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明工程师》 第1章 扬州十日 “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 南朝宋人殷芸的故事文章《小说》中,进京赶考的几个书生救了一个老头,结果这个老头居然是不世出的老神仙,为了报答几人的救命之情,许几人每人一个愿望,其中最聪明的一个书生,就提出了上面的一句诗词作为愿望。 非是这个书生掉书包,而是自南北朝到元明时期的扬州,俨然当代经济中心,累世富庶之地,淮河上的一颗明珠。淮扬路上,瓜洲渡口,熙熙攘攘皆为巨贾豪商,作坊店铺遍布城内城外,工商鼎盛,人口密集,城中房屋雕梁画栋,鳞次栉比。烟花丛中,寻花问柳之徒接踵摩肩,莺莺燕燕之声千娇百媚,故而唐代诗人贾岛有诗云:“闻说到扬州,吹箫有旧游。人来多不见,莫非上迷楼?” 明代以来,扬州府作为江苏省境内江北二府之一,辖三县领三州,地理条件更为得天独厚,以大运河为漕运依仗,交通便利,盐业发达,南货北上,北货南运,刺激了工商业的进一步发展,是以明人林章在风花雪月中忘情吟诗道:“不知今夜秦淮水,送到扬州第几桥?” 1645年,南明弘光元年四月,扬州。 狼烟遍地,哭声震天,城池四门紧闭,往日烟花繁华的城市已成为人间地狱。青石板铺就的大街上,身着铁甲、剃着金钱鼠尾辫的士兵拿着大刀长矛,狞笑着踢开街道两侧的大门,高呼“蛮子献宝!”冲进去杀光男子,抢虏妇女,翻箱倒柜,抢走一切可以拿走的财物,身高不及车轮的幼童则被带走,充作披甲人之奴。 一时间,扬州城中火光冲天,不分贫贱良萎、富室草芦,没有一家一户能逃脱屠城之灾,大街小巷尸横遍野,无数人头落地,千门万户家破人亡,号哭声声震百里。 扬州最热闹的东关街上,一家临街的铺子,朱漆大门已经被撞得稀烂,一名光头鼠尾辫的矮小敦实清兵右手提着长刀,刀尖上鲜血淋漓下滴,左手提着裤子,胡乱系着裤带,一脸的愤怒之色,气冲冲的走了出来。 另一个高大一些的清兵大笑着从身后追上,拍着他的肩膀笑道:“墨尔迪勒,我的勇士,这就让你生气了?” 前一个清兵墨尔迪勒被人调笑,本就在气头上,又被人无礼拍了肩膀,不禁勃然大怒,就要发作,回头一看瞧清来人,却又顿时气泄,跪下低着头道:“额真,属下失礼!” 后一个清兵把他拉了起来,道:“也难怪你生气,入关以来你南征北战,跟明狗大小百余仗,从未被那些懦弱的汉人伤上分毫,今天却在这里被一个娘们咬伤了命根子。” 说道这里,他嘴角一阵扯动,又压抑不住的大笑起来。 墨尔迪勒又羞又气,一张大脸憋得通红,偏偏发笑的又是他的额真,掌握生杀大权的家族之长,不能造次,只得羞愤的站在街上,低头不语。 额真笑过之后,脸色一变,厉声道:“既然你知道羞耻,就应该把力气用到杀光汉狗身上,我告诉你,你今天丢了我的脸!如果不杀五百个汉狗的头来见我,我杀你满门!” 墨尔迪勒一呆,不禁出声问道:“额真,五百人,我一个人杀,今天怕是来不及了。” 额真展颜一笑,阴沉沉的粗声道:“豫亲王下令,杀尽城中汉狗,十日不封刀!这才第五日,再杀五百人,每天一百人,你做不到吗?” 墨尔迪勒闻声大喜,笑道:“还有五日,当然做得到!额真,你放心,不消五日,后天我就在城门前堆五百个人头献上!” 额真斜眼撇撇他的下身,那处血迹未干,晒道:“你的命根子没有大碍吧?” 墨尔迪勒尴尬的喃喃道:“无事,没有大碍,那个贱妇只是咬了一点皮外伤,还没有下死力咬就被我一刀砍了。” 额真正色道:“墨尔迪勒,你给我记住,这几天屠城才是正事,至于女人,待我们打下江南花花世界,还怕没有吗?五日之后,只要你能在城门外堆上一千个人头,我赐你一个明狗的诰命夫人又有何难?” 墨尔迪勒大喜过望,不顾下身疼痛,跪下大声回道:“是!属下遵命!请额真放心,我一定如期奉上人头!” 说罢,长身而起,提刀大步顺着石板街道冲了出去。 这样的情形,每一刻都在扬州城中上演,无数的清兵在街道上、店铺内、民宅中,抢夺财物,杀人放火,城破时躲入家中、希望能逃过一死的老百姓,被暴戾的兵丁从屋子里拖出来,不顾哀声求饶,残杀在门口。血流成河,尸首遍地,就连青色的石板街道,也被染成了红色。 硝烟弥漫,凄惨绝伦。 漫天烽火中,一群畏畏缩缩的身影,出现在兵锋卷过的一条小街上。 街上全是尸体,血腥之气洋溢在空气中,几乎令人作呕。 一阵微风吹过,将硝烟中的身影显现出来,原来是二十几个身着青色麻衣的光头和尚,看年纪,都是不到十八岁的小沙弥,满脸稚嫩,神色惊恐,当看到满街的死尸时,更是吓得连脚都迈不出去。 “阿弥陀佛!”几个和尚闭目低声宣号,以此来抵御心中的恐慌。 “阿你个屁!”跟在几人身后的一个黄脸兵丁一脚踹在走在最后面的一个小和尚背上,这一脚势大力沉,小和尚遂不及防,被踢了个狗吃屎,脸碰在地上,顿时鼻血长流。 前面的几个小和尚连忙转身将他扶起,畏畏缩缩的站到一边。 “呸!晦气!”伸腿踢人的兵丁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这人一张脸脸色蜡黄,高颧骨尖下颚,一对鼠眼中满是刻薄无情,额头上一道细长的伤疤,似乎是弓箭划过的伤痕,身材不高却很结实,一看就是混过多年的老兵痞,他恨恨的骂道:“你们这帮小秃驴,老子看着就来气!别人在城里抢金银抢女人,升官发财,老子却要陪着你们抬尸体撒石灰,想着就来气!”越说越气,黄脸兵丁作势又要抬腿上去踢人。 一群小和尚挤作一团,恐惧的望着黄脸兵丁,瑟瑟发抖,却没人敢躲避,只是绝望的不断低声诵读“阿弥陀佛”。 其中一个瘦弱的小和尚,却咬咬牙,看了看坐在地上鼻血长流站不起来的同伴,毅然从一群光头和尚中站了出来,站到了黄脸兵丁面前。 这个小和尚面目清秀,剑眉星眸,虽然穿着一身明显偏大的破烂僧袍,却浑身洋溢着一股自然而然的书卷气,如果不是长期营养不良,身材瘦小,面带菜色,打扮一下,倒不失为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不过个子虽然小,气度却不低,小和尚双脚站定,双掌合十,宣一声法号,低声道:“这位军爷,同为汉人,还请手下留情,我这位师弟已经受伤,行动不便,请饶了他吧。” 他这么突然站出来,倒出人意料,缩在一起的小和尚们脸都白了,也让黄脸兵丁反应不及,愣了一下,伸出去的腿不知不觉的悬在了半空。不过,黄脸兵丁旋即回过神来,想明白居然有一个小和尚敢公然跟自己对着干,火气愈发大了起来。 “你妈了个巴子,小杂种,你活腻歪了是不是?”黄脸兵丁大骂道:“什么汉人,老子现在是汉八旗,是旗人!跟你们这群汉狗不一样!” 黄脸兵丁脸色发黑,显然已经气到极致,盛怒之下,“刷!”的一声,拔出了腰间长刀,嘴角一抽,狞笑道:“满洲贵人在杀人发财,老子就宰个和尚见见血!” 黄脸兵丁脚步一错,双手高举,雪亮的钢刀反射着惨淡的日光,慑人心魄,吓得身后一群小和尚惊叫出声,其中有一矮一高两个小和尚尤为着急,急叫道:“王欢,快躲啊!” 站在黄脸兵丁面前的小和尚同样脸色发白,看着即将破空而至的钢刀,全身微微发抖,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蜿蜒而下、流畅满面都浑然不觉,因恐惧而剧烈收缩的瞳孔中,什么都看不见,只盯着那越来越近的刀刃,仿佛吓傻了一样呆呆不动。 只是在他的双眸中,强烈的恐惧之下,却还有一丝如释重负般的解脱,一种绝望中的解脱,这是因为,这个叫王欢的小和尚,并不属于这个时代,他是一个穿越者,来自几百年之后的世界。 第2章 悲哀的穿越者 小和尚名叫王欢,在几百年后的世界里,他也叫王欢,不过不是和尚,而是正牌矿业大学的大四学生,正在毕业实习的阶段,已经进入一间巨型矿业公司做实习小哥,凭借扎实的理论功底和靠谱的野外操作经验,已经在公司里站稳脚跟,很得上司的赏识,公司人事副总裁已经找他谈过话,准备在他毕业后,就正式签约。 跟大多数还茫然不知毕业后工作为何物的同学来说,王欢是非常成功的佼佼者,升职加薪,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似乎是水到渠成的事,正因为此,一帮子大学同学凑份子给他庆祝签约,王欢也是豪爽之辈,在大排档上喝的人事不省,当他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居然穿越了。 穿越也没什么,说不定以他所学所会,在古代挖个金矿当个沈万三也能逍遥一辈子,享尽人间富贵。可千不巧万不巧,王欢偏偏穿越到了明朝末年,兵荒马乱的年代,而且好死不死,附身到了一个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少年身上。 当他好不容易打听到,现在是大明弘光元年四月,自己所处的地点是扬州城内时,差点没有昏死过去,因为历史成绩优异的王欢知道,自己穿越来的时代,正是明末清初,史可法扬州殉国的时候。城外满清豫亲王多铎大军压境,将孤城扬州围得老鼠都逃不出去,而惨绝人寰的扬州十日屠城,即将发生。 在墙角独自哼哧哼哧的挣扎一番恢复过来后,王欢才定下神来,先是正视一番目前这副躯体本尊的身世,发现这个少年出身贫寒农民家庭,父母家人在明末兵灾中死于战乱,自己一人逃入扬州城内乞讨度日,完全没有其他穿越者那样附身于豪门子弟的幸运,更是觉得悲从中来。王欢努力回忆之下,依稀记起,在一本历史书上有记载,清兵为了有人搬运尸体,没有杀和尚,于是为了保命,毅然冲到一间寺庙之中,抱着住持的大腿嚎啕大哭,坚定的要剃去三千烦恼丝,一心要青灯古佛长相侍奉,将老住持感动得当场收下这个小沙弥。 还没有来得及给他取个法号,第二天扬州城就破了,如狼似虎的清兵冲入城内,毫无悬念的开始了烧杀抢掠,与王欢预料的略有不同,清兵没有顾忌庙宇庄严,同样进入自己藏身的寺庙,将想同他们讲道理的住持一刀砍了,将庙里值钱之物搜了个干净,连大雄宝殿上的金身如来像都搬走了。 庙里的和尚死的死,逃的逃,剩下十来个和自己一般大小的小沙弥被清兵关在庙中柴房里,当作尸体搬运工,因为城里死人尸体太多了,如果不及时清理搬走,很容易爆发瘟疫,这是清兵不愿意看到的。 一连几天,每天都目睹如同修罗地狱一样的杀戮场面,王欢的世界观已经崩溃了,人怎么能这么残忍?虽然不同种族,但城里的士兵基本上都逃光了,剩下的只是老百姓,手无寸铁,毫无反抗之力,怎么会有这样的军队,以纯碎的杀人为乐?王欢所接受的教育,一直是民族和睦,大中华同乐的观念,虽然他也知道,几百年前的世界,民族这个概念还是如同国家一样的对立,但对立到这个地步,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的心已经完全绝望了,在这样的世界里,他就像一颗小草一样渺小,哪怕他胸中韬略满腹、所学足以振兴国家,却毫无用武之地,他完全可以想象到自己今后的下场,那就是被某个满洲贵族掳为奴隶,悲惨的在田间地头劳作一生,最后毫无尊严的死去。 “你妹的,我可能是穿越史上最悲催的一个了!”王欢这样想着,看着即将把自己劈为两半的长刀,悲愤的自语道。 就这样解脱吧,我不属于这个世界,也改变不了这个世界,死了更好,死了最好,死了一了百了! 刀锋带起的劲风已经切到了他的皮肤,王欢却依然眼也不眨的看着黄脸兵丁和他手中的刀,甚至嘴角都带起了一点笑意。 这笑意让黄脸兵丁心中发毛,也让他更为的恼怒:“见过不怕死的,但像这样敢嘲笑老子的还是第一个,这小和尚留他不得,一定要砍死他!” 心头杀心起,手上的动作自然而然的快了几分,眼看王欢就要血溅当场,身首分家,缩在后面的小和尚们已经由惊叫改为了尖叫,那一高一矮两个小和尚,甚至已经在情急之下,跳了出来,想要将呆立着的王欢拖走。 千钧一发之际,黄脸兵丁身后陡然有一只大手伸出,稳稳的托住了黄脸兵丁的手臂,将他下劈的刀势生生止住,黄脸兵丁用了全力砍下的一刀,被突然半途制住,差点将自己的手腕甩断,急忙撒手扔刀,才避免了手腕脱臼的下场。 那飞出的钢刀,擦着王欢的耳朵飞了出去,“啪!”的一声脆响,插进数丈开外的一段土墙上,没入半截,刀柄犹自还在“嗡嗡”发颤。 王欢恍然不觉,还愣在当地,没有任何反应,直到身后的一高一矮两个小和尚扑了上来,将他强行拖走。 高一点的小和尚长着一副浓眉粗眼,见王欢傻了似的双眼发直,知道他是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神经傻了,伸手“啪啪”两个大耳刮子,直接将他扇了过来。 王欢懵懂的张着一双眼睛,好一会才明白过来怎么回事,摸摸自己几乎被打出血来的脸,苦笑着对高个小和尚说道:“陈二狗,你下手真黑啊。” 高个小和尚不以为然,憨然一笑,矮个小和尚却喜道:“二狗是在救你,你刚刚都被吓傻了,亏得他两个耳光将你扇了回来。” 王欢笑容更苦了,心道:救我干什么?我活着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不过话说回来,谁这么大胆子,居然敢在清兵刀下救我? 他挣扎着起身,连忙向黄脸兵丁看去。 黄脸兵丁站在原地,脸上的表情更加愤懑,阴沉得可怕,他用左手揉着手腕,瞪着一双金鱼眼恶狠狠的冲着一个同样身着清兵衣甲的魁梧大汉怒吼:“李老三,你他妈什么意思?” 魁梧大汉身高起码一米八五,方面阔耳,一蓬络腮胡子从左耳根一直连到右耳根,高鼻大嘴,眉毛浓密,一双眼睛如铜铃大小,额头上纹路深深,饱经风霜,彰显着沙场老将的风范。他将右手放回身后,面无表情,没有说话,看来刚才就是他出手拦住了黄脸兵丁。他不说话,身后却闪出另一名清兵,拦在黄脸兵丁面前,沉声喝道:“田熊,不得无礼!竟敢对参将大人咆哮!” 此人身材高大,不比魁梧大汉矮上多少,年纪却要小上很多,同样高鼻梁大眼睛,虎目含威,往那儿一站气势逼人,森然杀气扑面而来,黄脸兵丁田熊似乎对他有些害怕,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面生怯意,继而想起了什么,“哈哈哈”怪笑几声,阴沉沉的道:“参将?李严,你他妈还当李老三是参将军官呢?也罢,你是他的亲兵,要把他当你爹都行,但别跟老子来这套!刘总兵已经带着我们投了大清,我们就是大清兵了,大家都是兵,谁他妈还在乎明朝官职?” 他越说越得意,伸手指着李严的鼻子骂道:“你居然还敢用明朝官职来压我,是不是还念着明朝的好处,不肯真心投靠大清,玩那套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把戏?信不信老子禀报额真大人,砍了你俩的狗头!” 李严面容俊朗,年轻气盛,被田熊一激,额头青筋暴起,眼睛几乎都要喷出火来,盯着田熊怒不可遏,右手搭上了刀柄,立马就要抽刀。 田熊嘴上说得厉害,真看到李严要砍他,心头却害怕起来,脚下连退数步,惊叫道:“怎么?你,你要造反?” 李严踏前一步,刀子刚拔了一寸,就被魁梧大汉李老三拦了下来。 李老三将李严的刀柄推回鞘中,低声道:“不要造次,冷静点!” 李严四下里一扫,看到押解这群小和尚的几个兵丁,都已经散开,仰着手中长枪,有意无意的将两人围在当中。冷哼一声,道:“大人,这几个土鸡瓦狗,我还没有放在眼里!” 李老三叹口气道:“你我即已降清,就不必在此好勇斗狠,记住我的话,大好头颅,要用得其时,不要白白丢了性命,尤其是和这等小人。” 言罢,李老三迈步向前,对瞪着自己的田熊冷然道:“田熊,既然我们都同时跟着刘总兵归顺大清,也算两世同僚,怎么会做出心意曲张的事情?你刚才乱说胡话,陷害我等,就不怕我向刘总兵告发吗?到时候,看我们谁先掉脑袋!” 田熊一怔,心里明白,论和总兵官刘良佐的关系,他是拍马也赶不上面前这位爷的,而刘总兵在满清贵族面前正是红人,自己虽然是个游击,而李老三因为不愿领兵,情愿当个普通士兵,但如果真的闹到上面去,自己怕是要吃亏的。 想到这里,田熊胆气泄个精光,只是强自嘶声道:“那你刚刚为什么要阻止我?” 李老三又逼近一步,目露寒光道:“为什么?你把这些和尚打坏了,要我们自己去搬运尸体吗?” 围在四周的几个兵面面相窥,都觉得李老三说得有理,加上这几人都是汉兵,李老三的积威仍在,不自觉的将手中长枪放了下来,这让田熊更是说不出话来,只得将一口气闷在心里,冲着一堆小和尚吼道:“还他妈缩着干什么?赶快去搬尸体,等老子刀子来赶吗?” 第3章 参将李老三 一群小和尚闻声一颠,慌忙七手八脚的忙了开来,奔到街道上,忍着扑鼻的血腥恶臭,用一块块从别人家门户上卸下的门板,抬起尸体来。 陈二狗和矮个小和尚要将王欢扶起,王欢却摇摇头,自己站了起来,他刚才只是生死关头丧失了意志,脑袋里一片空白,身体并没有受伤,缓过来就没事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救自己的,居然是一个清兵,虽然是一个汉兵,但是这短短几天时间里,他是见识过了,那些投降满清的明朝士兵,对待同为汉人的大明百姓,可不比满清旗兵好,甚至过犹而无不及,杀人抢物,烧房掠地,那叫一个专业。 所以对比之下,这位叫做李老三的汉兵,可算是一个另类了,王欢默默的看着他,向他所在的方向鞠了一躬,以示谢意。 他刚才对李严说的话虽然很轻,但王欢却听得很清楚。 这个人听他所说,还有一点民族气节,似乎不是一个恬不知耻的卖国奴。 “如果这个年代多一点这样的人,也许中国就不会坠入以后数百年的黑暗了。”王欢心道,满清的腐朽统治,将中国带入了半殖民地的泥潭,让堂堂中华成为一只睡狮,受尽列强欺凌,王欢作为后世大学生,对此是极为愤慨的。 所以不仅仅为救自己一命,也为李老三这番话,王欢觉得也应该鞠上一躬。 李老三正好眼朝这边望,看到了王欢的举动,他却不以为然,以为这和尚在表达救命之恩的谢意,随便挥挥手,算是回应。 他却不知道,此时王欢心中,却升起了一股希望。“既然死不成,那就是天意,说不定老天让我穿越而来,不是让我来送死的,这个时代还有很多李老三这样的人物,满清还立足未稳,说不定我还能有一番作为!” 王欢直起身子,深深的看了李老三一眼,拉起脖子上遮面挡臭的粗布,转身混入小和尚之中,抬尸体去了。 这条小街并不长,街道两边的店铺住户也并不是高门大院,只是一些寻常百姓的小铺子和普通宅院,没有大户人家和有钱商铺,油水不多,居民也不多。可是纵然如此,小街也没有逃过兵劫,兵锋过后,街上几乎没有留下一个活口,许多房屋都被放火焚烧之后冒着青烟,倒卧的尸体满地都是,鲜血染红了青色的石板街道,宛如地狱。 这种情况下,小和尚们的工作就简单多了,他们在兵丁的指挥下,拆下一些木头,将一幢已经烧着的房屋火势加大,把地上的血淋淋的尸体直接抬过来丢入火中,就地焚化,省去了搬运之苦。 田熊领着几个兵走在前头,手持长矛,在尸体间穿行,遇上没有死透,还在呻吟的人,立刻欢呼起来,然后几人一起上前,用长矛在那人身上狂戳,直到那人死透为止。 “哇哈哈,这里这里,快过来,这里还有人没死!”田熊又在大呼小叫,几个兵立刻嘻嘻哈哈的围了过去,仿佛围观大姑娘一样兴奋。 随之一声惨叫响起,伴随着田熊几人的浪笑,响砌天空。 李老三和李严两人,远远的坐在街道尽头的一户人家的门槛上,冷冷的看着眼前的一幕。 李严“呸!”的一口唾液吐在地上,双眼几乎要冒出火来,盯着田熊怒目圆睁,如果目光可以杀人,田熊早就被他杀了几百遍了。 李老三眼睛微闭,眼鼻观心,坐着动也不动,似乎对街上的一切都视而不见,泥塑菩萨一般巍然。 只是,那一双放在膝盖上粗糙的大手不可抑制的微微颤抖,眼皮跳动,显露出他内心正在波涛汹涌,激动的情绪正在理智的强力压制下极力挣扎。 这二人的一举一动,远远在尸山血海中忙碌的王欢一直在偷眼注意,自然把这一幕尽收眼底。 他心中一动,一个大胆的念头如一个灯泡般在脑海中亮起,“啪”的一声让他浑身兴奋起来,手上的动作不由得慢了几分,脑筋急剧转动,思索着这个念头的可行性。 “呔!那边的小秃驴,慢悠悠的干什么?”一个清兵长枪往地上一跺,开口大骂起来。王欢连忙收敛心神,将手中的门板抬稳,屁颠屁颠的跑了起来。 狼烟如柱,残阳如血,这一天的扬州,在杀戮中迎来了夜晚。 抬了一天的尸体,小和尚们早已麻木,死人活人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喘气和不喘气的分别,鲜血已经将他们脑中的佛理观念抛到九霄云外,于是经也不念了,反正也没有师傅来督促,在被清兵们赶回庙里柴房之后,一个个倒在地上,疲惫的沉沉睡去。 自然,清兵们是不会给他们饭吃的。 王欢倚着墙壁,半卧着躺在角落里,他的双臂几乎都不属于自己了,连续一天的体力劳动,还是在平时让人感到恐惧的抬死人,特别是那些被分尸的尸体,视之触目惊心,让他从内心深处感到压抑和痛苦,这种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几乎让他精神分裂。 昏暗的光线里,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寻了过来,王欢略略一看,就知道是陈二狗和许狗蛋两个人过来了。 人影靠近,露出两张烟熏火燎的憔悴而稚嫩的面孔,正是白天里跟王欢一起的两个小和尚。 高的是叫陈二狗,矮的叫许狗蛋,这两人跟王欢一样,是刚进庙里没两天的穷苦人家孩子,在家里活不下去,指望进庙里来混一口饭吃,连剃度法号都还没有来得及取得。 三人年纪一般大,十七八岁的光景,又是差不多同时进庙的小沙弥,所以走得很近。 “圆通死了。”许狗蛋坐到王欢身边,轻声说道。 王欢心里一跳,圆通是他们这群小和尚中的一个,圆头圆脑的样子,很有喜感,王欢对他有些印象。 “怎么死的?”王欢问道。 “病死加饿死,白天就在发烧,刚刚熬不过,死了。”许狗蛋悲声说道。“唉,他家里就他这么一个儿子,这下绝后了。” 王欢听了,不禁闭上眼睛,悲从中来,长叹一口气:“这是第几个了?”。 陈二狗在一旁粗声道:“第三个了。我看,再这样下去,没吃没喝,我们这群人全都得死在这里。” “那又能怎么样呢?”许狗蛋虚弱的说道:“外面兵荒马乱,清兵像阎罗王一样,逃也逃不掉。”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留在家里,跟着老爹种田呢。”陈二狗道。 许狗蛋白他一眼:“留在家里就好了?还不是死路一条。” 陈二狗不服道:“那也比死在这里强,起码一家人死在一起。” 此话一出,二人都沉默起来,心中都想起了自己的家人父母,家里穷虽穷,赋税徭役几乎抽干了这时代穷苦人家的骨髓,但起码还是家,还是潜意识中温馨的家。 黑暗中,一阵低低的抽泣声隐隐传来,不知道是谁在轻声哭泣,将这间柴房中的气氛,衬托得更加悲凉。 王欢深深的呼了一口气,伸出双手,拍在陈二狗和许狗蛋的肩膀上,沉声说道:“左右是个死,不如我们逃吧!” 二人的身体触电一般跳了一跳,同时惊叫道:“逃?” 王欢连忙将二人的身子一压,低声喝道:“噤声!你们想把清兵引来吗?” 陈二狗和许狗蛋也反应过来知道自己失态了,连忙掩住嘴巴,又侧耳听了一阵,没有听到柴房外面有人异响,看守的清兵多半都到大殿中吃饭休息去了,这才放心下来。 陈二狗不安的问道:“王欢,我们往哪里逃?这扬州城里可到处都是清兵,史阁部那么多兵都逃不出去,我们几个小和尚怎么逃啊?” 许狗蛋要精明一些,想得更多:“而且怎么逃?清兵可每天都要点卯的,人数不对说不定会把留在这里的人都杀了!” 王欢的双眸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如黑夜里的灯火般闪耀着精光:“这你们不用管,古人云置之死地而后生,我们反正都这样了,不冒险如何逃出生天?我就问你们,如果能逃,你们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 本来,作为穿越人物的王欢,没有带着几个古人一起跑路的打算,毕竟自顾不暇,那还有本事带着几个累赘。但是,想到今后的计划,王欢觉得,有几个共患难的死兄弟一起,还是要好一些,毕竟人多力量大,多一个人就多一把手。 陈二狗和许狗蛋对视一眼,齐齐应道:“愿意!” 陈二狗更是拍着胸脯道:“王欢,只要能逃出去,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听你的。” 二人的反应在王欢意料之中,他压低声音道:“好!我先说好,跟我走,就得听我的,事事以我为尊,不许没有我的命令胡乱行事,否则会坏我大事!” 两个人把头点得跟鸡啄米一般,连声应道:“是,是,没问题。” 许狗蛋忍不住问道:“但是,王欢,你打算怎么做?先给我们透露一点行不?也让我们心里有个底。” 王欢微微一笑,捏捏他的肩,笑道:“你放心,我们的生路,就出在那位李参将身上!” 第4章 白杆兵李廷玉 “李参将?”二人一愣,一脸茫然。 许狗蛋要明白一些,立马反应过来:“你是说今天救你的那个清兵?” 王欢点点头:“对。” 陈二狗一听,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连声道:“不行不行,那虽然是个汉人,但却是已经投降了满清的兵,他怎么可能帮我们?” 许狗蛋同样疑惑交加,赞同道:“是啊,那可是清兵啊,怎么会给我们一条生路?王欢,你可别以为他今天救你一命,就会帮我们了,你想想,他如果真是好人,会投降吗?肯定跟史阁部一样殉国了。” 王欢狡诈的一笑,成竹在胸般悠然道:“放心吧,山人自有妙计,你们是没见过我的本事,就乖乖在这里等着,做好准备,等下夜深人静,我出去一趟就能大功告成!” 许狗蛋担心的说道:“王欢,他们还要靠我们卖力气搬尸体,一时半会不会杀我们,但你如果贸然行事,招惹祸事就惨了。” 王欢沉声道:“无妨,大不了我一个人人头落地,大丈夫生死有命,但不能这样窝囊的活着。” 顿了顿,他补充道:“何况像我们这样的,国破家亡,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陈二狗和许狗蛋见王欢态度坚决,知道劝也无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也就不再言语,躺在王欢身边休息去了。 不过心事重重,两人在地上翻来覆去的折腾不休,怎么也睡不着,连带着王欢也根本无法入眠,只得睁大着眼睛看着屋顶,从破洞中数着星星挨时间。 好不容易等到远处大殿中的喧嚣声慢慢静了下来,夜色浓郁,四周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王欢慢慢爬了起来,脱下身上宽大的僧袍,只作一身利落的短衫,就欲出门。 却觉有人在黑暗中拉了自己一把,仔细一看,却是许狗蛋和陈二狗。 “你俩没睡?”王欢皱眉道。 “怎么可能睡得着?”陈二狗道:“来,拿着这个,万一有事,也好防身。” 王欢低头一看,陈二狗递给他的,原来是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刀。 王欢吃惊道:“你哪里来的?” “嘿嘿,今天在街上死人堆里捡的,也不知道是哪个死鬼丢的,被我藏在衣服里带回来了。”陈二狗低声道:“你此去危机重重,给你带着比放在我身上有用些。” 许狗蛋也道:“虽然不知道你想做什么,怎么这样有把握让那个清兵帮我们,但一定要小心些,如果事不可为,就先回来,千万不要冒险。” 王欢心中一动,嘴角一咧,几乎要落下泪来,连忙收敛心神,匆匆点点头,转身就轻手轻脚的从横七竖八睡了满地的和尚堆中走过,拉了拉柴房的木门,却被从外面锁上了。 王欢心头暗骂一声,正不知怎么出去的时候,却听到身后有人轻呼道:“这里。” 王欢回头一看,却被吓了一跳,只见柴房之中的和尚全都坐了起来,一片光头在黑暗中幽幽反射着天上的月光,所有的人都看着他。 许狗蛋猫在一侧墙边,轻声叫道:“这里的墙有个洞,可以从这里出去。” 王欢硬着头皮从一群和尚中穿过,来到许狗蛋身边,回头看看那一群光头,咬着牙齿问道:“他们怎么全都醒了?” 许狗蛋无奈的答道:“我们刚刚声音太大,也许他们都听到了。” 立刻一群和尚凑了上来,七嘴八舌的说道:“是啊,是啊,我们都听到了。” “王欢,你要逃,就带我们一起逃吧,这里我待不下去了。” “你放心,我们都听你的,你叫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对,王欢,你千万别丢下我们啊。” “圆通都死了,下一个不知道轮到谁,大家师兄弟一场,一定要带我们一起走啊。” 王欢的头都要炸了,心头一阵后悔,妈的,虑事不周,事情还没开始办呢,就成了众人皆知的秘密,这一帮子人数一数,有十五个,这可怎么办?两三个人还能带着走,这么多人还怎么带? 不过王欢急智百出,在后世就以反应快、点子多著称,虽然穿越而来附在一个弱质少年身上,脑子里的记忆却一点没有落下,这当口立马将双手在虚空一招,也不管别人在黑暗中看不看得到,压低声音叫道:“各位,安静,安静。” 众和尚以他马首是瞻,立刻安静下来。王欢这才缓缓说道:“大家放心,只要我王欢能脱身逃出去,大家一个也不会落下,但不是现在,我出去想想办法。只是有一点我要说在前头,就算逃出去了,也是九死一生,外面兵荒马乱,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死人,所以大家都要听我的话,我带着大家往哪里走,就必须跟我走,没有条件可讲,大家答不答应?” 众人齐声压低声音道:“理当如此!” 许狗蛋急了,生怕这些和尚再多说什么招来清兵,说声“小心”,将王欢一把从墙洞中推了出去。 王欢一头栽在墙外的地上,摔了个狗吃屎,慌乱中爬了起来,一摸脸上,嘿,还真的粘了一块****!连忙借着星光月芒擦了擦脸,顺着墙根摸了出去。 站在星空下,王欢心头一阵苦笑,刚刚在陈二狗和许狗蛋面前耍帅冒大,作出一副稳当的气魄,其实自己心头同样忐忑不安,这一去成败两说,不过木已成舟,怎么也得硬着头皮上了。 这座庙并不大,在杭州城里就算个小庙,前面一座大雄宝殿,后面一圈僧房,再往后,就是菜园和柴房了。 王欢在这几天里,早已将这里混了个烂熟,地形胸中一清二楚,虽然天色黑暗,却难不倒他,一路向前面猫腰行去。 万幸的是,看守他们的清兵这几天忙得很,白天因为要守着这帮和尚处理尸体,没空去抢东西,只得看着其他清兵大发横财,入夜以后,心痒难耐,只留了几个人在前殿守着大门,其他的人早就一窝蜂的出去了。 王欢看看庙墙外面如同白昼一般雪亮的夜空,那是满城大火发出的火光,身处小庙中,如置身于火塘中一般,四面八方传来的惨叫和哀嚎,此起彼落,让人心惊胆战。 不过这样一来,倒是省去了看不清路的苦恼,王欢出了菜园,来到了僧房院里,这里一圈房屋围成了一个“口”字形,现在已然成了清兵们的营房。 王欢四下里一望,看准了西边一间僧房,悄然摸了过去,可是还刚摸到门口,正想贴在门缝上朝里面看一看,里面本来亮着的灯光,陡然熄灭。 王欢心知里面的人已经发现自己了,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一把钢刀“刷”的一声破门而出,不偏不倚的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锋利的刀刃传来一阵慑人的寒意,几乎就要割破皮肤,王欢急得脱口而出:“自己人,别动手!” 这一声叫当然没有产生什么效果,刀子依然稳稳的架在他的脖子上,但也没有再入肉分毫,很有技巧的恰恰接触在王欢的皮肤上,让他动弹不得。 一个沉稳的男声低声问道:“是谁?” 王欢再也顾不得许多了,慌忙道:“是我,是我,庙里的小和尚。” 里面沉默了一会,没有动静,王欢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生怕那把刀觉得有什么不对,顺势就砍了下去。过了老半天,刀子才缓缓收了回去,木门打开,露出李严那一张脸来。 王欢松了一口气,悬了半天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刚刚居然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李严板着脸,杀意森然的问道:“你是庙里的小和尚?你居然敢私自出来,就不怕掉脑袋吗?” 王欢把心一横,拱手正色道:“军爷,小的是冒着杀头的危险,来救军爷的!” 李严脸色一怔,见这小和尚不施佛门礼法,反而用上了拱手这样不伦不类的手法,觉得即滑稽又奇怪,而且不自称小僧,而自称小人,更是怪异,本来一直举着的钢刀不知不觉下落了一点,奇道:“你救我们?” 王欢左右一望:“正是,这里不是说话之处,可否让小人入内一述?” 李严眉头一皱,正欲说话,却听屋内有人低声道:“让他进来吧!” 王欢心中一喜,他自然听得出,这句话正是出自李老三之口,这位李参将果然正在里面。 李严面露不解,但还是侧过身子,让王欢进去,王欢再一拱手表示谢意,迈入屋内,李严再探身出去,左右看了看,然后轻轻关上房门,横身站在门边。 王欢抬眼打量,只见这间小小的僧房内,别无他物,一张桌子两把椅子,然后就是正对着大门的一排通铺,那是平时和尚们睡觉的地方,这个时候,那位李老三,正大刀金马的盘腿坐在上面,目光如炬的盯着自己。 王欢只觉浑身皮肤鸡皮疙瘩一阵暴起,李老三的目光让他不由自主的感到一阵杀意,那是征战沙场的老将宿卒杀人无数而产生的气质,已经深入骨髓、油然而生的一种本能。王欢毫不怀疑,如果自己的应对稍有差池,面前这位杀神会毫不犹豫的砍了自己的脑袋。 王欢将头一低,大礼参上:“小人王欢,拜见李参将。” 李老三眉毛一扬,粗声道:“这里没有什么参将,你拜错人了!” 王欢也不拘谨,长身笑道:“刘良佐座下哼哈二将,白杆兵帅李廷玉,谁人不知谁人不识?小人怎么会拜错人?” 第5章 说客 李廷玉虎目一眯,上下打量了一番王欢,有些意外的问道:“你当过兵?” 王欢道:“小人家世代为农,从未进过行伍。” 李廷玉冷哼一声:“本将一生戎马,不是在战场上就是在军营中,那你在哪里认得本将的?” 王欢咳嗽一声,心道:当然是在历史书中了。但这话可不敢讲出来,眼珠一转,立刻有了说辞。 “小人在进入扬州城之前,曾在城外讨过生活,有幸在参将大人巡逻时见过大人一面,故而认得大人。”王欢巧舌如簧,说得滴水不漏。 李廷玉略一思索,记起刚随刘良佐到扬州附近布防时,的确天天在外巡视,那时扬州城外方圆数十里都是难民,有人因此而见过自己,也属正常。 这么一想,李廷玉戒心去了三成,语气缓了一缓,又问道:“这里僧房成列,你如何一进入这院落,就知道我住在这间屋子?” 王欢恭敬应道:“参将大人,这很容易,整排房子,就你这屋子还亮着灯火啊,其他的人都已经出去杀人抢物了,房子黑沉沉静悄悄的,所以我就知道大人住这里了?” 说到这里,王欢身后的李严冷笑道:“好一张如簧巧嘴,难道留在这里的就不能是其他人,就一定会是参将大人吗?” 王欢听了笑了一笑,抬头看向李廷玉,目光如一潭秋水冷静从容,缓缓说道:“因为我知道,参将大人不是那种人!” 李廷玉脸色不改,面无表情的盯着王欢道:“哦?那我是哪种人?” “忠君为国、保境护家,忍常人所不能忍,行常人所不能行,堂堂男子汉、真真伟丈夫!”王欢毫无畏惧的迎着李廷玉的目光,对视着说道。 这几句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话一出口,小屋顿时陷入了沉默。 王欢心里其实汗水淋漓,这几句马屁拍得啪啪响,虽然李廷玉一生所为,也当得起这几句评价,但要像王欢这样说得义正言辞,也得脸皮够厚才行。 果然,李廷玉听了之后,脸色由黑转青,继而变为常色,王欢就知道,自己拍在马屁股上了,不由心中大喜。 沉默了半响,李廷玉嘴角一咧,低声笑了几声,带着笑意问道:“小和尚,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王欢压抑住心中的兴奋,正色道:“非别人所教,全是小人肺腑之言。” “放屁!”李廷玉脸色一变,怒道:“老子临阵倒戈,人未战身先降,算的哪门子大丈夫?你个小秃驴胡言乱语,拿言语来戏弄讥讽于我!老子砍了你!” 这个魁梧大汉一边发怒,一边作势要抽刀,动作却慢的很,迟迟没有站起来,一双眼睛一直盯着王欢不挪窝。 王欢先是一惊,暗道这大兵怎么说翻脸就翻脸,连招呼都不打一个,砍人砍成习惯了不成?等一看到李廷玉的眼神、盯着自己脸不放的时候,心头一跳,顿时明白过来:原来这大兵还是对自己不放心,要试探自己! 心头雪亮,不由得在心中大骂起来:你娘的!人说大兵都是耿直直率之辈,脑子里只有一根筋,怎么这个李廷玉脑子跟狐狸似的,狡猾得要命! 王欢把脖子一梗,嘶哑着嗓子叫道:“将军不相信我,我也没有办法,死在将军刀下,总比死在清狗刀下要好!” 李廷玉和李严闻声脸色大变,一个变抽刀为出手,捂住了王欢的嘴巴,一个趴在门缝上,朝外面张望,神情紧张。 王欢心中大乐:你奶奶的熊,叫你们吓唬老子,老子不吓死你才怪!他来的时候已经观察过了,这个僧院里除了这间房子之外,连鬼都没有一个,所以敢这样大声叫嚷。 李严在门上趴了半天,确认安全之后,才黑着脸回头向李廷玉做了个手势。李廷玉这才长吁一口气,放开捂住王欢嘴上的大手,坐回通铺上,抓起桌上的茶碗一口气喝干,瞪着王欢道:“你个小和尚,说这些话,真不怕杀头吗?” 王欢听他语气缓和,心知这大汉已经对自己产生了一丝信任感,立马趁热打铁,语气悲凉的说道:“杀头?小人自家人被杀的那一天起,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国破家亡,留此头上不能救国御敌,下不能卫家成仁,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李廷玉拍案而起,压低声音道:“好一个生死置之度外!小和尚,你叫什么名字?可曾读过书?” 王欢道:“小人俗家姓王,单名欢,幼时读过书,粗通文墨。” 李廷玉抚掌笑道:“好好好,我正缺少一个读书人,不如你就跟了我吧,别当这劳什子的和尚了。” 李严闻声大急,出声道:“大人,这和尚来历不明,让他跟着我们恐怕不妥!” 李廷玉展颜笑道:“无妨,这世道敢在清军军营里骂清狗的人,不会是贪生怕死、奴颜婢膝之辈,这王欢虽然年纪小,见识却不小,让他跟着我们吧,说不定我能给国家培养出一个人才也不一定呢。” 王欢大喜,立马跪下叩头道:“王欢谢将军收留之恩!” 李廷玉大手一托,架住王欢的手臂,王欢就感到似乎有一台起重机架住自己一样,身不由己的站了起来,不禁对李廷玉的臂力大为吃惊,心想这大汉如果去奥运会参加举重恐怕会包得金牌。 李廷玉沉声道:“闲话少说,你刚才说要救我们,是何道理?” 王欢舔舔嘴唇,想了想道:“将军,可是这几日就准备脱离清军,独自西归四川?” 这下不仅李廷玉,连站在王欢身后的李严都大吃一惊,差点再次抽刀出手,因为李廷玉不甘心为满清卖命,意图脱身回去的想法,只有他们两人知道,连平日里交流都没有明说,这个小和尚怎么知道? 王欢见李廷玉面色如土,僵立不动,而回头看看,李严似乎要不顾一切的砍人了,知道不能再故作高深卖关子,马上急切的说道:“将军,王欢心怀驱逐建州奴,光复大明河山的念头,请将军不要嫌弃王欢出身贫寒,这条命,今后就给将军了!” 这个时候不表忠心,李严的刀子万一控制不住砍下来,那就一切皆休了。 王欢语气诚恳,毫无做作之气,由不得李廷玉不信,王欢偷眼看去,只见李廷玉脸上阴晴不定,良久才缓和过来,慢慢坐下,吐一口气,问道:“小和尚,我即已收纳了你,自然会将你带在身边,只是,你怎么知道我将要脱身西行?” 王欢心道:我怎么知道的?当然是历史书上写的啊。 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的另外一套:“将军说话乃四川口音,带的兵又是白杆兵,小人断定,将军必是四川总兵秦良玉麾下,因朝廷调度才在刘良佐手下任职,而刘总兵降清后,贵为方面总兵,作为他手下大将,理应跟他一样身居高位,但将军却推辞不就,甘愿当一名普通小卒,这不合常理,当然将军高风亮节,不愿和清狗同流合污,但也说明,将军不愿为清军效力。既然不愿寄人篱下,则迟早离去,而要走,早走比晚走好,因为迟则生变,说不定刘良佐要被调到其他地方,如果距离较远,就更不方便回四川了,所以小人大胆推测,将军在这几日之内,必将脱身走人。” 这一席话王欢说得抑扬顿挫,条理清晰,把李廷玉和李严说得膛目结舌,句句都说到了他俩的心坎上,李廷玉原为四川总兵官秦良玉亲兵,跟随主将多次参加抵御清军、剿灭农民军的战斗,积功升为参将,因明廷有战斗力的军队所剩无几,四川白杆兵骁勇善战,被抽调出来配给刘良佐,参加南京保卫战,但刘良佐贪生怕死,未战先退,李廷玉归路被断,无处可去,只得跟着刘良佐东逃西窜,一直到最后投降清军。但李廷玉心里十分不甘,无时无刻不想着回四川,计划就在这几日有所行动,今天却被王欢说破,所以大惊失色。 李廷玉张着嘴巴良久,才惊疑的开口问道:“小和尚,你真的只是个小和尚?” 王欢朝天拱手道:“实不相瞒,小人在幼时学读书的老师,乃是不世出的大儒,天文地理,僧学佛道,样样精通,小人跟着他几年,学了一点皮毛而已。” 言罢又黯然神伤道:“可惜他老人家年事已高,已经在好几年前去了。” 李廷玉这才释然,怪不得这小和尚神神秘秘,原来有高人教授,这么一想,也就说得通了,旋即又大喜:这王欢看来的确是个人才,凭借这么一点线索就能推测出这么多道道,可千万别让清兵抢去了。 于是李廷玉又问道:“可是,你说要救我,又是怎么回事?” 王欢道:“将军可是打算联络在刘良佐军中的白杆兵旧部,一起回川?” 李廷玉和李严再一次被惊得目瞪口呆,要知道,这件事他俩还没干呢,只是在脑子里想了想,这王欢怎么又知道了? 第6章 王欢的计划 王欢不待二人说话,接着说道:“仔细想想,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将军为人最重义气,带兵以仁字著名,爱兵如子,眼下刘良佐军中的将军旧部还有五百人,不知将军想如何带着这五百人回归四川?” 李廷玉从惊讶中清醒过来,听王欢一番自问自答,恍然明白这小和尚是怎么知道自己要偷偷带兵溜的,见王欢发问,下意识的答道:“还能怎么办?等大军十日屠城结束,就要分拨各军,到时候趁乱带着兵走了便是。” 王欢摇摇头:“从这里到四川,中间隔着河南、湖广,路途遥远,而且河南在李自成手中,湖广半壁州县基本上都已经被清兵占据,五百人成建制的游行,将军,你说行不行?” 李廷玉听了,面色一白,若有所思,趁这功夫,王欢也不客气,抓起桌上的茶壶倒满杯子,一口气喝干,接着又道:“况且,清军对新附降兵,素来不信任,必须要上战场交投名状才行,照我看来,等十日一至,清廷要么将刘良佐召回北京,将他的部下打散分入其他各部,要么直接命令刘良佐带兵攻南京。不论哪种情况,将军到时裹在重重军营之中,别说带五百人走,就算带五百只耗子走,恐怕都会被立刻发现,到时将军必定身首异处,大计落空了。” 李廷玉听到这里,额头已经冒出滴滴冷汗,低头抿嘴沉思,而李严性情急躁一些,按耐不住,开口对李廷玉说道:“大人,这小和尚说的似乎有些道理,我们……” 李廷玉将手一摆,抬头对王欢沉声道:“好,王欢,你说的有理,既然你想得到这些,又说要救我们,你一定有了助我等脱身之计了!” 不知不觉间,他对王欢的称谓,已经由小和尚改成直呼其名了。 王欢展颜笑道:“这是自然,将军,只是此计破釜沉舟,万一有所差池,就要人头落地,所以必须严格按照我的安排行事,不知将军可愿意?” 李廷玉和李严对视一眼,又盯着王欢瞧了半响,甚至仔细看了看王欢的光头,确定他不是清兵派来的卧底之后,皱着眉头道:“好!只要你的计策可行,听你的又有何难?” 王欢心头一块巨石终于落了地,不禁长吐了一口浊气,心头狂呼:大功告成也! 但是正事还没有说完,于是强压住开口狂笑的冲动,王欢凑近李廷玉耳边,如此如此的耳语良久,听得李廷玉不住点头,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 一盏茶功夫之后,王欢从僧房中溜了出来,左右观察一番,顺着来路又溜了回去。 屋中的李严从门缝中警惕的目视王欢离去,又侧耳细听一会儿之后,确认没有异常,关上了房门。 屋中,李廷玉盘腿坐在铺上,看着桌上的油灯发怔,李严恭立到他身侧,低声道:“将军,这个王欢真值得我们相信?” 李廷玉瞄他一眼,疲惫的问道:“不信他,你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李严一窒,搓着手道:“将军,上阵杀敌我还行,这想办法出主意,非我所长。” 李廷玉笑道:“所以说,我们都是大老粗,就别去挑周瑜诸葛亮了。这个王欢,虽然来历不清,但应该不是清狗派来试探我们的奸细,清狗不会派个和尚来试探我们的,而且他说的计划,如果不是对清廷有深仇大恨,绝对想不出来。” 他将蒲扇大的巨掌往桌上重重一拍,咬着牙道:“哼,兵法云:行诡道出奇兵,上策也。王欢说得有道理,我们就压上身家性命,赌上这一局!” 李严眼疾手快,伸手接住了从桌上震下来的一个空盘子,心中奇道:“这个王欢,临走时连桌子上的几个馒头都要,饿成这副德行,真的想得出好计策?” 李廷玉和李严在僧房里窃窃私语,这边王欢却已经溜回了后院柴房,这时候时间已经到了下半夜,由于扬州城中的更夫梆子都已经不知逃到哪里去了,也许被屠城杀了也不一定,所以谁也不知道时辰,但外面大殿里的清兵却一个都没有回来,还在城中抓紧时间杀人抢物发横财。 王欢简直是大摇大摆的回到柴房,他没有动门上的锁头,依然从墙洞中钻了进去,一抬头,就看到十五个光溜溜的头整整齐齐的排在自己眼前。 王欢吓了一跳,惊道:“你们怎么没睡?” 一个和尚道:“怎么可能睡得着?王欢,你出去了这么久,是不是可以逃了?” 王欢一个大白眼砸过去:“逃?现在出去,外面全是提刀砍人的清兵,你想死就出去,没人拦你。” 那和尚头一缩,似乎真的有刀砍过来一样,不敢言语了,这时许狗蛋和陈二狗挤了过来,将众人一阵喝骂,让他们去睡觉,然后拉着王欢来到角落里,急切的问道:“怎么样?怎么样?你出去干什么了?” 王欢不答,却把短衣一掀,摸出几个馒头,递给陈二狗道:“你把这几个馒头,给他们每人分一点,这几天大家都没怎么吃东西,别饿坏了。” 馒头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众小和尚一阵欢喜,很自律的一人分了一点,许狗蛋留了一个,吞着口水递给了王欢。 王欢其实在柴房外面,已经偷偷啃了两个,这时候故作大方的摆手道:“我不饿,你和二狗吃吧。” 他深知后世的人事管理办法,用两个馒头收买人心,何乐而不为呢?许狗蛋却感动的差点哭了出来,和陈二狗分吃了一半,剩下一半怎么也不吃了,非得看着让王欢吃了才罢休。 馒头下肚,三人的精神振奋了一些,王欢还在剔牙,陈二狗和许狗蛋就压抑不住了,焦急的守着他,不住口的逼问。 “别着急,再过几天,我们肯定能离开这里,只是这消息先别给其他人说,否则人多嘴杂,万一走漏了风声就糟了!”王欢咧咧嘴,吐了一口口水,把脸一板,表情严肃的说道。 陈二狗和许狗蛋看了看吃了馒头、倒头睡在地板上的小和尚们一眼,一齐点头道:“好,我们知道轻重,只是你去了这大半宿,到底怎么回事,给我们透露点吧,我俩心里也有个数。” 王欢嘿嘿一笑,换了一副轻松的表情道:“不用,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不需要你们做什么,只是本色演出就行了。” “本色演出?”陈二狗和许狗蛋面面相窥,听不懂王欢的意思,一头雾水,正想再问,却见王欢已经倒在地上,打着呼噜沉沉睡去。 天色依然深沉,夜空如墨,两人无可奈何,只得也倒头睡去,伴着寺庙外隐隐可闻的叫嚷喊杀声,慢慢入了梦乡。 天色将亮的时分,田熊带着一群兵丁满脸兴奋的从外面回来,一起带回来的,还有每人身上扛着的包袱和几个衣冠不整、满面惊恐的女子。 “把这几个女的先带到我房里去,哦不,那个老的就不用带去了,你娘的,不许乱摸,那是老子要先用的!”田熊满身是血,随手将长刀丢给一个兵丁,趾高气扬的大声叫喊着。“快打点水来,老子要洗洗,你娘的,溅了老子满身血。” 一个兵丁讨好的递上毛巾,笑道:“总爷,今晚上收获可不少啊,可算是补上了这几天没能上街的损失了。” 另一个兵也拿着一杯茶水过来,笑颜逐开的说道:“那是,亏得田总爷英明,不然死守着这帮和尚,我们这群兄弟只有看着别人发财的份儿。” 田熊一脸得色,翘着二郎腿坐在一张椅子上,惬意的擦着脸喝了一口水道:“哥几个跟着我,以后有你们发财的时候,告诉你们,刘总兵马上就要跟着豫亲王南下江宁,江宁那,那可是南京,比这扬州还要好上几分,女人钱财满街都是,听说城里的有钱人家,那大门都是黄金做的!” “哦!”一群兵围在他身边,听得双眼放光,仿佛坐在那里是不是田熊,而是一尊金灿灿的人形金锭。 一个兵亟不可待的问道:“田总爷,刘总兵刚刚投诚,豫亲王真的就要派咱们跟着下江宁?” 田熊晒道:“这你们就不懂了吧,这叫投名状!咱们刚过来,人家凭什么信咱们?不杀几个明朝官儿,那是不行的,不过呢,如果运气好,宰了一个两个明朝宗室或者学士大臣,说不定能立马抬旗、连升几级也不一定。” 一个满脸横肉的兵粗声道:“田总爷说得对,你们看平西王吴三桂,原来还不是跟咱们一样是降兵降将,现在人家可是王爷,如果刘总兵也当了王爷,那咱们这些老兄弟,还不跟着沾点光啊!” “对,对,到时候田总爷当伯爷,我们也弄点总兵、参将来当当!”一群兵油子立刻跟着起哄道,将大殿中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大殿中闹闹嚷嚷的声音,自然清晰的传入了后面僧房中,李廷玉微微皱起眉头,睁开了一下眼睛,眨了眨,又闭目睡去。 守在门边睡在地上的李严,则满面愤慨的张嘴“呸!”了一口,将捏在手中的长刀紧了紧。 ps:今日两更,豁出去了! 第7章 演戏 第二天天刚亮,小庙里田熊的房门就被人擂得震天响,那扇本来就不怎么坚固的木门,差点被直接拆了下来。 “谁他妈不想活了?”田熊勃然大怒,****着上身,穿着一条犊鼻裤,光着膀子就从被他占用的方丈室开门而出。 一站出来,他就愣了一下,顿时一股新的怒意冒了起来。 门外,李廷玉好整以待的站在那里,寻常人大腿粗细的胳膊还保持着敲门的架势,李严则站在他身后,正漫不经心的拍着手。 在两人周围,负责站岗守夜的几个兵丁正在地上痛苦呻吟,被人打得站都站不起来。 田熊眼睛一扫,向着李廷玉怒道:“李老三,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要造反不成?” 李廷玉将手一摆:“田游击,别误会,我是有要事来和你相商,这几个杂兵不开眼,要拦着我,李严心急,和他们推揉了几下,误会而已。” 田熊看了看地上那几个兵,额头上青筋直跳:推揉?你娘的,人都站不起来了,怕是骨头都断了,有这么推揉的吗? 正想暴怒,却见李严腰间刀子已经拔了一半,正虎视眈眈的盯着自己,大有一言不合就要拔刀相向的意味,不由胆怯了几分,他知道,论动手砍人,李廷玉和李严可是尸山血海里几进几出的人物,自己这里这十几个兵怕是抵不过这铁塔般的两个人,况且这方丈小院里,站着的人就三个,其他的兵不知道在哪里,说不定还在大殿中酣睡呢。 胆气一泄,说话就没那么怒气了,田熊不自觉的退了一步,差点碰到了身后房门门槛,皱着眉头问道:“要事?有什么要事?” 李廷玉一拱手道:“游击大人,再有三日,大军就要开拔,这军中家属辎重,恐怕必须有人护送到他处,我想到刘总兵处,讨了这个差事。” 田熊一听,初是一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继而大喜过望,嘴巴一咧,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堂堂李廷玉李老三,勇冠三军的将才,居然想去干辎重营!好好好,你去你去,我准了,你马上去向刘总兵请命吧。”田熊擦着眼角笑出的泪,喜不自胜的说道。 “还请游击大人写出推荐令。”李廷玉不以为然,依旧拱手道。 田熊一呆,这才记起,现在和往日不同,降清之后,李廷玉已交剑挂印,不再作为参将,而是一个普通士兵身在军中,按照规矩,应该由上官推荐才能担任领兵职务。 “行,这有何难?我马上就写一份。”田熊的怒气早已飞到天外,自己早就想找借口除了这两个碍手碍脚的愣子,苦于明的干不过,暗的又不好下手,现在居然自己要求要走,而且是去干别人都不愿干的辎重押运,可真是求之不得。因为这段时间,大家都是知道是发财的大好时机,每天只要上街转转,抓住人就能逼出金银,谁愿意浪费时间去做押运辎重的事情,那可无趣得紧。 田熊在房中翻出纸笔,按照军中文书格式,草草写了一份推荐令,不等墨干,就塞给李廷玉,挥手赶人道:“快去,快去。” 李廷玉看了一遍写得歪歪扭扭的推荐令,吹了吹墨迹,收入怀中,又拱手道:“还有一事,请游击大人首肯。” 田熊心情大好,只要这瘟神走了,什么都好说,于是也不顾自己身上衣着尴尬,就那么插手一站,道:“讲!” “近半年来,我军中兵卒战死者众多,很多战死者的家眷还在军中,趁这次护送之际,应该给战死的将士摆道场做法事,让他们魂魄归乡,重入六道轮回。”李廷玉慢慢说道:“所以,我欲带着庙里的那十几个和尚一起走,在路上做法事。” 田熊一听,眼睛瞪圆道:“不行!你把他们带走了,谁来搬运尸体清洁城内?” 李廷玉道:“人么,游击大人打外面走一圈,随随便便就能抓个百把人回来,还愁没有人下苦力吗?” 田熊眼珠子一转,表情筹措,因为拜清兵野蛮屠城所赐,城内的人,这几天来都杀得差不多了,他昨晚上忙了一夜,费了老鼻子劲才找到一些躲藏得很深的老百姓,再要去找一些青年男子来下苦力,恐怕有点难度。 李廷玉见他面露不悦,迟迟疑疑,又不紧不慢的说道:“如果游击大人不肯,我只能再去找找,看其他庙里还有没有和尚,如果找不到,我也无颜去见死去将士的家属,这差事,我不讨也罢。” 田熊一愣,立马转脸道:“别,李老三,你要和尚,我也可以给你,这样吧,给你五个,剩下的都给我留下。” “不行,一场法事没有二十个和尚,就太寒碜了,就这十几个都不够。”李廷玉态度坚决。 田熊又推了两句,见李廷玉像吃了秤砣一样坚定,也无可奈何,只得点头同意。 李廷玉达到了目的,也不多做耽误,他也不愿意和田熊多说一句话,再次拱拱手,掉头而去。 田熊眯着眼看着李廷玉的背影消失在小院门口,“呸!”的吐了一口,又伸脚踢了踢地上还在呻吟的几个兵,怒道:“还鬼叫什么?没死就赶紧起来,给老子端早饭来,哼,没用的废物!” 那边厢,李廷玉没有停留,离开方丈小院,立刻安排李严去后院柴房找王欢,而自己,则径直出了小庙大门,直奔刘良佐行辕而去。 刘良佐的行辕在扬州城外五里开外,一遍荒地之中,四周清兵营地林立,重重帷帐包裹,旌旗招展,将这数万人的行辕围得铁桶一般。 李廷玉叹一口气,刘良佐在大明弘光朝中,可是赫赫有名的江北四镇之一,爵封广昌伯,统兵数万,位极人臣,连皇帝的钦差都不放在眼里,跺一跺地面都要抖一抖的角色,却贪生怕死,一矢未发就投降了清兵,如今落到这般下场,全军被解除了武装,圈禁在这块小地方,等待发落,真是让人不胜唏嘘。 李廷玉凭清兵腰牌,一路穿营过帐,被关卡清兵盘问了好几次之后,终于来到了刘军大营,他原为参将,刘良佐亲兵自然对他很是熟悉,直接放他进去了。 中军大帐内,刘良佐正百无寥寂的坐在太师椅上,看着案几上的地图皱眉思索着,门口的亲军一声唱喝:“李廷玉参见!”让他抬起了头。 李廷玉大步进账,单膝下跪拱手拜道:“标下李廷玉,参见总兵大人!” 刘良佐摆摆手,在太师椅上坐正了身子:“不必多礼,廷玉起身说话罢。” 李廷玉躬身道:“是!”依言站起身子,侧身站到一边。 “怎么?可是想通了,愿意跟我再打个荣华富贵?”刘良佐面带笑意,看着李廷玉问道,对于这员战将,他可是清楚得很,比他手底下那些骄横之辈可实在多了,自从得到李廷玉之后,每战必为先锋,战必克攻必胜,实在不舍得就这么失去他。所以李廷玉表态要挂印的时候,他就多次出言挽留。 但他更清楚,李廷玉一根肠子,心里唯秦良玉为尊,叫他过来帮自己可以,但要投降却是万万不可,可是就这么放弃他心有不甘,所以干脆让李廷玉去搬几天尸体,想想清楚。 李廷玉却毫不动摇,欠身道:“总兵大人,人各有志,廷玉已厌倦了厮杀,这下半辈子,只想安安稳稳,了此残生,总兵大人的美意,廷玉心领了。” “你可是以为我花马刘就这么完了?跟着我当个降兵以后再无出头之日?”刘良佐笑着道:“廷玉,你多虑了,就在昨天,豫亲王已经召我至大营,当面宣布要命我为先锋,南下攻丹阳、江阴,亲赐我骏马宝剑,只要我等同心协力,耀武扬威,在新朝谋个富贵指日可待,来来来,我正在查看地图,你来帮我一起参详一下。” 说到这里,刘良佐情不自禁,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满面春风。 李廷玉心头一阵恶寒,心道这花马刘真他妈无耻,放着好好的明朝伯爷不做,偏偏要毫无节操的当个贰臣,还引以为荣,真不知道大明皇帝给他的俸禄赏赐是不是都喂狗了。 他强忍住内心的厌恶,开口道:“大人,廷玉恭祝大人旗开得胜、一马功成,只是标下旧伤缠身,着实不愿再厮杀了,情愿为大人一辎重小卒,效犬马之劳。” “哦?你要去辎重营?”刘良佐眼睛一眯,看着李廷玉不悦道。 “是,标下得知,豫亲王要大人将随军家属辎重送往徐州,故而前来请命,愿担此重任。”李廷玉再次躬身道,从怀中摸出田熊的推荐令,放到案几上。 刘良佐眼睛略微一扫,丢下那张推荐令,皱眉道:“你去送辎重家属,这不是大材小用吗?” 李廷玉抬头而起,眼中已饱含热泪:“大人,标下一千弟兄,随大人南征北战,还剩下不足五百人,阵亡者客死他乡,连坟冢都没有,标下将来无颜见家乡父老,请大人怜勉标下一众弟兄,让他们暂离战场,日后也让标下带着几个活着的兄弟回乡。” 说着,李廷玉几欲哽咽,模样说不出的凄凉,刘良佐冷冷的看着他,目光闪动,沉默不语,大帐中顿时沉静下来。 李廷玉也不作声,含着眼泪看着刘良佐,两人四目相对,一个悲凉一个冷漠,就这么对视了一盏茶功夫。 终于,刘良佐长叹一声,拿起案几上的令牌,扔了一支给李廷玉,叹息道:“罢了,你既然去意已决,强留你也无用,我这就行文豫亲王帐下,派你去走这一趟吧。” 李廷玉长揖而下,泣声道:“谢大人成全!” 刘良佐挥挥手,又低头看地图去了,然后李廷玉拱手一礼,缓步退出帐外。 一出大帐,李廷玉的腰身一板,表情立马换成一副大功告成的模样,嘴角一咧一咧,几乎控制不住要笑出来了,心中不由得感叹道:“王欢这小和尚的法子还真******不错,叫什么来着?苦肉计!弄得老子差点真哭出来的,娘的,只是这一套下来还真难受,这得多深的心思才能想得出这损招?” 想归想,他还是压抑住内心的喜悦,一本正经的来到营中书记那里,等传令亲兵一到,拿了盖了大印的文书就走,至于清兵那里,自有传令兵去行文。 第8章 和尚的主意 当李廷玉回到城中小庙的时候,李严已经告知了王欢计划执行情况,两人正坐在柴房外的石阶上,轻声低语着什么。 李廷玉大步流星的走入后院,虎目一扫,见只有王欢一个和尚在,不由奇道:“怎么只有你一人,其他小和尚呢?” 李严站起身行礼,低声道:“大人,那田熊一早就过来,赶着小和尚们去上街搬运尸体去了。” 李廷玉听了大怒,道:“让小和尚们去搬尸体?我不是要你过来,就是让你护着这些和尚吗?那田熊跟我们不对付,得知我们要带小和尚走,必然变着法子为难他们,你干什么吃的?” 李严躬身低头,不敢吭声,还是王欢在一边解释道:“李将军,这怪不得李严大哥,当时田熊人多,任何人都没有办法,还亏得李严大哥态度强硬,抽刀要拼命,才把我留了下来。” 王欢一番解释,让李廷玉稍稍消了点气,不过依然愤懑难平,在石阶上一屁股坐下,粗声粗气的对王欢道:“按你说的,我今天已经办妥了,刘良佐已经答应我带本部兵后日出发,护送军中家属辎重北上徐州。” 王欢闻之精神一振,连声赞道:“李将军真是智勇双全,这么难的事情,顷刻之间就办成了,在下佩服佩服!” 李廷玉没好气的道:“佩服什么?定下计划的是你,猜到清军要拿家属当人质押往徐州的也是你,别来这套,你这办法让我差点露了马脚,我李老三就是一拿大刀的军汉,你却让我去装梨园戏子,出了一身冷汗才把这场戏演下来。” 王欢笑道:“是,是,难为李将军了,日后颁个奥斯卡奖给你。” 李廷玉一呆:“颁个什么?” 王欢自知失言,连忙岔开话题道:“既然第一步已经成功,值得庆贺,只是这还是计划的开始,后面的步骤,依然凶险万分,我们还要从长计议。” 李廷玉被吸引了注意力,马上忘了奥斯卡,站起来道:“对,我们马上开始,我让你去找的地图找到没有?” 后一句话,是对李严说的。 李严站在一边正惶惶然,听李廷玉叫自己才反应过来,立刻答道:“已经找到了,就在我怀中。”从怀里摸出一叠纸。 李廷玉伸手接过,目光左右一扫,对李严道:“你守在这里,千万别让外人进来,如有不对,就发声示警。” 李严称是,李廷玉带着王欢,转身进了柴房,关上房门。 柴房中连桌子都没有,两人就席地而坐,借着房顶漏洞中的光线,在地上摊开了折叠成一小块的地图。 “这是兵部下发的行军地图,包括了全国十三道,是目前我手头最好的地图了。”李廷玉边说,边慢慢展开地图,动作轻柔,仿佛手中的不是一张纸,而是一个绝色美女一样。 王欢伸长脖子满怀期待看着地上的牛皮纸一层层打开,这地图展开之后,约有一张桌子那么大,上面山川河流,城池山脉,分别用朱墨两张颜色绘画,用小楷字体标明了地名,全国山川地貌一目了然。 “很不容易弄到的,起码要参将、总兵和地方巡抚级别的官员才有资格得到。”李廷玉解释他如此珍惜这张地图的原因。 王欢却不以为然,甚至非常失望,这种地图,跟后世他在矿产地质勘探中用到的高分辨率地图比起来,就是一张涂鸦。 不过这是明朝,地形勘探卫星和合成孔径雷达都没有问世,能够有这样详尽程度的地图,已经难得可贵了,甚至清兵入关以后,攻城掠地之余的头等大事,就是追查明军的军用地图。 王欢先细细查看了一遍地图,找准了几个地标城池的位置,再以手为尺,在几个地名之间量了量,他来自后世,而这个年代的地名,与后世相比,有些有所不同,比如合肥,这个时代就叫做庐州,王欢必须先仔细分辨,避免出错。 李廷玉就没有那么多问题了,他见王欢看着地图皱眉,先开口道:“按照你昨日所说,我们后日出发,先取道北上,顺着官道一路行至淮安,在淮安寻地动手,宰了同行的清军,然后入洪泽湖,横跨湖水入淮河,一路西行,至信阳地面上岸,然后再西行至襄阳,由襄阳南下,到了宜昌,再入长江,由长江逆流而上,至夔门,即大功告成。” 王欢看了半天小楷字,眼睛发花,揉着眼睛道:“大抵如此,如果一切顺利,这条路线就是我们西归入川的路线图。” 李廷玉点头道:“这个计划,比我原来想的直接拉起队伍到南京,从南京入长江要复杂遥远的多。” 王欢摇头,提醒道:“的确要复杂点,但相比之下,要安全得多,你现在提兵南下,恰好就逢清军攻南京,不管你是去干什么,首先就把自己夹在两军阵前,里外不是人,好比架在火上烧烤,只有死路一条。” 李廷玉赞同道:“是啊,所以我才会同意你这个胆大妄为的计划,小和尚,你一定要计划好,可别把我们这几百人推到火坑里啊。” 王欢微微一笑,真诚的抬头望向李廷玉:“大人,我不是也和你们在一起吗?如果出什么篓子,我也一样会死无全尸。” 李廷玉表情复杂的看着他,沉声问道:“其实你不是四川人,为什么一定要助我回四川呢?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安身?” “我昨晚上不是说了吗?天下之大,又有何处能安身呢?”王欢反问道,“如今处处烽火,遍地狼烟,大半个中国已经落入建州鞑子手中,我愿意帮助将军,就是看将军有匡扶社稷,力挽狂澜的意愿,还有将军身后那一位巾帼英雄。” “你是说秦总兵?你认得她?”李廷玉诧异。 “神往已久,无缘拜尔。”王欢抬头四十五度仰望天空,他的确是发自内心的佩服那位北征辽东、南镇西南的女中豪杰,现在算算,秦良玉年龄应该七十有二,居然还能上马迎敌,是战神一样的人物。 李廷玉一直看着王欢,确认他真的不是在表演之后,重重一掌拍在他肩上,感慨道:“没想到秦总兵竟然还有你这样一位崇拜者,无妨,只要我们能活着回去,我一定向她引荐你!” “那多谢将军。”王欢把脑袋重新转向地图:“不过我们还是再来复核一下这条线路,估计估计会遇到哪些问题。” 李廷玉见说到正题,精神一振,指着地图抢先说道:“这个,我昨晚上就算了一下,有三个问题,第一是从这里到淮安,不知道清军会派多少人和我们同行,我这五百弟兄,一定会被解除武装,纯粹当作民夫使用,到时候怎么杀掉清军,是个问题。第二是横跨洪泽湖,那里有水贼据水作乱,我们在那里能不能找到船只?这个问题在长江上同样存在。第三,从信阳到襄阳,这段地盘,还在李自成的掌握之中,我们是明军,跟流贼水火不相容,如何通过,也是个大问题。” 王欢闭口静听,完全投入到思考当中,这时候补充道:“不错,将军所言极是,还有一个棘手的麻烦,五百人的队伍,一路上吃的喝的,怎么解决,还得好好计划计划。” 李廷玉眉头皱成一个“川”字,几乎都快并成一团了,看着地图愁眉苦脸半天,想破了头,也没有想到一个办法来破解自己提出的几个难题,正无奈间,却听到王欢说话了。 “将军,这几个问题,小人不才,已经在心中思虑了无数遍,现在已经有了初步的破解之法。” 李廷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了一呆,看着王欢不动,王欢一笑,附耳过去,一番叽叽呱呱,让个铁塔般的李廷玉几乎高兴得跳了起来。 “哈哈哈,果然是个聪明小子,竟然想出这样的法子,不过是不是有点卑鄙啊。”李廷玉高兴之余,有点局促。 “你死我活的战争,没有君子小人之分,将军只管去准备,到时候我来下手。”王欢耐心开导他。 李廷玉不是假模假样道貌岸然之辈,脑筋立刻转了过来,拍着王欢的肩膀道:“我明白,老子杀人无数,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把自己圈起来,打仗嘛,怎么打不是打。不过,王欢,你这脑袋怎么那么灵啊,以后可得叫你一声小诸葛了。” 王欢吓了一跳,双手乱摇:“别,别,什么诸葛诸葛的,我可担当不起。” “那可不行,你入我军中,没个名头怎么指挥下面的人?这样如何,后日成军上路,我就让你当军师,这样可以方便点。” 王欢心中暗笑:军师?五百人的流民般的队伍,连武器都没有,要哪门子的军师啊? 不过他可半点没有小瞧川中白杆兵的意思,那可是在辽东唯一跟清军面对面放过对没有输过的纯步兵军队,即使人数严重不对称,被包围绞杀,也没有一人投降的铁军。实际上,王欢抓住李廷玉不放,一门心思的要帮助他,其实有他的小九九。 于是王欢笑意满面,拱手道:“多谢将军提拔,王欢拜谢。” 当晚,陈二狗和许狗蛋等一群小和尚半死不活的回来了,一见到王欢,几乎哭了出来。 第9章 逃离扬州 这两人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到处都是淤青,像是被人按在沟里狠狠揍了一顿,陈二狗连一只眼睛都肿了起来。看到二人这副模样,王欢大吃一惊,再一看其他和尚,个个都是如此。 许狗蛋见到王欢,“哇!”的一声,像见到亲人一样哭了出来,双膝一软就坐在了地上,王欢急忙扶住他,连声问道:“怎么了?怎么搞成这副模样?” 许狗蛋性格软弱,这当口泣不成声,一边的陈二狗捂着肿胀的右眼粗声说道:“还不是那个投降清狗的田熊,他知道我们要跟着李参将走了,今天往死里使唤我们,从早到晚,几乎就没有让我们休息过,稍有不顺就拳打脚踢。” 陈二狗这一开口,其他的和尚也围了上来,把王欢当作主心骨一般哭诉,他们都是十六七岁的孩子,平时营养又差,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的身板,被这么一番折磨,哪里熬得住,王欢看了看,甚至有两个人胳膊被打断了,用一块破布勉强吊着胸前,模样凄惨无比。 “我们还算好的,圆惠和圆智两人,因为没吃饭,饿昏了过去,被他们当做死人,直接丢到火里去烧死了。”许狗蛋缓了过来,哭着说道。王欢一惊,数了数人数,发现果然少了两个人。 王欢心中一股怒气澎湃而起,你妈的,哪有这样欺负同族小孩的?你妈的有气有本事去冲清兵发啊,欺负弱小算什么? 不过,他毕竟是后世经历过职场的成年学生,自有一股沉稳之气,不会干出血气上头去找田熊理论的作死之事,强压住心头怒火,好言相劝,安抚住了这群哭哭啼啼的小孩。 “王欢,我想明白了,这个样子,就算跑出去了,我们也不会有活路,明朝败兵杀人,清狗也杀人,投降了清狗的明军更是杀人不眨眼,当个老百姓,在这乱世中没有活路,我要去落草,当个山大王,就算死了也能英雄一场!”陈二狗被悲凉的气氛感染,气愤愤的吼了出来。 立刻,有几个小和尚随声附和,柴房中群情激愤起来,一个身材高大,和陈二狗差不多壮实的和尚也叫道:“不管能不能逃出去,明天我就去杀了那些狗兵,替两位师兄弟报仇!” 王欢见众人的声音一个比一个大,嗓门一个比一个高,心里焦急,连忙招手让这些生气的小和尚噤声,怒道:“我们一群手无寸铁的和尚,能做什么?出去跟他们拼命,拼得过来吗?只会白白害了自己性命!你们忘了昨晚上对我作出的承诺了吗?” 他这么一说,众人的气势一下就没了,只是愤愤的站在那里,看着王欢不做声。 王欢继续说道:“我说过,只要我能出去,就一定会带你们一起走,但前提是要听我的话,否则大家都会完蛋,你们就忘了吗?” 和尚们你看我,我看你,七七八八的低声道:“没忘。” “没忘就好,我给你说实话,明天,明天一早,我们就能离开这里!”王欢给了个定心丸。 大家一听,果然兴奋起来,惊喜不已,不住口的问道:“真的?你真的有办法了?” “我怎么会骗你们?我已经投靠了李参将,明天一早就到他的军营之中,到了那里,就不怕受欺负了。”王欢站在圈子中间,低声道:“李参将要北上徐州,护送辎重,我们跟他一起走。” 这个消息和尚们都没有听过,闻声交头接耳,有人喜有人忧,一个和尚问道:“李参将?他不是也已经投降清兵了吗?我们跟他走,到哪里去?” 王欢扫视了一遍众人,说实话,他对这些小孩并不放心,万一有人泄露了逃脱计划,那掉脑袋的可不是一个两个人,关系太大,不到最后一刻,不能说出去。于是他考虑了一下,字斟句酌道:“李参将要在军中为死难将士做法事,我们随军,就是为了这个,大家今晚好好休息,明天就到李参将军营中,后日出发后就要开始法事了。” 众和尚静静听着,王欢一说是做法事,顿时高兴起来,在这乱世之中,终于有人想起他们的本来用处,不用再去下苦力,不由得泪流满面,抱头痛哭起来。 刚才粗着嗓门大声嚷嚷要报仇的高大和尚,这时候站出来吼道:“哭什么哭,王欢师弟要带我们出苦海,这是天大的好事啊,你们像娘们一样哭哭啼啼,还不如拜谢王欢!” 这个大个子和尚王欢认得,姓胡名大海,长得浓眉大眼,方脸阔嘴,是庙里的火工和尚,生下来就被父母送进庙里,因为外表长得高大粗壮,虽然年龄小,却力大无穷,个性耿直,偏偏又不识字,方丈就发挥他所长,在庙里负责烧火打杂,平时不怎么说话,情绪激动了却又激昂无比,是个标准的愣头青。 他这么一吼,众和尚顿时反应过来,大家活下去的希望,原来全都寄托在这位师弟身上,止住哭泣,纷纷跟着胡大海拜到在王欢脚下,抽抽涕涕的连声称谢。 王欢本欲阻止他们,却转念一想,动作慢了一下,等众人拜了下去,才慢悠悠的受了一礼,扶起众人,口中连声说道:“不必,不必,都是师兄弟,何必如此!” 胡大海抬起头,瞪着两眼对王欢道:“王欢师弟,如果这次能蒙佛主保佑,我等得以逃生,这和尚我也不想当了,我就跟着你,我看出来了,眼下大家逃出去也是举目无亲,在乱世中闯荡,不如跟着你走,说不定还能有一条活路。” 王欢心中大喜,心道老子要的就是这效果,这胡大海真是善解人意啊。 口中却假惺惺的连声道:“师兄,快起来,这些话等离开扬州以后,再说不迟,今晚上咱们就别折腾了,大家赶快休息吧。” 陈二狗和许狗蛋见王欢发话,这才逮到机会,连忙招呼众和尚去休息,刚刚这群人一番闹腾,把两人紧张坏了,一直在张望外面,生怕清兵听到动静,其实田熊等早已迫不及待的出门上街去了,庙里除了有两个看门的清兵以外,再无旁人。 这一夜无话,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李廷玉就来敲门,要带他们走,一群小和尚走出柴房,全都顶着一双熊猫眼,看样子,昨晚上基本上都没怎么睡。 王欢奇怪,问熊猫眼最大的陈二狗:“怎么了?没睡着?” 陈二狗掩饰不住的兴奋:“当然,想到今天苦日子就到头了,怎么睡得着?” 王欢无奈,只得带着这群睡眠不足的和尚,跟着李廷玉和李严,从庙里走了出去。 门口两个站岗的清兵,正打着哈欠无聊,一见李廷玉带着一群小和尚过来,连忙振作精神上来阻拦,却被李严一脚一个,踢翻在地。 李严黑着脸,无视在地上叫喊的两个兵,催促王欢等人道:“快点走,趁田熊那厮还没有回来,我们赶快离开。” 李廷玉闻声闷哼一声,也不说话,一张脸沉得如冰似铁,那模样分明在说:怕他个鸟! 不过他走得比谁都快,王欢心知,这是因为那田熊回来,要走恐怕没有这么容易,这种叛主如翻书的角色,自己答应过的事情完全不会当回事,李廷玉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心里虽然不服,但为避免节外生枝,还是走快点为妙。于是王欢连番催促,带着小和尚群紧紧跟在后面。 上了大街,入目满是残檐断壁,曾经繁华无比的扬州城,笼罩在一片黑云惨雾之中,朝阳穿过阵阵硝烟,惨淡淡的照在被血染红的石板街道上,映出一片暗红色的光影。这一带已经经过清理,尸体都被搬走焚烧,走在街头,寂静无人的宽阔道路上连鬼影都没有一个,微风吹过,四月天里居然让人升起一股莫名的寒意。 这一带属于南城,清兵已经对这里洗了好几遍,觉得没有再搜的价值,都已经逐渐向北城推移,故而路上一个清兵都没有碰到。一群人走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却安然无事,一直走出城门,通过了守门清兵的检查,众人才长吁一口气。 李廷玉马不停蹄,带着众人一路疾走,一口气走出五里地,进入刘良佐军中,寻到自己的营盘,一颗心才算放了下来。 刘良佐的大营被清军营盘团团围住,紧靠清军的中军,彼此之间以深沟高栅栏相隔,仅从这一点来看,清军对明朝降将的深深提防,清晰可见。 白杆兵的营帐,又在刘军大营的最外侧,一百多顶破破烂烂的帐篷,分布在一片洼地中,不近水源,有点雨又泥泞潮湿,基本上算是最次的一块宿营地了。 李廷玉带着众和尚,走近辕门,李严当先一步,遥遥望见了什么,回头对李廷玉道:“大人,辕门上还扬着你的字号。” 李廷玉凝神看去,只见粗木搭成的辕门之上,一面白底红边的战旗猎猎飘扬,旗面大如巨型车轮,一个黑色的“李”字赫然绣在正中,旗面靠近旗杆处,绣有一行竖写的小字“大明镇守重庆参将”。 瞧见这面旗,李廷玉高大的身躯晃了一晃,猛然脚下停步,跟在后面的王欢措手不及,差点撞在他背上。 第10章 重回军营 李廷玉站在原地,望着空中飘扬的旗帜,久久挪不动脚步,思绪如飞舞的树叶,飘向远方。这是跟随他转战多年的军旗,朝廷调兵令行至四川时,由总兵秦良玉亲手授给他,从此再也没有更换过。在辽东大凌城下,在北京九城门外,在贵州深山老林之中,在河南千里沃野之上,直至这江南水乡里,陪伴他无数个征战的白天黑夜,秦良玉临行前告诫他的话:行军作战,旗在人在,旗倒人亡。李廷玉从未忘记过,也真正做到了。 直到刘良佐毫无征兆的投降,他才被迫离开自己的军营,这面明朝旗帜,原以为会被丢弃,践踏在马蹄滚滚下,却没有想到,他离开多日,这面旗帜却依然飘扬在辕门上空。 李廷玉站着不动,后面的王欢等人也只得站在他身后不动,于是一行人就这么静立在军营外的简易道路上,半响之后,李廷玉才缓缓从沉思中恢复过来,回头冲众人大吼道:“走!随我进营!” 李廷玉的一举一动,王欢尽收眼底,对于李廷玉这样的举动,他完全能够理解,心中要收纳白杆兵入自己私囊的念头愈发浓烈,如今这样忠肝义胆的将领可越来越少,军阀却越来越多,自己如果想要在这个时代打出一片天地,扭转历史的车轮,如李廷玉一般的人才必不可少。 怎么才能让他为我所用呢?王欢动起了脑筋,眼下当然不可行,自己还是他的小军师,说难听点,就是李廷玉所救的一个难民,想要翻身上位,还要大费一番周折。急不得,只能缓缓图之。 不过时间大把,从这里到四川,千山万水,有的是机会,王欢暗暗激励自己:事在人为,凭自己比这时代古人多几百年的知识累积,还怕达不到目的? 一边想,一边紧跟李廷玉的脚步,走进了由木栅栏围成的营盘。 门口穿着破旧明军红色鸳鸯战袄站岗的哨兵,远远望见了来人,早已入营通报,当李廷玉走到辕门之下的时候,“呼啦”一下,从军营里涌出来一股人潮。 “是将军,真的是将军!” “将军,你可回来了!” “将军,我们还以为你丢下我们不管了呢!” “你日妈少放屁!将军怎么会不管我们呢?” “是,是,将军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一群军汉将李廷玉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个个兴高采烈,七嘴八舌的说话,闹闹嚷嚷,欢呼雀跃,比过节还热闹,把跟在后面的王欢等人,生生挤到了一边。 李廷玉也非常激动,拍拍这个的肩,拉拉那个的手,仿佛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尽的情,慢慢的,辕门处人越聚越多,几乎整个军营里的人都跑了出来,把这辕门弄得跟集市一样热闹。 眼看日头高升,在门口呆了半天,李廷玉还没有往里走的意思,王欢站在人群之外,不由焦急起来,走过去对李严耳语一番,李严不得不挤进人堆里,附耳对李廷玉说了几句,李廷玉这才消停下来,对李严点点头。 李严立马张开喉咙,对面前的一群军汉大喊道:“大人有令,各军自回各营,严守纪律,千总以上军官到中军帐候令!” 李严一开口,原本闹闹嚷嚷的一群人立马燕雀无声,待到命令一下,几百人一起齐声答道:“是!”声若奔雷,将王欢等没见过世面的小和尚吓了一大跳。 接着,王欢见识了白杆兵的军纪,围着李廷玉的人群,随着一阵军靴乱响,在一眨眼的功夫散得干干净净,该干嘛干嘛,辕门处除了几个军官留了下来,再无一个闲人,就连刚刚还满脸激动的哨兵,也挺胸持枪,目不斜视的标枪般站立不动。 李廷玉大手一挥,带着众人朝着军营中央鱼贯而行,李严则叫了一个小军,领着除了王欢外的众和尚,自去寻营帐安身。 王欢边走边看,注意到李廷玉营中的士兵,几乎都还穿着明朝军队的军服,大红色的鸳鸯战袄分外耀眼,虽然破旧,却浆洗得很干净,没有普通明军那种邋遢的感觉,走路做事无不昂首挺胸,成行成列,一丝不苟,一直走到中军营帐,也没有见到一个以前在扬州城内的明军那样席地而坐、大呼小叫的士兵。 而眼前的中军营帐,更是威武,两排二十名鲜衣亲兵肃立两旁,白色的大帐比普通的营帐大上两倍,两侧排有数面大旗,风中猎猎飞舞,一切都显得肃穆庄严。 王欢心中既感慨又高兴,感概在现在的明军当中,居然还有如此井然的军队,以前在历史书中读到过白杆兵如何能打,今天亲眼目睹,更是震撼,居然隐隐有后世那支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铁军风范。可惜人数太少,几百人的队伍扔到动辄几万人混战的战场,就如丢入大海中的一块小石头,溅不起多大的浪花。 不知不觉间,众人已走入中军大帐,李廷玉当仁不让的坐上居中的帅椅,李严仗剑立在身后,几名军官很自然的分立两侧。王欢东看看西望望,轻轻站到了大帐靠门口的一边。 众人站定,李廷玉开口就问:“马全,近日军中情况如何?粮草可够?军心可稳?” 一名军官应声往中间一站,朗声回道:“大人,自大人走后,刘总兵就没有供应粮草,至今已有十天,军中是靠城破前史阁部发给的存粮度日,标下每日计算,才勉强支撑到今日。” 李廷玉点点头:“这些日子我不在,难为你这个千总兼军需官了。” 马全拱手道:“标下尽本分而已。” 李廷玉将大手在面前长案上一拍,长身而起,沉声道:“诸位,本将在刘良佐投降之日,愤他背主求荣,挂印而去,其实是为了麻痹清军,等待时机带领全军重归四川,非是置全军将士于不顾,这件事,我虽然没有通告全军,但给你们几个说过。” 几个军官一齐拱手道:“标下记得。” “但是,现在有个更好的机会。”李廷玉掩饰不住内心的高兴,满面笑意:“本将提前回来,还带回了刘良佐的将令和清军的行文军令,明日,我们就要作为辎重营,护送全军家属去往徐州安置。” 众军官皆是一喜,大家都是久经沙场的战将,这话里的意思一听就明。马全立刻问道:“大人,是不是我们要借此良机脱身?这可是个大好机会!” 李廷玉微笑着摸了摸那一蓬络腮胡子,点头道:“本将正有此意,此去徐州,过县穿州,路上有不少地方清军没有时间完全占据,我们可以趁机布置,全军回川!” 军官们听了这话,更加热血沸腾,回家!这是多么诱惑的字眼,虽说马革裹忠骨,丹心照汗青。大家并不怕死,但如果能活着回家,更是极好的。 一个军官激动的站了出来,声音发颤的说道:“太好了,大人,请大人下令,我等必遵守将令,毫无二志,万死不辞!” 李廷玉笑着摆摆手:“诸位,事情是我办的,这个计划可不是我想出来的,我李老三还没那种脑子,这计划怎么执行,还得由他来说说。” 言罢,李廷玉将手冲着大帐门口方向一指,军官们愣了一愣,回头一看,这才发现,原来门口还站着一个小和尚。 李廷玉笑道:“王欢,躲在那里做什么?上来吧。” 王欢朝冲自己大眼瞪小眼的军官们团团施了一礼,施施然穿过一群人高马大的军汉中间,来到李廷玉身边,朗声道:“小子王欢,拜见各位将军。” 李廷玉对着军官们道:“自今日起,本将命王欢还俗,归入我军中,任行军参议,跟随本将。” 一众军官明显反应不过来,呆立了一会,才乱七八糟的应道:“见过参议。” 李廷玉见众将不以为然的样子,知道王欢一个小和尚的外表,必然无法让这群厮杀汉瞧得上,于是有心让王欢露露脸,将怀中的地图取出,摊在长案上,对王欢说道:“来,你来给大伙具体讲讲。” 然后又冲军官们吼道:“都过来,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将官们又是一呆,然后反应过来一拥而上,围在长案周围。 这么一来,王欢站在众人中间,如众星拱月一般,他先清清嗓子,然后正色道:“各位将军,此计名为暗渡陈仓,我军目前无兵器、无粮草,明日北上,清军肯定有八旗兵随行,名为保护,实为监视,贸然行动,只会自取灭亡。所以,我们的行动,必须先按照清军军令,沿官道规规矩矩的北上,沿途丝毫不能有任何不恭、不服的征兆,而且要作出军心涣散,死心塌地归顺清军的样子,麻痹清军,让他们失去对我们的戒心。” “然后。”他指着地图,用手指沿着图上墨色的道路划了一条线,定在了“淮安”两个小字上。“在这里,我们趁夜间,群起攻之,杀了监视我们的清军,夺其兵器服色,改容易貌,伪装成清军,于当晚赶至洪泽湖。” 第11章 假和尚 说到这里,王欢顿了一顿,给点时间让军官们消化一下,而众人则面面相窥,不安的表情浮现在每个人的脸上,一个军官性子较急,忍不住开口道:“大人,清军跟我们一起去徐州的军将虽然要明日才得知是谁领军,带有有多少人马,但根据以前其他降军的经验,这种数万家属、五百降军的规模,起码也有五百人的旗兵押送,旗兵的战斗力大家都很清楚,我们已经被解除了武装,怎么跟他们斗?” 王欢很想摇把扇子,当胸一展彰显运筹帷幄的高人风范,可惜手上没有,只得含笑把右手在胸口一抚,权当扇子,对站在李廷玉身后的李严说道:“这个,就得看李严的了。” 众人视线一转,又看向李严,李严忙道:“尊参将大人将令,标下昨日已安排下去,派出军兵诈作乱军,装作在城里掠夺,将城里所有的药材铺子搜了个遍,得参议所需药材三百二十斤,又搜罗了猪肉牛羊肉等肉食一百余斤,已于昨天晚上偷运出城,现在存于我军中。” 李廷玉和王欢相视一笑,喜道:“大计成了!” 王欢又对懵懂遭逼状态的军官们解释道:“关于这个问题,参将大人已经有妙计在胸,等到了时候,保证旗兵们爬都爬不起来,各位将军,活蹦乱跳的旗兵不好杀,睡成死猪病成瘫羊的旗兵好不好杀?” 有几个头脑灵活点的军官,若有所思之后恍然大悟,附和着李廷玉和王欢笑了起来,其他几个虽然没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但再笨也明白这事儿主将已经有了主意,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连声道:“好杀,好杀!”哈哈笑了起来。 一阵哄笑之后,王欢接着讲解道:“然后我们抛开大队,连夜行军入洪泽湖,在湖上行舟至淮河口,入淮河,到信阳上岸一路奔襄阳,最后到宜昌上船逆行长江到夔门,回到四川。” 这一段王欢就讲了个大概,因为行程太复杂,路上情形瞬息万变,难说会碰上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说得太多反而不美。 不过这寥寥几句,也让这群军汉对王欢刮目相看,他们只道这个小和尚是李廷玉的某个亲戚熟人,靠关系在军中混个出身,没想到有真材实料,这套计划行程一出口,这些老行伍就明白过来,这和尚的确有点道行。 行军打仗,除了作战层面的布阵厮杀,战略层面的规划布置同样关键,军官们都是个中行家,一听就知道,这计划行程横跨五省,穿行于清军、流贼和明朝三股势力之间,凶险万分,但仔细想想,也只有这条线路显得可行,虽然危险,却是唯一可用的选择。 于是众人看向王欢的眼神有了一点变化,大头兵最佩服的有两种人,一是比自己还狠的勇将,身先士卒的袍泽;二是运筹帷幄的智将,战无不胜的帅材。王欢的身板怎么看都不像勇将,不过似乎跟军师智将沾了点边。 王欢继续道:“行军途中,必然不会一帆风顺,清军流贼甚至军阀割据的各地明军,都会给我们这点人致命一击,危机无法预料,所以我们必须万众一心,众志成城,我王欢人小身轻,却也有一颗宁可战死不愿枉生的心,只要跟着李将军,我们必将得偿所愿,全师归川!” 这一番话说的慷慨激昂,将帐中气氛又一次推向高潮,连李廷玉也澎湃起来,把络腮胡子一甩,振声道:“好!众将听明白了!这回我们赌上身家性命,也要走上这一遭,如有意志薄弱,不尊将令者,有如此案!” 言罢,抽刀在手,挥向长案,将案几一角劈了下来。 众人情绪激昂,满脸都是热血上涌的样子,同时拱手叫道:“标下必跟随将军,万死不辞!” “好!”李廷玉大手一挥,还刀入鞘:“马全!” 马全应声出列:“标下在!” “去往总兵大营,查看催促家属整理行装,明日一早日出时分出发!” “是!” “李严!”李廷玉又道。 “标下在!” “拿军令去往豫亲王行在,探听明日旗兵是谁领兵,带有多少军马随行!” “是!”李严躬身领命。 “其余各将,各回本军,打点准备!” “是!”众将官齐声应诺,轰然出了大帐。 众人一走,中军帐中静了下来,只余李廷玉和王欢两人,李廷玉看了看王欢,很欣赏的笑道:“表现不错,有几分胆色,面对我这么多虎狼之将还能谈吐自如,我现在很想知道,你的那一位启蒙恩师到底是何方神圣,能把你小小年纪教导出如此气质?” 王欢心里暗笑:恩师?从现在往后近五百年上了教科书的大神都是我的恩师。嘴上却说:“我师傅不喜凡尘俗世,淡泊名利,曾要我发下重誓,不得透露关于他任何信息,否则断绝师徒之情,永不相认,所以请大人恕王欢不敢明言。况且老师只是教我才学,胆子却是有大人在后面撑腰,自然就大了。” 李廷玉被不露声色的拍了个马屁,哈哈大笑:“不说算了,你也下去准备准备,你们是我打着做法事的幌子带过来的,做做样子也得真的来一场,别被人看破了。” 王欢答应着,退出了中军帐。 出门之后,他找了几个军士打听了一下,很顺利的找到了陈二狗等人的落脚处,到地方一看,一群小和尚正人手一个木碗,围着一口铁锅吭吭哧哧的喝着稀饭呢。 王欢肚中饥肠辘辘,立马抢过一个碗,叫道:“有吃的怎么不等我?可饿死我了!” 陈二狗连忙抄起木勺,给王欢盛上一碗,连声道:“快吃,快吃,多着呢。” 许狗蛋蹲在地上,笑嘻嘻的问道:“我们还以为你在参将大人那里吃肉呢,就先吃上了。” 王欢看了一眼木碗,这稀饭真是清得可以,肉眼都能数出里面有多少米粒,简直就是一碗开水里面丢了几颗饭粒。不过就这已经不错了,在清军手中,连稀饭都没有。 连续干了两碗稀饭,王欢正欲去舀第三碗,却发现铁锅中已经空空如也,连水都没有了。 陈二狗意犹未尽,伸出长手用手指头粘着铁锅内侧附着的少许饭粒,一颗一颗的送进嘴里,砸吧着嘴说:“没吃饱啊,能再来点就好了。” 王欢踢了他一脚:“这里粮食也不多,能给我们点吃的已经很不容易了。吃完了就过来,我有话说。” 一群小和尚很听他的话,闻声聚了过来,王欢数了数,连同他自己在内,一共还有十四人,全都是十一岁到十六岁之间的小沙弥,一张张稚嫩的面孔,面黄肌瘦充满敬佩的看着他。 王欢将要做法事的事情讲了一下,然后就要他们去准备法器。 众小和尚却面面相窥,良久没有动,许狗蛋仗着和王欢要好,出声说道:“王欢,我们跑出来的时候走得急,身上什么都没有,没有袈裟,没有木鱼,连一串佛珠都没有,这法事可不好办啊。” “而且。”他吞了吞口水,忐忑不安的瞧了一眼王欢:“我们也不会办什么法事。” 王欢愣住了,奇怪的问道:“你我刚进庙里没多久,不会法事什么的还说得通,他们呢?” 见王欢迷惑的眼神飘向自己,一众小和尚心虚的低下头去,有胆子大的说道:“我也是刚进庙里半个月,只取了个法号,连经书都没有看过。” “我也是。” “我也是。” “呃,我也是。” 见有人带头,剩下的小和尚们七嘴八舌的说了起来,王欢听着满身暴汗,合着这群小和尚全都是跟自己一样,眼见清兵打到扬州府,抢着进庙里当和尚求保命来了。 “其实庙里的住持也清楚,他老人家慈悲为怀,知道我们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为了躲兵灾才进庙里的。”许狗蛋小声解释道:“他一个也没拒绝,打开庙门收留我们了”。 王欢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自己当初病急乱投医,莽撞的闯到寺庙里去,一无度牒二无乡里证明,住持居然就把自己给收了,原以为是自己运气好,结果却是住持不忍见到这些小孩子流落乱世,法外开恩收留了自己。 想明白了这件事,王欢对这位《辛德勒名单》主人公一样伟大的住持肃然起敬,可惜这位老人家已经被清兵残忍杀害,此生再无报恩的机会了。 “住持的恩情和大仇,我们日后再报,现在,必须想办法把参将大人的法事办妥,就算是敷衍,也要弄出个样儿来,不然清兵见到,必定会起疑心的。”王欢捏着拳头,压抑着心中翻腾的情绪,冷然说道。 许狗蛋眼珠子转了转,他个子矮小,心眼却很灵活,摸着光头想了半天,一拍手叫道:“有了!” 众人喜道:“有主意了?” 许狗蛋道:“我们不做法事,这就跑吧。” 王欢一脚把他踢了个跟头,众小和尚跟着上去一番殴打,把许狗蛋揍得连声认错。 看着这群假和尚,王欢无奈的叹口气,招手让大家停手,有气无力的指挥道:“这样,二狗,你去找木头,带着大家用刀子削成木鱼和木棍。狗蛋,罚你将功补过,去把木头削成念珠,再一颗颗穿起来,大家都动起来,明天早晨,我要看到木鱼和念珠!” 第12章 清兵随行 第二天一早,凌晨时的一抹晨曦刚刚在天边露头,刘良佐大营中就人喊马嘶,无数人忙碌不停,所有的军将都忙着最后打点自家物品。家室富裕的,将一个个大木箱搬上自家牛车马车,用绳子捆绑牢靠;次一点的兵将,也弄了一辆手推车,绑了一车的家什物品,坛坛罐罐也不少;但大多数穷苦大兵,没有条件购置大车推车,只好把要紧的东西打几个包袱,让自己的家人背在背上,围在腰间。 此去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战火不休,良人也许不再归来。 犹如生离死别,营地中一片哀叹悲凉,兵将们和家人相拥痛哭,互诉衷肠,叮嘱告别。大家心里都清楚,这回名义上是将家属乔迁安定富裕之地,其实是纳为人质,只要刘良佐敢再有二心,那么这几万家属就会第一个人头落地,这么一来,就算刘良佐敢反,下面的军将也不会答应。 刘良佐站在中军帐前,被一众副将偏将簇拥着,面色铁青,一言不发。他的家眷昨天就已经安排好了,坐上了三辆内部铺着软垫安逸舒服的马车,家中细软也已经打包装载,由十余辆马车驮运,扎扎实实的由一队全副武装的亲兵护卫。他身后的一众将领都是如此,所以这时候才冷然旁观。 “大人,早知如此,我们该早点把家中要紧的东西运走,也不至于今天手忙脚乱。”一名亲信将领凑上来,小声对他耳语。 刘良佐瞪了亲信一眼,冷然道:“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早干什么去了?” 亲信看着乱哄哄的家属队伍,肉痛的说道:“可惜我那五房妾室,才收进门不到一个月啊,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到了徐州,人地两生,别被打了吃了。” 刘良佐眼皮跳了一跳,脸色越发阴沉,这话可说到了他心坎上,别人怎么样他不怎么关心,但自己的家室可也在队伍当中,还有数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细细的包裹在木箱里,装在大车上,就这么北上徐州,他如何能放心?徐州那地方,不是他的地盘,到时候别人欺他家属,夺他金银,他也鞭长莫及,向满洲贵族告状?别逗了,说不定下手的就是满洲人。 可又能怎么样呢?一万个不情愿也得乖乖的把全家都送过去,否则就算自己投降了,清军的大刀一样会落在自己头上,到时候别说财产了,就是性命都保不住。 他招招手,将护卫在自己马车边的亲兵头领叫了过来,这是一个跟随他多年的老军,忠诚度没的说,让他去死也没有二话,所以才敢叫他担任护卫的重任。 头领小跑过来,刘良佐抱着他的肩膀,老脸一酸,正准备说几句感人的话来勉励交待一番,却听到远处有人高喊:“额真图海大人到!” 刘良佐一惊,来的应该是多铎的传令兵。连忙把身边的亲兵头领打发回去,正正身上衣袍,带着身后的一众将领就朝辕门跑去。 脚下没走几步,就听辕门处马蹄声起,一队骑兵顺着黄土马道疾驰而来,眨眼功夫就到了身前,领头的骑士一勒缰绳,胯下神骏长嘶而起,前脚腾空,后腿据地,人马合一般原地停下,马尾一扫,扬起一股黄土。 刘良佐正好站在黄土之中,被呛得几乎无法呼吸,好不容易伸手挥去尘土,抬头却见面前的马背上,一个留着金钱鼠尾辫的大汉顶盔掼甲,傲然俯视着自己。 刘良佐满身黄土,像一个兵马俑一般立在马前,一股无法言状的怒气立刻从心腹间上冲大脑,将一张黑脸气得通红,他认得这个清军将领图海,是正白旗下一个牛录额真,牛录是什么?才三百人的小头目,换算成明朝这边的编制,连一个千总都比不上,现在居然敢对自己一个掌握数万大军的方面总兵如此无礼! “豫亲王军令!”图海戏谑的看着刘良佐,也不管他脸色如何,反正也隔着一层土,也看不大清楚,只管扬声喊道。 刘良佐手脚发抖,几乎难以自制,额头上青筋爆跳,头一低良久没有反应,身后的亲信见势头不对,连忙上前一步,低声提醒道:“大人,该接令了。” 这一声低语才让刘良佐从暴怒中清醒过来,咬了咬牙,躬身拱手道:“末将接令!” “令刘良佐部为前锋营,立刻拔营南下,今晚日落前赶赴丹阳城外三十里扎营!命图海为家眷辎重营领兵统领,领本部兵马护送辎重营前往徐州!”图海骑在马上动都不动,就这么居高临下的高声喊道,传达了多铎的命令。 刘良佐牙齿都快咬碎了,却连手指头都不敢动一下,只是依然躬身道:“末将遵命!” 图海将命令说完,却没有离去的意思,坐在马上左右看看,眉头一皱道:“刘大人,这些闹哄哄的人就是家眷辎重营?” 刘良佐也是久经宦场的老人,虽然受了屈辱,换个人就要抽刀砍人了,这一会功夫,心理状态居然转了过来,强压下心头的愤怒,抬头时已经满面春风,微笑着看向图海道:“正是,图大人,因为本军作战行军,一直带着家眷,家什物品极多,这一时半会时间仓促,来不及收拾妥当,所以耽误了时辰。” 图海听了,却和左右旗兵对视一眼,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刘良佐等人面面相窥,不明所以。 指着刘良佐一众人,图海对左右笑道:“怪不得南蛮军多将广,却如烂泥腐肉,如此不禁打,你们看看,行军打仗居然还带着家眷和这么多的箱笼家什,这到底是军队还是难民?哈哈哈!” 左右满清骑兵一齐大笑,笑声粗狂,整个辕门附近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李廷玉和王欢带着五百部下,押着几十辆牛车和一百多辆推车,此刻就站在辕门外不远的地方,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自然也听到了图海嘲笑刘良佐的言语。 站在刘良佐身后的军将,羞得耳赤面红,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却不敢有丝毫不满的表现,还得面带微笑,连声诺诺。而这边李廷玉等人却面无表情,冷眼远远看着,五百多人如一片无声的树林,没有丝毫波动。 王欢却有些听不下去了,皱眉道:“这个建州鞑子,欺人太甚!” 李严就站在他傍边,顺耳听到了,毫不在意的说了一句:“理他作甚,又不是说我们。” “嗯?”王欢愕然:“他不是说的南蛮吗?”。 这个年代,建州人口中的南蛮,包括了黄河以南的所有汉人,说大点,是指山海关内的所有汉人,甚至部分少数民族也囊括在内,是一个广泛的代称。 “当然不是说我们,我们又没带家属,而且也不是烂泥。”李严解释道:“所以理他作甚?” 语气之中一股傲骨油然而生,听得出来,李严潜意识当中,把自己这支队伍和普通明军是清晰的区别开来的,烂泥腐肉可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大家真刀真枪干上一场,谁是烂泥还指不定呢。 王欢敏锐的听出了李严话里的意思,心里再次感到欣慰,甚至高兴万分:都到这步田地了,还这么傲骨雄风,这兵到底是怎么练的,才能把这种狼性深入士兵的骨髓中去。秦良玉的四川,这时候应该被张献忠占的差不多了,如果这样的兵多一点,由自己来掌握,恐怕四川就是另外一种局面了。 心里想着,耳朵又听到图海在辕门处大声发令:“限一个时辰之内,日上树梢之时,大队必须出发,违令者斩!” 他骑在马上原地转了一圈,不等刘良佐说话,又用马鞭指着护卫在十几辆马车身边的一队亲兵,问道:“那些兵是干什么的?” 刘良佐举目一看,连忙回答道:“那是本将亲兵,护卫的是本将家眷。” 图海眯着眼睛,不悦的盯着刘良佐道:“亲兵?豫亲王可没说辎重营里还有亲兵。” “这……那本将立刻去向王爷解释。”刘良佐迟疑道。 “不必了!”图海马鞭一挥,板着脸说道:“刘大人可是信不过本将,以为我麾下儿郎还保护不了大人家眷?” “不是不是,怎么会信不过额真呢!”刘良佐双手齐摇,急忙道:“只是…….” 图海马鞭又一挥,打断了刘良佐的话:“不是就好!刘大人马上把这队兵撤了吧,军情如火,军令如山,本将就在辕门外等候,一个时辰之后如有未出门者,杀无赦!” 说罢,策马扬鞭,奔雷般绝尘而去,领着一众骑兵径直出了辕门,扬起一阵尘土,再次将刘良佐淹没在黄土中。 一众副将偏将连忙涌上来,七手八脚的替刘良佐拂去身上的尘土,他的侄子刘泽洪凑了上来,一边小心翼翼的用丝绸巾擦去刘良佐脸上的灰,一边询问:“伯父,图海叫我们把亲兵撤回来,我们怎么办?撤还是不撤?” 刘良佐双目血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盯着图海驰去的方向瞪了良久,口中吐出一口浊气,双肩一垮,有气无力的说道:“还能怎么样?撤吧!全都撤回来!” 刘泽洪闻声还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嘴,瞧见刘良佐那一脸吃了大便的样子,没敢吭声,自去撤除亲兵队了。 李廷玉等人就在辕门外等候,见图海领兵过来,连忙低头躬身,恭敬的站在道旁。 图海掠过时瞄了一眼,见是一群没有武装的降卒赶着大车推着推车,轻蔑的从鼻孔中哼了一声,嘴里晒道:“民夫而已。”绝尘而去,奔到一处树荫下,那里有五百正白旗士兵列队等候,图海下马布置行军事宜去了。 王欢站在队伍中,远远望去,只见八旗兵队列整齐,军容严整,长枪如林,旌旗如墙,人人內着铁甲外罩棉甲,头顶皮盔,胸前护心铜镜闪闪发光,马不叫人不乱,与大营内乱成一团的明军相比,恍然两个世界。 这是王欢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八旗兵军阵,以前对满清战力的认识,都停留在历史书当中,而书中纸上谈兵,说得又模糊,根本谈不上直观的肉眼观察。现在迟尺之遥,看得清清楚楚,让王欢的心里又提起了一块石头。 “看这军纪,就比普通明军高了不止一个层次,怪不得清军下江南,短短半年就攻下了南京。南明几十万军队在面对十万清军的时候,就像白痴一样溃败,野狼撵羊群也不过如此。”王欢心里一阵悸动,不过转身看看身边的白杆兵,对近在身侧的八旗兵目不斜视,人人脸上一点也没有害怕惊慌的表情,队伍安静有序,跟八旗军阵隐隐不相上下,心中的石头又放下了不少。 “你有狼群,我有雄狮,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的牙齿厉害些!”小和尚嘴角一咧,笑了起来。 第13章 各怀心机 四月底的太阳,蹭着时辰慢慢上升,一轮红日在天边闪出轮廓的时候,图海的亲兵队就骑着马来点数了。 这时数万家属组成的辎重营刚刚在辕门之外排了一个弯弯曲曲的长队,队伍参照军制,十户为一伍,设伍长一名;十伍为一队,设队长一名;十队为一营,设指挥一名。一共设有十五名指挥,直接归图海节制。 李廷玉的队伍,在辎重营中单独负责近两百辆大车和推车,车上满满的装载着一个个大木箱,在昨天晚上,由刘良佐的军队连夜搬运上车,捆扎严实。箱子被铁钉钉牢,上了封漆,连李廷玉也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东西,只能从装上这些木箱之后,车轮深深的陷入地面之中来推断,里面应该是很重的东西。 图海让亲兵去点人数,自己召集了所有队长、指挥,开了一个会。安排队伍行进序列,宣布纪律。 队长、指挥都是刘良佐军中军人担任,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刘良佐的亲信,借机安插在辎重营中,等着到徐州以后作为先头部队经营场面,免得这数万家属到了地方,举目无亲无人上下协调,落得个下场凄凉。 李廷玉也任了一个指挥,但这个指挥部下人数较少,仅仅统领自己这五百多人,他倒无所谓,反正又不是真的带兵。 真正要命的是,图海把五百八旗兵分成三部分,一部分一百人在最前面开路,另一部分一百人坠在最后,留五十亲兵跟随自己走在大队中间,其余二百多人,打散在队伍各营之中。而李廷玉的队伍,被安排紧靠图海亲兵队之前,一举一动都在图海目光注视之下。 李廷玉开会回来,面带忧色,跟王欢小声商量道:“清将这么安排,是不是对我们有了戒心?” 王欢看了看阵势,却了然于心,微笑着道:“大人勿忧,清兵不是防备我们,而是在保护我们。” 李廷玉一听,皱眉一思量,想到了什么,把眼睛朝装着一个个巨大木箱的车队一望,说道:“难道……是因为这些箱子?” “然也!”王欢笑道:“大人,你猜猜是这些箱子里面装的是什么?” 李廷玉行军打仗这么多年,当然不是傻子笨蛋,只不过脑子里没有去多想,王欢这么一提醒,立刻反应过来:“车轮深陷,牛都拉不大动,应该是极重之物,在军中除了军械,还能有什么东西这么重?莫非是金银物事?” 王欢也看着那一队长长的牛车,和跟在后面、推起来很是费力的手推车,低声道:“八九不离十,扬州城富裕繁华,城破之后清军又是关门屠城,城中的金银财物不知道被抢劫了多少。多铎要急着攻南京,手下兵力尤显不足,不可能留下宝贵的兵力来保着这些财物,丢了又不可能,只能选择护送离开。而我们,就是运送这些财物的苦力。” 李廷玉看着一溜的车子,不禁咋舌道:“****娘,这么多!清狗到底抢了多少啊!” 王欢却笑道:“大人,这是天助我们啊。” 李廷玉不解:“怎么说?” “我们正愁在洪泽湖在没有船,清军就给我们送船来了。”王欢展颜一笑,附在李廷玉耳边一番耳语,稍息之间,说得李廷玉连连点头,也跟着大笑起来。 “好好好,不愧是我的军师参议,这点子是一套接一套!”李廷玉翘起大拇指。 “更好的是,这个图海胆大妄为,居然敢把本来就少的八旗兵分成几个部分,隔得又远,更是便于我们动手。”王欢的笑容,更加欢愉了。 二人并肩而立,一会看着清军阵列,一会又看看装着大箱子的车队,开怀畅笑,让站在二人身后的李严非常奇怪,又不明所以,但两人不给他明说,当然更不方便打听,搞得很是郁闷。 远处的图海,发号施令一番后,看着手下兵丁按照命令各自归位,亲兵挥舞马鞭,催促驱赶之下,如同一条巨蟒般庞大的辎重营终于开始慢慢动了起来,立刻带人骑马站上一个土坡,从高处观察队列移动。 “佐领,这样把咱们旗兵分开,是不是不大妥当?”一个身着铁甲的亲兵骑马靠近他身边,沉声道。 图海侧目一看,说话的是手下随甲苏勒,这人年方十八,宽额细目,面目英俊,长得身高体健,熊臂蜂腰,却皮肤白皙,因父母的关系,幼时在旗中一位贝勒府中当过伴读,拜师学艺,能识文断字,不像是白山黑水间走出的英雄儿郎,倒有几分汉族书生的样子,如果不是偏偏天生神力,勇敢过人,打仗常常一马当先,闯阵斩将屡立奇功,他是看不上这种白面书生的。 也正是因为苏勒勇武出众,图海改变看法,把他引为自己倚重,平时有事也同他商量。所以这时候苏勒才敢上前说话。 “哦,怎么不妥了?”图海淡淡的道。 “兵法云,兵寡聚而上。我们一共只有五百人,这样前中后一分,散开了分在各营,是兵法大忌,如果一旦有事,兵散在队伍各处,无法及时聚拢,容易让敌人各个击破。”苏勒见发问,连忙一气说出了自己心中担忧。 图海一直有心培养这个年轻的随甲,甚至破例让他带了二十骑甲兵,作为自己亲随,这时候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一气呵成,心中自然欢喜,赞许的点头道:“苏勒,你这想法不错,能够看出我这安排的弊端,有所进步。” 苏勒一听,当然听出了话中的意思,连忙在马上弯腰躬身道:“原来佐领大人已经有了万全之策,是我多虑了。” “苏勒,你说得没错,我们这么点人,扔在几万人的队伍当中,本来就不会冒个泡,这么分散开来,更是连影子都看不见了。”图海挥一挥马鞭,指着土坡下缓缓前行的大队说道。 苏勒脸上迷惑之情更深,但他知道图海必定还有下文,只是看着图海,不敢插嘴。 果然,图海接着道:“但是,这是针对有敌人而言,如果没有敌人,就凭这几万老弱病残,别说我们有五百人,就是只有你一个人,也能顺利的将他们押送到徐州!” 图海笑着看向苏勒:“那么,你告诉我,从这里往徐州,敌人在哪里?” 苏勒恍然大悟,急忙道:“佐领,豫亲王大军一路南下,势如破竹,明军没有敢于一战之将,没有敢于坚守之城,就连这明朝阁部史可法守的扬州,也只是一日即克,这大江之南,入我大清手中指日可待,从这里北上,尽是我大清国土,哪里来的敌人。” 图海哈哈大笑,振声道:“不错!这大江之南,别看人口千万,在我眼中皆是土鸡瓦狗!哪里还有什么敌人,所以,我们还有什么好怕!” 跟在两人身侧的清兵,都听清了这一段对话,也跟着图海大笑起来,粗犷的笑声顺着土坡飘向四周,在空中激起一阵阵回荡。 苏勒跟着笑了起来,却总觉得心里有什么不对劲,笑声不由自主的有些干涩。 图海笑了一阵,收起笑容,正色对苏勒道:“不过小心为上总是对的,但不是要小心其他,主要是要保护好那一队辎重的安全。” 他将马鞭一举,指向庞大队伍当中的一段,苏勒顺着他的马鞭看去,看到了一队驾着牛车、推着推车的明军降卒。 苏勒一愣,不禁问道:“那是一队降卒,我们保护他们干什么?” 图海道:“不是保护推车的,是保护车上的箱子,箱子里面,是豫亲王在扬州缴获的二百万两金银。” 苏勒大吃一惊,忙道:“二百万两?怎么这么多!” “正因为多,才会让我们跟着押送。”图海面色渐渐凝重起来,缓缓道:“这些金银,将在徐州中转,运往北京,我们的任务,就是保证它们安全到达徐州,至于徐州往北,就不归我们管了。” 苏勒知道事情轻重,清军入关以后,有一个传统,就是每到一地,必刮地三尺,搜罗明朝官仓和民间的贵重金属,统统运往关外,藏到只有爱新觉罗皇室才知道的隐秘所在,妥善保管。只是想不到,在短短十天之内,多铎就在扬州附近抢到了这么大数量的财物。 图海看了苏勒一眼,沉声道:“我不怕别的,就怕这帮明军降卒,趁我们不注意,偷盗箱子里的东西逃跑,明朝军队别的不行,偷抢这一行倒是厉害的紧。我带着你们亲自盯着他们,你知道是为什么了吧?” 苏勒眼神中杀机一现,挺身拱手道:“佐领放心,我就算睡觉也会睁着一只眼睛,如果有哪个不开眼的胆敢以身试法,我八旗儿郎的刀必不见血不入鞘!” 图海哈哈一笑,喜道:“好!不愧是我大清骁将,有你在我就放心了,等到了徐州,交割完毕,我一定会向参领大人多多推荐你的。” 苏勒跟着笑道:“如此,那先多谢大人了!” 又一阵狂笑响起,扬声四处,声音粗狂无忌,听得正好路过土坡的王欢眉头一皱,有些厌恶的朝土坡上看了一眼,正好看到了一队清军骑兵在上面肆无忌惮的大笑。 “笑!笑个毛!”王欢咬牙低声咒骂道:“等几天老子就要让你们好看,到时候看你们还笑不笑得出来!” 第14章 窝藏逃人罪 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从刘良佐大营内缓缓开出,走了半个时辰,前锋已经走出去五里地,最后的尾巴才刚出辕门。 八旗骑兵在队伍中间不断穿梭,挥舞马鞭大声喝骂,看到走得缓慢拖拉的,立刻就是一顿马鞭砸去,下手狠毒,根本不管被打的人是女人还是老者。 队伍中都是明朝降军的家属子女,几乎没有青壮,女人和小孩占了大多数,余下的也就是一些老人了,马车牛车只有家室富裕的才有,大部分人都是靠双腿走路,队伍的速度根本无法快起来,骑兵们的鞭子都快抽断了,除了换来漫山遍野的哀嚎和哭泣,对于加快队伍行军速度于事无补。 图海骑在马上,走在队伍中间,也只得慢慢行进,这样的行军很是无聊,让习惯了纵马由缰的满族士兵非常不习惯。 “娘的,走得这么慢,还弄一堆和尚在那里念什么经!”图海皱着眉头看着自己前面不远处的牛车队伍,不满的对苏勒道:“你去看看,那些降卒在干什么?” 苏勒跟在他身边,举目一望,果然看到李廷玉的苦力队列中,有十几个光头和尚正坐在牛车上,敲着木鱼齐声在念诵经文,声音虽然在几万人的嘈杂声中并不容易出众,但紧跟在后面的图海正好能听到。 苏勒答应一声,一抖缰绳,策马奔了上去。 这时候,王欢坐在牛车边上,靠着身后的大木箱,两只脚在身下晃来晃去,很是悠闲,他手里拿着一只刻的坑坑洼洼的圆木头,用一根短木棍敲击着,跟着身边的小沙弥们一起,念着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经文,哼哼唧唧的一通吟诵,像唱大戏一般有趣。 反正大家都不会认真听,糊弄糊弄也就行了。 众和尚念一段经,就坐着歇一歇,吹吹牛聊聊天,看看天色观观风景,坐在牛车上也不觉得累,这一路行来,居然感觉像郊游一样惬意,除了路上奔来奔去的清军骑兵有些煞风景之外,王欢觉得跟后世组团旅游没有区别。 正当王欢想唱首小曲陶冶一下情绪时,却听到身后马蹄声急响,一匹白马驮着一名铁甲清兵赶了上来。 王欢以为这是一名跟其他清兵一样的游走于队伍两侧的骑兵,一掠即过,赶紧装模作样敲了敲木鱼,想等他走了之后再唱,却听马蹄声缓了下来,那清兵竟然在自己身侧放慢速度,跟牛车并肩而行。 王欢心中一紧,抬眼看去,正好和那名清兵眼对眼视线交织在一起。 苏勒满身铁甲,皮盔面罩将脸部包裹得严严实实,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如鹰目四顾,杀气四溢,将王欢看得心中一颠,连忙调转目光看向别处。 苏勒盯着坐在牛车的和尚们看了一圈,心头疑惑众生,将手中马鞭在车身上一抽,“啪!”的一声炸响,惊得小和尚们一齐住嘴,胆子小的,差点从车上栽了下去。 “呔!你们这群和尚,在这里干什么?”苏勒厉声喝道。 李廷玉带兵一向与手下士兵同甘共苦,这时候在后面和推手推车的士兵们走在一起,距离牛车队有一段距离,看不到这边的情况,跟在王欢身边的,只有李严。 李严就坐在前面一辆牛车上,听到声音,扭头一看,大惊失色,吃不准这清兵怎么突然找上了小和尚的麻烦,连忙跳下车几步赶过来,满面带笑的回答道:“大人,这群和尚,是刘总兵派过来的。” “刘大人派来的?”苏勒更加奇怪了“派过来做什么?” 李严解释道:“因我军中阵亡将士很多,客死他乡,尸骨不能带回,刘大人仁慈,为了让死去的将士免做孤魂野鬼,特意找来了这群和尚随军做法事,替他们招魂,早入轮回,也是一桩恩德。” 苏勒听了略略点头,满清同样信佛,对于因果轮回也知道一些,甚至在军中,出征作战有时也会找和尚占卜,看战事吉凶,一些满清贵族家中,同样设有佛堂,每日早晚供奉,跟汉族信佛者别无二致。 他又转了转眼珠,眉头却没有舒展,又问道:“怎么全是些小孩?” 李严额头冷汗都出来了,连忙解释道:“大人,这年月,年长点的和尚,早就跑了,这些小和尚,还是刘总兵好不容易才找来的。” “真的是小和尚?”苏勒一双眼睛在一众小和尚身上打转,显然疑惑未消。 小和尚们低着头,看都不敢看,心里紧张得要命,个别胆小的,连身体都开始发抖。 苏勒见了,心里更加怀疑,冷笑道:“我看和尚是假,你们窝藏逃人是真!” 王欢心里一颠,暗叫糟糕,这下麻烦了。他知道,清初年间,凡是在战争中被抓获的战俘或者是被掠夺的平民,会被满清贵族分配到各旗各户,给满族人为奴,永世不得翻身,这样的奴隶很凄惨,真的是猪狗不如,生死完全由主家掌握,根本没有一点尊严可言,所以很多奴隶会趁主家不备,偷偷逃走。清政府对逃亡的人制定了很重的法律,抓住就处死,就连保护藏匿的人也一样同罪,这罪名就是窝藏逃人罪。 窝藏逃人罪在清初是高压线,无论是谁,只要触犯了这一条,都难免死罪,就连大名鼎鼎的靖南王耿精忠、平南王尚可喜,得知自己被定了这么一条罪,都吓得半死,耿精忠甚至在恐惧之下,直接自杀了事。 所以当苏勒冷冰冰的说出这么一句,在场的人全都冒了一身冷汗,顿时都跪了下去。 李严嘶哑着嗓子辩道:“大人,这些和尚的的确确是从庙里找来的,不是逃人,窝藏逃人是死罪,我等即已投入大清麾下,怎么会去做那样的错事!” 苏勒冷哼一声,马鞭一扬,那长长的鞭梢如灵蛇般一卷,在空中炸了一个鞭花,王欢只觉自己眼前一道黑影闪过,手上一痛,那只雕得不伦不类的木鱼就到了苏勒手上。 苏勒拿起木鱼看了看,冷笑着扔在李严面前,森然道:“有这个样子的木鱼吗?真和尚会用这种假货?” 李严低头跪在地上,看到了木鱼,心中哭笑不得,额头上的汗水流了满头,暗暗苦叫:“完了完了,这怎么解释?” 苏勒不再理会李严,将马鞭在马鞍上一挂,“铮!”的一声长吟,腰间利刃出鞘,厉声喝道:“少在这里装神弄鬼,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从哪里逃出来的?” 白晃晃的长刀在阳光的照射下,分外炫目,印在人眼中,犹如死神一般可怕,李严心一横,他是被李廷玉叮嘱过的,一定要保证王欢的安全,这时候只有破釜沉舟,豁出去了。李严双臂暗暗聚力,心里盘算着如果自己发力扑上去,有没有把握一击中的,将这个铁甲骑兵从马上扑下来。 正当他蓄势待发之时,却听到一个不慌不忙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将军弄错了,我们真的是扬州城中天宫寺僧众,不是逃人。” 李严愕然抬头,就见一个瘦瘦高高的小和尚站在苏勒马前,自然而立,,长刀就定在他的鼻尖上,却似感觉不到一样,眼睛看着马上的凶神,目光淡然平泊,毫无惧色。 “王欢!”李严低声叫道。 苏勒听到了,赫然转脸:“你说什么欢?” 李严哑然,低头不敢言。 王欢双手合十,恭敬道:“那位将军是在叫小僧的法号,无欢。” “无欢?还有这样的法号?”苏勒皱着眉头问道。 “佛曰,四无量心。小僧入寺之时,属无字辈,故法号无欢。”王欢依然目不斜视,看着苏勒平淡的回答道。 苏勒上上下下看着王欢,把目光凝聚在他脸上,眼眸中凶光闪闪,像是要用视线把这个小和尚活剐了一样,而王欢夷然不惧,就那么入定般站在原地,抬头合掌,平静的等待着。 王欢身后的小和尚们如果抬头看一看,就会发现,他背后的僧袍已经被汗水湿透,紧贴在身上,而王欢内心,更是紧张得要命,只要面前的长刀再往前那么一点点,自己的穿越生涯就要宣告终结,生命就将永远停留在十七岁。 可是如果自己不站出来,生命终结的时间可能还要提前,这个清兵已经在怀疑自己不是正经和尚,不打消他的疑虑,这事儿不会善终。要让他相信自己是个真和尚,除了自己站出来证明自己,别无他法。 事实证明,在生死面前,有些人的胆子是可以突然变大的。王欢把心同样一横,急智上头,就这么迈着脚步站了出去,还圆了李严失言的错误。 苏勒目光闪动,显然内心里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信还是不信,两人就这么一人马上,一人马下,对视了良久。 “将军若是不信,请听小僧念诵一段经文。”王欢突然开口道。 这话一出,李严和一众和尚大惊失色,别人不知道,他们可清楚得很,在场的这些人,没有一个在庙里呆的时间超过一个月,大部分人还不识字,那些经文繁琐沉珂,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背得下来,王欢入庙的时间更短,这里又没有经书,他怎么念? 苏勒听了,却觉得有点道理,毕竟这也是一种证明方式,于是点点头:“好,你念,念不出来,或是念错一句,我就砍了你的头!” 王欢微微一笑,道:“将军放心,且听我念诵。” 转身一挥衣袖,朗声道:“请众师兄弟敲响法器!” 和尚们面面相窥,不知道该怎么办,陈二狗和许狗蛋牙齿一咬,带头敲打起木鱼来,其他的小和尚如梦初醒,连忙手忙脚乱的拿起手中圆不圆方不方的木鱼念珠,一齐敲打起来。 王欢双目微闭,头略略低下,听木鱼响起,嘴巴一张,一串梵音脱口而出。 梵音韵律十足,抑扬顿挫,虽然声音不大,却似大音无声,大象无形,念者沉醉其中,听者如坠佛门静室,虽不明白说的什么,但那神韵却是很明白的。 苏勒愣愣的听了一段,建州虽然也有和尚,但他出身不高,并不是十分懂得佛教经典,家中也没有设置佛堂,长这么大也没有听过几回和尚念经,更别提梵音了。这会儿如坠五层迷雾,听得一愣一愣的。 王欢念了一盏茶功夫,才停了下来,心神经过这么一段时间,更是淡定从容,只见他张开眼睛,面容祥和,居然看上去有大家高僧之风,将苏勒唬得竟然呆滞了。 第15章 行军 “阿弥陀佛,将军,小僧念得可对?”王欢又一次双掌合十道。 苏勒闻声惊觉,从迷蒙中清醒过来,刚才那一段梵音佛经念诵,如梦似幻,让他感到即奇怪又觉得好像像那么回事,动摇了心头的疑心,这群小和尚在他眼中,似乎真的像出家人了。 既然真是和尚,那就不是逃人了,苏勒手腕一翻,长刀倒转,眼睛看都不看,很自然的飞快向腰间一送,雪亮的长刀就已入鞘,动作流畅快速,毫不拖泥带水,彰显出沙场悍将的本事。 李严跪在地上,看到这手功夫,几乎要喝一声彩,苏勒的动作他尽收眼底,心底暗暗庆幸,幸亏自己刚才没有草率动手,否则就凭这清兵露的这一手,就流露出高出自己一筹的武功,冲上去手无寸铁的肉搏,胜算不大。 刀子不再抵着自己的鼻子,王欢也松了一口气,精神一放松,这才发现自己手掌心里全是汗水,刚才情绪紧张,竟然没有觉察到。 苏勒虎目环视,居高临下,再次扫视全场,确定这群和尚没有可疑之处后,将手中马鞭一提,也不理会王欢,冲众人厉声道:“队伍行军,不得喧哗,你们再敢聒噪,军法从事!听明白了吗?” 李严连忙回答道:“是,是!我马上让他们不再念经了,保持安静。” 苏勒略微点头,一提缰绳,坐骑一声长嘶,掉头离去了。 这人一走远,在场的人全都身体一松,犹如一块乌云被风吹去,又是一片艳阳天。李严站起身来,担心清兵起疑,仍然回到自己的车上。而王欢甩甩手掌,把手中汗水甩了干净,返身坐上牛车,有小和尚把一根树枝一扬,赶着牛车刚一走起,陈二狗和许狗蛋一左一右就凑了上来。 “刚刚真危险,那清兵居然把我们看出来了,知道我们不是真和尚。”许狗蛋一脸后怕,脸色还是苍白色,看来被吓得不轻。 “你可别这么说!”王欢一瞪:“你要坚信自己就是和尚,当了十几年的老和尚,不然这一路上你还会露陷。” “十几年?我一出生就在庙里还差不多。”许狗蛋吐着舌头。 陈二狗道:“那你就生在庙里了!听王欢的,准没错。瞧你那熊样,看看王欢,胆子多大,那清兵凶神恶煞的,他也没怕,如果不是他站出来,我们就得被抓出去砍头了。” 许狗蛋心虚的往苏勒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远远瞧见好像正在向另一个清军将领报告说话,不由一缩脖子,低声道:“那清兵的刀子都拔出来了,几乎都要杀人,谁能不怕?” 陈二狗不削的说道:“王欢就不怕!” 听了这话,王欢心里一阵暴汗,说不怕那是假的,自己穿越来的那一世,安分守己,结交的都是知识分子,还从来没有被人用刀子比划过,没想到附身到这少年身上,就被人用刀抵住脑袋两回了,这究竟是什么运气? 许狗蛋哪里知道王欢心里想什么,这时候敬佩万分的说道:“那是,王欢,你怎么胆子那么大,就不害怕呢?而且你刚刚念得什么经啊,还蛮好听的,是梵文吗?” 王欢脸皮再厚,这时候也红了一红,如果告诉他们,自己刚刚其实不是念经,是唱了一首《忐忑》,不知众人作何感想? 这首歌哼哼唧唧,把调子稍稍改的平和一点,听上去还有点象在念经,王欢生死关头急智一生,拿来就用了。当然,为了维持形象,保住小和尚们的信心,这时候不得不说点善意的谎言了。 王欢把腰一板,正色道:“其实我告诉你们,刚才那部经文,是从天竺传来的真经,名为《圣经》,是释迦摩尼亲自带来的,许狗蛋你还算识货,这经文的确是梵文,内容包罗万象,说了你们也不懂,总之很厉害就行了。” 陈二狗和许狗蛋表情都痴了,像看活佛一般看着王欢,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隔了许久,许狗蛋才吃吃的问道:“王欢,哦不,王大师,你还会梵文?” “当然了。”王欢严肃的说道:“这事儿难道我还要给你说吗?” 王欢在那里骗小孩,这边苏勒已经回到图海身边,将刚刚的事情如实向图海作了禀报。 “哼!一群败兵降将,还好意思做法事,连军人的尊严都不要了,要死后的脸面做什么?”图海听了,轻蔑的朝地上吐了口口水,不以为然的晒然道。 “是!”苏勒附和道:“身为军人,只要上了沙场,要么得胜而归,要么马革裹尸,断不能当降兵,南蛮毫无廉耻,亏他们的书中还满口道义伦理,却是懦将弱卒。” 图海赞许的看向苏勒,笑道:“不错,苏勒,我原本担心你看了汉人的书,会不会中了他们的毒,也当个只会夸夸其谈的胆小鬼,现在看来,我还想多了。” 苏勒急忙在马上一抱拳,沉声道:“佐领大人放心,苏勒是建州好汉,女真山水间出生的男子,绝不会当那袖手书生,从小我就立志,要在战场上建功立业,以军功谋富贵,做我大清栋梁!” 图海将马鞭在手掌中轻轻叩动,微笑道:“好!我大清将士果然都是勇猛之辈,有如此骁将,何愁我大清不问鼎九州!哈哈哈!” 顿了顿,又道:“此去徐州四百里,让那些降卒老实点,少闹腾什么法事了,如果嫌不够累,就让他们全都去推车,连那些和尚也去推,我们军粮不养闲人。” 图海一声令下,可苦了王欢等人,很快就有清兵赶过来,一顿吆喝,把坐在牛车上的和尚们一股脑全赶下来,推着牛车前进。 车辆重载,上面的木箱一个个庞大沉重,即使是负重能力很强大的牛,拉起来也很吃力,王欢等人的力量加上去也没什么用,速度快不了几分。这只是图海变着法儿折磨人罢了。小和尚们无可奈何,这能在心里腹诽几分,低着头弓着腰,闷头一股力气推着车,在黄土官道上蹒跚而行。 王欢倒无所谓,在后世,他的作息时间很规律,晚上十一点上床睡觉,早上七点不到准时起床,晨跑锻炼,身体很好,穿越而来之后,这具躯体的原本主人却因为吃不饱饭、营养不良的原因,瘦的皮包骨头,身材像颗豆芽一样,基本上算是手无傅鸡之力,这样的身体,要想实施王欢心中的远大想法,还差得很远。因为这个原因,王欢觉得应该认真打熬一番自己的体力,否则,别说上阵厮杀,就是来一场这个时代视之如绝症的伤寒,也能把自己嗝屁。 这么一来,推车累是累点,也很辛苦,王欢却是认真在做,不仅自己挥汗如雨,还鼓励其他小和尚也努力干活,一方面锻炼,一方面也能进一步消除清军的怀疑。 就这么折腾着,一天很快过去,除了中午休息了半个时辰吃中午饭,其他时间全在赶路了。不过纵然如此,整个数万人的辎重营蜿蜒如长蛇,这从天亮走到天黑,拖拖延延的只走出去大约六十里左右。 图海对于这样的速度很是不满意,沉着脸只顾赶路,一直不发布宿营的命令,所有的人只能在皮鞭的催促下,不停的往前走,直到天边最后一抹余晖就要消失在地平线下,就地扎营的命令才随着传令兵的马蹄声传了下来。 王欢们还不能马上休息,他们要和家属们一起,就近摸黑砍伐树木,燃起篝火,架起锅子加水煮上稀粥,还得搭起帐篷,否则今晚就要饿着肚子睡在野地里了。 当火苗窜起,舔着铁锅,米粒的香气四溢向八方的时候,王欢才一屁股疲惫的坐在地上,揉着胳膊大腿,吱牙咧嘴的感到浑身都痛。 “看来好好打熬啊!这么一副样子可不行。”王欢感叹道,后世养尊处优的现代人,什么时候做过这种人拉肩扛的体力活?出门有车,进屋就睡,好逸恶劳惯了,这一天下来还真不习惯。 摸出怀中的短刀,王欢脱下鞋子,开始挑着脚掌上的水泡,这时候也没有什么消毒药水,挑破之后,用清水洗洗,然后把刀尖在火上烤烤,烫一烫就算消毒了,这法子还是李严教他的。 正当痛并酸爽着,突然耳边一阵哄闹,“开饭了!” 顿时,营地里如同炸起了一锅开水,所有的人都疯狂起来,一窝蜂似的涌向各个铁锅,火头军用铁勺木勺敲打着乱挤的人,不约而同的怒吼起来:“排好队!排好队!妈的,急什么,信不信我一锅开水浇到你身上!” 有不信的,依然不顾一切的挤向锅边,都饿了一天了,又是这种高强度的行军,谁不想早点吃上一口热饭?大户人家自然带着粮食,自己煮自己吃,当然犯不着来挤清兵煮的大锅饭,但富裕的是少数,大多数的人还是眼巴巴的靠着这军粮充饥,大家都看出来了,几万人的队伍,铁锅还不到五百口,人多粥少,挤到后面的人,肯定是吃不上了,还不拼了命的往前挤。 “啊~~!”数声惨叫在好几处不同的地方响起,又有人喊道:“别挤了,别挤了!清兵杀人了!”人群立刻在那几处轰然而散,惊恐的看着露出来的空地上,就见几具尸体倒卧在地,那都是队伍中的人,手中还拿着碗,站在伙头兵身边的几个清兵狰狞着脸,举着血淋淋的长刀,高声喊道:“所有人如诺再不守秩序,扰乱军营,杀无赦!” 这么一来,人们立刻不再往铁锅边挤了,纷纷噤若寒蝉般的乖乖排上了队,整个营地顿时安静下来。 王欢坐在原地,犹如热锅上的蚂蚁,看着这一幕心焦不已,妈的,怎么这么快就开饭了,自己这边还没弄完呢,脚上的泡刚刚挑破,血水正“啵啵”往外冒,怎么下地去抢饭? 再一看,陈二狗等一众小和尚因为身单力薄,这时候也被挤到队伍的最后面,一人拿着个木碗巴巴的看着长长的队伍,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轮到自己,就算轮上了,那铁锅中还有没有剩下的也不知道。 第16章 四百里长路 王欢没有料到,这行军居然如此混乱,连吃饭都没有保障,这哪里是随军家属迁徙,完全是战俘营啊。 果然,小半个时辰之后,天色黑尽,一群小和尚端着个空碗回来了,他们排在最后,连一颗饭粒都没有捞到,还被火头军一通讥笑,说他们只是吃闲饭的无用之辈,半点用也没有,活该没有饭吃。 看着一群小孩神色黯然的坐在自己身边,又累又饿的样子很是凄惨,王欢眉头皱了起来,自己也饿,不想想办法恐怕不行。 正琢磨间,有一个壮汉端着个瓦罐从帐篷林立的营地中间走了过来,远远地就在呼喊王欢的名字,小和尚们定睛一看,原来是李严。李严等人的营地和王欢等人的帐篷并不在一起,因为要就近看守着装运木箱的车辆,所有的白杆兵被圈在营地正中央,睡觉就睡在车边上,而王欢等人,则被安排在营地边缘,算是可有可无的一种安排。 李严身后还跟着一人,却比李严还要高大几分,一蓬乱乱的络腮胡子,正是李廷玉跟在后面。 “没有抢到饭吧?”走近了,络腮胡子李廷玉笑问:“来来来,不要紧,这里有。” 瓦罐中一阵饭香飘了出来,香醇浓郁,白米饭的味儿让人的喉咙里几乎都要伸出爪子,王欢等人一阵激动,恩人那! “别慌,饭管够,还有咸菜。”李严用一个木勺给小和尚们装饭,瓦罐上有个小碗,里面果然有一些咸菜。 普通的白米饭,如果在后世,没有点荤素搭配,光吞白饭,是很难吃得下的,但在这时候,别说有咸菜了,就算是干白饭,王欢也能干下三碗不带歇气的。 瓦罐很快见了底,十几个小和尚意犹未尽,眼巴巴的看着李廷玉,目光中充满希冀,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啦:“恩人,还有吗?” 这些小孩这么能吃,却让李廷玉和李严吃了一惊,这可是十个成年人的量,是他们避开清兵的监视,从自己手下的口粮里省下来的,满以为足够了,却看上去只让小和尚们吃了个半饱。 二人尴尬的互看了一眼,李严拿起瓦罐,哼哼唧唧的道:“那个,没了,没了,明天再多弄点。” 李廷玉性格豪爽,哈哈笑道:“真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说实话,今天确实就这么点了,这还是我们从牙齿缝里抠出来的,明天我们再想想办法,多给你们带一点吧。” 王欢一听,就明白怎么回事,也不顾脚上痛疼,连忙站起来拱手道:“原来是大人从自己的口粮中省下来的,太感谢了,只是给了我们,大人怎么办?” 众小孩一听,知道这饭是怎么来的了,连忙也跪下叩头感谢,李廷玉大手一挥,晒道:“一顿饭而已,至于么,我们一人少吃一口,就够撑死你们了。你们小小年纪,也别去跟那些难民抢吃的了,以后每天每顿,我派人给你们送过来,清兵们对别人的粮食敢克扣,我们的却是不敢。” 陈二狗奇道:“为什么?” 不等李廷玉回答,王欢却笑道:“那是自然,他们可不敢让你们饿肚子,不然万一有人饿了之后,偷上一个半个箱子逃走,就够他们受的了。” 众和尚不解,王欢和李廷玉三人却言通意会,哈哈大笑起来。 笑罢,李廷玉一个眼色,李严就带着小和尚们走开,去给他们讲自己沙场征战的故事,这样的故事对于十五六岁的孩子来说,很有吸引力,正好吃饱了饭欢呼雀跃着去了。 等闲人们走远,李廷玉和王欢不约而同的向四周看看,确认无人之后,两人凑近篝火,坐在了一起。 “今天出了一点小波折,但没有引起清军的疑心,总体情况很顺利。”李廷玉低沉着嗓子,缓缓说道:“我听李严说了,你的反应很不错,临危不乱,那个找茬的清兵叫苏勒,可是有点本事的,你能把他糊弄过去,很了不起。” 王欢微笑道:“事急之下,也只能那么办了,只要他没有起疑心,就太好了。” 李廷玉道:“他们把你当做小和尚,更便于行事,从这里到淮安,按照今天的脚程,还得走上三天多,这三天你们要受点累,能挺住吗?” 这种程度的行军,对于白杆兵来说,连热身都算不上,他们的记录,可是一昼夜负重行军两百里的强人,这一点在明代军队中,无出其右者。但李廷玉知道,王欢等人可不同,都是一些十几岁的孩子,脑子虽然很聪明,可代替不了肉体啊,而且但凡思想很牛逼的人,一般身体都不好,这样一天不停歇的赶路,算是很大的挑战了。 “没事儿,能坚持。”王欢亮亮臭脚丫子,把脚掌上的水泡露了出来。“今天出了水泡,挑破了明后天就能结痂,等长出了茧子,那就没问题了。” 出几个小水泡,在李廷玉眼里就跟长胡子一样平常,所以王欢说没问题,他也没多问,转了个话题。 “今天我一直在注意观察,还用刀子偷偷把一个箱子撬开了一条缝,看了看里面的东西。”李廷玉道:“里面果然全身金银物事,连熔都没有熔,乱七八糟的什么样子的都有,看来清军装得很急。” 王欢精神一振,喜道:“他们急着南下,当然没有时间处理,不过确认了是运的金银,那就跟我们预计的一样了。” 李廷玉点头问道:“那现在是不是就应该派人先走,去打打前站了?” 他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已经对王欢打心眼里佩服,有什么计划都言听计从,从不以王欢年幼就装大尾巴狼,摆参将的架子,所以行事必定先征求王欢意见。 王欢略一思量,赞同道:“好,也该派人去了,这个人必须要信得过,能力强,事情办得好,可以极大的方便我们行事。” 李廷玉点头道:“我这就去安排人,今晚上趁天黑就走,赶在队伍前面,可以提前两天到淮安。” 二人商议一番,计议已定,李廷玉也不多耽搁,提着空瓦罐就先走了,王欢自顾自的继续挑着烫着水泡,时不时的怪叫两声缓解疼痛。 过了一会,陈二狗和许狗蛋带着一帮和尚回来了,边走还边讨论,兴奋的说着战场上的事。 “王欢,你说我们如果上了战场,能不能像李将军一样,神威盖世威风八面?”陈二狗一屁股坐在王欢身边,意犹未尽的说道。 不等王欢回答,许狗蛋就笑道:“得了吧,就我们这样儿,连重一点的刀都拿不稳,怎么打?” 陈二狗怒道:“怎么拿不稳?李将军不是说了吗,英雄不问出处,年少自有英杰,只要胆子大,技艺高,战场上真刀真枪的比一比,我们不比建州鞑子差。” 许狗蛋撇撇嘴:“莽夫,就知道打打杀杀,打仗也得用脑子,只知道瞎冲瞎跑,有什么用?你学学人家王欢,用脑子想办法才是王道。” 陈二狗反唇相讥:“脑子?你有吗?王欢敢在刀剑加身的时候眼睛都不眨,那就是胆子大技艺高,你当时好像吓得裤子都掉了吧?”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带劲,偏偏每一句话都把王欢带在里面,好像没了王欢,他们这番话就没有参照物一般,把王欢搞得哭笑不得,连忙好言相劝,把二人的吵吵停了下来。 “两位,别争了行不?明天天亮还得继续行军,这天都黑尽了,饭吃了故事也听了,是不是该睡觉休息休息,我们好歹是出家人,消停点行吗?” 陈二狗趁机贴了上来,凑近耳边低声道:“王欢,你把我们师兄弟活生生的带了出来,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我陈二狗这条命就是你的了,各位师兄弟也是这个意思,你给我们说说,等到了徐州,我们大伙跟着你,是不是真的要去落草当山大王?” 王欢无奈的看着两张兴奋的脸,心道:得,合着我在你们心中就这么点志向,当山大王?那是出路吗? 于是叹口气,对两人说道:“当什么山大王?我们就算无路可走,别不会去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杀人劫道,难道真的就是替天行道?你们评书听多了吧。” 二人一齐遭逼:“那……我们去做什么?” 王欢一人踢了一脚:“去睡觉!” 说罢,也不理他们,自己钻入一个帐篷,和衣躺在地上,眼睛一闭,犹自沉沉睡去,这一天太累了,累得全身无处不酸痛,头一粘地,就睡着了。 第二天天未亮,一阵低沉的牛角号声,就开始在营地上空飘荡,伴随着号角,马鞭和喝骂声同时响起,清兵开始一个个营地挨个清查,看到号角声起还不出帐篷的,直接就闯进去一顿乱抽。 很快,炊烟升起,早饭依然是稀粥,伙头兵们满头大汗的忙碌着,将糙米和水搅在一起,用大勺乱搅拌一通,大火一烧,熟了就分发。 有了昨晚上的教训,尤其是血淋淋的尸体出现后,人们自觉了许多,战战兢兢的排着长队领取着少得可怜的一点稀饭,端回自己家人住处,草草果腹。 太阳升起的时候,队伍已经收拾完毕,人们扶老携幼,麻木般的迈动脚步,背着身上的包袱,机械的向前走去,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第17章 意外的命令 这一声声高喊,有如一次次重重的锤击,一下下的打在王欢的胸口上,脑子里急转不停。 “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停下不走了?是发现了什么端倪要停下整顿吗?”王欢心中转了几个圈圈,把没有一根头发的脑袋拍了又拍,头都大了,也浑然不明白这推迟出发的命令背后的原因。 推迟出发,当然是好的,延后两个时辰,照辎重营中庞大的车队和老弱病残的行军速度,今晚天黑以前是无论如何也倒不了淮安城,而天黑以后,这么大的队伍,绝对无法摸黑赶路,那样风险太大,万一有车辆黑灯瞎火的翻入路边深沟就得不偿失了。今天晚上,必须是在距离淮安几十里路的地方宿营了。 但是,凡事无常必有妖,图海不会莫名其妙的下达这个耽误时间的命令,他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王欢思考了半天,也无从得知。 为此事烦恼的不止他一个人,很快,李严带着李廷玉的询问风风火火的赶过来了,问题只有一个,为什么要推迟出发? 李廷玉心里着急啊,计划已经到了紧要关头,千头万绪的准备工作都已经就绪,眼看今晚上趁着月黑风高就要掏刀子杀人了,这可是九死一生的买卖,稍有不慎被人察觉,那就会几百颗人头落地,自己这几百号弟兄好不容易看到一点生还回乡的希望,可千万不能出问题功亏一篑。就这么一会功夫,李廷玉的嘴巴都急得冒泡了。 王欢听了李严的来意,内心同样焦躁不已,但问题是情报根本就没有,清军中也没个内线,图海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无从揣摩,要想找出原因,只能靠猜了。 王欢在地上走来走去,眉头深皱,陈二狗等人见李严到来,知趣的走到一边,给二人圈出一块空地,远远的望风去了。 李严眼巴巴的看着王欢来回度步,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惊动了这位和尚的思考,这位爷现在可是李廷玉倚重的参议,唯一的智囊,他在想办法,可是眼下的希望所在。 脚下突然一停,王欢猛地站住,顿在原地,抬头望天,嘴里吐出一个字:“等!” 等?李严愣了。 “只有等,清军这么做,必然有原因,我们情况不明,什么都不知道,无法判断,只能等。”王欢斩钉截铁的对李严说道:“告诉李大人,千万沉住气,我们的计划应该还没有暴露,否则以清军的作风,早就把我们全都围住杀个干净了,现在我们没事,说明清军另有所图,或者只是简单的想休息休息而已。” 李严一脸的不明白,迟疑的说道:“大人的意思是,如果清军发现了我们的图谋,干脆趁他们还没有发动,先下手为强,那怕用木棍菜刀,也要拼个鱼死网破,说不定还能杀出去几个人。” “千万别。”王欢急忙道:“我们手无寸铁,连刀都没有一把,跟清军硬拼,只有吃亏的份,那样的话就前功尽弃了,你马上回去告诉李大人,就说我又九成九的把握,这次推迟出发,不是针对我们,请他稍安勿躁,耐心等待!” 这几句话说得语气严肃,非常郑重,李严不敢怠慢,连忙认真记下,也不再啰嗦,道声别,就匆忙离开赶着回去复命了。 李严走后,王欢又走了几个来回,皱着眉头深深思索一番,良久之后,皱成一个“川”的眉毛才舒展开来,自言自语道:“没可能,没可能发现我们,一定不是针对我们的。” 他抬头看看天,早晨的旭日已经慢慢升起,在天际画出一轮红光,世间万物笼罩在一片红色朦胧之间,模模糊糊似是而非,隐隐充斥着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宛如此刻的心情。 王欢狠狠握紧拳头,自语道:“等,等一等,就什么都知道了。” 然而清军并没有让他等太久,两个时辰一过,清兵就骑马一路吆喝过来了,皮鞭在空中舞得“啪啪”作响,催促着人们上路。 庞大臃肿犹如难民营一样的队伍,顶着已经日上三竿的太阳,开始缓缓顺着黄土官道移动,依旧按照前几日的速度,不紧不慢的向着前方走去。 比较不寻常的是,以往奔驰在队伍两侧的清军骑兵,不再挥舞着马鞭残暴的抽打走得慢的人,只是默默的跟在两侧,盯着有没有人趁乱逃走。而队伍当中的清兵,也懒洋洋的跟着大队一样的速度行走,完全没有往日的催命一般的叫骂,似乎昨晚的酒宴,耗尽了这帮军汉的精力。 人们难得不再挨打挨骂,当然高兴,没有人去想为什么这些兵会突然转性,变得对自己不闻不问,既然鞭子不落在头上,当然能休息就休息,走慢点更好,家属们的脚程可比不得久经考验的军队。 可是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等过了中午,在官道边烧火草草吃过午饭后,清兵们却又突然变回了原样,像打了兴奋剂一样活跃起来,骑兵们开始提速,马鞭开始雨点一般落在慢吞吞的人头脸上,抽得惨叫声不绝于耳。队伍中的兵丁同样开始大声催促,声音比前两天更加不耐烦,稍有拖延就拳打脚踢,整个队伍的行军速度骤然加快,人人都害怕那恐怖的鞭子落在自己头上,尽了全力行走。 “这些清兵是不是疯了?”陈二狗看着挥舞着鞭子的清军兵丁,不解的说道:“上午不催不赶,下午就开始催命,真要赶路,上午就别耽误啊。” “就是,这到底是唱的哪一出啊。”许狗蛋附和道:“那些老人小孩真可怜,他们那里跟得上呐。” “跟不上就被鞭子抽呗。”陈二狗道:“那些清兵可不是菩萨。” 许狗蛋朝走在身边的王欢看去,却见他正在盯着脚下的路,一边走一边看,头也不抬,皱着眉头想着什么,好像那路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一般,自己看了看,就是普通的黄土道路啊,没有什么特别。 “王欢,你在想什么呢?”许狗蛋奇道。 这一声询问,把王欢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一个没留意,脚下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陈二狗和许狗蛋连忙伸手架住。 “怎么了你?”陈二狗奇怪的看着王欢:“出什么神呢?” 王欢却抹抹头上的密密麻麻的汗珠,急切的对二人问道:“别管我,我问你们,这条路前面的地方,你们熟悉吗?” 二人莫名其妙的对望一眼,摇摇头,齐声道:“不熟。” 王欢伸手擦擦额头,低声道:“那有没有认识的人,熟悉这附近的地形?” 许狗蛋想了想道:“有倒是有,这几天我认识了一家人,就是淮安人氏,他家小孩跟我们一般年纪,这两天看到我们有白米饭吃,厚着脸皮过来要吃的,一来二去就混熟了。” 王欢闻声一喜,抓住许狗蛋的胳膊急道:“那太好了,那家人在什么地方?好不好找到?” 许狗蛋伸手一指前方:“不远,他们就走在前面一点的位置。” 王欢把许狗蛋拉近身边,沉声道:“你赶快去,问他一件事情,从这里到淮安,路上是不是有什么险要荒凉之处,特别是地形复杂、狭窄的地方,问了就赶快回来告诉我!” 许狗蛋脑筋明显没有反应过来,想要问个明白,却看到王欢一脸严肃,那双眼睛都快冒出火来了,心里一紧,屁也不敢放一个,脚不沾地的就赶快朝前跑去了。 去了没多久,许狗蛋就跑了回来,找到王欢,王欢正焦急的等待,见他回来,连忙把他拉到身边,看看四周没有可疑的人物后,开口就问:“怎么样?他说什么?” 许狗蛋喘口粗气,他一路奔跑,几乎没有停歇,这会儿平了平气息,边走边低声说道:“那小孩对这一带很熟悉,他说从这里往前走,一直到淮安,都是平坦官道,路上村镇也多,只有一个地方,是一座山脉,中间有一道峡谷,官道从山中穿过,正好从峡谷中过去,那里荒山野岭,树木森森,叫做虎啸谷,传说有野兽出没,虫蚁害人,附近十几里地几乎没有人居住,要说险要狭窄之地,就数那里了。” 王欢听了,把拳头一握,沉声道:“没错,一定是那里了!” 许狗蛋见王欢这副模样,更加紧张了,颤声道:“什么就是那里?王欢,那里会发生什么事?” 王欢冷笑道:“现在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但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清军先迟后急,这套路摆明了就是想要把整个辎重营赶到一个他们想去的地方。” 许狗蛋眨巴着眼睛,似乎有点明白,但似乎又更不明白了,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问什么。 王欢凑近他耳边,叮嘱道:“你赶快找个借口去到李大人那里,请他派人到我们这里来一趟,另外,你给他带几个字过去,一定要亲口告诉李大人。” 许狗蛋忙道:“好,没问题,是那几个字?” 王欢面色凝重,缓缓说道:“赶羊入圈!” 第18章 赶羊入圈 跑腿的事情许狗蛋干得很麻利,他参杂在家属队伍中,身材又矮小,如耗子一般穿来穿去,很快就完成了任务,然后麻溜的回到了王欢身边。过了一盏茶功夫,李严才心急火燎的赶过来。 这位浓眉大眼的壮汉一上来就问:“参议,大人很着急,问你那四个字是不是代表清兵要对我们收网了,羊是不是就是指我们?” 他现在已经不敢直呼王欢的名字,改称职务了。 王欢竖起一根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谨慎的前后一番观察,带着李严走到一辆银车边,二人低下头假装推车,陈二狗许狗蛋等人散在四周,将他们隐没在人群中,替二人打掩护。 “羊不是指我们,而是另有其人。”王欢把肩膀靠在车架上,仿佛很卖力的推着车子,实际上却半点力都没出。 李严听了这话,先是一喜,继而一惊:“另有其人?那是谁啊?” 王欢低声道:“如果真的要对付我们,大可不必如此费力,这一路上经过那么多州县,随便选一个兵多的,趁我们不备一围,我们还能有什么抵抗吗?那就是排队被砍脑袋的事。” 李严竖起耳朵,紧张的听着下文。 “所以,清兵这么套路明显的把队伍赶向他们预定的地儿,肯定是针对的其他人,而且是即使明知有所不对也无法抗拒的人。”王欢继续说道:“我们这队伍中,谁是这样的人?” 李严见问自己,忍不住抬头朝前后望了一望,看了半响,又低头有些迟疑的说道:“要说这个,我看这队伍所有的人都符合你所说的条件啊。” “是的,清兵针对的,就是所有的人,确切的说,是针对那些自己驾着马车,箱笼成堆的富户。”王欢朝前方努了努嘴。 银车的队伍走在整个大队的中间,前面是自己赶车驾车的家属队,算是有钱人,后面基本上都是推着手推车,或者根本就靠肩扛手提带着行李的家属队,算是贫穷阶层,两边的人数对比,大概有个一比一百的规模。 李严心思不算活络,但并不笨,王欢这么一点,他立刻明白过来,眼睛越睁越大,脸色一变,惊道:“你是说,清军要对前面的富户下手?那可是降军家属啊,他们就不怕兵部降罪?” “所以才花费了这番心思。”王欢解释道:“俗话说财不露白,可是光是刘良佐的马车就是十几辆,那上面载有多少钱财金银,恐怕谁都猜的到,想不让别人知道都不行,遑论其他富户了。我看清兵是起了贪心,想杀人劫财了。” 李严的震惊溢于言表,脑筋一时半会几乎都回不过神来,这想法太可怕了,数万人的降军家属队伍啊,负责保护的军队居然敢监守自盗,打劫杀人,他的心里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一万个不相信,但这话由出自王欢口中,却由不得他不信。 “但是,那个,不可能吧?”李严支支吾吾,结结巴巴起来。 “怎么不可能,觉得太无耻,太卑鄙了?”王欢看他一眼,脸上一副“少年,你还年轻”的表情,森然道:“难道你以为这天下军队,都和你们白杆兵一样军纪森严,对老百姓秋毫莫犯?别的不说,就说说你们跟随的刘总兵吧,刘良佐这种事情难道做少了?” 李严艰难的吞了口口水,想了想,黯然道:“是倒是做了不少。” “那就对了,清兵对我们汉人,视若猪狗,野蛮成性,抢个劫根本算不上什么。明朝军队会抢劫老百姓,清兵就不能抢劫明朝降军的家属?”王欢道。 “但是,清兵这么做,就不怕留在清军阵中的刘总兵勃然大怒、愤然反正吗?”李严又问。 “他不敢。”王欢淡淡的说:“他如果敢,就不会投降了,所以就算吃了亏,也只能自己咽下去。而且我估计清兵会有分寸,动手时要伪装一番,比如装作山寇马贼什么的,不会让人拿住把柄,目标主要是钱财,杀人不会太多。” 李严深深的看着王欢,眼眸中的疑虑渐去,这一番抽丝剥茧般的分析下来,他已经完全相信了王欢的说法,对这位少年参议,更加佩服。 “那么,清军会什么时候动手?”李严定了定神,思考了一会,觉得这个问题很重要。 王欢凝神看着前方的车队,缓缓道:“肯定就在今晚,清军会选择一个便于动手的地点宿营,这前面有一处峡谷,名唤虎啸谷,地形狭窄,到时候两头一堵,鸟都飞不出去,用来杀人劫道,再合适不过了。” 李阳脸色再次一变,语气中带着一点颤音道:“今晚?参议,我们的计划也是今晚发动啊!怎么办?要不要通知大人更改计划?” “不必!”王欢却嘴角一咧,露出一个狡诈的笑意:“明天就到淮安,今晚上我们不动手,就没有机会了。” “可是,那个,怎么做?”李严的思维已经跟不上了,再一次结结巴巴起来。 “将计就计,螳螂捕蝉,焉知黄雀在后!”王欢的笑容更加狡诈,看得李严心惊肉跳,心道这个年不及弱冠的少年,怎么笑起来跟一个成年男子一样阴险。 口中连忙道:“请参议明示。” 王欢把笑容一收,表情严肃的说道:“计划不变,只是改变时间,将动手的时辰往后挪一挪,清军大费周折的想了这么一出,我们当然不能煞风景,等他们得手之后,我们再来个釜底抽薪!” 他把嘴巴凑近李严耳边,低声耳语一番,听得李严连连点头,用心记下了王欢说的每一句话。 “听明白了?”王欢言罢问道。 “明白了。”李严唯恐有所错漏,又小声复诉了一遍。与王欢核对了一次,确定没有差错之后,连忙又回去李廷玉处复命去了。 李严一走,陈二狗和许狗蛋就凑了上来,一脸惊慌的问王欢:“李将军和你说了这么久,建州鞑子的行动又这么不对劲,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啊?” 王欢看着这两个危难之际救过自己的少年,感情一冲动,差点就把晚上的行动脱口而出,免得两人担惊受怕,但他明白,现在还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少年心急,万一说漏了嘴,泄露出去,那就不是一两人的脑袋落地了。所以犹豫了一会,终于把心头的情感压了下去,憋着一股劲拍拍他俩的肩膀,好言劝道:“没事,只是鞑子想去附近的村镇打打秋风,跟我们没关系。” 两人将信将疑的听了,有些觉得不对,但又说不出不对在哪里,只得信了,于是又低声骂了一阵建州鞑子不是人,在扬州关门屠城抢了那么多东西,在这路上还不忘打秋风,简直不是东西。 王欢心不在焉的附和着,脑筋却在急速转动,把这一路上清军的前后举动联系起来通盘思考了一遍,想了每个细节,再看看日头,心头细算了一次,确认无疑之后,反而丢下了包袱,放松下来。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该想到的都想到了,该做的也做了,成不成,就看老天爷了。”王欢暗自想到,双手合十,闭目朝天作势拜了一拜,平时没有烧过香,事到临头拜拜佛脚也是好的。 这个时代的官道,宽约一丈,可容双马并行,在一些繁华城镇和京师大城附近,由青石板铺就,风雨无碍,行走方便,但其他大部分地方,都是黄土筑就,晴朗天气风尘滚滚,遇到雨天就是泥泞难行。而现在战乱频频,人人都自顾不暇,官道更加无人护理,辎重营中大车一压,无数兽腿人脚一踩,更是沙尘纷飞,扬起来的黄土能把人淹了,不过幸好这江南之地,地势并不崎岖,庞大的队伍走起来虽然困难,但在清兵马鞭的威慑下,以比前几日更快的速度向前行进。 王欢从下午开始,就发现道路两侧,不再有村镇人迹,丛林荒草,高岗深阡,构成了这一带的地貌,土地贫瘠,没有水源,这种地方没有人居住也属于正常,怪不得江南人口密集之地,这方圆数十里却荒无人烟。 日头渐渐西沉,默默行进的队伍顺着官道,一路走来,在夕阳西下,彩霞满天的时候,一座山脉出现在眼前。 王欢精神一振,疲惫的神情立刻被驱散无踪,前面这座山,必然就是许狗蛋打听来的山脉了,他左右一望,瞅个空子,爬上了银车,站在车上举目向前望去。 只见这座山脉延绵不绝,横在前方,犹如一道巨大的山墙拦住了去路,山势并不十分高,但要翻越却是很难,所以弯弯曲曲的官道蜿蜒转进大山中间的一道窄缝之中,远远看去,就像是大山被一把利剑劈了一下,斩出了一道裂缝,官道就顺着这条裂缝通向前方。 王欢看了一看,就跳了下来,因为队伍两侧随行的清军骑兵已经风驰电掣般从后方奔来,马上的兵丁振声高喊:“佐领大人有令!天色已晚,各营加快速度,进入前方谷地宿营!” 疲惫的人们听了这命令,心里一松,走了一天,终于可以休息了,无人不想赶快进入山谷,喝口热水,吃点稀饭,再赶快找个干燥避风的地方躺下睡上一觉,于是整个队伍的速度,愈加快了几分,天色还没黑尽的时候,就全数进了山谷之中。 第19章 马贼来了 几万人的队伍,鱼贯从山谷入口涌入山中腹地,官道在这里骤然收窄,初入的一段,甚至仅容两人并行,大车经过都要擦着两侧山壁,但走过十几丈路之后,眼前又赫然开朗,山壁分往两旁,山谷中出现一片谷中空地。 谷底树木深深,夜风从谷中吹过,掀起阴风阵阵,夜枭啼声四起,让人浑身激起一股鸡皮疙瘩。如果有人单身夜行,走在这条路上,魂儿都会被吓飞。 王欢借着天上星光月芒,粗略看清了这谷中地形,这山谷是典型的两端收口、中间鼓出的纺锤状山谷,四周高岗崛起,将这片谷底围在中间,从谷底到高岗之间,有缓坡连接,整个山谷形态像一个巨大的澡盆。山上山下林木茂密,野兽行迹随处可见,没有人烟迹象,的确如许狗蛋所说,是一片荒芜的野地。 清军骑兵打着火把,又从队伍侧面掠过,高声传达将令:“各营自寻空地扎营,烧火做饭,不得喧嚣!” 这命令一下,人群立刻停步,各营指挥带着队长、伍长,就近在道边空地上选地扎营。山谷中树木丛生,空地并不多,黑暗之中无法砍树劈地,当然帐篷也就搭不起来,大部分人只得裹着蓑衣油布,蜷缩在一起,靠着篝火将就过夜。 于是官道两侧,星星点点的火光燃起,点缀在谷底,犹如夜空繁星,散布四处,火头军埋锅造饭,分发出去,人们吃过这少得仅能充饥的一点晚饭,一家家的聚在一起,在火光中慢慢睡去。 王欢带着十几个小和尚,并没有吃饭,李廷玉的送饭使者也破例没有出现,他们好像没有人关心的弃儿,孤独的躲在大队外围。 陈二狗满头大汗的猫着腰,顺着谷底山坡一溜烟的滚了下来,他动作敏捷,没有被任何人注意到,就这么跑到了王欢跟前。 “打探到了,李大人果然连人带车都被清兵圈在了山坡上,清兵有一两百人围在他们外侧宿营,李大人怕是出不来了。”陈二狗擦擦脸上的汗水,急急忙忙的向王欢禀报道。 王欢抬眼朝陈二狗伸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了山侧的一片缓坡,那里地势较高,但坡度又能让大车勉强拉上去,这个时候坡顶火光闪闪,人影晃动,显然李廷玉的五百人和一百多辆大车推车,都被拉了上去。一面大旗飘扬在坡顶,王欢认得,那是清军将旗,佐领图海带领的亲兵队伍也在那座山坡上。 “你没有被人发现吧?”王欢问陈二狗。 陈二狗眉毛一扬,面露得色:“怎么会?我从小爬富贵人家的院墙偷东西,没有被抓到过一次,这么点小事,不会失手。” 王欢点点头,又掉头问刚刚从远处走回来的许狗蛋:“你那边呢?” 许狗蛋正喝着水,闻声连忙放下水壶,抹抹嘴道:“各个营头中的清兵都不见了,现在整个辎重营除了李大人那里,到处都没有清兵。我问过几个好说话的伍长,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知道天黑以后,本来散在各营中的清兵都撤走了,一个也没留。” 王欢又看向胡大海,这个大个子不等王欢开口,见王欢脸一转过来,就急忙说道:“我看过两端的谷口,都有清军骑兵把守,任何人都不准出入。” 几个人的话说完,都定定的看着王欢,这些情报综合在一起,他们已经隐隐有所察觉,今天晚上,恐怕不是清军要出去抢劫什么周边村庄了,这里方圆十几里地,连鬼都没有一个,抢什么啊?他们看着王欢,知道这位小师弟肯定是知道点什么。 王欢的目光看着山坡上面,冷冷的盯了一刻钟功夫,嘴角冷笑一下,哼了一声,对围着自己的众和尚道:“各位师兄弟,今晚上大家怕是不得清净了,睡觉的时候都靠拢点,等下有什么风吹草动,记着,都跟着我,往山坡上跑,但又不要靠近清军营地,就躲在树林中,如果失散了,也朝树林里躲,等到一切都平静了,再出来,明白了吗?” 和尚们互相对视,满脸惶恐,不知道究竟要发生什么事,只是不敢问,王欢既然这么说了,定然有他的道理,于是十几个人连声应道:“明白了,明白了。” 但胡大海性子急,胆子大,压抑不住心中的疑问,忍不住开口问道:“王欢,到底有什么事情啊?” 小和尚们的目光一下又聚在王欢身上,耳朵全都竖了起来。王欢沉稳的扫了一圈,一字一句的说道:“今晚,有清兵装作山贼,将要进谷抢掠,这辎重营家属队,会有一场杀戮劫难。” 这话如石破天惊,把一众小孩震得呆立起来,他们一直以为,离开了扬州城,就此脱离了战乱是非地,只要到了徐州,就会安稳一点,却没有料到,才出虎口,又入狼窝,这才没过几天安稳日子,又要面临生死考验。 “大家不必害怕,只要按照我说的办,不要慌乱,一定不会有事情。”王欢又说道。“况且,我们不是清兵抢掠的目标,只要躲起来,就是安全的。” 陈二狗和胡大海对望一眼,筹措一会,愤然粗声道:“王欢,我们倒不怕,大不了追随死去师兄弟一起往西天极乐,只是这谷中妇女老弱众多,他们的性命,这就要被那些清兵随意取走了,我们堂堂男子,就这么看着?” 王欢心中一痛,近代世上华夏被外族入侵,欺压掠夺的历史仿佛又浮现在眼前,那些黑暗的岁月,斑斑血迹油然在脑海里闪现。 王欢摇摇头,咬着牙道:“现在我们没有能力去帮助他们,我们只有保住自己性命,留住大好身躯,日后才有机会报仇。我和你们一样心中不甘,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们记着,等不到十年,我就会让你们手刃仇敌!今晚,你们必须听我的命令,暂避仇人锋芒。” 一群人顿时默然,没有人说话,一双双眼睛或悲愤,或痛苦,或无奈,万般情绪闪烁其中,复杂的情感在心胸间激烈碰撞,双拳紧握,十几个身影立在黑暗中,站立良久。 此时此刻,山坡上军营中,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中军帐中灯火通明,清军将此处隔离开来,外人不得靠近。营帐里面,苏勒全身披挂,身穿明显不是清军制式装备的破烂皮甲,头戴一顶不伦不类的毡帽,脑后的辫子盘在帽子里,脚蹬牛皮靴,长刀高悬,满脸兴奋的立在图海帐中,四周站着一圈跟他一样装束的清军将领,正面朝图海,听着他说话。 “诸位,今夜良机,正是我们发财之时,外面已经安排妥当,汉人的钱财金银,已经等着你们去抢去夺,明天早上,我正白旗又会多了几百名财主!”图海哈哈大笑着,毫不掩饰的粗声叫道。 “哈哈哈,谢佐领大人提携,我等必不负大人之托!”苏勒等人也一阵大笑,齐声应道。 图海面带着笑意,坐在软皮坐垫上,盘腿叮嘱道:“事毕之后,你们不必回来,直接带着财物赶往淮安,在城外找一处农庄暂住,换了服色,然后等我们明天赶到时汇合。” “是!”苏勒抱拳应道。 “当然了。”图海眼中杀机一闪:“那处农庄,是要灭口的。” “是!请大人放心,那里连一条狗都不会见到明早的太阳。”苏勒沉声道:“只是,大人,我们这一走,营中只剩下一百五十旗兵,大人和银车的安全,会不会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图海将蒲扇大的巴掌在案几上一拍,晒然道:“明军如猪狗,从这里到淮安,不过几十里路程,百里之内都是我大清之地,怕什么?就算真有明军残余敢来偷袭,我大清将士以一当十,还不杀他个片甲不留,到时候我的功绩表上,徒增首级而已!” 苏勒等人大喜,抱拳恭维道:“佐领神威,我等多虑了。” 图海将手一挥,催促道:“不必再说了,夜色已深,赶快去吧,别误了时辰!” 于是帐中众人鱼贯而出,到外面翻身上马,也不打火把,顺着山坡另一侧借着星光悄然朝山谷外去了。 图海站在营长门口,看着苏勒等人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之中,嘴角笑意浮现,自语道:“你娘的,要我们守着金山挨饿,当我图海傻吗?这银车我不敢动,动一动刘大人的私产,有什么打紧。” 言罢,转身进帐而去。 帐中,一名弯腰躬身的汉人已经被亲兵带了进去等候,在营帐中间的案几上,一大盆冒着热气的牛肉正散发着香喷喷的气味,这牛肉一定加了孜然佐料,让人闻了就忍不住想吃的食欲。 “哼,你这人还挺孝顺。”图海大刺刺的走过去,坐在桌边,斜眼看了看立在一边的汉人。 “哪里哪里,大人,这是小人们前几日搜罗的一些肉食,不敢独享,先送来给大人和旗兵们尝尝,聊表寸心。”汉人点头哈腰的说着。 “李廷玉,我听说了你,你也是曾为一方参将的人物,手下必然也有些本事,好好跟着我干,立了功劳,我报上豫王爷那里,他老人家一高兴,也许让你能够抬旗。”图海用手撕下一块牛肉,丢入嘴里,吧唧吧唧的嚼的满嘴是油,惬意的说道。 “多谢大人抬举,多谢大人抬举!”李廷玉大喜,弯腰不住口的谢道。 他偷眼看着吃得很欢的图海,双目中精光一射,杀意一闪即过。 夜色越来越深,越来越静,围在篝火边的人们,已经渐渐散去,在树林间或躺或靠,逐渐睡去,赶了一天的路,累也累了,身子也乏了,该好好休息了。 刘良佐的亲兵在出发前被撤掉,但他还是留了两个冒充家人,充在马车队列里。这一路行来,这两人寸步不离刘良佐那十几辆私产马车,他们在马车夹层里,暗藏了几把腰刀,以便万一有不测防身之需。 不过二人防的,主要是队伍中的降卒家属,担心被人偷偷摸摸的盗走财物,至于其他的,他们还不是特别担心,毕竟这是由清军护卫的辎重营,哪有那么不开眼的来找麻烦。 这二人小心警惕,连睡觉都在箱笼间寻个空子躺一躺,至于刘良佐的妻妾女眷家人,反而不那么上心,这次带着上路的,主要是些银两金锭,算不得刘良佐的主要财产,身为堂堂南明江北四镇之一,说家拥万贯都是谦虚了,在全国主要城市,都有他的家业田产,那才是主要的财源。 月上中天,整个山谷陷入一片沉静的时候,一阵隐隐的马蹄声在谷外官道上响起,慢慢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到了最后,已经声如惊雷。 第20章 螳螂凶猛 随着马蹄声的接近,山谷中先是树枝瑟瑟颤抖,歇息在树林中的宿鸟一群群的惊飞而起,紧接着地面如同地震一般跳动起来,沉睡中的人们纷纷被惊醒,在黑暗中张望,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当马蹄声响出现在谷口的时候,终于有人察觉到来的是什么人,于是一声凄厉的高喊在夜空中响起:“马贼!有马贼来了!” 这一声如同在马蜂窝里丢了个炮仗,山谷中立刻乱了起来,散布在谷底四处的营地顿时哭喊声一遍,人奔马嘶,女人哭叫男人怒吼,偏偏篝火基本上已经都熄灭了,谁也看不到谁,黑灯瞎火的,让混乱更加剧烈起来。 马贼,对于这个年代的老百姓来说,是恐怖的存在,恐吓效力等同于明朝军队,他们不同于大顺政权或者大西政权这样的农民军,流民队伍在建立起稳定的政府机构之后,不再像以前那样不注重民心向背,相反的,为了体现自己与明朝政府的差别,极力减免赋税徭役,惩治贪官污吏,发展生产,重视民生,扭转了农民军初期那种流匪印象,以至于现在在大顺政权统治区内,出现了百姓安居乐业的景象。而马贼就不同了,这是一帮为了抢劫而抢劫的强盗集团,没有任何目标,纯碎为了求财而杀戮,所到之处尸横遍地,三五百人成群结队,快捷如风,能抢就抢,不能抢也要扒层皮。 如今突然听到有马贼闯入,怎么能不让这些降军家属害怕,他们当中许多人是见识过马贼祸害的,那凄惨的景象能让人魂飞魄散,男人杀死女人抢走,从来就没有多少活口留下来。 各营指挥、队长在极力收拢人手,他们都是刘良佐军中老兵,知道在这样黑暗的环境中,只有聚拢成团,把人尽可能的收在一起,团结向外,才有可能在袭击中活下来。但他们声嘶力竭的吼叫在混乱的人群中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人们恐慌的喊叫、呼唤自家亲人的声响把这点微不足道的叫唤淹没了。 到了最后,指挥、队长自己也被乱跑的人撞得东倒西歪,在这种环境下,几万人拥挤在窄小的山谷中,倒在地上可能马上就会被几百人踩过,于是很快地,唯一想在这场混乱中恢复一点秩序的努力,破灭了。 人群中也有聪明的,这个时候整个山谷都乱成一锅粥,只有清军驻扎的山坡上,仍然灯火通明,没有一点被乱民波及,那里就是活命的希望,有几个反应快的,带头朝着山上跑去,身边的人本能的跟了上去,他们又带动了更多的人,一窝蜂的向山上狂奔。 图海站在粗木竖立起来的栅栏里面,透过木头之间的缝隙,冷冷的看着山下如蚂蚁一般跑来的人群,扬起了右手,狠狠向下一挥,面无表情的吐出一个字:“射!” 他身后的火光中,一百名清兵手挽长弓,搭着狼牙箭,瞄着山坡下,蓄势待发的等待着,当听到图海一声令下,一百支箭仿佛随着同一个声音“咻”的一声,飞了出去。 箭是仰射,箭头是重箭头,越过长长的山坡,正好落在奔来的第一波人潮当中,瞬间溅起一片血花,数十人惨叫着倒在地上。 突如其来的袭击让山下的人群立刻顿了下来,哭喊声响成一片,人们惊疑的看向山顶,箭是从上面射来的,没有任何预示,那里应该是保护我们的清兵啊,怎么会朝保护对象射箭? 箭雨只有一轮,落地后没有再射,旋即山坡上响起一个没有语气的洪亮声音:“天色已黑,谷外敌情未明,尔等不得轻动,各营自回本营,由指挥带队妥为防守。不得冲营,擅闯者杀无赦!” 这个冷冰冰的声音似霹雳雷霆,击碎了所有人的最后一丝希望,有人不甘心,企图再向上跑几步,结果又是一场箭雨浇下,又留下了十几具尸体。 于是前面的人向后退,后面的人不明所以,仍然跟着往上冲,上万人就这么拥挤在山坡下,相互踩踏推揉,倒地者不计其数。 刘良佐马车旁,两个亲兵在第一时间就已经反应过来,从夹层中抽出腰刀就跳上了马车,他们要防着有乱民趁机偷盗,至于马贼,有清兵在这,谅他们也闹不出什么幺蛾子。 四周人群乱跑,黑暗中只见人影晃动,借着几处还没有熄灭的篝火,隐约能见到山坡上清兵营中,似乎有弓弦声响,两人心中大定,只要清兵出手,今晚上就算安全了。 马车并不是全都装的金银,有三辆是坐的刘良佐家眷,这会儿正蜷在车上发抖呢,两人也不在意,这些家眷全是刘良佐的老婆妾室,那是放在次要地位的,只要钱财在,娶几个老婆还不是随意的事情,不是吗? 两人一前一后,站在车上箱笼顶端,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只要有乱民企图接近,二人都会厉声呵斥,如果有不听话的,刀子就要招呼过去,反正这么乱,砍死两个推到马贼身上就是了。 前面的一个亲兵,正对着一帮跑过的乱民大呼小叫,声色俱厉的让他们滚远点,却听到哭喊着的乱民身后,有如雷鸣般的马蹄声急速传来。 亲兵一惊,听动静,这马是冲着自己这方向来的,手中腰刀紧了一紧,正要凝神看去,却听到破空之声迎面而来,一个微弱的反光在瞳孔中急剧放大,还没有看清楚,就听“噗”的一声,一支羽箭正中自己眉心。 “那好像是箭头的反光啊。”仰天倒下去的时候,亲兵脑子里回荡着这样的念头。 站在后面的亲兵目睹了整个过程,也看到了射出这一箭的人,那是一个骑手,全身穿着破烂的皮甲,戴着毡帽,整个面孔都蒙着一块黑布,只有一双眼睛露了露了出来,手中拿着一副马贼惯用的骑弓,口中大呼小叫,放浪的狂笑,正是马贼的一贯做派。 马贼惯于骑射,来无影去无踪,碰上小股官兵都敢放个对的悍匪,如果是在军中,摆阵相迎,这个亲兵还有自信拿下这股土匪,但是现在,硬拼怕不是个好主意。 但就这么跑了,自己在刘总兵手下还有得混吗,吃人手短拿人嘴软,刘良佐对外人不怎么样,对亲兵那是没的说,这时候就算是死,说什么也得拼一拼了。 亲兵怒目圆睁,双手紧握着腰刀,双脚牢牢站立在马车上,运气于双臂,紧盯着似一阵风吹来的骑兵,看着他双手的动作,随时准备劈出去一刀。 然而让他意外的是,那骑士理都不理他,缰绳一提,座下骏马灵活的略微一拐,从他的身边绕了过去,眼睛都没有朝他看一眼。 腰刀太短,马这么一拐,就拐出刀锋以外了,这一刀劈出去也砍不到人身上,亲兵举着腰刀,满腔力气无处发泄,不由得有些发愣的扭头看了飘过去的骑士一眼。 就这当口,黑暗中如幽灵般奔出第二匹马,马上坐着的仍然是一个同样打扮的马贼,手中轻握着一把长柄马刀,锋利的刃口雪亮夺目,马贼将其横握在马鞍上,掠过亲兵身边时,长刀轻轻伸出,如割草机一样从亲兵颈脖间划过,然后扬长而去。 亲兵的脸还没有转过来,犹自看着后方,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人却还直直的站立在马车上,动也不动,直到第三匹马马蹄声起,震动着地面时,亲兵的头才徒然掉落,鲜血如喷泉般从碗口大的断颈处溅起,在血压作用下飞上天空数尺高,随风洒向四方。 “苍梧山群雄办事,只问钱财,不取人命,无关人等速速回避!”紧跟而来的,是上百骑兵,有领头者勒马大声叫喊。 后来的骑兵同样黑布遮面,让人看不清他们的面目,但这种情况下,谁还敢抬头去看?苍梧山马贼的声名在外,出了名的杀人不眨眼,人群要么拼命远逃,要么抖抖索索的蹲在地上,抱头动都不敢动。 马贼数量上百,分工明确,一上来先杀了数人立威,然后分出去五十骑清场,把所有的人都赶出了马车队,剩下的人打着火把,翻身下马,拿出扁棍铁钎,跳上了马车。 马车上箱笼成堆,马贼们随意拖出一个大一点的,铁钎将上面的锁头一敲,木箱就被打开,拿着铁钎的马贼向后一退,让另一个身材高大的马贼跳了上来。 后来的马贼毫不客气,伸手就开箱,顿时,一阵让人目眩神迷的金光,在火把的照耀下闪闪出现,几乎让几个站得近的马贼睁不开眼。开箱的马贼贪婪的抓起一块金锭,双眸中掩饰不住的兴奋,仔细看了又看,然后将金锭丢回箱中,“碰”的一声关上箱盖,冲着身后叫道:“把这些马车全都赶回去,我们走!” 群盗清楚的看到了金子的光芒,知道此行无虚,立刻全都嗷嗷叫了起来,一齐动手,驾车的驾车,护卫的护卫,吆喝着就朝谷口冲去。 至于刘良佐的家眷们所乘坐的马车,这些马贼连车帘都没有去掀,押着金银就走了。 马贼来得快,去得也快,隆隆的铁蹄声转眼就消失在茫茫夜空中,再也听不见了。 劫后余生的人群,如做了一场噩梦,呆呆的或坐或站,愣在原地,如果不是死者的尸体还摆在面前,家属的号哭还在耳边回荡,简直不敢相信刚才真的发生了一场抢劫。 回过神来的指挥和队长们,从地上爬了起来,高声呼喊着自己的营头,慢慢收拢人群,清点人数,把死难者收拢到一起,善后收场。 第21章 乱 清军中军大营的营地当中,李廷玉站在银车顶上,默默的看着山坡下面的混乱,一言不发,五百多身着明军鸳鸯战服的士兵静立在他身后,同样沉默无声。数百人的队伍,隔着竖立在四周围成一个圆圈的粗木栅栏,安静的像一片森林,注视着身下的山谷。 李严看了看天色,估量了一下时辰,悄然走近李廷玉身边,低声道:“大人,已经过了差不多三个时辰了,再过一会就该发作了。” 李廷玉调转视线,看向粗木圆圈外侧,那里有另外一层粗木栅栏套着这里,形成一个同心圆,围成了一个更大的圆圈营寨,两层圆圈中间,是清军的营帐,把李廷玉等人牢牢的守在核心之中,出不来也进不去,严密的看守着。 “嗯,耐心点。”李廷玉远远的盯着仍然精神头十足的图海:“叫兄弟们做好准备就行了,现在离天亮还早,我们的时间很足,等得起!” 李严默默点头,回身走到站在银车堆里的兵士群中,众人见他走来,无声让出一条路,露出人堆中隐藏着一捆捆木棒,李严拿起一根,在手上掂了掂,木棒一端被削尖,尖锐如矛尖,长度要比一般长枪长矛要多出一截,如果是识货之人,立刻就能认出,这种木头枪,很像白杆兵的成名兵器白蜡杆长枪。 李严对这样的武器很满意,仔细检查了一次后,将木枪放回原处,挺胸站到人群前列,凝神静气,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栅栏外围,图海很兴奋,很高兴,嘴巴都咧到了耳根子,他没法不高兴,在这高高的山坡顶上,他看得很清楚,伪装成马贼的手下非常能干,目标明确的直入乱军之中,动作麻利,几乎一刻钟不到,就席卷了几十辆马车而去,这些车辆上堆满了木箱铁箱,里面不用说,装满了的金银财物,这一次的收获,抵得上自己在扬州忙碌好几天的收成,而且得来全不费功夫,怎么能不高兴? 目送轰轰隆隆的马队消失在谷口之外,图海大手一挥,派出一个亲兵去山坡下招呼几句,让那些指挥、队长自行收拢各营人员,借口天黑,敌情未明,不能冒险派兵出营,让他们等到天亮再说。 “哈哈,儿郎们,行了,都回去帐中好好吃上一顿,明日推迟两个时辰出发,我们休息好了再走!”图海大方的命令,引来八旗兵们的一阵欢呼,吃肉喝酒,谁不愿意那?特别是那个降军将领李廷玉,挺会做人,上贡了不少肉食酒类,香气站在这帐外都能闻到,晚饭时大吃了一顿,还有许多剩余,旗兵们早就按捺不住了,得了命令,一窝蜂的涌入帐篷里去了。 坡上欢腾,坡下凄凉,在半山坡一侧的树林中,王欢等人已经躲藏了很久了。 他们在马贼还没有进谷的时候,就摸着黑爬了上来,隐藏在树木阴影之中,完整的目睹了整个过程。 血光飞溅,死人无数,辎重营家属队的遭遇看得小和尚们遍体生寒,汗水顺着脸颊流了一道又一道,紧咬着嘴唇不敢发出丝毫声音,害怕、恐慌甚至愤怒的情绪,在他们的心中流转。 陈二狗瞪着眼睛紧张的看到站在马车顶的两个亲兵,一个照面就被马贼所杀,那飞起的人头,让他浑身肌肉都僵硬了,半天回不过神来,过了半响才生硬的扭过头去,却发现趴在自己身边的王欢,正看着马贼的方向,伸着手指头,嘴巴里轻轻的念叨着“一二三四”的数字,似乎正在数着什么。 “干嘛呢你?”陈二狗带着颤音轻声问道。 王欢全神贯注的数着数,没有理他,山下光线昏暗,看不大清楚,一分神就容易数错。还好那些马贼好像生怕别人看不清他们一样,每一个人都拿着火把,把自己从头到脚照得清清楚楚,极大的方便了王欢的数数过程。 陈二狗郁闷的看着王欢,只见他数了两遍,一直到马贼赶着车子消失在谷口,他还犹自用手指点着马屁股认真数数,等到再也没法看清,王欢才长吐了一口气,欣然自语道:“进谷的骑兵两百五十人,守在两端谷口的各有五十,一共差不多三百五十人左右,这帮子清兵胆子真大啊。” 陈二狗听得莫名其妙,两眼发直,正想出声发问,却被王欢跳起来一扯,招呼众人冒着腰朝树林深处跑了进去。 一直差不多跑到山坡另一边,从这里几乎都看不到谷地中的火光了,王欢才停下来,站在一片林间空地中间。 陈二狗等人跟着他跑了这么远,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马贼都已经走了,我们还跑什么啊?直接等会就能下去了。 然而众人借着月光星芒,却看到站在众人面前的王欢,表情无比严肃,面沉似水,那目光里的寒光让人不敢与之对视,一点也没有平时那个瘦弱的小师弟的样子,虽然大家都知道他聪明机智,但这副认真的样子,却还是第一次见到。 就连他那瘦小的身体,在这一刻仿佛都高大了几倍,气势逼人,隐然有李廷玉一般的压迫感,小和尚们不由自主的站在距他几步远的地方,围成一圈,不敢作声的看着他。 “各位师兄弟,今天晚上,李廷玉大人就会发动反正,杀光随行的清军,回归四川。”王欢开门见山,一张嘴就丢了个炸弹。 “啊!”不约而同的一阵惊呼乍起,在场的人全都呆住了,嘴巴张开就合不上来,眼睛睁得溜圆,看着王欢,几乎像是不认识他一样。 嘴里发出的声音差不多,脸上的表情就有所不同了,有人吃惊,有人害怕,有人兴奋。 “好!”率先说话的胡大海,这位身高高出众人一头的大个子首先叫了起来:“李大人真是血性汉子,不愧是一方豪杰,我就知道他一定会反正杀鞑子报血仇!” “可是,会不会太冒险了?清兵有很多啊。”说这话的是一个叫圆福的小和尚,有些胆怯的问道。 剩下的人都不说话,看着王欢,这时候大家都把他当做了主心骨,自然要听听他说什么。 王欢静静的扫视着众人的表情,慢慢的说道:“其实,还有一件事,我得告诉大家,今晚上冲进山谷抢劫杀人的,是清兵假扮的,他们为了抢劫家属队的钱财,故意装作马贼,为的就是图财害命,还让人认不出来是谁做的。他们抢了东西就走,而且必定不会再回来了,今天晚上,这座山谷中的清兵,不会超过两百人,李大人有五百精锐,肯定不会失手。” 众人又是一阵寂静,所有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一个接一个的消息太刺激了,需要时间消化接受。 这回是陈二狗先开口了,他踏前一步,梗着脖子叫道:“我不管了,王欢,你说我们该怎么做吧,这世道没法活了,我就听你的,跟着你才有活路!” 许狗蛋被陈二狗感染,满面激动,跳了出来也想说点什么,却被胡大海后发先至,一个大步把他挤到一边去了,胡大海站出来和陈二狗并肩而立,扬眉道:“对,我和二狗一样,王欢,今后你就是我们的头领,你带着我们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我们听你的!” 王欢这时候也感到热血上涌,头上一阵眩晕,精神振奋起来,双手拍在二人肩上,激动的说道:“好!其实我早已经和李大人有过计划,今晚他动手之时,就是我加入他的队伍之日,实不相瞒,李大人对我信任有加,已经任命我为他军中参议,今后将随军议事、共同作战。如果大家愿意,也可以随我一同加入,我们兄弟十四人今后患难与共,祸福同享。” 众人一听,王欢居然在明军中当官了,这可更不得了了,以和尚身份当上军队参议的,从古到今恐怕没几个人吧,大家更加激动了,一齐叫道:“患难与共、祸福同享!” 胡大海几乎留下泪来,这大个子弯下身子,把王欢抬了起来,扛在自己肩膀上,振臂高呼:“这世道,大家都别做这和尚了,跟着王欢,一起豁出去奔条活路来!” 王华坐在胡大海的肩头,看着十几双热烈的眼睛透着强烈的信任望向自己,十几只手臂朝着自己舞动,那一声声“王欢王欢!”的欢呼,他深深的意识到,从这一刻起,他有了自己的第一支铁杆队伍,虽然这只有十几个弱不禁风的少年,却将是最为可靠、将来发展壮大的根基。 王欢扬起了自己的右手,高高举向天空,欢呼声更加热烈了。 山谷中,马贼带来的混乱已经渐渐平息,人们燃起篝火,收拾尸体,安抚伤者。死者的家属在痛哭,伤者在呻吟,指挥们粗粗统计,在这一场劫难中,竟然有五百多人死亡,无数人受伤,因天黑夜深,伤者数量无法统计,而那五百多死者中,只有一百多人是被马贼所杀和清兵射死,剩下的,都是在黑暗中相互踩踏致死。 各营指挥们本人也大多带伤,个别倒霉的,甚至直接死在了混乱之中。他们聚集在一起,商量如何处理这个烂摊子。 “老李,你是大人的旧将,快拿个主意吧,万一那帮马贼又来一次,我们可怎么办?”一个指挥头上裹着白布,布上渗透了斑斑点点的血渍,有气无力的冲一个另一个高大的指挥叫道。 被喊的指挥眉头深皱,没好气的道:“能怎么办,清兵根本不管我们,就我们这几个人,丢到外面人堆里泡都不会冒一个,乖乖等到天亮吧!” 第22章 黄雀 指挥们无奈的叹口气,一齐抬头望望山坡上那处军营,营寨辕门口,两处熊熊的营火将军营照的通明,目力所见,军营中连一个人影都没有,而且刚刚传令的清兵说得很清楚,今天晚上敌情不明,大军不便下来,各营指挥自行守卫。建州清兵摆明了不管,他们找上去也是自找没趣,说不定还会吃一顿鞭子,没奈何,只得安排队长、伍长,将人群尽可能的聚在一起,多点篝火,惴惴不安的度过长夜。 清军营帐中,和指挥们在山下观望到的一样,的确没有什么动静,连轮值的哨兵都不见一个。 每一个帐篷里,都是一片狼藉,留着金钱鼠尾辫的兵士,要么昏昏沉沉的倒在地上打着呼噜,要么有气无力的靠在一边低声呻吟,兵器丢在一边,地上到处都是呕吐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烈酒混杂着胃酸的恶臭味,闻之几欲让人昏厥。 中军帐中,图海和几个亲信同样倒在厚厚的羊毛毡上,嘴角留着口水,翻着白眼说不出话来,哼哼唧唧的叫唤着,拼命想起身,却连身子都抬不起来。 帐外星光璀璨,明月高挂,一群黑影借着月光,悄无声息的从营帐腹地中踹倒隔离的粗木栅栏,如鬼魅般涌入清兵帐篷间,在领头人物的指挥下,分头摸进各个营帐。 图海的神智还有几分清明,头脑昏昏之际已经明白自己吃的东西不对,可惜等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太晚,肚子痛的几欲撕裂,身体像橡木一样沉重,脑子里一片混沌,就连爬动这样的动作,也做不出来。 他心中焦急啊,这情况无论如何都不对头,一定是刚刚吃的牛肉有问题,那个李廷玉,必定是他搞的鬼,肉食是他送来的,这些明军降军,就知道他们没安好心,得赶快到帐外叫人,砍了那帮王八蛋。 图海努力挣扎着,喉咙中呵呵有声,却根本叫不出来,说话那就更不用想了,舌头像是一截木头一样不能动弹,塞在嘴巴里让他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正在这时,帐中的灯火突然一暗,似乎有风从门口吹了进来,吹歪了蜡烛的火苗,图海心中一喜,太好了,门口站岗的哨兵终于发现中军帐中不对头了。 图海极力伸长脖子,他想转一转头,对进来的亲兵下达命令,马上去杀了李廷玉等人。如果亲兵够聪明,还应该立刻熬点粪水来给自己灌下去,这肉食中不知道下的是什么药,太他妈难受了。 门口进来的人黑影重重,似乎不止一个,图海因药效的原因,两眼发花,看出去的视线模糊不清,只能略略瞧出是几个高大的人影,至于是谁,长什么样都无法看清。 “哈哈,这曼陀罗花所制的迷药效果真是太好了,你们看,这些畜生都成什么样了。”一个声音响起,充满着喜悦,说这话的人似乎就蹲在他身边,还伸手在他脸上拍了两下。 “那是自然,我看这些家伙都成猪了!”又有声音哈哈笑着附和道。 有人没有笑,沉稳有力的说道:“别啰嗦,时间很紧,赶快动手!” 图海拼命张大眼睛,抵抗着身体的麻木,可惜看出去仍然是一片黑白的混沌,他大张着嘴巴,想要怒吼着痛骂几句,却只是从嘴里流出了一串口水。 “咦?这家伙吐口水!好恶心!”蹲在他身边的人叫道,边叫边摸出图海腰间的短刀,毫不犹豫的从图海张开的充满腥臭味的大嘴中捅了进去。 在每一个帐篷中,都上演着这样的戏码,血光飞溅,刀影闪动,一百多人的留守清兵,像瘫倒的猪狗一样被杀了个干净,偶尔有个别吃喝较少的,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想拿刀,被白杆兵们笑呵呵的按倒在地,直接抹了脖子。 一刻钟后,一队一百多人的清兵整装从军营中开出,押着三百多人的明军降卒,驾着银车,他们没有惊动山谷中的辎重营家属队,走的是山坡另外一侧,悄悄的离开了山谷。 王欢带着小和尚们,等在这里,汇合了李廷玉大队。 李廷玉穿着图海的盔甲,走在前头,一见到王欢,这个络腮胡子大汉眉毛一扬,几个大步迈过去,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抢先笑道:“参议,大计成了,大计成了啊!” 王欢身躯一颠,忍着肩膀上的压力,微笑道:“恭喜大人,事情顺利吗?” 李廷玉连胡子都在笑,每一根胡须都翘了起来,不住口的道:“顺利顺利,太顺利了,就那么一百来个兵,还瘫成一堆泥,比杀猪还轻松,哈哈哈,如果把这么多鞑子头颅上交兵部,我起码可以弄个总兵当当,说不定还能当上总督呢,哈哈哈,太可惜了!” 他的话语间说的可惜,语气里却连一点遗憾都没有,只是不住口的大笑,连身体都跟着抖了起来,脑袋左右摇晃,脑后垂着的一根长辫子一不留神,晃到了身前来。 李廷玉一皱眉头,厌恶的把辫子丢回脑后,抱怨道:“就是这根老鼠尾巴太讨厌了,参议,我们一定要粘上这根毛茸茸的东西吗?” 王欢依然微笑道:“当然,大人,我们是要装扮成清兵,没有这根辫子,那也不像啊。” 李廷玉把辫子在脑后甩来甩去,像一根鞭子般扫到后面的人脸上,身后的人急忙躲开,唯恐被波及,李廷玉一见,咬牙道:“你娘的,真不知道建州鞑子怎么想的,怎么会在脑袋后拖着这么一个累赘,活得累不累?等有一天老子攻下盛京,一定要他们全都把这根老鼠尾巴剃了,当作裤腰带用,然后顶着光头过日子!” 王欢和他并肩前行,听他这么一说,将笑脸一收,肃容道:“只要大人有此宏远,王欢必定肝胆涂地,参赞左右,扬我汉家威武!” 李廷玉大步向前,哈哈大笑道:“军中不妄言,小和尚,我可听见了记清了,你小子今后休想半路逃跑啊!” 王欢紧跟在后,同样大笑道:“君子言而有信,王欢不敢称君子,但就算当个小人,也必定追随大人,不敢食言,今晚我等以明月为证,愿当那龙城飞将,驱逐鞑虏,复我大明江山!” 这一席话如浩荡江河,慷慨激昂,说得左右一行人激情澎湃,纷纷以炙热的眼神看向走在前头的这两个人,这时候就算让他们去陷阵万军丛中,也不会眨一下眼皮。 李廷玉回头深深的看向王欢,目光中神采闪动,似有亮晶晶的东西在眼角深处若隐若现,瞪视良久,却又不发一言,转过头去,只是脚下迈向前方的步伐,越发大步起来。 夜色深沉中,数百人的车队,沿着通往淮安的官道走了一程,在中途向左一拐,踏上了另外一条路。 天亮时分,虎啸谷中终于盼来了太阳,各个营头提心吊胆的度过了难眠的一夜,在生命威胁跟前,没人敢合眼,所有的人都在各营指挥的安排下,松松散散的聚在了一起,当太阳升起后,终于有人壮着胆子去谷口瞭望了一番,回来报告了好消息:马贼的影子都没有看到。 指挥们松了一口气,类似这么庞大的队伍,还有军队押送,马贼们只能借着深夜没有防备的时候来肆虐一通,在白天光天化日之下,一般是不会来骚扰的,这时候没见着马贼,这个白天都不会再见到这帮凶神了。 指挥们又忙着指挥众人,掩埋尸体,收拾伤者,零零碎碎的忙碌了两三个时辰,一直到日上三竿了,这才想起,离天亮已经过了很久,两个时辰的推迟也已经过了,怎么清兵们还不下来催促呢? 远远望去,那座粗木营寨里面依然无声无息,安静得里面仿佛没有活物一般,但指挥们迟迟疑疑的不敢上去询问,开什么玩笑?昨晚上清兵射出来的箭枝还清晰的插在山坡上呢,谁敢去啊。 这么一拖,就到了中午,眼见如果再不走,拖一拖就到了下午,今天难道又要在这个山谷中过夜?那是打死众人都不干的,于是一众指挥一番推攘,你叫我去我叫他去,最后谁也指不动谁,干脆脚一跺,大家一起奔山坡上就去了。 一行人规规矩矩的上了山坡,还没走到门口就开始大声禀报,营寨中却没有一丝回应,连门口站岗的哨兵都懈怠的坐在门口的草地上,头垂得低低的貌似在打盹。 指挥们走到门口,不敢再大声喧哗,于是一个老成的指挥客客气气的向坐在门口的哨兵拱手道:“军爷,烦请通报一声,我等求见图海大人。” 哨兵连头都没抬,依然坐在地上不动,盖在头上大斗笠将整个头都掩在下面,众人也瞧不见他的面。 一众指挥面面相窥,都觉得这清兵也太傲慢了,理不理人你说句话啊,这么晾着算什么事。 说话的指挥很沉得住气,丝毫不为所动,眼珠转了转,又开了一次口,言语间仍然恭敬有加,没有丝毫不快。 不过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人家连理都不理睬,压根就没动的意思。 这一众指挥,都是刘良佐帐下老兵,谁没有二两脾气,这话说三遍,却吃了个冷屁股,面子上怎么也挂不住了,当时就有个性子急的,一个疾步就窜了上来,伸手推了一下坐着的哨兵,叫道:“喂,问你话呢!” 这轻轻一推,那哨兵应声而倒,“砰”的一声倒撞在地上,没有任何反应。 伸手的人懵了,在场的指挥们全都懵了,出手的那位还在想着:自己什么时候武功这么高了,轻轻一推效果这么好? 其他指挥可看出不对劲了,八旗兵的跋扈他们是见识过的,哪轮到被他们推三推四的,早拔刀子砍人了。而且在这门口站了这一会儿,空气中慢慢的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从营帐中飘了出来。 第23章 洪泽湖 在场的指挥们对血腥气在熟悉不过了,都是上过战场的宿卒,红过眼睛的厮杀汉,怎么会闻不出来,这时候顿时齐齐脸上变色,意识到情况不对了。 开口问话的指挥抢步上前,一把就掀掉了盖在哨兵头上的斗笠,顿时一张血腥狰狞的面孔露了出来,这兵士脖子上一道深深的血口子,伤口已经凝固,人早已死透了。 众人倒抽一口冷气,一起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彼此脸色发白的对视一眼。 事情大了! 动手推倒哨兵的指挥已经语无伦次起来,双手乱摇,冲着众人结结巴巴的叫道:“不、不是我!不是我!我只是推了他一下,不是我干的!” 没人理他,所有人的脑子里都在想着一件事:清军军营里怎么样了? 几个老成稳重的指挥目光交替一下,不约而同的迈步奔了起来,抢进辕门中,整个营寨中毫无声息,几人如无人之境,冲进距辕门最近的一个帐篷里。 帐篷不大,一目了然,里面一遍狼藉,几具倒在地上的尸体站在门口就能看到,满地鲜血,呕吐物的恶臭和刺鼻的血腥气混在一起,差点将闯进去的几个人熏了个跟头。 几个指挥都是胆大之辈,只看了一眼,就退了出来。 “散开,每个帐篷都看看。”退出来的人带着颤音说道。 十几个指挥立刻分散开来,在营帐中奔跑起来,穿梭于帐篷之间。 整个军营空空如也,没有一个活人,到处都是倒在地上的尸体,死者全都要害被重创,要么被抹了脖子,要么胸口一个碗口大的洞。 片刻之后,指挥们又聚在了辕门处,个个脸色煞白,个别胆子小点的,连路都走不大稳了。 “尸体都硬了,死了应该过了好几个时辰,大概是昨晚上就被杀了。”有人推断,杀过人的军汉,对这种事有准确的判断。 “难道是马贼?”有人提问。 “不可能,昨晚上你也看到了,马贼抢了马车就走,根本没有上这里来过。”立刻有人反对。 “我看到圈在营地中间的辎重营和李廷玉的队伍都不见了,会不会是他们干的?”说这话的,是刚才进入过营地中央的一个指挥。 “嗯?”此话一出,一众指挥本来就煞白的脸色开始发青了,这太可怕了,李廷玉跟他们一样,是刘良佐的旧部,刚刚投降的降军,清军历来是把他们视为一体的,现在清兵被杀,连佐领图海都被砍了脑袋,李廷玉又不见了,这事情再清楚不过,李廷玉反了! 可是,他们怎么办?他们可没敢反,清兵会怎么想?会不会迁怒于他们?一想到这里,大家的腿肚子都开始打颤,脖子上凉飕飕的。 正当十几个指挥胆战心惊的站在山坡上,束手无策的发着呆的时候,山谷外面又传来一阵雷鸣般的马蹄声,听上去,似乎有大队骑兵正在急速冲进来。 山坡上居高临下,一眼就能看到谷口,现在正当午时,视线极好,众人没费什么力气,就一眼望见,冲进谷口的,是一百多骑骑兵,马上骑士披挂整齐,头戴八瓣铁盔,身上内穿锁子甲,外罩棉甲,脚蹬牛皮马靴,人人腰挎长刀,身负长弓,马踏官道,扬起黄土漫天。 指挥们心中一紧,还没来得及下去山坡,那一群骑兵就策马扬鞭的冲了上来。 领头的骑士身材高大,铁盔下一双犀利的双目炯炯有神,一身锁子甲在阳光照耀下光彩夺目,整个人雄踞马上,令人望而生畏,有眼尖的,已经脱口而出的喊道:“是苏勒大人!” 苏勒勒马辕门前,见一群降卒聚在辕门口畏畏缩缩,冲着自己一行人探头探脑,而军营中了无生息,心中疑惑,立刻在马上厉声喝道:“辕门重地,尔等在此聚集,不知军法吗?” 众指挥相互看了看,不敢作声,却悄然闪开了一条缝,露出了倒在辕门处的那个死人哨兵。 看到死得硬邦邦的尸体,苏勒脑子里犹如响了个霹雳,炸得身子在马上晃了晃,随之立马闪电般长刀出鞘,厉声高喊道:“降卒造反!统统拿下!” 跟在他后面打马上坡的骑兵训练有素,听到苏勒一声高喊,立刻齐齐刀出鞘、箭扣弦,马蹄纷飞,眨眼间就呈扇形围了上来,将十几个指挥团团困在中间,刀尖寒光闪闪,居高临下的指着他们的脑袋。 这些指挥是看到清兵就腿软的主,一见这阵势,胆子一寒,先跪了下去,瑟瑟发颤,一起叫道:“大人,大人,不是我等,我们也是刚刚才上来的,人不是我们杀的!” 苏勒冷哼一声道:“不是?等会见到佐领大人,跟他解释去吧。” 指挥们低着头白着脸互相对视,抖得更厉害了。领头的老成指挥壮着胆子,膝行几步,眼角一挤,掉出几滴泪来,然后气运丹田,大嘴一张,“哇”的一声痛苦流涕、抬头号哭道:“苏勒大人,佐领大人,佐领大人和全营旗兵,全都遇害了啊!” 这一声如石破天惊,惊得八旗兵们全都面无人色,全都不住的向营寨中张望,苏勒脸色变了几变,顾不得地上跪的是他视如猪狗的明军降卒,虎躯一跃,翻身从马上跳了下来,双手一把抓住他的衣襟,铁掌似一对钢夹紧紧掐住了喉咙,怒吼道:“你说什么?!” 老成指挥被勒得几乎窒息,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情急之下,忍不住翻着白眼振声狂嚎:“死了!营中的人都死了,图海佐领也死了,全都死了!” 苏勒如被雷击,身子猛的站起,将被自己掐的就要昏迷的老指挥随意一丢,冲还围成一圈的骑兵们吼道:“还愣着干什么?马上进去看看!” 骑兵们如梦方醒,纷纷下马,蜂拥着奔进营去了。 另一边,当天色刚亮的时候,李廷玉和王欢到了洪泽湖边。 时间正逢旭日初升,万丈霞光映照在千里碧波之上,泛起金光粼粼,风景无限,有一层色如牛奶的薄雾若隐若现的笼罩在水面上,阳光一照,飘散无踪。湖上水色清澈,微风拂面,水声滔滔,鱼跃浪滚,有早起的渔民泛舟水上,船只倒影在水中,与湖景浑然一色,整个湖面一望无边,似大海般宽广无垠,轻舟点缀其中,让人心旷神怡。 王欢等人不禁看得呆了,如此美景,忍不住驻足岸边,观赏了一番。 “的确不愧是三千里洪泽湖啊,这良辰美景,真不是盖的!”李廷玉赞赞有声。 王欢同样心生感慨,脱口而出道:“扁舟飞跃趁清空,斜抹湖天夕照红,夜渡浅沙惊宿鸟,晓行柳岸雪花骢。” 李廷玉和站在二人身侧的一众大头兵与小和尚双目一亮,他们纵然不通诗词,也听得出来这是一首赞美湖水美景的诗,诗中字句恰恰说出了众人想说却又说不出来的一番意境,搔到了大伙痒处,于是齐声喝彩。 李廷玉翘着大拇指高声笑道:“不愧是我的参议,这顷刻间就能作诗念词,文采太好了,这诗也做的好,你们文人就是厉害,脑袋里全是装的文章啊。” 众人又是一阵称赞,全都学李廷玉翘着大拇指。 王欢老脸一红,心头狂汗,这是后世陈毅元帅过洪泽湖时做的一首诗,被他触景生情,随口念了出来,却被一群古人当作他的作品拿来夸奖了,纵使他脸皮厚如城墙,也有些不好意思。而且这首诗是写的夕阳晚景,这时候太阳还没完全升起呢,念出来也太不对头了,真有文采的人,一听就会觉得有问题。 王欢连忙装腔作势的笑了一笑,转移话题道:“李大人,这景是美景,却不是良辰啊。” 李廷玉一拍脑袋,恍然道:“对对,只顾着看风景,差点把正事都忘了。” 他手搭凉棚,冲着湖面上张望起来,看了一会,好像看到了什么,嘴角一咧笑了,指着湖面道:“说曹操,曹操到,你看,那里不就是了。” 大手所指的方向,一串黑色小点正在湖上水天交际处慢慢出现,因为距离太远,若非李廷玉目力异于常人,能瞭望很远,根本发现不了在太阳升起的方向有这么一串黑点。 李廷玉转身吆喝起来,让躲藏在岸边芦苇丛中的手下出来,麻利的将早已割好堆在一起的芦苇杆点燃,顿时一股黑烟平地而生,似狼烟般直冲云霄,烟柱又浓又直,很远就能看到。 湖上的黑点似乎也发现了这里的黑烟,开始朝这里移动过来,缓缓接近,过了一袋烟的功夫,黑点开始慢慢变大,逐渐的人眼可辩,轮廓也越来越清晰,船只的样子显现出来。 李廷玉和王欢站在岸边,紧紧的盯着远处的船只,由一个个小小的黑点,变得越来越大,又过了一刻钟,船队接近到了岸边不远处。 “是漕运粮船。”李廷玉沉声道:“我在运河上见过这种船,没有错。” 王欢点点头,他也看清了船只的外貌,这是一种方头平底船,船身肥大,吃水很深,载重能力在内河船只中首屈一指,正是明代漕运的重要交通工具:漕船。 “看来马全成功了。”王欢道。 第一艘船的船头,一个身着文吏装束的壮汉昂首挺立船头,正焦急的冲着岸上张望,在他身边,赫然站着一个身着清廷长袍服色的官员。 第24章 漕船与汉奸 远远看去,这员清官身着青色九蟒五爪补服,胸前一块补子,上锈一只亭亭玉立的孔雀,头戴竹编圆锥凉帽,帽顶上一颗闪闪夺目的蓝宝石亮晶晶的很是显眼,底下插着一根花花绿绿的孔雀翎毛,赫然是从三品的服色品级。再看容貌,此人年约五旬,清瘦的马脸,两侧颧骨高高凸起,衬托着一双深陷的细眼,面上皱纹密布,两鬓花白,嘴唇上两撮八字胡梳理得一丝不苟,脑后拖着一根长及腰际的辫子,脸色红润,透着一股春风得意的喜色。 船上的白帆高高扬起,吃满了风,船借风势,速度很快,顷刻间就靠拢了王欢等人所在的岸边。 岸边有一个小码头,非常小,小到连栈桥都很短,大概是渔民们所修筑的,用来靠泊小型船只,平时也是渔船用用,这样的小码头,在洪泽湖上到处都是,四周高高的芦苇疯长,将这座码头掩盖在中间,不仔细看,很不容易发现。 站在船头的马全,朝着显眼的黑烟指挥船队靠了过来,船大码头小,马全转过脸去,对站在身边的清朝官员客气说道:“巡视大人,栈桥狭小,请下令船队,按横排靠岸,以便装载货物。” 这个清官,正是原明朝总漕部运衙门,即俗称的漕运总督衙门的副职官员,漕运巡视李万才。今年四月,清兵南下,以摧古拉朽之势眨眼间就攻下了淮安,明朝官员仓皇南逃,漕运总督田仰一马当先跑的最快,丢下偌大的漕运总督衙门不管,一众大小官员群龙无首,逃的逃跑的跑,李万才动作慢了一步,想溜的时候清兵已经进城了,他也当机立断,马上领着全家素服跪在道边,跟着一些想在清朝混个出身的二五仔官员一起,当起了迎接豫亲王多铎的第一批降官,结果因祸得福,清军手里有大把职位,缺的就是人手,像李万才这样熟悉业务的投诚明朝官员,立即就留用,官居原职,还隐隐承诺,干的好的话,必有升迁,漕运总督的位置还是空着的呢。 李万才惊喜万分,浑身都是力气,不等清廷下令,自己就把头发剃了,留起了辫子,表白忠心,干劲十足。这段时间忙个不休,张罗着把漕运总督衙门赶快恢复起来,北京城里的满洲贵族还等着江南良米供养,可千万耽误不得。 正忙碌间,却有豫亲王手下佐领图海的公文到,称有一批重要物资要紧急北上,需要征用漕船二十艘。来人有清军公文印信,清楚无误,李万才急忙调集船只,跟着来人就上船了。 李万才听马全这么一说,立马就转身吩咐下去,下面自有一套运作,很快,二十艘漕船一只挨着一只,密密麻麻的向狭小的码头靠了上去。 “其实李大人,这么点事,你又这么忙,用不着亲自来这一趟。”马全一边等着船头靠岸,一边客客气气的对李万才说道。 “哪里话!”李万才虽然没有把马全这个跑腿的使者放在眼里,但他看重的是图海这个佐领,他打听得很清楚,图海是正白旗多铎的人,多铎是谁啊,那可是大清的豫亲王,现今摄政王多尔衮的兄弟,关系好得一条裤子穿的铁杆,如果能跟多铎搭上点关系,自己的前途可是一片光明。想到这里,李万才满脸堆笑,大义凛然道:“这可是豫王爷安排的差事,我们做奴才的,可得尽十二分的心办着,不能出一点差错。” “那是那是。”马全作钦佩状,拍马屁道:“李大人果然为大清鞠躬尽瘁,不愧是我辈楷模,等下我一定向佐领大人一一禀报。” 他没有把这句成语的后半句说出来,死而后已得等等再说。 “图海大人在哪呢?快给我引见引见。”李万才焦急道,垫着脚不住的朝岸上张望,这时候跳板还没有搭好,否则他早就一步跳上岸去了。 马全忙道:“李大人小心,岸边湿滑,当心落水,我家佐领大人就在岸边。” 水手们手脚麻利稳当,几只长蒿一阵撑下,船头“绑”的一声响,靠上了栈桥,李万才不等跳板搭上,一个箭步就窜了上去,动作矫健,丝毫看不出是一个五十岁的老头。 岸上的王欢和李廷玉早已在岸上看得真切,马全是二人商议以后,提前放出去的使者,他携带的公文,其实是由李严在从扬州出发的第一天晚上潜入图海中军帐中,在早已拟好的一份假公文上偷盖了佐领印信,再原样将印信放回,天衣无缝,图海粗犷,竟一时间没有发觉。 这一套假人假文,原本漏洞百出,只要清廷公文流传程序稍稍完整成熟,一验之下就会露陷,亏在清军这次南下进军太快,后方政府统治机构的建立速度根本跟不上军队的步伐,淮安这时候还处于一团乱麻之中,一切程序从简,而王欢正是料到了这一细节,才大胆想出这一以假乱真的计策,其实还有一点,是出乎王欢意料之外的,就是李万才的官迷,以这个官场老人的见识,其实也能看破这种乱了常规的命令,只是这人一心想巴结多铎,迷了心窍,急吼吼的想讨个好印象,没怎么细看公文就跑了出来,王欢的胆大之举才得以顺利实施。 这当儿李万才一跳上岸,王欢正好迎了上去,握住李万才的手,紧紧摇晃道:“大人辛苦了。” 他不认识李万才,只是心中欢喜,顺手就握上了。 李万才也不认识王欢,对于握手这种现代礼仪也完全不了解,这当口一愣,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王欢喜笑颜开的摇了一阵,脑子一抽,心中才明白过来自己失态了,连忙手一松,身子侧开,点头哈腰的把后面的李廷玉亮了出来:“这是我家佐领大人!” 李万才莫名其妙的被一个光头拉住手摇了半天,半响回过神来,发觉图海肯定不是这个和尚模样的家伙后,正欲发作,李廷玉走过来了。 李廷玉身高体壮,面宽耳阔,虎目含威,脸上每一根胡子都透着霸气,就连脑后垂着那一根假辫子,也似乎精神了许多。配上从图海处搜刮出的一身清军佐领铁甲,腰悬宝刀,浑身散发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李万才身上有一种明朝官员被清军吓唬惯了的通病,见了旗人就矮三分,虽然自己贵为从三品文官,但在满清贵族面前,那屁都不算,最多算一条高级点的狗而已。这时候虽然面对的仅仅是个小小的佐领,却如同见了多铎本人一样感到遍体生寒,不由自主的一个大礼就拜了下去。 面对三品文官的大礼,在明朝宦场经历良久的李廷玉下意识的肩膀一动,就想还礼,却看到王欢一个眼色使了过来,立刻会意,生生的止住了自己的动作,顺势随意的挥挥手,粗声道:“免了,你是?” 李万才忙起身道:“下官漕运总督衙门巡视李万才,奉豫王爷军令,调配漕船二十艘前来听令。” 三品文官居然在一个佐领面前自称下官,这也只有明朝降官面对八旗军官的时候才做得出来。不过听了这话,王欢和李廷玉同时心头一跳,漕运巡视?那可是从三品的高官,这会儿竟然亲自来给自己送船来了,这阵仗可不小。二人不约而同的朝马全看了一眼,意思是叫你带船来就行了,怎么还带来了这么一个官儿。 马全迎上二人目光,只是苦笑,不敢作声。李万才要自己赖着跟来,他有什么办法? 李廷玉又瞄了一眼王欢,见小和尚巍然不动,冲自己眨眨眼,伸出一只手,轻轻摇了摇,意思是不要怕,按照计划来就行了。 李廷玉暗叹一口气:妈的,老子这当戏子还真当上瘾了。于是把腰板一挺,脑后的辫子甩了甩,正欲装腔作势,却瞬间眼睛瞪圆了起来,惊叫道:“李大人,你是旗人?” 李万才弯腰起身,脑袋一摆,后面的辫子也露了出来,李廷玉看在眼里,所以惊叫出声,这李万才明明听名字是个汉人,怎么也留有辫子? 王欢也有些意外,这时候清兵入关不久,多尔衮为稳定全国局势,收取人心,为夺取九州江山打下基础,被迫修改了刚入关时逼迫汉族人民必须剃发易服的命令,改为非满族人可不剃发的宽松政策,所以全国上下基本上没人剃发留辫。 李万才听到李廷玉这一声惊问,却得意起来,以为自己的一番忠心终于被这位豫亲王的亲信注意到了,立刻媚笑道:“图大人,下官这辫子,是自己剃发编的,想我大清已建国多年,这留辫的习惯,也早已传入关内,下官名为朝廷命官,实为皇帝家臣,怎么能不认祖宗家法呢?所以为表明下官忠心,故而自行剃发。” 这一番话说得悠然自得,毫无羞耻可言,反而充满着欢愉热情,就差冲着李廷玉汪汪叫了。 李廷玉目瞪口呆,王欢脸皮发烫,两人同时想到:人才,这他妈是个人才,秦桧、练子宁之流算什么,这才是真正的顶尖汉奸,汉奸中的战斗机啊! 第25章 笑纳大礼 李万才看到李廷玉等人一脸惊讶的神情,以为自己的一番苦心终于得到了回报,豫亲王的亲信佐领见了脑后的辫子果然对他另眼相看,不禁更加得意,立刻媚词如潮,口若悬河的大肆拍起马屁来。 李廷玉听得直犯恶心,额头上青筋隐现,几乎就要暴走跳起,却感到衣角被人轻轻拉了一下,侧头一看,却是王欢。 王欢靠近李廷玉耳边,悄声说道:“此人可有大用处,先稳住,上船再说。” 李万才就站在身边,话不好说得太多,王欢只是略略点了一句,就挪开身子站到一边去了。李廷玉也是聪明之人,一点就透,立刻明白了王欢话里的意思:这等大奸大恶之人,他的人头随便送给谁,都是一等礼物,就算没人要,抓住做个人质也是极好的,这可是个大礼,别让他跑了! 于是李廷玉忍住想要暴打一顿面前这个夸夸其谈的老头的念头,紧紧捏住握紧了的拳头,勉强张开绷得紧紧的嘴,打断李万才的话头:“那个,李大人,闲话我们等下空了再说,先办正事要紧。” 李万才说得口沫横飞,被李廷玉这么一断,连忙应道:“对,对,图大人说得对,先办正事办正事。” 他先验看了图海的告身文书,确认了身份,告身上写有图海的大致相貌,不过寥寥数语,只能写得像个人而已,根本不能让旁人通过告身弄清楚本人长像,所以李万才也只是仔细看了看告身的真伪,告身当然是真的,李万才确认无疑。确认了身份,李万才忙道:“下官带来的漕船二十艘,都是运河上运粮的船,船身宽大,定能载重图大人押送的货物。” 说话间,漕船已经一艘接一艘的靠在码头上,紧紧挨在一起,船与船之间用缆绳连接,非常稳当。 李廷玉将手一招,身后的士卒从芦苇丛中将银车纷纷推了出来,几人一组,将一个个沉重的木箱从车上抬下,小心翼翼的运上船去。 近两百辆银车,一共三百多个大小木箱,如蚂蚁搬家一般,被慢慢搬运上船,放置在漕船货仓中,这种漕船是吃水很深的货船,载重能力很强,饶是如此,木箱全部上船之后,再加上五百多人,每一艘船都是满载,船身被压得很低,湖水几乎要涌上甲板。 这一番搬运下来,耗费了不少时间,看看日头,已经过了午时,木箱上船的过程中,李廷玉和李万才坐在树荫下看着士兵搬运,李万才还在不停的套近乎,希望能够让图海加深印象,甚至厚着脸皮拐弯抹角的打听多铎喜欢什么,李廷玉纵然信口开河的胡言乱语,说得久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幸好这时候见搬完了,连忙站起,跳上船去。 李万才慌忙跟着上了船,王欢在一边跟每一艘船上的领头将领交代了几句,打发各人上船,也跟了上来。 李廷玉望了望来路,见没有追兵上来的迹象,心中大定,微笑着拍了拍李万才的肩膀,说道:“李大人,开船吧。” 李万才被他这么一拍,身子一轻,喜上眉梢。顿时感到自己这一趟没有白来,拍自己的可是豫亲王的亲信啊,这成了拍肩膀的哥们,不就预示着搭上这条线了吗?日后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啊! 想那漕运总督的位置,自己不是旗人,可能没那福分,但混个漕运副使问题不大,嘿嘿,那个位置可是千金难买,不知多少达官显贵盯着的,明朝李万才没有大靠山,只能看着流口水,到了清朝,只要豫亲王多铎轻轻推这么一下,还能当不上吗? 想到这里,李万才精神为之一振,对李廷玉躬身应了一声,然后神气的挺直了腰杆,站在船头,对着二十艘船上的水手大声喝道:“开船!” 船工们立刻一声长喏,无数根长蒿竖起,插入水中,随着一阵号子声起,漕船一艘接一艘的离岸,缓缓滑入湖中。 李廷玉和王欢一起并立在船头,看着越来越远的湖岸,心情一阵轻松,入了洪泽湖,后面的追兵就是有千军万马,除非能在水上跑马,否则就休想追上来了。 碧水涟涟,木船劈波斩浪,径直向湖中驶去,湖上清风阵阵,船工们升起船帆,白帆接风,将重载的漕船推行得越来越快,渐渐的,从岸边看去,变成一个又一个的小黑点。 船队离岸一个时辰之后,王欢等人的来路上,大股烟尘扬起,并不宽敞的土路上,响起急促的马蹄声,啼声隆隆,渐渐如奔雷阵阵,如一阵风吹,顷刻间就来到了漕船停靠的小码头上。 前头的几个斥候骑士在码头上转了一圈,很轻易的就找到了丢弃在芦苇丛中的空牛车,牛群无主,很悠闲的在草丛中或走或卧,吃草的吃草,饮水的饮水,瞪着一双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疯了一般从远处扑来的一队队骑兵。 数百骑兵铁甲铮铮,杀气漫天,个个刀出鞘、弓上弦,如临大敌,头领骑士手持长刀,纵马狂奔,一直几乎冲到水边才勒马回头,冲着几个前头的斥候咆哮道:“人呢?银车呢?都到哪里去了?” 斥候们单腿跪地,指着草丛间的牛群道:“苏勒大人,我们来晚了一步,南蛮已经弃车登船,朝湖上去了。” 这群急匆匆赶来的骑兵,正是图海手下的苏勒等人,苏勒在昨晚上装扮成马贼,在辎重营家属队中肆意劫掠之后,按照图海的安排,带着抢来的马车一夜间狂奔数十里,来到淮安城附近的一处村庄暂避,在天亮时换上清军服色到官道边等候,却不料左等右等,等到将近中午时分都不见图海大队到来,心中觉得有点不对,就留了一百多人看守抢来的财物,自己带着剩下的人马奔回虎啸谷,却看到了满营死人,还有图海身首分离的尸体。 情况很快就弄明白了,被当做苦力的明军降将李廷玉在酒食中下药,杀害了留守的整营清兵,趁天黑偷走了所有银车,悄无声息的离开了虎啸谷,去向无踪。 苏勒当时冷汗就下来了,脑袋里一片空白,几乎都站不稳了:监守自盗,丢失巨额银车,擅离职守,上官被杀自己却活的好好的,随便哪一条,都是死罪,何况这么多条,自己的脑袋被砍八遍都不够。 咬着牙抱着头思来想去,却想出来一条妙计,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祸事全都推到李廷玉等降军头上,是这伙身在曹营心在汉的降军,勾结马贼,意图劫营,图海觉察有异,派自己领兵外出查看,却不料被马贼和降军趁机而入,杀了留守清军,图海也力战身亡,降军抢了银车,马贼劫了财物,一起逃跑。 苏勒想了一遍又一遍,觉得这么解释没有漏洞,于是找来几个把总,把形势利害一一分析给他们听,几个军官同样正惶惶然,不知道怎么办之际,听苏勒这条妙计一说,顿时都觉得如云开日出,醍醐灌顶一样明白过来,鸡啄米一般点头,哪还有不同意见,全都同意了。 于是大家一起发了毒誓,一同保守秘密,同生共死。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一边派人到多铎军中报信,一边从辎重营的指挥中选了两个听话的,教导一番怎么说谎话,剩下的指挥,全都一股脑砍了脑袋,以免泄露图海等人的真实死因。 将辎重营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已经过了午时,苏勒腾出手来,咬牙切齿的带着骑兵顺着官道上的车辙印就追了过去,这伙降军带着银车,走不快,虽然过了好几个时辰,但只要骑兵去追,一定能追上。 一路风驰电掣,苏勒是恨不得长上翅膀,飞到那伙该死的降军身边去,砍了他们的头,让他们知道背叛的下场,哦,不,只是砍头太便宜他们了,必须凌迟处死,对,凌迟处死! 追到半路,车辙却改了方向,拐上了一条小路,苏勒心中就有些不妙了,找土人一问,得知这条路通往洪泽湖时,苏勒简直要抓狂了!如果能把银车找回去,配合那一套说辞,也许自己还能脱掉干系,但一旦银车进入洪泽湖,千里波涛滚滚,上哪找去? 结果怕什么来什么,斥候们话一出口,苏勒的身子在马上晃了几晃,一头栽了下来。 幸好跪在地上的斥候们动作快,一把将苏勒接住,才没让他碰个头破血流。众把总这时候可把他当做了主心骨,见他昏迷,全都围了上来,拍背的拍背,掐人中的掐人中,一通忙乱,苏勒也是一时血气上涌,痰迷心窍,一口气没接上,昏了过去,趴下拍一会背心,吐出一口浓痰,就悠悠缓了过来。 刚一醒转,苏勒就跳了起来,一把将人群推开,几步奔至岸边,见小小的码头上,还留有明显的船舶靠岸痕迹,明显有大船在这里接走了那伙降军,心中一怔,沉思起来。 几个把总也站过来,一看就明白怎么回事,一个把总皱眉道:“奇怪,那些降军被圈在军中,怎么会有船队接应?” 苏勒听了,抬起头来,脸上已经没有了刚才那气急败坏的模样,眉头一舒,沉声道:“这伙降军,并不简单,诸位,你们看他们这几个步骤,环环相扣,从下手到逃走,莫不是经过深思熟虑,就连这水上船只都已经准备周全,行的是险棋,走起来却万无一失啊。” 说话的把总略一思索,不禁惊道:“对啊,他们昨晚上发动叛乱,趁的就是我们离开之后,时机掌握的很恰当。” 苏勒看了他一眼,默然道:“不是时机恰当,就算我们在营中,他们一样会动,只不过要多费手脚而已。” 把总们听了这话,顿时感到一阵恐惧,想起军营中图海等人惨死的样子,同时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第26章 穆墩岛 一个把总摸着脖子叫道:“苏勒大人,你是说,那伙降军早有图谋,昨晚上就算我们也在营中,他们一样会发动叛乱?南蛮何时有这样的胆子了?” 几个把总闻声也附和道:“对啊,我们建州八旗子弟兵从入关至今,从未遇上敢战之将,未逢一战之兵,旌旗所向,南蛮莫不望风而逃,大清军威名扬于四海,竟然有南蛮胆敢先诈降后叛乱,这事情闻所未闻啊。” 苏勒冷冷的看了一眼众人,道:“但是今天,我们就碰上了,诸位,现在我等该何去何从?” 把总们一窒,有心想说追上去,杀他个片甲不留,抢回银车再说,但看一看烟波浩瀚的洪泽湖,再想一想自己哥几个会游泳的有几人,顿时都焉了下去,不敢作声。 “这伙降军我查了查,都是出自一军所有,领头的是四川参将李廷玉,虽然跟着刘良佐降了大清,却没有被打乱编制,仍然整军齐员,连带队将领都没有换,这不得不说是我们的误算,我大清军连战连捷,南蛮又羸弱不堪,让我们失去了对他们的警惕。”苏勒见众人手足无措,冷然道:“这是图佐领的问题,我们上报的时候,要把这茬说清楚。” 把总们一听这话,顿时明白这是要撇清众人当下属的责任,把丢失银车的责任尽量往死人图海身上推,现在银车已经无法再找回来了,因为洪泽湖往西,只要上岸就进入安徽境内,那地方现在刚刚被英亲王阿济格打下来,大顺军李自成的残部全省流窜,南明也有部分余孽在那里活动,一团乱麻,根本不是他们这几百人能去的。 既然银车找不回来,就得想办法将自己身上的罪推脱,苏勒这么一说,大伙就眼前一亮:死人不会推罪,图佐领,你死了就别拉众兄弟下水了,给兄弟们顶顶吧。于是众人立刻应道:“当然当然,今日我等就入淮安城,派人向豫王爷禀报清楚,说明原委,道明是非曲直。” 苏勒冷着脸点头道:“当是如此,各位大人,我们就别在这里耽搁了,赶快走吧。” 一个把总脱口而出:“那伙南蛮降军,杀了图大人和一百多兄弟,我们就不追了?”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怎么追?游泳去吗?从淮安调水军战船来?那得多少时间,等船来了,人家可能都到安徽了。 其他把总都翻着白眼斜视,说话的把总也张着嘴巴不知该说什么了,正尴尬间,却听苏勒说话了:“追,当然要追!” 苏勒面色铁青,双目赤红,一双拳头捏的都要滴出水来,恨声道:“苏勒受图佐领大恩,追随左右,言传身教,既是苏勒上官,亦是苏勒良师,如今横遭惨死,却不是死于战阵之上,而是死于宵小之徒,此等大仇,苏勒如不能报之,枉为人也!” 把总们都看着他,苏勒与图海的关系,的确非常近,年纪轻轻就跻身图海副手,如果不是图海有意栽培,苏勒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达到现在的地位,因为苏勒的出身,并不是熟女真,而是生女真。 别的人说这话,可能是一时激愤之余说的场面话,而苏勒这么说,那是必然的,任何人都不会怀疑他的决心。 苏勒翻身上马,咬着牙道:“我们先回去料理后事,等此间完事之后,我苏勒以身家性命发誓,一定斩掉李廷玉的人头来祭祀图佐领的在天英灵!” 言罢苏勒马鞭一挥,领着大队骑兵朝着来路疾驰而去,众把总面面相觑,连忙上马跟了上去。几百人顺着来路,拐上了大道,分作两队,一队返回虎啸谷,带领辎重营,另一队则快马加鞭,冲着淮安城去了。 岸上的风波,湖上的王欢等人全然不知,他们正吹着凉爽的湖风,悠然的乘舟西去。 二十艘漕船,沉甸甸的顺风而行,湖上水天一色,偶有渔舟飘于水天线处,在阳光下现了一个小黑点,当船队一靠近,立即就没了踪影。 船队好似行驶在海上一样,走了一个多时辰,除了远远的看到了几个渔船的影子,入目所见,就是一片空旷的湖面,水鸟翱翔,在湖面上逐鱼而食,甚至飞累了直接停在了漕船桅杆上歇息,在这样的环境中,坐在船上的一群人不由而然的产生了一种心胸开阔、壮志豪情的情绪。 “怎么样?图大人,这洪泽湖景色怡人吧?”李万才笑吟吟的站在船头,对身前正欣赏湖景的李廷玉说道。 李廷玉摸着大胡子感慨道:“的确是美景,本将生长于山岭间,也曾见过大江大河,但如洪泽湖这般辽阔无边,偏偏又宁静舒适的大湖,却还是平生第一次见到。” 李万才鼻孔里不为人所注意的轻轻哼了一声,眼睛里一丝戏谑之情一闪即过,心中晒道:土包子,没见过世面的建州山药蛋蛋,就你们建州那白山黑水,哪里去见如此壮观美丽的湖光山色?面上却保持微笑,口中附和道:“端的是浩瀚如烟的景色,难怪大人如此慨然。可惜此间无酒,不然一边欣赏美景一边与大人对坐痛饮,岂不快哉!” 李廷玉转身笑道:“李大人不必介怀,你我一见如故,有酒无酒,又打什么紧呢?” 这话有如大冬天里的一壶烈酒,说得李万才心里一阵火热滚烫,立刻就激动起来,心中那点瞧不起顷刻间就丢到了九霄云外,不顾刚才还在暗自嘲讽对方是没见过世面的土鳖,冲着李廷玉拱手躬身颤声道:“是,是,图大人说的是,此间无酒,却胜美酒无数,能够跟图大人成为朋友,让下官如饮甘露至微醺啊。” 李廷玉亲切的把住李万才的肩,推心置腹一般恳切道:“李大人说哪里话,大人不辞艰辛,从淮安亲自带领漕船泛波于湖上,这份对大清的忠心,李……哦,图某牢记心间,定会向朝廷如实禀报,今后你我二人同朝为官,也要多多互相照拂才是。” 李万才心情似飞上了天的雏鸟,惊喜万分,没想到这一趟真的没白来,如此顺利的同图海攀上了交情,今后有这多铎亲信旗人沟通协调,再下点本钱贿赂打点,一定能靠上多铎这棵大树,到时候别说漕运总督,再大点的位置说不定都能坐坐。 想到这里,李万才更加兴奋,连忙趁机向李廷玉介绍起自己的职务工作来,口若悬河之下,仿佛整个淮安漕运衙门,全靠他一力维持,他不当漕运总督,简直是天理不容啊。 李廷玉连连点头,似乎很认真的在听,刺激得李万才连水都没时间喝,嘴巴巴拉巴拉的一直说着,浑然不觉船队已经在湖上行驶了很长时间,已经远远超出了淮安地界。 他手下带着一群随从,跟着他一起上了船,这时候也面面相觑,李大人这是要送到什么时候,难道要陪着送过洪泽湖吗?而且清军押送货物北上,可是船一直在朝西开,丝毫不见转向的迹象,那位和自家李万才巡视一直聊天的清军佐领似乎也听得很有滋味,是不是也忘了转向这一茬? 终于,一个亲信随从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一下自家主人,免得两人谈得太过投入,误了正事就不好了。 “大人,船队已经离岸很远了,再往前走,就是穆墩岛了。”亲随小心翼翼的走近李万才,轻声出言道。 李万才正说得高兴,口水四溅,被亲随这么一打岔,顿时就怒了,你娘的,眼瞎了吗?没见到老子好不容易碰上一个随和点的八旗佐领,正在努力攀关系中,你他妈来打什么扰啊? 眼睛一瞪,李万才抬手就要扇几个耳光过去,嘴里骂道:“没眼力介的东西!没看到……” 却见亲随在那里挤眉弄眼,似乎有焦急的神色,脑子里一炸,立马反应过来:啊,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 马上就要到穆敦岛了,穆敦岛是什么地方?洪泽湖水贼的老巢啊,自崇祯初年起,洪泽湖水贼就没消停过,隔三差五在湖上打劫过往船只,做下多少大案,甚至连官兵押送的漕船都敢动手劫粮,自己自上任以来,就一直跟这帮水贼打交道,漕运衙门指挥地方卫所经常出兵清剿,可水贼狡猾异常,在广阔的湖面上东躲西藏,官兵人多就散为百姓渔民,官兵人少就聚众杀兵斩将,很是让人头痛。最后一任明朝漕运总督田仰曾经费了老大的力气,花费千金收买了一个水贼内线,设下埋伏包围了水贼头目浪里白龙,万箭齐发,射死无数水贼,但可惜还是让他跳水跑了,白费了一通功夫。近年来浪里龙招拢了不少流民,声势更为浩大,漕运衙门如果不是五十艘以上的船队,排出五百人以上的兵马,根本不敢上湖面。 现在自己有多少人呢?李万才脑子里一转,这冷汗就下来了,扇出去的手停在了半空,连忙回过脸去对李廷玉说道:“大人,公文上说,这船上的货物是要沿京杭运河北上,现在船已到湖心,再不转向,就要耽误行程了。” 李廷玉站立如松,悠然摆摆手,缓缓道:“无妨,这湖水如此之美,多走一程,再欣赏欣赏吧。” 李万才可是心急如焚,刚才自己只顾说话,完全没有留意到船队的方向,居然就这么向西行驶,这里已经进入了水贼的活动范围,再耽误下去,万一碰上水贼,清军虽然强悍,可这水中功夫,说不定就不怎么熟练,一旦有所闪失,自己责任就大了。 他正欲再进言劝说,却听李廷玉伸出一只手,遥指前方,奇道:“哟,那里有好大一座岛啊!” 李万才凝神一望,心里咯噔一声,暗叫不好! 穆敦岛,已经到了眼前。 第27章 杀官抢船 李万才急了,再也顾不得李廷玉要欣赏风景,连声道:“图大人不知,其实这洪泽湖上很不安生,近年来有一股水贼作乱,滋扰百姓,抢劫过往客商,而且胆大妄为,连朝廷漕运都敢劫扰,下官不才,一直在努力剿灭,只是苦于军力薄弱,一时间不能斩草除根,眼下水贼仍然势大,附近流民更是蚁附而去,他们的窝子之一,就是前面的穆敦岛,而图大人重任在身,如果碰上这伙贼盗,恐会节外生枝,所以请大人赶快下令转向!” 扮作图海的李廷玉听着李万才急巴巴的说着话,却连眉毛都没动一动,大刀金马的站在船头斜眼看了看李万才,不削一顾的道:“李大人怎么对这洪泽湖水贼如此惧怕?难道水贼真的比我八旗精兵还要厉害?” 这话一出口,就把李万才呛得差点吐出一腔血来,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再劝了,只得解释道:“图大人多心了,下官不是这意思,八旗精兵自然天下无敌,只是这水贼……” 李廷玉手一挥,粗声打断道:“李大人不必多言,本将在关内关外,纵横沙场,见过多少雄兵悍将,杀过无数贼兵,手下怨鬼成千上万,谅这区区水贼,又何足挂齿?” 李万才嘴巴喃喃几下,还想再说,却见李廷玉脸皮一板,似乎对自己的态度很是不满,越是什么话也不便再说了,立在那里发呆,只觉这图海是北方人,没见过水上战阵,不知道水贼的可怕,妄自尊大,但是,自己该怎么办呢? 心头转了无数念头,最后决然想到:既然自己话已经说到了,你图海要自找麻烦也怪不得我,如果能借清兵之手干掉水贼最好,如果反被水贼干掉,对不起,我李万才还有大好前程,就不陪你了。 主意一定,李万才立刻又挂上笑脸,附和道:“是,是,图大人精兵强将,想来那水贼如若敢自不量力前来骚扰,图大人定能摧古拉朽般将其斩尽杀绝,为这洪泽湖百姓了去一桩祸事。” 李廷玉面色这才缓和,扬声笑道:“那是当然,哈哈哈,李大人,来来来,快来看那岛上,绿树成荫,鸟兽鸣叫,隐隐还有人烟居住,似乎很有趣,不如我们上去,狩猎一番来点野味置酒饮乐如何?” 李万才勉强抽动脸皮,笑了一笑,却是比哭还难看,哑着嗓子拱手道:“图大人雅兴,下官理当遵从,可惜下官还有急切公务,不能再陪大人了,不如大人上岸狩猎,下官就先告辞了,他日下官必到大人军中,携带厚礼,再和大人共同把酒言欢!” 说罢就转身回头,想叫亲随备船离去,却不料一转身,就看到了一个光头。 王欢笑嘻嘻的站在李万才身后,道:“李大人哪里去?我家大人说要请李大人上岛去吃酒呢。” 对于这个和尚一样的少年,李万才非常不放在眼里,只当这是李廷玉的癖好,喜欢带着个小和尚在身边而已,于是强压住心中的不悦,冷声道:“本官有要事在身,已经向图大人说明了,这就要先走一步。” “哦?穆墩岛上风景秀丽,李大人不去看看,就太可惜了,不如这样,请李大人的从人们先回去,有什么事可以先办着,李大人就别急了,且上岛去吧。” 王欢嬉皮笑脸的说道。 李万才顿时神情大变,怒目圆瞪,叫道:“大胆!你是何人?敢如此对本官说话!” 王欢依然面带笑容,冲身后招招手,高声叫道:“送他们下船!”李万才的亲随在这条船上,约有十余人,这时候毫无防备的东一个西一个分散开来,只见白杆兵们应声而动,一拥而上,没等亲随们有所反应,就已经抽刀砍了上去,转眼间一声声惊叫惨呼连起,鲜血四溅,十余人都被砍死,丢下湖去,染红了一片湖水。 看着眼前的血腥场面,李万才完全呆了,这是在清军船上啊,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王欢面不改色,带着笑意看着李万才。 笑容满是恶意,明明是在笑,李万才却觉得有无数刀剑从那张笑脸上扑面而来,刀刀砍在自己心里,看得他心神乱颠,连手脚都发起抖来,几乎站立不稳,慌忙回身过去,口中乱叫道:“图大人,图大人救我!” 一转身,就好似一头撞在一堵墙上,撞得李万才眼泪鼻涕乱流,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就被李廷玉大手一伸,拎住了衣领,把他从自己身上提了起来。 “看看,李大人你着什么急啊,既然来了,你就好人做到底,再帮我一个忙吧!”李廷玉笑眯眯的凑着李万才的脸说道。 李万才身材不高,只及李廷玉的胸口,被人拎起,像一只小鸡一样手脚乱舞,惊叫起来:“啊!图大人,图大人,下官怎么了?为何要如此对待下官?我是朝廷任命的漕运官员,你这样不怕朝廷降罪吗?” 李廷玉将李万才随手一丢,扔到甲板上,晒道:“朝廷?哪个朝廷?清廷还是明廷?” 几个白杆兵上来,捆手捆脚,将李万才捆成了一个粽子,再脱下他的一只袜子,塞进了嘴里,丢进船舱中去看押起来。 李廷玉还在那里振声大笑:“这狗官,还当老子真是鞑子呢,死到临头还要装腔作势,真他妈恶心!” 王欢上前一步,站上了船头,望着不断靠近的穆敦岛,沉声说道:“有了他,我们更有把握进入淮河,接下来,就看水贼们敢不敢来了。不过我们两套方案,冒险的一套居然如此顺利的成功了,花钱买船的第二套方案,反而用不上,不知道水贼们还会不会如约前来。” 李廷玉冷哼道:“怕是不敢来了,这些土贼,一贯欺软怕硬,见钱眼开,前几天我们的人去找他们的时候,只是说有大户要买船过路,没有说明我们的身份,这时候见了我们这一身清军打扮,说不定躲得远远的,早就跑了。” 王欢看了看他,苦笑道:“李大人千万别这么说,如果他们不出现,倒是为难我了。” 李廷玉奇道:“为难?为什么会为难?我们现在有了船,直接开船走就行了,水贼不来更好啊,我们现在不需要向他们买船,正好省下了银子。” 在这艘船上动手杀人,就是一个信号,余下的其他漕船上同时也开始杀掉随船的漕运衙门的人,威逼水手,强令他们继续驾船,那些水手都是普通百姓,被征役而来驾官船,哪里见过这种杀人场面,战战兢兢的连声讨饶,很顺从的听从了命令。于是这二十艘漕船,全都在白杆兵的掌控之下了。 王欢看着被抛入水中的尸体,对李廷玉解释道:“李大人,你打算如何处理这两百万两金银财物?是带着它们回四川吗?” 李廷玉一愣,随口道:“当然了,这么大一笔银子,带回去献给秦总兵,不管充作军饷还是用做民生,都是大善啊。” 王欢叹口气:“这路上千山万水,在淮河上还好说,但是从信阳到襄阳再到宜昌,我们怎么运?湖北地界上清军和李自成正打得热火朝天,混乱不堪,带着巨额财物无异于自招虎狼。何况我们这五百多人,没有大车牲畜,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搬运这么大重量的金银上路的。” 李廷玉又呆了,习惯性发问:“参议,想办法出主意,这不是你的责任吗?” 王欢把头一抬,沉声道:“主意是有一个,就是有些强人所难,不知道大人愿不愿意采纳。” 李廷玉见王欢说得郑重,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肃声道:“参议且先说来听听。” “带着这大件财物上路,如同带着一个巨大的累赘,根本走不快。我想,既然不能带,干脆就放在这里。” “啊?不要了?”李廷玉一脸肉痛的表情。 无欢皱眉道:“钱和命,哪个重要?” “都重要!”李廷玉像是有人要抢他的老婆一样喊道:“参议,你一定有两全其美的办法,是不是?” 无欢无奈的摊手:“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把钱放在这儿,也不是不要了,而是投资于未来?” “投资?”李廷玉茫然了:“做买卖?” “不是,是个比喻,意思是说,把这钱用来投在对我们将来有利的地方,这样一来,我们既不用带着这么重的财物上路,免去了搬运之苦,也没有白白丢掉这来之不易的巨额财物。”王欢仔细解释道,投资这个词语,在明代还是个新鲜词,在南方资本萌芽的地方,有一定范围的流传,李廷玉这样的大头兵,在江南呆了这么久,也有所耳闻,但也只是以为是投钱做生意,故而王欢必须解释一番。 李廷玉一听就明白了,王欢这是要把钱花出去,虽然比起把钱运回四川,好充作军饷的原意来,似乎有点走样,但细细一想,这却是眼下最好的办法了。任何人都明白,带着这么庞大的银车队伍上路,产生的风险可谓无比巨大,降低行军速度不说,五百白杆兵就像一家镖局,押着一批起码要五千人才能押送的镖货,每个人头上都印着“快来抢我”四个大字,乱世中的任何一家草头王都会来试试手气,这么一来,别说回四川了,大家恐怕连这洪泽湖都出不去。 第28章 投资水贼 想通了这一点,王欢的主意就能够接受了,李廷玉不是见了钱物就挪不开眼的人,道理一听就懂,于是忍着心中的肉痛点着头说:“好,参议,我们怎么投资?” 王欢将手朝不断接近的穆敦岛指了一指道:“当然是投在这湖中水贼身上了。” “水贼?”李廷玉再次愣住了,这短短的时间里,他已经愣了好几次。 “是的,水贼!”王欢坚定的说道,他以手为笔,在蹲在甲板上划了起来:“大人,你看,洪泽湖连接安徽、江苏两省,位置重要,水域宽阔,只要上了湖,交通四通八达,随便往哪里一钻,就是神仙也难找。从湖上可遥控淮河水道,向南向东,是天下产粮之地,入淮河向西,可入河南、襄樊,那里自古都是兵家称霸必争之地。而通过京杭运河向北,可入山东,甚至能直抵京浦……大人!” 王欢无意中抬头看了一眼李廷玉,却看到他两眼发直,无限惊讶的看着自己,似乎第一次看到自己一样,连嘴巴都张得大大的说不出话来。 王欢被吓了一跳,连忙叫道:“大人,你怎么了?” 李廷玉一个激灵,眼睛一眨,清醒过来,伸手摸了摸大胡子,呐呐道:“我没听错吧,王欢,我的参议啊,你说的这些,我怎么觉得不像是在说我们该怎么逃命啊,倒像是在说怎么夺下花花江山那!” 这回轮到王欢愣了,自己刚刚说的兴起,一时间没有把握住,倒是说开了点,论起地理来了,这时候大家还是如丧家之犬拼命逃亡中,说这些是早了点,但如果不说这些,怎么能说明白自己要在这洪泽湖中投入力量的意义呢? 心中念头一转,王欢还是决定别把话说得太远,先说眼下,于是接着说道:“大人,总之,这洪泽湖是藏兵于民的绝好地点,如果我们能夺了这洪泽湖水贼的头领位置,然后留下一个精明强干之人,配合一队得力手下,仗着从清军手中夺来的巨额财力,在这里生根发芽,贸易往来,买田置地,说不定将来成了气候,就能成为我们在这江南的根据之地,到时候不论是从江南购粮入川,还是蜀货外运,都有了一个中转站,岂不大善?” 李廷玉深深的看了王欢一眼,缓缓道:“你说的别的都是扯蛋,那作为根据之地,才是你的本意吧?” 王欢被他说破,却面不改色,朗声道:“对,大人,巧逢乱世,万事尚可期,万一日后真有卷土重来的一天呢?” 李廷玉站了起来,在船头慢慢走了几步,每一步都踩的异常沉稳,摇晃的船身一点也没有让他的身子晃上一晃,脚掌似乎像踏入了船板一样缓慢。 王欢也站起来,站在船头不动,他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李廷玉一时人杰,知道自己的意思,乱世混战,唯有能者才能脱颖而出,不管白杆兵忠于明廷还是要当军阀,仰或对抗清廷,在这里布下一着棋,有百利而无一害。 王欢看着李廷玉在船上走了几个来回,几次从自己面前经过,看了看自己又摇头走开,如此三番四次,最后终于一脚定在了面前。 李廷玉的眼睛无比严肃的看着王欢,瞳孔中的深邃慑人心魄,王欢迎着这目光,夷然不惧的对视,针尖对麦芒般的瞪了上去。 李廷玉缓缓道:“王欢,第一次在扬州破庙中这般看你,我觉得你聪明胆大,无所畏惧,能为了保全性命急智百出,是一个可造之材,假以时日,也许能成为国家可用之人。” 顿了一顿,他伸手轻轻搭在王欢的肩膀上,叹口气道:“现在这般看你,我却觉得你非是池中之物,那两百万两金银,任何人看了都会视若珍宝,恨不得全都揣进腰包,而你呢,说一声要投资水贼,眼都不眨一下。而且这洪泽湖我等只不过是匆匆过客,你却心怀若远,看到了今后以此为根本以图江南的宏图,这等眼光雄心,老实说,我是不如你的。” 王欢轻轻道:“大人言重,王欢不过是心念所至,随口一说,具体如何,还得大人下决定。”心里却想到,这点钱,在后世随便一个大点的煤老板都能随时拿出来,自己在矿业公司看多了眼开了,当然不怎么放在眼里。 李廷玉抬眼笑道:“下什么决定?你都说得这么清楚了,我还有什么理由来反对?你来下命令吧,等会该怎么做,你说了算!” 笑声爽朗,几句笑骂,已经明确表明了李廷玉的态度,对于王欢的决定,他无条件的支持! 王欢心中一热,李廷玉的表态,实在是让他有些感动,他很明白,眼下他王欢只是一个乱世中落难投奔李廷玉的小人物,手无傅鸡之力,只是仗着头脑灵活依靠白杆兵混口饭吃,刚刚所说的一切,听上去宏图大略,实际上却是虚无缥缈,要想分疆裂土,和清、明两朝及流贼之中闯出一番事业?那还早着呢,哥几个现在还在惶惶然跑路,指不定明天就遇上大队清兵追来,性命还在旦夕之间,扯什么天下地理、伏笔伏兵!先跑出一条活路来吧。 但是即使如此困难的情况下,李廷玉依然无条件的支持他,除了信任,还有什么能让这位饱经战阵的宿将作出这么无底限的表态? 当然,王欢这步棋,并不是随口而发,而是的确经过认真思考的。近二十吨重的金银,如果有卡车,四五辆就够了,两三天就到地方,可是这是明代,牛车拉着实在太慢,严重拖慢了行军速度,要想带着这些人人窥探的财物上路,太过危险。反过来想,如果能在这洪泽湖中站稳脚跟,这两百万两金银却是打开局面的后盾,招兵买马、扩大势力,样样都离不开钱,这巨款正好派上用场。王欢甚至连留下的人选都想好了,千户马全,不论行军打仗还是经营策划,都是一把好手,留他在洪泽湖里当水贼头目,一定可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于是王欢面露感激,动容道:“大人对王欢的知遇之恩,信任之情,王欢永不忘记!” 第29章 布下伏笔 李廷玉不以为然的摸着胡子道:“少来这套虚的,说说吧,你的计划是怎样的。我先告诉你,那伙水贼可不好对付,我曾经别人提起过,这湖里水贼聚众上万,多是这附近渔民百姓,个个都是水性极好的汉子,聚之为匪,散之为民,那头目有三人,大头目浪里白龙,姓王名涛,原为淮安渔业行大财主,富甲一方,可惜因崇祯十年朝中靠山倒台,被官府盯上,害怕被杀人掠财,干脆下水做了响马。另有二、三当家,都是他从江湖上招揽的辽东逃军,颇有些操军本事,将一众水贼操练得像模像样,数年来盘踞湖上,故而官军数次围剿,都无功而返。我们想打他们的主意,可没那么容易。” 王欢听得很仔细,一个字都没落下,特别是听到水贼头目那一段,尤为认真,待李廷玉话音一落,立即问道:“那就是说,水贼其实由那招揽来的二当家、三当家操练掌握,而那大当家王涛,其实仅仅是一个富有的商人,因害怕家产被官府夺去,才落草为寇?” “是啊,这年月,这种事还少吗?大凡巨室富商,背后都有朝中大佬的影子,大佬一倒,任你有万贯家财,那都是别人眼里的肥肉而已,轻者家产被夺,重者人死家灭。”李廷玉感慨道。 王欢眉头一展,舒颜道:“如此说来,这真是大好时机啊,我们可如此如此,不过,请大人先将马全请过来。” 李廷玉微微一怔,旋即明白过来,摇头笑道:“原来你是打这主意,我叫你一声小诸葛,还真没叫错。” 他侧头高声招呼一声,站在船尾的马全应声过来,三人围成一个圈子,王欢低声密语一阵,听得李婷玉和马全二人不住点头,诺诺连声。 “计划就是如此。”言罢,王欢直起身子,长吐一口气:“只要水贼现身,照此行事,我们可获全胜。” 李廷玉和马全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笑道:“岂有不胜的道理,参议这计谋,别说是那浪里白龙王涛,就算五省总督洪亨九来了,怕是也要上当。” 三人一阵大笑,笑声说不尽的诡异奸诈,在湖上荡起一阵阵的回音。 笑罢,李廷玉又缓缓向马全问道:“参议所说的,你有没有异议?如果有,就早点说出来,我会考虑的。” 说这话时,李廷玉的两眼都不大好意思看着马全,而是抬眼望天,他实在是有点觉得良心上过不去。 从扬州离开的时候,他信誓旦旦,放出言语要带着一众手下齐展展的回到四川,这才没走多远,就要让马全留在这非亲非故的洪泽湖中,为了那虚幻般的未来冒险打拼,甚至要忍辱负重,这样的事儿,的确不怎么地道。他知道,马全家中,同样有父母妻儿,同样在家中盼望亲人归来,虽然自己是上官,但一直亲如兄弟,要强令马全留下他也没办法,但内心着实不忍。 于是他咳嗽两下,偷眼看了看一张扑克脸站在旁边的王欢,慢慢说道:“实在不想留下,可以直说,我们再换换人选。” “不!”未等马全开口,王欢发话了,他斩钉截铁般说道:“此事换成别人,必坏大事!要想在这虎狼环视之地得以生存,还要发展壮大,非有勇有谋,果敢坚毅之人不能胜任,我观大人手下众将,除了马全大人其他皆不可!” 李廷玉听了心中腹诽:“那干脆你留下得了。”不过他很清楚,王欢留下,自己也别走了,离了王欢,剩下的千里逃亡路,自己这点人分分钟会被人围剿,王欢必须跟着自己一起走。所以只能肚子里暗暗发两句牢骚,不敢说出来。 两人一起看向马全,王欢目光希冀,李廷玉眼神复杂,定定的瞅着马全,等他的反应。 这个中年军官,身材中等,面容白净,没有如李廷玉一般的悍然凶气,但同样的沉稳果断,一双大眼中透着胜于常人的坚毅。这时候迎着二人目光,双手抱拳道:“参议军令,马全敢不从命!只是标下家中老小,还请大人多多照拂,他日如大事可成,标下必摆酒相谢!” 李廷玉眼中一热,一把拉住马全的双手,重重点头道:“好兄弟!你放心,你家中老小,就是我李老三的家小,有我一口饭吃,他们就不会挨饿,有我一件衣穿,就不会让他们冻着!包括你的手下兵士家属,都不会受到丝毫委屈,如若不然,教我李老三不得好死!” 马全急忙单膝下跪,口中慌道:“大人不必发如此重誓,标下代手下众兄弟,拜谢大人厚恩!” 二人对白,让一边的王欢不胜唏嘘,什么时候,白杆兵能对自己如此忠心,那就完美了。 此时船队已经靠近穆敦岛,岛上景物清晰可见,却静悄悄的无声无息,连人影都没有一个,岸边一人多高的芦苇丛,迎着微风轻轻摇曳,将岛上一切都掩藏在其中。 王欢等人已经停止笑谈,站在船头睁大着眼睛,看着寂静无声的岸边,努力想分辨出在树影草丛间,有没有人影晃动。 “没有人啊。”看了半响,李廷玉回头道:“难道真的被我们这一身鞑子装吓跑了?” 王欢还未搭话,却听岛上高处一声巨响,炮声在安静的环境中几欲震耳欲聋,青烟冒起,显然这是一声号炮。 伴着炮响,刚刚还随风摇摆的芦苇丛猛地乱晃,喊杀声四起,无数小船渔舟从其中钻出,蜂拥而至,像无数的蚂蚁蝗虫一样四出,刹那间呈扇形四面围了上来,二十艘漕船,如同二十个大青虫,被无数的小船团团围在当中,密密麻麻的小船摆满了方圆两里地的水面,每艘船上都站有三四个被太阳晒得黝黑的汉子,手持兵刃,鼓噪着呐喊着。 与此同时,岸上水边,变戏法般冒出无数人头,像是从地下钻出来一样,排满了水岸,人人手持长短兵器,刃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杀气腾腾。一面大旗在岛上高处竖了起来,迎风招展,上书八字:“替天行道,水泊王涛。” 大旗下,有一堆人拥着两个人站在前面,冷然看着湖中漕船队,看模样,应该就是水贼首领。 场面一时间无比混乱,漕船队被牢牢的围在了正中,进退不得,王欢心里一紧,这种面对面的冷兵器对峙情景,他还是第一次经历,难免有些紧张,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手中的短刀。 王欢舔舔嘴唇,看向身边的李廷玉和马全,却发现二人全无惧色,连神情都没有变,一副淡然的样子,似乎全然没有把水贼弄出来的这副场面放在心上,只是眼睛紧盯着岸上大旗下的那一堆人。 “唉,还是经历太少啊,今后必须要强化这方面的应对。”王欢脸上一愧,心里感叹道,要想在这个时代有所作为,这样的厮杀阵仗,自己肯定得多加锻炼,不然见血就慌,还怎么实现自己的目标。 第30章 浪里白龙 王欢还在低头自省,身边的李廷玉已经开口了,这军汉中气十足,气沉丹田后猛然开口,声音竟然将周边噪杂的呐喊声压了下去:“本将乃大清豫亲王麾下正白旗佐领将军图海!无知小贼,竟敢蝼蚁撼树,还不快快退下,听本将宣布王令!” 真正的声若霹雳,恍若惊雷,站得近的王欢,耳膜一阵针扎般的刺痛,差点没站稳,连忙脚下挪了一步,才稳住下盘。 围在四周的小船,站在岸上的人群,莫不被这一招狮子吼般的声音震撼,此刻话音已落,余音犹在,“令”字尾音还在空中回荡,湖面上除了回音,没有人再敢发声,场面顿时安静下来,水贼们冲出来时的凶猛气势,简简单单的就被李廷玉一声怒吼压了下去。 所有的水贼呆立不动,望着如天神般站在船头的李廷玉,而李廷玉昂然抬首,顶盔掼甲,手扶刀柄,目露凶光,那万夫莫当的气度,竟然好像他一个人跳上岸,就能横扫水贼千万人一样。 岛上高处,那一面大旗之下,站在众人前列的两个头领,起初还一副轻松的模样,眼前就二十艘官船,还是运货的漕船而非战船,船上撑死了也就五百来人,而自己这边不下两千厮杀汉,怎么看都是送上门的肥羊。但李廷玉这一嗓子喊出来,二人虽隔得远,那喊声却似在自己身边响起一样,震得两人身子一颠。 水贼大当家浪里白龙王涛,身上的汗水哗的就下来了。 他外号浪里白龙,当然水性极好,因为长期养尊处优,皮肤白嫩,却长着一身矮胖矮胖的身材,圆头圆脸,小眼睛细眉毛,一个大鼻头醒目的顶在八字胡上面,头戴皮盔,身穿锁子甲,腰悬宝剑,一身装扮配上他的身材样貌,怎么看怎么不协调,好似一个商人硬要充军汉一样。不过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此人外貌普通,内里却是强硬无比,杀人不眨眼,那一口悬在腰间的利剑,不知道斩杀了多少人头。 王涛伸手擦了擦脸上流下的冷汗,侧目道:“老二,清军八旗兵果然不似明军那帮不中用的废物啊,看这佐领的本事,似乎很厉害啊。” 被他唤作老二的,是水贼二当家,行伍出身的老兵祖天赐,这人一身肌肉盘根错节,撑得身上的粗布麻衣绷得好似要破掉一样,个头不高,跟王涛差不多,却敦实得多,面目憨厚,留有一脸钢针般的大胡子,看上去很像一个铁匠。 祖天赐用一根狼牙棒,长度比他的身高要高出许多,这时他将铁棒朝地上一杵,铁棒末端“扑”的一声入土三寸,嗔目粗声道:“老大,不管他厉害不厉害,我祖家跟建州鞑子有血海深仇,跟他们走不到一路,我绝不会受清廷招安!” 王涛连忙道:“老二说哪里话,我也没说一定要受清廷招安,只不过前几日来的哪个清廷使者,对我们就这么一说,受不受还不是我们三兄弟商量了再定,现在他们要来买船过河,我们先跟他们应付应付,再说后事不迟啊。” 祖天赐鼻子里闷哼一声,不说话了。 王涛咳嗽一声,清清嗓子,踏前一步,暗中运了运气,待感觉中气上来之后,张嘴冲船上的李廷玉高声喊道:“我等水中豪杰,本是良民,因明廷昏庸无道,税赋徭役不堪其扰,没有了活路,这才落草为寇,但与大清军素无瓜葛,也从未碍着大清半分,不知佐领大人领兵前来,是何用意?” 李廷玉哼了一声,愤然道:“用意?本将前日派了使者前来,你们还不明白本将的用意吗?” 这话听上去可不客气,王涛听了心中却是一定,前几天来的那个使者,看来的确是清军派来的不假,一想到那使者虽然主要用意是想从他们手中买大船上淮河,却在有意无意间流露出想要招安洪泽湖水贼的意思,他心中就压抑不住的一阵阵兴奋,招安啊,意味着自己的身份终于要洗白了,在这湖上东躲西藏打打杀杀这么多年,终于又看到了恢复过去富贵生活的希望,钱财倒也罢了,更重要的是身份,想当年发达的时候,连淮安知府都要卖自己三分面子,那风光的感觉,终于有机会再找回来了,现在江山似乎要易主,大明朝如日暮西山,眼看就要倒台了,如果赶在前头投靠清朝,说不定得到的好处还比以前在明朝更加显赫。 内心里大乐,但是一侧头,看到身边额头青筋乱冒的祖天赐,王涛眉头一下就皱了起来,那天清军使者到来,如果不是自己拼了命的拦着,这个祖天赐恐怕当场就要砍了使者的脑袋,有他在,这招安恐怕没那么容易。 想到这里,王涛连忙叫道:“既如此,请佐领大人将兵马留在湖上,派人上岸细说如何?” 祖天赐在一旁跳了起来。一张黑脸涨得通红,怒道:“大当家!你这是什么意思?真要受他娘的招安?” 王涛拍拍他的肩,不紧不慢的道:“老二,你和老三跟建州鞑子的恩怨我知道,但就这么谈都不谈就开打,也不对是不是?真把大队清兵招来,我们也够呛。你放心,我心里有数,你下去和老三带着孩儿们布防,别让人家趁我们不备,包了我们的饺子,这里的事就交给我吧。” 祖天赐闷声闷气的接嘴道:“大当家的,我和祖边在关外全家都死在建州鞑子刀下,就我兄弟二人从辽东只身逃来,是你收留才在此安身,这条命当然是交给你了,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但如果你要投靠建州,话先撂这,到时候请别怪我兄弟二人不跟你走!” 这话一出,分明是不给王涛面子了,围在二人身后的水贼们顿时一阵交头接耳,低声议论纷纷。王涛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眼皮都跳了起来,怒意从腹中窜起,直冲脑门。但他还知道现在的场合,不是扯这些的时候,于是努力压抑着怒气冷声道:“老二,先下去!这事我们慢慢商议。” 祖天赐看了王涛一眼,冲他抱拳一礼,低头道:“好!”转身大踏步而去。 王涛看着祖天赐离去的背影,脸皮冷了下来,握着剑柄的手捏的更紧了。 船上的李廷玉隔得虽远,听不清两人的对话,却将情景看得清楚,瞧见二人脸红颈涨似乎起了争执,最后不欢而散,嘴角一咧,笑了起来看向身侧。王欢在他身边,同样看得真切,和李廷玉相视一望,笑道:“大人,看来事情比我们想的要简单些,这些水贼,说起招安就矛盾重重,我们还没跟他们明说呢,这就内讧了。” 李廷玉也笑道:“参议好计谋,土贼之流,内部最是松散,只要这离间计一出,说不定用不着我们动手,就能破了这让官军大伤脑筋的洪泽湖水贼。” 王欢微笑提醒道:“是,大人,你还没有搭那浪里白龙的话呢。” 李廷玉拍了一下额头,扭头冲岸上大喊道:“大清将领,难道还怕了你们不成?好,你散去这帮虾兵蟹将,我将兵马留在船上,上岸来与你细说!” 王涛大喜,连忙发号施令,令旗乱飞,将湖上围成一团的小船们撤了下来,散入岛上芦苇丛中,湖面上除了二十艘漕船,只余两三艘在远处游荡的放哨小船。 不一会,一个水贼躬身从岸边跑来,满头大汗的躬身道:“湖主,二当家和三当家不肯散去,带着人留在船上。” 王涛凝目朝湖上望去,果然见到有一群小船聚集在一起,远远的靠在岛上一侧,岸边人影重重,兵器闪动,似乎正在观望这边。 王涛冷哼一声道:“由着他们去,派人盯着他们,有什么异动立刻来报我,如果让他们惊动了清军就糟了。” 那报信的水贼一怔,下意识的问道:“防着二当家和三当家?不是应该防着湖上的清军吗?” 王涛大怒,一巴掌扇在水贼脸上,将一个精壮大汉扇的转了个圈,骂道:“轮得到你来发话?叫你去就他妈赶紧去!” 水贼被扇得昏头昏脑,一迭声应着跑开了。 王涛满面怒气,紧咬着牙关,带着身后一众亲信水贼,从小山坡上下来,迎着李廷玉的方向去了。 而李廷玉这边,将二十艘船靠在一起,唤过所有千户军官由王欢细细叮嘱了一番,安排马全留守船上,然后由李廷玉领头,带着王欢和李严等二十人,乘船上岸。 穆墩岛有一个较为宽大的码头,李廷玉的漕船稳稳当当的靠了上去,一行人鱼贯下船,王欢紧跟在李廷玉身侧,李严则按刀跟在另一侧,如哼哈二将一样护在李廷玉身边。 码头上早已站满了人,浪里白龙王涛领头站在前面,他早已望见李廷玉的船靠了岸,眼珠子一转,扭头对水贼们暗暗道:“都把刀子亮出来,举高点,别让建州人看低了咱们。” 众人心领神会,纷纷抽刀出鞘,乱哄哄的高举过头,白晃晃的一片寒光闪闪,立在刀影中王涛顿时感到踏实了很多,眯起眼睛,看向码头。 李廷玉等人刚一下船,就看到了水贼们的动作,这点心思,在见惯了厮杀的老将眼中,简直不值一提。于是众人相视一笑,王欢见大家对刀枪林立视若无物,胆气也壮了起来,对李廷玉笑道:“大人,既然水贼们想给我们一个下马威,我们可不能示弱。” 第31章 离间计 李廷玉满不在乎的应道:“这个自然,你就看着吧,老子把这帮土贼的粪都吓出来!” 言罢,李廷玉大手一挥,身后的亲兵哗的一声,排成两列,脚下军靴乱跺,砰砰有声,站立成列后立刻又似青松般巍然不动,目不斜视,手中长枪稳稳的笔直朝天,枪尖成林,虽然仅有十八人的队伍,无人说话默然无声,却隐然有庞然巨物的气势。 李廷玉的目光冷然朝码头上一众乱七八糟远远立着的水贼扫视过去,眼神里似夹刀带枪,与他目光对上的水贼莫不感到那凌厉的眼神简直要把自己吞了,急忙或左或右的转移视线,就连羁傲不逊的王涛,也有些吃不消,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外强中干!”李廷玉咕哝了一句,然后一马当先,大步朝前走去。 他一动,王欢和李严紧跟而上,紧随其后的是两列亲兵,二十人脚步一致,迈步踏出,同时着地,跺地声音似一人在踏步,整齐的砰砰声在木板栈桥上轰然响起。这样的军容声势,直冲云天。 王涛面色开始发白,他也是识货之人,与明军在这洪泽湖上纠缠多年,何时见过如此强兵?如果来剿灭他的明军有一半这样的军容,他手下的乌合之众早已被灭了无数遍。他严重怀疑,假如对面这二十多人冲过来,就靠围在自己身边的几百水贼,能不能保证将他们挡得住?恐怕得打个大问号。 “果然将李自成的大顺军赶得如丧家之犬的建州军马,才是天下第一的强军啊,不能再犹豫了,如果不趁这个好时机赶紧投靠清廷,等人家腾出手来收拾自己,那就什么都晚了。”王涛在这一瞬间,立刻坚定了内心中早已有所决定的信念,不再观望摇摆。他急忙整整身上的衣甲,踏前几步,迎了上去。 “洪泽湖草民王涛,恭迎佐领大人。”王涛情绪急切之下,连自己的称呼都改了,开始公然自称草民来。 跟在他身后的众水贼脸上齐齐变色,面面相窥,自己的大当家是什么性子他们清楚得很,那是自造反之后什么官都不放在眼里的枭雄,亲手斩了的明朝官儿怕有二十个,怎么今儿见了清官,一下子就被吓得丢了魂儿,像只鹌鹑一样没了气势。 李廷玉领着两列兵,砰砰砰的大步走到王涛面前,脚下一顿,站住脚跟,身后的人无人下令,自动同时收脚,手中长枪往地上一跺,啪的一声响,全体士兵如同一人,森然站在李廷玉身后。 王涛脸上的汗水又冒出来了,他头都不敢抬,这阵势实在太震撼了,二十人而已的队列,却俨然将自己这边数百人的队伍牢牢的压制住了,看看自己身后,那帮平日里好勇斗狠的家伙连大气都没人敢出,就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人。 明朝的军队糜烂腐败就不说了,但李自成的大顺军王涛可是听说过的,摧古拉朽般的从陕西一直打到北京,马上就要夺了朱家江山的悍军,这样的军队在面对清军的时候也是败多胜少,如此可推断出清廷八旗兵的可怕。而可怕的八旗军,现在正站在自己眼前。 于是王涛低头拱手,眼皮下垂,恭敬的施礼,现在他已经心服口服,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已然把李廷玉冒充的清军,当作即将投靠的新主子了。 李廷玉见王涛像只小鸡一样拜在身前,而站在四周的水贼们黑压压的同样低头一片,手中高举的刀子早已放了下来。当然也有觉得不服气的个别悍匪,不肯低头认输,但在周围都是一片拜服气氛的影响下,也不情不愿的低下了头。 “戏做的差不多了,该给点甜头,加快内讧的进度。”王欢低声道,声音几不可闻,只有站在他身前的李廷玉能听到。 李廷玉微微点头,于是脸上一变,冷冷的神情变戏法一样消失不见,脸皮抽搐着挤出笑容来,用一副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对王涛说道:“王头领辛苦,可头前带路,寻一个议事的所在。” 王涛忙道:“当然,图佐领请跟我来,到我寨中大厅坐下先喝一杯茶。” 李廷玉微微点头,王涛连忙转身领路,自有手下水贼先一步跑着离开,去准备茶水点心。 李廷玉一动,身后二十人又跟着动了,同样的一致脚步声再次响起,轰然而行,在一群面色惊惧神情错愕的水贼中旁若无人的穿行而过,顺着岛上的石板道路,跟着王涛朝着水贼山寨中走去。 这个时候,在远离码头的岛上一侧,祖天赐正手搭凉棚,聚精会神的朝这边打着望,当看到王涛朝李廷玉躬身行礼,而李廷玉领着二十人的小队伍在数百人的水贼中扬长而去的时候,他的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 虽然距离太远,祖天赐听不到声音,但肢体语言很清楚的告诉了他:王涛对清军大将很有礼貌,或者说,很服从,很恭顺。 “这么好的机会,大当家怎么不砍了那鞑子狗,只要杀了领头的,剩下的兵全都得被我们剁碎了扔到湖里去喂鱼!”站在祖天赐身边的一个粗壮汉子叫道:“南船北马,建州狗儿再凶,在这水上也得抓瞎。” “杀?”祖天赐冷笑道:“怕是大当家的不敢杀!看着这架势,他是铁了心要跟着建州鞑子走了!” “真的?大当家要受了建州鞑子的招安?”粗壮汉子惊疑的吼道。 “祖边,我俩逃了这么远,原以为在江南水乡,好不容易有了容身之处,没想到建州鞑子狼子野心,占了关外辽东千里山河还不满足,竟然打到了这里,看来今天,我们兄弟没的逃了。”祖天赐咬着牙,一字一顿的从牙齿缝里挤出话道:“我也不想逃了,再逃,他娘的真成狗了!” 说话的粗壮汉子,正是与祖天赐一起由辽东军中逃来的败军、同族兄弟祖边,此人与祖天赐外形相似,红脸膛小眼睛,身材不高,壮实敦厚,穿一身麻衣,外罩有几个洞皮甲,有所不同的是,面容更为年轻一些,脸上也没有胡须。 “大哥,我听你的,今天我们就豁出去,大当家要不顾义气贪图富贵,从了清廷,是他不义在先,我们没有错处,谁也不能说我们不讲义气!”祖边愤然道。 “好!”祖天赐看着王涛引着李廷玉一行人,开始顺着道路朝岛上山寨的方向行去,越看越怒,王涛的行为已经非常明白,已经在出卖二人,要投降清廷了。他紧紧捏着手中的狼牙棒,赫然转身,跳上了一块大石。 身后,无数皮肤黝黑的水贼默然站立,这些人,都是湖中贫苦渔民,连年渔税压迫之下没有活路,被逼投入水贼,是祖天赐兄弟二人训练出来的厮杀汉子,对二人的感情,要远胜于不通军事的王涛,所以当王涛下令散去的时候,他们仍然听从祖天赐兄弟的命令,聚集在二人身边。 此刻,众人抬头仰望着站在大石上的祖天赐,而祖天赐的目光一一从众人脸上扫过,面色凝重,所有的人都默不着声,静静的看着扫视全场的祖天赐,气氛寂静压抑,好似酝酿中的暴风雨前夕,沉闷而让人心悸。 “各位弟兄,大当家的要不顾我们兄弟的性命,只图自己一人富贵荣华,我祖天赐一条命倒是贱,本就是交给大当家了,死不死无所谓,但老子心里不甘啊!”祖天赐黑着脸,嘶哑着嗓子叫道:“满清鞑子,那是什么?是畜生!是禽兽!说远点,在辽东杀我全家,荼毒关外汉家百姓;说近点,扬州屠城,杀光数万城中人口。大家说,受这种异族的招安,甘心吗?” “不甘心!”无数人异口同声,齐声喊道。 “大哥,别说了!所有的兄弟都是你我的手足,大家都一条心,你说怎么做,大伙爷们儿都跟着你走!”祖边激情澎湃,一张红脸涨成了黑红色,拿着一把鬼头刀在人群前面蹦了起来,带动着众人群情激昂,立马就要炸了开来。 “好,军心可用!”祖天赐眼中寒光一闪,一股豪气从脚底直冲脑门,脸上钢针般的胡须都立了起来,狼牙棒朝天一举,指着山寨的方向,满怀愤懑的大声喊道:“建州狗儿就在山寨中,各位兄弟,只要我们冲过去,斩了那帮卵蛋,大当家的自然会回心转意,我们洪泽湖好汉仍然会立于天地间,不背负那忍辱偷生、贪生怕死的恶名,大伙儿跟我走!” 下面的人群一阵沸腾,人人都在高声叫着,将手中的兵器在头顶挥舞着,如一锅开水,杀气似蒸汽弥漫。 祖天赐轻身一跃,从大石上跳了下来,水贼们分开一条路,祖天赐越众而出,带头朝着山寨的方向奔去,在他身后,人群汇成一股洪流,紧跟着向前漫卷而去。 所谓的水贼山寨,建在岛上一座小山岗之上,山岗是穆敦岛的最高处,整座山是一座石头山,颇为险峻,有石阶顺山势而上。山顶有一块不大的平地,原有一座水神庙,供奉有老子的塑像,传说洪泽湖中有妖龙作怪,是老子降服妖龙,还湖中一片安宁,从此渔民以老子为湖中守护神。 老子庙只是小庙,一座大殿两座耳殿而已,王涛占据穆敦岛之后,在山岗上建了刁斗望楼,修了数座房舍,当作平时住宿议事的地方,那座大殿,当然就是议事厅了。 第32章 内乱 小庙大殿,虽称大殿,却窄小得可怜,大小相当于个堂屋,原本的神案塑像早已不见,正中摆有两把太师椅,两侧各有几根凳子,加上一些桌子摆设,大殿中就几乎被塞满了,王涛有些不好意思的将李廷玉和王欢等三人引进殿中,其他的人,就只能站在门外屋檐下看着了。 有水贼奉上数杯茶水,王涛搓着手,局促的说道:“山野之地,没有好茶招待贵客,还请佐领大人多多担待。” 李廷玉大气的一屁股坐在靠左的太师椅上,碰都不碰茶杯,略略侧头道:“王头领不必多礼,本将戎马一生,没那么多讲究,我们旗人也不像你们汉人,穷酸啰嗦,既然来了,我们开门见山的直说吧。” 这几句话说得尖酸刻薄,无差别把所有汉人都数落了个遍,听得跟着王涛进入大殿坐在右边板凳上几个小头目耳根发烧,心头怒起,偏偏看到王涛一脸很享受的样子,在那里坐着半边屁股在椅子上,作凝神静听状,于是发作不得,只有闷坐着不说话。 而坐在左边板凳上的王欢和李严则尴尬的对视一眼,眼神里都道:李老三这戏入得好深,殊不知这话把自己也骂了啊! 李廷玉则浑然不觉,还有些得意,觉得自己将图海的神色装了个十足,继续说道:“本将在淮安听说,王头领本是良民,也曾经富甲一方,造福乡里,却被明朝官儿所陷害,家产被夺,妻妾被抢,实在逼人太甚,情非得已之下,才入湖做了水贼,不知事实可是如此?。” 王涛听得热泪盈眶,圆脸一阵扭曲,几乎就要放声大哭起来,这才是了解自己的贵人那!每一个字都说到他的心头深处,多少年了,自己由富贵之家显赫之族沦为旁人闻之色变的水贼草寇,祖上百世家业在自己手中败得一干二净,名门望族就这么成了贼窝老大,这让他每每在深夜梦回的时候,捶胸顿首,眼泪长流,深感无颜见地下先人,愧对列祖列宗。 这成了王涛心头挥之不去的痛,虽然日子过得滋润,快意杀戮,大块肉大碗酒肆意潇洒,在手下面前一副往事过眼云烟的爽快模样,其实心头的苦痛,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而李廷玉的话,似一股清泉流入干涸的土地,瞬间湿润了王涛本已如死灰的心,如夜空中闪烁的黎明晨光,看到了光明的希望。 光宗耀祖、流芳百世王涛不敢想,只要能回到从前的地步,让他能光明正大的在淮安王家祠堂里拜祭祖先,堂而皇之的回到城里府邸中继续生活,体体面面的走在大街上,乡绅佐官见了面,能客客气气的唱喏招呼,王涛宁愿付出这些年来辛苦所得的全部家当,得到这么一个招安的承诺。 明朝苦大仇深,王涛根本就没抱希望,但清朝就不同了,自己跟满清往日无仇近日无怨,犯不着死抠,那些民族大义、忠臣孝子的道理,让那些学究和死心眼的傻子们讲去吧,自己说到底就是一商人,唯利是图的商人,理会那么多干嘛?吃饱了撑的? 心里波涛起伏,反应在脸上,就是满面激动。王涛本就只是虚坐,听了李廷玉的一番言语,一下子蹦了起来,无比悲凉的拱手躬身道:“大人英明!草民的确是被逼上梁山的良民,草民当初在江苏地界、淮河两岸,也算是小有家财,祖上也曾出过几位进士举人,而草民本身,也是官府任命的地方里长,不说累世官宦,也算当地士绅,像草民这等人,怎么会落草为寇?那都是明朝贪官逼的啊!” 说到这里,王涛眼睛一眨,一串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夺目而出,泪洒当场。一个草莽人物当众落泪,说的都是自己家破旧事,弄得大殿中气氛顿时凄凉悲哀起来。 屋里屋外的水贼们面面相觑,脸上都是大写的懵逼,老大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追忆当年尘封往事,语句间满满都是无限的留恋,对当初的生活那是说不完的向往,那现在算什么?我们算什么?强盗也有自尊心,老大你不能这样把我们全都卖了啊! 李廷玉在这个时候添了一把火,他语气沉重的说道:“王头领,你坐下说话,先别急,我这次来,就是听你说的。” 这话如一阵春风,吹开了关闭多年的心门,王涛的情绪再次被调动起来,他像是终于找到组织的地下工作者,连声答应着,重新坐了下来,抑扬顿挫的高声说了起来。 “大人请恕草民失态,实在是大清天威浩荡,天恩无边,草民有如久旱之逢甘露啊。前几日大人遣使者前来,言语之间虽未详尽,但草民等已会意,当时就定了决心,要将这大好身躯,付与大清,只恨时间太短,未能剃发易服,不过大人请放心,虽发未剃服未易,但我等的心中,已将大清认为华夏正主。” 王涛再次起身,站到端坐的李廷玉面前,竟然身子一矮,跪了下去,以头叩地叫道:“请大人发发慈悲,招安草民等人,我等皆是洪泽湖上良民,自造反立山头以来,如无根之水,漂泊浮萍,无君无父,甚是可怜,虽杀过官害过人,但那都是前朝旧事,只要大清能雨露恩泽降下,草民等必将知恩图报,从此回归田园家中,誓当大清顺民,永不背叛!” 言罢,王涛连叩数个响头,又怒目看向站在一边发呆的一众小头目,这些跟着他来到大殿议事的小头目,都是他的心腹之人,跟着他一条道走到黑的角色,这时候虽然事情变化得太快,弄不明白老大中了什么魔,但平日里多少还是隐隐有所觉察,知道这位老大一直念念不忘往日,对招安从来都没有放弃过,是故虽然感到震惊,但王涛眼睛一横,这些小头目不管情不情愿,立刻都走了过来,跪在王涛身后,齐声道:“请大人开恩!” 这场面,十几个水贼头目规规矩矩的跪在眼前,脑袋在地上叩得“碰碰”作响,像狗儿一样祈求着,把端坐着的李廷玉弄得不知所措了。 事情进展得太过顺利,他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离间计施展得太顺了,不仅是施计者在推动,被施计者同样也在拼命推动,上赶着配合,仿佛不跳下火坑就不舒服一样。 李廷玉维持着泰然自若的样子,摸着大胡须作思索状,沉吟不语。让王涛为首的一众水贼,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只得跪着不动,头垂得低低的,等着太师椅上的大人发话。 其实李廷玉在频频向王欢眨眼,想问问这情况该怎么办,是继续框着他们当傻子耍呢,还是直接表明态度。 眼神递到王欢跟前,王欢脑子里也在急速转动,事情进展得太过顺利,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跟他谋划的步骤,提前了好几个数量级,同样让他措手不及。在他的计划中,这种水贼哭喊着求招安的情形,应该在两三天之后,双方你来我往的经过几轮谈判,摸清了彼此的份量和底线,自己这边适当的露一露从图海处缴获的豫亲王多铎的令旗,才会出现。到时候必定有不肯降清的二、三当家的誓死不从,与龙头王涛出现矛盾,于是只需在三人间略略挑拨一番,自然就会挑的双方火并,王涛虽然是水贼大当家,抡起砍人打仗,却不一定是二、三当家的对手,当王涛身死之后,自己这边再摇身一变,换回明军身份,再拿点钱财招降残余的水贼,那就大功告成。退一步说,如果赢的是王涛,火并之后的水贼必定元气大伤,凭李廷玉的五百手下,强吞了他们,只需杀了王涛,收拢他的部下,同样也能达到目的,只不过要付出一些代价而已。 可是千算万算,没有算到王涛如此识相,这几年杀退数次官军围剿的水贼大哥,铮铮铁骨一般的汉子,竟然第一面直接就跪了,鼻涕眼泪横流的求着招安,而那边二、三当家自己还没有接触过,到底态度如何,翻脸的矛盾还没有暴露出来,这离间计该怎么进行下去? 王欢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眉头深皱,一个个念头闪现在脑海中,却又一个个被自己否定。而那边李廷玉,已经有些坐不住了,屁股底下如有针扎般开始扭捏起来,不安的动了动,显然,这么拖着不说话,不是个办法。 正当此时,门外一个身影一晃,一个水贼匆匆闯了进来,见了地上跪的密密麻麻的一堆人,先是一愣,继而在人堆中看到了王涛的身形,急忙过去,附在王涛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王涛的脸色一下就变了,明显的怒意浮现在面上。 王欢看到了,心头一亮,如一块石头在心中落了地,这时候王涛会生气的事,除了水贼内部发生内讧,不会有别的事了。 王欢也站起身来,走到李廷玉身边,简单说了几个字,李廷玉如释重负,像是接到了圣旨一般宝贝,立马丢掉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样子,神气活现的冲跪着的人群大声道:“各位请起,本将这次来,正是带来了豫王爷的王令!” 第33章 隔岸观火 听了这话,下面“啊”的一声,跪在地上人同时一起抬头,表情各异的看着坐在太师椅上李廷玉,有人错愕,有人惊讶,有人茫然不知所谓,不过最兴奋的,就要数浪里白龙王涛了。 这个矮胖子脸上笑得有如牡丹花开,在地上膝行几步,几乎靠到了李廷玉的脚边,急切的问道:“大人,大人!豫王爷真的对我等下了王令?” 李廷玉满脸不屑,斜眼看着王涛道:“本将刚刚到来的时候,就告诉过你们,有王令在身,尔等竟然忘了么?” 王涛嘴上连道:“不敢忘,不敢忘。”心里却是乐开了花,他虽蜗居在这洪泽湖中,却不改以往做生意时走南闯北资讯畅通的习惯,对于天下大势四方局势,很注意收集,所以满清豫王爷是什么人,有什么权利,心中清楚得很,豫亲王多铎是多尔衮授命的征南大将军,自黄河以南除了皇帝和摄政王就是他最大的封疆大吏,权势滔天,他要招安小小一群洪泽湖水寇,那就是一句话的事。 李廷玉瞧瞧王欢,点点头道:“请参议宣读王令吧。”让他演戏装神还勉强可以,要杜撰不存在的王令,李老三还没那种文采。 王欢躬身答应,伸手自怀中摸出一卷卷轴来,捧在手中,厉声冲王涛道:“王令在此,尔等速速摆案接令!” 王涛等人顿时傻眼了,朝廷规矩对他们这样的大老粗来说那是太高端的东西,该怎么接完全不知道啊,好在王涛多少还算是个乡绅,懂一点点规矩,连忙喝骂着一群文盲水贼从外面搬来一张长案,堂屋中摆不下,只好放到屋外空地上,然后简单摆上一个土炉,焚上三柱香,就算成了。 李廷玉带着一群人走到屋外,王涛等人很自觉的立马又跪到了香案前面,以头触地,大气都不敢出,静候王欢宣读王令。有水贼在一边暗自嘀咕:“奶奶的,今天这一天叩的头,比老子这一辈子叩的都多!”声音很小,却被王涛听到了,顿时瞪起圆眼,一副吃人的样子狠狠的看了那水贼一眼,吓得那人不敢作声了。 王欢咳嗽一声,走到香案后,将手中卷轴缓缓展开,然后高高举起,挡住了自己的脸。 他心里同样有些紧张,因为卷轴展开后,白纸上一个字也没有,王欢得靠自己临场发挥,生生现场编出一篇王令来。他脑子里尽力回忆后世电视剧中太监宣读圣旨的模样,同时把以前看过的古文想了个遍,揣摩着文言文应该怎么写才对路。不过想了半天,猛地回过味来:下面跪着的可是一群文盲啊,我一个大学生难道还忽悠不来几百年前的一群文盲吗?难道他们比我还懂得多些?怎么可能! 于是清了清嗓子,王欢朗声读道:“豫亲王并征南大将军令:洪泽湖水寇作乱多年,截断水道,祸害四方,本应大兵剿之,擒其头目,悬首示众,以儆效尤。但本王念其乱起有因,盖皆是明朝官宦荼毒乡民,逼之太甚,官逼民反耳。又因本朝天子仁慈,有令行于天下,但只前朝匪类人等,有洗心革面、臣服大清者,可法外赦免,保全其身,另寻地方安置。故而令正白旗额真图海,往洪泽湖招安水寇首领王涛以下,如愿归附大清,可全性命,否则,旦夕间大军挥至,寸草不留!此令!” 面对白纸一张,王欢硬是读出了一篇文章,憋得他额头上汗水都下来了。站在他身边的李廷玉和李严,同样满头大汗,他俩可看的清楚,那张纸上连标点符号都没有一个,王欢一边读,他俩一边暗急,生怕王欢读到一半,读不下去了,那就不好办了。直到王欢读完,三个人一齐松了口气。 话音落地,全场一片死寂,所有的人全都默不着声,跪在地上的人不敢动,站着的人也没有说话。 顿了顿,王欢把卷轴一收,对地上的王涛道:“王首领,可听明白了?” 王涛抬起头来,双眼赤红,牙关紧要,那模样似乎要疯了一样,把王欢看得眉头一皱,下意识的就想要去摸怀中短刀。 不过下一秒,王涛就跳了起来,仰天长笑:“哈哈哈,朝廷要招安了!大清要招安了!哈哈哈!” 他疯了一般扭头过去,冲着还跪在地上看着他的手下一通吼叫,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兄弟们,我们终于可以不再躲在这鸟山鸟湖上了!奶奶的,这鸟湖老子呆够了,我们要回城里去,哈哈哈,不用再刀尖上舔血了,不用再吃了上顿没下顿了,我们要当上大清子民、有享不尽的富贵了,哈哈哈!” 这一通狂叫,把地上的水贼们喊醒了,立刻全都从地上蹦了起来,附和着王涛开始大笑起来,有人高声叫着“恭喜大哥!”,有人大喊着“大清万岁!”,更多的人则是乱叫乱喊,场面一时间混乱起来。 王欢和李廷玉对视一眼,心里都清楚,这事儿成了,离间计的第一步已经达到了。 李廷玉冲李严使了个眼色,李严点点头,悄然从空地上走了开去,消失在了人堆中。 跳了叫了一会,王涛头脑稍稍冷静下来,这才想起,自己光顾庆祝了,背后的贵人却被忘了。连忙转过身来,恭恭敬敬的对着李廷玉和王欢二人大礼拜下,几乎语无伦次的说道:“大人,大人,小的,哦不不,草民们愿意归附大清,愿意投降,什么都愿意!” 王欢微微一笑:“归顺大清,是要剃头的。” 王涛正在兴头上,闻声立刻道:“当然,当然,草民愿意立刻剃头!请大人们验看。” 他将头上汗巾一揭,随手扔到地上,转身从一个水贼腰间抽出短刀,二话不说,将锋利的刀刃朝头上划去,刀至发落,长发纷纷落地,顷刻间,大半边头顶就成了光溜溜的,只余下后脑一小块头发未剃。 王涛又抽出一根草绳,将后脑处的余发大概纠结了一下,捆在一起,一个潦草的金钱鼠尾辫子头,立刻呈现在众人眼前,虽然有些难看,但谁都看得出来,这就是一个标准的满清发式。 王涛得意的将辫子甩了甩,又腆着脸欲向李廷玉和王欢再说点什么,却有一个水贼手下从外面挤开众人,满面仓皇的凑到他面前,叫道:“大当家的,大当家的!大事不好!” 王涛嗔目一瞪,怒道:“没大没小,乱说什么?没看到大人们在这么?老子割了你的舌头!” 手下急忙把嘴巴一捂,畏惧的朝李廷玉和王欢看了一眼,低声道:“大当家的,二当家和三当家带着人,从岛西面冲过来了,说要,要,要……” “要什么?你他妈说啊,信不信老子现在就割了你的舌头!”王涛听着不妙,也有些急了,一劈手纠住了手下的衣襟,怒道。 “要,要宰了清廷大人们,让大当家的断了招安的念头!”王涛矮胖身材,却力大无比,将手下纠起来举过了自己头顶,手下一慌,几乎是叫喊着将后半句吼了出来。 这一下全场的人都听到了,围在周围的水贼们“嗡”的一声,杂七杂八的议论起来,有人低声附耳交谈,有人连忙跑出去抓兵器。 王涛把脚一跺,将手下一丢,大吼道:“都他妈安静点,乱什么乱,老子还在呢!” 这一声吼,镇住了慌乱的水贼们,大家安静下来,王涛这才转身冲李廷玉和王欢拱手道:“请大人到屋中稍坐,容王涛处理一下门户,稍后就来向大人赔罪。” 李廷玉面无表情,阴沉沉的道:“看来王头领山寨中不是铁板一块呀,好,请王头领自便,本将静候王头领。”转身带着王欢等人,进了小庙大殿。 王涛被李廷玉这么一句话弄得额头青筋乱冒,满清大人似乎对自己有意见,这可不妙啊,万一人家见自己镇不住部下,改了主意,不招安了,那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美好的前景立马化作泡影,这是王涛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王涛躬身送李廷玉等人进了大殿,待人一进去,立马转身气急败坏的冲报信的水贼问道:“你娘的,祖天赐和祖边那两个卵蛋带了多少人?” 手下揉着脖子从地上爬起,应道:“大概有七八百人,” 王涛脸色变了变,七八百人,虽然不多,但应该都是祖氏兄弟的亲信,对外作战的主力,拼起命来战斗力远远超过七八百普通人,要压制住他们,自己非得聚齐上千人才靠谱。 不过也无所谓,反正只要平了祖家兄弟,明天就能靠上大清这条船,死点手下算什么,招安之后这票渔民水贼也要散去,留着也没用。王涛抄起一根长矛,粗声冲聚在身边的小头目们吼道:“都去把底下的孩儿们叫过来,跟着我下去看看,那俩小子吃错了什么药,做出这等忘恩负义的蠢事!奶奶的,他俩的命都是老子救的,全他妈忘了吗?” 骂骂咧咧的,王涛带着一群手下,乱哄哄的涌下山去,片刻之间,山顶小庙连一个水贼都没有留下。 李廷玉和王欢站在大殿门口,端着茶杯,彼此虚敬一下,喝了一口茶水,悠然向山下望去。 “参议啊,接下来我们怎么做呢?”李廷玉惬意的咕噜一声吞下茶水,问道。 王欢笑着吹了吹飘在杯中水面上茶叶,眉毛一挑:“大人明知故问啊,当然是稳坐钓鱼台,隔岸观火了。” 二人相视一笑,再次举杯共饮。 第34章 刀兵相见 穆敦岛不大,也就方圆四五里地的样子,岛上除了用作山寨的小山岗外,基本上都是斜坡洼地,从山上望出去,一览无余,所以当王涛带着人从山岗上奔下,还没跑几步,一眼就看到了从岛西面涌过来的一群人。 这群人气势汹汹,拿刀携棒,吆喝着冲了过来,领头的两个,长得五大三粗,壮实敦厚,正是祖天赐与祖边两兄弟。这时一人抄着一人多高的硕大狼牙棒,一人举着九环乱响的鬼头刀,边走边黑着脸盯着王涛看。 六目相对,眼神一碰,几乎就要撞出火来,王涛怒从心头起,这两个不长眼的东西,在这关键时候分不清好歹,你俩******被满洲人杀了家人,老子还有家人呢,你们不愿意投靠大清,就有多远滚多远,别来坏老子的好事啊,现在提刀动枪的杀上门来,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大当家? 两边人如水流涌动,在彼此领头者的带领下很快就到了眼前,不约而同的隔着一丈多远的距离同时站住了脚。 这个距离可是相当的近,近到祖天赐和祖边一眼就看到了王涛的新发型,那剃得很不专业的金钱鼠尾辫子头,像是一把大锤,重重的击在二人的心里,将两人心中尚存的最后一丝侥幸,无情的击得粉碎。 “大哥,你这头…..” “闭嘴!你还知道我是你俩的大哥?”王涛咆哮着打断了祖边的问话:“这洪泽湖上到底谁说了算,是你们两个逃兵!还是我这个大哥?” 祖边脸一涨,本已因气愤而发黑的脸又转红了,绷着嘴说不出话来,祖天赐知道自己这个兄弟不善言辞,被王涛一呛就不知道说什么了,连忙大声说道:“洪泽湖上原本是大哥你说了算,祖家兄弟什么时候违背过大哥的话?” 王涛脸色稍稍一缓,问道:“那现在呢?你俩带着这么多弟兄,这是要火并了我么?” 祖天赐冲王涛抱拳道:“祖天赐哪里敢火并大哥,带着兄弟们过来,只是想救大哥,杀了清狗,以免大哥中了清狗的奸计!” 王涛额头上的青筋又跳了起来,怒极反笑,冷着脸道:“好啊,原来你俩是为了我好!你且说说,大清有什么计谋冲着我来了?” “清狗反复无常,最是狡诈,大哥在洪泽湖上经营多年,羽翼已成,何必再去寄予清狗门下?今日招安,明日就会屠我等如猪狗,大哥,这是圈套啊。”祖天赐诚恳的说道,说得在场的两边水贼们一番交头接耳,有人不住点头,显然是被说中了心事。但凡造反者,最怕的就是朝廷事后清算,古往今来的所有传记小说、评书故事,讲述的如水浒梁山、宋将方腊,没有一个起义的造反者招安后有好下场,水贼们大字不识一个,但这些深入人心的评书故事倒是听得不少。 “放屁!”王涛怒道:“图佐领有豫亲王的王令,那是说着玩的么?大清王爷一言九鼎,难道会把自己说出来的话吞回去?你俩小人心肠,如何度君子之腹?” “大哥,祖天赐在辽东多年,与清狗大战百次,对清狗脾性最是了解,他们父子尚且残杀,有何信用来付与我们汉人?况且他们称我等为南蛮,如元朝一般,将我们视为最次等的人,他们怎么会对我们讲信用?” “哼!你是因为满人杀了你全家,你才如此诋毁,祖天赐我告诉你,战阵之上,人人如鬼魔,杀人本是稀松平常之事,你全家被杀,那都是几年前的事,时过境迁,大清眼看就要一统天下,你别执迷不悟,害了我洪泽湖三千多弟兄的性命前程!” 王涛现在已经把招安当作救命稻草,铁了心要跟着李廷玉假冒的图海走到黑,认定了清朝才是自己今后的靠山,祖天赐说得恳切无比,字字泣血,他都无动于衷。 祖天赐几乎是要流下泪来,哽咽道:“大哥,我兄弟二人从辽东逃难来到淮安,蒙大哥救助,在此安身立命,大哥之恩,如再生父母,本应与大哥同生共死,但大哥要我俩投降清朝,那是比要我俩的性命还要狠啊。” “而且大哥英雄聚义,靠的就是一个义字,那替天行道的大旗,引来多少热血男儿,才有了洪泽湖义军的威名,大哥如果为了今后富贵,就此降了清狗,让众兄弟如何想?置义字于何处?又如何向这些年来死去的兄弟交代?” 王涛看着祖天赐,寒着脸不说话,只是脸色越发难看,手中捏着的长矛,控制不住的微微摆动,显然已经气到了极点。 祖天赐仰天长叹一口气,继续说道:“既然大哥已经剃发,想必已经下定了决心,天赐再说也无用,天赐本想先杀了清狗,再自杀在大哥面前,以明小弟之志。但现在看来,即使杀了来的清狗,大哥一样会投降。” 王涛冷冷的接道:“那你待要如何?” 祖天赐悲凉的再次抱拳拱手道:“既然道不同,不相为谋,大哥大恩,只能有缘再报了,天赐这就带着一众兄弟离开。” 说罢,祖天赐转身过去,就欲带人走,却听到身后一声大喝:“休想!” 祖天赐赫然转身,就见王涛怒目圆睁,面目狰狞,指着自己大骂道:“好你个白眼狼,老子养你兄弟这么些年,说了这么多,就为了走!好,你走可以,但别想带走一个人,你他妈自己从哪里来,滚回哪里去,别想从这里带走一根草!” 祖天赐满面悲愤的看向四周,簇拥在他身边的水贼们也看向他,一张张黝黑的面孔看过去,无一不是愤怒的表情,刚才祖天赐的一番话,已经说到了众人的心坎里,仁至义尽啊,说得如此仁至义尽的话语,怎么就不能挽回王涛的心呢? 祖边话不会说,脾气比他哥哥要大得多,王涛油盐不进的态度,早已经让他看了个清楚,话已至此,多说无益,这当儿祖边跳了起来,振臂高呼道:“兄弟们,你们愿意跟我兄弟走的,吱个声!” “我愿意!” “我愿意!” “祖大哥带我一起走!” “我也是,祖大哥不在,这山寨我也不想呆了!” 如沸水般此起彼伏的声音在人群中爆发出来,无数人在举手高喊,这些人都是祖家兄弟操练出来的人,对于跟他们一起滚打的祖家兄弟,他们感情非常深厚,而大当家的王涛,更多的是高高在上,威严是有的,但论感情,王涛拍马也赶不上祖家兄弟。 王涛的脸色已经无法再变了,黑的不能再黑,暴戾的性格徒然爆发出来,长期横行于世的霸气让他无法再忍受手下在面前公然违抗自己的威严,他把长矛一摆,挽了一个枪花,毫无征兆的动了手。 “跟我上!宰了这群白眼狼!”王涛咆哮着,当先冲了过去,矛尖所指,正是祖天赐。 两者之间隔着一丈多远,浪里白龙果然非是浪得虚名,脚下一动,身子已经跳了出去,眨眼间就到了祖天赐眼前,长矛一伸,对着的是祖天赐的喉咙。 祖天赐身子一侧,明晃晃的铁制矛头就扎进了祖天赐的左肩,铁矛穿体而过,“噗”的一声,由后肩穿出,溅起一蓬血雾。 祖天赐左手抓着狼牙棒,右手上提,未等王涛把矛拔出来,就牢牢的抓住了矛杆,将长矛似钉在自己身体上一样,无法撼动。 瞪着血红的大眼,看着还在用力想把长矛拔出来的王涛,祖天赐一字一顿的沉声道:“大哥,真要刀兵相见吗?” 王涛摇了几摇,发现祖天赐的大手有如铁塑一般捏着长矛,自己根本夺不回来了,干脆放手往回退了一步,抽出腰间长剑,狞笑道:“刀兵相见?你他妈带人过来的时候,不就是这么想的吗?别废话了,来吧,让我看看你究竟长着多大的胆子!” 这个时候,两边的水贼们才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刚刚王涛的动作太过突然,谁也没有想到。三个当家的毕竟是山寨之主,无论如何也没人想到会自相残杀,这个时候看老大们开始血拼了,做小弟的不能光看着啊,于是发一声喊,各自阵营的水贼们如潮水们上涌,刀枪齐出,翻脸就对砍了起来。 双方的人很有默契的没有去打扰王涛和祖天赐,兵对兵将对将,古来交战的定式。老大们的恩怨,让他们自己去了结好了。 王涛一击得手,见祖天赐肩上还插着长矛,冷笑一声,长剑翻飞,剑尖化作一团白影,朝祖天赐卷了过去。 祖天赐此刻悲愤至极,恨意滔天,恨的是自己不能说服王涛,悲的是这洪泽湖义军的大旗,怕是今天就扛到头了。忍不住朝天一声狂吼,丢掉手中狼牙棒,双手抓住肩上的矛杆,肩部肌肉鼓起,奋力将其生生拗断! 这一幕比夏侯惇拔箭吞眼珠的场面差不了多少,那断掉的矛头部分,还在后肩上吊着颤颤悠悠的晃,伤处的鲜血如喷泉一样喷出一股血柱,几乎射到了挥剑跳过来的王涛眼中,逼得王涛连忙停了下来,侧头避过。 祖边在旁急叫:“大哥,怎么样?”他一刀劈开一个使长枪的水贼,就要奔过来。 祖天赐摇摇头,冷然道:“小伤而已,不碍事!”伸出一只手,扯下一段衣襟,随便在伤口处堵了上去,是的,堵了上去,就像用麻袋堵被洪水冲垮的大堤一样。 血不再喷,但褐色的麻布衣襟,立刻就被染成了红色,而祖天赐的脸,也渐渐变得惨白起来。 第35章 我们是卧底 王涛在内心中,其实是很看好祖氏兄弟的,要不然也不会让这两个如丧家之犬的辽东逃军堂而皇之的当上山寨的二、三当家,实在是这两人的军事能力的确有几把刷子。他俩在辽东,曾经是赫赫有名的关宁铁骑之一,在吴三桂军中当过兵,祖天赐更是做到过千总的位置,算是小有地位,可惜在沈阳之战中被上司陷害,背了黑锅,生活在沈阳城中的家人也在此战中被灭门,兄弟二人不愿等死,趁乱逃入山海关,一路南行,直到跑到了洪泽湖上,遇到了王涛,才安顿下来。 故而祖氏兄弟的武功,王涛是很清楚的,真较起真来,十个王涛也弄不过一个祖天赐,所以一上手,王涛就先趁人不备,扎了祖天赐一矛,本想趁机上个连招,要了祖天赐的命,却没想到这东北汉子如此彪悍,竟然生生的将矛杆折断,那喷出的血柱还障碍了自己的视线,将本已施展开的攻势一下卡住了。 祖天赐面色虽然变白,手上力气身体反应却没有削弱,手掌一翻,将折断的矛杆随手一丢,狼牙棒换到右手,杵在地上瞪着两眼冲万涛厉声道:“大当家的,这一矛半腔血,可不是我祖天赐薄情,而是你无义。你我兄弟情谊就此斩断,大家生死各安天命罢!” 王涛哈哈大笑,恨声道:“去你妈的,说得好听,到这地步还来这套,你他妈傻了吧?” 话音未落,手中长剑如落英纷飞,卷起漫天剑花,似一道银色长蛇,寒光闪闪的刺向祖天赐,隐藏在剑光背后的脸,满面狰狞,滔天的恨意夹杂在刺出去的长剑中,将剑势徒增数倍。 而王涛脚下步伐轻盈,脚尖点地一掠即过,身法在空中变换了几个方位,虚虚实实的,让对手无法琢磨,这一套剑法是他毕生一直练习不休的,最是精湛,死于剑下的镖客官兵,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对阵单挑,敌人往往在一片剑影中还没看清长剑刺来的真正方位,就已经中了招。 此刻祖天赐中矛受伤,行动不便,对于这种飘逸的剑法,正是很难闪躲的时候,王涛很有自信,这一剑刺出,剑尖颤动,藏了好几个变化,肯定能破了祖天赐的喉咙。 祖天赐的伤口似乎比他口中说的要严重得多,他连脚步都无法迈开,怔怔的立在原地,看着疾如闪电般迎面而来的长剑,反应很慢,那剑尖离他的身体只有数尺之遥了,他手中的狼牙棒才缓缓提起,慢的要命的挥了起来。 王涛冷笑一声,脚下连续点地,身形一晃,整个人就换了一个身位,长剑去势不减依然直直的对着祖天赐的喉咙,而祖天赐的狼牙棒,却对着长剑原来的轨迹继续挥了过去,这么一来,狼牙棒是无法磕开长剑的。 王涛已经放弃剑招的变化了,留着后手是多余的,所有的力量完全可以集中在一击上,剑势如霹雳般迅捷。他已然迫不及待的想看到祖天赐变成一具尸体了,那样的话,王涛愤怒的内心才会稍稍平静一点。 祖天赐似乎没有留意到王涛的身形变化,他的狼牙棒仍然保持着挥动的趋势,划了一个弧线,照着他预定的方向,砸了过去,只是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单手挥出的狼牙棒,竟然和别人双手挥出的一样迅猛,瞬间就划过王涛身法变化产生的距离,砸向扑过来的王涛。而王涛吃惊的发现,自己如果继续这样刺过去,说不定先中招的会是自己。 “动作怎么会这么快?他不是受伤了吗?”王涛脑海中炸起这么一个念头,匆忙之间,他的招式已经用老,无法再有变化,连闪躲也做不到,情急之下,王涛将长剑急收,护在身前。 “铛!” 一声金属撞击的脆响,瘆人心魄,王涛手中的长剑被砸得弯曲成一张弓飞向天空,眨眼间就无影无踪。 他的身子在狼牙棒的冲击之下,震得飞起,倒退出去好几步,然后仰面朝天跌倒在地。 而祖天赐仍然好整以待的站在原地没动,狼牙棒又收回身边,杵在地上,看他的样子,好像刚刚打出去的是一只棒球,他是一个打出了全垒打的明星击球手,很轻松的看着掷球手沮丧的表情。 重兵器和轻兵器硬碰硬的下场,简直和鸡蛋与石头的碰撞差不多,不论拿着鸡蛋的手力量有多大,该吃亏的,还是要吃亏。 祖天赐沉稳的朝前走了一步,王涛惊叫起来,费劲的爬动着,朝后挪了一步。 他感到自己的左手已经提不起来了,刚才招架那一棒的时候,长剑脱手,自己身子没有躲开,被狼牙棒扫了一下,左手臂的整根骨头已经断了。 “大当家的,我早就对你说过,打仗对阵,那些花哨招式是没用的,我们厮杀汉子,靠的就是力气和速度,你那套剑法,只能杀杀庸手,碰上我这样的,那就不行了。”祖天赐缓缓说着,又朝前走了一步:“看吧,你总是不听,着了道儿了吧?” 王涛咬着牙,拼命往后缩去,他的四周,潮水般的涌上一群水贼,将他护在当中,众人七手八脚把他扶起。王涛忍着剧痛站了起来,口中一甜,一口鲜血喷了出去,半边身子都无法直起来。 王涛受伤,对他这一边的水贼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厮杀中的水贼们顿时惊慌起来,土匪本是乌合之众,打仗砍人就靠一股气,主将一倒,好似抽去了骨头,立刻没了斗志,一窝蜂般的向后退去。 王涛被几个亲信小头目护在中间,搀扶着连滚带爬的跑在溃兵之中,他手臂受重伤,神智倒还清楚,口中连声叫道:“快上山,快上山!据险守卫,只要撑到外围的兄弟们来到,还不砍死祖家两个兔崽子!” 小头目们一边带着王涛后退,一边喝骂着身边的水贼回去顶住,还挥刀砍了几个跑得快的,在死亡的压力下,一些水贼不得不掉头走了几步,但一看到肩膀上插着半截长矛浑身浴血像杀神一样大踏步冲过来的祖天赐的时候,腿就软了,要么“扑通”跪下求饶,要么掉头就跑,还绕着弯儿跑,绕开了王涛等一众人。 这么一来,王涛身边除了十几个亲信的人以外,居然形成了一圈真空,自己的人四散而逃,后面祖天赐等人紧追不舍,整个场面就像全岛的人在追杀他们十几人一样。 山岗下面血流成河,厮杀声响成一片。山岗上小庙门口的李廷玉和王欢却看得舒心得很,瞧见王涛等人似丧家之犬一样朝山上爬来,两人将手中茶杯放下,缓步走了出去。 “这群傻蛋,居然还朝山上跑,不知道我们是卧底吗?”王欢自语道。 第36章 清军还是明军 “我说,参议啊,这根老鼠尾巴是不是可以去掉了?拖在脑袋后面像吊死鬼一样,心烦得很啊!”李廷玉抱怨道。 “当然可以了。”王欢含笑道,伸手到李廷玉脑后,一把扯掉了用胶粘在后脑勺上的辫子:“现在目的已经达到,用不着装神弄鬼了。” 李廷玉长舒了一口气,厌恶的把辫子接过扔到地上,踩了几脚,泄愤似的怒道:“这帮鞑子,天天吊着这么长的辫子也不嫌累,换成我杀了老子也不干!” 身后的其他人见李廷玉去了伪装,立刻有样学样,纷纷将粘在脑后的辫子扯了下来,这些辫子都是从虎啸谷中的杀死的清兵头上割下来的,辫子发根还带有丝丝鲜血,就这么粘在头上,很不舒服,大家早就想扯掉了。 辫子一去,所有的人都感觉身上一松,好似去掉了一座大山般自在,精神为之一振。 李廷玉把腰间长刀“哗!”的抽出,满脸兴奋的指着正顺着台阶奋力向上爬的王涛等人叫道:“好!兄弟们,大家一起冲下去,宰了这些舔鞑子屁股的怂包,让他们看看大明官军的厉害!” 众人“嗷!”的一声回应,十八个人抄起长枪,站到李廷玉身边,瞬间排成两排,第一排九人,第二排十人,肩并肩站在一起,堵住了上山的石板小道,枪尖前指,明晃晃的枪刃封住了王涛等人的来路。 王欢的个头跟这些军汉比起来,要矮上很多,十九个壮汉排的密不透风,像两排墙一样横在面前,将石板路堵了个严严实实。王欢插不进去,拿着把短刀左边拱一下,右边瞄一瞄,想瞅个空子站到队列中去,最后却发现,根本没有他的立足之地,只能站在后面吆喝着壮壮声势。 李廷玉根本没有注意到身后的王欢正在努力想加入到厮杀阵中来,他正看着狼狈爬着石板阶梯的王涛一群人,哈哈大笑。 “大胆水贼,竟敢公然杀人私斗,还有没有王法了?统统停下,束手就擒!” 李廷玉站在队列正中,威严的喝道,正气凛然。旁边的人却觉得有些尴尬,大人你是不是忘了这是什么地方了?这是水贼窝子里啊,你来这儿讲王法,那不是对牛弹琴吗? 小道上低头狂奔的王涛闻声抬头,愕然看到了一个枪阵森然对着自己,长枪蓄势待发,似乎自己再往前一步,就能被捅上十几个血窟窿。 “图大人,是我啊,王涛啊!”王涛忍着手臂剧痛,不得不站住脚跟,留在长枪一击的距离之外,急切的喊道:“反贼凶猛,草民抵挡不住,请大人快快施以援手吧!” “啥?”李廷玉假意惊道:“竟然是王头领!快快过来,我护着你。” 枪阵略略一摆,左右分开,露出中间一个空档来,可容两人穿过,王涛等人大喜,慌忙拥挤着跑了过来,后面的追兵已经近在咫尺,再不上去就没命了。 路过李廷玉身边时,王涛感激的朝李廷玉弯了弯腰,表示谢意,再抬头时,眼睛一瞟,却吃惊的看到一道寒光劈了下来,还没看清是什么东西,视角变换,脑袋就飞了起来。 李廷玉动了手,站成两排的枪阵也刺了出去,挤在一起的十几个水贼如糖葫芦一样被串起,几乎每一杆长枪都穿了好几具身体,“噗呲”声连响,枪尖带起鲜血,洒满了石阶。 王涛的头被刀势带起,飞出去很远,落到了石阶上,然后顺着石阶像皮球一般咕噜咕噜的一路滚下,正好滚到了追击而来的祖天赐脚下,双眼犹未闭上,瞪大着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二当家,这好像是大当家的人头!”有眼尖的水贼惊叫道,人头虽然被血污沾满,但轮廓样貌未变,看熟了的人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祖天赐伸脚拨弄了一下地上的头,再抬头向上望去,正好看到李廷玉大刺刺的一脚把颈项中正在喷着血雾的无头尸体踢翻。 “大哥,好像是清狗杀了大当家!”祖边叫道,语气充满了惊疑,他就追在祖天赐身后,山岗上的景象看得很清楚。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祖天赐有些摸不着头脑了,顿住脚步迟疑着不知该冲上去还是该留在原地,他本来是带着人追王涛的,现在王涛被人先干掉了,杀人的还是来招安的清兵,这事情反转得太出人意料,简直让人无法相信。 看着山顶的清兵将串在长枪上的十几具尸体一个个蹬掉,继续摆着长枪阵的模样,祖天赐感到脑袋里一阵恍惚,智商有些不够用了。 一群人就这么呆呆的站在石阶上,后面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前面突然不动了,不明所以,拥挤成一团,数百人就这么堆在小山岗底下,进不进退不退,乱了起来。 正在这时,有水贼自岛东面狂奔而来,一边跑一边惊慌大喊:“有官军上岛了!有官军上岛了!” 穆敦岛左右方圆数里地大小,地势并不宽,只不过因地貌坑洼不平,所以视野并不广,只有岛上最高处的小山岗顶,才能鸟瞰整个小岛,但这时候站在上面的,恰恰是李廷玉和王欢等人,所以祖天赐等水贼根本不知道在小岛的另外一侧有人偷偷登岸。 听到报信的人狂喊,祖天赐如梦初醒,将脚下的人头一脚踢得飞起,咬牙道:“糟了,我们上当了!清狗招安是假,借机围剿是真,妈的,我们都上当了!” 周围的人心里一阵冰凉,自己人打了半天,原来中了人家的计,这下可好,岛上的人自相残杀,剩下的人还不到一千人,清兵有备而来,又以逸待劳,这仗还怎么打? 祖边劈手抓过报信的水贼,面容扭曲的问道:“清兵有多少人?湖上还有没有他们的援兵?” 报信的人本来满面仓皇,听了祖边的问话,却又一脸茫然起来,结结巴巴的说道:“不,不是清兵,来,来的是漕船上的兵,全都是穿的明朝军服,都是明朝官军。” 此话一出,祖天赐和祖边再一次懵了,不约而同的朝小山岗上看了一眼,在那里耀武扬威的,不是来招安的清兵吗?怎么漕船上会是明军?船上的人和山上的人是一起来的,清军八旗兵什么时候和明朝官军关系好到可以同乘一条船了? 祖天赐把报信的水贼一把抓过来,瞪眼问道:“你看清楚了?是明军不是清狗?” “绝对是明军,脑袋后面都没有辫子,看错了二当家的你挖了我眼睛!”报信的水贼发誓。 祖天赐松开手,开始发呆。 “大哥,这里边好像不对!”祖边判断道。 “屁话!当然不对!”祖天赐没好气的吼道,瞪着大眼看向小山岗,他隐约觉得,这件事从一开始,自己似乎就着了别人的道。 第37章 尖锥枪阵 问答之间,穆敦岛东面的动静大了起来,站在小山岗下,已经能够听到从那边传来的呐喊声,显然,上了岸的兵马开始朝这边冲杀而来了。 “大哥,得赶紧拿个主意!”祖边急道,红脸膛上满是汗水:“是打还是撤?兄弟们都等着呢!” 祖天赐看了看祖边,心里明白,王涛已经被杀,岛上拿主意的人就数自己了,岛上还有一千多弟兄,大部分都是跟着祖家兄弟围在身边,其他王涛的人正在满岛乱窜,有不少跑到岛东面的,这时候正被上岸的明军赶了过来。 小岛狭小,山岗下的人已经能够看到,远处一群乱哄哄的水贼身后,无数身着明军鸳鸯战袍的官军,正列阵前进,步伐整齐,长枪林立,紧追着乱跑的水贼脚后跟朝这边赶了过来。 心中权衡了一下,决定先把中计的事情丢开,反正现在也弄不明白这团乱麻到底怎么回事。祖天赐觉得清狗虽然可恶,但仅有二十来人,又守着山顶,自己虽然攻上去有些麻烦,但山顶的人想下来同样不可能,水贼这边有几百把刀子等着他们呢。论威胁程度,还是东边的明军要大一些。 祖天赐也是在辽东流过血的狠角色,主意一定,片刻也没有犹豫,唤过一个水贼小头目,命他带五十个人守着小山岗的路口,一个清狗也不许放下来。 小头目大声答应了,祖天赐扭头转身,满面杀气的寒着脸,对簇拥在身边的一众水贼高声吼道:“众位兄弟,官军阴险狡诈,先用奸计诓骗大当家上当,害了大当家的性命,现在又上岸登陆,要将我等一网打尽,形势危急,我等纵横洪泽湖数年,今天若再不拼命,眼看就要死在当下。官军最是无情,朝廷最是无信。无论投不投降,造反的人都只有死路一条!我祖天赐一条命摆在这里,誓与各位生死与共!大伙儿跟着我,杀出一条血路去,今天不是我们死,就是官军亡!” 这几句话吼得义薄云天、豪气万丈,充满绿林好汉气概,激得一众手下嗷嗷乱叫,本已低落慌乱的水贼们一下子像充了气的皮球,又精神起来了,纷纷吼叫着要拼命。 祖天赐吼完,就要舞着狼牙棒一马当先带人迎着官军对上去,却不料突然眼前一花,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地。 祖边手快,一把扶住了祖天赐,这才发现,刚刚还嗔目怒眼的大哥,现在却面似金纸,毫无血色,连拿着狼牙棒的手,都在隐隐颤抖,肩膀上的布条已经被血流冲开,淋漓的鲜血正像水龙头一样,啵啵的往外直冒。 祖边急叫一声:“大哥,你怎么了?”祖天赐却闷哼一声,没有回应。 祖边等几个亲信之人看得心中发怵,如此严重的伤势,居然能坚持到现在,而且还杀人追命,这样的表现,已经是硬汉中的奇迹了,再让他这么不顾生死的乱来,怕是随时都会倒下死去。 不能让他再拼命了,几人同时想到。祖边一把将昏昏沉沉的祖天赐拉到一块大石上坐下,手忙脚乱的给他拔掉还插在肩膀上的半截长矛,长矛一去,肩膀后面的伤口又露了出来,血似喷泉般涌起,本来就有些意识模糊的祖天赐,大吼一声,顿时昏了过去。 众人急忙扯下衣襟,七手八脚的去包扎止血,但那长矛捅穿的伤口,大如酒杯,岂是几根布条就能堵住的,顷刻间就湿透了几层布,毫无障碍的透布而出,顺着肩膀流了祖天赐满身,将这个壮实的大汉浸成了一个血人。 祖边等几个人看得心胆俱裂,血照这样子流下去,就算是一头大象,也会血干而死。祖边是祖天赐的亲兄弟,另几个亲信水贼也是祖天赐救过命的心腹,跟祖天赐的感情亲如家人,这时候恨不得自己身上捅两刀来代替祖天赐的伤势,可惜身边没有金疮药,这么一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祖天赐死在眼前。 几个人红着眼,你望望我,我瞧瞧你,虽然急得就要冒火,但却无可奈何,只能流着泪,拼命用布去按住伤口,希望可以减缓血流速度。 冲出去迎战的水贼们,突然发现领头的二当家没有跟上来,顿时就有些散了心气,有一些悍勇之辈不畏生死,依然舞着长刀冲了上去,呐喊着狠狠朝列阵前进的官军砍去。 水贼们是同明朝官军交过手的,在他们心中,官军是连他们都不如的胆小鬼,别看交战之前牛逼哄哄,摆阵操枪像那么个样子,但也就是能摆摆样子而已,一旦开战跑在前面拿火枪的兵隔得老远就乒乒乓乓的放一枪,把战场上弄得乌烟瘴气,然后就急匆匆的退了老远,拿着长枪盾牌的步兵则慢吞吞的像乌龟般挤在一起,在火药烟尘中小心翼翼的向前推进,这时候只要勇敢一点,迎着他们冲上去,拿大刀长矛乱砍乱刺,杀掉一两个兵,剩下的官军就会像耗子一样扭头就跑,丢下大批的武器辎重。在与明军的无数次对战中,无一不是这种流程,区别就在于看领兵的将领胆子有多大,不过胆子最大的将领,也没有坚持超过一炷香的时间。 所以水贼们虽然没有二当家的带头,但记忆中的战斗流程让他们很有底气,再一看这队明军居然连火枪手都没有,那就更好办了,冲上去便是,等下就可以撵着他们的屁股追杀了。 李严走在长枪阵的正中间最前面,身披两层锁子甲,头戴铁盔,左右两侧无人并肩,身后并排紧跟两人,再后是三人,以此类推,整个军阵呈金字塔般的尖锥形,锥尖就是李严,一眼望去,满山都是肩并肩的手持长枪、身披锁子甲的白杆兵,浩浩荡荡的顺着山坡之间的洼地齐步迈进,气势汹汹。美中不足的是,缴获至清军的长枪不够,后面几排人,用的还是自制的木棍,只是前端用刀削尖了而已,但用来刺杀连皮甲布甲都没有的水贼,绰绰有余了。 清军的长枪跟白杆兵用惯了的长达一丈有余的白蜡杆弯钩圆环长枪比起来,要短上很多,李严有些不习惯,不过没有关系,对面的水贼又不是满洲八旗兵,有手中的武器足矣。 看到对面的水贼乱叫着迎了上来,李严隐藏在铁面罩下的脸上浮现一丝冷笑,口中大喝一声:“疾!” 脚下步伐加快,由走变为小跑,整个金字塔尖锥阵紧跟着变化步伐,阵势陡然变快,慢腾腾的枪阵,开始如刺向前方的巨大长枪般突然加速了。 第38章 置于绝地 双方都在跑,距离眨眼般缩短,凶悍的水贼们恶狠狠的冲到了明军眼前,已经发觉明军的阵势跟以前遇到的方阵不一样,不过也没人花时间停下来去研究研究,而且明军兵阵没有丝毫慌乱的迹象,依旧笔直的将枪尖稳稳对着前方,冲在前面的水贼,滑稽的像自己用身体撞上枪刃一样,惨叫着被长枪刺了个通透,跟在后面的水贼们心中一颠,开始觉得这些明军似乎有点棘手了。 哼哼,只不过是一群胆子大一点的明军罢了,兔子再凶,也变不成狼。水贼们心中想着,脚下没有退缩,高举着手中长刀,借着替死鬼战友串在长枪上的机会,一拥而上,只要近了身,长枪一寸长一寸强的优势就会荡然无存,到时候自己手中刀子一寸短一寸险的威风就出来了。 李严手中长枪如长蛇出洞,灵活无比,一杆枪被用得无比强悍,他根本不去躲闪招架水贼们砍来的刀,只是一门心思的用力刺出、收回、再刺出,每一刺,都带起一蓬血花,响起一声惨叫。 有凶悍的水贼躲开他的枪刺,想从侧面突进,却被第二排的两只长枪刺个通透,又想绕到第二排两人侧面的水贼,再被第三排的长枪刺中。 长枪层层叠叠,后排掩护前排,越靠后长枪的数量越多,攒刺的密度越大,整个三角形的枪阵,就像一只三角形的刺猬,肆无忌惮的冲入身着黑衣的水贼群中,而水贼们咬也咬不动,躲又躲不了,身着红色鸳鸯战袄的枪阵似一根尖锐的分水刺,将黑衣水贼群像流水般的毫无障碍的劈为两半。 有眼力的水贼很容易就看出来了,冲击力极强的枪阵最为要紧的就是金字塔尖的李严,这个人是最为强悍的战士,整个枪阵的核心,他就是尖锥枪阵的破门锤,所向披靡,在他面前没有一合之将,看似简单的一刺一收之间,动作迅猛无比,每一枪都带走一条人命,带着整个枪阵稳稳的向前推进。偏偏身上又重甲在身,偶尔有水贼冒着生命危险瞅空子砍上一刀,精钢长刀在甲胄上劈出一串火花,却愣是无法砍开重甲,反而下一刻就被好几杆长枪穿成人肉串。 没有悬念地,水贼们的抵抗没有超过半柱香,当地上尸体的数量超过一百具的时候,水贼们开始崩溃了,不知道是谁首先丢下兵器、转身就逃,立刻在人群里蔓延开来,所有的人发一声喊,齐齐的转身朝湖上奔去,湖水广阔,只要跳入水中,凭众人在湖上讨生活的本事,游到淮安都不是问题。 到得湖边,有跑在前面的人已经率先跳下水去,奋力游向湖中,却听到一阵弓弦声起,一阵箭雨从停泊在离岸十余丈的漕船上射来,准确的落到游得最快的几十人头上,足以破开甲胄的重箭射中人头,几乎将头爆开,中箭的人在湖水上打个旋,沉入水中不见了。 水贼们急忙在岸边扎住脚步,这才发现,二十艘漕船已经在湖上一字排开,下锚落碇,守住了水贼下湖逃走的去路,船上人影晃动,显然有弓手据守。 下湖是死,返身去与那枪阵拼命?那恐怕死的更快。 守在祖天赐身边的祖边,绝望的看着在小山岗底下到湖岸边这一片狭长地段中乱窜的部下,看着步步紧逼的恐怖枪阵,看着湖上如长城般封锁着水面的漕船,泪流满面,恍然如在梦中,今儿这是怎么了?不就是不知是清廷还是明廷或者两边吃了耗子药一同派了五百多人来招安吗?放在以前别说是五百人,就是五千人洪泽湖群寇也没有放在眼里啊,怎么如今发展成这步田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祖边茫然了,与身边几个小头目呆呆的守着昏迷的祖天赐,不知所措。 王欢在山顶上看了半天戏,这时候可不愿意再给他思考的时间,他看看天色,对李廷玉道:“大人,时辰不早了,天色将晚,该我们上场了。” 李廷玉和十八个部下坐在石阶上大大咧咧的休息,浑然不把守在山下的水贼们放在眼里,已经歇了半天了,正在百无聊赖间,听王欢这么一说,纷纷精神百倍的站起身来。 “好啊,参议,我们这就冲下去砍瓜切菜,杀他个片甲不留,不能光让李严立功、我们等在一边看着啊!”一个部下扯着嗓子喊道,却招来了李廷玉劈头一个巴掌扇在后脑勺上。 李廷玉骂道:“杀、杀、杀,就知道杀,一辈子就配当个莽夫,参议让你们冲杀了吗?都竖起耳朵,机灵着点。” 王欢摆手笑道:“大人说的是,我们此行意在将水贼纳入囊中而非赶尽杀绝,逼得急了,对我们有害无益,所以呆会下去,请大人容我与那匪首对话,如其冥顽不灵,再下杀手也为时不晚。” 李廷玉一甩胡子,豪气道:“那是自然,如今若不是参议之计,洪泽湖水贼也没有那么容易就被我们区区几百人攻破,参议你要说什么,只管去跟那伙怂货说去,有我们在你身边,谅他们也不敢不听!” 众手下起哄道:“参议,不如干脆让我等动手,将那伙水贼一一绑了,把刀子架在他们的脖子上,到时候也不劳参议多费言语,参议所说的他们如敢不听,直接抹了脖子痛快点。” 王欢正色道:“这不是服人之法,以刀逼之,只能让人表面屈服,稍有反复,立刻翻脸背叛,要想让人死心塌地的跟我们走,必须要他心服口服。” 李廷玉转头对一众手下道:“看看,我说什么来着,这就是笔杆子杀人,秀才们发起狠来,比我们这些大头兵厉害的多。” 又回头对表情略微尴尬的王欢道:“参议,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也让这帮子草包见识见识。” 这话里大有乾坤,隐隐有让王欢在众人面前露脸的意味,王欢一听就懂,明白这是李廷玉在抬举自己,连忙躬身道:“请大人为王欢助威。” 李廷玉把手一摆,白杆兵立刻收起嘻嘻哈哈的做派,操枪成阵,目不斜视,眼冒凶光,紧紧的排成两列队形,长枪前指,随着李廷玉的口令:“行!”迈动脚步,一步一喊的朝山下走去。 第39章 浑河旧事 守在山脚的那一百多水贼,已经有一大半不知去向,剩下的人,则惶惶然一会看看距离此处已经不远的长枪阵,一会望望湖上那首尾相连的漕船队,一会又朝祖家兄弟所在的方位张望,一个个面色惊惧,如同惊弓之鸟。 所以当山顶上的王欢等人排着横队砰然有声的踏着石板路冲下来的时候,这些早已心不在焉的水贼立刻一哄而散,抱头鼠窜而去。 看着满地乱跑的水贼,李廷玉等人冲到山脚,都不知道该朝哪边走了,场面混乱无比,昏了头的人四处奔走,不过却是无人敢朝小山岗上逃来。 王欢眼尖,四下里一看,就望到了不远处有一团聚集在一起略成规模的水贼,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抱团的,除了有重要头领在那里,没有别的解释了。 于是王欢领着二十人的枪阵,阵型一变,围成了两层圆圈,王欢和李廷玉居中,外层一圈十二人,内层一圈六人,长枪伸出,内层的长枪架在外层兵士的肩膀上,成为一个圆阵,由身处其中的李廷玉发令,众人按照号令,缓步而行,在水贼群中向抱团的水贼所在处压去。 李廷玉表情严肃起来,作为老将,他很清楚自己这点人扔在上千人的水贼堆里,根本不够看,只要水寇们回过神来,围上来不顾生死的乱砍,这个圆阵无法撑住半刻钟。按他的想法,应该向李严的枪阵靠拢,然后依靠枪阵压迫水贼,将他们逼到湖边,如此必能一网打尽。 但是王欢却反对,坚决的反对,弄得李廷玉无可奈何,对于这个和尚参议,他已经产生了一种奇怪的依赖感,哪怕王欢说得再违反常识,再不合情理,李廷玉也觉得肯定有自己不懂的道理在里面。所以他立刻无条件的支持王欢的主张,带着十八个手下,义无反顾的护着王欢冲了上去。 他想得没有错,王欢是有理由的,理由就是没有时间了。 祖天赐的伤,王欢在山顶上看得很清楚,那杯口大的伤口和冒腾的鲜血,看得让人触目惊心,如果再拖上一会,祖天赐必死无疑。 所以王欢不能拖,如果等到与李严汇合后再向那边压迫过去,祖天赐的血都流干了。其实王欢早就想带着人冲下山来,但水贼还没有溃败,提早下来根本不能产生效果,只会把身边这十余人送到水贼刀下去做鬼。当大局已定,水寇败局无法挽回的兆头一现,王欢就迫不及待的下山了。 祖天赐的命,如果有可能,一定要救回来,这是王欢早已打定的主意。 圆阵距离祖天赐所在的大石头越来越近,终于,当圆阵中的人已经能看到已成血人模样昏死在大石上的祖天赐的时候,祖边从呆滞中清醒过来,望见山顶上的一小队清兵居然敢上门来挑衅,真是嫂可忍叔不可忍,咬着牙跳了起来,愤怒的喊道:“兄弟们,清狗送上门来求死,大伙儿跟我上,宰了清狗给二当家报仇!”一抖九环鬼头刀,当先蹦了出去。 这一声呼喊应者云集,忠心于祖家兄弟守在他俩身边的水贼还有两百多人,立刻纷纷红着眼举着刀呐喊着跟在祖边身后,彪悍的冲了过去。 看到涌过来的人流,李廷玉脸都黑了,心里有些后悔,但这时候说什么也没用了,军汉的狠劲也上了头,举着长枪嘶声高喊道:“大家不要乱,稳着点,水贼人再多也是怂货,谁都不要乱,谁掉链子我砍他的头!” 祖边已经到了近处,听到了李廷玉的叫喊,狞笑道:“清狗还要小看我等,好!我倒要看看,等下头掉了,谁才是怂货!”鬼头刀一举,黑压压的水贼呼啦一下就围了上来,将圆阵外面又围上了一个厚度大得多的圆圈,将小圆阵围得水泄不通。 远处枪阵尖端的李严看到了李廷玉和王欢陷入了包围,他很不理解,为什么大人和参议放着高处不守,偏偏要自动下山而来。但时间紧迫让他没空去思考,只能加快速度向包围圈靠近,争取早点解围。 可是人在阵中,身不由己,尖锥阵本是破阵的冲击强阵,却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整个枪阵有一个自己的速度,快慢有一定的转换过程,不是想快就快想慢就慢,那怕心中再急,也得一步步的提速,否则就会脱离大队陷入孤军境地。李严没有办法,只得不住口的大喊着:“疾!”加快枪阵前进速度。 远水解不了近渴,李廷玉百忙中瞄了一眼李严的方位,估量了一下枪阵过来的速度,心中长叹一声,还得靠自己啊。 正发愁间,却听到耳边响起一声炸雷般的大喝,震得空气都为之一荡:“白杆兵帅李廷玉在此!宵小水寇还不束手就擒!” 李廷玉听得心中一荡,这他妈是谁啊?冒充老子名号冒得如此堂皇,正主还没开口呢。连忙侧目一看,却立刻瞪圆了双眼,这一声大喝,居然是王欢吼的! 王欢握着短刀,看都没看李廷玉一眼,怒眉横目,盯着圆阵外的祖边,指着他的鼻子跳着脚正吼的欢呢! “祖边,你兄弟二人乃辽东宿卒,浑河一战,想你二人就算没有参与,也有所耳闻,三千白杆兵力敌三万建州八旗兵,何等壮烈,尔等身为大明士卒,却藏身这水泊之中,可耻!”王欢犹如一个骂街泼妇,口水四溅,单手指指点点,几乎就要蹦上去点到祖边鼻子上了。 祖边被吼得一愣,偏偏这段往事他是经历过的,辽东浑河一战,是沈阳之战的组成部分,增援沈阳的三千川中白杆兵和三千zj车兵在浑河背水列阵,于沈阳城破后死战不退,被数万清军包围,战死在浑河两岸,河水都被染成红色,却无一人投降逃走,上至总兵参将,下到普通兵卒,皆成烈士。当时这惨烈的一幕,祖天赐和祖边从沈阳城中逃出后,趴在远处山头之上,尽收眼底。 每每回忆到那一天,祖家兄弟都长吁短叹,深深的陷入自责,觉得自己两人简直不像个男人,身为辽东本土人,却连川中zj客军都不如,简直没脸见人。所以二人逃到江南后,根本不好意思声张过往旧事,默默的隐名埋姓,当起了水寇。 这当儿却被王欢赤裸裸的揭开伤疤,祖边羞得脸红颈涨,恨不得地上有一个缝儿钻进去,低着头一声不吭,本来高举的鬼头刀,也无力的缓缓垂了下来。围成圈的水贼们面面相觑,老大不动,他们也不敢动啊。 这一幕如此诡异,两军对阵,却没有人动刀动枪,围成一圈看着一个光头少年跳着脚骂街,所有的人都傻愣愣的看着,无人敢回应。 第40章 私人招安 “如今半壁江山已落入鞑子手中,生灵涂炭、百姓如陷火坑,汉家龙脉眼看就要改为异族之手,身为汉家男儿,怎能窝在这水泊中苟且偷生!”王欢大义凛然,语速快似机关枪连发,祖边别说插嘴,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 斗嘴骂阵,王欢是很有自信的,在大学里,他是校辩论队的选手,如今面对一群不善口齿的土匪,他游刃有余。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王欢用上名人名句,总结道:“祖边,你兄弟二人还不为国家出力,上愧对祖宗、下耻于百姓,难道真要当那缩头乌龟,白白浪费一身武艺,在这水洼子里虚度光阴吗?” 话音一落,圆阵内外鸦雀无声,所有的人全都呆住了,如果不是亲耳所闻,谁都不敢相信这些话是来招安的清军说出来的,搞什么啊?你不就是鞑子吗?为什么还一口一个汉家汉家的,莫非还嫌汉人抵抗得不够坚决、想增加点改朝换代的障碍? 不过水贼中有眼神利落的,已经看到圆阵中的李廷玉等人脑后的辫子不见了,于是一阵窃窃私语声在外圈水贼中传播开来:“你看,他们的辫子不见了,难道真是白杆兵装的?” 祖边脸色一连数变,他的脑筋再笨,也发觉事情有异,想了想,皱眉问道:“你是白杆兵帅李廷玉?白杆兵的威名我曾见过,李廷玉的名号我也听说过,但你这副模样,不像啊。” 王欢胸脯一挺,理直气壮的叫道:“当然是我,我就是白杆兵帅李廷玉!” 此话一出,不止是水贼们,就连围成枪阵的李廷玉等人都有些脸红了,真人就在眼前,还要冒名顶替,这脸皮也太厚了点。 却听王欢接着说道:“的参议王欢,李廷玉李大人,就在我身边!” 王欢一指身侧,李廷玉就不得不站出来了,把长枪冲空中一举,像回答问题的学生一样应道:“不错,我就是李廷玉!” 祖边等人凝神望去,看到是起初声若霹雳、形如杀神的那位军将,不禁吁了一口气,心道:这才对啊。 “你们如果真是明朝军队,为什么要装成清狗?”祖边略微思考一下,又开口问道。 王欢冷哼一声,晒然道:“为什么?为了让你们看清王涛这个贪慕虚荣的小人真面目!人人都道洪泽湖水寇横行水上、替天行道,造反是为了求一条活路,却不知原来大当家的居然是个背友求荣的奸诈之徒,如果不把王涛这个败类挖出来,你们还会蒙在鼓里,被他卖了还不知道。只要清兵一来,他就会把你们当作筹码,换取他的荣华富贵,你们也看到了,为了投靠清朝,他不惜与你们大动干戈,刀枪相向,事实胜于雄辩,你们都看到了,这难道还不清楚吗?” 水贼们闻言,又是一阵骚动,这些话句句在理,而且发生的事实也是大家亲眼所见,没有一句谎言,王涛的卑劣行径,大家有目共睹,如果不是祖家兄弟执意不肯,这时候大家恐怕都已经剃头留辫子了。 祖边迟疑了一下,觉得在外人面前,似乎还是应该维护一下水贼内部的团结,毕竟家丑不可外扬,怎么说王涛也是洪泽湖大当家,千错万错,也是三人之间的事情,不管是与清廷,还是明廷都无关。于是祖边又开口了,只是声音降低了不少,很没底气。 “大当家纵有不对,那也是为了众兄弟的出路,哪有你说的那么不堪。” 话音未落,王欢就接上了嘴,噼里啪啦一阵语速极快的反驳扔了过去:“为了众兄弟的出路?你转脸过去,看看你大哥肩膀上的洞,再摸摸自己的良心,真的如你所说吗?” 说得兴起,王欢干脆伸出双手,排开面前的白杆兵,越众而出,李廷玉心里一惊,想拉一把都没有来得及,就看到王欢大模大样的走出了圆阵,站到了祖边面前,几乎就要脸对脸的站到一起。 “王涛身为大当家,却只图自己一己私利,受了清廷招安,他当然可以一世富贵,可是你们呢?祖边你兄弟二人与清狗不共戴天,你俩如何自处?王涛考虑过吗?没有!这些跟随你们的兄弟呢?他们本是被朝廷逼迫,不得已才入了伙,你觉得清廷对造反的渔民会发慈悲吗?运气好点发配苦寒之地,运气差点直接派给满族鞑子为奴,永世不得翻身,如果真到那一步,祖边,你就是罪魁祸首!” 王欢说一句,就往前逼一步,祖边下意识的就退一步,王欢连进七步,祖边就一连退了七步,二人几乎就深入水贼群中了,急的李廷玉伸长脖子慌忙张望,却又不便指挥枪阵直接压过去,万一把水贼逼急了直接砍了王欢就糟了。无奈之下,只得留在原地跳脚。 祖边面色苍白,手脚无措,看着比自己矮上一个头的王欢,却觉得似有一座大山压在眼前,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左右看看身边的水贼兄弟,发现所有人都默默的看着他,眼神黯淡,满脸都是一副绝望无助的表情。 “真,真有如此地步?”祖边瞄了一眼王欢,迟疑着道。 王欢如教训徒弟的老师,愤然道:“当然有,你自辽东来,鞑子的脾性最是清楚不过,他们什么时候对汉家百姓讲过仁慈?” 王欢叹口气,眼望四方,面对着围得里外三重的水贼们大声道:“眼下神州危难,满清鞑子的兵锋已攻到南京,大明覆亡就在旦夕之间,各位身为汉家男儿,想想你们的妻儿,想想你们的将来,你们是愿意当那亡国之奴,永世作别人的家奴吗?” 顿一顿,他深吸一口气,怒吼道:“还是为了活下去,为了全家能够活下去,豁出去加入我们,和清廷拼命!” “当然是和清狗拼了!”一个人群中的水贼脱口而出。 “好汉子!”王欢冲那人站立的方向竖起了大拇指。 说话的水贼话一出口,其他人纷纷朝他侧目,向他看去,那水贼本是小角色,这场面如论如何没有他说话的份,他也自知身份,只是刚刚王欢说得慷慨,自己激动之下,脑子一热就叫出声来,这时候看众人目光全都过来了,顿时忐忑不安起来,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 这一声回应却似死水中荡起的一圈涟漪,“嗡嗡”的低语说话声在人群中蔓延开来,水贼们纷纷交耳结舌,渐渐的话音大了起来,很清楚的能够听到有“他说得不错!”的话音响起。 祖边没有说话,脸上阴晴不定,显然心中正在天人交战,内心斗争激烈。 王欢趁热打铁,目露真诚,恳切的看着祖边问道:“祖边,加入我们吧,不是受明廷招安,而是受我王欢,代表白杆兵的招安。” 第41章 受降 “加入你们?”祖边脑子里一团乱麻,犹豫道。 “对!加入抵抗清狗的阵营中,加入为保家卫国的队伍中来!”王欢语气激昂,煽情的说道:“堂堂男子汉,遇此国难,就该挺身而出。” “可是,我们是朝廷逃兵,论罪该死……”祖边动摇了,但心中顾虑依旧,目光游离迷惘。 王欢忙道:“那是崇祯皇帝的旧事,现在已经是弘光朝了,当时事急从权,从沈阳城中逃走的又不是只有你们两个,只要李大人向朝廷上一道奏章,朝廷必定会赦免你们的。况且,我说了,你们是加入我们,不是加入朝廷。” 祖边更加迷惘了,加入你们跟加入朝廷,有区别吗? 王欢却不想再跟这愣子说下去,他看看不远处大石上不省人事的祖天赐,从怀中摸出一个白色小瓷瓶来。 “如果你肯带队加入,受了我的招安,这瓶中采自yn高山之巅的白药,就送与你作见面礼!”王欢又丢了一个糖出来。 祖边眼前一亮,心中一喜,不由自主的回头看了看祖天赐,他是个直肠子,心中的想法直接就写在了脸上,表情立刻变得急切起来。 不过这事儿太大,祖边心中还是有些忐忑,他又把目光投向四周,看向围在身边的一众水贼头目,眼神中充满询问。 所有人都已经被王欢的言辞打动,为国尽忠、保家卫境,这事可比当个水寇土匪要好听多了,而且可以名正言顺的加入朝廷白杆兵,这时候激情上脑,大家满脑袋的兴奋,迎向祖边目光的,都是坚定肯定的眼神,这让祖边心中大定。 “好!我愿意投降,请李大人招安我等!”祖边退后两步,双膝跪地,低头大礼拜了下去。 他领头一跪,四周的人头黑压压的一片跟着跪了下去,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响起:“请大人招安我等!” 如海浪翻滚,一层层的水贼们纷纷丢下兵器,跟着前面的人,挨个跪在地上,远处还在与李严枪阵纠缠的水贼们不明所以,但一见这边的动静,立刻就明白怎么回事,知道当家的投降了,立马也丢下兵器,束手跪地。 王欢嘴巴都乐到耳根了,不过他很知分寸,这时候不能再冒大了,连忙侧身站到一边,请李廷玉走上前来,受了祖边这一拜。 李廷玉缓步上前,双手接过祖边奉上的鬼头刀,沉声道:“既然尔等愿归附白杆兵,解甲投降,这是朝廷之幸、百姓之福啊,好!从今日起,洪泽湖上再无水寇,而是我白杆兵水师!” 四周的水贼们闻声大喜,不知道谁带的头,一齐大声欢叫起来:“万岁!万岁!”只是这万岁,不知是冲谁喊的。 李廷玉将祖边双手扶起,复将鬼头刀交还给他,拍拍肩笑道:“大将岂能无兵器,这把刀,我仍然交给你,希望你用他杀尽清狗、一雪前耻。” 祖边哽咽喜道:“多谢大人,祖边必不负大人所托,万死不辞!” 王欢在一边笑嘻嘻的说道:“祖边,这里还有一瓶白药,你快拿去给你大哥敷上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祖边连忙用手背擦擦眼泪,千恩万谢的接过瓷瓶,火烧屁股的朝大石奔去了。 这时没了压力的李严也不摆阵了,心急火燎的带着人赶了过来,却看到一副祥和欢庆的场面,起初还举刀弄枪的两边人马,此刻都在勾肩搭背的谈天,要不是地上的鲜血尸首还在,李严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看到王欢跑到大石边,指手画脚的教导祖边等粗人如何上药包扎,而水贼们奉若神明般的听话的时候,李严呆了,喃喃自语道:“参议不得了啊,” 站在身边的李廷玉听到了,同样感慨道:“当然了,这就是秀才文人那,杀人不见血,一张嘴就抵我们无数厮杀汉,天才啊,天才啊。” 祖天赐的伤势很重,而且耽误的时间过长,失血过多,换个人怕早就死了,但辽东军汉,身体长期苦熬,无比壮实,在上了药之后,虽然仍然处于昏迷当中,呼吸却渐渐均匀起来,只要挺过接下来的几天,应该就无大碍。 王欢忙了个满头大汗,用白布将祖天赐包得像个木乃伊,才将人交给祖边,让他赶紧去找个清静地儿静养,再寻个郎中来熬几服药,金疮药只能止血,要想痊愈还得靠专业医生。 祖边这时候将王欢看做救命恩人,言听计从,不住口的答应着,一一照办。 这时候王欢一拍额头,想起了还关在船舱中的李万才来,此人原本是用来当做取信水贼的人质,现在虽然大事已成,但用来锦上添花也是可以的,连忙向李廷玉说起此事。 李廷玉让李严从船上把捆得像个粽子般的李万才提了过来,当着祖边的面,给他松开了堵在嘴上的破布。 李万才在船舱中被关的昏头昏脑,没有弄清状况,一见了王欢和李廷玉,立刻张嘴大骂起来:“大胆!我乃漕运总督衙门三品巡视李万才,就是豫王爷要杀我,也得请示朝廷,你们如此乱来,我一定要上奏皇上和摄政王,治你等胡为之罪!” 王欢和李廷玉笑吟吟的看着他,抱着手闲人般的不说话,一边的祖边等水贼则咬着牙怒目而视,李万才从还是明朝官儿的时候就开始和他们打交道,几年来奈何不了水贼,却杀了不少渔民家属充数,拿着良民首级上报大捷,祸害了洪泽湖沿岸无数百姓,这时候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李万才骂着骂着,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怎么那佐领图海光笑不说话?嗯,再看看站在四周的那些人,怎么看怎么像水贼啊,难道图海真的灭了水贼?不对啊,水贼怎么没有上绑? 等他看到祖边的时候,一张脸顿时吓得煞白,洪泽湖三当家他是见过的,以往在湖上,只要看到此人李万才必避得远远的,现在如此近距离的面对面,更是唬得面无人色。 “图,图大人,此人是水贼寇首,大人快快将其拿下,快快将其拿下啊!”李万才声嘶力竭的大喊起来。 “图什么海,你乱叫什么,本将乃大明川中参将李廷玉是也,你睁开狗眼看清楚,老子究竟是谁!”李廷玉不耐烦的打断他,脱下头盔,露出了头上发髻,那根长辫子早已不见了。 李万才张着嘴巴,瞪大着双眼,喉咙中呵呵有声,却发不出一个音节,震惊的无法言喻,躺在地上呆滞了。 祖边红着两眼,随手抢过一把长刀,冲李廷玉一拱手道:“李大人,此人残杀我湖上无数百姓,与我水上兄弟有滔天仇恨,请大人将此人交与我等发落!” 李廷玉看了看四周恨意满怀的水贼,微笑道:“此人本将擒来,原本就是送与兄弟的,就由兄弟发落罢。” 第42章 不留后路 祖边双手抱拳,冲李廷玉拱手道:“李大人待我祖家兄弟厚恩,我祖边铭记在心,日后必定鞍前马后,听从驱使,以报大人恩德!” 李廷玉呵呵两声,随意应过,眯着眼睛笑道:“祖边,这人可是清狗高官,杀了他,你们可就没有退路,可要想清楚啊。” 这话是刚刚王欢教给他的,这时候说出来,就是想刺激一下祖边,让这愣子的神经更加亢奋一点,只要他动手宰掉李万才,也就断了投降清廷的后念,从此以后,只能死心塌地的给自己这边做事,这也算是一个投名状吧。 李廷玉本来没这想法,单纯的就是想给祖边一个人情而已,至于祖边杀不杀李万才,倒是无所谓,反正就算李万才逃回去,自己也早已也远走高飞了。王欢看得要远得多,他很清楚,等白杆兵一走,湖上就剩下马全等少数人留下,要想牢牢的控制住水贼,不动点心思是不行的,让祖边杀李万才,就是一个保险,能够有效的防止水寇事后反悔,杀了清廷三品大员,以满洲人的性格,还会对你好言好语的招安吗? 所以李廷玉一边嘴上说着阴险至极的话,一边心里又在腹诽:“读书人阴毒啊,这招看似简单,却是断了祖家兄弟的后路,以后无论怎么蹦,都跳不出老子的手掌心了,偏偏我现在还假惺惺的劝道,这可真是得了便宜又卖乖。还是参议够狠!” 果然,祖边听了李廷玉这话,额头上青筋鼓了几鼓,一言不发的快步朝地上的李万才走去,到得近前,手掌中一翻,刀子倒转,反握在手中,雪亮的刀刃就亮了出来。 李万才魂飞魄散,被捆住的身子在地上乱扭,尖声惊叫起来:“我是三品大员,你不杀我,什么都好说,要钱给钱,要……” 还未等他说出要许下什么承诺,祖边的刀子已经电光火石般在他的脖子上划了一刀,刀光一闪,快如闪电,就见祖边把刀子随手一扔,“嘡啷”一声掉在地上,王欢看了一眼,那刀刃上连血花都没有粘上一点。 李万才的下半句被堵在了喉咙里,整个人僵立在地上,保持着惊悚的表情,像被施了定身法,动也不动,一直到祖边转身走开,那一颗头颅才砰然从脖颈上掉落,一尺多高的血柱轰然喷射而起,飞到空中,又化作血雨漫天落下。 祖边虽然已经走开,却也被血雨飞了几滴到脸上,让他一张狰狞的脸越发显得可怕,看得王欢腿肚子不由自主的闪了几闪,这样当面杀人的情景虽然不是第一次看到了,但穿越而来的王欢还是很不适应,看着人头在地上翻滚,胃中的东西在喉咙边打了几个转,好容易才忍住没有当场吐出来。 “大人,祖边和我大哥既然有幸重新为人,必会万般珍惜,请大人放心,我等心中,唯有李大人,不理其他。至于清狗那边,就算没有大人这次招安,我等也不会理会,什么退路不退路,祖家兄弟从未想过!”祖边走到李廷玉身边,大声说道。 王欢听他话语之中,没有提明廷半个字,开口闭口都是李大人,心中明白,这是明末军队中的惯例。自崇祯末年以来,各地总兵、总督,就是一个个独立的军阀,在各自地盘上拥兵自重,朝廷根本无法掌控,形成独立王国,三大宪权力分散的体制早已名存实亡,在一些地方,如武昌的左良玉,甚至已经控制了赋税收入和官员任免,比皇帝还要嚣张。这些情况,在辽东军阀祖宗李家呆过的祖边,清楚得很。 而且朝廷早已不知多少年没有给除四大镇以外的军队发饷了,故而祖边投降,是向李廷玉投降,然后算是李廷玉的私兵,自然应该向李廷玉效忠,而不是向明廷。这也是明末明军数量庞大却不堪一击的重要原因,史可法孤军守扬州,贵为阁部发出的救援军令却没人响应,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大家都打着自己的小算盘,谁还管你朝廷的存亡啊。 李廷玉却很耿直,直接把王欢拉到身边,对祖边介绍起来:“祖边,这是我军中参议,王欢王大人,本将的亲信军师,所有计谋策划,都出自王参议之手,他才是我军中肱股,离了他,本将恐怕早已不知死了多少次了,今后他的话,就等于本将的话,你要谨遵参议号令。” 王欢拱手施礼,展颜笑道:“祖大人,王欢有礼了。” 祖边人虽然有些直,有点憨厚,但却并不笨,从起初混乱中王欢指着自己的鼻子大骂开始,他就感觉到,这个光头少年在李廷玉军中的地位非凡,想想看,一个毛都没长齐的毛头小子,竟敢在两军对垒时挺身而出怒骂对方主将,这份胆识气魄就非寻常人所有的,那一番义正言辞的责骂,现在还言犹在耳,荡人心肺。