《真千金是黑莲花》 第1章 狂风将歇,天露鱼白。 陋室中倒不是全然黑暗,房顶零星破了几个洞。透过破洞,阴沉晦暗的天光照进房中,能让人依稀看出房内布局。 房内是一致的破旧。 墙缝中生了黑白相间的菌子,房内的木质家具开裂膨胀,一看就是常被水泡发的样子。木桌上搭着件插着绣花针的破旧斗篷,斗篷旁是乌漆麻黑的茶壶和茶碗。房中央挂着一副泛黄的观音像,观音像不远处是一张木床。 木床用的时间久了,竟然掉成了浅褐色。床顶垂下松绿色的青纱帐,隐隐约约能看出里面睡着个人。 床头跪趴着个梳着丫髻的小丫鬟。小丫鬟双手趴在床沿上,脑袋枕在手上,睡得酣然。 太阳越升越高,青纱帐动了下。 小丫鬟觉浅,一下子就被惊醒,迷迷糊糊地起身,跪坐在自己的后脚跟上发呆。 青纱幔中探出一只雪白到近乎透明的手。 小丫鬟怔怔地瞧着那只手,重重地眨了两下眼。 “小……小姐,你醒过来了!”她后知后觉,一猛子从地上站起,小腿的酸麻让她晃了晃。若不是眼疾手快,她险些要以头抢地。 小丫鬟扶床缓了缓,弯腰拉开帐幔。 床上躺着个肤白胜雪墨发如瀑的少女。她年纪尚小,脸上的婴儿肥尚未褪去,精致的五官娇憨灵动,很有少女气质。 小丫鬟看着少女愣了愣,木讷地张了张口,不敢确认,只好小声问了句:“小姐?” 她越看少女越是激动,逐渐地欢天喜地起来:“小姐,小姐没事了!你……你好了!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小姐,你竟然好了!”说着说着,小丫鬟竟然哭了出来,豆大的泪珠往下落。 少女脸上什么神色也无,乌黑的眸掠过喜不自胜的小丫鬟,像是在心中计较什么一番什么。 少女就这么静静看着小丫鬟激动,待她稍微平静些后少女才沙哑开口:“我要喝水。” 小丫鬟呆呆地点了点头,折身去房中央的木桌前倒水,脚步虚浮,仿佛在做梦。她回到床头,木木地将少女扶起,将手中的茶碗送到少女唇边。 水还是温的,少女就着茶碗喝了两口便示意小丫鬟将水拿走。 小丫鬟捧着茶碗坐在床边眉开眼笑地回首打了个喷嚏:“啊秋——真好,小姐好了!” 少女靠床歇了会儿才很自然道:“我不记得以前的事了,你同我说说。” “是,小姐。”小丫鬟正色,絮絮叨叨说起话来,“小姐,您姓祝名星,是京城人士。” 祝星眸中闪过一抹异色,神色转瞬便恢复自然。 只是没想到在那样惨烈的生祭之后,她竟然侥幸活了下来,并且阴错阳差地占了别人的身体。 听了小丫鬟的一通絮叨,祝星弄清楚自己现在究竟处于什么境况之中。 她这具身子的原身实在不幸,一出生便得了离魂之症,还被人从中作梗进行调换。原身本该是京城祝家的千金,却辗转成了山中长大的丫头。又因为天生痴傻,日子过得很是艰难。 好在她的猎户父母待她甚好,从不曾嫌弃过她。除去日子清苦些,原身虽然浑浑噩噩,也没有很受委屈。 猎户夫妇冬日上山遇狼,死于狼口。 原身被锁在房中快被饿死之际,山下的村民带了一大堆人浩浩荡荡地入山,将原主从房中救出。 祝家人得知女儿被换,特意派家中最能干的管家去接人,然而从房中抱出来的却是浑身肮脏污秽双眼浑浊的傻子。 原身没有机会回到京城。 祝家管家将原身是傻儿之事悄悄传信到京城去,京中祝家大为震动,立刻修书一书勒令管家将原身带到偏远的幽州广阳县旁系处去,万万不可让之回京丢人现眼。 于是原身被祝管家送去幽州广阳县下旁系,接人的祝家人扬长而去只留下一封让祝家旁系将原身远远打发的信,以及一个伺候原身的小丫鬟青椒。 祝家旁系摸不准原身的身份,只知道是个傻儿,于是将她送去城外的静心庵中静养,每月按时送份例到庵中。如此一来既完成了京城祝家的托付,也让原身能好好生活。 然而问题出在静心庵上。静心庵中的尼姑们佛口蛇心,看送来的是个傻主子和一个小丫鬟软弱可欺,直接将二人赶到庵堂中最破烂的房中,连份例也一应克扣了去。 静心庵虽说是庵堂,但其中只有住持落了发,剩下三个皆是俗家弟子,带发修行。 四个尼姑惯会做表面工作,将二人锁在院中肆意欺侮,对外声称里面关着个得了傻病的香客,来上香之人便会回避此处。 祝家旁系来人也不过是送东西再敷衍地过问一番二人近况。 尼姑们怎么说他们都信。 庵中尼姑将所有杂活都交给青椒,不做好就不给主仆二人吃饭。 为了让原身有口饭吃,青椒每日都要做活到很晚。尽管她干杂活时都会将房门锁上,但抵不过恶尼坏心,将锁弄坏将原主抓出来欺负。 就在祝星穿越而来的前一日,原身被尼姑们逗着在深秋之际跳入庵中的水池当中。若不是青椒听到动静及时赶回,将原身救了上来。 可惜…… 深秋寒风凛冽,池水冰凉刺骨,原身受静心庵长期虐待,这么一跃之下人便去了。 而她在原身死后机缘巧合穿越而来。 祝星垂眸,看着自己满是细小伤口的双手,一时间有些唏嘘。 她这一闭眼一睁眼竟是五百年后。 这世上再无巫族,一切的一切都被埋藏在六国齐剿巫族的山谷之中,所有与巫族有关事物都埋葬在她以血为祭的杀阵之中。 巫族,擅卜筮,是上古十二祖巫祝融一脉,因而以“祝”为姓。 巫族占谷而居,和外界并不如何联系。巫族中人醉心天文地理奇淫巧技,族中百道领先谷外不知多少。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巫族没想着侵略谷外,却招致了谷外各国各族的眼红与忌惮,于是他们齐攻山谷誓灭巫族,巫族血战。 作为巫族的未来继承人,祝星眼看着同胞一个个惨死,悲愤之下以血为祭,以攻入谷中数十万士兵以及谷中所有巫族人的血肉为引,布下大阵。 阵成,山谷百里内无人生还。所有生还入侵者或与入侵者有血脉关联者均被下了诅咒,子子孙孙短折而死。 至今朝,世上已无侵略者后代。 一切如过眼云烟,镜花水月。 而阵成时自己流血而尽骨肉寸断的滋味实在让人难忘,哪怕到了新的身体上,祝星依旧觉得浑身疼痛不已。 刚刚在青椒面前,她的一举一动都在忍着骨骼碎裂血液流失的痛,因此连喝水都无法多喝。 虽然她清楚那不过是幻痛。 青椒又哭又笑:“吓死我了小姐,昨天我把你捞上来时你浑身湿冷,把我吓坏了……还好你没事,甚至连傻病都好了!” 祝星颔首微笑,一本正经地胡扯:“我昏迷时梦中出现了一个兽首人身,耳穿火蛇,脚踏火龙,浑身火红的怪人。他一指我,我便醒了。” 青椒胡乱用手抹了抹眼泪,呆呆地说:“那……那应该是仙人吧,这世上应该只有仙人才能做到点化傻……”戛然而止,傻儿二字并不好听。 祝星继续胡编乱造:“他说他叫祝融。” 青椒点点头:“祝融神仙!真好,如果二老爷和二夫人知道了一定很高兴。小姐您的傻病好了,而且如此漂亮,他们也会欢喜的。”她口中的二老爷二夫人正是原身的亲生父母。 祝星心说这二位应该听到自己的死讯才会高兴。但面对着全心全意待原主好的青椒,她还是咽下这话没扫兴。 她既承了原身的身子,就该受原身的因果,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青椒眉开眼笑之际门被大力拍响。 砰砰砰—— 青椒下意识颤抖起来,眼里满是畏惧和绝望。即便如此她还是双臂一张挡在祝星面前,一副悍不畏死的样子。 祝星伸手攀上她的小臂,扯了扯她的衣袖。 青椒回头,眼中已经泛起星星点点的泪:“小姐你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开门!缩在里面干嘛呢!”拍门声如同擂鼓,阴阳怪气的女声将青椒的说话声几乎盖了去。 祝星牵着青椒的衣袖强行让她附耳过来,低声说了几句话。 青椒听后瞠目结舌,连怕也没了,看着祝星张大了嘴巴。 外面的拍门和叫骂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 “能做好吗?”祝星笑问。 “能!”青椒咬了咬牙。 祝星温柔一笑,在青椒的搀扶下下床蹬上绣履缓行,路过木桌顺便拔了斗篷上的绣花针藏在掌心,而后躲在墙角。 青椒将被子笼起,摆出仿佛有人裹在其中的模样后快步到门前,一把抽了门闩打开大门。 天光乍入。 穿灰色戴灰帽的尼姑骂骂咧咧,挥手欲打人:“你个……” “师太,我家小姐去了!”青椒哭哭啼啼地扑了过去,拽着尼姑不撒手。 尼姑闻言脚一软险些跌倒,惊恐和慌乱交加,指着青椒便骂:“你个死丫头……你胡说什么!” 第2章 青椒厮打着尼姑,想起小姐交代她要哭得真切,便刻意去想这些时候在庵中受的苦来。一想之下,她倒果真情真意切地泪如雨下,拽着尼姑说什么也不松手。 一碰一拽下,尼姑头上的僧帽掉在地上,满头青丝落了下来。 青椒哭哭闹闹:“我家小姐昨儿个落了水后晚上一直高热不退,反复了一夜,天快亮时情况便不大好了。这会子已经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你赔她的命!昨儿就是你哄她往池子里跳的!” 尼姑又惊又怒,心虚之下竟挣不开青椒,急得不住顿足:“死丫头你胡说什么!那个蠢材死了跟我有什么关系!一个傻子自己要往池子里跳,你硬要怪我是什么道理!” “你去看看啊,来!你跟我去床前看看!”青椒哭着拽着尼姑往床头去。 尼姑被畏惧冲昏了头脑,任青椒拉扯。 那个傻子死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以! 她们平时欺负傻子归欺负傻子,反正傻子又不能开口说话。可……可真要把傻子弄死了,怎么给祝家交代? 祝家的老爷可是广阳郡的郡丞,一个小小的静心庵怎么开罪得起? 尼姑被青椒拖到床前,看着床上隆起泛黄的破被,牙齿打颤。 青椒瞧见尼姑害怕的样子,胆气横生。 这些尼姑平日里欺负她和小姐时可牛气极了,没想到也不过如此,被她吓上一吓就丢了魂儿。 思及方才小姐的交代,青椒继续演:“可怜我家小姐,死的时候眼都合不上呐!你快把被子掀开看看!” 尼姑听了更怕,双手掩面。她虽是恶人,胆子却是小的。不然也不会欺软怕硬,作弄傻子娶乐。 她怎么不敢惹那些达官显贵? 大门没关,一阵冷风卷入房内,吹得尼姑背心冷汗涔涔。 “你快看看啊!要不是你,我家小姐怎么会跳池子,又怎么会……你快将被子掀开看看,我家好惨啊……”青椒刻意放低声音,凄怨地说。 心理作用下,尼姑觉得周身缭绕着一股凉气,不自在极了。她咬牙甩开青椒,尖叫:“我才不看!滚开!” 青椒被她一推也不在意,直勾勾地看着她。 尼姑被这眼神看得毛毛的,只想从这晦气的屋子中快些离开。 然后尼姑突然感觉到肩头被人碰了下,面前的青椒望着她背后露出惊恐的神色。她结结巴巴地说:“你别在这故弄玄虚吓唬人啊!你……” “你回头看看。”青椒幽幽开口打断尼姑的话。 尼姑的一颗心被悬上嗓子眼,未知的恐惧让她毛骨悚然头皮发麻,根本不敢回头看。 她的肩又被拍了拍。 不是幻觉。 青椒畏缩地向后退去,留尼姑一个人在床前,口中念念有词:“小姐,是她害的你,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找就找她。”她说着一抬臂,指向尼姑。 “贱货!”尼姑气得骂脏话,搭在肩上的手却突然使力将她整个人掰了过来。 只见她面前站着个身量极瘦,黑发遮脸的女子。 “还我命来。”祝星的声音飘忽,不像是从嗓子眼发出的,像是天外传来的。 “哎哟!有鬼!”尼姑大喊一声,重重倒地。 室内一片静谧。 祝星将遮在脸上的头发拨开,蹲下身子将一直握在手心的绣花针直插进尼姑的天灵盖中。原本是昏死过去的尼姑直接死了个通透。 扑通—— 祝星抬眸。 青椒坐在地上浑身发抖,不可思议地看着祝星。 那么大的一个尼姑……就,就这么没了? 祝星眉心微蹙,装模作样地轻咳两声:“此等恶人,是天杀。她坏事做尽心中有鬼直接被吓死,实在是报应不爽。青椒,你可明白?” 青椒脑袋里一片混沌,又有报仇的痛快,又有亲眼见祝星杀人的畏惧。百感交集,一下子叫她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 难道点醒小姐的不是仙人,而是……呸呸呸! 祝星跌坐在地,扶着床垂泪。她本就貌美,一哭更惹人怜爱。 青椒瞧见祝星哭泣,心中什么心思都下去,忙上前扶她起来:“小姐,小姐你别哭,都是奴婢不好。” 祝星强笑:“不,是我不好。我身为你的主子却一直受你照顾,没能像个主子样护住你。不过将她杀了,这庵中尼姑多少该忌惮起来,日后不敢再狠欺负你。如此我也放心,可以去向县令自首了。” 青椒心中感动到了极点,忙抓住祝星:“小姐,你说什么!” 祝星垂首,故作坚强:“青椒,你放心吧,她们不敢再欺负你了。”她转身欲走。 “不!”青椒挡在祝星身前,一双眼坚定地望着她,“这贼尼,是天所杀!她做贼心虚,莫名其妙地被吓死,活该!小姐心地善良,不要自揽罪责。” 祝星红着眼看向青椒,喃喃低语:“真是如此吗?”一副害怕的模样。 青椒更是心疼不已。她没用,害得小姐要亲自动手还击这些伤害她们的人。小姐这么柔弱单纯,做出这种事一定是怕极了的。 都是这些恶尼姑们的错! “自然如此。”想通了的青椒反过来开始劝慰起祝星来,“小姐,这贼尼姑是老天收的。来,风这么大,你快到被子里躺着,不要再染了病来。” 祝星配合地咳嗽两声,顺着青椒的意钻进被子中。 “那她……”祝星迟疑地看着地上死透了的尼姑。 “哎呀,小姐你就不要管这个了,快歇息吧,我能处理好。她心中有鬼,自己神神叨叨地死在咱们这儿,我还要问她们的罪呢!反正这尼姑身上没伤,她们能怎么说?”青椒也不是个好欺负的,虽然年纪小,脑子转得飞快,要不然也不能护着原身那么久。 青椒再看地上的尸体,心里面最后一点儿害怕也没了。 小姐为了她都能勇敢地杀死贼尼,她难道还要害怕吗? 青椒想着就将尼姑的尸体拖到院子中,顺手为祝星将门带上。 祝星躺在被中微微一笑,半点柔弱也不见。 当年她就是靠自己纯真柔弱骗的十万大军入阵,没想到现在也有用武之地。 她一向不大度的,尼姑诓骗原身去死,她要尼姑一条命,多公平。只可惜她现在还不太适应这具身子,又有幻痛作祟,并不能一下将四个尼姑斩草除根。 祝星并不担心青椒。 以小见大,其他应当尼姑也是欺软怕硬的。见死了人,只怕魂都要没了。而尼姑的伤口在头皮上,她们找不到伤口只能信青椒所说,信那尼姑是突然被吓死了。 静心庵死人之事必不会传出去,不然日后哪里还有香客会来? 那尼姑只能不声不响地死了。 不多时青椒便回来了。 “小姐,那几个尼姑信了我的话,已经埋了她了。只是这事后,她们仿佛很忌讳咱们院子,看咱们院子的眼神怪怪的,倒像是把我们当成什么妖怪了。”青椒说起这时满脸不忿。 祝星虚弱一笑:“你我本就寄人篱下,如此倒也正常。只盼着她们少生些事端,能让我们安心度日便是。” 青椒看着祝星病弱姿态心中一疼,小姐这样的人应该是享尽福气才对,现在却要在这种地方受罪。 “……她们能老实才怪。”青椒显然对那群尼姑恨之入骨,但又安慰祝星,“小姐你放心吧,我一定会保护好你。” 祝星展颜:“我相信你。” 青椒看着祝星如花的笑颜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忙低下头去。 小姐可真好看啊。 如是想着,青椒不禁又抬头瞧了一眼祝星。 只见她静静躺着,侧颜苍白而温柔。 这样好的小姐,父母怎舍得将她舍在此处不管?亲生的儿女不要却去疼颗鱼目。 青椒是京城祝府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鬟,不然当日祝府管家也不会留她一人在这伺候祝星。 原先她是有过怨的。 小姐是傻儿的时候实在很是气人,因为没有意识五官扭曲,很是难看,还不好伺候。怎么对那时候的小姐好,小姐都不会有任何感觉。 可即便如此那也是她的小姐,她自小被父母卖进祝府,该做好丫鬟的本分。 好在一切都好起来了。 小姐好了,很漂亮,还很厉害。 …… 深秋的夜黑得早。 尼姑送晚食来时天已经全黑,屋内只有月光照明。 青椒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气得跺脚:“小姐,那些尼姑倒是送来了饭,都是冷的,糊弄谁呢!” 祝星靠坐在床上微笑:“人在屋檐下,随她们吧。青椒,你扶我下来。” 青椒忙扶着祝星下了床。 祝星指了指床边挂的破斗篷。 青椒又为她系上斗篷。 祝星推门出去,院子中果然如青椒说的那样有棵大白杨。 用簪子在树上取下一块平整的树皮,祝星又捡了几根尖锐的树枝,然后用簪子在树皮边缘磨了个凹槽出来。 她用尖锐的树枝在凹槽处不断摩擦。 青椒没懂这是在做什么,不过看得兴致勃勃。 噗—— 一簇微弱的火苗燃起。 在幽暗的院子中格外显眼。 第3章 “火!小姐!是火!”青椒一拍掌蹦了起来,雀跃非凡。 静心庵的尼姑们怕二人生事,压根没给二人火石。 院子里是有小厨房的,有些放久了的柴禾,但因着没火石,也开不了火。 现在二人有了火,就意味着可以二次加工这些食材,不用再吃残羹冷炙了。 祝星将手里燃着的树枝递过去:“有火了。” 青椒小心翼翼地接过,另一只手挡在火前护着火苗:“小姐你真是神仙,竟然能徒手生火。” 祝星笑笑:“只是钻木取火,可以教你。” 青椒欢喜极了:“我先去做饭,小姐。外面风大,你别站的太久,当心头疼。” 青椒离去,祝星抬头观天,神情微动。她刚想在心中推演一番,院外倒扑扑通通地一阵乱响一通。 祝星歇了心思回神,紧了紧斗篷向门处走去。 “那畜生一定就在这附近!给我找!我要扒了它的皮!”上了年纪的女声异常愤怒,如果能实质化简直要将人吃了去。 “是,师太。” 门外便是一阵东翻西找的动静。 看来是遇上麻烦了,祝星想着。 墙头一道黑影直直落下,偏巧落在下方听墙角祝星的怀中。 祝星低头看去,对上一双金色的圆瞳。 皎月正好在祝星的头顶,清晖落了她一身白霜。 她正好看清自己接着的是个什么东西。 一只猫。 猫通体黝黑,没有一丝杂毛,一双眼因为在月光下更是熠熠。 祝星素来平静的心湖一下子漾起了涟漪。 古往今来,世人偏见,以为黑毛不祥,厌恶之至。 巫族不然。巫族人虽信天道顺天意,但却能算天事。世人不知,但巫族人知黑猫并非不祥,而是太有灵性。 巫族人爱极了猫,尤其是黑猫。 可惜巫族避世,猫不常见于山谷,自不必说黑猫。 可是现在,祝星垂眸看着自己怀中的黑猫怕吓坏它勉强维持脸上的云淡风轻,实际上她心中早已心花怒放。 她有猫了,她宣布。 这只黑猫身量极轻,细看它黑色的毛一撮一撮地黏在一起,干巴巴的,应该是受了伤流了血。 联想到刚才院外的动静,祝星立刻会意那群尼姑要抓的应该是它。 门外一阵一阵的巨响接二连三。 祝星低头和猫对峙,门外又传来说话声。 “我这边没有。” “我这边也没找到。” “庵主,你说那长毛畜生会不会跑到那个傻子那儿去了。” 一阵沉默。 祝星学着以前族中有猫的同族慢慢伸出纤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在黑猫下巴上挠了两下。 黑猫并不似她想象中那样享受地眯起眼发出呼噜声,反而更加僵硬。它一动不动地侧躺在祝星怀抱,眼睛睁得溜圆,像被人点了穴。 祝星也不介意,手臂微动,想换个姿势抱猫,好让它舒服些。 黑猫突然直起身子,四肢蹬上她的小臂,转眼要从她手上一跃而下再度开启逃亡旅程。 她一伸手稳稳捉住猫咪的后颈,轻车熟路地将之往臂弯里一塞,拎猫的手不容反抗地揉搓着猫后颈上那块儿毛。 她脚步轻轻带猫回房,眉眼弯弯,开心之情难得如此外现。 怀中的黑猫被她紧紧抱着再度僵硬起来,却没有如何挣扎。 一人一猫刚进房间,院子外的锁便被人打开,大门砰地一声被人踹开。 祝星敏锐地察觉到手中的黑猫听了动静瞬间炸毛,她温柔地摸了摸猫脑袋来安慰猫咪。至于不摸它身上,却是因为方才她留意到它受了伤。 青椒耳尖,在尼姑们开锁时便从厨房中出来将门闭了严实。 院子中很是热闹。 “你们干嘛?” “你有没有看见一只黑色的畜生!” “什么黑色的畜生?我看着你们三个才像畜生。” “死丫头找打!” “打啊!别忘了静慈怎么死的。小心你打完我晚上就有鬼找你索命!” “……你!” 祝星抱着猫藏在门后,空出一只手,百无聊赖地用手指有节奏地叩了叩木门。 笃笃笃——笃笃笃—— “什、什么声音!”有人慌了。 卧房的门是敞开的,房内一片漆黑,只有点点光影。从外面看来,这房子就像一张巨口,能吞噬万物。 “进去看看啊。”青椒恶劣地说。 笃笃的叩门声响出了节拍,节奏不断加快,像是不耐烦的催促。 “我们走。”听起来年纪大些的女声终于发话。 三个人这才出了院子摔上院门,伴随着重重的落锁声。 祝星似有所感低头,就见黑猫一双圆眼正在瞧她。她见猫圆头圆脑圆眼睛很是可爱,忍不住将猫举起猛吸一口。 柔软的黑猫再度一僵,四肢都伸直了,啪地一下头低了下去,身体又软了下来。 祝星忙将猫举起,猫脑袋软趴趴地垂着。要不是猫咪还是温热的,身子还有起伏,她还以为它怎么了。 一向运筹帷幄的她难得有些慌张,定定地看了一刻手中的猫儿,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想,她这是把她的猫给亲睡着了? …… 宗豫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苍白的脸上显出绯色。因坐得急,喝了冷风,一连串咳嗽倾泻而出。 “主子,喝点药茶。”蓝袍内侍福寿躬身递了茶盏到床头。 宗豫接过热茶吃了好几口,咳声渐止。 “您这次醒得比往日早许多。”长髯谋士魏师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床前,灼灼地看着宗豫,“可是发生了什么?” 宗豫依旧觉得头皮有些发麻,女子花瓣一般的唇瓣贴在他头顶的温热感依稀存在。他坐在床上有些出神,眼前仿佛还是那双清澈纯净的眼眸。 “咳咳。”魏师轻咳两声。 宗豫回神,面露歉意:“抱歉,魏先生,我出神了,您方才说……” 魏师重复,“您今日比前几日早醒了四个时辰。” 宗豫心中掠过百千念头,终道:“今日我被人捡到。” 福寿捂嘴惊呼:“啊呀,那您可是又受苦了!” “无妨。” 魏师想起正事:“虽是山村,您也要尽快弄清楚身在何处,好让我等接您回来。” 宗豫点点头。 宗豫入梦为猫之事太过荒诞,一开始连他自己都以为是梦。直到他被山野中的小孩丢石打砸很是疼痛,他才知道一切并不是梦。 他每夜入睡后竟然会变成周国中不知何处的一只野猫,而天破晓后他又会回到自己的躯体之中。 寤寐辗转,竟也不觉疲惫。 简直荒诞。 他穿越不过数日,却尝尽酸苦辣,没有甜。他所遇之人哪怕不伤他性命也会流露出明显的厌恶神色,对他避之不及。 他遇到更多的还是要杀掉他的人。 有要杀掉他吃肉的,有要杀了他剥皮的,有嫌他晦气想杀了除晦的,还有只是想杀了他取乐的。 做猫难,做一只黑猫更难。 而他身世复杂,此事越多人知便越容易对他不利,是以只有贴身伺候他的福寿和与他最信任的幕僚魏师知道此事。 宗豫摇摇头:“今日之事或是意外,多看几日再说。” “是。”见宗豫心中有数,魏师和福寿都没再多言。 他自己也想不到为何今日会提前回到人身,唯一例外的便是那少女。 思及少女,宗豫心中又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但不得不承认,她是这么多日来第一个对他好的人。 往日天要亮时他都会将自己的猫身藏好,免得自己白日回人身时猫身熟睡,被什么人捡到。 可对于陌生少女,哪怕他一向多疑也忍不住觉得她不会伤害他。 不止是因为她一双干净的眼睛,还有她眼睛中亮亮的喜欢。 她……喜欢他。 不对,是她喜欢它。 好奇怪的少女,竟然会喜欢一只黑猫。 念头百转千回,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儿,宗豫面上依旧滴水不漏。他温和一笑,羸弱又和煦:“魏先生,福寿,这几日守着我辛苦了,快些休息去吧。” 魏师和福寿忙说不敢。 “去休息吧。”宗豫掩唇再度轻咳两声,“不然我会于心不安,我不会有事的。” 宗豫劝了又劝,二人才退下。 待人走后,宗豫自熄了灯又躺回床上。他望着雕了四爪金龙的床顶露出了一个与方才温润端方截然不同的一个讽刺的笑,而后缓缓闭上眼睛。 …… “小姐,这猫儿怎的一动不动?”青椒托腮跪坐在床边,端详着祝星为黑猫上药。 药是青椒私藏的,没被尼姑搜了去。原该治人用的,但祝星和青椒也没受什么皮外伤,而黑猫身上是一道又一道的重伤,因此药便给猫用了。 偏偏主仆二人一个爱猫如命,另一个对小姐言听计从,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因为它很乖很聪明,知道我要给它治伤,怕我弄疼它,先睡着了。”祝星深信不疑。 “……”青椒无法反驳。 面前的猫因为要涂金创药,有伤部分的毛发全被刮掉上了药粉,又用火燎过的干净布条给包扎上。 猫咪只有头耳有毛,看上去有些滑稽。 