而且听李廷玉的介绍,此人似乎是白杆兵的智囊,在军中算二号人物,虽然人看上去不大像,但李廷玉亲口说的,做不得假吧! 于是祖边急忙拱手还礼道:“王大人,起先多有得罪,还请恕罪则个,今后请大人多多关照,祖边必然谨记,以军师参议号令为尊。” 言罢,三人相视而笑,杀气顿时烟消云散。 此时天色渐晚,一个白天下来,穆敦岛已经改天换地,那杆“替天行道”大旗,被取了下来,今后的发展方向,等待王欢来明确。 李廷玉把所有的手下都带上了穆敦岛,准备在岛上过夜休息,而祖边则在马全的配合下,忙碌不休,岛上的水贼,愿意留下来的,继续呆在岛上,重新登记造册,核定人数,今后这些人将有固定饷银,按照大明士卒标准发放。而不愿留下的,也发给一点遣散费,散去自生自灭。当然,也不是说想留下就能留下,王欢和马全亲自把关,对所有水贼排队检查,重点是询问一下身世,目测一下身体,凡家中有妻儿老小要抚养的,家中独子单传的,身体瘦弱无用的,胆小懦弱混饭吃的,统统遣散而去,只要精兵强壮者。 王欢打算得很清楚,今后的一两年里,江南的形势是一年比一年严峻,混乱的局面不会有太大的改观,清军疯狂的要站稳脚跟,各地反清力量会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各种势力借机浑水摸鱼,在这种形势下,庞大的人数并没有什么卵用,反而是一支可战精兵能够在一团乱麻的环境中能够有所作为,所以去弱留强,马全等人才能有力量按照自己的思路去壮大。 第43章 面授机宜 洪泽湖水贼一共三千余人,附近渔民善水者依附者统共上万,这么庞大的力量,必须要牢牢的捏在自己手中才放心,不然再来一个王涛,或者是王涛的心腹之人在内部搞分裂,那就麻烦了。 这项工作很繁琐,王欢等人几乎花了一个通宵,才算基本上理清,凡是靠不住的人,统统被他清理了出去,水贼的人数,降低到了一千人出头,比起原来的规模,大大缩减了不少。 人虽然少了,却精干了许多,剩下来的人,基本上都是祖家兄弟的铁杆,忠诚度没有话说,用起来绝对的放心。同时,人少对于军饷的开支,也很有好处。 王欢在忙碌,李廷玉也没闲着,他抓紧时间,趁着夜色,带着白杆兵们将漕船上的银箱搬上了岛,稳妥的藏在岛西面的一个山洞中,这些钱财都是今后马全的根本,起家的本钱。 等到岛上鸡鸣声起,晨光初现的时候,事情终于忙到了一个尽头,遣散的人都被用小船送走,留下的人也各自归营,李廷玉毫不客气的带着白杆兵们去睡觉了,他们在岛上停留的时间最多只能一天,不好好休息,怎么赶路? 王欢就很悲催了,他红着眼睛,带着同样红着眼睛的祖边和马全,来到了祖天赐的病床前。 不得不说,这个时代的人身体简直跟铁打的一般,身受严重的贯通伤,换成现代人早就嗝屁了,祖天赐在止血包扎之后,再被连夜抓来的郎中开了几服药灌下去,这时候居然悠悠醒了过来。 祖天赐躺在床上,上半身被绷带仔细包裹着,虚弱的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面无血色。王欢等三人围坐在他的床前,祖边正低声的说着话。 “事情就是如此这般,大哥,我已经带着弟兄们降了李大人,今后,我们就是大明川中秦总兵帐下兵马了。”祖边将祖天赐昏迷后的所有经过,细细的向他说了一遍。 祖天赐轻轻叹一口气,半睁着的两眼缓缓闭上,脸色越发惨白起来,良久,才慢慢睁开道:“也罢,受了明廷招安,总比被清狗夺了清白要好,湖上众兄弟也有了依靠,只是我等本是戴罪之躯,朝廷会赦免我们吗?” 祖边不说话,偷眼看向王欢。 王欢和马全对视一眼,马全立刻低头沉首,意思很明确:这里你最大,你来说吧。 王欢努力把布满血丝的双眼张大,强打精神道:“这个你不必担心,如今朝廷偏安东南,天下纷乱,谁还顾得上你曾经的脱逃?何况江北四大镇,那一个不是在战场上脱逃过的?他们还不是照样封官加爵。” 祖天赐摇头道:“话虽如此,但祖家乃世代军户,重的就是一个名声,我兄弟对不起朝廷,就算受了招安,也不敢再入行伍。” 场面顿时沉静下来,祖边和马全都低头不语,王欢看了看这些人,心头恍然大悟,这时代的人最重名声,读书人如此,草莽军汉同样如此,当然,不知廉耻的人更多,可是对于祖家兄弟这样的磊落汉子,礼节大义比自己的命都重要,他认定了自己有不对之处,十头牛也别想拉回来。 “哈哈哈!”王欢却大笑起来。 祖边和马全同时一惊,一齐抬头看了过来,连病床上的祖天赐,也有些惊讶的把两眼睁得大了些,不悦的问道:“王大人可是嘲讽祖天赐恬不知耻,都受了招安还如此矫揉造作?” 王欢伸手揉揉眼睛,笑道:“哪里哪里,你误会了,我之所以发笑,乃是因为你所谓的事情,不过是一道赦书而已,有何难哉?” 室中两个坐着的,一个躺着的,听了都是一愣,马全立刻急了,忙道:“参议,那可是赦书啊,可得皇上才能下的!” 他生怕王欢出声低贱,不知道赦书的来历,信口开河,闹出笑话就不美了。却不知王欢熟读历史,知道南明政权为了笼络秦良玉,在她七十高龄的时候还封为柱国、诰命,并千里迢迢的赏赐空白赦书一百道,任她自行任命官员,只要到了川中,向秦良玉讨上一道,不就完事了吗? 当然了,南明地窄人少,什么都缺,不缺的就是赦书,到了末期,赦书更是像废纸一样滥发,反正sc早已不在手中多时,给几道赦书与秦良玉,任命多少官儿随她的意,反正又不由南明发饷银,以此保住秦良玉依然效忠南明朝廷,稳住川中一方领地,那就赚大发了。 所以王欢丝毫不以为然,随意朝马全做了一个“我自有主张”的手势,拍着胸脯保证道:“此事包在我身上,朝廷对我总兵大人最为倚重,待李大人回到sc必定能办到。如果要不来赦免你兄弟二人的赦命,我这参议就不当了,回庙里接着当我的小和尚去。” 祖天赐和祖边见他面容严肃,说出的话掷地有声,不像随意糊弄的样子,加上白杆兵的声望和背后李廷玉的威信,二人心中略微信了几分,但又一想到此刻清军大兵南下,南京说不定已经被攻破,明朝皇帝不知道逃到何处,要想得到一道赦书,就算朝廷肯给,都不知道该向何处要去,立刻又黯然起来,觉得王欢此话虽然仗义,但要实现却是千难万难。 祖天赐苦笑道:“参议大义大恩,我兄弟二人没齿难忘,只是此事需从长计议,以后再说吧。” 王欢顺势说道:“好,此事揭过,我们还有一件要事,必须现在就给各位说说。” 说着把腰板一直,神色更加严肃了几分,他在后世主持过上千人的矿务会议,自有一番大家风范,祖边等人隐隐觉得王欢的整个气势都为之一变,仿佛似堂官升帐,不由得跟着直起了身子,认真听了起来。 “我要解散洪泽湖水寇,由马全带队,拿着二位的首级,作为投名状,去向清廷请降。”王欢吸一口气,慢慢吐出,缓缓说道:“同时在清狗营中上下打点,争取在漕运衙门中谋个带兵将领的位置,作为外应。” 此语一出,如石破天惊,震得坐着的人差点跌倒,躺着的人差点坐起! 三人一齐目瞪口呆的看着王欢,祖天赐的一张白脸居然有了血色,被愤怒激得通红,而祖边的脸几乎成了黑脸,一双手捏得紧紧的几欲出水,马全则面色刷白,睁圆了双眼看着王欢,嘴巴张了张,却说不出半个字来,手悄悄的摸向了腰际刀柄,生怕祖家兄弟要暴起伤人。 王欢将几人的反应都看在眼中,却没有一点惊慌的神情,这些反应都在他的意料之中,这当儿却好整以待的把手虚按,紧接着说道:“几位休急,你兄弟二人是我军今后的重要依靠,不会伤半根汗毛,且听我仔细说来。” 第44章 棋子 王欢语速极快,嘴巴一张一合似竹筒炒豆,噼里啪啦的讲了起来:“洪泽湖地处漕运枢纽,是南粮北运、北兵南下的重要要道,如果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中,多尔衮肯定会睡不着觉的。所以,一旦能腾出手来,多铎的大军回师经过时,一定会顺手料理个干净,几位难道认为清军大兵一到,凭我们这一千多兵,上万的渔民能挡得住吗?” 王欢把手一挥,断然道:“不能!清狗虽然可恶,但绝非明军的战斗力那么低下,相反,却要强悍的多,我们与之硬拼,失败是早晚的事,白白失去无数忠勇士兵的性命,所以只能智取。而要智取,莫过于趁他兵未到,先以二位的假首级作为大礼,让以水寇身份出现的马全持之向淮安知府请降,许以重贿厚礼,眼下清廷正是用人之际,也被反清力量弄得焦头烂额,有洪泽湖水寇这种数年剿之不清的义军主动上门投降,必定会欣喜若狂,竖为典范。加上贿赂,我有十分把握能得到一个洪泽湖漕运守备的位置。” “同时,祖天赐改头换面,归隐乡里,依仗我们留下的财力资源,买田置地,成立商行,买卖贸易,招兵买马,成为富甲一方的地头蛇,如此一明一暗两着伏笔,才能在这运河之上的险要之地站稳脚跟,将这个咽喉要点牢牢的控制在我们手中,等待时机!” 一口气说到这里,王欢才停了下来,也不理三人,抓起桌上的茶壶,就着壶嘴咕咚咕咚的灌了一气。然后气定神闲的看向了在场的人。 这一席布置,马全是知道的,只是起初说要借祖家兄弟的人头时吓了一跳,弄明白是要李代桃僵后才平静下来。而祖家兄弟就没那么淡定了,计划复杂的几乎让他俩的脑袋都不够用,必须慢慢思考消化,才能明白清楚。 于是屋内王欢坐在凳子上,耐心的看着另外两人,看着他俩张大的嘴巴慢慢合上,才微笑着问道:“如此计划,二位觉得可行否?” 祖边的双手已松开,规规矩矩的放在膝盖上,瞪着两眼发呆,他是指望不上说什么了。王欢又看着床上的那位,祖天赐脸上的潮红已经褪去,本已撑起的上半身又倒了回去,闭着眼睛喘起气来,等了好一会,才眯着眼慢慢说道:“此计凶险啊,我俩的长相很多人都见过,如何蒙混过去?” “这个简单,昨天死的人当中,找两个容貌略略相像的,然后用刀子劈上十几刀,鲜血一污,任谁也看不出来。况且清狗看重的马全带去的一千水寇,只要洪泽湖从此太平无事,那管这点小事。”王欢道。 祖天赐瞄一眼马全,沉声道:“可清狗反复无常,如果马大人带人投降,反而被清狗翻脸杀害,或者调往他处,又待如何?” “清狗不敢,眼下四方未定,正是收揽人心之时,如果杀了主动投降的人,以后谁还敢信鞑子的话?反正都是死,大家不和清狗死拼到底才怪。而且清狗正以假仁假义收买人心,别说大明旧臣,就是那些李自成大顺政权里的官员,他们也欢迎得很,只要投降,都赏与要职。”王欢冷静分析道:“至于调往别处,那是有可能的,所以才需要送份厚礼重贿,清狗和明官一样,都是贪财之徒,只要金银分量够,别说守备,当个漕运游击都有可能。” 马全应声说道:“这个我有门道,现在的清廷淮安总兵,正是许定国,此人原是大明hn睢州总兵,乃贪财重利之徒,他也从未见过我,如果我以原大明官军逃兵身份去见他,诈称因无路可走逃入湖上当了水贼,后来见大清势大,又反正杀了贼酋,特来归顺,再送上厚礼,必能达到目的。” 王欢喜道:“如此大善,万事可期也!” 祖天赐皱眉思索,想了半天,脸上表情阴晴不定,显然非常矛盾,顾虑重重。 王欢是个妙人,最是擅长察言观色,此刻观祖天赐犹豫不决,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开导道:“祖天赐,我知道洪泽湖你经营多年,这么突然就放弃掉,是有些可惜,但大丈夫当胸怀天下,岂能只着眼于一隅一地,失去的,我们今后会将它夺回来,但是如果鼠目寸光,守着坛坛罐罐不放,只能当个守财奴,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大明朝就是个例子,如果当初崇祯帝不是被那帮臣子蛊惑,守着bj不走,怎么会弄得如今这个下场!” 这几句话说得祖天赐心中一震,猛然抬起头来,脑子里如醍醐灌顶,什么都明白了,眉头一展,深深的看向王欢道:“参议大人,你如此处心积虑的定下这个计划,不计钱财的布下我们这些棋子,到底在谋划什么?李廷玉大人要回sc距离此处千山万水,又有什么用处?” 王欢站起身来,在室中走了两步,站住脚恨声道:“为了什么?为了汉家江山!为了这华夏神州不至于陷入万劫不复的地步,为了我们的后代不受那列强欺凌,不再有东亚病夫的招牌挂在我们的脖子上,你们懂吗?” 这回三人一齐懵逼了,千百年后的事,他们哪里懂? 王欢眼珠一转,觉得要换一种这时代的人比较容易接受的说法,于是他把手掌在桌上一拍,怒道:“别看现在鞑子花言巧语,不改服剃发,我敢断言,再过一个月,多尔衮就会下令留发不留头,到时候祖宗的脸都要给丢尽,我们又有何面目去见地下的列祖列宗?” 这回三人一下就怒了,一齐叫道:“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王欢如一个传销头子,循循善诱道:“清狗的人就那么多,靠什么来统治人数比他们多上百倍的汉人?只能靠这种奴化方式,剃了我们的头发,谁还敢反抗他们!” “好!王参议,不管你以后打算怎么办,我听你的!留在这里,为你守着这千里碧波,等着你带领大军打回来的那一天!”祖天赐咬着牙,挣扎着撑起半个身子,王欢赶紧抢前一步扶住他,祖天赐抓着他的手,边喘气边说道:“我祖天赐拼着这残躯,当一回大人的棋子!” 王欢心中乐得几乎要跳了起来,有祖天赐这等悍将助手,将来的计划又平添了一份助力,这实在是太好了。 一边的祖边见两人说得热火朝天,忍不住了,吃吃的指着自己的鼻子闷声道:“参议大人,你说了半天,好像没说我,这里边没我什么事儿吗?” 王欢正在兴头上,闻声笑道:“怎么会?祖边,我记得你兄弟二人好像是辽东关宁铁骑的将官,对不对?” 祖边一听,有些得意了,粗声道:“是,我大哥还是军中军官,想当年在吴三桂帐下,我兄弟二人可杀了不少建州鞑子,他的狼牙棒,我的鬼头刀,胯下骏马,在辽东千里雪原中可威风得紧啊。” 王欢笑容更加浓厚了,口水都差点滴了下来:“那就更好了!你大哥伤重得休养,而且另有重任,就留在这里,你跟我走!” 第45章 和尚换装 五月的江南,天色亮的很早,时辰还在卯时初刻的时候,天边水天线处,就已浮现了一抹鱼肚白,借着这微弱的晨光,穆敦岛上人声鼎沸,无数人在忙碌奔走,身着黑色衣服的水寇们如蚂蚁搬家一样,将藏在山洞中的银箱里的金银器皿,换成麻袋装运,然后搬上一艘艘小船,装满一艘,就开走一艘,划向湖中,在晨雾中消失不见。 “这样运安全吗?那可是钱那,来之不易,丢了就太可惜了。”李廷玉像是有人在挖他的心头肉,站在岸边皱着眉头苦着脸看着这一幕,声音打着颤问道。 “李大人放心,这些人都是跟着我多年的兄弟了,做事稳妥,不会有什么闪失。”祖边站在他的身侧,自信的回答道:“王参议交待过,他们会把船划到我们在湖边的另一个隐秘地点,用大火炉将金银融了,化为金锭银锭,由马全大人和我大哥妥为保管。等风声稍过,就可以拿出去花了。” 李廷玉嘴角抽了抽,心里更加痛了,这么大数额的财宝,如果运回川中,不知可为百姓谋多少福祉,养多少兵马啊,王欢这个败家子,眉头都不皱一下就全扔到这里,真的值得吗? 不过既然他深知王欢说得有理,带着这些金银上路等于给自己套上了一个催命符,根本不可能活着回到sc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道理他是懂的,况且马全要留在这里,也离不开这笔横财,所以肉痛归肉痛,该怎么做,李廷玉心里有数。 “唉,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银子,手都没捂热乎呢,这就过手了。”李廷玉无限可惜的嘀咕着,看着来往穿梭的小船,无奈的叹口气。 “啊?大人你说什么?”祖边没听清楚,以为李廷玉在对自己说什么,连忙发问道。 “没什么,王参议叫你准备的事儿准备好没有?”李廷玉没好气的说道。 祖边忙道:“早已准备妥当,那二十艘漕船已经满载,盖上苫布,等我们一走,就由原本的船工驾船北上,有我们的人在船上看着,那些船工不敢乱跑。” 李廷玉点点头:“等银箱搬完,我们立刻就走,这穆敦岛已经呆了两天了,再不走,清狗随时可能找到这里,你再去催催小的们,让他们加快动作,在辰时之前一定要搬完。” 祖边答应一声,走了开去,扯着嗓门叫嚷着催促起来。 一千多人的搬运很有成效,在李廷玉限定的时间之前,堆在山洞中的大大小小上百个巨大的银箱被搬了个空,所有的财物都被分散到无数的小船上,一趟又一趟的消失在湖上,硕大的山洞,只剩下一个个空空如也的木箱散乱的堆在地上。 站在洞口,王欢抹抹头上的汗水,长吁了一口气,肃容对马全道:“马大人,今后的路,就靠你了,李大人给你留下的亲兵只有一百人,人很少,你压力很大啊。” 马全一张脸上同样汗珠密布,沉稳的应道:“参议放心,祖天赐其人可信,有他在这里镇场面,标下一定能不负大人和参议所托,在这南直隶腹心之地,经营出一番气候,为大人将来南下东进打下基础!” 顿一顿,马全又笑道:“再不济,至少也能凭借参议留下的这俩百万两金银,背靠江南繁华之地,南北买卖,当个富可敌国的财主,为大人做下一个大大的聚宝盆,就像当年的沈万三资助大明太祖一样,给大军资助军费。” 王欢听了也微微一笑,他深知,马全是有这个能耐的,从他当军需官能够在断绝军粮供应后让五百白杆兵硬挺过十余天的本事,就知道此人是个精于计算,心思活络之人,这样的人才,除了打仗,从商绝对也是一把好手。 “不过马大人,留在此地,绝不像话里说的那么轻松,满清旗人不是那么好骗的,你既要取得他们的信任,又要暗中保护祖天赐的活动,一定要处处小心,一切都要以保全自身为重,如果实在事不可为,千万要及时抽身离开,不要在意那些钱财,留得有用之身,比什么都强,切记切记!”王欢想了想,又细细嘱咐道。 “参议放心,马全从军之前,也曾行过商,走过万里路,省得轻重缓急。”马全知道王欢这番叮嘱,是真心关心自己,心里感激,连忙微微躬身应道,在他眼里,面前的王欢已经不再是个小和尚,早已把他当做真正的军师来看待了,心中非常尊重。 此时走过来一个亲兵,手上捧着一套衣服,马全见了,再看一看外面的天色,连忙说道:“参议,天已经大亮,这东西也搬完了,外面的船已备好,随时能出发。李大人他们已经换上了便服,你这身僧袍,是不是也该换一换?” 王欢此时身上,还穿着在扬州时的那一套破烂大僧袍,已经灰扑扑的脏的不像个样子,此刻经马全一说,立刻脱了下来,换上新衣。 换衣完毕,二人走出山洞,来到岛上的码头上,李廷玉等人早已在此处等待,四百白杆兵也列队在侧,湖边则停着数十艘大船,船身水位很低,看上去装载了不少货物,被苫布严密的包裹着。 李廷玉穿着一身棉布长衫,头戴布巾,脚踩千层底万里靴,一块不青不白的劣质玉佩悬挂在腰间,一副标准的饱经风霜的小商人打扮,李严和几个千总军官也是同样的装扮,而其他的军士,都着短打,有的装扮成水手,有的打扮成力夫,也有的拿着梭镖长棍,作乡勇装扮,全都换了装。连陈二狗和许狗蛋等小和尚,也顶着个光头换上了一套麻布衣服,混在人群之中。 王欢看看自己,再看看其他人,忍不住恼火道:“这是谁给我准备的衣服?为什么和他们的不一样?” 马全连忙道:“是标下准备的,因参议身材不高,合适的麻布衣服就那么几套,都给参议一起的小和尚们穿了,就剩这一套了,标下想,反正参议文采出众,穿上这套一副正好般配,就给参议换上了。” 王欢无奈的张张嘴,想让马全再去找一套,想了想,又闭上嘴巴,摇摇头,只得弹弹自己身上穿着的交领长衫,迈步向码头走了过去。 李廷玉等人正在交谈,初时并未发现王欢过来,等他走近,才突然发现了一个衣着和自己这般普通商人、劳作下人迥异的人钻了进来,定睛一看,这人居然是王欢。 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这的确是很引人注目,一个秀才文士打扮的角色,在一群商贾力夫当中,没法不醒目。 偏偏这个秀才还是个光头。 第46章 声东击西 众人一阵侧目,看得王欢身上很不自在,忍不住对马全叫道:“我不穿这一身了,赶快再去找找其他衣服,不然弄得我格格不入,这一路怎么蒙混过关?” “我们这次乔装的是布商,一群从川中到江南运蜀锦到江南后购买松江棉布回去的商人,里面有一个秀才账房,也是很合理的吧。” 李廷玉笑吟吟的看着王欢,瞧见王欢一张脸洗的干干净净之后眉目俊朗,配上一身交领长服风度翩翩,心想如果等这小和尚的头发长出来,倒不失真有文人秀士的风采。 “是啊,参议。”李严附和道:“李大人说得有理,就这么着吧,有个秀才打扮的人在船上,碰上河上水关检查路引,也方便与那些小官打交道。” 这话说得有些道理,明末的河道巡检,虽然都是武人充任,但重文抑武之风却是历朝之最,从九品巡检是不入流的小官,更是随时被那些读圣贤书的文人看成鹰犬走狗,见了一个小小的庠生都得客客气气的说话,更不用说有功名的秀才了。 王欢一听,也没了脾气,只得顶着个光头,站到人群中去,还好有一群同样光头的麻衣和尚作伴,倒也不那么奇怪了。 几个水寇抬着一个担架,也来到码头上,祖天赐惨白着一张脸躺在上面,额头上搭着一张凉水打湿了的毛巾,正昏昏沉沉的陷入昏迷当中,他的伤情出现了发炎高烧的反复,整个人如火一样烫,处于危险期,唯有挺过了这几天,烧一退才算稳定下来。一个背着药箱抖抖索索的白胡子郎中跟在后面,这是昨晚上祖边带人抓回来的,负责照顾祖天赐。 目送祖天赐的担架上了一条大点的船,在一串小船的簇拥下慢慢离岸而去,祖边从怀里掏出一叠纸来,递给李廷玉。 “大人,这是hz县衙门开出的路引,全是空白盖印的真货,只要填上我们要去的地方,任何水关都会放行。” 李廷玉接过路引,随手翻了翻,就给了王欢,喜道:“好啊,有了这东西,我们一路上就不用愁了。” 王欢连忙把这宝贝收入怀中衣袋里,奇道:“这些东西你怎么得来的?” 祖边笑道:“参议忘了,我等也是在这湖上讨生活多年的半个土著,与这沿湖州县官府打了多少次交道,那些州官县令为了让我们不去他们的管辖内惹事生非,以免影响功课考量,或多或少通过中间人和我们有过交易,甚至有贰佐官黑心的,主动通报有钱的客商行踪,和我们分成抢掠所得。既然大家都有了交情,很多事情就好办了。这路引,就是其中的一项。” 李廷玉和王欢听了,不由对视一眼,同时心生感慨:这大明真是烂到底了,竟然有这样的官府,所谓官匪一家,莫过于此了。 不过李廷玉对明朝官场早已不抱希望,一心只想着回乡,王欢来自后世,对晚明的腐败程度清楚得很,所以听了祖边的话,感慨一下之后,也没有丝毫介怀,反而认为有些理所当然。 此刻岛上基本上已经搬空,除了送行的马全等少数人之外,穆敦岛上连活物都没有了,众人与马全依依惜别,李廷玉和王欢又再次交代了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项外,改头换面的四百人一齐上了停靠在岸边的三十几艘大船。 大船是水贼的船,与漕船不同,这是民间河上运输货物的白帆船,船身较窄小,船舱也小一些,跟官船没法比,每艘船都满载松江棉布,这些布都是祖边从水贼仓库里搬来的,全是抢劫所得,用来当做掩饰身份的货物很恰当。 船工水手解开缆绳,撑起长蒿,船只缓缓离岸,飘向了湖中,湖面风急,斜挂的白帆立刻张张鼓起,沉重的船身似轻舟泛波,飞一般的向旭日初升的洪泽湖上驶去。 当船队变成一个个黑点,慢慢消失在视野中后,马全转头过来,对码头另一边翘首以待的二十艘漕船上的水贼们狠狠挥了下手,立刻有水贼看在眼里,高声喊道:“马头领下令了,快开船!” 漕船上的船工慌忙动手,张帆起锚,撑船离岸,只不过那长蒿撑在水里,撑蒿的人却要吃力得多,似乎船上装载的东西,比王欢等人船上装载的布匹要重得多,绵竹制的长蒿,韧性极好,几乎被撑得弯曲成一张弓,船头才慢慢移动,飘了出去。 船头的水贼****着上身,露出一身花花绿绿的纹身,凶神恶煞的对船工们吼道:“一直朝北开,入运河去,别跟老子耍花样,否则老子剁了你!” 船工们心惊胆战,唯唯诺诺的连声应承着,丝毫不敢违抗,水贼们插在腰间的尖刀就那么明晃晃的刺着眼睛,对这些老实本分的船工来说,威慑力十足。 马全望望王欢等人的船队已经消失不见的西边,再看看漕船队吃力航向的北边,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两队丝毫无关的船队,脸上浮现出佩服的表情,嘀咕道:“参议妙招啊,这么一来,清狗们想要追上大人,可是难上加难了。” 站了一会,待漕船队也缓缓远去,马全才将手再一挥,带着剩下的十几个人,跳上码头上最后余下的几只小船,朝着祖天赐等人所去的方向,飞快的划行而去。 片刻之后,原本喧嚣的穆敦岛,归于一片宁静,岛上风吹草低,除了有水鸟鸣叫之外,再无声息,仿佛这两天来在这座岛上发生的种种事情,都是一阵海市蜃楼般的幻觉。 正白旗随甲苏勒,此时正骑马奔驰在淮安通往运河的官道上,身上的甲胄已经满是尘土,头上的铁盔也被取下,挂在马鞍后面,露出一张刀刻斧削般的面容来,泛着青光的额头眉头深皱,满脸疲惫,一双眼睛血丝密布,看上去似乎一夜未眠,不过饶是如此,他的目光却是冰冷异常,整个表情寒意似水,要吃人般透着一股子愤怒,一鞭又一鞭的抽打着胯下马匹。 大清淮安总兵许定国策马跟在后面,同样不顾坐骑生死的死命打马,唯恐落后苏勒半步。二人身后,一道长长的烟尘扬起,无数的骑兵紧随在后,放眼望去,竟然充斥了整个官道。 许定国心中是又怕又怒,前面的这个随甲,论身份根本不值一提,不过是一个随甲而已,上不得台面,可偏偏竟然有豫王爷的王令,奉命追杀在淮安地界上杀人夺财的一伙明朝叛军,那王令写得很清楚,沿途汉军皆听其指挥调动,自总兵以下如有违抗,可先杀后报。 这就要了命了,许定国纵然心中不满,也只得跟着苏勒追,而且这事情发生在淮安地面上,他许定国脱不了干系,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被盛怒的满洲人当作替罪羊治罪。许定国本是明末农民军的头领,因贪图富贵才受了明朝招安,后来又见清军势大,设计杀了南明江北四镇之一的高杰,再次反水投降了清朝,好不容易才保住了家财富贵,如果因这事儿倒了,那就太不值得了。 第47章 许定国的烦恼 许定国人在马上,心却还在淮安城中,奔在前头的苏勒来到城里时,他正在与漕运衙门一墙之隔的总兵衙门后院里喝茶听戏。那一个从南京逃难来的戏班子,生旦净末丑样样精通,特别是那花旦,那身段儿,可真叫一个赞,在台上扭来扭去扭得人心里直发痒,自己正在琢磨今晚上是不是把这妞儿弄上床去,苏勒就来了。 这败兴家伙先是去了漕运衙门,本来是要调漕运兵丁入洪泽湖,没自己什么事儿,但是漕运衙门那帮孙子一听要到湖上胆就怂了,唯恐碰上水贼,情急之下胡言乱语,把湖上水贼夸张得如同天兵天将一般,还把漕运巡视李万才奉豫王爷命带二十艘漕船入湖准备北上运河的事情抖了出来,苏勒一听就明白,那是明朝叛军假冒王令干出来的,图海已经在虎啸谷身首异处,哪里钻出来的又一个图海?分明假货。李万才多半是被赚进湖中,凶多吉少。 这么一来情况就不同了,李廷玉那伙叛军乔装假冒用漕船北上是要做什么?沿运hb上,就是sd那里紧靠hb动动腿就到了中原腹心京浦北直隶,他们想干什么?sd普乱初定,人心不稳,沿海一带至今仍有明朝势力存在,那两百万两金银,用来招兵买马拉起一支上万人的队伍在这年头是顷刻间的事,虽然黄河以北满清有重兵囤积,一两万仓促招来的人马闹不出什么大事,但一旦惊动了摄政王,那可就是大罪了。一想到这里苏勒背上冷汗就下来了,扭头就几步来到隔壁淮安总兵衙门,不等亲兵通报就闯了进去,许定国脚上鞋都没穿好,听到消息匆忙来到客厅见礼,被苏勒劈头一顿臭骂,叽里呱啦的将整件事儿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许定国顿时也慌了,连忙披挂上马,点起一千多人就跟着苏勒朝运河上追来了。 这时候许定国瞧着前面苏勒的背影,心头不住口的大骂:“这伙驴日的,自己差事干的不利落,还把老子拉下水,如果你个憨包不是个满人,老子一定上奏朝廷,弹劾掉你的脑袋!” 又记起家中后院里的花旦,今夜青灯孤枕,更是生气,一路走一路骂,如果话语有杀伤力,苏勒早已被许定国骂死了。 而苏勒此时,更是悔恨交加,两天前自洪泽湖边退回后,兵分两路,一路到淮安城中,一路回虎啸谷里,而他则直接奔回了豫亲王多铎军中,一路追到了南京城外,才找到豫亲王行营,将辎重营突发变故的消息面禀多铎,多铎那满面的怒气和杀人般的眼神,至今让他一想起来就不寒而栗,幸好多铎瞪了他半响后,没有大发雷霆,而是下了一道王令,要他戴罪立功,率沿途州县汉军,追回财物,屠尽叛军。 苏勒屁滚尿流的接过命令,连夜又跑到淮安,这路上一来二去,差不多耽搁了两天时间,到了淮安一看,那几个先到两天的把总,却昏昏然只是带着湖上几处水关巡检在岸边慢腾腾的搜查,两天过去了,连淮安境内的湖面都没有搜遍。 苏勒没有客气,赏了办事不力的几人一顿鞭子,然后在漕运衙门和总兵衙门串了个门,得了李万才在三天前入湖的情报,带着许定国就冲运河水关来了。 运河淮安水关就建在离城四十里的河道上,两艘泵船立在河心,上有望楼,两岸设有码头,南来北往的船只必须一一在码头上靠岸登记,待巡河兵丁抽检之后,才能离开,是京杭运河上的一道重要关卡。 巡检快船在河面上来往穿梭,发现可疑船只,可以直接上船检查。河道两侧,排列了密密麻麻的数十艘过关船只,等待巡检检查,好取得过关凭条,才能离去。 苏勒等人大队人马来到的时候,就看到这么一番光景。 许定国不敢怠慢,连忙唤过水关上的巡检官,询问这两日是否有可疑的船只过关。 巡检官纳闷了:“可疑船只?大人,没有可疑船只,每艘船我们都搜查过了,没有发现可疑的地方。” 苏勒看了看河上,却见一队漕船正在排队过关,巡河兵丁并没有让这队船靠岸,反而摆开巡河船,放它们直接过去。于是马鞭一指,板着脸问道:“那一队船为什么不检查?” 巡检官连忙循声望去,看了之后恭敬回答道:“大人,那是运粮的漕船,都是官船,船头上有漕运衙门的旗帜,为了不耽误良米上京的时辰,按例是不需要检查的。” “查!现在必须查!”苏勒吼道:“每一艘船都要查,马上去!” 巡检打了个激灵,被他语气中的杀气震得抖了一抖,忙答应道:“是,是,马上去查!” 急忙转身吆喝着兵丁们,召快船去拦截。 “慢!让手下去查,你等等。”苏勒眼光一寒,回身对许定国道:“李万才李巡视调走的,一共有多少艘漕船?” 李万才调船入湖,许定国是听苏勒说过的,忙答道:“标下听说,是二十艘。” 苏勒又向巡视官问道:“如今非秋收季节,每日漕船北运,应该都有定量,你可知道定数是多少?可有不在定数之内的船只经过?” 巡视官道:“下官知道,现在是五月,上调的都是库粮,每日北行的漕船都有定量,基本上每天都有四十艘经过,一般在午时和申时,只有今日,有二十艘漕船一大早就过关,不在定数以内。” 此话一出,苏勒和许定国的脸“刷”的一下,全都白了,二人几乎同时跳起,抓住巡视官的衣襟,一齐厉声喝道:“是什么时候过的?快说!” “是,是,是辰时三刻,当时我还奇怪,怎么这么早就运粮了。”巡检官结结巴巴、神色惶恐的答道。 苏勒咬牙切齿,一把将巡视官丢在地下,从牙缝里吐出一个字:“追!”转身就跳上马去。 许定国连忙跟上,一边打马,一边对苏勒叫道:“苏大人勿惊,辰时过去还不到两个时辰,漕船不快,我们追的上!” 话还没落音,苏勒的马已经跑出去好远,只在烟尘中露出一个马屁股,许定国无奈,只得带着身后的骑兵,一溜烟的追了上去。 惊魂未定的河道巡视看着大队骑兵轰然离去,揉着自己的脖子暗暗打定主意,这巡视官儿油水虽然很多,却是不能再干下去了,天下已经换了新主,满洲人的规矩和以前比起来大不一样,稍微有点不对就抹脖子,风险太大了。 第48章 跗骨之蛆 淮安境内的京杭运河,宽窄不一,随地势而不定,宽处有十丈出头,窄处仅不足五丈,但即使是最狭窄处,容两船并行都绰绰有余。 一队千余人的骑兵,在运河一侧轰然疾行,道路上的行人车辆纷纷闻声侧目,避之不及,如今正处战时,这样的情形倒不少见,过往人们只是在道边漠然垂首下跪,偶尔抬头偷偷看一眼留着辫子的兵丁们,发现他们急匆匆的一边往前赶路,一边不住的朝运河上望去。 苏勒等人已经在岸边疾行了小半个时辰,五月的江南水岸,花开草深,绿意盎然,阡栢纵横,到处一派鸟语花香的风景,这队大兵却对这一切熟视无睹,只顾急吼吼的赶路,那河上的船只,每一艘都纳入他们的眼中,瞧了又瞧,可惜没有一艘是他们要找的船。 越往前走,苏勒和许定国的心中就越凉,情绪就越焦急,这都跑出去几十里地了,看看地界,往前都要快要到sd了,却还没有看到那二十艘漕船的影子,这河上的船,总不能就这么没了吧? 苏勒心中一直在祈祷,祈祷那帮降军千万别脑子一转,又在某个隐秘的河道,偷偷把船凿沉,将金银弄上大车改走旱路,南直隶之大,随便往哪个山沟沟里一藏,自己上哪儿找去? 正想着,却听到有眼尖的斥候骑兵在前面大声叫喊起来:“那河上的船只,快快靠岸!” 二人脑子一热,连忙朝河上望去,却见河心里,有一队大船正缓缓随波而动,不急不慢,似乎船上载重很大,吃水很深,即使船帆已然鼓得满满,也走不了多快。 许定国先观船身,船只肥大,比民船宽大得多,是漕船无疑,心里就有些激动起来,再一数数量,整整二十艘,一个不多一个不少,顿时人就从马上站了起来,高声冲苏勒叫道:“苏大人,正是这队船,就是这队船!” 兴奋之下,连声音都走了样,苏勒早已听见,这时候拍马纵到河边,如果不是马儿嘶叫不肯下水,他怕是已经跳下河去了。 “靠岸靠岸!船上人的听见没?快快靠岸,不然我们就放箭了!”许定国扯着嗓子吼道。 一千多人马顿时拥挤在河边,一边高声叫喊一边张弓摘箭,作势要射。 漕船不为所动,仍然缓缓向前移动,船上有人朝岸边张望,却似乎不怎么在意,船舱中钻出几个魁梧大汉,身上花花绿绿的纹着满身的花纹,冲岸边也喊了一句话,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这里河道很宽,恰巧是这段运河上最为宽阔的地方,河心的船离岸边有四五丈远,但苏勒和许定国就站在岸边,听得一清二楚,那船上的人喊得是:“我的儿,有本事就来啊!” 两人身贵权重,也是战场上杀出来的铁血将领,何时受过这种屈辱,而且是被几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无名小卒羞辱,脸色瞬间就变了,苏勒话也不说,直接把挂在马鞍上的弓箭取下就射,许定国稍稍稳重,沉着脸把手一招,嘴里吼道:“放箭!” 这一千多兵,都是他的能战之兵,人人都能弯弓搭箭,他的命令一下,立刻箭如飞蝗,密密麻麻的一片黑色箭雨朝河上笼罩而去。 船上的人却笑声不停,不待箭雨落下,一个个翻身入水,跳入河中去了,水面上激起一个又一个小漩涡,河水深深,入水之后连人影都看不见。 只听“邦邦”的响声不绝,如雨打芭蕉,数百支狼牙箭尽数射到船身上,连人毛都没有沾着一根。苏勒恨着脸,一箭又一箭的拉满长弓,朝着纹身汉子落水的地方射去,他的力量可开碑裂石,一张硬弓拉得如同满月,射出的箭也快似闪电,但水势沉沉,再有力的箭,入水之后也会力滞,根本没有什么用。 射了两轮,木质漕船已经有如刺猬,插满了羽箭,船上已经看不到一个人影,苏勒这才泄了愤,停了下来,对许定国道:“派会水的人下去,把船靠岸。” 许定国一声令下,有数十个会水的兵士立刻脱了衣甲,只着短衣兜裤,纷纷杂杂的跳下去水,朝漕船游去。 运河不宽,水却很深,离岸两步就有两人深度,下水的兵只留一个头在水面上,舀着水埋头游,游出去不到两丈远,最前面的几人就一声惊呼,头一下沉入水中,整个人就不见了,稍息,一股血水从原处冒起,弥漫在水面上,一具没有生命的尸体紧跟着在血泊中浮了起来,脖子上老大一道血口子。 后面的人看到这一幕,吓得面无人色,一定是漕船上跳下去的水鬼在水里杀人夺命,许定国军中的这些会水之人,只不过能游泳而已,要比起在水里持刀搏命,他们还差洪泽湖上的水贼几条街呢。于是发一声喊,众人又齐齐掉头朝岸上游了回去。 许定国摸摸自己的脖子,怔了一怔,旋即又怒吼道:“放箭,放箭!朝水里放箭,射死水里的人!” 这次不用他说,所有的兵都看到了,漕船上的人没有跑,他们躲在水底,等着人下去抹脖子呢,又一次箭如雨下,“啵啵”的入水声不绝于耳,溅起无数水浪。 射了一阵,铁青着脸的苏勒大喊一声道:“停!” 许定国心有余悸的看看河中,河水如墨,箭一停,水面又恢复宁静如初,连半点血花都没有浮起,显然这一场密集的箭雨,连水底下的人皮都没碰着。 苏勒指着河道上游数十丈远的对岸沉声道:“他们在那里。” 许定国等人循着苏勒的手看去,只见有四五十人已经水淋淋的从河里爬起,一边笑骂着,一边脚底抹油,一溜烟的跑进岸边树林里不见了。 “叫人带两百人从上游找路过河,一定要把这伙贼子赶尽杀绝,不然就别回来了!”苏勒冷冷的说道。 立刻有千总应声答应,分出两百骑兵,朝上游去了。 许定国只觉得心烦意乱,水面上自己手下的浮尸还在那飘着呢,杀人的对手却眼睁睁的从自己手上跑了,偏偏还无奈何,这种感觉,除了当初和满清旗兵对阵时有过外,还从没遇到过。 “再叫人下水,把船靠过来!”苏勒俊朗的脸上慢慢恢复了一点人色,冷静下来之后,立刻再次发号施令。 刚刚从水里死里逃生游回来的兵丁们面面相觑,抖抖索索的不敢再下去,直到许定国把刀抽出来亮了一亮,剩下的脱了衣服的兵才壮着胆子,再次向停在河心的漕船游去。 第49章 苏勒的应对 游泳的士兵们游得慢慢腾腾,谁也不想游到前头,刚刚游得最快的几个人尸体还在那儿飘着呢,谁知道前面水底下还有没有水鬼,万一还有没走的,正等着哥几个下去抹脖子呢。 许定国看得额头冒青筋,高声怒骂起来,河里的士兵们才勉强壮着胆子,稍稍加快点速度,不过还是很慢。不到十丈远的水面,愣是被游出了好长一段时间,估摸着往上游去的骑兵都找着桥了,打头的一个把总才摸到了船帮子,他小心翼翼的爬上船,抽刀四顾,在船上走了一遍,才放心的冲岸上喊道:“船上没有人,都跑了。” 河里的士兵纷纷爬上船去,逐一搜查,发现每一艘船都空无一人,那伙贼人的确都跑光了,一个也没留下。士兵们撑起长蒿,将船只慢慢向岸边靠了过来。 “苏勒大人,看来贼子们畏惧大清兵威,丢下船上货物跑了。”许定国看着河上缓缓向岸边靠近的漕船,一颗心在胸中定了下来,表情轻松的向苏勒喜道:“苏勒大人将货物完璧归赵,可喜可贺啊。” 苏勒鼻子中闷哼一声,不置可否的摇摇头,不发一言。 许定国讨个没趣,想与这位官职不高、地位却莫名显赫的年轻建州军官套套交情的话头一下被无情的掐断,满脸尴尬,却又不知道为什么苏勒对自己这么冷谈,只得闷闷的扭头看着手下将船只靠岸,闭上嘴巴。 其实苏勒心中正忐忑不安,那伙水贼走的时候哪里有半分畏惧的样子,分明是大模大样大摇大摆的跑的,一点也没有把对岸的自己这一千多人放在眼里,走的时候潇洒得很,浑然不将船上压得死沉的货物放在心上,如果船上真的是装的那两百万两金银,他们会这么大刺刺的吗? 出于保密的考虑,苏勒并没有告诉许定国李廷玉那伙降军劫走的金银,只说是朝廷货物,所以许定国一见漕船夺回来就一脸轻松,而苏勒则更加惶恐不安起来。 带着满腹疑心,不待船只靠岸,苏勒就迫不及待的跳下马来,几步迈到水边,脚下一点,凌空跳起,似一只鲲鹏大鸟,飞越而过一丈余阔的水面,轻轻的落到了最近的一艘船上。 许定国跟在后面,看着苏勒露的这一手,不由得呆了一呆,忍不住暗喝一声彩,这手俊功夫,可不是能装出来的,这位大爷年纪轻轻却深得豫亲王赏识,看来靠的可不是当兔儿爷的能耐,而是真正在战场上百战军功。 许定国掂量了一下,觉得自己可能没这本事,只得老老实实的等船只稳稳当当的靠在岸边,才顺着跳板上了船头。却见苏勒已经揭开了船舱中的苫布,正看着其中的东西发愣。 往苫布底下瞄了一眼,许定国也呆了,船舱中将巨大的漕船压得几乎水漫船舷的货物,竟然是一块块七零八落乱七八糟的大石头! 这是怎么回事?清廷要从南方运石头到北方去吗?听闻bj皇城被李自成一把火烧成了瓦砾,难道要靠这些石头去重建?不能够啊,京城附近难道就没有石头了? 许定国偷眼看了一眼苏勒,只见这位大人脸上表情丰富多彩,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牙关紧咬,一双眼睛瞪得通红几欲出血,心里立刻雪亮:敢情这船上东西不对,这些石头必然不是苏勒要找的东西,真正的货物,已经被人偷梁换柱,运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这二十艘船却是人家迷惑自家的诱饵,自己和苏勒都上当了! “他们到底丢了什么东西?不告诉我,看来满人不怎么信任老子。”许定国心头一通,有些愤恨起来:“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对老子说实话,得,我也别参合了,随你们的便,你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但别想老子给你下死力气。” 许定国在一边乱想,苏勒却在短暂的惊怒之后,慢慢恢复过来,一张脸又换回了冷然的模样,将脚下一块石头泄愤般的踢下河之后,他转身对许定国沉声道:“徐总兵,请立刻调集漕运兵船,我们入洪泽湖去!” 许定国不是笨蛋,略一思考就明白过来,诱饵既然朝北走,真正的目标必然是反着去的,而洪泽湖往南,就是淮河了,反贼降军不会呆着等大军上门,一定是朝淮河去了。苏勒的命令他一听就懂,略一思索,立刻冲身边亲兵布置了命令,然后沉吟着对苏勒道:“苏大人,这调船倒是简单,入湖却有讲究,湖上水贼势大,明朝十年剿匪都无功而返,恐怕本将手下兵力不足以应对,是不是从徐州或者南京调兵配合一下?” 苏勒鄙夷的看了看许定国,许定国有些难堪的搓了搓手,忙解释道:“不是本将畏缩,实在是手下只有这两千多人,豫亲王南下带走了淮安大部分兵力,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许总兵不必担心,我不是要到湖上剿匪。”苏勒叹口气道:“只是要作出一种姿态,让那伙贼子以为我们要大举入湖,逼他们不敢在湖上久留而已。” 许定国作恍然大悟状,拍头道:“哦,原来大人是要虚实相合,明着入湖剿匪,实是守株待兔,高明啊!” 说话间,许定国一脸佩服的望着苏勒,表情神往,仿佛站在面前的不是苏勒,而是周瑜。 苏勒不为所动,仍然冷冷的说道:“那就麻烦许总兵了,湖上只要声势做足,那伙贼子必然心慌意乱,慌不择路。我这就带人马不停蹄赶往淮河沿岸,在淮河上设卡堵截,务求将他们堵在河上。” 许定国正色肃声道:“请苏大人放心,许某一定大张旗鼓,率领麾下儿郎全军出动,拼着这条性命,也要依令行事,不负大人重托!” 他语气说得凛然,话语间却没有提半点怎么做,更没说要将水贼怎么样,心里暗道:“你个小鞑子,要老子去当替死鬼,门都没有!做做声势可以,让我去跟那帮水上悍匪拼命,却是不行的。” 苏勒又道:“那批朝廷货物,价值连城,沉重异常,贼子们带着逃走,很是困难,也许他们会就地找个地方藏匿,许总兵在湖上要多多小心,只要找到那批货物,封官加爵,就是旦夕之间的事。” 许定国道:“如此,许定国定然十万分用心,这洪泽湖千里泽国,就算用桨去量,也要寸寸寻到,请苏大人放心。”心里却晒道:“好啊,又拿假话框我,想让我去死命剿匪,当我许定国这么些年白混了吗?那些叛军之所以反叛不就是为了那些货物吗?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他们怎么可能留在湖上,那些水贼可是见钱眼开杀人越货的主,真有那么值钱的东西,早就抢光光了。” 两人对话之间,说得清楚,苏勒也不多做耽搁,他心里可是急切得很,上岸之后,带着自己的几百建州骑兵,轰然绝尘而去,片刻之后,就不见了踪影。 许定国站在道边,望着消失在黄土漫天中的苏勒,“呸”的一口痰吐在地上,哼了一声,悠然上马,带着一众淮安兵马,自去漕运码头,调船上湖去了,他想得很清楚,将所有的兵船都带上湖去,在湖上武装游行几日,将水贼们恐吓一番,大家心照不宣的彼此回避,然后就交差了事。 毕竟后院里的戏班子还等着自己呢,那花旦,那身段,嘻嘻,许定国骑在马上,两眼放光,嘴角流下了哗哗的口水。 第50章 川中布商 当许定国忙着调集船只军队入洪泽湖的时候,淮河上一溜船队,正乘风破浪,昂然逆流而行。 古时逆流上行,船只是没有动力的,只能靠船老大的经验,利用风向改变船帆的朝向,借助风势驱船上行,如果风向不利,那就只能靠桨和蒿划行撑动了。 李廷玉站在船头,头上的布巾被河风吹动,凉意拂面,惬意得很,他哈哈大笑,回头叫道:“参议,你看这西北风吹得,真是天助我也,儿郎们都用不着划桨,船只就走得飞快,这是何其幸运啊。” 坐在船帮上的王欢,正捧着一本书埋头细看,听李廷玉说话,抬头笑着应道:“大人吉人天相,这老天爷都帮助咱们。” 李廷玉乐得胡子都翘了起来,感叹道:“本将一生打仗行军无数,从来都是兵行正道、以力取胜,却未想今日得了参议这个妙人,才知道还有兵行诡道、以谋致胜,如果不是王欢你这一路上智计百出,恐怕我们这几百人都已经丢到战场上化为白骨了。” 王欢笑道:“大人堂堂将军,当然讲究的是战阵威仪、凛然正气,即使用谋,也是阳谋,而王欢人小力弱,自然考虑的方式就不一样了,用点阴谋诡计,也不足为奇。” 李廷玉收敛笑容,摇头道:“非也非也,话不能这么说,兵书上说过,兵者诡道也。不应以兵多兵少、强弱论之,而应顺应时事,顺势而为,我们如今千里奔逃,深入敌境腹心,更应该小心谨慎,这跟你我身份年龄,没有关系。” 王欢起身对李廷玉拱手道:“原来大人胸怀如此豁达,小子还深恐让大人乔装易服,会不会伤了大人的廉耻自尊之心,看来是小子多虑了。” 原来王欢深知,李廷玉这样的勇将,最重羽毛,让他上阵杀敌,浴血拼命,他不会皱一点眉毛,身家性命都能不顾,却最重视自己的名声,这一路走来。让他假扮了清兵,脑袋后面粘过辫子,这回又让他装扮成明代地位低贱的商人,怨气积累之下,炸了毛就麻烦了。 李廷玉嗔目瞪了王欢一眼,晒道:“廉耻心?那值几何?参议,你别以为我李老三就是个一根筋的憨货,大丈夫能屈能伸的道理我还是懂的。何况为了救我全军上下,你这小和尚都能弃佛门不顾而还俗,我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王欢心道:“和尚?鬼才想当劳什子的和尚,我可是恋着花花世界的。” 嘴上却称赞道:“大人心胸似海,王欢自愧不如啊。” 李廷玉斜眼瞧着王欢似笑非笑,叹气道:“王欢,你胸中有智谋,胆中有勇气,还不居功自傲,实在难得,这吹牛皮拍马屁的本事,我看也不简单,如果换做太平盛世,以你所学,说不定能高上庙堂,可惜了可惜了,在乱世之间,浪费了你这个人才啊。” 王欢被他这么一说,勾起了心中哀怨,不由得暗自怨道:是啊,这怪谁呢,老子好不容易穿越一回,却来到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谁愿意一睁开眼睛就看到到处血肉横飞?天天吃糠饭喝稀粥,妈的,老子前世是不是作了什么孽,才遇到这样的坏运气? 李廷玉哪里知道他在想什么,指着沿河两岸,自顾自的继续说道:“十几年前,本将也曾到过hn那时候还是万历年间,虽然也有灾荒年月,河岸两边,却仍然船行如梭、人口稠密,你看看,这才过了多久,都破败成什么样了。” 王欢深有同感,船队在河上行了大半日,举目所见,到处都是一片荒芜景象,人迹断绝,真的是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其实古来淮河,自宋元伊始,黄河夺淮河入海以前,河上经济繁荣,是贯通东西的运输动脉,沿途州县以水运为纽带,东西往来,形成不少沿河城镇集市。但是在南宋决黄河以挡金兵以后,淮河每隔几年就闹一次水患,次次都很大,两岸百姓苦不堪言,是以自元以来,淮河流域的农民起义络绎不绝,几乎贯穿了整个封建王朝上千年的历史时期,就连明朝开国太祖皇帝朱元璋,也是两淮人氏。 而hn一省,更是淮河水患的重灾区,这十几年来,年年闹水灾,偶尔有一年不闹了,却又闹起了蝗灾,田地歉收,偏偏明朝地方官府和中枢朝廷对处于水深火热的底层百姓所遭受的苦难熟视无睹,不但不大举赈灾,反而照常加粮派饷,弄得千里沃野十室九空,流民遍地,当李自成为首的农民军自陕、晋入豫时,遇到百姓夹道欢迎、箪食壶浆的场面也就丝毫不出奇了。 李廷玉沉默了一会,黯然又道:“朝廷年年剿匪,这流贼却越剿越多,李孽还纠集百万之众打进了bj城,现在东奴又撵走了李孽,眼看就要夺了汉家江山,王欢,你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否真的如刘良佐所说,大明气数已绝,该改朝换代了?” 王欢捏着手中的书,想了一想,悠悠答道:“大人,花开自有花落,历朝历代,都有昌盛没落,要想永远屹立不倒,就得顺应天时人和,而大明立朝两百年,已经烂透了,烂空了,大人在朝为官,看得比我更加清楚透彻,那流贼疯起,撼动社稷,难道不是朝廷的原因?建奴东来,难道不是庙堂上各位大佬的罪过?以我看来,就算建奴不入关、李逆不起事,大明也早晚有今天这样的下场。” 李廷玉皱眉细听,又低头想了良久,抬头深深的看向王欢,说道:“我们此行归去,就算回到了川中,那里也是张献忠的地盘,秦总兵仅仅守着石柱弹丸之地,张献忠之所以不愿大举进攻,一则是秦总兵威名在外,二则是因石柱山高路险,土地贫瘠,没有费力得之的必要,我们就算回去,多半也是守着祖业等死,王欢,你还年轻,跟着我回去了种田太委屈你了。” 顿一顿,他面容诚恳的续道:“我观你非池中之物,靠着我这个莽夫白白空费了大好青春,而华夏之大,南有黔国公镇守yn东有潞王在杭州监国,如果将洪泽湖上的马全等人马和那两百万两金银当作见面礼,一定会换个出身,不如……” 王欢不待他说完,斩钉截铁的打断了他的话头,沉声道:“大人不必多言,王欢既然已追随大人入川,自当效死力,怎可朝秦暮楚?你将我等从扬州城里救出,自有救命之恩,王欢却不愿作那忘恩负义之徒。况且黔国公地处偏远,潞王昏庸不堪,明廷内犹自内斗不止,那样的地方,就算封候又有何用?早晚死路一条。等到了石柱,王欢自有立足之道,大人不必多虑。” 李廷玉定定的看着王欢,眼神复杂,双眸中闪烁不停,王欢则目光坚定,瞳孔里透着不容质疑的决绝,两人就这么对视着,直到李廷玉长叹一声,扭头转身。 前面,淮河的第一个水关怀远城,已经近在咫尺,关上高耸的望楼在水天线间,露出了轮廓。 第51章 淮河水关 明代巡检司,自洪武朝开始设置,捡关津要道、矿业处所、商贾辐辏之地、民族交错地方、州县交边区域、距治所遥远之地、流民往来集聚之处等地设立,巡检司不仅设于城镇,亦设于乡村;不仅设于繁华之地,亦设于荒僻之处,甚或山林深阻、或地僻人稀、或湖水广阔、或山荒湖漫。地面是否“紧要”,是设置巡检司的主要标准。巡检司有巡检一名,从九品或正九品官级不等,视巡检司的地位要紧与否而定,带领地方民壮弓手巡查地方、扼守关卡,以缉盗查私为主要职责,隶属地方官府管辖。而眼前的这座怀远巡检司,正是一座极为重要的关卡巡检。 淮河到了此处,河道聚然收窄,两岸峭壁陡立,水流湍急,又弯了一个大弯,过弯之后,河面又赫然开朗,水中礁石密布,只留有中间一条狭窄水道可通行船只,是设卡的天然之处,故而在弘治朝削减天下巡检司的时候,此处也未受到波及,仍然作为淮河水道第一关存在着。 巡检司在岸边立有望楼两座,高约十丈,天气良好时站在上面能望出去十余里地,而河中礁石上以铁链锁江,铺以趸船,真正做到了把住淮河咽喉的效果,要想从此处强冲而过,那是要比登天还难。 此时正值傍晚天色将晚,巡检关卡处却是仍然有兵丁把守,有过往的船只在岸边水寨旁停靠,等待着巡检官上船抽检,缴纳过关税费。 李廷玉站在船头,眯着眼睛遥望着远处的水关看了又看,摇头叹道:“没想到如今这天下动荡之时,怀远水关竟然还在运作,我还奢望关上的把守巡检已经溜之大吉了呢。” 王欢立在一旁,手中的书已经被他放入怀中,同样向远处水关张望着应道:“hn和sd落入鞑子手中已经一年多了,这么长的时间,足够鞑子经营运转,我听说各处州县官员都已经任命到位,况且这里紧靠湖广大顺政权,从此处翻过大别山就是荆襄要地,巡检司有兵把守,也属平常之事。” 李廷玉点点头:“确实如此,只是我们要过关,可得有点麻烦了。” 王欢笑了一笑,从怀里掏出祖边给的路引道:“无妨,这里有清廷关防路引,证明我等都是做生意的良民百姓,定然无碍。” 李廷玉有些忐忑的看了看已经被填上字迹的路引,沉声道:“听闻李自成已经被鞑子英亲王阿济格撵出了sx连西安老巢也被占了,正如丧家之犬般逃到了襄阳、武昌一带,我们的路引上填的却正是往襄阳去,这么一来会不会被拦下不让过?” 王欢沉吟道:“的确有这个风险,但我们既然是扮作川中布商,要从松江回sc南京正在打仗,长江航道断绝,只有这条水路最快,从这里走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只要舍得多给点税费,谅也没有大碍。” 李廷玉一听又要行贿给银子,脸上的皮肉顿时不由自主的抽了抽,肉痛道:“啊,又要往外扔银子,参议,我们可没带多少银钱了,我还想留点回去给战死的弟兄家属发抚恤金呢。” 王欢哭笑不得看着李廷玉,看着这个魁梧大汉真的是发自内心的舍不得将辛苦得来的财物白白扔给清朝大兵,只得劝慰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大人不需节俭这点银子,等到了石柱,我自有办法坐地生财。” 李廷玉撇撇嘴,晒道:“王欢那,你如果能改改吹牛的毛病,那就更好了。” 两人交谈间,船借风势,已经慢慢靠近了立在河边的水寨,水寨是由一人双手环抱粗细的巨木、深深打入河底泥沙间所建造起来的木质城楼,上面宽可跑马,有好几座沉重的铁炮架设在垛口之上,黑洞洞的炮口指向,将整个江面都纳入了射程之内。 船队刚一靠近,就有兵士在城楼上高声吆喝着:“靠边靠边,船主上岸来报备!” 城楼上奔下十余名身着短衣的巡检兵丁,用长长的上挂铁钩的竹竿将船只一只只钩住,拉向水寨木排,船上的水手连忙跳上木排,用船上的缆绳将船只牢牢捆在木排上,然后搭上跳板,架在船头。 王欢看了看这些兵丁的衣着,发现他们还穿着杂色短衣,只是统一带着清廷特有的竹制凉帽,上镶一束红缨,表明这是清廷的水关。 李廷玉和王欢脸带笑意,侧身让过上船检查的兵丁,哈着腰顺着跳板上了水寨,向一个兵丁客气询问了几句,那兵丁伸手朝木排上一指,王欢连忙顺着指向来到一个挺胸凸肚站在木排上的胖子面前。 这胖子身着皮甲,身材高大,一张肥脸上油光满面,脚踩万里皮靴,腰挂镔铁长刀,头戴竹制凉帽,神气活现的站在一面迎风招展的“清”字大旗底下,斜着眼睛瞅着走上前来的李廷玉和王欢。 “小人们叩见大老爷。”王欢一张脸笑成了团子,抢前一步跪了下去,李廷玉则像个跟班一样,不阴不阳的表情僵硬的杵在后面好几步远的地方。 “哪儿来的呀?”胖子剔着牙问道。 “回大老爷,小人是川中客商,这是从松江回家去呢。”王欢恭声答道:“路途还远着呢,请大老爷行个方便,这天色将晚,小人们还想赶在前头去寻个客店呢。” “那可难说。”胖子抬眼望天,懒懒的说道:“你们船这么多,可得费点功夫仔细检查检查,这几天李逆贼的流匪们正四处乱窜,说不定有一两个漏网的就在你船上,等着吧,这么多船查个几天也是可能的。” 王欢忙道:“大老爷可得明鉴,小人这船上的船工伙计,都是小人从川中带出来的族人,跟流贼可半点不沾边,都是本分百姓,况且小人做买卖的,讲究是平安为大,怎么会做那杀头掉脑袋的事?” 胖子鼻孔里哼了一声,也不搭话,自顾自的迈步朝一边走去,似乎不想理睬跪在地上的王欢了。 李廷玉一股火气顿时从脚底板冒了起来,他往日为了脱身,在清军营中还能忍气吞声的低声下气装孙子,今天在这芝麻大小的巡检面前,居然也要受这股窝囊气,就沉稳不起来了,站在原地双手隐隐颤抖,几乎就要忍不住上去拧断胖子的脖子,却看到王欢悄悄回头朝他摇摇了头,示意他休要造次。 李廷玉一梗脖子,干脆像个下人般的站到一边,眼不见心不烦。 而王欢则眼珠一转,瞧见胖子迈着八字步,走得极慢极稳,去处也是无人的木排一端,嘴角轻笑一声,立刻哈腰跟了上去,右手悄然在衣袋一摸,一锭十两重的银块就到了手心里。 在离开穆敦岛的时候,王欢和马全在金银堆里分拣了一下,把一些没有铭记、标号的散碎金锭银块挑了出来,大约有五万两上下,分给李廷玉亲信的几个千总军官携带,王欢身上也带了一些,这时候就派上了用场。 王欢媚笑着点着头来到胖子身后,轻声说道:“大老爷,我家东家还在川中等着我带的这批货呢,时辰晚了,小人可得受罚,大老爷请手下官爷们动作麻利些,小人不胜感激。” 说着,王欢把手往胖子背在背后的手里一递,银锭立刻就换了主人。 胖子把手捏了捏,掂量了一下份量,却头也不回,抬头继续看天。 王欢等了几秒钟,见胖子这副模样,心头暗骂一声,只得又伸手朝怀中摸去,这回摸出了一个金果子,约有核桃大小,放到胖子另一只手心里,凑近他的耳边轻声道:“大老爷,这可是金的!” 胖子的身子抖了一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双手抽了回去,瞄了一下,立刻将金银不动声色的放入衣袋,冲王欢摆摆手,王欢会意,弯着腰唯唯诺诺的退了回去。 第52章 行贿过关 王欢退回岸边,李廷玉急忙跟上来,张口就悄声问道:“如何?” 王欢看着十几个巡检兵丁懒懒散散的站在船头打屁聊天,就是没人动手检查,轻声回答道:“妥了,那胖子收了钱,应该不会为难我们,告诉大家都等等。” 李廷玉脸色铁青,心里既担心在这里耽搁久了,清兵追兵会不会赶上来,又恼怒巡检司的人狐假虎威,他本是沉稳坚毅的性子,这时候却也焦躁起来,在木排上走来走去,不住朝淮河下游来路上张望,最后干脆一跺脚,跳到船上去眼不见心不烦。 王欢一个人傻愣愣的等在木排上,心里却很平静,他算过时间,那用作诱饵的漕船队,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应该能够给他们争取一天的时间,等到追兵们发现中了计,再掉头反过来追的话,此刻估计还在洪泽湖上吃风,留给他的时间还有大把。在这个没有电话电报的时代,讯息传递是很缓慢的,他根本不必着急。 时间慢慢的在百无聊赖中度过,半个时辰之后,收了贿赂的胖子才慢吞吞的从水寨上走了下来,领着一群巡检兵丁踏上了跳板,上船检查来了。 王欢点头哈腰的跟在后面,赔着笑脸好话不休,把胖子奉承得脸上一直带笑,把每艘船都草草看过之后,挥挥手,就算了事。 “开关放行!”胖子巡检官在路引上盖了个章,扔给了王欢。 那伙巡检兵丁最后下船的时候,又抬走了两箱上好的松江布,收据也不打一个,松开了系船的缆绳。王欢丝毫不计较,这些布匹反正也是水贼的赃物,得来容易弃之不可惜。 等到船队趁着天边最后一抹余晖入河而去的时候,王欢才站在船头,长吐了一口气,这第一道水关可算是过去了,有惊无险之余,也让他对后面的关卡有了一个直观的认识。 “看来清朝的官儿,论起贪污贿赂来,比起明朝官儿丝毫不落下风啊。”王欢感叹。 “天下乌鸦一般黑,哪朝哪代都一样,千里求官只为财,连那些有功名出身的读书人都如此,更别提市井小吏了。”李廷玉刚刚在黑着脸瞪着巡检兵丁一言不发,这时候离开了水关,才恢复了点正常神色,又站到了船头,和王欢搭话。 “大人,他们越是贪心,我们就越是安全,收钱的人不可怕,不收钱才麻烦。” “这我知道,乱世黄金最放心,这年头,谁不想往自个腰包里多弄点银子呢,乱世纷争,钱财防身那。”李廷玉也叹口气道:“只有你,扔银子出去像扔什么似的,你胸中又有雄才大略,没有财力支持,以后拿什么去争呢?我也曾与你说过,石柱贫瘠,百姓困苦,可比不得江南富饶之地啊。” “呵呵,这个大人就不用担心了,等到了地方,你就看我的吧。”王欢信誓旦旦。 李廷玉瞪他一眼,又摇头叹气,心里直为王欢可惜,觉得这个少年才华横溢,机智过人,以后困在川中一角,没有施展才华的舞台,实在是有些浪费人才。不过既然自己已经提过一次,被他断然拒绝,也无法再开口相劝,只有等到到了石柱,由秦总兵来劝解他了。 西北风吹了一天,王欢等人的好运气也到了头,到了天黑之际,风停了,众人只得用桨划船,挨到了一个河上一个小市集边,下锚停船,烧火煮饭过了一夜。 第二天天刚亮,船队就升帆起航,风向有些斜,但也不是逆风,水贼出身的船老大经验丰富,不断转变船帆的朝向,尽力吃风,船上人多,李廷玉一声号令,全都拿起木桨长蒿,划船撑蒿,紧赶紧慢的一路前行,但逆水行舟,没有顺风的情况下走得要慢上许多,一天下来,也不过航行了五十里的距离,跟第一天的顺风而行差了不少。 第三天、第四天,风向依然不好,甚至根本没风,这可把王欢和李廷玉急得冒泡,跑路的人最忌讳的就是跑不快,虽然沿途又过了几道巡检水关,靠着不计本钱的重金贿赂和路引,安然过关,但二人心中悬着的担忧,越来越重,压得两人愁眉不展。 王欢和李廷玉召集几个军官聚在一起商量了一下,大家都对水路行进的速度感到非常缓慢,虽然后面的追兵如果也是乘船来追同样很慢,不必在意,但陆上的追兵就很让人担心了,淮安到信阳的官道近两千里,一路都是清军的地盘,骑兵一日可行两百里,五天就能赶在船队的前头去,如果一人双马的狂追,速度更快,仅需三天就能在岸上看到这一队在河上蹒跚而行的庞大商船。 弃舟登岸?有人提出这么一个办法,寻个大点的城市,或雇或买一些骡马大车,同样也能伪装成商队。这个提议立刻被否决了,因为岸上不确定因素太多,巡检更是多如牛毛,山贼土匪也不少,四百人的队伍目标太大,比起一艘装十几人的船来说,很容易引起地方上的怀疑。 于是无奈之下,王欢还是建议继续走水路,李廷玉权衡了一番,也同意了,因为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河水蜿蜒,弯来弯去,绕得众人心中悬吊吊的忐忑不安,李廷玉每天的固定工作就是站在船头,看着前面的水道皱眉计算速度,在地图上用手指瞄来比去,估算着今天又能走多少距离,然后沉默一会就开始骂天。 王欢在最初也跟着烦躁了一两天,后来却冷静下来,反正就这么着了,尽人事听天命,天不刮风或者反着吹谁也没奈何,你把满天神佛都骂遍了也没有什么卵用,还不如安静下来好好看看书,听李严和祖边讲讲这时代的风土人情和山川地理,了解了解书本上学不到的冷兵器时代战争细节,为将来更好的融入明末世界打下基础。 他手上的那本书,却是李廷玉随身不离手的一本兵书,乃是明代战神戚继光的著作《练兵实纪》,此书在明末将领中影响很广,李廷玉在刘良佐军中得之,将它奉为珍宝,一有空就拿出来仔细研读,深为书中的练兵之法所折服。王欢的专业是历史和矿业,对军事本一窍不通,穿越前所有的军事知识仅仅来自于大学军训的三个月,关于冷兵器作战更是闻所未闻,为了自己将来的目标,不得不临时抱佛脚,必须恶补军事知识,李廷玉就把这本书给了他,顺便有空就给他讲讲自己的作战心得,有心栽培这个少年郎。 书是繁体,看得习惯于简体字的王欢头大,不过大了几天后,也慢慢习惯了,那一个个繁琐的字体,潜移默化的与头脑中的简体字一一对应,当整本书看完,王欢觉得自己已经完全能够驾驭没有标点的古文了,对于古时的练兵手法也有个初步的感觉。 第53章 上岸夜行 看看书,聊聊天,王欢抓紧一切时间如饥似渴的吸收这个时代的一切,从行军打仗到民间生活,从商品价格到粮食播种,甚至旧历纪元,王欢都要一一发问,弄得李廷玉等人莫名其妙,明明是个聪明机智的少年郎,怎么提出的问题听上去是像方外之人一样,好像从来没有在世上生活过一般,让人奇哉怪也。 众人奇怪的目光对于王欢来说自动过滤掉了,他毫不在意,像个好学的儿童孜孜不倦的问这问那,还动手动脚,摸摸这个人的衣服,研究研究衣服的料子,抓抓那个人的兵器,仔细看看铁器的质量。众人纷纷侧目,却又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交头接耳的私底下议论之后,得出一个结论:天才必然都是有怪癖的,或者说爱好,比如苏东坡喜欢收集珍奇异石、王安石喜欢漂亮的折扇,而这王欢,就喜欢研究民间的琐事。 在平静的航行中度过了九天的水上生活之后,船队进入了淮河上游,特别是过了正阳,进入hn光州地界之后,两岸风景为之一变,地形趋于平坦,东部冲击平原的地貌一览无余,土地肥沃,但人烟稀少,抬眼望去,河道两侧破败的村落比比皆是,人迹断绝,杂草丛生,草影树丛间,隐隐有白骨四散,兵锋战火的痕迹非常明显,不少看上去规模不小的岸边城镇市集,像鬼城一般空无一人。 “河道越来越窄,看来离我们上岸的地方不远了。”李廷玉拿着地图站在船边,仔细观察一番后,对身边的王欢说道。 论起依据地貌对比地图而行军的本事而言,李廷玉算是个专家,王欢看着那简陋的地图,两眼一抹黑,压根不知道那弯曲的一根墨线所表示的淮河跟现实中自己所处的位置有哪里能够联系起来,于是附和道:“大人所言极是,不知此去距离光州渡口,还有多远?” 李廷玉再瞄瞄地图,心中默算了一下,说道:“不远,再有半日,就该到了。” 他看看王欢,又道:“上岸之后,你跟着我一队。” 王欢默默点头,收起手中的书,思考起来。 这几日王欢通过喋喋不休的询问,了解到光州是一个辖三县的州城,位于hn省东南部,北临淮hn依大别山,地处豫、鄂、南直隶三省连接地带,有渡口位于淮河之上,是上游的一处较为大型的城市。从光州到信阳州,有两百里的距离。 按照计划,他们将要在光州上岸,赶赴信阳,然后在信阳从陆路到襄阳,沿途都是清兵占据的地盘,也是整个行程中,比较凶险的一段路途。 伪装成商人,四百来人的队伍,在官道上行进怎么看都不正常,即使晋商带着货物入草原和蒙古人做生意,也不过这么多人的规模,一群川中布商,何来的这等财力人力做到? 所以王欢的计划有了修改,由四百人集体行动改为分散走,化整为零,由各个千户军官带领,每五十人为一队,分为八队,前后错开而行,这样一来,即使有一队被清兵发觉识破,也仅仅损失一队人,至于路引,祖边那一叠厚厚的空白路引分给每队一张毫无问题。 这样的安排王欢又一次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觉得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很愚蠢,也很容易被人盯上,分开虽然分散了力量,却是出了岔子之后,损失最小的办法。 于是在第九天的傍晚,船队靠上了光州码头,这是一处萧条的码头,落日余晖中,本是繁华喧嚣的渡口连一个人都没有,空荡荡的渡口也不见船影。鬼影栋栋的矮小茅草棚子像一堆无人料理的垃圾一样建在码头一侧,有几根酒幡茶旗歪歪扭扭的插在门头,看样子是生意人做小买卖的棚子。船队中有人想去讨碗水喝,顺便问问本地人这附近有无清军出没,推门才发现,这片棚子里没有一个人,连茶碗都被主人收走了。 “土匪害人那,看看把这地儿都祸害成什么样了。”李廷玉小声咕哝道。 王欢深以为然,乱世兵灾,造成了各地土匪流贼多如牛毛,其成员骨干或为逃兵,或为惯匪,协裹百姓流民三五成群,打家劫舍杀人夺财,甚至一些地方举村为匪,白日种地耕田,晚上就拦路为盗,弄得一到夜晚,城墙以外就断绝人迹,唯有野兽出没。 这样的环境下,王欢原来设想的就地买一些车马的念头彻底打消,没奈何,众人趁着夜色未浓,每人背起几匹棉布,勉强将船上的货物搬了大半,余下的布匹,只得忍着肉痛丢弃,把个李廷玉心痛不已,又骂了土匪半天。 “此去距离光州州城只有十五里地,要不要去那里弄点吃食,我们身上的干粮只有三天的份,恐怕不够我们到襄阳的,况且说不定能弄到点大车骡马。”祖边建议道,他身材粗壮,背的布匹最多,一个硕大的包袱压在他背上。 “不必,这时候城门早就关了,光州小城,城外只有一些大车店,没有商铺,去也无用,不如我们连夜赶路,免去许多麻烦。”李廷玉断然否定。 “那咱们趁天还没黑尽,赶快走吧,天黑尽了就得打火把,走远点州城上的人才看不到。”李严道。 众人都点头,于是挑了几个眼力好、没有夜盲症的人头前带路,其余的人鱼贯排队尾随,大家借着天上的初升明月,离开了渡口,朝着黄土官道行去。 大队人马一离开,那一片低矮的棚子间,最靠里的一间茅屋柴门被人慢慢推开了一条缝,有几道黑影从其中闪出,顺着棚子阴影来到大道边上,凝目朝人群离去的方向看去。 “你瞧清了吗?真的是李廷玉?”一个嘶哑的声音轻轻响起,从其中一个黑影嘴里吐出。 “看清了,肯定是李廷玉,小的在他军中呆过,他的模样化成灰我也认得。”另一个声音忙不迭的回应道。 “大人,人数我也数过了,只有四百来人,好像少了一些人。”有人低声说道。 “哼哼,仓皇鼠窜之辈,有人中途当逃兵也不罕见,跟着叛军,只要稍有头脑的人都会逃走,我还觉得李廷玉竟然还有四百多人跟着他才奇怪呢。”嘶哑嗓子阴沉沉的开口道:“只是这帮南蛮子真是狡猾阴险,玩弄声东击西的计谋,竟然真的奔着南方来了,不过他们再聪明,也比不上苏勒大人,他差我等候在这渡口,就是猜到南蛮叛军必从此地过路。” “大人,他们背上都背着包袱,一定是抢夺自朝廷的货物。” “哈,那我们赶快回去禀报苏勒大人,南蛮无马,走不了多远,只要截了他们夺回货物就是大功一件,你我兄弟运气不菲啊,哈哈哈。” “哈哈哈!”一阵刻意压低的笑声随之响起,黑影中隐约可见有青光闪动,那是额头上被剃去头发后头皮反射的月光,这一群黑影,竟是一群旗人。 “大老爷,您看今天这事儿我也出了力气,那,那我可不可以能入汉旗?”夹杂在青光中的一个黑影颤抖着问道,头上没有反光,语气充满了渴求希冀,犹如摇着尾巴献媚的狗儿。 “你?等回去禀报苏勒大人再说吧。”嘶哑嗓子不耐烦的说道,对于此人在这个欢喜时刻提出要求明显不悦。 他手一招,几个黑影顿时又隐入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第54章 大悟三关 天亮时分,在距离信阳州城十里开外的官道边数十丈远的地方,有一片洼地,地势崎岖,坑洼不平,杂草丛生,灌木荆棘掺杂其中,加上树木深深,官道上偶尔过路的行人即使留心去看,也无法看清里面的情景,况且谁又会去刻意细看呢。 李廷玉领着四百手下,正在里面横七竖八的倒头大睡,鼾声震天,如果不是离官道尚远,捂着耳朵也无法入眠的王欢真的担心会被人所察觉。 昨晚一夜疾奔,走惯了山路身体素质耐力惊人的川中兵士,竟然在六个时辰内跑了近两百里,在鸡鸣之时,从光州赶到了信阳州,这个行军速度,跟后世那支铁军相比也不遑多让,而且还是在身负数十斤布匹兵器的情况下取得的,更是难得可贵,让王欢对白杆兵的认知,又加深了一层。 即便是与魏武悍卒比起来,这样的体能水平也不差啊。 王欢忍受着身边如雷鸣般的此起披伏的鼾声,闷头想到,昨天晚上,他拼着老命,也仅仅是在第一个时辰中能勉强跟上白杆兵的行军速度,从第二个时辰起,他就像条死狗一样,瘫软在一个强壮士兵的背上,吐着舌头被一路背了下来,他也看到,自己那一群死党小和尚,如陈二狗、许狗蛋之流,也只比自己多坚持了小半个时辰,然后同样被当做货物般背在别人背上跑到了天亮。 “这些家伙还是人吗?我骑个电动车走夜路恐怕也比这群人形摩托快不了多少。”王欢睡不着,干脆坐起来,捶腿掐腰,恢复酸软的身体,一边捶一边想。 “咦?参议这么快就醒了?”有人在一边树影中轻声呼道,随着声音飘来的,还有一阵米香,大米在铁锅中加水煮熟后的香气,在饥肠辘辘的人闻来,是挡不住的诱惑。 王欢闻声寻味望去,却见是李严正蹲在不远处一道土坎下,架着一只铁锅煮饭呢。 “粥熟了,参议来喝一碗吧。”李严笑道。 王欢跳了起来,几步奔过去,双手胡乱抓起一把土来,就朝锅子底下撒去,嘴中惊叫道:“天杀的!你烧火冒烟,被鞑子看到可如何是好!” 李严起初一愣,等王欢撒了几把土,弄明白他要干什么之后连忙拉住王欢的手,急叫道:“参议!别,别撒了,再撒这粥就没法喝了!” 他把王欢双手抓住,王欢却还挣扎不休,一双脚还伸长着去够锅子,想把锅踢翻,李严吓得急忙把他拖开几步,知道王欢是真急了,连忙又叫道:“参议休急!我这煮法,是不冒烟的!鞑子看不到。” 此话一出,慌得脑袋也在冒烟的王欢才冷静下来,不再剧烈扭动,李严见他静了,才心有余悸的放开他,先把锅里的土用木勺舀出来,然后再仔细给王欢解释。 “参议你看,我煮饭之前,先在这土坎下挖了一个洞,然后在土坎上面洞的上方再挖了一个洞,两洞相通,在上面的洞再挖出去三条浅坑,坑是用来散烟的,坑上覆盖打湿的树叶枝干,从土坎下面的洞中生火架柴,烟气顺着三条浅坑散去,被湿气干扰吸收,只有很少很小的烟气冒出,被风一吹,就算鞑子就在树林外面瞧,也看不见有烟冒出。”李严道。 王欢一边听,一边仔细看了看锅子下面的土灶,发现的确正如李严所说,洞里的火烧得烈焰熊熊,上面连一点烟也没有,只有淡淡的白雾从树叶之间飘起,但这点白烟,根本无法聚拢成形,一飘出来就散了。 “传说这是诸葛武侯的法子,一代一代在川中居民中流传,当年朝廷在石柱设矿采银,那矿监更是赛食人猛兽,百姓躲入山林间,为防止矿监搜查发现,煮食热饭就用的这个办法。”李严见王欢一脸惊异,不禁面有得色,炫耀似的说道。 王欢不住点头,这种无烟灶,跟后世的方法差不多,自己在野外勘探矿脉的时候也曾见同行用过,刚才自己一时情急,担心烟气被过往行人发觉,没有细看就慌乱行事,倒是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听到李严的后半截话,王欢眼珠子一下瞪得溜圆,猛地抬头急问道:“银矿?石柱已经开采银矿了?” 李严笑道:“哪里有银矿,那不过是矿监敛财的把戏罢了,他们诡称民房下面有矿,逼迫房主缴纳银钱索贿,否则就要推平房屋建矿,其实地下根本没有矿脉。” 王欢闻之,心头一松,暗道好险,如果明朝矿监抢在自己前头把矿挖了,自己这时候巴巴的再去,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都挖不到了。 这一惊一乍的,弄的王欢本就疲惫的周身都软了下来,李严看他四脚朝天的又靠着一棵树躺了下去,笑呵呵的舀了一碗粥递过去,说道:“参议既然醒了,还是先喝碗粥吧,吃点东西,恢复得才快。” 王欢伸手去接,还没接到,斜刺里却伸出一双大手,一把将木碗夺过,一个粗豪的声音叫嚷道:“好香,好香!是谁在煮饭?好香好香!” 木碗在一只巨掌手中,像个茶杯一样小巧,只见李廷玉眼睛都还未睁开,闭着眼头一仰,将碗中热粥一饮而尽,然后嘴巴砸吧两下,懵懵懂懂的睁开双眼,睡眼朦胧的问道:“这饭味道不好,怎么有一股泥巴的味儿?” 李严和王欢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去抓碗舀饭,殷勤劝道:“大人,再来一碗!” 夜晚的奔波,对于铁人般的白杆兵来说,虽然坚持了下来,但同样够呛,一直休息到当天下午,众人才陆续醒过来,然后架起无烟灶烧火吃饭,王欢借着这段时间,赶紧躺下合眼打了个盹,梦都还没做一个,又被人叫了起来,说李大人找他商量要事。 王欢揉着眼屎找到李廷玉,这大汉和李严、祖边与几个千总军官,正对着地图皱着眉头,想着什么,一见王欢来到,看他一副睡眠不足哈欠连天的样子,李廷玉不禁眉头皱得更深了:“王欢,少年郎当朝气蓬勃,这都休息了大半天了,你还如此模样,像什么样子?” 王欢心道:“大哥,你们的鼾声赛过大象奔驰,我是一直没合眼好吧?” 这理由当然不便理直气壮的提出来,否则更会招来不和普通士兵打成一片的斥责,于是王欢认错道:“大人说的是,王欢懒惰了,以后一定注意。” 李廷玉不满的哼哼几声,又连忙将他拉过来,巴阿巴拉的说道:“从信阳往襄阳,中间横隔大别山,要从此过,路有两条,我们该怎么走?” 他指着地图道:“如果从道路畅通好走与否来选择,当选南阳道,此路官道良好,宽阔平坦,走起来一马平川,只是信阳至南阳四百里,由南阳至襄阳又有三百里,加起来有七百里路途。”手指一晃,又指向地图上另一条墨线:“而另一条路,则由信阳经礼山县穿大别山小道到襄阳,全程六百二十里,距离上要短一点,但是必须通过大别山十三关,道路崎岖,难度要大一点。” 王欢盯着地图看一会,不假思索的说道:“走大悟三关!” 第55章 平靖关 “大悟三关?”李廷玉看着地图盯了半天,茫然抬头道:“在哪里?” 王欢一拍脑袋,这才想起大悟是后世的地名,这年代还没人听说过呢,地图自然也不会标注,连忙解释道:“那个,就是大别山十三关其中三道关卡的别称,我师父教导我地理的时候,就这么说的。” 李廷玉和李严、祖边“哦”的齐声明白过来,原来是那不世出的大贤说的,怪不得闻所未闻。祖边不由得赞叹道:“参议的师父端的是厉害的紧,这地名都喊得与众不同。” 王欢头上一汗,赶紧插嘴道:“这大悟三关,其实是大别山众关口中距离信阳最近的三个关口,而具体到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来说,又以其中的平靖关最近,从这里往南三十里,即是关口。” 李廷玉道:“可是从大别山各个隘口往襄阳,近倒是近点,道路却是难行,都是在山中钻来钻去,官道狭窄,为什么不能走南阳呢?” 王欢脱口而出:“南阳道不行!如今已是五月初,那里现在已成兵城,阿济格大军追击李自成的后方粮道囤积地就在南阳,从南阳往襄阳的道路关卡重重,从那里走是飞蛾扑火。” 李廷玉等人听了,定定的看着王欢,目光奇怪,好一会,李廷玉才讶然发问道:“参议,你是怎么知道的?” 李严也道:“是啊,清军的动向,我们两眼一抹黑,只能从过往乡民口中知道个大概,参议怎么了解得如此清楚?” 王欢看着几人的目光,脸上汗水都下来了,这种后世穿越者了解的历史信息,该怎么解释呢?只得故作高深莫测的样子胡侃道:“凡行军布阵,军粮囤积之处不得置于前线,也不能置于离大军太远的地方,现在阿济格大军已破武昌,只需略作算计,就能得知他的军粮囤积之地必在南阳!” 在场的人听得云里雾里,面面相觑,良久不敢作声,最后李廷玉舔舔嘴唇,一脸神往的向王欢道:“参议,这算计之法,可否教教我?” 王欢硬着头皮道:“好的,只是现在时间太紧,等以后脱离险地再说吧。” 李廷玉大喜,笑道:“行啊,就这么说定了!” 众人欢喜一番,又低头看地图去了,王欢偷偷擦汗,心中暗道好险,今后一定得注意一下,免得不能自圆其说。 几人商议了一会,都觉得如王欢所说,南阳道大军云集,贸然过去,必然凶险无比,而大别山隘口地理奇险,李自成的大顺军又早已离开hn入湖广,清军没有主力守卫,从那里走,反而安全,一致同意,入大别山走平靖关进礼山县,从武昌道到襄阳。 计议已定,众人就开始收拾东西,按照计划分作八队,每队一名千总领衔,次第出发,而李廷玉和李严、祖边并王欢等一众小和尚,同为一队,居中而行。 大家又在树林里歇息了一会,等到酉时初刻,日薄西山的时候,第一队才开始出发。 李廷玉拍着第一队带队千总的肩膀,沉声嘱咐道:“你们作为第一队先锋,遇事要沉稳仔细,千万不可冒险冲动,如果前面有危险,切记不可缠斗,脱身为先。多多保重,等到在夔门我们再相见!” 千总点头抱拳答应,李严又交给他一根焰火筒,这焰火筒其实就是一个烟花,有点象一根细长的短棍,内置火药,有引线延伸而出,只要用火点燃,就能直冲云霄,是明代军队示警传信的东西。 第一队在暮色中离开,李廷玉站在树影中,算计着时间,在一刻钟以后,放出了第二队,跟着是第三队,等到第三队走了一刻钟后,第四队也就是李廷玉的本队,也出发了。 钻出树林,官道已经行人全无,天色还没有黑尽,过往行商就已经无影无踪,前面两队人已然看不到影子了。李廷玉等人放心大胆的在官道上疾行,一路直奔远处重重山岭而去。 三十里的道路,酉时未尽的时候,众人就已奔到,王欢喘着粗气,看到了眼前如巨大的城墙般耸立着的大别山。 大别山古为天险,横立中原腹心,隔断南北,是hn湖广两省界sx接桐柏sd延为天柱山、张八岭,淮河与长江在此山南北奔流,是两条大河的分水岭,山南麓的水流入长江,北麓的水流入淮河。山势厚重险峻,又宽阔延绵,多低山丘陵,深谷陡坡,地形复杂,从西至东有十三处可通行的谷地隘口,自战国以来就是兵家要道,故而建有十三处关口,无数古战场深埋在山石之中。 “果然奇险,不愧为险要所在。”祖边赞叹道,他是辽东人,第一次来到中原山地,不由得心生感慨。 “这不算什么,蜀中剑阁,那才是真正的雄关天险。”李严笑道:“正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天下凶险之地非其莫属。” 李廷玉回头瞪眼道:“少吹牛打屁,赶紧的跟上,路还长着呢。” 二人赶紧闭嘴,迈步紧紧跟着。 五十人鱼贯而行,趁着天未黑尽,进了大别山区。入山之后,更是****绝迹,树影婆娑,山风吹来,在空旷的谷底回荡,如鬼音阵阵。而蜿蜒在丘陵山间的官道上,除了山林间虫鸣鸟叫,四下里连鬼影都没有一个,众人脚上的草鞋军靴踏在落叶遍地的小道上,发出微微的“嚓嚓”之声,在万籁俱寂的山谷中,又似百鬼夜行,让人心悸。 为了掩饰,李廷玉不敢多打火把,只在一头一尾的位置,亮起两根火把,而队伍中的人,多半都有夜盲症,只有少数人没有这种病症,在夜晚行军,如果没有打火把,只得牢牢跟着前一人行进,否则就会在什么都看不见的情况下摔倒。所以队伍很紧凑,一个跟着一个。 王欢穿越而来,不知怎的,居然也没有这种在这时代很普遍的症状,于是当仁不让的走在队伍中间,陈二狗等人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 一边走,王欢一边不断的抬头看天,他心中一直悬吊吊的,生怕夜空中突然炸开一朵烟花,烟花绚烂,却是标志着巨大的危险,当前方队伍遇到敌军袭击,万般紧急之下,就会炸开焰火筒,向后传警,后面的队伍则会立即停下,转而向他途避开危险。 这条路是无奈之下的唯一选择,其实其中凶险万分,如果在关卡处有清兵设伏或者识破了他们的伪装,逃都没地儿逃去,路是王欢选的,自然责任也在他身上。 好在一路行来,虽风吹草动,夜色沉沉,却没有遇上半点危险,黑暗的山岭间除了山风,再没有任何声音,天空中也没有炸起烟火,这让众人悬着的心越来越轻。 走了大半夜,队伍已经深入山区之中,走在前头的李廷玉突然顿住脚步,双臂一张,将后面的人拦住,整个队伍立刻很有纪律的停了下来,安静的隐在夜色之中。 王欢急忙跑到前头,却见李廷玉正抬眼朝前观望,顺着他的目光眯眼望去,王欢立刻瞧见了一座关楼雄立在狭窄的官道之上。 第56章 武昌道 平靖关乃古来天下九塞之一,历来为南北交通要道,中原紧要之地,战国时孙武曾攻略此地,从此关南下几乎灭楚,两边五峰岭、凤凰山如两扇大门,将一线天似的谷底夹在当中,王欢睁大两眼看去,只觉黑暗中的关楼,墨影栋栋,如夹在两侧山壁间的一块巨石,高不可攀。两侧山峰高达万丈,关底宽约二十丈,被厚实的关墙牢牢锁住,除非长上翅膀飞越而过,否则只有关门一条道可走。 李廷玉低声道:“关上没有灯火,可是没有守军?” 祖边喜道:“那太好了,多半是李自成的手下军士弃关而去,清军又忙着赶路追击,最后谁都没人来守关了,正好便宜了我们。” 王欢却筹措起来,心中孤疑万分,觉得这种情况太不合情理,如此险要关键的隘口,怎么会无人守卫?莫非清兵是扳包谷的猴子,夺了一处就直奔下一处,不管夺去的地方了? 李廷玉也觉得不可思议,本来还准备了重金贿赂,以行商赶路的借口过关,现在却用不着了,他皱眉道:“前面两队人没有示警,也许真的无人守关。” 李严道:“应该是,否则前面两队人无论出了什么事情,总会有人发焰火示警的,现在平安无事,必定两队人都顺利通过了。” 众人都点头称是,李廷玉沉吟一会,派了一个身手灵活没有夜盲症的手下去探路,那手下顺着道路,如一只灵猴般悄悄摸了过去,不大一会,就原路回来,兴奋地报告道:“诸位大人,前面的关楼一个人也没有,关门大开,看那模样,似乎是好一段时间没有人守卫的样子。” 这么一来,大家连最后一丝疑虑也打消了,乱世炎凉,看来清军打下这片地的时间不长,流动作战的习惯未改,加之进军顺利,兵力有限,没有来得及动一动仔细经营的念头,一股脑的追着李自成去了,竟然连这险要的关卡,都放弃不守。 李廷玉大手一挥,领着众人迈开大步,顺着官道向关楼走去。 王欢走在头里,看着那黑暗中的高大关楼越来越近,心里不安的念头就越来越强烈,当走到关楼前,进入那如甬道般的城门时,心头的不安达到顶峰,心脏几欲脱壳而出,特别是抬头一看,那悬在城门上方的铁质千斤闸,似乎随时都会落下,然后伏兵四起、八面火亮,将自己这几十个人像坛子里的乌龟一样杀个干净。 但是,这样的情形直到众人走出城门另一边,也没有发生,城门里外的拒马东倒西歪,拦门条石垃圾般随处乱放在地上,到处都能见到一些烂旗破鼓,似乎这处隘口,已经许久无人料理了。 众人一步也未停留,从关楼下直穿而过,顺利踏上了关内的道路,一直走出去老远,王欢都觉得恍如在梦中,如此轻易的就通过了这闻名天下的险关。 李廷玉在行走中回头看了一眼,借着火把的光芒看到王欢一脸铁青,牙关紧咬,似乎还没有走出平靖关险要地形带来的巨大压力,仍然沉浸在焦虑之中。不禁咧嘴一笑,心道:“这小子聪明机智,胆子也大,就是遇事有些慌乱,这小小一道隘口,就把他吓成这样,看来还得好好锻炼锻炼。” 他伸手拍拍王欢的后背,示意他放心,有自己这个胆大的在,万事无忧。 王欢勉强冲李廷玉笑了一笑,回头又向已经消失在夜色中的关楼方向望了一眼,心里那沉甸甸的感觉,始终无法消去,摇摇头,又回头走路了。 天明时分,旭日在山巅升起,温暖的照耀在崇山峻岭之间,湿润的山林里腾起一层薄薄的雾气,白雾缭绕,又在树顶草末间游动,将整个大别山笼罩在如梦似幻的仙境里,露珠颤动,晨风轻轻,早起的小兽跑出巢穴,眨巴着眼睛四处觅食,一派自然而祥和。 一颗水珠在铁甲上慢慢凝结而成,顺着铁叶的缝隙,滑了进去,露水冰冷,贴肤即寒,将铁甲的主人冻了一个啰嗦,忍不住低声骂道:“娘的,在这鬼地方都两天了,连个鬼影都没有,真他妈活受罪!” 声音很低,但在一片安静的环境中,还是传了出去,顿时招来几道凶狠的目光,说话的人立刻打了个寒战,低头不敢再作言语。 苏勒由那个发牢骚的马甲旗兵身上收回吃人般的目光,重新从树叶的空隙看了出去,他所处的位置很特别,是在一处高坡的顶端,有树林遮蔽身形,从这里望出去,正好能将山坡下的官道看个清楚,只要有人在官道谷底中一露头,他隔着一里远的距离,也能发现。 他如雕塑般线条笔直的脸庞上,神情淡然,眉头微皱,双眼坚毅有神,强健有力的身躯紧紧靠在树干上,如等待猎物的豹子,蕴藏着充满爆发性的力量,纵然全身穿着数十斤的铁甲,也没有一点沉重费力的感觉。 “大人,吃点早饭吧。”有人在身后说话,递上了一块肉干。 苏勒略略侧目,见是自己的亲信旗人福全,又转脸过去仍然仔细盯着官道,只是伸手接过了肉干,放到嘴里狠狠咬了一口。 福全待他吃了几口肉,又递上水囊,轻声道:“大人,我们已经在这里等了两天两夜,连南蛮的影子也没看到,他们会不会没走这条道?” 苏勒一窒,咬肉干的动作停了一停,复又加大力气咬了一口,几乎把一条硕大的肉干全都吞进嘴里去,一边咀嚼一边沉声道:“不会,那李廷玉狡猾如狐,定然不会去走大军云集的南阳道,除了这条路,他没有其他路可走。况且我们故意调走了前面守关的汉军,麻痹大意之下,他们更加不会怀疑有诈。” 福全张张嘴,意图再说点什么,却见苏勒猛的嘴巴一定,将口中的肉干囫囵吞下,整个人腾的立起,眼睛盯着前方冒出逼人的寒光,心知有异,赶忙向坡下望去,只见官道尽头,晨雾中闪出一个人影来,紧接着出现第二个人、第三个人,一队汉人打扮的行列,走了出来。 苏勒身形不动,双手冲身后招了招,福全会意,立马转身,在树林中低声传讯,顿时林间铁甲触动之声不断,无数魁梧身影从树林深处汇聚过来,由各自拔什库带领,静静的立在苏勒身后,数数人数,有三百人左右。 一个敦实汉子全身披甲,铁叶铮铮的大步走来,站到苏勒身侧,粗声道:“苏勒,南蛮可是来了?” 苏勒转身肃然道:“额尔济大人,南蛮已至,等会请待苏勒发令,一齐发动。” 唤作额尔济的清军牛录额真满面横肉,身材不高而粗壮,脖颈间竟有寻常人大腿粗细,一身铁甲紧紧裹在肌肉盘根错节的身躯上,也许是找不到合适的护臂和肩甲,一双手臂****在外,上面触目惊心的遍布一道道伤痕,在石块般坚硬的肌肉映衬下,更是刺眼,手上提着一把巨大的开山斧,凶悍之气溢于言表。 额尔济闻声应道:“你有豫王爷王令,我自然要以你为尊,等下听你的便是,只是夺了金银,你可得须记得我的功劳。” 苏勒轻笑道:“那是自然,额尔济大人今日过后,也许就将是甲喇章京了。” 第57章 钓大鱼 ps:星期天开始上推荐,争取一日两更。 额尔济裂开大嘴,露出一口黄牙,笑道:“那就承你吉言,如果真有此等好事,我定有厚礼相赠。” 苏勒也微笑道:“额真哪里话,贵人肯为苏勒施以援手,我还感激不尽呢,哪里还敢收额真的礼物。” 额尔济晒然道:“苏勒你这么说就太见外了,别看你现在仅仅是一个随甲拔什库,那是因为你出身生女真,初上战场不好封赏而已。但谁不知道你是豫王爷众贝子爷的伴读郎,有这么一层身份,飞黄腾达只在朝夕间,到时候你别忘了我就行了。” 苏勒展颜道:“额真玩笑了,苏勒低微之人,还请额真多多提携。” 二人在山坡上谈笑风生,浑然没有将山坡下曲折官道上的一群人放在眼里,仿佛在那里行走的不是一队强壮的兵士,而是一队待宰的猪羊。 这一队人,正是李廷玉白杆兵分出去的第一队,众人在山谷中奔走了一夜,在天明时分才走出了山道,人人疲惫不堪,为了扮作行商,背上又负重了布匹,更加劳累,领头的千总官正大声鼓励,喊着再朝前走一段路,寻个隐蔽安全的处所休息歇息。 福全听到了喊声,鼻孔里冷笑一声,凑近苏勒身边说道:“大人,南蛮已经全都走出来了,是不是叫儿郎们冲下去宰了他们,大家在这林子里等了许久,肚子里都憋了一股火,军气很旺啊。” 苏勒却凝神看着山坡下,摆手道:“不急,你看看,这队南蛮才多少人?” 福全一愣,连忙伸出手指头,用心数了数,回答道:“大人,一共五十人。” 话一出口,他就回过神来:“不对啊,前几日探子们回报,南蛮还剩余四百多人,还有一些去哪儿了?” 苏勒冷笑道:“这就是那李廷玉狡猾之处,他也知道在hn地界,已经是我大清国土,纵然千般小心,万般谨慎,也难免遇到我们的勇士,万一所有的人聚在一起行走,被包围了就完蛋了,所以派出了前锋先遣,如果我们现在就冲下去,杀了他们容易,却是会打草惊蛇,后面的大队就会奔入山岭间,再要找他们就难了。” 他冷哼一声又道:“你把那个南蛮游击叫来,令他等会认人,等李廷玉露面,我们才能动手。至于眼前这些虾兵蟹将,等收拾了为首之人再去追他们也不迟!” 福全领命,转身离去,不多久,又带着一个人转了回来。带回来的这人脸色蜡黄,鼠目淡眉,尖嘴猴腮的模样,额头上一道箭痕横起,身材矮壮,正是那扬州城中的降军田熊。 田熊满脸媚笑,躬身站在苏勒背后,恭恭敬敬的问道:“大人,您叫我?” 苏勒连身子都懒得转,冲福全努了努嘴,福全喝道:“大人令你在此观察坡下,如果李廷玉露面,立刻提醒大人。” 田熊一喜,这是在满清贵族面前立功的好机会啊,自己一直梦醒着能够像汉八旗一样融入大清的怀抱中去,时机就来了,如果能得到这位貌似权利很大的年轻清军军官赏识,何愁不能达到目的? 于是田熊把胸脯一拍,豪言道:“大人放心,那李廷玉就算是化作飞灰,我也闻到他的气味,保证出不了差错。” 苏勒斜眼瞄他一眼,这才开口道:“前几****在光州渡口,可是亲眼目睹了李廷玉上岸?” 田熊忙道:“是的是的,那晚天色虽暗,但我看得很清楚,李廷玉上岸无疑!” 苏勒点点头,不再作声,只是聚精会神的望向坡下,满怀希望地观望着。 山坡下的白杆兵,浑然不觉在离他们不远的山上,有一群如狼似虎的清军八旗兵正虎视眈眈的盯着自己,领头的千总抬头看看山势天色,只觉天已大亮,再冒险白天赶路不妥,于是催促手下众人,赶快离开这山谷,他出发时看过地图,平靖关位于大别山腹地,只要再往前走个十几里地,就能看到武昌官道,到那时再寻个僻静山岭休息才安全。 他哪里知道,自己这五十人已经在阎王殿前打了个转,在苏勒等人注视之下,一无所知的顺着道路离开了清军视线,转过山坡,消失不见了。 半个时辰之后,第二队白杆兵又出现在山岭官道的拐角处,苏勒凝神静气,等待这一队五十人全部走出,后面再无人影的时候,回头朝田熊看去,用眼神询问起来。 田熊认真看了又看,将队列中每个人的样貌都盯着瞧了个仔细,迎着苏勒的目光摇摇头,咬牙道:“李廷玉没有在里面。” 额尔济和福全看向苏勒,苏勒沉吟半响,断然道:“放他们走!” 额尔济满面无奈,瞪着一双牛眼狠狠的瞧着山下蹒跚而行的队伍,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自言自语着什么。 第二队白杆兵同样没有察觉山坡上埋伏的清兵,大别山中全是石头树木,没有人居,走了一夜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走到这里,身心疲惫,自然也不会怀疑有人埋伏,只顾低头赶路,顺着官道,一行人也消失在道路拐角处。 第三队人的出现,则是已近巳时,太阳升的很高,阳光灿烂,暖日照在赶夜路的人身上,热烘烘的让人浑身舒坦,从树林里走出来的白杆兵们只觉浑身力气似乎又上来了一些,纷纷高兴起来,队伍中沉寂了一夜的玩笑话又响起,带队千总笑着喝骂着,领着众人精神抖擞的向谷外走去。 山坡上的苏勒还没有回头发问,一旁的额尔济先忍不住了,低声不耐烦的冲田熊吼叫起来:“南蛮子,你他娘给我看清楚了,这队人里面有没有那贼首?” 田熊被体壮如人熊的额尔济吼得心中一颠,颤抖着对着山下看了又看,语带惊恐的回到:“大、大人,还是没有。” 额尔济怒了,冲过去抓住田熊的衣襟,咧嘴喝骂道:“你小子眼睛看清楚没有?这都过去三队人了,那贼首难道上天去了,怎么会还没出现?” 他本是面相极凶恶,盛怒之下更是狰狞无比,嘴里的口水都喷了田熊满脸都是,田熊被吓得心胆俱裂,带着哭腔叫道:“大人,大人,下面过去的真没有啊,小人看得很仔细,的确李廷玉没有过去。” 福全劝解道:“额真大人,这人是李廷玉原来军中游击,识得那贼首模样,不会认错的。” 额尔济气哼哼的丢下田熊,田熊如蒙大赦,连滚带爬的滚到一边,看都不敢看额尔济一眼。额尔济则气哼哼的对一言不发的苏勒道:“那怎么办?还是把这队人放过去?” 苏勒回头过来,一双眼睛平静似秋水碧波,没有一丝涟漪,他淡然道:“让他们过去!” 额尔济一张脸涨的通红,气得双目发赤,眼睁睁的看着第三队白杆兵慢慢腾腾的从官道上消失在道路尽头,恨恨的一跺脚,叫道:“苏勒,这南蛮子獐头鼠目,傻里傻气的,谁知道他认得准不准?那过去的三队南蛮每人身上都背着大包袱,里面肯定都装满了我们辛苦寻来的金银财物,就这么放他们过去,如果以后再追不上找不着,你我如何向豫王爷交代?” 苏勒依旧波澜不惊的说道:“额真大人,汉人有句话,叫做放长线、钓大鱼,你听过没有?” 第58章 焰火 额尔济头一昂,不以为然的说道:“那是什么汉人的鬼话,我听它作甚?” 苏勒叹口气,表情无奈:“额真没听过?没关系,意思就是说,别被眼前的蝇头小利蒙了眼,要着眼于真正的猎物,我们白山黑水间的英雄,应该要牢记我们的目的。” 额尔济叫道:“那是自然,我们的目的,不就是追回豫王爷在扬州辛苦打下的财物吗?” 苏勒一窒,被额尔济的话呛得无法回应,他说得没有错,多铎给他的王令,的确写得清清楚楚,以追回那巨额的金银为首要任务,因此才给他将功补过的机会和调遣军队的权利。但苏勒心中因图海屈辱死去的痛,如鲠在喉,无法释然,将捉拿李廷玉不知不觉的放在了此行的首位。 额尔济见苏勒沉闷不语,知道自己说中了,得意的叫道:“既然你执着于抓那姓李的南蛮叛徒,那不如这样,你我分兵,我去追前面走掉的那三队人,你就留在这里,等着他露面可好?” 旋即又道:“丑话说在前头,等我追回了金银财物,那就是我的功劳,你不能抢!” 一边的福全听了,愤懑不平,忍不住出言道:“额尔济大人,苏勒大人是王爷亲自下令任命的领兵者,你这么说,可还将王爷的命令放在眼中?” 额尔济凶狠的看了福全一眼,怒道:“我正是遵从王令,才跟着你们来到这鸟不拉屎的大山里,现在你们却胡乱行事,眼睁睁的放过南蛮,我看不将王令放在眼中的,却是你们!” 他手一挥,不待苏勒回答,冲苏勒略一抱拳,转身即走,林子里静静站立着的几个拔什库,立刻带着一队队兵丁甲士跟了上去。他们向后走出几步,来到一片林中空地上,那里有数百匹马正悠闲的在草地上吃草休息。 额尔济奋身跳上一匹健马,举起手中巨斧振臂高呼道:“儿郎们!随我杀敌建功!” 手中缰绳一提,双腿一夹,马儿人立嘶鸣,四蹄奋起,箭一般的冲了出去,身后的近两百清兵,纷纷怪叫起来,也挥舞着兵器,纵马跟了上去。 额尔济策马在树林中穿行数十步之后,就穿出了林子,眼前出现一片缓坡,从坡上奔下,转一个弯,就能看到白杆兵们行走而过的官道,他领着身后的骑兵,四蹄如飞,冲了下去。 苏勒仍然站在山坡上,透过树叶缝隙,看着大队骑兵离去腾起的一片烟尘,眉头深皱,脸色铁青,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只是双手紧握手中长刀,几欲出水。 福全在侧,回头看看还留在林间的一百兵士,愤怒中带着一丝忧虑的说道:“大人,额尔济如此行事,太过放肆!” 苏勒嘴角的肌肉抽了抽,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放肆?福全,这样的事,你我遇到的还少吗?他们欺你我出身生女真,不是熟女真的自己人,哪里将我放在眼里?如果不是王爷王令在我身,恐怕今天额尔济来都不会来!” 福全年纪看上去比苏勒还小,大约只有十七八岁,长得长身猿臂,健壮有力,浑身血气方刚,闻言更加生气,怒道:“那大人你回去向王爷参上一本,让这伙自大的家伙吃不了兜着走。” 苏勒摇摇头:“不行,王爷虽于我有大恩,但也不能一味袒护纵容,他这次能开恩让我将功补过,也是法外容情,我岂能再去找他告状?那样只能显得我苏勒无能。” 福全愁道:“可是,额尔济这一去,将他的兵全都带走了,我们自己的五百人分散在各个隘口,留在这里就剩下一百人,会不会不够?” 苏勒咬着牙说道:“如果不是大别山十三关隘口太多,为以防万一,我在另几处隘口也放了兵马设伏,兵力太过吃紧,否则哪里有他额尔济什么事?不过不要紧,从今天过去的那三队人来看,南蛮叛军每队不超过五十人的数目,凭我本部一百人,硬吃下他们没有问题。” 福全想一想也道:“对,我大清旗兵天下无敌,对南蛮可以一敌十,就算他李廷玉三头六臂,也必定束手就擒。” 苏勒微微点头,不再言语,却把躲在一边的田熊招来,要他继续看着山坡下,不得懈怠。 说话间,从后面往武昌道的方向,隐隐传来一阵喊杀之声,有凄厉的惨叫随风传来,众人一听就明白,那是额尔济已经追上了过去不久的第三队人,正在围杀。 声音转瞬即没,似乎厮杀没有持续多久,不消片刻,远处就归于沉静,山风吹拂,鸟鸣声声,如果不是空气中随风传来一丝淡淡的血腥气,谁不会知道,在这山林间,刚刚发生过一场屠杀。 福全撇撇嘴:“额尔济这憨货,动作到挺快。” 苏勒淡然道:“以有心算无心,骑兵对步卒,这光景算慢的了。” 福全叫道:“是啊,大人,如果是我们,恐怕花的时间比那额尔济还要快上三分。” 听了这话,苏勒脸上才微微露出了一点笑意,他出身低微,蒙多铎相助才抬入正白旗,非军功所得,名不正言不顺,故而自尊心最是强烈,得到多铎的欣赏之后,更是一心要建功立业,为自己的家族打下一个赫赫威名,让后世子孙不再受人白眼低看,为此,他愿意忍辱负重,不顾生死领兵上阵,作战之时身先士卒,悍不畏死,手下士卒也同样凶悍无比,论起作战勇猛,在正白旗中无出其右者。眼看这回只要跟着多铎打下南京,就能立功升职,却不料出了李廷玉这个南蛮叛逆,将他辛苦功劳一下打了个水漂,心中的愤懑屈恨,重如大山。 于是笑容一闪即过,苏勒恢复了一副扑克脸,转头目不他顾盯着山坡下的官道尽头,眼光凶狠又充满期盼,仿佛那里会出来一队金娃娃一样。 在无聊的等待中,时间过了午时,太阳高挂,已经不似早晨那么暖和舒服,毒辣得有些令人头昏目眩。虽然躲在树丛间,田熊的身上已经出了一身大汗,看了一上午,眼睛都有些花了,他想讨声饶,到一边休息一下喝口水,刚一转眼,却见身边的那位清军将领苏勒,仍然保持着站立的姿势,稳稳的看着山下。田熊想了想,又舔舔嘴唇,一声不吭的继续当他的望夫石去了。 大约午时三刻的时候,一天中最为让人昏昏欲睡,精力大减的当口,一队人突然出现在了田熊的视野中,那当头的一个,人高马大,满脸络腮胡子,大步流星的走在官道上,不是李廷玉却是何人? 田熊正眯着眼偷懒,恍惚间看到了,猛地一激灵,伸手揉揉眼,定睛看了一看,跳了起来,扭头就要大喊出声。 一只大手伸了过来,牢牢的捂住他的嘴,大手的主人冷声问道:“可是来了?” 田熊拼了命的点头。 苏勒放开手,转身走入林中,步履矫健,一点不像生生站了一上午的人,见他走来,或坐或躺在树木间的兵士,立刻全都站了起来,苏勒沉着脸,尽力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将手一挥,就带着兵士朝空地中的马匹走去,身后的一百多人,无一人出声,紧跟着他的步伐,走到空地骑上战马。 苏勒跳上自己的千里驹,从马鞍边摘下头盔,戴在头上,整理了一下兵刃,将长弓取在手中,回头向后看了看。 一百骑兵静静的立在他身后,看着苏勒的一举一动,人人眼中都发出热切的光芒,他们都知道,山坡下正主到了,等了足足两天半,立功的时候就要到了,大清以战为尊,以军功为荣誉,对于杀戮,他们有一种近乎崇拜的天性。 苏勒看着手下健卒,一股热血冲上头来,强烈的战意驱散了所有的理智,这一刻,他已经等待了许久,血管中的力量,即将得到释放。他举起手中的弓,就欲下达冲锋的信号。 远处的天空,恰在这个时候,升起了一道色彩艳丽的焰火,一朵五彩斑斓的烟花,在高高的空中炸响,在烈日的映衬下,好似绽开了一朵绚烂的彩花。 第59章 中伏 挑中午这个时间段行军,是王欢的主意,要的就是趁人人饭后睡午觉的功夫,抓紧时间赶路,平靖关险要重地却无人守卫的异样,总是让他放心不下,揣测不安。所以李廷玉等人不顾烈日炎炎,大汗淋漓的上了路。 从昨晚上到现在,虽然王欢心中一直心慌不安,但运气却极好,队伍几乎没有被任何人看到,晓伏夜行的行动时间,很好的掩护了大队人马的踪迹。 看看前面,官道已经走出了山高林密的山岭深处,眼前豁然开朗,道路两侧只是一些丘陵坡地,并不算高,依据地图,再朝前走上十几里路,就是武昌道,那里的道路平坦得多,只需五六天时间,就能到达襄阳,而到了襄阳,宜昌还会远吗? 一想到最多半个月后,自己就能带着一众兄弟坐上大船逆流而上,回归川中,李廷玉的嘴巴就乐得合不上了,傻笑了一路,大胡子一颠一颠翘起老高,一点没有庄严肃穆的大将做派,弄得李严不断轻声提点,而李廷玉却充耳不闻,依旧我行我素。 欢喜之下,李廷玉一马当先走在了最前面,背着大包袱健步如飞,愉悦之情溢于言表,跟在他身后的人,必须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步点。 正当这时,遥远的半空中那一朵炸开的烟花,在白日里也如此清晰夺目,让队列里所有的人全都一震,瞬间立刻停住了脚步,瞧着那朵标志着警报的烟花呆了一呆。 李廷玉沙场宿将,率先嗅到了危险的气息,脚步一顿立时转身,冲着身后的人就大吼起来:“跑!赶快朝山上跑!” 话音刚落,一阵雷鸣般的声音就在前方右侧的山坡上树林后响起,众人都是上过战场的老卒,听到声音脸色立刻变得煞白起来,这动静一听都知道,再熟悉不过了,那是集团骑兵的马蹄在冲锋时发出的巨响! 为了装作行商,长兵器是不方便携带的,各人身边只留有一些短刀腰刀之类的兵器防身,这里又处于相对平坦的丘陵,四处都是缓坡,从高处冲下来的骑兵借助地势,锐不可当,五十人的血肉之躯在马蹄下连点渣都不会剩下,唯有逃跑,不顾一切的跑,跑到山林之中,才有活下来的希望。 骑兵还在山坡另一侧,此刻连影子都没有看到,但轰隆隆的蹄声已经震耳欲聋,李廷玉满头冒汗,在百忙之中仔细听了听,脸色更白了:这声音,怕是有一百骑以上! 王欢和陈二狗等人走在队伍中段,此刻还没有走出山间,看到天上的烟花时,已经觉得情况不妙,一把丢下背上的布匹抽出了短刀,然后就听到前面一阵混乱,有人大喊:“赶快回头去,前面有骑兵埋伏!”王欢当机立断,拉着身边还在发蒙的陈二狗和许狗蛋,又招呼其他小和尚一声,头也不回的冲一侧的山坡上爬去。 就在这顷刻之间,山坡拐角处,苏勒已经带着骑兵冒出了头,这时候他脸上也是面色铁青、火冒三丈,额尔济这憨货,叫他不要轻动不要轻动,非不听!这下可好,烟花焰火一定是他动作不够干净迅速,在追杀前面三队南蛮时被其中的人不顾生死放出来的,呆子也知道,军队中的焰火都是用来传信示警的,李廷玉看了这么明显的讯息,那还能不跑? 他紧赶紧慢,急匆匆的带着马队冲出来时,只看到前面有数个背影正在转身狂奔,再跑几步就能重新回到山道中去,本来即将瓮中捉鳖的大好局面,就这样变成了追击战,这让他如何不恼火? 苏勒大喊一声:“放箭!不要走了南蛮!”搭箭拉弓,将一张二石硬弓被拉得如同满月,戴着铁扳指的手指轻轻一放,一支狼牙箭夹着满腔怒火闪电般的射了出去。 跟着身边的骑兵纷纷效仿,一阵箭雨带着破空之声,朝着背身逃走的人群笼罩过去。 走在最前面的十几个人,已经走出了山道,想要返身逃走,也最慢的,箭雨一至,立刻溅起了一片血雨,每个人都被几根狼牙箭钉到背上,惨叫声不断,扑倒了一地。 李廷玉背上的大包袱在这时刻却起了神奇的效果,他体格强壮,背的布匹最厚最多,仓促之间忘了扔掉,四五支长箭准确的射到他的背心,却全被大包袱挡住,松江棉布质量呱呱叫,所有的狼牙箭都被棉布所阻,其中最为有力的一支箭,也是堪堪穿透厚布,在背心皮肤上留下一点皮外伤。 李廷玉只觉背心一凉,大惊之下脚下快了数倍,不等第二波箭射到,三步并作两步,跑入了山道之中,窜进路边丛林间去了。 苏勒等人纵马来到山道口,只见到地上十数具尸体,还有一两人没有断气,在地上痛苦呻吟,福全等人下马,抽刀割了发声之人的喉咙,扭头问道:“大人,前面山道狭窄陡峭,马不能行,如何是好?” 苏勒面无表情的跳下马,弃弓拔刀,吐出几个字来:“下马,追!” 手下骑兵纷纷拿起兵刃甩镫下地,也不去讲什么阵势,口中怪叫连连,直接一窝蜂的涌进山道,朝着在道边丛林间若隐若现奔逃的人影追了过去。 苏勒见手下毫无阵法,乱如散兵,不由眉头微皱,福全最是懂他心意,见他不悦,连忙一边随着他的步伐追击,一边为手下们辩解道:“大人,南蛮羸弱不堪,见了我们大清雄兵就抱头鼠窜,儿郎们随意一些,也不会有大碍。” 福全体力充沛、呼吸幽长,即使在急速奔跑中,说起话来也毫无喘息困难的样子,苏勒赞许的看了看他,口气却冷冷的说道:“此言大错,兔子急了也要咬人,何况是人了,那李廷玉敢于在我大军之中杀人夺财,足以看得出是一个胆大妄为的亡命徒,还狡猾多诈,对付这样的人,得用足精神,不能大意。传令,让儿郎们都警惕着点,如果有人大意被兔子蹬了鹰,那就等着我禀报王爷,放逐他全家!” 福全打了个寒颤,连忙应诺一声,回头对跟在身边的亲兵大声传达了苏勒的命令,亲兵又大声将命令朝四面喊去,片刻之后,散布在漫山遍野的清兵都得到了苏勒的命令。 其实清兵散得不成队形,也是无奈之举,因为李廷玉在逃上山的时候,已经吼叫着也下了一道命令,让所有的人全都散开跑,一人一个方向,官道两边到处都是在山林间跑动的人影,别说清兵了,就连李廷玉自己都不知道手下们跑到哪里去了。 “所有人自寻生路,如有命留存,就到夔门相会!”李廷玉仗着嗓门大,底气足,一面在山坡上手脚并用的向上爬,一面还大声的吼了最后一嗓子,他的声音可直穿云霄,整个山谷间都回荡他的余音。 这大嗓门犹如黑暗中指引猎手的明灯,本来满山都是逃跑的人,清兵东一个西一个不知道该追谁,这一嗓子把近三分之一的清兵都吸引了过来,苏勒咬牙切齿的追在最前面,身边的田熊很殷勤的提醒了他,那个即使在奔命中也不忘放出狮子吼的人,就是李廷玉。 第60章 缠斗 作为战场的山谷,两侧陡峭,坡度很高,布满裸露于土壤外大石头,仅容两人并行的官道曲折于谷底之中,两边又有树木茂密,如果奔入山林中,只能在林木间隙里隐约看到一个个人影晃动,要想在里面搞追杀玩包围,难度很大。 眼下清兵们就面临这样的局面,李廷玉的手下四散而逃,官道两边都有人影或远或近的闪现,偏偏几乎没有一个人影是在一个方向上的,清兵也只能分开,几个人追一个人影。 苏勒领着二十多人,紧紧跟着刚才大嗓门咋呼的高大身影不放,他那一双鹰目一刻也没有从李廷玉的背影上离开过,有好几次命令手下张弓射箭,都被那人利用树木掩护,躲了过去,这让苏勒更加恨得牙痒痒,恨不得脚下生风,飞到李廷玉身边去。 可惜正在爬的这座山坡,就是一座石头山,李廷玉很会选地方,山上除了石头就是树,坡度很陡,须手脚并用才能向上爬行。李廷玉本是川中人氏,从小就习惯了翻山越岭,爬山如履平地,山地对他来说就跟遛弯一样轻松,他又丢掉了被羽箭插得像刺猬一样的包袱,身上一轻,像只猿猴一样在山石间跳动腾挪,眨眼间就爬上了山顶。 而苏勒等人虽然身强力壮,但长于马上功夫,这攀岩运动并不擅长,本来与李廷玉之间并不很远的距离,竟被越拉越远。 李廷玉爬上坡顶,吁了一口气,躲在一块大石后朝坡下看去,见到一群身着铁甲的八旗兵还在半山腰上吭哧吭哧的埋头苦爬,忍不住冷笑一声,晒然道:“跟你爷爷较量脚底板上的功夫,不是自讨苦吃吗?” 眼光一转,居高临下的又看到了远处山口处,倒在血泊中的手下尸体,心中难以抑制的悲痛难平,那些兵都是九死一生活下来的袍泽啊,没有死在江南战场上,却倒在了归乡之路上,这让他这个主将如何不痛惜。 这些****的鞑子,李廷玉怒火中烧,下意识的摸了摸身上,这才想起,自己装的是个商人,身上无弓无枪,只有一把短刀藏在腰间。他抽出刀子瞧了瞧,觉得把它当作暗器丢下去也弄不死人,又插回腰间,四下里一看,顺手抱起一块大石,站起身来高举过头,口中怒骂道:“来啊,****的东奴,爷爷在此,来和爷爷拼命啊!” 正欲将石头冲下面打头的清兵头顶天灵盖的位置丢下去,却斜刺里伸出好几双手来,有人大叫道:“将军小心!”几双手一起用力,把李廷玉拽到在地。 几人倒在地上,只听头顶“咻咻”声连响,三四支利箭从李廷玉刚才站立的地方飞过,如果不是倒在地上,这时候李廷玉已经被射了个通透。 李廷玉暗呼侥幸,爬起来一看,救自己一命的不是别人,正是脚底抹油爬得飞快的王欢等一群和尚,原来他们一见形势不妙,不等李廷玉下令,率先就朝路边山上爬去,所以虽然他们年幼力弱,却比李廷玉这大山中长大的军人爬得还快还高,早已经上了山顶,看到李廷玉恼怒之下一时兴起要举石头跟追来的清兵拼命,而半山腰上的清兵已经有几人弯弓搭箭,就等着他露头,急忙扑过去,按倒了李廷玉,避免他被乱箭穿心。 “大人,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得赶紧离开这里!”王欢瞄了一眼紧紧坠在后面的清兵,急切的说道。 李廷玉出了一声冷汗,发热的头脑也冷静下来,心里也知道形势危急,搞不好一世英名今天就得交待在这里,忙不迭的点头,四下里一看,却道一声苦也! 众人站立的山坡顶部,仅仅是一座高耸石头山的一个小山头,那石头山怕有三十米高,四面陡峭,靠里的一面有山岩与石头山相连,只有爬上来的一面可以勉强容人像猴子一样攀登上来,要想从这里下去,只有原路返回,可是来路上苏勒等人正仰着脖子举着刀等着呢。 王欢咬咬牙,抬头看了看石头山,沉声道:“如今别无他法,只有继续向上爬一条路可走,到了上面,也许有路径从另一面下去。” 许狗蛋惶恐的问道:“可是,如果到了山顶,上面没有路下去怎么办?” 陈二狗劈手就给了他一个巴掌,扇在脑门上,怒道:“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点的!” 李廷玉也举头望了望上方,肃容道:“不管上面有没有路,王欢说得对,也只能向上爬了,快!别啰嗦,下面的鞑子快上来了!” 十几个小和尚慌忙奔到山岩处,手脚并用,纷纷攀附在石头缝隙中,努力向上爬去。山壁几乎直上直下,幸好有一些藤蔓从山缝中长出,加上石缝岩角,可以搭手放脚,也不算十分难爬。 咬着牙爬了一段,王欢只觉手脚都快脱力了,这样悬在半空中,仅仅靠双手双脚用力支撑,外加高处的眩晕感,很容易让人产生恐高,力气小点的,如王欢之类,立刻就感到疲惫起来。 但不爬的话,下面的鞑子追上来,也是死路一条,王欢左右看了一看,许狗蛋和陈二狗等小和尚,却灵活无比,附在山壁上像挂在墙壁上的壁虎,蹭蹭蹭的一个劲往上升,不消半柱香的功夫,一个个就上了顶。 王欢无奈,心中大骂这伙家伙不仗义,但这时候全靠腹中一口气撑着自己,一开口叫人就会泄了气,立刻就会掉下去,只得紧紧闭着嘴巴,眼睛盯着山顶不敢挪窝,一步一步的向上挪去。 正当身心俱疲之时,石头山顶却甩下一根长长的藤蔓来,直接丢到了身边,王欢一看,就见山顶上冒出一串头来,许狗蛋叫道:“快抓住树藤,我们拉你上来。” 王欢大喜,心中立刻又欢叫道:“还是这帮小兄弟够意思。”伸出双手,牢牢抓住了树藤,把自己吊在上面,然后上面众人一齐用力,将他像一头猪一样拉上了山顶。 脚踏了实地,王欢长吐了一口气,然后立刻开始观察身处的这块地方来,发现石头山顶不大,也就十来个平方,四面凌空,无路可走,随便哪一面,都是悬崖峭壁,下面都是近百米高的谷底,要想下去,只能直接跳崖了。 陈二狗跟着王欢四处看了一看,脸色变得惨白,抓过许狗蛋又是一个巴掌扇过去:“你这乌鸦嘴,瞧瞧你干的好事!” 许狗蛋捂着头,带着哭腔道:“我干什么了?我什么都没干啊!” 胡大海急道:“王欢,现在可怎么办?我们从哪里逃走?” 王欢瞪他一眼,心道你问我,我问谁去?眼下就是一个死地,除了天上降下一朵五彩祥云,把我们全都装上去飘荡开来,根本没撤。 心里这么想,嘴里可不能这么说,王欢是死过一次的人,又被李廷玉在田熊刀下救过一次,分外明白生命的可贵,求生的欲望格外强烈,不到最后一刻,不会轻言放弃,哪怕此时面临绝地,他也仍然紧皱眉头,紧张的思索着脱身之计。他一寸寸的扫视着山顶的地貌,猛然间却想起了另一件事情,这山顶上,似乎少了一个人。 “李大人呢?他在哪里?”王欢眼睛一瞄,就发现了问题所在,李廷玉没有上来! 小和尚们面面相觑,刚才忙乱,谁也没有察觉这个问题,王欢不顾一切的扑到爬上来的那处山壁边,向下看去。 只见下方小山包顶上,白杆兵帅李廷玉正躲在山石之后,偷眼看着下面努力爬动的清兵们,瞅见哪个爬得快的,就要靠近山顶的,抓起一块大石头就丢下去,准确的砸在那人头上,然后立刻又缩回石头后面,躲开射上来的弓箭。 山壁之上根本无从躲避,况且爬山是不可能一直抬头向上看着的,李廷玉一砸一个准,被砸的人头破血流,哀嚎着滚下山坡去,亏着小山包的坡度虽陡,还是有点平缓,滚下去不至于丧命。 苏勒怒火中烧,今天太他妈诡异了,先是一只焰火把轻而易举就能拿下的一队叛军弄成惊弓之鸟,将自己苦心经营的围猎搞成现在的爬山比赛,然后好不容易围住了贼首,却被他一个人用石头就砸得自己无计可施,这仗打得实在憋屈,自己一定永生难忘。 “散开,从后面也派人爬上去!”苏勒咆哮道:“抓住贼首的,赏三十个奴隶,外带白银千两!” 第61章 投崖 清兵们欢呼一声,更加踊跃起来,这赏格可不多见,八旗分配奴隶战利品,都是以旗为单位分配,至于旗主怎么分下去,那就看各自军功贡献了,像苏勒这样,直接把赏格挂到对方一个个人身上的很少见,故而旗兵们纷纷在山坡上绕行,分出一部分人,从小山包的其他方向向上爬去。 守在山坡顶部的李廷玉顿时处境危险起来,他只有一个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应付八方来袭的鞑子兵,王欢在石头山顶看得焦急万分,一迭声的叫道:“李大人,赶快上来,我扔树藤把你拉上来!” 不料李廷玉听到声音抬头一看,却勃然大怒,冲王欢吼道:“****的小鬼!你们怎么还他妈没走?老子拼了老命在这底下给你们守着,就是要争取时间,别他妈管老子,你们赶快找路逃走!” 按照电影戏码,这时刻王欢和一众小和尚应该被感动得痛苦流涕,哭喊着叫着:“我们不走,要走一起走!”之类的煽情话语,将整个剧情推向高潮。 可惜这时候没有演员,众小和尚的心中只是沉了一沉,乱世之中没人去讲什么儿女情长、拖拖拉拉,王欢瞪着眼睛看着李廷玉像绿巨人一样在下面把石头四处乱扔,砸得清兵们哇哇乱叫,可惜清兵四面围堵,李廷玉无暇照顾所有方向,渐渐的,有清兵已经接近了小山包顶端,即将登上山顶。 李廷玉撑不了多久了,王欢下了判断。自己也无力救他的性命,当务之急,是如何拯救身后这十四个小和尚的命运,当然了,还包括自己的。 王欢深深的看了挥舞着大石头的李廷玉一眼,说实话,能与这位名震天下的白杆兵参将共同度过这一段时光,他受益良多,也从心底实实在在的佩服这位悍将,没有李廷玉,王欢早已化为一缕孤魂,死在田熊刀下,更别提从扬州千里奔逃,来到这大别山中。 “大人走好,如我今日得生,一定为你立碑设祠,让天下人都知道,世上有你这么一位堂堂大丈夫。”王欢咬着嘴唇,低声自语道。身侧的陈二狗等人,也黯然落泪,默默的对着李廷玉的方向,深深的鞠了一躬。 山下的李廷玉看不见他们弄的这一出,只顾高声道:“走了没?走了没?”他此刻形势已经万分危急,有两个清兵已经从山顶露了头,亏得他反应快,两块石头砸过去,将两人砸得一个跟头栽下山去。 王欢不敢应声,生怕李廷玉分心再来骂人,转身急叫陈二狗等人:“赶快把这山崖上的树藤都收集起来,缠编成绳,然后从山背后丢下去,我们顺着绳子爬下去。” 陈二狗等人一听,此法可行啊,连忙散开,把石头山顶的树藤树蔓一根一根的挖起,聚到一处,考虑到人数较多,绳子必须牢固,用三根树蔓缠作一起,然后将数根缠好的树蔓打结接好。 众人刚刚将树绳接到约有五六十米的长度,就听下面小山包上突然鼓噪起来,似乎有许多人同时呐喊,王欢心中一紧,连忙丢下手中的活计,飞扑到山壁边,伸头望去。 李廷玉手握一把短刀,身上数处受创,血迹斑斑,有十几个清兵已经爬上了山顶,站在李廷玉对面,更多的清兵正顺着山坡,一个接一个登上山顶,一会功夫,不大的小山包顶上,就站满了身着铁甲的清兵。 “本将要生擒此獠,到图海大人灵前献祭!”苏勒阴沉着脸站在前头,绷着舌头硬生生的说道:“不要伤他性命,不过断手断脚是可以的。” 左右清兵一阵大笑,戏谑的看着被逼到坡顶一侧断崖边的李廷玉,那眼神都是充满藐视,仿佛李廷玉已经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个已经死了半条命无力反抗的垂死之人。 李廷玉面色漠然,一脸的平静,这个时候,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脑袋里转着的,仅仅是怎么才能再弄死一个鞑子,最好是前面那个领头的年轻将领,那这条命也不算白丢了,以后旁人谈论间说起自己,也会翘起大拇指赞一声“好汉!” 可惜手中无趁手的兵器啊,李廷玉心叹道,他看看手中一尺来长的短刀,惋惜的想,如果自己的白蜡杆长枪在手,怎么说也能扫倒一大片鞑子,拿下那看上去实力不菲的将领,也是可能的。可惜啊可惜。 苏勒没有给他过多叹息的时间,手一招,数个体健如牛的清兵迈步上前,手中都拿着铁棒铁鞭之类的沉重兵器,这些兵器没有利刃,只要不刻意伤人,一般不会伤及对方的性命,用来抓捕李廷玉再合适不过了。 看着面前的清兵一脸凶相的逼过来,李廷玉长叹一声英雄末路,将手中短刀一扔,仰天大笑起来。 苏勒面色一沉,止住了逼过去的手下,高声问道:“南蛮子,你丢刀在地,可是要投降了?” 李廷玉狂笑不已,声震寰宇,笑得围着他的清兵们有些愣神,然后彼此也笑了起来,都道这个南蛮一定是疯了。 苏勒皱着眉头等了一会,却见李廷玉的笑声嘎然而止,继而怒目圆睁,面目狰狞的吼道:“呔!本将乃大明堂堂参将,身经百战,军功无数,岂会投降卑贱东奴?今日兵败,不过一死耳,又何足道哉?我华夏好汉无数,自有后来者为我报仇,一扫天下阴霾,荡尽乱华群胡,复我大好河山!哈哈哈!” 李廷玉披头散发,血污满身,面目可憎,宛如厉鬼,加上霹雳吼声,让站在近处的清兵不由得往后撤了一步,情不自禁的都觉得胆子颠了一颠,觉得这个汉人将军着实可怕。 苏勒却不为所动,他杀人无数,早已见怪不怪,冷笑一声,下令道:“动手!” 李廷玉却高声叫道:“出师未捷身先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王欢,我去也,替我报仇!”身子一侧,脚下一蹬,就朝身后的悬崖下跳了下去。 苏勒暗呼不妙,抢前一步,就欲抓住李廷玉,却慢了一步,抓了个空,连忙奔到悬崖边,却见下面树木深深,李廷玉的身子在空中砸断了几根树枝,坠入十余米高的树林间,看不到了。 苏勒脸上红白交替,即后悔又愤恨,怒容满面,正欲喝叱手下兵士下去寻人,却听到头顶上有人尖声叫道:“李大人!” 抬头一看,只见头顶的石头山上,有几个脑袋一晃,消失在石头间,心头一亮,立刻明白过来,敢情那李廷玉在这里拼死缠斗,原来上面还有人躲藏。 “南蛮如此决绝,敢于孤身陷入险地挡我大兵,上面躲藏的必是紧要之人,赶快上去,与我拿下!”苏勒怒道,这回不能再发生刚才的事儿了,只要一见到人,先把手脚敲断再说。 第62章 石头山十四壮士 苏勒一声令下,周围的满洲甲士慌忙将兵器插在背上腰间,纷纷冲到那一面近乎垂直竖立的山岩面前,手脚并用,向上攀爬起来。 山岩上有不少石头缝隙可借力,还有许多从上面垂下的树藤可抓,旗兵们个个身手矫健,抓牢树藤脚踩在石缝,飞快的爬了上去,眨眼间,就有数人上了山岩半途。 苏勒站在底下,翘首向上观望,见手下们踊跃着不断上升,面容才略略好看一点,刚才本已到手的李廷玉居然如此强悍,宁愿自杀也不甘落入自己手中所带来的恼怒,渐渐去了一点点。 “大人。”福全也从小山包下面爬了上来,凑近苏勒禀报道:“奴才已经查看过死掉的南蛮所背负的包裹,里面都是一些布匹,没有发现有金银财物。” “什么?”苏勒惊讶道,转身瞪着福全:“布匹?没有金银?” “是的,有几个人怀里搜出一些银两,但分量很少,跟我们失去的比起来,差得太多了。”福全道。 苏勒脸色顿时又一次变得铁青,这伙狡猾的南蛮,他们一定把夺自大清的两百万两金银藏在他处,轻装上路。他立刻再次懊悔起来,刚才失去了抓住李廷玉的机会,丧失掉从他口中逼问出金银下落的途径,这下可好,找谁去问呢? “其他跑掉的南蛮呢,有没有抓住一个活口?”苏勒把目光转向大别山的崇山峻岭间,刚才还漫山遍野乱跑的人群,都已经跑远,只有山间茂林深处,隐约有怒斥喝骂之声传来,显然在其他地方,仍然在发生着追击搏斗。 福全摇摇头,恨声道:“这伙南蛮硬朗得很,要么跑得比猴子还快,儿郎们追赶不上,要么被包围之后,搏命至死,还没有抓住一个活口。” 苏勒眉头深皱,略微思索一会,眼珠一转,看向头顶的石头山,冲山岩上还在攀爬的兵士们吼叫道:“大清勇士们,山顶的南蛮要留活口!抓住一个,赏格再加十个奴隶。” 附在山岩上的兵士闻声嗷嗷乱叫,四十个奴隶,带回辽东可是一笔不菲的财富,于是愈加兴奋起来,精神头更加足了,手脚用力,爬得快了几分。前头的几个,已经距离山顶不到两丈远。 正当此时,山顶乱石丛中,探出了一个光溜溜的脑袋,朝底下望了一望,然后伸出一只手,手上拿着一把亮闪闪的短刀。 苏勒手搭凉棚,抬头望见了,心里咯噔一声,一声:“不好!”还未叫出声来,就见那只手麻利的持刀一划,将一根树藤割断。 攀附在那根树藤上的兵士,身材魁梧,膀大腰圆,此刻正当即将登顶的关键时刻,全身重量都吊在那根树藤上,树藤一断,他只来得倒抽了一口冷气,整个人就像一个秤砣一般,伴着一声惨叫,从数十米高的山岩下掉了下来。 “吧唧”一声,一滩肉泥样的人儿摔在苏勒面前,那攀附在树藤上的兵士,跌得出气进气全无,死得透透的。 攀附在山岩上的其他兵士,目瞪口呆的看着摔成一堆肉酱的同僚,怔怔的呆住了,连手上爬动的动作,也不由自主的顿住了。 紧接着,山顶上的光头不断来回晃动,手上的短刀一下接着一下,不断朝山岩上的树藤划去,挂在树藤上的兵士,化为无数个秤砣,砰然有声的一个接着一个,坠下山去,一连摔下去四五个,剩下的人才回过神来,慌不迭的丢开树藤,以手指抠住石缝,转附到山壁上,才止住了变身秤砣的下场。 苏勒已经不去看摔死的手下了,他一言不发,将长刀插回腰间,两步跳到山壁上,将满腔愤怒化为全身的力量,闷头就向上爬去,福全见状,连忙高声喝道:“都愣着干什么?赶快上去,等着苏勒大人给你们开路吗?” 众旗兵这才回过神来,恢复了悍勇的样子,争先恐后的向上爬去。开玩笑,老大都在自己脚底下爬了,如果自己还落后,还会有好果子吃吗? 只是没了树藤的借力,光靠石头缝隙落脚搭手,爬行的速度必然就慢了下来,爬行过程中,清兵们还不时抬头观察,查看是否有人丢石头下来,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被石头砸中可难受的很。 清兵在攀岩难受,山顶上的王欢也不好受,刚才急中生智,用短刀割断了树藤,减缓了清兵上来的节奏,可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早晚如狼似虎的清兵还是会爬上来,而这石头山顶,全是一块块巨大的石山,没有一块碎石,想找一块来砸人都找不到,根本守不住。 王欢心急火燎的奔到小和尚们身边,火烧屁股的问道:“如何?绳子可接好了?” 许狗蛋满头大汗的头也不抬,闷声应道:“还差得远呢,这树藤太少,长度不够啊。” 十三个小和尚团团围在一起,将采集来的藤蔓接在一起,捆扎成绳,人人头上都冒出细密的汗珠,大家都知道,现在真的到了生死攸关的紧要时刻,困在这只有一间堂屋大小的山顶之上,就算底下的清兵们不上来,守上十天半个月,自己饿也饿死了。 王欢看了看藤绳的长度,估量了一下,断然道:“别在用三股藤了,太费事,后面就用一根藤,节约时间!” 许狗蛋急道:“王欢,不行啊,一根藤太细,根本承受不了我们这么多人。” 王欢满头大汗,话也不说,抱起已经成形的藤绳,几步抢到山顶靠悬崖的一侧,探头看了看下面,只觉山风呼啸,望下去头晕目眩,下面的树木小如盆景,这悬崖之高,怕有百来米。 王欢顾不得许多,将扎好的藤绳一端打个死结,牢牢套在一块大如磨盘的巨石之上,刚刚将绳子捆好,就见山顶另一端,一个清兵露出了脑袋。 那清兵是个拔什库,头戴皮盔,身着铁甲,嘴里咬着一把精钢长刀,手在山顶石头上一按,一个翻身就跳了上来,脚一站稳,就看到了聚集在崖边的一群小和尚。 拔什库明显愣了一下,他万万没有想到,山顶上会有一群和尚,上来之前,以为会有几个强悍至极的猛士在等着他厮杀,自己也做好了一番恶战的准备,血管里的战斗热血已经沸腾起来,鼻中仿佛已经闻到了血腥的味儿,满身的肌肉都在悸动,却等来了眼前这么一个情景。 哪里来的和尚? 王欢趁他愣神的功夫,急道:“快下快下!”拉过一个身材瘦小的同伴,将他朝藤绳上推去。 小和尚们已经胆颤心悸,不待王欢再说,一个接着一个的,纷纷抓住藤绳,就朝山下滑去,眨眼间就下去了两三个,那拔什库此时也回过神来,发一声怒吼,迈开大脚,朝这边疾奔过来。 王欢目光一寒,牙关紧咬,操着手中短刀就欲上前阻挡,却被陈二狗一把拉住,将他朝藤绳上一丢,口中叫道:“你不能死,让我来挡住他!” 剩下的小和尚们也同时站了过来,虽然他们身子发着抖,却毅然决然的站到拔什库面前,手中拿着树枝,声音发着颤的叫道:“王欢,你快走!” 王欢头脑已经发热,依然不管不顾的要朝前挤,却被许狗蛋拦腰抱住,哭叫道:“王欢快走啊,不能让他们白死!快走啊!” 陈二狗也被其他和尚挡在了后面,他看一眼那状如索命恶鬼的清兵,将牙一咬,仗着身高手长,伸出一只手将许狗蛋和王欢一起抱住,腾出一只手抓住藤绳,眼睛一闭,三人一齐冲悬崖下面滑落下去! 王欢被两人紧抱,无从挣扎,只来得及看到山顶上的最后一幕,那清军拔什库狞笑着,斜拖着长刀,一步步慢慢的向围成一团的剩余小和尚们走去,眯着的双眼里,仿佛看着一群待宰的羔羊。 王欢闭上眼睛,一串泪珠从眼中流出来,任凭自己的身子顺着藤绳自由下落,耳畔呼呼的山风,如悲似泣,眼泪洒满石壁。 第63章 活命 陈二狗一只手抱着许狗蛋和王欢,咬着牙单手抓住藤绳,任凭粗糙的藤蔓将自己的右手划得血肉模糊,仍旧一声不吭的牢牢抓紧,借着三人的体重迅速顺着悬崖滑去。 顷刻间,三人已经滑至半山,却听得下面传来数声惨叫,陈二狗心中一惊,手上吃紧,皮开肉绽的右手猛地用力,三人下落之势徒然止住,悬吊在半空中。 三人一齐向下看去,只见不远处的下方,藤绳因为时间紧迫,本由三根藤蔓缠绕而成的绳索简化成了一根,果然承受不了已经下去的三个小和尚的体重,从中间断为两截,先一步滑下去的三个和尚,从近二十米的高度上跌落下去,坠入树林间不见了。 三人肝胆俱裂,陈二狗忍着手中剧痛,左右一望,看到身侧两步远的石壁上,有一处较为宽大的凸出,可勉强容三人落脚,急忙道:“我们吊在这里也不是办法,赶快荡过去,站到那处石头上,再做计较。” 王欢和许狗蛋也循声看到了那处凸出,立刻晃动身子,荡了几下,三人一齐摇摆着落到了石头上,然后紧紧靠着山壁,稳住身形。 陈二狗松了一口气,立时放开了血迹斑斑的藤绳,他的手已经被勒出几道深深的伤口,血肉模糊,再也无法抓住藤绳,但王欢却在这时候眼疾手快,伸手将陈二狗松开的藤绳一把抓住,握在了自己手中。 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又听到头顶上惨叫声不断,有好几个人形从上方落下,三人定睛一看,落下来的人,都是刚刚挺身而出,自愿殿后的几个小和尚。 落下来的都是尸体,有几人还身首分家,人头和躯干分开落下,山风将山顶的一阵狞笑传了下来,显然,那几个小和尚已经遭了毒手,被清兵虐杀了干净。 火工和尚胡大海的身子最后落下,他的胸口被斜劈了一刀,从左肩自右肩开了一道巨大的创口,几乎将他分为两半。当他从悬崖上急速坠下时,从王欢眼前掠过,王欢清楚的看到他的双眼,犹自怒目圆睁,死不瞑目的看着自己。 看着他的身子从眼前落下,掉入山下丛林间,王欢只觉自己浑身发烫,浑身的血液都在翻涌滚动,目疵欲裂,双手握住那粗大的三股藤绳,几乎生生将它拗断,牙关紧咬出血,心头如烈焰焚烧,难受之极。 许狗蛋轻轻的在耳畔道:“王欢,他们的仇,我们一定得报!” 王欢强忍着眼中热泪,重重的点了点头,不敢言语,生怕一开口,就会痛哭出声,但两眼一闭,那滚滚的泪珠,就顺着眼角流畅满面。 在山顶上,苏勒已经爬了上去,他看着空荡荡的石头山,阴沉沉的问道:“人呢?” 左右对视一眼,都把视线落到最先爬上去的那个拔什库身上,那拔什库脸上一条粗红的印子,显然是被什么条状物狠狠的抽了一下,留下了伤痕,他见众人都看向自己,连忙分辨道:“大人,山顶上没有南蛮兵将,只有几个小和尚,他们竟敢用树枝顽抗,被我一刀一个,都宰了丢下山去了。” 言辞之间,拔什库不以为然,那几个和尚又不是兵将,杀了就杀了,有什么打紧?大不了不算军功,可自己这口气可不能不出,尤其是那个身材最为高大的小和尚,竟敢用树枝趁自己不备抽了脸上一下,连头盔都抽掉了,如何能忍?一刀砍了都算便宜他了。 苏勒一眼不发,快步走到悬崖边上,朝下一望,只见山间风吹树影,下方壁立千仞,刀砍斧削般的垂直,莫说人影,连猴子都不见一个。 这石头山上大下小,王欢三人身处的凸出并不宽大,从山顶向下望,必须探出大半个身子才能看到,苏勒只是略略一望,是无法看到的。 苏勒面色阴沉,又看到了捆在巨石上的藤绳,更觉恼怒,抽出刀来,一刀砍断,然后又抽出刀鞘,瞪着两眼走到那还茫然四顾的拔什库面前,劈头盖脑的将刀鞘冲他头脸打去。 “活口,活口!本将叫你们留个活口,你个憨货当耳旁风了吗?”苏勒怒吼者,声音震耳欲聋,在山谷间回音激荡,伴着拔什库的惨呼,久久不停息。 苏勒砍断的藤绳,从山顶落下,因为被王欢抓着,就落入了他的手中,王欢将藤绳一点点的收回,盘在手中,然后撕下一截衣襟,给陈二狗的右手包扎妥当。 山顶上的喧嚣还在继续,显然苏勒怒气未消,将那拔什库打得满地打滚,福全等人大气不敢出,一直等到苏勒怒火发泄得差不多了,才一齐跪下求情,将鼻青脸肿的拔什库救了下来,然后再拥着苏勒一起离去,整个石头山才最终静了下来。 王欢三人依旧不敢动,在等了小半个时辰,侧耳细听一番后,确定头上的清兵都走光了,王欢才将手中的藤绳又捆在了身处的石头上,领着许狗蛋和陈二狗,慢慢滑到了地面,从这里到谷底,已经不到三十米的高度,树藤的长度足够了。 下面是一片树林,树木高大密集,华盖亭亭,枝叶茂密,靠地面又有灌木丛生,三人在树林间奔走寻找了半响,只找到一些残肢断手,连一个囫囵尸首都没有找齐一具,可见其他的小和尚死状之惨烈。 很快的,天色黑了下来,天边黑云密布,滚滚弥漫而来,一场大雨即将来临,三人没奈何,无法再寻找下去,只得将寻得的残肢,找了一个林间空地,用手刨坑,草草埋了下去,又用粗大树枝立为记号,作为今后寻找的地标。 三人立在土堆而成的坟前,默然无语,许狗蛋在轻声抽泣,陈二狗满脸愤慨,王欢则定定的看着土堆发呆。 良久之后,口中长叹一声,王欢闭目悲声道:“是我害了他们,如果不跟着我走上这条路,他们就不会死,还能好好的活着。” 陈二狗身躯一震,不解的看了过去,皱眉道:“你这是什么话?这不能怪你,不离开扬州,我们早就死在柴房里了,哪里还能活到今日?” 王欢摇摇头:“你不懂,是我改变了他们的命运。”他心中明白,穿越者的蝴蝶效应,已经清晰的反应在这群小和尚的身上,他们就算是必死,也不应该死在这里。 陈二狗更不解了,看着王欢不明白他话中意味,许狗蛋流着泪说道:“我小时候听爹娘说过,命运天注定,那是神仙定下的,人是改变不了的。王欢,你也改变不了的。” 王欢苦笑道:“神仙?如果真有神仙就好了,那就是天下太平。” 陈二狗叫道:“你们说什么神啊怪的,有什么用?我听李参将以前说过,这世间求神无用,求官无用,求别人都无用,只有自己拳头有用,要想不被人欺负,只有自己强大,才能改变命运,王欢,你是不是忘了?” 王欢擦擦眼角,拭去残留的泪水,拍着陈二狗的肩膀沉声道:“不敢忘,未曾忘,李参将的话,言犹在耳,怎么能忘?是我刚才有感而发,说说而已。” 他拉起许狗蛋,说道:“这里我们还会回来,等到时机成熟,我们再回来为他们重修墓室,建碑立祠。现在,我们走吧!” 空中一声雷鸣,奔腾而过,一道霹雳划开如墨夜空,撕开了层层叠叠的黑云,豆大的雨滴随之而落,倾盆大雨笼罩天地,将树林中三个并肩而立的身影,淹没在水幕中。 雨很大,风很急,人影很萧瑟。 第64章 乞丐 一天之后,从大别山的山沟中,钻出来三个光头污面少年,衣衫破烂,面容消瘦,一看就是父母因战乱死去,无依无靠的孤儿,他们畏畏缩缩,走上了从武昌到襄阳的官道。 武昌道北靠大别山、桐柏山,南依大洪山,自古为东西要道,道路宽敞,路面平坦,不少路段甚至以青石板铺就,晴雨无碍,可容两车并行,来往客商络绎不绝,十里一驿,五十里一集,论行人车马通行数量,不比京师大城周边官道少上多少。 即使在如今战火纷飞的年代,这条路上依然来来往往人不断影,只是少了行商骡队,多了行伍军汉,更有许多拖家带口、面带倦容的老百姓,从武昌方向蹒跚而来。 王欢等三人在大别山中,小心翼翼的躲过苏勒搜山的手下兵丁,在山里绕了好大一个圈子,才钻出大山,来到武昌道上,三人乞丐般的模样,当然无人理会,自然而然的混入从武昌方向来的难民群中,裹着向襄阳方向行去。 三人又累又饿,身上的银钱都在坠岩和逃亡中,丢得无影无踪,眼下身无分文,别无长物,连买一碗稀粥的铜板都没有。 许狗蛋仗着人小胆大,装出一副可怜模样,死皮赖脸的在路过一个集市的时候,向一间茶棚老板讨了一碗解暑茶水,宝贝般的捧着回来,与王欢和陈二狗一起均分喝了。 茶棚中有路人在打尖休息,一商贾模样的中年男子正坐在桌子旁边对另几个同伴谈论时局,只听他道:“做完这趟买卖,咱们就歇一歇了,局面太乱,我们襄阳买卖人行走在路上太过危险,我家里那小妾刚过门,可不能让他做了寡妇。” 另一人道:“掌柜的你好福气,家大业大,我们跟着你也能得些好处,只是我听说李自成已经遁入两广,这武昌道即将太平起来,掌柜的为何要歇业?” 中年掌柜摆手道:“你听谁说的?李自成大顺军那可是打下过京城的,都是悍卒猛将,你看看官道上,那些从武昌来的难民,问问他们,你就知道了。” 他喝口水继续说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烂船也有三斤钉,李自成哪儿那么容易就丢了武昌,那边打得凶着呢,大顺军的大将白旺,据守武昌跟大清的英亲王正你来我往天天耗着,听说那江上的死人,都把河水塞住了,满江河水都变成红色,我看前几个月潼关大战,都没这么惨烈。这趟买卖,我们到前面就回头,别去当炮灰了。” 茶棚中的人听得一阵唏嘘,外面的王欢等人,也听了个明白,看来这湖广一省,落入满清手中,即将是早晚的事情了。 三人一起缩在墙角,捧着茶碗喝着水,陈二狗舔了舔干裂的嘴皮,发愁道:“王欢,我们这般情形,就算走到了襄阳,如何才能到得宜昌?路上兵荒马乱的,我三人势单力薄,怕是困难至极啊。” 许狗蛋也道:“是啊,我们在那石头山下找了那么久,也没有找到李大人的尸身,李严、祖边和其他人的音信也全无,我们身上连个信物也没有,就算到了夔门,那川中的大人们,会善待我等吗?” 王欢裹着一身破衣,看着行人匆匆的官道,却淡然道:“当然有困难,不过我们除了去川中一条活路,根本没有其他出路了,去了夔门,我还能有办法在秦总兵帐下谋个出身,李大人手下八队人,总有人能活着回川,到时一定能为我在秦总兵面前作证,那才是我们的存活之道。” 许狗蛋看看王欢,欲言又止,犹豫了半天,才小声道:“只是从这里去川中,千里万里,险阻无数,我们三个少年,能活着到吗?” 陈二狗怒道:“怎么?狗蛋你对王欢没有信心了吗?没信心就滚,我就看不惯你这畏缩的模样!” 许狗蛋忙分辩道:“你说哪里话!我只是说说眼下的情形罢了,哪里又对王欢没有信心了。” 陈二狗大声道:“王欢救我们出扬州险地时,我们可是发过誓,什么都听他的,是男子汉大丈夫,就要信守诺言,不能做那背信弃义之徒,出来行走江湖,义气可是最重要的。” 许狗蛋应道:“当然,我可是最重义气的。” 王欢待二人说了半天,闭着眼想了想,缓声道:“如今我们什么都没了,更应该团结如一,你俩也别吵吵了,李大人为了带我们归川,连命都不要了,我们还有什么可舍不下的,纵使前路刀山火海,我们也得闯一闯。” 二人忙道:“当然当然,我们一齐闯,大家患难与共。” 李廷玉的死,对王欢来说刺激很大,起初的一帆风顺,让他略有大意,觉得古人不过如此,凭自己多出几百年的智慧,逢凶化吉建功立业易如反掌,直到在平靖关中了那么大一个圈套,他才回过神来,这时代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称王封侯的,要成就一番事业,扭转乾坤,鲜血与付出,是必须的代价。 他扪心自问,自己一介书生,要想在这时代持掌军队,开展民政,怕是连门都摸不着,后世的一些书本经验,要转换为实际操作,没有脚踏实地的作风,根本在这里行不通。 路还很长,自己必须得更加谨慎,更加努力,否则死亡的阴影,还会继续笼罩在头上。王欢长叹心道。 男人的成熟,就是在这失败中吸取经验,不断成长而得来的。 “我们先去襄阳,再做计较。”王欢断然道,他心中已经有了决断,无论如何,哪怕一路乞讨,自己也必须去石柱,只要在那里,才有这时代唯一的能与满洲兵马抗衡的军队,掌握了那支军队,才能放眼天下。 喝完碗中茶水,许狗蛋陪着笑脸归还了茶碗,他还想去讨俩个馒头,被人不耐烦的赶了出来,斥道:“小叫花子,滚一边去!” 三人灰溜溜的忍着肚饿,又踏上了往襄阳的官道,幸好沿途州县集市很多,总有一些好心人存在,偶尔能讨来一些残羹剩饭,路边野果虽然苦涩,总能果腹,王欢三人饥一顿饱一顿,路遇一些寺庙,还能借着头上头发还仅仅冒出一点,糗着脸冒充小沙弥,去混一顿斋饭。 走了近十天,三人几乎都把自己真当作了乞丐,跟着无数的难民,走过了数百里的漫漫长路,带着满面疲惫与尘土,看到了位于襄阳盆地南侧的巨大城池。 第65章 进城 襄阳城,位于汉水中游,与樊城并肩两岸,襄阳居于南岸,隔河望樊城,三面环水,一面靠山,古来紧要之地,易守难攻。城池建于西汉,历朝历代都在扩建深筑,宋代即由土城改为包砖,到了明代,经由洪武朝至崇祯朝不间断的修复重整,虽历经战乱却愈筑愈坚,全城城墙都是由糯米加黄土夯就,外包巨大的青砖,坚固异常,墙高两丈五尺,墙上宽可跑马,护墙垛口无数。全城周长十四里,有城门六座,皆是屯兵瓮城结构,城外深壕环绕,宽约六十丈,引汉水灌之,防御坚固。 此时正当早晨,朝阳初升,巨大的襄阳城沐浴在晨光中,金光闪闪,将整座宏伟建筑衬托得更加雄壮,俨然坚城无敌。 “真是铁打的襄阳啊。”王欢站在巨大的南门外,远望城池,不禁感叹道:“史书果然写得不错,明代第一坚城果然不虚。” “坚城有什么用,还不是丢了,最可笑是李自成,居然全军逃走武昌,一矢未发,就将这座城白白丢给了鞑子兵。”许狗蛋听了,低声笑道。 王欢笑而不语,他是知道的,李自成之所以弃襄阳南逃东进,主要是出于避清军锋芒,保存实力的想法,毕竟经过潼关、西安大战,李自成已经深深明白过来,自己的军队,在面对清朝重甲步兵和野战骑兵的时候,是占不到什么便宜的,连番恶战,损兵折将,连西安老家都丢了,只能赶紧南下攻南明,希望能抢在清军之前,打下南京,然后凭借长江天险,与清朝划江而治,平分江山,再图后续。 不料英亲王阿济格动作神速,占了西安之后跟在身后紧追不舍,多尔衮更是看透了李自成的打算,命令豫亲王多铎自hn南下,抢在前面攻下了扬州,南明军队一泻千里,从东面堵住了李自成的去路。 李自成前有多铎,后有阿济格,进退失措,撤退之军又连战连败,部下见大势已去,军心不稳,甚至朝中重臣宋献策、牛金星等人物,死的死逃的逃,整个战略由有目的的转向撤退,变成了大溃败,在南明弘光二年的五月,进入了湖广ts县准备南下两广。 王欢摇摇头,缅怀了一下即将身死的李自成五秒钟,重新审视起眼前的襄阳南门来。城门处,有一队清兵站岗,严格盘查过往行人车马,稍有疑惑的,仰或没有路引的,立刻逮捕,那些衣衫褴褛、破衣烂衫的难民,直接被粗暴的赶到一边,不准入城。 “怎么办?我们进不进城?”陈二狗问道。 王欢筹措了一下,还未开口,就听到官道上一阵惊叫声四起,闻声看去,只见路上尘土飞扬,一队骑兵从远处奔驰而来,马上骑士铁甲长枪,风尘仆仆,领头的将领年纪轻轻,面容俊朗,正是苏勒。 跟在苏勒身后的一骑,马上的人面色焦黄,高颧骨尖下巴,一双鼠目游离四顾,滴溜溜的到处乱转,却是与王欢等人认识的田熊。 王欢一惊,自己三人虽然已经脏的如同三个叫花子,脸上泥巴灰尘满是,如同戴了个面具,但头顶上没有头发的显著特征却是改变不了的,如果被那两人看见,以苏勒的精明和田熊的阴毒,说不定会起疑心,被叫住盘问就糟了。 陈二狗和许狗蛋也看到了远处滚滚而来的铁骑,脸上同样变色,情急之下,王欢拉着两人,顺势闪到道上一辆骡子拉的大车后面,跟着大车缓缓前行,许狗蛋眼珠一转,干脆示意两人和自己一起,低头假装推车,把戏份做足。 蹄声隆隆,顷刻间就到了身边,听着从身边掠过的风声,王欢心头砰然乱跳,低着头瞧着地面,只求大车够高大,能够遮蔽住三人的身形不让马上的人看到。 马蹄踏地,扬起黄土漫天,撒了慌张躲在路边的行人们一身,众人们见是清兵过路,都是敢怒不敢言,纷纷侧目规规矩矩的让开道路,苏勒等人马不停蹄,领着数十骑从官道上一扫而过,顺着南门外拐了一个弯,朝城墙另一边去了。 王欢等三人还是不敢抬头,只是默默的推着车跟着前行,等到蹄声消失在远处,身边行人开始抱怨出声的时候,才舒了一口气,这危机总算是过去了。 刚把头抬起,还没来得及说句话,三人鼻中就闻到一股扑面而来的臭味,味儿难闻至极,简直催人呕吐,王欢捂住鼻子寻味一看,这才发现,自己推的居然是一辆巨大的粪车,车上有一个庞大的木质大罐,有不少黄白之物粘在罐体上,显然是一辆入城收夜香的粪车。 刚刚情况紧急,三人心中又惊慌恐惧,一门心思的躲着苏勒和田熊,对这味儿浑然不觉,现在危机一过,回过神来就觉得臭味刺鼻了。 王欢想走,看一看身处的位置,却暗叫一声苦也,自己刚才埋头推车,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了城门口,那一队盘查守卫的清兵,已经站在了自己面前。 赶粪车的是个老汉,高坐在粪车前面,扬着鞭子赶骡子,浑然没有发现自己车子后面,多了三个义务帮忙推车的良好少年,只顾傻呵呵的望着守门的兵丁,恭声道:“军爷,小的又来收夜香了。” 粪车的恶臭,从街头能一直弥漫到街尾,即使身处几进宅院中的居民,也能第一时间闻到气味提着夜壶出来,其威力堪比生化武器,守门的清兵们被熏得东倒西歪,领头的拔什库厌恶的捂着鼻子,一个劲的挥着手,这粪车天天早晨都要从城外进城,大家都已经养成了条件反射,一看到高大的圆罐骡车,不自觉的就要退开几步,恨不得让这肮脏之物快些离去。 王欢三人不敢退去,这时候走,不是摆明了自己有问题吗?交换了一下眼色,三人硬着头皮,仍然低头推着车帮子,不顾车上粪水残余,忍着已经涌上喉头的呕吐感,一步一步的用力推车,只求赶快离开城门,脱离清兵的视线,也好摆脱这恶心的大车。 老汉扬起鞭子,狠狠的抽在赶车的骡子臀上,骡子吃痛,四蹄用力,车子吱吱嘎嘎的,顺着南门的石板路,进入了襄阳城中。 第66章 窝头 襄阳城内南北长三里有余,东西宽近三里,城池方正,中心有十字大街,商铺林立,人居稠密,鼓楼、钟楼立于其中,与城墙上四角楼遥相呼应,城东南方,有明襄王府,占据了城内四分之一的面积,巍峨宏伟,可惜自崇祯十四年张献忠攻破襄阳城,将襄王朱祤铭捉上城头当众枭首后,一把火将王府烧成白地,其子朱常澄逃出襄阳,继承王位,现在逃亡九江府苟且偷生。 王欢三人闭住呼吸,难熬的推着粪车入城之后,勉强走了一段路,回头偷眼望望城门处的守军没有注意自己,如蒙大赦,慌忙闪入街边一条小巷内,干呕了一阵,又以手作扇,张开衣襟,扇了好一阵,闻闻彼此身上那股臭味不那么明显之后,才敢大口呼吸空气。 “王欢,我们现在该如何?”陈二狗喘着气,问道。 王欢直起身子,有气无力的应道:“只能在城里等等了,进来容易出去难,城门口的兵丁看守得很严,我们只能等那粪车收了夜香,出去的时候跟着混出去了。” 陈二狗和许狗蛋一听等会还得跟着粪车来上一遭,一张脸就哭丧起来,却又无可奈何。 三人从小巷中钻出,但见城内街道上,已经人来人往,这时代的人都起得很早,日出而作,是以虽然天色刚亮,辰时刚上二刻,大街两边的商铺就已经打开门板,开张大吉。 战乱时代,城内城外宛如两个世界,城外难民成堆,饿死病死者尸首遍地无人过问,城内却繁华依旧,李自成撤离襄阳非常匆忙,来不及破坏,城内还保持着人口与活力,商铺门头上挂的招客旗幡迎风招展,伶俐的伙计高声在揽客,叫卖店内货物,与太平盛世几乎没有区别。 王欢却看得眉头深皱,感到清朝收揽民心极为得法,大兵过境却对城内秋毫无犯,虽然这是因为襄阳是没有抵抗的归顺清兵,不似扬州那样敢于闭关御敌,但从此可以看出,满清贵族并没有采取杀鸡取卵、粗暴掠民的政策,而是稳步经营,待一切掌控之后再推行强硬手段,如此建国方针,很容易淡化汉民的反抗意识,认为只是明去清来,正常的改朝换代,而忽视了民族压迫和异族统治。 多尔衮马上打天下,这坐天下的本事,比起皇太极来,也不遑多让啊,甚至过犹而无不及。 王欢在考虑天下,陈二狗和许狗蛋却在关心自己的五脏庙。一路行来,风餐露宿,三人就没有吃过一顿热饭,腹中空空如也,早已饿的前胸贴后背了,这时候街道两侧的饭馆餐铺中,蒸的香气四溢的馒头花卷,烤得金黄色的烧饼锅盔,还有油炸的果子,馋的两人口水滴了一地,怔怔的半天挪不动腿。 王欢拉着两人,边走边看,越看越饿,终于受不了了,三个人一起站在一家把馒头蒸笼摆在门口的铺子跟前,直勾勾的盯着那热腾腾的馒头,再也走不动了。 许狗蛋站了一会,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抹抹脸,就上前一步,直接站到人家门口,宣一声法号,就想继续装作出家的沙弥,要化缘白拿几个馒头。 他口中一声“阿弥陀佛”还没有念完,案板后面的伙计就抄着一根扫帚,凶神恶煞的奔了出来,扬起扫帚就赶人,口中大骂道:“哪里来的秃驴,敢装和尚骗人,快快滚远些,莫要耽误了我家生意!” 王欢三人落荒而逃,跑出去好远,见那伙计没有追来,才停下喘气,陈二狗埋怨道:“狗蛋你傻了吗?你瞧瞧你头上,头发都有一寸长了,哪里的和尚像这样?骗骗外面的乡民还成,这城里的人都成了精的,怎么会被你骗到?” 王欢劝道:“狗蛋也是一片好心,你也别骂,他看大家都饿坏了,才去讨食的。” 许狗蛋被扫帚打了几下,头上鼓了个包,用手抱头哭丧着脸问道:“这下可好,连和尚都没得装了,我们难道要饿死在这城里不成?” 王欢和陈二狗也毫无办法,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有钱是大爷没钱就是奴才,这道理恒古不变,放之四海皆准,现在没钱,谁白给你吃食? 三人只得继续沿着街道行走,循着粪车的臭味跟了上去,等粪车在城内转上几圈,收完了夜香,出城去再做打算。 毫无目的在城内闲逛,转过一条街,突然有人在三人身后高喊:“喂,那三位少年!” 王欢等一惊,听上去好像在叫咱们,这襄阳城他们是第一次来,怎么会有人招呼他们,莫非有诈?忙回头一看,却是有一个衣着朴素布衣的中年男子,在一条小巷子口子上冲三人招手,在他身边,有一群十几岁的少年正聚在一起,蹲在巷子里的地上吃窝头。 三人惊疑的互视一眼,都迷惑不解,脚下却是悄悄动了动,准备稍有不对就立即开溜,那唤人的中年男子却热情得很,见三人犹豫不过来,从摊在地上的布包中拿出一个窝头,笑着叫喊道:“饿坏了吧?过来吃点东西。” 那黄灿灿的窝头,是小麦磨成的面粉所蒸,加上粗粮糙米,并不十分好吃,但在现下,却是比满汉全席还要勾人食虫,王欢心中一发狠,不管了,先过去啃个饱再说。 三人一起奔过去,中年男子慈爱的拍着他们的肩膀,一人发了一个窝头,看着三人狼吞虎咽,几乎是一口就把拳头大的窝头吞进肚里,一个个梗得直伸脖子,笑着又递过一碗水,柔声道:“慢慢吃,别着急,这还有呢。” 王欢三人喝过水,一人又吃了两个窝头,肚子有了底,这才心满意足的擦擦嘴,看到那中年人还笑吟吟的看着自己,这才想起,这人是谁啊? 王欢连忙作个揖,谢道:“多谢大官人的施舍之恩,小子们没齿难忘。” 中年人摸着下巴上一缕胡须,微笑道:“不用不用,这世道艰险,谁都有难处,几个窝头嘛,做做工就回来了。” 王欢一听,心里咯噔一下,暗道来了来了,果然白吃的东西不好吞,且看他要我们做什么工。 连忙道:“是,是,我们吃了大官人的东西,理应劳作,不知大官人要小子们做什么?” 中年人笑道:“简单简单,你随我去,就知道了。” 他收起地上装窝头的包袱,冲蹲在地上吃着的少年们重重说道:“吃完了,就赶紧去干活,别蹲着偷懒,误了收成,我打断你们的腿!” 地上的那群少年似乎很怕中年人,没人敢吭声,纷纷将手中的窝头吃完,站起来离去,王欢这才注意到,这群少年身上都是乞丐装扮,衣不遮体,而且人人都带有残疾,要么断了一臂,要么是瘸子,甚至还有人没有眼睛,两个黑洞吓人的空着。 只有两个健壮的少年似乎是这群少年的头目,也站起身来,却不离开,站到了王欢三人的身后,隐隐有防止他们逃走的意思。 第67章 箩筐帮 王欢心里顿时浮起一股疑云,觉得中年人似乎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慈悲了。陈二狗和许狗蛋却不明所以,一个劲的向中年人问道:“大官人,是不是到了你那里去做工,这窝头就能随便吃?” 中年人哈哈大笑,说道:“自然自然,只要你们好好干,这吃的喝的,都敞开了给,到时候岂止是窝头,做得好了,还有白面馒头管够。” 站在身后的两个健壮少年也出声附和道:“是啊,我们东家最是仁慈,看不得街上有灾民受苦,特别是我们这样的少年小孩,只要一见到,就要收容到他那里去做工吃饭,连官府都封他作大善人。” 中年人微笑摆手:“那是知府大人对我的信任,行善事是我辈的责任,人人可为之,哪里有什么了不起的。” 陈二狗和许狗蛋听了,更是对中年人佩服不已,一双眼睛充满了仰慕之情,悄悄对王欢说道:“我看着这位大官人很是不错,不如我们在这襄阳城里呆上几天,吃饱喝足了,再走不迟。” 王欢眼神游离,不置可否,看看中年人,又瞧瞧身后的健壮少年,心知今天似乎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这架势看起来不去不行了。 中年人把装窝头的布包交给一个少年背负,笑容可掬的对王欢三人说道:“既然你们愿意跟我去,那这就走吧。” 说罢,领头就朝巷子深处走去,陈二狗和许狗蛋屁颠屁颠的跟在后面,还不住回头招呼慢吞吞的王欢,而那两个健壮少年,则不紧不慢的并肩坠在后面,挡住了离去的路。 一行人穿过小巷,来到一条僻静小街,从小街上横穿而过,又穿过几条污水横流的狭窄巷子,路越走越窄,两旁的民居是越来越破,到了最后,几乎走到了城墙根下,来到一处几乎无人来到的破庙小院跟前。 王欢一路观察,发现这破庙无门无窗,只有几个黑乎乎的大洞,门口显眼的放着两个箩筐。显然破败已久,这地方,无论如何不像一个体面商人的工场作坊。 小院有一圈土墙围着,周围全是低矮破屋,死气沉沉,行人稀少,过往的人要么是身形魁梧的大汉,要么是鬼鬼祟祟的可疑人物。 陈二狗也发觉有些不对了,他悄悄对王欢道:“这地方我怎么觉得不对啊,不像工场,倒像是我在扬州城中厮混时,强盗拐子出没的贼窝啊。” 许狗蛋看着一个浑身刺青的粗壮汉子从小庙门口出来,那模样怎么看怎么像拦路劫道的贼子,不由得心惊肉跳,抓住王欢的手,不住发抖。 大汉迎头碰上中年人,却躬身唱个喏,样子甚是恭敬,又瞧见了跟在后面的王欢等人,咧嘴笑道:“王团头又带回了三个小羊,生意兴隆啊。” 中年人矜持道:“好什么好,还得调教调教,有了本钱,才能出去当个死捻子。” 大汉哈哈一笑,拱手离去,走开时又看了看王欢三人,目光中满是贪婪,似乎看到了三个赚钱的宝贝,吓得许狗蛋把捏着王欢的手又紧了几分。 此刻王欢却心中雪亮,背上的冷汗一下就冒了出来,心道糟糕,今天为了贪图一个窝头,却是进了贼窝。 那中年人口中的死捻子,大汉手中的小羊,都是黑话,死捻子是丐帮中底层负责乞讨的最低级乞丐,一般都身带残疾,小羊者是指刚刚从外面拐骗而来、没有上道的小孩,这些黑话,乃是自南宋起,就在社会上生根发芽,渐渐组织成型的江湖第一大帮---丐帮的切口。 说起丐帮,王欢前世博览群书,曾看过描写乞丐历史的书籍,这丐帮也分地域,南北各省各有各的地盘,那破庙门口摆有两个箩筐,就必然是湖广丐帮---箩筐帮的标志,表明这里是箩筐帮的堂口,中年人被大汉称为团头,那就是箩筐帮的第二级管理人员,唤作草鞋的人物,身份颇高。 王欢放慢脚步,简单给陈二狗和许狗蛋悄声说了,两人恍然明白,顿时紧张起来,三人拖拖拉拉,就不想继续朝前走了。 中年人踏入小院,却回头见三人筹措不前,知道他们觉察到了事情不对,立刻拉下脸来,把面目一沉,恶狠狠的喊道:“怎么?吃了大爷的,喝了大爷的,不想给大爷做工办事了是不是?哼哼,这可由不得你们了!” 陈二狗怒道:“你在骗我们,这里那是什么工场,分明贼窝。” 中年人仰天大笑一声,悠然道:“是贼窝,我没说不是贼窝,既然进了贼窝,你们以为还能走吗?” 他呵斥道:“还不快把他们赶进来,愣着发傻吗?” 两个跟在后面的健壮少年答应一声,一边一个,从后面赶上,推揉三人,喝骂道:“大官人叫你们进去,就快进去。”两人年龄比王欢三人略大,体格高壮,就连三人中最为强壮的陈二狗,也无法与之对抗,被推着踉跄着朝小院走去。 中年人站在院门口,阴沉沉的道:“别不愿意,等会给你们身上留下点伤痕残疾,出去就能乞讨来银钱,好日子可长着呢。” 王欢明白,这只要进了院子,一定会被按倒在地,要么敲断手脚,要么挖去眼睛,就像在巷口遇到的那群吃窝头的小孩一样,被带去沿街乞讨,博取同情,得来的钱物全都得交给中年人,成为他赚钱的工具,想不到自己前世的大学生,今天竟然遇到了人口拐子。 这院子是不能进的,要想跑,就在此刻,身后只有两个人,进了院子,可就不止这么俩了。 王欢心头电转,主意一定,立刻下了决心,朝陈二狗使了个眼色,陈二狗会意,点了点头,两人假装害怕的样子,向前走了一步,却同时转身,一边一个,一拳朝后面的人打去。 陈二狗力大,一拳打在那人的鼻梁上,打了个满堂彩,鼻梁骨一声脆响,那人发出惨叫,仰头跌倒在地,在地上扭来扭去,痛呼不停,鼻梁骨都被打断了。 王欢的一拳,却因体格太弱,一拳打在身后人的脸上,力量不足,虽然将他打了个措手不及,却没有大碍,只是脸上青了一块,那健壮少年大怒,一把扑上来,将王欢压在地上,拳头没头没脑的打去。 王欢被压得不能起身,只能以手护住面门,落了下风,陈二狗见状,急忙去帮忙,却被冲过来的中年人一脚踢开,倒在地上,也被中年人骑在身上,饱以老拳。 许狗蛋被吓傻了,愣愣的看着,突然明白过来,扑过去想帮陈二狗,被中年随意一拳,打在地上直哼哼。 王欢咬牙受了身上少年的一阵打,偷眼看到其他两人也被制服,心里发起狠来,知道今天不拼命,怕是走不出这襄阳城了,腾出一只手来,从怀里摸出那把短刀,牙齿一咬,从腰间捅出去,正中那少年的胸口,短刀没柄而入,刀尖从背后透出,那少年身体顿时一阵抽搐,趴下不动了。 王欢一把将尸体从身上推开,不顾身上鲜血淋淋,口中怒喝道:“草你妈的贼子,老子******!”向还在殴打陈二狗正欢的中年人背后扑去,中年人闻声扭头,短刀正好插中他的脖子,中年人喉咙中咕噜一声,眼睛不可思议的睁得老大,显然想不明白,怎么今天牵来的这三只小羊,如此狠辣。身子一软,像团棉花一样慢慢倒了下去。 被陈二狗打断鼻梁骨的少年,眼见王欢连杀两人,哪里见过如此彪悍的小孩,惊恐害怕,在地上高声尖叫起来。 陈二狗被溅了满身的血,一把推开中年人,从地上爬起,王欢拉起还在地上哼哼的许狗蛋,急切叫道:“快跑,那庙里还有他们的人,不走就来不及了!” 三人扭头就跑,刚刚奔出去没几步,破庙院中听到声音不对的一众大汉,纷纷赶了出来,瞧见地上的两具尸体,立刻破口大骂,操着棍棒短刀,直追三人。 第68章 跳墙 王欢三人脚下生风,没了命的奔跑,他们不熟地理,似无头苍蝇,在这片破屋贫民区中乱窜,看到小巷就钻,瞧见出口就跑,可是这城墙附近的小巷多如牛毛,繁似迷宫,样子都差不多,跑了一阵,三人却还在里面绕圈子。 身后的喊叫怒喝声越来越近,三人心中越发焦急,一旦被追兵赶上,肯定就不止是被断手断脚弄去乞讨那么简单了,箩筐帮最是残忍,规矩如山,杀了他们的人,一定会被活剐了的。 跑过一条巷子,眼前出现一个三岔路口,陈二狗脚下一停,拉住王欢道:“不对,这儿好像刚刚来过。” 他指着路边的一户人家的大门道:“这里有个石头狮子,我还记得,错不了,我们刚才从这里跑过去的。” 许狗蛋喘着粗气,扶膝也说道:“这里好乱,像迷宫一样,我们迷路了!” 王欢皱着眉头左右看了看,陈二狗说的没有错,在他的记忆里,也能忆起的确经过过这里,刚才好像是朝右边巷子跑过去的。 抹一把头上的汗水,王欢哑着嗓子道:“这回我们跑中间的路,快走。” 他一马当先就跑入中间的巷子,陈二狗和许狗蛋连忙跟上,巷子两边,都是高高的围墙,红砖黑瓦,似乎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外墙,巷子里万籁俱静,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三人的脚步声回荡。 跑了一段,前面赫然出现了一堵高墙,与两侧的围墙连为一体,再无出路,这是一条死胡同! 三人脸都白了,站在墙前停住脚步,王欢后悔不已,刚才怎么就选了这条路,这不是找死吗?转头想回去,却听后方不远处,嘈杂的喝骂声已经跟了上来,有人在高声叫喊:“这边这边,那三个兔崽子朝这边跑了!” 听到这声音,三人明白,后路已经被人堵死,回不去了,许狗蛋却喊道:“看,这两边都有门!” 死胡同尽头的两侧围墙下,各有一个小门,朱漆大门紧紧关闭,陈二狗忙道:“这应该是人家的侧门,我们赶紧敲敲门,看能不能让我们进去。” 他和许狗蛋一边一个,冲上去大力拍门,将门拍得啪啪响,门内却无声无息,任凭二人手掌拍得发红,也无人应声。 王欢止住二人,沉声道:“别拍了,没用的,这是大户人家的后院边门,平时没人在这边,你喊破嗓子也无人应你。” 许狗蛋带着哭腔道:“那怎么办?难道就等着他们来抓我们吗?” 王欢左右看看,又抬头一望,见那高墙是青砖筑就,高达近一丈,墙头黑瓦覆盖,修建得非常漂亮,围墙那一端,一定是非富即贵的人家居住,心头一亮,对陈二狗和许狗蛋道:“我们翻墙过去,那边一定是贵人住宅,那些丐帮恶人不敢滋扰,进去就安全了。” 许狗蛋急道:“可是富贵人家,都有护院武师,我们这么翻墙过去,一定会被当做小贼,乱棒打死的。” 王欢喝道:“顾不得那么多了,不进去就会被后面恶人一刀刀活剐而死,两害相权取其轻!这围墙很高,二狗你行不行?” 陈二狗傲然道:“你就瞧我的吧,扬州城中这样的大墙我翻过无数,断然不会失手。” 他退开两步,留出一段助跑距离,王欢和许狗蛋站到两边,空出中间,陈二狗吐口唾沫在手心,搓揉两下,提神静气,定定的望着高墙顶端,蓄力于两足,口中大喝一声:“哈!”发力疾奔,如脱弦之箭奔到高墙之下,借助势头,单足在墙上一点,人就站上了墙皮,另一足旋即跟上,好似在墙上行走一般,几步上了墙头,一丈高的大墙在他脚下像平地一样轻松,双手一搭,再翻身一跃,整个人就坐到了墙头上。 这套动作行云流水,说起来繁琐,做起来就是一两秒钟的事情,把王欢和许狗蛋仰头看得痴了。 陈二狗朝他们急道:“愣着干嘛?快上来啊。” 许狗蛋学着陈二狗的动作,也助跑一段,然后就想跳上墙去,却因腰力不足,脚在墙皮上没跑两步,就“吧唧”一声,掉到地上。 王欢估摸自己的身手,跟许狗蛋差不了多少,暗叹一声,老老实实的蹲下身子,让摔得哎吆哎吆的许狗蛋站在自己肩头上,再由陈二狗把他拉上去,最后自己助跑两步,到了墙下努力向上蹦,将手伸得老长,抓出许狗蛋的腿,坐在墙头上的陈二狗用力拖拽,拉得额头上汗珠直冒,才将二人都拉了上去。 三人刚上墙头,就见巷子入口处人影绰绰,追兵已经赶了上来,瞧见围墙内是一片草地,四顾无人,连忙一齐翻身跃下,落在了草地上。 围墙外的声音大了起来,一群持刀拿棒的汉子奔进巷子,只看到空无一人的死胡同,汉子们四处查看,一眼就瞧见了雪白的围墙上,那几个脚印。 一个为首的汉子看了看围墙上攀爬的痕迹,狠狠的骂道:“兔崽子,身手倒是麻利,这么高的围墙都能翻得过去。” 身边一个麻衣汉子阴沉应道:“那也无用,我们抓不到他们,三个兔崽子也别想活着出来。” 为首汉子皱眉道:“怎么说?” 麻衣汉子道:“那围墙里面,是襄阳府知府衙门后宅,居住的都是满清贵人,他们进了里面,不被当做贼人棒杀了才是怪事。” 为首汉子恍然明白过来,喜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也算是了了此事,再候在这里也无用,走,回去向龙头复命罢。” 一群人闹闹嚷嚷的离去,片刻之后,小巷中重归于平静,除了墙上那几个黑脚印,仿佛这里并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一样。 第69章 秀楼 王欢三人猫在围墙的阴影里,大气也不敢出,待听到围墙外喧嚣之声渐渐远去,重归宁静之后,才齐齐舒了一口长气,那杀身之祸,终于是躲过了。 围墙内,靠墙是一片青青草地,种有鲜花无数,绿树间间隙其中,往前有一个大大的荷花池,池中有睡莲假山,红色锦鲤自由游动,荷花池两端有回廊环绕,一座玉石砌就的小桥飞架湖上,桥的尽头有一间精致的凉亭立于湖中心,亭身飞檐画栋,亭内帷帐轻舞,在炎炎初夏,恰是一处纳凉避暑、饮酒作诗的好去处,而远处,亭台楼阁在树木遮掩下隐隐露出一角,彰显出此地乃是一高门巨室的宅院。 三人草草瞄了一眼,根本无心去欣赏这院内美景。 陈二狗一屁股坐在地上,靠着围墙恨声道:“那伙乞丐真是可恶,竟然有如此狠心的人,那些少年被他们拗断手脚挖去眼睛,落下一辈子的残疾,今后可是怎么活?” 许狗蛋道:“你在入庙之前,不是也曾在yz市井中厮混过,那里的丐帮难道不是一样?” 陈二狗咧咧嘴,不屑的答道:“当初我可是跟着佛爷的,都是用的生捻子的手段,凭的都是妙手空空的本事,借一点有钱的人钱财,从不伤天害理,哪里像那伙残忍至极的匪徒,行内前辈们说他们没有一点手法技巧,只是耍横斗狠,我们从不跟他们打交道。” 许狗蛋撇撇嘴:“说得漂亮,那还不是小偷。” 陈二狗面色一下通红,争辩道:“世道艰辛,我不跟着他们混,就得饿肚子,再说我也没混多久,有什么打紧?” 王欢看了陈二狗一眼,原来这少年还有这段过往,倒是没有听他说起过。 陈二狗见王欢看他,愈发脸红,正欲再辩解几句,却听到回廊处有一阵脚步声起,慌忙闭上嘴巴,三人一起藏起身子,躲入树木茂密深处,接着树叶空隙,向外张望。 湖边回廊上,随着脚步声有几个身着体面布衣的仆役着装者快步走来,领头的则是一位华服中年人,此人面白无须,身材中等,鼻梁高耸,一副养尊处优多年的富贵气派,与跟着他的几个仆役比起来,气度大为不同,不过几人有一处共同点,就是头顶前额处都被剃得光溜溜的泛着青光,脑后一条细细的辫子拖着,因为脚下匆忙,辫子一甩一甩的,看上去很是滑稽。 许狗蛋看了个清楚,轻声惊讶道:“来的都是旗人!” 王欢点点头,默不着声,心中却又惊又疑,原本以为这围墙里面,只是一户有钱的商人或者官宦之家,现在看来却是不一样,竟然有旗人充作奴仆,居住在此的主人家,到底是何人? 那几人奔到门边,打开门朝外张望一阵,箩筐帮的人已经走远,哪里还有人在,几人看了一遭,满腹孤疑的关上了门。 华服中年人沉着脸冲一个仆役问道:“你真听清楚了,刚才外面有人拍门吼叫?” 那仆役忙道:“真听清楚了,那拍门声音很响,还有人叫喊,我细听了一下,不是我们府中之人的声音,担心是强人作乱,就赶紧来报与老爷了。却是不知为何现在外面又没人了。” 中年人沿着门边绕了一圈,看了看高高的围墙,觉得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对那仆役道:“你很好,遇到此种情况,知道不能贸然开门,不错不错。” 那仆役被表扬,面有得色,急忙恭声道:“老爷夸奖了,奴才只是做了份内之事。” 中年人又夸了他几句,转头对其他仆役道:“此刻城内初定,有一些南蛮险恶之徒惹事生非,你等定要打起精神,务必护得宅院安全,不得让些宵小之徒惊扰了贵人,否则,大老爷定然不饶你等。” 仆役们一起拜倒在地,齐声道:“奴才们一定用心!” 中年人摸摸下巴上的胡须,满意的点点头,又再次确认了一下门上的拦门棒架好了,领着一众仆役,扬长而去。 等他们走远了,许狗蛋吐着舌头讶道:“你们听到了吗?那中年满洲人竟然还不是这宅院的主人!” 陈二狗也吃惊道:“我看那中年人气度不凡,还以为他就是此间户主,却仅仅是个管家之类的人物,这院子的主子,到底是什么人啊?” 王欢思索片刻,缓缓道:“家中能用旗人作奴仆的,必然是满洲贵族,此刻在这襄阳城中,满洲贵族有几人?有资格在城内居住如此豪华的宅院的,又有几人?这么一想,答案就昭然若揭了。” 陈二狗急切道:“是谁啊?别打哑谜,快说。” 王欢道:“我观这宅院规模,怕是城内唯此一处,应该是当初大顺军镇守襄阳大将白旺的府邸,普通参领级别的鞑子,根本没资格居住,只有最顶级的满洲贵族,才能住进此地,你们想想,现在鞑子西路军,谁最大?” 许狗蛋和陈二狗倒吸了一口冷气,齐声道:“莫非是英亲王阿济格?” 王欢点点头,四下里观望起来:“必定是他,我们慌乱之中,竟然闯进了鞑子窝里,得赶快出去,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陈二狗忙道:“那我们翻墙出去便是。” 正欲起身,却见到回廊之上,又有两个仆役打扮的人,慢悠悠的走了回来,立在侧门边,站住不动了,在那里聊天吹牛起来。 这下麻烦了,王欢头皮都炸了起来,那两人站着不动,没有离开的打算,分明是刚才那管家觉得这侧门不安全,安排了人手在这里看着,大墙高高,想翻出去一定会被那两人看见,这可如何是好? 幸亏刚才自己三人躲得的树林离门口较远,那两个鞑子仆役根本看不见,暂时很安全。 王欢没奈何,只得老老实实的蹲在林子里,只盼那两人站久了,没有事情就自然离去,却在等了一个多时辰之后,那两人换了个位置,在远处寻了一处假山石,坐了下来! 这回王欢不淡定了,瞧着样子这两位是在这儿耗上了,等下吃饭时间到,说不定那中年管家又会安排两个换班的人轮替,在这林子里傻蹲着,根本不会有机会翻墙出去。 王欢左思右想一番,觉得这样不是个办法,悄声对陈二狗和许狗蛋道:“不能再等了,那俩鞑子不会走的,我们顺着这围墙边儿朝前走,等走出了他们的视线范围,再寻个空子翻出去。” 陈二狗和许狗蛋的腿早就蹲酸了,听王欢一说,忙不迭的点头赞同,陈二狗仗着大长腿,率先弯着腰探头出去看了看,缩回来对二人道:“走这边,我看到这边有房屋靠着墙边,过去能有个掩护。” 王欢深以为然,和许狗蛋跟着陈二狗,弓着腰低着头,竭力把自己的身子缩在树影当中,一边注意着那俩坐在石头上的鞑子,一边顺着墙边往陈二狗选定的方向摸去。 这院子看着很大,走起来更大,偏偏又是平地,两个鞑子坐在假山石头上,不用抬头就能把整个荷花池的范围瞧个清楚,三人汗流浃背的猫腰走出去好几十丈,回头看看,居然还能清清楚楚的看到那两个鞑子。 自己能看到他们,他们必然也能瞧见自己,只要把身子暴露出去,立刻就能被发现,三人没奈何,只得咬牙继续走,直到走到了陈二狗所说的房屋边上。 王欢抬头一看,差点没有一口血喷出来,只见前面一座三层小楼立在湖边,小楼精致无比,小巧玲珑,檐儿高高挂,纱窗轻轻绕,有木栏围绕,典雅俏丽,一层大门敞开,有几个女仆在内晒扫,室内有待客的桌椅屏风,从门口可看见,有一架雕栏楼梯通往二楼。而在小楼四周,有几个健壮妇人正拿着篮子剪刀,花丛间修剪枝叶。 陈二狗也发现事情不对,扭头对王欢道:“这里好像是个秀楼啊?” 王欢恨不得劈头给他一巴掌,碍于近处有不少妇人花匠,只得压低声音道:“你刚才领路的时候,难道没有看到吗?” 许狗蛋却兴致勃勃,带着一丝八卦语气道:“不知那鞑子小姐,长什么样?是否和鞑子男子一般粗鲁难看啊?” 第70章 鸟为食亡 王欢白了许狗蛋一眼:“不如你去看看,我们在这里给你望风如何?” 许狗蛋一个劲的摇头:“罢了罢了,那些鞑子汉子个个凶神恶煞,估计女子也强不到哪儿去,我们还是赶紧离开才是正道。” 陈二狗道:“此处人多,我们再走一段,绕到房子后面去,我看到那里有几棵大树,可以爬到树上,跳到墙外,就能免去爬墙之苦了。” 王欢对他的眼力有些不放心,探头仔细看了一下,发现秀楼后面,的确有几棵高大树木,树冠挺拔,枝叶茂密,有一些粗大的树枝直接伸过了墙头,只要上了树,就能安全的跳到墙外去。 看了个清楚,陈二狗领着两人,悄无声息的躲开花丛间忙碌的一众妇女视线,顺着墙根,来到了秀楼后面,秀楼后面无门,开有几扇窗户,从窗外能直接看到室内,恰恰此时在秀楼内洒扫的丫鬟已经打扫完毕,抬着水桶走了出去,无人能发现房屋后面竟然潜藏者三个男子。 三人心中大喜,连忙挑了一棵最为高大的树,施展身手,一个接着一个的向上攀爬,三人手脚麻利,一会儿工夫就爬上了树干,陈二狗看了看,选定了一根粗壮的树枝,这树枝横着长出去很远,遥遥的伸出了围墙之外。 陈二狗当先顺着树枝,小心翼翼的爬到了树梢上,看了一看,欢喜的低声叫道:“果然这里能跳到外面去,快随我来。” 他把身子挂在树梢上,竭力伸长身子,然后手一松,整个人就向下落去,落地后打个滚,毫发无伤的站了起来。许狗蛋如法炮制,也顺利的跳了出去,二人站在地上,仰头等着最后的王欢下来。 王欢正准备走上树枝,却无意间回头一望,身处的大树,正好对着秀楼的三楼,此刻楼上窗户打开,从树上能看到屋内有一张圆桌,桌上玲琅满目摆满了果子糕点,香气从树上都能闻到,王欢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过去。 吞了吞克制不住自动涌出来的口水,王欢仔细观望了一下,确定三楼无人之后,他冲墙外的陈二狗和许狗蛋做了个吃东西的手势,再做了个偷偷摸摸的动作,意思是他要去做一回梁上君子,偷点吃的来给三人充饥。 地上的两人立刻明白过来,反应各不相同,陈二狗急了,担心的做手势让他快下来,别去冒险,而许狗蛋则竖了个大拇指,做手势让他多拿点。 王欢回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也不去管两人的反应,轻手轻脚的爬上了另一根朝向秀楼的树干,鬼鬼祟祟的爬了过去。 这棵大树长得太高大,怕有百年之龄,树干一直长到了秀楼三层的窗户外边,再过几年,怕是要从窗户中长进去。这极大的方便了王欢,他几乎不用费什么力气,直接就从树干上跳进了屋子里。 脚一落地,却是踩在了一根圆凳上,那圆凳就放在窗边,像是放的一根踏脚凳一样,舒舒服服的就能靠它在窗边爬上爬下。王欢有些意外,看了看圆凳的位置,心里冒起了一个奇怪的感觉,觉得这扇窗子被外面的大树挡了个严实,坐在这凳子上只能看到外面的树叶,放个凳子在这里,不像是用来坐的,倒像是用来爬窗的。 王欢摇摇头,觉得自己这感觉也太过怪异,谁家的小姐没事专门爬窗啊。 四下一看,屋里摆设简单,有一间华丽的拔步床占去了屋子三分之一的空间,另有一柜一台,屋角有一面屏风,内有一个浴桶,墙上奇怪的挂有一些刀剑弓矢,屋里焚有檀香,暗香四溢,屋子里果然空无一人,王欢大喜,猛扑到屋子中间的圆桌上,抓起一块手掌大小的千层糕,一把塞进嘴里,嚼了两下一口吞了,又拿起一只绿豆糕,往嘴里猛塞。 一边吃,一边冲到衣柜边,从里面抓出一条金丝镶嵌的罗裙,也不管名不名贵,摊开在桌子上,将盘子里的果子糕点一股脑的往里倒去,将裙子当作包袱皮,横过来竖过去打了个包,提在手中,又看了看屋子里,觉得没有什么值得偷的东西后,就欲离去。 刚把包袱背到背上,却听门外楼梯声响,有一个女声在外面高昂的响起:“快给我打水来,流了一身汗,热死了!” 王欢心中一惊,胆子都颠了一颠,做贼心虚就朝窗户跑去,却在慌乱中在圆凳上靠了一下,腿骨靠得生痛,顿时没了力气,而门外脚步越来越近,即将进到屋内,王欢心惊胆战,也顾不得爬窗了,提着包袱就跑到那张巨大的拔步床边,身子一缩,躲进了床底。 床底下低矮,王欢将身子缩成一团,大气也不敢出,一双眼睛滴溜溜的盯着门口不敢作声。 只见随着大门一开,一双穿着马靴的俏足踏了进来,那高昂的女声又起:“珍珠,月儿,把水弄凉一点,这天太热,凉水洗起来舒服一些。” 王欢躲在床底,看不见说话女子的容貌,只觉说话的人语气干脆,步履不似这年代正常闺中女子那般轻柔细碎,从走路间就透着一股英武之气。 跟在马靴女子身后,也是两双穿着马靴的腿,有两个俏生生的女声应道:“是,格格。”然后退出屋外。 先进入的马靴女子走到圆桌边,先抓起茶壶倒了一杯水,“咕噜咕噜”一气喝完,然后“咦?”了一声,显然是发现了桌上的空盘子。 王欢心中暗道:“苦也,这闺房的小姐发现了糕点不见,一定要大肆搜查,自己这回在劫难逃了。人道鸟为食亡,我倒是成了鸟儿,也为这吃的要丢掉性命了。” 马靴女子却没有发怒,反而笑道:“这些洒扫的婆子,要拿些吃食回去,正正当当的说一声便是,这般偷偷摸摸的,算什么样子?” 又叹了一口气,自语道:“唉,世道艰难,这些汉人也是不易,家中都有一口口吃饭的嘴,也难为她们了,算了罢,如果告诉了和岳图叔叔,怕是又要打出几条人命来。” 马靴一边自语,一边朝床边走来,坐在床上,哔哔嗦嗦的不知在做什么。 王欢却在床底下长舒了一口气,听马靴女子的口气,似乎把自己偷东西的行径,挂到了那些晒扫婆子的身上,而且这女子心底善良,并不想追究此事,如此一来,自己可算是安全了。 正当放缓心境时,却听到屋内“咚”的两声,又把王欢吓了一跳,赶忙朝外望去,却见是两只马靴,被脱下来扔在了地上,一双晶莹剔透、白皙如绸的俏足,出现在眼前。 第71章 春光 王欢的心没来由的突地一紧,再也不顾手中装满吃食的包袱,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定定透过床底的窄窄一道缝,张着嘴巴盯着那双脚呆住了。 那双脚轻巧的从床沿跳下,在羊毛地毯上走过,来到屋角的屏风处,距离一远,王欢的视角扩大,看到了马靴女子脖子以下的全身,却是穿着白色丝质的短衣内装,下身从脚踝以上,还有一条丝质长裤,将全身遮了个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到,只能从起伏的曲线上,看得出这是一位成熟的青年女子,王欢暗叹了一口气,眼神有些失望的暗淡了一些。 女子转入屏风后面,看不见了,王欢本已绷紧的全身肌肉,徒然一松,重新把怀中包袱抱紧,这眼福看来是看不到了,还是怀里的吃食要紧些。 大门再次“吱呀”一声被从外面推开,刚才离去的两个丫鬟抬着一大桶热水走了进来,口中说道:“格格,水来了,加了不少凉水,温度正合适。” 屏风后面甩起一件丝质小衣,搭在了屏风上,马靴女子的声音飘出:“倒进桶里吧,快些,出了不少汗,身上湿哒哒的好难受。” 一个丫鬟笑道:“格格舞了那么久的剑,自然是累了,快冲洗一下吧。” 王欢躲在暗处,瞧着那俩丫鬟把大水桶抬入屏风后,接着水声响起,将水桶中的水倒入了浴桶,丫鬟又问道:“格格,要我们伺候吗?” 马靴女子道:“不必了,你们出去吧。” 俩丫鬟答应一声,走出房间关上了房门。 王欢听了,暗暗皱眉:“那丫鬟叫女子格格,满洲贵族中,只有皇帝和亲王、郡王、贝勒等等的女儿才称为格格,只是不知道这位格格是什么级别的格格,莫非真的是阿济格的女儿?可是阿济格出来打仗,带着女儿干什么?” 王欢正思考间,从屏风后面却传出一阵水声,似乎那格格进了浴桶,跟着又有轻轻的歌声飘起,格格泡在浴桶中哼起了歌谣。 歌声不是汉声,却是满语轻唱出来的,曲调柔和委婉,触动人心,大概是民谣中的情歌之类,很是动听。 王欢大为不满,心想老子躲在床底下吃灰,你却躺在浴桶里泡澡唱歌,这可不行,老子不陪你了。 他接着歌声掩护,慢慢的从床底下钻出来,轻轻的探出头去,然后再拱着身子就欲起身。 可是他忘了,自己躲的这张床,可不是后世的普通床,而是明代的拔步床,床就是一个小房间,架子床是搭在一层木板平台之上,床前置有踏脚板,两侧安放有两张小桌,桌上各有一个装饰的华美瓷瓶,他将头从踏脚板侧面钻出,身子拱出时,没有注意到旁边还有一张小桌子,屁股一撅,碰到了桌子,那瓷瓶一下被撞歪,“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屋中歌声嘎然而止,屏风内外两个人都呆住了,浴桶中的人不知道外面怎么回事,屏风外的王欢则被吓得无法动弹。 “珍珠、月儿,是你们吗?”顿了一秒,屏风里出声了。 王欢额头上汗珠“哗”的冒了出来,他很想嗲着嗓子应上一声:“是我。”却又不敢。 王欢身子僵在床头,呆了两秒钟,瞧见屏风上的白色小衣被猛地抓了下去,一下子回过神来,知道这时候如果再不行动,那屏风后面的主转出来发现自己傻站在她的闺房里,发出一声喊叫,什么都完了。 他把手中包袱一丢,抽出怀中短刀,一个箭步就冲了过去,将屏风一把推倒,恶狠狠的就要杀人。 但当他一看到浴桶中的人,一下又愣住了。 一个绝色少女正坐在浴桶中,白色丝质小衣紧紧的裹在身上,双手抱胸,怒目看着自己,她的一头秀发黑得发亮,略带弯曲,两道弯弯的柳稍眉细腻如墨,长长的睫毛带着水珠,微微颤动,白皙无暇的皮肤被水气泡过,透着淡淡的红色,厚厚的双唇充满野性不羁,配上那双瞳孔中带着一丝黄色的双眸,好一个美人嗔怒出浴图。 这副画面,对于陈二狗许狗蛋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来说有着巨大的杀伤力,可能会流着鼻血发着呆一直到外面的卫士冲来抓走都不会回过神来,但是对于后世硬盘中存有几个t的*****的王欢来说,简直就是毛毛雨。 于是仅仅是呆了一呆,惊叹于此女的美貌如花之后,王欢立刻恢复了凶神恶煞的模样,把眼一瞪,将短刀架在那格格的脖子上,冰冷的刀锋紧贴着吹弹欲破的肌肤,粗着嗓子威胁道:“别动,不准喊,否则就宰了你!” 女孩没有回答,只是斜眼看了看短刀,皱着眉头望着王欢不说话。 这种情况下和一个衣不遮体的美女交流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王欢脸色红了红,正在思量是将这女人打昏还是捆起来堵住嘴巴,要他对美女下杀手可做不出来。就听门外楼梯一阵乱响,有刚才离去的丫鬟叫道:“格格,我们听到有声音,什么事情啊?可要奴婢们进来?” 王欢一下子更为紧张起来,拿刀的手不由自主的抖了一抖,脸色发白的看看门口,又看看浴桶中的少女,轻声道:“快回答,让她们别进来!” 少女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虽然被利刃交颈,却全然没有惊慌失措的表情,初初对王欢怒目相对了一会后,反倒恢复一副淡然平静的模样,弄得王欢几乎产生了错觉,刀子到底有没有架到她的脖子上啊? 少女瞧了王欢一眼,将脖子轻轻动了动,意思是你别紧张,小心刀子别伤了我。 王欢心里有些惊奇,心道这女子胆儿可真肥,莫非是我装的还不够狠?将手中的短刀略略离开了一点点。 “你们别进来,我还没有洗完呢。”少女喊道:“刚才只不过我失手打碎了一只花瓶,没有事,你们退下吧。” 门外的丫鬟听了,立刻恭声应道:“是!”顺着楼梯走了。 王欢竖起耳朵听了一阵,等到外面没有声音了,才长出一口气,抬手擦擦额头上的汗珠,扭头一瞧,却见那少女正似笑非笑饶有兴趣的看着自己。 王欢顿时怒起,心想怎么着,你现在是老子手掌心里的人质,老子是绑匪,有这么大刺刺的看着绑匪的人质吗?一点觉悟都没有,看来不给你点厉害的,你还不知道坏人有多可怕。 于是王欢把脸一板,直起身子冲那少女道:“你站起来!” 第72章 劫财?劫色? 少女听了这话,明显表情一愣,继而满面怒容,嗔目看向王欢恨声道:“无耻之徒,亏你们南蛮满纸仁义道德、礼义廉耻,竟然如此欺负一个女子!”不但没有站起来,反而朝水里缩了缩,只留了一个头在水面上。水面上浮有许多花瓣,将她水下春光遮了个干净。 王欢一窒,有些理亏的红了红脸,但旋即低声反驳道:“对于遵守妇道的汉族女子,我当然要以礼相待,对于你们这种蛮横的异族,当然不能讲礼貌。” 少女被羞辱了,一张脸气得通红,顿时怒道:“我是大清和硕格格,你是何人?敢如此辱我。” 王欢把头一甩,傲然的回应道:“我叫王欢,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大王的王,欢喜的欢。” 少女冷冷说道:“好你个南蛮,擅入知府宅院还如此大胆,你可知犯的死罪?” 王欢嘿嘿一笑,晒然道:“那你叫人啊,看是你先死还是我先死!” 一边说着狠话,一边把手中短刀又冲少女的脖子上递了递,刀锋上一股寒气直逼皮肉,少女不禁抖了一抖。 见少女害怕,王欢心中一股扭曲的满足感油然而生,但又有一种负罪感冒了出来,心道:“妈的,老子是越来越变态了,怎么欺负不穿衣服的女孩也这么舒坦,难道这些日子抱头鼠窜草木皆兵落下了心理疾病?” 少女却很倔强,见王欢笑得猥琐,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骨子里的坚强一下子就战胜了心中恐惧,脸色一板,冷然道:“那你要怎样?我告诉你,这知府衙门上下有好几百满洲勇士,你如果乱来,别想出这个门。” “哼,那又如何……”王欢听有几百人守卫这里,心里愈加慌乱,嘴里却不露怯,正要说几句狠话,猛然想起一件事,不由恼羞成怒道:“你还没站起来呢!都被你岔开话头,差点忘了,你给我站起来!” 少女不动,王欢狞笑着把刀子动了动,轻轻在她脖子上割了道口子,却只是皮外伤,流出了几颗血珠,少女吃痛,忍不住闭上眼睛,眼角流出一串晶莹的泪珠来。 王欢把自己头一拍,长叹一声:罢了罢了,自己铁汉柔肠,还是做不来这强买强卖的买卖。 他扭头走到床边,抱起一床被子,丢到浴桶里,说道:“你用被子把自己包起来,我就看不到了。别他妈啰嗦,快着点,老子脾气很差的,再不起来,我就,我就,我就。” 一连说了三个我就,却怎么也我就不下去了,那一句“xx你”怎么也说不出口,脸皮憋得通红,有心想装个逼耍个色狼样儿,却怎么也装不下去,只得徒叹自己太正直,太正经,平生受的教育太正面,只能当一辈子正人君子。 少女奇怪的看着王欢,一双明眸瞪得大大的,等了半天都不见这绑匪说出下文。王欢与她眼光对上,看到她目光中隐隐有讥讽之色,不禁大怒道:“不管我要干什么,你快起来!” 少女抱起被子,裹在身上,顺从的站了起来,被子横裹,露出了下身一双修长的大腿,白皙如怀玉,弹性十足,笔挺饱满,看得王欢吞了一口口水。 “到床上去。”王欢又命令道。 少女又惊又怒,努力作出威严的样子,愤然道:“到床上去做什么?我是大清……” 王欢露出邪恶的微笑,咧着嘴道:“我知道你是咯咯叫的贵人,别啰嗦,是要等我来抱你过去吗?” 一边说,一边张开熊掌,作势要搂过去。 少女一惊,连忙躲开魔掌,慌不迭的朝那张拔步床走去,她身上被子裹得很紧,大长腿迈不开,只得迈着小碎步以极快的频率走过去,这么一来,那姿势可是勾人魂魄,被子包裹下的屁股一扭一扭,看得王欢眼睛都直了。 “啪!”王欢狠狠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心里默念几遍清心咒,几步赶过去,一脚将少女蹬倒在床上,然后纵身一扑,整个身子都压了上去。 少女大惊,人已经倒在床上,那可恶的南蛮竟然敢压在自己身上,那张邪恶的脸距离自己的嘴只有咫尺之遥,嘴唇一张,就要张嘴叫喊出声。 王欢就等她这个动作,待她嘴巴张大,还没发出声音,一只白袜子就塞了进去,将她的高声喊叫堵在了喉咙里。 王欢又扯过床头上搭的几件衣服,暴戾的几把扯成布条,按住少女的身子,隔着棉被将她捆成了一只粽子。 做完这一切,王欢拍拍手,道貌岸然的傲然道:“哼哼,我是堂堂大丈夫,不会做出什么欺负女流之辈的龌龊事,大汉男子岂如你们建州旗人,行那猪狗不如的事情,你放心,本人劫财不劫色,不管你是什么格格还是侍女,哪里入得本人法眼。” 说罢,他看看露在被子外面的大长腿,又吞了一口口水,暗道这马背上张大的女人就是腿长。 被堵住嘴巴的和硕格格张开泪眼婆娑的双眼,又惊又怕的看着王欢,目光里大惑不解。刚才王欢那一番猛烈的动作,让她以为在劫难逃,正要以死相抗,却不料剧情转折,王欢突然住手了。 辽东大山和草原上,讲究的弱肉强食,部落之间的战争,胜利者就是天,战败者只有死亡和屈辱两种选择,和硕格格海兰珠从小就听身边的老人讲述过以前的故事,那些在战乱中被俘虏的妇女,下场之凄凉,她是知道的。 大清崛起后,海兰珠也曾见过被俘虏而来的汉族女子,像畜生一般被建州族人充作家产,生死不由己,自己也习以为常,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如果有一天建州败了,女真女子必然也会落得如此结局。 所以当王欢持刀逼住自己的那一刻,她就有了思想准备,女真建国杀戮无算,又以汉人居多,今天偏偏劫持自己的又是个汉人,他怎么对待自己都有可能,为了大清皇族的荣耀,海兰珠只能以死来捍卫清白了。 王欢在房中翻箱倒柜,浑然不理躺在床上的美女,好像放在那里的是一块木头,这让海兰珠又有了一种奇怪的不满感觉,觉得自己被忽视了,刚刚自己身上可是寸缕未着,那从未给男子看过的大腿现在都还露在外面,可那南蛮瞧都不瞧,只顾翻找东西,难道是因为你自己不美吗? 王欢哪里知道海兰珠心里在想些什么,他一门心思的想找些财物,当作路上盘缠,他将梳妆柜中的一应珠宝首饰捡了个干净,这还不算,又返身凶巴巴的凑近过来逼问海兰珠道:“你有没有私房钱?放在哪里了?” 第73章 上路 海兰珠恍恍惚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傻傻的看着王欢发愣,王欢不耐烦起来,又把刀子摸出来吓唬道:“快说,别舍不得,不然,不然,不然……” 不然又没有下文了,海兰珠睁大着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王欢。 王欢尴尬的顿了一顿,徒然起身,摸着自己的后脑勺,海兰珠眼中却是笑意一闪,努力直起头来,冲着床头的一个小柜子竭力努了努嘴。 王欢一看,大喜,连忙过去拉开柜子抽屉,里面果然放有一个小小银箱,打开一看,一锭锭亮闪闪的白花银整整齐齐的码在里面,粗粗估量,大概有五十两上下,还有几片金叶子搁在上面,更是值钱。 海兰珠看着王欢喜滋滋的把银子往腰包里装,心中叹道:“这银子本是我留着私自出去时,用作花费的,如今却便宜了你这登徒子,也罢,就算作你不辱我清白的谢礼吧。” 王欢大刺刺的把银钱装了,又背起装食物的包袱,到门边听了听,确定安全后,又来到爬进来的窗口往外望了望,回头看了一眼海兰珠。 海兰珠横在床上动弹不得,只是瞪大了两眼看着王欢,模样甚是可怜,王欢有些不忍,冲她说道:“等一会儿,你的丫鬟来了,自然会来给你松绑,不过我看这圆凳放置的位置,小姐你多半也是时常翻窗越户的角色,以后要出去,还是走门,别学我,做这梁上君子的勾当。” 海兰珠被他说中糗事,俏脸一红,她是个男子性格,平时最爱舞刀弄棍,喜欢热闹,阿济格对他虽宠爱,却也不能容她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经常禁足,她就自己变装易服,翻窗出去上街玩耍,然后又翻窗回来,此事只有她两个贴身丫鬟知晓,如今被王欢说破,也不好意思起来,干脆闭上眼睛。 王欢说完,爬上窗外树枝,趁着无人,一溜烟的猫腰走到树梢,跳了下去。 脚刚落地,小巷里墙角边立刻窜出两个人影,一把将王欢抓住,拉到一边,正是陈二狗和许狗蛋两人。 这两人在外面等了许久,已经急得头上冒火,一迭声的发问道:“怎么回事?怎么耽误了这么久?” 王欢得意的笑道:“放心,吉人自有天相,你们看看这是啥?” 他亮一亮装满腰间的银锭,又拉开包袱,露出了一包袱的吃食。 陈二狗和许狗蛋欢呼一声,跳了起来,王欢左右一望,忙道:“此处不宜久留,刚才我是绑了一个鞑子女人,才抢到这些东西的,赶快寻个机会出城,不然就出不去了。” 两人又大惊失色,万万没有想到王欢胆子如此之肥,竟然敢在襄阳知府衙门的后院里抢劫,立刻又害怕起来,拥着王欢,脚不点地的跑了。 三个人来到大街上,恰巧碰上了进城时的粪车,此刻刚过巳时,粪车已经将粪桶装了个满满当当,那拉扯的骡子,几乎拉不动巨大的粪车,正在街上慢腾腾的走着,驶向南门,过往行人无不掩鼻退避三舍,王欢等三人却似看到了亲人一般,几步奔上去,溜到车后赶车老汉看不到的死角,先将包袱系在车下,然后忍着恶臭,推着车子向车门处走去。 一边推车,王欢一边不住回头张望,生怕突然冲出一队兵丁,要上来捉拿闯入知府衙门后宅的凶犯,只恨那拉粪车的骡子力气太小,不能将这粪车拉得快一些。 紧赶紧慢,粪车晃晃悠悠的到了城门,赶车老汉依旧呵呵的冲守门清兵一笑,一股悍然臭气扑面而去,比入城时还要浓烈几分,兵丁们躲得远远的,不住挥手,唯恐这车走得慢了。 推着粪车又走了一段,在官道上拐了一个弯,后面的城门消失在弯道尽头,王欢三人才逃离了粪车,奔入了路边一个茶棚中。 茶棚老板见有客上门,笑颜逐开的迎上前来,却被熏了一个跟头,捏着鼻子仔细一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吼道:“哪来的叫花子,快滚出去,莫要脏了我的桌椅!” 王欢大模大样的往凳子上一坐,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啪”的一放,笑嘻嘻的不说话。老板本来黑着的脸顿时放出了光彩,看着银锭暗暗心惊:“这锭银子怕有五两,这回遇到大主顾了!” “客官,想吃点什么?本店有各式面点,随便点。”老板换了一副笑脸,只要有银子,管你是乞丐还是王侯,态度变得殷勤无比,说得一个只有面条供应的茶棚像酒楼一般奢华。 “给我们一人来一碗面,要多放臊子。”王欢看了看老板身上的衣服,那是一套麻衣。“另外,你家里有没有什么好点的衣服,有我们三人能穿的,给来上三套。” 在茶棚里买衣服?这可是开店以来头一遭,老板顿时傻了,王欢貌似不经意的把那锭银子晃了晃,一下让他回过神来,不住口的叫道:“有,有,有,三位请稍待,我马上去找找。” 一刻钟之后,桌上六个空碗被吃得连汤都不剩,换过衣服的王欢三人摸着肚皮打着嗝,心满意足的提着装点心的包袱走出茶棚,衣服是对襟短衣,是茶棚老板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竟然都还合身,只是都是麻布旧衣,盖因这年头棉布衣服还很贵,底层老百姓都穿麻衣,陈二狗眉开眼笑的数着老板找补的三两碎银和几吊铜钱,身后的茶棚老板还在殷勤喊着:“客官慢走啊,下次再来。”他六碗面加上三套麻衣,卖出了二两银子,赚翻了。 袋中有了钱,好比心中有了胆,王欢也不慌了,顺着向茶棚老板问清了的方向,顺着官道向着宜昌悠然走去。 脚下踩着千年历史的荆襄古道,王欢只觉恍如隔世,这几天来经历的过往跌宕起伏,无数亲密的朋友死去,出扬州的十四个小和尚,仅剩下陈二狗和许狗蛋还陪在身边,虎啸谷中群情激昂的场面还历历在目,每当记起那一刻,王欢就觉得胸中的痛苦无法释怀。 “不能再失去一个人了。”王欢看着喜笑颜开走在前头的陈二狗和许狗蛋。“他们都是将要跟随我走到底的伙伴,乱世之中最为可靠的人,一定要保住他们的性命。” 第74章 熟人 从襄阳到宜昌,必过荆门,是荆州道的一段,古来北方豪强征服南方,从襄阳沿荆州道南下江陵,逆流而上可攻天府之国sc顺流而下可窥六朝古都南京,地理紧要,是偏安江南的各个******的命门,北方豪强只要占了襄阳,从此进退自如,顺荆州道可攻可守,只要随便派几队兵出来溜一圈,南方就会如临大敌,惶惶不可终日,如果再占了荆州,那就等于拦腰切断了川中与江南的直接联系,历史上多次出现丢襄阳后南方朝廷不久即灭亡的实例,南宋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但是在明末来说,襄阳就不那么重要了,几年前大明就丢了sc弘光皇帝守着长江过小日子,现在清军通过sdhn过淮河,直接打下了南京,压根就没想去荆州横渡长江,李自成的大顺军碍于张献忠占着川中,不便于去抢地盘,也没有朝这个方向发展,而潞王跑到杭州去做监国,彻底地放弃了长江上游,所以这荆州道上,反而出现了难得的清静,各方势力暂时都没有打这一片的主意,宜昌本地居然还是奉南明弘治为正统,南明湖广总督何腾蛟在长沙设总督行辕,派有守备官员驻宜昌,与sc境内的南明残余势力遥为呼应。 王欢三人靠着从和硕格格海兰珠那里抢来的银两首饰,一路装着逃难百姓,混杂在难民堆里,慢慢行走,走了十余天,来到了宜昌城外。 宜昌城在这年代,并不是什么大城,虽处要道,却多年未受过兵灾,城墙只有一丈来高,夯土所就,只有一段城墙包有青砖,大部分墙体还是黄土露着,城上城下的守卫官兵,穿着明军破烂鸳鸯战袄,连甲胄都没有,无精打采的应付着差事,只有城门处的巡查兵丁,为了抽税贪污,还精神抖擞的在检查进城的客商。 王欢为了避免出现襄阳那样的风险,不敢多作停留,连城门都没有靠近,只在官道上远远的望了一望,对宜昌城有了个大致的印象,就急匆匆的离去,冲长江方向行去。 宜昌靠江,州城离长江不过五里,王欢三人行不多久,就看到了一条波澜壮阔的大河,出现在眼前,此时正值水丰时节,长江上水波浩瀚,河道宽广,水上来往船只如过江之鲫,络绎不绝,河边建有码头,不时有船舶靠岸停留,客商来往穿梭,大包小包的货物被行脚挑夫搬上搬下。岸边茶棚客店建了一片,酒肆旅店旗幡飘扬,小二茶博士在门口高声揽客,还有一座土窑子混杂其中,几个脸上盖着浓浓脂粉的世俗女子,尖着嗓子在二楼依栏而坐,嘻嘻哈哈的娇声勾引着楼下过客。 看着眼前的景象,王欢几乎忘了自己还身处乱世,恍然以为战火已然远离,生活归于平静,直到他走进一家饭馆棚子吃饭,才闻到了一点战乱的气味。 气味来自邻桌的几个客人,这桌人身着布袍,脚上穿千层底布鞋,外套麻鞋,说着一腔的sc话,看样子,似乎是从川中过来的行商。 其中一个领头的,方面大耳,年约四旬出头,模样甚是稳重,似乎是这一桌子人的头儿,身穿的布袍里子,隐隐露出一丝绸缎的边儿,正在给众人谈论川中形势。 “张家胆大,竟敢这时候还敢去成都府买蜀锦,那张二真是财迷了心窍!成都府现在能去吗?”他喝着一杯酒,慢腾腾的说道:“别看现在曾总兵领着zq府,我们这一带还算平静,可那成都府早就成了一锅粥,八大王可比不得去年,威风大减,周边许多州县都反了他,那边打得一锅粥,去那里发财,嘿嘿,我看是送死还差不多。” 其他同桌人附和道:“掌柜的仔细,我们走这边一样能做买卖,别去搅这通烂泥。” 领头者受了奉承,很是得意,接着说道:“大西朝廷听说派出四大将军,八方剿之,砍了不少脑袋,倒也威风。可惜他们本是泥腿子,学着大明建官府,可笑可笑,周边的士人官绅哪个服他?保宁府、顺庆府、龙安府都竖了义旗,都向曾总兵交好,请大明官军一起发动,将八大王赶出成都去,我看哪,那张献忠这皇帝也当到头了。” 王欢叫了一壶茶和几样小菜,就着干饭,和陈二狗、许狗蛋一边吃着,一边侧耳细听,心中暗暗点头,看来历史发展没有因为自己的穿越而发生改变,张献忠在弘光元年占据成都之后,设百官,开六部,称帝改元,建立大西政权,正式当了皇帝,与李自成建立的大顺政权,有两雄并起之势,如果不是清兵入关,击败李自成,恐怕以后这两位农民军领袖为天下大宝,定有同室操戈,一较生死的一天。 历史上的纯粹农民起义,不管掀起过多大的风浪,哪怕占了京城,建国立号,好日子都不长久,短时间内一定会被地主势力扑灭,这里面有农民战争阶级性的必然因素在里面,也和农民军成事后立即转为奢靡腐化的客观规律有关,前有汉朝的绿林、赤眉,后有张献忠、太平军,无不以确凿的事实多次证明了这一点。 张献忠同样摆脱不了这一命运,占据sc之后,除了跟李自成部将贺珍抢了一把汉中,被迎头痛击退回川中,就故步自封,大封百官,大造宫殿,穷奢极欲,广选秀女,日日躲在后宫中饮酒作乐,守着天府之国稳稳的当了一年欢喜皇帝。 等到第二年,随着清兵入关,李自成败退入湖广,sc境内的南明势力开始蠢蠢欲动,南明总兵曾英趁其不备,由湖广进军,夺回了zq杨展进叙州,王祥占顺庆,******破涪州,马应试又攻泸州,松潘卫又从来没有服过,更别提秦良玉坐镇的石柱了。整个川中除了成都一地,烽烟弥漫,其他各地的原明朝官绅眼看明朝官军势头又起,纷纷暗地里来往交流,暗流涌动,偌大的大西国,竟然陷入了政令不出成都城百里的窘境。 当然了,张献忠回过神来后,又会以雷霆手段,来一场血腥屠杀来巩固自己的统治,不过这是后话,要到年底的时候才会发生。 王欢边听边吃,心中计算了一下,叹了口气,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现在五月底,明年年中,清军豪格部就会大举入川,张献忠就会死于此战,如果不趁清军入川之前起事,恐怕难度会大上许多。 嘴里嚼着一口菜,王欢正发着愣想着心事,却不料突然有一人从门外走进,直接来到三人桌前,屁股一拍就坐了下来,抄起筷子就去夹菜。 王欢三人同时一惊,抬眼看去,只见这人戴着一顶斗笠,露出一个下巴,发觉三人看他,从斗笠下飘出一个熟悉而激动的声音:“参议,好久不见!” 第75章 入川 王欢初是一惊,待听到来人的声音后,又是大喜,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了,那是李廷玉身边亲兵,在平靖关失散的高大军人李严。 果然,来人将头一抬,露出斗笠下一张英俊的脸庞来,半个多月不见,这青年模样未改,只是容貌略显憔悴,一蓬络腮胡子冒出了胡茬,居然看上去有点李廷玉的影子。 王欢惊喜道:“李严,果然是你!” 他伸出手去,紧紧抓住李严的手,欢喜之情溢于言表,这是死里逃生的伙伴啊,本以为同行五十人,只有自己三人还活着,没有想到还有幸存者,这算是飞来之喜了。 陈二狗和许狗蛋同样欢喜得很,亲热地就要和李严攀谈,李严连忙竖起一根手指,低声道:“噤声!此处是大明朝廷的地盘,我等跟着刘良佐降过鞑子,按大明律法,当斩!所以千万不要声张,以免让人发觉。” 王欢三人如梦方醒,连忙收回手去,装模作样的吃饭喝茶。 但心中的喜悦却是压抑不住,左右观察了一下,觉得并没有人注意自己这一桌之后,王欢还是低声开口道:“能再看到你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就我们三个活下来了呢。” 李严也喜道:“能再见到参议,我也喜不自胜,当初满山都是鞑子,我也顾不得身边其他人,闷着头朝山上跑,差点奔回了平靖关,幸亏祖边拉了我一把,带着我辨明方向,从另一边逃出了大别山。” 好消息真是一个接着一个,王欢停下了手中的筷子,惊喜道:“祖边?他也活下来了?” 李严微笑道:“参议千万不要小看了辽东军汉,祖边是从小就在军户中长大的,十三岁就拿刀上战场,论起实打实的本事,我与他相比是自愧不如啊,这次如果不是他拉我一把,我这条命一定交代在大别山中了。” 王欢嘴巴都笑得合不拢了,祖边竟然活下来了,这可是极大的好消息,自己如果要组建骑兵,祖边可是个关键人物,没有这等在李成梁的关宁军中度过金的高手,组建骑兵可要难上许多。 李严道:“我和祖边已经到了宜昌五天,这两****和他分开在码头上等着,就是坚信一定还有同伴活下来,今日参议一到码头,我就看到了,只是码头人多,不便相认,等到你们进了饭馆,我才敢过来。” 许狗蛋急道:“那么可还有其他白杆兵活着回来?” 李严道:“有,我们后面的四队人,见到了示警焰火,都散开绕道而行,他们比你们早了几天过去,这时候,怕是已经到了夔门,可惜的是我们前面的三队人,一个也没有活下来。” 言罢,他神色黯然,重重的将手中茶杯一顿,低声恨道:“此仇不报,枉为人也!” 王欢也顿感伤心,想起一件事来,他瞄了李严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道:“滔天大恨,还得加上李大人的一份,他为了掩护我等,在大别山中与清兵苦战,最后受伤坠岩,生死未仆。” 迟疑了一下,他又道:“吉凶难料,那悬崖高达四五丈,下面草木深深,我们下去寻了良久,也没有找到尸体。” 李严顿时呆住了,虽然他久候李廷玉不至,心里早已有了准备,但这时候听到王欢亲口说起,还是有些无法接受,王欢给他倒了一杯茶水,慢慢细说了当时情景,说到动情处,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悲痛,哭了出来,四人一起哽咽流泪,惹得周围的人一阵侧目。 李严抹抹眼泪,起身道:“此处不易久留,我们还是走吧,祖边还在码头上等着呢。” 王欢结了账,四人一起出了饭馆棚子,来到码头上,果然见着了祖边,几人又是一阵欢喜,祖边听说李廷玉坠岩生死不明,也是悲痛万分,他被李廷玉的气质风范折服,最是敬仰,为此感叹了良久。 “参议,从此处乘船上行,不出十日,即可进夔门,到了夔门,自有我军中兄弟接应,参议的大名,早已由先行一步的兄弟带回了石柱,秦总兵一定喜于见你。”李严将王欢和祖边四人带到码头上一艘单桅帆船旁边,唤过船老大交代了一番,又对王欢道:“这条船正好由川中来,卸了货物既要回去,你们可乘此船归去,一路保重。” 王欢听他言辞间的意思不会同自己一起走,奇怪的问道:“怎么?你不与我们同行?” 李严摇摇头,沉声道:“我从十五岁上,就从军追随李大人,得大人赏识,以为亲兵,南征北战多年,大人待我亲如父子,恩同再造。如今大人有难,我岂能独活?我自回去大别山中,遍寻大人踪迹,活要携人归,死要带骨回。” 说这话的时候,李严语气平淡,声如止水,却透着不容质疑的坚定,那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发自内心的显露出一种决绝之情。 王欢心中一酸,什么话也不说,给了他一个紧紧的拥抱,祖边和陈二狗、许狗蛋三人,轮流上来与李严抱拳告别,王欢又解开衣袋,将剩余的金银全都塞到李严身上。 “兄弟保重,我在石柱静候佳音。”王欢说道:“不管能不能找到李大人,也一定要回来!” 祖边也道:“等你归来,我们还有一场酒仗未了,到时候不醉不归!” 陈二狗和许狗蛋也跳着道:“李将军,你的杀敌故事,还有许多未讲,你得回来给我们继续讲呢。” 李严一一含笑应承,送四人上了船,船已经准备妥当,立刻就开了船,船老大几下长蒿撑岸,船儿滑入江中,片刻就到了江心,正值西风当道,帆船吃风而行,即使是逆水,速度也是不慢,渐渐的,那喧嚣的码头,在船上众人眼中模糊了起来。 王欢等人站在船尾,不住的挥手,直到李严的身影化为一个黑点,消失在河道拐弯处不见,才怅然回首。 祖边感慨道:“忠义无比,慷慨入险地,李严不愧是川中兵帅的手下,此等气魄,我平生少见,佩服啊佩服。” 王欢微笑道:“这等人物,白杆兵中多不胜数,君不闻川中多俊杰,代代自有才人出!你观李廷玉李大人的风范,就可见一斑。” 祖边不禁神往,粗声道:“我只道辽东多悍将,九边多劲卒,而内地卫所兵则羸弱不堪,见了白杆兵,才知道川中之士的悍勇无畏,不输我大明边军分毫。” 王欢点头赞同,转头看向两岸,但见峰峦迭起,江景绚烂,一股豪气油然而生,想到即将开始的川中生涯,想到南方勇猛善战的唯一劲旅,即将在自己的手中发挥作用,更是豪情万丈,脑海里闪出了那首绝代塞外诗词,高声吟诵出来:“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叫胡马度阴山。” 朗声四扬,激荡于江面上,西风劲起,带起王欢身上麻衣飘飘,人虽瘦削,却似青松巍然而立,仿佛眼前的大好河山,如一副画卷,慢慢展开。 第76章 马公子 帆船悠悠,逆水而行,由宜昌至夔门的水路,非常平静,没有流贼横行,没有清兵压境,处于明朝势力的控制中,但时局残破,sc南部和湖广交境处虽暂时没有战乱,却处于阿济格大军之侧,只要英亲王愿意,旦夕间就能大军挥至,所以这一带的明朝官员,早已无心尽责,只是一门心思的琢磨着大难临头的时候,怎么投靠新的主子,是以政事秃废,各州县的衙门里几乎无人当值,大门紧闭,只有各处的大小军阀,乐得文官不来呱躁,大肆搜罗民脂民膏,充实自己的腰包,当上了土皇帝。 王欢在船上,天天拉着祖边询问辽东旧事,当年与清军的战斗,每一场都要祖边细细道来,还拿出纸笔,认真的记下,还有关宁铁骑的组织架构、兵将编成、兵器骡马,清军的战法、装备,领兵将领的风格,凡祖边知晓的,都被他榨了个干净,特别是当初浑河一战的具体过程,白杆兵和zj车兵是怎么在数倍于自身人数的清兵围攻下,坚持了大半天,又是怎么被破阵围杀的,详细问了个明白。 祖边本是粗人,说话间颠三倒四,缺乏逻辑,事情又过去久远,被逼得努力回忆,头发都揪掉了不少,才勉强让王欢满意。 拿着手中墨迹淋漓的记录,看着上面并不怎么好看的毛笔字,王欢蹲在船头,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 原本他以为,清军之所以能横扫明军和李自成的农民军,靠的就是铁骑无双、骑射无敌,问了祖边,才知道骑兵只是清军迅猛的切骨刀,那纪律严明、彪悍无敌的重甲步兵,才是破阵的重锤。每当迎敌对阵,清军都以步兵冲阵,先是用火器、弓箭予以对手远程杀伤,射乱阵脚,后以重甲步兵顺势直接冲击对手大阵,清军前锋都身披三层甲胄,悍不畏死,如巨浪席卷,冲散对手前阵,对手主将必定调集中军或左右翼支援中央,这时清军再以骑兵冲两翼,分割包围,一举定胜败,一般的明军和农民军,在这三板斧下基本就溃败奔跑,成为清军追击射杀的靶子。从辽东到关内,基本上都是这种套路。 偶尔有敢战的明军,如zj车兵,仗着火器犀利、车高盾强,围成车阵,或是白杆兵,以同样严格的纪律和战斗意志,组成枪阵,清军重甲步兵和骑兵就不会傻傻的冲阵了,改为外围滋扰,大队骑兵切着火器的射境边缘,抛出一阵箭雨就退,以远程对远程,用机动性极强的骑兵引诱明军火器消耗,以消耗明军弹药为目的,等到明军弹药告竭,再靠近射箭,基本上明军就完了。当初浑河战役,六千明军就是这样被活活围杀的。 对付这样的对手,应该用什么样的战法呢?王欢皱眉细思,当然最好的办法就是开发更加犀利的火器,例如射程极远的遂发枪,或是开花大炮,用热兵器对战冷兵器,以武器的代差轻易就能战胜强悍的八旗兵,用子弹收割肌肉强健的挥舞着大刀的骑兵,就像美国西部大开发时代牛仔们对印第安人做的那样。 只是,自己到哪里去找遂发枪呢?石柱铁矿不少,却没有造枪的工匠,自己来?别逗了,如果王欢能造枪,他就不会去挖矿了。 想了半天,王欢觉得,还是得在白杆兵赖以成名的枪阵上下功夫,只要选择合适的战场,占据地利,步兵战胜骑兵并不难,这样的例子在历史上有很多,而步兵对决,那就是较量谁最后眨的那一下眼睛了。 时间在问答和思考中不断流逝,十三天的江上行舟,浑然而过,第十四天的早晨,王欢看到了长江三峡中的巫峡。 “十二巫山见九峰,船头彩翠满秋空,朝云暮雨浑虚语,一夜猿啼月明中。” 王欢默念着苏氏名句,看着两岸绝壁千刃的雄秀风光,静静立于船头,陈二狗和许狗蛋站在他身后,而祖边,因为这几天被王欢折磨怕了,犹犹豫豫的立在三人后面远一点的地方。 “秦良玉,那位传奇女英雄,今年应该七十二岁了吧?她究竟是一位什么样的人物,真是期待啊。”王欢吸一口江风,湿润的空气灌入肺叶,凉爽畅快,重岩叠嶂的群峰随江水不住退去,巫峡过后,江水转缓,山势霍然开朗,一座临江小镇,现于江边。 “那里就是西沱镇,几位客官,你们要去石柱,就在此下船了。”船老大收着船帆,对四人说道。 小镇有一座码头,建于江边,有一群人围在码头上,船刚一靠上去,王欢四人还没有踏上跳板,岸上就有人高声喊道:“可是王欢王参议到了?” 王欢不禁愕然,许狗蛋和陈二狗则大喜过望,原来王欢名头如此之响亮,连忙应声道:“正是正是,船上的人就是王参议。” 这一声回答如止水中炸起一声惊雷,岸上的人群顿时沸腾起来,无数个声音同时响起:“是王参议,真的是王参议来了!”人群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人人面露喜色,竞相奔走,蜂拥着要涌上船来,王欢所乘的船本就不大,这么多人涌上来,非弄沉不可,急的船老大叫了起来。 立刻又有人大喊:“大家稍安勿躁,等马小官人接下王参议再说!” 王欢莫名其妙,茫然不知所以,陈二狗和许狗蛋没有料到自己答应一声反应却如此强烈,也畏缩起来,躲在一边不敢再作声了,只有祖边,却大踏步的走上前来,立于王欢身边,嗔目瞪着岸上众人。 片刻之后,几个身着黑色皮甲的军士,自人群中排开一条路来,护着一个白衣箭服的少年,走上跳板。这少年年纪不过十八九岁,方面阔鼻,大耳粗眉,龙行虎步,顾盼之间英气四溢,隐然有将门之后的风范。 他来到船头,举目一扫,看到虎背熊腰的祖边,顿时眼前一亮,紧赶上前,抓住祖边的手就不放,口中喜道:“久闻王参议大名,救我川中儿郎千里回乡,今日一见,果然英雄了得,且受我一拜!” 言罢,作势就要跪下大礼参拜,急得祖边慌不迭的一把将他托住,伸手拉过一边满面遭逼的王欢,忙道:“小官人误会了,我名叫祖边,这位才是王参议!” 方面少年顿时僵住了,脸色发红,愣了片刻,不过他反应很快,连忙又转向王欢,正欲拜见,一看却是个跟自己差不多的少年郎,身子又一次的僵住了。 气氛很尴尬。 王欢眼珠转了转,抢上一步先向方面少年拱手施礼道:“小子王欢,蒙李廷玉李大人不嫌弃,居于军中参议,见过马公子。” 方面少年条件反射般的拱手回礼,顺口道:“哪里哪里,马万年应该拜见王参议才是……你我第一次见面,怎么知道我的姓氏?” 第77章 初见秦良玉 王欢悠然道:“我观小官人面相不凡,身手矫健,必定是名门之后,在这夔州府中,又有几人敢称名门?唯我汉伏波将军马援之后、石柱世袭宣慰使马千乘一门尔,故而我大胆推测,小官人必是大明骠骑将军马祥麟之子马万年是也。” 马万年顿时一脸惊讶,继而大笑道:“果然不愧是小诸葛,李廷玉叔叔没有乱讲,刚才我还略有不信,现在却是信了。” 王欢谦虚道:“马公子谬赞了。” 马万年年纪虽不大,却极像他父亲马祥麟,性子直率,说起李廷玉,随即又黯然道:“可惜李叔叔在大别山中舍生取义,再也不能见到他了。” 王欢等人闻言也感悲伤,正欲一同顿首,马万年却又高兴起来:“不过王参议安全来到石柱,却是石柱之幸,祖母大人听闻参议今日会到,早早就命我在此恭候,我们就不要在此地耽误了,快随我一起走吧。” 马万年情绪变化多端,王欢都有点跟不上他的节奏了,不过听到是他的祖母派他来的,心中却是一喜,马万年的祖母是谁?就是秦良玉啊,现任的石柱宣慰使,当朝二品诰命夫人,sc总兵官,明末将星中璀璨夺目的一颗,她居然令自己的孙子在码头迎接自己,这待遇有些受宠若惊了。 于是王欢等人赶忙紧随马万年上了岸,一来到码头,拥立在码头上的人群呼啦啦的一片,顿时跪倒在地,口中大呼:“多谢王大人救我儿郎回乡!” 喊声铺天盖地,更有几个老者,在家人搀扶下蹒跚上前,向王欢磕头拜谢,王欢哪里受得这种大礼,连忙双手扶起,口中不住说道:“快快请起,折煞王欢了。” 马万年在一边沉声道:“这些都是你从扬州带回的兵士家属,他们原本以为自己的亲人已经客死他乡,没有想到竟然还有再见的一天,对参议你的恩德感激莫名,听说你要来,早上走了几十里路赶来的。” 祖边看到这番场面,感慨不已,对王欢说道:“世道艰险,石柱百姓民风却如此淳朴,实在难得啊。” 王欢连连点头,对满地的人抱拳拱手,口中不住喊道:“不敢当不敢当,请各位快快起身。” 人们站起身来,也道谢声不断,真心实意的用朴质的语言表达谢意,这浓情热泪,让王欢心中真切的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好事,就连身后的许狗蛋和陈二狗也挺起了胸膛,仿佛在这一刻成了大人一般。 马万年的手下开路,引着王欢等人来到镇上街道,早有马匹备好,马万年担心王欢三人不会骑马,贴心的又叫来一辆两轮马车,让王欢三人坐上,自己和祖边等人骑马相随,一行人进了镇子,后面的百姓依然鱼贯而随,不住的高呼“多谢王参议”之类的话语。 西沱镇不大,也就一条小街,顷刻间马车就穿镇而过,驶上了官道,石柱地处偏僻,官道自然无法与武昌道、荆州道一类的道路相比,要狭窄简陋得多,都是泥巴路,宽不过五尺,勉强能容一辆马车通行,路上车辙密布,坑洼不平,坐在马车里,比骑马要难受得多,颠得王欢三人像坐在摇篮中一样,抖个不停,王欢打摆子似的摇来晃去,几乎要晕车呕吐,连忙拉开车帘,看看车外风景。 只见马车在崇山峻岭间奔驰,入目所见,到处都是山岭坡地,高山深阡。偶尔见到一处山间平地,都有房屋聚集,汇成一处村落。山坡之上,筑有一道道的梯田,种有稻子麦地,放眼望去,满山都是层层叠叠的田地,许多农民扶犁赶牛,荷锄仗耙,忙于田地中,梯田顺山势,成上下数层,下一层的人头顶上就是上一层人的脚后跟,构筑之妙,匪夷所思。 但是梯田虽好,却是局限于平地稀少而不得已为之的,受限于土壤肥沃程度,上面种植的粮食产量并不高,江南良田能亩产二石左右,梯田则只能亩产一石。 田地中的农夫农妇,都是身着麻衣,村落中也多是茅屋棚舍,罕有砖房瓦楼,跟王欢从扬州归来一路所过的省份比起来,虽然生气勃勃,却要贫穷困苦许多。 陈二狗和许狗蛋长在江南,哪里见过如此奇妙的田地构造,张大着眼睛赞赞有声,新奇的看个不停。而王欢来自后世,自然见识过梯田的,倒不足为奇,只是心中感叹,觉得李廷玉以前说的果然不错,石柱地处山区,交通不便,古来谓之蛮夷之地,土地贫瘠,人口稀少,并不是雄才大略者的根基之处。 不过这时代的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但凡山区,多数蕴藏着丰富的矿脉,地下财富之多,数以亿计。只是限于探矿手段,许多贵重金属矿脉深埋地下不为人知而已。 而王欢却是知道的,这重重大山之中,何处有金矿,何处有银矿,哪里又有铁矿、石灰矿,他都了如指掌,这也是他信心满满能在深山之中发家致富的重要原因。 万历年间,朝廷派出矿监四出,遍布天下,其实也是打的从地下找收入的主意,可惜那些矿监都是贪婪无能之辈,搜刮民财本事极大,探脉挖矿却一窍不通,守着金山哭穷,白白浪费了巨大的天然财富。 王欢看着车外群山,心里想着今后的计划,不知不觉车子已经跑了很远,转过一座座山头之后,就露出了坐落在山间谷底中的石柱县城。 本以为宣慰司衙门在县城之中,到了才发现,石柱县城竟然并没有城墙,整座县城直接建在谷底平地中,从山道上看去,城内房屋低矮,似乎也没有特别高大宽敞的建筑。 马万年骑马头前引路,带着马车没有进城,在官道上拐了一个弯,顺着一条上山的路,跑上了城边紧邻的一座山道。 山道盘旋,却仍然能容马车奔驰,道路也要修建得平坦一些,不多时,马车就停到了一座山寨门楼前。 “到了,王参议,这里就是我祖母居住的土司城。”马万年跳下马来,笑呵呵的把王欢接下马车。 王欢三人只觉浑身骨头都散了,颤悠悠的爬下马车,刚站稳脚跟,只觉眼前一亮,不禁惊呼出声:“好宏伟的门楼!” 眼前好大一座门楼,巍然高耸,两侧寨墙高大,延绵而出。门楼乃木质,高八丈有余,宽四丈,高大壮观,比许多大城巨堡的城门都要巨大,城楼上镂空雕花,飞檐翘角,华丽堂皇,两侧城墙上树有十余面大旗,上绣的“秦”字巨大无比,只此一处,就将石柱宣慰使司的威风显露无疑。 祖边也觉得气派庄严,不禁低声赞道:“这土司城,倒是比我辽东沈阳城的城门还要大气。” 马万年听了,傲然道:“我祖母一生戎马,受朝廷封赏无数,前些年皇上特旨,立此土司城,作为宣慰使司世袭衙门,我石柱军民莫不以此为骄。” 他领着几人,从门楼中穿越而过,绕过影壁,再经堂前广场,来到宣慰使司大堂之前,一路上站有皮甲军士无数,一个个挺胸凸肚,目不斜视,一副猛士形象,马万年也一改嘻嘻哈哈笑容满面的表情,换上一副肃然面孔,冲堂上高声喊道:“李廷玉帐下参议王欢一行人到!” 顺着堂前石阶顺级而上,王欢来到了大堂中,大堂宽敞,由数根一人环抱的巨柱支撑,居中一副巨大的“虎”字书法挂于墙上,书法龙飞凤舞,将一个字写得栩栩如生,倒似如真有一股凛然虎气扑面而来。大堂两侧,摆有数把交椅,左右首位各坐有一人,不过王欢根本没有注意他们,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坐在“虎”字下方的太师椅上,那一位白发苍苍却不怒自威的老人身上。 她就是秦良玉。 第78章 谈话 王欢疾步上前,双膝跪地,大礼参拜道:“小人王欢,拜见宣慰使大人。” 跟在他后面的祖边、陈二狗和许狗蛋连忙也跪倒在地,口中喊道:“小人拜见宣慰使大人!” 只听堂上响起秦良玉沉稳、苍老又带着威严的声音:“起来说话罢。” 王欢等人应声而起,垂手立于堂上,马万年走到秦良玉身边,低头躬身道:“祖母,孙儿将王参议带到了。” 王欢抬头,但见坐在太师椅中的秦良玉,头裹富贵巾,巾上镶有一颗白玉,晶莹剔透,身着二品诰命夫人服饰,端庄沉稳,却面容瘦削,身材并不十分高大,脸上皱纹深刻,神情间隐约有疲态显现,只是精神炯炯,目光犀利,完全不像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妇人。 秦良玉也在打量他,王欢这时候头上已经冒出了一茬毛发,略有两寸来长,身上穿着寻常人家的麻衣,早已不似扬州城中的小和尚模样了,只是身高没长多少,仍然一副少年郎的样子,目光清澈,面容清秀,虽衣着简陋,却气质出众,昂然立于堂上,不卑不亢,一双眼睛静如止水,看上去凛然有大丈夫之风。 秦良玉不住点头,看着王欢赞道:“好一个少年俊杰。” 坐在右首交椅上的人也出声附和道:“姑姑说的不错,刚才我还在想,能带着我川中健儿跋涉数千里,越过关山无数的王欢究竟是何等人物,今日一见,果然是一位少年英雄,有道是英雄出少年,古人诚不欺我啊。” 这是一个体态魁梧的中年人,头戴方巾,身着锦袍,面容堂堂,看上去似乎是久居上位的武将,很有一股行伍气息。 坐在左首的人也同样微笑,显然很赞同右首那人的话,看着王欢不住点头。这人却是一副中年儒生打扮,年纪与右首之人相差不大,身材中等,体健有力,虽然穿着一身对襟长袍,同样也有一种悍然之气,显然也是军旅中待过很长时间的人。 这两人和秦良玉之间,在长像上很是接近,粗粗一看,就能看出应该是一家人。 王欢忙道:“大人们过奖了,一路奔波,能将军士们大部平安带回,全靠李廷玉李大人运筹帷幄,行动果断,王欢微末小子,只不过参详建议了一些主意,当不得各位的夸奖。” 坐在右首的人笑着转头对秦良玉道:“看看,有大功而不自傲,小小年纪就如此沉稳,确实难得,李廷玉真是捡到宝了。” 又道:“那几位回来的千总军官说起,我初初还不信,十七八岁的小蛋子,能有如此本事?如今见了真人,观其气度谈吐,才相信看来真有此事啊。” 秦良玉听了,笑容满面,看着王欢的目光柔和无比,指着右侧交椅道:“几位远道而来,先坐下喝口水。” 王欢等人拱手称谢,坐到了椅子上,有亲兵奉上清茶,几人的确是累了,都喝了一口,秦良玉待王欢放下茶杯,开口问道:“王欢,你是何方人氏?年岁几何?” 王欢忙答道:“大人,小人扬州人氏,今年十七岁。” 秦良玉不禁略惊,讶然道:“年纪轻轻,就能立成大功,不能以侥幸度之,我观你谈吐,极有分寸,似是受过高人指点,你可曾拜过名师大儒?” 王欢肚子里腹诽道:为什么人人看到我这副样子,都不相信老子本来就是个有本事的人,非要问出谁是老子的师父,我自学成才不行吗? 没奈何,王欢只得把骗过李廷玉的鬼话拿出来又忽悠了一遍,听得座上三人做恍然状:原来是不世出的大贤教导出来的徒弟,心理顿时平衡了,如果王欢如此妖孽,没有名师教导就这么突然冒出来,对世人的冲击也太过猛烈。 秦良玉又道:“原来如此,王欢,你不愿说出你的师承也罢,毕竟那是师命,不可违反。不过你和李廷玉从扬州城离开时,只有你和他两人商议的计划,其他人语不能详,你且给我们仔细说说,这其中的曲折。” 这是题中应有之意,毕竟先回来的那些白杆兵,压根只是执行李廷玉和王欢的命令,没有参加具体的商议过程,所知道的不多,秦良玉也只是从他们口中了解了个大概,既然王欢正主在此,自然要问个明白。 于是王欢从自己躲入寺庙中开始说起,怎么毛遂自荐找上了李廷玉,又是怎么献上暗度陈仓的计划,如何留下了马全在洪泽湖上,一件件一桩桩,明白的说了一遍。其中许多故事,连祖边和陈二狗、许狗蛋三人都是第一次听说。 整个过程剧情跌宕起伏,危机处处,惊心动魄,听得座中人等全神贯注,说到紧要处,众人全都面色严峻,抓着座椅扶手几乎屏住了呼吸,就连参与了整个过程的许狗蛋和陈二狗也顿时觉得自己怎么冒过这么多的险,等到王欢一气说完,整个大堂中鸦雀无声,掉根针在地上都能听到声音。 良久之后,秦良玉才长叹一口气,黯然道:“李廷玉赤胆忠心,如此死去,却是可惜。” 站在她身侧的马万年刚才听得浑然忘我,这时候还陷在王欢的描述中无法自拔,听秦良玉叹息,忍不住出声道:“祖母,清狗如此可恶,竟然屠城杀我汉家子民,孙儿愿提兵出川,效仿李将军千里杀敌!” 秦良玉瞪他一眼,目光凛冽,马万年立刻从热血上头中清醒过来,心儿一颠,自知这场合没有自己说话的份,连忙低头闭嘴了。 左首坐着的儒生模样的人劝道:“年儿说得没有错,姑姑,那鞑子凶残无比,当年在北方我们与之对阵时就打过交道,对敢于抵抗的城池经常屠城,惜我大明朝廷无能,徒叹百姓遭殃,年儿有此志向,并不是坏事。” 秦良玉叹道:“这老身知道,只是年儿他爹死得早,就留下这么一个后人,如果他也当武将,有什么闪失我们马家就绝后了。” 此话一出,左右首的两人都不说话了,只是叹气,马万年倒是有话想说,还没开口就被秦良玉的眼神给吓回了肚子里。 秦良玉把目光转向王欢,微笑道:“年儿,你给王欢介绍一下你的两位舅舅。” 马万年答应一声,上前向王欢指着坐在右首的魁梧大汉道:“王欢,这位是我二舅秦拱明,大明sc副总兵。” 秦拱明性格豪爽,起身朝王欢四人拱手一礼,三人慌忙起身还礼。 马万年又向坐在左首的儒生模样的人介绍道:“这位是我大舅秦翼明,曾任hn副总兵。” 四人又连忙向秦翼明施礼,秦翼明微笑着微一欠身,算是回礼了。 待几人落座,秦良玉缓声道:“王欢等人为我白杆兵子弟殚精竭虑,以身涉险,换回了我数百儿郎性命,此等大恩,我石柱军民理当回报。” 她说到这里,却停住了话头,只看着王欢微笑。 王欢心头电转,立刻回答道:“国难当前,社稷将倾,王欢虽是一少年,却也不愿做那亡国之奴,情愿将这一腔热血、大好青春,献于秦总兵麾下,哪里敢论回报。” 一席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堂中众人都感到此话从如此年少的人口中说出,太过豪迈,看向王欢的眼神,顿时都充满了赞扬的色彩。 秦良玉也面上带笑,由衷高兴的又问道:“好!只是我石柱地小人寡,你不要觉得委屈了。” 王欢道:“石柱依山旁水,人杰地灵,资源丰富,只要经营得当,同样能有一番作为,秦大人不要顾虑王欢,只要能一展胸中抱负,王欢敢不从命。” 第79章 义子 秦良玉听了王欢一番话,心里更是高兴,面露微笑,看着王欢不住点头。 坐在左首的秦翼明,则在深思一阵后,缓声道:“王参议志存高远,又有浩荡勇气,的确不凡。只是你将马全等人安置在洪泽湖中,布下一步棋子,留下巨额金银,难道真有欲打回江南的打算?” 王欢毫不掩饰的答道:“是!马全大人心思谨密,虑事周到,一定能在清军中扎下根基,以他为内应,今后朝廷若想在南直隶和sd地界有所行动,必定事半功倍。” 秦翼明摇头道:“马全这人我知道,做事倒是没有问题,只是留他在彼地,孤立无援,最终可能无法取得什么效果,而我们势单力孤,掌握这样一只力量却无法将其物尽其用,大为可惜,不若将其推荐给杭州的潞王,让朝廷来掌握。” 王欢急道:“万万不可!朝廷如今人人彷徨,潞王虽监国,朝中却是靠那海寇郑氏一手遮天,如果将马全交给他们,等于送羊入虎口,郑氏一定会将我们留下的财物尽数吞下,然后弃之不顾,白白费了我们一番心血。” 秦良玉三人闻之全都一震,奇怪的看向王欢,潞王距离川中千万里之遥,朝廷中人事变动他们都一无所知,王欢不过一少年,他是如何知道这些内幕消息的? 秦良玉不敢置信的看着王欢,惊讶问道:“你所说的可是当真?潞王竟然被郑氏架空?” 王欢正色道:“我从扬州一路行来,沿途一直注意打探朝廷消息,故而得知,此事绝对属实,断无虚言!” 坐在他身后的陈二狗和许狗蛋迷惑的互看一眼,心中奇道:“沿途注意打探消息?明明是如丧家之犬一路狂奔好吧,哪里见你打探过什么消息,再说了,你一个小和尚,上哪儿去打听的消息,这些都是军国大事,难道在街上随便就能听到吗?” 秦翼明摸着下巴上一缕长须,点点头道:“闽东郑氏,我倒也听说过,他家早年是海上巨寇,以郑芝龙、郑鸿逵兄弟为首,为人凶狠狡诈,水师莫能挡其兵锋,但在崇祯二年由时任fj巡抚熊文灿招安,官封海防游击,近年来剿灭海盗无数,弘光帝册封郑芝龙为南安伯,任fj总镇,手下战船无数,战兵数万,眼下在朝廷中最是兵强马壮。如果他要架空潞王,却是很容易的。” 他这么一说,等于坐实了王欢所说不虚,众人倒无心去深究王欢怎么得知的这朝廷内幕,个个都被朝廷混乱所震惊,眉头深皱。 秦良玉深思道:“如此说来,马全留在洪泽湖上,不能交给朝廷,断然不能白白便宜了此等大奸大恶之徒啊。” 王欢忙道:“此言极是,所以马全大人只能隐忍、缓缓图之,待朝中清明,正人君子把持朝政之时,才能启用。” 秦拱明乃勇猛武夫,闻言叫道:“对,我们的忠义之士,不能浪费在奸宦手中,王欢说的很对!” 秦良玉和秦翼明则深深的看向王欢,心中不约而同的想到:“不对,这少年只怕是想的不是这般,他留马全这枚棋子,多半是布局为自己所用,这等心思,如此深谋远虑,倒是真不能小瞧了他。” 秦良玉看着王欢,目光深邃,点了点头,缓声道:“王欢,你既然有此雄心,意图匡扶社稷,靠着我这半边身子入土的老人,怕是不能得偿所愿。” 王欢迎着秦良玉的目光,浑然不避,慷慨道:“宣慰使大人,小人虽年幼,但也通事理,懂轻重,如今大明朝廷之中,尸位素餐者多,良臣忠心者少,王公大臣人人都有小算盘,外藩督将,封疆大吏,实为军阀。朝廷旨意无人重视,我在扬州城内,见史阁部孤军守城,连发三十道军令无人响应,可见一斑。靠他们来挽狂澜于将倾,无异于痴人说梦。” 言到此处,他包含热泪,跪倒在堂上,哽咽道:“小人观大明碌碌众将,唯有秦总兵一心为国,满门忠烈,纵然兄弟亲子捐躯为国仍然矢志不渝,王欢千里投奔,就是冲的秦总兵威名,麾下兵士出众,只要能一展胸中抱负,小人万死不辞!” 一席话说得秦拱明站起身来,六尺大汉猛然振声道:“好!年少有志,不像那贪生怕死之辈,你这个小子我收下了!” 他转身向秦良玉大声道:“姑姑,这个王欢,就让他到我帐下办事如何?我教他行军打仗,一年后就能成为我白杆兵中栋梁!” 秦良玉也被王欢言辞打动,满是皱纹的脸上也涌起一阵激动之情,紧捏着太师椅的扶手,颤声连道:“说得好,说得好啊,颇有我儿祥麟当年的样子,翼明,是不是啊?” 秦翼明站起赞道:“是的,姑姑,此子忠肝义胆,的确和祥麟当年别无二致。” 王欢听其言明其意,当即膝行几步,跪倒在秦良玉面前,喊道:“王欢父母亡于兵乱,今后必将一世孤苦,情愿认秦总兵为母,此生孝敬母亲大人!” 秦良玉站起身来,双手扶起王欢,眼角竟流出泪来,柔声道:“好,好,好,你既愿认我这老婆子为母,我就收下你为义子,望你今后牢记今日所言,一心为国,不枉我马氏一门忠烈之名。” 王欢也满面泪痕,哭着道:“是,孩儿谨记,定不负母亲厚望!” 堂上气氛顿时喜庆起来,秦良玉晚年得一义子,又是千里投奔的少年俊杰,心中欢喜,拉着王欢的手不放,瞧了又瞧,顿觉王欢越看越像自己战死的独子马祥麟,观谈吐见识,似乎还比马祥麟高上几分,更是高兴。 秦翼明和秦拱明也含笑大喜,石柱本人口稀少,人才凋零,有王欢这等人才投奔,是极好的事情。 祖边和许狗蛋、陈二狗三人,则更是高兴至极,自己一帮人来到川中,本是无依无靠,王欢能三言两语间就成为秦良玉的干儿子,以后就有了依靠,大家都算一家人了。 只有站在一边的马万年,在兴奋之余,突然想到,王欢成了祖母的义子,那自己算什么?岂不是要叫王欢为干爹?看着比自己还要小上两岁的王欢,马万年心头顿时涌起一阵尴尬,今后如何自处呢?这个健壮少年摸起了后脑勺,一脸的愁容。 第80章 难民 当天众人尽欢而散,因王欢等人舟车劳顿,秦良玉在土司城中为几人安排食宿,设宴款待,此后连续三天让马万年陪同王欢在石柱四处参观玩耍,了解石柱风情,这让王欢对石柱有了更清醒的认识。 石柱宣慰使司,隶属sc布政使司夔州府,地处长江之南,东连湖广,南接zq北与万州比邻,西北与忠州为界,自古为少数民族聚居区,以土家族为主,另有苗族、独龙族等散布,境内多山,少平地,算是巫山大娄山的一部分,齐岳山和方斗山贯穿全境,山势崎岖,有无数的坪、坝点缀其中,构成一个个部落村庄。 土司境内,与大明州县府的基本政府架构有所不同,大明官府至县为底,县以下,明初为里甲制度,一百一十户为一里,设里长,十户为一甲,设甲首,以当地丁粮最多者担任。城市中则设坊和厢。明中期又改里甲制为保甲制,一保辖十甲,一甲辖十牌,一牌辖十户,分别设置保长、甲长和牌头,以地方上大户或德高望重者居之,负责征收赋税并维护治安。 而土司境内,不设里甲,以自然村落部族划分,不论村落中人数多少,户口众寡,都有头人,头人掌一村一部的大小事宜,除非涉及军事赋税,其他事情都可以一人裁决,权利极大,但头人又受宣慰使的节制,每月按时交纳税粮,安排族人服徭役,遇有宣慰使调兵打仗,必须按人数出丁作战,有点类似于后世的联邦制国家。 现在石柱有大小头人一百多个,除石柱县城由宣慰使直管,其他地方都是大大小小的头人掌控,当然,宣慰使一般就是势力最大的头人,故而这种政治制度一向行之有效,在蛮夷不开化的山区之中,大多都是土司的天下,朝廷文官政府,根本无法掌控,故而明朝不论中央还是地方,都对土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哄着不闹事,按时纳粮征兵,其他都不过问。 “什么?石柱只有一万五千户?不足十万人口?”王欢大吃一惊,脚下一顿,站住不走了。 陪在他身边的马万年一副忧愁的样子,叹气道:“是啊,朝廷年年打仗,又以我祖母带兵有方,士卒强悍,几乎每年都要抽丁出战,这十几年下来,境内青壮几乎都被抽尽了,朝廷又战事不力,我土兵虽有白杆兵美誉,但也架不住如此消耗,眼下我境内军兵,能战者仅有不足一千人,如若不然,去年张贼入境,祖母带兵抵御又岂会寡不敌众,由得张贼长驱直入占了川中各府。” 王欢点头释然,马万年说得不错,秦良玉是朝廷倚重,每逢大战,必从石柱抽兵,把白杆兵当成了取之不竭的兵源地,山区本就人口稀少,哪里经得起如此消耗,特别是五年前巡抚邵捷春大战张献忠,秦良玉尽起境内人丁,得兵三万,星夜驰援,却因邵捷春布防失误,大败而归,三万子弟兵几乎全军覆没,让秦良玉一蹶不振,从此归于石柱,再也无法组织起当年出辽东那般强军了。 王欢皱起眉头,此刻他与马万年带着祖边、陈二狗、许狗蛋,正行走在石柱往南百里之遥的一处头人村落中,此地后世探测出银矿蕴藏,储量丰富,所以王欢不辞辛劳,在马车上颠簸了许久,冒着晕乎乎的酸水来到了这里。 他实地查看了一番,发现银矿所在的山脉没有任何发掘的痕迹,保存完好,心里正在高兴,却有听到马万年说了这么一段,心情一下又恶劣起来。但凡地方崛起,离不开人和钱,钱好挣,王欢挖挖地下,金银就来了。人口数量却急不起来,一代人从出生到成年,总得一二十年吧,没有人丁,怎么称雄。 这人上哪儿去找呢?王欢犯了难。 陪同的地方头人也叹道:“马小官人说得极是,我们部落这些年来,几乎都没有了壮年男子,老的老小的小,要不就是妇孺,连那些外来的难民,都有些无力控制,前些天因为缺粮,还闹出了是非。” 王欢正犯愁,听到头人说的最后一段,顿时眼前一亮,赫然转身急问道:“难民?哪里来的难民?在哪里?” 头人见王欢急促,有些莫名其妙,顺手一指,说道:“唔,从此间往南二十里,有山寨,名唤土堡寨,原来是防山贼土匪的一处石头城,后来废弃,近年来有许多邻近州县的难民因张贼作乱,避祸而来,都被宣慰使大人安置在此地附近,慢慢形成了规模,开荒种地,繁衍生息,估摸约有数万之数,让我等很是头疼。” 王欢看向马万年,这方脸少年也道:“的确如此,祖母看那些难民可怜,就划了在土堡寨周边划了一片地,让他们自己结茅而居,暂时安置,还拨了一些粮食救济,等朝廷明文下来了,再按朝廷意思妥善安排。” 王欢脸上掩饰不住的狂喜,忍不住大笑出声,这可真是瞌睡遇到枕头,想什么来什么,数万难民啊,怎么说里面也有近一万的成年男子吧,这就是劳动力,这就是兵源,可千万别让他们跑了! 他拉住马万年,急吼吼的道:“快带我去看看,难民生活艰苦,我一定要去瞧瞧,抚慰一番。”因为焦急,他连马车也不愿意坐了,一跳跳到了马万年所骑的马匹上,要和马万年同骑一匹马。 众人面面相觑,陈二狗和许狗蛋都是心道:这难民关你毛事啊,你这么急着去搞什么? 而马万年和头人,却是很感动,觉得这新来的参议很是体谅民间疾苦,听到有难民聚集就坐不住了,倒是个雷厉风行的性格。 他们哪里知道王欢心中打的算盘,一行人骑马而行,翻过一个山口,就见到一座不高的土山上,果然有一座石头寨子,沿着山寨,有无数的茅屋窝棚搭建成片,延绵而出,整个山间谷底都是整片整片的棚子,此刻正当午时,炊烟阵阵,不知有多少人正在里面生活作息,有一些人望见了策马而至的王欢等人,都只是麻木的看了一眼,不为所动的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 王欢看去,其中的人都是面黄肌瘦,身形瘦弱,果然都是一些逃难而来的百姓。 “唉,朝廷无能,乱世纷争,可苦了这些子民了。”马万年长叹道,他是侠义性子,最是看不得这种场面。 “你还没有去过hnsx等地,那里才是人间地狱,这里算是好的了。”王欢在他后面拍拍他的肩膀,说道:“看够了,走,我们回去见秦大人吧。” 马万年愣住了,这才看了一眼,心系百姓的王参议怎么又要走了? 第81章 开矿 王欢也不坐马车了,就坐在马万年的马屁股上,急吼吼的往回赶,他还夺过马万年的马鞭,一阵狂抽,抽的那马儿屁股都冒血珠了,还嫌不够快,心痛的马万年脸皮一阵抽动。 近百里的山路,几人当天晚上就到了,王欢马不停蹄,直接就来到宣慰使司所在的土司城,要求面见秦良玉。 在土司城花厅中,秦良玉接见了他,王欢满面尘土的样子,看得秦良玉非常不解,不是让他休息闲逛吗,怎么弄得这副模样。不禁狠狠的看向了马万年,责怪道:“我让你带王欢四处看看,了解风土人情,怎么弄得像是打了一场仗一样狼狈?” 马万年一脸委屈,又不敢辩解,只得偷眼瞪着王欢。 王欢忙道:“义母误会了,马公子的确是待王欢礼遇有加,非常周到,今天王欢急匆匆的赶回来,却是自己的主意,不是马公子待我有什么差池。” 秦良玉奇道:“那你有什么急事,要如此急切的见我?” 王欢恭声道:“无他,只是想向义母讨一个差事。” 秦良玉闻言不禁莞尔,微笑道:“原来如此,你大可不必如此急切,先四处熟悉一下山川地理,了解清楚做到心中有数之后,我自有职位让你劳累。” 王欢见秦良玉误以为自己是急着想当官,连忙辩解道:“义母误会了,王欢不是这个意思。今日我去到土堡寨,看到那里难民众多,生活凄凉,心中不忍,突然间有所顿悟,所以匆忙回来,想向义母进一策,以安民心,以振军威。” 秦良玉肃容道:“即可安民心,又可振军威?好,你且细细道来。” 王欢正色道:“我观土堡寨难民人数,有近数万之数,这些人逃难至此,无依无靠,吃的喝的,全靠大人维持,长此以往,绝非长久之计,石柱粮食所产不多,空空耗费,并不合算。” 秦良玉皱眉道:“但如若不予救济,坐看难民饿死,有失我宣慰使司体面。” 王欢恭维道:“义母心系百姓,日月可鉴,我的意思是,既然要给难民吃的喝的,也不能白给,得让他们劳作换取,一来可贡献一些劳力,二来也他们有事可做,不至于坐等吃喝,反而容易惹是生非。” 秦良玉叹气道:“这个我也有所考虑,本想让他们就地屯田,日后也能自食其力,但一来石柱多山,良田都是梯田,开垦不易;二来这些难民都是临近州县的百姓,仅仅为躲避兵灾而来,流贼一去,他们就要回返故里,屯田收获都要等到来年,到时候他们说不定已经走了,所以无人愿意开山屯田,宣慰使司也觉得无此必要,故而难民们都无所事事。” 王欢展颜一笑,起身拱手道:“我有一策,可让诸多难民为我所用。” 秦良玉也毫不意外的笑道:“我知道你足智多谋,今天急匆匆的来见我,必定心中已有定计,说吧,是什么主意?”她已年过七十,说话间仍然干脆利落,豪气万丈。 王欢忙道:“孩儿在土堡寨观山势,查地脉,拾取石头样本,挖取岩山细目,勘探之后,得出结论,在齐岳山山体之中,有银矿蕴藏,储量巨大,足够我石柱强军所需!我想向义母讨取这矿山开采之职,以难民为矿工,一举两得。” 秦良玉眉头一皱,问道:“挖矿?石柱果然有银矿?” 王欢答道:“千真万确,我懂得探矿之法,只要招得若干矿工,架设坑道,铺以无数难民挖矿,一定能大有收获!” 秦良玉听了,不由眼神一阵迷离,记忆起了她的丈夫马千乘,就是因为没有向矿监邱乘云行贿交好,被其诬陷,死在大牢之中,才有了后来自己代夫上位,成为宣慰使的佳话,所以提起这挖矿,秦良玉心里涌起无数感慨。 王欢见她思量,立在一旁静静等待,而秦良玉沉默良久,才抬眼向王欢缓声道:“孩子,我石柱兵少将寡,即使取得银钱无数,也徒然无用,我知道你心中有大志,可是屈就在石柱大山之中,我又垂垂老矣,你纵然天赋出众,要想今后登堂入室、封侯拜将,也是困难重重。” 王欢听她言语,心里也是心酸不已,这一位当年叱咤风云的女中豪杰,经历了无数磨难,看淡了人情冷暖,如今已是心灰意冷,没有了年轻盛年时那般如云斗志,七十老者,也该颐养天年了,按历史进程,后年她百年之后,石柱就会被清军豪格部占据,然后在乾隆年间改土归流,彪炳于世的石柱宣慰使司,终将化为历史的尘埃。 不过如今自己来到了这里,必将改变一切,必须要抢在秦良玉逝世之前,掌握一支强军,占据川中,以天府奇险抗拒满清,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于是王欢慨然道:“义母岂不闻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历经艰辛,何来功成身就?王欢不才,宁愿以一己之力、满腔热血,染红山河,纵使前途困难艰险,也夷然不惧。” 秦良玉稳坐椅中,不动如山,内心却是情绪翻滚,感概无限,她看着王欢的眼中,隐然光芒闪闪,充满着慈祥爱护之意,得儿如此,又有何憾? 她柔声道:“既然孩儿你有此壮志,义母当然鼎力支持,我这就安排下去,令当地头人听从你的调遣,责命难民配合,开山挖矿,你就任我宣慰使司参赞,全权处理此事吧。” 王欢大喜,跪拜叩头呼道:“义母所令,孩儿敢不从命!” 当天下午,秦良玉雷厉风行的找来了数个头人,交与王欢认识,当面下了命令,又找来几个宣慰使司的吏目,供给王欢支配,最后唤来自己的亲兵将领,随行保护王欢安全。 马万年这些日子与王欢同行,听了不少新鲜事情,一听王欢要开矿,更是缠着要同去,秦良玉没奈何,也一并同意了。 王欢也不含糊,第二天就带着人马到了土堡寨,先是命令吏目按照保甲制度,清点聚居于此的难民人数,一一记录姓名,按照原来居住的地域编入甲中,每一甲任命甲长,改变难民混乱无序的状态,得到了八千四百户、二万三千余人的具体数目。 王欢又会同当地头人,改变救济粮的发放方式,由无偿发放一日两餐,改为每日早上放一餐,由大锅在空地煮好稀粥,难民排队领取,然后当天再不发放,要想再吃,就必须做工。 做工的方式,当然就是到土堡寨的山中挖矿,这命令刚一公布,就激起难民中一阵喧哗,他们白吃宣慰使司的救济粮已经月余,已经视为理所当然,现在突然要减去口粮,还要做工,自然不愿意了,聚集在设为王欢临时办公场地的当地头人住宅之外,鼓噪喧嚣,要求恢复每日饭食供应。 “升米恩斗米仇,古人诚不欺我啊。”王欢冷笑着站在墙头,看着外面人头涌动,对头人说道:“马崇明头人初初救济这些难民时,可想到有今日?” 站在他身边的头人,叫做马崇明,是一个身材较矮的胖子,小眼睛大眼袋,圆脸阔鼻,留着一撮山羊胡须,一说话就满脸肥肉颤动,他管辖着土堡寨周边,属下本地土民只有两千多户,基本上都是老弱妇孺,一下子涌来这么多难民,本来就很吃力,王欢来这么一出,激起难民闹事,头上汗水都出来了,拿着手帕不住擦汗,口中颤声道:“这救济粮食,是宣慰使司拨下的,我只是按时供应,王参赞,这么多人闹事,可如何是好?不如还是恢复每日两餐供应吧?” 王欢在一个多月的奔逃中,早已心硬如铁,见惯了生死,此刻冷然道:“恢复?只怕今天恢复,明天又会有更多的难民涌来,石柱本就不是产粮区,哪里来的那么多粮食让他们白吃?况且救济本是朝廷的事,朝廷没有拨下一颗米,宣慰使司难道要打肿脸充胖子?到时候库房中存米告竭,这些人就会拆你的房子抢你的粮,马头人又怎么办?” 第82章 叫人 马崇明汗流浃背,一迭声的道:“三月份这些流民刚来的时候,人数只有几千人,我就犹豫过,本想把他们赶出境去了事,让他们去别处州县求食,但秦宣慰可怜流民困苦,不忍见他们颠沛流离,让我划出这土堡寨收留他们,每日供给饭食。谁想到这才过了三个月,流民越聚越多,如今已经尾大不掉,这可如何是好啊?” 王欢皱眉道:“俗话说强龙难压地头蛇,马头人是这里的地主,难道还不能应付几万流民?” 马崇明擦着胖脸上的汗水,哑着嗓子道:“王参赞有所不知,要是前几年,几万流民在我石柱宣慰使司眼中连屁都不算,那时候仅凭我部就能凑出上千甲士,枪阵一摆,秦宣慰使大旗所指,所向披靡,架势一亮出去,那些流民连屁都不敢放,可惜朝廷年年征兵,耗尽我石柱青壮,如今我的部落中,连一百甲兵都凑不齐,哪里能奈何几万流民呐,我如今别说是地头蛇,连蚯蚓都不如!” 王欢这才了然,明白这头人为何如此心慌,但转念一想,王欢又问道:“虽然流民数万,可都是逃难的百姓,没有承头组织者,仅仅是一群乌合之众,头人大可向宣慰使司请兵,只要有一两百官兵,就能维持秩序,解此困局。” 马崇明脸上变色道:“参赞,流民可不比平日里的良民,全都是饿疯了的狗,只要没有了吃的,他们就敢扯旗造反,如果将他们逼急了逼反了,朝廷怪罪还是轻的,我们可如何收场啊。” 王欢看了他一眼,轻叹一口气,缓声道:“那我请问头人,粮仓中还有多少粮食?” 马崇明一张脸立刻变得更白了,啰嗦着嘴皮子道:“还余一万六千斗,这还是从土司城运来的,吃光了就没有了。” 王欢指着人声鼎沸的墙外高声道:“头人,你看看这外面,有两万人出头,就算他们每人每天吃半升粮食,每日就需粮食一千二百斗,头人仓中一万六千斗的存粮,能吃几天?吃光了,你的族人又吃什么?” 马崇明苦着脸道:“吃光了,就只能又向宣慰使司告急,请宣慰使发粮。” 王欢摇摇头,说道:“土司城也没有余粮了,坐吃山空,非长久之计。如果不从外面买粮,外面的流民早晚会闹事,不如趁仓中有粮,还能制约的时候,赶紧开矿取银,从外地购粮,才是根本。我听说马头人就是粮商,购粮的渠道想必有很多吧?” 他打听得很清楚,马崇明身为头人,也是一个富裕的粮商,秦良玉当初把难民划到他的地盘上,就是考虑到这个胖子粮食充足的原因,谁料到难民越来越多,马崇明也吃不消了,此刻说了这么多,就是想在王欢这个秦良玉派来的参赞面前脱了干系,把责任全都推给秦良玉。 一说到粮食买卖,马崇明的眼睛就亮了起来,胸脯一挺道:“那是,王参赞,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要说在这石柱境内,没有比我马某人更会买粮了,江南湖广,到处都是我的关系,只要我出马,没有买不回来的粮食。” 话头一顿,他又晒笑道:“可是这买粮的银子,王参赞,你真能找出银矿挖出银子?我听说宣慰使司可没有多少库银,我前两个月垫给流民的救济粮,这银子都还没有结清呢。如果挖不出银子,就算我有通天本事,也买不回粮食来呀。” 王欢瞄他一眼,心想这石柱民风如此淳朴,怎么出了这么个奸商头人,看样子这家伙是打定主意不愿意再拿粮救济了,不过义不行贾,马崇明这反应也正常。 王欢沉声道:“这个你放心,只要矿能开起来,我一定能挖出银子!” 马崇明撇撇嘴,不做声了,脸上清楚的写着几个字:你就吹吧! 石柱在有明一朝,来来去去的矿监多了去了,没见过哪个挖出过银矿,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少年,就能挖出矿来?谁信呐! 王欢见他不动,眉头一皱,干脆转身对跟随身边的亲兵头领道:“马头领,请你将你的人,都集中起来,我有话说!” 这个亲兵头领,是秦良玉标营的一个千总,虽然官职是千总,手下却只有两百人,全都带来护卫王欢的安全。石柱马姓是大姓,大部分人都姓马,千总名叫马新田,年约二十四五,龙精虎猛的年纪,长得高大健壮,蜂腰猿臂,国字脸粗眉毛,很有土家族男子的彪悍气,身着皮甲按刀立于王欢身侧,此刻听王欢吩咐,大声回答一声,转身找人去了。 王欢又对马崇明道:“马头人,也请你将你的手下民壮都集中过来,我有话说。” 马崇明担心起来:“王参赞,你可是要用强?会不会出问题?” 王欢沉声道:“无妨,如果出了是非,有我一力承当,你只管唤人过来。” 马崇明面上阴晴不定,显然不是很相信王欢的话,筹措良久,才从后门出去唤人了。 等二人走后,陈二狗和许狗蛋才凑了上来,不解的问道:“王欢,哦不,欢哥,为什么一定要用流民挖矿呢?那些流民不愿意就算了,可以用石柱本地人啊。” 王欢跳下墙头,看着两人摇头道:“你们也听到了,石柱青壮年男子几乎没有剩下多少了,他们都是白杆兵的苗子,是今后建军的火种,用他们来挖矿,太浪费了,那些流民每天空费粮食,不出点力气怎么行,正好用来充作矿工。” 许狗蛋想了想说道:“可是我们手头就那么两三百人,外面可有两万人,能压得服他们么?” 王欢笑了,他在后世,见识过无数国家的街头骚乱、人群暴动,哪怕上十万的人闹事,只要不是有庞然大物般的势力在后头悄悄煽动支援,仅仅需要数百的警力镇压就能平息,关键是看主政的官员敢不敢冒着丢了乌纱帽的风险下决心而已,而外面的流民,什么依靠也没有,只是仗着人多想多要点饭吃而已,等下打一棒子再丢颗糖,立刻就能平息下来,最后还得乖乖的按自己的意思出劳力。 他拍拍二人的肩膀,用力的说道:“从扬州出来那么多人,最后只有我们三人存活,世间炎凉,生离死别,我们都见识过了,还有什么怕的?等会你们跟在我左右,一起出去,你俩敢不敢?” 陈二狗和许狗蛋两人白着一张脸,外面震耳欲聋的叫骂声几乎就在身边,上万人的躁动,说不怕那是假的,但二人却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同时点头,许狗蛋紧抿着嘴唇,陈二狗梗着脖子叫道:“有什么不敢,跟着你,我心里什么都不怕!” 第83章 立威 王欢赞叹一声道:“好兄弟,你我三人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这次我们第一次独立做事,一定要做好,才能有下一步施展身手的可能。” 陈二狗和许狗蛋用力的点点头,许狗蛋下意识的抽了鼻子,陈二狗不自觉的捏紧了拳头。 一会儿工夫,马新田将一众手下带了进来,站在院子里,这些兵都是白杆兵的余丁,这些年跟随秦良玉血海中存留的百战之兵,虽然外面声若雷鸣,却仿佛没有听到一般,静静的站在院中,眼望着王欢,目沉似水,不动如山,虽然没有声音发出,但王欢清晰的感觉到,沉寂的静默中,那一具具强健的躯体里,蕴藏着碾压一切力量。 这才是百战强军,跟李廷玉带的兵差不了多少。 稍息,马崇明也带着一帮子人从后门进来了,王欢一看,暗暗摇头,这帮人小的小老的老,小的十几岁,比自己三人还小,老的头发都白了,怕是上了五十岁的年纪。 王欢皱着眉头问马崇明:“这就是你部落中的壮丁?” 马崇明忙道:“这还是好的了,其他有些头人部落,就这模样的都拉不出这么多呢。” 王欢无奈,只得将就了。他将马崇明和马新田招到身边,对二人说道:“等会大门一开,我和马头领的人先出去,清出一块场子,马头人的壮丁就留在我们后面壮壮声势。” 马新田看了一眼墙头,沉声道:“参赞,外头人多,清场要武力进行,难免会伤人。” 王欢寒着脸冷声道:“乱世用重典,要想压下乱民,跟他们讲道理是不行的!” 马新田目光一冷,抱拳领命。 王欢看了看马崇明,这个头人明显就是一个商人做派,讲价钱论条件口若悬河,真要面对面见真章的时候,一下子就怂了,这时候听到外面滔天般的叫骂声,连一声都不敢吭,躲在人群最后头都不敢露。 心里鄙视了一下,王欢也不理他,定了定心神,迈步走到被流民在外面擂得震天响的大门边,沉声对陈二狗和许狗蛋道:“把门打开!” 二人急忙上前,使劲抬起拦门粗棒,再抽开门栓,那两扇厚达十公分的木质大门,“哐”的一声被从外面猛地推开! 几个身材壮实的流民正擂门擂得欢,突然手上劲道一松,本来紧闭的大门突然打开了,几人措手不及,一下子被身后拥挤的人群推了进来,一个踉跄,赶紧站稳,猛然见到满院子的皮甲兵士一个挨着一个黑压压的一片,沉默不语,一双双眼睛盯着自己,那目光冰冷可怕,身上一下子起了无数的鸡皮疙瘩。 几人心头胆颤,发一声喊,连滚带爬的又滚了出去,声嘶力竭的大叫:“有兵!里面有兵!” 王欢趁此机会,当先一步跨出大门,身后陈二狗和许狗蛋紧随其后,而马新田领着一众甲士,鱼贯而出。 站在外面的人层层叠叠,后面的人根本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只能一个劲的叫骂起哄,但是那几个被挤进去又滚出来的人那一声“有兵!”的叫喊,声震寰宇,却是隔得再远的人都听得到的,顿时“呼啦”一下,围在门外的人潮水般的向后退去,留出了一个老大的空地。 这时代的兵,比献贼还可怕,张献忠占着cd建立了政权,找了几个秀才举人当幕僚,听了两天课,知道了收拢人心,以图大计,渐渐淡了流贼做派,对境内的百姓杀戮抢掠越来越少,改征税了。而官兵就不一样了,到一地抢一地,反正朝廷又不给军饷,不发粮草,不抢兄弟们吃什么用什么?这种有组织的抢劫比强盗厉害多了,基本大兵一过,任你高墙土堡都化为白地,还杀人冒功,故而老百姓把官兵、东奴、流贼并称三大害,官兵排名第一。 王欢黑着一张脸慢慢走到了空出来的坝子中间,陈二狗和许狗蛋强自镇定的站在两边,马新田按着刀柄站在三人之侧,阴沉沉的瞄着围成一圈黑压压的人头,目光似刀,看得被他瞄上的人脖子一凉,不由自主的缩了缩脑袋。 “本官乃宣慰使司参赞军官王欢!尔等流民,安敢喧哗聚众,扰乱秩序!”王欢扯着嗓子吼道,用上了吃奶的力气,一下子将乱哄哄叫嚷嚷的场面镇住了。 他身上穿着新换的圆领青衫,头戴方巾,肃容之下器宇轩昂,虽然个头不高,但在身后一众壮实甲兵护卫下,也充满不怒自威的气势,流民们只是仗着人多起哄,其实骨子里仍然畏官如虎,哪里见得这阵仗,自然而然的矮了一头。 王欢对这效果很满意,皱着眉头扫视全场,目光到处,莫有敢与其对视者,他正要鼓起中气,发表一通演讲,却目光一定,看到了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人从流民群中走了出来。 “学生刘明亮,乃丰都功名秀才,见过这位大,呃,大人。”中年人施了一礼,面带笑容的瞧着王欢,显然有些不把这位看上去很是年少的官儿当回事:“请大人容学生说两句。” 秀才是有功名的,按例见官不跪,何况王欢还不算是官,所以这刘明亮大刺刺的站在他面前,不慌不忙的开口说话,而且明末乱归乱,在有官府文官坐镇的地方,读书人还是很有地位,就连cd的张献忠,这两年也八方贴招贤令,礼遇读书人。 刘明亮见王欢瞪着眼看着自己不说话,心中一笑,心道:这少年蛮子也是土人,在这山间长大的草莽,没见过世面,且看我用圣人言论开化于他,让他们收了那逼人做工的恶令。 他称呼王欢为蛮子,是因为这时代的汉人,特别是繁华大城中的人和读书人,看不起来自山区偏僻之地的少数民族,称呼他们为山蛮、洞蛮,从骨子里觉得他们是一些野人。所以纵然白杆兵作战彪悍,当世无双,却因土家族军士为主的原因,却只是落得个马前卒的下场,朝中大佬们是只呼来喝去,随便给了几个总兵、参将的名头,压根没有政治地位。 “子曰……”刘明亮摇头晃脑,刚起了个头,正要侃侃而述,却听半空中猛地起了个霹雳,一声断喝当头砸来。 “住口!酸儒休要妖言惑众!” 第84章 秀才遇到兵 声若响鼓,激得刘明亮身子打了个冷战,这一声怒喝太过震撼,生生将他一腔万言留在了肚子里,口中吃吃有声,却只能惊恐的看着怒目横眉的王欢,说不出半个字来。 “我宣慰使司心系百姓安危,宁肯让石柱百姓节衣缩食,也要省出口粮,为你们日供两餐,尔等竟然敢恩将仇报,非但不感激涕零,还聚众闹事,你刘姓庠生,堂堂读书种子,不但不以圣人教诲教导民众,反而带头煽动,以言乱民,该当何罪?”王欢怒目圆睁,一手指着刘明亮,口中滔滔不绝,一顶大帽子就扣了过去。 “大,大,大人……”刘明亮百口莫辩,蠕动着嘴皮子就要反驳,王欢哪里会给他说话的机会,机关枪一样又一串言辞丢了过去。 “我石柱地贫粮少,朝廷又逢多事之秋,没有粮食下拨,你们吃的喝的,全是石柱宣慰使司从牙齿缝里省下来的,你们称二两棉花去纺纺,哪里的官府有如此浩荡恩情?” “吃光了粮食,你们又吃什么?难道学那流贼,聚众为匪,要抢石柱本地百姓的口粮吗?石柱别的不敢说,剿匪灭贼那是从没眨过眼,竖子敢耳?” 围观的人群畏惧的看了看站在王欢身后那一片黑色皮甲武士,圈子又散开了一点。 “我王欢受宣慰使的重托,要妥善安置好你们,可是数万人的吃喝,没有朝廷救济粮食,我纵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能凭空变出粮食来啊!所以,只能广开财路,向外面买粮,为各位度过难关,这开矿挖银,就是最快的财路。” “挖矿,听上去很辛苦,但绝对比你们在土里刨食要实惠得多,我张贴的告示上写得很清楚,凡是下井的矿工,挖出五斤矿石,赏银一钱,三天之内就可兑现,你们在田地里劳累一年,能挣多少银子?仔细想想,这绝对是一条一本万利的生财捷径,不论是于宣慰使司还是于各位,都是好事。” 此言一出,围成一圈的流民立刻交头接耳起来,一片嗡嗡声响起,原本大气不敢出的人们面上有了喜色,讨论起这事情的好坏来。 那从头到尾一直想发言的刘明亮,脸上也徒然变色,因为那张贴出来的告示,他是看了的,王欢所说的确写得很清楚,只是他自觉作为读书人,怎么肯去干那下井的卑贱勾当,可是如告示所说,如果不去矿上做工,这一天就只给一顿饭吃,那可不被饿成傻子吗?所以他利用流民普遍不识字的因素,故意歪曲告示上的内容,煽动了大批流民上门闹事,企图以悠悠众口,强行给宣慰使司施加压力,撤了做工换饭吃的告示。 刘明亮自认为口才出众,只要在众人面前抢先以圣人大道理说服宣慰使司的土官,就能达到目的。土官们的口才,哪里能跟他比。 却不料还没开口,就碰上了铁板,王欢是参加过辩论赛的选手,出了名的快嘴,一张嘴叭叭叭的压得自己根本无法搭上话,只能瞪着两眼跳脚。 “大人,只要下井挖矿,真的不但能吃上饭,还能得到银子?”流民群中小声议论了半响,有一个头发斑白的老汉,瞅个王欢停顿的口子,急忙开口问道。 “当然,宣慰使司不说空话假话,你看看这几个月来,给你们吃的粮食,都是白米大麦,没有一点糠壳沙子,撒谎的官府,能做出这种事吗?”王欢信誓旦旦。 “只要银矿出产,宣慰使司有了银子,就能买回更多的粮食,别说你们这两万多人,就连更多的人,我们也安置得下。我知道,你们背井离乡,逃离家园,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一条活路吗!现在石柱以外处处兵乱,献贼无道,除了石柱,还有哪个州县似这般平静安全?你们不愿意做工挣钱的,我自然不欢迎,白吃白喝那是懒汉寄生虫,我不会强迫各位,愿意留下的,可以现在就报名,不愿意的,明天一早,就请自己离去,我不养闲人!”王欢循循善诱。 话头一顿,王欢终于住了嘴,他得给这些流民一些思考的时间。 “各位乡亲!”刘明亮终于等到了王欢歇气的时机,连忙举起双手,高声喊道:“朝廷救济饥民,天经地义!哪有还要饥民做工的?此事有违天理啊!我等千里迢迢,奔到石柱,不就是因为我等皆为大明子民吗?朝廷此举,是要寒了天下百姓的心啊!” 他这么一鼓动,立刻就有同为庠生贡生模样的人响应起来,人群中有一些衣着锦服华衣的,也随声附和,一时间王欢本已镇住的场面,又有些骚动起来。 王欢眯起眼睛,看着刘明亮为首的一群人,略有所思,而刘明亮等人却以为这个少年土官被自己说的无话了,自己身为读书人,连大明官府都不敢随意处置,这些山区土官,更不能奈何,此刻得意起来,舔舔嘴皮子,振臂高呼:“我等誓不以工换粮,宁愿饿死在这堂前,看看朝廷能奈我何!!” “放肆!”又一声断喝,响砌天空,刘明亮等人条件反射般的又是一震,觉得这喝声如此熟悉。 王欢迈步上前,一把抓住正一脸激动的刘明亮衣襟,暴喝道:“你不想活,大可离去,为何要众人都跟着你犯傻。宣慰使司公文已出,不服者视同谋反,你身为读书人,连这个都不懂吗?” 他反手将刘明亮一丢,将他摔到地上,喝道:“拿下!投入土牢!” 王欢这一抓一摔,用了全身力气,将手无缚鸡之力的刘明亮摔了个跟头,陈二狗和许狗蛋如狼似虎,纵身扑上,按了个结实,拿出绳子,就上了绑。 刚刚还跟着刘明亮一起呐喊的一众人等顿时愣住了,继而大怒,那可是大明的读书人啊,哪朝哪代都奉为珍宝的治国栋梁,居然这个蛮子敢如此粗野的对待,可是要反了天了! 立刻有二十几个人从人群中哭喊着奔出,就要抢人,口中大叫:“孔圣人啊,你睁开眼吧,有恶吏敢如此荼毒弟子等人啊!”又有人高喊:“尔等小吏,就不怕朝廷责罚吗?读书人千金之躯,岂能容你等如此糟践!” 王欢冷冷的看着他们从人群中窜出,淡然的脸上浮现出一股残忍的微笑:“都出来了?正好。” 他对身后同样一脸冰冷的马新田略一点头,马新田会意,抱拳领命,带着一群甲士,迎面冲了上去。 冲出来的那群人明显愣了一下,万万没想到对面的大头兵真的敢动手,原本以为自己这边人多,法不责众,没想到那少年土官真敢动手,这就不好玩了。 还没等他们再发出一轮高叫,马新田劈头就用手中带鞘的长刀抽在跑在最前头的一个书生脸上,将他抽了个旋转,白生生的面孔上留下了一道醒目的红印,书生呆了一下,然后发出一声响亮的哀嚎。 身着皮甲的兵丁们围了上去,围成一个圈子,将这群人和后面的百姓隔离开来,然后长棒短棍,劈头盖脸的一番乱打,打得圈中人哭爹喊娘,完全没有了刚刚凛然正气的样子,纷纷跪在地上讨饶,只恨自己少长了一张嘴,不住的哭叫着别打了别打了。 王欢招招手,马新田领着兵士把这群人一个不剩的全都捆成一团,驱赶着带进了院子里。 其他的流民膛目结舌的看着这一幕,没有一个敢作声的,刚才被打的是什么人?都是秀才老爷啊,平时走路都鼻孔朝天的主,那少年官儿所打就打,连半点犹豫都不带的,谁敢再唱反调? 第85章 矿脉 哭闹的人一被带走,整个空地上顿时安静下来,围在四周的流民难民,目带畏惧的看着站在场子中间的王欢,似乎这位不到双十年华的土官,原本瘦小的身躯徒然变得高大起来了,殴打捆绑的雷霆手段,让王欢身上增添了一种霸气和暴戾。 自古刁民闹事,必有为首者煽动鼓吹,附者云集,雪球越滚越大,如果当政为权者不第一时间痛下决心快刀斩乱麻,势必会让事情越来越不可收拾,到了最后,陷入一种法不责众、不敢强硬压制的境地,政府、法律威严丧失,连底裤都会被狂暴的刁民扒掉。 王欢看多了历史上的这类事件,是以一开始就没打算好好和这些流民说话,只管把自己的政策阐述清楚,听不听就不管了,听话最好,不听话大不了就硬来,反正外面兵荒马乱,他吃定了这些人无路可走,必然会顺从,而且自己开的条件并不差,挖出五斤矿石就得一钱银子,这可比地里产出五斤粮食要容易得多。 刘明亮等人的哭喊声消失在后面之后,王欢嗔目怒容扫视又散开了几步距离的人群,他的目光到处,无人敢和他对视,流民们纷纷慌乱的低下脑袋,全然没有了刚刚叫骂连天的样子,一个个低眉顺眼的动都不敢动。 “挑头的似乎就只有刚才那几十个人,剩下的就不足为虑了。”王欢暗道,深吸了一口气,气沉丹田,再次声若洪钟开口大声对人群说了起来。 “在场的各位乡亲,俗话说话丑理端,凡事都逃不开一个理字,我石柱宣慰使司的所作所为,但凡有点良心的,有谁不竖起大拇指赞一声好,刚刚那帮子酸才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无耻败类,用谎话蒙蔽大家,我相信,各位乡亲心中自有明镜,该怎么办,人人都有一杆秤,愿意以工换银的,我保证,每天两顿热饭准时供应,工钱也按时按每人的出产发放!” 人群中又是一阵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畏惧的眼神开始变得炙热起来,有几个胆大的,彼此互相推推攘攘的,想出声发问却又不敢。 王欢看到了,鼓励道:“有什么想问的,尽可开口询问。” 有一个个子高大的庄户人模样打扮者被这话所动,壮起胆子高声喊道:“大人,你刚才说的,只要下矿做工,挖五斤矿石出来就能得到一钱银子,还能免费吃两顿,可是当真的?” 王欢转身,冲着贴在头人宅院外墙上的布告一指,微笑着道:“当然是真的,宣慰使司的大印如假包换的盖在上头,难道是儿戏不成?” 那庄户人脸一红,喃喃道:“我等不识字……” 他略一低头,又想起了什么,愤怒的抬头喊道:“大人,刚才那些读书人欺我等不识字,念给我们听的布告,根本就不是原意,他们欺骗我等乡民,压根没提官府要给银子这码事儿,我们都受骗了。大人,我麻六愿意下井挖矿,现在就愿意报名!” 这庄户人一表态,后头的无数人也七嘴八舌的乱叫起来,一个个争先恐后的喊道:“我愿意我愿意!” “我也愿意!” “大人,我要挖矿赚银子!” “我也要去。” …… 顿时群情鼎沸,一扫起初激愤的模样,恨不得立马就能扛起铲子去上工,大家都是算得很清楚,挖五斤矿石就能得到一钱银子,只要舍得出力,一天挣个一两二两的都不是什么难事,要知道,平时里大家在家中种田,那一亩地能产出多少粮食,换回多少银子,简单算一算,人人都能得出这下矿做工的营生,可比种地划算多了。 王欢淡淡的笑着,侧头对一众松了一口气的书吏说道:“还愣着干嘛?快摆桌子报名啊。” 书吏们如梦初醒,赶忙上上下下的忙活起来,这报名的人太多,连一些白发苍苍的老头,自觉还有二两力气的,也拥挤着朝前拱,逼得马新田又派出了十余个兵丁去维持秩序,免得书吏们桌子被挤翻。 王欢也不去理会,由得书吏们去张罗,他转身疾步走进院子,匆匆的朝二堂走去。 头人马崇明的宅院很大,前后五进的宽大院落,在这山区中算是极阔气极富裕的了,仅次于宣慰使司的土司城,此时他跟在王欢身后,一边惊讶于王欢的凶狠手段和胆魄,感慨秦良玉身边什么时候有了个如此有魄力的少年义子,一边的问道:“王参赞,这些读书人怎么办?” 王欢路过首进大院,看到了被打得鼻青脸肿、捆成一堆的一众庠生贡生,皱着眉头不耐烦的道:“先关几天,现在没工夫理睬他们。” 对于明代的书生,王欢打心眼里有些瞧不起,他们百无一用,脑子里塞满了经义子集,却又不懂具体的治国之道,整天空谈误事,上至庙堂下至乡学,处处充斥者夸夸其谈上知先秦下明当代的腐儒,不接受新事物,维护旧体制,这样的人去当国家的管理者,这个国家不出问题才是怪事。 王欢一句话打发了书生们,迈步走进了二堂,坐到上首的交椅上端起备好的茶水喝了一口,急吼吼的朝马崇明发问道:“马头人,矿工可找到了?” 马崇明连忙回答道:“早就找好了,石柱多山,原本就有几处煤矿开采,现成的矿工就有好几百,按参赞的吩咐,已经挑选了善于掘井者一百二十人,现在土堡寨山下候着呢。” 王欢把茶杯一放:“时不我待,走,我们这就去土堡寨!” 马崇明刚刚见到王欢三言两语之间就化解了一场民变,还粗暴的殴打关押了一群庠生读书人,看得眼睛都直了,原本有些轻视王欢的神情也发生了变化,言辞间变得恭敬起来,这会儿看王欢风风火火的往外跑,心道难道真的能挖出银子来?心中已经由不相信变成了将信将疑,连忙屁颠屁颠的跟着王欢跑了出去。 王欢选的矿址,在一座并不十分高大的山底,四面有小丘围绕,这里几百年后,开采出来品相一流纯度极好的银铅矿石,王欢曾参与过此矿的生产,故而轻车熟路的找到了这里,石柱地质条件稳固,历史上没有发生过大的地震等地质灾害,所以地形变化并不明显,这后世的矿山入口处,在数百年前几乎没有变化,王欢直接带着一队矿工,来到了山坳中。 “就是这里,从这里到那边三丈远的地方,开始构矿,记着,挖的时候不能用火药炸,必须用铁镐钻头细挖,不然崩坏了矿脉,就不容易露天开采了。” 马崇明和一众矿工听得面面相觑,满脸不可思议的神色,看向王欢的眼神充满怪异,觉得这位少年参赞是不是傻掉了,在这里挖矿?还是露天银矿? 一个头发斑白但身体壮实的矿工看了那荒山沟一般的山坳一眼,躬身向王欢说道:“大人,我等世居此地,已然三四十年了,一草一木,一山一石,都了然于胸,这几十年间,穿梭的矿监也不少,这座山岭间几乎每一寸土地都被勘察过,从没有发现有矿脉,挖掘是徒然无功,是不是到别处再找找?” 王欢站在一块巨石上左顾右盼一番,成竹在胸道:“你等只管挖,放心,我自有分寸。” 矿工们仰视着站在石头上的王欢,觉得自己看到的人像一个巫师般在信口雌黄,但谁叫他是宣慰使司的官呢,他说的话就得听,于是一群矿工无奈的操起镐头,心不在焉的开始挖掘起来。 陈二狗和许狗蛋不安的看着挖着石头的矿工,有些紧张,那边报名要来当矿工的流民已经有近千人了,更多的人正在热情的拥挤着,如果这边最后找不到银矿矿脉,那么多的人受骗上当,恐怕就不是王欢再说几句话就能收场的了。 祖边也同样很紧张,一张黑脸绷得紧紧的,反倒是王欢好整以待的坐在石头上,一双脚荡啊荡的,浑然不当回事。 挖掘已经进行了两个时辰,天色渐渐深沉下来,六月的天,黑得要晚一些,时辰已近酉时三刻,却依然能够看得清物事,王欢仍然没有下达收工的命令,矿工们一拔拔的轮流上阵,那处山坳,已经成了一个宽达四丈余,进深三丈左右的巨大洞穴。 马崇明皱着眉头已经站了很久,眼巴巴的看着那越来越深的大坑,心头渐渐失望起来,如果这里真的有露天银矿,这个深度已经能探到矿脉了,却连一块矿石的毛都没找着,果然人年轻办事就是不牢靠啊。 他转身过去,准备去找王欢商量一下如果找不着矿脉,如何向那数万流民交待的问题,却听身后一阵欢呼响起,无数的人在叫嚷:“找着了找着了,找到矿脉了!” 第86章 立城 马崇明心中一惊,继而一喜,两种情绪徒然间在脑子里碰撞在一起,脸上一阵不自然的扭曲,也顾不得土坑泥巴肮脏,肥胖的身子敏捷的纵身跃进坑里,深一脚浅一脚的叫喊着:“在哪呢在哪呢?给我看一看!”跑了过去。 两个矿工喜滋滋的捧着一块拳头大的白色矿石,满面泥土石头灰的从矿坑深处走出来,献宝般的拿到马崇明面前,其中一个年纪大点的喜不自胜的说道:“真没想到,这穷山沟里真埋着宝贝,原来在这层岩石下面不到五尺深的地下,有巨大的银矿矿脉,以前那么多次勘探,都是碰到岩石就停止,以为这座山就是石头山,没人想起破岩再探,那位参赞大人真乃神人也!” 马崇明竭力压抑住心头狂喜,颤悠悠的伸手接过那块矿石,几步来到阳光下,借着余晖仔细看去,只见矿石通体发白,晶莹剔透的银色晶体在其中闪闪发亮,有黑色的颗粒点缀其中,那是铅粒,在银色的晶体中含量很少,这是上品的银铅矿石啊,一块俩斤重的矿石,如果处理得当,提炼溶为七八两的银锭完全没有问题。 马崇明目光炙热起来,看了一眼幽深的矿坑和高大的山体,吞了一口口水,在他眼中,这不是一座土山了,这是一座金山啊!原来自己一直守着一座金山过日子,真他妈傻啊。不过现在没关系了,哈哈,这些都是老子的了,这是我的地盘,连山都是我的,老子发了! “头人,王大人还在上面等你将矿石拿上去过目呢。”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身边不合时宜的响起,马崇明充满喜悦的情绪被猛地一惊,不悦起来,心道这他妈谁啊?扭头一看,却又半边身子凉了下来,说话的人正是马新田,这个年轻汉子一脸冷峻,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手按在刀柄上,身后跟着一群甲兵,无声无息的站成一排,堵住了矿坑出口。 马崇明这才想起,这矿是王欢开的,宣慰使司的人就在外面,这银矿,还得那位年轻土官说了算。 心情顿时复杂起来,马崇明嘴上应道:“好的,好的,我这就上去。”心头却如万马奔腾,眼看着巨额的财富白白的就得分给别人,就跟死了爹一样难受。 王欢稳当的坐在石头上,动都没有动,仿佛从山里挖出矿脉是理所当然一样,一脸的波澜不惊,跟傍边祖边和陈二狗、许狗蛋三人笑出花来的脸比起来,淡定得不得了。 马崇明表情复杂的和马新田一起来到王欢屁股底下坐着的大石头底下,将手中的矿石看了又看,恋恋不舍的摸了许久,仿佛那不是一块矿石,而是一坨黄金,最后马新田不耐烦了,出声催促了一下,才不情愿的把矿石递给了王欢。 “王参赞,你可真是天上的神仙呐,说有矿石就有矿石,简直是点石成金。”马崇明眼巴巴的看着王欢仔细端详着矿石,拍马屁道。 王欢微微一笑,浑不在意的将矿石递给祖边,目光居高临下的看向了因为站在石头底下、比坐着的自己矮了一头的马崇明。 马崇明不自在了,这样子好像自己有若一个下属,仰着头在听候上官的发落一样,其实在石柱宣慰使司的行政体制里,地方头人的地位是与自己的势力大小息息相关的,手底下人多钱多土地多,在宣慰使的大堂上说话的嗓门就能大一些,反之就得夹着尾巴跟着势力大的头人混,别人叫你出钱就得出钱,叫你出人就得出人,有道时有钱的是大爷,有枪的是二大爷,这说法放在官场一样有效。 而马崇明,这些年来虽然粮食生意做得不错,但苦于江南湖广战事不休,出川的水路去年因为张献忠由夔州府进川,断了他的运输道路,这一年来基本上就没怎么有大宗买卖,手头现银越来越紧,原本秦良玉对自己极为看重,倚为财政,近来也隐隐有了不大待见自己的苗头,他心里慌啊。 这时候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间似乎被王欢压了一头,顿时警觉起来,按理来说王欢不过是宣慰使司的一个参赞,虽然是吏员,但不比自己这个头人地位高,怎么能被他压着了呢? 于是马崇明直起身子,将头高昂起来。 他脸上的表情和身上的动作,王欢尽收眼底,瞬间就猜到了这个胖子在琢磨些什么,心里暗叹一声:见钱眼开,这还没看到钱呢,只看到一块矿石,这人的本性就暴露出来了。 王欢略一思考,就纵身跳下石头,嘴角一咧,笑着道:“马头人恭喜了,在你的地盘上挖出银矿,所产出的矿产,按例是由宣慰使司和你受益分成的,今后你的财富那是翻着筋斗往上蹦啊。” 马崇明一张胖脸带着浓浓的笑意,迫不及待的开口问道:“王参赞同喜,不过这利益的具体分成,怎么算呢?” 他心头打定主意,这地盘是我的,怎么说也不能亏了自己,不然大家都别想在这儿挖矿,我马崇明虽然手底下人丁少了,但也有上万土民,真要闹腾起来,什么人我都不认,就连秦良玉来了也不好使。 王欢笑眯眯的答道:“别急,马头人,我这就把矿脉找到的事情回禀义母,让她老人家也高兴高兴,至于这矿产利益分成,自然不能让你这地主吃亏不是,不过也得由义母她说了算,不如明天我们一起回石柱去,当面说说如何?” 马崇明一听,觉得也行,这事儿重大,必须得由秦良玉来拿主意,于是爽快的说道:“好,就这么办!” 两人商量定了,挖矿事情却不能停下,马崇明调了自己所有的兵丁,把这座山围了个严实,任何人不得进入,那些构矿的矿工,则就地搭建草屋窝棚,就在矿坑口子上住下了,不能出去,以防危及银矿安全。王欢也将马新田带来的甲兵留了一百人,当作护矿部队,和矿工们住在一起,严密守护着矿山。 第二天,几人快马回了石柱土司城,向秦良玉前前后后的报告了土堡寨银矿开挖成功的消息和流民的安置做工问题,秦良玉闻之也大为吃惊,没想到王欢真的做到了,心里对王欢的印象又提高了许多。 经秦良玉拍板,银矿的收成,马崇明可抽取三成,余下的,皆入宣慰使司的库房,这个比例,算是不小了,马崇明等于坐着不动也可日进斗金,今后天天遛鸟不做事就能舒舒服服的过下半辈子,他自然很满意。 秦良玉又问王欢:“孩子,这银矿全靠你一力所成,你有什么要求,也可以提出来。” 她的本意是,此事你功德无量,替石柱解决了财政吃紧的大难题,应该得到奖励,就算是要和马崇明一样分股,也是可以的。 秦良玉面容慈祥,看着王欢的目光柔和不已,心里无限感慨,只觉如果自己的孙子马万年像王欢一样能干,那就好了,可惜那个小子天天就只知道舞枪弄棍,一点不知识文读书,将来就是个武夫的命,没出息。 不过王欢一开口,几乎让她从椅子上跌下来,失声道:“你要全部矿山的受益?” “是的,义母。”王欢平静的站在大堂中间,背负双手,仿佛在说着一件很小的事情。“我要将土堡寨银矿前期的所有产出,用来购粮招兵,然后在土堡寨以西十里的万寿谷中立城筑堡,建一座流民城。” 第87章 万寿城 “不行!绝对不行!”马崇明尖声叫道:“凭什么要我的银子去给你筑什么城!我不答应!” 这胖子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围着椅子转了个圈,一脸被火烧了屁股的表情,急的声音都变了调。 王欢保持着淡然的神情,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似乎没有听到马崇明撕心的叫嚷。目光如秋水不澜,没有一丝波动。 “马头人,稍安勿躁!”秦良玉也皱起了眉头,出声呵斥道:“王欢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你先坐下!一惊一乍的,像什么样子。” 马崇明悻悻的回到座位上,岔开两腿手扶膝盖,一双眼睛瞪得如铜铃般大小看着王欢,气鼓鼓的样子好像王欢就要抢了他老婆一样。 秦良玉又慢慢向王欢说道:“我儿,说说你的理由。” 王欢心中对秦良玉油然生出一种敬意,刚才自己突然提出那么惊悚的要求,这位老夫人连眉头都没动一下,仍然气定神闲的坐着,稳稳的态度仿佛在谈论的不是一座富可敌国的大银矿,这种养气修养,不是装装就能像的。 王欢咳嗽一下,飞快的在脑中整理一下思路,缓缓说道:“理由有三,一为御敌,二为安民,三为以图将来。” 他顿一顿,看了看气鼓鼓的马崇明和一脸沉静的秦良玉,解释道:“第一御敌,我石柱地处偏僻,高山重岭环绕,进军不易,占之不利,有如鸡肋,故而献贼和清军都不屑一顾,不愿意劳动大军耗费粮草大动干戈,我石柱得以在乱世中偏安一隅。但那是以前,今后呢?一旦我们开出银矿的消息传播出去,会是个什么样的情景?俗话说财不露白,没钱无人顾有钱万人寻,清军不必说,早晚会打进川中;那大西政权的张献忠狼子野心,又最是爱财,肯定会垂涎于我银矿的产出,大举入寇;这二者如狼似虎,我们如何敌之?如果不能敌之,这银矿不是给他人做嫁衣吗?还会给石柱带来一场无妄兵灾!” 这一段话出口,堂中两人都是面色一变,马崇明表情错愕,呆坐在椅子上无法动弹,秦良玉面露思索之色,沉吟良久,继而点头道:“好,你接着说。” “抛开两者不谈,还有一条咬人的狗,最是紧迫。”王欢答应一声,接着说道:“那就是占据重庆的明总兵曾英,此人原是湖广总督何腾蛟部下,拥兵数万,野心极大,我听闻他有效仿前蜀孟之祥的意思,只是志向远大,却苦于无钱无粮,不能壮大实力,如果他知道了我石柱有银矿,绝对会以近水楼台的地理优势第一个向我们发难,此人心狠手辣,不会顾及同为大明臣子的身份,一定会悍然出兵攻打而来。” 马崇明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一心扑到钱眼里,压根没有往深层次去想开银矿带来的附加问题,这时听王欢挑明了一提,才想起以前朝廷开矿,都是重兵守护,以防盗抢。有无数的大豪巨室私人开金银矿,无不伴随着血雨腥风,那出产的银锭,没有一块不带着淋漓的鲜血,那还是在太平盛世的年代,现在世道混乱,石柱兵少力弱,这时候爆出挖出银矿的消息,那还不是宛如一个小孩身着金冠银带走在遍布强人的夜路上吗? 秦良玉赞许的点头道:“说的有理,马头人,你明白了吗?” 马崇明机械般的点点头,嘴巴一张一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秦良玉看着王欢,肃容道:“所以你才想在万寿谷筑城立寨,挡住由旱路入石柱的必经之道,以为石柱屏障。” 她接着道:“在此立城,还可安流民,万寿谷方圆十数里,地势平坦,可屯田种地,安置上十万人口也没有大碍,况且此地地形险要,易守难攻,的确是筑城的好地方,以此出谷,大兵可西进蜀中,顺长江攻渝州重庆,北上蓉城cd进而以图全川,孩子,我说的可对?” 一法通百法通,秦良玉久经沙场,一点即透,王欢的下文她三言两语就说了个明白,却比王欢自己还说得更加透彻。 王欢心悦诚服的躬身道:“义母大略雄图,一言即道出了王欢心中所想。” 秦良玉沉吟半响,对候在大堂门口竖着耳朵旁听的马万年喝道:“速速请你的两位舅舅前来议事!” 马万年正听得惊心动魄,被祖母突然使唤,连忙答应着去跑腿,片刻功夫,就请来了秦翼明和秦拱明。 二人坐到堂上,先是听王欢再说了一遍土堡寨开银矿的事,然后秦良玉简单介绍了今后的局面,二人都是大惊,觉得非常棘手。 王欢再将自己的提议说了出来,二人想了半天,觉得唯有此计可保石柱安宁,都很赞同。 “姑姑,除了王欢在万寿谷立寨筑城,我土司城也必须征兵练兵,以备不测。”秦翼明皱眉道。 “就是,那曾英和献贼乃我手下败将,只要有三千兵马,我保管此二贼子不能踏入我石柱半步!”魁梧的秦拱明粗声道。 秦良玉苦笑一声,叹气道:“可惜我石柱为国尽力,境内青壮抽调一空,我标营仅有五百人,分了两百给王欢,剩下这点人,怕是不足以挡贼子之锋芒啊。” 秦翼明起身正色道:“此石柱危亡之时,也顾不得许多了,请姑姑下令,境内各头人,族中十三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男子,皆应征入伍,交由我兄弟二人严加训练,争取以最快的速度,练出一支可战之兵!” 他又看向王欢,充满希冀的说道:“至于万寿谷,我建议就交由王欢负责,我相信,能由眼前银矿虑及石柱危亡的人,必有大智慧,一定不会让我们失望。” 王欢大喜,忙道:“如果能筑城屯田,一定能招揽更多的流民来附,只要从中抽取壮丁,编练成军,万寿谷自保一定无忧。” 秦拱明也大声道:“好,王欢,你只管在那什么鸟谷中认真干事,我等就是你的后盾,什么都别怕,那张献忠和曾英来了,自有我给他好看!” 这汉子语气粗狂,充满军汉本色,却是一遍爱护之心,王欢也感激的朝他拱手施礼道:“王欢多谢秦总兵厚意,一定努力。” 秦良玉微笑着看向众人,缓声道:“既然大家都认为应当在万寿谷筑城立寨,那就交由王欢去办,土堡寨的银矿产出,这前一年的收入,也全由王欢处置,算作立城经费,马头人认为此举可行否?” 众人都看向了马崇明,这胖子头人愁眉苦脸的坐在椅子上,有心不甘,却又更怕真有官兵流贼来抢银,只得苦着脸应道:“全凭秦宣慰使安排,我绝无二话。” 王欢笑道:“马头人不必沮丧,这筑城引民,离不开大量粮食,境内缺粮,这银矿的产出,大部分还得落到头人身上,依靠你去外面收购粮食回来才行,这其中的利润……” 马崇明一听,眼睛顿时就亮了起来,对啊,光有钱又不能当饭吃,还得花出去才行啊,这粮食买卖的差价利润,嘿嘿,跟挖银矿比起来要少,可也同样可观,真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于是他挺起胸脯,荣光焕发的高声应道:“说什么利润,能为宣慰使司出力效死,是我的本分,不要谈钱不钱的,俗气!我马崇明一定将这买卖粮食的责任一力承当,参赞大人就不要再推给别人了。” 石柱粮商不止他一家,这么一表态,反倒是将他奸商气质一展无余,堂中众人想笑又不方便笑,憋得很辛苦。 不过这么一来,万寿城的事情就算定下来了,自己终于有了一个安身立命的所在,王欢心中一定,捏着双拳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第88章 依靠 王欢等在土司城中密谋了一天,直到掌灯时分、天色黑尽之时才商议完毕,秦良玉留众人在土司城中吃了晚饭,大家围成一桌,也没有那么多忌讳和规矩,随随便便边扯边吃,连祖边和陈二狗、许狗蛋,也上了桌子,祖边还好,陈二狗和许狗蛋初时畏畏缩缩不敢放开,待看到满盆的野味山珍时又流着口水一个劲的夹菜,没有半点吃相。 王欢却心中有些凄然,堂堂的二品诰命夫人、日后的柱国,吃的竟然如此简陋,虽然还是有数盆炖肉,却是粗陋至极,肉块中放了点粗盐而已,再加上一些时令菜蔬和山中菌类,配上大米饭,没有一点朝廷高官的奢侈和享受,这等菜肴,放在南方的隆武、永历小朝廷中的二品官府上,怕是连门房都会嫌弃。而桌上秦良玉等人却吃得香甜有味,也许,这就是秦良玉麾下兵虽少将虽寡却战无不胜的原因之一吧。 在土司城中歇了一晚,第二天一早,王欢等人就带着马崇明辞行离去,时间紧迫,容不得半点耽搁了。 秦良玉送他出楼门,目送几人背影远去良久,仍然站在门口久久肃立。 晨风起,卷起她头上的一缕白发,银丝乱舞,更显瘦削的孤立身影满满的萧瑟,王欢回望门楼,看到偌大的土司城前那一点小小的影子,在马蹄扬起的尘土中若隐若现,心头五味杂全,只觉重重的压力如潮水般缓缓的席卷而来,连忙把头一扭,强制压下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狂喝一声:“驾!”狠狠一鞭抽在与马万年同骑的胯下马匹臀上,绝尘而去。 万寿谷,离土堡寨四十里,谷地平坦,四周被山地环绕,山高千刃,山上树茂林深,无路可绕,从渝州蜿蜒而来的官道,从谷中穿越而过,因道路关键、地形紧要,洪武年间即在此设有巡检司。谷中面积约有方圆十五里,是难得的山中平坝,有一条山溪从一侧高山上潺潺流下,在谷底积聚成潭,再汇入一条地下暗河,不知道流向何处去了。 自离开土司城后的第五天,王欢站在万寿谷高山一侧,俯视谷底,满意的用马鞭指着山谷,筹措满志的说道:“此谷地形险峻,又有水源,只要在两侧谷口各设一关口,就是一处屯田聚民的绝好筑城之处。” 马万年在身边兴奋不已,应声道:“欢哥,你说得太对了,其实早在三国时代,诸葛武侯就在此谷中建有隘口,只是岁月流逝,朝代更替,隘口已经破败,大明巡检司也在崇祯朝被撤销,空余残砖破瓦而已。” 自从王欢被秦良玉收为义子后,身为秦良玉孙子的马万年已经愁了许久,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王欢,让他叫王欢干爹等于要他的命,在无意中听到陈二狗叫王欢欢哥之后,马万年立刻心中一亮,跟着陈二狗欢哥欢哥的叫上了。 祖边也沉声道:“王大人,此处的确是筑城良地,只要修筑得当,容纳几万人不成问题,只是这规划之人,可得寻个良好工匠好好计划计划才行。” 被祖边这个粗壮大汉挤到后排的马崇明急忙叫道:“此事无忧,我族中有善修建营造的工匠,已经在下面候着了。” 马崇明倒是懂得事情轻重,虽然一百个不愿意,但也知道一旦石柱被人所破,开在他地盘上的银矿也别想再去分一文钱了,所以谈到筑城一事,态度大为转变,开始积极参与进来了。 王欢微微一笑,伸手入怀,抽出一卷长长的卷轴来,转身领着众人来到一块大如磨盘的光洁石头旁边,在石头上慢慢展开卷轴,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幅精细的城堡设计图缓缓呈现出来。 卷轴上,划有一横一竖两条大道,类似于十字街,按天干地支的方位布置,将图上城堡分为四块区域,分别标有官署、军营、仓储和民居,城堡四面有墙,标有尺寸,粗粗一看,城墙标有“高两丈五尺,宽一丈”的字样,墙体上画有不少凹凸,类似于马面敌楼的设计。 王欢道:“此图是我近日来熬夜所作,参考了大少大城巨堡的设计,大家都看看,可有什么不当之处。” 众人看了卷轴,全都口中赞赞有声,不住口的夸道:“王大人文采斐然,这工程营造的活计也造诣不浅。” 陈二狗和许狗蛋更是惊讶,王欢的底细他俩是知道的,跟他们一样是个小沙弥出身,聪明机智倒也罢了,这城堡设计居然也能上得台面,太妖孽了,看向王欢的眼神,愈加崇拜敬重。 王欢见众人没有异议,就将卷轴交给马崇明带来的工匠,任凭那几个头发斑白的工匠看了设计图之后惊讶莫名的眼神在自己身上偷偷扫视,微笑着向马崇明道:“银矿的开采已经起了个头,每日的产量和进度,可达日产百斤,马头人完全可以大着胆子到川外购粮,等你回来,这白花花的银子就溶出来化成锭,该你赚的,一文钱也不会少。” 马崇明矜持起来,摸着下巴咧嘴大笑道:“好好好,我明天就上船出去,最多十天,我就能从湖广拉回上千石的粮食,足够大人近期所需。” 王欢道:“那就有劳大人了。义母又调了一批粮食给我们,但也坚持不了多久,希望马头人早去早回,尽快把粮食运回来。” 马崇明一脸郑重的点点头,涉及到他的切身利益,由不得他不上心。 他又转头向马新田道:“马千总,银矿的护卫,可是安排好了?” 马新田抱拳道:“大人放心,整座山沿着山脚已经建了粗木栅栏,又有马头人的壮丁巡逻,闲杂人等根本进不来。我手下一百五十名甲士守在矿口,出入矿工人人都要搜身,连一颗矿石也不能私带出去。” 王欢点点头,又望向祖边,祖边不等他发问,抢先回答道:“矿石处置场地也建的极好,就在矿坑一侧不远处,已经架起熔炉,所有的矿石都运到那里,由马头人精选的族人银匠负责用酸液分离熔炼,提选银子,我每日都在那里吃住,不会有差池。” 王欢欣然道:“你做事仔细,我很放心。” 他将头转向陈二狗和许狗蛋,问道:“你们呢?” 许狗蛋舔舔嘴唇,有些紧张的道:“欢哥你让我去跟十几个文吏一起安排流民参与挖矿,我这几天跑得脚底打了无数个气泡,还有些没有头绪,幸好有文吏周成经验丰富,将流民们一甲一保划分清楚,每一甲任命甲首,联保十户,基本上已经完成了。” 王欢看向站在许狗蛋身后的一个中年文吏,那人面皮白净,留有一束长须,沉稳干练,想必就是许狗蛋口中的周成了,秦良玉派来的人,都是用得上的能吏啊。 陈二狗也说道:“我负责每日领着马头人手下的一队壮丁在流民棚中巡逻,维持秩序,宣扬我们的政令,监督发放每日饭食。我做了许多竹牌,每上工一次,就由马千总手下守门兵士发给做工之人,然后此人凭此竹牌领取每天第二顿饭食,同时也会由吏员在簿册上记上此人当天挖出的矿石重量,以便今后付与报酬。” 王欢心头一阵欣然,众人分工明确,将千头万绪的诸般事物,做得有条不紊,虽然必然有很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还能慢慢磨合,只要肯做,一定能做好。特别是许狗蛋和陈二狗这两人,他也委以重任,许狗蛋通文笔,就让他跟着书吏学民事,陈二狗粗矿,就让他学管理,今后这二人将是自己的左膀右臂,不磨炼一番不行的。 “流民有两万多人,银矿建好之后,每日只需一两千人即可,剩下的人,都赶来这边筑城,规矩不变,仍然干活就有饭吃,还每天给工钱,只不过筑城万般事物,比建矿更为复杂,得管理更加精细才行。”王欢沉声对众人说道:“诸君,我们时间不多,只有团结一心,才能赶在贼人袭来之前,建成我们安身立命的家园。” 众人一起抱拳,齐声道:“为宣慰使,为王大人,我等一定努力!” 第89章 经营 王欢欣然道:“好,如此,我万寿城必定固若金汤,宵小无赖之徒莫不侧目而视!” 许狗蛋喜道:“欢哥,既然银矿那边已经用不了这么多人,我明天就带着人将大批的流民赶过来,在这边参与屯田筑城。” 王欢点头道:“行,义母已经下令,万寿谷中新屯的田地,可以三年不纳粮入库,可由我自由支配,我思虑良久,觉得这头一年,为了让流民能安心在此地落叶生根,应当免去他们的征粮,所得归己,另外,我万寿城还要提供耕牛、种子和农具,都是无偿提供,提高他们的积极性,这样一来,万寿城才能成为远近流民自觉自愿前来归附的世外桃源。” 马崇明听了不禁咋舌,失声道:“王大人,这么一来,可得花多少钱啊?耕牛、种子都不便宜,我们上哪儿弄去?” 王欢道:“无妨,马头人忘了,这银矿头一年的收入,可是全都给我使用,买一些耕牛农具,还是应付得来的。” 马崇明哆嗦着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呆了很久,才不出声音的自语了一句:“败家子啊败家子。”脸上的肉抽抽不停,好像在挖他的心肝一样。 王欢不去理他,压根没有注意他在说什么,忙着对马新田吩咐道:“马千总,银矿那边,你安排人轮流守卫之后,就不必天天亲自守在那里了。” 马新田一副波澜不惊的冷漠脸蛋,闻声只是点点头,看着王欢等他的下文。 “我们要练兵,义母和两位副总兵在石柱练兵,我们也要练,我准备从愿意在万寿城长久居住的流民中抽丁,选取十八至二十八岁的壮丁成军,组建我们的军队。”王欢狠狠的挥了一下拳头,沉声道:“你就是练兵千总,要为我万寿城练出一支白杆兵一样的强军!” 马新田目光亮了起来,虽然脸上仍旧一副神怪不惊的表情,眼神却炙热起来,难以掩饰的放射出期盼、兴奋的光芒,就连抱拳答应的时候,全身都隐隐有细微的颤动,但片刻之间,又恢复如常,淡然应道:“末将领命!” 王欢转身,面向谷底,谷中潭水青青,草木悠悠,鸟鸣微风,寂静安详,有打前站的军民,在其中砍树伐木,清理平场。远处山峦起伏,层层叠叠一望无边,谷口的官道,从山谷中弯弯曲曲的延伸出去,消失在山峰迭起处,再向前,就是外面的世界了。 “这里是我起家的地方,绝对不容有失,我穷尽后世所学,一定能在乱世之中,活出个赫赫威名来,让历史改变轨迹,按我的想法,重新打造一个堂堂大中华!”王欢目光如炬,热烈无比,那眼眸中流出的火一般的情感,几欲燃烧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土堡寨附近的流民聚居地中,一阵鸡飞狗跳,许狗蛋和陈二狗领着一群文吏,跟着王欢带着的一队经过训练、口齿伶俐的土人进去,先找着各个甲首保长,宣布了王欢的政策,甲首保长都是流民中说话管用的人物,不是家族长老就是原本居住地的翘楚之人,他们如果同意搬迁并长久留下,事情就要好办多了。 口舌没有费多少,甲首保长们就同意了,王欢的条件如此优惠,傻子才不同意。一年不征粮,开拓的田地归自己,还有耕牛种子农具免费提供,自己只需出点力气,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啊,现在外面兵荒马乱,大家正是因为家里房子被烧钱财被抢才躲进石柱的,本以为就要在这山沟里躲藏一辈子,却无端碰上这等好事,有谁不同意啊,再说了,如果等以后世道太平了,留点产业在这里,人完全可以再回乡去。 王欢脸上带着童叟无欺的笑容,不住的劝说,心里却腹黑道:“今后再走?嘿嘿,这么些田地房子都在这儿,哪儿那么容易舍下,坛坛罐罐最是磨人,谁也舍不得丢下,你们就踏踏实实的当我的子民吧。” 在实打实的利益勾引下,流民中的头头脑脑们很快就成了王欢的说客,有个别不大愿意的,想起王欢动手殴打秀才的野蛮行径,也心中一凉,觉得这时候别人笑脸上门劝说,如若不给面子怕是等会就是大兵们拿着棒子来赶人了,那时候不去也得去,何苦敬酒不吃吃罚酒呢? 于是剩下的事情更简单了,许狗蛋带着人把布告往四处一贴,每处站上一个书吏和一个甲首,向围观的群众们高声宣讲,花言巧语,把个现在还是一片荒地的万寿谷描绘成一个人间仙境,只要大家肯跟着王欢走,以后吃穿不愁。 这时代的人思想很单纯,只要有饭吃,有衣穿,没有刀兵战乱,日子安定,就会对为政者感激莫名,奉为父母,这时候听甲首书吏们一鼓吹,简直把王欢当做在世尧舜,纷纷雀跃起来,背起包袱裹儿,扶老携幼的浩荡而行,只一个白天,两万多人就来到了万寿谷中。 在今后灿烂优越的生活鼓舞下,在王欢画出的那一个巨大无比而又美妙无限的大饼引诱下,流民们干劲十足,一到地方,就在谷中边上早已划好的地方建起窝棚,搭起容身之处,然后许狗蛋等人按照一甲一保的管辖,安排所有人的工作,上山伐木的有,挖取石材的有,还有挖土夯土的,在工匠的指挥下打地基的,就连妇女孩童们,也力所能及的参与进来,整个万寿谷,宛如一个巨大的工地。 王欢忙的像一个被鞭子猛抽的陀螺,连转个身都没有空,他也住在工地上的窝棚里,每日早上一睁开眼,喝一碗供应的稀饭,就在工地上连轴转,指点工匠,协调各个方面,下午又到银矿中去,亲自下井,指导挖掘,又和银匠们讨论矿石炼化成银的工序,一天天下来,人都瘦了一大圈。 “大人,你看,我们先用锤子砸碎矿石,然后细磨成粉,用筛子粗粗剔去大的杂质,然后送矿粉入炉,高温加热,熔炼成液,加入强酸,洗去铅质,如此反复多次,尽可能的榨出银中的其他杂物,最后冷凝后,将银液倒入模具,得到银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银匠在炼化场中对王欢说道,旁边的高炉烈焰熊熊,火焰燃烧产生的热风吹动他的白色长须,一扇一扇的,让王欢很担心会不会把他的胡子都点着:“亏得王大人寻得的这处矿脉太过纯净,都是上等良矿,几乎一块矿石出来,三天就能炼化成型,而且成银率很高,一斤矿石能出五钱纯银,赚大发了!” 高炉中的火光映得在场的人脸上都红彤彤的,分不出是因为激动高兴还是被火烤的,说话的老银匠嘴巴已经笑得合不上了,王欢规定,凡炼化出银一两,银匠们就能分一毫,这座矿如此富饶,天天在这里劳作,想不发财都不行啊。 王欢也笑得欢畅,这银矿出产良多,自己的腰包越来越鼓,虽然花钱似流水,但架不住那滚滚而来的银子多啊,今后看来得建一个大的库房,来好好存放现银才行。 第90章 孤儿 十三天后的早晨,风尘仆仆的马崇明回来了,带回了几十船的粮食,在西沱镇上岸,用大车拉着,一路颠簸着到了万寿谷。 这胖子在码头就听自己族人说了银矿开采的盛况,心痒难耐,留了几个账房跟着大车慢慢走,自己快马加鞭的一路疾奔,直接冲进了土堡寨银矿,急不可耐的奔进存放银锭的库房中。当铁门刚一打开,马崇明的眼睛不由自主的就闭了起来,从库房中放射出的璀璨银光,几乎亮瞎了他的眼,胖子粮商在门口闭目定了定神,然后猛扑而入,将自己圆滚滚的躯体压到银堆上,在放满了银锭的库房中打滚撒欢,像条肥狗一样哭叫乱嚎,不住口的嚷着:“我的,我的,都是我的!” 祖边提着鬼头刀皱着眉头,站在铁门外由着他在里面发了一刻钟的疯,然后推门而入,拎着马崇明的后领将还在手舞足蹈的他提了出来,扇了几个大耳刮子,又泼了一碗冷茶,粗声对懵懵懂懂的马崇明问道:“清醒了?” 马崇明红肿着两颊,目光涣散的点点头,他刚才惊喜得不能自省,居然陷入了失心疯一般的境地,被那满屋的银子迷了心窍,不这么来点狠的,很可能就会真的疯了。 “醒了就好,王大人还在万寿谷等你呢。”祖边一脸鄙视的看着他,说道。 马崇明一步三回头的走了,银库重地,等闲不得入内,哪怕是他也不行,今天过后,恐怕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看到这么银子了,一想到这,他就不住从马上回望,满目的不舍。 不过到了万寿谷谷口,马崇明的眼睛又一次闭了起来,不过这次是他自己闭的,他揉揉眼,又睁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面前的万寿谷,哪里还像自己离开时的样子,只见谷中人群络绎不绝,挑担荷筐,一片忙碌的建设景象,谷底中间,原本密密的丛林和荒地都变了模样,一座巍峨的城池已经打下了一片墙基,方方正正,宽窄各五里出头,城中街道、官署、房舍一览无余,规划得井井有条,只等一点一点的修建了。城外的旷野上,已经平整出了一块块的田地,有无数的沟渠纵横交错,从远处山边的水潭中引水浇灌,无数的人头蚂蚁般的参杂其中,正在翻整土地,种植一些蔬菜瓜果,等待下半年抢种一季粮食。就连自己所处的谷口,也在兴建一座隘口,关城由两侧山体延伸,墙体紧贴岩石,中间一座高大的城门,正等着合拢,有这座关城挡住谷口,足以抵挡谷外大军。 马崇明面色却苍白起来,口中喃喃自语:“奇迹啊,居然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出这么大的事情,前所未见,闻所未闻,人才啊人才啊。” 片刻之后,他又回过神来,咬牙道:“这得花多少钱呐,王欢那小子,真不把银子当钱了么?他花的可是我的钱!” 牙齿一咬,马崇明气鼓鼓的驱赶座下马儿,一溜烟的进城去了,他眼睛四处张望,一路打听,很快在城内的一处工地上,看到了被众星拱月般围在当中的王欢。 马崇明甩蹬下马,蹬蹬蹬的小跑着就要上前兴师问罪。 王欢没有看到他的到来,这时候他正坐在一块充作建筑材料的条石上,一边就着皮囊喝着水,一边笑眯眯的和一个小孩搭话。 “你几岁了?”他问道。 “大人,我九岁了。”站在他面前的小孩答道,这小孩浑身脏兮兮的,穿着一身破烂的麻布衣服,大洞小洞几乎将这件衣服扯成了一块烂布,却被小孩紧紧的裹在身上,似乎珍惜无比,下面光着脚,一头乱蓬蓬的长头发,遮住了他半边脸,让人无法从面部分清他的性别,只有当他说话时,那充满倔强的童声,竭力给人一种小小男子汉的印象。 “九岁?”王欢皱眉道,望向站在小孩身侧的许狗蛋。 许狗蛋忙道:“这样的小孩,一共有五十几个,都是跟着流民从外面逃难进来的孤儿,无依无靠,全凭我们放的饭才活下来,我在统计户口的时候发现的。” 王欢心中暗叹一口气,再看向那黑瘦得不成样子的小孩时,眼中满是柔和,他的今生本尊,原本也是一个孤儿,如果不是王欢附身,多半在扬州就已经身死了,所以他对流浪的孤儿,有一种天然的感同身受的怜勉。 “孩子,不用怕,在万寿城里,不会有人欺负你,我们给你饭吃,给你衣穿。” “我不要!”小孩头一扬,傲声道。 王欢一愣,呆住了,自己一番好意,怎么会得到这么个回应。 许狗蛋连忙在小孩头上爆了个响指,瞪了他一眼,又向王欢解释道:“我刚才给他饭吃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说的,还说什么无功不受禄,不吃施舍的饭食,非要去下死力气上工,凭劳力换吃的。” “哦!”王欢恍然,心里顿时来了兴趣,觉得这小孩很有意思,脸上不禁微笑起来,一边的陈二狗见他如此,面有得色,笑道:“怎么样?欢哥,我说这小孩不错吧,跟我以前一模一样,犟得像头牛,你说想找几个好孩子来培养,我一下就想到了他。” “你叫什么名字?”王欢表扬了陈二狗,又向小孩问道。 小孩毫不露怯的回答道:“我叫李杰。” 顿一顿,小孩又道:“大人,你不必可怜我,我爹爹是军官,他教导我说,这世上没有人值得可怜,只有懦夫才需要人可怜,我不是懦夫,我能靠自己生活下去。” 李杰的童声,瘦小的身板,一字一板的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稚气的脸上很严肃,仿佛在说一件大道理一样,王欢听得鼻子一酸,心中涌起一阵悲催,狠狠的抿住嘴唇,才没有落下泪来。 他身边的人等,已经有人偷偷背身过去,哭泣出声,就连那刚刚赶到,站在众人外面的马崇明,也感到这场面太悲惨了,本来要兴师问罪的念头都消了不少。 王欢站起身来,蹲到李杰跟前,让自己的视线和李杰平齐,轻声问道:“你爹和你娘呢?” “死了。”李杰干脆的说道:“爹爹是打仗战死的,娘是病死的,他们都是去年死的。” 王欢把头低下,顿首良久,再抬头时目光已经一片清明,他轻轻拍了拍李杰的头,转身对许狗蛋道:“把这些孤儿都单独安置,每天上午干些力所能及的活,下午安排一个耐心点的书吏,教他们识文断字。一日三餐我吃什么他们就吃什么。” 满含热泪的许狗蛋重重的点点头,李杰的遭遇,让他想起了自己,那远在江南的父母家人,他们可还活着,今生能否再相逢?一想到慈祥的母亲,许狗蛋的眼泪就止不住的往下落,陈二狗走过来,拍拍他的肩,拉起李杰,转身离去。 王欢站起身子,只觉心中沉重无比,阴着脸抬起头来,一眼就看到了马崇明,心头一喜,笑容马上堆了满脸,脱口道:“马头人?你回来了!” ps:12点前还有一章 第91章 甲胄 王欢跳了过去,拉住马崇明的手急道:“粮食可是买回来了?” 马崇明黑着脸道:“当然买回来了,一共两千石,费了不少功夫才得来的。” 王欢听了更加高兴,乐呵呵的道:“马头人果然能干,这灾祸连连的年月,也能筹措到这么多的粮食,太好了!” 马崇明满脸不悦的瞪着王欢粗声道:“好是好,可是王大人,你这十几天里,弄出如此大的场面,花了多少银子?我买粮的钱可是找别人高利贷借的,你得赶紧的给我。” 王欢微微一笑,慨然道:“那是自然,回头我就给你。马头人也别在意那些银子,好钢用在刀刃上,银子不用就等于破铜烂铁,吃不能吃穿不能穿的,你说是不是?” 马崇明心痛的嘟哝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土堡寨银库中银子虽然多,照你这用法,怕也支撑不了多久。” 王欢听了哈哈大笑,把头一甩,对跟在身边的一个书吏喊道:“周成,你来给马头人报个数,让头人也明明白白的知道,我们现在有多少家底,能盘多大的场面!” 老成书吏周成微一躬身,应道:“是。” 他从怀中摸出一本簿册,翻到写有密密麻麻文字的一页,清清嗓子念道:“土堡寨银矿,现有矿工两千人,分为两班,日夜开工,另有冶炼厂银匠六百人,守卫兵丁一百人,民壮五百人。自六月二十五日开矿,除去前两日构矿所需时间,近十天来,每日出产矿石二十万斤,耗费冶炼所得银锭两千两,截止今日辰时,共得银两万两。” 王欢笑眯眯的看着马崇明:“马头人,听到了吗?” 马崇明已经不会说话了,震惊得脸都白了,结结巴巴的指着周成手中的簿册问道:“日,日,日产两、两千两?” 周成沉稳的鞠躬道:“头人,是的。” 马崇明突然失声叫道:“不可能,大明最好的银矿,日产不到两百两,我们这穷山沟里,怎么可能有这么高的产量!” 王欢笑吟吟的道:“我听说你一回来,就跑到银库中去瞧了瞧,难道你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吗?” 马崇明顿时想起自己在银库中撒欢打滚的事情,那一堆堆的银砖银锭,可不是铁皮做的,而是实打实的足色银子,没有假的。不过自己身份贵为头人,这等丢人的事情被别人知道了也不大光彩。 但他久于世故,脸皮比王欢还厚,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只是吃惊的看向王欢:“王参赞,你是如何做到的?” “从技术上说,银矿分成色,大明的银矿,官矿矿质好,成色足纯度高,但贪腐严重,自短斤两,出产一千两上报一百两,产量自然就不高;私矿没有选矿探矿手段,找到一处是一处,如盲人骑瞎马,碰运气而已,当然不会有什么优良好矿。”王欢气定神闲的上课:“而且矿石挖出来了,如何冶炼也是个大问题,如今无论官矿私矿,皆用火法冶炼,效率低损耗高,产量极低下,而我用自创的湿法冶炼,一天的功夫等于火法冶炼五天,你说我们的产量如何不高?” 马崇明听得云里雾里,根本不大明白,不过他还是知道了一点,眼前的王欢,就是一尊行走的财神爷啊! 王欢笑问道:“所以,你那点买粮食的银子,得花费我们多少天的产出?” 马崇明呆了一呆,脑子里一转,旋即大手一挥,豪放的喊道:“别提那点银子了,王大人,你说什么时候给就什么时候给,我还信不过你吗?先记在账上。” 王欢一窒,心道如果没有最后那一句尾巴,还真以为这马崇明听到有这么大的银子产出突然变傻了。结果还是没傻啊。 他亲热的拉着马崇明的手,热情说道:“既然马头人如此信任,那再好不过,来,我们走一走,说说话。” 两人顺着满是建筑工地的城内道路,慢慢散步般走去,城内的道路只是被平整了一遍,尚是泥土地面,还没有铺上石板,不过行走没有问题。 马崇明满脑子都在计算,算银子一天出产两千两,一月又是多少,一年又是多少,自己所占的份额,能分到多少,算来算去,不觉脸上笑开了花,傻子般的呵呵乐个不停,正欢乐间,却听到走在头前一步的王欢向自己问话了。 “马头人,我听说以前我义母出兵作战,军中军士,都是由各部落所出,甲胄自备,宣慰使司只负责训练和兵器,是不是这样的?” 马崇明连忙从傻笑中挣脱出来,财神爷问话,可不能分神,急忙应道:“是的,正是如此,说起这个,可是话头长了。朝廷征兵,向来只给秦总兵标营兵器甲胄,秦总兵的标营只有两千名额,多出的,就只能我们自备,秦总兵好歹争取了一些银子,解决了兵器,但这甲胄衣服,就得我们自己准备了。” “所以我石柱白杆兵外出征战,兵器统一,身上的穿着就五花八门,秦总兵标营着铁甲,我们部落兵多是着皮甲,竹甲和藤甲。” “竹甲?藤甲?”王欢停住脚步,转身问道,目光中精光闪闪,似乎听到了什么感兴趣的事情。 马崇明没来由的兴奋起来,这位年少的王大人点石成金,只要他感兴趣的事情,说不定又能寻出赚大钱的商机,于是连忙答道:“正是,竹甲和藤甲都是我土家、苗家所特有,大人知道,蜀中多产竹、藤,少铁,兽皮也少,故而甲胄稀缺,先人睿智,用竹子切割成片,仿照铁甲样子,用线缝成竹片甲衣,竹子坚韧,箭矢不能穿,能起到一定防护效果。” “这种做法,能防远距离的箭,却不能防近距离的箭和刀砍枪刺,效果聊胜于无。”王欢点点头,若有所思道:“那藤甲呢?” 马崇明得意起来,扬着下巴道:“藤甲却是三国时孟获传下来的,大人听过三国演义的评书吧?嗨,对,藤甲正是诸葛亮火烧藤甲兵的藤甲,那是采自山间长藤,编成甲块,浸入桐油中泡上一两个月,拿到太阳底下暴晒,干透之后再浸,再晒,如此反复四五次,藤条变得坚硬无比,堪比铜铁,却又无比轻盈,穿上后腾挪无碍,可防刀枪箭矢,远近不惧,但这藤甲有个缺点,就是怕火,只要沾点火星,一点就着,所以现在用的很少。” 马崇明一口气将自己知道的说了个干净,然后眼巴巴的看着王欢,满怀希望的试探着问道:“王大人,可是要制作这竹甲、藤甲贩卖?这种东西买家可不多,竹甲易损,穿上跟没穿差别不大,藤甲怕火,火烧藤甲兵的故事可谓家喻户晓,谁来买呀?” 王欢抬头望天,眉头轻皱,像是要把天看出个洞来一般望了好一阵,弄得马崇明也抬头望了望,却什么也没看到。 他从天上收回视线,却看到王欢正笑嘻嘻的看着他,问道:“你部落的库房中,可还有多少藤甲?” 第92章 使者 “啊?”马崇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以为王欢没有听明白自己的话,重复道:“藤甲怕火,一点就着……” “这话你说过了。”王欢打断他道:“我是问你,你家的库房中,可还有这类藤甲存放?” “有倒是有,只是不多。”马崇明吃吃的道:“而且放了不知道多少年了,也没人去管过,不晓得成什么样了。” “那没有关系,藤甲乃桐油浸泡,放得越久,反而越坚固。”王欢神色兴奋起来,一双眼睛精光四射,追问道:“有多少?” “这个,要去查查看。”马崇明有点不死心,再次提醒道:“藤甲卖不出去的。” 王欢也不去理他说什么,拉着他一路疾奔,跳上马去,这十几天来,他天天练习骑马,只为尽早不再和马万年同乘一骑,马万年身材壮实,他贴在后面总觉得像个树袋熊一样难堪。为此不知摔了多少跟头,好在川马不高大,长于耐力,跌倒趴地也没有受伤,终于能勉强骑行了。 两人带着一些护卫,纵马疾驰到土堡寨马崇明的山寨中,他的库房,就在那座巨大宅院的后头,一栋条石造就的坚固大仓,顶上盖有厚实的茅草,一扇足有八尺宽的双开木门锁得牢实。 马崇明唤来门吏,开了门,几人一踏入,就闻到一股难闻的霉臭味扑面而来,几乎熏了王欢一个跟头。 马崇明讪笑着道:“库房久未打扫,气味难闻了些,将就一下就好。” 他领着王欢,在堆满仓房的杂物中七转八弯,一直走到仓房最深处,才指着一堆乌漆漆的东西说道:“就是这些了。” 王欢走上前去,仔细一看,发现是一块块大大小小的藤甲片一层层的堆摞在一起,从地面一直到了房梁下头,一股沉重的桐油味儿直冲鼻腔,让仓房中的霉味都淡了不少,王欢随手抽出一块,放在手上细细看了起来。 这是一块一尺长半尺宽的藤甲片,油亮的藤条表面没有一点岁月蹉跎造成的折旧痕迹,像刚刚晾晒完毕一样黑里透着青色,看大小,应该是一块肩甲。藤甲坚固,王欢用手扳了扳,像在扳一块铁板一样,细密的藤条一根挨着一根,编织得非常密实。 甲块背后,附有捆绑用的软藤,使用时直接捆在肩膀上,有点类似于西方的板甲,王欢又抽出一块大一点的甲块,同样油亮可鉴,这块又是一块胸甲。 “一套藤甲,由胸甲、背甲、左右肩甲、裙甲和护档组成,分为六块,使用时用软藤捆在身上即可,操作简单,一人就可自行披甲。”马崇明在一边捂着鼻子解释道,他闻不惯仓房中的霉味儿,这库房他一年也难得来几次,如果不是王欢要进来,他才不会来呢。 王欢兴致勃勃的看了看一直顶到房梁上的藤甲堆,估算着道:“看着架势,这儿恐怕有上千套吧?” 他转向马崇明:“我要了!马头人可愿意卖给我?” 马崇明有些吃惊,连捂着鼻子的手也放了下来,讶然道:“王大人要这些破烂?那怎么能要钱呢,送你就是了。不过,如果大人是准备转手卖给别人,我可要抽五成利润。” 后一句话暴露了他的奸商品质,王欢淡淡一笑道:“不会,这等宝贝,怎么能卖给别人呢?” 他一边说,一边顺着藤甲堆走,走到尽头,眼前又看到了一堆木头箱子,不禁好奇的问道:“这里面又是什么?” 马崇明听他不准备做生意,有些失望,又捂上了鼻子,瓮声瓮气的看了一眼答道:“这里面也是不值钱的东西,我拿出来给你看。” 他打开一只木箱上的铜扣,翻开箱盖,顿时一股灰尘腾起,直冲站得近处的两人鼻子,连王欢都忍不住掩住口鼻,待得灰尘落定,马崇明才从里面拿出了一只长如成人手臂的弩,捏着鼻子道:“这是摧山弩,相传改良至诸葛武侯的连弩,一射十矢,但是射程不远,威力不大,浪费弓矢,比起角弓差远了,没人要。” 王欢的眼睛,顿时眯成了一条缝,像看到绝色女郎般放射出难以言状的光芒。 中午时分,王欢和马崇明才灰头土脸的从库房中出来,仓房中的灰尘,几乎把翻箱倒柜的两人染成了兵马俑,但王欢却兴冲冲的,高兴万分,就连走路都一跳一跳的,就差欢呼雀跃了。跟在后面的马崇明一脸的莫名其妙,整个上午,财神王大人就耗在堆满破烂的仓房中,连水都没喝一口,一鼓作气的将所有的藤甲和摧山弩点了数,亲手造册,还严令自己妥善保管,明天他就派人来拉,全部拉走。弄得马崇明很是奇怪,藤甲早就没人要了,摧山弩仿制于诸葛连弩,名气很大,但那是几百年前的三国时代的高科技,放在现在,明朝军队中的三眼统、鸟统、一窝蜂等火器随时秒杀它,谁也不会买,拿去有什么用?自己库房中的这些东西,已经有十年没人动过了,所以才当成破烂丢在库房中。他想了又想,百思不得其解。 算了,懒得去想,就当个人情,送给王欢吧。 他却不知道,王欢也是无奈,如果有铁甲火器,王欢也不会用这些冷兵器,问题是哪里去找铁甲火器?石柱不产铁,到外地去买,派出去的人都空手而回,遍地狼烟的,大大小小的军阀都在不要命扩充军队,连菜刀都不好买,又到何处去买军械?秦良玉的库房中,铁甲不过百副,皮甲倒有两三千套,但她也在练兵,自用尚且不够,哪里能支援王欢。 所以这上千套藤甲和几百只诸葛弩,倒是应了王欢的急,白杆兵枪阵无双,但终是步卒,机动性差,长枪的长度就是御敌的最远距离,碰上骑兵骑射或者有远程输送手段的军队,就只能结阵挨打的份,故而藤甲防身,连弩输出,才能勉强算是有远有近的现代军队。 “最初的简单解决办法找到了,在拥有铁甲和火器之前,就靠它们来救急吧。”王欢暗暗自语,心中的无奈,只有自己明了。 第二天,王欢就派出许狗蛋领着一群流民,浩浩荡荡的从万寿谷开到马崇明的村寨,推着独轮鸡公车蚂蚁搬家一样开始搬运,他在万寿城中紧急建了一座军械库,待自己的兵马成军后,就着手武装。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马崇明又被王欢打发出去购粮了,谷中田地还未建成,播种收获要等来年,今年这两万多人的口粮,还得靠外购,反正银子不差,买就是了。 只是马崇明明显肉痛,看着流民们大口大口的吃着白饭馒头,领着工钱银饷,就一脸的不舒服,好像死了爹一样阴沉着,好在他没呆多久就被王欢赶出去买粮,少了他的唠叨,王欢耳根清净了不少。 七月初九的上午,风轻日朗,王欢正在谷中万寿城略略成型的城墙上搬着条石,突然听到墙外有人大叫:“王大人,王大人,谷外有重庆来的使者!” 第93章 嚣张 “使者?”王欢闻声皱起了眉头,问那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报信人:“是谁的使者?有多少人?” “不知道是谁的使者,有四五十人,陈大人正在谷口拦着他,大人快去看看吧。”报信的人是个马崇明族中民壮,平时跟在陈二狗后面做事,因陈二狗是王欢的兄弟,虽然屁官都不是,流民土人按着王欢的称呼,也叫他陈大人,弄得陈二狗又不好意思又欢喜得意,做事情更加积极起来,努力让自己配得上这称谓,王欢见这样能提高他的工作积极性,也就随他去了。 王欢眉头皱成一个“川”字,脑子里转了半天,也没觉得自己在渝州有什么交集,猜不着什么使者来了,只得先去谷口看看再说。 脚下走了几步,他又唤过一个随从,吩咐道:“去将马千总叫过来,让他带着在万寿谷的所有兵丁,到谷口来找我。” 他心里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现在正是银矿出产的关键时期,别被有心人盯上了。 马新田此刻正在万寿谷的另一边,那里王欢划了老大一块地,准备平整出来之后,待城池建设完毕,用作练兵的校场。马新田正带着所有的兵丁和一些流民,在那里拉着石头碾子平场呢。 跟在王欢身边的只有十个甲士,因为万寿谷中都是被自己训得服服帖帖的流民,没有什么危险,王欢也就没有必要时刻带着百把号人到处跑了。但这个时候,人似乎少了一些,王欢是个不怕死但也珍惜生命的主,派人去叫马新田后,还觉得不踏实,又招呼了附近工地上劳作的近两百流民,跟在自己身后,浩浩荡荡的往谷口去了。 万寿城离万寿谷口并不远,也就四里地,众人走的快,没一会功夫就到了,隔得老远,就遥遥望见了那一座已经成型的高大关楼,楼高三丈,通体为黄土夯就,没有包砖,但也是雄壮非常,城墙上宽一丈,可容五人并行,放置一些守关器械绰绰有余,虽然看上去很简陋,但重在实用,寻常马贼山寇,没有重型攻城装备,根本攻不下来。 这座关楼,是王欢首先抢修的,有了它,在万寿城建成之前,就是一处险要的屏障,能抵挡潜在的敌人。 王欢看着越来越近的关楼,心中欣喜,越看越高兴,嘴角都不由得露出笑意,走得近点,却又看到城门处有许多人聚集喧嚣,有一群骑在马上的人大刺刺的站在城门中间,自己派去守关的人则畏畏缩缩的站在两边,神色慌张,隐隐有喝骂之声传来,参杂着不少粗言秽语,还有马鞭抽动打在皮肉上的声音,因隔得较远,看不大真切。 王欢眉头一皱,笑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情形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心头不安的情绪又涌了上来,脚下不禁加快了几分。 关楼处,有几根立着的高大木杆,本来是用来悬挂灯笼火把,夜间照明用的。这时候,有一个人被反绑在上面,披头散发,身上麻衣被抽的一条条一缕缕,遍布鞭痕,血从鞭痕中渗出,染红了满身,触目惊心。 被打的人紧咬着牙关,虽然表情痛苦,却强忍着不发出一声惨叫,只是瞪着一双眼睛,狠狠的看向被一群骑士簇拥在中间的一个华服短须者。 那华服者身材不高,年约三旬,一张马脸拉得老长,鹰钩鼻子吊稍眉,一双细目眯起来就看不到眼睛,颧骨高耸,留着一寸长的八字胡,修建得很整齐,整张面相充满着刻薄寡情的样子。此刻正一脸鄙视的居高临下,望着被打的陈二狗冷声道:“小贼,知道错了吗?” 陈二狗咬着牙不语,只是拿吃人般的目光盯着他,满脸的羁傲不逊。 拿着鞭子抽打的壮汉身着紧身箭袍,满脸麻子,伸手擦擦脸上因为用力挥鞭流下的汗水,侧头过来讨好的笑道:“大掌柜,这小贼硬气得很,怎么也不吭声。” “哼!我看是你没吃饭吧!老子给你的银饷,你他妈都拿去泡窑子了吗?”华服男子冷着脸道:“再用点力!” “是!”箭袍麻脸汉子讪笑着,脸上的麻子一抖一抖,恭声道:“小的这就把这小子抽的真说不出话来。” 拥在华服男子身边的骑士们哄笑起来:“李麻子,你怕是昨晚上在娘们的肚皮上把力气都用干净了,如今没劲了吧,快快回去,让哥哥们来。” 麻脸汉子脸上青红交加,一股子怨气憋着,又不敢回头骂回去,脸上黑得都要流出水来,狠狠地将手中的鞭子紧了紧,低吼一声,双眼紧盯着陈二狗的身子,卯足力气,高扬起皮鞭,就要抽过去。 “咻!” 一声破空之声闪电般地响过,在麻脸汉子肩头炸起一朵血花,他只觉一阵剧痛由肩上传遍全身,手一抖,那鞭子都甩在了地上,大叫一声,左肩上赫然插上了一根羽箭,倒在地上哀嚎打滚。 骑在马上的人都是一惊,有人大喊:“是弩箭!保护大掌柜!”立刻好几匹马被骑士驱动,掩在了华服男子身前,将他挡了个严实。华服男子也是一惊,眯着的眼睛陡然睁开,看向了十几丈外站着的一群人。 王欢将手中的摧山弩缓缓放下,心头暗叹一声,这连弩威力确实不大,这么近的距离居然只是将人射了个跟头。 “据盾!”有骑士大叫,一个头领模样的人将身子躲在马脖子后面,高声叫道:“什么人敢放箭射人,莫非想谋反不成?” 他很紧张,因为站在王欢身边,还有九个身着皮甲的人也端着四尺长的弩,一动不动的稳稳瞄着他们这群人,那弩箭上有箭盒,是连发的利器,一旦发动,近百支箭就会如飞蝗般射来,自己这边几十人起码有一半会被射成筛子。而且那端弩甲士后面,还有黑压压的数百人,拿棒持棍的盯着这边。 王欢没有搭理他,将手中的弩交给一个甲士,大步走到被绑在木桩上的陈二狗面前,抽出怀中短刀,割断绳索。 陈二狗已经被打得无法站立,身子一软,就倒了下来,王欢一把将他接住,入手处满是湿滑,那是鲜血的滑腻感,陈二狗的上半身,已然找不到一寸好肉了。 “欢哥,对不起,我给你丢人了。”陈二狗强自睁着眼睛,靠在王欢肩上,低声道。 王欢双目含泪,轻轻扶着陈二狗的腰,沉声道:“不要说话,先回去再说!” 陈二狗虚弱的点点头,王欢搀着他,慢慢走回,早有几个流民奔出,轻手轻脚的接过陈二狗,将他往后面扶着走了。 有几个骑士见王欢旁若无人,根本没有自己这边发的话听进耳朵,勃然大怒,纵马就要奔出,站在原地的皮甲弩手有两人手扳弩上把手,两只箭擦着那几个骑士的头皮飞过,吓得几人立马勒住缰绳,站住不敢动了。 王欢一张脸黑得吓人,寒若冰霜的看向站在城门两边、一脸惶恐的流民,他们都是陈二狗带着,在这里修缮关楼最后的扫尾工程,同时兼顾守卫的人。 “为什么陈二狗挨打,你们不上前抵抗?”王欢从牙齿缝里蹦出一句话,目光冷得几欲结冰,杀气四溢。 一堆流民胆都吓破了,你望我我望你,谁也不敢搭话,最后一齐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不住叩头。 王欢脸色由黑转红,火气越来越大,一双眼睛里血丝迸现,冷冷说了一句:“下去,每人挨三十鞭子,今天不许吃饭。” 跪在地上的流民听了,哪里敢说半个不字,头也不敢抬,只顾一个劲的叩头。 “也不能怪他们。”一个慢悠悠的声音传来,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很不起眼的小事:“他们不敢。” 王欢身子一顿,停了片刻,然后缓缓转身,面向说话的华服男子,脸上已经恢复了神色,不喜不忧,静若秋水。 华服男子被一堆盾牌护在中间,安全感十足,八字胡一摇一摇的悠然道:“你是此间何人?敢伤我护卫。” 王欢看着他,静静的不说话,眼神上下打量,看了半天,却将手一挥,对跟随而来的流民喊道:“上关楼!” 立刻有十几个流民高声应道,从两侧阶梯奔上关楼去。 那华服男子莫名其妙,左右看了看,眉头皱起,加重语气道:“我是大明渝州银器坊大掌柜徐千里,奉总兵曾大人之命,有要事与石柱宣慰使秦良玉相商,尔等何人?敢伤我护卫,拦我去路,耽误了本人差事,担待得起吗?” 说到最后,徐千里已经声色俱厉,威风十足,在他看来,眼前的这个少年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带有弩箭甲士,还有数百拿着棍棒的人,大概是此地土人子弟,虽然比自己这边人多,但民向来畏官,只要把身后的曾英名号亮出来,此人自然就会退去,不足为虑。 王欢安静的听着他说话,看他咆哮完了,嘴角一咧,居然“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我道是什么人,原来是个行商。”王欢吃吃笑道,只是那笑声说不出的诡异,犹如鬼音般难听,让人听了不寒而栗。 笑了一声,王欢把脸一板,面部表情转换之快,让人措手不及,森然道:“行商为万民之末,这是太祖皇帝的祖训,怎么到了今天,成了一省总兵的使者,真是咄咄怪事!” 徐千里那边不干了,一张马脸拉得更长了,脸上的肌肉一阵痉挛,指着王欢想吼几句骂几句,却不知道该怎么骂出口,因为王欢说的,的确是事实。 不过他手下的护卫,却没有那么讲道理,一见这山间土人居然敢伤人骂架,还侮辱大掌柜,顿时乱七八糟的叫了起来。 第94章 耳朵 “哪里来的小贼!敢触贵人龙须?” “呔!你这小子是不是不想活了,如此放肆!” “雏儿乳臭未干,大言不惭,懂得什么?赶快跪下叩头,爷爷们就饶了你,不然,砍了你狗头!” 一群马上骑士皆是壮汉,面目凶恶,身强体壮,胯下马匹上都挂着盾牌兵器,一看就是见过血的彪悍之徒,口中自然吐不出什么好话,一开口就骂的难听,浑然不把年少的王欢放在眼中,如果不是顾及他身后那十把端得很稳的劲弩,恐怕早就有人扑上来了。 那一个被王欢射中的麻脸汉子,已经跌跌撞撞的跑回马队中,忍着痛让人拔箭,口中咬牙切齿的吼道:“大掌柜,跟这些土蛮啰嗦什么,直接砍了几个狗头,剩下自然鸟兽散去。” 徐千里瞪他一眼,骂了一句:“窝囊废!”扭头不去理他,却是对那护卫头领模样的汉子低声问道:“对面有弩箭,可有把握冲过去闯散了他们?” 头领汉子低笑一声道:“大掌柜放心,小人手下这些兄弟平日里酒肉喂饱了的,个个能效死,对面那几把弩放起来射不出两轮,我们的马就过去了,只是要损失几匹马。” 徐千里眼中寒光一闪,恨声道:“无妨,找那秦良玉赔偿便是,如果她不赔,正好以此为由占了她的银矿,还免去了找借口的麻烦,曾总兵闻知我们如此行事,一定会大加赞赏。” 头领汉子侧头瞧了瞧自己身边的人,收敛笑容道:“可是,大掌柜,我们就这么点人,秦良玉怕没那么容易松口。” 徐千里哼一声道:“她敢?这石柱穷乡僻壤,人丁凋落,曾总兵看中她的银矿,是她的福气,如今她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你还当她是当年的大明总兵啊。别啰嗦,能干就赶快干。” 头领汉子连忙应诺,回头在马上坐直身子,提起挂在马鞍边的长柄马刀,深吸一口气,看着前面站成一排的弩手和上百的流民,就欲发声下令。 丹田中的气刚走到嗓子眼,一个“给我冲”的号令未喊出口,却听到头上“哗啦啦”一片响声,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朝自己头上丢了下来。 马上所有的人都听到了,就连徐千里也诧异的抬头看去,只见到一张巨大的绳网从关楼上撒了下来,兜头罩在脸上,网子来得太快,徐千里只觉眼前一黑,就被网了个严实,刚刚还耀武扬威叫骂不休的一群人,一下子全都被网作一堆,马儿受惊,嘶叫起来,本能的要乱跑,却不知这网子结实,哪里撞得开,反而被拖倒在地,将马上的人压在下面。 顿时如同一个无比巨大的粽子一样,人喊马嘶,被压在马下的人吃痛大喊,没有被压住的人惊叫怒骂,网子里乱做一团,七倒八歪的伸胳膊蹬腿的乱扑腾。 徐千里头上瓦楞帽掉了,头发散乱,丝绸袍子被踩了无数脚,在满地的人腿马脚间拼命推挤,奈何这时候谁也顾不得谁,谁也看不清谁,费了老大的力气,终于把头从网子的网眼中伸了出去,正要出一口长气,却猛然间看到,那一个嚣张的少年,正领着一群人,手舞着棍棒,蹬蹬蹬的跑了过来,那些人的眼神流露出来的,满满的都是恨意。 徐千里心中“咯噔”一声,情知不妙,正欲大叫,还没喊出口,当头就是一棒敲来,砸在他脑门上,顿时剧痛伴随着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 闭眼之前,他眼中最后看到的,正是那个可恶的少年,拿着一根粗大的棒子,第二下朝自己脑袋上敲了下来。 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王欢打得欢畅啊,被网成一堆的人,简直就是一堆人形沙包,怎么打都行,跟着王欢冲上来的人同样心中愤恨无比,他们不知道来的是谁,只知道王大人上了,他们也得上,不然就得挨鞭子吃不上饭,那哪儿成啊,于是拼命往死里敲,比王欢还狠,逼得王欢不得不努力招呼道:“不要打马,打人,打人,听到没有,说你呢!” 乱了两刻钟,殴打才结束,网子中的人已经没有一个站得起来了,大部分都已经昏迷过去,满地都是血,偶尔有一两个还能呻吟的,也是低低的喊痛。 “把网子撤了吧,这伙畜生爬不起来了。”王欢手中握着如他手臂粗细的木棒,已经被敲成了两段,他随手丢掉,活动了一下因为猛然发力有些酸软的手腕,冲流民们叫道:“把马都牵出来,那可是宝贝。” 从关楼上一溜烟跑下来一个人,正是许狗蛋,欢笑着跑到王欢面前,邀功道:“怎么样?欢哥,你一叫我上关楼,我就明白你想做什么了,这一网打尽,可是漂亮?” 王欢笑道,拍拍他的肩:“不错,够机灵,不是你今天我们可没这么简单就拿下。” 许狗蛋立刻自我吹嘘了一番,标榜自己如何善解人意、随机应变,然后伸脚踢了踢头破血流瘫成一团的徐千里,问道:“怎么处理他们?” 王欢残忍的笑了一笑,嘴角抽了一抽,没有说话。 …… 徐千里是被不知道什么液体泼醒的,他懵懵懂懂的睁开眼睛,一眼就看到那个拿棒子打他的少年和一群土民,悠然自得的坐在面前的长条板凳上看着他,心中顿时一惊,就想翻身跳起,却跳不起来,这才发现,自己居然被绑在了刚才绑那个土民的木桩上。 额头上的汗水一下就下来了,徐千里哆哆嗦嗦的左右看了看,自己的一干护卫四十二人,全都被捆作一团,堆放在一边,有两人没有被捆,只是直挺挺的躺在远处,无声无息,好像是死了。 徐千里又惊又怒,脸上汗水淋漓,鼻中闻到一股骚臭味,好像来自自己身上,仔细闻闻,没有错,是自己身上的,那伙天杀的土民,竟然是用尿把自己泼醒的! “我是渝州银器坊大掌柜,就连巡抚都要给我几分面子,又是受曾总兵所托,来面见秦良玉,尔等宵小,竟敢如此待我,就不怕杀头灭族吗!”愤怒最终战胜了恐惧,马千里长这么大,还从未受过这种屈辱,从来都是他欺负别人,没听过谁敢欺负他,就连人人闻之色变的张献忠,待自己也是礼遇有加,哪里来的土蛮,竟敢如此嚣张跋扈。 他切斯底里的大吼着,连声音都嘶哑起来,王欢坐在板凳上,翘着二郎腿,无动于衷的看着他。 徐千里吼了几嗓子,毕竟头上流血,底气不足,渐渐的焉了下去,王欢等他住嘴喘气了,才慢条斯理的开口道:“你是大掌柜,我知道了,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徐千里一愣,呆呆的看着王欢瞧了瞧,想了又想,浑然不明。 王欢笑了起来,起身走过去,弯腰凑近徐千里的耳边,轻声道:“不知道?没关系,你今后一定能记得住,我叫王欢,大王的王,欢喜的欢,记住了吗?” 他的语气阴毒无比,透着森森寒气,听得徐千里打了个冷战,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只觉左耳一凉,有血飙出,一阵剧痛传来,立刻杀猪般的叫喊起来。 王欢站起身子,右手提着短刀,左手拿着徐千里的左耳,耳朵上还点点的滴着鲜血,他冷冷的看了徐千里一眼,不屑的摇摇头,转身走回,吩咐道:“把他们的兵器盾牌马匹都留下,有几个我看是穿着皮甲的,也扒下来,然后割了所有人的左耳,除了那个领头的,其他的都赶去万寿城工地上下苦力。” 流民们轰然应诺,立刻就有人扒衣的扒衣,捡兵器的捡兵器,有好重口味的,则兴冲冲的操着牛耳刀,割耳朵去了。 城门处响起此起彼伏的哀嚎,四十几只耳朵,血淋淋的堆在王欢面前,王欢看了看,搬着板凳靠近还在哭叫的徐千里,轻轻说道:“现在,我们扯平了,可以好好谈谈了。” 第95章 计议 徐千里咬牙切齿,怒目横对的瞪着王欢,耳侧的剧痛一阵阵的撕扯着神经,时刻提醒着他,眼前的这个少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愣子,或是胆大包天的傻子,居然仗着手下有几百个土民,就敢羞辱自己这个重庆城中跺跺脚地皮都要抖一抖的角色,他难道不知道,如果曾英知道了自己的遭遇,会掀起多大的风波。 王欢一脸从容,看上去根本没有把刚刚发生的一切当回事,说话间语气平淡,仿佛割了耳朵,报了陈二狗的鞭打之仇,大家一码归一码扯平了,就可以坐下来谈一谈了。 “你们来这边,想做什么?”王欢继续问道,用手中短刀挑着手指甲。 徐千里已经从暴怒和恐惧中恢复过来,能在银器坊这种专供皇家御器的大作坊中贵为大掌柜的人,总有二两本事,见过不少世面,此刻忍着伤痛,喘着气愤愤然道:“我是曾总兵派来的,专程来见秦良玉,你是她帐下何等身份,得罪了曾总兵,吃罪得起吗?劝你快快给我松绑,自缚手脚去重庆请罪,免得曾总兵一怒,踏平了石柱弹丸小城。” 王欢听了,把刀子一转,闪电般的朝徐千里的右耳宰去,徐千里右边脑袋一凉,那右耳又血淋淋的掉到地上。 徐千里一愣,旋即杀猪般的大声嚎叫起来,叫声中满是痛苦。 王欢叹口气:“我问的问题,你没听明白,还留着这耳朵做什么?” 顿一顿,又道:“你的舌头也不大会说话,不如也不要了罢!” 他眼神游离,在徐千里的嘴巴上瞄来瞄去,刀子左手丢右手,右手又丢左手,把徐千里吓得不敢叫喊了,一迭声的应道:“别,别,我明白,我明白,会说话,会说话!” 他这回是真怕了,如果再装腔作势,怕是身上的零件今天会一样样的全丢在这里,面前的少年,就是一尊阎王啊。 王欢冲他扬扬下巴,淡淡的道:“那就说吧。” 徐千里舔舔嘴皮,心有余悸的瞧了一眼王欢手中的带血的短刀,语带颤音的答道:“曾总兵近日听说,石柱发现了一处银矿,产出甚为丰富,一日可冶炼白银上千两,心中大喜,如能将矿产所得,充作军需,一定能招募无数勇士,成百万大军,则我大明江山恢复,指日可待,因为我身为银器坊大掌柜,对银矿之事素来精通,所以特派我来石柱,现场看看银矿是否真的属实,故而我带人来到此间。” 王欢眉毛一挑,徐千里说的,他早就猜了个七七八八,石柱贫瘠,重庆大城方向从来不怎么来人,这会突然来了个银器坊掌柜,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一定是冲着银矿来的,这并不难猜。 他又问道:“既然是来刺探的,为什么要鞭打我守关官员?” 徐千里愣住了,官员?鞭打?刚才我打的是个官?那是个穿麻衣的土民好吧,哪有那穷酸样的官! 徐千里吞吞吐吐,有心想说那人哪里像个官了,但一看到王欢手中的短刀,作势在自己的皮面处晃来晃去,双耳畔剧痛难忍,胆子一下又怂了,闷着嗓子低声道:“那位大人拦住我们,要检查我等身份,我心中焦急,一时猪油蒙了心,打了那位大人,请王大人多多恕罪。” 王欢点点头,道:“既然知道错了,那也善莫大焉,这样吧,你先去城墙工地上劳改一年,一年后,看你的表现再说吧。” 他把短刀在徐千里的绸缎衣服上擦了擦,插回腰间,拍拍手站了起来。 徐千里呆住了,劳改?什么是劳改? 这时,从万寿城方向,急匆匆的赶来一群人,端着连弩,拿着长枪,领头的人正是马新田,他的校场离得比较远,所以这时候才赶来,一来就看到了满地血迹和厮打痕迹,大吃了一惊,四下里一看,发现王欢没有什么事情,才松了一口气,连忙拜倒在王欢面前,口中自责道:“末将来迟,请参赞大人恕罪!” 王欢亲热的将他扶起,晒然道:“无妨无妨,几只苍蝇而已,已经解决了。” 在王欢眼中,徐千里之流,就是几只苍蝇,但苍蝇后面的那只狗,才是自己要重视的。 王欢让马新田带着一群没有了半只耳朵的人和两只耳朵都没了的徐千里,去工地做工赎罪,自己则急匆匆的赶回了万寿城。 城内的建筑,大部份都还只是个雏形,王欢集中人力,先搭了个条石为墙,以木为柱的大堂出来,作为议事开会的地方,大堂中间,摆有一张巨大的桌案,用泥沙聚堆为山、朱砂细撒为河,做了一个简陋的沙盘,尺寸规模以万寿谷周边为限,比起这时代那涂鸦般的地图,要直观许多。 王欢站在沙盘前,皱起眉头,一改刚才在马千里面前那从容淡定的神情,愁容满面,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大堂外马靴声起,马新田和祖边二人并肩走了进来,许狗蛋、马万年跟在二人身后,他们一进门,就冲王欢抱拳道:“参赞,你找我们?” 王欢随意招招手,四人来到沙盘边,一脸新奇的看着上面的山川河流,马万年还好奇的摸了摸,看看是什么做的。 王欢双手按着桌子,抬头冲几人沉声道:“各位,眼红的狗儿上门了,有人盯上了我们的银矿,意图强占。” 马新田双目一眯,肃容道:“大人可是说的今天来的那些银商?” 祖边在冶炼厂守着,马万年在银矿蹲点,还没有听说徐千里一行人的事,讶然道:“狗?银商?” 王欢将徐千里等人前来刺探银矿虚实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听得几人一阵冷汗冒出,都有些发怔,虽然大家都知道银矿开采的消息传出去,眼红的人很多,但第一个上门的竟然是同为大明总兵的曾英,却有些出乎他们的意料。 “那曾英贵为湖广何总督的旧部,同为大明臣子,怎么能如此胆大妄为,竟敢打官矿的主意!”马新田第一个怒了。 祖边却要沉着得多,不是说他有多稳重,而是他出自辽东,那里军阀将门最多,这样的事儿看得多了,也就习惯了,于是出言道:“这有什么,当年在辽东,同为大明官军还彼此抢过对方的军饷呢,占个矿很平常啊,谁人多谁够狠,谁就是赢家。” 马新田不禁有些吃惊呆滞,他跟在秦良玉身边,一向不与其他总兵的明军厮混交流,他看不起别人别人也不愿意搭理他,反而对明军中的种种陋习弊端了解得不多,听祖边说起,一时竟有些转不过弯来。 祖边又道:“既然他派人来刺探,一定就有了这份吞下我们的心思,虽然我们把他的人留下了,能瞒住一段时间,但肯定会有第二波人来,而且到时候来的恐怕就不会只是带着几个护卫的商人了。” 王欢和他对视一眼,赞同道:“对,不是贵客不临门,所以我请两位来,就是想计议计议该怎么办。” 祖边瞧了瞧沙盘,笑了:“大人聪明,运筹帷幄,还问我们干什么?请下令吧。” 王欢苦笑一下:“哪有那么多主意,所以才问问你们。” 祖边摸摸头,看着王欢的脸色道:“大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干他娘的就是了,还商量什么。” 这个粗壮汉子一脸兴奋,从洪泽湖逃回来后,很长时间没有打仗了,天天守着冶炼厂烧烤,平淡得让人发疯,有人上门寻衅,让他血管里的厮杀基因再次活跃起来。 马万年看看跃跃欲试的祖边,忍不住道:“欢哥,赶紧向祖母求援吧,我听说曾英麾下十万带甲,兵势滔天,很是厉害。” 马新田瞪他一眼,扑克脸沉声道:“马公子,你应该叫王参赞。”马万年被他看得心虚,连忙认错,他是秦良玉亲随,性格严谨,看着马万年长大,平日里教导马万年刀枪棍棒没少给他苦头吃,积威之下哪里敢犟嘴。 王欢不以为意,摆摆手:“哪里有这么多兵,吃都把他吃穷了,了不起他有两三万人就差不多了,再多,他那点地盘也养不起。” 许狗蛋接口道:“所以他才想打我们银矿的主意。” 王欢点头道:“对,正是如此,狗蛋,我们现在有多少人口了?” 许狗蛋平时领着一众书吏专管民政,虽然年少,胜在头脑灵活,又粗通文墨,识得文字,能写会算,故而上道得快,秦良玉派来的书吏们又很得力,一甲一保的保甲制度贯彻得非常彻底,帮王欢节省了很大的力气。 许狗蛋略一思索,脱口而出:“到昨天晚上为止,一共有一万一千零五十二户,共计人口三万五千八百零二人,其中十八岁以上男丁八千四百九十一人,余者皆为老弱妇孺。” 王欢吃了一惊,瞠目道:“怎么这么多了?上个月不是才两万人吗?” 许狗蛋苦笑道:“是啊,这个月以来,流民天天增加,那一片窝棚区日日扩建,再这么下去,我们万寿谷仓库中的粮食耗费,可得大大增加。” 第96章 方略 祖边却喜道:“八千多男丁?好啊,这么多男子,随随便便就能挑出一半的青壮,拉出一支四千人的队伍不成问题。” 马新田闻之眉头一扬,千年的木板脸也露出了喜色,王欢曾说过,要他练兵,这段时间以来,他天天带着一群流民拉着石头碾子来来回回的压地,快成了人形推土机,憋屈了许久,看样子终于要熬出头了。 马万年和许狗蛋也很高兴,万寿谷管吃管住,保证人身安全,能吸引来大批逃难的流民,其中也有他们的功劳。 王欢却皱着眉头道:“不妥!男丁不能抽。” 众人愕然,许狗蛋眼珠一转,立刻领会到王欢的难处,应声道:“是啊,男丁不能抽!谷内到处都是工地,拓荒的几千亩田地还没完成,如果不趁着六月底种下今年第二季稻子,我们明年初都还得买粮度日,我算过了,如果靠买粮过日子,银矿中的产出就起码要花掉一半左右,这还只是算谷中百姓人数保持现在的规模,如果流民继续涌入,花费更大。” 王欢撑起身子,思考着在堂中来回度步,边走边说道:“流民要安置,他们就是我们的根,没有人,万寿城只是一座土城,成不了气候,今后无论发展屯田还是成军,都离不开大量的人口,我筑城招民,就是因为这个,而没有粮,招来的人也留不住。” “马崇明在外买粮,购粮的主要地点就是湖广和江南,但这两处在下半年和明年开春,面临清军和朝廷大战,战火纷飞,会乱作一团,粮食产量必将大减,自顾不暇,而且各地势力到时候都会到处打粮,马头人哪怕关系再好人脉再广,到时候拿着银子也买不到粮米,所以屯田是第一要务,不能停下,必须抢在六月底前种下二季稻,这样在年底的时候,我们才能收获一些过冬的口粮。” 马万年恍然,叫道:“筑田挖渠的,就靠男子,妇女老弱担不起这样要紧的体力活,如果抽丁成军去练兵,就会耽误筑田的事,况且万寿城的城墙还没修成,那里也是需要壮劳力的地方,所以欢哥才会不同意抽男丁。” 堂中众人都是军汉,不善民略,听了这席话,才明白过来,都是“哦!”的一声叹息,是个感叹句。 王欢脚下一顿,驻足回头又道:“但是又必须抽丁成军!” 众人一呆,又是“哦?”的一声,只是声调不同,是个疑问句。 王欢走回沙盘边,眉头几乎皱成一个“川”字,指着沙盘上的万寿谷道:“万寿谷地形虽险,却也不是不可逾越的天险,谷口外都是平地,只要舍得投入兵力,我们那两丈高的关墙挡不住多少时间,如果曾英探知了银矿虚实,利欲熏心之下,派出重兵攻我,靠谷内没有经过训练的民壮,早晚必破。” 堂中几人面面相觑,只觉得头大了几分。 许狗蛋想了想,为难的说道:“可是种田要人,成军练兵也要人,这可如何两顾啊?” 祖边也跟着想了一会,一张红脸憋得发紫,索性甩头不想了,粗声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如何是好?” 王欢长叹一口气,看着马万年闷闷的说道:“如今之计,只能向义母大人求援了,原本白杆兵人数凋零,我意图留为今后的成军种子,看来这次不得不用上了。” 马万年连忙道:“那我立刻就快马过去。” 王欢点点头,咬着嘴唇道:“招兵买马,成军立寨,总有个过程,哪怕给我半年也好啊,这曾英真是个属狗的,这么快就闻到了银子的味儿,就不能给我一点时间吗?” 他狠狠的一拳砸在桌案上,“砰”的一声响,把桌上的茶壶都震得跳了一跳。 沙盘是王欢用泥土所制,并不怎么牢固,这一震之下,沙盘中一座小小泥山被震得掉了一点土。 王欢眼前一亮,看着塌掉的泥山,似乎想到了什么,拳头砸在桌上都忘了拿起,怔怔的发起呆来。 马新田犹豫了一下,难得的开口说道:“大人,不如让我去土司城吧,那里的兵我熟悉一些,尽量调些能战……” 他话还未说完,却见王欢猛然头一抬,脸上阴霾尽去,展颜哈哈大笑起来,还手舞足蹈,一把抱住了马新田,原地转了个圈。 “哈哈哈,原来上帝关了老子的门,还给老子留了一扇窗,如果不是我聪明,还真差点没想到,哇哈哈哈!” 马新田吃惊的看着王欢措手不及,被他生生的抱住,满脸尴尬,瞧王欢那架势,如果不是马新田把脸护住,一定会被亲个嘴。 祖边和马万年、许狗蛋看得呆了,都是一个念头:完了,王大人失心疯了! 许狗蛋二话不说,就要上前像扬州城内陈二狗做的那样,扇王欢几个嘴巴。 王欢把马新田一放,一掌推在许狗蛋脸上,怒道:“你搞什么?” 许狗蛋被推了个踉跄,惊喜道:“啊?你没疯?” 王欢骂道:“你他娘才疯了,我是想到了御敌之道。” 他也不管其他人满脸呆滞的表情,用手指着沙盘上,从万寿谷到重庆府之间蜿蜒的山道,看着他们道:“从重庆到石柱,可有依山旁水、山石陡峭的地方?” 马新田性格沉稳,虽然被王欢强行亲热了一下,却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本是本地土著,地形熟悉,立刻回答道:“有,川东之地,都是山地,栈道处处都是山间穿行,要说山石陡峭的地方,随便都能举出一大把来。” 王欢追问道:“那么什么地方有容易塌方、岩石松软的窄处?” 马新田本是聪明的人,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明白了王欢的意图,随即表情兴奋起来,看着王欢露出佩服的神情,略一思索,指着沙盘上一处地方道:“参赞,要论炸山,又距离比较近的,就是这里最为合适,此处名为黑山谷,距我石柱八十里,属丰都县境内,两侧高山,中间一线天,却是必经之路,两侧山体都是土岩,一逢大雨就经常塌方,破坏交通,往来客商常有被埋的情形,是官道上的一处危险之处。” 王欢大喜,蹦起来又想去抱马新田,马新田早有防备,略一侧身就躲了开去,王欢抱了个空,才回过神来,却脸皮厚厚不以为然,叫道:“马公子,你和许狗蛋快回石柱一趟,也别调兵了,让义母大人将石柱所有矿山的炸药都收集起来,明天就运过来,我有急用!” 马万年一脸遭逼的愣愣答应着,舔着嘴皮问道:“欢…..王参赞,用炸药来干嘛?” 王欢笑嘻嘻的伸手将沙盘上的一座小泥山狠狠按成一堆泥饼,悠然道:“用来放个炮仗,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 第97章 练兵 第二天一早,马万年和许狗蛋就往石柱土司城出发了,他俩一走,王欢也没有懈怠,仍然带着万寿谷中的流民百姓,加班加点的在田野和城池工地中忙碌着。 万寿谷谷底宽大,地势平整,方圆十八里,呈长条状,面积约有二十平方公里,换算为亩,大概有三万亩左右,这些土地都是优良肥沃的谷地,加上谷边有一个大水潭,水质清澈甘甜,人畜饮水浇地都没有问题,是一处天然的人类聚居地。只是石柱人丁稀少,交通不便,况且离土司城较远,故而以前无人在此居住。 王欢以从谷地中间穿越而过的官道为界,一边划为城池和军营校场,留了一些林地作为今后备用,一边划为田地,足足有近一万五千亩,以条石为料,构筑了无数纵横其间的沟渠,引水灌地,将这半边谷底做成了肥沃的水田,种有一些桑树点缀在田坎上。 如果有人以前来过万寿谷,又在弘光二年的七月初再次回到这里,一定会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还是那印象中满地荆棘、荒凉无人的原始山谷吗?看那映入眼帘的宽广水田,阡栢纵横,扶犁耕地、插秧劳作的无数妇女老人散布其中,狗吠鸡鸣,欢声笑语隐约可闻,到处是一片欣欣向荣的乡野气氛。再看官道对面,一座气派的城池已经初初成型,高达两丈五尺黄土夯就的城墙,已将砌起了一长段,许多皮肤在太阳下晒得黝黑的壮年男子,喊着号子,用粗木扁担抬着一担担黄土从四周的山脚下走出,来到城墙处卖力的将土倒入木板夹出的城墙模板里,将墙体加长加高,从城墙还未建成的地段望进去,城中也是一片忙碌,一座座连成整齐排面的土房,已经拔地而起,虽然简陋,却是足以遮风挡雨,此刻正是饭点,民居中有很多烟囱冒出一缕缕的炊烟。有几座高大的房屋,貌似城内衙门、官署的所在,更是砖木建筑,气派宽敞。 城西的一片大得足有两个足球场的平整校场上,数面大旗迎风招展,上锈的斗大“王”字在几里外都能看清,烈日下,有一排光着上身,只着麻裤的人墙巍然站立,王欢汗流浃背的手持一根木枪,跟百余个年轻后生站成一列,一动不动的站军姿。 是的,就是站军姿。 这个后世无数学子进入高等学府后上的军训第一课,被王欢活学活用的套现在这个时代,用来训练自己从流民中招募的第一队兵士。 万寿谷建设离不开人手,迫在眉睫的战争更需要战士,王欢头疼不已,最后只能折中,从流民中选择有家室、愿意留在此地长居的青年男子,挑选性格朴实、外表忠厚的体壮者,组成了第一个百人队,作为万寿谷子弟兵开始练兵。 马新田本来想直接按照白杆兵练兵方略进行,却被王欢所阻止,他思考了半宿,决定这成军第一课,头三个月,应该自己来,按照后世的军训方法,亲自上阵,同操同练。 这么做,有王欢的深意,一来自己的本尊身体偏弱,同样需要在训练中加强体魄,以应对将来的血腥征途;二来就是私心了,秦良玉满门英烈,对明廷忠心耿耿,虽拜为义母,自己对她高山仰止,但王欢穿越而来,早已看透明廷的腐败无能,要他当个匡扶社稷的愚忠之臣,替那帮只知道关起门来自己人互相斗小心眼的无能之辈打天下安天下,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因此日后到了和明廷翻脸的那一天,白杆兵的态度就很难揣度,必须将军队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才是根本。 枪杆子里出政权,王欢奉为信条。 掌握军队,莫过于培养一批自己信得过的军官,奉自己为魂,将王欢的意志灌输于每一个层面,这样的军队,才可称为王家军。 这批流民来自五湖四海,跟石柱没有关系,一清二白,练出来就是自己的,正是培养亲信的大好时机,所以王欢哪怕百忙之身,也将所有事物甩给了旁人,反正筑城和开田已经上了轨道,按部就班的进行即可,用不着天天看着,脱身而来一门心思的带队开始军训。 这批招募的兵,个个都有家有室,王欢按照职业军人的建军思路,入伍即可分得水田十亩,每月按时给五钱军饷,衣食无忧,忠诚度很有保障,但却个个都是文盲,一二三四都认不全,让王欢很是费了一些力气,光是教他们分清左右就花了一天的功夫,最后没有办法,把每个人的左手左脚都绑上绳子,又用棍子教育了一番,才勉强达到不出现同手同脚叫往左而往右的目的。 马新田像一颗青松般站在队列前面,他是监督官,手上拿着一根木棍,一旦有人出现偷懒的情况,由他负责用大棒纠正。 他困惑的看着挺胸抬头站在前列的王欢,一脸的不解,这样的练兵方式,闻所未闻,难道到了战场上,站着不动比谁站得久就能打胜仗? 一滴汗水顺着脸颊慢慢流畅,皮肤上顿时涌起一股麻痒,王欢眯着眼睛,忍受着身体的疲意和酷热,双手紧贴着裤缝,纹丝不动,待到汗水流到嘴边,他悄悄伸出舌头,将水滴舔入口中,用那略带苦涩的咸味,稍稍驱散脑子里越来越浓的眩晕。 “咚!” 一个队列中的兵直直的倒在地上,昏迷过去。 从一边的树荫中急速奔出几个人来,手脚麻利的抬起此人,又跑回树荫底下,用凉水敷面解暑急救。 马新田抿了抿干裂的嘴唇,瞄一眼地上的日冕,板着脸盘算一下时间,高声叫道:“一个时辰到!全体稍息!” 整个队列依然一动不动,所有的人脸上都是一副如释重负的痛苦神色,这是因为全身已经僵硬,得缓一缓才能动弹,过了一会,才慢慢的活络开来,一窝蜂似的涌入树荫下围住几个瓦缸,狂灌凉透了的开水。 马新田走到动作宛如僵尸般慢慢行走的王欢身边,神情复杂的问道:“大人,可坚持得住?” 王欢轻松的笑道:“无事,小儿科而已,我还撑得住。” 马新田看着他那一眼就能看出乃是强制装出的轻松,无奈的摇摇头,陪着他一起走到一处安静的树荫下,用木勺舀过凉水来,递给他。 王欢一口气喝了个精光,抹抹嘴,脸上才恢复了一丝人色,然后疲倦的背靠着树干,惬意的闭上眼:“舒坦!” 马新田接过一滴水都不剩的木勺,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开口说道:“大人,末将听闻,千金之躯坐不垂堂,如今大人贵为城主,何必跟士卒同操?这等足末之事,交给末将就行了。” 他有些不安的看了一眼闭目养神的王欢,又道:“而且大人练兵之法,异于寻常,与末将军中做法大不相同,这…..” 王欢两眼缓缓睁开,瞧着马新田打断问道:“白杆兵军纪无双,那么马千总以前是如何练兵的?” 马新田一振,以为王欢终于觉察到练兵法子不对,要向自己讨教了,连忙应道:“我白杆兵练兵,都是招收本土之民,选力强悍勇者为兵,教授阵列之法和技击之术,在阵列中共进共退,闻鼓而进,闻金而退,为将者居首,兵丁士卒皆随将首进退,将死则副将上前,副将死则偏将、裨将上前,如皆战死,则队列靠前者上前,以此为军规,故而无敢后退者。” 马新田又道:“同时,练兵如此,必须军纪如山,令行禁止,我土家子弟品德淳朴,世世代代都以宣慰使为尊,宣慰使旌旗所向,即使刀山火海莫有畏惧,故此朝廷谓我强兵,每战必为倚重。” 说到此处,马新田神情傲然,一股悍然之气溢于言表。 王欢由衷赞道:“好个军纪如山,这才是白杆兵纵横天下的法宝,只是这军纪,是如何练到如山的?” 马新田一怔,想了想才说道:“这个,练兵时多讲,多打,多教,兵士们自然就记住了,如有违反,按照军纪处理便是。” 王欢含笑问道:“还有呢?” 马新田抓抓头皮,饶是他性格沉稳如山,这时候也有些忐忑起来:“然后?然后,然后……” 王欢接口道:“我来说吧,其实白杆兵军纪森然,照我看来,最大的原因,就在于士兵来源。” 第98章 秘诀 “兵源?”马新田眼神闪过一丝迷惑。 “对,兵源!”王欢直起身子,呲牙揉了揉腰,振作精神道:“石柱山区,基本上半封闭的社会,与外界交流不多,人民品质质朴,我来到此处多日,几乎从未听闻有盗抢之事发生,每村每寨,鸡犬相闻,邻里和谐,这样的地方养出的子弟,少有刁蛮之徒,却又不失山野之人的悍勇,这就是上等兵源,不需多费唇舌教导什么人伦大义,自然而然的就自知以服从上官为大,作战勇猛,加上义母御下有方,自然有了铁一般的军纪。” “况且每村每寨,都是姻亲,俗话说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白杆兵几乎人人都互相沾亲带故,与敌对阵时一人战死全员皆怒,团结犹如一人。” “军纪和团结,是强军的两大不二法门,白杆兵两样都占齐了,当然称得上一流强军,我观《练兵实纪》,戚军神总结的戚家军条例,也是这么个意思。” “所以我说,白杆兵能在义母手下脱颖而出,除了义母她老人家神勇睿智,另一个重要因素,就是兵源太好,可能除了广西狼兵,这大明内地再也无出其右者。” 王欢最后叹气道:“可惜石柱地小人寡,朝廷抽血般的年年征兵,活活将这极好的兵源地抽得干枯于斯。” 马新田听得如梦似幻,短短一席话,让他感觉上了一堂从未听过的军政课,王欢说得每一句话,都是那么的有道理,如此的贴近事实,让他无法反驳,更深入脑海,愣是回味了许久,才堪堪消化掉话里的意思。 他以前只是觉得,军队就理当如此,别的省份总兵麾下的兵马,为什么那么不堪一击,那么窝囊废物,原来这兵源上面就有这么多的学问。 王欢紧跟着又道:“但是,我们现在招募的百人队,都是外来的流民,他们来源复杂,什么人都有,虽然我注意甄别,选的都是老实稳重人物,却又缺了土家族那种狠劲和悍气,这样的人马拉出去,别说碰上马队,就是不怕死的土匪一冲,必然瓦解。” “所以,我只能练他们的气,什么气?先是骨气,后是胆气,最后还有志气,这三气所成,纵然及不上白杆兵悍卒,也差不了多少。” 马新田听得点头连连,原本有些瞧不上这位年轻参赞的心,荡然无存,这一套套的理论,虽然不知道对不对,至少把他忽悠得心悦诚服,但想了想,他还是开口问道:“可是,大人,你现在带头领着他们站着不动,也是练气?” “对的,练骨气,我要在一个月内,让他们有军人的骨气,孙子云:军队要疾如风、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霆,才敢称百胜强军,除了后两者是为将者所为之外,其余四者,都是考验军队纪律,这让他们站着不动,只是第一步,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这军队不要也罢。” 马新田扑克脸上再次闪过一丝恍然大悟的了然状,接口道:“大人身先士卒,带头站军姿,也是为了激励士气,同时也为了在他们心中竖立起为将者的形象,为将来的进一步强化训练,打下基础。” 王欢有些意外,马新田看着不声不响,像个闷头愣子,头脑还挺灵活,果然是在秦良玉身边见过世面的良将种子,心中招揽之心油然而生,眼下自己正却将才,此人倒是可以栽培。 王欢看着远处担着担子过来的几个火头军,笑着拍拍马新田的肩:“走,先去吃饭,吃完饭我们再细细聊聊。” …… 此刻数百里之外的山城重庆,望龙门侧的总兵衙门内,一个锦袍汉子正坐在花厅书案后,端着一盏细瓷茶杯,慢慢品着茶水,一股浓浓的龙井香气飘逸在厅内,闻者莫不动容,那竟是极品的雨前龙井,就算是当朝亲王也每年只有几斤所得的贡品。 但是书案前跪着的两个人却完全无视茶香,正大汗淋漓的哭得声嘶力竭,连身上穿着的儒生对襟长袍,也被眼泪打湿了。 “总兵大人,那土官着实可恶,竟然不顾百姓死活,悍然断了每日救济粮食供应,逼迫流民替他下井挖矿,大人那,那矿井深不可测,时时坍塌,下井者百无一生,他那时在用百姓血肉换取他的锦衣玉食啊,您可一定要为民除此大害啊!” “那蛮子不止如此,我等仗义执言,本想用圣人言论点化于他,让那蛮子也明白纲常道德,谁知蛮子久居山野,朽木不可雕也,我等还仅仅说了几句,他就动刀动棍,殴打我等读书人,亏我还是功名秀才,就连县尊也以礼相待,他却毫不顾忌朝廷脸面,将我拳打脚踢,大人,你看,你看,我身上现在还有淤青呢!” 跪在地上的两人,正是前日在土堡寨马崇明宅院前,被王欢痛殴的刘明亮和另一个庠生,两人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刘明亮的脸上,一只眼睛还青着,老大一个黑眼圈。 端坐的锦袍汉子抿一口茶水,瞟了刘明亮一眼。 站在刘明亮身后的一个身着飞鱼服的高大军官会意,立刻出声喝道:“大人没问你这个,别扯远了!” 刘明亮身子一颠,连忙叩头道:“是,是,小生扯远了,扯远了……大人问的什么?” 他哭喊了半天,一门心思的哭诉自己的遭遇,书案后之人问的什么,早就忘到爪哇国去了。 飞鱼服踹了刘明亮屁股一脚,将他踢了个跟头,大声喝道:“总兵大人问你,那石柱银矿之事,到底是真是假?你俩有没有亲眼见过?” 刘明亮在地上扑了一跤,嘴皮子在青砖上磕了个口子,鲜血长流,却也顾不得去擦,忙道:“是真的,是真的,那蛮子把我等读书人殴打之后,关在了土牢里饿了好几天,才将我等放出,还问了我等有没有通算法的,大人,那计算之法乃旁门左道的微末之计,我等苦读圣贤书,岂会去学习?自然不会,蛮子心狠,居然就将我等赶出了石柱,饿煞我等了啊!” 他絮絮叨叨的,又把话题扯回自己受苦这码子事儿上,书案后的锦袍人猛地把茶盏一放,“啪”的一声响,一道狠辣冷然的目光骤然射来。 刘明亮正好抬头,迎着这道杀人无数者才会有的寒光顿时如凉水泼面,浑身颤抖起来,慌不迭的道:“小生又扯远了,扯远了,我等在离开石柱之时,曾到那银矿开采之地去过,原本想再与那蛮子理论一番,却见到银矿处一片忙碌,有无数流民在那里开山挖矿,隔着粗木栅栏,我见到一车车的矿石出山,运往冶炼之地,我等还听闻有人议论,道那银矿日产千金,端的是富裕至极。可惜矿山戒备森严,我等不能进去,只能在外面瞭望一眼,就离开了。” 锦袍人凝神细听,又问了几个问题,刘明亮其实是被王欢赶出来的,哪里知道详情,一问三不知,锦袍人不耐烦了,挥挥手,粗声道:“好,你说的我知道了,本将乃大明总兵官,总理蜀中一省军政民务,此事自有计较,你等上报有功,先下去,吃点热饭食,寻个地方休息,以后本将自有安排。” 刘明亮两人大喜,连忙拜谢,飞鱼服唤来两个亲兵,将二人带了下去。 等二人走远,飞鱼服站在书案前,沉声道:“军门,徐掌柜已经去了近大半个月,连信儿也没有回报一个,这两个书生又来出首告状,看来,那秦良玉开矿取银一事,并非虚言。” 第99章 曾英 坐在书案后的,正是大明四川总兵官、都督曾英,此人长于武将世家,先祖曾为元朝三品武将,自幼习武,熟读兵书,明末时原为湖广总督何腾蛟手下部将,在与农民军的战斗中显山露水,打了几次胜仗,得到何腾蛟力挺,短短几年由游击将军升为一省总兵,虽然南明总兵官多如牛毛,手底下有五百一千把号人朝廷就敢封总兵,但曾英的总兵官职位,却是实实在在用军功堆出来的,从他能生生将重庆府等州县由张献忠手中夺回,就可见一斑。 收复重庆后,曾英脱离湖广体系,在蜀中自成一派,当起了独立军阀,占据着重庆府、夔州府和叙州府一部,就连播州宣慰使司,也被他收入囊中,手下能战之兵三万余人,号称二十万,对抗着张献忠的大西军。 曾英年近四旬,长须马面,下颚突出,宽额大耳,整张面皮就透着一股子狠劲,一双细长眼睛总是眯缝着,投射着仿佛能看透人心的寒芒,此刻,他听着手下锦衣卫千户蒋理的进言,摸着桌上的茶盏,陷入了沉思。 锦衣卫千户,本是自成体系,不归省道督抚管辖,但在明末乱世,朝廷政令早就无人理睬,锦衣卫的威严失去了朝廷这个背景支撑,成了落毛的凤凰不如鸡,随便那一个掌兵的总兵就能伸个手指头按死,一省锦衣卫才多少人?敢对抗军队吗? 故而蜀中锦衣卫千户蒋理见风使舵,投靠曾英,鞍前马后的奔走,沦为鹰犬,做些特务、刺探的事情。 石柱开发出银矿的消息一传出来,曾英很感兴趣,问了两次,可惜石柱偏僻之地,锦衣卫根本没有在那里布置眼线,全部力量都投入到张献忠的地盘上去了,毕竟那才是主要威胁。 蒋理不敢怠慢,立刻派出自己手下、银器坊大掌柜徐千里亲自去往石柱打探消息,徐千里领命之后,大咧咧的认为石柱蛮夷之地,秦良玉又垂垂老矣,不必偷偷摸摸的刺探,而且沿途土匪多如牛毛,干脆领着大队护卫风风光光的去了,以为只要自己一到,亮出曾英的招牌,如果真有银矿还不是手到擒来。 不料徐千里一头撞上了王欢这块铁板,一干人等有去无回,蒋理等了许多日子都没有回音,恰在此时,刘明亮等书生逃来告状,两下里一结合思考,蒋理断定,徐千里凶多吉少,证明了石柱银矿确有此事。 “如果那两个书生所言无误,石柱土堡寨银矿可是好的很呐,日产千金!我大明从未有过如此优良的银矿,如此一来,我军饷用度,根本不用愁了。”蒋理斟酌着,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曾英闭着眼单手摸着茶盏,上好的西川细瓷光滑如缎,手感滑腻,如美人凝脂白玉般的皮肤,让人陶醉。 眯缝着的两眼,缓缓睁开,手指一定,按在盏盖上,冷声问道:“秦良玉年过七旬,儿子已死,两个侄儿又是无用之辈,一个在河南兵败夺职,一个被张献忠打得屁滚尿流,不成气候,她一个女流,还开银矿干什么?难道还想东山再起?” 蒋理迟疑一下,他手上没有秦良玉的情报,不敢妄自猜测,只得沉默不语。 曾英深吸一口气,眼皮眯成一条缝,摩抚着盏盖的手指又动了起来,慢慢续道:“采矿取财,必有所指,这世道,任你有万贯家财,大兵一至,还不是给他人做嫁衣,秦良玉聪明一世,不会想不到这一层,她为什么要冒着石柱招来兵灾的风险,决然开矿呢?她石柱只是道路难行,又不是世外桃源,开矿的消息早晚会为人所知,真不明白,不明白啊!” 蒋理听到这里,心中一动,皱眉插嘴道:“莫非她雄心未泯,意图重整军威?” 曾英冷笑一声:“重整军威?前几年和张献忠一战,她白杆兵三万精锐损失一空,她就算有钱,又从哪里去招兵?没兵就是个空架子,有钱也无用。” 蒋理沉思道:“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要冒险开矿呢?” 突然间他脑子里一个念头一闪,刚才刘明亮的一句话勾起了他的联想,脱口而出道:“莫非这矿不是秦良玉所开,而是那个蛮子土官王欢所开?” 曾英双目一睁,讶然道:“土官王欢?” 他停止在茶盏上转动手指,想了一想,看着蒋理道:“你派去石柱的人,是一个商人?” 蒋理忙道:“是,派去的是银器坊掌柜徐千里,此人精通银矿开采,故而派他前去,但这么些日子都还没回来,下官再派几个得力的人去看看?。” 曾英摇摇头:“不必,如果能回来,早就回来了,这人一定被留下了,或者被宰了也不一定。” 他霍然站起身子,眯着的两眼睁大,满面悍气,粗声道:“你的人不用再去,不管那银矿是秦良玉还是别人所开,我要定了!” 双拳紧握,噼啪有声,两眼透着贪婪而狠辣的光芒,看向面前的空气,仿佛能穿透万千崇山,直抵土堡寨银矿中堆积如山的银锭一样。 “我大军正缺银饷,困惑本将多时,如此大的一个生财聚宝盆,放在那老婆子手中太浪费了,拿到本将手中,才是物尽其用,哈哈哈!” 蒋理眼前一亮,银矿入手,那还能少了自己的好处吗?立刻高声附和道:“军门英明,谅那小小石柱,也不敢挡军门精兵所向,土堡寨银矿一定是军门掌中之物!” ……. “阿嚏!”万寿谷中的王欢,打了好大一个喷嚏。 “一定有人在说我。”他抽抽鼻子,坐在万寿城中议事厅中正中的交椅上。 “参赞多注意身体,别累坏了身子。”马万年正色道:“你可是万寿城之主,诸般事物都离不开你啊。” 方头方脑的马万年说着关心人的话,总让人有些不自在,王欢在椅子上扭动一下身子,咳嗽一声道:“嗯,你们这次回来,带来了多少火药?” 马万年和坐在身侧的许狗蛋对视一眼,笑颜逐开的喜道:“我二人奉大人之命,到土司城向祖母报信,祖母非常赞同大人的主张,特颁下土司令,授予我二人收集火药的权利,我俩刻不容缓,跑遍了石柱大小煤矿,脚底板都跑大了,终于收集到五百六十斤火药。” 第100章 火药 王欢听了,却不怎么高兴,皱着眉头有些失望的问道:“五百多斤?” 马万年和许狗蛋本是得意洋洋的脸一下怔了一下,心中不约而同的“咯噔”一声,担心差事没有做好,连忙起身说道:“大人,这不少了,朝廷神机营一年才配给火药九千斤,民间火药向来控制严格,除了矿山开矿所需,严禁私藏火药,能得到这么多,已经很不容易。” 王欢察觉到二人神色有异,摆摆手,笑了笑道:“我不是怪你们,你二人已经很尽力了,火药本是朝廷禁品,得之不易,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找到这么多,你俩有功无过。” 听他这么说,马万年和许狗蛋才松了一口气,重新把屁股落回座位,相视一笑。 王欢却在心里暗暗叹气,五百多斤的火药,数量听上去很大,但却是最为原始的黑火药,爆炸效果跟后世的黄色炸药、无烟火药比起来,要差上几个数量级,用它来炸山,困难很大啊。 看来要及早建立火药生产厂,培养这方面的人才了,王欢心道。作为矿业高材生,如何制作硝酸甘油等易燃易爆物品,王欢有大把经验,缺的是原料和提炼器材,要用土法研制,危险性成倍增加,一个弄得不好,很容易把自己的小命搭进去,那就得不偿失了。 眼下火器部队八字还没有一撇,秦良玉的白杆兵以冷兵器为主,没有火器配置,连鸟统都没有一杆,倒不是很着急,只能今后慢慢想办法。 王欢表扬了几句马万年和许狗蛋,让二人沾沾自喜,又将目光转向了坐在堂下的陈二狗。 陈二狗被徐千里手下绑在木桩上用马鞭抽打,遍体鳞伤,虽然没有伤筋动骨,却也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才出房活动,现在脸上还留有一道疤痕,从右边眉毛一直延伸到耳根,让他的面目徒增凶恶。 此刻他坐在椅子上,瞪着两眼看着王欢,等着他的命令。 王欢看看陈二狗,突然发现,自己有些认不出他了,那个扬州小庙中一脸稚气的高大小沙弥,已经长成一个粗露豪气的男子,一种与生理年龄不像符合的沧桑气质油然表露在面上,猛一看,会以为这是一个成年武人。 时事弄人啊,如果不是千里奔逃、险中求生,陈二狗未必会成熟得如此之快,自己和许狗蛋,又何尝不是呢? 心里感叹了一下,王欢向陈二狗道:“陈相兄弟,你的伤可还有妨碍?” 陈二狗咧嘴一笑,牵动脸上疤痕扭曲:“没有妨碍,欢腾着呢!” 陈二狗本名陈相,在家中排行老二,诨名二狗,王欢觉得万寿城已经逐步上了轨道,陈二狗作为自己的左膀右臂,最为信任的人之一,再二狗二狗的叫着不合适,将他和许狗蛋的称谓改为本名。 只不过许狗蛋叫做许铁柱,这个名字倒是和他矮小的个子不大一致。 王欢欣慰的一笑,说道:“那就好,我有一个任务,交与你去完成。” 陈相猛地站起,抱拳吼道:“请参赞大人下令!” 他跟着马新田这么些日子,将军中规矩学了不少,加上身材高大,与李严差不多,认真起来气势十足。 坐在堂下的马新田看得连连点头,嘴角不为人察觉的露出一丝笑意。 王欢正色道:“从截住重庆府来的使者到今天,已经过去近二十日,算算时间,曾英应该得到了我们这边的消息情报,此人目中无人,吃了这个亏不可能就此善罢甘休,加上窥视银矿之心不死,早晚进军我万寿谷,你带二十个人,潜入重庆府,务必在他军马出发的第一时间,报之于我,可听清楚了?” 陈相眉毛一挑,粗声应道:“属下领命!” 陈相手中,有二十个从万寿城居民中挑选的人,都是机灵的男子,由陈二狗训练,教授混迹市井的知识,准备当作探子使用,这时候正好派上用场。 王欢又沉吟一会,问马新田道:“马千总,我俩趁这两日有空,往黑山谷一趟如何?” 马新田站起,面无表情的应道:“是!” 第二天一早,王欢和马新田、陈相带着十几个亲卫甲士,领着陈相手下的二十个人,骑马奔出了万寿谷,顺着官道,一路驰去。在马队后面,跟着三辆两轮马车,车上用苫布盖得严严实实,没有露出一丝缝隙,不知道装载着什么东西,赶车的人却是小心翼翼,谨慎得很,速度也比王欢等人要慢得多。 川东多山,地形又和川西川北的山势有所不同,山势奇险,多高山大川,深谷窄沟,旱路极难行走,与蜀中连接汉中的金牛道有得一拼,几乎没有平川坦途,不是在盘山路上翻山就是在架设在山岭里的栈道上越岭,故而川东州县,基本上都是贫穷落后的少数民族部落,人烟稀少。 骑在马上,王欢和马新田又谈起了即将面临的重庆兵马。 “此路如此难行,曾英会不会不走旱路,而取水路,直接顺长江在西沱镇靠岸,然后抄我万寿谷的后路,从石柱方向袭来?”王欢看着路边延绵不断的深山密林,摸着下巴问道。 马新田虎目一寒,沉声道:“应该不会,如果他敢这么做,等于直接攻打我土司城,现在秦总兵和他都是大明军门,级别不相上下,秦总兵还贵为二品诰命,压他一头,攻我石柱,等于直接扯旗造反,大明朝廷声势虽微,他曾英也必须顾及。” 王欢心头一喜,却又有些不敢相信,皱眉道:“他真这么规矩?” 马新田想了想,脸也不红的应道:“不一定。” 王欢心头一痛,差点从马上栽了下去,抱着马脖子强忍住一口老血,瞪着马新田嘴巴一张一合,就是说不出话来。 你个扑克脸,没把握就别老神在在的断言啊,弄得人家小心肝扑通扑通的乱跳! 马新田有些诧异的看了看王欢便秘的表情,呆脸道:“因为我相信,曾英不敢去惹秦总兵。他只会老老实实的从旱路直接到万寿谷来。” 王欢吞口口水,费力的说道:“打我们和打土司城,有区别么?我们也是石柱宣慰使司管辖,我们有难,义母难道不来救援吗?” “救援必然要来救援,但秦总兵来不了了。”马新田脸上难得的出现了表情,那是一抹淡淡的忧虑,虽然他极力压抑着,却被王欢明显的从眉宇间、眼神里看了出来:“前年大战张献忠,巡抚陈士奇不听秦总兵良言,弃守隘口,举全川之兵与张献忠决战,一败涂地,秦总兵孤军五百人救夔州,兵少无功,反在战斗中引发旧疾,加上年事已高,药石无用,再也不能行军外出,否则性命堪危。” 王欢恍然大悟,原来秦良玉晚年有疾病缠身,无法再跃马征战,这却是历史书上没有提到的。 不过想想也正常,再猛的人,在这个年代的生活医疗条件下,到了七十岁的年纪,还能颤悠悠的活着就是万福,怎么可能还有能力提刀领军。 第101章 流民 马新田身子端坐于胯下坐骑之上,任道路颠簸却如青松般巍然不动,一双沉稳的眼睛坚定的看着前方,从中透射出无边的自信:“秦总兵虽年高,那曾英也会投鼠忌器,摄于秦总兵威名,他不敢直接从水路攻石柱,要来,只会从旱路来犯,这一点,我毫不怀疑。” 王欢策马与他并肩而行,从马新田的语气中感受到莫大的自信,这种自信,来源于马新田跟随秦良玉浴血数载的耳闻目染,来源于在血与火的厮杀中建立起来的巨大信心。 王欢表面上微微顿首,貌似很随意的点点头,心头却是又羡慕又感慨,这就是骨气,这就是志气,只需要一个名字,喊出来:“老子在此!”就能让部下感到有了主心骨,能够为你效死命,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在马新田的心中建立起如此信心,那就能够与秦良玉比肩了。 兵以将为骨,将在兵雄,将若是头羊,手底下就算是全是狼也是披着狼皮的羊,成不了气候,将如是头狮子,领着一群绵羊也能战胜狼群。 “老子也要成狮子,再不济也要当一只头狼!”王欢一双黑眸中精光闪烁,狠狠的抽了坐骑一鞭,势如疾风般奔驰着,咬牙暗道。 马队蹄声隆隆,跑在崎岖婉转的山路上,沿途都是宽不过一丈的泥巴土路,弯多路窄,尘土漫天,这条官道,平时来往百姓不多,毕竟大宗商贾出川,都是走水路经夔门,只有一些运货到石柱贩卖的小商小贩才会由此路过,行人较为稀少。 但是一路上,王欢看到不少百姓扶老携幼,挑着担子背着包袱,在官道上蹒跚行来,都是从前方朝石柱方向走的,几乎隔个几里路就会碰上一群,一个个灰头土面,样子狼狈得很。 王欢忍不住停下来了一次,拦住一队百人上下的人群,下马向其中前头的一个白须老汉问道:“老丈,你们是从何处来?往哪里去?” 那群百姓本来见迎头来的是一队披甲官兵,早早就避到路边,拜服于地,头都不敢抬,那老汉拄着一根拐杖,也颤悠悠的跪在道旁,却不料马蹄在自己身前停下,有人下马,偷眼一看居然有军官问话,顿时脸都吓白了。 老汉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又猛地趴下身子失声叫道:“军爷,军爷,我等只是逃难的老实庄户人,身上没有银子,脑袋也不值钱,请军爷放过我等,求求军爷放过我等!” 跪在身侧的一众百姓也哭喊声一片,都是同声哀求着:“求求军爷放过我等,求求军爷放过我等!” 王欢脸都青了,额头上青筋都冒起几道,这场面让他措手不及,本来和颜悦色的问话变成了仿佛要杀人越货的劫道,按照剧情,不是应该自己体恤百姓流民,流民感恩戴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拜谢吗?怎么成了这个样子,老子长得就那么像土匪吗? 眼皮跳了几跳,那凄凉的哭喊声始终未停,终于将王欢最后一丝耐烦心磨掉,他跳了起来,跺脚怒吼道:“闭嘴!” 身后的甲士同时齐声吼道:“闭嘴!” 如夏雷轰鸣,炸响在晴空中,哭喊的百姓一下就被震得全身发软,闭上嘴巴,清静了。 王欢粗鲁的指着跪在地上发抖的老汉喝道:“你这老汉,本官好好问你,你却将本官当作那乱兵流匪,着实可恶!” 老汉心里愈加惊惧,慌忙答道:“不,不,大人,军爷,小老儿没有这个意思,没有这个意思。” 王欢假意怒道:“既然不是,那就起来说话。” 老汉微微抬头,眼神中满是惧意,抖抖索索的半天站不起来,陈相在一边看的有趣,笑吟吟的喊道:“老汉,这位是我石柱宣慰使司参赞,万寿城主王欢王大人,他叫你起来,你就起来罢。” 一听“万寿谷王欢”几个字,跪在地上的百姓们顿时骚动起来,脸上的害怕神情去了不少,纷纷抬头偷看,那老汉也呆了一呆,随即喜道:“王大人,王善人?真是王大善人?” 王欢差点跌了个跟头,王善人?谁给我封的? 老汉仔细看了看王欢,只见面前的军官面如冠玉、目若星辰、鼻如悬胆,身着青布长衫,头戴方巾,年不过二十,跟传闻中所说的一模一样,顿时热泪盈眶,像终于找到组织的地下党,拄着拐杖晃晃悠悠的站起身来:“真的是王善人啊!” 王欢满头黑线,让老百姓夸奖自己是好事,但这称谓不怎么对头啊,不是应该叫自己飞将军、赛周瑜一类的吗?大善人,怎么听怎么像地主豪绅啊! 老头哪里去管王欢怎么想,一个劲的自顾自说话:“王善人,哦不,王大人,我们是从重庆府逃来的百姓,听闻石柱在开仓放粮,能讨一条活路,于是全族来投奔,请王大人大发慈悲,收留我等。” 此话一出,王欢有些意外了,万寿城中安置的流民,大部分都是周边州县的百姓,这很好理解,明末大灾,除了兵灾还有旱灾、蝗灾、水灾、白灾,只要你能想到的灾,全都出现了,短短十几年间,在华夏大地上轮流肆虐,几乎每个省份都不同程度的受灾,粮食减产,不少地方化为白地,除了这些自然灾害,还有人祸,官吏横征暴敛,马贼溃兵烧杀抢掠,蜀中虽号称天府之国,却也同样生灵涂炭。 人们为了避祸,躲入山林,石柱就是一个好的去处,四邻百姓就近逃了进来,但这老汉整个家族却是重庆府人氏,那里隔万寿谷数百里路,怎么也不辞辛劳的朝石柱跑呢? 而且重庆在曾英手中,虽说此人人品不好,也是一个军阀兵痞,但却是忠于明廷的,历史上他在张献忠死后,与孙可望等四将军血战,兵败自杀,倒是有点气节,按理说这样的人治理之下,百姓生活纵然不好,也应该能生存下去,不应该举族逃走。 于是王欢皱眉道:“重庆府?那里距离此地六百里,曾总兵已经从献贼手中光复此城,你等为何还要逃往我万寿城呢?” 他不提不要紧,一提曾英,老汉的眼泪哗哗的下来了,哽咽着几乎要跌倒,王欢连忙抓住他的手,老汉站稳身子,扬起脸来,他满脸皱纹堆成一道道沟堑,岁月积累的面孔涌起无穷悲切,泣不成声的说道:“大人,重庆府,已经不是人住的地方了。” 第102章 底细 王欢心里一颠,连忙拉着老汉的手,来到路边一块大石边,请他坐下,柔声慢语道:“老丈,且先坐下,慢慢与我细说细说,重庆怎么就不是人住的地方了?” 老汉坐了半个屁股在石头上,诚惶诚恐的向王欢道了谢,又拄着拐杖喘了一阵气,颤悠悠的就是一声长叹:“唉~~!王大人,小老儿姓张,祖居重庆府,祖宅就在朝天门边上,世代营商,靠着走南闯北,买卖皮货为生,这些年下来,也积累了一些家产名望,在重庆城中算得上个殷实之家,我那大儿子也习文断字,大前年考中了秀才,光宗耀祖,是我张家百年来头一个,左邻右舍端的是羡慕得紧呐。” 王欢看他越说越得意,隐隐有扯开了长谈的意思,连忙插嘴道:“老丈家门鼎盛,可喜可贺,只是为何落到如此地步?” 这句话一下把老汉从过去的幸福中拉了回来,浊混的老眼中泛起一片雾水,悲声高呼道:“就是那可恶的献贼和官兵呐!” 他喊得悲切,情绪激动,自己浑然不觉,这话把王欢拖在一起给骂了,站在王欢身边的马新田和陈相脸色一变,踏前一步就要呵斥,却被王欢轻轻伸手拦住,摇摇头止住了二人的动作。 跪在旁边的一众张老汉的家人却吓得脸都白了,祸从口出啊,胆子小的浑身颤抖,胆子大的也不住的偷眼看王欢脸色,生怕这位同为朝廷官兵的年轻大人闻声暴怒,一言不合抽刀砍人。 王欢却一副荣辱不惊的淡然神色,依然亲切的拉着张老汉的手,坐在石头上静听下文。 “前年献贼入川,占了我重庆府,我家人多盘子大,舍不下祖上家业,冒险留在了城内,成了献贼的顺民。献贼在城中开府设治,倒是非常和善,颁布安民告示,要商贾如常经营,不惊扰百姓居民,让我等渐渐心安下来,觉得这流贼称王道寡之后,和以前的做派大不一样,虽然大逆不道,但与百姓倒是秋毫不犯。” 张老汉语带沧桑悲凉,徐徐道来:“如此过了一年,今年斋月过后,朝廷官兵打回来了,总兵曾英赶跑了献贼,收复了重庆城,我等都是欢喜,献贼虽异于一般流贼,但还是叛臣贼子,大义不相容。王师入城之际,城中百姓摆香案供百果,夹道欢迎,小老儿带着全家老小,也在其中,当时的盛况,生平所罕见啊。” “可惜,官兵入城不到十天,就颁下法令来。”张老汉说道伤心处,面容愈加悲伤,哽咽起来:“要严查在献贼占城期间,不逃走的居民,是否有通匪的嫌疑。大人呐,流贼据城,我百姓手无寸铁,官兵都一股脑的逃了,我们又能怎么样呢?留在城中只为苟延残喘,谁还敢去通匪呢,这法令一出,明面上是为了清查通匪的内应,暗地里却是为了暴敛民财啊!” “官差带着一批流氓,熟门熟路的专查城中富户,进门往堂上一坐,高呼拿钱来,不然就要铁链套头,押到大牢中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家属还得磕头送礼奉上大笔银子捞人。可是这官差送走一批又来一批,今日送走明日复来,隔三差五的上门索取银两,饶是万贯家财,也经不起这般盘剥,重庆城中因此家破人亡的数不胜数,无数人家因拿不出钱来,满门被锁走,无声无息的暴尸于野,连收尸的人都没有。” 王欢怒目横眉,沉声道:“如此乱来,曾英就不管么?” 张老汉凄然垂泪道:“谁来管啊?本来就是官府授意的,自然无人管,我儿秀才功名,忍耐不住,不顾小老儿劝阻,慨然到府衙门前击鼓告状,鸣冤陈情,却连知府大人的面都没见着,就被一众皂吏乱棍赶了出来,说这是总兵曾大人的安排,无人敢管。” “我儿气愤不过,转头又到曾总兵军营行辕叫屈,曾英此子道貌岸然,表面上对我儿礼遇有加,安抚一番,言道要严查勒索之事,我儿良善,信以为真,却不料前脚刚走出行辕,不出四五条街,后脚就被一群市井杂皮追上,口中乱骂,当街行凶,将我儿殴打致死,还将尸首悬挂于高杆之上,头颈间用白布鲜血写着:敢出首告状者下场。” 张老汉嚎啕大哭,语不能声的悲号:“可怜我儿才三十多岁,正当壮年,就此含恨离世,那曾英还不肯罢休,第二天就有成百官兵上门,诬陷我等通匪,锁去了我的二儿子,抢尽我家中财物,砸烂家具,将我全家赶出门去,流落街头,想我已年近六旬,居然落得如此下场,怎不让人伤心欲绝。” 张老汉哭声凄惨悲伤,闻者无不动容,换回本名陈相的陈二狗听得目疵欲裂,满面怒容,一双拳头捏的紧紧的,几欲出水,就连喜怒不粘颜的马新田,也目光闪闪,瞳孔中不易察觉的浮现着一丝怒意。 “偶然间家人在街头听从石柱返回的乡民传言,在石柱万寿谷中,有王大善人开仓放粮,赈济流民,附者只要肯干活、肯出力,就能有安稳日子过。小老儿寻思,既然老家呆不下去了,不若举族逃走,到万寿谷中寻一条活路,我家中虽都是老弱,却是肯吃苦能下地能过苦日子的良民,到得谷中,一定过得比老家要好。结果一路行来,碰到不少周边乡民,都是跟我们一个想法,大家结伴同行,却不曾想在此遇到大人。” 张老汉一边哭,一边说,絮絮叨叨的说到此处,把拐杖一丢,“噗通”一声双膝跪地,全身都趴了下去,口中高叫道:“此时上天怜勉,让我等能一睹大人虎威,请大人收留我等,小人们一定任劳任怨,出力干活,只求能有一顿饱饭、一片遮雨草棚,以安残生!” 跪在一边的张家族人也跟着拜下去,齐声哀求道:“求大人收留,求大人收留!” 面对着脚下趴了一地的人头,陈相几乎热泪盈眶,他出身贫贱,幼时受了不少欺负,混迹于市井间,打小就被流氓杂皮殴打奴使,最是见不得这样的情景,脑子发热,脚下一迈,口中叫着:“好好好,都去,都去,万寿谷可大着呢……”就要去扶。 马新田不动声色的一把将他拉了回来,陈相错愕的看向他,却见马新田摇摇头,冷着脸轻声吐出一句话:“大人自有计较!” 陈相脑袋一拍,恍然醒悟过来,暗道好险,这是大人装逼的时候啊,怎么能让自己去出风头?不由钦佩而又感激的看了马新田一眼,心道这姜还是老的辣。 王欢果然表情沉痛的双手扶起张老汉,稳稳的托住他的肩,沉声道:“好,万寿谷初建伊始,正是用人之机,你们能来,正逢其时,我这就派人带你们去谷中,放心,万寿谷不似那吃人的乱地,只要遵守法纪,不仅能容身过日子,日后定能越来越好。” 他微微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俊朗的脸上眉毛一挑,双眼有如一道弯月,透着浓浓的喜意:“而且你祖传的皮货生意,可不能就这么荒废了!” 第103章 此处可炸山 王欢分出一个护卫,带着千恩万谢的张家一众人走了,张老汉感激涕零,一连叩了几个头,才一边哭一边笑的上路。 这王大人的确不枉王大善人的招牌,不仅收留了全族人口,还承诺让他继续经营自家的皮货生意,如果银钱不够,甚至可以向万寿城官署贷款预支,这是从未听闻过的好事啊,从来只有官向民收钱,没听说过还有民能向官要钱的。 万寿城,万寿谷,那里真是如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啊! 王欢目送一行人慢慢走远,消失在官道的拐角处,还站在原地思索良久,这才翻身上马。 陈相有些不解,凑近马新田身边,轻声问道:“欢哥有些不对啊,路上那么多流民,他打招呼说话抚慰的也不少,怎么对一个破落皮货商如此重视?” 马新田冷然道:“叫王大人!” 陈相忙改口:“是,是,是王大人,不是欢哥,我错了,我错了。” 马新田看他一眼,暗暗叹口气,策马跟着王欢的马行去,陈相连忙跟上,他心知马新田面冷心热,最重上下尊卑,虽然出言呵斥,但一定会为自己解释的。 果然,马新田沉默了一会,似乎在思考该怎么说,然后好像漫不经心般用竖着耳朵的陈相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那张家从重庆来,又是城中富商,定然是有底蕴的,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么大的家族产业,怎么会说丢就丢,一定留了人在城里的,况且他是当地土著,人熟地熟,大人之所以交好他,另有深意,你懂了么?” 陈相懵逼着一张脸,想了好一会,双掌一击,猛然明白过来,惊讶叫道:“啊!你是说,大人对重庆……” 马新田脸都没有转过来,一双眼睛紧盯着驱马走在前头的王欢,目光充满着崇敬的色彩,由衷的说道:“我们的王大人,志向不小,区区万寿谷不是他的目标,我想,就连重庆府,也只是一个跳板。” 他双目闪烁着奇异的光彩,精神振奋,面容肃穆的说道:“身为武人,跟着他,我们才不枉在这世间走这一遭,陈相,你跟大人这么久,难道没有发现么?” “发现了,发现了,你这么一说,我发现得更透彻。”陈相的粗眉毛扬了起来,眉飞色舞的喜道:“哈哈哈,欢哥,哦不,王大人,我等必为他效死力。” 马新田轻轻顿首,笔挺的身子在马上稳如泰山,军人的威姿跃然而出,脚下一夹,座下马儿嘶鸣,四蹄奋起,追在王欢马后,绝尘而去。 八十里的山路,在天黑之前,终于跑完了,一行人来到两座山峰相对的一段狭窄官道上,举目望去,山体有如刀削,直上直下,连草都没有长一株,唯有青苔密布,猴子都爬不上去。 两山之间,有一丈多宽的缝隙,一条小道从中穿过,蜿蜒在其中若隐若现,此时正值傍晚,行人绝迹,山间光线昏暗,阴风阵阵,纵然正值夏季,吹在人身上也感到透骨般的凉意。站在远处看去,竟然有一进山谷,如同进入阴间冥界的错觉。 “此地就是一线天,两侧山高百丈,有小道可从山后上去,翻越起来很费力气,陡峭难行,故而行者都走山间官道。”马新田站在谷口,用马鞭指点着山体,对王欢介绍道:“因有风从山间吹出,风啸时其声怪异,犹如恶鬼出世,恐怖慑人,乡民惧怕,所以此地得名黑山谷。” 王欢感受着从山缝中吹出的凉风,不由自主的裹紧了身上衣服,风从身边穿过,在众人耳畔回响着类似厉鬼嘶吼的回声,的确是慑人魂魄般的吓人。 身后的一众护卫,都面有惧色,神鬼之类的东西,对这时代的人有莫大的杀伤力,而自唐代兴盛的佛教,更是将这种效果发扬开来,所谓神佛乱人心,正是此意。 王欢不信鬼神,倒是没什么感觉,他左右观察了一番,又举目借着余晖眺望了一下高大的山峰,开口道:“将那位樵夫带上来罢。” 马新田招招手,有护卫领上来一个粗壮汉子,一身麻衣,手脚长大,一看就是惯于山间行走的乡民。 王欢回过头来,看向来人,那樵夫慌忙跪下道:“小人拜见王大人。” 王欢微笑着扶起他,亲切地问道:“麻六,你在万寿谷中,过得可安好?” 名唤麻六的樵夫一脸惶恐,受宠若惊的连忙应答道:“谢大人,麻六一家现在有房住,有饭吃,大人又新分下田地,家中安好得很,都盼望着今年年底有个好收成,这都是大人赐予的洪福,我全家都万分感谢大人。” 这个麻六,正是刘明亮等秀才闹事时,出言拥护王欢的那个庄户人,他第一个报名下银矿,又第一个报名到万寿城筑城,很得许铁柱的赏识,将他提拔为甲长,恰巧此人在逃难入石柱前,是丰都县的乡民,经常在山间打柴砍树,对这黑山谷的地形地貌,非常熟悉。许铁柱无意间得知了,立即将他推荐给王欢,所以这次就一并带来了。 “好!来,麻六,我知道你是此地樵夫,熟悉这片山岭,你来看看,如果我们要在此设伏制造一场山崩,应该在哪里埋药?”王欢拍着他的肩,引他到山前,充满期望的问道。 麻六被他拍得几乎矮了一头,心中自豪感爆棚,拍自己肩膀的是谁?王大人呐,万寿城之主,居然跟自己称兄道弟般拍肩膀,回去跟那帮一起挖土的泥腿子一吹,那还不把自己捧上天去,看他们谁还敢看不起我麻六。 麻六只觉得这时候就算自己为王欢去死都没有二话,心情激动的说话都不利索了,伸手抖抖索索的指点道:“大,大,大人,这左边的山,名为照母山,山体全是泥山,石头很少,根基松软,下雨天容易塌方;而右边这山,名唤夸父山,山上都是巨石,坚不可摧,树木都不易生长,照我看,如果要炸山埋人,照母山不易成事,最好在夸父山上寻一处要点,只需数百斤的火药,就能炸塌数块巨石,从高处砸下来,一定能断绝谷中通道。” 王欢看着麻六所指,点头赞同道:“不错,泥山虽经不起雨水冲洗,容易塌方,但要想人力促使,却是不易,反而那石山倒是容易被炸塌,只是我手中火药较少,就怕炸不塌啊。” 麻六脸上笑意满面,献殷勤道:“大人休忧,小人在这两山间砍柴十年,一草一木都清楚得很,这夸父山看似一块整体的石山,其实并不是,在山顶之上,有一处石缝,斜斜的连着山顶巨石,约有上万斤重,只要炸开石缝,那巨石就会滑落而下,化为无数碎石,塞满谷底。” 王欢两眼一下睁得老大,惊喜的看着麻六,大力的拍着他的肩膀,口中哈哈大笑不已:“好,果然不错,麻六,回去你就是甲首了!什么?你已经是了,那就多分给你家五亩土地。” 麻六同样惊喜万分,一迭声的称谢,欢喜得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身子又被王欢拍矮了几分。 “今晚我们就在这谷底宿营,明天陈相穿谷往重庆,我们上山去!”王欢喜不自胜,笑眯眯的发令道。 第104章 出路 第二天一早,天色刚亮,陈相就带着手下二十人的细作队伍出发了,临行前,王欢拉着他的手再三叮嘱:“此去凶险,万事以自保为重,切莫贪功冒大,必须小心行事,你我年轻,还有大好光阴等着我们,谨慎再谨慎!” 陈相认真的点头,朗声道:“大人,我五岁就在扬州城关街厮混,十岁当生捻子,大小衙门各类官差不知道打了多少回交道了,要论市井厮混的本事,不是我吹牛,万寿城中恐怕找不出比我还在行的了,你放心,别说是人,哪怕从重庆城中爬出曾英的一只蚂蚁,我也必会报与你知晓,大人无须担忧。” 言罢,他向王欢和马新田等人抱拳告别,赫然转身上马,神气十足的冲排列在身后的二十骑大喝道:“走,随我到重庆府去搅一搅!” 二十名细作装扮各异,都是一些扔在人堆里就找不出来的角色,闻声一齐答应,在马上向王欢拱手告别,跟在陈相身后头也不回的跑马而去。 马队窜入山谷一线天中,转眼就没了影子。 王欢站在原地,惆然若失的呆立,久久没有挪动脚步,双眼看着好似在巨大山体间用巨斧劈出的一线天,仿佛陈二狗等人的背影还依然在那里一样。 马新田心知王欢兄弟情深,轻轻走上前去,咳嗽一声道:“大人……” 王欢摆摆手,转过身来,面容恢复了淡然平和的模样,一双眸子间静如秋水,对站在不远处的麻六说道:“带路吧,我们上山。” 照母山高约四五十丈,并不十分高大,但胜在陡峭,上山的小道几乎要靠攀岩的手段才能上去,一行人气喘吁吁的费了老鼻子力气才上了山顶,找到了麻六所说的位置。 王欢一看,果然有一道石头缝隙横在山巅,只要把这块石缝炸开,上万斤的巨石就能顺山势滚入一线天,别说下面是人,就算是一队坦克也能砸得稀巴烂。 王欢大喜,立马决定就在此地放置火药,那五百多斤火药已经用马车装运,随行而来,麻六领着十多个护卫,上上下下的忙碌,用了差不多两天的时间,才将这半吨黑火药运上山顶。 王欢趁着他们搬运的时间,已经勘察了一遍,选好了起爆的地点,他是矿业出生,这是本行,并不算困难。 然后众人又七手八脚,搭了一个遮雨防潮的窝棚,又用苫布将火药桶盖好,毕竟不知道什么时候曾英的兵马才会来到,得做好久置的准备。 王欢留下马新田和十个人,带着够吃十天的干粮,在山顶守着火药,马新田沉稳,有他在,必定万无一失。 “此处离万寿谷八十里,如果重庆府兵马神速,来不及报与我知晓,你可自行下令炸山,无须等我的命令。”临走时,王欢向马新田面授机宜。 马新田一如既往的板着脸,将头略略一点,说了一个字:“好!” 响鼓不需重锤,这一个字就代表着责任,对马新田来说,一字足矣。 王欢毫不怀疑马新田的办事能力,此人除了刻板了一点以外,拥有合格军人的一切素质,并且忠心耿耿,一旦他认准了的人,绝对不会背叛,这一点和李严非常相似。 如果自己有一天身陷险地,下落不明,马新田一定会和李严一样,奋不顾身的来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想起李严,王欢又是心头一沉,时间已经过去两个月,李廷玉依然下落不明,自己也派了几队人出去搜寻,却连李严都找不到,不知这两人如今身在何处。 长叹一声,王欢甩甩脑袋,领着余下的几个护卫,上马离去,朝万寿谷奔去,那里还有一摊子事儿呢,千头万绪的工作,都需要他来拍板。 …… 回到万寿谷的时候,已经是七月十五日,王欢不顾劳累,立刻又领着许铁柱和一干文吏,风风火火的投入到城池建设和田地耕耘当中。 行走在阡栢纵横的田间,一亩亩水田已经成形,从山边水潭里用巨大水车引来的山泉水,顺着宽三尺三寸、深一尺五寸的石砌水渠,潺潺流到每一块地里,肥沃的泥土和上等泉水,将荒芜的谷底变成了稻米之乡。 “大人,引水造田,一共得到上好水田一万五千余亩,按照每户五亩地的原则,分给了首先入谷的三千户,这三千户,都是愿意在我万寿城落地生根的流民,他们老家已经破败不堪,无意再回去,非常可靠。”文吏周成不温不火的翻着一本边角都泛旧的簿册,仔细的向王欢报告着:“每十户联保,为一甲,百户一保,甲首保长负责维持秩序和邻里争端。许大人已经和他们签订了地契文凭,地归户主,第一年免税,但每户必须出一丁,在小人处注册登记,一旦农闲或是王大人下征兵令,这一丁就必须入伍参军,以为我万寿谷战兵。” “剩下的一万多户没有田地安置,暂时分为银矿矿工和劳工,靠出卖劳力换取每日饭食。”许铁柱补充道。 一行人走在田间土坎上,王欢走在头前,一边走,一边听着二人的汇报,田坎上种植的桑树栽得很密,让他不得不小心行走,以免被踩坏刚种下的幼苗。 周成把簿册合上,慢慢道:“大人,每日从谷外涌入的流民,数以百计,这么下去,我们万寿谷恐怕支撑不了多久,粮食倒不是大问题,再来几万人也能撑到明年开春,难的是这些人的安置。” 许铁柱点头附和道:“是啊,欢哥,后来的人分不到田地,这城池建设一完工,他们就无事可做,银矿最多需要三千人,再多就没有必要了。” 王欢驻足,停在一处空坝子中间,这是水田中的一块平地,留着用来收获之后晒谷之用,空地一角,还有一个巨大的石磨,用几根木头搭建的茅草棚子遮挡风雨。 “是啊,万寿谷太小,田地有限,仅仅靠分田置地,安置不了多少人,一旦没有事做,坐吃山空,徒费粮食,而且无所事事就会出乱子,不符合我们的利益。”王欢随意的坐在磨盘上,看着手下一众民政吏员,新打造的石磨散发着一股石粉味儿,闻上去很有田园气息,让他有些陶醉,双目炯炯有神的闪着精光:“不过大家不必担心,我自有事情让他们去做。” 许铁柱听了,精神一振,王欢的足智多谋、空手起家的本事他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眼睁睁的看着荒芜的万寿谷变成现在如此生机盎然的城池良田,更是常人所不能为的。 于是他好奇的急问道:“欢哥,你是不是又有什么好法子了?快说出来听听。” 马新田不在,他叫欢哥也没人管,王欢也不在意,只是笑了笑,高深莫测的卖关子:“想知道?嘿嘿,等我过几天回来,你就明白了!” 第105章 冶炼之城 第二天早上,王欢骑马领着二十几个护卫,由几名向导领路,离开万寿谷,一头扎进了石柱深山之中。 所有的人都是一身短打,轻衣绑腿,以方便翻山越岭,腰间悬利刃,背负弓箭,手中却拿着一根登山木杖,有好几个人还背着一个大背篼,里面空空如也。 “欢哥,你这是要进山去打猎吗?”他们这副模样让送行的许铁柱迷糊起来,弄不明白为什么王欢在这节骨眼上还有这种消遣的兴致。 王欢微微一笑,也不解释,却细细叮嘱道:“你对那三千户分到田地以外的人,认真统计打听一下他们来万寿谷之前居住地域,然后将他们打散分开,重新编为新的保甲,每一千户编为一营,我回来后就有用。” 许铁柱两眼眨巴眨巴,他是极机灵之人,最善于从言语间听出苗头,这时眼珠子转了转,立刻问道:“欢哥,你难道又要开矿?” 王欢哈哈一笑,有些欣赏的赞道:“什么都瞒不住你啊,不错,我这次进山,是寻找新的矿脉,你将人群编好之后,要向他们预先透露一下这个消息,这回当矿工,工钱不变,只需矿工一人进山挖矿,家属可以待在万寿城,今年年底之前还是由我官署保证每天的饭食,但明年开始,他们就得靠自己的劳动给全家挣钱买粮了。” 许狗蛋马上低头想了想,又抬头道:“这没有问题,虽然没有分到田地,但能出卖劳力换取银两,还能换取免费的粮食,他们只会高兴。” 王欢点头:“那就抓紧办吧,我最迟半个月就回来,到时立刻就要有大批的矿工进山,你们可不能出岔子。” 这句话,不仅仅是对许铁柱,也是对站在许铁柱身后的一众文吏说的。 以周成为首的文吏一齐躬身应道:“是!” “那些孤儿的教育,还有百人队新兵的训练,我都安排着具体的人每日如常进行,你要定期去盯着,别懈怠了。我不在,你代行城主之职,有事就去土堡寨找马万年和祖边多多商量,马万年是石柱宣慰使公子,他在土民之中很有威望,有他在,就不会出大乱子。”王欢最后放远目光,望着谷外延绵不绝的群山沉声道:“如果一切顺利,此行不仅能解决上万人的劳作问题,还能为我万寿谷今后的发展,踏出一条明路来。” 许铁柱和周成等人,肃容点头,将王欢的话都牢记在心间,同时也对王欢此行期望无比,如果他能再寻出一处银矿矿脉,那就太好了。 诸事交代已尽,王欢勒马扬鞭,迎着早晨初生的旭日,轰然踏上出谷的黄土官道,一众护卫紧紧跟随,一会儿工夫,就消失在青山绿水间不见了。 许铁柱待王欢走后,领着一众书吏,认认真真的按照王欢的要求,一边督促筑城,一边重编保甲,他已经清楚领会了王欢重编保甲的意图,这是因为人都有抱团群居的习惯,特别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更是会以原本居住的地域为单位,抱团聚居,有事容易有个照应,比如后世遍布全国的湖广会馆、四川会馆,就是其中的具体表现,更不用说全球几乎每个国家都有的中华同乡会了。 但是这样一来,就会带来另一种管理者的困惑,一旦有不利于流民的政策出台,或是为了整体的利益而必须损害部分人的利益的时候,就会遇到很大的阻力,抱团的人越多,阻力越大,这是王欢不愿意看到的,万寿城中,不应该再有丰都县人、夔州府人等等地域分类,而应都以万寿城人氏自居,只有这样,手中的居民才能真正成为自己的人,将所有的人力拧成一股绳,为我所用。 保甲重编,就是第一步,三千户分到田地的人,已经基本上做到了,剩下的人,还得一步一步来。 这项工作很不容易,自然而然会激起反抗,不过许铁柱已经有经验了,王欢的打一棒子给一颗糖的法子屡试不爽,先找到流民中的头面人物,许以好处,游说利害,将这些说话管用的人物争取过来,然后由他们去解释,遇有顽固份子,死活不听的,就由兵士们出面,直接拿人丢出谷去。 现在的四川,要么是张献忠的地盘,要么是南明军阀的领地,两边战乱不休,处处狼烟,被赶出去很难过上现在的稳定安全的日子,生存都是个问题,流民们看着不听话被哭喊着拖家带口赶出万寿谷的人,背上都是冷汗直冒,再也没有敢出头顽抗顶着的人了。 土堡寨中的马万年守着银矿,祖边盯着冶炼厂,一丝一毫不敢放松,他们责任重大,一要防着外来的奸细混入银矿刺探底细,银矿的出产数量,是比天还大的秘密,除了万寿城顶层的几个人,其他都不能知晓。二要防着矿工们监守自盗,毕竟在矿坑中偷偷拿几块藏在身上隐秘处,怀着侥幸心理夹带出去的人多多少少有那么几个。 这股歪风邪气,必须强力弹压,否则就会不可收拾,沦为大明官矿一样的结局。藏私的人,花样百出,有将银块藏在衣服夹层中、鞋帮子里、头发束里的,还有嘴巴含着的,甚至还有塞**里的。 不过祖边边军出生,治军御下铁面无私,马万年则虽年少,却是一根筋的人,二人管理之下制度森严,手下兵丁都是痛恨贪腐的土兵,出入逢人必搜身,搜身必彻底,严查之下,清出了几十个敢于夹带银矿石和银块的矿工银匠,对于这些人,王欢定下的规矩摆在那里:砍去一只手,脸上墨刺“贪腐”二字,全家逐出谷去。 砍下的手,用盐码一码,摆放在银矿大门口,每一个上工的人进出都看得到,近百只断手整整齐齐的摆放在木架子上,视之触目惊心,再有心怀不轨的人也得掂量一下,这么做划不划得来,于是偷盗之风立止,银矿风气为之一正。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半月即逝,万寿城在几人用心经营之下,越来越红火,蓬勃向上的朝气激荡在每一个人的脸上,人人都觉得,生活在这里,比大明任何一个地方都要安全,都要公平。 没有欺压,没有苛捐杂税,没有如狼似虎的差役,只要能劳动,就有饭吃,有钱可赚,难道还有比这更加美好的生活吗? 半月后,王欢风尘仆仆的回来了,他的脸黑了,身子更加结实了,充满着山民的彪悍气息,而跟着他的护卫们,所携带的背篼中,装满了矿石。 第106章 矿区 跟随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五六个头人,都是石柱深山中的小部落首领,掌握的寨子中只有五六百土民,平时难得走出大山,此时跟在王欢身后东张西望,好奇的打量着万寿谷中的一切,目光满是羡慕和向往。 对他们来说,万寿谷的一切都是那么令人震惊,那一眼望不到边的平整水田,遍布其中的插秧农民,巍峨巨大的城池,平坦的青石板街道,错落有致的民居房屋,严肃森然的官署军营,挺胸叠肚的高大甲士,都让头人们唏嘘不已,赞叹不已,就连街道两旁的排水沟,都让他们围观了好一阵,觉得这是个新奇玩意,而弄清了其用途,又大感佩服。纷纷惊叹着,这万寿谷的规模样子,竟然比土司城还要宏伟精致。 而这一切,居然就是宣慰使的义子,年纪轻轻的王大人一手经营而成的,又早就听说他有点石成金的本事,头人们看向他的目光,除了钦佩之外,又多了一层敬畏,这是很自然的,有本事的人,到哪里都是众人仰慕的对象。 许铁柱得到王欢回来的消息,和周成两人匆匆从田地间赶回万寿城官署中的时候,王欢已经坐在议事厅中,喝了一杯茶了。 王欢坐在正中间的宽大圈椅中,沐浴更衣之后,已经换过一身合体的圆领箭袖长衫,头戴四方平定巾,脚踩牛皮厚底靴,面目清朗俊秀,神采飞扬,笑吟吟的和坐在下首的头人们说着话儿。 许铁柱惊喜的直入厅中,几步奔到王欢座前,冲王欢喊道:“欢……哦不,王大人,你回来了!?” 在头人们面前,喊欢哥这类称呼太不像话,得注意场合身份,这点道理,许铁柱很清楚。 王欢也很高兴,站起来朝许铁柱胸前擂了一拳,笑道:“是啊,半月不见,你好像长高了长壮了。” 许铁柱脸上笑得如同一朵花,看着王欢傻笑,他身后的周成也面带笑容,稳稳的站着不动,手中拿着仿佛从不离身的那本簿册,等着王欢问话。 “来来来,我给你俩介绍一下诸位头人,他们都是这次随我出了大力气的功臣啊,没有他们,我这时候还在山沟沟里面转圈圈呢。”王欢没有忙着过问谷中事物,而是拉着许铁柱的手,向坐在左右两侧的头人们望去。 头人们都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坐在这么大气的官署议事厅中,动都不敢随便动,唯恐失礼,一直恭敬有加的与王欢说着话,这时候见王欢如此亲热的对待许铁柱和周成,立刻把本就只坐了半边的屁股从椅子上弹起,媚笑着上前打招呼。 “各位都坐,都坐,不必拘礼。”王欢给双方引见已罢,又豪爽的招呼着:“喝茶喝茶,来,铁柱,周成,我给你们看看这次转山的收获。” 王欢喜滋滋的从自己身侧拉过几个大背篼,正是他带人入山的时候,护卫们背在身上的东西,出发时是空的,这时候却是满载。 许铁柱和周成凑上前去,只见竹制背篼中,装满了一块块的石头,颜色各异,有白的,有黄的,有褐色的,每一种颜色的石头都分别装了一个背篼,其中有一个背篼,里面是装的一个大布袋,鼓鼓囊囊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许铁柱看了,不禁愕然:“这是什么石头?” 周成则拿起一块,放到鼻子下闻了闻,抬头疑惑道:“大人,这好像是石灰啊?” 王欢冲周成丢了一个赞许的眼神,拿过他手中的石头说道:“不错,这一块就是石灰石,它是在齐岳山的一处山坳中发现的矿脉,好大一片,马波头人大功一件啊。” 坐在一边的一位瘦小白胡子头人闻声急忙站起,面带笑意的连声道:“哪里哪里,这是小老儿当地所产,能入王大人法眼,是我的荣幸。” 王欢微笑着点头道:“马波头人当得起,请坐。” 名唤马波的白胡子得意的坐下,被王欢夸奖,似乎在他看来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胡子都翘了起来,炫耀般的还向左右的其他头人左顾右盼。 王欢又从另一个背篼中拿起一块矿石,解释道:“这一块更厉害了,它是黄铁矿石,矿质上等,杂质稀少,这却是马勇头人的领地所产。” “这一块,就是硝石了,属火硝,制造火药,离不开它,是马迪头人领地所产。” “这是石棉矿石,嗯,这么说吧,火浣布,就是用它制造出来的,是马余头人领地特产。” “这一块呢,正是纯铁矿石,将它提炼出来,就是生铁,打造兵器农具,冶炼钢材,必须要靠这铁矿,是马怀仁头人领地所产。” 他介绍一种矿石,就连带着表扬一位头人,座中头人们个个满面红光,纷纷站起应声,脸上一副被上官重视的神采奕奕,高兴得不得了。 他们都知道了马崇明土地上发现银矿的事,自己虽然没那么好运气,领地里没有银矿,但却被点石成金的王大财神看重了这些平日里无人过问的其他矿产,想来也是幸事,不说今后像马崇明那般坐地生财,至少改善一下目前穷得叮当响的窘境还是很有可能的。 所以王欢一到自己村寨,他们比迎接宣慰使还要上心,鞍前马后的伺候,亲自陪同上山下沟,满山乱跑,唯恐一个不小心,王大人看不上自己所能提供的矿产,一走了之就糟了。 今天能跟着王欢一起回到万寿城,头人们心中都是喜滋滋的乐,但站在厅中的许铁柱和周成却是一脸迷惑,拿起这块石头看看,又瞧瞧那块石头,脑子里都想着同一个念头:“王大人怎么了?铁矿还好说,可以用来冶炼兵器农具,那些什么石灰矿、黄铁矿、硝石矿拿来做什么?难道这就是他临走时所说的,要大规模开的矿吗?” 王欢看着二人遭逼的表情,兴致勃勃的问道:“怎么?你们有什么不明白?” 许铁柱和周成对视一眼,互相从对方眼里交换了一下迷糊的眼神,然后许铁柱揣测的压低声音问道:“大人,这些矿产,拿来有何用处?我们本以为你是进山寻找新的银矿去了,却没想到找的是这些没用的石头。” 王欢眉头一皱,瞪眼道:“银矿?你以为是满大街的石头板子吗?哪儿那么多的银矿,这石柱那么宽广的山,能找出土堡寨一处银矿我们就要烧高香了,想什么呢!” “可是,没银矿也不能随便开矿啊。”许铁柱把心一横,劝道:“这些矿开来不能卖钱,我们自己也没用啊,反而徒费矿工的开销粮食。” 他以为王欢为了解决流民的工作问题,不管不顾的要随意开矿,身为兄弟加助手,一定要提出建议的。 王欢不怒反笑,丝毫不生气的哈哈咧嘴,拍着许铁柱的肩膀道:“卖什么钱,这些都是宝贝,我们自己用着都不够,哪儿还能卖给别人。” “你们就别担心了,等矿山一开,我就着手建设冶炼厂,到时候,你们就明白这些石头的妙用。”王欢道:“不过,这里有一样东西,你俩一定会喜欢的。” 他拉过装着大布袋的背篼,神神秘秘的打开,从中抓出一把沙来,那沙是细腻的河沙,白色的颗粒如雪粒般洁净,王欢把手举高,任凭沙粒从指缝间滑落,有颗颗发亮的金色闪光,在瀑布般流下的沙粒间若隐若现。 “这是金沙。”王欢简短的说道。 第107章 不平等条约 许铁柱和周成的两眼,一下子瞪得比铜铃还大,张大着嘴巴,却连声音也不能发出,傻了般的看着那缕缕漏下的沙流,仿佛被其中闪烁的金光晃瞎了眼睛,僵立在原地,保持着弯腰膛目的姿势,动也不动。 王欢手中一把沙漏光,直起身子微笑着看着二人,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等待着。 议事厅中鸦雀无声,一股诡异的气氛油然而生,不论是站着的许铁柱和周成,还是坐着欠身观看的头人们,都是一副震惊得无法言喻的表情,死死盯着那个装在背篼中的布袋,那狼一般的目光,犹如看到如花似玉美娇娘光着身子的老单身汉,几乎就要冒出火来。 良久,许铁柱舔着嘴皮子,喘着粗气道:“大,大人,这金沙,是我石柱所产?” 王欢转回自己的圈椅上,悠然坐下喝了一口茶,砸砸嘴道:“当然是了。” 头人们眼前一亮,兴奋起来,都在心里急切的想着,这金沙是不是在自己的领地上发现的,如果是,那自己就发了,那马崇明的银矿算什么,有了金山,谁还会在意银山。 不过王欢马上兜头向众人浇了一盆冷水,浇得透心凉:“不过这金沙只是给你们看看,乐呵乐呵,却是不能现在开采的,连地方都不能告诉你们。” 众人愕然,继而不甘,看着金子化成水是谁都不愿意的事,厅内顿时炸了锅,大家纷纷出言,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言道万寿谷诸般事物都是用钱的,要广开财路;有人说道石柱贫穷,需要大笔金银来重整雄风;还有人干脆就直接点明,有金有银,在这乱世中就有了雄厚的资本,到时候想干什么都能成事,王大人志存高远,不会不想弄个独霸一方的封疆大吏位置来坐坐。 众人七嘴八舌,说了半天,中心思想就是企图让王欢打消见财不捡的傻念头,带着大家一起发点财,从此走上小康的道路。 王欢安静的听着,捧着茶杯笑眯眯的不说话,听一会抿一口茶,像是一个听相声的看客。 等到众人说累了,惊觉自己这边说了半天,正主声都没有作,厅内静了下来,目光都汇聚王欢身上的时候,这个少年老成的万寿城主才慢慢放下茶杯,问了几句话。 “银矿开采没有一个月,就招来了重庆府曾英,虎狼之辈啊,如果再开个金沙矿,诸位想想,又会招来什么?” “狼来了,狮子来了,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狠角色,我们怎么抵御?大家手上拿得出来的战力都有多少?一百还是两百人?” “现在的情况下去开金矿,等于锦服怀玉,夜行于环盗之地,除了被人抢了去,人死财亡,没有其他结果,诸位难道想这样吗?” 众人一听,细思之下,身上冷汗就冒出来了,是啊,石柱虽偏僻,却不是进不来的地方,以前张献忠不来动石柱,不是不能动,而是不愿意动,贫穷野蛮的荒地,抢来做什么?但如果开了金矿银矿,情况就不同了,冲着金银就会派出大军强攻,白杆兵就剩个空架子,挡得住人家吗? “而且土堡寨银矿收成不少,足够我们日常用度,这金矿,就暂且留着,待日后时机成熟,再去开采,反正除了我万寿城,没人知道矿脉在何处。”王欢淡然说道。 许铁柱等人听了,一想的确是这么个道理,想通了就什么都明白了,悟道王大人果然深谋远虑,想得周全考虑得透彻,看向王欢的目光,更加佩服,一起躬身拱手道:“大人所言极是,我等唐突了。” 王欢呵呵一笑,从屁股后面摸出一把折扇,单手一展,扇着风作高深莫测状,宛如诸葛再世一般昂然端坐,看得头人们几乎呆了,有几个反应快的,立刻马屁如潮奉上。 “大人高明!” “大人智慧!” “大人……” “行了!”王欢止住献媚的浪潮,朗声道:“诸位头人,我请大家回来,就是为了商议各位领地上的矿产采取之事,千头万绪,时间紧迫,容不得我们耽误,这就开始吧。” 头人们闻声振作精神,心知正事来了,开矿取石,跟自己的切身利益息息相关,得认真计议一番才是。 商议过程很顺利,毕竟有土堡寨银矿的成例在前,照着依样画葫芦就行了,一天之内,王欢就与众头人签订了契约,画押签字。 所有的矿山,由当地头人负责开山修路,建一条足够马车通行的便道连接到通往万寿谷的官道上来,以便矿石运输。同时,在靠近矿山的地方,修建草房窝棚,供矿工居住生活,第一年的产出,王欢不需要支取任何费用,矿山所取得的矿石无条件的提供给万寿城使用,一年之后,按照时令价格论斤卖给王欢,但不得卖给王欢以外的任何人,否则宣慰使司必有严惩。 矿山的安全保卫,也由头人们负责,矿石除了王欢派出的运输队可以拉走,其他闲杂人等不等靠近矿山,违者以细作探子处理。 这个条约,不公平到了极致,将头人们压榨得出了血,但相比以前守着荒山过苦日子来说,却有好了许多,毕竟以前这些矿石根本无人问津,烂在山里也没人要,况且土堡寨的银矿也是这么个规程,头人们都欢天喜地的签了字按了手印,一点没有上当受骗的觉悟。 骗了人还让人家帮忙数钱的王欢将一张张契约吹干墨迹,仔细交给周成收好,志得意满的哈哈笑着,看向许铁柱道:“矿山说好了,矿工可备好了?” 许铁柱忙道:“按照你走的时候所吩咐,六千人组成的六个营头已经准备好,随时可以进山。抽走这些人,万寿谷还剩有近一万人,不会耽误城池的建设。” 王欢大喜:“好,六个营头分作五个矿山,石灰矿、黄铁矿、硝石矿、石棉矿和铁矿,待道路一通,就开拔进山。” 许铁柱算了算,奇道:“六个营头五个矿,多了一个啊。” 王欢叹口气,有些肉痛的说道:“多出来的营头,是用来养猪的,我早已吩咐马崇明,这次运粮回来的时候,购进一千头肥猪和种猪,唉,可花了我不少银子啊。” 许铁柱和周成愣住了,一千人来养猪?这是要给大家改善伙食吗?王欢王大人好大方啊,不愧有大善人的美誉。 王欢苦着脸,度着步子朝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自语念叨:“一头猪的价钱,都够老子买十斗粮食了,这年月的肉食,怎么这么贵啊?如果不是有急用,我才不会便宜了那帮小子们呢。” 他的声音很低,只有自己能听到,身后的许铁柱等人根本听不见,只觉王大人步履沉稳、身形高大,爱民如子的形象,顿时深入人心。 王大人要给大家伙吃肉的消息,如草原上秋风,快速的散向四方,人们干活干得更欢了,都纷纷赞道,在王大人手下过活,真是愉快,王大人真是活菩萨,就算为他去死,也是甘心。 王欢不知道自己的无心之举有了这样的效果,他此时此刻,一门心思的在专研着另一样东西。 在万寿城高大的官署之中,有一个长宽数十丈的大广场,是用来演武习兵的地方,这个时候,在广场中间,却建了一个土炉子,仿佛砖窑一样的形状,而在另一边靠近广场边缘的地方,则划了一块圆形禁地,旁人不能靠近,王欢带着几个人,正在其中铺了一层树枝干柴。 第108章 硝化甘油 木柴铺好之后,王欢将从外面带回的那一筐黄铁矿石用锤子打碎,仔细的铺在柴火上,然后再在上面铺上又一层干柴,干柴之上,又是一层矿石,如此反复,直到那一筐矿石全部都铺进去了,才算作罢。 堆放的木柴和矿石,已经有了两人多高,王欢点燃下方的柴堆,让整座矿石柴堆燃烧起来,最后在外层糊上泥土和草料,封闭了这堆熊熊燃烧的柴堆,只在最上方留了几个通气孔,拍拍手,下令道:“谁也不许靠近,给我看好了,不能让火熄了。” 留下几个人看着,王欢又来到广场另一边,有几个护卫已经宰了一头肥猪,眉开眼笑的用刀将猪肉中的脂肪和骨头瘦肉分离开来,今晚上有肉吃了,想想都开心。 王欢却对猪肉不屑一顾,拿着那数十斤肥的冒油的脂肪,放入到一个三尺见方石砌的池子里,池子中放满了石灰,脂肪一放进去,“吱吱”的就开始冒烟。 王欢用一个大木盖将池子盖上,同样叮嘱着看守的人,不能让旁人靠近,只是叮嘱的内容变了:“绝对不能偷吃里面的肥肉!吃了要死人的!” 看守的人流着口水答应着,心中却百思不得其解,大人为什么把那么好的猪肉用石灰来腌制,那样谁还敢吃啊? 王欢忙完这些事,如释重负,看着两处,一处矿石焚烧冒着黄烟,一处脂肪分解冒着白烟,空中黄白交错,整个广场都烟雾缭绕,像是一座工坊一样。 “接下来,就该等着了,十二天之后,再来取。”王欢接过许铁柱递来的汗巾,擦擦额头上的汗水,大热的天,守着高温火炉并不舒服。 许铁柱怔怔的看着王欢所做的一切,惘然不明所以,想开口问问都不知道怎么开口,在他看来,王欢做的有点像工匠炼化什么东西,又有点像巫术作法,但到底是什么,他不敢问。 “希望在曾英的兵马打来之前,能够造出来,不然堵死了那处官道,今后我们自己进军重庆也很麻烦。”王欢皱着眉头看着黄白烟雾,站了一会,烟雾中的刺鼻气味就熏得他赶紧跑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王欢每日监督万寿城的工地,那一圈长长的城墙,越筑越远,围着方圆五里的万寿城,渐渐围成了一个正方形的圈子,高高的墙体,黄土夯就,厚实紧密,给人一种坚不可摧的感觉,墙头上垛口女墙,防御工事面面俱到,城墙每隔数十丈,就有一段突出的墙体,伸出十余丈,从空中俯视,就像一只巨大动物长出了无数条腿一般,这叫马面,正面狭窄,用途在于可以从上面对攻城的敌人予以侧面杀伤,非常犀利。 而每到下午,王欢就到已经碾压平整的校场上雷打不动的训练百人队,他不在的这段时间,百人队由马新田手下的副千户马龙负责,马龙是一个跟马新田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老兵,性格喜怒不形于色,老成稳重,只是年龄要大上一些,约有三十出头,却比马新田还要刻板,一丝不苟的按照王欢的练兵方法,摔打着百人队的新兵们。 站军姿,齐步走,立正,稍息,持枪,举枪,这几样枯燥的动作,几乎把百人队中年轻的汉子们练哭了,如果不是王欢军纪苛刻,敢当逃兵者全家赶出万寿谷,恐怕留在这里的人要少上一大半。 王欢加入进去,同样每天站军姿、练体魄,天天绕着万寿谷的边缘,带头跑上五公里越野,脚上的水泡起了又破,破了又长,最后,成了一个个老茧,刀都削不掉。 新奇的俯卧撑同样练得新兵们吱牙咧嘴,两百个为一组、早中晚饭前必须各做一组,做不完的就减半饭食,为了一口饱饭,新兵们咬着牙挺着,特别是当看到顶头上官王欢同样也在痛苦的坚持趴在地上做着的时候,谁也不敢抱怨了。 与大兵们同操共练,这样的领兵者,谁敢不服。 不过这前前后后一个月下来,百人队的精气神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原本站着歪歪扭扭的队伍成了一条直线,松松垮垮的老百姓成了昂首挺胸的军兵,涣散的目光也变成了眼含锋锐的精芒,瘦骨嶙峋的身板逐渐挺拔起来,扎实黝黑的肌肉撑满了麻布短衣,一百多人如同脱胎换骨般从普通的流民,变成初露锋芒的战兵。 马龙的心态,也从跟着王欢混日子的想法,转变成打心眼里的佩服,他自我掂量了一下,如果换做自己来练这些兵,一个月的时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现在如此明显的效果,两相比较之下,对王欢不知兵、不懂操练之法的错误认识立刻发生转变,全心全意的向王欢学习起来。 王欢自己也同样改变着,每天饱饭,营养均衡,扬州城中瘦弱的小和尚,个头窜了一大截,健美的肌肉匀称地布满全身,彰显着十足的男子气,头发已经长到足以戴巾束髻,配上俊秀的容颜,穿上甲衣英姿彪悍,穿上儒衫风度翩翩,手持长剑杀气四溢,手拿折扇文风儒雅,万寿城中莫不以他为荣。 第十二天的早上,天气晴朗,王欢戴着一块遮面黑布,护住口鼻,又站在了官署内的广场上,他的身边,聚着马万年、许铁柱、祖边等人,都是被他喊来观看的。 其中还有马新田,因为陈相传回的消息,重庆方向还没有动静,王欢觉得马新田浪费在黑山谷没意思,干脆用马龙将他换了回来。 马万年等人都是奇怪莫名,看看两处冒烟的地方,又看看广场中间巨大的土炉,彼此交换着眼神,茫然不明所以。 王欢信心满满的叫人用铁钎捅开燃烧的柴堆,那外层的泥土草料一塌,腾起一股巨大的黄烟,刺鼻难闻,等黄烟散尽,能看到里面的柴火矿石,已经燃烧一尽,只余一堆灰烬冉冉冒着青烟。 王欢命人将灰烬仔细扫干净,放进一个大铜盆内,盆内都是清水,用长棍搅拌,变成一盆黑乎乎的糊状东西,然后用细密的筛子过滤,从盆内倒出一些透明的黏状液体,将这些液体放在另一个盆内,盖上盖子,在盆下架火烧烤。 烧了一个多时辰,王欢掀开盖子,只见盆内的液体,都化为了一颗颗的细小结晶,黄白交加,像盐粒一样。 王欢又搬来一个巨大的瓦罐,将这些费了半天劲得到的结晶倒入瓦罐中,又把瓦罐放到火上大火焙烧。 马万年等人站在一边,用黑布捂住口鼻,呆子般的看着王欢忙个不休,一点忙也帮不上,干瞪着眼睛旁观。 随着火焰翻腾,瓦罐中冒起大股的蒸汽,王欢连忙用一个木盖将瓦罐盖紧,神色紧张的静静等待,约莫两个时辰后,才掀开盖子,瓦罐中已经没有了结晶,化为半罐液体。 王欢戴上一副厚厚的手套,小心翼翼的把瓦罐倾斜,将“滋滋”作响的液体慢慢倒入装满硝石的一个陶盆里,顿时一股难闻的气味窜起,比刚才的气味还要难闻数倍。 陶盆中如翻江倒海,那液体有极强的腐蚀性,坚硬的火硝矿石竟然被慢慢腐蚀掉,噼里啪啦的炸响着,渐渐化为一滩透明的水一样的东西。 王欢用一个陶土盖子盖住陶盆,转身来到石灰池子边上。 马万年等人亦步亦趋的跟着王欢过去,只见王欢打开石灰池子的盖子,众人伸头一看,那大块大块的肥肉,早已不见,变成了一池清亮的白色池水。 众人肉痛,多好的肉啊,就这么被糟蹋了! 王欢不以为意,命人拿着长勺子,伸入池中,将池中的水全部舀了出来,放进一个大木桶中,舀了满满一桶。 王欢拿过一个碗来,从桶中舀了一碗,端着走到已经停止炸响的陶盆边上,隔得远远的用一根木棍掀开盖子。 一股粘肉即烂的酸气腾空而起,直冲上天,王欢等酸气冒尽,才缓缓靠近,用一把陶制的勺子,轻轻舀起一勺陶盆中的酸液。 他将身边的人都赶得远远的,独自一人蹲在地上,聚精会神,将勺子中的酸液慢慢加入到碗中,酸液缓缓流入碗里的清亮液体中,中和在一起,变成一种略带黄色的油状液体。 王欢长吐一口气,双手捧着土碗,献宝般的对围观的众人轻轻道:“诸位,这就是我们的杀手锏,硝化甘油了。” 第109章 试炸 “油?”众人大张着嘴巴合不拢了,眼中满是诧异:“合着王大人忙了这许多日子,就是为了熬油?” 许铁柱孤疑的凑近,仔细看了看碗中的淡黄色油状液体,不解的问道:“大人,我万寿城中虽然物资比较匮乏,但菜油之类的东西还是不缺的,再说这种油闻上去并不怎么香,用来炒菜没有厨子会喜欢。” “是啊,如果是用来擦拭兵器,又淡了些。”马新田摸着下巴琢磨道。 王欢笑盈盈的不说话,只是紧紧端稳手中的碗,不让旁人触碰。 祖边挤开众人,一脸不屑一顾的晒然道:“你们懂什么,这都哪跟哪,这油不是用来吃的,也不是用来擦拭兵器的。” 王欢眼睛一亮,有些吃惊的看向祖边,这个粗莽的辽东军汉,见识竟然如此高深,能够一语指出别人的谬错,莫非他真的识得这种后世烈性爆炸品? 祖边见大家都一脸惊讶的看向自己,心中得意,把腰板一挺,咧着大嘴说道:“这是火油,我闻着味儿就知道了,当年在大凌城守城的时候,我没少用这玩意儿,嘿嘿,那些鞑子一爬城墙,我们就从城上往下倒油,都是烧热了的,一粘身上就掉一层皮,鞑子们被烫死一批,我们再瞄准了射火箭,引燃火油,又烧死一批,可厉害了。” 他扬着方脑袋扫视全场,目光得意非常,脸上写着仿佛写着清晰的“学霸”二字。围观的众人听了“哦!”的一齐出声,觉得祖边说得很有道理,果然是久经战阵的宿将啊。 王欢差点把手中的碗掉到地上,赶紧稳稳神,站定脚跟,没好气的骂道:“屁!不懂别装懂,这火油你用火箭试试?不炸死你个莽子才怪!” 祖边和众人都懵了:“啥?这不是火油?” “当然不是,走!跟我出去,让你们开开眼。这里地方小,施展不开,不然万一把我的官署炸了就划不来了,不过都离我远点,这玩意儿炸了就什么都完完。”王欢招呼着众人跟着自己,从官署中鱼贯而出,走到街上。 他小心谨慎的端着碗走在前头,一些兵丁在前头让行人回避,清空街道,祖边、许铁柱等人隔着十丈的距离,远远的坠在后面,一个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走了大半个时辰,王欢才迈着小步子走出了万寿城,上了一边的高山,来到一处早已准备妥当的山间林地间,这里有一块平整的大石头,石头中间用铁锤砸了一个小坑,坑的上方,五尺高悬有一坨铁块,由一根很长的绳子悬空吊着,绳子的另一头,通过大石头上方的树枝绕了一圈,在树林间笔直的伸向远处,最后捆在二三十丈开外一棵树干上。 在捆扎绳子的树边,挖有一个半人高的大坑,可容十余人躲藏,王欢安排跟着自己上山的所有人等都躲进坑里,然后独自一人大汗淋漓的走到大石头处,凝神静气,屏住呼吸,缓慢的将手中碗里的硝化甘油,一点点的倒进石头上的小坑中。 倒了好一会,王欢才将碗倒空,那石头上的小坑被注满,淡黄色的硝化甘油好似一汪清澈的泉水,倒映出王欢绷得紧紧的脸。 王欢心中一直紧张万分,此刻终于放下心来,从万寿城到这里的路上,他几乎不敢有一丝松懈,端碗的双手酸麻无比,又不敢放下碗来休息一下,全身都被汗水打湿,连脚底板都是水。 王欢转身快速的跑回土坑里,跟其他人躲在一起,将捆在树上的绳子解下,大喊道:“周围都清空了吗?” 立刻有兵丁在远处回答:“大人,方圆三里地都清空了。” 许铁柱等人大惊,急忙问道:“大人,这是要做什么?为何要将这样大的范围清空?莫非是要放炮?” “放什么炮,我是要炸掉那块巨石,你们看到了吗?”王欢手里拽着吊铁块的绳子,眼睛瞄着大石头。 众人一愣,旋即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无比可笑的事情一般,收都收不住,如果不是顾及到王欢的脸面,好几个人都要在地上打滚了。 “哈哈哈,大人,你说要用那一碗菜油炸石头?”许铁柱抱着肚子,很辛苦的没有笑出眼泪来,咧着嘴巴边笑边说道。 祖边则一边忍着笑,一边劝道:“大人,那一碗火油是你亲手调制的,肯定是上等货色,烧起来呱呱叫,但要说炸,你这绳子不是火绳,无法引火,况且那点火油也太少了,又是敞开着,没有密封,怎么炸得起来?” 他这么一说,众人又是一阵呱躁,七嘴八舌的一齐摇头,道:“大人在逗我们呢。” 王欢脸上波澜不惊,丝毫不以为意,自顾自的蹲下身子,将全身都隐藏在土坑中,只留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双手稳稳的抓牢绳子,两眼紧盯着远处大石头上的硝化甘油和悬在上方的铁块,估量了一下,头也不回的吼道:“别说话!都蹲下!” 众人笑哈哈的七七八八蹲了下来,心里却没怎么当真,刚刚笑了王欢那么久,可真扫了他的面子,少年人脸皮薄,别笑黄了,这时候怎么也得听他的,就当陪他玩耍吧。 王欢却面容严肃,死死的看着铁块的位置,林中有风,风吹动悬吊铁块的绳子,所以绳子有些细微的晃荡,王欢必须保证铁块准确的砸在硝化甘油中间,才能够取得爆炸的最大效果。 众人刚学着王欢的样子,全都蹲了下来,就见王欢眼神一定,手中抓牢的绳子徒然一松,长绳飞一般的从他手里挣脱而去,而在另一边,悬吊着的铁块失去吊挂的力量,从五尺高的距离上突然砸落下来,狠狠的掉到注满硝化甘油的大石头上。 铁块掉落的位置很准确,正好落在硝化甘油中间。 轰! 一声巨响响彻天地间,仿佛无数门红衣大炮同时炸响,震得所有人的耳朵一时间什么都听不到,一股浓烟像一朵巨大的蘑菇,腾起在树林上空,下一秒又如浪潮般向四面八方弥漫而去。 众人只觉耳边一响,眼前一瞬间红光闪现,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见,人人都在那一刹那本能的低头躲避,将全身都埋到土坑里,饶是如此,伏倒的后背上,也感到一股狂风呼啸而过,阵阵的刮得后背生痛。 无数的碎石头渣子弹片般的从头顶飞过,打得周围的树枝噼啪作响,打落许多枝叶落到土坑中,无人敢去伸手抚弄,只是死死的抱住自己的脑袋,趴到在地,只恨这土坑挖得太浅。 良久,树林中微风吹过,散去了浓浓的黑烟,空气中依旧充斥着浓重的硝烟味儿,王欢第一个抬起头,直起身子,看向前方。 “欢哥,小心!”许铁柱被吓破了胆,像个鸵鸟一样撅着屁股,惊慌的叫道。 王欢摸了一把脸,擦去面上的泥土,笑着对众人道:“都起来吧,已经没事了。” 祖边等人心有余悸的抬起头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正想出声询问,却发现王欢两眼发直的看着前面,一脸的喜悦,大家顺着王欢的目光,看向前方,顿时又一次的目瞪口呆起来。 在远处原本放置硝化甘油的巨石,已经变成了一堆大小不一的碎石,周围的树木,方圆十丈范围内,没有一棵完整的大树,一片仿佛山火燃烧后的惨状,就连地上的泥土,都化为一片焦黑。 第110章 竹筒万人敌 又一阵山风吹过,弥漫在林间的黑色硝烟,散去了残余的硝烟,王欢压抑不住心中的激动,欢呼一声,从土坑中奋身跳出,急不可耐的朝爆炸中心奔去。 众人连忙跟随在他身后,纷纷跳出土坑,追了上去,许铁柱心中害怕,拖拖拉拉的跟在最后面。 王欢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爆炸点,那一块巨大的山石,已经不翼而飞,地上一个巨大的焦黑土坑,约有丈余大小,一些明显是炸碎的石块散落其中。 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石,王欢难掩心中喜悦之情,哈哈大笑起来,振声道:“没想到硝化甘油的威力如此巨大,区区不到四两的量,就能制造出这种程度的破坏,太厉害了!” 追上来的人一个劲的顾着东张西望,全都咂舌不已,他们亲眼看见了,王欢只用了一碗油,就炸飞了一块磨盘大小的巨石,如果换做黑火药,怕是来个五六斤的当量也没这么厉害。 “大人,你刚才说什么甘油?”祖边摸着头皮,踩在焦黑的土坑中,声音明显低了几分的问道:“难道这块石头,真的是被那碗油炸没的?” 王欢心情欢畅,笑得合不拢嘴,欢声对祖边解释道:“是硝化甘油,我说过了,它并不是普通的油,这是一种烈性爆炸品,仅仅不到四两当量,就能炸出大家看到的破坏力,刚才我身上可没带其他东西,你们都看到了。” 众人脸上一片惊疑,被剧烈的爆炸所震撼,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一碗菜油一样的东西,真的堪比五斤黑火药的破坏力,如果瓦罐中的硝化甘油都被带来,怕是这座山头都会被削掉。 初初的惊诧过后,众人都是心思活络之辈,立刻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马新田率先展眉道:“大人,此物如此厉害,如果用来开山设伏,再好不过了,可是我观大人端碗一路行来,似乎小心翼翼,是否这硝化甘油很危险,一碰就炸?” 王欢点点头,赞赏的看向马新田:“不错,此物最是不稳定,稍有碰撞就会爆炸,所以刚才来时我必须清场,独自一人端着碗上来,就是怕有个闪失害了大家。” 众人心头一惊,原来这硝化甘油还有这种危险的特性,一碰就炸,那王大人刚才不是冒着极大的风险?这怎么成! 大家全都急了,马新田正色道:“大人乃万金之躯,万寿谷中一切事物都有乃大人做主,不可涉险,以后此类活计,交给末将来做就行了。” 祖边也道:“就是,大人不说我还不知道,早知如此,我绝对不会让大人这么干!” 余人都随声附和,嚷着王欢太过孟浪,他身上担着数万人的存亡干系,不可如此以身犯险。王欢双手虚按,笑着团团抱拳道:“好好好,以后我不这么做就是了。” 众人松了一口气,这才停止七嘴八舌的说道,马新田从地上捡起被炸得只剩下一块陶片的碗,有些遗憾的说道:“大人所炼制的硝化甘油的确厉害,可惜是油,不方便携带,又那么危险,不大适用于行军携带啊,军队行军作战,讲究的是方便牢靠,此物如果能稳定一些就好了。” 他这么一说,大家又把目光投向王欢,许铁柱本来站在后面远远的,这时候也挤到前面来,充满自信的说道:“王大人一定有办法。” 王欢哈哈一笑:“不错,当然有办法,不然带着这么危险的东西,谁也不会省心,否则敌人没炸着,先将自己炸上天去。” 在场众人心一下被吊了起来,满脸喜色,王大人果然天赋异禀,进山走了一遭采些石头回来烧烧烤烤,就调制出这比黑火药强上好几倍的硝化甘油,如果再弄弄手段,不知会给大家带来什么样的惊喜。 人人的心如蚂蚁爬动,瘙痒难耐,急切的想知道王欢又要弄出什么花样来,王欢也没让他们等多久,在爆炸点仔细看了一遍,量了量爆炸的威力范围,就领头下山回城了。 走下山去,田野间和城池中的百姓都听到了山上爆炸的巨响,看到了腾起的巨大蘑菇云,又知道是王欢刚才上山弄的,都是害怕加畏惧,那些随行的兵丁,添油加醋的向偷偷摸摸前来打听的百姓述说这是王大人制造的新火油试炸,胡说着什么王大人手指一挥,一块巨石就化为齑粉,再挥一挥,又变出无数碎石四面激射,将王欢说得犹如天神一般,令打听的人目瞪口呆,这些人又一传十,十传百,短短的时间里,就将王欢试炸的事情传遍了万寿城,描绘得王欢是雷神下凡,用天雷炸山显示本事。 王欢自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雷神,他带着祖边等人,一溜烟的回到了官署中,关上大门,不准任何人进出,只留下亲信的几个人。 制造黄色炸药,涉及根本,如果让旁人知道了制造流程,透露出去,那就亏大了,这是今后万寿谷军队克敌制胜的法宝,必须严格保密。 王欢从陶罐中慢慢的倒出剩下的硝化甘油,大概有五斤上下的量,按照一定比例,缓缓倒入一个大陶盆中,盆中放有一堆用木粉、打碎的硝石和一点点石灰参杂而成的粉末,大概有五斤重量。 王欢屏住呼吸,双手稳稳的抓牢陶罐,看着硝化甘油极缓慢的流入盆中,渗入木粉硝石粉末里,甘油被粉末吸收,很快就变成一堆湿乎乎的黄色糊状。 王欢额头汗珠密布,许铁柱看他终于倒光了甘油,放下陶罐,立刻递上一张汗巾,王欢接过擦擦汗水,长吐一口气:“好了,接下来,就等这糊糊阴干了。” “这就成了了?”祖边探头看着大陶盆,不可思议的问道。 “当然,等干了,就成了粉末。”王欢道。 这样的黄色火药,颗粒很细,比起黑火药来说,就跟盐粒和黄豆的差别一样,爆炸威力更加强力,不论是用于火枪的发射,还是制作爆炸物,威力要强上许多,后世热兵器的发展,一方面有枪械火炮的进步,另一方面,更重要的就是火药的进步,没有黄色火药、无烟火药的出现,遂发枪也仅仅是射速快了一点的火绳枪而已,射程、枪弹威力不会有质的飞跃。 枪,是好东西,但王欢是个矿业工程师,不是枪械大师,他连一把手统的构造不知道,遑论火绳枪。这穷乡僻壤的地方,连铁匠都很少,更别提被皇家朝廷牢牢控制住的火统匠户了,所以,造枪是不用想的。 但没有枪,王欢也有自己的思路。 “祖边,你听说过万人敌吗?”王欢抄起一个如手臂粗细的空心竹筒,把玩着坐在议事厅的椅子上,仿佛不经意的问道。 座下众人,正在一脸兴奋的讨论着王欢的火药,他们都是第一次见到比黑火药厉害数倍的新型火药,震撼和激动,正充斥着他们的大脑,个个脸红颈涨,梗着脖子说个不休。 祖边声音最大,说得正欢,猛然听到王欢问自己,愣了一下,才回口道:“啊,万人敌?大人也知道啊。” 他在辽东厮混许久,辽东军门是大明火器试验田,许多神机营配备的火器,祖边也用过,说起万人敌,他熟悉得很。 “那是朝廷宋大官人所制,用泥土捏成球状,大冬瓜一样大小,中空,上面留有小孔,晒干后灌入火药和毒物,四面围上木框,用来守城的利器。”祖边滔滔不绝道:“当年守大凌城、沈阳城,我军中就用过此物,端的是厉害,点燃引信后从城上扔下去,先炸他个稀巴烂,然后毒物冒烟,熏个好几里远,鞑子们最是畏惧。” 他舔舔嘴皮子,又略带遗憾的道:“不过此物最重风向,如果风向不对,毒烟反吹,就要害了自己人,而且这东西太笨重,重达十几斤,非大力士不能远掷,用起来不怎么方便。” 王欢笑笑,把手中的竹筒扔向祖边,问道:“如果换成这个竹筒呢?” 祖边一怔,接住竹筒,左右看了看,又把竹筒在头上敲了敲,直着眼神问道:“大人是说,用这个竹筒砸人?” 王欢笑而不语,看向座下的其他人。 有人迷惑,有人发愣,只有马新田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 他跳了起来,一把抢过祖边手中竹筒,前后端详,然后双眼放光的看向王欢,没有表情的扑克脸难得的欣喜如狂,高声叫道:“大人,高见!” 王欢看着他,与他相视而笑,眼中欣赏的色彩,赤裸裸的透露出来。 其他人不干了,纷纷站起来喊道:“请大人明示!” 王欢微笑着向马新田道:“你来说吧。” 马新田恭敬弯腰道:“是。” 他转身走到厅中,扬起手中的竹筒,朗声道:“大人是说,这个竹筒,就能成为我们的万人敌!” 第111章 火药厂 “我大明神器万人敌,诚如祖边所言,犀利非常,威力无边,可惜太过沉重,不便于使用。”马新田站在议事厅中间,高声说道:“那是因为我朝宋应星宋大人在设计制造时,苦于火药效果的原因,必须在泥球中灌入大量火药,不然爆炸威力不够,达不到炸死大批敌人的目的,以致万人敌不得不做得如此巨大。” 他举起手中竹筒,仿佛那里面已经灌满了硝化甘油的一样,神色激动的提高声调道:“可是现在,王大人巧夺天工,调制出了这威力无边的新火药,一点点新火药,就能抵过去五六倍的旧火药,这意味着什么?诸位,这意味着我们能够在这小小竹筒中,装入少量火药,就能抵得过一个万人敌的威力!” 此言一出,说得再透彻不过了,众人立刻明白过来,原来这霸道的火药,除了开山炸石,还能有如此妙用,这样一来,不是相当于小型化的万人敌吗?而且威力不减反增,炸起来比使用黑火药的万人敌还要厉害许多,重量又不会很重,一个普通士兵就能扔出去很远,如果大量使用,简直是敌人的僵梦。 “除了火药,还得加上一些铁钉和碎石。”王欢出声补充。 在场的人只觉背上一寒,不自觉的集体打了个哆嗦,装铁钉和碎石?大家立刻回想起来试炸时,树林间那一副乱石横飞的场面,趴在土坑中都能感受到头顶石子激射的速度感,如果被随便一颗小石子打中,怕是穿着铁甲也会被射个通透。 这效果,比弩箭厉害多了,火枪鸟统也不过如此。 大家看向王欢的目光,顿时有些躲闪起来,在小型化的万人敌里面装铁钉,这样做会不会生儿子没***王大人真狠呐。 “大人高见!”马新田面无表情的拍马屁。 王欢站起身来,走到马新田身边,接过竹筒,施施然的在空中虚抡了一下,做了个投掷的动作,边做边说道:“我算了算,选取手臂粗细的竹杆,截取一尺长的一段,其内可装入五两新火药,五两铁钉和石子,共计一斤左右,寻常士卒,只要稍稍训练,投出去十来丈远没有问题。” 马万年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候忍不住插嘴道:“大人,我可以扔出去二十丈!” 王欢点头:“的确,如马公子这般神力者扔的再远些也是可能的。” 他在厅中度步,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嘴角压抑不住的一翘一翘,声音激荡起来:“大家想想,如果在战阵之上,两军对垒,双方接近至二十丈的距离,我们突然全军一齐扔出去上千个竹筒万人敌,会是个什么情况?” 上千个万人敌? 祖边等人已经呆住了,脑海中自动想象出一幕匪夷所思的场面:沙场上,铁甲兵戈,猛士列阵,敌我双方逐渐接近,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即将开始,正在此时,无数个万人敌突然从自己头顶飞出,呼啸着砸向对面一无所知的敌人,那一个个带着死神问候的竹筒,“吱吱”燃烧着火绳引线,落到对方头顶,然后爆炸开来,伴着山崩地裂的巨响,无数朵黑色蘑菇云升起,下雨般的铁钉横飞,石子乱砸…… 血肉地狱啊! 太毒辣了,太厉害了! 众人又一次深深的看向了王欢,王大人真黑呐。 不过黑归黑,狠归狠,但是我们喜欢! 议事厅中短暂的沉默后,响起雷鸣般的欢呼,祖边嘴巴中吼着听不清的叫声,疯狂的擂着桌子;马万年脸都扭曲了,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的一个劲喊着好;许铁柱拍着巴掌,手都红了,还浑然不知;唯有马新田,这个沉稳汉子,依然淡淡的站在原地,袖手静静的看着,只是眼神中,一闪一闪的透着光华。 “如果当年在辽东,老子手上有这样的火器,大凌城不会丢,沈阳城也不会丢!那么多兄弟啊,就不会白死了……呜!”祖边已经失态了。 马新田伸手揽过他的肩,轻轻拍了拍,一言不发。 马万年挥着拳头大喊着:“大人,如此火器,请你取个名字吧,万人敌万人敌的喊着,有些太对不起它了。” “对!”众人齐声道:“请大人命名!” 王欢将手中竹筒捏的噼啪作响,眉毛一展,猛地单手一举。 大家眼巴巴的看着他,满怀期待。 王欢神色凛然的举目一扫,无比严肃的道:“好,我决定,这火器就叫做……灭虏弹!” 灭虏蛋?众人神色略变。 好奇怪啊。 不过这没什么,管它是什么蛋,只要能炸死鞑子就是好蛋,厅中众人也没心思去分辨到底是蛋还是弹,正是欢庆时刻,考虑那么多干嘛。 于是厅中欢声大起,“灭虏蛋!灭虏蛋!”的喊声响成一片,简直连房顶都要掀翻了,那个竹筒,像宝贝一样被众人轮流传递观赏,恨不得马上就能拥有两颗带在身边。 不过这事儿急不起来,那一堆湿漉漉的新火药还没干呢。 火药得阴干,不能在阳光下暴晒,于是接下来的几天等待时间里,王欢忙着在万寿谷周边选址,准备建造火药提炼厂,这个厂子必须远离万寿城,土法提炼危险性太大,稍有不慎就会引发爆炸,厂址要远一些。 明朝北京城在历史上曾发生过一次火药场爆炸,黑火药几乎崩掉了小半个京城,人员死伤过万,如果换成王欢提炼的黄色火药,那还不把整个京城都炸上天去,更别提小小的万寿谷了。 找了半天,王欢最后在万寿谷外三十里的荒地中,寻找到了一处小小谷地,那里四面环山,除了一条小道外无路可出入,封闭起来很安全,就算有了意外炸起来也不会影响到外面。 王欢派人搬空了附近的土民,拓宽了道路,在出入口建起木城,砍树平场,建房修棚,又筑起石灰池,垒起土炉,最后用条石捡高处不易受潮的地方,修筑了坚固的火药库。 提炼的工匠,必须要百分百可靠的人,王欢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从石柱本地土民中,选取一些老实持重的人来充任,虽然他们都是文盲,不过提炼方法简单易学,只要细心,牢记流程即可。 王欢多了个心眼,也为了提高提炼效率,他将整个提炼流程分了几个部分,不同的工匠只需学习某一个部分就行了,比如学脂肪提炼甘油的只学如何提炼甘油,蒸馏酸液的只学如何提炼酸液,其他一概不学,如此一来,即简化了土民工作的繁琐程度,提高了效率,也能增强整个火药提炼的保密性,如果工匠中有人叛逃,也只不过带走完整提炼流程的一步而已,旁人根本无法弄清整个提炼过程。 路拓宽很快,大大小小的两轮车运载着从石柱各个矿山中采来的矿石,陆续运了进去,马新田的手下兵士,分了五十个进驻,护卫火药场。 万事具备,只待肥猪了。 马崇明正在外地调粮买猪,等他回来,千人养猪场和火药场,就能同时开工。 第112章 曾英出兵 八月的天气,好似女人的脸,说变就变,变得没有征兆,变得突如其来。 上一个时辰前还是一片艳阳高照,下一个时辰就风起云涌,乌云密布,空中电闪雷鸣,偏东雨说来就来。 陈相懒洋洋的靠在重庆城佛图关城门口的一个拴马桩上,百无聊赖的用牙齿咬着一根狗尾巴草,眯着眼睛打瞌睡,听到雷声起,懒懒的望一望天,嘴里咒骂一句,拖拉着脚上的草鞋起身朝路边的一家大车店门口走去。 他现在是这家大车店的伙计,专门给牲口喂食草料,已经在这儿当了二十几天小工了。 这家店盘子很大,东家面子广、路子深,在官府中有关系,整个重庆城一大半的大车生意都给这家店包了,陈相当初想进这家店,还费了不少功夫,最后给二掌柜奉上了一担野猪肉、两根山参,才混了进来。 陈相体格强壮,干活利落,出起力来抵得上一个成年男子,很得店里掌柜们喜欢,有什么力气活都爱叫上他,当然了,工钱不会多给一文,陈相却毫无意见,笑呵呵的甩膀子就上,乐得店中诸人都笑称“陈傻子”。 陈傻子诨名在外,对于这样一个出卖劳力的苦哈哈,谁也不会怀疑上,他竟然是石柱派来的探子,陈相相当安全的在大车店扎下了根,这店又恰好处在佛图关城门口,进出城门的车马人群,一个不落的能被陈相看个清楚。 这当儿陈相迈着逍遥步慢慢走进店面里,却见到本店大掌柜正急匆匆的从里面出来,就要出门。 陈相一愣,随意问道:“大掌柜,这天马上就要下雨了,您还要出门啊?” 大掌柜站在门口望望天,骂了一声,顿住脚步对陈相道:“那你还不快去给老爷把斗笠蓑衣拿来,等着老爷挨雨淋吗?没点眼力介!” 陈相连忙应一声,到店里找出斗笠蓑衣,小跑着出来给大掌柜穿戴,他一边给蓑衣系带子,一边却听到大掌柜嘴里自言自语般的咕哝着:“挨千刀的,就不能缓缓吗?非要老子这大雨天去军营,也不知道曾老爷要打谁,这急匆匆的赶着投胎啊。” 陈相心中一惊,手上动作一顿,恰在此时,天上一声响雷炸起。 “咔嚓!” 惊得正自语的大掌柜一个哆嗦,陈相趁机问道:“大掌柜,要打仗了?路上还安全不?可别坏了咱们大车店的生意啊。” 大掌柜被雷炸蒙了,随口应道:“怕什么,打仗自然要断路的,不过咱们不用愁,外面的生意没了,还有官兵的呢,此去石柱六七百里路,山岭崎岖,官兵那么多辎重,还不是得靠咱们这些车马驮运,你慌个屁。” 顿一顿,他醒悟过来,劈手一巴掌打在陈相头上,骂道:“你问这些干什么?妈个巴子,滚去做你的事情,偌是老子发现骡马瘦了,抽死你个小王八羔子。” 陈相连忙将蓑衣最后一根绳子系好,一声不吭低着头滚了。 大掌柜哼哼着把斗笠戴上,看看门外的瓢泼大雨,又咒骂一声,一头扎进了雨中。 过了半刻钟,大车店的后门,也被轻轻打开了一条缝,一个同样身着斗笠蓑衣的人影,从里面闪出,左右看了看,悄无声息的闯入雨帘里,消失不见。 …… 马崇明是在八月八日中午回到万寿谷的,他在西沱镇上岸,石柱宣慰使司备好的车马早已等待在码头上,直接把粮船上的粮包装车运走,一部分进入宣慰使司粮库,绝大部分则顺着官道,络绎不绝的运向万寿谷。 沿途土民惊奇的看到,参杂在粮车中间的,还有好多装载着生猪的车子,一头头肥头大耳的二师兄被捆住四脚,起劲的叫唤着。 王大人这是要摆什么宴席吗?用得着这么多猪啊?过年也还早,准备什么时候吃呢?山民们纷纷猜测着,看着猪车流口水,山中生活困苦,吃不饱穿不暖,一年也难得吃上一回猪肉,除非家中有猎手,能上山狩猎抓野味打牙祭。 万寿城偌大的官仓门口,周成右手毛笔,左手簿册,一脸严肃的认真清点着数量,在簿册上勾勾画画,写着记着,一辆辆粮车径直在他面前停下,一群群万寿城百姓被征发来卸车,他们笑容满面的扛着粮包来来往往,这下好了,今年过冬有这么多粮食,一定不会饿着了。 距离他们不远处的官仓牙房门口的台阶上,马崇明正溅着唾沫星子,对身边的王欢说着话。 “这回出去,我马老汉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湖广、江浙一带的大粮商,几乎都被我给买空了。”他摸着下巴上长出的几缕山羊胡子,邀功道:“总共十万石,大手笔啊,我经商买卖这么些年,好久没有这么大的手笔了,那些粮商可对我刮目相看,嘿嘿,今后我马崇明在全国粮商中,也能排的上号了。” 王欢看着往来如过江之鲫的马车驴车,微笑着说道:“马头人劳苦功高,买粮的银子,请和许铁柱核对一下,明天就能到土堡寨去支取。” 马崇明手一搓,面色红润起来,兴奋得冒汗:“这个,我也不赚什么钱,什么价钱买的,就给什么价,我不赚一文钱,都是为万寿谷出力嘛,只要够本就行了,够本就行了。” 其实他心里盘算得很清楚,这买粮的价格,只要他知道,自己随意报个价,明着不赚钱,暗地里这差价不知翻了多少倍,嘿嘿,谁让我是粮商呢? “对了,马头人,猪的数目如何?”王欢问道。 马崇明忙道:“这猪可费了大劲了,王大人你也知道,这年头养猪的人越来越少,你要我找的数目又大,我将湖广几个府都跑了个遍,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千头的数,不过运气还好,都是好猪,膘肥体壮,按你的要求,种猪一百头,肉猪九百头,齐齐的一头不差。” “太好了!”王华击掌道:“马头人果然办事牢靠,不愧是我石柱栋梁啊,我一定禀报义母知晓,记下你的大功。” 马崇明喜不自胜,脸更加红了,胖脸上的肥肉一颠一颠的乱抖,还强做矜持的展开手中折扇,露出扇面上龙飞凤舞的“诚信从商”几个大字。 许铁柱从外面匆匆而来,身上的麻衣满是汗渍,高声报告道:“大人,全部的种猪都已经进了城外的猪圈,留了两百头母猪配种,其他的,都已经发往火药场。” 王欢“嗯”了一声,这个安排,是早就计划好的,火药场的石灰池,就等着肥肉脂肪下锅呢。 马崇明很奇怪,那么多猪运到火药场去干什么?哪里有那么多人吗,能吃得了几百头猪?这伙食开得太好了。 王欢没有告诉他,如果让这个吝啬鬼知道了,这些猪都是用来泡在石灰中提炼甘油的,只怕会一头跌倒石灰池中淹死。 卸粮的过程按部就班,用不着自己亲自盯着,周成很稳妥的就能把这差事干好,王欢看了一会,就带着一众手下,回到了官署中的议事厅。 议事厅前的广场上,那一座土炉已经撤去,厅前空地上,列队站着一群精壮汉子,个个身高体健,身穿麻布短衣,腿上绑着绑腿,穿着麻鞋,头裹白布长巾,昂首肃立,如雕塑般排列成行,一动不动。 这是王欢训练出来的百人队,今天第一次进入万寿城官署,列队检阅。 第113章 白袍成军 百人队站成五排,每排二十人,按照个子高矮顺序,从前到后的排列整齐,横竖成线,个个挺胸凸肚,目不斜视,肃容站在青石板广场上,森然有序。 马新田站在第一列左首第一名,眼睛盯着站在阶梯上的王欢,整张脸冰塑般的没有表情,静静的犹如一棵树。 百人队人人如此,除了眼睛闪动外,没有一丝动静,连呼吸声都隐约可闻,一百人组成了一片树林,林静风不吹。 祖边站在王欢身侧,眼热不已,但凡带兵的人,一看就知这是一批绝好的悍兵苗子,光是站着不动就能感到一股扑面凛然雄风,不像大明那些卫所兵,同样的立正却总让人觉得是外强中干的样子货。 祖边瞄一瞄王欢,很辛苦的才把心头想将这些兵收入自己麾下的话头咽下去,他知道,这批人是王欢亲自训练出来的,那就是亲兵,自己万万不可乱想。 王欢也很满意,短短一个多月,能把一群瘦弱不堪的老百姓练成这个模样,很难得了,看看他们的样子,哪里还有刚入伍时那般畏缩胆怯,高强度的体力练习和严格的队列训练,强健了体格、增强了意志,让羊群变成了狼,虽然还没有见过血,但此刻看上去,已经有了强军的底子。 “授甲!”王欢一声断喝,回荡在广场上。 从他身后,涌出一群手捧藤甲的杂役,他们按照许铁柱的指挥,奔到站在原地不动的百人队军士面前,一齐动手,将藤甲捆扎在军士们身上。 许铁柱亲手捧着一套散发着桐油香的藤甲,来到王欢身边,恭敬问道:“大人,你也换上吧?” 王欢点点头,许铁柱将一套七块藤甲,逐一捆扎上身。 马崇明眼睛睁得老大,不可思议的看看堂下,又看看王欢,露出想不明白的神情,嘴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最后终于忍不住了,出声道:“大人,这个,有句话不知道当不当讲?” 王欢低头系着甲块上的带子,头也不抬的说道:“但讲无妨。” 马崇明闷声道:“诸葛亮火烧藤甲兵,路人皆知,这藤甲早就被视作无用之物,遇火就着,大人为什么还要用它?大人博今知古,不会不知道三国志上的这一段吧?” 王欢还没有作声,许铁柱就从王欢腋下探出脑袋,笑着道:“马头人,你可就瞧好了吧,大人自有妙着,防着火攻这招呢。” 他几下把王欢身上最后一块裙甲的带子系好,从后面拿出一样白色的东西来。 马崇明伸头一看,居然是一件白色大袍子,许铁柱将它罩在王欢身上,将全身甲胄遮了个严严实实,又用一根牛皮带束在腰间,皮带上有铜扣,可挂兵器。 广场站着的兵士,也披上了这样一件白色的罩袍,腰系皮带,整个队列一片白袍飘飘,更增添了一种神采俊朗的气质。 “认得这布吗?”王欢微笑着问道。 马崇明用手摸了摸王欢的袍子角,只觉手感有些粗糙,仿佛是用什么比较粗的线纺织而成,不大像麻或者棉,茫然的摇摇头。 “这是火浣布,遇火不着,再大的火势,也引不燃这种布料。”王欢弹弹白袍,悠然道:“所以里层藤甲,外罩布袍,即可防刀砍箭矢,又可防火烧油滚,万无一失。” 马崇明听了一怔,失声叫道:“火浣布?竟然是火浣布!传说此物原是汉时从西域传入,是避火神物,但在几百年前就已经失传,大人从何处得来的?” “也没什么,我万寿谷山中就产火浣布,我弄了几台纺机,就造出来了。”王欢云淡风轻的说道,好像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大人造出来的?”马崇明的小眼睛瞪得越来越大,满眼不相信:“我万寿谷山中就有?大人,你在骗我?” 祖边眼睛一瞪,厉声道:“马头人,慎言!大人金口玉言,怎会骗你?” 许铁柱笑道:“马头人,大人没有骗你,这火浣布的确是王大人从山里采取的石棉矿,纺织而成,只是我等才疏学浅,哪里能想得到。” 马崇明这才将信将疑的信了,不过他心思灵活,满脑子都是做生意,小眼珠转了转,立刻又想到了什么,面色立刻转喜,欢声道:“大人,我……” 王欢:“不行!” 马崇明一呆:“大人,我还没说呢。” 王欢白他一眼,晒然道:“火浣布是我万寿城机密,不得外卖盈利,违者斩!” 马崇明顿时如一个泄了气的皮球,焉了下去,看着满眼的白色火浣布,喃喃自语着不知道说些什么。 王欢又大声喝道:“授兵器!” 许铁柱的杂役们,再一次涌出,将一把把摧山弩和箭袋,挂到兵丁们的腰间皮带上,摧山弩并不长大,挂在腰间很合适,箭袋也不大,因为摧山弩的弓矢只有八寸长,一只箭袋足以容下许多弓矢。 又一批杂役上前,这回他们是扛着一支支长枪来的,长枪不同于一般的大明官军兵器,乃是白蜡杆做枪身,长达三丈,两端都有铁器,向上的一端,枪尖长两尺,中间横着有一道弯曲的开刃铁钩,类似于钩镰枪的样子,向下的一端,是一个沉重的空心铁环。 兵丁们接过长枪,右手持枪,左手放到腰间摧山弩上,双脚岔开,配上洁白的罩袍,英武之气跃然于队列之上。 王欢没有持长枪,而是配上了一把长剑,祖边也同样藤甲白袍的打扮,手按鬼头刀,二人立于阶梯上,一个英气勃勃,一个雄姿威武,看得许铁柱等人羡慕不已。 王欢踏前一步,向着肃立于阶下的百人队朗声说道:“诸位,时逢乱世,民不聊生,朝廷羸弱,流贼丛生,外有鞑子侵我国土,内有逆贼乱我朝纲,天下百姓饱受饥寒交迫,苦不堪言,但是,你们入我万寿谷,可吃得饱、穿得暖?” “吃得饱、穿得暖!”百人齐声回答,声若奔雷。 “你们的家人呢?他们过得好不好?”王欢吼道。 “过得好!” 队列中的马新田将手中长枪一顿,铁环叩地,一声龙鸣赫然响起,他高声喊道:“是什么地方让你们安居乐业?是谁让你们吃饱穿暖?” “是万寿谷!是王大人!”百人齐吼。 “愿为大人效死!”马新田领头吼道。 “愿为大人效死!”百人一起附和,奔雷依旧。 “好!练兵千日,就为用兵一时。”王欢正色肃容,高声说道,空旷的广场上回音震荡,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你们是我万寿谷第一个百人队,不是用来摆花架子给人看的,军人肩负着保家卫土的职责,平日里训练辛苦,就为打仗时能克敌制胜。” “今日授甲,意味着我们万寿谷标兵营的成立,从此以后,你们就是一道墙,要御敌卫家,你们就是一把刀,要开疆裂土,你们就是一股洪流,要奔腾在九州大地,复我大汉河山!” “喏!” 广场上所有的人一起吼着,就连站在后面的杂役们,也被激荡的言辞和肃穆的气氛感染,同声叫嚷着,满脸的振奋,看着站在广场中的白袍军人,充满羡慕。 王欢将白袍一撩,抬头举目,向天单膝跪地,底下的军士们也学他动作,整齐划一的撩袍下跪。 “王欢在此向天发誓,此生愿为汉家百姓,为天下苍生,驱逐鞑虏,复我江山,矢志不渝,望苍天佑我,所向披靡!” “苍天佑我,所向披靡!”白袍军齐声吼道,声震寰宇。 已经被挤到最后面的马崇明,脸色潮红,几乎不能自已,激动的嘴巴都哆嗦起来,他喃喃的看着满目的白袍军人自语着:“陈庆之,这是陈庆之啊,白袍战神,难道今天我石柱要出一个百年难遇的战神吗?” 第114章 兵来将挡 陈相的消息,是在百人队标兵营成立后第三天送到王欢手上的,报信的人,是留守夸父山的马龙派出的一个手下。 陈相的消息传得很快,因为他将自己的二十个人,只留了两个在重庆城内,其余的人,按照每四十里一人的距离,均匀分布在重庆城至夸父山的官道上,采用击鼓传花的方式,一人一人接力传递,日夜不休,七百里的路程,只用了不到三天的时间消息就到了夸父山马龙处。 马龙不敢怠慢,立刻派人快马将陈相的竹筒信送到万寿谷,当王欢展开竹筒中的信笺时,曾英的人马还刚刚踏出佛图关的城门。 王欢皱眉细看了信笺,然后轻轻将信纸放到手边的桌上,凝目沉思。 议事厅中,马新田、祖边、许狗蛋、马万年和马崇明左右端坐,屏住呼吸一言不发,静候着王欢。 半响之后,王欢将信纸递给左首的马新田,让众人传阅。 马新田看了还沉得住气,祖边等人却大惊失色,马万年更是抬头惊道:“曾英竟然派出万人大军攻我万寿谷,他好大的手笔,好大的胆子!就不怕朝廷怪罪吗?” 王欢用一根手指敲打着椅子扶手,沉声道:“曾英这是谨慎,狮子搏兔,一击必中啊。” 他苦笑一声:“再说了,朝廷如今哪里还管得了我们这一片,蜀中已经是一锅乱炖的大杂烩,官兵和流贼犬牙交错,能在这里割据的都是有兵的大爷,朝廷管得了吗?只能安抚拉拢,谁拳头大谁就是朝廷眼中的宝,曾英如果灭了我们,朝廷只会更加重视曾英,不会理睬被踩在脚下的我们。” 祖边若有所思,出声应道:“大人所言极是,当初左良玉雄踞武昌,扩张势力,杀了多少不服的武将文官,朝廷不但不下旨严惩,反而说被杀的都是有罪之人,左良玉杀得好,从此左良玉被人唤作武昌王,无人再敢挡其锋芒。” 许铁柱听得心惊,连忙道:“那我们赶快通知马龙,让他炸山断路,断了曾英的来路,保我万寿谷平安!” 王欢摆摆手,道:“不急,陈相的信上说,曾英的人马上万,辎重不少,拖拖拉拉的刚出城门,算算时间,最快他们也得七八天后才能到达黑山谷,我们完全来得及调兵遣将,等我亲自到了黑山谷,看看情况再炸也不迟。” 一直稳坐不动的马新田这时才开口,他起身抱拳:“大人,我万寿谷如今兵丁共计三百人,除去守卫银矿和提炼厂的一百五十人,仅有战兵一百五十,其中还有新成立的百人队,兵力太少,是否向石柱宣慰使司求援?” 王欢摇头:“不!义母手中兵力也不宽裕,她那边还要防着长江水路,不可向她要兵。” 他将目光望向许铁柱:“谷中青壮百姓,能抽出多少?” 许铁柱连忙起身应道:“谷中三千屯田户头,可每户抽一丁,这是没有问题的,其他的壮年男子都已经散在深山中各处矿山,不易召集聚拢,城内另有筑城百姓近三千人,从中能抽取男子一千人,如此算来,共有四千人的男丁可用。” 马新田皱眉道:“这些人都是拿锄头铁镐的庄把式,硬要他们上阵御敌,怕是不顶用。” 王欢想了想,又问马崇明:“马头人寨中,能抽多少人?” 马崇明愁眉苦脸,低头盘算了一番,才哑着嗓子道:“把十五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男子都算上,也不过两百人。这几年朝廷抽兵,血都抽干了,大人你是知道的。” 厅中气氛沉闷起来,大家都面面相觑,四千农民拿着锄头去和一万官兵对抗,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后果,往日流贼们就用过这招,十万被流贼协裹的百姓被数千官兵一冲,立刻就会溃败四散,人多仅仅能吓唬吓唬胆小的官兵,碰上敢战之师,那就是炮灰。 可偏偏万寿谷连这炮灰都消耗不起,他们都是今后发展的依靠,没人种田挖矿,万寿谷只会是个山村。 王欢起身站起,看着愁云惨淡的众人,却哈哈大笑起来。 “诸位,你们可是忘了,我万寿谷的火器还没试过手呢,灭虏弹的威力,正好让曾英的兵马来试试效果。”他朗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仗还没打,怎么知道谁胜谁负?诸位不知,前几日那批火药,都已经阴干,得黄色火药近三十斤,这三十斤火药,都已做成灭虏弹,共计得灭虏弹七十个,七十个灭虏弹!” “七十个灭虏弹!”厅中人等都是一喜,一个灭虏弹的威力比一个弗朗机炮的炮击还大,七十个,那还不等于地毯式轰炸吗? “所以,都打起精神来,按照我的接下来的安排,各归其位,打造军械,以备作战!” 王欢的威信,已经让众人有了一种莫名的信仰感,他说能办到的事情,没人会怀疑办不到,此刻众人见王欢心不慌气不短,成竹在胸,运筹帷幄的样子,立刻振奋起来,高声应道:“请大人下令!” 王欢收敛笑容,厉声道:“许铁柱,令你今日立刻带人上山伐木,打造高八尺、厚一尺的橹盾两百个,两日后验收!” “是!”许铁柱高声应道。 “马新田,令你立刻加紧训练战兵一百五十人,专练投掷,务必将每人都能熟练将灭虏弹扔到二十丈开外!” “是!”马新田抱拳。 “祖边,命你立刻召集城内三千丁户,每户一丁,操练阵列,两日后能列阵不乱即可。” “是!”祖边粗着嗓门回答。 “马万年和马崇明,你二人分别安守银矿和万寿城,防止宵小之徒趁机作乱,敢有借机生事乱我民心者,立斩不饶!城内许进不许出!” 二人站起,抱拳道:“是!” 王欢走到大厅中央巨大沙盘前,目露寒光,狠狠一掌击在桌面上,恨声道:“你人多如何,只要敢犯我万寿城者,一定让你有来无回!” 第115章 对敌 从重庆城中列队而出的兵马,分前中后三队,皆是步卒,前队三千人,中军四千人,后队辎重三千人,彼此相隔五里,相继而行。 旌旗招展,兵戈铁马,虎虎生威,浩荡大军行进在官道上,如一股铁流,一往无前的踏步而进,整齐的脚步声回荡在空中,闻者莫不变色,官道上立刻连人影都没了一个,来往行人早就躲到一边,生怕与官兵打上照面。 这年头的官兵,可比流贼还要吓人。 领兵将领叫做杨展,年约四十,方脸阔嘴,一身肌肉像大猩猩般扎实,乃总兵曾英的副将,二人共事多年,从曾英还在何腾蛟手下的时候就开始引为千总,生性凶狠,军户出身,打起仗来如疯狗般不要命,手持大刀赤裸上身冲锋在前,又力大无比,惯用的大刀重四十斤,能舞得如风车般水泼不透,极像大明悍将刘挺,人送外号“賽张飞”,是曾英手下一等一的亲信爱将。 此刻他骑在一匹高大马儿上,左右亲兵环绕,很是意气风发,顾盼间得意非常,这也很自然,因为曾英在出发前向他面授机宜,此去石柱,大军万人,挥鞭断流,小小石柱定然灰飞烟灭,只要完整的控制住土堡寨银矿,回来就是大功一件,银矿的产出,也会有他的一份。 嘿嘿,听说那银矿日产千金,哪怕曾英给自己十分之一的收成,一天天下来,很快就能成为富家翁,到时候盘置产业,封官荫子,买个勋爵都指日可待。 一想到这些,杨展的嘴角都裂到了耳朵根,控制不住的笑声就脱口而出。 对于此战,他没有半点担心,石柱白杆兵的确威名在外,换成前几年,带着一万兵马去石柱死磕,他是绝对不敢的,秦良玉虽老,白杆兵可不是吃素的。 但现在,他可放了一百个心,因为前几年与张献忠的大战,陈士奇那笨猪耗尽了川中兵马,不但没有赶走张献忠,还丢了锦绣天府,川中白杆兵全军覆没。最后才会便宜了曾英的湖广兵,入川占了重庆府等地,如今论战力,曾英绝对是川中翘楚,自己带的一万人放到哪里都是一等战兵,石柱那残余的一点人,伸个手指头都按死了。 不过杨展行伍多年,经验丰富,虽然狮子搏兔,该怎么做还是有规矩的,前中后三军整齐排列,依序而行,行进中人不乱言不语,默然沉静。 能赶跑张献忠的人,多少还是有几分本事。 这是陈相下的结论。 他赶着一辆驴车,车上装载着军械物事,混在后军辎重营中,随着大军慢慢向前。 大军出动,重点的武器军械不会都由士兵们扛着,那样可能走到了地方,人也累得爬不起来了,所以军中一般都有辎重车辆,如果不够,就靠征用了。 陈相当伙计的大车店,车马众多,东家又和曾英有旧,当然被征用入伍,曾英自然不会给钱,不过有承诺在先,如果夺了银矿,会补偿一些银两,东家大喜,把所有的车马伙计都派了出去,跟着大军编入辎重营,陈相作为壮劳力,也是其中一员。 这极大的方便了陈相的探子工作,没走多远,他就打听到了领军将领姓名、军队人数、队伍编成等等诸般事项,用歪歪扭扭的字写下,装入竹筒,偷空子交给自己手下的人,传回万寿谷。 杨展哪里知道,自己还没摸着石柱的边,对方就将自己的一切都摸了个通透,不过他也无所谓,大军碾压,任你什么阴谋诡计,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都是渣渣。 …… 王欢带着手下仅有的一百五十人战兵,领着三千农民,已经提前赶到了黑山谷,与留守此处的马龙见了面。 夸父山上的炸药已经埋好,引线就绪,随时都能起爆。 王欢在一线天外的一块大石上坐着,看着陈相最新传回的一份竹筒信。 “一万人中竟然有三千鸟统手,这曾英还真是富裕啊。”王欢看着信,不住感慨。 鸟统,大明军中广泛配备的火器,九边军队几乎每个总兵都有不等的数量,内地卫所兵也有部分装备,使用者对它褒贬不一,贬低者占大多数,甚至有人认为因为使用火器,造成军队不再近身肉搏,失去了死战到底的勇气,是大明军队败给建州鞑子的罪魁祸首。 对此,王欢不敢苟同,枪械的威力,在冷兵器时代绝对是代差的杀伤效果,虽然鸟统有这样或那样的不完善,但使用得当,比弓箭弩箭都要犀利,名声不好,不过是使用者自己的原因。 怎样才能把这三千鸟统弄到自己手上呢?王欢陷入了沉思。 杨展不可能乖乖的把鸟统就这么给自己。 陈相信中说得明白,三千鸟统手,一千配备于前军,两千配于中军,如果山一炸,上吨的石头砸下,固然杨展的一万人会死翘翘,但那鸟统也不要想去拿了,挖都挖不出来。 王欢在一线天中走了个来回,一里多长的狭窄山道,半柱香的时间就过了,山道狭窄,一万人只能成单人队列行进,一线天中最多同时有千把人在里面,炸山不可能埋葬一万人。 王欢抬头看看高耸的山体,心中思考了半天,有了定计。 他唤来马新田和马龙,命令他二人带领原本的五十个白杆兵,手持摧山弩,守在一线天出口处,将杨展的前军斥候,全部拦下射死,一个都不许放回去。 遮蔽战场,这是首先要做的。 不能让杨展知道,自己在这边搞了这么多小动作,杀他个措手不及,才能出其不意。 二人领命而去,王欢又唤来祖边,让他领着六百人的农民队伍,三人一组,练习使用那巨大的橹盾,橹盾近两人高,全是一根根实木排列而成,用铁钉连接,正面又铺了一层木板,厚达一尺,沉重无比,一个人根本扛不动,必须三人一同用力,才能抬动。 因为沉重,橹盾的使用严重依赖地形,只有在这种谷口地带,军队移动不便,对方又没有骑兵,没有腾挪的空间,橹盾才能排上大用场。 剩下的农民,王欢根本没想他们做什么,到时候排在后面,扬着手中木棒壮壮声势就行了,毕竟冷兵器时代,人多就代表着力量。 王欢在一线天等了三天,第四天一早,第一匹杨展的探马斥候,从一线天的出口处冒出了头。 第116章 橹盾 那斥候骑马从一线天中走出,神情竟然有些倦懒,因为这一路上,除了看到几个山民呆呆的看着自己以外,连鬼都没有碰上一个,数百里的官道上,行人几乎绝迹,老百姓们得知大战在即,谁还会傻乎乎的往官兵刀口上撞? 所以这个斥候百无聊赖,旅游般的一路行来,也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原本在这一线天外,还略有忐忑,觉得这种险要地形搞不好会有埋伏,谁知一直出了山谷,也没发现有任何异样,不由心中大定。 但一出谷口,迎面就见到一堵城墙立在眼前。 斥候一惊,勒住马匹,惊慌的揉揉眼睛,哪里来的城墙? 仔细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前面哪里是城墙,是一堵由上百面橹盾组成的盾墙!整整齐齐的排在数百步开外,盾墙四周有人影晃动,有人还在高喊:“有人来了!有人来了!” 不好,有埋伏! 斥候反应很快,立马调转马头,转身就要跑。 等转过身来,他又愣住了,一线天出口处,一队手持弩弓的奇怪白袍人已经列成一队,虎视眈眈的看着自己。 他们从哪里冒出来的?斥候纳闷。 不过没时间思考了,留在这里只会等死,斥候也是老兵,心知即使今日必死,也必须要闯一闯,他狂喝一声,抽刀出鞘,在马屁股上重重一击,双腿马刺猛夹马腹,战马吃痛,狂奔起来。 马新田站在队列当中,冷然看着已经在拼命的斥候,眼眸中杀机闪现,淡淡的喊一声:“放!” 手中弩机一板,一支弩箭脱弦而出,闪电般的射向纵马奔来的斥候,身侧弓弦声响成一片,数十只弩箭同时放出,将那斥候立刻连人带马射成刺猬。 中箭的马匹奔出数步,就轰然倒地,在地上翻了几个跟头,滑到了马新田脚下,才徒然不动。 马新田俯身拔出插在尸身上的弩箭,在尸体上擦干血迹,插回箭袋,惋惜的拍着马脖子说道:“可惜了这匹马。” 他招招手,白袍人们立刻打扫战场,拖开人马尸体,用沙土掩盖血迹,将谷口恢复成寻常模样。 王欢在橹盾一侧的山坡上,看着射杀的全过程,他身后立有一面红色大旗,夸父山上的人只要一看到大旗放倒,就会立刻点燃引线,炸塌山体。 “来了,斥候一般前出大军三十里,今天时辰还早,杨展一定能在天黑前赶到黑山谷,到时候,就看他敢不敢进来了。”王欢对身后站立的祖边等人说道:“命令所有人依计行事,不得慌乱鼓噪,乱者立斩!” “是!”祖边等人抱拳高声应道。 “等会估算着时辰,放一个活的回去,不然杨展心疑,逗留不前也不好啊。”王欢眯着眼睛说道。 …… 杨展的心中,略有些不平静,一路行来,倒是如所预料的那样风平浪静,大军出动,声势浩大,这么些天过去,石柱一定已经得到了消息,看看已经到了丰都县境内,再有七八十里地,就能达到万寿谷,路上有好几处险要隘口,都是无人设防,似乎秦良玉已经放弃抵抗,束手待毙了。 力量悬殊,就算战神复生也无可奈何啊。 不过今天一早到正午,前军先锋官牛思成报回消息,放出去的十几个斥候,一个也没有回来,这就有些不对头了。 自己军中斥候,都是尸山血海里存活的老兵,个个骑术精湛,武艺高强,就算中了埋伏,也能活着逃回来几个,这回一个都不见踪迹,不大对啊。 杨展纵马离开大队,上了路边一个高坡,极目望去,但见前方山影绰绰,一山连着一山,延绵无边,似乎随便哪个地方,都像设伏的好地点,心中愈加不安起来。 他作战勇猛,却也不是只靠匹夫之勇,否则也不会坐上副将高位,于是思考良久,就派出亲兵,将前军先锋官牛思成招过来议事。 亲兵刚走,牛思成就来了。 牛思成是杨展的小舅子,皮白肉嫩的公子哥一个,杨展本来想带他来一次没有风险的出征,换点军功,日后也好提拔重用,堵住家里母老虎的唠叨之口,却不想遇到这么蹊跷的事情,于是不等杨展召唤,自己就急匆匆的找上门来了。 先锋官擅离职守,乃是大罪,就算当场砍了脑袋也无人敢说什么,于是杨展脸一寒,有些恼怒起来。 牛思成也不想啊,他穿着亮闪闪的锁子甲,身披大红披风,头戴铁盔,盔顶还插着一根漂亮的孔雀羽毛,配上白生生的俊俏脸庞,倒不失一副好皮囊,迷死了不少妇女,但这当口也顾不得军纪如山了。 “姐夫,我手下斥候已经派出二十个,一个也不见回来,前面一定有埋伏,不能再走了!”他心急火燎的大声道。 杨展恨不得抽他一巴掌,冷冷的喝道:“胡说什么?军中不得乱叫,应以官职相称。” 牛思成对这姐夫有些惧怕,连忙改口:“军门,先停止前进吧,如果前面真有不对,后悔就来不及了!” 杨展脸都黑了,恨铁不成钢的怒道:“前方敌情未明,你就乱我军心,你这样子,如何托付大事?大军一停,难道就在这山里站着发呆吗?你用脑子想一想!” 行军打仗,最忌讳军心混乱,心气一乱,就会成为溃兵,任你大罗神仙也招呼不住。牛思成喃喃的不敢说话了。 杨展怒哼一声,缰绳一提,低声骂道:“不中用的东西!走,我亲自到前军去看看。” 说罢,纵马引着一队亲军往前奔去,牛思成连忙跟上。 中军与前军相隔五里,骑马顷刻间即到,到了一看,牛思成的前军居然已经放慢速度,缓缓的蜗牛一样慢慢行进。 杨展大怒,牛思成他不能打,几个副官千总还是能打的,他提起马鞭,就要下令把几个牛思成的几个带兵手下绑起来施以军法,却听到前方有人高声喊叫:“有探马回来了!” 杨展一听,放下马鞭,带着怒气叫道:“让探马上来!” 亲兵排开通道,一个斥候从远处奔来,到了近处滚鞍下马,疾步来到杨展马前,单膝跪地喊道:“军门,前方十里开外,有山谷狭窄,谷名黑山谷,谷外有土兵列阵,立有大盾,持有弩箭防守。” 果然有埋伏! 牛思成脸色煞白,杨展也眉头皱起,出声问道:“土兵有多少人?” 斥候应道:“标下在谷口转了一圈,看到橹盾有上百面,盾后人数不祥,持有弓弩的土兵有数十人。” 杨展愕然,问道:“数十人?百面盾牌?” 斥候道:“是,那数十人用弩箭射击,标下急忙返身逃避,才没有被箭矢所伤。” “没有骑兵追你?”杨展有些不信。 “没有。”斥候道:“标下观设伏的土兵,似乎没有马匹。” “山谷中呢?有没有发现两侧山上有人设伏?”杨展又问。 “标下在山谷间慢慢走过,刻意观察了两侧山上,没有发现有埋伏的迹象。”斥候答道。 杨展听了,低头思索了一会,旋即哈哈大笑,粗声道:“哈哈哈,秦良玉老婆子,妄想用疑兵计框我,却不知本将身经百战,什么阴谋诡计没见过,这出空城计,能骗过我?” 牛思成还没明白,不过见姐夫如此欢喜,想必一定知道了什么,连忙问道:“姐……哦不,军门,莫非那黑山谷中并没有多少人?” 杨展哼声道:“秦良玉如果真有重兵设伏,一定会杀尽我军斥候,遮蔽战场,怎么会让人活着回来报信?她这是想诓骗于我,假装埋伏有重兵,让我等知难而退,如此区区拙计,怎么会骗到我?” “而且她画虎不成反类犬,数十个弩手,百面盾牌,就想伪装成重兵,哪里能成?反而被我探知了虚实,谅她橹盾之后,有上千人马,那又如何?光是你前军就有三千虎贲,扫清她那些土鸡瓦狗易如反掌,有何惧哉?” 第117章 鸟统手入谷 杨展越说越喜,哈哈大笑起来:“秦良玉老婆子想学那诸葛武侯,用空城计吓退十万雄兵,可惜我杨某人不是司马仲达,区区一个黑山谷,就想让我大军驻足、筹措不前吗?哈哈哈,老婆子打错了算盘,我就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看那黑山谷中,究竟埋伏有多少人马!” “牛思成何在?”杨展将下巴上的三尺长须一撩,威风凛凛的喝道。 牛思成赶忙上前抱拳道:“末将在!” “命你领前军三千,立刻加快速度行进,一鼓作气,冲破黑山谷,为我大军开路,如有土兵设伏,一个不留,全都杀了,让我军此行,见见血气!”杨展肃容下令,铿锵有力。 牛思成被杨展的话说得心花怒放,原来秦良玉是用的空城计,前面山谷中都是些不成气候的千把土兵,装神弄鬼的想把自己吓唬走,幸亏姐夫睿智,不然自己还真的要着了她的道。这回可差点丢了大脸,得赶紧催促儿郎们杀光那伙蛮子,挽回一点面子。 于是牛思成腰板一挺,大声回道:“是,末将一定杀尽土蛮,让石柱蛮子们见识见识天兵手段!” 杨展微笑着点头,抚须矜持的巍然不动,名将之风跃然而生。 不过他想了想,又招手将已经翻身上马的牛思成叫至身边,低声耳语道:“你此去,也要小心,别被兔子咬了手,列阵时牌手在前,鸟统次之,防他弩箭,大军不可同时入谷,要分批进入,你自己要身居后阵,你个兔崽子如果伤了,你姐姐不活剐了老子才怪!自己当心点。” 牛思成嘿嘿一笑,心道你刚刚那么凶,要吃人的模样,原来还是怕我姐姐啊。 他将头上漂亮的孔雀羽一甩,在空中划了个完美的弧线,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姐夫放心,三千人强军打一千人土蛮,如果还输了,我也没脸在军中混了,你就瞧我的吧。” 牛思成向杨展一抱拳,然后策马扬鞭,直往前军头里而去,一边跑,一边意气风发的大声喊道:“军门有令,全军加快速度,冲破黑山谷,杀尽土蛮!第一个破谷者,赏十两银子!” 身侧亲兵一齐高声附和:“第一个破谷者,赏十两银子!” 声若滚雷,在前军将士头上翻腾而过,三千人顿时沸腾了,十两银子啊,可以在城里最好的窑子里睡顶好的姑娘了,于是不少人怪叫起来,挥舞手中兵器,“万胜!万胜!”的喊声直冲云霄。 杨展驻马道旁,看着前军似滔滔河水,奔腾而过,军士们如下山的猛虎,踊跃而行,不禁大乐,抚须笑道:“牛思成,还是可以用的,哈哈哈!” 此刻十里外的黑山谷中,马龙伏在夸父山顶,已经能清晰的听到官兵呐喊,众口齐声的“万胜!”犹在耳畔,官道上扬起的尘土弥漫了半边天,哪怕还隔着好几重山都能看到。 “官兵好像加快速度了。”马龙手搭凉棚,凝目望去:“向大人通报,官兵即刻就到!” 身边的一个手下,立刻转身下山而去。 马龙捏着手中长长的火绳,扭头看看身后堆积如山的数百斤黑火药,心中稳如泰山,哼,管你千军万马,也要让你变成手下亡魂。 …… 十里山路,在急行军的奔跑之下,也不过两刻钟的事情,转眼间牛思成的前军就到了黑山谷谷口,他勒马谷前,看着陡峭的山势,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好险的地形,如果真的在此设伏,别说我军三千人,就是三万人也过不去啊。”牛思成看着仅容两人并行的一线天,不住摇头:“幸好秦良玉兵马不足,不然今天我这个先锋官可算是当到头了。” 一个随他进军的千总策马来到他身边禀报道:“将军,刚刚派出的探马再次确认了,谷中没有兵马,只有谷外有土兵列阵,观其规模,约有千人的样子。” 牛思成闻声哈哈大笑,将身上大红的披风一甩,差点甩到那千总脸上,轻蔑的晒道:“千人?哼,就算她老婆子有万人又如何?今天这破谷头功,我牛某要定了!” 他又将披风一甩,高声道:“传我将令,大军快速入谷,牌手在前,鸟统居中,余者和我殿后,一鼓作气,灭了土蛮!” 有千总出声提醒道:“将军,谷中道路狭窄,我军不能一齐出谷,只能次第而出,不若鸟统手在前,出去之后列队放他一排枪,驱散土兵,站稳脚跟,后面大军才好摆阵列队。” 其余几个千总闻声,立刻摇头晃脑的附和:“对,对,这是老成之言,可防土蛮堵住谷口,跟过河作战防半渡而击是一个道理。” 牛思成想了想,觉得似乎说的不错,很有道理,于是大手一挥,道:“好!如你所言,就由你打头阵,带领鸟统手冲锋在前,这头一功,就算给你了!” 那千总大喜,高声应道:“是!末将一定不负将军。” 于是三千前军,在黑山谷前扎住阵脚,好一通忙乱,分出一千鸟统手,由那位千总带队,变为一字长蛇,冲入谷中去了。 牛思成领着剩下的人等在谷外,打算候着鸟统手们出谷开辟出一块足够大的空地后,再进入山谷中,毕竟那一线天太窄了,一千人都得等上好长时间才过得完。 牛思成眼珠转了转,越想越不对味,这头功不能就这么送给别人啊,老子还等着军功升迁呢,不行,我得去! 于是唤过一众副手千总,大刺刺的道:“我想了下,这冲锋陷阵,主将怎可置身事外?我要随鸟统手一同出谷,你等留在这里,等我传令而至,再进谷来,明白了吗?” 众千总心中大骂,都道你个孙子,不就是想抢功劳吗,说得这么好听,大家都知道谷外不过千把土兵,你一千鸟统手一轮齐射就能杀个大半,如此轻松的战事,用得着你个主将亲去? 千总们口中却恭维:“牛将军身先士卒,真乃我等楷模,佩服佩服!” 牛思成哈哈大笑,双腿一夹,纵马上前,引一百亲兵护卫,随着鸟统兵一起跑马入谷。 千总们看着他的马屁股消失在山谷一线天中,心中乱骂却无可奈何,只得无精打采的领着剩下两千人,候在谷口静等。 那打头的千总心中激动万分,带着鸟统兵一路急进,在一线天中狂奔,鸟统兵都是身着鸳鸯战服,头戴红缨毡帽,没有披甲,跑起来倒也不是很费力,在谷中一穿即过,很快就从另一头出了谷。 千总第一个从谷口冒出头,站住脚步四顾,却见谷外赫然开朗,从谷口往外,如一个巨大的喇叭形平地向远处展开,两侧都是山坡,谷口约有十余步宽,越往前走,地形越是开阔。 千总当机立断,立刻又往前奔了十余丈远站住脚,高声下令道:“快,快,列阵列阵,以我为标尺,列横队!” 他不敢往前跑了,因为前面一百多步远的地方,一堵高大的盾墙横在哪里,严严实实的挡住了去路,盾墙两边与山坡相连,除非从山坡上绕过去,否则只能正面冲击了。 盾墙后有长枪棍棒晃动,土兵们一定在后面。 千总一边呵斥不断从谷中跑出的鸟统手列阵,一边向两边山坡上望去,还好,探子所说的弩弓手没有看到踪影,如果现在有弩弓向自己射箭,手下兵丁乱做一团,肯定有损失。 哼,土蛮就是土蛮,不知利用时机,现在我列队已成,你那弩弓也毫无用处了,千总冷笑心道。 第118章 山崩了 千总凝目朝盾墙的方向看去,只觉盾墙似乎很厚重,自己的鸟统,大概得放到三十步内才打得穿,看来蛮子们也懂得些防备火器的道理。 不过无妨,反正自己只是负责打头阵抢地形的,只要守着这谷口,等后面的长枪手盾牌手上来,由他们去和橹盾后面的土兵厮杀就是,鸟统手负责远远的放枪就行了。 千总加紧收拢从谷中源源不断奔出的鸟统手,以自己的脚为第一排排面,每排一百人,再宽,就得站到山坡上去了,后面的鸟统手只能在后面又站一排,不过也无所谓,三段击的射击方式,早已从沐王爷处传遍明军上下,大家等下一排接一排的放枪就是了。 而在橹盾盾墙后面的山坡上,王欢眯着眼睛,也在打量着从一线天中奔出的鸟统兵,心里乐开了花。 “哈哈哈,杨展的先锋官是谁啊?居然让鸟统手打前锋,是欺我无人还是胆子贼大啊,谷口狭窄,没有牌手掩护的鸟统兵根本退无可退,我长枪兵跟在橹盾后面一冲,鸟统还能做什么?哈哈哈,这是给我送鸟统来了吗?” 王欢几乎要笑出声来了,绷得紧紧的脸上一阵抽搐,身边的祖边和马新田一脸漠然,他们见惯了战阵,很沉得住气。 马万年这愣头青就不行了,看着不断从一线天中跑出的官兵,数一数,都快一千人了,自己这边除了一百五十个战兵外,都是些拿木棍的农民兄弟,虽然练了两天阵列,但也没什么卵用啊,大人怎么还不下令炸山? 王欢站在山坡上,纹丝不动,一直看到牛思成最后骑马从谷中跑出,后面再无兵马,才有些意外的自语道:“嗯?没了?” 马新田看着谷口,也有些意外:“看这架势,杨展似乎想用鸟统手轰开出口,清场之后大军再入谷,这人倒也有些手段,不愧是曾英手下头号战将。” 祖边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凡涉险地,必不能一窝蜂似的全军而上,须留有余力,杨展懂点兵法啊。” 王欢轻轻回头,对马万年淡然道:“既然如此,就不等了,放倒红旗吧。” 马万年早就等着这句话了,闻声连忙一把抓住深深插入泥土的旗杆,运起蛮力,大喝一声,将入土三尺的红旗猛地拔了起来,放倒在地上。 而在谷口,骑在马上的牛思成视野很广,他一眼就看到原本飘扬在橹盾后的一面巨大红旗倒了下来,不禁哈哈大笑,振声喊道:“蛮子大旗倒了,啊哈哈哈,没想到我军威如此鼎盛,鸟统还没放,蛮子就吓坏了,真是一帮土蛮啊,来呀,儿郎们,随我列阵前行,灭了前面的土鳖!” 鸟统手们也看到了对面的大旗倒下,在这年代,军中大旗就是军队的根,代表着主将身份,旗在主将在,旗倒主将非死即逃,那可是最乱军心的,你主将都不在了,我们小兵还打个毛线啊,大家分了家都快跑吧。 现在对面土兵大旗倒了,鸟统手都兴奋地嗷嗷乱叫,都知道这一仗好打,没想到如此好打,两边还没交手呢,对面看上去就要溃散了,还等什么?跟着牛将军去抢人头分功劳啊。 跟在牛思成身边的一个亲兵吹起牛角,苍凉的号角声“呜呜”响起,激荡在谷外上空,这是进军的信号,鸟统手顺着号角声,整齐迈步,一齐向前成排行进。 还没迈出去三步,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炸雷般的巨响,将号角声都淹没下去,大地为之颤抖,地震般剧烈摇晃,不少人都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上。 骑在马上的牛思成被受惊的马掀了下来,甩到地上跌了个狗吃屎,头上漂亮的铁盔被摔在一边,满头满脸的土,连嘴里都吃了几口。 他顾不得许多,翻身坐起,惊惧的向后看去,却看到身后山谷中,有半边山塌了! 无数的巨石从山顶落下,呼啸着砸在谷底,噼里啪啦的乱滚,下雨般坠落,本就狭窄的一线天,立刻就被山石堵了个严实。 漫天的灰尘泥土腾起,烟雾弥漫,刚才众人奔过的官道,被巨石泥土吞没,像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样,消失在眼前,那些从山上滚下的石块,还有不少蹦跳着弹出谷来,将站在后面的一些鸟统手砸翻在地。 幸好,幸好,老子刚才穿谷的时候跑得快,不然赶上了这山崩,被埋在下面就完了,老子还年轻啊。牛思成狼狈的从地上爬起,接过一个亲兵给他找回的铁盔,抖抖索索的戴上。 晃了晃脑袋,牛思成慢慢回过神来,寻思起来,不对啊,这山早不塌晚不塌,偏偏这时候塌…… 心头一惊,一个不好的念头在脑海里炸起:难道,莫非,也许……是那帮土蛮搞的鬼? 还没想清楚,就见原本站在后面督阵的一个千总头破血流的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惊慌乱叫:“将军,将军,蛮子炸山了,蛮子炸山了!” 果然如此,牛思成眼皮一跳,脸顿时变得煞白,脚下一软,差点又倒了下去,幸好身边亲兵手快,拉住了他。 “炸,炸山?”牛思成结结巴巴。 “是啊,将军,山是土蛮炸倒的!”千户捂着头上被石头砸开的口子:“这下完了,我们和后面的弟兄断了,我们出不去,他们进不来!” 这,这可如何是好? 牛思成呆了,脑子里一片空白,炸山?蛮子什么时候会玩弄这种诡计了?那还是蛮子吗? 他惘然看着在后阵乱跑的鸟统兵,他们站得太过靠后,有不少人被山石击中,个别倒霉的,直接被尘土淹没,灰头土脸的跑出来,连手中鸟统都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现在怎么办? 看着被堵塞成死路的一线天,牛思成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本是纨绔子弟,做的是耍耍将军,不通兵事,读了几本兵书就自夸通晓兵法,仗着姐夫的权势当了个游击,却从没上过厮杀场面,通常都是在后面吆喝几嗓子,捡几个落地桃子的主,这时候形势凶险,他哪里有什么主意? 正在发呆,又听到前面的千总在声嘶力竭的高喊起来:“蛮子盾墙过来了!列阵,列阵!” 牛思成瞪着无神的两眼,向前看去,就见正面的原本巍然耸立如城墙般的橹盾墙,开始缓缓向这边移动起来,如黑云压城,慢慢压了过来。 第119章 射击射击 王欢的橹盾,打造得坚实无比,用山上砍伐手臂粗细的松木,十根钉为一排,正面覆以平整的柏木板,高达八尺,下端有横木,横木两边又钉有支撑木架,使用时橹盾凭木架支撑能自行竖立,不需人力扶持,只是移动时有些费力,厚重的橹盾必须要三人一起用力才能抬起,喊着号子慢慢行走。 这时六百多民壮,正在祖边的号子吆喝下,闷头抬着橹盾,一步一步,缓慢而又坚定的向一线天谷口方向挪去。 跟在橹盾后面的,是三千多手持木棍竹枪,神色紧张的万寿城青壮,他们大多是一辈子耕田的良民,头一次上战场,难免胆怯,但出发时王大人说得很清楚,此战是关系万寿谷存亡的一战,败了什么都完了,辛辛苦苦几个月好不容易建好的良田,温暖的家全都会被杀来的强盗烧个干净,如果不想自己的妻儿老小重新变成流民,就像个男人一样,跟着王大人上阵御敌。 王大人还说了,上阵其实很简单,跟在盾牌后面,到了近前,从盾牌缝隙中用手中竹枪往前捅就行了,杀人者有赏,畏缩不前、掉头奔跑者受罚,就这么明白,人人都听得懂。 高大的橹盾挡住了万寿城青壮的视线,也给了他们莫大的安全感,跟在这么巨大的盾牌后面,想来没那么容易被打中吧? 于是身着麻布衣服的万寿城大军,在橹盾的带领下,嘶吼着“杀敌!杀敌!”的口号,如一群忐忑着想要咬狼的羊群,慢慢的逐渐靠拢了牛思成的鸟统兵阵列。 一百多步的距离,缩短为九十步,然后八十步,七十步…… 炸山的影响,混乱的多是鸟统阵后面几列,前面的人在千总军官的努力弹压下,很快重新整队,以每人相隔一步的间距,建立起了射击队形,鸟统兵们手上缠绕的火绳,已经点着了火头,正缕缕冒着淡淡的青烟,随时能点燃平端着的鸟统火门。 站在前排的千总头上冒着冷汗,看着逼近的橹盾,心中一万匹羊驼奔过,后悔不已:妈的,老子刚才怎么鬼迷了心窍,想出了鸟统手在前入谷的馊主意,这全怪那几个傻不拉几的斥候,他们说谷外有土兵盾牌列阵,没说是什么盾牌,如果有可能,老子一定要拉着那几个斥候的耳朵扇上一百个耳光,然后问他们,这他妈是盾牌吗?是木城还差不多! 千总是老兵,一眼就判断出,对面的橹盾厚实无比,靠着手中的鸟统,能在三十步内射穿就要烧高香了,这还是冒着炸膛的危险,往枪膛中死了命的填火药才可能达到的效果。 他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橹盾靠近的步伐,估算着距离,牙齿都把嘴唇咬出了血,强制忍耐着,拼命不让身边的唢呐手吹号,唢呐一响,第一排鸟统手就会点火射击,距离这么远,射出去的铅弹根本打不穿橹盾,徒费弹药而已。 他强行冷静着,手下的兵就不行了,如山一样高大的橹盾缓缓逼近,这种心理压力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得了的,鸟统手以前在军中,都不是靠近肉搏的兵种,往往在两军接近时,在射程极限上放上一两轮排枪,然后就慌慌张张的向后撤退,鸟统射击之后重新装弹很花时间,站在原地只是等死。 前两排的鸟统手已经有人腿发软了,盾墙已经接近到了五十步,橹盾正面的木纹都清晰可见,橹盾边缘,留有一些半圆形的孔洞,两个橹盾正好组成一个圆孔,有许多前端削尖的长达两三丈的粗大毛竹,从中穿出,对着自己,随着橹盾的靠近逼了过来。 被这种竹枪刺中,比被长矛长枪刺中还要可怕,鸟统手们端着鸟统的手已经有些颤抖,汗水淋漓,不住的偷眼向左侧的千总方向看去:怎么下令开枪射击的唢呐声还没响起?莫非千总挂了? 不知道是第一排中哪一个人率先沉不住气,在漫天的“杀敌!”声中,也不知是有意射击还是无意走火,打响了第一枪。 “砰!” 鸟统阵中腾起一股青烟,铅子激射而出,“啪”的一声打在一面橹盾上,溅起木屑一片,却连柏木板都没有打穿,镶在了木头上。 这一声枪响,如同一个信号,火统手们像被黄鼠狼刺激了的鸡群,一个接一个打响了手中火统,噼里啪啦的枪响混成一片,整个阵列上空硝烟翻滚,几乎遮蔽了战场视线。 橹盾正面,木屑翻飞,盾墙前面仿佛正在下一场雨,弹雨。 抬着橹盾的民壮们只觉手中橹盾一重,好像有无数的标枪被大力士所投掷,下雨般射到身前的盾牌上,不过橹盾厚实,“邦邦邦”的声音如雨打芭蕉,却无法穿透松木盾牌。 就跟盾墙给鸟统手们带来无穷的压力一样,爆竹般响起的枪声同样也给抬橹盾的民壮带来了恐惧,他们这辈子最多在过年的时候听过一点点鞭炮爆炸声,如此剧烈的鸟统射击场面,所有人都闻所未闻。 盾墙的移动,出现了停滞,一些橹盾继续前移,一些却慢了下来,盾墙作为一个整体,有了裂纹。 祖边从后面奔上,一把掀开一个民壮,顶上他的位置,用粗壮的肩膀顶上橹盾后面的横木,奋起粗大到几乎压过枪声的大嗓门,怒吼起来:“都他妈的给我顶住!他们的枪子打不透木头,往前走,谁他妈停下我砍死他!”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祖边的一嗓子,让几欲崩裂的盾墙重新变为城墙,略一停顿,又慢慢的移动起来。 王欢站在山坡上,面色焦虑,双手紧紧捏成拳头,注视着山坡下战事的发展,官兵的反应在意料之中,自己这边的人能不能顶得住,才是关键。 排头的官兵千总额头上青筋暴跳,是谁他妈的不听指挥,擅自开枪? 橹盾盾墙距离自己还有四五十步,这个距离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射得穿那粗大的木盾,现在开枪,打热了鸟统,等下炸膛怎么办? “都他妈住手!停止射击,靠近了再打!” 他用腰刀劈了几个站得近正胡乱开枪的鸟统手,血淋淋的刀子在空中挥舞,却无人理睬他,如雷般的射击声中,他的嗓门跟一只小鸟的叫声没什么区别。 相反的,从鸟统阵的后方,牛思成正尖着嗓子,领着身边的上百个护卫一起高声喊着:“射击!射击!射死这帮土蛮,射死他们!” 他身边也带有唢呐手,一个劲的憋着气鼓着腮帮子吹响了尖利的喇叭。 唢呐声一起,一千人的鸟统手,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大家一窝蜂似的涌上去开枪,你挤我我挤你,开了枪又慌忙奔回后面装弹填子,这个过程混乱无比,因为距离太近,一些人的火绳引燃了身边其他人火罐,人群中乌烟瘴气,叫骂声爆炸声响作一团。 王欢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静静的看向马新田,冲他点点头,轻轻说道:“擂鼓吧。” 第120章 摧山弩和灭虏弹 马新田抱拳领命,来到立在一旁的一面牛皮大鼓前,抄起两根粗大的木棍,木棍上包有红绸,他凝神静气,双臂奋起,大喝一声,将手中木棍猛地敲向重鼓。 “咚咚咚!” 厚重的牛皮鼓声响起,如春雷阵阵,压倒了战场上一切声响,万寿谷中民壮闻声振奋,官兵则闻之丧胆。 鼓声振人气,抬着橹盾的民壮,顿时勇气倍增,浑身力量爆发,高喊着号子,步伐坚实的向前迈动。 祖边抬着橹盾,已经靠近至鸟统阵不到四十步的距离上,身前那沉重的盾面,被铅弹打得坑坑洼洼,表面的柏木板破了许多洞眼,内层的松木,也有几处破损,虽然还未到被射穿的地步,但如果鸟统的射击再来上几轮,橹盾恐怕坚持不住了。 一千杆鸟统的射击,毕竟不是挠痒痒的玩具,再强的盾牌,在集火射击之下,也会被打穿,距离再近,橹盾已经不能保证躲在后面的人,不会被枪弹所伤。 “放盾!放盾!守住这个距离!”祖边厉声高喊,身边的人将他的话,一个接一个的传递下去,百面橹盾,同时止步,停了下来。 “摧山弩呢?开始射击!”祖边冲身后喊道。 身着白袍的战兵早已手持连弩,站在橹盾后面,只待命令,他吼声一出,白袍兵们同时扬起手中的摧山弩,呈四十五度的抛射角度,一百五十具摧山弩,排成一个横排,扳下把手弩机,一千五百只弩箭,在短短一息间,化为一场箭雨,漫天向前方扑去。 摧山弩是手动扳动弩机,弩箭的威力,全靠手臂用力拉动把手扣弦,故而射速虽快,威力却不是十分强大,有效射程很近,四十步的距离,已经是杀伤极限,又是抛射,虽然借助了一点势能,但如遇上披甲的对手,效果并不好。 可是对面的鸟统兵,身上穿的仅仅是鸳鸯战服,还是夏季的布衣,连棉甲都不是,头上戴着红缨毡帽,防护效果近似于无,所以当兜头的箭矢砸下时,顿时激起一阵慌乱。 “是弩箭!土蛮的弩箭射来了!” 有眼尖者高声叫了起来,官兵们抬头一看,头顶上果然乌压压的一阵箭雨正在落下,箭头闪闪的寒光清晰可见,那是在粪便中泡过的毒箭头啊! 鸟统兵的标准武器配备,是一杆鸟统,一个火罐,一个弹袋,一把腰刀,唯独没有盾牌,面对箭矢攻击,除了东躲西藏的找掩护,别无他法。 可惜此处谷口空旷,都是平地,到哪里去找掩护?鸟统兵们的惊叫声中,上千只箭矢落了下来,射中不少人没有甲胄保护的身体,血花迸溅,惨叫声连起,硝烟中腾起一层血雾。 前几排的统手,立刻倒了一大片,剩下的几个运气好的,也连滚带爬的朝后奔去,后面几排的更是慌慌张张的往后急退,慌乱中,谁也顾不上装弹射击了。 保命要紧,先把这场箭雨躲过再说。 站在第一排的带队千总,脑门上被插了两只箭,箭矢深入头骨,只有箭尾羽毛在风中微微颤动,他圆睁着双眼,瞳孔中满是不可思议的色彩,怎么会?我怎么会死在这里?土蛮不是些只知道砍柴的土民吗? 看着千总的身躯在箭雨中轰然倒地,目睹上官身死的鸟统兵们更加惶恐了,大叫一声,丢了鸟统,不管不顾的向后退去,拥挤在狭窄的谷口空地中,拼命把自己的身子朝同僚的身后躲藏。 牛思成被亲兵们的盾牌护在中间,脸色惨白,面无人色,他眼睁睁的看着前队被弩箭射成一个个刺猪,茫然不知所措,除了一个劲的喊着“射击射击!”就没别的话了。 一将无能,连累千军身死。 趁着官军混乱的功夫,祖边只觉身前鸟统射击一停,立刻扛着橹盾站起身来,一迭声叫着:“快快快!都给我起来,疾步前进!趁这功夫再靠近,再靠近!” 停下的盾墙又一次站起,成百民壮喊着号子,咬牙扛起沉重的橹盾,随着祖边的步伐,加快行进,以比刚才还要快上几分的速度,急剧向前压去。 摧山弩一盒十矢,射光了就得换箭盒,白袍战兵们也不去更换,纷纷将弩箭挂回腰间,左手持长枪,右手探手从身边布袋中摸出一个竹筒,紧跟着橹盾,继续前进。 借着官军的混乱,盾墙靠近得很顺利,除了零零散散的几声枪响,再无阻拦,很快的,两边的距离进一步缩短,已经接近至二十步的距离。 这时候官兵鸟统阵已经弄明白了,对面的弩箭似乎只有刚刚那么一轮,射过了就没有了,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这是大好事啊,没了弩箭的威胁,牛思成的队伍又稍稍冷静下来。 “列阵,列阵,放枪,放枪!” 下级把总们声嘶力竭的大声呼喝着,已经不能再往后退了,最后的人已经贴到了一线天的谷口山石上,再往后,就是堵塞山谷的乱石堆,挤到那里面去,更不可能有活路。 所谓打胜仗一窝蜂,打败仗也是一窝蜂,就是这时代官兵的真实写照,乱作一团的人群,想重新恢复井然有序的阵列,那必须是百战强军才能有的本事,牛思成的队伍,无论如何也没达到这个高度。 混乱的官军勉强站成一排,列不成列行不成行,大家杂七杂八的混在一起,举起手中火统,拼命的塞着火药铅子,用通条不要命的一阵乱搅,然后端起来就放。 “轰!” 一个鸟统炸膛了,统手满脸开花,一身的鲜血,倒在地上乱滚乱叫,两眼变成两个血窟窿,凄惨的痛呼声让其他鸟统手心惊胆战。 “别管他!都他妈放枪,射击,不然大家都得死在这里!”把总们挥舞着腰刀,疯狂的喊着。 正在这时,已经抵近二十步距离的橹盾墙,又一次停了下来。 橹盾后震耳欲聋的“杀敌”喊声也短暂的停下,诡异的静默出现在两军之间。 稀稀落落的鸟统声中,牛思成有些傻了,他弄不明白,对面那帮土蛮又要做什么。 王欢的人没有让他想多久,下一刻,一百多个竹筒从橹盾后面丢了出来,竹筒上有火绳“吱吱”的冒着火花,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迈过二十步的距离,迎头砸来。 这是什么东西?大号爆竹吗? 把总们初初一惊,待看明白之后又略略放心,不是弩箭就行,这竹筒看上去只不过一尺来长,能装多少火药?大不了能吓吓人罢了。 竹筒噼里啪啦的掉在官兵群中,鸟统手们本能的躲开,奇怪的看着脚下冒着烟的竹筒,有好事者,还想伸手去捡。 就在这时,无数声堪比红衣大炮打响的爆炸声起,那一个个不起眼的竹筒,剧烈的炸开,黄色炸药的冲击波四面扩散,一朵朵黑色的蘑菇云腾空而起,在天上汇成一片黑云,铁钉碎石像铅弹一样四处横飞,穿透血肉,撕裂着一具具身体,人类的四肢内脏、头颅鲜血,随着爆炸向八方迸飞。 上千人的鸟统队伍,就像被一头黑色的巨兽吞噬,笼罩在黑雾中,红色的血液不断在黑色中闪现,无人能幸免,无人能躲开,只要在爆炸范围内,全都化作一团肉泥。 第121章 胜了还是败了? 此刻在黑山谷的另一端,杨展正黑着脸,隔着一线天中乱七八糟堵塞着道路的巨石,仔细听着山谷那边传来的声响。 他是在炸山后的第一时间,骑马从中军过来的,那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怎么听怎么不对,到了前军一看,果然不妙,狡猾的蛮子,居然想到炸山堵路,让自己大军无法通过。 看到山谷前逗留的前军,杨展略感欣慰,前军没有进入山谷,没有被山崩隔断,就是大幸,虽然土蛮断了去路,自己的军队也没有损失,大不了另寻去路罢了,土蛮耍小聪明,难道就能挡得住大军兵锋?旱路不通,退回去再走水路一样,不过多费时光而已。 等到他四下里一望,发现自己小舅子牛思成的身影迟迟不见,前军的人数似乎也少了一些,才顿感不好,前军留守的几个千总,畏畏缩缩的向他一禀报,言说牛思成牛将军已经带领一千鸟统兵,在山崩之前已经穿谷而去,杨展两眼一黑,差点从马上栽了下来。 稍后他清醒过来,雷霆大怒,头一件事就是把前军剩下的几个千总全都绑了,捆作一团下令督阵官鞭打,那几个千总也垂头丧气,主将被陷,他们作为麾下军将却安然无事,自然逃不过军法的。然后,杨展就下令前军剩下的两千人,放下兵器,去给他搬运一线天中堵塞的石头,如果不能搬出一条通道来,两千人全都不要回去了。 而他自己,则巴巴的站在谷口,用心听着山谷那边传来的声响,揣测着战局。 生气归生气,不过他气的,多半是牛思成这蠢货,不听安排,自作主张的仅仅带着鸟统兵就先行过去了,真是朽木不可雕也,虽然土蛮不足为虑,一千人过去也能打个大胜仗,但如果碰上的是张献忠呢?又当如何? 杨展的副将来到他身边,察言观色道:“军门不必担心,牛将军韬略过人,勇冠三军,麾下又是悍勇儿郎,虽然被断了退路,不过一样能扫清土鸡瓦狗般的山蛮,说不定等我们挖通山道,牛将军已经打到了万寿谷,夺了土堡寨银矿呢。” 听了这话,杨展心中稍稍痛快一点,长吐一口气道:“你不必为他说话,我这小舅子,有几两本事本将最是清楚不过,我气的是他不听我将令,自行其是,如果真的遇上劲敌,如他这般,早晚不是被敌军打死,就是被上官军法从事,如何上得了台面。” 叹口气,他又道:“罢了罢了,我本想让他这次立回大功,也能拜将登坛,光宗耀祖,既然他这般不争气,等回去,老子就撤了他职务,回去守着产业度日算了。” 副将偷笑,心道你那小舅子早就不是个东西,你如此偏袒宠幸,早晚把你个老头子也牵连进去,你明白最好。 嘴上却说道:“军门不必如此,牛将军吉人天相,福将一员,喏,你听,这枪声多密集,饶是土蛮举全境之人,也抵不住牛将军虎威啊。” 说话间,正逢鸟统队列阵开枪的时刻,炒豆子一般的枪响如雷贯耳,隔着一座黑山谷都能感觉到那凌厉的杀气,听着枪声,杨展和众将都是一片宽心,喜色满面。 杨展甚至想到,就算黑山谷落石塞道,自己过不去,只要牛思成在那边凭着一千人,一路势如破竹般直抵万寿谷,夺了银矿,自己同样大功一件,牛思成不遵将令的事情,也能看在他能夺矿立功的份上,暂且饶了他吧。 嘿嘿,土堡寨银矿日产千金,自己该怎么花呢?最好向曾英行行贿,送上一些奇珍异宝和绝色美女,请他将这银矿的管理之职让牛思成担任,这样一来,自己家的财源不就滚滚而来了吗? 哈哈哈,杨展越想越高兴,越想越兴奋,可惜军中无酒,不然一定要豪饮一杯尽兴,恰在此时,山谷那边有鼓声大起,枪声由密转疏,渐渐消停下来,众将一振,纷纷出言道:“军门请听,枪声渐渐稀疏,想来必是牛将军杀尽了土蛮,正在奋起余勇,追杀余寇,可喜可贺啊。” 杨展也春风满面,得意非常,不住口的喝令前军将士,加紧挖掘,一定要把山道挖通,他已经急不可耐,想要纵马奔到银矿之地,看看到底是个怎样的情景。 可是五百斤黑火药爆炸的威力不是盖的,夸父山几乎半个山头都被削下,堆满了一线天内,那重达上千斤的巨石岂是人力就能搬开的,累得浑身大汗的军士,反而被塌下的余石砸伤了好几个,忙了半天,仍然一筹莫展。 杨展心急火燎的在原地转着圈圈,等了一会,却又听到山谷那边,有剧烈的爆炸声起,震得他心头肉跳,猛地顿了下来。 爆炸声一下接着一下,似乎是许多红衣大炮在轰鸣,经久不息,良久之后才停止,随之就是一阵死一般的沉静,不再有任何声音传来。 抬头看去,只见一股黑云在山谷那边升起,弥漫了半边天。 杨展和身边的人都呆住了,仰着脑袋看着天上的黑云,木桩般僵立。 半响,杨展缓缓开口,哑着嗓门问道:“我军中,有这般厉害的火器么?” 身边的副将看向其他人,无人敢吭声,只得硬着头皮低声应道:“这个,好像没有吧。” 杨展困惑的扭头看向他,有些不安的再问:“那这是什么东西?” 副将张大着嘴巴,无言以对。 一种不祥的念头在杨展心头升起,呆立原地看了一会黑云,双眼目光渐渐凌冽起来,疯了一般冲着被捆着的前军千总叫道:“松开他们!让他们去挖山,不在今天之内把山挖开,老子就砍了你们的脑袋!” 亲兵慌忙上前,松了绑,几个千总屁滚尿流的叩头谢恩,忙不迭的滚去挖山了。 杨展又回头向副将怒喝:“选取善于攀山之兵,从悬崖上爬上去,看看虚实,看看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副将一颠,连忙应声领命,去选取士兵了。 余下的将领,互相对视一样,悄悄的同时退了几步,这个时候,傻子也看得出来,山那边的情况有些不对头了,牛思成带的是鸟统手,不是炮兵,这股直冲云霄的黑云,不可能是鸟统发射所能产生的,牛思成,一定出了什么事! 可到底怎么了?无人能回答。 难道真的一千鸟统兵被土蛮灭了?这个念头,众人想都不敢想,那怎么可能呢,白杆兵全盛时期,也是靠长枪阵克敌制胜,没听说过石柱土蛮还使用过火器。 而且观那黑云,怕是数千斤的黑火药爆炸效果,秦良玉有那么多火药吗?就算有,难道牛思成是傻子,站着不动看着土蛮靠近点火引爆炸药? 第122章 意料之外 牛思成不是傻子,但是现在,也吓得跟傻子差不多了,灭虏弹就在他身前不远处炸开,猛烈的爆炸将他手下近两百人飞上天去,变成血肉残肢,漫天血雨落下,一只断手就掉在他面前,血肉模糊的样子,让他浑身颤抖。 他见过血,杀过人,并不是见了死人就害怕的角色,但是这个样子杀人的场面,却是第一次见到,那一个个不起眼的竹筒,明明那么小,怎么落地后就能像攻城的火龙车一样威力巨大?两百人的阵列,如风吹稻草,在火光中顷刻间化为乌有,血流满地,救连铁制的鸟统,也在爆炸中扭曲变形,笔直的枪杆子像麻花一样成了废铁。 亲兵们在咆哮,挥舞着腰刀盾牌不住口的喝令鸟统手们重新列队,拳打脚踢的把潮水般拥挤着退下来的兵卒往前赶,可鸟统手都被吓破了胆,灭虏弹爆炸的区域里,那么多缺胳膊少腿的尸体还在那摆着呢,如果再上去,蛮子橹盾后再扔出来一批竹筒怎么办? 牛思成的军队真正的成了一锅粥,兵找不到官官找不着兵,大家在谷口横竖不到十步的地方,几百人挤作一堆,这种情况下,别说举枪射击了,连转个身都很困难。 灭虏弹的硝烟还未散尽,祖边已经再次扛起橹盾,大声吼叫着:“起来,都跟着我前进!迈步走,压过去!” 被铅弹打得满是弹洞的橹盾墙,又一次在号子声中移动起来,沉稳而有力的向着慌乱的官兵行进,民壮们紧紧握着手中长长的竹枪,从盾墙的圆洞中伸出,跟随着盾墙的行进速度,一起推进。 一百五十个白袍战兵,已经手持长枪,腰悬劲弩,分作两队,从盾墙两边跑出,上了两侧山坡,他们要防备着谷口的鸟统兵狗急跳墙,逃上山坡,那上面虽然也是死路,跑不了多远就会碰到山岩,岩石陡峭,根本无法爬上去。但是四散乱跑的败兵,找起来也很麻烦,不如直接堵在谷口,除非他们长出翅膀,否则逃不出黑山谷去。 祖边的脚步,已经抵近到了距离官兵堆不到十步的地方,脚下就是刚刚灭虏弹爆炸的区域,满地的尸体残肢和鲜血,踩上去滑溜溜的,让抬着橹盾的民壮们很不好走,不过无人在意,因为真正短兵相接的时刻,就要到了。 长达两丈有余的竹枪,已经快刺到站在最前列的火统兵身上,这么近的距离,再厚的橹盾也会被鸟统射穿,可惜吓破胆的官兵们已经忘了使用火器,拥挤的人堆中也不可能让他们好整以待的装弹点火,不能射击的鸟统,连烧火棍都不如。 一些悍勇的下级军官和兵卒,已经拔出了腰刀,鲜血和死亡能让人恐惧,失去战斗的意识,却也能激发一些彪悍者的血气,他们两眼通红,被硝烟熏黑的脸孔扭曲着,张大着嘴巴喊着一些没有意义的词汇,向前冲去。 竹枪开始抽动起来,刺入一个个反扑而来的官兵身体里,“噗呲噗呲”的声音此起彼伏,惨叫声不绝于耳,鲜血四溅,橹盾后的青壮们能够从盾牌间歇看到不远处的官兵,他们紧张万分,却并不害怕,高大的橹盾带来的十足的安全感,他们可以捅人,别人却砍不到他们,手中的竹枪能够冷静的伸出又缩回,收割着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有一些勇猛的官兵,低头弯腰,或者强行从竹枪的缝隙中穿过,疯狂的奔到橹盾跟前,用手中的腰刀,狂砍起橹盾来。 橹盾近两人高,排列紧密,扎实沉重,每一面盾牌后面都有三个人牢牢抵住,要想用蛮力撞开很困难,用刀砍,怕是砍半天也不会有什么效果,一些杀红眼的官兵,直接用身体扑到盾牌上,手脚并用向上爬,或者以自己的身体作为人梯,让后面的人踩着肩头跳过去。 可惜这种勇敢的行为毫无用处,橹盾后,并不是只有一排竹枪,而是有足足三千多人,每人手中都有棍棒竹枪,从橹盾上方刚有冒头的官兵,立刻就会被准备多时的一棍或者一枪敲下去,弄得官兵们不像是在面对面野战,而是像在攻城一样狼狈。 官兵中的悍勇者并不多,只有不到一百人舍生忘死的持刀拼命,这些人,大多数都是牛思成和杨展的家丁,他们受恩于主子,全部身家性命和财富都是主子给的,死了杨展也会给予家属抚恤,所以为了给牛思成求得一线生机,在败局基本已定的情况下,仍然不顾生死的困兽犹斗。 只是近百人的反扑,如回光返照的膏肓病人,仅仅掀起了一点浪花,却左右不了大局。 很快的,这些人都变作了尸体,横七竖八的倒卧在多了许多刀痕的橹盾之下,碗口大的竹枪捅出的血洞,密布在尸体上。 牛思成已经失了神,呆呆的瘫坐在一线天谷口,无力的看着近百死士的亡命血战,身后的一线天中,有数十个官兵正在拼命的扒拉着塞满峡谷的石头,企图扒开一条路来。 自然是无用的。 祖边喘着粗气,巨大的橹盾虽然三人扛着,也是很费气力的,纵然壮实如他,同样感到膀子有些吃不消了,刚刚最后一波的官兵反扑,差点就有些顶不住,缺乏训练的民壮们紧张得脸都青了,听到腰刀“啪啪”砍在盾面上的声音和近在咫尺的垂死嚎叫,差点就要撒丫子掉头逃跑,不是他极力镇压,恐怕就要闹出战胜者在最后关头反而溃败的笑话。 好在反扑的官兵不多,持续的时间很短,数息间,就被刺猬般的竹枪捅杀干净,祖边感到橹盾另一侧的压力徒然一轻,他立刻明白过来,官兵最后的抵抗结束了。 “放下武器,投降不杀!”祖边用肩膀抵着橹盾,朝天怒吼。 “投降不杀!” “投降不杀!” 橹盾后的民壮们齐声吼叫起来,虽然他们抵着橹盾的身子在发颤,举着竹枪的双手在发抖,那是第一次杀人的后遗症,心慌慌胆颤颤,心气却高昂,对面可是官兵啊,平时走路都横着走的,见了老百姓不是抢掠就是抢掠,干不出什么好事,现在居然被自己一帮泥腿子打得一败涂地,刺激啊!高兴啊!翻身的愉悦和根深蒂固的惧怕在大脑中剧烈冲击,反应在行动上,就是跟风的般疯狂。 一排又一排的官兵跪在地上,放下手中的鸟统腰刀,一脸惊恐的高喊着“饶命饶命!我们降了,我们降了!” 牛思成被亲兵们围在最后面,面如死灰。 橹盾被搬开,民壮们跳了出来,有几个人狰狞着面容,抄着手中的竹枪,口中含糊不清的喊着什么,疯子般的刺入跪在地上的几个官兵胸口,狠狠的捅了进去。 一个本来老实木纳、棒子都打不出个屁来的人,一旦被包裹在一群疯狂的人中间,很容易受到传染般的同化,一起疯狂起来,眼下的万寿谷民壮,就是这么一个情况。 “杀了他们!” 飙起的鲜血更加刺激了杀人者的神经,他们的行为更加没有理智了,红着眼睛冲向了跪地请降的官军。 “当啷!” 一把鬼头刀旋风般的扬起,荡开了当先几人的竹枪,祖边铁塔般的身子横在众人面前,寒着一张脸,冷若冰霜。 “大人有令,受降!” 他粗着嗓子吼道。 嗓门虽大,但在杀红了眼的民壮面前,根本不算什么,又有十几个民壮挺着竹枪,不管不顾的向前冲去,有一人不知是昏了头还是怎样,居然朝挡路的祖边冲了过去,尖锐的竹枪尖,就对着祖边的胸口。 祖边眼睛一眯,不待竹枪近身,粗壮的手臂操刀自下而上猛的扬起,竹枪就短了半截,持枪者去势不减,惯性的继续前冲,祖边鬼头刀又反方向落下,从持枪者的头颈间划过,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冲天而起,还保持着前冲姿势的身体脖项间,喷起一股血柱。 祖边大手在空中一抓,抓住了下落的人头,喷出的血柱,溅了他满脸满身,他单手高举人头,满身血污,状如厉鬼,仿佛吃人的罗刹般慑人。 “敢抗命者,斩!” “大人有令,受降!” 祖边粗大的嗓门再次响起,配上还在喷血的尸体和圆睁双目的人头,效果和刚才顿时就不一样了。 亢奋的民壮们站住了脚步,有些清醒了,从两边山坡上冲下了一百多白袍战兵,列队祖边身后,一齐高喊道:“敢抗命者,斩!” 局面终于稳住了。 第123章 打扫战场 黑山谷外,硝烟已经散尽,山风吹拂,树影婆娑,一切又已回复平静,仿佛一个时辰前的那一场大战,都只是幻境。 王欢和马新田、祖边一起,站在稍稍远离谷口的一处山坡上,谷口那边血腥气太重,熏着催人呕吐,不得不离得远一点。 一队队官兵被长绳捆住双手,十人串为一串,由两个手持竹枪木棍的民壮押送着,低着脑袋从山坡下走过,全然了没有了起初威风凛凛的样子,垂头丧气的一声不吭。 “大人,打扫战场之后,清点尸体,总计阵斩敌军四百九十二人,一共得完好鸟统七百六十九杆,药罐五百零七个,腰刀九百七十把,俘获兵丁五百一十八人,大胜仗啊!”祖边喜笑颜开的报着数,连眉毛都在笑。 “另外,还抓住了杨展的先锋官牛思成,听说这人还是杨展的小舅子,很得杨展照顾。”马新田淡淡的补充道,说话的时候几乎连嘴皮子都没动,祖边眨着眼睛看他,想弄清楚他是怎么发出声音的。 王欢向山坡下的俘虏群中看去,远远的看到一个身着漂亮山文甲、头戴八瓣铁盔的武将,也被串在一队官兵俘虏中,步履蹒跚的行走着,不由眉头一皱。 “这个样子货,除了他杨展小舅子的身份,什么都不是,不过身上的甲胄倒是光鲜,扒了它吧。”王欢摇着头道:“他穿在身上,真是可惜了。” 马龙抱拳应一声,飞步跑下山坡去了。 王欢看着一队民壮押着十几辆大车从俘虏队侧走过,车上满载着鸟统腰刀等物事,吱吱嘎嘎的往万寿谷方向拉去。 “此战我军大获全胜,以一百五十个战兵,四千民壮,击败了一千曾英大军,而且打死四百多人,俘虏六百余人,而我方仅仅战死十余人,可谓大胜。”王欢沉声道。 祖边乐呵呵的咧着大嘴:“那十几个战死的,还有五六个是最后杀红了眼,不听号令被我砍死的,真正死在官兵手上的,怕是不足十个。” 王欢点点头,语带忧虑的看向拥成一团,笑嘻嘻的正在排列成队的民壮们说道:“这正是我所发愁的事情,我们的战兵太少,民壮们可以应急,但不可依靠,令行禁不止,冲锋出击时畏首畏尾,相持时贪生怕死,赢了又得意忘形,这样的队伍,打顺风仗还好,一旦稍有伤亡败像,就会溃败如山倒。” “如果今天官军主将不是牛思成,换成杨展或者曾英,恐怕我们几个,现在就不会如此轻松的站在这儿聊天了,最后那不到一百人的官军,不怕死的反扑冲锋,居然差点让数千民壮掉头逃跑,如果不是祖边稳住阵脚,怕是要出大乱子。” 马新田面露思索之色,神情复杂的点头道:“的确是这样,牛思成懦弱无能,群龙无首之下官军才会那么容易跪地投降,换一个能干点的,今天的战事就是另一个结果。我们也能赢,但是会付出极大的代价。” 王欢叹口气,重重的拍了拍祖边的肩,诚恳的说道:“祖边,幸好你当机立断,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啊。冲阵时你身先士卒,受降时你竖立军纪,不愧是大明边军悍将!今日你当为首功。” 祖边的方脑袋都要晃荡得变圆了,得意而又故作推辞的文绉绉道:“哪里那里,大人谬赞,大人谬赞,都是大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末将只是尽些微末之力罢了。” 他嘴上这么说,却左顾右盼,不住的朝马新田等人挤眉弄眼,炫耀的神情就写在脸上,那模样如果有尾巴的话,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马新田却只是淡淡一笑,他知道王欢在祖边心中是无所不能的存在,能得到王欢的肯定,当然欢欣雀跃,马新田性格淡泊,毫不往心里去,对他的小动作视而不见,祖边的炫耀都给鬼看了。 王欢把目光重新投向串成糖葫芦的俘虏队列,肃容道:“看来我们还是得练兵,哪怕再忙,也得抽丁成伍,教习阵列,否则曾英的下一次进攻,我们不可能再有这么好的运气,” 他按住腰间悬挂的摧山弩,沉声向马新田和祖边道:“从明天起,每日午时过后,万寿城三千丁户,到校场训练,风雨无阻,练兵方式,就由百人队的兵士们每人负责三十人,按照我教授的方法训练,而百人队,则上午由我亲自训练!” 马新田和祖边面色一正,同时振声道:“喏!” …… 万寿谷外,杨展的脸已经黑得发紫了,前军挖山的两千人,忙碌了半天,除了挖出了大大小小的石头无数,却没有推进半点距离,那堵塞山道的土石堆,不减反増,依旧严严实实的塞满了山谷,其实也不怪军兵们不尽力,实在是这山石太多,层层叠叠的堆积着,挖了下面一块上面又滚下一堆,如何挖得完? 而派出去善于攀山的人,去了良久,也没有回来,自己手下空有站着发呆的九千大军,却只能傻傻的站在山谷外看风景,如此憋屈,怎能让他不恼火? “军门,军门!攀山刺探的人回来了!”有千总急匆匆的从山谷中跑来,扯着嗓子大喊。 杨展精神一振,忙不迭的起身站起,三步并作两步,冲着叫喊的千户奔去,不住口的道:“人呢?赶快上来!” 一个满身泥土的兵被千总拉着,一路踉跄着来到杨展面前,杨展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几乎要吃了他一般将他扯到跟前,瞪着眼睛问道:“如何?可是看到那边的情况了?” 兵士却哭喊起来,语不成声的哭诉道:“军门,败了,大败了!” 杨展只觉眼前一黑,心头担心的事到底发生了,不过他咬紧牙关,强打精神,手上一紧,恨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那兵几乎被勒得背过气去,翻着白眼梗声道:“小的攀山而过,趴在山顶,看到牛将军全军覆没,死伤者满地都是,血流成河啊,有上千的土蛮押着捆绑的官军,朝石柱方向去了。” 一边有杨展的亲信见杨展铁青着脸,牙齿几乎要把脸皮都咬穿了,却格格响着说不出话,连忙替他问道:“牛将军呢?你看到牛将军没有?” 兵士抓着自己的脖子,极力板着杨展的手,费力的说道:“牛将军被土蛮所俘,蛮子当众剥去牛将军衣甲,赤裸裸的赶着他也朝石柱去了。。” 杨展闻声,再也坚持不住,吐出一口鲜血,一头栽倒在地,人事不省。 众将大惊,鸡飞狗跳的将他抬起,向营帐中蜂拥而去,一边跑一边大喊:“郎中,郎中何在?军门受惊了!” 第124章 凯旋 王欢领着数千民壮,压着成百的俘虏,还带着装满鸟统兵器的大车,轰隆隆的回到了万寿谷,消息传出,谷中留守的军民在马崇明的带领下,兴高采烈的聚在谷口关城处敲锣打鼓迎接。 一队队穿着明军鸳鸯战服被捆成一串的兵丁,从夹道围观的万寿谷百姓中穿过,被劈头扔了不少石子烂菜头,受了许多口水辱骂,如果不是维持秩序的民壮极力拦阻,不少人就会叫骂着冲上去施以拳脚了。流民们恨官兵入骨,他们之所以背井离乡的逃到石柱,很大部分原因不是害怕流匪,而是畏惧官兵,官兵们凶残程度,有时候比打家劫舍的歹徒还狠。 扛着竹枪木棍的民壮们紧随在后,百姓们立刻响起一阵欢呼,报以热烈的巴掌声,伸长着脖子在其中找寻自家男人的身影,不住的招手欢笑,民壮们也抬头挺胸,矜持的目不斜视,满心欢喜的跟着队列走入关门。 原本是种地耕田的农夫,经此一战,就成了保家卫土的英雄,换来无数热切的眼神和仰慕的欢迎,强烈的自豪感爆棚,一种我为家园甘洒热血的感觉油然而生,民壮们心中,那万寿谷就是自己永远的家的意识,愈发强烈。 走在最后的,是骑在马上的王欢等将官和徒步跟随的一百五十名白袍战兵,战兵中,又以马新田从石柱带来的五十名老兵走在前列。 这些兵,与前面的民壮又有不同,整齐划一的步伐,踏在地上砰然如一人,严格的队列训练所形成的严肃纪律,使标兵营的队伍排成行、竖成列,纵然在行进中也依然如此,他们一出现,关口处百姓们的欢呼声立刻大了几十个分贝。 “王大人,王大人威武!” “王大人万胜!” 欢呼声进入了一个高潮,无数人拼命的往前挤,从汗流浃背拼命拦阻着的民壮们肩头上、缝隙中伸着脑袋,只为让骑在马上的王大人能听见自己的喊声。 王欢和祖边、马新田在马上不住的拱手微笑,回应着百姓们的热情,跟在后面的战兵,立刻就体现出了差距,前列的五十个老兵,仍然眼不歪头不斜的走自己的路,对锣鼓喧天的热闹场面视若罔闻,而后列的百人队,则有些眉眼四顾了,咧着嘴巴笑了起来,偷偷冲人群中媚眼含俏的大姑娘小媳妇挤眉弄眼,虽然还是保持着行伍的队列,但浑然没有了肃然的军容。 训练果然不是短短一个月就能达到目的的,要成为合格的白杆兵,还得抓紧苦练才行啊,王欢不动声色的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在心中暗暗想到。 马崇明显然对这一场欢迎仪式动了心思,居然还搞出了香案百果,有十几个走路都颤悠悠的白胡子老头领着童子,端着果盘美酒,在关口处迎着王欢就拜,弄得王欢好不尴尬,口中连呼不敢当不敢当,下马作亲切状,双手扶起老头们,豪迈的饮尽杯中酒液,百姓们被和谐的一幕感动得热泪盈眶,争先恐后的高声呼喊“王大人受得起!”“王大人不愧是我万寿谷保护神!”将整个欢迎仪式推向高潮。 闹哄哄的仪式一直弄了近一个时辰,直到王欢灌下了五六杯米酒之后才告结束,民壮们各自散去,找到自己的家人欢天喜地的各回各家,牺牲的人,则由许铁柱挨家挨户的送去抚恤银两,王欢本想亲自上门,但苦于百事缠身,无法分开,只得颁下命令,万寿谷今后战死者,不论出身贫贱高贵,统一每人给予家属五十两白银抚恤,今后家属列为遗属,由万寿城官署每月给予定量粮食补助,家中田间事物,如家属忙不过来,可以向甲首保长申请帮助,保甲必须组织人丁上门扶持。 这是万寿谷第一条涉及成军的法令,许铁柱按照王欢的意思,将它刻在一尊硕大的石碑上,摆在万寿城城门口,供百姓观看。 石碑造成的轰动,王欢暂时没有时间去过问,他有更紧要的事情去做。 回来的当天,连脸都没有洗,王欢就召集手下的大小头目,开会。 现在他的手下,能够用得上的人物,计有马新田、马万年、马崇明、周成等寥寥数人,许铁柱和陈相,经过死里逃生的千里行程,意志无比坚定,对王欢的忠心更是没的说,这些日子以来,许铁柱在民政方面小露端倪,展示出管理方面的潜力,假以时日,一定能成为李善长一类的人物。而陈相,王欢的想法是让他朝着特务锦衣卫方向去发展。 这些人,组成了王欢的小圈子,他们有人擅长作战,有人擅长经商,有人擅长经营管理,虽然不一定是能力出众,却要么对王欢心悦诚服的钦佩,要么与王欢利益紧紧捆绑在一起,成为荣辱与共的一体,拉都拉不开,他们对王欢绝对忠诚,是能够依靠的对象。 他们都没有得到官身,连王欢都没有什么像样的身份,仅仅是宣慰使司下面的一个参赞,连官都不算,遑论他们了,更不会有什么承诺,但这些人却觉得跟着王欢有奔头,有干劲,心甘情愿的愿意在这个年轻人手下,朝着那无人明说却好像高悬在空中人人都心知肚明的辉煌未来卖命苦干。 万寿城官署的议事厅中,王欢居中而坐,左右分坐着众人。 “曾英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在最近卷土重来!”王欢劈头就是一句,起了个调子。 马新田点头赞同,淡然道:“大人说得有理,我当初跟在秦总兵身边时见过曾英,此獠最是心胸狭隘,从来只有他欺人,无人能欺他,如果吃了亏,想方设法都要报复回来,去年他夺了重庆府和夔州府,有几个残余的原巡抚陈士奇的将领想仗着本是蜀中军兵,占了夔州府几个偏远的县城,杀了曾英派去的一个县令,赶跑了其余的,曾英闻之大怒,连张献忠都不管了,尽起兵马,几个县挨个转,一直把那几个川将赶到了遵化一带才善罢甘休,足见此人行事之张狂无忌。” “不过此人也有些本事。”马万年接口道:“我听祖母说,弘光朝的诸镇总兵,曾英算是能打的了,他带兵不吃空饷,手下都是实打实的军马,不过兵分三等,头等是他的家丁亲兵,拿的超饷,就是比朝廷定额饷银要高出一倍,第二等是战兵,拿的半饷,三等杂兵,拿的只有三成饷银。战兵和杂兵虽然得的不多,却比没有强,而且曾英从不欠饷,所以他的队伍很有战斗力,能够将张献忠从川东赶走。” 马崇明摸着肥脸也道:“其实我听重庆府方向的客商谈论,曾英的粮饷,朝廷基本上就没给过,都是他自己弄的,此人打仗如何我不知道,弄钱的本事却是极大,打下的地盘,收粮征税就不说了,最恶毒的,就是编织罪名,搜罗富户,先将境内有钱巨室子弟抓去,逼迫其家人出钱捞人,不给钱就弄死,再抓一个继续逼,一直到其家无钱为止,手段令人发指啊!” 王欢点头道:“这事儿我听说过,前些日子从重庆府投奔而来的皮货商张老汉,就是这样破家的。” 马崇明一脸痛惜,感同身受的咬牙道:“曾英所为天怒人怨,人送外号曾扒皮,我等从商者莫不闻之色变,张老汉如此老实的生意人,也被逼得举族外逃,可见此人之毒。” 他也是富商,腰缠万贯,最怕的就是当权者把自己认作肥羊,宰了吃肉扒了喝血,故而很痛恨曾英和流贼这般拿富户开刀的势力。 王欢偷偷看了他一眼,心道幸好我这个穿越者是不缺钱的,不然很难说我会不会也学曾英的样,打了土豪分田地、斗争地主抢财产。 不过王欢很清楚,曾英这般作为,短时间内的确是可以积累起大批财富,足以拉起一支强大的军队,却不能持久,早晚玩火自焚。 因为这个时代的中国社会,仍然处于大地主阶级占据统治地位的历史时期,公然与天下大小地主站在对立面,那就是作死,纵观封建时期的改朝换代,纯粹的农民军最后坐上龙椅的,几乎找不出来,李自成是最接近成功的,却也被地主阶级联合满清军队从北京城赶了出去。 这样的错误,王欢不会犯。 第125章 分析 马新田眉头微皱道:“既然曾英必会再次来犯,我们须得仔细准备准备。” 王欢起身,来到沙盘前,环顾众人道:“大家都过来,我们一同参详。” 厅上众人连忙过去,王欢单手伸向沙盘中,指点道:“黑山谷官道已经被堵上,要想疏通它,可能性不大,那处狭窄山谷中的土石量,没个小半年挖不完的。” 众人点头同意:“大人所言极。” 王欢又道:“但曾英吃了这么大的亏,必然不可能就这么干等着挖山,以各位所说,此人性格促狭,受不得委屈,一定会第一时间就起兵报复,黑山谷不通,他会走哪条路?” 他的手指顺着沙盘上表示长江的丹砂线条,一路游走,最后定在了用小楷书写着“西沱镇”的圆石上,沉声道:“除了水路,他别无他法!” 王欢的沙盘,用朱砂为河捏土为山,至于一个个城池,就用的大大小小的圆石头代替,大的石头表示大城,小一点就是小城了,西沱镇这种千把人居住的小镇,用的是一块最小的石头,写在上面的字,几乎要用放大镜来看。 众人纷纷点头:“曾英唯此一途,没有其他路可走。” “曾英吃了这么大的亏,一定会扯下最后的遮羞布,恼羞成怒之下,再也不会顾及义母的威仪,悍然从水路直接攻击土司城。” “这么一来,义母那边压力陡增,她的兵马数量,可能跟我们这边差不多,只是不知两位副总兵大人练兵练得如何。”王欢有些担忧。 马万年也焦急起来,脱口道:“那我马上回土司城去,禀报祖母得知,也好早作打算。” 王欢将手指在沙盘桌上轻轻敲动,一下一下的很有节凑感,这是他在思考时的标志性动作,在后世就养成的习惯,改不了了,穿越而来也保持了下来。 指节敲击木桌,发出轻微的“咄咄”声,王欢边敲边字斟句酌的慢慢说道:“杨展被堵在黑山谷,得退回重庆府城报与曾英得知,然后再准备下江的船只,重整旗鼓顺江而来,一来二去,没有十天半个月弄不妥当,你今天就走,义母有十天左右的准备时间。” 马万年立即抱拳,向王欢和厅中人等团团一揖,告声罪就窜出门去,火烧屁股般在在门外大喊:“赶快给我最快的马,我有事要走先!” 他一走,厅中的气氛更显压抑,打了胜仗的欢乐劲头从大家的心中如大风吹去,换上一片忧愁的惨淡。 “下一次曾英攻来,带的人也许比这一次更多,以他的个性,不把石柱土司城烧成白地,将万寿谷拆个精光,不会罢休,那土堡寨银矿,和我积年家业可就难保了。”马崇明脸色白了几分,从他的商人朋友处听得的一些传闻,让这个视钱财如祖宗的胖子非常害怕,很自然的联想着如果曾英大军占了石柱,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 马新田和许铁柱鄙夷的看了看他,马新田不说话,许铁柱就要直率得多,撇着嘴撺掇道:“那不如你干脆向他投降吧,说不定还能保住产业家财。” 马崇明满脑子的想法,下意识的回答道:“不行不行,那曾扒皮可是出了名的残暴,对富人可不讲仁慈,除非一开始就投靠他,现在投降,已经……” 说了几句,他猛地回过神来,一脸惊慌的看向许铁柱和王欢,口中惊叫:“啊?你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投降,我可是一心向着万寿谷和土司城的,王大人明鉴,我马崇明家业全族都在石柱,不可能做那通敌卖主的事情,万万不可能啊!” 许铁柱笑嘻嘻的道:“开个玩笑而已,你那么慌张做什么?莫非心里有鬼?” 马崇明怒了,大喊起来:“你胡说!我有什么鬼?本人行事光明磊落,对万寿城一片赤心,日月可鉴,今天你不给我说个明白,我跟你没完!” 王欢哭笑不得的看着二人吵吵,皱眉向许铁柱道:“铁柱休要乱说,马头人为我谷中买卖粮草,功不可没,怎么会投靠曾英?” 他眼神意味深长的瞧了马崇明一眼,森然道:“而且马头人家业俱在石柱,投降了那专扒富人皮的曾英,能落到什么好?到时候,下场一定比我等还惨啊。” 说话听音,王欢的话听上去是劝解,落在马崇明耳中却满满都是警告啊,胖子浑身一颠,表情尴尬的强自笑了笑,却比哭着还要难看,嘴里呐呐道:“是极是极,王大人说得在理。” 刚刚他还在寻思如果石柱顶不住,自己怎么才能保住万贯家业来着,被王欢这么一吓,立刻就没了。 王欢吓唬吓唬了马崇明,又用眼神阻止了许铁柱的进一步冷嘲,敲敲桌子沉声道:“既然黑山谷来路已断,从正面威胁我万寿谷的通道已然没有,那么除了矿山和屯田,我们必须尽快练出一支军马,以备急需。” 马新田刚才冷眼看着许铁柱和马崇明斗嘴,这时才开口道:“大人所言极是,只是练兵非一朝一息所能成的,纵然按照大人练兵的法子,恐怕没有个半年左右,也不敢称作能战之兵。” 这个良将种子,看问题的确一针见血,王欢的军训方法,在后世也是三个月新兵期练队列纪律,再花上一年时间训练才能称作兵,他说半年成军,都是夸大了一些。 “半年时间,曾英都把整个石柱都打下来了吧?”马崇明又忍不住了,白着一张脸开口道。 “那倒不至于,这得看曾英肯投入多少人了。”王欢冷冷一笑道。 “不是刚才说,曾英下一次进攻,一定会比这次带的人更多吗?”马崇明急道:“这回是一万人,下次怕是两万人,或者更多。” 这话是刚刚马崇明说的,众人也都引以为然,曾英面对只有一百来兵马的万寿谷都要投入一万人和一个身经百战的副将,进攻秦良玉统兵的土司城,带兵人数不增反减,这不符合他的性格。 王欢冷笑一声,面容沉稳道:“那可不一定,毕竟曾英面对的,可不止我们一个敌人,在重庆府的西边,张献忠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动作了,大西国难道就这么消停?” 马新田一愣,讶然道:“曾英自从献贼手中夺走重庆府和夔州府,两边就交锋不断,不过最近两个月的确没什么大的战事,两边都在僵持,故而曾英才敢派出一万人攻打我万寿谷,不过王大人,献贼既然这么久都没有动静,怎么能断言他近日又会进攻曾英?” 王欢笑着道:“张献忠虎狼之辈,枭雄之志,岂是甘心被土狼一般的曾英夺走两府十三县?他不动,是另外有因。” 他指着沙盘上最靠近西边的一块道:“大西国立国初衷,就是隐然有雄踞川中,效仿三国时刘备据蜀州,与曹阿满夺天下的意味,去年李自成东征西战,眼看就要进北京占了大明京浦,江山即将易主,张献忠如果不赶紧找个根据地立国,恐怕今后不是被李自成蚕食吞并,就是落得个四处流窜最后当个山贼的下场。” “所以张献忠才匆忙入川,占了cd却又不料今年鞑子入关,赶走了李自成,阿济格还在湖广直接灭了他,曾经占了半个天下的大顺政权土崩瓦解,这么一来,张献忠的战略就有所改变,由占据蜀中,变为有了收编李自成原来地盘的想法。” “所以他在今年,收缩兵力,全力囤积于川西,想要攻占汉中,出子午谷征关中,占陕西,意图占据养马之地,将关中和蜀中连成一片,扩大势力范围,与鞑子分庭抗争。” “却不料李自成虽死,部下却没有垮,如今的汉中,仍然牢牢的掌握在其部将贺珍手中,此人善战,又有地理,张献忠这几个月在他手底吃了大亏,损兵折将,却连汉中的城墙都没蹬上过,灰溜溜的撤兵了。” “张献忠在西边吃了亏,回到cd自然要找人泻火,趁他空子占了他两府的曾英,自然就是第一个被痛殴的对象。” “所以说各位,张献忠和我们比起来,谁的威胁更大?” 王欢笑吟吟的问道。 第126章 以备再战 众人“哦”一齐发声,露出茅塞顿开的表情,同时钦佩之情溢于言表,这一番分析抽丝剥茧,有根有据,寥寥数语间整个川中的形势讲得一目了然,虽然大家不知道王欢足不出户,守在弹丸般大小的万寿谷是怎么知道外面的局势的,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王欢讲的,大家信就行了,管他是王欢夜观天象还是仙人托梦告诉他的。 以前的无数事实证明,信了王欢的话,就不会错。 “大人,照这么说,曾英不会来了?”马崇明如释重负:“献贼势大,够他喝一壶的。” “不!”王欢断然打消他的幻想:“他一定会来。” “啊!?”马崇明又傻了。 “此人一则要报复,二则土堡寨银矿对他的诱惑更大,看在银子的面上,他一定会来。”王欢解释道。 祖边也有些耐不住了,粗声道:“大人,你给个准信吧,他到底会什么时候来?带多少人来?急死我了!” 王欢微微一笑,看向马新田。 既然有意栽培他,就得在合适的时候,让他露露脸。 马新田会意,立即说道:“大人其实说的很明白了,曾英一定会来,而且就在一个月前后,但因献贼的缘故,加上前次我们故意布下的疑兵计,让杨展错以为我方军力有限,只是占据地利堵住了旱路,给了他一种石柱无兵、只得靠堵路的方式拒敌,杨展将这种想法传递给曾英,必然让曾英更加小瞧我石柱,所以大人断言,下一次曾英出兵,军马不会超过这一次的规模,甚至很可能还会少上很多。毕竟cd方向,要耗上大量人马布防。” “曾英全部兵马,去掉虚高的部分,不过三万人,而献贼军马超过十万,两者间交境之处广阔,虽多山岭,却让曾英不得不分兵布防,守住隘口,否则定会重蹈巡抚邵捷春的覆辙。” “如此一来,很多事情都明了了,曾英来犯,兵不会超过五千人,很可能比这还少。”马新田总结道,然后静静的闭上嘴巴,仿佛刚才那一番话,不是他说的一样。 余下几人听得点头晃脑,连王欢也连连点头。 此人不但沉稳,而且眼光独到,看问题逻辑分明,很有条理,古人中看来不仅有成名人物,普通人中也藏龙卧虎,就看有没有伯乐去发掘了。 王欢拍拍手,将大家的目光重新吸引到自己身上,振声道:“既然大家都清楚了,那就别耽误了,下面我开始分工,诸位按照我的命令分头行事,一定要在短短一月间,做好万全的准备!” 他直接点着每个人的名字,分配事物,土堡寨银矿和冶炼厂,是重点保护单位,一要严防外人刺探,二要防备内部监守自盗,需要靠得住的人去看着,以前是祖边和马万年在盯着,现在二人另有任务,王欢派马崇明去替换他们,反正这胖子爱钱如命,有他在,必然将看着自己的老婆一样守着银矿,不会出一点差错。 但马崇明还有另一个任务,他得派出自己的亲信族人,仍然外出采购生猪,火药场的石灰池里,脂肪严重短缺,而万寿谷养猪场的生猪饲养,才刚刚开始,一头猪从生下来到成猪,没有半年是不成了,远水解不了近渴,还得靠买猪来维持甘油的产量。 这件事就交给马崇明了,他走南闯北,族人中自有信得过靠得住的人。 而祖边和马新田,全身心的投入到万寿城三千户丁的训练中,王欢自己也只要有空,就亲自参加,一为强身健体,二为保持自己身为全军统帅的存在感。 深山中的各个矿场,交给了当地的各个头人,这些头人一腔热情,深为抱上了王欢的大腿而自豪,跟着王大人干,只要卖力气,一定能得到莫大好处,这是马崇明多次向他们灌输的理论。 许铁柱和周成,则继续万寿城的经营,城墙已经快要完工,城内各处建筑也要收尾,百姓的衣食住行、粮食的发放,光想想都让人头痛,没有细致人的亲力亲为,根本就不行,这两人熟门熟路,倒不会出什么岔子。 而王欢本人,则全身心的投入到深山中的火药场中,那里才是最为绝密的地方,也是最为关键的所在,比银矿都还紧要,黄色火药和灭虏弹的制造,都在那里。 土法制造硝化甘油和黄色火药,危险性十足,这两天那里已经发生了两次爆炸,都是在制作过程中大意所致,死了十几个人,毁掉了不少棚子,如果不是王欢饷银开得高,抚恤给的及时,那些充作工匠的土人怕是早就跑光了。 王欢必须培养出一批熟练的工匠,否则这么炸下去,火药没出多少,自己的工场都开不下去了。 …… 重庆城望龙门则,总兵行辕中,杨展一声不吭,低着头跪在大堂中里,袒露着上身,正受着身后一个壮汉鞭挞。 鞭挞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杨展肌肉发达的后背上,已经血肉模糊,长鞭抽在皮绽肉翻的伤口上,溅起血花无数,洒在石板地面,如瓣瓣桃花,残忍而又美丽。 曾英黑着脸背着身,站在长案后,看着挂在墙上的一副猛虎下山图,一动不动。 锦衣卫千户蒋理默然静立一旁,眼鼻观心,一副漠然神情,仿佛对堂上的鞭挞视而不见。 另有几个身着箭袖武服的将官,也跪在地上,正苦口劝说着。 “军门,杨展此战损兵折将,大败而归,该当军法,不过此时正是用人之际,请军门法外开恩,让他戴罪立功,饶他这回吧。” “是啊军门,姑且念在杨将军过往军功无数,跟随大人南征北战,劳苦功高,且记下这一回,末将愿为他担保,今后让他将功补过。” “军门,末将也愿为杨将军担保,还请军门收回千鞭之命,如果真打一千鞭子,杨将军必死无疑啊。” “杨将军骁勇善战,我辈翘楚,此次仅仅是一时中了土蛮诡计,料得他下次必会小心谨慎,如诺军门真的将他打死,反而中了土蛮之计,亲者痛仇者快啊军门。” 众将官满头满身的大汗,哀求不止,而低着头强自顶着鞭挞的杨展,几乎快要接近昏迷,他双眼迷离,眼神涣散,背后淌下的血水,顺着脊梁流到地上,快要汇成一条小溪,而那一千鞭子的军法,不过才打了两百鞭而已。 挥舞着长鞭的军士,其实也是不忍,但曾英军法如山,如果他不下死力气抽,那就换个人来打,而且要把他一起打。 将官们劝了半天了,曾英却连身都不回,盯着墙上的老虎毫无表示,众将兔死狐悲之下,互相偷看一眼,把牙一咬,纷纷以头顿地,叩着响头求情起来。 第127章 曾英的怒火 明代军制,总兵之下有副总兵,下辖参将、游击等裨将,副总兵的级别仅仅比总兵低了一级,一般也授予都督同知级别的官位,平时与总兵分处一省内不同地域,管辖一个方面,其所辖的战兵曰奇兵,与总兵的正兵有所区别,但同样地位超然,总兵对副总兵没有任免权利,虽名为上下级,却是正职与副手的关系,彼此间客客气气,相处融洽。 而到了南明,情况就不同了,总兵们相当于一个个割据军阀,在自己的地盘上就是土皇帝,朝廷对其麾下的将领任免根本无法插手,总兵想让谁当副总兵就能让谁当,朝廷非但不敢斥责,反而对兵力雄厚的军阀,还得上赶着按照总兵们拟好的名单送上走程序式的任命旨意,送晚了个别脾气暴躁的总兵还会抽宣旨宦官的大耳刮子,左良玉就干过这样的事。 四川总兵曾英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他军中所有的将校佐官都是自己一手指定,从副总兵到旗牌官,都是他拟好名单后朝廷照方抓药,故而曾英对手底下的人,控制力非常强大,因为谁上谁下,就他一个人说了算。 参将、游击的名号响亮,其实就是曾英的家将,杨展贵为副总兵,算是个高级点的家将,但这样地位,曾英一怒,同样说打就打,半点不带犹豫的。 杨展兵败回去,自行跪在了大堂上,曾英听他把情况讲完,什么都没说,直接就下令,先抽一千皮鞭再说。 行刑的皮鞭,不是普通的马鞭,那玩意儿是皮革中缠绕着一圈圈的铁丝,堪比现代的钢丝绳,一鞭下去可抽走一块肉,向来是军法刑具,再强悍的军人,能抗住三百鞭不死的,从来就没有过。 杨展垂头丧气,他知道,失败的理由再充分,也抵不过一万战兵打千把土蛮失败了的事实,还损失了一千鸟统手,那可是曾英费了千辛万苦才组建起来的火器部队,耗了大笔银子不说,光是鸟统兵每年训练、作战所需的火药铅子,就是一笔巨大的开销,用银子堆出来的鸟统兵,居然就这么窝囊的损失了一千人,让曾英如何不气? 当然,就这么把杨展打死了,也不至于,曾英只是气愤之下,杀个鸡看看而已,众将苦劝之后跪下叩头之时,下台阶的机会就到了。 曾英黑着脸慢慢转过身来,一张马脸拉得更长了,几乎就要掉到长案上去,细长的两眼闪着寒芒,吃人般看向了堂下摇摇欲坠的杨展。 “既然众将为你求情,就饶你不死,拖下去,养好伤之后,再论其罪!”曾英语气冰冷的说道,言辞间透着恼火的恨意。 众将闻声一颠,旋即又一喜,这么听着,杨展这一关总算过去了,既然让他养伤,就不会再想着把他弄死,这条命可算保住了。 杨展昏昏沉沉,被两个健卒架住拖了下去,临走时还不忘呻吟道:“多谢军门。” 曾英挥挥手,打发了就剩下半条命的杨展,余怒未消的坐在长案后的虎皮交椅上,双手据案,咬牙切齿道:“这个杨展,将本将军令当作儿戏,让他领正兵营的鸟统兵出征,就是担心石柱蛮子难于对付,他奇兵营啃不下硬骨头,他却马虎大意,居然任命自己的小舅子当先锋官,那牛思成是那块料吗?逛窑子睡娘皮还差不多,白白害死了一千儿郎!如诺不是尔等求情,本将非军法处置不可!” 堂上众将官连忙又是一番劝解,都道:“军门息怒。” 曾英细目一闭,长叹道:“如今可好,石柱银矿没有到手,cd献贼又蠢蠢欲动,前方频频告急,我军军力不足,扩军就在眼前,而大军开支用度,却还没有着落,如何是好?” 座下左右面面相觑,沉默半响后,一人小心翼翼的看着曾英脸色道:“军门,我军军力号称十万,旌旗百里,谅那献贼只是虚张声势,断然不敢越境来犯吧?” 曾英冷笑一声:“十万?那是骗外人的,诸位都是我肱骨之将,难道还不知道实情吗?” 他指指自己的鼻子,又挨个指着众将的鼻子道:“本将正兵营八千人,两副将奇兵营各五千人,共计一万三千人,余者诸位,参将、游击手下的游兵、援兵加起来,不足两万人,总兵力不过三万出头,那献贼可是实打实的十万之众啊,当初打下这重庆府和夔州府,不过是趁了献贼打汉中的空子,如今他要打回来,自然是摸清了我军虚实,况且他手底下四大义子,皆是身经百战,我们靠着手上这点兵力,却之难啊!” 坐在堂下左首的一将,听了这话,却站了起来,大声道:“军门休慌!我军可即刻征兵,重庆府和夔州府人口密集,法令一出,必定应者云集,十万众唾手可得,献贼贼子虽多,却失了民心,十万对十万,我军必定能战而胜之!”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说话者身高六尺有余,腰阔体健,头大如斗,满脸横肉,虬须密布,说话间声如雷鸣,正是曾英手下两副将的另一位王祥。 此人是个粗人,此刻说的话却引得众将纷纷点头,都道言之有理,可以采纳。 静立一边的蒋理却偷偷白了王祥一眼,心道武夫就是武夫,没带脑子,刚才军门不是说了吗?扩军就在眼前,招兵是自然的,难就难在没钱啊,没钱谁来给你当兵?就算抓民夫强征,没钱发军饷发粮草,总不能空着肚子去打仗吧?问题的核心是缺钱缺粮,不是缺人。 曾英明显暗暗叹了口气,连眯着的两眼都略略睁大了几分,不悦道:“征兵是必然,可是这兵来了,总得发饷吧,得给饭吃吧,军中钱粮吃紧,本将召集诸位来此,就是问问大家的意思。” 这话一出,在座的将官们又不做声了,王祥左右看看,见众人都是瞧着脚下的石板发呆,按耐不住,又粗声道:“军门,那还不容易吗?缺钱就问那些富户取啊,这些奸商最是狡猾,不弄痛他们,就不会吐银子出来。” 王祥性格粗鲁,做事简单,勒索富户的事情他干得最多,乐此不彼,这会儿见曾英发愁,直接就把这用烂了的一招提了出来。 曾英却摇摇头道:“我等官军,岂可搜刮民财?此等为非作歹的事情,不可再提!” 王祥一呆,心想军门是不是傻了?这事儿可是你带头干的啊?怎么这会儿又不干了?这还能金盆洗手吗? 他一脸呆滞,张大着嘴巴还想再说,却被旁边一人偷偷拉他的衣角,让他坐了下来。 王祥大怒,谁他妈敢拉老子的衣服?扭头一看,气就消了,却是曾英帐下头号智囊谭文。 谭文是川中土著,文武双全,原为巡抚陈士奇手下部将,陈士奇被张献忠打得屁滚尿流之后投靠了曾英,此人三十来岁,面白无须,足智多谋,善于用计,多次给曾英出谋划策,很得赏识,只是因为不是曾英旧部,多少有些隔阂。 谭文深知曾英在重庆、夔州两府倒逆施行,民愤蹈天,半年来境内富户几乎被搜刮一空,奔逃者不计其数,不少州县内十室九空,逼得曾英不得不有所收敛,况且富户都跑光了,逼迫那些没多少油水的穷苦百姓也没多大意思,干脆就不再干这没本钱的买卖,另辟捷径。 第128章 再攻(上架爆更) 但是如何另辟捷径,曾英就烦恼了,能想的弄钱法子都用尽了,除了加重税在穷百姓身上揩油,再也没有其他的路子,三万多人的吃喝用度每天都是个大数字,如果再増兵七万,除非像流贼那样,抓些百姓充数,每天只要饿不死,开战时一人发根木棒当炮灰,也能短时间内拉起一支大军,可是这样的军队战力如何,用脚趾头想都知道。 谭文很清楚曾英心中的烦恼,他拉住王祥后,清清嗓子,起身沉声道:“军门,大战在即,我军兵力有限,扩军在所难免,这钱粮用度,的确难于解决,我有一法,可为军门解忧。” 曾英一听,喜上眉梢,忙问道:“谭将军素来计谋百出,想来定有妙计,快快细说。” 谭文慢慢度步走到大堂中间,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提在身前,抚胸道:“如今军门领地内,都是崇山峻岭之地,地域狭窄,多山岭少平川,百姓困苦,不足以支撑大军久居,要想大张旗鼓、壮我声势,唯有开疆裂土,扩大军门领地范围。” 堂上众人包括曾英在内,全都静心细听,都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谭文继续道:“蜀中古称天府之国,其实指的是成都平原尔,那里地势一马平川,土地肥沃,工商鼎盛,据有此地才真正据有蜀中,而重庆、夔州两府,不过是蜀中门槛,但成都已经被献贼所占,献贼势大,非我军目前所能撼动,所以军门拓土的目光,应当放在其他地方。” 听到这里,王祥又按耐不住了,起身直着腰板喊道:“谭秀才,你说了半天,倒是说明白啊,我们究竟该怎么弄钱来?怎么扯到开疆上面去了?” 曾英的细目瞪了王祥一眼,将这个莽子瞪回了椅子上,才柔声向谭文道:“谭将军继续说。” “川西我们不能去,只能看川东,川东皆山地,越往东走,越是贫穷,遵化贵州一带甚至乃未开化的不毛地,可是唯有一处,却是近日新冒起的财源之地。” 谭文站住走来走去的脚步,顿在曾英面前,神色凛然的说道:“军门,此地就是石柱,土堡寨银矿军门非取不可,不管是为了眼前的军需,还是为了今后的发展,银矿都是起家的聚宝盆,我大明银矿有多少能日产千金?怕是没有一个吧?如此近在眼前的财源,军门,可不能便宜了他人,万一何督臣得知此事,从湖广顺水路进军,抢先占了石柱,军门就悔之晚矣!” 在座诸将都是有些吃惊,杨展刚刚在石柱吃了败仗,连官道都被堵了,现在张献忠在侧虎视眈眈,谭文又出言还要进军,这合适吗? 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曾英身上,打不打,还得这位总兵大人说了算。 曾英却闭目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摸着下巴,一只手留在长案上揣摩着一只虎形铜镇纸,沉吟不语,似乎陷入了深思。 谭文不以为意,就那么定定的站在长案前,胸有成竹的略略抬着眼睛,恭敬的看着曾英,静静的等待着。 谭文知道,曾英心中其实早已下定了再打石柱的决心,这会儿在众将面前提出要大家想办法解决财源,只不过是为了面子而提出的幌子。 第一次打石柱,是曾英的主意,派杨展去,也是他的决定,甚至牛思成当先锋官,也是他默许的,想来轻一二举的胜利,却是一败涂地的结果,这让曾英如何挂得住脸?虽然鞭挞了杨展,但丢掉的脸却找不回来,如今献贼大敌当前,如果还要死咬着石柱不放,就有些没有大局观念了,所以这个再打石柱的提议,必须是手下将领提出,才能有台阶下。 果然,曾英佯装思考了半天,细目一展,赫然坐直身子,将手中虎形铜镇纸一拍,朗声道:“好!谭将军所言句句在理,石柱秦老婆子杀我军士,毁我官道,就算是闹上朝廷,我也有理!如今皇上东狩,无暇西顾,本将身为一方总兵,自有保境卫民的职责,这石柱,本将要定了!” 众将面面相觑,都是一副便秘的表情,心中都道:这话反过来说,怎么也成啊?军门的厚颜功夫,吾辈真是望尘莫及啊! 谭文城府深厚,听了曾英的话,却是一副激昂之态,凛然抱拳道:“军门胸怀社稷,心藏百姓,末将佩服!” 堂上众人这才醒悟过来,马屁众人拍啊,怎么能落在谭文后面?于是大家都站了起来,高声唱颂,一时间媚词如潮,马屁声声入耳,余音绕梁。 谭文待众将稍稍停歇,又拱手躬身向一脸满足的曾英道:“军门,末将三兄弟,镇守涪州一带,与石柱隔长江相望,对其地形甚是了解,末将斗胆,敢率本部兵马,向军门讨取这攻打石柱的差事,请军门恩准。” 众将一听,皆是胸中一窒,差点齐声喝骂起来,这谭文果然不愧谭秀才的外号,心中花花肠子真多,这谈笑间就要抢去这油水丰厚的差事,可他既然开了口,曾英没有否定他之前,其他人也不便再开口,否则就等于撕破脸了。 曾英眯着眼睛盘算了一下,点头道:“谭将军官居参将,两个兄弟都是都司,你兄弟三人手下兵马也有四千人,加上当地头人的部落兵,应付石柱蛮子的人马绰绰有余,好!本将准了。” 众将一片失落,谭文却心中狂喜,他早就听闻石柱开采银矿的消息,苦于曾英派出了杨展,自己不好下手,这回终于趁杨展新败之机,博得曾英欢心,抢到了这个机会,如何不喜? 只见谭文一张白脸涨得通红,神情激荡的高声应道:“多谢军门!军门放心,末将一定在本月之内,奉上石柱土司大印于军门手中。” 曾英心情大好,对于谭文,他还是比较放心的,此人虽不是自己从湖广带来的嫡系,却是极有本事的人,下面两个兄弟也可称为悍将,让他去取石柱,应当不会犯杨展那般错误,自己稳坐重庆城,也能收获石柱银矿。 他微笑着吐出一个“好!”字,示意众人归位,重新坐下,开始部署应对张献忠的各种事宜。 …… 重庆城中为了攻打石柱的事情闹闹嚷嚷,万寿城中,官署后堂花厅里,王欢正拿着一杆缴获的鸟统,认真的研究着。 第129章 鸟统怎么用?(上架爆更) 鸟统,又叫鸟嘴统,本是泊来物,实际上就是火绳枪,乃大明嘉靖年间,明军收复双屿岛时,从日本人和葡萄牙人手中缴获而来,当时叫做日本铁炮,一起缴获的,还有一些造枪工匠,明军在此战中吃了火绳枪的大亏,一时引为神器,朝廷命大明工匠学习仿制,因火绳枪的扳机火夹做成鸟类嘴部形状,故称鸟统,又有一种说法,认为火绳枪能准确的打下天上的飞鸟,所以才称为鸟统。 不管为什么叫鸟统,火绳枪的引入,比明朝原本自行研发的火统要好上许多,它有照门、准星,能精确标准;射击时双手能腾出来,稳定的端住枪身;装弹更是比火统的速率快上很多,所以鸟统仿制成功后,立即成为大明运用最为广泛的火器,仅仅在嘉靖三十七年一年间,就开足马力生产了一万杆,足见明朝对鸟统的重视程度。 王欢手中的鸟统,产自崇祯十年,已经是七年前的东西了,由大明皇家兵仗局制造,鸟统末端用阴文篆刻着制造工匠和督造官的名字。 统管被磨得油光水滑,散发着精铁的幽幽暗光,木质的统身有好几处已经掉了清漆,斑驳的木纹隐隐浮现,全统长约一米五,统壁厚一厘米多一点,统管前有准星、后有照门,统管约有九十公分长,统口直径大概有十一毫米,重六斤有余。 王欢端详着手中的鸟统,口中赞赞有声,他实在想象不出,几百年前的明代,用着那些落后的制造工具,工匠们是怎么把这个后世看来简单无比现在看来复杂尖端的鸟统造出来的,心中对中华劳动人民的聪明才智,由衷的感到敬佩。 王欢端起鸟统,习惯性的想像军训时操作五六式一样,将鸟统尾端抵住肩膀来瞄一瞄,手一握上枪把,才发现这鸟统没有枪托,末端只有一个弯曲的把手,可供单手掌握,另一只手只能托住鸟统前端,才能稳当的举枪瞄准。 “这鸟统怎么没有枪托啊?如何瞄准呢?”王欢随口问道。 他的身边,站有马新田和祖边两人,马新田不擅长火器,自然答不出什么,祖边却闻声奇怪起来。 “枪托?那是什么?” “嗯,就是一个木制的长大把子,装在统尾,可以用来抵住肩膀,让眼睛紧贴统身,这样一来可以更方便瞄准,二来射击时也能更稳定。”王欢一边说,一边做着动作,将手中鸟统贴近自己的脸。 祖边一怔,更加迷惑了,迷惑中又带有一点笑意,他咧着大嘴道:“大人,你说的枪托我不懂,不过假如像你这样用鸟统,先不说火门中蹦出的火星会烧烂你的脸,难道你就不怕鸟统炸膛炸瞎你的眼睛吗?” 这下该王欢愣住了,他不解的问道:“烧烂脸?炸膛?” 祖边一下兴奋起来,原来天上知道一半地下全知的王大人居然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啊,他来劲了,一把接过王欢手中的鸟统,指指点点道:“大人一看就是从未用过鸟统的人啊,让我来讲解一下吧。” “鸟统射击,分倒药、装药、压火、装弹、装门药、装火绳,点火射击七步,军中规矩,作战时全体鸟统手听指挥号令声一齐动作,发令一声,动一步,令过七声之后,以唢呐声为号,唢呐响一声,开一排枪,然后前排退后排上,循环往复。” 王欢和马新田睁大着两眼,认真听着,祖边看在眼里,愈加得意起来,把一杆鸟统操作得麻溜无比,一边拨动火门扳机,一边继续说道。 “鸟统射程一百二十步,不过戚爷爷军中定下的规矩,八十步为考核距离,十发七中为精,可惜后来浑河战事后,大明再无戚家军,这考核制度也无人能遵从。” “说到鸟统,不得不说说我大明兵仗局,那伙吃兵肉喝兵血的孙子,造出来的东西根本就不能称为鸟统,跟烧火棍都不如,大人手中这杆,还算不错,大概是曾英花了不少银子才买来的。兵部配发的,如果没有花欢喜银子,根本没人敢用,那上面没有督造官的名字,几乎每杆都炸膛,那统壁薄的跟纸一样,还凹凸不平,没法用。” “再说火药,如果没有给兵备道和兵部郎中送银子接善缘,你别想用上合格的火药,那药里面全是沙子,火绳都点不燃,更别提炸响了,多少总兵在这上头吃了大亏,当年在辽东,我有次就着了道,手中鸟统怎么也打不响,又不敢多装火药,生怕炸膛,结果干脆丢了火统用刀子。” “所以大人你刚刚把自己的脸贴那么近,就差挨着火门了,那鸟统一响,火池中火星乱溅,不把你烧成麻子才怪,而且鸟统极易炸膛,拿远一点,炸起膛来起码不会变成瞎子。” 祖边一气说完,连停都没有停一下,将王欢听得津津有味,原来这时代的鸟统竟然有这么多讲究,在后世中倒是从来没有听说过。 “不过,我观《练兵实纪》,戚家军中步兵营中,共有两千六百九十九人,却配有一千零八十杆鸟统,占了四成兵力,如果鸟统真如此不堪,为何戚家军会配备那么多?”王欢想了想,提出了疑问。 “嗨,大人呐,你还不明白啊。”祖边拍着大腿道:“坏的不是鸟统,而是造鸟统的人,戚爷爷那会,谁敢用次品敷衍他?鸟统上都有工匠姓名和督造官姓名,出了事谁也跑不掉,哪儿像现在,炸了膛没人管,那些督造太监不收银子不出货,出了货也是次品。” 王欢点点头,眼神闪动的轻轻道:“原来如此,敢情事情坏在规矩上,坏在体制上。” 马新田也微微颔首:“祖将军说得不错,我虽从未用过火器,但征战在外,与其他总兵军将谈论时偶尔听说过,说鸟统百无一用,用了怕炸膛,不用又可惜,天下兵马,唯有京营神机营所装备的鸟统最为上乘,可靠稳妥。” 祖边晒道:“那是天子亲军,兵仗局的杂碎再怎么贪,也不敢去惹那帮勋贵子弟,不过神机营都是些软蛋充数,早已不复当年威名,一打仗先跑的绝对是他们,倒是可惜了那些上好火器,唉!” 他重重的叹息一声,不知是在感叹神机营的战力低下,还是在可惜神机营的火器。 第130章 打靶 王欢若有所思,将鸟统接过,看了看统壁,问祖边:“那依你看,这把鸟统成色如何?” 祖边道:“大人你看,这把鸟统统身上刻有阴文,铭刻着制造年份和工匠姓名,还有督造官的名字,说明打造时没有偷工减料,否则工匠不敢将自己的名字刻上去。再看外观,此统虽然陈旧,却没有破损,统壁很厚,内膛光滑,而且在和我们的厮杀中,牛思成的鸟统兵放了那么多枪,很少有炸膛的,足以看出这批鸟统很是牢靠,跟兵仗局粗制滥造的样子货强多了,所以末将肯定,这是把比较好的鸟统,只要用法得当,还能使用很长时间。” 王欢闻声欢喜,把鸟统掉过来翻过去把玩一番,又问道:“你以前用过吗?” 祖边胸口一挺,傲然道:“大人,不是祖边自夸,当年在辽东军中……” 王欢打断他的话头,将鸟统扔给他,喝道:“行了!走,是骡子是马,我们去外面遛一遛。” 祖边面色不变,丝毫不惧:“好,请大人看看末将的枪法。” 三人走出花厅,来到官署中的演武场上,在广场一侧,靠着围墙竖有十余个草垛,本是射箭的靶子,这会儿用来试枪,再合适不过了。 几人上前,王欢招呼一个杂役拿来一套火罐皮囊,火罐中装的黑火药,一个皮囊里装的发火药,另一个皮囊中装的则是圆形铅弹,都是缴获自官军的战利品。 祖边一直走到距离草垛五十步的距离上才停住脚步,开始往枪膛中装填黑火药。 他一边装填,一边不好意思的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解释:“嘿嘿,好久没有打鸟统了,手生,站远了怕打不中靶子,站近点站近点,嘿嘿嘿。” 王欢听着他的喃喃唠叨,起初还没明白什么意思,转念一想才明白他是怕打出去的铅弹连那么大的草垛都射不中,在王欢面前丢脸,所以先打个伏笔,不由笑着道:“啰嗦什么,只管打就是了,打不中又没人怪你。” 祖边嘿嘿干笑几声,手上加快了几分,动作麻利,几下就装实了火药铅弹,用通条压了几下,再填上火门,夹上火绳,用杂役备好的火折子点燃火绳。 他的神色严肃起来,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双手平举,稳稳的端起鸟统,右手握紧统把,左手握住统身前部,眯起一只眼睛,以睁着的眼睛看向照门,视线与照门、准星成一条直线,凝神静气,屏住呼吸,手指慢慢的扣住了扳机。 站在一边的王欢认真看着祖边的每一个动作,默默的计算着他这一套装填动作所花的时间,从祖边用小竹管从火罐中舀药开始,到他完成一系列动作端起鸟统准备发射,总共花了差不多半分钟时间。 “这还是在安全、无人打扰的环境下所花的时间,面对的是不会动的草垛,如果是在战场上,对面骑兵汹涌而来,马蹄震天,鸟统手面临极大的心理压力时,所花的时间可能还会成倍增加。”王欢心道,心中对鸟统射击准备所需时间,有了一个清楚的认知。 “砰!” 祖边扣下了扳机,夹着火绳的鸟嘴夹狠狠的砸入鸟统上的火门中,一片火星溅起,四处迸飞,祖边早有防备,眼睛离得远远的,在扣扳机的同时脸飞快的往后一仰,躲了开去。 鸟统一抖,枪口扬起一股青烟,有火光闪现,一颗铅弹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激射而出。 祖边手很稳,鸟统抖动并不大,黑火药和小弹丸的后坐力跟后世的步枪比起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五十步开外的草垛,明显的炸开了一片草灰,草垛是一捆稻草捆在一根粗木棍上,上面用红色油漆刷了一个圆圈,铅弹射入,正中红心。 不知是不是运气原因,弹丸不但射中了红心,还不偏不倚的正好打在草垛中间埋在草里的粗木棍上,那草垛摇了摇,居然从中断了开来,上半截草垛慢慢的倒在了地上。 三人一愣,同时都忘了说话,张大了嘴巴发不出声音。 马新田和王欢是惊讶,一是惊讶祖边这壮汉看着五大三粗的莽子模样,用起鸟统居然如此精准;二是惊讶鸟统竟然如此犀利,没有膛线的滑膛枪能够在这种距离上击断两公分粗的木棍,简直是奇迹。 祖边则是狂喜,真是瞎猫撞上死耗子,随便瞄了一枪,就能够打断五十步开外的一根木棍,还是在王大人面前打断的,简直是运气爆棚啊。 这壮汉咧着大嘴呆了一阵,立即大笑出声,不住口的喊道:“大人,大人,看到了吗看到了吗?那是我打的,哈哈哈,想当年,我可是辽东第一神射手……” 他转过身,一边叫着一边想向王欢邀功,却见王欢和马新田兔子似的从身边跑过,头也不回的奔草垛去了。 “那个……”祖边一腔兴奋找不到人分享,很是郁闷,不过他以为王欢是急着去确认靶子,急忙扛着鸟统跟了上去。 王欢来到草垛边,捡起地上的半截草垛,几把扯开捆在上面的稻草,仔细看了看木棍的断面,然后又向草垛后面一尺远的围墙上找了找,最后弯着腰在地上寻觅了很久,从地上捡起了一颗铅子。 木棍被铅弹从中间打断,弹丸击穿木棍后飞了出去,撞到了院墙上,砸出一个浅坑。 王欢回头望望祖边刚刚射击所站的位置,再看看院墙上的白色弹坑,皱起了眉头。 “马新田,去取一套藤甲来和一套铁甲来,铁甲就用那套山文甲,记得还有火浣布。”王欢吩咐道。 马新田答应一声,飞步去了。 王欢手中捻着变形的弹丸,定定的望着铅弹形成的弹坑,口中自语:“这种程度,不知能不能射穿铁甲?” 站在一边的神枪手祖边很尴尬,他精彩的表演似乎被无视了,难得出彩的射击在王大人眼中好像还不如那颗铅弹重要,他很不明白,愣着站在王欢身边发呆。 王欢盯着围墙和草垛沉思了良久,一直到马新田带着两个手捧甲胄的杂役回来,他才抬起头,像突然想起了一样对祖边说道:“好,打得不错。” 迟来的表扬有些扫兴,不过比没有强,祖边正欲高兴,却听王欢道:“来,再来打一次。” 祖边将鸟统紧紧握在手中,展颜道:“打几次都行,末将正好找找当年的感觉。” 王欢对马新田喊道:“来,把甲胄披到草垛上,我们试试鸟统能不能打穿披甲的目标。” 第131章 透甲(上架爆更) 马新田捧着两套盔甲走到另一个草垛边,回头问王欢:“大人,先试哪一套?” 王欢想了想,答道:“先试试铁甲。” 马新田遵令将那套从牛思成身上剥下来的山文甲披到草垛上,草垛并不大,山文甲又太重,马新田只能将胸甲捆扎在上面。 山文甲是精钢所制,由一片片铁甲叶交错叠加在一起组成一块块甲胄,铁叶结合紧密,样式漂亮大方,对穿着者的保护功能非常强悍,铁叶的厚度达到两毫米,防护能力接近于西方的板甲,是中国古代盔甲中极为出色的一种,但相应的,这种盔甲很沉重,相比锁子甲之类的甲胄来说,重量要大上很多。 祖边仍然站在五十步开外,熟练的操作鸟统装弹填药,完毕后稳稳端起,瞄准草垛上的山文甲放了一枪。 “砰!”硝烟腾起,铅弹准确的击中了胸甲,冲击力让甲胄在草垛上晃了晃,却没有掉下来。 王欢等人奔了过去,取下甲块查看,只见胸甲正中的甲叶上,有一个清晰的印迹,弹丸在甲叶在留下了一个淡淡的凹陷,但没有击穿。 “看来在五十步的距离上,十一毫米口径的火绳枪无法击穿两毫米以上厚度的铁甲。”王欢心中有了计较。 他要求祖边继续射击草垛上的山文甲,距离逐步缩短,每接近十步放一枪,然后验看射击效果。 祖边又放了两枪,一直到接近至三十步的距离上,火绳枪才勉强击穿了山文甲,在铁甲叶上打了一个小小的洞,但无法穿透另一边。 王欢拿着甲块,看着那个小手指头都穿不过去的小洞,皱眉道:“祖边,鸟统的威力,都是这么个样子吗?” 祖边眨眨眼睛,有些不解答道:“是啊,怎么,大人莫非认为这威力还不够?” 王欢摇摇头,将甲块递给一边的杂役,又道:“换上我们的藤甲试试吧。” 祖边笑了,将手中的鸟统扛到肩膀上:“大人,藤甲必然是比不上铁甲的,藤甲胜在轻便,同等重量下防护力也比铁甲好上许多,但可是败也败在重量轻便上,藤甲要想达到铁甲的防护效果,必须叠加多层,可是藤甲块那么厚,别说多层,重叠上两块就把人包得像个粽子了,根本无法活动,还怎么打仗啊。” 王欢不置可否,只是道:“先别下结论,试试再说。” 说罢,起身就往射击位置走去,祖边撇撇嘴,扛着枪跟了上去。 杂役将草垛上的山文甲取下,换上了一块藤甲,依然用绳子捆扎牢靠,然后急忙跑开。 祖边仍然站到五十步开外,如刚才试铁甲一般,开始试验,他装弹点火,在王欢和马新田的注视下,朝靶子开了一枪。 火光一闪,五十步开外的草垛上,藤甲甲块正面腾起一阵碎屑,用不着走近就能看到,这一枪射出的铅弹打出了一个远距离都肉眼可见的洞。 祖边吹吹鸟统口的烟,摇着头道:“大人,我说的不错吧?我敢打赌,就算再加上一层藤甲,鸟统一样能击穿它。” “哦?”王欢笑了:“这么有信心?” “嘿嘿,那是自然,鸟统末将是知道轻重的,当年在辽东,鞑子们穿着棉甲在五十步的距离上,一样被打成筛子。”祖边吹嘘道。 “那不如我们打个赌怎么样?”王欢道:“如果下一枪你打不穿,就上山去抓几只野味来今晚上下酒。” “好啊,没问题。”祖边牛皮哄哄:“大人,要是我赢了呢?” “那这把鸟统就归你了。”王欢慷慨道。 “好!大人,君子一言既出,四匹马难追。”祖边大喜,连忙抓住王欢话尾:“嘿嘿,这鸟统我可要定了。” 马新田遥遥看着藤甲上的洞,听着两人的对话,也面带忧色,藤甲是目前万寿谷唯一可以大量提供的甲胄,这盔甲轻便灵活,又能防刀砍枪刺、弓矢弩箭,非常实用,可是现在看来,对鸟统的防护效果却是很差,这可不好办。 王欢面不改色,仿佛这一枪的效果在他意料之中,他与祖边打完赌,也没有费工夫跑过去看那个洞有多大,直接吩咐杂役道:“换一块甲片,上面罩上火浣布。” 顿了顿,他又道:“取那套火浣布所制的布甲来,用它罩在藤甲上面。” 杂役应承一声,跑去换甲了。 祖边听到了王欢的话,怔了一下,目露疑惑的问道:“布甲?大人,什么布甲?” 王欢简短的回答道:“火浣布所制的布甲呗,现在别问,等下就知道了。” 祖边抓抓头,茫然不明,于是向马新田投向了询问的眼神,马新田漠然不语,一脸什么都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说的表情,梗得祖边更加迷惘。 不多时,杂役小跑着带来了王欢所说的东西,祖边伸头望去,只觉那是一套跟平时战兵们所穿戴的火浣布袍子差不多的罩袍,不同的是好像厚了不少。 杂役将草垛上的甲片换上一块新的,再罩上白袍,那草垛顿时大了一圈,像一个瘦子猛然间变成了一个胖子。 祖边和马新田都是有些意外,这件罩袍看来不仅仅是厚了一点点,而是加厚了起码好几倍,不知道是多层火浣布缝制叠加在一起还是中间添加了什么东西。 王欢等杂役跑开,简短的吩咐祖边:“再来。” 祖边莫名有些压力上身,那肥大的草垛仿佛有些古怪,他迟疑了一下,偷眼看了一眼王欢,见他全神贯注的看着草垛等着枪响,于是悄悄往统中多放了一点火药。 他很清楚手中火统的质量,多加的火药,不会导致炸膛。 用通条压实弹丸的时候,他额外用了点力气,然后脚下往前不动声色的挪了两步,端起鸟统,瞄准硕大的靶标,扣下了扳机。 枪声响起,火光乍现。 五十步外的靶子,一动不动,晃都没有晃一下。 马新田侧目看向祖边。 祖边眼睛瞪得老大,不可思议的看了看靶子,又瞧瞧手中的鸟统。 失手了?没有打中? 不可能啊,明明喵的很准啊,那么大一坨白色,比刚刚的草垛要大了两三圈,怎么会打不中。 祖边头上汗都冒了出来,这次脸可丢大发了,居然上靶,辽东老兵的脸往哪儿搁? 他摸摸脑袋,尴尬的干笑一声,连忙一边低头抓药装弹,一边不住口的解释:“额,刚才走神了,没打中,再来再来。” 一只手伸过来,压下了他竖起来朝统口装火药的鸟统。 祖边愕然抬头,却见王欢一改皱眉愁目的模样,满面春飞眉飞色舞的说道:“什么没打中?先过去看看再说吧。” 看着王欢的神色,祖边愣住了,怎么?没打中过去看什么? 他没明白,看着王欢疾步向靶标走去,愣了会神,心中猛地一惊,莫非,这一枪打中了,而靶子没动。 这说明什么? 第132章 改良甲胄 祖边将手中鸟统往一边站着的杂役手中一丢,连忙跟在王欢身后,小跑着向草垛方向奔去。 到了近前,祖边一瞧,顿时舒了一口气,咧嘴笑了起来,那白袍草垛的正中间,一个黑色的弹孔绽放,原来刚才那一枪,明明白白的打中了。 打赌输赢事小,丢脸事大啊。 王欢听他发笑,抬头看了一眼,晒道:“你笑什么?你已经输了,赶紧趁着日头还早,快上山搂兔子去吧。” 一边说着,王欢一边把罩在草垛上的白袍取了下来,露出捆扎得很牢靠的藤甲块,那藤甲散发着桐油清香,完好如初。 祖边愣了愣,不相信的凑近过去,上上下下仔细打量,才在甲块上找到了一处不很明显的破损,有两根藤条有些细微的折断痕迹,但并不显眼,不认真看根本看不出来。 王欢看着他瞪着大眼的样子,微笑着扬起手中的白袍,从里面摸索出一样小小物事,说道:“你在找铅弹吧?在这里呢。” 他摊开手,手心里,一颗圆形铅弹静静的躺在那里。 祖边和马新田不可思议的看着王欢的手心,惊讶万分,那颗鸟统射出的铅弹,居然没有射穿王欢手中的白袍,仅仅在白袍后面的藤甲上留下了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痕迹,铅弹还镶在了白袍中。 “大人,这件罩袍是什么东西做的?竟然能挡住铅弹,几乎堪比铁甲啊。”祖边惊道。 王欢将手中铅弹随手丢掉,翻起白色罩袍给二人观看,面带浓烈的笑意道:“这件罩袍,有所不同,你们看,罩袍分两层,都是火浣布所制,但是在两层布的中间,加入了压实的棉絮,棉絮压实后的效果,祖边你是知道的。” 祖边点点头,有些明白了:“大人,这不是棉甲吗?” “对,跟棉甲差不多。”王欢道:“整件罩袍,一共用了七斤棉花,压实了填充在胸口后背,而且在第一层火浣布和棉絮之间,还有一层甲片,虽然很薄,却能够起到大作用。” 祖边和马新田用手翻开布料夹层,果然如王欢所说,这件罩袍共有四层,第一层和第四层都是厚实的火浣布,第二层是很薄的铁叶甲片,第三层就是压实的棉絮了。 摸着布料,祖边有些不解,抬头问道:“大人,你这做法,和棉甲又有所不同啊,棉甲只是普通压实的棉袄,铁叶也是镶在里层。” 王欢点点头:“是的,我做了改良。” 祖边已经翻找到铅弹在白袍上射出的弹孔,弹孔不大,却穿透了布料和棉絮、铁叶,在白袍里子露出一个小洞,这个里层小洞与外层弹孔比起来,要小了很多。 看到这里,祖边已经有些明白了,喜道:“大人高见,如此稍稍改变,效果却大不一样,如果换做大明军中棉甲,末将刚才那一枪,铁定已经射穿了,但换做这套白袍,却只是堪堪穿透而已,铅弹去势已尽,故而在最里面的藤甲上只是留下了一处印迹而已。” 马新田比祖边要明白得早一些,当看到藤甲完好时就已经知道王欢新做的白袍肯定不一般,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王欢只不过改变了一下棉甲内的甲叶棉絮顺序,就能起到完全不同的效果。 这种凯夫拉防弹衣的原理,王欢自然不会说出来的,说出来二人也不懂。 厚实的火浣布在第一层,即防火又能起到一定的阻滞作用,第二层薄铁片,再次阻滞一次,而第三层的棉絮,则会大大减缓铅弹,第四层的火浣布再次减缓,如此四层效果叠加,五十步开外射来的铅弹已成强弩之末,再碰上坚固的藤甲,当然无法透甲而出了。 这是王欢冥思苦想了好几个夜晚,将一套棉甲扯开来反反复复研究了无数遍,才参照现代凯夫拉材料的原理,将就现有的材料,土法上马的原始防弹衣。 改良棉甲在前,藤甲在后,如此一来的设计,再经过主编的射击实验,王欢有把握在四十步的距离上能保证箭矢火器不穿,而在四十步以内,灭虏弹的投掷完全能够覆盖,想想看,铺天盖地的灭虏弹扔出去,对面手持弓箭火统的敌军还能有站着的吗? 这是完全不同于这个时代的作战方式,除了王欢,哪怕明末清初再杰出的将领也不会理解,更无法破解。 而制作这种火浣布棉甲的工艺,唾手可得,除了藤甲需要时间制作以外,其他的材料都是现成的,石棉矿已经开始量产,大量的石棉纤维徐徐不断的供应到万寿城中的纺织作坊中,棉花在石柱是广泛种植的经济作物,作为纺织材料哪家农户房前屋外没有种上一点?稍微麻烦点是铁甲叶片,石柱铁匠少得可怜,到现在万寿谷中的铁匠作坊中也只有不到十个人,大部分还是学徒,不过无妨,王欢想好了,铁甲叶片没有,竹片也能充充场面。 一句话,有钱好办事,而眼下的王欢,最不缺的就是银子,这种硬通货,在明末的社会非常吃香,俗话说乱世黄金盛世古董,贵重金属在乱世中总是能找到喜欢它的人。 故而祖边惊喜着说穿了白袍防弹衣的秘密,王欢毫不避讳的点头道:“正是如此,清兵忌讳我大明火器,却又能在屡次战役中频频取胜,抛开战术和军队能力不说,鞑子们穿着的厚实棉甲绝对是一大重要原因。” 祖边恍然大悟般一拍脑门,叫了起来:“对对对,大人不说我还真没想明白,以往和鞑子作战,都在辽东的冰天雪地里,鞑子身着棉甲,有时里外还套着锁子甲,我们的鸟统火器打在他们身上,距离远了根本没效果,距离近了鞑子弓箭又凶猛,弄得咱们无所适从,原来这棉甲还有避弹的作用啊!” 马新田也爱不释手的摸着厚实的布袍,面容沉静声音却高昂了几分道:“大人的棉甲,比大明官军配发的棉甲厚实了许多,重量却没有增加多少,加上内穿的藤甲,整套甲胄穿戴下来,恐怕还不如一套山文甲一半的重量,防护效果却毫不逊色,虽然略显臃肿,但丝毫不影响行动,稍加训练的士兵只要适应一下,一定能如虎添翼。” 他的声音透着压抑不住的狂喜,王欢的土法甲胄,完美的解决了白杆兵无甲可穿的窘境,光着身子打仗跟全身甲胄的士兵比起来,在冷兵器时代如同代差的效果,如此一来,不知可挽回了多少万寿谷子弟兵的生命。 王欢却有些不满足,用挑剔的眼神看着祖边抱着的布面棉甲,有些遗憾的说道:“可惜了,如果有好的铁匠在,我还可以在棉甲中再加上一层铁叶片,否则祖边你这一枪,怕是连布甲都穿不透。” 祖边和马新田一听,两眼都在放光了,五十步的距离上仅仅凭借布甲就能防鸟统?那弓箭之类的东西更是渣渣,穿着这套甲胄的兵还不成了横冲直撞的铁拐子了吗? 两人吞了口口水,异口同声的说道:“好好好,大人,我等恭候大人佳音!” 说了这话,祖边又想起了什么,讪笑着往外挪动脚步,红着脸喃喃道:“那什么,大人,你喜欢吃兔子还是野猪?我这就上山打去。” 第133章 谭氏三兄弟 谭文是个很有背景的人,此人豪门世家出身,祖上从唐朝起就入朝为官,族中文官武将层出不穷,虽然最大的官儿只是隋朝时做到了一方节度副使,但在夔州府这一片地儿上,却是当之无愧的地方豪强,谭家又是大族,夔州府姓谭者数以万计,故而无论谁当了夔州之主,谭家都是要拉拢的对象。 而谭文,正是谭家这一代的当家人,三十来岁的年纪,却已经在两任巡抚手下做过事为过将,他自幼习文练武,拜过大儒名师,识文断字,又学得一手好武艺,不论马上长枪大戟还是短剑弓弩,都是娴熟出色,真正的入则为相出则为将,文武全才,可惜生不逢时,恰恰碰上了明末乱世,川中巡抚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来的人都是豪强之辈,对他这个土著都有提防之心,加上他又有几分傲骨,内心里有那么一点敢为苍生谋天下的想法,与曾英之类虎狼之辈格格不入,故而才华虽高,却始终不得重用。 谭氏一门三兄弟,谭文居长,二弟谭弘,三弟谭智,皆是武将,老大谭文是曾英手下参将,老二老三谭弘谭智暂居都司,三人镇着夔州府奉节县,虽然上面还有王祥这个副总兵和另外几个参将分守夔州其他州县,但三人手下兵强马壮,共计有兵四千,其他部落头人杂兵无算,连曾英也不能等闲视之。 在总兵行辕中接下了再攻石柱的军令,谭文心情大好,他早已看出,曾英虽野心勃勃,却是目光短浅之辈,仅仅从他得罪了整个川东的士族豪强这点来看,谭文就断定此人时日无多了。 既然曾英不能依靠,那最终还得靠自己,乱世生存没有点实力是不行的,手上有兵家中有粮,才会有更大的势力来拉拢,而靠上了更大的柱子,才不会被人吞并,能保得全族平安。 为了这个目标,谭文和两个弟弟夜不能寐,一直在寻找着最好的办法,石柱银矿的消息传来,令镇地紧邻石柱的谭氏三兄弟喜出望外,大计得矣! 谭文坐在奉节县原来的县衙大堂中,笑吟吟的和两个弟弟聊着天,谈笑间议论着如何进兵的事宜。 “大哥,还等什么?我和二哥带着儿郎们渡江攻过去就得了,那秦良玉虽名望在外,却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这些年她手下白杆兵哪里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战绩,况且石柱人丁凋零,白杆兵早已成了空架子,还怕个鸟?大哥在堂中安坐,静待我二人好消息便是!”膘肥体壮的老三谭智高声嚷嚷道,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浓黑的眉毛一挑一扬,说不尽的嚣张气势外露。 谭文微微一笑,这个三弟性格粗暴,好勇好杀,却不怎么喜欢动脑子,做事凭本能,打仗虽然悍不畏死,却需要人时时提点。 谭文道:“话不可如此说,那杨展可不是无能之人,虽然牛思成是酒囊饭袋,然则带兵的却是杨展,他带的兵还有总兵的正兵营鸟统兵,加上奇兵营本非弱旅,但仍然被堵在了黑山谷外,进退尴尬,丢了好大的脸面,我等不可孟浪。” 坐在椅子上的谭弘点头道:“大哥说得在理,兵家之事,本是无常,攻打石柱,必须谨慎。秦家兄弟也行伍多年,纵然秦良玉老朽,秦翼明和秦拱明也须我兄弟小心提防。” 谭智不以为意,反而挺身大声道:“二位哥哥怎么如此胆怯?我早已打听清楚,杨展失手,却是败在秦良玉诡计上,她炸塌了黑山谷小道,断了官军进退之道,杨展如何不败?换做我兄弟,必然不会着了她的道儿。” 谭弘笑道:“三弟欠虑,秦拱明和秦翼明虽然都是朝廷革职之人,却断不可轻视,俗话说烂船也有三斤钉,两人正当壮年,久经战阵,我们可得打足精神。” 他将脸转向谭文道:“大哥以为如何?” 谭文肃容赞同道:“不错,二弟所言极是,我也有此考虑,所以这次进军,除了我兄弟三人本部四千兵马,另外还下令各部头人领土兵来战,各处兵马汇集一处,足有近七千之数。” 他眼眸中寒光一闪,冷哼一声:“杨展之所以失利,不过败在地理上,我奉节和石柱间,不过隔着一条长江,再无天险,而石柱无船,我军趁势强渡,秦良玉不能再把长江堵上吧?只要过了江,凭石柱那点兵力,能挡得住我兄弟大军么?” 谭智闻声大喜,狗熊般的身材从圈椅中一跃而起,卷起大袖一副要跟人干架的凶狠模样,扯扯胸口衣襟,露出浓密的胸毛,满脸横肉一抖一抖狠声道:“即如此,两位哥哥,那我们还等什么?听说土堡寨银矿日产千金,那么多花花银子,白白流入老太婆的腰包太浪费了,如诺我兄弟三人得之,定然大有一番作为啊,谅那曾英高高在上的总兵位置,大哥也得去坐一坐。” 谭文听了只是笑了一笑,面上不动声色的看向谭弘道:“二弟,派向石柱的探子可有消息了?” 谭弘立刻伸手入怀摸出一张纸来,那纸张折叠了多次,叠成了个很小的方块,似乎是从什么很小的物事里取出的。 谭弘道:“有,这是细作传回的蜡丸密信,上面写着石柱兵马很少,秦良玉的标兵营居然仅有三百人,还分了两百到土堡寨,虽然现在正在加紧练兵,但苦于人丁稀少,连十几岁的娃娃和五十岁的老头都算上,练出的兵也不到两千人,而且仓促成军,缺乏训练,不足为虑。” 他扬扬手中信纸,笑道:“这消息绝对可靠,真不知道杨展那厮是怎么丢掉一千人的,曾英大人没把他打死,算他烧了高香。” 谭氏兄弟互相对视,然后一齐哈哈大笑起来,谭文谭弘还能保持坐着的姿势,谭智却笑得几乎蹲下身去,抱着肚子就差打滚了。 谭弘边笑边道:“如此良机,大哥,我们不取石柱,天理难容啊!” 谭文抽动着嘴角,猛地起身站起,眉目间英气勃发,紧握双拳,狠狠的捶在身侧案几上,将几上的一盏茶杯震到地上摔成瓷片。 “好!既然天时地利皆占,我军三天以后,誓师出兵,渡江而击。”谭文长身朗声道:“我亲自为主将,三弟为先锋官,二弟任后军督阵,率领一万儿郎,灭他石柱宣慰使司!” 第134章 忙碌的生活 谭氏兄弟在奉节忙活着的时候,王欢也在万寿谷忙碌,谭家有三兄弟,王欢却只有自己一个人。 不是说王欢的手下不能干,恰恰相反,马新田、祖边等人都是一时人杰,马崇明和周成一个精于经营、一个长于管理,就连小小年纪的许铁柱,也在短短数月间长成了面对繁琐的民政不慌不乱的能手,这些人放在外面,都能在衙门里谋个好职位。 王欢忙碌,是因为有些事情只能他才能干,有些知识只有他才精通,比如火药场的诸般程序,没有他亲力亲为的指导,招募而来的土民怕是要把整个山谷都炸上天去,特别是后期黄铁矿石转化为硫酸铁、添加硝石制成硝化甘油的过程,更是危险万分,王欢在火药场中泡了十几个下午,才勉强培养出几个机灵的匠人。 而每天上午,王欢雷打不动的赶到校场,训练经历了一场战阵的百人队,祖边不止一次的建议道,将百人队扩大,扩成千人队,至少也要增加到两个百人队,否则仅仅一百人太少了。 王欢没有采纳这个听上去很不错的建议,他认为,兵贵精不贵多,百人队的训练成果距离他心中的标准还有不少的差距,贸然扩大规模,没有足够的教官,练不出什么精兵的。 祖边有些惊奇,百人队现在的样子已经跟大明官军强上许多了,虽然赶不上大将家丁,却也足够:“大人,你究竟要练出什么样的兵啊?末将觉得现在的百人队与辽东战兵已不相上下,扩军正当其时啊。” 王欢笑而不语,只是摆手,他心目中真正的强军,乃是后世太祖带出的那一只泥腿子队伍,行军不扰民,宿营不入户,作战如虎意识如铁,不怕死不畏难,这个时代,没有一支军队达到那个程度,就算是号称满万不可敌的鞑子,也远远不够。 百人队的训练,已经逐步减少了枯燥的队列站军姿等项目,开始操练持枪和投掷,马新田负责教授枪刺之术,祖边负责教授投掷之术。 “哈!”“喝!” 伴着马新田一声声高喊,百人队百人众口齐声呼应,所有人站成一个尖锥形,马新田是最前头那一个,他手持长枪,弓步扎马,双臂端长枪于腰际,不断重复着前刺和收回两个动作,做一次喊一声,身后的人紧盯着马新田,将手中长枪学着他的样子,狠狠刺出,飞快的抽回,一百多杆钩镰长枪寒芒闪闪,就连校场上空的空气,似乎都被这肃杀的气氛所激荡,充斥着热血澎湃的朝气。 马新田的课程之后,就轮到祖边了,这个红脸辽东军汉搬来了许多粗糙的石锁,每个重达五十斤,他的训练方法很简单,每人都抱上一个石锁,绕着校场跑圈,十圈为一轮,跑完了就站到校场上将石锁不断从地上举过头顶,百下为一轮,这一套练完了,就能休息半个时辰。 这下就要人命了,所有的人几乎都**的虚脱,如果不是王欢加大了饭量供应,还在饭食中参杂了许多猪肉,保证了营养,恐怕大多数人都会累得吐血。 王欢每天跟着百人队一起挨训,天天下来都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却还不得休息,下午还得去火药场经历生死考验,看着他走路都晃晃悠悠的模样,许铁柱忍不住出声劝道:“欢哥,你这是何苦,我看那些衙门里的官老爷,没有一个像你这样跟着大头兵一起吃苦的,你现在是城主,琐事杂务够多的了,何必如此呢?” 王欢用疲惫的眼神瞪他一眼,喝道:“你懂什么?如果不是现在万寿城民政事务众多,你小子也别想在一边偷懒,等你稍微得空,我早晚拉你一起练!” 许铁柱好心换回好大一个惊吓,脸都白了,就自己这小身板,在大太阳底下暴晒苦练,不脱层皮才怪,立刻闭嘴走开,以后好长时间都不敢出现在王欢视线范围内。 许铁柱心虚躲了,马新田和祖边却正是热火朝天,两个恶军汉换着花样虐待着百人队,挥舞着棍棒和鞭子大声喝骂着偷懒的人,从天色初亮和暮色沉沉,整个校场上空就轮番回荡着两人高昂的声音。 仿佛恶性循环一般,到了下午,轮到百人队的兵卒当作教官训练万寿城三千民壮时,这一百人咬牙切齿的就要报复社会,每个士兵都分配到三十个民壮,划片训练。 民壮们心惊胆战的看着一个个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浑身腱子肉的百人队士兵狞笑着走向自己时,不由自主的腿肚子都在发抖,仿佛这些兵比黑山谷外的鸟统手还要吓人。 站军姿、齐步走,由简单的队列训练开始,战兵们用尽各种手段让朴实的民壮们很快认识到什么叫做当兵,齐步走同手同脚、左右不分,笑料百出,战兵们纠正两次后,第三次犯错的人就开始被棍子纠正了,还用上了王大人教给的新鲜惩罚手段---俯卧撑和绕圈跑,弄得民壮们哭爹喊妈、痛苦万分。 就连站军姿昏倒的,拖倒树影下浇上一盆凉水休息一会,就得起来接着练,没人能够在那帮被祖边和马新田训练有点心理变态的战兵手中偷懒。 纵然如此,却无人敢当逃兵,一人当逃兵,全家都遭殃,配给的田地收回不说,所有财物充公,一家人都得灰溜溜的滚出万寿谷去,至于去哪,万寿谷不管。 而且当逃兵,能逃到哪里去?万寿谷就这么大,除非不想在这儿呆了,逃到外面去。 那就是开玩笑了,外面哪儿都吃人,官府横施暴敛、献贼喜怒无常,哪里能如万寿谷这般安稳,何况城门口的硕大石碑上刻写的条文犹如一针鸡血,战死者丰厚的报酬几乎让家属后顾无忧,谁还会让自家男人逃回去? 于是悲催的男人们只得在校场上挥洒着汗水,度日如年的煎熬着、摔打着,锻炼着身体,锤炼着意识,时不时的还被王欢抽空上政治课洗脑,灌输生是万寿谷的人、死是万寿谷的鬼的邪恶思想。 王欢巧舌如簧,死人都能说活,忽悠这帮老实的百姓,容易得很,比上传销课简单多了。 忙碌的日子日复一日,万寿谷的诸般事物逐步的上了轨道,各处矿山一个一个的量产,足以保证温饱的收入让居民们越来越愿意留下来,民心趋稳。 田地间的禾苗茁壮成长,从水潭中用水车送来的甘泉水灌溉着万亩良田,到了秋末,一定是一个丰收年。 纺织场内,一些身体瘦弱的妇女们守着一台台从外地买回的织机,细心缝制着一套套夹杂着压实棉絮的石棉白袍。 养猪场二师兄嘶叫着撒欢,火药场的爆炸已经十几天没有发出了,灭虏弹终于再次生产出了一百多个。就连宏伟的万寿城,那高大的城墙也接近完工,黄土夯实的墙体厚实严整,彰显着万寿谷威严的气魄。 从黑山谷之战已经过去了一个月,王欢终于等来的曾英再次出兵的消息。 第135章 设计 消息是马万年带来的,他留在土司城中协调万寿谷和宣慰使司的事物,一直没有返回,这时候快马回来,就带来了大兵压境的坏消息。 时逢下午,王欢第一时间从火药场赶回,还叫来了祖边、马新田和许铁柱三人,大家在官署大厅中依序坐下,传看秦良玉的传信。 王欢习惯性的敲打着手指,沉声道:“陈相传回的消息,曾英正在全力布防,准备迎击张献忠的进攻,黑山谷挖山也已经停顿,似乎从重庆府方向不会有兵过来。” 马万年坐在右侧,闻声道:“是,祖母探知的消息也是如此,她老人家信中也说得明白,此次曾英是派出了手下参将谭文领兵,从奉节方向渡江而来。” 王欢点头道:“果然如此,这倒和我们的分析相差无几,曾英不会动本部大军,只会派出小股队伍妄图吃掉石柱。” 马新田面如止水般稳坐不动,也说道:“看来曾英对银矿贼心不死,又以为我石柱弱小不堪,才会如此托大,派一员参将就想破朝廷一个总兵两个副总兵镇守的石柱宣慰使司,黑山谷一战,虽然他败了,却给了他更强的自信心。” 王欢微微一笑:“示之以弱,本是我们的初衷,只是不知这谭文是什么角色,其部下战力如何?” 众人目光都投到马万年身上,马万年连忙出声道:“谭文乃夔州府奉节县土著,当地豪强,祖上累世为官,在奉节乃是一霸,谭氏一门三兄弟,本是巡抚陈士奇部将,后投靠曾英,现在都是曾英军中武官,麾下有兵四千人,其中一千人是其族兵,其他的都是杂兵。” “说到战力,谭文善于用计,每战必依仗地理,倒是一员智将,但祖母评价此人聪明过头,虑事顾头顾尾,周全有余魄力不足,这十年来先后在两任巡抚和曾英手下为将,大战不多,善于保存实力,胜了抢功跑得快,败了逃命跑得也快,故而虽然川中战乱,他却越打兵越多,这次攻打石柱,听说还是他主动请缨的。” 王欢敲打桌面的指节一顿,笑着道:“原来如此,这厮想来把我石柱当作了软柿子,任他捏扁搓圆。” 马万年语带忧声,皱眉道:“大人莫要小看此人,谭文却也不是没有准备,他必定已经探知我石柱兵力薄弱,虽然他仅有四千人,但祖母这两月来也仅仅操练了两千人马,其中壮年男子稀少,多是老幼,对上谭文,形势不容乐观啊。” “石柱不比万寿谷,与奉节仅仅一水之隔,长江虽然天险,但交境数十里,谭文大可寻一处无人之处渡江而来,秦总兵不能沿江布防,只能待他渡江后再与之对战。”马新田熟知石柱地形,这时候也出言道:“谭文虽并不算悍将,却是狡猾,总兵大人手下兵寡,此战甚是艰难。” 王欢颔首道:“马新田说得对,如果义母有所闪失,我万寿谷必然不能保全,唇亡齿寒啊。” 他站起身来,在厅中走了两个来回,看向马万年道:“谭文何时出兵?” 马万年连忙起身道:“奉节有很多头人是祖母当年带兵征战的旧部,他们托人传信,谭文已经广发征兵令,要求他们三日内带领各自部落兵赶赴奉节县外长江边汇合,估计出兵也是在三日后。” 王欢眉头一皱:“这么说,我们还有三天时间来做准备。” 他把目光投向马新田和祖边,二人不待他发问,立刻起身道:“大人,三千民壮仅仅初初成型,不通军事,算不得战兵,连杂兵都不如,草率上阵,怕是又要如黑山谷一战那样,作用有限啊。” “黑山谷一战,官军全是鸟统手,我方又占据地形,加上橹盾高大,才能以百人之军战胜一千官军。”马新田接着说道:“而且民壮在此战中虽然勇敢,却也表现出纪律松散、畏敌怕死的一面,幸亏战事顺利,才没有出岔子,如果派他们去迎战谭文,除非像黑山谷一样,寻个狭窄山谷依样画葫芦,方才稳妥。” “可是谭文从哪里渡江我们都不知道,又去何处寻觅黑山谷一般的地形呢?”祖边摸着脑袋郁闷道:“万一我们找的地方,跟谭文走的不是一处,那就完了。” 王欢听了,却眼前一亮,脑海中一个灯泡亮起,思路猛地被打开,展颜哈哈大笑起来。 他来到那巨大的沙盘前,摸着下巴上不存在的胡须对一面迷茫的几人笑道:“祖边说的对,谭文从哪里上岸我们不知道,但是,我们可以帮他找一处啊。” 厅中几人互相看了一眼,都心道:成了,王大人一定有了什么妙计! 三人一齐围了过去,静听王欢下文,王欢本来还想等着他们惊奇的发问,再卖弄一下深沉,谁知三个人都学乖了,安静的看着他不说话,这让王欢很无趣,只得自言自语般继续说道:“奉节与石柱沿江交境,范围虽大,实则不然。沿岸都是陡峭峡谷,江水奔腾,水流湍急,要想安全的让上千人渡江,必须搭建浮桥,你们看看,这沿江上何处适合搭建浮桥?” “这个……起码有十几处啊。”马万年眨着眼睛在脑海中一番搜索,犹豫着回答道。 “那抛开那些距离遥远,路途难行的地方,余下的又有几处?”王欢追问。 “嗯,这么一说就……有三处!”马万年看着沙盘道:“一是西沱镇,此处是长江上水面开阔的地方,水势平缓,最方便搭建浮桥,就算不用浮桥,此处用渡船也能靠岸过河。” “另外两个地方,一个在西沱镇上游十里的张公滩,一个在下游二十里的牛马渡,两处都是原有渡口,河道也很平缓,从两处往石柱,都有大路可通行,而除了这两个地方,其他地段要么水急不可架桥,要么过河之后无路可走。” 王欢盯着马万年所说的三个地方,眼睛扫视着沙盘,目光移来换去,不住的在三处转圈,良久之后,才抬头问道:“万年,从西沱镇往石柱,路上好像有一处密林,对不对?” 马万年一门心思的在沙盘上找狭窄谷地,这会儿王欢突然说到密林,反应了一下才开口道:“对,大人当初从西沱镇到土司城,还从那里经过了的,那是一片密集的松林,叫做松林坡,方圆十里地全是松树,不过那里不是一线天之类的狭窄之地啊。” “虽然不像一线天那样狭窄,却也是谷地对不对?我记得当时从那里经过,两侧都是高山,松林遮天蔽日,除了两端前后出口,几乎无路可走是不是?”王欢紧接着问道。 马万年想了一下,很干脆的道:“对,正是如此。” “那就行了,只需让谭文走这条路,我军可稳操胜券!”王欢一脸喜色,刚刚的愁绪烟消云散,仿佛找到了什么妙不可言的克敌之道一样。 马新田和祖边对望一眼,立刻将马屁送上:“大人足智多谋,运筹帷幄,请赶紧下令让我等明白该做什么吧!” 其实两人心中瘙痒,又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比如谭文又不是王欢的儿子,让他在哪儿渡江他就在哪儿渡江吗?松树林不比黑山谷,不可能再打造橹盾拒敌,那种沉重的盾墙,人家绕个弯就没用了,在此处设伏,虽然能出其不意,但最后也得靠硬碰硬的厮杀解决问题,凭万寿谷的三千多人和土司城的两千多人与谭文经历过战火的四千人对砍,胜算不大,而且这还没有考虑谭文征召的头人部落兵,加上这个,谭文恐怕不止四千人。 第136章 献策 王欢的打算,还盘旋在他的脑子里,仅仅是他个人的想法,能不能实施,还得秦良玉拍板,故而此刻他仅仅下了一个命令,要求马新田和祖边立即召集万寿城的壮丁成军,编排行伍,第二天就往石柱开拔,而他自己,则和马万年快马加鞭,先一步往石柱去了。 二人一路疾行,只半天时间就赶到了石柱,还未进城,就见一路上络绎不绝的百姓扶老携幼、挑担扛箱的从石柱县城里出来,往山中行去,而又不断有从山中三三两两走出一些成年男子,手持兵刃往土司城方向奔去,兵荒马乱的气氛笼罩在每一个人的脸上,行者莫不惶惶然。 形势紧迫,王欢两人只是略微一撇,就打马上山,入了土司城高大的城楼内,早有亲兵在门口等候,直接将二人引入了大堂上。 大堂上,秦良玉和秦翼明、秦拱明三人正在议事,在座的,还有几个较为紧要的头人,王欢一进门,就感到一股愁云惨淡扑面而来,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是眉头紧锁,空旷的大堂中充斥着沉默压抑的气氛。 王欢二人走入堂中,向上首的秦良玉大礼参拜,又向左右首的秦翼明、秦拱明躬身行礼,最后向几个头人同样拱手施礼,团团拜尽了,得秦良玉首肯,才在右侧下首落座。 “我儿来的正好,我正与众位头人商议却敌之道,你们就来了。”秦良玉微笑着看着二人道:“一起来参详参详吧。” 王欢和马万年起身答应,趁这功夫,王欢抬头细细看了看秦良玉,只觉数月不见,她脸上的皱纹又密了几分,瘦削的身体似乎更显佝偻,原本挺拔的腰板慢慢低了下去,坐在圈椅中没有了初见时那种凛然气势,手上的龙头拐杖,紧紧的握在手中,露出衣袖的手腕如枯柴般细小,只有炯炯的眼神依然神采奕奕,看向王欢和马万年的目光流露出说不尽的慈爱。 英雄迟暮,却有老骥之风,唯叹青山不老、绿水长流。 王欢心头一酸,几欲流下泪来,眼角竟然湿润了一片,他城府深厚,连忙趁着低头的功夫,悄悄的擦了擦。 “欢儿,你前些日子在黑山谷那一仗,打得不错,巧借地形打了杨展一个措手不及,以三千民壮灭了他一千人马,自己竟然丝毫无损,如此战果,抵得上名将之风了。”秦良玉看着王欢,连声赞叹,喜爱之情从语气中就能清楚的听出来,只是言辞间疲态尽显,仿佛这一段话,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完。 “谢义母夸奖,那一仗全靠帐下兵将努力,孩儿只是做了些策划,没有上阵杀一兵一卒,当不得名将。”王欢连忙谦虚道,他得维持自己沉稳谨慎的好印象。 秦良玉果然高兴,看着王欢笑意更浓,坐在一侧的秦拱明不干了,他大声嚷道:“胜了便是胜了,王欢休要推辞,那一仗换做我来打,必然不会有此大胜,姑姑的赞扬可是很难得的,我这一辈子征战无数,她也没怎么夸过我。” 他这么一表白,在座的人全都面露笑意,秦翼明笑着冲弟弟道:“你且先坐下吧,别说你了,就连我姑姑也没像这样夸过,王欢这仗打得的确漂亮,当得起姑姑这一番话。” 堂上气氛被笑声一冲,松了几分,好像王欢的到来,给了众人几分底气,就连几个王欢并不熟悉的头人,也频频好奇的打量着他,想弄明白这个秦良玉晚年收的义子,到底有什么本事能让这位二品诰命夫人如此抬爱。 秦拱明被大哥一句话按了回去,秦良玉才又开口道:“欢儿,我与你两位叔叔及众头人已在此计议了半天,也没有一个良策,既然你来了,不妨你也说说,可有什么好计退敌。” 王欢连忙推却道:“义母,王欢辈低身轻,哪里能提什么计策?不如先听听叔叔们的。” 这堂上每一个人都比他官大,当然不能一来就将自己的主意提了出来,那样太过唐突,必须要众人都说过了,自己才能瞅空子说一说。 他这番表态,很得众人欢心,都心道这孩子年龄小却很识大体,懂得上下尊卑,不错不错。 秦翼明微笑着道:“其实我们商议了这么久,无非两条路,一是战,二是降。” 他一边说,面色逐渐转为严肃:“降是不可能的,纵然当初献贼大军压境,我石柱也没有妥协,大明封疆之臣,岂能毫无气节的投降造反恶徒,这一条路我等否决掉。” “既然不降,那么唯战一途,但是怎么战,却是要好好计议的,石柱不同于万寿谷,与奉节之间除了长江,再无天险,无法炮制黑山谷一战的样板,因此除了在长江上设防,堵住谭文渡江,是唯一的法子。不然一旦他渡江上岸,以我石柱老弱之军,断然不能抵他虎狼之师。” 他话音刚落,秦拱明就嚷嚷开了:“大哥,长江那么长,我们怎么堵?就算沿江十里设一烽火台,日夜瞭望发现对面渡江就点火示警,我们的人也不够啊,等我们调派军队赶过去,人家怕是早就过来了。” 秦翼明道:“那就只能分兵,在沿岸每隔三十里驻扎一队人马,见了烽火即赶去,足以来得及反应。” 秦拱明叫得更大声了:“大哥,你忘了?我们只有两千新兵,五百头人部落兵,怎么分?照你的主意,除非一百人一队,可是一百人能顶什么用?谭文可是有四千人以上啊。” 秦翼明瞪眼道:“那依你说,要怎么办?” 秦拱明道:“不等他来,我们直接带兵打过去,先占了他奉节县城,看他如何?” 秦翼明冷然哼声道:“打过去?我们这点人大概上岸还没走多远就会被人家给堵住灭了,人数相差太大,兵卒战力也不如人,直接硬拼何异于以卵击石,不妥不妥!” 两人刚才就是为此争执不下,此刻当着王欢的面又吵了起来,你不服我我不服你,二人都是副总兵,大哥觉得弟弟太冲动,弟弟觉得哥哥太懦弱,争吵半天也没有结果。 其实刚才还有一个头人提出,能不能派人议和,将土堡寨银矿的收成分一些给谭文,让他退兵了事,但秦良玉直接否定了,试想如果谭文有能力攻占石柱取了全部银矿收成,他还会傻呆呆的答应这个条件吗?只会徒增屈辱而已,还让谭文再一次摸清了石柱外强中干的底细。 于是大堂上就看着秦氏兄弟争吵不休,头人们在一边干瞪眼,论打仗他们是插不上嘴的,而秦良玉也苦于兵力太少,一直闭口不言,是以大家开了半天会,也没有一个结果。 而这时候王欢就来了。 在一旁坐了一会,听了秦翼明与秦拱明的主意,王欢看出来了,这两位副总兵一直爬不上总兵位置,的确是有原因的。 这两人都是不善智谋的将领,用兵多年都是墨守成规,秦翼明相比秦拱明更为不如,秦拱明好歹可以呈匹夫之勇,而秦翼明就要胆小许多,朝廷撤了他的河南副总兵的职务,倒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不知他二人在秦良玉身边多年,这位巾帼英雄的本事都学到哪里去了,哪怕能抵得过秦良玉一半,石柱宣慰使司也不会眼下这种破落局面。 王欢心中暗叹一声,起身拱手道:“诸位大人,王欢有一计,可供参详!” 大堂中吵闹声顿时一休,众人的目光都射向长身而立的王欢身上。秦良玉眼前一亮,她闭目不语,其实一直在眯着眼睛观察王欢,见他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就知道这机灵鬼有主意藏着,也沉住气等着,此刻见他终于忍不住蹦了出来,不由展颜笑道:“我儿快说吧,大家都等不及了。” 第137章 渡江 三天后,奉节县,战鼓阵阵,牛角号起,无数身着红色鸳鸯战袍的士兵从县城中鱼贯而出,当先一杆“谭”字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枪刃林立,旌旗飞舞。 谭文骑在一匹高大白马上,全身披挂,覆盖着从颈部到大腿的罩甲银光闪闪,一块块鳞片甲层层叠叠,一块硕大的护心铜镜反射着阳光,璀璨生辉,腰悬利剑,鞍负良弓,配上头戴的虎头吞面铁盔和大红绸面披风,整个人看上去威风凛凛,雄姿英发。 他的二弟谭弘骑一匹五花马随在身侧,跟他一起站在奉节县城外一道土坡上,眼看着从身前踏步而行的步卒队伍,由衷感叹道:“大哥,我军士气鼎盛,健儿们跃跃欲试,此战可获全胜!” 谭文哈哈大笑,勒马横身,豪气万千的朗声道:“哈哈哈,二弟说得不错,激励士气,没有比许以财物更为稳妥的方法了,本将许诺,只要攻下石柱,那银矿中满山的银锭可都入我囊中,立功者论功赏现银,而且石柱县城可放任孩儿们抢掠三日,所得都归个人,他们如何不踊跃上前?哈哈哈。” 谭弘跟着得意的笑了几声,像想起了什么,低声凑近谭文道:“大哥,不过那投靠过来姓马的粮商,真的可信吗?” 谭文将手中缰绳一提,信马缓行,悠然道:“二弟放心,为兄早有计较,那马崇明的底细我已经打听得一清二楚,此人乃石柱头人,部中有两千来户人口,领地贫瘠,靠买卖粮食为生,这些年倒也做的风生水起,不过还是一个山中小商家而已,上不得台面。” “秦良玉近年抽丁抽税,将他部落里人丁抽尽,他早已有所怨言,只不过畏惧秦良玉威严隐而不敢发,可巧那秦良玉所开的银矿恰好又在他的领地内,他本想借此机会大发一笔横财,却不料秦良玉听信其义子,一个叫做王欢的毛头小子谗言,尽夺他银矿收益,全数都给了王欢,这让马崇明如何不怒?故而他遣人向本将投靠,愿意充为内应,引我大军过河也是非常合理的。” 谭弘纵马跟在他身边,有些不相信的问道:“那马崇明身家都在石柱,这么突然的投靠我们,小弟总觉得有些不踏实。” 谭文冷哼一声道:“那奸商打得好算盘,你以为他就没有条件吗?” 谭弘忙道:“他有什么条件?” 谭文砸着嘴巴道:“他提出事成之后,土堡寨银矿每年的受益,要分他五成。” 谭弘一惊,几乎坠下马去,五成?如果谭文答应了,曾英怕是会抽了谭氏兄弟三人的筋,他抓紧缰绳,面带惊诧的慌声问道:“那大哥答应他了?” 谭文满不在乎:“啊,答应了。” 谭弘吓得马都不会骑了,面色煞白,就那么愣着呆住,马儿无人驱使,停了下来。 谭文回头一看,不由狂笑起来,冲谭弘怪叫道:“二弟,怎么如此不稳重,开个玩笑就把你吓成这般模样?哈哈。” 谭弘闻声知意,脑袋顿时反应过来,眼珠一转就明白了谭文用意,由惊转喜,策马上前道:“啊!莫非大哥是诓骗于他?” “当然了,本将何人?还会任凭那土贼摆布吗?”谭文脸色一变,阴测测的道:“他想得倒是稳妥,还向我讨了一纸承诺,可他也不想想,等我占了石柱,献秦良玉首级于曾大人处,他一个小小头人,又能奈我何?到时候别说银矿,我还要抄了他的家,他拿着那一张废纸上何处告我去?” 他将头一昂,振声道:“这就叫做将计就计,二弟,学着点!” 谭弘顿时喜笑颜开,恭维道:“大哥英明,如此一来,这土贼必定死心塌地的给我们办事,难怪大哥如此放心,有这土贼为我军通风报信,秦良玉就算白起在世也无能为力了。” 谭文也笑道:“所以我驱全军直取西沱镇,那处距离土司城最近,又有大路连接,交通便利,而且马崇明也传来消息,秦良玉听信秦翼明和秦拱明二人拙计,分兵把守各个渡口,西沱镇竟然只有五百残兵把守,五百老弱,如何挡得住我六千大军?” 谭弘喜上眉梢,很配合的与谭文一起放声大笑,笑声中道不尽的得意,仿佛那石柱土司城,已经成了二人囊中之物,搓手可得一样。 …… 奉节县城到西沱镇对岸,只有三十里,两个时辰不到,谭文的兵马就到了岸边,前军谭智的先锋已经在两岸间用小船为柱,门板为桥,搭起了一座可容四人并行的宽阔浮桥,谭智的前军,正在紧张的奔跑过桥。 谭文来到岸边,凝目向对岸望去,只见浮桥就搭在对岸的码头上,除了自己前军的军士在四处巡查,对面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一个千总策马来到谭文跟前,大声禀报道:“将军,三将军已经过河,与石柱兵马短暂交锋,我军在三将军率领下,勇不可当,一鼓击溃石柱军,杀死十余人,余者都四散奔逃,三将军已经占领了西沱镇全镇,请将军速速过河与他汇合。” 谭文闻报,心头最后一丝担心也化为乌有,在他计划中,还有一套方案,万一谭智过河受阻或者在对岸中伏,全军立即转向,向下游另一处选好的地点过河,现在谭智进展顺利,无所阻拦,那备用的计划就无须了。 他意气风发,白净的面上一片因为激动而涌上的潮红,马鞭一指,向肃立在岸边的全军怒吼道:“好!前军已攻占西沱镇,全军前进,一鼓作气攻占石柱,先入土司城者,赏银百俩,官升三级!” 身着鸳鸯战服的官兵和穿着麻衣短打的土兵,闻声都是嗷嗷乱叫,高呼万胜,在各自将佐的带领下,争先恐后的涌上浮桥,呐喊着直冲而去。 “冲啊,杀入土司城!宰了秦良玉!” 怪叫着的兵丁如虎狼出林,挥舞着手中兵器,过江之鲫般鱼贯而入,在西沱镇上踢门窜户,洗劫着这个小小的古镇,片刻不到,又有人放起火来,烟柱直冲云霄,在天空中扬起一片黑色烟尘。 …… 西沱镇外三十里处,一片茂密的松林间,王欢、秦翼明、秦拱明并马新田、祖边等人翘首而立,看着远处天上那一片黑烟,面色沉痛,神色肃然。 “看来谭文已经过河,现在正在洗劫镇子,幸亏镇民已经撤离,不会造成伤亡。”秦翼明淡淡的说道。 秦拱明也眯着眼睛盯着烟柱道:“这也证明,谭文已经上钩,他不会再去别处,一定全军都会顺着西沱镇而来。” 他如铜铃般的大眼睛看向马崇明:“马头人功不可没啊。” 马崇明被他看得一个哆嗦,连忙说道:“秦总兵可要明鉴,我马崇明是按照王大人的指示做的,是假投降,假投降啊!” 秦拱明晒然一笑:“你怕什么?我知道是假的,那会当真?” 他转过脸来,面带一丝佩服的看着王欢,粗声道:“不过话说回来,这种狡猾的计策你是怎么想出来的?连以智谋著称的谭文都被你耍的团团转。” 秦翼明也侧头看过来,笑道:“正是,谭文居然还真的手书了一封书信,明言答应把银矿的一半受益分给马头人,如此虚虚实实,谭文就算如狐狸般聪明也看不透里边的坑,王欢,你真是不愧小诸葛之称啊。” 王欢却面色沉痛,有些遗憾的说道:“只是刚才是诱敌之时,秦拱明叔叔手下牺牲了十余个子弟兵,却是可惜。” 秦拱明大手一挥,面色铁寒道:“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我军中子弟,都以战死沙场为荣,苟且偷生者,不是我白杆兵的人,王老弟不必介怀。” 第138章 碾压 秦拱明是个堪比祖边的粗人,和人打交道向来不顾辈分,这一声王老弟一下把身边的秦翼明辈分都拉低了,他也毫不在意亲大哥投射来的责问目光,闷声向王欢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就在这儿等着谭文来吗?” “当然不,这样的话就失去了将谭文引来此地的意义。”王欢沉声道:“这片松林,就是谭氏兄弟葬身的坟地!” 他向秦翼明拱手躬身道:“请将军带领石柱一半兵马,到松林谷地另一端列阵待敌,等下火起,将军严防谭文狗急跳墙、不顾死活的冲过火海,宁愿被烧成焦炭也要发狂奔向土司城。” 秦翼明笑道:“好,我这就前去布阵,就算谭文长出翅膀也休想飞过去。” 他向周遭众人略略点头示意,拍马领着候在身后的一千人马,呼啸着顺着松林间的大道,奔驰而去。 待他离去,王欢又向马新田道:“马新田,引火之物,是否已经准备妥当?” 马新田抱拳沉稳的应道:“大人放心,末将已经收集石柱全城的火油,集中于松林间各处引火点,又命五百将士砍伐松枝,堆砌成山,只待末将一声鸟统响,将士们就放火。” 王欢深深的看向马新田,这个脸上很少出现表情的男人,却一向让人觉得非常可靠,不论交给他什么样的任务,他都能出色的完成,即使是诱敌入松林这般危险的事,他一如既往的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对马新田,言语是多余的,王华只是重重的点点头,平淡的说了一声:“即如此,一切小心!” 待谭文在西沱镇肆虐之后,将会顺着大道直奔石柱县城,如果一路上连个拦路的都没有,那也太可疑了,所以马新田的任务,除了放火,还有担任且战且败的诱敌之兵,退要退得自然,败要败得真切,等不露痕迹的将谭文引到松林中间,马新田会用鸟统放一枪,四下里的伏兵就会纵火,连绵不断的松林方圆数里,正值天干物燥,烧起来比诸葛亮火烧藤甲兵还要迅猛,身处林中,烤都要被活活烤死,到时谭文除了返身退回一条路,没有其他办法。 这样一来,马新田同样也会身处火海,如果他退的不及时,大火是不会认自己人的。 马新田默然点头,向秦拱明拱手告别,转身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马崇明也拱拱手,先走一步了,接下来的厮杀,他这个胖子商人是无用的。 三人走后,在场的头目只剩下王欢、秦拱明和祖边三人,他们将是谭文发现情况不对后,返身逃窜时正面迎击的主力。虽然松林间树木枝干密布,遮挡了道路,却也有十余步的宽,被大火烧烤的谭文一定会亡命般的冲出来,三人能不能挡得住,关系到此战最终的成败。 “接下来的事,就看我们的了。”王欢面向静静肃立在身后的数千人马沉声道,这当中,有万寿谷民壮三千人,白杆战兵两百人,还有一千秦拱明训练的土兵,共计四千两百人,排成一个大方队。 “王老弟不需担忧,那谭文的兵也不是什么悍勇之辈,你的大火一烧,十停就去了七停,我军再照你的阵法摆上,枪林箭雨,谭文今天一定死在这黑松林中。”秦拱明粗声粗气的大声道,他的战法一向大开大合,两军对阵抡起刀子就上去对砍,谁先转身谁就输了,干脆利落,今天算是开了眼,跟着王欢见识了什么叫做计谋连环,这让他又是感叹又是惊讶,对王欢此人的看法,再次改变了许多。 “这小子手段多多,比我这个打了十年仗的老兵还狠还黑,今后跟他在一起,就不怕被别人阴了,谁比他还阴呐?”秦拱明腹诽道。 “那么,各位,我们这就先带兵避一避吧,不能让谭文看出我军痕迹。”王欢扫视着眼前茂密的松林,仿佛看到了不久之后的火海,以及火海中悲惨呼叫的兵卒,他暗自打了个冷战,向秦拱明和祖边说道。 …… 西沱镇上,谭智满面狰狞,飞马来去呼喝着,他的马鞍上,悬着五个人头,都是渡河之后与石柱兵马交锋时阵斩所得,此人作战一贯喜欢砍头挂在马上,以此彰显自己的武勇。 “大哥,起初秦拱明领着一队人来拦阻,被我如屠猪狗般杀散,他堂堂副总兵落荒而逃,痛快痛快!”谭智高叫着,对策马渡河而来的谭文道:“亏我们还高看了秦家,原来已经如此不济事。” 此刻满街的散兵到处都是,镇上无人,丝毫不妨碍他们打家劫舍,稍微趁眼点的物事,店铺中的商品,都被大兵们打包掠走,甚至有人还背着一口铁锅,当作盾牌般负在背上,也不知如此沉重他怎么打仗。 谭文看到前军一副下山土匪的样子,皱起眉头,有些不悦道:“三弟,此刻离石柱还远,你就放纵儿郎们,太过孟浪了!” 谭智晃悠着脑袋,还没有从兴奋中摆脱过来,晒然道:“大哥太过小心了,我观石柱兵马不过尔尔,让儿郎们放松一下,有何不可?大不了等下收拢便是。” 谭文更加恼火了,一张脸顿时就黑了起来,谭弘见势不妙,连忙呵斥谭智:“听大哥的,赶紧将队伍召集起来,整队向石柱出发!” 谭智这才有些清醒了,眼前的大哥可是说一不二的,凶狠起来连爹妈都不认,连忙告一声罪,灰溜溜的去冲手下发脾气去了。 谭弘又向谭文道:“大哥,三弟一向如此,打仗勇猛、凶狠洒脱,他这样也是为了让儿郎们更有劲头。” 谭文叹口气道:“我何尝不知啊,罢了,这石柱看来的确如马崇明所说,兵力分散,无人可用,我们也别耽误了,就与前军混做一起,直接杀向县城吧。” 他这话一出,手下将领们立刻就动起来了,中军和后军的人马来的晚,西沱镇都被前军洗了个干净,他们什么都没捞着,此刻再不快点,上县城去抢掠一番,那这次就白来了。 于是六千人的队伍排成一字长蛇,呼嚷着顺着大道鱼贯而行,有马的占便宜,簇拥着谭氏三兄弟跑在前头,步卒们只得扛着兵器怒骂着跟在后头疾跑。 出西沱镇不到五里路,就有一队匆匆而来的石柱兵马拦路,看样子似乎是从别处仓促而来的,一个个神色惊慌,领头的人持一杆钩镰长枪,迟迟疑疑的站在前头。 打头的谭智大喝一声,扬起手中宣花大斧拍马而上,照着领头那人当头就砍,那人举枪招架,不过两三个回合就力怯,将长枪一拖,发一声喊拔马就跑,跟着他的兵卒跑得比他还快,兵器丢了一地,一溜烟的往石柱飞奔。 谭智哈哈大笑,勒马回身,向站在后面兵阵中的谭文谭弘高声叫道:“二位哥哥,石柱军马就这德行,胆小如鼠,咱们这就挥师直取县城吧!” 谭文也含笑而立,心道此去石柱大道通畅,除了山道有些难行却没有险要之地,如果这是诱敌之计,那我今天就要以力破巧,看你秦家有什么幺蛾子。 想到此处,他又不禁哑然失笑,马崇明早已说明,石柱兵寡将少,都分散在沿江各处,刚刚那一队人看样子就是从别处赶过来的,秦家哪里还能有什么幺蛾子?都是自己太过谨慎多虑了。 于是他长剑出鞘,坐在马上朗声大喊道:“众将士,随我杀敌立功!” 双腿一夹,胯下骏马疾奔而出,马蹄翻飞似雪花舞动,白马如箭般的射了出去,身后的兵将们振奋起来,主将号令如发财的信号,大家都跟着上吧。 千人奔腾,足踏大地,浪潮般的兵马汹涌澎湃,追着前方一小撮狼奔豚突的石柱败兵,紧紧跟了上去。 第139章 银车 马新田带着三百多人的败兵,丢盔弃甲,像兔子般的跑得飞快,这些兵都是山中土民,跑惯了山路,爬坡上坎跟玩儿似的,顺着崎岖蜿蜒的黄土山道拐来拐去,让后面骑马追赶的谭文等人咬牙切齿,而且这些人还不沿着路跑,经常超近路爬上一个土坡,就会甩开追兵一大截,而谭文的军队追的快的都是马军,马不能爬坡,只得跟着大道追赶,得绕上好大一个圈子,如此一来,虽然谭文把马屁股抽得都肿了,也没有缩短多少与石柱败军的距离。 追出去十里地,谭文突然把手一抬,拉缰顿足,停了下来,跟在他身侧前后的谭弘谭智也急忙止住马匹,让全军缓缓停住,在大道上站成一排。 “大哥,怎么突然停下了?”谭智满头大汗,正在兴头上,被忽然扯了回来,不解拔马转到谭文身边问道。 谭文眯起眼睛手搭凉棚,四处张望一番,表情孤疑的皱眉沉吟道:“我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头。” 谭智急了,眼看逃走的石柱兵就要看不见影儿了,老大还在这里疑神疑鬼,战机稍纵即逝,怎么能犹豫呢?于是他大声道:“大哥,事不宜迟,有什么不对头的?我都砍了他十几个脑袋了,石柱兵马已经吓破了胆子,只需再加一把力,就能一鼓作气直捣土司城!” 谭弘也有些不满,不过他还算沉稳,不像谭智那般急冲冲的吼叫,只是温言道:“大哥,三弟说得在理,此战我们有内应,有强军,天时地利人和我们占了两样,何愁大事不成?我观石柱兵马不像是诱敌之兵,反而像惶惶败军,此时不乘胜追赶,怕是要贻误战机啊。” 这二人一唱一和,仿佛是王欢派出的卧底般一个劲的劝向谭文,恨不得绑了谭文架在马上杀向石柱。 他二人财迷心窍,心思早已经放在了银矿上,那传说中堆积如山的银锭距离自己如此之近,只需再翻过几座山,越过几道岭,就能占为己有,有钱就能当大爷,金钱的诱惑,这两个在奉节县城中长大的汉子哪里能抵挡? 谭文眯着眼睛不做声,他是见过世面读过兵书的,战事进展得太过顺利,让他总觉得不踏实,杨展的前车之鉴历历在目,无论如何都是个教训啊,这大山之间,设埋伏打伏击的地方太多了,他不想当第二个牛思成。 思索半天,谭文还是觉得不能听两个弟弟的,这二人就是一辈子当都司的命,只盯着眼前不虑长远,不是自己撑着谭家早就被曾英吞了。 “传令,前军……”谭文下了决心,不能一窝蜂的追赶了,必须按照兵阵之法,循循渐进,三军拉开距离,就算有埋伏,也不至于全军陷阵,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听前方一片哗然,追在最前面的一队手下居然大叫起来,不管不顾的自行催马向前狂奔而去。 谭文大怒,如此不顾军纪的行为,是哪个千总干的?老子劈了他的脑袋! 他正待发作,却见那队手下中分出一骑,急速奔驰而来,谭智不待谭文吩咐,跃马上前,大吼道:“怎么回事?乱什么,不怕军法吗?” 却见奔过来的那骑兵面色狂喜,奔命似的到眼前滚下马来,声音打着颤喊道:“将军,将军!前方岔路口上,发现一队石柱银车,貌似押送白银从土堡寨而来往石柱去的,被我军堵住,押送兵士四散逃走,那车上满是银子,大概有上万两啊!” 这一声喊叫如散财童子的铃铛,顿时勾起了每一个人的心,上万两!奉节一年的天赋税收都没有这么多,谭氏兄弟眼都直了。 谭智和谭弘眼珠通红,要吃人般的同时看向谭文,异口同声喊道:“大哥!” 谭文不言语,脸上神色不定,却打马而走,向前方赶去。 前行不到一里路,果然是一条岔路口,路上路边东倒西歪的丢弃着几辆马车牛车,车上都是木箱,有几个木箱被谭文的兵丁用兵器砍破,露出一锭锭白花花的银锭。 粗粗望去,每一个箱子都是装的银子,木箱沉重,一个箱子就装了不下千两,守在车边的十几个士兵正癫狂般的一个劲的把银子往自己腰包里塞。 谭文上前,挥舞着马鞭很麻利的将这些兵抽走,然后问带兵的千总:“石柱的人呢?” 地上只有银车,不见尸体,故而谭文有此一问。 那千总欢喜得脸都抽搐了,咧着嘴巴指着石柱方向的官道说道:“都跑了,一共十几辆马车,末将人少,只来得及拦下这几辆,其他的跑得飞快,向石柱方向跑了!” 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谭文脑子里什么都不想了,什么可能的埋伏,什么穷寇莫追的兵法,都抛到了爪哇国,白花花的银子很形象的出现在脑海里,他咬咬嘴唇,吐出一个字:“追!” 他留下了两百多人,护着歪到在地上的银车,其他的军队,由他兄弟三人带领,旋风般的往前追击。 追出去不远,谭文就望见前方官道上,一队马车正不要命的在官道上疾奔,有一些步卒跟在车边奔走,起初那一队被自己杀散的败军,好像和车队聚在了一起,合在一处仓皇而逃。 谭文心中更加踏实了,见过诱敌的,但这种用上万两银子来诱敌的还真没听说过,看来马崇明那粮商的确没有错,石柱真的虚弱如斯,放心大胆的攻打吧! 前面的石柱车队似乎也看到了后面的追兵,又是一阵骚乱,有个骑在马上的将领模样者大喊着:“护住银车,护住银车!让银车先走!”驱赶着一些兵士羊群般的留在后头,看样子好像要阻拦。 谭文不禁哑然失笑,手下败将也敢再战?先砍了这群不知死活的土蛮再说。 他是主将,这等冲锋陷阵的活计不由他做,谭文眼皮一翻,身边急不可耐的谭智就领着大队人马,山呼海啸般的急冲而去。 “抢银子!杀蛮子啊!”谭智高呼着,两眼放着光,将手中大斧高举过头,奔驰在最前头,对面那员刚刚被自己两板斧杀败的军官,明显在马上颠了一下,显然也认出了自己。 那军官也干脆,直接将手中钩镰枪挂在马上,从身后摸出了一把弩箭。 军官身边的那一群畏畏缩缩的石柱兵,同样也纷纷丢下兵器,从腰间拿出一把把劲弩,搭上把手,对准了自己。 谭智眼睛都直了,娘的,这是怎么回事? 第140章 反扑 谭智没有想到,败成惊弓之鸟的石柱兵居然还有这么一手,那面望去大概有两百来人拖在后面,这两百来人就是两百来把劲弩,弩箭闪着寒光堪堪正对着毫无防备的自己。 两边人马相距一百来步,正在弓弩射程之内,看到对方亮出了弓弩,谭智的手下像被马蜂蜇了的驴子,惊叫了起来。 “有弩箭!对面有弩箭!” “快取盾,牌手,牌手快上来!” “退啊,赶快退啊,你他娘的还冲个球!” 叫骂声不断,正憋着一股气冲锋的大兵们齐刷刷的脚下一顿,集体向后转,他们是抱着打落水狗的想法在冲锋,很少有人拿着防御性的盾牌,那玩意儿多沉啊,一定会妨碍抢银子的。 前面的人在慌张后退,后面的人还一个劲的向前冲,一时间人喊马嘶,乱做一团,被冲锋的军马挡住视线的谭文还不明所以,只是皱眉暗道:谭智带兵怎的如此差劲!连土匪都不如啊。 只不过稍稍一息间,马新田手中的摧山弩就射响了,弓弦绷紧后陡然松开的“梆梆”声密集响起,一下接着一下,连绵不断好似雨落秋潭,带起一片乌泱泱的箭雨铺天盖地的落下。 谭智也是宿将,打过多少仗了,情急之下丢开手中大斧,左手探向马鞍抓取挂在那里的圆盾,右手猛勒缰绳,双腿急踢马腹,胯下坐骑伴着一声长嘶人立而起,同时他缩头弯腰,来了个镫里藏身,将魁梧的身躯严严实实的藏到了马脖子底下。 这一串动作在电光火石间完成,亏得他利落,几乎当他刚刚做完,第一根弩箭就落了下来,不偏不倚的扎在马脖子中间,“噗呲”一声没肉而入,只剩个箭尾巴在外面摇晃。 摧山弩是连弩,只要扳动弩机把手,箭盒中十枝弩箭可以在半分钟内全部发射出去,火力强劲。马新田等人用的抛射,射程可远达百步之外,虽然这个距离对于披甲者来说威胁不大,可是谭智的人都是布衣,连个半身甲都没有,所以当密如雨滴的弩箭落下时,伤亡惨重。 箭矢到处,惨叫声响砌云霄,谭智的追兵乱做一堆,你推我我拉你,四处奔逃,整个追击的队形变成了溃散的散兵。 差不多两千只弩箭在半分钟内全都射了出去,完事后马新田看都不看,将弩弓往腰间一挂,拍拍屁股直接就跑,连招呼都不打一个。 又是半分钟都不到,这伙人护着银车,消失在官道上的拐弯处,影子都看不到了。 谭智的马中了四五支箭,在地上悲鸣不已,眼看是不活了。而谭智则在马儿倒地的一刹那甩蹬跳下,用手中圆盾护住全身,缩成一团蹲在地上不动,上千支箭矢没有伤他分毫,等箭矢一停,他在圆盾后面又躲了一会,才慢慢小心的站起身来,探头一望,只看到前面空荡荡的黄土路。 谭智惊魂稍定,这才发现自己带着的兵,几乎没有还站得起来的了,横七竖八的尸体满地都是,箭矢将这片地面插成了麦地,到处都是箭杆,鲜血染红了泥土,重伤者在哀嚎,轻伤者在叫骂,还有许多在刚刚那一瞬间居然跑到路边远处树林中的兵在探头探脑。 谭智简直有些恍惚了,自己在追杀敌军啊,怎么突然间就发生了这样的事,石柱兵手中的弩箭是什么连弩?射速如此之快,几乎还来不及反应就到了眼前。 定一定神,谭智又怒火中烧,这仗打成这样,脸都没有了,他在原地转了一圈,从一具尸体下面找到了自己的宣花斧,正了正头盔,黑着脸刚想找匹马,就见到两个哥哥来了。 谭文站在远处,最初没有发现异样,正和谭弘微笑着等待好消息,护卫银车的石柱兵不足为虑,谈笑间就能击溃,那车上的银子等下就是奉节大军的了。 却不料情况突然生变,一阵弩箭急促射来,将二人吓了一跳,虽然距离尚远射不到这边,却让谭智的追兵如被惊吓的鸡群,鸟兽四散,谭文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又气又急。 二人带着人过去,谭弘招呼着手下将官收拢逃散的兵卒,重新整队,谭文则阴着脸看着谭智,问道:“三弟,你没事吧?” 谭智很狼狈,浑身都是泥土,漂亮的罩甲上绑缚的护心镜也歪在一边,差点到了腋下,他狠狠的拉扯着皮带纠正位置,低头向谭文道:“大哥,小弟……” “不必说了!”谭文断喝道:“你如果还有几分脸面,就找匹马坐上去,带着儿郎们去砍了那群射箭的怂货,别丢光了我谭家的脸!” 谭智一声不吭,低着头窝着火去找马了。 谭弘收拢了散兵,又下令着人鞭打几个跑得太远的兵,这才回到谭智身边,揣测问道:“大哥,还追吗?” 谭智脸色更显阴沉,冷冰冰的道:“追!怎么不追!?” 他挥鞭指着前方冷笑道:“如果那伙石柱兵就这么把银车丢下跑了,我还怀疑其中有诈,不过看他们舍生忘死的都要护着银车先走,我反倒去了心中疑惑,试想换着二弟你,遇到大军追赶,你是要钱还是要命?” “要命,没命了钱也无用。”谭弘很快权衡一下,答道。 “那不就结了。”谭文道:“前面必定没有埋伏,我们只需一路追赶,直到土司城,想来那队银车既然是朝土司城而去,城中银子一定堆积如山,嘿嘿,虽然折了百把号人马,只要得了银子,倒也无所谓。” 谭弘闻声大喜,连忙笑道:“好,大哥,那换我做前军,直捣土司城吧。” “不!”谭文摆手阻止道:“这回我们要步步为营,稳妥为上,牌手在前徐徐而进,防着石柱军又像刚才那般反扑一手,乱我军心就不妥了。” 这时谭智也到后面军中换了一匹马跑了上来,谭文白了他一眼,让他不用再冲在前头了,三人一起,排了个四人成排的一字长蛇阵,不分前后军,六千大军簇拥而行,杂兵在前,自己披甲的族兵居中,杂兵扫尾的阵势,不急不慢的向前奔去。 沿途可见不少丢在地上的毡帽破矛,还有一些跑丢了的草鞋麻鞋,似乎前面的石柱兵很慌张,连鞋都掉了。 谭氏兄弟见了心中越发安稳,看来那伙石柱兵只敢远远的放一阵箭,根本没有近战厮杀的勇气,射完了掉头就跑,前面的银车沉重,根本跑不快,在到土司城之前就能追上。 果然,行不了几里路,遥遥望见前面的官道上,那伙石柱兵拥着十余辆银车,乱七八糟的正在奔逃,不少兵卒还在马车后面帮忙推车,似乎很看重车上的银子。 “哼,人为财死!”谭文眯眼看见了,不屑晒道:“传令,大军加快速度,追上前面的人,为战死的兄弟报仇雪恨。” 将令一下,全军立刻脚下快了几分,数千人的步伐踏地犹如巨象奔驰,连官道都在隐隐颤动。 前面的石柱兵发觉了,领头的军官回头看了一眼,大喊一声,催促慌乱的部下也加快速度跑了起来,转眼的功夫,就转过了一个弯。 谭文驱军跟上,也拐了过去,只见前面的石柱兵,慌慌张张的顺着道路,急匆匆的涌入了被一片松林遮蔽的官道里,树木葱翠,人影很快消失不见了。 第141章 黑松林 谭家军队紧追不舍,前后脚的来到了石柱兵马消失的山坡下,只见松林深处的官道上,那伙石柱兵正在急急跑路,有人不住的回头张望,看到谭家军马,又急忙回头疾奔。 谭文策马驰到跟前,看到好大一片松林,官道两侧密密麻麻的松柏一眼几乎望不到边,林间枝叶茂密,遮挡住了阳光,光线昏暗,从外面观望只看到满眼昏黑,连三丈宽的官道都被伸展出来的树枝掩蔽其中,有凉风从树木间吹过,在这盛夏里令人惬意无比。 那伙石柱兵在前面的树荫中若隐若现,单马拉拽的银车在人群里很显眼,有一辆落在最后的银车有一个箱子在颠簸中捆扎的绳子松开,掉了下来,“啪”的一声摔在地上,亮闪闪的银块散了一地。 石柱兵有人叫喊起来,似乎想回头去捡,却被带队的军官喝骂着阻止,一伙人裹着银车不管不顾的疾行而去。 树影里阳光洒在银块上,发出夺目的光亮,那是新溶出的银锭,还没有打刻铭文,一块银子就有青砖那么大。 追兵们眼都直了,瞳孔中发出热切的光芒,大热天跑了十几里路的疲惫顿时一扫而空,本就有些散乱的队形更加不成样子,大呼小叫着一拥而上,冲进了松林。 本来谭文心中,还有一丝清明,逢林没入的兵法有那么一瞬间出现在脑子里,令他产生了一点点犹豫,但那一箱银子瞬间击垮了他的理智,石柱兵的行为变得毫不可疑,在身边两个弟弟一个劲的撺掇下,谭文驱军全数跟了上去。 松林很大,六千人乱哄哄的拥挤在官道上,蜿蜒近两里路,如一股红色和黑色混杂的洪流,泄入了松林间,谭氏兄弟浑然没有注意到,在松林边上,隔着两个土坡的林子里,有无数双虎视眈眈的眼睛注视着他们,紧握着手中的兵刃寒芒逼人。 谭文的队伍追到落了满地银子的地方时,起了一点小小的骚乱,士兵们为了争夺银块破口大骂、彼此间拳脚相向,谭文很干脆的化解了这场争端,他下令砍了两个带头者的脑袋。 “谁敢临阵不前,这就是下场!”谭智大吼着,一边让亲兵收捡银块,一边举着砍下的人头示众。 全军震动,毕竟死亡比银子要吓人多了,略微停顿的追兵们又开始向前涌去,不过这么一耽搁,前面的石柱兵连影子都看不到了。 不过谭文倒是不急,反正这条路通往石柱和土司城,把伙败兵不重要,银车也一定留在石柱,只要打下那里,什么都跑不掉。 大队人马在树影斑斓的官道上疾奔,两侧的松林里静悄悄的,空寂无声,只有官道上奉节军兵的叫喊呼喝,不时有林间鸟群被惊起,扑棱着翅膀飞上天空。 谭文一边策马随大队奔走,一边不住的看向两边,如果有埋伏,这时候应该正当其时,全军都进入了狭窄的林间官道,官道越来越窄,现在不过两丈来宽,六千多人挤在里面,走在两侧的兵士只要伸伸腿就能迈进松林里去,一声炮响然后伏兵尽起,从树丛里杀出来,那么自己这六千多人就算交代在这里了。 不过这令人心悸的一幕没有出现,林子里除了飞起了不少鸟儿,连兔子都没有一个蹦出来,谭文有些略略忐忑的心,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落了下去。 正当此时,远处的官道中间,一个模糊的身影静立在树枝的阴影中,突然出现在眼帘里。 身影孤立于黄土道上,一人一马。 仿佛已经等候了许久,影子看到奔腾而来的谭家军马,动了一动,那骑士从身后抽出了一杆长长的棍状物,拿到手里。 这个人影当然是马新田了,他已经换过了一匹马,只为等下逃走时,坐骑能跑得更快一点。 他稳稳的端坐马上,面无表情的脸上没有一丝恐慌,远处滚滚的人浪马群在他眼里仿佛视若无物,专心致志的盯着跑在最前面的那一个谭家士兵,心中计算着彼此之间的距离。 谭氏三兄弟几乎在同时也看到了马新田,三人反应各不相同,谭智满不在乎,认为前面是个傻子,要学张飞力敌千军,砍了便是;谭弘没有反应,他还没有弄清什么状况;谭文则是一惊,立马就向周边军将大喊起来。 “快!停止前进,牌手护住两边,长枪手在外,弓手在内,防止林中敌袭!” “刀牌手入林,全体骑兵下马,准备步战!” 谭文一迭声的布下两条命令,反应不可谓不快,他的军队也有分别,杂兵们乱哄哄的没有章法,挤作一推,牌手挤不出去、弓手挤不进来,如乱麻般纠缠许久才按照命令做好,而他的族兵就不一样了,身着半身腰甲的战士立刻护住三兄弟的位置,牌手持盾组成人墙,长枪手端着一丈五尺的长枪从盾牌缝隙中伸出对着密林,弓手张弓搭箭随时射击从林子里出现的敌军,而不少身手矫健的悍卒手持朴刀等短兵器,呐喊着冲入松林里,迎击还没有现身的伏兵。 但他们在松林中扩散进入了十余步远,却连一个人影都没有见着,昏暗的树丛间,除了野草灌木,什么都没有。 带着一身的松针,悍卒们从林子里折返,向谭文禀报。 谭文的反应,其实让静立在一百多步之外的马新田暗暗吃了一惊。 从自己进入谭文的视野,到他发布命令扎住阵脚,又到建立防御阵地和放出战兵入林,不过在眨眼一息间就做到了,这样的能力超出了大明许多总兵级别的将领,遇事不慌应对有序,只不过看到前面有一人单身独骑就敢拦于大军之前有些反常,就能立刻联想到有陷阱埋伏,说难听点叫胆小,说好听些就是稳重。 稳重的人,总要活得长久些,特别是带兵的人。 马新田和谭文相隔老远,彼此只来得及打量了一眼,马新田就操起了手中鸟统,遥遥对准了密密麻麻的谭军。 站在前列的谭军立刻竖起了一道盾墙,警惕的看着他。 装逼是很危险的,对方很快就能反应过来,自己只是一个人,打完枪就跑才是上策。 弹也装好,药也压实,马新田只是粗略的瞄了一瞄,扳机一扣,“砰”的一枪放出,枪声在空寂的松林上空回声阵阵,传出了老远。 放完这一枪,他立马扭身催马就跑。 这么远的距离,先不说打不打得中,就算打中了,细小的铅子也成强弩之末,根本没有半点威胁。 看着一溜烟逃走的马新田,谭文有些懵逼了,随即勃然大怒:娘的,这是欺负老子啊! 老子有六千人,你就一个人,还敢朝我放枪,枉我像个傻子般居然被此人吓住,停军布阵,俨然如临大敌,却不想是被个胆大包天的家伙耍了!我谭文今后还不被人嘲笑吗!? 他白脸转红,继而发青,牙关紧咬,冲着还没弄明白为何要严阵以待的老二和老三大喝道:“愣着干什么?快给我追上去,活剐了那匹夫!” 第142章 放火 谭文怒了,非常生气,一种被嘲弄和戏耍的感觉油然而生,更可恶的,是那个胆大妄为的石柱兵居然一个人还敢站定了朝自己放枪,他就不怕被乱刀剁成肉泥吗? 自己麾下六千人,一人吐口唾沫都能淹死他,只需谭文一声令下,就会冲上去将那小子连人带马踩死,却因为一时的谨慎,在刚才被那匹夫玩弄于股掌之间,大队人马躲在盾牌后面眼睁睁的看着他大摇大摆的离去。 这口气如鲠在喉,今天不将那人碎尸万段,难解心头之恨,谭文血气上脑,一股脑的催促着、叫骂着,将手中皮鞭舞得啪啪作响,领头追了上去。 而前头的马新田一边狂奔,一边暗自嘀咕,对王欢的安排五体投地,此计连环不断,先是以败兵诱敌,让谭军心气上成为骄兵,然后假意遗弃银车,以金银财物带起谭军贪念,最后让自己故作疑兵,让谭文在盛怒之下打消最后的防备,如此几次三番,就算是心思再谨密的将领,也会中计。 “大人真是大才啊,如此计谋,我脑袋想破了也想不出来。”马新田回头望望身后,那里不远处就有一大片尘土扬起,蹄声如雷,大队谭军正紧随而来。 幸好换了一匹马,此时马力充沛,虽然后面千军万马,马新田却一骑绝尘,越跑越快,和追兵的距离越拉越大。 从空中看下去,黑松林中间的官道上,一个小黑点正在前头狂奔,后方数百步之外,一大片将整个官道塞得满满的黑影紧随其后,伴着漫天的烟尘,好似草原上追逐落单绵羊的狼群,不断接近着广袤的松林边缘。 从这个视角,还能够看到,在两侧的松林中,有一些人影在晃动,一堆又一堆的干燥松枝被点燃,一些被浇上火油的松树立刻燃起了大火,山风吹过,火借风势,燎原大火旋即蔓延开来。 当然了,这一切从天上才能看得到,身处松林之中的人们,这个时候还不能看见,他们的眼中,只有前面那个跑得飞快的马新田。 故而一道道缕缕升起的黑烟,在起初并没有引起谭文的注意,点火地点离得有些远,一时半会烧不到官道上来,一心追赶的谭军又被高大的松树挡住了视线,没有人想起去抬头看看天空。 八月的天气,别说故意纵火了,打个雷都能引燃一片山。干柴与烈火,很快融洽的交织在一起,迅速将火焰弥漫向松林中间的官道。 直到黑色的烟雾变成了一股股烟柱,整个天空都开始充斥着黑色烟尘,几乎盖住了上千人奔跑扬起的黄土,谭文等人才开始惊觉起来,兵士们一边跑,一边诧异的看着天。 用不着思考太久,头脑灵活一点的人立刻就能反应过来,起火了! 温度开始变得灼热,一种烧烤的感觉从两边扑面而来,这火势如此迅速,几乎没有给谭文反应的时间,从注意到黑烟柱到温度变高,差不多就在半刻钟内发生。 “大哥,不对啊,石柱兵在放火!”谭弘惊叫起来,拼命打马靠近谭文喊道,周围的士兵已经惊慌起来,有人看天有人迟疑着前追,更多的人则不知所措的站住脚步打转。 谭文抹一把头上的汗珠,两眼瞪得浑圆,这千算万算,没想到还是着了道中了计,石柱兵下了那么多本钱,又是抛银子又是假意败退,原来在这里等着自己,火攻!怎么会没有想到呢! 这里两边都是易燃的树木,道路狭窄,一条道走到黑,别无岔路,简直是博望坡的翻版,难道今天我谭文要学一学夏侯惇吗? 谭文的汗水又滚了下来,他声嘶力竭的大吼:“向前冲,前面就是出口,出了这片林子就安全了!” 他脚夹马腹,猛抽马鞭,领着两个弟弟率先疾奔。 谭文想得很清楚,前面的那个诱敌的石柱兵也在这林子里,除非他想同归于尽,那么必然还留有一条出路在前面,否则那小子也别想活了。 马新田跃马扬鞭,抢先奔出了松林,黑松林外面正是一片坡地,秦翼明领着一千兵守在此处,在他们和黑松林之间,一条宽约丈许、深达五尺的壕沟,横在当中。 壕沟上架有两块长长跳板搭就的木桥,马新田奔到壕沟前,丝毫没有停留,纵马从跳板上一跳而过,到了壕沟另一端,漂亮的一个回旋,来到了秦翼明身边。 秦翼明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没有说话,眼睛盯着前方,因为谭文已经在松林那边露出了头。 谭文望到了壕沟,也看见了马新田是怎么过去的,壕沟太宽,马匹跳不过去,而那两块跳板似乎很重,又非常长大,只要自己马儿够快,也许能够在那些石柱兵将它撤掉之前踏上去,只要过去几个人,一定能占住跳板。 他心中愈加焦急,不住口的大吼着:“快!加快速度,夺了那座独木桥!” 跟在他身边的,都是亲兵,无论武技胆量,都要比杂兵高出一大截,此刻已经有人一边催马狂奔,一边取弓搭箭,或者抽刀持矛,要拼命了。 马蹄奔腾,壕沟越来越近,生路也越来越近,而站在壕沟边上的,只有寥寥三两个兵丁,其他的大队石柱兵,则远远的站在离壕沟足有十余步开外,列成横阵。 站那么远,只要过了沟,那点人根本挡不住骑兵冲击,谭文已经在狞笑了,甚至已经分了一点心思,开始考虑等下怎么杀掉壕沟对面的石柱兵了。 但下一秒,他的心顿时凝固了,两眼圆睁的看向壕沟处,口中声嘶力竭的大喊道:“不~~!!” 只见站在壕沟边的三个兵丁,领头的一个拿出了一个火折子,小心翼翼的点着,往后退了两步,然后扔进了壕沟中。 一股烈焰如火山爆发一样猛地从壕沟中窜起,腾空一丈多高,然后像一道火墙般向两端极快的延伸,几乎在一瞬间,火墙就锁住了松林的出口,袭人的火苗让人无法靠近半分。 原来那道壕沟中,填满了干柴,又倒有许多火油,一点即着,而丈许宽的火墙,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纵马飞跃,这么做,要么落在火坑中烧死,要么还没走近就被高温烫死。 两侧的松林,也早已被点燃了火头,想要逃入林中然后穿出去也办不到了,到了此时,谭文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石柱兵要站得离壕沟那么远了,是怕被火焰烤着了! 谭家兵丁们急忙勒马停在了火墙十余步之外,有几个人止不住马匹,差点冲入火坑中去,被烈焰烧掉了一些毛发,灰头土脸的转了回来。 “大哥,怎么办?”谭智被热浪烤的汗流浃背,虽然官道上还没有火苗烧过来,但高温已经让人有些受不了了。 谭文眼神定定的望了望壕沟,心中明白,去路无论如何也过不去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脑子里急速转动,想着脱身的办法。 “走!掉头回去,刚才的来路我们走过,那里没有沟渠,这么短的时间里不可能也挖出了一条壕沟,我们有马,抢在火烧过来之前能赶回去,快!”谭文瞬息间就做出了反应。 为今之计,除了从来路杀出一条生路,别无他法,石柱定下这火烧计策的人是个人才,一定会在来路同样也设下伏兵,不会给自己留下可乘之机。 但是不回头,就要烧死在这里,谭文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谭智和谭弘听了他的话,立刻吼叫着催促手下亲兵们聚集起来,掉头组成一个冲击队形,因为跟在身后的大批步卒堵住了来路,必须用骑兵冲出一条路来,否则根本回不去。 “让开让开!让将军离开!”亲兵们吆喝着,倒转长枪,抽打着拥挤在官道上的步卒。 第143章 火烧谭家军 官道就那么宽,几千人闹哄哄的挤在里面,要想快速的返身回去谈何容易,但现实的情况已经容不得耽搁了,大火已经烧到了眼皮子底下,不纵马疾奔大家都等着烤成猪头吧。 生死攸关的时刻,谭文顾不得许多了,喝令谭智领着亲兵立刻冲出一条路,下面的步卒反正基本上都是杂兵,丢掉了再招一批便是,既然顾不上了,让他们自求多福吧。 亲兵们起初犹豫了一下,后面层层叠叠的都是拥挤着乱成一锅粥的自己人啊,其中还有不少族兵,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在一起喝过酒嫖过妓的哥们,这马一冲起来,撞到人身上那可是骨断筋折的后果,是不是太残忍了?心有芥蒂,动作自然就慢了几分,回撤的速度并没有起来。 所以往后冲的马队并没有跑出多远,就被汹涌的人潮生生挡住,这下可好,大家想跑都跑不掉了,后头的步卒还没有弄明白怎么回事,在两边的大火威胁下闷头前冲,想冲出去,前头的人又看到了燃烧的壕沟想退回来,前后拥挤,彼此踩踏,你不让我我不避你,在松林并不宽敞的出口处乱做一团。 有人急了,高声叫骂着动起了手,很快就发展成了械斗,场面更加混乱,谭氏三兄弟在亲兵马队的护卫下,挤在乱流之中,如同罐头中的沙丁鱼,动弹不得。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再耽搁一会火就烧过来了!”谭智的胡须被烈焰烤焦了一些,卷曲着像个阿拉伯人,脸红的像关公,急切的叫喊道。他的马前后都是人,紧贴着挤都挤不开。 谭文心里也明白,不果断一点,谁也别想走,他心狠手辣,杀戮决然,此刻丝毫没有犹豫,直接抄起长刀,猛地向前劈下。 鲜血狂喷,一个挡在马前的步卒被一刀砍作两半。 主将下了狠手,兵丁们当然不能手软了,再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在谭氏兄弟的表率下,亲兵队五百多人毫不留情对自己人动起了手,刀砍斧头劈,但凡敢挡路者砍死了事。 雷霆一下,一条血路被冲了出来,步卒们初初被杀得措手不及,万万没有想到将官们真的会对自己下杀手,连滚带爬的朝两边退去,等到谭家兄弟纵马蹄声隆隆的从面前飞驰而过,才有反应快的警觉过来。 “将军逃了,将军逃了!” 有人大声喊叫起来,跌跌撞撞的跟在马队后面向来路奔去,本能告诉他们,只有跟着谭文,今天才会有生路。 但两条腿是跟不上四条腿的,一匹又一匹马从眼前驰过,步卒们越来越绝望,两边的火势愈加猛烈,站在官道上能看到远处的火头像一条生死线蔓延而来,见识过山火的人都知道,这片巨大茂密的松林,烧起来就是一个焚化炉,任你钢筋铁骨也要化为铁水。 有人在绝望中爆发了,凭什么骑马的能有一线生机,老子的命就不是命了? “兄弟,让我也骑上来,我们一起跑吧,求求你了!” 有人哀求。 “拉他们下来!妈的,大不了一死,要死也得一起死!” 有人歇斯底里。 更多的人直接动了手,生拉硬拽的把奔驰的骑兵拖下马来,好几个人同时拉住了缰绳,都想蹦到马上去,结果就是谁也上不去,甚至将健壮的高头战马都生生拖倒在地。 谭文骑在马上,被忠心的亲兵簇拥着冲出了人群,他没有回头去看,部下的生死已经不重要了,先保住自己的命再说,自己活着,多少军队都能再招,两条腿的人命还不如四条腿的马值钱。 在黑松林的另一端,王欢已经站在了入口处,他站得有点远,因为入口处也有几个点火地方,漫天的大火已经烧得很近,空气中炙热已经让人呼吸都有些难受,他手中拿着一张凉水打湿的毛巾捂住了口鼻,以此抵御高温高热。 在他身前,有两百人正在忙碌,他们同样在脸上包着湿布,将一排排木质拒马摆在了松林间的官道上,重重叠叠的摆了四五层之多,拒马上的尖刺对着谭家军马方向。 而在他身边,四千人的军队肃然而立,三千万寿谷民壮排在前头,五百人为一排,共有六排,而一千秦拱明的土兵,则分为两队,护住了两翼。 六排民壮,都是一身麻衣短打,本来王欢考虑过给他们授甲,但此战是火战,藤甲虽然有石棉罩袍护体,可是仍然有些冒险,为求稳妥干脆还是布衣上阵。 第一排的民壮,手持一人高的大盾立在前面,这种大盾是长方形,厚木铁钉所制,比橹盾要轻便,可一人扛动,底下有长齿,能钉入泥土中。 在第一排和第二排之间,有两百人的战兵间差其中,这些战兵由百人队和秦良玉派给王欢的护卫组成,人人都藤甲罩袍,铁盔长枪,腰间挂着摧山弩和布袋,布袋中装着灭虏弹。他们是杀敌的主力。 从第二排往后,民壮的大多还是手持的竹枪,白杆兵的钩镰长枪太少,不能人人配备,铁匠又稀缺,虽有铁矿却无人打造,这也是制约王欢军队扩大规模的重要因素:技术性人才不够。 王欢和祖边并肩站在第二排,对于这个站位,祖边强烈反对过,理由是太过危险,王欢是主将,应该身处更安全的地方。 王欢对此嗤之以鼻,他早已打定主意,此战必须身先士卒,冲在前列,以自己的表率作用鼓励还不成熟的民壮,尽快的带起一批能用的战兵来。 秦拱明被安排到侧翼,他有些不满意这个布置,不肯过去,直到王欢说等下开战后,侧翼的冲击是击垮谭家军的主力,这位副总兵才勉强被说动。 如果有时间,在前面再挖上一条沟,烧上一沟火,那事情就更简单了,甚至连厮杀都不用,大家站在一边看着就行了,等火灭了进去收骨灰吧。 可是时间太短啊,王欢暗自叹息着,从听到马新田的鸟统枪响,到松林里再次传来隆隆马蹄声,不到短短一刻钟。 谭文被烟灰熏黑的面孔,就出现在松林的官道拐角处。 此刻谭文很落魄,六千人的大军,跟在身边的不过寥寥四百人,五百马队有一百多人丢在了和步卒的纠缠中,剩下的人也汗水淋漓,分不清是累的还是热的。 看到谭家军马出现,摆放拒马的石柱兵立刻撤开,退回两翼中。 谭文瞳孔都收缩了,石柱这特么太毒了,竟然在入口放着这么多拒马,要冲过去必须将这些碍事家伙搬开,否则战马宁肯烧死也不会向前,可是,站在火场外好整以待的石柱兵会让自己舒舒服服的去搬吗? “下马,分两百人去搬开拒马!”谭文怒喝道。 立刻有两百骑兵下马向前奔去,他们动作很快,因为两侧的松林大火已经靠近到快烧着近处树木的地步了。 王欢平静的看着蜂拥而至的谭家兵,等着他们奔至拒马边上开始下力气扳动的时候,才淡淡的向祖边下令道:“第一排和战兵出动吧。” 祖边粗声应承:“喏!” 他做了一个手势,身边的唢呐手立刻鼓起腮帮子吹起了唢呐,一声短促的高音响起,第一排民壮和战兵闻声而动,持盾端弩齐步向前。 而扳动拒马的谭家兵立刻发现了新问题,那些拒马上居然钉有倒刺铁钉,几乎无法用手去搬动,碰一下就是一个大口子,鲜血直流。 第144章 骑兵 这就有些要命了,拒马沉重,一两个人根本搬不动,大家一起上吧,密布的铁钉又容不下多少双手搭上去,两百多人围着拒马像狗咬刺猬无从下口,不过有人灵机一动,将手中长矛铁枪当作撬棍,插在拒马下面用力撬动,也能挪开,于是众人大喜,正待一起去撬,却猛然间听到天上有破空之声陡然而至,慌忙抬头看去。 一片箭雨扑面而来。 两百个战兵站在相隔一人就错开一个空位的木盾侧面,端着手中摧山弩,在三十步的距离上平射,飞蝗般的箭矢密集于不到三丈宽的正面上,如同一面箭矢组成的墙,平推过去。 搬运兵们毫无准备,如风吹麦浪,惨叫着倒下了一大片,每一具尸体上都插着近十枝箭,刺猪一样趴了一地。 遗憾的是弩箭穿透力不足,无法穿透人体,否则下马的两百多人不会再有站着的了。 即使如此,搬运拒马的兵也在箭雨中死掉了近百人,侥幸活命的人吓破了胆,趴在地上不敢起身。 谭文的人反应很快,不待白袍兵换上第二个箭盒,趁着射击的间隙,立刻有一百多弓手催马上前,持弓来到拒马后面,冒着危险搭箭开弓,将一只只狼牙箭射向白袍兵。 他们用的骑弓,弓身长拉力足,无论威力还是射程都比摧山弩要强上许多,射手都是老兵,射速很快,能连拉十弓而不停歇,狼牙箭又是重箭头,破甲贯彻力十足,比摧山弩用的八寸短箭高了一个档次,对射之时,高下立分。 白袍兵们是在木盾边射击,大半个身子隐在木盾后,其实就有防着对方弓箭反击的意思,不过即使如此,依然有几个白袍兵被对方准确的射中,箭头强大的冲击力将人都射翻在地,仰面跌倒。 王欢改造后的棉甲配藤甲的巨大防护效果此刻显现出来,中箭的兵没有一个被射穿,最倒霉的人也只是被射透了两层甲胄,箭头镶入皮肉,却没有致命,勉强还能挣扎着爬起,躲入了木盾后面。 谭文的兵很精,看着白袍兵躲在木盾后面,也就停了下来,瞅着哪个木盾边有人冒头,立刻又是一箭射去,弓箭与弩箭的差别就在这里,受过良好训练的顶尖弓手能够在三十步外精确的将箭枝从铜钱的方孔里射过,弩箭就很难做到这一点,射击时一般都是端着瞄个大概,至于瞄着脑袋射到脚就无法深究了。 这么一来,白袍兵们只能躲在木盾后举弩抛射,准头更是大打折扣,基本上属于盲射,射出去的箭缥缈无踪,没有几根落到人身上,搬运拒马的兵胆气大增,那数层拒马,很快的就逐渐被挪到了一边。 “叫他们撤回来,差不多达到目的了,再等一会骑兵就该出来了。”王欢凝目观看着战局发展,知道摧山弩无法阻止谭家军马的行动,立刻下达了命令。 祖边回头说了几句,二人身侧一个手拿巨大铜锣的民壮扬起一根棍子,“铛铛铛”的敲了起来。 击鼓而进,鸣金而退,古来惯例,木盾兵和白袍兵闻声而动,木盾兵搬起大盾,掩护着身后的白袍兵,倒退着缓缓撤了回去。 拒马另一边,谭文已经被高温热浪烤得满身大汗,滚滚而来的浓密黑烟更是让人无法呼吸,再待上片刻,不用大火烧来,光是烟雾就能让他窒息。 但他不敢脱下身上沉重的鱼鳞甲,拒马就要搬开,眼前的障碍已经消除,最后的关键时刻就要来临。 谭文在刚才双方箭矢纷飞的时刻已经遥望了对面的阵势,估量出石柱兵大概有三千多人,正面有六层长枪兵设防,两翼也有步卒掠阵,看上去准备得很充分。 而自己这边,本来只有四百来人的骑兵去掉刚刚被射死的近百人,仅存三百多骑,人数对比非常悬殊,指望后面的步卒跟上来?拉倒吧,那些人说不定已经被烟雾呛死在松林中了。 不过谭文三兄弟并不十分担心,骑兵对步卒,如果是打歼灭战,难度很大,说不定会陷入步阵中活活耗死,但谭文此刻的目的不同,他只想逃命,骑兵来去如风,破阵如刀斩泥砖,只要冲上去杀出一条路,就是胜利。 当然了,如果对面是堂堂白杆兵,他是没有这种想法的,面对那种刀子递到眼前都不眨巴一下眼皮的强军,除了投降别无他法,但现在的石柱兵,并不像。 对面的兵都是一身麻衣,连基本统一的战服都没有,手中拿的也多是竹枪,怎么看怎么像前些年被官军打得满地乱窜的流贼,还是最次的那种炮灰流贼,对付这种不能称作兵的人组成的横队,都不用刀砍,直接马队一冲,惊如雷鸣的马蹄声就能让他们如鸟兽四散。 这一点上,谭文很有经验,跟着两任巡抚剿匪的经历给了他无穷的信心。 “全部都上马,列锥形阵,重甲者在前,余者随后,给我冲过去!”谭文哑着嗓子,呼喝着下达了冲锋的号令。 谭智紧握着他的宣花斧,将护心镜的位置拨弄端正,这种场面,正是他喜欢的,他内穿锁子甲,外穿罩甲,寻常弓矢刀枪几乎能免疫,配上高大的身躯和狰狞的面容,足以给敌人强烈的震慑。 马队很快调整好队形,列成几个横队,谭智站到了前列,随着他的一声暴喝:“杀!”打马而出。 双方距离太近,仅有百多步左右,所以没有寻常冲锋时在速度上的变化,谭智直接将马提到了最高速度,马刺刺入马腹,渗出鲜血,战马吃痛,疯狂的奔驰,旋风般的向前冲去。 骑兵们紧随其后,横队立刻变成了一个锲形,谭智成为了最尖端的那个点,他平端着斧头,锋利的斧刃正对着他盯着的一个石柱兵的脑袋。 借着马势,谭智完全不需用力,就能割下那个兵的头。 王欢从谭文开始冲锋的那一刻起,就连续发布三条命令。 “木盾扎紧,扣齿入土,持盾者顶住盾牌,擅退者斩!” “枪兵两排上前,紧靠木盾举枪,擅退者斩!” “战兵居后,听我号令备好灭虏弹,唢呐声响时投掷,擅自投掷者斩!” 祖边则大踏步的举着一杆三丈长的巨大钩镰枪,奔入了木盾后的第二排枪兵阵中,红脸膛上一脸兴奋,他就是为了战争而生的人,血腥气能带给他无边的满足感,手刃敌军的快意更能让他陶醉。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谁也不能孬种!王大人就在我们后面,我死了他就上,谁他妈敢跑我就拧了他的脑袋当夜壶!”祖边的面容扭曲,大嗓门爆着粗鼓舞着士气。 不来点狠的,很难保证民壮们面对坦克般碾压而来的骑兵不会本能的转身逃窜。 王欢没有站到祖边一起,也是出于这种考虑,他的身边,另外三层民壮的后面,还站着几十个白袍兵,端着连弩作为督战队,有谁敢越过王欢站的位置往后跑的,不论是谁,一律射杀。 第145章 厮杀 离着近两百步的距离上,谭文和王欢隔着重重人头遥遥相望,两人的眼睛都布满血丝,野兽一样红通通的,他们都明白,最残忍的一刻就要开始了。 冷兵器时代,战争难以想象的充满血腥,战场上的每一个人都为了活下去拼命挥舞手中武器,杀掉对方一个人自己生存的希望就会大一分,这种面对面的冷血更加让人心悸。 谭智已经陷入了疯狂的境界,浑然忘我的抖着脸上的横肉,近了,近了,战马全力奔驰下,只一息间就跨越了一百来步的地面,石柱兵的木盾近在眼前了。 还有三十步,斧刃就能砍到木盾上,谭智的大斧重三十斤,他有十足的把握将厚实的木盾一击而破,连带着砸碎后面持盾兵的脑袋。 可惜他的亲兵不能像蒙古和建州鞑子一样在马上开弓射箭,不然趁着接近的功夫就能放箭杀掉一批石柱兵,破阵也会更加容易一些。 没有死亡随时会到来的恐惧,谭智赤红的双眼中只有前面的木盾和木盾后隐约的人头,他精确的估算着伸出木盾两丈多长的竹枪之间的缝隙,凭借熟练的控马技术,他有自信能避开竹枪和长枪,直接撞上木盾,木盾虽厚,但在高速奔驰的战马撞击下,会像纸一样四分五裂。然后借着冲劲,劈波斩浪般从六层人墙中透阵而出。 木盾后面,持盾的民壮根本无暇去探头观察骑兵还有多远,他们低着头用肩膀紧紧的抵着盾牌,将自己的血肉之躯化为盾牌的一部分,盾牌下的木齿已经深深的钉入泥土中,双腿呈弓步牢牢的蹬着地,准备着接受可能夺去自己性命的撞击。 持竹枪的民壮最为紧张,他们能感受到大地的颤动,能感觉到马蹄踏地的力量,绷得能挤出水来的脸几乎失去了血色,双腿都在打抖,却无人敢逃走,王大人平日里和蔼可亲,但打仗的时候,那一副阎王像想想都可怕。 竹枪林立,盾墙坚固。 马匹雄壮,势不可挡。 针尖对麦芒的对撞即将发生。 就在这一刻,一声尖利的唢呐声响起,站在王欢身侧的号手,终于吹响了唢呐。 谭智愣了一下,发生了什么事?石柱兵吹号干什么?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从木盾后面,飞出了数十个小小的东西,一尺来长,看上去非金非铁,飘飘然的扔了过来,落在了距离盾墙二十步开外的地方。 好像是竹筒啊,这是谭智脑子里最后一个闪现的念头。 下一秒,山崩一样的巨响炸起,犹如地下埋了万斤黑火药一般的爆炸在竹筒落地的地方发生,泥土翻飞,铁钉碎石乱射,冲锋的骑兵队伍正好飞快的进入这片地域,瞬间就被黑色的硝烟和炸起的泥土包裹,巨大的冲击波撕裂着人和马的肉体。 血肉横飞,断肢漫天,鲜血像下雨一样落下,谭智的大斧被炸成两截,人也成了两段,上半身连着头被爆炸抛上了天,重重地落在盾墙前面一点的地方,他的眼睛瞪得溜圆,只是里面失去了生命的光彩,到死他也没有明白,自己是怎么丢掉性命的。 三百人的冲锋队伍一刹那就被炸死了一半,冲在最前面的重甲者没有一个活下来的,全都变成了碎尸散布在木盾正面百余步宽的地面上,双层甲胄也不能保护骑兵们的周全。 “是万人敌!将军,蛮子用的万人敌!”有亲兵惊叫着,谭文军中也有老兵,认得真货。 后续的骑兵被剧烈的爆炸陡然止住了冲击的势头,速度猛地降了下来,这倒不是他们有意为之,而是马匹受惊,纷纷乱窜,马上骑士无法控制。 “放屁!有那么小的万人敌吗?蛮子用的巫术,大哥,一定是巫术!”谭弘的头盔被一块飞来的碎石打中,凹陷了一个坑,如果不是铁盔质量过硬,他的头就碎了,这个都司被吓坏了,歪着头盔向谭文惊叫起来。 “万人敌?巫术?”谭文也是大惊失色,心中又怕又急,前面满地的尸首让他的大脑短暂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石柱兵丢出来的是什么?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威力?脑袋里一片空白,无法理解。 片刻的犹豫后,谭文的脸再次扭曲起来,一半人的死亡刺激了他的血性,他扬起长刀怒喝道:“蛮子在前面埋了火药,刚刚引爆了,他们不可能还有,给我冲过去!杀过去!” 踏着遍地血水,谭文领头纵马提速,再次冲锋起来,他的吼声能够解释刚才的爆炸,埋伏的火药炸了一次不会再有第二次,谭文的反应很快。 只是现在距离太短了,只有不到二十步,骑兵想要提到最高速度根本不够,但谭文不可能掉头回去助跑,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就这么冲吧,石柱兵不过仗着火药而已,论拼命厮杀,靠他们流贼一样的装备不可能挡住堂堂大明参将的亲卫骑兵。 谭文纵马奔出数步,就有忠心的亲卫从两翼围了上来,将他裹在当中,剩下的一百多骑在短短的距离上组成一条松散的横线,穿过还未消散的硝烟,猛扑而去。 祖边挺着超长的钩镰枪,将枪尾圆环狠狠的扎进地面泥土中,半蹲着身子,憋着一口气,双臂肌肉暴起,将枪尖上扬,架在木盾上沿,尖利的枪刃正对着一名从烟雾中闪出的骑兵。 “噗!”奔腾而至的战马撞上了枪尖。 枪刃刺入了战马的身体,喷出一股热血,强大的冲击力将白蜡杆枪身顶成一道弯月,白蜡杆就是这点好,柔韧性强到变态,就算折成了三四十度,它也不会断。 祖边的脸憋得通红,双腿几乎离地,但双手仍然牢牢握住长枪,整个人像一个撑杆跳高运动员,用全身力量顶住马的冲击力,胸口中有一腔血在翻涌,他强忍住张口欲吐的本能,狠命的坚持着。 马上的骑士被人立而起的战马掀了下来,他身手不凡,一边下落,一边扬起手中长刀,狠狠的砍在挡在身前的木盾上,将坚固的木盾砍裂了一条缝,但转眼间,四五条竹枪攒刺而直,从身体不同的部位透体而出,竹枪一刺就是一个碗口大的血洞,骑兵被串在竹枪上,全身抽搐了一下,不动了。 被祖边的长枪生生挡住的战马嘶叫着一声悲鸣,也倒了下去,砰然砸在地面上。 一百多匹战马几乎同时撞上了盾墙,一些马被竹枪和长枪捅在了木盾前,马上骑兵立刻被刺成了糖葫芦,另一些则撞断了竹枪,冲入盾墙中,抵住盾牌的民壮被马蹄压下,踏成肉泥,但骑兵冲势受阻,再也无法突破后面的五层人墙,斩马刀也无法格挡开十余把四面八方刺来的竹枪,半身甲也不能防住近距离的刺杀,一个个骑兵要么像架在烧烤架上的兔子同时被数把竹枪刺中举起,要么被竹枪横扫打下马来,按在地上乱刀剁死。 一百多人的冲刺,很快泯灭在万寿谷民壮阵中,只有正中间的位置,还有一小团人在困兽犹斗。 这些人是谭文、谭弘和他们的十余个亲卫,亲兵们悍不畏死的冲击在民壮盾墙中打开了一个缺口,他们疯狂的用自己坐骑冲击,用长刀砍杀,有数人就算被竹枪刺中也悍然将竹枪斩断继续厮杀,这等不要命的死士为谭氏兄弟挣回了一线生机,六层竹枪阵,居然被他们破开了一个洞。 第146章 困兽 谭文的头盔掉了,一把竹枪刺过来,正中他的脑袋,辛亏竹枪不及金属长枪锋利,不能刺透铁盔,只能堪堪戳掉了头盔,发髻被打开,额头上一条大口子“啵啵”的冒着血,披头散发配上满脸血污,让他白面玉郎君、翩翩儒将风采荡然无存。 谭智的尸体他看到了,已经被踩踏得不成样子,头都扁了,唯有半截罩甲上的护心铜镜能看出尸体的身份,他狂吼一声,肝胆欲裂,就要下马去抢尸体,被谭弘死死拉住,裹在乱兵里离去。 绑着护心镜的尸体,在下一个瞬间就淹没在人群脚下,再也看不到了。 亲兵们护卫在他周围,用长刀骑枪与四面民壮战作一团,死士的战斗力是无穷的,纵然被几杆竹枪长矛刺中身体,只要不是马上丧失行动能力的致命处,亲兵们仍然不管不顾的挥舞着兵器,砍杀着距离自己最近的人。 民壮们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跟别人红过脸打过架,加入万寿谷军队也不过短短一个月,所经历的战斗也仅有黑山谷一战,那场战斗的锻炼效果对大部分人来说没有多大感觉,似乎战斗刚一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所以面对犹如不死狂徒困兽犹斗的谭家亲兵,民壮们在死掉二十多个之后,不自觉的开始躲闪起来,本能的不敢近身,只敢举着长长的竹枪隔得远远的戳来戳去,这么一来,拦阻也就谈不上有多大力度。 谭文、谭弘身边只剩下五六个人了,人人身上带伤,坐骑也血迹斑斑,全靠着求生的欲望支撑着一口气,借着用尸体趟出的一条血路,冲出了民壮们组成的六层枪阵。 眼前突然没有了竹枪刺来,前方一片开朗,谭文等人心中陡然一喜,用长刀将四面竹枪一荡,纵马奋身从破开的口子突围而出。 王欢站在民壮枪阵后方五十步左右的地方,手持一杆白蜡杆长枪,身披藤甲罩袍,头顶从牛思成那里缴获来的八瓣铁盔,一束红缨在盔顶飘扬,冷冷的看着急急如丧家犬般奔来的谭文。 在他身边,两百个白袍战兵列成一排,长枪扎进泥土竖立在身边,每人手中都端着摧山弩,箭盒已经换上,两千只弩箭静静的躺在里面,闪着幽幽的暗光等待着收割生命。 “这应该是主将谭文了,他身上的甲胄是上好的鱼鳞甲,这种名贵的甲胄也只有他才穿得起。”王欢淡淡的自言自语道:“我杀他弟弟,大概不可能再招降他了吧?” 他砸砸嘴,有些遗憾的道:“可惜了,此人倒是有些本事,手底下的亲兵家将也忠诚,不过要与我为敌,其罪不可恕,射箭吧。” 趁这功夫,谭文等人催马逼近,他们也看到了松散的白袍兵阵,端在白袍兵手中的连弩也瞧得清清楚楚,甚至连箭头上的反光都隐约可见,但又能怎样呢?难道返身回去跟拿着竹枪的民壮死磕?都已经到了这里,只要再突破最后的一道关口就能逃出生天,还怕什么呢?