祝星十指翻飞,系了个结,黑猫被包扎完毕。 正是这时,黑猫的爪子动了动。 祝星内心激动看似矜持小心翼翼地将猫儿抱入怀,真情实感地低头看猫,等猫醒来。 宗豫睁开金瞳,就对上祝星期待的眸。 他有些恍惚,自己竟然也可以是被期待的么? 第4章 “小姐,真像你说的那样欸!你一给它治完伤,它就醒了!”青椒见黑猫醒来很是激动。 祝星柔柔一笑,有些生疏地顺了顺猫头,心中略唏嘘。 这一身毛长回来不知道要多久,实在让她有些心疼。 “它怎么不叫啊,它是哑巴吗?我听说猫都很爱叫的。”青椒也不过十四五岁,好奇心正旺盛。 祝星知天文晓地理,有经纬之道治国之才,却不知道一只猫为什么不叫。 她举着猫咪前腿和身子相连的部分好让一人一猫平视,对视之间她突然一笑,收手将猫抱得更紧了些。 宗豫看到少女微微一笑,轻飘飘又笃定地说:“我的猫,想叫就叫,不想叫就不叫,这世上没任何人能勉强的了它。” 他看着祝星,一时间眼都挪不开。 青椒懵懂地点点头,羡慕地说:“小姐对它真好。” 祝星轻笑:“对你不好么?” 青椒高兴起来:“小姐是世上最好的小姐——对了,它叫什么?” 祝星沉吟:“小鱼,它叫小鱼。” 宗豫听错,以为她说的是小豫,一双眸瞬间冷了下来,藏在肉垫中的爪子噌地一下冒了出来。 “小……小鱼?可是它是猫啊。”青椒打断宗豫的思路。 祝星笑:“猫爱吃鱼,所以叫它小鱼,希望它每天都有鱼吃。” 青椒笑嘻嘻:“小鱼。” 宗豫收了气势,心情复杂。 原来是小鱼而不是小豫。 祝星点了点猫鼻子,笑意盈然:“小鱼。” 宗豫难得有些不知所措,下一刻就落在少女温热的臂弯之中,这份不知所措很快被羞恼取代。 入夜休息,如今祝星身子大好,青椒便不必守在房中,自去偏房睡。 秋夜更深露重,房门紧闭。 祝星躺在床上很是幸福,穿越至今,她颇有些佛系,盖因时空变幻带来的不真实感。 最重要的还是五百年后巫族已灭,敌人尽逝,她伶仃孑然活在世上,实在很没意义。 但现在不一样了,她有猫了! 她也有了继续下去的动力。 至少她的猫应该过上最好的生活,还有巫族,也不该就这么消失于历史长河中。 世人畏惧巫族才对巫族有灭族之心,她偏要巫族再度大放异彩。 这一次,她要世人畏而不敢不敬。 祝星的眼睛在黑暗中亮晶晶的,宗豫觉得身边的少女一下子变了。 晚上她躲在门后敲门吓人,固然是有些调皮,姿态却很是惫懒。而现在她整个人却像是彻彻底底地活了过来。 他被裹在被子中,被少女细瘦的手臂强行搭着。一旦他试图从被子中钻出去,少女便会死死地按住他。 宗豫虽有爪子可以伤人,但并不想向她伸爪。 她是他变成猫后唯一对他释放出善意的人。 祝星反手揉了揉猫猫头,轻声说:“睡吧,小鱼。”而后阖上双眸。 待祝星的呼吸渐渐平稳,宗豫轻轻动了动身子,见她依旧熟睡,这才悄悄从她手臂下爬出。 怕惊醒她,宗豫犹豫了下并没有从她身上跳过下床,而是安安静静地在她枕边卧下盘起,脑袋靠着前爪睡去。 这是他变成猫后第一次安睡。 …… 距祝星捡到黑猫已经过去了半月有余。 青椒忧心忡忡地看了眼在自家小姐床上酣睡的黑猫,念叨起来:“它好能睡啊,小姐,就没见它日落前清醒过。” “能睡是福。”祝星坐在院中晒太阳,腿上是呼呼大睡的黑猫。 猫的生命力格外顽强,不过半个月,身上的伤好了大半,剩下较深的伤口瞧起来也没有那么吓人了。 可惜猫儿不会言语,不能说出是谁欺负了它。 不过也有现成的。 她没忘记,还剩了三个尼姑。 祝星抬头看天,日光明媚。她眯了眯眼,用手掌挡在眼前对青椒说:“青椒,一会儿要下雨。”话从不说尽。 青椒蹲在地上学祝星钻木取火,闻言抬头望天,但见湛蓝的天上烈日当头,虽有几团棉絮状的云,却也不掩晴朗。 “这样晴的天气,怎么会下雨呀?”说是如此,青椒还是站起身来开始收晾在外面的衣裳。虽然天没有说会下雨,但是小姐说了,比起老天,她更听小姐的话。 祝星站起身抱猫回房。 青椒收了最后一件衣裳顺便搬了凳子回来,前脚刚进门,外面便噼里啪啦地下起雨来。 她张大了嘴一脸错愕地回头,只见外面的雨珠接天连地,简直成了一道雨帘,哪有刚才半分晴空万里? “真的下雨了,小姐。”青椒将凳子和衣服放回房内,提裙小跑出去,伸出手去接外面的雨。 祝星自倒了茶,手持茶碗微笑。 “小姐,点化你的那个人一定是神仙,他肯定将自己的能力也传予你了。”青椒关门回房,十分笃定。 祝星看她一眼。 青椒振振有词:“能呼风唤雨,可只有得道之人。小姐有如此神通,只有神仙的弟子才能做到了。” 祝星摸了摸膝上熟睡的猫道:“我并不能呼风唤雨,只是观天所得。是天要下雨,不是我要下雨。” 青椒似懂非懂,末了道:“反正小姐是最厉害的。” 听着雨声,祝星在床上午睡。如今她因为身体和灵魂的融合程度越发深,幻痛减轻不少,却依旧容易疲惫。 将猫放在床内,祝星睡在外侧,伴着淅淅沥沥声。 不知多久,外面传来了吵闹声。 祝星睁开双眼从床上坐起,穿上外衫向门处去。 侧耳倾听,是青椒和庵里的尼姑起了争执。 “好啊你们,我都听见了!一个个在观音像面前扮着尼姑做这种肮脏事,就不怕天打雷劈吗!”青椒掷地有声。 “青椒姑娘,你听我们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的!话我全都听到了,人我也看得清清楚楚,还有什么好说?下贱!” “你嘴放干净些!” “静蕴!”庵主制止尼姑,很冷静道,“青椒姑娘,你要什么都可以,只希望你能守口如瓶。若你将此事传出,你和你家小姐的处境也不会好到哪去。” “你在威胁我?” “希望你能好好选。毕竟你家小姐还是个傻子,照顾她应该很不容易。万一因为你说错什么话她出了什么事,到时候你后悔可都来不及。”庵主很温和地说,“晚上弄几个好酒好菜给这边送来,别怠慢了青椒姑娘。” 青椒冷冷一哼,没再说话。 院外的热闹过去,祝星用茶漱了口,青椒便进来了。 “小姐,你醒了。”青椒忙上前来,“我为您梳头可好?” 祝星笑笑:“太麻烦了。”便是委婉拒绝。 “方才……”青椒咬了咬牙,“方才我去院子中练取火术,听到院子外有男人的声音!那男人和静蕴纠缠不清,说些浑话,听的我直恶心!后面从静蕴的话里我才清楚那男人是庵主的儿子。” 祝星微讶,抬眸看向青椒。 “后来我听的正起劲儿,外面却没了声音。我以为两个人走远了些说,就靠近了门些,结果门突然被打开,我偷听就被发现了。然后那个老尼姑就威胁我,还用小姐你来威胁我。”青椒气得牙痒痒。 祝星若有所思,微微一笑:“在庵中行如此苟且,果然上梁不正下梁歪。菩萨会降罪的。” 青椒叹气:“老天若是开眼,就让雷劈了这群作孽的吧。” 祝星神情微动:“还有四日就要有雷雨了。” “哎。”青椒只叹,压根不解其意,不知想到何处眼睛一亮,“或许我可以用鬼怪来吓唬她们,反正她们很怕咱们这儿的。” “她们怕鬼,是因为心中有鬼。但心中的鬼恶过她们怕的鬼,她们便不怕鬼了。尼姑生子若传扬出去,她们要受的何止千夫所指?整座庵里的尼姑都要被公开处刑。”祝星懒洋洋的,“声名、利禄、亲子,任何一项都比真正的鬼可怕多了,为了这些,叫她们杀鬼她们也愿意。” 青椒似懂非懂,又道:“那些尼姑看威胁我不成,还想收买我呢小姐,我才不要她们那些脏东西!” 祝星笑:“有什么?她们人脏,东西不脏,岂能因人而连坐外物。” 青椒偷瞥一眼祝星:“真的可以要吗,小姐?” “她们自愿双手奉上,何乐不为。” 青椒心中便再无忌惮。小姐说的总是对的。 “她今日一定会对你软语温言探你口风,你只要如你午后那般对她冷嘲热讽就是。”祝星用手指挠着呼呼大睡的猫咪不疾不徐地说,“等她将食盒给你时你便挑三拣四,将之一把抢过就是。” 青椒努力记住。 到了傍晚,天刚黑了一点儿,门便被敲响了。 青椒立刻打起精神,看向祝星。 祝星颔首。 青椒便整理神色出了房门到院子中。 来送饭的是庵主本人,提着个比前些时候送饭时上了不知多少档次的紫檀木食盒,对着青椒温和地笑:“青椒姑娘,到用晚饭的时候了。这是我刻意托人从山下带的菜,你们可千万不要客气。” 第5章 青椒悄悄打量庵主,见她慈眉善目一团和气,心中膈应极了。 以前不知道庵主生子之事还好,她并未直接参与□□自己和小姐的行动中,对手下的恶尼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青椒并不是很恨她。 现在知道这些事,青椒反胃极了,只觉得越看她面露慈悲,越能看清她人皮下是一条丑陋的毒蛇。 想着祝星教她的那些话,青椒忍着恶心对之冷嘲热讽:“什么不干不净不三不四的东西也往这院子里来,滚出去!” 庵主听了脸色都没变:“青椒姑娘,我此次来是好意。” “谁稀罕你的东西!脏!” “这东西是山下买的,不是庵里做的。”庵主耐心地跟青椒解释,“你就算不吃,你家小姐一顿不吃只怕又要闹。”又是威胁。 “故意说这些话来逼我么!” “青椒姑娘,贫尼只是好言相告,焉有威逼之语?” 青椒顺势抢过庵主手里的食盒,冷哼一声,直接将门关上。 庵主被她如此无礼地对待也没动怒,反而松了口气,瞧着院门出神好久才回去。 祝星感觉腿上一动,低头就看到黑猫迷茫地看着她,一双睿智的金瞳难得露出些懵懂。她心头一软,将猫拎起好好抱了一抱。 黑猫果然僵住。 这么久了,黑猫还是没习惯她的亲近。 动物本能,祝星不太了解猫,也没觉得哪里不对。 青椒拎着食盒进来,笑嘻嘻的:“小姐,果然我怎么说她她都没反应呢,怕也是知道自己恶心。” 祝星一笑:“先示弱罢了,这般姿态不会有多久。” 青椒打开食盒将饭菜摆好,比往日丰盛了无数倍,累得她自己摆盘时都不断吞咽口水。 “看着……还可以。”她讷讷的。 何止是还可以?鱼、羊、鸡、猪一应俱全,色泽鲜美,比往日那些冷饭好上不知多少。 祝星顺手布了筷,这里就二人,二人向来同桌而食。一开始青椒还拘谨忸怩,半个月来改善不少,如今也能落落大方地坐下了。 祝星先动筷子,自鱼腹上剃下一块嫩肉在碟中。 青椒看了笑:“小姐,你又要先喂小鱼。往日咱们没什么饭吃你要先喂它,如今也算是苦……苦什么来着。” 祝星一面微笑,一面灵巧地将鱼肉与鱼刺分离:“苦尽甘来。” “没错,是这词儿!” 祝星剃了三分之一的鱼肉,又将鱼头夹在碟子中,将碟子放在身旁另一张空凳子上,然后哄小孩儿似的哄小猫:“小鱼,去吃吧。” 宗豫的猫脸抖了抖,胡子翘翘,慢吞吞地蹲在板凳上吃了起来,优雅极了。 他的适应能力很好,如今完全适应了一只猫该如何活着的日子。他有许多事没做,所以还不能死去。哪怕面前的少女待他极好,他也不敢随意暴露任何,怕她怕得将他丢掉或杀了。 他变成猫时需要仰仗着这个住在庵中的少女活着。 至少在他得到足够的信息让手下找到他之前他需要这样。 宗豫曾让魏师私下去查京都方圆百里内的庵堂,一无所获。 “小姐,咱们日后总能吃上这样丰盛的饭菜,可真好。”青椒夹了块羊肉到碗中,吃得满嘴鲜香。 宗豫慢吞吞地吃鱼,一边竖起耳朵光明正大的偷听。 这一主一仆平日过得并不好,平日送来的都是残羹冷炙。要不是伺候的这个丫鬟青椒有些做饭的本事能够热饭,两个人下肚的都是冷食。 今日能有如此大鱼大肉,实在让人奇怪。 祝星慢条斯理地用勺子舀了口汤送入口中咽下道:“她不过是没想清楚。” “什么想清楚?” “想清楚该如何对付我们。” “对……对付我们?可她已经对我们示好了,又怎么会再对付我们呢?” “等她想清楚了,就要对付我们了。” “会如何对付我们?”青椒有些怕了。 祝星笑笑:“先用饭,不急,不会那么快的。不过该准备些东西了,明儿你去向她肆意提要求,多要些东西来。看你吃的穿的玩的用的缺什么,随便吩咐她,想要什么就要什么,不要拘着。不过房间中的陈设就不要动了。” “我怕。” “怕什么?” “怕她被我气得恼羞成怒,到时候来害咱们。” “她不敢的。你要的越多,她越会觉得你有所图。因为你有所图,她反而更相信你会为她保守秘密,也就容易纠结着要不要动手。你不图她什么,她反倒觉得你铁了心地要将秘密说出去。” 青椒品祝星这话品了半天,也不很清楚其中的逻辑关系。她苦恼地揉揉太阳穴道:“我听小姐的,小姐说什么都对。” 宗豫若不是猫一定要笑两声,这样不伶俐的丫头却有这么一个聪慧的主子,也是独特。他猫瞳深邃,不知道究竟什么样的人家才能养出如此通达人心的女儿。 “只是小姐,现在是冬日,天冷风大,并不很适合放风筝呢。” “我要一个很大的,结实些的风筝。” “是,小姐。” 二人一猫吃了饭,青椒将桌凳与食盒收拾了,祝星照旧抱着黑猫披着斗篷坐在院中观天。 她缩在斗篷中一张脸显得格外的小,眼睛又明又亮。她捏了捏猫爪,用猫爪指着天上的北斗星,兴致勃勃地好为猫师:“小鱼,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宗豫感叹她时有时无的稚气,自然也不会给出什么回应,垮着一张猫脸。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北斗。 祝星也没想过要他有什么回应,自顾地背了一段儿:“六星其状似北斗,魁上建星三相对,天弁建上三三九……” 宗豫闻言大为震动,猫身再度昏睡过去。 祝星讶异,迟疑地抱起猫端详半天:“小鱼?又睡着了。” 她的这只猫实在太奇怪。 她不过是背了几句《步天歌》,他便睡着了。 …… 宗豫忽地一下从床上坐起。 内室空无一人,福寿在外间守夜。 他轻声下床,取出纸笔研墨,在纸上挥毫写下方才祝星随口道来的三句,油然而生一背冷汗。 好巧不巧,他父皇的遗物中有一古页,古页上一段话中开篇便是这三句。可惜古页不全,宗豫只知是观星之语。 如今陡然有他父皇的相关消息,宗豫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室内烛火摇曳,他一抿唇,神情坚毅。 不管她是谁,他都要找到她。 …… “……要蜀锦的衣裳,上面绣山水图样的。珠翠首饰多买些,太俗气的不要。多买些书来,什么类型的书都要些。广阳县的百合香听说不错,也要些,给我家小姐安神用。我家小姐喜欢放纸鸢,你去找人给我扎个大的蝴蝶纸鸢送来。还有……”青椒倚着院子门扳着手指絮絮叨叨,面前是脸色青黑的静蕴。 “还有什么?!你这分明就是在故意找事,我到哪里去给你弄这些东西来!你上嘴唇下嘴唇一碰,知道它们多贵吗!”静蕴气得话都说不利索,“而且到了冬日,哪里有人做纸鸢!你分明就是刻意为难!” “庵主让我随意吩咐的,你去找她说去!”青椒撇嘴。 “你……” “你什么你,现在在我面前装什么?真把自己当尼姑了?我可没见过你这般不干不净的尼姑!在菩萨面前不三不四还要装出一副虔诚的修佛模样,也不怕菩萨知道了降雷劈了你去!” 静蕴瞪大了眼,咬唇怒视青椒。 青椒回瞪,扬着语调:“我家小姐在京中用的都是这些东西,你们这些乡巴佬让提要求又做不到,丢人显眼!” “你说谁乡巴佬!” “谁接话我就说谁!” “你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就你们也是京中人?糊弄谁呢!你若是京中来的,又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我家小姐要静养,谁知道来的竟然是你们这种黑心肝的地方!你只管听我口音,听听我是不是京中人?不过你这乡巴佬,也没听过京话吧?” 静蕴被青椒挤兑得眼都红了。 她们这群尼姑中最能拿捏人的是已经死了的静娥,静蕴脾气也坏,但是个欺软怕硬的。过去她欺负青椒欺负的可不少,现在被青椒凶,她又急又气。 奈何把柄在青椒手中,静蕴又没法像往日那样。 “哎呀,被你一打断我都忘记还要什么了。暂时这些吧,去吧,我可没心情跟你吵,恶心。”青椒快速将话说完直接把院门关了。 静蕴一个人在院外愣了好半天,气得狠狠踹了木门一脚泄气。 她眼珠子一转,提着僧袍朝正殿急匆匆去。 正殿中庵主虔诚跪在观世音相前,端正地磕了几个头然后进香。 香在香炉中升起袅袅青烟。 “怎么样?” “庵主,那丫鬟故意作弄人,说自个儿是什么京中来的,还提了一大堆为难人的要求。” 静蕴便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青椒的要求,着重强调青椒可憎的嘴脸。 “她果真说了自己是京中人?” “自然。” 庵主沉默良久,方道:“既如此,你便照她说的做。” “庵主!她这是故意难为人!咱们的脸就让她这么踩吗!” “是你的脸还是咱们的脸!你当我是老糊涂了,在我面前使些借刀杀人的把戏,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吗!你觉得丢人你去拿刀杀了她们两个,快去!”庵主站起,冷冷睇她,“到时候县令怪罪下来我会给你求情,留你个全尸!” 第6章 静蕴立刻跪下,膝盖和青石相接也不敢觉得痛:“庵主,静蕴错了。” 庵主冷笑:“往日你挑唆静娥、静嫦去欺负那一对儿主仆,你以为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三个弟子中唯你心思最杂,不过是看着晟儿欢喜你,我才留下你。如今你倒是胆大,想哄着我给你出头了?” 晟儿是庵主的儿子,是庵主和广阳县中富商余富人私通生下的儿子。余富人的正妻悍妒,庵主便一直在庵中过着没名没分的日子,余晟则被养在余富人的管家家中,对外说是余管家的儿子。 “静蕴不敢……”静蕴怕得上身紧紧伏地,“静蕴知道错了。” “县令家虽然每月只是例行送东西和过问那二人的情况,可从来没有少给过分毫她们的分例!若是她们真出了事,你以为县令会毫不追究?”庵主一顿,“更何况照你所说,她们还是京中来的。” “是那丫鬟哄我的!” “那丫鬟说的物件我都没见过多少,不是京中来的能有此见识?你倒是肯定那丫鬟是哄你的了!” 静蕴张了张口,想说那丫鬟粗鲁极了,怎么可能是京中人,但终究没说出口。 “想让我去给你出气,你是日子过得太舒坦了!那日若不是你引着晟儿在庵中乱跑,事情又怎会败露,怎会有这后面之事?”庵主开始算账。 静蕴在心中骂起来,不过是个见不得人的弃妇,也好意思摆脸,真有能耐怎么不搬进余家? 不过她现在却不敢有任何不敬的表现,顺从地趴着。 “你就在这跪着,什么时候我让你起,你再起。” “庵主,我还要帮那死丫头买东西,迟了她只怕又要聒噪。” “不用你去,你就在这里跪着向菩萨认错,我让静嫦去买!” 庵主离去,走之前还在门上落了锁。 静蕴立刻从地上起来,恨恨地踢了脚地上黄澄澄的蒲团,一口银牙简直要咬碎。 她才不跪! 要是余晟肯娶她就好了。只要余晟肯娶她,将她从庵中接出去,她哪里还用受这老虔婆的气! …… “进房间的时候小心点,别惊动我家小姐,我家小姐脾气可不好!”青椒叉腰指挥着一个个帮工向房内抬书箱,时不时提点一下摆放的位置,“往墙边儿放啊,轻点,别吵着我家小姐!” 仿檀木的屏风挡在床前,床上的床幔落了下来,让人看不清楚床内的情形。 静嫦站在院子中看着大堆大堆的好东西往房间里送,酸溜溜地说:“今儿你家小姐倒是没出来闹腾。” 青椒一愣,煞有其事地说:“我家小姐好了。” 静嫦一愣,指着她笑:“骗谁呢,傻病能好?你也跟着你的傻小姐一起傻了!” “爱信不信。”青椒也不跟她争,小姐说的果然没错,她说实话反而没人信。 静嫦监视着青椒的一举一动,见她着实没有借这些帮工通风报信,才带着一群人离开。 见院门关上,青椒这才恭恭敬敬地回去。 房内陈设不变,看上去还是破破烂烂的样子,只是多了几口并不怎么显眼的箱子。 青椒:“小姐,人都走了。” 祝星这才撩开帐幔,淡淡扫了眼家具摆设。 青椒上前扶她起来,小声嘟囔:“她们这也太偷工减料了,根本不是小姐说的那些,敷衍谁呢?我去找她们理论。” “没关系的,反正也用不了多久。”祝星微笑。 青椒想起什么,忙道:“小姐你等等。”而后快步到柜子旁的雕花大箱笼处将之打开,最上面是一只蝴蝶形状的风筝。 将风筝取出交给祝星,青椒笑嘻嘻的:“还好他们没忘记这个,买这东西倒愿意费功夫,一定是瞧它便宜。” 祝星将风筝来回看了一遍,点头:“这很好。” 够大。 “不过也巧呢小姐,这几日天气晴好得很,是冬日里难得适合放风筝的时候。” 祝星点头:“是巧。放过风筝吗,青椒。” “放过的,小姐!”青椒听这么问,眼睛都亮了。 “走,咱们去院子里放风筝去。” “是,小姐。” 青椒是个放风筝的好手,虽然多年不碰这东西,但拉扯细线,几下就找到了感觉,蝴蝶风筝扶摇直上云霄。 “小姐,小姐你快看。”青椒在院子中跑着,风筝稳稳挂在天上。冬日天晴,天空一望无云,湛蓝如海,蝴蝶风筝在空中很是显眼。 祝星坐在新买的椅子上看青椒放风筝,认真地夸赞:“很厉害。” 青椒笑嘻嘻的,想逗祝星开心,在院子中放风筝绕了好几个圈儿。 祝星偏头问:“青椒,你能让风筝落在房顶上吗?” 青椒一愣,虽不解其意,却也老老实实地答:“可以的,小姐。” 祝星点点头:“好了,回去休息吧,明日再来放。” “小姐不要试试吗?小姐总不动,只是晒太阳。”青椒劝起来。 祝星很认真:“我不大爱动,晒太阳就很好了。” 青椒原以为是自家小姐喜欢放风筝所以才要的风筝,没想到祝星只看不放。 难道小姐喜欢看人放风筝? 青椒百思不得其解,便问:“小姐是喜欢看我放风筝吗?” 祝星愣了下道:“不是,只是日后会用到,你做的很好。” 青椒得了夸赞,便抛却一切疑问。小姐可是神仙的徒弟,让她做什么都是对的! 院内一片欢声笑语,院子外倒不平静。 “庵主,她们倒有兴致,还在那笑闹,我们却忙成了什么!还亏了众多银钱!” “亏的是你的钱?” “静嫦替师傅不平罢了。” 庵主看了眼静嫦,觉得她没那个挑拨离间的脑子,确实是在为自己鸣不平,于是缓和了语气:“可现在我也没什么办法,那两个丫头有我的把柄,我不敢不对她们好。” “哎。”静嫦叹气,“要是有办法能让她们两个永远不敢把您的事说出来就好了。” 庵主闻言神色一动,她恍惚了一刻,旋即若有所思地跟着道:“是啊,有这种方法就好了。”但显然心中已有了成算。 …… 广阳县中,县令府上。 怀揣医箱的郎中将切脉的手收回,站起身来向外间走去。 一直坐在室内榻上的妇人跟着站起,回头看了一眼床上被轻纱隔着的少女,忧心忡忡地跟了出去。 “杜郎中,我这女儿以前是会说话的,可惜我当年照顾不周,一个不小心让拍花子的将她掳了去。拍花子怕她哭闹,强行给她灌了药,回来便说不出话来了。您是京中来的大人物,您一定有办法的吧?”出了内室到正堂,妇人沏了茶过去,亲手捧给郎中。 郎中接过放在桌上并没有喝,面色沉重地摇了摇头:“恕老朽无能,实在爱莫能助。” “您是京城来的,怎么会没有办法呢?拜托您再想想办法。” 郎中摇头:“在下医术实在不精,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妇人凄苦地笑了笑,很快恢复平时的端庄。她抹了抹眼泪,微笑:“是我唐突了,烟柳,将上门的诊金付给杜郎中。” 杜郎中接过诊金,看妇人难掩失落,还是安慰了句:“世上能者甚多,老朽医术不精,或许缘分到了,自有神医,您也不必太过介怀。” 妇人点点头:“希望如此。” 贴身丫鬟烟柳送走郎中,妇人理了理头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折身回到内室。 床上的帐幔已经打开,床沿坐着个安静温顺的少女。少女看上去年纪和祝星差不多大小,一双眼像会说话。 她静静地看着妇人,用手比划:“母亲,别难过,我没事。”原来不会说话。 妇人心瞬间一软,搂住少女:“没事,这个不行换下一个,娘一定会治好你的。” 少女腼腆地笑笑,看上去并不怎么难过。 或许一辈子也就只能当个哑巴了。 她已经习惯了,只是母亲还没有习惯。 哄着少女睡下,妇人从少女闺房中出来。初冬的冷风一吹让她头脑清醒不少,开始琢磨着哪里还有神医能请来。 管家手下的小厮急匆匆地从正堂出来。 妇人好奇,拦下问:“去大人那儿做什么?” 小厮忙行礼道:“小的刚去给庵里那位送东西去了。” 妇人愣了下,才想起自家嫡系送来的姑娘。好像是先天不足?如此倒让她想起自己的大姑娘,也就是刚才房间里的少女祝清嘉。 都是可怜的孩子。 祝刘氏问:“她在庵中过得可还好?” 小厮点头:“东西月月都没少送,过得很好。” 祝刘氏点点头:“入冬了,下个月多送些炭火还有棉衣去,从我月钱里扣。” “是,夫人。” “庵主,祝家送来的东西可真不少,给傻子用多浪费啊!”静嫦看着祝家送来的东西指指点点。 “将这些收到库房里。”庵主吩咐,压根儿没有把这些向祝星那儿送的意思。 “是。”静嫦开始收拾。 “娘!”男声隔着大风传来,人还没到,声音先到了。 庵主脸上瞬间挂上慈祥的笑,迎了出去。 第7章 “晟儿,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庵主问。 余晟眼珠子一转,亲昵地抱住庵主的胳膊:“我想娘了。” 庵主知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但听了还是忍不住心里开心,于是道:“还有钱花么?你爹最近可有去看你?” 余晟点点头:“看了,还问了我的学业。”他爹已经几个月没来看过他了,说这些只不过是哄他娘开心,好让他娘多拿些钱给他。 “你表现的可好?”庵主追问。 “好极了,我爹一直夸我呢。”余晟敷衍。 “那很好,你要好好读书,将来考取功名才是。”庵主老生常谈起来。 “知道了娘,你还有钱么?祝家送钱来给那傻子了吧?将钱给我吧娘,我看书要钱呢!”余晟张口开始要钱。 庵主叹了口气,将刚拿到手的钱给了余晟大半。 余晟见钱眉开眼笑:“谢谢娘!” 庵主见他开心,自己也忍不住笑。 “对了娘,今儿怎么只见静嫦姐姐,静蕴呢?”余晟得了钱,心思活络起来。静蕴虽比不得县中花楼里的女子,但胜在干净。 庵主一听他提静蕴心中便不快,但还是忍着道:“她生了病,在房中休息。” “我去看看!”余晟拔腿就要去看望静蕴。 “她染了风寒,你去小心传染给你!” 余晟这才挠挠头道:“既如此还是算了。娘,我还有事,先走了。” 庵主还想再留,余晟拿了钱却跑了。 庵主气得够呛,但也不能怪自己的亲生儿子。 静嫦见缝插针:“少爷实在有些不懂事,都是静蕴那丫头勾得了。” 庵主跟着点头:“是啊,晟儿年纪还小,心思不定,总该给他找个伴儿,好让他定下来。” 静嫦心头一阵火热,现在没了静蕴,她不就是最佳的人选?哪怕给少爷做小,也比待在这庵中好上一千倍。 “找个身份不低,家中有钱,容易摆弄的是最好了。”庵主幽幽地道。 静嫦心中的火热一下子全熄了,这说的是后院住的那个傻子啊! 她颤颤巍巍地说:“可那傻子是县令祝家的人,若出了什么差错,县令追究起来,不好做啊。” 庵主轻轻瞥了静嫦一眼道:“我又不会伤害她。让她做晟儿的人,不也是她的福气?除了晟儿,她还能嫁给谁?又谁愿意娶一个傻子?” “是……”静嫦浑身发冷,被庵主的心思吓得够呛。 “傻子能懂什么?哄一哄就好了。主要是她那个丫头,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一个丫鬟还不好拿捏吗?”庵主开始打算。 静嫦吓得话也说不出,再不敢打嫁给余晟的主意,心中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 庵主竟然打的是这么个主意! 只是她那么欺负那对儿主仆,真要让那傻子嫁给余晟,哪里还有她的好日子过? 静嫦心头一颤,她绝不能让那傻子就这么嫁给余晟。 …… 一入夜,晚风便呜呜作响,各家各户房门紧闭,少有人在外吹风。 “小姐,今儿是静嫦来送的东西呢。”青椒换了身新衣裳,从外面提了两桶热水进来。外面风大,她一进来就用手不断揉搓耳垂生热。 “怎么?”祝星挠着黑猫下巴问。 黑猫宗豫试图反抗,维持自己灵魂为人的尊严,但身为猫的本能让他一下子软了下来,不由自主地发出呼噜声。 他羞愤欲绝! 又无法抗拒地享受着。 最后宗豫只得破罐子破摔,听天由命地被钟情抱在怀中一顿狂搓。 青椒接话:“当时来问话的是静蕴呢。” 祝星感受到黑猫的不抵抗,眼中盈上一股笑意:“许是静蕴有什么事吧。” “反正都不是好东西,静嫦欺负人,都是静蕴在后面挑拨的。” “咱们少主弱仆,寄人篱下,也没什么办法。”祝星轻轻一叹,说不出的可怜。 “小姐……”青椒叹气,试图安慰祝星。 祝星微笑,看起来像极了故作坚强:“恶事做多自有天收,世上有公道的。”没有公道她就自己创造公道。 宗豫动了动身子,心想这少女实在是天真,这世上哪有什么公道。若有公道,御座上的皇帝又如何能高枕无忧? 青椒却对祝星的话深信不疑:“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 宗豫想笑。虽然他不清楚白天发生了什么,但从主仆二人夜间的对话入手,他倒也推测出二人应当是拿捏了寺中尼姑的什么把柄。 只是这把柄能让她们得到好处,自然也能成为毁了她们的诱因。 宗豫金色的瞳微微缩起,想到了什么,紧接着背上又传来舒服的顺毛感,让他无暇继续思考。 …… 一连几日下午,青椒都在院子里放风筝。偏偏这几日也都是大晴天,很适合放风筝,锁了门的院内时不时传来笑声。 庵主时常在门口驻足听到院内笑声,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能笑挺好的,娶个天天笑呵呵的傻子,倒也喜庆。 余晟得了信,上山到庵中来。 “娘,您找我什么事?”带着重重的不耐烦。 “娘有件好事想问问你的主意。” “什么好事?”余晟迟疑。 “你知道我这后院寄养了一位小姐。” 余晟何止知道,还打过主意。要不是静蕴同他说那位小姐是个先天的傻子,他冒着风险也要占些便宜来。 “知道,那个傻子。” 庵主皱眉:“静蕴同你说的?” 余晟点头。 庵主恨恨地在心中骂了静蕴多嘴,还是照着计划劝:“你可知道那傻子是什么背景?” “能是什么背景?一个傻子,真有背景哪至于被送到这来。”余晟撇嘴,“上次您让我快走,可是因为我和静蕴在那门口争执,被院子中的谁听到了?” “被那傻子的丫鬟青椒听了去。” 余晟脸上便爬上一抹狠色:“她听到不该听的就该杀了她!娘这个时候倒是优柔寡断起来,实在不该!” 庵主神色复杂,既欣慰余晟的果断,又有些惊讶于他的狠毒。 “那丫鬟是祝家的,杀了不好交代。”庵主解释,“不是广阳县祝家,是京中祝家。” “这么……这么有来历?”余晟满脸惊讶。 “是啊,虽说是寄居在咱们这,可每月东西都没少送,可见地位。”庵主轻叹。 “娘这么说,是要一直被那丫鬟要挟着了?可她万一说出去让旁人听到,咱们还有什么活路!不说家中那个贱人,就是世人的唾沫星子也能把咱们淹死!” “是啊,所以要管住那个丫鬟才行。”庵主幽幽地,“杀又杀不得,割掉舌头,剁了手脚,又容易被人发现,该怎么办呢?” 余晟也不由得顺着去想该怎么办。 “灌她哑药!” “她只要不死,总有千百种方法说出是谁害她的!”庵主恨铁不成钢。 “娘……娘总该有办法的。”余晟眼睛一转,“娘,你一定有办法是不是?” “我有办法,可我怕你不按着我说的做。” “娘,只要能弄住那丫头,不让她把咱们的事情说出去,怎么做我都听您的。” “这可是你说的。” 余晟陪笑。 “你做了那丫鬟的姑爷,她不就要对你言听计从了?”庵主盯着余晟的脸道。 “娘,那可是个傻子!”余晟几乎是喊了出来。 …… 日落西山,宗豫睁开眼睛。 房间内烛火摇曳,祝星精致的五官在晕黄的烛光下显得温柔而朦胧,比平日里多了份慵懒。 她手中握着本不知名的书,长发披散开,一低头对上黑猫颇有些惺忪的睡眼一笑:“醒了?小鱼。” 青椒正趴在桌子上习字,本来恹恹的一下子精神抖擞起来:“小鱼都醒了?今日的晚食还不曾送来呢,小姐。” 祝星摸了摸猫头,垂眸:“倒比平常晚了不少。” 青椒气哼哼的:“不理她们几日,又开始惫懒起来,一会儿送饭的来了,我肯定要骂她们一顿。” 祝星抬头:“事出反常。” 宗豫在心中默默接了一句必有妖。 前些时日她们得到的那样好处,哪是那么容易收下的? 院门的锁开了。 祝星放书抱猫吹熄蜡烛低声说:“青椒,将头发散开,拨到面前,跟我来。”她说着将头发全拨到面前,将猫放在桌上安抚性地摸了两下后向门处走去。 托猫身的福,宗豫在一片黑暗中夜视完全不成问题。 他眼看着祝星拉着青椒准确地藏在门后。 “青椒姑娘,怎么没燃烛火?”庵主在院子中喊起来。 离门咫尺,青椒终于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细细碎碎的,显然不止一人。 青椒手心发凉,后背直冒冷汗,而后听到祝星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我在陪我家小姐嬉戏。”青椒嗓音有些颤抖。 男声自门外低低传来:“看,果然是陪傻子的,简直有病。” “劳驾开下门吧,青椒姑娘,我来送饭了。”庵主的声音直接盖过余晟的声音。 “哦,好。”青椒满手是汗的缓缓将门打开。 “妈,妈耶!” 余晟爆发出一声惊叫,连滚带爬向院子外跑。 第8章 身量纤细的少女穿着宽松的黑袍,在暗处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多亏大门敞开,月光照耀下可以看见少女的…… 少女明明是正面朝人,衣服无论是纹样还是样式都表示出她是正面对人,但她哪里有脸! 她的面部被乌发覆盖! 庵主骇得向后猛退两步,手上一松,食盒落在地上。 这一刻她想到静娥的死,想到静蕴和静嫦说的那些院子古怪的画。 这里不祥!傻子古怪! 庵主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怕得根本无法发声,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死死掐住。而她的好儿子余晟早在一开始便吓得跑了,现在早已不知去向。 祝星装着僵硬挪动脚步。 庵主一步接一步地后退。 “小姐!”青椒及时地将披头散发的祝星拉到一旁,自己迎了上去,“庵主,您莫怕。” 庵主见了青椒吓得更惨,努力迈开老腿向外走。 “庵主,我在陪小姐玩呢。”青椒三两步上前,一把抓住庵主的手腕道,“只是把头发散到了面前,您怎么如此担惊受怕。这可是在观音跟前!” 她一面说着一面拨开黑帘子似的头发,露出一张脸来。 庵主又被头发后的一张脸惊了一跳,不住地挣扎,试图从青椒手底下挣扎出来。 待青椒一张脸完全露了出来,庵主才后知后觉发生了什么,一时间很有些讪讪的,下不来台。 “好端端的你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庵主平日里再能忍,此时此刻也满心的火没地方撒。 “我家小姐要玩鬼捉鬼,我就扮成鬼哄哄她,您怎么吓成这样?”青椒似笑非笑,“还有刚刚的男人是?” 青椒冷了脸,将手重重一甩:“庵主将男人带到我家小姐的院子中来是何居心!” 庵主一僵,带着些讨好道:“那是……那是我儿子,算不得什么外人。我带他过来见见小姐。” “见什么见!怎么不是外人!庵主也别太拿自己当回事了,祝家和你有半分关系?你倒是敢大言不惭地说这些!平日里你私下做些苟且事也就罢了,想把这事带到我们院子里来,我先杀了你好保我家小姐的清白!”青椒越说越气,真情实感地扑上去掐庵主的脖子。 庵主一把年纪,在青椒的气怒之下她完全不是对手,只能勉强去掰青椒的手指,试图让她松开。 “松开……咳咳。”庵主双眼暴凸。 青椒双眼含泪,狠心决绝:“既然你要害我家小姐,我先杀了你!” 皎皎月下。 黑衣少女自门内而出,乌发披散在脑后而不是刻意吓人地拨在前方,露出莹白如玉的一张脸。 她清凌凌的眸望向青椒,而后淡淡地摇了摇头。 青椒看到祝星,被愤怒冲昏的头脑一下子清醒过来。 她缓缓松开手,将庵主推在地上颤声道:“如果你再敢找我家小姐的麻烦,我拼了一死,也要让你不得好死。” 庵主咳个不停,眼泪鼻涕流了一脸,此时此刻不断求饶:“我错了,你放过我吧。” “滚!” 青椒踉踉跄跄地向屋内走去。 庵主则连滚带爬地夺门而出。 一道黑而矫健的身影追了出去。 外面不多时便响起了男人女人的惨叫声。 “又是这畜生!” “啊!” 祝星自小厨房取了火将灯燃起,又折身将木桶里的热水倒入盆中。 青椒沉默地站在祝星身后,心中忐忑不已。 小姐看到她要杀人的样子,一定怕了她了,嫌弃她,要将她赶走了。 杀人未遂的惊惧感和不安感在她心头弥漫开来,最终青椒含着泪道:“小姐,我来弄吧。” “你坐好。”祝星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感情。 青椒乖乖地去桌前坐下。 祝星端着盆过来,将盆放在桌上,又取帕子沾水拧干,而后将热帕子递给青椒:“擦一擦手和脸。” 青椒茫然地接过帕子,开始后怕起来。她再忍不住,嚎啕大哭。 祝星便坐在另一张凳子上捡起书看。 “小姐,我错了,我好怕。”青椒呜咽,“是我没用,保护不了小姐。” 祝星微笑:“你何错之有?” “我不该杀人……” 祝星放下书卷摇摇头:“抬头,看着我。” 青椒双手抓着帕子,哭了一脸,隔着晶莹的眼泪看向祝星。 祝星抿唇一笑:“你有错,但不是不该杀人,而是应该将他们全杀了。” 青椒愕然抬头,连眼泪都顾不上流了,呆楞地张大了嘴。 祝星声音极温柔,就像是春日里的一缕清风,说出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你方才若将庵主杀了,后面又将如何?庵中剩下的人知道庵主死了,必会狗急跳墙。你我二人就算勉强逃生,可你杀了人,官府那边必然要追查下去的。到时候你又该如何自处?” 青椒被祝星问住,一下子茫然起来。 祝星给她时间,让她慢慢去想。 青椒用帕子盖住脸:“还好小姐及时叫醒我,不叫我铸成大错。” 祝星倒了杯茶推过去:“你只是思虑不周,没什么的。” “可……可我现在这么做了,他们若气急败坏,我岂不是连累了小姐。”青椒喃喃。 “无妨,他们明日若有动作,自有老天会罚他们。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你敢是不敢?”祝星神秘莫测地问。 “敢的,为小姐做事,我什么都敢的。”青椒坚定。 祝星笑,自斟了茶:“ 好,你不必怕,明日看好就是。” “为什么是明日啊小姐?”青椒得了祝星的安慰,稍微好些又忍不住好奇起来。 祝星指了指上方:“既要天罚,自然要合天时。” 青椒懵懂地点点头。 “所以啊,只要将他们都杀了,自然就不会有人送你去见官,当然,要做的隐蔽些。”祝星羞涩一笑,不像在讨论伤人性命,倒像是在说哪朵花好看般随意。 青椒也有些恍惚,看着小姐腼腆温柔的神情,耳朵中却是轻飘飘的杀人灭口,无所适从地感到一股剥裂感。 她甚至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幻听了。 祝星见青椒没什么大碍了,于是扶着桌子起身,四下张望:“小鱼呢?” 青椒回神,跟着一同找起来。 祝星寻到院子中去,院子中也是空荡荡的,院门还大开着,并未落锁。她径直出了门去寻。 青椒忙追上来:“小姐,我陪你去。” 祝星摇摇头浅笑:“不必,我去找,你将饭菜热热吧。”担心青椒心中还有畏惧,她还是哄着青椒留在院子中。 庵主送来的饭菜还在院子里的地上。好在食盒结实,并未有饭菜撒出来。 青椒拎起食盒道:“小姐,千万小心。” 祝星点点头,踏月而行。 她这是第一次出院子,但凭借天上的星辰指引,却不会走失。 静心庵并不大,正殿是佛堂,佛堂后是尼姑们休憩之所。最西处是祝星她们住的小院儿,只有一条小径可达。小院儿靠南处是一口池塘,也是原主跳的那一口。 祝星捡了十二根长短不一的枯枝在地上呈圆状布列开来,手上捏了个诀,从袖中掏出一捆黑色猫毛一丢,确定了方向。 她将猫毛捡起收回,用脚将地上的阵踢乱。 竟然是东南方向么,按这里的草木排列,东南该是正门。 祝星脚步飘忽,踩在地上几乎不会发出声音。 她很幸运。今夜出了那样的事,庵中几乎没什么人在外走动,大约商议怎么对付她们去了。 宗豫蹲在静心庵的正门前看着门上的牌匾,将静心庵三个字记下。 他抖了抖毛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飞一般地往回跑。 这次他出来时间挺长,痛痛快快地挠了一通刚刚想行不轨之事的庵主和余晟,顺便看清庵名,好让手下着手去查他现在所在何处。 他离开这么久,少女又受到惊吓,现在一定很不好。 宗豫脚下又快了些。 绕过池塘,很快就到了小径。 宗豫听到前方一阵窸窣,熟悉的黑色衣角在林外一闪而过。 他下意识地窜到路上,却因速度太快,一头撞在少女的裙裾之上。 少女脚步一停。 而后宗豫就感到自己凌空而起,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他仰头,对上少女瞳色很浅的眸,有些恍惚。 下一刻他被猛然举起,脑袋一热。少女的脸贴着他的脑袋蹭了蹭,温柔的声音离他的耳朵很近很近。 “小鱼,下次不要乱跑了,我会担心的。” 宗豫僵住。 没得到回应,祝星也不失落。 至少他是往回跑的不是吗? 她抱着黑猫向回走去:“好了,回家了。” 回家了。 他年纪尚小时,父皇和母后也这么跟他说过。只是后来皇权更迭,父母死得蹊跷,他被软禁,便再无回家一说。 如今陡然听闻,倒让人心湖难平。 初冬夜冷风大,祝星出来时连斗篷都没顾得上披,此时此刻却将他护的严严实实,广袖将他身体完全遮住,只露出一颗猫头在外。 “很快就到了。”祝星随口安慰黑猫。 黑猫宗豫却不是随耳一听,目光在她脸上流连,深邃而宁静。 第9章 庵主冷眼看着被静蕴上药不断呼痛的余晟,气得脸都绿了。 静嫦偏偏一个重心不稳,在庵主脸上被猫抓的爪印上按了一下,痛得庵主一巴掌打在她脸上。 “死丫头,连你也折腾我是不是!” 静嫦捂着脸摇头:“我错了,庵主。” 庵主哪里肯理她,劈手夺过她手中的药罐自己上起药来。 静蕴乐得看静嫦吃瘪,庵主受气,当下带着几分幸灾乐祸道:“我就说那院子邪乎得很,庵主您不信。” “用你啰嗦!什么邪乎,只不过是两个死丫头的鬼把戏罢了!那院子邪乎,就让她们两个出来弄她们!”庵主完全没了平日里的深沉,刚才险些被青椒掐死的后怕让她只想报复。 “娘,要弄你去弄吧,我是再也不敢了。方才我险些被吓死!”余晟听庵主说还要往那院子去,忙推拒。 “你刚才跑的倒很快。”庵主冷哼。 “我太怕了,娘,儿子从来没见过那样的……”余晟缩了缩脖子,“娘,算了吧。” “算了?怎么算!现在咱们想算了,那边也不会轻饶!”庵主将头发撩起,脖子上是锁链一般的淤青。 剩下三人均大惊失色:“这是!” “青椒刚才差点将我掐死。”庵主放下头发,冷冷看向余晟。 余晟眼神躲闪,对刚刚自己扔下老娘先跑的行为有些讪讪的。但让他再选一次,他还是会选先跑再说。 “你以为我们现在放手,日后那主仆就能放过咱们不成?”庵主指着脖子,“我可是险些被掐死了!” 一片沉默。 青椒能险些将庵主掐死,可见气怒。纵然他们走到这一步后悔了,可青椒又如何会放过他们? 是啊,他们没有回头路了。 …… 青椒一夜未眠,第二日起来时眼下挂了重重的乌青。 祝星依旧穿着阔袖黑袍,衬得她肤白胜雪。见青椒恹恹的,她抿了唇笑问:“没睡好吗?” 青椒点点头。 今早上没人过来送饭,好在昨夜祝星便提点过她,让她将剩下的饭放好。因此早起青椒将饭在锅中添油重新热了热,倒还是很好吃。 二人用了饭,祝星照旧坐在桌前看书,青椒不安地在房内走来走去。 “小姐,你说他们会不会一会儿就过来报复咱们了。”青椒惶然。 “□□,他们还是会顾忌几分菩萨的。” “为什么他们到晚上便不顾忌了?” “因为晚上有夜色做掩护,做什么都不奇怪。” “那他们怕的不是菩萨,是太阳啊。” “也没错,因为做的事见不得光。”祝星翻了书页道,“不论菩萨还是太阳,都不过是他们为保心安的慰藉,以为自己可以欺天。实际呢,天不可欺。” 青椒似懂非懂:“好生深奥。”因为被祝星的话吸引,她忘了之前自己的害怕。 祝星见她有事琢磨不再多心,再度低下头去认真看书,丝毫不将庵中山雨欲来放在心上。 …… “回禀圣上,臣无能,靖王身缠之痼疾臣见所未见,实在是……束手无策啊。”太医院掌院以头贴地,跪姿标准。 当今圣上微服出宫,穿得很是低调,乍一看与京中那些富贵人家的老爷一般无二,但气势非凡,让人不敢直视。 皇上闻言悲恸不已,一掌拍桌:“陈太医,你可是太医院中医术最精湛的,又在外游方数年,无论资历还是经验,天下无医能出你右。你再替豫儿瞧瞧,你该有办法的。豫儿是朕皇兄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若有什么差错,朕还有何颜面在百年之后去见皇兄!” 陈太医苦笑:“皇上,臣无能。” 宗豫眼中适时地流露出一丝失落,又很恰巧地被皇上捕捉到。他抿了抿唇,神情如常:“皇叔待宗豫已经尽力,此事不可强求,还请皇叔放宽心。”多么懂事而无辜。 皇上的眼角都红了,身边的大太监忙劝慰:“您要保重身体,不可太过悲伤啊皇上!” 宗豫跟着劝:“皇叔,请以身体为重,万万不可为了宗豫气坏身子,不然宗豫就是国之罪人了。” 皇上一叹:“豫儿,你放心,朕会继续广招名医,一定会将你的病治好。” “都是天意,您不必太过介怀。”宗豫乖巧地笑。他本就是苍白羸弱的少年,如此作态更让人心折。 皇上亲手给他掖了被角以示圣宠,而后又嘱咐了靖王府上管家好好照顾靖王宗豫,这才离去。 不过多时,小太监端着药进来,很是恭敬。 “王爷,您的药,趁热喝了吧。” 宗豫温吞地笑:“有劳。”他接过药一饮而尽,身边伺候的福寿递上帕子供他擦嘴。 小太监将药碗放回紫檀木盒中,告退。 福寿确定人走远,这才小心地将窗台上的盆栽端了过来。 宗豫将方才饮下的药汁悉数吐了。 福寿将盆栽放了回去。 圣驾只是离了靖王府,并未起驾,马车在靖王府外停着。 不多时,靖王府中出来了个样貌极其普通的婢女经过马车。 马车车夫在婢女走后转身进了马车,而后出来驾车。 圣驾终于离去。 “皇上,靖王很爽快地将药喝光了。”大太监笑眯眯地说,“靖王如此惜命,肯配合着吃药。” “听话就是好孩子,好孩子能活得更久。”皇上轻叹,“可惜,他是皇兄的孩子。皇兄九泉之下一定寂寞得很,朕为了孝义,还是该早些让他下去陪伴皇兄。” “皇上仁义。”大太监溜须拍马脸都不红。 皇上叹气,顺理成章地收下赞美。 …… 日薄西山,丹霞赤色。 直到现在,整个院子也无人问津。庵中一片冷清,仿佛寂寥无人。 祝星侧目瞥了窗外一眼,将书卷放下。她冲着惶惶不安的青椒一笑:“别怕,上天站在我们这边的。” 青椒虽不知祝星的底气是什么,但被她的笃定所感染,渐渐安定下来。 小姐是受过神仙点化的人,上天自然是该帮着她们的。 “风筝。”祝星轻声吩咐。 青椒取了风筝来。 祝星端详了风筝一番,将之放在桌上,而后认真地看着青椒:“晚上发生了什么,都要紧跟着我。” 青椒重重点头:“我跟着小姐,寸步不离!” 祝星笑笑,转身到妆奁盒处,拿出一只银钗来。银钗并不贵重,握在手上冰冰凉凉。她将银钗递给青椒,从容道:“一会儿放风筝放一会儿,晚些时候让风筝落到院外。” “落到院外?”青椒讶异。 祝星颔首,娓娓道来:“届时你便去闹,要取那个风筝。” “她们若不理睬我们呢?” “那就将房子烧了。”祝星轻描淡写,“玩笑而已,她们若不理睬,你就以钗为交换,哄她们同意。” “是,小姐。” “到时候旁事不用你管,你只要跟在我身后就好。”祝星微笑,“要跟紧哦。” “嗯!”青椒握拳。 “先把风筝系在外面的柱子上,让它飘着。然后……” “是。”青椒照办。 祝星折回床前将床上呼呼大睡的黑猫抱起,眸光温柔地将之抱在怀中。 还是放在自己以眼皮子底下最安全,免得小猫担惊受怕。 虽然带着他有些牵绊手脚。 祝星侧目向窗外看去,青椒已经将风筝系好,风筝在天上飘着,看上去显眼极了,和晚霞交相辉映。 “庵主,傻子又放风筝了。”静嫦在院中扫地,看到西边院落扶摇而上一只蝴蝶,惊得手中的苕帚都拿不稳,忙跑进房内传话。 房间里是庵主、余晟和静蕴三人。 余晟和庵主相对而坐各怀心事,静蕴拿着块破布擦桌子。 “什么风筝?” “那丫鬟又带着傻子放风筝,跟没事儿人一样!” 庵主和余晟互看一眼,从矮榻上起来向院子内走去。顺着静嫦手指的方向,果然看到那只很招眼的蝴蝶风筝。 “你去看看她们到底想做什么。”庵主才不信青椒那丫头这时候能有放风筝的闲心,可别是在捣什么鬼,更别想扰乱他们原定于晚上的计划。 “是,庵主。” 静嫦在心中骂一番祝星和青椒,将苕帚一放不情不愿地走了出去。 刚接近西院,静嫦就听到了里面的笑闹声。她暗暗骂了一句,朝着门去。 真是一对儿傻子主仆,这个时候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不过知道她们只是放风筝,静嫦便打算回去了。外面实在冷得很,多待一刻都是折磨。 她刚转身,天上原本飞得好好的风筝便落了下来。 好巧不巧,风筝落在她身侧不远处。 接着院内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院子门被剧烈地拍打起来。 静嫦眉头一皱,拔腿欲行。 “有没有人在啊,谁能帮我把风筝捡回来啊!” 静嫦冷笑,还风筝,晚上有你们好受的。 “小姐你别急。” 静嫦笑得更开怀,看来那傻子没风筝急了,开始惹麻烦了。 “谁能帮我捡一下风筝啊,我……我用银钗交换!有没有人啊!” 静嫦的脚步一顿,往回走去。 第10章 “真有银钗还是假有银钗啊?”静嫦不耐烦地站在门边问。 