谭文瞪着血红的双眼,伸手抹去几欲盖住眼帘的鲜血,嘶哑着嗓子用力狂呼:“再冲,冲出去就是活路,跟石柱蛮子拼了!” 几个人紧握手中骑枪长刀,将身体藏在马脖子后面,打马提速,勉强组成一个小小的锲形冲击阵形冲锋而去。 身边的号手,一直在竖起耳朵听着,王欢的自语让他有些呆滞,浑然不懂在说些什么,不过“射箭吧”三个字他是听得懂的,闻声立刻鼓起腮帮子奋力抄起唢呐吹出了一个长音。 “叭~~”“嗖~~!” 唢呐声响起的同时,无数箭矢破空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两百名白袍兵一齐扳下摧山弩上的把手,稳稳当当的一下一下发射着,这场面跟训练时射靶子差不多,骑兵虽然快,却快不过飞来的箭羽。 几乎就在一瞬间,所有的马都被射成了刺猪,每匹马都中了不下十枝箭,枝枝入肉,奔驰中的马匹纷纷倒地,在地上翻滚着、嘶叫着,在泥地上向前滑动一段距离,死掉了。 至于马上的骑士,要么同样被箭雨射成了刺猪,在马匹倒地的同时死去,要么幸运的靠马匹的掩护保全性命,但也在马儿倒地的同时被摔了出去,在地上滚了几个跟头,摇摇摆摆的眩晕着爬起。 能站起来的,不过三个人,能站起来走路的,就只有谭文一个人了。 他的二弟谭弘身上插着十几枝箭,死透了。 至于活着的两个亲兵,马脖子只是保护了他们的身体,暴露在马身两侧的大腿也被射了好几只箭,他们身上穿着的半身腰甲在腿上没有甲片,箭矢射中就是贯通伤,能站起来就已经是奇迹,在战场上跟死了没有差别。 谭文却没有大碍,除了头上的伤口,全身都无事,这并不是说他运气多好或者躲闪的本事多强,而是因为他身上穿着的甲胄。 作为主将,上阵时防护必然是全军最好的,谭文内穿锁子甲,外套鱼鳞罩甲,鳞片甲叶都是精钢打造,厚达两毫米,能避刀枪弓矢,肩膀手臂乃至腿部,都有厚厚的甲叶层层保护,当弩箭射来,他第一时间低头闪躲,同时用双手抱住了头,箭矢叮叮当当的射在他身上,像射在铜人上一般被弹开。 不过从马上摔下来时,他的头磕在地上,又破了一道口子,让他有些迷糊昏沉,看东西都有些双影,走路也不大稳当。 他竭力睁大双眼,在地上寻觅了一把长刀,操在手中,以刀杵地,喘了几口粗气。 祖边骂骂咧咧的带着一些民壮围了上来,剩下的民壮还得堵在黑松林的口子上,那里面还陆续有些谭家的步卒被熏成黑人窜出,都只剩下了半条命,一出来就趴在地上大口喘气,民壮们轻松的上前,一脚踩住,捆上绳子,抓了俘虏。 民壮们将谭文团团围住,竹枪指着他的身体,却无人动手攒刺,只是默默的看着他,如看着一个待死的人。 谭文跌跌撞撞,满脸是血,面目可憎,站在围成一圈的民壮中间,似游魂野鬼般惘然四顾,目光所及处,都是冷然看着他的万寿谷民壮,一杆杆竹枪锋利的枪头,在他眼前不断晃动。 谭文勃然大怒,用长刀去叩击竹枪,但一个差点昏迷的人又有多大力量呢?长刀砍在竹枪上,连白印都没有留下一个,更不能撼动分毫。 民壮们突然分开了一条路,让一个人走进来,他们目光热烈又有些敬畏的看着此人,这人就是王欢。 祖边扬起手中长枪,以枪作棍,横扫在谭文握刀的手腕上,将长刀击落在地,谭文急忙伸手又去抓,立刻有十几把竹枪劈头将他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王欢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这个不久前还率领着六千大军、耀武扬威的南明参将,在石柱境内横冲直撞如无人之境,现在却似落水狗一样趴在地上狼狈无比,头发散乱衣甲不整,血迹与烟熏把他白净的脸庞糊成了花脸,不复高高在上的豪强气质。 谭文胸口起伏,瞪眼看着面前的少年,从牙齿缝里蹦出几个字:“你是谁?” 王欢略略低下身子,眯眼看着谭文,微笑了一下:“我叫王欢,大王的往,欢喜的欢,记住了吗?” 第147章 王欢的野心 谭文一呆,眼神困惑的盯着王欢动也不动,显然在脑海中搜索关于“王欢”两字的记忆,想了半天,才迟疑着问道:“王欢?秦良玉的那个义子?” 祖边“啪”的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怒道:“秦总兵的名謂是你随便喊的?王大人的名字也是你随便喊的?狗杂碎!” 谭文被扇的有些懵,昏然之际还不忘问道:“你是主将?” 祖边又是一巴掌扇在他另一边脸上,晒然道:“王大人当然是主将,火烧你们谭家军,就是他的妙着,服了吧?服了就起来。” 他一把抓鸡仔一样将谭文从地上揪起,拢二臂卸俩肩,用麻绳牢牢的捆住双手,祖边身材不高却很壮,摆弄谭文跟摆弄什么似的,谭文虽比他高出一个头,却丝毫不能反抗,由着他上绑,两眼却不可思议的看着王欢,满脸的惊惧即使隔着血污都能透出来。 “走吧,去土司城里的牢里慢慢等秦总兵发落吧。”祖边笑骂道:“你不是一直想去那里吗?现在就让你得偿所愿!” 民壮们爆发出一阵充满嘲讽之意的笑声,戏谑的对被捆成粽子的谭文推推揉揉,把他押着走开。 一直走出去数步远,谭文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挣扎着扭过身子,用一种不敢相信的语气嘶吼起来:“不可能!这场仗不可能是你指挥的,你在骗我!” 押送他的民壮连忙拉住他,强行将他扭回去,谭文犹自还在高声喊叫着:“不会的,不可能!秦良玉在哪里?我要见她,一定是她设计的,不会错,只有她才能战胜我!” 民壮拖着他渐行渐远,声音越来越模糊,王欢听了,只是侧头看了看,不置可否的笑笑,由着他去了。 祖边却有些忿忿不平,叫道:“这呆子,明明是你将他打败的,却不肯信,胡言乱语什么的,大人你不要生气。” 王欢笑着看向他:“生什么气,他是不服,见我年轻,又没有名气,败在我手下多么丢人,所以才不肯面对现实而已,不必管他,等他在牢里呆一段时间,消磨了戾气,再去理会他吧。” 祖边有些意外,问道:“听大人的意思,你还要去见他?” 他撇撇嘴:“这家伙有什么好见的?曾英的爪牙,一刀砍了便是,省得浪费粮食,关着他还得给他饭吃。” 王欢目光深深的朝谭文离去的方向看了看,别有意味的淡然道:“此人临阵有些道行,倒不愧智将的名头,御下也有手段,光看最后那么多兵愿意为他而死就可见一斑,就这么杀了,倒是划不来,留着吧,说不定有用呢。” 祖边眨眨眼,满心不解却又不便发问,不过无妨,因为有人来找麻烦了。 秦拱明气冲冲的从远处走了过来,他穿戴整齐的铁甲闪亮夺目,光洁如新,连一丁点血迹和尘土都没有粘上。 他就那么傻呆呆的领着一千人,站在两翼紧张的看了一场戏,从头到尾,没有一个谭军士兵朝他所在的方向过去,王欢的阵中打得热火朝天,他却耍得无聊,干瞪着眼抓了几个从松林中窜出半死不活的步卒。 这跟他的希望大相庭径,秦拱明是来厮杀的,结果反倒被一群民壮抢了风头,虽然王欢战兵抛出的那些会爆炸的竹筒给了他强烈的震撼,却不能弥补被欺骗了的内心伤痛,于是他上门寻王欢来了。 “王欢老弟,你太不实诚了!”隔着老远,秦拱明就嚷嚷开来:“你说这场仗由我从侧翼进攻定胜负,结果我等了这半天,连个人毛都没捞着,你倒好,杀了个痛快,我呢?我呢!” 他现在还挂着副总兵的官衔,又是秦良玉的亲侄儿,王欢可不敢造次,连忙赔着笑脸迎上前去,嬉皮笑脸的说道:“秦副总兵神威盖世,谭文根本就不敢冲你那边过去,光是你的名头就吓傻他了,王欢能有此大胜,就是靠您在一旁掠阵啊,没有秦副总兵在场,这场仗可打不赢。” 秦拱明吹胡子瞪眼,满脸不爽,不过有道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王欢一番吹捧,将这军汉心头花都吹开了,一肚子愤然也消了大半。 “别给我戴高帽子,我不吃这套,有一说一,今天这胜仗王欢你居首功。”秦拱明豪爽性子,片刻就将没砍成人的不满丢到九霄云外,夸赞起王欢来:“火烧谭文、阵斩谭智,六千人被你一把火烧个精光,换做大明强盛时,论功行赏,你小子连升三级当个千总都司都够格了。” 王欢嘿嘿一笑,没有接话,脸上却透着一丝不屑,似乎没有将什么千总都司看在眼里。 秦拱明何等人也,虽然粗犷却不呆傻,一眼就看了出来,摇头叹道:“可惜适逢乱世,你一身才能,埋没在此太可惜了,如果我石柱白杆兵还在,定能让你大展拳脚。” 王欢淡然应道:“白杆兵只是人没了,神还在,只要给我一点时间,我能再造一支强军,毫不逊色与当年的白杆兵。” 秦拱明一惊,愕然看向王欢,眼神里都是惊讶,他听出来了,王欢的意思,怕是不仅仅是守着石柱保住一方平安,而是想要有更大的出息。 可是,石柱能有多少人?撑得起王欢的志向吗? 他张了几下嘴,却又不好意思开口,难道说石柱极弱、不能提兵四出收复河山的话,很好听吗? 王欢却开口了,他很诚恳的向秦拱明抱拳道:“如果能有那一天,还望秦副总兵助我,一齐败流贼、杀逆臣,光复川中,夺回天府之国。” 秦拱明震惊了,这理想好大啊,占着成都可是张献忠呐,先不说他,光是重庆的曾英就不够石柱这点兵力去塞牙缝的,今天这仗虽然赢了,靠的是防守,有地形优势,出去进攻就不同了,兵法云倍则攻之,没有比对方多一倍的兵力,怎么去攻? 他舔舔嘴皮,下意识的问了一句:“然后呢?” “然后?自然是出川打鞑子了,副总兵可别忘了,在江南洪泽湖中,我们还有一着棋呢。”王欢笑着道,一脸灿烂,仿佛说的是一件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事,没有什么难度。 秦拱明却几乎要呆了,这念头连秦良玉年轻时都不敢想的啊,打鞑子?当年大明千军万马良将如云都被建州兵打得一败涂地,王欢现在有多少人?三千民壮吗?说这种大话就不怕闪了舌头? 狂妄,自大,秦拱明脑子里冒出了这么四个字。 第148章 继续练兵 不等秦拱明说话,王欢又开口了,他满脸媚笑,搓着手向秦拱明道:“副总兵大人,你看,这场仗的缴获都统计上来了,去看看如何?” 二人说话间,万寿城的民壮们可没有休息,他们分出几百人继续守着火焰漫天的黑松林口子,其他的人在尸体横陈的战场上搜索,在血泊中扒拉着可用的战利品,比如兵器、甲胄、未死的战马等等,这是王欢传授的光荣习惯,不许浪费一钉一线,艰苦朴素、搜罗一切为我所用。 就连死去的战马,也是有用的,马肉可是极好的肉食,一匹马上百斤肉,可以让好几户人打牙祭了。 有民壮上来报告,一共得到长枪两百多杆,长刀三百杆,半身甲近五百套,虽有破损,仔细修补一下还能用;战马八十几匹,都是下马搬运拒马的骑兵死后无人管的;腰刀四百多把,圆形皮盾二百多个,弓箭两百余套,死马不计其数。 万寿城民壮在战斗中牺牲四十六人,带伤者上百人,都是最后谭文亲兵冲阵时造成的损失,至于秦拱明的人,站得那么远连血都没有溅上一滴。 伤者被搀扶着离开,有不能动的,则被树枝编制的简易担架抬着走,死者的尸体也被送上牛车马车,拉回万寿谷去送还家属。 二人来到堆积成一座小山的战利品旁边,周围的民壮见两人过来,都是一阵欢呼,这场战斗太过瘾了,硬碰硬的较量下,一群农民组成的军队真的战胜了大明官军,民壮们信心爆棚,看向王欢的目光更加热切和敬佩,他们知道,没有这个胡子都没长出多少的少年运筹策划,胜利是不敢想象的。 王欢微笑着向民壮们抱拳致意,激起了更大声的欢呼,而秦拱明看着伤兵和尸体从远处默默经过,浓密的眉毛皱了起来,又瞧瞧堆了一地的缴获,面露思索之色。 他没有考虑多久,直接大大咧咧的慨然道:“王欢,此战你出力最大,从谋计到出战,你万寿谷人马付出也最多,我基本上就没出力,大哥那边估计也差不多,这时候分东西如果再来抢,那不成土匪了吗?没的说,这里的东西我兄弟二人一样都不要,都给你,回去我就禀报姑姑,让她老人家做主吧。” 这些话他说得自然,毫无矫揉造作的虚伪,作为一个粗人,让他说假话也很困难。 王欢心里感动,在大明官场上,向来是啃硬骨头无人上,贪便宜拣落地桃子人人踊跃,换做其他南明将官,肯定一股脑把这些兵器等物全都收了,剩下点渣滓给王欢打发掉,要知道,有了兵器甲胄,就能抓人武装出一支军队。 秦拱明浸淫多年,还能保持本色,倒也很不容易,这大概也是无法再升官的原因之一吧。 王欢拱手躬身朗声道:“多谢副总兵,不过这些东西,还是如大人所言,运回石柱等义母发落为好。” 二人并肩站在烈焰熊熊的松林外,看着冲天的火焰几乎烧着了眼前视野内的一切,隔着数十步远,都能感到高温难忍,松林里再无一个谭家兵丁跑出,除了谭文率领的五百多人以外,其他的已经化为飞灰。 松林大火要防止向其他山林蔓延,二人的手下于是由抓捕残余谭家兵改为了砍伐隔离带,尽量将火场控制在松林范围内,免得越烧越大。 王欢和秦拱明在松林外看了会儿火,觉得无聊,待战利品全都装车之后,就和祖边带着亲卫战兵,随着大车一起走上了一条小路,翻过一座山,绕过火场向土司城去了。 小路难行,大车几乎要人力推拉才能勉强通过,折腾了半天,一直到夜间明月初升,二人才带着车队绕到火场对面,在那里秦翼明和马新田依然在等候,他们两人倒是轻松,那条火沟断绝任何想从这边逃出去的希望,秦翼明和马新田要做的,只是不断朝壕沟中添加柴火。 秦翼明和马新田见了王欢,欣喜愉悦,不过二人都是沉稳的性格,不张扬外露,秦翼明含笑夸赞了几句就不做声了,马新田更是连话都没说,但是双目中钦佩的色彩,越发强烈。 四人合兵一处,带着俘虏和缴获,一路向土司城而去,路上,秦拱明向秦翼明和马新田诉说了黑松林入口战事概况,当听说谭文的亲兵马队是王欢领着万寿城民壮一力阻击击杀、还生擒了谭文本人后,马新田还好,那些民壮本是他训练的,他知道底细;秦翼明就愈加不淡定了,惊奇的看着王欢几乎说不出话来,但凡领兵为将者,都知道参将的亲卫骑兵是个什么水平,民壮又是个什么水平,说得形象点,就好像一个大人拿着大刀去欺负拿着木刀的小孩,不管小孩有多少数量,持刀的大人都不容易输掉吧。 可是谭文就这么输了,秦翼明怎么会不惊奇? 他上下打量着王欢,像头一次看到他一样,将他里里外外重新审视了一遍,城府深深的眼眸中透着无法言状的讶然和不解,似乎想从这个身材比初来时健壮了不少的年轻人笑嘻嘻的脸庞上,看出一点端倪来。 王欢已经脱去了棉甲和藤甲,大热天穿着这么一身非常难受,这时就穿一身麻衣,骑在马上像个普通的民壮一样和祖边打着哈哈,说着笑话。 秦翼明暗叹一口气,心道英雄出少年、乱世豪杰多,天道如此,不能以常理度之,这王欢,就当他是上天下凡的星宿吧。 一行人走在官道上,几乎不用打火把就能看清道路,这是因为黑松林如同一个巨大的火炬,照亮了方圆数十里的范围,熊熊燃烧的火焰恐怕在土司城都能看得到,所以大家走的很快,不消半个时辰,就望见了土司城那座高大的门楼。 但是从官道至土司城的上山道路上,有许多石柱县城中的百姓自发的拥在两边,手中捧着饭食酒水,不住的拉住经过的战兵和民壮,热情的献上菲薄的心意。 “孩子,吃一点吧,你们为了石柱战了一天,累坏了吧?来,这是大妈做的饭,腌制的咸菜,就着吃一口吧。” “来,小兄弟,老头子没有别的,这是自酿的米酒,喝了解乏,喝口试试。” “大哥哥,这是娘亲让我上山摘的果子,很甜的,给你吃,吃了不口渴哟。” …… 一句句平淡温馨的话语,从一个个普通的百姓口中亲热的说出,温暖着战兵和民壮们的心。从石柱县城走夜路到土司城,也有近十里路,这些百姓就这么走着过来了,他们没有什么奢侈华丽的语言,也没有美味罕见的宝物,饭是山上自产的糙米,菜是自己腌制的辣萝卜,酒也是带着苦味的涩酒,却是包含着真心实意的珍贵之物,也许今天给了民壮们,明天他们就得少吃一顿饭。 但是他们还是给了。 心甘情愿的给了,走过的这些人,是为了他们的平安而拼搏的战士,不像那些吃民膏喝民血的兵油子,给子弟兵,让这些百姓挨饿也没关系。 王欢等人一路与百姓们含笑推辞着,花了不少时间,才到得土司城的门口。 秦良玉一身常服,由马万年搀扶着,伫立在门楼下,迎接着众人的归来。 今天是2016年的最后一天,恭祝各位书友新年快乐,在新的一年里红火顺心。 同时呢,向大家告个罪,今天太忙了,所以只能一更,望大家理解,谢谢。 第149章 封赏 秦翼明和秦拱明抢前一步向秦良玉下跪施礼,他们起身后,王欢才有资格带着马新田和祖边也上去施礼,这是礼数,不能乱。 秦良玉微笑着连连让他们起身,不住口的轻声赞扬,让众人如沐春风,笑意满面,心里暖洋洋的充满骄傲,能得到这位传奇人物的亲口夸奖,可是不容易的。 轮到王欢时,秦良玉笑意更浓了,眼里满是慈爱,更有一层隐隐的得色,整个战事的过程她都听说了,晚年收的义子如此优秀,年不及弱冠就能毫不逊色于两个官至副总兵的侄儿,胆识惊人,谋略出众,居然连曾英手下两大参将杨展和谭文都奈何不得,谭文更是全军覆没之后被生擒,这份彪悍的功劳,无人能及。 眼前的王欢,身材壮实挺拔,麻衣下的肌肉坚强有力,刀削般的面部线条刻画出深刻的轮廓,双目深邃,英气勃发,活脱脱一个少年版的马祥麟。 要是自己的儿子马祥麟还活着,也许和王欢一样吧,秦良玉布满皱纹的眼角略略湿润,一层雾气悄悄蒙上了眼帘,眼前的王欢在忽明忽暗的灯火跳跃中,面庞似乎越来越像马祥麟,一样的年轻,一样的英姿飒爽,就连嘴角带着的微笑都仿佛如出一辙。 中年丧夫,老年丧子,秦良玉坎坷的一生充满了悲情,世人只知她横刀立马,又有谁能明白她心中隐藏至深的痛苦?此刻看着王欢,万般情感交集,再坚强的人也会露出脆弱的一面。 “麟儿…..娘亲想你啊。”秦良玉情不自禁的轻呼了一声,伸出一只手抓住了王欢的胳膊。 王欢吓了一跳,连忙低声道:“义母,我是王欢呐!” 秦良玉猛然惊觉,眼前的幻觉陡然消失。 她有些失望,轻轻叹了口气,缓缓收回手臂,面上的纹路又加深了几分,静静的看了看王欢,欣慰道:“好,欢儿,这仗打得好啊。” 王欢身材本没有秦良玉高大,但老年秦良玉身形瘦削,常年征战落下的病根让她腰部几乎直不起来,所以背部微驼,让王欢能一览无余的看到满头的苍苍白发。 白发如雪,没有一丝的杂色。 这让王欢突然对这位七十古稀的老将,产生一种怜勉的感觉,如果没有差错,就在两年后,秦良玉充满传奇的一生就将在土司城中画上句号,在后世,这年龄应该儿孙满堂、安度晚年了,可是她却要拖着病体,仍然奋战在第一线,忍受着常人无法背负的痛苦,承担着无比艰巨的责任。 临死之前,她还教导马万年,要忠于大明,不可忘记祖宗,可惜她身死之后第二个月,大清军豪格部就进了石柱,灭了土司城。 但是如今王欢来了,一切都将不同,秦良玉为国为主,已经付出得够多的了,保家卫国、打仗杀敌,那是男子的责任,巾帼英雄固然可敬,却也让大明儿郎汗颜,难道堂堂男子汉,连女子都不如吗? 王欢心头百转千回,当然也明白刚才秦良玉那一声“麟儿,娘亲想你了”的凄凉,不禁有些哽咽着应道:“义母夸奖了,全靠两位副总兵大人一手维持,孩儿只不过做些微薄之事罢了。” 秦翼明在一边听了笑道:“王欢,你这就不对了,过度谦虚就是骄傲,我和秦拱明做些什么世人皆知,都是些打下手的事情,此战要论功劳,那就全是你的。” 秦拱明也叫道:“对极,王欢你不要客气,姑姑明察秋毫,你瞒不过她的。” 王欢连忙又是一番客气推脱,那两人却坚持不休,三人笑嘻嘻的互相吹捧,后面的大车队也跟了上来,那满车的兵器甲胄让众人更加欢喜,当谭文被押解上来时,门楼处的欢愉气氛达到了高潮。 “谭文,枉我还与你同朝为臣,你怎敢大逆不道,公然受曾英指使攻我石柱?”秦翼明大声喝道。 谭文低着头,将散发遮盖着面目,不发一言。 秦良玉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随意道:“押他进牢里,且先关着吧。” 她顿一顿,笑着道:“厅中宴席已备好,大家都先进去,共饮一杯得胜酒,以庆此胜吧!” 众人欢呼起来,高呼万胜,簇拥着涌进土司城中,当晚推杯换盏、一醉方休,略过不提。 第二天日上三竿,宿醉的王欢被秦良玉亲卫叫醒,说总兵大人已经在大堂上久候多时,等他议事了。 王欢急忙爬起来,穿好衣服就赶过去,到了一看,满堂的将领都在,秦良玉也肃容端坐堂上,不觉有些尴尬,连忙告罪一声,坐在下首一张为他留着的空椅上。 秦翼明和秦拱明两人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王欢心里直冒火,又很奇怪,昨晚上这两人缠着他喝酒,一杯又一杯,让他当场吐得不亦乐乎,一场大醉,不过这两人也喝了不少,怎么这会儿看着像没事人一样呢? 他在那里胡思乱想,秦良玉却坐在上首开口了,今天议事,无非是论功行赏,这场大胜之后必须要犒赏将士,才能安定军心。 石柱宣慰使司,在民政上归于夔州府管辖,相当于个州,并不大,但在军政上,却是总兵级别的职位,而且秦良玉还是二品诰命、柱国,按南明军制,可以带兵三万,这三万人,按规矩是需朝廷供应粮饷的正兵,当然就有许多武官职位。 秦良玉拿着一份名册,一个个名字念下去,都司、游击以上的武将,叫到一个,就由堂下上到厅中,当面谢赏,有封官升官的,还要当场交给印绶腰牌。以下的,则由上官代为接受,然后在分发下去。 封赏无非是银两绸缎,贵重之物,都是大家喜欢的。 只见一个个武人雄赳赳气昂昂的来来去去,喜笑颜开,秦翼明和秦拱明也乐呵呵的看着手下得到应有的赏赐,摸着下巴上的胡子矜持地对向他二人鞠躬的武人们点头致意,说两句“好好努力,不要忘了秦总兵厚恩”的场面话。 王欢稳稳的坐在下首,一次也没有起身过。 秦良玉的封赏,似乎把他忘了,根本没有提及他的任何部下,当然也包括他。 这就有些意外了,论功劳,秦翼明和秦拱明的手下拍马也不及他一成,论功行赏怎么能没有万寿谷的呢? 不过王欢沉得住气,端坐不动,同样微笑着向得到赏赐的石柱武人报以祝贺,压根没有任何不快的表现。 果然,一直到封赏完毕,秦良玉也没有提到王欢的名字,议事就这么结束了。 王欢心中却在这段时间里,渐渐琢磨出了一点道道,两眼间精芒闪动,转来转去,对秦良玉的用意似乎明白了些。 果然,当众人离去的时候,秦良玉向他招招手,道:“王欢,你留下来。” 第150章 夔州总兵 王欢心中早有预感,对秦良玉将自己单独留下的安排并不十分意外,意外的其他将领,本来在封赏仪式上没有万寿谷众人的名字就是很奇怪的事情,这时候要王欢留下来,大家都是一副困惑的表情,极想听听秦良玉会说什么,但又不敢,只得在路过王欢身边的时候,友好的向他笑一笑,或者低声约他定个日子喝酒。 就连秦拱明和秦翼明,也被秦良玉赶走了,他俩无奈的最后走出去。 等到堂上再无旁人,空旷的大堂中顿时静了下来。 王欢坦然的淡定坐着,等着秦良玉说话。 秦良玉疲惫的将身子靠在椅背上,闭目休息了一阵,刚才说了这么多话,让她有些不支,得喝口茶略略养养神,才能接着说。 此时的秦良玉,比几个月前王欢与她初见时老了好多,老的不是身体,而是精神,那时的秦良玉虽然也是两鬓斑白、垂垂暮矣,但精神气尚可,看人的目光仍然锋芒毕露,自有一股威严的气势,但是现在,却渐渐与一位普通老妇人差不多了。 她等了一会,才睁开双眼,缓缓向王欢道:“刚才的封赏,没有安排你和你的人,可有怨气?” 王欢侧身面向秦良玉,沉声道:“义母大人自有考虑,王欢谨遵便是,哪里有什么怨气。” 秦良玉叹气道:“论功应赏罚分明,有功必赏,有过必罚,这是军中铁律,任何人不得违反,今日,我却没有遵守了。” 她顿一顿又道:“你的功劳,比谁都大,计谋是你定的,也是你的人实施的,最后一战定成败,也是你带的兵,其他人不过是陪衬龙套,扯大旗敲边鼓罢了,说起来,怎么也不应该缺了你,委屈你了。” 王欢连忙起身跪下,恭声道:“义母不可如此,孩儿为石柱竭精阐虑,都是应该的,保住石柱,等于保住了万寿谷,于公于私,都没有二话。” 秦良玉看着他,柔声道:“起来吧,你倒是看得开。” 王欢遵命起身,重新落座,却听秦良玉又道:“你无所谓,你的那些兵将呢?他们怎么想?当兵打仗,一是为了吃口皇粮,二就是为了加官进爵、得点卖命银子,打了胜仗不发赏银,下次就不会有人给你卖命了。你下去后,应该从银矿收益中均出一些,分发给有功之人。” 王欢道:“孩儿理会得。” 秦良玉赞道:“好,我知道你体恤下属,还在万寿城门口立了块石碑,这法子好,人人皆知为了你打仗没有后顾之忧,只是这抚恤有些高了,你可得仔细着点。” 王欢笑了,他知道,这是秦良玉在教导他御下之术,感激的应道:“谨遵义母教诲,不过义母放心,弄钱的法子,孩儿多的是,银矿产出如果今后不够了,还有别的良策。” 秦良玉也欣慰的笑道:“我就知道你点子多,乱世为将,要成为一方豪杰,两样东西不可少,一是钱,二是人,笼统起来说,就是地盘,如今你钱不差,人也不少,就缺地盘了。” 王欢听了心中顿时一惊,如利刃架上了脖子,额头上冷汗都出来了,什么意思?这话头不对啊! 他连忙想要辩解,一句“义母”刚说出口,秦良玉就微笑着打断他。 “欢儿不必着急,我没有别的意思,我知道你在怕什么,你以为我是那么小心眼的人么?这石柱宣慰使司,我送你又如何?” 她摆摆手,示意王欢认真听着,不要急着说话。 “说实在的,我的确这么想过,如今我两个侄儿,秦翼明仔细有余,魄力不足,不是当大将的料,秦拱明一介莽夫,更上不得台面,至于年儿,唉!” 她重重的叹口气,干脆不说马万年了,直接接着话题道:“唯有你,欢儿,我初初见你,就知你不是池中之物,少年老成,有胆有谋,偏偏又博古通今,好似什么事都难不倒你,如此俊杰,当是我大明之福啊。” “可惜老身老了,不能抬举你扶摇直上,而这石柱宣慰使的职务,是先夫家传,世袭所得,除了年儿,不能传于他人,是以我不能将这职位让与你,你可明白?” 王欢终于逮了个空子,白着一张脸慌忙道:“这是自然,义母,孩儿也从未想过要得到这个职位。” 秦良玉看着王欢急切的模样,笑道:“胆大包天的欢儿,怎么也如此失态?不用急,我不是要怪你,却是对你太过愧疚,这官位不能给,钱财也不及你,到底给什么呢?欢儿,你可知老身想这个问题,想了一晚上啊。” 秦良玉慈眉善目,毫无兴师问罪的样子,这让王欢顿时心安了下来,他开始还认为秦良玉误以为自己想要抢班夺权,争宣慰使的位置,如果是这样可就冤杀了,宣慰使只能马万年去当,这是大明法定,约定俗成,没人能抢,除非杀了秦良玉和马万年满门。 不过话说开了就好了,王欢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立刻思维活络起来,刚想说几句场面话,秦良玉又开口了。 “思来想去,我最后决定了,欢儿,虽然宣慰使的官职不能给你,但我可以给你总兵的官职,老身还挂着大明四川总兵的印,弘光帝的空白任命诰书也还有几份,填上你的名字,就有了名份,今后招兵买马、竖旗聚贤,要方便很多。” 这短短一段话,如春雷阵阵,震得王欢几乎忘了眨眼。 总兵?秦良玉要让自己当总兵? 这可不是连升三级的事情,而是连升了十几级,比坐火箭还要快! 不少武人穷极一生,当到千总都司就到头了,连个杂号将军都混不上,况且明末的总兵,比地方上的巡抚还要招摇,可征税可招兵,可任免官员可管理刑狱,一句话,在自己的地盘上,想干什么干什么,没人敢管你,督抚重臣见了也得客客气气,生怕得罪你,那就是土皇帝,是上帝! 还没回过味来,秦良玉仍然在说着话:“老身是钦赐诰命,又有皇帝诰书,任命一个总兵是可行的,不过这官职容易,地盘却难得,须得你自己尽力去争取,石柱能帮你的,你也可尽管提出,没有什么不能给你的。” “这总兵的名称,我也想好了,就权且称为夔州总兵,以万寿城为驻城,反正谭文已经被你拿下,奉节那边你只需小费功夫就能拿下,奉节入囊中,夔州全府又有何难?到时你夔州总兵的称号可谓实至名归。” 第151章 地盘 “过几天,待诸事齐备,老身就召集全体头人和大小佐官,当众宣布你的任命,各处远近镇将和朝廷,也会收到老身的传信和禀报,朝廷必然不会有什么问题,潞王已经降清,鲁王在绍兴监国,仍然沿用弘光年号,唐王也在福州监国,听说这阵子还在忙着称帝,但一国不容二主,哪里能有两个监国?唐王和鲁王必有一搏,这朝廷中是越来越热闹了,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 秦良玉神色无奈的惨笑一下,饱含对南明朝堂的失望之色,江山已经丢了大半,朱元璋的子孙却还忙着争抢皇位,殊不知这皇位抢来还能坐多久,抢了皇位,也跟当个布政使差不多,这样的皇帝当来又有什么意思,朱元璋地下有知,一定会被气活过来。 “不过这么一乱,两位王爷都争着给老身封官许愿,意图拉拢我这老婆子,前几日唐王还遣来中官,要封我做伯爷,中官现在还留在土司城中未走,正好让他来宣读诰书,将样子做足。” “只是周边镇将多半不会承认,湖广的何督臣和堵巡抚还好,他二人与我交厚,不会过于为难,反正现在总兵多如牛毛,多一个少一个不算个事,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难的是曾英之流总兵、参将,他们各镇一方,早就不把大明朝廷放在眼里,朝廷也管不着这些兵首,突然多了你这个总兵,势必会与他们抢夺资源地盘,虽然他们打仗不怎么样,却是个麻烦,你要想在川中有所作为,头一个就要解决这些角色。” “川东人力物力,不及川中,几个府的赋税产粮加起来还不及成都一地,要想据蜀自立,必占成都府,所以早晚你会与张献忠面对面的打上一仗,此贼纵横天下十数载,狡猾如狐凶狠如狼,多少良臣悍将在他手下吃了亏,甚至丢了性命,你虽机智善战,却也要小心应付。至于曾英之流,目光短浅的鼠辈而已,一定不是你的敌手。” “为了方便你今后自立,秦翼明和秦拱明我会把他们留在石柱,不会粘万寿谷分毫,马万年你可以带在身边磨炼,他今后是石柱宣慰使,属于地方土司,跟你的军中职务不会冲突,当然了,如果你认为他有那份能力,也可以提拔提拔他的军职,只是年儿是马家唯一的血脉,还请你多多照拂。” 秦良玉徐徐道来,将王欢今后面临的形势一一分析清楚,提了不少中肯的建议,虽然王欢心中早已对今后发展的走势有清晰的认识,也有自己的应对计划,但秦良玉毕竟在川中耕耘多年,大小官员、土豪乡绅等人物地理了如指掌,说出来的建议却能对王欢有很大帮助。 而且她的话,怎么听怎么像是托孤遗言,还说出了要求照看马万年的话,很不吉利啊。 于是王欢急忙道:“义母说哪里话,马公子年少英杰,又是义兄单传,今后自有富贵,王欢如果日后能承义母吉言收复川中,定然不会忘记他,请义母放心。” 秦良玉长吁一口气,她虽久未统兵征战,但天下大势却看透彻,大明气数已尽,就算诸葛再世、白起复生也难以回天,建州和流贼打光了大明出色的武将,内讧和党争耗尽了优秀的文臣,最后掌握大明命运的,都是一些平庸和稀泥的老油子,眼里只有自己的利益,维护的是小团体,根本不顾大局所在。 但是忠义二字,一直贯穿秦良玉的一生,从小父亲家训“忠君事国”始终铭刻在她的骨子里,所以就算当年矿监害死她的丈夫,她也义无反顾的带兵万里奔赴北方勤王,披肝沥胆毫无二话。 她神色转为凛然,肃容向王欢,双眼目光突然间严厉无比,一字一顿的说道:“还有一点,欢儿你要牢记,我等生为大明之臣,死亦应为大明之鬼,当忠于君上,无论何时何地,都要效忠皇上,朱家子孙无论由谁称帝,你都要听命于他,不得行那贰臣、逆臣之事,更不可学左良玉公然造反,所谓君忧臣辱、君辱臣死,你要牢记,否则,我定不饶你!” 王欢心中苦笑一声,这等愚忠,他是万万不认可的,皇帝家天下,他自己都不着急,我上赶着急什么?扶持一个没落的王朝,那是和历史规律作斗争,何其难也,正所谓花开花落、朝代更替,新生力量取代旧的势力,如浩荡江水、延绵入海,岂能靠人力阻拦? 心中暗自感叹,嘴上却不能顶撞,王欢眼珠一转,就有了计较,立刻正色道:“义母所言极是,王欢一定牢记,今后不管成败荣辱,心中始终不忘汉家儿郎的血脉,此生以驱逐鞑虏、复我大明河山为首要,忠于社稷、万死不辞,只要此躯不死,壮志不渝!” 他这番话油滑至极,说的是要收复大明江山,忠于社稷,可没有说明忠于哪个社稷,于是将心中不肯愚忠的意思,轻轻带了过去。 秦良玉哪里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她也无力去管王欢的今后,说这些话,不过是吓唬吓唬王欢而已,希望王欢能像自己一样,把一生都献给朝廷。 王欢说得大义凛然,单手抚胸作忠烈状,让秦良玉颔首微笑,心中大为满意。 两人又说了些授官任命的具体事情,秦良玉就有些疲劳不堪,于是王欢告辞而去。 接下来的两天,王欢就呆在土司城中,静候中官授官,他先将三千民壮派了回去,继续万寿谷中的修建和农田事物,留祖边和马新田在身边等候。 第三天早上,秦良玉广召石柱大小头人佐官,在土司城大堂中宣布王欢的任命诰书。 唐王派来的中官,做这样的事情驾轻就熟,这些年不知读了多少类似的任命,他亲自在秦良玉提供的空白诰书上填写字迹,反正这么干也不是头一回了,远在福建的唐王肯定不会怪罪,相隔万里的蜀中早已不是朝廷能掌控的了,只要这里的军阀能还奉大明为主,或者说奉唐王为帝,再给几个总兵的名份都行,中官宣读完了,回去告诉一声就成。 中官高高站在堂前的台阶上,手展黄色缎面诰书,尖着嗓子向跪在阶下的无数人等,宣读了名义上由监国唐王任命的总兵人选,当王欢的名字由这个太监读出来的那一刹那,王欢不由自主的浑身一颠,他心情复杂的抬头躬身谢恩,三呼万岁接下了诰书。 王欢转过身,将手中诰命高高举起,长身而立,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仿佛为他镀上一层金色,跪在阶下的众人,恍然有朝圣的错觉,那一刻,王欢显得无比威严,意气风发。 第152章 校场论兵 诰命和印绶都是这两天现备下的,还散发着热乎劲,王欢收好这两样代表着今后身份的物事,私底下塞了点金银给中官,然后向秦良玉辞行,赶回万寿谷去了。 临行前,秦良玉本想把缴获至谭文的武器铠甲尽数交给他,王欢却推辞不要,只是要求把白杆兵标配的白蜡杆长枪送一些,秦良玉大手一挥,直接就将仓库中存留的五千多杆长枪都给了他,让王欢嘴巴都笑得合不上了。 回到了万寿谷,与留守谷中的许铁柱、马崇明和周成等人碰了面,几人分别向他汇报了这几天里各自分管的情况,都没有什么事,王欢着重审核了银矿的账目,并实地查看了各种制度是否被这胖子放松了执行,一番折腾下来,王欢才放了心,马崇明果然将银矿看成了命根子,比王欢还重视,各种搜身、保卫等规程制度执行得一丝不苟,也没有贪墨的情况,因为账房中的书记,都是王欢从土司城带来的人,马崇明还担心王欢贪墨呢,双方都留神着相互监督,反而不会造成误会。 水田里的庄稼茁壮成长,各处矿山进展顺利,矿石源源不断的运送到万寿谷中的工坊中来,就连最为危险紧要的火药场,在王欢带出的徒弟用心操作下,这段时间也没有发生爆炸事故。 只不过肥猪太少,甘油提炼很成问题,马崇明的族人天天都在外面州府奔波,四处收购生猪,弄得几乎临近地方的人都知道石柱人生活越来越好,顿顿都要吃猪肉,这不,拿着银子八方求猪,将生猪的价格都抬高了不少。 这样却也间接宣传了万寿谷,老百姓们一听,好家伙,我们这里连糠都吃不上了,石柱那个万寿谷居然还能吃肉!简直是人间天堂啊,于是奔涌到石柱的人越来越多。 很快的,万寿谷人口总数轻松的上了五万人,这么大的人口数量,让许铁柱和周成忙的不亦乐乎,将谷中能够用上的土地都建了房子窝棚,安置新到的百姓,再分配入山开矿还是到谷外寻地拓荒。 当初看似巨大的万寿谷,立刻显得有些狭小起来,虽然散了不少人到山中矿山,也非常拥挤,更重要的是,增加了这么多人,粮食吃紧。 必须开辟新的地盘了,王欢暗暗心道,而且刻不容缓。 三千年民壮,回到万寿城后并没有马放南山,而是仍然坚持半天劳作,半天练兵,王欢还从中选择了三百人,都是在黑山谷和松林两场战斗中表现突出、敢于厮杀的人,这三百人与一百五十人的战兵一起,全天训练,作为骨干来培养。 训练的方式,也改为上午队列体能训练,下午进行阵型和兵械训练,还要熟悉金鼓唢呐的声音,懂得什么样的信号是要求他们做什么,不能出现鸣金收兵反而一股脑向前冲的情况。 王欢预计在九月初的样子兵发奉节,那个时候,正好是曾英与张献忠在纠缠的紧要关头,曾英兵力不够,肯定不会出兵来干扰,万寿谷兵马可以轻轻松松的占了奉节以西的大片土地,吞并整个夔州府。这片地方本来除了谭文,还有王祥等人镇守,可是为了对付张献忠,曾英只留了谭文,其他人都调往了重庆府,非常空虚。 趁你病要你命,是王欢的日常,这么大个空子,他不会放过的。虽然曾英收到谭文兵败的消息,明知夔州府空了,也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王欢捡了这个桃子。 于是从八月下旬到九月初的这段日子里,王欢天天守在校场上,监督着练兵,而三千民壮,也渐渐成型,虽然不及亲卫百人队,也赶不上一百多白杆兵旧部,却也足以堪用。 这天下午,趁着练兵休息的空档,马新田抄着两杆长枪,向王欢和祖边讲解起来。 “大人,白杆兵长枪分两种,一种长,一种略短,用途不同,各有千秋。长的这种,全长三丈三尺,前略细后略粗,枪刃长两尺,后配铁刺,可扎入泥土中稳固枪身,是用来对付骑兵的,因为沉重,非强壮者不可用,又称为拒马枪。” “而短的这种,是平常使用的,全长两丈,前后粗细等同,枪刃长一尺三寸,后配铁环,枪可突刺钩削,也可竖立起来用铁环砸躺在地上的人。” “战时列阵,拒马枪前列,如果敌方皆是步卒,人数相等,则可列尖锥阵,以我方进攻为重,效仿尖锥破泥的意思;如果敌方以骑兵为主,人数差不多,可列三叠阵,枪兵居前,弓手弩手与火器居后,;如果敌方人数远超于我方,则可列圆阵待援,同样拒马枪在外,枪兵次之,弓手弩手等最为靠里,如果能够有车兵配合,则可以坚持很久而不破。” 祖边点头道:“这种战法,很像浑河之战时的战法,可惜车兵的火药最后告竭,建州鞑子又拖来了佛郎机炮,才轰开了车营。” 王欢看着两杆长枪,若有所思,眯着眼睛沉思了一会说道:“如果我军与敌军人数相等或者相差无几,但敌军都是骑兵,靠着白杆兵的枪阵,能不能与之一战?” 马新田眉头一皱,摇头道:“战是能战,不过只能防御,只要士卒训练有素,临危不乱,保持枪阵队列不散,骑兵不可能冲得破,但要做到这一点很难,而且这么做只不过缩成了乌龟壳,困守等死而已。” 祖边也道:“骑兵对步卒,本来就不对等,我在辽东,在关宁军铁骑营里谋过差事,那铁骑出动,真的是来去如风,步卒怎么打?追不上跑不过,骑兵想攻就攻,不能攻就远远的骚扰你,让你不敢行军,时刻严阵以待,拖也拖死了。” 王欢道:“北方地形平坦,便于骑兵奔驰,故而北地多骁骑,不过如果把战场换做山地呢?骑兵还能那么自如吗?到处都是沟沟坎坎,想必骑兵也跑不起来吧?” 马新田和祖边一愣,想了想才一齐点点头,祖边道:“那是当然了,骑兵作战,地形很重要,没有大块的平地,无法奔驰,自然就威力大减。” 马新田也道:“正是如此,当年诸葛武侯以蜀地立国,同样缺乏骑兵,却仅能靠步卒就能与曹魏一争高低,依仗的就是汉中与关中崎岖的地形,在秦岭一线,基本就找不到平坦的地儿,曹魏骑兵根本无用武之地,而只要占了汉中取了关中,就能望西北羌地,羌地能养马,假以时日就能组建起一支强大的骑兵队伍,可惜武侯早亡,否则三国志也许能改写呢。” 说到这里,马新田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眼睛瞪得溜圆,望着王欢呆了,他刚才无意间,说出了王欢心中思考很久了的打算。 王欢想过,如果自己能造枪造炮,当然简单,直接组建一支装备着火枪铁炮的现代化军队一路碾压,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一路放着枪打着炮打到沈阳就完了。可惜不能,那些造枪造炮的工匠,连影子都找不到。 自己手中有的,只有白杆兵,装备只有摧山弩和藤甲,可谓简陋到了极点,基本上停留在冷兵器时代,除了灭虏弹,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要跟建州鞑子拼命,怕是胜算不大。 女真以骑射立国,披甲者都是骑**湛的优秀射手,骑弓的射程又远超摧山弩,论火力输出无法取胜,而灭虏弹的投掷距离不可能比牛角骑弓还远,自己的兵握着威力巨大的灭虏弹还没扔出去,就给人家射死在原地了,这么一来,仗还没打,就能预料到结局。所以与骑兵交战,步卒必须选择合适的战场,最好是山地等崎岖地形,骑兵冲不起来,被迫步战,这么一来,像白杆兵这种步卒就胜算大增。 当然了,江南南明覆灭是另一回事,水乡作战,建州和蒙古的骑兵也派不上大用场,南明基本上是被投降的汉人打垮的,建州兵没费多大力气。隆武和永历等小朝廷的军队,输就输在士气和心气上,冷兵器作战拼的就是勇气和斗志,没有铁一般的意志和坚强的纪律,不可能战胜强悍的百战精兵。南明自上而下都是一滩烂泥,别说山地,就算让他们蹲在水泥碉堡里,一样会溃败。 所以王欢才会想入川,才会想掌握白杆兵,以擅长山地的白杆兵据蜀中,然后北出汉中占关中,建立骑兵,再寻机图后续,这就是他的路线图。早在扬州的破庙里见到李廷玉的那一刻,他就明白了,要想成功,要想力挽狂澜,以自己的条件,除了这条路别无他途。 诸葛武侯鞠躬尽瘁,死在五丈原,王欢却不会,他坚信这一点。 第153章 整军 马新田和祖边心中热血沸腾,原来王欢是如此打算的,两人本来隐约明白,王欢的所作所为,不是一个安于万寿谷现状的人,迟早要弄出点事情来,只是不明白他究竟要如何做?四周豪强林立,大小势力星罗棋布,靠眼下的实力,没有一个长远的眼光来计划盘算,非常容易泯灭在乱世当中,如今王欢第一次向二人阐明了自己的通盘战略,想来着实可行,让这两个军汉振奋不已。 人都是有野心的,希望在明主手下发光发热,将来能博得富贵荣华,如果王欢是个小富即安的庸主,难免让他们失望。 只有宏图壮志的雄主,才能让祖边和马新田这样的武夫甘心卖命,进而广聚人才,壮大声势,在乱世中创下一番基业。 “大人,你是说我们也要效仿诸葛武侯,据蜀中而望天下,复我汉家河山吗?”祖边也听出来了,激动地站起来振声道。 王欢摆弄着手中长枪,斜眼撇他:“八字还没一撇呢,你激动什么?先把手下兵练好吧,没有好兵,望什么天下?” 祖边把胸口一拍,傲然道:“大人放心,按你的法子,这伙庄稼把式早已经够当战兵,又打过两场仗,见过血杀过人,再操练几天,保证不输给大明任何一个总兵的手下。” 马新田也沉声道:“大人对兵丁要求很高,我平生少见,大人这套练兵方法,比秦总兵的练法都要严厉几分,效果更是好上不少,而且大人御下刚柔并济,赏罚有度,兵将都很服气,没有怨言,如此强军,已经足以傲视朝廷诸多军镇。” 王欢放下长枪,轻轻吁了一口气,摇头道:“还不够啊,跟鞑子比起来,差距还很大。” 祖边和马新田闻声同时一窒,低头不语了,鞑子的强悍他们是见过的,连李自成的战兵营都败下阵来,的确不是一般的厉害,从北京一直追到陕西,半年内就抄了大顺国的都城,将眼看就要坐上龙椅的李闯王活活追到山上被乡勇弄死,说起来就心惊。 大家对清军恨归恨,客观事实也必须得承认。 王欢抬起头来,将目光投向了校场上喊声震天的民壮们,不久前还握着锄头把子的乡农们,已经像模像样列队操枪,齐进齐退的按照鼓点摆阵刺杀,这才多久呢?两个月,还是三个月,日子太忙,都有些淡忘了。 他精神一振,大笑着对祖边和马新田道:“沮丧什么?我们万寿谷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能练就一支连胜官军的队伍出来,应该高兴才对,你们说的没错,清军还远在江南和长江以北,隔我们还远着呢,等他们打过来,我们早就今非昔比,等不到一年,不,半年!只需要半年,我就能让儿郎们在鲜血中成长,用敌人的脑袋,当作将士们强大起来的踏脚石!” 祖边和马新田双目一亮,对视一眼,同时也笑了起来,王欢如此有信心,当然没有问题了,他们本来就觉得万寿谷民壮早就能独当一面,王欢提到鞑子,才让二人有些担忧,王欢会不会怕了,既然他很快有想通了,那就再好不过。 “将新来的流民组织起来,代替三千民壮的筑城工作,让三千人都解放出来,充作职业战兵,每天训练,用最快的速度,争取在九月出发之前,尽可能提高作战能力,这三千人,都按照大明战兵的月钱发给军饷,发我们自产的足银,不能发外面的折色银子。”王欢站起身来,凝神道。 马新田起身道:“大人,莫不是要效仿唐时,设牙兵和内衙兵么?” “不,牙兵后来尾大不掉,极易成兵疙,反而约束主将,聚众为乱,我们的兵,称夔州兵足矣。”王欢双目炯炯,沉声道:“听命于本将,效忠于本将,不属于任何其他任何人,领兵者只领兵,不能带兵,所有粮饷由本将控制,如此,方可保不复唐时的覆辙。” 祖边和马新田再次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凛然,然后一齐单膝跪地抱拳道:“大人深谋远虑,末将等佩服万分,谨遵大人令!” …… 时间一晃而过,万寿谷在紧张的训练中,迎来了九月,天气开始慢慢变得凉爽起来,高温天气逐渐褪去,虽然还有秋老虎肆虐,但毒辣的日头已经不再那么强烈。 王欢的纺织作坊加班加点,用山中开采得来的石棉纤维,赶制了三千套白袍,因为时间紧迫,里面都没有镶嵌铁叶,不过藤甲倒是很充足,民壮们每人都发了一套甲一身白袍,再裹上白色的石棉头巾,手持白蜡杆长枪,列阵一站,立刻就由一群流民般的土蛮,摇身一变成为威风凛凛的肃然整军。 授甲仪式上,王欢亲自给每个人发放兵器甲胄,每发一个人,许铁柱就在边上问一声:“你是谁?为谁战?” 民壮响亮的回答:“我是万寿谷百姓某某,我为王大人而战!” 然后王欢再勉励几句,换下一个上来,三千人的队伍,王欢每人都见了一次面,虽然一天下来,能记住的面孔不多,但这三千民壮,却人人都记住了他,也记住了自己喊出来的那两句话。 王欢要的就是这效果。 接下来,就该设全军编制了。 在这之前,王欢只是粗略的按照百人队的规制,百人编为一队,是一种粗犷型的民兵管理方式,基本上没有军官,反正那两场战斗都是规模不大的击溃战,以人多取胜,大家一窝蜂的上,冲上去乱拳痛殴,敌军都是慌了神的,胡拼乱打都能取胜。 今后就不同了,那种痛快简单的作战方式可遇而不可求,应当有一套自上而下行之有效的指挥体系。王欢参照明代军制,决定以十人为一队,设队长一人,队副一人;十队为一百户,设总旗百户一人,也称百人队长;十个百人队为一千户,设千总一人,副千总两人;千总以上,则三个千户为一营,设营将一人,目前仅有三千人,就有三个千户官,一个营将。 王欢自领营将,下面三个千户官,祖边和马新田各领一个,副千总先空着,而余下的一个千总,王欢犹豫了很久,也没有想到可靠稳妥的人,只得先自己先兼任着。 最早成立的百人队,则作为一个特殊的编制,充任自己的卫队,这批人都是王欢亲自训练出来的,忠诚可靠,留在身边作为教导队,认真培养。 千总下面的百户,共需三十人,都由白杆老兵充任,这些人跟随秦良玉打老了仗,经验丰富,由他们出任初级军官,让人放心。 至于最基层的队长队副,则由王欢从民壮中先期选出的三百人充任,他们骁勇敢战,在战斗中历练一下,将来都是初级军官的好苗子。 十人队是最基层的作战单位,受限于武器种类数量,现在还只能分为牌手和长枪手,十人中四人持刀盾,六人持白蜡杆长枪,长枪兵同时腰挂摧山弩,兼任弩箭兵;刀盾兵用的木质覆盖着铁皮的圆盾,持的腰刀。 “等到将来有了火器,再将刀盾手换成鸟统手,减少一个枪兵,换为大盾手。”王欢看着横竖成列的整齐队伍,心中暗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能将就着把军队武装成这个样子,也很不容易了。 “传令全军,放假三天,回去和家人团聚,三日后辰时,全军出发收复夔州!”王欢大声下令,在他头顶上,绣着斗大“王”字的大旗猎猎飘扬。 第154章 谭氏家族 三天以后,三千夔州兵整军出发,由万寿谷顺着官道往石柱,再由西沱镇渡江去奉节。 出城时万寿城万人空巷,百姓们拥在道路两侧,为子弟兵送行,王欢军规森严,饷银到位,出发之前就先发放了三个月的饷,这在大明军队中绝无仅有,大部分军阀不拖个半把年不会发银子,如王欢这般的简直是慈悲到家的菩萨,再加上立在城门口的石碑,能当上王欢的兵绝对是一份好工作,而且看着那一身崭新的白袍,雪亮的兵器,威武的军姿,无不透着彪悍的气势,让那些新来的百姓流民,眼热不已,纷纷向分管民政的许铁柱和周成要求入伍参军。 但王欢有言在先,军队宁缺毋滥,不在万寿谷挖上一年矿,休想参军。 经过石柱时,王欢接上了马万年,秦良玉果然信守诺言,不但不让秦翼明和秦拱明出来参合,连自己也不露面,仅仅让马万年代表宣慰使司出来送上了一些粮食,王欢干脆把马万年也带着一起走,这粗壮少年高兴得很,连衣服都没回去收拾,骑着马就跟上来了。 西沱镇过江,到奉节县城不过三十里,天天跑半程马拉松的夔州兵完全没有问题,下午天还没有擦黑,奉节县那破败的城墙就入了王欢的眼帘。 奉节县周长不到五里,属于小县,境内居民不到五万人,连年兵灾,早已让这座古城破败如斯,当王欢大军出现在城外长亭时,县令就领着一群乡绅耆老诚惶诚恐的敲锣打鼓迎接来了。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这白帝城可是当年刘备托孤之地,奉节县有此掌故,可谓人杰地灵。”王欢先吟诵了一首古诗,卖弄了一下,立刻让举人出身的县令孟知雨大生好感。 “王总兵文采斐然,文采斐然呐,奉节能有王总兵镇守,今后可高枕无忧了。”孟知雨马屁拍上。 这位奉节县令,说起来也可怜,他本是山东人徐州人,十年寒窗苦读,好不容易中了举人,也到了四十岁“高龄”,参加了两次会试,不出意外的名落孙山,从此断了念头,到礼部走了点八竿子打不到的老乡关系,行了大笔贿赂银子,好不容易当上了奉节县令,却未曾想到刚刚上任,大明就亡了。 南明迁到了南京,川中富饶之地转眼就变成张献忠的地盘,孟知雨被困在了奉节,他当机立断,农民军还没到奉节就跑入深山避祸,直到曾英打回来才敢下山,却又被土著谭氏压在头上,受了不少窝囊气,让谭文当作管家一类的角色驱使,成天除了替谭家征税收粮,毫无尊严可言,偏偏还不敢离去,生怕还没出城门就被逮住杀了,日子过得步履维艰。 现在谭家倒台,又来了个王欢,这位爷是什么样的主孟知雨心中没有底,只是听说此人在石柱很得民心,依靠流民数万就经营了好大的局面,端的是不得了。 这样的人物,孟知雨更不敢得罪,听闻今日人家要来,一大早就候在城外巴巴的望着,如今整个夔州都是空的,半个兵都没有,曾英把人都调到重庆府去了,王欢来了当然就是夔州之主,今后就是掌握自己命运的人,必须巴结。 本以为王欢是个粗俗武人,不好相处,却没想到人一来就出口成章,虽然是抄的古人大作,但至少说明此人不是个莽夫,文人嘛,都是能说上话的,孟知雨心里一块石头就落了地。 王欢笑呵呵的与孟知雨见过,然后在亲切与他带来的一群乡绅长者一一寒暄,面容和蔼可亲,没有一点架子,让一众乡老大感意外,纷纷挤眉弄眼交头接耳,私底下都小声议论着:这位总兵,看上去并不是那么凶狠的角色,大家以后日子好过了。 孟知雨待王欢做足了架势,弯着腰笑道:“王总兵,县衙内备了薄酒为大人接风,请先入城吧,大人带来的大军,可先安置在城中军营,那里是空的,大得很。” 王欢大笑道:“好,让儿郎们先入城,不过酒可以等下再喝,先办一件事。” 孟知雨有些迷惑,小心翼翼的问道:“大人,要办什么事?可需下官准备准备?” 王欢笑容不改,朗声道:“的确要先准备,听说贵县县丞、县尉、主簿等佐官,都是姓谭?” 孟知雨心中“咯噔”一声,紧张起来,连忙道:“是,正是如此。” 王欢环顾左右,笑道:“可在此间?” 孟知雨脸色渐渐发白,一阵白毛汗从背脊粱上冒起,语带颤音道:“这个……呃,衙门里最近事务繁多,他们……” 结结巴巴的还未说完,就见王欢面容一变,冷冷的换上一副寒意四溢的表情,哼声道:“我也知道他们很忙,这样吧,烦请孟知县派人引路,带我手下兵将去他们家中,看看他们在忙什么,可需要本将帮忙!” 他将手一挥,身后的祖边和马新田挺身上前,向孟知雨抱拳高声道:“请知县大人引路!” 二人白袍飘飘,腰悬利刃,满脸冷漠的神色,如两个白无常降世,吓得孟知雨一个哆嗦,大脑里短暂的停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急忙向王欢躬身低语道:“王总兵,谭氏世代居于奉节,树大根深,在全县是第一大族,大人如果要除去谭家势力,怕是日后民心不稳。” 王欢淡淡的瞧着他,皱眉道:“有何不稳?” 孟知雨舔舔嘴唇,壮着胆子道:“大人,全县钱粮赋税,下官其实根本无法染指,如泥胎木偶,都是谭家子弟在管理,如果大人刚刚占据此间,就行那雷霆手段,奉节以后恐怕就要废了。” 王欢闻言,有些同情的看了看孟知雨,摇摇头不搭话,却仰天大笑起来,笑得狂野,笑得欢畅,笑得孟知雨呆立着不明所以。 少歇过后,笑声徒然而止,王欢面容一收寒着脸道:“废了?如今的奉节,跟废了又有什么区别?本将强军入城,难道还拿不下几个跳梁土著吗?就算他谭家有万人如何?杀万人与杀一人,对本将来说,都是一样的!” 他厉声道:“废话少说,赶快带人引我入城拿人!” 孟知雨脸上汗水“哗”就下来了,杀万人?这是要把谭家连根拔起呀,这件事他当然也想做,也做了一年的梦,却只敢做梦,根本不敢想,谭家家族上万人,触角深入全县各个角落,上至县衙各司,下至里长乡老,都有谭家族人,甚至可以这么说,谭家的人跺一跺脚,奉节县就要跳一跳,谁敢动它? 这位王总兵面相和善,却是笑脸和尚死金刚,一来就要灭族啊,也罢,如今乱世,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反正自己这县令管不了。 他却不知道,王欢已经把奉节县的情况摸了个明白,如今的奉节县,就是谭家的,不把谭氏势力拔个干净,彻底制服,今后这帮孙子一定会背地里给自己下烂药,到时候前面要和曾英拼死拼活,后面还要防着有人扯后腿,甚至当夔州兵稍有败绩,说不定这帮人还会直接扯旗造反。 所以无论如何,先得下手把这帮人收拾干净,以除后患。 第155章 奉节白帝城 孟知雨被王欢的断喝吓得再次打了个哆嗦,偷眼看了看身后那群同样脸色发白的乡绅,那里面也有一些姓谭的人,这时候都在偷偷的朝人群后头缩去,心头暗道一声这可怪不得我了,是王总兵要寻你家的麻烦,可不是我撺掇的。 他唤来两个躲在一边的县衙班头,交给马新田和祖边,作为向导去县城各处寻人,班头们点头哈腰的来到祖边两人面前,引着二人入城去了。 王欢待祖边两人一人带一个百户的人走了,这才将面色转换回来,和气的向孟知雨道:“好了,现在我们可以进城了,却不知孟知县的酒,可是好酒?” 孟知雨嘴角抽抽的赔笑着道:“酒是城内临江酒坊的窖藏,很是爽口,只是粗陋地方,比不得大城佳酿,不知能不能入大人法眼了。” 王欢仰头大笑道:“哈哈哈,既如此,倒一定要喝上这台酒了,孟知县,请带路!” 孟知雨连忙殷勤的伸手引路,出来时他坐的轿子,但王欢却是骑的马,这时候当然不便再坐轿子了,但高头大马他又不敢骑,于是赶紧叫人牵来一头驴,骑了上去,落后王欢一个马头的位置跟在后面。 三千夔州兵,刚刚一直肃立在官道上,待得王欢下令,才一齐迈步而行,但见千人着装统一,一色白袍白巾一尘不染干净整洁,迈步时步伐一致,踏地声整齐划一,人人精神振烁挺胸凸肚、眼神凛然目不斜视,扛在肩上的长枪闪闪发亮、挎在腰间的劲弩幽幽生辉,旌旗招展雄姿英发,光看着这纠纠阵势,就知道来的是一只能战的强军。 长亭里外围观的乡绅百姓,见了纷纷暗自咂舌,都明白,这王总兵的队伍,比谭文的军队只强不弱,怪不得能将神气活现的谭家军马打得一个都没逃回来,原来真的是有实力的。 夔州军排成四人一列的纵队,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边,昂然而行,跟在主将王欢身后,进了奉节土城。 这奉节县城,破败无比,城墙乃黄土夯就,不少墙体都长出了青草也无人料理,城门上的关楼,连瓦片都残缺不全,看上去随时都会塌陷。就连那城门上不知哪朝哪代那位名人所题的“奉节”两个城名,也灰里吧唧的挂满了灰尘泥土,看都看不清。 入得城来,只见一条宽不足两丈的石板街道,两侧都是矮小的砖房土院,没有一栋像样点的房子,街道上怯生生的躲在两边屋檐下的百姓,穿着破烂,面黄肌瘦,一看就是常年吃不饱饭的饥民。空气中有一股明显浓烈的屎尿气味,似乎城内没有完善的污水处理措施,居民们都把屎尿倒在街上。 王欢皱眉看着这一切,额头上拧成了一个“川”字,似乎非常不悦,奉节的破烂,烂的出人意料,也不知道谭文一家是怎么经营的,怎么会把一个县城弄成这个样子。 到了县衙门口,王欢看了,差点没有一个跟头栽下马来,大明的县衙,无不堂堂正正,里外几重院子,高门大院的修建的坚固堂皇,而这奉节县衙,却好像一个乡野间的土地庙,大门上朱漆斑驳,铜制的门环有一个不翼而飞,两头镇宅石狮子长满了青苔,连模样都认不出来了。围墙上杂草丛生,站在门口就能看到有好几处缺了口子,门口站岗的衙役,看上去似乎是花了点心思将衣服浆洗了干净,却露出了几个补丁,就连手里的水火棍,有一个人拿着的只有半截。 王欢膛目结舌,百姓也就算了,这县衙也是如此就说不过了,莫非这奉节历任县令都是海瑞般的清官,每月拿着朝廷那点奉银克己奉公、鞠躬尽瘁,连朝廷的脸面都不修一修吗? 孟知雨将王欢的表情看在眼里,脸红了一阵又一阵,尴尬的低声道:“让总兵大人见笑了,奉节县衙如此已经好多年了,下官前任的前任的前任,就是这个样子,下官有心想修一修,却无钱无人,没奈何,只得将就将就。” 王欢长吐一口气,表情沉重的转脸看着孟知雨,叹息道:“孟知县,你受苦了!” 孟知雨受宠若惊般抬头,眼里隐隐有泪光闪动,感人啊,王大人竟然这么体贴,实在难得,自己在奉节像个小媳妇一样受尽了委屈,有苦没处说,别人做县令赚个盆满钵满,自己却天天喝西北风,穷得连吃饭都成问题,向谁说理去?王欢的一句“受苦了”,刺痛了孟知雨内心深处的伤处,一时间竟然有些无法自制。 这一刻,孟知雨产生了一种甘为王欢赴汤蹈火的冲动,大明文人士为知己者死,就冲着王总兵这句话,今后只要用得着自己的,绝对没有二话。 在这样的人手下当官,肯定不会如谭家那样憋屈。 王欢站在门口看了看县衙,连马都没有下,直接就问孟知雨:“谭文的总兵行辕在什么地方?” 孟知雨正在感动中,闻言有些哽咽,连忙深呼吸一下稳住情绪,振声道:“下官知道,请大人随下官来。” 王欢不进县衙,不是不给孟知雨面子,而是真的担心,那房头上的瓦片说不准就会掉下来,摇摇欲坠的墙壁会不会轻轻碰一碰就得塌,为了让拯救大明江山的任务能够继续,他不能进去。 孟知雨如打了鸡血一样,兴冲冲的拍打着驴子在街上横冲直撞,跑得飞快,加上县城本就不大,横竖四条街,转过弯就能看到一片灰扑扑的军营房舍屹立在远处。 到了近前,王欢才发现,这谭文的总兵行辕比石柱土司城的规模差不了多少,半个县城都是它的范围,一座气派的门楼立在前头,两扇钉着铜钉的厚重木门半开半掩,守门的兵丁早已不知逃往何方。 王欢毫不客气的穿门而入,行辕分两边,左边是总兵私宅,有前后三进宅院,右边则是校场和军营库房,有连绵数排房舍可容五千人马居住。 夔州兵自有将校带领去军营安顿,王欢带着百人卫队和孟知雨,来到了总兵私宅中。 私宅已经人去楼空,据孟知雨介绍,自从谭文兵败,三兄弟在石柱死的死抓的抓之后,奉节就翻了天,树倒猢狲散,谭家族中长老慌了神,整日里忙着商讨对策,谭文的大小老婆收拾细软趁空子逃之夭夭,偌大的总兵衙门,很快就成了空壳,留剩下的一些守营老军也弃营而走,走时还偷了库房中的许多物事,如今军营中只有空营一座,别无他物。 第156章 给条出路 王欢在总兵行辕门口停留了一下,等亲卫们将桌翻椅子倒的大堂收拾干净了,在和孟知雨走了进去。 大堂高大宽敞,六根一人环抱的粗大木柱撑起了两三丈高的屋顶,一张宽大的圈椅摆放在当中,四周放着数排官帽椅,地下是平整的青砖地面,这房屋摆设,比奉节县衙气派了何止一两倍。 孟知雨如同一个初初进城的山民,张大着眼睛东看看西摸摸,嘴里赞赞有声,说不出的羡慕喜欢,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这才是做官啊,这才是读书人该住的地方啊。 王欢也比较满意,干脆对孟知雨道:“知县大人,既然此间宽大,不如将县衙里的酒肉搬来,我们在这里把酒言欢如何?” 孟知雨大喜:“下官敢不从命!” 一迭声的吩咐下去,叫几个白役公人,去县衙中搬来了酒菜,亲卫们从后院又找来一张大圆桌,放到大堂中,撤去书案,将大堂当作食堂,坐下来开始吃饭。 军营中的兵士,也由县里送去了粮食肉类,由军中火头军烧饭做菜,按钟点吃晚饭。 酒桌子上,孟知雨和王欢喝了几杯,舌头就大了起来,在王欢存心套话之下,掏心窝子般把这一年多来的苦处说了个干净,奉节的风土人情、赋税粮产,以及他所了解的曾英底细,都抖了个明明白白,他看出来了,王欢和谭文不一样,王欢是外人,初来咋到,必要倚重当地官员,谭家不可靠,自己就有机会了,只要靠上这棵大树,这知县的位置不会再像以前那般可怜了。 王欢也在说话间了解了这个外来知县的底,孟知雨跟大明大多数底层知识分子一样,有着愤世嫉俗的共性,看不惯朝中朋党倾轧的内讧,虽然本能的对东林党有好感,但也有着想振兴国家的愿望,有点迂腐,也有些干才,只要善用者好好培养,日后就是一员好官。 两人一个想投靠,一个想拉拢,一拍即合,相见恨晚,推杯换盏间就达成了默契的同盟,王欢轻易的就让这位知县纳入了自己的体系。 谈笑间,忽听门口喧哗声起,马新田和祖边领着兵丁,押着灰头土面的几个人走了进来。 一进门,祖边就大声嚷嚷开了:“大人,这几人原来都聚在一处,让我等一番好找,扑了几个空,才在那鸟县丞的家里找到他们。” “哦?”王欢眯起眼睛。 “大人,这几人都是谭家长房人物,谭氏兄弟之后就数他们做主,下官听闻,谭文败在大人手下后谭家就如惊弓之鸟,即害怕大人来了夺去他家的权势,又不甘心就此作罢,所以日日商议,连衙门都不来了。”孟知雨已经把王欢的事当作自己的事,再不像在城门处那样顾虑重重,立刻指出了堂下几人的小心思。 奉节县丞、县尉和主簿等人,被祖边一手一个,推倒在堂前阶下,满脸惊恐,待到发现孟知雨站在王欢身边作耳语状时,更加害怕了,没的说,那个胆小的知县已经投靠王欢了。 “嗯?那你们自己说说,你们聚在一起,商议些什么呢?”王欢端起杯子,将身子靠在椅背上,慢慢冲几个县领导问道。 几个谭家主事人面面相觑,当然不敢承认他们在议论怎么假装投降、暗地里准备勾搭曾英反扑的事情,只是跪地叩头辩解说害怕而已,故而不敢露面。 “怕?怕什么呢?”王欢喝下一口酒,悠然道:“本将那么令人害怕吗?谭文我都没有杀他,你们心中没鬼,我怎么会杀你们?” 这回几人连话都不敢说了,只是叩头,额头上都红肿了。 “罢了,既然害怕,我就安排一个安全的所在,那里什么危险都没有,只要你们安分守己,自然就没什么害怕的。”王欢晒道:“孟知县,你那里有奉节谭姓家人的名册吧?” 孟知雨想了一下道:“这个不难,谭家家谱就在他家祠堂中,我马上派人去取。” 王欢赞了孟知雨一声办事得力,微笑着向正在叩头的几人道:“明天一早,你们就举族搬迁,搬到石柱去,分散到各个头人部落中。不管你们有多少人,如果明天辰时,那本家谱上有名字的人还有留在奉节县境内的,就会人头落地。” 他笑着道:“到了石柱,你们可以去挖矿,或者种田,但不得离开石柱,会有人看着你们,等到几年之后,如果你们没有二心,再考虑是否给你们自由。” “不过你们也可以试试组织一次暴动,因为今晚我会把你们放回去,你们举族上下也有数千男丁,兵器什么的也不少,可以试一试能不能把我夔州兵打回去。” “不过要这么做之前,最好先想一想,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另外你们的力量,跟谭文的六千战兵比起来,孰强孰弱,自己掂量一下。现在,你们可以走了。” 这些话说完,他挥了挥手,示意祖边将他们放出去。 几个谭家主事者有些意外的抬起头来,似乎不大相信,跪在地上半天没动弹。直到祖边上来一人踹了一脚,才慌不迭的爬起来滚了出去。 几人一走,王欢就把手中酒杯一放,刚才倦懒的神色荡然无存,双目中精光四射,身子挺立端坐而起,哪里还有刚刚喝着酒夹着小菜的惬意模样。 “孟知县,你立刻带人去祠堂取名册,弄清楚上面每一个人身在何处,是否在县中为官,干什么营生,明天早上就向我复命!” 孟知雨酒马上就醒了,流着冷汗起身答应着,撩着官袍就跑了出去。 “马新田,你带四个百人队,分守四处城门,严禁任何人等出入,违者杀无赦!” “祖边,你领着其余的部队,在营中休息待命,不得脱甲,时刻准备剿灭叛乱!” 他顿了一顿,最后看向跃跃欲试的马万年,沉声道:“马万年,你带着一个百人队,在城内巡逻,不准任何人天黑后上街出门,违者抓入军营内关押,有反抗着杀!” 众人静听他的安排,末了齐声应道:“諾!” 王欢面色如铁,目送众人离去,站在堂前阶梯上良久,轻声自语道:“希望谭家有自知之明,不要让我妄増杀孽……” 第157章 经营夔州 当夜无话,风平浪静,县城中连狗都没有叫一声。 第二天一大早,谭家的人就四处奔走,向族人们传递消息,这些人很识得分寸,经过一夜考虑后,发现除了按照王欢的要求办之外,别无他法,反抗只会招来灭门的惨剧。 过了午时,县城里就开始有谭家族人扶老携幼,挑着担子驾着车子,带着家当由王欢派出的士兵押送着,聚集在城门处,也陆续有散居在乡间的谭家人赶过来加入进去,慢慢的,城门外的人数越来越多,等到差不多了,承头的谭家人就是那个县丞,他点了点人数,向骑在马上手持长枪的祖边报告了一声,祖边面无表情的点了下头。 谭家族人汇流成一条长龙,在前头带路的夔州兵带领下,顺着官道向石柱方向走去,在石柱,王欢已经派人安排好了,秦良玉会将这些人打散分开,按户分到各个头人寨中,务工种田,自己养活自己。 这么干按现代的眼光来看有些残酷,但在当时的情况下,却是很人道的做法了,换做谭文占了万寿谷,怕是凡是跟王欢沾边的人,都会被砍了脑袋。 奉节一共才五万多人丁,一下子走了近万人,空出许多田地来,当然不能浪费,王欢立刻组织新近归附而来的流民百姓向奉节迁徙,奉节虽然也是多山地,但比石柱要好上很多,最起码良田不少,种植得当足以补给王欢缺少的粮食,减少外购的数量,节约大笔开支。 王欢开的条件很慷慨,田地能无偿分配,只要愿意拓荒的,开垦的荒地也归拓荒者本人,田地无价,光是这一点就吸引了不少自愿归附者。另一个条件,就是免去奉节一年的田赋,官府不纳粮,这是天大的好消息,种什么都是自己的,不过去就是傻子啊,同时,免田赋的法令也换取了奉节县本地居民的民心,本来他们还对谭家的放逐有兔死狐悲的感情,这法令一出,立刻转换为对王欢无比的拥护。 王欢又在奉节县城门口立了一块碑,刻上了跟万寿城一样的参军抚恤条文,这又是一颗炸弹,原来当兵还有这么好的待遇,就算战死也让全家人下半辈子吃喝不愁,还能按月拿饷银,奉节举城沸腾,如果不是王欢对参加夔州军有极严格的要求,当月就能招起一支上万人的人马。 九月间,王欢忙个不休,从奉节往东,大巴山西侧,位于四川盆地内的其他几个夔州府属县,在王欢一纸将令传递下,纷纷由当地知县亲自来向夔州军投靠,这其中当然有孟知雨的功劳,他奋笔疾书,向这几个属县的知县写了好几封信函,直言新上任的夔州总兵是堂堂明主,一心为了夔州,与曾英之流养兵如养匪、待民如待猪狗的兵油子大不相同,这一点从一上来就免了奉节一年田赋就能看出来,最关键的是,王总兵是个儒将,儒将是什么意思?是通文墨的啊,文人呐,自己人,天下读书人同气连枝,当然要力挺了。 于是短短一月间,王欢收复了夔州府十县一州,领地千里,人口二十余万人,除了重庆府等寥寥几个府县和个别偏远土司以外,整个川东都入了王欢手掌中。 如此广袤的疆域,当初曾英可是费了老大的力气,一个县一个县的攻克,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光战死的兵将就接近万数,战火弥漫,烽烟遮墙,这场战事的后果就是川东一个县比一个县破败,民生凋零,曾英派出的镇将又不通民事,只顾剥削仅剩的一点民脂民膏,那些当地知县知州作为文官倒是懂得大战之后应当休养生息,却又说不上话,当地的百姓历经张献忠和曾英两次兵灾,导致整个川东都贫穷异常,不少村寨空无一人,大片田地荒芜,到处都是一副末世景象。 王欢可以说接手的是一个烂摊子,他倒是无所谓,反而觉得一张白纸好作画,人少可以用外迁而来的流民填充,少了当地大族豪强的影响,更有利于自己施政和控制,只需采用分田地和当年免田赋两条乱世收取民心的不二法门,很简单的就能让民心归附,竖立起夔州军的绝对权威。 任何人把王欢与以前控制夔州的文官武将稍稍作个比较,就能得出王大善人名不虚传的结论,无论当地土著还是外迁而来的流民,无不对他感恩戴德。 这一切,都建立在雄厚的财力基础上,没有钱,王欢也寸步难行,土堡寨银矿的重要性无时无刻不在体现,随着熟练矿工和巧手银匠的不断增多,王欢要求马崇明扩大了矿的规模,提高产量,由日产两千两加大到三千两,这几乎是旷古烁今的产量了,从来没有任何一个银矿能够达到,马崇明几乎整日里笑得睁不开眼睛,数着白花花的银锭乐此不疲。 源源不断的新矿工开入了石柱的深山中,加大了采矿的力度,这时候的矿山安全性很差,经常发生坍塌和透水,死人稀松平常,但人们毫无怨言,争先恐后的去报名,原因无他,银子给得足够而已。 奉节县作为夔州府府治所在地,知府早就不知逃到何方去了,王欢也乐得没有平级的文官约束,反正大明政体已经乱了,无所顾忌,干脆将孟知雨以知县身份署知府权利,大小民政方面的事情,都交给他处理,自己只定原则和底线,其余的交给他去斟酌。 孟知雨简直是如千里马遇伯乐,欣喜如狂,干劲十足,认认真真的按照王欢的指示,忙里忙外,最后为了便于就近向王欢请示,干脆将整个县衙都搬到了总兵行辕当中,占了一片院子,原来的县衙早已破败,丢弃了事。 如此一来,等于整个夔州的军政民政都收入了王欢手中,他请秦良玉从石柱派来了一批可靠的吏员,派驻各个州县,名义上是协助知州知县办事,其实大家都知道这才是正主,这批吏员,在当地招收起民壮,建立起地方武装,人数或多或少,不低于五百人的底数,取个名字叫团练,负责当地的治安维持和自保,由自己亲卫百人队派出了二十几个兵充任团练教官,也可以充作夔州军的预备队,以此完善了夔州军事防务。 方方面面的事情,耗去了王欢两个月的时间,这段时间里,川中和川外,发生了三件大事。 第一件事,逼死李自成、占领南京以后,清军多铎和阿济格班师还朝,留梅勒章京佟养和守武昌,任“总督八省军门”,节制江南驻军,防备南明。 第二件事,清摄政王多尔衮传昭天下,凡男子必须剃发留辫,不从者杀无赦,“留发不留头”,天下震动。 第三件事,张献忠和曾英在重庆府对峙,相持不下时,李自成旧部留守陕西的李过、高一功、贺珍等人取道四川,沿江南下,从长江顺流到湖广,意图与已经停留在湖广的闯军主力汇合。 第158章 夹江送李过 这三件事,其中前两件对王欢来说,有深远的意义。 清军大军北归,仅仅留下佟养和领着几千满汉兵守武昌,震慑江南,只能起到一点牵制作用,自守不暇,无力发动大规模的进攻,短时间内湖广无事,何腾蛟松了一口气,王欢也松了一口气,身后无碍了。 剃发令,则是满清自己给自己挑事,儒家古训,身体毛发授之于父母,祖祖辈辈深入汉家血脉骨头,连平时理个发都要慎之又慎,岂能像鞑子那样留个鼠尾辫剃个阴阳头?此令一下,立刻掀起轩然大波,各地反清起义风起云涌,从北方一直蔓延到南方,不少原本已经投降清朝的明军将领官员纷纷反正,大清朝廷震动。 对于这种情形,摄政王多尔衮只用一个字来解决:杀! 不服者杀,不剃头者杀,造反起义者杀,把不服的人杀光了,就清静了。 这两件事,让清廷短期内没有心思去考虑偏安江南的南明小朝廷,更不会理会四川贵州云南方向的大大小小的各路军阀和张献忠,至于王欢,多尔衮听都没有听说过。 这就让王欢得到了空子,形成想打他的人没空打他,比如曾英;能打他的人不想打他,比如满清;身后的湖广是南明友军何腾蛟部,也不可能打他。 大好时机,不善加利用,那就不是王欢了。 他派在重庆的细作陈相不断发回各种信息,眼前的川中已经一团乱麻,张献忠困在成都百里之内,四面楚歌,各路地主豪绅纷纷造反,无数地主势力武装固地自守,不纳粮不交税,张献忠还无可奈何,他的主力部队与曾英对峙在顺庆府,他的兵多曾英却有地形,守在几处隘口寸步不让,大小百余战,尸横遍野却无法前进一步。 曾英也很难受,后面的王欢在一步一步蚕食他的地盘,前面的张献忠天天吼着要他的人头,两边十几万人在顺庆府狭小的地盘上挤在一起,拼成了消耗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想撤都撤不出来,只能硬着头皮顶着,看谁吃不住力先退。 这种情形下,当陕西的李自成留守将领李过带着兵马从汉中一路入川,经太平、东乡、达州,一路南下时,两边的人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无可奈何。 李过在达州夺取船只,补充兵粮后,就将沿长江东进,进入夔州府。 王欢第一时间就得到了这个情报,陈相的大车店渠道灵通,南北过往客人带来了时效性最新的各种消息,这比已经断绝了多时的朝廷邸报要快上很多。 “八万人啊,李过在阿济格的追杀下还能保全这么多人,真是将才。”王欢用右手指节敲打着桌面,左手拿着蜡丸密信,凝神道:“听说他还是李自成的侄儿,实在难得。” 祖边在一旁晒道:“不过流贼罢了,再怎么厉害,也不过是泥腿子,如果当年我辽东铁骑在关内,哪里能容闯贼逞凶。” 马新田却摇头道:“不能这么说,崇祯十六年,督师孙传庭率领的秦军可谓强军,在大明诸镇中首屈一指,仍然在潼关与闯贼的恶战中全军覆没,孙传庭以身殉国,闯贼战力之强可见一斑。” 王欢赞同道:“的确如此,如果说崇祯十五年前,李自成的队伍还可以称为流寇,那么自十五年年中,他杀贺一龙、罗汝才统一众流贼军,击杀孙传庭,占襄阳、洛阳、开封等大城,开府设五营二十二将,闯军就不能再以流寇度之,而是正规军队,其实力比大明绝大多数军镇都要强悍,李过作为李自成的亲侄儿,贵为制将军,名列二十二将前列,也不是仅仅凭借裙带关系做到的。” 对于李过,王欢印象很深,这位在后世被误传为李岩的青年将领文武双全,诸多野史章回小说将他描写成几乎无敌的传奇人物,为李自成出谋划策、冲锋陷阵,直到李自成兵败死在九宫山,李过还从陕西千里奔袭到湖广救主,将李自成的家眷收入自己营中保护,后来被南明湖广巡抚堵胤锡招安,由南明隆武帝授军为忠贞营,封兴国候,最终病死在抗清前线。 这个时候李过正处于由陕西奔袭湖广与李自成主力汇合途中,还没有得到自己叔叔已经死了的消息。 听到王欢也高看闯军,祖边撇撇嘴,不以为然的眼皮一翻,不吭声了。 王欢没有管他,自顾自的道:“八万人,都是老兵劲卒,如果能为我所用,那就太好了。” 马新田一怔,踏前一步急忙道:“大人,李过和高一功都是闯孽至亲,造反已经十几年了,要让他们归顺朝廷官军,那是不可能的。就算他们肯降,李自成做下滔天大罪,朝廷也不会饶了他的部下,大人要想招募他…...” 他话还未说完,王华就摆手打断道:“我知道,我们现在人少兵寡,李过还有足足八万人,怎么可能归顺我们?他们不将我们一口吃了就要谢天谢地,我刚刚不过随口说说而已,不必当真。” 马新田这才舒了一口气,冲王欢拱了一下手,退了回去。 王欢摸着下巴,琢磨着说道:“不过就这么让他们过去,似乎也不大妥当,得让他们见识见识我们的军威,日后如果有缘,也有个印象。” 祖边和马新田对视一眼,满眼的不可思议,有缘?有什么缘?他们是贼我们是兵,见面就是抽刀砍杀,水火不相容啊,难道还能坐下来一起喝个茶吃个饭吗?谈什么缘分?王大人傻了吗? 王欢没有注意两人的脸色,犹自自语道:“李过,李岩,嘿嘿,真有趣,如果真的将他纳入麾下,会不会今后的评书里也有我的名字呢?” 祖边和马新田都不知道说什么了,瞪着四只眼睛看着王欢发呆,将李过纳入麾下?那可是李自成的亲侄儿啊,招降了他,朝廷怎么看你?那不等于造反吗? 王欢怔怔的呆坐出神,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坐直身子正色道:“传令,全军准备,后日整军出发,到长江边上,夹道迎接迎接陕西来的客人!” 第159章 李过的忧虑 乌蓬白帆,百舸争流,三日后的长江上,无数大小船只从达州长江边上扬帆出发,满载着荷兵带甲的士卒,望下游而来。 船队一眼几乎望不到边,沿江的船舶都被搜罗一空,全都集中在这里,八万闯军将士挤在船上,抱团聚在一起,享受着难得的休整。 船队的第一波,是许多渔船之类的小船,它们船轻人少,相当斥候的角色,前出大军十里水波,侦查敌情,随时反馈信息。 相隔两里,就是船队的第二波,打头是一艘官船,船体宽大,足以跑马,上有三层,都是雕梁画栋、华丽非常,显然以前是达官贵人的坐船。 只不过此时此刻,船上有数面白底黑字大旗猎猎飘扬,取代了以往的官旗,大旗上分别绣有三个大字“李”“高”“贺”。 一名年轻的男子在船头长身而立,此人身高六尺,体态健硕,蜂腰猿臂,面目如刀削般深刻,浓眉大眼,阔耳广额,手按腰间长刀,昂首肃立,眼睛眯成一条缝,仔细的打量着两岸风光,呈思索之色。 在他两侧,分别立有两位粗犷的大汉,都是健壮无比的身材,六尺有余的身高,披在身上的铁甲都几乎容纳不下两人鼓鼓囊囊的肌肉,其中右侧一人,胡须如钢针般根根炸起,目若铜铃,脸若银盆,说话间声若奔雷;左侧一人,则要儒雅一些,却也仅仅是相对而言,腰悬利斧,背负长弓,举止间悍然之气四溢。 这三人,正是大顺朝名臣,制将军李过、龙虎将军高一功和汉中总兵贺珍。 当中者为李过,右侧为高一功,左侧为贺珍。 三人身后,千帆竞发,万人操桨,长江为止一滞,船头无数“顺”字大旗迎风飘扬,强兵健卒持戈而立,观者无不侧目而视。 李过眼中神色复杂,不到四十的年纪,两鬓竟然已经有了斑斑白发,冷峻的脸上,疲惫之色纵然有铁盔遮面,依然掩饰不住;紧抿着嘴唇,双手垂于腰间,打量着两岸景色。 高一功铁匠出身,外粗内细,以悍勇著称,他是李过的叔叔,辈分高贵,却毫无架子,这时按照职位尊卑,恭敬的肃立在李过身后,仿佛一面护法金刚,忠实的守护着李过。 贺珍早年是明朝将官,在崇祯年间投降李自成,依然保持着自己一贯儒将的作风,长须保养得非常得体,飘逸潇洒,以手抚之,顾盼生威。 这三人都是李自成留在陕西的大将,自西安失守,潼关告破,李自成匆匆带领着主力沿襄樊道南下,将大批在陕西、甘肃抗击清军的部队留在了当地而无暇顾及,其中就有这三人。 当时李过在甘肃、高一功在榆林、贺珍在汉中,被清军从西安一线拦腰截断,无法追随李自成南下湖广,大顺政权中央政府崩溃,群龙无首,不少将领投降了清朝,只有这三人,依然不肯投降,带领部下南下四川,希望由四川入湖广,寻找主力部队的踪迹。 其中贺珍属于护送性质,当李过出川后,他还要返回汉中,坚守要地,期待日后李自成能卷土重来、从湖广杀回关中,到那时汉中的地位就很关键,所以不能有失。 李过和高一功属于李自成至亲,责无旁贷,必须寻找李自成的踪迹而去,关中已经沦陷,除了追随而去,无路可走。 他们还不知道,大顺朝永昌皇帝,已经死在的九宫山,余部在郝摇旗、田见秀等人率领下,暂时在湖广栖身,如无根浮萍,惶惶不可终日。 李过心中,亦是顾虑重重,担忧大顺今后的结局,思虑如何在败局中重生,情势已经很明了,永昌皇帝,也就是他的舅舅李自成已经在与满清的斗争中败下阵来,丢弃了黄河沿岸的大片土地,无奈之下,只能寄希望于向南突围,抢在满清之前攻下南明,据长江而守,与满清分而治之,以图将来。 可是,清朝英亲王阿济格如跗骨之蛆,穷追不舍,南边豫亲王多铎又从山东攻江南,从另一边截断大顺军南下之路,两面夹击,李自成能逃到哪里去? 自己不在身边,凭着牛金星、宋献策这两个落魄秀才,又能提出什么高明的主意?李过心中焦虑万分,恨不得背生双翼,飞到李自成身边,为他出谋划策,陷阵杀敌。 贺珍站在他身侧,双目中闪烁不定,似乎也在思索着什么,眼神游离,眉头紧锁,仿佛有什么事情犹豫不决。 “前面还有多远出夔门?”李过从早上开始,就一直站在船头没有动一步,脚下仿佛生根了一般,长在了船板上,平静的脸庞下,压抑不住的焦急神色不可抑制的表达在语气上:“怎么船开得这么慢?” “贤侄,船已经很快了。”高一功稳稳当当的肃立一旁,沉声道:“现在才午时三刻,就已经快到夔州境内,不能再快了。” 李过皱眉:“还不够,再快,再快点。” 高一功无奈,扭头向身后亲兵吩咐道:“传令,各船加快速度,怠慢者军法从事!” 亲兵躬身高声应诺,立刻去了。 贺珍立在一边,冷眼旁观,不发一言。 高一功扭头转身,看看如望夫石般立在船头的李过,有些不安,犹豫片刻,还是开口说道:“制将军,皇上吉人自有天相,有权将军等大将在身边,想来定然无碍,你不必太过焦急,小心心急则乱,反而于事无补。” 李过闻言,立在原地没有答话,却闭目长叹了一口气,才缓缓转过身来,向高一功和贺珍沉声道:“叔叔,贺将军,话虽如此说,但我心中寝食难安呐,一日不到皇上身边,我一日心惊,总觉得形势难测,皇上兵虽多,将虽广,却少亲信心腹,我们身为至亲肱股,怎能不急?” 高一功也叹了口气,摇头不语,他是跟随李自成从北京一路败退回陕西的,大顺军现在的状态用惊弓之鸟来形容一点也不差,丢了西安,是一个精神上无比沉重的打击,原本已经不把自己当流寇的大顺将领一夜回到解放前,怎么能不慌?自皇上难逃,多少将领官员投降清朝,数不胜数,甚至已经到了动摇大顺根基的地步,如果不是一些原明朝降将倒戈投降清军,大顺哪里能落到这般田地? 李过狠狠的挥了挥拳头,恨声道:“唐通等小儿,反复无常,我恨不能生吞其肉!他朝如能擒此獠,我必活剐了他!” 他说的唐通,正是山海关一片石之战时,原本降了大顺军的明朝总兵,在皇太极大军冲击的关键时刻,唐通全军投降,从某种程度上加剧了农民军的压力,导致最后李自成全军溃败,造成了北京失守和大顺军对清作战失败的开始。 贺珍闻言,全身不为人所察觉的颤抖了一下,眼神里惭愧之色一闪而过,连忙把脸转向前方,佯作观望两岸风光,掩饰自己的失态。 他的眼睛本是无心张望,却在一望之下,越睁越大,直到脸色巨变,伸手指着前方大喊起来:“两位将军,快看,前面是什么?” 第160章 夔门送行 贺珍的突然大喊,让李过和高一功面色微沉,心里都道:前方哨船没有示警,作为一方总兵这么一惊一乍的像什么话。 心里虽不悦,但也凝目向前方贺珍所指的方位看去,一看不要紧,两人都有些惊讶起来。 只见前面江水两侧,都是悬崖峭壁,高达万丈,如刀削斧劈,直上直下猿猴莫攀。山壁夹江而立,让江上行船者隔着很远就能看到上面的东西。 在其中一面峭壁上,从顶部垂下一副巨大的白色布面,长十丈宽一丈,上面用黑色墨汁写着斗大的汉字。 高一功是没读过书的,不认得字,瞪着牛眼不明所以,但李过和贺珍却是识得字的,看了巨大条幅上的文字,同时皱起了眉头。 船行如飞,很快接近了那面山壁,那块白布条幅更加显得真切,靠的越近,越能感到这块布的巨大,光织出这块布,就要花上不少银子。 高一功瞧瞧李过和贺珍,有些不耐烦了,伸手捅了捅贺珍,叫道:“贺秀才,给我说说那块布上写的什么鸟字?谁那么闲着没事干挂这么个东西出来?” 贺珍眉头紧锁,抬头看着白布上的淋漓黑字,带着疑惑说道:“将军,这上面写着:大明夔州总兵王欢,恭送忠贞营李将军出川,附送十船粮草,聊表寸心。” 李过眼睛望着挂白布的悬崖,耳朵听着贺珍的诵读,一言不发,肃容沉思。 高一功呆了呆,作仿佛认得字的样子,怔怔的看了一会高悬的白布,才闷声孤疑的问道:“夔州总兵?王欢?是什么来头?怎么没有听说过?” 贺珍摇摇头,向李过道:“制将军,为防有诈,是不是先让船队停下,等查探一下再走?” 李过抬手一挥,沉声道:“不必,前军哨船没有示警,表示前方无碍,就凭着一副白布几个字就让我大顺军吓得止步不前,那是妄想!” 他面沉似水,冷静的续道:“况且这夔州总兵王欢闻所未闻,是不是杜撰出来吓唬我们的也说不定,让全军戒备,小心些就行了。” 高一功点点头,向身边传令亲兵吩咐几句,立刻有人在中军座船上升起旗帜信号,传令全军各船临战。 此刻船队从白布所在的山壁下经过,那副字就高悬在头顶,李过等人仔细观察,发现除了这幅字,周围山岭如常,毫无人迹,除了飞鸟鸣叫、江水奔腾,别无杂音。 三人更加迷惑了,李过问贺珍:“你久镇汉中,对川中情况了如指掌,可曾听闻明廷在川中还有夔州总兵这一镇?” 贺珍摇头道:“制将军,四川自张献忠占去,明廷镇将早就作鸟兽散,除了秦良玉守着石柱小县,再无成规模的明军,即使有一些散兵游勇也游荡在山间,没听说过什么夔州总兵。在曾英入川后,也是受封四川总兵,手底下有杨展、王祥两个副总兵,在无别家,这夔州总兵何时来的,末将不知。” 李过眉头皱得更深了,奇道:“既如此,这王欢是何许人也?上面写的忠贞营又是何人?莫非不是写给我们看的?” 贺珍也莫名道:“上面还写着,要送十船粮食给忠贞营李将军,无缘无故,送粮送船,这是要干什么?” 高一功是个急性子,性烈如火,最不喜欢猜谜动脑子,听两人说了这几句,茫然不明所以,干脆叫道:“既然不知道怎么回事,又没有看到有埋伏的样子,那就不管了,直接过去,看看是不是真的有船送粮来,就明白这白布黑字是不是写给我们看的了。” 粗人斩乱麻,倒比细致人要简单得多,李过和贺珍一想也是这么个理,既然不可能停下不走,那就走吧,是龙潭虎穴还是阳关大道,闯一闯就知道了。 于是船队乘风破浪,劈波疾行,所有的兵卒都持盾操刀立在船帮上,以防有兵马突袭,大江上设伏,不过唯有一种方法,就是前面铁索横江,断了去路,然后两岸炮矢齐发,后面冲出战船断归路,将整个船队困在当中江面,就能瓮中捉鳖。 不过李过毫不担心,如果真有这种情况,手下八万大军直接向两岸抢滩,登陆扫清伏兵,用大火烧熔铁索,就能破了埋伏,他很自信,在川中除了张献忠,无人能组织出一支比自己还要强大的军队,所谓的埋伏指不定是谁埋伏谁。 如果真有夔州总兵王欢这么一号人物,敢螳臂挡车,李过不介意在军功簿上添加一个明廷将官的名字。 那副白布,远远的被抛在了后面,随着船队的行进,渐渐消失不见,江面上除了自己船队,在视线范围内连一个船影都看不见,两侧的山壁浅滩也无人现身,平静得连风都停了下来。 贺珍转身向身后几个裨将问了几句,扭头回来向李过和高一功道:“两位将军,我们已经进了夔州地界,前面就是奉节江面,再走一段,就能看到白帝城了。” 李过闻言,油然有感道:“白帝城,刘备托孤之地啊,千年前诸葛武侯在此临危受命,辅佐后主数载,留下佳话和彪炳武功,不知我等今日从此出川,是不是也能效仿武侯,为皇上尽力效忠,成就大顺百年大计。” 高一功昂然道:“制将军所言当然,皇上虽然南撤,只不过是一时失势,我大顺还有百万大军,挥鞭断流,只需休养一段时间,当能卷土重来,满清鞑子不得人心,早晚会被我汉家儿郎杀尽驱逐,将军不必多虑。” 贺珍听了,也附和着说了几句,不过他说话间眼神闪动,仿佛言不由衷,似乎有些勉强,恰好李过与高一功将注意力放在观察两岸江面,没有在意。 三人交谈间,船队顺江而下,又过了一段江面,转过江上一个大弯,眼前就看到在长江右侧,有一座建在岸边的城池赫然出现,城池古色古香,沿江而立,却没有城墙,只有一座小小的码头,筑在岸边。 码头边,泊有十条长江上常见的平底货船,船上盖着苫布,船帮子几乎靠着水面,显然船上装满了货物。 码头上空荡荡的,别无他物,立有一根高杆,上面飘扬着一副白布,有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绣在上面:“大明夔州总兵王”。 高杆下,设有一张圆桌,几把椅子,桌上备有一坛子酒和几样菜肴,一名身穿白色儒衫,头戴方巾的男子,正悠然自得的自斟自饮,不亦乐乎。 第161章 白袍敬英雄 儒衫男子如此醒目,在空旷的码头上隔得老远就能看到,李过三人立在船头想不看到都难, 高一功面色一变,一迭声的连下几个命令,座船旗杆上连发旗号,有十余艘哨船见了旗号后向前后江面飞驰而去,侦查是否有异状。 同时多艘战船围了上来,如临大敌,将中军座船护在当中,盾牌手涌上甲板,将三位主将护在盾墙后面,以防不测。又有许多弓手弩手鸟统手涌到船边,靠在船舷上,瞄着岸边,随时准备射击。 八万大顺军紧张的注视着白帝城码头,静静的等待着一声号炮,然后伏兵尽起的场面。 江风吹拂,在水面上泛起一阵波纹,数万人似不存在一般,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有白鹭由江面掠起,从船队与码头间飞过,长鸣一声,直冲云霄。 李过的目光随着白鹭起伏,在江水上划过,移到码头,然后定在了儒衫男子身上。 儒衫男子面容俊朗,剑眉星目,看年纪,不过双十弱冠,却显得无比沉稳,视江面上无数战船如无物,一边喝酒,一边笑吟吟的看着李过。 隔着数百步的距离,鸟统劲弩都无法射到彼此,李过推开挡在身前的盾牌手,不悦道:“惊慌什么?码头上那人一人而已,他都不怕,我怕什么?” 高一功道:“须防备万一,此地开阔,有冷箭射来就不妥了。” 李过晒道:“隔着数百步,什么箭手能如此神力?叔叔多虑了,盾牌护身反而显我畏惧,都撤了吧。” 他凝目打量着码头上的儒衫少年,奇道:“此人胆魄无边,竟然敢独自一人坐视我大军涌至,不知是何人?” 贺珍看了看码头边上停靠着的十艘货船,有些迟疑的猜测道:“码头上的船都满载货物,数目也与悬崖白布所写的粮船数量一致,莫非此人就是夔州总兵王欢?” 李过目光上移,看到了高杆顶端飘扬的旗号,那一个个斗大的字隔着这么远依然清晰可见,尤其是那个“王”字,更是比其他的字还要大上几分。 “看来就是此人了,却没料想到此人竟如此年轻,看上去还不到二十岁吧?不知夔州总兵的名号是谁人封的。”李过手按腰间长刀,微笑起来。 高一功晒道:“谁封的?说不定时这小子自己给自己封的官儿,反正这山岭之地,没人来管,那些土匪山大王自封什么元帅大将军的多了去了,封个总兵算什么。” 他这么一说,几人都笑了起来,气氛为之一松。 是啊,看来码头上的毛头小子在故弄玄虚,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在这里摆了个貌似空城计的姿势,想吸引李过等人的注意。 “既然是个山贼之类的,咱们就别管他了,前面路还长着呢,驱船过去吧。”贺珍笑道。 他的话音刚落,却见码头上的儒衫少年站了起来,走了几步到了江边,张口高声吟唱起来。 “风从龙,云从虎,功名利禄尘与土; 望神州,百姓苦,千里沃土皆荒芜; 看天下,尽胡虏,天道残缺匹夫补; 好男儿,别父母,只为苍生不为主!” 声道清澈,扬于江面,回荡与两岸山壁之间,数万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李过等人原本已经不再注意他,这诗歌一出,立刻又转脸看了过去。 王欢身着白衫,衣袍带风,抬头遥望着渐行渐远的李过座船,一手置于胸前,一手背于身后,与看过来的李过隔着江面对望,神色凛然。 伴着王欢的歌声停止,一声雷鸣般的爆炸在船队前方远处江面上响起,爆炸声如此响亮,让船队中的几万人都短时失聪,同时巨浪骤起,江水颤动,靠的近的几艘哨船被掀翻,就连李过等人的巨舟隔得老远,都晃荡了起来,船上众人立足不稳,全都摔倒在地,滚做一堆。 李过大惊失色,慌忙爬起,高一功大声喊叫着,催促士卒站起来防备。 “有埋伏!”高一功大喊着,额头上汗都冒出来了,刚刚的爆炸如此厉害,半边江水都在翻滚,如果靠得近一些,怕是整个船队都会翻到河里去喂鱼,着实可怕,不知道用了多少炸药。 李过站了起来,扶着船帮子狠狠的看向了白帝城码头,那个白衫少年悠然自得的站在岸边,笑眯眯的看着自己,似乎在看着一群手掌间的蚂蚱。 “冲过去!斩了他!”高一功咬牙切齿道。 “慢!”贺珍立刻阻止道:“那小子有恃无恐的孤身站在那里,说不定就是引我们过去,我猜岸边也埋了炸药,一点就爆!” 李过皱眉还未表态,却听白帝城方向有无数个声音高唱起来:“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方才罢手; 我本堂堂男子汉,何为鞑虏作马牛? 壮士饮尽碗中酒,千里征途不回头; 金鼓齐鸣万众吼,不破黄龙誓不休!” 随着歌声,从王欢身后的白帝城中,涌出了无数身着白袍、手持长枪的士兵,在码头上排列成队,一起纵声高唱,看人数,起码有数千之众。 李过的脸色一连数变,他眼神很毒,一眼就看出来,这些白袍兵都是精兵,纪律森严,士气高昂,比自己的战兵还要强悍几分。 白袍兵们唱了一遍歌儿,又齐声高喊道:“李将军不必惊慌,我们乃夔州白杆兵,奉总兵王大人之命,恭送李将军东去,为将军炸去江中暗礁一处,以示敬意,希望李将军此去千里,不忘汉家儿郎之身,勇于杀敌,驱逐鞑子,复我江山!” 数千人一齐高喊,回音嘹亮,几乎把李过那边几万人的惊慌叫喊声都压了下去。 随即白袍兵中奔出十几个人,都是短刀水靠打扮,上了停靠码头边的货船,解开缆绳,驾船朝李过船队驶去。 白袍兵又开口一起高喊:“十船粮食,乃我总兵王大人一番心意,无他,只为敬李将军忠贞为民,请李将军收下!” 十艘货船靠近李过船队,不待近身,十几个驾船的人都冲着李过方向拱了拱手,大笑着翻身入水,沉入水中不见了。 眼看着货船就要撞了上来,李过的兵士连忙伸出长竿,将货船撑住,然后派了一些人跳帮过去,搜查一番。 稍息之后,上船的人回报李过,船上的确都是粮食,不是火船。 李过脸上已经恢复了镇定的模样,按刀肃立在船头上,回味着白袍兵的歌,自语道:“这是元末红巾军的战歌啊,唱给我听,是什么意思?” 高一功则没有去管王欢唱什么歌,而是派出善水的士兵,跳江去前面爆炸的地方摸了一片,发现果然有一片暗礁被炸开,船队通行无忧。 李过听了,更加感到意外,合着岸上的白袍兵,真的是又送粮食又炸礁石,瞧着这架势,不是敌而是友啊。 “白杆兵是秦良玉的兵,与我大顺素无来往,那个叫王欢的小子大概是秦良玉封的总兵,他为什么帮我们?”贺珍站在李过身边,他熟悉四川各派势力,立刻反应过来,向李过说道。 李过沉默不语,只是看着岸上整齐列阵的白杆兵怔怔的不动,似乎在考虑着什么。 而岸上的王欢,则肃容向李过站立的船只凝神一直看去,距离太远,他只能略略看个大概,模模糊糊的能瞧见有一个披甲将领模样的人站在船头同样看着自己。 “不知是不是李过,可惜身处江水两端,不能见面。”王欢叹口气,摇头心道。 不过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既让李过对自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展示了夔州兵的实力,也送出了一点粮食,日后再见,就好套交情了。 对于这位明末堪称天才的战将,王欢真的舍不得就这么放过去,只是自己实力不足,不可能让李过强留下来,唯有赶在李过病死在湖广之前,想办法将他争取过来。 在历史上,李过是在到了湖广,收悉李自成死亡之后,才被堵胤锡收编的,等到了那时,都是明军,也许更容易下手招纳。 王欢满怀不甘的向李过的方向望了一眼,怅然转身,向立在身后的祖边和马新田道:“走吧,该表达的意思都说到了,我们该去重庆了。” 祖边和马新田躬身领命,带领几千白袍兵有序的撤离码头。 江上的李过,看着王欢离去,依旧一言不发,只是抓着船帮的双手,愈发用力,几乎在木质船板上,抓出印迹来。 而一边的贺珍,也满面凝重,本来就满腹心事的眼中,透出几分深深的忧意。 第162章 占重庆 曾英很痛苦。 他坐在顺庆府灵泉山土城箭楼中,一脸的疲惫,身穿的山纹铁甲上有好几处破损,似乎是被箭矢射中后造成的,头顶的八瓣铁盔上尘土斑斑,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身披的大红披风早已不见踪影,手中端着一个粗瓷大碗,大口的喝着水。 在他下手左右两侧,脸上还带着鞭痕的杨展与王祥分坐在条凳上,还有一些参将、游击之类的军官也在座,人人都是一副灰头土面的样子,个别人还绑着白布绷带,有血渍渗出。 箭楼外面,不时响起一两声鸟统发射的声音,有不少人在噪杂喧哗,高声叫骂着什么。 曾英放下碗,有些不悦,眯起了眼睛。 王祥会意,立刻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冲外面扯起嗓子吼道:“乱喊什么?搬个礌石滚木鬼叫什么?都他妈的给老子安静点,吵着大人休息砍了你们的脑袋!” 一嗓子吼出去,外面的叫喊声立刻低了下来。 王祥骂骂咧咧的坐回原位,口中道:“这些龟儿子,杀敌没力气,扯蛋抱怨倒起劲得很,早晚收拾他们!” 杨展叹口气,淡然道:“你也不必怪底下的儿郎,这战事拖了这么久,铁人也得熬成渣滓了,他们发点牢骚也不奇怪。” 曾英眯着的眼睛瞥了杨展一眼。 杨展心中一颠,连忙道:“大人,我可不是说别的,只不过说句实话,张献忠天天攻打,日日不休,已经两个多月了,底下的将士们辛苦得很呐。” 他似乎随意的瞧了一眼王祥:“城上守卫的都是我奇兵营步卒,这两个月下来,八千兵散在各处城寨,七七八八的都死了一半,剩下的也有三成带伤,这么打下去,耗不起呀!那些蹲在城里吃干饭的,也该换上来打打了。” 王祥闻声大怒,刚坐下去的身子一下就蹦了起来,粗声道:“杨瘸子,你他妈的说什么?你的兵在城上打光了,老子的兵难道就没打吗?哪次出城反击不是我的人去的?老子的人也死得不少,你阴阳怪气的说谁呢?” 杨展嘴角一扯,用比哭还难看的笑堆在脸上:“谁答应就说谁。” 王祥身子一动,下一秒就扑到了杨展身上,两人都是五大三粗的个子,扭打在一起简直是惊天动地,杯碗乱飞,一众参将、游击有拉架的,有原本投靠在两人门下互相叫骂的,还有冷着眼旁观的,箭楼上除了曾英,全都乱成一堆。 站在曾英身边的旗牌官负责军中纪律,这时候白着脸喊了两声,却根本没人听他的,自顾自的厮打滚在一起。 “够了!” 曾英猛的一拍身边的矮桌,掌力所至,那张扎实的木桌竟然被拍了个粉碎,化成一堆木头块散在地上。 “都他娘的给我起来!这像个什么样子,市井混混么?滚起来!” 他一怒,杨展和王祥才悻悻的分开,杨展身上鞭伤未痊愈,显然吃了亏,头盔掉了,头发散开,眼睛上也多了老大一个黑圈,在地上吭哧了半天才爬起来。王祥面目上也青了一块,是被杨展用头撞的。 曾英看着一群兵首将痞,顿觉头痛不已,外面张献忠大军围着土城狂攻,自己这内部又开始分化,该怎么办? 杨展吱牙咧嘴的狠狠盯着王祥看了又看,那模样像要吃人般狠毒,他怕曾英,可不怕王祥,王祥也瞪着眼回看,两人的目光像在空中厮打一般纠缠在一起。 “既然大家都不想打了,该怎么办?都说说吧。”曾英眯着眼睛,问道。 王祥抢先道:“大人,张献忠现在后院也不稳当,这段时间到我营中投靠的川西豪族不少,听说现在献贼政令不出成都百里,许多州县都已经反正,招民壮自守,杀献贼官吏,就等着朝廷大军攻至,不如我们稍稍退一退,让张献忠松一口气。我们一退,献贼一定回头去收拾他境内的乱局,到那时趁他分兵,我们一鼓而进,定能获全胜!” 曾英听了,不置可否,却听杨展冷笑不已。 王祥怒道:“杨瘸子,你笑什么?” 杨展晒道:“老子笑你就顾着自己那点地盘,你多半是听闻秦良玉的义子王欢这时候占了夔州,抢了你的老窝子,心中慌乱,想赶着回去夺回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算盘。” 他冷哼道:“你这么做,可考虑过大人吗?如果我们撤兵,献贼趁机掩杀,他的兵多,我们离了隘口,哪里还能挡得住他?到时候一泻千里,说不准重庆都会丢了,你还有夔州,大人往何处去?” 王祥脸上青白相交,一双拳头捏得噼啪作响,两眼几乎冒火:“杨瘸子你少他娘的挑拨离间,我们丢了夔州,等于断了和湖广的通道,我正是为大人考虑,长远出发,才想出这个办法,否则那王欢得陇望蜀,又想着重庆府怎么办?” 杨展哼声道:“乡野土民,他又有多少兵?敢打重庆府的主意。” 王祥一窒,说不出话来了,他心中的确如杨展所说,是一门心思的想着赶快回军夺回夔州,那里是他的镇地,丢了他就如野人般无处落脚,赋税也收不上来,没钱的日子可苦的很。但杨展说的没错,石柱兵如果真的多,早就出兵和曾英干上了,哪里会等到灭了谭文后夔州空虚才杀出山来,要说他们会攻打重庆重镇,没人会相信。 曾英一边听着二人吵嘴,一边心头雪亮,王祥想回夔州当然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杨展想守住顺庆当然也是为了自己,重庆以西的地方,都是杨展的镇地,如果就这么退了,他的地盘当然就落入张献忠之手,所以当初让他的人负责守卫隘口他才没有二话。 两人吵来吵去,都是为了地盘,不过这地盘都是曾英给他们的,往大了说都是曾英的地方,曾英可不能像两人那样只考虑一点眼前,而是通盘计算。 曾英闭上眼,皱起眉头细思起来,究竟该硬撑下去,等张献忠坚持不住回去救火,还是缓一缓退一退,休整一番杀回去,可真是两难的选择啊。 议和呢? 曾英脑子里突然蹦出这么个想法,张献忠之所以打过来,不就是因为官军占了他的几个府吗,现在双方后院都不安稳,估计献贼那边也是焦头烂额,如果送上点金银财物、粮草美女,大家谈谈,然后各自退兵将来再说,说不定能成功呢?反正以前官军和流贼谈谈打打也这么多年了,从万历年间就开始有先例,彼此都有经验,议和对双方都有好处。 曾英越想越靠谱,精神一振坐直了身子,双眼中精光四射,在一众手下身上打着圈圈,思索着派谁去议和比较合适,恰在此时,箭楼外面又有一阵大声的喧哗声起,好像有许多人在吵嚷。 这声音一下扰乱的曾英的思考,他面色一寒,正欲发作,却看到门外一个浑身带血的兵满头大汗的冲了进来,一头跪在地上,口中拉风箱般的喘了几口气,然后声嘶力竭的大喊起来:“大人,重庆城丢了!” 在场的军将全都怔住了,膛目结舌的呆头鹅般说不出话来。 曾英眯着的两眼陡然睁开,瞪得溜圆,跳起来劈手抓住那兵丁的领口,也不顾衣服上满是血污,颤抖着声音问道:“你,你说什么?” 第163章 下合州 报信的兵丁带着哭腔,嚎道:“大人,重庆城被占了,被夔州来的白杆兵占了,守城的张参将战死,弟兄们都被打散了,小人是冒死冲出来报信的,大人,快拿主意吧!” 曾英只觉大脑间一片空白,连日来奋战在城头上的疲惫好像一下子全都涌了上来,心头急火攻心,一股甜意顺着血管冲上嘴边,一口气没忍住,“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整个人都软了下去。 血喷了那报信的兵丁一脸,他本是拼着一口气来报信的,被血腥气劈头盖脸的喷到脸上,鼻中一滞,也昏倒在地。 两个人滚做一团,在场的人全都乱了,七手八脚的去扶,又高声的叫随军郎中,几个老将有经验,赶紧把曾英扶到榻上躺下,又取来凉水,浇一些到他脸上,灌入口中,终于让曾英幽幽的醒了过来。 曾英一睁开眼,就看到杨展和王祥两个大脑袋凑在他面前,像两个长满毛的西瓜。 他有气无力的挥挥手,气若游丝的叫道:“快,快,去向张献忠议和,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只要他肯退兵,什么都给!” …… 重庆城浮图关外,王欢意气风发的站在城头上,看着几个白杆兵把城头上飘扬的“曾”字大旗砍断,换上一面绣着“王”字的旗帜。 此刻的重庆城,远不如后世那般重要,仅仅只是川中一个普通的府治,因为扼守着长江与嘉陵江交汇处,是长江水运上的一处重要水关,历朝历代都在这里设有江防水师和巡检税吏,码头上船来船往,商业发达,城中商贾成群,富户成堆,是四川商业联系外界的一个紧要节点。 不过对于朝廷来说,重庆倒不是那么重要,这里山多地少,种地没多少产出,而商户虽多,却没有交上多少税收,盖因为避免惹上与民争利的恶名,没有哪个皇帝敢大张旗鼓的开征商税,故而此地的商贾南来北往、东奔西走,赚了个家财万贯,但在官方眼里,远没有成都平原上农业发达的地方那么关键,所以世人谓四川天府之国,只是指成都一府而已,重庆处于非常普通的地位。 曾英之所以在重庆发了财,当然就是靠的盘剥富户,不过仅此一项,他就基本上维持住了几万人的吃喝军饷,足见重庆富户之多,财富之广。 “大人这一招可谓釜底抽薪,如此一来,曾英怕是要被气得死去活来啊。”祖边哈哈大笑着,把砍下来的“曾”字旗一脚提到远处。 王欢淡淡一笑,看向身边一个头发胡子斑白的老头子,由衷赞许道:“大计得以成功,还得多亏了张老板,没有他族人作为内应,重庆城也没有那么容易就拿下来。” 皮货商张老汉受宠若惊,慌忙躬身道:“大人折煞小老儿了,我张家在石柱能安身,全靠大人维护,不仅给我全家饭吃,还资助我家重开门户做生意,这份厚恩没齿难忘,为大人效力,正是我家本分,大人这么说小老儿愧不敢当啊。” 他嘴上这么说,脸上却是潮红一片,得意的神色显露无疑,王欢攻重庆,他张家的确是出力不少。 离开白帝城码头,王欢就马不停蹄的赶往重庆,为掩人耳目,六千夔州兵没有走官道,而是顺着江畔的古栈道,悄无声息的来到了嘉陵江对岸,潜伏在江边草丛中,一直等到天黑。 陈相与张家留在城内的族人接上了头,双方的人合在一处,趁着夜黑风高,城头哨兵懈怠之际,摸上了城门,杀了守门的十余个兵丁,赶在城内官兵有所反应之前打开城门,王欢见城头火起,立刻领着全军冲进城中。 城内留有曾英的两千人马,还有一员参将,那参将本来这几天一直很紧张,生怕过路的大顺李过军马顺便把自己收拾了,等到李过船不停留的走了,才吐了一口气,当晚就纵情声色,领着一众心腹在城内最大的青楼中过夜,当祖边领着人冲进妓院把他从女人肚皮上揪起的时候,这人还醉醺醺的嚷着再来一杯呢。 将官如此,底下的人更不用说了,大队白杆兵铁蹄隆隆的冲入城内,连像样的抵抗都没有遇到,为数不多的几个持刀者一轮弩箭就被射趴下了,剩下的兵被堵在军营门口,乖乖的当了俘虏,仅有十几个曾英的亲兵逃了出去,奔到顺庆报信去了。 这一仗打得如此轻松,连祖边和马新田都有些不敢相信,偌大的城池,上万户居民,就这么简单的落入了夔州兵手中,想想都不可思议,攻城战最为艰辛,不死上几千人类似重庆这样的府治根本不要想打下来。 两人看向王欢的眼神,愈加崇拜起来。 王欢却没有觉察,只是勉励着张老头,让他组织城中商户如常经营,明天所有铺子都要开业,张老汉拍着胸脯去了,为王欢做事,他心里有底。 孟知雨和许铁柱也被王欢带来了,王欢精力有限,打下城之后的治理得靠孟知雨和许铁柱来干,他二人也足以应付。 “马上撰写安民告示,明天太阳升起之前就要遍贴城中大街小巷,上面要写明,废除一切曾英的苛捐杂税,免除一年天赋商税。还要开除所有衙门衙役,换上我们的人,重新招募民壮三班,将整个重庆再最短的时间内牢牢掌握在我们手中。”王欢肃立城头,向许铁柱和孟知雨沉声吩咐道。 二人点头领命,对于怎么做事,有夔州经验在,操作起来就要熟练多了。 “马新田,你有半个月时间,把曾英留在城内的兵进行筛选,去掉那些兵疙子,选取强壮善战者,再从百姓流民中招募愿意从军者,三天之后要凑足五千人,稍加训练,半个月后必须赶到合州钓鱼城,与我汇合!”王欢又对马新田说道,语气严肃,郑重无比。 “我明天就带着六千夔州兵,前往钓鱼城,在那里挡住曾英的大军,为你争取时间,我夔州军存亡成败,在此一举!” 马新田眉头微皱,沉声道:“大人,不若末将带人往合州,请你留守重庆,你是主将,不可涉险。” 王欢摇摇头:“不!此战极为关键,非我亲去不可,曾英凶险狡诈,兵马上万,不是你们所能对付得了的。” 见祖边和马新田等人面色有急切之色,他又笑道:“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曾英人虽多,却是疲兵,和张献忠耗了几个月,再急匆匆的跑回来,我们不吃了他们,天理何在?” 第164章 钓鱼城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夔州兵整军出了重庆城,走的悄无声息,只是在城内军营中留下了一百多人装模作样,佯作大军未走的假象,这么做是因为重庆府新占,局面不稳,有大军驻守总是好的。 这个任务由许铁柱去完成,他将一百多兵分作几队,留一两队在营外游弋巡逻,禁止任何人等接近军营,营中有水井,不需水车送水,每天的粮食饭食由火头军在营仓中支取,也不用外面的人运送,这么一来,就算有奸细想打探消息也无法靠近,更没有借口混进军营中去。 军营地处城内靠近城墙的僻静处,四周粗木栅栏环绕,内侧想从高处瞭望也不可能。许铁柱安排军士每天拖着柏木树枝在营中黄土校场上奔跑,用薄铁皮卷成喇叭高声呐喊,伪装出大军操练的尘土飞扬。再驱赶马匹嘶鸣,更加逼真,弄得重庆城中百姓隔得老远就能看到军营里整天人喊马嘶、浮尘万丈,不禁纷纷咂舌:这夔州兵就是凶猛,看看人家操练的阵势,太他妈厉害了。 马新田就要辛苦得多了,他得招收新兵,在曾英降兵中选择合用者,还得在短短十几天里尽量练出一支上了战场不会掉头就跑的队伍,这可把他愁坏了,王欢同样只给他留了一百多人,这点人充作教官倒也足够,难的是时间太短。 不过再难,也得咬着牙上,王欢领着三千精锐夔州兵和三千在奉节招募的新卒已经迎着曾英数万大军去了,如果这边拖拖拉拉,慢上半分,半个月后指不定有什么后果。 重庆城中的许铁柱和马新田在费尽心机的忙着,王欢领着夔州兵也在咬牙切齿的忙着。 他们早上出发,傍晚天擦黑的时候,就到了合州钓鱼城。 四川从南宋起,为抵抗蒙元入侵,在宋理宗时期任四川制置使的余玠主持下,沿伏牛山和华蓥山两条山脉,修筑了两道防线七十余座山城,座座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数百年前就在南宋与蒙元的攻防战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其中合州钓鱼城更是青史留名,以孤城一座抵御了蒙哥与忽必烈两位大汗的攻击,还以炮矢击伤蒙哥,蒙哥百日后重伤不治,引发蒙古内部为争夺汗位的内讧,大军北归,直到数年后忽必烈才肃清政敌坐稳帝位,这么一来二去,让南宋苟延残喘了十几年,故而钓鱼城有“上帝折鞭处”的美誉。 时光冉冉,岁月如梭,数百年过去,当年雄踞川中的诸多山城土寨都已破败不堪,但钓鱼城是依山势而建,整座山就是城,倒是损坏不大,结构依在。城墙都筑在百丈悬崖上,只有一条小道上山,从山上可俯瞰长江水道,扼守着从重庆府至顺庆府等川西诸地必经的官道,只需加上一两门小炮,甚至投石机都能截断水路旱道。 “果然不愧是奇险之地,当年蒙哥汗死的不冤,要想攻克这座城,恐怕只能用坦克加榴弹炮了。”王欢站在青苔密布的钓鱼城护国门上,摸着石头垛口感慨道。 此刻落日余晖,碧水长天,美景无限。钓鱼城三面临水,一面靠山,站在山巅,能一览江风怡景,远处三江汇合处的合州州城,清晰可见,山上树影婆娑,凉风扑面,惬意无比,王欢恍惚间几乎忘了不久之后就将面临的严酷血战, 祖边怔了一下,忙问道:“大人,堂客?堂客为什么能攻克这座城?” 马万年白他一眼,晒然道:“这句话你个北方人就不懂了吧?堂客在我们四川话里是老婆的意思,也有女人的意思,大人这句话是说,要想攻克这座城,别的不行,必须得用美人计,我听说宋时蒙古人在福建把陆秀夫抱着小皇帝都赶下海了,这座城都没丢,前前后后孤城守了三十几年赵宋江山,最后还得用了一个叫做熊二夫人的女子,用美色引诱钓鱼城守将,唆使他投降了,元朝才算统一了中国,否则钓鱼城还能再坚持几十年呢。” 祖边恍然大悟,惊奇道:“这座城原来这么有典故,比我们大凌城强多了,马公子博闻啊,都能够听得懂大人说的隐喻了。” 马万年得意起来,舒服的享受着祖边的吹捧。 王欢哭笑不得的看着二人,能将他的话曲解成这般的,也是人才了。 “别废话了,赶快将炮拖上来,就架在这里,从这里能同时封锁江面和旱道,不管曾英怎么走,都休想过去。”王欢拍拍垛口,努力不让自己笑出来,肃然道。 祖边答应一声,急忙扭头去了。 打下重庆城,还有一个意料不到的收获,在重庆城墙上和府库中,竟然发现十门弗朗机炮。 弗朗机炮乃大明仿制的葡萄牙舰炮,在沿海与俗称红毛鬼的第一代西方殖民者的战斗中缴获而来,这种炮射程近,炮弹小,威力不大,但胜在轻便灵活,又用的子母筒,打起来射速很快,比红衣大炮便捷许多,铸造相对简单容易,在大明官军中装备很广,孙传庭的秦军车营和京城神机营中就有很多,其他总兵也有装备,但在重庆府这样的内地就不多见了,多半是曾英从湖广带来的。 钓鱼城山势高险,城墙下的悬崖几乎是直上直下,三十丈开外就是长江,旱道也在五十丈以内,弗朗机炮足以覆盖,一炮轰去,谁也过不去。 有十门炮架上,事情就好办多了。 王欢目光从山上看到山下,从江上扫到岸边,又对马万年道:“你带领全体将士,从明日开始,修缮城墙,然后组织合州城中民壮,围绕钓鱼山挖掘一条深一丈、宽两丈的壕沟,壕沟中遍插尖锐的竹子。” 他想了一想,又道:“临山那一面,壕沟要挖三道,每道壕沟间隔三丈远,用挖沟掏出的土,就地在壕沟内侧堆积土墙一道,墙高成人胸口,土要夯实,不能一推就倒!” 马万年答应一声,匆匆去了,这么多事情,得抓紧时间干。 王欢身边,还剩下马龙和陈相,他自然不能让他们闲着,每一个人都是有用的。 “马龙,你负责带人上山伐木取石,准备滚木礌石,能找多少是多少,多多益善,曾英来了,就用这些招待他。” “陈相,你带着你的人,前出三十里,在长江边和官道旁布下眼线,探查曾英究竟是从水路来还是从旱道来,以便我军早作准备。” 马龙抱拳领命,顿了一顿开口道:“大人,末将闻兵法有云,狭路相逢勇者胜。打仗讲究个士气,我们就这么守着恐怕将士们胆气就先怯了,不如趁敌人长途跋涉,打他个措手不及,灭灭他的威风,以壮我军威。” 王欢笑了,拍着这个岁数与面相严重不符、三十几岁像年近五十的老兵肩膀道:“这是当然,我王欢向来不吃亏,曾英要来打我,我怎么也不会坐着等他来。不用急,顺庆府距离此处几百里路程,还有张献忠拖着他,没有十余天他来不了,等我们准备妥了,时候就到了。” 第165章 设诱饵 马龙一振,咧开大嘴笑了起来,脸上沟堑纵横的皱纹堆积在一起,像长老了的树皮满是沧桑:“太好了,末将跟随秦总兵前几年抵御张献忠的时候,湖广兵就在夔门之外,任我们百般求援,却不发一兵一卒,等献贼收缩往汉中后,又蜂拥入川捡便宜,强占州县,名为大明官兵,实为自立一方的诸侯,很是可恶。” 陈相接口道:“就是,居然眼红我们银矿,派兵攻打,这哪里还有同为朝廷官兵的样子,分明流匪。” 王欢眉头一挑,哼声道:“自古乱世兵如匪类,如今的官军,却比流贼还要可怕,所以我夔州军出石柱、进川中,乃为民除害,为朝廷剿匪,在道义上站得住脚,今后朝廷问起,也无可厚非!” 马龙和陈相齐声道:“正是如此!” “不过仗该打,怎么打却要斟酌一番。”王欢沉声道:“他们兵多将广,我们人少军寡,所以必须出其不意,打个措手不及,方是上策。” 马龙和陈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一片茫然,论厮杀马龙不会胆怯,论潜伏陈相也不会含糊,但要说起刀兵计谋,两人就不行了,想半天也摸不着该怎么做,不过没关系,经验告诉他们,有困难找王欢,这位大人一定能解忧除难。 “请大人吩咐,我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两人一起抱拳,齐声道。 祖边这时带着一队人拖拉着弗朗机炮爬上了城墙,一眼就见到这个场面,立刻也不问在说些什么,凑热闹般赶过来,与马龙、陈相站在一起吆喝了一声。 三人围在王欢身边,热切的望着他。 王欢瞪着眼,心里有些悲凉,怎么我手底下都是些只懂把刀弄棍的莽夫,谋士呢?眼睛一眨就计谋百出的谋士呢?这年月就找不着了吗?他在脑子里搜了一搜,还真没想起南明有出名的军师智将,洪承畴孙承宗等人要么已经投靠清朝,要么已经死去,历史书上除了这些人就没写了。 李过算一个,但这当儿招不来啊,张献忠的几个义子也能算上,可隔得更远。 罢了罢了,还是靠自己吧,王欢突然无比想念起马新田来,沉默寡言的马新田虽然寡言,却很有逻辑,做起事来知道动脑子,不像这几个,就知道吼“谨遵大人号令!”,然后巴巴的看着自己。 摸着石头城墙上的残砖,王欢思索着缓缓道:“人少算计人多,地形很重要,我们前面打的两场仗,无一不是事先选择了有利地形,占了便宜,否则单论杨展和谭文的作战经验,随便一个人都甩我几条街,加上兵丁数量数倍于我,两场仗我们都是必败结局,但是结果却是我们赢了,而现在这场仗……” 祖边嘴快,立刻兴奋中带着阴险的笑说道:“我们也要下套子、设埋伏吗?” “不!”王欢断然否定:“不能再这样了。” 三人愕然,脸上都是一副意外的神情。 王欢摇头道:“事一事二不可三,任何计策用老了就不灵了。曾英那边再傻,也不会在同一种陷阱里栽倒三次,我料想曾英大军滚滚而来,必然派出无数斥候探子,沿途翻个底朝天,特别是狭窄处会更加小心,虽然我们在重庆城中布下了大军未动的假象,可能也瞒不过有心人。” 祖边闭上嘴沉默了一会,见身边另外两人不说话,忍不住心中焦急,叫了起来:“大人,那怎么办?莫非就困守在山上等他到来?” 王欢微微一笑:“从常理来分析,我们就应该如此布置应对,寥寥数千人,就算是设伏,也很难吃下数万大军,换做任何人处在我们的位置,都应当这么想。” 马龙眉毛皱成一堆,出声道:“大人,这么做,恐怕……” 王欢不待他说完,摆手打断他:“是的,这么做,最坏的结果是我们被他打破城池,我们全都死在这里;最好的结果,就是与曾英相对峙,拼他的粮草不济,拼他的兵员不足,但是对我们来说,并不是好事。” “我们与曾英之间的战事拖得越久,有一个人就越高兴,你们猜猜是谁?”王欢看向三人。 陈相反应很快,想一想后急忙叫道:“张献忠!” 王欢颔首:“对!成都的局面看似危急,却是表面而已,以张献忠的能力和军力,扑灭那帮地主乡绅的叛乱不过旦夕间,不消一个月,他就能稳住脚跟,腾出手来收拾川东,到了那个时候,无论是曾英还是我们,都抵之不住。” “所以唯一的出路,只有一途。”王欢肃容断言道:“我们必须在短时间内干掉曾英,打掉川东跟我们作对的势力,将川东完全掌握在手中,然后以全副精力与献贼周旋,方才有几分胜算。否则,我们连退回石柱的可能性都没有了。” 三人更加迷惑了,连互相对视交流一下迷茫的眼神都忘了,只顾怔怔的看着王欢,最后陈相问道:“那么,大人,既然要与曾英决战,我们还守在这座山上做什么呢?” “无他,诱饵而已。”王欢道:“我要把曾英的注意力牢牢的吸引在钓鱼城上,用这座城消耗他的兵,消耗他的铅弹火药,消耗他的斗志,磨灭他军中每一个人的精气神,在绞肉机般的防守中予以他杀伤,最后,里应外合,当他心神俱损的时刻,一举灭了他!” “不过首先,如马龙所说,我们要先要堂堂正正的打上一仗,灭灭他的威风,激发他的火气,让曾英不看着我们死在这座钓鱼城上就睡不着觉,他才会死心塌地的围城攻打,不死不休。同时,也要让我们的士兵知道,夔州兵除了下套子打埋伏,列阵放对也所向无敌。” 祖边等三人听得痴了,特别是祖边和马龙,几乎热血上脑,但凡武夫,没有不向往着沙场上对军对垒、针尖对麦芒的面对面列阵相向,堂堂正正的军阵对战,才是大丈夫所为,一想到万军丛中横刀立马,持戈陷阵的场面,二人就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 于是两人满面激动,一齐拱手吼道:“谨遵大人号令!” 第166章 正面迎敌 从曾英得到重庆府丢了的消息,已经过去十天了,派去张献忠营中的使者来来往往穿行了数十次,将两边主将的意思互相传递,双方你来我往尔虞我诈的言辞交锋伴随着真刀实枪的又打了几次,终于达成了最后的协议,以曾英让出顺庆府,换来了一纸休兵文书。 墨迹淋漓的纸两边各留一份,但张献忠和曾英都明白,字虽然签了,大印也盖了,能有效多久谁也不知道。有可能第二天一睡醒,撕了协议也不算奇怪。 大家都相互提防,但也都知道,彼此都有更重要的事情去解决,两人后院都有火烧屁股的烂事,就看谁解决得快,能先腾出手来的,必然抢了先机。 曾英是咬着牙签字的,签字的时候毛笔摔了好几根,顺庆府偌大的地盘,就这么让出去了,怎么能让他痛快? 他很细心,沿着顺庆府周边,在几处隘口修筑了土堡木寨,留有兵马防守,描绘了地形图纸,准备一旦解决了后顾之忧,能第一时间反攻回去。 从头到尾,曾英压根就没有想过,会不会存在与石柱夔州兵久拖不决的可能,更没有想过,秦良玉新封的夔州总兵王欢会不会反过来吃掉自己。 王欢?谁啊?没听说过。 杨展的失败和谭文的覆没,一个是用人有误,一个是轻敌大意,非战之过,躲在山沟沟里面的蛮子,能有多少人?能有多大见识?趁自己忙于应付西边的时候瞅空子占了一些地方,端了重庆府,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占去许多地方,反而会作茧自缚,守地得分兵,到处撒一点之后,王欢一共还剩下多少人带在身边? 曾英这么想,王祥也这么想。 与张献忠达成一致,双方缓缓停战的第一时间,王祥就火烧屁股一般向曾英请命,愿作先锋杀回重庆,收复失地。 “末将愿立下军令状,夺不回重庆,提头来见!”王祥信誓旦旦,向曾英立命修书。 曾英身心疲惫,又吐了血,乐得让王祥先行,如果王祥就把事情解决了,自己正好都不用回去了,直接又跟张献忠干吧。 王祥领着本部五千奇兵营,心急火燎的饭都没吃就往回赶。 不过急虽急,王祥毕竟是与杨展齐名的副总兵,自有一套领军的法门,谭文中伏被俘的下场也有所耳闻,听说新冒出头的夔州总兵王欢狡猾多端,连杨展也着过他的道,侦查刺探可马虎不得。 他将斥候直接放出去三十里地,沿途每座山都得细细查看,严防埋伏,纵然花费的人力多一点也无所谓。 从顺庆府到重庆府,相隔三百六十里,路途遥远,王祥却在严防王欢设伏的情况下,五天就到了重庆府界,入了合州,算下来一天七十里,可谓神速了。 沿途顺利,斥候每个时辰都有回报,没有见到一个夔州兵的影子,路上一些险要密林、狭窄山谷,都没有丝毫敌踪,夔州兵仿佛就躲在重庆府城中,龟缩不出。 过了合州,就是重庆府,以现在的脚力,只需一天就能到达,王祥焦虑急切的心情,终于略略有了些平缓,收复了重庆,夔州还会远吗? “传令,全军加快速度,今日日落时分赶到重庆府,本将要在府衙中与诸位痛饮得胜酒!”王祥骑在一匹五花马上,铁塔般的身子挺拔健壮,冲着在官道上行军的部下高声吼道。 传令兵立刻将他的命令传递到每个人耳中,闻者大部分却低头咒骂起来,他倒是轻松,骑在马上不费什么力,可苦了下面的步卒,两条腿每天跑七十几里路,连跑五天,人人疲惫不堪,现在距离重庆府起码还有上百里,要在大半天里走到城墙底下,除了长上翅膀,没人办得到。 官大一等压死人,何况王祥不只是官,还是稍有不对就抽鞭子的主将,兵丁除了咬着牙咒骂几声外,只得无奈的撒开丫子奔命。 王祥满意的看着大军快步行进在官道上,摸着下巴上如钢针般坚硬的胡须笑了起来,千军奔进,士气如虹,谅那小小的王什么欢手到擒来。 正高兴间,却见前方一骑探马如飞而至,马上斥候还隔着老远就挥舞着马鞭大喊着:“有军情,有军情!” 王祥面色一变,领着几个裨将策马迎上去,沉声道:“有何军情?” 斥候到他面前飞身滚下马来,单膝跪在地上连流畅满脸的汗水都不擦,嘶声道:“禀报军门,前方二十里外的官道上,有夔州军列阵,观其人数,约有三千人上下,我军若继续前行,必与之迎头碰上!” “三千人?”王祥左右响起一阵吃惊的低语声。 王祥也稍稍皱了皱眉,有些意外。 他收到的情报是,夔州军总共不过数千人,还得分兵把守各地,挡在前面就有三千之数,这是倾巢出动了吗? 不过转念一想,王祥又大笑出声:“哈哈哈,好,来得好!我正担心石柱群寇窝在洞子里不出来,这下可好,他们自己送上门来了,谭文的仇,今天就由我来报吧!哈哈哈!” 他嚣张的纵声笑罢,在左右附和的笑声中又问斥候:“石柱蛮子领军者何人?可看见旗号?” 斥候忙答道:“小人观阵中大旗,上书一个王字,前头有名謂大明夔州总兵字样。” “大明夔州总兵?”王祥粗浓的眉毛又皱了起来:“好大的口气,老子枪林箭雨滚打这么多年,也不过换来一个副总兵的职位,毛都没长齐的小子,何德何能当上总兵?看老子前去扯了他的卵蛋!” 左右裨将又是一阵大笑,笑声中满是羁傲与自大。 有稍稍清醒点的,小心的出言提醒道:“军门,我军连日奔波,缺乏休整,石柱蛮子以逸待劳,不若先避其锋芒,再图后续。” 王祥满不在乎,出口斥责道:“哪里话!我军五千精锐,石柱不过三千兵,我军差不多多一倍人,怕什么?况且儿郎们都是百战精兵,人人悍勇,石柱蛮子山野村夫,胆怯无能,我军以一敌十尚且谦虚,尔等休得多言,乱我军心!” 开口的人噤若寒蝉的退了下去,再无人敢出口相劝,王祥满意的冲一众将官猛地挥手,厉声道:“石柱蛮子占我州县,夺我子民,杀我军将,此仇不同戴天,众将官各带本部军马,随我中军向前杀敌,后退畏缩者斩!” 言罢,他单手抄起手中长刀,朝天高举,策马向前奔驰而去,身后的参将、游击千总等,扬鞭跟随在后,追赶而去。 …… 王欢身着藤甲白袍,头上戴着一顶牛皮头盔,静静的站在一辆四轮马车改装的大车上,凝神看着前方的官道,一言不发。 在他身侧,三千白袍兵同样摆出了一个三叠阵,兵丁们坐在地上,手中长枪林立,寒芒闪闪,似不动如山,又如一片沉默的森林,风吹无声。 白袍兵所在的地方,是一片开阔的平地,方圆数里都没有太大的地形起伏,从顺庆方向来的官道,在转过远处五六百步距离上的一片树林后,笔直的在他们脚底下延伸向后方。 从半个时辰前开始,就不断有骑马的斥候从树林中闪现,冲这边张望,一批又一批,末了干脆就驻足停留在树林边上,指指点点,好像在数着人数,间歇还能听到一些笑声。 是的,像夔州兵这样傻坐着列阵的军队,斥候们从未见过,行军作战,讲究的是气势,是严整的阵型,坐在地上不是会把锐气都失去吗?夔州兵的主将是怎么想的? 夔州兵们对此视而不见,依旧坐在地上休息,只是有一些骑马的白袍兵策马在侧,手中搭着摧山弩,如果有对方的斥候靠得太近,立即一箭射去,摧山弩射速快,在连着射倒了两个不知死活凑过来的斥候后,剩下的就规规矩矩的停留在树林边上了。 又等了一个多时辰,王祥的军马才从树林中冒出了头,呼啦啦的一大片,如潮水般涌出,在树林前的空地上同样排了个三叠阵,红色的鸳鸯战服汇聚成了一片红色的海洋,与对面白色的夔州兵一红一白,泾渭分明。 旌旗招展,人海翻滚,单看两边阵型大小,很明显的就能看出红色的三叠阵要大上一圈,骑在马上的骑兵也要多一些。 王祥魁梧的身子慢慢从阵后策马走出,身上闪亮的鱼鳞罩甲反射着阳光,手中巨大的长刀几乎跟他的马脖子一样粗细,看上去慑人心魄。 他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隔着三百多步开外的夔州兵,“噗呲”一声,笑出了声。 轻笑转为大笑,放肆的大笑,连带着身边的随将都大笑起来。 “你们看看,有这么打仗的吗?老子都到了眼皮子底下了,还坐着,这是要投降吗?哈哈哈!”王祥张着嘴巴合不拢了:“那个谁,你去给他们说说,欲投降者,丢下兵器,自缚手脚便是,但那个王什么欢的,他可不行,老子一定要扯了他的卵蛋!” 中军官笑着领命,骑着马就越阵而出,小跑着奔夔州兵这边来了。 王欢淡淡的看着听着,见对方出来一个骑兵,才轻轻的冲祖边说了一句话,祖边点点头,让身边的号手吹起了牛角。 “呜~~” 低沉苍劲的牛角号回荡在天空,端坐在地上的白袍兵闻声而起,精神饱满的整齐列队,有队长百夫长在队列间穿行,不住口的用言语打气,鼓励着士兵。 奔过来的中军官在牛角号响起的那一刹那本能的想掉头回去,但犹豫片刻,在心中权衡了一下王祥与夔州兵之后,硬着头皮继续往前,来到距离夔州兵阵一百步远的地方就停住了。 “对面的石柱蛮子听着,我乃大明……啊!”中军官的扯着嗓子,还没有吼出想说的话,就听空中一声砰然枪响,一股青烟从夔州兵阵前列窜起,中军官一个倒栽葱,扑倒在马下,马儿受惊,拖着一只脚还挂在马镫上的尸体,掉头跑了回去。 祖边轻轻的吹了吹鸟统口的烟,骂道:“鸟贼,一看就是没玩过鸟统的憨货。” 第167章 攻 中军官的尸体拖拉在马屁股后面,尸体的胸口一个血洞朝外冒着血花,在两边算起来上万将士面前像一只麻袋一般,从两军阵列前穿过,窜入树林中不见了。 战场上沉默了片刻,一阵哄笑从白色的夔州兵阵营中爆发起来,肆无忌惮。 红色的王祥军中却是一片尴尬的鸦雀无声,兵将们互相看看,都有些丧气。 王祥铁青着脸,瞪着夔州兵阵中青烟冒起的地方,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捏着大刀的手几欲出水,这是活生生的打脸啊,本来想让人上去说几句辱骂的话语,挑衅挑衅。 这叫骂阵,骂的水平高的,可以让对方呛得说不出话开不了口还不了嘴,从而达到打击士气的目的,却没想到夔州兵根本就不接这茬,直接一枪就把自己的骂将放到了。 不讲规矩啊,这是。 “传令,各军加快列阵,前军鸟统手在前,弓手在前,准备进攻!”从王祥口中,蹦出了这么几个字。 手下传令兵立刻高声应承,策马奔了下去。 王祥军中,共计五千人的奇兵营,分为前中后三军,各军装备各不相同。 这是因为大明军队历经数百年的发展,已经形成了一套完整的制度体系,分工明确,职责各异,前军作为冲锋陷阵、抵挡御敌的主力兵种,向来是主战力,仅次于中军,王祥的兵马源自湖广何腾蛟部,属于南派军种,少马而多步卒,战力与北派军兵比起来较弱,重视各种装备间的配合,尤其火器弓弩的运用,所以火器装备较多,在南明诸镇里算是二流强军。 王祥作为曾英方面大将,手下奇兵营虽不及总兵的正兵营精良,但也不能说差,五千营兵,编有五百鸟统手,一千刀牌手,一千弓手,两千长枪手和五百骑兵。 其中有五百长枪手内套锁子甲,外套罩甲,是主力战兵,五百骑兵是家丁,穿的半身腰甲,其他都是杂兵,穿着鸳鸯战服,只有个别人穿着件皮甲。 面对夔州兵,王祥按惯例,排出五百人的正面,派出了鸟统手散兵横线在前、弓手两排在后,在后为长枪手杂兵的阵型,而精锐的重甲长枪手为中军,护在自己身边,五百骑兵为后军, “吹号,击鼓!”王祥冷着脸,观察了一下夔州兵的阵容,冷笑着道:“传令前军出击,一鼓而尽!” 对面的夔州兵,同样排出五百人宽的正面,第一排兵手持长方形木盾,后面一排排的长枪林立,似乎都是长枪手,除了刚才放枪打死自己骂将的人,就没有其他装备火器的兵了。 关键是,夔州兵骑兵很少,只有不到五十名骑马者在两翼游动,根本对整个战局无足轻重,很短的时间内,王祥就根据看到的对方军阵组成,决定了自己的战术。 “先以鸟统手和弓手逼近射击,打乱石柱蛮子的正面,长枪手前进至五十步距离内压迫,石柱蛮子必然收缩,以待我军冲锋,这时候我军骑兵从他们的右翼冲进去,由左翼冲出,穿透他们的阵型,石柱蛮子必然打乱,然后长枪兵趁乱冲锋,一局定胜负!”王祥满脸横肉的面孔上,浮起淡淡的笑意,对付这种傻呆呆的蛮子,看来不会费多大力气。 前军将领领命而去,片刻之后,一阵低沉的号角声响起,严阵以待的前军中,奔出了五百名鸟统手,列成一条松散的横线,慢慢向前走出。 鸟统手奔出二十步后,一千名弓手排成两列,跟在鸟统手身后,以同样的步伐频率走出阵列。 三列长枪兵依然静静的立在原地,他们和紧挨着的两列刀牌手,是近战主力,须等到鸟统手和弓手取得一定战果后,再视情况出击。 鸟统手一动,王欢就看到了,站在四轮马车木质车厢改造而成的台子上,虽身处千军万马中,也能将对面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王祥的鸟统手动了,这是大明诸镇的惯用战法,先由鸟统手施放火器,然后弓手放箭,射乱敌军阵脚后近战兵种冲锋,不过他的骑兵未动,还留在后面,估计是等到我们与他的前军正面接战后,直接冲击我军侧翼。”在王欢身边,马万年、马龙、陈相等人也站在大车上,凝目观望着,祖边是老兵,一眼就看出了对面王祥的打算。 “战法没有错,只要鸟统手和弓手胆子够大,接近至一百步内开枪射箭,我军纵然有盾牌防护,也会被逼得不得不立刻出击,否则就会一直被动挨打。”马龙沉声道,他与马新田一起跟随秦良玉四处征战,也有一种自己的战场观点。 王欢点点头,笑了笑道:“他这是欺我军中无远程武器啊,祖边的那一枪,难道还没有给他提个醒吗?” 马龙凝目看着前方不断接近的鸟统兵,接口道:“大人不知,我白杆兵向来以长枪著称,以往为朝廷出战,都没有使用火器的先例,弓手弩手也少于使用,故而在王祥这类大明军将心中,白杆兵只有长枪、而无射手的印象根深蒂固,他过来的鸟统手和弓手算一算起码有上千人,轻易就能压制住我们,所以就算祖将军刚才开枪打死他一人,王祥也不会引起重视。” 王欢乐了,笑道:“既如此,那就让他长长记性吧,如果他今天能逃出去,一定能永远都记得我夔州兵的劲弩。” 几人谈话间,松散的鸟统兵已经慢慢腾腾的走入了两百步的距离内,随着距离的接近,鸟统手们的脚步越来越慢,红缨毡帽下的兵丁脸上也越来越白,不少人已经端起手上的鸟统,不时吹吹枪上火绳,偷偷的向两侧观察,瞧瞧是否有同伴已经停下来了。 刚刚白袍兵中响起的那一声枪声对王祥没多大感觉,对同样使用鸟统的鸟统手来说,却是很不一样,对面也有鸟统啊,走近了,难道互相对射吗? 以往作战,鸟统手都是在接近到一百多步远的时候,就闹哄哄的开始打枪射击,对面只要一冲,就得赶快往后撤,退到刀牌手和长枪兵后面偷空子放枪,安全无比,就算败了也可以因为距离上的原因逃的最快。 端着鸟统,散兵线一样的鸟统手横队慢的跟乌龟爬行一样了,大家都在等着唢呐声响起的那一刻,只要唢呐声一响,大伙抄枪就射,然后就可以后退了。 跟在他们后面的弓手横队同样慢了下来,鸟统手的心思他们懂得很,等鸟统手一开始射击,他们也可以放箭了,最后大家一起退,谁也别想拉下谁。 走在鸟统横队右侧的火器千总心里也在打鼓,出战时王祥的命令很明确,必须要进入到有效射程内才能开枪,射要射得准,不必担心对方的鸟统,那些石柱穷鬼可能只有一把,凑巧就射死了骂阵的中军官,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走近了放上一轮,一定能射死一大片。 千总很了解手中的武器,鸟统射程虽然有上百步,不过要想打准,穿透木盾,必须接近至五十步以内,否则神仙都不知道铅弹会射到哪里去,但是五十步距离,纵使对面是步卒,只要不怕死在一轮排枪后也能冲上来,自己这五百人就危险了。 第168章 连弩对鸟统 大概是觉察到鸟统手的龟速,很快,身后的中军深处又响起一通激昂的战鼓声,“咚咚咚”的鼓响低沉而豪迈,让人热血沸腾。 但在鸟统手们的耳中听来,这却是在催命,鼓响而唢呐声不起,表示接近的距离不够,还得继续向前走。 带队千总的眼睛已经能够与隐藏在木盾后的夔州兵目光对视,一百多步的距离上,战场又空旷,彼此的长像都能看个清清楚楚。 夔州兵那个手持鸟统打翻骂阵中军官的粗壮红脸大汉满不在乎的站在木盾之前,仅仅穿着一身白色布袍就敢面对五百鸟统手毫无惧意,斜着身子吹着扳机上方的火绳,眼神冰冷的紧紧盯着带队千总,千总穿着一套黑色半身甲,在一排红色布面战服中特别醒目,想不引起祖边注意都难。 千总被祖边看得浑身不自在,心中暗暗有些肉跳:那壮汉看来是盯上自己了,那厮能在百步外精准的打死骑在马上的中军官,是个神枪手啊,跟他对射,没什么把握。 往前又走了一段,双方越来越近, 胆气一泄,千总沉不住气了,他估算着两边的距离,大约已经在进入百步,再往前走,那壮汉说不定就要开枪了,啊!他举枪了! 祖边端起鸟统,闭上一目,准信望山眼睛三点一线,稳稳的瞄着千总的方位,蓄势待发。 千总猛地停下脚步,一边抄起鸟统,一边冲身边号手叫道:“快,吹号,吹号!” 号手已经冷汗淋漓了,这么近的距离已经是他胆气的极限,再近点,那群石柱蛮子说不定拿着长枪发声喊就能冲过来,那片长枪森林上闪闪的寒光如此迫人,让他脚下发软,听千总一吼,忙不迭的吹响了唢呐。 唢呐声与祖边的鸟统差不多同时响起。 “砰!” “嘟~~~” 祖边枪一放,头也不回的闪身后退,盾墙裂开一条缝,让他躲入,盾墙立刻恢复原状。 千总的手指还没有扣上扳机,胸口处就爆出一朵小小的血花,铅子毫无压力的穿透半身甲的铁叶,射入他的胸膛,破体而出,最后被背后的铁叶挡住,镶在了甲叶上。 千总仰天跌倒,但其他鸟统手的枪响了,一片噼里啪啦的乱枪放出,两军之间腾起一条淡淡的硝烟地带,近一千发铅子似一道肉眼看不到的洪流,在夔州兵听到枪响的同时撞击到木盾上。 有不少铅子飞上了天,擦着夔州兵的头皮掠过,但更多的铅子砰然有声的射中了木盾,溅起无数木屑。 木盾不厚,松木板不过三寸,上覆的铁皮更薄,铅弹击穿了盾面,去势略略一减,仍然毫不停顿的飞撞到白袍兵身体上。 第一排的白袍兵,身着的白袍内镶嵌有铁叶,铅子被柔软的石棉布和铁叶所阻挡,又是一滞,速度再次减缓,当破布而进,撞到藤甲上时,已经消耗了大半动能,藤甲坚韧,硬度可堪比铁甲,又不失藤蔓的韧性,铅弹撞上,本就残留无几的能量消耗一尽,无法穿透。 不过巨大的动能仍然将被击中的白袍兵打得人仰马翻,盾牌脱手,人向后跌去,站在后排的白袍兵早有准备,伸手稳稳的撑住同伴,维持住队形不乱。 也有少数一些兵身上甲胄被打穿,铅弹入肉,受了伤,到地不起,立刻有人将他们拖下去,后排的人捡起他的盾牌,堵上空缺。 鸟统手们的第一排枪没有取得意料中的战果,原因很多,距离太远是最主要的因素,黑火药的射击效果在近百步时威力大减,如果能迫近射击,接近至五十步以内,穿透力和准确度都能大为提高,这样的话别说夔州兵穿藤甲,就算换成欧洲板甲也够呛。 鸟统手还没有放下鸟统重新装弹,就听到白袍兵阵中“蓬”的一声弓弦声响,有无数破空声骤起,一团黑色的云腾了起来。 王欢的白袍兵,除了第一排持盾,第二排双手持拒马枪,后面的人人手一根长枪一把摧山弩,三千人等于有两千弩手,祖边的枪响就是弩手发射的信号,弩手同时扳动弩机把手,一波两千只弩箭抛射而出,飞蝗般的砸向鸟统兵的散兵线和他们身后还在拉弓的弓箭手。 对于等同于布衣的鸳鸯战服来说,对箭矢的防御力为零,尖利的破空声如死神的镰刀挥舞,射倒了几乎所有站立着的鸟统手。 血花乱溅,惨叫连连。 第一波箭雨后,五百鸟统手还剩下一百多幸运儿,抛射的缺点就是这样,缺乏准确度,只能靠箭枝的密集度予以杀伤。 白袍兵用的连弩,可呼吸间连发十矢,要论密集度,绝对是弓弩类的翘楚。 王欢面目深沉,看着自己的兵像辛勤的农民,一下又一下的快速扳动弩机,如收割麦苗一样收割着生命,第二波箭雨抛射的仰角在站在军阵侧面观察落点的军官指挥下,稍稍上扬,射向了略微靠后一些弓箭手横队。 弓手的优势在于射速和准确度俱佳,经过训练的弓箭手同样能在短时间内连发十箭而箭箭穿心,虽然持久度不及弩手,但十箭过后,还能有多少敌人站在面前呢? 可惜摧山弩没有给他们拉弓发射的机会,嚎叫着转身逃窜的鸟统手还没有奔出两步,箭雨又来了,“噗呲噗呲”的箭头入肉声不绝于耳。 弓手的带队千总是个老兵,能拉三石强弓,百步外连珠箭中红心算是寻常,他在鸟统手开始射击的同时,也站住了脚步,等鸟统手退回,敌军前冲,进入弓箭射程时就该自己了,却不料还没透过硝烟看看鸟统射击的效果,弩箭就到了头顶。 乌泱泱的弩箭似瓢泼大雨,直接就砸了下来,千总没有犹豫,直接一个向后的翻滚,连滚带爬的向后逃去。 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他很清楚,在这种密度的箭雨下,没有盾牌护身,除了逃,没有别的出路。想和对方对射,他很清楚,自己的人没那种胆魄。 第一波弩箭,目标是鸟统手,隔着自己还有那么一点远,逃还来的及,弩箭的射程不过百步就是极限,只要跑得快,就能活命。 王祥骑在马上,目瞪口呆的看着被射杀的鸟统手和狼狈奔逃的弓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石柱兵有弩手了?那么多弩箭恐怕不止一两千人吧,他们哪里来的弩箭? 呆了片刻,他咆哮起来:“牌手上前,掩护鸟统手撤回来!” 第169章 侧翼 王祥军中号角声又起,短促激昂,站在长枪手横队中间的刀牌手闻声而动,从阵中缝隙间奔出,将手中圆形盾牌高举过头,向抱头鼠窜的鸟统手和弓箭手跑去。 其实他们用不着跑多远,鸟统手站立开枪的位置在夔州兵阵七八十步的距离上,朝后面跑十几步就能脱离弩箭的射程范围,只不过残余的鸟统手胆已经破了,兔子一样跑得飞快,刀牌手在两百步上接下了他们,然后举着盾牌,徐徐退回阵中。 王祥铁青着脸,看着惊慌失措的一百多个鸟统手,额头上青筋暴跳,那双眼睛鼓得都快突出眼眶了。 五百鸟统手啊,费了多少银子心血,说没了就没了,如何不叫人气恼。 特别是对面的夔州白袍兵,见鸟统手逃散,弓箭手退走,也停止了弩箭射击,慢悠悠的跑出几十个人来,手脚麻利的捡拾着扔了满地的鸟统,嘻嘻哈哈的一人抱着一捆,兴高采烈的样子让人看了愈加血往头上冲。 “前军准备,整队进攻!”王祥扯了一把胸口的甲片,弄松了一点紧勒着脖子的护脖,咬着牙关暴怒道:“中军随后,前军退着杀无赦!” 左右裨将都有些忐忑,心知王副总兵这是血气上头了,要不顾一切的蛮干。 但是对面弩箭凶猛,谁都看得出来,起码有两千以上的弩手在扣弦以待,刚刚那一波密如雨滴的射击已经够可怕了,这时候如果让步卒列阵而上,那不是傻啊? “大人,不可!”众将官也不顾触及王祥逆鳞了,纷纷劝道:“蛮子弩箭猛烈,不可硬冲,否则会徒增死伤,坏我大计!” “那怎么办?”王祥瞪着眼道:“就这么和他们耗着?” “这个……”将官们语滞,对面的夔州兵摆明了就是欺负你弓弩火器不如他,摆下大阵等你来攻,你不来他就不动,你来就箭雨伺候,谁上谁成刺猪。 现在这种情况,明智点的办法就是用炮,摆上几尊弗朗机炮,打上几发,管你什么强弓劲弩都能轰成渣渣,一发炮弹打出去就是一条血路,如果夔州兵站着不动就等着成炮灰吧。 但是王祥出发的时候心急啊,炮车一般的笨重物品根本没带,否则也不可能日行七十里。 有一个老成点的裨将看众同僚都低着脑袋作无奈深思状,而王祥的脸色越来越黑,随时都要暴起,只得舔舔嘴皮子上前道:“大人,敌军弩箭很猛,让步卒们去冲效果不会很好,不是诸位兄弟怕死,而是的确不划算,将士们都是大人的家底,耗光了今后大人根基不稳呐。” 裨将们闻声抬头,向他投去了佩服的眼神,果然老成谋国,有经验的人说话就是不一样,同样的意思说出来就像是在为王祥考虑一样。 王祥被这话一说,怒得血管都快爆了的脑袋立刻冷静下来,这时代什么都可以失去,兵不能丢,兵没了就没了资本,曾英手下可有的是人盯着自己的位置呢。 前军虽然是杂兵,可也是战兵,白白去送死也是可惜,一想到这点,王祥就把捏得啪啪作响的马缰松了下来,定了定神,眼珠子转了几转,眉头仍然皱成一堆,粗声道:“你说的对,夔州兵也许正等着老子送上门去!他弩箭多,老子就不攻正面了,王贵!” 站在他身后的一个铁甲将领催马上前,冲他抱拳高声道:“末将在!” 将官们一见王祥叫此人的名字,都暗中松了一口气,王贵是王祥的家将,掌握着五百亲卫骑兵,叫他上来,肯定是要动用骑兵冲阵,不会再让自己这帮子步卒冲在前面了。 “你来看,夔州兵正面坚固,长枪长达三丈有余,又有弩箭,防卫森严,硬冲不利,但是侧翼却是弱点,没有盾牌,也没有拒马长枪,只有几十匹骑马的人在护卫,看那架势,都是些不善骑射的雏儿。”王祥以长刀代臂,遥指着远处的夔州军阵,沉声对王贵道:“既然正面不可冲,那我们就直接冲侧翼,侧翼一乱,正面必然阵脚不稳,你可明白?” 王贵早已经刚才的战斗尽收眼底,对夔州兵的阵势也看得清楚,王祥一说,就知道了他的用意,立刻叫道:“末将明白,大人,末将如何做!” 王祥将长刀在空中划了个半圆,对王贵说道:“本将命你,带五百骑兵从侧翼绕个圈子,奔到蛮子军右翼,待前军压上,吸引蛮子之后,你纵马驱军急冲,将他军阵劈为两半,即为首功。” 王贵是个亡命之人,善战而骁勇,听了王祥的命令,连话也不说,直接抱拳调转马头,引立在后军的骑兵队去了。 王祥很满意,其他裨将也很满意,他们本来担心骑兵是王祥的老底子,轻易不肯动用,如果硬要他们领人上去冒着弩箭冲阵就糟了。看来王祥下定了决心,一定要速战速决,尽快打垮眼前的蛮子军了。 王祥扫了面露喜色的裨将们一眼,哼声道:“蛮子兵少,这里的军马大概就是他们的主力,只要击溃他们,后面的战事就简单了,尔等不得懈怠,随我奋勇向前,自有你们的好处。” 裨将们毫不脸红,一点不为王祥看透了自己心事惭愧,反正大家都是为了保命发财,傻子才去做出头鸟,一齐高声道:“愿随军门效死!” 于是在王祥的催促下,前军长枪手和刀牌手排成五列,刀牌手间差在长枪手之间,用盾牌掩护着,慢慢向前迈步而行。 夔州军这边,王祥从祖边手中接过刚刚从战场上捡回的一把鸟统看了看,笑着道:“不错,这鸟统虽然质量差点,却也堪用。” 祖边忙道:“大人你别挑剔,这样子的鸟统算好的了,只要控制好装药量,在打上百枪都没问题,这一回就捡了三百多把,赚大发了!” 他在辽东用惯了火器,对鸟统有特殊的感情,拿着这根长铁棍爱不释手。 王欢把鸟统扔给他,收敛笑容道:“别得意,方才我们以有心算无心,打了王祥一个措手不及,他万万没想到我们军中有这么多弩箭,才会被我们破了他的鸟统兵,吃了亏一定要找回场子,赶快回阵,防他进攻!” 祖边答应一声,连忙走了。 祖边刚一走,马万年就在边上大喊起来,他个子高眼睛尖,一眼就发现了对面后军马队移动:“快看快看,马队动了!” 王欢等人翘首看去,之间王祥军后阵,一片烟尘飞腾,马蹄声起,那五百骑兵开始脱离大队,沿着战场边缘,向自己的右侧策马奔去。 “急性子啊,这么快就要动骑兵了吗?”王欢眯眼望了望,冷着脸道:“我军正面未乱,阵型严整,他骑兵冲阵难道认为我们泥捏的吗?” 马龙凝眉嗔目,低吼道:“大人,我白杆兵成名就是靠枪阵立足,只要严军成型,蒙古和建州鞑子都不放在眼里,这些个二杆子的骑兵,正好让他们尝尝厉害!”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前面王祥军中,又响起震天的号鼓声,鼓声隆隆,原本静立不动的王祥前军,开始迈步压了过来。 同样是枪手在前,五百人的正面上长枪横指,枪刃闪闪杀气腾腾,伴着“咚咚”的战鼓声,似铁壁前推,一步一步稳稳的逼了过来。 “正面也动了?王祥看来还没有气昏脑子。”王欢扭头再瞄了一眼迂回在右边的骑兵,两边配合得很好,骑兵移动的速度与正面压迫的步卒步伐环环相扣,照这个样子,当王祥的前军逼近到一百来步的距离上时,骑兵也恰好运动到堪堪足以发起冲击的位置。 第170章 弹雨 马万年紧张起来,这种堂堂军阵喋血沙场,他还是第一次见识,人没有真刀真枪的和人拼过命,看到血淋淋的人头落地,感受死亡就在身边发生,永远也不会明白什么叫战争,纸面上的伤亡数字冰冷而淡漠,光靠熟读兵书,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领兵为将者。 王欢曾经也是这样,历史书中写着某某战役战亡多少多少万人,读来毫无感觉,那些死亡数字跟有多少蚂蚁死去没什么差别,他一直觉得,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忽略小兵的生命只重最后的输赢,那才是顶尖的统帅。而来到这个时代,亲眼看到鲜活的人在面前死去,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号哭让他的内心深深悸动,他认识到,手下的每一个兵每一个人都是活的,有思想的,跟自己一样,是挣扎在乱世中的普通大众之一,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你把兵当作人,兵才把你当作可以依靠的主子,而不是简单的上司。 惧怕你的人总有一天会背叛你,而爱戴你的人却绝对不会这么做。 现在的夔州兵,已经把王欢视为乱世中的明主,心目中无可替代的主公,粮饷是他发的,生活是他给的,就连死后的家眷,都是能托给他照顾的,这样的人,怎么能不为他效死? “冷静点,不要慌,拿稳你的长枪,跟着我。”王欢缓缓的低声提点着马万年,给他鼓劲:“白杆兵战无不胜,只要信任你身边的战友,就没什么可怕的。” 马万年吞了一口口水,紧张的绷着脸点点头,他想说点什么辩解他其实并不慌,却张张嘴,发现自己嘴里干渴得连话都不能说出来。紧握着长枪的手,微微在发着抖。 这就是紧张,初上战场的紧张,任何人也无法避免。 王欢开始发号施令,语气平静得像在万寿城官厅中与人闲聊:“传令祖边,领前军三列稳扎不动,防正面之敌冲击,如敌军冲阵,以劲弩射之。” “后三列变阵,列中空方阵,第四排向右,第五排向左,第六排向后,维持每排五百人宽度,人与人之间无间隙,百人长立于各自队列右首,立刻变阵!” 随着他的命令,传令兵身背令旗,向四面疾奔,高声传达复述着,顿时阵中一声声发令声不断,无数个声音在重复着王欢的命令,整个军阵以百人队为单位,快速的运转起来。 冷兵器时代,没有现代通讯手段,全靠口头传讯、旗语和鼓号金鸣,没有平时严格的训练如此上千人的大规模临时变阵非常危险,很容易造成整个军队乱成一锅粥,所以古时看一个将领水平高不高,只需看他的军队能不能按他的想法随遇而变就行了。 王欢军中同样战鼓敲响,伴着鼓点后三排白袍兵如一排排操作灵活的机械,成排的快速移动,分左右后三个方向,在跑动中找到自己的位置,百人长们高声咆哮着,首先就位,指挥自己的兵以自己为标杆排列成行,组成了一个大方阵。 王欢领着自己随身的一百卫队,大踏步的来到右侧,排在战兵后面,组成一条短短的第二列。 马万年和陈相跟着他的身边,一人操着一根长枪,瞪着远处不断靠近的骑兵。 王祥又一次被震撼到了,他几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两面受敌的夔州兵,居然在短短的时间内,就完成了从三叠横队到一个整齐方阵的变阵,还丝毫没有混乱,那份从容,就像平日里天天练习般熟练。 “这,这真是山沟里的野人蛮子吗?不是鞑子?”一个裨将喃喃自语般脱口而出。 其他裨将同样脸色发白,如果刚才的箭雨还可归于石柱不知道从哪里买来的劲弩,仗着军器犀利杀了己方一个措手不及,那这个变阵就绝对是强军才能做出的反应了。 王祥自问了一下,凭手下那批兵痞子,甭想做到。 一股没来由的寒气从脊背上蔓延开来,他有些动摇了,自己打先锋是不是一个错误的选择。在那一瞬间,撤兵先退保全实力的想法在他脑子里闪了一下。 可是看看死在前面的几百鸟统手,他又转变主意了,现在退了,示敌以弱倒是其次,曾英生气也不重要,损失的鸟统手就白死了?重庆城占不下,就不用提夔州了,没有地盘就无从招兵,难道自己真的就要从此抬不起头来? 不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今天必须决个生死,不是王欢死就是我王祥亡! “击鼓!冲阵!破阵者银赏百俩、官升三级!”王祥咬着牙吼道。 他催马而出,领着中军自己最后的五百内外两层甲胄的长枪手随着前军缓缓而动,同时没有多大损失的一千弓箭手,在两翼同时向前迈动。 近四千人的军阵缓缓前行,大红色的鸳鸯战服如海浪涌动,一波波的逼近白色军阵。 “稳住!盾手不动,拒马枪架枪!第三排灭虏弹准备!”祖边站在第一排,已经背起了鸟统,拿着一杆巨大的拒马枪架在盾墙上,高举过头,正正的对着前方。 “稳住!站稳了不要动!”右边的排面中,五个百人队长也在大吼,一张张黝黑的面上,汗珠不断的流畅着,绕过来的马队已经在开始加速了,由慢慢的走动变为慢跑,马蹄踏地地面撼动,他们的方向很明显,就是冲着右翼来的。 王贵很放松,甚至有些想笑,夔州兵太少了,却还要组成一个空心方阵,这么一来,除了正面有三排长枪手以外,左右后三个方向都只有一排,一排长枪兵就想挡住五百骑兵?搞笑是吧? 本来他还想着白杆兵威名在外,是不是组个锲形冲锋阵型,便于破阵,但看前面的架势,用不着了,大家伙儿排着横队上吧,一个骑兵面对一个长枪兵,都用不着马上骑士的枪刺刀砍,直接纵马冲撞就行了。 “上啊!军门说了,破阵者赏银百俩,想要的就跟着老子冲啊!重庆城里的娘们还等着老子脱衣裳呢。”王欢高声叫起来,四周响起一阵哄笑。 骑马的都是王祥家丁,个个杀过人见过血,打老了仗的军汉,什么场面没见过?都知道这回碰上好事了,都上吧,晚了就没功劳了。 五百匹马越来越快,由慢跑变为疾跑,当接近至一百来步的距离上时,马速加快到最高,四蹄翻飞,蹄声震天,带起冲天的烟尘冲向看似无比薄弱的夔州兵。 面对着骑兵的夔州兵瞳孔中,急剧接近的骑兵像一头头怪兽,越来越大,马上骑兵的长矛闪着逼人的寒光,慑人心魂。 “灭虏弹准备!”王欢厉声高叫起来,从身边布袋中摸出一个竹筒,用缠绕在手上的火绳点燃,高高举起。 百人队长们高声重复,声音传遍整个排面,六百多人同时单手持长枪,腾出右手,摸出竹筒点燃引线,拿在手中,引线吱吱作响。 “听我号令!”王欢的面上无比森然,两眼死死看着像一堵墙一样逼近的骑兵横队,心中又紧张又欢畅,这伙骑兵太他妈配合了! 如果他们列成锲形阵,一排灭虏弹扔出去炸不干净,肯定有剩余,排成横队,简直是排队送死啊。 王贵浑然不知王欢要干什么,他笑的更加高兴了,那群夔州白杆兵单手持枪,拿着一个竹筒要喝水吗? “扔!” 王欢卯足力气,拧腰扭身,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竹筒扔了出去。 竹筒划了一个弧线,冒着火花飞到了二十步开外,正好落到了王贵马前。 “嗯?炮仗?”王贵愣了愣神,下意识的念了一句,他的骑术很高明,临时缰绳一扯,操纵战马想拐开那个奇怪的竹筒。 “轰!” 一团炫目的强光炸起,刺得王贵眼睛一闭,同时一声巨响在身边激荡,一股混杂着铁钉碎石的冲击波从地上迸裂开来,撕裂开他的战马,粉碎着他的身体。 那一瞬间,六百个竹筒随着王欢的一声令下,同时扔了出来,距离有远有近,落在前面十五步到三十步之间的范围内,立刻让这片区域成了阿鼻地狱。 扔了竹筒的夔州兵同时做了一个动作:将手中长枪双手握持指向前方,蹲身低头,以防止有飞溅的铁钉碎石伤了自己。 五百名骑兵淹没在硝烟灰烬中,血雨迸飞,肉块漫天,所有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炸成了碎块,残肢断臂如淋漓的雨水,从天空中纷纷落下,视之令人胆寒,闻之催人作呕。 第171章 枪林 剧烈的爆炸惊天动地,翻腾起的硝烟几乎遮蔽了半边天,夔州兵的右翼变成了一片黑茫茫的烟雾笼罩,五百骑兵的身影消失在里面,不知是死是活。 四处飞落的血肉碎块,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 正面的王祥前军,已经接近到了百步以内,他们是佯攻,目的是为了吸引夔州兵正面注意力,让他们无暇去支援右翼的战斗。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必须做得像一点,同时也便于骑兵破阵后方便冲杀残阵,一举击溃夔州兵。 百步内是弩箭射程,刀牌手已经走到了枪手前面,高举着圆盾防着箭袭。王祥的五百铁甲枪兵走在最后面,担负着护卫中军的任务。 右翼突然的爆炸让整个战场都在颤抖,王祥军中所有人都惊呆了,望着那边翻滚的浓烟不知所措。 “发生什么事了?”每一个人心里都在发问,却无人能回答。 是炸药!王祥猛地回过神来,夔州兵一定在右翼埋设了炸药!只有预先埋设的炸药才能弄出如此大的动静,太狡猾了,他们是怎么算到骑兵会从右翼进攻的?莫非能未卜先知? “军门,骑兵好像被蛮子的炸药埋伏了!”不止是王祥这么想,很快身边有裨将大喊起来。 “他们怎么算到我军骑兵会从右边过去?”有人苍白着脸色不解道:“是不是巫术?” 王祥脸色一变,心中一下想起了古时传说,在川东洞蛮聚居之地,有上古流传的巫哲存在,他们上通神灵下明鬼魂,有些神鬼莫测的道行,相传在三皇五帝之时就有大巫现世,以他们的本事,预测个骑兵动向易如反掌。 鬼神之说在这个时代的人心目中总是神秘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个说法顿时如瘟疫一般在王祥左右心中蔓延开来。 夔州兵有神灵附体!?这仗还怎么打? “巫术啊……”说话的人还在惊慌大叫,话未说完,却不料一把大刀猛地劈头砍来,顺着他的脖子切断他的身子,将他活生生的砍成两段。 左右一惊,就见王祥狰狞着面目,满脸都是溅上的血污,手持大刀厉鬼般的吼道:“巫术个屁!蛮子一定是在左右都埋设了炸药,诱我进攻而已,真是狡猾如狐!” 他将大刀一甩,刀上的血珠四处乱飞,厉声道:“既然左右都一定埋有炸药,正面绝对不会再有,趁他此刻分兵左右,正面我军比蛮子人多出一倍,传令击鼓,正面碾压过去,击破他的前军,直捣中军!” 被杀的裨将分为两半的身子还在冒着血气,杀人立威的效果立刻让其他人闭上嘴巴,毕竟跟虚无缥缈的巫术比起来,王祥还是可怕得多。 “咚咚咚!” 战鼓又起,鼓声浑厚有力,直捣人心里,王祥的手下将官们疯了一般大叫大吼起来,催促着手下兵卒向前迈进。 王祥五百披甲长枪家丁,恶狠狠的走在最后,如果有谁敢掉头逃跑,直接就捅个透心凉。 “冲啊,退回去也是死,不如博个富贵,破阵者军门赏银百俩啊!”军官们声嘶力竭的叫喊着,激励着步卒们奋勇先前,数千人维持着排面阵型,一步步向前加快脚步,到了八十步的距离上时,开始跑了起来,力求快速通过这片弩弓的射击范围。 两侧的弓箭手,一边跑动,一边开始张弓搭箭,瞄准远处的白袍兵,向天仰射。 “不要动,稳住!”祖边红着眼睛,稳稳的架住长枪,盯着蜂拥冲锋而来的王祥军队大吼道。 三排夔州兵坚如磐石,没有一丝慌乱的迹象,前排的盾手一手持盾,一手抽出了腰刀,第三排的白干枪兵,则一手持枪一手拿着灭虏弹,不时吹一口缠绕在右手上的火绳,等待着投掷的信号。 弓手的箭枝开始从天上落下,一些射在盾牌上,一些落在空地上,还有一些,准确的射在了白袍兵身上。 白袍兵身上藤甲白袍护身,头顶却是软肋,只有一块白布包裹,箭矢射中身体没有大碍,但射中脑袋就完了。 有一些白袍兵头部中箭,闷哼着倒了下去。 “晃动枪杆,拨打箭枝!”祖边又吼了起来。 密集的枪杆朝天乱晃了起来,一些射来的箭被拨打开来,不过这种方法作用不大,只能拨掉少部分射来的箭矢,大部分还是会从空隙间射入。 正面的王祥军已经跑入了六十步的距离,这时候再放下长枪去拿弩箭,已经来不及了,除了坚持着硬挺,别无他法。祖边的肩膀上也中了一箭,箭枝插在藤甲上像一个草标一样,却没有伤及身体。 “坚持!坚持!”队长、百人长都是哑着嗓子吼叫着,这时候不能乱,一乱就全完了。 严酷的队列训练在这个关键时刻显露了效果,被箭矢射倒的白袍兵已经上百人,却无一人低头或者逃跑,所有的白袍兵没有人去看天上乱飞的箭,咬着牙瞪着眼睛只顾看着冲击奔跑而来的王祥军。 “摧山弩射击!”一个高亢的声音响起,从已经快把牙齿咬碎的祖边侧面喊出来的。 一阵弩箭从祖边前阵两侧飞起,向一边跑动一边射箭的弓箭手飞去,箭矢的密集度和射击频率要大得多,一波箭过去,立刻压制住了一千名弓箭手。 这是王欢的声音,解决掉骑兵之后,组成空心方阵的三列枪兵立刻再次变阵,分为两队,奔向前阵两侧,加宽正面的同时人人都端起了腰间的摧山弩,全力压制对方两侧的弓箭手。 比准确度,弩手不及弓手,但论起射击的快速和持久,弓手拍马也赶不上弩手,一千五百名弩手呼吸间就射出了上万只箭,瞬间就射倒了一片弓手,在鬼哭狼嚎般的惨叫声中,王祥军的弓手连滚带爬的向后退去。 “加快速度,冲过去,蛮子的弩箭就要来了!”眼观战场态势的王祥策马在五排前军之后,很清楚的看见了自己的弓箭兵在与弩手的对射中吃了亏,弩手只要腾出手来,又会有大波箭雨落在自己头上。 “咚咚咚”的战鼓声又急促了几分,如珠落玉盘,快的让人闻之心脏都要跳快几下。 “啊~~!杀~~~!”王祥的战兵已经开始吼叫起来,一边奔跑一边发出野兽般的嚎叫,两边的长枪都是林立,寒芒闪动的枪刃似带刺的丛林, 第172章 屠杀 王祥的冲锋人数,有三千五百人,被弩手射跑了一千弓手后,还有两千五百人正面冲锋,余下的五百披甲枪兵,跟在自己身边尾随着任督战队。 而王欢的正面,有祖边率领的一千五百人顶着,两翼有一千五百人在手持摧山弩与弓手对射,人数两边基本旗鼓相当,不过当王祥的最大依仗骑兵灭了以后,两边都是步卒相对。 说实话,仗打成这个样子,非常出人意料,王祥的战术说来没有问题,如果对方是张献忠的人马,这时候说不定已经结束战斗了,五千对三千,自己还有鸟统手和骑兵,对方全是拿着长枪的步卒,是怎么落到这步田地的?王祥还没有想明白。 好像先是一阵弩箭集中狂射,然后又是一场莫名其妙的爆炸,自己最有力的杀伤兵种和最疾猛的突击兵种就没了,稀里糊涂的就没了。 王祥已经不想去琢磨了,他只想像个武夫一样,提着大刀一个一个去砍了石柱蛮子的脑袋,比厮杀,自己总要强一些了吧,毕竟都是打老了仗的宿卒,石柱蛮子又打过多少仗?见了血会不会抖? 他的几个亲兵,赤裸着上半身大汗淋漓的用粗木棒槌狠狠敲击着牛皮大鼓,用一声比一声急促的战鼓声,激励着战兵们的意识。 “杀!杀!杀!” 步卒们吼叫着,涨红着脸庞大步冲刺着,已经不到三十步了,长达一丈的矛枪都快与对方更为夸张的巨型拒马枪顶在了一起,血与铁的碰撞就要开始了。 祖边伸手拔去肩膀上的羽箭,恶狠狠的吐了一口口水,然后嚎出一个字:“扔!” 队长们齐声附和道:“扔!” 第三排的白袍兵,弯腰伸臂,同时齐声道:“扔!”一个个灭虏弹脱手而出,冒着火花的引线如同闪烁的星星,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充满美感的冒着一股烟落到王祥军的脚下。 又是五百个灭虏弹集体爆炸,像发生了一次火山爆发一般天崩地裂,落在后面十几步远的王祥目睹了一场黄色火药的展示表演。 瞬间冒起的火光和泥土包裹了两千多人的阵列,许多人连惨叫都没有来得及发出就化为了碎肉,被铁钉穿体的伤者飞上天空,嚎叫着摔了下来,爆炸不过眨眼间,留下一地血肉。 爆炸的巨响让活着的人耳朵失聪,像有个大锣在身边乓乓狂敲一样什么都听不见。 王祥的马受了惊,人立而起,几乎将他掀了下去,他费了老大的力气,才勒住缰绳,转了几个圈圈强行将马控制住。 他的五百甲士,同时顿住脚步,面面相觑,又惊又怕的不敢往前了。 “军门,蛮子莫非在正面也埋了炸药?”有裨将满脸是土的跑了过来,面无人色的喊道。 “不对!蛮子不可能埋的炸药。”王祥从他的口型看出他在喊着什么,但王祥跟在步卒后头,看得很清楚,爆炸不是从地下发起的,而是石柱兵投出了一批奇怪的竹筒引发的,不过那些竹筒看上去不过一尺来长,不过笔筒大小,怎么会如此猛烈,简直堪比大炮的轰击。 战场上暂时安静下来,除了一些伤者在低低的呻吟,再无别声。 腾起的黑色硝烟飞向高空,很快就将一片狼藉的战场显现出来,两千五百人的密集冲锋队伍,已经荡然无存,连一个能站立的人都找不到,缺手少脚的尸体中间,伤者都在地上爬动着,号哭着,惨呼着。 王祥的最后一丝希望被踩在夔州兵脚下,短短不到半个时辰的交战,五千奇兵营竟然被歼灭得所剩无几,而夔州兵却不过一百多人的死伤,这种交换太过惨烈,无法让人接受。 特别是夔州兵的战法,闻所未闻,站着不动就将近五千人打得歼灭性的溃败,除了一千弓手大半尚存,其他的就剩下贴身五百披甲长枪兵了。 王祥已经忘了恼怒,傻呆呆的看着硝烟散去后的一地尸体,巨大的长刀无力的垂在身侧,跟他的主人一样毫无生气。 五百甲士,像失去灵魂的人一样,同样怔怔的立在原地,簇拥着王祥,不知所措。 敲鼓的亲兵是几个大汉,这时候鼓也不敲了,站在高高的鼓架上瞪圆了眼睛,不知是被爆炸吓呆了,还是被惨死的战兵尸体惊呆了。 五百人死寂般的立在原地。 两侧本来就退了很远的弓手开始转身不要命的逃。 短暂的平静很快被一阵呼喝和脚步声打破了,夔州兵两翼展开,白色的白袍兵从两边围了上来,看架势,是要包围王祥和他的五百兵。 王欢的几十个仅有的骑兵,也策马从左翼迂回,去堵王祥的后路。 王祥的耳畔还在嗡嗡作响,脑子里空白一片,这仗还怎么打?他不知道了。 忠心的亲卫拉扯他的马头,急切的喊叫着,不顾他的反应,拼命打马朝后退去,这时候只有逃了,否则没人能活下来。 正面的夔州兵口中高喊着号子,整齐的迈动着脚步,踏过一地的血肉,向围成一个小小方阵的五百披甲枪兵压迫上来。 如果这时候他们还不跑,绝对可称为强兵,面对三千人的包围还敢悍然迎击的,皆为死士,但是很明显,王祥的家丁不是死士。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反应过来,发一声喊丢下长枪掉头就跑,挨着他的人旋即也醒悟,扭头跟上,五百人如被狼群追赶的鸡,一窝蜂似的朝来路溃败。 王祥被亲兵们打马护在当中,裹在败卒中也在狂奔,恍然还在梦里,有些迷茫的眼神中,似乎在还在回味刚刚的莫名一仗。 没有马的步卒跑起来没有那么快,穿在身上的双层甲胄本是保命的屏障,这时却成了亡命的拖累,穿着轻便藤甲的夔州兵疾猛如虎,几个大步就追上了背心朝着自己的甲兵,挺着手中白蜡杆长枪,向前戳去。 白蜡杆长枪枪刃锋利,横着的铁钩可砍可削,一戳一钩,从没有甲胄保护的颈脖间划过,抹了脖子,王祥的兵捂着鲜血狂喷的伤口,口中“呵呵”有声,双手无力的在空中乱抓,然后倒在地上死去。 偶尔有个别绝望的兵回头想杀一个赚回本,却被同时刺过来的几杆长枪戳到在地,枪尾的铁环纷纷砸下,片刻就将其砸死。 祖边等前军用的拒马枪,枪身巨大长如房梁,拿着追杀太过笨重,干脆弃之不用,端起摧山弩,一边追赶,一边瞄准人的背心射击,只要距离在二十步以内,锁子甲抵挡不住弩弓的穿透力,一旦射中就会留下一个人来,非死即伤。 五百人的甲士,被追杀得狼奔豚突,只有个别见机得早跑得又快的,在身后的袍泽当替死鬼的情况下,窜入了树林里去。 而王祥在三十几个骑马亲兵的护卫下无法逃入林中,只得顺着官道跑,幸好他们马快,步行的夔州兵无法赶上。 这时王祥已经回过神来,死亡的恐惧战胜了战败的沮丧,拼命的抽打着马臀,只图赶紧逃命了事。 距离越拉越大,眼看就要脱离开夔州追兵,王祥的眼睛却猛地收缩,看到前面好整以待的横着一排骑马的白袍兵。 这些人正是被他称为雏儿的夔州骑兵,这时候正立马在前,挡住去路,人手一把摧山弩,静静的对着他。 三十几人一阵慌乱,待看清拦路的骑兵不过也只有近五十骑之后,又稍稍镇定下来,刀口舔血的凶性上头,王祥的眼神里恢复了几分暴戾的神采。 “冲过去,斩了他们!”王祥提起巨大的长刀,这场战斗从头到尾,他只用长刀砍了一个自己人,窝囊至极,恼羞成怒下终于找到可以发挥自己长处的肉搏对象,胆气顿时壮了:“闯过去才有活路,随我杀过去!” 亲兵们纷纷抽刀挺枪,暴喝着跟在王祥身后,猛踢马腹,如脱弦之箭,狂奔而上。 白袍兵们依然不动,端坐在马上毫无惧色,仔细的瞄着冲锋过来的骑兵,扳动了弩机。 箭如飞蝗、人如纸片。 有几个骑兵很机灵,瞅空子朝两边跑去,避过了箭雨,不要命的打马而去,逃出了一条生路。 王祥被十几根箭同时命中,谁叫他冲在第一个呢? 他的马悲鸣着扑倒在地,翻滚着死去,他的刀脱手而去,带着砍了一个自己人没有砍到一个敌人的记录插在泥地上。 而他的身体被马匹压在身下,一只脚套在马镫中,无法抽出,双目圆睁,身子抽搐着好一阵子,死去了。 第173章 王欢的下一步 追杀持续了半个时辰,丢盔弃甲的王祥军兵如四散的虫蚁,慌不择路,瞅见空子就钻,拼命躲避着身后追赶的夔州军马。 这时候五天每日行军七十里的问题暴露出来了,疲惫的步卒们哪怕是用了吃奶的力气,也跑不过耐力充沛的夔州兵,不是被追上杀掉,就是死狗一样喘着气跪下投降。 五千人马,最后逃生的不过寥寥两百多人,基本上都是起初见势不妙就悄悄溜到后头的弓箭手,败局一现撒腿就跑,窜入树林中跑掉了。 其他的人,死者占大半,一些伤者无人救治,也难逃死亡,夔州兵管杀不管埋,重伤者就由他去了。王欢清点战场,俘虏了近五百人,其中还有一些轻伤者,能自己走动,也被夔州兵捆上了。 “把刀枪都收起来,装车拉回去,这可是上好的东西啊。”祖边神气活现的大声指挥着,心情舒畅:“喂,你小心点!那鸟统可是宝贝,别碰坏了!” 他骑在马上,与王欢信步由缰的漫步在战场上,像在视察自家庄园一样盯着白袍兵们打扫战场捡拾战利品,他们身边有好几辆大车,堆积着白袍兵从四处搜集来的兵器军械,那五百家丁身上的锁子甲和铁叶罩甲,也被一一剥了下来,放到车上。 “可惜了那些骑兵的东西,骑的战马都只剩下马肉,穿的半身铁甲也被炸得稀烂,不能再用了。”马万年一脸惋惜的叹道。 “无妨,马肉可以捡能吃的带走,这几天的肉食就靠它了,炸烂的铁甲也捡好点的剥下来,拼凑镶嵌着说不定能凑出几套来。”王欢立刻发布最高指示,教育众人艰苦朴素的道理。 大家都理解的点点头,虽然王欢有钱,但这些军需品不是能用钱买到的,朝廷自从丢了南京,官库里大批军需便宜了鞑子清军,现在南明军镇自用都不够,哪里能供应给远在四川的军镇,清军倒是有,能卖给王欢吗? 日子紧巴啊,王欢由衷的感到建立一套自己的军需工业多么重要,打仗就是烧钱,火器时代拼的就是工业水平,如果不是自己弄出了黄色火药,鼓捣出灭虏弹,恐怕也不会顺风顺水的走到今天,从长远出发,必须抓紧收揽一些技术性人才了。 “大人,接下来该怎么办?曾英可能两天后就大军杀到,王祥的败兵也会告诉他今天的战事,得早做打算。”马龙开口道,此人与马新田差不多,不说则已,一张嘴往往就能说到点子上。 王欢沉吟片刻,毅然道:“按议定的计划行事,我和祖边、马万年带三千军进山,隐蔽起来,等待马新田的新军。你带领剩下的三千人,牢牢守住钓鱼城,吸引曾英,将他拴在城下,哪里去不了,待马新田一到,里应外合,趁他不备灭了他!” 众人的目光,一下落到马龙身上,三千人守城,重任艰巨啊。 曾英的人马,还有四五万,少了一个王祥,不过去了五千,剩下的军力生吞了马龙都行,不过钓鱼城奇险,当初南宋王钰靠一万人硬抗住了蒙古十万大军数年围攻,王欢这么布置,也有道理。 王欢勒住坐骑,侧头看向马龙,留给他的三千兵,是从奉节等夔州州县招揽的,训练不到足月,跟自己带的三千人有质的差别,虽是倚险固守,却并不简单,唯有沉稳坚毅者方能胜任。 自己手上,马新田是最适合的,不过此刻远在重庆募兵,祖边勇猛有余稳重不足,陈相和马万年就更不用说了,思来想去,只有马龙最为适合。 马龙两眼中精光闪动,面色虽波澜不惊,心里却澎湃激荡,他自跟随秦良玉从军,多年来南征北战,从小兵做到副千总,一直未能再进一步,倒不是他不能干,而是白杆兵这些年人丁凋零,兵少官职自然就少,如李廷玉此等猛人,也不过一个参将,故而数年不能升迁。 这次有了独挡一面的机会,即便凶险,却是大功良机,只要守住了钓鱼城,在王欢心中的地位一定扶摇直上,大丈夫仗剑入伍,不就是为了封侯扬名吗?所谓富贵险中求,拼上一命又有何妨? 迎着王欢殷切的目光,感受着一旁祖边热辣嫉妒的眼神,马龙腰杆笔直的抱拳沉声道:“末将明白,请大人放心,有末将在,除非他长上翅膀,否则绝不会让曾獠一兵一卒从此地过去!” 王欢欣然道:“好!有你此话,我就放心了,三天,你只需在山上坚守三天,耗去曾英锐气,则我军胜之无忧。” 大家的神情兴奋起来,听王欢如此表态,真是欢欣鼓舞,仿佛三日之后,一场大胜就在手掌间一般。 不过清醒者也有,马龙有些担忧的问道:“大人,就算马新田大人领兵前来,也不过数千之众,合我们的兵力一起不过万人,曾英却是五万大军,如何能胜之?” 这句话把祖边之流问得一愣,连忙又看向王欢。 这话是王欢说的,他一定有办法。 王欢狡诈的一笑,嘴角抽动的幅度类如设套的奸商,望着四人,说出了几个字,四人闻之大笑,引得远近忙碌着收拾的白袍兵纷纷侧目。 …… 顺庆往东沿官道行四百里,蓬溪县境内一处山村内,炊烟缭绕,营帐密布,曾英的东归大军,扎营于此。 村中的几间勉强牢固干净的大屋,被强占为总兵居所,最大的一间则摆案设椅,充作中军大帐。 几个灰头土脸的败卒,正跪在屋中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说着。 “军门,石柱蛮子真的有妖术,王军门的骑兵家丁,本来已经冲到他们面前,眼看就要破阵,蛮子兵中突然卷起妖风,阵前窜起一排火墙,把骑兵全都裹在里面,天上落下天雷,把骑兵都炸死了!” “这是真的,军门,蛮子兵手一招,丢出一排符器,那些符器落地就引来天雷,把方圆数十丈的弟兄都炸死,连尸首都不齐全,天雷滚滚,声音可大了,我们站在后排,耳朵都差点震聋了。” “军门,几千弟兄连石柱蛮子的边都没摸到,就被巫术唤来的霹雳劈中,我等都不怕死,可天意震怒,不可战呐军门。” 几个败卒说得声泪俱下,为了保命添油加醋,把个战斗描述得如天兵天将下凡一般,盖因曾英治军森严,主将死而士卒回必处以军法极刑,这几个兵生怕被军法处置,如说书先生附身,说得唾沫星子乱飞。 屋中坐着的众将官面面相觑,半信半疑,说不相信吧,王祥可是五千人啊,本人也是骁勇善战之辈,碰上三千夔州兵败阵身死,太不可思议了;说相信吧,没听说石柱还有什么巫术大贤,这么些年也没见过,如何相信? 曾英脸上神色变换,眯着眼不明所以,说到巫术,他是半点也不相信的,打仗行军,从来只有阴谋诡计,哪来神怪之物,如果真有,那么三国时大贤良师张角为什么没当上皇帝?从来怪力乱神,糊弄愚夫罢了。 但是王祥怎么败的,这几个败兵说了半天也没说明白。 第174章 大敌当前 屋中的几个败兵还在哭诉,曾英皱着眉头眯着眼睛又耐着性子听了半天,猛地睁大两眼,断喝道:“闭嘴!” 屋中空气为之一窒,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跪在地上的败兵们以头叩地,大气都不敢出,浑身瑟瑟发抖。 “神怪之说,毫无依据,不过尔等臆想而已,做不得准。”曾英慢慢沉声道:“王祥身死,不过是中了石柱兵的奸计,料想所谓天雷地火,一定是事先埋设了火药于地下,故意引诱我军深入,然后突然发难引爆,此等战法,早在前几年与流贼对阵时,就有人用过,不足为奇。” 屋中众人恍然大悟,都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因败兵鬼吹带来的阴霾一扫而空,纷纷附和道:“必是如此,必是如此,军门英明。” 曾英向站在身侧的锦衣卫千户蒋理道:“石柱带兵的是谁?可探查清楚了?” 蒋理负责情报收集,手下爪牙已遍布川中,自在银矿的事情上吃了瘪之后,刻意注重了石柱方向的密探散布,早已将夔州府的情况摸了个清楚,这时听曾英问起,立刻躬身报告道:“卑职已打探清楚,石柱这次几乎倾巢出动,共计有兵马六千人,三千人留守重庆,在合州伏击王将军的,不过三千人,领兵者乃秦良玉义子王欢,此獠听闻年不过双十,狡诈如狐,杨军门与谭文之败,皆是出自他的手笔,出石柱占夔州,下重庆灭王军门,也是此獠的主意。” “王欢?没听说过啊。”曾英淡淡的说了一句,鼻孔中哼了一声道:“不过倒也有些本事,三番四次败我大将,莫非真是英雄出少年?” 说这话时,他的眼神有意无意的在屋中人等身上扫过,眼神中有说不出的不满,似乎对自己的军将连续在王欢身上吃亏非常生气。 一众将官坐不住了。 杨展带头站起身来,推开跪在屋子当中的几个败兵,昂首嗔目大声道:“军门,石柱蛮子着实可恶,杀我大将占我州府,全然不将朝廷规制放在眼中,与谋反无异!倘若不灭之,将其头领枭首四境,必有居心诡异者群起效之,杨某不才,愿为军门提兵讨伐,悬石柱逆贼王欢头颅于辕门,出一口恶气!” 他一站出来,余下的参将、游击立马跟着起身表态,将不大的屋子中间挤得满满当当,慷慨激昂,同仇敌忾,叫嚷着愿意立下军令状,领兵攻夔州兵马。 曾英听一众将官叫了半天,待喧嚣声消沉片刻,才赫然起身,眯着眼睛扫视着众人,杨展等人与他对视,都是一副骄兵悍将所向无敌的表情,王祥死了,重庆府以东大片土地无人镇守,正是立功取得地盘的好机会,这时候能为曾英讨回面子,夺地斩将,事后论功行赏,夔州还会分给别人吗? 曾英嘴角一咧,笑了起来,眯缝着的眼睛更加显得窄小,成了一条线,满意的点点头道:“好,军心可用!传令各军今日好好休息,杀猪宰羊饱食一番,明日天明全军出发,杀奔重庆府!” 他看了看筹措满志的杨展,欣然接着道:“明日以杨展为前军,本军门自领中军,务求一击而定平此逆贼,为朝廷除一祸害!” 一众军官肃立齐声高喊道:“愿随军门平此逆贼!” 第二天一早,吃饱喝足的曾英大军,整军出发,除了在顺庆府留下的一些防御张献忠的小部队之外,大大小小的官佐裨将都跟随曾英一起踏上官道,前前后后各路军兵加起来,共有四万五千人。 曾英也考虑过走水路,毕竟长江的支流嘉陵江就在顺庆府,顺流而下要比走旱道快上许多,但是李过的大军刚刚从水路飘下去,万一他们走得不快,在大江上遇上了就很麻烦,跟千锤百炼的闯王精锐比起来,曾英自愧不如。他也不想在左有张献忠右有王欢的情况下,再去招惹李过这尊金刚。 大军在官道上延绵十里,旌旗猎猎,号角连天,将士们兵刃上的寒光与烈日争辉,远远望去如一条流动的钢铁巨蛇,大红色的战服鲜艳夺目,映衬在几乎遮天蔽日的各色旗帜下,将曾英官军的气势衬托得更加雄壮。 曾英比王祥要沉稳得多,行军讲究章法,日行不超过五十里,探马来回穿梭,每逢险要之地必先探查清楚,然后再驱军而过,越靠近重庆府,侦查就越仔细,几乎步步为营,这么一来,一直走了近十天,才进入合州。 曾英的马蹄刚刚踏入合州地界,王欢就得知了。 陈相的探子工作同样犀利,他的手下数量在这段时间大幅扩张,什么人都有,路边的贩夫走卒,田间荷锄耕地的农夫,山上砍柴伐木的樵夫,只要不引人注目,能躲在暗处刺探的职业,都能成为他的眼线,虽然王欢给他的马不多,他却用在了刀刃上,组建了一只专门传递消息的马队,散养在官道沿途,依靠着一些大车店和路边店作为据点,能将曾英大军每日走到了什么地方探得一清二楚。 这就是金钱的力量,没有银子,陈相不可能招揽到这么多精细人儿,也无法在短期内组建起一支规模庞大的队伍,陈相此人虽有些不善言辞,却并不蠢笨,相反还有些从小混迹市井的小聪明,被王欢提点了几句之后,立刻举一反三,将消息传递系统与密探系统分开管理,在密探系统中效仿后世某个著名的谍报组织,以十人为一组,组长为负责人,其他九人密探之间单线联系,各自负责自己的一块地盘,彼此之间并不从属,而组长直接对陈相负责,指挥平行而有效,为王欢的决策提供着非常大的情报来源。 这时王欢正坐在合州纯阳山的山腰上,听着陈相低声报告的曾英动向。 “曾英还真耐得住性子,王祥都被我宰了,如此大恨也没有刺激到他,依然按部就班的照着自己的节奏来,就凭这一点,就比杨展和王祥强太多。”王欢听罢,由衷的感慨道,手指又开始轻轻敲打着身畔的一块大青石。 他的这个动作,表示正在思考当中,大家都了解这个习惯,所以祖边等了一会,才开口道:“那不也是在大人意料之中的吗?改变计划,让马新田多练几天兵,等我们的传讯后再赶过来,正是大人估算着曾英会拖拖拉拉才定下的啊。” 马万年也道:“他耽误拖延正好,马龙经营钓鱼城防务时间更为充足,马新田练兵也能更加充分,于我们有利。” 王欢点点头,皱眉道:“话是这么说,不过对马龙来说,绝非福音,沉稳者攻城,必然面面俱到,钓鱼城虽险要,却困在兵力不够,曾英如果日夜不停歇的攻打,马龙压力很大。” 祖边晒然道:“大人多虑,钓鱼城三面环水,一面临崖,任他曾英千军万马,也只能排着队爬山,山上城墙坚固,曾英又没有红衣大炮,怕他个鸟!” “城坚固然好,但也得靠人来守,马龙手下都是新兵,能不能在重重压力下守住,关系到大人大计能不能得以实施,大人担心的,多半是这个方面。”马万年提醒道,他在王欢身边这几天,已经由欢哥改口叫大人了,王欢现在贵为总兵,比宣慰使都要高一级,更别提宣慰使继承人了,所以马万年立刻跟着众人“大人大人”的叫得欢。 王欢站起身来,将目光投向山外,隔着几座山峰,钓鱼城朦胧的影子在群山中若隐若现,此刻山青岭葱,鸟鸣翠谷,一派风景怡然的景象,王欢心中却知道,钓鱼城上却是一副大敌当前的紧张局面,马龙正带人满头大汗的加固城防,以待不久之后就将来临的黑云压城。 “希望马龙能坚持下来,否则,我这个夔州总兵,也许就当到头了。”王欢定定的望着远方的虚空,轻声自语般喃喃道。 第175章 攻城 钓鱼城其实是一座巨大的石山,全山周长五里,长江蜿蜒从山下经过,绕着钓鱼山划了一个“几”字形,钓鱼山正好被包裹在“几”字当中,形成了一个半岛,故而钓鱼城三面环水,而且环水的三面,都是高达数十丈的峭壁,近乎直上直下,无处可落脚,猿猴莫攀。 而没有水的那一面,是一道薄薄的山岭,古来名为薄刀岭,岭上宽度不到一丈,两侧都是陡坡,修有一条上山的石板路,有城墙沿天然形成的石头峭壁绕山一周,筑成了钓鱼城,薄刀岭上有城门一座,南宋时余玠亲笔所题的“护国门”三字跃然其上,构成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险。 整座城池,就是一座要塞,山上可容十万人居住,有耕地和水井,自给自足,只要守军意志坚定,防守得力,足以抵挡百倍于几的雄兵攻打,当初此城守住南宋半壁江山的史迹的确不是盖的。 此刻夔州兵副千总马龙身着藤甲白袍,站在高高的护国门城楼上,举目望去,只见眼前的崇山峻岭间,无数旗帜飘扬,人头攒动,人声鼎沸,气势汹汹的曾英军马,正驻足于山下,朝着钓鱼城指指点点。 曾英在薄刀岭下的官道一侧,与马龙对望,虽然因为距离原因,两人都看不清对方,但浓浓的敌意,却透过数百步的距离,直扑二人心境。 曾英面前的官道上,有一个弹坑,一发实心铁弹静静的卧在路边一颗两人环抱的大松树下,那颗松树已经从距地两尺多高的地方齐腰断折,生生的被打为两段。 “石柱逆贼用的炮,可是从重庆城头拉出来的?”曾英寒着嗓子问道。 身边的锦衣卫千户蒋理咳嗽一声,知道是在问自己,上前答道:“是的,石柱从未听说有过铁炮,而重庆城头的佛郎机炮据探子回报,已经被拉走不知所踪,看来定然被石柱逆贼拉这儿来了。” 曾英脸色难看起来,眯着眼满面戾气,杨展在一旁偷眼看了看曾英脸色,补充道:“军门,如蒋千户所言,那刚才开炮的佛郎机炮一定是原来架在重庆城头无疑了,此炮重六百斤,为大样佛郎机炮,长六尺,发射铁弹可远达千步之遥,所以刚才逆贼发炮,才能差点打中军门。” “这种炮,我们在重庆城头上有几尊?”曾英的语气已经越来越冷了,这也难怪,自家大炮,却被别人抢了去反过来打自己,换做任何人都会气不打一处来。 “这个,大样佛郎机炮有两尊,中样佛郎机炮有四尊,官仓中还存有小样佛郎机炮四尊。”蒋理声音有些低沉的答道。 曾英咬着牙齿,恨声道:“当初我们花钱买这些炮,用了多少银子?走了多少关系?老子记得光是喂那几个兵仗局的阉人,就耗了足足上万两银子吧?” 杨展和蒋理对视一眼,不敢作声。 曾英暴怒起来,大声怒喝道:“如今却被石柱蛮子用来打我们自己!这他妈的算什么事儿!” 十尊大炮,立在城头上,足以覆盖薄刀岭下官道好大的面积,任何人想要从此经过,只要城头上的夔州兵心情不好,就能随时要了他的命,重达数斤的大铁弹,砸在肉身上谁也受不了。 但要想进重庆府,唯此一条路,想绕行过去,必须重新回到顺庆府,改道从叙州府而行,那得多走上好几百里路,而且小道难行,道路多塌方泥泞,大军行走不易。 可以说,钓鱼城就是一颗扼守住川东与川中咽喉要道的钉子,不拔掉它,任何想东进或者西去的人马,都会被堵在这里,当年蒙哥大汗就是这般被耗死的。 “攻!马上攻!”曾英暴喝道,抽出腰间佩剑遥指薄刀岭:“杨展,你带领先锋军马,攻上去就算你头功,夔州府就算是你的了!” 杨展大喜,躬身领命沉声道:“末将领命!” 蒋理看了看杨展,瞧他满脸喜色的样子,暗自叹了口气,摇摇头,又瞄了一眼曾英,想说点什么,想了想却又闭嘴不言。 曾英见杨展匆匆而去,脸色才略微好了一点,立刻转身离去,刚才护国门城头上的一炮就打在身前十余步开外的地方,如果再来一炮,说不准打到哪儿,危险的地方,还是离远点好。 杨展说做就做,巨大的利益让他斗志高昂,领着麾下八千奇兵营,在薄刀岭下排成阵势,压了上去。 “弟兄们,城上的炮不过几尊,没什么用,打不着咱们的,只要冲上去,爬上城头就是大功一件,杨军门说了,破了城大伙儿都有银子赏赐,都上啊!”千总把总们高声叫喊着,驱使着手下步卒们踊跃向前,用利禄重赏刺激着大兵们的积极性。 “呜~~!冲啊!” “杀蛮子啊!” 一个个狰狞着脸的步卒举着盾牌,挥舞着长刀长枪,吼叫着,沿着薄刀岭下崎岖的山道,漫山遍野的冲了上去,在盾手后面,有兵丁抬着匆匆砍树扎制的简陋长梯,准备冲到城墙时用来登城。 城头上的大炮一直没有发声,这让奇兵营的军将们很高兴,看来蛮子炮弹不多,舍不得用,这可便宜了咱们。 不过到了岭前,军兵们傻眼了,三道深深的壕沟横在眼前,壕沟中密布着竹签倒刺,只要摔进去不死也得掉层皮,壕沟又宽,除了袋鼠没人能跳得过去,于是数千人马顿时拥挤在壕沟边,一筹莫展。 壕沟距离城墙不过五十步,城墙又建在悬崖上,本来只要一丈来高的城墙凭空加高至十来丈高,站在城墙的马龙居高临下,一览无余的看着蚂蚁般的官军停留在壕沟边叫叫嚷嚷。 “放箭吧,别让他们等久了。”马龙端着摧山弩,带着笑意纵声喊道。 三千白袍兵有两千守在薄刀岭正面,余者散在其他城墙上,两千白袍兵人手一具摧山弩,一盒十矢的箭匣每人两个,几乎射靶子一样,瞄着山下挤作一堆的红衣官军,开始射击。 这种射击并不讲速度,而是讲究准确度,从城下往下俯射,站在窄窄的垛口边没有丝毫危险,而奇兵营中的弓手想还手就难了,仰射本来就不易,城墙垛口又细,想让弓箭从窄缝中射进去更是难上加难,于是没有任何悬念地,第一波弩箭带走了几十个人的生命,中箭者的惨呼瞬间浇灭了杨展步卒的战意,就跟蜂拥着冲上薄刀岭一样,步卒们在壕沟处逗留了很短的时间,又潮水般的退了下来。 第176章 填沟 杨展气得吹胡子瞪眼,站在后阵脸色铁青,薄刀岭上居然还挖有壕沟,这是没有想到的,站在岭下,因为视线角度的关系,看不到岭上靠近城墙的地方还挖有那么深的沟,非得爬上山岭才能发现,不过等到这时候都晚了,冲上去的兵手里除了刀枪什么都没有,在弩弓底下也没法挖土填沟,只得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奇兵营灰溜溜的退了回来。 如果事先派人上去侦查一下就好了,也不至于没有准备一战而退,白白损耗士气,此刻听着岭上夔州兵刺耳的笑骂声,杨展一腔怒火无处发泄。 “军门,山上壕沟宽大,硬冲怕是要吃亏啊!”一个带队攻城的千总被搀扶着下来,肩膀上一根白羽弩箭迎风飘扬,箭头穿透半身腰甲射入皮肉,痛的他边说边咧嘴抽着凉气。 杨展看看他的箭伤,强压下满腔怒火,咬牙道:“山上壕沟多宽?有几道沟?还有其他什么障碍吗?” 千总吱牙咧嘴的回答道:“有三道沟,沟俱宽丈许,壕沟边还有矮墙一道,共有三道墙三道沟,过去就是城墙了,没有看到其他障碍。” 杨展听了千总这话,脸上青气更盛了,板着脸叫人将千总拖下去治疗,抬头怒目看着陡峭的薄刀岭,口中恨声道:“逆贼,这是要拿老子儿郎的命来填沟啊!” 左右跟随他在身侧的裨将们对视一眼,都是胆寒,带兵打仗的人一看钓鱼城的地形就知道,这就是个绞肉机,自古攻城费劲,攻坚城费命,攻守军顽强的坚城要费老命。要想攻克这座当年忽必烈都打不下来的山城,凭哥几个不知要损失多少战兵,划不来啊。 于是一个心腹裨将连忙凑近杨展道:“军门,咱们儿郎本在顺庆就折损不少,这时候如果再在这儿耗光了本钱,今后要重整旗鼓可就难了,不若向曾大人禀报一声,就说山上地势凶险,咱们器械不足,得花点时辰打造攻城器械,让别人先上去顶着?” 杨展心中动了一动,旋即又明白过来,一巴掌把那裨将扇了个旋,怒道:“屁!老子刚才在军门面前求来的差事,夸下的海口,如何收得回?今天这城说不得,就落在老子身上了,尔等不得推脱,立刻整队,再冲一次,先把那些壕沟填上!” 那裨将被扇得半边脸都肿了,带着惧意不敢作声了,杨展连点了几个名字,被喊到的裨将都是一副苦瓜心思,彼此望望,都看出来杨展点的全是奇兵营中的杂兵队伍,没一个杨展的家丁军将,明白这是要上去当炮灰了,却又得装出一副踊跃先前的样子,带着部下去了。 这几个军将的兵加起来有一千多人,聚在一堆商量了一下,命令部下用衣服布袋,每人背上一包土,由盾手举盾掩护着,向山上爬去。 到了城墙下,很意外的是居然没有弩箭从城上射下,夔州兵们静静的站在城头,看大戏一样任由小心翼翼爬上来的官军将背负的土袋扔到壕沟中,没有反应。 杨展的兵丁大喜,一千人一个来回,就将第一道壕沟正面填了起来,宽宽的沟成了平地。 杨展在山下看得清楚,不禁大喜过望,铁青的脸冷笑着对左右道:“看看,石柱蛮子不过尔尔,只要我等振奋向前,他们就怕了。” 左右裨将都是惊奇,不大明白怎么回事,但填上了第一道沟,总是好事,都高兴起来。 填土的官兵士气高昂,很快取了土,在牌手的掩护下,向第二道壕沟猫着腰小心的走去。迈过第一道沟,沟的后面就是一道土墙,而第二道壕沟就在土墙后面一丈多远的地方,同样宽大,必须再填,可是要想填这第二道沟,又必须爬过土墙,土墙半人高,爬动时势必要脱离牌手的掩护,那个时候,也许才是夔州兵射箭的时机。 城头上的马龙端着摧山弩,安静的等着这一刻。 守城的夔州兵每人带有十匣弩箭,听上去很多,射起来很快,在摧山弩的高射速下不到一刻钟就能射完,如果不节约着用在关键点上,最大限度的杀伤敌军,到后面就无箭可用,所以马龙下令,不得浪射,一切以号令为尊。 当运土的官军开始翻上土墙,短暂的脱离牌手的掩护时,马龙早已蓄势待发的弩箭扳动了,“嘭”的一声,八寸白羽短箭在强劲的麻制弓弦驱动下,应声而出,准确的射在一个战兵腿上。 “嗷!”此人大叫起来,一头栽倒在地上,滚了一滚,掉进了壕沟中。 “嗖嗖嗖”的弓弩破空声不断,一支支弩箭脱弦而发,冲着像笨拙的熊一样背着土袋爬墙的官军射去,骑在土墙上的人上不上下不下,躲都没处躲,反应快的还能慌忙跳了回去,缩到土墙后面,反应慢的被弩箭射倒,一头栽下不知生死。 受伤者的嚎叫响彻天空,飞蝗般的弩箭让官兵们胆寒,不知是谁带头丢下土袋掉头就跑,奇兵营的第二次冲击,又似潮水般退了下来。 不过杨展的亲兵队站在山脚下,排成一道墙,拉弓搭箭,面无表情的对着溃逃而来的散兵。 亲兵千总站在后面,高声叫道:“军门有令,此战有进无退,未闻金鸣,擅退者杀无赦!” 败退下来的几个兵怒骂起来:“狗日的,我们前几天还在一起喝酒,这时候就不顾脸面了吗?上头弩箭那么凶,你上去试试?!” 亲兵千总嘴角抽了抽,低吼一声:“放!” 成列的弓手将手中弓弦松开,一排箭矢冲着败兵们飞去,精准的射到跑得最快的人脚下,有几个人收脚不住,被弓箭射中脚掌,抱着脚痛呼不已。 溃败的兵像是被抽了一鞭子的狗,立刻止步掉头,惊恐的返身,杨展是来真的了! 山脚下的杨展冷着脸回头看了看中军方向,舔舔嘴唇,吐了一口唾沫,又点了几个人的名字,脸上的横肉抖了抖,粗声道:“等上面的人死光了,你们接着上!” 被点到的军将面无人色,有气无力的答应着,心里求神拜佛,祈求前面的兄弟挣点儿气,能拖一会就多拖一会,也不指望他们能把城攻下来,只要拖到天黑就行,天黑不能打夜仗,这是成例。 被督战队射回土墙边的杂兵们进退两难,挤在矮墙下动弹不得,杨展看在眼里,又向督战队下令道:“命令填壕队进攻,督战队上前至土墙后,敢不前冲犹豫者直接射杀!” 督战的亲兵千总面露狰狞之色,高声答应着,随着三通进军鼓响,掐着鼓点整队向前,将又一排箭矢射向躲在矮墙后的杂兵们。 一千多杂兵本来就畏惧亲兵,被逼得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发一声喊一齐翻墙而过,不要命的向前冲去,飞快的将手中布袋向壕沟中丢去。 城头上的夔州兵立刻加大了射击频率,弩箭一波又一波的泼向填沟的杂兵,铁质箭头入肉的声音伴着痛苦的惨叫此起彼伏,掉入壕沟的,除了布袋还有尸体,短短的时间里,从第一道壕沟后的矮墙到第二道壕沟间,布满了插着弩箭的死者,伤者更是不计其数,血流满地。 不过这么一来,第二道壕沟很快被填满,尸体和布袋堆积在沟中,像万人坑一样惨烈,一千多杂兵死掉了一半,剩下的人已经杀红了眼,嚎叫着在督战队的催促下,向第三道壕沟发起了冲锋。 第177章 巍巍钓鱼城 城上与城下,攻与防的激烈搏杀,已经进行了两个多时辰,负责填沟的一千杂兵,在城上弩箭的射击下所剩无几,插满箭矢的尸体到处都是,从第一道壕沟到第三道壕沟的矮墙边,铺了满地,鲜红的血液在夕阳照耀下,反射着惨淡的光芒,血腥气弥漫在空中,引来一群呱呱叫的乌鸦。 督战队终于发了慈悲,让剩下的几个残兵退了下来,中军收兵的鸣金声响起,这一天总算过去了。 护国门城楼上,马龙淡然的看着薄刀岭上倒了满地的尸首,呼吸着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空气,皱起了眉头,轻轻的叹道:“太少了,这点人太少了,如果能再杀掉一千人才够啊。” 他将目光放远,看向岭下官道对面,大炮打不到的远处,正在伐木扎营的曾英大军,又吸了一口气,深深的吸入肺里,让五脏六腑都感受到杀戮的气息,心中默默感慨道:接下来的几天,才是考验啊! 正如马龙所预料的那样,第二天一大早,太阳刚刚升起,杨展的人马又来了,这一次,他足足投入了三千人,将近自己一半的兵力作为首波攻城队伍,当然了,这三千人依然是杂兵,他自己的最后两千亲兵家底,是不会投进去的。 带队的军将咬着牙齿挥舞着兵器吼叫着,他们深知自己如果不努力攻城的下场是什么,昨天督战队已经明确表明了态度,此城杨展志在必得,如果不能攻下,那么投入的血本打水漂不说,在曾英面前也无法交代。 经过一夜的准备,攻城队伍不像昨天那样毫无准备了,一架架云梯打造出来,一面面由粗木捆绑而成的木制盾牌也被抬了出来,士兵们躲在后面,随着后方隆隆作响的战鼓声,一步步向着山上推进。 趁着这个时候,曾英组织了一次突击,企图借城上应付攻城的机会,从官道上穿过,本来昨晚上他就这么干了一次,却不料城上的人视力很好,居然发现了有大队人马从官道上过去,十几炮轰过来,当场打死了几十个人,吓得曾英缩了回去,这时候趁乱再来一次,再次被毫不留情的炮火轰击,平整的官道在连番炮击下都变得千疮百孔,大铁弹到处都是,沾满了人的血肉,看得人心惊胆战。 马龙很珍惜炮弹,除了炮击官道,对于攻城的官军一炮不发,只是用弓矢不时向下发射,攻击那些在大盾后探头探脑的人。 三千人接近得很顺利,几乎没有什么损失,他们踏着前一天倒在地上的尸体,呐喊着逼近了城墙,将高高的云梯竖起,搭在城墙上,举着圆盾向上攀爬;一些人脱离大盾的保护,抱着一根粗大的尖头巨木,撞击着城门。 城上的守军用长枪推开云梯,用弩弓攒射趴在梯子上的人,向下扔着一块块磨盘大的巨石,砸在拥挤在城墙下的人头上,溅起脑浆无数,一个个装满石灰的瓶子被扔到人堆里,石灰弥漫,如浓雾笼罩,只要口鼻眼睛粘上一点,石灰遇水即沸,立即就能烧坏人的眼睛内脏,痛不欲生。 钓鱼城本就不是一般的城,城墙建在悬崖上,光是悬崖就高数十丈,只有薄刀岭一条窄路上山,这条路宽不到三丈,最多容十人并行,冲过壕沟的官兵们来到这里,再多的人也只得排着队上去,护国门前甚至是一段上行的阶梯,几乎仅容四五人挤在一起上去,向两边延伸,都是越来越低的坡地,下面低上面却越来越高,搭着云梯勉强能够着一些城墙,这么一来,攻城进行的无比艰辛惨烈。 抱着巨木撞击城门的三十几个兵还没有撞俩下,就被城上浇下的滚油烫死了几个,余下的悍不畏死还想上去,城上射下火箭,引燃了巨木,这下没得抱了,立刻就被乱箭射成刺猪。 一架架云梯被推下又复搭上,滚浪般的官军一波又一波的翻滚着前仆后继,红着眼睛踏在几乎变成血浆地的城墙根上,嚎叫着不断爬上云梯,城头的夔州兵被挤在杂兵队伍中的弓箭手不断射中,虽然有藤甲护体,但这么近的距离,铁甲都不能防护完全,一些人被射中,惨叫着倒栽下城,立刻被乱刀分尸,看成肉泥。 厮杀声震天,马龙挺着一杆白蜡杆长枪,不断重复着刺出和收回的动作,将一个个从云梯上冒出的人头戳下去,他的枪法很准,基本上都瞄着面门,一刺一个准,居高临下的优势非常明显,趁着无人上来的空子,还可以调转枪头,用枪尾铁环砸向云梯,将云梯砸翻。 “上城了,这边上城了!”在右侧城墙上,有人高声喊叫起来,随即从那边聚然喊杀声加大,城头上骚动起来。 “稳住!不要乱!”马龙厉声呵斥道:“按照各自的防区,守住自己的地方。刀牌手跟我上!” 他将长枪一收,斜举着从满是军兵的城楼上带着一队刀牌手朝右边奔了过去。 右侧城墙上,一个魁梧大汉铁盔铁甲,左手一张圆盾,右手一把长刀,全身浴血,已经从云梯上跳上城墙,身后不断有人爬上,短短几个呼吸间,就有三个人与他并肩站在一起,占据了一个垛口的位置。 在他脚下倒着四五个夔州兵的,似乎被这人举着盾牌爬了上来,从云梯上跳起砍杀掉的,看他服色,应该是个千总级别的军官。 如果不赶快将此人解决掉,这段城墙上来的人会越来越多,最后破掉城防。 一个夔州兵操枪挺身,大喊着朝千总刺去,疾猛如电,千总却将圆盾一摆,荡开了长枪,脚下大步挤进,刹那间缩短了两人的距离,右手长刀返身一个回旋斩,拧腰扭身,长刀势如星火般从长枪手的脖颈间砍入,直入胸腹,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将长枪手从锁骨处劈为两半,刀锋深入胸腔,鲜血绽开如血雨缤纷。 马龙看得肝胆俱裂,将手中长枪一丢,抢过身后一个刀牌手的腰刀盾牌,狂吼一声,以盾护身,冲着千总撞去。 千总动作连贯,想将长刀拔出顺势砍向马龙,却惊讶的发现,被自己砍作两半的长枪手双手牢牢抓住刀锋,虽已气绝但没有松手,瞪着一双没有色彩的眼珠死死盯着自己,僵硬的双手力大无穷,让自己无法抽刀。 就这么一个停顿,马龙就已身如雷霆般撞至,千总只得丢刀,抓紧盾牌硬承了马龙这一撞,两面盾牌“砰”的贴在一起,粗木钉制表面覆有铁皮的盾面,竟然双双裂开。 两人被弹开,各自向后退了一步,马龙脚一粘地,立刻起身又上,扬起手中腰刀,狠狠的劈向脚下还在踉跄的千总。 这种生死搏杀,毫无花招套路可言,讲的就是力量,拼的就是速度,力量比你大,速度比你快,被杀的人就一定是你,一点犹豫就会带来灭顶之灾。 千总情急之下据盾相迎,腰刀劈在盾牌上,正好砍中了刚刚裂开的缝隙处,马龙力大,腰刀一击竟然将盾牌劈为两半,不过盾牌散架,腰刀也承受不了巨力,从中断为两截。 飞出的刀尖溅向那千总脸上,他连忙侧头避过,等他回过头来,就见到马龙那狰狞得如厉鬼般的脸。 一把断刀从千总没有铁甲保护的脖子处刺入,几乎将他的整个脑袋都割了下来,他的手还抓在半边盾牌上,眼睛却猛地的暗淡下去,魁梧的身子顿时停止了动作,僵立在原地,马龙没有抽刀,任由断刀插在他脖子上,一脚将他踢下城墙。 “杀!把他们逼下去!”马龙丢开破裂的盾牌,接过一把长枪,一把扫在一个刚刚在云梯上露头的人脸上,伴着一声惨叫,那人跌下去不见了。 城上剩余的三人有两人已经被其他夔州兵乱枪攒刺而死,剩下的一个,左右看看,惊慌失措之下自己跳出城外去了。夔州兵一拥而上,将架在城墙上的云梯一齐用力,推了开去,趴在上面的一串官军,凄厉的叫喊着和云梯一起从近十丈高的悬崖上甩出,摔在墙根下。 “都精神着点,不能让他们上来,守住城头他们就没辙!”马龙大声咆哮着,声音震耳欲聋。 第178章 杨展被贬 山上山下的怒吼叫骂声、兵器彼此撞击的金铁相交声和利刃入肉带起的惨叫声在空中回荡起伏,烈火燃烧着云梯木头,冲天黑烟遮云蔽日,缭绕的烟尘让站在薄刀岭下的人几乎看不清山上的城墙。 从天明到天黑,数千人的攻防没有中断,攻城的兵潮水般的来,又潮水般的退,一浪接着一浪,如巨涛扑岸,狠狠的砸在磐石一样的钓鱼城上,摔得粉碎,化为飞沫四散无踪,只在城墙下丢下一具又一具残缺的尸体和满地狼藉的各式兵器军械。 残阳彩霞,一抹愁云。 原本平整的条石城墙上布满刀痕箭迹,斑驳的血迹到处都是,分不清是攻城者还是守城者留下的,战伤者的呻吟在寂静下来的战场上无助的飘荡,似游魂野鬼般闻之令人动容,一群黑色的乌鸦盘旋在空中,贪婪的瞅准血肉尸体扑下啄食。 杨展面色苍白的站在山脚下,看着垂头丧气的家丁们退回,心头如被重锤狠狠的放在铁毡上敲打,心痛不已。 今天的攻势,他投入了自己所有的力量,杂兵们消耗一空之后,在中午时分,已经杀红了眼的杨展孤注一掷,把最后精锐的家丁队两千人也放上战场,力求一击破城,不料人上去了,除了有一段很短的时间占据了一小截城墙外,没有取得任何战果,冲上城头的人很快就被赶了下来,坚持的时间不到半刻钟,看着满山的尸体,八千奇兵营几乎一战被打残,死去带伤者差点占去了一半人,这样的结果除了让杨展意外,也让他心惊。 城头上数来数去,不过两三千人,倚险自重,竟然挡住了八千人一整天的轮番冲击,而且十门大炮一炮未发,牢牢的锁住了官道,让曾英数万人停留在此间无法动弹,一想到曾英等下见到自己时的暴怒模样,杨展就浑身是汗,秋风吹来,不禁打了个冷战。 最后一道霞光消失在山巅,天色暗了下来,延绵数里的官军营帐中燃起篝火,浓郁的稻米香气飘扬在夜空里,晚饭时间到了,各营的士兵按照规矩,手拿自己的吃饭家伙,排队向火头军分饭的地点聚拢。 杨展愁眉紧锁的向曾英中军帐中走去,心头思考着等下怎么面对曾英的怒骂,想来想去,却没有头绪,仗打成这样,无论怎么辩解都是苍白的,越想越心凉,脚下似乎有千斤重量,行走间好几次差点踉跄摔倒。 突然一阵喧哗声起,一下将他从沉思中惊起,闻声望去,却是一处火头军分饭的地方起了喧闹,一群兵士围着火头军大声叫嚷,似乎在骂着什么,肥胖的火头军寸步不让,用油腻声音回骂着什么。 杨展顿住脚步,侧耳细听,原来那群兵士嫌分到的稀饭越来越清,几乎都能照见人影,水里的饭粒数都数得清楚,责怪火头军监守自盗,肥了自己虐待军士,火头军火气更大,回骂着随军粮食就那么点,吃了这顿没了下顿,要想明天还有饭吃,就得节省点,还说军士们都是猪头,这么个小城都打不下来,重庆府库里军粮多多,过去就能吃上饱饭,谁他妈叫你们这般无能?两边各不相让,叫骂声越来越高,惊动了军中佐官,出来劝慰了一遭,军士们才骂骂咧咧的走了。 杨展心头又是一惊,军中粮食不够,早有耳闻,在顺庆府与张献忠作战时军中粮草全靠川东各府供应,特别是重庆府的官仓存粮数以万计,作为曾英的老窝子一直是粮草从东运到西的中转站,自从落入王欢手中后,曾英才会心急如焚,宁肯吃亏和不共戴天的张献忠议和也要赶回去,无粮则胆泻,军心不稳啊。 这么一想,杨展心里又沉重了几分,一天的时间浪费在自己身上,军中粮草更加紧了几分,曾英会不会砍了自己的脑袋? 入得中军帐,只见曾英正面无表情的威严正坐于当中,一众军将分列两侧,帐中寂静无声,连根针落地都能听到,杨展一进来,众人的目光就落到他身上,同情有之,幸灾乐祸有之,眼神各异。 杨展硬着头皮上前躬身施礼,曾英略略点头,让他站到一边,杨展喃喃的张了张嘴唇,拖着脚站了过去。 曾英冷着脸,一迭声的连下数道将令,点了几个参将的名字,这几个人手下兵马算起来共有万余人,都是凶悍骁勇之辈,也是眼馋副总兵的位置很久的野心家,听曾英点将,都是一脸兴奋的高声接令,这几人心里都算计得很清楚,钓鱼城经过杨展一天的消耗,守城的夔州兵也元气大伤,明天这么多人一起攻,很可能攻得下来,如此便宜不占白不占。 杨展灰溜溜的看着意气风发的几个参将,心中百味交织,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叹气干瞪眼。 曾英部署已罢,这才眯着眼睛斜撇向杨展,不阴不阳的淡然道:“杨展所部今日劳累,损耗颇多,就退回后军,负责护卫辎重,休养一下吧。” 此言一出,等于判了杨展一个死缓,明眼人都听出来了,这是要把杨展从一线战将中剔了出去,发落到二线养老了,如果没有意外,等这场战事尘埃落定,曾英腾出手来就要重新布置麾下人事,杨展的副总兵,怕是要当到头了。 杨展闷着嗓子应了一声,军议就散了,曾英挥挥手,军将们鱼贯而出,各自回营。 原本负责后军的参将兴高采烈的向杨展办理交接,回去收拾军马搬腾营地,而杨展手下跟他前来的军官都知道了自己的下场,焉头搭脑的随着杨展领军向辎重营地而去,心头别提多么憋屈。 曾英的后军,位于整个营地的后侧边缘,远离钓鱼城战场方向,有粗木搭建的木墙环绕,地势较高,以避西南潮湿的地气,营地内搭有无数帐篷,为数不多的粮草就储存在其中,由两千辎重营民夫看守,加上杨展本部的残余数千败兵,共有近六千兵守护。 一番换营折腾下来,已是深夜时分,十月天气转凉,秋风正劲,吹得营中旗帜猎猎飘扬,云层遮蔽了皎月,看样子,一场秋雨即将来到。 杨展心中憋闷,坐在营帐中召集了几个心腹,喝起了闷酒,本来曾英治军森严,禁止作战中聚众饮酒,但杨展也顾不得了,不喝点小酒去去戾气,他睡不着觉啊。 第179章 夜袭 “军门,我等都为你不平啊,别的不说,你这些血泡子里厮混,为朝廷立下多少军功,受了多少恩赐,就这么一场仗没打好,就打发到这辎重营里,凭什么啊?” “对啊军门,钓鱼城本是奇险之地,当年连蒙古人都过不去,就凭咱们这点人,怎么能一天就打下来,明摆着强人所难呐。” “最可恶的是那帮小人,今天咱们折损了许多儿郎,看看就要把石柱蛮子磨背气了,加把劲明天说不定就能攻下,曾大人一个军令就得便宜那帮孙子,这他妈公平吗?” 心腹们几杯酒下肚,七嘴八舌的发着牢骚,他们本是军汉,没那么多讲究,大着舌头就开始议论开了,听得杨展越想越来气,越气越想不过味儿。 当初虽然自己立了军令状,保证攻下钓鱼城,一天时限到没有攻下,理当受罚,可自己确实尽了全力,死了那么多家丁,就这么被发配了,实在心里不甘。 杨展心里愈加憋闷,一杯接一杯往肚子里灌酒,俗话说酒入愁肠,愁加三分。酒是劣质酒,喝了上头,几个人推杯换盏,边骂边喝,将几个酒坛子喝了个空,拍着桌子让亲兵又去寻了几坛子酒,就着一些肉食,醉醺醺的挑灯夜饮。 一直闹腾到深夜时分,大帐中才消停下来,横七竖八的倒卧在帐中,流着口水鼾声如雷的睡去,杨展趴在长案上,鼾声最大。 主将们在喝闷酒,底下的小兵们有样学样,都是些兵油子,谁不知道偷懒啊,这一天下来,刀光剑影中存活,都累得够呛,纷纷倒在营帐中沉沉睡去,就连按规应当巡营的当值军官,也找了背风处偷着睡觉,这大军营盘,哪个不开眼的敢来偷营? 夜色深沉,黑云蔽月,除了营中各处散落的点点火把灯笼光芒,四下里漆黑一片,站在辕门口的岗哨搂着长枪,不住的打着哈欠,睡眼朦胧的有一句没一句的打屁聊天。 数万人的营盘,陷入了沉睡之中,山上的钓鱼城头,也是一片沉寂,敌我双方都在趁着黑暗,舔舐着伤口,恢复着体力,为来日的生死相博积蓄着力量。 谁也没有发觉,辎重营木墙外的荒草堆中,响起了一个蛙鸣声,蛙鸣连叫三声,停了下来,立刻在隔着不远距离的树影间,也有蛙鸣回应,片刻之后,一个人影从树林间窜出,来到了草丛间。 这人一身黑色夜行服,个子魁梧,趁着天上的一点微弱星光,摸黑在草丛间猫腰疾行,走走停停,似乎在找寻着什么。 一个人影从草丛间站起身来,抓住了他的手,把他拖入一堆草里,黑衣人顺势闪了进去,低声朝拉他的人道:“大人,你们来了!” 声音沉稳中又显憨然,正是陈相的标志性嗓音,而拉他的人,在草堆里露出半张脸来,探头向杨展辎重营的方向张望,却是王欢。 “如何?曾英营盘守卫可打探清楚?”王欢压低嗓子问道。 陈相凑近他身边,伸手向外指点道:“杨展今日攻城不力,惹得曾英大怒,将他发配到辎重营当看守来了,这却是我们没有料到的,本来守这里的是一个参将,天黑前与杨展换的防。” 他的声音带着一点喜意,指着木墙中央处的一个大帐顶道:“我在这里伏了多时,听大帐处有人高声叫来酒的声音,又见杨展和几个军将聚众而入,始终不见出来,多半是醉死在帐中了。” 王欢嘴角微微一咧,轻声笑道:“杨展吃了大亏,又被曾英嫌弃,心中必然苦闷,借酒浇愁,也是应该的。你看看,如此重要的辎重营地,居然没有派出巡路军士,也没有暗哨,就门口就几个明岗,这等懈怠,看来杨展心中全无斗志了啊。” 他的身后,又冒出了几个脑袋,正是祖边、马万年等人,在几人往后,则是黑压压的无数人影,披甲持刀,全副武装的弯腰蹲在草丛中,静静的没有一丝声音。 王欢面容一正,沉声道:“如此正好,更有利于我们行事,等下按照策划议定的方法,由我带人冲辎重营,放起火来,你们各自认准自己的目标,潜伏在营外,以火起为号,一齐杀出,黑暗中曾英摸不清有多少人马,也弄不明白是什么人偷营,必然大乱,只要他军中一乱,任他成名多久的宿将也无可奈何,唯有逃命的份。” 祖边几人都笑了起来,这些人都是粗犷之辈,掩着嗓门发出的“嘿嘿”声让人毛骨悚然,王欢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打了个冷战,恶声问道:“都明白了吗?” 众人一齐轻声应道:“明白了!” 王欢挥挥手,众人都在黑暗中向他抱了抱拳,扭头就走,带着归属自己的白袍兵,沿着曾英大营火光照不到的边缘,摸了过去。 王欢带着陈相,隐在草中,静而不语,耐心的等待着,身后的夔州白袍兵同样不发一声,像一群埋在草堆里的石像,沉默的等候着。 约莫一个时辰后,曾英军中的梆子声响过了三巡,连营门口的十余个哨兵都蹲坐在地开始打瞌睡的时候,王欢站起了身子,口中低吼道:“行了,动手!” 他手提一杆白蜡杆长枪,腰悬利刃腰刀,头缠白巾,身披藤甲外罩白袍,茁壮的身材几乎与祖边身高等同,披甲持枪威风凛凛,随着他的站起,漆黑的夜色中无数白袍兵同时挺起身子,跟随他的脚步,无声无息的朝营门快步奔去。 辎重营的辕门处,燃烧着数个火堆,照亮了方圆几十步的地界,十余个散兵由一个把总带队,百无聊赖的或坐或躺,打发着时间,那把总闭眼想睡,却因地下潮气湿重,无法入眠,骂骂咧咧的又睁开眼睛,随意的向前面张望了一下。 这一看差点把他的魂魄都吓出来,只见前面火光隐约处,一群白色的鬼影窜了过来,那群白影远远看去似乎脚不沾地,飞一般的朝自己跑来,手中拿着勾魂的长长白色棒子,宛如地府来的白无常。 “有鬼!”把总吓得七魄去了三停,一声怪叫之后扭头就要跑,却听身后有破空之声连响,数根弩箭射来,透胸而出,将他活活钉在了地上。 王欢眼中杀气腾腾,手持长枪身先士卒,飞步上前,将长枪狠狠的刺入一个刚刚从睡梦中醒来正在发呆的哨兵胸腔中,又迅速拔出,任凭热血喷了满身,脚不停步的又冲着下一个哨兵刺去。 他身后的白袍兵无人出声,只顾把手中的摧山弩见人就射,操着手中长枪逢人便刺,一个照面就解决的辕门处的十几个哨兵,直接冲入了营盘中。 营盘中静悄悄的,无人觉察到闯入了一群不速之客,王欢等人杀进去时,营中居然无人迎战,各处帐篷中鼾声依旧,只有营火噼啪作响。 王欢乐了,这场夜袭到现在为止顺利得不像话,他从一堆营火中抽出一根燃烧着的干柴,随手扔到一个帐篷顶上,低吼道:“杀人!放火!” 第180章 兵败如山倒 一根根燃烧的木头被扔到星罗棋布安扎的帐篷顶上,秋高气爽,西风劲吹,正是月黑放火的良辰吉时,苫布搭建的帐篷瞬间就被引燃,化为一个个巨大的火炬,吞噬着酣睡其中的人。 点了十几个帐篷后,被大火烧醒的军兵惨叫声终于让整个辎重营地沸腾起来,白袍兵们分工明确,一些负责放火,一些负责持长枪冲着帐篷内一通乱刺,有从帐篷里冒头冲出来的直接一枪戳倒,非常有效率的一路向营地中央推进,那里有堆积而成的数个粮仓,存着曾英全军为数不多的口粮。 而王欢则由陈相引路,直接扑向营地中间那一个硕大的比其他营帐大上一圈的牛皮大帐,杨展和他的几个心腹,就在里面喝酒解闷。 王欢带人刚来到门口,就见牛皮门帘一掀,两个五大三粗的武将喷着酒气站了出来,隔得好几步远,催人欲吐的酒肉气息就差点熏了王欢一个跟头。 “谁,谁,谁他妈在喧闹?打,打扰了军,军门雅兴,老,老,老子抽不死他!”其中一个武将大着舌头,结结巴巴努力睁大着眼睛作凶恶状,醉眼惺忪的冲王欢叫道。 另一个则要清醒一些,两眼一下瞪得溜圆,满营的大火和四处杀人的白袍兵,配上凄厉惨叫,傻子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人转身就想回去,被王欢挺枪一勒,长枪上的横钩从身后牢牢锁住了他的脖子,这人吃痛,用双手本能的抓住枪刃,但那铁质的锋利横钩岂是血肉手掌能挡得住的?王欢双手一伸一拉,手起枪落,那武将脖子上被割了老大一道血口子,切断了主动脉和气管,武将口中“呵呵”有声的叫了几声,两手血迹斑斑的在空中抓了两下,倒地不起。 另一个武将被血腥气一激,酒醒了大半,刚刚叫了一声:“敌袭!”就被马万年一枪戳中肚子,像一只虾米般疼得弯腰低头,蜷缩在地上垂死挣扎。 “冲进去!”王欢简短的吼道。 身后的白袍兵立刻分出五六个手持腰刀藤牌的刀牌手,旋风般的掀开牛皮门帘冲了进去,里面传来几声怒喝和杯盘摔地的声音,停顿一下之后又有重物坠地的声音传出,片刻后刀牌手们拥着一个被捆成粽子的人出来,其中一个刀牌手脸上一大块淤青,满脸愤色。 “大人,帐中的人都解决了,唯有这个大官醉得一塌糊涂,被小的们活捉,捆他的时候酒醒了一些,用头猛撞,将咱们一个兄弟脸都撞青了。”一个刀牌手队长禀报道,顺便踢了捆得严严实实的杨展一脚。 杨展犹自半醉半醒,朦胧间看到许多衣甲与自己军兵不同的人在自己营中闯荡杀人,虽然脑袋昏昏沉沉,但立刻也明白了事情不妙,看那服色,跟钓鱼城上的石柱夔州兵一样,心知大事要糟,这是被别人偷营了啊。 “狗贼,有胆放了爷爷,跟爷爷单挑三百回……呜呜~~!”杨展酒兴上脑,兵痞子习气发作,就要在临死前放几句狠话,就被刀牌手们在王欢的示意下,抽了几个大耳刮子,用破布堵住了嘴。 “把他捆牢了,竖在高杆上,给他的兵看看。”王欢淡淡的说道,擒贼先擒王,军中主将被抓了,小兵们自然就会崩溃瓦解,所以得先把杨展被生擒的消息展示出去。 牛皮大帐前有一根粗大的旗杆,刀牌手们奔出去,将上面的大旗降下丢了,把杨展捆了上去,用绳索拉到顶端,活像个僵尸一样动弹不得,旗杆高大,整个辎重营都能看到上面示众的活人。 “杨展已被生擒!杨展已被生擒!”到处杀人放火的夔州兵口中高叫着,将生擒对方主将的消息传遍四面八方,辎重营中的兵士民壮在黑夜中本就茫然不知哪里来的敌人,惊慌无措,猛然间又看到自己主将被人捆在高高的旗杆上,哪里还有斗志,惊惧之下什么都顾不得了,纷纷四散奔逃,无人再敢抵抗。 辎重营中乱成了一锅粥,到处都是无头苍蝇般四处逃命的人,一些昏头昏脑的跑反了方向,正好撞在夔州兵枪口上,被一枪刺死,到处都是大火,随处都是尸体,黑暗中不知道来袭的夔州兵究竟有多少,只觉喊声遍地,白色的衣甲身影无处不在,“杀敌”的吼声声震寰宇,就算有一些悍勇者想要拼命抵抗,也被奔逃的乱兵冲得无法立足。 其实跟着王欢的,不过五百人,凭借辎重营六千战兵民壮,真刀真枪的拼上一仗,王欢的人早就被生吞了,但王欢选择夜袭,黑暗掩护了兵少的劣势,白色的衣甲在黑暗中尤为显得醒目,给人一种四面八方都是身着白甲夔州兵的错觉。 “大人,这座营盘都烧起来了,杀了不少狗腿子官兵!”马万年兴奋的叫嚷着,从远处奔来,手中提着的长刀上血迹淋漓,神情间满是初上战阵杀敌立功的激动。 王欢手持长枪立在旗杆下,脸庞被燃起的大火烘得红光一片,冷静沉稳的看着向营地边缘推进的夔州兵,振声道:“好,让兵士们以驱赶为主,杀戮为次,要让败兵乱起来,驱赶他们朝曾英的大营跑,冲乱他的大营,配合祖边他们!” 站在他身侧的传令兵答应一声,立刻四周传令而去,战场上混乱,只得靠人力高声叫喊,让每一个带队的百人长、队长听到,才能起到作用。 马万年抹一把汗水,提起长刀涨红着一张脸,分不清是被火烤的还是情绪激动的,几乎是尖叫着向王欢道:“大人,我再去冲杀一番。” 王欢微笑着看看他,拍着他的肩膀道:“莫急,留着力气慢慢用,有的是你出力的时候,先憋着,跟着我去会会曾英吧!” 马万年用力的点着头,浑然不觉自己在这位比自己小上好几岁的少年郎面前言听计从有何不妥,在他心中,早已将王欢视作战无不胜的战神。 王欢提起长枪,留下几个刀牌手看着挂腊肉般的杨展,信步而出,高声吼道:“夔州儿郎随我前进,杀敌立功!” 无数白色衣甲的夔州子弟兵齐声附和,从火海般的营地四方汇聚到王欢身后,形成一股白色洪流,追逐着前方数千衣衫不整狼奔豚突的惊慌散兵,冲破粗木栅栏立成的营盘隔栏,突入曾英的中军大营。 第181章 生擒曾英 此刻延绵近十里地的曾英大营,到处都是火起,到处都有人高喊:“营破了,石柱兵杀进来了!败了败了!快逃命啊!” 夜空被大火映得红灿灿的一片,火光中无数人影闪动,分不清是敌是友,从睡梦中被惊起的官兵们不少人连衣服都没穿,赤条条的从帐篷里钻出来,然后在惶恐中被乱窜乱跑的人一裹,昏头昏脑的四散逃跑。 南明军队的劣根性在这时候暴露无遗,军将们带头逃跑,混乱中无人挺身力挽狂澜,所有人的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快逃,逃得越远越好。 特别是辎重营的散兵还带来了一个消息,连副总兵杨展都已经被偷袭的夔州兵生擒,冲进来的石柱蛮子数都数不清,见人就杀,身着白甲刀枪不入,还有人似乎在火影刀光中隐约看到了秦良玉的身影,这位老将的威名赫赫,让本就惊慌的官兵顿时被吓破了胆,恐惧如瘟疫般在兵丁们心中蔓延,四五万人的大营,甚至连踹营的白袍夔州兵都没见着,就形成了营啸。 曾英披头散发,被亲兵们从睡梦中叫起,连甲胄都来不及穿戴,只披了一件长袍,套一双内室所用的缎面布鞋,从中军帐里钻出,一脸惊怒的看到了混乱的大营。 祖边和几个百人队长,见辎重营火起之后,分别带人从不同的方位突入曾英的中军大营,一边放火,一边乱吼乱叫,那数十骑骑兵策马驰骋,在大营中如无人之境,仿佛千军万马奔腾一般,踏平了一座座营帐,将整座营盘扰得稀烂。 “亲兵营护住中军,不得乱跑,有兵马乱闯军营者杀!”曾英倒也了得,站在营帐外面吹了一会风,立刻就判断出袭营的夔州兵不多,冷静下来之后连声发令。 “大火是从西边辎重营冒起的,蛮子主力在那边,叫杨展努力,防住自己的营盘!防不住叫他小心自己的脑袋!”曾英观察了一下火头,向传令亲军高声怒道。 那亲军答应一声,飞奔而去,但不一会儿就转了回来,惶恐满脸的禀报道:“军门,外面有辎重营士卒逃过来,都说杨军们已经被生擒,被挂在旗杆上示众,辎重营已经被烧为白地了!” 曾英闻声心口一甜,一蓬老血差点喷出,辎重营被烧成白地!?那是仅存的一点粮草啊,被烧了吃什么?这是要断了自己的后路啊。 “军门,快看,山上钓鱼城头有人冲下来了!”身侧的亲军有人惊呼起来,伸手指着头顶的钓鱼山。 曾英猛地抬头看去,之间原本寂静无声的钓鱼山上,此刻灯火通明,一路火把引着大队白袍夔州兵,喊声震天的从山上奔下,气势汹汹的直冲自己的前军营盘,厮杀声响成一片。 “命令前军顶住,把正兵营火统队调上去,列阵射击!把山上的蛮子挡在营盘之外!”曾英反应很快,惊怒之间立刻做出了部署,不过他话音未落,又有一人连滚带爬的从外面跑进来,一路带着哭腔高呼着:“军门,军门,大事不好!” 曾英心头一阵悸动,脸上的肉不由自主的抖了抖,惊惧的喝骂道:“又怎么了?” 外面跑来的人是个前军传令兵,满脸是汗的几步来到曾英面前跪下,语不成调的喘息着道:“军门,东边官道有敌军袭来,黑暗中看不清人数,只闻杀声滔天!” 东边?曾英不禁愕然,东边不是重庆府方向吗?难道石柱蛮子留守重庆的人马也来了? 他心中顿时一团乱麻,四面八方都是一片喊杀声,到处都是火光,除了自己这处中军营帐被正兵营牢牢护住,还算稳固之外,各处营盘几乎都断绝了消息,黑暗里谁也不知道来的石柱兵有多少。 正在曾英皱眉思索时,一声巨响从东边营头炸起,如天雷落地,震得整个地面都是剧烈的一抖,曾英几乎站立不稳,脚下扑了一步才站住,抬头惶然向东边望去。 一股烈焰在远处向天腾起,隔得老远都能看到火光中的黑烟滚滚,一朵蘑菇状的黑云翻滚着冲天而起,直上九霄,紧接着又有几声同样的巨响传来,近乎天崩地裂一样猛烈,这回曾英站不稳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怎么回事?是火药库炸了吗?”曾英在地上还没有爬起来,颤抖着问道。 亲兵们无人能答,只是急忙将他扶了起来,曾英起身后猛地甩开扶他的人,怒吼道:“各处将官呢?怎么无人来见我,都他妈的死绝了吗?” 报信的兵刚才被巨响震倒在地,听到曾英叫喊,连忙爬起来禀道:“军门,小人刚才从前军过来,看到几位参将大人带着家丁护卫,急急向外突围跑了,现在前军中只有几位游击将军在支撑着,但是军心涣散,兵丁们都在散乱着,不知能不能撑得住。” 曾英脸都黑了,却是气的,近五万的大军啊,石柱蛮子夜袭偷营的不过最多过万人,就这么生生的让自己多出四五倍的大军四散溃败,这传出去都是笑柄,可叹平日里还好吃好喝按时发饷,各个参将都有自己的地盘收税养兵,事到临头却如此不济事,这些年来的好处都给狗了吗? “这群废物,老子要他们何用?抓回来,都给老子砍了!”曾英的下巴都气歪了,一张马脸拉得比驴都长,咆哮声响彻天际,要不是身上衣着不端,他已经要抽刀砍人了。 “军门,军门息怒,事态紧急,还得先顾及眼下啊。”这时候穿着一身飞鱼服的蒋理带着一队锦衣卫从别处过来,手持狭长的绣春刀,一脸的黑灰,像是被大火撩烤过一样,急匆匆的向曾英劝谏道。 “下官从西边过来的,那边的几处营盘都已被石柱蛮子攻破,大火已经烧了过来,各处军将死的死逃的逃,军心已散,大势已去,如果不赶快想想办法,蛮子很快就要杀过来了!” 曾英脸色一变,眼神中寒光一闪,劈手抓住蒋理的衣襟怒道:“办法?你是要叫本将逃么?” 蒋理被他狰狞的表情吓住了,吞吞吐吐道:“不,不是,下官是说,是不是先避其锋芒……” 曾英手一甩,将蒋理丢了个踉跄,咆哮道:“我大军数万,势大无边,张献忠尚且不敢侧目看我,区区几个山中土蛮,岂能让我落荒而逃!” 蒋理被手下伸手扶住,脸色惨白不敢作声了,曾英正欲再说什么,却听到又一声巨响炸起,地面又是一抖,不过这次的声响,比刚才的声音要近了许多,听上去就在中军营盘里面。 一阵炒豆子般的鸟统声响起,然后怒喝厮杀犹如在耳畔响起一般大了起来,而鸟统声只响了一轮,就再无声息,取而代之的是无数高亢的万人呼喝声“投降不杀!跪地不杀!” 在场的人顿时脸全都白了,外围的鸟统手足足有两千人,怎么才放了一轮枪就被破了,听声音,石柱白袍兵已经到了近处,距离中军大帐不过百步之遥。 “怎么回事?”曾英又惊又怒,望着爆炸声响起的方向瞪着两眼看了又看,只见火光乍起处人头攒动,无数人影在烈焰中奔走厮杀,自己的正兵营如刀口下的豆腐,被手持长枪的白袍兵一冲一个缺口,往日里彪悍无比的正兵营家丁,在势如破竹的白袍兵冲杀下,一个个鬼哭狼嚎的一哄而散。 曾英咬着牙关,恨声道:“取我铁甲来,本将要与蛮子拼个高下!” 蒋理等人一下懵了,纷纷跪下,苦劝道:“大人不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万事皆可日后再说,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可执意于一时意气啊!” 曾英怒道:“屁!今日若败了,川中哪里还能有我立足之地,难道我堂堂大明总兵,要落草到山上去当土匪吗?都给我闭嘴,随我上阵杀敌!” 他大声呼喝着,令亲兵取来他那套漂亮的山纹甲,还没套在身上,就听到一阵振聋发聩的高叫声由远及近,有上百人齐声发出的:“曾英逆贼,速速跪降,可饶尔等一死!” 随着叫声,一队手持长枪,身披白色衣袍的夔州兵列成尖锥阵型,直奔而来,有亲兵悍不畏死的上前阻挡,被如林的长枪毫不费力的刺成血葫芦,长枪一伸一缩间,就有扑上去的亲兵惨叫倒地,在枪阵面前竟无一合之将。 尤其是排在最前列的那位军将,身壮如牛,白袍底下鼓鼓囊囊,竟然比其他白袍者大了一圈,不知里面披了几层甲胄,弓矢刀枪砍刺到他身上,如铜墙铁壁般无法破甲而入,手中一杆长枪动如雷霆,迅捷无比,铁盔下面一双眼睛红色发亮,像张飞一般无法阻挡。 “蛮子中竟然有如此人物,我军中怕也找不出这般勇猛的人物。”曾英心中吃惊,顿生怯意,刚才那股豪勇劲儿立刻消失无踪,所谓凶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见了比自己还要生猛的人,曾英也有些犹豫起来。 这么一耽误,那股白袍兵已经冲到了眼前,护着中军大账的家丁们倒是忠心无比,立刻挡在了白袍兵面前,数百人组成人海,生生将犀利的尖锥枪阵拦了下来。 “哼,垂死挣扎!”白袍兵领头的正是祖边,这个粗汉带人直扑中军,就是为了曾英,此刻距离近在咫尺,都能看到穿着长袍的曾英就站在数十步远处,岂能半途而废,他冷笑一声,长枪一摆,荡开冲上来的一群家丁,站住脚跟,高声叫了起来。 “灭虏弹三颗,正前方,扔!” 三个竹筒立即从他身后的枪阵中飞出,带着火花落到十余步开外的家丁丛中。 三颗灭虏弹几乎同时爆炸,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炸响,以炸点为中心,风吹麦浪般的倒下一圈圈的家丁,肉体横飞,血溅八方,伴着一阵火光和劲风,硝烟翻腾,十步内无人再能站立。 曾英拿着刀,几乎傻掉了,不敢相信般的瞪着两眼,额头上滚滚汗珠畅下,原来刚才听到的一声又一声巨响就是这般缘由,还以为是火药库被炸了,现在才明白,是石柱蛮子搞的鬼。 祖边侧头避过飞过来的泥土,持长枪大踏步的向前奔去,在他面前,已经再无敢阻挡之人,远近的家丁都已经鸟兽散去,那三个竹筒太过吓人,瞬间就解决了十几条人命,还有许多未死的家丁躺在地上痛苦呻吟,这阵仗谁还敢上去? 蒋理见势不妙,闪身就跑,顿时曾英身边,只有两三个死忠的家丁护在身侧,也是惶惶然目露惧意,拿刀的手都在发抖。 “曾英小儿,还不束手就擒,等爷爷来捆吗?”祖边嗔目怒眉,声若霹雳面如金刚,挺着长枪荡开两名亲兵长刀,直抵曾英咽喉咆哮道。 曾英发髻未梳,长发披肩,突然狞声大笑道:“哈哈哈,想我曾某一生戎马,杀人无数,破敌无算,却栽倒在一群蛮子手中,老子不服!来来来,蛮将,与我力拼一场,较个高下!” 言罢,他错步上前,双手举刀,以力劈华山之势朝祖边当头就砍。 祖边站着不动,身后两杆长枪伸出,交叉而上,枪刃上的横叉将曾英劈下的长刀稳稳架住,持枪的两名白杆兵力大,同时奋力之下曾英竟被向后逼得向后退了两步,踉跄间刀被甩在一边,露出中门好大的空子。 祖边闪电般的调转枪身,枪尾沉重的铁环上撩,自下而上的一道弧线划出,准确的击打在曾英腹部,曾英狂喊一声,长刀脱手,抱着肚子就倒了下去。 祖边身后的白杆兵一拥而上,杀散残余的家丁,祖边疾步上前,一脚踏住曾英的胸口,纵声大笑:“服了吗?” 曾英目疵欲裂,却因胸口被踩,腹部剧痛,不能发声,祖边轻蔑的瞧瞧他,轻描淡写的对身边兵丁道:“去禀报大人,我军击破敌中军,擒获官军主将曾英,灭其大军!” 第182章 入掌川东 合州城中的居民,几乎一夜未眠,不过数里外的钓鱼山下的厮杀声响了一晚,冲天大火映红了半边天,吓得人们胆战心惊,紧紧的关上大门彷徨到天亮,早上天色日头高升了,城中街道上也无人敢露面行走,如临大敌的城头上,只有知州等地方官吏带着城里马步班头与民壮在战战兢兢的瞭望打探。 前几天就有占据重庆城的夔州人马来打过招呼,叮嘱知州,这几天天一擦黑就赶紧关闭城门,任何人来叫门都不能开,否则全县百姓都有杀身之祸、灭城之灾。 知州唯唯诺诺的答应下来,现在是夔州人做主,当然得听他们的,不过为什么要这么做,夔州人也没说个所以然来,只是说是孟知雨的口信。 合州知州是认识孟知雨的,举人出身的同僚,虽然比不得正副榜的三甲进士高贵,但却是大明夔州之主总兵王欢的眼前红人,隐然有今后川东民政第一人的地位,他的话多半没有错,于是知州陈琨连忙布置,每日一到黄昏就关门上锁,城门用条石堵上,谁也别想进出。 果然,没过几天,不远处的钓鱼城下,夔州军与大明重庆总兵曾英就打开了,站在合州城头都能看到冲天硝烟染黑天边,隔着几座山头也能听到炮响和厮杀喊叫,陈琨和一众州里佐官暗暗叫苦,心道兵灾来了,这回不管谁输谁赢,合州城的一场浩劫免不了了。 在惊恐中挨过一个白天到昨天晚上子夜时分,钓鱼城下轰隆隆的爆炸声让全城百姓都从沉睡中醒了过来,地皮都在颤抖,房梁上的灰刷刷的往下掉,地震般让人如丧考妣,陈琨带着马步班头和一些民壮勉强壮着胆子上了城头,遥望钓鱼山,却见弥天大火烧红了夜空,城下不断有败兵散卒经过,叫骂着要陈琨打开城门。 陈琨心知来了,咬紧牙关闭门不开,络绎不绝的兵痞子见叫不开门,就破口大骂,甚至有一些军官模样的吆喝着要爬城,如果让他们进来了,合州满城数万百姓的下场跟扬州城内的百姓差不了多少。 幸好这些日子城内也有些准备,滚木礌石备了不少,城头上的民壮都知道兵灾的可怕,同仇敌忾,将一座土城守得严实,水泼不进。 一直到了当天午时过后,钓鱼城下的声响才慢慢停歇下来,纠缠在合州城外的散兵纷纷作鸟兽四处逃去,城外清静了,陈琨抹抹头上汗水,长吁了一口气,看看跟着自己的一众佐官等人,各人都是如释重负的表情,一场妄劫终于避开了。 众人刚刚松了一口气,就见城外官道上烟尘起,一队白袍兵奔驰而来,打头一人,却是骑的驴子,身着大明七品文官官袍,高声冲城上叫道:“陈兄可在?” 陈琨定睛细看,原来骑在驴上文官正是孟知雨,心里吃惊,这位爷怎么亲自到合州这样的小州城来了,连忙喝令民壮们搬开条石大开城门,自己站在城门洞外,持礼相迎。 孟知雨见到陈琨,连忙从驴子身上跳下来,满身都是汗水,风尘仆仆,看来跑了不少路。 两人见了文人那套繁琐的礼仪,这才开口说话,陈琨心中有事,急匆匆就问外面战事如何,谁赢谁负。 孟知雨露齿一笑,摸着下巴上的胡须展颜道:“这还用问吗?陈兄,如果王大人输了,我还能站在这儿跟你说话吗?早就逃命去了。” 陈琨勉强笑笑,揣揣的问:“那,王大人,呃,准备如何发落我等旧官?” 孟知雨笑道:“我就知道陈兄有此一问,故而连夜赶来以安君心,实不相瞒,我这趟来,就是奉王大人王总兵之命而来,为新归附的州县安排诸般事宜的。” “陈兄不必猜测,各处州县,只要一心奉王大人为尊,忠心做事,尽可官居原位,不会被牵连,而且大人体贴下意,事情做得好,破格提拔还不是简单得很,现在大人官署中可是稀缺人才呀,你看看我,不过是七品官身,却蒙大人赏识,任署知府事,连跳数级,等战事安定下来,大人就要上报朝廷,为有功者讨封赏官位,到时候蟒袍玉带,都不是不能想的。” 孟知雨一席话说得陈琨眼前一亮,神色飞扬起来,不过孟知雨话风一转,又低声说了几句:“不过王大人最恨两面三刀者,如果拿着他的钱做着他治下的官,却行不忠事做不臣人,惹来雷霆之怒也是可怕至极,陈兄,你看看曾英,如此枭雄,依然被他一夜平定,生擒活捉,就明白了。” 陈琨顿时失色,面带惶恐的惊道:“曾,曾英被王大人活捉了?” 孟知雨一拍脑门:“可不是么,昨晚上抓的,你看看,你我在这说话耽误了许多时间,快快快,陈兄,快回去州衙,收拾一处宽大院落,王大人就要入城休息,别误了。” 陈琨如梦方醒,刚才心里着急,拉着孟知雨站在城门口就啰里啰嗦的聊了半天,还茶水都没有让人家喝一口,不是待客之道,于是连忙引路,带着孟知雨往州衙行去。 过了一个多时辰,王欢带着三千白袍子弟兵来到合州城,马龙的人和马新田的新军,分别往西和往东追击逃散的曾英败兵去了,四五万人的官军,昨晚上被杀死杀伤的不到一万,剩下的要么被参将游击带着跑了,要么成群结队的散为流匪兵痞,逃入乡里,这些都是祸害,不一一剿灭势必危害地方,王欢捉了曾英,整个重庆府以东的三府两司都是他的地盘,不彻底除了这些后患,将来的治理定然有些麻烦。 三千兵都留在城外,就地扎营休整,王欢只带了五个百人队入城,毕竟此地初定,大队兵马上街多少会对城中百姓带来恐慌,王欢以仁施政以法治境,能不扰民就尽量不扰民。 不过即便如此,五百人的白袍兵脚步铮铮的踏在石板街道上,却比五千人的声势还要大,经过一夜血战,战兵们身上的白袍都沾有斑斑血迹和处处战痕,见者莫不侧目,整齐以同一个角度斜倚在右肩上的白蜡杆长枪,枪刃闪闪发亮,挂在腰间的摧山弩幽幽生辉,透着慑人的肃杀之气。每一个白袍兵都是一副荣辱不惊的淡然神色,仿佛昨晚的厮杀不过是一场小小的拉练,目光坚毅而沉稳,脚步整齐而有力,腰板笔直,虎虎生威。 躲在街道两边屋檐下的看热闹百姓低声议论着,赞赞称奇,这样的军容军纪,大家从未见过,大明官军不都是一群兵痞子吗?什么时候出了这般铁军? 等到一辆一看就是匆忙打造而成的木制囚车在两匹马的拉拽下混杂在军兵队伍中吱吱嘎嘎的过来时,百姓们的议论声一下子大了起来,人人都认得出,囚车中披头散发模样狼狈的马脸汉子,不就是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大明重庆总兵曾英吗?他竟然被夔州兵活捉了! 这个消息街巷相传,很快就传遍了全城,换天了!这是每个人心头想到的头等大事,今后这川东地界,再无曾大人,而唯有王大人。 王欢入城的时候,满城百姓还躲躲闪闪的不大敢上街,所以看到他的人不多,此刻王欢安然坐在合州州衙大堂中,喝着一杯陈琨压箱底的龙井香茗,含笑听着他站在堂中躬身说着话。 “大人,合州一万八千户人丁,府库簿册户籍档案都已在这里,请大人过目。” 陈琨亲手捧着一大叠册子,轻轻的放到王欢手边的桌子上,再躬身退下,脑门上全是汗水,大气都不敢出。 王欢随意拿起一本翻了翻,就丢到一边,让孟知雨去看,自己则和颜悦色的望向陈琨,开口问话。 第183章 陈奇瑜 “陈知州听闻已在此地为官三载有余,深得民心,想必对合州一草一木、风土人情非常了解吧?”王欢将手向右边一张椅子指了指:“陈知州坐下说话罢。” 陈琨连忙道谢,坐了半个屁股到椅子边上,清了清嗓子谨慎的答道:“王总兵过奖了,下官自崇祯十四年蒙吏部差遣,一道诏书到了合州任上,深感皇上圣恩,三年来兢兢业业不敢懈怠,要说合州的山川地理、户籍人丁,一直在下官头脑中时刻记忆,这都是下官本分。” 王欢抿了一口茶水,仿佛漫不经心的随意问道:“既如此,陈大人可知在本州境内,有多少发配戍边的犯官吗?” 陈琨愣了愣,他本以为王欢会问一些合州人丁户口、物产耕地之类的问题,这也是占据地盘后军阀武将正常应该关心的问题,人口和耕地,意味着兵源和粮草,要想在乱世中称雄争霸,离不开不这两样。去年曾英从张献忠手中夺回合州,陈琨随着官军从湖广回到这里,头一件事就是奉命清查人头户口。 可这位年纪轻轻的总兵大人,居然首先向自己询问犯官,太出人意料了,陈琨头脑中事先预备的一系列答话顿时没了用处,错愕的想了一想,才回话道:“这个,请总兵大人恕罪,下官得命下面吏员查一查才能知道。不过合州非九边之地,也非蛮荒苦寒的处所,一向不是罪官的发配去处,只有近年来一些从逆贼占据的地方逃出来的犯官无处可去,又不敢自行回归家乡,才逗留在本州,故而人数不会很多。” 王欢笑了笑,说道:“既然这样,那就更好了,其实陈大人不必费力查找,我要找的这个犯官,名头很大,一问便知。” 陈琨心中一动,暗暗有些吃惊,脸上的表情僵硬起来,吞吞吐吐的道:“这,这个,嗯,不知总兵大人要找的是何人?下官如果得知其下落,一定禀报大人。” 王欢保持着微笑,人畜无害的眼神轻轻的看着陈琨,却看得陈琨心惊肉跳,正彷徨间只听王欢说道:“本将要找的,正是陈大人的本家,当年五省军马总督,在车厢峡差点逼死李自成和张献忠等七十二路反王,声名播于天下的陈奇瑜陈总督,不知陈琨大人可知其下落?” 陈琨顿时身如雷击,浑身发僵,双股颤抖,天气虽然已入秋季并不炎热,他却如身处伏夏般大汗淋漓,两眼定定的看着王欢,眼神空洞无彩,像见了鬼一般。 大堂中静了下来。 别说陈琨,就连坐在一旁的孟知雨也吃惊不小,看一眼王欢,又看一眼陈琨,茫然又惊讶:陈奇瑜在合州?王欢是怎么知道的?陈奇瑜又怎么会在合州?他不是因为车厢峡一战一力主张与李自成议和招安,将一场本可全歼流贼的爽快胜仗生生弄成了闹剧,为此还陷害下台了不少反对招安的朝廷官员,结果李自成等流贼一出车厢峡抄起兵器复又造反,惹得崇祯帝龙颜大怒,又被百官弹劾,从五省总督的高位上灰溜溜的下来,被发配云南戍边吗? 王欢依旧笑吟吟的看着陈琨,等待着。 他早已知道,陈琨是陈奇瑜的族中晚辈,一直崇敬陈奇瑜,当年崇祯帝摔着御案上的茶杯下令流放陈奇瑜的时候,陈琨还是个举人,而陈奇瑜自己也知道,因为与流贼招安一事,得罪的人太多,到了云南一定被人弄死,所以拖拖拉拉的在路上走着,到了合州就称病不走了,在这里隐居下来,后来为了方便,运作关系让陈琨考上了进士,到合州上任当了地方官,为长久在此地生活提供便利。 这些消息,说起来很隐秘,但要隐瞒所有人的耳目却很难,王欢的夔州军刚一占领合州,就公门中人为投靠献上了这个信息,所以王欢得以直截了当的向陈琨问起,惊得陈琨呆了。 陈奇瑜,晚明的猛人,当年任陕西巡抚时就能以残兵灭了无数让大明多少能人闻之色变的农民军领袖,死在他刀下的流贼首领没有一百也有九十,陕西全境为之一安,李自成等枭雄为了躲避他逃到了河南湖广,可见此人能力之强,与洪承畴、孙传庭等名将相比并不逊色。 但此人能力出众,缺点也同样出众,最大的问题就是耳根子软,犹豫反复,在一众收了李自成贿赂的手下连番劝说之下,竟然不顾流贼反复无常的秉性,草率的决定招安,让自己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如果当初他能坚持铁血,洗了车厢峡,也许历史的走向就要改变。 对待猛人,王欢是很尊敬的,在这个时代,仅仅靠着自己和一群石柱土著,很难成事,一个好汉三个帮,历代帝王之所以能成就霸业,除了靠自已以外,一群猛人手下是必不可少的,记忆中的明末名将能臣,此刻要么已经投靠清朝,如洪承畴,祖大寿,要么还在农民军阵营中,如李定国、李过,或者在南明小朝廷里,如郑成功、堵胤锡,能有可能被自己这个小小夔州总兵说动的,除了类似陈奇瑜这种罪臣外,再也找不到了。 所以说服陈奇瑜出山,王欢诚意很足。 但陈琨不知道王欢怎么想的,此刻汗如雨下,狼狈异常,境内有罪臣逗留而不上报,也不驱赶,反而有窝藏嫌疑,可是重罪,一旦被发现也要被流放的,不过这是次要原因,陈琨心胆俱裂的真正缘由,是对陈奇瑜安危的担心。 陈奇瑜当时为了达到招安的目的,做了许多小动作,罢了不少人的官,判了很多人的罪,一些官员甚至死在了牢里,想弄死他的人海了去了,谁晓得这位夔州总兵是哪一路的,会不会对陈奇瑜不利,陈琨不知道。 于是他傻了一般喃喃着嘴皮子,木然道:“下官不知。” 王欢像是早就知道陈琨会这么说一样,叹口气起身,信步向州衙后院行去,嘴里自言自语:“听说合州州衙后院建的精致得很,多奇石园景,还有一座雅致的别院,今天来了,可得见识见识。” 陈琨触电般跳起,飞步窜到王欢身前,陈相和马万年脸色一变,抢身横在王欢和陈琨之间,狠狠的看着他。 王欢却还是保持着笑意,悠然道:“怎么?陈大人不欢迎?” 陈琨面色一暗,观王欢的言行,陈奇瑜就住在自己衙门后头别院的事情多半已经被他知晓,面对如狼似虎的夔州军将,拦是拦不住的,连曾英都被收拾了,一个手无傅鸡之力的知州又能怎么样呢? 但对陈奇瑜的敬仰和爱戴,让这个三十来岁的白净面皮文官额头上青筋暴起,梗着脖子挡住由前衙通往后院的月亮门口,粗声嗓门叫道:“王总兵,陈总督早已被皇上削职贬官,抄家驱赶,如今不过乃一庶民,他老人家别无所求,与世无争,该他遭的罪都受了,请总兵大人手下留情,别为难他了,如果总兵大人是代人寻仇,陈琨愿以身代过,替他接受,这一身大好皮囊,任凭大人处置!” 说着,陈琨摘下官帽,解开衣服,跪在地上叩头不止。 这一下该王欢傻了,陈相和马万年也面面相觑,陈琨来这么一出,弄得场面很尴尬啊。 王欢哭笑不得,苦笑着摇摇头,正要示意陈相去扶起陈琨,却听陈琨身子后面,一声透着无穷沧桑的叹息声起,一个沉稳中带着威严的声音轻轻传来:“陈琨起来吧,好男儿膝下有黄金,唯跪天地君父,岂能如此作贱?” 伴着说话声,一个身着青色长衫,头戴方巾的黑瘦老者,出现在月亮门边,将额头上肿了一块的陈琨轻轻拉起。 王欢眼前一亮,正主到了! 第184章 三策 黑瘦老头拉起陈琨,轻轻将他推到一边,自己则不卑不亢稳稳的站在月亮门前,眼神平淡自然,青衣素带,下颚上一缕白须垂在穿堂风中,微微颤动,全身都透着一股久居高位者的威仪,又带着看穿人情冷暖的无比从容,站在他面前,让人立刻就能感觉到,这位老者不是一般人。 陈琨慌急起来,失声叫道:“大人,您怎么出来了?” 他旋即自觉失言,急忙转向王欢欲盖弥彰的补充道:“呃,总兵大人,这人是我的一位家中长辈,偶居在此,不是你要找的人。” 王欢和陈相、马万年眼神怪异的看了看他,一副智商遭到藐视的表情。 黑瘦老头摆摆手,轻轻道:“贤侄不必说了,这位总兵大人既然上门找人,没找到人必不会罢休,你性格实在,扯淡撒谎也骗不了人的。” 陈琨闻言,沮丧的低下了脑袋不做声了,但立刻又抬起头来,目光炯炯的站在黑瘦老头身后,像个卫兵一样盯着王欢三人,瞧那样子仿佛有什么不对就要以命相搏。 黑瘦老者踏前一步,枯瘦的脸上带着沉稳坚毅的镇定,丝毫没有把三个顶盔掼甲的武将当作多大的事,拱手道:“庶民陈奇瑜,见过夔州总兵大人!” 看到这位名满天下的封疆大吏朝自己施礼,王欢一时间多少有些感慨,想不到将李自成撵得像只耗子一样的五省总督陈奇瑜,如今与民间田舍翁别无二致,除了身材在这时代人中显得较为高大突出、足有六尺有余外,瘦削的身板黝黑的皮肤,斑斑白发花白的胡须,伸出的双手上阡栢纵横的裂缝和脸上如沟渠般深刻的抬头纹,都在表明着这位当年呼风唤雨的名臣,已经在飘荡的流放生活里消磨去掉志向与盛气。 不过在举手抬头间,王欢仍敏锐的察觉到,陈奇瑜瞳孔中闪过的精光和锋芒,仍然体现出人中俊杰才有的睿智,长年颠沛流离的艰苦没有让他失去深入骨髓的才华与城府,在陈奇瑜心目中,也许根本没有将夔州总兵瞧上眼。 王欢笑了起来,躬身还礼:“下官王欢见过陈总督才是。” 陈奇瑜淡淡道:“王总兵哪里话,陈某戴罪之身,以前的官职恍若隔世,早已经忘去,如今不过一老叟耳。” 王欢听了,却把笑容一收,肃容正声深深一揖:“陈总督不可如此菲薄,王欢虽与大人素未蒙面,却神往已久,恨不能与大人早日相见而已,大人当年雄风,如金石刻木,彪炳于世,任何人也无法抹去,故而王欢敬仰已久,今日特来拜见。” 此话一出,气氛为之一松,陈琨瞪圆了的双眼一下小了几分,摸着胸口长吐了一口气,听来王大人不是来寻仇解气,而是来拜访陈奇瑜的,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陈奇瑜却有些意外的张大了眼睛,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落草的凤凰不如鸡,当年高高在上的时候,一个大明总兵客客气气的向自己说这番话倒是常见,但自贬官流放之后,别说总兵,一个小小巡检都能将自己戏弄一把,谁还会在乎一个不可能东山再起且树敌无数的总督? 陈奇瑜又些错愕,看着王欢眼神复杂,轻轻回答道:“总兵大人谬赞了,当年的事,不提也罢。” 王欢微微一笑,侧身向立在一边的陈琨道:“今日良辰,有幸与陈总督相会于此,不若陈知州做个东道,在此间寻一处静室,烹一壶清酒,畅谈一番,不亦说乎。” 陈琨呆了呆,心道乐乎什么?你早点走掉才乐乎。 他筹措着不说话,却向陈奇瑜瞄去。 陈奇瑜微笑着振声道:“既然王总兵有此雅兴,贤侄怎可小气。” 陈琨这才连忙迎着几人,走入后堂花厅,又招呼下人去置酒,准备一些下酒菜肴。 王欢与陈奇瑜并肩而行,王欢多了个心眼,故意落后半个身位,陈奇瑜看在眼里,嘴上没说什么,心中却是深生感慨,不禁对这个看上去年轻得不像话的夔州总兵,产生了一丝好奇,官位也许是靠着金钱和裙带得来的,但这份沉稳和气度,却是装不出来的,这个王欢,到底是何方人物,闲的没事干找自己做什么,似乎值得交谈一番。 进了花厅,王欢让陈奇瑜坐了首位,自己陪在一侧,陈奇瑜当然要推脱,但在王欢坚持之下,勉强落座,然后王欢挥挥手,将陈相和马万年赶了出去,站在门外。 陈琨想走又想留,杵在另一侧忐忑着,陈奇瑜看了看王欢,想了想,就将陈琨也赶出门外。 两个后院丫鬟托着食盒,在花厅中的圆桌上摆了一壶酒,四五碟菜蔬,退了出去,陈相从外面把门掩上,花厅中顿时静了下来。 王欢在心里盘算了一会,思索着如何开口,面对这类成名人物,说话可得小点心,人家什么没见过,当初可是和皇帝喝过酒吃过饭、和李自成谈过判侃过山,要想将他收到手下,不比得其他阿猫阿狗。 正思索间,王欢却听陈奇瑜却开口了。 “不知王总兵行伍多久,随哪位将官督臣征战?”陈奇瑜平淡如水的声音响起:“请恕老朽不敬之罪,久不居于庙堂,朝中人物变换已不熟悉,而王总兵少年俊杰,后起之秀,故而有此一问。” 说这话时,陈奇瑜面色如常,语句间放得低微,口气却老气横秋,隐隐有话当初的意思,王欢是心灵通窍的人,心中不由一动。 再抬眼一看,陈奇瑜看向自己的眼睛里,瞳孔间精芒闪闪,浑然不似刚才在外面那般心灰意冷的落魄模样,整个人坐得笔直,虽穿着布衣却如蟒袍在身,高官显贵的气势油然而生。 王欢眼珠子转了转,伸手拿起桌上酒壶,给陈奇瑜和自己各倒了一杯酒,规规矩矩的回答道:“末将本是微末之人,年中自江南逃难而来,蒙原四川总兵秦大人不弃,收为义子,在石柱宣慰使司开疆筑城,上个月因抗击土贼有功,朝廷降旨升为夔州总兵,入军伍不过短短数月,入不得陈大人法眼。” 陈奇瑜笑了笑,摸着白胡须道:“王总兵果然年少了得,竟然将曾英、杨展等大明军门称为土贼,这份气度,了不起啊。” 王欢丝毫不觉吃惊,缓缓道:“陈大人身居合州小县,眼睛看着川中大局,这份从容,更是了不起。” 陈奇瑜撇他一眼,摇头道:“罢了,你不必给我戴帽子,老朽已年迈,朝中子弟朋党又早已物是人非,你找上我,怕是帮不上你什么忙。” 王欢一听,就知道他是以为自己找上门来,不过是想借他的关系和影响为自己升迁多条门路,连忙摆手笑着说道:“末将并不是要借助陈大人的声望故旧,大明声势已末,纵然当个督臣又有何用?官职不过虚名,末将虽愚钝,但也不将这些放在眼中。” 陈奇瑜低头拿起筷子夹菜,闭口不语。 王欢接着说道:“陈大人年不过六十,春秋尚早,虽蹉跎了十年岁月,却壮志未酬,如今国家危难,社稷将倾,胡虏肆虐,民不聊生,陈大人何不重出山林,教导末将强军备兵,以振我汉家江山。” 陈奇瑜拿筷子的手明显一顿,眉头皱起,停了一停,复又将夹在筷子上的一块肉脯丢进嘴里,咀嚼几下,才慢慢说道:“这些事,自有朝廷中诸位大人做主,我一个犯官,瞎操什么心。” 他将口中肉吞下,又接着说:“还有,王总兵,虽然你得秦良玉真传,连悍将曾英也被你所灭,但你不应自大狂妄,野心勃勃,须知强者如林,光是占着川中的张献忠,就不是易于之辈,遑论北边的鞑子了,老朽倚老卖老多说一句,为臣者只当尽本分即可,守着这川东三府,足矣。” 王欢把头大摇起来,反驳道:“陈大人此言差矣,如果人人皆如大人所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那这天下还有谁会锐意进取?我王欢练兵起事,一不为名二不为权,只为天下汉家百姓,实不相瞒,末将从江南来,亲眼目睹了鞑子蹂躏我大明子民,烧房掠地,罪行罄竹难书,单单扬州一地,伏尸于地者数十万,就连跟随末将一起从扬州逃出的十余个兄弟,如今存活者连上我不过三人。” 说到此处,王欢不禁悲从中来,语带哽咽,拿起桌上酒杯,一口饮尽,再抄起酒壶斟满,一边倒酒一边说道:“末将在掩埋他们的尸身时,对天发誓,一定要为死在鞑子刀下的汉家百姓报仇雪恨,将鞑子赶回极北之地,尽数收复山海关内外,只要此身不死,驱逐鞑虏之志不亡!” 他站起身来,两眼发红,抽刀断去桌子一角,嘶声道:“如果王欢所言有半句妄话,定死得有如此桌!” 这一席话说得慷慨激昂,有感而发,听得陈奇瑜停下了筷子,吃惊的瞧着王欢,他人老成精,一听就明白这些话没有一点矫揉造作虚情假意的成分。 “没想到王总兵倒是胸怀天下的赤子,老朽刚才错了,误以为如今朝廷武将此类人物已经绝迹,都是一群想着自己小算盘的自私自利之徒。”陈奇瑜眉头舒展开来,起身将王欢拉下重新落座:“不想真有王总兵这类忠臣,来,老朽敬你一杯。” 王欢连声道“不敢!”举起杯子与陈奇瑜碰了一下,两人同时满饮而尽。 放下杯子,陈奇瑜叹道:“王总兵一番话,倒真激起了老朽老骥之心呐,可惜啊可惜,如果早碰上你几年,说不定就跟你走了。” “可惜啊,老朽已经十四年没有带过兵,十年没有骑马了,这副身子骨,已经入土半截啦。”他自嘲着,看着房梁,寂寞的神情刻在脸上:“上个月远在福建的唐王监国,遣使者来让我去任东阁大学士,我连马都爬不上去,如何能行?嘿嘿,大概过不了多久,老朽就要追随当初跟我打仗的老兄弟们去了。” 王欢一愣,急道:“陈大人不可如此……” 陈奇瑜摆手打断他:“天意不可违,老朽算过,就在这几年,也该死了,其实早在崇祯六年,皇上就该处死我了,不是我,李自成就没有后来的打进北京城,也没有皇上的死,老朽罪不容赦啊。” 王欢不知该怎么说了,李自成不进北京,早晚也有其他农民军进京,大明已经烂透了,灭亡是历史规律,不过这不能拿来安慰陈奇瑜啊,难道给他讲这是注定的,历史就这么演绎的,不是你的错? “所幸上天还是对老朽不错,让我在最后几年还能碰上王总兵。”陈奇瑜话头一转,把视线重新落到王欢身上,目带赞意,由衷的说道:“你不错,很不错,秦良玉看人的眼光的确不错,竟然找到你这块未琢宝玉,与大明其他军将想比,你年轻,有能力,我甚至依稀看到了当年卢象昇的影子,不过你比他少了几分固执,多了几分油滑。” 王欢语拙,心道您这是损我还是夸我呢? 陈奇瑜继续说道:“老朽虽然不能辅佐你,但倒是可以送你三句话,一个人。” 王欢大喜,忙道:“王欢洗耳恭听!” 陈奇瑜端起酒杯,慢慢的抿着杯中酒液,缓缓道:“第一句,你要有一只属于自己的强军,记住,一定要完全属于你自己,死心塌地跟你走的强军!” “军乃将之骨,没有军队,将就是一个匹夫。当年老朽督五省巡抚,策划好大场面,名义上军马无数,但其实真正起作用的,还是天雄军,卢象昇跟着我,我视他如子他敬我如父,天雄军就是我二人一手所创,多少大仗血战,都是天雄军独挡一面。” “你的夔州军,我在这州衙之中也有所耳闻,威风八面勇不可当,倒有几分当年白杆兵的真髓,不过却有不足,那就是我要说的第二句话。” “你的军队,要有火器。” 听着陈奇瑜的第二句话,王欢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陈奇瑜带兵的时候,明军中虽然火器装备已经很普遍了,但要论起重视,恐怕除了几个能臣之外其他的人并不算高,而陈奇瑜把这句话当作对王欢三策当中的一策,足见在他眼里,火器的地位。 “火器能远能近,威力巨大,运用好了,足以抵挡万千铁骑而不败,天雄军当初就以劲弩火器著称,与高迎祥一役,卢象昇以两千天雄军破他一万重甲骑兵,就是靠的弩箭和火器凶猛,今后无论与流贼,还是和鞑子交战,以火器弩箭远程施放,杀伤他一批,再以白杆兵与之肉搏,此种战法足以傲视天下,如果再铺以一支骑兵掩杀,更再无一战之敌。不过这话说起来容易,真正做起来很难,财力人力物力三样一样都不可缺少。” 王欢笑了,轻松道:“陈大人大可放心,说起钱财,末将不缺的。” 陈奇瑜也笑了:“王总兵生财有道,石柱银矿可是又扩大规模了?” 二人笑着举杯,又喝了一回。 陈奇瑜杯子一放,面容变得严肃起来,脸色红了几分,双目瞪圆,恨声道:“第三句话,杀戮要果断!”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战场上政局中,都是你死我活的搏杀,乱世用重典、大刀斩乱麻,切记不可优柔寡断,也许你犹豫的片刻,敌人就会拿起刀子捅你后背,不用怜勉,不需可怜,一切以大局为重,如果形势要你杀人,就算屠城也要做到!” 王欢不禁微微皱了皱眉,这话带有几分感情色彩,看来车厢峡的阴影还在陈奇瑜脑海中盘旋,放走李自成是他一生的污点,不过刚柔相济乃治世之道,一味杀戮恐怕会适得其反。 于是王欢点点头,把这句话带了过去。 “这三句话,也可算是三策,是我思量之后,觉得对你今后有用才点给你听,王总兵如果觉得有用,权且记下吧。”陈奇瑜深深的喘了口气,缓缓道。 王欢起身,恭声道:“王欢受教了,一定谨记在心。” 陈奇瑜微笑起来,招手让他坐下,又道:“我说过,还要送你一个人,这人跟我近二十年,随我南征北战,戎马无数,老朽已行将就木,在留他在身边,空费良人耳,不如推荐给王总兵,希望能助你一臂之力。” 王欢笑道:“陈大人推荐,末将欢喜得很,一定是位有大本事的人才,却不知是何人?” 陈奇瑜道:“此人是为中官,当年乃大明兵仗局监丞,因罪被贬,落魄之际被老朽收入军中,见他身负奇技,所以一直留在身边听用。” 兵仗局?监丞?王欢听到这话,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一种激动莫名的情绪刺激得他猛地站了起来。 第185章 兵仗局监丞 “陈大人所推荐的人才,必是当世英杰。”王欢几乎笑得把嘴角列到了耳根:“却不知人在何处?” 陈奇瑜摸着胡须也笑道:“是不是人才,还得看合不合用,此人就随我住在这小院中,这些年来伺候老朽做些粗重活计,每日间劈柴担水,可惜了他一身本事,故而向王总兵推荐。” 他放下筷子,高声朝门外唤了一声,陈琨立刻就拉开门探进了脑袋。 这个耿直官儿,倒一直守候在门外。 陈奇瑜吩咐他去将李白头叫来,陈琨点点头去了。不多时,他再次探进脑袋,恭声朝屋中道:“李监丞来了。” 他侧开身子,让身后一人走入,然后再将门轻轻掩上,门开合之间,王欢能看到陈相和马万年两人的身影,二人同样站在门外,如哼哈二将般守护着这间屋子。 初初听到陈奇瑜吩咐陈琨去叫的人名唤李白头,王欢心里还有些奇怪,怎么会有人叫这么个名字?待到人进了屋,这才恍然。 来人中等个头,一身麻衣,面白无须的五十来岁模样,高鼻梁阔额头,满脸麻子,一双眼睛始终低垂着盯着脚尖,仿佛地上有什么宝贝似的,面孔中透着一股钻研技术的人物所特有的木纳,而他的头发,居然是花白一片,连一根黑色都没有。 陈奇瑜微笑着指着李白头,向王欢介绍道:“王总兵,这就是老朽欲推荐给你的人,李怀恩,亲近的人都叫他李白头,三十出头就做到了大明内监兵仗局监丞的位置,火器方面是一把好手,制枪造炮本事很强,却因为一怀贪念,着了别人的道儿,给锦衣卫下了大狱,一夜白了头,差点丢了性命,阴差阳错被老朽所救,从此就随我从了军,为我天雄军打造军械。” 李白头低着头,默默的听着,眉头都没有动一下,仿佛陈奇瑜说的,是另外一个人。 陈奇瑜又向李怀恩道:“李白头,这位是大明夔州总兵王大人,从今以后,你就跟着他走吧,将你的一生本事,好好发挥,以后为我大明,再造一支天雄军。” 王欢友好的冲李怀恩拱拱手,微笑道:“李监丞幸会!” 李怀恩却充耳不闻,抬起头直愣愣的看着陈奇瑜,喃喃道:“我走了,陈大人呢?” 陈奇瑜皱起眉头,不悦道:“我怎么了?照样过日子。” 李怀恩又将头低下,低声道:“我这条命是陈大人给的,我不走。” 陈奇瑜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有些不好意思的冲王欢道:“王大人,我与李白头有些话要说说,还得暂离片刻,请稍待。” 王欢笑着摆手:“陈大人请便。” 陈奇瑜满头黑线的带着李怀恩,向里间去了,李怀恩身着短衣,手肘以下露在外面。王欢注意看了看李怀恩的手,那双手黑兮兮的,浑然不似养尊处优的宦官所应该有的手,手背上布满一道道细密的伤痕,纵横交错,明显是天长日久敲打铁器所留下的,日积月累之下,那皮肤如一块破损的麻布,裹在血肉上一样。 怪不得此人能三十多岁就做到监丞,仅仅凭这双手,后世同样是技术人才的王欢立刻可以看出,李怀恩的确是身怀实际操作手艺的熟练工匠,不似那只知道索取贿赂的混混内官,不过这种人,一般在险恶的内监兵仗局做不长久,想想看,一个只懂技术又有些木纳的人做到那等肥缺职位上,不是浪费吗?被人陷害是早晚的事儿。 王欢激动的心兴奋起来,如陈奇瑜所说,这是个人才啊,自己有铜有铁,资源管够,缺的就是工匠,李怀恩如果愿意来这边,造个鸟统不是跟玩儿似的吗? 鸟统啊,合格的鸟统啊,自己手上有不少缴获的鸟统,不过那些劣质玩意儿打黑火药尚且不可靠,经常炸膛,用猛烈的黄色火药不是等于自残吗?有了李怀恩,不说先进的遂发枪,就说火绳枪配上黄色火药那也是划时代的产品,就看李怀恩本事大不大了。 未来形势大好啊,王欢在屋中来回度步,依然难掩心中高兴,几步来到桌边,抓起酒杯自饮了一杯,笑意上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马万年和陈相闻声悄悄的把门推开一条缝,愕然看到王大人正在傻子般的一个人仰天畅笑,莫名其妙的对视一眼,陈相在马万年耳边低声说了一句:“噤声!大人正在思考!”然后急忙把门关了。 不多时,陈奇瑜带着李怀恩回来,陈奇瑜满脸笑意,李怀恩却仍然是一副木纳脸,不过眼神之中,惆然之色溢于言表。 陈奇瑜又和王欢交代了两句,李怀恩也顺从的向王欢行了上下之礼,就算作了交接,李怀恩今后就是王欢的人了。 了结了李怀恩的事,陈奇瑜开始面露倦色,王欢自知不可能再将他请出山来,唐王都没做到,小小夔州总兵更不可能,他能够为自己献上三策,推荐一个能人已经很不错,王欢很知足。 于是王欢于陈奇瑜告辞而去,言明得闲就来探望,带着陈相和马万年离开了州衙。 几人一走,陈琨就兔子般的窜了进来,焦急的向陈奇瑜道:“大人,是不是得换个地方居住?” 陈奇瑜站在门边,遥望王欢等离去的月亮门,摇摇头道:“不必,这位年轻武将,不似曾英那类莽夫,此子胸怀天下,坦荡无私,不会危害你我,相反的,我还有点喜欢这小子。” 陈琨懵了,呆着脸不说话,这种夸奖的言语,陈奇瑜从未对他说过。 “如果我能年轻几年碰上他,说不定又是一个卢象昇出世,可惜啊,老夫没有这个福分了。”陈奇瑜自嘲般的说道:“说起卢象昇,如果有王欢这般圆滑,不,应该说狡猾,他也不会死的那么早。” 他再次摇摇头,轻轻对陈琨道:“你日后如想出人头地,好好为他做事是一条捷径,如今天下动荡,烽烟四起,正是英雄辈出的时候,王欢有勇有谋,现在虽兵微将寡,但前途无量,假以时日必成大器,眼下他正值用人,你投靠他,他必不会负你。” 陈琨迷糊了,眨巴着眼睛道:“大人,大明朝廷还在南边,王欢再怎么厉害,也不过川中一总兵,你前些日子不是还劝我去福建投靠唐王吗?怎么这会又叫我投靠王欢了?” 陈奇瑜看着前方,吁了一口长气,仿佛要将胸中憋闷着的什么东西呼出去一般,垂首道:“朝廷?弘光帝已崩,唐王鲁王互不想让,各派重臣自成一党,朝廷已经成了一团乱麻,除非李世民再世,这大明,唉!” 他重重的叹了口气,挥挥手,回身向内走去,一边走,一边把沉重的叹息留了一路,整个花厅中的空气都为之一顿,沉闷得让陈琨透不过气来。 陈琨扯了扯脖子上的衣领,看看陈奇瑜的背影,又回头看看月亮门,眉头深皱,若有所思。 第186章 国营粮库 出了合州州衙,王欢没有停留,立刻令祖边带着三千石柱子弟兵回师重庆府城,同时传令马龙和马新田,追剿残兵不宜过远,特别是不得进入顺庆府,那里是张献忠的地盘了,现在还不是与他开战的时候。 当晚到了重庆府城,王欢直接住进了军营里的总兵行辕,睡在了曾英的卧房里,曾英好奢侈,总兵居所像个宫殿般豪华,帷帐轻纱,绫罗绸缎,应有尽有,家具都是整套黄花木的漆面,照的出人影。伺候的老妈子小丫鬟一大串,但都被王欢放了回老家,换上亲兵,用自己的亲卫充当服侍仆人,用着放心,再说王欢也不是那么穷讲究的人,什么事都喜欢自己动手,也用不着多少下人。 第二天一早,王欢就召集孟知雨等人开会,作出了一系列部署,曾英新败,不出一天这消息就能传到张献忠耳朵里面去,本来大西永昌皇帝就不怎么把南明军将放在眼里,曾英一去,一定会更加无所畏惧,只要一旦川西方向能腾出手来,一定会调兵扑过来的,早晚与之一战,得早作准备。 大明军制,正常情况下一个总兵手下军兵不超过五千人,过了这个数,朝廷不会再发多出来的人头军饷。不过明朝末年,但凡能打的总兵麾下,哪个不是上万人的规模?朝廷那点军饷不过杯水车薪,都是靠自己想办法筹集,这办法就五花八门了,抽税盘剥、敲诈勒索,都是小儿科,还有直接剪径掠道光明正大干那抢劫营生的,甚至扯掉遮羞布做着比流贼还疯狂的杀人涂地的都有。 曾英就是如此,否则就养不起那么多兵,虽然与左良玉比起来,他还算好的,至少没有明着杀人抢物,多多少少还有些遮掩,但老百姓在他治下,依然日子过得艰难。 所以蜀中百姓,两头难过,西边的张献忠和东边的南明军阀,一个如狼一个似虎,都是一般吃人不吐骨头的货色,如两者相比,王欢就是活菩萨啊。 既然是活菩萨,就得让所有的人都要知道自己是尊活菩萨,王欢的命令如下:第一、在重庆府、夔州府以及已经投靠过来的叙州府诸城城门口,还有交通要道上,竖立起一块块石碑,刻上夔州总兵治下民政三律,一是凡新收复之地,一年免征田赋;二是凡流民愿在夔州总兵治下各处州县定居的,只要在各地保甲处填报户籍,即可开荒种地,新开荒的田地,三年不纳田赋;三是设官库,各家各户有余粮的,可以向官库以不高于市场价格的价钱进行出售。 这三条政令,惊得孟知雨几乎跳了起来,顾不得上下尊卑,高叫道:“大人,大人!不可,不可呀!” 王欢淡然瞧着他,喝一口茶水道:“有何不可?” 孟知雨摆着手,把头乱摇道:“大人,新收复的地方,一年免征田赋就已经够呛了,新开荒的土地三年不纳粮就更荒谬,大人手下现有多少军马,一天要吃掉多少米粮,一个月又是多少?新来的流民开荒种地,再收获之前是没有米的,总得给他们吃的吧?这一天一个月又得耗费多少粮食?日积月累,周而复始,就算大人能日进斗金,也架不住这种坐吃山空啊!还有那官库的设立,从民间买卖粮食,那不是将咱们的脖子放到粮商的刀口上吗?粮商完全可以储存粮食,控制市面上的粮食价格,把粮价抬高,让我们收无可收,民间的粮食却被他们以高于官库的价格收去,最后形成我们需要粮食的时候必须仰粮商鼻息,这是大忌啊大人!” 看到孟知雨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王欢倍感欣慰,对这个知县,王欢本来不是十分放心,毕竟不是石柱万寿谷出身的人,忠诚度有待检验,不过这时候孟知雨表现出的紧张,已经说明他已把自己的全部身家都绑到了王欢的战车上,死心塌地要跟着走到黑了,即使跟富可敌国的粮商们为敌也在所不惜。 “你说的没错,也很在理。”王欢放下茶杯,幽幽的说道,语气透着让人听了就遍体不舒服的狡诈:“你说了这么多,其实就是两个问题,粮食的周转和价格的稳定。” “第一个问题,我们抄了曾英的老窝子,缴获了他的留在后方的全部军粮,这好小子,这一年多折腾了不少好东西啊,你可知道他的官仓中有多少囤积的粮食?” 孟知雨摇摇头,曾英的粮仓在军营里,那里是王欢让马新田封锁着的,即使是孟知雨也没进去过。 王欢神神秘秘的伸出三个手指头。 “三万石?”孟知雨吃惊道:“他哪里来的那么多粮食?” 王欢撇撇嘴:“你猜错了。” 孟知雨舒一口气,心道我说嘛,曾扒皮真要扒了老百姓的皮也弄不来那么多粮食,三千石还有可能。 他舒气的嘴巴还没有合上,立刻又被王欢的下一句慢慢悠悠的话激得张大了起来,大得足以塞进去一个鸭蛋。 “你猜错了。”王欢重复道:“官仓中经过清理度量,足有粮三十万石。” 孟知雨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一双眼睛几乎要鼓出眼眶外,身子“嗖”的一声站了起来,口中“呵呵”有声,就是说不出话来。 王欢也不管他,自语般的计算起来:“一个人按每天吃粮半斤算,一个月就是十五斤,十万人一个月就要一百五十万斤,合九千三百七十五斗,一年就得十一万石粮食,我这里三十多万石,算上民间余粮,足够川东三府三十余万百姓这一年的吃用了,还能拉起一支上万人的军队。” 他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好似打入孟知雨心里的一针鸡血,让孟知雨原本苍白的脸越来越红,越来越红,在巨大的惊喜之下,一张脸红得似五月熟透了的樱桃。 “大人,此话可当真?监数的人可计量清楚?真的有三十万石?”孟知雨用刚才几乎脱臼的嘴巴,不敢相信似的喜道,然后看到王欢点了点头,喊得更欢了:“如此一来,万事无忧也!” “所以,第一个问题我们解决了,用曾英馈赠的方式。”王欢也笑了起来:“那匹夫将川东地主官宦得罪了个遍,才搜罗到的粮食,就这么便宜了我们。” “第二个问题,就要麻烦些了。”王欢继续说道,不过笑容收了收,换上一副认真的表情:“粮价关系国乍,毕竟民以食为天,没有吃的,再老实的人也会起来造反,崇祯年间陕西大旱,冒出来的流贼无数,就是先例。而天威不可测,谁知道四川会不会也来上一场灾害,所以,粮食必须垄断经营,必须由我们官府来经营。” 孟知雨听了,有些不解,从狂喜中回过神来,问道:“大人的意思我懂,可是这官库听上去跟现在的官仓没有什么区别,何以能垄断粮食买卖呢?” 王欢笑了笑:“当然有区别,官仓是靠征,每年的田赋农民必须上交,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得交,而多余的粮食,官府不管,这就给各色粮商提供了机会,而朝廷腐败,硕鼠无数,官仓管理也是千疮百孔,说实在点,大明的粮食供应,明面上有朝廷掌握的官仓无数,其实不然,官仓中都是空额,就那么点都是发霉的积粮,关键时刻根本不顶用,大量的粮食,都控制在诸多大粮商手中,换句话说,江南的粮商和山西的晋商,一南一北,掐着大明的咽喉,他们想紧一紧,大明就得咽气。” 他看向孟知雨:“你说,这种事情,能发生在我们身上吗?” 孟知雨恢复了张大嘴巴说不出话的状态。 王欢斩钉截铁的接着说道:“当然不能!粮食乃命脉,除了我们自己,没人能控制!今后凡我王欢的地盘上,不会再有其他粮商,所有的粮食只能由我们买卖,这叫官商,而出面的机构,就是官库!” 孟知雨用手合了合下颚,从震惊中清醒过来,脑子里炸响着一个念头:与民争利,这是与民争利啊! 他在这一瞬间想起无数历史上的往事,那一幕幕与王欢举动类似的变法,从王安石到张居正,血淋淋的教训浮现在眼前,孟知雨惶恐了,这样做的下场让他想想都觉得可怕,这等于从虎口夺食啊,等于和天下士族为敌。 “大人!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官就是官,怎么能经商呢?这不符合圣人教诲……” 他急急说出的话还未落地,就被王欢打断:“不过是与民争利吧?哼,我看是与官争利!天下粮商,能力无边,甚至能左右朝廷中大员的任免,与其让商人们掌握定夺天下命脉的行当,为何不可以让我们来?争利争利,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将粮食买卖收归国有,乃利在千秋的事,你有所不知,在这种乱世当中,掌控粮食供应的关键性。” 王欢脑子里想起的,是后世那位伟人创建的国营粮店,在那样一个特殊时期所发挥的巨大作用,有范例在先,自己不过按照伟人走过的路子来,一定会成功! 第187章 兵工厂 孟知雨被王欢说得无法反驳,只觉好像句句在理,但又惊世骇俗,这论调与他这辈子所接受的教育背道而驰,垄断粮食买卖,与民争利,多少皇帝都不敢干的事儿啊。 “大人,可是,咱们的粮库开张,争得过那些大粮商吗?从我大明立朝伊始,就有了粮商,不少还是世家,从两宋时期延续至今,有的还对朝廷有功,族中子弟多有为官功名,我们要垄断粮食买卖,势必和他们起冲突,俗话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恐怕到时候困难重重啊。而一旦大事不成,粮库关张事小,大人威望折损事大,况且得罪了大粮商,他们同气连枝,团结起来抬高粮价,咱们一着错步步错,千万张嘴等着吃粮,说不定会激起民变,大人的根基……” 孟知雨都不敢说下去了,想想失败的后果,就让他遍体生寒。 王欢肃容认真倾听着,孟知雨毕竟当地方官多年,有实际从政经验,对川东盘根错节的政商关系有一定的认识,他的意见,虽然不能左右自己的思路,却能提供一些必要的参考。 点点头,王欢赞同道:“不错,此事不可能一道政令一下就能畅通无阻的贯彻下去,所以必须要用点手段。” 孟知雨心中迷惘,又是担心又是彷徨,皱着眉头正思量着,听到王欢要用手段,吃惊道:“手段?” 王欢颔首:“是的,此事应慢慢施行,你说的很有道理,粮商们一旦意识到利益受到威胁,必然抱团顽抗,就算我们在自己的地盘上用铁血推行,也无法控制到外面的产量大省,到时候其他地方的粮商统一起来不卖给我们粮食,仅仅靠我们自产自销,在两三年之内是无法满足需求的,所以,官库要建,但动作不能太大,先以官仓的形势遍地开花,落实可靠的人进行管理,囤积足够的积粮,待时机成熟后,再进行官府垄断。” 听到这里,孟知雨才长舒了一口气,自己的一番苦劝终于收到了成效,如此一来,事情就有了缓冲,至于以后,到时候说不定王欢就没了这个念头。 王欢心里同样有些感慨,原本以为推行政令,只要手中有兵,强硬推行便是,却没有料到前后有这么多顾虑,为国当政,看来不是想当然那么轻松,一个时代有这个时代的具体情况,不能简单的一个想法产生就立刻施行,说不定想法很好,做起来却是另外一回事。 “此事就这么办吧,孟先生得费心施行。”王欢揉揉太阳穴道。 孟知雨恭声应道:“是,下官遵命。” 两人问答良久,这时候才算了结了一桩事,坐在厅上的其他人,马万年、陈相、祖边等人一直大眼瞪小眼的插不上话,也听不大懂,又不敢多嘴,很是无趣。 正百无聊赖间,王欢向三人开口了,他指着坐在最下首靠近门口的李怀恩向大家介绍道:“这位是朝廷兵仗局曾任监丞的李怀恩李大人,蒙陈大人推荐,即日起到我军中任职,我打算用他为夔州兵仗局营造总管,你们都来认识亲近一下。” 厅中的人本来就好奇这个表情木纳的木头桩子是做什么的,此刻听王欢说起,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位还是个内官,既然王欢看重,必然有几把刷子,立即纷纷站起说些“久仰”“幸会”的话。 王欢又把每个人的姓名职位,向李怀恩做了个介绍,李怀恩果然不愧木头人的本色,表情僵硬的向每个人答礼,用的都是:“见过某某某大人”的话头,再无别语,似乎多说一个字都会要他的命一般。 这种性格,果然在内监中混不开。王欢腹诽一句,心里却很高兴,搞技术就得要这样的人,交际花一类的货色用着还不放心呢。 大家互相见过,厅中就沉寂下来,李怀恩的木纳简直同化了厅中所有的人,连气氛都变得尴尬了几分,王欢咳嗽一声,叫人拿来一杆鸟统,一个灭虏弹。 “李大人,你看看这杆鸟统,成色如何?”王欢看着李怀恩道。 李怀恩从亲兵手中接过鸟统,那是一杆缴获至曾英官军的鸟统,统管乌黑发亮,统身护木上的清漆有些脱色,斑驳破旧,看样子用了很长时间。 厅中的人都紧紧盯着李怀恩,瞧着他的动作,王欢同样如此,心里甚至有些许紧张,满怀期待,这是要试试李怀恩的本事,听听他会说什么话,关系到今后夔州兵火器制造的大事。 李怀恩丝毫没有察觉厅中众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自己身上,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鸟统上,双手将鸟统平端,瞄一瞄,然后再转过来看看统口,板板鸟嘴,就将鸟统还给了亲兵。 “怎么样?”祖边比王欢还急,追问起来。 李怀恩波澜不惊的冲王欢拱拱手,又向发问的祖边拱拱手,慢吞吞的答道:“回大人,这把鸟统,乃崇祯十年大明兵仗局所造,统重七斤三两,长五尺一寸,发射三两重铅子,用黑火药三钱引火,可射出两百步。不过,此统用铁不均,成色不好,使用时稍稍有所不慎,必定炸膛。” 厅中再次归于一片诡异的寂静,无人说话,所有的人都是一个表情:瞪大着眼睛,嘴巴或大或小的张开着,作膛目结舌状。 行家功夫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啊。 这把鸟统大家之前都看过,上面没有铭文,也没有标记,李怀恩就这么随便拿起来前后看了看,掂了掂,就能准确的说出精确的尺寸,换做坐在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做到。 “那个,李大人,你怎么知道这把鸟统是崇祯十年造的?上面没有铭文啊。”祖边舔舔嘴皮子,问道。 李怀恩坐着不动,全身只有嘴巴在动:“看统身用铁的成色知道的,崇祯十年,因山东铁矿产量不足,兵仗局用了河北的镔铁,锻造火候不同,所以统身色彩有所差别,能够分辨出来。” 祖边仍然有些疑问:“可是既然是崇祯十年这么早造的鸟统,用了这么久也没炸膛,这质量不是很差吧?” 李怀恩撇他一眼,嘴唇动了动:“大明军兵如果不打仗,一年怕也开不了几统,七八年下来,这支鸟统发射次数不超过五十次,只要运气好点,用药少些,不会炸膛的。” 彻底无语了。 什么是专家,这就是专家。 的确如此,大明的鸟统兵,无论神机营还是地方卫所,几乎没有人敢按照操典要求装足火药,能少点就少点,打不远总比炸膛安全些。 每个人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眼神纷纷炙热起来,看向李怀恩如看到一位神仙一般,王欢更是狂热,几乎控制不住的要冲下去给他一个拥抱。 还好,他压抑住了,忍着心中喜悦,又吩咐亲兵将灭虏弹递给了李怀恩:“李大人,你再看看这个。” 李怀恩诧异的看着亲兵手中的竹筒,竹筒不大,不过一尺来长,粗不过三寸,两头都是被黄泥堵上,其中一头挖了个小孔,有一根火绳从里面引出。 “炮仗?”李怀恩摇摇头,自语道。 他拿着竹筒,前后颠过来倒过去仔细查看着,王欢心里得意起来,自己的发明好像让这位火器高手不明所以,一种成就感油然而生。 李怀恩孤疑的看着细细的火绳引线,更加迷惑,凑近用鼻子闻了闻,顿时脸色一变,飞快从身上摸出一把尖尖的铁锥,捅破了竹筒黄泥,将里面的铁钉火药倒在自己的衣摆上。 黄色火药与黑色火药无论从颜色气味上大有不同,稍稍懂行的人都能分辨出来,更不用说李怀恩了,他用手指头捻起一点火药,放到鼻尖上认真闻了闻,再放入口中尝了尝,脸上呈现出一种惊疑交加的神色。 得意不仅仅是王欢,坐着的人都很得意,仿佛那黄色火药和灭虏弹是他们发明的一样。 “这是……火药!”李怀恩终于抬起头来,一脸震惊,他的嘴唇上还沾着一点黄色粉末,模样像吃了黄色火药一样奇怪:“怎么会有这种火药?是谁造出来的?” 祖边摇晃着脑袋,炫耀道:“这是我家大人造的,你知道曾英吧?他的大军就亡在这竹筒万人敌下,我家大人给它取了个名字,灭虏弹!” 李怀恩吃惊的看向王欢,神情跟刚才王欢看他的神情一样一样的,木纳的脸上换上了丰富的面部动作,让怀疑他面瘫的人打消了疑虑:“大人,大人,这种火药小人闻所未闻,可否让小人将这个竹筒带回去认真研习。” 王欢看着满脸急切的李怀恩矜持的笑道:“不急不急,李大人,这种火药,我有专门的地方大批量制造,它的效果,远胜黑火药。” “远胜黑火药?”李怀恩已经站起来了,衣摆上的铁钉噼里啪啦的掉了一地。 王欢点点头:“工场就在石柱万寿城,你如果愿意,明天就可以过去,不过,李大人,这种火药霸道,却没有能发射它的鸟统,我任命你为兵仗局总管,就是希望你能造出能使用它的火器,毕竟只是用手投掷,距离太短,使用方法太过局限。” “好好好,大人,小人愿意,不用等明天,小人马上就走。”李怀恩亟不可待:“至于使用这种火药的火器,无非是加厚统管,不过这样一来统身太重,兵卒使用不便,小人得用大量铜铁实验,花点时间来研制。” “铜铁不成问题,要多少有多少。”王欢越来越高兴,毫不迟疑的说道:“只是时间,得抓紧点,我们很急的,哈哈哈。” 第188章 兵部尚书王应熊 李承恩脸上早已经没了木纳傻呆呆的样子,像见了美女的色狼一样紧紧抓着竹筒灭虏弹,视若珍宝,满面激动,脸上的一个个麻子都在挨个抖动,偏偏皮肤又很白,配上会动的麻子看上去很不对劲。 仔细看看那些麻子,就会发现,那些其实不是麻子,而是一个个浅坑,镶嵌在脸上的坑,但凡经常射击鸟统的人脸上都有这种坑,这是因为瞄准射击时,只要认真瞄准脸都会靠近火门,鸟嘴夹敲在火门上,火星四溅,难免会溅到脸上,烧伤皮肤形成小坑,所以看一个鸟统手合不合格,只要看看他的脸就明白了,坑多的一定是老手,反之就是混日子的庸手。 祖边的脸上同样也有许多坑点,但像李承恩这般满脸都是的还是很少,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李承恩的确是火器行家。 李承恩已经坐不住了,屁股上仿佛坐着一根针一样扭来扭去不得安宁,王欢看他难受,干脆不等会议结束,就派了一队兵,带着自己的手书将令领着李承恩直接到石柱万寿城去找许铁柱,同时还严令孟知雨,要在十天内在川东三府中凑齐五百名铁匠,迁入万寿城去,以作李承恩成立兵仗局的匠人。 李承恩兴冲冲的走了,带着揣在怀中的灭虏弹。 接下来王欢继续议事,主要议题就是下一步的发展方向,此时距离议和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张献忠在成都周边的战事已经告一段落,那些小地主大财主组织的地方民团类武装在优势农民军的攻击下,坚持的时间不会很长,陆续被逐一剿灭,挂在成都四门城墙上的人头,一串串的鲜血淋淋,密密麻麻如挂满了枝头的葡萄,视之者莫不胆寒。 恐怖的杀戮之下,川中和川西的乱局很快就会归于平静,大西政权费不了多少工夫就能东顾重庆府,曾英已灭,新崛起的夔州总兵怎么看怎么像个软柿子,以张献忠的为人,一定会第一时间杀过来。 不过王欢记得一件事,在今年十一月中旬,也就是本月十几号,张献忠会做出一件人神共愤的大事,此事事毕,他才会大军东去,来寻自己的麻烦。 这件事就是借开科取士,大开杀戒,屠尽四川读书人,他的开恩科不同于历朝历代,是强迫别人来的,地方上的读书人如果不来,就有兵丁上门来抄家灭族,即使是逃也没法逃,张献忠认为四川之所以久久不能平定,不是因为大西军不仁,而是四川读书人深受圣贤书的影响,蛊惑百姓造反,祸根在读书人身上,故而等到全四川的读书人到了成都,住进大悲寺,然后把门一关,几千人直接被杀个精光,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血溅大悲寺”。 只要这件事情一旦发生,张献忠出兵之日就不远了,更为严重的是,按照历史发展,最迟明年三月,春暖之时,大清豪格部就会从陕西经汉中南下,李自成的部下贺珍献汉中投降,张献忠杀妻北上抗清,最后死在凤凰山。 也就是说,必须抢在满清南下之前,占领入川的门户汉中,扼守金牛道,以奇险的蜀中诸关口挡住豪格进军的路,否则以王欢目前的力量,一旦放清军长驱直入直抵重庆府,压力太大了。 留给王欢的时间,不到半年,是否应该抢时间立刻整军攻成都,王欢举棋不定。 目前川东未稳,千头万绪的事情够让人头大了,各处山头的土匪还未剿清,错综复杂的世家大族还在观望,类似奉节谭家那样豪族的力量不容小视,一个不留神就会后院起火,毕竟川东三府不比石柱土司,地方和人口都要大多了。 王欢筹措良久,最后拍板,从石柱调出许铁柱和张成,将万寿城全盘交给秦良玉管理,所有的各处矿山和作坊,统统交给她,腾出力量集中于川东三府。 对义母秦良玉,王欢无条件的放心。 而孟知雨和许铁柱、张成三人,每人负责一个府,署知府事,就地招兵组建团练,筑城自保,剿匪灭贼,其中孟知雨署重庆府,许铁柱署夔州府,张成署叙州府,将孟知雨放在形势最为严峻的重庆府,乃是看重他的能力,而许铁柱在相对安全稳定的夔州府,则是锻炼他的能力。 而王欢自己,则留在紧靠顺庆府的合州,一边练兵整军,一边等候时机。 既然张献忠要杀读书人,就让他杀去吧,得罪了全川士子,天怒人怨,自己才好趁虚而入,作出一副替天行道的义师模样,才能最大限度的收拢民心。正好趁这段时间,好好整顿训练新招的士兵。 王欢现在共有九千正规兵,三千石柱老兵,三千夔州招募的战兵,三千在重庆筛选的曾英降卒,战力各有层次不同,忠诚度也有高有低,必须整顿一番,选取军官。 原先的几个千总,已经不够用了,王欢听取了马新田和祖边的意见后,从石柱老兵百人队长中选出了三个新的带兵千总,分别叫做马作衡、张建春和刘力。 马新田着重推荐了张建春,赞不绝口道:“此人乃当年四川副总兵张令的儿子,张令号称神弩将,当年神力惊人、箭法如神,可惜死在了张献忠手中,他的儿子逃到石柱,归附了秦大人,跟张总兵当年一般威猛,臂力过人,有万夫不当之勇,大人可以刻意留意。” 王欢于是面见三人,果然都是武勇出众、沉稳有余的宿将,特别是张建春,二十多岁,相貌堂堂,虎背熊腰,一看就是武将世家出身,用的弩弓比摧山弩大了好几个尺寸,弓弦力道有三石,还是他父亲的遗物。 于是王欢将夔州兵组成的三个千人队交给三人分任千总,而重庆府收的三千降卒,则带回石柱,交由秦良玉打磨一番再重新归队。 王欢把手中的六千人,全部摆在了合州,放出陈相的探子队,扮作各色人等混入成都,未雨绸缪的为不久后的军事动作打前站。 正当各项事务紧锣密鼓的进行着之时,从夔州府来了一个信使,带来了许铁柱的一封信。 王欢展信一观,眉头就皱了起来。 许铁柱在信上说,大明兵部尚书,云贵川三省军务总督王应熊到了夔州府治奉节,要见王欢。 “王应熊?他不是躲在遵义吗?他来干什么?” 第189章 应付 两天后,王欢走在了奉节府衙的台阶上,他快马驰回,不是因为惧怕王应熊这个三省兵马总督,而是另有打算。 王应熊,万历年间的进士,曾任崇祯朝东阁大学士、礼部尚书,与内阁首铺温体仁一党,后来在党争中败下阵来,几经起伏,在南明弘光朝被委以重任,拜文渊阁大学士、兵部尚书,总督云贵川三省兵马,专职进剿张献忠。 不过官位虽高,却是虚职,此时四川大部被张献忠大西政权占据,云南被造反的土司沙定洲引为私土、连黔国公沐天波都逃到了广西,更不用说王应熊了。于是堂堂朝廷一品大员的王应熊,无兵无饷,只得躲在山高涧深的贵州遵义,巴结招揽各地军阀土匪,来作为自己的军队兵马,境况糟糕。 曾英由湖广入川,收复了川东州府,让王应熊非常赞赏,立刻派人收买拉拢,而曾英又急于在朝中寻找靠山,二人一拍即合,互为后援,结成了朋党。不过未料到王欢突然崛起,三下五除二的就干掉了曾英,连王应熊都没有反应过来,夔州兵就占了川东三府,其军势之猛在大明军队中非常罕见,抛开明军内部自相残杀的问题不论,夔州兵的战力让王应熊刮目相看。 王欢在脑子里回忆着关于王应熊其人的记忆,走入了府衙大门。 许铁柱已经到奉节上任,带去了一批石柱宣慰使司的文吏和秦良玉提供的战兵,正大张旗鼓的按照王欢的民政军制,开荒地复耕田,招揽流民恢复工商,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就连本来破败的府衙,也被修缮一新,虽然不大却有了一点官府的样子。 许铁柱候在大门前,接着王欢,随他一起向内走去,一边走一边向王欢报告道:“信使是前几天就来的,我一看觉得不对,立马就派人送去给你,王应熊则是昨天才到,架子很大,理都不理我,只是说要等你来,现在我安排他住在后衙别院中,每天好酒好菜伺候着。” 王欢点点头,脚不停步的赞许道:“不错,这么安排就行了,他说什么了吗?” 许铁柱摇摇头:“什么都没说,只是派了些随员到处看看,自己足不出户,呆在府衙里喝酒读书。” 王欢眉头皱了皱,不再出声,在许铁柱的引领下。穿三堂过六房,直入后衙。 进了三堂,还未上得台阶,王欢就远远望见一个穿着青色圆领儒衫的老者立在堂前,白须飘飘,仪态堂堂,站在那里不动就有一股上位者久矣的气势扑面而来,即使隔着宽大的院子也能清晰感到。 许铁柱没大见过这么大的官,即使早已经经过王应熊此刻也有些露怯,明显脖子一缩,顿了一顿,而王欢却大步流星,昂首阔步的一路行去,眼睛紧盯着老者的面目,上下打量。 王应熊算算年龄,今年五十五岁了,久经宦场百炼成钢,眼睛毒得都成了精,他收到王欢到了的消息,立刻站在三堂门前迎接,一是为了表露自己礼贤下士的气度,二是为了好好看看这个灭了自己心腹爱将的王欢究竟是不是三头六臂。 两人各怀心思,一个龙行虎步,一个气定神闲,四只眼睛都在不断打转,在各自身上溜了个遍最后对上了眼。 王应熊眼睛微微眯缝着,寒芒逼人,射出去目光透着噬人般的严厉,王欢却夷然不惧,来到这世上不知生死间走了几个来回了,还怕你的眼神? 迎着王应熊的眼睛,王欢两眼一鼓,眉目间杀气一腾,凶狠的看向站在台阶上的王应熊,手按腰间长刀刀柄,目光如同有形的刀剑,顿时将声色俱厉的王应熊捅了个通透。 王应熊眨了眨两眼,向左右扫去。 院子不大,王欢疾步走过,跟着的人谁也没有发觉,这会儿功夫两人已经过了一回招,当王欢来到台阶前时,王应熊已经满脸堆笑,亲切的走了下来,口中连连叫道:“哎啊,这位必定就是夔州总兵王欢吧?果然英雄出少年,俊杰啊俊杰啊!我大明中兴有望了!” 王欢同样笑得如一朵花开,虚伪的嘴巴及时接口道:“哪里哪里,总督大人夸奖了,末将对总督神往已久,苦无良机拜见,夜不能寐,酒食无味啊,今日见了总督,三生有幸啊!” 两人好似经年不见的老友,王欢跪下要行参拜大礼,慢吞吞的还没跪下,王应熊就急忙双手架住王欢的身子,连呼不可,王欢感激的流下了鳄鱼泪,二人又是一番彼此吹捧,极尽虚情假意之能事,然后王应熊拉着王欢的手,一同并肩进了堂中。 热情友好的见面,让跟在后面的许铁柱等人膛目结舌,都知道自家王大人精明,但脸皮厚到这个地步还是很吓人的,来的路上还阴沉沉的商量着怎么对付王应熊,一见面却是拥抱相庆,让人简直无法接受。 许铁柱感叹,王大人果然不似常人,跟着他,要学习的东西还多着呢。 入得堂中,按官职落座,王应熊坐了首座,王欢坐在右侧,许铁柱再坐在下首,仆役送上香茗,两人都喝了一口。 “王将军任职之时,秦大人传了诰命副本给本督,当时本督就想亲往石柱一趟,与王将军见上一面,奈何军务缠身,故而没有及时过来,未能一堵将军雄风,本督一直引为憾事,今日得偿所愿,实乃大幸啊。”王应熊摸着下颚的白胡子,摇头晃脑的微笑着开口道。 王欢忍住心中恶心,将手中茶盏轻轻搁到身边的小桌上,抱拳拱手道:“总督大人有心,还请大人恕末将不向上官及时禀命之罪,盖因境内流贼四起,惯匪无数,逆贼横行,末将疲于奔命,所以今日才得机向大人见面禀报。” 王应熊摆手叹道:“国之不幸,必有妖孽横行,如今四海纷乱,社稷将倾,王将军扼守本职,保境安民,何罪之有?如果大明军将都如王将军这般忠心为主,何愁大事不定?唉,可惜啊,王将军这样的人才太少,本督上受皇命,领三省军马,却无可用之才,落得如今成就寥寥,问心有愧啊。” 说到这里,他面带和善的笑意,目露慈祥的光芒,如一位长者看向晚辈,又似亲切的长官看向下属,温言问道:“王将军不知现在军力若何?那逆贼曾英又在何处?” 王欢心中一动,暗道一声:来了,正题到了! 第190章 总兵与总督的交易 王欢脸上神色不变,端坐如泰山不动,沉声答道:“末将起于微末,脱胎于草莽,自艰险中起事,由困苦里知兵,深感国难当头,江山沦陷,故而最为憎恶两种人,一种是侵我华夏的胡虏,他们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形为常人实为恶鬼;另一种人,则是乘天下大乱之机趁火打劫的汉人,他们或立山头为匪、或占城池称王,打家劫舍、抢夺灭门,都是一些没有人性的畜生,而其中最为可恨的,就是身为朝廷命官,却暗地里通敌助匪,行那猪狗不如的苟且之事,忘了圣明天子的浩荡皇恩,忘了生养自己的大明百姓,这两种人,都是末将最为唾弃的杂碎,恨不得生吞其肉,如那逆贼曾英,竟敢与献贼私自议和,背地里还收受了献贼金银财物,妄图背叛朝廷投靠反贼,如此不忠不义之徒,末将不顾兵力微薄,毅然起兵招讨之,不过兵法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末将战兵虽少,却有天下百姓忠义之心相助,无异于百万雄兵也,又蒙皇天护佑,故而一战而生擒此獠,平了川东,现下曾逆已经被末将押往石柱,好生看押着。” 这一席话说得抑扬顿挫、荡气回肠,听得王应熊脸色数变,由白转红,继而变青,听到最后,已经黑得如一块碳。 末了王欢还不忘撒了一把盐:“曾獠通逆的证据,末将已经整理成册,订了几大本,内中有他与献贼来往文书,收受送出的礼物金银清单,侵吞百姓财物仗势掠夺民间妇女的证人证言等等铁证,待得明后天,就送与总督大人过目。” 王应熊已经额头冒了青筋,肝火上涌,火气一触即发,要不是涵养极好,他都已经跳起来劈头就打,这王欢好大的胆子!将自己的爱将就这么活生生的抓了,抢了他的地盘还倒打一耙,栽赃陷害,浑然没有将自己这个督臣放在眼里啊,难道还有人不知道么?曾英是本督臣的亲信,抓他就等于扇老子的耳光!好,你抓就抓吧,抢就抢吧,换条狗也一样咬人,至少你王欢得向我这个三省总督知会一声,投靠投靠吧,不声不响就把事情办了,吃干抹净还不认账,这是要造反了吗? 他鼓起眼珠子,正待发作,却听王欢还没有说完,不阴不阳的冒出最后一句:“不过……末将在曾獠的行辕中,起获了不少往来文书和送来迎往的礼物明细账册,查明曾獠曾经给不少朝中大员送了巨额金银,末将抄了几份,准备上奏朝廷,其中的人物名单,竟然有……” 嘴上说着话,王欢眼睛翻翻不断朝王应熊身上飘,遮遮掩掩语焉不详,仿佛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不便明说,那意思傻子看了都明白,他说的就是王应熊。 王应熊的眼睛鼓得更圆了,瞪着王欢像个吹涨了的气球,半响都梗不出一个字来,他万万没有想到,这王欢竟然连自己都敢栽赃,他是收了曾英的钱不假,但杀了他的头也不会相信曾英会那么傻,明明白白的列了账目记录,这分明是王欢搞得鬼。 “岂有此理!”王应熊艰难的换了一口气,怒道:“你说清楚,竟然有谁?!” “督臣莫怒,末将是不信的。”王欢连忙摇晃着两手,一副你我心知的表情:“曾獠利迷心窍,谁知道他记的是真是假,无论是谁,由朝廷来判断,如今监国圣明,自有圣裁。” “不过呢,督臣,如今天子已经不是弘光皇帝,无论唐王还是鲁王,都与督臣无旧,且督臣统兵在外,朝中又物是人非,难免有些奸诈小人嚼舌,末将听闻,就连湖广的何督臣都被二位监国身边的近臣坑得不轻,遑论您呢?盯着三省总督高位的,可大有人在啊,如果末将的奏折落到他们手里,不说其他,督臣治下不严的罪过,起码免不了的。” 这些话就不怎么恭敬了,简直是赤裸裸的威胁,比起初的言语要无礼许多,但王应熊却没有意料中的勃然大怒,跳起来和王欢死磕,反而双手抓紧椅子的扶手,眯缝起了眼睛,连神色都稍稍缓和了些,竟稳坐深思起来。 这是因为王欢的话,说到了他的软肋处,王应熊性格刚烈,虽有文采却孤傲自大,为人小气自私,在朝中人缘并不好,只结交对自己有利的大人物,先后被两代首铺周廷儒和温体仁赏识,引为心腹,却得罪了东林党等另外一批朋党,在周和温先后倒台后,他就被逐出庙堂,一直到弘光朝才重新起用,不料刚刚上任三省总督,弘光帝就被清兵抓了,自己孤单单的吊在外面,现在福建广东两位监国处究竟是个什么情况都不大清楚,更不会得到新主子的信任,所以王应熊内心非常紧张,对曾英才如此看重,因为他虽然是书生,也明白有兵在手,朝廷就不敢动他,如今曾英灭了,朝廷中又无靠山,如果王欢再来捅上一刀,这下场……很凄惨啊。 想着想着,王应熊的脸色又由黑转青,由青转白,最后变得煞白,额头上隐隐有冷汗冒出,抓着扶手的手,用力越来越大,指甲都要陷进木头中去了。 “监,监国睿智,一定不会听信小人谗言,不,不会有事的。”王应熊吞了一口口水,有些失神的结巴自语。 王欢定定的看着他,面露微笑,闭着嘴巴不说话了,只是那嘴角的微微抽动,显得那么的阴险,像看着鸡的黄鼠狼,随时都可以下口一般。 王应熊愣了一会神,一转脸,发现王欢阴阳怪气的看着自己,猛然清醒过来:这是怎么了?这王欢还没有说清单上有谁呢,怎么自己就着了他的道儿?胆气立刻又恢复了几分,把扶手一拍,弱了几分声势的叫道:“王总兵,快快说明,那名单都有谁?” 王欢却笑了起来,冲坐在下首的许铁柱递了个眼色,许铁柱会意出去了,然后轻声对王应熊说道:“总督大人不急,名单上有谁,重要么?末将看来,这些都不是什么大事,重要的是,要稳住大人的位置,在朝中竖立起云贵川三省缺了大人就无人能镇住场面的威望。” 王应熊又一次愣住了,王欢这一张一弛,态度变换得太快,已经弄不明白他究竟要干什么了。 不等王应熊反应过来,许铁柱已经抱着一摞册子进来,有四个膀大腰圆的军士,挑着两个巨大的铁箱跟在后面,进了厅中,军士吃力的将铁箱朝地上一放,“砰”的一声响,铁箱中似乎装着不轻的重物。 王欢挥挥手,军士退了出去,然后王欢站起身来,在王应熊迷惑不解的目光中来到许铁柱身边,将那摞册子扔到地上,掏出一个火折子,点燃纸张烧了起来。 看了看熊熊燃烧的册子,王欢转身向王应熊笑道:“大人,末将烧的就是那些名单,如今,再无人知道名单上都有什么人了,大人可以放心。” 王应熊隐约有些会意,看向王欢的目光柔和了几分,但仍然矜持的板着脸,不悦道:“王总兵,你这是何意?” 王欢依旧笑着,又返身来到铁箱边,一把掀开箱盖,顿时一阵令人目眩的白光冲天而起,亮闪闪的几乎晃得人睁不开眼,即使在白天,也照的厅中雪亮一片。 “白银两万两,献给总督大人聊表寸心。”王欢像一个自天而降的财神,站在亮堂堂的银子中间,朗声向王应熊道:“末将要让大人明白,曾英能给你的,我王欢一样可以,他不能给你的,王欢却还是能给你!” 王应熊呆住了,他看得很清楚,铁箱中的,都是足色的新银锭,没有掺加铜铁,而且数量如此之巨,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 “王总兵,这,这……”王应熊有些迟疑,怔怔的说不清话。 王欢向前走了几步,来到他面前,正色肃声看着他的眼睛道:“大人不必疑惑,只要你愿意,以后每个月我都能给你这个数额的银子,甚至包括奇珍异宝、珠玉润石,助你在朝中站稳脚跟,广结朋党,甚至坐上首铺高位。” 王欢又向前迈了一步,几乎顶着王应熊的鼻子,他个头比王应熊高,以一种俯视的眼神凌厉的看着王应熊,看得王应熊不由自主的后退一步,膝盖弯撞到椅子上,徒然坐了下去。 “末将无其他的目的,只为与总督大人结为盟友,我在外征战立功,你在朝内经营向上,互为依靠。”王欢一字一顿的慢慢说道,语气严肃得像在宣布命令:“最终的目的只有一个,让日后的永历皇帝迁来四川!” 第191章 大悲寺 “当啷”一声脆响,王应熊的手在慌乱中随手一拂,将身边小桌上的茶盏碰到地上,摔得粉碎。 见过了大风大浪的王应熊彻底呆住了,仰着脑袋惊惧满面,双目呆呆的发怔,瞪着王欢忘记了彼此身份悬殊的差距,恍惚间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小小总兵,而是一尊杀神,一个敢于扭转乾坤、颠倒朝纲的狂人。 “你,你,你太过狂妄了。”王应熊结结巴巴的说道:“你我是谁?不过一总兵一总督,竟然敢大言不惭扶助本督登上首铺的位置,本督从未敢想,你有何资本敢放此狂言?而且,自弘光帝后,大明还没有继位的皇帝,唐王和鲁王都不过是监国,谁知道他们谁上位,而不用说年号了,永历是谁的年号?” 王欢微微一笑,悠然的退后两步,落坐到座位上,一边示意许铁柱再给王应熊拿杯茶水来,一边翘起二郎腿神情轻松的说道:“永历的年号,等到以后大人自然就知道是谁的,现在大人只需盯着桂王,瞅空子将他带来四川就行了。而且末将敢说出这番话,自然就有把握做得到,大人不必怀疑,最迟年底之前,末将一定将张献忠的人头放到大人堂前。” 王应熊一听,“噗呲”一声笑出声来,击掌道:“好你个王欢啊,刚才你说辞一套一套的,本督都被你绕晕了,差点信了你,张逆何许人也?本朝两大流贼头子之一啊,麾下何止百万?挥鞭断江都是谦虚了,左良玉这等枭雄都被他撵得到处跑,你一句话就要把他的头放到我堂前,你让本督如何信你?” 王欢端起自己的茶盏,抿了一口,晒道:“大人最好信我,因为如果我败了,整个川东川南都会落入张献忠手中,你的遵义,不过距川南咫尺之遥,唇寒齿亡,到时候你也逃不了。” 王应熊一窒,不满的哼声道:“如果你与曾英不同室操戈,和张逆还可勉强一较长短,如今你孤军敌之,又该当如何?” 他停一停又说道:“我观你民政军制,屯田开荒,倒不失大将风范,以你的年龄,一句少年老成前途无量来评价也不为过,如能听本督提点,效忠朝廷,你我上下联手,方能立于不败。” 王欢笑道:“末将身为命官,当然要效忠朝廷,却不知总督大人说的是哪个朝廷?” 王应熊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王欢道:“大人还不知道吧?就在两个月前,福建的唐王在靖虏伯郑鸿逵、南安伯郑芝龙的拥戴下,已在福州继位,改元隆武,拜黄道周为大学士,定都福州;而浙江的鲁王在反正的原防倭总兵王之仁和大将方国安、张名振扶持下,也在绍兴继位,延用弘光年号,王、方、张三人都封为列候,拜张国维为督师,同样自称天子。二王同为宗室,大人,你来说,我们该奉那位为正统?一国不容二主,总不能都认吧。” 王应熊惊讶的站起身来,膛目问道:“竟有此事?怪不得几个月前连连接到二位监国的密信,催本督到绍兴、福州拜见,原来是这么回事!这段时间驿道断绝,本督有些蔽塞,未曾再收到新的消息,你是怎么知道的?” 王欢把手一摆,沉声道:“大人不必怀疑,这消息绝对可靠,就问大人一句,朝廷乱成这样,大人总督一方,该如何自处?” 王应熊皱眉坐了下来,低头沉吟,半响才道:“此事还未见分晓,朝中诸公多君子,自有分寸,本督不可擅动,不如观望。” 王欢大笑道:“这不就结了,就让朝廷中诸位大人去忙他们的,咱们做咱们的,等他们斗够了,搞清楚了,我们也灭了张献忠,收复四川全境,到时候朝中不论谁当家,都不敢轻视大人。有末将坐镇川中,大人归朝,至少是个大学士的位置,说服桂王来四川,非常容易。” 王应熊看了王欢一眼,淡淡的道:“你我之间,到底谁是总督,谁是总兵?” 王欢收敛笑容,幽幽的应道:“只要你我还在联手,我就认你这个总督!” 王应熊把扶手一拍,赫然站起,脸色发青的鼓着眼珠子狠狠的看向王欢,那眼神像要咬他一口般凶恶。 王欢正眼都没看他,把玩着手中的茶盏盖子,冷冷的继续说道:“大人别忘了,如今云贵川三省,兵力最强者就是我这个夔州总兵,大人信不信,我要明天打到遵义,在城头喝酒就绝不会拖到后天!我找你联手,不是在求你,而是抬举你!” 语气很轻,却说出来显得霸道无比,意思很明白,三省总督不过是个笑话,靠的还不是下面这些总兵,我王欢要你当就能当,不要你当,从哪里来就滚回哪里去。 王应熊脸色青白交加,额头青筋乱冒,杵在哪里气得几欲发疯,却又不敢发作,因为王欢说得很对,他这个三省总督,以前靠的是曾英,曾英一倒,还能靠谁呢?必然是打倒曾英比曾英还强大的王欢。 自己在贵州那点人马,说出来都不好意思,全是土匪招安的杂兵,欺压百姓还可以,一旦上了战场除了逃就没在行的了,如何能依靠? 所以王应熊站了一会,生了半天闷气,最后只得悻悻然坐下,尴尬的端着许铁柱重新上的一杯茶喝水。 “大人真乃俊杰也,末将刚才唐突了,还请大人恕罪。”王欢待他喝了一口水,这才假惺惺的拱手说几句场面话。 “哎呀,王总兵说哪里话,王总兵性情如火,刚直不阿,正是本朝栋梁啊。”王应熊把杯子一放,眨眼间就换了一副春风笑脸:“有话直说,乃武将正道,本督就不喜欢那些花花肠子,弯来绕去酸气四溢,你很对本督的脾气啊。” 王欢喜道:“既如此,大人如不嫌弃,不诺末将敬大人为兄,以后你我兄弟相称,岂不美哉?” 王应熊脸上明显抽动了几下,他已经年近六十,而王欢不过十七八岁,两人互称兄弟? 不过王应熊就止住了脸上异动,展颜道:“好啊,老是总兵总督的,显得生分,你我投缘,正应该亲近亲近,好,王老弟,哥哥今后就称呼贤弟了。” 两人互相叫了一回,一齐大笑起来,融洽的笑声在厅中回荡,仿佛刚刚剑拔弩张的紧张是黄粱一梦。 许铁柱后脊梁上冷汗淋漓,低着头不敢发声,心中毛骨悚然,暗道这才是老狐狸啊,谈笑间就议定了利益交换,大明亡的不冤。 …… 四川成都府,成都城大悲寺,夜。 大悲寺位于成都城北,建于晋代,有雄殿三进,禅房成排,是一处较为知名的宝刹,原本寺名不是这个,传言唐时明皇避难川中,曾经在这里为马槐坡香消玉损的杨贵妃设灵位寄相思,夜夜悲声痛哭,故而改名大悲寺。 此刻的大悲寺中,住有近八千人,整个川中以西的学子秀才都汇聚于此,他们从四面八方赶来,为了赴后天的大西朝第二次恩科,大西永昌皇帝格外开恩,让主持开放僧房禅院,给学子们提供免费住宿,还有斋饭供应。 来的读书人不论情不情愿,有钱无钱,都必须住进这间寺庙,不得另外择地而居,否则就视为细作探子,要砍头的,于是无人敢不遵,乖乖的走进寺中。 长途跋涉的辛苦,已经让学子们感到身心疲惫,到了地方,谁也不愿再挑灯夜读,纷纷洗漱已罢,躺倒成排的僧房中沉沉睡去,月上中天之时,稀稀落落饿鼾声就在寂静的寺庙中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 大悲寺外的一座山坡上,无数火把亮起,光影中,一个黄脸长须的魁梧汉子身着黄色龙袍,端坐于一顶绫罗华盖下,深邃而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睛盯着在黑暗中化为一片暗淡虚影的大悲寺,冷然的面上寒气深深,一股参透到骨子里的残忍杀气刺透皮肤,从身体上的每一个毛孔中挥发出来,洋溢在空气中。 “父皇,人马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动手。”一个身着铁甲的武将躬身向前,跪在泥地中轻声禀报道。 “人头都清点了吗?有没有遗漏未到的?”穿龙袍的,正是永昌皇帝张献忠,他眯了眯眼睛,淡然问道。 “到齐了,进城门的时候认了路引,对比了特征,没有假冒充数的,毕竟皇命如山,不来的要抄家灭族,读书人最怕这个,不敢不来。”跪在地上的武将沉声应道。 “好!”张献忠陡然抬高了几分声调:“办得不错,可望我儿,你令王尚礼带虎威军守住四方,不得放一人走脱,否则唯他是问!令龙韬、鹰扬二军入寺杀人,然后放火烧了这破庙,将这藏污纳秽之地烧为白地!” 跪在地上的孙可望铁甲铮铮,闻声不禁轻轻打了个寒颤,头也不敢抬,恭声道:“是,孩儿领命!” 张献忠挥了挥手,孙可望起身倒退着向后慢慢退走,一直退出去十余步,才转身大步离去,走到山坡底下的远处,有三个跟他年纪差不多、二十多岁的年轻将领正聚在一起,焦急的等待着。见他过来,呼啦一下就围了上去。 “怎么样?大哥,父皇怎么说?”年纪最小的艾能奇急匆匆的抢先开口问道,李定国和刘文秀同样急切的看着孙可望,表情焦急。 孙可望叹口气道:“果然父皇是要杀尽寺中文人,他已经下令于我,要命龙韬、鹰扬二军入寺屠杀,然后烧了寺庙,掩盖尸首血迹。” 三人闻言,不禁面面相觑,脸上都是因惊疑失色,李定国皱眉道:“如此一来,世人怎么看我们?父皇难道就没考虑名声吗?” 孙可望再次叹气道:“父皇认定读书人乃蜀中不平的根源,无人敢劝,劝他的人都被斩首,我也没有办法,只得领命了。” 说罢,他抬头向山坡上看了一眼,火光中那顶华美的黄罗伞盖高高耸立,一想到刚才伞盖下张献忠的杀气,孙可望又打了个冷战。 “如今再劝说也无用,用兵吧,否则触怒了父皇,我们兄弟也吃不了兜着走。”孙可望握紧了腰间长刀,沉声道。 李定国三人对视一眼,虽都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却无人敢说个“不”字,一齐拱手道:“请大哥下令!” 孙可望抿着嘴唇,遥望沉睡中的大悲寺,甩甩脑袋,脚下一跺,领着三个义弟,大步向列阵于野的一片铁甲军士行去。 秋风吹夜凉,杀气满军帐。 片刻之后,大火从寺中升起,伴着无数人的哭喊和悲呼,杀戮开始了,方圆数里之内的人都已经被迁走,响彻夜空的惨叫声除了围住大悲寺的军队,再也无人能听到。 山坡上的张献忠,站起身来,侧耳细听着远处的叫喊声,闭着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带着烟火味和血腥气的空气,笑了。 第192章 李廷玉回来了 大悲寺的刀影,对远在数百里之外的王欢来说,还没能力去阻止,眼下最为要紧的事情,正是练兵和安民。 与王应熊奉节一见,双方达成了政治同盟,互为依靠,各取所需,原本王应熊有些不大放心,但在近距离观看了一次夔州兵的操练之后,他什么也没说的放心走了,如此强军,难怪能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就打垮的曾英,如果数量再多点,也许进剿张献忠不是做不到的。 临走时,王欢提了一个要求,请他借着靠近南方的地理优势,尽可能从那边搜罗一些工匠过来,特别是原来南京兵仗局的熟手,有多少王欢收多少。 “这个,年中南京破城,城中百姓官吏要么逃到更南边归附了唐王鲁王,要么被鞑子抓去,流落民间的有是有,但是不好找,我尽量留意吧。”王应熊考虑了一会,有些抱歉的表态。 王欢也知道他在遵义,什么都没有,要钱无钱要人无人,近乎光杆司令,能这么说已经不错了,也没有过多强求,只是再三请他多多上心。 时间流逝,转眼来到了弘光二年的十二月初,大悲寺的屠杀虽然做的隐秘,诈称火灾,但近八千人尸骨无存不可能瞒得过所有的人,渐渐的,张献忠做下的弥天大罪传了出来,流转大江南北,天下震惊。 王欢坐在合州城外的校场上,看了陈相传来的蜡丸密信,冷笑一声,随手将它递给了同坐在一起的马新田。 天气已经转凉,王欢等人都换上了加棉的衣服,不过此刻校场上吼叫着拿着长枪对着木桩进行刺杀训练的夔州兵却都赤裸着上身,流畅着汗水的健壮身体上热气腾腾,一种阳刚的武勇之气充斥在空气里,荷尔蒙的气息渗透在校场的每一个角落。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张献忠这么干,无疑于掩耳盗铃。”马新田摇摇头,面无表情的说了一句,把信又递给了探头探脑的祖边。 “这魔王算是把天底下的读书人都得罪惨了,不知道那帮笔杆子会在史书上怎么写他。”王欢晒道,把汗水湿透了的衣服脱了下来,露出上身,一块块石头般坚硬的肌肉一鼓一鼓的,在阳光下发着油亮油亮的光芒:“这两年收买的人心,这一次就全没了。” “既然如此,大人,何不趁此机会西进,剿灭此贼,立一大功!”祖边已经看完了密信,叫嚷起来,他身边的马万年则急不可耐的接过密信,和马龙两人脑袋凑在一起看了起来。 王欢展颜一笑,扭头问马新田:“我们送去石柱的三千人,义母大人什么时候送回来?” 马新田回道:“末将正要向大人提起这事,秦大人经过筛选,留下了其中一半的人,其他的都是兵油子,有些人手上还沾了老百姓的血,都赶到深山去挖矿了。另外从定居石柱的流民中又招了一千五百人,凑足三千之数,按照大人你传下的方法,训练了近半月,已经小成,日前已经出发过来,最迟后天就能到合州。” “三千人,好啊,这么一来,我们就有近万战兵,足以与张逆一战了。”王欢若有所思的敲着手指头说道。 马新田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大人,一万人跟张献忠的十万兵比起来,还是差距太大,张逆的军队里,可有不少朝廷官军投靠过去的人,带兵的人也多官军将领,他们的战斗力,可比曾英要强上许多。” 祖边嚷道:“怕什么,马千户,我们的兵怎么能是流贼能比的,不是我老祖自夸,夔州兵的战力比当年辽东悍卒都要厉害,鞑子兵来了也不必害怕!” 新任的三个千总张建春、马作衡和刘力坐在一边,刘力闻声却笑了一声道:“辽东悍卒?如果真那么厉害,怎么会让鞑子打进关来?辽东万里沃土,就葬送在辽东悍卒手里的。” 祖边眉头一拧,徒然转身怒目道:“你他娘的说什么?” 刘力蹭的一下站了起来,他身材高大,比祖边高了一个头,横眉怒目一点不落下风,抱着双臂恨声道:“我说辽东兵都是软蛋,装样子的怂包!” 祖边脸都绿了,一个猛扑上去,照着刘力的脸上就是一拳,刘力侧身避过,抓住祖边铁塔般的身子轻轻就摔了出去,漂亮的借力打力,祖边就跌了个狗啃泥,愈加恼怒,爬起来就一个熊抱,这下刘力没躲开,两人在地上滚做了一团。 王欢稳坐着没动,侧头向马新田笑道:“这刘力的擒拿手不错啊。” 马新田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是解释道:“刘力是大同人氏,原本是洪承畴手下人,当年松山一战,洪承畴手下好几个入援总兵未战先逃,留洪承畴孤军守松山,最后兵败被擒,降了鞑子,这刘力却彪悍无双,单人独骑,从万军丛中匹马逃回,但被洪承畴投降一事牵连,不敢归队,又不愿活在鞑子治下,于是一路向南到了这里。” “他在大同的家人已经无人存活,所以刘力深恨鞑子,更恨松山逃走的诸镇辽兵,故而一提起辽东,他就满肚子怨气。” “原来如此!”王欢点点头,冲马万年和陈相道:“把他们分开吧。” 几个人上前,扳手的扳手,拉腿的拉腿,将滚做一堆的两个人分了开来,分站一边,祖边脸上一大块淤青,刘力额头也是一片青紫,都是一副气鼓鼓的表情,龇牙咧嘴的看着对方,看来没分胜负。 王欢拍拍手,站起身子,板着面孔冲二人吼道:“为将不尊,当这里是散兵游勇的窝子吗?去,每人绕校场跑三十圈,五百个俯卧撑,看你们还有力气放对不!” 两人不敢违抗王欢的话,同时躬身领命,一言不发的去了。 王欢眼睛斜撇,瞪着看热闹的几个千户又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练兵,很闲吗?” 几人连忙作鸟兽散,马新田却起身来到王欢身侧,淡然说道:“哦,对了,大人,秦大人还说,从石柱领兵来的人,是大人的熟人。” 王欢正在思考着如何化解祖边和刘力二人的矛盾,心不在焉的随口道:“哦?是谁?” 马新田道:“是原重庆参将,李廷玉。” 王欢的眼珠子一下子就瞪圆了,猛地转过头来瞧着马新田,身子发僵,喉头上一口气差点岔了道,梗了半天才憋出一个字来:“谁?” 马新田毫不迟疑脱口而出,仿佛在说一件很自然的事情一样:“李廷玉李参将,他从鞑子手中逃出来了,正带兵往合州途中。” 第193章 李廷玉的传奇 两日后的中午,一队长长的队伍,从合州城门前的官道上铿锵行来,人人都是白袍在身、长枪在手,腰间短小精干的摧山弩格外醒目,虽然其中有不少降卒,却没有官军常有的散漫和跋扈,一个个昂首挺胸,迈着整齐的步伐列队而进。 路上的行人百姓自觉的避于道旁,却不似往日里见了官军那般畏惧害怕,相反的,眼里却充满了敬重,一些年轻人还透着满满的渴望,向往着自己也能跻身其中。 这是夔州兵,标志性的白袍一眼就能认出他们的来历。川东诸府无人不晓,夔州兵不欺压百姓良民,还时常组织起来帮助驻地乡民抢种农活,不收取丝毫报酬,除了天兵天将,大家不知道还能用什么言语来形容他们。 骑在高头大马上,那位领兵的战将,看着路边片片良田,路边笑着冲自己欢呼的百姓,轻轻的吁了一口气,一丝笑意呈现在脸上,他抬起了头顶的铁盔,露出面容,只见包含风霜皱纹密布的大脸上,一蓬络腮胡子几乎占去了一半面积,高鼻梁上一只眼睛闪烁着精芒,另外一只,却被一个眼罩盖着。 王欢立于城门前,遥望见了,打马上前,直奔领兵者而去,而大胡子将领也望见了,隔得老远就滚鞍下马,疾步迎了上去。 王欢也从马上跳了下来,落地时因为太急差点没有站稳,跌跌撞撞的踉跄了几步,大胡子将领疾奔几步,一把扶住了他。 三目相对,王欢看着那张老脸和那个黑眼罩,眼睛就红了。 “李大人……” 王欢还没喊完,李廷玉就撒手退后,单膝跪地顿首高呼:“大明夔州参将李廷玉,拜见总兵大人!” 王欢愣了,急忙伸手去拉,李廷玉却如在地上生了根一般动都不动,只是慢慢抬起头,用一只眼睛看着王欢,轻声道:“王欢,上下尊卑有别,你如今是总兵,就得有个总兵的样子,你我叙旧以后再说,别乱了军中法度!” 王欢如梦初醒,连忙直起身子虚扶一下道:“李参将快快起身。” 李廷玉恭声大喊:“末将遵命!” 然后挺起身子,拱手道:“末将奉石柱秦宣慰使大人之命,令三千虎贲向王大人交割,并归于王大人麾下,今日准时赶到,特向大人缴令。” 说罢,他双手奉上一支将令虎符,王欢接过,合堪无误,收入衣袋中,这一套军中缴令程序才算告一段落,他唤过马新田,令他带着三千白袍兵去军营安顿。 这个时候能克制住不激动的,也只有刻板的马新田了,其他的人,诸如祖边等人,都是一副恨不得马上扑上来拥抱李廷玉的神情,站在王欢身后憋得满脸通红。 王欢看着李廷玉,只觉近半年不见,李廷玉瘦了许多,满面沧桑,那一蓬乱糟糟的络腮胡子越发杂乱,像一堆杂草堆在脸上,原本就皱纹密布的额头上沟堑更显深厚,一道长长的伤疤从右眼上面一点的地方开始向下延伸,划过右眼眶,直落下颚,时间过去这么久,这道伤疤依然清晰夺目,足以可见当初的伤势多么严重。 “将军,你的眼睛……”王欢心惊肉跳的问道,还未等他问完,李廷玉就晒道:“无妨,被鞑子砍了一刀而已,死不了,少了一只眼睛,看东西反而更清楚了,无伤大雅!” 众人一阵唏嘘,不胜感伤,抄了一目,哪有李廷玉说的那么轻松。 李廷玉却毫不在意,欣喜的上下打量着王欢,大笑道:“王总兵多日不见,越发魁梧了,哪里还有当初扬州城中的萧瑟模样,好!不愧是能指挥我李老三千里奔袭的人,李廷玉今后能在大人手下做事,心服口服,末将这条命本就是大人救回来的,今后也就交给大人了,火里水里,只要大人一声令下,没有二话!” 言罢,李廷玉又是深深一躬,大礼拜下。 王欢包含热泪,再也顾不得其他,双手将李廷玉扶住,他心里明白,李廷玉故意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做,就是为了树立王欢的地位,唯恐王欢感念以前的经历,自己来了后放不开手脚,上下隔阂,反而不美。 现在他主动放低身段,表明态度,那意思很明确,我李廷玉都甘心拜服在王欢座下,其他的还有谁比我资格更老?我都服了,还有谁能不服? 两人一起起身,相视大笑,笑声欢愉而又豪迈,生离死别之后再度重逢的喜悦尽显无疑,闻者无不动容。 “李严呢?他不是去找你了吗?”王欢记起一人来,急问道。 “大人,末将在此。”李廷玉身后,一员健将摘下铁盔,露出一张年轻的脸庞,正是李严,这位李廷玉的贴身亲卫,喜不自胜的咧嘴笑着应道。 王欢上去就是一个熊抱,祖边等人也挨个上前打招呼,互相拥抱感叹,特别是祖边李严这类一起经历过那段苦难的,搂在一起又哭又笑,闹了好半天,才消停下来。 王欢引着众人,直接走向城外的军营,一路上,李廷玉叙述了自己死里逃生的经历。 原来那日李廷玉被清兵逼得跳崖后,悬崖下全是茂密的丛林,树枝藤蔓横七竖八,将他下落的趋势挡了不少,落地时恰巧又掉进了一滩泥地中,虽然摔得半死不活,却侥幸没有大碍,能够自行爬起行走,于是他忍着痛疼,在树林里跌跌撞撞的冲着人声稀少的方向逃走,一路奔波,靠着吃草根吞虫蚁在大山间寻了十几天,却没有找到出路,在茫茫林海间迷了路,正当昏死过去的时候,被几个避祸山间的乡民救了下来。 乡民好心,采来草药给他敷裹,调理了一个多月,终于恢复了七八份元气,正当一切好转的时候,苏勒搜山的兵马寻找到了乡民躲避的村落,直接就要屠村,李廷玉见势不妙,趁着混乱,杀了两个清兵,逃了出去,因为身体机能没有完全康复,动作不够麻利,脸上也被劈了一刀,砍伤了一只眼睛,他用衣襟胡乱包扎一下,又一次闯进了大山之中。 这一次他辨明了方向,一路向南,在山岭间走了半个月,一直走到了武昌,找到了一个当年左良玉军中有交情的旧部,那人已经投靠清军,但也有几分义气,将他藏匿下来,抓药疗伤,但眼睛处的伤势已经化脓发炎,无法救治,只得废了右眼。待到几个月后全身伤势恢复如初了,又赠他一些盘缠,送他归乡。走到襄阳时,碰上了在这里苦苦寻找他的李严,二人相见痛哭,这时候李廷玉才知道,王欢带着剩下的人,已经回了石柱,于是赶紧赶了回来,正好碰上秦良玉派兵给王欢,索性就让他带人过来了。 王欢等人坐在兵营的议事厅中,听得连连变色,不住感叹,这样的惊险过程,抵得上一段传奇了,跟王欢三人的逃脱经历有得一拼。 “不论如何,我等大难不死,看来老天自有安排,古人云大难不死者必有后福,今日应煮酒相庆。”王欢起身大喊道,激起在座的军汉一阵欢呼。 军士们摆上酒食,众人端起碗来,喊一声:“为总兵与参将大人贺!”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王欢再斟满一碗,肃容向李廷玉道:“第二碗酒,敬从扬州到四川千里逃亡路上,死去的袍泽战友,望他们英魂安息,长眠于地下!” 众人齐声喊道:“理当如此!”李廷玉也默默点头,大家一起把碗中的酒洒在地上,以忌英灵。 “第三碗酒,遥忌扬州城中死去的万千同胞。”王欢眼睛红彤彤的,恨声道:“遥忌死在鞑子刀下的无数冤魂,天地有神在,善恶存轮回,我们身为大明军将,却不能外拒胡虏、内安逆匪,有愧于心啊,望满天神佛能助我等,光复华夏,还我汉疆!”言罢,洒酒摔杯,嗔目怒容。 李廷玉同样站起身来,脸上的刀疤一抖一抖,将碗中烈酒洒在堂上,摔碗而吼道:“好,我李老三誓死追随总兵大人!” “誓死追随总兵大人!”众人皆咆哮,把酒碗摔了满地。 望着一屋子激动的军将,王欢大笑起来:“好!今日我们欢聚一堂,共庆李大人归来,不说其他的,来来来,再上酒来,烈酒醉英雄、豪饮显君子,让我们不醉不归!” 众将又是一阵哄笑,酒香伴着豪迈的笑声,冲上屋梁,响砌云霄。 第194章 改组立新军 第二天一早,王欢就起身了,昨晚上的豪饮,对他没什么影响,在穿越前他就以酒量大著称,来到这时代之后,经常喝粮食酿的高粱酒,更觉香醇,比后世的勾兑白酒好上了不知多少倍,虽然口感差些,却不上头,所以晚上大醉,第二天天一亮,又没事人似的生龙活虎。 跟手下军士们一起出了早操,王欢出了一身大汗,更觉神清气爽,又射了一回弩弓,这才用毛巾擦着汗水,走到校场边上喝水歇息。 一到地方,却见李廷玉和李严一起在提着石锁,练着臂力,看他过来,李廷玉放下石锁,笑呵呵的看着他。 “看来总兵大人长的不止是身体,还有酒量啊。”李廷玉笑道:“我还以为少年人贪睡,却不曾想大人居然比我起得还早,怪不得听闻夔州兵凶猛,有这样的主将,理所当然啊。” 王欢苦笑道:“将军不必捧我了,这点带兵常识,还是你教我的,当初在船上,我可向你讨教了不少练兵带兵的诀窍。” “不,任何兵书都是死道理,说起来头头是道做起来瞎折腾的人大有人在。”李廷玉摆手肃容道:“要想在实际带兵中融会贯通,非将才不能行,你能从我寥寥数语间领悟到这样的练兵方法,非常不容易。” 王欢老脸一红,纵使他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说那套练队列站军姿的方法是他发明的,于是赶紧顾左右而言他:“将军此次来,真是及时,加上你带来的三千兵,我手中共有九千人,原来的军制有些招呼不过来,我正想重新编组,想听听你的意见。” 李廷玉被转移了主意力,想起了什么似的从怀中摸出一个竹筒,佩服不已的向王欢道:“你发明的这个灭虏弹,太厉害了,我试了试,一旦爆炸方圆五丈内灰飞烟灭,再厚实的铁甲也不管用,有了它,你还担心什么呢?” 王欢摇头道:“不够不够,灭虏弹只是用手投掷的火器,距离全靠臂力,使用距离太短,在这山间林地里步兵对战还勉强够用,如果碰上大股骑兵,用骑射骚扰战术,灭虏弹就不顶用了,会被人家生生耗死。” 李廷玉皱眉思索道:“不错,你说的对,灭虏弹守城无双,野战就有些不够用了,而且敌军一旦识破这种火器,扔一次出去敌人就退,只会空空浪费,待我们用尽了灭虏弹,敌军大股冲上来,还是落得个肉搏的结局。” 王欢道:“所以,火器不能只靠这一样,长程投射火器才是王道,我在这几次战斗中,缴获了一些曾英的鸟统,想将它编进军中,用来作摧山弩和灭虏弹射程之外的投射火器。” “鸟统?”李廷玉皱眉道,眼神有些凝固,显然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那种东西没什么用,刘良佐军中就有鸟统兵,百无一用,战场上烟熏火燎的放一轮就跑,什么都打不着,鸟统兵往回跑还容易冲散长枪兵阵,火药铅子还很贵,费钱费人。” “那是因为用的人太蠢,不能怪鸟统无用。”王欢道:“大明诸镇,真正会用好鸟统的军将一只手都数的过来,而且基本上都死在松山了,将军你想想看,鸟统手们装药不敢足量,铅子射不远,穿透力又差,打得死披甲战兵才怪,而且隔得老远就放枪,根本就打不到,兵丁缺乏训练,放统后再装弹装药要半刻钟,这仗还怎么打?” 李廷玉眉头紧锁,思量了一会道:“你这么说有点道理,我曾听闻戚军神时,鸟统手配合鸳鸯阵,打得东南倭寇和塞外胡虏闻声色变,那会儿这么好用的火器,怎么到了我们这会就成了烧火棍了?” 王欢拍着大腿道:“就是如此,火器无罪,罪在用火器的人!我是这么打算的,九千人分为三营,各营设营总一人,下面以十一人为基本战斗单位,称为班队,一人为队长,三人任鸟统手,三人为刀盾手,四人为长枪手,刀盾手和长枪手皆腰悬摧山弩,摧山弩短小精干,不会影响他们本身兵器的发挥;十个小队组成一个百人队,十个百人队为一个千人队,三个千人队为一营。” “作战时,班队可分散独立作战,也可组成方阵迎敌,方阵作战时,鸟统手在前,长枪手次之,刀盾手为肉搏战兵种再次之。放敌军至一百五十步时鸟统开始射击,以三轮转射,射罢立刻转入军阵两翼,继续随意射击,这时敌军已经进入百步内的距离,刀盾手和长枪手持摧山弩放弩箭,如敌军冒箭雨继续逼近,则至五十步时长枪手挂弩弓举长枪拒敌,而刀盾手保持弩弓射击,一直到敌军进至二十步距离内,这个时候,长枪兵举枪不动,而刀盾手投掷灭虏弹,如此三道火力杀伤,估计最后剩下的敌军没多少了。” “班队分散作战,主要用于追歼敌军和小规模作战,十人中刀盾手、长枪手和鸟统手可组合成一个小方阵,与同等数量的敌军相对,不会吃亏。” 李廷玉听得神往,几乎忘了出声,连旁边的李严也深感茅塞顿开,原来不同的兵种组合在一起,可以发挥出这么大的威力,不过李廷玉沉默不一会,就提出一个问题:“这样的战法,对付步兵尚可,就算是鞑子重甲兵和我们对上也不会占什么便宜,但是遇上鞑子骑兵呢?我在辽东与鞑子和蒙古骑兵交过手,他们在马上长大,从能骑马的时候就开始拉弓,骑射娴熟,用的角弓又力大,足可以从一百五十步左右开弓射入坚木,如果骑兵在这个距离开外游走抛射,鸟统能不能与之对战?况且遇上射程长于鸟统的大炮又怎么办?” 王欢击节振声道:“将军不愧宿将,这么快就想到了关键!的确,这个问题非常重要,骑兵对步卒,长于机动,重在骚扰,瞅准时机就能一击破步卒,而步卒只能结阵自保,根本不对等,要想在平原野战中战胜骑兵,非常难。” “但是如果有犀利的火器辅助,骑兵也不是不可战胜的,不过目前我们还不到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四川多山少平地,骑兵跑不起来,在山间打仗反而不如步卒,等我们能够北上汉中、东出夔门的时候,我们一定有能克敌制胜的法宝。” 李廷玉有些迷惑,弄不明白王欢的自信从何而来,当然了,他不知道李怀恩的到来,不过他也没有多想,经验告诉他,既然王欢有把握,那就一定有把握。 “三个营总,我考虑良久,马新田可以算一个,我自领一个,另一个一直不能定下来,祖边太急,马龙不够火候,其他军将也不够成熟,思来想去之时,正好将军到来,不知将军能不能屈尊,做一个营总?”王欢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李廷玉贵为参将,又是老将,让他当自己的下属,本就有些不自然。 李廷玉却大喜过望,起身恭声抱拳道:“大人言重,能统领大人练出的劲卒,正乃末将平生幸事!” 第195章 月牙斧与鸟统兵 存放在重庆府城仓库中的鸟统被取出来,发放到被选为鸟统手的兵丁手中,配套发放的,还有两个药罐和一个弹袋,一根通条及一把月牙斧头。 月牙斧是王欢的新装备,原本的明军鸟统手没有这种武器,月牙斧斧刃两端上翘弯曲,加上斧柄全长三尺,斧柄末端装有尖刺,能深深的刺入地面,射击时正好能将鸟统统身架在斧刃翘起形成的凹洞中,鸟统手略略弯腰低头就能舒服稳定的瞄准开火,比起原来一手托枪一手扣扳机的姿势更加有利于提高射击的准确度。 当需要鸟统兵近身肉搏的时候,只需将鸟统一丢,月牙斧就能从架枪的叉子变成近战利器,宽大的斧身锋利的斧刃无论对骑兵还是步卒都是一个巨大的威慑,上砍人下砍马,让没了鸟统的步卒摇身一变成为斧头帮。 为在较短的时间里让鸟统兵形成战斗力,王欢从招降的曾英军队降卒中选取了一批鸟统老兵,选取的标准之一就是脸上的麻子,坑越多的,职位就越高,一名叫做严明德的降卒,甚至直接被任命为百夫长,当然了,除了麻子很多,此人枪法也是一绝,与关宁军出身的祖边不相上下。 至于鸟统手使用的火药,仍然还是用的缴获的黑火药,重庆府城火药库中,还有存有大量装在木桶中密封的黑色火药,足以用上一段时间。至于新生产的烈性黄色火药,一是产量不高,用于灭虏弹的生产都有些吃紧,无力大批量供应鸟统使用;二来王欢还没那胆子让缴获的鸟统用无论威力还是效果都比黑火药大上数倍的黄色火药,炸膛的下场他是亲眼目击过的。 也许等到李怀恩开发出足以承受黄色火药的新鸟统来,并实验出每次射击所需稳定的装药量,才是身管火器大规模应用的时候。 “这斧头不像宣花斧,也不是开山斧,跟偃月斧有点像,但又不是,斧刃的尾端弯的太深了。”校场上,祖边拿着月牙斧评头论足,其余的人也兴趣勃勃的围观:“大人,你是从哪里找到的?” 王欢嘴巴一咧,信口道:“当年我师傅云游海外,曾经到过极北之地,那里有国名俄罗斯,其军士就用的这种月牙斧,你来试试,用起来如何?” 祖边答应一声,站开几步,甩开膀子抡了几下,月牙斧斧头很重,耍起来呼呼有声,破空时如同重锤,加上锋利的开刃,如果砸在人身马体上,足以造成致命伤害。 “重量不错,威力也行。”祖边停下动作,将大斧在手中掂了掂:“不过,把柄短了些,用起来不大称手。” 王欢笑道:“不能再长了,再长大些,鸟统架在上面就成了仰射,而且步卒使用的斧头,不比骑兵,长了就不方便。” 说着话,王欢转头向老老实实站在人堆边的严明德招手道:“严百户,你来试试。” 严明德本来忌讳自己降卒的身份,有点缩头缩脑的站在最后,用一种羡慕而又有些自卑畏惧的眼神看着圈子中众星拱月的主将王欢,心里有带着一丝好奇,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郎,是怎么在那场夜袭中击败凶狠的曾英的?当时严明德也在军中,只觉半夜突然四面八方都乱了起来,睡眼朦胧的刚睁开眼,糊里糊涂还没回过神来就被冲进营帐的白袍兵抓了俘虏,现在回想起来,还犹如南柯一梦。 看严明德呆在原地发愣,王欢又叫了一声,严明德才回过神来,急忙上前,就要去拿斧头。 王欢却拦住了他,递给他一把鸟统和药罐铅子袋,微笑着看向他道:“你来试试,用鸟统配合斧头,射击效果是不是要好一些。” 严明德恭声答应着接过鸟统,却听王欢又道:“严明德,用你的最快速度装弹射击,连发几统,让大家看看鸟统兵的厉害。” 严明德受宠若惊般的急忙点头,心中却涌起一股暖意,暗道在曾英军中呆了四五年,曾英也不曾记得过自己的名謂,来夔州军中不过短短半个多月,到合州不到五天,主将王欢竟然就能喊出自己的全名,两相对比,感叹不已。 当下就有了在新主面前露露手段的心思,既然入了夔州兵,又感到这军中不似通常的明军那般只会杀人抢东西的兵匪,而是真正的正规强军,作为只会当兵打仗的军户,自然要努力向上。 于是严明德操起鸟统,又将月牙斧竖起,用力将尾端尖刺深深扎入地面泥土中,笔直的立起,然后有条不紊又动作飞快的装药填弹,一双手如穿花蝴蝶,忙个不休,眨眼间的就完成了装发射药、填弹、用通条夯实、再装火门药等一系列复杂的动作,看得周围的军将们眼花缭乱。 等到严明德一气呵成的将鸟统架上月牙斧的曲面,一手扶住斧头的长柄,一手握住鸟统的尾端,闭上一只眼睛将脸凑近火门前的照门瞄准五十步外的一根木桩时,不过短短数个呼吸间,如此麻利的动作,让自誉为火器好手的祖边也不住点头。 一手持斧一手持枪的射击姿势,其实严明德也是头一次用,感觉有些怪异,但当低头瞄准的时候,又感到非常舒服,几斤重的鸟统重量全部压在了月牙斧上,根本不需用手使劲去端,自己可以全身心的投入到瞄准中去,这等妙处让满脸陨石坑一样麻子的严明德立刻体会到了。 略略瞄准之后,严明德手指一动,鸟统砰然打响,枪口冒起一股黑色烟尘,伴着枪响,五十步外粗如常人大腿的木桩上乍现一个枪眼,木屑纷飞,这一枪正中木桩。 周围响起一片叫好声,王欢微笑颔首。 严明德却不为所动,眼睛都没有瞧一眼喝彩的人群,全部身心都放在了手中鸟统上,扳机扣下,也不看靶子,立时收枪回来,随口吹了吹统口烟雾,用湿布裹着的通条飞快的在统管中捣了几下,重新装药填弹,又是几个呼吸间,鸟统再次架在了月牙斧上。 “好快的动作!”祖边压低声音惊呼道,红脸膛上露出意外的表情。不止是他,王欢也觉得意外,没有想到官军中居然有这样的好手,他刚才暗中数了数,从严明德开始架枪装弹到射击完毕重新装弹再架枪完毕,不过二十多秒,随着第二声枪声响起,严明德的第二枪也放了出去,而这个时候,王欢不过数到第三十下。 三十秒放了两枪,非常快了。 远处的木桩再次腾起一阵木屑,紧靠着第一个弹洞下方一点,又一个弹洞出现在木桩上,引得周围又是一阵惊呼。 连中两统,这成绩足以评为优秀了。 严明德还没完,收枪装弹,从容不迫的开始了第三次装填。 所有的人都不敢再发出声音,静静的看着严明德的表演,连祖边这样自大的家伙,也紧闭着嘴一脸紧张的盯着他的动作,生怕发出一点杂音影响到他。 用通条裹湿布清洗统管,装药填弹,用通条夯实,装火门药,点燃火绳,瞄准,放枪,如流水线上的谨密流程,严明德做得毫无差池,第三枪稳稳当当的放了出去,“砰!”