彼时太阳完全落山,天地间被深蓝的夜幕笼罩。 门内青椒闻言一顿,紧接着表现出将要溺死之人抓住浮木一般的急切道:“快快,你帮我把风筝拿进来!” “你说话算不算数!”静嫦不耐烦地确认,心头一片火热。 银钗,虽然也不是什么特别好的东西,但走几步路就能拿到,又能让这对儿主仆老老实实地在院子里,何乐而不为? “算数,算数,你快把风筝捡了给我吧!” 静嫦还要再确认一番:“你这穷鬼真有银钗?我可不信!” “我若是不给你钗,你也别把风筝给我不就好了?” 如此静嫦才安下心来,过去将风筝捡了。看到花枝招展的蝴蝶风筝,她恨恨地在上面踩了两脚,这才不情不愿地将风筝拾起来往回走。 小院儿门锁的钥匙几个尼姑人手一把。 静嫦摸索着拿出钥匙开了锁,将风筝藏在身后将门拉出个小缝:“银钗给我!” 青椒透过小缝看到静嫦的身影,确定就她一个人后回头对着藏在门另一侧的祝星点了点头。 “钗子呢?”静嫦颇没好气地问,语气中带着挥之不去的焦躁。 “你先将风筝给我,我就把钗子给你。”青椒讨价还价。 “不行,你万一赖账呢!” “我也不放心你!” 二人说着说着拌起嘴。 “各退一步,你一手给风筝,我一手给钗子,怎样?反正谁也不信谁!”青椒提议。 静嫦本是不想将风筝给青椒的,她想拿了青椒的钗子再把风筝当着二人的面儿毁了。但如今为了钗子,她倒不得不将风筝给了这傻子主仆。 因为要互换东西,门缝又拉的大了些。 青椒将早已准备好的银钗递出去,那端静嫦看见钗子眼都亮了,伸手要抓。 青椒缩手冷笑:“等等,风筝!” 静嫦气得骂道:“眼皮子浅的贱人,不过是一个风筝,给你!”她又将门拉开不少。风筝体积可不小,哪怕要侧着送进门内也不容易。 一道黑影从门内窜了出去。 静嫦只觉手腕一酸,手上一松,风筝便被人夺了去。 “什么东西!”她愣愣地看着远去的黑影,半晌才反应过来。 院子里的人跑出去了! 院子里除了那个丫鬟还有谁? 跑出去的是那个傻子! “小姐!”青椒紧张的满身是汗,这时候脑海中一片混沌,什么也顾不上,叫了一声后跟着挤开静嫦冲了出去。 静嫦终于清醒,跟着追了上去。 “你们站住!你们竟敢跑出院子!站住!” 若是让庵主知道她没看住她们两个,她一定会吃不了兜着走! 祝星一路奔行,手指上绕着的风筝线逐渐放松,蝴蝶风筝在夜幕之下越飞越高。 青椒在身后一边追人一边有些后知后觉,紧张的脑海中胡思乱想。 原来小姐是会放风筝的,而且放得很好。 祝星一路跑到佛堂前。 外面的动静早就惊动了院子里的人,几个人脸上闪过狠色,跟着往佛堂去。 索性祝星并没有要逃走的意思,她竟然站在佛堂前放起了风筝。 青椒记着祝星的话,跟在她身边寸步不离。 静心庵的四个人终于到场,他们面色难看的看着这对放风筝的主仆,一时间搞不清楚这两个人跑出来是要做什么。 夜色越来越深,静心庵在山上,这时候自然是不会有人来庵中进香。 几个人看着主仆在佛堂前放风筝的背影,心中慌乱之余又满是惊疑不定。 庵主对余晟耳语几句,余晟悄悄离开。 青椒自然察觉到此事,僵硬地凑在祝星身边一动不动。偏偏她还要装着很轻松很愉悦地跟祝星放风筝的样子。 她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能不能让庵中人从她的背影中发现什么端倪,只能打起精神强作镇定。 祝星轻声安慰:“笑一个嘛,别怕。” 青椒非但笑不出来,反而更加想哭。 那些来自庵中尼姑和余晟的眼神让她如芒在背。 怎么办? 只有天上一轮明月照明,月色下四周的黑暗中危机四伏,仿佛随时随地会有妖怪出来撕扯吞噬她们。 “娘,门关好了。”余晟说话的声音很大,刻意要让这二人听见。 庵主冷笑,恶意毫不掩饰:“青椒,真好,我们不去找你,你还带着你家小姐迫不及待地送上门来了。” 祝星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般,手突然一松。 风筝断了线般好巧不巧地落在房顶上。 祝星回头。 庵中一瞬间寂静,连呼吸声也无。 少女眸若星子,面如桃花,美得不可方物,似天宫来客。 静蕴和静嫦嫉妒得双眼发红,几乎要扑上去撕烂少女的脸。 余晟大嘴张着痴痴地望向少女,口水快流出来。 庵主年前时见过不少美人,却不得不承认她见过的那些美人在这回眸一瞥之下皆黯然失色。 她是谁? 静心庵中什么时候有这样一号人物。 静蕴平日最爱美,如今受的刺激也最大。她最先反应过来颤声问:“你是谁?” 青椒立刻护在祝星身前:“小姐别怕。” 余晟了然,原来这竟然是西院那个傻子! 后悔之情瞬间弥漫了他的心头。早知道那傻子如此漂亮如此干净,他……他哪会等到现在,又哪会要他娘撺掇。 庵主、静嫦和静蕴错愕极了。她们是见过祝星原先的样子的,那时候她五官扭曲,脏兮兮的,哪有现在半分模样? 眼前仙子似的少女怎么会是那个傻子? 她们不愿承认! 祝星看着众人,没头没尾地冒出来一句:“下雨了。” 众人一愣,齐齐抬头看天。 哪里有雨? 他们恍然大悟,傻子说的话怎么能信。于是一个个便笑了起来。 傻子很好,傻子太好了! 就在他们乐不可支的时候,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噼里啪啦落下。雨珠一颗接着一颗,连成了一道雨帘。 每个人都被砸了个措手不及,浑身湿透。 他们自然不会想着傻子能观天,只当她是先感觉到被淋了。 祝星浑身湿透,落汤鸡一般的模样更显楚楚可怜。 庵主被淋得鼻腔灌了好些水,打了几个喷嚏都不痛快。傻子脑子坏了爱淋雨,她可不是傻子。 有什么抓了傻子再说! 天空中雷云滚滚,发出轰隆轰隆的咆哮。 庵主看着雨中的祝星,对余晟道:“晟儿,你去将她们两个捉到佛堂,淋多了雨不好,有什么咱们关上门慢慢说。” 余晟兴奋地搓搓手,哪里还顾得上大雨滂沱? 他想到即将得到的小美人儿,激动得浑身上下爬满了鸡皮疙瘩。看着祝星那么可怜可爱的样子,他摆摆手:“娘,你们几个先进去,我好好哄着她进来。” 庵主看了看青椒:“静嫦静蕴,你们两个把那个碍事的丫头带到佛堂里,别让她碍事。”她说完先一步进佛堂避雨去。 静嫦和静蕴冒着雨踉跄过去。 冬日里大雨本就少见,如今裹挟着北风这么一下,雨落在地上简直要凝结成冰! 青椒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怎么做,冻得嘴唇发紫发抖。 她身后的祝星将她向后拽了拽,青椒但觉小姐的手冰得厉害。她目光定格在自家小姐身上,忽然感觉小姐斗篷的兜帽一动。 一颗湿透的黑色猫头钻出。 趁着夜色,黑猫从兜帽中跳出,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 “不要你们。”祝星甚至笑了笑,笑眼弯弯,“你,陪我玩。”她指向余晟,纤细修长的手指莹白如玉,仿佛能在夜里发光。 静蕴和静嫦同时在心中骂了句狐媚子,更要去抓青椒。 然而余晟喜不自胜地开口:“你们俩闪开滚进去,别妨碍老子的好事!”他拨开两个尼姑,直接将两个人推搡进佛堂,和庵主待在一起。 余晟讨好地接近祝星:“好,我陪你玩,咱们好好玩玩。” 宗豫没搞清楚眼下状况,因而并未乱动。只是他听着男人的话不由自主地竖起了爪子。 下一刻,他听到少女嗓音轻灵:“我要风筝!” 余晟一愣,回头看向房顶上的风筝。 真是傻子,这会儿子了还惦记风筝。 余晟哄她:“你跟我去房间里,我给你拿风筝,好不好?” 祝星的脸一下子愣了,坚决地道:“我要风筝!”她薄唇紧抿,带着偏执和执拗。 余晟被她这样子迷得神魂颠倒,就是天上的月亮也要给她摘。 他转身走到墙头,便开始扶着墙往房顶上爬。 雨越来越大,天上的轰隆声也越响。 余晟虽然诗文不通,但爬树上墙的事儿没少干,三两下就摸上了房顶。 风筝落在房顶的正中央,他小心翼翼地挪着,脚下的瓦片颤动。怕滑下去,于是他伸长了胳膊去抓,终于一把抓住了风筝。 祝星突然抬起胳膊,在雨中对他挥了挥手。 余晟见她对自己挥手,色眯眯地举着风筝对她挥手:“风筝拿到了,哥哥一会儿好好疼爱疼爱……” 轰—— 电闪雷鸣。 酝酿了许久的惊雷终于落下,好巧不巧地劈在举着风筝的余晟身上。 余晟成了最好的导体。 嗡—— 电光火石间整间佛堂轰然倒塌,佛堂内供奉的菩萨重重地砸在地上,震耳欲聋。 一面是暴雨,一面是雷火,本来宁静神圣的佛堂此时此刻宛如人间炼狱。 第11章 青椒脚一软坐在地上,顾不上湿冷,浑身上下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她一颗心如擂鼓般重重地跳动着,耳边都是自己心跳的声音。 扑通、扑通。 天! 天啊! 老天有眼,天将雷罚了! 宗豫炸开了毛,下意识弓起身子,指甲嵌入潮湿的泥地中。 不论做猫还是做人,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活人被雷劈死。不出意外的话,佛堂内那三人也活不下来。 空气中一股怪味儿,纵然有雨洗涤万物,也遮不过去。 他抬头看向祝星,但因为她背对着他,他并不能看到她现在的样子,只觉得她的背影在夜色中显得虚弱极了。 这一晚上发生的事实在太过可怕,若不是他亲眼目睹,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四个人就这么死了。 她一定怕极了吧? 宗豫如是想。 闪电撕破夜空,照亮大地。 然后他就看到少女转身,雨帘之下她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平静。 眼前的事物似乎没对她造成任何的影响,她弯腰抱起黑猫,将之裹在斗篷中,为他遮风挡雨。 “别怕。”隔着猫毛,宗豫依旧感受到少女的手指冰凉。 可她的手连一丝一毫的颤抖都没有。 她并不怕。 是因为还没反应过来吗? 祝星踩着雨慢慢地走到青椒跟前,弯下身子伸出一只手:“别怕。” 宗豫恍然大悟,她刚才说的第一句“别怕”竟然是在安慰他。 可他现在只是一只猫,为什么要对一只猫这么好? 青椒看着自家小姐柔若无骨的手,勇气自心内升起。她一把抓住祝星的手,借力从地上站起。 尽管她的双腿还在打颤,但她相信有小姐在,没什么可怕的。 那些欺负过她们的人,现在正如小姐所说的那样,被雷劈成了焦炭! 想到这里,青椒觉得心头一松,畅快极了,简直要大笑出声。 “这世上,果然是恶有恶报!小姐,你说的对,天道公平!”青椒大喊,将心头的郁气散尽。 宗豫看着这主仆二人,心中百转千回。 他醒来时恰巧目睹了整个过程。她语笑嫣然,进退自在掌握,每一步都在哄着那男人上房顶取风筝。 然后那男人便被雷劈,整间佛堂中的人无一声还。 而她连一丝惊讶都没有。 仿佛一切都在她掌握之中。 雨一直下,没有任何要停下来的趋势。 两个人虽然无碍,但淋了这么大的雨,只怕是要大病一场。 佛堂被劈,两人一猫到佛堂后原先庵主住着的院子里避雨。 这里炉子还是热的。 青椒往炉子里添了许多炭,用起来毫不心疼,房间内立刻暖和起来。 二人换下身上的湿衣服,自在庵主这里寻了两件干爽的换上,现在烤火取暖。 “小姐,我们以后怎么办啊。”风平浪静,青椒找不到前方的路,便问祝星。在她心中,小姐是神仙的徒弟,能让天罚恶人,是世上最厉害的人。 祝星微微一笑,披散着湿发给猫梳毛道:“上天自有安排。我们不必费心,该费心的是别人。” “别人?” “是啊。”祝星微笑,“这里被雷劈,送我们过来的祝家这时候应该乱了套了。” 宗豫耳朵尖动了动。 祝星看着青椒,突然道:“还委屈吗?即便他们已经死了。” 青椒想了想,咬牙道:“我只觉得让他们如此利落地死便宜他们了!” “那么祝县令来了,便如实跟他说吧。” …… 广阳县祝府。 暴雨本来最能让人安眠,但整个祝府却无人入睡。 “老爷,你何必亲自去这一遭。外面雨下得如此大,又是天黑,上山哪里安全?待雨过去了再去也是一样的。”祝刘氏一面为夫君,也就是广阳县县令祝严钏更衣,一面絮絮地说着。 “那静心庵已经挨了这么一下,里面吉凶祸福难测,人有事便有事,无事便无事。您如此匆忙过去,也无济于事啊。”祝刘氏急道。 外面凄风苦雨,又要行夜路,山上险峻,她怎能放心? 纵然那傻儿可怜,倒也没什么真正的关系。反倒是她夫君若出了什么意外,她哪里承受的了? 到底是亲疏有别。 “夫人莫要担心。”待祝刘氏为他系好蓑笠,祝县令轻轻拍了拍祝刘氏的手安慰她,“那毕竟是嫡系那边送来的人,若有什么意外,我也难交代。” “什么嫡系旁系?这么多年来京中那边除了有事找一找咱们,什么时候还找过咱们?若说血脉,如此久了也早已淡了,他们还真将自己当回事,动不动就颐指气使的!” 祝家分为嫡系旁系。嫡系是祝家最早那一辈的嫡系血脉传承,他们在京中做个小小的京官。而祝家的旁系血脉则多了去了,分布在周国各处。有从商的,有务农的,也有祝县令这样为官的。 经过近百年的分化,许多祝家旁系都不被京中那边的嫡系认可。也就是祝县令有个县令的职位,才让他们高看一眼。 “夫人!”祝县令严肃,“慎言。” 祝刘氏住了口,紧咬着唇。 祝县令叹气:“那孩子毕竟也是我听了京中的话送到庵中的,真有意外,我于心何安?她能被送到这里,京中的态度你也清楚。一个傻儿,夫人难道忍心将她丢在被雷劈了的庵中不管不顾吗?” 祝刘氏沉默。 “我答应夫人,会照顾好自己,夫人放心。” 祝刘氏终于含泪道:“一路小心。” 祝县令点点头,披着蓑衣出门。院内是十几个同样披着蓑衣整装待发的下人,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门去。 祝刘氏叹了口气,刚想命人将院门关上,雨幕中钻出来个打伞的小姑娘。 小姑娘不过七八岁大小,身后跟着两个高大的嬷嬷。 “清萦!”祝刘氏身边伺候的老嬷嬷撑着伞送祝刘氏到院中。 祝清萦一把扑进祝刘氏怀中:“母亲。” 祝刘氏牵着祝清萦进了房内,关切地问:“这么晚了还不睡觉,可淋着雨了?” 祝清萦梳的双髻,玉雪可爱。 她偏头道:“没淋着雨。我夜里睡不着,听到咱们家动静很大,就出来看看。母亲,父亲这么晚去哪了?” 祝刘氏勉强笑:“城外山上有座庵庙被雷劈了,咱家之前受京中所托照顾的那位姑娘住在那里。你父亲担心她,过去瞧瞧。” 祝清萦眼睛一亮脱口而出:“是那个傻子吗?” 祝刘氏立刻绷起脸来:“谁许你在背后这样叫人的?” 祝清萦忙认错:“母亲,我知错了。”她伸手抓着祝刘氏的手晃个不停,“我不该在背后说人不是的。” 见她诚心认错,祝刘氏面色稍霁。 “不可有下次。” “是。”得了原谅,祝清萦又好奇起来,“母亲,那位姐姐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 祝刘氏回忆起来。那时她作为县令府的女主人去接那孩子,当时实在不堪回首。那孩子又哭又闹,五官扭曲狰狞,让人看了可怜又害怕。 …… 祝县令看着几步路外亭亭玉立的抱猫少女,整个人有些恍惚。 这是谁? 他当时送来的绝不是这个超凡脱俗的少女。但少女身边那个眼熟的丫鬟向他证明那个仿佛神仙的少女就是他当时送来的傻子。 一行人到山上时雨已经停了。 月色皎皎,苍白如水。万物经过了雨水的洗涤,显示出更新鲜的颜色。 祝星裹着从庵主房间中翻出来的厚重黑斗篷,向着祝县令那边走近了些,然后规规整整地施了一礼。 “叔父。”她说话细声细气,举手投足间端得是文弱标致,让人见之怜爱。 祝县令今夜受到的冲击实在有些大。 他们一群人到了山上直奔静心庵,一进来便看到倒塌的佛堂。 经过一番努力,废墟被挖开,其中竟埋藏着四具尸体!四具中还有一个是男人! 静心庵中为何会有男人? 送来的那个孩子可还好? 然后他叫看到了听到动静出来查看的祝星主仆。 叔父? 祝县令回过神来,很是拘谨:“我……你是嫡系送来的人,我怎当得起你一声叔父……” 祝星神色认真:“按辈分来算,您就是祝星的叔父。冬夜风雨大,您肯冒险前来搭救,祝星感激不尽。”她说着又是一礼,青椒随着她行礼。 “切莫多礼,我分内之事。”祝县令正色,因为不知道称呼祝星什么好,他直接跳过这话,先问起眼下的事,“这是怎么一回事。” 尸体被盖了起来,祝县令指着废墟问话。 祝星没有多言,站在原地微微蹙眉,欲言又止。 青椒上前回话:“这是报应。” 霎时间全场一片静谧,鸦雀无声。 青椒深吸一口气,想到小姐方才的话,便很坚定地将她们在庵中所受委屈一一道来。 祝县令的脸色随着青椒的诉说越发难看,到最后脸上简直结了层霜,随便一抖都能掉下冰碴子来。 “岂有此理!”青椒带着哭腔说完,祝县令勃然大怒。 穿着斗篷的祝星垂眸立在一旁,在寒风中显得格外苍白可怜。 第12章 “母亲,那位姐姐什么时候过来?”祝县令的小女儿祝清萦如牛皮糖般在祝刘氏怀中扭来扭去,一双眼一直盯着门口。 “很快就来了。”祝刘氏答,心中也没个底儿。 祝清萦继续扭来扭去。 外面天蒙蒙亮,县令府上下却都穿戴整齐在会客的正厅中坐好。 向来话唠的二女儿祝清欢这时候却紧张得不怎么说话。终于她倾身靠近身旁坐得端正的大姐祝清嘉叫道:“大姐。” 祝清嘉不会说话,看向祝清欢,眼中的探询之意很明显。 祝清欢小声问:“大姐,你见过傻子吗?” 祝清嘉摇了摇头。 祝清欢有了人说话,那股子话唠劲儿便又上来了:“我听人说,傻子是很吓人的!他们什么也听不懂,还流口水!又脏又笨的。” 祝清嘉竖起食指抵唇,示意她莫再多言。 祝清欢吐了吐舌头,再度看向门口,眼睛一亮。 “大哥哥。”祝清欢和祝清萦异口同声地叫道,便是口不能言的祝清嘉也微笑起来。 “清嘉、清欢、清萦。”门外进来一个端方温润的蓝衣男子,正是祝家长男,祝长弘。 祝长弘到祝刘氏跟前行礼:“母亲。” 祝刘氏见了儿子笑起来:“大哥儿。”祝刘氏身边的嬷嬷伺候着祝长弘坐下,又倒了茶奉上点心。 “那位妹妹还没到么。”祝长弘吃了口茶问。 祝刘氏听人又提到那个傻子,心中一阵梗,强笑着:“快到了吧。大哥儿,你若是还要念书便先去读书吧,不必在这里等着。” 祝长弘平和地笑:“无碍,母亲。远来的是客,我若不在,岂不是失了礼数。” 祝刘氏笑笑,并没多开心。 如果可以,她宁愿这些儿女都有事要做,不要在这里等傻子。偏偏他们都闲得很,一个个早早地在这里坐着等人。 祝清欢笑嘻嘻地凑近祝清嘉,小声嘀咕:“大姐,我看大哥哥也是想看傻子呢。” 祝清嘉摇摇头。 祝清欢笑嘻嘻的。 这时候门外又有动静。 厅内众人坐正了些。这次进来的是个穿着褐色布袄的粗使婆子。 “夫人,星姑娘来了。” 星姑娘? 众人一怔,皆还在想“星姑娘”是何许人也,门外迤逦而过一抹黑色裙角。 顺着裙角向上望,是件料子和里子都不怎么好的斗篷,颇有些寒酸。再向上去,便是少女精致绝美的脸。 这是谁? 无论是见过祝星的祝刘氏,还是没见过祝星的其余人都看傻眼了,一个个张口结舌不知所措。 祝星将手中已经昏睡的猫儿交到身后青椒手中,盈盈上前见礼:“祝星见过婶母。” 婶……婶母? 方才进来通报的婆子小声介绍:“夫人,这是庵里那位,祝星祝姑娘。” 婆子的话围坐在祝刘氏身边的儿女们都听到了。哪怕是平常最为老成持重的祝长弘,眼中也流露出浓浓的讶异,更不必提那几个姑娘。 庵里那位,不是傻子吗? 眼前这个花容月貌举止优雅的少女哪里和“傻”字沾半分边? 她若是傻子,他们又是什么! 祝刘氏反应极快,立刻将祝清萦放在一旁,理了理衣裙站起身来,亲热地迎上来扶起祝星:“好孩子,你受苦了。” 祝星腼腆一笑,带着些羞愧:“我无事的,婶母,倒是劳烦你和叔父费心了。”她说起话来轻声细语,像是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了去。 “快坐下。”祝刘氏拉着她到主座坐下,左右嬷嬷为她取下斗篷,又送了手炉来。 祝星抱着手炉坐在位置上很是乖巧,像是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她好漂亮……”祝清欢对着大姐道,“这哪里是傻子,这是神仙罢!” 祝清嘉跟着点头,眼神一直在祝星身上。 “静心庵已经毁了,你若不嫌弃,就先在这里住下。”祝刘氏什么话也没准备好,只得现编。 原先她是做好了哄傻子的打算,谁知道来的竟不是傻子呢? 祝星闻言又起身一礼,郑重道:“叨扰叔父婶母了。” 祝刘氏心中复杂,口上忙推辞:“有什么的?你住下便是。前面让你一个人去庵里,还是我们对不住你了。” “婶母,我没事的。”祝星敛眸,很是温顺。 祝刘氏一时间不知接什么话好。 祝星和旁系祝家关系实在很浅,面前的少女又被他们打发到庵里过,实在很是让人尴尬。 但毕竟当了许多年的县令夫人,祝刘氏的神思还是很敏捷的。她一招手道:“来,既然在这里住下,你们几个年纪相仿的就该好好认识一番。” 祝刘氏偏头问祝星:“星姐儿今年多大了。” 青椒替祝星答:“我家小姐今年十四了。” “十四?倒是和清嘉岁数差不多大。几月生的?” “腊月。” 祝刘氏一笑:“那倒是比清嘉还要小了。你们几个过来,同星姐儿见礼。” 祝长弘为首,四个兄弟姐妹排成一队。 祝星跟着站起,拘谨又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几个人,和豆蔻年华的少女无异。 祝家兄妹也在端详着祝星。 傻子的名头和现实的非凡相对比,每个人都对祝星好奇极了。 “这是你大哥哥,祝长弘。”祝刘氏介绍。 祝星见礼:“大哥哥。” 祝长弘忙还礼:“……星妹妹。”出口到底有些生疏,毕竟是初见。 下一个是祝清嘉。 “这是你大姐姐,祝清嘉。”祝刘氏介绍。 “大姐姐。” 祝清嘉用手比划了几下。 祝刘氏忙解释:“清嘉小时候生了病,后面便不能说话了。” 厅内的气氛一瞬间低沉,众人的目光齐聚在祝星身上,想看看她做出如何反应。 只见祝星温柔地看着祝清嘉,同样用手比划了两下,而后二人齐齐见礼。 向来沉默内敛的祝清嘉竟然抿嘴笑了起来。 这女孩可真有意思,夸她眼睛漂亮。 众人齐齐讶异,祝星竟然会手语。 祝刘氏再看祝星的眼神一下子和蔼许多。她一直觉得自己亏欠清嘉,素日里但见了清嘉不悲不喜的模样就觉得心中难受。 不管这祝星为何有这般变化,只要她能让清嘉开心,她不介意待她更好一些。 “这是祝清欢,你二妹妹。” “二妹妹好。” “你可真漂亮。”二人见礼,祝清欢歪着头,很认真道。 祝星抿唇一笑,回道:“你也很好看。” 祝清欢得了祝星的夸赞,心中甜滋滋的,当下决定要和她做好朋友。 “这是你三妹妹,祝清萦。” “三妹妹好。” 祝清萦瞳仁黑白分明,眨巴着眼睛瞧着祝星,突然来了句:“你是傻子吗?” 所有人倒抽一口凉气。 祝刘氏急急去捂她的嘴:“你这孩子……”又抬头向祝星道歉,“星姐儿,对不住了。这孩子被我养得蠢了些,不会说话,你莫要动气。” 祝星摇摇头:“三妹妹很率真,有赤子之心,难得。” 哪个大人不喜欢听旁人夸自己儿女的?祝星这话说到了祝刘氏的心坎儿中去,也成功地将尴尬的场面化解了。 祝星望着祝清萦道:“原先我的确是傻子,不过后来好了。” 听她这么说,众人便又生出来些好奇心来。 祝清萦又问:“傻病怎么能好呢?傻病不是天生的病吗?” 祝刘氏见祝清萦问得太过直接,又呵止她道:“清萦!” 祝星莞尔:“也没什么不足为人道的。前一段儿我在庵中落水发烧,昏迷的时候有个怪人入了我的梦。那怪人自称祝融,跟我说了许多,后来我便醒了,再醒来时人就好了。” 古今世人最爱听些神鬼志怪之事,祝星这么说恰好说到每个人的心坎儿上去。 天生的傻病能好,不是神仙做的,还能是什么? 祝刘氏已然愣住。 若有神仙,她们清嘉是不是也有机会的? “祝融是什么神仙?”祝清萦来了兴趣,问个不停。 “好了萦姐儿,你星姐姐刚从庵中过来,这个时候也该累了。你就少说两句,让她好好休息休息。反正星姐儿要在咱们这里住下,日后你有的是时间找她玩。”祝刘氏替祝星说话。 祝清萦这才停下来追问,只是依旧望着祝星,看样子还想找她说话。 和祝家兄妹见过面,祝刘氏领着祝星去收拾好的房间。 路过祝清萦时,祝星对她小声道:“祝融不是神仙,是巫。” “巫?”祝清萦的一个好奇心得到了满足,却又有了更大的疑惑。 祝星随着祝刘氏到其安排好的小院。 小院空间并不大,布置的却很雅致,足见主人的蕙质兰心。祝府并没有因为祝星是客便慢待了她。 祝刘氏客套:“收拾得有些仓促,你住住看,哪里不合适尽管同我提。把这儿就当作自己家,千万不要客气,知道么?” 祝星拜谢:“多谢婶母照拂。” “客气什么,都是自家人。” 祝刘氏将祝星安顿好,又指了两个丫鬟过来伺候,这才离去。 “小姐,我像是做梦一样……咱们,咱们竟然从那里出来了!” 祝星笑笑:“这不过是个开始。” 第13章 “星姐姐,你这黑猫真奇怪,我就没见他醒过。”祝清萦趴在祝星的床前,歪着脑袋看床上的黑猫,眼睛眨也不眨。 祝星一面看书一面道:“什么时候你晚上过来就能见着他醒着了。” 祝星搬入县令府以来,女孩子们的友谊突飞猛进。 祝家这三姐妹心思纯净,祝星又是个“人待我如何我百倍报之”的性子,四个人相处很是和谐融洽,就连最内向的祝清嘉也愿意到祝星这来坐坐。 “马上要过年了,每年年关父亲都忙得厉害。”祝清欢叹气,“也不知道那些歹人为何专拣着过年的时候作乱,好不让人安心!他们不过年吗?” 祝清萦嘴一扁:“是啊是啊,要不是那些坏人,大姐姐的嗓子也不会……” “清萦!”祝清欢瞪向祝清萦。 祝清萦自知失言,不知所措地看着祝清嘉。 祝清嘉反倒是一脸沉静,仿佛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没事人似的绣着手里的绣活,甚至还抬头对着三个人笑笑。 她这一笑,祝清萦虽还年纪尚小不太懂事,却也心中难受起来,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祝清欢是平常话最多的那一个,这个时候绞尽脑汁地转移话题。 “对了,近日我听说城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呢。” “什么大事?”祝星很给面子地问。 “余婧茹他们家出了大事呢!”祝清欢说起这些事很是兴奋。 “余婧茹又是谁?” 祝清萦眼巴巴地看着大姐,有气无力地接话:“余婧茹是我们县里著名的富商余富商的女儿,余富商可有钱了。不过余婧茹可讨厌得很,像一只花孔雀,每次见着我们跟斗鸡一个样,总要比来比去!她还说大姐姐的不是,我不喜欢她。” “我也不喜欢她。”祝清欢点头,再开口时带了些幸灾乐祸,“她现在可得意不起来了!” “怎么回事?”祝清萦又打起精神,八卦起来。 “余富商私自在外面养了个儿子!” “啊呀!”祝清萦睁大了眼,很是意外。 就连正在绣花的祝清嘉也停下动作看向祝清欢。 祝清欢继续分享八卦:“余夫人的脾气你们也知道,悍妒极了,闹了好大一通,整个广阳县都知道了,余家里子面子都丢尽了。两个人已经和离,但余富商当时起家全靠余夫人娘家帮忙。现在二人和离,余富商手下那些产业被余夫人分走好些,可是大伤元气呢。余家现在成了整个广阳县的笑话,余婧茹没脸出来见人了。” 祝清萦听了很觉得解气,眉开眼笑:“活该,谁让她爱说人是非,现在也让她尝尝被别人议论的滋味儿!” 祝清嘉笑笑摇了摇头,又低下头去绣花。 祝星身后的青椒心潮澎湃。 小姐好生厉害! 她听了小姐的话,装着采买丫鬟的模样向余富商府宅附近的各类小贩散布起余富商私自养子的消息,果然这话传入了手眼通天的余夫人的耳中。 余夫人自然也想揪出散布消息之人。可惜消息是底层小贩口口相传,压根儿不能寻到源头。 祝星依旧羞涩文静地笑着,是一个很合格的倾听者。 任谁也不会想到余家的败落是因为一个少女。 四人又说了会儿话,待日薄西山时才各自离去。 祝星掩了书卷,青椒熟练地在祝星身后放了个枕头,让她靠着更舒服。 “小姐,祝县令一家都是好人呢。”青椒闲话起来。 祝星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咱们住在这里,比起之前的日子实在好上太多,祝夫人对咱们很好!”青椒带着些天真的幻想,“以后咱们一直住在这……” 祝星轻笑,摇摇头:“名不正言不顺,在这里住不久的。” “小姐是祝家的小姐,还是嫡系的……”青椒傻眼了。 “是啊,既然是嫡系的,自该回去的,在这里一直住着,算什么道理。” “可是……”可是小姐你是因为被嫡系嫌弃才被放逐到这里来的啊。青椒勉强咽下没说完的话,不想让小姐难受。 祝星却看得开:“总会有路的,别怕。” 别怕。 青椒的心一下子又宁静了。小姐总是有办法的,原先那样困难的处境都过来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我们该怎么办呀小姐。”得知在这里也住不长久后,青椒很有忧患意识地开始为未来打算起来。 “先弄些钱吧。”祝星眉眼带笑,语气无波无澜,像是在说什么微不足道的事情。 青椒呆住。 弄钱?该如何弄钱?钱哪里是好弄的。 …… “主子,属下无能。”黑衣暗卫跪在桌案前低眉顺目,“属下等人已在京城百里内搜寻,一无所获。” 桌案前的宗豫穿着月白色长衫,手执工笔,认真地在纸上勾勒描摹。他屏息凝神,笔点两下。 纸上的少女眉间一点朱砂,目光温柔,栩栩如生。 宗豫搁下笔,目光在纸上逡巡良久,唇角不自知地翘起。半晌他才问道:“宫中呢。” “陈美人如今最得圣宠。皇子中贵妃所出的十皇子课业出色,圣上对之也赞不绝口。” 宗豫点点头。 暗卫顿了顿,又说:“西北军驻守边疆有功,圣上有意召霍启山之子霍骁入京,尚公主。” “霍骁?”宗豫追溯回忆,露出个无奈的笑,“那可不是个脾气好的主。” “西北军中暗卫来报,霍骁在西北军中履立战功,但时常生事。功过相抵,反倒没什么军衔。” 宗豫但笑不语,抬了手。 暗卫立刻消失在房中,仿佛从不曾有人来过。 “祝星。”宗豫看着少女的画像喃喃,她的名字被他在口中反复念叨。他伸手,小心翼翼地去触碰她眉心那点朱砂痣。 “究竟是什么人。”他声音中带着些好奇。 什么人可以随口背出他父亲遗物上的内容?什么人可以见天雷杀人眼都不眨? 她可以如此坦然,连一丝惊奇也无,是不是因为她早有预料? 又或者那雷便是她引来杀人的! 无论如何,他都会找到她。 …… 晚膳是同祝家人一起用的。 祝星来的不早不晚,坐在一旁瞧祝清嘉绣花。 祝清欢和祝清萦年纪小些,两个人翻花绳。 花厅中烧着银丝炭,正门闭得紧,只余两扇小窗通风,因而厅内暖和之余也不会闷热。 祝刘氏翻着账本,余光中瞥见女儿们岁月静好的样子,心中满意极了。 “父亲今日回来得好晚。”祝清欢一面翻绳,一面透过雕花窗棂向外看去。但见外面天色昏暗,转眼间夜幕低垂,府上已经燃起了蜡烛。 “是呀。”祝清萦接话,“我肚子都有些饿了。” 祝刘氏一心二用,听女儿们这么说也觉得有些奇怪。 广阳县百姓淳朴,县中琐事并不多,往日祝县令必然在夜幕降临前忙完公务回来,今日倒是例外。 祝星神情微动,自袖中摸出一枚铜板,双手合拢摇晃铜板。她双掌一夹将手心打开,眉头不由得一跳。 她随手为祝县令卜了一卦,竟然是大凶之相。 下一刻,花厅外一阵喧哗,墨蓝衣服的小厮脚步匆匆地进来。 “夫人,老爷出事了!” 祝星悄悄将铜板收了回去,和祝家姐妹一同站起来。她见过这小厮,当日祝县令上山接她时身边伺候的就是他。 “混说什么!”祝刘氏身边的嬷嬷立刻呵斥,“竟敢诅咒主子!” 祝刘氏由嬷嬷扶着站起来,面色难看:“你说什么?” “老爷前儿判余家家产归属,判给余夫人的多了些。余富商那个老东西对老爷心存怨怼,在老爷回府的路上当街捅了老爷一刀!”小厮一口气说了一大串。 啪—— 祝刘氏手中的账本落在地上。她再维持不住姿态,快步上前问:“老爷人呢!” “在……在医馆中,夫人快随我来吧。” 祝刘氏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整个人头皮发麻,四肢发冷,一时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我父亲他怎么了!” “父亲他伤得严重吗!” 祝清萦和祝清欢将花绳甩了,上前七嘴八舌地问。 祝清嘉虽然口不能言,但眼中流露出的关切再明显不过。 “婶娘,先换衣服去医馆瞧瞧吧,叔父那里还需要您拿主意。”祝星说话声并不大,但在此时此刻一片嘈杂中却格外入耳。 祝刘氏脑内一下子清明,看向身边嬷嬷:“给我备车,我要去医馆。去通知弘哥儿,让他随我一道过去。” 她又看向祝星等人:“你们几个在府上不可擅动,将晚膳好好用了。清嘉,你是长姐,要看好几个妹妹。” 祝清嘉点点头比了几个手势,示意祝刘氏放心离开。 嬷嬷抱了斗篷过来为祝刘氏系上,又捧了手炉来揣她怀里。 祝刘氏面上还能在女儿面前保持冷静,心中却早已崩溃了。 她绷着脸抬脚欲行,感到袖子被拉了拉。偏头看去,正是到府上没多少时日的祝星。 祝星双眼泛着星星点点的水光,鼻头微红:“婶娘,当日叔父将我从庵中救下,对我有再造之恩。如今叔父有难,还请婶娘带我一同过去。” 第14章 马车一路疾驰。 祝刘氏看着对面靠着软垫坐着的祝星,心中很是不自在。她觉得自己刚刚大约是昏了头,见祝星红了眼眶和鼻头觉得她无比真诚,鬼使神差地听她的话将她带了过来。 一会儿还不知道有多乱,带上这么个小丫头片子能有什么用? 祝刘氏定了定神,缓缓开口:“待会儿你就在我身边,不要乱走。”到底是自己将人带过来的,现在也没地方去后悔,只好先安排好她。 祝星闻言兔子似的抬头,眼圈依旧红红,很温顺地点点头道:“是,祝星都听婶母的。” 见祝星如此听话,祝刘氏便不再将心思放在她身上,阖目去想着一会儿该如何行事。 她是祝家的夫人,老爷受了重伤,什么都要靠她来拿主意,她可不能自乱阵脚。 要请最好的郎中、用最名贵的药…… 老爷可不能有半分闪失啊! 祝刘氏虽然能管一府,但也不过是个内宅妇人,从未遇到过如此严重的事。她不敢想一会儿看到老爷重伤的样子,自己还能不能站稳。 余家! 都是这该死的余家! 车夫吁马收缰,马儿慢跑几步后颠簸着停下。 到了。 医馆外停了许多车马,上面刻着官府的标记。医馆大门处还站着许多持刀衙役,个个寒着张脸,气压很低的样子。 祝县令当街被捅,他们护卫不力,该受重罚。 若不是祝县令现在危在旦夕生死未卜需要人护卫。 跟车伺候的嬷嬷先下车,祝刘氏在她的搀扶下沉着脸下去,还不忘回头叮嘱祝星:“不要乱走,跟着我些。” “是。”祝星依旧是那副柔顺的样子。 青椒扶着祝星跟在祝刘氏身后往医馆内走。 医馆内为了病患着想,生了足足的炭火,入内便让人觉得一阵燥热,更不必说此时此刻里面还挤着不少人。 祝星打眼一望。 医馆正中央被人团团围了个水泄不通,合围之人穿着官服,腰上配着证明官府身份的令牌。 浓郁的血腥味在医馆中弥漫开来,足见祝县令伤重。 “周郎中,您倒是拔刀啊!这刀一直插着,怎么能好呢?”有人催促。 “刀近心脉,我这一拔生死全看老天!这刀我能随便拔吗?”古怪的老者声音响起,尖锐刺耳,整个医馆寂静了一瞬。 “那您看这刀到底拔是不拔?也不能就这么撂在这里是不是!”有脾气急的。 老郎中冷笑:“急?你急也没用!你急你过来拔。” “周郎中,您就别逗我们了!现在该怎么办啊?我们都听您的,只要您能将大人治好。” 又是一阵喧闹。 “谁逗你们了?拔不拔刀我要问过夫人的意见。夫人同意了我才能拔。你们几个在这里撺掇我拔,万一拔了出什么意外,我可担不起这责任。”周郎中冷哼一声,就是不肯去拔这刀,“不是让你们请夫人来吗?夫人怎么还没来!” “夫人来了。”小厮低声报了一句。 众人这才抬头,齐齐向门口看去。 披着暗色斗篷的祝刘氏眉头紧锁,神情凝重地朝众人走来,身上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 大伙儿松了口气,人来了就好。只要夫人同意,这执拗的老郎中便能为县令大人拔刀治伤了。 时间紧迫,可不能再拖。 只是这祝夫人怎的还带了个人? 少女低垂着头,像是被吓得不轻,连看一眼众人的勇气都没有。 在座各位目光在她身上停了一瞬便离开,只当她是祝县令的哪个千金,注意力又集中在祝刘氏身上。 “夫人,您可算来了。” 人群自动让出条路,沾祝刘氏的光,祝星也到了最前面,看清了祝县令如今的状况。 怪不得众人会急成这样。 矮榻上的祝县令心口不偏不倚地插着一柄匕首,匕首没入身体,只剩下刀柄在外。他胸前晕染开好大一块血迹,衣服都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祝县令面色惨白,一双眼似睁似闭,嘴唇上起了一层干涸的白皮,看上去出的气多进的气少,随时都可能过去。 怪不得郎中不敢拔刀。 祝刘氏看见这一幕死死地攥住拳头,努力不露出脆弱情态。但她颤个不停地嘴唇还是暴露出她内心的不平静。 “夫人来了。”周郎中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咱们长话短说,这次叫夫人来是请夫人做个决断的。” 祝刘氏站得笔直,不再看榻上的祝县令问:“什么决断,您请讲。” “祝大人的境况您也看到了,实在是万分凶险。实话跟您说吧,这匕首离心脏只有半寸。不拔,一直这样放着,那就是在等死。但是要拔,刀离心脉太近,拔出时祝大人可能当场失血过多没命。老朽担不起这个责任,您是祝大人的发妻,此事还是您来决定比较好。”周郎中絮絮叨叨地说。 祝刘氏身体一动,险些晕倒,身旁的祝星眼疾手快地扶住她。 “□□无事的可能性有几成。”祝刘氏觉得自己简直无法呼吸,傀儡般问出这么一句话。 “零成。”周郎中老老实实回答。 那不就是说拔了也是死! 祝刘氏再支持不住,脚一软几乎要昏死过去。 她的夫君早上出门时还好好的,怎么到了晚上便这样半死不活地躺着了! 那老郎中的话她也听明白了,不过是早死和晚死的区别。 可她夫君为官清廉,私德也无亏,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祝刘氏心中又疼又气,眼泪不受控制地向下滚。 众人见她哭起来,想让她打起精神先做决定,但又因为愧疚说不出口。若不是他们没保护好大人,也不会让那姓余的得逞,大人也不会受伤。 谁也不敢去劝祝刘氏,矛头又指向了周郎中。 “老家伙你这不是涮人玩吗!拔也是死,不拔也是死!”周郎中的领子被人提起。 周郎中倒是一脸无所谓:“实话实说,谁让你们当时没有保护好大人。我若不将利害说清,到时候拔了刀要怪我,我可不依。” “你……” “劝你悠着点儿,广阳县能治外伤的就我一个。你要是把我打伤了,祝大人最后那点儿活路都没了!”周郎中大言不惭,很有倚仗。 举起周郎中的那衙役气得不行,又不得不将他放下。 周郎中看向祝刘氏:“夫人,还请您快快作出决断。大人的身体耽误一分,便多一分的危险。” 祝刘氏知道现在不是该哭的时候,但她头一次遇见这种状况,身体此时根本不受自己控制,不住地抽抽嗒嗒。 “夫人,请做决定!”这次不是周郎中,而是祝县令的同僚开始催促地请求。 祝刘氏怎么也无法立刻做出决定来。那毕竟是她的夫君,却残忍地要她立刻决定夫君的生死来。 “夫人,求求您快做决定。”这个时候众人仿佛找到了发泄的出口,将所有压力都放在祝刘氏身上。 像是祝县令的生死掌握在一个妇人身上。 这就未免有些欺负人了。 祝刘氏本来就是仓促之间被请过来的,在短短时间内得知一切又要她做出关乎身边人生死的决定,还要不断对她施压,决定的后果又是人难以承受的,实在过分。 若祝县令有什么意外,责任全在她身上一般。 “夫人,请您速速决定吧!祝大人他耽误不得了。”几个官员苦苦哀求,丝毫不管祝刘氏的感受。 “夫人,您说句话啊!” “夫人……” 祝刘氏咬紧嘴唇,脑海中一片混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想冷静下来斟酌后做出决定,可一而再再而三的催促让她压根儿无法如此。 关乎她夫君的生死,她怎么能怎么敢没想清楚利害关系就决断? 拔也是死,不拔也是死…… 医馆内诡异地沉默下来,所有人望向祝刘氏,都在等她一句话。 拔,还是不拔。 祝刘氏依旧站在那里看着祝县令干掉泪。 “老郎中,既然拔也是死,不拔也是死,怎么都是死,干嘛还要我婶母来做决定呢?” 一直低着头站在祝刘氏的少女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超凡脱俗的脸,漂亮的眸子中满是疑惑。 众人正想斥责这姑娘好没规矩,待看到她的脸后不仅齐齐倒抽一口凉气。 好漂亮的少女! 这是祝县令的哪个女儿?他们从没见过。刚才好像听她叫祝夫人婶母来着…… 周郎中原本想斥责这少女一番,见她生得着实好看,便不由自主地软了些口气,不似对待那些官府人员般犀利:“不拔,一把刀子在身体里人怎么能活?拔了,那刀子接近心脉,我的医术是不能保证拔了不会伤及心脉大量出血。一旦大量出血,那就完了。” 祝星懵懵懂懂地看着周郎中:“我懂了,不拔不好,拔了出血也不好。但是您拔了便会出血,届时还是不好,可是这个道理?” 周郎中哼了一声:“就是这个道理。” 祝星扫视众人一眼,轻声道:“既然如此,拔刀止血便是。” 第15章 众人愕然。 拔刀止血? 他们看向祝星的眼神中多了些恼怒和鄙夷,深觉她很有些“何不食肉糜”的意味。 说的倒是轻松,伤及心脉,怎么在拔刀的时候止血?难道靠她上嘴唇下嘴唇一碰来止血? 周老郎中听后更是激动。 他是医者,祝星这般轻描淡写,简直……简直是一窍不通的外行还要在那里指手画脚教内行做事,让人生厌! 周老郎中气得胡子一抖一抖:“你懂什么!” 众人也帮腔。 “你这小丫头对医一窍不通就不要在这里大言不惭丢人现眼了!” “真是添乱!祝夫人自己做不出决定就罢了,还要带个小姑娘来这里捣乱!” “周老郎中是广阳的外科圣手,他都说了凶险万分,你在那里说的轻松。你行你上啊!” …… 祝星一愣,抿了抿唇,像是无法推辞般道:“那我就当仁不让了。” 所有人皆是一愣。 就连一直垂泪的祝刘氏也止了哭泣,抬头看向祝星。 什么当仁不让? 祝星看向周郎中,樱唇微启:“借您金针一用。” 周郎中这才明白她说的当仁不让是什么意思,就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这小丫头只怕有疯病,竟然要亲手拔刀! “你不要胡闹了!说你两句你掐尖要强就不把祝大人的命当回事了。你摸过针吗?你张口就要你……” 祝星一脸疑惑,单纯又无辜,俨然一副真不明白的模样:“诸位好奇怪。既然拔刀不拔刀都是死,还非要逼着我婶母做决定。这是为何?” 她语气淡然,说出的话却一点也不淡然,很是阴阳怪气:“一定不是怕担责呢。” 是啊。 他们大张旗鼓请祝刘氏来为的什么?不就是让她一个妇人做决定。如此祝县令死了,责任也不在众人身上。 毕竟是祝刘氏自己做的决定。 哪怕人死了,祝刘氏也只能恨行凶的余富商,再恨自己做决定让人拔的刀。 可不关大家的事。 “你……” 众人被她戳到痛处,有些惭愧。但她又没有明说,且不过是个柔弱的小姑娘,还是个与祝家有关的小姑娘,谁也不能奈她何。 但终究是招了仇恨。 祝星感到手腕一紧,抬眸,只见祝刘氏拉着她摇了摇头。 “我侄女儿少不更事,诸位不必将她的话放在心上。”祝刘氏的泪晕了脸上的妆,看上去很是狼狈。 祝星敏锐地捕捉到她称呼的转变,“我侄女”便是在整个广阳县广而告之祝星的身份,是极好的保护。 她为祝刘氏说话,祝刘氏投桃报李,很公平。 祝刘氏对着众人一礼:“既要我做个决断,那么事不宜迟,请周郎中拔刀吧。” 听到祝刘氏说“拔刀”二字,众人心中松快了些。但转念又想到祝星方才说的那番话,他们又松快不起来了。 对妇人施压,着实不怎么光明磊落。 周郎中叹了口气,心中百感交集。虽说得了祝刘氏的保证责任不在他这儿,但心中总是差一口气,觉得不对味儿了。 但也是要拔刀的。 医馆里的小童用铜盆盛了热水,又拿来麻布、小刀、香灰、烧酒等一应物件摆放好。 周郎中洗干净手,便是准备着拔刀了。 小童已经站在榻首按住祝县令双肩,一切蓄势待发。 周郎中咬牙,右手握上刀柄,屏息凝神。他还未拔刀,额头鼻尖却先沁出豆大的汗珠来,握着刀的手不自觉的颤抖起来。 虽然他已经得了祝刘氏的承诺,但手下的刀柄依然重如千斤。 因为在拔之前,他已经知道结果。 这刀离心脏太近,拔出来除了失血过多以外再无其它可能。他说的若不伤及心脉大出血都是假的。 不可能的。 为了几乎既定的惨痛结果而按部就班进行动作,周郎中自身心理压力实在太大。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闭上双眼,额角青筋凸起。 “周郎中。” 少女清越的嗓音再度打破寂静。 周郎中心中那根绷紧的弦因为她这句话彻底断裂开来。他手一抖,离开刀柄,长出一口气哆嗦着看向祝星,看样子是被气坏了。 众人也纷纷怒视祝星。 “周郎中马上要拔刀了,你却突然捣乱,究竟是何居心!” “将她带走!” “实在是……实在气人,这小姑娘!” …… 一众人怒视祝星。 祝星望着周郎中道:“老郎中,还是我来吧。” 周郎中以为祝星故意挑衅,抖得更加厉害,被气的了。他斥道:“你来?你如何来!人命关天,岂容你一个丫头片子儿戏!” 祝星心平气和地跟他讲道理:“您拔刀让叔父无碍,有几成把握?” 周郎中:“刀近心脉……” 见他又要长篇大论滔滔不绝,祝星小声,很体贴的样子:“既然可能是一样的结果,祝星愿意做这个坏人。这刀,便让祝星来拔吧。” “荒唐!拔刀岂是你说拔就拔的,你又不通医术,下手没个轻重!” “我略通医术的。”祝星很乖巧地答。 “你能通什么医术,信口开河!一派胡言!” 祝刘氏也带了些怨气:“星姐儿,你别闹了!”她感激祝星方才帮她说话,但是不能忍受祝星在这里一而再再而三打扰周郎中拔刀。 虽然周郎中已经把话说的够明白,拔了刀前途渺茫。可她还是忍不住想万一呢。 祝星轻叹一声:“唐突了。” 她上前两步,直接到榻沿矮身半蹲,斗篷边儿沾了地。 “你做什么!”众人大惊,却没人反应过来去阻拦她。待众人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时,她却已经动手,谁也不敢打断她。 祝星速度很快。 她卷了袖子,露出小半截欺霜赛雪的小臂,纤细的十指在祝县令胸口各大穴重重点下。 原先昏迷不醒的祝县令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竟然醒了。 祝刘氏顿时露出惊喜的神色。 下一刻只听祝星柔柔开嗓:“按住。” 众人但觉眼前一晃。 冷刃带着殷红的血被拔出。 祝县令痛苦地呻吟了声,几乎要从榻上弹起。 不过祝星方才已经开口提醒过,因而榻首的小童死死按着祝县令,并未叫他挣扎了去。 而祝县令胸口处并非人们想象中的血流如注,反而干干净净,一滴血珠都没往外冒。 乓—— 祝星将刀丢入小童捧着的托盘之中。 在场所有人皆傻眼了。 说好的大量出血呢? 祝星回头看向嘴张得合不上的周郎中,放下袖子,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道:“祝星冒昧了。刀已经拔出,还请周郎中为我叔父继续治伤。” 周郎中如梦初醒,看看祝星,又看看在榻上不断呼痛的祝县令,神色复杂极了。 好在他是个知轻重缓急的,沉默着接手祝星接下来的工作。 周郎中有事要忙,可众人无事。 刀既然顺顺利利地拔了出来,祝县令人还能有什么事? 可眼前这瘦弱的少女,究竟是怎么做到连周郎中都做不到的事的? 他们方才的不屑与愤怒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回自己的脸上。 医馆内除了沉默还是沉默,只有周郎中处理伤口的声音。 祝刘氏又惊又喜,看着落落地站在一旁由丫鬟服侍着擦手的祝星,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星姐儿……”祝刘氏终于开口。 众人虽不敢看祝星,耳朵却竖了起来。 “婶母。”祝星应道。 “多谢你……”祝刘氏有些不好意思道,“方才婶母不知你本领,情急之下说话太重,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祝星抿唇一笑:“怎会?婶母不过是担心叔父。” 祝刘氏还要再说。 祝星却扶着头向后倒去。 青椒精准地接住祝星。 “这是怎么了!”祝刘氏忙问。 众人也不禁去看祝星,跟着一起担心。 她那一手止血术实在是出神入化,让人佩服。这样的人是该巴结的,而他们刚才唐突了这少女,现在该想办法拉回好感。 “怎么了?” “快快,我这里有位置,小姐来这里休息休息吧。” “来我这!” …… 祝星靠着青椒对众人虚弱一笑。 青椒哼了声道:“我家小姐自小体弱,方才救治祝大人太耗费心神,现在需要好生歇息。这里也用不上我家小姐了,请夫人着人送我家小姐先行回去休息吧。” 祝刘氏愣了愣,忙道:“是婶母疏忽,忘了顾及你的身体,婶母这就让人送你回去休息。”说完祝刘氏便叫身边的嬷嬷送祝星回去。 祝星也不拒绝,浅浅一笑:“有劳婶母了。再过半个时辰有大风,婶母注意保暖。”而后便随着嬷嬷离去。 众人看着祝星离去的身影怅然若失。 待她走后,围在祝县令身边的众人有意无意地往祝刘氏身边挪,开始问话。 “祝夫人,刚刚那位是?” “祝小姐师从何人?可了不得!” “是啊,我看比周郎中还要厉害。” 正在包扎的周郎中一下子憋屈:“我是不如她。祝夫人,您有如此神通广大的侄女儿,何必让老朽丢这个人?” 祝刘氏听着众人吹捧祝星,心中更是百感交集:“我……我也不知道她这么厉害啊。” 第16章 马车中只有祝星和青椒二人。 