的一声,五十步外的木桩再次颤抖,这一枪,恰好打在了前两个枪眼中间,粗木桩如被铅子啃了好几口一般,在木屑纷飞中缺了好大一块木料,摇摆几下,断为两截。 严明德叹了口气,似乎有些可惜的摇摇头,好像是不满作为靶子的木桩太细,三统就打断了,否则他还能再表演一阵。 “四十五秒!”王欢已经震撼了,太快了,看严明德的动作,他完全可以在一分钟内放出四统,这个速度在火绳枪的时代可谓神速,更可贵的是,他每一枪都中了靶子,三统击断五十步外的木桩,这就是优等射手啊,放在后世,绝对是狙击手的好料。 火绳枪的正常射击速度,大概是在一分钟三枪左右,如果是没有经过严格训练的人,这个速度还要放慢,大明诸镇中的鸟统兵,早已不复戚继光时代的全盛模样,兵不精将不猛,因为贪墨与盘剥,军队缺弹少药,别说训练,就连衣服都配不齐,何谈训练?而没有严格训练的鸟统兵,拉出去打仗就是个笑话。 严明德简直是官军中的异类,如此良才在曾英的队伍中竟然仅仅是个小兵,连把总都不算,让王欢对大明军镇的影响,又恶劣了几分。 “好,好,好啊!”王欢带着一众将领,拥到严明德身边,连喊三个“好”字,拍着他的肩膀大笑不已,如捡到宝一般欢喜,周围的人也是一片惊叹赞许声,让严明德俨然如明星般耀眼。 “打得好啊,严百户,今后你就是我夔州兵鸟统教官了,除了管好你的百人队,每天还得抽出时间来教授射击之法,为我夔州军练出一支跟你一样好的鸟统队来!”王欢笑得嘴巴都咧到了耳根,哈哈大笑着纵声叫道。 “恭喜严百户!” “恭喜恭喜,等下请喝酒啊。” 听到王欢现场封官,一众军将都乐了,纷纷起哄,一边祝贺严明德一边闹腾起来。 严明德有些吃不消了,他性格朴实,不善交流,故而本事出众却在官军中默默无闻的当个小兵,这时候满头大汗,比刚才连放三枪时还要紧张,笨拙的向王欢回答道:“不敢不敢,大人夸奖了,其实小的打得准,全靠大人的方法好。” 王欢这才从喜悦中清醒过来,想起正事,忙问道:“对了,这种架枪射击,与你往日端枪射击的感觉如何?” 严明德想了想才道:“加了一把斧头,多了一样兵器,行军时要累一些,但射击时要好很多,月牙斧竖立稳当,鸟统架在上面比手持端着要稳定得多,而且不会晃动,射得更准了,不瞒大人,平日里小的射得没有这么准的。” 祖边插嘴道:“一把斧头也没有多重,反而多了一样保命的手段,以前鸟统兵配腰刀,那刀短的跟杀猪的一样,没卵用,用斧头才像个战兵,你看这斧头多重,抡在马脑袋上都一砍一个血窟窿,别提人脑袋了。有了它,鸟统兵没了鸟统也能算个兵了。” 围着的一堆人都在点头,觉得说得很有道理,的确,以前官军中的鸟统手在阵前放了一排枪后,基本上就成了鸡肋,肉搏战的时候他们配备的腰刀在长枪大戟横行的战斗中根本上不得场面,配上这长柄月牙斧,才可以拥有战斗能力,而且成百上千柄月牙斧横列成队,就跟唐时的陌刀队一样威猛,战力不可轻视。 王欢点点头,又向严明德问道:“你的鸟统射得很准,是从哪里练得的?” 围观的众人也是好奇,大明军中很少见到这么好的统手了,不可能是曾英练出来的。 严明德脸红颈涨的答道:“回大人话,小的是河北人氏,世代军户,老爹曾在卢象昇大人的军中任职,后来受伤从不得军了,就回乡养老,小的自幼受老爹言传身教,熟悉鸟统,打小的时候就用弹弓打鸟,大点了就被爹逼着天天端着木枪练眼力,一直到后来代父从军,入了京营,专司鸟统,故而比旁人射的要准些。” “原来如此。”王欢了然,断然道:“你的教官任命,即日兑现,明日开始,全军鸟统兵都归你训练,将你父亲以前练你的那套方法,全拿出来,往狠里练,争取让我们的鸟统手,能尽快的熟练起来。” 他肃容正声向严明德道:“你要用心,夔州兵今后的胜败,全压在你身上了!” 严明德只觉热血上涌,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情绪直冲大脑,头上一阵眩晕,几乎站立不稳,想不到总兵大人如此信任放心自己一个降卒,不仅让他当了百夫长,还提拔他为全军教头,这份心胸,这份气魄,如何不让他感动。 好不容易定定神,严明德才语不成声的激动抱拳大声道:“大人恩情,小的肝胆涂地也无以为报。请大人放心,小的一定用心尽力,竭尽所学为大人练出一支鸟统兵来。” 从这天开始,严明德果然全身心的投入到鸟统手的训练中去,他的方法独特,先不让人摸鸟统,而是让两千多人在校场上排列成两行,隔着十步远相对而立,每人手中一杆木棍,木棍上绑着一块八斤重的石头,平端起来瞄着相对那人的眉心,一端就是一个时辰,中间不许放下来,稍微松懈也不行,否则军法队就军棍伺候。 王欢也觉得新奇,问了问原因,严明德答道,初初接触鸟统的兵丁,全无基础,得先练眼力和臂力,才能打得准端得稳,这是打好鸟统的基础,至于装弹填药的速度手法,就是熟能生巧了,没有捷径可走, 王欢点头称是,过了几天,又看到严明德让鸟统手们直直的站成横列,让长枪兵端着木头长枪从远处吼叫着直冲而来,作冲锋刺杀状,由鸟统兵队人与人之间的空隙中穿过,而鸟统兵不准动弹闪避,空隙不过一尺来宽,看着那长长的木枪擦着鸟统手的衣服钻过去,王欢都捏了一把汗,这长枪手如果稍有差池,就会直接捅到鸟统手的身体上,一旦捅上,想想都痛。 不过不需问,王欢也明白严明德的苦心,这必定是在练鸟统手的胆气,上了战场,如果没有点定力,见了敌军冲锋就乱了套,胡乱放枪然后就跑,或者忙乱中忘了枪里装没装弹,压了双倍的火药在里面,一打就炸膛,甚至通条都留在统管里一起打了出去情况都有,那样的鸟统手跟官军的没有两样,也不是王欢需要的,严明德深谙其道,当初在明军中吃够同僚的亏,最恨这种情况,此时练兵,当然将胆气训练作为一项重要内容来抓。 这样训练冒险是冒险,稍有不对就有人受伤,骨断筋离的情况也不罕见,不过王欢却认为值得,这种方法即练了鸟统兵,也练了长枪手,而且平时多流汗流血,战时就能挽回一条命,划得来。 所以有人质疑,有人受不了闹事,王欢对质疑一概不理,对闹事的处理更简单了,先打一顿板子,然后下放深山去劳改挖矿,很迅速的平息了训练中的小浪花。 “当兵不是来享福的,就是来受苦的。吃苦是为了能活命,能在战场上杀死敌人存活自己,夔州兵不养孬种,对于战死的人,夔州军养他家属,对临阵脱逃、吃不消军中训练的,不配为夔州兵。”这句话,成了王欢的口头禅,没事就对军中的人洗脑,没过多久,这话就成了夔州军的名言,人人都能说,大小军将在训话时头一句就是这话,久而久之,连老百姓都知道了,引为夔州家喻户晓的军中警句,当然了,这是后话。 第196章 刘进忠反叛 大西永昌二年的十二月份,即大明弘光二年冬,也是大清顺治二年的年末,注定是一个动荡中难得的寂寥期,割据中华大地的三股势力,大清、南明和大西政权,不约而同的停止了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收兵息鼓,在凌冽的寒风中暂时让溅满鲜血的神州归于平静。 大西宿卫军豹韬营都督张广才,将身子缩在熊皮斗篷中,伸出双手烤着屋中的炭火,仍然觉得浑身发冷,四川独有的湿冷空气如驱之不去的幽灵,从毛皮的缝隙间、袖口里、头顶上,无孔不入的灌入他的身体里,让他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阿嚏!” 张广才胡乱用袖口擦了擦鼻涕,抱怨道:“鬼天气,鬼地方,比陕西的冬天还要冷,屁的个天府之国,照这么下去,老子非得冻死在这。” 抄起手边的葫芦,往口中灌入一口烈酒,燥烈的酒液下肚,那渗入骨头的冰冷感觉才淡了些,身子顿感一阵温暖,张广才的脸色才略略好了一点,赞道:“还是老家的杜康酒好啊,喝一口精神抖。” 他将身子朝屋子中间的炉子靠了靠,正准备把脚丫子从皮靴中伸出来透透气,屋子的大门“砰”的一声就被人推开,屋外飞散的雨丝夹杂着冷风,呼呼的灌了进来。 张广才猛地打了个寒颤,张口就欲大骂,却见进来的那人扑进来跪倒地上,口中急叫:“都督,皇上有百里圣谕到!” 张献忠建国当上皇帝之后,将封建王朝那一套有样学样,各类官职封得不亦乐乎,却学得不伦不类,毕竟手底下人才有限,要想在短短的时间里搭起一套完整的皇权班子有些困难,故而像宣旨之类的本应由中官做的事情,全都减免到派个传令兵就行了,所以张广才听到闯进来的亲卫这么一吼,倒也不是很着急,只是把到了嘴边的脏话生生咽了回去。 传令亲卫双手将刷了一层黄漆的圆筒递给张广才,然后垂首低头退了出去,掩上了门。 张广才站起身子,先验了筒口火漆无误,然后撕开封口的黄纸,从圆筒中倒出一卷黄色绸布来,展开细看。 “大西永昌皇帝诏曰,令潼川州豹韬营都督张广才,整顿军马,限月底前剿灭境内乱民,肃清明军残余,以备来年东进,钦此。” 黄绸上不过寥寥数语,张广才本是大明陕西边军将领,粗通文墨,倒也能看得懂,皱着眉头读完之后,将黄绸恭敬的放到一张巨大的书桌上,脸色难看起来。 他转身来到门前,拉开大门,一股寒风裹着细雨立刻吹了进来,将他身上裹着的皮草吹得飞起,张广才却毫无反应,扯着嗓门大喊:“速速备马,召集卫兵,本督要外出!” 片刻之后,一队骑兵拥着张广才从建在潼川州州治的豹韬营辕门中奔出,顺着泥泞的官道,顶风冒雨疾驰而去。 五里之外的另一座大西军营寨中,大西军保宁府镇守都督刘进忠同样手拿一份黄绸诏书,坐在中军大堂中愁眉不展的发愣,正思索间,却听门外有亲兵大声禀报:“启禀都督,豹韬营张都督到!” 刘进忠眼神中精芒一闪,连忙起身道:“快快有请!” 话音未落,就见张广才急吼吼的从外面窜了进来,带着一身雨水寒风,满脸都是水。 他从亲卫手中接过一块擦脸布,胡乱抹了一把,布还拿在手上,就亟不可待的劈头问道:“刘将军接到圣旨没有?” 刘进忠朝桌上圆筒努努嘴。 张广才顺着刘进忠的目光瞧见了那个圆筒,身躯一震,连忙从怀中摸出他的那一份黄色绸布来,递给刘进忠道:“末将也接到一份,刘将军请先过目一览。” 刘进忠接过去,粗粗看了几眼,就将绸布丢到桌上,伸手向张广才道:“张都督先坐,这么冷的天,喝一口热茶再说。” 张广才把屁股朝一旁的椅子上一甩,对亲兵奉上的茶水不屑一顾,瞪着两眼道:“刘将军好气度,这么大的事儿都沉得住气,不知你那一份圣旨上写的什么?” 刘进忠一边让亲兵上热茶来,一边漫不经心的道:“还能有什么?与你的那份一样,让我赶快收拾潼川州的局面,整军在明年开春南下,到金山铺与皇上会师东进。” 张广才眼睛瞪得溜圆,吼叫道:“会师?与皇上会师?刘将军,你头一次认识皇上吗?这半年来他打着会师的旗号斩了多少归附的降将,吞了多少人马,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了,莫非你真的敢赶去跟他会师?” 刘进忠轻轻的咳嗽一声,翻翻白眼道:“慎言,咳咳,张都督慎言。” 张广才看一看左右,堂中只有他与刘进忠两人,再无旁耳,于是凑近身子低声道:“刘将军,你我都是大明军将,逼于无奈才投降张魔头,有什么话小弟是要给你掏心窝子的,这半年来,张献忠哪里还像以前那样善待我等降将,看他做派,疑心越来越重,五月寻个由头杀了冯进,六月又斩了高总兵,七月份至今,砍掉的降将人头都能挂满cd四门,这还不清楚么?张魔头怕是疯了!” 刘进忠眼睛半闭半睁,入定般不言不语的像一尊泥塑菩萨。 张广才吞吞口水,心中暗骂一声老狐狸,不见兔子不撒鹰啊。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也不得不继续下去。 “这金山铺会师,我是不会去的。”张广才铁青着脸低声吼道:“大明国乍未尽,鞑子又杀了李自成,我估摸着啊,张魔头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你看看,这半年来地盘越来越小,大明官军从东面南面占了不少州府,贺珍又守着汉中不放手,而cd附近造反的人像割不尽的韭菜,杀了一茬又一茬,这说明什么?说明人心向背啊,前几天大悲寺的事儿你听说了吗?八千读书人呐,就那么一夜间就没了,说是失火烧死的,你信吗?” 刘进忠没说话,只是略略摇摇头。 “这就对了!孔孟门生他都敢杀,还一次杀这么多,这不是疯魔入脑是什么?”张广才鼓起腮帮子喋喋不休:“杀了读书人,这不得罪了天下士子吗?以后谁来给他出谋划策,谁来给他施政治国?那帮秀才光凭笔杆子就能将大西国骂死。” 他摇着头望向刘进忠,先向门外看了一眼,确认无人偷听,才用唯有两人才能听得见的声音说道:“刘兄,你我二人自陕西归附了张魔头,这些四方征战,也对得起他了,有道是良禽择木而栖,眼看大西国日薄西山,刘兄乃当世俊杰,死守着这根朽木,岂不是浪费了一身本事?听闻大明三省兵马总督王应熊王阁部驱夔州总兵王欢一路西进,已经接收了曾英的川东三府,兵势滔天,不如我们反正过去,凭我俩大明边军的身份和手底下如狼似虎的儿郎,还怕谋不到一个官身吗?况且大明正是用人之际,不会在意我们投降张魔头的过往,到时候讨一张赦书,一笔勾销又是一片天地,何如?” 刘进忠闭着眼睛听了说了半天,待他消停下来,巴巴的看着自己,这才慢慢睁开眼睛,缓缓道:“你说的是真心话?” 张广才拍着心口发毒誓:“当然!如有半句虚言,定叫天打五雷轰!” 刘进忠冷笑起来:“好你个张广才,皇上待你不薄,欣赏你的武艺,令你做了宿卫军豹韬营的都督,你却两面三刀,行那卖主求荣之事,我岂能容你!?” 张广才闻声色变,急忙叫道:“刘都督,我是为了你我都好啊……” 刘进忠怒喝道:“住口,来人!将这厮拖出去捆了!” 门外涌进几个粗壮大汉,将还愣神于椅子上的张广才抓了个结实,拖着就往外走,张广才魂飞魄散,杀猪般叫了起来:“刘都督,刘将军,小弟冒险来相劝,你不能如此待我!你不听我话,迟早要后悔的!” 几个大汉拖死猪一样拖着张广才到了院子里,一人摸出腰间刀子来,架在张广才脖子上,狞笑着作欲往下剁的样子,吓得张广才七魂去了六停,眼泪鼻涕齐流,喉咙中呵呵有声的叫着,却发不出声音来。 正在此刻,却听堂中一声断喝:“住手!” 张广才流着眼泪瞧了过去,只见刘进忠大笑着走了过来,亲手将张广才从地上拉起,扶着站直,口中不住口的道:“对不住,对不住,事关重大,得罪了张兄,还请恕罪恕罪。” 张广才又惊又喜,擦着脸上的眼泪鼻涕颤声问道:“刘将军莫非在试探于我?” 刘进忠扶着他的胳膊,一边朝堂中走去,一边笑着低声道:“张兄莫怪,张献忠耳目众多,我如果不试探试探,恐怕早就死在他手上了,如今我才确认,张兄你是真心要反他,才敢跟你说些实话。” 他将张广才扶到堂中椅子上坐下,挥手让那几个大汉远远的守着,坐到另一把椅子上向张广才说道:“实不相瞒,张兄的意思,我早就有了。” 张广才愕然,继而大喜:“啊?刘将军早有此意?是否已经与大明王阁部有了联系?” 刘进忠阴测测的摇头道:“张献忠穷兵黩武,除了杀人什么都不懂,跟着他,早晚难逃一死,我等叛了大明,图的什么?不就是富贵荣华吗?既然张献忠不能靠了,那就另寻个主子!” 咬了咬牙,他又继续说道:“大明也不能回去,你我乃叛将,不会有好果子吃的,别看大明朝廷中那伙阁臣现在对反正的将领予于欲求,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卸磨杀驴,回归大明,不是上策。” 张广才眨着眼睛,眼神里有些迷惘,忍不住问道:“那,刘将军的意思是……” “咱们这回要投靠雄才大略之主,要投靠今后会坐天下的人。如今天下大乱,谁有坐拥九鼎的实力?唯有鞑子!”刘进忠恨声道:“你看吴三桂,当初跟我一样是个总兵,现在却是平西王,贵为王爷,足见鞑子皇帝对有功之臣的礼遇,我已经考虑了很久,思来想去,不如干脆降了鞑子军,也换个王爷当当,再不济,至少也是个伯爵。” 张广才陡然心惊,脸色都变色煞白,心虚道:“鞑,鞑子?那帮子野人可厉害的紧啊,我们过去,能有好下场吗?” 刘进忠阴笑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我早已于大清定西大将军、一等甲喇章京何洛会有了密信往来,只要我等投靠过去,反了他娘的大西国,就要授予我们汉八旗章京职位,日后若立有功勋,赏赐必不会少。” “大清国如旭日东升,比暮气沉沉的大明朝廷强了不知多少倍,我看你已经铁心反了,不如与我一同投了大清,将四川献于大清朝,共谋富贵如何?” 张广才听了这话,眉头一展,将大腿一拍,振声道:“既然刘将军已经有了定计,小弟敢不从命,日后还得请刘将军,哦,不,刘爵爷多多提点关照!” 刘进忠哈哈大笑,摸着下巴上一缕山羊胡子道:“好!眼下汉中的闯贼余孽贺珍还在顽抗,不过也是萤火之于皓月,早晚被何洛会大人所灭,待到汉中一开,就是我俩动手之时,在这之前,我们得暂时低头,以防张献忠有所察觉。” 张广才媚笑着拱手恭声道:“一切但听刘爵爷吩咐。” 二人又是一阵大笑,门外细雨斜风,敲打着窗扉,如为这无耻笑声伴奏一样,越来越急,越来越烈。 第197章 李定国的愤怒 四川盆地的严冬,处处都是一片湿冷,合州也不例外,虽然没有下雪,但阴雨霏霏却有一种冷入骨髓的寒意,地面湿气比北方的干冷更加让人无法忍受。 由崇祯年间开始的全国性自然灾害非常猛烈,就四川而言,自崇祯十四年开始的成都平原大旱灾造成三年来大面积的粮食减产,弘光元年后虽然开始下雨,但由于前几年没有收获,各地粮食紧俏,一斗粮食甚至能卖到五两白银,这对于大部分老百姓来说,是无法承受的高价。 没有粮食,如何过冬? 各地州府,各处官道上,几乎不见行人踪迹,一个个萧瑟的村落中,一片片大城巨岜的城墙外,冻饿而死的尸体横在路边无人收拾,纵使是繁华的城镇里,也有无数的流民挤在墙角中瑟瑟发抖,他们中的许多人,是无法坚持过这个寒冬的。 官府是不会出来救济的,大西国从上至下正忙着剿灭乱党,川中川西,正笼罩在杀戮的恐怖当中,每一天各个府治州治的城门处都有新鲜的人头挂上去,进出的人莫敢抬头。张献忠的五军都督府是最为繁忙的衙门,各地抓获的叛乱者一车车的押进成都,草草在菜市口砍头之后就将人头挂上城门,尸体丢到乱坟岗,任由野狗啃咬。 整个四川,唯有川东三府另有一片天地,王欢治下的地界里,人人安居乐业,有地种有衣穿,贫寒的人家有里甲保长报上县衙,赈济的粮食冬衣一车车的发了下去,虽然发到每家每户手中并不多,却足以坚持度过寒冬。 大批的流民仿佛迁徙的候鸟,从西向东翻山越岭的逃难,蹒跚的走向能够活命的川东,但当顺着官道走到顺庆府和保宁府的各个隘口时,却被张献忠的军兵驱赶回去,大西国规矩森严,没有合法路引的不得乱跑。 可怜难民们在寒风中哭天无门,只得又掉头回去,一路上又有不少人死在道旁,悲鸣于途,白骨遍野。 唯有少数人从山岭间的小道避开隘口,爬山涉水来到川东,活了下来,不过人数很少。 整个四川中西部,饿殍遍地,百里不见人烟,往日繁华鼎盛的天府之国,近乎于一片鬼国。 有几个饥民慢慢行走在成都城外的黄土官道上,背上背着几个破烂包袱,看样子,似乎是要出城去投靠亲友的人。 一队鲜衣怒马的骑士从远处疾驰而来,溅起漫天尘土,马是健马,人是壮士,马披锦人穿甲,挂在马鞍上反射着冬日阳光的兵刃闪闪发亮,明眼人一看就知,这是一队大西军中最为精锐的兵将。 领头一员健将,身高体壮,端坐于一匹五花马上,身着亮银的锁子甲,外罩夹棉的紫色锦袍,一根镶嵌着白玉的牛皮腰带上挂着长刀,头戴软顶暖帽,帽檐下,一副不过二十多岁的年轻面庞愁眉紧锁,脸部线条像刀削斧劈般清晰,在凛冽的寒风中如一块刻着一个“川”字的花岗石。 那几个饥民远远的看到前面有骑兵到来,早早的就避到路旁,诚惶诚恐的低着脑袋大气不敢出。 却不料那一队骑士飞驰到近前,那领头的紫袍人看了他们一眼,勒住缰绳,将手一摆,一队骑士训练有素的骤然同时勒马停下,在饥民们面前列成纵队,无声无息的站住,马上无人发声,唯有战马打着响鼻时冒出的鼻息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冉冉升起。 几个饥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看上去是一家人,一个妇人怀中还抱着一个婴孩,大概被冻得恨了,待在襁褓中不哭不闹。 几个大人却被吓得惨了,看着眼前衣甲鲜明的兵士和闪着寒芒的兵刃,“扑通”一声一齐跪倒在泥巴地里,以头触地浑身发抖。 紫袍年轻人策马原地转了个圈,然后利落的跳下马来,牛皮长靴踩在泥地中吱吱作响,来到了饥民身前,温言问道:“尔等何处人氏,去往何处?” 跪在头前的一个五六十岁模样的老者闻声偷眼了一眼站在他面前的那双黑色皮靴,却不敢再往上看,低头抖抖战战的答道:“回军爷话,小的们是锦官城中居民,这年末时节,家中无粮,没法过日子了,准备回乡去投靠族中亲友的,不想在此处碍着军爷们行程,罪该万死,还望军爷恕罪。” “无粮?城内不是有赈济吗?怎么会无粮?”紫袍人皱眉疑问道:“官仓前几天还拨了一批粮食,你们没领到吗?” 那老者懵懵懂懂的愣住了,不安的扭头瞅了瞅跪在一边的家人,然后茫然的略略抬头道:“军爷,小的们在这城里住了半辈子,从没见过官仓放粮啊。” “嗯?”紫袍人的眉头皱得愈加深刻,几乎将两条眉毛拧在了一起,脸色也变得铁青起来。 他不动,跪地的饥民们也不敢动。 一个骑士走上前来,附耳在紫袍人身边轻声道:“将军,平东将军已经在府中等待了,我们这一路上光询问这些百姓就耽搁了好长时间,末将怕平东将军等得太久,等下面子上不好看,是不是该走了?” 紫袍人不耐烦的挥挥手,那骑士立刻躬身退下,紫袍人想了想,复又将他召回来,说道:“给这几个人照刚才的规矩,留点东西。” 言罢,他翻身上马,一抖缰绳,一声暴喝:“驾!”猛踢马腹,五花马长嘶而起,四蹄翻飞,眨眼就奔出去老远。 身后的一群骑士鱼贯跟上,其中一骑在经过跪在道旁的饥民时,丢下一块东西,随之一个声音从跑远的马上传来:“这是安西王赏你们的!” 饥民们跪在地上,待得骑兵们走远,才敢爬起来,那老者向前几步,捡起刚才骑士丢下的东西,惊讶的发现,那是一块足有五两重的现银。 几个饥民惊喜的聚在一起,那老者眼泪横流,手捧银锭,带着家人一齐跪下,面向尘土飞扬的骑士去处,磕头不已。 而那一队骑士,头也不回的一路向前,疾驰而去,奔入了壮丽的锦官城内。 成都城又名锦官城,传说三国蜀汉时期,成都的织锦手工业特别发达,被称为蜀锦的丝织手工艺品驰誉全国,是蜀汉对外贸易的主要商品,成为蜀汉政权财政收入的大宗来源。因此蜀汉王朝专门设置锦官以管理蜀锦生产,并且特别筑城以保护蜀锦生产,故而被称为锦官城。 锦官城筑于宋代,在宋末元初的拉锯战中多次被焚毁,后来明初曹国公李文忠奉朱元璋之命入蜀,叹于成都的地势关键,重新夯土筑城。至洪武十八年,朱元璋感到“蜀之为邦,在西南一隅,羌戎所瞻仰,非壮丽无以示威仪”,于是命景川候曹振开始大规模修缮城池,后来为抵御越演越烈的农民起义,历经都督赵清等人的多次经营修缮,到崇祯年间,成都城已经成为墙宽两丈五尺、高三丈四尺的巨城,内以黄土加糯米汁混合夯实,外加青砖包裹,牢固程度等同于现代的混凝土,引内外江环绕,设有五门,每座城门外建新月门一座,门上建有门楼,四角建有角楼,傲立于成都平原之上,宏伟无限。 李定国驱马由南门进城,马不停蹄的直奔城中心,那里原是大明蜀王府,在崇祯十七年八月,张献忠攻下成都,末代蜀王朱至澍自杀后,这里就成了大西国的王宫,张献忠为显慷慨,将巨大的蜀王府外围四个院落封赏给了四大义子,作为他们的王府所在。 四大王府按照分封的东西南北顺序,依次位于王宫四角,平东王孙可望的府邸,正好位于东面,李定国熟门熟路,径直打马而至,到了王府门外,甩蹬下马,长驱直入。 入得二堂,一个国字脸短胡须的壮年大汉,正乐呵呵的站在二堂台阶上,等候着他的到来。 “大哥,小弟来迟,累大哥久候了。”紫袍汉子李定国快步上前,拱手向孙可望道。 “哪里,三弟平贼辛苦,往来跋涉,那才叫受累,大哥守在城内,坐享其成,何累之有?”孙可望双手接着李定国,将他迎上堂去,坐在椅子上,自己挨着他坐下,亲热的问道:“怎么样?父皇交代的事情办得还顺利吧?” 李定国喝一口丫鬟奉上的燕窝汤,随口道:“不过土贼而已,成不得气候,大军到至,旦夕间即将之剿灭,杀其部众千人,擒其匪首十余人,都押在囚车中,随大军慢慢走来,小弟担心大哥心急,先行一步赶了回来,估计后几日大军就能到成都。” 孙可望大喜,拍着桌子道:“好,三弟不愧乃我大西柱国也,大哥这就向父皇写奏折报喜,为三弟请上一大功!” 说罢,孙可望连声叫人呈上文房四宝,亲自磨墨展纸,准备写字。 他激动了半响,却突然发现,自己的三弟坐在椅子上,浑然没有得胜归来的兴奋劲儿,闷头不语,似乎有什么心事。 孙可望眉头一皱,将手中提起的毛笔一顿,出声问道:“三弟,怎么了?为什么没精打采的?” 李定国叹口气,抬头肃容向孙可望道:“大哥,你贵为监军,乃父皇最为信任的儿子,掌军政民生,连左右丞相凡事都要向你商议,小弟有些事,须得向你禀报。” 孙可望眼睛微微眯起,看向李定国:“三弟但讲无妨。” 李定国斟酌一下,慢慢道:“小弟从川北归来,一路上过府穿州,见不少地方,浑如鬼城,百里无人踪,村落荒废,县城零落,饥民遍地,尸骨横陈,跟当年我们在陕西一样,惨不忍睹,如今又入隆冬,冻饿交加,穷苦人经不起啊。。” 孙可望放下毛笔,将笔轻轻搁在笔架山上,叹气道:“前两年川中大旱,田地里颗粒无收,成都附近州府几成白地,如今虽然有所好转,但积重难返,是得过几年苦日子,三弟可怜百姓,父皇和诸位阁臣也看在眼里,同样急在心头啊。” 李定国道:“父皇和大哥可有何良策缓解民间疾苦?大哥,我观那些饥民死于道旁,就想起当初我们流落洛阳街头的时候,也是那般无助,想不到我们打了江山,治下百姓如官府治下一般困苦,这让我们如何心安。” 孙可望点点头,沉声道:“父皇已下令从军粮中均出万斗,发放给成都居民,以缓解粮荒。” 李定国皱眉道:“只怕万斗粮食不过杯水车薪,成都一地人口就过五十万,不够分发。” 孙可望撇他一眼,无奈道:“这也是无可奈何之法,三弟,你也知道,军中存粮也不多,实在无力拨的过多,毕竟开春后,鞑子和官兵都在虎视眈眈,大战在即,军无粮即无斗志,岂能顾此失彼?” 李定国咬咬牙,豁出去一般低声问道:“大哥,也不是没有办法,这些年来,父皇搜罗各地财富,光是蜀蕃一地,获得的金银何止千万?如果拿出一部分……” 话音未落,只听孙可望一声怒喝:“噤声!三弟,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李定国牙关紧咬,切齿道:“我在说什么?我在说大西国的天下国运!老百姓都死光了,我们拿什么去和鞑子拼?那什么去和官军打?莫非还要回到流贼的老路上去,打到哪里算哪里,走到一处抢一处吗?” 孙可望怒容道:“那又如何?父皇草莽起家,纵横天下十数载,不是一样打下了这偌大的江山?既然能得来,失去了也无妨,再打下来就是,怕什么?” 李定国痛心疾首:“大哥,话不能这么说,我们与父皇起兵是图什么?不就是为了有口饱饭吃,有条活路走吗?如果哦我们只顾自己,跟明廷那些狗官有什么两样?” 孙可望怒极反笑,抽风似的动了两下嘴角的肉,然后坐了下去,淡淡的说道:“三弟,你累了,先回去吧,你的胜仗,为兄自然会润笔的。” 他将手一伸,做了个送客的姿势。 李定国愕然立于当地,呆立半响,才轻轻的躬身一揖:“小弟失态了,大哥勿怪。” 然后慢慢退出堂外,走了出去。 孙可望手握笔杆,悬在半空,半天都没落下去,鼻尖上一团墨汁从狼毫上滑落,滴在上好的宣纸上,染黑了一团洁白。他盯着那团墨,眼神复杂,定了半天,又抬起头来,看向堂外李定国远去的背影,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第198章 算计 农历十二月二十日这天,久日阴雨的天气难得的来了一个晴日,蓝天白云,冬日暖阳,站在校场上,享受着万里晴空,鼻孔中嗅着雨后清爽的空气,王欢觉得自己的骨头都酥了。 “大人,该出发了。”一个满脸杂草般络腮胡子的脑袋凑了过来,不合时宜的粗声打扰道。 王欢闻声睁开眯缝着两眼,向策马立在身边的李廷玉笑道:“李将军刚刚涉险归来,就又要驱军陷阵,颇为不妥,不如还是先歇息一下,这次出征,我就带着马新田的营头去吧。” 李廷玉浓眉一扬,嗔目道:“大人哪里话?从军征四方,仗剑踏天下,何处不是险地?岂能贪图安逸、筹措不前,我李老三一日不摸刀、一天不骑马就浑身难受,征讨张献忠这等大事,更不能少了我。” 王欢张嘴就欲再劝,李廷玉直接把大手一张,佯怒道:“大人莫非看我李廷玉瞎了一只眼,就成了残废,瞧我不起?” 王欢忙道:“没有这个意思。” 李廷玉挥挥手:“那就行了。”他豪气万丈的扬起手中马鞭,朝前一指,意气风发道:“大人请看,林字营儿郎整军前行,我李廷玉麾下就没有孬种,跟你的风字营比起来,也毫不逊色啊。” 他马鞭指向,一队队白袍兵正列成纵队,铿锵有声的踏出军营辕门,打着一面面绿色大旗,从校场上经过,向前方的大道行去。 王欢将手下的三个营头,按照孙子兵法四字真言:“风林火山”的顺序,分别称为风字营,林字营和火字营,各有颜色旗帜,风字营旗帜为青色,火字营旗帜为红色,林字营旗帜为绿色,如此一来,虽然兵将都同样身穿白袍,但旗帜不同,在战场上能一目了然,不会出现传令时亲兵眼里白茫茫一片人,找不到要找的营头在哪里的情况。 王欢自领风字营,李廷玉领林字营,马新田领火字营,三人各自的姓氏绣在战旗上,更易分辨。 王欢看着林立的枪刃、招展的旌旗从眼前经过,欣慰无比,一种自豪感从心底涌起,这是我的军队,从弱到强,一兵一卒都是亲手打造的子弟兵,我就要依靠着他们,去打下一个大大的天下,扭转历史的车轮,改变汉家屈辱的将来,做下将名字刻在史书中的千秋伟业。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不知这一去,何时才能重归宁静。 两人谈话间,听到耳畔马蹄声起,马新田打马来到二人身边,沉声向王欢拱手道:“大人,末将就此与大人分兵,赶赴顺庆府了。” 王欢和李廷玉一齐看向他,王欢神色肃然点头道:“好,你此行孤军深入,万万要百般小心,如有不测,先撤回来,不要行冒险之事!” 马新田顿首答应道:“是,末将明白。” 王欢又道:“守顺庆府的,现在是张献忠的左军都督马元利,虽然张逆调了他手中不少兵马到成都府,但马元利手中仍然还有雄兵万人,加上各地县城中的杂兵,比你的火字营三千人要多出不少,你切记不可贪恋一城一地的得失,游弋周旋在顺庆府,牢牢记着你的任务:顺庆府是距离保宁府最近的地方,而保宁府紧邻汉中,待清兵由汉中入川的征兆一露,你即刻奔袭剑门关,抢在清兵之前占领剑阁天险,不惜一切将鞑子挡在关外!不过在此之前,不要暴露你的意图,以免马元利识破,向成都请兵堵住你北上之路。” 马新田侧耳认真细听,然后再次抱拳沉声应道:“末将记下了,如果大人没有别的吩咐,末将这就去了。” 他见王欢点头,双手抱拳一礼,勒缰扬鞭,向着一队旌旗如火的白袍兵追了上去。 李廷玉凝视着马新田的身影消失在官道上,侧脸不解的向王欢问道:“大人,既然我们的目的是要在剑阁挡住鞑子,为何要等到贺珍投降、献出汉中之后才动手抢剑阁?直接现在就杀过去多好。” 王欢摇摇头道:“不行,现在就出兵剑阁,等于将我们夹在鞑子和张逆之间,两面受敌,非智者所为。必须等到鞑子入川,张逆顶不住的时候,我们乘虚而入,以雷霆之势灭掉川中张逆残余,挡鞑子于剑阁之外,才是最简单、最省力的方略。” “从顺庆府到保宁府的剑阁,不过百里之遥,只要马新田动作够快,一天一夜即可奔到,到时如神兵天降,剑阁守军措手不及,惊慌之下不费吹灰之力即可拿下,而马新田只要能在鞑子大军的攻击下坚持十几天,待我大军解决到成都附近的张逆残余,就可以顺金牛道北上,驰援马新田。” 李廷玉眨眨眼睛,满脸懵逼,半响才竖起大拇指道:“王大人,你还是那么高深莫测,想法匪夷所思,” 他摸着大胡子迷惑的问道:“这里面有太多我想不明白的地方,就说几个大的吧,你怎么知道贺珍一月份就要献汉中投降鞑子?这鸟人都在汉中赖了一年,即打鞑子又打张献忠,两边不靠,如厕所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为何突然就要降了?那潼川州的刘进忠,在崇祯十年就跟了张献忠,你又怎么知道他会背叛?还有,张逆和鞑子一战,不一定就会输吧?你怎么那么有把握他一定得败?” “这个简单,想一想就明白了。贺珍表面两面为敌,其实不过待价而沽,只有显示出自己强势有力的一面,才能卖出个好的身价,此子孤军悬于汉中,李自成已死,大顺军残部远在湖广,他不投降,难道还有第二条出路吗?”王欢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面带诡异,如一个神棍一样压低声音道:“还有,将军,你忘了吗?我的师傅乃世外高人,博古通今,阴阳占卜之术也很精通,他老人家传给我的周易八卦能遥知人心,得知贺珍和刘进忠二人心思,不过易事耳,这等鬼神之事,你就不要多问了。” 李廷玉和围在周围的马万年、祖边等人,多少都知道王欢的奇奇怪怪的本事,此刻都深信不疑,目露狂热,看王欢的眼光跟信徒仰视教主的眼神几无差别。 同时,几人都在心里暗暗警示自己,千万不要对王欢有什么隐瞒不忠的事情,否则这位年轻总兵大人不待开口就能看透,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好了,我们也走吧,潼川州的刘进忠大概已经在着手准备造反了,虽然此獠不足惧,却能在背后捅张献忠的刀子,等到我们入成都的时候,这家伙还呆在张献忠身后等着捅刀子,对我们也是个祸害,把他吊在潼川州,让张献忠踏踏实实的去和鞑子死磕,于我们有百利而无一害。” 王欢振声道,剑眉一扬,笔直的腰板挺立于马上,白色的袍子衬托着累日在阳光下暴晒所形成的褐色皮肤,透着一股坚毅果敢的气势,脚跟一踢,胯下白马奋蹄而起,向着白袍兵的队伍奔去。 李廷玉等人紧紧跟了上去,汇入如一条青绿相衬的白色长绫般的夔州兵队列之中,汹涌向前。 …… 潼川州,大明四川布政使司直领的直隶州,辖四县之地,紧邻成都府,地势平坦,土地肥沃,向来是人口密集、农田千里的粮食产地,在蜀中各州府中,仅次于都江堰地区,虽名为州实际上比许多府的地位都要重要,无论从军政还是民政的角度来看,都是川中一个非常要紧的地方。 刘进忠原为保宁府镇守都督,调来此处,与张广才合兵镇守,一方面是因为潼川州与重庆府一山之隔,要防着重庆方向的明军;另一方面,张献忠立国之后,疑心病越来越重,对明军降将越来越不放心也是一个原因,故而不断的将他们的防地调来调去,走马灯似的换人。 此人虽早已有了投靠鞑子的心,但此时清军主力在占了南京之后,已回师北方,一等梅勒章京何洛会万余人被陕西义军牵制,又破不开贺珍的汉中,无力南下入川,于是一时半会间,刘进忠不敢擅动,以他自个儿的那点兵,如果想竖旗造反,大西四大王爷中随便派出一个就能轻轻松松的将他灭了。 于是刘进忠和张广才只得韬光养晦,暗地里屯粮练兵,以备将来,反正重庆府的明军已经与大西议和,暂时不会动兵戈,正好乐得保存实力。 但是王欢不是曾英,与大西的停战协议就是一张废纸,于是当正月初一,夔州军过华蓥山出现在潼川州边境上时,刘进忠慌了。 “什么?明军过了华蓥山,在灵泉山城扎营了?”刘进忠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满脸不信的吼道。 一个汗水透湿了棉衣的兵单膝跪在中军堂上,哑着嗓子嘶声道:“是,射洪县守备大人差小的八百里告急,明军有上万之众,皆是劲卒,还请大人速速发兵支援,晚了射洪不保啊!” “上万人?劲卒?”刘进忠皱眉重复道,眼珠子转来转去:“官军什么时候胆子这么大了?咱们不去惹他,他们还敢上门来惹咱们,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张广才侧坐在旁,听得仔细,想了想挥手将报信的兵打发走了,起身凑近刘进忠道:“这消息不可信,明廷军将你我都清楚,何时中用过?以前曾英不过是趁咱们举兵攻汉中时占了重庆,其实都是些杂鱼而已,算不得强兵。前段时间明军内讧,曾英被赶了下去,换上一个夔州总兵,我听说此人是个二世祖,凭着秦良玉的义子身份借白杆兵才胜了曾英,想来更加无用,白杆兵早在前几年与咱们争夺成都时就灭了种,这两年能有多少人?万人?哼,不过是射洪守备夸张而已,想借机讨些军饷。” 刘进忠听了,哼了一声,不满道:“必是如此,无妨,这倒是个于我们有利的好机会!” 张广才不解:“都督此话如何说?” 刘进忠阴笑着转回长案后坐下,幽幽的道:“张魔头不是要我们赶快剿清潼川州匪民,跟他到金川铺汇合、北上攻再攻汉中吗?现如今明军侵潼川,我们与之力敌,无法分身,堂而皇之的不去,他也无话可说,我们还能趁机多要饷银粮草,广招兵马。这个射洪守备,非但无罪,大大的有功啊。” 张广才恍然大悟,喜道:“都督高见,末将拍马不如也。” 刘进忠得意的笑了起来,夜枭般的笑声响了一会,他沉声道:“不过明军那边也不可置之不理,我们做做样子也得过去一趟,就算明军真有万人之数,不过一群兵油子而已,借他们演一场戏,待到清军入了汉中,张魔头必北上抗击,我们转身就乘虚入成都,端了他的老窝,这泼天大功,就归你我二人了,哈哈哈。” 说到得意处,刘进忠哈哈大笑,乐不可支。 张广才附和着大笑:“如此说来,明军来得正是及时,那个夔州总兵王欢,恐怕做梦也想不到成全了咱们的好事啊。” 二人对视一眼,又是一阵大笑。 刘进忠一边笑,一边招来亲卫,唤来文书,开始字斟句酌的拟写给张献忠的报急公文。 第199章 张献忠的选择 两天后的成都府,大西国都城中,安西王李定国正在自己的王府里休息读书,享受正月里难得的清静,却被匆匆而来的大内中官紧急传召,说永昌皇帝有要事要急着见他。 李定国有些意外,因为前天他才到宫中见过了张献忠,献上了一份拜年礼物,实实在在的跪在地上行了儿子拜见老子的大礼,当时张献忠拥着新纳的几个贵妃非常高兴,兴致勃勃的和一众义子喝了一场酒,赏了不少贵重珍宝,当时什么事都没有,这才没过两天,怎么就有要事急着召见了? 心里泛着嘀咕,李定国急忙跟着中官出门,王府就在皇宫边上,连马都不用骑,几个人一溜小跑着就奔皇宫去了。 张献忠的皇宫,是在明蜀王府的基础上改建的,大的格局未变,也没有能力去变,李定国熟门熟路,在中官的带领下,一路畅通无阻的由承运门入宫,穿过宽阔的殿前广场,从侧面过承运殿、端礼殿,来到张献忠平日里处理政事批阅奏折的昭明殿。 昭明殿宽大高耸,十余根三人环抱的楠木巨柱撑起高挑的房梁,能容上千人摆设宴席而不促狭,一张大如床铺的龙案摆在当中,一张雕龙软榻放在龙案之后,明黄色的丝绸铺在上面,龙案上摆有文房四宝,白玉镇纸之类的东西,那一只硕大的黄金镶衬玉玺,就放在龙案一角。 张献忠斜靠在软榻上,蜡黄的脸盘子阴霾密布,眉毛紧紧的皱在一起,平日里横蛮的神色变作了一副心思重重的模样,一封信笺被拆开,随手放在龙案上,那张信纸拿在张献忠手里,一双凶狠的眼睛盯着信纸,像要把那张薄薄的纸吃了一样。 李定国心想那封信必定就是所谓的大事了,他虎目一扫,就见殿中除了自己以外,还站有许多人,分左右两班立于软榻两侧。 左侧站的是平东王孙可望、抚南王刘文秀、定北王艾能奇,几人跟自己一样,都是最得张献忠信任看重的义子,掌军权,各监数十营兵马,其中又以平东王孙可望最为得宠,担任监军一职,节制大西所有军队。 右侧站的则是大西国的文武大臣,有左丞相汪兆麟、右丞相严锡命、尚书王国麟、江鼎镇、龚完敬等人,以及五军都督府的几个都督王尚礼、冯双礼、张化龙等。 李定国心头一颠,这么多大员济济一堂,像上朝一样齐整,到底有什么大事发生了?他急忙紧走几步,到得龙案前,向张献忠跪下行见君大礼。 张献忠随便挥挥手,说了一句:“免了!你先起来,可望,定国来得晚,你给他说说怎么回事。” 孙可望站出来躬身答应,李定国谢了恩,起身与孙可望等站到一侧。四人之中,孙可望年纪最大,隐隐有四人之首的味道,平时自重身份,矜持稳重;刘文秀年龄次之,是四兄弟中的老二,为人朴实厚道,不争名利;老三就是李定国了,艾能奇最小,不过二十四岁,性格猛烈如火,有万夫不当之勇,最重义气,与李定国特别交厚。 见李定国姗姗来迟,艾能奇对他挤眉弄眼,悄声问道:“三哥,你怎么才来啊?父皇气坏了!” 李定国愕然,看了看软榻上正在皱眉思索的张献忠,轻声道:“到底怎么回事?” 艾能奇不及回答,孙可望就侧头过来,沉声答道:“老三,北边有大事。” 李定国刚从北边的保宁府剿灭造反的地主武装回来,闻声一怔,继而惊道:“怎么了?又有人造反了么?” 孙可望摇摇头,肃容道:“几个财主造反到算不得什么,不至于让父皇如此恼怒,是贺珍降了!” 李定国心里“咯噔”一下,脸色大变,贺珍乃大明军将,颇有韬略,后投降李自成,封汉中总兵,镇汉中一带。李自成被清英亲王阿济格从西安赶走后,他留守汉中,既不降清朝也不投靠大西,仗着汉中地理险峻一直硬挺着,两边不靠,张献忠先后两次攻他,都无功而返,引为大患。此人现在居然降了。 “降了?”李定国重复道,语带迷惑。 孙可望道:“可不是降了我们,而是降了鞑子!” 李定国皱眉:“鞑子杀了李自成,他还降了鞑子,如此不忠不义,为何拖了这么久才降?父皇三翻四次招降与他,还许诺高官厚爵,他也不为所动,还斩杀了使者,鞑子给了他什么好处?” 孙可望哼声道:“给了什么不知道,但他确实已经降了,还献了汉中,鞑子甲喇章京何洛会已经进了汉中府,稳住脚跟,向北京请兵去了,鞑子入川就在眼前!” 李定国心里一紧,浑身寒意从脚底板一直涌到了脑门上,他是见识过鞑子战兵的,跟明军完全两码事。 想了一想,李定国骨子里的豪勇又起,恨声道:“那也无妨,鞑子占了北方,我等即为汉人,立国于此,早晚要挥师北上,与鞑子一较长短高下,我倒要看看,鞑子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 艾能奇在一旁听得兴起,砸吧着嘴正要说些什么,却被孙可望开口抢去了话头:“三弟说得不错,父皇刚刚也是这么个意思,不过鞑子可恨,得了汉中,就痴心妄想要招降咱们,父皇气的是这个。” 艾能奇待他说完,急忙插嘴道:“三哥,父皇手中的那封信,就是鞑子的招降信,有几个鞑子的差官正候在大殿外面。” 李定国这才想起,刚才进来的时候,见到几个身着清朝官服脑后一根鼠尾辫的人站在殿外,当时还觉得奇怪,原来是使者。 艾能奇身材高大,脸生横肉,恶狠狠的道:“要我说,直接把那几个使者砍了,把尸体剁成数段送回去,让鞑子们也知道,大西国不是李自成的大顺,没那么好欺负,要开战尽管来,杀他个血流成河!” 孙可望白他一眼,又向李定国道:“如果仅仅是贺珍降了,父皇倒不至于如此发愁,汉中虽险,但鞑子大兵未至,抢在鞑子之前拿下汉中,我们还能占得先机,只要得了汉中,今后我们大西出斜谷或者子午谷都能窥视关中,鞑子防不胜防。” “可是,与鞑子劝降信前后脚来的,还有刘进忠的一封加急军报。”孙可望凝望着软榻上的张献忠,皱着眉头道:“刘进忠说,南边潼川州,发现了明军踪迹,有上万兵马聚于龙泉山,与刘进忠对峙于射洪,原本这点明军不足为虑,我兄弟四人随便一人出兵都能平定,可偏偏此时北边也有事,所以父皇才发愁啊。” 两人说到这里,就听到软榻上的张献忠坐直了身子,将手中信纸随手一扔,发问道:“事情各位爱卿都清楚了,有什么想法,都说说吧。” 大殿中顿时沉静下来,左右两侧的人要么垂首沉思,要么互相咬着耳朵,隔了一会,右边人群中走出一个文官装束的白胡子瘦削老者,躬身立于龙案前,正是左丞相汪兆麟。 汪兆麟本是明末一不得志的举人,四十岁才中举,殿试无望,在吏部排队候了几年到陕西当一个小小县令,明末的陕西县令是人干的吗?陕西就是造反的窝子,十县十反,县令要么弃官而去,要么被斩杀在衙门里,但汪兆麟就是陕西人,除了上任,别无他法,否则十年寒窗就白读了。刚提心吊胆的坐了知县位置没几天,张献忠就带着人打上门来了,汪兆麟惊惧之下,心一横脚一跺,投了张献忠,因为有几分文采,又通民政,在文人稀缺的大西国中很得重用,立国之后,当上了丞相。 这人心理有些阴暗,本来满腹经纶不为明廷所用,被发配到陕西投了贼窝,心中极不平衡,在扭曲的心态下,慢慢的开始嗜杀起来,张献忠大悲寺屠杀士子的主意,就是他的手笔。 “陛下,宋时赵普谓太宗皇帝曰:中国既安,群夷自服。是故夫欲攘外者,必先安内。臣以为是,这话放之眼前,同样适用。”汪兆麟不急不慢的说道:“我大西立国伊始,国乍未稳,明廷龙脉未绝,仍偏安东南,天下无二主之国,我大西与明廷,才是死敌,明廷不灭,士人之心不服,故而老臣斗胆谏言,应以南方为重。而鞑子不过东北一土蛮耳,君不见自古以来,无论蒙元还是金国,在中原立朝者几乎没有,盖因我大汉之威散于四海,蛮夷不过所图人口金银财物,掠夺之后自然会归去,不足为虑。” “左丞相所言甚是。”右侧又站出一人,附和着道:“鞑子虽然可恶,但自有明一朝多年来看,每次入寇都会掳掠一番后归去,不会久待,现在虽然占了中原,但水土不服,疫病横行,早晚会走的。” 这人比汪兆麟要年轻一些,却是个胖子,面白无须,乃右丞相严锡命。 这两人一出,剩下几个尚书立刻跟着发言,都是随身附和,赞同先南下安定潼川,而北边的鞑子防着就行了,没必要去招惹他们。 李定国听得心头火起,他是明白这些文臣的小算盘的,汉中以北,赤地千里,多年战乱造成的破坏几乎让关中一带成了无人区,流民四处流窜,田地荒芜城池破败,生活困苦,四川虽然这几年也遭了灾,但比起陕西来要好上许多,汪兆麟们生怕张献忠要北上,去到关中哪里有蜀中这么安逸。 张献忠听了,没有表态,脸上神色淡然,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李定国按耐不住,正待站出去说话,却见孙可望抢先一步走了出去。 “父皇,儿臣以为几位大人所言不妥。” 张献忠摸着下巴,正思索间,闻声抬头,见是孙可望,立刻微笑起来,缓声道:“哦?我儿有何看法?” 孙可望身板笔直的站着,虎威赫赫,气势逼人,一人立于殿中就把几个文臣压得矮了一头,他昂首振声道:“父皇,明军与我大西军交战无算,几无胜迹,那些兵油子将痞子有几两能耐,我们一清二楚,就算潼川州有数万明军压境,儿臣以为都不足虑,只需一员大将领兵万人即可敌之!” “好!不错,为将者就得有这个气度!”张献忠拍案赞道:“你继续说。” “相反,鞑子自关外而入,先占北京,后屠南京,千里沃土都落入其手,数十万女真人迁入关内,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父皇,这不是抢一把就走,而是要立国改元啊!”孙可望侃侃而谈,越说越激动:“后金自努尔哈赤起事,历经数十载至今,早已摸透关内虚实,皇太极任用汉人为官,行事皆用汉家礼仪,如果不是要占了汉家江山,他学这套干什么?而人云:女真过万不可敌。足见鞑子战力之盛,连父皇的老对头闯王李自成都被逼得死于非命,所以儿臣以为,南边明军事小,北边鞑子事大,稍有不慎,大西有灭国之灾!” 他的话头一落,身后闪出了刘文秀,与孙可望并肩而立,躬身高声道:“平东王所言,句句在理,儿臣附议!” 李定国和艾能奇赶忙跟上,立于两人之侧,同声道:“儿臣也附议!” 一文一武两帮人态度迥异,分别站在龙案前头两边。 汪兆麟等人面带尴尬,想再说点什么,又碍于四大义子的面子不便再言,不然就必然要吵上一架,一众文臣可不敢得罪大西的四个王爷。 至于大殿中剩下的几个都督,则安分的站在一边,作看热闹状,闭口不说话,其实这种事他们已经看出来了,从张献忠对待两边人不同的态度上,他心中早已有了计较。 果然,张献忠见四个能干的儿子一条心的站在一起,意见一致,黄脸膛上浮起一抹笑意,神色愉悦起来,抚掌笑道:“好,朕的儿子性子都随朕,说得好啊,明军不过土鸡瓦狗耳,遣一上将足以平之,而汉中来的鞑子才是大患。” 说到汉中,张献忠面色一变,恨恨道:“可恨那贺珍,朕诚心招揽于他,这兔崽子竟然毫不理睬,还投靠了鞑子,闯王虽与朕有些不对付,但终归义军一家,朕尚且有心为闯王报仇,贺珍这狗才竟然认贼做主,这脸皮还要不要了?” 他本是草莽出身,文绉绉的话说不大溜,言辞间俚语脏话连篇,众人习以为常,倒不怎么在意,反倒觉得这样才顺耳些。 张献忠把龙案一拍,将上面的清朝招降信几把撕成粉碎,碎纸朝天一抛,漫天落下,他站在纷飞的纸屑中怒喝道:“朕意已决,众卿家听令!” 殿中人等急忙一起跪下,口呼万岁。 “命安西王领本部十六营兵马,即日赴潼川,斩将杀敌,经略重庆等州府,大小军务自行做主,以御敌复土为要务,不得有误!” 李定国以头顿地,朗声道:“儿臣领命!” 张献忠高高在上,又道:“余者众卿家,留左右丞相守成都,其他人等整顿军马,待月后冬雪化去,道路易行之时,全军北上,杀鞑子!” 第200章 计上计 刘进忠很烦躁。 他站在射洪城头的箭楼上,举目眺望远处影影绰绰的龙泉山,那里隔射洪县城足足有十余里地,但城外地势平坦,天气又好,眼力好的人看出去一望数十里毫不费力,龙泉山又是这附近唯一的大山,故而刘进忠能清晰的看清山势轮廓。 望了一阵,他皱眉仿佛自语一样问道:“明军上了山城,就一直没有下来过?” 候在一旁态度恭维的射洪守备官张大旗一直竖着耳朵,刘进忠声音不大,却一个字不落的进了他的耳朵,闻声赶忙应道:“是,都督,自五天前明军上去了,未见一兵一卒下山来过,只是守住隘口,不知为何。” 刘进忠瞪他一样,哼声道:“你手下也有上千人马,龙泉山城也是一处险要去处,怎么那么容易就让明军占了去?老子再三嘱咐你要牢牢盯住,你都听到狗身上去了吗?” 张大旗脸上冷汗淋漓,站在那里手足无措,闷了半天也憋不出个屁来,只是连连拱手作揖,红着脸头也不敢抬。 他身材不高,个子却很胖,原是屠夫出身,惯于耍横斗狠,市井无赖一类的人物,是张献忠在湖广时投军的老兵,因他杀人心狠手辣,作战时悍不畏死,虽然不认得字,但凭着一股匪气当上了军中头目,加上很会来事,送礼送女人一样不落,连刘进忠也得了他不少好处,所以才当上了一个射洪守备官。 刘进忠此时看着唯唯诺诺一脸惊慌的张大旗,心中不由得有所感慨:当初大明崇祯朝时,自己任河南总兵的时候,明军中就是这么一股子歪风邪气,任命将领从来不凭本事,而是靠裙带贿赂,谁送的钱多谁就上位,上行下效之下,明军全无战斗力,举国上下居然找不到几只能战精兵。如今到了张献忠的大西军中,没想到也是这么个情况,看来这大西国,的确不长久了,幸亏自己有先见之明,早早的投了大清,找了一条光辉后路。 想到此处,他心里对张大旗的愤恨之气,莫名的消了几分,口气缓了下来:“罢了,说这些也无用,明军来了多少人,谁人领兵,这你总是打听清楚了吧?” 张大旗其实心里正在暗暗叫苦,明军攻来的当天,他其实并没有在射洪,而是带着一些心腹人去了附近的一处庄子,去抢一个听说姿色出众的良家姑娘,到了地方一找,发现人果然很漂亮,那身材脸蛋,绝对上品,于是就在那庄子里逗留了下来,左右大西和明军有了罢兵协议,边境无战事,在庄子里耍耍也没有大碍。 没想到明军居然比自己还卑鄙,一声不吭的摸着就攻上了山头,龙泉山城中留守的几百兵丁无人防备,被杀得屁滚尿流,除了逃出了几个见机得快的人,其余的不是被杀就是被俘,而龙泉山是射洪屏障,丢了上面的山城,射洪无险可依,而城中守兵不过寥寥千余人,城墙又矮,如一个被剥光了的女人,赤裸裸的暴露在大军铁蹄之下。所以张大旗无可奈何,只得硬着头皮向刘进忠告急。 听到刘进忠问起明军底细,张大旗眼珠子转了几转,急道:“这个小的已经打听清楚,听逃回来的人说,率兵的是明军夔州总兵王欢,麾下有近五万人,都是精兵强将,个个勇猛无比,端的是厉害的很!” 刘进忠撇他一眼,叹气道:“张大旗!你他娘的少来这套,明军有那么多人,早他妈打进你这麻雀一样的射洪城里了,还呆在山上做什么?你别以为夸大明军数量就能减轻你的无能,告诉你,老子清楚得很,别他妈想来蒙我!” 张大旗被他看穿,却脸都不红一下,只是讪讪笑道:“将军明鉴,小的佩服。” 顿一顿,他又凑近刘进忠身边低声道:“将军,小的前几天弄了个小娘皮,水灵灵的舒服得很,小的寻思着给您送去,赶巧您就来了,这不是缘分吗?今晚上我就给你送到营中去,晚上去没人看到,您先用着解解乏,另外还有一些金银之物,都是搜罗那些财主的,放在小的这儿不合适,也一并给您送去吧。” 这么明目张胆的行贿,刘进忠却一点不意外,坦然得很,眼神里淫光一现,嘴里却顾左右而言他:“嗯,照你说的办……那个,那王欢这名字有些生,却是何人?” 张大旗一听有戏,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活络起来,说话越发顺溜,挺起胸膛道:“小的听说,这人乃石柱秦良玉的义子,仗着便宜老妈的关系,将明军总兵曾英赶下了台,自己翻身上位,此人年轻得很,不到双十年华,毛都没长齐,是个生蛋子。” 刘进忠眉头一皱,鄙视的看着张大旗,心道:“毛都没长齐就把你的龙泉山占了,那你算什么?”嘴上却说:“这么年轻,想必不过是赵括之流,但是主将不足畏,他手底下的兵却是实打实的。你说他有五万人,必是假话,到底有多少?你给我踏踏实实的说。” 张大旗想了想,犹豫道:“这个,小的估计,至少也得有近万人。” 刘进忠一听,长舒了一口气,晒然道:“近万人?就高估一点,算他一万五千人,那又如何,本督带来的儿郎足有一万,抵他一万五千绰绰有余,明军战力如何你我都清楚,是不是这个理?” 张大旗媚笑道:“当然,当然,我大西军个个都是勇猛善战之兵,明军羸弱,哪里是我们的对手!” 刘进忠笑笑又道:“何况安西王带有禁军十六营的人马,正在赶来的路上,如此鼎盛军容,何异于狮子博兔,定能一战而胜,不管那王欢是谁的儿子,都难逃一死!哈哈哈!” 张大旗闻声惊喜不已,颤声问道:“安,安西王也要来?那可太好了,没的说,有将军您和安西王在此坐镇,别说收复区区龙泉山,就算打去重庆也易如反掌啊。” 刘进忠笑一笑,却没有接话,打去重庆?脑子秀逗了吗?那得花多少时间?大清何洛会大人昨天已经快马遣人秘密送来消息,汉中的贺珍已经降了大清,摄政王多尔衮得到这消息大喜过望,特的派出肃亲王豪格领平西王吴三桂等率满汉大军由北京出发,兵进陕西,不日即可到得汉中,要求刘进忠赶快布置,待得清军入川,在后面放上一把火,让张献忠腹背受敌,灭亡在两面夹击之下。这等大事,怎么能耽搁? 不过估算下,张献忠多半也得到了汉中投降大清的消息,只要他没傻,同样也能判断出清廷紧跟就就要对付他了,这时候再与明军开战殊为不智,安西王特地赶来,一定是带着速战速决的意图,将明军赶回去了事,毕竟北边的威胁更大,需要李定国这等悍将去助阵的。 刘进忠一边想,一边将目光再次投向远方群山,心中又浮起一丝忧虑,占着龙泉山的明军死不下山,打的什么主意不重要,关键是他们不下来,李定国就一定不会走,就这么干耗着不是事儿,耽误了时间,说不定清军都打进成都了这边的事还没了结,那自己这个投名状的功劳就要大打折扣了。 明军到底什么时候才会下山来呢?莫非真的就为了占个山寨? 刘进忠在费着心思想着这个问题的时候,龙泉山顶的山城中,王欢也站在城墙上,极目远望山脚下平原上的射洪城。 龙泉山城,原是南宋四川抗击蒙古铁蹄三线百城之一,建在龙泉山之巅,高不可攀,扼守龙泉山隘口,地势极为关键,易守难攻,占了此处,就等于打开了东进西去的路口,由此向西,广袤平坦的成都平原一览无余,可长驱直入而无险可挡。 “果然是一座险要去处,张献忠的人也有废物点心,这么轻易的就让咱们得手,大西国之弊可见一斑。”王欢有感而发,随意冲身边的人说道。 “险要是险要,可是大人,咱们就这么守在山上,也不是个事儿啊。”祖边有些不满的说道:“守着这山,成都也在数百里之外,咱们碰不到张献忠一根毛,他还在乐呵着呢。” 李廷玉嗔目责备他:“说什么呢?大人自有深虑,你懂什么?一边待着去。” 祖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李廷玉,洪泽湖上的影响在他心中种下了根,听李廷玉发话,祖边闭上嘴不做声了。 王欢也不生气,笑一笑道:“怎么?沉不住气了?我告诉你们,咱们还得在这山上待上好一段日子,你们可得做好思想准备。” 这下李廷玉也不淡定了,吃惊的看着王欢道:“待上好一段日子?大人,你出兵时不是说我们在这边,得做好牵制,放着潼川州的敌军向北增援保宁府,为马新田制造机会吗?莫非守在山上就能牵制?” 王欢意味深长微笑着,用一根手指指节敲打着条石城墙的墙头:“对的,我们守在这里,就是最大的牵制。” “你们还不知道,就在两天前,陈相有飞讯送到,汉中贺珍已经降了鞑子,入川的大门已经敞开,鞑子大军随时可以顺汉中道打进四川来,张献忠的心思,现在恐怕已经没有放在我们身上了。” “但他还是派来了李定国,为什么?就是因为李定国最能打,为了速战速决,以最快的速度解决掉我们,他派来了四大义子中极为善战的安西王,击败我们以后,然后李定国顺势从保宁府北上,支援张献忠主力,顺道还能收拾掉马新田,如此布局,非常明智。” “可惜啊,他漏算了两件事,一是他不知道刘进忠已经叛变,投靠了鞑子,只要解决掉我们,刘进忠就能跟在李定国后面一起北上,到时候在献贼与鞑子战斗最为关键的时刻,刘进忠从背后给献贼致命一击,就像鞑子当年在一片石对李自成做的那样,将献贼大军一举击溃,刘进忠的算盘打得也很响亮啊。” “第二件事,献贼算错了我们。”王欢凝视远方的眼神中精芒闪闪,透着一股一往无前的霸气,仿佛目光所指,无人能挡一般:“他派李定国来,妄想以泰山压顶之势将我消灭在这里,他哪里知道,夔州军不是普通的明军,我王欢也不是一般的大明将领,这一着,是他这一生必定后悔的败着!” “鞑子势大,献贼虽凶狠,却依然不会是鞑子的对手,必败无疑。” “我们守在这里,牢牢的拴住李定国和刘进忠,等到献贼在北边吃了大亏的时候,再以雷霆之势,全歼此二人,然后会师西进,占领成都全境,十五天内奔袭剑阁,支援已在和鞑子苦战的马新田,稳住局面,再图后续。” 李廷玉等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其中还有这么多的弯弯拐拐,王欢不说,谁也猜不透啊。 大家都是宿将,脑子里一回味,立刻明白了几个关键性的问题所在,李廷玉思维转得最快,立刻应道:“大人这计谋,的确犀利,算准了献贼、李定国、刘进忠和鞑子的盘算动向,计上加计,厉害非常。只是,有几个紧要的问题啊。” 他还未说完,王欢就转身摆手,脸色一片严肃,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沉声道:“不错,将军说得很对,我的谋算如果全部成真,也得有实力去做才行,首先,我们要在十几天的时间里,击败李定国和刘进忠,将他们近三万人消灭在这龙泉山下,肃清成都境内的献贼残余,然后千里奔袭,驰援剑阁!” “其次,还得看马新田的啊。”王欢神色一沉,抬头看天:“他同样要在献贼与鞑子胶着大战的时刻,闪电般的击溃马元利,攻下剑阁,否则,我说的一切,都是空中楼阁,无所依托。” 第201章 对阵 刘进忠心中有着小算盘,但为了将面子做足,同时也为了试探试探蹲在龙泉山上的明军真实意图,他在率军抵达射洪的第二天,不待李定国大军到来,先一步带人奔赴山下叫阵了。 他的人马,不算张大旗那点射洪守备府的千余人,实打实的有一万人,其中两千人的老兵,都是原本在河南时就跟着他的官军家丁,一直足饷养着,人人铁甲利器,标准的战兵装备,抢劫俘掠所得也大半给了他们,是刘进忠所部主要战力;而其他的八千人,都是杂兵,要么是主动投靠过来的各色市井人物,要么是抓的壮丁,或者是协裹来的流民,身上穿的五花八门,手上拿的更是千奇百怪,有人披皮甲抄钉耙镰刀,有人着布衣持铁头长枪,甚至还有刚刚投靠过来,就拿着锄头的庄稼汉。 刘进忠将一万多人闹哄哄的在龙泉山下一字排开,步了个三叠阵,几十个小方阵组成一个大方阵,杂兵在前,家丁在后,旌旗飞扬、锣鼓喧天,声势倒是十足,黑压压的人头占了好大一片地面。 而龙泉山上的石头城上,稀稀疏疏的站着一些身着白袍的兵丁,懒洋洋的冲城下叫骂连天的军阵瞧着,无人回骂,也没人吱声,像看马戏团的猴子一样淡然视之,毫无紧张的感觉。 刘进忠骑在马上,手搭凉棚看着城上,他本无攻城之意,只不过想瞧瞧明军底细,明军不出来也无所谓,本来他就想耗上几天,等李定国来了让宿卫军去当攻城的死鬼,留着自己的实力以图将来。 不过明军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按一般流程,这个时候,城上应该人头汹涌,守兵密布,如临大敌的紧张备战。只要自己的人再靠近一点,立马城上就会万箭齐发,滚石灰瓶如雨而下,喊声滔天、杀气四起。 可是此刻,别说杀气,连人气都没有,城头上懒懒散散稀稀拉拉的几个兵,看那模样浑然没有将自己这一万人放在眼里,一种被轻视的感觉从刘进忠的心头向四肢蔓延,直冲头顶。 “张大旗,城上到底有多少明军?你给本督说句实话!”刘进忠有些怒了,冲身边的张大旗发作道。 张大旗同样一脸意外的看着城头,惊疑的回答道:“将军,城上确实有近万明军啊,小的丢失这座城的时候,漫山遍野都是明军冲上来,不会有错。” 闻声,聚在周围的几个刘进忠军中副将也笑了起来,出言道:“张守备,你怕是看花了眼吧,你睁眼看看,城头上把箭垛子加起来也没有超过一千个,哪里来的近万人马?” “我看是不是出来抢粮的明军迷了路,误上山头,张守备的人久不见明军,一惊一乍之下扭头就跑,连人的脸都见着呢。” “哈哈哈,张守备悍勇无双,怎么可能如你们说的那般一样?我看一定是明军攻了山城,昨日见我们刘都督旗号来了,又逃了回去,留几个残兵虚张声势罢了。” 几个人说来说去,把个张大旗说得耳赤面红,偏偏还无法还嘴,城头上站着的白袍明军就那么些人,长眼睛的都见得到,怎么辩解? 刘进忠任由这些人调笑张大旗,也不言语,心中却在盘算,如果龙泉山上的明军真的没有多少人,不攻一攻说不过去,否则李定国来了怎么交待,看来明日得打造一些攻城军械,将龙泉山隘口收回来。 几个副将还在起哄,恰在此时,龙泉山上一声号炮响起,“碰”的一声,炸起了一团烟雾。 众人的目光一下被吸引过去,就见远处的城寨关门猛的打开,一队又一队的白袍战兵鱼贯而出,潮水般的散开在关门前的空地上,迅速的组成队列排成战阵。 这一下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原本只有几个散兵的城头上,变戏法般的冒出许多人来,竖起几面大鼓,“咚咚咚”的战鼓声伴着城下白袍兵整齐的脚步声,慑人心魄。 “将军,将军,快看快看,明军真的是近万人吧!”一群震惊的军将中,唯有张大旗激动万分,如洗脱了冤屈的妇人般欢叫起来:“小的没有说错,大队明军来了!” “你他妈的哪头的?信不信老子砍了你脑袋!”刘进忠怒喝道:“都愣着干啥?快去各自营头上,防着明军冲阵!” 众副将如梦方醒,立刻急忙打马作鸟兽散去。 而刘进忠脸上阴晴不定,看着如蚁般奔腾而出的白袍兵眉头皱起,心头暗自吃惊。 太快了,对面的夔州军动作太快了。 作为大明曾经的河南总兵,刘进忠对于明军再熟悉不过,但凡两军对阵,不论天下诸镇那一支,从未见过白袍兵这般训练有素有条不紊的,就像在校场上打了点位一样,每一个兵每一个将都知道自己的明确位置,从城门里跑出来直接就到了点位上,多而不乱,混而不杂,绿色和青色的旗帜下大批军将自动落位,光是凭着这列阵的速度,夔州军就比刘进忠见过的明军强上太多,至少比他的河南镇要精锐不少。 “有标兵就位,余者随标兵排阵。”刘进忠也不愧宿将,看了一阵,就瞧出了其中玄机,自语道:“带队的将领老道啊,劲敌也!” 目睹夔州军出战,刘进忠的队伍中起了一阵骚动,对面白茫茫的一片白衣整齐划一,从气势上就压了这边杂色衣甲一头,大西军中军纪本就不严,许多人在阵中交头接耳,嗡嗡声一片。 夔州军列成两个大阵,每个大阵又分三个小阵,都是三角形的排列,尖头冲着前方,三个三角小阵锥形排列,汇成一个三角形大阵,阵中士兵人手一杆长枪,枪尖朝天,形成一片亮晃晃的枪刃森林,在成排的大旗下,闪耀着夺目的寒光。 而在大阵的前方五十步远的地方,散着一个横排的鸟统手,鸟统手的位置距离大西军三百步远,一手鸟统一手月牙斧,站定了就将月牙斧扎在地上,开始装药填弹。 刘进忠眉头皱得更深了,明军中有鸟统手很常见,但装备斧头的鸟统手倒是第一次见到,有些奇怪啊。 他视力极好,远远的看到,在对面夔州兵青色“王”字大旗下,一员同样身着白袍的年轻将官,正指着自己的位置,对身边的人评说着什么,看那模样,很是轻蔑。 那位年轻将官,自然就是王欢了。 王欢骑在马上,正对风字营营副祖边交待着作战方略。 方略很简单,就一句话。 “看到了吗?那个穿着银色山文甲、披红色披风的,一定就是刘进忠了。”王欢淡淡的说道:“直接冲过去,提他的头来见我!” 祖边面目狰狞,将头上铁盔正了一正,狞笑着应声道:“大人放心,不消一炷香,末将就能回来。” 王欢点点头,他有绝对的自信,祖边有这个能力。 祖边纵马越众而出,来到三角军阵前方,朝自己的右侧望了一眼。 右边林字营绿色大旗下,李廷玉也策马缓缓踏出,遥遥与祖边来到同一水平线上。 两人相距很远,却像能看到彼此脸庞一般,互相点点头,同时高举手中长枪,雪亮的枪刃朝天竖起,在阳光下分外耀眼。 两个异口同声的大吼声响砌天空:“攻!” 城头上的鼓声骤然加急,“咚咚咚”的牛皮鼓声如雨聚、如落石,随之三角阵中的数十面大鼓应声响起,敲着同一个鼓点附和着,整个战场上都是鼓声,充斥着每一个角落。 每个三角形小阵左右两边,各有一个牛角号手,伴着鼓声,肺活量惊人的号手鼓起腮帮子,吹起了号角,苍茫的牛角号那特有的低沉声在鼓声中激荡开来,将枪林旌旗间的杀气喷薄而出,直冲云霄。 祖边和李廷玉将长枪放了下来,斜指前方,驱马缓缓向前。 二人身后,数个三角阵排在阵尖上的百夫长也将手中长枪放平,大吼一声:“攻!”砰然有声踏步而出。 数千白袍兵随着各自百夫长的步伐,同时迈步,如一堵白色的墙,向前慢慢推进。 而最前面的鸟统手,跟着鼓点,左手持斧,右手端枪,鸟统就架在左手月牙斧上,紧盯着五百步开外的大西军,一步一步逼了过去。 对面的大西军骚动更加明显了,噪杂声大了起来,把总们破口大骂着,弹压着不稳定的军心,其实他们也同样有些诧异,明军居然先攻过来了! 刘进忠已经有些觉得不大对头了,自打投靠张献忠以后,与大明军队作战,除了左良玉等个别军将外,已经很少碰到敢于出城野战的明军,像夔州兵这般咄咄逼人抢先进攻的,更是少见,最近这一年来,几乎没有碰到过。 但形势的发展已经由不得他了,白袍兵就在数百步开外,总不能就这么掉头跑吧。 刘进忠把牙一咬,在马上直起身子,高声叫道:“明狗不过虚张声势而已,儿郎们!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哪个敢给老子丢脸,老子活劈了他!” 身后一众亲卫裨将轰然应诺,大吼道:“愿随都督死战!” 刘进忠嗔目怒容,振声道:“传令,击鼓!前军向前,先破了他的鸟统兵,然后正面与敌交锋!” “左右两军,拱卫中军,待前军破敌,与本督一齐向前,共杀明狗!” “骑兵营居后阵稳守不动,待中军向前时从右翼冲锋,击溃明狗左翼,为全军破敌开路!” 一迭声的命令下去,几名传令兵背插红旗领命策马飞奔,将一道道命令带到各处营头,中军阵中那十数面大鼓也由一队赤裸上身的大汉用粗木敲起,针锋相对的响了起来。 鼓声隆隆,号角声声,惨淡的冬日下,大西军的三叠阵最前面的十几个方阵,也在各自军将的驱赶下,迎着夔州军的阵列,缓缓向前。 五百步的距离,慢慢在拉近。 四百步,三百步,两百步…… 最前列的夔州军鸟统手,已经能看清对面拥挤在一起、面露疯狂的大西军将士脸面,那一声声狂吼的嘴型、纷杂的叫嚣,已经如在耳畔一般响亮。 走在横队最右边的严明德竭力压抑着心头的紧张,估算着彼此的距离,当两军相距一百五十步时,他站住了脚跟。 “停!”严明德高声吼叫着,举起了月牙斧。 整个鸟统手横队同时止步,他们听不到严明德的喊声,但能看到身边的百夫长,百夫长一直紧盯着严明德的方向,当严明德的月牙斧高高举起,他们就一齐停下脚步。 “据统!” 鸟统手们将手中利斧底下的尖刺猛刺入地面,牢牢的竖立起来,将鸟统架在斧上,吹一口缠绕在手腕上的火绳,点燃鸟嘴夹。 大西军前军统领已经看到了鸟统上冒起的火花,心中不屑一顾,按照常规,明军的鸟统手要么将把铅子射到空中,要么因为装药不足,铅子在这一百五十步的距离根本打不到自己就会力竭落地,就算哪个倒霉蛋运气不好,被乱飞的铅子打中,那也是个位数的伤亡,无伤大雅。 “冲起来!砍了那帮怂货!”统领大声吆喝起来,将手中长刀在空中乱挥。 “啊!”杂兵们扭曲着脸面,狂叫起来,变缓步走为急冲,近三千人的前军,原本还算严整的方阵化为纷乱的人流,呐喊着朝前冲锋。 “不要怕,他们打不中的,冲过去砍下人头就有赏格!大伙儿并肩上啊!”把总们声嘶力竭的大喊着,敦促着手下们冲在前头,自己却不动声色的隐在人丛中,躲避着即将到来的弹雨。 “冲啊!” “杀啊!” 在赏银和死亡的刺激下,杂兵们已经忘却了恐惧,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站着不动的白袍鸟统手,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冲!杀! “砰!” 严明德开枪了,铅弹尖啸着离开统口,飞跃百步,准确的击中一个挥舞着大刀的大西军士兵额头。 一个小酒杯大小的血洞出现在士兵的前额上,后脑喷出一蓬血雾,他前冲的身子摇了摇,又向前奔了几步,一头扑到在地,死了。 闷闷的枪声在战场上纷杂的背景中并不是十分刺耳,跟在后头的士兵并没有停顿下来,无数的脚步从死去士兵的尸体上踏过,将他踩成一团肉泥。 严明德的第一枪就是一个信号,接连不断的枪声如过年时鞭炮连响,一团又一团黑色硝烟乍起,近两千支鸟统近乎同时打响,形成一道烟雾墙壁,横在白色的夔州军和杂色的大西军之间。 汹涌的人潮像是撞在了一道无形的拦河坝上一样,生生的被打得一个剧烈的停顿,跑在最前面的几排人,踉跄着惨叫着倒在地上,他们身上的皮甲布衣,在飞散的铅弹面前,像纸一样脆弱。 血雾篷起,尸体横陈。 大西军的将士被打蒙了,疾奔的脚步慢了下来。 人都是怕死的,特别是身边的人就死在眼前时,死亡的恐惧给人的刺激是巨大无边的。 再疯狂的人也会在死亡前冷却下来,或者说慌乱起来。 “他们的枪只能放一排,再冲!他们的鸟统里已经没火药了,冲过去给兄弟们报仇啊!”跑在后面的统领再次吼叫起来。 他嘴上高喊,心头却是在滴血,死去的都是战力啊,明军一排枪起码敲掉了自己一千人,偏偏还隔得这么远,自己这边的弓箭手又跑在最后面,一百多步的距离上无法准确抛射,射不中就杀不了,还得壮着胆子接近才行。 不过他这一嗓子喊得很有道理,杂兵们都知道,鸟统装填很费力的,只要速度够快,赶在鸟统手第二轮射击前冲过去,就能快意的砍杀那帮孙子了。 果然,站成横队的鸟统手根本没有放第二枪的意思,齐齐收枪转身,朝两侧散去,背身就跑。 大西军胆气立刻就壮了,放慢了的脚步又加快了几分,明军就这德行,火器放了之后掉头就跑,而近战起来,大西军还没有怕过懦弱的明军。 一个冲在前头的把总抹一把脸上飞溅上的血污,龇牙咧嘴的飞快的奔在了最前头,他身强体壮,手持一把长柄朴刀,锈迹斑斑的刀刃上黑紫色的陈年血渍彰显着他的武勇,充满血丝的大眼中透着凶狠的残忍,盯着鸟统手的背脊散发着杀气。 但下一瞬,他的瞳孔猛地收缩起来,前冲的脚步也骤然一顿。 因为他看到了,随着鸟统手朝两边散去,露出了后面排列成阵的无数白袍兵,组成一个个尖锥枪阵,向自己步步逼来。 第202章 枪阵的威力 把总吞了一口口水,脚下慢了下来,他虽莽撞,却并不蠢笨,作为一个在无数场厮杀中活下来的老兵,他一眼就能分辨出来,前面像一道白色的海浪般压过来的枪阵,不是匹夫之勇就能撼动的。 悍勇的壮士,能在混战中大杀四方,英雄无畏,一百个这样的死士,能冲垮一千人的敌军,前提是对方的一千人不是一个整体,而仅仅是一千个人。 大明不少军队就是这样的,缺乏组织,没有纪律,上阵一窝蜂,打仗全凭人数,人多就势大,人少就逃跑,乱哄哄的如被驱赶的鸡鸭,毫无军队的严格阵势,哪怕是万人的规模,也仅仅是一万个人,而不是捏成拳头的整体。 说得难听点,那就是一万个流氓打群架。 这个把总原是流民,因饥寒所迫加入了张献忠的队伍,累计军功升为把总,随农民军辗转数省,与明军大大小小打了百余仗,早已看透了糜烂的明军,在脑海里种下了深刻的影响:原来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军爷,不过是一群欺软怕硬的怂货,只要能比他们还横,就能战胜他们。 但是此刻压过来的夔州军,与他影响中的明军明显不同,把总说不出为什么,本能的将脚步慢了下来,让左右狂热的大西军士兵从身边超越过去,将自己隐藏在人海里。 像这个把总这般有毒辣眼力介的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的大西军将士浑然不觉,保持着狂奔的速度,嘶吼着向前冲去,各式兵器在手中挥舞着,扬起一片钢铁的寒光。 主编你策马缓步走在本阵三个尖锥枪阵的中央,有十几个骑马护卫跟随着他,其中有两个胖大的护卫,背着两只巨大的牛角号,而祖边已经拉下了头上铁盔的面罩,透过面罩上预留的眼孔,冷冷的看着越来越近、状如野兽的大西军。 “止!” 当两军在疾进中急剧缩短彼此的距离,原本数百步的空间,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压缩到不到七十步时,祖边高声发出一声命令。 两个胖大的号手飞快将牛角号放到嘴边,吹响了号角。 “呜~~~!!” 一声号角声延绵而又低沉,压倒了一些杂音,就连震耳欲聋的牛皮鼓声,也无法与之抗衡。 听到号声,两个巨大的枪阵同时止步,绿色和青色的大旗下,所有的夔州军兵士放下手中长枪,摘下腰间的摧山弩,拉弦指天,第一排的平端弩弓,后面的以四十五度抛射角度斜指,蓄势待发。 与此同时,已经进入了射程的大西军弓箭手也弯弓搭箭,站定了斜指着上方,与弓箭输欧们一起跑在后面的前军统领舞着长刀,不住口的吼叫着:“射!射!射!注意别射着自己人!” 数百名弓箭手手持各色弓箭,有步弓、有骑弓、甚至还有猎弓,大概对准了夔州军的方位,松弦放箭,将一枝枝羽箭射上了天空。 如果说大西军的箭是一片雨,那么从夔州军中腾起的就是一片海! 乌泱泱的弩箭一根挨着一根,随着祖边和李廷玉比牛角号还要大声的咆哮同时射出,迎着冲锋的大西军,迎着大西军的羽箭,飞了过去。 因为箭枝太过密集,双方的箭枝甚至有一些在空中发生了碰撞,彼此干扰,掉到了地上。 大西军的箭,一些落在了空处,一些射到了边上,大部分还是射进了密集的夔州军中,射在人身体上的箭矢,被厚厚的火浣布和藤甲所挡,基本上无法穿透,唯有一些射在头上的箭,造成了伤亡,羽箭穿透了兵卒们裹在头上的火浣布,直入颅骨,被射中的人立刻倒地不起。 但身边的人视若无睹,他们的日常训练早已养成定式,只要自己没倒,就按照命令继续作战,军官们日复一日的灌输着一个理念:战友死去了,你还没死,要想活下去,就得抄家伙接着干! 白袍兵机械般的一下接一下的扳动着摧山弩的扳机,箭盒里的弩箭飞快的发射出去,其密度和速度,远非对面的弓箭手所能比拟的。 四千把摧山弩,在短短数个呼吸间,发射了四万枝弩箭,犹如冷兵器时代的机关枪,嗖嗖嗖的笼罩了整个战场上空。 没有甲胄的人,面对如此密度的箭雨,除了变成刺猬,还能怎么样呢? 一部分弩箭划过大西军前军与中军之间五十步的距离,飞到了中军阵中,惊起一片恐慌,中军里除了刘进忠那两千铁甲家丁,其他的人基本上也是一身布衣,碰上弩箭,非死即伤。 刘进忠呆呆的看着前军三千人在箭雨中化为满地死尸,几乎忘了下达接下来的命令。 太快了,就一个照面间,自己的前军就没了,虽然是些杂兵,但同样拥有战力,面对正规明军也能一战,却就这么没了。 “都督,明军弩箭太猛烈了!兄弟们顶不住啊!”前军统领脸色发白的跑了回来,他穿着一套罩甲,肩膀上的吞甲兽上,还插着两只颤悠悠的弩箭,幸好吞甲兽乃生铁打造,弩箭没有射穿。 刘进忠一言不发,一双眼睛里满是惊惧,接下来如何是好,他急切间失去了主张。 前军没了,中军和左右两军直面对面的夔州军,那一个个三角形的战阵,居然又开始移动起来,白袍兵收起弩弓,拿起长枪,再次缓缓的向大西军逼近。 “攻!”祖边意气风发,紧握着手中长枪,高声喊叫着挥枪前指,刚才因弩弓射击而短暂停止的鼓点又急促的响起,而且更加急了几分,数个尖锥枪阵随着鼓点节奏,由踏步改为小跑,加速冲了起来。 “都督,明军过来了!”有副将靠近刘进忠,低吼着提醒道:“该怎么做,快拿个主意吧。” 刘进忠由迷茫中惊醒,眼神中精芒一闪,恨声道:“不要怕,明军弩弓虽猛,现在却主动前冲,一冲起来就没法射箭,弩弓也就没法用。我们人多,正面对抗不会输给他们。” 他将牙齿一咬:“传令左右军游击,向中军靠拢,变三叠阵为方阵,与明军对冲!后阵骑兵一千人,依旧从右翼绕过去,冲他的左翼,明军皆是步卒,一冲即散,只要击溃他一边,我军必获全胜!” 副将如获至宝,立即让传令兵将刘进忠的命令传达开来。 但是太晚了,传令亲兵的马还没有到地方,夔州军就已经冲过来了。 六个尖锥枪阵呈“品”字形排列,组成了两个更大的枪阵,分别冲入了大西军的左右两军。 长达两丈的长枪,如林似棘,根本没有给大西军将士任何机会,一排排的刺出去,一排排的收回来,一伸一缩之间,无数大西军士卒惨叫着到地,长枪太长,大西军兵卒手中的兵器几乎碰都碰不到对方,就被捅成了筛子。 一个悍勇的死士,红着眼睛拼死向前,怒吼着助跑后跳起,高高举着手中兵器,以力劈华山的姿势从天而降,盯着枪阵最尖端那一个高大白袍兵百夫长,要将他砍为两半。 百夫长头都没有抬,只顾着将手中长枪,狠狠的刺出去,带起一蓬血雾,然后收回来,再刺出去。 那个死士跳到最高点的时候,从百夫长身后第三排的位置,陡然伸出两杆长枪,将他牢牢的钉在枪刃上,枪刃上的横叉架住了他的身体,让他不至于顺着枪身滑下来,死士不甘心的鼓着眼睛,嘴巴一张一合,仿佛在喊着什么,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抄枪的两个白袍兵,随即一抖枪身,将他身体甩了开去,如一团死肉般丢在地上。 这就是枪阵的威力,超长的枪身让手持寻常兵器的大西军无法近身,真正的触之者亡、碰之者死,六个枪阵,像六把利刃,劈波斩浪般在大西军左右两军阵中冲了个透,不到半刻钟,两个两千人的军阵,即化为了溃败的散兵,烟消云散。 第203章 锄奸 六个枪阵,如六把利刃,将刘进忠的大西军左右两军割得支离破碎,四千军马死的死逃的逃,余者还在苟延残喘,原本雄厚的军容立刻变成唯有刘进忠的中军和后军还健在,六个枪阵左右各三个环伺,成了夹击之势。 中军是刘进忠的铁甲亲军,有两千人,后军是骑军,有一千人,这三千人就是刘进忠赖以立足的本钱,其中的兵员基本上都是原来明军骨干,战斗力比杂兵要高出一头。 可是此刻,这些老兵也不淡定了,甚至惊慌失措,阵型开始散乱起来,一些兵痞子眼神游离,四处瞅着空子,准备逃走了。 明眼人一看就明白,夔州军绝对不是普通明军,摧枯拉朽般击溃大西军前军和左右军的雷霆战法,比大西宿卫军还要凶猛,就凭刘进忠的人,不可能顶得住。 刘进忠脸都白了,不住的左观右望,左边是青色的旗帜,右边是绿色的旗帜,两色旗帜下的锥形枪阵正在将自己的左右军搅得稀巴烂。 “后军在干什么?怎么还不冲击明军左翼!?”他咆哮着,骑在马上几乎站了起来:“等着给老子收尸吗?” 左右的人面面相觑,无人敢应声,刘进忠铁青着脸向后望去,却见刚才派去后军的传令兵策马跑了回来,高声喊道:“都督,后军刘参将回禀说,明军和咱们的人参杂在一起,无法冲击,否则会伤了自己人。” 众人一听,凝目向自己的右边望去,果然看到后军骑兵正绕着右军转圈圈,而圈子中间,明军三个枪阵却在大肆横冲直撞,右军的人一排排的倒下,已经崩溃。 刘进忠大怒:“伤了自己人?刘忠傻了吗?让他睁开眼睛看看,右军还有屁个自己人,都成了死鬼!快快传令,他如果还不冲阵,等老子腾出手来,一定砍了他脑袋!” 传令兵高声答应,打马又去了。 刘进忠还没有从暴怒中回过神来,就又听到身边一阵惊叫,有亲卫慌乱大喊着:“都督,左军散了,左军散了!” 刘进忠又是一惊,慌忙扭头看去,却见中军左侧,刚刚还一片厮杀声的战场已经成了夔州军在追杀奔逃的大西军散兵,再无有组织的抵抗,所有的左军将士都在仓皇奔逃,而跑在最前面的几个骑马的人,正是左军领军参将。 青色旗帜的夔州军并没有追赶多远,三个枪阵伴着一阵号角声起,同时原地止步,不可思议般的开始转向,将三角形的锥尖对着了大西军的中军。 刘进忠眼皮一跳,浑身打了个颤,急急叫道:“传令全军向左,准备迎敌!” 左右副将等人都看到了夔州军的动作,心情同样恐慌,乱糟糟的一齐吼了起来,将刘进忠的命令传达了下去,而把总们拼命驱使着兵卒,让军阵转向,面向左边。 夔州军的动作非常快,三个枪阵的转向不过几个呼吸间就完成,两个枪阵居后,一个枪阵居前,再次组成了一个“品”字形大阵。 然后就停了下来。 阵中的李廷玉策马立在三个枪阵中间,大声吼叫着:“调整呼吸,调整呼吸,小子们,别累趴下了,等下还有你们忙的!” 白袍兵们静静的站在原地,擦去脸上的汗水,抖落枪尖上的血水,大口的喘着气,藤甲虽轻,但一场生死搏命下来,再强的人也会感到疲惫,站着休息,也能缓缓气。 而这边大西军的中军则一片人喊马嘶,好一阵忙乱,大军作战,若非训练有素的强军,最忌讳的就是临战变阵,阵法一变,势必造成军势混乱,如果平时没有强化练习,很容易变成崩阵。 刘进忠的军官们使出浑身解数,大骂呵斥,鞭打脚踢,终于在短时间内将中军变向,整个面对着夔州军青色旗帜的三个枪阵,而右边的绿色旗帜枪阵,相信骑兵队会收拾他们。 中军皆是家丁,甲胄武器配备相对精良,人人身披半身铁甲,头顶宽边铁盔,脚蹬牛皮万里靴,手持红缨铁枪或者长柄大刀,都是精铁打造,无论硬度还是锋利程度都比杂兵手中的破铜烂铁好上许多,正因为有这只装备犀利的队伍,刘进忠才没有转身逃走。 “还有三千人,虽然少了点,但皆是精锐,特别是后军骑兵更是强悍,明军虽然凶猛,但都是步卒,在骑兵冲击下难逃败局,只要中军能顶住左边青色旗帜明军的攻击,待到骑兵解决掉右边明军后,大局可定。”刘进忠盘算着,心中恨恨不已,这次真的偷鸡不成蚀把米,不过是来探探底细,却不明不白的打了一场大仗,你说明军怎么就那么死心眼,守在山上那么多天都不下来,怎么看到自己万人大军到来反而冲了出来呢?这不是傻吗? 可是偏偏还折损了自己这么多人,杂兵虽不值钱,但也是战力啊,要再组织起一支万人队伍,可得花不少银子,太他妈倒霉了! 刘进忠暗骂着,却听到中军队列中站在前面的人又是一阵哗然,听得他心烦意乱勃然大怒,正要出言训斥,就听见无数手下在大喊:“快快据盾!明军鸟统手上来了!” 听到这喊声,刘进忠心头紧了一紧,在马上坐直了瞪眼望去,果然在明军枪阵之前,不知什么时候,排了一列横队的鸟统手,那平放在扎入地面大斧头上的鸟统上,火绳的光芒星星点点。 三个锥形枪阵距离刘进忠的中军不过短短百步,而鸟统兵排面站得更近,只有六十步之遥,连他们扣动扳机的手指都能看的清清楚楚。 下一秒,一阵如天边滚过的闷雷声响起,鸟统手排面中腾起一股股黑烟。 “开火了!”大西军将士们一阵惊叫,随即变成惨叫,站在前列的人本能的想躲,可往哪里躲,后面左右都是人,除了拼命朝后方人堆里挤,别无他法。 飞来的铅弹没有让他们过多的为难,半身甲的铁叶在这么近的距离上也没有带来安全感,三钱重的铅子毫无问题的破开铁叶,直入血肉中,甚至贯穿人体之后再穿透背后的甲叶,射入第二个人体内。 鲜血飞溅中,前排的人捂着弹孔倒了下去,露出了后面的人,眼看被鸟统打死者的惨状,中军刚刚稳定下来的阵型,又有了几分混乱。 而那排鸟统手,打完之后居然没有掉头就跑,反而大大咧咧的站在那儿,拿出通条开始重新装弹。 这太欺负人了! 中军阵中的将官额头青筋直冒,大声吼叫起来:“弓手,弓手,弓手死哪里去了?快上来射死那帮孙子!” 弓手还没上来,弩手上来了。 就在鸟统手开火的时候,三个尖锥枪阵休息够了,迈步向前,紧挨着鸟统手的排面停了下来,又一次放下长枪,端起了摧山弩。 他们换了一个箭盒,两千长枪手和刀牌手变为两千个弩手,两万枝八寸弩箭再次组成一片箭海,飞了过去。 密密麻麻的弩箭砸进中军方阵里,弩箭的箭头都是重箭头,从天下落下时借助势能,在六十步的距离上能够破开半身甲的防护,造成伤害和死亡。 刘进忠险些被箭矢射中,千钧一发之际,有亲卫悍不畏死的急冲过去,举起圆盾替他遮挡住了身子,否则以他身穿的山文甲,起码也得受个伤。 刘进忠躲在盾影里,气急败坏之际不忘下达命令,这时候也唯有一个命令可下:“冲过去,冲过去!别站着等死!” 两万枝箭不过短短数息间就射尽了,箭雨一停,侥幸存活下来的大西军战兵怒吼起来,不待军官驱赶,自动的向着夔州军直冲而去,因为谁都明白,那箭雨再来一波,指不定自己还能不能站着。 夔州军并不慌乱,慢腾腾的将摧山弩只腰间挂好,捡起放在地上的长枪,恢复了刺猬尖锥阵。 他们一点也不着急,仿佛视狂暴冲来的大西军于无物,倒不是夔州军胆气多壮,只不过在他们身前,还站有一队鸟统手而已。 鸟统兵们已经重新装填好弹药,似乎等的有点不耐烦了,架在月牙斧上的鸟统,那黑洞洞的统口已经准确的瞄准着一个个猛扑过来的身影。 一阵巨大的闷响声再次滚过,好似阎罗王的催命符,将潮水般泄来的人流打了一个停滞,倒下去好几排人。 刘进忠看得眼睛都要鼓出来,这仗打得何等憋屈,从开始到现在,自己的人好像就没有占到过便宜,一直被人家当作草垛子一样击杀,眼看着两千人的中军,剩下不到一千人了,这些都是他的老底子啊。 不过他来不及去痛惜,眼下胜败已经很明显了,左边的青色旗帜夔州军足足有近三千人,无论怎么打,自己这边都是败像,唯一的希望,就是右边的骑兵能快点过来救援。 刘进忠一把拨开盾牌,将身子从盾牌下冒出来,急急看向右边,还没抬起头来,就听到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传来,连带着地面都颤抖起来,仿佛有好几百斤黑火药在身边爆炸一样。 有炮! 刘进忠脑袋里闪出一个念头,明军在城头开炮了! 明军作战,最喜欢用各式火器,有炮不足为奇,当年刘进忠还是大明总兵的时候军中也有各式铁炮铜炮,不过此刻两军战场距离龙泉山城寨很远,除非是红衣大炮,否则不可能打到这里来,而红衣大炮沉重,明军不会带来的。 刘进忠有些不解,先向城头望了望,却没有看到大炮发射的硝烟,在扭头向右边一看,却看到大股黑烟冒起。 黑烟中,他的骑兵正在狼奔豚突,向前疾奔,不过不是砍瓜切菜的冲阵,而是逃命。 一千骑的马队,能跑得动的看上去不过三四百骑,正不要命的疯狂向一边跑去,而在他们身后,夔州军三个绿色旗帜的枪阵,稳稳的屹立在那里,有一些弩箭从阵中飞出,呼啸着追着骑兵射去。 刘进忠傻眼了,怎么回事?骑兵怎么败了? “都督,是万人敌!明军扔了万人敌!”一个骑兵哭丧着脸打马奔来,脸上乌漆墨黑的,被硝烟熏成了黑炭:“刘将军被炸死了,后军散了!” “万人敌?”刘进忠重复一遍,不可置信的叫道:“万人敌?他妈的你是不是花了眼睛,他们怎么可能在这里使用万人敌?” “是真的,都督,明军的万人敌很小,炸起来却猛得很,被炸死的人连全尸都没有。”骑兵带着哭腔喊道,他的右肩上镶着一颗铁钉,鲜血直流,痛的他差点连连龇牙。 刘进忠此刻真的乱了,打破他的头也没弄明白,骑兵怎么会被万人敌炸跑。 他在发愣,左右的人却稳不住了,互相对视一眼,一起向前道:“都督,大事不可为,咱们先撤吧。” 这话在他们作为明军的时候,说过许多次,无论面对李自成,还是张献忠,或者是其他农民军的时候,经常使用,这时候说出来,熟络无比。 刘进忠点点头,回头望一望已经崩盘的中军,话也不说,扭头扬鞭,箭一般的奔驰而去,一流的骑术显露无疑。 左右却无人喝彩,一众亲卫只顾跟在他身后,绝尘而去。 刚跑出去没有多远,刘进忠惊奇的发现,就在自己的去路上,一队数十人骑马的白袍兵已经等候在那里,为首一个红脸膛的粗壮汉子,手持一杆鸟统,平端着瞄着这边。 刘进忠身边跟有近五十人,皆是骑兵,比拦路的白袍兵只多不少,他回头看看身后,混乱的中军虽然溃散,却还是能挡住青色旗帜夔州兵追赶的步伐,靠他们的两条腿,短时间内追不上来,而右侧绿色旗帜的白袍兵,还远远的在另一边,靠着身边的人,只要击破拦路的这点白袍兵,就能逃走。 而且死了那么多部下,正好借这几十个白袍兵出出气。 念头一起,刘进忠心中匪气就上了头,他目露凶光,从马鞍上抽出长柄直刃马刀,高举过头,扯开嗓子就要大喊。 一个“杀”字还未出口,就见三十步开外的那个红脸汉子手中鸟统硝烟腾起,紧接着觉得额头一痛,仿佛有一柄大锤重重的敲在他的头上一样,整个人从马上倒飞出去,像一片落叶般摔在地上。 刘进忠的眼睛睁得很大,直直的望着天空,脑子里还在想着:不,不,我还没有见到肃亲王,还没有见到摄政王,这辈子的荣华富贵还没有得到,不能死在这里,不能…… 他的意识飞快的流逝,黑色的瞳孔急剧收缩,变成一片死灰色,额头上的血洞后脑上的破口,让他的生命在顷刻间化为乌有。 王欢策马立于祖边身后,轻轻的叹了一声,自语道:“刘进忠死了,历史发生了改变,没了刘进忠,张献忠会怎么死呢?” 第204章 静观其变 刘进忠一死,剩下的大西军将士如倒了大树的猢狲,胆颤心惊,立刻变气势汹汹的猛扑为四散逃窜,原本稍稍占有一点人数优势的骑兵对战,成了一边倒的追杀,无人再敢抵抗迎战,祖边带着一群并不怎么擅长骑马的白袍兵,酣畅淋漓的追了一阵,杀了十几个人,其余的追不上了。 而大西军的步卒,早已成了漫山遍野的蚂蚁,抱头鼠窜,兵器衣甲丢得到处都是,恨不得脱得赤条条的能跑得利落点。 但是人跑得再快,也快不过弩箭。 白袍兵们好整以待的放下长枪,端起摧山弩,瞄着一个个起伏的大西军逃兵背影,一下接一下扳动弩机,收割着一个个生命。 祖边身背鸟统,高举着鬼头刀,领着一众骑兵纵横驰骋,一边狠狠劈杀跑在前头的散兵,一边高呼:“跪地者不杀,投降者不杀!” 这一招很有效,血与刀的威胁下,许多撒丫子跑的大西军士抖着腿跪了下去,被后面追上来的夔州军步卒驱赶着聚在一处,挨个用他们自己的衣袍脱下来捆住双手,串成长长的一串,往龙泉山上去了。 祖边得意洋洋耀武扬威的带着王欢的命令,押送俘虏去了,这个时候李廷玉也策马奔至,他带着林字营刚刚在打扫击败骑兵的战场,那些死去的人马身上,无论铠甲还是兵器,都是上好的东西,足够武装数百人,可不能就这么丢了。 “哈哈哈,总兵大人,这次可赚翻了,我军阵亡者不过百人,受伤者也寥寥无几,却杀败了刘进忠上万兵马,大胜啊,大胜啊!”还没有走近王欢身边,那标志性的巨大嗓门就传了过来,李廷玉的笑声比鸟统的枪声还要响亮:“果然不愧小诸葛啊,练出来的兵比末将以前的白杆兵还要精锐几分。” 王欢知道李廷玉的脾气,只是微微一笑,道:“将军不必自谦,白杆兵当世无双,如今的夔州军正是自白杆兵脱胎而来,没有白杆兵打底子,夔州军不可能有如今的样子。” 李廷玉把手摆一摆,也不纠结于两人互拍马屁的套路,继而兴奋的大声道:“刘进忠我看是给咱们送礼来了,他的骑兵穿的都是上好的罩甲,那铁叶,那头盔,都是呱呱叫啊,用的马刀也是精钢打造的,一刀下去就是一颗人头,锋利无比,这家伙,哪里来的这么多好东西,咱们可赚大发了,哇哈哈哈。” 他笑得合不拢嘴,连后面的话都说不下去了,幸好这个时候归于王欢风字营的千总张建春走了过来,这个年轻的壮实汉子,满头满脸的汗水跟血污,却又精神抖擞,得胜后的喜色绽放在面孔上,看上去充满着阳刚之气。 “军门,末将清点了战场,加上李营总那边的战果,此战共计斩首四千五百余人,俘虏贼军四千三百余人,缴获兵器甲胄无数,具体数目,还得回去之后细细清点。”张建春很有大将风范,虽然与李廷玉一般兴奋,却不似李廷玉一样高兴得闭不上嘴,更不像祖边那样得意忘形,依然礼数周全的站在地上抱拳答话,举手投足间看得出仍然有为将者该有的清明。 王欢手下的军官,除了像李廷玉和马新田这般营总级别的高级军官外,余者无不与普通大兵一样,步行在枪阵中作战,即使如张建春这样的千总也不例外,故而张建春身上满是血污,都是亲自持枪上阵的结果。 王欢很欣赏张建春的性格,这家伙和马新田的冷静有得一拼,却又与马新田那张扑克脸和冰山性格不同,他很有人味儿,该乐呵的时候乐呵,该冷静的时候冷静,情商很高。 “好,你再辛苦一下,将缴获的辎重押送回龙泉山,清点造册,这些军器,我们今后还有大用处。”王欢赞许道。 张建春得令而去,沉稳的样子让李廷玉不由得“咦”了一声,看着他的背影诧异的向王欢道:“这小子不错啊,很沉得住气,胜不骄想必败也不会气馁,是个好苗子,总兵大人,你捡到宝了。” 王欢晒道:“将军差矣,此人原是四川副总兵张令之子,因父亲被杀,逃入石柱,在我手下屈就做了个千总,如果张令还在,他应该已经是游击之类的将军了。” 李廷玉“哦”了一声恍然,然后又凑近一点道:“既然如此,不如将他调到我的营中,名门之后,自然要由我来培养培养,日后说不定比他老爹还厉害,为大人出一个得力悍将。” 王欢无语的看着他,叹气道:“将军,你已经有李严了,我那么向你要人你都不给,这会又想挖我的人,那可不行,今后这风字营,可能就要交到他手上呢。” 李廷玉惋惜的砸砸嘴,辩解道:“谁还嫌手底下能战的人多呢?再说了,李严那厮还不成气候,还得让老夫调教调教,等今后成器了,再放他独当一方,不过人都是你的,早晚的事儿,大人可别多心。” 王欢伸手从腰间取下水壶,饮了一口,随手抛给李廷玉,笑道:“多什么心?将军于王欢,那是过命的情谊,你的苦心我很明白,就是想为夔州军多培养几个能人,你放心,等不了多久,我会放人到你营头中历练,到时候你可别怕麻烦就行了。” 李廷玉双手接住水壶,大笑道:“好啊,老夫抄了一目,看人的眼光却没受影响,大人尽情放人过来,让我也在年轻人面前露露脸。” 二人调笑着,一路向龙泉山上城寨中信马行去,留张建春的千人队在战场上继续收拾,他们要将箭矢回收,毕竟摧山弩一次射击就要消耗大量箭枝,不回收就太过浪费了。 夔州军人人眉开眼笑,就连龙泉山城头留守的少量军士,也欢欣雀跃,唯有一人,哭丧着脸闷头坐在城头箭楼的台阶上,无精打采的发呆。 这人就是马万年,王欢顾虑到他是马家独苗的原因,生怕他出什么意外,就将他留在城头上守城,这可是最无聊的工作,大西军从头到尾就没摸着城墙的墙皮,他除了擂了半天战鼓,吼了半天打气的话之外,什么也没做。 他琢磨着,该怎么向王欢提要求,他也要立军功,不愿意当个太平公子,熬到秦良玉之后做个宣慰使,守着石柱坐井观天。 王欢可不知道这个方脸少年在想什么,回到山城,他立刻吩咐李廷玉派出两个千人队,将俘虏的四千多人押回重庆府,交给孟知雨和许铁柱,由他们再派人分批将降卒送往石柱深山去挖矿。 王欢不会杀降,但也不会放心的用降军加入自己的夔州军,更不会像圣母一样放他们归乡,这些降卒什么人都有,放出去只会徒增山贼响马,在自己的地盘上绝对不能容忍山贼肆虐,而矿山中正好缺人,用这些不用给工钱的降卒充任矿工,皆大欢喜。三五年之后,如果这些人表现良好,也可以转为平民,愿意干什么就放出去干什么,种田经商回家都可以,王欢也不会让他们一辈子呆在矿坑中老死。 而那些武器甲胄,则全数交给孟知雨和许铁柱,他们治下的州府,都成立了团练,由夔州军中的伤兵或者老迈者退役后担任教习,负责维持治安、缉盗安民,因为饷银给得足,还发粮米,应者云集,人是不缺的,但缺少武器甲胄,缴获的这些,正好解他们的燃眉之急。 然后,王欢派出了祖边和马龙,各带着自己的千人队,趁着当天晚上的黑夜,到射洪县城中走了一遭。 因为射洪守备官张大旗死在乱军中,刘进忠的人马虽逃走了几个参将游击,但属惊弓之鸟,根本不敢在射洪停留,一溜烟跑得远远的,于是射洪县城无人防守,就连大西国任命的县令,也在得知刘进忠惨白身死后,卷了府库中的银两,天还没黑就跑路了。 城中本就人丁稀少,加上畏惧兵灾的百姓纷纷逃亡,剩下的一些因为各种原因没走的,也战战兢兢的躲在家里,闭门吹灯,大气都不敢喘。所以到了当天晚上,县城中无声无息,连狗吠都没有一声,死气沉沉的如同鬼城。 祖边和马龙大刺刺的打着火把,喧嚣着从无人关闭的城门中涌了进去,直奔射洪官仓,王欢审问了几个俘虏的大西军将官,官仓里有刘进忠大军的粮草辎重,因为这家伙打算在这里长期耗着,所以囤积了万人所需的大量粮食,败得又急,逃走的县令等人只顾着卷了金银财物,粮食沉重,反而暂时无人过问,这就便宜了王欢。 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便,祖边和马龙吆喝着赶着大车的手下将一袋袋的粮食装上车,连一颗米都没有放过,全部拉回了龙泉山,这两个粗人在县城中等兵士装车时闲的蛋痛,还兴冲冲的带着一些个大嗓门的手下在街上大声叫喊,宣传夔州军的种种好处,什么新开垦的荒地三年免征田赋、所有归附的州县一年免征田赋、夔州军鼓励工商、奖励农耕、参加夔州军生活有保障等等,闹得一个小小的县城彻夜不休,一直到了快天亮的时候,官仓里的粮食拉完了,这两人才余犹未尽带着人走了。 可怜射洪百姓,被闹得一夜不敢睡,还半信半疑的听了粗汉们一宿宣传。 拉走的粮食,大概有三千余斗,足够王欢六千人的战兵吃上好几个月了,这白来的粮食,让众人开心不已,连声夸赞刘进忠是个好人,死了都要作出贡献。 有了这些粮食,原本要靠从重庆府沿着崎岖官道运送粮草的夔州军,更加无所顾虑,王欢要坚持钉在龙泉山上、等着清军进汉中的计划,再无障碍。 而大西军安西王李定国,此刻正在从成都远赴潼川州的路上,走到半路得到刘进忠全军覆没、其本人被一枪打死的消息时,大惊失色。 他本以为明军会一鼓作气,借得胜之师挥军西进,直接朝自己冲来,连忙在道旁选了一处地形,扎下营盘等着,却左等右等不见明军人影来,耗了两天,才弄明白,明军根本就没有下山来,这时候还守在龙泉山上呢。 李定国得到这个消息,先是愕然,继而下令,全军疾进,十六个营头共计两万三千人全速走了两天,在第三天天色将黒的时候进了射洪县城,扎营安顿下来。 不待中军将行辕布置好,李定国就上了黄土城墙,在刘进忠曾经站立过的位置眺望龙泉山,眉头深深皱起。 傍晚的暮色中,远处的龙泉山隐没在一层淡淡雾气里,深冬的四川盆地,夜间极易有水雾弥漫,雾气朦胧了视线,让龙泉山在视野中只若隐若现的露着黑色的轮廓,即使李定国视力极好,也不能窥到山上的城寨。 李定国年不过三十,却饱经风霜,少年时差点饿死在陕西乡间,久历困苦让他有了磐石般的坚韧性格,常年征战又给了他洞若观火的细致和勇猛决绝的魄力,被西风吹得如岩石一样粗糙的脸庞上,自有一股英武之气,而亮若星辰的眼眸,更是让他内心的坚强显露无疑。 此时此刻,他肃立于城楼,凉风扑面,身边城墙上每隔一段,就有几个壮实的黑影挺立于墙头,那是站岗的军士。城中的安营扎寨的喧嚣隐隐传来,让寂静的夜色增添了一丝活络气息,看着远处群山,深深了吸了一口凉气,李定国皱起了眉头。 “明军到底是何用意?斩将而不夺城,杀人而不掳民,甚至连城中富户都没有惊扰,这还是明军吗?” 他暗自思量着,百思不得其解,摇摇头:“听说明军领军者乃夔州总兵王欢,此子年纪轻轻,以前从未听闻过,也许是个傀儡,真正的主将,恐怕还是名声在外的李廷玉,而李廷玉性格激烈如火,以勇猛著称,不大善于阴谋诡计,那么他弄这么一出,又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是畏惧我大西安西王和宿卫军的威名,退了回去?” 想到这里,他自嘲般的笑一笑,否定了这个想法:“如果他真的害怕,来都不会来,一个能将刘进忠万人军马打得全军覆没的人,不可能是贪生怕死之辈,明军这么干,一定有原因!” 但是原因是什么呢?李定国思考了良久,除了让头上身上沾满了雾气中的水珠外,毫无收获。 他有些沮丧,肩膀动了动,抖落了一身水滴,决定明日先按兵不动,观望一下再论其他。 夜色有些凉了,亲兵轻轻走上来,给他披上了毛皮披风,李定国从沉思中回味过来,觉得这么站着也无用,抬步走下城墙,临下去之时,他再次望了一望龙泉山的方向,迷惑的眼神里,突然闪过一丝精芒:“莫非明军这莫名其妙的动作,都是那个叫做王欢的总兵所为?” 这念头一闪即过,他不由抽动一下嘴角,为自己有这种荒谬的想法而好笑,李廷玉百战悍将,那么年轻一个毛头,怎么可能指挥得动他?不可能,不可能。 第205章 骂阵 第二天一早,踏着满地冬霜,李定国打开射洪城门,挥军出城,十六个营头两万三千人的大军,浩浩荡荡的列队而出,向十余里开外的龙泉山进发。 李定国的麾下,同样分为战兵与杂兵两种营头,杂兵营每营一千人,共计十营,有兵一万,其中士卒都是或招募或协裹的流民,装备简陋、纪律涣散,不堪大用,是用来冲阵当炮灰的;战兵营共计六营,其中五个营头每营两千人,亲兵营三千人,总计有战兵一万三千人,而战兵营中的兵卒,大部分都是原来的明军降卒,不少人还是边军,无论单兵战斗力还是组织性都比杂兵营强上太多,也是大西军宿卫军的主要战兵,而亲兵营更是李定国压箱底的杀手锏,三千人清一色的骑兵,人披铁甲马配皮鞍,长枪大弓应有尽有,就是遇上鞑子,也有一战之力。 所以率领着这么一支强军,李定国底气很足,强将还需悍卒,没有手底下的健儿,李定国也不会在大西国中列为四大义子之一,张献忠更不会如此看重他。 两万多人的大军,整军前进,扬起的烟尘隔得老远就能看到,李定国暗暗下令全军戒备着,防备龙泉山上的明军瞧见大军来到,企图趁大西军立足未稳突然冲出来打一个措手不及,毕竟刘进忠就是这么被打败的。 然而走了一路,一直到了龙泉山脚下,排阵在山城之前,也没有见到上面冲出半个人来,山顶的城头上,数面青色和绿色的大旗招展,隐隐还有人头攒动,就是无人出城迎战。 李定国骑在马上,嘴角微微一笑,一丝骄傲不为人察觉的浮现在面上:“明军还是知道轻重,看我势大不可敌,龟缩在城里不敢出来了。” 笑了笑,他稳稳的顿足山前,将全军列成月牙阵,呈一道弧形将龙泉山隘口围了起来。 然后他眯起眼睛,仰头观察起地形来。 龙泉山并不高,却贵在险峻,地理位置更是关键。整座山就是一块巨大的石山,连绵于南北向,将潼川州与重庆府隔离开来,山西边是潼川,西东边是重庆府,所谓一山开二府,就是说的这里。 山体中间的半山腰处,有一处石缝,宽约数丈,简陋的黄土官道从中穿过,交通两处,形成一处隘口,向来是成都平原向川东的要道,如果此路断绝,要想越过龙泉山就得绕到保宁府,得多走上数百里路,故而此处自南宋起就立有石头城,城池其实就是个山寨,取山石而建,依着隘口边上傍山而筑,站在城头,只需伸手丢个石块灰瓶,就能堵住下方十数丈底下的官道。 李定国眉头微皱,感到有些棘手,再看上山攻城的路,眉头顿时皱得更深了。 石头城筑在半山腰,因为山并不高,城头已经接近山顶,城是借山势而建,山上的悬崖无形中加高了城墙的高度,四面都高达数十丈,就算架起云梯也够不着墙头,要想攻上去,唯有顺着从山脚延绵至半山腰隘口城门处的土坡一条路。 原本这道土坡上没有什么障碍,一条石板梯步直接通了上去,可是现在,明军居然趁着这几天,在土坡上建了四五道石头墙,墙有半人高,顺着山坡向上像梯田一样一道高于一道,想攻城门,就得先攻破这些石头墙。 而石墙后面,一排排裹着白色布巾的夔州军正虎视眈眈的打量着自己,虽然被石墙挡住视线,看不清他们手中拿的是些什么武器,但傻子也知道,肯定不会是欢迎的鲜花和犒劳的炊饼。 李定国牙齿都痒了,看明军的样子,这是打死不下山啊,非逼着自己攻山不可,官府中人最是狡诈,前几天打刘进忠的嚣张都去哪里了?有种下来跟我打一打啊。 安西王麾下两万多人,听上去很多,但李定国舍不得费在这里,原本的计划中,能轻易的击败此处的明军,抓紧时间北上保宁府,与张献忠在剑阁外会师,同上金牛道,抢在鞑子之前打下汉中,在汉中借地理之优与清军决战,只要取胜,则秦岭以北,都将是大西版图。 然后东出潼关,中原就在眼前,北京城那巍峨的城墙并非遥不可及,李自成没有完成的事业,大西军将代他完成,这是多么辉煌的未来啊,中华历史上,将会留下李定国璀璨的身影,辉煌的军功想想都让人热血沸腾。 可是,现在自己却被挡在了这座石头山下,李定国一股莫名怒火蹭蹭的往上冒。 他稳稳心神,百战之躯本能的开始琢磨着破敌之计。 “刘云!”李定国沉默一会儿,开口叫道。 “王爷,末将在!”一员健将应声而至,此人顶盔掼甲,一身铁叶铮铮作响,宽檐铁盔下,一张二十余岁的脸英气勃勃,两道浓眉分外惹眼,国字脸阔嘴唇,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透着一股子尚武之气,骑一匹乌骓马,背后两支大戟插在护心带上,说话间声若奔雷:“王爷有何吩咐?” “带你的营头,前出两百步列阵。”李定国沉声道:“选取善骂之士,叫阵!” 刘云本是陕西人氏,出身贫苦,祖上世代军户,自幼就练得一身武艺,因家中大哥顶了从军的缺,连田地都没有分到一点,十几岁就因为家贫无法养活自己,流落江湖,靠卖艺换几个银钱过活,崇祯十二年夏,在开封一时激愤出手杀了几个欺负外地人的泼皮,被官府通缉,东奔西逃时正好遇上张献忠农民军过路,就从了军,投在李定国身边,李定国一眼就瞧上了这个比自己小上几岁的青年,引为亲信,将战兵营两个营头交与他带领,而刘云也不负厚望,作战勇猛,陷阵必身先士卒,三年来立功无数,更得李定国器重。 刘云拱手大声道:“遵命!” 他拔马而走,疾奔到自己的营阵边,立于众人之前,厉声喝道:“安西王有令,命我等前出列兵于野,叫阵骂敌!众将随我上前!” 两个营头四千人齐声答应:“喏!” 整齐的军阵一齐踏步向前,前出大军两百步,列成两个方阵,长刀林立,大旗招摇,在他们前面不到五百步的地方,就是上山的土坡。 有二十几个善于骂娘、声音高亢的士兵从阵中跑出来,鼓起眼珠子,咳嗽几声润了润喉咙,扯开嗓子就开始了。 “狗娘养的明狗,有种下来啊,躲在乌龟壳里算什么?龟孙子吗?” “爷爷站在此处,尿上一泡尿,看你们敢不敢出来!” “屁的个官军,在我大西军面前连耗子都不是!都是一群女人养的怂包!” …… 污言碎语不绝于耳,偏偏声音又抑扬顿挫,骂的节奏鲜明,有高有低,像一曲不堪入耳的合唱,闻者生气,听者恼火。 大西军大阵中顿时爆起一阵哄笑,有人叫好,有人狂笑,更多的人在一起起哄,特别是那些原明军降卒,更是笑得起劲,这些兵痞子本就是一副老油条性子,巴不得有乐子可笑,这时有李定国的骂阵军令在,更是叫得不亦乐乎。 李定国紧紧的盯着城头,稳稳的等待着,如果明军忍受不了,出城迎战就正中他下怀,如果明军忍者无敌,骂死不出来,那也能重重打击城上明军士气,士气一低,其军必败。 但是城头上,却一片寂静,石头墙后面的白袍兵同样不动如山,仿佛他们的耳朵里被塞上了棉花,对已经辱骂到他们祖上三代的骂声充耳不闻。 不知不觉间,叫骂声已经持续了两刻钟,那二十几个骂阵的兵丁已经进入了最佳状态,新词旧词层出不穷,一套套的不带重样,骂的欢喜,骂的高兴,有几个人甚至脱了身上甲胄,他们都骂出汗了。 恰在此时,城头上“嗖”的一声,射出一物,带着尖利的破空音从天而降,飞过了近五百步的距离,“绑”的一下,砸入骂阵军士面前的地面里,却是一杆长约五尺的长矛。 长矛入土,矛杆还在微微颤动,嗡嗡的余音犹在,它恰好砸在一名军士的脚趾头前面一点的地方,将那名军士唬得面无人色,如果被它砸中,穿个透心凉是一点问题没有的。 这长矛明显是城头上的床弩发射的,龙泉山上本就有这些守城利器,张大旗的人丢失山城,把这些东西也留给了夔州军。 那军士呆了好半天,才强做镇定咧嘴笑了笑,正想大声说点什么壮胆的话,下一秒却又立刻瞪圆了眼睛,直勾勾的看着矛杆上绑着的一个圆形物事。 他仔细看了看,惊恐的扭头大喊道:“这是刘进忠将军的人头!” 第206章 造谁的反 这一声叫喊如草原上刮过的风,传到了附近的大西军将士耳朵里,大家一看,果然是都督刘进忠的脑袋,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犹自圆睁着,狰狞无比。 “真的是刘都督!”一阵嗡嗡声在大西军阵中像苍蝇飞舞一般传播开来,军士们纷纷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就连那二十几个骂阵的兵,都忘了叫骂,扭头看向了带队的军将刘云。 有人跑上前去,将绑在长矛上的人头取下,用一块布包了送到刘云面前,刘云是认得刘进忠的,接过来仔细看了看,确定是刘进忠后,不敢怠慢,连忙快马送至立在后阵里的李定国处。 “刘都督的人头啊,送到王爷那里的布包里装的是刘都督的人头啊!” “刘都督也是一员悍将,麾下上万兵,竟然被明军砍了头射过来,这么看来,城上的明军不一般那。” “嘘,小声点,王爷听到你长他人志气,非赏你一顿鞭子不可。” “但是刘都督的头就在那里面装着,又不是我胡编的,大家都看到了。” 诸如此类的议论,伴着递送人头的快马从刘云军阵中跑出,在大西军阵中此起彼伏,目睹这一情形的兵丁们小声耳语着,群情波动。 快马将人头送到李定国马前,李定国仅仅瞟了一眼,就示意部下将人头包好,收拾起来,等明天派人送回成都去给家属。 他也听到了阵中的嗡嗡声,知道这是明军反击骂阵而出的损招,不得不说,明军这一招做的很绝,自己这边想通过骂阵来打击明军士气,明军却懒得跟你对骂,直接把大西军大将的人头怒丢下来,没有比看到自己主将的人头更让人气恼的了,如果作为统帅的安西王不挥军攻城,大西军的士气恐怕会大大受损。 李定国脸上铁青起来,暗道明军这是让自己下不了台啊,但是攻城非他所想,激明军出城才是本意,知兵者都知道,兵法中攻城为下下策,实在迫于无奈才能行此险着,何况龙泉山城寨险要,山上明军看上去也非善茬,要想打下来,伤亡必定不会少。 正筹措间,却听刘云阵中又是一阵叫喊声起,高高的城头上,床弩特有的劲弦声连响,一根又一根的长矛嗖嗖的射了下来,飞跃数百步,至刘军军前力竭,砸入地面,每一根长矛上毫无例外的都绑着一颗人头,军中有认得的,纷纷叫嚷着喊出声来,他们认出那些人头都是刘进忠军中的军官。 城头上的床弩连射了近五十根长矛下来,连带着扔下了数十颗人头,那些人头龇牙咧嘴,血污满面,扎在地上的长矛像一根根草标,将绑在上面的头颅高高竖起,所有的人都能看到。 城上爆发出一阵哄笑声,分外刺耳,有人高声嘲笑着,说流贼不过尔尔,就会耍嘴皮子功夫。 原来明军不是不会还嘴,而是要等着打脸啊。 那二十几个骂阵的军士脸色惨白,啰嗦着嘴唇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们距离射下来的长矛最近,感官最直接,受到的刺激也更大,这当儿被震的连话都不知道该怎么喊了。 刘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心头如烈焰焚烧,怒火攻心,深知这么下去,大西军势必得攻一攻了,否则今后如何在将士们面前抬得起头来。不过李定国军令未下,他也不敢擅自攻山,只能约束着部下,让他们不得妄动。 城头上的夔州军众人,却是一片笑声,祖边和马万年抄着各自方言,大声冲着城下嚷嚷着,极尽骂娘之能事,将刚才受的窝囊气一股脑的还给了大西军。 “大人,你这招果然妙啊。”李廷玉由衷的说道:“这下李定国从想勾引我们出城接战变成他不得不攻城了,怪不得你搜罗了刘进忠的首级,原来是有此用意,太阴险了!” 王欢撇他一眼:“这叫阴险吗?兵不厌诈,死心眼是不行的,如果我们不来这么一招,还不活活憋屈死啊。” 马龙接口道:“军门,李定国被气得冒烟,接下来是不是就要攻山了?” 李廷玉笑容一收,凝目道:“那是自然的,如果换成我,早就忍不住下令了,这李定国倒真能忍,这会儿都不动弹。” 王欢却摇摇头,眯眼认真的看着远处大西军中军,想分辨出黑压压的人影中李定国在哪里,嘴上说道:“也不一定,如果李定国真的可堪大将,不会攻山的。” 李廷玉面容一僵,迟疑道:“不能吧?他的都督都被我们宰了,他还能忍得住?” “因为今天不是时候。”王欢慢慢道:“他昨天才到,攻城所需器械一无所有,怎么攻?他如果真的敢此刻攻城,那么只能证明他是个莽夫,不足为虑。” 他等了一下,补充道“当然,我不是在说你。” 后一句话是对李廷玉说的。 李廷玉脸都不红一下,显然已经习惯被王欢连带打击了,只顾接着问道:“既然如此,他怎么还不退?” 话音未落,就听城下一阵铜锣声起,农民军果然鸣金收兵了。 李定国深深的看着龙泉山城,细长的眼睛微微眯缝着,仿佛像要看清那城楼上,是谁在主事一般。而他的军阵则井井有条的有序变阵,刘云的两个营头先缓缓收回来,缩进大阵中,然后后军变前军,两万多人由偃月阵变为方阵,后面留有两个营头警戒,全军整齐的慢慢向后撤退,整个过程中始终保持着随时展开接敌的架势。 城头上的人们有些惊讶的看着大西军这一场表演,都有点咋舌。 “李定国不愧是张献忠的头号大将,此等军容,末将从未在流贼军中见到过,比起我大明强军也不遑多让。”李廷玉惊讶的说道,目泛精光,显然吃惊于大西军撤而不乱,退而不慌的架势。 祖边早已闭上嘴巴停止乱骂,此刻也讶然道:“何止啊,我看这李定国已经比我大明官军强上太多,除了我们夔州军,恐怕再无能胜之的官军了。” 众人深以为然,不约而同的记起王欢起初坚持不出城与李定国野战的话来,打心底的佩服王欢英明。王欢说了,倒不是害怕李定国的强大,夔州军以现在的能力,击败李定国几无悬念,但是必然会折损兵员,夔州军每一个战士的生命都是宝贵的,没有必要白白损耗,反正现在的目的是拖住李定国,不让他北上保宁府,为马新田争取机会,守城野战都是牵制,那么稳妥的呆在山城中,岂不更好?何必去逞强呢。 大家议论了一阵李定国的军容,就听王欢沉声吩咐道:“今日已无事,但不可大意,估计李定国不会死心,还会来邀战,众将官切记本将军令:用心守城,凡擅自出城迎战者,无论胜负,皆斩!” 说这话时,王欢面无表情,说得斩钉截铁,语气冰冷,让众人不由得一齐打了个冷战,就连李廷玉慑于王欢的威仪,也悄悄抖了一下。 大家不敢怠慢,一齐拱手躬身道:“末将等谨遵军门令!” 果然,如王欢所预料的那样,接下来的几天里,李定国一边打造攻城军器,一边挖空心思的引诱明军出城野战,先是派了少量军马列队山下,耀武扬威的来回谩骂,后面埋伏着大队,等着明军见大西军人少贪功而出。不料明军不吃这一套,还是射下一些绑着人头的长矛来,大声回骂讥讽,闹得城下的大西军将士很没意思,悻悻而归。接下来又派使者打着白旗上门,送来邀战书一封,要和王欢约定时间地点大家一起群殴,对于这种书生气十足的傻呆子行为,王欢嗤之以鼻,直接就打了使者几十个耳光,撕扯掉书信,让使者肿着一张脸回去了。 王欢的流氓气让出声流贼的李定国气不打一处来,有一种强盗遇上拐子的感觉,好言让哭诉着悲惨遭遇的使者下去后,他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中。 到底该怎么办?是投入重兵去打下那座一看就知道不好打的山城呢?还是放弃从此隘口通过顺保宁府北上的打算,回头直接从成都北上,追着张献忠的脚印一直到汉中去。 放弃这里,返回成都然后去汉中,就怕自己一走后头的明军就脚跟脚的顺着来,一路捡着州县,黏在屁股后面蚕食掉大西国的疆土,成都城坚兵多,倒是不惧,但其他州县都丢了,自己怎们跟张献忠交代?临出发时,父皇可说的很清楚,让他击败此处明军,顺便收复重庆府的。 李定国举棋不定,望着帐篷中间那一炉熊熊的炭火发愣,炉子里烧着粗大的木材,火光照耀着宽大的营帐,让中军帐里在这数九寒冬中也温暖如春,暖意让他的思维越发混乱起来。 他烦躁的站起身来,披上一件羊皮坎肩,掀开厚厚的帘门,走出门去。 帘外寒风凛冽,一股冷风吹来,灌入他的鼻腔中,让他不由得皱了皱鼻翼,这鬼天气,越来越冷了,而且寒冷中还带着让人无法忍受的湿气,湿冷让营中的被褥仿佛永远干不了,夜晚躺在里面,跟躺在一摊湿泥中差不多,简直无法入睡。 帐外守卫的亲兵见他出来,赶紧齐齐的一个躬身,轻声叫声:“王爷!” 李定国摆摆手,示意他们放轻松,然后信步向营中走去。 亲兵分出一队人来,默默无声的紧跟在他面,与他一起行去。 时间已经接近午夜,营中一片寂静,鸟不叫虫不鸣,让冬夜的寒气更显得冷了几分,走在湿漉漉的泥巴地上,李定国只觉自己的靴子都快要冻住了。 他站定了身子,用力跺了跺脚,却无意间看见,跟在自己身后一名亲兵的手。 那双手上,布满了裂口,血肉模糊的,看上去非常瘆人,李定国皱了皱眉头,他知道,这是开的冰口,在寒冷天气里不注意烫手烫脚而且长期裸露在外的皮肤很常见。 亲兵见他看自己的手,有些忐忑的连忙缩了缩,把手藏在背后,李定国笑笑,伸手拍拍他的肩,继续向前走去。 李定国把军营安在射洪县城外面,这么做一是因为他治军森严,部下一律不得扰民;二是射洪城太小了,除非把城中百姓赶出去一半,才能腾出安置大军的房舍来,这大冷天的,那些百姓不冻死才怪。 两万多人的营地方圆数里,扎下好几个营盘,各为依仗,非常合理,他的中军营帐,立在当中,有一座望楼高高建在营里,附近有什么风吹草动一览无余。 李定国漫步而行,走过了一处又一处营帐,一边走,一边思考着,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出了中军,来到另一处营盘里。 他沉思良久,仍然不得其法,不由得摇头叹气,觉得不能再耽误了,明日里就用连日打造的攻城军器,先攻一攻再说,如果不能得手,就抓紧时间顺原路返回,北上追赶张献忠,在他心里,始终有些莫名的担忧,总觉得张献忠这一去,凶险万分,鞑子不是那么好打的,大西军最能打的军队就是自己的营头,其他三个兄弟虽然也是百战之身,但认真说起来,那些最难啃的骨头、最惨烈的战役,都是安西王去打的。 想得入神,脚下一个没在意,在一块石头上绊了一下,李定国身子一晃,就要摔倒,身后一个箭步冲出一人来,稳稳的扶住了他。 李定国心头自嘲的一笑,扭头看去,发现却是刘云。 刘云待他站定,缩手躬身道:“王爷深夜巡营,刘云特来护卫。” 李定国微微笑道:“好,你随我一起走走。” 他口中呼出的气体,在空中凝结成白雾,随风一散了无踪迹,刘云连忙道:“天气严寒,王爷千金之躯,可别冻坏了身子。” 李定国一怔,继而笑骂道:“冻坏身子?刘云,本王行于天下,当年什么苦日子没过过?还怕冻坏身子?你真当本王是金枝玉叶么?” 刘云不便搭话,连声道:“不敢不敢。” 李定国笑罢,边走边问起正事:“算了,咱们穷苦出身,当了这么些年流贼,如今得了富贵,是有些不大习惯,不过这也是好事,书上不是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吗?保得一份清明,自有好处的。” 刘云听得用心,他虽没读过书,却很好学,平日里也请了书生教自己认字,这些话也能懂得,随即应道:“王爷说得不错,大西国立国至今,不少人都丢了根子,只图享乐,忘了天下还不太平,却先过起了太平日子,这可不好。” 李定国意外的看看他,喜道:“不错,你能有这份心思,很不错啊。” 刘云谦逊的道:“跟着王爷,耳闻目染,就知道些事了。” 李定国又笑了:“马屁也拍得越来越不露痕迹了。” 他话锋一转,继而肃容道:“你说的很对,现如今的大西,文官武将都在抢权夺利,陷进温乐窝中而不自知,占了川中一隅就不知天高地厚,目光短浅,四周强敌环伺而不自危,徒叹奈何啊!” 刘云跟着他的脚步,稍稍慢了半个身位,迟疑着道:“但皇上圣明,自有定天下之计,王爷不必过于介怀。” 李定国轻轻叹气,低沉着嗓音道:“父皇虽睿智,可脱不了草莽气息,遇事一味杀戮,杀气太重,不是治国之道。” 刘云脸色一变,急忙冲身后摆手,让亲卫们跟得远一点,别听到李定国的说话,而李定国浑然忘我般犹在言语:“圣人曰,治国之道,一张一弛。民间疾苦久了,就盼着安定,能吃上一口饱饭,有一处遮风挡雨的陋室,就会心满意足了,可是眼下的大西,有这种可能吗?” 话头一起,李定国似乎有些收不住了,这些话在他心中压抑了很久,此刻夜深人静,说出的话不入三人之耳,他对刘云又是百分百的放心,是故说得非常酣畅。 刘云还未搭话,李定国就自问自答道:“没有,大西仍然是不改流贼本色,初初时父皇还能听我谏言,能不杀人,开荒屯田,与民安息,大西也有了一番气象,可待事情稍有起伏,有一些明朝余孽造反起事,父皇就勃然大怒,将板子打到百姓身上,大开杀戒,如此一来,这天府之国的蜀中,生生被弄成了又一个陕西,碰上灾年,就跟当年关中无异了。” 他叹口气,又道:“我观父皇,似乎也看到了这些问题,但他不想解决,在他心中,四川破败了,丢了便是,再寻一处富饶的地方继续当皇帝就行了,殊不知这样下去,早晚必亡!咱们是靠造反起家的,现在明朝都被打到南边去了,还能造谁的反?总不能自己造自己的反吧!” 刘云终于逮到他停下话头的时机,急切道:“王爷慎言!皇上他老人家耳目众多,只怕你的话被有心人听到,万一……” 李定国幽幽的长吁一声,望着黑漆漆没有一颗星星的夜空,轻声道:“无妨,本王说的,都是实话,父皇也是清楚的,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第207章 进退两难 刘云偷眼看看跟两人距离渐远的亲卫,有四下瞧了瞧,确认营地里除了他和李定国两人外,再无旁人能听到两人间的谈话后,这放下心来,出言劝道:“既然皇上有了打算,王爷身为臣子,只要尽责劝谏即可,大西国今后怎么走,还不是皇上说了算,王爷想得太多也无用,也许落到有心人眼中,徒增猜疑也不一定啊。” 李定国脚下步履越发沉重,仿佛要将心中郁闷一脚一脚踩入泥土中一般用力,脸上却凄然一笑:“你说得不错,大西国的将来由父皇说了算,我抄心作什么?身为武夫,尽自己的本分打仗就行了。” 刘云跟他已久,深知李定国出身贫寒,幼时历尽人间疾苦,却明大义、知是非,痛恨大明朝诸般盘剥百姓的弊政,最受不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惨剧,从了农民军以来,一直希望能有天下安定、黎民安居的一天,为了这个愿望,他认张献忠为义父,全力为大西国的建立冒死作战,受伤无数,数次差点死去,就是为了实现心中夙愿,但是到头来,满满的希冀却被击得粉碎,当初豪言壮志满口为了苍生的张献忠,结果变成了一个赤裸裸的军阀,只图一己私利,浑然没有了以安天下为己任的义军首领的样子,所以李定国有些心灰意冷。 他想了想,小心翼翼的说道:“王爷不可如此,国势自有定数,有起有伏,兵家胜败都乃常事,何况国运?大西立国不久,明朝国乍未尽,鞑子清朝又新立,必然有所争斗,这时刻正是王爷振作精神,立下不世之功的时候,怎么能顾虑一些民间琐事呢?只要助皇上得了天下,怎么治国还不是王爷出主意吗?” 李定国停下脚步,抬头望着夜空,天上黑沉沉的没有一颗星,月亮也被厚厚的云层挡住,看不到一丝光明,他面容冷下来,眼神中充满着迷惑,喃喃道:“得了天下?我们真的能得到天下吗?” 他站在原地,顿足不前,刘云站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静静的陪着他,夜风吹过,将二人身上的衣襟掀起,在风中猎猎有声。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李定国轻轻念着:“十年啊,人有几个十年呢?” 刘云心头一重,猛地记起,自己跟着李定国,差不多有七八年了,而李定国追随张献忠,时间更长,肯定超过十年了。 十年颠沛流离,十年浴血征战,在血与火的生活中,李定国已经过了十年。 当年洛阳城中瘦弱的小乞丐,已经成长为手掌万军的将军,心中所盼望的,也由一个可以充饥的馒头,升华为让所有流民百姓都能吃上馒头,天下太平的愿望。 刘云不知道该怎么搭话,李定国的唏嘘,同样也击中了他内心深处的伤,太平日子谁不想过呢,造反这种危险的工作,谁又想干呢,如诺不是迫不得已,没人想这么过着吃了上顿不知下顿还有没有命吃的生活。 仔细想想,李定国说的不无道理, 站了一会,李定国转过身来,落寞的面容已经恢复了平日里冷静沉稳的样子,他笑了一下,拍拍刘云的肩,说道:“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想那么多无用,我等即为武将,当以杀敌为首要,治国之事,自有能者居之,得不得到天下,与我二人无关,回去睡吧,明日攻山,还有得忙碌。” 刘云连忙应声,跟在李定国身后,返回大帐。 刘云这一晚并没有睡好,在铺上辗转反侧,李定国的话总是在他耳边回荡着,引发他的思绪:“大西国真的能得到天下吗?如果得不到,咱们又该如何自处呢? “如何自处?” “如何自处?” 一个个问号在刘云脑海中回荡中,老实说,以前刘云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当兵打仗,干的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买卖,有今天没明天,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死在战场上了,今后的事情虚无缥缈,考虑不到那么远,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但是李定国的一番话,深深的打动了他,是啊,人生有几个十年呢,大丈夫在这世上走一遭,当青史留名,再不济也应该做出一番事业,糊里糊涂的过一辈子,跟田间老农有何区别? 刘云瞪着两眼望着低矮的帐篷顶,全无睡意,想了许多,却越想越乱,大西国真的如李定国所说,一步步又要变成流贼了吗?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局面,就这么胡乱糟蹋了,岂不可惜?听安西王的意思,跟着皇上,又要回到东奔西跑,抢劫掠夺的老路上去,那样跟土匪不是一样吗? 想着想着,刘云突然觉得无比悲哀,怎么活着,就那么闹心呢? 在刘云的烦恼中,夜色渐渐褪去,新的一天来临了。 太阳升起,普照大地,大西军将士迎着朝日,扛着这几天抓紧时间打造的云梯、盾车等器械,在号角声中列队出营,精神焕发的朝着龙泉山城挺近。 李定国将六个战兵营摆阵在距山脚一里开外的地方,驱十个杂兵营在前,作为攻城主力。 黑压压的十个营头整齐的排在城下,云梯高耸,盾车厚重,加上无数反射着阳光的兵器刃口,嗷嗷叫的兵卒,一种泰山压顶般的气势喷薄而出。 “贼军气焰很嚣张啊。”祖边从城垛上探头出去,咂舌道:“这么多人,是想毕其功于一役吗?” 李廷玉凝重的望着城下,沉声道:“李定国看来很着急,是不是张献忠那边已经出发了?” 王欢点点头:“应该是差不离,现在已经一月月中,贺珍投降已经近二十天了,何洛会的军队大概已经进驻汉中,他的人马不多,仅有八千人,加上贺珍的降卒也不满三万,张献忠还能占有优势,但如果再拖下去,等到豪格大军从北京过来,那就来不及了,豪格带的都是鞑子八旗主力,就算双方人数对等张献忠也顶不住。” 李廷玉看看王欢,问道:“那我们得什么时候从这里出发?马新田那里可只有三千人,守得住剑阁吗?” 他一点也不担心马新田能不能占住剑阁,只是问在十余万鞑子满汉军的攻击下马新田能不能守得住,信心之强可见一斑。 与刘进忠一战,亲身见识了夔州军的生猛和灭虏弹的威力后,李廷玉已经信心爆棚了,有了这种大杀器,他觉得自己能一直打到北京去。 不够以三千对十几万,李廷玉还是觉得有些够呛,故而有此一问。 “剑阁的地形将军是清楚的。”王欢答道:“那种一条路的隘口,随你多少人来、只能排着队一个接着一个往上冲的地方,三千人足矣,只要马新田防备着鞑子抄小路破关,一定能坚持到我们过去。” 他轻松的说道:“至于我们什么时候走,要看李定国有多少耐心了。如果我猜的没错,他此刻比我们还要着急,最多再等个十天半个月,他就要离开这里北上了。” “哦?何以见得。”李廷玉追问道,面对王欢,他有一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习惯。 “因为他是张献忠的义子,李定国最重忠义,他带的又是大西国最强悍的兵马,有他没他,贼军战力不说两判,至少也有很大不同,所以李定国心中挂着北边,只要我们这里让他觉得突破无望,他很快就会放弃,不走保宁府了,直接掉头回去从成都北上。”王欢耐心解释道。 李廷玉和站在周围的众将哦哦连声,一副了然的样子,他们心中也在想着,这么说来,李定国之于贼军,还是比不上王欢于夔州军重要,夔州军要是没有王欢,那就等于回到了从前,根本不可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只堪守着石柱罢了。 城头上夔州军众将悠然谈着话,城下却开始动了,李定国一声令下,十个营头一万兵马一起上前,前出至距龙泉山城前面五百步远的地方,再分出两个营头,抬着云梯、推着冲车,呐喊着向山城正面冲来。 土坡不长,但也不短,坡度约有二十度左右,上面筑有石墙数道,最前面的一道,距离坡底也有十余丈远,土坡上的树木杂石已经被清理干净,光秃秃的土坡很整洁,这大概是夔州兵干的。 李定国虽然不大明白为什么夔州军要这么干,却也没有多想,手一挥,身后战鼓声起,十几面牛皮大鼓被鼓手擂动,激励着冲锋的两个营头快步向前。 留在阵中的剩下八个营头派出了全部弓箭手,列横队在坡地,引弓仰射,将一波波箭矢射上石墙,掩护冲锋的兵卒。 箭雨落下,石墙上立刻举起一面面圆盾,护住墙后面的夔州军,看来石墙后的,都是些刀盾兵。 见夔州军被压得不敢露头,冲锋的大西军将士胆气更足了,他们高叫着,努力向上跑动着,像一群群蚂蚁,满坡都是。 冲在最前面的大西军,已经到了半山坡,石墙后却仍然无声无息毫无反应,那些穿着白色袍子的夔州兵,像死了一样缩在盾牌下面,既不射箭也不扔石头,就那么干等着。 眼看石墙就在眼前,躲在石墙后面的夔州军在探头探脑,似乎随时都会掉头逃跑,大西军将士更高兴了,这些明军看起来跟以前碰到的明军一个样,装装样子还行,真打起来,就是一群胆小鬼。 “杀官兵啊!”大西军习惯性的怒吼起来,浑然不觉这个口号有问题,大西已经立国,自己也算是官军了,喊着杀官军究竟是要杀谁? 就在排名第一的大西军悍卒已经冲到距离石墙不到两丈远的时候,那原本稳固的石墙突然动了。 不对,不是动了,而是突然垮塌了! 厚实的石头墙,如一个个巨大的石头碾子,顺着土坡飞快的滚下去,越滚越快,一路碾压着撞击着大西军士卒,那些石头碾子都是放大了的石头碾子,跟平时乡里磨盘上的碾子要大上数倍,每一个足有四五百斤重,大如车轮,被这样的庞然大物撞一下就骨断筋裂、压一下则就成肉泥了。 延绵的石头墙足足占据了整个土坡正面,有上百个石头碾子滚滚而下,毫无躲闪的缝隙可言,冲上土坡的大西军士兵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些圆柱形的大石头奔腾而至,一些震惊之余都忘了躲开,直接被压成肉饼,后面的人反应过来,想躲,却这才惊觉,夔州兵原来把山坡弄得这么干净,就是让他们没地方躲,光滑的山坡也能让石头滚子越滚越快,越滚越凶。 惨叫声响成一片,无数人惊恐的哭叫着返身就跑,在人的腿怎么可能快的过顺坡滚的石头,一道道血肉在翻滚而下的石头下延伸,几乎没有伤兵,只有死人。 那些立在山坡下射箭的弓手也没心思射箭了,看石头滚子的架势,很可能会顺坡而下砸到这里来,他们发一声喊,一窝蜂的扭头退了。 列阵后面的大西军剩下的营头都呆住了,原来那些看着像石头墙壁的,其实是一个个圆形的巨石滚子,夔州兵用木头锲子将它们固定在山坡斜面上,使用时只需用铁锤敲到木锲,石头就会自动滚下去,更不用说有的夔州兵还踢了一脚。 阵中一片死寂,呆呆的望着山坡上的可怕一幕,就连敲鼓的人,都惊呆着忘了敲鼓。 李定国立马阵前,他站的地方离土坡很远,那些巨大的石头滚子不可能碰得到他,所以他很安全。 他同样也在发怔,两个营头两千人,一瞬间就没了。 溃退下来的人不到五百人,有一千多将士就在刚刚那数个呼吸间就被砸死在山坡上,他们还没有摸到龙泉山城的墙皮啊。 李定国牙齿都要咬碎了,他圆睁双眼,望见山坡上那些夔州兵趁着大西弓手逃走的功夫,灵活的跳进第二道石头墙后面去了,动作轻盈得像一群猴子。 不消说,那第二道石墙,肯定也是用石头碾子做的。 李定国强压住心头怒火,数了数石墙数量,居然还有四道,这些天杀的夔州兵,从哪里弄来的这么多石头碾子? 他却不知道,这几天大西军忙着打造攻城器械,夔州军也没闲着,全军六千人都变身为石匠,因地制宜的在龙泉山上就地采石,用粗糙的工具简单打磨成圆柱形,立在土坡上,因为石头厚重,从坡下看上去,就是一道石墙,谁也不知道这些石墙其实是一个个石头碾子组成的。 “传令,退兵!”李定国面无表情的喝令道,他知道,用人命去消耗那些石头,得不偿失,杂兵虽然是炮灰,但李定国同样爱惜。 第209章 床弩加灭虏弹 大西军的盾车,其实就是一架架中空的木头两轮车,上方搭有简陋的木头架子,架子上再盖上厚木板和生牛皮,可防箭矢火焰,正面捆扎的木板厚达五寸,炮矢不能破,人躲在车中,可以安全的接近城墙下。 射洪城小,仓促间找不到那么多牛皮,不少盾车上方没有牛皮覆盖,胡乱找了些棉被多铺几层,再用水浇透,也能顶上一阵子。 李定国的人一共造出了十二架盾车,近百架简陋的长梯,由四千多人扛着,满坡散着呐喊着往上冲。 盾车一架可容十余人躲藏,此刻几架覆盖着牛皮的盾车冲在最前面,盖着湿透棉被的盾车隔着点距离紧跟在后,再往后,就是一群群肩扛云梯的人了。 看着城下如洪水般袭来的大西军,城上一片肃然,夔州军严阵以待,一些人抱着礌石灰瓶,一些人忙着将一锅锅冒着烟的热油麻利的装入大盆里,还有人操作着巨大的床弩,将弩上短矛紧紧的对准盾车,只待主将的一声令下。 王欢却沉稳的立在城楼上,隐在一处垛口边,两眼含霜,冷冷的瞧着城下因为山坡陡峭爬得有些吃力的盾车,迟迟没有发出攻击的口令。 李定国同样一脸冷然的骑在马上,听着身后如雷的战鼓隆隆,静静的看着自己的兵卒像一群扑向羊圈的恶狼,涌向龙泉山石头城。 两边的目光焦点,都同时汇聚在冲锋在前的那十几辆盾车上,其中最前面的那一架盾车中,还藏有一根粗大的尖头木桩,悬吊在盾车里,那是用来撞击城门的。 盾车下躲着的十几个军士,一起喊着号子推着车,木轮滚滚,在众人全力推动下,不断接近着城墙。 二十丈,十五丈,盾车越来越近。 恰在此时,王欢猛然眼睛一瞪,扯开嗓子吼道:“床弩发射!” 操作床弩的白袍兵早已等了许久,握着扳手弩机的手都被汗水打湿,听到王欢吼叫,同时重复一声:“床弩发射!”扳下了弩机。 十几根短矛被巨大强力的弓弦所作用,脱弦而去,带着一声声尖啸,啪啪的射向缓慢如靶子的盾车。 “砰砰”声连响,有数根短矛准确的击中了盾车,砸入了盾车正面的木板,推着车子的大西军军士像是被一头犍牛撞在车上一样,被震得东倒西歪,此刻盾车坚实的一面体现出来,疾如星火的短矛,竟然没有一根射穿厚木板,最强劲者也不过没入木板一半的长度,矛尖刺穿板子,却再也无法入内分毫,里面的军士忙不迭的爬起来,重新推着车子向前涌动。 “果然,床弩还是火炮没法比啊。”王欢紧盯着扎在盾车上的短矛,皱眉思索道:“已经不到十丈了,这么近的距离也射不穿如此简陋的盾车,床弩不堪大用。” 操作床弩的白袍兵们费劲的合力重新张开床弩的巨大弓弦,将一根根短矛放入箭槽,再次扣弦发射,不断的将一根根短矛射向盾车,他们射得很准,基本上十中四五,却成效不大,最前面的盾车已经快要近至城墙边上,也没有一根短矛击穿盾车。 盾车中的大西军军士士气大震,齐声吼叫起来,推车的力气也大了几分,那笨重的盾车,速度竟然快了几分。看得站在后面掠阵的其他大西营头,兴奋的欢呼起来,只要盾车接近城墙,依照明军的德行,差不多就该弃城了。 不能再耽误了,床弩的效果也试得差不多了,该上点硬火了。 王欢眉头一展,将手一挥,大声喊道:“床弩向后射击扛云梯的人,灭虏弹准备!” 在城墙上,站有十几个手持灭虏弹的白袍兵投弹手躲在垛口下面,就等着王欢的命令,听到声音,立刻站起身来,就着城头上燃烧的火盆点燃灭虏弹的引信,引信很长,足以拿在手中而不会给自身造成危险。 “瞄准各自距离最近的盾车,扔!”王欢下令。 投弹手没有马上将灭虏弹投出去,而是略等了一等,待到引信烧的差不多了,在瞄着自己眼前的那辆盾车,飞快的将冒着烟的竹筒丢了出去。 王欢在竹筒出手的那一瞬间,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火花,一个新的主意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跳了起来,从腰间摸出一个竹筒,来到一架床弩边,不住口的叫道:“快快,把这个灭虏弹绑到短矛上!” 操作床弩的白袍兵急忙躬身接过,还没有绑上去,丢出去的灭虏弹就炸响了。 当灭虏弹刚刚丢出去的时候,远处的李定国望见有十几个小东西从城头上丢了下来,由于隔得太远,他看不大清楚是什么,心头略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在意,甚至还笑了一下,毕竟守城的人惊慌之下,丢什么下来都有可能,那么小的东西也没什么用,他攻城无数,还见过守城的人一边哭一边砸瓷碗盘子下来呢。 不过下一秒,李定国嘴角微微的笑意就僵在了脸上,伴着连续十余声雷鸣般的炸响,一股股黑烟腾起在城墙下面,那十余辆笨重而不可摧毁的盾车,在黑烟中被掀翻,躲藏在里面的大西军将士的残肢在爆炸中漫天飞舞,鲜血四溅,即使隔得这么远,也能清晰的看到被铁钉扎穿身体的兵卒痛苦的在地上翻滚。 “刚刚怎么回事?”立于李定国身边的刘云惊呼起来,一切来得太过突然,本来眼看盾车即将靠近城墙,里面的破门锤很快就能撞上城门,顷刻间形势反转,一阵莫名其妙的爆炸弄翻了所有盾车,连里面的人也非死即伤。 非但刘云没有看明白,李定国也没有搞清楚,他本能的反应是,明军开炮了。 但他旋即反应过来,不能够啊,大炮在这个距离上开火,不是等于顶着人的脑门开炮吗,况且没听说明军的炮能引起爆炸,炮弹都是一个个实心铁疙瘩,一打一条直线,开花弹倒是有,但明军很少用,毕竟那玩意儿很不可靠,而且绝对没有这种威力。 “埋了炸药,明军在城下一定埋了炸药!”李定国咬牙恨声道:“他们是怎么引爆的?没看到有人出来点火,怎么引爆的!?” 没人能给他答案,城下的硝烟中,厚实的盾车已经破碎损坏,藏身于其中的兵卒死了大半,个别侥幸未死的也缺胳膊少腿的在地上无力呻吟,目睹惨状,后面扛着云梯的大西军几乎都差点忘了迈步。 前面的人是怎么死的?那突如其来的爆炸又是怎么回事?还会不会再来一次? 大大的问号在每一个大西军将士脑子里回荡,前冲的人海顿时为之一顿,本能的慢了下来。 还没有等他们回过神来,就有眼明的人厉声吼了起来:“快快举盾,明军的弩箭来了!” 伴着这声高叫,天空中的烟尘里,响起凄厉的破空音,无数箭矢从硝烟中落下,如飞蝗般射向因为扛着长梯而无法举盾的大西军而去。 夔州军开始放箭了。 没有扛梯子的人很幸运,因为攻城的缘故,人手都有一面盾牌,只要反应够快,及时举起来,就能防住城上的箭雨。 但扛梯子的人就惨了,他们本是杂兵,身无厚甲,装备最精良的人也不过一身皮甲,大多数人不过穿着厚厚的冬衣,面对箭矢,毫无防御力。 更不用说那些大如短矛的床弩了,基本上只要射中人,就是透体而出的一个巨大血洞,甚至能连穿两人而去势不见,短矛能直射到山坡底下,距离李定国的位置不过几十步远。 没有了盾车,要想冲到城墙边的难度陡然加大,那就是拿人命去填,冒着箭雨,举着盾牌的士兵有人来到了城墙边上,经过被炸毁的盾车时,看到地上那一个个弹坑,他们都胆战心惊,生怕地下又起一声爆炸,将自己也送上天去。 幸好爆炸没有再来,不过扛着的长梯能运到城墙边的实在太少了,不到二十架,悍不畏死的大西军将它们架上城墙,嘴里叼着刀子,举着盾牌就开始爬。 对付这种凭着不怕死的精神攻城的大西军,夔州兵应付得很轻松,他们躲在城墙上竖起的防箭牌下,浇下滚油,或者扔下礌石灰瓶,滚油粘肉即烂,灰瓶碎裂后生石灰入眼即瞎,还有重达数十斤的礌石,砸下去再坚固的盾牌也得稀烂。 城下的大西军弓箭手很卖力,他们紧跟在攻城人群后面,一箭又一箭的瞄着城头射去,但夔州军很精,他们躲在垛口后绝不冒头,而竖起的防箭牌又能防止抛射的箭枝,大西军的弓手无能为力。 城头的攻防战进入了白热化,一队队大西军冒着箭雨勇猛的冲向城头,城上的夔州军同样无情的用各种方式打击着爬墙的兵卒,因为盾车被毁,没了破城锤的大西军甚至有人杀红了眼,直接冲到城门处用手中兵刃乱砍,当然了,这种英勇的行为坚持不到一息,就会被城头上射下的弩箭扎成刺猬。 李定国还未从爆炸的震撼中回过味来,依然还在思考明军是怎么引爆埋设的炸药的,却突然听到一声尖啸声冲着自己的方位而来,有左右惊慌大喊:“王爷小心,明军床弩射来了!” 话音未落,就见一根短矛如火箭般窜来,在马前数十步远处力竭,软软的插入地面,“碰”的一声斜着栽入泥中。 李定国微微一惊,他知道自己站得位置很远,城头上的床弩不可能射得到这边来,所以很镇定,正欲开口责怪左右大惊小怪,却眼睛一撇,惊讶的发现,那一根插入地面的短矛,尾巴上还绑着一个小小竹筒,一根引线正在“呲呲”的冒着火花。 “火箭?那么小的竹筒能装多少火油?”李定国本能的下了判断,不以为然,但左右亲卫仍然尽责的快速围了上来,竖起盾牌来。 李定国皱了皱眉,觉得他们有些小题大做了,正要喝令散开,灭虏弹爆炸了。 这颗灭虏弹,正是王欢突然想到的,将灭虏弹绑到床弩巨型大箭上,加长投掷距离,在没有大炮的情况下,可以起到远程炮火的作用,于是这第一炮,就给了李定国。 泥土纷飞,铁钉乱舞,灭虏弹虽然在数十步外爆炸,将站在李定国身前的几排亲卫炸了个血肉横飞,却对相隔较远的安西王没有什么杀伤,除了让他的马受惊暴走之外,没有其他效果。 李定国骑术冠绝大西,稍稍勒缰就安顿住了身下坐骑,满身冷汗的回头望去,只见那根床弩短矛落地处,一个磨盘大小的弹坑赫然出现,一缕黑烟腾空不去,以弹坑为中心,方圆几丈范围内,身着铁甲的亲卫尸体横七竖八的倒卧在地,再远一点的地方,一些受伤的人正在嚎叫。 原来如此! 李定国这才明白过来,城墙下的爆炸,根本不是什么预先埋设好的炸药,而是明军弄出来的新火器, 第210章 豪格经大同 中军前的一声炸响,让站在山坡下近距离督阵的刘云吓了一跳,回头看看黑烟冒起,弄清楚烟雾底下就是李定国的方位时,他脸色发白的策马就奔过去,直到穿过硝烟看到李定国正将因受惊而乱蹦的坐骑安顿下来后,高高悬起的心才落了下来。 “王爷,明军炮火凶猛,您还是退一退吧,以免被明军冷炮所伤。”刘云急切的劝道,李定国贵为皇亲,丝毫不能有所闪失,否则自己万死不能恕罪。 李定国拉近缰绳,把胯下马头勒了一把,彻底让它安静下来,脸上却没有受到惊吓后的慌乱,反而带着惊疑神色,朝刘云摆手道:“无妨,刚刚不是火炮,龙泉山上也不可能有红衣大炮,那是床弩。” “床弩?”刘云瞪眼不解:“床弩怎么会爆炸?” 李定国没有回答,只是眯起眼睛定定的看向龙泉山城头,望着喊杀声震天的战场瞧了好一会儿,突然凛然下令道:“传令,右卫战兵营上两个营头,把左卫攻城的人换下来,叫张德胜给本王用心些,如果他拿不下龙泉山,军法伺候!” 刘云心中一颠,抬头有些愕然,右卫可是战兵营啊,皆是披甲的边军,跟着李定国打老了仗的宿卒,精贵得很,平时都是到了最后关键时刻才派上去的,此刻攻城刚刚开始,杂兵营第一波还没有消耗殆尽,怎么现在就要上战兵了? 他愣在原地略微呆滞了一下,李定国就把凛冽的眼神看了过来,面皮板得无比严肃,厉声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刘云全身一个激灵,连忙高声答应,拍马向右卫方向去了。 看着刘云奔去的背影,李定国额头上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深吸了一口气,狠狠的捏紧手中一根铁钉,那是刚才短矛上的竹筒爆炸时,从里面四处迸飞的伤人利器,一个亲卫内穿锁子甲、外罩罩甲,距离又稍远,这根铁钉才堪堪没有伤着他,只是镶在了心口的铁叶上,而没有穿透甲胄,被李定国看到了,取了下来。 “如此利器,岂能让懦弱的明军掌握,这龙泉山必须攻下,本王要看看,那竹筒中到底装的是什么,为何能有如此巨大的威力!”他发着狠暗暗心道,原本仅有两三分攻陷龙泉山的决心,刹那间因为这意外的发现而陡然剧增,膨胀为不惜一切也要达到目的。 只要城陷后,能找到那种能爆炸的竹筒,交给大西能工巧匠弄清楚其中奥秘,付出再多的人命、再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大西军右卫主将张德胜听到刘云的传令,同样有些意外,照平日里的攻城流程,这时候还不到他上阵的时候,不过军令如山,兴许安西王觉得那帮子不中用的杂兵营丢尽了大西军的脸,让他上去给城上明军致命一击呢。 这个壮汉也没有迟疑,大旗一挥,亲自带着手下两个战兵营救冲上去了。 安西王麾下战兵皆披铁甲,大多数是源自明军的半身腰甲,一些头目穿的锁子甲,铁叶铮铮,气壮如牛,两个营头四千兵如一股铁流,汇向厮杀惨淡的龙泉山城。 城头的王欢正稳坐在高高的箭楼上,一脸严峻的看着各处城墙上的攻防,大西军攻得凶猛,由不得他像起初那般悠然,冲锋的大西军士卒一个个悍不畏死,虽是杂兵却比寻常普通明军还要不要命,如果不是装备太差,基本上都是皮甲布衣,被城上箭矢一射一个扑,不然守城的压力还要大上几分。 “李定国果然不愧明末数得上的将才,带的兵不似一般,御下有方,有进无退,攻城的人明知必死也一往无前,如果张献忠不那么暴戾,多多重用这类人才,他大概也不会死得那么快。”王欢凝神看着城下蚂蚁般爬动的人头,不禁摇头,对李定国的影响又深了几分。不过兵卒虽勇,却只是相对而言,守城的夔州军并非普通明军,大西军碰上的是一块铁板,不怕死也架不住比他们还猛的白袍兵,龙泉山城守得固若金汤,连一个大西军将士也没有摸到城头上的砖。 正在此时,城下一阵铜锣声起,拥在城下的大西军顿时潮水般的退了下去,散向两边,留出中间的大片空地,从那里冲上来更多的大西军,皆是甲士,比退去的兵更加精锐。 马万年站在王欢身侧,见了脸色一变,急叫道:“大人,贼军上战兵了!” 冲上来的大西军同样一手持盾,一手持刀,掩护着扛长梯的同伴,冒着城上弩箭飞也般的靠近城墙,看那一往无前的势头,就比刚刚在盾车后面躲躲闪闪的杂兵要凶猛许多。 王欢脸上表情更加严肃,抄起腰间摧山弩,把头上八瓣铁盔紧了一紧,冷然道:“好,带亲卫队随我下去,我们去会一会张献忠的宿卫军,让他们也见识见识,我夔州军的厉害!” 马万年兴奋的抓紧手中一张大弓,这是他父亲给他的铁胎弓,弦力二石,还从来没有上过战场,此刻终于有机会显显身手。他将手一招,带着一百亲卫,紧跟在王欢身后,踏着木头梯子从箭楼上下到城墙,张弓搭箭,举弩扣弦,向城下射去。 …… 龙泉山两军对垒,狼烟蔽日,而在千里之外的大同镇,也是一副旌旗飞舞、雄军盘踞景象,清朝大同镇守总兵姜瓖,穿一身清朝官服,正小心翼翼的陪在一位衣服上身前后背都绣着一团五爪金龙的满族大汉身边,行走在大同城外一处巨大军营中,谨慎的介绍着什么。 “王爷,奴才已经为大军备好军粮万石,箭矢五十万枝,草料万担,皆已装车完毕,由民夫两万人运送,待大军启程西去时,随王爷一同出发,不会耽误王爷日程。”姜瓖的国字脸上,带着恭敬的笑意,哈着腰略微低着头,落后大汉半步,边走边说道。 姜瓖身为九边重将,麾下近十万虎狼之兵,在明朝时就以骄横著称,纵然投降清朝,等闲官员他也不会放在眼里,可是现在,在眼前这位大汉后面,他却大气不敢出,一副奴颜婢膝的样子,倒也不能说他掉份儿,实在是大汉的身份太过贵重,由不得他放肆。 这大汉就是满清太宗皇帝皇太极的长子、正蓝旗旗主,大清肃亲王豪格,如此多的身份随便拿一个出来,就能把姜瓖压死,所以他才如此低调,像一个真正的奴才一样恭顺的伺候在豪格身边。 但是豪格似乎并不太领情,或者根本就没有过多的注意到姜瓖的态度,皱着眉头一言不发的只顾前行。他身材高大魁梧,一点不像他那肥胖的父亲,倒很有祖父努尔哈赤的神韵,健壮的身体足有六尺有余,虽年近四十但依然强壮得如一头蛮牛,连接两侧耳根的长须配上浓眉大眼,让他整张脸都虎虎生威,很有彪悍的气势,用算命的话说,就是有龙气。 可是现在,龙气似乎距离他越来越远了。 豪格此次出征四川,名义上是戴罪立功,用军功来洗脱诽谤睿亲王多尔衮的罪孽,可其实大家都明白,这是多尔衮在报复他。 身为皇太极长子,为大清立下汗马功劳的亲王,无论怎么说继承皇位都是理所应当,可就是这个理所应当,放在此时却成了遥不可及的梦,坐上皇位宝座的,却是那个不到七岁的九弟福临。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跟自己一样彪悍的叔叔多尔衮,论起军功,多尔衮和自己一般卓越,在八旗中势力巨大,努尔哈赤起家时亲自建立和带领的两白旗就在多尔衮兄弟手中掌握着,偏偏皇帝位子大家都想要,虽然济尔哈朗和代善明里暗里支持豪格,但一番争斗后,豪格和多尔衮都没有得到想要的皇位,一群贵族扯皮之下,便宜了懵懂的福临,也就是顺治皇帝。 一想到这些破事,豪格气就不打一处来,说几句怪话、发几句牢骚非常正常,以他的性子,没有抽刀子直接在朝堂上和多尔衮兄弟砍起来就很不错了,但那可恶的多尔衮却借此抓住了他的小辫子,向孝庄太后告状,而更可恶的是济尔哈朗和代善两个老滑头,典型的墙头草,见势不妙立刻转脸,让多尔衮如愿当上了摄政王,反过来把自己这个正牌的太子削为郡王,虽然后来又假惺惺的复位和硕亲王,但这深仇大恨、奇耻大辱,豪格一辈子都不能忘。 想到这些,豪格脾气又有些上来了,宽额头上冒起青筋无数,步子越迈越大,让跟在后面走着小碎步的姜瓖有些跟不上了。 和他们走在一起的,还有两人,余者都远远吊在后头不敢接近,这两人,可算是清军中与豪格极为亲近的人物了。 一人身材比豪格还要高大几分,几乎近六尺三寸,虽是寒冬却仅穿一件夹衣,外罩铁甲,露在外面的肌肉盘根错节,鼓囊囊的似能裂熊撕虎,头顶光秃秃的留着一根鼠尾辫,面上横肉让人不敢直视,整个人就给旁人一种蛮横有力的感觉。 另一人就要好多了,虽然同样身高体健,却匀称而优雅,年纪很青,看上去仅有二十出头,英俊而白净,如果李廷玉或者王欢在此,一眼就能认出他来:他就是从扬州追着白杆兵一直到襄阳的苏勒。 而那一位人熊模样的,正是镶黄旗护军统领、日后的满清第一勇士鳌拜。 第211章 我本英杰何惧宵小 跟豪格一样,五大三粗的鳌拜紧锁着眉头,铜铃般大小的眼睛里满是忧虑,对姜瓖的话充耳不闻,紧跟着豪格的脚步,向前疾走。 而苏勒就要坦然多了,他身上穿着青色宽袖长袍,肩上着十三太保一字襟,脚踩牛皮战靴,显示着他“巴图鲁”的尊贵身份。他的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友好的与姜瓖保持着表情上的沟通。 两相对比之下,姜瓖自然对这位年轻许多的满清武将产生了强烈的亲切感,虽然自己已经年近五旬,比苏勒要大上许多,却丝毫没有感觉到代沟,甚至本能的将身子朝苏勒的方向靠近了一点。 “姜总兵费心了,这些物资能在短短半月间备妥,很是不易,在这大同地界上,也只有姜总兵有这份能力。”苏勒一边跟着豪格走着,一边夸赞道,似乎是即说给姜瓖听的,又在说给豪格听,让姜瓖顿生感激。 只不过,他的嗓音比起半年多以前,沧桑了不少,也稳重了许多,就连两眼角上的鱼尾纹,也多了不少,看来这半年的时光,苏勒同样经历了不少事,与在图海身边时,成熟了很多。 鳌拜斜了苏勒一眼,没有说话,但是眼神中,却闪过了一丝杀意,凌厉得让人偏体生寒。 苏勒似乎浑然不觉,看都没看鳌拜,依然保持着脸上的笑意,面向姜瓖问着几个粮草的问题。 至于姜瓖,压根就没感到两人间微妙的关系,恭恭敬敬的忙着回答苏勒的提问。 而前面的豪格,则只顾自己专心走路,不言不语。 军营很大,人来人往,所有的人都在忙着准备行装,一辆辆大车停在营中,民壮们忙着捆紧车上被苫布覆盖的粮草军械,穿着棉甲的战兵则在磨砺着刀枪兵器,整顿着衣甲,当他们看到豪格一行人时,纷纷躬身请安,民壮则直接跪在地上叩头。 豪格穿营过帐,一直走到辕门口,才在巨大的木质门楼下停了下来,他一站定,后面的人也同时顿步。 “平西王吴三桂的汉军,到了哪里了?”一直没有作声的豪格,终于开口了。 “回王爷话,平西王的军马,已经过了太原,他军中铁炮沉重,虽然比我们提前出发,但算计着脚程,我们与他差不多前后脚到得西安。”苏勒立刻答道,语气恭敬而谦逊。 “蒙古察哈尔部的人呢?到哪里了?”豪格又问。 “察哈尔部由额哲亲王带领,有骑兵两万,已经于今天早上到了大同地界,现屯兵于卫城,等待王爷的安排。”苏勒继续答道。 豪格转过身来,凝目看向苏勒,长脸上表情漠然,瞧不出什么情绪,只是点点头,淡淡道:“好!你虽年轻,却是摄政王派过来的,果然能力过人,你就待本王过去安排一下吧,给他们补充食物草料,待到晚上,本王再为额哲洗尘接风。” 苏勒躬身行礼,朗声道:“奴才为大清尽忠办事,在王爷麾下,是奴才的福分,奴才这就与姜总兵去额哲大人军中。” 豪格听罢,挥了挥手,苏勒弯着腰退去,姜瓖也听到了豪格的话,连忙也告罪行礼,跟着苏勒去了。 待二人走远,豪格的眼神一下变得狰狞起来,漆黑的瞳孔中满是恨意,简直就要喷出火来一样。 他紧握腰间刀柄,噼啪有声,口中怒气冲冲的道:“好个多尔衮,将我撵出京城不说,还派来个细作,这是要在本王心口里扎根钉子啊!” 鳌拜在他身边,附和着道:“王爷,看来摄政王对你依然有所防备,此行怕是没那么简单!” 豪格冷笑道:“防备?哼,你说错了,他是要本王死了才甘心啊,我本以为他是要何洛会这个奴才在西安等着我,暗中给我下绊子,却没想到派来了这么个小崽子。” 鳌拜皱眉道:“莫非摄政王认为何洛会与王爷是死对头,王爷定然要提防着他,干脆把何洛会调回了宣府,换成这个苏勒来?” 豪格又一声冷笑道:“多尔衮小人,他是怕我到了西安,头一件事就是砍了何洛会的脑袋,故而有此一举,派个小崽子来,谅我自重身份,不会对这苏勒下杀手,他算得准啊,这苏勒你知道是什么人吗?” 鳌拜瞪着大眼道:“奴才不知。” 豪格把刀柄捏得更紧了,咬着牙道:“我得知,此人是礼亲王代善的不知道哪个儿子在外面的野种,不敢领回家里,就托于镶黄旗收养,成人后又归于多铎部中,多尔衮知道我与代善有交情,故意派这个人来,我若杀了他,等于得罪代善,如果不杀他,此人却是多尔衮眼线,不知道等到班师回朝会给本王下什么眼药,真他妈恶心!” 鳌拜眼珠子转了转,他虽粗莽,却是心思极细的人,顷刻间就明白了豪格心中苦恼,但思索了半响,也无解决之道,只得惆怅道:“即如此,王爷将他打发到军中,不让他参与大事可好?” 豪格摇头道:“不行,他是朝廷派来的,身上有皇上的任命,负有记录行军作战明细的职责,撇开他,多尔衮更有话说了。” 鳌拜无奈道:“那么只得由着他了,王爷多多提防便是。” 他顿一顿,又道:“王爷防心,鳌拜自跟随祖皇帝以来,从来忠心不二,崇德帝就是鳌拜的天,王爷是崇德帝的子孙,顺治帝也是崇德帝的子孙,鳌拜对王爷家的一腔热血,绝不会有二心!” 说这话的时候,鳌拜坦然恳切,毫无做作的样子,落在豪格眼中,当然非常感动。 豪格伸手把住鳌拜的肩头,动容道:“鳌统领对我家的情意,本王很清楚,如今满朝文武,如你这般忠义者太少了,有你在,本王心安呐。” 二人在辕门处表露心迹,另一边的苏勒,则是满脸阴沉,鳌拜刚才看他的那一眼,他清楚的感觉到了,里面浓浓的杀意,让他身上汗衣到现在都是湿漉漉的,冷汗一直在冒,即使身处额哲温暖的大帐里也无法干透。 的确如豪格所说,他就是多尔衮派来的奸细,从他的内心来说,很不愿意卷入清朝皇室内部的权柄之争当中去,从古至今,为掌权者充当马前卒的几乎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但是苏勒没有办法,在洪泽湖丢失财物、主将被杀的大罪,是靠多铎向多尔衮苦苦求来恩赐才免去一死,如果不听从摄政王的命令,随时都会被砍头治罪。 苏勒不怕死,但自己一死,留在盛京的母亲从此就再无依靠,他不想母亲老来还要被族里重新分配给其他男子为妻妾,出人头地摘下孽种帽子的念头让他甘愿付出一切,于是他铤而走险,来到豪格身边成为众所周知的细作。 多尔衮给他的交代只是一句:收集豪格一切对他不敬的言语和行为,待班师回朝后向他禀报,当然了,如果豪格不幸,死在了与张献忠的战斗里,那就再好不过了。 与额哲应付了几句后,苏勒留姜瓖在蒙古人的部落里继续交割粮草事宜,自己抽身出了大帐,帐篷里充斥着的羊骚味儿,让自幼习惯了汉家生活的他很不习惯。 呼吸着帐外的新鲜空气,苏勒感觉好多了,他抬头看看蓝蓝的天空,一抹白云在空中自由的飘忽,心中的憋屈,油然散去了一些。 一边是权势滔天、掌握天下的摄政王,一边是戎马一生、英勇无畏的肃亲王,夹在中间的苏勒,如一只夹缝里的小虫,茫然不知出路在何方。 呆立良久,苏勒向天长吐一口气,看着飘荡的云朵,背负的双手紧握在一起,狠狠的决然心道:“我本英杰,何惧宵小,管他天崩地裂,我一定要为了自己,闯出一条路来!” 第212章 王应熊的告急 大明隆武元年,注定有个多事的春天,冬雪还未化尽,华夏大地西边,首先就起了波折,原本尚为一方乐土的四川,突然间成了兵家争夺的战场,从川北到川中,各方势力风起云涌,战乱不止,争夺不休。 明夔州总兵王欢与大西军李定国对峙于龙泉山,清军何洛会招降李自成余部贺珍后,磨刀于汉中,窥蜀中于卧榻之侧,张献忠倾巢而出,居全国之兵北上,意图与清军决战于国境上,为将来出秦关望中原打下基础,如此混乱的局面下,在湖广方向发生了一些事情,也就不那么引人注目了。 此时的湖广,自长沙一线,还在大明湖广总督何腾蛟手中,他与湖广巡抚堵胤锡算得上是明末有数的良臣,虽复土无功,但守成还能及格,与驻防武昌的清朝总督八省军门、梅勒章京佟养和南北对峙,勉强维持住了相安无事旗鼓相当的局面。 事情到了弘光二年末,有了变化,因为这一年年末,从陕西千里迢迢经四川来到湖广的李过等人,与李自成留在湖广的田见秀、李双喜等人汇合,至此,分隔千山万水的大顺军东西路终于重新归于一路,十余万雄兵屯于湖广荆州附近,给清朝和明朝都形成了巨大的威胁。 为了拉拢这支可以改变整个战局的力量,佟养和与何腾蛟都费了不少脑筋,起初何腾蛟不信邪,认为李自成一死,农民军就是一伙乌合之众,命总兵屠龙、莫宗文等人率兵清剿,打算打散了事。 却不曾想,前往清剿的官兵被打得灰飞烟灭,几乎全军覆没,逃回来的人脸色煞白,连呼贼兵势大不可敌,何腾蛟与堵胤锡这才明白,敢情这伙大顺军依然有着强劲的战斗力。 等到二人想明白这层道理,他们已经落在了佟养和的后头,在明军与农民军打仗的时候,清军的使者已经到了农民军大营里,谈了许多。 这时候在农民军中做主的,名义上还是田见秀和李双喜,一个德高望重资历深,一个是李自成的义子,保护着李自成的遗孀,所有拥兵的将领都还听他们的,田见秀和李双喜也看清了眼前的大局面,认为大顺已不可复兴,明朝也大厦将倾,四川的张献忠不值一提,放眼天下,清军一枝独秀,威加海内不过早晚的事,而且杀李自成的,不是清军而是明朝的地方武装,所以有了投靠清朝的想法,大家坐在一起,前前后后四四六六的说的不少,大的条件都谈得差不多了,官也许了,前程也给了,就一个问题僵持不下。 这个问题很要人命,因为这是摄政王多尔衮严令天下所有汉人都必须执行的。 那就是剃头令。 留发不留头。 身为汉人,田见秀等人绝对不能容忍授之于父母的头发被满人剃去,还得在脑袋后面拖根鼠尾辫,而佟养和同样强硬,别的条件都好商量,就这事必须答应,否则大家没的谈。 一来二去,大家谈崩了。 这时候敏锐的堵胤锡嗅到了机会的味道,趁佟养和的使者回去的空子,亲自微服冒险进入农民军军营,与田见秀等人见面,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拍着胸口保证,大明不计前嫌,愿意招安大顺军余部,归入大明官军,从今以后,大家肝胆相照,一起为匡扶大明社稷而努力,虽然大明的社稷很大程度上就是大顺军亡的。 十几万军队驻扎在荆州附近狭小的地盘上,粮草无以为续,迫切需要投靠一方来解决生计问题,堵胤锡这么有诚意,孤身单骑入敌营的气魄也让人敬佩,同为汉人,大家也有共同语言,至少不需要满语翻译,于是很自然的,农民军进入了明军序列。 这是件非常了不得的事,堵胤锡手下,等于无端多出了十几万人,抛开那些随军的家属,至少也有数万精兵,湖广巡抚堵胤锡,陡然成为了大明一方重臣,堵胤锡很守承诺,立刻上表隆武帝,要为农民军请爵位。 手底下多了那么多能战之兵,困守福州的隆武帝朱聿键非常高兴的,官职爵位大把丢出去,封李过为兴国候等等,将农民军改名忠贞营,取忠诚之意。 如此一来,湖广总督何腾蛟有些不高兴了,总督与巡抚,本是上下级,但放在明末大环境下,职务高低跟手上的兵马雄壮与否不无关系,像王欢这般,手中有兵有钱,王应熊虽贵为总督,照样鸟都不鸟,随时都能置之不理,何况一个巡抚手握重兵,岂不是过些日子就要把总督踹下去取而代之? 顾虑着这些,何腾蛟立即施展手段,拉拢农民军中手握重兵的将领,如郝摇旗、王进才等人,趁隆武帝的诏书还在路上,把他们从忠贞营中分离出来,划到自己麾下,壮大了自己的力量。 如此一来,好不容易聚在一起的农民军余部,顿时土崩瓦解,田见秀等虽极力劝阻,奈何拥兵自重的军将已经实为各自为政的军阀,有奶便是娘,谁给的奶多就跟谁,田见秀已经控制不住了。 树倒猢狲散,十余万的忠贞营,散了不少,然后分割成两大部分,各有数万人,一部分归入何腾蛟部下,如郝摇旗、王进才等;一部分入忠贞营,受堵胤锡节制,如田见秀、李过、高一功等。 手中有了兵,自然就有了想法,何腾蛟觉得,清军大部已经回了北方,留在湖广的,不过武昌的佟养和不到万人的人马,就算八旗战兵以一敌十,自己手中猛将如云、战兵数万,收复整个湖广不过旦夕间的事情,如果让堵胤锡抢在了前头,那么说不定真的会让他爬到自己头上去了。 于是何腾蛟悍然动手,先下手为强,出兵岳州,清兵遂不及防,被他抢了先手,何腾蛟马不停蹄又奔荆州,意图扩大战果,不过佟养和也不是善茬,立刻求援,清平南大将军、贝勒勒克德浑挥军来援,在荆州城外与明军野战,先攻何腾蛟,何腾蛟部一触即溃,两军铺一交锋稍有败绩立刻全军逃走,望风直接逃回长沙,连岳州都不要了,丢下在荆州另一边傻傻攻城的堵胤锡。 堵胤锡浑然不知自己被坑了,依然留在荆州城外,直到清军包围上来才突然惊觉,一场恶战之下,大败而归,丢下无数尸体仓皇后退,一直退到了常德才立住脚跟,在这场败仗中,田见秀、李双喜等将领被杀。 不过这些事,跟张献忠与清军的动作比起来并不出彩,顶多算是一省内的规模,故而并不醒目,就连熟知这段历史的王欢,也仅仅让夔州知府许铁柱派人关注了一下。 不过历史的走向正如王欢所担心的那样,已经因为他的到来发生了改变,回到长沙的何腾蛟,把东山再起的主意,打到了夔州身上。 正月十日,长沙府总督衙门内,有两人并坐,黄花梨木的茶几上,两杯龙井香茗已经透凉,喝茶的人却毫无品茶的心思,正在唇枪舌战。 不过,准确的说,是一个人在厉声叫骂,另一个人冷笑连连。 叫骂的人,是王应熊。 “何总督,你我都乃大明重臣,说话行事,都得按朝廷规制来,岂能跨界越境,自行其是?”王应熊脸红脖子粗,几欲翻脸,拍着桌子叫道:“四川是本督所辖,自有方寸,你要进夔州,是什么意思?” 何腾蛟慢腾腾的摸着圈椅扶手,皮笑肉不笑的道:“王总督休要急躁,我这不是为你解忧吗?” 王应熊脖子一梗,怒道:“本督忧从何来?” 何腾蛟冷哼道:“忧从何来?王大人,你别以为旁人不知道,你的四川,早已乱做一锅粥,且不说张献忠占了大部分土地,就连原本归你管辖的将领,也闹起了内讧,你说,这是不是忧?” 王应熊脸色一变,吼了起来:“那又如何?这年头朝廷式微,有个把军将闹起兵变,乃是常事,又有什么?本督早就将其按了下去,如今川东三府安稳的很,不劳何大人挂念!” 何腾蛟冷笑一声,晒道:“安稳?你不就靠着秦良玉吗?那个老婆子早就该入土了,现在推个半大小子出来撑局面,怎么成得了事,我看早晚会把你那点底子给败光了,再说我也不会深入川中,就接手夔州而已,你那么激动干什么?” 王应熊闻声,原本涨红的脸色变成了猪肝色,气愤之下站了起来,指着何腾蛟的鼻子道:“好啊,说了半天,这句话才说到了点子上,我说你怎么突然打起了四川的主意,原来就是看上了石柱银矿!你是想取银矿给你那些贼军发饷吧?我就知道,那些贼军怎么会那么听你的话,没钱他们还跟着你才是怪事,现在赋税不够了吧?就想着占我夔州了?” 何腾蛟面不改色,显然涵养极好,轻飘飘的悠然道:“话不要说得那么难听,什么你的我的,王大人,你我都是大明臣子,何须分彼此,你的银矿所得是要上交朝廷的,这么些日子都不交半两银子上去,安的什么心?我不过是代皇上收一点矿税,所得还不是用在朝廷军兵身上,说到底,是为了大明江山社稷,是忠义之举啊。” 何腾蛟舌灿莲花,把事情说得好像庄重无比,将王应熊气得浑身发抖,手指乱颠,呛了半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而何腾蛟则施施然端起茶盏,发现茶水早已凉了,微微皱了皱眉,却还是轻轻喝了一口。 “好啊,何大人,既然如此,咱们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我这就赶到福州去,朝见天子,弹劾你这狂妄越境之罪,看皇上怎么治你!”王应熊颤抖着嘴唇,连头上的帽子都差点歪了,口中叫道,一副老子打不赢你就叫大人的模样。 何腾蛟砸砸嘴,伸手做了个请便的手势,他今天和王应熊见面,不过是顾及士林之交,提前打个招呼,王应熊的反应并不重要,反正这人也没什么实力,吃了亏朝廷也不会给他撑腰,毕竟与仅仅守着遵义的王应熊比起来,手握重兵的自己才是朝廷倚重的对象。 王应熊拂袖而去,气哼哼的大步迈出了大门口,钻入了自己的大轿,一迭声的叫唤着快走快走。 亲兵护卫着他的轿子在长沙城中穿街过巷,向他下榻的地方走去,走到半道,他就迫不及待的喝令停轿,掀开轿帘换过一个信得过的亲卫,递出一封信来,信上居然在轿中就加盖了火漆,显然王应熊随身就带着这一套东西。 “速速把这封信八百里加急送往夔州,交到夔州知府许铁柱手上,不可懈怠,切记切记!”王应熊脸上汗珠子都冒出来了,一副焦急的模样,让亲卫吓了一跳,连忙答应着,贴身收好,急急去了。 望着亲卫远去的背影,王应熊抹一把汗水,脸上浮出狰狞的笑意,恨声道:“好你个何腾蛟,本官倒要看看,你有几斤几两,敢窥探夔州,不磨掉你一层皮,我王字倒过来写!” 他一点也没发觉自己话里的语病,急急把轿帘放下来,然后,从轿子里隐隐发出一阵阵刻意压抑的笑声,充满报复得呈的畅快。 第213章 陈奇瑜上夔州 王应熊的告急信被他的亲卫连夜送出了长沙城,从长沙到夔州,顺着最为便捷的武昌道已经行不通了,这条路各个大城都已落入清军手中,要想安全过去,唯有翻武陵山、绕大娄山,方能避开清军设防地盘,如此一来,耗费了大量时间,直到一个月后,信才送到夔州,当风尘仆仆的信使疲惫不堪的被接入夔州知府衙门时,时间已经来到了隆武元年的二月十五日。 夔州知府许铁柱粗略问了问信使,心知不妙,连忙展信一览,惊得脸都白了,因为背靠湖广,身后就是友军的关系,夔州并不是王欢防御的主要方向,偌大的夔州,武装力量寥寥无几,许铁柱手中,仅有一千人的团练,另外各县都有百把人的马丁步丁,是用来剿匪的,虽然同样天天训练,但无论军事素质还是军器配备,都与正规白袍兵有所不同。 不过这种差别主要体现在临战经验上,与白袍兵相比,仅仅同山匪响马纠缠过的团练见血的机会少,打得最大的仗也不过上千人的规模,但是论起装备,却并不差。 王欢历次战斗所缴获的铁甲兵器,除了鸟统以外,基本上都给了三个知府,让他们去发展团练,所以许铁柱手中的团练兵士,人人身披铁甲,虽然样式五花八门,锁子甲有之,半身腰甲有之,甚至个别人连全套罩甲都有,单兵防御力比穿着藤甲配火浣罩袍的白袍兵不相上下。而手中兵器,基本上都是明军的制式刀枪,长枪大戟盾牌腰刀,一样不落,就连白袍兵普遍没有的铁盔,团练中也有不少人拥有。 纵然如此,信上所说何腾蛟企图兵进夔州的消息,仍然让许铁柱直冒冷汗,兵精架不住人多啊,湖广的战事许铁柱一清二楚,派去的探子很及时的传回了战况,何腾蛟平白得了数万农民军,拥兵上了十万,只需用一成的人马攻打夔州许铁柱就吃不消。 于是许铁柱二话不说,原样把信封好,快马送往龙泉山,另外抄了一份副本,送往石柱秦良玉处,待到两拨信使走后,他又心急火燎的征发民夫,沿夔门水路和旱道加紧设立水关石城,做好打仗的准备。 这边许铁柱紧锣密鼓的准备,那边的王欢与李定国,已经在龙泉山耗了大半个月。 这些日子以来,李定国的斗志被消磨得几近虚无,从最初的每天一攻,改为三天一攻,到了最近几天,已经七天没有露头了。 龙泉山下,尸体横陈,大西军将士杂乱无章的保持着战死时的模样,无人收拾,幸好天气尚冷,倒春寒的席卷下,尸体就这么暴露在野地里腐烂着,也不至于立时发生疫病。 李定国已经付出了高昂的代价,他的杂兵营和战兵营轮番上阵,各种手段都用尽了,甚至还偷偷摸摸挖了地道,企图用攻克开封的方法炸开城门,不料王欢早防着他这一手,龙泉山下面全是整块的岩石,用这个时代的落后手段挖一年也别想挖到城墙底下,用人命去攻城又次次都被打了回来,有几次打红了眼,终于快摸上城墙了,又被那种神秘的竹筒炸了回来。 说起那竹筒,李定国都快癫狂了,太厉害了,一个手臂大小的竹筒一旦爆炸,方圆五丈无人能活,十丈内披甲者重伤,未披甲者十中得存二三,竹筒迸飞的铁钉碎石,能轻而易举的收割人命,杀伤力堪比红衣大炮,糜烂里许啊。 他太想得到那竹筒了,为此更改计划,钉在龙泉山下耗费大量时间,付出近万条人命而浑然不在意,等到猛然惊觉时,所受的损失已经非常大了。 两万三千人的队伍,还剩下一万余人,看着满营士气低落的士卒,李定国动摇了,从军以来,他头一次感到深深的无力感,这种感觉在被左良玉追赶时没有,在被杨嗣昌十面埋伏时没有,偏偏在面对龙泉山上啃不动咬不动的明军时有了。 无计可施啊,李定国明白,再耗下去,城里面的明军大概就不会再那么老实了,等到双方人数差不了多少的时候,双方攻防就会倒置。 李定国并不害怕明军攻出来,大西军利在骑兵,他的战兵营中骑兵比例很高,三千亲兵营更是一人双马,飞驰如风,两条腿的明军使出吃奶的劲也追不上,但是这样一来,就完全脱离了他的本意。原本快速歼灭龙泉山明军的打算就落了空。 山下的李定国在懊恼和痛苦,山上的王欢的头也大了起来。 王欢本来是很愉快的,看着李定国天天在城下丢下大批尸体,像个傻子般钉在射洪,他就心情愉悦,李定国不能通过龙泉山,远在保宁府的马新田就多了一份安全,只要没有李定国去多事,光是一个大西保宁府镇守都督马援利对付起来就要容易多了。 但万万没有想到,何腾蛟居然敢打起了夔州银矿的主意,按照正常的历史发展,荆州兵败后,进入三峡逼近夔门的,应该是李过为首的忠贞营才对,对此王欢是下了伏笔的,当初李过出夔门,王欢弄的那一出戏给李过留下了很深的影响,王欢很有把握将这支生力军收入囊中,但历史拐了个弯,李过被堵胤锡带着去了常德,如今想入夔门的,换成了何腾蛟。 这就不好玩了,何腾蛟摆明了要占银矿,那是王欢的命根子,谁打它的主意就跟谁没完,岂能容湖广总督来恣肆?可是现在夔州军主力一分为二,自己盯着李定国,马新田远在保宁府,现在怕是逼近剑阁了,皆无法分身,如何是好? 所以当许铁柱转来王应熊的信函一到,王欢就发起了愁。就连紧跟着到的来自石柱的第二封信,他都不想看了。 皱着眉头思量了一阵,王欢只觉头大如斗,手头没兵总不能撒豆成军吧,他摇摇头,无奈的拿起了放在桌上的石柱来信。 他原以为,这信是秦良玉来的告急信,因为夔州府治奉节距离石柱很近,许铁柱的消息到了石柱,秦良玉再修书一封送来这里跟从奉节直接送信来龙泉山差不多。 不料展信一观,王欢猛地击掌站了起来,激动的捏着信纸大叫道:“好好好,李怀恩人才啊!这么短的时间,居然就能摸索出鸟统发射黄色火药的装药量,人才啊!” 原来这封信是李怀恩写的,信上说明,他在石柱万寿城中,已经经过长期实验,耗费鸟统无数,终于试出鸟统使用黄色火药发射铅子的装药规律,制定出稳定的装药量,并且在万寿城中开设兵仗局,借助王应熊从云贵送来的五百名铁匠,打造了一应工器设备,开始为夔州军设计制造合格的鸟统,李怀恩为人严谨仔细,经他手中造出的鸟统,比大明兵仗局的货色要好上许多,只要严格按照规制操作,起码不会炸膛。 随信来的,还有一百支崭新的鸟统,王欢随手拿起一支,前后看了看,只见统壁厚实,铆接严密,用铁精选,材质上乘,就连望山和准星,都已经过严格的校准,统身按照大明规制,阴刻着工匠姓名和制造年份,整个鸟统散发着百炼精铁的气味,发着幽幽的暗光。 王欢乐得哈哈直笑,心中烦恼暂时去了几分,摩挲着统身,他的脑子里突然炸起一个念头,要说用鸟统的行家,当今大明,陈奇瑜称第二,还有谁敢称第一? 夔州军将官不少,可惜能独挡一面者太少,如今正是用人之时,川北方向实在脱不开身,夔州那边许铁柱不知兵事,缺少一个主事的将领,不如请陈奇瑜出山,为夔州军当一回主将。 王欢本想亲自去往合州一趟,但李定国迟迟不走,他也不敢擅自离开,只得修书一封,用词恳切,说明眼下形势之严峻,如果夔州有失,则整个川东都将万劫不复,请陈奇瑜出手相助。让人快马送到了合州。 陈奇瑜在合州知州衙门的后院里,抱着碳炉坐在逍遥椅上看了王欢的信,长叹一口气,把信给了束手立在一边的陈琨。 陈琨急急看过,脱口道:“大人,你这身子骨可经不起这般折腾啊!” 陈奇瑜眯着眼睛答非所问:“何腾蛟,当年老夫任五省总督时,他还是个县令,没想到如今竟然成了封疆大吏,真是时势造英雄啊。” 陈琨心急,又急道:“大人,王总兵请你出山,但你的身体……” 陈奇瑜瞪他一眼:“那你去?” 陈琨脸色一白,摆手尴尬道:“大人说笑,我不知兵事的。” 陈奇瑜复又眯起眼来,自语般说道:“何腾蛟行事太过跋扈,四川跟他湖广总督管辖八竿子打不着,就为贪图银矿暴利,大动干戈,如今外有强敌,内有悍匪,还同室操戈,他这是疯了吗?” 他歇一歇,继续道:“王欢为人做事,虽然对朝廷不敬,却于百姓苍生有恩,在他治下,是不是远比当初陈士奇、曾英之流好上许多?” 旁边的陈琨想一想,老老实实的回答:“是,至少今年冬天,川东三府没有一人被冻饿而死,我听闻他那银矿的收成,很大部分也用来赈济民生,更不用说三年免税、一年免赋的良政了,现在外面民间,还有人要给他立生祠呢。” 陈奇瑜闭目不语,半响才缓缓道:“老夫半截身子入土,却也被这小子聊发起了性子,罢了,看在川东百姓份上,我就走这一趟,如此就算来日下了阴间,也能博个阴德。” 他双目一睁,眼露精光,整个人仿佛年轻了好几岁,瘦削的身子一下站了起来,厉声喝道:“取我衣甲来,备船,老夫要会一会那何腾蛟!” 第214章 谋事在先 从合州到奉节,可走水路,沿涪水入长江,顺流而下,不到三天就能看到白帝城的牌坊,船行通畅,没有颠簸之苦,所以陈奇瑜才敢抱着残躯慨尔出山。 临行前,他亲手给王欢回了一封信,简要说明自己愿意去夔州帮王欢顶住东边来的南明势力,只要他陈奇瑜还活着,谁也进不了夔州府。连带的,他也提醒了几句,如今张献忠与清军在汉中角力,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不论张献忠赢还是输,四川他都丢定了,劝王欢一定要抓住蜀中空虚的良机,能占多少地盘是多少地盘,可不能手软。 陈奇瑜也是一代名臣,战略眼光非常老辣,看透了大西军外强中干的本质,一个没有民心的政权永远不会长久,充其量就是一群人数多一点的流贼,这种逐鹿天下的大场面,只能当别人的垫脚石而已。不过饶是他阅历颇丰,也小看了王欢的心眼,王欢不只是仅仅想着占据点州县,而是要将整个四川都收入囊中,要效仿诸葛武侯,割据蜀地意图天下。 陈琨也跟着他一起到了奉节,至于合州州事,自有从石柱来的官员补缺。 一到奉节,许铁柱早已得到消息,在码头上翘首以盼,待得陈奇瑜一下船,刚走下跳板,许铁柱就殷勤的迎上去,以晚辈之礼上前搀扶。 与王欢不同,贫苦出身的许铁柱没有穿越者的见识和眼界,在许铁柱眼中,曾经的五省总督那是不得了的人物,是贵人,而且陈奇瑜名声在外,当年八面威风打得李自成满地找牙的故事在扬州各个茶肆饭馆里四处流传,许铁柱以前也曾听说过,打心眼里充满着佩服和崇敬,今天得以见到真人,顿感三生有幸,发自肺腑的愿意服侍他。 看到这个年纪比王欢还要小一点的夔州知府,陈奇瑜眼都直了,这是怎么个情况?为何夔州官员一个比一个年轻,今后还有自己这种老人的立足之地吗?王欢已经够妖孽了,难道这个夔州知府也是一般少年老成吗? 还好,许铁柱几句话一出口,陈奇瑜就听出来,这个年轻知府并不似王欢那般仿佛无所不能,从谈吐间能大概知道,许铁柱其人跟他的名字一样,充满着民间乡土气息,虽然办事决断一丝不乱,很有章法,却没有那种士林读书人的酸楚气味,醇厚而不做作,又不失聪慧,眼眨眉毛动非常机灵,不似王欢那般语出惊人,但也是一个少年俊杰。 加上许铁柱一上来就不以知府自居,甘当陈奇瑜的拐杖扶着他下船,顿时博得了陈奇瑜的好感。 “有劳许知府了,陈某戴罪之身,怎敢让知府大人搀扶,还请大人放手吧。”陈奇瑜微笑着道。 许铁柱却死不松手,一直扶着他来到一台四名轿夫的大轿边,诚恳道:“陈大人切不可如此说,晚生能为陈大人牵马扶缰,那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如若不是机缘巧合,晚生哪里能有机会见着大人一面,来,请大人上轿,我们回去再说。” 陈奇瑜笑吟吟的坐上了轿子,这轿子宽大无比,里面软榻碳炉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个小小书橱,放着陈奇瑜最喜欢看的一些古籍,如此体贴奢华的享受,陈奇瑜已经很久没有感觉到了。 轿夫们稳健有力的抬着大轿疾行,陈奇瑜在里面坐的很舒坦,惬意间,他随手掀开轿帘,打算看一看外面的风景,瞧瞧这个嘴唇上毛都没长的小伙子治下的夔州究竟如何,轿帘一掀,一张满是汗水的脸映入了他的眼帘。 许铁柱居然没有骑马或乘轿,紧跟着轿子旁边,为陈奇瑜扶轿,从码头到县城,路途并不短,他贵为知府竟然放下架子为陈奇瑜一路扶轿到了县城。 许铁柱也许没什么感觉,他年纪轻轻却过惯了苦日子,为心中偶像扶一回轿子感觉理所当然,但落在陈奇瑜眼中,却是大不相同。 “年少得志而不轻佻,难得;尊老敬长而懂礼仪,更是难得,孺子可教。”陈奇瑜在这一刻,给许铁柱下了判言,并且不自觉的将许铁柱与王欢作了对比,心中默默权衡了一番,更觉得许铁柱比王欢还要合他口味。 他并不声张,只是看了看许铁柱汗流浃背的样子,就放下了轿帘,一句话也没有说。 轿子一路进了奉节城,开路的亲兵们大声吆喝着,排开热闹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很是费力的挤出一条路来,进了城内中心处的知府衙门。 落轿进入后衙,许铁柱早已收拾出一套三进小院子来,青砖黛瓦,假山小亭,素雅而不失精致,很有江南风情,陈奇瑜却无心欣赏,直接进屋疲惫的坐上了圈椅,圈椅下垫着一个软绵绵的垫子,让他倍感舒适。 三天舟船劳顿,虽顺风顺水也让这位老人有些吃不消,许铁柱很知趣,也不多叨扰,向随行的陈琨交割了院中仆役,就向陈奇瑜告了罪,退了出去。 待他一走,陈奇瑜原本懒软软的眼皮一下就睁了开来,眼泛精光,示意陈琨驱开仆役,关上房门。 “这位许知府,你可知晓他的来历?”陈奇瑜问陈琨道。 陈琨与孟知雨同为大明读书人,孟知雨是个举人,陈琨还中过进士,两人脾气相投,很是熟络,从孟知雨口中,陈琨也多少得知了一些王欢身边人的底细,作为王欢亲如兄弟的许铁柱,当然陈琨也知道一些,立刻说了出来。 陈奇瑜听得仔细,不住点头,陈琨言罢,他才摸着长须若有所思,自语道:“原来如此,父母不存,出身贫苦,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刻苦善学,方能在小小年纪做到这个地步,很不错。而且与鞑子有切肤之恨,又和朝廷并无刻骨的仇,如果好好教导,也许于朝廷不失为一位干才。” 陈琨听他言语,不禁附和道:“大人,许知府能从一个小小流民,短短一年间师从小吏,由乡里荒村到县城府治,善理民情精通民政,如今不到双十年华,就为一方知府,管辖境内近十万民众,的确值得夸奖。” 陈奇瑜微笑道:“为官理政,无为而治即可,关键是看他背后是什么人。许铁柱的施政方略,王欢早已替他拟好,他只需依样画葫芦就行了,而且夔州军百战无敌,只要他不乱来激起民变,当知府也没有多大难度,有王欢这尊神在,许铁柱知府任上很简单。” “不过话虽这么说,他能镇住一方,也很不容易了。”陈奇瑜摸着胡须眯起眼睛缓缓道:“民政千头万绪,极是考验人的耐心,我觉得,许铁柱正如一张上好的白纸,如果有人善加牵引,他今后一定还会更上一层楼,说不定不比老夫差。” 陈琨有些愕然,心头不由泛起一股奇怪的感觉,自己为官多年,虽然因为要保护陈奇瑜的关系一直在知州任上不图升迁,但自负很高,尚且不敢说能在日后匹敌陈奇瑜,许铁柱何德何能,当得起这句话? 陈奇瑜敏锐的察觉到陈琨表情有异,瞪他一眼,不悦道:“怎么?你不服气?” 陈琨慌忙躬身道:“哪里,小子不敢。” 陈奇瑜也不理他,哼声道:“我有意要收许铁柱做门下学生,传授他毕生积累,你也可以在一旁听着,能学多少是多少,今后有何成就,就看你自己是否努力了。” 陈琨一听,又惊又喜,喜的是陈奇瑜一生传奇,文能治国武能安邦,但在合州时心如死灰,整日闭门等死,自己有心想要讨教而不得门,如今终于有机会了。惊的是陈奇瑜竟然还起了要收许铁柱入门的心,许铁柱人是聪明,但天下聪明人多了去,也没见陈奇瑜收半个学生。 他的心思通过表情写在脸上,虽未说出口,却让陈奇瑜一览无余。 陈奇瑜微微叹口气,将身子靠上椅背,过了良久,才轻轻说道:“王欢很有主见,意志坚若磐石,我无法动摇分毫,偏偏观他言行,不似池中之物,年纪轻轻就以石柱弹丸之地坐下偌大局面,此子将来不可限量,如果他忠君事国,那是大明之福,如果他有二心怀二志,那大明,可能就会亡在他手里。” 陈琨听了无比震惊,面色苍白,颤声道:“那,那许知府与王欢乃过命的兄弟交情,即,即如此,大人何必还教授于他?” 陈奇瑜闭上眼睛,摇头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这么说,正是赶在许铁柱还是白纸一张的时候,把事情做在前头啊……” 第215章 龙泉山下的困局 屋中沉静下来,陈琨脸上呈现思索之色,想了一会,向陈奇瑜深深一揖,恭声道:“大人高瞻远瞩,为大明竭精阐虑,着实令人敬佩,就是不知这许铁柱能不能如大人所期望那般,以后为我大明肱股,忠于朝廷天子。” 陈奇瑜睁开两眼,目露精光,浑身焕发出一股勃勃信心,微微笑道:“事在人为,老夫阅人无数,总有一些眼光的,许铁柱虽是王欢生死之交,一起从千里逃亡路上生还的难兄难弟,但此人与王欢大有不同,头上没有反骨,不是迫不得已,不会反了朝廷,如果能从现在就教导他君臣本分,一定他心中埋下生为大明之臣、死为大明之鬼的种子,如此,就算以后王欢有反,许铁柱也一定会极力反对的。” 说到此处,陈奇瑜眼神一暗,黯然道:“不过这都是身后之事,到那一天,老夫早已不在,说不定王欢没有反意也不一定,那就万事大吉,不消这些明里暗里的布局。” 陈琨咬着牙齿,将腰弯得更深了,从几乎埋到胸口的嘴巴里蹦出毅然决然的话来:“大人放心,陈琨深受大人教诲,王欢如果今后能尽臣子之能事,陈琨必肝胆涂地为他甘当马前小卒,如果他要行曹操的作为,陈琨拼着这一条命,也要为天子尽忠!” 陈奇瑜颔首叹道:“你读圣贤书,自然懂得这些道理的,我很放心,不过现在说这些还为时过早,老夫也不过是未雨绸缪,王欢虽厉害,眼下也不过区区一总兵,地不过三府,民不过十余万,放在整个时局里很不够看,而且他的作为,不似那些视百姓人命如草芥的军阀,是苍生之福啊,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我们都应该帮他,至于今后,到了那一步再说吧。” 言罢,陈奇瑜又闭上眼睛,轻轻道:“老夫乏了,你且也下去休息吧,等到明日,就有得我们忙了。” 陈琨不敢再言,连身子也没有抬起,就那么弓着腰,缓缓退出门去。 门外暮色深深,余晖苒苒,蜀地夜间寒气弥漫,走出屋子,一股外面的凉意盖上了陈琨的身子,让他打了个激灵,只觉肩上的责任,顿时无比沉重起来。 与此同时,在龙泉山下,大西军与夔州军的攻防,已经进入了第三十个日夜。 李定国的激情已经褪去,对竹筒灭虏弹的渴望也渐渐消失,再好的东西,得不到也无可奈何,那陡峭的石头城墙,是那么的高不可攀,纵使投入了最精锐的宿卫军仍然不能动其分毫。 龙泉山依然像李定国初初到来时那样,屹立不倒,围城一月,城上的夔州兵仿佛越来越精神,一点也没有困守的消沉气,反而经常派出一些小股骑马的人,趁大西军屯守射洪,出来在附近探头探脑,窥探射洪军中虚实,追逐抓捕射杀一些外出打柴的落单军人,极尽骚扰之能事,嚣张至极。 这些人很滑头,远远的并不靠近,待发现大西军有骑兵追出,立刻撒丫子就跑,因为射洪与龙泉山间不过十数里路,大西军骁骑还来不及追上,夔州兵就跑进了龙泉山城中,恨得追赶的骑兵们破口大骂,还不敢离城头近了,一旦靠近那些绑着竹筒的床弩可不是吃素的。 “这是小瞧于我啊!”刘云怒目圆睁,看着跪在地上一员将官怒吼道:“你们干什么吃的?那么多西凉马都追不上十几个骑川马的人,要你何用?” 跪在地上的将官苦着脸,连连辩解道:“将军,不是小的们不努力,实在是明军狡猾,他们的川马利在耐力,善于爬坡,咱们的高头大马利在冲刺和速度,若在平原,不消将军动怒,小的们十里内追不上他自当提头来见,可是明军逃走专挑起伏山地跑,弯弯折折高高低低,咱们的马在路上就折了好几只腿骨,跑起来很费劲,小的们也很无奈。” 刘云勃然大怒,跳起来扑过去,扬起蒲扇大的巴掌就要动手,却听坐在虎皮椅上的李定国猛然喝道:“住手!” 刘云已经蹦到了将官面前,闻声悻悻放下手来,怒目站开,只听李定国缓声道:“此事怪不得斥候无能,的确如此,川马善于走山道坡路,咱们的西凉马虽快,却苦于地形,无法全力施展,罢了,你先下去吧,用心办事,多多派出人马巡逻,不可懈怠便是。” 跪在地上的斥候队长如蒙大赦,叩了几个头,爬起来兔子般的窜了出去,唯恐慢了刘云又要发难。 李定国看看一肚子憋着气的刘云,似笑非笑的轻声道:“你也坐下吧,为将带兵,岂能意气用事,凡事保持清明,方可称上将军,你这么暴躁,将来怎么独当一方?” 刘云鼻孔里喷出一股热气,闷着头拱拱手道谢,坐到边上一个马扎上,粗声道:“王爷教训的是,末将知错,不过王爷,我们在此间已经个把月了,连战不利,加上明军骚扰滋事,军士们士气很不好。” 李定国虎目中忧色满布,沉声道:“本王知道,不过龙泉山上的明军不是一般的兵痞子,带兵的人也非常人,加上有犀利火器相助,僵持不下,徒叹奈何。” 刘云有些不安的说道:“如此,皇上的命令可不好办了,别说进保宁府支援马将军,龙泉山我们都拿不下来,会不会影响皇上的大计?” 李定国愁容涌上面皮,浓眉深锁:“马援利镇保宁,他原也是官军的老将,只要不过于大意,应当不至于丢了保宁府,我们过不去,与保宁战事影响不大,本王顾虑的是,皇上那边啊。” 他拿起一把铁夹,拔弄一下面前火炉中的碳火,让它们燃烧得更炽烈一些,散发出暖暖的热气,驱散营帐中的湿冷寒意,然后缓声道:“明军虽强,却不过数千,不是根本之患,真正能动摇我大西根本的,还是北边来的鞑子。这几日从成都传来的消息,鞑子由肃亲王豪格领军,带八旗兵两万,塞外蒙古部落骑兵两万,加上吴三桂的汉军三万,足有七万人之多,正日夜兼程,赶往汉中,陕西原有投降鞑子的各类军兵三四万人,加在一起,差不多十万大军浩荡而来,对外号称五十万,而皇上身边不过堪堪九万多兵马,其中怀二心者不少,此消彼长,皇上纵有雄才,也很艰难。” 刘云面露了然,也跟着皱起眉头来:“既然如此,咱们钉在此处,岂不是坏了大事?不若干脆留些兵马守住射洪,咱们大军驰援皇上如何?” 李定国抬头看着营帐顶,苦笑道:“岂止你这么想,我观龙泉山上的明军所为,也是这般想的。” 刘云大惊,愕然道:“啊?为何?” 李定国道:“明军人少,以常理度之,应当牢牢守住山上,哪里还敢出城?如今反道行之,频频扰我,何意?不过是想我军疲惫之下,撤军罢了。” 刘云脑筋没转过弯来,奇道:“我军撤走,山上的明军不过数千人,还能干出什么事儿来?” 李定国道:“兵贵在精不在多,以蜀中乱局,明军只要趁我大西北上,以一支精兵直捣成都,占了咱们都城,余者各州府定然附者云集,不消明军多费周折,就能占去川中,这就是明朝数百年国乍积累,占着正统的好处。” 刘云气道:“明朝皇帝都逃到海边了,正统有什么用处?” 李定国叹道:“话不可如此说,在老百姓心中,正统就是正统,哪怕改朝换代,没有取得民心向背,始终也取代不了大统地位的,这也是本王一直以来,坚持和善待民的原因所在。” 他一拍脑袋,懊恼道:“扯远了,怎么说到民心上去了,明军意图赶我们走,我们也不得不走,才是本王烦心的原因啊。” 第216章 安西王北上 刘云茫然看着李定国,惑然问道:“王爷,那我们到底走还是留啊?” 李定国脸上神色变换,显然也在犹豫,举棋不定,他盯着面前的碳火,面露思索之色,沉吟良久,也不说出一个字来,迟迟没有回答。 大帐中静了下来,无人说话,唯有炉中碳火偶尔噼啪作响,炸出点点火星,点缀着沉闷的空气。 刘云终究年轻一些,按捺不住,朝李定国偷偷看了好几眼,才迟迟疑疑的轻声道:“王爷,不若,我是说,能不能,按照平东王他们惯用的法子,明日再攻一次山,不定有奇效呢?” 李定国心头一颠,明白刘云说的法子是什么,大西立国之前,纵横南北时,逢城无不克者,不外乎两种手段,一是乔装提前入城,混作内应,攻城时放火呼喝,扰乱城中守卫,甚至直接动手夺去城门;二是驱民为前驱,以掳掠的妇孺老弱充作破门锤,健卒跟随在后,城上守军一旦有恻隐之心,或慑于礼法,不敢放箭抵御时,健卒呼啸登城,则城池无不破者。 这两种手段,都是流贼善用的不二法门,甚至不少明军觉得很有效,也学了去,比如左良玉等人,用起这些残酷的方法比流贼还熟络。 眼前的龙泉山,想在此刻再混入内应去是不可能的了,城门都不会开。那么只有第二个办法了。 此法刚到城下时,李定国就否定过一次,虽然以前跟着张献忠的时候,这种事同样干过,但每每回想起那些一边走一边号哭的妇孺,李定国就想起自己的老母,她当年被乱军抓走时,也是这般哭喊着看向幼时的自己,凄厉的“定国、定国”声还犹在耳畔,纵然如今身为杀人如麻的将军,李定国也从潜意识里面下不去这个命令。 “不可!此法太过毒辣,我李定国身为男子大丈夫,岂可用这些下三滥的卑劣手段,今后不可再提!”李定国黑着脸,近乎咆哮的喝道。 刘云浑身一抖,急急单膝跪地顿首道:“是!末将遵命!” 李定国话一出口,才觉察到自己有些失态,长吐了一口气,缓声道:“起来吧,本王不是怪你。我们今日不同往日,当年是流贼,用些法子也属无奈,现在是大西官军,就应该有官军的样子,如果还以流贼自居,行那不法荒谬的事情,则永远也成不了大事,你年纪尚轻,我有心栽培于你,你当谨记。” 刘云低头答应着,心里却迷惑万分,官军应该是什么样子?官军跟流贼有区别吗?明军是官军吧?杀人放火比咱们流贼还厉害,抢东西连渣都不留。大西军要当官军,可平东王他们还是跟以往一样的做派,就连皇上高兴起来说屠城就屠城,一点都不带犹豫的,唯有安西王这个异端,做事风格大不相同,与民为善,维护百姓利益,经常教育自己民是根,老百姓过得好才能让大西稳固,虽然听不大懂,但刘云很喜欢,也因为这样,他才死心塌地的跟随李定国,一跟就是七八年。 不过,否定了这个办法,还有什么方法去撞开龙泉山那座城呢? 帐中又恢复了寂静,两人都变作了哑巴,各自思考着心事。 过了一会,李定国猛地起身,决然喝道:“罢了,我意已决,明日你就带战兵营北上,从成都赶往汉中,本王带其他营头留下,再攻一次,然后退守射洪,与明军对峙。” 刘云忙道:“王爷,你是军中脊梁,不可离开,不如末将留下,请你带军北上吧。” 李定国笑了,摇头道:“明军不是笨蛋,看我王旗一走,就会推断我大军离开,定然会下山攻我城池,龙泉山上明军精锐,很是棘手,你镇不住的。本王留下,还可让他们忌惮几分,不敢妄动,等过得几日,本王趁夜黑快马追赶你便是。” 刘云还想再说,却见李定国摆手道:“唯有此法稳妥,可安得射洪一线安宁,你不必再说,快快去准备吧,明日夜间,你就带兵马走。” 他站起身来,来到刘云面前,加重语气道:“军中诸将,唯有你深得我兵法要义,行事作风也稳重妥当,将战兵营交给你,本王放心,你且努力,不要让我失望。” 刘云顿感一股热血直冲脑中,豪气横生,扯着嗓门抱拳道:“请王爷放心,末将在路上等着王爷,请王爷多保重。” 李定国微笑起来,拍拍刘云的肩。 第二天大西军中人喊马嘶,战兵营一番忙碌,将军器粮草打捆装车,准备妥当,待到夜黑之际,偃旗息鼓,悄悄的离开了射洪城,顺着来路而去。 李定国放出了所有斥候,一直撒到龙泉山下,防备着明军有探子侦知,幸好夜间明军没有外出的习惯,战兵营走的神不知鬼不觉。 又过了一天,李定国带着剩下的四千多杂兵营,鼓噪着又开到了龙泉山下,按照这一个多月以来的套路,摆开架势,开始骂阵。 山上当然无人理会他们,骂了一阵,自觉无趣,大西军又派出人马,呐喊着攻山。 李定国足足抬出了二十面牛皮大鼓,近五十只牛角号,敲打得声势滔天,鼓声和号角声能从山下一直传到射洪去,那汹涌的声波,震得站得近点的军士都要失聪了。 鼓声中的大西军将士抬着长梯,推着盾车,像海浪一般涌向山坡,步伐缓慢而沉稳,尽量将身形隐在盾车后面,跟在他们身后的弓手,则大力拉开弓,将飞蝗一样的箭矢射向城头,掩护着同袍冲锋。 不过攻势雷声大,雨点却小,当第一面盾车被一支绑着竹筒的床弩短矛炸毁后,跟在后头的其他盾车立刻停了下来,藏在后头的军士们止步不前,叫骂了一会,就悻悻退了回去,惹来城头上一片嘲笑声。 “哈哈哈,贼子们怕了,这般怂货,也配来与我夔州军对阵,趁早回去抱孩子去吧!”祖边站在城头放声大笑,大西军的旗帜在他的笑声中动摇。 王欢、李廷玉、马龙等夔州军将领,站在一起,立在城头,看着城下退去的大西军,笑声一片。 唯有王欢,却皱起眉头,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妥的地方。 李廷玉察觉到了,忙问:“大人,有什么不对吗?” 王欢凝目眺望,盯着还赖在城下远处不走的大西军仔细看了一阵,沉声道:“你们没有发现,今天来攻城的贼军,有什么地方不一样吗?” “有啊,他们胆子变小了。”祖边叫道:“被我们打怕了!” “不是他们怕了,而是他们不愿意再徒费人命了。”李廷玉摇头道:“贼军视人命如草芥,但战兵除外,这些天来死在城下的贼军,足有好几千,他们大概也耗不起了,龙泉山地势虽紧要,但也不是非打下不可的。” 众人连头,都觉得有理,王欢却道:“将军说得不错,其实还有一点,你们有没有发现,贼军今日来的兵马,少了很多?” 他这么一说,众将都扭头看去,发觉拥在城下的大西军,阵势的确缩小不少,往日足足能前后左右排上十几个大阵,今日却小了一大半。 “还有一点。”王欢继续道:“攻城的兵,身上的甲胄也不再精良,前几次打主力满身铁甲的战兵,似乎今天没有见到,上来的仅仅是一些铺兵之流。” “是啊,大人,的确如此。”祖边又是第一个搭话的,他的性格如烈火燃烧,永远包不住话:“莫非他们把战兵留着,等杂兵先耗光了再说?” 李廷玉看着王欢,若有所思的开口道:“不,李定国的王旗就在山下,他不可能只带铺兵随行,贼军宿卫军是精锐兵马,一向跟着李定国身边的,如今不在,会到哪里去了?” 大家膛目,不明其究。 “他们一定撤兵了。”王欢淡淡出声道:“李定国留下来,敷衍我们的。”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惊,继而又大喜,李廷玉乐道:“果真如此?大善呐,就凭城下那几千杂鱼,我夔州军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战而胜之,如能活捉李定国,川中再无可抗我之将,收复成都旦夕间而已,大事可期啊!” 祖边等人喜笑颜开,纷纷兴奋起来,撸着袖子叫嚷着这就冲出城去吧。 王欢却冷着脸,无情的浇灭他们求战的热情:“不可!” 他环视四周,负手道:“败李定国易,只需风字营足矣,但败了他以后呢?成都不稳,势必向张献忠求援,成都是他根本,哪怕汉中再急也必然会分兵回师,遣一大将甚至是张献忠本人带兵回来与我相敌,这与我们意图让贼军与鞑子火并的想法背道而驰,反而把我们推到正面与贼军精锐对阵的风口子上,让鞑子得了便宜。” 王欢侃侃而述,进一步解释道:“贼军回师,汉中力量减弱,鞑子得胜的机会就将加大,入川易尔!而我们与贼军精锐消耗后,再面对以逸待劳的鞑子,难度成倍增加,如此损人不利已的事,我们绝对不能干!所以,我们不但不能出城打击李定国,还要配合好他,假装没看破他的计谋,呆在山上,做出一副畏惧而不敢轻动的样子,方为上策。” “哦!”李廷玉等人大悟,一齐哦了一声。 “接下来,让军士们养精蓄锐,卯足力气,李定国在这里呆不了多久的,等到汉中开打,我们就要火速北上。”王欢沉声道:“成都的内应和汉中的消息传递,都很关键,趁着这几天,我们要做好准备,一切成败,都也要在今后这一个多月里定下来!” 第217章 成都城内外的密谋 过了几日,成都南门外,府河边,一群身着官服的大西官员正立在十里亭中,目送一队铁甲铿锵的骑兵远去,官道上扬起的烟尘已经逐渐消沉,黑色的衣甲身影已慢慢淡薄,但这些文官们却依然站在亭中,没有离去。 他们正聚在一处,面露忧虑焦愁之色,交头接耳,小声谈论着什么。 站在头里的两人,一人瘦小精干,满脸白须,一双小眼睛烁烁生辉,一看就是老谋深算城府极深的宦海高官;另一人肥头大耳,肤白而无须,像个太监一样保养得极好,脸上肥肉几欲要滴出油来,红灿灿的极有富贵之相。 二人身穿大西一品大员的官服,并肩于前,身后一众官员无敢与二人齐身者,足见两人的身份地位非常之高。 这二人,正是大西当朝左右丞相,瘦的是左丞相汪兆麟,胖的是右丞相严锡命,两者深受张献忠器重,有大事必与之相商,引为倚重。 此刻两人却愁容满脸,目带忧色,看着大队骑兵消失的方向,齐齐叹了一口气。 “左相大人,安西王这一去,南边可就空了,明军听说还在龙泉山挺着呢,靠着剩下的那批兵油子烂痞子,能抵挡得住吗?”严锡命抖动着肥唇,发问道。 他脸向着汪兆麟,眼光却飘向长亭外几个骑在马上的将官,那几个将官正旁若无人的大声谈笑,听其内容,似乎是在商议晚上去哪个勾栏青楼喝酒、由谁谁请客。 汪兆麟瞄一眼亭外,淡然答道:“五军都督府的人虽浑,但起码都能上阵斗狠,而大明朝的军将你我都清楚,除了杀良冒功,别的本事屁都没有,倒不足为虑,咱们该担忧的,还是皇上那边呐。” 严锡命有些底气不足的筹措道:“安西王领宿卫军北上,趁着日子还早,应该能赶在清军之前与皇上汇合,皇上神威无敌,四大王爷百战无双,聚在一起与清军一战,纵然不能胜之起码也能够力敌吧,咱们大西守着川中这片地应该无忧。” 汪兆麟嗤之以鼻,哼声道:“右相大人,你难道忘了李自成么?论军力,论猛将,论谋臣,哪一样不比我们大西强?你我虽是大西重臣,但此间无旁人,我给你交个底吧,当年会兵聚首,我是见过李自成麾下的牛金星、宋献策等人的,真真是文采斐然,运筹帷幄啊,老夫自觉不如。” 严锡命肃容道:“能得左相高看的,断然是天下顶尖的文臣了。” 汪兆麟叹气道:“宋献策等辅佐李自成从陕西一路打到北京,军力之盛、势头之猛,我大西不能匹敌也,如此庞然巨物的大顺军,尚且败于清军,你想想看,我们大西如何能敌之?” 几句话说得严锡命胆战心惊,红彤彤营养过剩的脸都变得白了起来,结结巴巴的说道:“你我那日在殿上,苦劝皇上不要急着与清兵为敌,皇上一意孤行,不停劝阻,如今可好,鞑子皇帝雷霆一怒,大军压境,咱们骑虎难下,可怎么办好啊?” 汪兆麟冷哼道:“清兵方外野人,杀戮无情,一旦破了皇上军马,我们一朝富贵,都将化为乌有,到时候,别说好日子了,就你我两家满门性命,怕都保不住!” 严锡命脸色更白了,哆嗦着嘴皮子不住打抖,急切道:“啊!这可如何是好!?” 汪兆麟瞧他一眼,凑近他耳边道:“我有一言,不知你可愿听?” 严锡命心领神会,立刻轻声答道:“左相于我,有如上师父母,金玉良言岂敢不从?左相且怜勉,救我一家吧!” 汪兆麟压低声音,以仅有二人附耳能听的声调轻道:“从来只有死皇帝,没有死臣子,朝代更迭,古来常有,你我当效仿古时先贤,做那不倒翁般的冯道,休管他皇帝是谁,只要咱们事先降了,鞑子来了,还是做我们的官儿。” 严锡命嘴角一咧,抽动着脸皮笑道:“原来左相与我心意相通,只是苦于没有门道,无法与鞑子来往啊。” 汪兆麟骷髅般的脸上神秘一展,奸笑着轻声道:“这个你不用发愁,老夫早有计较,你只要跟着老夫干,到时自有好处!” 严锡命躬身拱手,恭敬的向汪兆麟深深一揖:“全凭左相做主,严锡命这条命,就交给左相了。” 汪兆麟虚扶一下,严锡命抬起身子来,二人相视一笑,愁绪皆去,只觉天上的阴霾尽除,云开日照,又是一个好日子。 成都城外的阴谋正在达成,而在城内,则是一片惶惶然,昔日繁华的市井萧瑟静寂,商铺十家有八家关门闭户,街上人迹稀少,偶有行人也是匆匆而过,大战前的惊慌已经让满城百姓惊恐万分,还有小道消息传出,大西皇上张献忠怒于成都百姓有人通匪,要将满城百姓尽数赶杀,闹得十余万人居住的成都,逃去大半居民,成都已经近似于鬼城。 陈相在一处大车店里,一身麻衣小厮装扮,头上一束白麻布将长发草草捆了一个发髻,脚上套着麻鞋,正将一个小包袱打包。 小屋的门被人推开,一个身影闪身进来。 陈相一惊,右手迅疾摸向腰间,待得看清来人后,有如释重负的松开握着腰间短刀的手,不满道:“说了多少次,进来要敲门,小李子你怎么老是学不会呢?” 被他唤作小李子的少年吐了吐舌头,把手指在门上敷衍般的敲了两下,嬉皮笑脸道:“陈档头,兄弟们都已经准备好了,我进来问一声,什么时候走?” “什么档头档头的?跟谁学的?”陈相年纪与小李子相仿,却摆出一副上官模样,训斥道:“夔州军密探队中,以队长称上官,你小子忘了么?” 小李子见陈相有些发怒,连忙认错道:“不敢忘不敢忘,小的只是听说朝廷中锦衣卫都是这般称呼上官的,一时口快,就说了出来,下次不会了。” 陈相把包袱打了个结,背在背上斜撇一眼小李子道:“是不是蒋理教你说的?回头赏他几个大耳刮子,都降了夔州军,还不按我们的规矩来,不安心么?” 说罢,他大步推门而出,来到大车店的院子里,小李子不敢多言,急忙跟着他走了出去。 大车店的院子,偌大无比,堪比一个小广场,大大小小的车子停了一院,车上堆积如山的,都是一些草料之类的货物,被捆扎得很紧,上盖苫布。 二十几个精壮的汉子站在院内,皆是一身麻衣短装打扮,见陈相出来,一齐拱手叫道:“大队长!” 其中一个壮汉,身材高大,下颚处留着一缕短须,黄脸大耳,如果有曾英军中人在,一眼就能认出他来:此人正是大明四川锦衣卫千户,原本投靠曾英的蒋理。 曾英被王欢在钓鱼城下灭了之后,蒋理在乱军中逃了出去,躲在暗处左思右想,觉得王欢打的是大明夔州总兵的招牌,同样是大明朝廷官将,自己既然能跟曾英同样也能跟王欢,而且观王欢做派,比曾英大气许多,前途不可限量,干脆心一横,厚着脸皮第二天就找到夔州军驻地,向王欢献上了锦衣卫四川密探名单,求得招揽。 王欢觉得蒋理虽是曾英旧人,但手中密探网络已经成型,完全可以一用,于是提出,只要蒋理把全家迁入万寿城,往事即可不纠,还能让他在陈相的密探队中,担任一个副大队长,一切月奉薪酬,照曾英给的加上一倍。 蒋理想得倒是干脆,既然跟了王欢,就不再有二心,只要是为大明做事,给谁干不是干?于是很快的把家眷悉数送进了万寿城当了人质,安心为王欢做事,以家人为人质,也是常理,没有不妥之处。 不过匪气难消,蒋理对大队长、小队长的称谓很是不解,觉得不如往日档头的称呼体面,故而经常教手下这么叫他,小李子一时顺口,就这么称呼了陈相。 见到蒋理,陈相就瞪他一眼,蒋理心里发虚,对这位王欢的兄弟,蒋理是很发怵的,一看到陈相的脸和小李子躲躲闪闪的身形,他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不待陈相发话,他就先开口认错,还自请军法,弄得陈相反而没了脾气,只得说了几句,就此罢了。 接下来,陈相开始交代正题。 “我走后,成都城内一应事物,都交给蒋副大队长处理,全权行事。”陈相沉声道:“蒋队长,内应的事情,一定要尽心尽力,大人攻城时,能少费力气,你就是大功一件,千万不要丢了咱们密探队的脸面。” 蒋理收起刚才那副舔着脸的媚笑,肃容道:“大队长放心,城内已经是一团乱麻,咱们的布置又是谨密细致,兄弟们万众一心,都抱着为大人效死的决心,定然不会出错!” 陈相点头,认真的看向蒋理,至诚道:“蒋队长,我密探队都是生死与共的兄弟,你我可称手足,要是城内有变,事不可为,也不要强求,派人禀报大人后,再想办法。生命可贵,这是大人时常教导我的,我原样把话送给你,万望珍重!” 蒋理有些错愕,这种话,他还是会头一次听到,锦衣卫序列里,可从来没有上官给他教给这种话来,不是应该说:不惜一切代价去完成任务吗?哪怕死掉也得完成任务吗?否则就会累及家人吗? 陈相却觉得这话很正常,他跟王欢久了,对自己人仁慈无比的观念早已在心中生根发芽,他重重的拍了拍蒋理的肩,转身冲站在一众手下手一挥,叫道:“走!趁着天色还早,早点出发,汉中还远着呢!” 蒋理立在原地,心中五味杂全,他原本对王欢军中异于大明寻常军制的规矩有些窃笑,觉得都是土包子,此时此刻,方才觉悟到其中的温暖,一句简单的话,就让他感动莫名。 陈相坐上一辆驴车,小李子把长鞭一扬,挽了个漂亮的鞭花,半空里炸响一声,毛驴驯服,立刻缓缓拉起车子就朝打开的大门走去。 车队络绎不绝的从门内驶出,如寻常大车队一样,上了石板街道,蒋理带着留守的几个密探队小队长,送出了门外。 车队吱吱嘎嘎的压着石板而去,蒋理等人目送他们走远,然后左右观察一番,缩回门内,掩上了大门。 第218章 内应 夔州军密探队,已经慢慢扩张为上千人的规模,模仿后世某支伟大的地下组织,渗透入这个时代的每个角落中,三教九流、五湖四海的人物各种职业皆有,成员有街边的贩夫走卒,屠狗杀猪之辈,也有称枰之间,腰缠万贯之人。 密探的忠诚度,依靠可观的俸禄来维系,同时,也依靠人质来保证。每个加入密探队的队员,首先经过严格的筛选考察,意志不坚没有家属的人绝对不要,必须要有家室儿女者才能进入密探队;其次就要先把全家迁入万寿城,以为人质,如果一旦叛逃或者投敌,家人首先遭殃。这也是不得不采取的制度,毕竟乱世之中,人心不古,只有来点非常手段,才能保障整个组织的安全。 密探的俸禄非常可观,堪比一县县令,上千人的队伍,加在一起每个月夔州军光是月饷开支就是一个天文数字,仅仅靠田租赋税,根本不够,何况王欢狮子大开口,一张嘴就要免去新收复之地三年赋税,财政更是入不敷出,没有有力的财力支持,一般的地方政府根本支撑不了这么大的用度。 石柱银矿虽然储量颇丰,产量也大,但作为财政总管的马崇明依然觉得头大,这个精明的商人,恨不得一文钱扳成两半用,此时他的全部身家都已经绑在了王欢身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马家产业已经扩张到许多行业,隐然有夔州军国有商行的意思,当然了,王欢渗透了许多人进入马家商行,分去了马崇明的一些权力,对此马崇明毫不过问,已经成了人精的他很懂王欢这么做的意义,这是对自己的监督,提醒他不要想在账目上做手脚,要想保得马家现在的地位,就必须按照王欢的规矩办。 不过马崇明仍然是夔州军财政负责人,该说的话一定要说,他不止一次在王欢面前哭穷,摊开一本本账簿,板着手指头算账给王欢听,王欢也觉得应该再开财源了,于是石柱金矿应运而生。 三峡腹地、石柱长江流域,就在西沱镇上游,王欢在万寿城进山探矿时就发现了金沙矿脉,这是一处在后世极为有名的金沙矿,用现代重型机械开采十余年后才告竭,金砂就在江边浅滩上,很容易开采,只需用一些简单的工具筛选加工,就能洗出纯度很高的金砂粒来,加以熔炼,就是一块块金锭出炉。 这种金砂矿的开采,比银矿要容易得多,王欢之所以迟迟不动手建矿,当然不是舍不得,而是一来银矿产出够用;二来江边露天金矿,安全性更显紧要,毕竟谁都看得到,也不好隔离,如果被人趁着不备抄了,损失可大了去。 为此,王欢再一次求助秦良玉,老夫人将两个侄子秦翼明和秦拱明全派了过去,二人带着练出的两千多新兵,起早贪黑,和马崇明的民壮一起,在长江边上用石头垒出了一圈简陋堤坝,坝上留有水流通过的口子,将整个金沙滩都圈了进去,然后在坝上筑石墙,修箭楼,建成了一个粗糙的防御,又在紧靠堤坝的江边建起水寨,派兵驻守,将个金砂矿护得密不透风,最大限度的保证安全。 金矿的产出,加上原本银矿的收入,让马崇明终于停止了叫嚷,笑眯眯的抱着账本走了。 石柱产的金锭和银锭,按照王欢定下的制度,每一块都打上了夔州标记,因为成色十足,基本上没有渗杂合金杂质,在市面上很受欢迎,比大明官仓的官银好上太多,以至于在同等条件下,商人们交易时都愿意优先收取夔州金银,甚至出现了专门以高出金银锭重量的价格收购石柱金银锭,然后转手熔炼掺杂铜铁伪作大明官银的金银贩子。 如此一来,夔州金银甲天下的名声慢慢传遍大江南北,就连北方清朝领地上都有了夔州官银标记的银锭流通,其信用度,远远高于明廷和清廷铸造的各类金银货币,更遑论一些割据政权私造的金银锭了。 有了巨额财源的支撑,外加蒋理带过来的原锦衣卫系统密探,夔州军密探队的情报网越发广阔,就拿眼下的成都城内来说,陈相带走了二十号人北上汉中,留在城内的人手还有一百多人,加上张家皮货行在锦官城里的分号,蒋理可用的人足有近两百人,充作内应绰绰有余。 蒋理回到大车店内,这里是他们落脚的一个据点,自从陈相以大车店伙计的身份在重庆城里取得曾英出兵的情报以后,他就喜欢上了这份职业,这时代的大车店犹如后世的物流公司,南北货物运输离不开大车,商号官府都能搭上交情,每日里的信息量海了去,许多有价值的情报就从来往客商的嘴里有意无意的透露出来,以此为基础,再加上其他行业的探子,故而夔州军的情报总是能跟上形势的发展,丝毫不比明廷的锦衣卫和清廷的粘杆处弱。 这家大车店,就是陈相花了银子从一个破了家的东家手里盘下来的,准备以后在全川开设分号,今后还可以开到外省,夔州军长矛指向哪里,大车店就提前开到哪里,店名就叫做“八方大车店”,当然了,为了掩人耳目,店的东家是一个跟夔州毫无关系的人,一应契约手续任谁怎么查,也查不出这个店其实是夔州军的联络处。 大车店内还留有几个密探队的小头目,陈相一走,成都城内做主的人就成了蒋理,这还是他投靠王欢之后,头一回挑重担,肩负王欢围城时,内应的任务。 蒋理有些兴奋,夔州军欣欣向荣的朝气和战无不胜的军力,在亲耳所闻、亲眼所见之后,已经让他深深的感到,这回是跟对了人,王欢有功必赏、有过必罚的森严制度,也让他看到了以军功求上位的希望,故而此次,他卯足了劲要露一手,漂漂亮亮的完成陈相留下的重任。 他很有底气,因为这段时间以来,他已经完全了解的大西军在成都城内的底细,更弄明白了留守城内的文武官员名单,做足了功夫,并且手里握了一张底牌。 这张底牌,是一个人。 蒋理吩咐几个小头目在院子里守住大车店大门,自己则走入店内,进入了一间靠里屋子里,回头谨慎的四处看了看,觉得没有异常后,轻轻关上门,落下门闩,掀开里间的门帘,走了进去。 里间光线昏暗,没有窗户,大白天的也黑暗一片,如果不是桌子上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几乎无法看清东西。 借着这点灯火,可以看见,这间屋子非常狭小,唯有一桌两凳,桌上有茶一壶瓷杯数个,别无旁物,其中一张木凳上,已经坐了一个人,正面带惶然之色坐立不安,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跳了起来。 “张都督勿惊,是我。”蒋理稳稳的站在门边没动,先开口说话,因为他瞧见那位早到的人,已经电光火石般迅捷的从腰间抽出了刀子。 那人显然听熟了蒋理的声音,闻声明显放松下来,吁了一口气,讪讪的收回刀子,道:“蒋将军休怪,非常时刻,小心为妙。” 蒋理这才缓步走到桌子边,拍拍麻衣上的灰,在另一张木凳上坐下,微笑着替那人倒上一杯茶,推过去道:“无妨,张都督谨慎小心,应该的,毕竟大家做的,都是掉脑袋的事情。” 被他唤作张都督的人,面上青白交加,抿着嘴皮子想说些什么,却似乎又说不出口,憋了回去,恨恨的一把抓过茶杯,将杯中茶液一饮而尽,然后“啪”的一声将瓷杯顿在桌上。 蒋理胸有成竹的稳坐不动,将张都督的动作尽收眼底而视若不见,一味微笑着不说话。 张都督首先沉不住气了,放下茶杯脱口道:“蒋将军,咱们有言在先,我还没有答应你们之前,那些书信,你们没有交给张屠夫吧?” 蒋理嘴角一咧,将笑意浓了几分,说道:“当然没有,夔州军言而有信,王总兵诚信无双,答应了你的事,我们自然要做到。” 他把油灯朝张都督的方向推了推,让张都督的脸更多的暴露在灯火光影下,问道:“那张都督呢?可考虑清楚了?” 油灯照亮了张都督的脸,显出一张满脸横肉,虬须密布,充满暴戾之气的面孔来,从面相就能看出,这张脸的主人必是一个杀人如麻的老兵宿卒,虽然因为焦虑胆怯,脸上有些发白憔悴,但熟识的人还是能一眼认出,这位张都督,正是与刘进忠一起密谋投降清廷、大西军宿卫军豹韬营都督张广才。 第219章 想投靠,有条件的 张广才闻言,脸上尴尬起来,勉强抽着面皮强笑一下,伪作镇定的干巴巴说道:“想好了想好了,我愿意反正,重归大明,其实蒋将军不知,张某本是大明山西总兵猛如虎军门麾下军将,在崇祯十四年因兵败事急,情急之下降了贼子,但张某胸中一直怀着一颗大明臣子的忠心,无时无刻不想着何时能回归官军,奈何身在贼营,无法如愿耳,如今幸得蒋将军指点,如拨云见日,终得日开之时,当然愿意配合王总兵和蒋将军了。” 这些话很是慷慨激昂,但从张广才嘴里说出来,却变了味,听上去像在嚼蜡一般毫无诚意,蒋理宦海沉浮,锦衣卫中任职十余年,早已见多了这类口是心非毫无节操的小人,当下也不揭穿,反而很上道的接口喜道:“好!王总兵得张将军相助,又添一猛将也!成都虽坚城,旦夕可下,大事无忧啊,张将军定能立一大功,日后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张广才听着这些假意恭维实为讽刺的话,浑身汗毛都立起来了,如坐针毡,干笑几声,连忙岔开话题问道:“不过蒋将军,小的那些书信,不知……” 蒋理大手一挥,笑道:“那些书信,都是王军门从刘进忠军营里搜出来的,信上说的张将军里通鞑子,和刘进忠一齐共谋献土投降的事情,都做不得准,一定是刘进忠想要陷害张将军的离间计,明眼人一看就明,不必担心,王大人肯定不会交给朝廷的。再说了,就算是真的,张将军也不过是反的贼军,与朝廷何干?不碍事。” 话头一转,语气一沉,蒋理又阴测测的道:“不过呢,如果这些书信落到张献忠手里,张将军如今还在贼军阵中,如陷重围,下场可想而知啊。张将军可要下定决心,跟着王军门铁心反正,不然,这书信可随时都可能出现在张献忠的案头上。” 原来,王欢在击破刘进忠大营,搜罗大西军留下的各类物资军器时,在中军帐里发现一口大铁箱,铜锁高挂,打开一看,里面全都是刘进忠的一些机密书信,其中就有与清廷何洛会的来往密函,信中白纸黑纸的写着刘进忠与张广才欲投降清廷的明白心意,当时王欢就觉得,这可是把张广才绑到自己这边作为棋子的绝好道具,有了这些书信,不怕张广才不投向明军。 这时候张广才因刘进忠兵败,已经撤回了成都,张献忠怒其不争,没有带他北上,留他在成都守城。 蒋理带着这些书信的抄录副本,潜入成都城内,略施手段,见着了张广才,将副本给他看,张广才当时就冷汗淋漓,吓得瘫在椅子上话都说不出来,他跟随张献忠多年,很清楚如果这些信函落在以杀人闻名的张魔头手里,自己怕是将会死无全尸,一定要被活剐了剥皮。 所以当蒋理开门见山的提出条件,要想保命,就得乖乖的充当内应,做得好了,王欢贵为总兵,可以为他讨得一纸赦书,以往投靠贼军的逆举既往不咎,还能谋得一官半职,甚至官复当初在明军中的原职或者高上几分也行,这可比当个流贼政权的什么都督要强上许多。 恩威要并下,蒋理也说了,如果不答应,这些书信就会在第二天早晨放到张献忠的御桌上,何去何从,张广才有三天的考虑时间。 今天就是第三天,果然,这家伙屁颠屁颠的就来了。 如意料中的一样,张广才厚着脸皮虚情假意的表白了一番对大明朝的忠心,述说自己投降张魔头是如何的不得已,如今深深懊悔,迫切希望回到天子的怀抱,蒋理此话一出,张广才立刻额头冒着汗珠断然答道:“蒋将军放心,张广才别的没有,信用还是有的,这条命就交给王军门和蒋将军了,今后怎么办,要我怎么做,全凭蒋将军一声吩咐。” 蒋理这才满意的点点头,想给自己也倒一杯茶水,这次张广才很懂事,蒋理手一抬,他就殷勤的起身抢先抓过茶壶,毕恭毕敬的倒了一杯水,递给蒋理。 蒋理矜持的端着瓷杯喝了一口,笑道:“信用什么的就别提了,你我都清楚那东西不值钱,张都督明白人,咱们就谈点实际的吧,都督如真心要投靠王军门,只须如此如此。” 他侧过头,把嘴巴凑向张广才,张广才也赶紧将自己的耳朵递了过去,蒋理压低声音,附耳轻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施施然侧回身子,低头端着茶杯吹一口水面上的茶叶,斜眼瞄着张广才。 张广才维持着侧头倾听的动作,脸上惨白一片,孔武有力的身子竟然在微微颤抖,眼神里掩饰不住的恐惧,不过恐惧中,又透着一丝贪婪的色彩。 “怎么?都督害怕了?”蒋理轻描淡写的说道。 张广才吞了一口口水,有些为难的细声道:“这个,当内应开城门倒是不难,要干这个,我手头的兵力只怕不够,皇宫中……” “都督,富贵险中求,城门都敢开,还怕那几个虾兵蟹将么?”蒋理打断他的话,厉声道:“只要办成这件事,王军门说了,可以让你到江南选一处风水宝地,做个富家翁,再不需上阵拼杀,娶几房妻妾,安度一生,岂不美哉?” “而且,只要你办好了。”蒋理顿一顿补充道:“可以让你先挑拣一些,只要不过分,王军门会假装不知道。” “真的?”张广才猛地抬起头,有些不相信的望向蒋理:“王总兵真的如此大度?” 蒋理不屑的晒道:“当然,你是不知道,王军门大肚能容,曾英和杨展你知道吧?跟王军门对着干的傻蛋,兵败后军门也没杀他们,好吃好喝的养着,如此仁义之人,你还担心什么?” 张广才脸上阴晴不定,眼神飘忽,小眼睛眨巴眨巴连闪,显然在权衡利弊,想了半天,这壮汉把桌子一拍,赫然站起身来,咬牙道:“好!既然王总兵有言在先,我再不敢做,就显得张某胆怯,这事我干了,还请蒋将军转告军门,张某不贪,事成之后,只取足够麾下兄弟们安家费用就行了,不会乱来的。” 蒋理欣然露齿一笑,再倒了一杯茶水,递给张广才,将手中茶杯与张广才的碰一碰,道:“如此极好,大事可期,来,你我为来日富贵,以茶代酒,共饮一杯!” 张广才接过瓷杯,仰着脑袋一饮而尽,因为喝水,他的眼睛没有看到,对面的蒋理用杯子遮挡住的眼神里,饱含着戏谑、不屑,更有隐藏在眼底深处的残忍和毒辣,随着碰杯饮茶的片刻,尽显无疑。 第220章 朕替李自成教训他 成都城里阴云密布,远在数百里之外的汉中城外,同样是黑云压城的景象,张献忠带领大西军精锐兵马,在大明绍宗皇帝隆武元年四月初十这天,出现在了汉中城外的旷野中。 旌旗招展,刀尖闪闪,近十万人的巨大营盘,就在汉中三十里开外的南郑县热火朝天的铺开了架势,上万名铺兵蜂拥入附近的树林中,伐木为桩,挖沟为壕,连营数十里,站在南郑低矮的土城墙上,只觉入目所见,各式营帐从城墙根下一直延绵到了天边,就连水波涟涟的汉水,似乎都为之一滞。 清廷刚刚任命的南郑县令吓得魂不附体,早就弃城而逃,奔往汉中去了,城中百姓也散去九成,只有几个舍不得家业的土老财,抖抖颤颤的领着一群乡老担着几口肥猪,挑着几担粮食前来讨好劳军。 张献忠随便派了个手下去打发掉这群人,自己则敲鼓聚将,在刚刚搭建的中军大帐中排开座次。 西北边地,寒风呼啸,虽入了四月,天气却仍然带着寒意,不过没了四川那种湿冷,总算要好过一些。 时近酉时,距离天黑尚早,但帐中已经架起了火塘木架,一只只肥美的羊羔肉和切成大块的牛肉被铁条串起,架在火上烈焰烧烤,“吱吱”的冒着油泡,空气里飘荡着让人垂涎欲滴的香气,让跋涉了上千里山路的大西军将军们一进帐门就吞起了口水。 张献忠仰着一张黄皮脸,眯着眼睛靠着虎皮软榻,端着一只青花瓷大碗,一边瞧着鱼贯而入的麾下军将,一边小口喝着碗中酒液,他的身上穿着明黄色的龙袍,九条蟠龙龙张牙舞爪的绣在上面,活灵活现的模样显然出自巧匠之手,不过穿着龙袍,肩上却披着一条羊皮坎肩,毛茸茸的非常扎眼,让人有一种不伦不类的感觉,仿佛暴发户发了猛财就不知道怎么花钱了。 他的头上没有戴冠冕,却包着一块白色的毛巾,这是早年的落下的毛病---头风痛,一遇冷风吹就痛,所以头上包着头巾的时候比他戴皇冠的日子还多。 有从明军投靠过来的军将见了他这副模样,都憋着一股笑意,却不敢露出分毫来,唯有低头强制忍着,而跟着张献忠从草莽起事的老兄弟们却不以为意,因为他们也这么个打扮,怎么舒服怎么来,根本不理睬什么礼仪那一套,看到张献忠这身装束反而倍感亲切。 将军们入得帐来,先向大西皇上跪地问好,军中甲胄在身,也没了朝堂中那些三跪九叩的大礼,大家随便得很,张献忠也粗豪的随意答应着,招呼着他们坐下吃肉。 武夫最见不得肉食,特别是走了这么久的路,军中又不敢饮酒,喉咙里早就伸出了爪子,这会儿皇帝请客,当然不能客气,大家头也不抬,一阵猛吃,顷刻间就把架子上的肉扫荡了大半,伺候的亲卫连忙从外面又抬了些进来,赶紧烤上。 吃喝一阵,张献忠碗中的酒也喝干了,他慢慢坐直了身子,放下酒碗,神色严肃起来。 帐中都是些跟他日子长久的人,熟知张献忠的性子,见他动作,知道该说正事了,纷纷停下嘴巴,在衣襟上擦擦油手抹抹嘴,不约而同的挺直了腰板。 “吃了喝了,身子也暖了,该议议战事了。”张献忠特有的粗哑嗓子响起,在安静的大帐里回荡着:“贺珍小儿,反复无义,咱们怎么收拾他,可望,你跟他打过交道,你来说说。” 他点了孙可望的名,乃是因为去年的这个时候,孙可望奉命取汉中,在这里周旋了两三个月,被贺珍打得丢盔弃甲,围在了南郑,最后还是靠张献忠亲自领军来救,才解了围,得以归川。 孙可望坐在左首上位,老脸略微红了一红,但立刻恢复了常态,长身而起肃容道:“父皇,贺珍乃明朝总兵,在汉中耕耘十载,熟知地理,深谙人文,其手下多门生家将,练兵有方,多计而狡诈,故而不可轻视之,儿臣以为,对付此人,须以堂堂军阵,正面攻之,以绝对的兵力优势碾压而去,方是上策。” 他有心争得头功,洗去上次兵败的耻辱,所以功课做得很足,抑扬顿挫的冷静得很:“儿臣探知,鞑子梅勒章京何洛会已经奉调离去,离开汉中已经半月有余,如今留守汉中的,不过贺珍手下三万残卒,加上何洛会留下的八旗兵五千人,合计三万五千满汉人马,而我大西军锐卒十万,三倍于他,足以围城急攻,只要三军用心,定能一鼓而下!” 众人听了,窃语声一片,不少人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都觉得汉中坚城,守城人数不少,孙可望为了争功,把话说得太满了。 张献忠微微带着笑意,赞一声道:“可望我儿,威猛有加,好啊!” 孙可望带着得色,欣然坐下,脸上却波澜不惊,保持着自己在张献忠面前成熟稳重的形象。 张献忠夸了夸孙可望,有向众将问道:“平东王有意大军围城,急攻而下,抢在豪格那鸟人到来前拿下汉中,你们可还有良策?” 他这么一说,不赞成的人就不敢开口了。 帐中站起一人,大声喊道:“平东王说得好,贺珍小儿,怂货一个,只要我大军把那鸟汉中一围,定能让他俯首而降!” 话语间声若霹雳,音似洪钟,震得火塘中的火苗都晃了几晃,大家一看,说话者原来是五军都督府的都督王尚礼。 这人是个屠夫出身,长得五大三粗,魁梧过人,使得一手大刀,力可开山,是孙可望的亲信之人,显然是跳出来为孙可望撑场面的。 听了王尚礼的叫喊,孙可望脸上压抑不住的露出笑意,王尚礼说的豪迈,带着不可阻挡的强烈自信,就连张献忠听了,也觉得很对脾气,嘴角的微笑列的更开了。 “末将也觉得平东王说的好!”又一人站起身来,却是都督冯双礼,只听他说道:“不过末将有一计,可事半功倍。” 他以手作笔,在空中划了个半圆:“兵法云,围师必阙。咱们大军浩荡,但也不可围死了,以免城中守兵觉得突围无望,生出必死之心,徒增攻城难度,不如放开东面,猛攻其他三面,然后在东边埋伏劲旅,待得城中守兵熬不住,从东门突围而走,可一击而得,如此,即能以最小的代价,击破贺珍。” 众人听了都觉有理,张献忠也抚掌大笑,振声道:“不错,好主意,正合朕意!朕帐下都是良将,想出的办法与朕如出一辙啊。” 他大笑之后,正要开口再接着说些什么,却听帐外有人高喊:“报!有紧急军报!” 张献忠脸色一沉,喝道:“什么事?带进来!” 有宿卫亲军掀开帐帘,一名背上插着小旗的斥候疾奔而入,在帐中跪下,顿首喊道:“启禀皇上,汉中逆贼贺珍,带兵而来,兵锋已入南郑境内,距我大营不足十里了!” 帐中军将顿时全都站了起来,人人面带怒色,都觉得这贺珍不好好的缩在城内,居然还敢大刺刺的来挑战,活腻歪了吗? 张献忠也怒气横生,一张黄脸都气出了一抹血红色,奋身站起,怒道:“好你个逆臣贼子,朕没上门找你,你却送上门来了,好,今日朕就代李自成,狠狠教训教训他!” 第221章 你凭什么 汉中地形平缓,北连秦岭,南接大巴山,四周崇山峻岭,高岗密布,典型的山中盆地,东西长两百五十里,南北宽五十里,四面高中间低,如一只倒扣的脸盆,四周高山挡住了西北风沙,为汉中留住了难得的良好气候,故而古有“西北江南”、“鱼米之乡、国宝之府”美誉。 西面的金牛道为五丁开蜀的古栈道,过大巴山遥接川中;东边的陈仓、斜谷、子午谷是紧要通道,穿秦岭可通关中,古都西安不过咫尺之远。向来地势关键,兵家必争,从唐朝时就设立梁州总管府,在此间驻扎重兵守卫,历经数朝,汉中总兵的职位名称变换,却从来没有缺任过。 明末陕西民乱蜂起,作为扼守陕西入川的咽喉,汉中的地位更显突出,镇守这里的总兵官,从来都是手底下有两把刷子的边将,那些二世祖、世袭子弟,向来都不敢粘这里的边,虽然总兵官位可贵,但小命更可贵,镇守汉中那可是高风险的差事,特别是崇祯末年,隔上个把礼拜就要和流贼农民军血拼几场,刀子见红的血战,所以作为久镇汉中的宿卒,贺珍可算是一员拿得出手的战将了。 如果不是崇祯十四年以后,李自成太过威猛,连下数座大城,砍了崇祯皇帝几个叔叔的脑袋,将陕西搅得一团乱麻,还团灭了孙传庭天下无敌的秦军,将整个关中尽收囊中,四川又被张献忠抢去,贺珍孤军难敌,两面受迫,汉中说不定还能让他留在明廷手中挺一段时日。 降了李自成,贺珍起初并不受待见,李自成对他始终有所疑心,不让他留在汉中,放逐到甘肃去养马,吹了半年妖风,吃了一嘴沙子。直到张献忠趁李自成北上跟崇祯抢北京城的功夫派孙可望出兵汉中,留守的马广抵不住告急,李自成才又形势吃紧无兵可派,才在百忙中让赋闲在甘肃的贺珍回来,取代了马广。 贺珍利落的打跑了孙可望,重新恢复了汉中王的地位,从此再也无人能取代,他那骄横的性子也越发牛气起来。 就算现在投靠了清军,贺珍依然挽着发髻,不肯剃发,就足以看出他那跋扈的性格。 不过,就算再目中无人的横人,看到远处连天的营盘,也要倒抽一口冷气。 “没想到张蛮子来了这么多兵马,这是倾国而来吗?”一个身披重铠,头顶铁盔的壮汉惊道:“张蛮子就不怕他的老窝被明军抄了空子?” 说话的壮汉,身材很是健硕,背负一杆骑枪,勒马与一群骑马的重甲军将立于大西军五里开外,遥望着远处几乎一眼看不到边的营帐,在众人身后,足有一万人的骑兵默默的列阵于野,形成一个黑压压的横排。 “罗岱将军说得不错,这营盘规模,起码不下十万人的样子。”另一个大汉脸色发白的附和道:“咱们是不是有些冒险了?” 他不安的侧头看向居中的一位默不作声的汉子,惶然道:“不如先撤回去,咱们都是骑兵,现在走还来得及,等肃亲王大军到了,再与张蛮子一决高下吧。” 居中的汉子一身漂亮的山纹重甲,肩头上吞甲兽璀璨生辉,黑色的犀牛皮腰带配上红色披风,与镶着金色凤翅的八瓣铁盔相得益彰,鲜明的衣甲,衬托出了穿甲者的显贵身份,他就是汉中王贺珍。 贺珍微微侧过脑袋,瞟了说话的汉子一眼,伸手很淡定的摸了摸下颚长须,说道:“你怕了?本军门认得的党孟先可不是胆小的人啊。” 这一句话就把见了张献忠阵势巨大有些发怵的党孟先呛了一口血,惹得周围的大汉们一阵窃笑,不由得涨红了脸,叫道:“军门哪里话,末将不过是建议而已,哪有怕了张蛮子的说法!” 贺珍摇摇头,沉声道:“如果咱们退回去,守着孤城待援,难免耗了锐气,徒增张蛮子的信心,城内人乱心杂,说不定就有人会起反意。而如果咱们不怕人少,却反而敢于先摆阵挑战,不论成败,都能给他一个下马威,并且输了也无妨,退走便是,咱们骑兵一人双马,他追赶不上,但是若能占点便宜,那就强了,兄弟们的士气一下就能上来,以少战多本就吃亏,还能打个胜仗更是不易,这么一来,守城就能更加容易一些。” 他扫视周遭,问道:“所以我执意要带兵邀战的用意,你们明白了吗?” 这番话说得如此透彻,傻子才不明白,一群军汉恍然大悟,纷纷点头奉承:“原来如此,军门威武,所虑深远,末将拍马不及呐!” 贺珍对这些话听得多了,丝毫不以为意,肃容看着远方连天的营盘处,双目一睁寒声道:“远处烟起,张蛮子出阵了!” 相隔五里外的大西军营盘里,一队队战兵蜂拥而出,由各自军将带着,疾奔出了辕门,在广袤的平原上快速的按照各自归属,排成一个个方阵,黑压压的人潮几乎占据了整个地平线,有斥候顺着军阵外围,不断的奔来跑去,传达着军令。 张献忠在孙可望、刘文秀、艾能奇和一众都督将军的护卫下,裹在宿卫军中,当先来到阵前,隔着五里地,望向对面的贺珍军。 “贺珍小儿,真的敢来?”张献忠黄脸膛上黑气缭绕,显然正在暴怒当中,说话时牙齿都咬得紧紧的,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蹦出来一般生硬。 “父皇,让儿臣前去收拾那厮,为父皇出这口气!”艾能奇人高马大,戾气横生,最是见不得别人比他还凶,立刻策马而出,大声叫喊道。 张献忠虽怒,却不失枭雄本色,本能的喝止了鲁莽的艾能奇:“不忙,那厮都是骑兵,来去如风,贸然上去只会着了他的道儿,先看清楚再说!” 艾能奇憋着气退到他身后,张献忠凝神看了一会,沉思片刻,然后大笑起来。 孙可望很配合的连忙问道:“父皇为何发笑?” 张献忠以手中马鞭前指,晒笑道:“我观贺珍小儿阵势,一列横队,战非战阵,显然不是要与我堂堂对战,不过是想骚扰朕的大军,意图振奋士气罢了,如此小小伎俩,能瞒过朕吗?哈哈哈!” 孙可望喜道:“父皇睿智,那鸟厮定然不是父皇对手,父皇,我们现在怎么做?大军直接压过去吗?” “不!”张献忠断然道:“那鸟人就等着咱们全军上去呢,他必定会一分为二,两侧散开,以骑射滋扰我两翼,边打边跑,能捞着多少便宜就捞多少,然后就跑,我军庞大,不利于追赶,如果全军压上,就正中其下怀!” 他止住笑意,喝道:“冯双礼、王尚礼何在?” 两将闻声策马上前,滚鞍拜倒在张献忠马蹄下,同声应道:“末将在!” “命你二人,各带宿卫军骑兵一万,从大军两翼出,包裹敌军,如敌军分开,则各击一部,如敌军聚而不散,则牢牢牵制住,待朕亲自带全军压上,尽歼敌军!” “末将遵旨!”冯双礼、王尚礼高声顿首,然后上马急去,奔向两侧。 后面的艾能奇忍不住了,又凑了上来,憋屈的问道:“父皇,为何不派儿臣去?” 张献忠哈哈一笑,冲他摆手:“杀鸡焉用牛刀,对付这种逆贼,还不消我儿动手,等下如果敌军不退,我儿再替为父取他狗头便是。” 他冷哼一声,又道:“贺珍不过李自成手下一走狗耳,你凭什么跟朕打?鞑子皇帝来了还差不多。” 孙可望也笑起来,向艾能奇道:“定北王休恼,这才刚开始,等鞑子到了,有的是仗打,不要急。” 几人说说笑笑,就听阵后鼓响,王、冯二将领着骑兵,在漫天的号角声中,从阵后门旗中,顺着两翼飞驰而出,腾起遮天的烟尘,如两条灰色巨龙,向前方席卷而去。 对面的贺珍仰天长叹,左右看着烟柱,摇头道:“张蛮子名不虚传,不好对付,咱们撤吧!” 第222章 杀个贼子祭旗 贺珍把马鞭一举,高声朝众将道:“罗岱和党孟先领右军,本军门自领左军,分两路撤退,按计划路线跑!” 党孟先和罗岱紧张起来,满脸肃容,大声喊叫着把贺珍的命令传递下去,顿时身后列成横队的骑兵一阵人喊马嘶,快速的改变队形,在旷野上从中间分开,如两段被斩断的蚯蚓,分左右快速向后奔去。 原本耸立着的一排人墙,化作两股烟尘,奔腾而去。 五里的距离,在健马马蹄下,不过一支烟的功夫,转瞬即到,冯双礼和王尚礼的骑兵队伍很快来到了贺珍列阵的地方,二人从左右夹击而至,汇合到一处,在贺珍刚刚站立的地方碰了个照面。 “贼子跑了!”王尚礼大喊着,勒住缰绳,出色的骑术让坐骑原地转了个圈,面向疾奔而来的冯双礼道。 “怎么办?追不追?”冯双礼回答道,张献忠只是交代了贺珍变阵交战的应对,没有说这种面都不见掉头就跑的情况下该怎么处理。 王尚礼筹措了一下,他是在张献忠还在陕西钻山沟沟的时候就投靠了的老边军,征战十余年,以沉稳著称,忠心不二,很得张献忠的信任,立国后出任中军都督,掌皇宫宿卫,在五军都督府五个都督中排行第一。 冯双礼问他,显然是要他拿主意了,王尚礼想了一想,断喝道:“追!但不可大意,吊在贼军尾巴上,把他们赶回汉中城即可,小心有埋伏!” 冯双礼抱拳应道:“好,你我分兵追赶。” 王尚礼回答道:“一切小心!” 两人同时把手一招,带着麾下骑兵,如两股滚滚洪流,短暂的汇合到一处旋即又再次分开,追着前方冒起的大股烟尘,疾驰过去。 后方的大西军大阵上,张献忠等人有些惊疑的看着贺珍的骑兵队还没有和自己的骑兵碰面,就掉头逃走,都瞪着眼睛莫名其妙。 “贺贼跑了?什么意思,来闲逛的吗?”众人议论纷纷,都觉得奇怪。 孙可望略一思索,向张献忠道:“父皇,贺珍果然怯弱,未战先逃,但恐怕其中有诈,还请父皇鸣金收兵,召二位都督回来。” 张献忠眼珠子连转,凝目望着越来越远的四股烟尘沉吟片刻,点点头,向孙可望道:“如果就此不追,难免锉了我军士气,贺珍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哪能那么容易?追还是要追,不可你说得没错,贺珍狡猾,其中极有可能有诈,须作防范,你和艾能奇各带一万人,跟随二将接应,记着,逢林莫入,逢山莫钻,追一追就行了。” 艾能奇早已猴急难耐,在后面抓耳搔腮的竖着耳朵听张献忠的言语,闻听要他带兵接应,大喜过望,立刻大声道:“儿臣领命!父皇请放心,我一定把贺珍那厮的脑袋拧回来!” 张献忠眉头一皱,喝道:“朕放什么心!朕刚刚怎么说的?追一追就回来,谁让你去拧贺珍的脑袋的?你这小子,就这么急躁,如果李定国在此,我也不会让你去追。罢了,你别去了,让刘文秀去吧。” 艾能奇脸上一窒,懵了,孙可望和刘文秀对视一眼,知道这个兄弟毛躁的老毛病又犯了,但这也是他的性格,做事鲁莽猛烈,让他稳重一点,那就不是艾能奇了。 大家兄弟一场,总不能让艾能奇在众将官面前丢了颜面,于是孙可望和刘文秀一起向张献忠劝道:“父皇,四弟性格如火,说话不过脑子,但心里清楚,不会误事,有大哥带着,敌军又是败退,断然没有篓子可闯,何况君无戏言,您刚刚已经下了军令,收回就儿戏了,还是让四弟去吧。” 张献忠哼了一声,想想也是这个理,斜撇着不做声的艾能奇喝道:“既然平东王和抚南王给你说情,这次就算了,你可要长点记性,别那么毛毛躁躁的,好歹是个战将,总这么不稳,如何担得大事?” 艾能奇憋屈的红着脸,偷偷看了看四周表面板着脸装着什么都没听到的一众将官,顿觉面上无光,心中急欲立功堵住张献忠瞧不起自己的愿望反而更加强烈,但口中却不敢逆言,乖乖的在马上躬身答道:“儿臣受教,一定谨记在心。” 张献忠这才满意的吐出两个字:“去吧!” 孙可望和艾能奇抱拳领命,转身离去,检点兵马追着几乎已经消失在天边的几处烟尘去了。 待得二人一走,张献忠目送浩荡的宿卫亲军滚滚而过,心潮难平,不由得高声笑道:“痛快,古人云,宜将剩勇追穷寇!今日朕王师远征,宵小之徒望风而遁,正应我大西国威当盛!众将,都随朕回大营聚会吃肉,待朕的儿子健将凯旋归来,一起喝一碗得胜酒!” 一群军将一起欢呼,马屁如潮,簇拥着张献忠领兵归营,列阵在后的大西军主力数万人,在各自将官的带领下,有序的回到军营,刚刚还黑压压的一片军阵,渐渐的汇入营中去了。 在大西军后军辎重营里,一群麻衣打扮的汉子趴在粗木制成的营栅上,目睹了这一切。 陈相憨厚的浓眉下,一双大眼精光闪闪,大脸表情严肃,在手中几张牛皮纸上用一支炭笔悄悄写着什么,完了收进怀中,招手带着一群同样打扮的手下,隐入了辎重营的大车中。 而在远处陈相看不到的地方,骑兵的追击还在继续,两团灰色的烟尘下,贺珍的两队人马正越跑越开,已经逐渐将横向间距拉开到了五六里的宽度上,在他们身后,王尚礼和冯双礼的两万骑兵形成了两团更大的烟尘,吊在后面四五里远的地方,穷追不舍,而在后面更远处,孙可望和艾能奇带着两万骑,紧紧跟随。 刚刚跑出大阵没多远,孙可望就发觉前面分兵了,无奈之下,面对越跑越远的四股烟尘,他只得和艾能奇也分兵跟进,由于搞不清前面的王尚礼和冯双礼谁在左谁在右,他俩只能随意分配,各自带兵一万分开走。 艾能奇选的左边,临行前,孙可望放心不下的再三叮嘱道:“四弟,贼子虽退走,但一兵未损,咱们难言胜之,一切须小心为上,我和三弟为你在父皇前下了担保,可别热血上头,蛮干乱来,惹恼了父皇,谁也保不住你。” 艾能奇兴冲冲的叫道:“大哥,你真啰嗦,放心吧,出不了什么事,只要我哥儿俩多砍几个脑袋回去,父皇一定会高兴的,他一高兴起来,什么事儿都会揭过去,我不多说了,前面的人都跑远了!” 言罢,他迫不及待的在马屁股上猛抽一鞭子,大呼小叫的高声催促手下骑兵加快速度。 孙可望摇摇头,领着剩下的一万人,朝着右边的烟柱赶去。 大西宿卫军的骑兵,用的都是健马,奔驰如飞,不消半个时辰,就跑出去近二十里地,距离前面的烟尘越来越近,远处的马群身影都隐约可见,孙可望发现,前面的烟尘似乎停顿下来,片刻之后,开始掉头向自己靠拢。 孙可望警觉的下令全军戒备,占据了荒野中的一个小小山坡,可攻可守,待到看清过来的尘土中,一面面大西军的旗号清晰可见,才放松下来。 他的身后,掌旗兵擎着他的王旗,硕大的“孙”字隔得老远都能看见,只见靠近的骑兵队中,分出数骑,直奔孙可望的方位而来。 “末将王尚礼,见过平东王爷!”一员健将在马上大声喊道,到得近前,滚鞍下马行拜见礼。 “王将军免礼,军中不来这套虚的,快快上马说话。”孙可望赶紧温言道。 王尚礼答应一声,翻身上马向孙可望抱拳谢道:“王爷亲自来接应末将,不胜感激。” 孙可望微微一笑,淡然道:“王将军哪里话,你我浴血沙场多少次了,还说这些?以后不可再提,不过王将军回头,前面的贼子呢?” 王尚礼侧身将手前指,道:“再往前不到四五里路,就是汉中城北门,城外村庄田地密布,不利骑兵驰骋,末将恐贼子有诈,未敢深入,望见贼军进了城去,就回转过来,在此撞见了王爷。” 孙可望闻声,极目远眺,果然看到目力所及处,漫天烟尘里,一座大城若隐若现,巍峨的城楼高耸,定然是汉中城无疑了。 城池周边,民房密布,村落散于野地,田地间阡栢交错,深浅不一,果然不是骑兵来往的好地方,而遁去的贼军,则是顺着一条两丈宽的大道直入城中的。 “王将军不愧宿将,见好就收。”孙可望赞道:“到了此处,的确没有再追的必要了,咱们这就回去向皇上缴令吧。” 说到这里,他猛地想起什么,问道:“王将军在此处,那另一边的带兵将领,一定是冯双礼吧?” 王尚礼点头称是,孙可望心头咯噔一声,涌起一股不祥的念头,冯双礼也是陕西边军出身,跟了张献忠十几年了,忠诚无比,但此人虽善战,却有个毛病,就是嗜杀,一旦见了血就疯了一般不知收手,跟鲁莽勇猛的艾能奇一个性子,这两人凑在了一起…… 孙可望不禁打了个冷战,越想越不对,再想起贺珍不明不白的分兵逃走,这汉中城外又民房村落密布,处处都是可以挖坑埋雷的极好设计地点,如果贺珍真的要搞点什么事情,只怕艾能奇和冯双礼都要钻进套子里去。 想到这里,孙可望急急的向王尚礼道:“此处不可逗留,咱们赶紧回去,定北王去接应冯双礼了,两人性烈,唯恐有失!” 王尚礼一怔:“有失?不能吧?” 话音未落,就听空中远远的一声巨响,似有一个闷雷在汉中城的另外一边炸起,紧接着沉闷的爆炸声一下接着一下,好像夏天的连环惊雷提前来到了一样。 孙可望和王尚礼闻声色变,作为打老了仗的宿将,二人对这种声音再熟悉不过了,这是大明兵仗局出品的弗朗机炮开火的声音,听着这劲儿,开火的炮恐怕是十斤左右的重炮。 “糟了!”二人齐身惊叫,慌忙整队,向炮响的汉中城南门方向奔去。 如果要快,最近的距离当然是沿着汉中城的墙根一路过去,耗费的时间最短,但二人当然不敢,既然有炮响,必定是架在城上的,大炮的射程远的有几里地,一旦被打中就没命了。 于是两人唯有带着骑兵,顺着城外空无一人的村落外围,绕了个大圈子,向南边跑去。 孙可望和王尚礼在绕圈子,而在汉中城南门外,贺珍正稳坐在马上,冷眼看着在密布着陷马坑和拒马枪的民房堆里左冲右突的大西军骑兵森然发笑。 那些看上去废弃的民房里,突然冒出了无数步卒,他们藏在墙后面、房顶上,不断向拥挤在狭窄道路上的大西军将士放箭刺枪,而汉中城头上的大炮,则在瞄着在泥泞的田地里跋涉的大西军骑兵冒着火光,将一发发铁弹射向进退两难的骑兵。 “军门,你看,那里有一面王旗,看来张献忠派来了个王爷。”贺珍手下部将郭登先指着远处向贺珍道,他手指的反向,是一片新犁不久的春耕田,被耙犁耕耘得松软无比的地里一堆大西军骑兵正在艰难的缓行,在这种地面上,再强的健马也不可能跑得起来。 “张献忠封的王爷只有四个,俗称四大义子,那旗上有个艾字,一定是艾能奇!” “好啊,张献忠不来,我就杀他一个贼子,用他的脑袋来祭祭旗。”贺珍习惯性的捻着长须,阴森森的说道:“给路上的肃亲王献上一份见面礼!” 第223章 鞑子来了 大明隆武元年四月二十日,汉中城外。 狼烟遮天蔽日,东一处西一堆的破败盾车和只剩下一个木架子的巨大巢车余焰未灭,漫山遍野的尸体七零八落的四处倒卧着,高大巍峨的城墙好几处出现了坍塌,用一些粗木栅栏立着,空中的朝阳被翻滚上天的黑色烟雾几乎挡住了光芒,惨淡的日光从云雾的缝隙间照下来,映射在城墙与地面斑斑血迹上,加上空气里浓烈的血腥气,无不反应出这些天来在此处发生的血腥战事。 大西军对汉中的围攻已经进入了第十天,无数大西军将士将生命留在了城头下,但失去了义子艾能奇的永昌皇帝张献忠毫不退让,疯了一般向严阵以待的汉中城发起了一波又一波的进攻,丝毫不计较伤亡,将人命像潮水一般泼向汉中,然后在城头上被撞得灰飞烟灭。 贺珍的日子也不好过,这十天他每日里顶盔掼甲,全副武装的吃住在城楼上,带着亲兵队四处灭火,哪里吃紧就扑到哪里,好几次大西军都冲上了城头,硬是被他领着卫队肉搏血拼干了下去。 双方都红了眼,就看谁先顶不住,在巨大的压力下崩溃完蛋。 “杀!”刘文秀挥舞着手中长刀,声嘶力竭的发出一声仿佛从胸腔中发出的嚎叫,他的铁盔已经不翼而飞,发髻被打散,披头散发的躲在一辆半边木板被飞来的礌石打破的盾车后面,用肩膀顶着盾车,竭力向前推进。 “王爷,不能再上了,兄弟们都死了大半,再打下去咱们连老底子都没了!”一个亲卫将领死死的抱住他的腰,拼命叫喊道:“就算要上去死战,也该让我去,王爷且先留下!” “请王爷留下,让小的们上去死战!”围在他身边举着盾牌的一众亲卫齐声叫喊起来。 “屁!”刘文秀怒道,血丝密布的眼睛里充满着狂怒:“老子的兄弟都死了,不能为他报仇,还算个屁的王爷!都给老子闪开,谁他妈的再拦着老子我劈了他!” 话音未落,随着一声尖利的破空啸声,一根床弩发射的短矛带着剧烈的冲击力准确的击中盾车残余的半边厚木板,巨大的力量将整个盾车扎了个通透,将紧靠着厚木的一个战兵穿成了血葫芦,钉在了木板上,刘文秀被倒飞的木板砸中了头,闷哼一声,向后倒去,头上一片鲜血,昏死过去。 “王爷,王爷!”众亲卫大惊,急忙据盾护着刘文秀,仓皇退了下去,随着刘文秀的负伤昏迷,这一天大西军的第一次进攻,如往常一般败了下来。 如潮的士兵快速从城下离开,留下了上千具新鲜的尸体。 距汉中城十里远的一处小山包上,重重叠叠的骑兵环绕,山上山下,重甲的宿卫军密密麻麻,守护着这处山包,山顶上,一杆巨大的明黄色大旗迎风飘扬,上面用黑色的字体绣着两个硕大的“大西”双字,旗下立有一群人,正翘首遥望着远处的战事规模。 “父皇,二弟好像退下来了。”孙可望凝视良久,黯然道。 后面站立的一众大西军将都是一副眉头紧锁的模样,天色刚亮,张献忠就怒气冲冲的下令攻城,连续十天全力攻击之下,汉中城居然仍旧屹立不倒,还是在没有外援的情况下做到的,这简直是张献忠的奇耻大辱,自谷城复反以来,大西军逢城必破,从来没有如此拿一个孤城无可奈何的,爱子艾能奇在第一天就被贺珍设计杀掉,更是让他肝火上升,于是今天出兵,他直接让抚南王刘文秀带着麾下战兵上阵。 “城中早先混进去的内应到现在也没有消息传出来,也没有见到信号动作,可能已经被洗了。”王尚礼担忧的在边上补充,还看了一眼张献忠的脸色。 两人说罢,山顶上陷入死一般的寂静,皇帝正在气头上,说多了言多必失,这位爷可是盛怒之下要杀人的,谁也不敢去乱说话,生怕触动了张献忠的逆鳞。 “可望,你去把文秀替下来。”张献忠蜡黄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直勾勾的眼神里杀意正浓,冷然道:“你的四弟就是被贺珍杀的,上去给大西长长脸!” 孙可望神色凛然,抱拳肃容应道:“儿臣领命!”把身后披风一甩,大踏步的走下山坡去。 孙可望刚走,从山下急急的上来一个军官,他几乎是连走带跑,脚下飞快,窜上了坡顶,连气都顾不上喘息,几步跪倒在张献忠面前,口中高叫:“皇上,斥候急报!” 张献忠看他一眼,认得是军中斥候将领,知他来得惶急,定是鞑子那边有事,心里愈加烦躁,但脸上保持着冷冷的模样,只吐出一个字:“讲!” “大队鞑子兵马已过洋州,距此不过五十里,在城固驻足不前!”斥候将领急切的说道,脸上的汗水不住向下流畅:“末将观其人数,约有近十万上下,车马不断,骑者过半。” 坡顶上一阵倒抽冷气的声音,众人面面相觑,彼此都从对方目光里看到一种恐惧的眼神,近十万鞑子兵,骑兵过半,咱们抵得住吗? “带兵的是谁?”张献忠继续冷声问道,语气中平淡自如,没有一点惊慌的调子,让众人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 “鞑子游骑厉害,儿郎们不敢接近,也识不得满文旗号,只远远的望见一面黄色大旗上有肃亲王字样,应该是鞑子亲王豪格为将。”斥候连忙回答。 张献忠脸上抽了一下,但他反应很快,立刻恢复了漠然表情,说了一句:“知道了,你下去吧。” 打发了斥候,张献忠把目光重新投向汉中城,眯着眼睛沉默了半响,自语般喃喃道:“鞑子来了,却不急着为汉中解围,隔得那么远想干什么?要学山海关一片石一役吗?呵呵,朕可不比得那李自成!” 他暴喝一声:“传令,让平东王停止发兵,收回人马,回大营!” 坡顶上有传令兵随时待命,立刻有人领命离开,不过还没下山去,就见刚刚离去的那位斥候将领又跌跌撞撞的返了回来,额头上汗珠密布,比刚才跑得还要急上几分。 “皇上,急报急报!”他连步子都跑乱了,一头跌撞在张献忠面前,也顾不得冲撞圣驾的大罪,一个劲的叫道:“鞑子动了!疾进而来,离了城固,距此不到三十里了!” “什么?”这回张献忠也顾不得强装淡定了,脸色陡变,讶然怒道:“刚才不是还在城固逗留吗?” “皇上,鞑子游骑太过厉害,咱们的人跑不过打不赢,只要被鞑子发现就难逃被追上杀死,前一个急报是拐了一个大弯送来的,耽误了不少时辰,现在的急报是刚刚有人发现鞑子动静后拼命侥幸逃走,人身上插了好几支箭矢,留着最后一口气送回来的。”斥候将领语带哭音,悲切的说道。 他最后几个字张献忠已经没心思去听了,脑子里空白一片,震惊得无以复加,原本以为鞑子要效仿一片石一战,让自己和贺珍死磕,他们等在一边瞅空子,现在却如雷霆之势,直奔自己来了。 都怨这该死的贺珍,将个汉中守得如铁桶一般,无法得手,如若不然,拿下这坚城背城而战,与鞑子决战胜算大上许多,现在可好,坚城在前,如果鞑子绕个弯子断了大西军退路,两面受敌怎么办? 张献忠愣了愣神,很快恢复了神智,他在逆境中死里求生不知多少回了,陈奇瑜眼看要把他烧死也活了下来,神经坚强的如同铁丝,这当儿事发突然,他也立刻有了应招。 “全军收兵,后退十里,背靠大营列阵!”他咆哮着,下达了命令。 第224章 鞑子不过如此 张献忠一声令下,将汉中城围得水泄不通的大西军立刻行动起来,撤退得干干净净,一个时辰不到,城头上的守军惊奇的发现,刚刚还喊打喊杀的大西军,已经如退潮的海水,消失在远处。 “贼军退了!贼军退了!”被连日的厮杀折磨得筋疲力尽的守军像得到赦免的囚徒,欣喜若狂的疯狂喊叫,突如其来的意外惊喜将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让他们陷入了狂喜之中。 贺珍没有被喜悦冲昏头脑,他马上意识到,农民军的奇怪举动,一定是因为清军援军到了。 他凝目向东方望了一阵,看到地平线上那漫天的烟尘出现在眼幕中,那是近十万大军奔腾在旷野上席卷而起的副作用。 站在贺珍身边的一众将领,如罗岱、党孟先等人都面露喜色,十天的艰苦奋战终于有了结果,孤城一座抵住了张献忠倾国之兵的围攻,当年三国时蜀将王平以三万人守汉中,面对曹爽十万之师大举进攻巍然不动也不过如此,功莫大焉。 众将松了一口气,心想终于可以休息下了,却不料听到贺珍猛喝一声道:“众将听令,命全体骑兵在翁城列队,随本将追杀贼军!” 众人愕然,短暂的呆了一呆,却见贺珍已经大踏步的向城墙上的马道走去,看样子要亲自带兵出城了,一边走,他还一边整理着盔甲,用一块布擦去甲叶上的血迹,扶正脑袋上的头盔。 党孟先反应有些慢,没闹明白怎么回事,还愣愣的站在原地没有动,罗岱却已经知道了贺珍所想,拍了拍党孟先的肩膀,悄然道:“还没明白?八旗军来了,领兵的听说是肃亲王,这可是巴结的好机会,如此尊贵的人物,难道还能轮到咱们呆在城里等王爷进来吗?还不上赶着去迎接,这么多年的官儿白当了?” 党孟先恍然大悟,瞪大眼睛瞧着贺珍的背影叹道:“军门真不愧读过书的,脑筋转得就是快啊!” 脚下连忙一溜小跑,追着贺珍下城去了。 豪格的大军来势汹汹,半点不带停顿,在汉中城外汇合了贺珍带着的一万骑兵,声势更为雄壮。 看着如被一万头大象撞击过宛如月球表面的汉中城墙和那几处被炮火轰塌了的破口以及城外遍地的尸身,豪格面露赞许之色,简单的表扬了几句贺珍,勉励他再接再厉,为大清建勋立功。 “现在军情紧急,多的话本王就不说了,等平了张献忠,本王再给你请功加赏。”豪格穿着一身的黄色棉甲,头顶钵胄,盔顶长长的樱枪如避雷针一般耸立,将他顿时拔高了不少,增添了不少威武之气:“现在随本王进军,乘贼子疲惫之际,一鼓败之!” 贺珍连连拜谢,知趣的策马随在豪格身后,夹杂在一班随将堆里,他并不认得鳌拜与苏勒,只是瞧二人巴图鲁的服色,礼貌性的向两人拱手施礼,鳌拜态度傲然,正眼都没看他一下,而苏勒就要好多了,微笑着向贺珍颔首回敬。 人群中,他还看到了平西王吴三桂的身影,不过二人在明军中时就天各一方,没有交集,谈不上交情,也不熟络,此刻仅仅彼此瞄了一眼,没有搭话。 “鞑子都是些野人。”贺珍腹诽道:“就那个年轻点的像个人。” 大军追着大西军撤退的脚板印,一路急进,不多时间就进入了南郑县境内,在道路两边随处可见丢弃的辎重军器,看来围城的农民军撤退得非常匆忙。 贺珍心中暗爽,自己被张献忠按着揍了十天,现在终于云开日出,攻防倒置,大西军越是狼狈,他就越是解气。 他环首四顾,只见清军人人斗志昂扬、精神焕发,人马气壮如牛,半点没有千里跋涉后的疲惫,像打了鸡血一样充满着力量,只道是因为鞑子塞外野人,茹毛饮血,身体素质不同于常人。其实不然,贺珍却不知,这是因为豪格已经在百里之外的洋州,逗留休整了三天了。 豪格此人凶猛如人熊,性烈如火焰,但并非不懂谋略的莽夫,何况身边还有一帮满洲老油子在旁辅佐,自然懂得敌疲我打的战术,洋州三天,待得手下战兵们从行军中的倦意中恢复过来,张献忠的人马也在汉中城下耗费了许多精力和元气,敌我士气迥异,当然就该动手了。 察哈尔部的额哲军骑兵起了很大的作用,三五成群的游骑四出,基本上把方圆五十里内的大西军斥候探子杀了个精光,近十万人在百里之遥的洋州停留三天,张献忠愣是没有一丝惊觉,直到今日大军出动,动静太大,才徒然发现。 不过已经太晚了,清军一来就是决战架势,这种规模的野战本来就讲究准备充分,两军摆阵对垒,一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士气必然受挫,在冷兵器时代,这是要人命的。 所以此刻,大西军中弥漫着一种恐慌的气息,匆匆忙忙背大营列阵的军士们脸上都带有紧张慌乱之色,一些铺兵营头中,甚至闹闹嚷嚷的嘈杂不已,流贼本色显露无疑。 张献忠勒马中军大旗下,听到身后后阵里的杂音,眉头紧紧拧在了一起,不悦的扭头道:“大敌当前,是谁的营头在喧哗?军法都忘了吗?” 孙可望身负监军之责,监督军纪,惩戒不法,闻言脸上发烧,立刻板着脸领人向喧哗得最为大声的营头骑马跑去,片刻之后,用长绳拴着两个人拖在马屁股后面回来了,跟随他的一队亲兵高举着长枪,每一杆枪尖上都插着一个人头,人头鲜血淋漓的,显然是刚刚砍下来的。 他们故意从后军绕了一个大圈子,在诸军阵前策马奔过,让所有方阵都看到了人头和拖在马后的人,有些混乱的军士们见了,顿时噤若寒蝉,不敢再作声了。 “父皇,后卫后军左哨带兵将王先祖、副将牛大献御下无方,纵兵阵前呱躁,扰乱军心。”奔回中军的孙可望大声喊叫着,在张献忠御马前挥刀斩断长绳,将拖在马后的两个人将领弃之于地:“儿臣阵前斩了为首喧嚣者三十五人,押二将于此,请父皇发落。” 张献忠眯着眼睛看了看地上血肉模糊不成人形的两个人,淡淡的说了一句:“还问什么,马踏处死吧。” 孙可望手一招,跟随他的那队亲兵立刻上前,近百只马蹄轰隆隆的从两人身上奔过,将两人踏成肉泥。 “临阵对敌,有进无退!”孙可望厉声高呼着,让手下人在军中奔驰了一圈,边跑边喊:“各军踊跃向前,有不尊号令者,军法必斩!” 铁血果然是秩序的最好维护者,原本军心动荡的农民军已经有些要变成流贼军的苗头,杀了几个人,立刻镇住了场面,各军凛然,再无一人敢说话,整个军阵森严如磐石般沉稳。 张献忠还没有来得及满意的笑一笑,就看到远处烟尘大起,一道黑色的人墙从地平线上升起,大地都在微微颤动,那数万只马蹄人腿一齐奔跑的震撼,直击他的心灵。 刚刚建立起来的信心和士气,立刻被打击得支离破碎,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能够看到,远处那一队队越来越近,越来越多的人马,那一片片寒光闪闪的刀枪刃口,一面面如云层飘荡的各色旌旗,无不代表着死神的镰刀正在迎面飞来。 军官们不待孙可望再来一次巡阵,纷纷大声喝骂起来,拼命鼓舞着手下的士气,他们都知道,这种规模的作战,逃是逃不掉的,要么被督战队射死,要么被敌人从身后砍死,唯有拼命,努力杀死对面的敌人,才有活下去的可能。 中军处却没有多大的波澜,站在张献忠身边的,都是刀口上打滚的军汉,杀人如麻,什么仗没见过,比这人数还多的敌人也打过,毫无惧色,淡淡的看着逼近的清军一动不动,凝神注视着清兵动向,只有胯下坐骑偶尔打个响鼻,带起一点声响。 如飓风刮过来的清军大队,来到距大西军阵列不到一里的距离上停下,开始布阵排兵,一队队步卒从后赶上,竖着大盾站在前排,骑兵们熟络的向两翼分开,按照旗号,有序成建制的站成方阵。 在手持盾牌的步卒身后,无数旌旗后面,一杆明黄色的大旗高高挺立,护在旗下的,都是精锐的巴牙喇营,一水的长身棉甲,紧实的棉布下内镶铁叶,外衬铜泡铆钉,黄色镶红边的裙边显示着八旗地位,豪格就立于旗下。 向清军阵中打量了一番,张献忠闭目深思,然后开口了。 “老王,崇祯年间,你在明朝边军中和鞑子交过手,你来看看,他们要干什么?”张献忠侧过头,向站在身边的王尚礼问道。 王尚礼锁眉肃容,正声道:“往日里鞑子入关抢掠,多是骑者在前,步卒在后,明军往往被其骑兵一冲即溃,从不敢正面接敌,故而臣想,鞑子等会将派骑兵两翼突击,步卒正面牵制,待骑兵将我两翼击溃,步卒再正面冲我中军。” 张献忠听了,想了想冷冷笑道:“好,朕观鞑子军阵,与王都督所言差不多,战法定然如此。朕听闻鞑子从辽东打到西北,所向无敌,连李自成都死在他们手上,朕却不信这个邪,观其军势,不过衣甲齐整尔,料起不过如此。” 他厉声大喝道:“令,弓箭手上前,鸟统手上前,列横队,准备杀伤冲阵的鞑子。” “令,王定国率虎威军骑兵四营并领左卫宿卫军十二营,往左翼布防;刘挺举率鹰扬军骑兵四营并领右卫宿卫军十五营,往右翼布防。二将以防守为上,如敌军来攻,以劲弩、火器射之,阻其冲阵,断然不容有失,否则军法从事!, “令,王尚礼率前军龙韬军二十营,孙可望率中军御营三十营,待两翼吸引鞑子来攻,僵持之际,奋勇向前,以弩弓、火器破其前军步卒,一鼓而败之!”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张献忠才顿了顿缓口气,蜡黄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末了说道:“朕亲领后军,为诸将稳住阵脚,待诸将破阵之时,擂鼓冲杀,取豪格小儿项上人头也!” 第225章 盾车还可以这样用 环伺于侧的诸将轰然领命,纷纷策马扬鞭而去,大西军中旗帜变换,人马调动,因为张献忠的命令都是按照左右两翼既有兵力进行的安排,所以除了各将带的本部亲兵和行动迅速的骑兵外,没有其他军队异动,故而阵型未乱,依然严整。 而对面的清军,同样也在进行临战前的最后排布,将官的旗号都很打眼,隔得又不远,两边阵中军将就位后,都能看清对面与自己对位的将官是谁。 列阵左翼的大西虎威将军王定国一眼就看到对面的清军右翼阵中,一面巨大的吴字大旗正在猎猎飘扬,旗帜边上还有一行黑色小字,上书“大清汉军平西王吴”。 虽从未当过明军,但平西王的名号尽人皆知,看到这面旗帜,流贼出身的王定国立刻知道了,对面的那伙虎视眈眈的骑兵里面,一定有闻名天下的关宁铁骑。 祖大寿的当年在关内勤王时,率领不过区区三千人的关宁骑兵打得流贼三十六营狼奔豚突,毫无招架之力,其威力之猛烈让当时还在闯王高迎祥手下当个小卒子的王定国印象深刻,如今瞧见这些冤家就在对面,让王定国的心悬吊吊的慌了起来,他忙不迭的布置阵型,让长枪手和盾牌兵排在前面,骑兵护住外侧,严防对面的铁骑。 刚刚布置停当,就听对面一阵号角声起,粗犷绵长的牛角声中,“咚咚咚”战鼓声骤响,清军阵中高亢的喊声连起,开始动了。 王定国紧张万分,身上的汗都出来了,紧紧盯着清军不敢眨眼,看了一阵,却惊奇的发现,对面的两翼骑兵居然没动,动的是中军步卒。 他没来由的松了一口气,太好了,只要关宁铁骑没动,自己就是安全的。 王定国鼠目寸光,打了一辈子仗只是和明军纠缠,别说鞑子,就连蒙古人也没有交过手,脑子里面以为,天底下最厉害的军队,就是关宁军了,他却不知道,如今大西军要面对的,却不仅仅是关宁骑兵。 前军的孙可望和中军的王尚礼,还有立马后阵的张献忠,都一脸震惊的看着清军从盾牌阵后面越众而出的步卒,眼神里皆是不可思议的色彩。 骑兵不出出步卒,并不可怕,大不了出人意料罢了,可怕的是,那些步卒居然推着一辆辆的盾车! 盾车密密麻麻,比起大西军攻汉中城所用的盾车来,更为庞大和结实,都是粗大的木头整根钉成,正面临敌的一面,木板厚重无比,上面覆盖着铁皮,下面有小轮,推动起来毫无费力。 上百辆盾车排成一个横面,跨越了两军对阵的整个正面,在大西军看了,除了两侧的骑兵,入目所及,除了眼前的盾车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站在全军最前面的鸟统兵和立在他们后面二十步远的弓箭手全都傻了,那些推过来的盾车,看上去炮都不一定打得烂,让他们用手中的鸟统和弓箭去射?别逗了! 出人意料的战法完全打乱了张献忠的部署,也打乱了孙可望的脑子,作为前军统帅,他正磨刀赫赫的准备一旦两翼抗住了鞑子骑兵的冲击,就带兵掩杀鞑子中军,女真骑射闻名,步卒倒没怎么听说过,正好可以欺负一把。 所以当盾车轰隆隆的推来时,孙可望不知所措,心中所藏的各种韬略似乎全然没了对应,除了稳守不动,他想不出任何破解的方法。 呈横队列在前面的鸟统兵们看向了自己的带队将官,将官看向了身后前军主将位置,却失望的没有看到任何指令,他咬咬牙,回过头来,把手中腰刀一举,大声呼喝道:“装弹,填药,点火绳!” 后面的弓手将官依样画葫芦,随之叫道:“搭箭,举弓!” 盾车推进得很快,距离在不断缩短,五百步的间隔很快就在车轮滚滚下到了不到百步间,鸟统将官是个老兵,很镇定的估算着距离,盾车刚进百步,他就狠狠的挥下手臂。 伴着腰刀在空中划过的寒芒,大西阵前一阵烟雾腾起,噼噼啪啪的枪声响成一片,从烟雾中穿出无数狼牙重箭,腾空飞起,与铅弹前后脚的击在盾车上。 三钱重的铅子打在盾车上,把铁皮打出了一个个小洞,然后在坚硬的木板上反弹而起,掉落地面,重箭箭头沉重,其利可破甲,却同样无法穿透厚实的木板,要么扎进木板中,要么在呈斜面的木板上一划而过。 这些铅子与箭矢,如同撞在一尊铁塔上的蝗虫,除了在盾车正面增添了一些斑驳的洞眼之外,毫无作用,躲在盾车后面的清兵,丝毫不以为意,皮都没有擦破一点,有条不紊的推着盾车继续前进。 “清膛,装弹,填药,快些!”鸟统将官高声急叫着,除了喊这些,他不知道该喊什么了。 弓手将官略微清醒些,他的命令明显带有针对性:“搭箭,抛射!射盾车的顶部!” 因为盾车有一人多高,大西军隔得又远,看不清盾车上面有没有盖子,如果没有,抛射就能杀伤躲在盾车后面的清兵了。 可惜抛射而出的箭矢落在木头上的“笃笃笃”声响,明白无误的告诉了他,这些盾车,顶上同样有木板覆盖的。 待得鸟统手们放出了两轮枪,盾车已经欺近到了不足二十步远的地方,盾车依然在铅弹与弓箭的打击下完好无损,里面的人当然完整无缺。、 当鸟统手在手忙脚乱的第三次装填的时候,盾车后面爆发出一波箭雨,随着盾车前进的清兵反击了。 箭雨准确又猛烈,鸟统手和弓手被射的七零八落,再也无人敢站在原地等死,作为大西远程打击力量的他们,化作鸟兽四散逃跑了。 孙可望此时已经回过神来,他深深的懊悔着,不该把那些攻城的铁炮留在汉中城下弃之不理,如果这个时候有那么一两尊炮,打上几发西瓜一样的铁弹,那些乌龟壳就没这么嚣张了。 不过后悔无用,孙可望明白接下来要做什么,盾车抵近了,其目的不过是为了短兵相接,大西军作为步卒起家的军事力量,虽然精锐尽在骑兵,但仍然有一批重甲步卒,人人披半身腰甲戴铁盔,手持长短精铁兵器,与任何人都有一战之力。 “死战不退!让鞑子知道大西儿郎的血性!”孙可望高声激励着,让前军士卒狂叫不止,如林的长矛挺立着,长刀铮铮,无数双或因恐惧、或因疯狂的眼睛血红着,瞪着不断靠近的盾车疯狂嘶吼。 战场上,要么成为疯子,要么被疯子杀死。 盾车一边靠近,一边不断的射出箭矢,射倒了一个又一个前军将士,大西军想要反击,却无法将弓箭射入,那些盾车靠得太紧了,没有空子。 孙可望终于忍不住了,长刀一挥,下令道:“攻!” 前军如开了闸门的洪水,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向前涌去。 与此同时,盾车停了下来,一直在射的弓箭也停了下来,然后正面的挡板被放下,一个个全身内着锁子甲、外穿棉甲的清军死士,手持长刀巨棒,呐喊着从里面冲了出来。 两军相距不到十步,碰撞在一起。 孙可望站在前军阵后,指挥着作战,但他仅仅只看了一息间,就突然明白过来,自己输定了。 鞑子的骑射厉害,但是,最厉害的,似乎应该是步卒。 前军冲在最前面的几个营头,像一群冲上去的菜头,被如狼似虎的鞑子死士一个照面,就削去了脑袋,鞑子兵出手凶横,配合默契,悍不畏死,根本不避刀剑,只照着大西军要害处砍杀,偏偏他们身上甲胄厚实,不易受伤致命。 大西军与清军,如水火相交,清军似水,蔓延而过,眨眼的功夫,就把如火的大西前军浇得透熄。 孙可望被一根箭射中了肩膀,被亲兵们拖了下去,王尚礼的中军立刻接应上来,但后面的清军鼓声大作,盾车后源源不断的精锐巴牙喇战士冲了上来,像破开豆腐的刀子,直接将大西军中军搅得溃不成军。 张献忠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这一幕,浑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纵横天下的大西军居然如此不堪一击,仅仅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强悍的宿卫中军就摧枯拉朽般的呈现败像。 还没有等他反应过来,大地再次颤抖起来,马蹄声骤起,两翼的清军骑兵动了。 如果把步卒冲击比作潮水,那么骑兵就是洪流,奔腾汹涌,不可阻挡。 前军和中军发生的事两翼的大西军看得很清楚,他们同样惊惧无比,王定国和刘挺举看得几乎呆了,有心救助中军,却又怕对面的清军两翼趁虚而入,不敢妄动。 此刻清军真的动了,二人的反应各不相同,王定国命步卒列枪阵以待,骑兵迂回向远处,准备趁清军冲击步卒的时候从后面冲杀;刘挺举边军出身的老骑兵,就没那么多花花肠子了,直接命步卒固守,自己亲自带领骑兵迎头冲上,硬碰硬的要和清军骑兵对冲。 两人的战法,一个持重,一个暴烈,下场却都一样。 败了,惨败。 清军骑兵以蒙古骑兵为主,汉军关宁军和八旗军为铺,他们压根就没想跟大西军硬扛,以惊人的骑术划了个圈子,将一波波箭雨泼向大西军,大西军虽骑兵精锐,但与这些马背上长大的蒙古人比起来,还要差上许多,遑论双方的马匹种类更有速度耐力上的差异。 跑,跑不过人家,射,射得不如人家准,这在以骑射为主要进攻方式的条件下,怎么打? 两三波箭雨后,大西军两翼,无论步卒还是骑兵都已经不成形了,刘挺举在第一波箭雨中就身中数箭死去。 清兵们呼啸着又转了回来,这次他们不画圈子了,直接亮出了马刀和狼牙棒。 当王定国被一根狼牙棒敲碎天灵盖的时候,他终于明白过来,清军根本不用趁虚而入,他们完全有实力堂堂踏阵,自己引以为豪的骑兵,在他们面前就是个笑话。 张献忠被后军亲兵营护着逃走了,他的十万大军,已经化作了满山遍野的散卒,此时,他已经了解了李自成在一片石的心情,理解了他为什么放弃西安老巢向南奔袭。 都是不得已啊! 第226章 朕死后,尔等归明 陈相和他的二十几个手下,骑着拉大车的驴子和骡子,丢弃大车,在大西军崩盘的第一刻就从辎重营里溜了出来,向金牛栈道方向逃走了。 他们还偷了两匹拉车的川马,给了两个机灵的手下,陈相在骡子背上用炭笔手书了两封蜡丸密信,交给二人,让他们分别骑马送往保宁府马新田处和还在射洪附近的王欢处,告知他们张献忠大败的消息。 通往这两处的道路上,夔州军探子队设置了多处联络点,可以一站一站接力传递,日行四百里很轻松,最迟后日晚间,王欢和马新田就能看到陈相的密信。 陈相溜得快,赶在大队溃兵堵塞栈道之前就跑远了,张献忠就没有那么快了,十余万人的军队杂乱无章的拥挤在路上,将大西皇上也挡在了后面,如果不是王尚礼拼死抵挡,用人命扛住了清军的追击,而豪格也无心无力一战就灭掉张献忠十余万人,得胜之后没有下狠心穷追猛赶,张献忠说不定就折在了南郑城下。 参杂在一泄如注的败卒当中,张献忠灰头土脸的一头扎进了金牛道,这条路本是一条小道,宽不过三尺,勉强能容川中特有的独轮车通行,自三国诸葛武侯北伐开始,就不断加宽加固,历经若干朝代,现在已经能够通行牲畜拉行的两轮车了。 沿途经过棋盘关、清风峡、明月峡等隘口险关,留下了部分守卡兵力,张献忠一直逃到了广元才停下来喘口气,清点兵马人数,他又气得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总计十万的大军,跟着他一路逃回来的不过四万出头,一半多的人不知所踪,更让人痛心疾首的是,作为大西军精锐战力的御营,仅仅剩下不足万人,为了给张献忠断后,王尚礼把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交待在了南郑城下,连带着抚南王刘文秀也死在了乱军之中。这可是跟着张献忠一路从陕西湖广打到四川的倚重啊,每一个人都是宝贵的财富,就这么白白的丢了性命。 张献忠惊魂初定之际,终于迎来了一个好消息,他的义子、安西王李定国,带着一万兵马从射洪赶了过来。 李定国能征善战,带的兵皆是宿卒,他的到来,让张献忠略感欣慰,他的四个义子,已经死了两个,孙可望肩膀上也绑着绷带,帐下众多都督军将死的死逃的逃,能用的人寥寥无几,李定国来得及时啊。 当天晚上,广元城外七曲山普众寺,张献忠的临时行宫内。 这座庙,是去年张献忠路过时,偶然入内游玩,发现寺内竟然有张姓题额,与其祖父姓名一致,顿时引以为神谕,将寺庙扩建,作为家庙,好好欢庆了一番。此时再次到此,却是悲喜两重天,落魄仓皇。 孙可望和李定国对坐于寺内偏殿,他们奉召而来,等着张献忠商议军事。 孙可望袒着半边身子,箭伤处的白布上红色血渍斑斑点点,二人相对无言,枯坐于蒲团上,黯然垂头想着心事。 李定国沉默了半响,抬起头轻声问道:“大哥,怎么败得如此惨烈?我大西军再不济,也是百战雄师,战将如云,为何一战即溃?” 孙可望面色因失血而苍白一片,咬着牙摇头道:“交战之前,我也是你这般想法,料那鞑子再凶,咱们也不差,两军交锋勇者胜。未曾想鞑子居然用盾车攻我,步卒又多重甲死士,直接破了我前军,前军一败,中军稍乱,鞑子骑兵又两翼夹攻,故而全军溃败,再也无力回天。” 李定国皱起眉头,不敢相信的看着孙可望,只见这位平日里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悍将面露愧色,一脸颓废,感到有些恍惚,这真的是那位驰骋沙场数载,沉稳多智的平东王吗?鞑子究竟有多么可怕,才会把他一战打成鹌鹑? 偏殿中又静了下来,二人闭上嘴巴,等着张献忠的到来。 夜色里的寺庙,宁静孤寂,广元城内外残兵败卒的喧嚣都离得很远,几不可闻,唯有山野间的风吹过,带起院子里的草木萧瑟声。 就在这片宁静中,数声惊叫响起,伴着妇人和孩子的哭喊声短促的出现在偏殿外的内院中,孙可望和李定国两人同时听到了,大惊失色,此处是皇帝行宫,怎么会有人惨叫?不由一齐赫然站起,拔出腰间长刀在手,冲了出去。 刚闯出殿门,就见满院宿卫跪在地上,以头触地,惶然不敢动弹,而从内院门中大踏步走出一个大汉,披头散发,横眉怒目,蜡黄的脸因为激动和恼怒,涨的通红,手中提着一口大刀,刀刃上鲜血淋漓,观之令人生畏,却正是张献忠。 孙可望和李定国惊讶万分,连忙还刀入鞘,跪在地上连呼万岁,心头却疑窦丛生,互相偷望一眼,看张献忠神色动作,似乎刚刚杀过人,此处是行宫内院,住的全是妃子亲眷,他杀的是谁? 张献忠没有理睬跪在地上的卫士,大刀金马的坐到偏殿正中的椅子上,将还淌着血的刀随手丢到一边,瞪着眼向孙李二人喝道:“愣着干嘛?过来坐下!” 两人一颤,不敢落座,立于堂前恭敬站着,孙可望贵为监军,与张献忠要亲近一点,见他自顾自的抓起偏殿里的一坛子贡酒拍开封泥就喝,毫无平日里当皇帝的矜持气度,心中更觉奇怪,吞了吞口水,壮着胆子开口问道:“父皇,夜间持带血利刃,不知所为何事?” 张献忠把酒坛一放,满不在乎道:“朕把皇后贵妃都杀了,皇子年幼,胆怯号哭,朕也手刃之!” 此话一出,孙可望和李定国如惊雷灌顶,唬得面无人色,同时高声叫道:“什么?” “杀了皇后皇子?” 张献忠皱眉:“叫什么?是朕杀的,怎么了?” 李定国张开的嘴巴几乎就合不上去,好半天才结结巴巴的道:“父,父皇,这,这是为何?” 孙可望也绝望般的颤声道:“是啊,父皇,何苦如此?” 张献忠把手中酒坛猛地一摔,在地上撞得粉碎,芬芳的酒液流畅满地,一时间满屋都是酒香。 他双手按着大腿,抬头挺胸,满头乱发张牙舞爪般,两眼通红,如一头要吃人的狮子,瞪得孙李二人不由自主的后退一步。 “朕乃英雄,纵横天下,世人闻名,如今战败,不可留幼子妻妾为人所擒,徒增笑柄耳,故而朕杀之!” 张献忠声若雷鸣,近乎吼叫着道:“你二人亦是朕子,可望年长,终将是世子,朕百年后,可望继承朕的一切。你兄弟二人,要彼此扶持,永世不得反目!” 孙可望浑身颤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泪流满面的悲声道:“父皇春秋正盛,为何说这些?胜败乃兵家常事……” 张献忠大手一挥,打断道:“休得呱躁,且听朕说完!” “明朝三百年正统,朕与李自成十余年战事,也未将其取而代之,足见天意昭昭,明朝朱家未必遽绝。朕死,尔急归明,毋为不义。”他斩钉截铁的说道:“鞑子方外野人,非我族类,如果尔等贪图富贵荣华,怕死求生,降了鞑子,朕在九泉之下也不会饶了你们!” 张献忠瞪着两眼,逼问道:“你们答不答应?” 李定国也跪了下去,与孙可望一齐流着热泪,连连叩头,砰然有声的高声应道:“儿臣谨遵父皇之命!” 张献忠闻声,长舒了一口气,将散乱着从额头上垂下的长发向后一撩,粗声道:“好!正事说完了,去,再给朕寻几坛酒来,与朕共饮一回!” 第227章 识时务者为俊杰 这一夜,三人喝的烂醉如泥,到天明的时候,宿卫军士候了良久不见人出来,又不敢进去看,直到几个等着皇帝发号施令的都督将领耐不住性子,小心翼翼的将偏殿大门推开一条缝隙,才发现殿中三人滚做一团,抱住一堆,正瘫作稀泥一样呼呼大睡,屋中酒气冲天,十几个酒坛子满地乱滚,天知道这父子三人昨晚上都喝了多少。 待看到军士从内院中将张献忠妻妾幼子的尸首抬出,都督们吃惊之余,都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彼此眼神中,满是复杂的神色,也许,是时候该考虑下自己的退路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 广元的混乱与恐慌,将整个大西国都笼罩在灭国的阴影当中,这种危险的局面,身处与广元一山之隔的保宁府中的马元利,都能清楚的感受到。 汉中战败的消息,如吹过草原的春风,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快速的传遍了川中大地,各处州县中的茶肆饭馆、大街小巷,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到处都是面带惶惶然的人群聚集谈论,不乏好事之徒在绘声绘色的讲述鞑子兵丁个个都是天神下凡、修罗转世,取人性命如探囊取物般轻松,还有妖魔相助,萨满相随,不可抵挡。 大西国在川中脆弱的统治几乎立刻土崩瓦解,除了成都还在掌控中之外,各地都有地主豪绅明朝遗老起兵反叛,如燎原之火烧遍了天府大地,保宁府镇守都督马元利如坐针毡,愁的饭都吃不下。 除了这些,更让他心烦的是,那神龙见首不见尾,自一个多月前就潜入了保宁府的夔州军,至今都找不到踪影,他们在保宁府治保宁城下溜了一圈之后,就进入茫茫山岭间不见了。 马元利不耐烦的重重将桌子上的铁如意拍在大腿上,那里有一处老伤,冬春季节交替之时就要瘙痒难耐,必须要重重敲打才能缓解,请了多少郎中名医都看不好,让他无可奈何。 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让马元利心烦意乱,正欲出门走走,透透气没准能好受些,正站起身子,就听门外一阵喧哗,似乎有人正在大声喊叫。 都督府重地,岂容喧哗!马元利顿觉找到了出气筒,心中戾气暴涨三分,横眉怒目就站到门外,开口就骂:“谁他妈不长眼?吵吵什么!想吃鞭子了吗?” 只见一群兵丁押着一个衣衫褴褛模样惊慌的流民模样的人走进院子,兵丁们推推揉揉骂骂咧咧,将那人一脚踹在了马元利面前。 马元利皱起眉头,问道:“这人是谁?” 兵丁头目赶紧上前禀报道:“都督,这人在府门外叫嚷,说什么他是大明使臣,来招安都督的,小的见他疯疯癫癫,本想将他乱棍打死,却不料这人是个傻子,大叫大嚷,扰了都督清静。” “使臣?”有趣!马元利胸中戾气顿时去了三分,好奇起来,先打量了一番刚从地上爬起来抹鼻血的人,只觉这人目光呆滞、神情麻木,的确像个傻子,不过傻子怎么知道当使臣呢? 他把手中铁如意敲了敲那人的头,随意问道:“谁让你来当使臣的?” “是夔州王大人让我来的。”傻子呆呆的说道:“给了我三个馒头,还说只要见了这里的大官,就给我更多的馒头。” 王大人?马元利顿时不淡定了,夔州王欢的名号他早已知晓,听说此人文武双全,财神爷下凡,理政练兵盖世无双,是个劲敌,俗话一山不容二虎,何况大西与明朝是对头,川中出了这么一号人物,又与马元利镇地隔得那么近,如何让马元利不上心? “此人在何处?”马元利劈手抓住那人破成布片片的衣襟,吼道。 那傻子呆呆的看着他,木然无语。 马元利这才回过神来,这是个傻的,只得忍住火气,耐心问道:“是什么人给你的馒头?他在哪里?” 傻子摇摇头,笑着说道:“那人走了,他说这里的大官如果见了我,一定会生气抓我的衣服,他说得好准!” 傻子伸手从衣袋里摸了摸,咧嘴道:“他还说,当使臣就要递交国书,让我把这个交给大官,大官是你吧?给你。” 马元利几乎要癫狂了,他深深的感到智商受到了侮辱,凶狠的劈手将傻子摸出的信扔到地上,咆哮起来:“把这厮丢出去,乱棍打死!” 如狼似虎的兵丁涌上来,架住乐呵呵的傻子,就要往外走,正在此刻,一声巨大的轰鸣声响砌天际,整座城突然颤抖起来,房顶上的瓦片啪啪的往下直掉,树木乱抖,如一颗陨石砸中了保宁城一样震撼。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马元利仓皇四顾,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却听那傻子大笑,叫道:“那人又说中了,他说大官要打我,叫我不怕,有天雷帮我,真的是这样!” 见傻子神神道道的模样,一众兵丁有些怕了,迟疑起来,这一声巨响太过吓人,容不得他们不怕。 马元利稍后就缓过劲来,看一眼傻子,吼道:“把他押下去,关起来,严刑拷打,问出给他信的人在哪里!” 话音未落,就听大门处一声响,有人撞开门闯了进来,众人一看,却是城头上一个守城副将。 副将面色苍白,跌跌撞撞的直闯到马元利面前,口中惊慌叫道:“都督,大事不好,大队明军来了,炸塌了北门外的一段城墙!” 马元利一惊,非同小可,脸都绿了,他条件反射般抓起副将的衣襟,像吼那傻子一样吼道:“大队明军?你干什么吃的,为何现在才发现?” 副将被他抓紧,气都喘不上来,憋着气叫道:“都督,你还是快上城去看看吧。” 马元利气哼哼的将他一甩,转身就大步向院子外面走去,走了一半,又回过头来,将地上刚刚丢掉的那封信捡起,想了想,放进袖子里。 一行人急匆匆的奔向北门,一路但满城百姓人心惶惶,纷纷步履忙忙的奔走回家,街上店铺落板关门,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 马元利心里更加惶急了,待到到了北门,还没走拢,就倒抽一口冷气。 北门边上,一段足有四五丈长的夯土城墙像一截被铁棒敲碎的豆腐,坍塌不见,泥土碎石满地都是,几具碎尸混杂在泥土中,若隐若现,保宁城墙虽然不似成都那般坚固,却也是粘土混合灰浆夯就,一般黑火药没个千把斤埋在墙下,不可能炸出这么大的窟窿。 马元利黑着脸冲傻愣愣站在边上的一群兵丁吼道:“愣着干嘛?还不快去找粗木立栅,等着明军进来砍了你们的脑袋吗?” 兵丁们急忙去了,马元利气哼哼的从遍地泥土中拔腿走过,来到墙边,提心吊胆的望向城外,就看到了一片白色的军阵。 坍塌的城墙五百步外,正好在城上弗朗机炮射程极限处,一个夔州军方阵稳稳的摆在那里,瞧那模样,似乎在等待什么。 马元利白着脸摸了摸墙头的断面,又朝地面跺了跺脚,有些不可思议,这里好像不是挖地道埋炸药弄塌的。 他顿时又是一股气直冲大脑,将跟在身边的守城副将拉过来骂道:“你他妈的瞎了眼还是躲在营里喝酒?明军把炸药都运到城下了都不知道,信不信老子行军法砍了你脑袋!” 那副将哭丧着脸,叫起屈来:“冤枉啊都督,知道明军在保宁府出没,末将一直守在城上,未敢懈怠,炸塌城墙的炸药不是明军运过来的,是他们砸过来的。” “砸过来?”马元利愣了。 副将将手一指,道:“都督你看,他们用回回炮砸过来的。” 马元利愕然看向副将手指的方向,果然看到,在白袍夔州军阵前,三架投石机正架在那里,一群兵丁正在忙碌,往投石机的配重架上装什么东西,隔得太远,看不大清楚。 “他们用回回炮把炸药砸过来的?”马元利不相信:“你他妈眼花了吧?” 由不得马元利不相信,能炸塌城墙的火药军器,不是没有,但绝对不是对面那几架最多算小型回回炮的木结构抛投机抛出来的火器能炸塌的,看那几架回回炮的大小,顶破天能抛出五十斤大小的霹雳球,五十斤的黑火药,能炸塌城墙?逗我吧? “真的,都督,不信你看,他们又要扔了!”副将唯恐马元利不信,竟然欣喜的叫了起来。 对面的投石机在那群兵丁忙碌后,抛竿又压了下去,很明显马上即将发射什么,马元利来不及再去骂副将白痴,赶紧把身子一低,不管怎么说,小心些是必须的。 不过运气好,那三架回回炮只有一架抛射出了一团灰扑扑的包裹样的东西,并不很大,抛射的方向也是朝向距离这处塌墙几十步远的另外一段城墙,马元利舒了一口气。 气还没舒完,那团灰扑扑的布包样的东西带着“噗噗”直冒的火花,准确的落到了城墙边上,布包上有三面好像涂了厚厚的黑色油膏,粘性很强,在墙砖上跳了几下,没有弹开,落在城墙根下,轰然爆炸。 这一回马元利是亲眼目睹了什么叫天崩地裂,震耳欲聋的巨响让他短暂失聪,伴着一股黑烟腾起,乱石纷飞,迸飞的泥土直溅百步开外,烈性的黄色炸药将那一段三丈长的土墙彻底抹去,本来高耸的墙体化作了飞灰消失不见。 “都督,都督,末将没有眼花吧,明军真的是把炸药砸过来的!”副将大概是被炸傻了,叫了起来。 马元利不去理他,呆呆的站在原地,好半天才从震荡中回过神来。 木然了看着远处的明军一会,马元利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袖子里抖抖索索的摸出了傻子送来的那封信,撕开什么都没写的信封,抽出信笺。 白纸上唯有一行字。 “识时务者为俊杰!” 龙飞凤舞的草书非常潇洒,流畅而让观者赏心悦目。 不过在马元利看来,却如难以下咽的中药一样苦涩。 城里有三千兵,有能力一战的精兵约占一半,对面的明军大概也是这么多人。 情况很清楚了,明军这是该自己下马威,信是来招降的,那么,战还是降呢? 马元利本是明军出身,榆林守备职位,因战败投降了张献忠。此刻盘算了一下,对比了彼此强弱,想一想汉中传来的消息,再看看被炸成栅栏的城墙,很痛快的下了决心。 “去,都把身上的衣甲脱了。”马元利一边麻利的脱掉穿的锦袍,一边向身边的人喝道:“都穿素服,随本将反正!” 对面的马新田很悠闲,但脸上的神情依然是一副别人欠他三百两银子的扑克脸,严肃刻板,只不过,当他看到一群素服青衣手无寸铁走过来的大西军将时,嘴角还是浮出了一丝笑意。 有大人开发出的神器,打仗就是简单呐。 第228章 剑门是一根钉子 大明隆武元年四月二十八日下午,保宁府金牛道上的重要关卡剑阁关上,迎来了一群大西军官兵,带队的将领,是保宁府镇守都督马元利。 守关镇将正在惶急间,他已经听说了大西军在汉中的败绩,皇帝张献忠正屯兵广元,准备与鞑子决一死战,已经飞骑召集川中各地镇将勤王,汇聚了数万兵马,恢复了几分汉中之战前的实力。 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汉中一役,大西倾国之兵,尚且一战败北,输的连两个王爷都战死当场,作为精锐的御营所剩无几,再召集一些无论装备还是士气都赶不上御营的人马来,难道就能翻盘吗? 剑阁守关镇将已经偷偷派人,把他那几房安置在成都的大小老婆收拾细软,侨做民间人家,送往川东夔州军的领地,那里风调雨顺、安宁自在,算是一方净土,家中早已托人,在奉节买了房产田地,过去就能生活。 而镇将自己,则悄悄备好了百姓穿着的麻衣布鞋,准备形势稍有不对,立马就能抽身溜走,毕竟跟着张献忠造反就是为了混口饭吃,如今饭碗眼看就要砸了,还把命搭进去就划不来了。 马元利突如其来的过来,让镇将非常无奈,也就意味着,自己不能溜之大吉,得陪着这位都督守关。 跟着马元利来的,是一队不同于寻常大西军的军队,人人身穿白袍,手持带横钩的长枪,器宇轩昂、气势如虹,让镇将看了,不禁连连咋舌,大西军精锐的御营,怕也不过如此,马元利手下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一支精兵了? 镇将手下,有一千人的守关兵丁,马元利一来,在关城上巡视了一下,与跟随在他身边寸步不离的一个仿佛面瘫了一样毫无表情的年轻军官附耳说了一会,就直接下令,让镇将带队出关,去广元支援皇帝,这座剑阁关城,就交给他马元利了。 镇将懵逼了,这不符合程序啊,自己是大西五军都督府用令在此地镇守的,有职责在身,虽然马元利是保宁府主官,自己要听从与他,但这种调兵的权利,也不能凭他一句话就行了的。 镇将觉得有点不对,要看朝廷的调令堪合,场面尴尬起来,马元利是无论如何也拿不出什么堪合的,正当此时,跟着马元利一起进入关城的那三千白袍兵,直接动了手。 那个面瘫的年轻将领,一言不合就将腰间长刀架在了镇将的脖子上,将他捆成了粽子扔在墙角,至于那一千兵丁,连营房都没有出的来,就被缴了械,剥的光溜溜的只留贴身衣服,赶出了关城。 “那个,马大人,你看,我还能做些什么?”马元利有些不好意思的搓着手,问马新田。 事情办砸了,原本的计划是,由马元利凭借自己都督的身份,把这群守卒直接调走完事,却没想到还是让白袍兵出手费了气力,这让马元利有些惶恐。 “你留在这里也没有作用。”马新田一点不给面子,坦然说道:“请都督回成都,待王总兵入成都时,可以劝降城中与你相熟的带兵将领,如果能有所收获,同样也是大功一件。” 马元利略带愧意,却又有些高兴,毕竟可以远离战场,不和鞑子血拼那是极好的,于是他在一个小队白袍兵的“陪同”下,笑着走了。 打发了无关累赘后,马新田立刻带着刘力与马作衡两个千总,认真查勘起地形来,为即将来临的战斗做好准备。 剑阁,有剑门关居其中,雄关漫道,中华大地上唯一没有被从正面攻破过的关隘,没有之一。 关口地处成都以北,广元以南,古人有云“剑阁峥嵘而崔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诚如斯言也。关城选址于凶险的大箭山中断处,原本连绵的山势到了这里,如被利斧生生劈开一般突然断裂,形成一处深邃险峻的峡谷,两侧悬崖峭壁,猿猴莫攀,整块的岩石将这座峡谷夹在当中,将幽深的峡谷变成一道狭窄的山间通道,金牛古道,就从谷间穿过。 谷中南北走向,南高而北低,外敌从北面来,必然仰攻,偏偏谷道坡度极大,约有四十度左右,一道弯弯曲曲的石阶梯从北面山脚下延伸近十里,方可上到关城处。峡谷间左侧较高,右侧较低,平日里有山水从右侧低洼处流畅,遇有雨季,大雨瓢泼时,原本如细流的山水变为咆哮的山洪,奔腾而下。唯有左侧较高的地方可通行人马,金牛古道,就从那一条弯曲的石板阶梯伸向遥远的陕西方向。 石板路宽不过一丈,狭窄处甚至仅能容一辆独轮车通行,两旁就是乱石和悬崖,无路可走,任你多少人马来,只能顺着一条路上去,很有华山一条路的意思,只不过区别在于,华山可以不上,要想进川中,就必须从这里过。 条石砌成的关城,雄踞在峡谷底下的古道坡顶上,从北面低处向上望,顿觉有一种关在云上、攻之即飞的感觉,在这种地形上,除非有能爬坡的坦克,否则极难攻取。 历史上,割据蜀中的政权,都将剑门关视为屏障,悍将重兵把守,外敌不得入内,故而无论中原乱作什么样子,天府之国常常偏安一隅,仿佛与世隔绝一般泰然无事,剑阁功不可没。 三人巡视在栈道上,不由得赞赞称奇,都感叹天下居然有如此奇险之处,刘力是大同人,自然没有见过这种依地理而构建的要塞;马作衡是石柱土著,从没来过成都这片,同样也叹为观止。 唯有马新田,这个冷静得异于常人的营官,在关城内外溜了一圈,又向几个没有走的守关老卒问了几句之后,深深的皱起了眉头。 “剑门关如此雄关,古来蜀中屏障,无人能破,为何上有三国蜀汉、下有唐末五代时王建的前蜀、孟之祥的后蜀,都被外敌倾覆,原因为何?”马新田站在距离关城四五里开外的栈道上,此处山势渐开,视野能望出去很远,遥遥群山起伏,川北风景一览无余,他一边看着掩在山影树丛间的栈道,一边眯着眼睛沉声问道。 刘力和马作衡语塞,相视茫然对望,二人都没有读过书,在夔州军中扫了盲,但也就能认得一百多个字而已,这些历史上的故事,他们听都没听过,如何答得出来。 于是二人道:“末将不知。” 马新田摇摇头,自问自答般说道:“无他,绕道而。” “绕道?”刘力和马作衡异口同声。 “入川的道路,不止一条,这金牛道,不过是其中之一。”马新田颔首道:“因为开拓很早,道路相比易行,故而是入川首选罢了,另外还有米仓道、荔枝道和阴平小道,都是可以进来的。” 刘力诧异,脱口叫了起来:“还有这么多路,那咱们守在此处,鞑子绕道怎么办?” 马新田道:“王大人常常教我,虑事要周全,百算而无遗漏,方可百战百胜,我奉为信条,常记心中。所以我们虽然守在剑阁,却要牢记,我们的任务,是要在大人赶来之前,将鞑子拒之门外,所有能入川的道路,我们都要挂在心头。” “不过营总大人,我们只有三千人,如何受得了这么多地方?”马作衡急切问道。 马新田蹲下身子,让刘力、马作衡二人也蹲过来,捡起地上一块石头,在石板地面上划了起来,他划了三条白线,用一个圆圈表示成都,三条线的起点都在圆圈上,然后在三条线上各写了金牛道、米仓道和阴平小道的字样,在略偏南一点的地方,又划了一条线,指着道:“无妨,荔枝道不在这边,乃是从重庆府过万源入陕西,那里距离遥远,路途多不毛之地,极难通行,有什么风吹草动,调兵过去完全来得及,而重庆府有孟知雨大人镇守,更是稳妥,所以荔枝道不足为虑。” 他手指上移,移到米仓道上:“而米仓道,经巴中过川北入陕西安康,路途同样遥远,且必须经过川北狄夷聚居之地,两位知道,狄夷未开化,比鞑子还要野蛮,要想从他们的地盘上过兵,恐怕得先和狄夷打上一场。所以米仓道不大可能过来鞑子。” 二人闻言恍然,拍着额头道:“如此说来,就剩下金牛道和阴平道了。” “不错,阴平小道,当年钟会、邓艾避开姜维镇守的剑阁时发现的,已成为历来外敌入川绕开剑阁的首选。”马新田点头道:“不过此道极难行走,多悬崖,几乎全是樵夫猎户走出的小径,要走那里,得轻装简行,炮之类的重物,不可能过得去。” 说到这里,马新田表情严肃庄重,看向了马作衡,肃声道:“你是石柱白杆老兵出身,最善山间行走,所以我想要你选取一千石柱土著兵卒,带钩镰长枪,明日启程,到阴平道上的摩天岭布防,以防鞑子从那里绕道我们背后,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但是,营总大人,如果鞑子没来呢?我不是白白空耗兵力了吗?”马作衡沉思道:“我们火字营手里一共才三千人,我带走一千,兵力更为吃紧,不如我带五百人足矣。” “好,就如你所言,带五百人去。”马新田定定的看着他,一字一顿的说道:“但你要牢记,如果鞑子从阴平道过来,除非你死了,否则不能放一个人过去!” 马作衡握紧拳头,狠狠的砸在石板上的白线上,低声吼道:“营总放心,只要我还活着,鞑子就不可能过得去!” 第229章 献贼宝藏 北边打得热火朝天,川中人心惶惶,马新田在剑阁枕戈待旦,可在射洪,却是一片祥和安宁的气氛。 夔州军风字营和林字营六千人马,已经在这个小城安营扎寨,悠闲了好多天了,每日里除了按照规程操练,一天三顿吃饭睡觉,居然无所事事,跟浴血奋战中的大西军比起来,简直判若云泥。 四月末里,春意盎然,万物竞发梨花漫野,在城郊的一处梨树林里,争艳的梨花丛中,一个青衣白巾的少年郎,正专心致志的烧着一堆篝火,火上架着一只肥羊冒着油泡,“吱吱”有声的烤得焦黄,香气四溢,让人垂涎欲滴。 少年用一把小小的猪毛刷子,从一个个小碟子里蘸取一些佐料粉末和油汁,仔细的刷到羊肉上,态度专注。 祖边和马万年吞着口水,坐在边上眼睛放光,鼻子一抽一抽的嗅着空气中游离的香味,舔着脸伸长着脖子,把嘴巴越凑越近。 李廷玉矜持,马龙稳重,这时候还能道貌岸然的端坐一边,对烤羊作漠然视之状,但是那上下不断一动一动的喉结,和装作不经意间瞟向烤羊的眼神,早已出卖了两人内心其实大动的食欲。 “大人,您这套烧烤绝技是跟谁学的?怎么这么美味。”马万年艰难的咽下口水,但立刻又有新的冒了出来:“为什么撒上那么些粉末,刷上油汁,原本普通的烤羊就味道大变?” 王欢问道:“味道好闻否?” 在场众人大点其头,鸡啄米一般动作一致。 王欢微笑不语,只顾将佐料一遍又一遍的刷在肉上,作为后世的户外烧烤达人,他对自己的手艺很有自信,这时代虽然没有后世那么多料理用品,但仅仅凭借普通的细盐、孜然、酱油等物,他同样能烧烤出美味绝伦的上好烤肉。 至于孜然这种内地不多见的东西,当然是拜托张家皮货行外出塞外采买的伙计带回来的。 当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香气吹之不散时,王欢拿起小刀,把羊肉切割成一份份的小块,分发给众人手中早就端了很久的木碗中,大快朵颐。 一阵粗鲁的咀嚼声响起,牙齿与烤肉彼此摩擦发出的“嘎吱”声连站在远处的卫士们都能听到,人人的嘴角都在冒油,大家连筷子刀子都不用了,直接上手,像狗熊一样捧着烤肉吃的津津有味,当然了,奉承吹捧之词络绎不绝,就为了王大人今后能继续发扬,为大家烤出更好的肉。 “吃完了这顿,我们就该走了。”王欢用一方白巾擦擦手,端起一碗水酒慢慢喝着说道:“陈相的密信到了本将手中差不多有十天,算算日程,鞑子和献贼也该有胜负输赢决出,该我们上场了。” “好啊,大淫,额早就想球了,在弄儿呆着都能闷出鸟来!”祖边嘴里塞满了肉,口齿不清的举着手叫道:“不过大淫要把佐料都弄走。” “只要你干得好,烤肉少不了你的。”王欢对“大淫”这个词有些不悦,微微皱眉道:“还有,说话前,先把嘴弄干净。” 他拍拍手,继续说道:“详细的情况,我昨天在军帐中已经给各位布置得很清楚,这里不再重复,不过有些许细节,还是要再说一遍。” 众人放下木碗,收起嘻嘻哈哈的吃相,脸色凝重起来,王欢这人,休息时与民同乐,认真时铁面无情,最重规矩制度,他要说话,所有的人立刻都竖起了耳朵。 “蒋理已经在城内联系了内应,密报本将城中近况,按他的情报,成都城虽城坚壕深,且有贼军两万人守城,却早已人心惶惶,军无斗志,张献忠杀妻灭子的消息已经让满城军民恐慌,如今城内商铺歇业,市集空空,已然人心涣散,正是拿下此城良机。” “如今城内做主的,是左右丞相汪兆麟和严锡命,带兵的则是伪都督王运行,此人流贼出身,孔武有力却目不识丁,善流窜野战而不喜固守待援,他把麾下诸将分派成都八门一关,自己居中,彼此之间兵力分散而不紧凑,只要我们得一门而入,在城内鼓噪而进,城中必然大乱,王运行一武夫耳,双拳难敌四手,又无力聚众反击,则成都唾手可得也。” 他摸着下巴,仿佛那里有一缕不存在的胡须一般,狡诈的笑道:“况且,我们还有蒋理这个内应在,他已然收买劝服了张广才这个两面三刀的家伙,张广才守西南角门,正好可容我们入城,进城之后,以百人队为单位,直奔各自昨天定好的目标,在三个时辰内,剿灭守军。我们会放开北门,让他们有一个逃命的口子。” “当然了,他们逃出去之后,马龙,就看你的了。”王欢意味深长的看着马龙道。 马龙抱拳沉声应道:“末将会在北门外紫龙坡设伏,将逃出城外的贼军一网打尽!” “不要大开杀戒,能招降的,尽量招降吧,毕竟不可教诲的兵油子是少数,大部分人今后就算当作壮劳力都是可以用的。”王欢叮嘱了一句,他让马龙去做这事,就是看他沉稳不嗜杀,能最大限度的节约人命,换做其他人,可能效果就不同了。 马龙点头,王欢又向跃跃欲试的马万年笑道:“马公子,如何,这次可准备好了?” 方脸少年脸上一红,赶紧顿首道:“大人不可如此称呼末将,折杀我了。大人放心,末将已经准备妥当,李将军把他最好的百人队给了我,有他们相助,必定无碍!” 王欢沉声嘱咐道:“你入城时,城内正是混乱的时刻,皇宫必然还有守卫的御营余部在,你可要小心,与蒋理汇合后,见机行事,如事不可为,不要贸然强冲,可折回来求援。” 马万年兴奋的抱拳振声道:“末将记下了!” 他心里激动万分,因为王欢交给他的,是一个极为隐秘的任务,与取得成都比较起来,也许他的任务完成得好与坏,更为重要,因为王欢让他去做的,正是寻找传说中的张献忠密宝! 后世传闻,张献忠统治川中,搜刮明皇室官员与民间财物,得金银无数,富可敌国,再加上十余年间纵横数省所得,累积的财物是个天文数字,献忠贪财,这些财物都深深的藏在一处隐秘所在,当大西立国后,财物就转移到皇宫地库内,外人从无人得知,后来张献忠兵败,将财物装船运走,在长江上遇清兵追赶,急切间沉船入江,从此不知所踪。 这笔金银,起码抵得上石柱银矿数年的产出,王欢志在必得,有了钱当然好办事,无论军饷民资,都能大大的缓解财政压力。 王欢本想自己去干这件事儿,但大局必须由他掌控,实在脱不开身,其余诸将都有对敌的厮杀任务,思来想去,唯有马万年空着,就派他去了。 吩咐已罢,王欢端起酒碗,振声道:“此役一定,全川尽在我手,从此夔州军有了更大的根基,为我恢复汉家社稷,安定天下定下坚实的一步,诸君努力!” 众人同时起身,高悬手中酒碗,齐声道:“愿为大人效死!” 脖颈一仰,干了酒液。 一夜无话,第二天天刚亮,夔州军就动身了,走得悄无声息,当早起的射洪居民外出打柴时,才惊讶的发现,偌大的营盘竟然化为一片白地,空荡荡的像昨天在驻扎在这里的数千人根本没有来过一样。 射洪往成都,四百里官道,夔州军日夜兼程,将这些日子在龙泉山下养精蓄锐的力气发挥得淋漓尽致,加上成都平原地势平坦,走起来很顺畅,在短短五天内,王欢就看到了矗立在远处地平线上的高大城楼。 府河静静的流畅,从城边蜿蜒而过,王欢勒马河畔,遥望锦官城,只觉春日桃花间,城如繁花,花色满城,好一派春城景观。 第230章 再阴张献忠一把 这几天留守成都的镇守都督王运行心里一直不大对劲,总觉得悬吊吊的,一种莫名的恐慌感老是挥之不去,让他焦燥难安。 他是张献忠起事时就跟随的老兵,忠心不二,人虽浑,却可靠无比,只要张献忠发话,让他杀了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不会眨一下眼晴。所以大西军倾巢北上,独留他留守成都,足见张献忠对他的信任。 王运行重任在肩,也感到巨大的压力,偏偏他是个莽汉,让他厮杀血拼没有问题,要他想办法出主意,就难为他了。 于是内心虽焦糙,在厅中团团转圈,差点将地上方砖踩出脚印来,他也想不出破解心中难题的办法。 最后没奈何,王运行将脚一跺,发狠道:“罢了,这费脑子的事儿,还得寻读书人去,俺老王在这儿愁自头发也不济事!” 言罢,他摔门而出,上马直奔内城。 时近午时,大白天的晴空万里,红日朗朗,若大的成都城内竟行者廖廖,偶有人过往也是步覆匆匆,神态仓惶。长街上两侧商铺门板高悬,无论巨号大贾还是方寸小店,没有一家开门营业,往日里繁华塞道的景像如昨日黄花,一去不在。 看这般鬼城情像,王运行更觉气塞,满腹焦虑无处发泄,唯有将手中马鞭狠抽,风驰电骋一样奔向前方。 内城周边,与原蜀王府隔着一条长街的地方,是一片恢宏壮丽的建筑,原大明四川布政使司、按察使司等衙门官邸尽数在此,外表高端大气,内里亭台轩榭,雍容华贵,一直是贵人居所。大西立国后,这片地就成了大西朝权贵起居之地,华府云集,大轿往来,寻常百姓根本不许靠近。 王运行直奔头里的一处大宅,这座宅院比其他宅院要大上几分,也要华贵几分,站在高高的粉墙边上,就能瞧见里面高楼吊脚、飞檐黛瓦,宏伟俏丽,仅仅次于皇宫内院而已。 王运行在两扇朱漆钉铜泡的厚重大门钱前滚鞍下马,一个衣着锦袍的管家听到如雷般落到自己家门前马蹄声,早已站出门外,满脸堆笑的迎了上来,躬身道:“王都督大驾光临,快请进。” 王运行将马鞭随手扔给跟随的亲兵,一边大步流星向门里走,一边大刺刺的问道:“你家大人呢?可在府中?” 管家腹诽:“你他妈都进来了,我敢说不在么?” 嘴上却赶紧答到:“在,在,大人正和右相大人在正厅说事。” 王运行闻之一喜,笑道:“右相也在?善!这下俺省了路程!” 他也不管小跑着才能跟上自己脚步的管家,径直穿二门、过三堂,奔向正厅。 正厅阶前,一瘦一胖两个身穿蜀绵儒衫、面带微笑的中年文士,正从厅内急步迎了出来,口中笑道:“都督百忙中抽身而来,蓬荜生辉,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王运行是个粗人,不懂这套文人虚词,当真以为两人输了礼数,把大手一挥,晒道:“二位丞相免了吧,咱们进去说话。” 说罢,抬脚就进了厅内,留下错愕的胖瘦二人,两人相视苦笑,摇摇头,赶紧追了进去。 还好王运行对于自己该坐哪里还是知道的,没有放肆的坐到居中高位上去,捡右首一把椅子落了屁股,向随后进来的瘦者汪兆麟急切道:“左相,你们可是正在商量要事?” 胖子严锡命走到在后头,听到这一声问话,心里一慌,差点脚下拌蒜摔倒在地,脸上都白了。 他今天过来,正是和汪兆麟密谋投靠清军的事宜,还没说多久,王运行就闯了进来,两人本是做贼心虚,心中就有些发毛,王运行这么一问,更是胆寒。 汪兆麟城府极深,闻言不动声色,缓缓落座在中间主位上,先吩咐仆役换三盏热茶上来,然后才慢慢向王运行道:“都督说对了,如今皇上御驾亲征,将国中诸事托付与于本相,圣恩如山,圣眷似海,每每想到,本相寝食难安呐,故而今日邀右相过府,共商国事。” 这番话说得忧心忡忡、肝胆皆露,配合汪兆麟花白的须发,一位为大西国赤胆忠心的老臣子形象呼之欲出,让战战兢兢在左首椅子上坐下的严锡命自愧不如,顿觉姜还是老的辣。 王运行一拍大腿,嗷嗷叫着站了起来,激动得面皮都扭曲了,横肉倒竖甚是吓人,他叫道:“左相果然忠臣,皇上慧眼识人,没有走眼啊。” 他把汪兆麟一把拉住,瞪着眼道:“左相快教俺,城里如今流言四起,说什么大西亡国在即、鞑子将入,惹得民心不稳,军心骚动,俺还听说,有乱民欲献城投降,把俺的项上人头当彩头送给鞑子,如何破之?丞相快说个办法出来。” 严锡命脸上抽动了几下,面色更白了,要把王运行人头献出去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和汪兆麟呐,王运行当着二人的面说这些,不是打脸吗? 汪兆麟气定神闲,半点不动声色,瞪了略显慌乱的严锡命一眼,然后和蔼的看向王运行,慨然道:“都督说哪里话?你我一殿为臣,理当尽忠报国,都是国事,何谈教不教的?你且坐下,让我与右相商议。” 王运行如获至宝,赶紧松开手,“好好好”练连声的坐了回去。 汪兆麟起身走到严锡命身侧,使个眼色,严锡命会意,站起来随他走到门边,附耳过去。 “左相,该当如何处置?这人是个浑人,一言不合就要喊打喊杀。” “不要慌,怕什么,我观他言语动作,并非针对你我来的,反倒真像面对困局不知如何处理的样子,张献忠留他,不过是为了控制兵权,做主出主意的,还得看我俩。” “那怎么打发这浑人?” “打发?不,他来的正是时候,我俩要火中取粟,为将来在大清谋得富贵,此人可为我们做些事情。” “哦,请左相详述。”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汪兆麟压低声音,以仅能二人听到的语调说了几句,严锡命听得不住点头,面露喜色。 “哈哈,如此一来,城里要乱做一锅粥,张献忠的骂名必然远播四海,左相高见!” “噤声!休教浑人发觉!” 严锡命连忙闭上嘴巴,与汪兆麟一道,转过身来,面带奸像相的望向王运行,而王运行则丝毫不察的端着茶杯,吃相难看的牛饮着上好的云南普洱,像一个即将被人卖了的傻子。 第231章 我们动手 汪兆麟与严锡命回到各自座位上,老神在在的品了一口茶,王运行瞪着眼干等着。 汪兆麟把茶盏一放,皱起眉头,向王运行沉声说道:“都督所言,非同小可,民间流言蜚语,放在平日里无伤大雅,遣一县尉即可平之,但今时此刻,正当外敌入寇,大西为危难之时,古人云三人成虎。流言一多,无中生有,于城内稳定,有百害而无一利。” 王运行连连点头,忧道:“不错,正是如此,俺所心焦的,就是这个,城内有民十万人,难说有多少怀恨皇上,心有二志之徒,如有人趁这机会煽风点火,散布谣言,造反起事,俺手中兵力少,怕应付不过啊。” 严锡命感同身受一般深锁双眉,向汪兆麟道:“左相,王都督所言极是,我们要想想办法,为皇上分忧。” 汪兆麟摸着白须,看一眼王运行,又垂头叹气,作欲言又止状。 王运行莫名其妙,看看汪兆麟,又瞧瞧严锡命,惘然不懂其意。 严锡命见这莽夫完全不配合,一点也不明白应该及时发问:“左相有言请直说!”,以显汪兆麟神通,只得挑明了说道:“都督,左相与我商议之后,有一个办法,只是杀孽太重,恐伤都督名声,是以不便说出。” 王运行想了想,会了半天味儿,这才恍然,失口叫了起来:“你们文人真是酸气重,左相有了主意就说出来,怕个鸟!杀人的事儿俺干多了,也没见有冤鬼收了俺,鸟个杀孽,快说快说!” 他一叠声的催促下,汪兆麟这才捻着胡须晃晃脑袋,双目一睁,厉声道:“我大西振国,以严立命,凡有不轨者,砍其头剥其皮悬于城门,则余者皆畏惧而退,天下太平。今日之事,更要杀鸡儆猴,以绝后患,本相与右相意见一致,要想城内无事,唯有一个字,杀!” 说到最后一字时,他的右手猛地向下一挥,做出一个下劈的动作。 汪兆麟自觉杀气十足,放在王运行眼中,却连屁都不是,他连眉毛都没扬一下,只是略带兴奋的问道:“俺也是这个意思,只是不知道该杀谁,请左相明示!” 汪兆麟目现寒光,阴测测的抽动着嘴皮子,尖叫起来:“杀,都杀!把在明朝当过官的、读书有过功名的、家里有亲戚在外面是官府中人的,还有经商跑买卖的,为防他们里通外敌,都抓起来,都杀了!” 汪兆麟两眼发红,气血上头,面容扭曲,一副要发狂的模样,看得严锡命虽然知道他要说什么,却也是心中一颠。 王运行却闻声大喜,人熊般的身子猛然站起,大笑道:“不错,左相说得好,城内若要乱,必是这类人先乱,他们的确有作乱的由头,只是这么抓下来,人数没有一半也要上万。” 汪兆麟狞笑道:“所以本相说杀孽太重,都督可得三思。” 王运行撇撇嘴,晒道:“俺在洛阳屠城,在襄阳灭族,什么时候怕过杀孽?两位丞相放心,这事儿就交给俺了,俺这就回去调兵,先下手为强,宰了那帮兔崽子!” 说罢,王运行抱抱拳告辞,兴冲冲的夺门而出,带着一身杀意走了。 汪兆麟和严锡命缓步送至门边,看着王运行横冲直闯的跑出门去,二人相视一笑,阴谋尽在不言中。 “左相高啊,如此一来,即能让城内乱做一团,除掉暗地里偏向明朝的余孽,又能再让张献忠背上杀人魔王的帽子,待到大清入川,略施手段就能收拢民心,一举两得呐。当然,如果王运行激起民变,拼个两败俱伤就更好了。” 严锡命翘着大拇指,向汪兆麟恭维道。 汪兆麟捻着白须,微笑不语,一张皱纹密布的褶子脸上,阴森森的满是戾气,即使屋外阳光明媚,也散不去他浑身散发的阴霾。 王运行动作很快,回去之后午饭都没吃,抄着刀子就派人四出,在城内到处抄家抓人。 一时间,本若死城的一片的成都城内鸡飞狗跳,哭喊声骤起,百姓们家中端坐却祸从天降,如狼似虎的兵丁当然不会仅仅抓走家主了事,全都是举家牵走,财物一扫而空,末了还一把火烧了房子,彻底断了这家人的根。 抓人抢物防火烧屋乃流贼本行,干得麻利无比,天色还没黑尽,第一批被抓来的三千百姓,就被抖抖颤颤的押送到北门翁城内。 王运行大刀金马的坐在城头,俯视着下方黑压压的人头,觉得心情好极了,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充斥着大脑,于是愈加佩服起左右二相来,觉得读书人就是脑子灵活,想出这么好的点子来。 他叫人去请两位丞相一起来观看杀人盛况,却被二人推脱不来,让他不无遗憾,不过无所谓,文人都酸不拉几的,来了说不定心一软杀不了就不好了。 站满了翁城的百姓男女老幼皆有,人人惊慌莫名,虽然不知道大西军突然抓自己来干什么,但傻子也知道绝对没好事,此刻一见这地方,这阵仗,有机灵点的人已经开始明白过来,这是要杀人! 人群中,一个仪表堂堂貌似读书人的老者环顾四周,双手搂紧两个因为惊吓而躲在他臂弯里的孙儿,面色悲愤,仰头向城头上的王运行奋力大喊:“将军,我等都是大西百姓,一向奉公守法,以皇上臣民自居,家产捐给官府无算,为何今日如此待我?” 王运行瞄了一眼,用手中长刀驻地,慢慢站起,走到城墙边,向下干笑两声,杀气腾腾的喝到道:“呔!老头,尔等都是原明余孽,图谋不轨意图作乱,还敢强词夺理,当本督的刀是摆设吗?” 城下老者大呼冤枉,应者如云,叫屈声响成一片。 王运行不耐烦起来,他本想还耍耍威风,现在也没心情了,干脆把手一招,城头上默默肃立的无数甲士,张弓搭箭,在城下骤然响起的一片惊呼声中,射了下去。 惨叫与血花纷起,小小的翁城,顿时成了人间地狱。 凄惨的厉呼声在弓弦声中延绵不绝,一批又一批的百姓过得一两个时辰就在这里留下尸身,一直杀到暮色初上,王运行还没有罢手的意思。 他是个急性子,能当天做的事情,绝不会拖到明天,天色暗了不打紧,挑灯夜杀。 不过如他一般性如烈火的,还大有人在,比如祖边就是其中之一。 “什么?贼子在城内屠杀百姓?”祖边咆哮着,向一个跪在地上的夔州军探子吼道:“连孩子都杀?” “是。”探子舔着嘴唇说道,一边说,一遍边喘气:“小的幸亏跑得快,不然就溜不出来了,蒋大人的意思,可否请大人提前行动,趁贼军主力集中于北门翁城,余者散于城内,可免去百姓涂炭之苦。” 祖边红着眼睛,看向了王欢。 王欢一身藤甲,外罩白袍,手握长刀,端坐在城外一处小山包上,四周军士密布,围得铁桶一般,李廷玉等将环伺于侧,都是一脸肃容。 “贼军在北门翁城处,有多少人嘛马?”王欢面色如水,沉声问道。 探子回道:“约有七八千人,散在城内的,也有五千左右,剩下的都在各处城门把守。” 闻言,王欢沉吟起来,面色凝重的思考良久,急得一边的祖边抓耳搔腮。 “大人,还等什么?”他终于忍不住了:“再晚点,城里的人都死光了……” “闭嘴!”话音未落,李廷玉就迎头痛斥:“你怎么知道这不是诱敌之计?大人正在通盘思考,你急个屁!” 祖边一下焉了气,喃喃着不敢说话了。 王欢却站了起来,一双闪亮的眼睛在夜色中精芒四射,他紧握刀柄,向前迈出一步,浑厚有力的嗓音响彻四周:“好!我们动手!” 第232章 梆子声中的杀戮 更夫赵老倌已经在成都城里打更二十几年了,自他在万历年间从军,跟着李如松在朝鲜丢了半边耳朵、瘸了一条腿回到老家成都之后,他就当上了敲梆子的更夫,二十多年来风雨无阻,日日从夜间天擦黑开始,一直敲到暮色褪去、晨星闪亮。 这二十余年间,风云变幻,川中经历了数场浩劫,兵变民乱洗了成都城好几次,但是无论如何血雨腥风,赵老倌的更夫工作雷打不动,哪怕街上持刀者横行,他也依然拖着一条瘸腿忠实的沿街报时,那些凶人见他落魄可怜,反而不加理会,赵老倌得以继续他那薪酬微薄的营生。 赵老倌如此执着,一方面固然有着这时代人固有的老实天性,另一方面,也跟他从军朝鲜,看惯了尸山血海不无关系,跟残忍嗜杀的倭人比起来,发生在今晚的骚乱不过是毛毛雨。 他缩在自己的小屋子里,一口喝光了面前桌上粗瓷杯中最后一口劣酒,咂咂嘴,瞄一眼门边的木制沙漏,里面最后一粒沙正好落入下面的凹槽中。 赵老倌自语道:“初更了,该出去了。”他站起身来,捡起门边的竹制梆子和一根长木棍,紧紧身上破烂的麻衣,推开门扉。 外面铺天盖地的哭闹声顿时清晰起来,有男人的愤怒的叫骂,女人悲怜的哭喊,孩童无助的惨嚎,参杂在一起,混合成一曲地狱般的交响乐。 赵老倌微微皱了皱眉头,返身回去,换了一根粗大些的木棍,在手里掂了掂,满意的咧咧嘴,再次投入到夜幕中去。 大街上,成群结队的兵丁满城乱窜,吆喝着砸开一扇扇紧闭的木门,或者干脆破门而入,强行进去抓走居民,一些人略有反抗,立即就会引来更多的兵丁,格杀在自己家中。 赵老倌队对这一切充耳不闻,专心致志的拖着瘸腿走在街边,边走边敲着梆子,喊着更点,本来还应该加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之类的警醒提示,不过他看看四处燃烧着的大伙火和放火的士兵,闭上嘴巴,什么也没喊。 赵老倌家在城西,他顺着十字街,横穿外城,走了一个“口”字路线,一路报更,慢慢的,来到了西南角上。 走到这里,第一更的路程就算完成了一半,按惯例,腿脚不便的赵老倌要在角门边的休息休息,掏出随身的竹筒喝口水歇歇脚,这片街区住的都是贫民,四处游荡的兵丁也懒得过来这边没有油水的地方,所以这角门边上出现了此刻成都城中难得的宁静。 赵老倌吃力的把瘸腿拖到一块栓马石边,一屁股坐了上去,舒坦的呻吟了一声,正待捶捶腿,却意外的听到不远处的角门,响了一声。 “吱吱嘎嘎”的木轴令人牙酸的开启声中,赵老倌惊讶的发现,原本紧闭的西南角门,竟然缓缓打开了,有十几个魁梧的黑影聚在门边,搬动拦门石,开了城门。 那些黑影显然也发现了赵老倌,黑暗中有窃窃私语传来。 “那边有人发现咱们了,要不要做掉他?” “是个更夫,无妨,反正大人已经在门外了,赶紧开门才是正事!” “好,大伙儿加把劲。” 几句话间,厚重的城门被全然打开,那群人中亮起一个火折子,在黑暗里朝城外迎风晃了几晃。 片刻后,赵老倌顿觉地面微微颤抖起来,似乎有无数双脚正在奔跑靠近,不多时,从角门外,汹涌出现了一片白色的人海。 那群黑影快步迎了上去,赵老倌远远的听见,有人在喊:“王大人。”有人在叫:“王总兵。”语气间亲热无比。 从城外进来的,都是白袍装扮,黑灯瞎火的像白无常一般诡异,让赵老倌初初吓了一跳,不过他也是杀过人的老兵,待到听见那些人说话之后,他已经明白过来,这些白袍人,是人不是鬼。 白袍人与开门的人汇合之后,简单的聚在一起说了几句,立刻分开,化为许多小股人流,向四周不同方向的街道跑去。 他们都没有打火把,借着城中房屋燃烧的冲天火光认清道路,如澎湃大江分为娟娟溪水,奔跑而去。 而城门处,入城的白袍人一队接着一队,不断开入,短短的时间里,就有上千人入得城中,后面还络绎不绝,不知还有多少人在后面。 赵老倌看得呆了,愣愣的坐在石头上动都不敢动,他看得出来,现在摸黑进来的白袍人绝对不是大西军,现在城里这么乱,他们要干什么? 一队白袍人径直从他面前经过,这群人身材魁梧,人人白袍下鼓鼓囊囊,一定身披甲胄,手上拿着带横叉的长枪,腰间还挂着弩弓,杀气腾腾,不可阻挡。 人群中,一员年轻的将官分外引人注目,他太年轻了,大概不过二十,却如众星拱月般被许多大汉护在当中,瞧那些壮汉紧张的模样,应该是一位了不起的大人物。 赵老倌尽量把自己的身子缩成一团,不那么引人注目,小心翼翼的看着鱼贯而入的白袍兵进入城内的各个方向,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为了见证夔州军入城的第一人。 “祖边去城东,李廷玉去城南,张建春去城西。”王欢一边急奔,一边向跟在身边的李严道:“马万年去内城,我直奔北门,你带人,去城东水关,禁止任何船只出入!” 李严低声应承,打个呼捎,领着两个百人队,从路上一条横街走了。 王欢身边还有五个百人队,是入城诸将中兵力最为雄厚的,所以当仁不让的将冲北门的重任揽到自己身上,毕竟此时王运行就在北门,城内守军大部战兵也在那边,想来厮杀必然最为激烈。 跑在大街上,还没走完一条街,迎面就来了一队打着火把,闹闹嚷嚷的大西军。 这群兵大概五十余人,衣衫五颜六色,穿什么的都有,身形并不健壮,手中兵器也是破败劣等,一看就知道,这是一群铺兵,而且是很次的铺兵。 他们押着一群用绳子捆绑的百姓,看样子,是奉命出来抓人破家的,王运行手中两万多人,一大半都是这种货色。 两帮人迎头相碰,大西军兵丁明显愣了一下,没弄明白对面穿白袍的是什么人,没等他们回过神来,王欢一提手中长刀,脚下加快了速度,一声不响的冲了过去。 带队的大西军头目觉得不对,刚想吆喝一声,就见对面旋风般的扑过来一人,头也不抬,闪电般的到了自己眼前,一把长刀就捅进了下腹。 头目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瘫软下去,王欢抽刀在手,扎进大西军人堆里,迅捷的又向另一人刺去。 他还想再刺杀一人,却不料身后无数长枪伸出,比他的刀长了许多,也快了不少,稳重有力的抢在他的前面,将打头的十几个大西军捅成了筛子。 这个时候,后面的大西军才发现不对,有搞不清状况想力拼的,有眼尖看到对面人多转身就跑,还有被血腥场面吓得腿软,一时间乱做一团。 白袍兵最喜欢这种敌人挤作一堆的样子,刺起来比刺靶子还容易,并不十分宽敞的街道上,并排的十几根长枪很有节奏的刺出收回,刺出收回,转眼的功夫,五十多名贼军就变作一地尸体。 全程白袍兵没有任何人发出声音,唯有长枪如肉的“噗呲”声和大西军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王欢甩甩长刀上的血,默然回头看看身后如林的长枪阵,夜色火影中,白袍兵的瞳孔反射着火光血色,隐隐生辉。 放走已经被吓傻了的一群百姓,王欢挥挥手,带着白袍兵,顺着大街又向前奔去。 第233章 木船藏金 厮杀几乎在同一时刻,在成都城内各条大街上发生,化为百人队散入城内的夔州军,不断与三五成群的小股流贼军遭遇,因为完全没有收到有明军攻来的警示,正在四处抓人的流贼们根本想不到,在大西国腹心之地的都城中,会突然出现大规模明军。 “杀!” 李廷玉瞪着一只独眼,络腮胡子根根钢针般的炸起,如一头疯狂的雄狮,挺着一杆白蜡杆长枪,一马当先的冲杀在一条横街上,杀气漫天。 他手中长枪如灵蛇出洞,韧性绝佳的枪杆左右摇摆,每一下刺出,都会准确的扎进一名贼军身体,带起一蓬血雾,斑斑点点的血花溅在他的白袍上,如白雪上映衬的红梅,充满着残忍的美丽。 他身后的白袍兵组成了一个尖锥枪阵,数十杆长枪将不到两丈宽的横街堵了个严严实实,像一个三角形的枪林,劈波斩浪般碾压而过,在他们面前挡道的大西流贼,如豆腐一般被切成了豆腐渣。 马万年很兴奋的紧紧跟在李廷玉身后,捏着长枪冲在第二排,枪刃上血迹淋漓,杀死了不少贼军,方脸膛越发红得厉害,汗珠滚滚,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兴奋造成的。 李廷玉挺枪刺杀之余,屡屡用余光照应着马万年,毕竟先主之子,也是他看着长大的下一任宣慰使,没有经历过这种严酷的厮杀,有些放心不下。 不过马万年的表现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这个壮实的后生貌似生来就是武将的料,勇猛之气很有他父亲当年雄风,一招一式沉稳有力不慌不乱,一条长枪使得虎虎生威,让本有些担心的李廷玉很快放下心来。 街上的贼军本是乌合之众,哪里是组织严密气势汹汹的夔州军的对手,李廷玉三下五除二,就杀到了横街另一边,身后留下了满地尸首与横流成溪的鲜血。 “马公子,从这里往前走,就是内城了,你且小心,我就在城南,如遇到大队贼军顽抗,派人来告知我,我马上就带兵支援。”李廷玉用带血的长枪指着前方说道,语带关切。 借着城内燃烧的民房火光,可以看到,夜色中一道高耸的围墙竖立在前头,横过整个视线,黑沉沉的无声无息,将城区一分为二,必然就是原蜀王府、现在的内城围墙了。 “李将军放心,万年能应付得来!”马万年振声答道,他右手一挥,引着一个百人队顺着街道就摸了过去。 李廷玉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不禁轻轻展颜一笑,像一个看着自己后辈长大的老者,眼神中欣慰之情流露无疑。 他横过长枪,振作精神,领着剩下的白袍兵,在街上拐了个弯,向城南冲去。 城内的异样很快被禀报到了坐在北门的王运行处,让正端着酒碗等下一批人押来的王都督吃了一惊。 “什么?城内有明军攻入了?”王运行将酒碗一摔,不可置信的吼道。 “是,都督,现在城里到处都是明军,不知道有多少人,见了咱们的人就杀,凶狠得很,弟兄们都被杀散了,根本顶不住,都督快想想办法把!”几个满脸仓皇的败卒跪在他面前,汗水和血水打湿了衣裳,急切的禀道。 “哪里来的明军?怎么进城的?城上的人都他妈睡着了吗?”王运行不可思议的叫道,刚刚不可一世的跋扈表情荡然无存,猛然站了起来。 其实这并不能怪王运行无能,王欢都到了他鼻子底下居然毫无察觉,实在是大西军的名声太臭,张献忠带着主力一走,川中就反成一片,汪兆麟和严锡命政令已不出成都,大西都城已经是孤城一座,王运行的兵根本不敢低于百人以下出城,所以消息闭塞下,城里的人无法知晓外面已经悄悄来了数千明军。 王运行骂了一通,自觉无趣,赶紧登上北门箭楼,高处一望,顿时更觉心寒。 火光中,城里处处黑烟翻腾,喊杀声似乎在每个角落里都有,隐约可见刀刃寒光闪闪,厮杀声四起,一时间,王运行竟然无法看出到底有多少明军冲入了城内,只觉东西南三个方向都有喊杀声传来,唯有自己镇守的北门一片,还暂时风平浪静。 王运行心里紧张起来,张献忠留给自己两万多人,听上去不少,却只有自己清楚这都是些什么人。两万余人中,战兵不满两千,最近招募的流民散丁占了绝大多数,这些人杀人放火还凑合,要他们上阵杀敌,只怕首先就会溃逃冲坏了已方军阵,根本不堪一用。 浑人也有脑子,王运行眼珠子转了转,立刻就打定了主意。 “快,集合亲兵营,带上堆积在北门里的金银,咱们撤!”他几步跳下箭楼,一边朝城下跑,一边对身边亲信叫道。 作为资历很深的老牌流贼,王运行身边亲信个个都是深谙流动作战的道理,见势不妙溜之大吉是他们的一贯临死法门,王运行命令一下,手下人就很有默契的忙开了,两千人的流贼战兵都跟随他聚在北门附近,很快集合在一起,每人手中除了拿着兵器之外,还一人抱个包袱,里面都是今天抓人抄家得来的细软。 王运行也不例外,右手一把长刀,左手一把步弓,斜背箭袋,肩上系着一个满是珠玉的布包,站在北门洞里草草点了一下人数,发声喊就领头朝城外跑去。 要出城门,必过翁城,翁城中尸首堆积了好几层,都是今晚上被大西军杀死的百姓,王运行也不忌讳,直接踩着满地的尸体,向城外冲去。 正奔走间,突觉脚下一滞,似乎有什么东西抓住了自己的脚。 王运行心中一骇,暗道莫非有鬼?低头一看,却是一个身中数箭,侥幸未死的老头,正死死伸手拉住自己的脚,血流满脸面目狰狞,口中还有气无力的叫道:“匹夫,贼子!还我孙儿命来!” 王运行见是个活人,松了一口气,眼都不眨下,反手就是一刀,将还剩下一口气的老头砍作两段,夺门而去。 王运行跑得快,可苦了还留在丞相府里对饮的汪兆麟与严锡命,两人听着外面哭天喊地的声音,乐呵呵的聚在一起小酌相庆,一边喝酒,一边暗笑王运行脑子简单。 等到城里的哭喊变为厮杀,二人还浑然不觉,喝得面红耳赤的听歌姬唱小曲,汪兆麟还炫耀般的拿出几味春药,色迷迷的一边对歌姬上下其手,一边邀请严锡命一同来上一点,以振男子雄风。 雄风还没振,家丁就白着脸闯了进来,报告了明军入城的消息。 如晴天霹雳,震的两人当场连春药都化作冷汗,颗颗往外冒。 “左相,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严锡命肥脸上下雨一样汗珠直冒,哭丧着脸没了主意,一叠声叫着:“我这就回去,收拾细软财务,跑了吧!” “慢!”汪兆麟眼睛一眯,拦住他道:“外面兵荒马乱,等你回到府上,明军说不定已经封城,到时候就别想跑了!” “那……那怎么办呐?”严锡命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他家中金银成堆,还有几房娇滴滴的妾室,就这么不要了,等于割他的肉。 汪兆麟瞪眼道:“别慌!事情还没到绝地,成都这么大,明军一时半会占不下来。老夫看来,这明军无声无息就拿下城门,一定有内应,而且是精锐,就凭王运行那憨货,抵不住的,我们得走,先出城再说!” 他向家丁喝到:“去,拿两套百姓衣裳来,给本相和右相换上!” 家丁一走,严锡命就呆兮兮的带着哭音道:“左相大人,就这么跑了,我们身无长物,跑出去也是光棍两个,那还不如死了好啊。” 汪兆麟一边脱着衣服,一边冷笑道:“光棍?秉显,你怎么这么糊涂啊?你忘了,皇上临走时,拜托我俩什么事来着?” 严锡命红着两眼,惘然看着他,傻了一息,突然想起来什么,讶然道:“啊,左相是说……镇国之宝?” 汪兆麟把头上珠冠取下,用一根普通白巾束发,阴沉沉的诡笑着道:“不错,正是!” 严锡命浑身抖了一下,惊叫起来:“但是,那些东西我们拿了,如果皇上知道了……” 汪兆麟断然打断他的话头,喝道:“什么皇上?不过一流贼头子而已!你我都以降清,拿走流贼的财宝,天经地义!” 他嘴角一咧,又阴笑道:“何况大清在汉中破了贼子,张献忠如丧家之犬,活不了多久,还怕他作甚?” 严锡命低头一思量,顿时觉得是这么个理,胆气壮了起来,但又顾虑重重的说道:“行啊,就这么办!不过那财宝数量巨大,有百箱之多,藏在内宫,有忠于张献忠的太监带着御营看守,我们过去,一来要花时间,二来那些一根筋的傻子真的会那么容易交给我们?” 此时家丁拿来两套粗布长衫,汪兆麟抛给严锡命一套,自己麻溜的穿上另一套,面带得色的说道:“不必担忧,老夫前几日借口宗庙重装,支使那几个太监离去,然后调御营去洗了三十里外一个县城,告诉他们抢的东西都归自己,乐得那货兵痞子疯一样在外面抢了一天,乘这功夫,老夫派信得过的人手,将财物宝运出,装船备好,停在水关码头,随时可以走。” 严锡命听得两眼放光,喜出望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鼻涕眼泪横流道:“多谢大人提携,再造救命之恩,锡命一定牢记在心,永远甘做大人门下走狗以报答大人大恩!” 汪兆麟系好长衫上的腰带,伸手将严锡命扶起,柔声道:“秉显何必如此,快快起来,你我情同师徒,当然须互相照应,快换衣服把,晚了就来不及了!” 第234章 他是汪兆麟 当马万年冲入内城时,蒋理与张广才已经带着张广才的兵在里面跟留守皇宫的大西御营厮杀开了。御营不同于普通大西军,和王运行的战兵营也有差别,全是张献忠的老底子,身经百战,战力出众,虽然人数不过千把人,却能跟张广才足足三千兵丁打得不相上下,守着皇宫内的几处门禁誓死不退。 蒋理黑着脸手持绣春刀立在后面,有些郁闷的看着前方惨烈的搏杀眉头深锁,从夔州军入城到现在,都过去一个多时辰了,三千多人居然连不到千人据守的皇宫都拿不下来,实在有些汗颜。听听外面的动静,东西南三面喧天的喊杀声正逐渐平复,显然别的方向上进展得非常顺利,唯独自己这边人最多,却推进得很慢,如果误了王总兵的大事,可怎么交待得过去啊? 张广才已经被他逼着亲自持刀上去督阵了,蒋理正琢磨着是不是再给他点压力,马万年就来了。 蒋理认得马万年,借着火光老远就看到了他带着一队白袍兵跑在头前,明白这个方脸少年是王欢心腹之人,连忙换上一副笑脸,迎了上去。 “怎么还没攻进去?”不待蒋理开口,马万年就先说话了:“里面有多少贼军?” 蒋理尴尬的道:“多倒是不多,也就千把人,但都是死忠贼子,亡命之徒,门口狭窄,我们人多反而施展不开,故而耽搁了。” 马万年皱眉向前一望,发现的确如他所说,皇宫外墙高大,站在墙头射箭扔石头的贼军居高临下,很容易防守,几处宫门都被桌椅条石堵死了,张广才的大队人马挤在门口,连门都还没进去。 “怎么不用灭虏弹炸开大门?”马万年问道。 蒋理一愣,随即苦笑道:“马公子,我没有那般神器啊。” 马万年这才想起,蒋理带的是张广才的人,当然不可能有灭虏弹这种夔州军专属的大杀器,于是抱歉的笑笑,从身边百宝囊中摸出两个灭虏弹,向蒋理说道:“叫你的人让开,让我们来!” 蒋理眼馋的盯着那两个灭虏弹连吞口水,又叫人通知张广才赶紧退下,用弓箭掩护马万年带的人上去安放灭虏弹。 马万年仔细遥望了一下门的大小厚度,然后将十个灭虏弹捆扎作一团,交给了一个身手灵活的小个子白袍兵,叮嘱一番。小个子点点头,脱下身上打眼的白袍和藤甲,只留贴身短打,像猴子一样趁乱飞快的向宫门摸去。 片刻之后,那座被堵死的宫门,在一声巨大的轰鸣声中被炸上了天,漫天的砖瓦碎石伴着人体残肢纷纷落下,烟尘乍起,整座宫门像齑粉般化为乌有。 门内的大西御营残余兵士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被炸得血肉横飞,隔得远点的也被震得耳聋目呆,被突如其来的恐惧吓得四散而逃,当硝烟散去,呐喊着冲入皇宫大院的马万年等人发现,除了几个傻头傻脑跑反了方向的贼军外,这片皇宫已经无人设防了。 