祝星靠着靠枕,依旧是那股弱柳扶风的气质,只是脸色白皙却不惨白,完全不似在医馆中那般柔弱。 “小姐,你好厉害。方才那些人看你拔刀后眼都直了!”青椒赞道。 祝星笑笑。 “这样小姐你救了祝县令一命,他们一定会好生对待小姐,把小姐捧到天上去。”青椒喜气洋洋。 “我救叔父,是还他风雨夜上山的人情。” “欸?”青椒诧异,“我以为小姐是为了赚钱……” 祝星点点头:“救叔父是还人情,赚钱也是要事。不过不用叔父付钱,自有人会将钱捧到我面前。” 青椒困惑了。 “今日之后,总会有人想学那止血的手法。” 青椒捂嘴:“小姐要传予旁人么?我看他们口中最厉害的郎中也做不到如小姐这般。这手法一定很是珍贵。” 祝星笑笑:“各取所需。这手法对我来说并不珍贵,现在我需要钱。” 青椒笑嘻嘻:“都听小姐的,小姐不会有错。” 车马去时匆匆,回的时候却很悠闲。 祝星刚从马车上下来便是一阵寒风吹来,身旁的青椒掩着脸打了个喷嚏。 “星妹妹。”门口赫然站着翘首期盼的祝大公子祝长弘。 祝星拢了拢斗篷,抱着手炉还礼:“大哥哥。” 见只有祝星一人下来,祝长弘也顾不上二人平日并不怎么说话,带着些青涩的尴尬问:“星妹妹,我父亲那里……” 祝星了然,轻声细语:“大哥哥放心,叔父他已无大碍。” 祝长弘长出口气:“祖宗保佑,父亲无事就好。多谢星妹妹告知此事!”他双手一前一后,长长一揖。 祝星欠身:“大哥哥太客气了。” 祝长弘欣喜之余看到垂首等他继续说话的祝星,一时间又不好意思起来。 “大公子,我家小姐体弱吹不得风,您若无事,便让她去歇着吧。”青椒适时化解尴尬。 “是我喜得一时之间忘记了。星妹妹快进去吧,我在这里等母亲回来。”祝长弘真诚道。 祝星掩唇咳嗽两声以示柔弱:“婶母还要在医馆待上一会儿。晚上有大风,大哥哥回房等也是一样的。不然大哥哥有什么三长两短,还要让婶母再操心了。” 祝长弘挠挠头:“星妹妹说的是,我这就回去。” 祝星微微一笑:“还请大哥哥着人告诉其余几个姐妹一声,让她们也不要担心了。” 祝长弘面色一肃:“自该如此。” “如此祝星先告退了。” “星妹妹慢走。” 刚回到房中,祝星就看到自己养的黑猫蹲在正厅的圆桌上,一双黄金瞳眨也不眨地盯着她,似乎在质问她去哪了。 “叔父受了伤,我方才去探望了他。”祝星边解释边向他走去,趁猫不备一把将之抱起,“啊呀,是生我不告而别的气吗?” 一人一猫一直同吃同住,已然熟悉。 宗豫是有些生祝星不辞而别将他一人留在这里的气。 如果他现在是人形,自然是不会生气。身为靖王,端正谦恭温润如玉已经刻进了他的骨子里。 但变成猫后,或许是猫的形态影响了他的脾气,又或者祝星宠他实在太过,他竟然也会闹脾气了。 被祝星强行抱住,宗豫试图挣脱和她划清界限,来表示自己还在生她气的态度和立场。 但祝星抱猫很有技巧,一对儿纤细的手臂却让他怎么挣扎都脱不开身。 宗豫又不能真的伸爪子抓她。 最终他败下阵来。 “下次出去一定带着你,好不好?”祝星单手除了斗篷,穿着浅绿色长袍哄猫,就这桌前的椅子坐下。 方才有斗篷遮掩还好,现在斗篷一脱下来,宗豫便闻到了她身上的血腥味儿。 当下他也顾不上再生气,紧张地去嗅她身上血腥味的来源,终于找到了她袖口的血迹。顿时他便紧张起来。 她受伤了? 祝星看到黑猫一脸严肃地看着她袖口的血迹,生出些逗弄的心思。 她一贯会装柔弱可怜,此时眼底薄薄蓄了一层水光,看起来很让人心疼。她装模作样地抬了抬染血那只胳膊道:“我没事的。” 她越这么说,宗豫越觉得她受了重伤,开始用爪子轻轻去碰她的手腕。 祝星抿唇:“真没事,你还生气吗?” 宗豫有些无奈的气恼,这个时候她还在想他生不生气的事,完全不顾身体。他怎么生气? “不生气了就握个手。”祝星伸出雪白的手掌,期待地看着他。 宗豫:…… 猫爪搭上。 “小姐,给小鱼的猫饭已经热好了。”青椒端着托盘风风火火地进来。 猫饭是祝星写了菜谱要厨房做的饭,专门用来喂猫的。 祝星笑吟吟的:“放到这吧。”她指了指圆桌。 “咦?小姐还未换衣服。我去给小姐拿新衣裳,这衣服上沾了祝大人的血,还是不要了好。”青椒将猫饭摆到桌上,转身去柜子中给祝星拿换洗的衣裳。 宗豫猫脸一僵。 祝大人的血? 这血不是她的? 宗豫转头看向抱着他的祝星。 祝星弯着眼睛,似乎看懂他眸中的质询,无奈地道:“说了我没事的,傻小鱼,吃饭吧。” 宗豫被祝星放在桌上,又被她摸了好几把,后知后觉他被她戏弄了。 什么心地善良的小仙女,都是假的。 这一刻宗豫无比确信祝星完全不是她平常表现出的那么柔弱无害。 她就是朵白切黑的黑莲花。 宗豫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何况他也不是真生祝星的气,只是陡然一天醒来不见她,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这样很不好。 祝星将头上的发髻拆了,首饰也摘了,任由长发披散着。她换了件淡紫色的长袍,袍子领口和袖口缀了一圈白毛,衬的她多了几分甜美。 她再过来时宗豫的猫饭已经吃的差不多见底。 祝星从茶壶中倒了一碗温水,送到宗豫跟前:“多喝点水。” 宗豫复杂地看她一眼,赏脸地舔了两口水。 一人一猫算是和好。 夜色渐深。 祝星房间的门窗关得严严实实,完全不似平日那般稍开一部分透气。 外面的风声忽得大了起来,宛如鬼哭。 “今夜的风真大啊,小姐。”青椒往盆里添炭,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不禁感叹,“还好您提前提醒了夫人和大公子,不然他们两个肯定要冻害病。” 宗豫蹲在祝星的肩上跟她一起看《周国史》,这书无聊得紧,不知道祝星为什么能看得津津有味。 祝星翻了一页笑:“还有四日便要下雪了。” “四日?”青椒瞪大眼睛,“小姐,今年的雪下得也太早了些,还没过年呢。” 祝星点点头看手上的书页:“是呢。” 北风呼啸而过。 医馆内小童讲煎好的棕色汤药交到祝刘氏手中。 祝刘氏用小勺将汤药一勺一勺地送到祝县令口中,喂完又用帕子为他擦净嘴角的药渍。 令人欣慰的是祝县令虽然又昏迷过去,但能吞咽,喂药并不是问题。 只要能吃药,人就能慢慢康复。 医馆内已经走了不少人,官府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善后。该领罚的领罚,该管事的管事。剩下的人留在这里还不走,目的是什么倒也不难让人猜测。 祝刘氏将药碗放下,不安地看着周郎中:“周郎中,我夫君他怎么还没醒。他会不会有什么……” “不会。”周郎中没好气道,“你那侄女儿本事那么大,能拔刀不见血,你还怕什么?” 祝刘氏听到周郎中如此称赞祝星,心中更加难以言说。 当日她夫君要上山接祝星,她那时还不乐意。 多亏了当日她夫君结下这善缘。 周郎中看祝刘氏怅然,终于按耐不住自己心中疑惑发问:“祝夫人,不知道令侄女儿是从哪学的这一手医术?” 医馆中其余人也竖起耳朵听。 祝刘氏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这孩子最近才到我这儿暂住,我也不知她有如此本事,不然当时也不会百般拦着她了。” 周郎中愕然,想了想也觉得是这个理。他刚想说话,外面便刮起了巨大的风。 医馆门前的厚重门帘被风吹的直接飞了起来,狂风从缝隙中鱼贯而入,门内的炭火几乎直接被吹熄。 祝刘氏忙把被子往上拉,盖住祝县令的头,防止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冷风吹病。 医馆中两个小童忙将门关上,又上了门闩,这才抵御住冷风。 “这反常的天!好突然的风!”医馆内有人被刮了个灰头土脸,愤愤道。 “可不是么。”周郎中接话。 祝刘氏攥着被子,突然想到少女方才的话。 “再过半个时辰有大风,婶母注意保暖。” 祝刘氏粗略一算,现在正是祝星说完话后的半个时辰…… 怎么可能?! ……… 祝长弘秉烛夜读,花窗半掩。 “星姑娘那里送了饭么?”见小厮回来,祝长弘问。 “大姑娘已经派人送了。” 话音刚落,外面狂风大作,花窗被吹得摇摇欲坠,桌上没被砚台压住的宣纸随风飞舞。 小厮忙关了窗。 “今夜的风果然好大。”祝长弘一面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纸一面道。 第17章 一夜北风紧。 院中高大梧桐树上仅剩不多的树叶被吹了个干净利索,恣意生长的枝桠光秃秃的。 祝星在一片清扫落叶声中醒来,枕头边的黑猫果然已经盘着睡得安详。 她也已经习惯每日睁开眼第一眼看到自己的……爱宠。 “小姐,夫人一大早就让人送了许多东西过来。燕窝桃胶一直在小厨房温着,您要喝了知会我一声,我去端来。”青椒见祝星醒了,一面伺候她起床一面道,“我看了看,都是极好的东西。” 祝星用热帕子擦了手和脸道:“倒是让婶母费心了,用了早膳我们去和婶母道谢。” “是,小姐。” 在静心庵时祝星还可以不梳发髻,到了祝家却要顾及仪容。 青椒原先不是贴身伺候人的丫鬟,但到了祝府却虚心向其他丫鬟请教各种装扮手法好用在自家小姐身上。 祝星本就样貌顶尖,稍事打扮便让人目眩神迷。 祝刘氏那里送来许多裁剪好的冬装。 今日祝星穿着件儿全新的烟霞色棉袄,下身是同色的绫棉裙,衬的她肤色更加白皙,也比平日多了分冷。 早膳清淡却不敷衍。 祝星简单地用了饭便让人先去祝刘氏那里通传一声自己待会儿要过去,免得出现什么尴尬的场景。 得到那边儿的回话后祝星才带着青椒往那边去。 祝刘氏院中很热闹,祝家三姐妹刚陪着祝刘氏用了早饭。见祝星过来,几个人都过分热情。 “星姐儿。” “星姐姐!” 祝清嘉不会说话,便用一双眼满含善意地瞧着她。 祝星还了礼,便被祝刘氏拉着坐下:“怎的如此瘦?家里吃的喝的可还习惯?哪里不习惯同婶母说。” 祝星矜持地笑:“都很好的。” “听你身边伺候的丫鬟说你身体不好,都吃些什么药?要用什么药材随便吩咐嬷嬷们去抓,千万别客气。” “好的,婶母。”祝星只柔顺地接话。 伺候祝刘氏的嬷嬷送上热茶,祝刘氏抿了口茶真心实意道:“星姐儿,这次多亏你出手相救,要不然你叔父只怕凶多吉少。” 祝星微笑:“是叔父吉人自有天相。” “星姐儿就莫自谦了。若不是你,我们家也就完了。如此大恩……”祝刘氏站起身来说着就要朝祝星下拜。 祝星忙抬手搀扶住她:“婶母这般就折煞祝星了。” 祝刘氏叹道:“星姐儿,日后你有什么吩咐,祝家竭尽全力上刀山下火海也会为你办到。” “婶母言重了。”祝星从头到尾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叔父现在怎么样了?可有醒过?” “昨儿夜里醒过一次,也没发高热。只是人现在不能颠簸,因此还不能接到府上。”祝刘氏说到祝县令眼中都是笑,“多亏有你。周郎中说了,是你拔刀拔得好。” 祝星笑笑:“叔父好起来了就好。” 祝刘氏道:“等你叔父好了,他要亲自拜谢你。” 祝星摇头:“祝星是晚辈,怎敢让长者前来拜谢,倒是祝星该去看望看望叔父。” “你这孩子……”祝刘氏欲言又止,转头看向祝清嘉等人。 祝清嘉施礼,带着祝清欢和祝清萦离开。 房内便只剩下祝星和祝刘氏以及一干下人。 祝刘氏抬手,在屋中伺候的下人们识趣地退下。 祝星侧目:“青椒,我很喜欢婶母这里的蟹粉小笼,你去婶母的小厨房那儿学一学这汤包是如何做的。” 青椒知道这是个让她退下的借口,乖乖地应了出门,顺便将门带上。 房内烧了足足的炭,很是暖和。为了遮味儿,鎏金的雕花香笼中焚着让人心静的檀香。 祝刘氏踌躇着,不知该怎么先开口。 祝星但笑不语,端着茶盏时不时抿口茶润嗓。祝刘氏不开口,她就不开口。 “星姐儿,我想问你些事,若你觉得唐突,可以不回答我。”祝刘氏语气低微,带着些讨好道。 祝星笑道:“婶母请问。” “你那止血之术,是从何处学来?”祝刘氏问后便觉得自己唐突,恨不能将舌头咬掉。 祝星抬眼看向祝刘氏,眸光深幽,暗藏了三分笑意。 祝刘氏竟然被她这一眼看得心惊肉跳。 明明是那样柔弱温顺的少女乖巧地坐在椅子上,偏偏有那样一记让人惊心动魄的眼神。 若不是她的心还在剧烈扑通扑通地跳着,她甚至以为少女那一眼是自己的错觉。 接着祝星轻柔的声音便响起:“其实我也不知,只是当时落水被那怪人点化后,便觉得脑海中多了些东西。许是那怪人教我的吧。” 祝星语笑嫣然,清纯无害。 祝刘氏心中一个咯噔,全然信了祝星的话。 一个傻子能好起来,好了后甚至比正常人还要聪慧,除了神仙还有谁能办得到这事? 祝星在祝刘氏的心目中一下子拔高到顶点。 这可是神仙的徒弟! 神仙的徒弟比周郎中厉害奇怪吗? 当然不奇怪,简直太正常了。 比起方才的感激,祝刘氏再看祝星的目光中多了许多崇敬。 祝星望着祝刘氏,眨了眨眼:“还请婶母不要声张此事。” 祝刘氏满心震撼,忙满口应承:“婶母自然不会乱说……只是你在医馆露了那一手实在太引人注目。昨夜你先离去,许多人都没走,向我打听你呢。” 祝星笑:“侄女不懂这些,让婶母费心了。” 祝刘氏听她不愿理会这些杂事,知道该如何去打发那些人了。 “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祝刘氏一本正经地拉关系。 祝星抿唇一笑:“也是。” 听着祝星同意她口中的“一家人”之语,祝刘氏脸上乐开了花。 还好当日她夫君雨夜上山救了祝星,此时此刻祝刘氏无比庆幸。 毕竟祝星可是神仙的徒弟啊! 祝星悠然地坐在那儿瞧着祝刘氏脸色变化,将祝刘氏的想法猜了个十成十。她颇感慨,民风淳朴就是好,说什么都信。 当年她哄六国人入谷时若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 从祝刘氏那儿出来,祝星就看到了探头探脑的祝清萦。 向着祝清萦过去,祝星这才发现门后还有祝清嘉和祝清欢。 “星姐姐,多谢你。”祝清萦话音一落,三个女孩一同向祝星施礼。 “这是做什么。”祝星扶三人起身,微微蹙眉。 “母亲都告诉我们了,若不是你,父亲恐怕就不好了。”祝清欢难得郑重。 祝清嘉跟着点头。 “一家人,不必客气。”祝星学着祝刘氏的话说。 纵然她对骨肉亲情十分淡泊,但别人对自己好,她都会回应。 譬如祝县令风雨无阻上山救她,她便也还他一条性命。 “星姐姐,我们同母亲说了,她同意今日去瞧瞧父亲,你要同我们一起去吗?”祝清欢发出邀请。 祝清嘉和祝清萦满脸期待地望着她。 祝星点头:“叔父受伤,于情于理我也该去看看的。” 于是四人带上幂篱,坐上带有祝府标记的马车向医馆去。 有祝县令的前车之鉴,驾车的两个车夫都是有武艺在身,方便保护几位小姐。 祝清萦年纪尚小,鲜少出门。平日纵然外出,身边也有祝刘氏看管,这还是她头一次只有姐妹一道出去。 一上了马车,祝清萦就趴在马车车窗前,稍稍打起帘子向外看。 若不是祝清嘉坐在她身边拦着她些,她都能将脑袋伸到窗外去。 祝星坐在祝清萦的对面,微笑着看她对外界一脸好奇的模样。祝星看着祝清萦如此,倒有些想起自己五百年前刚出巫族山谷时,对外界也是如此好奇。 可惜外面并不好,辜负了她的期望。 马车骤然一停。 祝星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朝后滑去。 拉车的马儿长嘶,马蹄落下,马车车厢跟着落了下来。 一甩一停的作用下,四个姑娘全都重心不稳地从座上滚到了下方。 祝星原以为自己要摔上一下,她甚至在落下时换了个姿势,好让自己身体的主要部位得到保护,摔得也不会那么疼。 但意料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 祝清嘉用自己做肉垫接住了她们三个。 马车停了下来。 祝星等三个人立刻坐起,将祝清嘉扶了起来。 “大姐姐!大姐姐你没事吧?”祝清萦眼里已经有一层水雾,嘴一扁要哭出来了。 祝清嘉是四个人中最狼狈的那个,发髻散乱,灰头土脸。 祝清嘉困难地抬起手比划了几下:“我没事,你们还好吗?” 祝星在内的几个人同时摇摇头。 祝清嘉这才露出一个笑容出来,像是松了口气。 “小姐恕罪,余家的马车突然冲撞,惊动了小姐。”车夫隔着帘子看似请罪,实际上是在告知祝星她们发生了什么。 余家。 祝星几个人互看一眼齐齐警惕起来。 余家刚做了刺杀祝县令那样的事,现在又在闹市惊马。不可谓不狂。 “祝家人,你们出来!”尖细的女声在马车外响起,一片嘈杂声中显得无比刺耳。 祝星看到祝家三姐妹听到这女声后齐齐皱眉撇嘴,一副厌恶的模样。 第18章 祝星过目不忘。 五百年前是,五百年后亦然。 托她惊人记忆力的福,她在脑海中搜寻到一个名字,是前些时候祝清欢闲聊时提起的。 余婧茹。 余富商的女儿,和祝家几个姐妹一直不对付。 果然祝清欢听了声音咬牙切齿:“余婧茹!”她连幂篱都顾不得带,要冲出去和人理论。 祝清嘉抓住冲动的祝清欢,摇摇头。 余婧茹心思歹毒,清欢不是她的对手。姑且不谈余婧茹这次当街逼停马车的目的是什么,就她这般恶劣行径,就不像是要好好交流的。 祝清欢气得脸都红了,被姐姐拉着又不好挣脱,快要气哭。 祝星摸摸祝清欢的头道:“在这儿好好陪大姐姐,不要乱走,我去看看。” 祝清萦怯怯的:“余婧茹很坏的!” “别怕,好人总能赢过坏人。”当然,她也算不上什么好人。 祝星戴上幂篱出去,从容下了马车。 “星姑娘。”车夫见着祝星出来忙行礼。 两辆马车横在街中央,街两旁小贩的摊位或多或少地受到波及, “星姑娘?”余婧茹话音尖锐,“我怎么没听说过祝家还有个星姑娘!” 祝星隔着幂篱上垂下的轻纱看着余婧茹。 余婧茹眼长而尖,下巴尖细,唇薄眉淡,给人一种刻薄清高之感。偏偏她又穿的富贵,一身大红大紫将淡颜活生生地给衬俗气了。 见祝星不说话,余婧茹哼了一声:“祝清嘉那个哑巴呢?怎么是你这个不知道哪来的野丫头在这出头?你想出头,也要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这个能耐。” “闹市纵马伤人,何罪?”祝星淡淡问道,压根儿没去接余婧茹的话。 自然没人能答出,谁能随口背出周国繁冗的律法。 “你要治我的罪?哈哈!笑死人了。你以为你是谁?”余婧茹捂嘴咯咯笑,指甲上的红色蔻丹鲜艳夺目。 “周律杂法十五条,闹市纵马者致人受伤财物受损者,杖十。”祝星一字一顿,口齿清晰。 最近她在看周国史,对周国法律颇有涉猎,没想到有人往枪口上撞。 余婧茹便不笑了:“你胡说什么!” “咱们可同去官府走一遭。”祝星语气诚恳。 余婧茹僵在原地。 往日她仗着家中有钱趾高气昂没少和广阳县中其他贵女起争执,但她牙尖嘴利气焰嚣张,旁的贵女拉不下脸和她争吵,总让她占了便宜去。 但她从没遇到过哪个张口就要带她去官府的! 她才不要去官府! “可巧,令尊也在官府。”祝星微笑。 余婧茹被她戳到痛处,怒上心头,长指甲嵌入掌心,瞪着祝星不放。 方才车夫问她前面是祝家的马车要不要避让。她听了这话,几日来父母和离父亲刺杀家中一落千丈带来的各种负面情绪交织在一起,脑子一热便让车夫纵马迎了上去。 她是逞一时之气,想给祝家那几个些颜色看看。 凭什么她家中出了那么大的事,她颜面扫地,而祝家那几个还能好好地当着县令千金。尤其是祝清嘉那个哑巴,凭什么? 她以为最差也就是低头道个歉,谁知道这个不知道哪来的臭丫头要带她见官!还搬出她父亲来羞辱她! 余婧茹听到前面见官时怕了,但闻祝星后面提到她父亲被关起来,她又恼羞成怒! 为何这人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提起她那个让她丢脸的父亲! 余婧茹尖叫:“你找死!”说着扑上来要抓祝星的脸。 祝星避也未避,甚至动都没动。 两个车夫架住了余婧茹。 隔着车夫,余婧茹尖尖的五官扭在一起,手臂挥动着要冲上前来。 可惜两个车夫都是祝刘氏精挑细选的练家子,专门防着祝县令那样的惨事再发生,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放肆!你们放开我!我要让人打断你们的手!你们竟然敢这样对我,松开!”余婧茹又急又气,竟然快要哭了。 祝星在幂篱之中冷眼瞧着,轻声细语:“大家都瞧见了,是余姑娘先动的手呢。若是对簿公堂,还请各位做个见证。”她说罢向着众人欠了欠身。 “自然!”众人都不是瞎子,看得出是谁先挑事。 余婧茹此举让周围的小贩遭了殃,如今有机会让他们出一口气,他们自然是愿意的。 更何况现在的余家可不是之前那个余家了,余婧茹的依仗可没了。过去别人惧怕余家不敢得罪她,现在哪里还会有什么顾忌? “你!”余婧茹看旁人都向着祝星,心中委屈更甚。 为什么就连百姓也是向着祝星而不是她? 她只不过是心中气闷想出口气,至于被人如此针对,甚至要拉去官府吗!她弄坏的摊子她又不是赔不起! 一群趋炎附势踩低拜高的下等人! 祝星轻笑:“原先我是信人之初性本善的,如今看来,上梁不正下梁歪却是对的。”她说话声音温柔清甜,叫人如沐春风。 但听在余婧茹的耳朵中却像是催命。 祝家这个野丫头竟然敢一而再再而三地羞辱她! “去死!你去死!放开我!”余婧茹吵嚷着。 这边儿的轰动终于惊动了官兵,一群穿着官服腰佩令牌的官差巡街而来。 “何事在此处聚集喧哗!”为首的官兵问道。 “救我!救命!”余婧茹恶人先告状,“祝家人仗势欺人,抓着我不让我走!”乍一看还真像那么回事。 官差看牵涉到贵女,深感头疼。余家虽然没落了,余富商也被抓,但余婧茹头上还有个余夫人。好歹余婧茹是余夫人的亲生女儿。 于是官差不由看向另一方身份。 只见另一辆马车上赫然是一个“祝”字。 这一家他们更惹不起。祝县令已经好转,依旧是广阳县的县令。 富不与官争。 而且马车前那个带着幂篱的柔弱身影格外让人眼熟。 昨夜他们几个都在医馆的,自然忘不了那个样貌绝色医术出神入化的少女。 祝星完全不似余婧茹那般歇斯底里,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闹事纵马,惊吓百姓致人受伤,该罚十杖。” 为首的官兵一愣,这少女还真没说错,闹市纵马确实该如此罚。 “的确如此。”官兵接话。 余婧茹听了这话脸色更白,她竟然不是为了吓自己才这么说的!杖十,自己哪里顶得住。 隔着幂篱,祝星的声音悠远空灵:“余婧茹闹市纵马有目共睹,在场诸位都可做个见证。还请诸位将她带回官府,按律处罚。” “确实是她家马车先招惹人家祝家的马车。” “还把我们这边摊子都弄倒了!” “这位祝姑娘说的没错!” …… 余婧茹被祝家两个车夫禁锢住动弹不得,大庭广众下听着所有人一起指责她,脸都丢尽。她最好脸面,如今却是将她的脸丢在地上踩。她心中那根一直绷着的弦彻底断了,再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祝星却没有丝毫不忍,继续道:“她歪曲事实,明明自己发难口口声声要杀了我,我的车夫怕伤着我这才拦下了她。这也是有目共睹。” “没错!” “是这样的!” “祝姑娘说的对。” …… 事已至此,孰对孰错明眼人一看便知。 但官差们又有些头疼,这明明是贵女们之间的闺阁争斗,却闹到官府来,他们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置好。 难不成真要把这位余姑娘拉到官府杖责十下? 可这祝姑娘医术高超,也没人愿意得罪她。 官差们沉默,余婧茹大哭,场面乱的不行。 祝星看着官差们一动不动,明白他们是个什么心理。 众人只听到这戴幂篱的少女轻咳两声,柔声细语:“放了余姑娘吧,怪可怜的。瞧,各位大人都可怜她了。既如此,今天还是只讲人情不讲法理的好。请各位大人让余家将马车挪开,我和姐妹们也好继续去看被余富商刺伤的县令大人。” 车夫们听了祝星的话,将手松开,余婧茹软软地瘫在地上。 “祝姑娘太善良了,方才那马车都要翻了,她还不追究余家。” “哎,话说回来祝县令就是被余富人那狗贼重伤。现在余富人的女儿要害祝家的千金,官府还不追究,这是什么道理!” “凭什么不罚她!难道真像祝姑娘说的法理高于人情!” “祝姑娘心善,难道律例也可以通情达理?” …… 官差们一窒。 祝星看似让步,实际上于理上搬出周国律例,于情上又说祝县令也是被余家所害,进一步拔高在场百姓对余家的愤恨。 以民怨裹挟官府不得不妥协。 偏偏她又一副弱者姿态。在场所有人,哪怕是官差也不觉得她有什么不对。 官差们惭愧起来。祝大人都被余富人害了,他们还在这里因为余婧茹是贵女而不敢责罚。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为首的官差看着地上的余婧茹道:“带走。”又对祝星道,“祝姑娘,某会依法处置,请祝姑娘放心。” 祝星欠身:“有大人这样秉公执法的人,实在是国之幸事。”一顶高帽送上。 地上的余婧茹哭闹着挣扎,却不敌官差。 余家马车和马夫也被一并带走。 第19章 “星姐姐,你好厉害!”祝清欢瞠目结舌,“余婧茹平常都很嚣张的,现在竟然被官差抓走了!” 祝清萦眼睛亮亮地看着祝星:“姐姐厉害!” 祝星已经摘了幂篱,一张小脸有些苍白。听到祝清欢夸她,她的眼中瞬间浮上欣喜,有些赧然地道:“是大人们不偏私。” 她忽地剧烈咳嗽起来,瘦削单薄的身姿十分柔弱。 祝清欢和祝清萦便想着星姐姐可真好,明明是这么柔弱无害,却为了她们和那样歹毒的余婧茹理论。 还好她们广阳县政治清明,没让星姐姐受委屈。 祝清嘉已经抿了头发担忧地坐在那里看着祝星。 祝星用手语比划:“大姐姐,你还好吗?” 祝清嘉扯起唇角,比划,表示自己没事。 只是举手投足间动作却不那么流畅。 祝星了然,点了头坐回去。 祝清萦和祝清欢便挤着她坐,崇拜极了的模样问东问西。 祝星含笑,有问必答。 马车继续向着医馆去。 经这么一耽搁,到医馆时已经是晌午。 医馆中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马车在医馆门口停下,四人带着幂篱下车。 这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目。 这个时候稍微有些身份的贵女出门在外怕人唐突都会带着幂篱。昨日祝星出门出的急加上夜里人并不多,因而没戴。 医童在前方引路。 绕过熙熙攘攘的大堂,打了第二层帘子,便到了满是葡萄藤的小院中。可惜是冬日,原院子中的葡地搭在架子上。倒也别有一番颓丧的美。 从院中可见后堂一张半旧的木门紧紧闭着,墙面也是黄白之色,看起来很有年头。 医童带着几人穿过院子,开门进了后堂。 一进房门几人就被这毫无装潢的内里震了一震。 房中的装潢堪称粗陋。没有任何遮掩和隔断,从东到西排开四张大床,床前稍远处摆放着炭火盆。房间的西北角有架木柜,木柜上摆放着各类古籍。木柜旁是一张矮榻,矮榻上是一方小几。 祝县令躺在从东往西数的第二张床上,床边几张小板凳上坐着两个小厮随时听候吩咐。 祝县令双眸似闭非闭,听着动静才慢慢睁开双眸。虽然他睁眼的动作很是费劲,但一双眼却并不浑浊,看样子没什么大碍。 祝清嘉三姐妹见着父亲如此苍白憔悴,摘了幂篱几步过去凑在床前嘘寒问暖。 祝县令此时张口还费劲,耐心地听着女儿们七嘴八舌,很是欣慰。 人啊,活着就好,比什么都好。尤其是对于在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来说。 祝县令瞧完三个女儿,目光落在稍远处的祝星身上。 祝星对人的目光很是敏锐。她本在辨认书柜上那些泛黄古籍上的字样,在祝县令目光落在她身上的那一刻,她便立刻转回了头,换上一副弱柳扶风的情态。 她怯怯地走过去,带着不好意思的笑容唤了一声:“叔父。” 祝县令含混不清地说了句话。 祝清萦没听清:“父亲在说什么?” 祝星却微笑着道:“叔父客气,您尽快养好身子才好。” 祝县令没再说话,一双眼中满是感激和欣慰。 她不再开口,祝清欢和祝清萦又开始说话。祝清嘉虽然不能言语,但也安静地趴在床头守着父亲。 祝星识趣地降低存在感,由着祝清萦絮絮地同祝县令说话。 祝清萦虽然一直坚强地没哭,心中却害怕极了。这时候见父亲没事,她的话匣子便打开了说个没完。 门再度被打开,周郎中领着祝长弘进来。 祝长弘和几位妹妹见了礼便直奔祝县令床前,嘘寒问暖。 祝星趁着这个时候站起来,向着门口的周郎中走去。 周郎中正在打量着祝星,见她过来,颇有些偷窥被抓包的尴尬,老人家一时间手脚不知道该往哪摆。 祝星视若无睹,朝着周郎中行了个礼:“周郎中好。” 周郎中忙还礼,有些拘谨地搓了搓自己的衣角:“祝姑娘好。” 祝星打破尴尬,笑意嫣然:“您这儿有跌打的药酒么?我需要些。” “有,你随我来。” 房内祝家人其乐融融,祝星脚步轻悄地随着周郎中离去。虽然有人发现,但也没人去拦一拦问,都觉得祝星自有成算。 二人向着大堂去。 祝星一面走一面道:“叔父今儿看上去好了许多,都是您的功劳,多谢您了。” 周郎中闻言冷哼,听不出祝星是奚落还是真心夸奖。 老头儿干巴巴道:“还是你拔刀拔得好。”他说这话时五官纠结在一处,看样子并不经常夸人。 夸了第一句,周老郎中迈过了心中那道门槛儿,再夸就不难了。 他又道:“这世上能做到你那般拔刀的怕是只有你一人,京城陈响那老儿也做不到滴血不出。” 祝星好奇:“陈响是……?” “你竟然不知道陈响?”周老郎中停下脚步古怪地看着祝星,似乎在确认她说的是真是假。 祝星抱歉地笑笑:“我在庵中长大,不懂得这些,您莫见怪。” 周老郎中更是吃惊:“那你那一手止血术……”说完他意识到自己问的有些唐突,忙转移话题道,“陈响掌管太医院,是太医院中资历最老医术最好的太医,当今靖王就是由他调养身体。不过这上面他比不过你。” “您看上去很了解他。”祝星抿唇一笑。 周郎中面色一僵,再度冷哼一声:“郎中里的领头羊,做我们这一行的知道他不也正常。” 祝星点头附和,水一样的性子,没有任何脾气。她笑笑轻声道:“您也很厉害,叔父多亏用了您的汤药才能好的如此快。” “……哼。”周老郎中没接话,从大堂的柜子中取了瓶跌打酒给祝星。 晌午时分大部分人都用午膳去了,大堂中除了医童没什么人。 祝星接过药瓶嗅了嗅瓶口,杏眼弯弯:“是很好的伤药,多谢您了。” “你倒识货。”周郎中轻哼一声,“这可是我亲手配的!” 下一刻祝星将药瓶往袖中一塞,两手空空地抱歉:“对不住了,我没钱。”但也没有要将药酒还回去的意思。 周郎中瞠目结舌。 他活到现在将近耳顺之年,头一次见有人买霸王药的! “这样吧,我用止血的手法跟您换这药好了。”祝星轻飘飘地道,“您也知道,我昨日拔刀主要靠这止血术。只是拔刀,您也可以拔的。” 祝星说者淡然,周郎中听者激动地不行,指着祝星的手颤抖起来,开始“你你你”个不停。 祝星诚恳道:“我知道我如此多少有些大言不惭,想用简简单单的止血术换您的伤药。” 周郎中也不知是气的、惊的还是喜的,嘴唇都在抖个不停,唇上的白胡子跟着一起抖,很是滑稽。 他大喘气了半晌,剜了祝星一眼沉声道:“你随我来。” 如是二人又回到后院。 “你知不知道那止血术有多珍贵!”周郎中劈头盖脸对着祝星一顿恨铁不成钢的训斥。 祝星垂首作鹌鹑状。 “别说是一瓶药了!你只要肯将手法教给旁人,就是万两也有人愿出!”周郎中实在苦口婆心,在跟祝星陈述利害。 祝星眨眨眼:“那很多钱呢。” 周郎中被她这副听他说了半天仿佛什么都没听懂的模样怄得不轻。 还“那很多钱呢”! 这小丫头究竟知不知道那手法的珍贵。 祝星忽然抬头诚恳地望向周郎中轻声道:“在我手上这止血术并不能派上什么用场,所以不算珍贵。但若在您手上,止血术能多救些人,便算珍贵了。” “你……”周郎中正色,深深地瞧着祝星。 少女漂亮得不似凡人,纯然地站在那里,完全是个从未出过闺阁不通世事的大家千金。 “您若不愿,祝星将手法卖给别人再将药钱给您也是可以的。只是祝星还没物色到买家,怕是要让您等上一等……” 祝星还未说完就被周郎中打断:“行了,这手法我买了!你在此处稍等片刻。” 他说完拐到后堂旁的偏室之中,过了一会儿才出来,手中攥着东西。 “这是五千两银票,你拿着。你那止血术远不止这些钱,日后老朽赚了更多会再补给你。”周郎中道。 祝星也不忸怩,接过银票放入袖中:“这些便够了,请您找个铜人,我将手法展示给您。” “铜人?什么铜人?”周郎中纳罕。 祝星心中顿时百感交集,五百年过去了,世上连个像样的针灸铜人都没有,怪不得医学迟滞落后。 “那您找个可靠些的人,我用他做示范。” 于是周郎中拎了个小童躺在矮榻上,由祝星施术。 “其实此术配合金针施用更佳,不过当日您没借我金针……”祝星说到这里,周郎中胡子一跳。 他当日又不知她有这般本事! 很快周郎中便顾不上想这些。祝星施针的手法实在行云流水,叫人赏心悦目。一套针法下来,周郎中看的是如痴如醉。 “您试一试,我瞧瞧您学的如何。”祝星收针,笑吟吟的。 第20章 周郎中老脸一红。方才他光顾着品味了,压根儿没把心思放在记忆上。 “劳驾祝姑娘再示范一次。”他很惭愧道。 祝星很好脾气的样子,拿着金针又示范了一遍。 周郎中这次看得仔细。再一次看并没有减少这套针法的惊艳,反而让他觉得其中更是变幻无穷。 如此针法! 世上怎能有如此绝妙的针法! 周老郎中陷入一种极其玄妙的状态,痴痴地站在伏在榻前瞧着小童身上的金针。 旁人体会不了,可他是几十年的老郎中,自能感受到金针深入的每一寸程度都不同。所以当日祝星以指法替代金针,可见其医术之高明。 祝星用帕子擦着指尖,缓缓站起,留周老郎中在那儿反复体会。 一旁医童看着自己师傅神神叨叨地模样有些害怕,求助地看着祝星。 祝星笑笑:“这是好事,你们师傅要更厉害了。不必打扰他,过一会儿他就会好。等他清醒了记得帮我向他道别,让他有什么问题可去祝府寻我。” 童子喏喏地应了句是。 祝星便拐回后堂,恰巧祝长弘也和祝县令说完话了。 一行人离开医馆,回了祝家。 因着出了门各人都有些疲倦,午膳并未再全家一起用,而是由厨房送到各院子自己用。 祝星用了饭后便带着青椒往祝清嘉的院子去。 她去的突然,进门时祝清嘉难得头发散着,穿的也很随意。 “大姐姐。”祝星见了礼便到祝清嘉身边坐着,“我可来的不巧,可是打扰你午憩了?” 祝清嘉浅笑着摇头,手指飞动:“没有,怎么过来了?” 祝星眼儿弯弯:“我来给姐姐送药。” 祝清嘉抿了抿唇,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用手比划:“送什么药?” 祝星从袖中拿出周郎中的跌打酒,噙着笑温和道:“方才我在马车上见大姐姐动作有些不自然,便猜着大姐姐受伤了,所以给大姐姐送药来了。若是我多心,大姐姐可莫怪我。” 祝清嘉陡然想到在医馆时祝星离开了一段儿时间,当下眼眶微热。 因为无法说话,她自觉已经给父母带来了诸多不便。平日出了什么事,她都习惯自己一力去做,不想再给家中添麻烦。 于是她养成了内敛的性子,心中想着什么从不表示出来。也尽量在家中不让别人注意到她,免得扰人兴致。 而祝清欢祝清萦都是外向的性格,对她好是真心的好,但鲜少有能体会到她的情感的。 刚才她在马车上做了三个妹妹的垫子,后腰疼得不行。但怕几个妹妹担心,她一直忍着。平常她也是什么都忍着,却不成想被祝星看破。 祝清嘉的心情复杂极了。 有被看穿的狼狈,更多的是感动。 “多谢你,星妹妹。”她拿着药瓶道谢,一双眼却不敢去看祝星,因着她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如此好意。 父母兄妹待她好是觉得愧疚她。 可祝星不一样,她们虽有血缘关系却淡的可怜,说是陌生人也不为过。然而祝星却是第一个将她平等对待的人,不像家人那般觉得她可怜,也不像余婧茹那些贵女对她恶言相向。 祝星见她接了药,浅浅一笑:“大姐姐要仔细涂药,早晚各一次。你过来。”她转头又嘱咐起祝清嘉身边的丫鬟药该如何用。 祝清嘉瞧着祝星殷殷叮嘱的模样,更觉有些心酸。倒不是为自己,而是为祝星。 她已经听母亲说了这位星妹妹的身世。自小痴傻,又被家中放弃,寄人篱下在庵堂中长大。二者相比,她反而不那么惨了。 即使这样,她这星妹妹依旧养成了个让人心折的性子。 机敏过人,听话懂事。 就是性子太过单纯温柔。 祝清嘉望着祝星带着些婴儿肥的脸,见之一双眼睛看着丫鬟时也无半分轻视而是十分诚挚,心中波澜万千。 祝星交代完丫鬟,又乖巧地瞧着祝清嘉道:“大姐姐,你受了伤不要不说,一个人总憋着不好的。” 祝清嘉垂眸,敛去眼底神色。或许因为祝星这个妹妹太过亲和,她突然生出些从未有过倾诉欲。 “你,对我很好。”祝清嘉比划,“为什么。” 祝星讶异:“因为你是大姐姐呀,一家人不就该彼此包容关爱。若我哪日受伤,大姐姐也一定会心疼的,不是吗?” 祝清嘉点点头,是这么个理。 接着她便听到少女闷闷地问:“大姐姐如此问,是不把我当家人吗?” 祝清嘉慌了,手指飞舞着比划,跟祝星解释:“当然不是,我自然把你看作亲妹妹一般。” 祝星这才重新挂了笑在脸上:“那大姐姐怎么这么问?” 祝清嘉看着祝星毫不设防的笑脸,终于表达出自己的心里话:“我不会讲话,会给家里人带来很多麻烦。” 祝星作出认真的聆听姿态。听到祝清嘉的烦恼,她却笑了:“大姐姐心思太重。照我说,一家人不就是互相麻烦的么。我在庵中时,叔父不辞风雨接我下山,也没觉得我麻烦。叔父受了伤,咱们去探望他,大姐姐可觉得他麻烦?” 祝清嘉咬唇,摇了摇头。 “那就是了。家人们自然也不觉得大姐姐麻烦的,何况咱们不能说话用手语,不用手语用纸笔也是一样。哪有那么多桎梏?” 祝清嘉豁然开朗。 其实是很简单的道理,不过以前她却将自己限制住了。 她望着祝星郑重道谢:“星妹妹,谢谢你。” “大姐姐又客气了。”祝星柔柔弱弱地笑,“若真谢我,大姐姐不如为我绣张帕子。” 祝清嘉一笑,点头。 “大姐姐快用药吧,我回去休息会儿。”祝星起身告辞。 祝清嘉亲自送祝星出了小院儿。 “小姐对嘉姑娘可真好。”青椒不无羡慕地说。 祝星弯弯眼睛:“对你不好吗?” 青椒笑嘻嘻:“当然好,青椒只是觉得小姐太善良了。” 祝星轻声道:“今日去医馆,马车险些翻了,是大姐姐垫了我下我才没受伤的。” 青椒睁大眼睛看着祝星:“小姐!你没事吧!你都不告诉青椒此事。” 祝星虚弱地笑:“有大姐姐护着我,我无碍的。” “嘉姑娘可真是个好人。”青椒感叹。 …… “主子,诸县之中只有广阳县县令姓祝。”黑衣暗卫如影子一般跪在宗豫床前。 宗豫半倚在绣着白鹤的玄色引枕之上,白衣墨发,翩然出尘。只是他气色很不好,眉眼间一股病气,给人一种易碎感。 他咳嗽两声,露出个温和的笑:“广阳县么?” “正是。”暗卫的声音不由得放轻了些,怕惊扰了这位病弱的主子。 “广阳县应当离这里很远。”宗豫说着看向紧闭的大门,眼神中流露出对外界的向往。 暗卫埋低了头道:“约八百余里。” “八百里……”宗豫垂眸,显得有些寂寥,“也不知道我这辈子有没有幸出这个门。此事先对魏先生保密吧。” “是。”暗卫应承。 “还有。”宗豫玉雕般的手动了动,食指在床沿上敲了敲,“拨四个……不,十个人去广阳县,保护她。” “是。” “她很聪明,你们行事时小心一些,不要让她察觉到。” “是。” 交代了差不多,宗豫突然觉得自己这么做很怪。他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门外却传来一阵动静。 暗卫一动,像影子一般消失在房中。 门被打开。 少年拥被而坐,垂首看着手上的书卷。开门声响起时他仿佛被惊到,整个人颤了一下。 进门的是端着药碗的小太监:“王爷今儿感觉身子可好些了?” 宗豫微笑:“是好些了。” 小太监将药端到床前:“这是今天的药,已经煎好了,王爷请用。” 宗豫有些忧郁:“陈太医可说了这药还要喝多久?”他孩子气地笑了笑,“这药,实在难喝。” 小太监有些含混道:“要喝到您身子好了才行。” 宗豫接过药碗,皱了皱眉:“有些烫。”他随手将碗搁到床沿上,甩了甩手,“凉一会儿再喝。” 小太监看着宗豫不知该怎么劝,想到这么久了也没什么意外,于是道:“王爷您记得喝,一会儿喝完了我来收碗。这是陈太医开的药,对身体好的,一定要喝。” 宗豫点点头,很认同地说:“陈太医的医术确实精妙。”能用如此歹毒的方子将他身体慢慢掏空。 “小的先下去了。”厨房的药渣还没处理,他要先将药渣处理了。 小太监离开,将门带上。 宗豫的房间是不允许开窗的,因为陈太医说过冲了风对他身体不好,所以他房间,甚至整个人身上都是散不去的药味儿。 宗豫趿上鞋子站起来,拿起药碗走向窗台上的盆栽。 “一定要喝?”他覆手倾下药碗,棕色的汤汁哗啦啦地流入泥土之中,“我偏不喝。” “去吧。”他背着身子站在窗前,手中还拿着药碗,“不要被她发现。” 他身后暗卫再度出现:“是,主子。” 第21章 四日后的夜晚大雪如约而至。 “小姐,前几日你就说今天要下雪,我买了好些过冬的东西。现在再去,许多人都只能捡剩下的了,谁让这雪实在是突然。”青椒卷着袖子下了些白菜在滚滚的汤锅中。 祝县令受伤,众人的晚膳便在各自院中吃。 祝星送了饭给祝刘氏拨来的下人,自己和青椒在房中涮汤锅吃。 锅子架在炉子上烧得滚烫,烧白的高汤不住地滚着泡泡。 祝星跪坐在柔软厚重的垫子上。因屋中烧着炭,穿得并不厚重,只着了件银白底绣着海棠暗纹的长衫,膝盖边是懒洋洋的黑猫。 黑猫听了青椒的话甩了甩尾巴。 不多不少,正好四日。就算是巧合,未免也太巧了。 他又想到雷雨那夜,抬头看着祝星神色更加凝重。好在猫脸上是很难出现凝重这样的表情,只是让他看起来很呆。 祝星低头就看到自家黑猫发愣的模样,萌煞她也。 她将碟子中放凉的羊肉吹了吹后端了下来放到膝盖旁,空出的手撸了好几把黑猫:“请稍等,小鱼。” 青椒笑嘻嘻地看着宗豫说:“啊呀,小鱼可真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猫了。小姐还让厨房给你温了羊奶,好奢侈呢。” 祝星捧着茶碗抿了口茶解腻,在一片雾气蒸腾之中难得有些属于少女的娇憨。 她将碟子中的羊肉撕成一条一条的,用手指捻着喂猫。 宗豫只能庆幸自己还好不是人形。 由少女喂食,宗家自上而下任何一位子嗣都不曾有过如此放肆的行径。 他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相信列祖列宗会体谅他的所作所为。 祝星很有耐心地撕着羊肉喂猫,脑袋微垂,鬓上的发抿得不紧,散了些在她脸侧。 宗豫趴在那瞧着她,嗅着锅子散发出来的香气,耳侧是咕嘟咕嘟的冒泡声。室内暖和,岁月静好。 他才不是因为怕魏先生知道他猫身在哪后要将他带走才不让暗卫泄密,他只是……觉得祝星身上秘密太多且和他父皇有些关系,所以才要留下。 他这么想着顺口又从祝星手指尖上叼过一条羊肉。 “嘶——小姐,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做?”青椒蘸了放了辣椒的蘸料的羊肉在口中,不住地嘶着问。 “世事如流水,顺水推舟而行。”祝星有耐心地喂着猫答,“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身边只有你一人可用。眼下无妨,日后却会捉襟见肘。” “夫人不是送了嬷嬷来么?” “此用非彼用。”祝星笑笑,“不过也急不得,能用之人不好找。” “小鱼,再吃些。”少女清甜的声音唤回走神的宗豫。 宗豫瞧她一眼,见她笑眼如月牙儿一般,赏脸地叼过她手上的羊肉,咀嚼两下后吞下。 “小鱼真乖。”然后他得到了她如哄小孩儿一般的表扬。 他蓦然想到自己幼时生病不爱喝药,他母亲每次哄他喝了药后都要说上一句“小豫真乖”。 可惜他父皇母后死的蹊跷。 祝星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的黑猫突然怏怏的没了精神。她将猫咪从地上抱起,举到面前亲了一亲。 黑猫直接炸毛。 宗豫神伤了不过半秒便被她搅合了。今时今日,他还是无法习惯祝星动不动就亲他的行为。 要知道他如今虽然是猫身,芯子却是个没有任何问题的男人。 祝星什么也不知道,但他却什么都知道。 纵着她如此,若有一日他以人身,该如何面对她。 是以祝星感到鼻尖一热,黑猫暖暖的肉垫顶在她的脸上,像是良家少女竭力抵抗地痞流氓的调戏。 这微妙的感觉。 祝星心头一动,促狭地用左手轻轻握住他的爪子,然后在他肉垫上啄了一口。 她怎么可以?! 宗豫不知自己究竟是羞是恼,猛地从她手中挣脱出来,钻到角落里怎么哄也哄不出来。他能感受到自己猫脸上一阵一阵地发热。 怎么可以这样! 祝星无辜地眨眨眼:“小鱼好像很害羞,我逗他玩一下他就这样了。” 青椒傻呵呵地笑,什么也不明白地跟着附和:“是啊是啊。” 宗豫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生出来些男子面对女子时该有的展示欲,他恨不得能立刻以人身站在祝星面前,看她吃惊的模样。 …… 雪后初晴。 昨夜的雪下的虽大却并未下多久,因而地上并未积起雪来,天反倒更冷了。 “啊嚏——”祝清欢掩着脸打了个喷嚏,眼睛水汪汪的,“好冷的天,我一早出门还以为自己掉冰窟窿里了。” 青椒听了祝清欢这话噗嗤一下笑出声,端了姜汤给她:“二姑娘,用些姜汤吧,省的染了风寒。”又将剩下两碗分别交给祝清嘉和祝清萦。 祝家三姐妹用了姜汤均舒服地一叹。 “还没过年都这么冷,过年的时候得多冷啊!”祝清萦吐了吐舌头,想到更冷的天气打了个哆嗦。 祝清嘉竟然也加入了其中闲聊,不过用的手语:“也许过年的时候就暖和了,天一直这么冷,可不好。” 祝星柔柔地道:“过年会更冷,半月后还有大雪,到时一下连绵十余日。” 祝清欢咂舌:“正好,母亲让咱们今儿到街上去再裁几件冬衣。尤其是星姐姐,母亲特意说了要你多选两件衣裳,可不能推辞。” 祝星羞涩一笑:“我不推辞,只是姐妹们也要一同选才是。” 祝清嘉比划:“这是自然。” 三人戴了幂篱往城里的云锦楼去。 天冷路滑,马车行得很慢。路上所有马车皆是慢慢悠悠地动着,生怕有什么岔子。 坐在马车上无聊,祝清欢又说起八卦来:“上次余婧茹被送到官府,不过没领杖责,余夫人出手保下了她,到底是母女连心。为了平民愤,余夫人让驾车的车夫领了罚,车是他驾的,如此推诿也行,不过却让百姓更瞧不惯他们了。从衙门出来的时候每个人头上都落了菜叶子呢。” 祝清萦嘿嘿地笑:“她活该。” “后来呢?”祝清嘉面上的好奇不再是遮遮掩掩的,很坦坦荡荡。 祝清欢只觉得今日的大姐姐很不一样,但没有细想,还是很快乐地继续八卦着:“前日余夫人来了咱们家道歉呢。” “母亲都没和咱们说。”祝清萦撅嘴。 “因为余夫人道歉后边带着余婧茹离开广阳了。”祝清欢很是得意。 “啊!”祝清萦捂住嘴,“余婧茹自小在广阳长大,能走到哪去?” 祝清嘉解释:“她在广阳丢了如此大的人,离开才是对的。” 祝清欢和祝清萦皆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几个人聊得兴起,马车又突然停了。 祝清萦吐槽:“要不是余婧茹已经离开广阳了,我以为又是她呢。” 祝清欢和祝清嘉均笑开。 车夫隔着马车的帘子道:“姑娘,外面有人卖身葬父,许多人在瞧热闹,路被人堵着了,过不去。” “卖身葬父?”祝清萦好奇,“什么是卖身葬父?我也想去瞧瞧,大姐姐,我们去看看吧,求求你了。” 祝清欢虽然知道卖身葬父是个什么东西,却没亲眼看过,当下也望着祝清嘉撒娇道:“大姐姐,我也想瞧瞧,我们去吧。” 祝清嘉犹豫了一下,转头看向祝星。 祝星很配合地露出很想看的期盼神情。 于是祝清嘉勉强同意:“戴好幂篱,不可乱走。” 有马夫在前面开路,祝星一行人挤入人群之中。 人群中央跪着个灰衣仆仆的女孩子。女孩瘦成了一张纸,脸上黑黢黢的,让人看不出模样。她低着头,露出稀疏发黄的发顶,没有看人。 寒冬腊月,女孩只穿了件破单衣,裸露在外的手腕脚腕又黑又干,满是皲裂。她胸前挂着个木牌,牌子脏兮兮的,上面横七竖八歪歪扭扭地写着四个大字。 卖身葬父。 围观百姓议论纷纷。 “哎,好可怜的闺女,娘死的早,爹也死了,现在没了出路,要卖身葬父。” “哪有那么容易?她在这儿跪了一上午了,过去好几家富人不都没理会他?” “这丫头这么瘦这么小,黑黑丑丑的,能做什么?还要五两银子,买她才奇怪哩。” …… “她好可怜。”祝星身边的祝清萦小声道,“这么冷的天,父亲还不能下葬。” 祝清欢戴着幂篱点点头:“可惜要五两银子。”她们一个月的月钱才不过二两。 祝清嘉微微叹气,多少有些怅然。 祝星隔着黑纱打量女孩,在幂篱之中轻轻挑眉。她抬手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满是同情地叹息:“真是太可怜了。” 她上前两步,从腰间的荷包中摸出一小锭银子弯腰递给女孩:“去葬了你父亲吧,再买几件厚衣服穿,” 女孩惊讶地抬起头,木呆呆地看着祝星,像是被吓到了。 祝星转头看向车夫:“劳驾帮她葬了她父亲。” 车夫领命。 百姓之中一片哗然,没想到真有人愿意用五两银子去买个瘦不拉几的小丫头。 见女孩不动,祝星拾起她的手将银子放在她手中,一黑一白肤色差很是显眼。 “事情妥当去祝县令府上寻我,我是祝星。” 第22章 因着女孩卖身葬父的事,众人见到了穷苦之人,便也没了逛铺子的心思,随意选了几匹料子裁冬衣用便回了府上。 回府上没多久,祝刘氏便送了银子过来。大约是觉得祝星买丫鬟花了一大笔钱,怕她没有钱用。 祝星也没推辞,将银两收下。 “小姐,我煮了鸡汤,里面放了骨胶,可香了。