皇宫本是大明蜀王府,蜀王传承数代,这府邸一代比一代修得漂亮奢华,张献忠接手后,更是极尽穷奢极欲之能事,将整个四川的财富都积聚而来重新装修了一次,整座皇宫富丽堂皇,比起南京天子行宫也并不差,让几乎都是泥腿子的张广才步卒见了,眼睛都直了。 这伙人立刻摇身一变,成为抢劫犯,连四散的大西御营也不管了,疯了一般四处抢掠,见什么拿什么,甚至连汉白玉的栏杆、地上黄色的方砖,也有人认为是玉质镶金的宝物,拿着刀子去撬。 张广才已经弹压不住,只得护在马万年和蒋理身边,防止乱军误伤这二位。蒋理骂骂咧咧,一个劲的说张广才无能,张广才嘿嘿干笑,话都不敢接。 马万年没空理会乱兵,直接带着百人队直奔大内寝宫,蒋理的情报显示,大西地库就在张献忠的寝殿之侧,那批让王欢非常重视的宝藏,就藏在地库里面。 刚到寝宫门口,从里面就冲出一群几十个拿着刀子的太监,嘶吼着向马万年等人迎头冲来,看样子,这是最后的大西殉道者了。 马万年冷笑一声,眉毛一扬,挥刀而上。 皇宫内的爆炸天崩地裂般剧烈,整个成都城各个角落都能听到,隔得远远的一条小街上,正在仓皇而逃的十几人也被吓到了,他们停下飞奔的脚步,胆战心惊的回头望去,正好看到夜色火光里,一团直直的蘑菇云在皇宫上方腾起,直冲黑暗的天空。 “左,左相大人,那,那好像是皇宫的方向!”严锡命抖动着肥厚的嘴唇,面无人色的说道:“明军攻占皇宫了!” 汪兆麟凝目盯了一会,扭头又跑了起来,咬牙丢出一句:“那还愣着干啥?快跟上来!码头就在前面,上了船顺着府河拐个弯就是水关,出城就安全了。” 汪兆麟的年龄比严锡命要大上十几岁,却身手灵活,比严锡命这个胖子跑得还快,一溜烟就跑出老远,逼得严锡命连忙迈开步子,慌忙追了上去。 这条小街偏僻,两侧都是矮小的棚舍,此刻无人行走,一群人疾奔之下,很快就跑过,到得尽头,就见一条清澈的小河出现在眼前,河边有十余条乌蓬船靠在岸边。 这条河正是成都府河,供应着全城居民的饮食用度生活用水,也是货物出入的通行水路。河岸用条石砌成,河宽四丈有余,深达一丈,可通行货船,整条河贯穿全城,从城东入城西出,故而两边各有水关一道,有巡检布卡,查缉收税。 船上有十几个船工,正惊惧的向天观望,不知所措。 汪兆麟带着一行人气喘吁吁的跑到了岸边,不住口的狂呼:“快开船,快开船!” 船工们一脸懵逼,看着这群穿着打扮跟自己差不多的人动都不动,个别胆大的,还高声大骂起来。 汪兆麟气得劈头就冲着一个船工一个巴掌,怒道:“本相都不认得了?快开船,等着掉脑袋吗?” 随行的护卫也一个劲的骂起来,亮出了腰牌,船工们才明白,感情这群逃难的人都是大西高官,于是连忙解缆摘跳板。 正当此时,从小街上又有脚步声密集响起,光听声音,就知道来的人不少,还有兵器撞击的脆响传来,有人跑在前头,隔空高喊道:“呔!那船不许走!” 汪兆麟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来的不管是明军还是乱兵,都没他啥好果子吃,他在船头急的跳脚,一个劲的催促船工赶快。 老实的船工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抖抖索索之下反而动作更慢了,那缠绕在石柱上的缆绳,半天解不开,还好一个护卫聪明,拔出刀来,直接几刀砍断了事。 不待船工上船,汪兆麟也不管其他船了,亡命般的亲自抄起长蒿,跟一群护卫一齐撑船离岸,他想明白了,留在这里九死一生,别管钱财了,先保命再说。 船头刚刚荡开,就闻一阵弓弦声起,一蓬弩箭破空而来,密密的攒射,让站在船头的几个护卫顷刻间变成插满了利箭的草把子,惨叫着跌落河水。 汪兆麟吓得将长蒿一甩,钻进船舱,跟严锡命一起趴在地板上抱头不敢动弹。 岸上一阵呼喝声传来,那群追来的人到了岸边,没有离岸的船当然动不了了,船上的船工护卫都成了俘虏,已经离开岸边随波飘荡的汪兆麟座船也被许多带着横刃的长枪钩住,拖向了岸边。 在船舱中趴了一会,汪兆麟逐渐从恐惧中回过神来,竖起耳朵倾听了一会,然后抬起半边身子在船篷上偷偷掀起一个角向外望去,入目所见,看到一个个身着白袍的军士正用白杆兵标志性的长枪把座船向岸边拖去,他立刻明白了,来的是明军。 汪兆麟眼珠子转了转,脸上神情不住变幻,连换了几副表情,狰狞的看向了严锡命。 严锡命趴在地上,被他恶毒的目光注视,打了个冷战,脱口而出道:“左,左相大人,你这么看我,是何用意?” 汪兆麟阴森森的抽动一下嘴角:“放心,没事,老夫也没想到,这么快就用得上你了,原本以为要把你留着给鞑子当见面礼的,赞赞,可惜了。” 他挥挥手,船舱中剩下的几个护卫,向严锡命围了过去。 外面带队来到这处码头的,正是李严。 他本是奉命去夺水关的,却在黑夜里迷了路,找不到通往水关的方向,无奈之下,只得寻到河边,想只要沿着河走就能找到水关地点,却不料正好赶巧,碰上了汪兆麟一行。 李严看到这里居然有这么多船,大喜过望,有船就能直接走水路去水关了,跑到近处才发现船上有人,并且一见自己就玩命的要开船,形迹可疑,李严喊了一嗓子,排在第一位的那艘船反而越发动的快了,这就不好了,李严直接下令一排摧山弩齐射,射倒了船头上的人。 船被迫停下,白袍兵们伸出长枪,用枪刃上的横叉钩住船帮,将船拉了回来。 十几艘船水位线很高,河水几乎就要漫上船板,船上明显装了重物,李严心头疑惑更重,派了人上每艘船去看看清楚,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还没回话,钩回来的船就靠岸了。 船头上的尸体都是普通百姓打扮,麻衣粗布衣裳,但李严行伍出身,一眼就看出那些人手中握着的利刃,都是军中制式长刀,绝对不是民间防身用品。 李严冷着脸,微微使个眼色,一群白袍兵就端着摧山弩围在船边,高声厉呼:“船上还有没有活人?有就赶快出来,否则放箭了!” “别,别,官爷,我们这就出来。” 船上顿时有人回应,船舱帘子一掀,几个人钻了出来。 这几个人都是一般穿着,布衣麻鞋,手无寸铁,举着双手出来的,其中两个人手里,还提着一个满脸是血的人。 第一个钻出来的,是一个白发白须的老头,这人初初面露惧色,小心翼翼的一边下船,一边问道:“敢问官爷,可是大明官军?” 他很有眼力介,直接向李严问的,也许他一眼就看出,这里做主带兵的,就是这位年轻人。 李严上下打量了一下老头,微微颔首:“不错!我们正是大明夔州总兵王大人麾下部曲,你是何人?为何在此地?” 老头一下像终于找到组织的地下党,欣喜若狂的“扑通”跪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道:“官爷呀,你们可算来了,可把我们等苦了啊~~~!啊~~~啊~~~~!” 李严眉头皱得更深了,将手中带鞘的长刀往地下一顿,吓得老头把还没啊完的长音一下停住了:“官爷,我们本是良民,被贼军所迫,用作军中吏员随从,但无时无刻不思念君父朝廷,一直盼望能有回归大明的一天。天可怜见,今晚官军入城,贼军丞相严锡命逼迫我等跟他坐船逃走,上船之后,听闻官军追赶,又发箭射死了严锡命的护卫,小的们心知王师到了,胆气顿时一壮,一齐用力,将严锡命生擒拿下,以报小的们被迫投贼之仇。” 他扭头示意身后的人把满脸是血的人抬过来,向李严献宝般的说道:“官爷请看,这就是那贼军丞相严锡命。” 李严是知道严锡命的,此人是大西右丞相,张献忠的文臣第二位倚重,地位高高在上,不少大西国的国政就出自他的手笔,如果抓住了他,可是件大功,不由得心中略喜,让军士上前接过人来,仔细辨认。 那人满脸是血,已经昏迷,似乎被打得很惨,不过从他的身上,搜出了严锡命的铜印,以及可有表字的一方玉佩,足以证明,此人就是严锡命无疑。 李严欣喜,命人将人犯押下,转头向候在边上的老头等人道:“你等虽从贼,不过能在最后关头昭然醒悟,也算及时,何况制服贼首有功,且报上姓名来,待到天亮,本将为你们邀功请赏。” 老头连忙把手乱摇,叹口气道:“官爷,请赏是不敢当了,我等在贼营久矣,已然愧对列祖列宗,哪里还敢得朝廷赏赐,只要官爷能念在我等抓贼有功,放我们一条生路,我等就感激涕零了。” 他抬起头来,浊眼中竟然泪花闪闪,哽咽道:“还请官爷行行好,让我等自行归乡,寻家人亲属,以度余生。” 言罢,老头又跪了下去,叩头不止,身后几个麻衣人也跪下叩头,嗵嗵有声。 李严无语,正要挥手让几人离去,身后有人嘶哑着嗓子大叫:“那人是汪兆麟,莫要被他骗了!” 李严惊诧回头,只见被军士抬走的那个昏迷血人严锡命,竟然醒了过来,正拼命挣扎着瞪着两眼,冲自己这边疯狂大叫。 李严顿觉不妙,急回头,只见那跪在地上的老头身后几人,已经暴起向自己扑来。 第235章 死也挡住鞑子 汪兆麟身边亲卫随从,都是练家子,出手快狠准,当然他们是不会天真的要杀出一条血路护着汪兆麟逃出去,那样的话四周上百把劲弩瞬间就能将他们射成筛子。 他们所图的,不过想劫持李严,只要把这个领头的将官捏在手中,不怕那帮子穿着古怪的白袍明军不乖乖放开一条路来。所以几人手中虽然没有兵器刀子,却施展擒拿手法,揉身扑上。 几人虽然同是跳起,却也有一点点先后,蹦得最快的,是一个身形矮小的瘦子。他一跃而起,一双手呈鹰爪弯曲,指甲刻意打磨尖锐,带着劲风抓向李严的脖子,只要一抓得中,李严的喉咙就会牢牢被锁住,瘦子仅需轻轻用力,就能捏碎李严的喉结。 当李严转过头来的时候,那双鹰爪子已经到了眼前,而周围的白袍兵被严锡命的叫声吸引,甚至还没有转回头来,无人来得及在这电光火石间对瘦子几人的暴起做出反应。 瘦子嘴角微微抽了一下,狞笑浮现。 却抓了个空。 他的鹰爪从李严的下巴上空划过,什么都没有捏着,因为用力过猛,瘦子不得不将手臂在空中再划了个半圆,才收回势头。 李严在刚刚那一刻,充分显露了一个生死间走过来回的老兵本色,他要抽刀格挡或者闪身躲避已然来不及了,情急之下,顺势一个铁板桥,将身子像一张对折的纸一样向后急倒,避开了这一击。 然后借势倒地,翻身一滚,就错开了数个身位,让随后扑来的几个人顿时同时落了空。 瘦子急了,翻身又上,他的位置靠前,距离在地上打滚的李严最近,单脚蹬地飞跃过去,一个鹰踏直接踩向李严的脑袋。 李严的长刀无法在这种情况下出刀,刀身太长了。他翻滚几圈,刚想站起就看到一条腿从空中落下,脚掌直直的踩向自己的脸,也没多想,将带鞘的长刀一把竖起,变刀为棍,猛地抽在了瘦子脚掌上,“啪”的一声脆响,把瘦子抽得惨呼一声,似乎踝骨被抽中,跌倒在地。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短短一两个呼吸间,到了此时,周围的白袍兵才反应过来,十几把长枪一伸,几个随从立刻就失去了机会,被迫闪转腾挪,躲避长枪。 借着这功夫,李严翻身跳起,闪进长枪丛中,大叫道:“放箭,一个也别放走!” 端着摧山弩的白袍兵压根就没放下过,这当口听到李严下令,箭如飞蝗般射出,饶是那几个随从武艺高强,身法巧妙,也不及箭矢快,立时死在乱箭之下。 李严板着脸,将手中长刀也不出鞘,振臂一掷,就那么当作标枪一样直接投出,准确的击中了乌篷船上一个正要跳河的白须老头膝盖弯上,老头“哎呀”一声惨叫,倒回船上,动弹不得。 原来汪兆麟在李严躲开瘦子第一击的时候,就意识到事情要糟,趁着乱子爬上船去,企图跳河求生,却被眼尖的李严看到,抓了回来。 几个白袍兵冲上去,抓小鸡一般将汪兆麟扭送下来。 汪兆麟灰头土脸,站都站不稳,不住的呻吟,看来李严那一下,大概打坏了他的腿骨头。 这时其他船上搜查的白袍兵上了岸,欣喜的向李严禀报道:“千总大人,船上全都是铁箱,一口口的沉重无比,兄弟们撬开几口,里面竟然都是金锭银锭,不计其数!不知船上究竟装有多少财宝!” “哦?”李严眼睛一下瞪得溜圆,乐开了嘴,哈哈笑道:“真是无巧不成书,没想到今天我要为王大人拦下一笔横财啊。” 他笑吟吟的看向汪兆麟,晒道:“原来王丞相准备带着这么多金子银子一走了之,这下我李某在此,你走不了啦。” 汪兆麟面如死灰,一声不吭,一副生死随便的样子,他自知无法活命,索性不说话。而远处的严锡命就不一样了,这胖子贪生怕死,一心想保命,又对汪兆麟刻骨仇恨,恨不得生吞其肉,这当口又叫了起来:“官爷,官爷,船上都是张献忠这魔王的数年积累,被汪兆麟从皇宫里带了出去,想投奔鞑子,这船上财物虽多,但远不止这些,官爷快审审他,说不定他还在其他地方藏着一些呢!” “嗯?”李严眼睛瞪得更大了,姥姥的,这儿有十几艘大船,居然还没有装完,汪兆麟还藏着其他的,献贼这些年就一心存钱了吗? 他神情一变,似笑非笑的看向汪兆麟,如同看向一个活着的财神爷,伸手过去,先捏着汪兆麟的下巴卸掉他的下颚骨,防止这老头咬舌自尽,然后笑嘻嘻的让人将其五花大绑,等到天亮时分,就带去见王欢,当然了,还有那十几船的金银。 李严心情非常愉快,连水关都不那么重要了,跟跑掉几个流贼比起来,这处的收获才是巨大的。他抬起头,看看因为城内大火而映红的半边天,空中黎明前闪烁的启明星已经绰绰生辉,如果赵老倌在这里,一定敲着梆子高喊着“五更天,早睡早起”了。 天快亮了,成都城,也快要易主了。 当天边第一缕霞光照亮了大箭山郁郁群峰的时候,睡在剑门关关城上的马新田就睁开了眼睛。 他已经在这座大小不过长十丈、宽五丈的关楼上睡了十几天了,与他相伴的,还有麾下两千五百名将士。 这些天来,从广元方向传来的消息一波又一波,起初是张献忠听闻退路被断,雷霆大怒,要带兵杀回来,在广元整顿军马,稍后豪格追击而至,张献忠走不了了,一场大战,大西军再次一败涂地,但是清兵也伤亡很大,因为这次的战场,不再是汉中平原,而是蜀中山地,蒙古骑兵无法发挥最大的威力,少了骑兵穿插破阵,清兵步卒虽然强悍,但李定国带来的战兵同样不怕死,两相碰撞后,大西军撤向西充,清军在付出了梅勒章京格布库等人战死的代价后,追击而去。 再后来,张献忠战死的消息传来了。 虽然刘进忠死在王欢手中,但投靠鞑子的大西军军将依然大有人在,在西充凤凰山,依山立寨的大西军结阵而战,与清军相持数日,张献忠为探知清军虚实,亲自攀山观敌,被投靠清军的叛徒认出,清军急调八旗兵围攻,张献忠一代枭雄,竟然被冷箭射中,死在了山上。 张献忠一死,大西军群龙无首,乱做一团,清军趁机进攻,大西军再次大败,孙可望为了抢回张献忠尸首,带伤领兵陷阵,被重重包围,死在乱箭之下,临时前向北流泪,号哭不已,尸体气绝而不倒,恍如战神,清兵为之侧目。 大西军余部,在李定国的带领下,向西败走,进入茫茫群山中,豪格得到张献忠的人头,初步达到了目的,也就不再追赶,撤回了广元。 如此一来,形势如王欢预料的一样,变成了身处剑阁的马新田直接面对豪格大军。 孤军守剑门,马新田却毫无惧色,这些天来,他就做了一件事,挖路。 他将从剑门关往北的栈道,能烧的全都烧掉,不能烧的石板路,就掀开石板,挖去路基,让猴子都没法走,怎么破坏得彻底怎么来,一直挖了数十里,让这条进出川中的要道,变成绝路。 这样的理由,当然是争取时间,为王欢解决成都一带,换取足够的空余。毕竟道路是可以重建的,等蜀中一定,多找些民夫再建栈道就是。 他已经下定了决心,死也要守住剑阁。 马新田的坚壁清野,让从广元领兵意图入川的豪格,非常不开心。 山风吹拂,风景如画,川北的秀丽山色和阵斩张献忠的大胜并没有让豪格惬意多久,因为多尔衮这个可恶的叔叔,交给他的任务不仅仅是要得到张献忠的头,还有拿下整个四川。 如果不达到目的攻陷成都,回到北京,多尔衮必定大做文章,等待豪格的,降爵下狱都是轻的,说不定砍头抄家都有可能,这毒辣的摄政王做得出来。 所以,当豪格带领鳌拜、苏勒、吴三桂等人站在山坡上,看着被拆毁一尽的栈道时,愤怒得青筋暴跳。 “大胆!明狗居然如此下作,毁路断桥,为何就不敢与我堂堂一战?!”豪格的咆哮声几里外都能听到,愤怒的情绪让站在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觉得犹如暴风吹面。 苏勒静静的立在他身后,轻轻说道:“王爷,明狗的作风一贯如此,懦弱胆怯,不过这么一来,也能看出他们畏惧我们如畏虎,大清军威之盛,可见一斑。” 鳌拜对苏勒瞧了一眼,不屑道:“那又如何?八旗军神勇人所共知,不用你呱躁。” 苏勒淡淡一笑,仿佛没听到一样,继续说道:“眼下的问题,恐怕得耽误一些日子,重修道路后,才能向成都进发,这修路架桥的事情,必须尽快进行。” “这个本王知道。”豪格不耐烦的说一声,扭头喝道:“平西王何在?” 吴三桂本站在后列,闻声脸色不善的黑了下来,知道豪格又要把修路的脏活派给汉军了,不满的鼻子里哼了一哼,不过旋即转脸一变,平淡如常的走上前去,振声应道:“末将在!” “命你令汉军人马,十日内,修通损毁的栈道,为大军南下做好准备,限期到路不通,以违反军令治罪!”豪格沉着脸,肃声道。 吴三桂心中恨得发痒,面上却不敢暴露分毫,躬身下去大声答应着:“末将领命,请王爷放心!” 第236章 明修栈道暗走阴平 吴三桂正欲退走,却听豪格身后所站立众将中有一人朗声说道:“王爷且慢,奴才有一计!” 众人一怔,一齐将目光转向说话的人,这才发现,原来是汉军镶蓝旗固山额真李国翰在说话。 李国翰乃辽东世居汉人,祖居清河,自女真立国起就归附而去,以女真人自居,清太宗天聪年间跟随皇太极伐明,屡立战功,授三等男爵位,虽爵位不及吴三桂,但在豪格等女真贵族心中,却远较吴三桂等新附降人亲切,汉人之中,也只有他才敢在豪格下令之后出言建议。 此人虽居辽东偏远之地,但熟读汉家书籍,知韬略,通计谋,又有塞外游猎民族天生的悍勇气势,打起仗来跟女真人一样彪悍,很得皇太极的赏识,豪格此次西征,也特意将他带在身边。 “嗯?有何良策?”豪格饶有兴趣的问道,他知道,李国翰军中有不少明军降卒,不乏多计善谋之人,提出的办法往往很有可行性,对战事的发展很有帮助。 “王爷请看,南蛮为阻我进军,将栈道毁坏得很彻底,要想从此路入川,等于重新修筑一条路来,但川中道路与别处不动,往往架设在悬崖峭壁、高山险涧处,要想恢复如初,达到能通行我军携带的军器之程度,须耗费大量劳力和时间,而我大军浩荡,粮草每日用度惊人,耽搁一天就等于多耗费一日钱粮,拖延不得,所以奴才思量,栈道要修,同时也要另寻他途。”李国翰踏前一步,向豪格谏言道:“如此两路并进,倘若一路受阻,还有另外一路,则平定四川的进度,可以大大缩短。” 豪格皱起眉头,思索道:“说得不错,不过本王听闻,自古蜀道多艰险,除了这条路,何处还有能容大军通行的捷径呢?” 李国翰面露笑意,拱手道:“王爷勿忧,奴才已经打探清楚,从陕西入川,除了这金牛古道,还另有他途!” 此言一出,在场的清军将领都露出喜色,这可太好了,修好这被毁坏的栈道看着都费劲,不知要多久,豪格勒令吴三桂十日完工,到时候恐怕仅仅能完成一条勉强可容人行的鸟径,军中大件军器定然无法通行的。 豪格也展颜大喜,急道:“李参领果然精细,快快讲来,何处还能通行?” 李国翰垂手而立,肃容道:“奴才探知,从汉中往西,经甘肃礼县,有古来翻山小道,可直通蜀中阴平郡,故而名曰阴平道,此道三国时就被人所利用,成为绕开金牛道的另一捷径,千百年来,樵夫猎户常来常往,所以直到今天,仍然可以通行,不过此道崎岖险峻,特别是要翻越摩天岭天险,仅能容偏师轻装走过,火炮骡马之类的重物牲口,是不可能走得过去的。” 豪格犹如被一盆冷水浇下,欣喜的表情聚然冷了下来,不悦道:“如此说来,阴平道有如鸡肋,没有大用处,试想如果不带火炮,我们如何攻城?不带健马,骑兵如何驰骋?仅仅过去一队步卒,作用有限,不走也罢。” 众将也议论纷纷,交头接耳之间,都觉得豪格说得不错,绕过了这段路,面对的还有川中无数坚城,特别是成都这座大西军的老巢,没有火炮配合,攻下来是很吃力的,八旗子弟贵重,耗费在攻城时的绞肉机中可是不值的。 李国翰却不置可否,昂首振声道:“王爷,奴才却觉得,这阴平道可有大用处。” 他转身从身边侍卫手中接过一副地图来,地图样式规整,汉字标注,应该是缴获至明军或者大西军手中,看那上面的图形,是一副蜀中地理图。 豪格眼睛一眯,立刻明白李国翰早已备好地图,随时能拿出来指点说明,由此看来,这番谏言乃有备而来,提前就已经思虑成熟,说明此人虑事周全,对他的欣赏器重,又加重了一分。 “王爷请看,由我军所处的广元,沿栈道攻往成都,除了要修正毁坏的道路以外,还必须沿途经过绵竹、德阳等城池,关卡无数,其中最为要紧的,乃剑门雄关。”李国翰以手为尺,在地图上丈量指点道。 “这个我知道,剑阁雄关,跟山海关一样,是门户隘口。”豪格摸着胡茬细密的下巴,琢磨道:“你继续说。” “这处关隘,奴才已经打探清楚,易守难攻,非常棘手,如今已经被明军占据,要想正面攻破,势必要付出大量勇士的性命,于我大清很不合算。”李国翰缓缓说道,很仔细的将手指停留在地图上代表剑阁的那个小黑点上:“但是如果从阴平道绕过去,经花石峡、过白水江,翻越摩天岭,即可直达江油,出现在剑阁后方,如果我八旗雄兵如神兵天降,突然杀出,南蛮明军一定措手不及、惊慌失措,惊惧之下,定然溃败,到时,仅遣一使者,即可招降,收复全川,如此不但可保存我大清勇士实力,还可为王爷此次西征添上浓浓一笔。” 李国翰说得头头是道,慷慨激昂,在豪格等人眼前展开了一副美好画卷,听得众人屏住了呼吸,两眼放光。 的确,说得太好了,太有吸引力了,仅遣一偏师,即可大获全胜,不费兵士性命,不耗八旗根本,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豪格双掌一击,喜道:“好!太好了,只是此道难行,不可派出太多人马,但兵力太少又起不到作用,李参领,依你看,该派出多少人?” 他的语气越来越亲切,就差拍着李国翰的肩膀说:“好好干,我看好你!”了,惹得吴三桂等汉军将领一阵嫉妒的眼神飘过来。 李国翰斟酌一下,抬头道:“奴才估计,此道通行不易,南蛮定然不会注意防守,只需一智勇双全的将领率一甲喇的勇士即可。” “不到两千人?会不会少了点?”豪格略略沉吟。 李国翰眉毛一扬,再次踏前一步,单膝跪地高声道:“王爷,南蛮懦弱,大清将士神勇无敌,一甲喇足矣!奴才愿率本甲喇汉军,为王爷斩关夺旗,平定蜀中!” “你去?好啊!”豪格嘴角一咧,哈哈笑道:“我大清勇将辈出,李参领算是其中翘楚啊,哈哈,不过一甲喇人数实在太少,本王再给你增加两个汉军甲喇,凑足五千人,以保万全!” 李国翰欣喜若狂,他从军多年,早早的积功升为男爵,蒙太宗皇帝赐号“墨尔根”,但此后就平淡起来,守在额真的位置上驻足不前,眼睁睁的看着吴三桂等后来归附的汉人将领封王封侯,心痒难耐,极想立个天大的功劳升官加爵,这次跟随豪格西征,他做了不少功课,提前探听了许多四川军情地理,现在终于得到了豪格的认可,兴奋不已。 他已经打听明白,趁着张献忠与清军交战,瞅空子得了四川的明军将领叫做王欢,任新设的夔州总兵,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也没听说过有什么大的功绩,算来应该是凭关系裙带上位的庸才,这种人在明军太多了,看上去牛逼哄哄,打起仗来一触即溃,连张献忠都打不过的货色,能有多大本事。 所以李国翰很有信心,摩拳擦掌,他的手下虽然是汉军,却也是从辽东就历练起的真正战兵,较起真来不一定就比八旗兵差多少,面对羸弱的明军,说以一敌十都是谦虚了。所以他才大咧咧的豪言只带一个甲喇就足够。 李国翰嘴边浮现起信心满满的微笑,以头顿地,大声吼道:“奴才谢过王爷!请王爷放心,最迟不超过二十五天,奴才就能翻山越岭,出现在江油城外,然后与王爷里应外合,一举平定四川!” 第237章 贺珍复反 李国翰筹措满志的带着三个甲喇的汉军走了,临行前放弃了全部辎重,为了便于翻山走小径,每个披甲人除了身上穿着的罩甲和手中拿着的兵器以外,每人仅仅携带了够吃三天的干粮和清水,其他什么也没带,剩下必需的干粮,由随后出发的两千尼堪负责运送,这些尼堪不负责作战,只是担任挑夫。 时值春暖花开的季节,披甲战兵身上的罩甲还是棉甲,由压实的棉布内镶铁叶制成,铁叶用铜制铆钉固定在棉甲内衬上,这种棉甲与纯粹的铁甲比起来,即轻便又舒服,也有一定的防护效果,如果担心近距离比不上铁甲坚固,在里面再穿上一层锁子甲便是。 除了弓箭,李国翰没有携带火器,他的部下恰恰极重火器,在汉八旗军中,就数他和佟养性的乌真超哈重炮营善用火器,不同的是佟养性重炮,李国翰重鸟统、三眼统等火器。 这么一来,李国翰等于放弃了自己极擅长的战法,又孤军深入,风险很大,但立功心切之下,加上对南明军队的习惯性藐视,让李国翰并不是十分担心。 于是李国翰带着七千人的队伍北上离去,他们要折返到汉中,然后向北进入阴平道,二十多天的时限,必须要紧赶紧慢。 走的时候,豪格亲自送行,殷切的说了一大堆勉励的话,还将自己的一套精钢锁子甲赐给了李国翰,预祝他一路顺利,旗开得胜。 两相比较之下,吴三桂就很不得豪格欢心了,豪格粗犷,本就瞧不大起新附投降过来的汉人将领,纵然如洪承畴这般官居内院高位的人物,他也一样想骂就骂,半点不给面子,面对吴三桂,就更不用说了。 于是转过脸来,豪格就严厉的敦促平西王,勒令他十日内必须修缮完毕毁坏的栈道,否则就等着军法吧。 吴三桂恨得牙齿发痒,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夹紧尾巴带着手底下的数万汉军,加上随军的尼堪,没日没夜的奋战在工地上,架桥修路,像民工一样苦不堪言。 修路工地另外一边的马新田,密切注意着清军的动向,白杆兵善攀山野行,有不少身手敏捷之人,他们躲藏在附近山上,是不是的放点冷箭、扔点大石头,骚扰阻碍,吴三桂火冒三尺偏偏追又追不上,人家放完箭一溜烟就爬上了悬崖山林深处,找都找不到,派出几批人去追,没有一个回来,想必死在了山上,于是后面也不敢派人去追了,只能远远的射箭驱逐,不过这么一来,修路的进程愈加慢了。 十日转瞬即到,吴三桂连一半的栈道都没有修好,豪格大发雷霆,赏了他一顿军棍,虽然打的时候手下留了情,却依然将吴三桂打得在床上躺了三天才下地,屁股上的伤还没好,就赶紧一瘸一拐的又去了工地。 这回豪格再次给了他十天时间,如果时限到了还没完工,就不止是军棍那么简单了,所以吴三桂心急如焚,着急得很。 不过他其实用不着这么着急,因为在第十二天上头,清军的后面,作为粮草大营的汉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贺珍反了! 刚刚投靠清廷没有一个月的汉中总兵贺珍,再次举起反旗,聚兵五万,以李自成部属自居,竖起为闯王报仇的大旗,用李自成曾经用过的尊号“奉天倡义大将军”为头衔,起事于凤翔,应者云集,一举攻下了凤翔城,当地清军守备武大定、石国玺举兵响应,两天时间内杀清廷官员,夺府库粮仓,声势大起,甚至连远在甘肃的原李自成旧部清军总兵高汝砺都起兵响应。 留守汉中的清军总兵何世元完全没有任何防备,以为豪格大军杀了张献忠、进军川中之后,陕西从此无事,却没有想到祸起萧墙,内部出了篓子,被贺珍派出内应占了城门,大军涌入,毫不费力的占了汉中,何世元被杀死在衙门里。 西安的清廷三边总督孟乔芳顿时慌了神,整个陕西的军兵都调给了豪格,西安的兵力不过三千汉军,自保尚且不足,无力应付气焰嚣张的贺珍,无奈之下,只得紧急向豪格求救。 豪格正在广元等得有些气恼,接到孟乔芳的告急,直接摔了杯子。 “放肆!大胆!”豪格咆哮着,如一头困兽般用力拍打着桌子,几乎将一张上好的梨木案几拍散了架,口中不住口的骂道:“那贺珍不过区区流贼,看在主动投诚的功劳上才让他仍然居总兵高位,这鸟人非但不感激皇上圣恩,还恩将仇报,悍然造反,岂有此理!本王一定要亲手砍掉他的脑袋,屠尽其家属!” 鳌拜、苏勒、谭拜等人或坐或站,个个眉头紧锁,愁容满面,他们都知道,贺珍造反,本来并算不得什么,李自成都被大清军撵得命都没了,他一个小小总兵造反又算得了什么? 难的是时间,贺珍早不造反晚不造反,偏偏大军入了四川才造反,真会挑时候啊,整个豪格十万军队的补给给养都留在西安汉中一线,随军的粮草不会供应全军吃喝超过半个月的量,现在贺珍占了汉中,留在那里的粮草是指望不上了,就算现在立刻发兵抢回汉中,贺珍也不会傻到把粮草留给豪格,搬不走也要一把火烧了了事。 那么只能依靠西安囤积的粮草了,但人人都知道西安空虚,孟乔芳手中无兵,贺珍当然也知道,这悍匪如果不管不顾的直奔西安,那事情就闹大了,豪格兵多,打仗兵多是好事,可缺粮的时候兵多就是坏事了,没粮大头兵们就要闹事,营啸起来管你是王爷还是皇帝,没饭吃就要杀你的脑袋。 所以大家不约而同的想到,必须保住西安!保住这处屯粮大城! 豪格气血上头,还在喋喋不休的叫骂:“混账!这鸟人居然还敢砍掉凤翔巡抚的耳朵,让他回来带话,说什么他本是汉家儿郎,宁死不愿剃发留辫,笑话!剃发留辫是皇上圣谕,天下汉人人人都要遵从,他贺珍既然降了大清,就得遵从大清的规矩,留发不留头!” 鳌拜瞪着铜铃大眼等了许久,见豪格没有停下住嘴的意思,筹措了半天,觉得这帐中除了自己,大概没人敢在这时候出声打断豪格发泄怒气,其实他也不大敢,不过情势危急,再耽搁下去,说不准贺珍已经带兵奔西安去了,必须得立刻采取措施。 鳌拜左右看看,迎来一片期许的眼神,顿时勇气大增,于是咳嗽一声,站出来向豪格拱手躬身道:“那个,王爷,贺珍该杀,请王爷下令,让鳌拜领军前往,斩了他狗头来向王爷复命。” 豪格头一昂,怒道:“跳梁小丑,遣一大将足以平之,鳌统领还须随在本王左右,不必亲自往去。” 他环顾帐中,目光所至,诸将都昂首挺胸,怒目横眉,羁傲不逊的与他对视,顿时让豪格心中一喜,恼怒之情去了大半。 “哈哈哈,好!我大清军中都乃悍将也,贺珍反复小人,长久不了!”豪格哈哈大笑起来,粗声叫道:“谭拜,玛喇希何在?” 谭拜是正白旗甲喇章京,玛喇希是正黄旗固山额真,都是从辽东打到陕西的宿将,军功无数,杀人如麻,虽然及不上日后的满清第一勇士鳌拜悍勇,却同样能独挡一面,此刻听到豪格叫出名字,两人闪身出列,单膝跪在当中高声应道:“末将在!” 豪格瞪着两人,喝道:“贺珍造反,按规当株,现在陕西甘肃初定,人心不稳,政局不定,如果任此人横行,定然各地降卒群起效之,则西北不保,故而本王令你二人,领四万旗兵出征,务必剿灭贺珍,传其首级于诸城,震慑威吓,让那些尼堪明白,反了大清的下场!” 两人猛然点头,一齐道:“遵命,请王爷放心,末将一定拿贺珍的人头来复命!” 豪格满意的舒展开眉毛,但一眼又瞄到了吴三桂也站在人群中,立刻心情又恶劣起来,破口骂道:“吴三桂,你的差事干得怎么样了?拖拖拉拉的要等到什么时候,如果不是你汉军拖延,本王早已打到成都,班师回朝了,你可知你耽误了本王多大的事?” 吴三桂一脸无辜,纯属躺枪,心中不住口的骂道:老子前两天才被打了屁股,这还没过时限,又来找茬,真当老子不是人么? 心里暗骂,面子却媚笑着答道:“不敢不敢,三桂不敢,汉军一直在努力办着差事,一刻不敢停歇,请王爷休急,等得数日,一定在时限前修好栈道。” 豪格气哼哼的鼻孔中喷出一股浊气,挥挥手将众人赶走,独留下谭拜和玛喇希两人,面授机宜,议定讨伐贺珍的方略。 第238章 孔明灯传信 众将从豪格巨大无比的金顶大帐中走出,一边走着,一边议论着贺珍造反的事,人人都表情凝重,语气低沉,皆觉得贺珍这个时候突然造反,对豪格收复四川的战略是一个不小的牵制,这场战事,恐怕要拖上一些时日了。 谁也没有注意到,在营中路边,一群正在忙着叉草喂马的尼堪之中,有一人正在竖着耳朵认真听着他们的议论,此人极为精明,手中活计不停,不动声色的将众人的话语一字不差的落入耳中,记在心里。 待众将走远,这个尼堪将手中草叉一丢,嚷一句:“哎呦,肚子好痛,我要拉屎!”一溜烟的跑开,其他尼堪无奈的笑骂道:“懒人屎尿多,张老二可真配得上这句话。” 张老二捂着肚子在营中七拐八拐,进入汉军营帐里,在一处正挖井的汉军铺兵队里,找到了头裹一张毛巾,浑身泥巴的陈相。 陈相一见张老二的表情,心知有事,寻个由头走到一边,与张老二碰了面,张老二低声把听到的消息告诉了他,让陈相顿时愕然吃惊。 “贺珍又反了?这厮的良心长没了吗?这都反了多少次了,有完没完?”陈相压低声音,讶然道。 张老二也道:“谁说不是呢?这家伙投靠鞑子还没一个月,墙头草也没这么快,跟当年献贼有得一拼。” 陈相凝神沉吟道:“这个消息很重要,必须马上知会大人得知。” 张老二面露愁容,摇头道:“可是怎么送呢?马大人把路都挖断了,这一招太绝,倒是把鞑子挡住了,可咱们也被挡在这里,前几天鞑子派人绕道阴平的情报还窝在我手里,送不过去,急死我了。” 陈相见他发愁,却笑了起来,呵呵有声的说道:“休急,王大人师从大贤,有未卜先知之术,这两件事,在我动身离开他身边北上的时候,他就已经告诉过我了。” “什么?”张老二眼珠子都瞪出来了,难以置信的失声道:“王大人早就知道贺珍会反,还知道清兵要绕道阴平?” 陈相急忙一把捂住他的嘴,警惕的四顾一番,幸好这里地处偏僻,是一处物资堆放的地方,两边都是大车,无人注意,这才松了一口气。 “噤声!你当这里是咱们夔州地盘吗?”陈相低声斥责道:“这么不小心,怎么当密探?” 张老二脸色发红,连声认错,陈相才没有继续责骂,说道:“难怪你吃惊,当时我大人这么一说,同样不敢相信,那时清兵还远在北方,张献忠仍然兵势滔天,大人就言之戳戳的说起这么两件事,任谁听了也不会相信,不过大人也不是很确定这两件事情一定会发生,只是说如果这两件事发生了,就发信号给他,他瞧见信号,就会采取相应的对策。” “信号?”张老二更加懵逼了,表情愈加错愕:“什么信号?大人远在成都,隔我们数百里路,发什么信号他能看得到?” 陈相白他一眼,晒道:“我没说是要大人看到,是让剑阁守军看到,马大人在剑阁看到了,就能通知大人。” 张老二费解道:“就算这样吧,马大人的剑阁距我们也有十里路,道路不通,发什么信号?” 陈相左右看看,确认无人后,从怀中摸出一个纸糊的灯笼,扬了扬,说道:“就是这个,孔明灯。” 他将叠成薄薄一层的灯笼展开,竖立起来,中空的孔明灯就呈现在张老二眼前,不过这灯笼所用的纸是黑色的,与众不同。 “大人说了,如果鞑子真的派兵走阴平,就放出黑灯笼,如果贺珍真的反了鞑子,就放出白灯笼,如果两件事一起发生了,就两种灯笼一起放。”陈相解释道:“这两种灯笼足有近百个,都藏在我那里,等这两天风向对了,我们就瞅空子到山上放出去,孔明灯很轻,顺风飘出去十里不成问题,这么多灯笼,马大人一定能看得到。” 张老二张大了嘴巴,瞪着眼睛就呆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然还用这种方法来远距离传递信息,还有王欢那神奇的料事如神,简直堪比城隍庙前算命的半仙,对于半仙,除了竖起大拇指外,他找不到其他表达心中佩服震惊的方法了。 张老二和陈相却不知道,王欢不是半仙,只是作为后世穿越者,当然知晓贺珍造反和李国翰走阴平的历史事件,不过他也不敢确定,自己的穿越会不会影响这些历史的发生,所以他交给了陈相孔明灯,方便在道路断绝的情况下紧急传递信息,现在果然派上了用场,不过这么一来,王欢高大神武无所不能无所不通的形象上,又蒙上了一层神秘的仙气。 于是两日后的下午,天上刮起了南风,风势很劲,极适合放风筝,在广元城外的一处高山顶上,突然飘起了上百个黑黑白白的孔明灯,虽是白日,却也极为显眼,在晴朗清澈的天气里,远远的就能看到这壮观的一幕。 清兵当然也看到了,不过灯笼已经升高,箭矢不能近,只能好奇的看着天空中慢慢向南飘去的灯笼议论纷纷。 豪格等将领或是亲眼看到,或是听手下禀报,都得知有许多奇怪的灯笼升空飘走,虽然心知必定有诈,却也无可奈何,派兵去到山上抓捕放灯笼的人,旗兵们在崎岖陡峭的山上爬了半天,等到了山顶,连人毛都没见着一个,还在下山的时候摔伤了几个人。 剑门关上的马新田,在半个时辰后就看到了随风飘来的大队孔明灯,黑白色的搭配分外显眼,马新田也是得到过王欢吩咐的,立刻将黑白灯笼上空的消息快马送往成都。 此时的成都,已经落入王欢手中近一个月,城内面貌为之一新,夔州军在第二天就贴出了安民告示,宣布了免田赋一年的政策,对于原本大西政权里做事的一应衙役差官,愿意归附了,统统可以留用,甚至做官的,只要身家清白,手中没有沾惹血腥,也可以到总兵衙门里备案,查证清楚后可以择优录用,依然为官。 王欢从重庆府调来了孟知雨,这位紧抱着王欢大腿的大明知府带过来大批吏员,三下五除二就全盘接过了成都烂成一团麻的民政,按照王欢的规制重新建立各类衙门事物,将四川布政使司运作起来,有条不紊的恢复川中元气。 至于各处州县的献贼余孽,仍然不在少数,甚至一些县城州城还在忠于大西的官员武将手中把持,对于这些地方,王欢兵力有限,暂时无力大力打击,比如涪城的袁韬,这位在历史上以孤城力敌豪格的悍将,此刻变成了力敌王欢,偏偏王欢还无法去征讨。 不过这难不倒王欢,李严得到的宝藏经过连夜清点,其数量着实让见多识广财大气粗的王欢都吃了一惊,船上金山银海一样的规模让人叹为观止,清点的文吏用发抖的手,共计点出各类金锭珠玉加上银锭折算成银两,足足三千万两白银,等于大明最为鼎盛期永乐年间四五年的财政收入! 腰包鼓得要爆了的王欢立刻给出悬红,但凡有大西军将献城投降者,夔州军既往不咎,只要交出兵马,可以留用为官,但如果执迷不悟、负隅顽抗者,天下人人得而诛之,有杀顽抗贼子者,普通兵卒一个人头五钱银子,小头目一两,为首主将则给银百两,童叟无欺,见了人头验明正身就现场给银子,扑杀之人还可入夔州军为兵。 这招可见效飞快,各地州县百姓见了大西军将士就两眼放光,仿佛看到了一个个行走的元宝,如果单个大西军士兵外出,很可能就回不去了,不知道在那个墙角落就被人给做掉,砍了头颅去成都领赏。 如此一来,各地豪强纷纷举起义旗,要做大明好臣子,各地还在大西军余部掌控中的州县都不同程度的发生了百姓暴动,大西军各处力量不一,有些地方人多有些地方人少,人少的地方很快就被赶杀怡尽,归入王欢版图,甚至一些大西军将被如草原上的野火一般燎原的大势所吓,主动投降,更加剧了夔州军掌握四川的速度。 经过一阵血雨腥风的动荡,剑门关以南的整个川中,除了仅有的几个顽固分子控制的地方外,尽数落入王欢的掌控,经请示王欢后,孟知雨火速派出了大批吏员到各地为官,以极快的速度建立起忠于王欢的地方衙门,招募团练自保,为巩固夔州军的统治打下基础。 这些吏员,以前都是孟知雨所熟悉的手下,原本都是不入流的读书人,功名最高者也仅仅是举人,如果放在大明官场,混一辈子也极难当上知府知州,现在夔州军急着用人,不拘一格降人才,吏员们摇身一变,坐着火箭升官,纷纷当上知州知县,个别能力突出的甚至坐上了五品知府宝座,乌鸦飞上枝头成了凤凰。 这样一来,就吸引了更多的读书人加入夔州军中,而且夔州军虽为军阀,但毕竟是打着明朝旗号,占着正统,在王欢手下当官名正言顺,于是大批读书人托关系走门路,纷纷要加入夔州军,王欢手下,顿时人手富足起来。 王欢定下了规矩,第一,异地为官,不得在当地州县做官;第二,门阀世家的子弟,要慎选,同一家族的人不得同一年录用超过五人;第三,寒门优先。 这些规矩,最大限度的防止在王欢势力扩张初期,出现被门阀世家通过大量培植官员,控制夔州军实际执行层面,将王欢架空的情况发生,同时也能防止文官武将抱团,出现明廷中党争一样的窝里斗。 这些事情将王欢的脑子都忙晕了,等到万事初初告一段落,马新田的急信到了,信中就一句话:剑门关上空飘来了大量黑白孔明灯。 王欢立刻将所有事物丢给了孟知雨,带着六千白袍兵离开成都,向剑阁动身出发。 第239章 李国翰之死 李国翰身体强壮,虽然年纪已经过了四旬,却依然勇猛如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其个性刚烈,喜欢身先士卒,冲锋在前,就连走在陡峭难行的阴平山间小道上,他也要紧跟在探路的斥候身后,领兵在前。 阴平小道只是一个慨念,并不是说只要到了地方,就能看到一条道路摆在眼前,很多时候,因为山势崎岖、河流阻绝,道路时有时无,有时小径隐藏在树木茂密的深处,极难寻找;有时又走着走着,路就到了悬崖边,无路可走,要用绳子从悬崖上吊下去;何况大山里转来转来去,头顶树荫蔽日,很容易分辨不清方向而迷路,幸运的是,李国翰的手下在头几天路遇几个山村进去洗劫时,抓了几个猎户,这几个猎户常年在这里转山,认得道路,总算有了向导。 在向导的带领下,李国翰行军速度快了很多,七百里的阴平道,居然二十天不到,就走掉了三分之二的路程,这是非常难得的记录。 “大人,据向导说,再往前面走三里地,就会看到这片大山的最后一座山岭,叫做摩天岭,翻过去之后,不到五十里就能进入江油地界,成都也就不远了。”跟向导一起走在最前方的牛录额真李万真从前面折返回来,向李国翰禀报最新的路况。 李国翰浑身上下,一点也找不到二十天前出发时的容光焕发的样子,此时的他,全身甲胄都已经脱了下来,交由一名尼堪背负着,自己仅着紧身箭服,拄着一根削光了的木棍当作拐杖,满身泥泞,不知道在路上摔了多少次交,滚过多少回坡,就连脸上也沾着些泥土,狼狈不已。 听到再翻一座山岭,就能很快结束这段噩梦般的行军,李国翰喜出望外,连声道:“好啊,叫大伙儿加快脚步,尽快走出这片山去,寻一处村寨,好好休息,立功的时候就在眼前!” 李万真苦笑一下,说道:“大人,恐怕要想走出去,还得等等才行,向导说,这座摩天岭,乃是阴平道上最奇险无比的地方,此岭高达千丈,南面有坡,北面悬崖,要想从此处过去,必须像猴子一样攀着绳索吊下去,否则无路可走,他们说天色不早了,是否等到明日再上去?。” 李国翰皱起眉头道:“这个我也听说过,不过此处唯此一途,别无他道,当年邓艾是裹着毛毡滚下去的,明朝傅友德入川也是从这里过去绕开剑阁的,我们既然来了,当然也得这般过去,不必耽搁,叫向导带路,直接上去!” 李万真拱手答应着,急匆匆的向前面去了,李国翰拄着拐杖,带着全军振作精神,跟了上去。 其实走到这里,李国翰的五千人已经七七八八的折损了近五百人了,这些人多是走在小道上时,因为走不惯山路,失足掉落悬崖,摔死了,也有一些人在过河时,因为身上甲胄沉重,又恰巧踩中淤泥,溺亡在河水中,还有许多人崴伤了脚,跌破了头,一瘸一拐的远远吊在后面。 阴平小道之险,如此可见一斑,李国翰看着衣衫破损得像叫花子一样的手下兵士,又恨又急,迫切的想要赶紧走出这片无人区一样的大山、趁着天色未黑赶紧翻越摩天岭的念头,更加坚定。 又向前走了一程,约莫在山沟沟里钻了一刻钟,地势陡然变高,脚下荒草堆中的小径开始向上延伸,随着脚步向前坡度也越来越大,渐渐形成一道急剧升高的山岭。 李国翰气喘吁吁的抬起头来,向上望去,只觉脚下的小径似乎弯弯曲曲一直往上,没入草堆树丛深处,顺着小径消失的方向向前看,就见一座直入云端的高耸山岭出现在眼前,山岭延绵向两端,山峰迭起,恍若天关,高不可攀。 李国翰不由得抽了一口冷气,看着无比危险的山势,心中暗自心道:“幸亏明军和献贼都是无能雏儿,如此奇险的地形如果有少许人马守卫,休说自己有五千人,就算有五万人也闯不过去。” 瞧瞧天边的太阳已然西沉,李国翰厉声催促起来,呵斥手下旗兵和尼堪加快脚步,抢在日头落山之前赶紧爬上山顶宿营,休整一夜,明日一早就可以寻路下山。 站在山脚望山顶,如饮凉水心头拔凉拔凉的,而站在山顶看山脚,却是另外一副心情。 夔州军火字营千总马作衡,正蹲在山顶上一块巨石后面,打量着山下蜿蜒排成一字队形努力攀爬的清兵队列,凝神静气的数着人数。 “前后加起来,大概有四千多战兵,后面远处似乎还有上千人的脚夫,马营总说得没错,鞑子果然走小道抄我们后路来了。”马作衡自语着,双手捏紧为拳,狠狠砸在身边大石上,目光里杀气腾腾。 在他身后,是摩天岭的山顶平地,约有五亩地大小,有一座武侯庙立在中间,因为年久失修,早已坍塌毁坏,仅仅剩有一些残砖败瓦散在地基上,不过庙堂上,那尊泥塑的武侯像倒还有些轮廓在,依稀能够辨别出诸葛亮丰神儒雅的模样。 手下兵丁将破庙草草收拾一下,作为马作衡的临时中军,用几块破砖搭上一块木板权充床铺,马作衡已经在上面睡了好几天了。 他带着五百白杆老兵,星夜兼程,跨山迈河,来到了摩天岭,因摩天岭南面是悬崖,无路可走,马作衡是先让善攀山的兵士徒手爬上去,然后将白杆长枪枪刃上的横钩与枪尾的圆环相勾连,形成一道长梯,五百人挨个爬上来,抢在李国翰到来之前,就等在了山顶。 马作衡是土家族人,最重神鬼之道,此时看清了山下清兵数量规模后,转身站起,来到武侯庙里,从部下手中接过三炷香来,就着火头点燃,恭恭敬敬的立在武侯像前,上香施礼,默默叩头。 稍后,他大步出庙,五百白杆兵手持长枪、腰悬劲弩,静静的站在庙门前,不作一声的看着他。 马作衡清楚这些兵,都是石柱老兵,个个沾亲带故,基本上都能清得上亲戚关系,就连他自己,也和队列中许多人以兄弟叔舅相称,所以这个时候无需多说鼓劲煽情的话。 他虎目一扫,沉着脸把手向山下一指,吼道:“鞑子就在山下,他们要来抢我们的土地,烧我们的房子,王大人有令,让他们有来无回!诸位,努力杀敌,当有军功赏赐!” 众人齐声低吼:“谨遵大人命,杀!” 马作衡把手一挥,训练有素的白杆兵分散开来,分作五个百人队,埋伏在唯一的北坡上山小径两边,没入草丛中不见了。 风吹林动,草木萧瑟,摩天岭上的人影消失的干干净净,仿佛刚刚还聚在这里的五百白袍人就没出现过一般。 李国翰当然看不到山顶上发生的事情,他正埋着脑袋,哼哧哼哧的努力爬山,这山太他妈陡峭了,让在白山黑水间张大的人也有些吃不消。 “妈的,原本以为北方的山就够险了,没想到这西南面的山沟沟里还有更陡的,等占了四川,一定要驱那些南蛮来平了这山!”李国翰咬牙切齿的暗骂着,一边手脚并用的抓着山石,努力向上爬动,一边留神抓牢,否则很容易滑下山崖去。 他的头顶上就是前面一人的后脚跟,脚底下就是后面一人的脑袋顶,四千多披甲人如一串连贯蠕动着的肉串,挂在陡峭的上山小径上,慢慢往山顶挪动着脚步。 马作衡眯着眼睛,躲在山石草堆间,估摸着清兵的速度和距离,紧紧握紧手中的弩箭,不时伸手捏捏百宝囊中的灭虏弹,迟迟不动。 趴在他身边的一个百夫长有些沉不住气了,看看爬在最前面的几个清兵,已经距离山顶不到二十丈,过的片刻就能上得马作衡所在的位置,心中大为焦急,忍不住向马作衡道:“千总大人,是不是……” 话未说完,马作衡就眼神严厉的看过来,不容置疑的低声道:“休急!等我的命令!” 百夫长赶紧住嘴,马作衡收回目光,重新投在清兵身上,他视力极好,能够清楚的看清远在山脚处的清兵队列的尾巴,他要等整个清兵大队都上了山道,再动手杀敌,这么一来,在山道上的清兵想跑也没有那么容易,可以一举全歼。 清兵们非常配合,十分卖力在山道上爬动着,不时有头目高声吆喝着催促打气,督促吊在后头的尼堪走快一点,这是因为李国翰下了军令,在太阳落山前要全军上到山顶,否则军法从事,其实用不着他搬出军法来,所有的人都知道,如果不赶在太阳消失前上到山顶,要想摸黑在这鬼都站不稳的山道上爬动,那跟自杀没什么区别。 马作衡冷冷的看着最后的一个鞑子兵也爬上了山道,开始奋勇攀山,他轻轻端起了摧山弩,瞄准了走在最前面的那名鞑子兵的喉咙。 摧山弩上有望山准星,能够精确瞄准,伴着“崩”的一声弓弦声响,一支八寸短箭飞出,击中那人面门,鞑子兵一声惨叫,身子如断线风筝,跌下山去。 这声叫喊就是信号,顿时满山都站起穿着白袍的兵士,或端弩弓射击,或举起大石投掷,喊杀声漫山遍野,响砌天际。 李国翰爬在前列,瞪圆了双眼满脸震惊看着山顶上的变故,还没有来得及发出声音,就眼睁睁的看着一块磨盘大的石头从天而降,带着呼啸声冲自己头顶砸过来,而自己的身子,恰好就在磨盘石头落下的阴影里。 一场一边倒的屠杀,毫无征兆的开始了,在这样的地形上,清兵们根本无法反抗,举弓还射吧,脚下站都站不稳,何谈拉弓?掉头逃跑吧,除非抱头直接滚下去,否则只能慢慢的一步步朝下挪。 也有一些血性汉子怒吼着向上冲,他们很得体的死在了冲锋的路上,与满山向下滚的人比起来,向上冲的人太显眼了,死得最快。 李国翰死得很憋屈,他是被那块磨盘大石砸死的,临死的那一刻,他连刀都没有来得及拔出来,那套豪格赠送的精钢锁子甲,还留在跟他死在一起的那名尼堪身上背着,一次都没有来得及穿过。 第240章 誓死效忠王大人 这种山地伏击战,非常突然而出人意料,能够让一支强大的军队顷刻间陷入混乱,在缺乏有效沟通联络手段的冷兵器时代,可以取得致命的打击效果,强悍如八旗兵一般,也无法组织起一丁点的反击,在短暂的混乱之后,演变为溃败。 满山都是翻滚的清兵,到处都是倒卧的尸体,马作衡已经带领着白袍兵从山顶冲下,气势如虹的追杀着崩溃的鞑子兵丁,而随军的尼堪则吓得趴在地上,高声喊叫着:“我们是汉人,我们是汉人,别杀我们!” 这些尼堪随军已久,头发都被剃去,留着鼠尾辫,从外观上无法分辨到底是汉人还是女真人,白袍兵们只能让这些人乖乖趴好,谁敢站起来就一箭射去,尼堪们很听话,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白袍兵惯于山地作战的优势在这场追击战中体现得淋漓尽致,让清兵们站都站不稳的斜坡陡坎,白袍兵们跑得飞快,如履平地一样没有半点障碍,往往前面的清兵连滚带爬的跑了好一阵,追赶的白袍兵几个纵跃就赶上了,挺起手中长枪杀鸡一般从背心刺进去,轻松的收割着性命。 两个时辰后,天色黑尽之时,摩天岭上的喊杀声终于沉静下来,最后一名逃跑的清兵被一支带着尖啸的弩箭透胸钉在地上,睁着不甘心的两眼气绝而亡,让这场一边倒的战事终结在夜色中。 马作衡下令点起火把,清点战果和伤亡,发现己方战死十五人,受伤五十余人,没有重伤,除此以外竟然再无伤亡,而对方清军,光是尸体就足足有四千多具,大部分尸体都是被箭矢射死或者被滚石砸死,真正被长枪长刀杀死的很少,据此也能看出之所以夔州军能取得如此辉煌的战果,伏击的突然性和地形的选择非常重要。 至于负责背负甲胄给养的一千多尼堪,因为乱军中飞石横滚,谁也顾不上谁,白袍兵也无法去分清鞑子兵和尼堪劳役后再扔石头,许多人被石头砸死,活下来被夔州军俘虏的不过五百来人。 马作衡给这些尼堪派了任务,让他们去满山收集尸体上的铠甲兵器,由一个百人队去监督,其他的人,则撤回了山顶休整。 “来的可是鞑子啊,把闯贼和朝廷官军打得找不着北的鞑子啊,竟然这么容易就被我们给打败了!” “哈哈哈,都说女真满万不可敌,依今天来看,不过如此嘛!” “那要看碰上的谁,如果是那些不中用的朝廷兵马,是不可敌,但要是遇上我们夔州军,王大人一定让他们有来无回!” “夔州军万胜,王大人万胜!” 得胜后的喜悦,荡漾在每一个白袍兵士兵的脸上,特别是战胜的是传说中的清兵,更让他们欢欣鼓舞,长久以来,关于关外鞑子种种传闻通过来往客商和败卒散兵的嘴巴,在川中大地上广为流传,什么鞑子都是三头六臂、吃人吐火,刀枪不入神鬼不惧,打遍天下无敌手,北京城那么高的城墙,鞑子兵一蹦就上去了,唬得没见过鞑子的人面无人色。 今日一战,这个神话被击得粉碎,原来鞑子也是血肉之躯,也会流血死伤,不是神仙不是鬼怪,跟我们一样是人,既然大家都是普通人,那就没什么害怕的了。 马作衡不知道,自己这一仗,打破了清兵不可战胜的神话,为夔州军建立起了信心,从此以后,面对清军再也无所畏惧。 此刻马作衡感兴趣的,是缴获的满地甲胄和兵器,李国翰带的汉军披甲人,因为入旗时间长,装备仅次于八旗女真兵,人人全套镶嵌铁叶的棉甲,八瓣铁盔,刀枪都是精钢炼就,一人多长的复合弓比明军装备的步弓强悍许多,制作精良,质量过硬,比明军的样子货优良许多。 马作衡爱不释手的摸着从李国翰身边尼堪身上缴获的那套锁子甲,用上好精钢百炼成型的甲胄银光闪闪,摸上去坚韧无比,锁眼细密锁扣严实,因为钢质出类拔萃,同样一套锁子甲比一般铁质的轻便好几斤。 作为战利品,虽然自己很喜欢,但马作衡还是按照夔州军军规,将这套锁子甲与其他缴获搜刮的衣甲兵器一起堆放在一处,登记造册,等待收兵的时候运回去。 俘虏的尼堪经过鉴别,里面居然还混了几个女真人,他们的外貌与汉人略有不同,再询问几句汉话,就露出了马脚,马作衡本来想一刀砍了了事,想了一想,觉得这种胆小鬼说不定留着有用,就五花大绑捆了,丢在衣甲堆里看守起来。 至于那些尼堪,基本上都是清军屡次入关抢掠时,抓回关外的汉人百姓,被鞑子驱为奴隶,做牛做马,平时里种田放牧,战时从军劳役,悲惨至极,刚才打仗时还吓得不轻,不敢作声,此时见奴役自己的鞑子败了,新仇旧恨一起爆发出来,哭喊着要扑上去咬死那几个活着的鞑子,吓得鞑子们脸都白了,幸好马作衡严厉的制止住了这种疯狂的行为,尼堪们无处发泄,纷纷跑到山坡上,打着火把将暴尸于野的鞑子尸体肢解鞭尸,又哭又笑的闹了老半天,一直到后半夜才收手歇息。 白袍兵们带着惊疑的目光,默默的看着这些瘦弱的同胞异于常人的举动,没有出手干预,只是在他们发泄够了,一个个聚在一起,哭着流泪的时候,给他们发放了干粮和水,这些脱离苦海的奴隶,千恩万谢的接过去吃了,然后露宿在山顶上,沉沉睡去。 即使是在睡梦里,他们泪痕未干的脸上,也带着浓浓的笑意,好久未曾体会过的安全感,洋溢在笑脸上,终于可以不挨打了,不用天不亮就起床做牛做马,不用夜深了还不能休息。 马作衡坐在武侯破庙外的一块石头上,他那张简陋的床,让给了一个在战乱中受伤的白袍兵。 那些救回来的汉人,就睡在他眼前不远处的草地上,和衣而眠,听着安睡的人群中传来的鼾声,马作衡看了许久,听了许久,闭上眼睛,长叹了一口气。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百姓难啊,这些人,不知已经在关外背井离乡了多久,他们的家乡,是否还有盼归的至亲?他们的心里,可还有牵挂的家人?他们算是幸运的,活着脱离了苦海,与他们类似的汉家百姓,还有多少生活在鞑子的皮鞭下?又有多少死在了塞外冰天雪地里? 马作衡想到这些,一张五官分明的脸愈加森然起来,太阳穴上一根青筋跳了几下,眼眸中寒意暴显。 他站了起来,将身上披着的披风一甩,低声向聚在身边的白袍兵吼道:“诸位,你们看到了吗?如果我们不跟着王大人打鞑子,不像个男人一样从军卫国,他们今天的境遇,就是明天的我们!” 白袍兵们默默的静立无声,每个人的眼睛都在放光,浓烈的恨意从他们的瞳孔里散发出来,飘荡在天空中,与惨淡的月光交织在一起,像无形燃烧的火焰,炙烤着他们的心。 “从军戍四方,只为保家乡!”马作衡哑着嗓门道:“王大人说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好男儿当仗三尺剑立不世之功,被外面的人传说得不可战胜的鞑子,今天也被我们杀得没有一个活口,我夔州军比献贼军厉害,比鞑子更加厉害!夔州军万胜无敌!” 四周的白袍兵振臂轻呼:“夔州军万胜无敌!” 马作衡咬着牙齿,续道:“大家都记牢了,我们跟着王大人才打的胜仗,王大人才是我们的天,他给我们家人安稳的生活,让我们有饭吃,有衣穿,没有大人,我们迟早也会像他们一样被人当牛马使唤,今后,我等发誓,永远效忠王大人!” 最后一句话,他几乎是咆哮出来的,声调骤然升高,带动起白袍兵热血沸腾的一齐吼叫起来:“效忠王大人,誓死效忠王大人!” 冲天的喊声惊起了睡在地上的人群,他们睡眼朦胧的睁开眼,吃惊的看着半夜不睡觉喊口号的夔州军士,奇怪莫名。 第241章 将计就计 第二天天色刚明,马作衡就起来了,由于昨晚半夜精神振奋,他有些睡眠不足,眼睛上顶着两个黑眼圈,他的五百手下,大多数都是这么个样子,让那些百姓很是奇怪,更好奇这些官军半夜三更喊的那个情愿为他效死的“王大人”,究竟是什么人,是哪里的大人,居然有这么多强悍的士兵愿意为他尽忠效命,想来一定是位器宇轩昂、魁梧有力的大将军吧。 马作衡没有给他们想象的时间和空间,待他们吃了夔州军提供的简单干粮权作早饭后,把他们聚在一处,询问何处何从。 百姓们你望望我,我看看你,一脸茫然和无助,往哪里去?是啊,往哪里去呢? 他们普遍来自山东、河北、直隶等地,都是在前几年鞑子入寇抢掠时被抓走的,一走就是七八年,多的少的也有四五年,现在又被带到四川打仗,老家都不知道成什么样子,家里人还在不在。隔这里又远,北边基本上都是清朝地盘,如果回去,在路上就会被清兵抓住,按窝藏逃人罪的律法,一定会砍头的。 于是犹豫一阵后,一名站在前面,岁数大一点两鬓斑白的老者佝偻着身子,“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泪流满面的顿首哭道:“军爷,小的们往哪里去啊?离家这么多年,背井离乡,就算想回去,也走不过回去啊,请军爷可怜可怜,让我们留在这里,给我们一个容身之处吧。” 他把头在地上连叩,砰然有声,其他百姓随之一起跟着跪下,哭喊声一片,尽皆叫道:“求军爷收留我等!” 山顶上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伏在地上,“碰碰”以头叩地的声音此起彼落,顿时让马作衡即心酸又难受,连忙伸手去扶,嘴里还不住口的说道:“不必如此,不必如此,快起来快起来。” 好一阵忙乱之后,马作衡才安抚好这群人的情绪,静下来等待安排。 按照计划,马作衡是要一直驻守在摩天岭上,防备鞑子偷袭的,不能离去,而且带的干粮有限,让这么多人吃供应不起。这些百姓如何处理安置,倒是让他有些费神,不过他知道,以王欢的处事原则,一定也会收留难民的,不用担心因为擅自做主而责罚怪罪。 他思索了半天,才琢磨出个主意,决定派兵把这几百号人送到成都去,那里城大地广,安置这么点人没有问题。想到就做,趁着日头正高,马作衡立刻派出几个老兵带路,领着百姓顺着小道走了。 人走了还没有半个时辰,马作衡正坐在石头上打盹,就见到一个带路的兵心急火燎的跑了回来。 马作衡心里“咯噔”一下,心道莫非出事了?连忙站了起来。 就见那兵疾步跑来,还没到得人前,隔得老远就叫了起来:“马千总,马千总,大人来了,大人来了!” “大人来了?”马作衡还没回过神来,奇道:“哪个大人?” 话音未落,他眼睛猛地睁大,膛目惊道:“大人来了!?大人怎么会来?” 三步并做两步,马作衡向摩天岭南边跑去,还没有跑拢,就见到一些人正络绎不绝的从南边悬崖下沿着绳索攀爬上来,站在最前面的那一个,年纪轻轻却不失沉稳冷峻,面目清秀、剑眉星眸,一身白袍套在健壮的身躯上英武之气四溢,不是王欢却是何人? “大人!”马作衡激动的迎上前去,刚叫了两个字,就被王欢打断了话头。 “听说你和鞑子昨晚上干了一仗?”王欢劈头就问。 马作衡一愣,忙道:“是,鞑子约有五六千人,企图抄小道绕开剑门关,没想到我们在此处也有守卫,末将设伏而击,大获全胜!” “带我去看看战场。”王欢雷厉风行,吩咐马作衡带路。 马作衡领着王欢一行人,来到摩天岭北坡,过了一晚,此刻回到昨天激战的地方,众人依然能够从遍地的尸首、暗黑发紫的血渍上,看出当时战况的激烈程度,不过鞑子尸首上基本上都是光溜溜的,白花花的有些滑稽。 王欢下到坡地上,认真验看了几具尸体,扭头问道:“这些都不是旗人,而是汉军,带队主将是谁?” 马作衡道:“末将打扫战场,捡到几面认旗,都是鞑子汉军军官的旗帜,其中官位最大的,写着大清汉军镶蓝旗固山额真李国翰字样,又询问了几个俘虏,主将应该是李国翰无疑。” “哦,李国翰居然死在了这里?”王欢眉头一展,有些意外。 李国翰在明末清初历史上,可是与吴三桂这个平西王地位相等的西南镇将,官封侯爵,荫袭三代,先后平息了西南一隅多次反清起义,并领兵镇压了大同姜瓖的叛乱,为清廷西南西北的稳定立下了汗马功劳,可谓一代名将。 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死在了摩天岭下。 王欢不禁瞄了一眼马作衡,对方显然还不明白这个李国翰是个什么人,清廷的官职又与明廷有别,马作衡也不知道额真是个什么官,大不大,有多大,都不知道,所以此刻一脸懵逼的回望着王欢。 “那个,大人,您认识李国翰?”马作衡小心翼翼的问道。 王欢不禁一笑,莞尔道:“不认识,不过你这次可立了大功,权且记下,等战事告一段落,再计议升迁赏赐。” 他拍拍马作衡的肩膀,鼓励道:“虽然是汉军,但也是鞑子兵,你是我夔州军击杀鞑子的第一人,奇功一件,可要再接再厉,继续努力啊。” 他每拍一下,马作衡就觉得自己轻了一分,拍得几拍,浑身都飘了起来,比吃了蜜还舒服,涨红了脸,单膝跪了下去,激动的大声叫道:“末将一定谨记,一定谨记!” 王欢笑道:“好了,走,你抓的那几个活口在哪里?领我去见一见。” 马作衡脚下发飘,蹦跶着把王欢带到了捆押俘虏的地方,那几个鞑子汉军被堵住嘴巴捆住手脚,时不时的被看守的人踢上几脚戳上几棍,翻着白眼就剩下半条命了,躺在地上直哼哼。 王欢吩咐把这几人轮番带到一个僻静处,由他单独问话,这几个人见来的好像是个大官儿,为了保命,眼泪鼻涕横流的有问必答,有什么说什么。王欢问得仔细,将豪格军中火器配置、军力组成等等细节,问了个清楚,再问了大西军余部逃亡何处,一人问完,再提上另一人来,一直折腾了大半天,再将几个俘虏全部审问完毕。 马作衡静立在一边,悄悄的向熟识的千总马龙说道:“大人的官话说得真好,清楚明晰,而且鞑子说的话,那么生涩难听,大人居然也能听懂。” 他有此一说,是因为这个时代的官话,也就是后世改良前的普通话,不是每个人都会的,要读书人和走南闯北的生意人才会说,平常各地土著都抄着当地方言交流,跨省就跟出国一样,根本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王欢来自后世,普通话当然顺溜,而且他是野外工程技术人员,南北到处跑,各地方言都懂得一些,此刻审问北方鞑子,也能听懂,免去鸡同鸭讲的尴尬。 “那是当然,大人学富五车,这点官话根本不是事。”祖边耳朵尖,听到了马作衡的话,凑过来道:“你们也得多学点,不然以后跟大人打天下,派你去鞑子地盘当总兵兵备道,说不来官话,可怎么办?” 马作衡和马龙一怔,顿觉很有道理,都若有所思的沉吟起来,然后一齐点头,决定有空时就要学习学习官话了。 几个人这边在说着不着边的话,那边王欢却已经结束了审问,匆匆吃了一点肉干,喝了点现烧的热水,就将身边众将都召集过来。 他随便坐在地上,面前摆着几块石头,向围在身前的众将指点道:“诸位,本将带兵不辞艰险,放着好好的官道不走,偏偏要在这阴平道上来翻山,可知为何?” 马作衡一呆,心道:难道不是来支援我的吗? 他眨眨眼,看看其他人都是一副沉思的样子,心知必然没有这么简单,于是闭紧嘴巴,不敢说出来。 “鞑子狡诈,意图抄小道取我剑阁后路,他们可以这么做,难道我们就做不得?”王欢把手指头在地上的一块石头上点了一点:“他们想取成都,却不知我们更想拿下他的汉中,诸位请看,汉中地形险要,扼守陕西与四川咽喉要道,要想出川入陕,都无法避开它。古人有云:得陇望蜀,没有汉中入手,占了陇西也不可能让蜀中收入囊中,相反,要想占领陇西养马之地,汉中必须由我夔州军拿下,否则,我们终究是关在井里的青蛙,见不到大世面。” “汉中与西安,不过五百里,距离陇西诸郡也在咫尺之间,故而有了汉中,我夔州军进可攻、退可守,进退全在一念之间,相反的,如果鞑子占了汉中,则我们不但再无可能组建骑兵,还要重兵屯于广元剑阁一线,空耗钱粮,所以,汉中,本将志在必得!” 王欢的手反复在几块代表汉中、西安与陇西诸城的石头上比划着,围观众人则认真听着,仔细思量着、消化着王欢战略性极强的话。 王欢停顿了一下,给大家一点回味的时间,然后将食指定在了那块最大的代表着汉中的石块上,继续说道:“豪格现在广元,与马新田对峙于剑门关,贺珍在凤翔复反,牵制了陕西清军兵马,为保西安,豪格和陕西总督孟乔芳必然抽兵增援关中,汉中此刻反而成了力量真空,如果我等从阴平道杀出,神不知鬼不觉的直逼汉中,一举拿下之,则豪格十万大军等于被我军拦腰砍了一刀,粮道为我所断,你们说,他慌不慌?” 王欢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用一根手指的指节敲打着石块,道:“他一慌,就会不顾一切的扑向汉中,剑门之围自解,而我们在汉中,则可以顺利成章的设伏打援,让汉中城下,变成鞑子的绞肉机!” 第242章 战汉中(一) 五月底六月初的汉中平原,一改往日里平静安稳的田园景观,烽烟四起,以汉中城为中心,南郑、洋州等诸州县无处无狼烟,一派兵荒马乱的景象,贺珍的反军、清廷陕西总督孟乔芳的剿匪军、谭拜和玛喇希的南征大军你来我往,纵横驰骋,彼此混战,往往一处城镇昨天还竖着贺珍的大旗,第二天就换做清军旗帜,战局激烈,尸横遍野。 混战成这般模样,盖因贺珍在投降清廷之后,远在北京的多尔衮权衡利弊,并听取了何洛会与孟乔芳的建议后,除了任命贺珍仍为汉中总兵外,其手下兵卒,一人未裁,还提供了大笔银钱作为军饷,以安其心,目的当然是拉拢稳固贺珍这个汉中土霸王的心,让他能死心塌地的为清廷效力,给清廷西南西北征战大计充当马前卒。 如此一来,贺珍的实力不减反増,当剃发令让清廷与他之间彻底反目后,几乎整个汉中平原都是他的兵马,此刻何洛会已调走,豪格在川中,孟乔芳孤军守西安,偌大的陕西西部尽数落入贺珍手里,陕西本是李自成老窝子,或明或暗支持大顺军的人不在少数,贺珍反旗一竖,立刻应者云集,就连西安大城周边,陕西总督衙门附近,都出现了“奉天倡义大将军”的标语。 幸好谭拜与玛喇希回兵及时,雷霆霹雳般的攻下汉中周边诸县,斩了贺珍留守西边的几个部将,击溃其士卒,将摆在洋州意图攻取西安的贺珍主力拉了回来。贺珍畏惧清军势大,小小的发生了几次不上规模千人左右的遭遇战后,不战而逃,退往安康,与在此地游击的原大顺军余部刘体仁的军队汇合,背山立寨,与追击而至的谭拜、玛喇希和孟乔芳对峙起来。 历经半个多月的战乱,汉中城附近终于稳定下来,虽然城内已经破败,贺珍撤退时一把火烧光了满城房屋,几乎留了一片白地和残砖败瓦般的城墙给清军,但这处战略要地,至少回到了清军手中。 因战事已经南移,本是战乱漩涡中心的汉中一带逐渐趋于平息,除了一些散兵还在四处游荡外,再无大股叛军活动,谭拜和玛喇希急于集中力量击败贺珍,破败的汉中城也失去了重点保护的必要,于是仅仅留下一个甲喇章京图格守在城内,两人带着大军急急南下安康一带,进剿贺珍。 图格正黄旗人,年近六旬,原本是很彪悍的一员战将,曾在辽东大凌河城外以四十骑力敌明军百骑,斩首五十余级,获健马无数,因军功累及升为甲喇章京。 不过岁月不饶人,虽然此人依然善战,身体却已大不如前,加上战伤创口颇多,不复前些年的骁勇,谭拜留他守城,也有照顾的考虑在里面。 图格很郁闷,作为八旗子弟,自然是不能服老的,从努尔哈赤时代伊始,女真就以武力立国,以军功跻身,懦弱怯战之人不会赢得别人的尊重,也无法为自己的家庭赢取更多的财富和奴隶,自己的功劳还远不能荫子,如今留在这破败城池里,失去了杀敌立功的机会,如何不郁闷? 图格手下有一个甲喇的战兵,共计一千二百人的队伍,其中白巴牙喇精锐百人,红巴牙喇战兵三百人,余者皆是普通马甲、步甲,另有铺兵和尼堪上千人,共计两千五百多人出头,规模足以应对消停下来的汉中城附近剿匪战。 不过四处剿匪,杀一些散兵游勇般的流贼,也对自己的军功起不了什么大作用,图格心灰意冷,将这些破事交给自己麾下的两个副参领,自己整日守在帐中,吃肉喝闷酒。 主将如此,下面的人自然也不会有多大的积极性,每天骑着马分头在外面游荡一圈,寻几处村庄镇子,打劫洗掠一番,砍些人头回来交差,乐得清闲。 就这么混混僵僵的过了十来天,到了六月初十这天早晨,睡醒了的图格照例派了几队人马出去巡弋,自己则迈着方步,到城墙上去看看修整的进度。 汉中的城墙本是极高大厚重的,奈何连场战事后坍塌了不少地方,墙体上也布满了坑坑洼洼的坑洞,必须整修,图格抓了附近上万百姓,充作不花钱的劳役,连日督促,将毁坏的地方尽快修整起来,自己隔三差五的过去看看,以为消遣。 他到了工地上,几处巡视一番,寻几个由头,鞭打了几个汉人出气,听着入耳的惨叫和满地乱滚的人体,图格的心情终于舒畅了起来,这是他的发泄途径,只要郁闷不爽,就到工地上抽打汉人,心中的怨气就能抒发出去。 “看到没有,对这些南蛮,心慈手软是不行的,要这般严酷对待,他们才会服我们。”图格擦擦头上冒出的几颗汗珠,将长鞭扔给工地上的一个监工,笑道:“不要怕打死人,死几个南蛮没关系,关内多的是,死了一个还能抓来十个。” 监工都是女真步甲和马甲充任,闻言笑声一片,都大声答应着,有人有样学样的将手中鞭子抽向身边正在劳作的汉人,激起他们吃痛哭叫,众人笑得更加开心了。 图格长舒了一口气,心满意足的咧咧嘴,觉得差不多了,看看天色,已经近午时,该吃午饭了。 他下了城墙,带着自己的护兵向马匹走去,正要跳上马,却听远处有马蹄声响,烟尘飞扬,一名骑兵从城门处旋风般的跑了进来,看那服色,是营中的一员马甲兵。 “报~~!”马甲兵拉长了的声调在空中回荡着,伴着他的蹄声由远及近,来到了图格面前,神色惊慌的喊道:“禀报章京大人,我军在城外搜寻叛军时,突然出现了大队南蛮明军,包围了我们一个百人队,带队的拔什库大人带人与明军交战,命小的赶紧回来报信!” “明军?”在场的人都怔住了,图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莫名问道:“你看清楚了?真的是明军?” 马甲满脸是汗,顿首道:“小的看得清楚,那伙人打的明军旗号,千真万确,绝对没有错。” 图格眼睛瞪得溜圆,不可思议的膛目结舌,汉中城外怎么会出现明军呢,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短暂的吃惊之后,图格恢复了过来,他皱起眉头,厉声问道:“明军有多少人?现在何处?” 马甲道:“密密麻麻,不知有多少,起码有上千之数,就在城外五十里的方家集,我们是要进入搜寻叛军,刚进镇子,里面就冒出了明军,将我们围了起来,小的马快,拔什库大人又尽力挡住明军,才得以跑出来。” 他脸上的汗珠滴滴洒在地上,口中急切的喊道:“请大人尽快发兵支援,明军人多,晚了就来不及了!” 上千明军?图格眼睛一下亮了起来,明军的脑袋可与叛军不同,含金量很高,太宗皇帝在位时就立下规矩,斩首千级主将可赏赐前程,摄政王多尔衮更加重视,五百级就可晋级。自己在这里苦苦熬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立功的机会。 不管这些明军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都是上天赐给我图格的功劳啊,杀了他们,绝对比追着叛军钻山沟要强得多。 “好,传令全军集结,随本将杀明狗!”图格飞身上马,矫健的坐在马鞍上,高声喝道。 第243章 战汉中(二) 清军的备战很上档次,不到一刻钟之后,图格就已经带着六百人的骑兵出了城门,因为考虑到守城的关系,他的人并不是麾下全部军马,留了数百人守城。带走的六百人中,一百白甲巴牙喇护兵要带的,另外五百人中有两百红巴牙喇兵,三百马甲。 六百匹健马铁蹄叩地,轰轰隆隆的驰骋在关西大地上,激起老高的烟尘,图格意气风发的骑在头前一匹黄膘马上,顶盔掼甲,不可一世。 他有些兴奋,略显激动,握着马缰的手拽得紧紧的,一种即将收获大功劳的情绪充斥着大脑,在他看来,明军除了辽东时那些兵马可堪一战之外,入关以来还从来没碰到过像样的对手,南蛮子上了战阵,要么隔得老远就乱放鸟统排枪,乱哄哄的不成样子,只需骑兵一冲或者盾车一逼就会溃散;要么连鸟统都不放,双方打个照面就跑,一点没有军队的样子。 甚至连前些日子碰上的张献忠军马都不如,图格这么想着,嘴角浮现出得意的笑容。 上千的明军?那又如何,就算不止千人,三千四千,还不是仅仅是个数字,与战力是两回事,我八旗子弟虽然仅有六百人,却绰绰有余,破之毫不费力,那些胆小鬼,在强健勇敢的战士面前,立刻就会显出原形逃之夭夭。 六百八旗兵几乎人人都是这般想法,他们都很轻松,仿佛即将面对的不是一场与数倍于几的敌军厮杀,而是去围猎,去驱赶,去捕获,入关一年多以来的多次战斗经验告诉他们,关内明军就是这么个样子。 大清野战无敌,攻城无双,如果不是人口数量相对很少,早就占了华夏九州了,哪里还容南蛮小朝廷还在南方苟延残喘。 五十里的距离在马蹄的丈量下,转瞬即到,远远的,方家集那一片低矮的建筑,出现在眼前。 方家集,关西常见的庄子,方圆一里大小,居民百余户,有一道圆形的长长夯土围墙绕庄子一周,围墙不过三尺来高,高低仅能算作一道胸墙,墙外挖有一丈来宽的壕沟一道,深约五尺,沟中无水,围墙前后有门,上面有木板吊桥一座,用绳索吊放,此刻正是高高拉起状态。 图格在距离庄子十余丈外勒住了马儿,将全军停了下来,因为他觉得有些不对。 太静了。 整个庄子里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寂静得会让人以为这是一处荒废的无人村落。 没有兵器碰撞声,没有吼叫拼搏声,更没有惨叫痛呼的声音,天气晴朗,连风声都没有。 图格没有觉得诡异,心里唯有愤怒。 熊熊燃烧的怒火在他心脏里升腾起来,顺着血管流向四经八脉,点燃了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然后直冲头顶。 娘的,没有声音,只有一个解释,那帮狗日的明军杀光了那个进去的百人队,没有留一个活口逃出来。 “去,绕着这庄子跑一圈,看看四周有无异状。”图格吩咐道,“刷”的一声长刀出鞘,寒霜满面。 有两个拔什库答应着,一左一右,分头带着一队人顺着两侧去了。 图格抬头看看方家集立在围墙里面那座高高的望楼,上面空无一人。 他翻身下马,稳稳的站在地面上,皱着眉头打量着方家集,身后的旗丁们纷纷跟随他下马,聚在身后。 不多时,一左一右骑马绕庄的两队清兵在庄子另外一端碰了头,他们一无所获,整个庄子外面连鬼都没有,什么人也没碰上,两队人合兵一处,守在方家集的后门处,然后遣一人回去向图格报信。 图格很快就接到了飞马报信,眉头皱得更深了,他唤来那个最初报信的马甲,劈头问道:“你们当时真的进去这里面,碰上了明军?” 马甲肯定的答道:“没有错,就是这里,小的跑出来的时候,这处吊桥还是放下来的,不然小的跑不出来。” 图格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嘴角一抽,恨声道:“另一边的吊桥也是拉起的,明狗还在里面!错不了!” “胆大妄为,这些南蛮着实可恶,大人,我们杀进去吧,说不定还能救回几个兄弟!” “大人来得太快,明狗们一定来不及退走,躲在里面呢!” “大人,攻吧,杀了那些南蛮,否则无法向肃亲王交代。” 身边的人七嘴八舌的向图格建议道,他们同样恼火不已,义愤填膺。 图格其实尚有顾虑,如果野战,六百骑兵冲击上千明军无所畏惧,他有十足的把握稳操胜券,但是明军躲在庄子里头,里面地形不明,明军人多,这风险就高了。 特别是这庄子有壕沟环绕,除了下马步战,否则根本进不去,那吊桥所用的木板千疮百孔,就算把绳索砍断放下来,骑兵马匹一踏上去,恐怕立时就会坍塌。 犹豫片刻,百战强军的意识还是战胜了理智,图格把牙齿一咬,长刀高举,厉声喊道:“全军下马,随我步战,我们冲进去,砍尽南蛮的头!” 身后数百人齐声呐喊道:“杀!”纷纷下马,抽取兵刃弓箭在手。 图格看向身边两个白甲兵,那两人心领神会,齐步向前,弯弓搭箭,凝神静气略略瞄准,“嗖嗖”两支箭矢带着劲风射了出去。 吊桥本是麻绳捆扎吊起,箭矢一到,不偏不倚的正好射中绳索,绳索一断,吊桥失去支撑,“碰”的一声,搭在了土坎边上,在壕沟上架起了一条通道。 图格将手一挥,身后的旗兵们鱼贯上前,高喊着满语冲了过去。 最前面的,是两个身强体健的白甲兵,他们身披罩甲,内穿锁子甲,甲胄表面的铁叶都被刷成白色,清晰的与其他战兵区分开来,彰显着特殊的身份。这两人一人一脚,踢开虚掩的庄门,抢先冲了进去。 图格紧随着前面的旗兵身后,冲进庄子,入目就是一条黄土巷子,巷子两边,都是低矮的茅草土房,偶尔有一两间砖房夹在其中,就显得很宽大,无论巷子里还是两侧的房屋内,都是一片死气沉沉,毫无生气。 旗兵们抡起手中长刀大棒,“乒乒乓乓”的砸开两边的房门,进去搜查,一个拔什库走前两步,在地上捻起一块红色的泥土,在鼻子上闻了闻,皱眉向后面的图格说道:“是血迹!” 其实不消他说,只要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到,这条黄土巷子地面上,到处都是鲜红的血迹,因为时间不长,血迹颜色没有发黑,依旧是鲜红色的夺目,表示这条巷子中,不久前刚刚发生了一场血战。 奇怪的是,除了血迹,却没有尸体,连一块衣甲、一把兵器都没有,冲进两边茅屋中的旗兵们也一无所获的钻出来,摇着头禀报屋内无人。 图格心中奇怪,看这架势,自己那队兵多半凶多吉少,不过明军为什么把他们的尸首带走呢?要带回去请功砍头亏行了,搬走尸体多么费事啊。 “向前冲,去前面看看。”图格当机立断,催促着旗兵们向前,看来明军伏击了自己的人之后,就带着尸首跑了,上百人的尸首,带着就是个累赘,肯定跑不远,这庄子里一定还有明军残余,现在前后两处庄门都被堵了,他们插翅难逃! 地上的血迹一路延伸,顺着庄子中间的小路不断向前,清军们咬牙切齿的一路奔跑,很快就穿过了这条不长的小巷,来到了方家集的中央。 这里是一处较大的空地,一侧有个土台子,似乎是平日里农闲的时候,庄上大户人家请来戏班子表演大戏的地方,土台子并不高,直到普通人的腰际,不过此时,台子上堆满了东西。 全是尸体。 近百清兵的尸体,被剥的光溜溜的,堆砌在土台子上,像一道京观一般成了一座小山,横七竖八,血迹淋漓。 不少尸体还瞪着眼睛,犹如死不瞑目一样看着天空。 “啊~~!”图格狂吼一声,疾步上前,奔到尸体堆前,发疯似的吼叫着:“可恶的南蛮,懦弱的明狗!竟敢如此对待我们的战士!” 这些尸体上的衣甲全被剥去,连贴身的衣物都没有,赤条条的裸露着身躯,像一具具被脱毛的猪,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身上的伤口多如汗毛,大的如碗口,小的如枪眼,密密麻麻,数不胜数,不知遭受了怎么样的杀戮,才会有这么多的伤口。 “搜!仔细搜!”图格咆哮着:“这庄子里一定还有明军没跑走,搜出来一寸寸的割肉!” 跟随他入庄的清兵都是一般气愤,正要答应着,却听庄门来路上,突然爆发起一阵炒豆子般的鸟统声。 无数汉人的喊声在庄门处响起:“杀鞑子啊!” 图格闻声一惊,愤怒的脸上更添怒气,这些南蛮太嚣张了,躲在这个庄子里打埋伏,难道真的就能凭着这些下三滥的手段赢得了八旗军吗?八旗军野战无敌,近战当然更是无敌,自己带了六百人来,足以在这里绞杀伏军。 “不要慌,白甲兵随我向前,打通另一侧的庄门,让外面的人进来,余者十人一队,散入庄中混战,遇到明军就杀,不留活口!”图格冷静部署着,一点没有慌乱的样子。 他没有注意到,在空地四周,那些茅草房黑黢黢的窗户中、破门里,还有四面许多房屋之间的小巷中,伸出一根根鸟统枪管,和一具具摧山弩。 第244章 战汉中(三) “砰!”伴着一声枪响,从一杆鸟铳统口腾起一股青烟,一颗铅子脱膛而出,飞越不到六七丈的距离,准确的命中图格的胸口,铅子钻入罩甲,铁叶无法阻挡,透甲而入,接着从内层锁子甲的锁眼中穿过,在图格厚实的胸肌上打出一个小洞,再从后背射出,恰恰卡在了后背锁子甲的锁眼上,停了下来。 一股鲜血从图格胸口飙出,图格如被重锤击中,仰面朝天跌倒。 在跌倒的过程中,有三支摧山弩发射的弩箭几乎同一时间击中图格的身体,因为距离很近,弩箭刺透甲胄,箭箭入肉,将图格厚重的身体带得几乎飞起,向后跌出去好几步,才倒在地上。 “大人!”四周的白甲兵大惊失色,叫了起来,涌上去企图护住图格。 不过他们连一步都没有迈出,就被四周如蝗虫般密集的铅弹和箭矢包围了。 无数明军从暗处闪出,要么端着鸟铳,要么端着连弩,弹雨瓢泼,箭如飞蝗,围绕着空地中的清兵,呈一个半圆形的阵型,不要钱似的倾泻着铅弹和箭矢。 空地上的清兵太多了,而且非常密集了,数百人因为刚刚从小巷子里挤出来的原因,站作一堆,人挨着人,明军们根本不需瞄准,抬枪便射,就能击中一个人,连弩就更不用说了,如机关枪一般的发射速度在这样的场合就是屠杀,偏偏清兵们托大,随身的圆盾都挂在坐骑上,没有带在身边,除了用肉身以外,没有能阻挡明军铅弹和弩箭的东西。 第一轮鸟铳射击,就打倒了外围一圈清兵,随后的弩箭攒射,更是把人像麦子一样割倒,摧山弩一盒十矢,一分钟不到就能射击完毕,当弩箭停歇下来,第二轮鸟铳又响起了。 “砰砰砰!” 硝烟弥漫,升腾直上,烟雾里,空地上几乎少了一半人。 还能站着的清兵,也个个带伤,不少人的衣甲上插着一支支弩箭,鲜血透衣。 “有埋伏!明军有埋伏!”一个拔什库反应过来,嘶声大喊着,拔刀从惊慌的人群中冲出,怒目向对面放枪的明军冲去,他立刻成了鹤立鸡群的目标,第二轮鸟铳齐射起码有三枪打在他身上,在巨大的动能贯穿下,这个拔什库像一张纸一般飞起,重重的摔倒在地上不动了。 枪击和箭雨,如狂风骤雨,将清军打傻了,主将又第一时间被杀,失去了指挥,再精锐的战士也会慌乱,短时间内根本无法组织起反击。 鸟铳与摧山弩的射击,在两轮之后沉寂下来,摧山弩需要更换箭盒,鸟铳需要重新装弹填药,火力输送难免出现了断点,趁着这个空子,清军们敏锐的抓住了战机。 “南蛮火器要填药,趁这机会冲上去!近了身火器就没用了!”有人大声提醒道,精锐的巴牙喇兵率先回过神来,白甲和红甲兵从挤在一起的清兵里奋勇杀出,四面散开,向空地周围的明军冲去。 空地不大,全力冲刺下二十多步就能跑到尽头,正在装弹换箭盒的明军仓促间是无法完成动作的,唯有抄起冷兵器迎战了。 明军都是一身白袍,非常惹眼,他们丢下手中的鸟铳和弩箭,拿起手边的兵器,兵器各有区别,持弩箭的拿起的是一杆杆白蜡杆长枪,枪身很长,有三丈出头,亮闪闪的枪刃上一根横叉看上去很锋利;而持鸟铳的明军很麻利的将鸟铳顺手甩到自己背上,一根统带斜挂着,不会掉下来,然后他们非常大力的从地上抓起刚刚用来架鸟铳的一把月牙斧,双手横持,目露凶光的迎头冲了上去。 其中一个个头不高却很粗壮的红脸膛汉子,拎着一把比他脸还宽的鬼头刀,冲在最前面。 祖边刚刚放出的两枪,头一枪就是瞄准图格打的,第二枪打的蹦得最快的拔什库,弹无虚发,他认人很毒,一眼就看出图格的身份不同于其他清兵,虽然没有打认旗,但从盔甲样式和气势上,祖边也能分辨出这个清军是个将官,所以擒贼先擒王,先把他打掉。 枪法很准,白刃格斗祖边也不认怂,一把鬼头刀在他手中如关公手中的偃月刀一样犀利,群殴厮杀,巧劲花招没用,讲究的是简单实用,这恰恰是祖边擅长的。 冲在最前面的一个白甲巴牙喇兵个头比祖边还要矮上三分,但也要壮实三分,手拿一把精铁长刀,双手握持,从腰间发力,恶狠狠的向祖边心窝子里捅去,刀如闪电,毫无遮掩虚招,直接就奔着祖边的命去了。 祖边眼睛微微一眯,鬼头刀用力朝天一撩,与清兵刺来的长刀金铁相交,“当”的一声火星四溅,两把刀在空中彼此一荡,瞬间分开。 清兵手中的刀几乎脱手而飞,虎口发麻,心中震惊不已,这南蛮的力气好大! 还未等他将刀抓稳,祖边上撩的刀锋一转,左脚前踏,右脚蹬地,腰眼发力,变撩为砍,带着劲风剁了回来,巴牙喇兵慌忙将刀上举招架,两把刀再次“锵”的一声拼在一起。 祖边力大,下剁的时候带着暴喝,鬼头刀沉重厚实,砍在清兵长刀上,顿时将长刀砍为两段,刀的去势不减,当头砍入清兵脖颈间,没入半截,几乎削去了清兵半个脖子,一股血柱直接飙上半空,清兵身子一软,跪了下去。 祖边一张脸上全是溅上的血,他狰狞着用脚一蹬尸体,拔出刀来,再次朝天一撩,将刺向自己的一把长枪格开,大步抢前,直撞入持枪的清兵怀中,肩膀一错,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左肩头上,猛然撞入清兵胸口,只听“咔嚓”一声骨头脆响,那清兵口吐鲜血,口中“呵呵”有声的软软倒地,临死时还睁大着两眼,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祖边连杀两人,凶悍无比,满脸的血配上疯了一般的神情,状如恶鬼,顿时将清兵前冲的势头都微微一滞。 他狞笑着将沾满血的鬼头刀朝天高举,振声喊道:“杀鞑子啊!” “南蛮!明狗!”清兵们怒吼起来,在稍稍一顿后,更加疯狂的向明军冲去,不过祖边彪悍嚣张的动作,吸引了前面许多清兵的注意力,冲向他的全是巴牙喇战兵。 祖边笑得更加狰狞了,横刀在胸,迎上前去。 整个空地上到处都是厮杀的身影,持月牙斧和白杆长枪的明军,与清兵混战在一起,明军的战法很有条理,十一人为一队,三名牌手在前,四名长枪手在后,四名持月牙斧的负责两侧,一名队长居中指挥,迎敌时牌手上前顶住,长枪手发挥长度优势远远的攒刺,有从枪影里钻进来的,由斧手负责解决,队长手拿摧山弩捡漏发冷箭,分工明确,有条不紊,除了祖边这个异类外,整个战场被一个个明军小队分割成许多隔开的小战场,一个个清兵无论是巴牙喇战兵还是马甲,纷纷陷入了包围之中。 庄子里的战斗进行得很激烈,在庄门处,同样也在发生着激战。 战斗首先是由负责看守马匹的十余个清兵发起的,他们骑在马上,警惕的注意着四周的动静,然后就发现了从不远出的树林里转出的大队明军。 这时图格已经带着人朝庄子中央奔去了,这十几个清兵也极骁勇,派出一人进方家集报信后,余下的人打马迎上,面对已经聚集起来的大队明军冲了过去。 明军中站出一排鸟铳兵,在五十步的距离上齐射,几乎在清兵就要扑到面前时将这十余人尽皆打死,这就是图格听到的庄门外的枪声。 王欢站在鸟铳兵后,手握长剑,冷冷的看着方家集,挥了挥手。 马龙、张建春、马作衡等人带着夔州军,从王欢身后涌出,疾步奔向方家集大门,先堵住吊桥,用一排鸟铳齐射放倒了最先冲出大门的清兵,将意图突围的清兵赶了回去,然后鸟铳开路,杀了进去。 仗打到这个份上,已经没有悬念了,埋伏在庄子里的祖边带有五百人,都是老兵,围在庄子外面的众将带有一千人,不带更多的人是因为方家集太小,人多了涌进去施展不开。 王欢带着剩下的四千五百人,静静的守在方家集外,看着在另外一侧庄门外的几十个清兵远远的骑马绕了回来,在看到大队明军的阵势后,连停都没有停留,直接飞奔向汉中方向跑了。 “跑吧,带更多的鞑子过来。”王欢满怀期待的看着远去的清兵,嘴角浮起笑意,悠然自语道:“我在这里等着你们。” 第245章 战汉中(四) 从方家集逃出来的几十个清兵,灰头土脸的跑回了汉中城,向留守城内的两个牛录章京报告了图格的遭遇,方家集已经被大队明军团团围住,起码有五六千人的规模,远远不是汉中守兵能够应付的,陷入重围的图格凶多吉少。 两个牛录章京大惊失色,汉中不见明军踪迹多时?这么多明军从哪里冒出来的?原本以为是散在甘肃榆林以外的李自成降卒反正,重新打起明朝旗号闹事,却不曾想竟然有数千人的规模。 两人不敢大意,出城救援是不敢想的了,城内还剩有不到一千旗兵,都派出去这城还要不要了,况且一千对六千,风险很高。 计议一番之后,决定立刻派出告急信使,分头向广元豪格与安康谭拜两处告急,西安方向也派人去报信,以防有明军绕开汉中直奔西安。 同时关闭城门,赶紧加派人手抢修城墙,一些来不及用砖石加固的破损处,也立起木栅数重,征召青壮上城瞭望守护,全体旗兵都严阵以待,严防明军攻城。 在紧张中,夜晚降临了。 城头上点燃了巨大的火堆,城墙内外好几丈的距离内都照得透亮,被征来的男子站在城头上,拿着木棍在清兵的监督下来回巡视,一旦发现有人接近就大声叫嚷示警。 两个牛录章京,一个在西门一个在东门,就在城楼上安了铺盖,睡在里面,一点不敢懈怠。毕竟图格陷阵,生死未仆,上官战死是很重的罪过,够两人喝一壶的了,如果汉中城再有失,那就等着朝廷砍头灭家吧。 到了三更时分,月上中天之时,城外仍然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反常异动,守在西门的牛录章京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夜色已深,应该没事了。 这时代的人,因为营养不足的原因,大部分都患有严重的夜盲症,夜间没有光源的情况下不能视物,根本无法行军搏斗,而且大军出动,成千上万的军士混在一处,无法分辨旗色信号,敌我不分,列阵不易,而打着火把燃起火堆打仗,条件很难具备,所以除了少量精锐偷袭之外,无人敢夜战。 牛录章京走进城楼睡觉去了,他刚刚解下罩甲,连靴子都没脱,就被“咣”的一声推开门的一个步甲惊得抬起来头来。 “有火把,好长的一串火把!”步甲惊慌叫道:“城外五里外出现好长一串火把,正向城门处接近而来!” 牛录章京连刚刚脱下的一只靴子都来不及穿上,抄起放在床边长刀就从门口飞奔出去,直奔城头。 城头上夜间值守的旗兵已经敲响了铜锣,把一面牛皮大鼓擂得山响,不断有清兵闻声衣甲不整的从城下藏兵洞里跑上来,上到城墙上。 牛录章京趴在城头上,果然看到城外远处,一串连绵不断的火把光芒如点点繁星,向城头方向行来,光看火把数量,就能判断出起码有数千人正在靠拢。 “戒备,戒备!”牛录章京汗毛都竖起来了,高声叫道:“准备礌石,准备炮矢,过来的很可能是明军!” 城头上顿时忙碌起来,清兵们点燃柴火,烧起金汁,又督促汉人青壮上上下下的搬运礌石滚木,将一捆捆箭矢从城下仓库里搬出来运上城头,一起运上来的,还有一颗颗架在垛口上铁炮用的实心铁弹跟一桶桶火药,这些都是容易受潮怕雨的物事,平时不能一直放在城墙上,需要时才搬上来。 一通忙乱,总算赶在火把接近到城下之前备好了,当火把蜿蜒来到城下的时候,城墙上已经布满了清兵,刀出鞘箭上弦,一张张复合弓拉成满月状,蓄势待发,炮手的引火棒就拿在手中,一声令下就可点燃引信,发炮射击。 牛录章京一脸紧张的盯着城下火把光亮,黑暗里看不清来人究竟有多少,但这么多人,应该不会是自己人,无论豪格、谭拜还是孟乔芳,派出的援兵都不可能来得这么快。 大队火把接近至距离城外两里开外就聚集在一起不动了,然后有两三只火把分了出来,向城下奔过来。 当火把来到城墙下三丈距离时,就能被清兵在城外架设的巨大火堆所照亮了,城上众人一看,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 火光下,三匹马跑到城下,马上三人都是一水的罩甲八瓣盔,标准清军配备,看服色,应该是汉军镶蓝旗的人。 原来是自己人,牛录章京紧绷的脸终于舒展开来,将手中紧握的弓箭放下,示意身边的一个巴牙喇兵喊话。 巴牙喇兵双手放在嘴边作喇叭状,扯着嗓子冲下面大声喊道:“下面来的什么人?” 城下马上一人张嘴答道:“我们是汉军镶蓝旗李大人麾下,从阴平道上退回来的,快让我们进城,李大人从山崖上摔下,受了重伤,要赶紧寻医救治。” 三人的面目都在火光下亮了出来,站在城头上,能够很清楚的瞧见他们的容貌。 牛录章京有些奇怪,李国翰他是知道的,不是派出去走小道抄剑门关明军的后路了吗?怎么深夜回来了?于是他干脆开口喊道:“李大人不是奉命出征了吗?怎么深夜到此?李大人何在?为何不露面?” 城下那人答道:“阴平小道太过凶险难走,李大人不慎从山崖摔下,人事不省,士卒也多伤亡,所以我等被迫撤回,一路疾行,故而深夜才到城下,李大人现在就在军中。” 随着他的说话,远处的火把堆里走出一行人来,抬着一副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人,面目苍白两眼紧闭,被一床被子裹得紧紧的,看上去真的受了重伤。 牛录章京认得李国翰的样子,城下火光通明,一眼就能看清楚,那眼睛眉毛、模样长像,可以断定担架上躺的的确是李国翰本人,搭话的骑马者也有军人认得,同样是李国翰军中士兵无疑。 骑马的人又叫了起来:“请赶快开门,李大人伤得很重,不赶快救治,怕是不妙!” 牛录章京犹豫了一下,按例,深夜城门绝对不能开,不论来的是什么人,都得在城外扎营住下,待到天明时分才可开门放入。 就这么稍稍一耽误,城下的骑马者又叫了起来:“怎么还不开门?李大人伤势不容耽误,如果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等一定要告到肃王爷那里去,你们担待得起吗?” 城下其他兵丁也跟着叫了起来,骂声一片。 城上旗兵都把眼睛看向牛录章京,牛录章京自然知道李国翰与豪格交好,是汉军中的大红人,如果真的因为自己守规矩不开门,让李国翰死了,豪格绝对不会因此而表扬自己的,说不定还要治罪,这可不好办。 他心中激烈斗争了一阵,最终架不住那伙兵丁的高声叫嚣,闷声冲城上旗兵吩咐道:“城下是友军,开门放他们进来罢。” 城门一开,那几个骑马的人就打马冲进门洞里,站住了位置,然后打着火把的兵丁一拥而入,直往城里钻,动作快捷无比。 牛录章京快步下到城门边,既然人都放进来了,总要亲自看一眼,问一问情况才对,何况李国翰重伤,表达一下关心是没错的。 大队兵卒从城外一队队的开进来,脚不点地的顺着街道直奔城内,这些兵都穿着汉军镶蓝旗的衣甲,戴着头盔,除了脸露在外面整个头都包在头盔里。而那具担架却落在后面,迟迟没有进来。 牛录章京站在路边,看进城的兵丁一个接着一个的走了许久,等到人都进得差不多了,才看到一行人拥着那副担架,慢慢的走了进来。 牛录章京有些不悦,责怪道:“怎么这么慢?李大人伤得这样重,应该快些抬进来。” 他快步走到担架边,凑近些看去,只见李国翰像纸一样白的脸上,毫无血色,额头被绷带缠了一重又一重,包得像个粽子,双目紧闭,像个死人一样一动不动。 牛录章京不禁咋舌,这是从多高的地方摔下去的啊,伤成这副模样,既然李国翰昏迷着,说不上话,表示关切也无趣,他就准备抽身走开。 正在这时,李国翰头顶上的绷带突然软了下去,像中空一般,塌下去一块,他的脑袋立即如一只碗一样,凹了下去。 牛录章京愣住了。 抬担架的四个兵丁也愣住了,停下不动。 活人的脑袋怎么可能这样? 牛录章京顷刻间反应过来,惊觉有问题,刚想抽刀,手还没摸到刀柄,那抬担架的兵丁中,前两人同时将担架一丢,抽刀在手,动作飞快的向前一挥,寒芒一闪,就将牛录章京的头砍了下来。 这一刀就是一个信号,跟在担架边上的进城兵丁一齐抽出兵刃,向四面没有反应过来的清兵砍去,顿时喊杀声四起。 出刀的两人中间,较高的一人甩甩刀上的血,埋怨道:“祖边,我就说吧,你那绷带缠得不对,没绑牢实,看吧,都塌了。” 祖边挠挠头的回道:“大人,这鞑子头都被石头砸扁了,我能把他恢复成这副模样很不容易,这不能怨我。” 这两人,正是乔装成李国翰兵卒的王欢和祖边,而骑马在城下搭话的,是一名摩天岭上抓获的降卒和两名看押的夔州军,降卒搭话时,两名夔州军暗中握着摧山弩,只要降卒有一句话不对就要横死在弩箭下,降卒怕死,果然骗开了城门,让穿着清军衣甲的夔州军整军入城。 “哈哈,大人好计谋啊,如此简单就骗开了汉中城门,没有想到这个鞑子死了都有用。”祖边兴奋的四处看着,夔州军已经城门处十余个清兵砍倒在地,正向城上攻去。 王欢淡定的笑一笑,双眸中反射着熊熊火光,如夜晚明星一般闪亮,他把手中长剑一挥,喝道:“全军散开,以班队为单位行动,遇到鞑子就杀,天亮前撤出汉中城!” 第246章 战汉中(五) 王欢的夔州军班组编制,在巷战中发挥了巨大的威力汉中城周长不过九里三分,城廓不大,城内街巷不宽,并不适合大部队群殴,灵活的小型部队却如鱼得水。一条街面上,往往仅能容四五人并行,最宽敞的衙前街,也不过一丈多宽,可容两辆马车勉强错开通行。 这样的环境下,夔州军的班队充分发挥组成多样化的优势,冲锋时鸟铳手在前,刀盾手一手拿盾、一手持弩,腰悬长刀,紧随在后,再后面,就是举着白杆钩镰枪的长枪手了。 每逢清军,鸟铳手立刻站住,架起鸟铳就是一排齐射,烟熏火燎中也不看战果如何,马上闪到街道两边,露出后面的刀盾手,刀盾手持弩一通乱射,箭如飞蝗,噼里啪啦,基本上对面的清兵就没有站着的了,然后待硝烟散开,如果还有清兵从后面上来,刀盾手也闪到两边,夔州军站在后面的长枪手就挺枪迎上,长枪足有三丈,远远的伸出去清兵连边都挨不上,有不怕死的清兵从长枪间揉身逼近,站在两侧的刀盾手立刻持盾抵住,鸟铳手挥起月牙斧就上砍头下砍脚,这般配合之下,清兵几乎毫无胜算。 用王欢的话说,在冷兵器作战中,个人再强悍的实力在团队的有素配合面前,都是渣渣。 黑夜里,因为夔州军进城突然,城内的清兵根本搞不清明军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而且明军都穿着清军衣甲,混淆视听,清兵们分辨不清,往往与夔州军擦肩而过都没有意识到对方是敌军,被夔州军返身杀个措手不及。 当然了,夔州军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右手臂上绑了一根白毛巾,以辫敌我的方法,是不会告诉清兵的。 城内到处都是喊杀声,大火冲天,每条街道上都有人厮杀作一团,混乱不堪。 王欢带着两个百人队,径直奔向城内府库,杀散守卫的几十个清兵,砸开仓门,进去一看,里面果然有清兵留屯的军粮。 军粮用巨大的箩筐装着,装了数个仓房,大概有近两万石,是清军在收复汉中后紧急从西安调运的军粮,准备运往广元供应豪格大军的,这点军粮与豪格十万大军来说是杯水车薪,但只要西安的粮草供应源源不断,就能保证豪格军不会饿肚子。 王欢闯入仓房内,随手在箩筐中抓起一把上好白米,惋惜的摇摇头,叹口气,扭头冲祖边等人下令道:“每个人都到院子里去推一辆独轮车,装载这里的米粮,能装多少装多少,然后一把火烧了这里!” 众人齐声答应,立刻就忙活开了,府库院子里因为平日里搬运需要,放有许多独轮车,这种车子相传是三国时诸葛亮发明的,扎实耐用,装个百把斤重物推起来很顺畅,是蜀道运输的主要交通工具,白袍兵们一人一车,甩开膀子就装了起来。 不到一个时辰,王欢带来的人就每人推着一辆车子,离开了府库,但仓房中仍然余有大量粮草,搬走的不过小小一角,堆积的大米一直能顶到房梁上。 “放火,烧干净!”王欢冷着脸下令道。 山沟里长大的马作衡过惯了苦日子,挨过饿吃过糠,极为珍惜粮食,这时候看这么多大好的白米就要被烧毁,肉痛不已,面露不忍之色,站在那里欲言又止。 祖边看他这般模样,知道他在想什么,拍拍他的肩,宽慰道:“别可惜了,这些好东西我们搬不走的,留在这里只会便宜了鞑子,大米都是我们汉人百姓辛苦栽种,宁可烧光也不能留给鞑子啊,何况大人的计划,你也知道,就是要断了豪格的粮道,这里的粮食一颗米也不能落到鞑子手里。” 马作衡听了,眼神一定,吁气道:“祖大人,末将心里明白,大人的决定,我是无令不从,你放心,我来烧!” 言罢,马作衡抄起一根火把,走到竹条编制的箩筐面前,抬头看看,引燃了箩筐。 大火慢慢燃起,晚风一吹,火借风势,立刻成了冲天大火,将整个仓房都卷进了火焰之中,那剩余的诸多粮食,在大火中化为了灰烬。 城里留守的近千人清兵队伍,包括两个牛录章京,除了逃出去三十几个人以外,余者尽皆死在混战中,天色微亮时分,夔州军打扫了战场,整军出城,消失在了茫茫旷野中。 谭拜的援军,在第三天中午时分赶了过来,足足有一万人的规模,由玛喇希亲自领军,火急火燎的来救援了。 除了满城疮痍,烧成了灰的粮仓以外,玛喇希什么也没有救出来,而在城内战死的八旗兵尸首,全都被剥的精光,屈辱性的堆积在汉中西门振武门的城门边,摆成京观样子,供人瞻仰参观。 除了震惊,玛喇希心中还是震惊,两千多人的八旗兵啊,竟然一战尽数覆没,这在大清入关以来,极少发生的败仗,竟然在汉中弹丸之地发生了,如果这种败仗多打几场,大清宝贵的人口资源都会耗光。 更不可思议的,这两千多人都是正宗的八旗子弟,巴牙喇战兵就有数百,巴牙喇兵作为勇敢精锐的女真战士,一人足以抵上汉人士兵十人,是什么样的明军,会将拥有巴牙喇战士的清军一击而败呢? 玛喇希不敢怠慢,立刻整军入城严加防备,同时分别向豪格、谭拜处修书报信,向西安孟乔芳处说明粮草被烧,请尽快重新发粮。 十余名骑兵,带着玛喇希的紧急军报,出城而去,飞奔不同的方向。 四川,广元城外,清军大营中。 “混账!” 伴着一声怒吼,一只精致的玉如意被摔在地上,碎成粉末。 粉末前面,跪着一地的清军将领,一水的光头油光发亮,细细的鼠尾辫拖在脑后,如一排西瓜上留着一根瓜藤。 这些平时凶悍无比的勇将,纷纷将头垂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埋头不做声。 只有两个人没有跪地,他们身份高贵,自然不用跪的。 左边坐的鳌拜,右边坐的苏勒。 中间站着的,是怒气冲冲、脸色发黑的豪格。 在豪格面前的长几上,摆着刚刚送来的军报,玛喇希尽量用了柔和的措辞,说明了汉中失手、图格被杀的事情,并说明了明军骗开城门的手段,暗示着偷袭阴平道的李国翰,已经失败被杀了。 “嚣张啊!够胆子啊!!杀了我八旗子弟不算,还剥去衣裳,赤身羞辱!混账!混账啊!”豪格咆哮着,声音几乎要把高大的金帐顶给掀开,连站在帐外的巴牙喇护兵,都觉得耳膜被震得生疼。 “你们干什么吃的?啊?小小的剑门关这么多日子了,还攻不下来,难道要本王亲自上阵吗?”豪格目光转移到跪在面前的一众军将身上,脾气更是高涨,劈头盖脸的骂道:“如果剑门关早点攻下,会有这些事发生吗?本王要尔等何用?” 跪在地上的众将头也不敢抬,胆小的甚至开始发抖,豪格的脾气他们是知道的,怒火一上来,谁也管不了,说不准看谁不顺眼,就要抽刀子砍头的,于是大家悄悄的用眼神余光瞄向坐着的两个人,这时刻,也唯有这两人又办法平息豪格的怒气了。 “咳咳,王爷,请息怒,南蛮着实可恶,不过奴才觉得,现在得想办法弄清楚那股明军去了何处,派人剿灭之,才是正道。”鳌拜起身站起,躬身向豪格道:“否则任由他们在我们后面骚扰破坏,大军的粮道可就不稳了。” 此言一出,立刻就抓住了豪格的思想焦虑处,豪格果然眉头一皱,从怒火狂爆中平息出来,转而思索道:“你说得对,真正可恶的,就是这伙明军,本王恨不得生吞其肉!不过玛喇希说,这伙人烧了汉中军粮之后,就出城逃走不知其踪迹,下落不明。” 第247章 战汉中(六) 鳌拜闻言,拱手道:“奴才愿为王爷分忧,提兵至汉中,寻觅明军踪迹,铲除掉这伙南蛮!” 鳌拜贵为护军昂邦额真,是仅次于旗主的贵人,并且手握重兵,算是上一位实权人物,位高权重,对皇太极的后裔忠心耿耿。在皇太极死后夺位争夺中,如果不是他与拥戴豪格的两黄旗将领索尼、谭泰等人一道,领兵包围代善主持各旗贵族商议帝位的崇政殿,并在殿上会议中按剑咆哮,以武力震慑多尔衮,迫使他放弃了自己当皇帝的想法,恐怕这时候豪格坟上的草都老高了。 正因为鳌拜与豪格,太过重要,是一尊不可擅动的大神,所以当鳌拜要领兵出战的话一出口,豪格立刻就拒绝了。 “不可!鳌统领骁勇无双,自当随本王一同进退,区区数千南蛮,无足轻重,让玛喇希去对付便可。”豪格道。 “王爷说的对,汉中区区微末明军,不过跳梁小丑,领兵的将领王欢,不过一新提拔的夔州总兵而已,年轻而无名,图格大意中计,才会兵败身死,玛喇希身经百战,又统领万人大军,定然不会有失。”正黄旗固山额真准塔高声附和道:“奴才以为,当务之急,乃是尽早攻克剑门险关,直取成都。” 这话一出,帐中众人又焦虑起来,准塔说得不错,汉中数千明军突然出现并不可怕,粮道被断的可能性也极微小,毕竟玛喇希万人大军已经镇住汉中,那股明军被剿灭是迟早的事,真正的大事,还是正面的剑阁。 豪格统兵出京,已经大半年光景,虽然取得了夺得汉中地区、击杀张献忠的成绩,不过四川还未到手,川中重镇成都仍然在明军手中,这样的战绩,与英亲王阿济格、豫亲王多铎等人摧枯拉朽般击破李自成与南明军队的显赫武功比起来,实在有些差强人意,如果不加快进度,尽快拿下整个蜀中,恐怕北京城里盯着豪格脊梁骨寻找不是的摄政王,一定不会心慈手软。 想到这里,帐中众将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大家身上都深深的打上了两黄旗的烙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豪格如果在这场你死我活的宫斗中败了,大家的日子今后都不会好过。 众人的眼神,极为不善的又不约而同的瞄向了稳坐如泰山般不动的苏勒身上,跟他们身上带着两黄旗的烙印一样,被多尔衮派来的苏勒在他们眼中同样带着两白旗的印子,而且还大模大样的事先声明是来记录功赏错漏的官员,明显是个找茬的探子。 苏勒老神在在,年纪不大却极为沉稳的两眼微闭,仿佛浑然不觉从四面射来的凶狠目光,端坐着似入定一般不动。 豪格也古怪的看了苏勒一眼,侧头回来沉声道:“这几日栈道倒是修好了,终于可以直通剑门关下,这件事,平西王做得很好,汉军有功,应该记上一笔。” 吴三桂受宠若惊的抬起头来,高声答应一声:“末将惶恐!”复又把头低了下去。 豪格挥挥手,道:“都起来吧,本王刚才动了怒气,倒不是因诸位的关系,都起来站着说话。” 众人如蒙大赦,一起高声道谢,站起身来,分立两侧。 豪格继续说道:“路修好了,这剑门关倒是犯了难,此关之险,本王生平从未见过,的确不愧为天下第一关的称号,连日来我军损兵折将,连关城都没摸着,诸位有何妙计可破关,都说来听听。” 站起来的诸位将领面面相觑,彼此的眼里都是无奈。 吴三桂得了表扬,心中喜悦,有心再表表忠心,于是踏前一步,拱手扬声道:“王爷,剑门雄关,古来如此,三桂熟读史书,这历朝历代,名将如梭,却从未有人能从正面攻破过剑门关隘,足见此关非一般隘口可言,末将几日来亲身至关下观察,更是惊觉此关艰险,关城建于山坡之上,坡高路陡,要想进攻必须仰攻,是兵家大忌,而且山谷狭窄,两侧都是高山峻岭,无法攀越,唯有剑门一途耳,再多的军兵也无法展开,只能一个跟着一个向上爬,明军守卫只需寥寥数人,居高临下放箭投石,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鳌拜听了,浓眉一扬,不悦道:“如此说来,这剑门关是破不了了?” 吴三桂连忙向鳌拜的方向一拱手,说道:“非也,如若如此,则千百年蜀中立国者即可立于不败之地了,但无一没有被灭国的,何也?末将看来,不过都是绕道破关而已,剑门最近一次被攻破,就是明朝开国公傅友德从阴平道绕至剑门后面,从而破关,所以李国翰当初走阴平道,是极为正确的。” 豪格嘴巴一咧,不满道:“你也听到了,李国翰的尸体都被明军用来骗开汉中城门,这条计已经被明军识破,想来那阴平道已经被守卫森严,不能再用来绕行了。” 吴三桂却笑了,他再前行一步,向豪格振声道:“王爷,您难道忘了,我大清在辽东关外时,明廷有多少坚城巨岜,都被一一拔除,宁远锦州,城墙多么厚实,在大清军面前,还不是被攻破了。” 豪格眼神一亮,脱口道:“你是说,红衣大炮?” 吴三桂嘴角带笑,邀功般的说道:“正是!王爷,末将此行来,随军带有五门红衣大炮,本来是用来围攻成都大城时用的,既然这剑阁敢蝼蚁撼树,挡我兵势,就用它来立立我大清军威,让川中军民见识见识红衣大炮的威力!” 豪格哈哈一笑,喜道:“好!好!好啊!红衣大炮一架,一炮轰去,明军顿成齑粉也!平西王,如果剑阁破关,你当是首功!” 吴三桂满脸狂喜,帐中众人也是高兴不已,原来有红衣大炮随军,这下就好办多了,大家都见识过红衣大炮的厉害,那炮声如夏日惊雷,声震百里,发射时大地颤抖,炮弹打在城墙上,一炮就是一个缺口,无论多么强悍的坚城,在红衣大炮面前,都是跟纸糊的一样。 不过也有清醒的人,比如苏勒。 就在大伙儿高兴的时候,苏勒开口了,他向吴三桂淡淡的问了一句:“蜀中栈道奇险,你的红衣大炮现在何处?如何运输进来?” 吴三桂一愣,这个问题他还真的没有来得及想过。 刚才立功心切,想到就说,至于运输的问题,的确有些棘手,他膛目答道:“这个,末将的红衣大炮,还在西安城内,因为王爷神威,进军顺利,无城不克,红衣大炮运输不易,故而没有提前起运,不过不要紧,末将立即派人去西安,想来不出一个月,就能运抵广元。” 苏勒盯着他的眼睛,追问道:“一个月?红衣大炮每门炮重四千斤,长达一丈,从汉中至此的蜀道中间,多桥梁险境,如果不加固加宽,你的炮定然过不来,一个月时间,如何能够?” 吴三桂哑然,苏勒的话很专业,说得非常有道理,无法反驳,的确如此,要想让红衣大炮进来,需要提前加固沿途栈道,光是修路就要耗去大笔人力,一个月是不够的。 帐中众将都闻言讶然,纷纷交头接耳,觉得苏勒说的不错,要运炮入川,必须先修整道路,方能运输。就连豪格和鳌拜,也点头觉得有理。 苏勒见吴三桂被问到了,却笑了一笑,站起身来向豪格说道:“不过平西王说得不错,要想攻破剑门关,唯有借助红衣大炮一个办法,否则我八旗儿郎空耗性命,也与战事无助。” 他走到豪格面前,双膝跪地,振声道:“奴才愿领铺兵,驱奴役,为平西王运炮入川,抢修汉中栈道,力争早日攻破剑门险关!” 豪格瞪着眼睛,怔住了。 满帐军将顿时鸦雀无声,无人说话,所有的人都不可思议的瞧着跪在地上的苏勒,几乎忘记了呼吸。 苏勒要去修路? 为什么?豪格和鳌拜脑子里蹦出来的,就是这么个问题。 为了不让这个多尔衮的人立功,豪格一直不肯让苏勒领兵,带在身边,不给他一兵一卒,连护兵都仅仅给了十个人,就是怕落下口实。 现在他想去修路,豪格立刻警惕起来,苏勒要做什么? 不过脑子里略一思索,豪格又坦然起来,现在自己大军身后至汉中一线,除了有那几千明军在游荡外,没有敌军,贺珍的叛军远在安康,苏勒想杀敌取得军功也没有出路,而且修路都是铺兵,战力有限,用来打那些明军都有些够呛,既然如此,放他去做修路的苦工又如何呢?这家伙不在身边也好,眼不见心不烦。 于是他善意的笑着,看向苏勒道:“好,既然你有这份心,拦着你也无益,本王就给你五千铺兵,并一万南蛮奴役,抢在平西王大炮入川之前,抢修栈道,不可延误!” 苏勒顿首振声应道:“奴才遵命!” 豪格脸上带笑,向鳌拜看去,鳌拜也微笑着,不为人所察觉的轻轻点点头,示意这样做没有问题,苏勒要去修路,就让他去吧。 两人相视大笑,引得帐中众将也跟着大笑起来,吴三桂笑得最欢,他还以为,豪格如此高兴,都是因为破关有望了。 笑声中,谁也没有看到,苏勒低垂着的脸上,带着浓浓的杀意,那双漆黑的眼眸,因为仇恨而充满血丝,一张俊朗的脸庞,变得狰狞无比。 他的口中,轻轻念叨着一句话:“王欢!我终于找到你了!” 第248章 战汉中(七) 大清陕西总督孟乔芳,这段时间以来睡眠质量非常不好,常常在深夜被僵梦惊醒,口中大叫:“贼军来袭!”,仓皇而起,惊得他的几房妻妾觉都不敢睡,看着他彻夜无眠在房内绕圈子度步,愁容满面。 由不得他不愁啊,自以汉军乌真超哈营两旗梅勒章京的身份坐上陕西总督这个位置以来,就没有安生过,孟乔芳是顺治二年上任的,上任伊始,就逢关中群寇不断,李自成余孽四散为盗,几乎遍布陕西全境,这些盗贼三五成群,小的数十人,大的上千人,呼啸而来,掠夺而去,聚众为祸,甚至敢攻打县城,截杀清廷军需,嚣张至极。孟乔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调集八旗汉军兵力,好不容易将境内盗贼响马打压下去,还没有消停多久,西安又发生了妖道胡守龙谋反一事,蛊惑城内百姓上万人,喧哗鼓噪,意图造反,幸好发现得及时,孟乔芳当机立断,抓住胡守龙等为首者,悬其头于四门,将一场民变消散于无形中。 但是紧接着,贺珍又反了,足足七万叛军兵马就在他西安镇城周边兜着圈子,仿佛随时都可以围城攻打,将孟乔芳紧张得一连半个月都吃住在城楼上,家都不敢回。 幸亏谭拜和玛喇希回兵及时,四万大军以雷霆之势将叛军赶到了川北之地,解了西安之围,让他松了一口大气,能够腾出手来专心干好收集粮草、供应豪格大军给养的重任,却不料,从阴平道上突然杀出了一股明军,出人意料的攻陷汉中,还杀了汉中守将,烧尽城内积蓄的粮草,断了豪格大军粮道。 这可比贺珍围城更加让他心烦,豪格可是奉皇命收复四川的啊,如果因为自己差事没做好,让豪格被饥饿所迫,无功而回,那么他孟乔芳的罪过就大了,降爵削职都是轻的,重的孟乔芳想都不敢想。 于是孟乔芳上赶着筹集粮草,搜刮郡县,在短短五天内,又收集了一万石的粮食,加上西安仓房中积累的一万石,总共两万石粮食又装上了车,派出汉军副将陈德、任珍领兵两千,送粮往汉中。 西安距汉中,不过五百多里地,穿秦岭即到,官道顺渭水至陈仓城出散关,一路向西,这便是历史有名的陈仓道,虽然相比东边的子午道、斜谷道路程要远上一些,不过道路平坦易行,故而明末以来,是汉中距离西安最为好走的一条路,也是来往商贾、客商最常用的一条路。 孟乔芳的粮车,就选择从这条路去汉中。 汉中以东,相比西边要太平一些,没有大股流匪作乱,贺珍的叛军被牢牢限制在安康一带,也没有窜入的可能,所以陈德和任珍二人虽然带的兵不多,心里却并不十分担心。 何况汉中玛喇希也派出了两千人马接应,他们的随军粮草也不多了,同样急需后续补给。 两边人马约定在陈仓道的出口碰头,有汉中援兵呼应,这一趟运粮更加稳妥了,孟乔芳忐忑的心终于定了下来,在目送长长的粮车队伍消失在城外官道上之后,他放心的回去总督衙门筹集下一趟的粮草了。 顺着渭水一路西行,陈德等人跋涉在沿着河道修筑的官道上,不数日,就到了陈仓城,在这里休整一天,队伍再次起行,第二天就到了大散关,至此,沿途风景为之一变,由秀丽的水天交印变成了巍巍峻岭,秦岭那伟岸雄壮的山势扑面而来,原本笔直的官道也顺着山势,变得曲折多弯,坡道起伏,更加难行。 大散关是陈仓道的东边隘口,有清兵把守,盘查过往行人客商,而秦岭另一边的西边出口凤县,同样也有清兵守备,而且玛喇希的援兵,就等候在凤县。只要穿过秦岭,走过三百里山路,两路人马合为一路,共计四千八旗战兵,足以应对可能出现的游荡在汉中附近的明军。 六月里的天气,已然有些暑气,但秦岭山高,却并不炎热,山间凉风习习,树影婆娑,惬意得很,汉军八旗兵都是辽东汉人,习惯了关外苦寒,哪里见过这等风景,纷纷大呼舒服,兴致勃勃,就连赶车挑担的尼堪奴隶,被山风吹在身上,好似将浑身疲惫吹去了一般,都轻松了许多,走起来分外轻快,三百多里的山路,虽然爬坡上坎,艰辛劳累,却在众人努力之下,不出十天,就堪堪走到了凤县边上。 眼看着起伏的群山,已经渐渐的抛到了身后,连绵不断的高岗丛岭,也逐步趋于平缓,陈德和任珍的心里,越来越安稳乐观,他们倒不是怕在这山沟沟里碰上明军之类的敌军,而是担心躲藏在大山里的山贼土匪,这些靠山吃山的毛贼最善于挖断道路然后打劫受阻的客商,遇到了虽然能轻易杀散,但被断了道路就很麻烦,毕竟孟乔芳临行时告诫了他俩,这些粮草是很赶时间的,拖延了肃亲王雷霆一怒,几个脑袋都不够砍。 好在一路平安,前面眼看再有十几里地,就能走出这道山谷,众人的心里踏实起来,凤县驻有五百汉军,还有汉中接应的人马,足以保证安全。 副将陈德,出身行伍,原明廷山西镇副将,本是性情中人,最喜欢喝酒听曲,狎妓摘花,这时候路途顺利,心情舒畅,骑在马上环首四顾,自觉一切尽在掌握,不由得鼻孔里哼哼有声,优哉游哉的哼起了小曲。 这等粗人,自然唱不出什么高雅曲子,一首“****哼得跑了好几里路的调,旁人几乎无法辨别他猪叫一样的声音里唱的是什么,唯有他自己却悠然自得,一步三摇的摇着脑袋闭目自乐,就连自己的长刀,也随手扔给亲兵代为拿着。 副将任珍走在后面压阵,虽不似陈德那般无聊,却也同样心宽不已,满肚子盘算着等这趟差事交割了,带着麾下弟兄们去附近那个城池搜刮一番,总不能白走一趟吧。 正当他埋头琢磨着时,却听前面一阵喧哗,有人惊恐的叫喊起来,井然有序的队伍,突然间混乱起来。 任珍心头一跳,赶忙抬头,只见前方官道上,一群民夫奴隶四散奔跑,有自己的兵丁拿着兵器迎头朝前冲去,人来人往,有人向前奔有人朝后跑,你挤我我推你,乱做一堆。 “怎么回事?”任珍心知不妙,在马上坐直身子,厉声喊道,同时将背在后背的一柄硕大的开山斧提到手中。 “跪下投降者不杀!”还没等有人回答他,任珍身后不远处就响起无数个喊声,都带着川中方言味儿:“夔州军不杀降者!” 伴着喊声,从身后看上去陡峭无比的山岭上,猿猴般的冲出来许多身着白袍,手持劲弩的兵丁来,个个凶神恶煞,似催命阎罗般扑了过来。 第249章 战汉中(八) “敌袭!”任珍立刻反应过来,飞快的从马屁股上取下挂在那里的圆盾,护住自己的身躯,同时高声吼叫:“护住粮车,护住粮车!” 几乎与他的吼声同时响起的,是一阵阵弓弦声震荡的闷响,摧山弩特有的连射声此起彼落,将一阵阵箭雨泼向在谷底官道上排成一字长蛇状的清军队伍,笨重的粮车首尾相连,占去了官道全部宽度,清兵们站在两侧,两边山上都有弩箭射下,躲都没处躲,慌乱中唯有拼命缩下身子,朝粮车底下和骡马身后钻去。 粮车底下又有多大空间呢?许多清兵无处藏身,瞬间就被弩箭射成了筛子,高声惨叫着倒了下去,虽然没有响应夔州军的喊声跪地投降,但这一波突如其来的箭雨带走了许多清兵的生命。 白袍兵们飞快的射空了手中弩箭箭盒,将摧山弩往腰间一挂,捡起脚下的长枪,在漫天的“杀鞑子啊!”喊叫声中,如下山猛虎,从两侧山上直冲下去。 任珍是很幸运的,他手持的圆盾是骑盾,并不宽大,只能堪堪护住脑袋脖子,却神奇的在箭雨中毫毛未损,待感到箭雨一停,他立刻站起身来,用斧头将插在盾牌上的几支箭杆切断,抬头看去。 一看才发现,在身边还能站着的人,只有十几个了,满山沟都是散落的清兵,仓皇拥挤在粮车边、石头下,尸体到处都是,一些被没有被射中要害的人倒在地上痛苦呻吟,地上一层箭矢,如下了一场雨一般几乎覆盖了地面。 “都靠过来,靠过来!”任珍吼叫着,竭力聚拢身边的士兵,他知道,在这种地形上,不知来的敌军数量有多少的情况下,散兵只有死路一条,唯有聚拢成团,才能抵抗围攻,才有翻盘的希望。 他的声音在震耳欲聋的“杀鞑子啊”的吼叫声中,并不能传递多远,只有数十个亲兵听到他的喊声靠了过去,围成一个圆阵,组成队形,剩下的大部分兵依然四散着,至于前面陈德处的情况如何,因为距离太远,任珍就看不到了,也不可能派出兵士去联络。 王欢挺着一根长枪,领头冲了下去,他的眼睛里满是狂热,一股临敌的热血沸腾在血管中,刺激着全身的肌肉都在颤动,连带着手持的长枪都在微微发抖,雪亮的长枪枪刃一晃一晃的反射着阳光,笔直的对着一名拿着长柄大刀惶然惊恐的清兵径直刺去。 在王欢的周围,马万年带着亲卫队的兵士不动声色的围成一个圈子,将王欢护在当中,把他和其他的清兵隔离开来,马万年的眼睛一直挂在王欢身上,保持着与他两个身位的距离,如果王欢有什么危急情况,他能第一时间扑过去。 漫山遍野的白袍明军呐喊着冲下山坡,场面无比震撼,胆小的人早就心生怯意掉头就跑了,谷底的清兵虽然惊慌,但无人逃走,那拿长刀的清兵惊慌四顾之际,猛然发觉一名年轻的明军正挺枪对着自己刺来,那凶狠的表情,噬人的眼神,像烙印一样立刻定格在他脑海里。 不过这名清兵是一名汉军八旗老兵,尸山血海中存活的人物,搏杀的本能刹那间被激发出来,手中长刀一抡,“铛”的一声,将王欢长枪荡开。 然后顺势长刀横斩,毫无花招的冲着王欢胸口砍去,王欢急收枪,左臂用力一抽,枪头就缩了回来,正好磕在刀口上,千钧一发之际格挡开这一击,跟在王欢身后的两名白杆兵,同时将手中长枪前刺,趁着清兵长刀被挡住的机会,两杆长枪如灵蛇出洞,“噗呲噗呲”的直入清兵胸膛,三尺长的枪刃破开清兵身上的棉甲,直透后背,捅出了两个血淋淋的大洞来。 清兵双拳难敌四手,身子一软,连惨叫都没有发出,跪在地上,垂头不动了,两个白杆兵长枪一抽,尸身就倒了下去。 王欢没有亲手干掉他,满腔力量感觉打到了空处,略有不满,不过夔州军枪阵就是这样,冲在最前面的往往不是杀敌最多的那一个,枪阵是一个整体,贵在将个人的力量集中在团体中,才能所向披靡。 舔舔嘴皮子,王欢目光一扫,又朝另一个清兵冲去。 官道上,厮杀声与兵器碰撞声响成一片,夔州军以班队为单位,配合默契彼此掩护,绞杀着一个个不成阵型的清兵,鸟统手在这里不方便放枪,于是将鸟统背在背上,挥舞着月牙斧杀敌,月牙斧较长枪要短上许多,正好弥补枪阵的短处。 任珍的快速反应及时纠集了数十人的圆阵,成为整个谷底里最为顽强的一处,当别处的清兵像兔子一样被逐个杀死时,任珍还能死死的坚守在一处平地上。 “据盾,据盾!盾手往前,矛手在后!”任珍舞着开山斧,格挡着一支支像蟒蛇一般吐着舌头伸过来的长枪,口中大声呼喝着,发布着命令:“坚持住,坚持住!此处距离凤县不过十数里,他们发觉不对一定会来支援!” 他嘴巴里喊着坚持,眼睛却在四处打量,寻找空子,企图趁乱逃走。 任珍看出来了,这股明军浑然不似自己以前当明军时候的样子,骁勇无畏,而且战阵纪律极为强悍,进退有度,配合有方,一人退后另一人立即补位,长枪短斧结合密切,自己这边的人往往同时似乎在和好几个人交手,手忙脚乱之间破绽百出,这仗还如何打? 也许女真八旗精锐的巴牙喇兵,甚至极为宝贵的白巴牙喇战兵才能与之可堪一战。 一想到凤县城内,有玛喇希派出的巴牙喇战兵驻扎等候,随时都可能发现这里的厮杀而驰援,任珍就胆气横生,求生的欲望格外强烈,他挥舞大斧的双手力量倍增,大声狂吼着鼓舞着士气,主将如此,下面的兵丁同样受到刺激,圆阵的反抗,更为坚强起来。 恰在此时,从官道前面,有一骑飞驰而至,马上一员红脸壮汉,身着内穿藤甲外罩白袍,浑身血迹斑斑,彪悍无双,一手抓着一把硕大的鬼头刀,刀上鲜血淋漓,一手高举着一个头颅,头颅血污满面,但依稀仍然能看清面目。 壮汉一路奔驰,口中嚣张大叫着:“陈德头颅在此,陈德已被斩杀!” 原来他手中提着的人头,正是前军副将陈德! 正在拼死抵抗的清军听到这话,愕然之下,纷纷看去,陈德是人人都认得的,纵然只是一个脑袋,也不会认错,陈德真的被杀掉了! 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清军的士气,顿时垮掉了。 主将被杀,等于抽去了军队的主心骨,军心必散。 第250章 秦岭中的回人村落 任珍是被四杆长枪穿胸杀死的,当看到陈德的脑袋那一刻,他就知道,大势已去,回天无术了。 他本想投降,却还没有来得及丢下兵器,就被围上来的白袍兵乱枪刺死,临死的那一刻,他脑子里还在想,明军什么时候,有这样一只强军的,何人为主将,为什么自己一直没听说过呢?明朝的能战之将,可战之兵,不是已经在辽东松山下化作白骨了吗? 没有人给他答案,冰冷的枪刃割开他的身体,就切豆腐一样轻松,散发着体温的血柱直冲上天,将他的生命力消散一空,余下一具无神的皮囊倒在地上。 “老规矩,每人扛一袋粮食,剩下的,全都烧光!”王欢擦拭着手中长枪枪刃上的血迹,淡然下达着命令。 夔州军都是惯走山路的兵,全副武装后再扛上一袋几十斤的米粮也能翻山越岭,只不过速度要慢很多而已。 散在官道上的粮车被架上干木头,点燃大火,熊熊火光中,就像出现时一样,夔州军快速消失在茫茫群山里。 凤县的清军,看到谷道上空腾起的巨大烟柱,顿觉不妙,立刻点起人马,入谷查看,等到他们小心翼翼的赶到烟柱腾起的地方,只看到满地的尸体和烧成灰烬的粮车,连夔州军的影子都没有见着。 看着一地的尸首,清军军将暗暗心惊,带队的章京更是倒抽了一口冷气,足足两千人的汉军兵马,在短暂的时间里,竟然被杀了个精光,询问幸存的劳役,得知这一切居然是一伙明军干的,汉中地区,除了从阴平道跑来的那伙明军,不会再有明军旗号活动,必定是他们做的好事。 望望官道两侧巍峨的山岭,那上面树木密布、陡峭难行,那些明军是怎来的,又是怎么去的,劳役们说,明军足足有好几千人,这么大规模的部队,怎么可能在这种地形上行军往来,莫非他们都是猴子变的? 想要不相信劳役的话,可是这官道两端,一边是大散关,一边是凤县,两处都是清兵把守,明军不可能通过,劳役的话可信度很高。 于是将战死者的尸体收捡后,清兵立刻派出快马,一队奔西安,请孟乔芳赶紧的再派粮草;一队去安康,通知谭拜粮食又没了,勒紧裤腰带吧;然后大队人马转头回汉中,去禀报玛喇希。 清兵们忙碌成一团乱麻,王欢却心情愉悦的奔走在秦岭群山上,他在石柱生活了一年多,身体素质提高很大,平日里走山越岭寻找矿脉,同样练就了一双铁脚板,虽然及不上从会走路开始就在爬山的白杆兵,跟上大队的速度还是可以的。 “大人,这样打仗可真痛快呀。”祖边喜笑颜开的跟在他身边,咧着嘴边边笑边说道:“神不知鬼不觉的打上一仗,得手后掉头就走,毫不恋战,让鞑子吃了亏都没处说理去,还追不上找不着,气死那帮孙子了。” 祖边北方人,走不惯山路,虽然体力很好,却也不能负重翻山,他此刻光着上身,背着他的鬼头刀,全身轻松,连甲胄都由一名白杆兵帮他背负着,就这样还仅仅能跟在王欢屁股后头堪堪紧随。 王欢晒然一笑,淡然道:“这是小儿科,有一位大师,他老人家才是游击战的高手,有十六字真言传于世间: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这十六字才是兵家大法,领会了其中奥义,则可称兵法大成。” 祖边、马龙、张建春等众人侧耳细听,在心中默念了几遍,纷纷目露惊疑的光芒,都觉得这短短十六个字,通俗易懂,却又深奥难通,要想仔细领会就得花点时间。 马龙佩服的边走边说道:“说这话的,一定是大贤,大人,是不是就是您那位师父啊?只有这种世外高人,才能说出如此金玉良言。” 王欢心中一汗,心道如果他老人家能当我师父,就可就太好了,可惜没那福分呐。 连忙打两个哈哈,敷衍过去,大家见他如此,愈加断定肯定是这回事了。 六千人的队伍呈一条直线,首尾间距数里长,在山岭间的树荫中穿行,翻得几座大山,渐渐的到天擦黑的时光,来到秦岭中一处隐蔽的谷地。 这里已经靠近甘肃,与陇西巩昌府一山之隔,属于两省交际之处,人迹罕有。 不过从树林里转出之后,一进谷地,眼前就霍然开朗,群山环绕间,山谷地势平坦,一条清澈小河从远处山涧里流出,蜿蜒贯通整个谷底,小河两边,田地里早春栽下的小麦初初成形迎风摇摆,数十座茅草房屋点缀在田地间,一些果树菜地种植在房前屋后,配上野花盛开、炊烟阵阵,宛如一幅桃花源般的画卷般美丽。 “这里真像万寿谷啊。”马龙几乎看得出神,由衷的感叹道:“当年我们开垦万寿谷的时候,也是这般光景。” 祖边则摇着头,不可思议的说道:“没想到陕西黄土地上,居然有这么一处水草丰美的山谷,大人,你是怎么找到的。” 王欢笑一下,摇头道:“此处如此隐秘,我怎么找得到,是里面的人找的我。” 他拍拍手,两名白杆兵装束的兵丁应声上前,恭敬的向王欢躬身道:“大人,可容我们先进去告诉丁大人一声,也好做个准备?” 这两人身上穿的衣甲,与普通夔州军别无二致,不同的唯有一处,就是他俩的头上,摘下铁盔后,不似一般人那样留着发髻,而是包着一块白布。 王欢摆手道:“也好,你们去通报一声吧,省得看我们人多,生出误会。” 两人深深鞠躬,然后转身快速离去,向谷中奔跑。 待二人离去后,王欢立即下令全军停止前进,就在谷口上原地休息,同时把每人背负的米袋都放到前面来,堆作一座小山。 祖边等人还蒙在鼓里,茫然不知所谓,祖边憋不住,闷了一会就忍不住开口问道:“大人,你这么小心谨慎,不贸然进去,这个村子是什么来头,让你如此礼遇有加?” 王欢瞪眼:“你说这话,意思是我平时就不懂礼貌了?” 祖边忙摆手,尴尬道:“不敢不敢,末将只是好奇而已,好奇而已。” 马龙急忙解围,接口道:“大人,我观刚才离去的两人,头缠白布,异于常人,莫非是回人?” 王欢扭头一脸惊奇,问道:“嗯?你知道回人?” 马龙奇怪的看着他,道:“知道啊,本朝有很多回人为将,譬如成化、正德年间的五朝元老马文升,万历年间抗倭大将麻贵等等,流传很广。” “哦?”王欢长了见识,他原本以为回民偏安西北,与中原朝代更替参与不多,特别是明末,除了紧接着就要发生的一场大事以外,应该没有多少中原人与回民发生联系,却不知道,原来明朝历史上,回民官员将领也有浓墨重彩的一笔。 于是王欢咳嗽一声,把目光投向谷中村落里道:“不错,他们正是回人,这处谷地,也是回民村落,我们来到这里,也是我要求那两位我军中的回民士兵带的路。” 他左右看了看,迎着众人迷惑的眼神,继续说道:“因为我们到这里,要见两个人,这两个人,于我们反清大局,有着很重要的作用。” 第251章 丁国栋、米喇印 王欢这话一说,顿时引起众人的好奇心,是什么人这么重要,让总兵大人不远千里辛苦翻山走到这山谷中来见上一面? 于是,大家一起伸长脖子,站在王欢身后,向远处通往回民村落的小径上望去。 王欢倒不着急,双手背负身后,微微仰着下巴,眯着眼睛不动如山,似一棵青松般立在谷口。 等不多时,从前面就出现了几个人影,步履匆匆,疾行而来,领头的,正是那两个离去的白袍兵,有数个高大健壮的身影随在后面。 马万年远远见了,眉头微皱,冲左右眨了眨眼睛,立刻就有几个护兵不动声色的朝王欢站近了几步。 王欢却浑然不在意,脚下一动,就冲着来人迎了上去,慌得马万年连忙急步跟上,几乎就要小跑了。 来人显然也看到了站在众人前列的王欢,步伐明显有一个停顿,筹措之间,似乎在犹豫这个看上去非常年轻的书生是不是自己要见的人,不过在看到领路的白袍兵毫不迟疑的跪在王欢面前口称“总兵大人”后,也就释然了。 “末将大明甘肃镇副将米喇印、游击丁国栋,参见总兵大人!”来人中走在前头的两个魁梧大汉,将白色长袍下摆一撩,以明军中下官拜见上官的礼数,双膝跪地,埋首下拜。 王欢立即踏前几步,双手一左一右架住两人手臂,猛然发力,生生将两名大汉托住,跪了一半就跪不下去了。 “二位将军不可如此,王欢非朝廷任命的甘肃总兵,与二位将军无上下之属,虽有职级差异,却无管辖之权,不需如此大礼,咱们都站着说话罢。”王欢温言说道,笑容满面。 米喇印和丁国栋脸上也都带着笑,却心里暗暗吃惊,因为两人感到托住自己手臂的,好似有万钧之力,自己愣是跪不下去,这位年轻的总兵大人,手上好大的力气。 于是顺水推舟,两人道了谢,也就站了起来。 米喇印抱拳拱手说道:“末将二人,接到大人来人带信,欣喜万分,立即从甘州赶赴陕西,选定此处隐僻之地,以与大人相见,末将已经在村中略备酒食,请大人移步,到里面说话。” 二人将手一伸,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王欢哈哈一笑,道:“好,烦恼二位将军了,这里有些缴获至鞑子的粮食,就作为见面礼,送与二人将军了。” 丁国栋和米喇印早已看到堆积在一侧的粮袋,心里隐隐有些预感,暗自估算了一下,这些粮食足够这个山谷里的人吃上一俩年了,没想到王欢这么大方,全都给了他们,倒有些意外了,同时也非常感激。 于是两人再次躬身作揖,带着喜色道:“多谢总兵大人,大人对回人恩德,我等没齿难忘。” 一番说辞后,一行人抬步向谷中走去,六千白袍兵,则留在谷口宿营休息,烧火做饭,谷中也出来了一些人,抬着菜蔬果实,加上少量的牛羊肉,送去给夔州军佐餐。 王欢等人走在人群中,一路上看到道路两旁,都是一些头缠白布或者带着白色小帽的回民在田间劳作,看到王欢等人进来,都是一副受惊胆怯的模样,定定的望着不敢作声。 丁国栋察言观色,见王欢等人神色带着迷惑,连忙解释道:“大人,这谷中居民,都是从甘肃等地迁来此处避祸的回人,见大人等人穿着甲胄带着兵刃,分辨不清鞑子与大明官军的区别,故而有些惶恐。” 说罢,丁国栋大声朝四周喊道:“这位是大明夔州总兵大人,是来助我们打鞑子的,诸位不必惊慌,跟随他来的,都是大明官军,有他们在,这里安全得很!” 丁国栋嗓门奇大,吼声整个山谷都能听到,回民听了这话,才褪去害怕的模样。 王欢见此情形,不由得轻叹一声,摇头道:“丁将军,甘肃鞑子祸害回人,究竟到了什么地步,让他们害怕如斯?” 丁国栋惨笑道:“大人不知,鞑子祸害回人,比祸害汉人尤甚,因回人信仰真主,不肯剃发留辫,鞑子就杀人立威,整村整庄的抓人砍头,巡抚张文衡原为大明甘肃布政使,为讨好鞑子,保住官位,拼了命的推行剃发令,如今的甘肃,已经成了人间地狱,回人不敢归家,四散逃走,这座山谷里居住的一千多人,都是从甘肃其他地方逃难到此的。” 米喇印虎目含怒,愤声道:“如今回人在自己祖居的土地上已经待不下去了,纷纷逃入与此地类似的深山老林里,过着艰辛困苦的生活,我和丁大人同样身为回人,对此却无能为力,反而还要被迫充当残害同袍的马前卒,被张文衡严令着四处为虎作伥,这种日子,我俩受够了!” 丁国栋接上话头道:“所以王大人的书信一到,我俩立刻就动身赶过来,约大人在此间一叙,共商大计!” 言谈间,众人已经走到一处田野间的茅屋旁,这里有一块空地,摆置着数套桌椅,一些回人妇女正忙碌着端上一些菜肴肉类,还有几坛米酒。 “大人请入座,山野之地,粗菜淡饭,还请大人不要嫌弃,等大人何时到甘州做客,末将与米将军一定大开宴席为大人接风。”丁国栋招呼着王欢等人入座,面对着满桌子蔬菜居多的盘子,他有些不好意思,尴尬的解释道。 王欢晒然一笑,一屁股就在丁国栋安排好的位置上坐下,拿起筷子就夹菜,口中连声赞叹,夸奖手艺不错。 马龙笑道:“二位将军不必在意,我家总兵大人不喜奢侈,惯于平淡,常常与军中将士们同食同住,一日三餐馒头糙米,配些咸菜肉干就能对付。” 丁国栋和米喇印面带诧异神色,看着王欢谈笑风生又不像故作亲民,吃得津津有味,坦然得好像平时天天就过的这般日子一样,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他们俩所见过的明军总兵级别的将领,都是大鱼大肉养着的贵人,吃兵饷喝兵血,那是司空见惯,行军打仗都要开小灶,甚至还发生过带着舞女歌姬打仗的事情,王欢这么年轻,他俩本能的因为也是一个靠后台关系上位的二世祖,一定吃喝玩乐见过大排场的,今天山谷中简陋,拿不出多少好东西招待他,正担心王欢会不会不悦动怒呢,却不想王总兵竟是一个与子同袍的人物。 丁国栋眼神放光,轻轻向米喇印瞄了一眼,米喇印微微点头。 这一个小动作之间,两人已经取得共识,这位大明王总兵,是一个可以结交的人。 丁国栋站起身来,双手端起一碗酒水,向王欢恭声道:“王大人在汉中取得的大捷,末将有所耳闻,想不到入关以后未逢敌手的鞑子八旗兵,被王大人妙计击杀两千人,末将恭祝大人虎威赫赫,战无不胜!” 王欢端起酒碗,站起身来,与他碰了一下,一仰脖子,同他干了一碗。 然后重新落座,王欢将自己带来的将官与丁米二人介绍了一遍,通了姓名,大家彼此认识了,熟络起来,话题就进入了正事。 “本将带兵孤军深入陕西,转折于汉中平原,周旋于鞑子劲旅之间,就是为了解剑阁之围,断豪格粮道,迫使他不得不回师撤兵。”王欢坐直了身子,双手扶桌振声道:“此举一来可保住四川,将西安以西的大片土地尽数收入我大明掌中,为将来东出关中建立起一处稳固的根据地。二来,则可北望陇西,那里鞑子军力薄弱,都是降兵降将据守,其中不乏二位将军这样因局势所迫,被逼降清的宿将,只要时局一变,顺风倒戈者大有人在,如果能将陇西一举收复,则川中与祁山以北可连成一片,整个西北都在我兵威之下,只要朝廷能派一员重臣镇守,好好经营,力敌鞑子不在话下。” 丁国栋和米喇印凝神静听,脸色一连数变,惊讶得无与伦比。 他俩又一次被震撼到了,王欢的话几乎颠覆他们的识人认人的世界观,王欢最初的体贴下属与士兵衣食同袍已经难得可贵,可称合格的带兵将官,这时的一番言论,直接谈到了眼下全盘战局,着眼之高,属于战略水平,已经非一般战将所能说得出的,到了帅才层面,听了他的话,令人有一种混沌俱开的感觉,局面一下子就清晰起来。 他俩那里想过这么多,只图能让甘肃摆脱鞑子统治,重新恢复明朝时回人的待遇即可,没想到王欢志向如此宏伟,已经谋划到将鞑子赶出西北的地步。 震惊之余,两人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片刻之后又翻腾起来,激动不已,大局面他俩不是很懂,但王欢说得没错,甘肃的情况的确如此,鞑子没有在甘肃驻守一兵一卒,巡抚张文衡麾下全是以前的明军和李自成的降军降将,只要有人振臂一挥,必定应者云集。 “本将面见二位将军,就是知道二位将军对大明忠心耿耿,身在曹营心在汉,所以要请二位回去后,暗中联络旧部,多做准备,等到七月一至,就杀张文衡起事,在甘州竖起我大明旗帜,你我两军南北呼应,何愁大事不成?”王欢把指节在木桌上轻轻敲击着,掷地有声的说道。 第252章 剑门关的血 历史上甘肃回人起义,发生在顺治六年三月,也就是公元1648年,距离王欢现在所处的年代还有一年之期,起因的确是因为清廷铁血推行的剃发令,激起信仰***教义的回人剧烈的反抗,加上清廷调甘肃回人占多数的军队赴山西大同镇压姜瓖反正,火上浇了一把油,最终让甘肃副将米喇印和丁国栋无法忍受,愤然反正,拥立了一位号称明宗室的人为帝,打起“反清复明”口号,据甘州而反。 甘肃和山西乱做一团,让清廷大为头痛,幸彼时四川已定,陕西稳固,陕西总督孟乔芳兴起川陕之兵,东边严防姜瓖犯境,西边重兵围剿甘肃义军,用了一年的时间,才把几乎占领了甘肃全境的义军逼到肃州,最后将丁国栋生擒,凌迟处死了事。 王欢熟悉这段历史,为了尽可能的调动一切能够团结的反清力量,才主动联络丁米二将。此时甘肃已经开始推行剃发令,清廷与回人间的矛盾逐渐深化,虽然还未到最后翻脸的一刻,但熊熊烈火早已燃起,甘肃巡抚张文衡以下众多将官心中芥蒂很深,对清廷的不满越来越大,而丁国栋和米喇印在历史上之所以迟迟不敢动手,直到后来被逼急了才被迫起兵,不过是摄于清廷武力,害怕一旦起事孤掌难鸣而已。 现在的情况不同了,四川落入王欢手中,等于明廷夺回了蜀中,一旦汉中再次易手,则甘肃陇西与四川汉中连成一片,不再仅仅凭西北一隅面对川陕二省,到时候只要守住秦岭诸道,顶住东来的清军,就要容易许多。 所以如干柴逢烈火,丁米二将接到王欢密信后喜出望外,一方面固然是本是明朝降将认祖归宗的思想根深蒂固,另一方面,清廷剃发令也有推波助澜的作用。 所以说,对于剃发令,王欢即恨又爱,这个清廷作死的自残举动,把大批的原明廷降官推向了清廷的对立面,推向了自己的怀抱,剃头与蓄发就像一个分水岭,清晰的把勇于对抗清廷的人筛选出来,源源不断的为王欢提供可用的人才。 此刻王欢话头一落,丁米二人满脸激动,兴奋得不能自已,同时站起身来,米喇印身材壮实,动作过于猛烈,把桌子都差点撞翻了,他也顾不得许多,与丁国栋齐声道:“末将全凭大人吩咐!” 米喇印一张胖脸涨的通红,因为高兴舌头都有些打转,双手抱拳高声道:“大人不知,当初末将二人降清,实属不得已而为之。忆闯贼当道时,甘肃还未开省,境内分属陕西和哈密卫,末将二人久镇哈密,与闯贼势不两立,纵然闯贼势大也夷然不惧,与之先后大战数场,保得哈密一方平安,后来闯贼破京城,先帝殉国,再后来鞑子入关,陕西一夜间变了天,流贼军土崩瓦解,闯贼死在九宫山,末将二人居于塞外,消息蔽塞,时日过了许久才得知,以为天下尽数落入鞑子之手,叹于天道有数,才降了鞑子,早知道川中还有大人这一支人马,末将定然不会投降的。” 待他巴拉巴拉的说完这一大段话,丁国栋也不甘人后,红着眼睛的说道:“正是如此,王总兵如果早一些北上,不知有多少大明故人洒泪相迎,大人放心,我和米将军明日就回去,定然不负大人重托,聚众起兵,还请大人禀报朝廷,在西北塞外,还有丁国栋和米喇印两缕忠魂,无时无刻不忘大明恩德,仍然守着臣子本分。” 这番话就很感人了,塞外回人,往往是汉家嘴上不屑的狄夷之族,却能够守大义尽忠心,仅凭这两人,就比中原江南累世读圣贤书天天嚷着舍生取义精忠报国的世家豪门子弟不知强了多少倍,清军逐鹿中原、入寇江南,一路势如破竹,连像样的抵抗都没有遇到几处,拥兵数万、数十万的军阀大将一战即溃、一溃即降,花花江山上千万的军饷仿佛喂了狗,抛到水里连水花都没起。 祖边听得兴起,也不顾王欢在场,单拳将桌子一擂,“碰”的一声溅得杯盘乱跳,奋身站起,冲丁米二将大声吼道:“好!就冲你俩这忠魂二字,就当得起我祖边高看!你们放心,我家总兵大人平生最恨鞑子,一定……” 他话还没有说完,马龙就一脸阴沉的将他拉了下来,按在凳子上,旁边坐着的众将也神色不安的看着他,眉眼间都写着几个字:太冒失了!王大人还坐着没动呢,你做什么主? 祖边被马龙瞪得心中一颠,猛然回过神,神色慌乱起来,讪讪笑着向王欢处偷眼看了看,见王欢没有不悦的样子,才暗自松了口气。 被祖边打了这么一回岔,王欢却淡淡一笑,不以为然的说道:“祖边说的不错,二位放心,本将一定会禀明朝廷,说明二位将军的忠义。” 丁米二将大喜,连忙又是一番表态,王欢微笑着等他们消停下来,才招手让他们坐下,然后把酒碗一推,肃容说道:“接下来,我就给二位将军说说,具体怎么做。” 听他这话,在座的人不止丁米二将,所有人都同时竖起耳朵,把脖子伸长,凝神倾听起来。 马万年带着亲卫军士,守护在空地四周,警惕的不让旁人靠近,就连上菜的回人,也暂时不得过去。 谷中山风轻起,山花正炫,清香扑鼻,在夜色里沁人心脾,让人陶醉。 在千里之外的剑门关,却是另外一副景象。 血腥味四溢,尸臭连连,整个山谷里外几里地都能闻到。 清军在剑门关外,已经驻足近大半个月了。 连剑门关的城墙都没有摸到过。 关城下的栈道太过陡峭狭窄,以往清军惯用的盾车根本无法推进,重型的盾车重量很大,无法在这种坡度的地方推动,轻型的盾车倒是能勉强推上去,可是又抵不住顺着山势滚下的礌石打击,那些礌石大如磐石,砸在青石板地上都是一个坑,普通的木板牛皮根本挡不住,一砸一个稀巴烂。 清军组织死士冲锋,几百人的死士,却受地形限制,只能四五个人一排展开,呐喊着向上冲,其余的人同样四五个人排作一排跟在后面,就像很有阵型的方阵一样,密集的冲锋。 对于守城的人而言,这就太好了。 死士都是举着巨盾的,那些巨盾足有一尺来厚,几乎就是一根大树整根锯断装个把手,用斧子砍平一面就上了,无论什么箭矢也不可能射穿。 不过关上的明军不用箭矢。 他们就扔石头,还是很大的石头,圆石头,顺着山坡可以越滚越快,越滚越远的石头。 就像打保龄球一样,一滚就是一条血路,一滚就是一路尸体。 剑门关下的树木早就被明军砍伐一空,石头滚起来没有阻拦,除了撞上人体偶尔跳起来一下外,几乎没有什么能拦住他们。 清军又不能指望明军的石头用完,在剑门关左右,不缺的就是山,山上石头用之不竭。 豪格几乎要癫狂了,好几次举着皇太极赐给他的金刀要亲自冲锋,被鳌拜等人死死抱住,拼死劝谏才作罢。 而吴三桂的红衣大炮,还遥遥无期,去往汉中的苏勒也迟迟不见捷报传来。 有人又来献计,建议采取步步为营战术,在山下顺着栈道筑起石头墙,一步步向山上筑去,直到逼近至关城下为止,然后用火药炸毁关城。 这个法子清军倒是用过许多次,许多大城就是这样被攻破的,豪格和鳌拜都觉得可行,于是就这么做了。 山谷间栈道狭窄,石头墙到不用很费力气,坚固程度很高,不怕石头砸。 豪格很高兴,重赏了献计的人。 这下没问题了吧,大家都这么想。 明军看着清军筑墙,也没什么反应,似乎没了应对的办法,这让清军上下都喜出望外。 只是没有注意到,顺着关城一侧流下的那条小河,水势突然小了许多。 第一道石头墙筑在距离关城近一里地开外,那里是关城上砸下的石头力道基本耗竭的地方,筑墙过程很安全。 等到石头墙筑好,清兵们满怀信心的开始向前挺近一段距离,准备修筑第二道石头墙的时候,变故来了。 从关上突然冲下一股犹如洪流般的大水,顺着山势直冲而下,将山下清兵泡在其中,不但冲垮了石头墙,还将清兵淹死无数,清兵基本不善游泳,在山洪面前,求生无望。 豪格远远的站在高处,看到闹水灾的关下,以及随着水流飘到眼前的八旗兵尸体,面无人色的下令,砍了献计者的头。 此时已入夏季,蜀中水量充足,降雨频繁,剑门关一侧旱关,一侧水道,只要将水道闸门一关,蓄上半天的水,然后猛然开闸放水,就足够山下清兵喝一壶的。 到了此时,如果豪格等人还没认清无法破关的事实,也太傻了。 第253章 李定国投明 “王爷,这么下去恐怕不是办法,这么些日子,连关城都没挨上边,阵亡受伤的儿郎也有上千的数。”固山额真准塔坐在马扎上,拱手向高居上位的豪格坦言说道,语气里尽是忧虑:“不是下面军将不努力,这剑门关,的确难攻,地形太过复杂险要,还有水道助力,现在正值雨季,只要关上闸门,水阀一落,蓄上几天水,再开闸泄洪,我们身处下方,连躲闪都来不及,水到之处皆成泽国,要好几天才散去积水。” 大帐中气氛沉闷,唯有准塔的话音在空中飘扬,空气似乎都有些凝固,像有形一般,压抑得帐中的人有些透不过气来。 沉闷的根源,自然是坐在上位的豪格那张铁青着的脸造成的。 亲近的人都知道,肃亲王这副表情,那是相当的生气,处于爆走的边缘,随便一个火星就能点燃他,然后雷霆一怒,杀人泄愤。 于是众将大气都不敢出,憋着心气沉默不语,静听着准塔的话。 “既如此,该如何是好?”豪格眉头深皱,摸着下巴问道。 准塔地位较高,在豪格面前也并不露怯,仍然冷静沉稳,听豪格问话,立刻答道:“既然此路难行,不若择道避开,听闻入川之途,不止这一条路。” 豪格脸色一黑,更加不悦了,李国翰的尸体前几天刚刚在汉中乱尸堆中寻找出来,装在棺材里准备运回去给家属,你准塔又开口要另寻他途,没长脑子吗? 准塔一观豪格脸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急忙道:“王爷,末将说的他途,并非阴平道,而是指的米仓道。” “米仓道?”豪格眯了眯眼睛,有些愕然。 其他人也眼神怪异,觉得准塔怎么突然说这么一出了,不是一开始谈论进兵的时候,米仓道就被否定了吗,那里山高路远,还必须经过羌人部落聚居地,障碍不少,而且现在贺珍的叛军在当地出没,要想过去,得先拿下贺珍叛军数万人才行,走那里的难度同样很大啊。 “这个,嗯,额……”准塔额头上冒了汗珠出来,拍着脑门想了许久,也回忆不出该怎么说,干脆把手冲吴三桂一指,道:“还是平西王来说吧,他说得清楚些。” 豪格并众人的目光,立刻落到了吴三桂身上,吴三桂顿感有如芒刺在背,尴尬的站起来,朝豪格拱手一礼,同时心中大骂准塔不中用,说这么个话都抖不清楚,非得把自己抬出来,这额真是怎么当上的! 其实,怂恿准塔向豪格谏言,建议不在剑门关下浪费人命和时间的人,的确是他吴三桂,其原因不外乎连日来攻城的主力,一直是汉军,稍带着用了准塔旗中甲兵,损失巨大,吴三桂的关宁军本来人数就不多,在如绞肉机一般的攻城战中哪里耗得起,眼看着每天都有上百人的手下战兵战死,吴三桂就心如刀绞,不想想办法,是不行了。 正好准塔也心痛自己旗中牛录里的战兵死伤严重,剑门关又稳如泰山,吴三桂瞅准时机,向他游说一番,两人一拍即合,觉得再这么耗下去根本拖不起,于是吴三桂出主意,准塔负责出面,在今天议事时借机提出。 没想到准塔武夫一个,不善言辞,三言两语间就忘了吴三桂怎么教的了,无奈下就将平西王供了出来。 略略定定神,吴三桂就镇定下来,侃侃说道:“王爷,微臣说过,古来入川者,无一人能正面撼动剑门关而得川中的,都是重兵诱敌,偏师出奇道,绕开险关迂回克之。但我大清无敌于天下,自太祖以来纵横驰骋,无城不克,艰难如李自成据守的潼关险道,也能战而毁之,本无惧区区剑阁,奈何山道崎岖,末将的炮营距离此地遥遥无期,无法在短期内赶到,于是末将思来想去,万般无法之下,还是唯有绕道一途可走。” “不可!”吴三桂本来还有话说,此时不过是故意顿一顿,以便让众人回味思量,不料豪格直接当头一棒,断然否定了他的建议。 豪格阴沉着脸,脸上的短须钢针般扎起,鼻孔里呼出一口浊气,不耐烦似的说道:“没有时间来绕道了,剑门关必须拿下!” 吴三桂一滞,满腔话头被堵在了喉咙边,差点呛死,憋了半天才出声问道:“这个,王爷,谭拜将军正在安康,如果……” 豪格把手一挥,虽然仍然是打断吴三桂的话,却弱了几分势头,连声调也低了些:“哼!谭拜和玛喇西无能,那数千在汉中流窜的明军,至今没有寻找到踪迹,反而被其偷袭,连续截取了由西安运来的好几批军粮,几乎断了我大军粮道,孟乔芳已经穷尽府库,准备再运送一批来,但山高路远,起码要近一个月后才能送抵广元,而我军中存粮,不足一月所需,接下来的日子,大家都得把裤带子勒紧了!” 缺粮啊!帐中众人连同吴三桂,都是一惊,原来汉中的局势竟然如此不堪,谭拜和玛喇西四万满蒙汉人马,非但还没有将那从阴平道踩着李国翰尸体过来的明军剿灭,还被其截了西安过来的补给粮草,断了粮道。 在原来的计划里,也想到了蜀道艰险,运粮不便,不过一旦打败了张献忠,就能够缴获大西军的粮草补给,也能缓和下后勤运输的压力。 却不料,张献忠败了,他的部下却撤退得干净,能搬走的都带走了,不能带走的,一把火烧成白地,各处官仓民间,连一颗余粮也没有,要么空荡荡的连老鼠都能饿死,要么干脆就只剩下一堆烧完后的灰烬。清军抢了不少城池村镇,用尽了恶人手段,得来的粮食还不够大军数日所需。 “所以本王说,不可再行绕道,耽误时日。”豪格望望众人,咬牙道:“剑门关必须攻下,如果不成,我们唯有撤军一条路了!” “无功而返,回到京城,摄政王的手段诸位都知道吧?纵然取得了张献忠的人头,也不能抵过咱们的过失,大家就等着削职论罪吧!” 伴着豪格的威胁,准塔等人浑身一个颤抖,像被猎手火枪瞄准了的鸡,惶然变了脸色。 清军大帐中在议论攻关策略,在剑门关上,同样也进行着一场谈话。 剑阁守将马新田端坐在关楼下的一间土房中,面色凝重,在他身边,同样肃容端坐着一人,阔须独目,面容沧桑,正是夔州军林字营的营总李廷玉。 马新田与李廷玉面前,站着一个壮汉,此人身着普通麻衣,脚踩草鞋,衣衫上补丁颇多,皮肤黝黑,一副乡农打扮,低着头的话丝毫不引人注意,只不过如果细看他双手,就能发现他的手掌间老茧很厚,这是经常握刀的宿卒才有的标志。而他的眼睛,顾盼间精芒四射,犀利敏锐,浑然不似一个懵懂的乡民。 在乡农模样的人身后,站着两个精干的火字营亲卫,手按腰刀,与此人保持着一步的距离,只要这人胆敢妄动,两名亲卫就能抽刀出手。 虽然身后有人虎视眈眈,此人却毫不在意,双手定定的垂于腰际,眼神在周围打探般的看了一圈后,很自然的目视马李二人,目光清澈而坦然。 马新田和李廷玉不由得暗暗赞了一声,这人刚刚进来时,为了灭灭他的威风,可是让他走了刀山的,两排魁梧壮硕的夔州军,在此人从中间走过时,同时抽刀,在空中架在一起,金铁交加,龙鸣长响,一般人物定会吓得一个哆嗦,失去冷静,而这人却不然,脚下步伐不乱,脸上表情不变,缓步走进了这间屋子。 “阁下何人,到我夔州军营中,所为何事?”马新田开口了,语气缓缓不惊。 其实他是知道的,来的这人,是张献忠余部李定国的手下,此人刚出现在剑阁营外时,就已经向军士说明了这点。 张献忠的余部来人干什么?马新田和奉命来支援他的李廷玉都感到突然和迷惑,于是立马安排接见他。 “末将刘云,奉大西安西王之命,向二位将军有书信传递。”站在屋中的刘云,一张年轻的脸庞上没有丝毫孤身涉险地的害怕与彷徨,冷静得像一池无风无澜的水,除了嘴唇微动,说着话以外,全身如石雕般动也不动。 “哦?”马新田诧异道:“书信在何处?” “在这里。”刘云单手自怀中一探,从贴身的衣袋中摸出一封保管得非常好的薄薄信封来,那信封完整,用毛笔写有“大明总兵王大人启”的字样,还带着暖暖的体温。 “不过,安西王明言此信应由王大人亲自开启,不知王总兵现在何处?”刘云问道。 马新田和李廷玉对视一眼,李廷玉沉声道:“王大人现在别处,无法归来,你若要传信,可交给我们,由我们看后,视情况是否紧急向大人通报。” 刘云眉宇间分明犹豫了一下,但随即释然,反正信上的意思,他也知道,这两人都是王欢手下大将,早晚都会知晓的,给他们效果一样。 于是刘云爽快的将信递了过去,马新田接过,匆匆一览,神色大变,猛抬头道:“李定国要降?” 第254章 要谢的不是朝廷 马新田虽沉稳,但看到书信中的内容后也不由得变了脸色,失声喊了出来,李廷玉更是急切,一把将马新田手中书信抢了过去,细细看了一遍,瞪大眼睛看向刘云。 “为什么?” 李廷玉问道。 这个消息太意外了,纵然马新田与李廷玉见多识广,也不敢相信,看向刘云的眼神,一半是怀疑,一半是迷惑。 张献忠与大明官军间,大大小小的仗也打了近二十年,彼此间知根知底,对对方的了解跟自己老婆差不多,就差没有同房了,故而马李二人,深深的怀疑,如果这个叫做刘云的人真的是李定国派来的人,会不会又是一次诈降? 毕竟张献忠此人比他的嗜杀还要有名的,就是他的反复无常,投降招安然后复又反叛绝对是家常便饭,有时候刚刚投降走出去还没二里地脱困后立马翻脸不认人,作为他的手下,铁杆跟班外加义子,官封安西王的李定国,跟他的脾性估计也差不了多少。 刘云迎着两人不善的目光,面无惧色,昂首立于地,淡然答道:“永昌皇帝驾崩前,曾面见安西王,下圣谕道:如圣上身死西去,安西王必须整军归明,不得有误。安西王以仁孝闻名,故而不敢有违,特遣末将爬山涉水,寻觅大明官军,而川中现在尽数落入夔州总兵王大人囊中,所以末将寻到这里。” 李廷玉和马新田听了,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神中看到满满的惊疑,张献忠临死前莫非转性了,怎么会说出这般大善的话来,莫非真的应了那句老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屋中安静下来,李马两人在吃惊,在消化刘云的话,而刘云,则稳稳站定,看着两人的反应,默然不语。 “额,那个,你说你是李定国部将,这封信也是李定国手书,但我们都不认识你,也认不得李定国的字,你拿什么证明?”回味了良久,李廷玉才吭哧吭哧的回过神来,想起了一个关键的问题,发问道。 刘云闻声,表情波澜不惊,仿佛预料到李廷玉会有此一问,向李廷玉说了一句:“两位将军请看。”双臂一展,解开衣带,猛然脱去身上麻衣,露出一身健硕的肌肉来,被太阳晒得黝黑的皮肤泛着油光,腱子肉鼓鼓囊囊,可媲美健美运动员的体型,上面遍布着纵横交错的各种伤疤,深浅不一,视之让人生畏。 不过这些都没能吸引李廷玉和马新田,让二人眼睛盯住不放的,是刘云缓缓转过身躯后,在他背上露出的一个硕大的纹身。 纹身呈红色,是用朱砂纹的一个篆体“西”字,几乎占据了整个上半背部。 展示了纹身后,刘云转回身来,袒着胸膛说道:“大西军中,唯有宿卫军负责警卫皇室和王爷的近卫有资格在背上纹字,这是一种荣誉,一般人等没有这种纹身,而纹西字的,不过寥寥数十人,更是稀少,只有宿卫军中的为将者才可纹,所以,这就是我身份的证明。” 李廷玉点点头,显然他知道这件事情,不过他眼光变幻,显然不以为然。 “此事很多人都知道,不足为凭。”李廷玉说道。 刘云面色不改,又探手脱去草鞋,从鞋底的草缝里抠出一枚用油纸细细包裹的物事来,小心的剥去油纸,从中间露出一枚金质小印来。 “这方印,上刻安西王的名謂,是王爷日常行文所用,平日里带在身边,从不离身,天下唯此一方,王爷唯恐王大人不信,才交给末将带来,请将军验看。”刘云双手将金印奉上,口中说道。 金印闪闪发亮,成色十足,大小不过大拇指粗细,上面却还用细工雕刻着一只麒麟,麒麟张牙舞爪,生动异常,一看就出自名匠巧工之手,非寻常金银。 李廷玉接过,认真验看了一番,然后交给马新田,马新田也不说话,直接拿起金印在桌上的印泥中一戳,然后在刘云交出的信纸上盖了一下,留下一个红色印戳。 印戳上“李定国”三字清晰无疑。 马新田和李廷玉交换了一下眼色,心中都有底了,这刘云看来的确是李定国派来的人。 因为那金印实在太精巧贵重了,一般工匠根本弄不出来,那只麒麟的雕工,起码要皇家匠人才有那般手艺,基本坐实了的确出自大西皇家。 既然身份弄清楚了,剩下的,就是确认李定国是在卖什么药了。 简单点说,就是他是不是也在学张献忠,来诈降那一套,毕竟大西军已经灭国,张献忠人头都被鞑子砍去,树倒猢狲散,曾经旌旗蔽日的百万大军死的死逃的逃,四大王爷死了三个,奔入川北山岭间的残部也就这个李定国还成建制,手中多少有上万人马,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王欢不是陈奇瑜,诈降的手段在他的军队里行不通,若非确信无疑,不会接受投降。 “刘将军请坐,我们坐下说话。”李廷玉微一沉吟,态度客气的伸手一指,给刘云看了座。 “李将军客气了,刘云降将,不配在二位面前有座位,且安西王还在山岭中等候末将回音,时间紧迫,还请二位将军赶紧将信交给王大人,让末将也好早日回去复命。”刘云坚毅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急切,见李马二人信了自己,掩饰了很久的焦急心情再也压抑不住,语气急迫的说道。 由不得他不急啊,此刻的李定国军中,已经快要断了粮草,川北大山里,本就人烟稀少,寻粮不易,每天的饭食里要靠挖掘的野菜才能勉强果腹,而且缺医少药,不少受伤的人没有得到医治,在痛苦中哀嚎最终死去,如今的李定国,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边缘,再拖下去,唯有散去士卒,在山中隐世一条路了。 而且最紧要的是,李定国受伤了,后背被一支狼牙箭射中,虽未中要害,却因没有医药,伤情愈加严重,伤口已经感染化脓,近日开始发烧,有恶化的趋势。 李廷玉听了这话,却有些犹豫,因为王欢孤军在外,如何能告知他李定国要投降的消息?又不能透露出王欢在汉中的事情,只好看向马新田,马新田早已冷静下来,于是开口直言道:“刘云将军,实不相瞒,王大人率领军队,早已开赴他处,踪迹难寻,不在此间,这封信,我等也不知道在交到何处,只能等到王大人回师,或者我们有了消息,才能禀报他,如此,须等上一段时间。” 刘云一听,如被巨锤击中,浑身徒然一松,数日间翻山越岭涉险攀岩的疲惫顿时涌上心头,双目失了神采,仿佛一瞬间没了心气,就差瘫倒在地了。 “两位将军,如今安西王困在深山中,衣食难寻,可否,可否让我们向大明官军靠拢,接济一些给养粮食,并安排郎中为安西王疗伤诊病,以度过难关?”刘云吞吞吐吐,头低了许多,眼睛充满希冀的看向李廷玉和马新田,说到此处,猛然双膝一跪,“扑通”一声拜倒在二人面前,咬着牙关道:“如蒙两位将军答应,刘云愿以身为戍卒,为大明献上这条命!” 李廷玉和马新田何等样人,心细如发,闻言立刻抓住重点,齐声问道:“李定国受伤了?” 刘云愁眉带悲,几欲哽咽,跪在地上落泪道:“正是,安西王此次归降,确是遵循圣命,并无虚假,两位将军无须担忧,大明官军如果能施以援手,刘云愿以性命担保,安西王今后对大明绝无二话,忠君事国,至死不休。” 屋中再一次静了下来,李廷玉和马新田都沉默不说话,李廷玉摸起了下巴,马新田保持着扑克脸,不动声色,只是两眼中闪烁的精光昭示着他正在紧张思考。 半响后,李廷玉看了看马新田,马新田与他眼神一碰,就了然他心中所想,然后微微一笑,点点头。 李廷玉看向刘云,先伸手将他扶起,然后肃容说道:“刘云,你要先记住,如果我夔州军受大西军残部之降,为你们补给粮草,治病疗伤,你们要感恩的,不是大明朝廷,也非皇帝天子,而是夔州王欢王大人!” 第255章 我有一计 刘云站在剑门关的关楼上,极目远眺,夕阳黄昏中的远处峰峦迭起处,清军旗帜大纛层层叠叠,在树梢草顶间隙里摆布得密密麻麻,有无数营帐隐藏其中,偶有号角钟鼓声起,还有一队队巡逻的戍卒大声呼喝的叫喊声,无不彰显着在剑门关外,有清军重兵聚集。 而在关楼下远处,箭矢不能及的地方,一些铺兵尼堪正在忙碌着搬运阵亡清军的尸体,他们小心翼翼,一边搬运,一边时刻注意着关城上的动静,从他们的神色上可以看出,对关上的反应很是忌惮。 刘云摸着石头垛口上的一道道划痕,那是被无数从关下射上来的实心炮弹所形成的,清军所用的攻城小炮,皆是便于携带的小型弗朗机炮,重量不超过两百斤,基本上都是百斤左右的小炮,发射的弹丸不过五两以下,用于野战尚可,用于攻城,就等于给城墙挠痒痒了。 不过弹丸虽小,被打中还是要人命的,所以这些小炮架在山下,每当攻城时,就漫天乱射,虽然吴三桂的炮营兵丁水平不高,射出来的弹丸要么射向天空,要么撞在城墙上,但那种大炮开火时的震响和炮弹呼啸的凛冽威势,还是很震撼人心的,外加满脸决绝呐喊着前仆后继冲锋的死士,及跟在后面发射弓箭的八旗兵射出的漫天箭雨,所形成的摧城之势,绝对能将胆小懦弱之辈吓得手都抬不起来。 刘云站在关城上,目睹了他来到剑门关后第二天的清兵攻城,再一次亲眼见识了清军的彪悍,脑海里自然而然的回忆起大西军与之对阵时的惨状,不由得遍体生寒,浑身汗毛倒竖,几乎产生了下一刻、这座小小关城就会被清军占据的幻觉。 与之相应的,他也第一次见识到了夔州军作战,站在城墙上躲在垛口后的夔州军,有条不紊的像一架精密的机器,按照各自分工,做着自己的事情,弩手从小小的垛口小孔中瞄着人头发射弩箭,鸟统手同样抄着鸟统,慢条斯理的仔细瞄准着,瞅准了开枪,而更多的人,则满头大汗的操作着巨大的床弩和搬运着沉重的礌石,将礌石从架在城墙上伸出墙体外的长长滑轨上扔出去,圆形的礌石顺着滑轨,砸到下方的石板栈道上或者土坡上,然后顺着山势一路翻滚,滚进清军人堆里。 城墙上的守兵人数,始终保持着一个够用的范围,显得并不拥挤,兵卒们也没有害怕手脚发软的样子,冷静而聚精会神的做着自己的事情,看上去非常训练有素。 当有人战伤,自有人上来将他抬下去,然后从城下藏兵洞中,立刻冲上来接替的人。 刘云站了一天,愣是没有看到夔州军有人战死,几个受伤的,都是一时大意,杀得兴起,脱离了城墙的保护和挡箭板的遮蔽,被流矢所伤。 换作大西军来守城,会怎么样呢?刘云心中暗自想道,也会这般轻松吗?伤亡也会这么小吗?或者说,换作其他明军部队来守关,效果也会同样这么好吗? 精兵呐,这才是精兵,强敌压于前而不乱,威吓临于顶而不屈,古来罕有,就连大西精锐的宿卫军,也达不到这般地步,打顺风仗时尚可,一旦有了败迹,除了少数忠心的亲卫外,大多数兵丁都会在恐惧下一哄而散,然后全军溃败。 李廷玉和马新田也没有多耽误刘云,当清军攻势被打退后,他们第一时间派了一个班队护着刘云,从剑门关后离去,他们要去保宁府,然后在那边派人通知深山中当野人的李定国,从保宁府方向寻路出山,由夔州军保宁府留守部队与他们汇合,接受投降,按照夔州军的规矩进行整编。 考虑到李定国有伤在身,保宁府方面会有郎中带着药材医箱,随刘云一起返回,就地给李定国疗伤,以免延误治疗。 刘云带着满腹感叹走了,在他身后,剑门关上狼烟翻腾,杀气蔽日,清军和夔州军的攻防战,仍然在继续。 而在汉中城内,玛喇希已经坐不住了,从汉中西南东三个方向传来的消息都不容乐观,西面豪格在剑阁处已经屯兵良久,不见寸进;南边谭拜和贺珍在安康对峙,清军虽占上风,但短时间里也不能彻底将贺珍剿灭,双方正在惨烈的拉锯战,死的人成千上万;而东边原本太平的西安方向,自从那股从阴平道宰了李国翰冒出来的明军,在秦岭里神出鬼没,截断了汉中通往西安的陈仓道,杀了好几个押粮的将官、劫走烧光了好几批粮草后,从西安再无一颗米能运过来,而汉中贫瘠,所有的粮草都被贺珍祸害一空,民间也压榨不出一点粮食,大量的老百姓逃难甘肃、关中,汉中已然千里无人烟,村落破败,弄得他在汉中城中坐,腹中空荡荡。 玛喇希也曾带兵四出寻找明军,奈何江山广袤,茫茫千里秦岭,何处寻去? 有心想要分兵而出,又担心人少了抵不过,毕竟有成例在先,那些押粮的清军队伍,哪个不是两千人上下,被杀得连渣都不剩。 故而玛喇希焦头烂额,每日里带着兵气势汹汹的出城寻找,又垂头丧气的灰溜溜的回来,却没有找寻到明军的一点线索。 眼看着时光流逝,六月就要过去,豪格的脾气玛喇希很清楚,这么下去,自己的脑袋搬家是迟早的事情,他烦躁不已,绝望得就要自尽了事。 就在这时,奉命修路的苏勒来了。 苏勒是带着自己的百人巴牙喇兵护卫过来的,除此之外,他什么人也没有了,豪格做得很绝,连杂役也没给他派一个,美其名曰,到了汉中,自然就能从当地汉人百姓里征发到民夫。 苏勒没有计较,因为他的心中,此行根本不是为了修那劳什子的路来的。 王欢!这个名字让他无比渴望,当初在武昌道上,从那几个好不容易俘虏的白杆兵嘴里,经过严刑拷打软硬兼施后,终于问出来的名字时,苏勒就大为惊讶,原来布下重重迷雾,将他耍得团团转,还拐去了价值连城的金银财物的主谋,竟然不是李廷玉,而是一个叫做王欢的小和尚! 所幸这几个白杆兵所知不多,苏勒没有问出财物的去向,不过苏勒记忆很好,很快回忆起来,当时李廷玉的辎重营里,的确有几个来路不明的小和尚,还曾经与自己打过照面,依稀能够想起来那个面相里就带着狡诈的瘦小沙弥模样。 苏勒恨得牙齿发痒,此人害得自己几乎前途毁于一旦,如果不是多铎照顾,恐怕今世再也无法翻身,从此后“王欢”这两个字于苏勒魂牵梦萦,比女人还要让他上心,只要有机会就要打听此人下落,如今得知,当初的小和尚竟然成了明朝总兵,这还了得! 于是苏勒快马加鞭,磨着牙花子冲进了汉中城里。 玛喇希听说苏勒来了,并不怎么在意,对于这个后辈,虽然身上有摄政王的光环,但他并不害怕。 所以玛喇希就坐在大堂上,坐着等苏勒进来,略略问了几句,就想打发他走。 苏勒并不生气,玛喇希功劳大资历高,从皇太极上位时就勒马沙场,一生血战无数,是一员值得尊重的老将,他很敬佩。 不过当玛喇希有些魂不守舍颇为不耐烦的端起茶杯意图送客时,苏勒开口了。 “末将观额真大人愁眉不展,似有心事缠身,不知所为何事?苏勒不才,愿为大人分忧。”苏勒恭声说道,语气里尽显敬意。 玛喇希有些走神,端着茶杯发愣,苏勒说话之后停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啊”了一声道:“没什么,没什么。” 他不愿意在小辈面前,露出无能的样子。 苏勒知他所想,也不和他啰嗦,直接点破:“莫非额真大人所虑的,是那伙在汉中游荡的明军?” 玛喇希眉头一皱,有些不悦了,扁着嘴巴不说话,见他如此,苏勒笑了笑,说道:“末将有一计,可为大人解忧!” 第256章 张良计 玛喇希眼睛亮了起来,精神一振,坐直了身子,但看了一看苏勒后,复又将后背靠上了椅子,晒然道:“你说什么?我有什么麻烦事儿,何须你的计谋?” 苏勒笑一笑,点点头,淡淡的说道:“额真大人大祸临头,还说没有麻烦,真当苏勒这双眼睛瞎了么?” 这话说得有些无礼,玛喇希眉头立刻深皱起来,正欲出言诉斥,苏勒就堵住了他的话头,紧跟着道:“三军易行,粮草难续,肃亲王大军在川中酣战,正值紧要时刻,只需再加一把力,就能占据川中,打下四川天府之国。而额真大人坐镇汉中,首要职责就是为肃亲王西征守好粮道,保证军粮供应顺畅无碍,可是整个六月里,连一颗米都没有送过去,累得大清军兵饥肠辘辘,影响了西征大局,额真大人虽资历深厚,恐怕也吃罪不起吧?” 苏勒也不管玛喇希脸上青白交加,自顾自的继续说道:“额真大人对朝廷忠心耿耿,必定不是因为偷懒懈怠,末将听闻,造成如今粮道不畅,就是因为那伙从阴平道偷出的明军骚扰所致,恐怕在陈仓道上,被伏击的运粮队不止一支两支了,如果继续这么下去,末将敢断言,不出半个月,肃亲王就会派别人来替换额真大人,召大人过去面见,下场如何,大人自知。” 说到这里,苏勒说到这里,闭嘴不再言语,自顾自的低头端起早已凉透的茶盏,抿了起来。 玛喇希已经站了起来,嘴唇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害怕,微微发抖,哆嗦着想说点什么,又仓促间不知如何开口,定定的盯着苏勒发怔。 苏勒并不着急,他知道,玛喇希已经被说动了。 半响,玛喇希才颤抖着发问道:“苏勒,你说这些,倒是实情,你刚刚提到的计谋,莫非就是指的这事?” 苏勒放下茶盏,也站了起来,向玛喇希低头拱手,沉声道:“正是!苏勒有一计,可为大人除去这股明军,解肃亲王后顾之忧。” 玛喇希皱眉道:“要想除去明军,先得找到他们,但明军阴险狡诈,飘忽不定,藏于深山之中,我率军四处寻觅,也无法搜寻到其踪迹,你有何计,如何能除去明军?” 苏勒阴测测的一笑,俊朗的脸上变得狰狞起来,面皮上浮现出阴狠的表情,沉声道:“大人要想用苏勒之计,先得答应末将一件事!” 玛喇希犹豫一下,还是缓缓开口问道:“什么事?” 苏勒低下的头,微微抬起,两眼里射出诡异的光芒,嘴里低声说道:“请大人答应,此战让苏勒领兵,大人在后为末将掠阵即可!” 玛喇希身躯微震,眯起了眼睛,与苏勒的目光对在一处,下巴扬起,一字一顿的道:“你想要兵权?” 苏勒复又将头低下,保持着拱手的姿势,腰折得更深了。 …… 三日后,西安城中,戒备森严的内城旁官仓大院里,人喊马嘶,嘈杂非常,一辆辆两轮马车被接连不断的驱赶入内,马车都是空载,进去后有序的排列在官仓门口,有八旗汉军兵卒喝骂着民夫,将官仓里存储的一袋袋粮食草料,搬运上车,堆满一辆换另一辆。 数百的民夫忙碌了大半天,才将两千多辆粮车装满,官仓中已然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剩下。 孟乔芳有些不安的看向身边一位身着罩甲、除了一双眼睛外,全身都包裹在甲胄里的将官,迟疑开口道:“这是最后一批库存,如果有失,本督无力在本月再组织起这等数量的粮草,到时候……” 将官一直盯着装车的过程,这时候才转身向孟乔芳一揖,用掩藏在护脖下的嘴巴说道:“总督大人勿忧,一切皆已安排妥当,只要按照计划行事,明狗定然会上当,八旗强军在此,可一战而歼之,从此后,关中至汉中的官道,皆成坦途!” 孟乔芳眼睛眨了眨,又看向了身边另一侧的一员老将,却是玛喇希。 玛喇希筹措满志,信心满怀,微笑着向孟乔芳道:“正是,总督大人放心,有我玛喇希亲自护送,除非那伙明狗请来了萨满大神,否则定教他们有来无回,有死无生!” 在三人身后,足足六千人的清军阵列整齐排成方阵,旌旗招摇,刀枪林立,人披甲马配鞍,杀气冲天! 感受到那股百战强军的凛然气势,孟乔芳心中一定,这才挤出了一丝笑意,向玛喇希拱手道:“是啊是啊,额真大人亲自上阵,战无不胜,智计百出,是本督多虑了。” 玛喇希笑道:“此行之计,名曰以假乱真,假戏真做,乃本将思虑良久之后,才定下的,这里装载的粮车,并不急着出发,等到明日夜间明月高挂、人畜安歇后,趁着无人时再悄然出城,借道子午谷,神不知鬼不觉,谅那明军狡猾如狐,也不得而知,如此,则粮草安稳无忧。” 孟乔芳赔笑一阵,知他有下文,耐着性子不说话等着。 果然,玛喇希仿佛手中有一把羽扇一样,挥舞着手臂,笑着指向向院子里排列着的另外一列长长的马车队道:“而这队车马,将在明日里早间,大街上人流如织时,大张旗鼓的从城中开出,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安定门出城,顺着官道大摇大摆西去陈仓道,按照原本的官道西行。” 孟乔芳面色一变,脱口而出道:“额真大人,子午谷道路难行,粮车大队不易通行,且此路多深山幽谷,极易埋伏军马,恐怕不妥。” 他瞄一眼停在远处的另一队马车,又道:“这些车马上面装的,都不是粮草,却看上去又是重载,不知装的何物?” 玛喇希闻言却哈哈大笑,面露得色,嘴边的小胡子一翘一翘,朝着孟乔芳神秘悄声道:“大人,正如本将刚才所说,此计乃以假乱真,这车上装的,都是石头!” “石头?”孟乔芳一惊,略略一思量,顿时恍然大悟,压低声音叫道:“莫非……大人所说的,是要以这批假的粮车,铺以重兵,引诱明军现身劫粮,然后一网打尽,而真正的粮车,则趁机从子午谷出山,运往汉中?” “正是如此!”玛喇希得意的把下巴上的一撮小胡子摸了又摸:“总督大人,有六千精兵随行,这趟差事,就怕明狗不来,只要他来了,就让他们有来无回!哈哈哈!” 玛喇希彻底放心了,前几次明军劫粮,都是在陈仓道上动的手,原因是此道好走,清军运粮都是走的这条道,如今按照玛喇希的盘算,用假的粮车依然走陈仓道,真的粮车走子午谷,双管齐下,就算明军不上当,看到重兵护送的假粮车远遁而不敢近,那么真的粮车也能稳妥的运到汉中。 如此一来,就算灭不了这股明军,也起码保证了此次运粮的安全,果然好计策。 孟乔芳衷心的竖起了大拇指,奉承道:“果然妙计,大人久经沙场,才有如此高招,佩服,佩服!” 玛喇希咧着嘴巴,得意得都快把下巴掉到地上了。 两人彼此吹捧,笑声嘹亮,却忽视了,身边还站着一个人。 那一员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将官,并未参与到二人的谈话中去,只是默默的注视着两队车马,微微眯起的双眼中,满是炙热的光芒,一种大仇即将得报的喜悦,洋溢在光彩中。 第257章 过墙梯 第二天上午,一队队长长的车队从西安官仓中开出,车队内车马数以千计,沿着官仓通往安定门的长街走了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每辆车上都有两三个身着麻衣的车夫搬运随车,车上还挂着旗帜,写着“军粮”“奉旨押运”等大字,而与之随行的,还有两千名顶盔掼甲的八旗军士,长矛劲弓配上纠纠武威,气势非凡。 此时正值街上人多的时候,百姓们都有凑热闹的天性,看到这番盛况,街道两侧里三层外三层的都是人,饶有兴致的瞧着从面前通过的兵丁车马,议论纷纷,言辞间都在推测这些粮车运往哪里,此时西安剃发令已经彻底落实,满街都是一片前面光头后面留着鼠尾辫的脑袋,看上去整齐一致,煞是壮观。 苏勒骑在马上,行进在队伍前头,依旧是全身甲胄包裹,用露在外面的眼睛冷眼打量着一切,表情木然,心中却是极为期待。 “来吧,隐藏在百姓中的奸细们,赶快把粮车出城的消息传回去吧,让那伙明军以为又是一群肥羊来了,现身劫粮吧。” 苏勒默念着,目光在人群中搜寻,想看看有没有可疑之人,不知是否因为心中所想,他瞧谁都像奸细,大街上一个个贼眉鼠眼的汉人站在那里,虽然剃着跟自己一样的发型,但怎么看怎么不舒服,极想冲上去,抓住他们的衣襟,喝问一声:“说!你是不是明狗的探子?!” 苏勒极力压下心中的冲动,纵马领着队伍,缓缓出城,粮车队一直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全部走出城门,在官道上延伸出去好几里路,排在头里的苏勒已经到了五里亭,尾端才刚出安定门。 队伍路过城门外的一个大车店时,店里的几个伙计点头哈腰的在门口恭敬致意,这几个人很有特色,要吗头上长有癞子,要么像和尚一样留着光头,总之没有一人留着鼠尾辫。 这几个伙计一直守在门外,弯着腰目送车队远去,他们还架着一个木桶,桶里盛满清水,还有几个木瓢飘在桶面上,路过的车队人等,有觉得口渴的,都可以去喝上几口,灌满水囊,毕竟西北路上,找水可是不容易的。 有不少人顺道去喝了水,灌了水囊,口中都夸赞这家店懂事好客,就连严肃的苏勒,也令亲兵去灌了一羊皮袋的水,以便路上备用,不过大家嫌那长癞子的伙计恶心,有意无意的避开他,甚至有脾气不好的旗丁,直接粗声将他呵斥开来,那伙计也不动怒,笑呵呵的走到一边,来来回回的提着水桶添水,毫无不恭顺的样子。 等到车队逐渐远去,慢慢化为远处官道尽头上的一个黑点后,仍然守在大车店门口的几人看看来路,确认再没有车马过来了,才左右望望,抬起水桶收起瓜瓢,进了大车店院里去,将桶子朝院里随意一丢,一起进了一间屋子,关上了门。 那生满了癞子的伙计长得高大,进屋之后,嫌弃般的将头上那些流着脓水的疮疤一抹,用水一冲,竟然奇迹般的恢复了一个正常的光头,他长舒了一口气,说道:“真舒服,这头假扮得真难受!” 旁边的人笑道:“陈头儿,劝你也不听,早就跟你说不要弄那么恶心的东西,现在知道了吧?” 弄了一头浓疮的伙计,竟然是夔州军密探队陈相,他一边把残留的一些臭不可闻的脓液洗去,一边晒然道:“你们懂什么?我弄这些,认得我长像的人远远的闻到气味,就会避开我,就不能近身认出我来,这样可保得平安,免去风险,虽然臭点脏点,却能稳妥无误,性命与干净,你们选哪一个?” 众伙计又是一阵哄笑:“陈头总是有理的。” 陈相净了面,坐在屋中桌子边,肃容发问道:“闲话莫说,你们刚才,谁看到车队中有咱们的人吗?” 伙计们已经收起嘻嘻哈哈的面目,纷纷摇头认真答道:“没有,小的们前前后后都看清楚了,咱们被征去的车马人手,没有一个在其中的。” “小的也没有看到。” “我们这么多人,这么多眼睛,如果有咱们的人在里面,一定不会错过。” 大家这么一说,都觉得奇怪,陈相皱眉思索道:“西安运粮到汉中,被大人接连烧了三批,化为木炭,现在车马根本不够,城内外的大车店,这次都被征讨一空,我们也送去了近五十辆车马,连带赶车的车夫,如果不用于运粮,会让我们的人干什么去呢?” 伙计中一个长像稳重的,凝神想了想,出声道:“陈头,还有啊,这车队颇为奇怪,与众不同。” “哦?”陈相眼神里光芒一闪,转脸看过去:“何处不同?” “小的出身大车店,打小就在这行当里求食,但凡装车运输,没有小的不知道的,这粮食上车,因为体积关系,都是满满的一车,高高冒尖,车辙压在泥地上,深而有形,但刚才鞑子押运的那一批,却有所不同。”那伙计说道:“车上虽被苫布覆盖,无法看见里面的东西,但从外观看,货物并不多,堆放也不高大,车辙却同样深彻,绝对不似粮食那般,所以小的觉得,这车上装的,定然不是草料粮食,而是另有他物。”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有人脱口问道:“你是说,鞑子车上不是装的粮草?但车上遍插粮旗,所为为何?” 大家互相看了看,顿时觉得事情有异。 陈相站起身来,喝道:“你敢肯定吗?” 那伙计一脸认真相,无比断然的答道:“小的如果看错了,陈头你砍了我脑袋!” 陈相听了,点点头,在屋中来回走了两步,然后站定,看向众人,决然道:“此事有诈!鞑子用粮车大张旗鼓出城,却又装的不是粮草,这等欲盖弥彰的手段,除了引大人出兵诱战外,别无他意!” 众人又是一惊,陈相所说,的确合情合理,鞑子不会没事拉着假粮车到汉中去敷衍豪格,如果是真要送什么其他物事,一则不会这么大量,二则更不用以送粮的名义,因为谁都知道,明军就是来断其粮道的,粮车最不安全。 这么一来,陈相得出的结论,也就顺理成章了。 陈相笑着拍了拍长像稳重的伙计几下肩膀,赞道:“莫老头,你能识破鞑子诡计,立有大功,免去了大人一场血战,我记下了,回去论功行赏。” 第258章 劫粮劫粮 叫做莫老头的稳重伙计得了表扬,喜出望外,积极性高涨,赶忙鞠躬谢恩,然后抬起头来,献计道:“陈头,鞑子这趟明里的车队有诈,但咱们的人车总不会是被叫去喝茶吧,一定有所用途,这明里的没有,那暗中的……” 他伸出一只手,用两根指头做了个蹑手蹑脚的手势,众人都是精细人,一看就心中雪亮,陈相笑着道:“不错,我们想的一样,白天过的是假货,那么真的呢,就一定是夜里过了。” 他鼻孔中哼了一声,重重的一掌拍在桌面上,震起一片灰尘,口中低吼道:“鞑子长了脑子,开始耍花样玩计谋了,他们不知道,用计我们汉人才是祖宗!看了部《三国演义》就学汉家用智,贻笑大方啊。” 莫老头也附声笑道:“陈头,那我们怎么做?” 陈相咧咧嘴,晒然道:“还能怎么做?去,都去休息睡觉,养足精神,我来值第一班,每过两个时辰换人,每班两个人,守在大门口盯着官道,都把招子放亮了,发现清军出城,甭管是不是粮车,都把老子喊醒了!” 众人在笑声中,纷纷答应着。 一天无话,大车店大门敞开着,正对着从城门处延伸而来的官道,两个闲汉坐在凳子上,敞胸露怀,抠着脚丫子,有一搭没一搭的吹牛打屁,懒洋洋的没个正经样子,就连用一根长竿立在门头上的招牌旗幡,也有气无力的垂调调的耷拉着,过往的人见了,都觉得这只是一个寻常的大车店,没有任何异常之处。 只是他们没有发觉,坐在门口的人,隔几个时辰,就换上两个,而这两人,看似无精打采哈欠连天,却在官道上每逢车马过路时,都会目露精光的看过去,警惕的审视着车上装载的货物和赶车的人。 一直到了晚间,月上中天,官道上没了人迹,大车店才关了门,不过那门留了一道缝隙,仍然有四只眼睛从门缝里往外张望着。 而陈相,在下午换岗后就回去睡觉,二更时醒了一次,到门口转了一圈,询问值班的人没有反常情况后,又回去睡觉了。 寂静持续到了三更天,安定门上突然点起了好几处灯笼,守门官兵在城门处放出了骑马哨探,在附近搜查了一片,幸好大车店的伙计躲在门内,没有作声,哨骑没有发现门内这么晚了竟然还有人在窥视,转了一圈就奔回去,然后过不多时,城门大开,一队比白天的车队还要庞大一些的车队,鱼贯而出。 领头的,正是玛喇希,他手提长刀,身穿里外两层甲胄,精神抖擞的打马走在头前,身后跟着白巴牙喇护兵,陕西总督孟乔芳陪送在身侧。 “大人,本督就送到这里,还请大人多多保重。”孟乔芳勒马城门,抱拳向玛喇希道:“此行关键,不容有失,大人多加小心!” “总督大人放心,白天苏勒疑兵已远去,明狗不知其中有诈,必定中计,在前头堵截苏勒去了,本将兵虽少,却是前途坦荡,无忧矣!”玛喇希笑道,将披风一撩,冲孟乔芳拱手道:“夜里风寒,总督大人且回,本将去也!” 言罢,玛喇希哈哈大笑,豪气的拍马扬鞭,领着一众巴牙喇骑兵,朝官道上扬长而去。 吱吱嘎嘎的粮车队伍,循着他的马蹄,在一千清兵的护卫下,打着火把灯笼跟了上去,队列里严禁声响,无人敢说话发声,有清兵随伺左右,一旦发现有车夫说话言谈,就是一鞭子抽过去,所以车队中安静得很,唯有马鞭抽在拉车的牲口身上,“啪啪”作响。 孟乔芳立在城门处,凝望着车队远去,慢慢消失在黑暗中,那最后一丝光点也泯灭在视线中,才只觉一块石头落地,长吐了一口气,掉头回府睡觉去了。 等到四周寂静下来,再无马嘶车轱辘响,那家官道边的大车店,开了后门,出来两个人四下里看了看,又缩了回去,等了片刻,才又出来一群人。 陈相站在其中,警惕的望了望四周,然后拍了拍身边一人的肩膀,那人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竟然是生了一双罕见的夜眼。 陈相摸出一个用蜡封印的小小竹管,交给那人,凑近耳边说了几句,那人连连点头,然后向陈相单膝下跪告别,纵身一跃,奔向店后的旷野中,几个起落,消失不见了。 陈相等他走远,才再次确认周围无人,没有异常后,关门入内。 夜色再次归于平静,从城门到大车店前的官道,虫鸣草动,风吹树叶,在淡淡的月光下如一副画卷般凝固恬静。 这沉静后的杀机,最是浓烈。 陈相的手下,不走官道,专走山间小径,为求稳妥,这种紧要的消息,都是三人护送,不过三人并不同时出发,而是有先有后,送的都是同样内容,以防一人遇到意外身死,还有两人能保证消息送达。一旦其中有人被抓,首先就是销毁送的信纸,这是夔州军密探的第一课,如果被抓后没有透露军情,那么家属配享烈属待遇,一世衣食无忧,子弟还能进入夔州军,也可读书,但一旦叛变投敌,那么这一切都没了,作为人质生活在万寿城的家属,下场可想而知。 所以探子队成军以来,几乎没有出现被俘后叛变投降的情况,人人都忠贞不屈,一旦没有脱身的希望,纷纷杀身成仁,宁死也不愿累及家人,这固然有夔州军冷面无情的一面,也有着密探们对夔州军深深的信任在其中。 法度成军,规矩高于一切,这就是王欢治国的理念。 密探翻山走小路,虽跋涉艰险,却比官道要近上许多,加上车队庞大,脚程缓慢,所以当密探赶到与王欢约定的秦岭山中联络点,由联络点的人再将消息竹管送至王欢藏身的山谷时,玛喇希的车队才刚刚走到子午谷口,而苏勒的诱敌队,也不过刚刚抵达陈仓城外。 王欢撬开竹管上的蜡封,展信细读后,不由得嘴角一抽,笑了出来。 他将信递给木屋中团团而坐的夔州军众人传阅,一边笑道:“陈相做得好,竟然仅凭眼力,就识破了鞑子诡计,可得记上一功!” “不过鞑子学精了,知道我们要截他粮道,想出了李代桃僵的主意,这可不像鞑子们的为人,他们什么时候长脑子了?”祖边看了密信,也笑了起来,附和着说道。 马龙却皱着眉头,抬头问道:“既然知道陈仓道上是诱敌的假货,子午谷中还是正主,我们因为如何做?是将计就计,直奔子午谷呢,还是先挑硬柿子吃,打掉这股鞑子兵?” 祖边一怔,然后奇怪的看了看马龙,龇牙道:“老马你傻了吗?知道是假的还理他干嘛?随他去吧,我们劫粮才是正事。” 马作衡却摇摇头,为马龙分辨道:“祖大人差矣,马大人的意思是,这股鞑子,数量有四五千之数,西安城内不可能有那么多八旗兵,一定是汉中守军,如果我们能吃掉他们,则整个汉中平原,又消灭掉一股大敌,王大人经常说,鞑子人少,灭掉一个少一个,我们汉人人多,此消彼长,耗也把鞑子耗死。” 祖边一滞,显然没有想到这点,愣住了,而马龙和王欢,则有些欣赏的看向马作衡,这个白杆兵出身的千总,跟在王欢身边没多久,已然将消灭敌人有生力量的军事常识领会得这么深,倒是不容易。 王欢笑道:“不错,马龙的主张有道理,我们该如何选择,应该仔细想想。” 他摊开一张地图,让众人聚拢,这张图很简陋,显然是他自己亲自手绘的,比例尺严重失真,不过地理山川,大的方位倒是能一眼看尽。 这是他凭借后世记忆,加上询问附近山民后,绘制的地图,是秦岭一线,包括汉中与西安附近的地理图,秦岭中各处隘口通道,尽数绘制其上,在这时代,倒是不可多得。 他以手指图,点评道:“子午谷与陈仓道,中间隔着漫漫群山,走山中小道起码近五百里,要想同时吃下两股人马,凭我们现有的军马,几乎不可能。” “陈相密信中说,鞑子诱敌军马,光护兵就有两千人,都是彪悍的八旗战兵,而非寻常汉军和投降的明军,战力差异非同小可。并且既然是诱敌,从常理来推测,应该不止这两千人,押车的车夫杂役,恐怕都是旗兵假扮,加上他们,这股诱敌的鞑子,起码有近五千人,凭借我们六千人去硬拼人数相等的鞑子兵,就算能赢,也是惨胜,这与我们的目的不符。” “所以吃掉这股鞑子,非上策也,我们的重心,还是应该放到正主身上,既然有诱敌的在前,那么走在后面的粮车队就应该护兵不多,陈相说不过千人,我们再给他加上一千人,两千八旗兵,我们六千夔州军三倍于他,足以战而胜之!” 王欢的声音抑扬顿挫,在屋中激昂回荡,激励着每个人的心:“西北近年大灾,粮草筹集本就不易,只要再截取这一批粮草,豪格在川中一定呆不下去的,要么回师乞粮,要么,就等在广元啃树皮草根吧!” 第259章 白巴牙喇兵的武技 王欢的时间很紧,因为当他得到清军消息的时候,苏勒已经到了陈仓,玛喇希到了子午谷口,而这两条穿越秦岭的通道,长度都不过两三百里地,虽两支车队庞大,脚程缓慢,但也能在十几天里走出去,而夔州军的营地,恰在两条通道之间,距离陈仓道一百五十里,距离子午谷道有三百里之巨,不抓紧时间,的确有可能把玛喇希从眼皮底下放过去。 幸好夔州军别的不敢说强,要论军纪跟山地战,在明末排了第二,就无人敢称第一,白袍兵们人人都是铁脚板,体能出众,翻山越岭如履平地。于是王欢下令,人人饱食一番,然后轻装上阵,除了随身兵器甲胄和十天干粮,其余什么都不带,连返程的干粮也不备。 破釜沉舟!杀退了鞑子,抢了他们的粮食,来作为夔州军返回路上的吃喝用度! 王欢铿锵有力的话语,彻底激发了夔州军将士的底气,鞑子算什么,这段时间以来杀的还少吗?在山岭间作战,大伙儿还没怕过谁,跟着王大人,必胜! 秦岭群山间,古来山高林密,除了几处山谷通道外,其余地方都是人迹罕至的无人区,只有一条条被猎户药人踏出的小径鸟道穿梭其中,多山涧陡坡,普通人极难通行,但就在这种情况下,夔州军愣是依靠两位山民向导,在崇山峻岭间艰难跋涉,在十天内,穿过大山险阻,悄然出现在了距离子午谷出口不到二十里地的栈道上。 而此时,玛喇希正因为一路太平,眼看就要出谷在望,心情大好,优哉游哉的在谷中慢行呢。 夔州军在栈道两侧的山上,集结休息,喘上一口气,王欢派出的探子回报到,鞑子的粮车队,正在距离此地十里的地方顺着栈道慢慢而来,估计两个时辰后,就能走到夔州军所处的位置。 三千多辆重载大车,在子午谷简陋的栈道上行走得非常艰难,几乎是边修路边前进,所以脚程很慢,十里地走上两个时辰一点不稀奇,王欢心头大定,两个时辰,完全够夔州军恢复体力了。 将行囊中最后一点干粮吃掉,喝饱水,甚至还能靠在树上打个小盹,这就是夔州军大战前的准备工作,没有动员,无需激励,作战就是工作一般自然,平日里艰苦的训练,不就是为了战时能不慌不乱吗? 以班队为单位,队长们都在检查着战兵们的武器,百夫长在巡视,千总则聚集在王欢周围,这种狭长地形上的作战,靠的是班队,千总只要跟王欢站在一起掌控全局就行了。 两个时辰转瞬即过,粮车队的先头车队,出现在树林间的道路上,一群拿着修路工具的劳役,首先露出了头。 玛喇希为了照顾到漫长车队的方方面面,以防有车夫劳役在途中脱逃,将一千八旗兵分为好几个部分,打散了分布在车队前中后各处,以图照顾到全局,自己只留了一百个精锐的白巴牙喇兵护在身边,因为骑兵在这种栈道上反而吃亏,根本无法骑行,不得已之下,只好下马步行,牵着坐骑走在最后。 根据探子回报,王欢把六千人的夔州军在近十里长的栈道两边布了个套子,重点掐住一头一尾及中间,开战是三处发力,堵住两头,中间开花,一辆车也别想逃出去。 一切就绪后,玛喇希的车队也渐渐进入了埋伏圈,看着那一辆辆满载的粮车从眼前经过,粗鲁的喝骂声也不住传来,鞑子兵丁们挥舞着鞭子,不住抽打着落后的车夫,车夫劳役们忍着痛,跟牲口们一起推拉着大车,上坡迈坎时,必须用肩膀顶着车子,用力推行,才能勉强上去,其状凄惨。 王欢静静的看了一会,悄声向左右道:“一会开战后,不要杀那些车夫劳役,他们虽然剃了发留了辫,但还是汉人,不可擅杀,只要他们不抵抗,就留一条活路。” 左右答应着,立刻有人将他的命令传递下去。 粮车过了好久,几乎走了又一个时辰,车队的末尾才出现在王欢眼帘中,紧随其后的,就是走得汗流浃背的玛喇希等人了。 看到因为天气炎热,玛喇希已经脱了罩甲,仅仅穿着一身较为轻便的锁子甲,还不断用芭蕉叶做的扇子扇风的狼狈样,王欢就不禁好笑,还瞟了身边的祖边一眼,辽东汉子不习西北水土,特别是夏季的热气,古来有之,看来纵横天下的八旗兵,离了老家,也过不惯啊。 等到最后一个清兵从眼前走过,后面除了一地的牛马粪便,再无来者后,王欢侧首点了点头。 马万年拿起他的祖传铁弓,弯弓搭箭,昂首向上,“嗖”的一声,射出了一支响箭。 响箭扶摇直上,窜上高空,尖利的啸声在空谷中回音阵阵,让粮车队里所有的人都翘首观看,怔住了。 未等清兵们回过神来,四面八方的树林仿佛突然活了过来一般,从两侧山林里、树丛中,呐喊着冲出无数手持兵刃的白袍人来,这些白袍人十人一队,长短兵器互补,成群结队的直扑而下,也不理会被吓呆了的车夫劳役,奔着穿着罩甲的清兵就砍。 “杀鞑子啊!” 王欢暴喝一声,腾身跃起,端着摧山弩翻出藏身的灌木丛,飞身朝栈道冲去。 在他身边,马万年抄着铁胎弓,一步一箭,连珠般的猛射;祖边挺着鬼头刀,似怒目金刚,一张红脸涨的发黑,紧随王欢。两人一左一右,率着护兵队围在王欢身侧,如雪崩了一般猛扑而去。 玛喇希自响箭凌空的那一刻,就觉得不妙了,还未来得及从亲兵手中抓过罩甲,“杀鞑子啊!”的喊杀声已经四起,陡然间两侧山上涌现出无数白袍军士,如整片山崩了一般冲杀而下。 “明军!”玛喇希瞬间反应过来,在西北周边,敢对清军运粮队下手的,绝非寻常响马山贼,除了那股一直阴魂不散截断粮道的明军,他想不出还有谁人来。 玛喇希不愧久经沙场的老将,几十年的厮杀经历中被包围的情况也不是第一次了,双目一扫,就知道设下埋伏的敌军比己方兵力多出数倍,散在各处的清兵单打独斗一定会被各个击破,必须聚拢成型。 “竖起认旗,向我靠拢!”玛喇希当机立断,一边吼叫着命令身边亲兵将自己的认旗高高立起,一边抽弓搭箭,第一时间就开始反射。 白袍兵的第一波攻击,依然是弩箭先行,摧山弩的快射速似暴风骤雨,泼水般将一蓬弩箭放了出去,栈道本就狭窄,清兵们躲都没处躲,瞬间就倒了一批人。 王欢的摧山弩也如机关枪般连射十弩,边跑边射,准头不高,却也射翻了两名鞑子兵,一名鞑子兵被射中胸口,在地上抽搐,眼看不活了,另一人却被两支箭矢射中肩膀腹部,鲜血乱飙,这人却悍勇,发狠的一把将腹部箭杆拔出,也不理在肩头晃悠的另一支箭,拔出腰间长刀,狂吼着朝王欢反扑而来。 王欢丢下摧山弩,“当啷”一声长刀出鞘,双手握持,那鞑子兵已经到了眼前,凛冽的刀锋带着血腥味儿横宰到了耳边,王欢长刀一抡,金铁交加,荡了开去。 玛喇希身边的,都是白巴牙喇兵,力大无穷,经验丰富,杀人杀出了花的劲卒,虽受重伤却死战不退,被王欢一刀挡住,立刻刀锋一转,在空中旋了一个最为快捷的弯儿,又从另一方向霹雳般的劈下,动作竟然比没有受伤的王欢还要快,王欢大惊,刚刚那一下硬碰硬,已经有些虎口发麻的感觉,胸口隐然有些发滞,鞑子兵竟然毫无影响,又一刀紧接着就来了,连忙调转刀口,又一次竖刀为棍,“铛”的一声,堪堪挡住了这一刀。 鞑子兵的腹部血流如注,刚才扯箭杆时连肠子都隐隐露了头,却在剧痛之下疯狂起来,大吼一声,将刀收回,高举过顶,然后力劈华山般朝王欢当头砍下。 这一刀力度可开碑裂石,而刚刚连架两刀,刀刀力量大得如同雷击,王欢双手已经力怯,不敢再去硬架这一刀,连忙脚下一错,闪了开去。 鞑子兵的刀去势不减,直接看在地面石头上,火星乱冒,王欢趁机扭腰转身,手中长刀借着腰劲,狠狠的刺入鞑子兵的腰间,双手一拧,刀子在腰里转了一圈,痛的鞑子兵惨呼一声,弯成了一个虾米,倒在地上嘶吼两声死去了。 王欢手心中都是汗水,背上一片凉意,心中连呼侥幸,如果这个鞑子巴牙喇兵不是被自己先发箭重伤,只怕较量武技,王欢绝对是掉脑袋的那一个。 抬头四望,只见四周混乱不堪,祖边和马万年一人对着一个白甲巴牙喇兵,厮杀正酣,自己的亲卫们也与一众清兵混战在一处,几乎无人能分身,不到百人的玛喇希巴牙喇护兵,竟然和自己两百多人的亲卫队杀得难解难分,而玛喇希本人,则还被护在当中,好整以待的拿着硬弓,一箭接着一箭的瞄着白袍兵发射。 王欢心中大为吃惊,难道这才是真正的八旗精锐的战力,白巴牙喇兵竟然比自己的白杆兵还要强悍。 第260章 退兵 祖边的鬼头刀堪比关刀,舞起来虎虎生风,九个大铁环在刀脊上叮当作响,一般人根本挡不住这种沉重兵器的一击,以往与南明军队和张献忠的兵丁厮杀时,常常都是一刀连人带兵器一同劈断,威猛无比。 可现在与他对位厮杀的那一个白甲清兵,同样长得五大三粗,宽大的罩甲套在身上仿佛小了一号一样,被紧密的肌肉绷得紧紧的,身高比祖边高了一头,使一把精铁长刀,刀身宽大,刀锋锐利,两人硬碰硬的连交数刀,“铛铛铛”连响,火星四溅,竟然不分胜败。 清兵占了身高的便宜,居高临下,刀势渐盛,在夔州军中以武勇著称的祖边,居然渐渐落了下风,在清兵一刀快过一刀的劈砍中,从开始对劈,变为了招架遮挡,步步后退,颗颗汗珠冒了满头。 王欢就在他身边,见势不妙,赶紧大吼一声,斜刺里递出一刀,砍向清兵的腰际,清兵听风,挥刀格挡,才算解了祖边的围。 不料在这电光火石间,清兵脸上狰狞一笑,闪电般的刀锋一转,本来架着王欢的长刀突然掉了个方向,斜撩向正欲喘一口气的祖边,这一下来得太快,王欢和祖边完全没有想到这清兵力战两人之下还能使出这么快的招,措不及防。 眼看长刀就要从下而上的划开祖边的肚皮,情急中祖边右脚猛然一退,让开了半个身位,大脸一偏,险而又险的避开从自己鼻子跟前划过的刀锋,但避开了肚子鼻子,脸却没有避开,从下巴到眼角,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伴着血花迸现,就连戴在头上的八瓣铁盔,也被刀锋带得飞起,远远的落在一丛草堆上。 祖边大叫一声,仰面倒地,不知生死。 王欢魂飞魄散,又气又急,大喝一声,趁着清兵还没有来得及掉头回来,拼命般的双手高举长刀,狠命冲着清兵的脑袋狂砍下去,清兵伤了祖边,杀出了血性,面上更添狠辣,腰身一扭,就转回身来挡住了这一刀。 王欢与祖边两人对战这白甲清兵,尚且吃力,如今仅剩王欢一人,更是险象横生,饶是王欢近年来天天练习武技体能,此刻与真正在战场上杀人无数的宿卒放对,才觉得所习远远不够,几个来回后,王欢的白袍已经被割了好几处破口,连里面的藤甲甲块,都被破开了口子,狼狈不已。 身边的马万年等人,根本无暇来援救王欢,每个人都在与清兵纠缠,而倒在地上的尸首,居然是设伏的白袍兵居多,在占尽天时地利和人数的情况下,这场伏击战居然打成了这样,是谁也没有想到的。 王华心头已经在后悔了,早知白甲巴牙喇兵这么能打,自己就不会托大,仅率两百人没有装备长枪的卫队来硬吃一百人的清兵后卫,如果调两个百人队来,长枪一围,弩箭乱射,哪里会如此费力。 心头有了悔意,手上更是不自觉的慢了三分,清兵沙场老兵,血海打滚的宿卒,哪里看不出来?立刻打蛇随棍,瞅准一个王欢的空子,单手一翻,那柄长刀就如毒蛇般伸了过来,直奔王欢胸口而去,王欢外门已空,招架不及,眼睁睁的看着长刀电驰般刺来,心头顿时透凉,那一刻已然万念俱灰,瞳孔中只余有刀口上的寒光闪烁。 就在这当口,长刀距王欢胸甲不过咫尺间时,那清兵阴笑着的脸上,突然露出痛苦的神色,面皮一跳,从喉咙里爆出一声如狼嚎般的惨叫,整个人一阵痉挛,连刀都握不住了,“嘡啷”一声掉在地上。 王欢由大悲突然到大喜,意外得像获得了第二次生命,正愕然间,就见一个刀尖从亲兵的肚子里透甲而出,一寸一寸往外冒,带着如柱般迸发的鲜血。 白甲清兵口中“呵呵”有声,双手在空中抓了几下,身子一歪,倒了下去,紧接着,祖边那张似被血染透了的脸,从清兵身后露了出来。 他厌恶的一只脚蹬在清兵身上,把长刀抽了出来,口中恶狠狠的骂道:“你娘的!真当老子死了,老子命硬,没那么容易死!” 祖边每说一个字,他脸上那道血淋淋的猩红伤口就扯动一下,冒出无数血珠,看上去触目惊心。 这一刻王欢也无暇去问他伤的重不重了,把刀一挥,大声喊叫起来:“退!都退开,不要跟他们近战,都退开!” 他率先往后退去,一直退出十余步,亲卫们听到他的喊叫,纷纷互相掩护着散开,清兵们人少,自然不敢追击,围着玛喇希,背靠一处山崖,组成一个半圆阵,用盾牌列成一排挡在前面。 玛喇希毫发未损,拿着弓箭在盾墙中紧张思考着,刚刚的一场混战,明军虽然败退了,可他们人数太多,自己兵少,要想翻盘杀退明军是不可能的,这次运粮,看来输定了,现在的形势,该考虑如何脱身保住性命才是。 他极目四望,前面的去路喊杀声震天,明军的主力一定正在前面围杀粮车,有好几股黑烟腾空,那是焚烧粮车的大火冒起的烟,明军每次劫粮都这么干。而后面的来路上,则是静悄悄的,没有一兵一卒。 玛喇希立刻打定主意,正欲大声下令,要带着护兵们朝来路栈道冲回去,只要跑上一段,毁坏几处栈道,明军们无路可追,一定能活着回西安。 嘴巴还没张开,就见到从明军那边,丢过来了几个手臂粗细的竹筒。 竹筒看上去有些沉重,里面应该装了东西,每一个竹筒上都有一根引线,正在“吱吱”的冒着火花。 玛喇希愣了一下,想喊的话被短暂的惊讶堵在了嘴巴边上,紧接着,一声巨大的爆裂声震破了他的耳膜,然后,他感觉自己腾空飞起,身子似乎一下轻了许多,能在空中轻飘飘的慢慢下落,入目所见都是一片黑色的烟雾。 “这是怎么了?”玛喇希想着,再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玛喇希的身体被炸得飞起一丈多高,等他再落下来的时候,已经成了一具残缺的尸体。 王欢咬着牙扔出了八颗灭虏弹,本来清军站得密集,只需三四颗,就能将这群紧紧靠在一起躲在盾牌后面的人消灭干净,但王欢恨玛喇希等人杀死了自己二三十个亲卫,连祖边都受了伤,一发狠,丢出了能将数倍于在场清兵统统炸飞的灭虏弹,直接将玛喇希炸成了渣渣。 “杀!把每个鞑子都杀了,不留活口,一个也不留,投降也不行!”王欢黑着一张脸,声嘶力竭的大吼道,亲卫们留下一百人护着他,剩下的人,应声向前方杀去。 王欢泄愤般的挥刀在刚才被祖边捅死的清兵身上又戳了几下,才喘着气掉头问祖边:“怎么样?眼睛没事吧?” 祖边一屁股坐在地上,吱牙咧嘴起来,抽抽着应道:“还好,死不了,眼睛应该没事,无妨,就算是瞎了,就问李大人去,他那只眼罩挺好看,是谁做的。” 王欢内疚的看着祖边血肉模糊的脸,自责道:“这事怪我,不该想着孤军在外,能节省几个灭虏弹就节省几个,没想到鞑子白甲兵如此厉害,累兄弟们伤亡了。” 他愤愤的站起,看着正在被亲卫们收拾的白袍兵尸体,额头青筋乱爆,心中的愧疚和悔恨,转化为熊熊燃烧的怒火,增增往上冒,盛怒之下,他抄起摧山弩,将想站起来跟他一起的祖边按下去,大踏步的向前方厮杀正烈的地方走去。 子午谷百转千折的栈道上空,片刻之后,被燃烧的粮车翻滚而起黑烟渐渐漫了一层黑雾,几乎堵塞了山谷,而粮车被劫的消失,随着这股烟雾,慢慢传向四面八方。 ……. “啪!”已经从陈仓道穿过,来到了凤县的苏勒正在端着碗吃饭,听到玛喇希在子午谷身死,上万石的粮草被焚于一炬的消息时,手中的瓷碗很干脆的摔在了地上,宝贵的精米撒了满地,看得在一边低头肃立服侍他的汉人奴仆,一脸的可惜状。 “怎么可能?明军是怎么知道真的粮车队走的子午谷?”苏勒脸色苍白,满面凝重,喃喃自语道:“难道哪里出了问题?不应该啊,不应该啊!” 他站起身来,在屋中来回度步,好几次差点踩在了满地的碎瓷片上。 站在门边的汉人奴仆,看看满地的碎瓷片,那残碗里,还有好大一坨饭,偷偷的吞了吞口水,忙不迭的从外面取来一个托盘,将地上的碎片收起,而那坨饭,也被完整的捡起。 这个奴仆已有家室,这坨饭,足够家中很久没有见到白米饭的妻儿解解馋了,一边收拾,他已经在幻想妻儿吃到白米的笑脸,面上不自觉的也带起了一丝淳朴的笑意。 他浑然没有觉察到,苏勒已经举起了长剑,朝他的颈脖间砍下。 鲜血蓬起,头颅乱滚。 苏勒狞笑着,宛如恶鬼般的面上,充斥着绝望般的疯狂,口中狂叫道:“哈哈哈,我知道了,是内奸,一定有内奸!你们这些该死的汉人,透露了我的计划,我砍死你们,统统砍死!看你们还敢不敢通风报信!哈哈哈!” …… 两天后,广元的豪格大帐中,玛喇希连同粮车一道葬身在子午谷的消息,摆到了豪格的桌面上。 豪格面目阴沉的盯着那张报信的纸,一言不发。 帐中满座的武将,无人敢吭声,大难临头的黑云,笼罩在每个人的心里,谁都清楚,一支近十万人的军队,一旦断粮,后果是什么样的。 “玛喇希无能,损兵折粮,按律当论斩,念其战死,可折罪,削去职位,财产充公,立刻拟文,向朝廷上报!”良久之后,豪格闷声说道,抬起大脑袋,瞪向了帐中众人。 众人心中一颠,顿时雪亮,这是要把屎盆子朝死人身上倒啊,大军在剑门关下屯兵月余不能寸进的罪过,就能轻轻松松的推脱到粮道被断的原因上,虽然这是事实,不过的确能减轻豪格的过失。 不过这么干,似乎不怎么地道啊…… 鳌拜干咳一声,打破了尴尬的沉寂,声音洪亮的向豪格拱手说道:“王爷,玛喇希轻敌大意,愚钝无能,累得大军困于粮草不济,难以破敌,死罪抄家难逃!而王爷能网开一面,免其家人充于披甲人为奴的厄运,实在是仁慈之举,法外开恩,奴才敬佩!” 他话一说完,就鼓着牛眼看向其余的人,鼻孔中哼道:“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胆边一寒,齐声道:“王爷仁慈,奴才敬佩万分!” 听到这异口同声的赞词,豪格的脸色也好看了那么一点点,他挤出一丝微笑,算是回应,然后立刻又板起脸来,沉声道:“诸位,因为粮道被断,我军无力为续,加上天气日渐炎热,我大清官兵久居关外,受不得这等气候,疫病每日里都在增多,按律我朝有夏日罢兵的传统,本王有意,班师回朝以汉中地界和张献忠的人头,向皇上复命,不知诸位可有异议?” 第261章 倒霉的贺珍 帐中众人彼此对视,皆是一副愁眉深皱的模样,心中都是一百个不愿意,出征近一年,虽说得了汉中,灭了张献忠,取得了一点小成果,但此行最大的目标——将四川收入大清版图的战略意图没有达到,难言成功,就这么班师回去,不好交差啊。 豪格冷眼旁观,看众人脸色,深谙大伙心中所想,他心里同样忐忑,大清入关以来,屡次南征西讨,攻无不克战无不胜,阿济格、多铎等亲王战功显赫,纷纷晋爵和硕亲王,在他们的映衬下,豪格这次西征,可谓差强人意,就此归去,别说升官,能够不被问罪就算烧高香了。 但是,如果不班师,后果更加严重,剑阁这道关口,看来是攻不下了,留在关下的清军尸体都能堆成山了,关城却巍然不动,诚如古人言,剑门关无人能正面攻破啊。 大军堵在这里,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左右为难,想要绕道,阴平道奇险难行,明军又有防备,折了李国翰难以再行险着;米仓道的起点安康,被贺珍堵着,谭拜四万人也奈何不得;而遥远的荔枝道,山川漫漫,现在想要过去也晚了。 最为火烧眉毛的,就是吃喝问题,豪格在广元的兵马和谭拜在安康的军队,合在一起共计近十万人,这么多人每天吃的喝的就是一个庞大的数字,靠从当地就地筹集粮草,是不可能满足得了的,离了关中粮道,大军寸步难行。 缺少粮草,营啸暂且不提,吃不饱的士兵能够有多少力气作战行军,是个人都能想象得到,到时候,八旗大军不消明军动手,自个儿就要崩盘溃散,如果发生了这种后果,豪格起码要被斩首,属下各官得陪着砍一串脑袋。 蒙古亲王额哲,最为轻松,他的蒙古骑兵不善步战,也不宜攻城,一直呆在后面无所事事,损失几乎为零,就此班师也无所谓,反正自己已经是亲王了,再升也升不到哪里去。 所以这时候额哲左右看看,见无人表态,认为大家都碍于面子,不好说出心中实话,自己有义务来出这个头,就挺起胸膛,向上座处的豪格朗声道:“王爷,奴才等都无异议,大军出征日久,战局已定,理当班师回朝,向天子缴令。” 额哲一带头,座中余者都纷纷点头,纵然心头遗憾,却也无可奈何,拖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 鳌拜淡漠着一张脸,鼓着眼睛看着这一幕,闭嘴不言,心中烦恼无比,其实刚才豪格说了那么多理由,还有一条极为重要的没有讲,那是只有他和豪格所知道的秘密消息——多铎病了。 和硕豫亲王多铎,摄政王多尔衮的亲弟弟,智勇双全,文能兴国武能安邦,战功彪炳将星闪耀,是多尔衮引为左膀右臂的心腹之人,朝中传言,大清第一人是多尔衮,第二人,就是多铎。 攻下南京将南明弘光帝抓了活口平定江南之后,多铎得胜回朝,一时风光无限,势头之劲无人能与之并肩,多尔衮得到他的支持,更加跋扈嚣张,豪格无力抗衡,忍辱负重,一再退让,这次西征,就是忍让之下的被迫接受的结果。 但如今多铎竟然病了,而且还一病不起,非常严重,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老天开眼呐,要收了这妖孽,只要多铎一死,多尔衮少了一个得力助手,朝中变数无算,豪格东山再起的机会不再渺茫,甚至能看到一举翻盘的曙光。 赶紧保存两黄旗的有生力量,班师回京,等待机会,这就是昨晚上豪格与鳌拜彻夜相商的结果。 豪格等众人嘈杂的议论告一段落,站起身来,把众人的目光吸引到自己高大的身躯上,面露凝重之色,肃声道:“既然诸位意见一致,无人反对,那么就即刻回去各自营中,安抚士卒收拾辎重,明日一早,大军开拔,班师回朝!” 众人一齐起身跪下,异口同声道:“遵命!” …… 汉中城内的苏勒,安康的谭拜,同时接到了豪格的紧急军令,两人心情各异,苏勒是满腹遗憾,玛喇希的死因他而起,虽定计时只有他和玛喇希两人在场,无人知晓这馊主意是他出的,却对他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又一次败在王欢手下让自负极高迫切渴望出头建功的苏勒产生了一种颓废的感觉,一颗本应璀璨的大清将星还没有升空就被王欢一巴掌拍到了地上。 而谭拜则长叹不已,与贺珍的纠缠,让他深刻的感受到,原来汉人军队,并非如南明那般懦弱不堪,原本以为很轻松的征讨,竟然拖了一个多月还没有结束,贺珍背靠大山,顽强的抵抗着清军的进攻,而贺珍手底下,大部分都是原来的明军旧部,谭拜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贺珍当明朝将官时不堪一击,自己造反时就这么强悍了? 清军撤退的时候徐徐而退,直接撤往西安,广元一线仅仅留下了一些降官降将守备,陕西总督孟乔芳,紧急调配了甘肃巡抚张文衡的回兵一万人到汉中,占据清军撤退后的力量真空,以防剑门关内的明军趁虚而入,并以汉中城为支点,建立起整个汉中平原的清廷统治格局,派出总兵张勇驻防汉中。 而甘肃回兵的领军将领,正是副将米喇印。 豪格退得干脆,不过短短十余天,大军就到了汉中,在汉中盘踞数日,到处搜罗了一点粮食,顺便修缮了一下汉中城墙,然后再次开拔,穿秦岭直奔西安,然后顺着大同一线,回师北京。 王欢是站在秦岭山巅,目送豪格的队伍离去的,那一顶代表着豪格尊贵身份的巨大黄金龙纛,夹杂在严整的军列中,分外耀眼。 祖边脸上包着白布,将一个头缠得如同一个圆形的布包,仅仅露出一张嘴和一只眼睛在外面,饶是如此,他也跃跃欲试,极力怂恿王欢趁机杀下去,斩了豪格,那就太妙了。 王欢没有理睬他,此时杀了豪格,不是顺了多尔衮的意吗?用自己的手去制止一场清廷内部的权利斗争,岂不是犯傻?再说了,就凭手上这六千人,要想在十万军中取豪格首级,需要的是六千个关云长。 马龙从一旁上来,手中拿着一个夔州军制式的传信竹管,双手递给王欢。 王欢验看了竹管上的火漆,发现盖着的是保宁府张成的印信,心中一动,急忙撕开封漆,倒出里面卷成圆筒状的信纸。 展信一观,王欢一目十行,慢慢嘴角翘了起来,越看越高兴,看到末尾,已经忍不住笑出了声。 祖边和马龙心里好奇,眼巴巴的看着他,王欢将信塞回竹管中,笑着向二人道:“张成传信,说半个月前,深山中的李定国遣人向剑阁处的李廷玉和马新田请降,要归顺大明。” 两人顿时眼睛瞪得溜圆,祖边还牵扯到了伤处,痛的嘴巴一咧,但即使如此,也不妨碍他和马龙一道,齐声喊道:“什么?李定国要降?” 马龙喜道:“如此甚好,李定国传闻乃献贼手中一把利刃,勇猛善谋,献贼败于鞑子,与李定国初时不在有很大关系,此人能归于大人麾下,有利而无害啊。” 祖边则抽着冷气忍着脸上的痛,不屑道:“献贼反复无常,最是难测,他手底下的义子人品也是难说,就怕招降了这人,是引狼入室!” 王欢听了,收起笑容,认真点点头,面露思索之色。 祖边说的没错,历史上的李定国忠勇可嘉,归顺明廷后立即成了擎起南明的支柱,可以说离了李定国,南明早就完了,可谓南明第一名将,不过那是穿越前的历史,这个时代因为自己的到来,很多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李定国是否还是那么忠烈,不能仅凭嘴巴说说。 得交个投名状。 王欢立刻有了决定,向马龙和祖边道:“你二人说得都有理,李定国既然愿意归降,我们也不能拒人于千里之外,否则就寒了天下愿意归附者的心,显得无容人之量,日后谁要再降,可要思量再三,与我们无益。不过就这么接纳了他,也显得我们太蠢,万一此人白眼狼一般,拿了大明好处就翻脸不认人,可也不妙,必须要让他拿出诚意来。” “诚意?”二人一怔,旋即恍然。 马龙微笑道:“大人,可是要让李定国去攻打贺珍?” 王欢大笑,指着马龙道:“知我者伯颜也,李定国与贺珍,一个是张献忠义子,一个是李自成旧部,宿怨已久,前几年还为争夺汉中交过手,如今安康与保宁府相距不远,就让李定国去征讨贺珍,纳个投名状吧!” 三人相视大笑,笑声伴着山巅清风,传荡山岭间,就连走在山底栈道上的豪格,似乎都有所察觉,回头向山上看了一眼,当然了,距离很远,他什么也看不到。 而此时,正因清军离去而在营帐中大排宴席、喝酒庆祝的贺珍,莫名的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唾沫鼻涕四溅。 他放下酒碗,面带微醺的揉揉鼻子,含糊道:“娘的,一定有人在说我!” 第262章 白袍定汉中 豪格大军撤离西安北上十天之后,陕西总督孟乔芳就接到陈仓守将急报,有汉中逃出的军兵仓皇报信,镇守汉中的总兵张勇,被哗变的回人部下趁着其酒醉时起事,抓出府邸外,在城门口当着汉中百姓的面砍了脑袋。 造反的回兵竖起明朝旗帜,大开城门,将跟随张勇去汉中的两千多西安官兵尽数缴械,割去脑后的鼠尾辫,收编了一部分强壮者,其余的全都四面遣散,然后敲锣打鼓,迎接从秦岭上下来的一股明军入城。 听到这消息,孟乔芳浑身的毛都炸了,伸手就将桌子上青花茶杯摔在地上,瓷片茶水泼了一地。 反了反了,这还将大清放在眼里吗?甘肃巡抚张文衡无能,养的都是些什么人啊,本以为可堪大用,没想到反而投了明朝,这张文衡一定要免职抄家,抓捕入狱。 在书房里砸了一通,孟乔芳才稍稍回过神来,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赶紧收复汉中才是正事,张文衡还得暂且放一放,留着他,从甘肃调兵和自己一道两面夹击,方为上策。 于是孟乔芳连调总兵马宁、副将赵光瑞等人领关中军马星野疾奔陈仓,意图从陈仓借道往救汉中,同时,遣人从固宁绕道,赶赴甘肃联络张文衡。 不料马宁等人从陈仓道刚踏入凤县境内,就迎面碰上严阵以待的汉回联军,足足近两万人的大军将陈仓道出口堵得严严实实,那一面面迎风招展的“夔州总兵”和“王”字大旗分外醒目,除了硬拼,别无他途。 一场交战下来,马宁阵亡,赵光瑞逃跑,一万关中清军死伤无数,仅有不到三千人跟着赵光瑞逃回了西安,关陇震动,一时间风声鹤唳,孟乔芳的失眠症,更加严重了。 不过此战,夔州军善用火器的威名彻底打了出去,逃跑的清兵回去禀报道,明军有一种新型火器,外形似普通竹筒,长短不过一尺,粗细不过手臂,扔出来却似霹雳弹一样会爆炸开花,声如奔雷,方圆百丈内无人不被化为齑粉。 这时候从固原绕道的人也回来了,同样是逃回来的,他们压根就没有走到甘州,在半道上就听从那里逃出来的人说,甘肃巡抚张文衡,在汉中造反的时候,就被身边部将丁国栋枭首,丁国栋据甘州而复明,回人全省作乱,几乎在一夜间蔓延向各处州县,如今的甘肃,已经再无大清一兵一卒,遍地都是大明旗帜,凡是留着鼠尾辫的人都会被强行剪去辫子,如果不从者杀无赦。 接连两个晴天霹雳,惊得孟乔芳顿时跌坐在太师椅上,浑身瘫软,站都站不起来,晕厥过去,左右人连忙掐人中喊郎中,一通忙乱,才将他救活过来。 孟乔芳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倾尽关中之兵,死守秦岭各处隘口,他想明白了,甘肃的回乱与汉中的失守,并不是孤立偶然的巧合,张文衡的死也不是御下无方,这都是阴谋,是某个势力的推动,趁豪格大军一退,短时间内清廷不会再兴师动众劳师远征,一举发力,让自己措不及防,这等布局和策动力,绝对不是一般人物能有的。 他躺在病榻上,强撑着处理各方军务,清军也有细作,夔州军又那么光芒四射,想知道点什么东西很容易就能得到,很快的,孟乔芳就得知,运作谋划这一切的,都是一个叫做王欢的明朝总兵。 此人早在豪格还在广元时,就扼守剑阁,孤军走阴平,杀了李国翰,然后破汉中斩图格,得手后毫不停留,潜入秦岭,搅得关中粮道不得安生,如鬼魅般神出鬼没,逼得豪格被迫撤军,几乎以一己之力,抗住了大清西进。 孟乔芳用发抖动的手,将得到的情报一桩桩一件件写在纸上,然后凝神细观,仔细思量,更觉心惊,这个王欢,原来不过一川中不成名的末流人物,竟然趁着此次大清征讨张献忠,不言不语的妙手空空,似乎并不怎么费力的就将整个四川连同陇西都收入囊中,其手笔之大,目光之深远,执行力之强悍,前所未见。 凭着孤灯单影,孟乔芳连夜奋笔疾书,向远在北方的清廷手写了告急奏折一道,言明了整个西北目前的局面,和自己所能采取的应对措施,希望朝廷能早日派出精兵增援云云。 在这道奏折中,第一次出现了王欢二字,从此后,这个让清廷上下寝食难安的名字,将多次频繁的出现在清军来往的各种公文中,并成为常态。 不过让孟乔芳稍稍心安的是,明军占了甘肃汉中后,似乎就心满意足,没有意图进取关中的举动,各处隘口都没有狼烟警报,反而在汉中修城屯田,招募流民,操练兵马,好像要作长远打算。 明清两军,隔着秦岭,微妙的相安无事,彼此虎视眈眈,警惕的保持着平衡。 关中安宁下来,安康却乱了。 贺珍本来极为高兴的,与谭拜的酣战,虽然支撑下来,却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个中苦楚,贺珍自个儿才知道,自己差一点就被灭了全军,如果清军再围上十天半个月,输了绝对是贺珍。 所以谭拜一走,贺珍就连着犒赏部下三天,从极度紧张生死边缘突然放松下来,每个人都处于一种癫狂状态,接连三天都在纵情狂欢,无人理事,就连贺珍本人,也是日日大醉,夜夜欢歌。 三天之后又拖拉了几天醒酒,一直到半个月后,贺珍才拉着队伍,红着眼睛从安康出发,想要去汉中碰碰运气,不料还没走多远,就接到探子急报。 汉中不用去了,那里已经换人了。 大明夔州总兵王欢,收服了清将米喇印,连同上万回兵,已在汉中竖起明朝大旗,整个汉中平原各处州县,反正的乡绅义师随处可见,纷纷杀清官立明旗,归附王欢,如今的汉中,早就姓王了。 贺珍这才记起,当初送李过往湖广时,过夔州时的确见到过王欢,当时自己就有很深的印象,不过王欢不是在夔州吗,什么时候到关中来了? 如此一来,情势有变,贺珍筹措起来,自己打的是大顺朝的旗号,并不是明朝的幌子,大顺与明廷,可是生死不两立,自己去汉中,必然与王欢要发生恶战,以自己现在的残兵,这时候碰上数万明军,胜算不大。 还没等贺珍想好下一步怎么做,去打谁的地盘,就有人找上门来了。 一支近两万人的队伍,从保宁府方向涌出来,衣甲虽破败却气势汹汹,那打在头前的大旗上,绣着一个红色斗大的“李”字。 第263章 向朝廷请功 火红色的大字下,一匹五花马上,坐着一员年轻的将官,身材健硕挺拔,银甲铁盔,气度非凡,只不过瘦削的脸上略显疲色,似有大病初愈的神态,凛冽的眼神中,藏有不为人所察觉的倦意。 此人正是李定国,他在深山中躲藏了几个月,几乎弹尽粮绝,穷途末路,方才记起张献忠临死前的交待,向夔州军献印投诚,保宁府知府张诚按照王欢的安排,给了李定国急需的粮草,为残余的大西军将士续命。还派去了郎中,给受伤的李定国抓药疗伤。 同时,也带去了王欢的条件。 “安康之地,上可通汉中,下可至保宁,地势紧要,非可信之人不可驻。如今贺珍小人盘踞,公然打着闯贼的旗号招摇过市,乃大明心腹之患也,定国如有心诚意归顺夔州总兵,可灭此逆贼,北上与本军门汇合于汉中,本将门必倒履相迎。” 李定国在脑海里再次回忆了一遍王欢的信,每一个字都细细品鉴,心中如五味杂全,复杂惆怅。 王欢的意思很明白,要投靠我,就得死心塌地,别来张献忠那套虚的,只要你忠于我,我必不负你。 李定国长叹一声,心里明白,自己的名声拜张献忠所赐,已经败坏如斯,世人一听张献忠的人,第一个念头必定是这人乃反复小人,不可轻信,张献忠一生反复无常,最为无信,他的手下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旌旗猎猎,骑者环伺,李定国却惘然不顾,垂着头若有所思。 “王爷,贺珍军在前面列阵,等着我们厮杀呢。”身边的刘云看李定国似乎有些恍惚迷离,赶紧出声提醒道:“将军请下令。” “嗯?”李定国猛然清醒过来,这才想起自己还在战场上呢,自嘲般的摇摇头,按剑抬头。 头昂起来的那一刻,李定国的眼神里疲态倦意尽去,透射着的,唯有锋锐的精芒,脸庞坚毅果敢,满是十足的自信。 他策马跑出,在军前来回奔了一圈,一边疾奔,一边振声高喊。 “贺珍逆贼,自不量力,见朝廷大军来而不自缚作降,愚昧至极!”李定国勒马扬鞭,高声喝道:“我军已向大明夔州总兵王大人投诚,现在就是吃皇粮的官军,诸君,朝廷是否高看我等,就在此战!随我杀敌,以显我等男儿雄风!” 排成一字长蛇阵的大西军残部,随着李定国的呐喊,爆发出一阵阵狂热的呼应,排在前列的,都是骑兵,士兵们骑在马上,以刀矛击盾,砰然有声,喉咙里嘶声力竭的回道:“杀敌!杀敌!” 李定国驻马军前,立于数面门旗下,手中长剑高举过头,缓缓指向苍天,目光森然盯着前方,在视线边界处,贺珍的军阵如一道地平线上的黑线,隐约可见。 长剑划过一道短弧,猛然下落! 刘云一直盯着他的剑,剑光一闪,刘云立刻将手中矛杆高高向前斜举,双腿一夹,驱马缓缓前行,同时口中暴喝起来:“行!” 身后的无数骑兵,紧跟在刘云之后,马蹄隆隆,似一道墙一般向前压去。 长枪如林,长刀似海。 随着骑兵队伍的前行,速度越来越快,由最初的缓行,变为小步快跑,马蹄踏在大地上,犹如雷鸣,胆怯者闻之颤抖。 李定国眯着眼睛,夹杂在第三排骑兵队伍中,整个骑兵阵线,由平行的直线,慢慢变为锲形,向一把尖锐的钉子,向列阵在前放的贺珍军,狠狠扎了过去。 对面的贺珍,脸已经白了,看着迎面扑过来的骑兵队伍,口中不住轻声自语:“疯了,疯了,这般不要本钱,李定国疯了!” 紧接着,贺珍嘶声高喊起来:“拒马枪!拒马枪前置,拒马枪向前,弓手向前,射死那不要命的傻子!” 贺珍军中一通忙乱,人们奔前跑后,将一架架尖刺拒马抬到了阵前,弓手们跑到拒马后,张弓搭箭,紧张的看着如飓风般刮来的骑兵队伍。 骑兵已经接近至五百步开外,整个锲形冲击阵形的最前端,就是刘云。 刘云的两眼已经发红,血丝密布,整个人弓了起来,双腿微屈,好像弯着腿站在马镫上一样,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一手绑着骑盾拉着缰绳护住上半身,一手虚握长矛,紧盯着正面的一只拒马,目不斜视。 进至两百步,贺珍军中弓弦响了,箭矢飞起,攒射向前。 骑兵阵中不断又人中箭,惨叫着跌下马去,又或是马匹中箭,悲嘶着带着身上的骑士一起倒地,然后被后面的马匹踩成肉泥。 无人低头去看,无人心生悲伤怜悯。 所有的骑兵面色冷然,盯着越来越近的拒马阵,毫不停留。 贺珍站在弓手后面,与一众将官看得心中发颤,这种破阵的方法,简直霸道得不讲理了,没见过这么用骑兵的,真不要本钱了吗?前面可是拒马啊,骑兵的天敌,正面冲锋足以挡住成百骑兵的冲击,骑兵多么珍贵,李定国难道只图打这一战吗? 刘云的马已经到了拒马前头,他的马身上披了皮甲,虽然被两支箭射中,却不致命,还能保持奔跑,刘云将一块黑布蒙住了马的眼睛,让它不知畏惧,敢于直冲拒马。 眼看就要撞到尖锐的拒马枪上,站在拒马后的弓手已经在惊惧躲避,刘云双眼瞳孔一缩,手中缰绳猛提,他力气很大,几乎把马脖子都提了起来,马儿吃痛,人立而起,刘云再紧夹马腹,狠抽马臀,那匹马竟然在剧痛刺激下,一跃跳过了宽大的拒马枪。 马蹄着地,刘云将手中长矛狠狠一递,刺入一名震惊着不知所措的弓手胸膛中,伴着血花乱飙,直冲入已经被吓得隐然有后退迹象的长枪阵里。 刘云丢掉长矛,从马鞍上抽出斩马刀,如一尊战神般振臂高呼:“杀!” 身后的骑兵,没有这般惊世赫俗的骑术,纷纷撞到拒马枪上,第一列和第二列的马匹骑士,像一串糖葫芦一样被拒马上的尖刺长枪扎成一堆,拒马却因为乃坚木所制,竟然巍然不动,只不过被推开了些许缺口。 但是,第三排的马匹撞上去的时候,拒马上已经扎满尸体,无法再给予杀伤,被冲击力巨大的骑兵直接撞开,完整的拒马墙,被撞出了一个个大缺口。 “杀啊!”冲出缺口的骑兵们,血红着两眼,挥舞着长矛长刀,疯狂的冲进贺珍军的阵中。 “不该与李定国野战,应当如与鞑子交战时一般,据城寨死守!” 贺珍面如死灰,拔马而走。 ……. 汉中城内,在被烧成废墟的知府衙门原址上,临时搭建了一处木头结构的大屋,王欢和一众夔州军将领,在屋中赤膊围坐,喝着稀粥咸菜,不亦乐乎。 “安康的捷报,今天早上就送过来了。”王欢嘎吱嘎吱的嚼着腌萝卜,口齿不清的说道:“李定国很不错,半个月就灭了贺珍,夺下了安康城。” 李廷玉手里拿着那张捷报,边看边应道:“贺珍以为李定国在山里呆了那么久,已经成了溃兵,居然敢出城野战,妄想吃掉李定国,却被打得很惨,只身逃回安康城。” 他抬起头来,停下抓馒头的手,有感而发道:“李定国看来是真心归附大人,这一战,他作为本钱的骑兵折了两千多人,这些骑兵可是张献忠的精锐啊,平日里用银子养着的,轻易不用,李定国如果不是真心投诚,不会这么舍得。” 王欢喝了一口粥,将喉咙里的萝卜冲下肚去,笑着道:“他这么舍得,我还舍不得了,行了,对李定国的考验就此通过,他的骑兵可是我的种子,每一个人都价值千金,可不能浪费了,他们大概后天到,到时候我亲自出城迎接。” “另外,该向朝廷写一封奏折了,说说我们在西北做下的局面,想必王总督那边,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吧。” 第264章 我要去武冈 “许知府的消息昨天也到了,一片利好啊!”王欢又扔了一块泡腌萝卜到嘴里,嚼的满口流汁,连忙吞了一口汁水说道:“何腾蛟派新招募的旧将郝摇旗为将,领大批战船从长江入夔门,企图占我石柱银矿金矿,却不知陈奇瑜陈先生坐镇夔门,一头撞上了铁板,折损战船无数,淹死战亡了上千兵马,灰溜溜的退回长沙去了。” 众人听了,都是振奋不已,欢欣雀跃,木屋中响起一片笑声。 祖边乐得跳了起来,高声叫道:“奶奶的熊,何腾蛟这老儿打鞑子不行,背后捅自己刀子倒是在行,这回可好,打得他心窝子都痛!许知府和陈先生应该痛打落水狗,直接追到长沙老窝去,端了何老头的府库,让他偷鸡不成蚀把米!” 大伙又是一阵大笑,李廷玉摇头道:“何腾蛟一品大员,且不论我们能不能打到长沙去,就算能去,也不能打,打了长沙,就等于明着造反了,夔州军羽翼未丰,不可造次。” 祖边不服,晒道:“难道只能他来打我们,我们不能去打他?这算哪门子道理?” 王欢丢给祖边一个馒头,堵住他的嘴巴,又看看李廷玉,微笑着道:“李将军说得不错,我们现在的情况,跟当朝太祖皇帝起事时面临的局面,有些相似。” “太祖起事初期,力量薄弱,蒙元只需略略费点力气就能灭掉他,但好在太祖地盘前后左右都是红巾军系统的友军,虽然彼此纠纷不断,小摩擦天天有,死人伤人都是常有的事,却总归是反元的义军,有着共同的敌人,不会往死里打,太祖才能安然度过那一段艰难的发展期,成就后来的大业。”屋中安静下来,众人停止吃饭,凝神听着王欢的说话,王欢侃侃而述,讲着道理:“所以说,何腾蛟虽眼界狭窄,见利忘义,却总归是大明臣子,有他在湖广,鞑子要从我们身后过来就得先把他灭掉,故此有何腾蛟在,我们就不必设重兵防守,可以腾出力量集中在关中,专心对付孟乔芳,这么一说,诸位,我们还应不应该打到长沙去呢?” 温言利耳,屋中人等纷纷大点其头,觉得王欢说得在理。 祖边又是第一个发言,他振声道:“不能打!如大人所说,何老头就是个肉盾啊,我们打他就等于帮鞑子的忙,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我们不能干!” “非但不能打,我考虑,在合适的时机,由王应熊出面,可以划给他一些银钱,以化解这次的怨气,当然了,不能是免费的,何腾蛟必须用兵器军械来交换,他占着长沙府库,这类东西不会少。” 王欢用指节敲着桌子,慢慢道:“即不能显得我们怕事,又要让何腾蛟接受,这事儿不好办。” 众武将停止点头,又觉得这事儿很难办,纷纷皱眉。 李廷玉眨眨眼,狡诈的一笑,向王欢道:“何须烦恼,大人,这件事,就交给王应熊总督去办吧,此人世故圆滑,久经宦海,自然知道该怎么做的。” “好,就让王总督去伤脑筋吧,他白拿我们的银子,总得办点事。”王欢笑道:“我们今天就起草奏折,向朝廷报捷!” 汉中的奏折,很快就写好了,其中详尽的描述了王欢的夔州军如何与清军周旋,如何与张献忠酣战,历经九死一生,终于将整个四川连同陇西,统统收复到手,将两省百姓从水深火热里解救出来,并言明如今四川新附,陇西不稳,须夔州总兵王欢继续镇守,以防清军反攻。 “大人,如此丰功伟绩,朝廷必定颁个正牌挂印总兵的职位,才对得起这天大的功劳!” “哪里话!除了官职,大人应该封个伯爵,江北四大镇,哪个不是侯爷?他们杀过这么多鞑子吗?” “什么伯爵,照我看,起码应该是个侯爵,如果不是大人太过年轻,说不定公爵都能争取争取!” 书吏写奏折的时候,一众武将就大模大样的坐在堂上吹牛聊天,不知怎么的就聊到了王欢会被授予什么样的赏赐问题上,立刻引发争论,武夫们脸红脖子粗的彼此较劲。 王欢还好,一门心思的看着书吏的书写,时不时的指点两句,当武将们的话语在放屁。 李廷玉就不行了,听了一会,不耐烦的站起来,吼道:“呱躁什么?你们当自己是天子啊?朝廷的赏赐就那么重要吗?可别忘了,夔州军有今天,可没朝廷一文钱的事儿,这朝廷的官位爵位,就是个屁,没什么卵用,最后还不是看我们手里的刀子谁的快!” 众人经他一吼,唯唯诺诺的不敢作声了,因为李廷玉说的,都是事实。 此刻的南明,已经风雨飘摇,大一点的风就能将这根残余的烛火吹灭,从福州的隆武帝开始,短短一年多来,先后有隆武帝、绍武帝两位皇帝殉国,作为两人都城的福州和广州,也先后被清军攻破,大批明军被打散溃败,桂王朱由榔在广东肇庆登基,史称永历皇帝。 可笑的是,朱由榔称帝时,在广州的绍武帝还没有被灭掉,两人间在清兵已经追到家门口的情况下,还抽出时间打了一场内战,永历帝的军队被绍武帝派人设伏,杀得大败,逃走到广西。 后来绍武帝在一个月后被清军李成栋攻破广州杀死,永历皇帝在广西怕得要死,连夜逃离广西桂林,进入湖广武冈,投奔定蛮伯刘承胤,为了容身,永历帝毫不迟疑的抛出一个安国公的帽子给刘承胤,刘承胤大喜,拍着胸脯要保证朱由榔的安全。 恰在此时,清将金声恒和王德仁在江西反正,竖起反旗,清军追击而至的李成栋部被迫返回平叛,脆弱的南明小朝廷,终于迎来了一线生机。 那么此时的永历帝,就身在湖广,距离四川相对很近,道路也较为通畅,都在明军控制之下。 堂中安静下来,那书吏在此刻也将一篇墨迹淋漓的奏折写好,双手将纸张抬起,颇为自得的递给王欢,王欢抬眼审阅一遍,满意的点点头。 小心的将墨迹吹干,王欢复又将纸张还给书吏装好,他转过身来,面色严肃的看向堂中武将们,开口说道。 “诸君,我迟迟未让大家离开,要各位等到奏折写成,是因为我有要事宣布。”王欢一字一句,慢慢吐词:“这份奏折,我要亲自送到武冈去!” 第265章 王欢的理由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众人全都脸上变色,一齐脱口而出道:“不可,大人,万万不可啊!” 李廷玉第一个讲道理:“大人,从汉中到湖广武冈,千山万水,道路艰险,骑马奔驰也得跑上十天半个月,大人千金之躯,不可犯险!” 祖边着急,紧接着道:“是啊大人,何老头从夔门退走后,清军就从荆州截断了长江水路,要想去武冈,只能顺着旱途从遵义走,沿途都是高山深涧,行走殊为不易。” 马龙也拱手劝谏,不过他性格稳重,说的是另外一层担忧,只听他道:“大人要去,定然有大人非去不可的理由,末将不能阻拦,不可汉中新得,民心未稳,而回人刚刚归附,其心是否忠诚可靠,也有待检验,千头万绪的事情,大人就这么一走了之,此地谁人做主?” 七嘴八舌,如滔滔江水,几乎瞬间就将王欢淹没,看着屋中群情激奋,王欢哭笑不得,连忙站起身来,连连双手下压,示意让大伙消停消停,听他说话。 “诸位,你们说的,我早已有所考虑。”王欢在屋中度步,一边走着,一边说着:“道路虽远,却可通行,水路不能走,旱路却是畅通,可以从汉中一路到重庆府,然后顺官道至遵义,到那里和王应熊总督汇合,一道从黔东过湖广,直抵宝庆府武冈州,哦,忘了,永历皇帝陛下到了武冈,已经把那里改成奉天府了,沿途虽然崎岖,却都是大明控制下的地盘,固然多土匪山贼,不过本军门难道还怕山贼?” 他顿一顿脚步,笑道:“何况王应熊隔上个把月就要跑一趟这条路,他那身子骨都能行,莫非本军门还不行了?” 众人一呆,旋即大笑,王欢说的王应熊隔上一段时间就要走一趟这条路,意思是每过一个月,王应熊就会亲自带领督标营,从遵义来到夔州,领取王欢给他的银两,风雨无阻,从不迟到。 王欢笑一笑,脚下又动了起来,复又度步道:“至于马龙所说的汉中稳定问题,我认为,回人虽有投降鞑子的先例,不过这次他们应该是没有回头路了,因为杀了张文衡,等于给丁国栋和米喇印判了死罪,鞑子与他二人是不死不休的仇结,要想活命,唯有跟我们走到底一条路而已,故而回人仅仅注意提防即可,没有作乱的危险。” “我走之后,汉中一地以李廷玉李将军为留守,凡是由他做主,本军门的调兵虎符,会留一对与他。见虎符如本军门亲至,诸将官不可违逆,违者李将军可奉军令斩其首级!” 说到这里,王欢面色无比严肃,停住脚步扫视屋中人等,目光犀利,所到之处,无人敢与之对视。 “汉中的发展方略,这段时间依然以稳为主,孟乔芳兵力不足,无力发动大规模的进攻,所以只需守住几处秦岭隘口,即可无忧,而甘肃方向,由米喇印和丁国栋去自行负责,那里偏僻多荒漠,孟乔芳更不会去费心攻打。”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向李廷玉,深吸一口气,语调沉重的说道:“我不在这段时间,一切就托付给将军了!” 李廷玉的独眼中目光一沉,霍然起身肃然道:“大人放心,只要我没死,汉中就丢不了!” 然后他话头一转,面带忧色问道:“不过孟乔芳不足为虑,那鞑子万一从大同、蒙古调兵过来呢?毕竟豪格在我们身上吃了亏,鞑子会不会咽不下这口气,趁大人不在,大举进攻呢?” 王欢摇摇头,信心满怀的走到座位上悠然坐下,双手扶案认真的说道:“不会的,鞑子在今年以内,都不会有精力来关心我们了,再过一段时间,北方会起乱事,鞑子眼皮子底下都顾不过来,哪里能调兵攻打我们。” 李廷玉等人顿时一呆,面露错愕之色,看着王欢眼神迷惑,不明白王欢所说的“北方乱事”,指的是什么。 “呃,大人,北方会起什么乱事?”李廷玉想了想,琢磨不透,于是小心翼翼的问道:“目前接到的消息,河北、山东、山西等地,是有一些小规模的义民起义,却都是连县城都打不下来的农夫散兵,这些乱事,怕是够不上鞑子忙不过来的程度吧?” “这你们就不用猜了,记着我的话就行了。”王欢微笑着,像一个半仙一样露出一副神秘莫测的模样,言之戳戳的说道:“现在时候未到,时候到了,大乱就来了,尔等拭目以待即可!” 其实王欢所说的大乱,即指的蒙古科尔客部叛乱犯边、英亲王阿济格奉命平乱的事情。 这件事只是一个起因,由科尔客部落的乱事,连带起一连串的反清起义,整个中华大地,从北到南,烽火无数,清廷几乎焦头烂额,陷入自入关以来的从未有过的困境,大的反清起义就有江西金声恒反正、广州李国栋反正、大同姜瓖反正,都是一省提督、总兵级别的起义,影响巨大,大同姜瓖起兵,甚至直接威胁到清廷的统治中心北京,京城为之颤抖。 八旗兵几乎就是救火队员,东奔西走,征战不休,多尔衮两次亲征,耗费全国之兵,历时三年,才将这场反清潮流弹压下去。 借着这股东风,南明政权偏安了三年,但也仅仅是偏安而已,腐败无能的小朝廷,居然没有抓住这最后的翻盘希望,诺诺无为,看着各地的反清力量一一被扑灭,毫无感觉,躲在自己的安乐窝里糜烂到死。 这段时间里,南明几十万军队,除了何腾蛟和堵胤锡在湖广取得了一点战果以外,毫无建树,何堵二人后来同样因为内讧,将战果化为乌有。福建沿海的郑氏与躲在舟山群岛的鲁王,除了上岸骚扰一下,没有起到丝毫作用。 白白浪费了良机啊。 王欢感叹道,如果好好利用这三年,明朝的花花江山,哪里会落入满洲鞑子之手,多尔衮再怎么雄才大略,八旗兵再无敌于天下,人口基数始终是硬伤,如果有中兴之主在位,励精图治,团结各方力量,何愁大事不成? 所以王欢才想要趁着此刻风暴来临前的空子,亲自往见永历皇帝,看看这个历史上从来就没过过安生日子、不是在逃亡就是在逃亡的路上的天子,究竟是什么样的,然后将他迎往四川,纳入自己的保护之下。 有了这面金字招牌,自己今后才能号令群雄,先不管他们听不听,至少在道义上,就占了先机,皇帝的命令都不听?是要造反吗?既然是造反,我打你就有理由了,逆贼天下人人得而诛之啊。 何况忠于朝廷的人还是有不少,至少说聚拢一些人才,不费力气的接手一些地盘是可行的,曹操做过的事,王欢同样也能做一次。 第266章 朝廷无能 既然王欢言之戳戳,坚定决绝,诸将苦劝无效,也只能若若连声的答应下来。 “不过即是远离蜀中,护卫的力量必不可少,大人,就让我带风字营跟你去吧。”祖边叫道,跃跃欲试:“马万年的教导队不过两百来人,遇到大点的响马都应付不过来,带着我,保证一路畅通。” 马龙笑一笑,踏前一步沉声道:“祖将军勇猛无敌,当真是虎将一员,不过护卫开路是精细活计,讲究的细致小心,祖将军做这个就大材小用了,所以护卫大人,还是交给末将这般人物吧。” 祖边初初一听,以为马龙在夸奖自己,还喜滋滋的得意,后来越来越觉得不大对头,这小子在损自己粗心呢!立马不乐意了,正欲发飙,却被一众人头挡在了圈外,屋中诸将都站了起来涌到王欢身前,纷纷用炽热的语言和表情要求,一定要由他们来护送王欢东去。 马万年有些不乐意了,怎么着?看不起教导队啊?这教导队就是王欢的卫队,挑选的都是夔州军烈士子弟和石柱良善人家青壮,由王欢亲自抽空教授读书认字、挑选白杆老兵操练武技,都是留着历练一两年后外放出去当百夫长的军官苗子,你们这么积极的想担任护卫一职,真当教导队是泥捏的吗? 不过马万年年纪尚幼,在这群武夫面前就像个毛孩般没有地位,想说话反驳几句也不敢开口,只是板着脸站在王欢身后一言不发。 还好王欢及时站出来了,他一句话就平息这场吵吵。 “谁也别争了,你们都给我留在这里,屯田筑城,囤积粮草,好好经营,待我从东边归来,要看到一个崭新的汉中!”王欢拍手让众人安静,然后微笑着道:“我的护卫,除了马万年的卫队外,就由李定国负责!” “什么?”如一块石头丢入一池静水中,掀起波涛无数,诸将大惊失色,膛目结舌。 独眼李廷玉把头乱甩,连声道:“不可不可!李定国新附,其心未明,其志未可知,让他带兵陪着大人,太过冒险,万万不可!” 余者纷纷附和,都道李定国乃张献忠义子,虽然归顺朝廷,但时日太短,了解不多,难言会有不测之心,一旦生出不轨之意,王欢孤身在外,凶险得很呐。 王欢微笑着看着大家,心中无限感概,这些都是真心为自己好的兄弟啊,从扬州千里逃生,到现在主持一方局面,离不开这群肝胆相照的兄弟,他们虽粗犷而不羁,不大懂得文墨,却是极真诚极可靠的人,王欢一句话,他们可以连自己的命都不要,抛头颅洒热血眼都不眨一下。 压抑住心中那股汹涌的感动,王欢再次让众人稍稍安静下来,诚恳的说道:“诸君,此次东去,都是在大明地界上行走,危险性并不大,李定国此人虽认献贼作父,那是因为献贼在他尚幼时就救了他的命,于情于理并无什么错。而此人秉性,我观察已久,于献贼天差地别,足以信赖,我带他同行,既有考验他的原因,也有让他铁心归附夔州的原因,况且汉中初定,百废待兴,外有鞑子虎视眈眈,你们谁的手上都有一摊子事,所以这次面圣,唯有李定国能伴我同去,诸君不必再劝,我意已决,多说无益!” 众人对王欢的判断,都有一种盲目的服从,虽然尽皆觉得不妥,但无奈王欢积威在前,当王欢做出了决定后,就连资历最深的李廷玉,也无法再劝谏半句,于是此事就此决定下来。 不过在场的人中间,最为紧张的,要数马万年了,李定国领兵护卫,等于有上千的大西旧部就环绕在自己周围啊,一想到前不久还和大西军在蜀中你死我活的较劲,马万年就冒冷汗。 这种极为紧张的情绪,一直让马万年绷紧了心中那根弦,并直接体现到了脸上,所以当五天后,王欢在李定国的两千军马护卫下,出汉中出发时,马万年那双要吃人一样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紧跟在王欢马后的李定国身上。 李定国当然感到了射在自己背上那股杀意,也知道那是王欢亲卫队首领的眼神发出的,却浑然不以为意,只是恭敬的落后王欢一个身位,安然策马跟随。 汉中诸将送出三十里开外,才返回城去,然后王欢一共两千五百人的军马,顺着已经修复的金牛栈道,穿越川中,向贵州进发。 当汉中的军马身形消失,护卫军队排成一条长蛇缓行在官道上时,王欢才从沉思中抬起头来,看向随在自己身后的李定国。 李定国皱着眉头,颔首正在思量着什么,那张轮廓深深的面上,已经布满了细密的纹路,一种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成熟,从眼角、额头和嘴唇边的各式皱纹中发散出来,构成了一副沧桑的容颜,挺拔的腰身,略略的有一丝旁人不易觉察的弯曲,隐藏着疲惫的倦意,这一切都在无声的证明着,这副躯体中,包含着巨大的压力,被他默默的背负着。 这就是南明第一名将啊,以一己之力,延续了明朝数十年国乍,如果没有他,永历皇帝会提前结束悲哀的一生,清廷统一华夏的日程表会大大缩短,这位彪炳于世的名将,现在就跟在自己身边,作为自己的部将,将改变原本悲壮的一生,重新写下浓墨重彩的篇章。 “李将军。”王欢淡淡的道,头微微侧过来,半张脸对着李定国:“我让你随我进奉天府,事先没有与你商量,就下令你带兵而行,不知你可愿意?” 马万年的手悄悄的按在了刀柄上,紧盯着李定国的背影暗暗蓄力,准备李定国稍有不对就立即拔刀。 李定国闻言,猛然从沉思中惊醒,抬头怔了一下,才急忙双手抱拳恭声道:“军门言重了,定国现为军门手下一偏将,但有驱使,无不往也,何来不情不愿之说?” 王欢眯了眯眼睛,仿佛天上的太阳太过热烈,让他伸出一只手,挡在了眉毛上方,仰首向天,嘴里轻轻的说道:“此刻左右都是大西旧部,我唯有一亲卫在身边耳,如果你想为张献忠报仇,正当其时!” 他的动作自然轻松,语气平淡,油然信马由缰,似乎在说着一件毫不相干的事,嗓门也不大,只有跟在他身边的李定国能听到而已,距离稍远的马万年,都听不大清楚。 李定国赫然抬头,双目闪闪发亮,不可置信的看向王欢,神情扭曲古怪,表情变换,一时震惊一时犹豫,顷刻间交换了好几种神态,双手保持着拱手的姿势,一时居然忘了放下。 王欢干脆连脸都别了过去,看都不看李定国,目光投向前方远处,身子笔直的端坐于马上,洒脱而显露着无比的自信。 一种微妙的气氛在二人不大的距离间急剧升温,危险而尴尬,虽然两人都保持着短暂的沉默,却连李定国身后的马万年都隐隐都所感应,捏着刀柄的手,又加了几分力道。 “军门何出此言?”终于,李定国变化的神情定了下来,剧烈的面部表情趋于平缓,一张脸变得平淡似水般波澜不惊,垂首同样以二人才可听清的声调缓缓道:“末将自剑阁献印,就丢弃了大西朝的一切,如今的李定国,不过夔州总兵王大人麾下一小卒而已,生死由大人决定,大人如不信,可命人将李定国五花大绑,直送奉天府,八大王曾做下与皇家不共戴天的事情,天子一定会很乐意把对八大王的仇怨,发泄到末将身上。” 言罢,李定国保持着垂首拱手的姿势不动,静待王欢的反应。 王欢良久不语,入定般的看着远方,此时正当晨间,队伍走到一处山腰上,艳阳徐徐从山巅腾起,满山遍野的郁郁葱葱,在阳光下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色,层林尽染,辉煌无比。 “李将军请看。”王欢开口了,他举鞭遥指,望向天际:“巍巍山野,兮兮苍生,江山如此多娇,壮哉如斯!如何不让人热血澎湃,不生逐鹿中原、复我河山的壮志!” “我汉家儿郎,生于天地间、长于故乡里,有父母养育,有至亲伴随,每一寸泥土、每一滴河水都有先人的血汗,这是我们的家园,是我们的土地,凭什么要有外族占据?凭什么要有外族欺压杀戮?” “啊!?为什么?”王欢语气慢慢加重,由轻言细语演化为粗声咆哮,转头过来,瞪向李定国,眉眼间毛发倒竖,不怒自威。 李定国看着王欢,感受着扑面而来的磅礴情感,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悲凉,一种生于肺腑的怒火,李定国呆住了,他从未从一个明朝总兵身上,看到这种情形。 “因为我们太弱了,朝廷腐败无能,督臣宰铺尸位素餐,武夫大将贪生怕死,居高位者勾心斗角,人人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不虑国只虑己,把社稷当作肥肉,都想咬一口,吞到个人的肚子里,这样的朝廷,这样的官府,如何能不亡?如何能救国?天子不似天子,朝臣不像朝臣,连累天下百姓!” 字字渗血,句句鞭挞,王欢的话震得李定国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是一个朝廷总兵说的话吗?每一个字都大逆不道,这是要干什么?谋反吗? 不止是李定国,连马万年也呆住了,握着刀柄的手全是汗水,脑子里一片混沌。所幸李定国治军森严,队伍行进中严禁发声,左右军士无人回头,王欢的爆发,并没有激起多大的反应。 李定国呆了片刻,双眼中水雾渐起,一种千里马遇伯乐、他乡逢知音的情感,聚然涌上心头。 第267章 王应熊的底气 “大人,末将……”李定国有些激动,还有些因为极度意外而产生的迟疑,仓促间竟然结巴起来。 王欢深深的看了看他,面色很快恢复了镇定,将头转了回去,目视前方,轻轻的飘了一句话过来:“国难当头,定国可愿意随本军门一起,打下一个大大的江山,重塑一个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风雨有屋,旱涝有粮,普天之下皆是太平的盛世王朝?” 这段话说得平平淡淡,不似刚刚那几句话那般激昂,王欢的身子也在马背上一摇一晃,毫无刚才咆哮时的气势逼人,但是落在李定国耳中眼底,却是更加震撼。 打下一个江山? 重塑一个盛世? 夔州总兵想要的是什么? 李定国心中狂跳,默念着“风雨有屋、旱涝有粮”几个字,定定的出神,双眼一片模糊,看向王欢的背影,一时间竟觉得有如山岭般高大,恍惚之下身子一歪,差点栽下马去。 他赶紧擦擦眼,不留痕迹的拭去几滴水痕,抖擞精神,向王欢的背影深深一躬,额头都快要低到马脖子上了,口中轻轻而有力的答道:“李定国,愿追随军门,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王欢没有回头,依然保持着笔挺的身姿,缓缓策马向前,只是嘴角的笑意,愈加浓烈,一股压抑不住的狂喜,在无声的笑意中散发。 …… 从汉中到遵义,王欢一行人走了差不多一个月,这还是在全员都是骑马,无人步行的情况下取得的,足见山路栈道之难行,当然也有一路上平了几个不开眼的土匪窝子、耽搁时间的原因,不管怎么说,八月底的时候,终于到了遵义府。 一路上风餐露宿、渴饮饥餐,领略了西南风景,也看多了民间疾苦。 自重庆府向南,离开夔州军地盘之后,路边道旁风貌为之一变,村落破败、十室九空,田地荒芜、野草丛生,不时能见到三五成群的流民扶老携幼,结队往四川逃难而去,饿死、病死或者被劫道者杀死的尸体,比比皆是,横卧路旁,无人收拾,荒凉的景象,令人触目惊心,不胜唏嘘。 李定国一路行来,脸色越来越阴沉,所见所闻勾起了他的记忆,当年在陕西,他的家乡就是这般景象,过之而无不及,虽然这些年来跟随张献忠跑遍了大半个神州,所到之处都是如此,但是此时目击到南明治下的乡里城镇,也是如此凄凉,对明廷的失望,愈加深刻了一层。 相应的,对王欢的希望,也愈加殷切,跟这些地方比起来,王欢治下的夔州地盘,简直就是天堂,仅仅无人饿死这一条,就值得李定国押宝。 总督三省军务阁臣王应熊,出遵义城十里迎接王欢的到来,带着总督衙门的大小官员,华服等候在黄土官道边,翘首以待。 战马嘶鸣、铁甲铮铮,当王欢的身影出现在骑兵队列里时,王应熊就一眼看到了,他抢前几步,不顾身份尊贵,年纪偏大,疾步奔出十里亭,直接站到了马队踏起的扑面灰尘里,笑吟吟的向王欢连连招手。 “哎呀,王大人,这可折杀末将了。”王欢甩蹬下马,紧走几步迎上前去,脸上堆砌了亲切的微笑,向王应熊拱手施礼道:“末将何德何能,当得起大人亲自相迎啊。” 王应熊脸上如开了一朵花,笑得合不拢嘴:“应该的,应该的,王总兵战功彪炳,国之栋梁,早晚封王列候,老夫不过是略表东主之礼而已。” 两人又虚情假意的彼此谦让几句,王欢就凑近过去,在王应熊耳朵边上低声说道:“末将此次来,还带来了一些黄白土产,其中就有送给大人的,望大人切勿推辞。” 说话听音,这话王应熊一听就懂,脸上的花开得更加绚烂了,露出一口大黄牙,连声说“好好好”,连虚伪的推辞都不说了。 到十里亭中喝过洗尘酒,饮过消暑茶,心不在焉的给王欢介绍了几个总督衙门里和贵州本地的官员后,王应熊就急吼吼的领着王欢向遵义城中去了,他弃轿登马,与王欢并肩而行。 李定国披甲护卫在前,马万年按剑巡弋在后,为两人留出了一个不容旁人侧耳听到的空间。 这个时候,两人才收起笑脸,肃容聊起来正事。 “大人,不知如今皇上现居何处?东南战事如何?朝中朋党又有哪些变化,请为王某详细说说。”王欢毫不客气,直接问道。 王应熊收起了总督架子,像个探子一般恭声道:“好,王总兵这段日子在汉中奔波,于广西、广东距离甚远,对朝中诸事不祥,容老夫慢慢道来。” 原来永历帝自登基之后,原本是在东南两广总督丁魁楚、广西巡抚瞿式耜、巡按王化澄与大学士吕大器等人拥戴下,据肇庆而立,安稳日子过了七天,就被清军佟养甲、李成栋撵得鸡飞狗跳,逃奔广西桂林,惶惶不可终日,前些日子,走投无路之下甚至投奔军阀刘承胤到了湖广武冈,居住在岷王府中。 清军继续追击,刘承胤自然抵不过,此人卑鄙无耻,竟然想将永历帝作为礼物,献给清军以谋个富贵,被永历帝发现,连夜出逃,直奔柳州,在柳州,永历帝被当地土司勒索,抢了大半财物,落魄至极。 恰在此时,江西金声恒反正,扯旗造反,立刻吸引了清军注意力,回师平叛,永历帝才得以返回桂林,召集已经封为首铺的瞿式耜等人重新立足脚跟。 “这么说来,皇上现在已经不在武冈了?”王欢皱起眉头,问道。 “是的,皇上在桂林已经建了行宫,暂居桂林,把桂林作为行在经营,不过过几日,又要回肇庆了。”王应熊答道:“因为还有一个消息,是今天早上才传过来的,广州的清将李成栋,在十天前反正了!” “什么?”王欢顿时色变,惊问道:“李成栋反了?” 王应熊点点头,一脸确定:“没有错,李成栋本是大明总兵,乃江北四镇高杰下属,降于清廷后却仅仅当了个提督,受总督佟养甲节制,一直有怨气,前些日子终于反正了,如此一来,广东江西都是落入我大明手中,李成栋、金声恒都是清廷南征重将,手握大军,清军在东南一线,再无可战之兵,朝廷压力大为减轻,加上何腾蛟、堵胤锡在湖广也收复了岳州,如今皇上可高兴极了,日日封官,天天犒赏。” 他后面说的几句话,王欢已经没有在听了,已经被李成栋反清的事震惊了,不是因为李定国不该反,而是反的太早了。 历史上的李成栋反清,应该是在明年,永历帝在这几个月里应该是一只无头的苍蝇,哪里能活命就往哪里窜,这个时候王欢带兵过去,等于是护驾之臣,轻轻松松的就能把永历帝迎往四川。 但李成栋一反,情况就不同了,明廷等于一下子收复了江西广东两省,还把清军主力收入自己麾下,无形中此消彼长,桂林成了大后方,可高枕无忧,王欢这点人过去,永历帝会看不上眼的。 王欢出神想了一会,又问道:“朝中此时,何人做主?” 王应熊正在夸夸其谈,闻声答道:“朝中首铺还是瞿式耜,以为文官之首,惠国公李成栋主外,驻军广州,另有司礼监太监王坤,为内官魁首。这三人,都是皇上身边有数的权臣,李成栋的儿子李元胤,还执掌禁卫军,统领皇上宿卫。” 他瞄一眼王欢,试探的问道:“王总兵可是以为,如今局面一片大好,而皇上对你一无所知,浑然不明西北做下的偌大局面?” 王欢看看他,皱眉不语。 王应熊展颜道:“王总兵大可不必担忧,莫非你真的以为,那些从夔州运来的白银金锭,尽数都被我吞了不成?” 他得意的笑了起来,伸手指向自己的心口:“老夫可不是贪财之辈,那些金银,很大部分我都送进了王坤和瞿式耜的口袋,他们在皇上面前,为你我说了不少好话,我的奏折都如数放上了御案,皇上对你我大加赞赏,待到此次面圣,朝廷封赏一定少不了的,你就放心吧!” 王欢哭笑不得,看着王应熊道:“王大人,难道送些金银,就能抵得过军功吗?” 王应熊一副“你小子太嫩”的表情,晒然道:“当然了,不送金银,我们在外面打生打死,皇上也半点不知道,那有什么用?你我配合,你在外征战扩土,我在内经营运行,就像当初所商量的那样,文武交相呼应,我这次一定能当个大学士,你至少也能封侯挂印,你我互为驰援,这就是我们的底气啊。” 第268章 禁军提督李元胤 王欢闻声轻轻摇摇头,皱眉道:“如今局面败坏至此,朝中风气却依然颓废如斯,王坤这中官就不提了,瞿式耜等人也是一时人杰,为何就看不到这层紧要关系呢?” 王应熊没转过弯来,懵懂问道:“王总兵指的的什么紧要关系?” 王欢轻叹一声,缓缓道:“当然是这收受贿赂、糜烂贪腐的为官风气!” 王应熊一呆,脸上青白一阵,因为王欢这话,连带着把他也骂了一遭,夔州的贿赂银子,他可没少收。 不过官场上的老鸟,这养气功夫可不是白练的,顷刻弹指间,王应熊的脸色就恢复如常,半点没有不好意思的感觉,理直气壮的说道:“王总兵此言差矣,这银子送出拿进,可不能叫贿赂,而是孝敬、常例,为官之道,顺势而为也。如我朝立国之初,太祖皇帝定下的官俸简直少得令人发指,休说养差役奴仆,就连自己一家人能不能活下去都成问题,所以啊,从成祖皇帝时候开始,这收点银子就是官场里的惯例,经历了三百多年,到了如今,早已司空见惯,无人不收、无官不送,你要是不融入进去,别人都把你当怪物,休说想要晋级升官,这官场你就绝对混不下去。” 王欢忍不住出言讥讽道:“如此说来,这收银子,还光明正大了?” 王应熊正色道:“非也,收受银钱,当然名不正言不顺,都察院和六科的言官随时都能弹劾,不过这帮家伙自己也收钱,正所谓官场暗流惯例如此,非一人之力所能抗衡也,如同滔滔洪流,不被其同化,就要被其灭亡。” 王欢再次摇摇头,叹道:“好个惯例啊,就是这惯例,筑成了大明雄堤崩溃的蚁穴,王大人说得好,不被其同化,就要被其灭亡。” 他轻轻自语道:“烂到了骨子里,除了推倒重建,就算姜子牙、周亚夫重生,也无力回天!” 后一句自语的话,声音太小,王应熊没有听清,不过王欢脸上的表情他全看在了眼里,暗自也摇摇头,心中同样叹息:“王欢羁傲不逊,却是有真本事的悍将,如能好好向老夫学习,一番调教,也能成就戚继光当年在张居正门下的事业,可惜此人不通人情,不明事理,一莽夫耳,难成大器!” 二人同时摇头叹气,然后彼此对望一眼,一齐皮笑肉不笑的挤出一个笑脸。 “老夫已经在城内为王总兵备了洗尘宴,军营里已备好了酒食,可容总兵麾下士卒休息,不如我们这就过去吧?”王应熊化解尴尬道。 “好,王某恭敬不如从命了。”王欢面皮僵硬的答道。 …… 在遵义城中,王欢休整了三天,将旅途疲态一扫而空,人马都养足了精神,于是三天后,遵义城门大开,大军再次踏上了向东的官道。 不过出发时,队伍的人数多了两千人,变成了整整四千五百人的庞大队伍,这是因为王应熊既然要和王欢一起面圣,就要带上自己的督标营,督标营两千人马,与王欢的护军走在了一起。 不过虽然走在一起,从外观上还是能一眼分辨出来,夔州军一水的白甲白盔,持长枪挂摧山弩,装备精良,甲胄是李定国所部原本装备的铁甲,外面刷了一层白漆,保持着夔州军白袍的颜色,而马万年的教导卫队,还是内穿藤甲外罩白袍。 李定国对此是非常感激王欢的,作为新附的战兵,王欢丝毫没有怀疑的意思,直接就给李定国的人每人配上一具摧山弩,一个百宝囊,里面装了两颗灭虏弹,大气无比。 摧山弩李定国还不是很在意,而灭虏弹,那是他朝思幕想的神器,当初为了得到它,在龙泉山下耗费了无数人命而不可得,现在王欢大手一挥,每人发了两颗。 摸着百宝囊中的灭虏弹那光溜溜的竹筒,李定国感概万千,百感交集,脑子里残留的怨念一扫而空,化为了对王欢无比的忠诚和敬佩,下定了追随王欢到死的决心。 王应熊的督标营,依然穿着大明官军红色的鸳鸯战袄,头戴红缨笠帽,因适逢夏季,战袄都是麻布制的,透气清凉,却也简陋无比,连绣在衣服上的鸳鸯都看上去怪模怪样的,看上去很滑稽,只有百户以上的军官,才有皮甲铁甲可穿,所以督标营中的军士,用既羡慕又不解的目光,好奇的打量着夔州军。 就连王应熊,也忍不住开口问道:“王总兵,天气这么热,你的军士连行军都身着甲胄,全副武装,就不怕热么?” 王欢淡淡的答道:“热是热,习惯就好。” 王应熊砸砸嘴,看了看同样满身披挂的王欢,闭嘴不言了。 不过人数一多,行军的速度就慢了下来,特别是督标营中大部分都是步卒,一天走不快又走不远,稍微走的时间长一点就喊累喊苦,敞胸露怀,东歪西倒,看得夔州军士兵又好气又好笑。 李定国跟在王欢身边,脸皮直抽,强忍着想扑上去狠狠赏这些大爷兵一顿鞭子的冲动,心中奇怪,为什么王欢的夔州兵同样是大明官军,怎么与这帮兵痞子浑然不同呢?还有啊,王欢也是大明军将,怎么就和一般的明军军官大相庭径呢? 王应熊也有些脸上挂不住,怎么说这帮人也是自己的督标营,算是精锐,却在夔州兵面前连地痞都不如,心里恼火,一迭声的下令营官总兵严管,不料那营官去了一趟,回来苦着脸道:“大人,下面的兄弟们的确走不动了,再逼他们,怕要激起营啸。” 王应熊脸上变色,却又无可奈何,狠狠的瞪了一眼营官,小声骂道:“废物!丢尽了老夫的脸!” 转脸过来,他又腆着脸向王欢道:“王总兵,你看,你的人都是骑兵,我这边多是步卒,快慢有别,加之长路漫漫,时日还长,不如休息一下?” 王欢笑着不说话,也懒得与这帮人计较,作了个随意的手势。 大军就这么在路边寻了个阴凉地方,躲进去休息。 如此一来,行程更慢,拖拖拉拉,走了快一个多月,才堪堪走到了广西地界,一打听,永历皇帝果然在一个月前,就搬回了广东肇庆。 这次王欢忍不住了,这都出来两个月了,当老子的时间很多么?本大爷可没时间陪你们消遣,于是直接向王应熊提出,把督标营留在广西,原地等候,王应熊跟随自己大队走,由王欢保证他的安全。 王应熊尴尬的答应了,督标营却欢呼一片,终于不用再练铁脚板了。 丢掉了督标营这个累赘,王欢的人马就快了许多,铁蹄铮铮,马嘶阵阵,骑兵奔驰大地轰鸣,短短半个月时间,就进入了广东肇庆府的地面。 肇庆府,原名端州,乃宋朝徽宗当端王时的封地,徽宗继位当了皇帝后,就升端州为府,赐名肇庆府,并亲笔手书了肇庆府的城名,肇庆的名称一直延续至今。 刚进广东时,王应熊就派出亲兵一路打着前站,通报消息,所以夔州军直入广东,无人阻拦,一直到了肇庆城外,才有禁卫军前来验看,并要求王应熊和王欢把军马留在城外指定地点扎营,只带随身百人亲卫入城。 禁卫军来的,是禁军护卫亲军提督李元胤,禁军是南明设立的皇室宿卫军,负责皇城内外防卫,也就是肇庆城防,凡有军兵靠近,禁军都要盘查验看,这次来的夔州军有两千多人,李元胤不敢大意,亲自来了。 在手下点验人数的当儿,李元胤仔细看了看这支军队,心中不由得暗暗称奇,只觉军队行成列站成行,不动如山,沉寂如松,军姿昂然军威浩荡,衣甲鲜明坐骑膘壮,就连那手中拿着的骑枪,也是刃口雪亮寒光闪闪,完全不似大明普通外镇军兵那般颓废可笑,乃是难得的强军一支。 李元胤自幼跟随李成栋从军,平生阅兵无数,大明军队难得有能入他眼的,心中一直以为,只有他李家军才是天下强军,除了八旗女真兵,无人能抵。 不过今天看了夔州军,李元胤强大的自信心有了一丝动摇。 他看向站在王应熊身侧的王欢,刚才王应熊介绍时说了,这支军队,就是这位年纪轻轻、面目清秀的夔州总兵带的队伍。 李元胤怎么看王欢怎么不顺眼,这个总兵也太过俊朗了吧,虽然皮肤黝黑、身材健壮,但那脸蛋子哪里有武人的气概,连胡子都只有一点绒毛,浑然不似赳赳武夫应该长成的样子,拥有一副从左耳根连到右耳根的络腮胡子、铜铃大的眼睛、一张阔嘴配上可以塞进去一个馒头的鼻孔,这才是一个武人该有的长相,不是吗? 因为李元胤就长这样。 有人带的兵比自己还强,装备也不赖,而且这人还比自己长得好看,这就不行了。 于是虽然明知夔州军军容强悍,李元胤还是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不屑道:“花架子,中看不中用!” 虽然是鼻子哼的,但依然能让左右的人听见。 站在王欢身后的李定国和刘云,当时就怒了。 李定国还好,城府和养气功夫都有火候,王欢没有作声的情况下,怒而不言。刘云就不同了,这个年轻人性子耿直,一句话脱口而出:“中用的人,却长着二皮脸!” 第269章 权臣 所谓二皮脸者,脸皮肥厚,下流无耻,能行常人所不齿事,寻常用来嘲讽不知羞耻、不顾廉耻之人。 而李成栋父子,原是大明武将,清军南下时麻溜的投靠了清朝,在清朝混得不满意,又易帜倒戈跑了回来,其言其行,两面三刀,为忠烈者所不屑,南明朝廷虽顾及他的兵力雄厚,战力强横,不得不大度的赦免了其背叛投敌的行径,反而大加犒赏,封为惠国公,但暗地里背后朝臣聚会时,人们都在嘲笑此人面皮够厚,唾骂其卑鄙奸诈。 李成栋父子自知行为不妥,也对风言风有所耳闻,但这种反复的人最重面子,一旦听到有人敢讥讽自己,立马就会勃然大怒,不论此人官职大小、地位高低,一定会杀之而后快,父子二人掌内外兵权,竟然无人能反抗,就连皇帝,见李成栋要杀人,也只能权当没有看见。 李元胤飞扬跋扈惯了,此时听到居然有人敢斗嘴反驳,眼睛一下就瞪了起来,怒目回头,冲王应熊等人喝道:“谁?谁在放肆?” 刘云面无惧色,脖子一梗,就要站出去答应。 他话还没出口,就被李定国一把拦住,以目视之,示意他不可妄动,健壮的身躯稳稳的挡在刘云身前,然后面无表情的看着李元胤。 而王欢略略回头看了一眼,瞧瞧说话的人是谁,就淡淡的对李元胤说道:“无人说话,想必是李提督听错了。” 李元胤虽怒,对刘云的话可听得清楚,当下冷笑一下,喝道:“听错?本督可没有听错,那说话的人,就站在后面,左右,与我拿下!” 他身边的几个禁军宿卫,答应一声,涌上来就要抓人。 王欢脸色一变,脚下一抬,整个人就横在了李元胤面前,挡住禁军上来的路线,面无表情的又说了一次:“本军门说了,提督大人听错了。” 声音不大,语气不高,却寒意凛然,一股慑人的杀意,从字句间喷薄而出,直冲李元胤的脸,震得这位禁军提督情不自禁的后退了一步。 王欢巍然不动,稳稳站在原地,一手按腰间长刀,一手捏着腰间弩箭,双眼紧盯着李元胤,自有沙场喋血杀人染红的宿将才有的杀气。 李定国和马万年两人,一左一右的排在王欢身侧,同样没有表情的两张脸,同样按刀的动作,只不过那姿势蓄势待发、眼神冰冷无情,似乎随时都能抽刀杀人。 至于刘云,则被李定国牢牢的拦在了身后。 三人站成一排,人数虽少,不言不语,却似有千军万马在后,竟然让那四五个禁军小校,筹措在李元胤身边,不敢上前。 李元胤自己也被震慑住了,作为南明有数的战将,上过战场杀过人,自然懂得这种不怒而威的杀气是怎么来的,那是尸山血海中存活的人才自带的杀气,百战强兵才有的煞气,没有真刀实枪的博过命,无法养成这种气势。 场面冷了下来,两边的人都瞪着两眼,一边面若寒霜,一边气如斗牛,虽然都是立在原地不动,面前的空气却如同凝固了一般,僵硬得让人遍体生寒。 王应熊初初没有反应过来,也被李元胤的喝骂吓得有些失措,等他回过神来,李王两人已经面对面的对上了眼,四只眼睛目光交织,浑似一言不合就要拔刀对砍的模样。 这架势让王应熊魂飞魄散,这李元胤可是李成栋的亲儿子,如果王欢牛脾气上来,伤了他可就完了,肇庆内外都是李家天下,布置有数万军力,一旦闹起来,夔州军的两千多人就不说了,到时候一定会连累到自己都走不出肇庆城。 “哎哎哎,两位将军,两位将军,这是做什么啊?大家都是同殿为臣,不要伤了和气。”王应熊急忙将自己的身子挤到两人中间,满脸堆笑,一手一边,虚拦几下,口中忙道:“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这人前人后的,两位身份特殊,千万不要因一时误会,丢了皇上的脸面啊。” 他这么一搅合,充满火药味的空气稍稍消散了一点。 王应熊瞧了瞧王欢,看他板着一张脸,知道这个表情就是一副没得商量的意思,觉得对这个犟驴子说道理还不如劝劝李元胤,于是又扭头向李元胤笑道:“李提督,王将军的人都是从蜀中过来的,山间粗人,不大懂得朝廷规制,有什么差池,还请提督谅解则个,另外呢,皇上今晚就要在水月宫设宴宣召王将军,听说李提督也要出席,现在都过了寅时,时辰不多了,耽误了皇上的安排也不行,不如请提督抓紧验看检点完毕,我们就一齐过去吧。” 他把嘴巴稍稍凑近李元胤的耳朵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老夫此次入京,给李提督和令尊惠国公带了些礼物,已经提前送到了府上,惠国公大人很高兴,从广州托人带话说大家今后多多走动,你说你我两家什么关系,这走动是必须的啊,今后逢年过节、生辰嫁娶,老夫一定都备好薄礼,到时候还望提督大人不要嫌弃老夫登门频繁啊。” 王应熊这番话,说的很有水平,直接点明了,老子是给你家家主送过礼的,有什么事,李成栋可要给我面子。而李元胤也清楚,这三省总督王应熊,出手可大方得很,上万两的足色银锭一车车的往自己家里拉,听王应熊的意思,今后这银子还会经常送来。 面子事大,银子更大啊。 这王应熊的帐不能不卖,就当卖个人情吧。 左右一思量,李元胤的脸就没有那么难看了,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向王应熊道:“家父向我提过王大人,本督在此,代家父向王大人道谢了。” 王应熊大手一挥,笑道:“哪里哪里,王某何德何能,能劳国公挂齿。” 他话头一转,向李元胤笑道:“那么还请提督大人看在老夫面上,今天这事就此作罢,我们紧赶着去赴皇上的宣召吧。” 李元胤鼻孔里哼了一声,显然气愤难平,又向王欢等人看了一眼,见三人依然好整以待的站在原地,三张没有表情的脸依然那么摆着,见自己望过来,全都没有丝毫道歉说好话的意思。 其实内心里,李元胤是有些犯怵的,暗暗心惊,这多少年了,从来就没有见过大明有军将带有这种气势的,上至五军都督府的都督,下至各方总兵副将,要么酒囊饭袋,要么见钱眼开,带的兵能战的都是土匪,不能战的连土匪都不如,像夔州总兵这般三人成军的自左良玉之后从来就没见过。 再看看王应熊的护兵两千多人,听闻都是这个夔州总兵麾下的兵,个个身强体壮,纪律森严,衣甲装备都是整齐闪亮,强军之势昭然若揭,不像好惹的。 私底下估量,李元胤觉得,就算把自己那一万多肇庆城防禁军都拉出来,恐怕要想吃掉这两千多人,也得费些力气,看来在北边和鞑子血战,收复汉中四川两处地盘的消息,的确是真的,唯有此等悍将骄兵,才有可能取得这样的战绩。 如果把自己父子放到汉中去,在那般复杂严酷的局面下,定然不能达到王应熊目前取得的成绩。 更重要的是,王应熊有兵,外加知趣,懂得送礼拉关系,对待他的人,就不能像对待其他朝臣武将那样直接。 这么一想,李元胤不得不收敛心气,愤愤的再次哼了一声,向王应熊略一拱手,说道:“既如此,元胤就听王大人的,我们水月宫见。” 言罢,李元胤掉头就走,带着禁军上马急去,王应熊送出去几步,遥遥挥手送别。 看着禁军离去,李定国也在王欢身后轻轻说道:“此人不过官居提督,品级不过三品,而王总督正二品的文官,大人是三品武官,他居然敢如此放肆,难道朝纲崩坏至此吗?” 王欢轻舒一口气,摇头叹道:“此人不可怕,他不过是狐假虎威,可怕的是他老子,李成栋如今是朝廷倚重,掌控整个广东的兵权,皇上是在他的保护下才得以安身,可以说,他想让皇上生就生,想让他死就死,如果他想当曹操,就会赶在我们前面了。” 李定国不解道:“末将听闻,李成栋反正之后,迎回皇上,在朝堂上当着众多大臣的面,宣布绝不当那权臣镇主的人,不插手朝中人事安排,不夺去朝廷赋税,还主动提供了一万两银子给皇上用度,这种言行,不应该是那般跋扈的人啊。” 王欢笑道:“如果此人真的如他说的那样,他就不该把他儿子放到肇庆掌禁军了。” 第270章 永历皇帝 王欢又道:“人的思想,会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变化,就如我们,如果不是在夔州那般艰险的情况下奋发图强,也不会成就夔州军今天的局面。李成栋也一样,也许他现在心中有一些愧疚,觉得当初降清是人生污点,想要扭转人们对他的看法而励精图治,但时日一久,当他发现整个朝廷都已经糜烂透顶之后,他也会随波逐流,变得和其他大明武将一样贪腐,他的军队,也会失去当鞑子兵时的锐气,死气沉沉。” 李定国若有所思,点头道:“大人的意思是说,如白布入染缸,再好的人,只要进了朝廷这个圈子,就会被其同化,成为其中一员,堕落而不复。” 王欢目光遥望远处的肇庆城郭,苍然叹道:“正是如此,大明如今的状况,无人能救了。” 马万年听了半天,似懂非懂,此刻终于听出了一些端倪,急忙插嘴道:“这么说,大人,我们可不能跳进这个染缸里去啊!” 王欢和李定国一齐侧头看了看他,又对视一眼,同时轻笑一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而后面的刘云,则也是一副面色通红的样子,一方面是为自己冲动惹祸感到不好意思,一方面,他清楚的听出了王欢与李定国对话的意思,深深的感觉到其中的深意,为今后的前途,感到极为兴奋的期待。 说话间,送客的王应熊回来了,这个官僚老雀儿,一点没有为刚才王欢手下贸然说话而问罪的意思,满面春风,对王欢道:“王总兵,时辰差不多了,我们该动身赴宴,可不能让皇上等我们呐。” 王欢微微一笑:“全凭大人安排!” …… 广东肇庆府,乃宋代徽宗皇帝龙兴之地,原本仅仅是一处连城墙都没有的小地方,徽宗继位后,升州为府,大兴土木,经过历代建设扩张,到了明末,已成为广东重镇,城池高大、人口众多,城墙周长九里,高达两丈五尺五寸,黄土夯就青砖包裹,四面角楼高耸城门伫立,俨然大城一座。 在城内显要处,有宋代高楼,名曰丽谯楼,本是供奉徽宗御笔亲书的“肇庆府”三字牌匾的,因建的高大气派,宽广精致,围墙内楼台亭阁别致雅静,奇花异草争奇斗艳,被永历帝一眼看中,修整一番后改做了自己的皇宫,改名永明宫。 不过这永明宫虽好,比起南京皇宫来,就要小上很多,所以每次永历帝请客摆宴席,都不放在永明宫中,而是另择他处。 那就是水月宫,建在肇庆城东门外三里地的一处湖泊边,宫殿依山旁水,很有意兴,是李成栋反正后,献给永历帝的一处避暑纳凉之处,选取了数百宫女,充斥其中,永历帝每每流连在内,莺莺燕燕绿肥红瘦,煞是命人忘我。 今晚的宴席,自然也放在了这里。 王应熊带着王欢等人,策马来到了这边,距离水月宫还有两里地,到得夹道牌坊处,几人就下马步行,顺着宽阔的石板路一路走进去,路上先后碰到几道禁军关卡,最后一道关卡处,是由宫中侍卫带进去的。 王欢皱眉向王应熊道:“怎么这几处禁卫关卡,如此频繁,照例宫中宿卫,应有中官负责,这里为何是禁军站岗、到了宫殿门口才是侍卫带路?” 王应熊向四周看看,又瞧瞧前面引路的侍卫离得较远,这才悄声向王欢耳语道:“惠国公疑心很大,这宫廷禁卫,自皇上遣回后,就交由李元胤接手,没有经过他父子同意,谁也不能面圣,故而这一路上禁卫密布,盘查严格。” 王欢这才释然,点点头暗想:“没料到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买卖,居然已经被李成栋抢了先,如今他走在了前头,我该如何自处呢?” 思索间脚步移动,不觉已经到了一处水天湖泊边上,抬眼一看,果然非凡。 但见一片黄瓦宫殿,一边依山,一面旁水,山水交印,美轮美奂。山上绿树青翠,湖上水波淼淼,黄瓦红墙、雕梁玉栋的宫殿群一间挨着一间,连绵成片,绕着湖泊建了一圈,水质清澈,房屋倒映在水中,宛如房在水中,令人幻想连连,正值盛夏傍晚,华灯初上,岸上水中都是灯火辉煌,配上恢弘的宫殿背景,极是气派。 王欢等人,都是见过大场面的,王欢来自后世,李定国曾经贵为王爷,就连刘云和马万年,也不是寻常武人,故而见到这番绚丽场面,也不觉如何。反倒是王应熊这老头,口中连连赞赞有声,不住夸奖这地方奢华高贵,言辞间羡慕得紧,恨不得在遵义也照这样建上一个。 “江山都要亡了,皇上居然还是这般奢侈,这宫殿得花上多少钱,能招多少兵马、制作多少武器啊。”刘云耿直脾气又犯了,目睹湖上一座精致的小亭中,几个薄衫宫女正在翩翩起舞,不禁皱眉轻声道:“末将闻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此情此景,与南朝何异?” 李定国瞪他一眼,淡然道:“不可多言,跟着大人便是。” 不知不觉间,众人来到了一处湖边空地上,地上早已铺满锦布绸缎,盖住原本的石板地面,绸缎上分两边摆放着数十个矮几,几上有果蔬点心,几后放有绣敦,应该就是晚宴现场。 引路的侍卫将几人带到右侧,给王应熊和王欢分别指定了两个座位,王应熊的座位在第一排第三个,王欢的座位就在王应熊的后面,而李定国和马万年两人,则被带到最后面的角落里,安排了两个位置。 王欢坐定,四处张望,只见不断有其他高官显贵到来,由侍卫带领,在座位上一一落座,其中有不少与王应熊熟识的,纷纷过来招呼,口中说的都是恭喜恭喜、战功彪炳的意思,王应熊乐得嘴都合不上了,咧着嘴皮子一阵答应,王欢默默无闻,反而没人搭理。 王欢乐得清闲,盘腿坐在绣敦上看向主位,那里比众人坐的地方高出一大截,是一个台子,铺着红色蜀锦,放着一方宽大的矮桌,桌后是一张罩着五爪金龙绸面的靠背圈椅,椅后有黄色九龙戏珠的玉石屏风。 显然,这是永历皇帝的座位了,坐在这上面,高高在上的俯瞰文武群臣,尊贵大气。 王应熊好不容易与权贵们聊完了,这才回过头来,见王欢正看着主位发呆,不禁抱歉的笑笑,悄声对王欢道:“王总兵没有来过京城,对朝中诸位大人不熟,倒是冷落了,不过无妨,来来来,我来给你先指引指引。” 他抬手向左侧席位上第一排第一位的一员被许多文官拥在当中的清瘦文官道:“这位就是当朝首铺瞿式耜,此人自弘光帝入朝任右佥都御史,巡抚广西,上任途中正逢鞑子南侵,瞿大人力擒乱上作怪擅自监国的靖江王,与其他忠勇大臣一道逢迎今上继位,有拥戴之功,故而深得皇上圣眷,乃当朝第一人也。” 王欢一振,正欲认真打量一下这位南明数得上号的重要人物,却听一声宣号,有中官手持拂尘,一步站到了高台边上,拉长了嗓门,尖利高亢的叫道:“皇~~上~~驾~~到!” “轰”的一声,如被竹竿驱赶的鸭子,正兴致勃勃东一堆西一群围在一起彼此交谈的官员们立刻散开,各自归位,恭敬的跪倒在地,以头叩地,口中山呼万岁。 王欢不得已,只得跟着学样,将脑门子抵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只是声音很小,不知道他说的什么。 等了良久,王欢脖子都酸了,才听到一个懒懒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众卿免礼。” 官员们又一次很有纪律的高呼“谢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然后一齐起身,落座。 王欢抬起有些麻痹的腰,费力的坐到绣敦上,这才得以抬眼向上望去。 只见一个面皮浮肿、脸色苍白的年轻男子,乏力般的靠在圈椅上,他身穿明黄色龙袍,一团金龙栩栩如生的绣在胸前,头上一顶九旒冕,虽然全身金碧辉煌,却没有一股年轻人的朝气,整个人死气沉沉,颓废而无力。 “这就是大明天子啊,末代的永历皇帝。”王欢看着这个时年不过二十四岁的天子,心生感慨:“大明,就要在他的手中彻底消散。” 第271章 党争 永历皇帝等底下众官安然入座,才直起身子,面露笑容,看着下面的芸芸众首。 有光禄寺的官员立于御桌旁,见永历坐直了,立刻高声唱道:“开爵注酒!” 无数宫人从后面涌出,每人负责一席,给坐在绣敦上的官员们面前杯中倒满酒液,然后鼓乐声起,教坊司的乐师们奏响礼乐,伴着音乐,永历帝欣然站起,大臣们在光禄寺的官员带领下,鹦鹉学舌般一起喊道:“臣等恭敬皇上!” 永历举起酒杯,象征性的碰了碰嘴唇,而大臣们一饮而尽,王应熊双目生辉,满面红光,极为荣耀的干了这一杯,而王欢茫然不懂这一套,昏头昏脑的跟着喝了一杯。 只觉这酒液上等,比在夔州喝的米酒要好多了,似乎是极品的女儿红。 酒干杯空,劝酒音乐也停了下来,大家纷纷落座,王欢跟着坐下,以为可以吃菜了,却不想刚拿起筷子,音乐声又起。 光禄寺官员尖着嗓子,再次唱道:“二次注酒!” 宫人们再次涌上来,用玉壶为大臣们注满酒杯,然后大家又站了起来,一起喊道:“臣等恭敬皇上!” 又一次干了一杯,如此连续九次,大臣们敬了皇帝九杯酒,光禄寺卿才满足的唱道:“酒毕,诸臣谢恩!” 大臣们毕恭毕敬的跪下叩头,感谢皇帝赐宴之恩,永历帝慈祥的表示没什么、众卿平身,大伙儿这才算完,光禄寺卿最后唱道:“收御爵,进汤!” 王欢简直无语了,这酒宴规矩之多,繁琐至极,吃个饭还如此麻烦,真不知大臣们还个个兴奋莫名是为什么。 伴着一群舞姬摇曳生姿的进入宴席中央的空地上翩翩起舞,鼓乐声再起,一样样佳肴走马灯似的送上每个人面前的矮几上,盘盘都是美味,让在四川山沟里呆了许久的王欢大开眼界。 他夹起一块晶莹剔透的东坡肉看了看,放了回去,又戳起盘子里一团色香味俱全的鸭脯,放入口中,肥而不腻的口感极佳,轻轻吞下,心中却有些不敢置信,永历帝这才从逃亡中安稳几天,居然就过上了这等好日子。 看着空场中那群面露妩媚娇色、玉莲白藕的舞姬,轻歌曼舞霓衫羽衣惹人心醉,俏容如花仟腰堪握让人神往,伴着丝乐迷人,明月倒影,几乎让王欢差点忘了,身处的是偏安东南一隅的南明小朝廷,而不是北京紫禁城御花园。 高台上面南而坐的永历帝,目光迷离,眼神随着舞姬的身影团团打转,座下诸位王公大臣,人人都笑容满面,或据案大嚼,或举著浅尝,太平盛世般欢心快乐。 “皇帝当到这个地步,简直堪比南唐后主,亡国也活该了。”王欢暗自摇摇头,把玩着手中白玉瓷杯,心头直叹气。 终于一曲舞罢,伴着云板起,音乐声停,舞姬们退了下去,宴席上暂时恢复了平静,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高台上的永历帝。 “诸位爱卿,今日良辰,朕设宴与水月宫,与众爱卿欢聚,实是有天大的喜事啊。”永历帝用宫女奉上的净水漱过口,取白巾擦嘴,然后笑吟吟的开口说道:“喜事有二,就由瞿爱卿为大家一一道来。” 坐在左首第一位的瞿式耜闻声站起,向永历帝深深一躬,朗声道:“微臣遵命!” 瞿式耜面容清瘦,双目有神,一缕长须垂胸,随风而飘,道气仙风倒不失名臣之风,他微笑着面向诸臣,中气十足的说道:“皇上说的第一件喜事,乃驻兵广州的惠国公李大人,已在校场点兵,不日就将雄兵百万,进攻南雄,想我大明有明主中兴、柱国领军,北征必将所向披靡,待得南雄赣州一下,则江西广东连成一片,半壁江山复入大明之手,鞑子气数无多,南京收复也指日可待,诸公,此事可喜?” 他说话抑扬顿挫,激昂有力,言辞间信心爆棚,极富感染力,顿时宴席上欢声一片。 有一人长身而起,举杯高呼:“可喜,大喜啊!诸位同僚,请举杯,让我们共敬吾皇,为我大明有此明主贺!” 百官高声附和,酒樽乱晃,人们纷纷站起,向高台上的永历遥遥举杯,永历笑容满面,也举杯应景,喝了一口。 王欢借着站起的空子,向前方的王应熊问道:“这高呼的人是谁?” 王应熊似乎不大喜欢这人,听王欢问起,一边将酒杯碰碰嘴唇而未饮,一边低声侧头向王欢道:“此人乃当朝第一妄臣,永安候马吉祥是也。此人性狡诈、粗通文墨,却是中官门下出身,最善专营附会,原本是崇祯帝时大太监高启潜门下走狗,任职都司,后来多方经营,无半分军功,竟先后直升至锦衣卫都督和安东副总兵官,这次皇上武冈避险,他随行护驾,寸步不离,皇上爱他忠诚,升他为指挥使,封永安候。圣眷高挂,又外结好惠国公,权倾朝野,是本朝第一红人。” 王欢恍然,原来此人就是马吉祥,永历朝的大奸臣,本事不大权欲大,极善阿弥奉承,对永历帝倒是忠心耿耿,一直到后来逃入缅甸,也不离不弃,最后死在了永历帝面前,也算尽忠。 不过这人对国家危害极大,几乎就没有做过好事,坏事倒做的不少,一生中充斥了贪欲,除了钱什么也不认,一心巴结权臣,李成栋势大时巴结李成栋,孙可望得势时又依附孙可望,到最后李定国成了掌兵者,他又投靠李定国,秉性之善变,不愧妄臣二字。 此刻看到马吉祥,王欢细细打量了一下,只觉这人面目五官倒是端正,国字脸高鼻梁,一脸正气,身形高大,加上在艰难时相伴相随,怪不得永历帝会信任有加。 趁着饮酒时众人都在高声笑谈,王应熊又道:“朝中此人与李成栋、蒙正发、袁彭年等人,与瞿式耜结盟,外加何腾蛟,并称楚党,互为倚重,得皇上信任,在朝中呼风唤雨,把持了吏部等大权,极为风光。” 他舔舔嘴皮子,谨慎的左右看看,又低声道:“朝堂上另有一党,乃是内阁大学士朱天麟、吏部侍郎吴贞毓、给事中张孝起、李用辑等人,外结督臣堵胤锡、王化澄等,并称吴党,看不惯楚党遮蔽圣听、把持朝纲的行为,一心想要维持正统,扶助天子,以匡扶社稷为己任。两党水火不容、彼此倾轧,闹出了不少事情。” 王欢听了,并不意外,明末党争又来已久,延绵上百年,从未消停,大量人力物力消耗其中,不知浪费了多少资源,而且党争争到最后,已经失去了政见之分,发展到纯粹为了争而争,不管对方的主见于国有益无益,不分对错,只要对方赞成的,自己就反对,对方反对的,自己一定要赞成。 故而史家有一论,明朝亡于党争,有一定道理。 所以王欢听了,只是问道:“那么王总督是那一派?” 王应熊眼睛一眨,正气凛然道:“老夫那一派也不是,左右逢源、火中取栗是也!” 第272章 封官 王欢闻声,心中大乐,表情古怪不以为然,晒道:“总督原来是骑墙派,两边倒,果然不愧官场不倒翁的美誉。” 王应熊浑然不理睬王欢语句间的冷讽,老脸红也不红,还悠然自得的答道:“那是,这官场如战场,跟人选边站,稍不留神就粉身碎骨,靠山一旦倒了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故而要论长久,还得如老夫这般,谁也不得罪,逢神烧纸、遇佛敬香,四平八稳当太平官儿,尽享世间荣华,岂不美哉。” 王欢极不待见这类无耻言论,所谓尸位素餐者就是说的王应熊,高谈阔论大言不惭时雄辩滔滔,仿佛天下事无所不能,真要他去做点什么正事,却又书生一个,小事不愿做大事做不了,百无一用。 正想在讥讽几句,却听场中喧哗声沉寂下来,众官都已经干了杯中酒液,正翘首望着瞿式耜,等他接下来的说话。 瞿式耜满面红光,显然心情极好,加上酒精作用,愈发的精神抖擞,他放下杯子,等场中彻底静下来,才好整以待的咳嗽一声,再次朗声道:“这第二件喜事,乃是我朝文渊阁大学士、兵部尚书、云贵川三省总督王应熊王大人,奉旨总督三省军务,经年来披荆斩棘、劳苦功高,终于不负皇上重托,在西边做下偌大局面,诸公,王大人在月前已经捷报频传,国之大贼张逆已经枭首,川中全境尽入朝廷囊中,就连汉中要地,业已收入王大人手里,如今整个西北局面一片大好,今日皇上设宴,为王大人庆功洗尘,就是题中之意。” 瞿式耜说一句,故意停留了几秒钟,为众官留下发出赞叹和欢呼声的时间,所以他说这么一段话,席上接连响起了好几阵叫好之音,无数双或羡慕或嫉妒的眼神,在空中交织成网,集中到王应熊身上。 王应熊把腰板挺得笔直,道貌俨然,一手轻抚下颚处的三尺长须,一手据案,面目严肃,双眼平视,作矜持不傲状,不住迎着众人眼光轻轻点头,仿佛瞿式耜说的天大功劳,真的是他做下的一般。 角落里的李定国和刘云,一脸愕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刘云悄悄伸头冲李定国耳语道:“将军,这王老头真不害羞啊,还真敢认,朝廷里的官都这样吗?” 李定国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望望王欢坐的的方位,心悦诚服的低声道:“噤声,你看大人,稳坐不动,半点没有乱了方寸,何其镇定。我想大人英雄了得,哪里会跟这些官僚计较,任他说得天花乱坠,假的真不了,真的同样假不了,这些人不过是在这里过过嘴瘾罢了,牛皮吹上天也无济于事,离了此处,四川和甘肃仍然是大人的天下,就让他们吹吧。” 刘云闻声看向王欢,果然发现他坐在绣敦上,纹丝不动,面无表情,如一个影子般居于王应熊身后,不由得大感佩服,叹道:“大人的养气功夫,果然异于常人。” 两人这边窃窃私语,那边的王欢却是冷眼旁观。 他心中固然有些气愤,瞿式耜话语间半点没有提到王欢二字,将大西灭国、力敌豪格大军的功劳,一句话就光芒万丈的闪烁在了王应熊身上,跟王欢似乎没什么事儿,但他穿越而来,淡看虚名,反正实权在手,就任王应熊嘚瑟也无妨。 永历帝也龙颜含笑,向王应熊颔首道:“王学士辛苦了,此次大捷,居功至伟啊。” 不过王应熊倒是知道分寸,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于是享受了一番众官的眼神后,施施然站了起来,向永历帝的方向拱手躬身道:“多谢皇上夸奖,臣愧不敢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乃臣子本分,这功劳,微臣半点不敢自居,微臣自以为,西北能为王师所平,一来是皇上天威浩荡,麾下将士感皇上圣恩,三军用命,并力向前,才能一鼓作气平定鞑虏,这都是皇上的功劳,臣等岂敢居之?” 听了这话,永历帝大悦,笑得合不拢嘴,伸手乱摇,笑道:“王学士过谦了,王学士过谦了。” 底下一群大臣,同样附和着叫道:“是啊是啊,王大人谦虚了!” 背地里人人心中暗骂,这个王书生,太会说话了,得了便宜还卖乖,拍马屁天衣无缝,逗得龙颜大悦,不愧是老油条! 王应熊得了永历称赞,倍感兴奋,脸皮都要红透发紫了,嘴皮子连翻,慷慨激昂的又道:“这二来,微臣虽知兵事,却是文臣,上阵杀敌的都是王师武将,离了这忠心耿耿的大明臣子,臣虽有心报国,却无力复土,徒叹奈何。故而臣以为,麾下总兵王欢,在此次征战中,彪悍无敌,智勇双全,多次不惜以身犯险,孤军入敌境,以少胜多,阵斩多名敌酋,当居首功!” 永历帝听了,大感兴趣,不由得身子前倾,翘首欣然问道:“哦?竟有如此猛将,王爱卿,此人现在何处?” 王应熊赶紧招手让王欢站起来,手指道:“微臣此次入京,就让王欢随行护送,故而此刻王欢也在此地。” 永历大喜,急道:“好!快让他站出来,让朕看看,朕的猛将到底是何人?” 王欢于是赫然站起,一步迈出去,站到了空场中,按照礼仪,不敢抬头直面永历,垂首下跪朗声道:“臣王欢,叩见吾皇!” 高台上的永历亟不可待,一迭声的宣道:“免礼免礼,爱卿乃有功之臣,赶快起来,容朕一观。” 王欢长身而起,笔挺的站立在空场中众目睽睽之下,双手下垂,昂首挺胸,坦然抬头目视永历,一身胆气表现得非常自然,少年白衫,又有英气外溢,真真赳赳武夫、堂堂伟岸男子。 永历几乎怔住了,看着王欢半响说不出话来,呆了半天,才开口膛目问道:“这个……,爱卿今年年龄几何?” 王欢拱手施礼道:“回禀皇上,王欢今年十九岁。” 十九岁?顿时场中嗡嗡声一片,无数的人在交头接耳,倒抽冷气,十九岁的总兵,大明开国以来闻所未闻,这王欢究竟是何方神圣,莫非真有通天的本事? 永历也感到意外,刚才初看王欢容颜,就发现他很年轻,一问之下居然年轻得不像话,更觉意外,震惊的同时,不由得向王应熊的方向瞄了一眼。 王应熊人老成精,哪里不知道这一瞄的意思,连忙站出来躬身道:“皇上容禀,王欢年纪虽小,却是少有的奇才,曾师从大贤,学有所成,胸有韬略,又拜原四川总兵官秦良玉为义母,尽得川中白杆兵精髓,是以能驱军百战,无所不克。” 他这么一解释,座上众人才稍稍释去疑虑,原来是秦良玉的义子,那么就可以解释得通了,秦良玉屡次勤王,奔波于华夏大地,何人不知何人不晓,其军之顽强、其人之悍勇,举世皆服,他的义子,能小小年纪鹤立鸡群并不十分意外。 永历帝也点点头,舒口气道:“原来是秦爱卿的义子,想当年秦爱卿勤王于京师,征战于辽东,朕还在广西,也听闻过她的传闻,即是秦爱卿亲传义子,能不满双十年华而高居总兵,想来是有真才实学的,好,朕很欢喜!” 他赞道:“王爱卿年纪轻轻,却得名师指点,能将一身本事为朕效力,又立下如此丰功伟绩,实属不易,朕有福啊,王学士,你识人有道,也很不错。” 王应熊连忙跪下,感激涕零的叩头道:“臣不敢当,但以一腔热血,为皇上尽忠耳!” 连叩了三个头,猛的发现,王欢还傻呆呆的站着没动,心中又惊又怕,连忙偷偷拉拉他的裤腿,王欢才紧跟着也跪了下来。 永历帝叹道:“想古时有甘罗十二岁为相,霍去病十七岁孤军破敌,都是一时人杰,如今朕有王欢十九岁为将,替朕扫平敌酋,大明中兴有望啊,如果多几位如王学士和王欢这般臣子,何愁社稷不复?” 这话一出,顿时满座的文武群臣们坐不住了,纷纷离席跪地,一齐跪在地上齐声道:“臣等无能,臣等万死!” 永历帝叹口气,无力的挥挥手:“罢了,朕不过随意说说,诸位爱卿平身,入座。” 待地上的大臣们起来,有一人却站出来大声道:“皇上,王欢少年了得,举世无双,臣恭贺皇上得一良将,司马迁云:功高不赏,千古无此冤苦。王学士和王欢立此大功,按例当赏,还请皇上为有功之臣封爵晋级,以安军心。” 王欢心中凛然,这话说得好极,简直趁热打铁、时机抓得很准啊,于是用眼睛余光转向发声的人,看看究竟是谁如此好心,为自己说话。 原来说话的人,竟然是马吉祥,这个妄臣,一脸正气的朗声说着,似乎极为正直,让了解他的人,差点以为他转性了。 不过王欢略一思索,立刻了然,这家伙说这些,又不费他家的钱粮,却可以结好王应熊与王欢,王应熊外镇封疆大吏,王欢强力军将,结好有利无害,还能拉拢为己所用,此等利人利已的事,正是善于专营、脑子灵活的马吉祥本性写照。 果然,马吉祥的话正好切中永历帝的要害,皇帝的心思,本就患得患失,一方面要依赖李成栋的军力,一方面又害怕李成栋尾大不掉,将来取自己而代之,多扶植一个厉害的外镇,总是好的,至少能牵制一下李成栋。 于是永历欣然道:“马爱卿说得不错,有功当赏,此乃正理,瞿爱卿,你来说说,两位王爱卿,应该如何赏赐?” 瞿式耜贵为首铺,还掌着吏部尚书的权,这话自然应该问他。 瞿式耜闻声站出,清清嗓子,先向永历帝躬身一揖,然后说话了。 第273章 平凉伯 瞿式耜朗声道:“本朝太祖皇帝有言:论功行赏,国之常典。自洪武朝始,历经数百年军功赏罚各有不同,但奇功、首功、并立三种赏格,大胜、小胜两种胜格一直延续,按此成例,凡能奋勇先登、摧锋陷阵,有所斩获者即论奇功,列上等;随军效命、斩获首级者,可列首功;如能随后杀敌获取首级可列并立。” 他看一看跪倒在地的王应熊与王欢,笑意连连的续道:“而此次王学士能连克四川、甘肃两省,光复百姓数十万,可谓大胜,当论奇功,按例,应连升两级,当赏,世袭爵位;王欢居总兵一职,受王学士节制,能陷阵杀敌,斩首无数,同样大胜,当论首功,按例,应升两级,赐爵位,世袭一子。” 末了,瞿式耜长长躬身一揖,向永历道:“具体如何封赏,待御史会议后,还请皇上圣裁!” 永历却笑意满面,从袖中抽出几份奏折,欣然道:“不必!西北大胜,已经有锦衣卫、都察院并四川道、陕西道御史奏折在此,兵部也附有详细说明,都言大胜属实,朕信之!如果等到御史会议,徒然耽误时日耳,拖延了论功行赏的时间,不免寒了忠勇将士的心,故此,非常时行非常事,朕要当场行赏!” 话音一落,立刻就有一名身着蟒袍的太监小跑着从高台下上去,双手捧着一副卷轴,观其颜色,应是黄色圣旨一类的东西。 永历的这一举动,满座皆惊,无论坐在绣敦上的王公大臣,还是跪在地上的王应熊和王欢,都是一脸惊讶加茫然,呆呆的作瞠目结舌状,一时无人作声,宴会场上陷入一片寂静。 因为这太反常,太出人意料了,但凡朝廷封赏军功,是有规矩的,一般要先由兵部核实,四四六六把整个战况盘点清楚,谁带的兵谁上的阵,姓名年龄官职一一点验,然后斩了多少首级、取得何种胜利,自己损失多少,也要准确弄清楚,形成一份完整的报告,呈交内阁,内阁再将其封给都察院并六科御史,御史们认真验看一番,确认有无虚假遗漏,如果有,立马就要弹劾,如果没有,再次将报告封还内阁,并写上自己验看的结果。 内阁得到后,最后由大学士们提出具体的封赏意见,上呈皇帝,皇帝大笔一挥,御批用印,这套流程才算走完,在朝堂上当众宣布,风光犒赏。 永历来这么一出,完全颠覆了常例,大伙儿全都愣住了,有个别机灵的,立马朝首铺瞿式耜看去,却见这老头也一脸迷茫的站在那儿,像根木头般定定的看着永历,立刻也就明白了,这事儿连首铺都不知道啊。 王欢跪在地上,心头电转,他虽穿越而来,不大懂得这时代的规矩,但一路上王应熊怕他坏事,给他讲了不少这方面的制度,故而王欢也懂得宣布封赏,不应该如永历这般草率。 事无寻常必有妖,王欢微微皱眉,向上朝永历帝看去,隐约间觉得,这位貌似懦弱无能的皇帝,似乎突然披上了一层看不透的面纱。 “王坤,宣旨吧!”永历帝含笑向蟒袍太监说道。 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坤深深一躬,口中称是,然后挺身站起,踏前两步,站到高台的边缘,朝跪在地上的王应熊和王欢看了两眼,双手高举,缓缓展开了那一卷黄绸。 宴席上依然陷入着死一般的沉静,无人反应过来,只有夜风吹过,卷起四面树叶婆娑,连黄绸展开的声音,似乎有隐隐可闻。 王坤目光下移,落在绸面上,口唇微启,就欲宣读出声。 正在此时,突然伴着一声暴喝声起,从酒席里突然闪出一人,冲王坤道:“且住!” 这一声大喝,顿时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众官员纷纷侧目,是什么人这么大胆,在中官宣读圣旨时居然敢打断? 闪出来的那人,身着绯袍犀带官服,一只锦鸡赫然绣在胸口,竟然是二品大员,乃当朝次铺严起恒。 他站出来干什么? 王欢看向王应熊,王应熊回以一个白眼,他已经彻底不知所措了,从永历帝要当场给他封赏开始,一切就已经不是王应熊所熟悉的流程了。 永历帝的眼中,一丝恨意稍纵即逝,他双手微微颤抖,按着御桌,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易让人察觉的用指甲死死陷着桌子一角,陷出了两个深深的印迹。 王坤微微侧头向永历帝看了看,然后怒目看向严起恒。 严起恒仿佛没有看到王坤的眼神一样,堂皇站在空场中,向永历帝先施一礼,然后抬头朗声道:“皇上,臣以为,如果未经御史廷议,就当场宣布封赏,于礼不符,有违先帝定下的规矩,必将陷陛下于不孝,臣掌礼部,负有监督朝廷大礼的职司,故而臣斗胆一谏,请皇上收回成命,待有司廷议后,再作计较。” 一席话说得理直气壮,严起恒表情坦然,丝毫没有畏惧之色,看着永历帝的眼神,甚至还有几分嚣张,让王坤的嘴连连张了几张,却连一个字也不敢读出来。 永历帝脸上红白交加,连续变幻,紧咬着嘴唇半响没有作声,良久之后,才吁了一口气,缓缓说道:“严爱卿所言极是,不过事由轻重缓急,这封赏成例,也不是一成不变,从成化朝到崇祯朝,不知变化了多少次,朕也是为了抚慰有功之臣的心,并无不妥吧?” 这已经带有一些商量的口吻了,严起恒却寸步不让,干脆跪了下去,顿首道:“大礼不容亵,皇上,此例不可开!” 立刻,从酒席间闪出十余个官员来,同时跪倒在严起恒身后,整齐一致的同声叫道:“皇上,臣等附议严学士,此例不可开!” 十余人的声音,回荡在宴席上空,如阵阵刀剑,直刺永历帝的身上,刺得永历帝年轻的脸上一片惨白,嘴唇抖动,竟然一时说不出话来。 王欢眉头深皱,已经察觉到,这封赏,似乎已经演变了质,不像仅仅给自己和王应熊一个赏赐那么简单了,背后,一定有深意。 “荒谬!皇上要赏赐有功之臣,乃天经地义,岂能容尔等呱躁!” “臣附议!皇上乃国之主君,何时何地封赏臣子,不过一念之间,何来廷议桎梏?” “对!臣也附议,朝廷大诰,只需查明军功真假,即可论功行赏,如今有都察院、御史道并兵部奏折,足以辨明,皇上当然可以当场封赏。” 一时间,又有十余名官员站了出来,跪在地上大声反驳,与先出来的以严起恒为首的官员隔着王应熊和王欢,泾渭分明的并跪两边,争辩起来。 严起恒等当然不会示弱,言官出身者厉害的就是嘴皮子,两边你来我往,彼此对吵,喧哗嘈杂,将一场欢乐高端的皇室庆功宴,变成了对骂的菜市场。 永历帝脸色由白转红,继而变成紫色,显然愤怒已经到了极致,忍无可忍之下,把御桌一拍,“啪”的一声脆响,将满桌佳肴震得落了一地。 不过这一巴掌,总算止住了下面的吵吵,两边大臣都抬起了脑袋,看向了震怒的皇帝。 永历帝喘着气,怒目圆睁,咬牙切齿的看着下面一众文臣,看样子恨不得下去亲自杀几个出出气,却有强制忍住,端坐不动。 这时刻,一直静静立于一旁的首铺瞿式耜,踏前一步,开口讲话了。 “皇上乃天子,天子一怒,血流千里,何况这小小的水月宫。”瞿式耜不紧不慢的讲着,语气淡然而自有威仪:“诸位同僚,在此处争吵,置天子于何地?当真不怕锦衣卫的大棒么?” 此言一出,王坤立刻很配合的朝两旁使了个眼色,一群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如从地下冒出来一般出现在宴席四周,手按腰间刀柄,面无表情的肃立不动。 一股肃杀的气氛,旋即翻腾在夜空里。 所有的人都不做声了,就连严起恒,也狠狠的看了看瞿式耜,又瞄了瞄四周,闭嘴了。 永历帝终于长吐了一口气,将身子重新靠上了椅背,冲王坤点点头。 王坤抓紧时间,展开绸面卷轴,以机关枪一般的语速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自继位以来,社稷倾覆,国土流逝,胡虏肆虐,民不聊生。朕每思于此,夜不能寐,欲励精图治,复我河山,却苦无良臣,而逐之九州,近闻大学士王应熊,领总兵王欢,于四川陕西精兵迭起,连奏凯歌,朕甚欣喜,为表有功之臣,激壮士雄心,特封赏:王应熊晋建极殿大学士,进太子太傅,总督川陕两省,辖制川陕一应兵马,赏银千两。” 顿一顿,王坤脸上闪过一丝怪异的神色,又继续读道:“夔州总兵王欢,挂平北将军印,进都指挥同知,封平凉伯,赏银五百两,督川陕总兵。” 然后明显的吞了一口唾液,续道:“望二位爱卿继续努力,不负朕所望,忠心做事。钦此!” 整个会场,再次安静了。 第274章 巅峰下的暗流 这种安静,犹比上一次的静,更为沉闷。 所有人的目光,都刷刷的落到了王欢身上,就连与他一齐跪在一处的王应熊,也瞪大着两眼,直愣愣的看着他。 平凉伯? 十九岁的伯爵? 论军功,给王欢的平北将军无可厚非,毕竟非常时期,朝廷封出去的挂印将军多了去,但凡手头有点兵力,能独霸一块地盘的军阀,都挂了印,多一个少一个无伤大雅。 都指挥同知也没问题,虚衔而已,给就给吧。 但这封爵就不同了,是要赐予丹书铁卷的,就算是爵位中最低等的二等伯,也可世袭,非社稷军功不得封赏,当年辽东王李成梁,老死也不过是个宁远伯,想晋为侯爷而不可得,足见这封爵的可贵。 当然了,崇祯以后,南明的封爵也泛滥成灾,跑路皇帝们逃到哪里,这爵位就封到哪里,但无一例外,所封爵位者莫不是一方豪强,如福建的郑氏、浙江的张名振、湖广的刘承胤等等,要么为当地土著大族、要么为一方掌兵悍将,都是成名英杰。 而如王欢这般,默默无闻的小辈,不过是在王应熊帐下居一总兵,这总兵可能还是靠秦良玉的关系得来的,何德何能,可以居伯爵之位? 场中众官看向王欢的目光,顿时以嫉妒恼火的居多,夹杂着部分羡慕眼馋者,没有一个是带着善意的。 他们有这般反应,倒是并不意外,因为王欢在四川的赫赫威名,并不是隔着重重山岭居于岭南一侧的南明大臣们所知晓的。 因为四川锦衣卫千户蒋理,已经成为了王欢的马前卒,御史道四川御史米寿图,是王应熊的幕宾,而明廷中央政府对地方上的上传下达,除了总督巡抚等地方官外,就数这两条。 这么一来,永历朝廷对四川的消息来源渠道,全都落入了王应熊手中,形成王应熊想说什么,永历就得信什么。 而王应熊给朝廷呈报的明面消息中,皆是对自己大吹大擂,将收复四川、挥师汉中、策反甘肃都渲染成自己的一举之功,笔下生花,丹青妙手,一副画卷全是王总督一手所成,好似举朝上下,唯他王大总督独秀。 所以满朝文武,都以为王应熊突然开了窍,变成了一代名臣,而王欢,不过是王应熊提携的一名晚辈,带着一起沾沾光,得点军功好升官。 但是此刻,王应熊看向王欢的目光,同样惊讶而有些意外,下一刻,他的目光又上移,迷惑的望向高居在上的永历帝,似乎有更大的不解在永历帝身上。 而永历目光与王应熊的眼神稍稍接触,就缓缓闭上了眼,轻轻摇摇头,幽幽叹口气,看那神情,仿佛无可奈何一般。 王应熊微一思索,立刻了然,眉头皱起,复又转眼看了看王欢,有些忐忑的筹措。 两人的短暂眼神交流,表情各异,不过是因为,王应熊在给永历的密奏中,说了实话。 这密奏是锦衣卫特殊渠道,没有经过内阁和通政司,唯有永历一人能看到,除了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坤,无人知晓,就连首铺瞿式耜,也不知道。 王应熊此人,虽贪财庸庸,却本质忠于皇室,且有着世故官僚特有的精明,对于神宗嫡孙的永历皇帝,他是极为认可,也颇为忠心的。别人不知道王欢的厉害,王应熊是知道的,而且知道得很具体,具体到他清楚的明白,如今的天下,明廷唯有靠王欢,才有可能抵御清廷,才有可能收复丢掉的江山,至于那些拥兵自重、花花架子高高的各路大小军阀,也就能打个山贼灭个响马,真碰上清军八旗,只有崩溃投降的份,根本靠不住。 所以他在密奏中,向永历直言,必须拉拢王欢,趁他羽翼未丰,以高官显爵控制住他,用功名厚禄收买他,让他在内心里种下忠于朝廷的种子,否则,社稷危矣。 王应熊的建议是,给王欢一个侯爵,让他由一个不入流的总兵,一跃而成勋爵,如果可能,还可与王欢联姻,反正这小子未娶,弄个公主给他,大家成了亲戚,王欢还好意思不出力吗?今后好意思造老丈人或者大舅哥的反吗? 这个主意是极好的,一旦成功,永历帝可高枕无忧。 但是,永历也有难处。 就连给王欢一个伯爵,都是顶着巨大的压力硬给的。 这种压力,并非仅仅来自现在跪在地上的那些官儿,而是真正的生死存亡的压力,能施加这种压力的人,强的可怕,强得永历也要畏惧三分。 永历缓缓睁开眼,眼神复杂的看着王欢,心中叹道:朕只能给你一个伯爵,无法再多了,望你能明白,朕这一片苦心! 王欢直直的跪在地上,面无表情,无人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么,对周围的眼神目光毫无反应,就连谢恩,也是王应熊拉着他一起叩头的。 一片冷场般的寂静中,两人叩头谢恩时高呼的“谢皇上隆恩”的宣号,也显得有些刺耳。 而远处的角落里,李定国和刘云二人,也在耳语。 刘云有些愤怒,轻声道:“这皇帝太过小气,大人如此丰功伟绩,却仅仅封了个挂印总兵,那劳什子的伯爵,更是无用,凭大人这功劳,当个公爵都绰绰有余,莫非这满朝文武并那皇帝,都眼瞎了么?” 李定国面目严肃,他的位置最靠外侧,一棵大树就在他的头顶,整个身子都隐在树影中,化为黑暗中的一个影子,唯有两颗亮晶晶的眸子,放射着精光。 “满朝文武是不是瞎子我不知道,不过这皇帝,却不是瞎子。”李定国摇摇头,缓缓说道:“仅从他能力排众议,敢当众封赏大人,就能瞧出一点端倪。” “哦?”刘云奇道:“但是刚刚那些大臣吵吵着要弄什么御史廷议,反对皇帝给大人封赏,难道不是他们瞎了吗?” 李定国笑了,不过却满是冷意:“他们不是瞎,而是睁着眼说瞎话,因为如果按照他们说的来做,大人连这伯爵都得不到,很可能得到一个挂印总兵就到头了。” “却是为何?”刘云更加奇怪了:“皇帝说了还不作数吗?” 李定国脸上冷意越来越深,说出的话语仿佛也带着寒意:“皇上的话,如今也不一定作得准,这朝堂之上,恐怕也并不是皇帝说了算数的,我观今夜这场戏,戏码很足,各路神鬼都上了阵,没想到大人这一进京,居然牵连起如此多的幕后黑手,却是没想到的。” 他顿一顿,向刘云道:“我们驻扎在城外的军马,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随时要应付不测,这肇庆城的天,并不比汉中的天安稳,一旦塌了下来,就靠我们自己顶住了!” 第275章 长平公主 圣旨宣读后,宴会就变得有些变了味道,座中诸官都就近与身边的人自顾自的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会场上充斥着一片嗡嗡声,连鼓乐声都被压了下去。 王应熊和王欢谢恩礼毕,回到了自己座位上,就不再说话,王欢专心吃饭,两眼除了偶尔瞄一眼场中婀娜多姿千娇百媚的舞姬,就一门心思的盯着面前的菜肴,细嚼慢咽,视全场官吏于无物。 而王应熊朝中朋友众多,交游极广,上前与他恭贺的人络绎不绝,王应熊城府深厚,纵然心中愁绪万千也绝不暴露在脸上,面带笑容,来者不拒,与众人把酒言欢、胡吹海侃,闹腾不休,不一会就脸色发红,醉态毕露。 高台上的永历帝,则面目阴沉,与几个近臣学士敷衍了几杯后,又呆了一阵子看看歌舞,就借口身子不适,草草离场。 皇帝一走,这宴会就开不下去了,众人一哄而散,驾车驱轿纷纷离去,王应熊与王欢汇合了李定国等人,向宫门行去,打算也一并策马离开水月宫。 不料刚走到御道前,还未出门口,就有一身着宫服的小太监毕恭毕敬的拦住了王应熊,附耳小声说了几句什么,王应熊立刻脸色大变,急忙示意王欢等人稍待,他跟着那小太监,匆匆移步到了远处的树影下,那里没有灯火,黑洞洞的看不清东西,王欢等人站在原地,疑惑的努力看去,也只能勉强看到有几个黑影站在树影中,却不辨是谁。 王应熊过去,融入黑暗里,与早就候在那里的影子交谈了几句,就匆匆回来,也不耽搁,拔腿就走,一迭声的催促王欢等人赶紧跟上。 王欢等人心中更觉奇怪,一边走,一边不由得回头看去,只见那几个影子,一直站在树下未动,等到他们出门上马,再看去那几人仍然没走,仿佛如几块石头般保持着目送的姿势。 跑马出去一段距离,四下里无人,王应熊才放慢马速,靠近王欢,有些紧张的向王欢轻声道:“王总兵,哦不,王爵爷,你可知刚才留住老夫的是何人?” 王欢目不斜视,勒缰驱马淡然答道:“不知,请王大人赐教。” 王应熊左顾右盼,然后才压低声音伸长脖子道:“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坤!皇上身边的第一亲信,他告诉老夫……” “且住!”王欢低声喝道,肃容如水:“此处不是说话之处,先回军营再说!” “回军营?”王应熊愕然道:“朝廷已经给我们备下了驿馆,舒适华贵,回军营去没必要吧?” 王欢似笑非笑的看了看他,摇摇头道:“驿馆舒适,不过明早起来,你我就怕会横尸其中。” 王应熊脸色又是一变,吓得苍白如纸,颤声道:“不至于如此吧?好歹这里是天子脚下,京城禁地,他们不敢乱来的!” 王欢收起调侃的笑,认真无比的看向王应熊,肃然道:“王总督,你何时见过,内阁次铺敢公然对抗皇帝?天子贴身用人,不用宫中禁卫而用锦衣卫?今夜百官齐聚,唯独缺禁军护军指挥使李元胤,他在何处?你我升迁事项,竟然内阁不知,由皇上发中旨宣布,此事历朝历代,何时有过?种种反常加在一起,以王总督的精明,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一席话说得认真无比,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确定,听得王应熊脸色更加白了几分,膛目迟疑道:“莫非,难道,李元胤要在这肇庆城中动手杀我们?但我们哪里又妨碍了他李家?何苦树敌啊,我王某人虽乃文臣,却也是统兵督臣,李家就不怕我们报复?何况我给他李家送了不少银子,李成栋见钱眼开,瞧在钱的面子上也不至于吧。” 王欢嗤笑一声,晒然道:“跟钱比起来,权利当然更重要啊,王总督应该明白,石柱银矿,可是声名在外,如果占了你的位子,再除去你我,银矿当然就会易主,你送的那点银子跟银矿比起来,孰轻孰重,一想便知。” 他瞟一眼王应熊,又道:“还有,王总督的密奏,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只有皇上知道,却不知这肇庆城中,已经早似一个筛子,布下了李家无数耳目,就连我都知道了,难道李家父子还不知道?” 这末了一句话,惊得王应熊脸色由白转青,由惊畏转为惧怕,面无人色,差点从马上栽了下去,幸亏刘云跟在旁边,伸手拉了一拉,稳住了他,口中还不忘调侃一句:“坐稳了,王总督!” 王应熊无暇顾及,喃喃的向王华吃吃解释道:“这个,这个,爵爷,老夫没有其他意思,这个这个……” 王欢袖手一挥,冷冷道:“王总督不必介怀,如果是我处在你的地位,同样也会这么做,只是王某倒是眼拙了,没想到王大人倒是忠君之人,难得啊。” 王应熊顿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有心想要直起背梁慷慨激昂,却又想起收受了王欢那么多金银,如何硬得起来?唯有支支吾吾,半天蹦不清一个字来。 王欢冷笑一声道:“朝廷锦衣卫里,也有我的人在,王总督以后要打小报告,还请知会王某一声,也好有个照应,王总督意下如何?” 王应熊诺诺连声,口中称是,骑在马上把腰弯得折成了一个虾米。 一行人一边低声谈论,一边驱马前行,从水月宫到夔州军营,沿肇庆城墙绕行一条官道可通,此刻正值夜深,皎月如雪,繁星灿烂,照得官道亮如白昼,纵使古人夜盲,也能趁夜赶路。 正当王应熊尴尬的时候,跑在前面开路的一名夔州兵,猛然勒马一顿,抽刀出鞘,用雪亮的长刀斜指前方,口中高喊:“前方何人?敢拦官军去路!” 这一声高喊,乃是示警,为跟在后面一箭之地的王欢等人给出戒备的时间,此次赴宴,王欢带的是自己百人卫队,马万年留守营中,只有李定国和刘云二将随身。 听到这一声高喊,训练有素的卫队立马做出反应,一百多骑中前冲出三十骑,列横队挡在前方,后队同样三十骑护住后面,余下的四十骑左右各二十,将王欢和王应熊护在当中。 李定国向刘云喊声:“你留在大人身边!”自己抽刀打马前冲,随着列横队的三十骑一齐向前,还没跑出去十余步,就听前方一阵噼里啪啦的鸟统声起,紧接着就是一声惨叫,出声示警的夔州兵,已然被射杀。 有鸟统? 李定国脑海中念头一闪,立马高声叫道:“刺客有鸟统!据盾前冲!赶在他们填弹前斩了他们!” 夔州兵们单手下探,从马鞍边摘下挂在那里的圆盾,左手据盾右手扬刀,将全身缩成一团藏在马脖子后面,双腿猛击马腹,胯下健马四蹄翻飞,飞一般向前面二十余步远的路边草丛间窜出、横排在官道上的数十个黑影冲去。 黑影很是了得,见对方没有被鸟统打散,立马散开,同时有人手中一抖,数根绊马索猛地绷紧,如一根根吐着信子的毒蛇,呲着毒牙向夔州骑兵迎面而来。 “啊~~!”“噗通噗通!” 惨叫声与倒地声连起,疾奔中的骑兵在夜色里根本无法看清有绊马索,接连被绊倒在地,马儿的悲嘶声中,骑兵们被甩倒在地上,跌得七零八落。 李定国反应很快,见前面的骑兵突然倒地,情知不妙,但要想勒马回头是不可能的,前后都是冲锋的骑兵,停下来只会让整个骑阵混乱,只得咬牙前冲,弃盾丢刀,双手按在马脖子上,等到坐骑被绊马索绊倒的那一刻,猛地发力,整个身子借着惯性腾空,如一个体操鞍马运动员一样在空中一个漂亮的翻滚,稳稳的落地在前方近十步远的地方。 脚一粘地,李定国借势一个翻滚,还没看清眼前情况如何,趴在地上就是一圈扫堂腿,铁腿所至,伴着“擦擦”骨折声,就响起两声惨叫。 这一圈扫堂腿,恰好踢中了两个敌人的小腿,将两人踢翻在地,李定国顺势翻身站起,抓过其中一人手中长刀,单手连砍,准确的在两人脖颈间留下了两道飙血的口子。 这些人皆着黑衣,明显没有想到居然有李定国这般强悍的人,能够在马匹被绊倒的情况下还能借势反击,出手就伤了两人,慌乱中一拥而上,长刀如雪片般乱飞,直向李定国身上招呼。 李定国深陷数十人包裹,夷然不惧,将手中刀子舞得水泼不进,哪里人多就朝哪里冲,让这些黑衣人连想用鸟统射击的机会都不给。 与此同时,王欢在后面,听到鸟统声响的时候就知道不妙,立刻一边翻身下马,避免因为高居马上成为活靶子;一边高声发令道:“下马散开!刺客有鸟统,散开御敌!” 夔州兵立刻遵命行事,下马将身子躲藏在马后面,果不其然,刚一躲好,一阵烟雾就在道路两旁的草堆间腾起,铅子伴着枪声打在马身上,一时间血水乱飙,马嘶连连。 趁着一轮鸟统打完,刘云发一声喊,翻身就跳了出去,舞着长刀直扑草堆,护在王欢身边的亲卫们留下几个人保护王欢,剩下的人都大吼着随着刘云跟了上去,刀光剑影,在月光下闪成一片。 喊杀声四起,身前身后都是刀剑入肉和人的惨叫声音,站在几匹马组成的小小圈子里,王应熊吓得魂不附体,双股战战,紧紧抓住身边的王欢,语不成声的叫道:“谁!是谁这么大胆?天子脚下敢行刺朝廷命官,还有王法吗?” 王欢按剑而立,一双眼睛冷静的打量着战局,不时发出指令,命令亲卫们朝某个方位冲击,又令后面的三十个护兵,分出二十个去支援前面的李定国,大将之风立现。 近一年多的征战,已经培养了他遇事不慌、沉着应对的性子,这片刻之间,他已经看出,刺客不过一百来人,用的都是军中制式火器兵械,极大可能就是肇庆本地军兵,对付这些人,夔州兵就没怕过,虽然事发突然,有一些损失,不过凭借过人的单兵素质,一定能翻盘。 让王欢略有遗憾的是,因为今夜赴宴,不能携带摧山弩和灭虏弹,否则,哪里用得着用将士们的血肉之躯与这些黑衣刺客肉搏。 不过短短一刻钟后,黑衣人就有些吃不住了,两侧的人率先崩溃,被击杀大半后,剩下的人发声喊,掉头就跑,而前方与李定国等人纠缠的黑衣人,见大势已去,李定国又生猛无比,一身浴血依然大杀四方,怯意顿生,也且战且退,然后拔腿就跑,空留下一地尸体。 夔州兵为防不测,未敢追赶,收拢人手后,李定国和刘云向王欢禀报,此次遇袭,亲卫一共战死二十六人,受伤四十人,伤亡率竟然占了大半,而黑衣刺客留下了五十六具尸体,经过验看,尸体上都没有标记配牌,无法查出是何人偷袭。 王欢眼皮跳了几跳,那二十六人的战死数字让他心头刺痛,这都是他用心培养的军官苗子啊,没有死在与鞑子作战的沙场上,反而在这大明腹心之地死去,如何不可惜,如何不痛惜? “将亲卫的尸首收敛,伤者简单包裹下,回去再作理会,至于地上的刺客尸首,搬上十具走,充作证据。”王欢果断下令道:“我们这就走!不能耽搁,否则难说还有什么幺蛾子。” 李定国身上披了内穿的锁子甲,虽然全身上下都是血,却都是敌人的血,自己受的仅仅是些皮外伤,并不严重,他几乎一人力敌数十人,为王欢争取了时间,彪悍无双,此刻依然能如常人一般无异,他与刘云答应一声,依命行事。 因为坐骑大部分都被射死,剩下的几匹马王欢派几人骑着先行回去报信,一行人紧赶紧慢,一路戒备着步行赶路,所幸一路上再无意外,半路上遇到浩浩荡荡从军营中开出来的马万年率领的千人大军,就彻底放下心来。 入得军营,李定国等人自去疗伤,马万年也忙着处理战死将士的尸首。王欢心不在焉的向王应熊拱拱手,就欲打发他去休息,自己要赶着去聚将商议,却被王应熊一把拉住。 这老头凑近王欢,低语道:“爵爷,老夫还没告诉你,王坤说了什么呢。” 王欢一边朝自己营帐中走,一边皱眉问道:“能有什么事?天子近臣,内务总管,连今晚的事情他都不知道,还有何用?” 王应熊亦步亦趋的跟在他后面,苦着脸道:“这也不能怪他,老夫今夜才知道,如今朝中竟然败坏如斯,连我他们都敢动,可想而知皇上岌岌可危啊。” 王欢淡然一笑,面露讥讽的道:“这多半是拜你那封密奏所赐啊,拉拢外镇,图的是什么?不就是要力据内患吗,何人为内患?李家父子能饶了你我吗?” 他摇摇头道:“如果换做是我来做今晚的事情,你我的命,多半就交代在这里了。” 王欢不想再多言,脚下加快,几步就到了营帐门口,作势就要掀开帐帘,守在门边的亲卫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被紧追而来的王应熊堵住了话头。 王应熊忙道:“爵爷,爵爷,这事是我唐突,不过皇上本有此意,我的密奏,不过是推波助澜,爵爷如若不信,王公公说了,今晚长平公主就要亲自到营中与爵爷一会,爵爷可向她求证。” 王欢掀开帘门的手,刚好掀起了帘门,闻声不由一顿,耳朵听着王应熊的话,眼睛,却定定的看着烛光明亮的帐内。 但见灯火下,一位红衣白裙,身材婀娜的少女身影,正背对王欢,津津有味的看着墙壁上挂着一具摧山弩。 少女身姿纤细、长发如瀑,高挑俏丽、窄肩细腰,光看背影,就能想象一定是位容颜美丽的女子,不过美中不足的是,她的左边袖管中,空空如也,竟然是位独臂人。 第276章 颇似太子 望着那只空荡荡的袖管,王欢出神的呆立不动,记忆中的历史情节潮水般的涌出,这就是长平公主,崇祯帝的二女儿,周皇后亲生的嫡女,太子朱慈烺的亲姐姐,北京城破时被崇祯帝砍去左臂,陷入昏迷而捡回了一条命,现在不是应该囚禁在北京吗?那出卖了太子的外公周奎,不是连她一起献给了清廷吗?为何她会在这里? 思绪短暂的陷入了混乱,无数疑问闪烁在脑海里,王欢站在门口发怔了很长时间,连独臂少女发觉身后有异,转身过来也浑然不觉。 王应熊在后面被挡得严实,但他一看王欢神情就知道帐内有人,猜到多半是长平已经到了,情急下伸手推了王欢一把,将王欢推了一个踉跄,有些狼狈的跌跌撞撞的进了屋。 王应熊老眼一扫,就看到了独臂公主,立刻将身后帐帘一放,然后双膝跪下以头顿地,轻呼道:“臣王应熊,叩见公主殿下,殿下千岁!” 长平公主面露浅笑,如花般的脸上玉口轻启,柔声道:“王大人快起,此处私密之地,不消如此大礼。” 王应熊连叩三个响头,面目肃然,庄重的说道:“要的,要的,上下尊卑有别,古来有之,岂能乱了?” 一边说,他还朝呆立一边的王欢连连瞄去,目光颇为不满。 王欢这才昭然醒悟,连忙也跪了下去,向这位后世传奇无数的女子叩拜,同样口称:“臣王欢,叩见公主千岁”。 长平公主竟疾走几步,来到王欢面前,不顾男女有别,近距离伸手在虚空中做了个扶的动作,在一旁王应熊呆滞的目光里,急切的说道:“王爵爷切勿多礼,赶快请起。” 这一举动可谓大胆至极,明末虽风气开放,但男女之间仍然设防严密,非至亲不得肌肤接触,而长平贵为公主,地位高贵,更不能如此与男子接近,况且王欢虽授爵位,也是外臣,长平宣一声“免礼”就已经极给面子了,哪里用得着亲自虚扶。 这礼仪王欢当然也懂,此时两人距离不过一个巴掌远,长平身上特有的少女清香扑面而来,嗅之让人心醉,即使王欢脸皮已经锻炼得坚硬似铁,也不免心中一荡,连头也不敢抬,急忙后退一步,一边道谢,一边慢慢站起。 长平大概也觉得自己急了一些,俏脸上闪过一丝红晕,不过转瞬即逝,落落大方的向帐中主位上落座,还向另外一张椅子一指,道:“王爵爷,请坐下说话。” 王欢垂着脑袋,鼻孔中还留有异香,那香气直渗入全身每个毛孔中,让他感到即舒服又刺激,穿越以来,他一直生活在艰难困苦中,每天面对的,都是肌肉男和大头兵,接触的女子也是素面朝天的贫苦女子,穷苦人家,每日里劳作不休,哪里能有闲钱去买胭脂水粉,身上不是汗味就是猪粪鸡屎味,除了逃难时遇到的海兰珠,还从未与尤体芬芳的少女靠得这么近过,一时竟然有些心猿意马,不敢抬头了。 这时听到长平公主大大方方仿佛此地主人的招呼,王欢脑子里如明灯点亮,猛然回过味儿,心道我在前世怎么说也是谈过几个现代女朋友的大老爷们,夜店欢场虽不是常常出入也是偶有停留,酒池肉林没那高度不过见识不低,岂能在一位古装女子面前还扭扭捏捏?传出去还不笑死人。 于是王欢抬头挺胸,板直腰板,向长平公主躬身一礼,朗声道:“谢公主千岁。”然后信步过去,稳稳当当的落座,肃容看了看了长平公主。 长平公主收起笑脸,她的容颜遗传了母亲周皇后的基因,标致而妩媚,黛眉如画、粉面似雪,一只俏鼻小巧而端正,一双耳垂丰润剔透,双目虽隐隐有忧色透出,却又有病西施般的韵味,身形虽单薄,但又坐得笔直,娇柔中透着一分坚毅,彰显着这位本是金枝玉叶的千岁,在颠沛流离的磨难中,依然炼出一颗强大的内心。 王应熊还在位刚才长平公主对王欢的态度所惊讶发呆,却听长平对他发话了。 “王大人,本宫与平凉伯有些话说,能否请王大人巡视周边,可有贼子偷听?” 这话再明白不过,王应熊一听就明,长平公主这是有机密事项不便当着自己的面说啊,心中虽有不悦,又有些嫉妒,但唯有答应着退了出去,临出门前,还朝王欢意味深长的看了看,眼神里满是希冀。 王应熊一走,帐中顿时寂静下来,长平与王欢,都没有说话,长平眉头轻皱,面色凝重,似乎在思索怎么开口,而王欢则目不斜视,一本正经的端坐着看房顶。 “平凉伯,今年可满了十九岁?”沉寂终究被打破,却是被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打破的。 王欢一怔,刚才想了百十种长平可能会问的问题,唯独没有这个,让他不禁愣了一愣,才回答道:“回公主千岁,王欢十一月生,还未曾足岁。” 长平公主闻声一笑,俏脸绽放开来,微笑道:“本宫是九月间生日,如此算来,倒是比平凉伯大上两个月,可当平凉伯的姐姐了。” 王欢全身一软,惊得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膛目望着长平不知所措,刚才长平伸手虚扶自己也就算了,这会说话间味儿更加不对了,哪有皇亲龙子主动与臣子攀亲算长幼的,与礼不符啊,而且还是异性攀亲,上下数千年的封建王朝,怕也没有几个吧。 “这个,王欢不敢。”王欢脸上汗都下来了,怎么与这个长平公主谈话,还没说两句就比上阵杀敌还要费劲,明朝公主都是这么奔放吗? 长平幽幽叹口气,道:“平凉伯不知,本宫观你容颜,少年锐气,颇似本宫三个弟弟一般,故而有此一问,平凉伯不必在意,此间无外人,本宫说话大胆一些,还请平凉伯多多担待。” 王欢皱眉暗道:长平的弟弟?不就是崇祯帝的儿子吗?长平公主有三个弟弟,分别是太子朱慈烺、怀隐王朱慈恒、定哀王朱慈炯,其中怀隐王早死,太子和定哀王在李自成攻下北京时被义军所抓,最后死在清廷手中。长平说我像他的弟弟,是什么意思? 转念一想,王欢顿时警惕起来,看向长平公主的眼神,充满了戒备,说我像太子?分明是说我有不臣之心,待到羽翼丰满,就要称帝登基! 第277章 皇上真的安全吗 心头一转,王欢立刻答道:“公主千岁谬赞了,王欢岂敢与太子殿下相提并论,欢出身低微,能蒙皇上圣恩封爵拜将已是极致,哪里当得起千岁这番话。” 长平公主眼眸中光芒一闪,掩口笑一笑,也不纠缠于这个问题,目光移向墙上挂着的摧山弩,手指着又问道:“方才平凉伯未归,本宫闲着无事,仔细看了这具弓弩,发现却不是大明军造局所制的军器,样式精巧、颇有古风,不知平凉伯何处得之?” 王欢顺着她的手看去,目光不由自主的没有落在摧山弩上,而是落在了那段莲藕般葱翠的手臂上,长平公主宽袍大袖,手臂一抬,一截小臂就露出来,皮肤光滑白皙,真的是吹弹欲破、肤若凝脂,让王欢忍不住假意看墙、实则看人的瞧了一瞧。 定定神,王欢才答道:“此弩唤作摧山弩,乃我夔州军中制式武器,如公主所言,的确不是出自大明军仗局工匠之手,而是我夔州自制。” 他站起身来,走过去取下弩弓,比划道:“此弩上装箭盒,靠扳机发射,一息间能连发十矢,如数十人一起发射,则箭如飞蝗、势如雨倾,非常厉害。” 长平也站了起来,欣然道:“如此利器,伯爷可否容本宫一观?” 说罢,她将仅存的右手伸到王欢面前,含笑等候。 王欢一怔,迟疑道:“弩弓乃凶器,公主金枝玉叶,恐怕…..” 长平公主没有说话,伸手不动,看向王欢的眼神,依然笑意涟涟,却包含着不容拒绝的意思。 王欢没有再犹豫,将弩弓双手奉上。 长平接过弩弓,爱不释手的看了又看,惆然叹息:“可惜本宫只剩下一只手,拉不了这弩弓,否则,真的想与伯爷一起,持劲弩胯骏马,杀尽天下贼子,匡扶家国社稷,效仿那古时花木兰,为国为家出一份力!” 王欢心中一动,没有接话,只是躬身说道:“千岁差矣,出征作战,自有良将忠臣,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大明忠勇儿郎万千,有心报国者数不胜数,岂有让千岁上阵杀敌的道理?”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长平目露奇色,有些意外的看向王欢:“说得好!八个字就道尽了无数人会不通的理,爵爷武功盖世,文采也是斐然。” 王欢埋首躬身,以示谦卑。 长平口中默念了几遍,点头赞道:“这八个字本宫一定要回去禀告皇上,把它雕刻立碑,竖在朝阳门外,让每一个上朝的臣子都看一看,记在心里。” 她脸上浮现由衷的笑意,向王欢道:“可惜满朝文武,能像平凉伯这般忠君事国、又能文善武的人,太少太少,如能多几位与伯爷一般的人才,大明中兴何愁不可期?” 长平的声音温婉动听,徐徐道来,语气诚恳,充满着弱质女子对男子的羡慕和赞许,令人听了大男子雄心顿时可爆棚,而她的身份尊贵,比永历帝还要高上几分,一般人就要立马跪下,痛苦流涕的宣誓表忠心。 但王欢不同,听了波澜不惊,依然稳重如山,不卑不亢的淡淡说一声:“公主谬赞,欢不敢当。”就没了下文。 这个回应,远远没有达到长平公主的预期,她顿时有些尴尬,场面沉寂下来。 两个十九岁的少年男女,一个顿首垂手、恭敬肃立,一个目露异色、满脸惊讶,一个丰神俊朗、身姿如虎面似冠玉,一个皓齿明眸、芙蓉如面柳絮如眉。相对而站,如果抛开两人身份,倒是一对璧人,英雄美人相得益彰。 不过二人谈话的内容,如同两个老谋深算的宦海宿鸟般费解,明里暗里的,机锋不知打了多少,长平公主在沉默中等了片刻,却见王欢老神在在,入定般不再言语,自己不说他也不搭话,心头终于明白,这夔州总兵王欢,的确不是浪得虚名。 王欢眼鼻关心,看似垂眼低眉的发呆,心中却在波涛起伏,暗道这十九岁的长平公主是不是被砍了一臂后就开了心窍,居然心机似乎比永历还深,说起话来句句另有所指,头痛得很。 彼此沉默良久,长平终于按耐不住,主动开口了。 “伯爷,皇上对本宫说,伯爷在西南西北纵横无敌,收复了四川甘肃,盖世之功,十年来莫有并肩者,光是灭掉张献忠这贼子一样的奇功,封公拜相都当得上,虽然朝中有人刻意隐瞒,但皇上都知道的。”长平坐回椅子上,肃容道:“这次议功,也有人想从中作梗,意图阻挠伯爷晋升之路,各种曲折,实在复杂,皇上也有难言之苦。” 王欢动都不动,依然站在原地,轻声答道:“王欢知道。” 长平睫毛轻眨,续道:“就连给你的平凉伯,也是皇上力排众议,用中旨下的,足见皇上对你的一片喜爱之意,要知道,自弘治朝以来,从未有臣子以中旨晋爵,你是第一个。” 王欢石头般保持着躬身的姿势,重复道:“王欢知道。” 长平沉不住气了,胸口起伏难平,有些艰难的问道:“那,你可有什么话说?” 王欢这才微微抬头,看了长平一眼,见她终究如正常少女一般,忍耐不住的瞪眼发作,心头暗笑,然后抖擞精神,向长平公主肃声道:“千岁,皇上在此地,真的安全吗?” 长平浑身一颠,不可置信的反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欢站直身子,长时间的保持躬身,让他的腰有些酸。 “宋时赵普谓太宗:中国既安、群夷自服。是故攘外者、必先安内。”王欢道:“欢深以为然。我朝自千岁父皇时,就陷入内乱不止的局面而不能自拔,数十年间,闯贼、献贼之流纵横十余省而不能除,上百万兵力、千员战将、万亿军饷耗费其中,泱泱大国千疮百孔,成了一只烂透了的果子,轻一二举的就被关外野人摘了去,依臣之见,大明落到今天的地步,外患为疥疮之患,内患才是膏肓之疾!” 王欢揉揉腰间,侃侃而谈:“弘治帝南巡后,这内患愈加剧烈,已然到了非割肉疗伤不可治的地步,君不见,朝中文臣忙于党争、武将忙于敛财,就是无人理会朝廷兴亡,人人都口称万岁、自称忠臣,可真要到了要他们尽忠的时候,又有几人能挺身而出?就连千岁的外公周奎,在要冒生命危险的关头,不是一样将太子推了出去献给闯贼而明哲保身,试想,连皇室姻亲都是如此,遑论他人?” “千岁,这肇庆不过东南小城,仅容安身,据外敌者靠的是李成栋这类反复小人,安知他会不会第二次投敌?但除了他,还能靠谁呢?湖广的何腾蛟、堵胤锡貌离神合,虽坐拥数十万之众却故步自封,难成大器;福建的郑氏海盗出身,骨子里就有反意,靠他们还不如李成栋;云南沐王爷沐天波被造反的土司沙在田赶出了昆明,现在还在楚雄避难;浙江舟山群岛上,鲁王自称监国已久,看样子不像要甘心臣服皇上的样子;臣观普天之下,芸芸众生,却无能让皇上依靠的忠臣,更无能让皇上安身的乐土,所以,千岁殿下,皇上在此地,真的安全吗?” 一篇长话说完,王欢长身而立,坦然面对着长平公主。 长平听到一半说到外公周奎将太子送给李自成的时候,就已经要站起来了,她强自忍耐着,全身轻轻颤抖,紧咬朱唇,一双眸子闪闪发亮,脑海中回荡着王欢的那一句“皇上真的安全吗?” 久久不息。 第278章 此子可信否 长平公主呆坐椅中,沉浸在回忆里,两眼里隐然有泪珠闪烁,三年前北京城里,一幕幕不堪回首的往事如画卷般在她眼前一一展开,提着长剑目露狰狞的父亲,火光冲天兵荒马乱的皇城,当面人背面鬼的外公,惊慌失措呼唤自己的弟弟,走马灯般轮番闪过,似一阵阵刺入心脏的尖锥,无情的剥开她初初愈合的伤口,鲜血淋漓。 王欢静静的等待着,不急不躁。 从刚进帐篷,长平公主一开口,王华就听出来了,这位独臂千岁,是来刺探自己的。 刺探的目的,无非是从言语间,看看王欢秉性如何,是否有忠君之心,是否值得重用依靠。 从来帝王只虑己,不虑人,自古如此。 而王欢恰好有心吸引永历西归,但此事不能直接上来就摆明了提出来,必须迂回表露,否则太直接了,不说永历帝和他身边那群幕僚,就连长平公主也会反感,提防王欢要皇帝过去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又是一个挟帝自尊的军阀。 所以王欢不说其他,先从永历的角度考虑,分析南明局面,道清朝中数得上的拥兵者心思,清楚明白的指出,永历帝现在的处境,非常不妥当,四面狼群环伺,没有一个靠得住的强大武装力量保护,何等危险。 半响之后,长平公主才回过神来,惊觉王欢肃立一侧,已然良久了。 她略略平复心情,脸上就恢复了常色,带着一丝苦涩的意味道:“平凉伯忠君之心,本宫理会得,不过伯爷所言,有些言过其实了吧?” 王欢微微躬身,作侧耳倾听状。 “惠国公反正之后,南方形势一片大好,江西金声恒等据南昌图谋全省,与广东隔赣州相望,而赣州虽是坚城一座,却也非不可攻克之城,此城一下,江西广东连成一片,彼此照应,互为倚靠,稳固有余,徐徐经营,怎会如伯爷所言,无皇上容身之处?加之何总督的湖广、郑氏的福建,无处不传捷报,如无忠臣,诸臣怎么会甘心为大明出力?”长平公主思索着,逐一反驳王欢的话,显示着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大局观。 “而伯爷说,惠国公有叛例在前,安知会不会再次叛主,依本宫看,不大可能。”长平公主越说越平缓,越说越自信,声音不大却字字珠玑,以理成章:“其一,但凡武人者,讲究忠义二字,叛徒行径万人唾骂,惠国公有过一次,万万不敢再来第二次,否则,他今后如何做人?怕是在人前人后,再也无法抬头。” “其二,清廷虽来自方外野人,却也习汉语读汉书,那酋首皇太极,就曾经广招汉家贤者,为他修书读史,故而鞑子反而最重法度规矩,凡敢抵抗反叛清廷者,无不被屠城灭族,惠国公反正之时,杀尽广州城中满人,宣首示众,以示决心。此种行为,等于断了惠国公与鞑子的一切关系,从此后有进无退,与清廷不死不休,所以本宫与皇上都深信,惠国公绝对不会再次反叛。” 言到此处,王欢轻轻抬头,等长平停歇时,淡淡的说了一句:“惠国公的军队,可是皇上的军队?” 长平说得正酣,被王欢这句话一戳,顿时浑身都是一颤,表情不自然起来,有些言不由衷的道:“惠国公食君之禄,当然忠君之事,他的麾下兵马,自然也是大明朝的兵马。” 王欢看向长平,目光与她的眼神在空中轻轻一碰,旋即避开,垂头拱手铿锵有力的说道:“千岁,王欢虽愚钝,却也明白事理,今夜宴会上的事,尽入王欢心中,臣感激皇上提携圣眷,也明白何人阻挠微臣与王总督的封赏,如若真的是忠心为主的臣子,绝对不会做这种让功臣寒心的事,此举与自毁长城无异!而皇上力排众议,坚持扶持微臣,怕也是为了平衡势力的角度考量,毕竟多一个得力的武臣,就会多了一份保障,如果不是看到惠国公一手遮天,皇上也不会如此不顾一切的提拔微臣。” “再者说了,惠国公反正,广州就成了大明最为雄厚的大城,也是绍武皇帝的都城,用来作为国都,再好不过,但皇上不去,坚持要蜗居在这肇庆小城,为何?还不是为了保持皇权威严,不做那龙入虎池的事情。” “两件事合在一起,千岁,你说说,这惠国公的兵,还真的是皇上的兵吗?”王欢缓缓说着,别有意味的道出了最后几个字。 长平公主柳眉微皱,嗔道:“平凉伯,你说得有些过了,揣测圣意,大不敬。” “过了?”王欢晒道:“非也,微臣还没说完,就在今晚,在微臣入此军营之前,在从水月宫返回的路上,微臣与王总督被一群刺客截杀!” “刺客?截杀?”长平猛地抬头,一脸的惊讶。 “是!若非微臣带的卫士悍勇,杀退了刺客,难说今晚会发生什么事情。”王欢道:“微臣查了,刺客身上什么标记也没有,不过用的火器兵刃,都是军中制式,何人所派?猜都猜得到。” 长平脸色有些发白,上下打量了一片王欢,确认他无伤无痕,才松了一口气,不过立马又恢复了常色,说道:“伯爷不可猜测,以免伤了和气。肇庆初定,难免有些宵小细作,鞑子也时常有人活动,这件事本宫会着城防禁军严查,伯爷出入,多多小心便是。” 王欢摇摇头,肃容道:“我忍一时,他人会欺我一世,此事王欢自有下文,不过千岁放心,微臣不会给皇上添麻烦。” “请伯爷先息怒,本宫这就回皇城,向皇上禀报此事,在皇上有圣意之前,还请伯爷不要轻举妄动,以免在京城生出是非来。”长平眉头皱起,站了起来,向王欢说道,她觉察到此事非同寻常,竟然有人敢直接行刺王欢,说明对永历帝的决定大为不满,敢杀王欢,那就说不定敢做了永历,得赶紧回去报信,加强永历身边的防备。 王欢侧身送行,口中却不停,轻声道:“请千岁转告圣上,王欢在四川,做下的局面再大,也是皇上的,如皇上被情势所迫,无法安身,随时遣使者送信于臣,臣肝胆涂地也要率众来迎。” 长平公主快步经过王欢身边,掀起帐帘走了出去,对王欢的话不置可否。 帐外,王应熊已经等得额头冒包,好几次想凑近点偷听,又被王欢的护兵毫不留情的拦下,只得百无聊赖的在外面转圈圈,将大帐外的草都踩死了一大片。 长平公主走出大帐,王应熊赶忙迎上去,长平却只是匆匆点点头,连话都没说,直接跳上卫士牵来的一匹白马,动作潇洒流畅,显然常这么做。 望着长平身上的红衣似一团烈火般在大队卫士的簇拥下消失在夜幕中,王应熊张大着嘴巴,不知所措。 他眨眨眼,看向站在大帐门口的王欢,想凑过去打听打听。 王欢却先说话了:“王大人,夜深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说罢,他转身吩咐护兵将李定国和刘云并马万年都叫过来,然后进了大帐,丢下王应熊一个人在帐外发呆。 …… 肇庆城内南城之巅,一座高楼建在一片偌大的花园房舍中,正是永历的居所永明宫。 夜色已深,万籁俱寂,城内除了更夫游荡之外,再无声息,就连那平时窃窃低鸣的虫蚁,也似乎陷入了沉睡而忘记了发声。 永明宫中,几盏孤灯摇曳,为空洞的大殿制造了几分暗淡的光明,几根巨柱的影子在墙上随着烛光晃来晃去,仿佛鬼影般慑人,而光线照耀不到的大殿深处,黑影栋栋,空旷又让人心悸。 在最靠里的一座大殿门口,几个宫人在台阶上打着瞌睡,呵欠一个接着一个,却不敢离去,正无聊间,却听脚步声起,有人顺着长长的回廊,走了进来。 宫人们睁着疲惫的双眼看去,顿时一惊,无比快捷的翻身站起,一齐躬身道:“见过公主千岁!” 长平公主朝透着灯火的殿中看去,问道:“陛下还没睡?” 一个年长的宫人小心翼翼的答道:“是的,皇上还在看书。” 长平公主看着殿门,正欲让人通报一声,却听里面一个声音传来:“是长平到了吗?快快请进来!” 宫人们上前,为长平公主推开殿门,一束灯光从殿内射出,让长平公主一眼就看到了殿中景象。 两盏青釉鹤嘴烛台高高立在大殿两侧,十数只巨烛点缀其上,将整个殿堂照得透亮,一壶檀香放在一张花梨木矮几上,正缕缕冒着沁人心脾的香气,大殿正中,有一面无比巨大的水墨山河图屏风,画的燕山全景,用笔强劲、泼墨写意,北地的苍凉跃然纸上,显然出自名家之手。 屏风下设有一席软榻,榻上有一几,永历正端坐榻上,津津有味的看着摊在几上的一册书籍,而在软榻之侧,立有一个大书架,琳琅满目的堆满了无数线装书本。 永历应该已经看了许久的书,两眼有些发红,他揉揉眼睛,向站在门口的长平欣然道:“站在哪里做什么?赶快进来,来呀,给公主看座。” 长平应声入内,宫人赶紧从殿中一角搬过一把椅子,又放上一个软软的坐垫,然后自觉的退了出去,关上殿门。 坐在椅子上,还没开口,永历就先耐不住了,上身倾斜凑向长平,满脸期待的轻声问道:“公主,如何?此子可信否?” 第279章 请陛下赐婚 迎着永历帝那期许的目光,长平公主黛眉微皱,思考了一下,才斟酌着说道:“可信,却又不可信。” “哦?”永历帝大感意外,追问道:“此话怎讲?何为可信又不可信?” “平凉伯机智敏锐,虑事千里之外,其大局观之强,远超常人,能居陋室而虑天下,颇有大将之才。”长平公主肃然说道:“观朝中诸将,能及得上王欢的,不出一二,故而可信。” 永历闻声喜形于色,笑道:“如此甚好,朕终得一可用大将矣!” 他捏紧拳头,朝空中挥了一挥:“朕继承大统以来,无一天无一刻没有思虑着收复祖宗山河,可看看满朝文武,上百大员,竟然没有一个用得上的,文臣成天吵吵嚷嚷,武将每日混混僵僵,朕看来,这些人都想着怎么往自己腰囊里装银子,从没有想过如何为朕分忧,说不定哪一天这天下变了姓氏,这帮人换身衣裳,面不改色的同样做官捞钱。” 永历长叹一声,看向长平公主道:“先皇曾说过,文臣人人可杀,朕思来想去,不无道理,朕还要加上一句,武将人人可诛!” 长平公主脸色一变,眉头皱深了几分,明亮的眼眸也暗了下去,显然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沉默不语。 永历帝同样觉得不舒服,打住了话头,强颜笑一笑:“看看朕,扯远了扯远了,都过去好几年了,不提也罢,言归正传,请公主细细说说,平凉伯为何又不可信?” 说到王欢,长平公主的神色才恢复了几分,朝永历帝微一欠身,继续说道:“平凉伯固然国之重器,当之无愧,本宫与他交谈,他慷慨激昂,细数陛下身边无可靠之人,对诸公人品能力之了解,仿若当面历数一般,长平尚且知道得没有他多,足见此人对朝中事物人物,了若指掌,陛下,他在四川甘肃一带活动,为何对远隔千里的朝中人事知道得这么多?这岂不是不打自招吗?” 永历沉吟片刻,摸着下巴道:“也许是王应熊告诉他的呢?王应熊久居宦场,朝中人事熟络得很,如果他有心栽培王欢,有可能会仔细教导他一些东西。” 长平摇摇头,不屑道:“陛下,王应熊此人,除了会夸夸其谈,写点花团锦盛的文章尚可一观外,没有别的本事,论知兵,他远不如湖广的何督臣与堵巡抚,可偏偏他的辖区内出了个王欢,这可能吗?照长平看来,不是王应熊栽培王欢,而是王欢让王迎新沾了光,要说教导,那是半点谈不上的,他差平凉伯几条街呢。” “而且王应熊这些年一直在外统兵,朝中的事情他知道并不多,福建江西的诸般情形更是一无所知,而王欢却知道得清清楚楚,陛下,如果不是胸怀天下的人,用得着费力去收集千里之外的情报吗?” “所以,平凉伯此人,可堪大用,但不足为信。”长平断言道:“如果他如他义母那般,忠君为国,则是我大明之福,皇上之喜,若他居心叵测,藏有不臣之意,恐怕今后待他羽翼丰满,会比鞑子还要可怕!” 永历帝听得表情凝固,瞪着两眼把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显然对长平的话,有些将信将疑。 “平凉伯不过十九岁啊,天纵奇才,是上天降福于我大明。”永历帝把几上的书本合上,伸手轻轻摩挲着书皮,缓缓道:“他义母秦良玉一生忠于朝廷,先后丧夫失子,可谓满门忠烈,晚年收王欢为义子,言传身教,想来多少有些影响,忠义之心,想必会植根与王欢心底。公主所言,当然也不无道理,不过朕还是觉得,值得押上一宝在王欢身上!” 他站起身来,从软榻上下到地上,地板是冰凉的金砖,永历帝就这么赤脚在地上走来走去的度步,长平要给他递鞋,永历帝看也不看,自顾自的边走边说。 “不押宝不行啊,长平,你也看到了,如今武将跋扈到了什么程度,李成栋不过据有广东一省,就嚣张到不将朕这个皇帝放在眼里,瞿首铺、丁楚愧等人拥戴有功,也渐渐架空了朕,朕手中可用的人,不过马吉祥一人而已,他手中握着的锦衣卫,还算可供朕差遣,故而朕知道此人是个妄臣,却不得不用,朕这个皇帝当得,真是,真是,唉……” 永历帝再次长叹一声,闭目向天,满脸的无奈。 长平公主看着他,感同身受的体会到一种无助的凄凉。 她突然发现,永历帝的头上,那高高挽起的发髻里,竟然有斑斑白发,永历才二十四岁啊,就长出了白发,这是何等的焦虑与愁绪,才会发生的少年白! 伍子胥一夜白头,那是被莫大的精神打击造成的,而永历帝呢,在众目睽睽之下,都是一副纵情声色、不知忧虑的太平天子形象,敌军来了掉头就跑,敌军走了溜回来继续享福,受人轻视,背地里调侃他是跑路天子。其实谁人知道,人后的永历,比任何末代皇帝都要有抱负,那些糜烂的生活不过是为了自保的伪装,他心中受承受的痛苦与悲伤,从来不敢表露出来,连个诉苦的人都没有,唯有在夜深人静之时,独自望着星空发呆。 长平看着永历,不知不觉的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和弟弟,又忆起了太子被外公亲手送出门外交给李自成的部下时,那声嘶力竭的哭喊。 眼前慢慢有些模糊,太子和定王的脸却清晰起来,那一声声“姐姐,姐姐救我!”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闯军将士如狼似虎,将两个十岁左右的少年拖着离开,而长平被外公家人死死拉住,除了连声音都哭哑了,无能为力。 突然间,场景变化,四周烈火熊熊,竟变成了曾经居住的紫禁城寿宁宫,一人身着龙袍,提剑闯了进来。“你为何要生在我家?!”父亲崇祯帝挥剑砍向自己时吼叫的话语,犹在耳畔,字字诛心,那柄长剑,像旧景重现般又闪着寒芒落下来,剁去了长平的左臂,剧痛让让长平猛然清醒过来,才发现,一切都是幻觉,眼前的永历帝仍然在度步自语。 “朕要牢牢的抓住平凉伯,让他感恩于朕!同时,也要布局。”永历帝皱着眉头思索着道:“明日朕就传旨意到石柱,封秦良玉为太子太傅,上柱国,居四川招讨使,让他当王欢的上司,这样一来,只要秦良玉还活着,王欢总不能造他义母的反吧?嗯,就这么办!” 想出了好办法,永历帝高兴起来,转回来在软榻上坐下,拍着大腿问道:“公主,这法子如何?” 长平公主淡然一笑:“陛下既然有了旨意,自然是好的。” 永历帝笑意涟涟,不住的点头,显然对自己想出这个办法,极为满意。 待他乐够了,长平施施然站起,走到软榻前,向永历帝深深一躬,说道:“长平有一计,愿为陛下解忧。” 永历帝大感意外,奇道:“哦?公主请起,有何妙计?” 长平公主脸色坚毅,一字一句的说道:“请陛下赐婚,将长平嫁于王欢为妻!” 第280章 还礼 “什么?赐婚?”永历帝张大着嘴巴,失声喊了出来,一脸的震惊:“你想把自己嫁给王欢?” “是。”长平公主坚定的点点头,面庞如一潭秋水,没有一丝涟漪。 “为何?是不是王应熊对你说了什么?”永历帝皱眉:“此人也曾对朕出过联姻的主意,因为涉及到皇室颜面,朕一直没有表态,难道这老头直接找上了你?” 长平公主摇摇头,说道:“王总督没有对我说什么,这主意,是我自己想出来的,跟王总督无关。” 永历眉头皱得更深了,凝目盯着长平道:“联姻大臣,倒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古来有之,历朝历代,都精挑细选有为少年郎为驸马,本朝也不例外,按理说,皆是成例,符合礼法。不过朕膝下唯有一个女儿,还不足三岁,难以下嫁王欢,朕本想在宫女中选一个,收为养女,以公主的身份嫁于王欢,但时间紧迫,还没有来得及着手准备。” 他意味深长的看着长平道:“公主愿意嫁于王欢,岁数倒是合适,不过公主乃先帝嫡女,算起来虽然是朕的侄女一辈,却是身份尊贵,而王欢不过一庶民起事,卑微如草芥,他义母秦良玉也世居蛮夷土司,族中无饱学之士,亦无巨室之力,公主下嫁,太过委屈了!” 长平静静的听着,待永历说完,脸颊上长长的睫毛轻轻眨动,如蝴蝶扇动翅膀一样好看,明眸轻移,看向永历帝道:“皇上深意,长平领会得,不过正如皇上所言,除了长平,再无其他公主适合了,皇上仓促收一宫女充作公主,未免敷衍,平凉伯就算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必有芥蒂。而长平一生苦楚,什么委屈没有见过、受过,早已不在乎门第高低,况且长平失了一臂,已成残疾,平凉伯少年英雄,威风凛凛,长平嫁给他,反倒是有些辱没了英雄,还请皇上仔细着人游说。” 永历帝鼻孔里哼一声,晒道:“皇室公主,金枝玉叶,纵然身有缺失,又怎样?平凉伯不过少年得志的武夫,能得到公主这般尊贵女子,又能和我皇家结成亲戚,是给他天大的恩宠,谅他不敢挑剔,不需着人游说,朕明日间就派人去请王应熊来,让他作媒人,给石柱送去消息,定下这门亲事。” 他话头一转,重新向长平公主道:“只是公主这边,真的下定了决心吗?一旦下嫁,就要随平凉伯远赴,无论西北还是西南,要么荒凉苦寒,要么潮湿阴冷,都比不得这京城繁华,苦日子可长啊。” 长平淡淡一笑,白皙的脸上露出决绝之意:“长平国破家亡,自父皇利剑斩落之时,就该化作阴间之鬼,能苟活到现在,不过因为父报仇、解救弟弟的执念支撑罢了,只要能手刃仇敌,纵然刀山火海又有何妨?” 永历帝肃容端坐,向长平拱手一礼:“如此,倒是朕多虑了。” 长平抬起头,又道:“皇上,此事不过外引强援,这内患却仍在,惠国公虽反正,但此人狼子野心、桀骜不驯,且内交瞿式耜、外结何腾蛟,早晚必成大患,皇上须多加小心。” 永历闻言,愁云立现,无力的叹道:“朕知道,但惠国公兵力雄厚,朝廷靠他一力支撑,纵然知他不法,也权且由着他。” 长平也是一声叹息:“长平也知道,不过今晚,李元胤竟然派人行刺平凉伯和王大学士,这就太过嚣张了。” 永历一惊,心口如悬起一块大石:“什么?行刺?”他急问道:“平凉伯和王学士可有不妥?” “二人随身卫士了得,所幸安然无恙。”长平公主道。 永历帝心头顿时把石头落了地,连声道:“好,好,好,无事便好,无事便好。” 他又“啪”的一巴掌拍在矮几上,嗔目恨声道:“这个李元胤,岂有此理,太过份了!朕不过没有顺他们的意,硬封了王欢等人的官爵,他就公然行刺,这般善妒,简直像街头混混般无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长平劝道:“皇上请息怒,如今靠的是他李家,且不可造次,据王欢说,行刺做得很干净,没有留下证据活口,也算不到李元胤头上,皇上知晓这件事,日后留在心头就是 了。” 永历帝抬起拍得有些发红的手,先是愕然,继而黯然思虑一番,将身子无力的向后一倒,靠在软榻的扶手上,双目望天,口中喃喃自语:“不可造次?造次的是他们,不是朕啊……” 长平举头向殿门出望了望,见雕花大门关的严实,整个寝宫中,除了自己与永历再无旁人,于是又低声道:“皇上,这次强行下中旨,封了王欢等的爵位,等于给了李家一个信号,预示着皇上并非他们手中的傀儡,虽然出了口气,但也让皇上陷入危险之中,秦时赵高指鹿为马、东魏时高澄当庭殴打孝静帝,都是权臣不法代帝自立的例子,如今宗室子弟多居广东广西,皇上须提防他们暗中下毒手,择人另立帝号啊。” 永历帝的脸都白了,浑身更觉无力,摊在软榻上,动弹不得,话也不说的愣愣发呆。 长平也垂头不语,想着心事,偌大的宫殿中,顿时静了下来,空洞而无声,唯有巨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响,为这间空气都几欲停滞的大殿,带来一丝声音。 …… 皇宫中长平公主和永历帝在彻夜密谋,而城外的夔州军营中,也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王欢大帐里,摆有一张长桌,一张巨大的地图摊在桌面上,地图粗糙,比例尺严重失真,上面画的山川流水城池,只能大概看出一个方位来,做不得准。 不过就算这样,这副地图也是王欢花了几百两银子从肇庆禁军中偷偷买来的,弥足可贵。 此刻帐中灯火通明,李定国等一众军将围在王欢身边,聚精会神全神贯注的盯着地图,听着王欢说话。 “这是广东全省地图,是朝廷万历年间绘制的,虽然潦草了些,却也能抵用。诸君请看,这是肇庆,也就是我们所处的位置,四面皆是明土,我们要想回川,有两条路可走,一是顺来时路,经德城过梧州进广西,广西是瞿式耜的地盘,巡抚张同敞和总兵焦链,都是他的部下,从这条路走,想必没有来时那般轻松;二是北上湖广,经邵阳一线入川,这条路必经何腾蛟和堵胤锡的地盘,同样难走。”王欢指着地图上一条条红色的朱砂所画的细线,解释道。 他轻松的打了个响指,笑道:“我们要想斩了李元胤后安然回去,必须得先计划好退路,否则就凭我们这两千多人,要从两广数十万大军中杀过去,难度很大。” 第281章 杀人者,必死于烈焰之下 众人都哄笑起来,刘云大声道:“李家小子暗箭伤人,企图行刺大人,我们来而不往非礼也,杀他一个还不够,最好杀到广州去,斩了他老子,那才圆满。” 李定国眼一瞪,怒道:“胡说什么!杀到广州去?你称称自己几斤几两,大言不惭,仔细听大人说话!” 刘云顿时惶然,闭嘴不敢言了,众人又是一阵笑,王欢也笑道:“恐怕不用我们杀到广州去,自有鞑子收拾他,我们只需杀了李元胤这没脑子的莽子就行了,此子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做下案子无人知晓,却把我们当傻子了。” 王欢把手狠狠向下一剁,哼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既然他不仁在先,就莫怪我不顾同为大明臣子情分!” 其实在王欢内心,是极不情愿做这等内讧的事情,毕竟大敌当前,杀一个同一阵营的军将毫无益处,只为徒增笑柄,不过这件事如果不报复,实在无法面对将士们,那死去的二十多个教导队士兵更是无法对他们的家属交代,所以王欢思来想去,又和李定国商议了一番,决定必须报复,而且一不做二不休,要做就做大一点,要震动朝野,让整个南明朝廷都知道,对王欢耍狠之前,先要摸摸自己的脖子硬不硬。 不过身处别人的地盘,做事不能凭着这一股热血,没有一个妥善的脱身计划,只会把自己这两千来人都交代在两广大地上。 王欢把目光重新投向地图,将众将的注意力拉了回来,四顾问道:“诸君有何良策,都说来听听。” 众人一听,都把眼神落在李定国身上,毕竟用智斗谋,除了王欢,就数李定国了。 李定国当仁不让,朗声道:“大人刚刚所言,已经指明了我们归去的路径,末将想来,唯有从这两条路中选取一条而已。” 他以手在地图上指点道:“走广西,道路平坦,距离最短,应是首选,不过广西巡抚张同敞唯瞿式耜马首是瞻,而瞿式耜又同李成栋一个鼻孔出气,我们杀了李成栋的儿子,张同敞必然重兵围堵,我们走这边,险阻重重啊。” 王欢等人凝神静听,不住点头,都是同意他的看法。 “而湖广的局面,要复杂一些。”李定国又道:“何腾蛟在湖广盘踞全州一带,靠着新附的赫摇旗等闯贼兵马,连克全州、永州,势头很猛,将整个湖广东部尽入囊中,兵锋自指长沙;堵胤锡受降李过等人,由常德出兵,接连打下宝庆、武冈,进逼湘潭,还劝说鞑子总兵陈文龙反正,占了湖广西部。” 王欢接口道:“这么看来,如果我们走湖广,势必要经过堵胤锡的防地,这个堵胤锡,听说与何腾蛟很不对付啊。” 李定国道:“大人明鉴,正是如此,堵何二人,虽同为大明湖广督臣,却是芥蒂很深,最近一年来更是水火不相容,那何腾蛟嫉妒堵胤锡功劳大,竟然派兵攻打堵胤锡所部占据的州县,双方已经撕破了脸,彼此都在向朝廷告状。” 站在王欢身后的马万年听到这里,忍不住出声道:“大人,那李过,当年出川时,与大人有一面之缘,如今他是堵胤锡手下大将,是不是可以利用一下?” 王欢略一沉吟,道:“些许恩惠不足以让他放行,却是可以说上话,不过堵胤锡与何腾蛟的矛盾,倒是可以利用的。” 他眉头一展,转身回到居中的虎皮椅上坐下,众将立刻围拢在他身前肃立,一个个嗔目怒眉,悍将之气横溢。 王欢满意的打量着自己手下的将官,下达了一迭声的命令。 ……. 第二天,天色刚亮,夔州军就整军拔营而去,歇息在军营里的王应熊觉都没睡醒,是被人从被窝来拉出来的,扶到马上的时候,脸都没有洗,睡眼朦胧的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 他想去找王欢问问怎么回事,却被一众骑兵裹在其中,快马加鞭的疾驰而去,飞驰电掣般跑上了官道,夔州军都是骑兵,一旦跑起来,那是没法停下来去找人的,王应熊没奈何,只得作罢,得等到中途休息的时候才能去问个明白。 不过夔州军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走了,他们留下了十几个人,换上寻常百姓的麻衣布衫,混在清晨入城的百姓流中,挑担扛筐的进城去了。 等到禁军接到消息,赶来察看的时候,偌大的营盘,已经成了一片白地,除了一些宿营的坑洞留在地面上,再无一人一马。 李元胤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他昨晚仗着年轻气盛,连御三女,床弟间颠龙倒凤了一整夜,欢愉无算,起床后连腿都是软的,刚刚坐到桌子边准备喝一碗燕窝补一补,就听到禁军禀报。 “都走了?”李元胤大感意外,王欢就这么怂,被追杀行刺了一声不吭的就跑了?连御状都不告一告? “是,小的们去验看了,据说是天刚亮就走的,那时连城门都没开。”亲兵恭敬站立着躬身禀报:“只留下十具尸体,小的们看了,都是昨晚上派出去行刺的兄弟,被王欢的人所杀,尸体上摆着一张纸,小的带来了,请大人过目。” 李元胤接过亲兵双手奉上的字条,过目一看,却是写着:“杀人者,必死于烈焰之下。” 李元胤不禁哑然失笑,将字条揉成一团,随手丢掉,笑骂道:“胆小如鼠,只能呈口舌之快耳,什么西北做下大好局面,今日一观,不过鼠辈耳,父亲对此子,也太过重视了。” 他笑着喝了几口燕窝,心情大好,长身站起,对站在一边的丫鬟仆役喝道:“快取老爷甲胄来,点兵出城!那王欢要想就这么溜了可不行,本将要送他一程,给他添点彩头,哈哈哈哈!” 片刻之后,全身披挂的李元胤领着一队亲兵,策马出府,他的府邸,在肇庆城中巨大的一片,大小比起皇宫来也不遑多让,而禁军军营,则远在城池的另外一面,要想过去,必经城内的几条主要大街。 鲜衣怒马、气势汹汹,李元胤的队伍横冲直撞般打马过街,所到之处人们惊慌躲避,热闹的大街上如土匪到来一般混乱,李元胤很是喜欢这种天下唯我独尊的跋扈,得意洋洋的一路大笑着飞驰。 穿长街过御河,马队很快就穿越了大半个肇庆城,来到城中一条偏街上,这里人不多,两边都是货场,堆了许多箱笼大车,一些劳工模样的人目光呆滞的在其中忙碌着。 李元胤对这些苦哈哈不感兴趣,目不斜视的一纵即过,不过他虽无心,却有人有意。 十余个身影将他们身上担着挑着的箩筐尽数堆放在一处,然后留一人看着,其他的人远远避开。 留下的那人,目光犀利,算计着自己与李元胤之间的距离,估算着李元胤马匹的速度,用一柄解手小刀,将盘在地上的导火索割去一截,然后摸出火石火镰,将导火索点燃。 导火索是麻绳所制,用硫磺水浸泡过后在烈日下暴晒干透,一旦着火燃起来“梭梭”窜得飞快,像一只冒着火焰的老鼠蹭蹭的直奔一摞堆在一起箩筐而去。 点火的人犹如屁股上被人踹了一脚,火气火燎的迈开脚丫子就跑,顺着货场间的巷道朝远处奔去,有李元胤的亲兵远远见了,心中生疑,高喊道:“呔!那汉子跑什么?快站住!” 那人充耳不闻,一门心思的跑远了,李元胤也听到了亲兵呼喝,略略看了一眼,浑然不放在心中,不过是一个劳工么,还能做什么花样来?在这肇庆城中,莫非谁人还敢对自己不轨?嫌命长了吗? 胯下坐骑去势不减,李元胤意气风发的策马向前,他的脑子里,一直在想着怎么驱军追赶夔州军,追上之后,又该怎么羞辱王欢,让天下人都知道,这大明朝廷上,只有李家才是顶梁柱,其他阿猫阿狗,都是陪衬。 他的马是良驹,膘肥体壮,不多时间就来到了那堆箩筐旁边,恰在此时,导火索已然烧尽,最后一丝火星也跳跃着窜进了箩筐堆中。 随后,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炸起,地皮抖动,黑烟翻腾,李元胤并所带领的一队亲兵,像一群渺小的蚂蚁,一个不漏的全被黑烟裹了进去,化作无数团血肉,纷飞在天空中。 第282章 围追堵截 李元胤的尸体,是被一个布袋收集到一齐的,碎尸一堆,就连他的头颅,也是费了老大的力气,用二十几个亲兵忍着恶臭在血泊中寻找了半个时辰才在一堆瓦砾中找到,血肉模糊,连李成栋都半天没有认出来。 初初爆炸时,全城百姓都误以为是地震来了,惊慌失措的四散奔逃,永历帝和长平公主也在一群侍卫的保护下狼狈逃出了皇宫,等到惊魂初定,看到城中升腾而的巨大蘑菇云时,才反应过来,这地震似乎不是天灾。 侥幸未死的禁军亲卫一脸黑灰的跑来报信,哭喊着李提督被红衣大炮轰死了,弄得永历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肇庆城头是有红衣大炮,但那是由李元胤自己控制的,怎么会掉过头来打他呢?亲卫昏头昏脑,细问之下也说不出什么来,正巧此时瞿式耜、严起恒等大臣也诚惶诚恐的跑了过来护驾,一群人汇合在一处,先派出锦衣卫直奔城头,控制住每一门红衣大炮,再派人到现场去细细察看了一遍,确认没有危险之后,大家才簇拥着永历帝,奔赴爆炸现场看个究竟。 爆炸非常剧烈,上百枚灭虏弹集火爆炸的效果比一门红衣大炮的轰击厉害多了,一个硕大的弹坑露在泥土地面上,以它为中心,呈放射性的分布着数不清的人体组织和大滩大滩的鲜血,飞得最远的肉块远达数十丈之外。由于点火的夔州军士很机灵,引线的长度和燃烧的速度恰好定在李元胤拍马而过的瞬间,这位牛逼哄哄的禁军提督,很悲惨的成为灭虏弹消灭的第一个人,下场自然也最为凄凉。 永历帝远远的看了一眼,闻了闻空气中的血腥气,就摆手掉头跑到一边,“哇哇”的呕吐,一众大臣都有样学样,呕吐呕吐,围着永历帝呕吐。 围观碎尸很无趣的,永历帝带着大臣们匆匆走了,仓促间唯有得出一个结论,这绝对不是红衣大炮轰击能达到的效果,而且派去城头的锦衣卫回报了,肇庆城头一百零四尊大炮,包括十门红衣大炮,全都完整的架在城头对着城外,没有一门发射过。 死了李元胤,不论是怎么死的都是大事,必须给可能已经得到消息往这边急赶的李成栋一个交待,兵部尚书黄奇遇被永历帝抓着衣领子,喷着唾沫星子追问爆炸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可怜黄奇遇出身翰林、学贯中西,愣是张着嘴巴半天不敢答应,那么巨大的弹坑,如果是黑火药,起码要上百斤,刺客是从哪里弄来那么多黑火药?府库中的火药保存严实,没有丢掉一斤啊。 但查不明白,不等于不能处理人,永历帝严令马吉祥督促锦衣卫严查,同时将五城兵马司、肇庆府等有司官员统统下狱,盘问拷打。 就这么闹腾了两天,第三天早上,带着五千铁甲骑兵的李成栋风尘仆仆的从广州赶来了。 李成栋入城之后,连永历帝都未拜见,就直奔惠国公府,去看自己儿子的尸体。 捧着那颗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头看了半天,李成栋一声不吭,红着眼睛就奔着永明宫去了,带剑上殿,一身杀气的杵在金銮殿前,就问了一句话:“是谁杀了我儿子?” 永历帝和一帮子大臣被他的气势所憾,面面相觑,无人敢吱声,好半天马吉翔才小心翼翼的出列答应道:“惠国公节哀,李提督身死,乃国之不幸,大明失一擎天栋梁、皇上失一忠勇重臣,哀莫大矣!至于谁人下的毒手,皇上已经下旨,着有司严查,相信须臾之间,就会有结果,到时候真相大白,一定还惠国公一个公道。” 李成栋鼻孔里哼一声,脸上杀气不改,按剑四顾道:“这都两天了,李某都从广州数百里之外赶到京城,就等来一句有司严查!李某不解,京师重地光天化日下刺杀大将,天大的案子,就那么难查吗?莫非有人偏袒放纵,故意拖延,想包庇刺客吗?” 嘴里说着话,他的眼睛一一从站在殿上的众官脸上扫过,眼神阴毒无比,犹如一头饿极了的狼,环顾着一群瑟瑟发抖的羊,一个不留神,他就要猛扑上去,逮着一个倒霉蛋就撕肉啃骨。 众官尽皆不自然的或抬头或低头或侧头看左右,无人敢与这个气愤到极致的武将对眼,生怕惹火烧身。 “咳咳,那个,惠国公且息怒,容老夫说两句。”内阁次铺严起恒在一片低头耸肩犹如鹌鹑的官员群中迈步而出,他与李成栋本是一党,倒不是十分畏惧,长身立于殿中,一手掂须一手背负,朗声道:“这件事,皇上和满朝文武,皆是心痛,可叹李提督英年早逝,可恨刺客胆大妄为,老夫深信,做下这件案子的幕后主使,一定是大奸大恶之徒,为的是毁去我大明国之栋梁,乱惠国公之心,国公一旦心乱,则北伐大计必受影响,其心之毒,当诛!” “严学士说得好!”首铺瞿式耜应声而出,声音高亢激昂,在宽敞的大殿中回音嘹亮,震得满殿的人耳朵嗡嗡作响:“我辈为臣者,所作所为不过为君分忧、为国出力,如今大敌当前、社稷危难,却有人不图忠君事、赴国难,反而为一己私利,结党自重,意图效仿左良玉之流,乃国之大贼也,皇上,听闻马都督已经有所查获,还请皇上下旨,让马都督当廷公开,以安功臣之心!”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就连永历帝都一脸惊讶的看向了马吉翔,这两天锦衣卫忙前忙后,却没有透露出半点口风,永历帝也以为查无实据,虽然永历帝和长平公主心里,都隐隐知道是谁做的,也唯有那个人,才有这种本事,但明面上,谁也没有说。 这时候瞿式耜言之戳戳的直接把马吉翔推了出来,顿时让他成为了焦点,永历帝看向马吉翔,眼神初时吃惊,片刻又变为疑惑,最后成了愤怒。 马吉翔把脸扭过去,朝向李成栋,故意不看永历帝。 但永历帝已经明白了,马吉翔这是要卖了自己。 王欢是永历帝封的官,当然也是永历帝的人,如果马吉翔把王欢抖出去,就等于背叛永历。 马吉翔背着脸,闭嘴不言,仿佛真的在等永历帝的旨意。 李成栋瞪眼扬眉,踏前几步,直逼御座之前,牛皮官靴在金砖上砰然有声,震得永历的小心肝“噗通”乱跳,只听李成栋怒目问道:“皇上,瞿首铺所言可真?马都督真的查出了什么?” 这就有些无礼了。 内阁阁臣朱天麟立马跳了出来,毫不畏惧的拦在李成栋面前,横眉怒道:“惠国公,你带剑上殿、披甲入朝,已是大不敬,论罪当诛!皇上念你忠勇,又添丧子之痛,故而不予追究,你却得寸进尺,公然逼问皇上,你眼中还有君臣本分吗?” 立刻,随着朱天麟又有几个官员站出班来,附和着口水横飞,唾沫星子都要把李成栋淹死了。 有了这些人的出头,永历帝苍白的脸上,才略略恢复了一点血色,慌乱的心情,稍稍平和了一些。 其实朱天麟为皇帝出头,一方面固然有明末书生的天性,忠于朝廷忠于皇帝的本性使然;另一方面,就是上不得台面的党争了,本着敌人赞成的,我们一定要反对,敌人反对的,我们一定要赞成这个万古不化的宗旨,朱天麟必须站出去为皇帝解围。 李成栋斜眼看着朱天麟等人,虽然不屑,但还是稍稍后退了一步,恨声道:“莫要信口雌黄,本将带剑披甲,乃皇上恩准了的,并无不妥,本将也没有逼问皇上,不过有感而发,何来无礼!” 朱天麟当然不会就此罢手,引经据典的又是一通反驳,充分发挥了明代书呆子一不怕事二不怕死的性格,将原本因李成栋的到来而肃杀一片的朝堂,生生弄成了嘴皮子市场。 永历帝闭目一声暗叹,知道今日之事,如果不让马吉翔开口,怕是无法收场,反正看这几人的模样,早已知晓是谁下的手,不过是要借自己的嘴下旨,一来借机扇自己一个耳光,让天下人看看,皇帝刚刚封的平凉伯,转眼就要被我李成栋截杀;二来也是给所有人一个警告,我李成栋可以杀人,但你不可以还手。 于是几经拉扯之后,永历帝终于开口,让马吉翔公布了所谓的调查结果,这结果尽人皆知,就是刚走的平凉伯王欢,嫉妒李元胤骁勇善战,盖住了自己的风头,出手刺杀了李元胤,然后逃之夭夭,证据就是若干证人云云。 虽然这结果与事实相符,但所有人想破头也猜不到,王欢是从何处弄来的那么些炸药的?从四川千里迢迢随军携带?这得起多大的心啊,莫非一早就起了炸死李元胤的想法?这不可能。 别人不知道,李成栋与朝中大佬们都知道,先出手的是李元胤,刺杀不成反被王欢宰了,王欢属于临时起意,那么王欢的火药哪里来的?这是一个迷。 谁也不会想到,王欢的改良黄色炸药,比起黑火药先进了几百年,十几斤的量,足以达到黑火药百斤以上的爆炸效果。 永历帝当廷下旨,令李成栋麾下副将罗成耀领兵一万,追击遁去的夔州军,务必将王欢擒拿归案,同时着沿途军将,严守关卡,防止王欢脱逃。 第283章 山贼 当肇庆城中乱哄哄的闹成一团乱麻的时候,王欢的夔州军,已经疾如星火的行进在肇庆往北的官道上很长时间了,等罗成耀点齐人马,急匆匆的奔出肇庆城门时,夔州军已出了粤鄂边界,进入湖广境内。 湖广之地,素有天下粮仓之称,大明立朝以来,历代皇帝注重发展农业,南方农业耕种面积不断扩大,人口数量不断攀升,稻谷种类不断翻新,里程碑式的出现了双季稻,岭南甚至出现了三季稻,高产稻谷品种的出现和引进,极大的带动了农民生产活力,而湖广一省地处亚热带气候,雨水充足,土地肥沃,因地理原因,此地在明末的各种旱灾、水灾和蝗灾中受波及很小,又为农业发展提供了良好的条件,于是“湖广熟、天下足”的美誉,伴着转卖全国各地的粮车,传遍了神州大地,就连王欢的财政大臣马崇明直到现在,通过湖广各地设立的商号,还在大量收购湖广粮食入川。 故而王欢进入湖广,入目所见,处处都是田野阡栢,大片大片的田地围绕着一个个小村庄,充满着绿意盎然、鸟语花香的田园气氛,浑然不似广东境内那般贫瘠。 不过风景虽好,劳作在田间的老百姓,远远的看到一帮大兵纵马而来,却纷纷惊慌失措的丢掉手中的农具,携儿带女的奔入庄子里,关紧庄门拉起吊桥如临大敌。 “这些老百姓,看样子对官军不怎么欢迎啊。”王欢皱着眉头,策马前行,一边搭着手凉棚四处张望,一边说道。 李定国随行在他身侧,闻声答道:“湖广一地,深受左良玉荼毒,当年左氏得势的时候,整个湖广都是他的领地,税赋自收、无须上缴朝廷一颗米,而左良玉此人纵兵行凶、堪比土匪的名声是人尽皆知,他的军队,除了部分亲兵外,从来没有军饷,全靠自己抢夺,没本钱的买卖做起来比张献忠还厉害,所以湖广一省,说起官军,那是深恶痛绝,有民间传言;土匪来了要粮要钱,官军来了要命!” 说到这里,李定国叹口气,摇头道:“要说起来,这大明天下,其实都是这帮贪官民贼弄坏的,老百姓都是本本分分的庄户人,如果不是被逼得没了办法,谁会冒着脑袋搬家的风险去扯旗造反?” 刘云红着眼睛,在一旁应道:“没错,当年陕西大旱,如果不是李将军看末将快饿死了,用一块馍馍救活了我,末将现在也跟我家十几口人一样魂归地府了,哪里还能遇上大人、得到这般造化。” 王欢沉吟不语,历史上始于明代万历朝的农民起义,席卷全国,追根溯源,穷究其成因,天灾为一,人祸为二,天灾人祸加在一起,无人可抗衡,大明龙脉就算冒青烟也保佑不了朱元璋的子孙们。 现在虽然天灾过去,这人祸却越演越烈,南明朝廷为了应付不断攀升的军饷,穷尽手段压榨人民,明末“三大饷”辽饷、剿饷、练饷如三座大山,压在低层百姓头上好多年,从未断绝,在征收这些粮饷过程中,各级官僚上下其手,往往征来一两银子,其实另有五两落入官吏囊中,肥了不少人,征饷也越发积极。就连取明廷而代之的清廷,因为征战不休,军费开支空缺很大,也按照明朝税制,继续征收三大饷,反正收的也是汉人的银子,何乐而不为呢?如此一来,各地百姓苦不堪言。 心中想着这些事,王欢只觉压力无比巨大,自己还是太过弱小,兵力有限,这次回去,该沉下心来,理理头绪,到万寿谷看看李怀恩的兵仗局进度如何,力争开发出一俩件实用的跨时代武器来,为今后的战事做好铺垫。 正琢磨着,突然听到半空中炸响一声号炮来,震得王欢猛地抬头,从沉思中清醒过来。 只见前方一处山岗上,竖起无数旌旗来,一排排人头从草堆中冒起,黑压压的数不胜数,喊杀声声势滔天。 王欢还未反应过来,紧接着,左右后方,也呐喊着冒出无数军兵来,一色的红色明军制式鸳鸯战服,镶嵌着红缨的笠帽,长枪大刀强弓劲矢,统一的装备无不显示出,这些人都是明军。 一排排的拒马被抬了出来,横在官道上,四面可以跑马的地面也摆了不少,很多人跑来跑去,将手中的一些物事不断到处抛洒,仔细一看,洒的竟然是铁制的绊马钉。 中伏了?! 王欢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没想到南明的消息传得好快,三天时间就已经通知到了湖广地面,倒是大意了,仅仅派出了四五个斥候前出,必定被人给无声无息的做掉了。 “下马拒敌!” “列圆阵,牌手居外,长枪手次之,剩下的人持弩弓和灭虏弹居中,等候命令。” “马匹全都赶进内圈,把缰绳捆在一起,防止马匹受惊乱跑。” 一迭声的命令,连珠炮似的从王欢口中吼出。 两千多人训练有素,几乎在听到王欢吼叫的同时就动了起来,两个百夫长用眼睛丈量着距离,一前一后分头跑开,确定距离足够后站定,所有的人班队以这两人为标杆,有条不紊的找到自己的位置,在各自军官的带领下按照顺序顷刻间就组成了一个巨大的圆阵,一个班队就位,十一个人齐声吼叫一声:“甲队乙班就位!”“甲队丙班就位!” 此起彼落的吼声中,盾手将大盾狠狠扎入地面,撑起加固的横木,长枪手将白蜡杆长枪丛大盾边缘上预留的孔洞中伸出,尾端斜着插入地面,一只脚踩住,腾出双手来,擎起了腰间的摧山弩。在他们身后,鸟统手忙着填药装弹,紧张做着战前准备。 这一切,从行军的纵队转变为作战的圆阵,不过短短数息间就完成了,军靴踏地扬起的尘土中,那些正在外围抛洒绊马钉的明军还没洒完了。 “来的是谁?”李定国指挥着圆阵布成,然后来到居于圆阵中心的王欢身边,眯缝着眼睛朝前方打量着问道:“怎么看不到主将的旗号?” 王欢面带惑色,同样眯着眼极力望去:“旗号尽是一些虎豹旗,没有认旗,颇为奇怪。” 李定国认真看了一会,又道:“看服色,应该是官军无疑,这拒马手法,还应该是战兵居多,加上那些绊马钉,绝对是一方总兵的亲兵营才有的东西。” 他奇道:“既然是亲兵,为何不打主将认旗呢?” 王欢沉声道:“管他的来的是谁,我们照打!等会先沉住气,待他来攻,我们发箭射死一批,观他战力如何,如果一击即溃,掩杀一阵就行了;如果越战越勇,就待他迫近,用灭虏弹招呼。” 李定国沉着脸答应了,嘴角不动声色了扯动了一丝笑意,他心中其实极为期待,因为囊中的灭虏弹已经在这段时间被他摸出了光泽,非常迫切的希望能亲手试试灭虏弹的威力,今天终于有机会了,如何能不高兴呢? 圆阵布好,不动如山,夔州军们如一尊尊雕塑,凝神静气的看着眼前的明军,抓紧手中武器,静待着战斗的来临。 刘云站在圆阵正面,藏身于一面大盾之后,手里握着摧山弩,透过盾上的孔洞,向外窥探着,口中中恨恨有声,不断低声咒骂着明军狡诈,用拒马和绊马钉挡住去路,布下一个陷阱困住皆是骑兵的夔州军。 四周乱哄哄的明军数量上万,胡乱喊了一阵子,气势很足,待看到中间的夔州军竟然不慌不乱的布了个圆阵防御,多少有些惊讶,喊声逐渐低了下去,彼此互相看看,心中都生了怯意,觉得跟被包围的夔州军比起来,自己仿佛差了许多。 正面的拒马处明军最多,也最为密集,兵士的块头精神,都要强上一些,衣甲也更为鲜明,只见从拒马的缝隙中,突然奔出一人,大模大样的向严阵以待的圆阵走去,走到一箭距离上,站定了脚步。 刘云奇怪的打量着这人,却是普通军士打扮,身材略微发福,胖脸阔嘴,大大的肚子把半身腰甲都撑起了一个包,看上去有些滑稽,这人把脚一叉,扯开嗓门就冲着夔州军喊了起来。 “哎,对面的兄弟,此处是武义将军杨大普杨大人管辖领地,尔等乃过路客军,按照杨大人定下的规矩,要抽健马五百匹,军饷五千两充作过路钱,尔等军中是那一个主将?速速出来搭话,如若不然,这路是过不去的!到时候兵器不长眼,伤了和气就晚了!” 刘云听了,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嘴巴张大得差点合不拢。 什么?这是来劫道的? 第284章 堵胤锡 那胖子军士口中喊的,显然是绿林好汉惯常的出场口号,但他身上穿的,的确是上好的大明官军制式军甲,顿时让夔州军中陷入一片沉默。 刘云张大着嘴巴,眼神有些迷离起来,那喊叫军士的形象一会幻化为蓬头乌面面目狰狞的山贼,一会又落回大红军服的官军模样,交相辉映,弄得他不知所措。 夔州军将士纵然训练有素,遇事不慌纪律严明,这时刻也不免互相迷惑的交换眼神,有些懵了。 主将王欢初初同样呆了一呆,回过神来后,又哑然失笑,口中大笑道:“湖广官军竟然糜烂至此!连同为大明官军都要收过路钱,匪夷所思,这种官军,朝廷养来何用?” 他吩咐一名亲卫道:“去告诉他,我们是大明四川官军,面圣归去,路过此地,没有携带银两,让他们快点让开。” 亲卫答应着,快步奔到前方,紧密的盾墙裂开一道缝隙,让他站到盾墙之外,与那胖子军士面对面相距不远说话。 胖子军士听了亲卫传话,满不在乎的答应道:“那又如何?我家将军知道你们也是官军,这买路钱也得给,谁不知道我家将军兵多将广,朝廷那点军饷哪里够用,这收买路钱的事儿,朝廷也知道,列位大人管我们了吗?没有啊,所以你快回去告诉你那劳什子的主将,快点给钱走人,免得耽误了日头。” 他嬉皮笑脸的朝圆阵看了看,又道:“你们都是骑兵,实在没钱,把战马多留五百匹也成。” 亲卫听他无赖言语,看他泼皮模样,恨不得冲上去抓住这胖子扇耳光扇成猪头,但畏于军纪,只得忍着听了,回头奔到王欢面前一五一十的复述了一遍。 李定国大怒,眉毛倒竖嗔目道:“如此可恶,连军队都敢敲诈,不知这个杨大普在此地祸害了多少过往百姓,大人,不如宰了这厮,也好为民除害!” 王欢考虑了一下,望望来路,心知不能在这里耽误太久,后面的追兵一定已经在路上,前有狼后有虎,必须抓紧时间。 于是王欢将头一点,下令道:“既然这杨大普不让路,那就打吧,这世道谁拳头硬谁就是强者,让他也看看今天撞上的是一块什么样的铁板!” 李定国狠狠的抱拳领命,将身后披风一甩,大踏步的往前走去,一路走,一路高声喝令。 “圆阵解散,甲队至庚队,五个百人队向前,列尖锥枪阵!刀盾手在前,鸟统手列两翼!” “其余百人队,列方阵在后,护卫大人!” 号角声起,随着李定国的呼喝,井然有序的圆阵瞬间瓦解,两千多人来往穿梭,大队的人分开两边,让出中间通道,五个百人队从中整齐穿出,在行进中完成了尖锥形的阵列,剩下的人从尖锥阵的两翼退往后方,紧接着尖锥阵又列了个方阵。 片刻间,一个前有盾墙、后有长枪如林、两翼鸟统手游走的尖锥阵成型,在激昂的鼓点中,迈着整齐的步伐,开始缓缓向前压去。 四周的明军,已经看得有些呆滞了,围在他们中间的那些白甲军,好像变戏法一般就换了个阵形,那么多人拿着兵器跑来跑去,愣是无人碰撞在一起,居然还能迅速组成阵列,让人叹为观止。 那喊话的胖子军士脸上的肥肉连续抽了几抽,他已经觉察到有些不妙,脚下慢慢朝后退去,一边退,嘴上还一边叫骂:“你们干什么?别给脸不要脸,告诉你们,杨将军麾下数万,一旦撕破脸皮,没你们好果子吃…...” 他的骂声未落,铺天盖地的军靴踏地声就压倒了他的叫喊,“砰砰砰”有节奏的脚步声伴着鼓点,开始向他逼近。 鼓点初时很慢,逐渐加快,几个呼吸间,就提速到了慢跑的地步,脚步声如奔雷滚滚,咚咚咚的越来越密,越来越快。 正面官道上拦路的明军,距离夔州军不过一箭之地,也就是一百三十步左右,快马奔驰不过瞬间即到,夔州军跑得没有马快,但也花不了多少时间,立刻将巨大的压力传递到了明军身上。 那胖子军士,脸色立即变得苍白,脚下一软,“妈呀!”叫唤一声,连滚来爬的转身就逃。 在他前面,南明湖广总督麾下徽州总兵、挂武义将军印杨大普,其实就在一众亲兵簇拥下,看着夔州军的逼近。 杨大普已经有些后悔了,后悔不该轻信伏路探子的话,以为过路的不过是寻常明军,带着大批健马,是不常见的肥羊,不勒索一把都对不起自己,加上平日里在横行惯了,何腾蛟又一向纵容武将,于是贪心大起,点齐手头所有人马,连州县的杂兵都算上,凑了一万五千人,布下这个坑,打算发一笔横财。 现在看来,对方肥是肥,两千人就有两千匹马,那马儿油光水滑,抢过来不管是自用还是卖出,一定值大价钱。 但是自己真有那本事抢过来吗? 杨大普心里没底,不止是没底,还有些畏惧。 而且惧意伴着压迫而来的军阵,愈来愈强烈。 妈的,这是大明的军队吗?不会是鞑子乔装的吧? 身边的人,已经有些开始悄悄往后退了,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冲过来的明军,绝对是硬茬子,多少年没有见过了,大家跟着杨总兵出来,就为了找点财路,不是真来拼命的。 杨大普内心很矛盾,到底该怎么办?就这么跑了,太过丢人,传出去还怎么见人,暗地里已经把那胖子军士的祖宗都骂了个遍,刚才人家给了台阶,你他妈自作主张,硬要人家拿马来抵银子,现在可好,怎么办?真刀真枪的打吗?打得过吗? 在犹豫中时间转瞬即逝,夔州军已经接近至六十步的距离,杨大普还在发愣,身边的亲兵们紧张的张弓搭箭、抽刀横枪,准备一旦夔州军真杀过来怎么的也要护着杨大普的安全。 但夔州军停下来了。 如林般的长枪阵中,许多长枪也被放下。 大家顿时都松了一口气,原来这些白甲兵气势汹汹,还是不敢来真的啊。 气还呼匀净,就听夔州军中一声响亮的号令声起:“射!” 下一刻,尖锥枪阵中成百具摧山弩同时扣弦放箭,“蓬”的一下,仿佛一架巨大的弓弦被松开,数百支弩箭,化作一团乌云,铺天盖地般的罩向明军。 血花飞溅,惨叫声不断。 这些明军,大部分都没有披甲,仅着鸳鸯战服,头上一顶红缨笠帽,哪里能抵挡劲弩攒射,立刻就倒地一大片,少数带着盾牌的,捡回了一条命,亡命般的向后就跑,比兔子还快。 与此同时,两翼的鸟统兵也向两侧的明军开了火,砰砰砰的一阵放,因为两侧地上都是洒的绊马钉,围的人并不多,所以震慑大过杀伤,烟雾中狼奔豚突逃走的明军不少,被打死的寥寥无几。 杨大普被亲兵们架过来的盾牌遮蔽,没有受伤,这时候他怎么蠢也反应过来了,太狠了!来的这伙四川兵太狠了!说打就打,而且是往死里打,一点没留手啊! 夔州军撒了一波箭雨,然后立刻重新抄起长枪,排在前面的盾牌手飞快的撤向两翼,和鸟统手站在一起,露出中间一排排尖锐的长枪阵。 刘云顶盔掼甲,排在第一排第一个,手里的长枪遥指前方,脚下一跺,口中吼道:“冲啊!”当先冲了出去。 身后的夔州军次第而进,一杆杆长枪枪刃闪着寒光,如万点金鳞、璀璨生辉,以一往无前不可阻挡之势,急冲而去。 这架势,让心生怒气意图搏一搏的杨大普,泯灭了最后一丝勇气,他转身跳上战马,招呼都不打一个,拍马就逃。 身边的亲兵跟随着他,跑得飞快。 剩下来的事,就很简单了,刘云领着人保持着阵形追了半里路,也没有追上半个人,至于其他几面包围着的明军,都是一群各地杂兵,除了起哄什么都不会,眼见刘大普跑了,立刻作鸟兽散,丢了满地破铜烂铁一样的兵器消失在旷野间。 王欢无语的看着这一切,即好笑又悲哀,连连摇头,如果湖广兵都是这副德行,那么何腾蛟和堵胤锡也不是什么能人,湖广将丧矣。 搬开拒马,清出一条通道,夔州军全员重新上马,顺着官道绝尘而去。王欢不知道,他的罪状中,将会又被添油加醋的由杨大普添上一笔,杨大普在给朝廷的行文中写道:“横行不法、杀害友军,其心之毒也,与东虏无异!” 由广东入湖广,借道进贵州,一路往前,还须经过辰州、靖州,这两处州府,都是湖广巡抚堵胤锡的管辖范围,他与湖广总督何腾蛟一东一西,将湖广一省从中间划线而分,各领一半,彼此间打打闹闹,又老死不相往来,政见不同、朋党相异,怨恨极深。 两人都算明末名臣,能力出众,在一群碌碌无为的南明官员中鹤立鸡群,却把主要精力浪费在了内讧中,非常可惜。 杨大普一败,永州一纵即过,再无阻拦,王欢的注意力,就放到了即将面对的堵胤锡身上。 第285章 后路 堵胤锡,字仲咸,号牧游,明神宗万历年间人,籍贯南直隶常州宜兴县,崇祯十年进士,官至长沙知府,逢境内土贼作乱,数败官兵,堵胤锡率乡勇平之,擒其魁首斩之,知兵之名从此远播,升迁至湖广巡抚。期间挑选乡间诚实子弟操练成军,取名“君子营”,引为倚重,凡征战必陷阵于前,号称劲旅。 南明隆武帝时,堵胤锡孤身入敌营,靠着一腔热血,成功说服李过、高一功等闯王余部归顺明廷,三十余万人纳入堵军阵营,声势大振,成为南明一方擎天大员,与何腾蛟并立湖广,力据清军。永历帝继位后,封堵胤锡为光化伯,进东阁大学士、兵部尚书,风光无限。 王欢从王应熊口中,一五一十的打听到了这些消息,对堵胤锡的生平过往,有了一个直观的认识,同时,王应熊也从王欢口中,得知了为何要急匆匆的离开肇庆的真正原因。 这个老头的脸“刷”的变得苍白,眉毛胡子都在抖,一半原因是气极,一半原因是怕极。 “平凉伯,糊涂啊!”王应熊一副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模样,痛心疾首的悲声道:“那李元胤,乃是李成栋的儿子,少年时就跟随其父从军征战,感情极深,纵有跋扈,也是武人秉性,能让他几分,就让他几分,何苦与他争那一时意气,如今可好,得罪了李成栋,就等于得罪了半个朝廷,你我前程远大,今后的路还长着呢,如何再与朝中诸公交好?” 一边说着,王应熊一边不住摇头,叹了半天气,又痛心补充道:“老夫这段时日来,送了不少银子结好李成栋,这下可好,全打水漂了。” 王欢斜着眼睛瞧着他,看他须发斑白,心道这半截身子都入土的人,居然还跟我讲前途,正史上他去年就已经死了,却不知道我救了他的命。于是似笑非笑的说道:“王总督,我看你气恼得罪朝廷事小,心痛银子事大,对不对?” 王应熊把胡子一撩,瞪眼道:“平凉伯哪里话,本督岂是那爱慕阿诸物的俗人?圣人曰……” 王欢打断他:“王总督宦海沉浮,理应知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的道理,一味退让,在这弱肉强食的年代,只会让人觉得你好欺负,反而不将你放在眼里,李元胤暗中刺杀我俩在前,不施以雷霆反击,绝对有更大的杀招在后,你我能不能活着离开广东,都未可知。本将所为,虽然从此与李家一党结下仇怨,但从长远来看,却让满朝上下都认识到,你我不是那泥塑的菩萨,任人拿捏,你王总督的地位,是不是高了一些呢?” 王应熊细一琢磨,好像是那么回事,于是讪笑几声,道:“这个,这个,以后啊,这种事平凉伯还是提前知会本督一声最好,凡事多个人商量,总是好的嘛。” 王欢笑一笑,不去理会他话中的意思,只是换个话题问道:“前面走上一百多里地,就要进入靖州地界,那是湖广巡抚堵胤锡的地盘,王总督可与此人熟识?” 王应熊得意起来,露出一种“原来你牛逼小子也有需要老夫的时候”的表情,单手捻须,作高深莫测状道:“熟识!当然熟识!本督为官数十年,无论弘光帝、隆武帝,还是如今的永历帝,来来去去的官场人物都是那么些人,谁不认得?堵胤锡还没当长沙知府的时候,老夫就已经入朝任礼部侍郎,他还得喊老夫一声大人!” 王欢听了,笑了起来,抚掌道:“如此极好,王总督,我们过境,必然要与之打交道,恐怕朝廷消息传递很快,待我们到了他的地盘上,朝廷信使也已然到了,为了避免发生同室操戈的丑事,还请王总督先行一步,与堵巡抚交涉一番,用言语化去干戈。” 王应熊顿时一窒,半响说不出话来,暗道牛皮吹大了,其实与堵胤锡的交道,王应熊不过限于数面之缘,远远谈不上深交,此刻王欢和他是众矢之的,朝廷说不定已经有了旨意,要拿他二人回去面君,这时候去见堵胤锡,万一这人不给面子,直接见面就喝出刀斧手来,绑了送京,那就亏大了。 于是正想找个借口推辞,却听王欢不咸不淡的又道:“王总督如果不去,那么王某只能驱军先走,王总督体贵,不能像我等武夫般皮实,只得在后面慢行,这山林间强人出没、山贼横行,王总督可得自行小心啊。” 王应熊一听,这他妈是要丢下老子啊,太阴毒了,心头惧怕起来,连忙说道:“去,怎么不去?平凉伯放心,且看老夫如何凭三寸不烂之舌,说服那堵胤锡让开一条路来。” 王欢微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说道:“如此,事不宜迟,还请王总督马上上路,赶在大军之前去见堵胤锡,我派人护送大人。” 说着,王欢唤过刘云,命他带两个百人队,护送王应熊先行,直奔堵胤锡现在驻守的常德一带,去寻见堵胤锡。王应熊心中暗暗叫苦,但吹出去的牛皮总是要兑现的,无奈之下,不情不愿的跟着刘云,一步三回头的去了。 待他们走远,李定国策马靠近王欢身边,面色凝重的看着王应熊离去的身影,沉声问道:“大人,王应熊此去,可有把握?” 王欢沉吟半响,才微微摇头道:“堵胤锡与李成栋非一党,照理讲不应帮他才对,不过此人素以忠烈著称,就怕他见了旨意犯起倔来,我们还是得做好打的准备!” 李定国点点头,心领神会。 夔州军继续前行,保持着日行六十里的速度匀速前进,每走三十里,就停下来让战马歇气,喂食草料饮水,保持体力,以备万一的战事。 如此走了两天,在第三天日头正高的时候,王欢带着骑兵们一早出发,行了一段路,逢午时正躲在一处阴凉的树荫下休息,吃饭喝水,准备等日头稍稍不那么毒了,再走不迟,却听到前面去路上,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 李定国陪在王欢身边,闻声赫然站起,仔细听了听,没有听到前面暗哨发出的警示笛声,方才松了口气,暗哨没有发声,表示来的不是敌军。 王欢镇定的坐在石头上啃着一块干饼没动,那干饼没有馅,又硬的要命,王应熊每次都吃得眼珠子都要鼓出来了,王欢却啃得津津有味,就着烧开过的水慢慢咽下。 李定国按剑离去了一会,稍息就折返回来,带回来一队满身尘土、浑身疲惫的人。 仔细一看,竟然是两天前离去的刘云和王应熊等人。 王应熊满身都是土,一身紫色员外服几乎都看不出本色来,面目憔悴,神色惊慌,似乎受了什么极大的刺激,一个劲的喘气。 王欢看了看他,直接在他说话前挥挥手,让李定国派人将他带下去休息喝水,然后看向了刘云。 刘云满脸都是汗水,浑身穿着甲胄,全副武装,单膝跪下,向王欢嘶哑着嗓子禀报道:“大人,前面有敌情!” 王欢面色一紧,放下干饼肃容问道:“什么敌情!?” 刘云舔舔干裂的嘴唇,推开一个亲卫递上的水囊,急切的应道:“末将护送王总督前往常德,两天来快马加鞭,晓行夜宿,片刻不敢耽误,刚入宝庆府境,就路遇大批逃难的百姓迎面而来,末将奇怪,宝庆府刚刚被官军自鞑子手中夺回,怎么会有这么多难民?于是拦下询问,一问之下,才得知一个紧迫的消息!” 王欢已经坐直了身子,眉头紧锁,认真听着刘云说的每一个字,两眼眨也不眨,严肃无比。 “有鞑子!鞑子广西巡抚李懋祖、总兵余世忠、马蛟麟等率军三万,从芦溪绕道,绕开常德一线,自奔辰州、宝庆一线,要抄堵胤锡的后路,以解长沙之围!”刘云一口气将听来的消息说了个尽,嗓子都快冒烟了,这才接过水囊,“咕咚咕咚”的大喝一气。 王欢却从石头上站了起来,待刘云喝了水之后才沉声问道:“鞑子距离此地有多远?” 刘云用手背抹了抹嘴,答道:“宝庆府城已经被鞑子围困,旦夕可下,府城距离此刻不过百里之遥。” 王欢和李定国听了,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光里,觉察到危险的来临。 第286章 我们守新化 王欢复又坐下,目光凝重,但透着一股极为让人放心的沉稳,毫无慌乱之色,这让身边众人紧张的心,稍稍放了下来。 “堵胤锡的主力,是李过、高一功等人的忠贞营,他们现在何处?”王欢用右手的食指指节轻轻敲打着大腿,思索片刻后,向刘云问道。 “听从宝庆府逃出来的一些散兵讲,堵巡抚领军在月初就离开了宝庆,北上攻常德、湘潭,现在湘潭已下,估计堵巡抚应该还逗留在常德,遥遥指挥忠贞营进军长沙。”刘云回忆了一下,答道。 王欢“嗯”了一声,想一想又问道:“宝庆、辰州留守军兵有多少?镇将是谁?” 刘云答道:“宝庆大概有两千人,辰州有三千人,都是些杂兵,不中用,鞑子一来,宝庆府城里就逃得几乎成了空城,那镇将好像是堵巡抚下的一个守备,听散兵们说,已经带头跑了。” 听到明军如此不济,在场众人不再似前几天嘲笑杨大普的军队那般感到好笑,反而感到头上黑云压顶,如今整个湖广南边,堵胤锡的后方,布防的军队屈指可数,跟清军比起来少很多,还这么不济事,这么一来,方圆数百里之内,成建制有战力的队伍唯有王欢的夔州军一支而已。 三万对两千,很难啊。 李定国等人的面色,愈发阴沉起来。 王欢沉默不语,皱着眉头思考着对策。 刘云喝了水,精神振作了一些,抬头看看王欢,又瞧瞧李定国,迟疑了一会,开口道:“大人,鞑子势大,我们孤军难敌,不如折返回去,重新走广西道吧。” 王欢不置可否,陷入沉思中没有回答,两眼直勾勾的望着天空,烈日骄阳下,万里无云,他的目光看向深邃的蓝天,仿佛越过重重山川、投向了极远的地方。 李定国本想斥责刘云贸然开口,但心中稍一盘算,顿觉刘云说得有理,夔州军本是过客,犯不着为了不是自己地盘的湖广而与优势兵力的清军死磕,况且己方人数太少,扔到战场上连渣都不算,三万鞑子一个冲锋就能淹没夔州军,如何敌之? 于是李定国嘴巴张了张,让喉咙口的话咽了回去,只是凝目看着主将王欢,等待他的决定。 树丛里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在忐忑的等待着,远处王应熊声嘶力竭的痛叫隐隐传来,他的大腿内侧因为连日骑马,被磨出了不少水泡,现在正由懂医理的军士用烧红了的刀子给他挑破上药,这个过程很痛。 王欢的手指头在王应熊的叫声中猛地停滞,李定国见了心头一颤,跟随王欢这么久,已经了解他的指节敲击一停,必然已经有了决定,到底该怎么做,办法就在王欢心间。 果然,王欢长身站起,肃容望向在场诸将,此刻十余个百夫长都已经站到了他身前,以李定国为首,包括马万年和刘云,都紧盯着他,坚定的等着他的命令。 “我们乃汉之儿郎,岂能眼见蛮子肆虐而逃之夭夭?”王欢声音低沉,浑厚有力,仿佛发自肺腑间一般感染着众人:“我们一走,宝庆、靖州、辰州和永州一带,再无大明官军,一府三州之地必将陷于鞑子之手,可怜这偌大土地上的百姓,刚离苦海、又入虎口,倘若如此,我等披甲之士,有何面目去见他们?习武练阵的军队不敢战,难道要老百姓们拿着菜刀扁担去迎战吗?男儿颜面何存?!” 闻者动容、听者含怒,众人的心气被这简单一段话迅速感染,纷纷目光炙热起来,口中齐声叫道:“我等愿随大人效死!” 李定国眉头深皱,虽然他也跟着喊了,但他为人极稳,虑事周全,并不是仅凭热血,所以等众人稍停,立刻开口说道:“大人,不过鞑子兵多,我们要战,须得以谋为上,否则硬拼的话,毫无胜算!” 王欢点点头,赞同道:“不错,战是必战,但傻里吧唧的硬拼只是送死,所以我们要想个办法,即要拖住这帮鞑子兵,让他们不能从堵胤锡的身后偷袭,又不能与之正面相抗,的确很难。” 他说到这里,索性蹲下身子,取几块石头,在地上摆了个地形,众人纷纷围上去观看。 王欢以手指点道:“这里是宝庆,这里是辰州,这边呢,则是常德,再远点的,是长沙,大家看!如果清军攻占宝庆后,直取常德,偷袭堵胤锡后路,堵胤锡的主力忠贞营都在长沙附近,与何腾蛟的军队围攻长沙,常德必然并无大军,三万清军一至,堵胤锡要么撤回长沙军队自保,要么落荒而逃,弃常德也奔长沙去。无论怎么选择,长沙之围必解,而且士气一落,军威大减,难于与鞑子军抗衡。鞑子合兵一处,必然顺势进攻,不但已经收复的州县土地复又丢失,还会一泻千里,连本来的地盘都守不住,堵胤锡就差不多完了!” 看着王欢手指划动,听着他口中分析,众人只觉心惊肉跳,起初以为鞑子一来,很危险,具体怎么危险并不清楚,听王欢这么一说,大家脑子里顿时清晰明了,这种具体的危机感比懵懂的危机感更加可怕,湖广丢了,广西广东就暴露在鞑子铁蹄之下,南明江山,危在旦夕。 李定国若有所思,出声道:“既然如此,我们必须要在堵胤锡有所反应之前,尽量拖住鞑子。” “不错,拖延,我们人少,正面野战不可能抵得过鞑子,唯有想办法拖延,才是制胜之道。” 李定国单膝跪地,看着那几块石头,沉声道:“我军都是骑兵,长于机动,不如分散开来,骚扰偷袭,以此来打乱鞑子。” 众人眼前一亮,大点其头,都觉得可行,王欢却摇头道:“骚扰不过隔靴搔痒,动不了鞑子根本,如果鞑子够聪明,完全可以分出一部分骑兵来与我们周旋,大队直奔常德,如此一来,我们就束手无策了。” 众人一想也对,抓耳搔腮又想不出怎么破,于是尽皆默然,茫然无措。 王欢却肃声说道:“所以,我们要想拖住鞑子,给堵胤锡迂回布置的时间,只能寻找一处妥当的地点,牢牢守住,以两千人死死挡住鞑子,只要撑住三四日,堵胤锡就能从容布置,不至于仓促间乱了方寸。” “所以,这个办法有两个关键,一是要及时通知堵胤锡,他的后路有狼来了,估计从宝庆逃出去的人已经有人给他报信了,不过为防万一,也为了让他知道我夔州军在替他挡刀,有必要派出精骑快马,送信过去。”王欢站起来,坐回石头上,竖起两根手指头,沉声说道:“第二,我们要寻找一个足以抗击三万甚至更多的东虏攻击的地方,这个地方要足够关键、地势紧要,鞑子无法绕道、非攻克不可,如此,方能达到我们的目的。” 众将恍然大悟,原来大人早就有了盘算,心中有谱,这坚守的地点,多半也有了计较,于是大家都闭嘴不言,老老实实的等着王欢公布答案。 李定国展颜笑道:“大人胸有成竹,地理山川如了如指掌,湖广的一州一府都摆列心中,还请大人指点我等。” 王欢也不吊胃口,从身边拿起一块小石头,轻轻的放到地上代表常德的石头和代表辰州的石头之间,认真的按进泥土中,石头入土,宛若一颗钉子般牢固。 “就是这里,在辰州与常德间,有县城名新化,官道从此县经过,绝妙的是,新化方圆百里,多山岭高岗,除了官道之外无路可走,要想绕开,得花上不少时间,我们先示之以弱,让鞑子以为守城的不过散兵游勇,吸引鞑子攻城,待鞑子发现新化铁板一块,待要离去时已经过去了两三日,我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众皆释然,即佩服王欢居然对地理熟悉到了连新化小城都了解的地步,又感叹他在这瞬息间,就想到了这么多关键,心思之慎密,可见一斑。 不过李定国依然顾虑重重,他忧色满面,担心的发问道:“大人,新化不过一小县城耳,这种县城都是土墙低矮、防御破败,恐怕连护城河都没有,能不能挡得住三万虎狼之师?” 顿一顿,他看向王欢,目光中满是忠义,凛然道:“李定国自归顺大人之日起,这条命就交给大人了,生死无悔,但我们与湖广官僚,素无瓜葛,何腾蛟还曾经眼馋银矿与我们兵戈相见,为了他堵胤锡,真的值得耗去两千儿郎吗?” 这几句话说得恳切无比,毫无做作之嫌,发至肺腑的在为王欢考虑,为夔州军考虑,王欢不由心中一动,一股战友间的暖意油然而生,这种感觉,类似在扬州破庙中,一群患难与共的孤儿小和尚彼此依靠的感觉,让王欢无比亲切。 “我们不是在堵胤锡拼命,我们为的,是这湖广百姓,为了汉家江山。”王欢轻轻拍着李定国的肩膀,振声道:“湖广一丢,于我们现在,并无好处,我们帮堵胤锡,等于帮我们自己。” 他眨眨眼睛,满怀信心的说道:“而且,谁说我要将两千儿郎交待在这里?” 第287章 黑火药 王欢议定之后,丝毫没有耽搁,将两条大腿内侧绑上厚厚绷带的王应熊叫了过来,简单把事情的大概说了一遍,三省总督听说王欢要以手头两千人力敌清军之后,脸都白了。 当即这老头就声称,自己要赶回肇庆去,宁肯被皇帝砍了脑袋也不跟王欢去送死。 王欢耐心的瞧着他叫唤,等他累了消停了,又告诉他,他不能走,必须有人去常德一趟,这个人要堵胤锡信得过,又有威望,最好是朝廷官员,在场的人当中,除了他王应熊,也就没谁了,所以还得辛苦一趟,快马加鞭的赶去常德,面见堵胤锡。 王应熊当然不愿意去,不过他没得选择,马万年在他的双腿上绑上两块牛皮,以此来减轻摩擦的疼痛,然后不由分说,扶他上马,派了一个百人队的军士护送,直接上了官道,绝尘而去。 王应熊走的时候,看着王欢等人的眼神,充满了惋惜和不解,他为失去一个可以倚重的将领而惋惜,今后很难再找到一个这样的敢战之将了,三省总督、建极殿大学士、内阁阁臣的位置,多半也到头了。 在他眼里,王欢已然是一个死人。 不过王华一点没有将死之人的觉悟,对王应熊的眼神也一点没有感觉,送走这个悲悲戚戚的总督,他立马下令,全军整备,疾奔新化! 要到新化,必须穿过宝庆府,因为宝庆府城正被清军包围,得绕上一个圈子,从外围避开围城的清兵,好在骑兵快捷,多走一点路也来得及。 急行军最忌讳的,就是乱,在高速奔驰中,很容易打乱建制,将找不到兵,兵寻不见将,有跟不上队伍的,有意外受伤的,还有畏战开小差的,跑着跑着,人不知不觉的就会越来越少,古代军队急行军到了地方,十停人数会去了三停,足见这样追求速度行军的负面作用。 夔州军为了防止这种情况,是以百人队为单位行军的,班队长对百夫长负责,百夫长对王欢负责,少掉一个人,王欢唯百夫长是问,并且王欢带队跑在最前面,李定国收尾在最后面,一头一尾保证了夔州军整体不至于涣散掉,两千多人似一股滚滚洪流,蹄声隆隆扬鞭奋进,在夏日的湖广大地上,迎着宝庆府城的狼烟奔去。 一路上,反向而来的难民群不断出现,这些百姓惊慌失措,挑着担儿背着包袱卷儿相互扶携而来,孩子哭女人叫,在官道上跌跌撞撞的走着,远远望见夔州军马队扬起的巨大烟尘,纷纷慌张的避到路边,待看到是明军旗号时,又呆呆的看着发愣。 白甲怒马的夔州军从他们眼前一纵而过,马上骑士横戈带箭,虎豹战旗猎猎飘扬,铁甲铮铮杀气腾腾,如龙似虎,自有一股军威不容亵的气势,这让看惯了大明颓废战兵的宝庆府百姓们,恍惚间产生了天兵下凡的错觉。 骑兵从身边奔过,风卷起衣襟,让大地颤抖的力量如此巨大,轻易的让这些饱经苦难的人,深深感觉到久违了的安全感。 不知道是谁带的头,竟然被夔州军的军威慑服,跪在了官道边的漫天尘土里,一边流着眼泪一边高呼“万岁”。一个人跪下,两个人跪下,三个人跪下,成百上千的人跪作一片,散布在山野间的百姓们,哭着笑着,目送这群肃容驰过的明军消失在尘土中。 “娘,他们是谁呀?”有小孩畏惧的躲藏在妇人身后,看着官道上骑兵的背影,轻声问道。 “孩子,他们是朝廷的官军,是皇上派来给我们报仇的。”身边的父亲一脸疲惫,两眼里却焕发出希望,紧握着双拳喜不自胜的说道:“多少年了,没见过这等强大的官军,大明中兴有望,有望啊!” 妇人跪在男人身边,拉过孩子双目含泪的说道:“只求苍天保佑他们,赶走鞑子,那就好了。” 小孩年幼,不过四五岁,梳着一个朝天辫,穿一身明显捡来的旧衣,粉雕玉琢般大眼睛眨巴眨巴,甚是可爱,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却对生活的苦难已经有了认识,听父母这么说,扬起小脸,认真的叫道:“娘,爹,我长大了,也要当官军,也要杀鞑子!” 父母闻声变色,当爹的急忙斥责:“当什么官军?官军祸害我们还少吗?我们家就是被官军抢败的,官军比土匪还坏!” 小孩顿时不解了,委屈的问道:“可是,爹娘刚刚还说,官军是杀鞑子的,怎么就不好了?” 父亲语塞,举目望望夔州军消失的方向,慢慢站起身来,两眼迷惘的缓缓道:“刚才的官军,不似一般的官军,嗯,对,不一样,至少看起来不一样。” 看他吞吞吐吐说不清道不明的样子,小孩天真的脸上,迷惑的表情更深了。 …… 用永州到新化,走官道近四百里,夔州军丢弃了辎重,全军只带武器和随身干粮,日夜兼程,也花了六天的时间,这是因为夔州兵一人单马,无马可换,日行七十里左右已然到了坐骑的极致,再快点也不是不行,但这么一来,必然有马不堪重负被累死,没了马,夔州军靠两条腿走路,是不可想象的被动。 不过夔州军如此,李懋祖的清军同样如此,而且清军中以步卒居多数,所以当王欢站在新化城头的时候,李懋祖等人还远在宝庆府的官道上跋涉。 新化县,隶属宝庆府,在册户籍不过一千户,人口不出五千之数,即使放在明末人口大减的年代也属小县,县城筑于湘西群山之中,梅山之侧,四面山岭环绕,是一处盆地。 县虽小,却很关键,南下宝庆北上常德的官道,就从县城那破落的土墙边延伸而过,太平时节,这里的人们做着南来北往的客商生意,茶楼客栈、勾栏马行,倒也红火,县里在官道边设有巡检司,油水很足,故而这新化县令和巡检的职位,一个七品一个九品,虽不入流却能让人抢破头。 不过此时,县令早已不知去向,县衙大门洞开,连鬼影都找不到一个,桌倒椅歪,仿佛遭了贼一般狼藉,而官道边的巡检司,就更不用说了,那小院里连耗子都找不到。 满城百姓,除了跑不动的,都已经拖家带口的逃上山,土城里,已经成了一座空城。 王欢站在城墙上,手抚黄土墙体,心生感概,兵灾兵灾,果然猛于虎豹豺狼,建一城难于登天,毁一城却易如反掌。 耳边铁叶声响,王欢侧头一看,却是李定国上了城头。 “大人,末将绕城巡视过了,这县城周长不过四里,城墙是成化年间修筑的土墙,墙高一丈三尺,墙体是黄土所夯就,材质极差,好多地方已将塌损,连梯子都不用就能跳进来。”李定国眉头这段时间已经成了习惯性紧锁,好像不会展开了一样,显得他的脸庞苍老了不少:“城有东西南北四门,没有护城河,连壕沟都没有,四面开阔,皆可布阵攻城,大人,依兵法来看,此城不可守。” 王欢淡淡一笑,道:“意料中事,大明的地方官如果能用心于官家事物,那就反而奇怪了,城内有什么收获吗?” 李定国无奈的叹口气,禀道:“城内十室九空,留下的都是一些老弱病残,官署县衙内无人值守,官仓里的没有一颗米,能饿死老鼠,至于武库,末将也带人去看了,都是一些破铜烂铁,不堪一用。有一些弓箭,但与我们的摧山弩无法匹配,不过唯一的收获,倒是寻找到一些守城的礌石灰瓶,还有二十大桶黑火药,足足有数百斤之巨。” “哦?”王欢嘴角一咧,仿佛早就知道一般笑了,欣然道:“火药成色如何?” “成色干燥,一点就炸。”李定国道。 李定国在搜寻全城时,已经从城内残留的人口中,打听到不少信息,此刻有条不紊的一一道来:“原来这新化县城,是附近几个州府制造烟花爆竹的大县,新化爆竹远近闻名,很多客商还专程从外地赶来,在过年时购买爆竹贩卖,所以这新化县中制造烟花爆竹的商号不少,就连这县衙里,也公开销售火药盈利。” 王欢眼睛一眨,说道:“那就赶快再去找找,把城内各个商号都掀开,把他们藏着掖着的火药都找出来,反正商人们找就跑了,借点他们的火药也没人知道。” 李定国答应一声,转身就欲下去,不过又扭头回来,表情古怪的问道:“呃,大人,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在新化县里会有这么多火药存储,所以才定下要赶来此地的方略?” 王欢诡然一笑,方外高人状挥挥手,不言不语却用手势示意李定国赶快去办事。 李定国心中即愕然又钦佩,暗想大人果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连千里之外一个小县城特产鞭炮烟花都知道,大人是火器高手,特地寻到一个遍地都是火药的地方防守,一定是有特别的计划在胸中。 王欢却暗暗连呼侥幸,他哪里知道在这年代的地图上几乎都不会标注的新化小县特产火药爆竹,都是因为在后世无意中曾见过一副明代宫廷画,画中是明宪宗宫廷元宵图景,其中就用大幅图画和文字注明,宫人用新化县上供的烟花爆竹取乐皇帝的情景,推断出新化县既然能生产上贡皇家的烟花,必然是此类大县,所以一来此地,就第一时间让部下去搜罗,果然找到了火药。 夔州军随身带的灭虏弹,每人不过两枚,两千人总共不过四千枚,用于防守定然不够,但是加上新化县里的上千斤黑火药,王欢就有把握,将李懋祖的三万人,留在新化城下。 接下来,该思考的,就是怎么挖坑,才能让鞑子往炸药坑里跳了。 王欢想着,嘴角边的诡笑,愈发的阴险起来。 第288章 本抚要他的马 当王欢正在新化一门心思的搜罗火药的时候,清廷广西巡抚李懋祖带领总兵余世忠、马蛟麟,统帅半个湖广的清军,共计三万多人,正挟连下宝庆、辰州两地的风头,行进在王欢前几天刚刚走过的官道上。 李懋祖,原大明湖广槟桂兵备道,在前年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攻打湖广时,投降了清廷,因投降后表现出众,非常卖力,为清廷夺去广西全州一线立下大功,因军功授广西巡抚,以此鼓励他再接再厉,争取早日拿下整个广西,当上名副其实的广西巡抚。 这样提前许愿式的封赏,相当于不花钱的空头支票,即能刺激降将奋勇争先,为争一个头衔官职而掉头血拼不久前还给他们发工资的南明政权,又不用花清廷一两银子,效果还出奇的好。 余世忠、马蛟麟二人,同样是原大明军将,两人都是总兵,眼看着以前跟自己一样级别的降将攻城掠地、飞黄腾达,自己却没有机会,困守一地,心头的那股嫉妒劲儿就别提了。 两人都有打仗立功的动力,极力想在新主子面前露脸,于是当堵胤锡在广西桂林发力,依赖忠贞营一鼓而进,连下诸多州府,将李懋祖灰头土脸的赶回湖广后,两人立刻找到李懋祖,献上了从芦溪借道苗人领地、出其不意的进攻堵胤锡后路的计策,此计一举两得,即为长沙解围,又能前后夹击,一举歼灭堵胤锡的王牌忠贞营。 李懋祖听后一思量,觉得此计可行,于是立马重金收买苗人领袖,有样学样的许了几个土司头衔,不费吹灰之力就率兵通过了明廷视为禁地的苗境,出人意料的出现在了堵胤锡的后方。 堵胤锡重心放在前线,精锐部队都调往了常德长沙一带,后面留守的,都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杂牌乡勇,根本不是李懋祖精兵的对手,一路摧枯拉朽,几乎无可挡道之将,无坚守之城,短短十余天里,堵胤锡费尽了力气收复的地盘,转眼就落入了李懋祖的手里。 所以李懋祖很满意,这计策其实很是凶险,他与余世忠、马蛟麟三人号称领兵三万,其实仅仅一万出头,叫三万不过是虚张声势吓唬人的,而湖广单单堵胤锡手中,就有军队数万,如果明军能镇定应对,不至于惊慌失措不战自溃,那么他就死定了。 不过现在看来,明军跟自己当兵备道时一个德行,士气低落、队伍颓废,远远望见清军旗号,就害怕得掉头就跑,而且是带兵将领先跑,剩下的大头兵们就算想打也没人指挥,再说了,当官的都跑了,谁还傻傻的卖命? 所以如此一来,李懋祖横行湖广一府三州,竟然没有打过一场像样的仗,日常工作就是赶路抢东西烧房子,弄得军将们喜笑颜开,荷包中全都鼓鼓囊囊的装满了战利品。 只是稍稍让他有些不安的,是前几天听斥候回报,有一股明军骑兵,在他领军攻宝庆府城的时候,从十几里开外飞奔而过,向常德方向走了,不明其意图何为。 李懋祖有些担心,但是余世忠与马蛟麟二人得知后,宽慰他道:“明军如果真的敢战,那些骑兵就应该趁我们攻府城时杀过来,如今他们没来,只能证明明军懦弱怯战,此等弱军,不必介怀。” 这话说得有理,李懋祖很快就忘记了这档子事,不断取得的胜利让他越来越振奋,心气也大了起来,脑子里已然在盘算,等杀到了长沙,如何才能堵住明军的退路,一举歼灭湖广的明军主力,一战而定乾坤。 至于余世忠和马蛟麟,同样兴高采烈,毕竟出主意的是他们,等到大局一定,两人起码能升任一省提督,运气好点,再加上一顶镶嵌宝石的顶戴花翎,也不是不可能。 三人喜色满面,兴冲冲的驱马冲着常德方向走着,他们已经打探清楚,堵胤锡就在常德,他的身边,不过几千抚标营,正是大好时机。 天气已经入了三伏,酷暑难当,坐着不动都是一身汗水,别说要穿甲顶盔的赶路了,这也是为什么湖广局面骤然变坏,而清军八旗兵却不动如山的原因。 天气太热了,八旗阿哥们受不了啊。 阿哥们不能来,汉军却是能来的,但是因为不放心汉族军将们坐大,满清贵族多了心眼,汉族封王者一旦功成,就应该身退,不得久带甲兵,以免日久滋生反意,这也是清廷在多年运用汉军的心得,所以湖广前年初定,多尔衮就迫不及待的将平南功臣、汉军三王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调往了辽东。 所以湖广全省,留守的军将都是新附的降将,兵不多将不广,客观上也给堵胤锡与何腾蛟创造了绝好的条件。 李懋祖们走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上,热得浑身冒汗,手下兵士们七歪八倒,扯着衣领挥汗如雨,纷纷到路边采摘宽大树叶挡在头顶遮蔽烈日,饶是如此,也不能减去热浪分毫。 “巡抚大人,再这么热下去,兄弟们别说作战,行军都成问题,如果发生大规模中暑就麻烦了。”余世忠摘去铁盔,用手抹去头上的汗水,随手一甩,也不知有没有甩到跟在马后人的脸上,自顾自的向李懋祖道:“是不是应该寻个阴凉处休整休整,避避日头,待到凉气上来了再走?” 李懋祖身形不高,四十出头的年纪,长得精壮有力,面颊泛红,常年居于军中让他练就了一身腱子肉,又是同进士出身,倒是一名文武双全的人才,此刻他的衣衫同样被汗水打湿,贴身一套锁子甲虽然轻便,却在烈日烧烤下热得发烫,但李懋祖并没有因此而将甲胄脱下,依然率先垂范的披挂整齐。 不过他的手中,拿的不是宝剑,而是一把折扇,正摊开来遮在头顶,折扇上有龙飞凤舞的草书书法:英杰出我辈。 闻听余世忠所言,李懋祖犹豫了一下,摇摇头道:“本抚观明军,善战者骄横,怯战者娇气,雨天曰道路泥泞不能行,晴天曰炎热也不能行,风和日丽之日,则曰粮饷不足还是不能行,总之贪欲未足前,不愿行军打仗,如此部众,还能称军队吗?” 他将手中折扇狠狠收回,“啪”的一声击在手掌中,恨恨的说道:“本抚早就不喜这娇骄之兵,可叹明廷糜烂,无计可施,如今投了新主,百废待兴,正是我辈踊跃向前、以显风采之时,岂能学那明朝官军,似妇人般裹足不前?只要本抚还在走,一个人也不能停下!” 余世忠碰了钉子,只得无奈的答应一声,讪讪退到一边,旁边的马蛟麟自然不便再劝,只得窝着火气,将一片巨大的莲叶顶在头上。 走了一会,李懋祖觉得刚才语气过重,又微笑着扭头过去,向余、马二将道:“二位总兵不必心急,顺着官道往前再有三十余里地,就有一座县城,唤作新化县,到了彼处,我等可驱军入城休息,城内有水井房屋,足以解暑。” 二将强展笑颜,恭维道:“巡抚大人成竹在胸,是我二人心急了。” 三人一笑去前嫌,正说话间,却听前面有一骑飞奔而至,细看去,却是军中放出去的探马斥候。 那斥候在近处滚鞍下马,疾跑着到了三人面前,口中高叫着:“报!有军情急报!” 李懋祖眉头一皱,这么多日子来,斥候还没有如此急切的回报过,于是勒马止步,喝道:“讲!” 斥候跪地禀道:“前面三十里外,有明军据新化城挡道,明军探知我军接近,已经在出城门截断官道,依城结阵,以待我军厮杀!” “什么?”李懋祖吃惊的高声问道:“有明军敢列阵野战?” 余世忠与马蛟麟同样感到意外,二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余世忠上前问道:“明军有多少人?” 斥候回道:“小的远远观去,明军约有一千来人,都是骑兵。” “骑兵?千人?”李懋祖顿时松了口气,一千人,能做什么?本抚可有万人大军,纵然明军都是骑兵,也不能挡住我的去路,于是语气明显放松的问道:“可看清楚了,明军就一千人?” “小的看得清楚,数来数去,只少不多。”斥候肯定的答道。 “大人,这多半就是前些日子从宝庆溜过去的那支明军了,当初以为他们逃走了,却不曾想在新化碰上了。”马蛟麟驱马上来,立于李懋祖身后,说道:“这有些反常啊,素来唯有我们拦截明军的,今天竟然碰上了胆大的,敢拦截我们了,大人可要多多提防。” 不过他嘴上说着提防,语气里却充满了戏谑和不屑,玩笑多于认真,李懋祖听了,也并未当真。 “千颗人头,又是好大一份军功!”李懋祖两眼放起光来,眯着眼睛笑道:“还有千匹战马,可是一份大礼,贤者不可却之也,哈哈哈!” “大人,末将愿为先锋,为大人擒其主将、败其军众,立下头功!”余世忠身高体壮,说话嗡嗡发响,这时候嗅到了军功的味道,立刻就挤了上来。 “不需如此,余将军留着力气,跟随本抚即可。”李懋祖笑着说道:“此战不可击溃了事,明军有马,逃了就难追,本抚要围歼之,不放一人一马走脱,那千匹良驹,本抚要定了!” 第289章 降卒为先锋 李懋祖微一思索,眉头一展,将手中马鞭在手心里轻轻拍了拍,下令道:“本抚命,全军不可拖延,立刻振作精神,衔枚疾进,趁那伙明军立足未稳之时,打他个措手不及!” 余世忠、马蛟麟大喜,这时候也不抱怨天气炎热了,连忙一齐抱拳应道:“请巡抚大人下令!” 李懋祖意气风发,抚鞭立马,豪气顿生,宛如已经打了胜仗一般志得意满,高声喝道:“令总兵余世忠,领本部三千兵,为大军右翼,即刻赶赴新化城下,围住明军左侧,不可放跑一个!” 余世忠大声应道:“末将遵命!” 李懋祖又喝道:“令总兵马蛟麟,领本部三千兵,为大军左翼,同样赶赴新化城下,与余世忠部一左一右,包围明军,不可懈怠!本抚自率中军,滚滚而至,与二位总兵共歼明军!” 马蛟麟以丝毫不逊于余世忠般的高声应承下来,然后李懋祖马鞭一挥,两人争相离去,整顿各自军马去了。 少歇,一万多人的清军队伍,被各自的千总百户告知了前面有明军挡道,那些明军人人有马,富态得很,杀过去抢了他们的马,就是大功一件,至于搜罗到什么金银物事,那就归个人所有。 三人的部下,都是汉族降军,在原本当明军时养成了很重的匪气,此时听到有甜头在前面,立刻振作起来,两眼放光,跟着各自的主将,雀跃着向前奔去。 李懋祖看着士气大振的部队,满意的抚须笑个不停,赞道:“不错,军心可用,军心可用啊!” 清军几乎是跑着到的新化,一万多人像要去赶集的新媳妇,亟不可待生怕错过了什么一样冒着烈日跑过了三十里地,虽然一个个累得疲沓嘴歪,却兴奋莫名,整个队伍的脑袋里都充斥着一个发横财的念头。 新化城的土墙出现在视野中时,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李懋祖一眼就发现了背墙列横队的一列骑兵,在平坦的旷野上,这队骑兵显得很单薄,果然只有一千骑的样子。 “城里大概还有一些人,不过能战的,就是这一千骑了。”李懋祖眯着眼睛遥遥望去,因为距离尚远,看得不大清楚,不过大致轮廓还是能看见,他立刻作了判断,眼前的千人骑兵,必定就是明军主力了。 余世忠和马蛟麟的人,已经从两侧呼啸而过,绕了一个半圆圈子,向新华城的左右两侧绕了过去,他们要堵住左右两边,让这伙明军无处可逃,一旦败了,唯有逃进城里去。 李懋祖已经把他手里仅有的两千骑兵,统统扔到新华城北门方向,那里是战场后方,当明军败了,穿城而出企图逃亡时,必然从北门走,到那时,这两千人就是痛打落水狗的雷霆一击。 这些布置很明显,几乎就是在明军的眼皮子底下做的动作,清兵们大摇大摆,毫无遮掩,旗号打得很欢,生怕明军不知道一样大呼小叫。 但是列队城墙下的明军骑兵毫无反应,只是仿佛躲避烈日一样,藏身于城墙的阴影底下,静静的看着变换阵形奔来跑去的清军。 王欢就是这群明军中的一员,他勒马站在横队中间,手持弩箭,身板挺得笔直。铁质护鼻下,一双犹如鹰隼的眼睛盯着清军的一举一动,放射出冷静肃杀的光芒。 李定国站在他的身边,同样默然看着清军的出现和调动,出了头颅随着清军移动而稍有摆动外,像一尊石塑的雕像般巍然不动,待到清军阵形初成,大致看出意图之后,他才轻轻的侧头向王欢,小声提醒道:“大人,鞑子是要将我们一口吃掉啊。” 王欢眯着眼睛抵御着旷野上的风,微微点头:“意料中事,鞑子主将无论何人,看我们不过区区千把人,都会生出这般想法。” 李定国皱眉道:“不过这般猴急,冒着酷暑奔袭三十里,然后无暇休整就投入作战,乃兵家大忌,士兵此刻一定都很疲惫,力气耗尽,如何作战?” 王欢笑意浮现,咧嘴道:“这就是惯性思维作怪了。” 李定国愕然:“惯性思维?什么是惯性思维?” 王欢拍了拍脑门,歉意道:“嗯,就是习惯性思考的意思,鞑子南征以来,几乎未逢敌手,无敢于一战之兵,李懋祖虽是汉人,却也跟着旗兵打了不少这样的仗,大概在他心里,除了堵胤锡的忠贞营之类的劲敌,其他大明官军,都是一触即溃的杂兵末流,不值一提,所以他见了我们这千把人,从思想上就已经轻敌,没有当回事。” 李定国明白过来,恍然道:“的确如此,怪不得他如此托大,大人,不如就不用设伏了,末将直接带儿郎们冲阵吧,看我搅得李懋祖还敢不敢轻视我们。” 王欢摇摇头,环首四顾,肃容道:“不可如此,我们的每一个人,都是宝贵的,不到万不得已无计可施的时候,不必耗费兄弟们的性命,大明火器无双,为何不用自己所长攻敌所短呢?” 李定国本来跃跃欲试,他以善用骑兵见长,如风般的扫荡才是他所喜欢的作战方式,不过王欢的火器犀利他是佩服万分的,同时也明白王欢的苦心,麾下士兵的生命他也同样看重,于是王欢话一出口,李定国很干脆的点头同意。 “左右各三千人上下,正面起码七千以上,还有一队骑兵奔我们后面去了,多半是去堵北门,各营各安其位,布阵井然有序、忙而不乱,这个李懋祖,倒有几分本事。”既然不用出阵,李定国安然静待,开始有闲心评价起对面的清军来,他本是老行伍,眼睛一扫就能辨明强弱轻重,此刻说出口来,竟是八九不离十:“听说他还是个进士,知礼义廉耻,此等人物,怎么就降了鞑子呢?” “知道礼义廉耻,不一定就能做到。”王欢淡然说道:“大明朝廷,识文断字之辈降敌卖主的,多了去了,别的不说,就说那东林魁首、名声播于四海的大才子钱兼益吧,此人官至弘光朝礼部尚书,正二品大员,当清兵破南京时,此人老婆柳如是劝他自尽殉国,他非但不肯,还剃发降了鞑子,做了清朝高官,朝中大员尚且如此,下面的人就更不用说了。” 王欢长叹一声,又道:“不过一个人如此,尚且可说是此人性恶,如果举朝上下,大批人物都是如此,那就有问题了。” 李定国倾心听着,默然无语,王欢的意思,他领会得来,大明气数已尽,腐败糜烂,应当改朝换代了,所谓皇帝轮流坐、今年到我家,说的就是王朝更替,轮回有道,朱家江山亡了,自有他姓人物坐拥九鼎,大家换个老板,同样打工挣钱。 “不过,投降鞑子,跟投降李自成不一样。”王欢吸口气,又道:“鞑子外族,跟当年蒙古人和金人一样,野蛮而荒诞,正所谓非我族者、其心必异,投降鞑子,就跟改了祖宗一样恶劣,如果让鞑子做了九州之主,我华夏今后再想崛起,那就难了。” 言毕,王欢把弩箭一端,指着正面道:“好了,闲话休提,鞑子动了!” 李定国连忙望去,果然望见正面清军排的方阵前面,一排黑压压的人头压了出来,粗粗望去,约有两千人上下,手持各式兵器,呐喊着向着夔州军横队,奔了过来。 “鞑子本阵距离有些远啊。”王欢估量了一下,摇头叹道:“神威炮打不到,暂且不要点火,先用弩箭,射退这波人再说。” 李定国的嘴角抽了抽,神情古怪的望了望王欢,似乎在强忍着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连脸皮上的肌肉都跳了几跳,用了变了调的声音答道:“末将遵命!” 战场的另一边,李懋祖凝神闭气的盯着夔州军的反应,他刚刚派出去的,是这次湖广之行一路上招降的明军降卒,按照惯例,刚投降的降卒必须当作先锋使用,获取信任后才能纳入汉军序列。 他的本部军兵,连同两翼的余世忠和马蛟麟,都没有动,抓紧这短暂的时间喘口气,同时看一看,凭借这些降卒的冲击和四面包围的威压,能不能就把城墙下的明军吓跑。 冲阵的降卒,原是堵胤锡的部下,在李懋祖打过来时没做抵抗就投降了,温顺得如一群鹌鹑,此刻投降了清军,倒像是打了鸡血一样生猛,嗷嗷叫着挥舞着兵器,如下山猛虎般扑了过去,仅凭气势,无人能相信这是同一批人。 那个领军的将领,原是一名游击品衔的老兵,与马蛟麟原为旧部,战场上一打照面,几乎没费多少周折就投靠过来,此刻为了在新主面前露脸,一马当先,极为悍勇的舞着一柄大刀冲锋在前,浑似大明勇将刘綎一般勇不可当。 这两千多人,骑兵不过百余人,很有技巧的掩杀在两侧,居中的,是占人数绝大多数的步卒,这些人身上穿的,还是明军的红色战服,于夔州军的白甲一红一白相映成趣,旁人看上去,活像明军在进攻敌人一样。 降卒们步步逼近,很快就冲至距离夔州军百步外的地方,在这里,他们很奇怪的发现,地上挖有许多圆形的洞,洞口大如簸箕,又有大如华盖的,很容易陷进去,他们在经过这段的时候,很小心的注意脚下。 不过无人去想,这些奇怪的洞是干什么的。 而城墙下,夔州军端坐马上,稳稳的举起了手中的摧山弩,扣弦搭箭,将望山对准了冲来的降卒。 第290章 土炮就是神威炮 降军游击倒也知兵,带的人并非一窝蜂的乱冲,毕竟对面的明军可是骑兵,人数虽然只有自己一半但马匹的冲击力就放在那里,只要冲起来,降卒两千人就是一道菜。在他的带领下,两千人列成一个松散的方阵模样,随时盯着城墙下夔州军的动静,一旦发现骑兵有要反冲击的征兆,立刻就要就地聚拢,围成方阵抵御。 不过呢,大明官军的德行大家都知道,毕竟现在身上还穿的明军制式战服,相互知己知彼,对面的明军到底有多强,猜都猜得到。 眼下四面包围,两侧强敌环伺,将这战场围得铁桶一般,骑兵再强,被限制在狭小的地域里也无处发威。其实在刚才清军布阵机动时,是明军骑兵最好的机会,抓住移动中的清军逐一击破,乃此战明军唯一的取胜之道,可惜,他们刚才没动。 这让降卒们信心大增,就凭这一点,就能看出明军主将多半是个饭桶,一点没有军事常识,一直傻傻的立在城墙下面,呆呆的看着,这不是把擅长机动来去如风的骑兵生生带成了步卒吗?而且还是傻头傻脑的步卒。 那游击眼睛放着光,不断估量着与明军间的距离,一步两步,越来越近,百步之遥已经缩短到了不到五十步,这个距离,骑兵无论如何都冲不起来了,再加把劲,就能进入到短兵相接的地步。 这样的效果,不但降卒们惊喜不已,稳居后方的李懋祖和两侧的余世忠、马蛟麟,同样又惊又喜。 “明军们傻了吗?”李懋祖凝视着快要顺利接近到城墙地下的降卒们,有些诧异的自语道:“他们是什么意思?不战又不跑,杵在那里做什么?” 不过奇怪归奇怪,三人有所共识的是,这伙白甲明军,已经失去了骑兵最大的优势,浪费了时机,虽然到现在还没有逃走的迹象,但绝对不堪一击,拿下他们,不过早晚的事情。 “也许,仅靠这些降卒,就能逼他们进城,然后如瓮中捉鳖,一举平之。如此一来,至少能够数百匹健马能入我囊中。”李懋祖心中想到,眉毛一挑,乐上心头:“呵呵,太好了,本抚最缺健马,能解燃眉之急啊,对方的主将,可饶他不死,以示本抚谢意,呵呵呵!” 李懋祖心中喜悦,压抑不住,竟然哈哈的笑出了声,不过王欢没有让他快乐多久,以实际行动击破了李懋祖不切实际的幻想。 “平弩,瞄准,自由射击,放!”李定国按照王欢的示意,扯开喉咙向左右高声喊道:“不射空箭盒,不得停下!” 他口中喊着,手上摧山弩早已端平,瞄着跑在头前的那位游击模样的军将,扳动了扳机。 八寸劲弩,在牛筋混合麻绳的强劲弓弦带动下,从弩弓凹槽中弹了出去,化作一道残像,电驰般飞向目标。 下一秒,一万支弩箭化为一蓬乌云,在短短数息间,连绵不断铺天盖地的向为了保持松散方阵而队形较密集的降卒队伍,压了过去。 降卒游击,舞着大刀,正凶神恶煞般的加快脚步,即将到来的血腥的肉搏厮杀让他的荷尔蒙快速释放,刺激着紧张的神经,使他的浑身源源不断的生出无穷的力量,手中的长柄大刀,迫不及待的想要砍开对手的头颅,饮尽创口中喷出的鲜血。 正因为高度集中的注意力,让他在瞬间发现了李定国瞄准他射来的弩箭,弩弓快似闪电,鬼魅般的就到了眼前。 游击的瞳孔骤然收缩,千钧一发之际头一偏,短箭就擦着他的右边耳朵飞了过去,恰巧射中身后一人的面门,准确的插在他的眼珠子上。 那降卒大叫一声,仰面跌倒。 短箭在游击的耳朵边上擦出了一道血痕,火辣辣的生痛,不过他无暇去顾及了,他猛然定住了脚步,恐惧的双眼里,充斥着从天而降的一大片乌泱泱的箭雨。 “据盾!据盾!”游击用尽力气,失声大吼起来,吼完之后才发现,他娘的自己用的双手大刀,哪来的盾? 就算去抢身边人的盾牌,时间上也来不及了,闪着寒光的箭矢顷刻间如骤雨落下,眨眨眼就到了眼前,游击也算是狠人,双手一转,一柄长刀被他舞得如一团光影,化作一道屏障,挡在了身前。 有盾的人,立刻举起盾牌挡住身形,没有盾牌的,极力把身子朝有盾的人身后靠去,弯腰缩头,妄图躲过一劫。 但是摧山弩的长处,就在于攒射速度,一盒十矢能在数个呼吸间全都放出去,近距离上堪比机关枪,“邦邦邦”的射在盾牌上能将持盾之人逼退好几步,遑论没有盾牌又无铁甲防身的降卒了。 无数降卒被密集的箭矢射中,中了要害的,跌在地上蹬几下腿就没了气息;没中要害的,则痛苦的挣扎哀嚎,然后被接踵而至的弩箭再次射中,彻底不再痛苦。 游击的勇力的确可嘉,他的双臂力贯千斤,将一柄长刀舞得水泼不进,射向他的弩箭,被长刀打落在地,竟然无一支伤了他的身体。 不一会功夫,万支弩箭横扫而过,刚刚还呐喊着气势汹汹的降卒队伍,被射得顿住了脚步,两千人的数量,已然折损了七七八八,许多伤者在地上翻滚呻吟,尚能站立可以作战的,不过十之四五。 “原来有连弩啊。”远处的李懋祖眉头一皱,恨声道:“怪不得泰然自若,这等劲弩,的确可以将冲阵步卒射一跟头,奇怪,大明官军中,何时有此等利器?” 难怪他心生疑惑,此时明军官兵中,弩箭也非制式装备,南方诸镇,军中多火器、弓箭,弩弓仅有极少部分部队有装备,见者不多,骑兵更是没有,原本李懋祖以为,这伙骑兵莫非装备有三眼统之类的火器,才敢站着不动,所以他让降卒冲阵,也有试水的意思。 “三眼统放了一次就只能当做榔头,鸟统放枪间歇太长,而且骑兵使用也不方便,明军用这些火器都无妨,派降卒诱他放射就可放心攻过去,怕的就是他们用弓弩。”李懋祖皱眉思量道:“弓箭连射十矢就会力竭,威力大减,我军缓缓逼近,以盾墙前置,却也并不怕他,但他们用连弩,只要箭盒不空,就能一直发射,倒是有些麻烦。” 他脑中思量着,两眼盯着前方战场,瞧见了降卒们频频回头,似乎有胆怯退走的意思,就等着自己鸣金收兵,毕竟降卒已经折了很多人,再冲击明军毫无意义。 不过李懋祖端坐马上,一点没有敲锣的意思。 那游击舞刀舞得气喘吁吁,好不容易等到夔州军箭盒射空,无箭袭来,才停下舞动,拄着长刀匀净呼吸,看一眼身后失魂落魄一样的手下,和满地的死尸伤者,心中暗骂,就想回头。 但是他不敢,投降清军,可不比得换个东家一样轻松,清军军规森严,临阵畏战者必斩,可比不得明军中大伙儿一起跑那般法不责众,清军杀起汉军来,可是毫不手软的,李懋祖以严酷闻名,所以才深得旗人贵族喜爱,当上了广西巡抚。 所以这当儿明知取胜无望,游击也只能停在当地,进不敢进退不敢退,僵立着无所适从。 “令,击鼓吹号,让前锋再进!”李懋祖毫无感情的声线响起,让左右听到的人不寒而栗:“中军预备,缓步向前,准备利用前锋消耗殆尽明军弓矢后的空隙,冲阵杀敌!” “遵命!”左右将领答应着,纷纷下去准备,同时有快马将这一命令,驰送至左右两翼的余世忠和马蛟麟处。 战鼓声起,号角长鸣。 当处在清军与夔州军之间的降卒们听到后,脸都白了。 游击面色绝望,但死亡的恐惧还是让他咬紧牙关,奋力抄起长刀,嘶声怒吼道:“兄弟们,回去只有死路一条,巡抚大人不会让我们活着归阵的,要想活命,唯有杀光前面的明军,砍了他们的头颅当军功!不怕死的,都跟老子冲啊!” 剩下的降卒们被激发出仅剩的血性,挥舞着刀剑长矛,跟在他身后,再次奋起余力,挪步前冲。 但没有等他们跑上几步,夔州军更换箭盒的工作,已然完成。 “自由射击,规矩照旧!”李定国冷冷的喊道:“不射空箭盒,不许停下!” 所有的事情都失去了悬念,一场一面倒的屠杀。 游击跑得最快,也死得最快。 因为力气消耗,他的刀舞得再不那么严密,数支弩箭穿透他的刀影,将他射倒在地,弩箭近距离巨大的冲击力,将他魁梧的身子带得倒飞了两步,横死当场。 主将一死,军心大溃,明军习惯性的崩盘必然的出现在了降卒们身上,对夔州军来说,射击背身逃走的人,比射击正面逼近躲在盾牌后面的人,要淡定从容得多。 两千多人的降卒,本还剩下千人左右,在第二次箭雨中几乎又折损了一半,剩下完好无损跑了回去的,不到五百人。 等待着这五百人的,是另一场箭雨。 在李懋祖的命令下,列阵前排的督战队,齐声高喊起来:“临战擅自归阵者,杀无赦!” 喊声震天,不过落在亡命奔逃的降卒们耳中,置若罔闻。还有人高声怒骂道:“草你奶奶!明军们弩箭厉害,你们来试试!” 眼看降卒们不管不顾的奔了回来,居于前列的中军官,毫不怜勉的喝令道:“举弓,搭箭,射!” 一排排短梢弓射出的长箭,准确命中一个个降卒,五百人哭爹喊娘,被射杀一尽。 当最后一个降卒似无头苍蝇,在巨大的恐惧中原地转了几个圈,被一根长箭射中胸口倒地后,蓄势良久的李懋祖正兵营,终于动了。 苍茫的号角声里,正面的中军首先踏出了第一步,整整五千人,顺着鼓点,齐步向前,重甲步卒在前,盾手在前,宛如一道厚实的墙,缓缓向新化城的方向碾压而去。 两翼的余世忠和马蛟麟,侧按兵未动,但阵势作了微调,将拒马枪调到了前面来,与盾手一道,组成了一重稳固的防骑兵冲击的障碍,他们的首要任务,是要防止夔州军在正面清军的冲击下向两翼逃窜。 李懋祖算得很精确,城墙下的明军已经射了两波了,连弩一波就是一盒箭矢,而以往的成例,明军中的连弩手一般随身携带两盒箭,这是他当年任兵备道时,了解的规矩。 所以这个时候,明军应该已经箭绝。 连弩成了摆设,明军已然技穷,该大清战兵上场了。 鼓声隆隆、号角连天,清兵们走一步,就吼叫着“霍”一声,效仿八旗兵冲阵时喊的“杀”一样,自振士气,整个旷野中都回荡着数千人齐声喊叫的声音,兵刃反射着阳光,星星点点灿若鳞甲,从新化城墙上望去,覆盖了当面好大一片,视之令人心悸。 不过这番情景落在王欢眼中,却是欣喜不已。 李懋祖没有料到,其实夔州兵每次出征,连弩都是每人三盒,不止两盒。 不过不要紧,反正王欢也没有打算再让部下们再射连弩了。 “好好好!来得好!”王欢一气连夸了三个好字,笑道:“阵型井然,严密有序,不愧是巡抚啊,来的好!” 他笑着摸下巴,李定国却有些沉不住气了,他不安的看看两翼,面露忧色的说道:“大人,两翼的清兵没动,怕是有什么诡计!” “他们能有什么诡计?不过是怕我们逃走罢了,步卒摆阵不动,才能挡住骑兵亡命冲击,所以他们不敢一齐上来。”王欢晒道:“如此甚好,我们在两边埋的的神威炮不多,他们不来正好啊。” 李定国闻声,嘴角不自然的抽了抽,神情古怪的看着王欢问道:“那个,大人,那个埋在土里面的火药包,就是你说的神威炮?” “当然,这名字如何?”王欢欣然道,仿佛在说什么了不得的发明:“你别看现在没炮管,等这次回去,总结经验改良产品,你就明白了。” 李定国神色复杂的点点头,又道:“那现在该怎么做?” 王欢看看慢慢压过来的李懋祖中军,轻轻说道:“不是说清军又三万人吗?现在这里的绝对没有这么多,看来鞑子也不老实啊,不过无妨,就让他们,来头一个试试本军门的新武器吧。” 他将手中弩箭一收,挂回腰间,朗声道:“点火手出列,待鼓声起,即可点火发射!” 第291章 震天雷 随着王欢的命令,勒马站在他身边的一名亲兵催马踏前几步,将手中一面硕大的红旗连连挥舞,伴着旗号,从夔州军肃立的阵列中,连续奔出二十余骑,迎着清军厚实的步兵队列,飞驰而去。 “哦?出来了,出来了!”李懋祖仰着脖子极力远眺,仔细观察着战场上的一举一动,夔州军的动作自然瞒不过他的眼睛,当奔出的骑兵马蹄一动,他就发现了,但并不意外,反倒有些自得的神情:“呵呵,不出老夫所料,看我大清军容严整,沉不住气了吧?哼哼,现在才想用冲阵,太迟了!” 他极有底气,一点没有担心出战的步卒队列被骑兵冲散的意思,盖是因为,当步卒排列成密集阵型之后,骑兵除非想自杀,否则迎着成排的长矛直接冲上去讨不到半点便宜,而且清军与夔州军的距离已经很近,不到两百步,这么点距离骑兵的速度起不来,无法充分发挥马匹的冲击力优势,一句话,明军主将一点没有临战经验,处处都透露着幼稚和无能,除了占了点连弩的便宜,一无是处。 所以李懋祖鼻孔中哼了一声,不以为然,不过旋即,他的眼睛又眯了起来,孤疑的自语:“不对啊,怎么出来的就二十几个人?剩下的人为什么不动?” 夔州军大队人马,仍然排成一条横线,静静的守在城墙根下,他们看着奔出去的二十几位战友一举一动,一脸紧张的表情。 “大人,是不是该塞棉花了?”李定国从甲胄内衬里,伸手摸出了几团棉花,摊在手中问道。 王欢一直紧盯着被他称作点火手的二十余骑,严肃无比,全神贯注,对李定国的问话居然没有反应,李定国无奈,抬高音调问了第二遍,王欢才听到。 “不急,等他们点了火也不迟。”王欢嘴巴上说着,手却一把抓过李定国手中的棉花,在手心里搓来揉去,揉成了小小的两坨。 李定国不敢怠慢,赶紧将剩下的棉花也分成两份,揉做两团,捏在手里备用。 一时间,队列里所有的夔州军都从自己的衣袋中拿出棉花,做着与王欢和李定国相同的动作,整齐一致,非常古怪。 与此同时,奔出去的二十余人,面露慷慨赴死的表情,策马一直跑出去百步之外,才跳下马去。 他们两人一组,分作若干组,蹲在地上,摸出火石火镰,鬼鬼祟祟的看着不断接近的清军,贼头贼脑的不知道在干什么? 李懋祖已经完全摸不着头脑了,明军这是在干什么?搞笑吗? 一千名骑兵像步卒一样呆立在城墙下,骑在马上动都不动,仿佛他们身下骑的不是马,而是石头。 接着从中莫名其妙的跑出来二十多人,跑到两军之间,下马蹲在地上仿佛大便一样,一会抬头一会低头,不知道在搞什么。 这些白甲明军所作所为,已经不在李懋祖或者任何一个清军军将的常识之中了,处处透着诡异,却又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无人发觉,点火手们下马的地方,恰好就是地面被挖出许多圆洞的地方,两人一组的夔州军,每一组蹲下的位置,就是一个圆洞的位置。 更无人发现,他们蹲在地上,从圆洞里摸出两根导火索,仔细的理好,避免打结纠结成一团,影响燃烧。 正在排成方阵,稳步推进的清军中军,同样有些莫名其妙,走在前列的人,当然能看到夔州军在干什么,但同样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干,蹲在地上能做什么? “安装绊马索?不对,我的人都是步卒,绊马索对步卒没用;放铁蒺藜?也不对,那玩意儿是克制骑兵的,而且不是应该一把一把的到处撒吗?哪有蹲在地上一个个挨着放的,明军闲得慌吗?或者,在安装震天雷?更不可能啊,震天雷大如西瓜,明军都是空手来的。”李懋祖脑海中,一个又一个可能性不断划过,宛如一个个闪烁的星星,接连闪现,又一个接着一个熄灭,全部否定。 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明军派人出来干什么,李懋祖索性不管了,反正只有二十几个人,就算全都是张飞转世,自己的中军五千人也能把他们砍成肉酱。 跟随中军前进的副将也是这般想法,他是粗人,没李懋祖那么能干眨眼间就想出那么多可能性,武人单纯的脑子里,唯独认准一条:不管明军搞什么花样,自己这么多人,杀过去五个打一个,凭拳头都能打赢。 所以他步履坚定,气势磅礴,热血澎湃,高昂着头颅,跟在居前的盾墙之后,用从丹田中发出的怒吼声,不断激励着中军将士的士气。 伴着“嚯、嚯、嚯”的齐声号子,清军不断缩短与夔州军的距离,很短的时间里,就接近至一百五十步的距离上。 点火手们前出一百步,他们与清军的距离,已经不到五十步了,清军只要张弓搭箭,就能射中他们。 “时候到了,击鼓!”王欢眯缝着的双眼猛然睁大,右手果断的朝天一挥,他身后的城楼上,数面牛皮大鼓立时被几名光着上身的魁梧大汉用粗如儿臂的木棒敲响,“咚咚咚”的鼓声,如夏雷翻滚,声震百里。 鼓声一响,点火手们立刻用刚才已经打着的火头,飞快的引燃泥地上裸露着的一根根导火索,点火手两人一组,一人点燃一根,点完之后,他们如火烧屁股一般,飞快的跳上马,不要命似的朝城墙方向狂奔。 一边跑,他们一边腾出手来,摸出棉花,像王欢一样,揉成两坨,塞进耳朵里。 “塞棉花!”王欢大喊一声,带头将手中棉花塞进耳朵,同时张大嘴巴,貌似在进行什么准备。 近千名夔州军整齐划一的一齐抬手,将早已备好的棉花同时塞进耳朵里,张大嘴,如同在进行无声的呐喊,看了让人忍俊不止。 而在奔命的点火手身后,那些蜿蜒的导火索的尽头,正好进入了一个个地上圆洞里面,有些洞挖的较浅,能够隐隐看到,洞里放置着用布包好捆好的包裹。 “逃了?”清军队列里,副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既然要逃,刚才出来干嘛?” 副将虽是粗人,但眼力介倒是不错,脑子虽然如同浆糊,两眼却是很毒,目光一扫,立刻就发现了数十步开外,在地上正“噗噗噗”像火龙一般冒着火花的导火索。 “咦?那是什么?”副将略一发怔,旋即反应过来,毕竟是在明军中混过的,对火器有着基本的认识,立马大声吼道:“止步!止步!明军在地里埋了火药!” 五千人的队伍,令行禁止,如臂使指,在短短的时间里同时止步,停在了原地。 带兵副将在冒冷汗,不断庆幸幸亏发现得早,没有进入那片导火索的范围,否则,地下不知埋了多少火药,炸起来不死也要脱层皮。 后面的李懋祖,自然听到了副将的喊叫,同样惊诧万分,他万万没有想到,明军居然在野战中运用埋设火药这一招,这种作战方式用于野战简直闻所未闻,局限性太大了,点火时必然被发现,要破解更为容易,只需像现在这样,等在原地待爆炸一过,继续前进便是,无用至极。 “竖子愚昧!竖子目中无人!”李懋祖又好气又好笑,觉得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明军的主将到底是谁?一定要抓来看一看,他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战场上,陷入了短时的沉静,清军与夔州军,都在原地静静的等待着,等待着各自期待与预料的那一刻的到来。 风吹过,卷起尘土一片,两军之间,那些闪烁的火花越发明显,如烈日下一个个炸开的花蕾,跳动着,燃烧着,直直的进入一个个圆洞中。 王欢不自觉的伸出双手,用两只手指堵住了已经塞满了棉花的耳朵。 李懋祖脸色愉悦,摸着下巴上的一缕长须,眯着眼睛开始打量新化城墙,考虑如果明军逃入城内,该怎么攻城才好。 清军中军里,带兵副将手握长刀,左右观察,寻找是否有可以从两边绕一绕的路。 两翼的军阵里,余世忠和马蛟麟稳坐在马上,不断厉声呵斥部下打起精神,严防明军骑兵从两翼突围。 “轰!”跟所有的人预料的一样,巨大的爆炸毫不意外的炸响了。 从距离清军中军五十步之外的一个挖在地上的圆洞里,伴着一股青烟和巨响,一团乌蒙蒙灰扑扑的东西,带着一根还在冒着火花的导火索,飞了出来,窜到空中,直扑五十步开外的清军。 王欢两眼放光,极为期待的看着空中的炸药包,像是在欣赏一件颇为得意的艺术品。 李懋祖与他的部下们则目瞪口呆,膛目结舌的望着从天而降的布包,茫然不明所以。 从地下炸了个铺盖卷儿出来? “轰轰轰!” 爆炸声不断,又有十数个“铺盖卷儿”,被从地下炸出,或远或近,朝着清军阵中飞了过去。 “啪!”第一个铺盖卷儿落了地,它飞得不远,落地的位置恰好仅仅在清军第一排前面数步远的地方。 铺盖卷儿落地之后,在地上滚了一滚,就不动了,唯有那根不断燃烧的导火索,还在“吱吱”的不断缩短。 清兵们惊惧的看着它,又抬头看看空中还在飞行的其他铺盖卷,因为无知,呆呆的发着愣。 导火索的最后一丝火花,在众人的注视下,消失在药包里。 下一秒,超过三十斤的的炸药包,被灭虏弹猛然引爆。 一声震耳发聩的巨响,惊现天地间。 地动山摇、灰飞烟灭! 如一阵飓风吹过,又如地震袭来,巨大的爆炸效应,将炸药包外面包裹的一层铁钉、碎石之类的东西迸飞四溅,像子弹一般射向四面八方,站在清军前两排的人,虽然手持盾牌,身披两层甲胄,也被铁钉碎石贯穿了一切防护,直接穿透人体,或镶嵌在骨头中、或留在了血肉里。 这两排人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倒在了地上。 接着巨大的冲击波接踵而至,以炸点为中心,扩散四周,无数的人被震得飞起,在空中转了个圈,然后一头栽倒在地,口吐鲜血,内脏全被震碎,凡被爆炸波及,无人能存活。 仅仅第一个炸药包,就炸去清军中军整整四五排人,完整的方阵,被炸去了一个缺口,缺口中血肉模糊,横尸无数。 剩下的人,也被震得七歪八倒,两耳失聪,张口不能言。 就连隔着百步之外的夔州军,虽然早就用棉花塞耳,做足了防护,也仍然感到耳边如被人用打鼓敲击,耳膜生痛。 可以想象,身处爆炸中心的清军,是怎样一种感觉。 清军后阵,李懋祖张大着嘴巴,鼓着两眼,瞪着空中旋转着下落的其他十余个炸药包,伸手遥指,定定的说不出话来。 旁边有人替他喊出来了:“震天雷!明军用的震天雷!” 第292章 骑兵冲阵 震天雷,这个称谓在宋代就有了,泛指内装火药外裹铁皮的投掷类火器。到了明代以后,被发扬光大,建文年间的白河沟之战中,南军就曾实战中使用过,不过此时已经演化为埋在地下用引信点燃的地雷一样的火器了,嘉靖朝时兵部侍郎曾铣总督三边和戚继光镇守蓟镇时,都曾经大量使用过震天雷,在交通要道和险要处埋设,起到了绝佳的作用。 李懋祖当过大明朝兵备道,身边的人当然也熟知明军火器,所以一见到夔州军放出的炸药包,条件反射般的喊了出来。 “震天雷?”李懋祖心下骇然,极力控制着身下受惊乱蹦的坐骑,脑子里瞬间电转:“震天雷是厉害至极的火器,向来只有北京兵仗局才能制造、神机营独门装备,闯贼占了北京、神机营全军覆没之后,震天雷在明军中再无一见,这些明军从哪里找到的?” 时间不容他多想了,在短短几个呼吸间,紧接着飞上天空的十余个炸药包,带着沉闷的呼啸声,先后落了地,炸药包有轻有重,落下的地点也有近有远,一些飞飘了,落在了清军方阵以外的远处,一些又飞近了,射出去十余步就落到了地上,加上打偏了的,十余个炸药包射出去真正落到清军阵中的,不过寥寥三四个。 这就足够了。 导火索上冒着火花的炸药包在人群中翻滚,清兵们都是明军明军出身,自然知道这绝对不是什么好玩的东西,加上第一个炸药包震撼的爆炸效果,大家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只要这些铺盖卷儿一炸,谁也别想活命。 有人厉声喝叫,让众人散开,有人不顾一切挤上前去,企图用脚踩灭火头,更多的人,在巨大的恐惧下,纷纷本能的避开落地的炸药包,你挤我我推你的乱成一片。 有一个炸药包被踩灭了,剩下的,在落地后的片刻间,爆炸开来。 大地在一瞬间剧烈的摇动起来,方圆数里之内都能感觉到,黑色的硝烟混合着灰色的尘土,盘旋直上,组成了一个个巨大的蘑菇云,在波浪般扩散的冲击波中腾起在新化城下。 铁钉与碎石横飞,穿透着甲胄与血肉,切割着人们的血管,肢解着人体器官,距爆炸点近的清兵,直接被炸成了无数块肉块,稍远一点的,缺胳膊少腿的被炸上半空然后重重落下,再远一点,则在强烈的冲击波震荡下,口吐鲜血而死。 很少有人能听到接二连三响起的爆炸声,因为几乎所有的清军中军,都在第一声爆炸声中被震裂了耳膜,陷入失聪状态,听不见任何声音。 五千人的大阵,包裹在硝烟之中,像一座被沙尘暴吞没的城池,崩塌得飞快,眨眼间就消失不见。 后阵的李懋祖、两翼的余世忠和马蛟麟,还有新化城墙根下的夔州军,都张大着嘴巴,无比恐惧和惊讶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几乎难以置信。 五千人的大阵,就算站着不动,用红衣大炮来轰击,也崩溃得不会如此之快,大炮打出的实心铁疙瘩大不了一打一条线,不会产生如此大面积的杀伤效果。 整个战场中央,弥漫着漫天的烟雾,硝烟升上天空,遮挡了烈日,太阳的光芒仿佛都被这场爆炸吞没了,更为这场杀戮增添了无尽的恐慌效果。 夔州军阵里响起一片此起彼伏倒抽冷气的“呲呲”声,纵然身居己方,距离又远,但仍然能够感同身受般的体会到那强劲到极致的冲击波,以及那犹在耳畔的剧烈爆炸声和扑面而来的气浪,每一个人都感到身上冷汗直冒,庆幸自己跟对了人。 光是看着一百多步远处,那些翻滚着腾空的人体组织和满天的鲜血飞溅,已经让这些久经沙场嗜血如水的宿卒们感到一阵阵的心悸,震撼之余,都将充满敬畏的眼神,投向了这一切始作俑者,夔州军的主将,大明平凉伯王欢。 就连李定国也不例外。 他不顾有些隐隐作痛的耳膜,敬佩臣服的眼神里,已经崇拜到接近疯狂。 但是王欢还在咂嘴,捂着耳朵的两手被摇动的脑袋带动着直晃荡,口中不住自语:“准头太差,看来直接在地上挖洞代替发射管的方式太过原始,即无法控制射程也无法保证精准度,还浪费火药,今后回去,得好好改进才是。” 他又嘴角一咧,看着已然崩溃的清军中军之后,陷入呆滞状态的李懋祖后军,轻蔑的笑道:“上千斤的黑火药,足够炸飞一座城了,还炸不死你们这帮二皮脸吗?” 旷野上的风轻轻吹过,散去一些烟雾,这个时候,才从里面哭喊着嚎叫着跑出一些跌跌撞撞的人来,这些人已经被吓破了胆,丢盔弃甲狼狈奔逃,如乱了方寸的苍蝇,四面八方的乱窜,一些人昏头昏脑,不辨东西,竟然朝夔州军的方向跑去,跑了一段回过神来发觉不对,又惊慌返身逃走。 后阵的督阵官,同样也被眼前的异象惊呆了,连自己的本职都忘了执行,愣在原地,放任的任凭散卒溃逃回来,一点不似刚才那般严格执行军纪。 五千人的中军,除去被炸死的和四散逃走的,奔回李懋祖后阵的余部,约有两千多人,不过这两千人犹如惊弓之鸟,丢掉了兵器惶惶然不知所谓,已经丧失了战斗力。 后军压阵的李懋祖本阵,还有两千亲兵营,两翼的余世忠和马蛟麟处,各有三千兵,从数量上来说,清军还占有压倒性的优势。 王欢取出耳朵里塞着的棉花,拍拍手,示意身边的人也跟着照做,然后发令道:“传令,吹号,伏军尽出!” 在他身边,有四名背着大号牛角的亲卫,跟着王欢取出了耳朵里的棉花,然后将背负的巨大牛角转至身前,深吸一口气,鼓起腮帮子卖力的吹了起来。 “呜~~~!!” 牛角号独有的低沉号声,响砌天际,苍茫如浪花入海,激起回音阵阵。 李定国催马上前,立在王欢前面数步远的地方,马万年很有默契的带着十余名亲卫随即跟上,将王欢团团围在了中间。 李定国神色严峻,面沉似水,一双闪亮的眸子发散着慑人的寒芒,冷冷的表情彰显着厮杀前的无情心境。 他缓缓将手中一杆铁质长枪高高举起,枪尖上的红缨迎风飘扬,有如一团烈火,在肃杀的空气中那么的醒目。 夔州军将士纷纷策马向中间靠拢,组成了一个更为紧密的横队,长枪平举,一手持枪一手勒缰,与李定国保持在一个水平线上,静静的等待着冲锋那一刻的来临。 “夔州军,万胜!”李定国从喉咙深处,用全身的力量,迸发出一声吼叫,同时脚下用力,打马缓缓向前。 “万胜!”无数的回应声冲夔州军每一个将士的嘴里发出,跟着李定国的步伐,按照从中间到两边的顺序,次第向前,组成了一个“人”字形的冲击阵列。 王欢拉下八瓣铁盔上的铁护鼻,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捏紧手中长枪,跟在李定国身后,保持着与他相同的速度,融入阵列之中向前催马缓行。 李定国的马跑在最前面,他的速度控制着整个阵列的速度,只见他双目紧盯着前面烟雾中若隐若现的清军后阵,单手控缰,双腿控马,慢慢的加快马速,由缓步前行,变为加速奔跑。 两翼的清军,立刻发现了夔州军的异动,马上明白过来,明军这是要正面冲击李懋祖的后阵了。 但又能如何呢?余世忠和马蛟麟都是步卒,原本给他们的任务就是守牢侧翼,不给明军逃走的空间,没有让他们主动出击的预案,此刻事到临头,两条腿无论如何都跑不过四条腿的。 夔州军的白甲在黑色的烟雾中化作一条蛟龙,穿云破雾,直捣黄龙,从炸药包爆炸所形成的尸山血海中经过,直扑李懋祖! 千匹战马四蹄翻飞,蹄声隆隆号角连天,似一柄利剑,斩向清军后阵。 李懋祖此时已经恢复过来,明军的动静当然也看在眼里,他的两眼血红,满是不服。 “本抚乃文武双全,百战百胜,岂能被一股不知名的杂兵所败!”李懋祖咬牙切齿,不住挥舞着手中宝剑,呵斥着身边亲兵不得惊慌,排阵御敌。 “你骑兵又如何?本抚亲兵都是精锐,只要队形不散,你就吃不掉我,待两翼援兵汇合过来,人数比你多出几倍,更不能奈何我也。”李懋祖心中恨恨的暗道:“虽然我现在追不上你,不过等北门处的本抚骑兵赶过来,两下夹攻,谅这伙明军也逃不出掉!” 在他的督促下,他的亲兵营果然悍勇,迎着炸雷般的马蹄声夷然不惧,视死如归般的整齐排列成方阵,长枪手在前,弓手在后,好整以待的等着夔州军冲过来。 李懋祖身居中间,在重重保护之下紧盯着冲阵的夔州军,牙关紧咬,这场仗,他已经失了先手,损失惨重,如果不能拿下来,就什么都完了。 他也不想什么马匹了,脑子里唯有一个念头,就是宰了这群天杀的明军,为失去的五千精兵祭魂。 明军马速渐起,数百步远的距离,足够加速到马匹全速奔驰的速度上来,也能最大限度的发挥骑兵冲击力巨大的优势。 清军阵中,弓手们已经瞄着逼近的明军,将短梢弓斜着举起,准备抛射一波。 恰在此时,在清军后阵另外一侧地面上,也颤抖起来。 那是千匹健马踏地所形成的地震。 李懋祖惊疑的扭头回去,他的瞳孔中,立刻反射出一股冲天的烟尘和一排黑压压的骑兵线。 “后面,后面也有明军骑兵!”已经有清兵高声惊呼起来,顿时让整个方阵的士兵都惊慌起来,纷纷扭头向后看去。 在清军后阵的正后方,一队白甲明军从一片树林间冒出,几乎在号角响起的同时,与新化城下的明军同时发起了冲锋,因为清军的注意力都被正面的明军吸引,居然无人发现后面也有明军露头,直到此时马匹速度起来了,声势巨大,才惊觉过来。 两翼的余世忠和马蛟麟,无奈的看着后阵被一前一后两股明军骑兵夹击,面色惨白的手足无措,他们想帮忙也来不及了,李懋祖的败局,无人能解。 第293章 忠贞营来了 刘云带着两千骑兵,从李懋祖的后面突然出现,如鬼魅般打得清军措手不及,因为防备正面明军的关系,清军的方阵以前方长兵器为主,后面的,基本都是弓手。 骑兵的冲刺速度,快得惊人,要想重新布阵,已然来不及了。 “长枪手!长枪手和盾手分一半转向!”李懋祖急了,催马转着圈儿,两头看着,嘴里拼命的叫喊着:“弓手射箭!射箭!” 弓手们茫茫然,举着弓箭不知该朝那一边射,仓促间一些稀稀拉拉的狼牙箭飞了出去,飘飘忽忽的没有多少准头,哪里能够阻挡夔州军精骑的冲锋。 近距离面对骑兵,感受那撼动大地的冲击力和震慑的视觉效果,并不是常人能抵御的,清兵虽然军纪森严,但在生死关头,原本明军的劣根性还是清晰的显露出来。 不知是谁第一个丢掉手中兵器,头也不回的脱离军阵,朝着两侧的旷野亡命逃去,立刻就带动了第二个、第三个人跟上,短短数息间,如被狼群袭击的受惊羊群,更多的人开始溃散逃跑, “稳住、稳住!”李懋祖大声喝骂:“散开只会死的更快,聚在一处才有活路!军法官!军法官!执行军法!” 他叫了半天,身边的亲兵才仓皇回答他:“大人,军法官已经逃了!” 李懋祖闻声望去,看到了自己亲信的军法官,果然骑在一匹马上,缩着脑袋跑在了溃逃散兵的最前面。 而自己的方阵,就像一块被流水冲洗的沙塔,不断缩小崩溃,除了紧紧围拢在身边的一小撮亲兵,已经不成形状。 从新化城下冲来的明军已经到了清军跟前,“人”字形尖端的李定国,左手持一块护身的圆盾,右手紧握长枪,双腿控马,凭借高超的骑术,精确从清军方阵中选择了一处因为溃兵逃散而露出的缺口,纵马突入。 这一处的清军,一部分已经逃走,一部分正在回头,混乱不堪,是整个方阵中,最为薄弱的地方。 长枪是夔州军标准的钩镰枪,枪尖横叉锋利无比,李定国左手挥盾格开一柄从左边刺过来的长矛,右手长枪变枪为刀,斜着轻轻一拉,枪刃飞快的从右边一名清兵的脖颈间划过,飙起一蓬血雾,胯下健马如撞城锤一般,将两名来不及避开的清兵迎头撞开,两人口吐鲜血,眼看是不活了。 身后的骑兵紧跟而上,如洪流漫过河滩,白色的白甲兵在一片青色甲胄的清兵群中劈波斩浪,将摇摇欲坠的方阵,生生冲开了一道裂口,拦腰劈为两段。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刘云领着一千骑兵,选择了沿着清军军阵的边缘擦过,将手中的摧山弩平端,隔着十步远的距离,将一蓬蓬箭矢漫射而去。 骑射准头不高,威吓大过杀伤,射出去的箭矢,大部分都射到了天上,并没有射倒多少人,却在清军中,造成了巨大混乱。 本就乱做一团的清军后阵,在一前一后两队骑兵冲击下,彻底的崩塌瓦解,李懋祖喊破了喉咙,也无力回天。 两千骑兵冲击两千步卒,本就没有悬念,清兵在旷野上四散奔逃,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像巢穴被毁的蚂蚁,到处都是。 李定国和刘云,不约而同在透阵而出后,领着骑兵们在野地里拐了一个弯,又兜了回来,如两把有力的铁钳子,狠狠的击向了溃散的清兵。 一边倒的屠杀。 白甲明军们肆意追赶着,甚至有些悠闲的从身后赶上,用长枪刺杀着一个个清兵的后心,敢有转身抵抗的,往往被数骑明军耍猴般从身边掠过,轮番用长枪攒刺,落得个血洞成堆的下场。 李懋祖被十余个亲兵簇拥在中间,拼命的打马奔逃,他有些恍惚,惊觉眼前的景象何其熟悉,这不是明军经常被清军追逐砍杀的情景吗?怎么转换了门庭,还是上演了相同的一幕。 当明军的时候,清军来了,自己被追得差点没了命,临阵投降才活了下来,还因祸得福,得到八旗贵人们的赏识,得以身居高位,如今成了清军,为何又被明军追杀了,这不合理啊! 最气不过的,是这场仗败得莫名其妙,那些从地下蹦出来的会炸的包裹,前所未见,明明自己算无遗漏,不可能会输的一战,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败了。 “大人小心!快从这边走!” 一声急促的喝叫,将李懋祖拉回到战场上,他惊抬头,只见一队白甲骑兵,正绕着一个圈子,一边追杀着像野狗一样逃跑的清兵步卒,一边朝自己这边冲了过来。 亲兵们急忙调转方向,裹着李懋祖转向奔去,但因为前面奔跑着许多清军步卒,堵着去路,马无法跑快,亲兵们惶急的用兵器拍打驱赶着,口中大声叫骂:“快闪开!让大人先走!” 奔逃的散兵中,李懋祖等一群聚在一起的骑马者如此醒目,想不惹人注意都难,李懋祖还穿着一套完整的山文甲,璀璨生辉,加上亲兵们口称的“大人”,立刻引起了后面追赶的夔州兵注意。 “大人?”刘云兴奋起来,双腿猛击马腹,举枪高喊:“儿郎们,随我擒此贼酋!” 刘云的马是李定国从大西军中带过来的西凉健马,比李懋祖的湖广马要高大许多,长于短距离冲刺,虽及不上湖广马耐力强劲和秉性坚韧,但在作战时,速度快的西凉马要有利得多。 加上溃兵挡道,在很短的时间里,刘云就追上了李懋祖。 摧山弩射杀了几个敢于转身迎战的悍卒后,护在李懋祖身边的亲兵立刻散了,剩下广西巡抚孤身一人,在白甲夔州兵团团围困下匹马单身,独自面对数十柄长枪。 “下马受降,可饶你不死!”刘云傲然横身立马,拦在李懋祖身前,手中长枪遥指他的咽喉。 李懋祖身陷重围,突围无望,心知无路可活,竟然镇定下来,面露凄然之色,手握宝剑,高举过头,昂然道:“本官乃大清广西巡抚,尔等不得无礼!” 刘云一愣,惊奇的顾左右道:“这人降了鞑子,居然还如此趾高气昂,当真不知羞耻二字如何写吗?” 李懋祖不屑一顾,哼声道:“羞耻?为官不能一展平生抱负,混迹于奸宦当道的混账朝廷,那才叫羞耻,竖子无礼!可是明军主将?” 刘云皱眉喝道:“你娘的,走投无路还这么嚣张,爷爷告诉你,我军主将乃大明新进川陕总兵、平凉伯王欢是也,听到他老人家的威名,还不快快下马就擒!?否则刀斧相加,后悔就晚了!” 李懋祖闻声神色一暗,刚才还勃勃雄姿的身躯一下软了下来,惨笑着仰天长叹一声,对剑自顾,自嘲般笑道:“罢了罢了,我李某一生,苦学三十余载,自负胸含韬略、可纵横天下,在明朝不过无人赏识而已,不料今日此地,却被一无名小卒所败,奇耻大辱啊!还留在世间何用?” 言罢,横剑于颈,自刎而亡。 刘云眼见不妙,挺枪想荡开他手中宝剑,却晚了一步,眼睁睁的看着李懋祖死在眼前。 拍马绕着李懋祖的尸体走了一圈,刘云连连叹气,为失去活捉清廷大员的机会懊悔不已,只得割了李懋祖首级,返身继续追击余下的清兵去了。 追击并没有持续多久,来来回回冲杀几遍后,王欢弃逃走的散兵们于不顾,命令全军集结,重新列阵回身,以备迎战余下的数千清兵。 回到新化城下,这才发现,余世忠和马蛟麟二人,已经带领麾下步卒,直奔两里地外一处高岗,在上面扎下简陋的防御鹿岩,严防死守。 而新化城北门外的清军骑兵,在傻呆呆的等了好久后,听到这边雷鸣般的巨响后才觉得不妙,才转了回来,这时战事已经扫尾,眼见李懋祖被明军全歼,已然被吓破了胆,不顾余世忠和马蛟麟的步卒,直接从另外的方向,溜之大吉了。 于是,号称三万之众的李懋祖大军,被两千夔州军在新化城下打成了残废,主将李懋祖自刎身亡,六千余部被夔州军生生的钉在了山上,打不能打走不敢走,担心在撤退时被骑兵围堵。而夔州军因为人少,也不便仰攻居高处死守的清军,于是两边一个在新化城内虎视眈眈,一个在高岗上困守死耗,僵持起来。 王欢无所谓,他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新化城中多少也搜罗到了一些粮食草料,能够坚持一段时间,在城内就当休养,每日派出一些斥候盯着山上的清军,防止他们趁着不备溜走就行了。 余世忠和马蛟麟其实心急如焚,知道这般耗下去,对他们是没有好处的,组织了几次突围,但步卒作战,讲究堂堂军阵当面硬憾,偏偏夔州军耍起了骑射骚扰那一套,只要发觉清军下山,大队骑兵就来了,李定国带着骑兵来去如风,骑术如蒙古人一般高超,泼雨般的在掠过时射来一阵阵弩箭,虽然准头不够,却也搅得清军无法离开,只能龟缩成方阵不敢移动,如此反复了好几次,都以失败告终。 如此彼此拉锯,到了第十天的日头上,王应熊回来了。 三省总督带来了堵胤锡的亲笔信,还有高一功带领的一万忠贞营。 第294章 攻山 王应熊在路上就得知了新化发生的事情,王欢的神勇再次更新了他的认识,以两千力敌三万,旷古烁今,这战绩放在大明朝的功绩榜上挂挂,足以排名前三。 所以他几乎是跑着进的夔州军营,路上因为官靴底子太厚跑得太快,绊了个跟头。 王欢在新化城县衙门口迎接他,这里已经成了他的临时行辕,虽简陋倒也够用。 眼见王应熊风尘仆仆的样子,王欢心里突然有些过意不去,这位总督大人都须发皆白了,还被自己呼来喝去的当作马仔用,无论怎么说都有些不大恰当,看看对方见到自己一脸欣喜高兴的样子,特别是衣服下摆上因为摔跤而沾满的泥土,王欢更觉愧疚。 “王总督辛苦了,来来,快请进去坐,喝杯茶润润喉。”王欢笑着说道,拱手施礼。 “哈哈哈,王军门,大喜事啊,大喜事啊。”王应熊却对他的饮茶邀请不感兴趣,直接一把拉住王欢的手,笑得花枝乱颠般的直抽抽,一张皱纹密布的脸扭成了一朵菊花,被茶叶泡黄了的牙齿露了满口,冲着王欢直喷口水:“湖广巡抚堵大人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非常感激你的仗义,当着老夫的面就说了:王欢此举,与己无利,却毅然冒着身家性命的危险为堵某御敌,纵观大明军镇虽多,如王军门这般忠义无双的将领却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恩德雨露,堵某今后必有所报。” 他举起一只手,竖起食指,朝天直晃荡,凑近王欢道:“堵胤锡是谁?湖广半边天!不,多半边天!跟我们在四川的地位一样的,要论名声军势,只怕比湖广总督何腾蛟还要高上几分,朝中诸位重臣,争相拉拢,皇上也非常器重,这样的人物与我们交好,无论朝野两边,都多了一个重量级的盟友啊,从此以后,朝中那帮唯李成栋鼻息仰止的朋党,要与我们为难,自要考量一番了。” 王欢有些尴尬的被王应熊将手东摇西甩,看着他一张脸乐开了花,心头难免感慨,在四川甘肃,自己就是一尊神,呼风唤雨,怎么落在朝廷诸大佬眼中,就不如苟且在湖广南部的何腾蛟与堵胤锡呢? 仔细想想,倒也想得明白:湖广是两广屏障,湖广一丢,两广必亡,而两广是南明赖以安身的根基,当地贸易发达、商业繁荣,人口众多,城镇密集,岭南良田更是驰名海外,无论赋税粮草,都足以支撑明廷的用度支出,更能以此为倚重以图将来东山再起。而云南、贵州,向来是蛮夷聚居之地,人口稀少,瘴气横生虫蚁密布,荒凉而艰苦,非皇室贵族理想的安居之地;四川本是极好的避难地,唐朝伊始就有皇帝避难川中的先例,天府之国地大物博,易守难攻安全可靠,不过张献忠这贼子已经把四川败了个稀巴烂,连人都杀得差不多了,此时再去,哪里有两广这般舒坦?无钱无粮,拿什么招兵养兵?所以朝廷无论那一派朋党,在这个问题上倒是出奇的一致,湖广不能丢,两广不能走。 所以湖广拥兵者的地位,一直水涨船高,何腾蛟与堵胤锡又是明末难得的能臣,治军有方,两人虽是外镇,却是极有能量的权臣,无论皇帝还是诸臣,都是极为重视两人的。 至于在四川甘肃干得风生水起的王欢和王应熊,就由得他们折腾去吧,那两块破地,收回来当然好,收不回来也无所谓,偏隅之地,居于其上的人当然也得不到重视。 故而王应熊得了堵胤锡的诺言,喜上眉梢,他倒是忘了,自己是太子太傅、内阁阁臣,论地位要比堵胤锡高上两个层次,要论交往,高兴的应该是堵胤锡才是啊。 王欢伸出另一只手,捏住王应熊的肩膀,他的力大,捏得王应熊生痛,立刻叫了起来:“别,别,别,痛,痛,痛!” 他吃痛抽手,王欢这才把被他握紧的手松了出来,摇摇头,微笑着正欲说话,却听街上有快马奔来,一名外放在清军山下的斥候疾步下马跪地,口中高声禀报道:“禀军门,城外湖广巡抚麾下忠贞营已经围山,立刻就要攻打坚守的清军,标下奉李将军命来请示大人,我军是否需要配合?” “嗯?”王欢有些意外,这高一功倒是个急性子,刚到地方饭都不吃就急着打仗,是条汉子。 不过这倒是近距离观察忠贞营战斗力的绝佳时机,不容错过,王欢当即将王应熊交给身后的亲卫,吩咐带他去休息,自己则急匆匆的跳上战马,欲出城去观战。 “哎,等等,等等。”王应熊仿佛想起来什么,喊住王欢,从贴身衣袋中摸出一封信来,塞给了他:“这是堵大人给你的亲笔信,老夫一直收藏得好好的,得亲手交给你才行。” 王欢随手接过,放在身穿的箭袖对襟武士服的衣袋里,口中大喝一声,“驾!”在亲卫们的簇拥下拍马而去。 新化不大,一行人奔出西门不出五里地,就望见了一座高高的土岗,土岗三面缓坡,一面临崖,顶上用砍伐的树木立了栅栏拒马,正是被围困多日的清军余世忠和马蛟麟部。 此刻山下,三个方阵已经排好,一排排身着半身腰甲、头顶红缨笠帽的明军将士,井然有序的列阵旌旗下,一队队骑兵穿梭其中,个个精神抖擞,人如龙马如虎上山如猿下水如濑,气势非凡,一面面猎猎飘扬的大旗上,一个个绣金大字“高”非常醒目。 王欢勒马忠贞营后面两里远的地方,远远遥望,李定国带着一千骑兵,就守候在此地,看见王欢到了,立刻赶了过来。 “果然强军,闯贼部下风采不减当年。”李定国由衷的感叹道,他以前与李自成的军队打过交道,亦敌亦友的彼此都很熟悉,此刻再见到,却是物是人非、同为大明军将了:“高一功不愧是李自成的龙虎将军,手底下有一套。” 王欢点头赞同,忠贞营名不虚传,堵胤锡捡到宝了。 看了一会,王欢眉头却皱了起来,眯眼问道:“怎么高一功军中,火炮这么多?” 他有此一问,乃是发现在忠贞营的每一个方阵之前,都摆有十数门火炮,炮有大有小,都是中号弗朗机以下的火炮,还有一种一根身管上铸造前后四只老虎腿的火炮,火炮身管向上,这是有名的虎蹲炮。 不过这些炮大大小小的加在一起,有近三十门出头,万人的忠贞营随身带着这么多炮,倒是很意外。 “可能是归顺朝廷后,配给的吧,原来的高一功哪里用过火炮,他长于奔袭,带的都是骑兵,一人双马甚至三马,不过炮不能拉着跑,有炮也用不上啊。”李定国随口说道。 “炮不能拉着跑……”王欢却有心了,眼睛盯着放在地上的火炮,摸着下巴思索起来。 忠贞营的炮手忙活了好一阵,做好了发射准备,都远远的避到后面一处挖好的土坑里,留了一个举着烧红铁钎的炮手等信号点火。 只见高一功中军里,一面红色大旗连续挥舞了好几下,站在各门火炮后面的炮手们,齐步上前,用铁钎点了导火索,然后扔掉铁钎,火烧屁股一般掉头就跑。 第295章 我不入四川你不进湖广 三十余门各式大炮,同时发出了怒吼,硝烟乍起,炮声轰鸣,一时间仿佛整个天空都在震动,壮观程度虽然及不上前些日子王欢弄的那一出,倒也非常震撼。 星星点点的炮弹打在土岗上,炸起几十处尘土,实心铁弹落在泥土地上,击出很深的弹坑,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蹦跳着、翻滚着,碰上什么就击碎什么,有铁弹击中山顶的木质栅栏,顿时激起木屑漫天,坚木栅栏仿佛纸做的的一般被打得粉碎。 不过因为角度的关系,仰射的炮弹打中木栅栏的很少,有大部分小炮射程很近,根本打不到土岗顶上,在半山上的泥土堆里蹦跶几下就停滞了。 那些虎蹲炮,则引起了王欢的注意,三十来门火炮中,虎蹲炮约有十门,都集中在正面高一功中军前面,呈一字型排开,射出去的炮子,犹如天女散花般一片,在空中划过百丈距离,以一个很大的抛物线,哔哩啪啦的落到山顶木栅栏的后面,虽然看不到杀伤效果,但从风中传来的清军惨叫声里,能大概估算到一点。 王欢一只手摸着下巴,若有所思的盯着不眨眼。 而远处高一功中军处,传来一个仿佛狮吼功的声音,有人高声咆哮着:“再来再来,这玩意儿不错,多放上几次,炸死这帮龟孙!” 立刻炮手们复又上前,拉着炮弹火药,先将火炮复位,用大铁锤重新钉入地面固定,然后洗膛擦干,瞄准对位,最后填药装弹,将流程重新走了一遍,一切就绪后,大伙儿又一哄而散,留下一个点火的在原地。 山顶上的清军营寨里,明显有了骚动,人声呼喊,似乎对忠贞营的火炮攻势很是忌惮。 山下的明军准备好后,再次开火,这回开火的信号不是红旗,而是那狮吼功,只听那响砌整个战场的咆哮声吼道:“打炮!开火!” 王欢向李定国看了一眼,李定国笑道:“这是高一功的声音,他乃铁匠出身,说话就这样,最喜欢发号施令,只要他在,哪里都能听到他的大嗓门。” 话音未落,炮声再起。 一处处腾起的硝烟,如地狱的使者,张牙舞爪的伴着铁弹和散石子,呼啸着飞向清军营寨,击破坚固的壁垒,里面的惨叫声,比第一次多了不少。 大概是校准的关系,这回打中的炮多了几尊。 不过发生伤亡不止是山上,有两门炮,炸了膛。 操作的炮手,已经在点火的第一时间就转身跑开,但炸膛的速度非常快,几乎在引信烧完的同时就爆炸了,炮手并没有跑远,不过几步之遥,身体被炸开的炮身击穿了无数血洞,连叫喊都没有发出,就倒地身亡了。 这时王欢才算明白过来,为何那些炮手要通过抓阄的方式,决定谁去点火,而且点火后要跑得比兔子还快,原因在此。 高一功那霹雳般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怎么搞得?才开两炮就炸膛,龟孙是不是又装多了药?” 顿了顿,他又吼道:“继续开火,继续开火,帮山上那帮龟孙都给我炸下来!” 炮手们抖抖索索的,被逼的又上前去,操作大炮。 王欢皱起眉头,心里也觉得问题很大,才开两次的火炮就炸膛,只能说明两个问题,一是炮手素质不高,装药没有准头,导致炮身无法承受超量的装药而炸膛;第二,就是火炮本身的问题了。 这时代的火炮铸造技术,还处于不断探索的阶段,明军铸炮,多用传统工艺,造出来的炮身多渣滓、炮膛内凹凸不平,多孔洞,而孔洞是炸膛的主要诱因,故而铁炮虽成本低廉,却因铸造技术不过关、加上工匠责任心不强,导致明军装备的火炮,质量严重不过关,炸膛这种事,经常发生的。 而同时代的清廷,却从投降的孔有德处,收获了极为宝贵的铸炮工匠,视若珍宝,高官厚爵伺候着,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就开发出用“失蜡法”,又称“熔模法”的新型铸炮技术,而熔模法早在商代就有实用,不过用于铸炮却是首创,用这种方法造出来的炮,内膛光滑无空洞,很难炸膛,加上清廷有一套极为严酷的质量监督体系,宁肯毁炮也不让有瑕疵的炮上战场,所以明末年代,清廷的炮,已经超越了前辈明廷。 王欢在短短的时间里,就想了这么些,待他回过神来,发现第三轮的炮击,已经开始了。 这次炮击,射程明显缩短,所有的炮没有一门打上了土岗,炮弹纷纷在木栅栏外就力竭掉地,除了威吓,没有实质性的作用。 这就是炸膛后遗症了,炮手们害怕伤及自身,在装药时刻意减量,导致火炮射程不足,远远没有发挥出火炮的最大射击距离来,看上去炮声隆隆,其实不过就在眼皮子底下炸炸泥土而已。 不过这也足够了,因为山顶上的清军,已然受不了这种敌人能打着我、我却摸不着敌人的窘境,打开寨门,出来了。 头一个人,打的白旗。 清军鱼贯而出,列着纵队,皆是手无寸铁,自行解除了武装。 “不打了,不打了,我们投降了!”走在前面的人,大喊着:“我们本是明军,迫于无奈才降清的,我们已将余世忠和马蛟麟绑了,特来请降的!” 这伙人打着白旗,用绳子拉着两个满身血污、绑在马背上的人,这两人死狗一样摊在马上,出气多进气少,鼻青脸肿,被打得很重。 高一功的狮子吼又响了起来,大声命令清军都乖乖有序下山,按照次序跪在地上,等着忠贞营上绑。 看着清军乖巧的样子,王欢一拍额头,自己围了这么多天,及不上人家大炮轰上半个时辰,看来威吓不在于时间,而在于手段。 炮是个好东西啊,可惜自己手中的,都是些破铜烂铁,唯有从曾英手中缴获了一批,不堪大用,最大的炮也就是中号弗朗机,多是崇祯年间的次品,估计和高一功刚才炸膛的货色差不多,上不得台面。 可惜从肇庆离开时走得太匆忙,如果时间宽裕,从肇庆城里禁军招募的葡萄牙炮手中偷几个人,说不定能抵上大用场,今后得在这上面下点功夫。 夔州军的骑兵在一边干瞪着眼,看着忠贞营清点俘虏人数,清理兵器军械,将两名被打得昏死过去的清将送下去关押,然后收兵到新化城扎营。那一尊尊大炮被抬上炮车,用牲口拉着从他们眼前经过时,白甲兵们的眼神里充满了羡慕。 王欢站在白甲兵中,目光在火炮上一一扫过,面无表情,浑似毫不在意,淡然的看看而已,然后微笑着,朝催马过来的高一功迎了上去。 当初在长江上,王欢与高一功有一面之缘,高铁匠对那个在奉节河岸上穿着白衣装模作样的年轻人印象深刻,此时再见,他人未到声先至,扯着嗓子就吼开了。 “这位将官可是大明夔州总兵王欢?” 声音粗犷,大大咧咧,毫无敬意,李定国等人听了眉头一挑,就不乐意了。 大人的名謂也是你这浑人喊的?你高一功虽然同为列候,挂印将军,但闯贼旧部,却哪里比得上根红苗正的御封川陕总兵,就算平级,相互间也会用敬语招呼,这般乱嚷嚷,分明无礼。 李定国和马万年、刘云等人就欲站出去呵斥,却被王欢摆手拦住,笑呵呵的站在原地,拱手道:“正是本人,高将军别来无恙?” 高一功说话间大步流星,几步就来到了王欢面前,他才高体壮,比王欢高了半个头,伸出蒲扇大的巴掌摸摸自己的脑袋,瞪眼嗔目道:“果真是你?” 此人满脸胡须,面目凶恶,不怒自威,看得李定国心生警惕,暗中运劲于身,随时准备出手。 王欢却大刺刺的毫不在意,摊手道:“果真是我!” 高一功瞪眼瞧了王欢半天,紧绷的脸突然猛地绽放开来,一张阔嘴咧到了耳根,笑声直冲云霄,一把握住王欢的手叫道:“哈哈哈,来时李相公就提过,王总兵乱世豪杰、少年英雄,要高某好好亲近亲近。白帝城一别,我和李相公一直将王总兵挂在心里,从未忘记过,今日得见,得偿所愿啊!” 他声若奔雷,震得人耳朵发嗡,王欢却坦然自若,握着高一功的手笑道:“李相公谬赞了,王欢同样一直挂念二位,得知二位在堵巡抚帐下效命,军功昭著,王欢甚是欣慰。” 高一功摆手晒道:“人在末路,不得已而为之,况且堵巡抚忠肝义胆、义薄云天,很对我的脾气,李相公也深觉他不似寻常官儿那般奸诈狡猾,所以我们才跟了他,随他打鞑子,王哥儿你可不一样,我们是老熟人了,虽然第二次见面,但李相公每天都在老高耳边念叨你,我都听出茧子来了,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神,神交,对,就是神交良久啊。” 听着高铁匠不文不武的话,李定国和刘云倒有些亲切,这人虽浑,却是耿直性子,说话毫无遮拦,虽然有些反逆,但很对胃口。 不过意外的是,王大人竟然和高一功看上去很熟啊,什么时候攀上交情的? 马万年倒是经历过夔门白布悬江的过往,悄声给二人说了,两人大为吃惊,原来王大人高瞻远瞩,竟然在这么早就布下了伏笔啊。 高一功和王欢勾勾搭搭,拉拉扯扯的一齐上马,并肩往新化城行去,边走边谈话,走到半路,谈到堵胤锡在长沙的战事来,王欢突然想起怀中还有堵胤锡的亲笔信,就取出来一观。 信不长,寥寥数语。 字迹匆忙,龙飞凤舞,看得出是在急切间写下的。 “君居西,锡居东,共扶社稷,同赴国难,愿以天下为重,个人生死度外,忠君事国,齐心协力,君不入湖广、锡不进四川。” 第296章 虎蹲炮 王欢展信一览,面上依然保持着沉着,内心却是起伏不平,堵胤锡的字里行间,透露出两层意思。 不多的几句话里,前面写得慷慨激昂,热血澎湃,“天下为重”、“生死度外”,表达出堵胤锡忧国忧民、愿为朱家社稷鞠躬尽瘁的意愿,这在明末碌碌众官中,是极为难得的忠臣了。 不过最后两句,就有些意味深长了。 “君不入湖广,锡不进四川。” 王欢的闭目沉思,玩味了片刻,立时反应过来,堵胤锡对自己不放心啊! 大明天下,皆为王土,并不是某个地方督臣的私土,明末乱世,大将跨省作战极为平常,左良玉、孙传庭、曹变蛟等名将在与农民军的作战中,常常纵横千里,一年内来回数省都很常见,岂能相互约定不能进入对方的管辖地界,这不是自缚手脚吗? 堵胤锡来这么一出,无非是担心王欢心有不臣,湖广乃朝廷屏障,一旦有所闪失后患无穷,所以先提出条件来,我不去干扰你在西南西北称王称霸,你也不要进入湖广来扩张地盘,大家同为朝廷做事,各自干好自己的活就行了。 王欢苦笑一声,睁开了眼睛。 “咳咳!”旁边的高一功咳嗽了几声。 王欢看了看他,只见高铁匠神情尴尬,瞟了王欢手中的信笺几眼作欲说还休状,那一脸的大胡子似乎都感受到了主人复杂的心态,一根根的都焉了下来。 王欢瞧他模样,心知这耿直大汉必定知道信中写的内容,他出发时,堵胤锡应该对他有所交代。 “高将军,堵巡抚在长沙的战事,进行得如何了?”王欢也不愿去为难高一功,毕竟做主的人并不是他,于是收起信笺,故意岔开话题,随意的问了一句。 高一功面色发窘的竟然有些潮红,左右四顾心不在焉的答道:“那个,很顺利很顺利,李相公在前督军陷阵、堵大人在后运筹帷幄,加上何总督的配合,诸将用心、三军用命,长沙虽是坚城,却被围得如铁桶一般,旦夕可下。” “如此大善!长沙一下,大半个湖广就落入朝廷囊中,清廷在湖广北部没有多少军马,得了长沙,湖广皆惊,收复全省易如反掌,我在这里,可以先恭祝堵大人又立下一个天大的功劳了。”王欢笑着,一边拱手朝东边遥祝,一边对高一功说道。 高一功不安的强做笑颜,拱手答礼道:“王伯爷的心意,末将一定向堵大人带到。” 他此刻心情烦乱,不知不觉间改变了王欢的称谓,由王总兵变为了王伯爷,还把自己降为了末将,可见要这位个性直率的军汉强自掩饰愧疚的内心,是多么的难受。 两人静了下来,都不说话,气氛诡异的尴尬起来,陷入了一阵难堪的沉静。 王欢是在想心事,琢磨着今后的发展思路,而高一功呢,则不断的在偷眼看王欢脸色,一张脸盆大的黑面越来越红,越来越不自然。 终于高铁匠压抑不住,粗声开口了。 “伯爷,这个,这个,不知贵军下一步,要往何处去?”他双手捏紧缰绳,将皮革制的绳索捏得几欲断裂。 “哦?”王欢被他喊醒过来,从沉思中抬头,奇怪的答道:“何处去?拦住了这股清兵,我们自然就回四川。” “回四川?噢噢噢。”高一功如蒙大赦,愁绪皆去,整个人一下轻松起来,悄悄的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那太好了!” 感觉到王欢和李定国等人怪异的眼神,高一功连忙欲盖弥彰的解释起来:“呃!?这个,末将是说,伯爷在湖广为堵大人独挡后路,耗去了不少时间,将士思乡,回去正好可以好好休整休整,对,休整休整。” 他的脸上笑着,却比哭还难看。 王欢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眼神清澈,犹如婴儿般充满着善意。 高一功不敢与他对视,慌乱的左看右看,一会儿抬头看天一会儿低头瞧地,就是不敢看王欢,那一张黑脸,几乎被憋成了猴子屁股一样的红色。 憋了半响,高一功的性子终于被憋到了底线,把双手彼此一击,打了个巴掌,将缰绳一拉,站定了高声吼叫起来:“不管了,这样子真他娘的憋屈!老高何时做过这等不要脸的事来!伯爷,休怪老高无礼,实在是军令难违,堵巡抚有话在先,要高某看着伯爷离开湖广,才能返身复命!” 王欢勒马回头,波澜不惊的淡然道:“我知道。” 高一功继续吼道:“这不是老高自己的意思,说实话,伯爷能以两千兵力据三万鞑子,为与己无关的湖广巡抚护住后路,换个人绝对不会这么干,而伯爷就干了,如此义气,老高是服气的,你这朋友,老高交定了!” 王欢笑了笑,笑容由衷又真诚,欣然道:“你这个朋友,我也交定了!” 高一功胡子一甩,催马走近,黑脸终于褪去了红色,喜道:“伯爷不怪我不仗义?不怪堵巡抚不顾恩义?” 王欢吁一口气,长叹道:“时势逼人,堵巡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毕竟这年头,左良玉一般的人太多太多,而周亚夫之类的人太少太少。” 他侧头向高一功笑道:“你回去后,向堵巡抚回话吧,就说他信里所提,我应下了,叫他不必担心。” 高一功愕然当地,傻呆呆的愣住了,半响说不出话来。 而李定国等人,虽没有看到堵胤锡信上写的什么,不过从王欢与高一功的对话中,大致猜到了什么,都是一副眉头深皱,大惑不解的模样。 “不过呢,我有两个小条件,也要请高将军带话回去。”王欢好整以待,慢悠悠的说了起来:“请堵巡抚思量思量。” 高一功连忙答道:“伯爷但讲无妨,就冲伯爷力敌鞑子这一桩,堵巡抚就一定会答应。” “好!”王欢竖起两根手指头来,眯着眼睛道:“条件其一,我要你军中所有的虎蹲炮,连带你军中的炮手!” 高一功立刻肉痛起来,脸皮子直抽抽,显然那些虎蹲炮,对他来说极为宝贵,不过此人性直,痛了痛却还是毫不迟疑的应承道:“没有问题,马上就可以办到。” 王欢乐了,缩回一根手指:“其二,请堵巡抚打下长沙之后,将湖广铸炮工匠,分一百人给我。” 第297章 皇室来人 这一回,高一功犹豫了一会才回答,他虽直,却并不傻,铸炮工匠有多宝贵他很清楚,搁在平日太平时节,那是圈养在皇家兵仗局出不来的人才。朝廷为防镇将谋反,严禁地方军镇私自铸炮,措施之一就是不让这些铸炮工匠外传,是故大明铸炮匠人,比青楼里的头牌还值钱,千金买不到。 “伯爷,这个高某无力做主,就算大着胆子此时应下来,回去也无法交差,还请伯爷担待着,末将回去禀报堵大人后,再派人回话。”高一功神情坦然,毫不做作,诚实的回答道。 “好,事关重大,这样做事应该的。”王欢道:“我还有一句话,请高将军替我带给堵巡抚。” 高一功神色一凛,凝神道:“请伯爷明示,高某一定带到。” 王欢目光转动,望向湘西巍巍群山,新化城外皆是山区,一眼看出去一个接一个的山头连绵不断,此时正当傍晚,夕阳落霞映衬下的山峰似雄兵百万,列阵天边,金色的阳光洒在山巅,仿佛为大地披上了黄金甲胄,灿烂夺目。 跃马山前,豪情心生,王欢顿感山河壮丽,无限感概。 “王欢本是庶民,苟活于乱世,看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更懂得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所以,我不怪堵巡抚,这点请他尽管放心。”王欢眼神空洞,仿佛面对青山说话一般自在,但在旁人听来,却有着不同寻常的坚决:“但王欢却不是圣人,做好事不图回报那不是我的处事原则,所以,这铸炮工匠,堵巡抚最好给我,否则,李懋祖没有做到的事,自有他人来做!” 顿一顿,他又说道:“长沙城中,有南京兵仗局撤下来的工匠上千,全被清廷俘虏在城中,只要拿下此城,工匠自然就落入堵巡抚和何督臣手里,只要堵巡抚动作够快,全拿下来也不稀奇,我不过只要一百人,相信堵巡抚不会舍不得的。” 王欢扭头回来,看向高一功,问道:“高将军记清了吗?” 高一功皱起眉头,心里默念了一遍,抬头答道:“记清了,我一定尽数转告堵大人!” 王欢展颜一笑,亲热的伸手拉过高一功的马头,笑道:“此间事了,我们快快入城,城内已经备下薄酒小宴,为高将军洗尘,来来来,迟了上好的炖肉就烂了!” 高一功一听,豪爽的哈哈大笑,道:“好极!老高平生就喜炖肉,一日不吃就心头发慌,伯爷真乃妙人也!” 一行人嘻嘻哈哈,仿佛忘却了刚刚不大愉快的事儿,勾肩搭背,彼此说着玩笑话儿,策马奔城内去了。 众人身后,上千的清兵降卒被解除了武装,用长绳串着,绑了结实,在忠贞营将士的看护下,排着长队也往新化城的方向去了,在那里,已经有人在赶制战俘营,这些降卒将被关押在里面。 这一晚,新化城内寻到的酒几乎被喝了个精光,忠贞营与夔州与军的将官们齐聚一堂,推杯换盏,把酒言欢,武人不爱别的,就喜欢酒跟女人,偏偏这两支队伍军纪森严,严禁作战时近女色,那么唯有喝酒一个爱好了,县衙内大堂上,几乎就成了一个大酒坛子,众人从黄昏喝到天黑,又从天黑喝到鸡鸣,人人大醉。 王应熊是第一个被干趴下的,三省总督直接就醉倒在桌子底下;王欢喝了几杯就耍起了小心眼,他的酒量哪里是这帮军汉的对手,爬到桌子上装醉;高一功却堪称酒神,喝了一夜还精神抖擞,越喝越清醒,拍着桌子连呼谁敢再来。 在新化休整了两天,第三天时两边告别离去,高一功还要返回顺势扫荡湘西诸州府,安抚平定重建被李懋祖毁去的各地衙门,王欢也要赶回四川,许多事都还等着他去做。 于是双方话别,彼此分道扬镳,不过王欢临走时还要去了那近六千清军降卒。 这些降卒,可有大用处,王欢的万寿谷矿区里,还紧缺矿工,这些精壮男子,可以在里面大显身手。 不过王欢先剪去了他们脑后拖着的鼠尾辫,才让他们上路的,那辫子看着就不舒服。 一路餐风露宿,爬山涉水,两千夔州军压着六千被剃成光头的降卒,在并不怎么好走的官道上走了近一个月,才进入了四川境内。 顺着播州宣慰使司、重庆府等州府一路向前,王欢终于在离开四川小半年之后,回到了自己的势力范围,王应熊在路过贵州的时候,与得到消息寻过来的抚标营汇合一处,向王欢告别自回遵义去了。 又走了十来天,终于,万寿谷那熟悉的山水,复又进入了王欢的视野,那不算十分高大的土质城门,让他倍感亲切。 马崇明作为万寿城留守兼银矿大使,早早就出城迎接,万寿城居民扶老携幼,跟着马崇明一道出城,夹道欢迎,翘首以盼,只为看一看救了自己一家人的恩公一眼。 当王欢的队伍一出现在官道尽头,欢呼声就没有停止过,须发皆白的乡老们领着童子,献上香茶瓜果,眼泪横流的拉着王欢的马不撒手,“恩公、恩公!”的呼喊声不绝于耳,人们淳朴的内心里,已然将王欢当作了救世菩萨,没有他,万寿城里起码有三分之二的人活不下来。 马万年狐假虎威般的跟在王欢身后,这位石柱宣慰使未来的继承人,早就忘了自己应当继承的职司,一门心思的打算跟着王欢干到底,此刻走在王欢身侧,他同样感到无比自豪,万寿城的建立也有他的一份心血,不少百姓同样认出了他,“马公子”的欢呼声也时时响起。 走在后面的李定国与刘云等新附将士,则目瞪口呆,深感诧异,此等与民同欢的场面,纵然如李定国这等强调民生、爱惜民力的将官也从未见过,这才是真正的军民鱼水情啊,为政者能做到这一步,死也无憾了。 马崇明挤开抢在他前面围堵王欢的乡老们,满脸堆笑,仿佛一朵绽放的喇叭花,一张新镶了一颗金牙的嘴巴拉巴拉的连声叫道:“小的恭祝大人封爵晋伯,今后就要称伯爷了,小的就知道,跟着伯爷一定会有好日子过,哈哈哈,想当初…..” 王欢被挤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才敷衍开一群乡老,急忙一把抓住马崇明的手,叫道:“废话少说,快劝乡亲们让开,容我进城再说!” 没想到马崇明比他还急,把脑袋摇得如拨浪鼓一般:“不可不可,伯爷,你不能进城!” 王欢把眼一瞪:“为何?” 马崇明见他瞪眼,惶恐的答道:“伯爷,您的义母大人昨日就派人送信过来,如果您回来,第一时间就要过去石柱宣慰使司,有要事等着您呐。” 王欢愣了,义母秦良玉有要事找他? 心头一颠,他记了起来,按照历史,秦良玉的寿命就在这两年就要告竭,莫非…… 他关心侧乱,庞然变色,抓住马崇明的衣领,厉声道:“何事如此急切?是不是义母她老人家身体有事?” 马崇明一脸懵逼,莫名道:“啊?身体?不是,不是,是朝廷来人了,听说,来的还是一位皇室要员。” 第298章 太监 “皇家?”这回轮到王欢懵逼了,自己刚刚从肇庆回来,不过在湖广拐了个弯,耽误了一些时间,怎么就有人从广东追到石柱来了。 心头一转,王欢杀气就上来了:莫非是李成栋的儿子被自己宰了,朝廷顶不住李家压力,派出皇亲国戚来提我回去问话戴罪? 王欢冷笑连连,广东都敢杀地头蛇的人,回到自己的地盘上难道还会因为对方是皇亲就束手就擒?真当老子是读书读迂了的孔夫子吗? 马崇明见他神色变幻,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心惊肉跳,生怕平凉伯是不是有什么祸事上门了,连忙一边伸手架开一群热情乡老递上来的香茶,一边凑近王欢小声问道:“那,伯爷,可是有什么事情?可否知会小的,做个准备。” 牵涉到皇室,不是大富大贵就是大祸临头,封建王朝中,这是恒古不变的真理。 观王欢脸色,大概不会是富贵之类的了,大祸上门,无论是什么须得准备周全以便应对。 王欢沉吟片刻,摇头道:“不必!这里是石柱,除非他带来了整个大明官军,否则不能把我怎么样,不须惊慌,你提我向父老乡亲解释解释,我这就赶往石柱去。” 他指一指队伍后面一眼望不到头的战俘队伍,对马崇明道:“这些人,都交给你,他们是汉人,却是投降鞑子的降卒,送他们去矿山劳改,由你处置。” 然后他不待马崇明搭话,在马上直起身子,抱拳向四周团团一揖,立马激起四面百姓一阵欢呼。 王欢歉意的向他们挥挥手,然后附耳对李定国说了句什么,李定国点点头,纵马扬声高喊道:“后队改前队,留下甲队以后五个百人队押送俘虏进城与马留守交割,其余的人,护送大人往石柱!” 夔州军队列立马分开,五个百人队井然有序的奔向队尾,与原本押送俘虏的人换岗,大队人马则原地掉头,整齐的转了个向,脚步不停的向通往石柱的官道行去。 看着士气如虹的夔州军严整的军姿,百姓们的欢呼声更加热烈了,不少大姑娘巧媳妇媚眼含春的看着身姿挺拔的夔州军士面庞绯红;许多小伙子壮男子羡慕的瞧着那一身身白甲战袍眼馋不已,暗暗的决定今年夔州军征兵时,一定要加入进去。 王欢策马奔驰在队列中间,不住的望向不远处的万寿城,虽未入城,官道从万寿谷穿谷而过,谷中景象尽收眼底。 此时的万寿谷,已经与当初王欢初建时大为不同,城池高耸,良田依旧,但原本留作预备用地的大片树林已经被砍伐一空,偌大一片平地被开辟出来,许多被围墙圈起来的厂房挤挤挨挨的间差其中,一块黑漆金字的木质牌匾高挂在大门上,几个“夔州兵仗局”的硕大烫金字隔得老远就能望见。 兵仗局围墙四角,几座高高的望楼平地拔起,手持劲弩的兵丁巡弋其上,四面围墙底下,一队队穿着白色战服的兵丁沿着围墙巡逻,从远处望去,戒备森严的架势让人莫敢靠近。 “李怀恩就在里面吧。”看着兵仗局内几座冒着黑烟的烟囱,王欢心道:“不知过了这许多时日,鸟统的研发有没有新的进展?这回带回来诸多虎蹲炮,能不能在此基础上铸造出预想中的臼炮?此皆造化,犹未可知。” 座下马儿奔驰,兵仗局的房屋连绵不断,几乎占去了小半个万寿谷,足见兵仗局规模之宏大,看来马崇明知道轻重,明白兵仗局在王欢心目中的地位,投入不遗余力,才能在短短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弄出这偌大模样。 转出万寿谷,奔上通往石柱的官道,王欢发现,道路比以往宽阔了一倍有余,足可容两辆马车并行,都是用黄土夯就,坚实无比,一些路段甚至用上了青石板,道路两侧,挖掘了排水沟,尽最大可能保证了晴雨无忧。 路上,来来往往的车队络绎不绝,车上装载的,都是从各处矿山挖出的矿石,准备运往各处工场加工,沿途出现了不少新开设的驿站茶肆,车马停顿其中,休息吃饭,生意鼎盛。如果崇祯皇帝知道当初裁剪淘汰的驿站,以这种方式在石柱重新出现,不知作何感想。 李定国等人第一次来石柱,看什么都觉得新奇,特别是目睹万寿谷俨然一副矿产之城的巨大规模,此地百姓仅靠挖矿、在官办的工场里做工就能过上温饱的生活,皆是震惊不已,又打听到在工场矿山做工,如果干得好,得到官府嘉奖,一年所得比家有百亩良田的收入差不多时,惊得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 两人暗中商量,等有闲暇了,瞅王欢心情好的时候,一定要向他进言,为原大西军归附王欢的将士谋一份福利,让他们中间受伤退伍的人能进入工场做工,免去将来流落街头的凄惨。 一路疾奔,石柱就到了眼前,宣慰使司衙门那座宏伟的雕花门楼依然巍峨,门楼下,一群人正翘首以盼。 人群里,中间一位身穿朝廷一品诰命服饰,手杵龙头拐杖、头戴玉珠罗帕的妇人,正是当朝柱国秦良玉。 此时的秦良玉,身体已大不如前,满头青丝变得花白一片,脸上皱纹如沟堑密布,苍凉似流水不复,挺拔的腰板难以抗拒的佝偻起来,身形比起王欢初见,仿佛缩小了一个号。 王欢身在马上,隔得老远就一眼认出了义母身影,看到她老去的轮廓,不禁悲从中来,自己能有今日全靠这位老人的一力支持,想起自己带着陈相和许铁柱两人如落魄的孤儿般流落在此间,与秦良玉认作母子,仿佛就在昨天,如今物是人非,秦良玉阳寿将尽,更觉心头一阵阵的扯痛。 马未停,人已至,王欢几乎是从马上飞下来的,疾步奔到秦良玉身前,双目含泪,“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以头顿地,口中哽咽道:“母亲,您身体抱恙,孩儿未能在你身边尽孝,罪莫大焉,请母亲责罚!” 马万年也跟在王欢身后,哭着叩头,将石板地面叩得“砰砰”作响。 在场众人莫不掩面,秦良玉撒开拐杖,双手一手一个,轻轻扶起,温言道:“快快起来,快快起来,都是做封伯拜将的人了,这么做惹人闲话,起来说话。” 将王欢和马万年拉起,秦良玉拉着二人,爱不释手般的打量个没完,一双眼在两人身上看来看去,笑容满面,目光里满满都是老者看着儿孙辈茁壮成长的欣慰,慈祥之情溢于言表。 “都是好孩子,好孩子,我马家有后啊,老身终不负平生夙愿,为国为家养出了两个好儿郎!”秦良玉拉着王欢和马万年,一路唠叨般的自语着,边笑边走,跨越衙门前的广场,向大堂走去。 身后一群人跟随着,护卫的夔州军,自有刘云带队留在了山下。 人丛中有秦翼明和秦拱明,都是宣慰使司的熟人,王欢不得空,只得用眼神向他们打招呼,好在他现在身份不同,众人都理会得,纷纷抱拳示好。 到得大堂前,秦良玉停下脚步,侧头向王欢柔声道:“欢儿,我急赶着把你叫过来,一则是为娘私心,久日不见,思量所致;二来,就是因为要让你见一位贵客。” 王欢侧耳倾听,闻言却是一惊,他已经看到,宣慰使司的大堂檐下台阶上,一个人影已经站在了那里,似乎在等候他们的到来。 宣慰使司的大堂前,他敢站得比宣慰使还高,定然不是一般人,王欢心头一动,定睛看去。 此人身着绯红色蟒袍,玉带皮靴,头戴一统山河巾,站在台阶上不丁不八,自有一种上位者的气势,一张马脸上长着一对丹凤眼,白面无须,眉眼含笑,看着王欢笑吟吟的拱手施礼。 这张面孔似乎在哪里见过,王欢凝神略一思索,脸色骤变,立刻回忆起来,那是在肇庆水月宫中,站在永历皇帝身侧的一人。 “王公公!”王欢失声喊了出来:“你怎么来了?”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永历身边第一亲信,王坤。 第299章 结皇亲 王坤笑着朝王欢躬身施礼,神态轻松,半点没有喝出刀斧手拿人上绑的意思,而且王欢举目一扫,衙门里四下站着的,都是身穿皮甲的宣慰使司卫士,没有一个穿飞鱼服的锦衣卫或是披铁甲的禁军,连一个陪伴的小太监都没有,就王坤一人孤零零的站着。 秦良玉拉着王欢的手,欣然道:“王公公是来宣旨的,皇上封老身为太子太傅,进上柱国,挂四川招讨使的职司。” “嗯?”王欢一听,心头明朗起来,原来永历帝留了一手,明面上喊打喊杀,背地里还是要拉拢倚重,官封秦良玉,不过是为了拐着弯给王欢糖吃。 想到这里,王欢笑容就堆了满脸,亲热的向秦良玉道:“孩儿恭喜母亲,贺喜母亲,恭祝母亲节节高升!” 马万年也上赶着凑热闹,秦良玉把他的脑袋轻轻一拍,假意嗔怒道:“什么节节高升?老身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还在意这些?只是皇恩浩荡,却之有罪,皇上看我马家满门忠烈,又出了欢儿这么一位有出息的子弟,嘉奖老身罢了。” 言罢,她又意味深长的向王欢说道:“孩子,皇上待我们家恩重如山,恩情似海,当臣子的,可要记得滴水恩当涌泉报之,时刻都要谨记,不可逾越了君臣礼数,此生当为君父尽忠,为国家效力啊!” 这几句话,秦良玉虽说得声音不大,却严肃无比,王欢心头暗自有些嘀咕,觉得秦良玉有愚忠之嫌,不过老太太目光犀利,电射而来,刺得王欢一颠,连忙低头认服:“请母亲放心,孩儿记下了!” “哈哈哈!好!”只听台阶上王坤笑声传了过来,这大太监迈步下来,一边走,一边打着哈哈说道:“秦太君说得好啊,果然不愧满门忠烈的美誉,咱家这一趟,有幸为秦太君宣旨传信,也不枉这一行了。” 言语间,他走到了王欢与秦良玉身前,向秦良玉躬身施礼,又向王欢笑道:“平凉伯肇庆一别,相见匆匆,还记得咱家样貌,咱家荣幸啊。” 秦良玉微笑还礼道:“王公公谬赞了,公公身为内相,权倾朝野,那个不知谁人不晓,欢儿记得,乃情理中事。如敢不记得,老身才要责罚于他。” 王欢顺势答道:“孩儿不敢,王公公的样貌,一直铭记在心,那敢忘却?再说了,贵人光临,自有祥云缭绕,孩儿今日还奇怪怎么宣慰使司衙门上空有彩云飘荡,至此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公公到了。”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王欢与秦良玉一唱一和,将个王坤逗得心花怒放,白净的面皮皱起笑纹无数,抱着大肚皮直乐。 又说了些场面话,王坤朝秦良玉连使眼色,老太太就把手一挥,指示秦翼明和秦拱明等人领着李定国等,自去休息,她带着王欢与王坤一道,直入后堂。 后堂有雅静花厅一座,丫鬟送上香茗,将门一关,就成了密室一间,厅中有花梨木交椅三把,三人分主客落座,喝一口茶,气氛顿时就有些凝重起来。 从秦良玉赶走旁人开始,王欢就觉得有些不大对头了,皇帝遣使封赏,无限风光,再怎么视名利钱财如粪土者,也得大排宴席,好好庆祝一番才是,而秦良玉赶着把自己叫回来,却带入密室,怎么看不像是要自己回来庆祝的。 再看王坤那神情急促,却又带着几分狼狈尴尬的模样,王欢心头愈加起疑,已然断定,王坤此行,绝非仅仅给秦良玉封个头衔那么单纯。 再说了,宣旨而已,派个中官就行了,用得着王坤这种大人物吗? 果然,刚刚坐定,秦良玉还在未开口,王坤就气吼吼的先说话了,他身子前倾,把头尽可能凑向对面坐着的王欢,喷着唾沫星子问道:“不知平凉伯生辰几何?” 生辰八字? 王欢稍稍有些发怔,这个秦良玉是不知道的,因为自己没有告诉过她,他扭头看看秦良玉,才发现老太太也无比郑重的看着自己,眼神里满是希冀。 王欢越发不自在起来,在椅子上扭了扭屁股,才说出了这副身子本尊八字来。 王坤听了,掐着指头略一合计,大喜过望,几乎是欢叫着向秦良玉道:“秦太君,八字相合、命理登对啊!” 秦良玉也两眼放光,整个人仿佛一下年轻了几岁一样惊喜万分,双手紧抓着椅子扶手带着颤音问道:“可是当真?” 王坤将手指掐了又掐,凿定的说道:“没有错,咱家算了好几次,都是一样的,定然无误!” 他把头一抬,媚笑起来,向秦良玉和王欢拱手祝贺道:“恭喜老太君,恭喜平凉伯!这亲事,果然是天注定啊!” 秦良玉在椅子上笑得合不拢嘴,还礼道:“天作之合,也靠王公公牵线搭桥,靠皇上御笔钦点,不然哪里能结此良缘呐。” 二人笑成一团,却将正主晾在了一边。 王欢此刻,如坠雾霾,浑然不明所以,不过从两人的谈话间,隐约听出了一点端倪。 好像是在给自己合八字结姻缘? 开玩笑吧? 都什么年代了,还兴包办婚姻?我要自由恋爱啊! 笑了一回,秦良玉见王欢表情懵逼、一脸吃大便的神态,坐在椅子上发愣,于是笑着伸手过去,捏着他的手慈祥的说道:“欢儿啊,这事儿你还不知道,其实王公公此行,另有一件重要的事,是带着皇上口谕来的。” 她看向王坤,王坤会意,长身而起,肃容站在花厅正中,口中低声唱道:“有旨意,平凉伯王欢接旨!” 王欢还在发呆,秦良玉伸手推他,将他拉起来,提点他快些跪下。 王欢没奈何,慢腾腾的跪在了王坤面前,口呼万岁。 王坤双手交叉放在肚皮上,口中仿佛唱歌一样带着韵味道:“皇上口谕:平凉伯王欢,戎马沙场,于国有功,却耽误了成亲生子,年近二十,而无妻妾,朕深感不能让功臣忠孝不两全,故将宗室长平公主许与王欢为妻,以尽人子孝道。” 末了,他唱了一句“钦此!”然后表情一变,笑容满面,将挺得笔直的身子一弯,扶向王欢道:“恭喜平凉伯,从此就是皇亲,大福大贵啊!” 王欢犹如木桩般被他扶了来,呆滞的立在原地,王坤以为他被突如其来的惊喜震傻了,就由得他发会儿呆,转向秦良玉去了。 “恭喜老太君与皇上成了亲家,今后就是国戚,平凉伯就是驸马爷,这日后的前程,可是一马平川呐,老太君有福啦!” 秦良玉纵然性格稳重,此时也高兴得合不拢嘴,她拉过王欢,笑道:“欢儿可是乐傻了?还不快谢恩?” 王欢喃喃的吐出:“臣叩谢皇恩。”几个字,却连腰都没弯一下,王坤也不在意,反正事情已经办了,一身轻松。 呆了片刻,王欢才从尴尬震惊中清醒过来,暗自心道:长平公主,不就是那晚上跑来刺探自己底细的女子吗?长得倒是不错,可惜缺了一臂,这也无所谓,关键的是,她是崇祯的女儿,娶了她当老婆,这辈子就是帮明廷扛大梁的命,自己的抱负就别想了,如今明廷大厦将倾,自己能扛得住吗?就算扛住了,大明历史上的一力擎天的名臣,有几个得到善终的?于谦、张居正、孙传庭,列出来的名字写在纸上能绕石柱宣慰使司衙门几条街。 这婚不能结! 王欢心底已经下了定论,他眼珠子连转,已经在想怎么推脱了。 呃,鞑子在西安蠢蠢欲动,甘肃新附也不大平静,四川的民政还有一大摊子事儿,不若找个借口遁去,推脱军务繁忙,此事容后再议吧,推得几年,两广被清军一攻,谁还有那份闲心来操办王欢的婚事啊? 对!就这么办! 王欢有了主意,浑身也不那么难受了,好整以待的看向正说得起劲的秦良玉和王坤。 只听秦良玉道:“既然八字堪合,那么公公看什么时候办喜事为妥?” 王坤摸着下巴笑道:“临走时皇上说了,公主和仪程彩礼都随着咱家一齐上路,让公主无名无分的住在老太君这里也不是个事,不若就在这个月,看个黄道吉日,将一对璧人的婚事办了吧。” “哐当”一声,花厅中响起瓷器打碎的巨响,两人惊看去,只见王欢张大着嘴巴,保持着膛目结舌看向二人的模样,双手虚拿,将手中一盏西川细瓷的茶杯掉到地上,摔得粉碎。 第300章 这婚老子不结 秦良玉诧异的看看地上的瓷片,又望向作泥菩萨状的王欢,关切的问道:“孩子,你怎么了?” 王欢没有反应。 王坤眨眨眼,也连声喊道:“平凉伯,平凉伯!” 当然不会有什么回应。 王坤向秦良玉悄声道:“莫非是大喜之下,失心疯了?” 秦良玉皱眉瞪了他一眼,不悦道:“王公公什么话?我儿血战疆场百胜得归,什么场面没见过,怎么会得失心疯?” 王坤砸砸嘴,晒然道:“能娶到长平公主,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得失心疯也非不可能,不过无妨,咱家听说过,这种病只需在犯病之初赶紧扇几个耳光就能恢复过来,秦太君,赶紧动手吧,迟了恐怕就晚了。” 秦良玉闻声也犹豫起来,王坤说得有鼻子有眼,倒有几分道理,有心想几个耳刮子过去,但确实舍不得。 不过幸好这一刻,王欢清醒过来了。 他被长平公主居然跟着王坤一起来到石柱的消息震得外焦里嫩,有这么急着嫁出去的皇室长公主吗? 还是另有玄机? 发呆的时间里,他的心念电转,无数个念头如夏夜晴空的星辰一样闪现,又如一逝即过的流星般泯灭,将所有可能性用理性和推理否定后,剩下的唯有一个。 这个长平公主,是来给他上绑的。 把他绑在明廷的战车上,永远不能挣脱。 永历果然有能人相助,已然看出王欢潜力的可怕,不惜用身份尊贵的长平公主为代价,意图掌控于他。 想通了这一点,王欢心底抗拒这场婚姻的念头,越发坚决起来,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就算穷尽一切手段,也要推脱过去。 想抬起头来,王欢就看到了一脸紧张靠拢过来的秦良玉和王坤。 见两人一副凝重的表情,王欢懵懂问道:“呃,干什么?” 两人一怔,继而齐声喜道:“你(平凉伯)醒了?!” 王欢点头,王坤欣然道:“刚才见平凉伯眼神呆滞,我们还以为……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秦良玉也复返身坐下,欣慰道:“孩子,你刚才坐着不说话,叫你也没反应,可是为何?” 王欢心道:还不是被你们吓的! 嘴上说道:“哦,走神走神,母亲,刚才你们说的,长平公主跟着王公公一起到石柱了?” 秦良玉与王坤对视一眼,笑吟吟的说道:“却也不应瞒着你,是的,公主殿下应皇上圣旨,与王公公一起到的石柱,在我后院雅宅中,已经住了好几天了。” 王坤也道:“伯爷,如今世道纷争,道路易被战乱所断,广东距离四川又道路遥远,行路殊为不易,皇上担心一来二去耽误时间,索性命公主殿下随咱家一起过来了,反正陪嫁彩礼都一应俱全,公主也带着随身伺候的仆役宫女,能省去不少麻烦。” 王欢脸上带笑,心头却骂了永历十八遍,恶狠狠的暗道以后有了机会,一定要让永历娶上十个八个蒙古与鞑子女人,夜夜被女人们抓阄翻牌子,直到摇摇欲坠为止。 秦良玉心如发细,敏锐的发现王欢脸上的笑容极不自然,还以为他知道长平公主断臂一事,嫌弃人家肢体不全,不由得眉头微皱。 “孩子,公主是先帝嫡女,金枝玉叶身份高贵,能下嫁于你是祖上积德、皇上洪恩,幸莫大焉!”秦良玉正色向王欢道:“何况我们武将世家,讲究德行为上,不在乎细枝末节,纵然身有残疾,只要贤良淑惠,即是良妻,你知道吗?” 王欢苦笑连连,心想长平公主哪里是贤良淑惠,狡猾如狐还差不多,就凭她敢深夜孤身入我军营,就可看出这女子家破人亡之后已如男子般刚烈,跟这样的女人搭伙过日子,还不给她吃了? 但秦良玉的话不能不听,于是王欢心不在焉的不住点头,作乖乖仔状。 秦良玉很满意,与王坤又说了几句,又转身正色警告道:“对了,欢儿,公主就住在后院,你在没有拜堂成亲之前,可不能擅自进去,惊了公主銮驾,你吃罪不起。” 王欢又一次心道:惊了她?她不惊了我就是好事了。 于是拍着胸脯保证着,绝对不会行那偷窥的勾当,请大家放心。 王坤说了半天,也有些累了,差事又办得差不多,轻松自在,肚中饿了起来,旁敲侧击的要想吃饭,正好秦良玉为王欢设下的接风宴早已备好,于是三人结束密室对话,共赴酒席。 这顿饭丰盛无比,这些年来王欢财大气粗,给秦良玉也上供了不少金银,宣慰使司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好,加上秦良玉心痛儿孙,摆的酒席尽捡好的上,吃得李定国刘云等人大快朵颐,席间喝酒行令,热闹非常。 唯独王欢心事重重,吃着山珍海味却如同嚼蜡,一点不是滋味,跟上来与他敬酒的人也草草应付,郁闷无比。 借口旅途疲惫,不胜酒力,王欢尿遁而走,临走时向李定国递了个眼色,李定国一直保持着清醒,很有默契的跟了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大门,到了僻静处,王欢一把将李定国拉了过来,一五一十的告诉全部经过。 李定国听得目瞪口呆,如听评书般听得入神,当王欢说完,他才竖起了大拇指:“厉害,大人,厉害啊!” “厉害个屁!”王欢恨声道:“我厉害就不会没招了。” “不,我不是说你。”李定国晒道:“我是说长平公主。” 王欢瞪眼:“你胳膊肘往外拐?” 李定国摇头道:“大人,所谓关心侧乱,就是说的你现在的模样,依大人的心思才智,如何能看不出来,这一切都是长平公主的主意?” 王欢心头一凛,若有所悟,迟疑的问道:“此话怎讲?” 李定国双手抱拳,向东方随手一拱,口中道:“皇上日理万机,怎么会仔细到去考虑大人成亲的事儿?退一步说,即使为了拉拢大人,用上联姻的手段,也不能搭上长平公主,公主乃先帝嫡女,先帝死在李自成的手上,照皇室成例,公主应该入庙伺佛,为尼掌青灯,给先帝守灵,这才合得上规矩,皇上是公主叔叔,不会强迫她下嫁大人的,否则众口悠悠,皇上百口莫辩。但如今公主来了,只能说明一件事。” 王欢已然醒悟,他本是极聪明之人,一点就通,何况李定国分析得清楚,所以他立刻接口道:“说明公主下嫁,非皇帝本意,而是公主执意所为!” 李定国点头道:“对,正是如此!” 王欢拧眉抬头,沉声道:“公主一介女流,还失了一臂,为了报仇复国,居然不惜牺牲自己,送上门来嫁给我,倒是让人钦佩,与古之花木兰相比也不遑多让。但我王欢身处川陕破败之地,与李成栋比起来并不出彩,她怎么就一眼看上我了?” 李定国笑了,向王欢深深一躬:“大人小看自己了,西平四川、北复甘肃,定汉中拒豪格,一样样摆出来,都是震古烁今的丰功伟绩,换做肇庆大明朝堂上任何一位来,怕是无人能复制。更难得的,是大人治下,民不乱兵不散,人人有饭吃、户户有余粮,大灾过后饿不死人,十三省并两直隶,多少才子高官,无人能及,别人我不敢说,末将与大人交道这么久,论当今英雄,唯大人一人耳。” 他顿一顿,又道:“大人低调,加上朝臣刻意隐瞒,导致名声在外却不闻于内,满朝文武都以为诸多功劳的取得都是王应熊的本事,但即使如此,公主依然能管中窥豹,看穿大人的潜力,此等眼力,让人叹服啊。” 这番话,倒是实话,也是马屁,拍得毫无破绽,王欢再怎么稳重,听了这话也有些飘,不过他旋即变脸,恶狠狠的握拳道:“既然这样,那这门亲事更不能结了!” 第301章 李定国劝婚 看着王欢气急败坏义愤填膺的模样,李定国的脸皮抽搐了几下,仿佛用了极大的毅力,才克制住自己想要大笑的情绪,然后添了舔嘴皮子,暗中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用疼痛来强行恢复淡然的模样,向王欢低声道:“大人,请以大局为重,切勿意气用事。” 王欢正在恼怒中,没有察觉到李定国掩饰下的笑脸,一拳狠狠的砸在面前一颗榕树树干上,震得树叶纷落,他在落叶中愤然道:“想我王欢这几年来,不敢说谋断天下,但从来只有我算计别人,无人能算计我,今天竟然被人用义母来要挟我娶妻,还是一个女人的算计,让我情何以堪?!” 李定国竭力让自己的脸看上去和王欢一样愤愤然,但眼睛里无法抹去的笑意已然深深的出卖了他,看着面前这位横行川陕的少年总兵,在战场上威风八面,此刻被一个女人激得跳脚,他就控制不住的想要哈哈大笑。 原来大人也有克星啊,李定国心中意淫了一把,将自己经年来败给王欢的诸多憋屈都付之暗笑,顿觉畅快无比,头脑愈加清醒,连忙劝道:“大人,末将倒是觉得,长平公主怎么说也是皇室千金,人家不顾颜面倒贴上门,足见对大人的重视,而且长公主多少豪门巨室朝思墓想而不可得之,就冲这一点,就应该却之不恭,何况,娶了长公主,有好处颇多。” “嗯?”王欢昏沉沉的脑袋略略清醒了一点,看着李定国的两眼眯了起来:“仔细说来听听。” 李定国沉声道:“娶了公主,大人就是皇上的驸马爷,与皇上的关系立刻就由外人变成内亲,俗话说举贤不避亲,大人在朝中,就有了安身立命的资本,不会像眼前这般,除了王应熊就无根无基,似浮萍般无所依靠。而且身为皇亲,做事更有法理,三国时大耳贼拼了命一样把自己往中山靖王后裔上靠,道理是一样的。” “大明数百年国乍,气运虽竭但余韵犹在,天下以朱家为正统,以大明为社稷,占了朱家子弟的关系,的确占了正道,你说得有理。”王欢把冒出了几许绒毛的下巴摸了又摸,赞同道:“请继续说。” “其二,大人心怀天下,定国亦有所感,大人今后无论走哪条路,定国一定会跟随大人走到底!”李定国放慢语速,将本就很低的声音刻意再压低几分,一字一句般的说道:“但是现在,必须效仿汉高祖刘邦,广积粮、缓称王,韬光养晦,好好利用明廷这个靠山,长公主和永历皇帝想用联姻这根绳子栓着大人替朱家卖命,大人又何尝不可反过来利用这根绳子捆上更多的人呢?”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最后说道:“天下虽大,群雄逐鹿,大人却还未到上台的时候!” 王欢眼前一亮,茅塞顿开,双拳化掌猛击在一起,赞道:“我得定国,如得孔明啊!” 李定国谦虚的笑道:“此皆浅见,大人一叶障目而已。” 王欢叹道:“定国思虑周祥,我失虑了,日后如还有此类情景,定国一定要多多提点。” 李定国拱手躬身,恭敬的应道:“定国愿为大人效死!” “好了,现在,我该回去了,本来出来就想尿遁上马直接逃去汉中,如此一来,倒是不必。”王欢在树干上擦擦手,有些尴尬的笑道:“得回去继续吃饭喝酒,别让人发觉。” 李定国会意的跟在他身后,两人仿佛出去一起上了个大号厕所一样,前后脚的回到了厅中,酒席上众人正喝得面红耳赤,气氛热烈,就连身体不适的秦良玉,趁着高兴,都喝了几杯贡品女儿红,苍白的脸上红晕浮现,增添了喜色无数。 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坤,被秦翼明和秦拱明两个武将夹在中间,一边说着奉承话儿,一边往死里灌酒,不亦乐乎。王坤差事办得好,心里高兴,永历皇帝得了四川雄兵,他这趟远足当论大功,回去一定有所犒赏,说不定永历帝心情一好,金口一开,将东厂复设、命自己当上厂公也不一定啊。 厂公啊,魏忠贤能当九千岁,东厂功不可没,如果自己能有这么一支特务力量,那多么威风啊。 王坤眼神迷离起来,一半是醉意,一半是欲望,仿佛九千岁的那顶大帽子,就在不远处的空中向自己飘来。 王欢一回到厅中,立刻成了众人焦点,上来敬酒的人络绎不绝,他推脱不过,只得硬着头皮招架,一来二去,不大会功夫就烂醉如泥。 这晚,石柱宣慰使司的衙门里,人皆尽兴,无人不欢。 不过第二天一早,王欢就起来了。 他心里装的事情太多,长平公主的事仅仅是一个小小的插曲,更多的大事,还等着他去忙呢。 马万年和李定国领着一队亲卫,就候在他的房门外面,看二人模样,应该已经等候了很久,正蹲在屋檐下交谈着什么。 听王欢门开,两人一起回头,站了起来。 “大人醒了。”马万年恭敬的问候道,他早已不把王欢当作同龄人对待,在他眼里,王欢已然神化,无所不能的人物。 王欢揉揉头痛欲裂的脑袋,嘀咕一句“这时代的酒怎么这么上头啊!”迈步走入了院中。 李定国和马万年跟着他身后,向院门走去,王欢睡在宣慰使司衙门偏房里,转出门外就是衙门前的大广场,数十匹健马正在广场上等着他们。 “大人,李怀恩正在兵仗局候着呢,他听说今日大人要去,特意准备了一个通宵,要让大人看看他的成果。”李定国一边走,一边递给王欢几个用荷叶包着的馒头,这是王欢的习惯,早饭就是几个馒头加白开水。 王欢接过狠狠咬了一口,粗粮馒头很有嚼头,天然食品健康管饱,跟后世精粮比起来虽然口感不好,却让在明末乱世中感受过人吃人日子的王欢觉得分外香甜。 “好,那就别耽误了,赶紧去吧。”王欢嘴里含着馒头,口齿不清的说道,单手按马背,矫健的跳上了坐骑,双腿一夹,如飞般奔了出去。 数十骑亲卫滚滚跟上,簇拥着中间嚼着馒头的王欢,呼啸而出,自宣慰使司那巨大的雕花城楼下奔腾而去,跑上官道,腾起一股烟尘消失不见了。 谁也没有发现,在城楼上一扇花窗的后面,长平公主那一张清秀的容颜隐于其内,一双眸子顾盼生波,盯着王欢今天穿着的那一身白色儒衫跃动不止。 她手中捏着一个馒头,跟王欢手里拿的一般大小,不过已经凉透了,僵硬似铁。 长平公主用单手扳了扳,费了半天劲才扳下来一小块,她轻启朱唇,将那一小块馒头放入口中,缓缓嚼了几下,就微皱黛眉,停了下来。 她身边的侍女,心有不忍,公主虽不似深宫大院里的闺房秀女般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惯于粗茶淡饭,但这种铁一样的馒头,也太过低级了。 “公主,驸马爷军旅男子,才吃得下这种铁疙瘩,公主不可如此作贱啊。”侍女心痛的说道。 “住口!”长平公主眉目一变,凛然道:“王总兵真的天天吃的就是这个?” “是。”侍女吓了一跳,赶紧跪下应道:“奴婢打听了宣慰使司里的人,驸马爷不论行军作战还是在家休息,每日里吃的喝的,都是与一般军卒一样,就连房里侍候的下人,都是用的军中戍卒,连丫鬟婆子都没有一个。” 长平公主站在窗前的身子微微一颠,稍稍歇了一会,腮帮子再次鼓动起来,用尽力气嚼烂口中的馒头,用力咽下,即使梗得直喘气,也毫不犹豫的再一次扳下一块,复又送入口中。 就这样,她用了良久的时间,才将手中那块馒头生生咽完。 一行清泪从她的脸庞滑落,滴落到木板地面上。 “父皇,大明中兴有望了!”长平公主瘦削的肩膀微颤,几不可闻的哽咽声从她的口中轻轻吐出,随着眼泪一起,缓缓的砸在地板上,如坠入心田的甘露,激起长平公主心里波澜起伏。 第302章 轰天雷 石柱到万寿谷的道路,车来人往,热闹非凡,虽时辰不过晨间,却如大城官道一般拥挤,王欢一行人人多马多,好几次不得不停下来避到路边,让堵在路上的大车们先行通过。 马万年本想亮出川陕总兵的旗号来,让大车们闪开,却被王欢阻止,他从骨子里就对达官贵人享有的特权深恶痛绝,特别讨厌治人者高高在上藐视众生的感觉,反正不赶时间,何必去让这些汗流浃背的车夫们费力的把车子赶到路边荒沟里,等自己过后再费上一倍的力气把车子赶上来呢?为什么高位者就不能等一下让他们先走呢? 可能这是前世做屌丝的后遗症吧,王欢自嘲的心道。 马万年神情古怪悻悻的退到一边,对王欢阻止自己的行为非常迷惑,大人物走道赶路不都是这样吗?就连地方上一个小小的知县出门都是敲锣打鼓,提醒世人退避三舍,王欢贵为两省总兵,手握生杀大权,跺跺脚数十万人都要心跳跳的人物,干什么不愿意让人开道鸣锣呢? 他想了半天,最后把原因归结于王总兵太大量了,太亲民了,太……总之,王总兵心比尧舜,古来大贤! 李定国默不作声的看着,心有所悟,看向王欢的眼神,钦佩的意味愈加浓烈。 在路上,王欢突然折向往银矿去了一趟,打算顺道去视察一下自己的聚宝盆营运得如何。 马崇明就住在矿上,在矿口外面搭建了一所并不十分宽大的住宅,将一家老小都接了进去,每日里像个守财奴一般亲自守在矿口寨门边,清点矿工们带出的矿石,检查有无夹带私藏。 王欢到时,这胖子老早就起来了,一如既往的领着矿丁守在岗位上了。 王欢的突如其来,并没有让他有所慌乱,而是面不改色的接着王欢,到银矿四处巡视,不得不说,马崇明将银矿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矿井安全做得一丝不苟,五百多矿丁装备精良,长枪劲弩人人有份,而且都是石柱原住民组成的,忠诚度没的说,将个银矿守得跟铁桶似的,矿工们进矿出矿除了搜身检查外,马崇明还创新的发明了称重检查,一旦发现矿工出矿时的体重比进矿时重得多,必然在肚子里吞了矿石,以此来防止矿工夹带,基本上堵死了私藏现象。 王欢重点检查了账本,矿上的账房都是王欢从别处派去的,并不是马崇明的人,一本本流水账随时备查,每天盘点,每月还要送一份去往王欢行在,所以一番检查下来,王欢很满意,在制度和自律的双重监督下,银矿运行良好,负责人马崇明规规矩矩的只提留自己的那一份,没有贪墨。 当晚王欢就住在矿上,与马崇明详谈良久,对马家商行未来的发展,做了规划和指示,要求马崇明要将生意做大,分号要开遍十三省两直隶的主要城市,以向外贩卖蜀锦、向内收购粮食为主,同时注意招募巧手火器工匠,如果遇上了,不论什么条件,都要把人带回来。 这是求之不得的事,马崇明自然一一应下,马家商行虽然已经被王欢渗透得千疮百孔,改口叫王家商行都没问题,但自己的那一份股份月月有分红,只要有银子落袋,王欢怎么弄都没问题。 第二天临走时,马崇明厚着脸皮提要求,想把自己的两个儿子送到王欢的亲卫队里,他知道,亲卫队是王欢的军官教导队,进去了只要好好干,日后前程辉煌啊。 王欢答应了,带走的这两个叫做马文和马武的两兄弟,两兄弟十八十九的年纪,长得仿佛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一般,虎头虎脑,双眼透光,憨厚中透着一股子精明,和他们的老子一般模样。 一番耽误下来,哪怕路上马儿跑得再快,等到王欢到了万寿谷,已经到了第二天下午。 李怀恩站在兵仗局金字牌匾下,白发迎风飘动,如一块白色的岩石般站着,向官道上翘首以盼,他领着一众兵仗局大小监丞,已经候了多时了。 “来了来了,总管大人,总兵大人来了!”望楼上有人大声喊了起来,只见通往石柱方向的官道上,一股黄土烟尘如狼烟般竖起,一众骑士在烟尘里踏风而来,头前的,白衣冠面,少年英杰,不是王欢还是何人? 李怀恩急忙整理整理衣袍,再抬头时,良驹已到面前,王欢从马上一跃而下,脚下矫健的点地,人就站在了李怀恩眼前。 “李总管,久别不见,你辛苦了!”王欢看着李怀恩脸部皮肤的沟堑里天长日久残留的油污,黑乎乎的像纹身一样露在面孔上,不禁深受感动,同为技术性人才,王欢很能体会这种钻研技术的工匠铸造火器的辛苦,于是一把拉住想要跪地施礼的李怀恩,由衷的说道。 李怀恩本就不善言辞,此刻被王欢粗壮的手里托住,动弹不得跪不下去,心里惶急,连忙顿首道:“小人惶恐,小人惶恐,大人问候,小人深感有愧!” 王欢将他拉起来,笑道:“有愧什么?如果不是你赶制出来那么多鸟统,陈奇瑜大人也不会那么容易打退何腾蛟,李总管功莫大焉,当得起本军门一声称赞呐!” 李怀恩脸涨的通红,激动莫名,颤抖着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还好,一个监丞走了上来,提点道:“总兵大人,总管大人,厅里已备好茶水,请里面说话罢。” 李怀恩如梦方醒,连忙伸手示意:“啊!对,对,对,大人里面请。” 王欢笑着迈步而入,身后跟着一众人等,涌入大门里去。 进得兵仗局大门,绕过影壁,入眼就是一个瓮城样的前厅,有若干兵卒驻守两侧,李怀恩介绍道:“大人,这里是兵仗局入口,因为外要防御奸细探子、内要防备工匠夹带,所以筑了这个前厅,放工时,里面的人出来必须经过这里,由兵丁搜身,确认没有藏私才可离去。” 王欢不住点头,称赞做得好,李怀恩备受鼓舞,说话也顺畅了许多,脚下轻快起来,领着王欢一路前行,不断介绍着兵仗局的各处设施。 偌大的兵仗局,按照兵器制造流程,设计了分开的各处院落,分属不同的职司,有专管炼铁的铁工棚,有专司溶模的模具房,还有加工各种精细零件的细件厅,王欢一处处的看过来,目不暇接,纵然以他前世修为,也惊叹不已,万万没有想到,在数百年前的中国,铁器冶炼和火器制造行业,竟然已经如此鼎盛。 在成品厅里,摆放着一支支搁在木架上的新造鸟统,统身乌黑发亮,散发着新上的油味。 王欢抄起一支,先掂了掂重量,只觉的发现,似乎比以前缴获的鸟统,重了不少。 李怀恩站在他身侧,已经恢复了木纳的神情,不过看着王欢手拿的鸟统,眉目间还是流露出一丝得色,向王欢解释道:“我夔州兵仗局出产的鸟统,为适应大人开发的黄色火药,增加了统壁厚度,故而重量上有所加大,达八斤五两,用料选用石柱山中铁矿开采的上等镔铁,淬火后无论硬度还是纯度,都与大明各处官办铁矿所产的最好铁块相差无几,加上工匠用心,统身成型后用四棱铁棍反复抛光,质量监督严格,故而鸟统与大明鸟统比起来,好上许多,可保证只要按照规程施放,绝不会炸膛。” 王欢大喜,摸着统身上阴刻的铭文,笑问道:“如此极好!就是不知产量几何?” 李怀恩摸着白须,傲然答道:“兵仗局现有造枪工匠两百人,月产两百支夔州鸟统,不在话下!” 看他骄傲的模样,似乎已经认为,这个数字应该让王欢很满意了。 不过王欢却把眉头皱了起来,笑容一下隐去,忧色满面。 李怀恩的得色顿时僵在脸上了。 王欢摇头自语般喃喃的说道:“太少了,太少了,不够,不够啊。” 李怀恩一下就有些呆了,这还不够? 他舔舔嘴唇,觉得王军门大概不知道造枪的法门,以为造枪跟吹牛逼一样简单,所以才觉得太少,于是急忙解释道:“大人,这造枪,规程很多,繁琐复杂,要先用铁棍一根充作冷骨,然后将铁皮烧红,裹在冷骨上,用铁锤反复捶打,使其成圆筒状,后再复裹一层铁皮,再次捶打成圆筒形,如此两层铁管,淬火后将铁棍抽出,方才造就一根枪管,最后还得用人力操作一根四棱题铁锥,反复钻磨枪管内壁,使其光滑无暇,方才大成,这个过程需时十数天,非熟练工匠不可得也,打造时稍有不慎,即成废品,故而工匠疲惫,何况我们的工匠都是小人带出来的生手,一人一月,能造枪一支,已是极限。” 王欢听他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方才醒悟到李怀恩是误以为自己对造枪速度太慢有所不满,连忙恢复笑容宽慰道:“我明白,我明白,李总管不必多虑,是我太心急了。” 心里却寻思道:“工匠的问题,的确要赶紧解决,堵胤锡那边,这些日子也该打下长沙了,对他提的条件,应该催促催促才是。” 好言说了一番,李怀恩才释怀,接着带着王欢前行,来到一处巨大的草棚门口。 草棚犹如一个篮球场般大小,里面空荡荡的别无长物,只有一尊虎蹲炮立在中间,旁边还立着一个木桶。 李怀恩指着虎蹲炮,说道:“大人,前天送来的虎蹲炮,小人就放在这里,这两天里小人日思夜想,大概有了一些方略,对大人所称的轰天雷,有了一个粗略的想法,请大人进里面看。” 王欢等人随他进去,只见李怀恩抱起那个木桶,从桶里掏出一个圆形的与桶身一样粗细的木板来,向王欢道:“这个是个木头样品,将它换成铁质的,是不是就是轰天雷了?” 那木桶口径巨大,几乎就是一个普通的家用水桶,桶身不过一层一寸厚的木板,直径却有近两尺来宽,在桶底,有一个小小的圆孔,这样的东西换成铁的,就是轰天雷? 李怀恩看向王欢的眼神,都有些不自信。 王欢却很欢喜,抱过木桶左看右看,欣喜道:“小了点,不过勉强够用,没错,这就是轰天雷的发射筒,如何?李总管,这个能大规模制造吗?” “当然可以,不就是一个铁桶吗?寻常铁匠就能打造。”李怀恩有些懵懂的答道:“大人要多少,就能造出多少来。” “太好了!”王欢抱着木桶,仿佛抱着一个美女一样喜不自胜:“先来两千个。” 第303章 试炮 “两千个?”李怀恩愕然,重复了一遍数量:“有些多,如果都用上等精炼镔铁的话,可能会影响鸟统的打造进度。” 王欢大手一挥,晒然道:“不用精铁,只需普通生铁就行了。” 李怀恩再次愕然,脸上的表情丰富起来,瞪圆了两眼惊道:“普通生铁?大人,您不是说这是炮吗?统壁这么薄,又用普通生铁,绝对会炸膛啊!” “嗯?你说它是炮也对,不过严格来讲,这个轰天雷还算不得炮。”王欢琢磨了一下,在脑子里斟酌该怎么给李怀恩解释才能让他听懂:“因为它发射的,不是铁弹,而是药包。” “不射铁弹?射药包?”李怀恩对王欢的认识再次刷新,将他心中对大炮的理解差点颠覆过去,除了两眼瞪圆,连嘴巴也张大了起来。 王欢用两手比划起来,将木桶中的圆形隔板拿在手中讲课道:“这块隔板,还是采用木质,轰天雷使用时,用这块隔板将铁桶分为两格,一格小一格大,小格靠里,用于装填发射用的黑火药,以火绳从桶底的圆形小孔中伸出引燃,当黑火药装填完毕后,用木质隔板压实,用少许泥土填入保证密封,然后在大格中装入黄色炸药包,药包以灭虏弹引爆,所以灭虏弹的火绳长度要长一些。” “发射时,先点燃药包的火绳,计算敌军距离,估计轰天雷射程,待敌军进入射程范围内后,再点燃黑火药,炮手立即离开,黑火药引爆将木质隔板连同药包一起发射出去,药包飞行,待灭虏弹爆炸的同时可引爆药包,以此杀伤敌军。” 一席话说完,全场寂静。 李定国和马万年等在新化城下见识过王欢这一手的人还好,虽然听得云里雾里却能理会大致意思,而李怀恩等兵仗局的一应监丞、巡视、大匠闻所未闻,个个呆若木鸡,大眼瞪小眼的发愣。 良久之后,李怀恩猛然击掌,激动的直起身子,几乎跳跃起来,口中高叫道:“匪夷所思、天才所想!大人,天才啊!大人!” 其他兵仗局的人还没回过味来,唯有李怀恩想明白了这种轰天雷的妙处。 李怀恩手舞足蹈,比划着颤声道:“另辟捷径,奇思妙想,大人的妙着果然独特!这样一来,等于一尊轰天雷,威力十倍于红衣大炮,那大铁弹虽打得远,却只能糜烂一路,伤人不过数里,如果敌军分散而来,大炮的效果并不强,而轰天雷就不同了,一颗大铁弹重达二三十斤,轰天雷将同等重量的药包送到敌军阵中,乖乖!” “二三十斤的黄色火药一旦引爆,方圆十数丈内定然灰飞烟灭,连渣都不会剩下来。”王欢笑吟吟的补充道,他拍拍满脸用表情写着激动二字的李怀恩,示意他镇定:“不过发射药很关键,黑火药的比例必须实验出一个大致的额定值来,最好用纸做成药包,战场上将士们一看发射药包的大小就知道能射多远,心里就有数了。” “好好好!包在我身上。”李怀恩热爱技术,听到轰天雷这等新鲜事物就亟不可待,赶紧表态:“但是大人,轰天雷虽好,却有弊端,操作不好,极有可能伤人不成反累己!” “是的,炸膛的危险无法避免,所以发射时我们的人要尽量远离,李总管最好将轰天雷设计成两轮车拖动,可以方便战场上随时移动。”王欢点头道,李怀恩想到的,必然是铁桶太薄,一旦发射药装得过多会炸膛或者过少药包射不出去留在炮桶里比炸膛还惨,几十斤黄色炸药爆炸,想想都毛骨悚然。 “唔,用两轮车拖动,倒是行得通的,这轰天雷皮薄中空,重量很轻,上了战场用两轮车拉着可以到处跑,到了地方就地一放,两三个人抬着就能就位,填药后施放的炮手可以立刻躲得远远的,即使炸膛,也能保得周全,此法可行。”李怀恩双手环抱,仿佛自语般说了一遭,眼神盯着地面,瞧都没瞧王欢,陷入了思考而不能自拔,那一副学究样看了让人发笑。 想通了之后,李怀恩又雀跃起来,近五十岁的人像个孩童般兴奋,抱过那个木桶,向王欢告一声罪:“大人请随意看看,小人赶着去试制了!”一溜烟的走了。 王欢等人膛目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呆了。 兵仗局副总管是个文吏出身的宣慰使司旧人,在兵仗局里负责材料进出和成品发送,精明仔细,此刻率先反应过来,急忙惶恐的向王欢道:“李总管急大人所急,忠心可鉴,这些日子来为了赶制鸟统呕心沥血,每天只睡两三个时辰,嘴皮都上火了,请大人恕他不敬之过。” “算了算了,李怀恩的性子,我早已知晓。”王欢无所谓的摇摇手,哭笑不得的咧咧嘴:“走走走,我们去火药场看看。” 夔州兵仗局的火药场,当然不能建在万寿谷中,此等凶险之地,隐在远处群山之中,由王欢亲自选址,四周群山包围,纵然发生意外爆炸,也能将破坏控制在山谷中,不会殃及无辜。 从兵仗局到火药场十数里山路上,两侧的各类养殖场随处可见,以养猪居多,养牛次之,不少山民推着鸡公车,车上捆着一头头肥头二胖的大猪,哼哼叫着往火药场的方向行去,又有不少大车反方向而来,车上满载着一筐筐瘦肉,向万寿谷方向运去。 “托大人的福,如今这山里养的猪数量比人还多,猪由官家收购,养殖户旱涝保收,干劲很足,还带动起来猪草种植业,这大山里,原来全是荒山老林,大人兴办厂矿之后,人人争相开荒,个个抢着种田,都觉得跟着官府做事有钱挣,能换来粮食,还可以隔三差五的买上官府打折的猪肉开开荤,这日子,过的红火,百姓们都感激大人呐。”随行的副总管不住的给王欢指点着,何处是官办的养猪场,何处是山民自营的养猪场,粗粗算计一下,民营的养猪场比官办的多了许多,这些生猪,全都被火药场收购去用于提炼生物甘油,充作炸药原料。 王欢不禁感慨不已,没有想到当初一门心思提炼黄色火药,却无心插柳般的产生了这么多附属产业,如今的万寿谷,已经成了一座巨大的矿城和军火城,方圆两百里内,矿山密布,各类厂房工场设施俱全,奔波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绝大部分都不再务农,以从事矿山和工场的各种工作为生。 更绝的是,因为石柱特殊的地形,高山深涧成为了天然屏障,外人要想进来,除了水路和贯穿南北的一条官道外,别无他途,王欢的数年心血,将这茫茫山城,打造成了坚如磐石的兵工基地。 这就是夔州军无比坚实的后方,无论时局如何,只要万寿谷不丢,不竭的资金和军火就能源源不断的生产出来,足够武装一支新的夔州军。 一连几天,王欢奔走在万寿谷各处,召集各地头人开会,一方面勉励他们继续经营好自己地盘上的矿山,另一方面,也有必要给予一些技术上指导,毕竟这时代的挖矿还是一项高危工作,透水、瓦斯、坍塌等等危险随时会发生,王欢教授一些现代的矿井技术,能极大的减少伤亡。 那些投降的降卒,全都放进了各处矿井中去,让他们代替普通矿工下到最危险的断面去,也算是一种惩罚。 等到王欢回到万寿城的时候,李怀恩已经两眼发红等他很久了。 这个头发花白的太监,看上去已经好几天没有合眼了,眼睛里血丝密布,黑眼圈好似两团锅灰抹在了面上,脸色苍白,但又透着一种不正常的红晕。 他一见到王欢,就兴冲冲的跑了上来,献宝般的命人拉过一辆两轮车来,车上用红布盖着一件很大的物事,瞧轮廓,应该是一件成型的轰天雷。 “大人,小人幸不辱命,终于试制出一尊轰天雷样品,请大人过目。”李怀恩小心翼翼的掀开红布,像一位慈祥的老父亲,终于把儿女养大成人,带出来见人一般高兴。 布一掀开,一个跟后世的油桶一样的铁质圆柱形中空物体就露了出来,巨大的口径,能容一个壮汉钻进去,桶身又短又粗,六道铁箍紧紧勒紧加固,由四根铁柱固定在两轮车上,筒口向天,黑洞洞的内膛如一只巨兽的血盆大口,等待着吞噬生命。 王欢不禁击节叫好,这轰天雷跟他要求的几乎一模一样,桶壁的厚度还有所加强,看上去很坚实。 “太好了,李总管果然厉害,这么快就打造成型。”王欢绕着两轮车转了一圈,赞不绝口:“而且厚实了许多,可靠性必定增加不少。” 李怀恩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道:“小人幸不辱命,大人的才思机智,小人不及万一,唯恐做出来的东西不是大人所想的模样,耽误了大人军机,可担待不起。” 李定国和马万年也好奇的上来围观,上上下下的打量一番后,砸着舌头道:“大人,新化城下我们用土窝子射出去的药包就炸得鞑子狼奔豚突,这轰天雷有了炮管,还不指哪打哪吗?” 众人听了,皆是惊叹,纷纷上来触摸观看,都觉得这么大的炮,又这么短,到底怎么用,不明所以。 李怀恩跃跃欲试,向王欢进言道:“大人,这轰天雷怎么个用法,威力几何,还得实际打上一发才能知晓,请大人试炮,让我等开开眼。” 大家眼神一片热切,都望向王欢。 王欢也想试试这没良心炮加强版究竟可否堪用,于是问了问有没有现成的药包,李怀恩立马就命人把早已备好的黄色炸药包送了过来,于是王欢也不耽搁,令李怀恩带着,直奔靶场。 兵仗局的靶场,建在离万寿城十里开外的一处山谷中,谷中劈出一片平地,地上坑坑洼洼的狼藉一片,显然平时这里没少开枪打炮。 靶场两侧,用长竹竿竖有标杆,标明了距离远近,王欢想了想,令人分别在三十丈和五十丈开外的地方,各放了一辆大车。 然后王欢命兵丁将轰天雷从两轮车上卸下,轰天雷的重量不过近百斤,四个人一齐发力,轻易的抬了下来。 接着王欢亲自上阵,指挥着将轰天雷以四十五角的姿势放到地上一个挖好的土坑里,用巨大的木头锲子固定射角,再掩上一些土,尾部被半埋在土里的轰天雷射击就绪了。 黑火药药包李怀恩已经做了好几个,用药量由小到大,王欢想了想,选了一个适中的,装入桶内,从桶身上预留的小孔中插入引信,然后将木质的圆盖放入桶内,用木棍夯实,填进去少许湿土,最后,把一个包裹成圆形的二十斤炸药包放了进去,药包上插了一根灭虏弹,灭虏弹长长的引线拖拉到了桶口处。 王欢带着众人退后,一直退出去三十丈远,才停了下来,叮嘱道:“等下爆炸发生前,谁也不许前进半步,切记!” 他从身后一盆燃烧着的炭火炉中,抽出一根前端被烧得通红的铁钎,捏紧铁钎上的湿布,吸一口气,就要上前点火。 马万年却抢了上来,一把抓紧铁钎,向王欢沉声道:“大人,此等涉险的事,还是交给末将去做吧,大人万金之躯,请留在此地观看即可!” 李定国也道:“大人不可冒险,请自重!” 余者尽皆跪下,齐声道:“大人请自重身份!” 王欢无奈,只得交由马万年去了。 方脸少年面带得色,傲然上马,扬鞭奋蹄,疾奔到了轰天雷面前,伸出铁钎,先点燃灭虏弹的引线,待引线烧起,没入桶口内,再点燃桶身上的发射药露出小孔的引线,然后铁钎一丢,打马没命般的往回跑去。 远处的王欢等人,将身子纷纷伏低,隐身在一堵条石砌成的矮墙之后,静静的等待着。 马万年奔回王欢身边后隔了一会,只听一声闷响,轰天雷粗大的桶身一震,冒出一股青烟,射出一团灰扑扑的东西来,那木质的圆盖在空中与冒着火花的药包分离开来,独留药包带着沉闷的呼啸声,直扑远方。 众人的眼睛盯着肉眼可见的药包,飞过长长的距离,“啪”的一声,掉到了两辆大车之间的位置上,在地上翻了几个滚,不动了。 恰在此时,灭虏弹引线烧尽。 第304章 膛线 药包将炸未炸之时,王欢目光锐利,已然将药包落地的位置看在眼里。 “中号黑火药发射药包,能将二十斤重的黄色炸药包送出去四十丈左右。”王欢心里默念着,将这个数值记在了心里。 然后,他捂紧了耳朵。 伴着一声巨响,远处药包落地处,一团黑烟猛然炸开,在火光中冲天而起,翻腾直上,而那巨响天崩地裂,宛如陨石坠地一样震撼,整个山谷都在颤抖。 跟王欢伏在一起躲在石墙后的兵仗局众人,都是看惯了黄色炸药威力的老匠人,习以为常,面不改色的低头躲过扑面而来的劲风,待得片刻之后,硝烟味吹过,就纷纷探出脑袋,察看爆炸效果。 只见四十丈开外的爆点处,一个大弹坑赫然出现在泥土地上,寥寥的余烟苒苒升起,标志着刚刚爆炸的威力如此恐怖,那两辆摆放在三十丈和五十丈处的两辆木质两轮大车,被强烈的冲击波拆毁散架,破损的木头零件飞得到处都是,一只轮子被炸到了石墙前面不远处的地方,一半都被碳化,少许火苗正在燃烧着残余的木质部分。 众人对黄色炸药的爆炸效果并不稀罕,毕竟看多了,但轰天雷的射击,却让他们大为咋舌。 “大人,轰天雷果然犀利,二十斤的药包能送出去近五十丈远,恐怖如斯,任他千军万马,也能轰他个落花流水。”李怀恩极为兴奋,他亲手制造出来的神器达到的现实效果与王欢所预料的一样,让他深受鼓舞,捏紧了拳头不住的在胸前挥动:“如能大量赶制,为军中配备熟悉,则我夔州军将所向无敌!” 其他人纷纷出言赞同,眼见为实,看到轰天雷射击的人都被深深的震慑了心灵,原来药包还可以这样用,大明的火器从未有过此种用法,王总兵巧施妙手,异想天开,将铁弹改为药包,将直接发射改为木板隔离抛射,简直颠覆了历朝火器的使用观念,由此带来的革命性改变将在场匠人们的脑子打开了新的思维。 兵仗局里多能工巧匠,立刻就有人出言建议道:“李总管说得对,如能大量打制轰天雷,打仗时横列在前,一排药包放过去,对面就是铁人铜马,也能将他烧成铁水,震成铜锭!” 又有人出言道:“更妙的是轰天雷轻便灵活,跟虎蹲炮差不过,四人一组即可操作,远远不似红衣大炮那般笨重,佛良机炮也无法比拟,实属利器。” 不过还有人面带疑惑,摇头道:“不过轰天雷虽好,却是极为耗费火药,一门炮发射一次就是二十斤,损耗太大,一次大战下来,如果轰天雷数量众多,所需火药恐怕会上千斤,我们的火药场,恐怕供应不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围在弹坑旁边热烈讨论,都为新武器的诞生高兴,心怀让轰天雷更好更强的想法出谋划策,这一幕,让王欢极为宽慰,一人心智有限,拾柴火焰高,大家一起想办法,才能让轰天雷更为完善。 而且这种讨论,还能提高兵仗局匠人们的水平,为将来开发出更好的火器,打下基础。 于是他笑呵呵看着大家说话,先闭嘴不语。 李怀恩认真听了一番,待众人说了一遍之后,才总结性的道:“除了这些,轰天雷还有一个较为致命的弱点,就是射程太近,用来对付步卒毫无问题,但五十丈的距离,骑兵一纵即到,轰天雷的发射需要时间,虽然跟大炮比起来算是很快了,却仍然不能阻挡骑兵连续梯队冲击。” 他转身向王欢深深一躬,肃容沉声道:“大人,小人在这几天,还会继续试制,试验发射药的数量,加固炮管,力争最大限度的提升抛射距离,把轰天雷的威力,发挥出来。” 李怀恩两眼发红,眼圈发黑,脸颊深陷,两天不见,面上的皱纹沟堑好像又多了几道,配上满头白发,瘦削的身子摇摇晃晃,让他看起来仿佛一个六十岁的老头一样,而实际上,他才五十不到。 王欢暗叹一声,搞技术的人就是这样,宁愿不吃不喝也要把心中挂念的东西做到尽善尽美,有这样的人才,何其幸也! 他觉得自己是不是给了李怀恩太大的压力,心里过意不去,于是尽量的把笑容表现得更加和善,温言道:“李总管不必介怀,此间无战事,大可缓缓图之,可不能熬坏了身子,欲速则不达啊。” 李怀恩摇摇头,固执的挺着腰板说道:“小人本是落魄之人,蒙大人信赖,才得以一展平生抱负,无所憾也!古人云,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小人如不能为大人解忧去扰,必食不甘味夜不能寐,早一日制成轰天雷,小人才早一日睡得好觉啊。” 王欢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深深的看着李怀恩风中飘荡的白发良久,才叹口气,哑着嗓子道:“我让马崇明,从明日起,给你的银钱供应再加一些,配几个好厨子,买些滋养之物,补补身子。” 听到王欢许诺,李怀恩眼中一亮,开口道:“这些倒不需要,大人,不如赶紧的再给兵仗局多寻些资深枪炮匠人,这里什么都不缺,就缺人,有了人,小的才能把差事做得更好啊。” 王欢一滞,本想再说些关切的话儿被堵在了喉咙里,看着李怀恩直发梗,苦笑心道:谁言宦官皆恶人,太监中也有好人呐。 换了口气,王欢又想起一事来,于是赶紧提出来:“对了,李总管,前日里你走得太快,有个新想法,想对你提出来,看能不能实现。” 李怀恩一听,两眼里的光放得更亮了,他已经总结出来,王欢的新想法一定是前所未见的东西,犹如几十年没见过大姑娘的单身汉,李怀恩立刻精神焕发的抖擞起来,期待的答道:“大人请讲。” 王欢命马万年从亲卫处取过一杆随身带的鸟统来,将鸟统朝上,统口向天,对李怀恩道:“我想,能不能在这鸟统统管内侧,用钢锉锉出一条条笔直的膛线来?” 他知道,现代线膛枪的膛线是螺旋形的,能够让射出去的弹丸保持旋转的态势一直到稳定的命中目标,但螺旋形的膛线对明末来说,太难实现,没有精密镗床基本不可能做到,而镗床不是他能造出来的,所以他退而求其次,转而想刻出直膛线。 直膛线当然比不上螺旋膛线,但却比滑膛要好上很多。 李怀恩放光的两眼瞪大了,不解的问道:“膛线?什么是膛线?” 王欢摸了摸脑袋,想了想才说道:“就是一根根贯穿统身内侧的阴线,一根枪管,刻画四根阴线就行了。” 李怀恩有些懵逼,他左右四顾了一下,发现兵仗局在场的诸多大匠都是跟他一样茫然的时候,才回头想王欢诚恳的拱手道:“大人,小人没有听过在枪膛里刻阴线的事情,还请大人明示。” 王欢无奈,只得搜罗脑海里关于枪械方面的一点不多的知识,细心解释道:“鸟统内刻画阴线,有几大好处,一是可避免火药残渣留在枪膛内,防止日积月累之后残渣堵塞引起炸膛,也能免去每次射击之后仔细擦洗枪膛的麻烦;二来,枪膛中膛线阴刻,很细长,与宽大的阳膛线相配合,能加强统身强度;三来,膛线有了,可以保持弹丸在枪管中运行的稳定性,在射出之后,还能稳定的向前飞行,增加命中率。” 说完之后,王欢将手中鸟统一举,琢磨着道:“至于如何刻画,建议用一根与枪筒等大小的镔铁棍子,装上硬度极高的刀片,用模具夹住,来回反复摩擦,就能刻出笔直的膛线了。” 四周寂静无声,没人说话。 连呼吸声都似乎短暂的停滞了。 包括李定国在内的所有人,全都用看神仙的目光看着王欢。 良久之后,在王欢尴尬的连声假咳几声下,李怀恩才吃吃的问道:“大人,你,你真的没有在兵仗局里做过事?” 这有些冒失了,马万年立马反应过来,匠人是贱役,岂能是平凉伯做过的?他开口呵斥道:“李总管慎言!伯爷高贵,岂能在兵仗局里厮混过?” 李怀恩如梦方醒,连忙自抽了两个耳刮子,告罪道:“大人恕罪恕罪,实在是大人刚才所言,太过精辟,如不是浸淫火器制造多年的高手,道不出如此高深言论。” 说着他还跪了下去,王欢将他拉起,笑道:“李总管切勿在意,本军门的师父,乃不世出的大贤,火器也有涉足,故而知道一些皮毛。” 李怀恩摇头感慨道:“大人所知的若是皮毛,小人等就是无知小儿了。” 他有些神往,看着王欢道:“若是能得到大人师父的指点,小人死而无憾啊。” 王欢有些面皮发红,李怀恩的目光真诚又期盼,实在让说谎话的他有些不好意思,只得用说话来掩饰:“如何,李总管,能不能做到?” 李怀恩从神往中回过神来,“啊”了一声低头急想,然后抬头坚定的答道:“大人所说,小人虽然不大明白,需要回去仔细写在纸上,认真品味,但刻画膛线的方法倒是简单,也能做到,如大人所言,用一根硬度高的刀片在枪膛内反复刻画,即可划出膛线来。” 王欢大喜,将鸟统递给李怀恩:“甚好!那这把鸟统就交给你,三天后,我还来这里试枪!” 第305章 烛光残年,尚有余热 李怀恩抱着王欢塞过来的鸟统,打量了一番,说道:“这是崇祯年间的北方货,还及不上南京兵仗局的质量好,当然更比不上我们夔州自产的鸟统,不过无妨,如果这等次品经过刻画膛线都能如大人所言,打得更准的话,那么接下来对我们新生产的鸟统刻画膛线就能愈加顺利,大人只管放心,三天后来验货便是。” 他言辞坚决,透着一股子自信。 王欢大悦,这事儿就这么定下了,一想到今后夔州鸟统兵手持线膛枪集火射击的场面,他就欣喜不已,线膛枪的射击稳定性和精确度比滑膛枪高上一个档次,纵使从未接触过鸟统的新兵,假以时日练上几个月,就能成为可堪一用的战兵,比训练一个成熟弓手简单多了。 接下来,该琢磨琢磨遂发枪代替火绳枪的问题,一想到这个,王欢就有些头痛,他是专研矿业的,并不是自带系统的超人,遂发枪这种几百年前的东西他见都没见过,不知从何处着手,只得先放一放,等条件成熟的时候再说。 也许向澳门那帮葡萄牙红毛鬼问问,指不定有什么收获。 这个念头一闪出来,王欢就摇摇头,澳门在广东境内,李成栋打死他也不会把手里的红毛鬼让给自己的。 在兵仗局里又和李怀恩商讨了一些事物,看了看重重严防之下的灭虏弹生产工场,这天就黑了下来,当晚,王欢夜宿兵仗局。 第二天,交待完所有的事情后,王欢与李怀恩、来送行的马崇明等人别过,直奔夔州府治奉节。 在西沱镇上船,顺水而下,很快就到了奉节白帝城码头,夔州知府许铁柱,早已等候在码头边上了。 两人这回重逢,已然过去了一年未见,彼此都大变,王欢自不消说,身材一天比一天高大,壮硕的身子跟李廷玉比起来也差不了多少,雄主之风跃然而出。而许铁柱,同样不再是那个个头矮小的小沙弥,一年间猛窜了一头,虽及不上王欢的身高,放在这年代也算高大挺拔,头束长巾,身穿儒袍,脚下千层底布靴,面容清朗,明眸丰姿,文人之气呼之欲出。 两人铺一见面,就送上一个大大的拥抱,亲热的紧紧抱在一起互拍后背,笑声朗朗,经久不息。 “狗蛋,你都快长得跟我一般高了,说!这些日子在夔州吃了什么好东西?”王欢笑着拉开许铁柱,离远一点上下打量,开玩笑的说道。 许铁柱大呼冤枉,摇头晃脑佯作委屈状的喊道:“平凉伯可不要乱说,下官心系百姓,每日里除了官府供应的一点猪头肉外,可一点油腥都没沾,百姓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粗茶淡饭菜蔬大米,下官还想请伯爷给拨点体恤银子打打牙祭呢。” 说着,他溴着脸凑近了点,一副无赖样的说道:“当了伯爷,朝廷赏赐了不少吧?匀点来花花呗?” 言罢,两人相视大笑,王欢边笑边说:“朝廷的伯爷哪里及得上你我兄弟感情,这伯爵你当我当都是那么回事,走走走,去你的知府衙门,我要好好大吃一顿,吃穷你这夔州府!” 许铁柱更是大笑:“吃穷了还不是要你从银矿拔银子下来赈灾,有什么好处?再说了,夔州如今风调雨顺,遍地良田,官仓都是满仓,粮食多得都快溢出来了,就凭大人这几张嘴,吃到明年都吃不尽。” “哦?”王欢大感兴趣,收敛嚣张的笑容道:“粮食多得都快溢出来了?你仔细说说。” 许铁柱扶他上马,自己也跳上另一匹马去,两人并肩驱马缓行,一路向奉节城走,一路畅谈。 许铁柱将自己拜在陈奇瑜座下为学生,收为关门弟子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知了王欢,这些日子来,除了处理公务,许铁柱就与陈奇瑜关门教授,尽得陈奇瑜毕生所学,天文地理兵法政事,无所不教无所不学,教的教的认真,学的学得仔细,一年下来,许铁柱已经初有所成。 “呵呵,怪不得你今天穿得道貌岸然,原来是受陈先生所教授啊。”王欢笑道,从一开始他就觉得许铁柱的衣着有些不大对头,不似以前这小子没品没趣的作风。 不过常言说得好,人靠衣裳马靠鞍,许铁柱穿的一身文士服,配上养足的气质,的确如换了一个人般几乎认不出了。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大哥,自扬州逃难,我和陈相一直蒙你照顾,如果不是你,我俩早已不知死在那个角落,只怕连骨头都被野狗叼了。”许铁柱悠然道,语气平淡而诚恳:“我早就想为大哥出一份力,但身轻力微,什么都不懂,哪里能帮上忙,当着这个知府,也不过守摊子罢了。” “但拜陈先生为师后,我才发现,原来学习可以如此奇妙,能把我这样的小乞儿,同样教导成才,当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为大哥独当一面,尽一份绵薄微力,而且陈先生,当真惊世大才,其心中韬略,如大海浩瀚,无边无际。” “我在他门下,每日里如饥似渴,学习知识,深恐资质愚钝,有负陈先生期望,幸而经年来,虽学海无涯,但终有所成,如今的许铁柱,已然不是扬州城里那个惶恐如蝼蚁、无知似白丁的小和尚,虽然及不上大哥万一,却尚可称得上初通文理、胸有乾坤,日后将这川北一隅,定能经营得让大哥满意!” 许铁柱的述说,如流水潺潺,自然平淡,一双眼神似秋水不惊,却暗藏火热的情感,将兄弟情谊,表达得清清楚楚。 王欢骑在马上,心情随马儿起伏,既高兴又欣慰,如今陈相活跃在暗线上,权掌密探细作队伍,成为夔州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许铁柱年轻尚轻,本不想让他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打天下,留在安全的后方像马崇明一样做个太平官儿,享乐一生,却不料他能自发的求学精进,拜了陈奇瑜这大神为师,要为王欢的事业贡献力量,这份情感,何其重也。 “陈先生大才,你即有幸入门,当珍惜时光,勤奋努力,不负先生所教。”王欢勉励道,他深知如陈奇瑜这类人物,并不是轻易肯收纳学生的,许铁柱一定不知求教了多少次,才有了这般机缘,当然不要浪费了良机:“对了,陈先生何在?” “先生从上个月起,身体每况愈下,这几天竟然已无法下床,水米不进,我派人四处寻医问药,求良医无数,却苦于药石无用,都言先生阳寿将尽,天数轮回,无药可救。”许铁柱神情顿时黯然起来,皱眉摇头道:“我将他安顿在知府衙门后院的雅苑静室里,大哥如此番有空,可去探视。” 王欢闻言一惊,想一想又有无可奈何的释然,历史上的陈奇瑜,早在前年就病死了,如今能拖到现在才卧床不起,已经是极大的意外,叹一口气,轻声道:“要去的,要去的,如果不是他力敌何腾蛟,我夔州基业,说不定已经易手,他功莫大焉,当然要去。” “是的,去年何腾蛟遣湖广兵数万顺长江来攻,全靠大哥请陈先生到夔州府镇守,才将其逼退,否则,小弟万万不能守住夔门。”许铁柱深有感触的道:“他创立的火器营,比起大哥的夔州军,有异曲同工之妙,仅凭精兵两千五百人,就将数万湖广兵击退,大哥的义母秦太君听闻了战报,都赞叹不已,说陈先生果然不愧是差点逼死李自成的人物。” “火器营?”王欢眉毛一挑,陈奇瑜善使火器,天下皆知,这个火器营倒是值得问问:“什么样的火器营?” 第306章 我心归北 许铁柱答道:“以火器为主要装备的营头。陈先生说,天下兵器,以远程为上,但凡两军摆阵对圆,无不先以远射程兵器对射,后才厮杀肉搏,所以射得远一丈就强一分,而诸般军器,以火器为远,强军组建,当以火器为先,故而先生组建了火器营。” 两人骑在马上摇摇摆摆,王欢越听越有兴趣,许铁柱说的陈奇瑜建军思想,非常接近近代军制,所以他忍不住催促道:“然后呢?这个火器营究竟怎么个规制?” 许铁柱见王欢似乎很投入,将陈奇瑜教导自己的话一股脑的倒了出来:“陈先生说,营分三类,一类骑兵,来去如风,进退自如,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掩护机动,都是不可或缺的力量;二类车兵,行军时为辎重,上阵时为屏障,有了车兵,如有移动城墙也,旷野大漠中箱车首尾相连,间以火炮劲弩,任你千军万马不能近身,坚守以待,耗尽敌军精力,等其疲惫时一涌而出,败之如反掌耳;三类步卒,堂堂军阵,步卒填之。骑兵为矛,步卒为盾,陈先生的火器营,就建立在步卒的基础上。” “陈先生说,一般火器长大,使用繁琐,故而骑兵只能使用三眼统之类简单的火器,鸟统火炮唯有步卒能用,所以火器营就是步卒营,按他的意思,夔州府战兵两千五百人,分为三营,其中骑兵五百人,车营一千两百人,步卒火器营八百人。” “骑兵五百,用的都是川马,不过四川兵灾严重,马匹稀少,这五百匹马,靠马崇明大人从贵州云南想了不少办法才凑齐;车营一千两百人,装备偏厢车共计二百四十辆,五人一车,设车长一名,装备鸟统一杆,戍卒四人,每人长枪一根、摧山弩一具,车上平时装载军器火药,战时放下车板就是屏障;火器营八百人,清一色的鸟统一杆、月牙斧一柄。” “所有兵卒,以石柱本地人居多,间或少许外地逃难至此定居的流民,联户作保,家世干净,彼此沾亲带故,凝聚力强,颇有战力。” 说到此处,王欢做个手势打断了许铁柱谈兴正浓的叙述,开口奇道:“偏厢车?可是孙传庭的秦军使用的传自戚继光的偏厢车?” 许铁柱点头:“正是,不过陈先生做了改动,厚实了不少,外裹了牛皮防火,更为坚固。” “这么说来,你的人马,相当于天雄军的规制加上秦军车营,合二为一,取两者长处互补短处,如此成军,倒是极为巧妙。”王欢沉吟道,心中暗暗佩服陈奇瑜,在短短的时间里因地制宜,用现成的武器人手,组建起一支堪用的队伍来,非常了不起。 “是!”许铁柱道:“陈先生说,大哥的夔州军以奇异火器称雄,无法复制,我们只能博众家所长,建立适合夔州府地形地貌的军队,还别说,真管用。” 他嘴皮子翻翻,说到了高兴处不禁眉飞色舞:“何腾蛟遣手下十三镇总兵中的马士秀、王允成两镇,联袂而来,企图袭击石柱,夺我银矿。小弟正彷徨间,陈先生到了,于半月间组建成军,一边请秦太君派秦翼明、秦拱明两位总兵练兵,一边征集民壮,在夔门险要处拉起三道铁索,横江拦道,又在铁索后筑起水寨数座,由火船防范,彻底封死了水路,逼得马、王两将不得不弃舟登岸。” “上了旱道,陈先生更不会让他们得逞了,川北多山,道路狭窄,除了官道其他都是无法行走的鸟道。而夔门官道本就不宽,几辆偏厢车一拦,摧山弩乱射,任你英雄好汉都闯不过去,大哥命李怀恩赶制的鸟统又接二连三的到来,排枪一放,就能打死拥挤在一起的湖广兵几十个人,湖广兵无可奈何,逗留了大半个月,洗了附近几个城池,自行退去了。” 这些战报,王欢早已看过,不过此刻从许铁柱嘴里绘声绘色的说出来,更添加了几分生动,听得王欢忍不住都有些神往,心中对陈奇瑜的怀着的感激,愈发的强烈。 必须要当面道谢,没有他,夔州不保。 王欢于是停住许铁柱的叨叨,催促他快马加鞭,直奔奉节而去。 奉节府城经过整修,相比以前更加规整有序,城墙的破损处都被条石新砌、青砖包裹,地面黄土洒道、坚实平坦,穿城门、过长街,入目所见,人头攒动热闹非凡,街道两侧商铺林立、旗幡招摇,叫卖声议价声不绝于耳,喧嚣声隔城数里都能听到,挑担儿的货郎摇着手鼓,卖力气的脚夫扛着货包,大腹便便的商贾摇着折扇,穿着儒衫的文人度着方步,逗留在胭脂水粉店的女子挑着腮红,各色人等行走在青石板大街上,熙熙攘攘,仿佛让人恍若身处成都这般大城一样的错觉。 街道拥挤,王欢又不喜大棒开道,于是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才到得知府衙门,下马进门,王欢在许铁柱的带领下,直奔后院。 陈奇瑜的居室,在后进一间小院里,院子不大,却有竹有水,清静自然,虽处夏日,但人心自凉。 有仆役守候在门口,认得王欢,躬身施礼,转身轻轻的将房门推开。 王欢疾走几步,抢在前面走进门内,一股子浓烈的中药味,扑面而来。 房内不大,一张踏步床就占去了大半面积,室内没有旁人,陈琨红着眼睛,正蹲在屋内角落里守着一个小土炉熬着一只瓦罐,罐内汁液沸腾,正在煮着中药。 听见门响,陈琨回头,见是王欢到来,吃了一惊,赶紧的作势要起身迎接。 王欢摆摆手,示意无须如此,他的目光,定定的落在床上。 一位面容枯瘦、满面死灰色的老者,正闭目躺在床上,虽值盛夏,屋内又有火炉熬药,温度很高,守在炉子前的陈琨一身短打,依然热得汗流浃背,流下的汗水打湿了衣裳,可是床上的老者,却盖着一床缎面棉被。 “先生畏寒,昏迷中一直低声念着冷,所以盖着棉被。”许铁柱跟在王欢身后,轻声解释道。 王欢一言不发,缓步走到床边,在一张凳子上坐下,看着沉睡的陈奇瑜,神情复杂。 名满天下的阁臣,叱咤风云的人物,此刻如一位寻常农家老者,静静的躺着,谁也想不到,这位行将就木的人,当年曾经差点改变大明朝的命运,一双往日里能刺透人心的眼神已然暗淡无光,精神炯炯的面容如枯萎的老树,失去了生机,那曾经傲然挺立于百万雄兵之前的身躯,再没有了似青松般挺拔的姿态,被包裹在棉被里,一动不动。 王欢闭上眼,缓缓做了一个深呼吸,慢慢伸出手去,捏住了陈奇瑜露在被子外面的一只手。 手瘦而无肉,仿佛就是骨头包着一层皮。 王欢紧紧捏着,感受着那只手上淡淡的体温。 身后传来一阵似有似无的抽泣,那是陈琨,他蹲在炉子边上,边哭边熬药。 手中的脉搏,跳动的节奏几不可闻,王欢尽力去感应,才能察觉到一丝丝微不足道的颤动,这颤动如此微弱,仿佛随时都会停止。 再也无法恢复。 无人说话,心意自通。 王欢握着陈奇瑜的手,如入定的老僧,坐了许久。 室内的中药味如檀香绕梁,一重接着一重,染了王欢一身。 陈琨终于看不下去了,他擦擦眼泪,走过来轻声对王欢道:“大人,总督大人已经昏迷了好几天,这会儿不会醒的,大人且先忙碌,如有苏醒迹象,下官马上通知大人罢。” 许铁柱也附和道:“大人百事缠身,守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就交给陈琨和我,大人先走吧。” 两人说得恳切,发自肺腑,王欢发了一会呆,觉得说得不错,正欲抽身,却突然觉得,捏着的陈奇瑜的手,紧了一紧。 王欢大吃一惊,忙看向陈奇瑜的眼睛,却发现他两眼仍然紧闭,没有丝毫睁开的迹象。 紧接着,那只手吃力的颤抖着把王欢的手慢慢移动,挪到了陈奇瑜的心窝子上面。 站在后面的陈琨和许铁柱又惊又喜,悲声连呼。 陈奇瑜的眼睛始终没有睁开,面色死灰,除了那只手,全身没有一处动弹。 王欢的手任由陈奇瑜牵动着,在他的心脏处听了下来。 心脏微弱的跳动,隔着棉被,隐隐的撼动着王欢的手。 接着,陈奇瑜的手松开王欢,颤抖着抬起,指了一个方向。 他指的很吃力,吃力得王欢不得不用手轻轻的托住,才能让它不至于掉下来。 一滴清泪,从陈奇瑜紧闭着的双眼角上慢慢流出,沿着密密的皱纹纹路,滴到了枕头上。 王欢抬起头来,顺着陈奇瑜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那是床的另一端,除了白色的蚊帐,什么都没有。 但王欢知道,那是北方。 北京所在的方向。 第307章 陈奇瑜之死 陈奇瑜的手,被王欢托着,僵在空中,一直不肯放下去,手指无力却又倔犟的犹自颤抖着指向前方,像一根风中摇摆的芦苇。 “哐啷”一声,陈琨碰翻了药罐,口中大叫着:“大夫、大夫!大人动了!”一边跌跌撞撞的,闯出门外寻郎中去了。 许铁柱站在王欢身后,语带哽咽的悲声道:“陈先生一定是知道大人来了,所以才恢复了一点意识,之前无论我们怎么呼唤,他都没有反应,连药都是撬开嘴灌下去的。” 他又道:“陈先生能抬手都是奇迹,昏迷这么长时间,他从来没有动过哪怕一根手指头。” 王欢端坐凳上,神情悲戚,看着陈奇瑜五味杂全,这个手势,他懂。 陈奇瑜的心里,仍然挂念着大明江山,他拉着王欢的手放在心口,然后又指着北方,用意不言而喻。 这是要拉着王欢托孤啊。 这个孤,不是陈奇瑜的儿孙子辈,而是他心中装着的那一颗忠于明廷、报效国家的忠心。 他要王欢继承他的遗志,今后永远身为大明臣子,为明朝江山奋战一生。 王欢托着陈奇瑜的手,掌心里感受着那一丝微弱的脉搏,不禁长叹,这位被崇祯狠狠从五省总督宝座上赶下来流放千里的名臣,到了烛光暮年,不但不心怀怨恨、徒叹冷暖,反而依然怀着偏执的忠胆,即使在重病之中弥留之际还想着为大明把自己牢牢拴住,王欢的重要,别人不知道,陈奇瑜可是清楚得很。 陈奇瑜的果然快要油尽灯枯,抬手这么一个小动作,纵然在王欢的帮衬下也坚持不了多久,不一会就无力疲软,王欢轻轻把他的手放下来时,仍然能感觉到陈奇瑜还在强撑着想要继续抬手,不过力量实在微不足道,不认真感受,真的觉察不到。 这是不甘心啊,王欢不答应,他就死不瞑目。 王欢轻轻拍拍他的手,低下头去,靠近陈奇瑜的耳边,缓缓说道:“你的心意,我明白。你且放心,我王欢发誓,身为汉人,死为汉鬼,一生断然不会做那附庸异族的败类!” 陈奇瑜的眼皮跳了几下,手指微微颤动,仿佛有什么话,梗在喉咙里。 然后他的胸膛深深的起伏,好似一声叹息,无声的他胸间响起。 恰在此时,房门被猛地推开,刚刚冲出去的陈琨,领着一个白胡子郎中风风火火的回来了,那郎中被陈琨拖着手,似被牵着一般半走半跑,衣衫上全是泥泞,狼狈不堪。 王欢从凳子上站起来,把位子让给郎中。 他最后看了一眼两眼紧闭的陈奇瑜一眼,转身走开,迈步到屋外小院中。 院子里西侧种有一丛翠竹,绿意盎然,一座用石头精心堆砌的鱼池修筑在竹子旁边,假山居中,竹叶映衬下的池水里,水波涟涟,有鱼儿游荡,不时浮出水面,溅起涟漪阵阵,灵动的鱼与恬静的竹相映成趣,构成一幅极为怡心的画卷。 空气有些沉闷,王欢抬起头,看了看天。 烈日被一片突如其来的乌云遮蔽,天色昏暗,天上连一丝风也没有,树上的知了在拼了命的鸣叫,隐隐有雷声在远处翻滚。 夏日的暴雨,说来就来啊。 身上闷得很不舒服,王欢扯了扯领口,长吐了一口气。 刚才对陈奇瑜的话,他是斟酌之后,才开口说的。 忠于汉家而不是朱家,收复河山为的是苍生而不是明廷,是王欢的底线,他不可能对一个垂死之人撒谎,也不可能昧着自己的本意发下不切实际的誓言。 言尽于此,多说无益。 看着天上漂浮的黑云,王欢只觉心头堵得慌,有什么东西咯在心头,很不舒服。 明末的书生,平日里吵吵得厉害,看什么都不顺眼,为了一些鸡毛蒜皮般的事情可以将朝堂变成菜市场,把皇帝不当回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将文臣坏事、不知兵事非要装周瑜的恶习发挥得淋漓尽致,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说别人时什么都懂,自己上阵时什么都不懂,大事不会做小事不屑做,所以崇祯临死前痛呼:“文臣皆可杀!” 但又有一些书生,事到临头关键时刻,却表现得无比坚贞,宁死不屈,如何腾蛟如此小肚鸡肠,多次与堵胤锡闹个人矛盾导致大局败坏,可谓能臣也是妄臣,却在兵败被俘后坚决不投降,死在了屠刀下;又如刘宗周,东林党的代表人物,为人刚正不阿,眼里揉不得沙子,正直得连清廷都佩服,却因政见不合而不顾大局,上疏弹劾领兵大将拖后腿,同样在明亡后绝食而死。 这些人,不是栋梁之才却是大义之人,甘愿为国家献出生命,让人又爱又恨。 追求心中的正道和不顾一切的愚忠,是这类人的两大特点。 陈奇瑜同样是这类人物。 王欢的心里,觉得匪夷所思,政见真的那么重要吗?为了心中所谓正道而不顾存亡大局,人家外敌都打到家门口了还内讧不休,这样的正道,与自我灭亡何异? 摇摇头,王欢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就听屋中一声哭喊声骤然响起。 “大人!” “陈先生!” 这是陈琨和许铁柱的声音。 整个院落的气氛随着哭喊顿时无比悲痛起来,王欢心中一颠,立刻明白,陈奇瑜死了。 他挺着一口气,是要见王欢一面,托付自己放不下的心事。 雷声滚到了头顶,乌云压顶的天空,顿时电闪霹雳,绿豆大小的雨滴,说来就来。 噼里啪啦的雨声中,王欢闭上眼睛,站在雨地里,感受着雨滴的冲击,仿佛那一颗颗水滴,能冲去心里的烦恼和悲凉,洗去乱世的铅华。 与陈奇瑜相见的一幕幕,电影回放般在他的脑海中闪现,明末一代奇人,就此如流星滑落。 陈奇瑜是卢象升的老师,跟名传后世的袁承焕、孙传庭、洪承畴、乃至学生卢象升比起来,他是一个并不那么出彩的悲剧人物,车厢峡是他一辈子抹不去的阴霾,与人笑柄,但客观的说,此人一身本事,进士出身跻身武将,能文能武,并不比任何明末名臣差。 能得到他的辅佐,实属幸事,故而他的死去,王欢深深感到失落和痛心。 第308章 姜瓖反了 陈奇瑜的丧事,是许铁柱操办的,风光而隆重,夔州府与石柱宣慰使司但凡有点身份的人物,尽数到场,秦良玉也差人送来了奠仪,就连长平公主得知后,也送来了挽幛。 他的家乡在山西保德州,道路遥远,而且是清廷的控制范围,要想回归祖坟,是不可能的了。不过早在陈奇瑜病危的时候,许铁柱就找了风水师,在奉节境内寻了一处背山面水的吉祥地,抓紧修筑了陵墓,将尸身用上好棺木装了,厚葬于此。 王欢穿麻衣束白带,在灵堂上和许铁柱、陈琨等人守了七天,以弟子之礼尽了孝心,发丧当日,更是亲自扶棺,步行随灵车出城,走在送葬队伍头前,身后的陈琨、许铁柱两人充作子侄辈,抱着灵牌拿着孝丈棍,一路嚎啕大哭,悲悲戚戚,因陈奇瑜保卫夔州有功,世人皆知,满城百姓自发的跟随在后面,拖了长长的一列,蜿蜒数里。人人带泪、个个生悲,见者莫不掩面。 送棺入土,在坟前烧了香叩了头,王欢站在仍然跪在墓碑前哭泣的陈琨和许铁柱身后,想到同样风烛残年的秦良玉,心头仿佛被一根铁锥狠狠刺了一样,悲伤莫名。 人的一生,如白驹过隙,匆匆而逝,像陈奇瑜这般,虽胸有大才却落得个流放乡里,太过可惜,徒叹命运残酷。而自己两世为人,何其幸运,如不能珍惜时光,抓紧少年时日,扭转历史车轮,岂不是白白浪费了生命? 前世是矿业工程师,这一世,就要当筑起新时代的“工程师”。 这是王欢在武昌道上石头山下,面对埋葬十余个小和尚的共冢时,发下的誓言。 密林孤坟,断崖血仇,王欢每每午夜梦回,想起火工和尚胡大海那双瞪得溜圆的眼睛,就会猛然惊醒,然后披衣而起,一宿一宿的无法入眠。 他在思考,思考造成明末乱世的根本原因是什么,思考终结这一切的方法是什么,思考无比渺小的自己,能做什么。 王欢性格外柔内刚,好似一根质地优良的弹簧,外界的压力越大,被压得越狠,反弹的决心和力量也越大。 一个个伙伴的离去,让王欢在悲痛中无比坚定改变世道的决心,同时,脑海中关于结束乱世的路线图,也渐渐越发的清晰起来。 见他定定的看着墓碑发呆,沉默的护在他身后的李定国已经等了很久,实在忍不住了,才缓步上前,在王欢身边轻声说道:“军门,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 王欢闭上眼睛,朝天长长的呼了一口气,摇头叹道:“花开自有花落,生死自有定数,我懂的。我所叹息的,不是陈先生的死,而是叹我失去了一位良师,一位战友,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如今陈先生走了,让我如何不痛惜?” 李定国看看高大的墓碑,碑是整块青石造就,高达两丈,碑前神道上,有成对的石羊、石马和石虎,并立两侧。碑身正面,刻有“五省总督陈公奇瑜之墓”几个正楷阳上黑字。 他向墓碑鞠了一躬,然后轻声道:“大人,北面有八百里急报来,信使候在衙门里,已经有小半个时辰了,末将让他再等等?” 王欢闻言,眉头一皱,八百里加急,是夔州军中紧急传递军情时才用的办法,一路驿站换马不换人,确保所送的竹筒火漆军报不会有失,说明北面一定有重大的事情发生了。 “不可!李廷玉非天大的事情不会动用八百里加急,此事必定有关我等生死存亡,走!随我回去!”王欢断然道,他向随行跟在身边的亲卫交待几句,让他们在许铁柱等人叩头完毕后告诉他们赶紧回知府衙门去,然后跳上李定国牵来的马匹,直奔奉节城而去。 进城到了衙门,王欢抬步入大堂,就看到一名满身尘土的军中百夫长,正坐在一张凳子上喝水。 百夫长认得王欢,见他进来,连忙起身,单膝跪地行礼道:“末将见过军门!” 王欢大刀金马的在堂上坐定,摆手道:“免了!信呢?” 百夫长从背后背负的竹筒中,抽出一个内套的小竹筒来,恭恭敬敬的双手递给王欢,口中说道:“这是李将军亲自上的火漆,请军门验看。” 王欢接过,仔细看了看,却见到火漆居然有两层,头一层是夔州密探队陈相的印戳,第二层才是李廷玉的印。 看来李廷玉接到竹筒信后,封都没有拆,直接加盖了自己的火漆,就送到夔州府来了。 这更说明事情紧急,王欢眉头一挑,想到陈相远在西安,在那里布置细作网、刺探清廷消息,他送来的急报,定然跟清廷有关了。 心里如此想,手上的动作更快了几分,揭开火漆封印,从竹筒中倒出一卷纸来。 展信一观,王欢只觉太阳穴都跳了起来。 信上简单的重复着一句话:“大同姜瓖反!大同姜瓖反!大同姜瓖反!” 连说三遍。 王欢面露肃容,捏着信纸,扶额沉思起来。 清廷大同总兵姜瓖,拥兵十万,管辖整个山西,虽然名义上清廷封的山西镇恭顺侯吴惟华的权势在他之上,但实际上,作为父子三代深耕山西的土著,姜瓖在大同的力量,远远非南方人吴惟华能比拟的。 他反清,是历史必然,王欢是知道的,但是那是明年一月间的事情,现在提前了。 姜瓖反,是因为清廷对他不满,不满他在李自成倒台的时候,被满清所打的为崇祯帝报仇的招牌所迷惑,误以为满清不过像以前一样,进关洗掠一番就会退回去,却不想皇太极要的是花花江山,急急忙忙的上赶推出一位明朝宗室为帝,想当那拥戴有功的权臣,触了清廷大忌,被清廷反复敲打,多次威胁要除了他的爵位,夺他兵权,让姜瓖精神高度紧张。 今年年末,蒙古喀尔喀部犯边,多尔衮命英亲王阿济格领兵到大同布防,成了压垮姜瓖脆弱心理的最后一根稻草,满清大兵云集身边,自己会有好下场吗? 但是王欢的蝴蝶效应,让喀尔喀部犯边提前了,相应的,阿济格到大同也提前了,最后导致,姜瓖反清提前了。 第309章 北地催人归 沉思良久,王欢才抬起头来,向李定国说了这件事。 “什么?”李定国大吃一惊,眼珠子都瞪圆了:“姜瓖大同重将,竟然反正了?” “这并不出奇。”王欢淡淡的道:“此人反复无常,先是大明的总兵,降了李自成成了大顺朝的大同总兵,再后来看鞑子来了,摇身一变又成了鞑子的人,如此没有气节底线,做什么都不奇怪。” 李定国想了一想,赞同道:“不错,姜瓖的确小人,不过此人家世代武将,镇山西数十载,人脉广泛,底蕴悠长,他一旦反正,对朝廷是大大的利好啊。” 王欢点头道:“的确如此,别的不说,至少汉中当面,西安的陕西总督孟乔芳要头大了,姜瓖的军力何止比我们多十倍,我们在西姜瓖在东,他夹在中间,无异于架在火上烧烤,难受之极。” 李定国思想活络,片刻间就把北方态势考虑了个遍,又想到了一点,若有所思的说道:“但是,大同靠近北直隶,鞑子重兵云集京浦,姜瓖兵虽多,却难敌鞑子八旗精兵围剿,恐怕坚持不了多久。” 王欢站起身来,将信折好,放进衣袋,挥手让百夫长下去休息,然后在屋内度步,来回走了几圈,一边走一边自语般说道:“多尔衮派去征讨的,是阿济格等几个亲王郡王,领的兵以八旗战兵居多数,基本上倾巢出动,战力强悍,属劲敌也,姜瓖抵不过的,姜瓖一败,鞑子大军不会就此回朝,顺道会将汉中也解决掉,如此一来,姜瓖的成败,就跟我们息息相关了。” 站定脚步,王欢语气坚决起来,看着堂外天空,沉声道:“明末三镇反正,风起云涌,乱世纷争,正是极好的机会,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时不我待啊,如果拖拖拉拉,等三镇败亡,鞑子腾出手来,一切都晚了,我们这就回汉中!” 话音刚落,许铁柱就从外面急匆匆的走了进来,恰好听到了最后几个字,顿时讶然道:“啊,大人,你要回汉中?” 在外人面前,他还是叫王欢大人,大哥这个称呼,只有两人间私下里用用。 李定国将他拉过去,简单的把姜瓖反正的事情说了一遍,许铁柱恍然大悟,急忙向王欢问道:“大人,那湖广方面该当如何?山西一乱,鞑子西顾,何腾蛟和堵胤锡势必有所动作,待他们坐大,如果何腾蛟对土堡寨银矿念念不忘,再来滋扰,如何却之?” 王欢有些意外的看看许铁柱,能从山西方向瞬间联想到湖广,许铁柱这些日子在陈奇瑜身边的确长进不少,大局观很清楚。 他摇摇头,确定的说道:“夔州府与湘西交境,湘西现在是堵胤锡的地盘,何腾蛟如隔山关,他的手伸不过来的,你且专心练兵,今后自有用武之地。” 许铁柱点头,应承道:“好!山西一乱,鞑子的注意力无暇南顾,这正是朝廷收复失地、东山再起的绝好时机,消息大概很快就能传到广东,大人是不是拉上王总督一道,上书请皇上下旨,倾全国之兵策应山西,大军一起,鞑子南方空虚,必定势如破竹啊。” “朝廷?”王欢面露不屑之色,哼声道:“打个长沙堵胤锡和何腾蛟都自己打起来了,还指望他们同仇敌忾的一同北上?谁能有本事当这个督臣压制住这些人?大到总督巡抚小到总兵参将,都有私心,分功劳有他们,冲锋陷阵就没人了,羸兵弱将,只能吓吓百姓罢了,这奏折不写也罢,不过王应熊那边可以通知一下,就说本军门要在汉中有所动作,铁柱,就交给你了。” 许铁柱答应下来,随即又道:“大人是准备先回去石柱一趟吗?秦太君早上昨天派来送奠仪的人在问,大人何时回去看看婚事准备的情况,是不是合你的意,如果不喜欢,还可以改改。” 说着这话,许铁柱和李定国神色都有些不大自然,毕竟刚刚大家还在陈奇瑜的坟头上哭得稀里哗啦,这会儿又说到喜庆的婚事,总觉得有些怪异。 见二人有些眼神直勾勾的,王欢做贼心虚般的也把视线飘忽的躲开,被女人上门求婚,在后世是很得意可以炫耀的事情,可王欢觉得被长平公主这般来的,总是有些不舒服。 “这个,时间上有些来不及了,回去石柱就得耽误两三天,军情紧急,还是不回去了。”王欢咳嗽一声,故作镇定的说道,虽然他明白,长平公主是必须得娶进门的,但内心里,他还是有些潜意识里的抗拒,能拖一拖,就拖一拖:“这件事也交给你了。” 王欢指着许铁柱道:“你负责给义母解释。” 李定国在一旁瞪着他,王欢眼神瞄到了,立刻就佯作没看见一样扭头看向另一边去。 许铁柱身子一僵,他早就知道了王欢的心思,有些哭笑不得的道:“可是,大人,长平公主殿下就等在石柱,巴巴的等着嫁给你,你就这么走了,不合适吧?有违朝廷礼制,是大罪。” 李定国瞧了许铁柱一眼,暗叹一声。 心道完了,王欢之所以讨厌这婚事,不是因为讨厌长平公主这个人,而是不满朝廷强压,被皇帝用联姻利用而已,现在许铁柱抬出朝廷礼制,不是触了王欢逆鳞吗? 果然,王欢如被抓住了尾巴的猫,跳了起来,恶狠狠的吼道:“去他妈的礼制!关我屁事,我为了江山社稷,放弃儿女情长,何等荣耀,那些酸儒胆敢以此来治罪,就让他们来吧,看我怕不怕!” 他恼羞成怒的吼叫着,仿佛骂街的泼妇,李定国和许铁柱都是第一次看到一向沉稳有加的王欢这个模样,愣在了原地,傻了。 发泄了一通,王欢才冷静下来,发热的脑子一旦清醒,他立刻就后悔了。 有些尴尬的看看仿佛看大马猴一样的两人,王欢板着脸说道:“我不是不回去,实在军情紧急,呃,紧急。” 他装模作样的在堂上走了两步,想要出门,却又转了回来,解下腰间的宝剑,递给许铁柱道:“这是我随身佩戴的剑,从未离身,你把他转交给公主,就说本军门军务在身,为国为家,只能暂且抛开私人俗事,请她多多担待,剑在她处,如人在身侧,一样的,一样的。” 许铁柱接过宝剑,眉眼复杂的抬头道:“大人,这样做,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啊。” 王欢把脸再次一板:“别说那么多,你照着做就行了,我不在,夔州就交给你了,务必勤奋,不可懈怠!” 说罢,逃也似的跑出门去了。 堂上留下李定国和许铁柱两人,面面相觑。 李定国苦笑着,正欲对许铁柱说点什么,就听王欢在外面火烧屁股般叫了起来,喊李定国快走。 李定国无奈的摆头,向许铁柱一拱手,转身追了出去。 第310章 一城一堡、一民一兵 许铁柱捧着宝剑,发了一会怔,才惊觉的追了出去,门外的王欢已经跳到了马上,正欲离去。 “大人,我见了公主,怎么开口啊?”许铁柱欲哭无泪,这活儿他第一次做,没经验。 “你就说来日方长,好事多磨,让她耐心一点,不就行了。”王欢随口道,两眼朝天,驱马原地转了一圈,想起了什么一般又回头说道:“你的营头,今后就属夔州军山字营,负责湖广方面的防务,一应开支用度纳入军费财政直供体系,每月军饷,由马崇明直接发放,不用你夔州府承担。” 他的表情严肃起来,正色道:“营总一职,就由你兼任,下面的千户、百夫长,你自己挑选能者居之,把名单报上来给我过目用印即可。如此一来,夔州军政长官由你一肩挑,重任如山,须得仔细用心,不要让我失望!” 许铁柱心中,因为要给王欢擦屁股而无奈忐忑的情绪,被后一段话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极为高亢的兴奋。 因为年龄的关系,王欢并没有将许铁柱当作能够独当一面的能臣看待,虽然一直在培养,但并未重视,直到这两天来,看了奉节府城附近的治理井井有条,各处荒山开垦所得的良田一片又一片,阡栢纵横点缀乡间,远来的流民安置井然有序,没有民乱没有灾荒,处处都是一副安居乐业的太平景象,让王欢对许铁柱的组织协调能力,大为改观。 更为吸引王欢的,是那支两千五百人的军队,有陈奇瑜打下的底子,这支人马的确非常善战,石柱土家居民的悍然民风贯穿其中,让每个士兵都是天然的合格战士,加上合理的军器配备,这支军队的战斗力非常强悍。 许铁柱继承了这支军队,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如此强军,唯有自己人控制着王欢才放心,于是这营总,当仁不让的就由许铁柱来当了。 王欢几句话就定下了山字营的地位,许铁柱高兴至极,连忙躬身应道:“是!” 一个字说完,待他抬头,入目的唯有一群远去的背影,王欢的声音还在遥遥传来:“仔细用心,不要让我失望!” 许铁柱双目生辉,面泛红光,紧捏着拳头高声应道:“大人放心,有我在,夔州固若金汤!” …… 此刻远离夔州千里之外的山西镇大同城里,同样也聚集着两兄弟,端坐在大同总兵府大堂中商量要事。 大堂高大宽敞,几根粗大的梁柱立于两侧,足以容纳百人围坐。地下是方正宽大的青砖铺地,洒扫得一尘不染,两边摆列着十余个兵器架,斧钺刀叉铁锤长枪放在上面寒芒闪闪,杀气腾腾,为悬挂在大堂正中的一副巨大的猛虎下山图平添了许多让人胆寒的煞气。 图画中的虎爪下,就是主位,一把太师椅上坐着一名身材健壮、短须阔面的大汉,头戴乌纱凉帽,身穿紫色盘领长袍,袍子是丝绸所制,上面绣着宝相花卉,华丽昂贵,腰缠玉带,一块绿得晶莹剔透的玉佩悬挂腰间,加上双脚蹬着的牛皮官靴,让他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居于高位、权重人贵的傲然气势。 在主位两边,各有一排交椅,大多空着,唯有左首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个穿着锁子甲的武将。 粗看两人,有些让人分不清谁是谁,两人面貌相似,仿佛一个模子印出来一样。 两人是兄弟,坐在主位上的,正是大同总兵官姜瓖,坐在左首的,却是他的亲弟弟,和林总兵官姜瑄。 二人一母所生,当然长得相像,不过仔细辨别,还是很容易分出来的,姜瓖老辣,不怒自威,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精明和狡诈让他看上去有些阴险;姜瑄沉稳,长须白面,足智多谋,看上去像个师爷,素来有儒将的美名,一直以来,他在姜瓖身边担当着出谋划策的军师角色。 他们坐在这里,当然不是无聊闲扯。 相反的,两人愁容满面,忧心忡忡。 身边茶几上丫鬟端上的名贵香茗,已经没了热气,二人却无暇去端起来喝上一口,纵然姜瑄远从和林赶来,也没有碰一碰。 “大哥,已经打听清楚了,摄政王派出的,是以英亲王阿济格为首的满蒙大军十万人,端重亲王博洛、承泽亲王硕塞、多罗亲王满达海铺之,沿途汉军皆听其指挥,声势浩大。”姜瑄皱眉说道:“大军不日就将出发,多尔衮还要亲自壮行,看来我们惹火了鞑子啊。” “哼!多尔衮当然火大了。”姜瓖鼻孔里喷出一股气来,恨声道:“江西金声恒反、广东李成栋反,鞑子们还没有来得及调兵遣将杀过去平叛,咱们兄弟又反了,他能高兴得起来吗?” 他把手里把玩着的一只玉如意颠过来倒过去的抚摩着,愈加愤然的说道:“天杀的鞑子,咱们投靠他们,这些野人非但不想着拉拢倚重,反而还猜忌打压,这是为人之道吗?怪不得天下汉军多反,咱们造反,是在是不得已而为之,是多尔衮逼的!” 姜瑄摸着长须,点头赞同道:“大哥说得没错,喀尔喀部犯边,年年如此,满清朝廷为何今年这么上心,要调集数万大军来大同协防,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姜瓖拍桌子:“这是要把咱们兄弟俩往死路上逼!看看耿仲明,崇祯年间就投靠皇太极,多年浴血征战,命都差点丢在战场上了,就为了几个逃奴,被鞑子逼得自杀!孔有德和尚可喜,也是汉人投靠他们很早的,多有军功,北边多坚城,都是他俩的大炮打下来的,现在被圈在辽东养老,我兄弟的资历跟这三位比都远远不如,鞑子视我俩更是不堪。我算是看出来了,这鞑子压根没把咱们汉人放在眼里,除了那几个跟着努尔哈赤就起家的汉人,其他的汉人就是他们的狗!” 两人一起拍桌子骂了一顿娘,出了一通气,姜瑄才觉得顺了不少,复又提起正事。 “大哥,鞑子不是人,但那些军马是实实在在的威胁,算算脚程,不出半个月阿济格就能兵抵山西,我们如何敌之,还得想个方略。” 姜瓖眉头一拧,凝神道:“我担心的就是这个,我手头兵马号称十万,其实战兵不过五万,有一半是空饷,其中银子堆出来的亲兵营五千,这些人放在山西没有敌手,但阿济格百战成精,他的手底下都是些不怕死的八旗兵,那些亲王郡王,也不是善茬,当年李自成都被打残了,我们力敌起来,很棘手啊。” 姜瑄也道:“小弟手上,抛开吃空饷的空额,实兵不到一万人,多老弱,都是平日里屯田的农民,种田没问题,让他们打仗,那就不行了,亲兵营倒有一千人,我都带来了,供大哥差遣。” 姜瓖没好气的瞄他一眼,气道:“我早就跟你说过,让你多做准备,把军队都足额配上,你看看,现在跟我说没兵,找干嘛去了?” 姜瑄脸一红,颇为尴尬的吃吃道:“这个,这个,大哥,那些空饷不是我一个人吃的,下面的参将游击都有份,要足额増兵,牵涉的利益太广,一两个月哪里能成。” 姜瓖摆摆手,像赶去一只令人不悦的苍蝇:“那些不提了,现在火烧眉毛,没兵怎么打仗?你告诉你的那些将官,限十天之内,给我把空额填平,不管用什么办法,十天之后我要看到和林总兵府的兵马列队大同城外!” 姜瑄知道事态严重,连忙应承下来,只听姜瓖又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阿济格来了我也不怕!这些年来山西大同镇我姜家脉络广阔,那个府不是我们的人?当年李自成不过一流贼耳,谁人服他?摄于他淫威表面迎合而已,一片石一败,就土崩瓦解。如今山西可不一样,到处都是忠于我姜家的人,阿济格不来则罢,他一旦来了,我要让他知道,什么是一城一堡、一民一兵!” 第311章 多尔衮的烦恼 “好!大哥高见!”姜瑄喜道:“阿济格虽然号称十万之众,但鞑子八旗兵虽精,数量却不多,加上蒙古人和汉军八旗,满打满算不到二十万甲丁,眼下四方纷乱,到处用兵,能让阿济格带出来的八旗兵估计不会超过三万人,余者都是蒙汉旗丁。只要我山西铁板一块、万众一心,各州各府坚壁清野,齐心守御,阿济格必定寸步难行!我们再派一支精兵,待他疲惫思归时,断其粮道,则阿济格除了狼狈逃窜,小弟想不出他还有什么办法!” “不过万事先虑败,后虑胜,方可保得万全。”姜瓖摸着短须,思索道:“我们虽然布置妥当,却限于大同周边十三州府,远点的就有些靠不住了,如果顶不住,我们要考虑考虑后路。” 姜瑄一听,收起笑脸,凝神道:“大哥说得不错,我姜家虽强,但只有山西半省,万一鞑子举北方之兵来袭,我们抵挡不住鞑子大军,我们往哪里安身,倒是个问题。” 姜瓖看看他,问道:“喀尔喀部有什么条件吗?” 姜瑄皱皱眉头,摇头道:“蒙古人都是些贪得无厌的家伙,小弟在和林跟他们打的交道多了,跟他们上层有些交情,纵然如此,还是费了不少功夫花了许多钱财,才说服他们如果一旦有事,给我们一条退路。” 姜瓖将玉如意在手心一拍,恨恨的说道:“野人都是一个德行,贪欲重,不过这仅仅是条备用的后路,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用上,且先敷衍着,等到大局已定,这些蒙古人我不会给他们好脸色的。” 他又道:“我们的精力,要放到太原方向来,吴惟华这厮在山西待的时间虽然不长,却极为精明,收买拉拢了不少骑墙派,这鸟人在我举事时看着不对,换衣服装作平民跑了,现在太原和巡抚祝世昌据城固守,等着阿济格的到来,这厮是个麻烦,得先把他拿下,方才稳妥。” 说着这话,姜瓖的目光瞪向姜瑄,等着他接话。 姜瑄心头明白,这是要让自己去打下太原,他可不愿去做这种高风险的勾当,眼珠一转,立刻有了主意:“大哥,太原城高地险,非大将不可克之,小弟推荐一人,一定能成。” 姜瓖有些不满,但还是耐着性子问道:“哦?何人?” 姜瑄道:“正是我俩的侄子,大哥麾下的参将姜建勋是也。” 姜瓖摸了摸短须,沉吟片刻,点头同意道:“姜建勋倒是不错,有勇有谋,可以担当此任,不过我原本让他去忻州一带策动当地军兵造反,让他回来,何人能去做他的事?” 姜瑄拍着胸脯站了起来,凛然道:“为大哥分忧,小弟义不容辞,就让我去吧,保证让忻州归到大哥麾下!” 姜瓖大喜,忻州是太原和大同间的一个大州,素有“晋北锁匙”的称呼,境内有天下九塞第一的雁门关,关隘紧扼大同与太原之间的长城要塞,地势紧要,得之可断绝从太原到大同之间的官道联系,只要忻州稳妥,阿济格要想打太原就得从蒙古绕道。 于是姜瓖欢喜的重重拍了姜瑄肩膀,赞道:“果然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还是贤弟可靠,大哥就拜托你了!” 姜瑄肃容受了他大哥的称赞,面不改色,一副慷慨激昂的表情,其实在他内心中,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忻州是大城,地处交通要道,城内有诸多晋商商行,这些大商家早就投靠清廷,家中富可敌国,过去抢掠一番,可大获而归。 一想到忻州堆积如山的财物和皮肤白嫩的婆姨,姜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和林乃塞外苦寒之地,他早就垂涎关内的富饶奢靡,苦苦不能得之,如今机会难得,不可错过! 两兄弟商量议定,愁绪皆去,复又坐下,细细商量具体的抵敌方略。 …… 大同城内的兄弟密谋,又隔了千里之外,北京城内一座宏伟壮阔的宅院里,另外两兄弟也在闭门细谈。 这座宅院占地宽广,位于北京城东帅府花园一带,面阔五间的高大正门,雄伟大气,门前一对石制卧狮有一人多高,赫赫生威,彰显着宅院主人不可一世的权威。朱漆大门厚达半尺,沉重牢固,门上一溜的泡制铜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与站在门前郎卫官兵手持的长刀相映生辉,寒气逼人,无人敢近。 进入大门,迎面就是一排同样面阔五间的大殿,与紫禁城一般的规制,不过要小上许多,大殿之后,就是一个广场,两侧有东西翼楼,雕梁画栋,华美非常,白玉石的栏杆配上画工精细的梁柱窗框,与地上石雕的龙腾图一道,表明了这里是爱新觉罗皇家的宫殿。 正门上方,用满汉两种文字,大大的悬挂着一块牌匾,“豫亲王府”几个金字端正尊贵。 在大殿后面,有一片后寝宫,一眼望不到边,层层叠叠的房顶仿佛一直延伸出去很远。 在其中居中的一间最为宽大的寝殿内,面阔三间的房门紧闭,门外有郎卫远远值守,闲人勿近。 寝殿内,大清国眼下最有权势的两兄弟,一个躺在床上,一个坐在床边,隔着一道薄薄的帷幔,正窃窃私语,说着悄悄话儿。 阳光从窗户上薄薄的窗纸中照射进来,洒满室内,将窗边铜盆里摆放着的寒冰融化,腾起解暑的冰爽,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中药味儿,在熏香的味道里掺杂着,混合成一种特别气味, 床上的,是因感染天花,卧病不起的豫亲王多铎,与他一幔之隔坐在凳子上的,正是当朝摄政王,和硕睿亲王多尔衮。 中间的幔子,是用来防止疾病传染的隔断。 多铎的容貌,与两年前在南京叱咤风云、一力覆灭南明弘光朝时比起来,憔悴了许多,基本上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了。 此时多铎年不过三十有五,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他机智勇猛,上马能杀敌下马能治国,在努尔哈赤诸多战绩斐然的儿子中,算是出类拔萃的一个,与多尔衮一母所生,感情深厚,是多尔衮倚重的左膀右臂。 此刻他躺在床上,脑袋后面靠着一个软枕,勉强撑起了他的头,一张本是极为方正的脸颊深深的凹陷下去,双目陷入眼眶中,半睁半闭,面色发白,气若游丝,浑身散发着一股死亡的味道。 多尔衮皱着眉头透过帷幔看着自己的弟弟,两眼含泪,一代雄主竟然罕见的露出了悲伤痛苦的表情,沉默着不做声。 也许是感受到了什么,多铎缓缓的睁大了眼睛,费力的扭过头,看向了床边,定睛看了一会,欣然轻声道:“九阿哥,你来了。” 多尔衮排行第九,俗称九王,多铎排行第十,称作十王。 多尔衮点点头,柔声道:“弟弟,你感觉怎么样?” 多铎摇摇头,勉强做出一副轻松的表情,道:“无妨,只是不能起身,误了阿哥的大事。” 看他作势要强自坐起,多尔衮急忙制止道:“别起来!你这病可不能见风,伤了身子,就更不能为阿哥出力了。” 多铎费了半天劲,也不能坐起来,只得徒然的放弃,伤感的说道:“只怕我这一病,今后就不能再为九阿哥效力了,不能看到九阿哥登上九五至尊,我不甘心啊!” 多铎与多尔衮之间,无话不谈,无话不可说,这等大逆不道欺君罔上的话语,两人间不知说了多少回了,所以多尔衮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不过还是朝门口望了一眼,才回头搭话。 他压低声音道:“皇帝的位子,如今还不是阿哥坐的时候,你有病在身,就不要多虑了。” 多铎摇摇头,轻声道:“九阿哥百事缠身,今天时日尚早,还不到阿哥休朝的时候,你就来看我,一定有事烦恼,阿哥不如直言,我虽卧病,但脑子还清醒,可以为阿哥出出主意。” 多尔衮深深的叹一口气,目露痛惜的眼神,摇头道:“满朝文武,八旗贵人,唯有你能懂我心中所思,明我所想,偏偏你却生了这场病,莫非是天妒英才、要夺我这最为可贵的弟弟?” 多铎却笑了,笑得惨烈:“阿哥不必介怀,旗里可用之人颇多,十二阿哥阿济格,谭泰、刚林、何洛会等人都是一时人杰,可堪大用,阿哥何不提拔?” 多尔衮闭目想了一想,摇头道:“这些人要么勇谋有余智谋不足,要么优柔寡断缺乏魄力,都不是能独挡一面的人才,阿济格莽夫一个,粗鲁直率,不是我想要的人。” 他低头定定的看向多铎,悲声道:“唯有你啊,能助我登上大宝。原本预计,待各地初定,我们军功无可匹敌、威望摄于天下之时,就是我登基之日,却不曾想如今你重病垂危,广东、江西、山西三镇齐反,乱成一锅粥,徒叹奈何啊!” 多铎闻言,凝眉一皱,问道:“山西姜瓖反了?” 多尔衮沉声道:“对,我已经派阿济格领兵出征,征讨山西;江西和广东,我准备派谭泰和何洛会去,只是四方火起,军力有些吃紧。” 多铎闭上眼睛,思索片刻,睁眼道:“阿哥何不起用汉军三王?他们现在辽东圈养,徒费粮饷。” 多尔衮道:“原本我也有这个想法,但汉人居心叵测,安知三王是不是跟我们一条心,那姜瓖我待他不薄,李成栋也任他为广东提督,这些人仍然反了,如果三王领兵,一出门也反了,如何却之?” 多铎又笑了,笑得有些费力:“阿哥糊涂。” 第312章 孟乔芳的困局 敢于当面笑谈多尔衮“糊涂”的,普天之下,除了多铎,也就没有旁人了。 多尔衮却半点没有生气的意思,反而坐直了身体,面带欣然的模样开口问道:“哦?十弟可为我解惑?” 多铎喘了一阵气,说话太多,对他现在的身子来说有些吃力,半响才应道:“阿哥你想啊,耿、孔、尚三王,在咱们入关前就已经投靠大清了,当初与我们有白马誓约,受皇阿玛封为三顺王,已然十载有余,多年来忠心耿耿,没有二志,要说他们三人要反叛,我是不信的。” 他停一停,又吁了一阵气息,再缓缓道:“再说了,他们与明廷之间,有不同戴天的仇恨,除了咱们大清,天底下还有谁能容下他们?叛了我们,只能落草为匪,何苦来的?所以我说,这三王与李成栋、姜瓖之流有本质不同,阿哥大可放心使用,他们手中的汉军人数众多,可解我八旗人丁不足的问题,况且那红夷大炮所在的乌真超哈,都是汉军组成,离了他们,不知要失去多少八旗健儿才能起到相似的作用。” 这些话他几乎一句一顿,说得颇为吃力,语速缓慢,不长的一段话花了很长的时间,但多尔衮并没有不耐烦,极为认真的听着,神情专注。 对多铎的意见,他一向很重视,这个弟弟不仅对他死心塌地的忠诚,而且非常聪明,多奇谋妙策,看问题很独到,往往能给多尔衮查漏补缺,发现他思想上的盲点,一语中的。 所以沉思片刻之后,多尔衮缓缓的点点头,说道:“你说得有理,三王值得一用,即使不能扑灭叛贼气焰,起码也能稳住局面,为我们争取时间,就按你说的办吧。” 说完这些,屋子里静了下来,多铎在喘气,多尔衮低头在想着心事。 “阿哥,豪格的事,怎么样了?”多铎打破了沉静,轻声开口问道。 “我把他关起来了,削去爵位,等同庶民,等论罪后幽禁。”多尔衮抬起头来,面目肃然,带着杀气说道:“你的那个苏勒办事不错,罗织了豪格不少罪状,不然还得费些力气才能扳倒他。” “豪格一去,阿哥的地位就更加稳固了。”多铎笑道:“代善和济尔哈朗这两头老狐狸没出什么幺蛾子吧?” 多尔衮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残忍而狡诈:“代善行将就木,哪里还能管什么事?他那几个儿子,岳托死得早,除了已经归附我们的满达海之外,没有一个成器的,不足为虑;济尔哈朗这头老狐狸,想投机骑墙,被我先削爵警告了一次,然后再恢复了他的亲王位置,老实了许多,掀不起风浪,不过为防万一,我准备让他领兵入湖广,外放出去一段时间,等京里一切妥当后,再让他回来。” 他转脸看向多铎,面色柔和下来,微笑道:“等一切水到渠成,就是你我兄弟荣登大宝之时,所以十弟,你一定要好起来,没有你的辅助,我们就没有今天啊。” 多铎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精神很差,听着多尔衮振奋人心的话语也仅仅是两眼放射出了一点点光亮,很快就暗淡下去。 “臣弟先恭祝阿哥顺风顺水、得偿所愿。”他同样微笑起来,说道:“不论我看不看得到那一天,九阿哥都永远是我的九阿哥,希望我们的母亲和皇阿玛,都能为你自豪。” …… 孟乔芳的心情,糟糕得犹如八月间黄土高原上的天气,热得不得了。 他急火攻心,已经好几天没有睡个囫囵觉了。 这种现象,从姜瓖造反开始,就开始了。 八百里秦川,西起宝鸡,东抵潼关,向西可控汉中、窥视西蜀,向东可守潼关、遥望中原,地形复杂、位置险要,加上土地肥沃、资源充足,向来是兵家起事的绝好地点,当初李自成定都西安,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所以当王欢占了汉中,打通陇西的时候,孟乔芳虽然有些担心,却并不十分着急,因为秦岭天险,让他很有底气。 诸葛亮六出祁山,直到病死都没办到的事情,王欢能办到吗?孟乔芳认为这不可能,由汉中入秦,就那么几条栈道,子午谷、斜谷和陇关道都是奇险无比的存在,守住隘口即可堵死来犯之敌。 当然了,除非王欢走萧关道,远赴古丝绸之路,绕个大弯子劳师远征,从武威方向过来,不过那么远的路,等明军走过来,已经累成了狗,自己这边以逸待劳,一击必胜。 不过山西变了天,让他有些着急了。 山西与在广东的明廷之间,隔着无数山关,不可能联系得上,要想得到明军的支持,唯有汉中一条路。 而山西大同与汉中之间,就隔着陕西。 如果姜瓖顺着吕梁山东边一路南下,直扑河南,就能杀到潼关边上,无论是急攻潼关,还是在蒲津渡过黄河,都是孟乔芳的僵梦。 因为只要那样做,关中平原的一马平川,无险可守。 孟乔芳的手里,只有近三万汉军,各地州县有些地方乡勇,可有可无的存在,除此之外,再无可用之兵。 而外援呢,湖广现在正为应付何腾蛟和堵胤锡的攻击而疲于奔命,还指望着他能支援一点人马呢,而河南方向,新任的直隶河南山东三省总督张存仁刚刚上任,他的总督府所在地大名府正在被起义的义军围攻,真定总兵鲁国男被困在大名府城内死守,张存仁带着八旗甲喇章京阿尔赖、阿尔散被挡在城外面进不去,同样无法指望。 于是孟乔芳板着手指头数下来,悲催的发现,除了自救,无计可施。 原本东边是大后方,潼关派一员偏将,几百守兵即可无忧,现在必须重兵布防了。 幸好从得到的消息来看,太原还在清廷祝世昌手上,姜瓖一时半会过不来,但是一想到姜瓖麾下十万人马,孟乔芳就心里“突突”的跳。 太原守得住吗? 摄政王的援军为什么还不来? 陕西该怎么办? 孟乔芳头都大了! 第313章 朕要亲征 与北方清廷一片紧张气氛不同,南方的两广和湖广等地的南明境内,喜气洋洋。 肇庆城内永明宫里,永历帝高坐太极殿金銮龙椅之上,他喜形于色,“哗啦哗啦”的摇着手上的一叠文书,大笑不止,笑得连头上生出的白发,仿佛都在随着身体的摇摆而随风飘荡。 “大喜事、大喜事啊!诸位爱卿,山西大同的姜瓖良知未泯,不甘坠于东虏之伍,毅然反正,重归大明臣子!”永历帝乐不可支,手舞足蹈般的几乎就是在叫喊着:“姜瓖反正了,姜瓖反正了啊!” 他的动作言辞,与为人君上的礼仪大为不符,放在以往,那班欠抽的御史一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当廷就要拉下脸来揪着永历不放,口水一直要喷到永历认错为止。 当班御史就站在大殿门口,是一个面容刻板的枯老头子,看长像就知道不好说话,嘴唇薄而细长,彰显其骂架损人功夫深厚悠长,不过此刻,这个御史已经忘了自己的职责,瞪着龙椅上的皇帝满脸激动。 崇文殿上,文武两班分立两侧,济济一堂。 有人已经得到了这个消息,有人还是头一次听说,但是无论是否提前知道,所有的人都炸了起来。 “什么?皇上,此事当真?” 惊喜中有人犹自不信。 永历帝笑着晃晃手中文本,那是一本奏折:“姜瓖派人送来的奏折在此,外加锦衣卫的情报,做不得假,必然是真的。” 朝堂上顿时一片混乱,有人哭有人叫,有人跪地谢天有人顿足大笑,无数人的喧嚣在大殿上汇聚成一片嗡嗡声,越来越大,几乎将大殿的房顶掀翻。 那位当班御史叫得最为起劲,白胡子都抖得直哆嗦。 众多噪杂声中,有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越众而出,如杜鹃鸣于麻雀之丛,一下子将所有的杂音都压了下去。 “恭喜皇上,此乃大明之幸,社稷之福。微臣恭喜皇上又得一大将归朝。”话音声若洪钟,抑扬顿挫,说的还是标准的官话,闻之不禁让人心头一震:“此事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盖因皇上继位以来,励精图治、勤于政事,亲贤臣、远小人,所作所为,天下共鉴,有一代明主之风,各处贰臣遗老,感于皇恩似海、皇威如狱,必心如烈火焚烧,惶惶不可终日,早晚反正重归皇上臣子之列,此皆皇上的功劳,臣等钦佩!” 殿上诸臣,闻声不由得恼羞成怒,气血上涌。 这他妈马屁拍得太不要脸了吧!还拍得这么快,好话都让你一个人说完了,我们说啥?拍啥?懂不懂规矩? 大臣们纷纷侧头望去,待得看清楚了说话的人,顿时一个个没了脾气,原来那站在大殿当中,身姿挺拔如青松伟岸、一脸正气似舌灿莲花的人物,正是当朝首铺瞿式耜。 瞿首铺何等人物,当年还是广西巡抚的时候就拥戴今上有功,圣眷正浓,自丁魁楚后文臣第一人,他拍第一个马屁,大伙儿服啊。 于是一众朝臣打蛇随棍上,纷纷出列站在瞿首铺身后,阿弥奉承之词满殿乱飞。 “臣附议,皇上恩泽遍布天下,姜瓖反正理所应当!” “臣也附议,自古君父为天,皇上似尧舜之君,臣子纵然行差走偏,也能昭然醒悟,回归大道!这都是皇上德行天下的感召啊!” “说得极是,如今皇上圣明、四海来归,正说明我大明气运未竭,中兴可望!” 洋洋洒洒,似朝钟乱耳,余音绕梁,无数人声此起彼落,说得永历帝龙颜大悦,笑眯眯的眼睛成了一条缝儿,辦都掰不开,乐呵呵的嘴巴更是张开了就合不上。 “诸君!”等到马屁声稍歇,洪钟声再次响起,瞿式耜长身而立,肃容向身后的大臣们看去,他身材高大,仿佛俯视众生一样看着诸多同僚,朗声道:“吉祥话儿我们等等再说,如今之计,除了弹冠相庆,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且先静静,听我一言。” 朝臣们顿时集体一窒,心头暗骂:你倒好,占了马屁之首,得了皇上欢心,我们拍一拍,你就说要谈正事,且听听,你又要说什么。 于是偌大的殿上逐渐安静下来,众人的眼神,都落在了瞿式耜身上,坐在龙椅上的永历帝,也用一种极为欣赏的目光看着他。 瞿式耜赫然转身,向高高在上的永历帝深深一礼,抬首无比认真的说道:“皇上,姜瓖反正,山西必乱,山西紧靠中原,大同更是河东重镇,此地一乱,东虏京浦必惊。正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东虏酋首多尔衮定然倾其所有征讨,一乱起百乱生,东虏疲于奔命,却是我大明光复河山、重振旗帜的大好机会!” 字字落地,铿锵有声。 他声音渐高,慷慨激昂,满殿寂静,唯他的话语回荡其中:“想我朝高祖淮右起事,南征北战打下锦绣江山,北驱元贼,西逐蒙古,武功布于天下,累世不休。皇上身负社稷,当以高祖为榜样,驱百万兵挥斥方遒,领千员将逐鹿中原,还我南北二京,夺回祖宗陵墓,祭天地于皇陵,如此,方不负先帝遗愿!不负皇上圣名!” 说到这里,瞿式耜将身穿的朝服下摆一撩,双膝跪地,浑浊的两眼落下泪来,顷刻间泪流满面,以头顿地,口中高呼:“微臣愿以血肉之躯,为皇上作先锋,肝胆涂地,方可罢休!” 一席话如奔雷贯耳,震人心魄,说得殿中热血沸腾,荷尔蒙的味道急剧蹿升。 永历帝的脖子上青筋暴露,几欲透肤而出,他双手紧紧抓住龙椅扶手,因为用力过猛,指甲差点镶进了木头里,一双眼睛激动得充血,血丝密布,屁股与椅子半粘半离,整个人就要差点站起来了。 “好、好、好!”永历帝连喊三个好字,嘴巴啰啰嗦嗦的吐词不清,还好他城府颇深,虽然极为激动,却也能强行控制下来,吞一口唾液,犹自高声叫道:“瞿首铺忠心,朕甚欣喜,瞿爱卿放心,朕乃高祖之子孙,不似南宋高宗那般迂腐胆怯,此次大好时机,朕要御驾亲征!” 第314章 廷议 此言一出,被瞿式耜拔弄得群情激昂的诸位大臣,全都呆住了。 本来大家都在心里酝酿用词造句,准备在瞿式耜之后同样表白一番忠骨,这老狐狸什么事都走在了前头,弄得皇上跟前好像就他一个明白人似的,大伙儿同殿为臣,可不能落在了后面。 一时间十余个一二品的大员同时站了出来,流着眼泪跪在地上,口中高呼:“主辱臣死、主忧臣辱!皇上千金之躯,岂可以身试险,微臣等愿提兵北伐,代皇上与东虏一绝生死,请皇上着眼大局,运筹帷幄即可!” 永历帝浑然不听,梗着脖子,作气血上头状,一双眼睛,却不停的瞄向了殿中站在右侧的一群人。 而跪在下面的瞿式耜,同样流眼抹泪的样子,也在偷偷的将余光看向永历帝瞄向的方向。 殿上闹作一团,如有明眼清醒者,就能发现,说话发声的,皆是文臣,没有一个武将。 朝廷规制,重文轻武,而古时以左为尊,所以上朝时文臣站左侧,武将站右侧,一直如此。 武将班里,站在第一位的,当然是惠国公李成栋,他是受永历帝旨意召见,特地从广州赶过来的。 刚刚殿上的动静,李成栋尽收眼底,却保持着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模样,一言不发,一声不吭,一双浓眉漠然皱在一起,淡然看戏。 站在他身后的武将,多是两广本地武将,手下兵马无人能及得上李成栋,自然以他为尊,此刻见他没有作声,都隐隐猜到些什么,抱着不出头、不露头的想法,尽皆缩着脖子低着头。 唯有瞿式耜旧部、广西总兵、宣国公焦琏挺身而出,站到大殿中央,向永历帝大声拱手道:“臣愿为皇上领兵杀敌!” 其余的武将仿佛瞎子、聋子一般,看不到听不见,就是站着不动。 瞿式耜眉头微皱,向永历帝看了一眼,恰好此时永历的目光也瞟向了他,二人的眼神在空中一碰,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些东西。 永历帝的目光,满是愤怒,激荡难平的情绪一览无余。 他在瞿式耜说话的一开始,就明白了瞿式耜的意图,毕竟患难与共多年,相互间的默契心意,都是很了解的。 瞿式耜说得不错,姜瓖反正,是翻盘的大好良机,举国皆乱,明廷才能趁着清廷乱作一团,无暇南顾的时机,北上征讨,东虏人丁不多,哪里能够占据人口比它多出百倍的神州大地,只要给其压力,迫其败退,东虏就会像当年的辽国一样,回到它本来该呆的老家去。 但是要想征讨,就得靠武将。 永历朝的兵,都是在大大小小的军阀手中,兵在将手,永历是指挥不动的,自崇祯朝的左良玉开始,军阀自立、不尊朝廷号令的恶习就无法遏制了,经历了弘光、隆武时期,武将跋扈的现象更加突出,到了永历朝,皇帝几乎无兵可用,兵权掌握在以李成栋为代表的大军阀手里,而散布在外的诸如何腾蛟之类的督臣,更是等同于独立王国,拥有自立皇帝的力量。 所以,要想北伐,就必须取得李成栋的支持,毕竟他的军马,是站在这大殿上的武将中最多的,其余军镇的总数,还及不上他一家多。 瞿式耜说那么多,不过是企图激起朝臣们同仇敌忾的心,以此带动李成栋,希望他能主动请缨,为国出力,北上伐清。 永历帝表现得那么激愤,当然也是看出了瞿式耜的用意,表演的一出戏而已。 问题是,李成栋看了戏,无动于衷。 难怪永历帝要愤怒了。 瞿式耜用眼色示意焦链站出来,似乎也没有起到作用。 大殿上慢慢的安静下来,吵闹的文臣们也觉得有些不大对头了,闹着要打仗的,好像不应该是一帮书生。 人们的目光纷纷落到了李成栋身上。 李成栋依旧眼鼻关心,半眯着两目,不动如山。 永历帝闷在心头一股气,越来越憋屈,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随时都要爆发出来,他深吸一口气,暗中狠狠的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告诫自己,一定要忍,忍,忍,保持冷静和稳重。 李成栋是不能得罪的。 瞿式耜眼珠转了转,转过身去,面向李成栋的方向,脸上挂上笑容,就想说几句话。 有人先说话了。 站在李成栋身后的一员身材精壮、穿着蟒袍的武将,侧踏一步,站了出来,嘶哑着嗓子,状如恶汉般的开口了。 “皇上,臣等附议瞿首铺,此刻的确是讨伐劲敌,复我河山的大好时机。”此人乃当朝太子太傅、官封江宁伯、广州总兵,李成栋的副将杜永和,只听他道:“不过臣以为,鞑子远在北方,湖广又有何督臣经营,他兵力雄厚,无须臣等插手,要欲北伐,应当另外取道。” 杜永和这么一说,瞿式耜和永历帝并一众朝臣,顿时眼放异彩,杜永和是李成栋的亲信,他的话就代表李成栋的意思,听上去,他似乎愿意出兵啊。 另外取道就另外取道吧,杜永和说的不错,湖广形势大好,不用朝廷派兵支援。 瞿式耜笑容满面,欣然道:“江宁伯说得对,既如此,我们应该从哪里用兵着手呢?” 朝臣们交头接耳,出兵就行,至于那哪里进军,当然是往江西去,那里的金声恒正在与清兵酣战,告急求援文书雪片般飞来,正是用兵的时候。 杜永和开口了,他的喉咙受过战伤,说话仿佛乌鸦鸣叫般难听:“臣以为,要想取胜,必须步步为营,逐步扩展,否则孤军突进,后继无力,乃兵法大忌,容易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到那时,悔之晚也!” 众人侧耳倾听,都点头称是,待他下文。 只见杜永和微微向李成栋的方向看了一眼,又漫不经心装作没有看的样子回过头来,抬头大声道:“所以臣建议,从广东出兵,取道福建,剿灭福建郑氏,然后从福建攻南京,一举拿下江南半壁河山,再图后续!”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福建!?”瞿式耜脱口而出,讶然道:“那里是唐王领地,与我们一脉相承,不能向那里出兵啊!” 第315章 瞿式耜的难题 杜永和扭头过来,寒着脸的看着瞿式耜,目露凶光,冷冷的道:“不能?唐王大逆不道,隆武帝尸骨未寒,就敢在福州自立为帝,仗着苏观生、郑芝龙这些逆臣支持,与皇上并立,所谓一国不容二君,唐王如此作为,可将皇上放在了眼里,这等倒逆施行,何谓一脉相承?我们与福州唐王,交战又不是一两次了,为何不能进兵福建?” 每说一句,他就踏前一步,向瞿式耜步步逼去,到了话尾,他已经站到了瞿式耜的跟前,壮硕的身躯跟瞿式耜瘦弱的身子骨比起来,庞大了太多,仿佛一头大象与一只绵羊的差别。 瞿式耜看着恶汉般的杜永和,却毫不畏惧,常年养气所成的雍容气度让他面对纵然凶如杜永和之流并不怯场,寸步不退的站在原地,同样脸露寒霜的冷然道:“唐王不守尊卑,窥视大宝,悍然自立为帝,当然罪该万死,但皇上大位已定,四方臣服,天下人所共知,由不得宵小之徒呱躁几句就有所动摇,况且如今福州已破,唐王这个伪绍武帝已然身死,苏观生死在乱军之中,郑芝龙更是投降了东虏,此时我们当应以大局为重,集中精力对付东虏,何必去在意已经不存在了的伪绍武帝呢?” 杜永和面上寒气愈加浓烈,冷然道:“既如此,福建已然落入东虏之手,瞿首铺就教教我这武夫,为何就不能进兵福建呢?” 当瞿式耜提到绍武皇帝几个字的时候,坐在龙椅上的永历帝额头青筋爆现,刚才的激动有九成是装的,这时候的激动,基本上就是本色了。 绍武皇帝朱聿?,世袭唐王第八世孙,隆武皇帝朱聿键的弟弟。 一年多前,当继承弘光皇帝位置的隆武帝在福州被对于抗清推三阻四的郑氏海盗集团气到极致的时候,这位在南明诸帝中最为热血年轻皇帝一怒之下,御驾亲征,派黄道周为先锋,出兵抵御进攻福建的清兵,在汀州兵败被俘,最后绝食而死。 实事求是的说,这种死法,作为一个明朝的皇帝,很有气节了。 不过当隆武帝死了之后,谁来当皇帝,立刻就成为一个问题。 太平天子人人想当,龙子龙孙们挤破了头都不一定当得上,因为太平盛世,想当皇帝,那是有条件的。 这个条件,就是你的老子,也就是现任皇帝看中了你,让你做太子,才有资格继位当皇帝,所以非嫡长子的龙子们,就得趁早死了这份心。 包括如今的永历帝,作为神宗的旁支亲戚,当然也在死心之列。 既然太平天子当不到,当个乱世皇帝就成了退而求其次的追求,李自成进北京,崇祯帝吊死在煤山上,他的三个儿子,一个也没跑出来,先后死在了清廷手中,南明第一个皇帝弘光帝,成为第一个捡便宜的旁支皇帝。 先例一开,侥幸活下来的朱氏后裔们,纷纷被各类权臣军阀当作了香饽饽,在当时通讯条件落后的情况下,许多地方都出现了依靠大小军阀自立的皇帝,这些人跟崇祯的子孙八竿子都打不着,不知是隔了多少层的远方亲戚,这些皇帝,大多数都泯灭在了战乱中,成为一个个笑话。 绍武帝,就是其中一个。 当然了,他依靠的人实力比较雄厚,存活的时间也就长了一点。 在苏观生、黄道周、郑芝龙等人的支持下,依靠隆武帝弟弟的身份,定都广州,继位大统,当了一个多月的皇帝。 就在这短短的一个月中,永历帝在丁魁楚、瞿式耜等人的拥戴下,在广西继位,同样称帝。 一山尚且不容二虎,遑论王霸天下的皇帝了,绍武和永历两边,彼此都看着不顺眼,起初还讲礼貌,派了使臣互相下诏书,要求对方自动退位,尊自己为皇帝。 当然谈不拢。 绍武帝先动了手,砍了永历派去讲道理的人,这就等于明着翻脸了,双方不顾清军大兵压境,在短短的一个月里,抽出时间打了好几场仗。 永历帝的人干不过绍武的人,被打得一败涂地,缩回了广西,绍武帝还没有来得及高兴,清兵就打进了广州城,领兵大将,正是此刻站在朝堂上的李成栋,他入城之后,杀尽了投靠绍武帝的二十四个明朝藩王宗室。 绍武皇帝最终的结局,就是被俘后,上吊自尽。 所以对于永历帝来说,绍武皇帝不是一个他喜欢听到的名字,更重要的是,提起他来,置反正了的李成栋于何地? 于是永历帝看向瞿式耜的目光,渐渐的变得冰冷起来,原本亲密的眼神荡然无存。 而瞿式耜却仿佛毫无察觉一样,犹自在与杜永和争吵着。 “为什么?因为福建与广东交境处,还是唐王的余部在留守。”瞿式耜皱着眉头,有些痛心疾首般的说道:“郑芝龙虽然降清,但他有子名森,年不过二十有五,有万夫不当之勇,又熟读兵书、颇通韬略,当年隆武帝爱他才能,特御赐姓名成功。此子召集郑氏余部,得兵数万,活动于泉州、漳州一带,如果我们进兵福建,势必如其发生冲突,本着反清者皆我盟友的原则,我们应该暂且避开,从江西进军,即可解金声恒南昌之围,又可与东虏交手,方为上策。” 话说到这里,大家基本上都听懂了,瞿式耜这是从大局出发,要暂时抛开门第之争,集中力量与清军作战。 但是,这些话,有些人并不爱听。 杜永和赳赳武夫,听这么大一段话,脑子还没想出反驳的道理来,杵在那里浑似木头,呆呆的不知该怎么说话了。 满殿文武,嗡嗡有声的议论起来,有人点头有人摇头,永历帝则面色阴沉,眉头紧锁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瞿式耜不屑与杜永和多说,就想转过身去,向永历帝慷慨陈词一番。 却不料,他还没有开口,一个声音就在他身后开口了。 声音阴测测的,听上去杀气四溢,让人遍体生寒。 “敢问瞿首铺,那郑成功,现在奉的何人正统?拜谁为帝?” 第316章 永历的决定 瞿式耜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这声音如此特别,阴森诡异,隔得老远就能感觉到仿佛一股血腥气伴着话音传了过来。 转身一看,瞿式耜不禁微微哆嗦了一下,果然是李成栋这屠夫在说话。 永历朝第一拥戴功臣,永历帝前任首铺丁魁楚就死在李成栋手上,全家男丁屠尽、女子充作营妓,下场凄惨。丁魁楚与瞿式耜在广西共事多年,一个当总督一个当巡抚,颇有同僚之情,对丁魁楚的死耿耿于怀,但又奈何不了李成栋,心理落下了阴影,听到这屠夫的声音就发颤,此刻李成栋抛开杜永和这个发声筒,亲自出马,难怪瞿式耜有些发怵。 “这个,郑成功还没有上表改奉。”瞿式耜有些迟疑,郑成功之父郑芝龙,是拥戴绍武帝的权臣,郑成功自然也是邵武皇帝的臣子,虽然没有直接与永历帝在战场上交过锋,却一直没有上表拥戴永历,眼下如孤魂般在闽粤交境处,以“忠孝伯招讨大将军罪臣国姓”的名号坚持抗清。 但不论怎么说,不上表称臣就等同忤逆,在封建王朝里,那就是大不敬,罪同造反。 所以李成栋冷笑一声,缓缓的说道:“即不称臣,就是反贼,比东虏还更为可恨,王师北伐,就该先讨伐这类逆贼,扫荡周边,清理一空,才能放心北上,方为正道。” 他声音不高却自带音效,说出口的每个字都慑人心脾,凉飕飕的让人害怕,莫名的就有一种斧钺加颈的错觉。 瞿式耜不自觉的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眼神中虽然闪过一丝惧意,但仍然不死心的反驳起来,他的声音放大了几分,颇有为自己壮胆的意思。 “惠国公差矣,郑成功虽未上表称臣,却已经接纳了皇上派出的使者,言谈间极有效忠皇上的意思,相信假以时日,必将上表,我们只需稍稍等待一段时间,就能将其收入朝廷麾下,到时不但可得一员虎将,还能纳其众、收其民,一举两得。”瞿式耜朗声四顾,侃侃而述:“况且有郑成功御下有术、作战有方,有他在福建为朝廷力敌东虏,朝廷完全可以将全部精力投入江西,江西与湖广接壤,到时两路并进,齐抵南京,大可势如破竹般收复江南,何乐而不为呢?”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情理之中法理之内,永历帝的使者确实已经与郑成功接上了头,两边谈判很有成效,郑成功的归附,就在这一两个月间就能达成,在场的许多大员都很清楚,就连永历帝,都是知道的。 殿上嗡嗡声又起,大臣们纷纷点头赞同,不过碍于李成栋的威吓,不便明着站出来支持瞿式耜而已。 永历帝则面色冷漠,看着下面的臣子不发一言,一双眼睛光芒闪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成栋鼻孔中又哼了一声,向瞿式耜瞪眼道:“郑氏一门海贼出身,洗不掉的匪气、拔不去的反骨,从郑成功的老爹郑芝龙开始,就从未将皇上放在眼里。隆武帝殉国后,明知今上在广西继位,非但不赶紧上表拥戴,行那忠臣该行之事,反而倒逆施行,奉唐王为尊,此等孽障,留他何用?孽障的儿子,就是孽子,郑成功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人,朝廷招纳这种人,本就不该,将来必是祸患,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效仿他那降清的老爹,投靠东虏去了!” 他的话中污言秽语不断,毫无大臣的样子,惹得众官纷纷侧目,不屑至极,而一班武将,却面目生辉,高兴非常,显然李成栋说话的方式,很对他们的胃口。 瞿式耜眉头紧锁,强压下心头的愤怒,板着脸向李成栋拱手道:“惠国公此言,以臆想猜测度之,未免不妥,郑芝龙降清,郑成功已经与他断绝关系,连祖祠里的名字都划了去,足见郑成功拳拳之心,而且连日来与清军大小百战,杀清军无数,如果他真的要跟随郑芝龙,何必做下这些事情来?” 其实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来,你李成栋有什么资格嘲笑郑芝龙是海贼出身,你也是原是山匪,当年跟李自成、张献忠在陕西闹事的流贼一党,与高杰一道叛了李自成投靠朝廷而已,难道就能洗去过往重新为人?再说贰臣,你李成栋反复无常,恐怕比郑芝龙投靠的主子要多吧, 五十步笑百步,竖子厚颜。 但瞿式耜可不敢当面把这些话说出来,否则李成栋可能当场就要拔刀砍人,血溅太极殿,这屠夫什么事做不出来。 李成栋闻言,连哼都懒得哼了,直接把两眼一眯,把嘴巴微微向后一努,叫道:“郝尚久何在?” 从武将班里末尾附近,闪出一员将官来,上前几步,躬身拱手高声应道:“末将在!” 此人身高体健,膀大腰圆,面如银盆眼似铜铃,一脸钢针般的胡须根根炸起,将一脸横肉衬托成貌如野兽般狰狞,他穿着一身团领朝服,胸前补子上绣着一只活灵活现的豹子,是一个三品武将。 瞿式耜皱眉瞧着李成栋,李成栋嘿嘿一笑,露出一口森然白牙,别过脸去,向龙椅上的永历帝躬身一礼,高声道:“皇上,这是潮州总兵郝尚久,微臣麾下镇将,与福建郑氏来往交战颇多,对其极为了解,微臣是不是臆想猜测,问他便知。” 瞿式耜觉得不妙,刚想出言阻止,却听永历帝将手一摆,出声道:“好,郝爱卿说说吧。” 郝尚久应一声,巨口一张,霹雳般的嗓门就响砌大殿,这人声音粗鲁,性格彪悍,殿上众人如遇飓风吹袭,声浪一波接着一波。 “皇上,郑家本是海上巨寇,呼啸水波,由泉州至南洋一带,烧杀抢掠,无人能制,其中犹以郑芝龙为其魁首,沿海百姓深受其害,凡其过处,鸡犬不留,男的掠为军兵奴役,女的充作营妓贩卖,所作所为,人神共愤!”出人意料的是,郝尚久外形粗狂,行为粗鲁,却极有心机,说话嗓门虽大,但很有条理,是一个外粗内秀的人物:“当年天启年间福建巡抚熊文灿招安郑氏,任他为海防游击,此人明为朝官,实则仍为海匪,做着那没本钱的买卖,多年经营,身家巨富,又招兵买马,聚众自立,弘光帝殉国后,此人野心勃勃,初时附会隆武帝,表面奉迎恭顺,暗地里却是想做那曹操的事情,隆武帝的败亡,他难逃其责。” 李成栋两眼微微睁开,打断他道:“捡要紧的说,这些皇上知道!” 郝尚久浑身一个激灵,六尺大汉像一只温顺的猫儿般恭声答应,然后继续说道:“那郑芝龙的罪行,真真罄竹难书,他儿子郑成功,子承父业,同样做着海上走私营生,藐视法度。非但如此,伪绍武帝亡后,此子依然不肯归附皇上,悍然在潮州一带掠我百姓、抢劫钱粮,臣守土有责,领兵与之交战,战阵上与之理论,他却出口无天无父,说什么皇上继位于理不当,唐王才是真正天子。臣气不过,与他交战,可惜兵微将寡,无力将其擒获,反被他俘掠不少百姓去,微臣所言,句句属实,皇上如若不信,可宣召臣的兵将对证。” 永历帝沉吟片刻,双目含冰的看向了瞿式耜。 瞿式耜气得浑身发颤,这郝尚久所言,半真半假,如何让他不气。 郑成功与郝尚久起冲突不假,两人间兵戈相见多次也不假,但是这是明末司空见惯的事情。 各镇总兵间,犹如一个个独立王国,彼此间为了争夺资源人口,你抢我的军饷,我抢的你的粮草,几乎月月都有,相互厮杀谩骂,平常得很。当年阁部史可法守扬州,就为了调停江北四镇间的矛盾带着三百白杆兵入高杰军营,苦口婆心的劝解,才化解了高杰与刘良佐之间刀兵相向的矛盾,维持住南京的防御体系,可想而知在这个年代,军阀间的斗争多么常见。 郑成功兵多,地盘却小,无力养兵,当然要扩张,郝尚久占着潮州,地肥粮多,郑成功为缺粮所困,向其借粮,两边各为其主,郝尚久当然不肯,一来二去,就交上了手,这是事实。 不过郑成功有没有说过永历皇帝的坏话,却是假的,郑成功为了明廷,与郑芝龙断绝关系,举旗孤军反清,怎么会公然说皇帝的坏话, 但是瞿式耜无法反驳,他又没有跟郝尚久一起上阵,怎么反驳。他只能怒目横眉的盯着郝尚久,伸出因气急而发抖的手,遥指着他喝道:“郝总兵,大明社稷,全在此一举,你若为一己私怨、用些虚言假话来蒙骗皇上,可是大明罪人,将来必将万劫不复!” 郝尚久两眼看着房梁,对瞿式耜的怒喝嗤之以鼻。 李成栋在一边,嘴角带笑,阴沉沉的道:“瞿首铺,虚言假话,是谁说的还指不定呢,你这么着急干什么?” 瞿式耜被气得说不出话来,李成栋这么急着打郑成功,他是知道的,原因不过是郑成功兵多将广,手下多悍卒,如果归入永历朝,难免会争了李成栋的风头,难以保证李家如今的地位权势,这跟前几个月,李元胤不惜暗杀王欢的原因,是一样的。 军阀的思路,自私至极,瞿式耜横目看看李成栋,又回头看看仿佛如一群鹌鹑般的文臣队伍,暗叹一声,向永历帝躬身道:“皇上,臣一番心意,都为朝廷安危考虑,郑芝龙虽恶,但其子实为忠臣良将,如果刀兵一开,未免寒天下义士归附之心,这福建,是打不得的,一打,必定先打郑成功。” 李成栋喝道:“逆臣贼子,如何打不得!” 瞿式耜毫不退让,事关大明存亡,这个书生倔脾气上来了,将心头对李成栋的畏惧丢到了一边,扭头回去恶狠狠的回道:“郑成功蒙隆武皇帝赐名,不可能是逆臣!” 两人像两头斗鸡,眼对眼的瞪在一起,彼此都踏前了一步,看架势,仿佛一言不合,就要开打了。 满朝文武,面面相觑,无人敢出言劝解。 “两位爱卿,且先不要动气。你等忠心,朕甚欣慰,都重重有赏。”一直没怎么作声的永历皇帝,终于开了金口,他坐直了身子,冷面危颜,用一种冰冷的语气,向臣子们说道:“此事朕已有了主意,爱卿且归列吧。” 第317章 定北大将军 见永历皇帝开了口,李成栋与瞿式耜彼此闷哼一声,退开几步,分别站进文臣武将班中。 满朝文武都看得很明白,今天二人争论,明着是为了朝哪个方向北伐,暗里面,却是路线之争,李成栋出身流贼,金声恒却是左良玉部将里提拔起来的,两人间在左良玉剿匪时多次见过面,那时候就是恨不得杀了对方的敌手,怨恨极大,虽然先后投降过清廷,却是老死不相往来的仇人,如今金声恒反正之后围攻赣州,赣州城坚,急切不能下,李成栋巴不得清军援军一到,将金声恒杀了了事,怎么会巴巴的赶去救援他呢? 而郑成功在粵闽边界和李成栋的部将起冲突,以李成栋的为人,当然咽不下这口气,借口北伐,向郑成功出一口的想法自然而然,他当然要主张进军福建了。 而瞿式耜的主张抛开了私人恩怨和官军流贼的出身偏见,一心为公,希望能通过进军江西解金声恒之围,一方面可以与湖广何腾蛟堵胤锡的攻势遥相呼应,另一方面可以与金声恒合兵一处,兵威更壮,到时候从江西攻南京,切断福建浙江与北方联系,福建清军必定慌乱,郑成功完全可以凭自己的力量光复全省,如此一来,长江以南尽皆落入明廷之手,与清兵划江相隔,就有了将来重新杀回北方的本钱。 瞿式耜的主张,是正确的,这明眼人都知道。 但是,瞿式耜想得太天真了。 站在这大殿上的一百多人,恐怕能和他一条心的,不会超过五个,明末乱世,人人顾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皇帝死了好找,投靠一个新主子便是,而自己的利益受到损失,那就不行了。 从鞑子入关开始,前前后后投降清廷、充当南下马前卒的大明军将,没有上万也有数千,这些人抵抗清军的时候羸弱不堪,除了逃跑怎么本事也没有,一旦变成清军,顷刻间就威猛起来了,打起仗来如狼似虎,杀得南明军队丢盔弃甲,尸横遍野,金声恒和李成栋,就是其中翘楚,当初二人分别攻江西和广东,几乎没有费八旗兵什么功夫,仅凭一己之力就打下了两省,其中李成栋连杀隆武、绍武二帝,将永历皇帝撵得如兔子般东逃西窜,更是军功卓著。 乱世之中,拳头为大,瞿式耜虽然有广西总兵焦链的支持,但广西军兵跟李成栋比起来,宛如耗子与大象的区别,不值一提。 所以殿上众臣的心中,虽然心思各异,小算盘各有各的打法,但不约而同的,都倾向于李成栋一边。 这一点,虽然无人明说,但从窃窃私语的众人眼神和表情上,能很清晰的判断出来,瞿式耜身边,空出了很大的一块地方,众人唯恐站在他身边,就会得罪李成栋一般。 只有朱天麟、黄奇遇等寥寥二三人,不退反进,靠近瞿式耜身边,跟他一起直着腰板、嗔目横眉的站到一处。 瞿式耜昂着脑袋,傲然而立,虽然呼应者寥寥,但明末文人的傲骨促使他浑然不惧,我心为国,坦荡无私,又怕什么呢? 永历皇帝端坐高高的金銮龙椅上,将下面的一切都尽收眼底,大臣们的表现,当然也看得一清二楚,他是个聪明人,自然也明白瞿式耜的苦心,明白李成栋的私心。 但又能怎样呢? 永历皇帝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又吐了出去,然后缓缓睁眼,慈眉善目的开口说道:“二位爱卿所言,皆是一心为了朝廷社稷,虽然主张有所差异,却殊途同归,根本上都是为了能复我河山的大计,故而皆是善谋,同为上策。” 他安抚了一番,然后扬起下巴,向文臣班里喊道:“兵部王爱卿何在?” 随着他的高喊,一员二品大员闪身而出,恭恭敬敬的站到大殿正中,朗声回道:“微臣在!” 答应的这人,正是永历朝兵部尚书王化澄。 永历帝道:“刚才惠国公和瞿学士所言,你可听清楚了?” 王化澄眼珠子转了转,向站在他前面两边的瞿式耜和李国栋都瞄了一眼,然后躬身答道:“微臣听清楚了。” 永历帝又看了看瞿式耜和李成栋,瞿式耜昂首而立,一脸的正气,东林党人所特有的顽固性子透过表情一览无余,他看着永历,满面希冀。 再瞧瞧李成栋,惠国公黑着一张脸,愤懑生气,显然没有想到瞿式耜敢这么直白的跟他硬扳,对于文臣,他极为厌恶,无论当年跟着李自成当流贼还是投身清廷做南下先锋,他的军队杀明朝文官无数,基本上逮着就先敲诈钱财,然后杀人灭口,不留活口。所以此刻,他的眼睛不时的瞟向瞿式耜,杀气腾腾。 看样子,如果不是永历帝在,李成栋就要当场对瞿式耜动手了。 永历的脸上,带着笑容,收回目光,向王化澄道:“既然都是善策,那就都用。朕决定,即刻下旨,分兵两路,一路向东,一路向西,建立东西大营,东侧,以瞿首铺为主将,铺以焦链等总兵将官,向江西进军与金声恒合兵一处,攻赣州;西侧,以惠国公为主将,向福建进军,先伐郑氏,后攻福州。两路不分先后,分头并进。由主将审时度势,谋而后动,以夺取南京为本,具体的方略,由兵部拟定,王爱卿,事关朝廷大计,多多用心,与两位主将议定后在呈报给朕!” 王化澄眼皮一跳,躬身称是,底下的大臣们彼此对视,心头顿时雪亮,皇上这是在和稀泥了。 瞿式耜乃文臣,不知兵事,如何能当得主将?而且配给他的焦链,手底下不过两三万人,抛开吃空饷的,能有五千战兵就不错了,让他带这点人去赣州死战,不是开玩笑么? 如此看来,这东路,不过是为了保住瞿式耜颜面的权宜之策,做做样子就得了,真正的杀着,还是放在了西路李成栋那边。 听到永历的旨意,李成栋面露得色,这道旨意,等于间接同意了他的主张,大军入福建,全盘接受了李成栋教训郑成功的主意。 瞿式耜面色变得惨白,嘴唇一阵哆嗦,拧眉堆在一起,痛惜之情溢于言表,连身子都颤抖起来,朱天麟和黄奇遇一左一右的伸手要扶他,被他一掌推开,咬牙切齿的悲愤莫名。 “另外,王爱卿,立刻开出领兵堪合,着上柱国四川招讨使秦良玉、平凉伯川陕总兵王欢,分任定北正副大将军,总督三省阁臣王应熊为粮草转运使,率川陕黔三省军马,东出秦岭,奔陕西河南,与大同姜瓖携手并进,趁东虏混乱之际会师山西,将河东河西连成一片,与我朝廷大军南北遥相呼应,一举驱逐东虏,复我河山!”王化澄正欲返身回到文臣班中,却听永历帝又开口了,而且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听上去,应该是反复考虑才定下的。 瞿式耜眼前一亮,身子也不抖了,猛然抬起头来,看向座上的永历,满脸都是意外。 李成栋却双目一眯,眸子中精光闪烁,显然也没有意料到,永历帝在宣布了对自己的信任之后,带出了这么一段伏笔。 第318章 醉霄楼 肇庆城内最为繁华的十字街上,有一座极为华丽高档的酒楼,名曰“醉霄楼”,楼高三层,建的飞檐反宇、气派华贵,站在最高层的包间中,推窗极目,可俯瞰全城,视野广阔。 这里有名厨掌勺,菜肴繁多,味道上乘;有美姬唱曲,莺莺燕燕,环肥燕瘦。让客人在品尝佳肴之时,还能享受美人伴唱,美食与美人相得益彰,菜香与体香合二为一,使人顿生春风得意、十里欢场的感觉,所以即使这里是全广东收费最贵的酒楼,也日日座无虚席,达官贵人们聚会宴客,最喜欢在这里进行。 当日散朝之后,晚饭时分,醉霄楼如往常一样,门前人流汹涌,身着锦绣绸衫的富人贵人们进进出出,马车落轿来来往往,小厮们献媚的迎客声、琵琶二胡咿咿呀呀的演奏声、无数人彼此打招呼唱偌的言谈声、女子倚在华服贵人怀里娇滴滴的发嗲声,混杂一起,变成了体现肇庆城无比繁华的交响曲。 不过与往常略有不同的是,醉霄楼最抢手的三楼,却安静得很,六个偌大的包间有五个空无一人,只有紧靠西侧的一间包房,透过紧闭的房门缝隙,能看到里面有灯火光芒,似乎坐有客人。 能上这醉霄楼吃饭的人,非富即贵,有不少人来迟了,或者指名要坐三楼的,纷纷骂着街,推开仓皇阻拦的店小二,推推揉揉的硬要上去,口中叫道:“老子不信了,这肇庆城里,有谁还不让人吃饭了!空着桌子不让人上去,这么霸道,莫非是皇上吗?” 不过这些人,不约而同的在二楼通往三楼的楼梯上被赶了下来,哪怕再有权势再有钱财的人,看到冷冰冰的寒着一张脸守在楼梯口的锦衣卫、和他们手中捏着的绣春刀时,全都闭上了嘴,灰溜溜的讪笑着,小心翼翼的退了下去。 锦衣卫啊,谁不知道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正是皇上跟前的宠臣马吉祥,看那几位守门的服色,居然都是千户级别的,可想而知上面吃饭的人都是什么人。 下面的人在猜测,上面的人,也在猜测。 三楼那间透着灯火的包房里,梨花木的精巧圆桌边,围坐有三个人。 瘦削长须的,是首铺瞿式耜,方脸浓眉的,是锦衣卫指挥使马吉祥,而最后一位马脸白须、略显富态的,却是今天在朝堂上面都没有露的三省总督王应熊。 圆桌上摆满了名菜佳肴,香气扑鼻,令人闻之馋虫出窍,忍不住就要大快朵颐。 可是这三人,却一点没有吃饭的心思,三双象牙筷子,就搁在晶莹剔透的瓷碗上,动都没有动。 不止如此,三人不住的从一扇面西打开的窗户中,向外眺望,好像是在等待什么事情的发生。 “来了来了!”马吉祥毕竟年轻一些,目力敏锐,眼尖的看到,肇庆西门处,有一队长长的火把宛如火蛇游动,缓缓的往城外移去,即使隔得这么远,依稀也能辨认出,那是一队骑兵,正在出城,领头的一面大旗上,绣有一个大大的“李”字。 另外两人闻声站起,一齐向外望去,面目严肃,似乎那条火蛇,跟他们关系很大似的。 “果然走了,李成栋还真是急不可耐啊,连一晚上都等不了了。”瞿式耜冷笑着把手中折扇往掌心里一拍,哼声道:“流贼本性不改,这是急着去抢地盘啊!” 马吉祥站在他身边,一脸的义愤填膺,附和道:“如此草莽作风,哪里有朝廷一方大员的样子,瞿大学士说的好,流贼始终是流贼,变不了好人的。” 瞿式耜瞟他一眼,淡然道:“马指挥不是跟他走得挺近吗,上个月还专程去了广州,就为了给李成栋二房妾室生日送礼,看到的人说礼物很多,足足用了十辆大车来搬运。” 马吉祥脸都没红一下,面不改色道:“虚与委蛇而已,某奉皇命,监督百官,李成栋贵为国公,掌千军万马,当然也得仔细提防着,这与之交接通好,也是提防的一种方式。” 瞿式耜和王应熊一起眼神复杂的看了他一眼,无耻到睁眼说瞎话的地步,也是一种本事。 看看那队火把出了西门,三人回身,重新落座。 瞿式耜没有动筷子,而是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另外两人见他不动,自然也不便动。 “王总督,你可知皇上密诏宣你入京,为何又不让你入朝,而是在此地让我与马指挥私密见你?”瞿式耜放下茶杯,用白巾擦擦嘴,向王应熊说道。 王应熊眼珠急转,向瞿式耜拱手道:“天意难测,还请首铺大人明示。” 瞿式耜双手扶桌,肃容道:“王总督,今晚之事,唯有我三人知晓,六耳之外,再无旁人,请王总督仔细。” 王应熊眼皮一跳,抬头望向马吉祥,只见这位特务头子收起了那套玩世不恭的嬉皮笑脸,脸板得更瞿式耜一样冷然。 见此情景,早有预感的王应熊心知非同小可,连忙点头称是,打起十二分精神,静待下文。 “今天朝堂上的事,王总督都知道了吧?”瞿式耜见王应熊点头,就继续说道:“兵部的堪合,即日就将发往四川,本官也即将发兵江西,而王总督也将上任粮草转运使,为王欢的大军负责后路,将来的日子,有得忙碌了。” 他话头一转,眼泛精芒:“不过这都是明面上的,皇上委曲求全,迫于李成栋的压力,不得不做出这些布置,其实皇上心中,另有打算。” 瞿式耜呼一口气,虚伸手臂,向马吉祥道:“请马指挥宣密诏!”马吉祥点点头,站了起来。 王应熊大吃一惊,连忙起身,就地跪伏下去。 而马吉祥站在他面前,压低了音调,用只有这个房间里的人才能听清的声音,肃然道:“皇上有口谕,着总督云贵川三省军务王应熊,借东征山西之际,寻机完成重任两道:一则携旨意随身,面宣姜瓖成国公等爵位职司,让姜瓖为我所用;二则,趁转运粮草、必将深入夔州的机会,掌控石柱银矿、得到灭虏弹配方,将王欢白手建强军的方法,了解清楚!” 第319章 要官要爵 听着马吉祥口述的永历旨意,王应熊顿时呆了,跪在地上双目圆睁,张着嘴巴不知所措,半响没有动静。 马吉祥皱眉:“王总督,还不领旨?” 见王应熊仿佛充耳不闻,犹自还在跪着,瞿式耜重重咳嗽了一声,伸手推了一把。 王应熊这才如梦方醒,木然的在地上叩了两个头、呻吟般的叫了一声,权充领了旨意,然后苦着脸好像吞了一只苍蝇般的问道:“首铺大人,指挥使大人,皇上这道旨意,何其难啊!” 他舔着嘴皮子,竖起一根手指连连摇摆:“给姜瓖宣旨,倒是容易,只要王欢能打到山西去,就有机会做这件事。难的是要掌控银矿、窥视灭虏弹的配方,这两件都是王欢的命根子,戒备森严,灭虏弹的制造由夔州兵仗局进行,那地方除了配了腰牌的内部人员,旁人无人能入;银矿就更不用说了,方圆十里闲人勿近,否则杀之无罪,微臣虽是王欢的上司,管着三省军务,但涉及王欢根本,恐怕力有不逮啊。” 听着这话,马吉祥和瞿式耜脸色有些难看了。 瞿式耜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眉头微皱,冷然道:“王总督,你呈给内阁的奏折中,可不是这么写的,你说王欢乃你一手提拔,待他如父亲育亲子,百般扶持、倾力帮助,方才让此子做下如今的局面,你们之间的关系,如当年候恂与左良玉,王欢就算无人能管,你的话他也会听。王欢与左良玉比较起来,算是极为听命朝廷的了,你作为他的恩师上官,难道就不能做到这两件事情?名义上,夔州和石柱宣慰使司,可是你的地盘。” 马吉祥也皮笑肉不笑的看着王应熊,森然问道:“莫非王总督心里有所顾忌,推辞借口不愿为朝廷效命?王大人莫要忘记,虽然督臣领兵在外,你的家小可还留在肇庆城中,锦衣卫杀不了王欢,杀一些家属还是可行的。” 王应熊的身子顿时一颤,仿佛缩小了几分,蜷缩在椅子上畏惧的看着瞿式耜和马吉祥,心头万分后悔,后悔不该自作聪明的为抢功劳,在给朝廷的奏折上夸大其词,花团锦盛的为自己描了不少属于王欢的功绩,弄得如今上至永历、下至满朝文武,都以为王欢虽强,一旦离了王应熊就是莽夫一员。 就好比吕布虽猛,不听陈宫的话,也就是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所以永历帝才起了心思,文臣毕竟比武将可靠一些,将王欢的根基握在王应熊手里,才能避免造就下一个跋扈的李成栋,否则皇权威望,永远都是个笑话。 但事实是,王欢才是扶王应熊上神坛的那个人,别人不知,王应熊自己很清楚。 他无法控制王欢,更别提去万寿谷了,那地方旁人勿进,没有王欢的许可,各处要道关卡不会放进去一个外人。 此刻王应熊懊恼万分,偏偏说出来又没人信,王欢冒头冒的太突然了,好像从地下突兀现身一样,刚一露面为人所知就干净利落的占了四川,然后屯兵汉中收复甘肃,按照常理,这是不可能的,就算天之骄子也做不到从平民百姓到强大如斯的转换,况且锦衣卫的密报里还提到,这个王欢是从扬州逃难跑到四川的一个流民,这更加让王应熊的奏折增加了无穷的可信度。 王欢固然聪明勇悍,但他是王应熊一手扶持培养出来的,毋庸置疑。 “不、不、不!下官怎么敢向皇上推辞呢?不会不会,但是、这个,我…..”王应熊满头大汗,吞吞吐吐说又说不出来,有心辩解又不知该如何出口,不断摸着额头,慌张的目光四处游离,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情急之下,他都忘了自己也是一品大员,怎么能在瞿式耜和马吉祥面前自称下官呢。 瞿式耜何等人物,目光一扫就心知有异,眉头皱得更深了,沉吟片刻,开口道:“王大人,莫非你前面上奏的,都是假的?” 王应熊徒然一喜,正欲抬首点头,却听马吉祥冷冷的接着说道:“你的奏折皇上都看过了,才有这道口谕,你如果写的假的,就是欺君!本官定然上奏皇上,皇上自会发落,王大人,你可要想好!” 面对两人虎视眈眈般的注视,王应熊本想坦白的心理顿时垮塌,这架势似乎一旦说出来自己是个王欢在朝廷中的傀儡,什么事也没干、就靠粘王欢的光才牛逼哄哄的后果,一定是头颅落地、被永历帝愤然治罪的下场! 王应熊脑筋急转,百念众生,最终一个念头猛然在脑海中闪现,让他下定了决心,老官僚多年浸淫宦海的厚脸皮和表演天分立刻发挥了出来。 他缓缓抬起头来,抹抹头上的冷汗,坚毅而又果敢的向瞿式耜和马吉祥道:“两位大人,本官深受皇恩,远镇一方,怎么会上奏虚假之事、来糊弄朝廷呢?断然不会,两位大人尽可放心。” 他说的情真意切,诚恳至极,由不得旁人不信,瞿式耜疑惑的看着他,不解的问道:“既如此,为何就王欢就不能让你了解银矿和灭虏弹的底细呢?我听闻灭虏弹此物威猛无比,克敌制胜无出其右者,此等神物,王欢应当透露于他知晓。” 王应熊叹一口气,低声道:“首铺大人,王欢此人,才华出众,志向高远,实属一时俊杰,但孤傲之人并心胸狭窄,看不得别人功劳不如他而权位比他高,大人试想,本官带着给姜瓖封赏国公的旨意随他出征,他必然知道,那姜瓖虽病兵多将广,平心而论,不一定就比王欢势力强劲,而且姜瓖新附,就官封公爵,王欢才仅仅是个伯爵,他如何甘心?又如何肯将银矿收益和灭虏弹的配方交给朝廷?此事非本官不愿为,实属不易为啊。” 说罢,他还为难的甩甩头,作欲言又止状。 这意思很明白,除非给王欢加官进爵,否则这事儿就不好办。 瞿式耜和马吉祥对视一眼,半信半疑。 说信吧,王应熊的话前后矛盾,不知道该信他哪一出;说不信吧,他说的又句句在理,如今的武将外镇,那个不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朝廷一不给他粮饷、二不给他援助,空口白牙的一纸诏书就人家巴巴的上赶着听令的时候,早就一去不复返了,朝廷所有的,唯有四面乱甩的官帽而已,如果这都不给,王欢不听王应熊的,也情有可原。 “原来如此,这倒是实情,如果王欢见了姜瓖封爵诏书,的确会生出怨恨来。”瞿式耜沉吟着道,摸了几把下巴上的胡须,他向马吉祥道:“皇上就没给王欢加封什么的口谕吗?” 马吉祥双手一摊:“王欢前几个月才封的伯爷,他才不到二十岁,如果再给他进侯爵,不知多少人会因嫉妒生恨意,皇上也不会冒着群臣舆情公然给他晋爵。” 瞿式耜摇头,凛然道:“非常时行非常事,王欢坐拥两省,麾下多虎狼,王总督虽尚能制约他,但假以时日,待他进一步壮大起来,必然比李成栋之流要可怕得多,给他几顶帽子,又打什么紧?这件事我明日就进攻面圣,在临走之前一定会说服皇上。” 不得不说,这句评价非常中肯,王应熊佩服的看看瞿式耜,虽然不过见了王欢一面,这位首铺就精确的断定王欢今后的前景,可谓识人有术了。 “大人英明,佩服佩服!”王应熊向瞿式耜道。 瞿式耜拧着眉头再看了看王应熊,老实说,他对王应熊并没有什么好感,彼此间的了解让他隐隐觉得,似乎王应熊今晚最初的反应才是真实的反应,王欢说不定已经脱离了王应熊和朝廷的掌控,变成比李成栋还要游离的外镇。 作为首铺,文臣至上的观念根深蒂固,从内心深处瞿式耜并不怎么看得起那些只认钱不认人、粗鲁跋扈的嚣张武将,大明以文抑武已经数百年,无论什么时候除了谭纶等少数几个文臣从武的奇人外,武将见了平级文臣都是恭敬如见上官,到了自己这辈却倒了个个,瞿式耜深以为耻。 但现在看来,羞耻只能藏在心里了,乱世拳头为大,文臣的心机在大头兵的屠刀面前,屁都不是。 所以瞿式耜内心中,建立一支听命于朝廷的强军愿望强烈,虽然大明财赋枯竭,但瞿式耜却从老根据地广西的赋税中截留了一批银子,为心腹焦链打造了一支数万人的队伍,但奇怪的是,银子一批批的砸下去,人倒是招来了,却完全不抵用,浑身甲胄的明军手持钢刀鸟统,却连流窜到广西的李自成余部都打不过,丢城失地,颜面尽无,最后靠湖广的何堵二人招抚流贼军才算完事。 这件事后,瞿式耜本已经对大明军队丧失了信心,但王欢的突然崛起又让他觉得奇怪,王应熊的手下已经被打到了贵州山里苟且,哪里能突然摇身一变成了战无不胜的强军了,于是暗中打听,灭虏弹的消息就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虽然没有亲眼见到灭虏弹,但探听消息的人绘声绘色的描述已经够让他神往,于是将这件神器抓在手里,武装自己的队伍,就成为瞿式耜极为看重的一件事。 “王大人,你我都是朝廷大员,皇上倚重的人,当为国为君,忠心尽力。”瞿式耜恳切的面向王应熊,说道:“我去江西,虽兵微势寡,但绝不迟疑半步,望大人同样竭尽全力,力争将夔州一应财赋兵备,纳入朝廷控制之下,这么做,即是为国平添羽翼,也是为了王欢着想,以免他膨胀之后,年少性浮躁,听信他人谗言,变成下一个李成栋。” 马吉祥插嘴道:“宰铺大人所言极是,王欢现在虽然是王大人手下鹰犬,他日羽翼丰满之时,却不知会怎么样,左良玉当初也是候恂底下一总兵耳,后来却成为朝廷尾大不掉的疥疮,追根溯源,还不是惯的!” 王应熊连连应承着,对二人的教诲虚心接受,瞿式耜和马吉祥又说了几句,才开始招呼吃饭饮酒,虽然王欢的事情安排得有些不大顺利,但李成栋一走,如散去了肇庆城中的阴霾一样,让瞿式耜胃口大开,与马、王两人连连碰杯,喝得不亦说乎。 当晚尽欢而散,三人互相道别,各自乘轿骑马,各回各家。 王应熊喝得不少,却殷勤的送瞿式耜和马吉祥离去之后,才步履踉跄的坐上了自己的轿子,轿帘一关,他那一张被酒精涨的通红的脸就猛然沉了下去,眉头紧锁,双目放光,哪里还有半分醉意。 “朝廷这帮愚夫,居然想对王欢下手,殊不知得人心难、失人心易!”王应熊恨恨的揉着太阳穴,自语道:“李成栋可怕,王欢比他更为可怕,想银矿,想灭虏弹,这不是要碰王欢逆鳞么?瞿式耜疯了!” 他摇摇头,拍了一下大腿:“罢了罢了,这肇庆城是呆不下去了,皇上身边有这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早晚完蛋!明日就做准备,得将家小秘密送到四川去,方可保得太平。” 第320章 陇西买马 南明永历二年的夏末,九月初九。 天气热得没有一丝风,烈日炙烤着大地,将地面残余的水分统统蒸发上天,然后消失不见,留下蒸笼般的温度继续笼罩在黄土地上,肉眼可见的尘埃在空气中飘荡,黄土夯就的官道已经沙化成片片砂砾,入目所见,天上没有飞鸟,地下没有走兽,广袤的平原上没有一丝绿色,除了一些发黄的马蔺草无精打采的趴在地上苟延残喘之外,整片土地宛若死地。 一个须发皆白、又黑又瘦的老头子背着一捆不知从哪里找到的枯枝佝偻着身子走在官道上,枯枝基本上都失去了水分,变得很轻,老头却仍然很费力的背着,走得很慢。 官道上没有其他人,或者说,整个视野范围内,再也找不到有人活动的迹象,大地上仅有的活物,就是这个背柴的老人,他孤独的慢慢向前走着,路边的景物慢慢从他身边驰过。道路两边,有一些废弃的断垣残壁、废砖败瓦,似乎是以往有人居住的村落庄子废墟,老头看都不看它们,依旧慢慢腾腾的向前走着。 远远的地平线上,有一股黄色的烟柱升起,老人眯起眼睛,木然的看了看,停下了脚步。 烟柱越来越浓,越来越粗,渐渐的,化为一片漫天的烟雾,在烟雾底下,一群黑点逐渐显现出来。 马蹄声伴着烟雾的逼近,敲响了老人的耳膜,那群黑点越慢慢变大,由小点变成一团黑影,最后,变成一个个矫健的骑士,映入老人浑浊的眼帘中。 老人依旧木然,他的年纪已经很大,身上脸上的皮肤仿佛一只失去了水分的柚子,皱巴巴的干瘪着,一道道深深的皱纹中黑色的泥垢像纹上去的线条,哪怕在灰扑扑的肤色映衬下也那么的醒目,一件不知破了多少个洞的麻衣用一根绳子捆在腰间,堪堪遮住了他的下半身,黝黑的胸膛上,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划到右,看上去当初这一刀差点将他活活砍成两半,时隔多年之后依然让人视之惊心动魄。 他困惑的看着越来越近的那群骑马的人,在这干旱的季节里,已经很久没有看到有人经过了。 马是健马,顷刻间就到了他的身边,骑在前面的人在马上看了他一眼,然后放松了捏紧刀柄的手,老人听清了马上骑士的话语:“是个打柴的老人,没有危险。” 越来越多的骑士奔了过来,看着那些雪亮的长枪,老人紧张起来,他虽然并不害怕这荒原上的马贼,但他怕另一种人。 官兵,他害怕的是官兵。 而这群披甲的人,正是官兵。 马贼抢东西,烧房子,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但对他这样的老头子来说,马贼是不屑于杀他的。 官兵就不同了,他的头,完全可是砍下来,带回去充作马贼的头,然后领赏。 老人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因为那群骑士中间,一个白马将官模样的人,看了他一眼。 那将官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放慢了马速,认真打量了一番,却没有停顿,一掠而过,旋即又奔驰起来,直奔远方。 一共两百多骑,就这么轰隆隆的从老人身边奔过,如一阵许久不曾见到的春雷,滚滚而来又滚滚而去。 马队跑过,尘土漫天,老人不由得眯上了眼睛,以躲避扑面而来的沙土,等他重新睁开两眼时,那队骑兵,已经化为天边的一串小黑点,就像他们刚刚出现时一样,泯然于烟尘中。 骑队继续往前奔跑了一个时辰后,领头的一员魁梧大汉将手指放入嘴巴里,圈了一个圈,放出一声响亮的口哨声。 两百多人的骑兵队接到了这个信号,马速不约而同的放慢下来,几个呼吸间,整队人就一齐停了下来,一看就知道这是训练有素的老兵队伍。 领头的大汉拉下遮面的白布,策马来到队伍中间那骑白马的将官身边,高声道:“大人,前面有个庄子,庄子里有水,还有人生活,我们可以过去歇歇脚,这大热的天,再跑下去马吃不住。” 白马将官也将遮面白布拉了下来,吐了几口唾沫,虽然有白布遮面,但高速骑行时无孔不入的尘土还是钻进了他嘴巴里,让他如同吃了一天的沙。 遮面白布一拉下,就露出了王欢那张俊朗的脸。 他用力眨眨眼,挤出眼里的沙粒,皱起眉头向魁梧大汉米喇印道:“这甘肃的天气,一直是这样吗?” 米喇印“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也不尽然,在万历年间,这里还算好的,没这么热,也没这么多风沙,打崇祯年间起,天老爷就变脸了,几乎整年整年的不下雨,不闹旱灾就闹虫灾,日复一日,就变成这副模样了。” 王欢望了望天边地平线,一眼看不到边的黄土高原上,层层起伏的小丘陵一个接一个,但无一例外的,山上光秃秃的连草都没有一根。 “此地距离甘州还有多远?”王欢问道。 米喇印抬头看看太阳,又四处望了望,答道:“还有两百里,甘州距离嘉峪关,又有大概五百里。” “这一路上,都似这般荒无人烟吗?我们都走了几百里,还只看到一个背柴的老人,其他人呢?”王欢又道。 米喇印一张黑脸膛顿时黯然起来,摇着头说:“甘肃原属陕西,鞑子过来后才划出来自成一省。陕西经年大灾,这十几年几乎就没有太平过,不是旱灾就是兵灾、蝗灾,没人能活下去,能跑的都跑了,没跑的人都投了流贼,如今这千里之地,已然成了无人区,唯有一些绿洲有水的地方,还有一些庄子存留,不过为了防马贼,这些庄子都建在偏僻的地方,站在官道上看,自然看不到人了。” 王欢眉头紧锁,沉声道:“陇西自古水草丰美,朝廷良驹多出此地,为何这短短数十年,草原沃野就成了戈壁荒地,这般情景,还如何产马?” 米喇印哼了一声,恨声道:“大人不知,此地原本的确草盛地肥,但万历年间,三大征穷兵黩武,朝廷扩大马场规模,强令陇西马户增加马儿数量,还命军屯开荒,伐木开田,将这平地草原,生生耗费一空,再赶上崇祯年间大旱一至,田地荒芜,草原枯萎,不到百年间,陇西养马地,就变成了死马地,如今我们要想买马,不得不西出嘉峪关,向蒙古人买去了。” 王欢心中也暗叹一声,环境保护,看来自古就是一个严峻的课题,军屯加上无节制的放牧,再加上毁灭性的气候变化,明末的甘肃已经无地养马,自己这一趟,看来真的要跑到塞外才成了。 “喀尔喀部那边,可是已经答应了卖马?他们十几年前就向东虏称臣纳贡,我们与东虏为敌,他们还会卖马给我们?” 米喇印大嘴一咧,笑道:“大人高看蒙古人了,他们早就没了成吉思汗的骨气,一个个市侩得很,谁给的银子多,马就卖给谁,蒙古那么多部落,喀尔喀部隔辽东极远,东虏控制得没那么紧,他们的马正愁没销路,我派人一问,他们就上赶着答应,我说要三千匹,他们还问要不要再多点,他们还有,哈哈哈!” 第321章 有钱能使磨推鬼 王欢也不禁莞尔道:“蒙古人在草原上吹了那么多年的风,大元的气度早就被大风吹去,剩下的唯有利欲而已。东虏要他们年年纳贡,这些成吉思汗的后裔难免有怨言,卖些战马给我们,即解恨又有钱可赚,何乐而不为呢?” 米喇印取下头上戴的宽檐军帽,在大腿上拍了拍,散去上面的沙土,略有遗憾的道:“不过这些年陕西大旱,草原上的日子也不好过,蒙古人的马也一年不如一年,价格还高得离谱,一匹牙口稍微好点的马,就要纹银二十两。” “钱不要紧,听说大前年的时候,李自成向他们买马,还要三十两一匹,他们肯降到二十两,应该是这两年大明被赶到了南方,商道被东虏所阻断,李自成又失势身死,马匹无人问津,才降的价。”王欢凝神望着被太阳晒得龟裂的地面,摇头道:“甘肃萧条如斯,想必百姓的生活苦不堪言,米大人,这个月运来的粮食可发放下去了?” 米喇印面色凝重起来,将宽檐帽戴回头上,拱手向王欢道:“大人开恩,从四川运来的十万石粮食,十日前就已经运到了甘州,末将不敢怠慢,已经全数发放下去,百姓们都说,多少年了,朝廷年年喊赈灾赈灾,却从来没见过赈灾粮食发下去过,王大人来了,破天荒的有粮食发到手里,都对大人感恩涕零,都说大人是好官、活菩萨。” 顿一顿,他又补充道:“这些粮食,具体经手发放的,都是孟知雨孟大人所任命的地方县令,末将麾下的儿郎,只负责押运事宜,没有伸过手。” 王欢瞧他认真的模样,知他怕自己多心,明末一镇总兵,就是一处土霸王,原来明廷军民分治、文官管民政的格局早就不复存在,一般情况下,类似这种赈灾粮食早就落入军阀腰包中,哪里还有百姓的份,米喇印身为大明军镇,当然也不例外。 但王欢送来的粮草,米喇印不敢揩油,一则王欢的手段,他是见识过的,王欢平日里不苟言笑、与手下军将们同甘共苦,看上去很和蔼,真要犯了禁忌,触碰了他的底线,夔州军军法的执行,那真是不认人的。二来,甘肃百姓这些年的确苦,米喇印是本地人,苦哈哈大头兵出身,熬了多少卖命日子才混到今天,并不似一般大明军将那么黑心,存有良知,心知民间疾苦,也不忍心去贪墨救济粮。 “如此便好,你的手底下,经过这些日子的精简挑选,还剩有多少人?”王欢淡然道,既然米喇印知道轻重,就不必在敲打了。 “按照大人的将令,末将剔去空额、淘汰老弱,只捡精壮老沉者留下,余者都放回去家去,共得兵员八千四百人。”米喇印在脑袋里搜罗了一番数字,开口答道:“原本甘肃镇作为九边之一,到弘光朝时,有总兵五人,参将十三人,游击二十人,兵员总数五万,经过这么一番精简,缩水了不少。” 说话间,米喇印面带惋惜之色,似乎对手头兵力陡然减少这么多,极为遗憾。 王欢看着他的眼睛,问道:“兵力少了大半,米将军认为是好事还是坏事?” 米喇印身子一震,被他看得心头发毛,急忙道:“当然是好事,极好极好!大人麾下,风林火山四个营头,也不过一万多人的规模,却能将数倍于己身的鞑子打得落花流水,末将深感憾服。由此可见,兵贵精不贵多,当年陕西流贼满地都是,动不动就是十万上下的数量,孙传庭的秦军与洪承畴的洪军,都不过万余人,却纵横贼军之内,所向披靡,流贼酋首们仓皇如走狗,避之不及,大人精简兵员,当属英明!” 王欢瞧了他一会,才收回目光,轻轻道:“你想得明白,当然极好,我夔州军成军,讲究就是一个精字,多则滥,空耗粮饷耳!你的人马,今后由夔州军来保障粮饷供应,不可再向地方伸手要钱要粮,如果打几场仗下来,战斗力能够达到我的要求,军兵的月饷,可以跟夔州军兵的一致,现在,就按照半饷发放吧。” 米喇印一听,略一思索,就喜上眉梢,再次拱手笑道:“如此,多谢大人了!” 这是好事,甘肃镇的战兵饷银,按照弘光朝的军制,步军不过一年十二斗糙米,马军为二十四斗,这点粮食,换算成银两,少得可怜,而且经常拖欠,卯发庚银的情况很常见,就算如此,还被军官们七扣八斩,落到手里的连糊口都不能,这种情况,是造成明末军队战斗力低下的一个重要原因。 而夔州军呢,简直就是活在了天堂里,战兵不分步骑,月饷一两夔州银,鸟统手要高一些,为一两五钱,每月按时足额发放,从不拖欠,所以米喇印立刻不假思索的答应了。 这种饷银水平,比他的亲兵营得的还多,当然好了。 “不过,饷银的发放,由夔州军军需处的人来发放,发放时,按人头点名,少一个,就唯你是问。”王欢又道:“这是规矩,望你仔细。” 米喇印再次满口答应,他知道,既然投靠了王欢,就得按他的规矩来,这位少年老成的伯爷,眼里一点也揉不得沙子,精明强悍,自己也就别想再玩明军中自立山头、封地为王那套把戏了,夔州军军功算得很大方,只要作战勇敢,得到的一点也不会比以前靠盘剥兵血获得的黑心钱少。 两人一边谈,一边拐下了官道,驰入一条小道,再拐了几个弯,就望见了在一处几个小山包围着的山坳里,显出了一个庄子的土墙。 土墙很高,有望楼壕沟,看上去防范措施很严,当骑队靠近,隔得老远就听到望楼上铜锣声起,庄子里人声叫喊,不少人影在土墙上晃动起来,拿枪带棒的,如临大敌。 米喇印的手下分出去两人,骑马靠近,与墙头上的人说了几句,庄子里的人也看到了王欢的旗号,然后梆子声响,庄子大开庄门,放下吱吱嘎嘎的吊桥,里面的人敲锣打鼓的迎了出来,有振奋欣喜的声音传来:“是川陕总兵王大人来了,大家快出来迎接啊!”。 王欢等策马进庄,发现庄里的人尽皆回民,拜服于道旁,用敬畏感激的眼神看着王欢,又有庄上的头面人物,跪着递上茶水,口称感谢,一些年长的人,甚至流着泪叩头,只为用这种方式感谢王欢送粮的恩情,发放粮食的时候,地方官吏们早就告诉他们,这些粮食,是川陕总兵王大人用自己的银子买来给大家的。 米喇印等当地军将,略显尴尬的站立一边,这么隆重的欢迎场面,似乎没他们什么事。 有一个米喇印的亲随将领不满的小声嘀咕了一句:“这算什么事?我家将军乃此地地主,居然一个外来人还这么嚣张。” 他说得小声,却被米喇印听到了,这个回族大汉立刻瞪起牛眼,恶狠狠的盯着这个亲随,挥手就是一个耳光,打得亲随原地转了个圈。 “你懂什么?再乱说话,小心本将砍了你脑袋!”米喇印低声吼道,本想再踢上一脚,却又怕王欢注意,只得压下:“得人心者得天下,我们今后的前程,全挂在王大人身上,尔等如惹恼了大人,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亲随噤若寒蝉,捂着腮帮子退到一边,米喇印愤愤的回头,转脸换上一副笑容,愉悦的上前几步陪在王欢身边,像一个跟班似的,紧跟着王欢亦步亦趋。 …… 八天后,嘉峪关外二十里,一处明军废弃已久的土堡内,有一间还算完整的土房,大概是当年守卫这里的明军长官的住房,以木为柱、黄土夯就,坚固而牢靠,虽然塞外风沙骤急,却仍然能供人们落脚休息。 土堡内外,两拔衣甲服色明显不同的人泾渭分明的站立两侧,各自把守着一个出口,彼此眼神不善的相互打量,手都紧按在腰间刀柄上,大有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的模样。 土房里,一股淡淡的茶香弥漫,一把小小的土质茶壶在一只碳炉上“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壶内从回民处取得的茶叶在水面上翻腾,从茶道的角度来说,煮得正是品味的好时候。 王欢伸出一只手,从身边一张破烂的矮桌上取过两只粗瓷茶盏,端起茶壶,斟了两杯茶。 他自饮一杯,另一杯,递给了坐在他对面正大眼瞪小眼看着他的一个大汉。 大汉阔面宽额,眼睛细长颧骨高耸,蒙古人的特征非常明显。 “本塔尔汗,请喝一杯茶水,解解乏去去暑气。”王欢笑着说道:“我们汉人有句老话,万事食为先。喝口水,再谈正事不迟。” 蒙古大汉迟疑了一下,翻翻眼皮看了看王欢再瞅瞅茶盏,最后还是接过茶盏,作势虚敬了一下,牛饮而尽。 “你们汉人就是会享受,这茶叶比我们喝的砖茶好多了。”他砸砸嘴,意犹未尽的摸着下巴说道:“王大人,你是第一个请我喝茶的明朝大将,但愿不是最后一个请我喝茶的明朝官儿。” “哦?此话怎讲?”王欢丝毫不以为意,微笑着给本塔尔续了一杯。 “这不是明摆着吗?”蒙古喀尔喀部扎萨克分支本塔尔汗眯缝着那双本来就很细长的眼睛,仿佛是两条线长在了眉毛底下:“你们皇帝都被清朝杀死了好几个,守着南边那点地方,还没有我们的草原广阔。你们的处境,用我们草原上的话说,就是如被囚禁的鹰,无论翅膀如何有力,也无法飞上天空。” 王欢笑一笑,抿了一口茶水,道:“本塔尔汗,你错了,我们不是鹰,是狮子,任何人也无法囚禁 第322章 盟 王欢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带着笑容说的,但听在本塔尔汗耳朵里,却似刀剑刺来,那话语间冷冰冰的杀气,让他全身鸡皮疙瘩都立起来了,情不自禁的将身子一直,吃惊的看向对面这位披挂着一身藤甲的明军将领。 屋子里坐着两个人,站着的,还有四人,明军和扎萨克人各两人。 两个扎萨克蒙古人中,一人面目老迈,白须垂胸,穿着一身与本塔尔汗类似的昂贵蓝色丝质长袍,系着红色锦缎腰带,脚踏牛皮套靴,与本塔尔汗光头在前额处留有一撮头发不同的是,他戴着一顶四楞帽。 而另外一人,则宛若一座健壮的肉山,身高近七尺,头几乎顶到了房梁上,又高又肥,一颗脑袋就如同一个冬瓜那么大,蒙古长袍的上摆被他褪了下去垂到腰间、袒着上半身,胸口浓密的胸毛一团团嚣张的对着王欢。 跟他比起来,那站在他身边的老年蒙古人就像一个孩童般渺小。 而王欢这边,跟来的是米喇印和马万年。 为了表示诚意,双方都没有带刀进屋,但是王欢毫不怀疑,一旦翻脸,那座肉山仅靠粗如寻常人大腿的胳膊就能勒死屋子里的每一个人。 此刻感觉到王欢话语间的杀气,肉山巨汉猛地跳了起来,巨脚踏前一步,就欲动手,马万年和米喇印两人,浑身的肌肉顿时紧绷,如两根质地优良的弹簧,蹦到了巨汉面前。 王欢眼皮都没抬,依然笑吟吟的看着本塔尔汗,只是眼神犀利无比,让本塔尔汗油生只要动手、巨汉还没有近身,面前这个汉人就能徒手拧断自己的脑袋。 本塔尔汗挥挥手,让蠢蠢欲动的巨汉退了下去。 马万年和米喇印看看不动如山的王欢,悄悄的舒一口气,也退回了原地。 马万年感到自己的后背上,一颗颗冷汗正顺着背脊缓缓往下流,那巨汉给人的威慑力太强了,真要动手,怕自己根本不够别人一击之力。 “王大人,狮子乃西域巨兽,此物从不会夸口的,它只会呼啸百兽间,吞噬掉一切敌人。”本塔尔汗端着茶盏,轻轻摇晃着其中的茶液,道:“但无所谓,你们是不是狮子,跟我无关,还是谈正事吧。” 王欢笑得更加舒展了,他将茶盏随手一放,展颜道:“好!请大汗开价吧。” “二十两白银一匹马,老价钱,没有二话。”本塔尔汗沉声道:“这个价格,米将军是知道的,一手钱一手货。” “没有问题。”王欢淡然道:“何时交割?” 本塔尔汗想了想,回头与那白须老者耳语了几句,扭头回来道:“十天之后,在距此地十里的额叶堡交割,两边带的甲兵各不得超过五百人,不得携带火器。我们赶三千匹马,你们带六万两银子,一手钱一手马,犯规者天诛地灭!长生天也不会绕过他!” 王欢眼睛都不眨地点头同意了,生意就这么谈妥,简单得有些草率,本塔尔都有些迟疑了一下,以往与汉人交易,好像从来没有这么顺利过。 他坐在那里扭了扭身子,发现的确没什么可说的了,站起身来就欲离开,粗声向王欢随口道:“既然如此,那就散了吧,王大人,十天后再见了!” 