一会儿那个妹妹来也能吃到,听说她瘦得厉害。”青椒叹了口气,“哎,这世道。” “怎么?”祝星抬眸看她一眼。 “小姐,这世道穷人好难。”青椒蔫蔫地说了句,“我和那个妹妹差不多,当年也是卖身到祝家做丫鬟的。” “我和母亲相依为命长大,前年我娘积劳成疾生了一场重病下不去床,我就把自己卖到祝家做了丫鬟,希望能换点钱给我娘治病。”青椒抿了抿唇,声音有些颤抖,“可是我娘拿了钱也没有治病,她说自己不想拖累我,于是将自己吊死了。小姐,活着好难……” 祝星放下书卷,将帕子递到青椒面前,神情温柔:“擦擦脸吧。” 事实上她比青椒还倒霉些,她的所有族人都死了。而她再活过来已然是五百年后,世上已经没有巫族的痕迹。 即便如此,她也不会去寻死,反而要活得更好。 只有懦夫才会逃避。 青椒接过帕子擦了擦眼睛,哭着不住地打嗝道:“嗝,小姐,我失态了。我……我想起往事太伤心,吓到小姐了吧。” 祝星摇摇头,微笑:“不会,哭出来就好了。每个人都有决定自己生死的权利,旁人无权置喙,却可以不满。恨她也好,怎样都好,既然现在你还好好活着,便该过好自己的生活。” 青椒抽了抽鼻子,半晌才抬头道:“小姐,你真好。” 祝星弯了弯眼睛:“去洗把脸,现在像兔子,红眼睛。” 青椒不好意思地捂住眼睛:“是,小姐。” 青椒方去打水洗脸,院子中便一阵热闹。不多时,门外便响起了祝刘氏赐来嬷嬷的声音。 “星姑娘,您上午买的那丫头到了。” 如今已是下午,动作还挺快。 祝星声音柔柔的:“让她进来吧。” 外间的门被打开,一道影子出现在房中。 “我在内室,不必拘谨,请进来吧。”她的声音像是清甜的泉水,悦耳动听。 或许是因为害怕,女孩走得并不快,不过倒还是走到了内室。看上去她已经洗了个澡,换了一身成色并不如何的新袄子。 见着祝星,她扑通一声直接下跪磕了个头:“多谢小姐,小姐大恩大德,奴婢愿为您当牛做马。” 祝星闻言轻笑:“你是人,我要你做牛做马干什么呀?快起来吧,地上凉。” 女孩这才慢吞吞地从地上起来。她个子比祝星要高些,整个人像一支细瘦的竹竿。厚棉袄穿在她身上也是空荡荡的。 “你叫什么名字?”祝星托腮问话。 “我……奴婢没有名字,爹娘都叫我二丫,小姐若不嫌弃,可不可以给奴婢起个名字?”女孩似乎并不适应一下子说很多话,一句话说下来磕磕绊绊的。 祝星笑:“你习惯自称什么便自称什么,不必刻意奴婢奴婢的。我身边伺候的有个叫青椒,你就叫花椒吧。” 花椒一点异议都没有:“是,小姐。” 祝星点点头:“不要一直低着头了,我很可怕吗?” 花椒顿时结结巴巴地解释:“小姐……不可怕,很好。” “那就抬起头吧。”祝星的语气温和又强硬,让人无法反对。 花椒僵硬着身子,缓缓抬起头。 什么是让人看一眼就忘的长相?花椒就是这样子的。她的五官都还算标准,组合在一起就成了十分平庸,像是沧海一粟中的一粟。 祝星也没说好看或不好看,只是很随意地道:“以后就不要低着头了。” “是。” “日后你就和青椒一起贴身伺候我吧,会些什么?” “奴婢会洒扫庭除,洗衣烧饭也会些……” 祝星了然:“至于具体该如何,到时候让青椒教你便是,现在先给我倒杯茶吧。我口渴了,想要吃茶。” 花椒称了是,转身去矮榻上的方桌前倒了杯热茶,双手向祝星奉上。 祝星伸手去接茶碗,在摸到碗壁时手却像滑了,茶碗眼看着就要落在地上砸个稀巴烂。 花椒本来收回的手却又闪电一般伸出,稳稳托住茶碗底部。 “你没事吧?手可有烫伤?”祝星忙拿过花椒手上的茶碗放在方桌上,而后神情紧张却又轻柔地抓起花椒接茶碗的手,忧心忡忡地瞧着。 花椒下意识想抽回手,但手被祝星握着,她不敢使劲儿,于是只能被祝星如此握着手。但她头一次有如此体验,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祝星恍若不知,把她往榻上一按:“在这儿稍等一下。” 她转身去了梳妆台,从妆奁盒中拿出一盒药膏。她语气温柔:“我没拿稳茶碗,害你烫到了,对不住。”一面拧开药膏盖,挑了些碧绿的烫伤膏在花椒手上抹开。 “感觉好些了吗?”祝星歪头问。 “好……好多了。”花椒再度低着头,让祝星看不到她的神情。 同样的,她这样也看不到祝星的神色。 祝星眼神深邃,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在眼底。如她想的那般,花椒果然不是个意外。虽然不知道她的目标是谁。 一开始在长街上见到花椒时她并未怎么怀疑,只是随手救人。直到刚才花椒进来时步履虽然不快,却过分轻盈,让她意识到她有武艺在身。 所以她故意用接不住茶碗来试探花椒,又为了看花椒手上的茧而亲自为她涂药。 花椒右手的虎口和指腹是经年累月的老茧,只有长期使用兵器才会如此。 很有趣。 祝星收起眼底神色,一派柔弱无害:“好些了吗?” 花椒急急忙忙地趁机抽过手磕磕绊绊地说:“好……好了。” 祝星又道歉:“伤着你了,是我不好。” 花椒的头摇成了拨浪鼓,心跳得飞快。她是靖王手下暗卫中的一员,受靖王命令来此处混入祝家保护祝星。 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 可她接任务之前听头儿说这祝姑娘心思缜密不容小觑,她还以为是多么可怕的人物。如今看来,祝姑娘分明是个仙女。 又美丽又善良,完全不是头儿口中说的那般,果然还是要眼见为实。 从来没人对她这么好过。 只不过是被烫到,祝姑娘就会如此担心自责…… 往日她在刀光剑影中出生入死,也不曾有人对她如此关怀备至。 花椒在心中更加坚定了好好保护祝星的信念。如果说以前是命令,现在她就是发自内心的,想这么做。 “小姐,我弄好了。”青椒有些不好意思地进来,头发重新梳了一遍,衣服也换了新的。 “这是花椒。”祝星跟青椒介绍,“日后你们两个共同分担事务便是。” 青椒对着花椒一笑:“我是青椒。” 花椒低声说:“我是花椒。” 青椒以为她紧张,安慰道:“小姐是个很好的人,你不要怕。” 花椒道:“我不怕。” …… 县令府的日子清净自在,一晃半月过去。 半月之后雪真正降临,大地一片白茫茫。天冷得厉害,人们张口便是白气,出个门手脚都能冻掉。 县令府安静了许多,各人都在自己院中用饭,省的出入太冷,感染风寒。 花椒在祝星身边留下伺候。她虽不似青椒般活泼开朗,但十分稳重踏实。祝星平常抬手她便知道祝星要什么东西。 更奇的是花椒力气超群,徒手可以搬起水缸。 据她所说,是自己农活儿做多了。 “小姐,茶。”花椒递了热茶给祝星,“热的,喝了暖和。” 祝星毫不设防地接过茶抿了一口,惊喜地笑了出来:“是花茶,好甜。” 花椒见祝星如此坦诚单纯,心中一叹。怪不得主子让她来保护祝姑娘,这样天真烂漫,谁要害她实在是易如反掌。 见祝星喝了花茶开心,花椒也跟着露出了个笑脸:“里面放了些蜂蜜……” “很好喝,我很喜欢,谢谢你。”祝星神色诚恳。被她用这样一双美得不可名状的眼睛瞧着,别说是男人,就连女人也要脸红。 花椒红了脸,装作收拾祝星翻过的书页来掩饰害羞低声道:“小姐喜欢就好。” 这么多日相处下来,祝星也发现花椒对她并无恶意,反而很是护着。如此她也就不好奇花椒的目的。 对自己好的人,何必怀疑。 冬日的天黑的格外早,宗豫一睁眼便察觉到一道审视而警惕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不用看他都知道是谁。 是他亲自送到祝星身边护着她的暗卫十一,现在叫花椒。 不过十数日,花椒倒是真把自己当作祝星的丫鬟,忠心无比。甚至担心他的猫身会伤到祝星,因而对他防备不已。 宗豫深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好在祝星很快察觉到花椒目光的方向,转头看向床上,眉眼瞬间温柔和煦:“小鱼,你醒啦,过来我抱抱。“ 花椒面上不显,心中却有些不自在。 这等没有被驯服过的畜生如此亲近小姐,实在不好。 第23章 一场雪断断续续地下了十天有余。 雪霁初晴时终于到了年关,祝县令也终于能在人的搀扶下坐起来,气色好了许多。 县令府气氛却怪怪的。照理讲阖府上下不说大张旗鼓的庆祝,也该是喜气洋洋。然而几日以来,上到祝刘氏,下到府上各下人都不见喜色,反而显得有些忧虑。 今日祝县令难得上桌用饭,一家人便聚在一处。 桌上摆了十二道菜并两锅汤,鱼羊合成一个鲜,散发出让人垂涎欲滴的香味儿。 桌沿一圈围坐着七人。除微笑的祝星外,其余祝家人皆屏息凝神垮着张脸,完全没有半分开心的模样。 侍奉用饭的丫鬟为诸人舀了汤在碗中,开始布菜。 祝县令趁着这时候向祝星道谢:“星姐儿,多谢你,若不是你,我这把老骨头只怕……” 祝星打断他的话,轻声细语:“叔父,如今好好的就莫说这些了。” 祝县令乐呵呵一笑,刚咧开嘴,就感到身侧一紧。 祝刘氏的手在他腰间轻轻一掐。 祝县令便笑不出来,肃着脸道:“那也是多亏你了。” 祝星只是低眉顺目地一笑:“叔父客气了。” 祝清嘉看着父亲如此,抿了抿唇,将头低得更低了些。 祝刘氏见祝清嘉如此,张了张嘴要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她拿起汤匙,掩去眸中的痛色。 一顿饭在寂静之中用完,气氛低沉地叫人不敢大声呼吸。平日里最耐不住性子的祝清萦都老老实实端端正正地坐了一整个晚膳。 祝星恍若什么也没觉察,如平日一般慢条斯理地用饭。 一顿饭用完,各回各房。 “小姐,方才真是好压抑,大家怎么都这个样子了?”青椒抚了抚胸口,似乎还没有从其中的压抑缓过来。 花椒点头表示赞成:“院子里,嬷嬷,一样。”说的是祝星院子中那几个被祝刘氏拨过来伺候的嬷嬷也是一般。 祝星微笑:“不清楚回去问一问就好。” “对哦。”青椒和花椒后知后觉地恍然大悟。 是啊,有什么疑问是不可以问一问解惑的? 回到院中,两个老嬷嬷也已经用了饭,正在收拾碗碟。 平日里这两个老嬷嬷是不必到祝星身边贴身伺候的,只需处理些院子中的杂活,并不辛苦。再加上祝星善良温和,并不为难下人,她们乐得在祝星手下做事,也足够尊重祝星。 “您二位一会儿忙完了到我家小姐那儿去一遭吧?小姐有些事情想请教二位呢。”青椒一回来便去知会两个嬷嬷。 “不敢当,我等收拾收拾便过去。”两个嬷嬷互看一眼。虽然她们并未行什么错事,心中仍稍有惴惴。 “哎,不急,您过来就是,慢点也无妨的。”青椒甜甜地笑。 “不敢不敢。” 两个嬷嬷也如口中所说那般不敢,飞快地忙完手里的活儿,便赶着去见祝星。 “问星姑娘好。” 房内暖和,少女只穿了件纯白的小衫,腰间系着淡蓝色撒花的百褶长裙,衬得她腰只有一把,细得像柳。 她除了鞋子屈膝坐在正厅靠墙的矮榻上,长裙将她套着罗袜的双足掩住。见两个嬷嬷到了,她将头抬起,露出一张美得让人忍不住屏息的脸来。 “二位嬷嬷来了,请坐吧。” 少女怀中是一只竭力挣扎的黑猫,看得两个嬷嬷提心吊胆,生怕这猫将如此脆弱易碎的仙女给伤着。 两个嬷嬷犹豫着道:“星姑娘,这猫好生凶残,要么您……” 祝星柔柔地笑,将猫抱得更紧了些:“他很乖的,不妨事。” 黑猫这时候又安静下来,认命似的任由少女抱着,猫脸上露出人性化的无奈。 两个嬷嬷见祝星心中有数,便在下手椅子上坐好,稍稍有点拘束。 怪不得星姑娘是京城那来的,他们广阳这样小的地方哪里能有这样钟灵毓秀的姑娘。 花椒看了茶,青椒端了茶点。 两个嬷嬷受宠若惊地忙道不敢。 “这次来,是有一事不解想请教二位。”祝星漫不经心地拿起猫爪在手中把玩,黑猫由着她这么玩。 “您尽管问,老奴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近几日府中是怎么了?我瞧着大家都很沉郁呢。”祝星似是不经意地问。 她这么轻飘飘的一句,却让两个嬷嬷大惊失色,仿佛问的是什么洪水猛兽。 “这……”两个嬷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犹犹豫豫着不答。 祝星露出理解的神情,眉目舒展,很是宽容:“若是不便开口也无妨的,千万不要勉强自己。” 听着祝星轻声细语,二位嬷嬷如沐春风。感动于她如此包容体谅,嬷嬷们咬了咬牙开口:“星姑娘,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秘闻。” 祝星美目流转:“愿闻其详。” “您也知道大姑娘她不会说话……其实大姑娘刚出生到四五岁的时候都会说话,还说的很好,是个极可爱聪明的孩子。”褐衣嬷嬷叹了口气,打开了话匣子。 青椒诧异:“那现在怎会说不得话?” 宗豫本在抵抗着祝星摸他耳朵,听起八卦来便也顾不上这个,由着她摸个痛快。 祝星心满意足地摸起猫耳朵,手感甚好,并在心中感叹小鱼着实是只好脾气的猫,容着她随意作弄。 嬷嬷答:“就是十几年前的这时候,夫人带着大姑娘到街上玩耍。越是年关,街上的人便多。夫人和伺候的嬷嬷们看护不及,大姑娘被挤散,叫拍花子的绑走了。” 青椒倒抽一口凉气,义愤填膺:“实在是丧尽天良!” “可不是吗。”嬷嬷接话,“好在官府的人抓得快,大姑娘被救了回来。但因为被灌了哑药,再也说不出话来。” 青椒气地一拍桌子:“大姑娘那时候那么小,他们竟然也能下得去手!” 嬷嬷叹气:“是啊,那之后大姑娘被救了回来,但每年上下这个时候府上下都是这种气氛,谁若是露出个笑脸,那就是不心疼大姑娘。” “啊?”青椒傻眼了。 花椒也没想到会是因为这个。她本就不善言辞,听了这个更是无语。 祝星微微挑眉:“夫人这么吩咐的?” 老嬷嬷点点头。 “可是如此也不对啊……”青椒说不出哪里不对,但知道这么做是不对的。 “哎,夫人她心疼大姑娘也没错啊。”老嬷嬷不由得为祝刘氏辩护。 宗豫打了个哈欠,有些想笑。有时候越在乎什么,越抓紧什么,反而越容易失去什么。 祝刘氏如此来表达自己的心疼,反倒弄巧成拙,容易让祝清嘉觉得哑巴是一件永远都过不去的事。 祝星轻轻一叹,眸中染着淡淡悲伤:“夫人和大姐姐自是没错,错的人贼人罢了。只是如此,夫人以为是对大姐姐好,却怕是伤了大姐姐的心。” 嬷嬷见祝星微微蹙眉黯然伤神,心疼不已。 这样漂亮的姑娘谁让她伤心便是一种罪过。 “星姑娘,您莫伤心。”嬷嬷手足无措地劝。 青椒和花椒跟着揪起心来。 宗豫最清楚祝星又在装模作样了。倒不是觉得她淡泊亲情,只是清楚她不会为这些小事伤心垂泪。 她能引动天雷让天降下罪罚,又怎会因小事而感到无能为力。 清楚归清楚,哪怕知道祝星是矫饰伪装,他还是见不得她皱眉的模样,尽管她这样很有一种楚楚可怜的动人之美。 为了让祝星开心些,宗豫勉为其难地用脑袋拱了拱她的手。 反正现在他是只猫,不会有人知道靖王为了讨好女子的谄媚行径。 果然祝星的眼睛瞬间亮了,感受到了他的心意。虽然她面上仍是悲伤,手上却没停下摸他脑袋。 偏偏众人只瞧得见她的脸,压根儿没注意到她的动作。 宗豫只觉得头皮一阵发紧发热,几乎要被她撸秃了去。 他就不该心软的! “我无碍的。”祝星勾起一个浅笑,其脆弱无辜倒不像在说自己没事,反倒像在说我有事。 众人依旧担心极了。 祝星撸猫撸得开心,脸上难得表现出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出来。她似乎抓住了小鱼的弱点。 善良的小猫见不得她伤心难过。 在旁人眼中,这便是星姑娘为了让旁人不担心强颜欢笑。 “有劳二位嬷嬷告知。青椒,待会儿将医馆前几日送来那几坛黄酒送予二位嬷嬷吃。”祝星吩咐。 “不敢不敢。”两个嬷嬷推辞一番还是收下,对祝星更是感恩戴德。 那可是周老郎中医馆的黄酒,吃了强身健体哩!星姑娘实在是仙女转世。 青椒去送二位嬷嬷,祝星突然带着上位者的冷硬叫:“花椒。” 花椒刻在骨子里的潜意识比脑子快一步,单膝跪地另一只手撑在支起膝盖上应道:“在。”活脱脱一个等主子发命令的合格暗卫。 二人一猫皆沉默了一霎,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祝星掩去眼底狡黠的笑,温柔地故作吃惊:“不必行如此大礼的,我又不是一个可怕的人。” 花椒松了口气:“是。”忙站了起来。 “只是想让你明日陪我去医馆走一遭。”祝星想原来花椒之前是做暗卫的。 第24章 祝星拿了药又和周郎中讨论了一会儿止血术的具体手法才回来。 一回府,青椒便在门口迎她:“小姐,不好了,大姑娘和夫人吵起来了。” 祝星讶然:“咱们现在过去,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清楚,本来我是去夫人那里送黄酒的,大姑娘也在那,两个人用手语越说越激动。我看不懂手语,不知道她们说的什么,就想着赶紧等小姐你回来。”青椒一面快步带路一面解释,手中还是两瓶黄酒。 祝星随着她往祝刘氏院中去。 祝刘氏院外已经站着不少丫鬟婆子。花椒开路,祝星轻松地进入院中,远远地便听见祝刘氏抽泣。 祝星眉头拧起,往房内去,一面又让青椒把外面聚集的丫鬟婆子们疏散了去。 房中不止祝清嘉和祝刘氏,还有祝清欢、祝清萦以及祝长弘。 祝长弘站在祝清嘉和祝刘氏中央,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副为难模样。 祝清嘉抿唇不语,一双眼红通通的,偏又有着倔强的光。祝清萦则站在她左侧紧紧牵着她的手。 而祝刘氏坐在椅子上只抹泪,旁边的祝清欢时不时拍拍她的背。 见着祝星进来,几个人都勉强换了笑在脸上。 祝长弘苦涩一笑:“吓到你了,星妹妹,实在是不好意思。” 祝星摇摇头:“我无事。婶母和大姐姐还好么?” 祝刘氏和祝清嘉同时扯了扯唇角对着祝星笑笑,表示自己无事,只是笑的比哭的难看。 祝清嘉下颌紧绷,一看便是牙关咬紧了。 她手上比划一通:“我先回去了。”而后径直转身,背影铮铮,很是要强。 “大姐姐。”祝清萦追了出去。 祝星瞧瞧祝清嘉,最终还是倒了杯茶递给祝刘氏:“婶母喝茶。” 祝刘氏接过茶,看着祝星怯怯的模样,心中再忍不住,眼泪哗哗地流。 祝星便劝:“婶母,您莫哭了,您一哭祝星心里也难受得紧呢。” 祝刘氏听她这么说,心中更加难受。一时想想自己当年的过错,又想想方才祝清嘉说的那些,终于大哭起来。 “都是我的错啊!若不是我没看好嘉姐儿,她又哪里会遭那种祸事!都是我啊!”祝刘氏捶胸顿足,哭的几乎要背过气去。 祝清欢在一旁小声啜泣,陪哭。 祝长弘叹气,这个时候也不知道该劝些什么好。 少女清澈纯净的声音在房内突兀地响起:“婶母,你错了。” 祝刘氏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其他人亦然。 “我……我错了?”祝刘氏喃喃。 祝星眼中闪烁着同情:“婶母,你一直在意当年星姐姐的事,从来不曾走出。” 祝刘氏用帕子捂着脸:“当年若不是我粗心……” “可婶母不走出来,大姐姐也走不出来啊。”祝星轻飘飘地说了这么一句。 祝刘氏如遭雷击,心猛的一下揪着疼了起来。她张着嘴,连眼泪都顾不上流,脑海之中全是祝星方才轻描淡写的那句话。 是她错了!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纠结于此,深觉自己对不起大女儿。可她这样的行为又如何不是让大女儿强行记着这不快之事。 怪不得刚才嘉姐儿让她不要如此。 可她是怎么回应的? 她还一直在和嘉姐儿说自己当年多后悔…… 走不出的一直是她!也是她这么多年一直在提醒嘉姐儿过去的事! 她错了! 是她害得嘉姐儿变哑,还是她害得嘉姐儿一直走不出来! 祝刘氏哭的几乎要背过气去,悔恨和自责种种情感在她心头交织。 “我该如何是好啊,星姐儿!”祝刘氏这时候完全祝星当作救命稻草了。 祝星垂眸:“大姐姐那样好的人,不会怪罪婶母的。” 祝星这么说非但没安慰到祝刘氏,反而让她更加心如刀割。 她的嘉姐儿那样体贴,可她一直在做什么啊。她所谓的疼爱和自责让她的女儿活得更难受了。 祝星面上一副心疼不已的神色道:“婶母,您莫要太难受,做得不对的日后改了便是。一家人,您说可是?” 她方才说那些话是故意扎祝刘氏心窝子的。 造成的伤害无法挽回,她也算是替祝清嘉和自己出些气。 祝清嘉好不容易经过上次她开导后外向了些,却叫祝刘氏给搅合了。 祝长弘忙跟着劝:“星妹妹说的是,还请母亲莫要伤心太过了。” 祝刘氏依旧抽噎着,倒恢复了些理智。她揩泪对祝星哭腔道:“婶母如此失态,让你见笑了。” 祝星微笑:“怎会。您既然好些了,祝星便去瞧瞧大姐姐。” “有劳你了。”祝刘氏一叹,“嘉姐儿她跟你要好,你帮着多哄哄……这么说实在是太让人惭愧了。” 祝星莞尔:“不妨事的,大姐姐坚强温柔,我很喜欢她呢。” 长辈总喜欢听旁人夸自家孩子,祝刘氏也不例外。她终于露出个笑,转瞬又悲伤起来。 …… 打祝刘氏那儿出来,祝星便向祝清嘉那儿去了。 进房间时,祝清嘉只披了件浅紫色外衫凭窗而立。窗户开得很大,呼啸的冷风不住地往里灌,几乎要将她的外衫吹落。 可她却不闪不避,就那么站着。 见祝星来,她转了头,望着祝星笑笑。不过这笑不达眼底,只是勾了勾唇角罢了。 祝星快步上前将窗户关了,带着些气恼数落她:“大姐姐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实在令我着恼!” 祝清嘉拢了拢外衫,心中淌过一股暖流,带着些讨好比划道:“我错了,你莫生气。”她能感受到祝星是真心实意地关心她。 祝星叹气:“我又哪里会生你的气?现在感觉怎么样?可好些了吗?” 祝清嘉抿了抿唇,摇摇头。 这便是跟祝星交心,没装着开心。 祝星眨眨眼,口齿清晰:“大姐姐放心,我也不是来开解你的。” 祝清嘉忍俊不禁,乌云密布的心中终于见了晴。她就知道她这星妹妹是个妙人儿。 祝星又道:“不能感同身受,开解你反而是高高在上地勉强你。” 祝清嘉一怔,瞧着祝星。 日光穿过轩窗在祝星白皙的脸上投下长而卷翘睫毛阴影。她睫毛翕动,一双眼像蕴藏着无限秘密的湖。 祝清嘉只听见她问:“大姐姐,你恨婶母吗?” 祝清嘉呼吸一窒,垂首。 良久她才抬起头,慢慢地点了下头,然后又摇了摇头:“都过去了,一开始我是怪母亲的,可她也是一时不察,该怪的是那拍花子。而且母亲这么多年一直被自己折磨,我不恨,也无法恨她。” “那大姐姐甘心从今以后都不能说话么?” 青椒和花椒听着自家小姐如此直接地问话,忍不住为她捏一把汗。 祝清嘉反倒觉得祝星如此是率真,很耐心又无奈地答:“一开始是不甘心的,现在倒习惯了。之前你也说过,不能说话,日后用笔写用手语都是一样的。” 她说完这话忽觉心头一松,整个人都轻快起来,仿佛冲破了禁锢她已久的桎梏。 祝星见她长出口气,眉眼都鲜活起来。 和上次被祝星开导过的不同,这次祝清嘉是自己想通后说出的这些话,心结已然解开。 祝星掩去眼底神色,单纯地笑:“大姐姐如此想,我便放心了。晚上我让青椒过来送碗药给你吃,怕你吹了风头疼。” “好。”祝清嘉笑盈盈。 …… 到了夜里,青椒果然端了药来。 “大姑娘,这是我家小姐亲手熬的药。我一路小跑送过来,就怕药凉了,您快趁热喝了吧。”青椒气喘吁吁地从食盒中拿出药碗,药碗中药汁漾着波光。 祝清嘉接过药碗,毫不设防地将药一饮而尽。 药的味道出乎她的意料,并不苦涩,甚至还有回甘。 她漱了口又用帕子擦了嘴,然后道谢:“多谢你,青椒,也替我向星妹妹道谢。” 青椒大大咧咧一笑:“大姑娘客气,我回去回话了,您多注意身体。” 祝清嘉笑笑点头。 喝了药后,祝清嘉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神清气爽,只是喉头发痒,口中发干。 夜里她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中鸟语花香春意盎然,百灵鸟在树间歌唱。她还以为白日和母亲争吵会让她做个不好的梦。 祝清嘉听得入迷,跟着在梦中一起唱起歌来。她越唱越开心,但心中又泛起淡淡的遗憾。 或许这辈子只有在梦中才能如此尽情地歌唱了。 既然如此,她便在梦中将心愿了了,也算不留遗憾。 于是祝清嘉便在梦中唱了一夜。 她是祝家的大姑娘,在梦外总要端庄稳重,尤其是不会说话后她更加如此。现在她是少有的机会聒噪。 唱了一夜她心中的郁气疏解,但取而代之的是口干舌燥。 梦境消失,因为疲惫,祝清嘉沉沉睡去。 可喉间那股渴感和涩感怎么也挥之不去。 她抿了抿唇,无意识在床上翻了个身,喉间溢出一个“水”字。 因为祝清嘉不会说话,怕有意外,她的房中每夜都有贴身侍女在墙角的榻上睡着守夜。 贴身侍女听到动静迷迷糊糊地醒来,外面的天已经隐隐亮了。 “水。”这一声稍微大了些。 贴身侍女坐起,不可思议地看向声源,紧接着狠狠掐了自己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