他撩一撩长袍,转身就走。 王欢没有起身,他好整以待的重新抄起茶壶,为自己慢慢的又倒了一杯茶水,动作悠闲自然,慢条斯理的仿佛自语般说道:“茶马互市,已经停了十余年了,不知道现在重开,会不会有人响应?” 走到门边的本塔尔,身子猛然一顿,赫然转身瞪大着眼睛,不可置信的讶然道:“什么?” “以马换盐,以马换铁,互通有无,名谓互市。”王欢把玩着手中粗瓷茶盏,眼睛却有一搭没一搭的瞟向了门口的本塔尔,口中不知道向谁说着话:“宋代有互市,大明有互市,到了这十几年,就断了,也不知草原上的牧民,从哪里买盐买铁,东边的女真人,会不会给草原上的人供应这些东西,而离了盐铁之物,牧民们难道光吃牛羊肉就能存活吗?” 他絮絮叨叨的说着,每说一句,本塔尔就朝他挪近一步,等他说完,本塔尔已经重新坐回了座位上,瞪着王欢一脸的热切。 草原上的日子,牧马放羊,绿草萋萋,蓝天白云,自由自在,听上去很美,然而实际的生活,却不似这般轻松。 因为没有农耕能力,不懂采矿工程,缺乏冶炼技术,草原部落无法打造铁器,不能产棉织布,生产能力停留在极为落后的原始时代,跟中原文化比起来,天差地远。 盐、铁、布匹、茶叶、锅碗瓢盆,等等等等,一切生产生活的一应物品,都要靠与汉人交易得来,从春秋时开始,北方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间的交流就开始了。 不过这种交流,充斥着血与火,万里长城就是这一交流方式产生的伟大遗迹。 从匈奴到成吉思汗,再到瓦刺、鞑靼,都延续着抢、抢、抢的一贯方针,文化的巨大差异导致汉人看不起蒙古人,而蒙古人也瞧不上羸弱的汉人,但对盐铁等物资的需求又必须满足,于是数百年来,战争与流血一直伴随着岁月的流逝,刀光剑影在每一个历史碎片中闪现,直到隋代,茶马互市的出现。 互市是对战争无奈的妥协,双方可以在互市里交易物品,银两流通,或者以物易物都可以。对南方汉人来说,避免了北虏寇边,对北方胡人来讲,也免去了死亡的危险。 明朝在九边有互市十一处,从辽东的冰天雪地一直延续到西北的大漠黄沙,每年开春,互市开张,熬过白灾的草原牧民成群结队的赶着羊群马群,涌到边关塞上,与从内地赶来的各地客商,交换各自所有的东西,讨价还价,热闹非凡。 喀尔喀部扎萨克人,就长期在甘肃镇的互市做着生意,虽然每隔一段时间,在冬季到来之前还是会到边关附近掳掠一番打打秋风,但互市的存在,让他们乱来的时候少了很多。 本塔尔汗在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的父亲就带着他多次去过互市,一个懵懂的孩童,看着互市上那些从来没见过的诸多物事,那份新奇与渴望,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深深的扎下了根。 但互市生意,在崇祯年间随着草原之雄林丹汗的败亡、整个漠南蒙古集体归附女真之主皇太极之后,被大明朝廷关闭了,明廷的文官们不能容忍蒙古人一边跟着女真人与自己打仗、一边赚着大明的银子物品。 作为喀尔喀部其中最为强大的一支,扎萨克人本塔尔自继承老爹的汗位后就为部落的生计发愁,靠草原吃饭,不能抵御几乎年年都来的白灾,互市又关闭了,于是他只得抄起长刀,重复着祖先们抢掠的活计,另外的,他也瞒着女真人,做一些与明朝马匹买卖的勾当。 所以此刻听到王欢提到互市,他的心,顿时就提起来了。 “王大人,你提到了互市?”本塔尔双目放光的看着王欢,他知道,女真人跟自己一样,除了抢掠不会别的,抢光了烧光了,抢来的东西只能用一阵,今后怎么办?要想长远计较,还得开互市来得靠谱些。 王欢抬起眼皮,似笑非笑的看着本塔尔:“汗王对此有兴趣?” 本塔尔很年轻,此时也不过三十岁,虽然比起王欢来算老的了,但在蒙古诸部落中,却是一位极为出众的青年豪杰,在草原上以勇敢多智著称,他看着王欢那张有些讨厌的阴笑着的脸,一种即将上当的毛骨悚然感油然而生,立刻警觉起来。 “只是随便问问,你若愿意说,我就听听。”本塔尔坐直了身子,刚才因为急切,他把自己的脸凑到了王欢跟前。 王欢把茶盏一甩,粗瓷茶盏“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还没等屋内众人回过神来,王欢陡然站起,表情一变,愤然之色顿时涨红了脸。 “本塔尔汗!你是成吉思汗的嫡传子孙,你身上流着的,是黄金家族的血!高贵无比,难道就甘于永远跟在女真人的后面,当一个可怜的乞儿吗?”王欢声若霹雳,语若洪钟,居高临下仿佛教训孙子一样冲本塔尔吼道:“互市互市,没有草原的安宁,没有大明的支持,哪来的互市?没有足够的羊马牛驼,你拿什么去互市?女真每年从你的部落里抽走的贡品,又有几多?每次打仗,你手下的勇士,又有多少死在了异土他乡?他们是为自己的部落家人而死吗?不!他们是白白死去的,是给女真人当替死鬼!” “成吉思汗的子孙,应当是无所畏惧的,是极为自尊的,没有人能奴役他们,唯有长生天,能凌于他们之上,女真人不过是辽东野人,凭什么让喀尔喀人当他们的阿哈家奴?” “林丹汗是可敬的,他宁可战死,也不屈辱的活着,呼伦贝尔草原已经成了女真人狩猎的猎场,那里本是铁木真起家的发源地啊,每一寸土地都是神圣的,本塔尔,你难道忘了你的祖先吗?难道草原上除了林丹汗,都是懦弱的可怜虫吗?” 王欢咆哮着,一扫刚才静若处子的淡然模样,浑似一头怒吼的猛兽,激动的手舞足蹈,声浪几欲掀开屋顶破洞百出的茅草。 他猛地低下头,迅疾的将脸贴到本塔尔的面孔前面,惊得被刚才的一番言论吼得还在发呆的本塔尔差点跌倒。 “我开互市,以此为条件,愿意和你结为盟友,永不背叛!”王欢咬着牙,一字一顿的对本塔尔说道:“当我与东虏对战的时候,你要站在我这一边,等到我攻占沈阳的时候,我就将呼伦贝尔草原,划给你喀尔喀部,作为你们永久的栖息之地!” 那蒙古巨汉,堵在了门口,见王欢几乎和本塔尔凑在了一起,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叫,迈开巨步,“嗵嗵嗵”冲了过来,土房都在他的脚步声中颤抖。 王欢紧盯着本塔尔的眼睛,目光炙热得能融化寒冰。 本塔尔在那巨汉即将冲到身边时,适时的伸出手来,示意他不可造次。 巨汉愣住了,然后停下,后退。 王欢抬起身子,后退一步,缓缓坐下。 本塔尔汗已经恢复了冷静,冰冷的目光紧紧盯着王欢,宛如两把利刃。 王欢不以为意,与之对视,毫不畏惧。 “你刚才的行为,非常危险。”本塔尔慢慢的说道:“草原上的英雄,不是你们汉人能侮辱的。” “侮辱你们的,不是我,是女真人。”王欢马上道。 本塔尔表情复杂的看着王欢:“女真人与我们是平等的盟友,不是主仆,这是白马血誓的时候,皇太极给我们承诺,你挑拨离间,没有用。” “盟友?”王欢笑道:“你见过把盟友当枪使的吗?真正的盟友,又怎能要求对方把最好的马、最强的勇士上贡?如果你说的是对的,那也是对叶赫部、察哈尔部而言,对你喀尔喀部,皇太极和多尔衮可有给你们一丝的好处?” 此话就要命了,本塔尔额头青筋暴起,因为王欢说到点子上了。 喀尔喀部,林丹汗的察哈尔部败于女真后,仅存的漠南蒙古大部落,顽抗女真到最后一刻,所以女真清廷极不待见他们,除了让他们出人出马,从不给予赏赐奖励,即使战斗中有所斩获,也分得极少。 本塔尔汗是一个心高气傲的汉子,对女真的厚此薄彼本就有微词,暗中素有积怨,部落中的人也都有此感,王欢的话,不过是在本就燃烧着的怨气怒火上,浇了一桶油。 还是汽油。 本塔尔脸色发青,然后闷头想了一会,突然笑了起来,指着王欢道:“好一张利嘴呀,我差点着了你的道,王大人,王总兵,你且说说,你凭什么这么自信?打到沈阳?给我呼伦贝尔?你靠什么来保证?” “没有保证。”王欢却收起笑容来,认真的说道:“如果一定要说的话,豪格的失败,就是一种保证,接下来,阿济格的失败,也将是保证。” 本塔尔眉头皱了起来,他虽身处草原大漠,但南方的战局也有所耳闻,豪格在四川受阻,几个月半步不能进,等于败回北京去的消息,他是知道的,也清楚是王欢做下的好事,所以他今天才肯冒险来与王欢一聚,看一看打败豪格的汉人是什么人。 但王欢说要打败阿济格,他就有些不相信了。 “阿济格贵为英亲王,此番平叛大同,随身的军队不会少,你话说得这么早,海口夸的太大了吧?”本塔尔晒道。 “是不是海口,到时候便知。”王欢肃容道:“但是有一点很明确,如果我们结盟,将是真正的同盟,同进共退,同生共死!” 第323章 空头支票 荒漠上空高挂的太阳,终于慢慢西沉,笼罩在大地上的热浪,伴着阳光的消失也逐渐消散,风起来,带来了期待已久的凉意。 塞外的恶劣生存条件,很大程度上体现在昼夜间极为巨大的温差上,白天烈日下可以烤熟鸡蛋的气温,到了晚上,冷得能够让人穿上皮袄。 站在土堡内外的明蒙两边将士,已经在这里守候了整整一天,彼此间已然失去了初初见面时的新鲜感,但依然保持着高度的戒备,相互打量的眼神还是那么的敌意深深,腰间的刀,被有力的大手握着,保持着随时出鞘的状态。 夕阳的余晖还在天边留着最后一线光芒的时候,“吱呀”一声,那扇土房的破门,被推开了,守在门外的明蒙将士们纷纷侧目看去。 王欢和本塔尔汗,两个年轻的首领,你搭着我的肩膀,我勾着你的背脊,有说有笑的走了出来。 像两个相识许久的老朋友一样,亲热无间。 跟在两人后面的四个人,一脸的木然,他们在里面,见证了前面两个人一会吵嘴、一会密谋,一会儿高声辩论,一会儿又低声讨价还价的全过程,两人都极聪明,整个过程让其余四人跟不上他们的思考速度,只能静静的听着。 最后的结果,就如同走出土屋时王欢和本塔尔汗的姿势一样,皆大欢喜。 本塔尔汗得到了他意料之外的东西,互市的开设。嘉峪关现在在王欢的手上,他愿意开,没人能拦着,除了他自己。 王欢得到了他意料之中的东西,喀尔喀部扎萨克人的口头承诺,还有急需的马。 两人都很满意,其乐融融,但落在周围士兵们的眼中,都是一脸的困惑跟茫然,蒙古人与汉人的关系,这些年来不是打就是杀,何时变得这么友好了? 王欢和本塔尔汗站在土堡的院子中,互道别离。 “王大人,十天后的交易,你我不必亲自来了,这些小事,就交给下面的儿郎们做吧,你我的精力,应该放到互市开放的事情上去。”本塔尔极为迫切的说道,他恨不得明天就开互市,汗帐中已经很久没有南方茶叶喝了,部落中勇士们的兵器,也需要新的更替。 王欢豪爽的大笑,与本塔尔击掌道:“好!汗王说得不错,你我的确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会在你我间,派人搭建通信渠道,有事无事,问个好也方便,不知汗王意下如何?” 本塔尔眼珠转了转,觉得没什么不妥的,干净利落的答应下来:“无妨,就按你说的办!” 两人又啰嗦了几句,议定了通信渠道的方式,王欢要求派一些人到本塔尔的部落里去,以便来回送信方便,本塔尔也痛快的答应了。 两边的人各自上马,临别时,本塔尔汗在一群蒙古骑兵的簇拥中间,还不忘回头高声提点:“王大人,还请抓紧时间,我可翘首以待啊!” 王欢回了他一个友好的挥手,掉头驱马而去。 夏夜无云,明月高挂,繁星密布,照得大漠中的沙地清晰无比,虽然晚霞已落,但星芒月光足以让赶夜路的人省去的打火把的麻烦。 米喇印带着骑兵,拥着王欢一气奔出去十几里地,直到看到嘉峪关那高高的关楼在皎洁的月辉中露出了一圈黑色的轮廓,才放心的松弛下来,让坐骑放慢速度,恢复马力。 到了这里,才算是进入了明军的控制范围,可以松口气了。 王欢悠闲的骑在马上,极目四望,黄沙戈壁的苍凉景色尽收眼底,四周甲叶铮铮、铁骑环绕,远处高大的关墙门楼巍然耸立,加上长刀在手,骏马奔驰,塞外秦时明月汉时关的诗意如一副水墨画般映入眼帘,不禁心怀澎湃,豪情顿生。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他高声吟唱,将脑海中第一时间反射出来的一首古诗随口诵读出来,人在马上,诗词洒了一路。 少年俊杰,白马甲衣,在月光下犹如天降神兵,看得后面的一群人不禁有些呆了。 马万年通文墨,知道这首诗的来历,不由得兴致勃勃,看着王欢眼神莫不充满崇拜。不过米喇印武夫出身,大字不识几个,看文书都费劲,当然听不懂诗词了,只能大眼瞪着王欢,有心想拍拍马屁,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不过马屁不能拍,他也依然有话要说,看看即将入关楼,他拍马紧追几步,堪堪与王欢并骑而行。 “大人,你刚刚与扎萨克人的盟约,末将觉得他们不会那么听话的。”他斟酌了一下用词,方才开口道:“本塔尔不过为了让你开互市,才满口答应与我们结盟,真要让他明着跟东虏干仗,他没那胆子。” 王欢从望天赏景的情绪里收回心思,笑着答道:“哦?此话有何根据?” “大人,这不是明摆着的吗?”米喇印有些气馁,觉得王欢的智商不应该想不到这一点:“你的说辞虽然慷慨激昂,但蒙古人早就成了二皮脸,他们的血性在大明立朝时就被太祖皇帝打没了。东虏征蒙古,林丹汗那么强大的英雄,都败在了皇太极手下,遑论这些部落酋长?他们早就怕了,之所以还肯跟我们做生意,本塔尔不过有些怨气外加贪心而已,要他们在大人几句话的蛊惑下就背叛东虏,他们没这胆量。” 王欢赞赏的看看米喇印,鼓励道:“说得不错,继续说。” 米喇印舔舔嘴唇,有些窘迫道:“这个,末将只能想到这些,无话可说了。” 王欢见他尴尬,笑着夸奖了他一句:“能想到这些,已经很不错了,你对草原上的局面,已然了解了很多。” “不过呢,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王欢接着道,放慢了马速,骑在马上的身子在月光下拖着一条长长的影子:“我的这些话,说给叶赫部、察哈尔部,或者其他部落的人听,不但没有用,还会当场跟我翻脸,你我这两百多人,能不能活着走出那废堡来,都是个问题。”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惊得米喇印浑身都是冷汗,如果让王欢死在这里,或者受一点点伤害,他就算把全家都绑了送到石柱去,也抵不了这罪过啊。 米喇印脸色发白,王欢却不以为然,继续道:“喀尔喀部就不同了,这个部落是个大部落,与察哈尔部比起来就小一点而已,更关键的是,他们是成吉思汗的直系后裔,真正的血亲,和那些为了权利而自称黄金家族后裔的野心家不同,他是真的。” “血管里的血,决定了不论他本塔尔愿不愿意,其他蒙古部落都会把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因为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威胁,一个阻挡在成为草原霸主道路上的拦路石。” “女真人很狡猾,为了控制蒙古,他们用了分而治之的方法,抬起一部分部落,打压一部分部落,很自然的,抬起的必然是新起的听话的部落,而类似喀尔喀部扎萨克人这样的部落,必然是打压的。原因无他,就因为他们曾经也是霸主。” “所以说,本塔尔虽然市侩,却有着对东虏难以启齿的怨恨和刻在骨子里的自尊,我吼他凶他,你看他恼了吗?还不是乖乖听着,因为我说的,正是他心坎里的疙瘩。” “我提出的条件,解开了他的心锁,和他互市,用兵器交换他的马,等于武装了他的人,让他有足够的实力重新站起来。至于呼伦贝尔,不过是一张吸引他的空头支票,让他看到绚丽的前景而已。” 他长篇大论,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才停下来匀口气,米喇印脑袋都大了,一时间消化得有些吃力。 不过他非愚笨之人,很快抓住了问题的关键,开口问道:“大人,这也有问题啊,一是本塔尔武装起来了,万一他用咱们给他的兵器掉过头来打我们怎么办?二来,那呼伦贝尔草原,你都说了,是空头什么的,听起来像是假的意思,本塔尔能想不明白吗?他会为了这句假话而跟我们走?” “空头支票,就是没那回事的意思。”王欢拍拍额头,这时代没有支票的概念:“这两个问题,很好解决。” 他笑着看向米喇印:“一切的盟约,都建立在绝对的实力基础上,没有实力,就没人会跟你结盟,他们只会靠过来抢你、欺负你,榨干你身上的每一滴血,所以,我们只要让本塔尔知道,我们的力量,是最为强大的那一方,那么假的就会变成真的,想掉过来倒打一耙的强盗,就会变成跪在你脚下的狗!” 第324章 备战 时间苒苒,转眼到了九月下旬,虽近树木萧瑟的秋日,但肆虐的秋老虎仍然把天地间烤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此刻的汉中,已然成了一座兵城,充满着肃杀紧张的气氛,就像这炎热的天,就差一把火就能点着。夔州军风林火三大营头,齐聚城中,整军备战。 经过豪格骚扰四川的一战,王欢对每个营的规模做了修改,为适应越来越宏大的战争规模,扩充了人数。 每营原本有千人队三个,合计三千人,在这个基础上,王欢提拔了在前一次战役中有功的将士,升为队长和百人队长,每营新增了三个千人队,每营增加到了六千人。 增加的三千人,一千为与原本的千人队一样,为步兵营,一应规制编成,与原来的完全一致。 另外两个千人队,一个全部是骑兵,将李定国的人马选取精锐,得精兵三千,打散重新编为三个队,分别配置到三个营头中去,作为机动力最强的打击力量,充作一旦战事焦灼、起到一锤定音的决定性作用。 还有一个千人队,则是车营,装备着一水的四轮大车,四轮大车仿照偏厢车的样式打造,搭配夔州兵仗局新造的轰天雷,行军时可以装载给养物资,算是辎重营,战时将四轮大车的支架一放,厢板落下,就成了一道道固定的城墙,成为牢不可破的后方屏障,而轰天雷可以抬上战场,用恐怖的火力予以敌军毁灭性的杀伤。 本来王欢还想用大车拉载弗朗机炮,但实心弹丸在野战中的效果并不怎么好,除非大量装备齐射,否则杀伤能力远远及不上轰天雷,况且弗朗机炮的重量比轰天雷要重上许多,于是在没有开发出新式大炮之前,王欢放弃了这个打算。 如此一来,王欢麾下的风、林、火三大战兵营,分别各有千人队六个,其中四个步兵队,一个骑兵队,一个战车营,装备各异,功能不同。 从此之后,夔州军的作战方式,有了质的变化,以前光靠鸟统和灭虏弹以及长枪阵的招式,变得更加的花样繁多,层出不穷,完全可以根据对手的阵势,选择性针对性的碾压。 新增的兵,要抓紧时间进行基础性的队列训练,加强团队意识和服从观念,特别是要提升勇气,完成平民到军人的转变;老兵则要提高战术素养,进一步的磨合相互间的默契度和配合作战能力。 而鸟统手们,依旧在夔州军鸟统教头严明德的率领下,练习着端枪的姿势和射击的准确性,每一发铅弹都是宝贵的,每一两火药都得之不易,像明朝军队一样滥射乱打,毫无益处。 王欢也参杂在鸟统手们中间,端着一杆鸟统,前面架在一杆插在地上的月牙斧上,左手托枪,右手握着握把,食指搭在扳机上,全神贯注的瞄准十丈远的一个草把子,凝神静气,稳稳的端着枪瞄了好大一会,才轻轻的压下扳机,等到一口气屏住,全身最为稳定的那一刻,猛然扣下。 “砰!”的一声闷响,铅子飞出。 后坐力的作用下,统身猛地向后一冲,王欢的手不受控制的被统身带动上扬,措不及防之下,鸟统差点脱手而飞。 幸好身边一直盯着他的严明德眼疾手快,伸出一只手及时的抓住了鸟统,才免去了王欢出丑。 王欢吓了一跳,这还是他第一次亲自打换装黄色火药的鸟统,没有想到,后坐力比装黑火药的鸟统大了数倍。 “大人,我夔州军的火药霸道无比,装药量已经减少了许多,仍然劲道十足,第一次打准备不足,很容易发生刚才的情况,只要打过一次,就能体会到其中的力度了。”严明德怕他难堪,连忙给他台阶下,解释道:“末将教导鸟统手,都要先练习手劲,待到手劲能抓稳握把不至于脱手的时候,方可练习射击,大人一来就能开火而鸟统不脱手,已经很难得了。” 王欢看看远处毫发无损的草垛子,心道这一枪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还很难得? 他知道严明德心意,于是摆摆手,转移话题道:“这么一来,手劲倒有了,却是浪费了训练射击的时间,不能快速的提供大量的鸟统手。” 严明德困惑了,迟疑的答道:“不过,这是必须的啊,不这样做,根本抓不牢握把,也就难言打准了。” “后坐力大,无非是手腕力度有限,不能抵消火药产生的冲击力,可以用这个办法解决。”王欢拿起鸟统,四下里看看,从地上捡起一块扁扁的木板,接在鸟统后面:“装一个枪托,射击时抵肩射击,用肩膀来卸去这股力道,肩部乃全身最稳的部位,即可在射击前提供稳定的支撑,又可在射击后控制统身不飞。” “枪托?”严明德眨眨眼,不明所以,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王欢又给他说了一遍,才让他堪堪明白枪托是个什么东西? 不过他听懂之后,脸色大变,连连摆手,摇头道:“不可不可,大人,这枪托不可装?” 王欢有些意外,枪托是后世革命性的发明,怎么就不能装了? “大人,这鸟统射击时火星四溅,用手握着握把,眼睛隔药池老远瞄准都会被溅一脸坑,装上枪托隔得更近,火星溅入眼睛,这人可就废了。”严明德直言道:“况且,鸟统手们心里都对炸膛有抹不去恐惧,打枪时能距离统身远一点就远一点,哪里还敢用肩膀抵着鸟统去扣扳机,一旦炸膛,人就完了。” 王欢恍然,原来如此,火绳枪的时代,这倒的确是个问题。 “不过这枪托的确有用,抵住肩膀,无论力道多大都能稳定控制,可惜了。”严明德将木板夹在鸟统尾部,抵住肩窝子试了试,举起鸟统向四周瞄了瞄,有感而发的说道:“其实如今我们夔州兵仗局出的鸟统很不容易炸膛,如有巧匠能解决火星迸溅的问题,就好办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王欢眼前一亮,想起了一个解决的办法,兴冲冲的朝严明德肩上一拍,正要说些什么,却听校场边上一人飞奔而来,口中高叫着:“大人,大人,京中有旨意到!” 旨意?王欢皱眉,皇帝又要自己做什么了?莫非还要嫁个公主过来? …… 稍息之后,王欢换上了一身官服,沐浴更衣后,施施然走入汉中行辕的大堂里。 汉中川陕总兵行辕,没有在汉中城内,而是建在汉中城东门外五里的一片旷野中,说白了,就是个军营,以粗木为墙,以壕沟为障,搭建了无数房屋,外加一块巨大的校场。 王欢的大堂,就是其中一间极为宽大的木墙草顶的房子。 当王欢迈步入内的时候,堂上一个身穿五品官服的兵部员外郎,正一脸震惊的站在房子中间,抬头四处打量着,不可思议的眼神里,满是对一名当朝伯爷、堂堂正三品的挂印总兵,居然把自己的节堂安置在草房里的行为,百思不得其解。 听到脚步声响,员外郎停下不断摇动的头,急忙转身,看到了王欢。 “平凉伯有礼,下官见过伯爷。”他躬身施礼,虽然是来宣旨送堪合,宣布朝廷的命令,但上下尊卑的礼数不能乱,王欢地位官职远高于他,应该施礼。 王欢大刀金马的略略点点头,从他身边走过,坐到居中的主位上,朝旁边一伸手:“上差有礼,请坐。” 员外郎经常出外差,见过无数比王欢更加跋扈的外镇武将,倒是不以为意,答应一声,坐了下来。 他坐定之后,也不耽误,直接掏出了兵部堪合文书,递给了王欢,连带着一五一十说出了朝廷的意思,他用词很得体,非常谨慎,小心翼翼的不要得罪了王欢,毕竟外镇不服朝廷调令,已经很长时间了。 王欢验看了火漆,拆开封皮匆匆阅过,心道果不其然,永历皇帝押宝在自己身上,想让西北出兵,与姜瓖呼应,从北方攻过去,搅乱清军部署,让多尔衮南北失措,按下葫芦浮起瓢,趁乱取利。 仔细看了堪合文书,王欢沉吟了片刻,似乎在思考。 那员外郎很忐忑的看着他,生怕王欢开口提出条件,因为他这次来,什么都没带,没有朝廷的粮草,没有犒赏的银两,就空口白牙的要王欢出兵,这简直是耍无赖,试想,哪里有朝廷调兵,还要军镇自己解决军饷粮草的。 “好,我这就准备,月底出兵。”王欢放下文书,淡淡的说道,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应当、责无旁贷的事情。 员外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愕然睁大了两眼看着王欢,身子因为惊讶而有些前倾,胸前一根亮闪闪的吊坠,不经意间从他的领子里掉了出来,挂在脖子上璀璨生辉。 王欢顿时被吸引了注意力,毕竟男人戴项链在这个年代很少见,他看了看那根发光的东西,双目顿时圆瞪,比那员外郎的眼睛睁得还大了几分。 因为他看到的,那员外郎衣领中掉出来链子上,赫然挂着的,是一个耶稣像! 耶稣像,天主教的标志,而天主教在中国的传播并不广泛,具体在此时的大明朝,不亚于佛教在欧洲的罕见度,能看到一个挂耶稣项链的天主教徒,极为不寻常。 王欢的脑海里,立刻炸出了两个人的名字。 这两个人,在明朝的历史上,堪称空前绝后的天才,百年难得一遇的国宝。 王欢屏住呼吸,竭力控制住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的手,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用略带结巴的声音,颤声问道:“敢问这位大人,姓氏名谁,在兵部任何职司?” 不待别人回答,他就亟不可待的又问道:“可是姓徐?可是姓孙?” 员外郎已经从惊讶中恢复过来,正在低头暗自感慨,这位平凉伯不愧是忠君事国的良臣,什么要求都没提,就答应了出兵作战。 所以当王欢语调古怪的发问时,他才抬头看向王欢,那张因为激动而扭曲的脸让他吓了一跳,不自觉的朝椅子上缩了缩,惊恐的答道:“姓、姓徐,下官姓徐,乃兵部职方司员外郎徐尔觉是也。” 话音未落,王欢仿佛中了邪一样一跃而起,猛扑过去,将徐尔觉从椅子上拉了起来,一个熊抱过去,口中不住的狂笑。 第325章 出兵 看着王欢那张笑得合不拢的嘴巴就在自己的鼻子跟前晃悠,一股子刚刚从靶场上带下来的刺鼻火药味直冲鼻孔,徐尔觉刚刚对王欢建立起来的良好印象立刻被刺激得荡然无存,惊恐而又万分诧异。 “王大人,王大人,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徐尔觉以为王欢失心疯了,拼命的用手抵御着王欢热情的熊抱,口中惊叫道:“大家都是斯文人,斯文人。” 王欢这才醒悟过来,发现自己失态了,笑吟吟的住手,拉着徐尔觉重新坐下,亲自端起茶壶,给他倒了一杯新茶,笑容可掬的看着他直乐。 徐尔觉心头直发毛,碰都不敢碰那杯茶,瞪着王欢又不敢动,生怕这位统兵大将疯疯癫癫的莫不把自己抽刀砍了,这里隔朝廷中枢千山万水,都没处说理去。 王欢哪里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乐了一阵才坐回原位,开口问道:“徐大人祖父可是崇祯朝文渊阁大学士、太子太保、内阁阁臣徐大学士?” 徐尔觉一愣,不由自主的点头道:“不错,正是亡祖。” 他心头暗道,此事朝中人尽皆知,王欢何故发问? 王欢更加高兴了,看着徐尔觉如看着一个脱光了衣服的美人一样,两眼放光,兴奋莫名,就差流下口水来了。 永历皇帝不识货啊,居然把这位大爷派来做传信递消息的芝麻事,徐尔觉是何人?大明科学宗师徐光启的嫡孙,深得其祖父的真传,更是清初火器大家戴梓的授业恩师,他对火器的了解程度,虽及不上明末火器之父毕懋康,却也极为出色。 踏破铁鞋也找不到的人才,如今此人竟然自动送上门,怎么能让王欢不高兴,不兴奋? 而且听徐尔觉说的,他当的竟然是什么职方司的员外郎,职方司是做什么的?掌武将功过考核,跟练兵铸炮半点关系都没有,肥缺倒是肥缺,油水丰厚,却根本不应该是徐尔觉该呆的地方。 “徐大人,既然来了,就别急着回去了,我这里有一些东西,涉及枪炮火器方面的,还请你多多指点指点。”王欢笑眯眯的说道,像是一个诱骗小女孩进屋的金鱼佬。 “这个……”徐尔觉顿觉不妙,这是要把自己扣下啊,那哪儿成,家小都在广东,得回去啊。 他正欲拒绝,却见王欢已经站了起来,信步向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冲站在门口的几个军士说了些什么。 “王大人,王大人!”徐尔觉急忙追了出去,高声喊道,不料王欢脚下不停,早已走了出去,而那几个站在门口的军士,则神情不善的堵在了门口。 “徐大人,我家大人交待下来,要我等好好招呼大人休息。”几个面目可憎的军士个个满脸横肉,腰圆体健,随便一个都能用一只手让徐尔觉动弹不得,脸上虽然都挂着笑,那笑容却能让徐尔觉遍体生寒,他们不住口的说道:“汉中人杰地灵、风景秀丽,请徐大人停留驻足,观赏观赏,来来来,徐大人这边走。” 几人一拥而上,将徐尔觉架在中间,出了屋子,只留下徐尔觉惊叫的喊声,在空中回荡。 …… 那边徐尔觉被王欢强行留了下来,这边王欢已经回到了后面的议事厅中,召集众将议事。 厅中群雄环绕,夔州军此时几乎所有的战将都已经集中到了汉中,满堂荟萃,将星闪耀。 按照惯例,居中的位置,有一张巨大的沙盘,以泥为山,以石为城,以朱砂为河流,将陕西、山西一带的地形,粗略的表示出来,让人一目了然,比简陋的地图直观得多。 从沙盘左右侧,分别站着李廷玉、李定国、马新田三人,这三人都是营总,王欢已经把原本自己亲领的风字营,交给了李定国。 三人的身后,又围着各自麾下的千总,千总的数量在扩军之后各有五人,所以厅中包括王欢在内,共有二十人,多出的一个,则是夔州军的影子将军、掌管密探队的陈相。 “诸位,形势大致就是如此。”王欢放下手中的长竿,他刚刚用它指点着沙盘,给在场的人细细述说了姜瓖反正的现状、朝廷的命令和今后局面可能发展的走向:“阿济格的大军,已经于日前出发,朝夕间即可达到山西,大同一战,迫在眉睫。” 围拢在沙盘前的人,认真的听着,个个绷紧了脸庞,哪怕平日里再随意率性的人,此刻都是严肃不已。 王欢抬起头来,看向众人:“大家有什么想法,都说来听听。” 集思广益,博众人之想为己所用,是王欢一贯坚持的原则。 “大人,大同虽固、姜瓖虽强,却是抵不住鞑子的。”先开口的,是李廷玉,这种场合,他的资历最长,当仁不让:“姜瓖原是大明的大同总兵,三代耕耘于山西,势力深厚、盘根错节,手下兵多将广,原本是极为强悍的,如果放在别处,恐怕能成气候,可惜啊,他起事的地方,是大同。” 他接过王欢手中的长竿,指点着沙盘道:“大人请看,大同在九边中段,居之可北控阴山、南扼太行,如果顺平坦官道南下,可直取太原,据有河东之地。如直接向西,一天之内可直抵紫荆关,过太行山,威胁北直隶,如果姜瓖胆子够大,五天之内他就可以列阵北京城下!” 与他并肩而立的李定国摇头道:“不能,鞑子不会让他这么轻松的过去。” 李廷玉闻言一拍沙盘,将架设沙盘的木头桌子拍得直晃,众人急忙伸手扶住,才不至于让沙盘散了架。 只听李廷玉叫道:“着哇!正是如此,我才敢说姜瓖坚持不了多久。试想我们能想到,难道多尔衮那直娘贼想不到?这等紧要地方,鞑子一定会不顾一切的灭了他,鞑子八旗精锐基本上都守在河北跟北直隶,总数上十万,外加蒙古人和汉军,估计起码近三十万精兵在北直隶周围,一起扑过去,就算姜瓖是武圣人转世,也抵之不住!” 他说到“转世”这两个字眼的时候,王欢心中没来由的心虚了一下,偷偷看了看李廷玉,发现他不过是随口一说,方才放下心来。 而其余众人,都沉浸在李廷玉的话语当中,皱眉思考。 马新田的扑克脸,依然波澜不惊,他淡淡的说道:“大明朝廷在南边,隔着山西上万里路,远水解不了近渴,姜瓖能指望的,唯有我们了。” 祖边站在后面,高叫起来:“姜瓖反复小人,不忠不义、无信于天下,这等人,理他作甚?由他自生自灭罢!” 李严顿时附和着道:“对!想当年李自成从陕西进北京,如果不是姜瓖不发一箭、不出一兵,就开门投降,大明朝也不至于那么快就被流贼打到京城脚下,此人罪大恶极,此时反正,不过是分赃不均,对鞑子心有怨气而已,不值得救他!” 两人义愤填膺,叫喊着不去管他。 而马龙、刘云、马作衡等人,都知道这两人都是直肠子,一根筋的性格,想事情过于片面,于是尽皆不做声,把目光看向了王欢和三个营总。 李定国沉默了片刻,盯着沙盘思索了良久,方才抬头道:“大人,姜瓖必须救!” 此言一出,叫嚣着的祖边和李严就呆了,然后气鼓鼓的看着他,那神色极为不爽。 王欢却点点头,欣然道:“定国请详说。” 李定国以手作长竿,指着代表大同的方形石块道:“大同乃九边重镇,地理紧要,位居北地腹心,是鞑子必救之地,多尔衮派英亲王阿济格亲自领兵往剿,就是证据!而大同雄兵十万,鞑子必须倾国而出,方可保得万全,如此一来,鞑子重心北移,正是我大明反攻的大好时机,错过这一次,等鞑子腾出手来,再无类似的良机了。” 马新田和李廷玉对视一眼,缓缓点头,表示赞同。 大明朝被清廷从北打到南,惶惶如丧家之犬,军无斗志,将无战意,再这么下去,灭国是迟早的事,而夔州军虽强,却苦于偏居一隅,如果等到天下尽入清廷之手,再想动作,就晚了。 “所以,姜瓖反正,却是我军出击的大好时机,陕西孟乔芳此刻夹在我们和山西中间,必定惊慌,他的后方河南,空虚无兵,正陷入民乱之中无法自拔,外无可待之援、内无可靠之兵,取陕西易如反掌,然后我军是入山西救姜瓖,还是进河南占中原,全在大人一念之间!”李定国侃侃而谈,神态自若,心胸之间仿佛有偌大的江山掌握,大将之风昭然若揭。 李廷玉深深的看了看李定国,然后向王欢拱手道:“大人,李将军所言,有理有据,实属金玉良言,末将深感钦佩,望大人参详。” 王欢点点头,看向了马新田。 马新田面无表情的向王欢略一拱手,只说了四个字:“末将赞同!” 这三个人站到了一条道上,剩下的千总们自然也无话可说,大家都在低声交头接耳间,纷纷觉得李定国说得很对,出兵山西,势在必行。 祖边和李严四下里看看,虽然面子有些挂不住,但却也觉得李定国说得不错,于是不出声,默认了。 王欢心头暗喜,他故意让众人讨论,无非是为了统一思想,毕竟远离家乡四川作战,是一个较大的忌讳,如果思想不统一,很容易出乱子。 “既然大家都觉得应该出兵,那我们就定了!”王欢神色严肃起来,双手按在沙盘上,语气凛然:“下去准备,三日后随本军门出师!” 第326章 孟乔芳的援军 清廷陕西总督孟乔芳,已经失眠好多天了,整天顶着个黑眼圈,恍若游魂一般在西安城中游荡,属下稍有不慎,做错了事或者乱了他心意,立刻就会勃然大怒,轻则招来一顿臭骂鞭挞,重则直接拉下去砍头。 跟在他身边的人,全都战战兢兢,生怕惹恼了这位爷,招来大祸。 其实,孟乔芳心头苦啊,杀身之祸,已经在他心头盘旋了很久了。 从山西变乱开始,孟乔芳就敏锐的意识到,天下大乱,自己的陕西恐怕很难独善其身。 果然,姜瓖反正不到十天,陕北吴堡县人王永强起兵造反了,此人本是清廷延安营参将,手下多悍卒。大同事变后,延绥巡抚王正志、延绥总兵沈文华急忙调他赴神木一带布防,严防山西兵马进入。 不料王永强趁带兵外出之际起兵哗变,当天就杀了个回马枪,占领榆林杀了王、沈二人,之后又马不停蹄的奔回延安,与留守城内的弟弟王永镇里应外合,占了延安,砍了知府宋从心,割辫易服,宣布反正。 几乎同时,神木县豪强高友才聚众数千,在当地起事,响应王永强,杀了当地知县造反。与王永强取得联系,合兵一处,声势浩大,十几天之内,接管了陕北十九州,委任官吏、联系南明,与西安的清军分庭抗争。 而孟乔芳手中,唯有当初投降清廷时跟随自己的手下两万多人,这几年来东征西讨,损耗不少,新招募的跟老兵比起来战斗力要差上许多,又要防御汉中,又要分兵讨伐陕北,兵力捉襟见肘,无力应对。 偏偏派去陕北征讨的将领,不是被拖在了坚城之下无法攻克,就是中了埋伏被打得灰头土脸,乱象非但没有缓和,反而愈演愈烈,王永强的兵威,慢慢的竟然向西安、咸阳一带逼近,已经威胁到了他的座城,这让他如何不心烦、如何不着急? 这一天,孟乔芳又带着陕西巡抚黄尔性,在西安城头转悠,督促征发的民壮加固城池,一双眼睛睁得比牛眼还大,不住口的呵斥监工们用点心,下死手的抽打民夫们加快速度。 黄尔性乃原本明廷陕西布政使,万历朝的进士出身,文臣一个,此刻看着孟乔芳几欲乱了方寸,忙出言道:“大人休慌,西安城固若金汤,我们只要守住这里,就能保住陕西一省,朝廷已经派出大军征讨山西叛贼,想来很快就能平定,北边的土贼,不过是仗着山西乱局趁机起事,只要山西一定,土贼自去,不消烦恼。” 孟乔芳瞪他一眼,喝道:“休慌?黄大人,你倒是想得开,但本督哪里能不慌?如今我们夹在叛军中间,两头被堵,援军遥遥无期,就靠手头这点兵马,如何退敌?山西姜贼凶狠,处心积虑之下,朝廷大军要想平定,不花个一年半载难言根除,你我能坚持到那个时候吗?” 他摇摇头,叹气长吁道:“难!难!难!” 黄尔性被他感染,胆怯起来,不过看到城门下一辆又一辆从城外运进来的大车,复又恢复了一些勇气,向孟乔芳道:“大人,话虽如此,不过你已经下令,征发附近州县府库粮食全数送入西安城内,城内的粮草已经足够支撑数年之用,只要粮食够吃,军兵同心,坚持下去应该没有问题。” 孟乔芳黯然叹道:“如今之计,唯有如此了。” 两人正唏嘘间,却听到城下有亲兵高声喊叫着跑上城来,语气间带着焦急,一迭声的叫着“大人、有急报!”不住口。 孟乔芳顿时脸色紧张起来,心中又惊又慌,瞪着眼珠子看着亲兵跑过来的方向紧闭着嘴唇,生怕来的是坏消息。 这两天来,但凡这类急吼吼的报来的,都是诸如陕北某个县又失守了,某个地方将官又叛变投敌了,没有一个好消息,让他产生了心理阴影,听到报信人的声音一颗心就心脏病发作一般“突突”的狂跳。 黄尔性倒是镇定,冲那亲兵呵斥道:“慌乱什么?没看我与总督大人正在巡城么?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那亲兵却犹如充耳不闻,疾步奔到二人面前,单膝跪地高声叫道:“禀总督大人,吏部尚书、昂邦章京哈哈木、平西王吴三桂,奉朝廷之命,领满汉联军两万五千人驰援陕西,现在大军已过华县,不日将抵西安城下。” 孟乔芳和黄尔性听到这里,初初呆立不动,片刻之后,才猛然跳了起来,两人如枯井逢甘露、造屋遇良木,狂喜得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天不绝我啊!朝廷果然没有忘记我陕西,天兵到此,我等何所惧也!”孟乔芳几乎要疯狂了,连日来的压力已经将他压榨到了极致,听闻援军到了,压力即去,突如其来的好消息让他的神经一松,高兴得失态。 黄尔性也是兴奋不已,向孟乔芳道贺:“恭喜大人,刚刚还为援兵发愁,此刻援兵即到,可见天意如此,大人洪福无边那!” 孟乔芳笑意涟涟,也不监工了,小跑着下了城去,招呼下属官吏,赶紧的准备劳军事宜。 两天后,西安城东门外,孟乔芳领着一众陕西官僚,候在十里亭中翘首以盼,亭外许多没资格进入凉亭的人只得等在大太阳底下挨晒,一头头大肥猪、一担担美酒披红挂绿,放在道路两边的显眼处摆放着,甚至还有一队拿着唢呐喇叭的乐队,也混在人群中等候着。 显然,孟乔芳为了迎接哈哈木、吴三桂等人,下足了功夫。 天上艳阳高挂,毒辣无比。亭外的人们挥汗如雨,官位高的,还有把伞撑着,官位低的,或者说不是官的,只得干晒着了,人人都被晒成了干胡豆,东倒西歪敞胸露怀。 不过大家心气却很高,脸上都带着欢畅的笑意,毕竟来的援兵可是救星,陕西危局就指望他们了。 “来了来了!”有人惊喜的喊道,众人凝神望去,果然见在远处官道尽头处,有大股烟尘飞起,看烟柱高度,起码有上万人正在行走。 孟乔芳急忙扭头叫道:“快快快!众位大人,都随我出去,在官道上迎接他们。” 众人随他出去,与外面的人汇成一处,刚站定,就见数匹健马奔驰而来,手中撑着巨大的认旗,背上也插着黄色小旗,“礼部尚书”、“昂邦章京”、“平西王吴”等字样分外引人注目。 紧接着大队骑兵奔腾而来,铁甲铿锵、旌旗飞舞,马蹄声隆隆,马嘶声阵阵,将宽大的官道,顿时挤得水泄不通,扬起了宛如沙尘暴的沙粒。 飞舞的烟尘迷住了孟乔芳等人的眼睛,他不得不眯起眼来,用衣袖擦擦眼角,遮挡住沙粒尘土,等他偷眼从衣角缝隙中看出去时,才发现万军丛中,两员顶盔掼甲的将官,正联袂而来。 一人生得头大如斗、面如银盆,扁鼻子大嘴巴,眼睛却很小,大胡子直到胸前,身材粗壮孔武有力,穿一身锁子甲外裹丝质锦袍,头盔顶上的宛如避雷针一样的樱枪高高飘扬。 另一人面白无须、容貌俊朗,高鼻梁大耳朵,一双眼睛如朗星闪耀,身材不高却极为敦厚,套着一身紫色锦袍,头戴一顶明军常用的帽儿盔,论长像,比起身边那人来要顺眼得多。 孟乔芳一看两人长相,立刻辨别出来,第一人即是哈哈木,第二人,便是吴三桂了。 哈哈木和吴三桂也瞧见了孟乔芳,立刻跳下马来,三人相见,自然要打招呼相互间说几句“久仰久仰”的话,然后再引见陕西一些头面人物,最后一起上马进城。 穿街过巷,满汉大军自有人引去阴凉处扎营休整,而孟乔芳领着哈哈木和吴三桂,直入城内的总督衙门。 衙门大堂中,已经备好了解暑的酸梅汤,十余块从地窖中挖出来的冰块被装在包裹棉被的木头箱子里,放在大堂四处角落,苒苒冒起的寒气,让整间大堂变得凉爽无比,与外面能烤得人冒泡的炎热恍如两个世界。 几人进入堂内,分宾主官位落座。哈哈木是个粗人,一进门就急不可耐的解去闷热的头盔,脱去锦袍,仰头猛灌了一气酸梅汤,方才砸吧着嘴巴,往椅子上一躺,裂开大嘴笑道:“孟大人好会享受,这大热的天,还有这般凉快的法门。” 孟乔芳苦笑着道:“哈大人有所不知,下官这是苦中作乐、以此解愁啊。” 他向哈哈木拱手道:“如今陕西危如累卵,四面皆敌,军民忧心忡忡,下官每日里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唯恐有负皇上和摄政王圣恩,将陕西有失,如此,孟某虽万死不能持其咎也!” 哈哈木晒道:“孟大人何出此言?陕西不过一些小贼跳梁,只需我大军横扫过去,即将一荡清平。” 孟乔芳一愣,旋即强笑道:“哈大人神勇无敌,下官拜服!” 哈哈木嘴巴又一咧,道:“孟大人误会了,此次平叛,朝廷任命的平西将军,乃是平西王吴大人,我只是个监军大臣,一应事物,如何进军,由吴大人说了算。” “哦?”孟乔芳和陪在下首的黄尔性都是一怔,不自觉的看向了坐在哈哈木下边的吴三桂。 吴三桂微一欠身,表示回应。 哈哈木又道:“此次平叛,朝廷遣我率河北驻防八旗军精锐两千,平西王麾下辽东劲卒两万三千,共同扫荡河南、陕西贼子,适才刚从河南赶来,所以耽误了一些时日。” 孟乔芳和黄尔性这才释然,原来援军是从河南一路平叛过来的,河南的乱局,比起陕西来尤为不堪,好几座大城都被义军打下,哈哈木和吴三桂肯定花了不少力气,来迟了也不意外。 吴三桂向哈哈木拱手施礼,微笑着道:“哈大人过谦了,摄政王临行交待,哈大人乃监军大臣,负有向朝廷禀报功过是非的职司,吴某不过一领兵打仗的马前卒耳,一切事物,还需哈大人做主。” 哈哈木笑容满面,显然极为享受吴三桂的恭敬,于是他一拍大腿,向孟乔芳道:“咱们就别耽搁了,孟大人,说说吧,眼下陕西怎么个形势?” 第327章 吴三桂的应对 说起正事来,堂上几人尽皆面色凝重起来,孟乔芳从案上取过一副地图,挂在堂上,指指点点的向哈哈木和吴三桂两人细说起来,将陕西近况,一一道来。 哈哈木和吴三桂一扫刚才懈怠的神情,全神贯注,听得极为认真,不时的互相附耳交谈几句。 约莫说了一盏茶的功夫,孟乔芳才告一段落,最后站在地图前向两位援兵道:“大体情况,就是如此,如今在我大清控制下的州府,不过陕南周边二十余处,其他地方,要么已经落入王贼之手,要么被暴起的民乱赶走了地方官,陷入混乱,脱离了官府掌控,一言概之,就是处处烽火、流贼遍地!” 黄尔性坐在远端,补充道:“陕西民风彪悍,羁傲不逊者层出不穷,我与总督大人处心积虑,想了不少办法,连剃发令的推行都耗了不少时日,可见陕西民众之倔犟,两位大人到陕西平叛,可要小心谨慎为上啊。” 哈哈木性情高傲,瞧不起汉人,听黄尔性这么一说,顿感不悦,哼声道:“南蛮纵有彪悍气,也不过是匹夫之勇,我八旗军兵马蹄所至,无不有敢于一战者,两位大人这般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莫非被那王贼打怕了?” 孟乔芳一口血都差点喷出去,黄尔性也脸色通红,合着两人在陕西辛苦这么些年,东奔西走,鞠躬尽瘁,就落得个胆怯畏战的评语? 偏偏哈哈木位高权重,又是挂着吏部尚书头衔的高官,两人哪里敢说什么,唯有敢怒不敢言,低着头唯唯诺诺。 “哈大人,其实孟大人和黄大人并非此意,而是唯恐你我二人初到陕西,地理不熟人和不畅,有所闪失才有此言,并无他意。”正当尴尬时,却听吴三桂开口了,他轻言细语,温和而平易近人,一点没有王爷的架子,向三人说道:“陕西多刁民,此乃古来有之,并非孟大人和黄大人的责任,当年孙传庭的秦军能纵横天下鲜有败着,可见秦人尚武之风一斑,我们虽兵强马壮,但毕竟是客军,很多时候,还得有乃孟、黄两位大人帮衬。” 说着,吴三桂站起来向孟、黄二人拱手一礼,孟乔芳和黄尔性慌忙起身,向他还礼,心下里同时想道:吴三桂果然不愧当王爷的人,这份洞若观火的心思和豁达的胸襟,就非常人可比,哈哈木这莽子,比起他来差远了。 哈哈木一思量,觉得吴三桂说的不错,河南那边乱民虽多,占地虽广,但却及不上陕西这边是有组织的军将领头,河南杀散了几股大的流民,砍了几名义军头领脑袋,一省皆平,剩下些虾兵蟹将不足为患,可是这陕西,用这套办法就不一定行得通了。 于是他也摸着下巴道:“平西王说得有理,两位大人,今后我们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当同心协力,平定陕西才是!” 孟、黄二人立刻齐声道:“下官以大人马首是瞻!” 哈哈木丝毫不难为情,反正汉人官员除了辽东那几个老人外,其余的都是满人家奴,说了也就说了,难道还要道歉?没那习惯! 他点点头,向吴三桂道:“情况也听了,就这么回事,平西王有什么方略吗?” 吴三桂沉吟片刻,皱着眉头向地图上看了半天,才抬起头向哈哈木道:“大人,末将觉得,这王永强之流的匪军,不足为患,遣一大将,领一强军即可平之。” “哦?”哈哈木眉眼放光,兴致勃勃的坐直了身子,叫了起来:“果然英雄所见略同啊,平西王所言,跟我想的一样,来来来,请王爷详细说说,怎么个平法?是直接碾压推过去吗?” 吴三桂摇头道:“非也,大人请看,陕北多荒漠沙地,久旱不雨,农业歉收,粮食必定不足,王永强之流虽攻城掠地,占了不少州县,却恰恰是其软肋所在,这些州县府库中的粮食,能支撑他的军队多久?一个月?两个月?还是半年?他的队伍越大,粮食就越发吃紧,而陕北民间饥困,根本没有余粮供他养兵,没了粮食,他会干什么?” 座上三人,被他言语带了进去,不自觉的开始思考起来,孟乔芳思想活络,第一个反应过来,惊声叫道:“他要打大城?!” 吴三桂点头道:“不错,他一定会想办法攻打大一些的城池,城池越大,就意味着城内粮草越多,陕北北连蒙古,东隔吕梁山,西有六盘山,都是不可能运输大量粮食的天险,除了南下攻西安,王贼别无他途,否则,他就只能瞪着眼睛挨饿,饿到一定时候,他的军队不消我们攻打,就会自行瓦解。” 孟乔芳若有所思,不住的点头;黄尔性眨巴着眼睛,品味着话里的意思;而哈哈木呢,则瞪着眼睛,叫了起来。 “平西王,你直接说吧,我们怎么做。”他把地图看了又看,也没有明白吴三桂话里的意思:“我们打仗讲究的直接干脆,不像你们汉人弯弯钩钩的那么多花样,想的我头都大了!” “大人稍安勿躁,请听我下文。”吴三桂温言道:“既然王贼在近期之内一定会来攻西安大城,我们只需算准他从那条路来,选择一个合适的地点,以逸待劳,打他个措手不及,将他精锐尽歼,那么陕北之乱,可不费吹灰之力平之。” “妙啊!王爷果然妙招啊!”孟乔芳和黄尔性不约而同的站了起来,高声叫道:“以有心算无心,以强军对疲师,无往而不利也!况且这般守株待兔,可让王贼自己把那散于四处的贼军集结起来,让我们围而歼之,省去了四处寻找的麻烦,王爷这一招,一举两得,可谓妙计啊!” 吴三桂微微一笑,端坐在椅子上,胸有成竹的名将大家气度浮于脸庞,自有一种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气势。 他等到孟乔芳说完,又气定神闲的道:“而且我们在西安附近设伏,可不须领兵远离,还可防着汉中的明军会不会趁机出秦岭。” “哈哈哈,那倒不算事。”哈哈木总算逮着了说话的时机,刚才吴三桂说得复杂,他没有机会发表意见,此刻听到有明军出秦岭偷袭的可能,立刻气壮如牛的表态了:“就怕他不来,如果明狗敢来,一定杀他个落花流水!听说明廷镇汉中的,是一个叫做王欢的小子,我两黄旗旗主豪格就败在了他的手上,这次来陕西,平叛是一个目的,另一个目的,本将要会会那王欢!” 第328章 巡营 哈哈木的话一出口,孟乔芳就乐了,秦岭那边的汉中,本是他的地盘,地势关键,是南下四川的节点,却不明不白糊里糊涂的就丢了,如今有人要替他出头,他何乐而不为呢。 “哈大人说得不错,此人诡计多端,极为狡诈,肃亲王就是吃了他的暗亏,才功亏一篑,含恨北归的。”孟乔芳摸着长须有感而发:“如今此子被明朝授了高官,升任川陕总兵,权倾一方。” “哦?川陕总兵?可是几品官?”哈哈木兴趣来了,饶有兴致的问道。 “正三品的武官,听说他还挂着平凉伯的爵位,比一般三品武官更尊贵一些。”孟乔芳答道,他本是明将,自然熟悉明朝官衔品级。 “好极了!这官位够高,斩了这小子,我的前程又能增添一分,待到平叛归去,一定能升任阿里哈昂邦!”哈哈木高兴起来,咧嘴大笑,一张横肉丛生的脸更显狰狞。 吴三桂面无表情的看看哈哈木,没有说话,淡然的脸上不露喜悲,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 而孟乔芳和黄尔性则有些不放心,这个哈哈木看上去并不怎么聪明,似乎是个只会打仗砍人的直肠子,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真的是王欢的对手吗? 孟、黄二人都在心里打了个叉。 不约而同的,两人一起看向了不动声色的吴三桂,看来,这位女真贵族指望不上乐,唯有平西王,看上去还可靠一些。 吴三桂微微眯起了眼睛,盯着那张地图,眼波闪动,视线停留在那代表汉中的小黑点上,久久没有离去。 …… 两天后傍晚,白日里的暑气稍去,暮色初上,距离西安城近一百里开外三原县城外,就迎来了大队清军,人马络绎不绝,在官道上拖了长长的队伍,人腿马脚踏在黄土地上,扬起的沙尘腾起了半边天,观旗号服色,都是铁甲战兵,与寻常陕西清兵有所不同,那一面面巨大的旗帜上,却又没有八旗番号,唯有“平西王”的字样分外引人注目。 三原县县令早已收到消息,赶着一些牛羊猪鹅带着乡老出来劳军,连主将吴三桂人都没有见着,就被冷冰冰的赶走,然后夹着尾巴缩进城去了。 城中百姓,大气都不敢出,纷纷溜回家中,紧闭门窗,本就不大的县城,一时间宛如无人鬼城一般,街头巷尾瞬间空空荡荡的再没有一个人出没。 几个站在城门处的门丁衙役,点头哈腰的在县尉的带领下,大开着城门,等着清兵入城。 县令灰头土脸的领着一群面如土色的乡老们回来了,他是步行回来的,骑着的马都被强留在军中了,县尉凑上去,惶恐问道:“大人,如何?老爷们要住哪间院子?要多少姑娘陪床?” 县令板着脸把眼一翻:“陪什么床?人家压根不要!赶快关门,大爷们要在城外扎营。” “哈?”县尉有些不可置信:“他们不进城了?” 县令眼神里也有一丝惑然闪过,摇着脑袋咬着牙道:“不进城更好,省得祸害!快、快、快!军中老爷说了,让我们赶紧关门,坚壁清野,这些日子,要在这附近打一场大战。” 县尉一缩脖子,吐舌道:“大战?莫非又要像前几年闯贼那般么?” 县令叹口气,无奈道:“多半都是,现在局面不稳,到处都在闹明乱,陕北的反贼还没剿平,汉中的明军又不安分起来,咱们这三原县,隔得西安府又近,迟早被波及,看情形,一旦情况有变,你我得早作打算才是啊。” 他说着那句“情况有变”的时候,语气意味深长,同为明朝降官的县尉立刻明白了话里的意思,他摸摸拖在脑后的鼠尾辫,有些不安的看向了县令。 县令是个读书人,此刻却露出了比武人还决绝的神色,他狠狠的哼声道:“一根辫子而已,割了便是,难道咱们还卖给鞑子了?识时务者为俊杰,良禽折木而栖,咱们这等小人物,还不得墙头草随风倒,那边得势,咱们就倒向那边,无论那一边,为了笼络人心,不会过多为难降臣的。” “但是,大人。”县尉舔着嘴皮子道:“清军这回来了这么多人,领兵的还是平西王吴三桂,这可是个狠角色,怕不至于会败吧?” “难说!”县令摇头道:“当年豪格那么大的人物,还不是灰溜溜的从四川退回去了,还丢了汉中,这兵家之事,谁赢谁败谁也说不准。” 他猛然间回过神来,把手往城门上一拍,没好气的道:“说这么多干啥?快关城门,余下的,等着便是!” 县尉赶紧答应着,吆喝兵丁们关门,那两扇厚重坚实的木质城门,在数人合力之下,“吱吱嘎嘎”的慢慢闭上,一根堪比房梁的巨大拦门木,再在号子声中由门丁们齐心合力架了上去,“哐当”一声,落在了铁质门闩上,封死了门。 县令自回去休息,县尉却没这么好命了,他被县令揪着耳朵严令,要三班倒的派人上城守护,至于守护什么,县令也不知道。 县尉不得不打着火把上了城,城头上,一些值夜的兵丁正三五个的聚在一处,打屁聊天,他们都是县里的团练,领着一些极少极少略等于无的俸禄,农忙是为民,农闲时为兵,此时情况吃紧,都被征讨上来了。 他们在这里值夜本就不属于自愿,家里的农活还有一大堆,正是忙碌的时候,却被官府不近人情的拉来充丁,自然怨声载道,偷偷的在一起抱怨。 县尉上来,立刻听到了。 他毫不手软的挥起鞭子,一边抽打过去,一边谩骂,一时间,城头上鸡飞狗跳,喧闹起来。 城外的军营,已经扎下了营盘,辽东军兵虽很不习惯这边的暑热,但做事倒是麻利,一个偌大的营盘,壕沟木墙、门楼刁斗,都在短时间里一无巨细的搭建了起来。 吴三桂骑在马上,望了望三原城头,这夜里寂静,城头上喧闹传得很远,他能听到。 “地方上的杂兵怎么如此不堪?让他们好好守着城池,怎地这样大声喧哗?”吴三桂皱眉道:“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不堪一击吗?” 跟在他身后的黄尔性脸红了,地方团练,虽有团练使负责操练,但他身为巡抚,自然是脱不开干系的。 他尴尬的道:“这些兵都是临时招募的团练,其实本是农民,操练的时日不多,还没练出来,回去一定让军将加紧操练。” 黄尔性的心中,已经决定,要让西安负责团练的副将多上一份常例银子给自己,就为了今天此刻受的这份气。 吴三桂闻言只是闷哼了一声,也不多做追究,策马缓缓前行。 跟在他后面的,还有夏国相、李本深、王屏藩等平西王麾下将领,他们用嘲笑的眼神看着黄尔性,没有说话。 黄尔性面色红彤彤的,却又不敢冒火,只得将马一催,跟了上去。 营盘初下,领将巡营,是吴三桂的习惯,多年来一贯如此,从不落下,不论在辽东冰天雪地还是在这西北大漠,优秀军事将领的本色让他一直坚持着。 至于黄尔性,是孟乔芳派他来的,哈哈木和孟乔芳留守西安,吴三桂领兵出战执行他的计划,黄尔性的任务,就是以陕西巡抚的身份,配合吴三桂作战,解决一应后勤杂务,并负责为大军供应粮草,筹措民夫。 第329章 踏脚石 吴三桂两万多人的军马,远从辽东而来,不可能虽身带着大批粮草,必须要当地官府供应,黄尔性的职责,说白了就是干这个的。 这活计责任重大,如果在明军之中,是个了不起的职司,往往是扼着军队咽喉,油水又足,稍稍上下其手就能赚个衣袋沉沉。无论多么高位的大将都对粮草转运使客客气气的,生怕得罪了人家故意耽误,大军一旦粮草不济,后果是灾难性的,这还不算,一旦影响了作战计划,上面追查起来,统兵大将一定是第一个背锅的,而负责粮草的人一般都在朝中关系深厚,往往由太监担任,纵使有错也是轻轻带过,把责任一股脑推到领兵将领身上。 但在清军里,这一套就行不通了,负责运粮的人胆敢这么干,一定会被领兵大将当场砍了脑袋,八旗贵族领兵,岂能被几个汉人运粮官儿下绊子。 所以此时领兵的虽然是汉军吴三桂,但仍然威信十足,堂堂的陕西巡抚只能巴巴的跟在他马屁股后面,毫无地位。 吴三桂的亲信将领们,也不大在意黄尔性,纷纷无视他的存在,簇拥在吴三桂周围,渐渐的把他隔得更远了。 紧随在吴三桂身边的,是他最为信任的人,其中就有他的女婿夏国相、大将李本深等。 夏国相年方十九,长得唇红齿白、英俊潇洒,身材高大壮硕强健,他出身将门,祖居河北,其父原为河北总兵手下部将,在与李自成的战斗中阵亡,彼时夏国相年纪尚幼,丧父后母亲带着他颠沛流离,投奔了辽东亲戚,在明军与后金的战火中长大,学得一身本事,可惜家中没有后台、报国无门,在袁崇焕军中当一个小旗,袁崇焕被崇祯帝点了天灯后,他又投靠了吴三桂,吴三桂识人有术,认定这是个奇才,将他收入军中,还招他做女婿,引为亲信,夏国相感激涕零,从此发誓效忠平西王。 吴三桂也爱他才能,将他带在身边,在实践中谆谆教导,盼望他能早日成材。 故而年轻的夏国相此时能与一众辽东军将并肩而行,策马吴三桂身侧,而巡营时讨论军情,也是吴三桂的习惯之一。 “王爷,这三原县在西安城的西边,靠近秦岭一线,距离陕北王贼可能会袭来的地方远隔上百里,我们屯兵于此,是何道理?”夏国相见身边围拢的都是辽东旧人,唯一的外人黄尔性被挤到了外围,于是趁机开口,问出了心中迷惑。 这个问题,也是在场大多数人的困惑,吴三桂在与孟乔芳、哈哈木商议时定下的方略,众人都已经知晓,以不变应万变、选定地点设伏静待陕北王永强的到来是既定方针,照理说吴三桂应该把大军领到西安以北才对,为何南辕北辙般的来到三原县,让人不解。 吴三桂笑而不答,看向了李本深,道:“本深可知本王之意?” 李本深,原李自成部将高杰的手下,高杰反叛李自成归顺明廷之后,李本深也跟着成了官军,后来高杰成为南明江北四镇之一,在扬州屠城前被总兵许定国诱杀,李本深没了上司,干脆随大流投降了南下的清军多铎,授三等精奇尼哈番,此人精明强干,多智而骁勇,多铎北归后将受降的汉军都一股脑的丢给了吴三桂,于是李本深就成了平西王的手下。 此时听吴三桂问起,李本深颔首笑道:“王爷深谋远虑,末将岂敢妄自猜测。” 吴三桂哈哈大笑,指着李本深道:“本深看来已经了然,看本王未明言,不便道出而已,国相,你得跟你本深叔多学学。” 夏国相恭敬的答道:“是!”向李本深拱手施礼。 李本深慌忙还礼,在吴三桂面前,他可不敢拿架子。 吴三桂勒马环视,向众将道:“陕西居秦地,富饶而广阔,关中平原八百里秦川能兴兵养军,据有此地,东望中原西控四川,南可下湖广打粮北可上大漠收马,四通八达偏偏又居奇险可自保,真真乃龙兴宝地,可贵啊!” 他骑在马上,立于众将之前,挥鞭向西遥指,口中道:“故而陕西必须保住,以防明军出潼关入中原,如若不然,到那时,山西的姜贼必然如虎添翼,形势愈加不可收拾,大清的大好局面就会毁于一旦,我们的锦绣前程,将如流水东逝、再无指望。” “何人能入寇陕西?”他紧接着道:“孟乔芳和哈哈木以为陕北王永强是心腹大患,力图剿之,此乃鼠目寸光之言,上不得台面。本王以为,陕西之患,必在汉中!” 这些话听在在场的辽东众将耳中,有人若有所思,有人皱眉不解,还有人恍然大悟,不过无人说话,都在夜色中盯着吴三桂,认真听着。 唯有黄尔性,脸上的红色更浓了,羞愧得无地自容,幸好无人留意他,免去了他的难堪。 “王永强声势再大,也不过昔日一参将耳,能有多大抱负?”吴三桂不屑道:“夺城据地,打下再大的地盘,也不知经营,等于浪费!比起当年的流贼尚且不如,何足挂齿?与之相比,汉中的川陕总兵王欢,才是心腹大患。” 听到此处,众将中的长得五大三粗的大汉王屏藩忍不住出口问道:“王爷,末将听闻,那王欢是一个二十岁不到的黄毛小子,从军出道不过短短数载,不过仗着干妈秦良玉的支持和三省总督王应熊的扶持,才名声外扬,力据肃亲王、夺去汉中、招降甘肃镇米喇印等叛贼等手笔,都是王应熊一手策划所得,与王欢关系不大,何故王爷如此重视一雏儿?” 这话一出口,许多人都有意无意的看了看夏国相的方向,尽皆感到这话说得打击面广,谁都知道夏国相同样是吴三桂捧出来的心腹,而且跟王欢年龄相仿,王屏藩等于将夏国相也绕进去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夏国相想必很难堪。 夏国相却毫无感觉一般,保持着虚心听讲的神情,默默无语。 吴三桂瞪了王屏藩一眼,这个王大刀,打仗凶狠,一把几十斤重的大刀耍得虎虎生威,心眼却少了几分,说话不过脑子,常常不经意间就得罪人。 “年少不等于无能,王大刀你这话就小瞧人了。”吴三桂训斥道:“当年太宗皇帝随太祖起事,领军纵横辽东以北时也不过十九岁,能阵斩蒙古数员悍将,可带兵剿灭海西女真乌拉部,武功卓著无人能敌,你难道不知道吗?” 王屏藩顿时一窒,涨红着脸无法答话,因为吴三桂说的,乃是清廷太宗皇帝皇太极的故事。 皇太极十二岁丧母,自幼随父兄狩猎征战,骑射娴熟,在血与火中练就了坚强的意志和强大的心魄,为后金崛起立下了赫赫战功,方才在努尔哈赤死后从四大贝勒中脱颖而出,继承汗位,最后成就了清朝霸业。 这么个年少成名的例子摆在眼前,王屏藩当然没法反驳。 “你们想想,王欢同样年不过二十,却能领兵陷阵在前,就算一切谋划都由躲在后面的王应熊所操纵,但这份率领千军万马的能力就值得警惕。”吴三桂面向众将,沉下脸来讲道:“肃亲王非无能之辈,手下多智谋出众之人,为什么能荡平西南豪强张献忠,却连一个小小的夔州总兵都拿不下?我等都是明军出身,大明官军的战力,一清二楚,就凭那些胆小如鼠的草包,就能挡住肃亲王大军?不能够!王欢绝对有他自己的过人之处,其麾下军兵,绝非寻常明军所能比拟,他占着汉中已久,蠢蠢欲动,入主关中之心昭然若揭,诸位细思,王欢与王永强比起来,谁更难对付?” 众人互相对视,有人点头有人摇头。 吴三桂也不去管他们是否理解了自己的话,自顾自板着手指头的接着说道:“本王立营在这三原县,而非进军陕北,理由有三,一来此地与西安距离不远也不近,两天即可奔到西安城下,互为依靠,可保得稳妥;二来,王永强会南下攻西安,这是绝对会发生的,西安坚城,岂能旦夕间可下?况且贼军乌合之众,缺乏攻城器械,不花上十天半个月,他们连墙皮都摸不到,有了这功夫,待他疲惫之时,我们回师雷霆一击,强军对疲旅,可轻一二举的将王永强斩杀在城头之下,” 他缓缓的竖起第三根指头,冷冷的道:“这其三,我们要在这里,等着从秦岭中钻出来的明军!当他们以为我大清军与陕北贼军混战不休、可以趁机偷袭的时候,伏兵四起,将其围剿在这秦岭之侧,一劳永逸的解决汉中明军,让我平西王的旗号,竖起在汉中城头!” “到那时,我等完成了肃亲王都不能完成的重任,摄政王必定会后悔为何不早些将我等外放,我平西王吴三桂的地位,一定会水涨船高,不再当那被圈养的羊,而是外放的狼,一匹纵横天下、无人能轻视的狼!” 在场的人,人人双眼放光,仿佛看到了那辉煌的一刻,锦绣前程如铺开的红毯,就在面前的土地上延伸,一直通往荣华富贵的未来。 而吴三桂,则将目光投向了深邃的夜空,今夜晴朗,月明星灿,他深深的呼吸了一口夜晚清醒的空气,眯着的眼睛里光芒四射,心中豪情万丈,紧捏着的双拳“格格”有声,默念着:来吧,王欢,来当我晋爵路上的踏脚石吧,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有了你的人头和汉中的城池,我才能压那猩猩般的哈哈木一头,立下不世大功! 第330章 兵者诡道也 众人都在激动,唯有夏国相皱起了眉头。 他向吴三桂轻声问道:“不过王爷,我们与孟乔芳和哈哈木有言在先,择地在西安之北设伏,伏击来犯的土贼王永强,如今我们来到三原县,把西安城当作诱饵,言行不一,那两位会不会参我们一本?” 李本深也深以为然,手抚长须附和道:“国相说得不错,王爷,那哈哈木要是知道你将他和西安城当作了吸引王永强攻击的目标,他的怒火,恐怕不是一两句话能平息的。” 吴三桂面色冷峻,目视远方,淡然道:“行军作战,哪里能不耍点心机,我不这么说,孟乔芳和哈哈木能安心的呆在城内?他们如不呆在城内,谁人会相信我们也呆在城内?此次出兵,我军并没有声张,外面的人都以为大清军主力依然守在西安城里,这样才能达到出人意料的目的。” 他看一眼夏国相和李本深,意味深长的接着说道:“至于哈哈木的怒火,只要我们能取得足够的功勋,分他一点,就能堵上他的嘴,怕什么。” 夏国相和李本深不再言语,但是心中,都对吴三桂的这种做法有些过于冒险的担忧,不过不能说出来而已。 其实夏国相心里,还有一个担忧,如果汉中的明军和陕北的王贼,同时出现,那么吴三桂该先去那一边呢?两边火起,清军会不会顾此失彼,最后反而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他看了看信心百倍的吴三桂,咽了咽唾沫把这话吞了回去,然后转念一想,汉中和陕西间,隔着秦岭,秦岭隘口都在清军把守中,想突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一旦两边同时出现,清军完全可以先以雷霆之势猛扑王永强,快速消灭这伙土贼,然后掉头伏击明军。 这么一想,夏国相也释然了,更觉无碍。 言谈间,众人绕着营地已经巡了一圈,吴三桂军纪严明,部下军兵秩序井然,上万人的营盘悄无声息,静悄悄的在各处巡逻站岗的哨兵游骑各在各位,吴三桂很满意,散了众将,自去歇息。 同样的月光下,相隔甚远的延安府城内。 延安营参将王永强,与他的弟弟王永镇,神木县豪强高友才,齐聚延绥巡抚府大堂里,聚精会神的听着一个人说话。 大堂宽阔,高粱环柱,开间极深,虽然门窗紧闭,里面也并不显得沉闷,陕北夜间的温度降得很低,即使无风也很凉爽,堂上点着几根蜡烛,光线很暗。 但是王永强、王永镇和高友才三人,却浑身冒汗。 他们没有落座,而是规规矩矩的站在堂上,恭敬而认真的面向坐在主位上的那人。 那人却是一副年轻面孔,浓眉大眼,骨骼奇大,身高体健,穿着一套很破旧的麻衣,踩着一双泥泞的草鞋,露出衣服外的粗手粗脚显示出,这个人在日常生活中,应该是一位惯于劳作的平民。 可是此刻,这位年轻的平民,却堂而皇之的高居首位,纵横陕北的三大贼枭,毕恭毕敬的甘居下首。 “基本就是这样,平凉伯的意思,请三位大人能抛开私利,一心为国,能打下西安当然好,如果打不下,也不强求,但一定要让清军牢牢的钉死在西安城下。”他压低了声音,沉稳而有力的说道:“大事得成,朝廷一定少不了给三位的封赏,加官进爵,封侯劽土,都可以商量。” 王氏兄弟和高友才互相对视一眼,眼神中都有掩饰不住的欣喜和渴望。 起兵造反,打生打死,图的什么?忍受不了压迫和剃发留辫的屈辱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荣华富贵不也是追求的目标吗? 在前程面前,危险又算得了什么呢?富贵险中求嘛。 不过,作为三人之首的王永强并没有被空中的大饼砸昏了头,他在短暂的欣喜之后,立刻恢复了平静,面带忧色的开口道:“陈将军,配合平凉伯的大计,我等义不容辞,不过这回鞑子来的,是平西王吴三桂和礼部尚书哈哈木,麾下不是辽东老兵就是八旗精锐,战力强悍,跟孟乔芳的兵比起来强上太多。而我这边,人数虽多,总计近十万,能打的老营底子却不过只有两千多人,其余的都是新附的流民,手头兵器也很紧缺,大部分人拿的还是粪耙锄头、木枪之类,真要跟鞑子硬碰硬,恐怕很难啊。” 被他称作陈将军的年轻人,微微的眯起了眼,一颗亮闪闪的光头在烛光照耀下很是惹眼,他扬起了头,把脸露在了蜡烛光芒中。 这是陈相,夔州军密探队的营总。 陈相冷冷的问道:“怕了?” 王永强低头不语。 “为将者不惧死,为兵者不求生,方为强军。”陈相盯着他道:“王将军自己也说,部下多为流民,这等军马,留着也无用,耗费在西安城下,也算是为大明尽了一份力,难道王将军以为,靠着这些劣兵,将来也能够拥兵自重吗?” 王永强皱眉道:“末将倒没有这种想法,只是顾虑兵势微弱,怕耽误了平凉伯的大计。” “无妨,只要王将军能舍得投入,靠着人数就能吓孟乔芳一大跳,试想,漫山遍野的军兵出现在西安城外,城内的人会怎么想?”陈相狡诈的笑道:“第一反应,自然是将外放的大军召集回来,我留意到,西安城内的清军数量与探子报回来的数量对不上,一定隐藏在那个地方埋伏起来了,王将军攻城,就能将他们全都引出来。” “但是,如此一来,我们就太危险了。”王永强眉头紧锁:“清军多骑兵,到时候我们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了。” 陈相笑容冰冷,道:“前怕狼后怕虎,王将军,这可不是平凉伯爱看的性子。” 王永强心虚的把目光游离向他处,嘴上说道:“平凉伯虽答应给予我等官位,许下诸多承诺,但他毕竟不是皇上,广东肇庆那边是怎么个意思,无从知晓,伯爷拿什么来保证?”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声,而陈相的目光慢慢的变得森严起来,脸色冰冷得可以滴出水来,王永镇和高友才低着头一声不吭,话都不敢说。 “平凉伯这三个字,就是保证!”等了良久,大堂里的空气几乎沉闷得停滞,陈相才缓缓开口:“朝廷偏安东南,掌握的地盘不过两广,还被李成栋控制了军队,而平凉伯雄踞川陕甘,拥众百万,治下太平安宁,积粮富庶,人心所向,此等豪强,朝廷难道不额外倚重?一个巡抚总兵之类的官职,还能难倒他吗?” 他深吸一口气,不屑的道:“说句实话,川陕多少知府指挥使,你以为是朝廷任命的吗?还不是平凉伯一句话,赦书就来了,我知道,姜瓖也跟你们有联系,你们自己想想,姜瓖和平凉伯,谁的保证可靠一点?” 王永强面色一连数变,红白交加,显然心中正在激烈斗争,陈相面无表情的泰然高坐,静静的等候。 王永镇和高友才沉不住气了,两人凑头悄声说了几句,就一齐靠近王永强,一左一右的附在他的耳朵边上,鼓着腮帮子说悄悄话。 王永强被两人叨扰了一阵,终于拉下脸来,换上一副媚笑,向陈相道:“不用想了,平凉伯声名远播,忠君事国,能在他手底下做事,永强三生有幸,请陈将军回禀伯爷,就说我王永强拼着这条命,也要将西安城围得水泄不通,就算清军援军杀到,只要我王永强还活着,就不会后退一步!” 王永镇和高友才站在他身后,肃容点头,一脸的坚毅,大有视死如归的样子。 陈相抚掌而起,他知道,今晚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第331章 围城 巡视城头防务,是孟乔芳每天的例行工作,自从陕北叛乱以来,他一天不上去看一看,就食不甘味,心头总觉得差了些什么。 不过自满汉援军从河南开过来以后,孟乔芳心底踏实了许多,虽然巡城依然是惯例,但再没有那种提心吊胆的感觉,脾气也好了许多,不再对民夫军丁们又打又骂,甚至偶尔会对表现好的属下夸赞几句。 总督的脾气就是风向标,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局面转好的兆头,大清在西北的控制力,一天不如一天,明眼人都看出来了,如果清廷不下大力气解决,迟早整个河西都会变天,不说复入明廷之手,至少无数土著豪强会趁机取利,偌大的地域会分裂成许多小块,今后再想收拾,很难了。 如今大清强援来到,众所皆知,当年李自成那么强大的军队,都抵不住八旗军的兵锋,城内的人都跟着孟乔芳一起放宽了心,原本因为恐慌而萧条的街道,重新变得热闹起来,一家家商铺打开了门板,小商小贩涌上了街头,就连那一辆辆从外面不断驶入的粮车,也开始变得渐渐稀疏,不在像前几天那么疯狂而不分日夜的往城里运粮了。 不过在九月二十一这天,事情发生了变化。 一匹浑身是汗的健马,从城外飞驰而入,马喘气如牛,显然奔驰了很长时间。 马上驮着的军士,满身尘土,飞灰遮面,身上的皮甲被黄土盖得几乎看不出本色,背后插着的三枝黄色小旗,标志着这是个八百里加急的信使。 马从北门进,沿着长街直奔总督衙门,信使嘶哑嗓子高喊着“让开!”闻着莫不敢让出路来,如果那个不开眼的被八百里加急信使纵马撞死撞伤,官府非但不会给你做主赔偿,还会治你的罪。 街上的人们目送信使奔入总督衙门,然后议论纷纷,猜测又有什么要紧的大事发生了。 无须猜测,孟乔芳立刻就知道了。 “啪!”上好的青花细瓷茶盏掉到了地上,摔得粉碎,翠绿的雨前极品茶叶还没有泡开,就糟践地随着水花溅落一地。 “你说什么?”孟乔芳撕裂着嗓门咆哮道:“再说一遍!” 信使跪在地上,干裂着嘴唇朝地上流了一地的茶水看了一眼,然后舔舔嘴皮,复又大声禀报道:“耀州防备官陈大人急报,延安府叛将王永强聚兵十万,纠集附近州府乱民,合众十五万,正漫野而来,兵锋已达耀州铜官城下,看架势,似乎要直奔西安镇城而来,请总督大人早作准备!” 孟乔芳站立着身子,摇摇欲坠,伸出双手扶住了身边的一张方几,才勉强不至于跌倒。 “十五万?”他喃喃自语,面色苍白,几欲昏厥:“十五万!十五万!哪里来的这么多叛军,不可能,不可能啊!” 身边的亲信随从急忙上前,一边挥手让信使下去,一边扶住了孟乔芳,将他缓缓放到椅子上,有机灵的,知道总督大人这是急火攻心,急忙去外面端来一碗凉水,准备给他降降温。 凉水刚灌入两眼发直的孟乔芳嘴里,第二口还没入口,他就猛然醒转过来,双目圆睁,像装了弹簧般跳了起来,脸将水碗撞飞,瓷片将他的嘴巴岔了一道血口子,吓得亲信们目瞪口呆。 孟乔芳浑然不觉,迈着步就往外跑,跑了几步回过头来,用“啵啵啵”冒着血珠的嘴冲亲信们吼道:“愣着干嘛?快给老爷备马,去哈哈木大人行辕!” 片刻之后,西安城一处宽大的宅院门口,孟乔芳踉跄着从马上跳下来,用矫健的身姿在护兵们惊讶的目光中,“蹬蹬蹬”的跑进了大门。 这处宅院,本是明廷陕西布政使的私宅,主人早就跑了,现在成了哈哈木的行辕。 哈哈木正惬意的坐在院子里一处池塘边,徬着假山,倚着竹影,坐在竹制凉椅上用一根钓竿钓鱼。 这明朝官儿就会享受,居然在这西北之地,弄了一处赛江南的院子,偌大的池塘,满池的肥鱼,美姬在侧,花酒在手,日子悠悠,赛过神仙。 哈哈木正如此想着,沉浸在美好的生活里,然后被一声声鬼哭般的嚎叫声惊醒了。 “哈大人,哈大人,大事不好啊,大事不好啊!” 哈哈木顿时额头青筋乱冒,腾地站起,冲值卫的八旗巴牙喇兵吼道:“谁?谁擅闯本将行辕?” 值卫的人连忙答应一声出去查看,还没走多远,就陪着孟乔芳一起回来了。 看着这位上了年纪的汉人官儿仓皇着脸跑过来,哈哈木的怒火一瞬间全没了,他不是傻子,能让孟乔芳如此失态的,必然不会是小事。 “给孟大人看座,沏一杯茶来!”哈哈木沉声道。 不料孟乔芳火烧眉毛,直接把手一摆,跳到他跟前叫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喝什么茶?哈大人,陕北王贼到耀州了!” 这话没头没脑的,听得哈哈木一怔。 孟乔芳继续叫道:“王贼从延安府南下,率领二十五万大军,顺着官道直扑西安,现在已经过了耀州,即可就到西安城下了!” 他转了个话,就加了王永强十万人。 这么说,当然是为了引起哈哈木的重视,同时呢,也为将来的事情发展打个伏笔,毕竟夸大敌人的数量,有益无害。如果自己赢了,当然功劳翻倍,如果输了,那也是敌我悬殊,力有不逮,非战之过。 哈哈木这才听懂,那壮硕的身子,立刻从竹椅上跳了起来。 这段时间,哈哈木看过地图,耀州就在西安以北,距离西安城不过百里之地。 “二十五万人?”哈哈木不可置信:“你没搞错?” “绝无虚言!”孟乔芳信誓旦旦:“耀州防备官冒着危险,派出的人给我报的信,断然不会有错。” 哈哈木摸了脑袋,继而愤怒起来:“吴三桂呢?他不是统兵在华州一带游弋,寻机设伏剿灭叛军吗?现在王贼都到耀州了,他倒是去哪儿啦?” 孟乔芳喘了口气,白着脸道:“我刚刚打听了,平西王领军在几天前就离开华州,去了三原县。” “三原?”哈哈木吃惊的圆睁双眼,又惊又怒:“那不是在西边吗?” “正是!”孟乔芳道:“距离此地两百里,大人,得赶紧叫平西王回来啊,城内军兵加上大人的八旗兵,也不过两万多人,根本抵不住王贼浩大声势。” 哈哈木脸色变得青紫色,显然气急,猛一甩手,大踏步的向屋子里走去,一边走,一边怒骂道:“吴三桂这憨货,竟然出尔反尔,脑子里打的什么主意?我非向摄政王弹劾他不可!” 转一转眼珠,他高声向跟在身边的亲兵下令道:“传令,下加急将领给平西王,让他火速驰援镇城,不得有误!” 第332章 假攻城,真立寨 王永强的动作很快,孟乔芳和哈哈木得到消息后不出一天,他的队伍就陆续出现在了西安郊外。 此时正值清晨,日上高岗,得到城头警报后,孟乔芳和哈哈木急忙跑上了北门城头,叛军自陕北来,北门首当其冲。 两人站在门楼下,趴上垛口,极目远眺,只见在晨光朝阳下,北门外层层叠叠起伏的山岭里依然笼罩在一片寂静中,晨风扑面,树木葱翠。 但是细看之下,就能发现,那些原本熟悉的山丘都变了形状,竟然在慢慢移动,两人大惊,揉了揉眼睛,定睛看去,才看出那些移动的山丘,竟然是一波波的人浪。 铺天盖地的人浪,顺着起伏的地形汹涌而来,像一阵阵密密麻麻的蚂蚁,覆盖在地面上,偏偏隔得又远,听不到声音,只有慑人的画面映入眼帘。 看这规模,外面的人不下上万数。 孟乔芳和哈哈木面面相觑,哈哈木仗着武勇,本还想催兵出去迎战,此刻看了城外一波又一波的人浪,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王贼用的当年李自成流贼军的招数啊!”孟乔芳白着一张脸,回忆起了当初身为明将时与陕西流贼作战的过往:“流贼驱流民,一裹十,十裹百,百裹成千上万,蝗虫般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官军冲之则散,官军去之复聚,杀之不绝,捉之不尽,让人头痛!” 哈哈木脸上横肉连抖,怒道:“这倒无所谓,流民而已,杀之无害,我八旗军当年在辽东攻坚城,经常驱汉民为前驱,引守城明军发炮矢射杀,待其火药弹矢射尽而未复装之时,八旗健儿一拥而上,无不克者。但这么多人,就算是猪等着我们去砍,也花上许多时间,亏汉人满口仁义道德,原来也这般残忍。” 孟乔芳不自然的看看他,眼皮挑了挑,言不由衷的道:“王贼卑鄙,这等事也只有他才做得出。” 哈哈木点头附和:“实在卑鄙,孟大人,城内军兵你我合在一处,也不过一万余人,其他的都分驻四处州县,调他们回来也来不及了,当务之急,得先设法守住城池,稳住阵脚,待平西王大军回师,我们内外配合,一齐杀出,方为上策。” 孟乔芳心道这是怂了啊,没想到你哈哈木牛逼哄哄,也有怕的时候。不过他更不敢与城外一眼望不到边的叛军硬碰硬,于是拼命点头。 “那么,就请孟大人的军丁赶紧上城固守,我召集城内八旗战兵,聚在一处,随时支援各处城门。”哈哈木果断的部署道,他是满人,虽然品级与孟乔芳相仿,却自然的要高上一级:“我虽然旗丁只有两千,却含五百巴牙喇兵,个个以一当百,此等强军,用汉人的话说,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不将他们浪费在守城消耗中,静待各处如有漏洞,可以将攻入城内的贼军反冲出去。” 孟乔芳心中大骂,你丫的又躲在后面,把老子的汉军摆出去当替死鬼,明知道守城损耗最多,花言巧语强词夺理编出若干理由不过就是为了保存实力,真当我傻看不出来吗? 但是他毫无办法,这是惯例,作战时汉军在前旗丁在后,向来如此。 孟乔芳忍气吞声,拱手道:“如此,请哈大人费心奔走了。” 哈哈木大手一挥,肃容道:“你我同困一城,不须客气。来日得胜,我一定向朝廷重重夸奖孟大人的忠心。” 孟乔芳长叹一声,不再废话,再一拱手就转身而走,忙着招呼手下军将部署守城事宜去了。 …… 距西安城五里开外的一座小山岗上,无数精壮甲士站满了山坡,观其衣甲,个个铁叶铮铮、利剑长刀,与不断从山岗边上走过的衣衫褴褛拿着破枪烂棍的流民们大为不同。 这些兵显然是家丁出身,身材强壮目光犀利,见惯了血杀过人的宿卒,他们护卫的,自然是王永强等头领人物。 王永强和弟弟王永镇、高友才三人,各自骑着一匹马,伫立于山岗顶上,手搭凉棚,极力向前看去。 “西安城真不是盖的,好大的城池啊!”高友才口中连连称奇,不禁赞赞有声:“看那城墙,怕足有十几里地吧?” 王氏兄弟鄙夷的瞧了他一眼,一齐心道:坐井观天的土豪。 这时代的人,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行万里路的,绝大部分人的生活范围,局限在方圆十几里的范围内,能进一趟县城,就算是大事了,故而高友才虽是神木县世居豪强,家有良田万亩,却因为神木县距离西安近两千里路,高友才也没有来过。 “要攻下这座城,很不容易。”高友才没有注意到王氏兄弟的眼神,犹然观察着西安城,自顾自的说道。 王永镇这才点头道:“的确如此,西安城墙高三尺,黄土混合糯米夯就,外包青砖,坚固无比,当年李自成幸亏是弃城而走,否则鞑子要打下西安城,不知要死多少人才行。” “不止如此,前几年鞑子取得此城后,在内城东北角上又筑了一座满城,由旗人驻守,更是坚固无比,何洛会在里面驻扎了几年,现在听说是驰援的哈哈木守在里面了。”王永强沉声道,他从陈相那里,得到了不少情报:“此刻城内守军算上八旗军,共有一万一千人,城内积粮数万石,器械充足,火药箭矢样样储存甚多,我们要攻城,难度着实不小。” 他顿一顿,又道:“也许我们这点底子,都得交待在这里。” 王永镇和高友才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退堂鼓。 “既如此,哥哥,我们还这么上心干什么?”王永镇心虚的说道:“平凉伯派来的那个陈将军不是说了吗?只要把清军牵制在城下就行了,我们立寨竖栅,在城外招摇过市,不是一样能把鞑子吸引过来吗?” 高友才眼前一亮,点头附和道:“是啊是啊,永镇贤弟说得极是。” “极是个屁!”王永强怒道,眉毛都拧在了一起:“我倒想留在城外不动,可是这么多人,咱们拿什么来喂他们?吃什么喝什么?一路行来,沿途的州县都被我们洗干净了,也没倒腾出多少粮食,孟乔芳那贼子倒是聪明,早早的把附近州县粮食全都搜罗进了西安城,不攻城,没了吃的,那些泥腿子铁定会反过来把咱们啃了!” 高友才又连忙点头道:“对对对,大哥说得对,泥腿子们饿起来,比蝗虫还狠!” 王永镇瞪了他一眼,心道你到底有没有个自己的主见。然后将手一拱,沉声道:“如此,我们该如何做?” 王永强眯眼扫视了一遍四周,只见漫山遍野的人潮如无边无际的海浪,每百人为一队,男丁在前,妇孺老者在后,由一些健壮的男子带领,手持简陋的武器,向着西安城的方向走去。 那些带队的男子,有老有少,唯一的共同点是,嘴巴都很麻利。他们一边走,一边不住的大声喊叫着:“前面就是西安城了,大家加把劲,镇帅说了,只要打进城去,里面就有吃不完的粮食,每个人都有份!” “守城的是咱们汉人,大家一脉同胞,他们不会认真打我们的!” “只要明天用心攻城,镇帅说了,第一个冲上城头的,就赏他万户侯,有功者尽皆有赏!” “镇帅这一路上供应大家吃喝,大家都看到了吃到了,镇帅是真为咱们汉人好,鞑子们要我们剃发易服,是要让我们忘了祖宗,那是人干的吗?大家都团结起来,跟鞑子拼了!” 诸如此类的口号,此起彼伏,在人群中声嘶力竭的喊着,而随波逐流的人们,热烈的听信着,不时有人呼喊着响应,挥舞着手中武器,整个人潮,都充斥着一股狂热的气氛。 “平凉伯传的这套法子,倒是有效,让这些流民百姓心甘情愿的跟着咱们一条道走到黑,跟白莲教的手段颇有些相似,看来这位大人不简单呐。”王永强由衷的感叹道:“事情都到了这地步,还能怎么办,干呗!” 他说道:“今天扎营城外,城内兵少,见我们势大,必不敢出来迎战,咱们安心休息,伐木制作云梯器械。明天一早,就派人填壕攻城,剩下的人则加紧立寨掘壕,等待清军援军来战,如果真如陈将军所说,能将吴三桂的人马调回来,那就成功了。” 十万之众,光是喊声就能震塌一面墙,由不得清军不怕,只是如此一来,不知这西安城下,会死掉多少人,埋葬多少尸体。 王永强摇摇头,暗叹道。 第333章 炮火下的血 “咚!咚!咚!” 两人合抱的牛皮大鼓被粗大的木槌敲击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震慑着每个人的神经,那密密的鼓点仿佛就敲在人的心脏处,将肾上腺素压榨般喷出来,让所有的人都亢奋不已。 “杀!” “冲进城去,就有吃的!” “鞑子抢了我们的粮食,全堆在城里,大家进去拿回来,理所应当!” “胆敢拖后腿不拼命的,镇帅的亲兵就在后头,大刀可不长眼,死在镇帅手下,还不如去跟鞑子拼了!” “不要怕,杀头不过头点地,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各种各样充满蛊惑性的言语,大声的被喊了出来,一堆又一堆的流民队伍中,都有许多人站在高处喊叫着,他们进行一番煽动后,身披铁甲的战兵就挺着大刀长矛,驱赶鸭子一般,驱赶着拿着简单武器的流民队伍向三里地开外的西安城涌去。 十多万人的队伍,根本不是王永强这类豪强能够养得起的,每天消耗的粮草就是个天文数字,这些跟随王氏兄弟南下的流民,早就饿了好久了,每天分到的一点吃食少得可怜,不过是吊着性命不至于饿死而已。 此刻在无法忍受的饥饿和让人心动的煽动双重作用下,懵懂的流民们变得疯狂起来,无数人聚集在一起壮大的胆子变得无比肥硕,就算让他们去与猛兽狮虎搏斗,他们也敢试一试。 更别提远处那一道三丈高的城墙了。 “冲啊!” 伴着无数声嘶力竭般的吼叫,流民们动了,一个人开始跑,身边的人立即盲目而狂热的跟了上去,十个人开始跑,百人开始跑,五千人规模的流民队伍,扛着简陋的云梯和自制的武器,呐喊着冲了上去。 仿佛凭着这股子冲劲,就能靠肉身冲垮西安城墙。 还有许多蠢蠢欲动的流民想跟上去,得靠着战兵们凶神恶煞的又打又骂,挥舞兵器恐吓,才让他们安静下来。 王永镇自己都被流民们一往无前的气氛所感染,热血上头,在前面骑着马很是大声吼叫了一阵,然后才兴冲冲的赶回中军他大哥身边。 “哥哥,士气如虹、军心可用啊!”他兴奋的叫道,一张脸涨红得像一个猪腰子:“为何不多派些人上去?一股作气拿下西安城多好?” 高友才策马立于王永强身边,一个劲的冲他使眼色,示意他不可急切,王永镇却激动之下,完全没有看见。 王永强冷冷的看了弟弟一眼,冷漠的伸出一只手,用食指勾了勾。 王永镇不明所以,催马靠近过去。 王永强待他接近,伸出的手化指为掌,猛然挥起,划了个弧线准确的大耳刮子击在了王永镇的脸上,“啪!”的一声脆响,声音之响亮,让一边的高友才都忍不住侧了一下脸,仿佛耳光的余威波及到了他的脸上。 如果不是骑在马上,王永镇一定会原地转个圈,他被打得茫然不知所措,半边脸都红肿起来,盯着他哥傻子一样发了半天呆,才吃吃的捂着脸道:“大、大哥,为何、为何打我?” “打你,是为了提醒你!”王永强瞪圆了眼,咆哮道:“你是个将领,不是被人牵着鼻子走的小孩,那些流民当的是炮灰,怎么,你也想去当吗?” “这个,这个,我只是觉得,有一举攻下…..”王永镇嘟囔着,不知道是否因为脸肿了的原因,口齿有些不清。 “一举攻下?”王永强听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继续咆哮道:“西安城你以为是延安府吗?咱们这人虽多,却都是些不中用的货色,壮壮声势可以,真要上阵,根本不是清军对手,别人不知道,你作为我军大将,难道也不知道吗?你这个冒失样子,如何堪得大用?” 王永镇被骂得灰头土脸,自知理亏,只得灰溜溜的低着头不做声。 高友才见四周人多,赶紧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镇帅不必纠结,王将军自会吸取教训,第一波五千人上去了,我们快看攻城吧。” 这提醒了王永强,他狠狠瞪了亲弟弟一眼,扭头朝西安城看去。 此时的西安城头,已然严阵以待。 一尊尊铁炮铜炮,都已经褪去了炮衣,黑洞洞的炮口直指城外的开阔地,神色紧张的辫子兵们跑来跑去,将一颗颗圆滚滚的实心弹丸抱上城头堆在一处,一桶桶火药小心的放在稍远处,派人看管着。 弓手、鸟统手在擦拭着手中武器,一张张厚木板制成的挡箭牌被长绳吊起,遮挡在他们头顶,弓手身后,手持盾牌短刀的肉搏兵身披铁甲,静静的候在垛口下面,而更多的铺兵们,则在准备着礌石灰瓶之类的东西,守城时这些玩意儿很管用。 烧开的铁锅里,沸腾着的金汁正在散发着恶臭,捂着鼻子脸上绑着布巾的清兵用心的添着柴火,保持着粪水烧开的状态。 金汁的臭味和夏日里人们身上的汗水味儿混杂在一起,让本就人影闪动忙碌紧张的城头更增添了临战的危险气氛,孟乔芳站在西安城内最高的制高点---可以俯瞰全城的钟楼上,手搭凉棚眺望远处。 一片乌泱泱的人潮,正翻滚着从数里开外的陕北叛军营地里开出来,乱哄哄的朝北门而来。 “来了!”孟乔芳暗自念了一声,抓着木栏杆的左手紧了一紧,但随之又松开了:“嗯?人数不多啊。” 五千人的流民队伍,从远处鸟瞰,并不显得特别多,与远处庞大的人流比起来,仿佛沧海一粟。 西安城外,有一条宽大的壕沟,壕沟宽一丈、深两丈,距离城墙十丈远,本有河水灌之,但崇祯年间大旱之后,引水的河道干枯,无水可用,就变成了护城壕,孟乔芳派人在壕中遍插尖锐树枝,掉下去就得万箭穿心。 这五千人头阵,每人都带了一个布袋,袋中装满了泥土,用作填壕。 王永强和孟乔芳,不约而同虽远隔数里却都把目光投在了这五千人身上。 在两人的目光注视下,西安城头上腾起了第一股烟雾。 “轰!” 率先发出轰鸣的,是射程最远的红夷大炮。 西安城头,有两尊大明朝留下的红夷大炮,孟乔芳一股脑的把他们都弄到了北门来。 口径四寸有余的大口径红夷大炮,每轰鸣一次,就能将足有二十斤重的实心铁弹射出去三里地开外,铁弹着地之后,还能蹦跶着继续向前跳动,直至力竭为止。 那硕大的铁弹,飞行在空中,几乎肉眼可见,剧烈的呼啸声带来的恐怖压力让每个人都胆战心惊,五千人前冲的队伍,阵型并不十分密集,饶是如此,第一颗铁弹依然造成了很大的伤亡。 人的反应速度再快,也快不过火药射出来的炮弹,第一个被砸中的人,整个上半身顿时化作一团蓬飞的血雾,叫都没有来得及叫一声。 铁弹一路碾压,打出了一条血路,在这条直线上的无论人还是物,纷纷被砸成了齑粉,偶有运气好的,被铁弹擦身而过,带走了一条胳膊或者腿,痛苦的躺在地上嚎叫打滚。 剩下的人无暇顾及,他们在跟着一起冲锋的几个兵士喝骂下,不管不顾的继续向前奔跑,壕沟已经近在眼前了,再跑几步,就能丢下背负的泥袋子。 幸好红夷大炮威力虽大,但发射速度实在是慢,要隔很久还会打出第二发,有压阵的兵士大声鼓劲:“不用怕!继续跑,等他们打出第二炮,你们都跑到墙根底下了,到了那里,炮就打不着你们了!” 话音未落,只听城头上一阵放鞭炮般的炸响连起,轰隆隆的炮响似连珠炮般,接连传来。 喊叫的兵士脸上顿时变色,还未等他有所反应,一颗弗朗机炮射出的铁弹,不偏不倚的正中他的脑袋,铁弹不大,不过一个成人拳头大小,却将兵士的头直接轰成了肉泥。 这恐怖的一幕让周遭的人全都呆住了,他们俱是农民出身,这辈子都没见过大炮杀人。 紧接着,数十门弗朗机炮齐射的炮弹接踵而来,如一阵奔腾的铁雨划着直线直冲过来。 刚刚红夷大炮破坏性的一幕再次上演,数十道血路在人群中炸现,仿佛被一把齿子无比巨大篦子的梳理过了一样,杂乱无章的流民群变成了被这些血路隔开的纵队。 炮声过后,城上城下短暂的出现了寂静。 城上的人在忙碌的清洗炮膛、重新填弹。 城下的人在无助的瞪大眼睛、手足无措。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伴着一声“妈呀!”的狂叫,返身便逃,顿时恐慌的清晰蔓延开来,幸存的人们不顾一起的丢下那些泥口袋,你挤我推的返身就跑,以比刚才靠近城池时还快的速度,向后跑去。 他们身后的高岗上,王氏兄弟和高友才清楚的看到了这一幕。 王永镇脸色煞白,高友才呆若木鸡,王永强眉头紧锁。 “没想到鞑子的大炮这么威猛,咱们的人还没靠近壕沟就被打坏了,这可如何是好?”高友才喃喃的说道,他世居神木,这辈子见过最大的炮就是神木城头那两尊比他的大腿粗不了多少的锈迹斑斑的老套筒,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留下来的古董。 王永强没有理他,而是招手唤来了亲兵营的一个头目,耳语叮嘱了几句,那头目点点头,领命而去。 “如何是好?”王永强这才仿佛才听到高友才的自语一样,开口说道:“大炮虽猛,却有利有弊,弊端,就在于发射的速度上,只要克服对炮声的恐惧,待他发射一次之后加速猛冲,就能破它。” “但是,这大炮一打就血肉横飞,凡人肉身,如何克服啊?”高友才绝望般的道。 王永强咧咧嘴,冷冷一笑,面无表情的盯着西安城头,森然道:“能的,死亡的恐惧,唯有用更残忍的死亡来克服。” 高友才浑身一个激灵,打了个冷战,愣愣的看向王永强。 在他们的脚下,一队铁甲战兵已经上马集合,在刚才那头目的率领下,列成横队,策马迎着奔逃而归的溃散流民们,冲了上去。 第334章 给他压力 精神可以狂热,热血可以上脑,但是光靠精神打不死人的。 王永强虽然按照王欢的指示,指使一些口舌伶俐之辈混在协裹而来的流民之中大肆蛊惑,起哄煽动,挑起这些人对清廷的敌对情绪,的确卓有成效,没费多大力气,流民的情绪就被调动起来。 赶走明廷后,陕西老百姓的生活并没有什么改善,在某种程度上,反而更加恶化了,原来的练饷、辽饷及剿饷三大税多尔衮出于种种目的,并没有取消,代明后继续征收,激起民怨不断,而天怒人怨的剃发令,则更是熊熊大火上浇下的一桶油。 所以王永强的人轻易的让流民们愤怒起来,鼓着一股子火气像刀枪不入的义和团一般冲向西安城墙。 精神上的狂热来得快,去得也快,当城头上的火炮带着硝烟味儿砸下一个个大铁球,把血肉之躯轻松的分解成肉酱后,流民们的精神立刻崩溃了。 远处观望的固然心惊,而亲自感受的那五千人,却是胆寒了。 在无知的流民看来,那些冒着火的铁炮铁弹,无异于天兵天将手中的降魔杵,挨着即死碰着就亡,什么粮食什么封赏,在死亡勉强,统统都是浮云。 看着跌跌撞撞哭爹喊娘的流民们越跑越近,带队的头目冷峻的目光变得森然起来,他侧头向身边的军士看了看。 军士会意,将手一抬,领着十几个兵策马前出几步,气运丹田凝神屏气,然后一齐大声喊出了声。 “镇帅有令,凡阵前畏缩不前者,斩!临阵逃跑者,斩!有令不尊者,斩!” “前面人等,切勿再后退,否则军法无情!” 随着喊声,十余人张弓搭箭,齐刷刷的将一排羽箭,准确的射在了溃逃流民前方不远处。 羽箭钉在地面,尾端白色的羽毛在黄色的土地上,分外显眼,风吹黄沙,白羽颤动,一摇一摇很是好看。 头目眯着眼,盯着那一排羽箭,看到了流民不管不顾的继续后退,跨过了那道羽箭线,将它们踩在了脚下。 镇帅的命令?别开玩笑了,前面可是铁弹,跟它比起来,镇帅的命令不会要命吧?而且在这混乱的场面下,有多少人能听到兵士们的警告,也是个问题。 “听我号令!”头目眼露杀机,拔出了腰间长刀:“随我督阵!” “喏!”一百多人的骑兵队,齐声吼道,骑枪平举。 头目策马向前,双腿紧夹马腹,战马开始小跑起来,随着速度的加快,马上人的双腿夹击马腹的力度越来越大,马也越跑越快,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已经加速到了风驰电掣的地步,身边的一百余骑,紧紧跟随在头目身侧,形成一道奔腾的横线。 此刻城头上的炮击已经停止,在隆隆的马蹄声中,埋头狂奔的流民们惊讶的注意到了快速逼近自己的骑兵们,惊讶不已。 没有军纪观念的流民,浑然没有想到这些骑兵来做什么的。 “掉头回去!捡起泥包填壕!”头目咆哮着:“不从者杀!” 他的马跑在最前面,已经逼近了散乱后退的流民中跑得最快的那个人。 那是个较为年轻强壮的人,身上的衣着虽普通却无破洞,显然不似一般贫苦人,应该是个经商或者读过书的人,脑子也比较机灵,这从他逃跑中的位置就能看出来。 头目高举的长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视之令人生畏,那人一个激灵,立刻意识到,这些骑兵绝对不是来接应自己的。 他脚下一个急刹,身子灵活的一个回转,返身就跑,他听清楚了,那马上的骑兵叫他们回去扛泥袋,否则就要砍人。 铁弹虽可怕,可是毕竟现在没射了,眼前的刀却是近在咫尺,孰轻孰重,一想便知。 但在疯狂后退的人流中要想折返跑谈何容易,虽然人跑得分散,但刚回头,他就迎面与另一个埋头逃命的人撞在了一起。 头顶眼冒金星,两人都是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彼此都是大怒,坐在地上正欲爬起来,就突然感觉眼前一黑。 一匹健马奔到了眼前,马上骑士的身影魁梧,遮挡住了头顶的太阳,以至于坐在地上的两人感觉似乎有一片云飘来挡住了日光,张着嘴巴正欲出声,雪亮的弧光就迎头劈了下来。 刀劈了两下,砍了两颗人头。 头目将长刀在地上戳了两下,将两颗头串在刀尖上,高高举起。 与此同时,列成横队的骑兵们大开杀戒,像一道拦洪堤坝,生生阻挡住了溃退的人流。 用的是刀子和长矛。 “后退者杀!” 头目再次高声吼道:“滚回去将泥袋填满壕沟,否则不许回头!” 骑兵们学着头目的样子,将砍下的人头串在长矛骑枪上,如一道举着人头的篱笆,又如凶神恶煞的修罗,高高扬起在空中,震慑着流民们。 突如其来的杀戮,当然将本就精神崩溃的流民们镇住了,他们哭喊起来,跪在地上哀求,希望兵士们能给他们一条生路,因为城头上炮火太过猛烈,继续往前必死。 骑兵们不为所动,只是催马向前踏了一步。 流民们绝望了,悲悲戚戚的站起来,要么咬着牙,使尽全身力气向城墙方向奔跑,希望能抢在火炮射击前跑到壕沟处,要么木然的跟着人流后面,随大流的跑着,却不知道要干什么。总之,骑兵们的行动起了作用,五千人又掉头了。 城头上的清兵却紧张起来了,返折跑的流民不可怕,五千人的人数也不可怕,就算护城壕被填平了也不可怕,那玩意儿本来只能起个拖滞作用。 真正可怕的,是陕北叛军的手段,这是原本李自成之流的手段啊,作为原来的明军、现在守城的清军,他们再清楚不过了。 当初贼军裹流民攻城,用的就是这种招式,蛊惑流民打前驱,真正的战兵在后面,守城的人又不得不开炮射箭击退流民,流民之多,杀之不绝,等到城上弹尽粮绝,贼军主战力才会上场,多少大城巨岜,就是这样被攻下的。 钟楼上的孟乔芳,虽然早有心理准备,此刻也脸色煞白,最担心的事就是这件事,陕北叛军果然效仿流贼军,用了这等手段。 “没想到你们汉人,也用驱民为军的法子。”一个声音在身边突兀的响起,将孟乔芳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是哈哈木,这个鞑子大员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站上了钟楼。 哈哈木见孟乔芳一脸扭曲,貌似惶恐不已,冷冷的哼了一声,晒然道:“孟大人脸色如此难看?莫非是被叛军吓的?” 孟乔芳清醒过来,皱眉道:“非也,下官不过是见贼军众多,心中焦虑而已。” 哈哈木却将大手一指,冷笑连连:“孟大人无需如此,此等逆贼,貌似人多势众,却是不经打的,等到平西王大军一到,就能轻易平之。” 孟乔芳心中暗道,那是当然了,不过平西王在哪呢? 想到这里,他开口道:“哈大人说得不错,不过看叛军这架势,护城壕今天之内就能被填平,到时候叛军真正的攻城就会开始,你我须得苦战,不知平西王何时能回师?” 哈哈木皱起眉头,闷声道:“不知道!” 此刻城头上再次炮声轰鸣,第二轮炮击开始了,但流民们冒着炮火,没有人敢回头逃走,拼了命一样捡起地上的泥袋子,疯狂般的冲到壕沟边,扔了下去,有些人惶恐间找不到自己丢下的泥袋了,就抓起一具具尸体丢进壕沟里,反正不就是填平这沟吗?扔什么东西下去都一样。 又宽又深的壕沟,渐渐的被填平了一段近十丈宽的距离。 城头的弓手和鸟统手也没有闲着,壕沟距离城墙不过十丈远,弓箭和铅子都能打到,蚂蚁般奔到壕沟边上的流民就是一个个活靶子,弓手和鸟统手们轻松的拉弓举枪,精确的瞄准射击着。 战事持续了大半天,下午时分,陕北军中敲响铜锣,鸣金收兵。 王永强很满意,一天下来,能填平一段壕沟,就是一个好的开端,虽然付出了近三千人的代价,不过很值得。 填平壕沟,就是一种压力,城内的人就能知道,这十几万人,不是来旅游的,而是真的来要命的。 他见好就收,命令除了派出战兵监视西安四门防止里面的人突围以外,其余的人继续抢修营地,务必要将营地修成铜墙铁壁,环绕营地的壕沟要又宽又深,都快赶上西安的护城河了,弄得下面的人莫名其妙:我们到底是来攻城的,还是来修城的? ……. 此刻的吴三桂军中,气氛紧张,一众军将济济一堂,齐聚中军帐,围着居中而坐的平西王,争论不休。 第335章 敌从西边来 “贼军已然兵临西安城下,王贼势大,协裹流民二十余万,城内军马不多,一旦有所闪失,我们吃罪不起。”随军的陕西巡抚黄尔性最为惶急,这时候也不顾自己文臣身份在一群武夫中格格不入了,急切的大声说道:“城内还有哈大人在,他高挂着吏部尚书的品衔,如果他陷于乱军中少了一根汗毛,摄政王断然不会轻饶了我们,削官去职都是轻的,砍头抄家都有可能!” 黄尔性的家小财产都在城中,那是他几十年费心费力搜刮的黄白之物。万一城破,他就剩下孤家寡人了,而吴三桂等人是客军,对西安不一定那么上心,故而黄尔性听闻叛军重兵围西安,立刻就坐不住了。 “王爷,立刻发兵,刻不容缓啊!”他几乎要跪下去了。 吴三桂淡淡的看看他,见黄尔性满脸哭丧,心道不知这副嘴脸几分为了朝廷,几分为了自家。 嘴上却宽慰道:“黄大人莫急,兵家之事,宜从长计议,否则乱了方寸,解围不成反而把我们也搭了进去,大人放心,一切有我在,西安就不会有失。” 李本深也附和道:“是啊,黄大人切莫着急,须知关心则乱,贼子指不定就等着我们慌乱呢。” 黄尔性没奈何,哪怕心急如焚,自己手里没兵权,调不动这帮大爷,只得唉声叹气的立在一边。 吴三桂安抚了黄尔性,又肃容向帐中诸将道:“如今之计,诸位可有良策?” 王屏藩站出来大声道:“王爷不是早已定下方略,我们守在此地东西观望,王贼来了灭王贼,明军来了攻明军,既然王贼先来,那我们就先回师西安,先灭了那王贼再说。” 诸将有人点头附和,这是早就定下的计划,王屏藩说得没错。 黄尔性大喜,冲王屏藩连连作揖。 吴三桂冷漠的一张脸,没有表情的低头看着眼前的桌子,仿佛那上面有花一样,不置可否。 而夏国相、李本深等机智之辈,看了吴三桂的反应,都若有所思,没有作声。 王屏藩说了几句,突然发现吴三桂像没有听到自己说话一样,垂着眼皮不说话,先是一愣,继而惊觉了什么,立刻向吴三桂躬身拱手道:“这个,事态瞬息万变,兵法云随势而动,末将虑事欠妥,还是听王爷斟酌决定!” 这话头变得好快,听得黄尔性充满喜色的一张脸定住了,吴三桂微微赞许的瞟了王屏藩一下,这个王大刀,终于开窍了。 救西安,那是必须的,不过不急于这一时,孟乔芳传来的消息,那陕北王贼居然有二十五万人,这是谁也没想到的,二十五万人是什么概念?当年孙传庭率秦军、川军、河南兵近四万人于潼关与李自成决战,李自成裹流民无数号称三十万,两边相对,孙传庭的官军血战败北,一代名将坠于潼关城下。顺便说一句,石柱秦翼明当时就是孙传庭帐下一总兵。 如今王永强拥兵二十五万,哪怕其中有三分之二是流民,这数目也非常可怕,吴三桂麾下不过两万多人,虽然皆是辽东精锐,名扬天下的关宁铁骑也在其中,但乱拳打死老师傅,兵精架不住人多啊,孙传庭的下场就在眼前,吴三桂可不愿重蹈覆辙。 所以从接到叛军围城人数那一刻起,吴三桂就动摇了初心,决定先等一等,观察打探一下,一来探知到底乱贼有没有那么多人,二来呢,西安坚城一座,没那么容易被攻下,如果能利用城池消耗一些叛军的锐气,杀伤一些人数,那就太好了。 夏国相、李本深心思活络,立马明白了吴三桂的用意,而王屏藩迟钝一些,但也不傻,帐中诸将都是宿将,看几人表情,多多少少都回味过来,于是也无人再提立刻回师的事了。 帐中静了下来,吴三桂满意的扫视众人,除了黄尔性表情精彩以外,其他人都默然看着自己。 他咳嗽一声,正欲说话,却听帐外有人高叫:“西安城内信使到!” 帐中众人闻声却毫无意外的神色,王屏藩还晒然笑道:“这都第几次了?孟大人也不怕把兵都派出来催命没人守城吗?” 两天来,从西安城中突围出来催兵的人,没有二十拔也有十九拔了,几乎隔一个时辰就会来一波,前前后后络绎不绝,从信使的脸上表情就能看出城内孟乔芳和哈哈木那焦急的心态。 对于这些信使,吴三桂能避则避,让夏国相等人去招呼,敷衍着借口聚兵准备,能拖就拖。 这会儿听说外面又来催兵的人了,吴三桂瞅瞅了一边的黄尔性,觉得当着他的面拒人千里之外有些不好交代,只得挥手让亲兵放人进来。 不一会,一个身着麻衣的汉子滚了进来,他浑身都是汗水,满脸尘土,看穿着,应该是化妆成平民溜出来的。 此人一进帐,看清了帐中人物,奔着吴三桂倒头就拜,口中高声述说西安危急之类的话,还从怀里摸出蜡封的信,递给吴三桂。 信上无非是说形势堪忧,希望吴三桂立马进兵解围之类的,吴三桂都能背出来了,他捏碎蜡丸草草看了看,就欲打发信使出去。 不料那信使摘去了头上布帽,露出面容来,吴三桂大吃一惊,这信使竟然是个旗人。 信使探手入怀,摸出一面木质的令牌来,毕恭毕敬的递给吴三桂,口中道:“这是哈哈木大人给小人的,哈大人说,一定要亲手交到王爷手上,请王爷见了这令牌,立刻发兵。” 吴三桂不淡定了,满面凝重的接过了令牌。 令牌不大,两个巴掌大小的圆形,四周一圈浮雕云纹,中间用满文刻满了文字,朱漆为面,墨迹深刻,观成色,应该是用了很久的东西。 夏国相、李本深等人不认得此物,吴三桂却认得的,这面木牌,来头不小,他是摄政王多尔衮用于调兵遣将的王牌,见牌如见多尔衮本人,向来是授予统兵大将的信物。 此刻哈哈木用它来调动自己,再不动身,就说不过去了,就算此战得胜,违抗王令的罪名吴三桂也担待不起。 “请回复哈大人,本王即刻率兵回师,绝不拖延!”吴三桂站起身来,将令牌放入贴身衣袋中。 信使答应着躬身退去,自回西安去了。 黄尔性又一次大喜过望,这回他放心了,那令牌他虽没见过,但吴三桂的表态他可看见了,那郑重的神色和恭敬的语气,可做不得假,平西王真要出兵了。 他告一声罪,火急火燎的出账去了,大军出动,他这个粮草转运官必须得先做准备。 黄尔性一走,帐中诸将都看向了吴三桂,心中都在猜测为什么平西王态度突然转变,李本深拱手道:“王爷,那我们真的要立马回去?不等了?” 吴三桂凝眉点头:“不能再等了,哈哈木看来急慌了,连摄政王给他的令牌都用出来了,再不动,我们不好交差。” 李本深又道:“陕北乱贼来得如此突然,兵势又这么浩大,太过奇怪,照理说,地方乱党,自保不及,怎么会纠集这么多人攻打镇城,怕是其中有些古怪。” 吴三桂眼中光芒闪烁,眼珠子连连转动,沉吟半响,双手撑在桌子上沉声道:“有古怪也得去,王永强不过一草莽耳,当年李自成的余孽,占了些州县就目空一切,谅他耍不出多大的花样,只要我们小心些,不陷进他的人堆里去,灭他也不难,我辽东劲卒,难道真的怕他这土鳖?” 李本深张了张嘴,本想说古怪不是说的王永强,而是另有所指,但吴三桂已经站起身出账去了,诸将鱼贯而随,他想开口,也没机会了,只得作罢。 辽东军雷厉风行,一个时辰后,人上马,车上套,偌大营盘为之一空,整军踏上了进军西安的方向。 大军东去,留守秦岭隘口一线的,只剩下孟乔芳部署在这边的一些军队,共计近万人,分散在各处关口。 其中镇秦岭关中诸口最为靠西的陈仓道的,乃孟乔芳手下总兵马宁。 马宁同样原为明将,善使一杆长枪,颇有武勇,在明廷不得志,当了个守备小官,跟随孟乔芳一齐降清后,孟乔芳高升总督,他跟着升了总兵,从此扬眉吐气,大为得意,誓要做出一番事业来。 不料好日子没过多久,陕西就变了天,先是丢了汉中,袍泽陈德和任珍死于与明军的战斗,接着陕北延安营叛乱,形势一片危急,秦岭那一边的明军,听闻也在聚集,似有所动作。 马宁手下有兵三千人,把守着秦岭诸道中最为宽敞易行的陈仓道,责任重大,让他一直心惊胆战,深恐有失,前几天平西王率军屯于秦岭与西安之间,数万大军像座靠山一样,令他放心了不少,不料没过几日,吴三桂又走了。 吴三桂下午走的,当天晚上马宁才得到消息。 当时马宁就坐在镇城凤翔府的城楼上吹风,听到这个消息,顿时就不淡定了。 他的副将刘友元安慰他道:“军门休急,平西王是去解西安之围的,有他们这支大军在,王永强之辈闹不出大乱子。” 马宁瞪他一眼,道:“我是着急西安吗?老刘,你我同袍多年,你还不知道我在担心什么?” 刘友元是个精干的小个子,看上去有些狡诈,两撇八字胡一左一右,下巴上却又没有胡须,非常滑稽,他笑道:“军门担心什么?” 马宁长叹道:“西安坚城,又有朝廷大军,自然不会有事,我担心的,是汉中啊。” “哦?”刘友元讶然道:“汉中不过是明军而已,那些无能之辈,有何好怕?” 马宁摇头:“无能?老刘,你还以为汉中的平凉伯王欢还是你我吃明廷饭那会所见的明将吗?非也非也,这个平凉伯,端的厉害,连豪格都不是他的对手,你说他可不可怕?” 刘友元双手按膝,悠然道:“军门不必涨他人志气。” 马宁连连摇头:“不是我涨他志气,却是事实如此,老刘,你看着吧,我们的敌人,一定不是来自陕北,定然来自西边!” 第336章 换天了 “西边?何以见得呀?”刘友元慢悠悠的摇着手中的一把蒲扇,坐在一张马扎上,长刀倚在身边,背靠城墙上的垛口,吹着小风,很是惬意:“明军胸无大志,不会翻山越岭攻过来的。” 马宁看看懒懒散散的刘友元,叹了口气道:“但愿如此吧。” 刘友元斜眼看看天色,已近酉时,渐渐入秋的季节里天也黑得快了一些,这时候天际已经擦黑了。 “军门,想多了也无益,这陈仓道中途关隘无数,哪里那么容易过来的?前面谷内的烽火台没有狼烟警报,大可放心。”刘友元站起身来,笑眯眯的从腰间变戏法般摸出了一只葫芦:“今天下面的儿郎们上山猎了些野味,恰好末将这边又有友人送来上好的陈年花雕,酒肉俱全,正是兄弟们饮酒解愁的好时节,大家约在末将住处欢饮,不如军门赏脸,同一众弟兄一起入席如何?” 武夫戍卒,讲究的一是酒,二是女人,有了这两样天王老子也不怕,马宁行伍出身,纵酒行欢那是行家,这段时间在凤翔城、也就是古时的陈仓城中时刻不敢松懈,检查防务,布置城防,又苦又累,嘴里能淡出鸟来,此刻听刘友元邀约,不由得涎水横流,食欲大起。 “哦?好啊!”马宁欣然道:“既然老刘有好东西,当然不可错过,我这就下去卸甲换装,穿轻便些与你同去。” 刘友元躬身微笑,目送马宁顺着马道下城而去。 马宁的身影刚刚消失,刘友元的脸色就变了,讪笑的脸扳成一块铁板,吊儿郎当的神情换成严肃紧张无比的表情,他直起腰身,抓起长刀,左右看一看,独自向城墙的另一边走去。 路上有不少在城墙上值守的兵士向他躬身行礼,刘友元心不在焉的理都不理,径直绕到城墙稍远处,从另一边的马道匆匆下去,然后鬼鬼祟祟的一个人出现在城下阴影里。 哪里站着一个人影,见他下来,朝外面光亮处走了两步。 刘友元亟不可待,连忙凑了上去,抹了抹额头,低声向那人道:“妥了,马宁上钩了,他等会就跟我一起去喝酒。” 人影却笑了,轻声道:“刘将军这一脑门子的汗,可不像你的作风,会惹人怀疑的。” 原来刘友元此刻因为紧张,满头的冷汗直冒,看上去很狼狈,他又擦擦额头,勉强笑了笑:“还不是怕姓马的看出来,这人多疑,稍有差池就要露陷,那就坏了大事!” 人影点点头,宽慰道:“刘将军辛苦了,谨慎些是应该的,你的人手如何了?” “三千人里有一千是我的死兄弟,铁杆营头,剩下的两千,有一半的领兵将领跟我有旧,前几天试探了,愿意跟我反正,这就占了大头。动起手来,把那些不可靠的军将绑了,不听话的直接砍了,余下的大头兵群龙无首,自然容易解决。”刘友元胸有成竹,说起这个,自信心上来了,神情也不那么紧张了:“等下饮酒,不可靠的人全都会在场,我在屋子内外埋伏了人,酒至半酣,摔杯为号,进屋就拿人,一个也跑不了!” 人影用心听着,不住的点头,待他说完,从衣袖中递出了一个纸包来:“计谋虽好,还缺良药相佐,这是蒙汗药,下点在酒里,动手的时候阻力小些,还能生擒,不过注意不要自己人喝了。” 刘友元大喜:“陈大人连这个都考虑到了?末将佩服!” 他双手接过纸包,藏在怀里。 人影又道:“动手之后,如果没有问题,就在城头竖起三盏红灯笼,伯爷见了这个,就会知道大事得逞,大明官军就会立刻出谷,直奔凤翔城来,我就等在城门处,助你开门。” 刘友元肃容拱手:“请陈大人放心,别说伯爷赏赐了我那么多金银,还收留我的家属,就冲伯爷此等身份,还想得起我刘某人,给我反正从新做人的机会,我就不会辜负伯爷信任!请大人放心,今夜之事,不成功便成仁!” 人影再次点点头,刘友元躬身作揖,转身离去,待他走后,阴影中的人影慢慢抬起了头,将半张脸暴露在了朦胧的夕阳下。 陈相那张长得有些沧桑又有些粗糙的脸庞,带着坚毅沉稳的表情,闪现了一下,精光四射的眼眸朝刘友元离去的方向注视了片刻,脚下一晃,又消失在了黑暗中。 夜风袭人,月上中天。 有云朵漫天,飘忽着遮挡月光,洁净的月芒在云缝里时隐时现,仿佛被风吹动一般,随风而动。 凤翔城并不大,方圆不过数里,原本是扼守陈仓道的关隘,因地理而起工商,不少穿行秦岭东西的客商都会在这里落脚休息,物资集散,长久以后逐步形成了城池,颇有市镇特有的繁华。 不过明末以来,社会动荡,交通不易,生意不好做,客商们少了许多,连带着这座靠行商支撑的凤翔城也变得萧条,入夜以后,往往万籁俱寂,往日里勾栏酒馆里人声喧哗的景象一去不在,大街上除了更夫和巡夜的士兵,再无旁人。 但是今夜,城中却起了变化,先是城中一处大宅中突然喊声四起,有人高声叫嚷,被惊醒的居民们不敢开门查看,只能在窗根下门缝中偷偷侧耳细听,只闻街上人马奔驰,有兵器撞击、人喊马嘶,不断有慑人的惨叫声响起,吓得一门之隔的百姓们惶惶不可终日。 半响过后,靠近城门处的居民听到城门被“吱吱嘎嘎”打开,大队人马脚步声响起,听声响,不知有多少大军入城,那齐刷刷的战靴踏在石板街道上整齐一致的“砰砰”声让人心悸,光听这声音,就知道来的应是强军。 紧跟着,有喊杀声响起,“砰砰砰”的鸟统声仿佛下雨般在城内到处都是,偶尔有一两声简直响砌天际的剧烈爆炸声震响,那声音简直可以把土夯的墙壁震裂。 幸运的是,这些声音并没有持续多久,也就一刻钟的光景,然后城内复又平静如初,好像刚刚发生的事情都是一场梦。 天明之后,日头高挂,窝在家里的居民们无人敢出门,直到午后,才有胆大者战战兢兢的偷偷上了大街,这才发现,城内空荡荡的毫无异常,要说有什么不对的,唯有城东头的军营前地面上,有几处大大的坑洞,那模样不像是锄头挖出来的,倒像是什么东西炸的。 城头上原本守城的军士,换了穿着,一些披着白色铁甲的人替换了原来的清军,这些人都是生面孔,以前从没见过。这些白甲士兵们摘掉了清军旗帜,换上了绣有“王”字的大旗。 百姓们议论纷纷,觉得有些奇怪,不过没有让他们担心多久,午时许,城门处贴出了安民告示,用简练的语言告知人们,凤翔城换天了,大明官军昨晚收复了此城,现在他们不再是清廷治下,而是重归大明朝了,每个人脑后的辫子,自行剪去,如有不遵从者,被逮住了直接砍头。 顿时如石破天惊,城内炸开了锅,百姓们奔走相告,喜不自胜,虽然明廷和清廷比起来似乎生活上差不多,该交的赋税钱粮一点没变,但那令人深恶痛绝的剃发令,终于可以消去了。 城内的商人乡老想去向明军结识结识,带了些猪头牛肉去劳军,明军收了,那将官还笑吟吟的告诉他们,现在这里归大明平凉伯王欢管辖,王大人与民生息,最是和蔼,今后好日子长着呢。 城内居民弄不明白谁是王欢,但日子好过谁不喜欢呢?大家都很高兴,不过有明眼人看出,城内的明军似乎不多,完全没有昨晚那铁蹄入城的阵势,看上去最多只有几百人。 不过没人敢问,再说了,军队去了别处,不是更好吗?证明至少凤翔不会打仗了。 第337章 包围与反包围 对于自己拔营离去后,秦岭隘口凤翔城内发生的事情,吴三桂一无所知,刘友元做得很干净利落,城门守得很牢靠,没有一个人跑出去,虽然有些忠于马宁的人闹出了点动静,不过王欢亲自率领的夔州军入城之后,没费多大力气就平息了,无人能出城去给清军报信。 所以千里秦岭天险中,出了一个缺口的消息,无论吴三桂、哈哈木还是孟乔芳,都不知道。 都蒙在鼓里。 从天上看下去,相隔不到五十里地的两支人马,一前一后的全速向西安城的方向开去,如两条翻腾在黄土高原上的龙,气势汹汹。 后面的,当然是王欢的夔州军,他们故意落后了吴三桂的辽东军几乎一天的时间,掐着步点往前赶。 前面的,正是平西王吴三桂,他将军队分作了两部分,由爱将王屏藩和李本深率领精锐关宁铁骑两千人,一人双马,全速驰援西安城,争取在一天后就出现在西安城外,一侧刺探虚实,看看叛军究竟有多少人;二来给城头上的孟乔芳和哈哈木做个样子。 他自己,则领着步卒和辎重营,稳步前行,与骑兵拉开距离,以免一头扎进了叛军可能布下的口袋。 …… 西安城下的攻城战,已经进入了第四天。 第一天和第二天,王永强每天都派了五千人左右的规模,带着泥巴口袋冒着炮火填壕补沟,将西安城的北门和西门两边的护城河填出了十余丈长的坦途,攻城巢车可以直接推到城墙根底下,给了守城清军莫大的威胁。 为此付出的代价也不小,数千具尸体密密麻麻的摆布在从城墙向外延伸两里开外的旷野上,血流遍野,黄色的土地都被染成了红色,侥幸留有一口气的人在痛苦呻吟,一个个弹坑处,糜烂的肉体和血肉模糊的残肢到处都是,狼烟如柱,整个城外宛如地狱。 城头上的火炮炮管都被打红了,浇上水冷却之后又打,好几门弗朗机因为使用过度炸了膛,伤了十几个炮手,饶是如此,清兵们没有一个敢摞挑子不用炮了,城下的人那么多,唯有大炮能给人安全感。 从第三天起,正式的攻城就开始了。 蚂蚁一样的人群蜂拥而上,围着北门和西门两个方向,像淹没了大地的洪流一样汹涌,站在城头上,入目所见,视野范围内全是人,喊声能震破耳膜,长长而又简陋的长梯如同庄稼地里长出的禾苗般密集,几架仓促打造的巨大巢车,下安滚轮上装挡牌,箭矢鸟统不能破,高度比城墙还要高出几分,上面的吊板上配有铁钩,一旦接近就能死死的扣住城墙上的垛口,撬都撬不开,巢车上的死士就能顺着吊板一拥而上,攻上城头。 孟乔芳已经亲自登上北门箭楼了,因为这边的叛军攻势最为凶猛,一波又一波的攻势层层不断,从日出到日落,不下上万人呐喊着涌了过来。 那些泥腿子,身上连一件起码的皮甲之类的护具都没有,就敢红着眼睛抄着钉耙粪叉之类的东西往上冲,没有弓手掩护,没有大炮伴随,就那么用血肉之躯面对铁弹劲矢,愣着脑门去承受。 “射、射、射!”孟乔芳咆哮着,挽着一张硬弓,从箭楼的孔眼中不断往外射出一枝枝狼牙箭,他本是武将,弓马娴熟,这时候也把自己当做了一个普通小兵,为了保命而拼命。 让孟乔芳有些纳闷的是,西安有城门四个,王永强明明那么多人,为什么只攻北门安远门和西门安定门,弃南门和东门与不顾,以他的人马数量,完全可以做到四面围攻。 如果四门齐攻,孟乔芳手底下就那么点人,根本顾此失彼,破绽百出,西安城的陷落,不过是时间问题。 如今只攻北门西门,而且有侧重,西门佯攻,北门主攻,孟乔芳直接把大部分兵力都调了过来,集中在北门处,东边和西边留了些老弱看着,基本是不设防,就靠哈哈木那两千旗兵居中策应。 孟乔芳不解,王永镇也不解。 他心痛啊。 说实话,王永镇身居延安营游击将军,在哥哥王永强手底下带了十几年兵,从来手头上没有过这么多的人,十万人吶,野心大一些,打到北京去当皇帝都够了。 可是大哥却领着这么庞大的队伍,到西安城下来了,虽然这是为了策应大明西北大豪平凉伯的大局,不过打下西安,当几天陕西土霸王也不错。 照理说,十万人一齐上,一人拆块砖头都能把西安城拆平了,但是大哥却偏偏不这么干,放着东边和南边不管,埋头只打北门,北门正面就那么宽,一次投入的力量不过万人,剩下的人只能在后面待着看戏,白白浪费。 看着前面在清军炮火下如割麦子般倒下的人,王永镇比别人用刀子割他的肉还难受,这些人虽然都是没经过训练的农夫之流,却是实打实的资源,死一个就少一个,就这么白白耗光了,今后还拿什么维持自己的地位? 他舔着嘴唇,望望王永强的方向,看到他的哥哥正站在土岗子顶上,一脸紧张肃容的望着几里地外的西安城,拄着长刀伫立不动,那长刀带鞘,底部都入土好几寸了。 王永镇不敢去打扰他,只得碰碰身边高友才的手,向他发牢骚:“你说,为什么我们放着南边和东边不打,堆在一起打北门,这不浪费吗?如果四门一起打,说不定已经破城了。” 高友才看看他,满眼鄙视,虽然与王氏兄弟搭伙造反才一个多月,但他早已摸透了这两兄弟的秉性,大哥王永强一方豪强,做事知道瞻前思后,看事情远一些,虽然摆脱不了眼界的局限,但也堪称豪杰。 而弟弟王永镇就不一样了,这家伙就是个愣子,空有一身蛮力,长得三大五粗偏偏脑子不够使,还不如自己这个县城里的疙瘩。 鄙视归鄙视,该解释还是得解释,免得王永镇又擅自闹出什么事来。 高友才对王永镇道:“话不能这么说,四门围攻,我们当然做得到,可是这么一来,我们的人就得分散,西安城大,各门之间相距十数里路,王将军你知道,军中人虽多,却是龙蛇混杂,什么人都有,占多数的都是流民,为了求一口饭吃才跟我们走的,这些人一旦分散,再想聚起来就难了。” 王永镇不解,闷声道:“这有什么?各派军将带领,分散攻城一样济事,不好聚拢,就慢慢聚集,有什么打紧?” 高友才看着这个榆木疙瘩,恨不得抽他一鞭子,却又不敢,只得耐着性子道:“眼下城内军力不多,不敢出城与我野战,当然可以如你所说,不过万一清军援军到来,以霹雳之势掩杀而来,我们大军分散,正好被人各个击破,如果想急切间聚拢成型,这些流民惊慌之下,只会溃散,到那时候,什么都完了。” 王永镇怔了一怔,张大着嘴巴思量了一会,膛目道:“不会吧?这么多天了,清军的援军……” 话音未完,只听远处一声凄厉的喊声伴着雨点般的马蹄声传了过来,两人扭头看去,之间一骑飞马而来,马上兵士背插黄旗,是一个斥候。 “报~~~!!”那斥候眉眼惶恐,奔到近前滚鞍落马,跪在地上向王永强高声禀道:“镇帅,十里外西边,发现大队鞑子骑兵,正往西安城下而来,骑兵之后远处,有大片烟尘扬起,观其规模,应有大队人马随后!” “什么?”王永镇大惊失色,不由得看向高友才。 高友才脸色凝重,怕什么来什么,刚刚还说清军援军,这就来了。 王永强一甩身上的猩红色的披风,扭身回过头来,他的脸上满是沉稳,似乎斥候说的,在他意料之中。 “鸣金收兵。”他道:“据寨自保!” 第338章 攻与防 “收兵?自保?”王永镇与高友才同时一愣,继而大惑。 王永镇性急,开口就问:“大哥,不打一打就缩回来,未免为胆怯了,我们这么多人……” 他话未说完,王永强瞧他一眼,身子一转,背身就走,没有理睬他。 王永镇和高友才对视一眼,高友才对他做了个稍安勿躁的动作,示意不要多说了,镇帅自有分寸。 与王永镇不同,高友才除了对王永强敬畏之外,还有真心实意的敬佩之情,陕北起事,高友才不过是打跑了神木县令,率领一群县里的土著闹事,如果不是归附了王永强,早就被东路神木道的清兵给剿了,哪有今天。 眼见王永强东征西讨,连得陕北十九州,号称陕北镇帅,联络明廷,对抗清军,是个做大事的人,高友才打心底里佩服万分,原本以为自己这个土豪就是天下俊杰,原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真是不出门不知天下事、不读书不知方外人。 对王永强的决定,高友才毫无异议,无论自己能不能理解做这个决定的原因,故而此时王永强听闻清兵一到就罢兵息战,他没有任何疑问。 他拉着王永镇,跟在王永强身后,走到了山岗下面。 王永强跳上亲兵牵过来的战马,勒马山前,静静肃立,听着中军里铜锣声乱响,看着远处烽火连天的西安城下“哗啦啦”的撤下来的人流,凝眉思索着。 半响之后,他侧头向王永镇二人问道:“你们可还记得,当初我们跟随孙督臣围剿闯贼时,辽东副总兵祖大寿领兵来援的旧事?” 高友才茫然,他从未从军,当然不知道,王永镇则立刻答道:“记得,那时崇祯年间的事,哥哥还是榆林总兵麾下一总旗,我还是个小旗,领着十来个兵跟着厮混。” 王永强点点头,目光深远的望向西边,唏嘘道:“当时闯贼势大,几十万人蝗虫般在陕西河南间奔袭,无能挡其锐者,祖大寿一到,带了三千关宁铁骑,正面冲击闯贼大阵,如刀切豆腐般所向披靡,一战败其军,然后一昼夜追出两百里开外,人不卸甲马不解鞍,斩了贼首无数,几句把李自成撵出了陕西,如果不是辽东吃紧,朝廷又把祖大寿调了回去,闯贼说不定就这么没了。” 说起这些,王永镇双目生辉,顿时回想起了那时辽东骑兵的辉煌战绩,高友才也听得两眼发直。 王永强深吸一口气,问道:“我们今日战力,比起当年闯贼来,谁强谁弱?” 听着的两人顿时一窒,同时摇头道:“我们不如闯贼。” 当年李自成纵横七省,麾下虽多流民,但其亲兵营和大大小小的义军首领底下的家底子并不弱,特别是以九边戍卒为主的边军营,绝对是当时大明一等战力,等闲内地明军根本无法望其项背,他的骑兵都是一人双马,来去如风,王氏兄弟现在的军队根本与人家没法比。 王永强道:“正是如此,当年李自成都无法抵挡祖大寿,现在我们面对辽东军马,如何能敌?平凉伯早就教我后着,待鞑子援兵被我们吸引过来,立马结寨自保,千万不要逞强出兵,伯爷说了,只要我们能把清兵拖在西安城下,就是胜利。” 他叹口气道:“伯爷高瞻远瞩,如果我们不听他的,只怕此时鞑子已经踏平了陕北,你我都已经见阎王去了!” 王永镇和高友才一起抽了一口冷气,原来平凉伯早就布下这棋局,他们都是棋子,怪不得王永强最后痛下决心答应陈相纠集流民下西安,还以为是听了他二人的劝,结果是想到了这一层啊。 “只要我们能挺住,结寨钉在这里,辽东军虽强,总不能一朝一夕间就灭了我们这么多人吧。”王永强望见陆续回来的人群涌入了偌大的营寨,他的战兵营督战队正不住的把一些企图开小差溜走的流民赶回去,于是策马向前缓行,一边走一边说道:“伯爷没有要求我们打下多少城,杀多少人,只要牵制住吴三桂,就算完成任务了,战后加官进爵,按功行赏,少不了我们的,而且那投降背叛大明朝廷的罪过,也能一抹而去。” 王永镇和高友才无语了,他们当然想不到这些。 “走吧,我们去巡营一次,安抚一下流民,他们可是壮声势的主力。”王永强催马而走,奔向营盘,那营盘用粗木为栅、深沟为壕,扎得严密无比,是一座方圆数里的木城,为了建造它,流民们几乎砍光了附近山上的树木。 …… 半个时辰后,李本深和王屏藩就到了西安城下。 他们没有进城,从西门划过,朝城上打了个招呼,就直奔北门而去。 到了北门外,两人吓了一跳,西门外平安无事,这里却一地狼藉,密布的尸体和弹坑、满地的箭矢仿佛让这片开阔地成了箭杆麦田,巨大的巢车被铁弹打穿后剩余的残骸还在冒着火焰浓烟,靠近城墙附近,几乎无处下脚,断臂残肢和肉泥般的尸体到处都是,恶臭冲天,熏得人直掩鼻。 见援军到来,城头上一片欢呼,孟乔芳组织了一些人,打开城门出来搬运焚烧尸体,天气虽然转凉,尸体堆久了还是会腐烂发臭,起了疫病就麻烦了。 李本深入城去和孟乔芳见面,王屏藩带着人马,跑出去五里地,看到了王永强花了数万人几天功夫搭建起来的木城。 王屏藩当时就有些懵逼了,这些叛军不是来攻城的吗,怎么还修了一座城?难道真的打算打持久战?他们有那么多粮食吗? 绕着木城耀武扬威的跑了一圈,木城内除了当骑兵们靠的过于接近的时候射了一阵箭之外,半个人也没有出来过,懦弱至极。 王屏藩算是开了眼了,数万人龟缩在木城里,任凭两千骑兵四千匹马在眼皮子底下武装巡游,连屁都不敢放一个,这等弱军,这等打仗的方式,前所未见。 不过木城也是城,城外那比西安护城壕还宽几分的深沟更是不可逾越的障碍,当然王屏藩再猛也没有效仿三国甘宁孤军闯敌营的胆量,于是在远处吆喝几句、呆在弓箭射程外骂了几句娘,清军们打马回西安城了。 一夜风平浪静,两边都没有动作,空气中安静得吓人,却又隐隐有不安分的动静,正如此时的天气,乌云滚滚,第一场秋雨就要来临了。 第339章 以炮破城 转天下午,辽东军步卒和辎重营紧跟着骑兵的脚印,进入了西安城。 吴三桂入城与哈哈木和孟乔芳见了面,毫无歉意,惹得哈哈木当场就要发飙,怒责吴三桂不尊将令,擅自改变进军路线,导致西安城被叛军围攻,差点酿成大祸。 孟乔芳赶紧劝住他,和了一顿稀泥,他知道吴三桂手中的强军才是倚重,这个节骨眼上,最忌将帅不合,哈哈木虽是女真贵族,最大就是他,不过手中有兵的还是吴三桂,离了平西王,他和哈哈木谁也控制不了陕西局面。 吴三桂板着脸,冷眼旁观,打心底里瞧不起哈哈木,他当初是和皇太极谈判归降的,官封汉军三字王,哈哈木算什么东西?真把自己当跟葱了? “哈大人,吴某绝无不尊号令的意思,之所以弃北边而去西面,是考虑汉中之敌的威胁更大,陕北叛军不过疥疮之疾,汉中明军才是心腹大患。”吴三桂等哈哈木消停了,才开口解释道,语速缓缓,不急不躁。 哈哈木一下子又毛了,跳了起来:“汉中明军更有威胁?平西王!你瞎了吗?秦岭天险固若金汤,哪里有半个明狗能过来?陕北叛军都快登上西安城头了,孟总督和本将的兵合在一起也不足万人,此城危如累卵,你却跟我说汉中明军,我看你是怯战退避,我要向摄政王弹劾你!” 吴三桂面无表情的朝北面拱手朗声道:“摄政王雄才大略,自会分辨是非曲直,哈大人,不必着急,待本王剿灭叛军、取回汉中,你再弹劾也不迟。” 孟乔芳眼前一亮,“取回汉中”四个字让他振奋起来,吴三桂手下多劲卒悍将,指不定真的能做到,于是他赶紧向暴跳的哈哈木耳语起来:“哈大人莫急,我看平西王虽有错误,却是一片为朝廷效力的苦心,你看,不如就暂且饶过他,待他将功补过,挣下大功,再议不迟。” 顿一顿,他压低声音又道:“如今这陕西一省,兵力能力压叛贼的,就数平西王了,大人骂得凶了,失了和气,反而不美,就由着平西王去,胜了你我功劳跑不了,一旦败了,就一股脑的推到他身上去,我们稳赚不赔,何乐而不为呢?” 哈哈木眼珠子转了转,他虽憨,却不傻,孟乔芳说的道理他一听就懂,这主意不错。 他拍拍孟乔芳的肩膀,赞道:“孟大人果然多智,就按你说的办。” 他转脸板着面孔向吴三桂道:“既然平西王这么有把握,那本将就权且相信你,不过既然王爷夸下海口,说陕北叛军不过疥疮之疾,想必王爷定能轻易平之,叛军就在城外,请王爷出兵吧。” 吴三桂将手抱拳,沉声道:“谨遵哈大人令!” 言罢,将衣袍一撩,吴三桂大步迈出,直出屋外。 在他身后,孟乔芳满眼希冀,他的前途安危,都系在吴三桂身上了;而哈哈木则皱着眉头满脸愤懑,暗暗心道:摄政王起初对汉人降将远远圈养在辽东是对的,汉人终究不能委以重任,吴三桂不过是太宗皇帝救回的一条狗,居然就敢对自己这个满清重臣不大理会,假以时日,还不谋反忤逆?回去后一定要向摄政王告他一状。 两人的心理波动,吴三桂当然不得而知,他沉着脸一言不发的出城而来,与在城外休息的部下汇合在一起。 李本深刚才候在外面,虽然没有听见吴三桂与哈哈木等人的对话,但吴三桂的脸色已经告诉他,绝对不是相见言欢那种情形。 回到自己人当中,吴三桂的面色稍稍好转,他立马召集众将,商讨军情。 吴三桂很清楚,自己能不能重新找回昔日的荣光,陕西一战无比重要,哈哈木对自己本就有看法,一旦陕西有失,迎接自己的,绝对是悲惨的下场,很可能从此削爵位去兵权,贬官流放,多尔衮对失败的臣子,向来不会仁慈的。 简单的说了说刚才与哈哈木的交流,吴三桂开始部署对王氏兄弟的作战方略,王屏藩和李本深已经打探明白,王永强所立的木城共有三座,分居三座相邻的小山丘之上,呈“品”字形排列,互为依靠,相互照应,城外壕沟相连,鹿角密布。 “没想到这王永强打仗不行,布阵设防倒有一套。”吴三桂皱眉看着地上摆放着充作阵型的小石头,沉声道:“如此一来,硬冲肯定不行,他人数是我们几倍,又占有地理,从下仰攻吃亏太大,会白白耗费儿郎们的性命。” 如今辽东军中每一个士兵的生命都是可贵的,他们都是吴三桂从山海关带回来的种子,在辽东身经百战,杀人如麻,与清军、与闯军、甚至和明军都交过手,不敢说和女真八旗兵能相提并论,至少与蒙古八旗旗鼓相当。 “王爷,王贼的木城牢固,的确不便硬攻,这时候就应该学学鞑子了,他们攻城掠地,最喜欢的是什么?不就是红衣大炮吗?”李本深笑道:“王爷莫非忘了?” 吴三桂眼前一亮,抚须赞道:“不错,论破城还得火器为先,孟乔芳城上那么些炮,可以借来用用,本深,你去与孟乔芳交涉,就说我要的,他巴望着我们灭了王贼好恢复全陕,绝不会拒绝的。” 李本深抱拳答应下来,吴三桂又安排了具体的攻击方案,以两万人攻十万,纵然对方流民居多,也并不是那么轻松的事,谁主攻谁佯攻,谁包抄后路谁正面强上,都要点到人头上,大军作战,讲究的就是配合,否则会乱做一团、作茧自缚。 而木城里,王永强等人也在紧张的布置着,他牢记王欢的交待,固守不出,只要撑过了这两天,待夔州军到来,就是胜利。 第340章 关宁铁骑 李本深的差事办得很顺利,孟乔芳一点没有犹豫,大方的将手头所有的炮手都答应借给吴三桂,除了红衣大炮太过沉重,从城头上移动不便之外,其他大小火炮都可以借出来。 炮跟炮手连夜就到了吴三桂军中,第二天天明时分,吴三桂让军士们饱食一餐,然后整军出发。 旌旗飘扬、铁蹄翻飞,两万一千人的大军列成数个方阵,在各自领军将领的率领下,踏步而出,吴三桂对部下很舍得下本钱,辽东军步卒清一色的半身腰甲,头戴铁盔,皮质坎肩护着肩部,护心铜镜保着要害,脚下万里靴,腰间镔铁刀,长枪如林、长刀似海,威风凛凛,跟前几日围攻西安城的陕北叛军判若云泥。 而奔驰在大军左翼的,则是名满天下的关宁铁骑,这支两千人的劲旅一直是吴三桂引以为根本的力量,骑兵都是久经训练的辽东人,加上少许蒙古人,组成了这支强军。每人双马,一匹驮装备,一匹作战用,马披牛皮罩甲,人穿铁叶战袄,头盔上火红的樱枪随风而动,骑兵们腰间挎马刀,手中持三眼统,作战时先放枪远射,射完三枪就横拿统身,厚重的三眼统就成了狼牙棒,借着马势挥出去能击碎牛的头盖骨。 而跟在步卒之后的,是用牛马拖拽的二十余尊弗朗机炮,大号中号都有,每尊炮都有十余个炮手随行推动,后面还有大车拉着火药炮弹,炮身笨重,在坎坷的旷野里行走得非常吃力。 人拉马拖的,一个时辰之后终于到了地方。 王永强的三座木城,居中的最大,两侧的相对小一些,分别由王永镇和高友才镇守,他自己守在中间的大寨里。 吴三桂权衡了一下,决定先打左边小的,这座小寨与另外两寨距离稍远,中间隔着两里地的开阔地,正好便于骑兵驰骋,隔断王氏兄弟的支援。 辽东军布下鱼鳞阵,无数个小方块组成了一个长方形的大方块,方块与方块之间的空地,留给火炮。 一尊尊乌黑的大炮,缓缓从人群间露出了头,炮手们拿着大锤铁钉,乒乒乓乓的给大炮固定炮身,又忙着用长棍清洗膛身、装填火药,忙活了一通后,才将一颗颗铁弹小心的放入炮口。 山丘不高,火炮稍稍上扬就能瞄准,黑洞洞的炮口指着的木墙后面,王永镇缩着脖子冒着冷汗。 他原本以为自己的木寨靠后,清兵不会挑自己先下手,没想到吴三桂眼睛毒辣,直接就挑了这座木寨动手,他悔恨呐。 “早知道就跟高友才换换了。”王永镇咬牙切齿,山丘下那整齐列阵的清军队伍杀气腾腾,横列成排的刀枪剑戟寒光闪闪,还没开战,木寨中的流民们就已经开始骚动了。 “那么多清兵,我们怎么办?”亲信们惊恐的向王永镇问道,这种阵仗他们还没有见到过,陕西孟乔芳的手下最多时也不过五千人的规模,何时面对过上万数的清军,而且皆是精锐:“他们有炮,我们的木墙抵不住啊!” “先下手为强,不能等他们开炮,炮一响墙一倒,那些流民就全乱了,抢在他们开炮前杀下去,用铁钉钉死炮眼就不怕了。”王永镇倒是凶狠,血性上头,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用刀逼两千人下去,不下去就杀!” 亲信们点点头,掉头离去。 不一会,木寨大门洞开,一群人拥挤着冲了出来,这些人衣着破烂,老少皆有,一看就不是正经士兵。 夏国相站在阵前,护着炮手填弹装药,正好迎面对上了从山丘上冲下来的流民。 刚看到时,夏国相吃了一惊,没想到叛军们缩在木寨里两天了,这会儿怎么突然生猛起来了?再一看,冲出来的人手上拿着的都是木棍锄头之类的东西时,他笑了。 “贼子们不过如此。”夏国相轻蔑的笑笑,举手一挥:“发旗号,前阵不动,发箭把他们射回去!” 站在他身边的亲兵立刻传令下去,前阵三千弓手张弓搭箭,箭如飞蝗,雨点般的仰射而出,准头不高,却胜在山上人群密集,基本上箭无虚发,一射一个准。 惨叫声中,流民们迅速败退了回去,王永镇的第一次努力失败了。 吴三桂等人勒马中军,饶有兴致的看着前军破敌,都为王永镇军的无能好笑。 “哈哈哈,这还是弓箭,如果换成我军将士熟悉的鸟统火器,这帮鸟人还要死得干净些。”王屏藩振声大笑,笑声远播四方:“不过王贼倒也不是软蛋,还知道搏一搏。” “无论怎么博,也是以卵击石。”李本深摸着胡须笑道:“流民组成的军队,还是流民,哪里及得上虎狼之师,也不知这陕西的军队如何无能,才让这等贼子坐大。”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吴三桂抚须默然,心里却另有一番滋味。 此番出战,多尔衮不得已起用汉军三王,从骨子里是极不情愿的,要不是实在无人可用、无兵可派,满清朝廷绝不会让汉人降将挑大梁,这一点吴三桂很清楚,就连出征时的兵器,在吴三桂好说好歹之下,清廷才为关宁铁骑配备了三眼统,其余的火器坚决不予配发,所以刚刚夏国相下令是“放箭”,而不是“放枪”。 从投降清廷伊始,吴三桂就发现,在他与清廷之间,总有一层若隐若现的隔阂,让他即使身处紫禁城太极殿上,也与清廷其他女真官员格格不入,虽然皇帝和摄政王对他总是和颜悦色,高官厚禄,但那种异族间不能相容的情怀,老是在心中滋养发芽,就像一颗种子,被各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慢慢灌溉成长,将来会长成什么样,吴三桂也不知道。 正在胡思乱想,突然左右亲卫让开一条路,后军指挥使高得捷排开众将,急匆匆的走了过来,手里捏着一封书信,看其神色,极为焦急。 高得捷心性沉稳,如此惶急,必有要事,众将自觉的闭上嘴巴,静立原地。 高得捷奔到吴三桂身边,凑近耳边说了几句,双手将书信奉上,吴三桂听了之后神色大变,急忙接过信一览,一目十行,越看面色越难看,最后愤怒的双手一揉,将信纸捏成一团,抛给了李本深。 众人尽皆惶然,不知王爷这么生气为了那般,李本深急忙将揉成团状的纸展开一观,吴三桂不待他细看,就愤然怒道:“不必看了,孟乔芳和哈哈木庸人误国,我们刚一离开秦岭附近,汉中明军就破凤翔出陈仓道,瞒天过海的进入陕西!” 第341章 论战场选择的重要性 五十里开外大炮轰鸣的声音,夔州军听不到,铁弹击中木墙腾起的烟尘,自然也看不到,但大战来临的紧张感,仍然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让体内的荷尔蒙分泌急剧蹿升。 “大人,斥候回报,围攻王永强的清军分出了几千人,朝我们这边赶过来了,附近已经有鞑子游骑出现,丁国栋正带着他的骑兵猎杀,我们的行踪,看来吴三桂已然知晓。”李廷玉的大胡子这段时间没空大理,越发蓬乱无章,将他的脸深深的埋在了胡子堆里,加上粗犷的头发,整个头看上去好似一个黑色毛线团一样,他的嘴巴在说话时一张一合,在胡子堆里时隐时现,方才能让别人知道,原来他有嘴巴:“关宁铁骑名满天下,不可不防!” 王欢勒马于一座土坡顶上,极目远眺,满眼的黄土丘陵中,夔州军的阵列井然有序,一个万余人的口袋阵,就在他的眼前就位展开。 他很满意,微笑着答道:“关宁铁骑是厉害,当年几任辽东总兵多少银子喂出来的强军,没有点本事那也太浪费了,不过,随他何等人物,今日也当难逃一败。” 一段时间不见,王欢的身子又窜高了一头,皮肤越来越黑,身材越来越壮,脸上的棱角更加分明,如果几年前刚到石柱的王欢还带有浓重的书卷气,那么经过时间的打熬,如今的王欢已经更接近于武将。 就连说话时的语气,也愈加果断决绝,真有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气质。 李廷玉是看着他成长起来的,欣慰之余,同样也慑服于王欢的霸气,跟他讲话,不敢再以前辈自居,规规矩矩的当起了下属。 “大人豪迈,关宁铁骑连皇太极都不敢轻视,大人却毫不放在眼里,我夔州军赢了这场,今后除了女真八旗的巴牙喇护兵营,再无可战之敌!”李廷玉被王欢话中语气感染,心气愈发的高起来,大声笑道:“功莫大于于扶大厦于将倾,西北的局面大人一手缔造,震古烁今,普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那帮窝在东南的朝中重臣碌碌无为,看了大人的盖世奇功,不知道会不会羞死?” 两人身后站着不少骑马的军将,李定国、祖边等人尽在其中,闻声都哈哈大笑,纷纷嘲笑朝廷无能,夸自家威猛。 王欢也笑了起来,看向李廷玉:“李将军怎么现在说话也文绉绉的了?而且马屁本领跟谁学的?” 李廷玉老脸红都不红,大言不惭:“老李跟着大人这么久,当然也沾了些文采气,至于马屁,老李是不懂的,只知道说实话,大人,马屁是啥?” 看着这个大胡子当众装糊涂,王欢哭笑不得,摇摇头指着他苦笑几下。 见王欢如此,身后众人起哄般的叫了起来。 “夔州军威武!” “平凉伯威武!” “夔州军战无不胜、一统江山!” 最后这句话,不知道是谁吼的,味道有些不对了,不过无人在意,大家都是武将,想那么多干啥。 不过王欢听到了,他朝李定国的方向看了一眼,两人心有默契般的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彼此避开。 王欢转面就把脸一板,肃容道:“战无不胜,那是假的,从上古到百年后,无人能做到,除非军神,王欢不才,岂敢自居。而逢战御敌,能料敌在前、灵活应对,就可称上将了,诸位,该当继续努力,切记不可自满。” 诸将自觉的收敛笑容,认真的点头受教。 “今日我们能顺利抵达这关中之地,当然不是运气使然,暗中我们布了多少局、做了多少事,陈相最清楚,没有这些事先的布局暗着,我们想要突破秦岭都很困难,遑论其他了,所以,战是战,谋是谋,谋而后战,方为大家。”王欢继续说道,他感觉军中有一种自满自得的情绪,非常危险,有必要给军将们提个醒:“我们之前大仗小仗打了不少,诸位都清楚,之所以能侥幸取胜,能处处占先,选择对我们有利的战场地形最为关键。” 他犀利的眼神扫视众人,用严厉的语气继续说道:“川马不能作为骑兵坐骑,只能用作驮马,这是众所周知的,所以我们没有骑兵,唯有步卒,这是硬伤,而纯步卒的军队在与拥有骑兵的对手交锋时,除了固守被动挨打,别无他法,故而以前与敌军交战,我都对战场选了又选,费劲心机引敌入套,其目的,不过是为了用地形来弥补我军短处,消去敌军长处,说白了,是不得已而为之。” “所以,我们胜多败少,究其根本,其实不过是占据了地理优势,试想马新田固守剑门,力敌豪格数万精锐大军,如果不是占了剑门关天险,恐怕十个马新田也不够看的,对不对?” 众人望向马新田,这个扑克脸不由自主的点点头,脸上居然还浮现了一抹红色,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但是我们眼前的关中平原,一览无余的平原,最高的山也不过我们脚下这种小山丘,再没有峡谷给我们设伏,没有险地给我们固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隘口也不复存在,诸位,这才是真正检验我们训练成果的时候,往日的胜利都是浮云,能够在这种地形上与当世精锐骑兵对抗,才能证明我们夔州军究竟是真英雄还是假好汉。” 话说得很重,闻着自知,众将都听得沉思起来,心头沉甸甸的感到了压力。 “我们的战兵营里,三个千人队的步卒,一个战车队,一个骑兵队,步卒占多数,骑兵很少,跟鞑子比起来,数量上差得太远,骑兵对冲肯定划不来。”李廷玉斟酌着用词开口道:“无论我们的人多么英勇,人数悬殊的情况下,轻易的就会被对方一个冲锋吃掉。” “不过,我们有鞑子没有见过的火器,如果按照伯爷的新战法,应对得当,再多的骑兵我们也不怕。”李定国站出来说道,他对王欢佩服到了极点,新配发的轰天雷让他爱不释手,极想找个对手试一试。 “是侯爷。”祖边纠正他:“营总忘了吗?出发前王应熊陪那个太监来宣的旨。” 李定国一拍脑门,懊恼道:“啊?对对对,说久了伯爷,忘了改口。” 从汉中出兵前夕,永历帝的旨意由中官带到了汉中城里,王应熊陪着来了一趟,顺便押运了一批粮草来,永历的旨意干脆明了,升王欢为平凉候,加太子少保衔。 十九岁的太子少保,有明一朝绝无仅有的一个。 第342章 辽东精锐 “我早就说过了,大人的能耐功勋,封公爵都绰绰有余,那帮朝中大佬勾心斗角,嫉贤妒能,耽误了大人。”祖边叫道,这群人里就数他嗓门最大:“这时候见大人封疆裂土,不好意思再视若不见了,这才扭扭捏捏的封侯爵,要我说,皇上封大人一字王都不为过!” “这话没错,侯爷的功劳,比朝中勋贵们任何一人都要卓越,跟大人比起来,李成栋算个什么东西?”李廷玉随声附和,他对明廷多有不满,积怨很深:“当年史阁部守扬州,多少英雄儿郎殉国身死,李成栋这鸟贼却不要脸的降了鞑子,跟着多铎这屠夫出兵嘉定,破城后杀尽了满城百姓,此等十恶不赦之徒,如今却成了惠国公,转眼就要封王,朝中混乱如斯,哪里有一点中兴的希望?”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起朝政来,李定国深知大庭广众之下,说开了不好,在场这许多人里,毕竟忠于明廷的人也不少,此事还应慢慢来、从长计议,于是连忙出言道:“各位且先停一停,大敌当前,听侯爷布置军务为先!” 众人立刻静了下来,眼望着王欢。 天空中云层渐厚,秋风吹拂,丝丝凉意代替了前些日子炎热无比的酷日,空气里带着一种怡人的清爽,观这天色,夏日已然过去,秋季即将到来,隔不了多久,秋雨就将滋润黄土地。 王欢抬头看天,眉宇间稍有些凝重,下雨天,可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各个战兵营的任务和位置,都已经布置下去,大家都清楚了,无须重复。”王欢从天上收回目光,扫向诸将,这些人都是他亲密无间的战友,可以依靠的对象,人人都可以为他而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算我们想避,吴三桂也不会答应的,所以这一仗,我们必须打,还得打出夔州军的名声,让鞑子们知道,汉人不是软蛋!” 他继续道:“陕西已经民乱四起,只要灭了吴三桂,攻下西安,整个陕西残余的清军群龙无首,各地的义军就能收拾他们,全省轻易可下,我们可以立刻出潼关,入河南,中原近在眼前,所以诸君努力,此战不容有失!” 众人面色凛然,一齐抱拳吼道:“谨遵侯爷命,夔州军所向披靡!” 众人身后,山丘顶上,夔州军的“王”字大旗猎猎飘扬,无数面绣有其他营总姓氏的认旗排列在后,排成一列墙,大旗之高,数里外都能望见。 辽东军的侦骑探马,自然是看见了。 他们也看见了旗帜下黑压压的军阵。 同时,丁国栋的骑兵们也发现了他们。 王欢所部兵马,除了风林火三个战兵营之外,丁国栋的五千骑兵单独成军,并没有归入夔州军体系内,军饷要略低于夔州军。 这次之所以带丁国栋出战,一来他的部下久镇甘肃,多少有些悍勇的亲兵家丁,精简之后,战力不可轻视,而且甘肃镇多骑兵,正好可以弥补夔州军骑兵不足的问题;二来,也是考验,没有为王欢流过血的人,没资格进入夔州体系。 至于米喇印,留守嘉峪关,那边开了互市,得有人坐镇,而且蒙古人也不那么可靠,必须有兵马防范。 丁国栋非常兴奋,能与平凉候一起出征,等于攀上了这条大腿,米喇印对他说过,王欢此人年纪轻轻就封候拜将,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乱世中什么事都说不准,现在的权臣以后会成为什么谁也不知道,如果侥幸能从龙有功,那就升天了。 所以丁国栋鞍前马后,听差听令,恭敬得很,作战也非常积极,王欢命他驱赶清军游骑,他立刻派出了自己的亲兵营出去了。 甘肃镇作为大明九边中,最为艰苦的军镇,长年屯于塞外,长期和蒙古部落你来我往,刀光剑影不断,厮杀血腥程度并不比辽东低几分,兵卒强悍嗜杀,远非安逸无能的内地兵能比拟,以至于李自成的老兵营里,基本都是甘肃镇的边军组成,而老兵营的威名,就连孙传庭的秦军也不敢轻视。 甘肃镇精锐对上辽东精锐,如针尖对麦芒,火星四溅。 两边骑的坐骑都是蒙古马,马力相当,用的都是长刀弓箭之类的武器,单对单的追逐厮杀,各有胜负,但甘肃兵本阵作战,贵在人多,往往十余人围两三名辽东斥候,四下里围追堵截,看准了包抄上去,十拿九稳,一两个时辰内,方圆十里地之内再无辽东军的人敢靠近。 侦骑之间的搏杀,夔州军占了先机,于是也带回了敌情:围攻西安城外王氏兄弟的辽东军里,分出来一支近八千人的人马扑了过来,领头跑在前面的,正是王屏藩率领的关宁骑兵两千人。 距离王欢所在土山,不过十里地了。 王屏藩心头很有些火气,因为这几天来,他带着关宁骑兵来来回回都在赶路,却没有正正经经的打上一仗。 先是从秦岭疾如星火的奔赴西安城外解围,却连王永强的人影都没看见,骑兵又不便攻城,只能望着山丘上的木城跳脚,等到吴三桂大军来了,开始攻城后,他的任务是阻断木城之间的联系,如果另两座木城里的人敢出来增援,就围剿之。 不料等了半天,王永强眼看着王永镇挨打,却动都不动,守着木城绝不动窝,也不知这些叛军,定力怎么如此之好。 这就让王屏藩无趣了,看着夏国相等人炮火雷霆、建功立勋,他却领着一帮骑兵无所事事,在周围游荡,这种滋味,很不好受。 在战场上发了一阵呆,终于等来了新的敌情,明军趁着吴三桂驰援西安,突破秦岭出现在了关中平原上,平西王命令王屏潘为先锋,由李本深为主将,领兵剿之,决不能让明军前进一步。 关宁铁骑的威力,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发挥的对象。 第343章 一将功成万骨枯 吴三桂心里,其实非常恼怒,恼怒孟乔芳的夸大其词。 他站在木城脚下看得非常清楚,陕北来的叛军,满打满算绝不会超过十万之数,哪里有二十五万人那么的夸张,十万与二十五万,有天壤之别。 而且经过这几日的攻城,叛军中协裹的流民被猛烈的炮火和血腥的杀戮所惊吓,偷偷摸摸的逃走了不少人,就连自己架着炮射击木墙的时候,都不断有人从山上木城的缝隙里偷跑出来,像惊慌的兔子散于野地里跑得无影无踪。 这就是能几乎攻下西安城的叛军? 吴三桂压根就不相信,西安城墙高壁厚,如果不是孟乔芳和哈哈木被叛军表面上的人数吓破了胆,王氏兄弟绝对不可能对西安城构成威胁。 这些庸官,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因为城内有自己多年积累的身家财富,唯恐城破之后什么都没了,心慌火燎的谎报军情,把自己从秦岭调了回来,给了汉中明军偷过秦岭的机会。 秦岭的几条栈道,条条惊险,临崖峭壁,就算最为宽敞易行的陈仓道,谷中也遍布烽火台,一有风吹草动就能狼烟传讯,自己完全可以调遣大军,堵住隘口,就像当年陈奇瑜风箱峡堵李自成一般,将明军围在谷底彻底歼灭。 现在可好,说什么都晚了,眼看着一场唾手可得的酣畅大胜生生变成了硬仗。 一想起这个,吴三桂就火大。 不过气归气,仗还是要打的,吴三桂粗粗评估了一下,眼前木城中死守的叛军,用孟乔芳这几日不断积聚的附近州县援兵加上城内清军,共计一万五千余人,配上辽东军五千人足以应付,从汉中方向过来的明军,听说也仅有一万多人,分兵八千遣一上将,也能应对。 于是就有了李本深和王屏藩的西去。 在吴三桂心目中,汉中平凉候王欢的军队再强,也脱不开明军的劣根性,一万多人里有三千精锐家丁就算很多的了,八千辽东军必胜无疑。 至于孟乔芳多次对他强调的明军火器凶猛的警告,吴三桂付之一笑,明军火器?不就是要炸膛的鸟统和火炮吗,花样挺多,自己什么没有玩过?当年大明神机营都没有配备的最新火器辽东军中都有装备,要论火器,辽东军才是祖宗,蜗居西北蜀中的明军算得了什么? 战场上真正管用的,还得是将领的勇敢、军士的强悍、训练有素的纪律,以及钢刀凌于颈而不眨眼的气势。 这些恰恰是辽东军引以为傲的资本,大明九边,辽东为先,长年累月在血与火中厮混出来的本事不是懒懒散散、文文绉绉的南方人所能想象的。 而李本深和王屏藩,就是吴三桂极为信任的百战大将。 李本深沉稳睿智,王屏藩勇猛强悍,二人都是吴三桂左膀右臂,任何时候,他们领兵出战都不会让他失望。 而李、王二将,同样信心十足。 接到吴三桂的命令后,两人点齐兵马,直接就朝着西边去了。 王屏藩出身骑将,两千关宁铁骑,由他率领作为前锋,奔驰在前,李本深带领三千步军跟随在后,两人相距三里路,在斥候的指引下,向探明的明军出现的地方靠拢。 “甘肃镇的骑兵?”王屏藩略略皱眉,有些意外的问道:“他们不是在塞外防备蒙古人吗?王欢把他们调进来,就不怕蒙古人破边墙而入?你没有看错吧?” 跪在他马前的斥候满脸是汗,似乎刚刚打马跑了个急速,非常狼狈,喘着气回禀道:“没有错,那些骑兵弓马娴熟,绝非内地明军能有的,小的们一眼就能识别出来。” 王屏藩点点头,挥手让斥候下去,然后手搭凉棚,极目向前方远处望去。 前面是一望无边的平原,黄土地上连颗草都少见,树之类的东西更是没有,所以他一眼能看出去好远。 远方目力所及处,有一片起伏的丘陵,丘陵不高,不能称之为山,用小山包来形容都有些过,彼此间距又远,不可能成为设伏的地点。 这些小山丘之间,有一片白色的线条,远远看去,仿佛像黄色土地上结的一层冰霜。 不过仔细看看,就能看出来,白色的线条是由一个个密密麻麻的小点组成,小点之多,足有上万之数,小点们石雕般巍然不动,又像一个个嵌在土地中的盐粒。 但王屏藩知道,那不是冰霜,更不是盐粒,那是明军。 “哼!穿白甲,还不如直接穿丧服!”王屏藩心中有些暗惊,明军已经摆好阵势等着自己,这份主动迎战的勇气就很久没有见到了,但嘴上却要调笑一番,以显示自己的勇气和对对手的不屑:“装神弄鬼,儿郎们,随我前进!会会这帮死了老子的明军!” 部下哄堂大笑,军汉们本就粗俗,这等话语正对他们的胃口,王屏藩身后亲兵吹起号角,关宁骑兵跟随在将官们身后,鱼贯而行,呈箭形队形向前奔去。 战场的另一边,关宁骑兵们奔驰时扬起的烟柱,隔得很远就被夔州军看到了。 “来了,大人,吴三桂的骑兵看来先到了。”李廷玉视力极好,隔得老远就瞧清了烟柱下方的人马,他全身披挂,手持长枪,腰悬劲弩,头上戴着一顶八瓣凤翅盔,由于胡子实在太浓密,头盔的绳子无法在胡子的障碍下牢牢系在下巴上,于是他只得不系绳子,将头盔套在头上就完事。 祖边辽东军兵出身,也曾在关宁铁骑中呆过一段时间,对吴三桂的军将很熟悉,这时候跟在王欢身边,给他介绍道:“吴三桂手中第一号能打的,就是这关宁铁骑了,这支骑兵人人内套锁子甲、外穿铁叶罩甲,都是精挑细选的强壮军士;马匹匹着皮甲,膘肥体壮,上等的蒙古好马,可谓人中精锐、马中良驹。他们手中的三眼统,远可当鸟统射铅子,近可作狼牙棒横扫四方,可近可远,非常厉害。” 千总刘力站在两人身后不远处,听了这话闷声闷气的怂了一句:“这么厉害,还不是把辽东丢了!” 他对辽东军极为不满,听不得有人夸赞。 祖边脸色一下就变了,扭头就想找刘力的麻烦,王欢眉头一皱,厉声喝道:“大敌当前,你们想内讧吗?刘力少说一句,祖边不得放肆!” 两人互相怒目看了一眼,祖边大声道:“辽东军没人是怂货,怕死的都是那些军官文臣,若非孙阁部提出以辽人守辽土的方略,北地早就丢了!” 这个红脸膛汉子满脸不忿,显然刘力的话刺激到了他的心中软弱处,让他激动难平。 王欢看看他,淡然道:“那么今日面对辽东军马,祖边你可有胆子与他们对战?” “当然敢!有何不敢!?”祖边挺着胸膛,大声道:“大人一声令下,祖边水里火里,没有二话,眼皮子眨一下都不是好汉!” 李廷玉出声道:“辽东军已经不再是大明的辽东军,他们都留了辫子,归了汉军八旗,算是鞑子了。” 这话说得,祖边的神情明显黯淡了一下,雄赳赳的头也耷拉了下去,辽东军关宁铁骑都是他以往引以为傲的荣光,如今成了敌人的鹰犬,让他顿觉抬不起头来。 王欢拍拍他的背,示意他抬起头来。 祖边有些难堪的将脑袋偏向王欢。 “既然他们不再是曾经的辽东军,那我们就将他灭掉,用他们的血,成就另一支强军。”王欢淡淡的说道:“一将功成万骨枯,留着辫子的人,就让他们成为你祖边成名的路上的枯骨吧。” 第344章 兵临阵前 王屏藩的关宁铁骑,一人双马,当看到远处那一道白线的时候,他就下令,全体士兵换马披甲,由驮马换成战马,在轻便的锁子甲外,穿上了厚实的铁叶罩甲。 驮马留在原地,战马载着骑兵,在号角声中继续向前奔驰。 十数里远的距离,都是平原,转瞬即到。 距离的拉近,让王屏藩更为直观的看到了明军的阵势。 明军约有一万五千人,其中大部分是步卒,排的一个三层的横阵,每一层又分为若干平行的方块小阵,第一层最靠前的是鸟统手,第二层是长枪手,最后的中军护在一座小山丘周围,山丘上有将旗飘扬,近三千人的骑兵护在大队左翼。 明军的甲胄也很有特色,全是白甲,其中一部分人披的白色铁甲,另一部分手持鸟统的士兵穿的白色罩袍,罩袍里面鼓鼓囊囊,似乎另外有一层甲胄。 “鸟统手轻甲,战兵铁甲,倒是有规制。”王屏藩勒马停步,身后的关宁骑兵以他为基准,纷纷缓速停在他身后,整个队列如被尺子拉住一般精准的停在一条横线上。 “不过鸟统手在前,玩的又是老一套。”王屏藩打量了一下,左右看看,笑了起来:“别看明军人多,却仍然是那套老战法,等下开战,必定先是鸟统手放一轮铅弹,然后步卒向前,最后骑兵掩杀,毫无新意。” “将军,要不要我们先擦着边儿过去放一轮箭,明军胆小怕死,指不定我们吓他们一下就崩了,等李将军过来,战事都结束了。”有亲信将领凑上前来,怂恿道。 王屏藩怦然心动,军中竞争激烈,军功人人想要,如果真能仅靠自己的骑兵就拿下这帮明军,将来在平西王心中的地位,必然又将高看一层。 “不!临行时王爷再三叮嘱,不可贪功冒进,一切要等李将军到来后由他做主,我们不可造次。”不过犹豫了一下,王屏藩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倒不是怕吃不下这伙明军,而是担心自己这么干了,李本深定然不悦,回去参一本自己不听号令、贸然行事,以平西王的作风,纵然获胜也没有好果子吃。 叹口气,王屏藩把目光盯到了明军左翼的那队明军骑兵身上,这队骑兵衣甲与明军步卒很不一样,那身铁甲上的白漆明显是新刷上去的,手中的兵器也五花八门,不像那些步卒手中的武器整齐划一。 兵对兵,将对将,骑兵自然要评估一下对方骑兵的实力,毕竟等下开战,骑兵对冲是一种作战方式。 “那队骑兵看来是甘肃镇的边军无疑了。”王屏藩认真凝视着,掂量着对方的分量:“马是蒙古马,腿长膘厚,但比起我们的马还是差一些,手中多拿长矛骑枪,腰间挂着长弓飞爪,没有火器配备。” 看了不多一会,王屏藩心中已经有了计较,脸上冷笑连连,口中对左右道:“甘肃镇这伙穷光蛋别看样子光鲜,其实什么都没有,那一身铁甲恐怕都是到处搜刮而来凑齐的,明军为了拉出这么一支骑兵,下了大力气啊,儿郎们,等下对战,倘若明狗敢和我们对冲,记住了,都别放箭,卯足了劲给我冲,近了直接放枪,打散了明狗就切进去砍,直接明了,一击将他们击溃!” “喏!”一众骑兵轰然有声的应道,很多人哈哈大笑,这种方式非常带劲,毫不拖泥带水,最为酣畅淋漓,充满了男子汉的热血和豪情,大兵们最喜欢。 “大家都给我原地休息,把明狗盯紧了,李将军随后就到,到时鼓足了劲头杀敌。”王屏藩大声命令道,骑兵们纷纷下马,席地而坐,根本不把相隔不过数里远的明军放在眼里,嘻嘻哈哈甚至还开起了玩笑。 夔州军这边,目睹了这一切的军将们肺都气炸了。 “大人,鞑子欺人太甚!”李严等一干千总不干了,纷纷向各自的营总抱怨起来,这时候王欢已经下令让他们各回本阵,准备迎战。 “鞑子都下马了,还在那里喝水吃东西,这把我们当木头人了吗?” “相隔不过四五里路,就算我们靠跑步过去也不远,去跟大人说说,我们先下手为强,冲过去干了他娘的!” “我们有轰天雷,有灭虏弹,干这些鞑子兵跟玩儿似的,怕他个鸟!” 千总们言辞激烈,纷纷邀战。 对他们的话,营中们反应各不相同。 李廷玉把眼一瞪,吼道:“这里是你们说了算还是侯爷说了算?嗯?都给我滚下去看着自己的人,有一个人擅自出战我就砍了他脑袋!还有你们的脑袋!” 李定国淡淡的道:“静待敌军,谋而后动,这是侯爷定下的方略,谁敢违反?你们要战,就把劲头留着,等会有你们出力的时候,如果谁不尊号令,军法无情!” 他的话声音不高,却浑厚有力,暗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脸上虽然没有怒容,但字里行间的杀气却彰显无疑。 至于马新田,连话都没有说一句,依然保持着那张面无表情的扑克脸,只是一手捏紧了手中的刀,一手向王欢所在的山丘上指了一指。 那里立有几面颜色各异迎风招展的大旗,代表着进攻、后退等旗语,旗帜不动,代表着全军不得擅动。 营总这态度,千总们自然焉了气,只得灰溜溜的退了下去,正在这时,山丘上的旗号突然动了,千总们顿时一喜,莫非大人也沉不住气,要动手了? 欣喜的看去,却见旗号变换,成了全军稍息的旗语。 全军稍息,就是原地坐下待命的意思。 千总们面面相觑,大人这是要和对面的鞑子比耐心吗? 夔州军全军于是席地而坐,将兵器放到地上,喝水的喝水,闭目养神的闭目养神,除了少量骑兵负责战场警戒之外,尽皆休息起来。 战场上出现了奇观,两边彼此敌对的军队都坐在地上,相隔几里地互相对望,却又没有动手的意思。 “营总大人,我们要一直这么等下去吗?”刘云抓耳搔腮的再次来到李定国身边,焦急万分的问道:“再等下去,天都黑了。” 李定国悠然坐在马上,朝刘云笑道:“不等,还能干什么?冲过去和鞑子打吗?” “当然了,他们有骑兵,我们也有骑兵,怕什么呢?”刘云道:“丁大人的骑兵并不比鞑子弱,人数也占优势。” 李定国摇摇头,向王欢的方向看了看,语带敬佩的说道:“你自知其一,不知其二,鞑子骑兵可是关宁铁骑,当年在关外连皇太极都很忌讳的强军,人人双马,此刻身边都只有一匹马,定然已经换过马了,而丁大人的骑兵都是单马,马力上就很吃亏,如果现在沉不住气,贸然出击,正中鞑子下怀啊。” 刘云不解,张大着眼睛不说话。 李定国继续说道:“骑兵之长,在于游斗机动,步卒撵不上跑不掉,只有固守挨打的份,而骑兵对战,就看谁的马力强劲了,善跑动善骑射的一边,在奔驰中就能将另一边耗死,蒙古人当年纵横南北,靠的就是这一招。” “所以你说,丁大人的马力比不上人家,我们的步卒又帮不上忙,现在出去主动攻击,是谁吃亏?败的又是谁呢?”李定国问刘云。 刘云恍然大悟,猛然击掌道:“以逸待劳,以不动应万变,大人果然深谋远虑!” “不过,等不了多久了。”李定国突然直起了身子,眼睛紧盯着远处地平线上升起的一片烟尘:“鞑子的大队人马,就快到了。” 第345章 架设轰天雷 大队清兵,在李本深的率领下,来到了战场上。 中军三千,后军三千,加上王屏藩带的两千先锋铁骑,八千人的辽东军浩浩荡荡,滚滚而来,扬起的烟尘遮天蔽日,仿若黑云压城,城欲摧。 李本深和王屏藩见了面,王屏藩先到,向李本深详细述说了一下对面明军的情况。 “有甘肃镇的骑兵助阵,步卒也有上万人的规模,这么大数量的军队是怎么通过秦岭谷地的?而且我们刚刚离开没有多久他们就来了,说明明军早就藏在秦岭中,等我们撤走立马就钻了出来。”李本深皱着眉头,极为不解的说道:“留守各处隘口的军兵并不少,却连示警狼烟也没有发出,难道所有的烽火台都瞎了吗?” 他哪里知道,王欢银子漫天撒,瞅准了投降清廷的原明朝军兵个个贪财的本质,行贿利诱,买通了凤翔城副将,将整个陈仓道的烽火台都变成了空墩,夔州军大摇大摆的通过也无人知晓。 “军门,明军怎么来的,咱们就别去管了,就算他们是从地下钻过来的,今日碰上了你我,也得就此打住。”李本深是吴三桂的副将,王屏藩得尊称他一声军门:“王爷那边面对的叛贼不少,赶紧将这些明军收拾了,割了首级回去领功,朝廷就认人头,叛贼那么多人,够咱们升几个前程的了。” 王屏藩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模样,让李本深欣然笑道:“好!对面明军颇多,有步卒有骑兵,后阵似乎还有车营,看上去并不好对付,王将军心中可有战法思定?” 王屏藩大嘴一咧,信心满满的向前方指指点点的说道:“这个好办,我早就看好了,明军布阵看似严谨,实则外强中干,他以鸟统手居前,是要借火器之利,放鸟统杀伤我军,然后后面长枪手、刀盾手跟进,趁火器乱放之后的硝烟弥漫之际冲击我大阵,待我军阵型稍乱,左翼骑兵突进,加剧我军混乱程度,然后后军掩杀过来,直接击溃我步卒阵营,步卒一乱,我军即败,骑兵不可能冲散严阵以待的明军阵型,如此,我名扬天下的关宁铁骑只剩下远远观望然后退走一条路了。” “这套战法中规中矩,是大路货色,咱们以前也这么干过。”李本深摸着胡须,作矜持高深状,等着王屏藩的下文。 王屏藩冷笑一声,满脸的横肉在笑声中抖动:“不过明军想法是好,战法也对,却错在不自量力,首先,明军军兵羸弱,军饷不足,军器不利,将怕死兵贪生,顺风作战一拥而上,败像稍露一哄而散,兵不保主将、将不顾士卒,根本不是咱们辽东劲卒的对手。” 李本深赞赏的点点头,道:“请继续说。” “其二,他们打错了算盘,以为咱们辽东军马跟孟乔芳那些货色一般,殊不知这些年如果不是朝廷雪藏我等,这天下早就被肃清了,哪里能容王欢之类鼠辈崛起。明廷兵仗局的火器薄得似纸一般,一打就炸膛,那些鸟统手一年打的铅子还没有半斤重,如何熟练?等下咱们的步卒鼓噪而进,明军就会惊慌失措,乱了方寸!” 王屏藩言罢,气壮如牛的最后说道:“军门,只要明军一乱,我就率铁骑突进,明军人数虽多,在我关宁铁蹄下,却是不堪一击!” 一席话说得慷慨激昂,不可一世,听得李本深抚掌击节,大声叫好。 “好啊!王将军果然乃我辽东悍将,有此决心,何愁明军不灭?兵法云:兵贵精不贵多。关宁铁骑纵然这些年有所凋零,但有王将军在,复兴乃早晚之事。”李本深笑着言道,昂首遥望明军中军大旗所立的山丘:“你的分析极有道理,与老夫不约而同,待军士稍稍休整片刻,就按照你的方略作战便是。” 王屏藩大喜,赶紧拱手道:“末将拙计能入军门法眼,实乃幸事,军门放心,我一定亲自率军冲击明军,不会放跑一个人,那伪将王欢,已然是军门囊中之物也!” 两人相视大笑,笑声放肆,嚣张至极。 时间飞逝,转眼间日头在空中走过了好长一段距离,王欢站在山丘之上,居高临下的审视清军阵形许久,才微微侧头向身边人问道:“什么时候了?” 有人瞧瞧天色,答道:“回禀大人,已经申时三刻了。” “申时……”王欢穿越已久,十二个时辰的时间概念已经很熟悉了,他默默的捏了腰间长刀的刀柄,用一根指节敲了敲刀柄上护手,眯起眼睛来:“差不多了,击鼓!摇进军旗!” 腿肚子都战酸了的亲兵们闻声一振,终于可以开战了,等了这老半天,人都憋出病来,于是一迭声的命令传了下去,竖在山丘顶上的十余面巨大的战鼓,“咚咚咚”的被一群赤裸上身的彪形大汉们卖力的敲响,又有十余只硕大的牛角号,被鼓着腮帮子的军汉们憋气声中放出低沉而悠长的鸣响。 “呜~~~呜~~~~呜!” 如被秋风吹起的麦浪,原地休息的夔州军纷纷从地上站了起来,拿起兵器,整理衣甲,经过了长时间的休息,此刻精神抖擞精力充沛的迅速重新组成了战阵。 “夔州军军规:临阵,将不顾兵先退者,立斩!兵不顾将先退者,后队斩前队!” 数名身背红旗的骑兵奔驰着从一个个小方阵间的空隙中跑过,一路跑,一路高声叫喊着,将这句话传遍了整个军阵,一遍又一遍,声音大得连对面的清军都隐约可闻。 这条军规是王欢从明朝正统年间悲剧英雄于谦的名言里直接取用的,他觉得很何用,每当临战之前,都要军法官来上这么一出。 言如利刃,字字带杀机。 夔州军人人怒容肃立,双目紧盯着对面的清军,耳朵里听着空中回荡的军规,如林似海,不动如山。 山丘上旗号变幻,三个营总一直盯着那些大旗,待到红色进军旗摇晃时,三人一齐将高高举起的手臂放下,立刻周遭的传令兵接力将“军门令,进!”的号令声嘶力竭般的传向四面八方,三个战兵营同时拔步向前,上万人迈着一个步点踏在黄土地上,砰然有声,仿佛一位巨人在有节奏的击打着地面,连大地恍然都在为之微微颤动。 “嗯?这支明军好像有点意思。”见明军击鼓吹号,王屏藩已经策马回到骑兵队中,看到了明军整军立阵的一幕,那份万人齐动的整齐划一,让他顿感意外。 李本深同样诧异,他策马中军,眉头皱了皱,心头有些莫名的悸动。 不过悸动稍纵即过,他的注意力立刻放到了作战上,大话可以乱说,明军也可以轻视,但真正作战的时候,李本深从来不大意,狮子搏兔也要全力以赴,这也是吴三桂欣赏他的一个原因。 “令,全军整军向前。”李本深盯着对面的动静,缓声开口下令道:“死士营披甲,准备冲击明军前军!” 此时此刻,两军相隔还在近五里地的距离上,只不过地形平坦开阔,双方都能远远看见对方而已,要想交战,还得靠近一些。 清军的死士营,原本是没有的,在吴三桂投降清廷后才效仿八旗军成立的,临阵时冲锋在前,有进无退,人人身披重甲,手持利刃,只要没有死绝,就得前进,直到无人幸存为止,要么活着击溃敌军,要么全军战死,故名死士营。 因为甲胄沉重,行动不便,不到最后一刻,死士营不会披甲。 于是清军营中同样鼓声骤响、号角连绵,清军分前中后三军,踏着鼓点,缓缓向前。 两只军队的方阵,在已方的鼓点声中缓缓前移,如两块巨大的磁铁,彼此吸引,慢慢的即将撞击在一起。 一边白衣白甲,号声中杀气腾腾。 一边黑衣玄甲,鼓声里气势汹汹。 无数双人腿马脚踩在地上,掀起无尽的尘土,飞扬上天,更为即将到来的血战增添了苍凉的气氛。 无论明军清军,人人都宛如一架巨大机器里的一个小小部件,渺小而无力,或被动或主动的被机器带动着,发挥着小小的力量。 每个人的目光都充斥着狂热,血液在身体里翻滚,每一个细胞都在积聚着力量,这里是战场,不是敌死就是我亡,对个人来说,胜利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杀死对面的那个人,这样才能活下去。 在脚步的丈量下,黑白两军已经接近到一个可以作战的距离上。 清军和明军阵中,各自奔出一名骑手来,两人骑术精绝,射术高超,前出各自军阵二十步远,开弓搭箭,“嗖嗖”两声,分别向对方射出了一只响箭。 箭在空中飞过,几乎落在了一处,双方在各自放箭的骑手身后止步,此时算来,双方之间差不多还有近四百步的距离。 两块磁铁,在即将相撞的时候,同时停下来了。 高声的叫喊,几乎同一时刻在两边阵营中响了起来。 “盾车前出二十步!弓手随后,刀盾手次之,放明军火器伤人!” “死士营持盾随后,准备冲阵!” 一叠声的命令在清军中回荡,井然有序的阵列里人马奔走,一辆辆木质的盾车推了出来,盾车坚木所制,前面的木板厚达五寸,覆盖有湿牛皮,水火不侵。 一列列弓手排成纵队,躲在盾车后面,他们的任务,是在明军鸟统手放枪的时候,抛射弓矢杀伤明军。 弓手身边伴有刀盾手,持盾掩护弓手,而刀盾手再往后,就是拿着腰刀大盾的重甲死士营了。 盾车掩护,死士冲阵,这是面对明军是克敌制胜的不二法门。 而明军这边的号令,同样嘹亮而干脆。 “车营上前!架设轰天雷!” 第346章 初试锋芒 随着军令声,近百辆马拉的两轮板车从后面鱼贯而来,顺着方阵之间的缝隙,快速奔到了夔州军阵前,到了地方,车夫喝足马儿,车上立刻跳下五六个身着白袍的军士,掀开车身一侧的短板,七手八脚的开始往下抬一个个漆黑的铁家伙。 明军的动静,清军那边尽收眼底,一直盯着这边的李本深动了动眉毛。 “偏厢车?有一阵子没见着了。”他眯起了眼睛,嘴角咧咧,不以为然:“孙承宗还在辽东的时候,见过这玩意儿,那老头信奉这等玩意儿,等他下台,高第继任,收兵山海关,车营在辽东就再无人愿意用了,没想到今天在这里再能见到偏厢车。” “军门,偏厢车易守,立在那里就是一道墙,恐怕会有些麻烦。”有身边将领凑上来说道,偏厢车在明军中从嘉靖年间就开始装备,历经数十载,认不出它的人很少。 李本深笑笑,自信的摆摆手,哼声道:“无妨,偏厢车虽好,却是笨重,你看看,明军就在阵前摆了一排,左右后方都没有,他们只能防住正面,等下待我大军强攻,明军阵脚慌乱之际,王屏藩铁骑从左右突进,再好的偏厢车也是摆设。” 他顿一顿,又道:“何况我很怀疑,这些明军能不能用好偏厢车,他们躲在后面,只能证明自己胆怯畏战,不敢与咱们面对面的厮杀,明军之弱、可见一斑,死士营一旦杀上去,明军说不定就会崩盘溃逃,足见军器没有好坏之分,不过在于使用的人能不能用好了。” 亲信们深以为然,纷纷点头。 李本深将手一挥,大声喝道:“击鼓三通,命令盾车缓步前进!” 传令兵大声答应着,飞奔向后,立在后面的战鼓声稍后骤然密集起来,急如雨点的鼓声连响三遍,前军盾车听到鼓声,开始在车后清兵的推动下,向前慢慢行进。 “偏厢车,嘿嘿,我倒要看看,能不能挡得住我辽东军的攻击。”李本深阴着脸,笑得颇有些冷酷残忍,此人性格内敛,不喜言谈,却有个比较独特的嗜好---杀人。 敌人顽抗要杀,不顽抗也要杀,总之,战场上遇到李本深,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盾车在向前推进,吱吱嘎嘎的车轴摩擦声仿若地狱里魔鬼靠近的脚步,跟在盾车后面的弓手将狼牙箭扣在了弓弦上、蓄势待发,手持长短兵刃的死士营红着双眼、弓着身子尽量减少暴露在外的身体面积,尾随着弓手们向前迈步前进。 而对面的明军们,却没有移动的迹象,站在最前列的车营官兵,正忙碌的挥舞着铲子,在黄土地上挖出一个又一个浅坑。 竖在山丘上的旗号,随风招展,没有摇动一下。 李本深越看越有意思,他砸着嘴,略有些奇怪:“明军这是在干什么?那些铁疙瘩有些像虎蹲炮,却又有些大,就算是虎蹲炮又如何?这炮口径小、射程近,打的是铁片石子,根本射不穿盾车护盾,杀伤效果有限,不可能拦住我的劲卒,明军就指望这玩意儿吗?那就太蠢了!” 车营官兵对逐渐迫近的清军视若不见,一门心思的做着自己的事情,挖好浅坑后,每辆偏厢车上的士兵们合力,将轰天雷的尾部慢慢的放进浅坑中,用铁钉固定住,炮与炮之间的间隔约有两丈来宽,然后从车上卸下火药包,放在炮位后面稍远处,大约每辆车卸下十来包火药后,车手挥舞马鞭,顺着来路,退了回去。 只留下火炮和炮手在原地,这些通道都是等下步卒进军的通道,可不能让偏厢车堵住了。 李本深的嘴巴张得大大的,惊讶得几乎合不上了。 “明军把偏厢车撤回去了?”他不可思议的想道:“难道真的仅仅是把车当作运输工具?不是用来防御我军进攻的防线吗?” 短暂的吃惊之后,他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前方几欲合不拢嘴:“明军此举,说好听点是胆大妄为,说难听点是其蠢如猪!殊不知火器固然凶猛,但存乎运用之妙,高城巨岜,居高临下,不用频繁移动,自然可以发挥火器所长,但凡野战,火器笨重,哪有如对面明军这般用的?那虎蹲炮射击威力且先不说,打一次要间隔许久才能打出第二发,就这么摆在阵前,既不能击退我军冲击,又妨碍了后面自己兵马出击的道路,何其蠢也!” 他好不容易的止住自己的笑意,擦擦眼角挤出的泪,高声喊道:“不必等了,此等劣军蠢将,在等下去就是浪费时间,传令!擂第二通鼓,吹进军号!加快速度!” “咚咚咚!” “呜~~~~!” 雨点般的鼓声和低沉的号角声同时响起,鼓点疾如星火、号声慑人心魄,清军的士气在鼓号声中高涨起来,盾车的速度聚然加快,推车的军士闷声推车,死士营的死士睁着血红的双眼嘶吼起来,喊杀声铺天盖地。 “中军精兵营开始前进,待死士营破开口子,随后掩杀!后军做好准备,待中军一动,也要跟上来,追击溃败明军的任务,就交给他们了。”李本深沉声将一条条将令交待下去,传令兵们奔向四方,将他的话带向各处。 他的中军精兵营两千人,皆是精锐,人人都是百战宿卒,身披重甲,虽然不像死士营那般披的三重甲,但也是精良铁甲,是破阵杀敌的主要力量。 后军稍弱,士卒披的罩甲,内镶铁叶,主要用于前面击溃敌军后的追击和打扫战场。 而护在大军左翼的由王屏藩率领的关宁骑兵,在看到中军动静后,也开始缓缓移动,他们策马缓行,准备绕一个弯子朝明军的左翼方向去,一来那里有明军的三千骑兵聚集,二来绕个弯子可以有足够的距离将战马的速度提高到可以冲击的数值上去。 千人移动,黄土漫天。 王欢眨眨眼,伸手揉去不慎进入眼睛的灰尘,淡定的凝神看向前方和左边。 正面的清军速度明显提升,由缓行变为小跑,那笨重的盾车在人力推动下,在坑洼不平的地面蹦跶着前行,像一头头奔跑的犀牛。 这些犀牛后面,大队的清兵在整体前移,这块黑色的磁铁,终于开始启动自己的力量,它将像一颗发射出去的子弹,狠狠的撞击任何敢于阻挡它的物体。 左边的清军骑兵也在慢慢移动,看其方向,应该是瞄着自己的左翼骑兵去的。 “沉不住气了?”他淡淡的自语道:“要动手了吗?” “大人,三位营总派人传话,轰天雷都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发射。”马万年疾步上前,在王欢身后躬身禀报道。 “叫丁国栋不要与清军骑兵硬碰,先绕着大阵转圈子,等清军步卒吃了瘪,再按照我的计划行事。”王欢望向阵前,那里一个个黑色的铁疙瘩已经牢牢的竖立在了地面上,看仔细些,还能发现轰天雷统身上的引信线也已经签好,烧得火红的炭盆在每一尊炮的后面都一个,一根根铁钎就插在里面,那是用来点火的。 马万年立刻吩咐一个亲兵去向丁国栋传令去了。 王欢用眼睛丈量着盾车与轰天雷之间的距离,常年的户外生活,让他的眼力很毒。 “差不多了,距离刚刚好。”王欢眼中精芒一闪,断然喝道:“摇旗、放炮!” 此时半埋在土里的轰天雷,与逼近的第一辆盾车之间,不过六十丈了。 盾车后跟随的清军弓手有些自持力大的,已经开始向天四十五度抛射,这个距离上准头自然没有,射箭不过是为了吓唬对方而已。 轰天雷的炮手们穿的轻便藤甲外罩白袍,稳稳的守在炮位上,看着自己的百户一动不动,而百户眼望着千户,千户盯着山丘上那一面代表着开炮的红旗。 一支支狼牙将带着破空呼啸声从天而落,插在地面上,入土三分,偶有个别的,射中了明军炮手,藤甲虽然能卸去一部分力量,但重箭头仍然会穿透甲块,将人射伤。 受伤的人立刻被从后面冲上来的士卒抬下去,没有中箭的炮手,看都不看受伤的袍泽,两眼圆睁的瞪着越来越近的盾车,捏紧了拳头,等待着开炮的命令。 终于,山丘上那面红旗动了,一名健硕的亲卫撑着它,疯了一般死命的摇晃起来。 “开炮!” “开炮!” “开炮!” 三十个炮营百户几乎同时怒吼出声,同时将几乎举得有些发酸的手臂,狠狠向劈去。 为防止误解,举起的手他们不敢擅自落下,就那么一直举着。 一根根烧得通红的铁钎带着火星从炭盆中抽出,凑近轰天雷的火门,寖泡过硫磺水的引信“吱吱”的烧了起来,飞快的窜向统内。 巨大的轰鸣声响起,堪比红衣大炮发射的炮声响砌旷野,一门又一门轰天雷在火光中炸响,伴着一阵青烟,近百个十斤重的炸药包飞上了天。 天空中泛起一片灰扑扑的翻滚着的包袱卷儿,肉眼可以看到,飞向扑过来的清军队伍。 “那是什么?”将整个身子都抵在盾车后板上,紧张的绷紧了全身肌肉准备迎接虎蹲炮的铁渣和碎石子袭击的清兵们一身力气没有了对手,莫名其妙起来,他们看向空中,那些翻滚着的铺盖卷从未见过。 李本深和骑在马上的王屏藩也很奇怪,原以为虎蹲炮轰鸣之后,会有大片铁渣和石块横扫在盾车正面,大约会造成多大的伤亡两人都有了粗略的估计,没有料到,明军居然用虎蹲炮朝天上打出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明军射出的东西在天空中划出了一道道抛物线,越过坚固的盾车,“噼里啪啦”的落在了后面的弓手和死士营中。 那些东西不是铁弹,被砸中的清军在地上滚了一个跟头,有运气不好的断了几根骨头,但大部分人都完好无损的站了起来,奇奇怪怪的看着落在地上的四四方方的火药包。 正在这时刻,药包上冒着火星的引线烧到了尽头。 第347章 烟墙 近百个炸药包同时爆炸,其效果震天动地。 “轰!” “轰!” “轰!” 剧烈的巨响中,黑色的硝烟卷起了一个个直冲云霄的蘑菇云,如平地竖起了一道死亡之墙,将清军将士席卷其中,以爆点为中心,方圆数丈之内人畜泯灭。 伴着硝烟迸飞的,是大量的铁钉碎石向四面乱舞,黄色火药赋予了它们强大的初速,宛如一枚枚劈波斩浪的利刃,在人群里肆虐,再厚的铁甲、再坚固的头盔,在这样的爆炸中,就是一个笑话。 更可怕的,还是那无形的冲击波,如果铁钉碎石好比断人臂膀、取人头颅的利刃,那冲击波就是碎人筋骨、糜烂内脏的重锤,在爆炸中被炸得飞起的人落地之后,无一不是口鼻吐血而亡,他们的身上没有伤口,内脏却被震得粉碎。 药包落地的地点,大多在盾车后面的死士营中,近五百步宽的正面俱被弥漫翻滚的黑烟包裹在内,惨叫声不绝于耳,不时能看到人体从浓厚的黑烟中飞出来,就连距离炸点较远的盾车,有不少被爆炸波及,震得东倒西歪的不成队形。 李本深的中军跟在死士营后面近二十丈远,加上身披重甲,除了被震得耳朵失聪以外,没有大的损失。 而李本深本人,身处更为靠后的安全位置,药包虽然猛烈,却没有伤他分毫,只不过那突然发生的爆炸,让他的人马俱惊,战马受惊之下,猛然长嘶人立,将他掀下马去。 身边的亲兵急忙上前将他扶起,李本深白着一张脸,恐惧的望着前方,那里被一道烟墙遮挡,什么也看不到。 “是红衣大炮!明军有红衣大炮!”有中军将领大声吼道,跌跌撞撞的从前方精兵营的位置奔了过来,这将领头上被一块飞石击中,打歪了头盔,长长的樱枪很滑稽的斜着指向上空。 “红衣大炮?!”李本深惊魂未定,瞪圆了眼睛看着那人,然后怒吼道:“哪里来的红衣大炮?这等猛烈的炮火,分明是开花弹!” 亲信一怔,继而恐惧的说道:“难道明军的红衣大炮能射开花弹?” 红衣大炮射开花弹? 李本深也愣住了,这是闻所未闻的事情,在他的记忆里,从来没听过红衣大炮还能射开花弹,开花弹加工困难,不能做成大口径炮弹,只有拳头大小,向来只是飞礞炮之类的小炮才能发射。 “不对!明军没有红衣大炮,那炮大如梁柱,重达千斤,怎么可能运过秦岭栈道?”李本深冷静下来,稍稍思考之后,断然说道:“这一定是明军新的火器,才会如此与众不同,刚刚我就觉得,那貌似虎蹲炮的火器怪模怪样,有些奇特,现在看来果然有些道行,竟然能将开花弹射得如此之远,倒是奇事一件!” 越想越觉得合理,李本深顿时觉得愤懑无比,虽然此时前面的黑烟如墨,翻滚升腾,还没散去,隔断了他的视线,无法看清战场上的态势,但这并不会妨碍他的决定。 他两眼中杀机闪现,脸色铁青,没有料到本该如砍瓜切菜的战斗居然被明军一阵不明所以的炮击所阻碍,他可并没有轻视对手,一上来就派上了强悍的死士营和中军精兵营,还用上了盾车,这都是面对强敌时方才使用的招数,从北到南,屡试不爽,无论面对明军还是闯军,都颇为奏效,今日竟然不灵了。 “开花弹内藏毒烟铁渣,落地之后能爆炸伤人,很是厉害,不过弹丸太小,威力有限,别看现在浓烟滚滚,其实我军伤亡不大,快传令死士营,不要停顿,继续前冲!”李本深咬着牙,复又翻身上马,大声喝道:“凡大炮射击,射一发后总会费一番功夫洗膛复填,现在天上吹的北风,风一会就会将烟吹走,赶快趁现在冲上去,否则等明军装弹打第二次,又要徒费士卒性命!” 中军将领闻声领命,转身去了,李本深又向后喝道:“继续击鼓,不可坠了士气!” 周围的士兵本来被刚才猛烈的爆炸震得发呆,久久没有回过神来,此刻被主将一吼,方才醒转,赶紧的重新抄起鼓槌,擂鼓助威。 中军精兵营重新排好队形,呐喊向前,在带队将官的喝令下列队往前,明军火器虽烈,但辽东军也是见识过威猛火器的,虽然震撼,但谁都知道火器射一次就要停歇良久,现在反而是最安全的时候。 故而虽然前面烟尘还未散尽,清兵们依然毫不畏惧大踏步的向前迈进,现在还不是跑步急冲的时候,前面的死士营大概还没有破开明军前阵,还得靠近一些才行。 正如李本深所言,此时天上北风起,劲风卷着黄土漫过,将浓烈的硝烟席卷而去,慢慢的露出了前面的景象。 满地的尸首。 烟雾散去,血肉迸现,只见死士营的地面上,没有一个站立着的人,数十个大小不一的弹坑还在缕缕的冒着白烟,以各个弹坑为中心,呈放射状的倒伏着血肉模糊的尸首,越靠近炸点,尸首越是散碎,五百人的弓手、一千人的死士营,竟然无一人存留。 不少靠的远一些的士卒,倒在地上痛苦的呻吟,横七竖八的死者和伤者前面,无人推行的盾车歪歪斜斜的停留在地面,有一些甚至散了架,似乎是在刚刚的爆炸中被波及了。 唯有一些受伤较轻的人,挣扎着在地上爬行,他们的口鼻都在流血,显然伤及了内脏。 “什么?”李本深骑在马上,视野良好,能清晰的看到前面的情况,眼前的一幕让他几乎不敢相信,明军一轮齐射,竟然就灭了自己的前军,这怎么可能? “他们打的是什么?”他喃喃道,嘴唇不由自主的颤抖着:“开花弹怎么会有如此威力,他们加了什么?” 正当李本深心魂出窍的时候,战场的另一边,王屏藩正在率领关宁骑兵奔驰。 前军步卒的冲锋他看到了,明军开炮他也看到了,关宁骑兵奔跑在战场左侧,对整个局面一览无余。 明军打出的炮弹几乎让整个地面都在抖动,仿佛地震一般的效果让王屏藩很是咂舌,虽然距离较远,但胯下坐骑仍然被爆炸声惊到了,不安分的躁动起来,开始四散乱跑,骑兵队列发生了短暂的混乱。 幸好骑兵们都是老骑手,马上功夫起码十年以上,骑的马儿就跟自己的亲人一般了解,费了点功夫安抚之后,骑兵队列重新归于一体。 “都停下来,把马安抚好!”王屏藩勒马停住,大声喝令道,马匹受惊,可不是小事,不尽快让这些畜生安静下来会出大乱子。 “明军把所有的火药都打出来了吗?闹这么大的动静。”王屏藩皱着眉头看向两边阵型中间那一道宽达十余丈、直冲云霄的黑烟,暗暗心惊:“这得费多少火药才能打出这般模样?明军火器的确厉害!” 他眉眼一转,将目光投向了前面,那里是明军左翼,护在那处大的三千明军甘肃镇骑兵,正在不安的朝自己探头探脑的观望。 正面已经接上了火,按照惯例,短时间内明军就会崩盘,辽东军的死士营虽然不及八旗女真兵那么悍不畏死,但依然不是羸弱的明军能够比拟的,接下来,就应该是一锤定音的时候了。 第348章 摧枯拉朽 “杀啊~!!!” 王屏藩怒吼着,双脚踩在马镫上,整个上身保持着一种弓腰的姿势,双手平伸,将三眼统对准正前方,准备承受铅子发射时的后坐力。 他身后的关宁骑兵紧随着他,列成一个简单的锲形,在滔天的喊杀声策马疾奔,置身后两路杀来的明军伏兵于无物。 无人惊慌、无人四散奔逃。 这就是关宁军的过人之处,哪怕中伏、陷于绝境,也不会像其他明朝军队那般崩溃瓦解,万众一心、死战不退是铭刻在关宁军心中的烙印。 他们都是辽东人氏,彼此间很多人都是亲戚乡邻,大家都认识,当年在辽东时为了自己的土地与清军死磕,如今成了清军,掉过头来跟明军死磕,那份团结依然没有变化,一人死众人怒,唯主将马首是瞻。 这也是王屏藩的底气,关宁铁骑人马披甲,兵强马壮,纵横天下胜多败少,即使面对女真和蒙古骑兵,也不落下风,当年投降清廷,也是主帅倒戈,非战之过。 “砰!砰!砰!” 王屏藩手中三眼统响了,连发三枪,打出去的铅子直奔对面的明军骑兵而去。枪声一起,与他并骑跑在前面的关宁军纷纷打响了三眼统,顿时枪声一片。 此时关宁军与对面明军骑兵的距离,还在百丈开外。 这么远的距离,要想打中人是不可能的,王屏藩开火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威慑恐吓,他和关宁军的马早已习惯了三眼统开火时的响声,不会受惊乱跑。而明军就不同了,王屏藩看得很清楚,那些甘肃镇的穷鬼手中拿的,都是长枪长刀,没有火器,可想而知听到剧烈的枪声会有什么样的混乱。 王屏藩要的,就是混乱。 果然,明军队伍惊慌起来,本来还算严整的冲击箭形队形从中分开,那些骑兵仿佛控制不住自己的坐骑,无奈之下只得朝两边跑去,队形立刻乱了起来,有人大声呵斥,却无力维持,受惊后乱跑的马儿岂是那么容易安抚的。 百丈距离,在全力奔驰的骏马蹄下不过几个呼吸间的功夫,王屏藩扭头看了看身后,那两支设伏的明军刚刚冲下山丘,正衔尾追来,如果正面的明军能挡住自己的去路,稍稍阻滞一下,那么这两路明军正好可以一左一右的追上来、切入关宁军的队列,将其斩为三段。 打的好主意呀!王屏藩心中冷笑一声,对明军主帅的布置倒有些暗赞,可惜千算万算,没有算到明军战斗力的低下,手底下的军马如此羸弱,就算周瑜诸葛亮再世,也没本事打胜仗啊。 正面的甘肃镇骑兵如水波泛滥,潮水般的向两边退去,瞧他们那惊慌失措的样子,王屏藩就打心底的瞧不起,大明亡的不冤,九边重镇的兵马都这个样子,怎么能不亡? “儿郎们!随我冲出去,到前面弯个圈子转回来,杀光这些没胆子的怂货!”王屏藩大声喝道,将手中三眼统横拿在手,当作狼牙棒使用,三眼统填弹很费事,在马上不能操作,射完了就不能再装填。 身边那些射了一次的关宁军纷纷退向两边,让后面没有开过枪的骑兵上来,护在王屏藩左右,这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的相互冲撞影响,关宁军骑术之精、军纪之强,可见一斑。 与此同时,关宁军向前的速度不减,百丈距离飞奔即到,那些甘肃镇的骑兵,此刻也向两侧奔走一空,只余有尾巴上的数十骑正在转弯。 “嗯,干脆直接咬着一边,追杀上去得了。”王屏藩心如电转,看着前方思索道:“敌我混战一团,身后的明军就不敢直接冲杀,那样会连自己人一块打散,咬那一边呢?” 正当王屏藩思考的时候,明军骑兵最后的那数十骑,屁滚尿流的咋呼着打马一边追赶已经调头的大队,一边仿佛不经意的朝王屏藩的方向丢了几十个竹筒过来。 那竹筒不大,粗不过手臂,有一闪一闪的火星闪烁。 这个时候,两边相距已经不过十数丈了,那些竹筒丢过来,恰好丢在了关宁军前进方向的正前方。 数千近万匹健马奔驰,扬起了漫天的尘土,在这种环境下,几十个竹筒点缀其中,微不足道,很难看清楚,甚至没人发现明军丢了东西过来。 一瞬间王屏藩就决定了,他要咬着左边的那队明军,原因无他,那队明军人多。 先捡大队的明军杀散了,余下人少的就更不用费力了。 这是王屏藩打的如意算盘。 至于后面的追兵,王屏藩并没有放在心上,指不定他们见了关宁军大杀其友军的威风,胆寒自行退走也有可能的。 明军人多又怎样?兵贵精不贵多,岂不闻一只狮子能猎杀一群羊吗? 王屏藩高高的举起三眼统,统身前端那粗大尖锐的铁钉在阳光下发出炫目的寒光,铁钉间暗褐色的血渍历历在目,不知有多少人命留在了上面。 “全军向……”中气十足的一句命令还未喊完,王屏藩就觉得眼前一道亮光一闪,顿时整个世界仿佛都充斥在亮晃晃的光芒之中,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耳朵在一瞬间失去了听觉,劲风扑面,一股奇大无比的力量仿若一柄巨大的铁锤击打在王屏藩身上,将他的身体击打得飞起,高高的抛向空中,然后猛烈的撞击在身后的一名关宁军身上。 直到失去知觉,王屏藩也没有弄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 他死得没有痛苦,但其他关宁军就不同了。 后面的人惊恐的看到,前面的骑兵仿佛踩上了开花弹一样,突然就被笼罩在了剧烈的爆炸中,那巨响堪比西安城头上的大炮发射,近百名骑兵人仰马翻,爆炸一声接着一声,爆竹般连续炸起,而关宁军冲击的速度太快,后面的人接连不断的自动闯了进去,在烟雾中血肉横飞。 王屏藩首当其冲,他跑在最前面,死的也最快。 跟在他身后的掌旗兵,同样被炸死了,那面巨大的认旗,被炸成几截,布面撕得粉碎,散落在风中。 骑兵集团一旦冲起来,要想停下来,不可能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要么硬着头皮跟随大队前进,要么停下来被后面的马撞翻然后踩成肉泥。 只有跑在两边的人,疯狂的朝两侧分开脱离,才能避开灭虏弹的爆炸范围。 关宁军们本能的向旁边分开,不管身边有没有人,怒骂大喝着,彼此碰撞,不少人被挤下马去,嚎叫着挣扎几下,然后被踩成肉酱。 严整有序的骑兵阵列,瞬间瓦解,崩散成四散的个体,惊慌中乱跑乱跳。 更糟糕的,无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前面的人好像突然触动什么机关一样,引爆了慑人的爆炸,如果是明军的埋伏,天知道其他地方是不是也有类似的机关。 爆炸持续了几十下,腾起的黑烟虽然不及正面战场上那般浓烈,爆炸的响动也没有轰天雷那般震撼,却也极为霸道,昏头昏脑的关宁军惶恐之下,奔出去好远才勒马停下来。 有个别悍勇的军官大声招呼着,企图聚拢散兵。 不过他们旋即惊讶的发现,自己被包围了。 后面的两只明军骑兵已经追了上来,在烟雾缭绕的战场上大砍大杀,溃散的关宁军形如散兵游勇,根本不是成建制的明军的对手。 而前面刚刚掉头离去的甘肃镇骑兵,已经掉了个头,重新汇集成一路,杀了回来。 震天的喊杀声中,失去了主将、东一团西一处的关宁军似乎除了逃命,再没有其他可能了。 第349章 扬威关中 李本深的眼皮跳了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底萌芽,并且快速的生长,让他莫名的心悸起来。 他看到了远处腾空而起的黑烟,那黑烟如此熟悉,与他刚刚在正面战场上看到的别无二致。 王屏藩的关宁铁骑朝那边去了,莫非…… 一颗冷汗从他的额头上滴落,顺着脸颊滑到了下巴,然后摔在了黄土地上,润湿了小小一片泥土。 不可能的!关宁铁骑百战无双,连清军都不能一口吃掉两千关宁军,明军怎么做得到?骑兵不比得步卒,机动能力强,炮子没那么容易打中,稍稍转个弯大炮就因为角度的关系成了摆设。 这么一想,李本深顿时定下心来,王屏藩骑术精湛,在辽东军中算得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宿将,有他在,关宁铁骑定然能搅得明军后阵不得安生,至于那些黑烟带来的联想,完全是杞人忧天的多虑而已。 他将目光重新投向了正前方,死士营横尸遍地的战场上,中军精兵营正加快脚步,变缓步走为小跑,逐渐过渡到疾奔,虽然脚下的血浆和未死的伤兵有些妨碍他们奔跑的步伐,但也仅仅是妨碍而已,并没有耽搁冲击的速度。 跑在前面的人,已经到了盾车的位置,盾车都是坚木打造,不是那么容易破坏的,有不少还是完好可用,精兵营的士卒纷纷推起盾车,掩护身后的战友向前冲去。 只要盾车能靠近明军大阵,躲在后面的精兵营一样可以肩负起死士营未尽的职责,论肉搏厮杀,精兵营虽然甲胄稍薄,却比死士营要熟练得多,他们是辽东军真正的精英,全都是吴三桂的家丁出身,足饷养着、精粮吃着,就为了战场上的这一刻。 “可惜了啊!”李本深肉痛的闭上了眼睛,皱着眉头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吞下了一杯苦涩的酒:“用精兵营打前锋,不知要耗费多少战兵,这都是死士营那些不要命的莽子干的活计,如今却要让战兵去做,一个家丁战兵连上武器铠甲起码要花五十两银子才能培养出来,这么失去了太可惜了!” 摇摇头,他无可奈何的睁开眼,心头的愤恨无以复加,这都是汉中明军干的好事,这些人一定不能留下,一定要杀得干干净净才能泻去心头之恨! 不过,他的眼睛刚一睁开,就定住了。 天空中,几十个灰色的布包正在翻滚着飞向低头猛冲的精兵营。 有人已经在凄声高叫起来:“敌袭!明军的火器又来了!” 无论是冲杀在前的精兵营,还是跟随在后的后军,听到喊声,全都惊恐的瞪大了眼睛,抬起头来,眼睁睁的看着那些布包,看着它们飞行的轨迹。 “快躲开!”李本深咆哮道,几乎从马上跳了起来,脚被马镫绊住,差点摔下马去,不过他依然不管不顾的大声叫道:“都躲开,散开、散开!” 他亲眼看到了死士营的覆灭,近两千人就是被这些奇怪的布包打残的。 其实不用他提醒,每一个精兵营的士卒都明白该怎么做,死士营的人就死在他们前面,那些兵可人人披的三层甲啊,比自己可要包裹得厚实得多,尚且不能抵御明军火器,更不用说只穿一层甲的自己了。 布包准确的落在清军阵形当中,就像一滴蜡油滴入了地上的蚂蚁群中,哪里有炸药包落地,以落点为圆心,四周的清军仿佛被针刺了一般惊叫着四散避开,你推我我挤你,严整的阵形顷刻间就混乱不堪起来,带队军将无法控制,而且军将门也在躲避。 但是炸药包是无差别落下的,密度又大,清军冲击的正面不过数百步,仓促中能逃到哪里去?那尺许长的导火索烧得飞快,又能有多少时间去逃? 没有让精兵营的士兵惊慌多久,剧烈的爆炸又一次响起,仿佛来自地狱的炮仗,一下接一下的在黄泉路上炸起,迎接着辽东军的到来。 黑色的烟柱重新出现在天空中,浓郁得像有形的墙一般的烟雾再次遮蔽了大地,不断有闪光在烟雾中闪现,那是药包此起彼伏炸响时的火光。 整个精兵营都被罩在了里面,有一些幸运儿侥幸落在后面,隔得稍远,没有被裹在其中,这时候屁滚尿流般的在地上爬着、四肢着地的跑着,口中不知道喊着什么,都是一些没有意义的词语,从他们脸上的表情看来,这些人大概已经失去战斗的意志了。 任何人面对这种人力无法抗衡的力量时,都会如此,除了逃,不会有第二种本能的选择。 李本深张大了嘴巴没有合上,他没有想到,明军的炮火来得这么快,完全颠覆了他对火器的认识,从常识上讲,他的决定是正确的。既然明军火器凶猛,那么抢在明军第二次开火前冲过去,让他们无法打出第二发炮弹,近身肉搏,用强悍的近战能力抵消火器的威胁,是极为英明的临战应变举动。 但是明军的炮火连贯速度太快了,从死士营消亡在炮火中,到精兵营接力冲上去,不过短短一息间,这点时间,就算清军中最为精锐的火器部队乌真超哈营也不能做到打出第二发炮弹。 清军乌真超哈营的训练水平,早在明军那些颓废的火器营之上,他们做不到的,眼前的明军居然做到了。 这当然让李本深膛目结舌了。 “军门,怎么办?”后军两千人已经停止前进了,他们的指挥参将巴巴的候在李本深身边,给他十二个胆子,他也不敢就靠手头这两千人去冲击明军的万人大阵。 李本深白着一张脸,怔了许久,望着前方硝烟散去后遍地狼藉的场面面如死灰。 两千人的精兵营,大概活着逃回来的不足五百人,这些人当中,有很多人带着伤,没伤的,也是一副呆头呆脑的模样,明显被吓傻了。 这场仗是怎么打的啊?从开战到现在,还没有半个时辰,怎么八千人的队伍,就只剩下两千人的后军了? 李本深捏着缰绳的手拽得紧紧的,指甲几乎陷进了肉里,他却浑然不觉,两眼发呆,脑子里空白一片,老僧入定般的一动不动坐在马上。 后军参将焦急万分,自家事自家知,后军一向不是作战的主力,披甲的人不足三成,意志力和战斗力跟死士营与精兵营比起来更是悬殊,长期充当捡漏清场的角色,如果让他带着后军去充当先锋,那还不如直接杀了他。 “军门!请早作决断!”参将将嗓门加大了几分,靠在李本深耳边吼道。 这一下终于将李本深从沉思中拽了出来,他一个激灵,猛抬头,和参将面对面对视。 这一刻那参将吓了一跳,只见李本深两眼圆睁,瞳孔间无法掩饰的恐慌清晰的透露在眼神里,一张惨白的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哆嗦着,颤抖着手指着参将身后、明军的左翼方向呻吟道:“那,那,那可是我们的骑兵?” 参将急回头去,看向那处。 漫天黄土飞扬中,数百骑狼奔豚突的关宁骑兵丧家犬般从山丘一侧奔了出来,从他们那伏鞍狂奔的样子来看,不像打了胜仗的模样。 连那面巨大无比的认旗,也消失无踪。 紧接着,无数明军骑兵大呼小叫的从后面追赶而来,这些骑兵非常精干,竟然能在马上开弓射箭,“邦邦邦”的弓弦声中,前面的关宁骑兵不断有人惨叫着翻身落马,被后面的马蹄踩在脚下,悄无声息的化为肉泥滋养了大地。 不过仔细看看,就能发现,明军骑兵只有少部分人用的弓箭,大多人数人端的弩弓,一种很精致小巧的连弩。 “军门,撤兵吧!”参将第三次叫道,他已经顾不得许多了,直白的喊道:“再晚就来不及了!” 形势已经很明白,局面糟糕无比,王屏藩的关宁铁骑不知道着了什么道,貌似已经败得一塌糊涂。 整个辽东军,还成建制的,只有后军了。 李本深瞪着铜铃眼,一声不吭,昂头左右望望,神情复杂。 左右的亲兵神情惶恐起来,他们看到正面的明军步卒,似乎开始动了。 一列列鸟统手在前,密如树林的长枪阵紧随在后,在震天的战鼓声里,呐喊着迈步向前,每走一步,军靴踏地的震响就通过地面传递而来,这震响似乎也踏在了每个清兵的心里,压得人心脏狂跳不已。 李本深此时反而冷静下来,苍白的脸也逐渐正常起来,濒临绝境,竟然让他恢复了几分常色。 “撤兵?撤到哪里去?”李本深自语般的轻声说道,他举目四顾,发现除了正面以外,那从山丘后面奔出来的明军骑兵,越来越多,已经超过了最初的三千之数,这些骑兵分成两股,除了少数人继续追击亡命奔逃的关宁骑兵外,余下的,开始远远的向自己的后路包抄而去。 自己剩下的都是步卒,步卒跟骑兵比腿快,自然是比不了的。 李本深突然笑了起来,不过笑容凄惨无比。 “一辈子打雁,今天居然被雁啄了眼!”他自嘲的摇摇头:“当兵为将,死在沙场上,也算死得其所。” 他慢慢的抽刀出鞘,雪亮的长刀精钢锻造,刃口锋利,伴他征战多年,饮血无算。 平端刀身,端详了一下,李本深突然单手挥刀,向毫无防备站在身边的后军参将怒劈而下,口中喝道:“乱我军心,当斩!” 手起刀落,人头坠地。 周围的清军大惊失色,看着李本深噤若寒蝉,无人敢作声。 “我等叛逆,罪不容赦,如果落在明军手中,绝无活路可言,唯有拼死力战,方可博得一线生机!”李本深扭曲着脸、狰狞着面,恨声叫道:“想活的,都跟本将杀敌!” 他长刀一挥,猛踢马腹,一马当先的率众向汹涌而来的明军大阵奔去。 第350章 吴三桂的妙着 李本深死得很体面,他是战死的。 跟他一起冲向夔州军大阵的,起初有两千人,冲到一半路程的时候,就只剩下两百人了,其他的,全都四散奔逃而去。 李本深也没有去顾及逃走的人,逃就逃吧,他的眼中只有远处山丘上那面飘扬得很舒展的明军将旗,旗面上那硕大的绣金“王”字,如此的刺眼。 他咆哮着,用力的挥舞着手中长刀,拼命的猛夹胯下马腹,恨不得一瞬间就跨越恍若天堑般的敌我距离,飞到山丘上砍下明军主将的脑袋。 就是那个王欢,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没有他,辽东军就不会有今天的大败,一定要杀了他,否则此人今后必是大患,会成为动摇根本的劲敌。 拥着他的两百亲兵,皆是精锐,也是他最为忠诚的部下,纵然战局败坏如斯,依然不离不弃,像一群扑火的飞蛾,迎着浩荡的夔州军撞了上去。 李廷玉、马新田拥军前阵,冷眼看着一小撮悍不畏死的清军不退反进,在一员铁甲大将的率领下,踏着满地的尸首呐喊着杀了过来,那场面,就像一群蚂蚁企图挡住大象的脚步。 三个千人队的鸟统手三轮齐射,就击碎了李本深杀一个明军够本、杀两个明军赚一个的梦想,两百多清军连人带马在弹雨中倒在了阵前,中弹多的,身上有十七八个枪眼,无人生还。 而逃走的清军,则成了夔州军骑兵的猎物,纵横驰骋的骑兵们成了黄土地上的王者,杀鸡般的从背后赶上、刀劈斧砍的收获着生命,清军们完全丧失了抵抗的勇气,除了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没有别的想法。 八千人的辽东军,最后活着从战场上逃走的,不过数百人,大部分都是腿脚快的关宁骑兵,他们的马好,马力悠长,不要命的狂奔之下,夔州军的骑兵追赶不上。 追出去十里地之后,王欢下令鸣金收兵,召回所有肆意猎杀军功的人,重新集结,短暂的休息之后,就要再次出发。 “王永强撑不了多久了。”王欢对营总们说道:“我们不动作快点,他们兄弟俩并高友才,就真的要成仁了,我答应要驰援他,不可无信。” …… 王永强的确有些顶不住了,从吴三桂抵达西安城下到现在,不过短短一天半的功夫,三座木城就被分割切开,人少的清军倒像把他们包围了一般。 王永镇据守的木城首当其冲,坚固的木墙在铁弹的打击下像纸片一样脆弱,铁弹击碎木板,然后射入墙后,把躲在后面抵住木板的人打得血肉横飞,哭爹喊娘,这座木城里有兵三万,其实大部分是流民百姓,真正的战兵,不过一千人。 看着横飞的铁弹贯穿人体如刀切豆腐一样轻松,流民们本就胆寒的心更加恐惧了,木墙边十丈内无人敢逗留,数万人龟缩在山丘顶上小小的地盘上挤成一团,鹌鹑一样瑟瑟发抖。 当初他们是听信了王氏兄弟的蛊惑,造大清的反、复大明的国,汉人的天下就该让汉人来坐,打到西安去,抢了官府的粮仓就有粮吃,有钱拿,大家伙才跟着王永强走的,但在大炮面前,天下谁来坐似乎不是现在该讨论的话题。 炮子和铅弹似飞蝗乱舞,碰着就死挨着就残,比大刀长矛可怕多了,在这些铁弹面前,人数真的不是决定胜败的因素。 大量的流民开始溃逃,拦都拦不住,正如王永强所言,克服死亡恐惧的一个办法就是更加令人恐惧的死亡,如今吴三桂做到了,他让流民们不再畏惧王永强战兵营的刀子,疯了一样从木城的后面拆开一道门,溃逃而去。 王永镇的木城就这么破了,连一天时间都没有坚持下来。 辽东军冲上木城,在肉搏战中砍下了王永镇的头。 王永强看得目眦尽裂,亲自带领人马企图过去支援,但横在两座木城之间的清军正等着他的到来,几番硬碰硬的拼杀下来,没有组织性的流民除了仗着人多在开初占了些便宜以外,就在辽东军的方阵面前碰了钉子,乱哄哄的人流像一道浑浊的河水,在坚固的大堤上碰得头破血流。 更多的流民开始悄悄的溜走,对于逃走的人,清军们很大度,甚至故意将包围圈开了一个口子,放他们离去。 “这些都是逆民,罪恶滔天的反贼,王爷为何不赶尽杀绝,反而让他们走呢?须知若不杀一儆百,今后大清在陕西就无人肯服了。”孟乔芳有些不满,他骑着马立于吴三桂身边,身边辽东军悍卒环绕,望着远处战局说道。 哈哈木也站在头前,附和着道:“孟大人言之有理,太宗皇帝就趁说过,汉人头上都有反骨,越是对他们好,越是生出许多是非来,只有弹压,才能让他们规矩安生,好好的当顺民,王爷不若派一支劲旅,往复冲杀,将贼子尽斩于野地!” 这话把孟乔芳和吴三桂带在一起骂了,两人顿时一齐变了脸色,哈哈木却浑然不觉,好像不知道自己一句话将身边两位汉人大员一起得罪了一样,仍然肆无忌惮的左右四顾,挺着大脸指点何处可以派人派兵围剿。 吴三桂面若寒霜,喉结上下动了几动,似乎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忍住了没有说出一些话来,默然了半响,待得脸色恢复如常,才开口缓缓说道:“两位大人说得有理,这些人都是乱民贼子,实在罪不容赦,不过此一时彼一时,现在这时候,不是杀人的好时机,兵法云:围三厥一、虚留生路。正是说得这个道理。” “哦~~!我明白了!”孟乔芳知兵之人,闻弦音而知雅意,立刻击掌叫道:“王爷不愧人杰,这是要让叛军自行崩溃啊,一面是死一面是生,当然选择活路了,贼子们走投无路,见有逃生之机,当然鼠奔而去,如此一来,叛军自然崩溃,王爷妙着啊!” “不止如此,孟大人,哈大人,还有一条财路可走啊。”吴三桂笑了起来,他涵养极好,这么短短的功夫,似乎就将哈哈木的怂人言语忘掉了,面如常色的说道。 “哦?愿闻其详。”孟乔芳和哈哈木兴趣来了,这时候战局占优,两人也不再焦虑。 吴三桂竖起一根手指,道:“试想,此战之后,叛军虽败,但明里暗里支持过叛军的,都得查清楚吧?王永强不过一参将,能有多大财力拉起十万之众,必有世家大户慷慨解囊,今天逃出去的人,都割了辫子的,找出来,押他们去全省殷实之家去认人,不管认不认得出来,这消灾银子可大笔的进账啊。” 听着的两人一怔,继而大喜,弹冠相庆,竖起大拇指冲吴三桂赞道:“王爷慧智,我等不及也!” 三人相视大笑,如禽兽对视,表面和谐却各怀心机。 远远的,西边有烟尘起,处在三人所站的位置,能看到一群人马正在接近,距离尚远,看不清来人是谁。 不过只须一想便知,西边是秦岭方向,一定是派出去的辽东军马回来了。 吴三桂心中诧异,李本深才离去不到一天,怎么就回来了,莫非明军羸弱,不堪一击? 有吴三桂部下上前接洽,然后立即火烧屁股一般打马狂奔,向中军所在方向飞一样回来。 第351章 倚坚破敌 “什么!?”吴三桂惊怒之下,随手猛勒缰绳,坐骑人立而起,差点将他掀下马去。 左右急忙上前,扯住马笼头,几个人使劲,才将马儿控制下来,吴三桂灰头土脸,头上戴的八瓣盔歪向一边,也不管不顾的跳下马来,跳得急切,右脚在马镫子上挂了一下,踉跄了一回,好似扑到了那几个败卒面前。 那几个败卒刚从与夔州军的战场上逃回来,失了两位主将,正在惊慌忐忑,此时看到大帅吴三桂要吃人一般扑过来,顿时脸色又白了几分,伏在地上动也不敢动。 “你再说一遍!怎么败的?”吴三桂劈手揪住一人的衣领,他力气很大,生生将状如牛犊的败卒提溜起来,怒目圆瞪的吼道,喷出的唾沫星子溅了败卒一脸。 败卒面如土色,全身发软,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带着哭腔答道:“王爷,明军用了厉害的火器,我等从未见过,那火器一发射,打出来的炮弹能将方圆数十丈的物事全炸成飞灰,再厚的甲胄都不管用,王军门和李军门都力战身死,连明军的大阵都没摸着边,就败了!” 吴三桂面色铁青,睁大了眼睛恶狠狠的看着败卒,眼珠子转了几转,随手丢开,又抓起另外一人,用带着杀气的语调又问:“你说,怎么败的?” 这人早被吴三桂暴怒的样子吓得丢了魂,此刻被揪出来,更是心胆俱裂,勉强结结巴巴的应道:“回、回王爷、爷话,真、真的是明军火、火器犀利,那、那炮一打,天色都暗、暗了几分……” 吴三桂耐着性子听了几句,不待这人说完,就撒手站起,板着脸吩咐左右道:“都带下去,关起来,休要让他们乱了军心。” 亲卫们答应着,一拥而上,将这几人架起来,连拖带推的押了下去,那些败卒垂头丧气,任由摆布。 吴三桂转过身,阴沉着脸看向了孟乔芳和哈哈木,这两人表情凝重,满面焦虑,跟刚才谈笑消灾钱的时候判若两人。 “孟大人,这汉中明军的火器如此厉害,怎么之前没个提点警示?”吴三桂阴着脸问道,目光如毒蛇般幽怨,一字一顿。 孟乔芳眉毛顿时皱了起来,浸淫官场多年,阅历深厚,他心头雪亮:吴三桂这是要找由头为败仗寻借口啊!须知清廷军法森严,但凡战败,损兵折将,一定会追究领军者的责任,削职去官、幽禁罢免,都有可能,八千人损失的惨败,都够得上砍头了。 他立刻朝哈哈木的方向靠了一步,嘴上急道:“王爷这话可不对付,你刚到陕西,还未进城,在十里亭中我就说了明军火器凶猛,当小心为上,哈哈木大人也在场,座中诸位军将官员全都听到了,这事可不能怪我。” 一边说,孟乔芳一边向哈哈木猛眨眼皮。 这些日子在西安城内,孟乔芳可没少在哈哈木身上下功夫,为了交好这位女真贵族,金银宝石、珍宝美姬,那是络绎不绝的往清军营帐里送,天天宴请、日日笙歌,城内的酒楼勾栏去了个遍,把个哈哈木乐得合不拢嘴,二人也结下了充满铜臭味的情谊。 这当儿见吴三桂准备耍手腕推责任,要将孟乔芳弄来当作朝廷打板子时垫屁股的肉垫,哈哈木义不容辞的站了出来,不过顾及陕西战事还得靠辽东军来摆平,他还是和起了稀泥。 “二位不必争论这个,明军火器厉害,朝廷早有耳闻,想必所有败绩也不会追责深究,何况我们军力依然雄厚,一战成败不能左右大局,陕西局面并未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我等应当精诚团结,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方为上策。”哈哈木难得的说了软话,语气跟他外形极不相称的诚恳:“如果能振作士气,把明军一举消灭,这坏事就能变成好事,到时候我命书记官妙笔润色,你我三人不但无过,还大大有功啊。” 哈哈木穿的锁子甲外面,裹着一层紫色锦袍,是上好的蜀锦做成,配上他粗壮身材,看上去不像一个武将,倒像个员外。 吴三桂摇头,沉着脸低声道:“灭掉明军?两位大人,随我入关的辽东劲卒一共两万五千人,在河南折损了一些,留守开封也用掉一些,进入陕西的只有两万一千人,这次一战就折损八千,实不相瞒,我是输不起了。” 他怒目向孟乔芳瞪了一眼,道:“话说根本,如若不是孟大人虚报军情,一天十余道加急催我回师,我就不会离开秦岭,我大军不动,谅那王欢就算长了翅膀也飞不过来,那有今日之事?” 孟乔芳哑口无言,支支吾吾半天都吐不出一个字来,脸色更白了,吴三桂说的不错,夸大王永强叛军规模的,是他,上赶着催吴三桂回来的,也是他,甚至怂恿哈哈木用上调兵令牌的人,还是他,要说祸首,孟乔芳当之无愧。 哈哈木也被呛得怔了半响,吴三桂顾及他的身份,没有把他也挑出来骂,但是人都能听出来,吴三桂明着骂的是孟乔芳,舌头上拐了弯也把他骂了啊。 “吴大人,事已至此,再说这些无益,还是想办法应对眼前危局吧。”哈哈木吭哧了半天,终于想到了转移话题的路子。 吴三桂阴着的脸比天上的云层还厚,他已经厌烦了面前这两个人,一个贪财好钱,一个昏庸无谋,哪里是做大事的人,想那孟乔芳在辽东时也是有勇有谋的一方人物,怎么到了陕西做了几天封疆大吏,就患得患失的变得庸夫一个,如若不是明军出了个王欢闹得鸡犬不宁,这等人物居然也能把陕西经营得有声有色,可想而知作为清廷对手的明廷腐朽成了什么样子。 “两位大人,如今之计,唯有倚坚破敌一途可走!”吴三桂沉吟道,单手抚须,作思索状。 孟乔芳和哈哈木精神一振,吴三桂身经百战,屡有妙计,两人急忙问道:“何为倚坚破敌?” “倚坚破敌,意思就是以坚城据守,诱敌来攻,埋伏劲旅于一侧,敌军中计,大举攻城,城坚而不能克,士气必定疲软,趁夜色浓黑之机,伏兵尽起,内外呼应,一举破敌于城下!”吴三桂掂须说道:“英宗时郭登守大同、西晋时刘琨守晋阳,都是困守坚城最后战胜强敌的例子,今日事急,我等大可效仿先人,定下此计!” 孟乔芳和哈哈木思量片刻,然后对视一样,齐声道:“王爷妙计,当然可行!” “不过,我们与明军交战多年,明军秉性十分了解,那汉中王欢,真的与众不同,当得起强敌二字吗?”哈哈木随即又说道,脸上表情半信半疑:“是否李本深大意冒进,中了明军圈套而已?” 吴三桂闻声浓眉倒竖,猛然看向了哈哈木,眼神里杀意陡现,血丝密布的眼白衬托着铅弹一般的眼珠子,仿佛随时都要脱眶而出射向哈哈木。 哈哈木饶是血海里打过滚的人,这时刻也吓了一跳,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哆嗦,向后退了一步,右手“突”的一下按在了腰间刀柄上。 吴三桂却没有动作,只是定定的看着哈哈木,拱手低声道:“哈大人,李本深乃我副将,跟随吴某十余年,情同手足,知根知底,他绝不是那种贪功冒进的人,跟随他去的八千士卒,都是辽东底子,战力绝对没的说,甚至比留在我身边的一万多人还要精锐,王欢一天功夫就吃掉了他,当然当得起强军两字!” 说这些话时吴三桂咬牙切齿,几乎是把字嚼碎了一个个的吐出来,听得哈哈木和孟乔芳又退了一步。 “既如此,日后当为李本深等人请功抚恤,不过现在,按王爷之计,应当派何人设伏、何人据城死守呢?”孟乔芳见吴三桂生气,多半是因为哈哈木对战死的李本深出言不逊的缘故,连忙打圆场道。 “辽东军马精于野战,守城倒是不如孟大人的陕西兵,这设伏的事,就由我来做,孟大人和哈大人入城据守即可。”吴三桂道。 两人一听,立刻大摇其头,这可不行,如果吴三桂到时候见苗头不对,掉头跑了怎么办?留哥俩在城内不是没活路吗? 吴三桂仿佛看透了两人心思一般,接着又道:“两位大人放心,我手头还有兵一万三千,分兵五千进城,加上孟大人的一万多人和哈大人的两千旗兵,足有近两万人守城,无论如何也不会有失,两位大人高枕无忧。” 听了这话,孟乔芳和哈哈木才松了一口气,吴三桂送五千人进城协防,必定不会毫不在乎这五千人的生死,这可是他的根本,从山海关带出来的老兵,等于五千个人质,而且有了这五千人,守城压力小了很多,明军火器再厉害,也不至于能够破城。 于是三人议定,又商量了一些具体的事项,派人朝王永强胡乱打了几炮,就赶紧的收兵回城,丢下两座山丘上的木城走了。 孟乔芳和哈哈木没有看到,在他们走后,吴三桂望着他们的背影,那怨毒的眼神,如此的深刻。 第352章 给你弟弟报仇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353章 炮打西安 “塞北秋风烈马,江南春雨杏花,千古江山如诗如画还我一个太平天下。” 王欢口中轻声吟唱着,勒马按剑屹立于黄土旷野中,他身披白色铁甲,肩裹猩红披风,铁盔上如残血般的红缨流苏在风中飞扬,衬托着历经风霜而有些沧桑但格外坚毅的脸庞分外俊朗。 在他身后,宽阔的野地里,星星点点的筑有上百个半人高的土垒,土垒筑得牢实坚固,厚达五尺,宽度刚好可容四五人在后面忙碌而不至于被城头上的铁炮所轰击,彼此间隔两丈远,此时每一个土垒后面,都有一群夔州军士正在安放大如水桶的轰天雷,轰天雷轻便,数人即可抬动。 “侯爷,先退一退吧,鞑子的铁炮准头虽然不高,但万一有个闪失,那…..”马万年神色紧张的站在王欢身侧,双眼不住的前后左右观察瞭望,两耳竖起,探听着空中凄厉的铁弹破空之音,估算着是否有哪一颗铁弹会碰巧砸向这边。 这是马万年第五次催促王欢了,前四次效果不好,王欢自顾自的吟诗眺望,看着西安城头就是不动。 他已经打定主意,如果王欢还不听话,要无比风骚的耍帅站在炮阵前面装酷,他就顾不得上下尊卑,直接动用蛮力将王欢拉往后面安全地点,他身边跟有十余个亲卫,一起动手,王欢虽力大也无法抗衡。 王欢这次却听话了,很顺从的拔转马头,口中“嗯”了一声,催马往后跑去。 马万年长吐了一口气,抹抹脸上汗水,急忙跟了上去。 王欢闲情雅致,他却肩负着护卫主将的重任,自然紧张无比。 马万年的紧张王欢却毫不在意,他策马越过炮管丛立仿佛麦田般的炮兵阵地,又向后驰过一里地,来到夔州军大阵之前。 这里有李定国的风字营全军,三个步卒千人队和一个骑兵千人队排成四个方块,在旌旗猎猎中静静肃立,就像一片白色的松林。 方阵的另一边,王永强和高友才正在做着最后的准备,每个人都在检查着身上的装备武器,他俩手下数万人面色有些畏惧的待在夔州军一侧,即羡慕又害怕的看着面向前方目不斜视的白袍军队,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惹来王永强的延安镇军兵不断的大声呵斥。 见王欢带人过来,王永强和高友才不敢怠慢,急忙迎了上去。 “侯爷,云梯和钩索之类的器具,按照您的吩咐,都没有过多的准备,我们主要备了大量的厚木盾牌和弓箭。”王永强毕恭毕敬的上前禀报道:“我们也对下面的人说了,城内的官仓,谁也不许抢,擅动者杀无赦!进城后我的战兵营也会第一时间护着这些地方。” 高友才接着说道:“还有,我们与招募来的流民约法三章在先,入城后不得乱杀良民,不得入私宅抢掠,不得纵火行凶,如有违背者,立杀不饶!” 王欢听着,不住点头,等他俩说完,提醒道:“城内东北角上,筑有城中城,里面全是女真鞑子,俗称满城,对他们不须客气,不必遵守约法三章。” 王永强和高友才一齐笑了,他俩答道:“不消侯爷提点,这个我俩早就对下面的人说了,今日之后,城内东北角上连瓦片都不会留下一块!” 王欢大笑,又道:“等下炮响,你们即可进军,不过要等到城墙坍塌后方可靠近,以防墙砖倒下把你们也埋了进去,城墙倒后短时间内无人存活,支援的鞑子兵也没有那么快反应过来,正是你们入城的好时机,只要守住断口,让后面的人源源不断的涌进城去,西安城破,易如反掌啊。” 王永强和高友才一起抱拳,大声道:“请侯爷放心,此战有进无退,侯爷就等着进城验看鞑子人头吧!” 二人神情虽然凛然,却自不自然的透着一股子轻松,跟前几天他俩独自面对清军时的窘迫无力比起来,天差地远,好似攻下西安城,就跟上山剿灭一股山贼一样简单。 他们在城外,还没有进城就已经定下了入城后的方略,如果让孟乔芳和哈哈木知道了,不知作何感想。 与城下的井然有序不同,此时西安城头上,大炮轰鸣,人声嘈杂,忙的不可开交。 “瞄准了打啊,给我瞄准了打!”孟乔芳声嘶力竭的大声喊道,用手中带着刀鞘的长刀劈头盖脸的朝一个炮手打去,口中怒骂着:“刚才那个白甲红披风的人,一定是明军主将,你们打了三炮连个衣角都没挨着,都干什么吃的?老子要你们何用?” 他已经站上了城头,刚才遥遥望见,城外远处有一员明军衣甲鲜明的骑马在百丈外野地里站了许久,孟乔芳就猜到一定是对方主将在观察动向,他立刻命令射程足以射到那里的几尊大炮马上开火,不料接连几门炮打了出去,都或左或右的射到了别处,连对方的毛都没打着,然后那人好整以待的慢腾腾的掉头回去,那神情看着都窝火。 “大人,这炮的准头本就不好,那人站得那么远,要开炮命中绝非易事,这事怪不得儿郎们,还请大人息怒。”总兵赵良栋劝道,他知道孟乔芳正在火头上,不大讲道理,但这么乱打乱骂难免寒了将士们的心,正值守城关键时刻,可不能多生不测,于是他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哼!手艺不精的废物!都是平日里懒惰了,才会这般模样!”孟乔芳不忿的怒道,不过还是放下了刀,那炮手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孟大人,比起这个,我们还是关心下那些土垒是干什么的吧?”倚在城墙垛口边的哈哈木开口了,他满面疑惑的盯着远处那些明军筑起的土垒,不明所以:“我记得昨天这里还没有看到,怎么今天一早起来就有了?” 孟乔芳立刻走了过去,他也很奇怪,昨晚他巡视到深夜,天黑之前目力能视的时候,的确护城壕外还是白地一片,连根草都没有,没料到今早天一亮,平地间就筑起了无数的土垒。 “你们知道明军弄这个是做什么的吗?”孟乔芳回头问手下一群总兵。 总兵们面面相觑,无人知道修土垒是什么用意。 赵良栋是孟乔芳手下重将,心思活络,从看到那些土垒起就一直在思考,此刻听孟乔芳问起,眉头一展,脱口道:“总督大人,末将猜测,这大概是用来防炮的。” “防炮的?”孟乔芳和哈哈木一齐看向他。 “对,两人大人请看,土垒之后人影晃动,明军似乎在后面架设什么东西。”这年代千里镜还是稀罕物品,从澳门红毛鬼那里传进来的这种光学仪器在明军上层有所使用,清军缴获后引为利器,配备在高级军官中,孟乔芳和哈哈木都不够级别,没的用。赵良栋自然也没的用,只得眯着眼一边望一边说道:“从早上开始,我们城头的炮一直在轰击,却苦于土垒的障碍,无法击中后面的明军,所以末将猜测,明军连夜修筑这等坚固的土垒,是用来防炮的。” “防炮的?”哈哈木重复道:“明狗要攻城直接冲上来就得了,在远处防炮干什么?我大清攻城,就从来不修筑这等无用的东西。” 这个问题赵良栋就答不上来了,他没见过轰天雷。 孟乔芳却闻言心头一动,想起了什么一样叫道:“去叫夏国相来,他辽东军前几日与明军交过手,一定知道些什么!” 立刻有人应道,就去传令,夏国相被孟乔芳安排在了北门,与西门这里相似,南门和北门也被明军围困。 但是西门城外明军人数最多,是另外两处的数倍,稍加判断,就能看出明军主攻必是西门,南门和北门不过是佯攻,所以孟乔芳和哈哈木将大量的防守兵力都集中到了这边,至于东门,除了一些明军游骑外,没有大军攻城的迹象。 “孟大人,平西王此刻在什么地方?”哈哈木凝目问道,他一直在寻找清军在城外的旗号,却除了连天的明军旗帜外,什么也看不到。 “我哪儿知道。”孟乔芳没好气的说,平西王是哈哈木带来的,照理说应受哈哈木节制,现在却优哉游哉的在城外游荡:“我的人找不到他了。” 哈哈木咬着牙齿挥了挥拳头:“如果他敢耍花样,置我们于不顾贪生怕死,摄政王一定会砍了他脑袋!” 孟乔芳担忧的摇摇头,轻声道:“哈大人,还是先担心担心我们的脑袋吧,你看,明军动了!” 他手指城外,那片土垒突然发生了变化,一门门乌黑粗大的轰天雷,从土垒后冒出了头,操作它们的炮手将其仰角抬高,炮口直指西安城头。 孟乔芳、哈哈木、赵良栋等所有清军,顿时都停下了手中动作,放下头顶的挡箭牌,缩回脑袋躲在垛口后面,除了还在汗流浃背的清洗炮膛冷却炮身准备下一次发射的各种炮手,其他的人都凝神静气的看着明军下一步动作。 “砰!” 伴着一声闷响,第一个炸药包从冒出一股黑烟的轰天雷中飞出,翻滚着呼啸着,砸向西门左边十余丈开外的一段城墙。 第354章 墙倒了、城破了 炸药包灰扑扑的,活像一团捆扎在一起的棉被,在空中翻飞之际,那根燃烧着的导火索冒着火花分外显眼。 “这是什么东西?”孟乔芳皱着眉头问道:“好像不是铁弹。” 没人能回答他,因为无人认得。 那个药包在空中划了个弧线,“啪”的一声力竭掉到了地上,正好落到了外面距离城墙一丈多远的地方。 百余个药包纷叠而至,天女散花般撒了过来,城墙上的清兵们都看得呆了,在他们眼中,这些看上去软绵绵的东西就像豆沙包一样奇怪。 炸药包集中轰击在西门左边那十余丈的城墙底下,落地后有远有近,有的距离城墙十余丈,刚好扔过了护城壕,有的恰好就掉在城墙根下,还有一两个射得远的,竟然砸到了城墙包砖上,反弹下来。 城上的清兵起初以为射来的是铁弹,纷纷躬身弯腰,紧张无比的躲在女墙下面,连头也不敢露,生怕被打中,手紧紧抓着一样固定物,毕竟铁弹打中城墙产生的震荡也是很可怕的。 孟乔芳和哈哈木等人在西门城楼处伸长了脖子,极力向这边看过来,印象中铁弹击中墙体后巨大的轰鸣和强烈的撞击感都没有到来,反而看到那些炸药包轻巧的掉落在了城墙下面,散落了一地。 “什么意思?明军……”孟乔芳又发问了,今天城下明军的举动太反常了,以前从未见过,饶是他本是明军出身也无法理解,不过他这句话刚起了个头,就被打断了。 一蓬黑烟从左侧城墙根下腾起,几乎同时,“轰”的一声炸响在众人耳畔响起,震耳欲聋,响彻云霄。 这一声炸响如此猛烈,将城上的人惊得面无人色,脚下好似地震了一般,猛烈的颤动起来,整座城墙都在抖,城楼里木质的房梁上历年积灰“刷刷”的往下掉,那一块写着“西门”二字的牌匾,被震得掉了下来,就砸在了哈哈木脚跟后面,亏他反应快,才躲了过去。 如同天崩地裂一般,一下接着一下的巨响接连响起,百余个炸药包重达千斤的黄色炸药将整个西安城的地面都要掀了起来,西门处的爆炸东门处的人都能听到,那一股股冲天的黑烟像笼罩天地的云层,遮蔽了日光,将整个西门方圆近一里的范围都圈在了里面。 石块乱飞、夯土乱溅,虽然距离较远,但孟乔芳和哈哈木等人还是在第一时间就被震倒在地,那雷霆万钧的声浪席卷了城头上所有的旗杆瓦片,间差着人体血肉向四面八方迸射。 亲兵们在爆炸声中将被城楼上落下的瓦片击中倒地的孟乔芳拖了起来,仓皇顺着马道向城下跑去,哈哈木等人则自己迈开了腿,一马当先的冲在了最前面,一行人跑了没多远,西门那座巍峨的城楼,就在爆炸声中轰然倒塌,残砖败瓦与梁木堆了一地,将摆在城头的两尊红衣大炮埋在了底下。 众人乱哄哄的跑到了城内,站在街道上,距离城墙远了,方才敢喘口气。这时候那几乎将天都翻过来了的爆炸终于停歇了,烟雾弥漫中,高耸的城墙变得破败不堪,一块块青砖不住的从墙体上往下掉,露出里面黄色的夯土,一道道成人胳膊粗细的裂纹蜘蛛网一般密布在墙体上,仿佛这城随时都会坍塌。 孟乔芳被人七手八脚的抬下来的,这时候挣扎着爬了起来,怀里的白巾不知掉在了哪里,就用手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那瓦片正好掉在他的鼻梁骨上,砸出了一个大口子。 “快、快、快,去叫人来,去调人来,多用粗木,等下如果城塌了,就立木栅,竖木城,一定挡住缺口!”孟乔芳这时候已经稍微的冷静下来,他嘶声高叫着,冲身边的人大声发令,他明白,城破了,就什么都完了。 赵良栋等人却没有答应他,只是定定的望向了左边,宛如木头人一般发怔。 “你们聋了啊?!我叫你们赶快……”孟乔芳气急败坏,扒开站在身前的人,恶狠狠的叫骂着来到前面,朝左边一看,顿时住了口。 张开的嘴巴变成了一个鸡蛋形,再也合不上了。 左侧远处,那里本应该是一堵与西门连为一体、高达四丈的巨大墙体,墙体用糯米混合黄土夯就,历经百年而不曾掉过一块墙砖,当年无论是李自成破西安、还是清军攻大顺,都没有被打垮过的城墙,竟然不见了! 孟乔芳恍若在梦里,他赶紧揉了揉眼,眨巴眨巴,再仔细看去,还是没有!城墙不见了! 他只觉浑身发冷,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整个人顿时瘫软下去,就要坐到地上。 赵良栋眼疾手快,一把搀住了他,口中涩然道:“大人,墙塌了!” 孟乔芳似乎没有听到一样,茫然四顾,然后看到了白着一张脸的哈哈木。 他一把抓住了哈哈木的手,嘶声喊道:“哈大人,墙呢?城墙怎么没了?” 哈哈木将瞪圆了的眼珠子转向孟乔芳,写满了不可思议的脸上竟然流露出了一丝恐惧,他一把挣脱了孟乔芳的手,挥起巨掌,扇在了孟乔芳的脸上。 赵良栋等人都惊呆了,这两人发飙,他们可不敢插手。 孟乔芳被扇得脑袋一偏,嘴里飞出了一颗牙齿,半边脸都肿了。 “孟大人,清醒点!”哈哈木咬着牙道:“赶快找人,那段城墙不过十来丈宽,只要堵得及时还能挡住明军,我先带着八旗军上去,你赶紧带人收集木料石块跟在我后面,我在前面打,你在后面修。” 他劈手又将孟乔芳揪着领口提了起来,森然道:“此城一破,你我都保不了全尸,要想活命,就给我精神起来,否则,大家黄泉路上再见吧!” 言罢,他将孟乔芳一丢,翻身站起,“锵”的一声腰间长刀在手,将手一招,领着身后布防在街道上的两千八旗战兵,朝着硝烟弥漫的断墙处奔去。 孟乔芳坐在地上愣了片刻,茫然看着哈哈木离去的背影发呆,直到赵良栋等不了了,凑近他身边去扶他,孟乔芳才猛地跳了起来,歇斯底里的叫道:“去找木头、找条石,每个人都去找,把南门和北门的人都调一半过来,给我堵住缺口,快去快去!!!” 城内乱做一团,人喊马嘶,但跟城外的声响比起来,却是小巫见大巫了。 哈哈木带着人,疾如星火的直奔倒塌了的城墙缺口处,站得近了,更觉惊心动魄。 只见爆炸的发生地,厚实的城墙荡然无存,两边断裂的城墙中间,被撕开了一个十余丈宽的巨大口子,视力所及处找不到一个活着的人,遍地尸首中残砖破土塌了一地,形成了一个斜坡,城内城外都可以顺着这道斜坡爬上爬下,往日里坚固的屏障成了坦途,砖头泥土缝隙里,被压死在里面的清军尸体隐隐可见。 隔着这道斜坡,哈哈木能够清晰的听到城外声如滚浪的喊杀声,这声音比刚才的爆炸声都小不了多少,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在朝着这里奔来。 哈哈木扭头看了看身后的两千旗兵,这都是他本旗子弟兵,从辽东一直跟着他来到西北,战绩彪炳,悍勇无双,是他引以为豪的资本,有这些兵在,他就无所畏惧。 此刻热血慢慢上头,哈哈木只觉浑身都是力量,他一把将身上披着的紫袍撕去,仅着一身锁子甲,手提长刀,口中大吼一声,就欲顺着碎石斜坡向上爬。 刚迈开脚步,就见斜坡顶上,一群人在硝烟中冒出了头。 王永强手持一杆镔铁长枪,第一个出现在了斜坡上。 第355章 一个也不留 哈哈木仰头向上望,只见王永强身后,一个又一个的脑袋冒了出来,宽阔的斜坡顶上很快就站满了人,这些人手持弓弩,披甲顶盔,呈一条直线立于坡顶,俯视着自己。 而王永强低头向下看,满目疮痍,黄色炸药的威力简直相当于一场海上飓风,靠近城墙五十丈以内的房屋全都被摧毁,遍地瓦砾,除了一群刚刚从别处赶来的清兵以外,没有一个活人。 不过他来不及感慨王欢火器的厉害,脚底下的清军已经开始发起反冲锋,奔在头前的那一员清将,身材壮硕结实,那一身将锁子甲绷得紧紧的肌肉几欲爆出,手上的长刀高举过头,嘶吼声惊天动地。 “放箭!”王永强吼道,心底暗自佩服王欢的安排,这群清兵个个凶神恶煞,彪悍异常,却都没有盾牌。 跟自己一起第一批冲上缺口的,都是弓弩手。 随着王永强的一声令下,箭如飞蝗,夹杂着破空声脱弦而去,一根根狼牙箭带着要命的尖啸声密集如一蓬泼出去的水,罩向处于下方的清军。 可怜清军虽然敢拼命,不怕死,可是面对箭矢,血肉之躯毫无抵抗之力,再坚硬的肌肉,在锐利的铁质箭头面前,跟纸没什么区别。 清兵都披的罩甲,内镶铁叶外裹棉布,那种里外三层的甲胄穿法太过笨重,一般只有死士营的兵丁才会穿戴,跟随哈哈木,当然不是死士营。 斜坡虽高,但坡长不过二、三十步之遥,在这种距离上射出来的箭矢,就算欧洲板甲也不一定防得住,遑论轻便的罩甲了,一时间,惨叫声不绝于耳,一排排的清兵像割倒的麦子,接连不断的被射倒在地。 几乎就在一两个呼吸间,哈哈木身边的人就没有站立着的了,就连他本身,也浑身如同刺猬般插满了箭杆,箭头从锁子甲的锁眼中钻进去,刺进皮肉,飙起一股股鲜血,有力大的射手射出的,则直接破开了锁眼,直入体内,从身子的另外一边贯穿。 哈哈木整个人成了一个血人,犹自站立不倒,他身后的旗兵们眼见昂邦章京突然仰头怒喝一声,单手持刀朝身前一划,将满身的箭杆尽数斩断,然后脚下迈动,一步一步的向前走去。 他竟然还要杀敌! 这种举动就像一针鸡血,瞬间点燃了清军们的情绪,后面没有被箭雨波及的八旗兵立刻疯了一般发出一阵如野兽般的嚎叫,操枪提刀,跟在哈哈木身后奋力前冲。 王永强虽然也被哈哈木的举动震慑了一下,但立刻就轻蔑的撇撇嘴,将手中长枪向天上一举。 弓手们立刻快速向两侧退去,从两边的断口处跳下,把斜坡让了出来。 紧接着,无数身披铁甲的兵士从斜坡上冒了出来,这些兵穿的半身铁甲,头顶八瓣铁盔,手中都是拿的长枪长刀,装备精良士气高昂,皆是延安营的战兵。 “儿郎们,让鞑子们看看,咱们陕西兵可不是孬种!”王永强目光炙热、热血澎湃,他已经认出来了,眼前这个死战不退的清军将领正是前几日带兵破王永镇木城的清将之一,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一个首级五两银子,上不封顶!杀呀!” 他将长枪一挽,抖了一个枪花,双脚一蹦,人冲天跃起,几乎是从坡顶上朝哈哈木跳了下去,后面的战士如出水蛟龙,跟着他大步跃下,整个斜坡上都是跳动的人影,后面更多的人则络绎不绝的上来,有如人潮翻滚,一浪接着一浪。 哈哈木的双眼已经被血遮住了视线,看东西模糊不清,几乎是本能般的将手中长刀自下而上的斜着砍去,王永强轻易的扭身避开,长枪化为长棍,鞭在哈哈木脸上,将他迎面打倒在地,有几个清兵大吼着扑了上来,被王永强长枪戳倒一个,剩下的还没靠近,就被后面冲下来的延安营战兵淹没了。 哈哈木在地上挣扎着,想要站起,却被王永强一脚踢在了脑袋上,昏死过去。 王永强俯身蹲下,在地上割下首级,将脑后辫子为绳,绑在了长枪枪刃上,高高挑起,在人群中大声喊道:“酋首首级在此,尔等还不乖乖俯首受降?!” 如果是明军,这时候见主将枭首,应该立刻军无斗志,要么跪地投降,要么四散奔逃,所以王永强觉得这一招应该有很有用。 不料鞑子兵们见了哈哈木血污满面的头,却像死了老爹一样愤怒起来,原本被压制住的队形,竟然起了反复,不少清军悍不畏死的猛冲猛打,拼着同归于尽也要拉着几个垫背的,立刻就将明军的攻势顶了回去。 高友才满脸是血的从王永强身边奔过,也不知血是他的还是别人的,扯着嗓门冲他大叫:“镇帅,鞑子不吃这一套,赶紧的压上去,否则等清军援兵上来,这口子不一定保得住!” 王永强装逼装个败着,脸面无光,恼羞成怒,血性也上来了,将长枪一伸,顺势将枪刃上的脑袋当作暗器丢了出去,口中喝道:“既然如此,儿郎们,随我杀上去!” 两股人流,在斜坡上碰撞在一起,盾牌撞击声,兵器刺入肉体的“噗呲”声,吃痛惨叫声,混杂在一处,像一首惨烈的交响曲,奏响在西安城头。 王永强投入到这处缺口的兵力,足足有两万人,其中近五千人是延安营的战兵,而哈哈木手底下仅有两千人,虽然论单兵武艺或者团队配合,王永强的明军都跟清军差十万八千里,但兵精架不住人多,乱拳打死老师傅,加上明军是从斜坡顶上直冲而下,借助了地势,冲劲十足,人数又是清军的数倍,常常是十几人围着一两个清兵砍杀。很快的,从城外冲入缺口的人数越来越多,规模越来越大,哈哈木又死在王永强手下,群龙无首,虽然清兵悍勇,但无人指挥,逐渐的抵挡不住,慢慢向后退去。 城外的兵马一队接一队的涌入城内,如洪流蔓延,顺着大街小巷流向每个角落,厮杀声到处都是,短兵相接的巷战开始了。 孟乔芳依然没有放弃,他的细软车队还在装车,大量的财物正在搬运,必须再拖一拖,方可从东门离去。所以他竭尽全力的召集所有能聚拢的部队,派往各条大街,挡住一时是一时。 王欢此时已经到了缺口处,他没有忙着进城,而是站在废墟般的城墙断口处仔细察看,观察地上的弹坑位置,以及城墙坍塌的位置,不住的思考着什么。 隔着一条护城壕,风字营的夔州军铁甲铮铮,依然保持着完整的方块队形,没有丝毫异动,似乎在备战等待着什么。 陈相策马奔上城头,在王欢身边下马,凑在他耳边悄声嘀咕了几句。 王欢冷笑一声,道:“他没动么?” 陈相点点头,道:“看架势,是要准备离去了,毕竟轰天雷的动静太大了,很难不被吓到。” 王欢眯起眼睛,看向西安城内,虽然王永强有约法三章在先,不准入城后纵火行凶,但城破在即,浩大的城内还是多处起火,冒起了滚滚浓烟。 “这个吴三桂,倒是见机得快,连哈哈木这个上官都不要了吗?”王欢鼻孔中哼了一声:“不知他回去,怎么编造谎言给多尔衮交代。” 陈相默不作声,他已经把自己定位成王欢的影子,影子是不能出声的。 一群明军站在西门破败的城楼上,将城头清军旗帜一一拔起丢掉,换上绣有“王”的大旗,那面面旗帜迎风招展,标志着陕西局面的更替又一次完成了。 一个披甲明军从城内出来,满身血污,人却很精神,背上插着三杆小黄旗,应是王永强的亲兵。 “大人,王将军已经包围了满城,城内鞑子据城死守,城坚不能下,王将军请示,可否请轰天雷入城助战?”亲兵单膝跪地禀报道。 “准!”王欢吐出一个字,然后淡然又道:“告诉王永强,满城不留活口,一个也不留!” 第356章 吴三桂跑了 城内的巷战,并没有持续多久,孟乔芳高估了自己部下的忠心,当两条主要大街上布满了明军黑压压的人影时,基本上清军的抵抗就停止了。 除了总督衙门附近和城内东北角上的满城,整个西安城很快就落入了明军掌握,居民们被战争的阵仗吓得紧闭宅门,提心吊胆的窝在家中不敢出声,一些人还抄起剪刀菜刀,抓紧时间给自己和家人的辫子剪了,唯恐明军秋后算账。 毕竟清廷留发不留辫,所有的人都留了鼠尾辫,剃了阴阳头,大明杀回来了,听说见了留辫子的人就砍头,留辫不留头,得赶紧的将辫子去了。 孟乔芳的亲兵营倒是忠心,护着孟乔芳满载的上百辆车子一边抵抗,一边朝东门退去,这些人都是孟乔芳从辽东带来的老底子,手底下都很有几下子,杀过人见过血,亡命起来如同疯狗。街道上又不方便展开队形,王永强的明军一时间不能充分发挥人数优势,竟然让孟乔芳安全的出了北门。 跑出了北门城门洞,孟乔芳方才长出了一口气,回头望望烽火处处的西安城,暗暗心惊,庆幸总算动作快,抢出了家财,还捡回了一条命。 哈哈木战死时,孟乔芳遥遥看见了,他当即就掉头跑回了总督府,将事先打包备好的细软家什装上车,跑路了。 车队出城就狂奔,还没走几步,就迎面撞见了一群人。 这群人仓皇而逃,看其服色,竟然是吴三桂的辽东军。 在这些人身后,大队骑兵正滚滚追击而来,蒙古健马蹄声隆隆,大地颤动,马上骑士衣甲生辉,手中长刀大戟寒光闪闪,踏着漫天尘土席卷而来,打着的旗号,竟然是明军字样。 孟乔芳魂飞魄散,抓住一名逃窜的辽东军急问:“你们是谁的部下?追来的是哪里的明军?” 那军士被几个亲兵营的兵用钢刀交颈,不回答就得人头落地,虽然心中惶恐,还只得耐着性子答道:“我们是夏将军的部下,城破时夏将军带着我们从北门撤下来,打算从东门逃走,不料出城不到五里地,就遇到明军大队骑兵埋伏,将我们一阵冲杀,都杀散了!” 明军大队骑兵埋伏? 孟乔芳背心上寒气直冒,冷汗顿时“刷”的一下就出来了,瞪大着眼睛望着前方,那漫天的烟尘越来越近,明军骑兵手中的长刀清晰可见。 那军士见孟乔芳不问了,抬脚就要逃,却被孟乔芳又抓了回来,逼问道:“夏将军呢?可是战死了?” 那军士火急火燎的一边看着追兵,一边翻着白眼:“没有没有,平西王有援军接应,将夏将军接走了。” 孟乔芳立刻眼前一亮,整个人“蹭”的一下就在马背上立了起来,口中忙问道:“当真?平西王兵马现在何处?” “走了。”兵士答道。 “走了?”孟乔芳不可思议,刚刚精神起来的脸又黯淡下去,心里仿佛被千斤巨石压迫般沉重起来。 “平西王的大军只是接走了夏将军,没有与明军交战,明军也没有追上去,只是四处追杀我们这些散兵。”那军士眼见明军越来越近,眼神愈加恐惧,忙叫道:“大人,你也快逃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孟乔芳如坠冰窟,整个人都呆了,那军士拔腿就跑,片刻间就消失无踪了。 “大人,我们该怎么办?”亲兵营的军将护在孟乔芳身边,这些人虽然不怕死,但当死亡来临之际,恐惧和害怕是本能的生理反应,明军骑兵毁天灭地般的集团冲锋给人的震撼非同寻常,寻常人早就惊恐逃走了。 孟乔芳惨笑一声,轻轻摇摇头,将头上戴着的铁盔摘下,一把扔了,然后下马解刀,冲身边众人道:“愿意逃的,都走吧,不愿意逃的,随我投降,没有第二条路了。” …… 当夜色降临的时候,战事终于告一段落。 西安城巨大的城郭尽数落入明军手中,城内残余的清军都被肃清,空气里充斥着一股血腥气和硝烟味混杂的味道,到处都是尸体,血流满地,受伤未死的人在呻吟,冲天的浓烟从着火的建筑中冒起,战争的残忍赤裸裸的暴露在月光下。 其中犹以东北角最为显眼,这里本有一座高大的内城,城墙高达五丈,周长五里,箭楼马面样样俱全,是孟乔芳领陕西后建成的城中城,里面居住的都是女真人,汉人等其他民族者不得入内。 如今内城城墙被轰塌了一大段,仿佛被巨人踢了一脚般,高墙变成了残垣,城上城下尸体横陈,残肢断臂到处都是,其密集程度比外城要高上许多,足见这里发生的厮杀多么残酷。 顺着石板街道往里走,十字形的大街两侧每一栋房屋都在燃烧,烧焦的肉味儿伴着呛人的烟味到处都是,飞灰冲天而起,在夜空里如萤火虫一般随处飞舞。 王欢肃容站在内城之外,看着满天的大火,定定的出神,任凭火苗燃烧时的高温烘烤着身体,却一动不动。 王永强已经卸了甲,他的左臂被人砍了一刀,深可见骨,由郎中包上了绷带,吊在脖子上。 “侯爷,满城内有户三百二十三户,没有一个人逃走,全都屠尽了。”王永强恭声禀报着,脸上的血渍还未擦尽,让他看上去有些狰狞:“自酋首昂邦章京哈哈木以下鞑官五十九人,全都枭首,人头都用石灰处理妥当,等候侯爷发落。” “三百二十三户?有小孩吗?”王欢没有回头,只是问道。 “有,都杀了。”王永强答道,脸上神色不变,好像在说一件很正常的事:“无论老幼,无论男女,没有留一个活口”。 乱世烽火,杀戮与被杀,都在反手间,没有对错,只有胜与败。 王欢闭上了眼睛,仰头向天,脸上肌肉有些抽搐,似乎在想着什么令人不快的事情。 他想到了扬州,想到了那座繁华都市里的杀戮场面,想到了武昌道上那座不知名的石头山岗,想到了火工和尚胡大海被砍成两半后坠下山崖的眼神。 历历在目,如在眼前。 王欢觉得眼角有一种刺痛感,让他忍不住使劲眨了一下,一颗晶莹的泪珠,缓缓流出。 第357章 西北易主 派去跟踪吴三桂的探子回报,辽东军一直往东撤退,直接出了陕西边界,穿过潼关,进入河南,一口气跑出去几百里地,奔洛阳去了。 王欢起初有些迷惑,为什么吴三桂弃潼关天险于不顾,直接跑到了河南。想一想才明白,西安攻城战吴三桂一定在远处看到了,轰天雷举世无双的破坚能力一定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跟西安城比起来,潼关除了地势险要一些外,城防还及不上西安城的坚固程度,既然西安守不住,潼关也没有坚守的理由了。 对于吴三桂如此懂得取舍,王欢倒有些佩服,此人能置上司同僚于不顾,说抛弃就抛弃,果断冷血,的确是个人才。 既然他跑了,王欢也没有费力气去追,陕西还有一摊子事呢。 清廷陕西大员,除了女真人没有留下一个以外,其他的官员,抓了不少,以孟乔芳为代表,在充作王欢行辕的原总督衙门外的广场上五花大绑的跪了一大片。 有亲兵拿着短刀,挨着个的去掉他们的帽子头盔,剪去辫子剃掉毛发,一个个的刮成光头。 这是王欢的主意,效仿后世惩戒罪犯所用的光头发型,给这些降官也剃成光头,以示他们身份的不同。 第一个被王欢提进去审问的,是孟乔芳。 孟乔芳浑身都是土,一身甲胄被剥了去,穿着一件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长衫,皱巴巴破烂烂的很没尊严,他人却昂着脑袋,很有骨气的用肩膀荡开企图拢他肩膀的亲卫,自己走进了大堂里。 王欢高坐堂上,两侧坐着一些将领,不过不是全部,大部分人还在外忙碌,安抚百姓,清点俘虏,清理府库,等等事宜,都要有人去做。 孟乔芳抬着头,看着王欢,夷然不惧,那神色颇有视死如归的模样。 王欢眯着眼,也不开口,就那么与其对视。 半响之后,正当孟乔芳为自己敢以俘虏的身份与明军主将对峙而有些自得的时候,王欢“噗呲”一声,笑了一下,然后顾左右而道:“一个汉奸,居然当自己是文天祥了,岂不可笑?” 此言一出,堂上不管听没听懂,所有的人都附和的笑了起来,一时间哄笑声一片。 笑声里的孟乔芳有些恼怒,他挺直了腰板,极力将被麻绳绑得有些佝偻的身子站得挺拔些,高声道:“本督是朝廷钦命的陕西总督!尔等岂能辱我?” 王欢冷笑,问道:“辱你?你是汉人,还是女真人?你所谓的朝廷,是汉人的朝廷,还是东虏的朝廷?” 孟乔芳瞪眼道:“自然是汉人,但也是旗人,本督贵为汉军镶红旗梅勒额真,王欢鼠辈,休想用此等言语来里间于我!” 堂上顿时沸腾起来,夔州军将们纷纷大怒,站起来一边喝骂,一边就作势要打,此等忘本忘宗的人,人神共愤。 王欢却出声制止了众人,淡淡的说道:“孟乔芳,你忘了你祖宗是谁了吗?镶红旗难道是养你长大的爹妈?你是北直隶永平府人,原为河北副将,因犯错被贬还乡,崇祯三年皇太极破边墙入关,屠了永平府,你却认贼作父,投靠了清廷,十几年来为东虏征战四方,功绩不小,可你杀的都是汉人,手上沾满了自己族人的血,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孟乔芳站在原地,神态冷漠,冷冷的答道:“良心与大义比起来,不算什么。身为臣子各为其主,刀枪无眼,战场上哪里去管这些?妇人之仁何其可笑,男子汉当为知己者死,明廷待我无情,清廷待我有恩,我当然要为八旗共主赴汤蹈火!” 大堂上人人嗔目看着他,眼里几乎都要喷出火来,杀气绕梁。 “亏你还知道大义,如此冥顽不灵,你也无可救药了。”王欢挥挥手,厌恶的道:“押下去,好生看管,明后日就送到汉中去,交给王总督押赴肇庆由皇上发落吧!” 两个甲士上来,抓着孟乔芳的肩膀就往外拖,孟乔芳也不挣扎,只是张大了嘴巴高喊道:“王欢!你如果是个君子,就活剐了我吧,放过我的几个儿子,父之罪勿施与子,有什么冲我来!”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渐渐的隐于外面而不可闻,祖边在座,不屑的撇撇嘴,嘲笑道:“无耻之徒!居然还有脸提这种要求?” 王欢淡然一笑,道:“这问题交给皇上去思考吧,带下一个!” 接着过堂的,是清廷陕西巡抚黄尔性,这哥们是企图跟着夏国相逃出去的时候被抓住的,夏国相的兵马被丁国栋的骑兵冲散,黄尔性也被抛弃了,昏头昏脑之际不辨东西,骑着马孤身在战场上乱跑,一头撞上了明军大队,成了俘虏。 黄尔性跟孟乔芳比起来就要逊色许多,畏畏缩缩的被提溜进来,王欢还没开口,这家伙就瘫坐在地上了,一边叩头一边哭喊。 “大人,大人!小的是被孟乔芳胁迫的,他原本是明官,与我有旧,鞑子打过来时差人去我家里找的我,如果不出来致仕,就要杀我满门,我是不得已啊,大人!” 一把鼻涕一把泪,黄尔性就差当场写血书了。 号哭了半天,黄尔性才发觉,好像没人问话,就他一人在表演,他有些恍惚的抬起头,看到王欢在无聊的挖耳朵。 见黄尔性停止了嚎叫,王欢才慢条斯理的喝了口茶水,微笑着看着他,问道:“黄大人对陕西清军将领可是熟悉?” 黄尔性听了,心里一动,他是大明进士出身,文采斐然心思活络,问一立刻知道二三,脑子里就有了想法,马上回答道:“熟悉熟悉,这陕西各地军将,从南到北,从东到西,都得经过我的笔一一点过,无论参将总兵,还是游击守备,我都能挂上相貌姓名,王大人找到我,可是找对人了!” 王欢点点头,温言道:“你全家上下一百二十一口人,我已经取了,就留在西安府大牢里,饭食无忧;你家里的财物细软,也收拾在府库中,分毫未动;你如果能出门跑一趟,将你熟悉的军将招降归附,重回我大明怀抱,也许你家人能早点出来,你的财物,能酌情返还,如果你招安的人多,得到的奖励就越多,干得好的话,我可以向朝廷进言,不但免去你的罪,还能继续做官,你可愿意?” 黄尔性一边听,脸上的肉就一边在抖动,王欢的话还没说完,他就猜到了下文,一双眼睛像夜明珠一般放着光,绝处逢生的惊喜让他难以自制,整个身子都在发颤。 “愿意,愿意!大人,罪臣愿意!”黄尔性“咚咚”的把脑门使劲的往地上叩,嘴里不住口的叫道:“请大人放心,陕北已经被王永强将军占了去,而整个陕南,都是原来的明军旧将,个个都是我的熟人,只需给我一匹马,月旬之内,我就能替大人招抚全省,保证在大人虎威之下,无人敢逆大势而行!” “如此最好,黄大人功莫大焉!”王欢笑眯眯的将身子靠在椅背上,舒服的吁了口气:“我会为你向朝廷说好话的。” 接着,广场上跪着的降官,王欢一一唤了进来,一些罪大恶极的人被押下去关押,等着送往汉中;一些可以利用的,以活命为条件,让他们代替自己去各处州县,招降军将镇臣,许诺既往不咎,只要自行投降,可保得身家,否则大军一到,鸡犬不留。 这套方法,是王欢从清军那里学来的,满清能在短短的时间内在全国建立起行之有效的政权,用降臣招降是一个很得力的办法,几乎大部分州县都是自行投靠的,没有费清廷一个兵。 陕西全境,不费吹灰之力,即落入明廷手中。 第358章 公主来了 王永强带着受伤的左臂,仿佛一点也没有觉得痛,整天笑得合不拢嘴的忙里忙外,用一只手指使着手下部将到陕北搬运家室私财,运到陕南任职之地。 王欢已经口头任命他为西安兵马提督、陕西南镇指挥使,封延安伯,赦书和内阁文书得等到王应熊从肇庆回来时一并带过来,这个官职和爵位,对王欢来说能够做主的,连得甘肃、陕西两省的功绩,就足以支持他了。 这个任命,王欢经过仔细考虑的,将王永强从他的发迹地陕北调走,来到西安镇城任职带兵,表面上从穷苦之地来到相对富庶的地方做官,恩泽有加,实则暗藏防范之心,毕竟指挥使上面还有巡抚,而陕西巡抚人选,王欢是安排夔州老人、重庆知府孟知雨来做。 孟知雨属于能吏,十分能干,手底下也有知兵的人才,在重庆府干的风生水起,重庆府北面与苗地交界,多年来汉民与苗民长期有武装冲突,孟知雨到任后,大兴团练,用王欢供应的武器武装了一支三千人的精兵,干净麻利的解决了苗民的问题, 这支人马将随孟知雨到西安上任,隶属抚标营,不归指挥使管辖,对王永强也是一个牵制,这不是王欢耍心眼,因为明末类似地方军阀桀骜不驯、反复无常的例子太多了,不得不防。 而高友才,他的情况与王永强不一样,此人乃当地土著,一方大豪,属于大族巨室,跟军阀有本质区别,王欢也给他封了官,任命他为陕西北镇指挥使,封榆林伯,将其抬高到和王永强一般的地位上,一同在孟知雨帐下听令。这样的安排,等于挑起了王、高二人间的微妙心理变化,彼此有了隔阂,不会再坑蒙一气,抱团对抗朝廷。 其余的人事安排,基于上面三人的官位进行,陕西人和从四川调来的人各占一半,而四川因此而产生的吏员缺口,由孟知雨、许铁柱和张成等人推荐,从夔州军系统中择优提拔,充任到各个衙门里去。 比较重要的重庆知府位置,许铁柱大力推荐陈琨接任,王欢思考了一下,看在故去陈奇瑜的面子上,准了。 而王欢财政大员马崇明,第一时间从石柱赶了过来,他带着一大帮的幕僚,夔州商行要开到甘肃陕西来,互市已经开启,大量的商机应当在官办商行的垄断下分配,王欢可不希望如晋商那样的大商家出现在自己的地盘上。 “马匹买卖由我们垄断,不得经手他人;盐、铁、布匹这些东西,也必须由官府开具相应的通行证才能大量运输买卖,否则就视为走私,要判监禁罚没,边境我已经给米喇印和高友才打过招呼了,他们全力支持你的行为,如有其它不能解决的问题,再来找我。”王欢叮嘱马崇明道。 马崇明脸上堆砌商人特有的狡诈,夔州商行他有股份,商行赚得越多,他的收益越大,当然要一门心思的做好了,背靠着官府,当红顶商人做起生意来就是简单容易,他深有感受。 “大人放心,夔州商行就是我的命根子,为了商行我肝胆涂地也不会退缩!”马崇明拍着胸口信誓旦旦:“夔州不缺银子,大把银子砸下去,马上就能将互市买卖都盘下来!” 一直躲在汉中的王应熊,屁颠屁颠的亲自骑马翻过秦岭来到西安,一方面给王欢送来粮草供应,另一方面,也有讨好献媚的意思。 “侯爷功绩盖世,无人能及!”王应熊见到王欢的时候,竟然一路小跑着过来,躬身作揖,面露媚笑,用下官拜见上官的大礼参拜:“朝廷柱国啊,待老夫见了皇上,述说此番大捷,一定有厚赏下来!侯爷的爵位,又要升一升了!” 他现在已经把王欢当作了最粗的大腿,抱紧了就绝不松手。 王欢带他去看了关在牢笼中的孟乔芳等人,再验看了数千东虏首级,那些金钱鼠尾辫的人头和一般人完全不同,但王应熊依然颤抖着身子,仔细查验了一遍。 “真的,都是真的!”王应熊搓着手,兴奋地满脸发红,花白的胡须一个劲向上飘:“孟乔芳一个人就抵得上李成栋在广东所有的功绩,何况还有这么多鞑子脑袋,侯爷,这奇功简直无边啊!没的说,朝廷如果不重重赏赐,老夫就算死在朝堂上也不干!” 王欢笑一笑,拿出一份名单来,上面密密麻麻的罗列了几百个名字,后面都跟着拟任的官职,对他说道:“这是陕西和四川新任的武将文臣,你看一看,如果没有问题,就向朝廷请令,履行一下手续吧。” 王应熊双手接过,看也不看,小心叠好的放入袖袋中,咧着嘴笑道:“侯爷决定了的人选,老夫当然同意,不消看了,我这就带走,相信皇上见到侯爷这等功勋,龙颜大悦,当然也会批红用印的。” 王欢点点头,笑道:“如此最好,阁部远来辛苦,衙门里备了上好酒宴,请阁部移步,一起喝杯洗尘酒吧。” 王应熊人逢喜事精神爽,那太子太保的从一品官衔,仿佛就在前面不远处向他招手,如同一个千娇百媚的美娇娘,玉体横陈的躺在榻上等着他的到来。 他吞了一口口水,乐呵呵的就跟着王欢走了,没走几步,他突然想起一事来,眨着眼睛向王欢轻声道:“侯爷,还有一事,老夫差点忘了说了。” 王欢扭头看他,王应熊面露尴尬之色,小心的凑近耳语道:“长平公主,跟老夫一起来的,此刻就在城内驿厅中暂住,侯爷恐怕得妥善安置一下。” 王欢的头,顿时“嗡”的一声大了起来。 王应熊还没说完,自顾自的巴拉着嘴继续道:“公主在石柱,跟着秦翼明和秦拱明两位将军,学习兵法技击,寻常男子都吃不了的苦,她却咬着牙坚持下来,一手剑术已经有所成。她还编了一支娘子军,都是寡妇或者从外地逃难来的孤身妇人,成天摆阵练习,披甲操戈,如果不是只有一只手,说不定她还要练习射箭呢。” 王欢张大了嘴巴,膛目结舌,呆滞了一般站在原地,已然说不出话来了。 …… 凉风扑面,夜色浓郁,初秋的关中气候宜人,骊山下的城池灯火通明,剪去了辫子的百姓在彻夜消除战乱的疮痍,城内城外,民壮们挑土抬石,烧砖砌瓦,重建房屋宅院,东北角上的满城区域,被划为新的居民区,大量无房可住的流民可以在那里按照官府规定的区域自建房屋,当然了,沿街的店面由官府统一修建,建好后,由官府对外出租盈利。 原陕西总督衙门外,有一片很大的院子,门上挂着驿馆的招牌,是各地官员在镇城落脚的地方,其中靠里面的几间院子,是条件较好的上厅。 此刻皎洁的月光下,一队夔州军亲卫队的白甲兵伫立在一间上厅门外,警戒站岗,带队的将领,正是亲卫队队长马万年。 马万年横挎长刀,身披铁甲,威风凛凛不可一世,有他和这队兵在,无人敢靠近这座院子,就连偶尔进出的仆役,也是战战兢兢头都不敢抬。 马万年目光严厉的审视着四周,不时的来回度步,那院子门口不大的地方密布着他的脚印,每隔上一会,他就朝院子里瞄上一眼,而他的脸上却神情古怪,似笑非笑略带尴尬,看上去仿佛期待发生点什么,却又害怕发生什么。 院子里面,是两进的小院,影壁之后有假山翠竹,有池塘荷叶,树木荫荫绿草萋萋,配上清风抚过,房中烛火摇曳,人影倒映在窗纸上,恬静如家,温暖入心。 王欢跟好像被马万年传染了一般,低着头在影壁后面来来回回的走了好几圈,几次想迈步而入,却又停了下来,一代名将威风八面的平凉候,居然面露苦涩的神色,脚下仿佛有千斤重量,就是跨不出去那一步。 兴许是听到了外面时隐时现的脚步声,院子里正房的房门,突兀的打开了,灯火一亮,四五个仗剑在手的女子,跳了出来。 第359章 雪耻复仇 王欢正低头思量,冷不丁的被跳出来的人吓了一跳,本能的朝门边闪了一步。 跳出来的女子们个个身着裙装,身材苗条,月光下婀娜多姿,却人手一柄长剑,剑刃寒光闪闪发亮,与美妙的身姿极不协调。 当先一位女子,站于院中娇躯一拧,口中嗔斥一声:“何人擅闯公主行宫,胆大包天!” 王欢一怔,张口就想辩解,却彷徨间不知该怎么自称,有心想说,我是平凉候,来探视公主的。却又觉得这夜深人静,孤男会寡女,与理不容。 转念一想,又想说,我是你夫婿,来看媳妇了。却又惊觉两人并未成亲,没有拜堂剪烛,哪里来的夫妻名份? 于是堂堂侯爷,王欢怔在了原地,张着嘴巴一开一合,就是说不出话来。 女子面色更显愠怒,吃定了面前的黑影不是趁城中混乱浑水摸鱼的盗贼就是色胆包天的登徒子,杀心顿起,护主心切之下,娇喝一声:“一起上,别走了这小贼!” 话音一落,五柄长剑就围了上去,剑花朵朵、剑蕙飞舞,五彩罗裙化为缤纷落英,绕着王欢如鲜花丛中射出的花刺,疾如星火的直奔王欢而来。 王欢心头大骇,心道这封建礼教真他妈害死人,来看看未过门的媳妇就被利剑攒刺,幸亏是一群女子,如果是自己那帮如狼似虎的亲卫守在这里还不命丧当场? 心中吃惊,王欢动作却不敢怠慢,急转身几个腾挪,绕着院子里一座假山转起了圈子。 不料那几个女子见他竟然脚下如抹油般从院子门口的阴影中跑到了院子当中,还有朝里跑的趋势,心头顿时急了起来,手上剑招狂舞,顷刻间就快了几分,长剑刺出递进,砍在假山上火星直冒,惊得王欢叫了出来。 “住手,我是平凉候!你们要谋反吗?” 王欢大声吼道,躲到了假山另一边。 几个女子一怔,继而更加愤怒了,一齐喝道:“大胆登徒子,竟然敢假冒侯爷,看我们不剁碎了你的嘴!” 五朵彩云飞起,从假山两侧包围而来,十双巧目杀气腾腾,五双玉手寒意森森,盯着王欢,令他手足无措。 他是来探视公主的,身上自然没有带兵器,一双肉掌哪里抵得过长剑?外加这五个女子着实厉害,身轻如燕、剑似灵蛇,招招要人命,王欢又不大肯对女人下毒手,自然狼狈无比,东躲西藏丧家犬一样。 “住手,都住手!” 一声断喝响起,声音脆生生很是好听,却带有令人无法抗拒的决绝。 五女闻声住手,退了下去,排成一列护在厅前。 王欢这才松了口气,尴尬的站在假山边上,有些进退失据。 他朝声音响起的厅门边看去,只见长平公主盈盈站在厅前,她身穿红色霞帔,白色凤尾裙,金丝镶嵌,上锈彩凤,胸前金玉坠领,头上翠玉衡钗,精致而不做作,清纯而不艳俗。 唯有完璧瑕疵的是,她的左边袖管空空如也。 “这位是当今平凉候,岂有假的?你们不可无礼,还不快跟侯爷道歉!”长平公主厉声道。 此时王欢终于站到了厅中透出的灯火烛光下,那几个仗剑婢女也看清了他的长相,顿时面如白纸,惊得没了人色。 “奴婢们蒙了眼,竟没有认得侯爷,实在罪该万死,请侯爷责罚!”这几个婢女是跟着公平公主从肇庆到石柱的,自然记得王欢的长相,刚才不过是黑暗中没有看清模样,闹出了乌龙。 王欢灰头土脸,头上的四方平定巾在刚才的躲避中被树枝刮去,高高的挂在一根树枝上,身上也被假山上的泥土擦花了几块,窘迫得很。 “罢了罢了,无罪无罪,是我太大意了,没有事先让人通报一声,就擅自闯入,错的是我,不在尔身。”王欢挺腰抬胸,强自笑道,眼角余光却到处转悠,寻找那不知挂在那颗树上去了的头巾。 长平公主顺着他的目光,瞧见了那方在树枝上随风招摇的白巾,不禁暗自莞尔,于是对五女道:“侯爷说了不再追究,你等且先退下,明日再做责罚罢。” 五女低声退了下去,院子里顿时静了下来,唯有王欢和长平两人留下。 王欢咳嗽一声,做贼心虚般四下里看看,度到树下,一伸手将头巾摘了下来。 长平公主抬手掩面,貌似在遮挡笑脸,这让王欢更觉尴尬,拿着头巾想戴上,慌乱间却不得法,始终戴不稳,只得胡乱丢在头顶。 只听长平公主低声道:“侯爷夜间到访,想必有要事,请进厅内用茶。” 王欢想说,没别的事,就是来打听下你来干什么的。 但想了想,又觉得太直接了,于是讪笑着道:“好,好,喝茶,喝茶。”抬腿跟着长平公主进了屋。 进得厅中,举目四顾,王欢发现屋子里四壁墙上,竟然挂满了劲弩长剑,除了家具之外,就像一间演武厅般充满尚武气息。 王欢心中奇怪,暗想王应熊看来说的没错,长平公主不爱红妆爱武装,这居住的房子都快变成兵营了,刚才那几个婢女身手显然是练过的,必然也是她的授意。 长平公主带王欢到厅中圆桌边,请他坐下,亲手为他斟茶一杯,王欢赶紧接过,坐下喝了一口。 还未放下茶杯,王欢就觉一阵香气扑鼻,不是脂粉香气,而是幽幽的体香。 一只玉手将他头上乱七八糟的头巾取下,替他整理一番,重新戴上。 王欢只觉整个身子都僵了,坐在那里动都不敢动。 这是长平公主在给他复戴头巾。 两人的身子靠得如此之近,触手可及,肌肤相亲,王欢感到只要自己一抬头,就能与长平脸对脸的零距离接触。 “侯爷要来,请下面的人通报一声便了,自不会闹出这般误会,妾身手下的婢女都是在石柱练了剑术,纵然侯爷百战之身,万一有所闪失,那妾身罪过就大了。”长平温婉的声音就在耳畔响起,如冬梅绽放、空谷幽兰,直入人的心脾。 王欢“嗯嗯”两声,表示知道了。 长平弄好了王欢的头巾,走到圆桌另一边,婷婷落座,静待王欢说话。 王欢又喝了一口茶水,方才平复心情,抬头望向长平,恰好长平正翘首看他,四目相对,眼波横流。 王欢叹口气,垂首道:“公主远来,这西安是非之地,贼子并未剿清,危险很多,事前应该知会我一声,也好派兵有个照应。” 长平轻轻一笑,如莲花初开,道:“跟着王总督来的,没有危险,何况侯爷为朱家天下舍生忘死,妾身这点险都不能冒,那还算是朱家人吗?” 王欢皱眉:“话不是这么说,打仗不是闹着玩的,随时都会死人,你过来不但帮不上忙,还会让我分心,不是好事。” 长平急了,忙道:“侯爷,妾身不会给你添乱,在石柱时,秦太君教导了我不少兵事,妾身也练了一支女兵,总有用处的。” 王欢啼笑皆非,哭笑不得:“女兵?拉倒吧,女兵做做女红、弄弄刺绣什么的还行,上阵厮杀,那不是绣花枕头吗?” 长平黛眉微皱,反驳道:“古有穆桂英破天门阵、今有秦太君拒后金兵,侯爷这话,有失偏执。” 王欢语滞,长平公主搬出了秦良玉这尊榜样,他没法接口。 长平低垂俏面,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眸,轻声低语道:“侯爷,妾身知道你对我朱家有成见,想你起事至今,全靠自己一手一脚打拼出来,朝廷皇室没有给你一分一毫的支持,如今却要依靠你出力保天下,于理于情,都没有由头。” 王欢有些意外,不过没有作声,只是凝眉看向她。 长平公主继续说道:“不过我即将嫁于你,从此后就当夫为妻纲、从一而终,朱家天下,已然与我无关,我心中所牵挂的,除了恨死害我全家的李自成之外,唯有要向周家一门清算旧账,向杀我两个弟弟的多尔衮报仇雪恨一件事而已。” “侯爷就算怜勉长平,娶我为妻,妾身也要自强自爱,为侯爷分忧,妾身为残疾之人,没了争宠夺爱的资本,唯有一颗心矢志不渝,不求侯爷以宠娇之情待我,唯请侯爷能助我报的血仇,今生今世不能以完整之躯侍于侯爷左右,来生来世如仍为女人身,当万里寻夫,再与侯爷共续鱼水情!” 王欢怔住了,此等烈女,举世罕见。 第360章 山西的告急 长平公主一番肺腑告白,深深的震撼了王欢的心,他原以为,长公主愿意屈尊下嫁,委身于他这样出身贫寒的军汉,不过是为了维持大明残破山河的政治婚姻,不论长平是否自愿的,这都是一场摆在明面上的阳谋,其目的,跟中原王朝同游牧民族间的和亲是一样,用女性的终身幸福来换取王朝的稳固长久。 王欢沉吟了一下,开口道:“公主殿下言重了,我身为大明臣子,为国尽忠、为君效力乃理所当然,公主是否与我成亲,并不影响我带兵打仗,该做的事,我一样会做。” 这话说得有些模糊,是王欢故意这般说的。 长平凄然一笑,摇头道:“侯爷不便明说,妾身却心知肚明,大明早已糜烂透顶,纵然皇上有心中兴,却苦于形势险恶,无可用之人、无可信之臣。看看朝堂上的诸般大臣,哪一个是真的为大明社稷着想的?成天相互倾扎、彼此攻击,说起大话来慷慨激昂、头头是道,真到了危急关头却要么束手无策,要么当缩头乌龟,没有一个像可托付的肱股重臣。” 她幽幽的叹口气,头埋的更低了,轻轻的道:“也许,在我父皇那时候,就已经寒了天下人的心,才酿成今天这般局面,古人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大明已然病入膏肓,要想扭转乾坤,非有大毅力、大智慧者不能为。皇上初初继位时也是雄心壮志,想要重振河山,奈何有些事,不是人力所能及的,渐渐的也消沉起来,不复往日了。” 王欢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慢慢呼出,睁开两眼看着门外,低声道:“王某何德何能,能蒙公主看中,王某自认并非有大毅力、大智慧者啊。” 长平公主巧目盼兮,向王欢瞧了过来,轻声道:“侯爷与那些只顾自己利益的镇将督臣不一样,他们搜罗民财,截断赋税,只为中饱私囊,其治下民不聊生,利欲横流,偏偏又目光短浅,以为换个人物坐江山他们同样能安享富贵,此皆国贼,皆可诛之!而侯爷不同,爱民如子,敢作敢当,妾身从广东一路到四川,再到西安,一路上所见所闻,都是欣欣向荣,朝气蓬勃的景象,路无饥民塞道,途无冻骨入眼,田有新苗,市有行商,与外面仿若末世比起来,犹如天堂。” 王欢听她夸奖,竟然莫名的有些不好意思,老脸一红,腼腆道:“哪里哪里,公主过奖了。” 长平公主没有在意王欢言不由衷的自谦,继续道:“东虏连克南北二京,大明朝廷偏安东南,眼瞅着就要面临灭顶之灾,说实话,皇上跟我都已经绝望了,东奔西逃的日子里颠沛流离,过了今天不知明日何处安身,吃了这顿不知下顿还能否有命存活,迷离中让人看不到希望,直到李成栋广东反正,稍稍稳定了局面,我们才能停下来喘口气。” “对于报仇,妾身原本没有指望,这辈子也许只有出家为尼,佛祖面前长念经文,愿恶者能有天谴,苍天开眼,往生循环里给他们惩戒,方能慰藉一回自己。” 说到这里,长平公主眼眸生辉,充满希冀的看向王欢,那柔美的神色让王欢浑身不自在,感觉好像欠了这女子什么似的。 “直到朝廷接到王应熊通过锦衣卫系统传来的千里捷报,皇上和我才知道,远在巴蜀,原来有惊天大捷,贼子张献忠居然被他一力铲平,还力拒东虏肃亲王豪格大军压境,这等功勋,足以令任何当朝武将黯然失色。” 长平公主收回目光,柔声说道:“王应熊的本事,皇上和我都清楚,他在四川多年,没有寸功,怎的突然就像开了窍般神勇起来了?这不符合常理,于是派出密探,多方打听,才得知了被朝中诸臣掩盖的真相。” 王欢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知道长平公主接下来要说什么。 “那就是,原来蜀中宝地,当世英杰秦太君家里,出了一位少年英雄,此人白手开矿,坐地生财,短短数年间纵横西南,以雄厚的财力聚民积粮,还才智通天,发明诸般火器,百战百胜,文武双全,正是有此人在,王应熊才狐假虎威,立下了不世之功。” 长平公主的眼神越说越炙热,越说越明亮,她忍不住再次把热得发烫的目光投向了王欢,毫不掩饰其中的情意,让王欢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 “这个人就是侯爷,从得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刻起,妾身就打定主意,抛开皇家江山,一定要跟定了侯爷,唯有你,才是这乱世奇男子,也唯有你,才有为我全家复仇的希望!” 迎着长平公主热烈的目光,王欢只觉身上的鸡皮疙瘩全然褪去,换成一种发烫的温度炙烤着全身,他定了定神,轻微的甩甩脑袋,才让自己冷静下来。 “公主厚爱,王某惶恐。”他极力让自己的口气听上去平淡一些,开口说道:“不过普天下比王某强大的人并不少,远的不说,近在广州的惠国公李成栋拥兵百万,一样也能为公主雪仇。” 长平公主摇摇头,有些抱歉的垂面道:“侯爷可是在介怀肇庆军营中,妾身为李成栋说好话的事?那时你我初见,彼此不明底细,朝廷里又朋党如织,关系复杂,所以才出言试探,请侯爷海涵。” 说着,她起身站起,向王欢郑重的福了一礼,只是她只有一只手,做这个动作有些不方便。王欢急忙站起还礼。 长平脸一红,低着头道:“侯爷请坐。” 王欢在后世对女人礼貌惯了,习惯性的答道:“啊?都坐,都坐。” 长平却坚定的摇头:“妾身即已许配给侯爷,当然要侯爷先坐下,然后才能坐下。” 王欢膛目:“这样啊,好好好。” 于是两人分先后复又坐下,这时候厅内气氛已经变了,两人间推心置腹的说开了,长平道明了自己身为王欢的人、死为王欢鬼的态度,王欢也明白了长平之所以铁心追着要嫁给自己的原因,彼此交心,顿时亲密感剧增。 不过这样一来,暧昧的味道开始弥漫,王欢本就俊朗,长平极为娇美,两人又是双十年华,青春期的荷尔蒙并未褪去,空气里男女特有的相互吸引力像一根红线,牵扯着两人间不说还休、欲说又止的奇妙关系。 王欢偷眼瞧瞧长平,舔舔嘴皮子,觉得这时候如果走了好像不大对,正想开口找点话说,却听外面院子有人走动的声音响起。 这脚步声厚重有力,不像那几个婢女般轻柔,王欢想了想,顿时不免有些愠怒,这时候敢闯进来的,没有别人,一定是马万年那厮在外面。 果然厅门轻轻被叩了两下,马万年那捏着嗓子的声音响起:“侯爷,呃,有要紧事务来报!” 王欢心头暗骂,起身朝长平歉意的笑笑。 长平公主脸上惆然若失的神色一闪即逝,起身笑道:“侯爷有要紧事,且先忙吧。” 王欢有心想说点什么,却碍于马万年这电灯泡在外面,不便开口,只得说了几句安心住下,得空再来探视的话语,迈步出来。 外面院子里,马万年面带古怪神色的瞧着王欢,好像个捉到王欢偷情的娱乐记者。 王欢没好气的问他:“什么事?” 马万年这才肃容递上一个蜡丸,躬身低声道:“山西来的使者,送来的急信。” 第361章 姜瓖撑不住了 这是一间宽大空荡的屋子,六根粗大的立柱竖在四角和当中,撑起高大的屋顶。 屋内没有过多的装饰,白石灰墙面深色的木柱,加上青砖地面,彰显出这里虽不似豪宅大院那般的奢靡之地,却也是极为规整的官宦宅院。 再看四下里屋角,放着几个木制架子,架上长枪短刀、藤牌弓弩,插得不少,一捆捆的兵器或散放,或紧扎,堆砌得到处都是,一个巨大的“武”字龙飞凤舞般的高挂在正对大门的墙上,几乎占去了半个墙面,黑色的墨汁已经暗淡,白色的布面已然泛黄,靠近地面的墙角,隐隐有潮湿的地气侵蚀了白灰墙面,斑斓一片。 这里是一间演武厅,它的隔壁,就是大同南门守备官的官厅,也就是办公室,这两间屋子连为一体,通过一道木门出入。 呆在这里,能清晰的听见挨着的南门城墙上巨大的喊杀声,此刻正值辰时,天边刚刚亮出了晨曦,金黄色的阳光从地平线上漫过来,洒遍了城墙内外。 高达三丈五尺的包砖城墙上,无数的姜家军卒在亡命搏杀,一门门黑色的铁炮不断的喷出火苗,将大小不一的铁弹射向远处,炮手们赤裸着上身,冒着漫天飞舞的箭矢,汗流浃背的装药填弹;在他们身边,一排排的弓箭手躲在垛口后面,飞快的站起身,麻利的冲城下射出一箭,然后迅捷的躲避回来,依靠条石垛口挡住城下弓手的反射;更多的步卒则要么合力抬起一根根巨大的滚木,喊着号子一起发力,抛下城去砸死搭着云梯爬城的清军,要么奋力扔出一个个装满生石灰的灰瓶,随意朝下面人多的地方乱扔,生石灰迷人眼睛,沾水即焚,在石灰雾根本无法睁眼。 还有人手持一杆奇长无比的撑杆,几人一起抓牢尾端,抵住扣住墙砖的云梯,犹如艄公开船一样将云梯生生的撑了开去,让上面依附着的清军在惊叫声中坠落城下。 而站在城头往外望,南门外原本密如蛛网的一片民房建筑已经化为白地,残砖断垣间,连一颗树都没有留下,黑压压的人流如漫向堤坝的洪峰,一波接着一波,黄色、红色、白色、以及蓝色的罩甲五彩缤纷,规模宏大又井然有序,仿佛一架巨大的战争机器,正以无可阻挡的态势碾压而来。 按照八旗规制,各旗战兵阵列于野,在后方整齐的摆成一个个方阵,阵中旌旗招展、铁甲铮铮,煞是威猛,步卒居中,骑兵两侧,前后左右各军各归各位,护着中央要地。 以女真八旗军阵为核心,蒙古八旗和汉军八旗依次排开,按照定下的顺序,次第攻城,一波上去,在城下折腾起一番风浪,然后徐徐退下,第二波立刻跟上,以此类推,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这种波浪式的攻城法,从前天早上就开始,除了每日夜间休整两个时辰外,其余时候就没停息过,夜间挑灯、白日擂鼓,清军的打法很明确,你大同不是仗着城坚墙厚吗?我就耗死你,你人就那么多,看谁耗得过谁! 姜瓖疲惫的躺在南门守备官的演武厅中,他把这里当做卧房已经三天了,每日清兵消停的时候,他就来到这里睡上两个时辰,以此抵御巨大的精神和肉体消耗,因为实在过于劳累和紧张,今天早上,他睡过头了。 “轰!” 伴着近处的一声巨响,整座房子都在微微颤动,房梁上多年积累的灰像瀑布般的滑落下来,洒了姜瓖一身。 姜瓖猛然惊醒,条件反射般的伸手就去抓地铺边的长刀,一抓才方向,刀根本就没有离手,就在手心里紧握着。 这巨响他很熟悉,这三天来他没少听过。 这是清军炮营的红衣大炮打出的十五斤铁弹砸在城墙上的响声,铁弹被足量的黑火药带着火花射出来,尖啸着划过长空,一头命中在南门城墙上,大半个圆形弹身都会击碎墙砖、陷进夯土中去,巨大的动能可以撼动整段城墙,令之发出呻吟般的颤动。 就在昨天下午,南门左侧第二个马面与第三个马面之间的一段墙体,在数门红衣大炮的集火射击下,坚持了一天半之后,终于扛不住了,堪比水泥的夯土像豆腐一样坍塌,露出了足有四五丈宽的大口子。 幸运的是,铁弹击垮的只是城墙的上半截,下半截还有两丈多高的墙体完好,蜂拥而来的清军没有人能够平地跃起两丈有余,没有马上冲进城内。 城上的守军立刻像蚂蚁一样涌上去,用肉身堵死了缺口,后面的人手忙脚乱的搭起木栅,堆砌砖石,一边同架起了梯子的清军殊死搏杀,一边拼命的砌墙,在付出了数百条人命后,终于化解了一场危机,重新修筑起了一段临时城墙。 所以这时候,当红衣大炮的轰鸣再次响起的时候,姜瓖从梦里迅速的被惊醒了。 他的眼皮很沉重,身理机能告诉他,应该再睡一睡,但意识里强烈的危机感促使他站了起来,连身上的灰都没有心思去顾及,大踏步的走出了屋子。 拉开门的一瞬间,攻城战中的各种声响猛然放大了几分,姜瓖晃晃脑袋,恍若隔世。 不久前还舒舒服服的坐在总兵府的软榻上听戏品茶,今天却在烽火连天的战争中亡命浴血,强烈的反差即让他有些不大适应,也有些暗暗的忐忑。 原本清军大举来攻,是意料中事,姜瓖几乎把大同城内的满人杀得绝种,还屠尽了附近州县能抓到的所有女真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换做是他当清朝皇帝,也一样不能忍。 但出人意料的是,多尔衮居然还几次三番的以清廷皇帝的名义派人招抚,带话说只要姜瓖肯投降,一切都可以既往不咎,大家和平共处,共享天下。 姜瓖当然不肯相信,历经宦海的老鸟深深的怀疑多尔衮的诚意,既然已经反了,就没有回头路,招安那种事就是给傻子的圈套,姜瓖虽然读书不多,但还没听说历史上有谁造反被招安后有善终的。 于是多尔衮雷霆大怒,将北京附近几乎能派出来的军队和战将都派了过来,以英亲王阿济格为首,尽出山西,十余天内将大同周边城池尽数收复,陷大同孤城一座,大军围之。 最初一个多月,清军人数虽多,掘壕数重,将大同围得水泄不通,姜瓖却没有什么惧意,城内早在几年前就开始积粮,仓库中粮黍冒尖,纵然清军围上一整年也无所谓。 但自从三天前,阿济格得到乌真超哈营的支援后,局面立刻急转直下。 乌真超哈营带来了十门红衣大炮,都是打十五斤铁弹的重炮,因为运输不便,他们耽误了时间,一直拖到三天前才到。 阿济格连饭都没让他们吃,立刻就将炮调上了前线,在地势最为开阔的南门外一字排开,打算用这只最有力的拳头,击穿大同坚若磐石的城防。 姜瓖的好日子于是到头了。 来到城墙下,姜瓖遇到了满身血污的弟弟姜瑄,他的左肩被一只羽箭射中,箭杆已经拔去,箭头却留在了肉里,“啵啵”的冒着血,几个亲兵用白布按着伤口,抬他下去找郎中治伤。 见了姜瓖,面若白纸的姜瑄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哆嗦着嘴唇,吐出一个字:“急!” 姜瓖沉着脸,点点头,道:“先下去治伤再说!” 目送一群人拥着姜瑄远去,姜瓖板着脸,直奔断墙处,那里炮声最密,显然清军在捡软柿子捏,那里昨天被打塌了,再打一打,说不定就破了。 一边疾奔,姜瓖的脑子里,一边已经开始思考退路了。 第362章 多尔衮亲征 奔上断墙,眼前的一幕让久经沙场的姜瓖也顿感心头涌上来一股催人欲吐的感觉,他不得不停下脚步,闭上眼强自压抑了一下,方才敢重新睁开眼睛。 只见面前的城墙上,一个宽约三丈左右的大岔口被清军的大炮轰开了,昨天连夜用木头和条石砌成的临时墙体被大铁弹打成了废墟,高大的城墙只留下墙基不到两尺高的夯土层,大量的碎砖头到处都是,一些尸体夹杂在里面,不知道是被坍塌的墙体压死的还是被炮火轰死的。 南门守备、总兵刘振威正站在断面上,指挥着三门临时从其他地方抽来的三门弗朗机炮疯狂的向城外倾泻铁弹,小型弗朗机炮用的字母统,发射速度很快,只要冷却措施跟得上,堪比这时代的连发炮。 在刘振威脚下,给他和大炮垫脚的,是一层层的尸体,尸体层层叠叠,不知道有多少,都是守城姜家士兵,在这里战斗的人一旦战死,后面的人不是将他抬下去妥善放置以备将来安葬,而是直接丢到了尸堆中,充作堵塞断面的石头。 那尸体堆已经跟城墙一样高了,大量的民壮正抬来条石,将尸体堆当作夯土层,在后面砌墙,一道墙砌好,就往前面推进一道,直到用石墙代替尸体堆,重新修好这段墙体。 尸堆里流出的血,顺着尸堆的斜面流下,如一条溪流,潺潺流畅,殷红的鲜血如此显眼,将这段墙体染得尽红,与别处灰色的包砖城墙大为不同,从远处看,就好像这一段城墙本就是红色,用丹砂覆盖过一样。 扑面而来的尸臭夹杂着火药味儿,直往姜瓖的鼻孔里灌,他抽了抽鼻子,极力适应这种恶臭,然后奋力抬腿,顺着摞成斜面的尸堆爬上了顶部。 刘振威双目赤红,披着一身铁甲,右边肩膀上的吞甲兽已经不翼而飞,露出血肉模糊的皮肤,头上戴着的一顶铁盔凹陷了一大块,不知是被什么东西打中过,他一边嘶哑着嗓子,大声喝令着炮手们赶紧发炮,一边双手挽着一张铁胎弓,一根接着一根的向城外射箭。 他的右臂因为连续拉弦,肌肉已经肿胀发红,青色的血管像一条条蚯蚓般的暴突在表面,仿佛再一用力,就会爆炸。姜瓖爬上去,一把将他拉到低一些的位置,人刚下来,一蓬数根羽箭就从城外射来,不偏不倚的射在刘振威刚才站立的位置上。 刘振威气喘吁吁,整个人已经脱力了,顿时瘫坐在尸堆上,屁股正好坐在一颗头颅上,他也不顾硌得慌,闷声向姜瓖道:“军门,清军炮火太急,这里如不赶紧重新修筑,恐怕坚持不下去了!” 姜瓖望向城外,黑压压的清军如浩荡的水流,正冒着城头凶猛的炮火箭矢,不顾生死的朝这边猛冲,城外的护城河早在前几天就已经被填满,那如林的云梯和浑如墙壁的盾车,组成了一道移动的城堡,掩护着躲在后面的大批清军逐渐接近,此时最近的清军,已经距离城墙不到五十丈了。 因为城墙已经被打开缺口,自己人开始冲击,清军炮营的红衣大炮不再开火,一则是怕打伤自己人,二则轰击了这么久,虽然一直在用冷水浇炮,但继续打下去,炸膛是迟早的事,必须停一停了。 躲在盾车后面的清军弓箭手,不断的引弓抛射,向城头的守军施加压力,减少靠近城墙这段死亡距离过程中的危险,而城头的姜家军,则抓住机会,将颗颗铁弹射向排成一排的盾车,势如奔雷的铁弹撞击在盾车上,一打就是一条血路,在地面上跳跃着、蹦跶着,带走无数人的生命。 但是清军太多了,城头炮火虽猛,却受制于射速,无力将盾车彻底拦阻,宽达一百多丈的冲击正面上,三排盾车保持着距离,仍然在坚定而稳稳的推进着。 “不要怕,我们还有后手利器。”姜瓖又向下蹲了蹲身子,避开从他头顶射过去一支狼牙箭,那箭矢从他头上射过后,恰好落在了一名后方民壮的头上,将那人插了个通透。 民壮闷哼了一声,头上飙起一股血箭,栽倒在地,顿时气绝,身边的人麻木而又动作迅速的停下手上的工作,将他的尸身抱起,随手丢进前面的尸堆中,这个前一秒还活生生的人,立刻就化为了城墙的一个组成部分。 刘振威脑子被红衣大炮的轰鸣震得有些懵逼,看着姜瓖发愣。 姜瓖狰狞着脸,回头冲跟着自己的亲兵吼道:“百虎齐奔和万人敌还没送上来吗?” “来了来了!”亲兵还未答话,城内远处就传来一阵高声回应,一群兵丁拉着一长列手推车,从街上蜂拥而来。 在车上的,是一个个木头箱子,有大有小,兵丁们把它们拉到近处,呼喝着民壮们赶紧把箱子搬运上城。 姜瓖令军士将一个大箱子拉了上来,抬脚踹去箱子面前的盖子,露出了里面密密麻麻的一片箭头,箱子后面,有一根引线露在外面。 “是百虎齐奔!真的是百虎齐奔!”刘振威叫了起来,一脸的惊喜:“城里的百虎齐奔不是已经全数送到京城了吗?怎么还有留存?” 姜瓖脸上横肉一抖,阴险的笑道:“此等利器,无可匹敌,鞑子妄图削我羽翼,夺我神器,本帅岂可让他得逞?城内隐秘处,留有大批此类火器,一窝蜂、百虎齐奔、万人敌等林林种种,足够鞑子喝一壶的!” 言罢,他抄起亲兵递上烧红的铁钎,凑在木箱后面的引线上,点燃了它,然后疾步退开老远。 引线一点就燃,一燃就完,火星在引线尽头消失在木箱内,稍后,宛如烈火喷发一般,木箱后面徒然窜出一股大如梁柱的烈焰,直达数丈之外,与此同时,木箱前方连珠炮般射出一根根寻常人小臂粗细的火箭,其箭镞大如半个巴掌,后有尾翼,尾部圆筒内冒出一蓬火花,如出膛的炮弹般急冲而出。 这种火箭有百枚之多,一息间即全部射出,化为一蓬流星,闪电般的冲向迎面而来的清军。 躲在盾车后面的清军从木板缝隙间向前窥探,只觉眼前一花,对面城头上仿佛闪现了无数道霹雳,眨眼间就到了自己眼前,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就闻“噼里啪啦”的一阵乱响,推着盾车的手好似感到有百头奔牛撞上盾车一样,将盾车猛然一滞,甚至直接将盾车撞得倒转。 巨大的箭头破开蒙着牛皮的厚木板,将顶在后面的清军糖葫芦般串成一串,然后向后倒飞出去,栽倒在地上,无人存活。 居于后面的清军,清晰的看到了这一幕,火箭燃放时如雷鸣,如电闪,划过天空时势如雷霆,在姜瓖施放后,紧跟着又有数十具百虎齐奔点燃,还有一些小些的一窝蜂间杂在内,上千根火箭从大同城头倾泻而下,如同一道火焰瀑布,覆盖了城墙与盾车间的土地,像蔓延的火海,罩向了清军黑压压的冲击队形。 清军后阵,阿济格、尼堪等人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个个面如土色,惊得无人出声。 良久之后,火箭射尽,扬起的尘土和爆裂的黑烟慢慢散去,露出满目疮痍的战场。 三排清军盾车,无不七歪八倒的散在地上,没有一辆还能继续前进,前列的盾车,要么直接被巨大的铁箭拆散了架,要么被扎得刺猬般满是箭矢,盾车后面的清军,靠的近的被破开木板的铁箭扎死,靠的远的纷纷趴在地上,惊恐的张目四望,鼹鼠般不敢起身,唯恐那密如飞蝗的恐怖箭雨再次射来。 “鸣金!退兵!”阿济格面无表情的咬着牙齿,恨声喝道:“把将士们撤下来,明日待红衣大炮休整好后,再来攻城!” 尼堪等人铁青着脸看着硝烟密布的大同城,如狼般的目光里,闪着火焰一样的恨意,他们知道,大同城守军居然还有如此厉害的火器,看来这城,没有那么容易攻下了。 …… “混账!”多尔衮一把将手中的奏折撕成粉碎,暴怒得从软榻上跳了起来,将碎纸扔的满天都是。 见他发怒,武英殿中上上下下数十人纷纷跪伏在地,无人敢作声。 兵部尚书明安达礼本来被多尔衮赐坐,陪于一旁,此刻也如火烧屁股一般跪在了地上,口上连呼:“摄政王息怒,摄政王息怒!” “息怒!这叫本王如何息怒!?”多尔衮咆哮道,激动得一脚踢翻了软榻边的一张小几,几上放着的一碗燕窝飞到空中,燕窝汁溅得到处都是:“阿济格开初就在山西,山西叛乱他难咎其责!尼堪和博洛也去了三个月了,带的兵比本王攻占北京城时还多几分,却还没有解除山西之乱,这等废物奴才,要他们何用!?” “都砍了,都砍了!本王另外派人去!”多尔衮继续咆哮。 明安达礼抹了抹脸,刚才那碗燕窝有些汁水溅到了他的脸上,然后一边叩头,一边白着脸道:“摄政王息怒,摄政王细思!诸位亲王、郡王皆是百战骁将,立下的功勋彪炳显赫,之所以迟迟未能化解山西叛乱,原因颇多,那姜瓖思变已久,又是当地豪强,将山西经营得铁板一块,大同又是明朝九边重镇,地势险要、城防坚固,当年瓦刺、鞑靼铁骑叩边,也没有撼动此城分毫,故而此事不可着急,宜缓缓图之。” 多尔衮发了一通火,气头也消了一些,冷静下来,自觉有些孟浪,于是坐了回去,沉着脸道:“你起来说罢,不消跪着了。” 明安达礼偷偷擦了擦冷汗,谢恩之后站起,却不敢落座,站立着又道:“摄政王可给英亲王等多一些时日,以观后着。” “多一些时间,我也想给啊,可不是我不想给,是天下不给啊。”多尔衮徒然长叹,闷声道:“山西地处京浦之侧,地位紧要,一旦有失,北京就架在火上了,如今天下纷乱,到处都是反叛,前几日山东、河南都有乱民起事,打的旗号皆是响应山西姜贼,江西、湖广、福建、广东明廷又在到处点火,陕西那边的明军已经快打到西安,照这般下去,太祖和太宗皇帝给我们打下的江山,就要丢在我手里,这叫本王如何给他们时间?” 明安达礼无言以对,又觉无法为摄政王分忧,羞愧难当,只好低着头,一声不吭。 多尔衮深吸一口气,看着脚下抖抖颤颤前来收拾破碗残汁的宫女,怅然有失的幽幽道:“本王也知道,非阿济格等人不努力,确是山西局面艰难,但久拖必生乱,不能尽快解决,后患无边。” 明安达礼想了一下,小心翼翼的抬头道:“不如再遣一大将,尽发京中精锐赶赴山西,以雷霆之势解决姜乱,以安京浦?” 多尔衮摇摇头:“大将?何人可堪大将?除了已经在山西的诸王外,济尔哈朗、勒克德浑在湖广,何洛会、谭泰在江西,内院大学士洪承畴坐镇南京,就连不久前起用的汉军三王也各自守着一方,防着明廷反攻,本王手上无人可用啊。” 他一只手扶着额头,闭上眼低下头喃喃自语般的道:“如果王弟身体健康,由他挂帅,必定手到擒来,可惜啊,他身染重病,连床都下不了,如何带兵?” 明安达礼张了张嘴,本想推举一些人,思量了一下,觉得这些人连阿济格都比不上,哪里能入得了多尔衮的法眼,自己又是文官,毛遂自荐根本不敢,于是又当起了闷声葫芦。 大殿中陷入了沉静,坐着的人和站着的人、跪着的人都没有作声,唯有清扫地面的宫女扫帚和抹布发出的“嘘嘘索索”的声音微微可闻。 良久之后,多尔衮猛地抬起头来,冷峻的脸上如岩石般淡然,他单手握拳,在膝盖上轻轻一击,沉声道:“本王亲征!平定姜乱!” 第363章 马贼抢官兵 明安达礼闻声大惊,慌得“噗通”一声,又跪了下去,颤声连道:“不可、不可!王爷,这京里京外,有多少大事得等着您拿主意,皇上还未亲政,您这一走,远赴山西千万里,山水所隔,岂能做到掌控全局?” 停一停,他挥手避退左右,让大殿上清静下来,待众宫女侍卫离去,明安达礼压低声音道:“前些日子太医院传出消息,王爷您身体抱恙,有经年征战落下的隐疾,如果不善加调理,很容易加重病情,如今这朝堂上虽表面平静,暗地里与豪格一派勾结的人不在少数,得到这消息立刻就有人上蹿下跳,唯恐天下不乱,而王爷这一走,奴才担心这些人就会借机玩弄手段,在皇上和太后身边搬弄是非,掀起风浪来啊。” 多尔衮微微眯着眼,认真的听着明安达礼说的一席话,明安礼达是两黄旗出身,能当上兵部尚书自然是多尔衮的心腹,此人深谋远虑,喜欢和汉人大臣如宁完我、范文程等人交往,习汉字读汉书,颇有儒家遗风,是满人里少见的文人,极为得多尔衮的信任。 待他说完,多尔衮点点头,轻声道:“你说得这些,的确在理,豪格虽然败了,却仍然有人死心塌地的保他,他是太宗皇帝的亲儿子,我又不能立刻砍了他脑袋,只能圈禁。这人活着,就有希望,当然会有人利用,朝中另外几派,也暗中算计着本王,阳奉阴违,这我都知道。” 他话锋一转,语气徒然凛然道:“可是如果本王不亲征,还有谁能担当此任?我女真数十年来能从白山黑水间杀出一条活路,到如今坐拥大宝,眼见就能得到万里江山,靠的是还什么?还不是敢于直面强敌、无畏死亡的勇气,从太祖、太宗一脉传下来,到了本王这里,难道还丢了这勇气不成?患得患失,不是大丈夫所为,这一趟,本王必须去!威望是从鲜血中建立起来的,怯战的懦夫才会失去一切!” 明安礼达用崇拜的目光仰望着自己的王,伏在地上连连顿首,口中道:“王爷既然已下定决心,那奴才立刻就下去布置调兵,另外大学士刚林那里还请王爷知会,以便安排王爷不在京中时朝中公务。” 多尔衮再次点头,答道:“我会带着在京里的多数王大臣随同出发,这样就等于将议政王大臣会议带在了身边,有什么要务,就能马上作出决断,不会耽搁什么事。皇上和太后那边,我明日就去觐见,诉说缘由,你加紧安排,三天后就出兵!” 武英殿中的商议,就此下了决定,多尔衮的亲征无可阻挡,但殿中的两人并不知晓,这个决定,居然关系到了大清的国运,从入关以来以武力取天下的清朝,就在这三言两语之间,土崩瓦解。 …… 千里之外的陕西关中平原上,一列囚车从西安城内缓缓开出,向秦岭方向,慢慢行去。 囚车粗木打造,高不过三尺,里面囚禁的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得蹲在里面,他们的头被木架枷在囚笼之上,唯有尽力向上伸长脖子,才能抵御窒息之苦。 这种规制的囚笼,目的就是让里面的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相传是洪武朝时就有了,当年大将蓝玉彪悍异常,锦衣卫将其纳入诏狱百般凌辱,鞭挞火烤不能取其口供,最后百般无奈之下,一名总旗想出了这种囚笼,枷了蓝玉半个月,就什么都招了,足见此物的可怕。 孟乔芳被关在第一个囚笼之中,摇摇摆摆晃晃悠悠的被上千的明军督标营押解着,取官道向广东方向而去,王应熊骑着高头大马,由军将们簇拥着,意气风发的走在后面,此次西安之行,获益良多,不提诸多的金银缴获,光是孟乔芳等人,就足够他吹嘘一番了。 一想到抵达肇庆,永历帝见了这么多满清高官俘虏,那高兴劲头,就让人兴奋。皇帝高兴,自己作为征讨陕西的一员,大军的重要组成部分,升官加爵那还不是手到擒来理所当然的事。 王应熊一身命官打扮,绯红色的官服如欢庆的喜色,衬托着他的心情。一路行来,他作了不少行诗,首首都像满江红一样壮还激烈,抒发胸腹间那踌躇满志的豪情,千古江山美景如画,金戈铁马气如龙虎,有王欢这种悍将,有夔州军这类精兵,何愁大事不成?中兴名臣的头衔就在头顶上三尺高的地方晃悠,随时都可以掉到自己头上,青史留名,万古流芳,堪比大明一代柱国于谦的历史功绩即将加身,如何不让王应熊悠然自得。 上官如此,底下的督标营将士同样志得意满,虽然他们没有上过阵、杀过敌,却靠着王应熊的面子,功劳簿上一样会有他们的名字,论功行赏,同样少不了一份,大家都很高兴,整个押运队伍上空洋溢着一股喜气飘忽的气氛。 出了西安城三天,眼瞅着到了秦岭边上,再走半天,陈仓道就能在秦岭群山间露出栈道的影子,扼守谷口的凤翔城,就是今天落脚的地方。 这一段路,是从西安过来最为荒凉僻静的一段路,官道两侧,由于经年的战乱,荒无人烟,残余的一些村镇废墟在一片黄土地上像史前遗迹一样破败,要想恢复到从前繁华的模样,必须靠时间的沉淀。 王应熊倒不觉得怎样,距离驻军的凤翔城半天的路,城内的骑兵一个时辰就能驰援,荒山野岭纵有山贼散兵劫掠,也不敢动一队官军的歪脑筋。依然慢悠悠的骑在马上酝酿着诗词,他后面跟着一个骑毛驴的童子,用纸笔将他路上想出来的文稿统统记录下来,等到了安定的地方,就要好好整理,日后出书立著,书的名字王应熊都想好了,就叫《踏歌行》。 正陶醉在文学的海洋里,王应熊突然感到脚下的地面起了微微的震动,这震动由远及近,如同地下有暗流涌动的波纹,从远处扩散而来。 王应熊惊疑的勒马停下,凝目向左边望去,越来越强烈的地震,就是从那边传来的。 督标营的指挥是个挂着总兵衔的武将,他立马调集人马,一方面护住王应熊和囚笼,一方面在左侧布阵。 这动静只要是当过兵的都知道,唯有大批马蹄奔腾,才能闹出这动静。 伴着烟尘如柱般扬起,一队骑兵从左边山丘边转了出来,一看这群人的打扮,督标营指挥心里就“咯噔”一声,提了起来。 来的人骑着健马,人人蒙着黑布遮面,身披乱七八糟的皮甲铁甲,挥舞着马刀骑矛,不少人的手上,还端着劲弩。 “盾牌,快竖盾牌!”指挥厉声高喊起来,伸手就从胯下战马上摘下圆盾,挡在王应熊身前:“准备迎敌!放狼烟,求援!” 王应熊也慌了,他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有人敢在大明朝的地盘上向他行凶,而且还是在督标营两千多号官兵的面前。 呼啦啦一下,二十几个兵卒就围了过来,几十面盾牌将王应熊遮得严严实实,急慌慌的向后退去。 “是什么人?什么人敢如此大胆?”王应熊颤声吼道:“莫非看不到本督的旗号吗?” 指挥的面色比王应熊更为难看,他是知兵的,一眼就看出来的骑兵并非寻常马贼,虽然穿着兵器都是大路货,浑然跟劫道的马贼相似,但从这些人简练整齐的动作和队形来看,绝对是行伍出身的行家。 督标营除了一百多骑马的人以外,余者都是步卒,长久没有经过血腥厮杀,早就没了胆气,此刻在军将的喝骂下,勉强能聚在一起,组成了个松散的方阵,长枪朝外,准备迎敌。 呼喝着的骑兵们从督标营围成的方阵边一掠而过,督标营仓促间没有做好准备,一根箭也没有放出,相反的,那队不明身份的蒙面骑兵在奔驰中射出了一波箭雨。 狼牙箭射到盾牌上,“乒乒乓乓”一阵乱响,盾牌挨得并不紧密,一些箭矢从缝隙里射进去,扎到人身上,督标营虽然装备精良,人手一件半身腰甲,但锋利的箭头借着弓弦之力,依然毫无障碍的破甲而入,扎出无数血花。 一些人惨叫着倒了下去,方阵立刻乱了,长枪和盾墙都散了不少,倒在地上的人翻滚哀嚎,更让本就不怎么严实的方阵显得愈加松散。 “顶住,娘的,在女人肚皮上的劲都哪儿去了?都给我站住了!”指挥破口大骂,用鞭子抽打着向后退的人:“不就是一群马贼吗?大明官军难道还怕了不成?凤翔城里的援兵看到狼烟,很快就能赶来,都给我站住了!” 督标营中间,一股用马粪烧起的狼烟如柱般的冲天而起,像一根直上直下的烟柱,立于云层和地面之间,隔得老远都能看到。 狼烟燃起,让王应熊心中安定了少许,至少马贼看到这个,就会知难而退了。 远去的马蹄声又来了,蒙面骑兵共计五百余人,在远处兜了个圈子,再次绕了回来,他们手中的弩弓,又平端了起来。 督标营里一阵骚动,刚刚的箭雨,夺去了十几个人的生命,还有不少伤兵就在脚底下嚎叫,再来这么一波,怎么受得了? 正惶恐间,那群绕回来的骑兵隔得远远的却开始叫嚷起来。 “尔等官军听好了,我们原是大清战兵,特来劫人,不为厮杀,如想安然保命,就留下孟乔芳的囚车,余者不问,各自离开;如要厮杀,就等着大爷们来取尔等项上人头!” 吼声嘹亮,声播遍野,人人都听得到。 督标营军卒们面面相觑,心头顿时愈加胆寒了,原来这些人被杀散了的清军,来抢孟乔芳回去的,那就更可怕了,清军的战斗力,哪里是久未经历战阵的督标营能比拟的。 第364章 从山西来的太监 五百人马贼样的散兵敢对人数远远高于自己的大明官军下最后通牒,这也算是旷古奇闻了,听到远远传来的喊声,督标营的指挥脸色涨得像猪肝一样红,他扯开嗓门,大声回吼道:“滚你娘的犊子!大明阁部王大人在此,尔等休得造次,还不速速退去,惹恼了大人,尔等定然人头落地!” 阵前的兵丁们听到自家指挥这般喝骂,都是一副翻白眼的样子,各自在心头暗骂:“你喊归喊,说人家人头落地干什么?还抬出王阁部来,万一人家本来不知道,现在知道了要抢王大人去当人质怎么办?” 太平久了,就像圈养的狼,丧失了血性,没人愿意再去冒着生命危险拼杀,督标营人人怕死,所以指挥叫的声音越大,他们反而胆子越小,就连高举的长枪,都不自觉的低了几分。 远处的骑兵再不言语,领头的人缰绳一提,策马扬鞭再次奔了过来。 骑兵们到了近处,队形一分为二,化作两股向明军左右疾奔,以单列纵队的阵型,如一把钳子的两个钳嘴,包裹住了明军方阵。 “放箭,放统!”指挥高叫起来:“别让他们靠近!” 督标营里,装备着夔州制造的鸟统,这是王应熊死皮赖脸的从王欢那里求来的,夔州鸟统制作精良,壁厚药足,还刻有膛线,打出去又准又远,大家都爱用。 但是,再好的兵器也得看谁来用,大明精锐的战兵基本上在辽东松山损失怡尽,面对冲刺的骑兵,要想站在原地神不慌气不喘的稳稳瞄准放枪,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非训练有素的精兵不可为,数量上占绝对优势的南明军队面对清军时往往一败涂地,缺乏训练和必胜的心气,是一个主要原因。 督标营也是南明军队,当然也有明军的通病。 随着指挥的号令,方阵里纷乱的响起了一阵枪声,一阵青烟腾起,鸟统手们开火了。 一个经过训练的统手,能在二十丈外没有干扰的瞄准,五枪击中人形靶子三枪,可评上等,即使如此,这种上等统手也不敢说三枪之内能击中高速移动的骑兵一次。 督标营的统手一个月也没有打上十枪,因为王欢虽然提供了鸟统,黄色火药却没有敞开供应,只是微量给了一些,当然不能满足督标营日常训练大量使用的需求。 于是缺乏训练的统手们射出的铅子,在战场上乱飞,远处奔来的骑兵们伏低了身子,马速又快,第一轮的射击,居然连一个骑兵都没有打下来。 未等指挥的骂声响起,逼近了的骑兵们手上的弩箭发言了,一左一右两蓬箭雨,罩向了明军头顶。 与鸟统不同,弩弓射击不求准确,只需大致瞄准就行,静止不动的步卒方阵比起飞驰的骑兵要稳定得多,就靶子而言,非常称职。 又是一阵惨叫声响起,如同剥了皮的洋葱,外层的明军纷纷倒地,在地上翻滚挣扎,然后在血泊中蹬一蹬腿,失去了生命的光华。 如果是夔州军这种执行纪律如钢铁般的强军,这时候只要指挥官没有下达冲锋的号令,只会默默的忍受着坚持在自己的岗位上,哪怕根根利箭夺去身边战友的性命,也不会有人眨一下眼睛,直面死亡的态度,正是判断一支军队有没有战斗力的重要因素。 很遗憾,督标营没有这种素质。 当第二排的士兵开始在箭雨中倒下时,就有人逃窜了,随着骑兵的第三次兜回来,那恐怖的马蹄声踏在地面上的颤动直接传递到了每个督标营士兵的心脏里,将他们最后一丝胆气践踏在地下。 “妈呀!”终于有人不再偷偷摸摸的逃走了,他放开了嗓门,恐慌之下扭头就跑,如同一只被猎鹰追赶的兔子。 人有从众之心,逃走就像瘟疫一样以惊人的速度蔓延,整个督标营的方阵立刻崩盘了,兵卒们扔下手中的兵器,掉头就逃,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唯恐比别人跑得慢了。 “大人,事不可为,快走吧!”指挥拉着王应熊的马缰,焦急的道。 身前的兵如过江之鲫,不管不顾的向四下里乱跑,如果不是指挥还带着十几个人护在王应熊身边,只怕乱兵们指不定会抢了这位阁部的马。 “那囚车不能丢!里面的人可是东虏重臣,朝廷要凌迟处死的!”王应熊嘴上喊道,身子却很诚实的拔马向后。 “大人,顾不上了!人丢了无妨,性命丢了才是大事!”指挥追在他身边道,他生怕王应熊要他回去护住囚车,那可是送死的差事。 王应熊不说话了,因为他看到,那群蒙面骑兵已经兜到了近处,再废话,就逃不掉了。 身边骑着驴子的童子拼命的跟在他身后,笔墨纸砚全都丢掉,那写满诗句的宣纸,在漫天尘土中飞舞,然后被奔跑的步卒踩在脚下。 距离这里几里开外,一行骑马的人立在一处山坡上,手搭凉棚极目远眺,遥望着这乱哄哄的一幕。 “真没想到,王阁部的督标营还是这么不堪一击,他们可是拿的我夔州军的火器啊。”穿着一身低调青色布袍的马万年感慨道,脸上神色痛惜不已。 身边的人尽皆摇头,用动作表示对马万年话语的赞同。 “阁部能坚持这么久才溃败,已经难得了,侯爷的骑兵举世无双,鞑子都不能匹敌,遑论督标营了。”王永强接口,向勒马他身前的王欢恭声道。 王欢和其他人的穿着打扮,都与马万年一样,没有披甲,也没有穿官服,都是一身寻常百姓衣着,不认得的人看来,这就是一群骑马的过客。 王欢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扭头问道:“王大人真的只要孟乔芳的人头?不要其他的吗?” 王永强面露恨色,点头道:“是!杀我弟弟的,是哈哈木、孟乔芳和吴三桂三人,哈哈木已经枭首,吴三桂奔逃无踪,唯有孟乔芳落在大人手上,只要取得孟乔芳的人头,我就能在舍弟坟头祭祀,不枉他跟随我一生,九泉之下我也能向爹妈有个交代!” 王欢颔首沉声道:“国仇家恨,皆不共戴天,本候就将孟乔芳交给你,任你处置!” 这次大动干戈,将孟乔芳交给王应熊之后又抢回来,王欢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王永强杀弟之仇,必须有个交代,交给朝廷,毕竟差一层意思,如果将孟乔芳交给王永强处死,意义完全不一样;但又不能直接把人就交给王永强,否则就犯了大忌,与朝廷规制不符,唯有这般处置,方才稳妥。 冒名蒙面,谁也不知道是谁干的,在陕西地盘上,王应熊也查不出什么来。 果然,王永强从马上滚鞍而下,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哭着感谢王欢大恩,他明白,将敌军封疆大吏劫下,交给自己处置,就为了让他能在弟弟坟头上献血祭头,此恩之浩荡,不能言也。 王欢一脸严肃的将他扶起,温言劝之,其实内心自得,虽然费了一番功夫,却又能得一大将死心塌地的效忠,完全值得! 看看远处的囚笼已经被丁国栋的骑兵劫走,王应熊被一群亲兵护着,远远的朝凤翔方向跑了,王欢等人也拍马而走,戏已经散场,没有看的必要了。 到了西安城中,众人直奔王欢行辕,刚进府门,王欢跳下马来,就有一名亲卫从大堂门前匆匆走来,凑近王欢低声说了几句。 王欢闻声皱眉,讶然道:“从山西来的太监?” 第365章 太监的屁股 孟乔芳的总督衙门,位于西安城内西侧靠南的位置,出门不远就是繁华的西大街,却又因为高墙大院的关系闹中取静,拐个弯进入南院街就一点也听不到咫尺之遥的闹市喧嚣,仿佛一街之隔浑然两个世界。 衙门里几重院落,几套进出,建造得方正规整,严丝合缝。这里最初是唐代皇城的一部分,经过宋代京兆府、元代奉元路的改建扩建,再加上明朝布政使司、清廷陕西总督孟乔芳的精心装修,虽历经风雨却愈加华丽,历代朝廷都把这里当做陕地治所,风水鼎盛底蕴深厚。 现在这里,已经成了孟知雨的巡抚衙门,大大小小的官吏进进出出,搬桌子腾柜子,洒扫清洁,为来日大明陕西巡抚开衙理事做好准备。 后院极深处,有一间院子,原本是后宅待客临时住宿的客房,因城外军营也在重建,王欢没有住处,就暂时安身在里面。 这时候,院子正厅中挤了许多人,以王欢为首,夔州军三个营总,巡抚孟知雨,密探首领陈相,亲卫队长马万年,或坐或站,都是壮汉,将不大的正厅挤得满满当当。 众人的目光都停留在正厅中间的一张椅子上,椅子并无出奇之处,出奇的是上面坐着的人。 这人穿一身破烂的麻衣,上面的洞比渔网还多,几乎衣不遮体,身上隔得老远就能闻到一股骚臭味,闻上去起码好个月没有洗澡了,裤子跟衣服差不多,脏得看不出本色,脚上干脆就是赤脚,泥垢糊满脚面,连双草鞋都没有。 再看长像,马脸宽额,一双颧骨顶出来如同两个汤圆,细长的眼睛涣散无神,头发乱糟糟一捋一捋的泛着油光,胡乱在头顶挽了个结,像一堆散乱的麻绳;身体瘦的不像样,皮肤黑得好似黑炭,那麻衣本就宽大,套在他身上仿佛套了一只麻袋,空荡荡的好像里面就是一具骷髅。 此刻这人在王欢等人众目睽睽的注视下,正在聚精会神的对付着一大碗稀粥和几个馒头,看他狼吞虎咽的模样,跟饿了许久的流民无异。 孟知雨皱着鼻子,伸手在面前扇了扇,悄声问陈相:“这人真是御前中官马鸣图?没有弄错?怎么看着就是一个叫花子啊。” 陈相面无表情,白他一眼,低声道:“他身上有御赐的敕书,还有言明身份的小铜印,可做不得假,就在那里放着,你可自去验看。” 孟知雨瞧了一眼王欢座位旁边的桌子,桌面上有一个小而短的竹管,另有一卷纸和一方小印放在旁边,卷纸和铜印很小,可以放入竹管中,应该就是陈相口中所说的东西了。 他更加惊疑了,又问:“他带着这些东西,敢去山西?被清军抓了就要砍头的。” 陈相脸皮上微微抽了一下,几不可闻的答道:“那竹管,是从他的谷道中拿出来的。” 孟知雨像是被传染了一般,脸上的肌肉立刻也抽搐了一下,双腿条件反射般的夹紧,忍不住又看了那竹管一眼,倒抽了一口冷气喃喃道:“这就说得通了,这就说得通了。” 两人在闲聊,王欢却一直注视着吃饭的马鸣图,耐心等候,他刚才已经捏着鼻子看了竹管中的东西,证实了面前这个叫花子的身份。 肇庆小朝廷已经和山西姜瓖取得联系,有了某种默契和承诺,王欢是知道的,否则也不会让他出兵接应了,不过马鸣图甘愿如此忍辱负重,孤身闯山西,冒着得掉脑袋和得痔疮的风险万里传信,倒是很难得了。 从马鸣图吃相来看,这太监已经好久没有吃上饱饭了,不知饿了多长时间,王欢不敢立刻给他大鱼大肉,那样的话很容易把他撑死。 碗虽大馒头虽大,马鸣图消灭它们并没有花多少时间,舔干净海碗之后,他意犹未尽的将嘴角的一颗米用舌头拨进嘴巴,砸吧着很香甜的吃了。 “马公公吃饱了吗?”王欢微笑道。 “五成饱,不过也成了,先说正事吧。”有了垫肚子的货,马鸣图的气度也起来了,腰板一挺,永历宠臣的威严从恢复了精气神的目光里透了出来,如果不是满身恶臭和破烂的衣着作梗,足以慑服许多人。 他向王欢拱一拱手,又向东南方拱了拱,开口道:“咱家从肇庆三个月前出发,孤身一人一路晓伏夜行,不走大道专走小路,历经风雨艰险,带着皇上密旨赴山西宣诏,为保旨意安全吞碳黑面,吃尽了苦头,好几次差点没命,才幸不辱命的从山西归来,得以见到侯爷,个中曲折,实在话长啊。” 他说得悲切,语带哽咽,厅中的人都能感受到其中的辛酸,王欢看了一看那竹管,仿佛无意间的瞧了一眼马鸣图的屁股,同情的应道:“马公公劳累了,皇上必不会薄待公公的。” 马鸣图面带得色挥一挥手,又向东南方拱手道:“谢侯爷夸赞,不过这都是咱家份内的事,为皇上分忧,咱家将身家性命豁出去又有何妨?” 王欢环顾左右,肃容道:“马公公忠肝义胆,实在是我辈楷模。” 厅中众人配合的一齐赞道:“的确如此,马公公忠君为国,劳苦功高!” 马鸣图矜持的调整了一下坐姿,让屁股在硬椅子上坐得没有那么难受,朗声道:“好说、好说。” 王欢把轿子抬高了,这才向马鸣图道:“不知公公此去山西,探知得消息如何?姜瓖的处境可好?还请一一道来。” 听王欢说这些话,一边的陈相不自觉的脸红了,夔州密探队虽然已经在山西布局,大大小小的各种脚夫行、大车店开了许多,副队长蒋理甚至亲自赶赴山西,为王欢谋取情报,不过苦于山西境内大军云集,战乱不休,百姓四散逃难,外来的人很难通过渠道谋得情报,只要没有留辫子的人根本无法在清兵控制区内活动,马鸣图这时候,脑后也拖着一根小辫子。 “唉,事急矣!”马鸣图叹口气,连连摇头:“姜瓖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第366章 还没到时候 “姜瓖反正,于朝廷来说是天大的好消息,皇上和诸位大臣都很高兴,差遣咱家赶紧动身,为保稳妥,跟咱家一道出发、随身携带一般敕书的中官,还有四人,次第而行,分头行走。不过咱家到得大同,并未见到其他中官抵达,看来多半是在半道上出了差池。”马鸣图道。 王欢向他点点头,道:“马公公为朝廷办事,自有神佛保佑,有惊无险,乃情理之中。” 马鸣图面带悲切,叹道:“侯爷谬赞了,哪里神佛保佑,不过咱家运气好而已,那另外四位中官都是聪明伶俐之辈,他们没了,咱家也很心痛,等回去肇庆,一定要向皇上细细奏报,为他们尽一份同僚之情。” 他端起茶杯抿了口水,张嘴又说道:“侯爷,此番东去,咱家在大同逗留了大半个月,亲眼看到清兵围攻大同城的兵势之猛,那红衣大炮摆在城外,连日不断的炮击,惊天动地,围城的长壕延绵数重,每日里攻城的兵军潮水般扑来,又潮水般的退去,遮蔽了地面,若非姜瓖准备充足,大同城只怕早就破了。” 听他说起大同战事,厅中众人顿时都竖起了耳朵,仔细倾听,就连马鸣图身上熏人的臭味,也不觉得了。 李定国站在王欢身边,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公公既然说鞑子掘壕数重,那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马鸣图长叹一声,道:“大同西门,清军留了个口子,故意放话出来,但凡愿意出城投降的,都可以从此门逃生,城外鞑子非但不会为难,还会善加对待。每天都有城里的人从西门逃走,要不是姜瓖严令禁止,发现有人逃走就射杀,不知城内还能剩下多少人来。我就是混在一批城内故意放出来的百姓中逃出来的,不然还真出不来。” 王欢与李定国对视一眼,又开口道:“公公在大同多日,可与我等详细说说鞑子兵力规制。” 马鸣图侧头想了想,从王欢手中要过纸笔,就趴在桌上画了起来,一边画,一边解说。 “姜瓖反正,东虏朝野震动,酋首多尔衮心急如焚,派出了诸多亲王郡王统领满蒙八旗兵进剿,其兵势之盛,前所未有。” “先是驻防山西的英亲王阿济格靠得最近,他就驻扎在太原周边,大同反正时他反应最快,立刻护住了太原,先后与姜家势力战了几场,守住了太原经谷关直通河北真定的官道,为东虏援兵到来创造了条件。” “后面的一个月里,东虏端重亲王博洛、承泽郡王硕塞、谦郡王瓦克达、多罗亲王满达海、敬瑾亲王尼堪先后统兵来援,云集大同周边,大军规模近十万,与山西归附姜瓖的各方义军战成一团,日日大战,天天烽火,如今的山西,已然成了一个巨大的战场了。” “东虏还调来了红衣大炮,此炮当然比不上我大明的原装货,但同样骇人,几十斤重的铁弹打在城墙上,一打就是一个洞,厉害得紧。大同城头也有炮,却没有红衣大炮,射得没有那么远,东虏打得到城墙,城上却打不到东虏,非常吃亏,我离开的前几日,南门还被轰塌过一段,如果不是城内火器充足,及时堵住了缺口,还不知会怎么的呢。” “侯爷请看,这是我记下来的东虏在山西军力分布图,除了大同周边有东虏大军聚集外,在太原至代州、汾州一带,都有交战,姜瓖侄子姜建勋领兵多次攻打太原,酋首尼堪就被牵制了很长一段时间,现在也不得脱身;义军首领刘迁占据山西北部,切断忻口至太原的道路;宁武副将赵梦龙据宁武起事,占据了长城一线,将蒙古与山西通过长城来往的通道纳入囊中;原大明宁夏按察使李虞夔聚众义民,进占潼关,据有蒲州;总的来说,就是山西处处烽火,遍地义旗,东虏虽动员了几乎举国之兵,却仍然疲于应付,特别是大同在重兵围攻下巍然不动,是对东虏沉重的一击,如果侯爷能大军东出,则与姜瓖东西呼应,何愁大事不成啊!” “流芳百世、青史留名,复我大明江山,侯爷,正在此时啊!” 马鸣图滔滔不绝的说了这么多,还意犹未尽,如果不是身体太虚,他还能鼓动嘴皮子再说上一刻钟,看来永历用他来宣诏,还真是选对了人。 一番言语说得众人激情澎湃,大家在陕西,与山西隔着一座吕梁山,消息并不畅通,只知山西闹得厉害,却不知原来闹得这般厉害,竟然姜瓖凭一省之力,牵制了清廷举国之兵,听听马鸣图刚刚列举的名字,哪一个不是女真八旗军中响当当的名将,放在面对南明方向,都是可以独挡一面的将才,如今却齐聚山西,足见山西局面之严峻。 大家都把目光聚到王欢身上,趁山西乱做一团,正好大举攻入,正如马鸣图所言,东西呼应,打他个措手不及,然后会师大同,共捣黄龙,一举恢复大明江山,岂不美哉? 马鸣图同样以热切的眼神看着王欢,他从山西绕道陕西,除了来混一顿饱饭外,游说王欢出兵,更是一个主要目的。 厅上虽然只有马鸣图一个在说话,却气氛热烈,人人都觉得血往头上冲,当功臣、立功勋,不正是武将毕生所愿吗?大好的机会就在眼前,怎么能不心动呢? 但是厅中的主角,大明平凉候王欢,却并没有表态,只是认真的盯着马鸣图用涂鸦般的手法绘制的那副地图,陷入了沉思。 良久之后,待到马鸣图停了很久,王欢才慢慢抬起头来,问道:“马公公,你说东虏有红衣大炮?” 马鸣图有些不大高兴了,合着我费了半天功夫你就听进去一个“红衣大炮”?搞清重点没有啊? 不过他还是耐着性子,认真答道:“是!东虏运来了不少红衣大炮,就架在大同城外日夜炮轰。” “红衣大炮有几尊?还有没有其他类似的大炮?数量又有几多?”王欢追问。 “这个……我没细数,反正挺多的吧,起码有十尊以上。”马鸣图回忆了一下方才答道:“其他炮也很多,但都不及红衣大炮那么大,不过摆在城外密密麻麻的一片,倒是唬人。” 王欢抬起头来,再次和李定国交换了一下眼神。 李定国微微的摇摇头,没有说话。 见王欢不语,马鸣图依然热情满胸的出言问道:“侯爷,不知何时能出兵?姜瓖虽坚韧,大同虽牢固,却抵不住东虏重兵围困,早一日出兵,成功的希望就多一分,宜早不宜迟啊。” 王欢看看他,收起了微笑,站了起来。 他将桌上马鸣图的画仔细收起,捏在手中,然后扫视厅中诸将,目光肃然,认真无比。 “此事非同小可,需从长计议,否则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王欢一字一句的说道:“马公公远道辛苦,先去客房休息吧。” 第367章 无炮不成军 马鸣图闻言,不觉愣了一愣,在他看来,刚才那一番长篇大论,正气凛然,又有利益蛊惑,王欢应该听得热血上头、立马拍板即刻出兵才是,却不料这个看上去年轻得不像话的侯爷如此稳重,话也不搭,直接就要送客。 “这个,侯爷,朝廷有敕书在此,催促各路兵马驰援山西……”马鸣图还想再尽一把力,抬出南明朝廷来了。 王欢冷然瞟了他一眼,转身不再理他,坐回了椅子上。 马万年踏步上前,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抓小鸡般的抓着马鸣图的胳膊,一边说着:“马公公这边走。”一边拖着他大步出门,马鸣图话还没说完,胳膊上就吃痛,“嗷!”的一声叫了出来,被拖出门外去了。 没了太监,厅上静了下来。 王欢皱着眉头看向众人,表情严肃,将捏在手中的那张画拿出来复又看了一遍,将其随意的扔在桌上,开口道:“大家是不是认为,我们如今兵强马壮,战无不胜,大可趁着山西混乱,鞑子被姜瓖牵制,趁热打铁,出潼关去收复山西,为将来光复北地打下基础?” 众人彼此对视,相互间从眼神中看出都是这么个意思。 李廷玉一直没说话,这当儿摸一摸大胡子,向王欢开口道:“我们都听大人的,大人说去得,我们就抄家伙上,干他娘的;大人说去不得,我们就安心操练兵马,静待将令。” 李定国立刻附和道:“李将军说得不错,马鸣图是带着目的过来的,他当然希望我们能立马去解山西之围,但山西如今大军云集,一旦过去如龙入虎穴,那就不是吴三桂之流了,而是东虏八旗精锐,没有充分的准备,贸然出兵胜算不大。” 两人的话像事先商量过一般默契,即强调了王欢的权威,又道明了马鸣图的小心思,三言两语间即将众将心中掀起的激情按了下去。 王欢并不意外,李定国的反应极快,智商极高,当然能巧妙的道出杀入山西的风险,于是他接口说道:“两位说得有理,诸位,鞑子兵锋不可轻视,当年萨尔浒、松山两场大战,我大明精锐尽出,可谓举国强兵齐聚辽东,却大败而归,我义母的白杆兵也折在了浑河边上,其状之惨,不忍复述,我们要面对东虏主力,就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战必胜、攻必克,否则万一败退,那就是一泻千里,辛苦打下的陕西保不住不说,整个西北都会丧失,我们只能退回四川老家,守着剑阁苦苦支撑。” 众人面色转白,刚才一门心思的被马鸣图带入到收复河山的壮志凌云中去了,忘了思考如果失败的后果,细细思量,那太过可怕了。 李廷玉想了想,沉吟道:“大人所言,是要分析东虏战法,为将来迎敌对阵,想出一个可靠的应对之策,可是如此?” 王欢点头:“对,就是这个意思,我们之前对上的,都是汉军和蒙古人,女真八旗战兵基本上没有正面野战过,不是如剑阁般我们仗着隘口坚守,就是如攻西安般将鞑子堵在城内炮轰,他们的战斗方式是否有所不同,为什么之前朝廷官军对其作战会一败涂地?大家都说来听听。” 说起这个,在场的人,大家都把目光投在李廷玉、李定国两人身上,论起和女真八旗交战,他二人最有发言权了。 李廷玉身为川军老将,大半个中国都跑遍了,与清军大大小小的战斗近百场,他当仁不让的先开口了。 “说起鞑子的野战能力,的确狠辣得很。”李廷玉目光深邃起来,仿佛回到了烽火连天的战场上:“在辽东,在山东,在河南,一直到最后退到江南,我与鞑子前前后后厮杀过不下百次,几乎次次败北。从无胜绩,说起来都丢人呐!” “蒙古人打仗,喜欢骑着马流窜,来去如风,他们步卒很少,不善火器,只要地理得当,普通的长枪阵即可克制。而汉军分两种,一是投降过去的原大明官军,二是汉军八旗。前者沿袭了明军战法,喜欢用火器,对阵时先打一阵再说,后者基本上就是学的满八旗战法,逢战分前后战阵,死士在前,锐兵在后,骑兵更次之,一旦我们军阵有所松动,立刻全力冲击,生生的撕开口子,直到完败。” “而女真八旗,更为强悍,死士营都是野人女真出身,作战身披重甲,悍不畏死,又躲在盾车之后,弹矢不能阻挡,往往在鸟统击发的烟雾缭绕中如恶鬼般破烟而出,手持利刃大砍大杀,直接破去我前军;紧随其后的锐兵营接着冲击我中军,两侧骑兵掩杀,这三板斧一下来,大明官军基本上就没有能挺住的了。” “不过女真人虽强,这套战法破解之法却也不难,只要士卒敢战,面对肉搏厮杀勇于迎击,死战不退,针尖对麦芒的硬碰硬,不管他死士营还是锐兵营,都无法寸进半步;至于骑兵,同样无法对严阵以待的步兵方阵无可奈何。” “但我大明官军,尽皆羸弱不堪,休说锐兵营,光是死士营的冲击就能冲垮全阵,往往鸟统开火之后,不能阻挡敌军就会土崩瓦解,见血如妇人般惊恐,哪里有丝毫血性。军将更为不堪,一败即先逃,纵然部卒有心杀敌,奈何主将先跑军心溃散,谁还会硬挺着杀敌?故而一战即溃,一溃即散,还发生过两军对阵,鞑子兵只不过击鼓吹号,我们的人就开始逃跑的事,说出来都丢人呐!” 他说一段,就愤懑的吐口唾沫,待他说完,满地的口水让他身边一圈青砖地面湿溻溻的,宛如下了一场雨。 站在他身边的孟知雨和马新田,悄悄的站开了几步。 王欢假装没看到,向李定国道:“定国当年也同鞑子交锋多次,可以说说看。” 李定国道声是,道:“清军作战,在入关后因为八旗人丁关系,不再如辽东那般将女真旗兵充作主力,而是驱汉人降卒在前,八旗汉军在后,而蒙古八旗再后,女真八旗作为督战队一类的存在,稳稳的居于最后,如此一来,对鞑子自己人的损耗可以降到最少,而冲在前面的,多是降卒。” “鞑子野战,必然盾车开路,盾车乃坚木所制,上裹牛皮,冷水泼之,水火不侵。冲阵的死士营躲在盾车后面,鸟统弓箭皆不能破,清军可大胆的抵近我方,然后贴身肉搏,这种厮杀最为惨烈,而死士营甲厚刀快,又悍不畏死,往往能将我方坚阵破开,杀出血路,这时候只要军心稍动,就会满盘溃败。” 说到这里,在场的人都听明白了,女真八旗的野战方式,与吴三桂之流大同小异,都是步卒死兵冲阵,两翼骑兵合围,最后凭借强大的中军锐卒一举定输赢。 这套战法中规中矩,并无出奇之处,强就强在军队素质,大巧若拙,女真士兵优秀的个人武技,将这套战法发挥得淋漓尽致,加上明军羸弱的应对,方才将清军战力捧上了天。 马新田板着扑克脸,罕见的发言道:“如此说来,我们的轰天雷和灭虏弹,正是鞑子的天敌。他们最有威胁的骑兵和重甲步卒,也许能趁着射击填弹的间隙冲破鸟统兵的射杀,但他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躲过轰天雷跟灭虏弹!” 众人尽皆点头,面露喜色,扑克脸说的不错,轰天雷连城墙都炸得开,更不用提盾车了。至于骑兵,在灵活的灭虏弹面前,也只能远远避开。 厅中又一次兴奋起来,大家都觉得这回胜券在握了。 但是王欢立刻就泼了一盆冷水,浇灭了大伙的热情,让他们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如果鞑子用红衣大炮打我们呢?”王欢缓缓的说道:“红衣大炮一炮射程五里地,我们的轰天雷才射多远?他们的弗朗机炮都比轰天雷射的远,刚才马公公说了,清军炮营铺天盖地,连大同城墙都被轰开,可想而知炮的数量不在少数,我们有炮,他们也有炮,两边对战,我们占不了便宜。” 他将放在桌上的画复又捏在手中,捏得很紧,口中恨恨的说道:“无炮不成军,我们也得有炮,而且是长程大炮,比轰天雷打得更远,方可保得万全。” 第368章 上哪儿弄炮 炮? 长程大炮? 大家都有些犯愁了,这大炮可比不得鸟统,一个月就能打造几百把出来,那玩意儿是用银子堆出来的,一尊红衣大炮就要耗费上千两百白银,穷人根本耗不起。而且有银子还不行,还得有铁矿或者铜矿,铜在往前几百年可是等同于黄金的东西,非常贵重,到了近代才开发出铁炮来。 铁炮与铜炮比起来,要便宜许多,上等镔铁虽然冶炼工艺复杂,但相对于稀少的铜矿来说还是低成本的。不过铁炮相对于铜炮,因为铸造工艺和材质的原因,炮膛内很容易布满细小的孔洞,无法做到光滑如缎,使用时清洁一旦跟不上,就会让火药残渣留在里面,导致炸膛,安全性要差一些。 这一点上,落后的女真人却走在了大明的前头,孔有德和耿仲明两人从登州反叛,奔走后金,随行一万多人,带去了几乎全国翘楚的炮兵和铸炮师,还有红夷大炮多门。 对孔、耿二人,皇太极率领后金贵族出盛京十里相迎,封二人高官,自成一军曰“天佑军”,极为器重,将其带去的工匠炮手好好款待,为后金打造火炮。 皇太极这么做,当然是吃够了大炮的苦,在抚顺、在大凌河、在沈阳,从城头上打出的铁弹把八旗兵砸得七零八落,尸横遍野,连努尔哈赤也被炮弹所伤,含恨早死。所以得到了明朝不怎么在意的铸炮师后,皇太极视若珍宝,要什么给什么,很快重赏之下后金技术飞跃,开发出了极有代表性的失蜡法铸炮,用这种方式打造出的炮,内膛光滑而极少瑕疵,不易炸膛,用起来非常顺手。 反观大明,杀掉从孔有德那里逃出来的孙元化后,满朝文武再没有一个火器专家,兵仗局里宦官充数,只知贪腐不知军务。工匠地位低下,工钱低廉,连家人都养不活,谁也顾不上去认真铸炮和提升工艺,能活下去就不错了,想那么多干嘛? 此消彼长,到了永历初年,清廷的大口径火炮已经超过了南明,无论质量还是数量,都比苟且的南明犀利得多,特别是打前阵的汉军,尤为喜欢火炮,王欢在陕西碰上的吴三桂,如果不是多尔衮不放心他的忠心,没有给他多配火器,否则夔州军在西安城外早就与清军炮战一场了。 王欢有钱,也有铁,四川的银矿和铁矿每天都在大量产出,马崇明不得不说是个经商的天才,在他的管理下,矿井里虽然难以避免的会有些透水、坍塌的事故,却丝毫没有影响产量,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 但光有材料也做不出炮来,熟练而技艺精湛的匠人才是宝贝,一想到这个问题,王欢就恨得牙痒痒,这时代汉奸何其多,但要论破坏力,谁也比不上孔有德和耿仲明,这两人带走了登州府大明最为出色的炮手和铸炮师,这些人相当于后世的钱学森啊。 王欢没有钱学森,不过还好,他找到了另一个高手。 大明兵部员外郎徐尔觉。 前些日子,徐尔觉来汉中宣旨后就被王欢留在了汉中。离开汉中攻打陕西之前的日子,王欢再忙,每日里也要去跟徐尔觉见面,聊天畅谈,工科男固有的秉性让二人相见恨晚,徐尔觉惊佩王欢身为武将居然对这时代视为下贱工作的匠人活计这么了解,而王欢呢,从徐尔觉口中同样震惊的了解到,大明的火炮技术,竟然已经跟欧洲的火炮技术拉开了巨大的差距。 王欢所处的年代,在欧洲,各种野战炮、加农炮已经作为常备火器列装各国军队,除了要塞炮和破城炮之外,野战炮已经朝着轻量化、便携化发展,法国、英国、西班牙等国家之间的战争如果没有炮兵参与,是不可想象的。 不过澳门炮厂的出现,极大的弥补了这一差距,红毛鬼为了在澳门安身挣钱,不遗余力的将先进的火炮技术传授给明朝,让许多明朝官员认识到了其中的重要性。 徐尔觉就是其中一员。 王欢虽然不懂铸炮,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在与徐尔觉的交流中,他提出了许多创造性的观点,诸如增加炮耳,定量药包,标准化制造等等新鲜词语,让徐尔觉大感新奇,直呼醍醐灌顶。 王欢在汉中城外,择地选址,不动声色的兴建了汉中兵仗局,由徐尔觉为兵仗大使,招募工匠,专注于铸炮。 由此夔州军两大军工基地成型,石柱夔州兵仗局负责制造黄色火药和鸟统、轰天雷等轻型火器,这些东西也便于运输,不会受到道路条件的限制;汉中兵仗局负责火炮等大型火器的制造,汉中交通发达,四面皆可通,火炮造出来后可以方便运输,而陕西的铁矿并不少,完全可以就近取材。 不过王欢并不乐观,因为汉中兵仗局开张不久,匠人极为稀缺,铸炮并不是拉几个铁匠来就可以干的,没有熟练的工匠造出来的合格铁炮,王欢也不敢用。 大厅里的人都是夔州军的上层,当然也知道汉中兵仗局目前无力提供火炮,所以大家都是一脸无奈。 “等等吧,再等几个月,姜瓖没那么容易就被打下来。”王欢凝重的再次看向了马鸣图留下的鬼画符,上面一个个清军主将的名字赫然入目:“他如果没有一点准备,是不敢反叛的,我断定他还能撑一段时间。趁这些日子,我们一要安定人心,大力拓展民政,把我夔州的威名播于西北,将关中之地彻底的纳入我们掌握,这就交给孟巡抚负责;二来加强练兵,新扩充的千人队比老兵要差上许多,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练起来,三位营总,各自负责自己的营头,地方兵马就交给王永强;第三,就是铸炮,这两个月之内,必须要有第一批大炮入我夔州军!我亲自来负责。” 他说得严肃,众人听得仔细,每一个人都在听到自己的差事时重重的点头,夔州军军民分治,各司其职,相互配合,高效而迅捷。 最后,王欢把目光落到了陈相身上,这个身材高大的兄弟,如今已经成长为魁梧的汉子,一颗亮闪闪的光头将一张浓眉大脸衬托得多了几分凶狠之气,咋看上去像个没心没肺的莽汉。不过王欢知道,其实陈相大智若愚,心里极有分寸。 “广东那边,可有收获了?”王欢问道。 陈相略微点头,沉声道:“用钱收买了两个,绑了两个,一共四个红毛鬼,用木桶装了,正在路上。” 第369章 一边铸炮一边牵制 陈相按照王欢的命令,派人前往广东,招募澳门炮厂的工匠,充实汉中兵仗局的实力。 但是葡萄牙人来远东的虽然多是冒险家,却仍然无人愿意深入中国腹地去捞金,生活习惯大不相同,很难生活。这些人又不像汤若望那样的传教士,身怀宗教信仰,他们眼里只有钱,但捞了钱没处花也不行,到中国内地去,连面包都吃不上,钱捞来何用?所以招募行动步履维艰。 陈相的人又不敢大张旗鼓的招人,如果引来李成栋的注意就完了,只得不断加大银子的数量,悄悄的勾引,好不容易才引来了两人。 但这两人却只是低级的工人,陈相的人怕来了作用不大,于是用了点手段,趁炮厂的两个高级工匠外出喝酒的时候,闷棍敲了,麻袋套了,绑票运往汉中。 这些手段上不得台面,王欢却不以为然,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都当圣人,那就上山喝风去吧。 于是王欢赞赏的冲陈相夸点点头,兄弟间不需多用语言交流,一个眼神就行了。 “不过,我们一点不动,清军就会以为我们像普通明军一般软弱,是只会当缩头乌龟般的看客,兵还是要出的,且看在什么地方出而已。”王欢话头一转,又用手指指节敲着桌子道:“从明日起,由一个战兵营入驻潼关,那里刚才马鸣图说了,已经被义军占领,从潼关跨过黄河就是山西,驻兵于此,能给山西清军一个威胁,让他们多少不得不留兵防备,也算是对姜瓖的一个支援。” 他目光一扫,在三个营总脸上划过,三人一颠,另两人还没反应过来,李定国就踏前一步,朗声应道:“侯爷,这件事就交给我风字营吧,伺机而动,有进有退,这火候,末将把握得!” 李定国话都说完了,李廷玉和马新田才醒悟过来,感情李定国在抢战机啊,两人不干了,争相要夺下这份差事。 夔州系统军功为大,有军功不但可以获得奖励,还能为家中妻儿挣得一份官府发放的钱粮,提拔重用也依据功劳大小提拔,像明军里那般凭关系熬资历的晋升方式,在这里行不通的。 三个营总自己就不说了,为了营中的众多兄弟,也得尽量去争作战的机会,否则回到营中,会招人埋怨的。 三人吵吵一片,最后王欢出面拍板,李定国先请战的,这次就由风字营去了,下次再派李廷玉和马新田的人去。 看到眼前一幕,孟知雨感概良多,何时明军有过这种尚武好战的军队了?记忆中好像就没有过,那些总兵参将,一听到要派自己去出征就如丧考妣,没有派到的弹冠相庆,哪里见过上战场好像跟进洞房一样开心的?也许唯有夔州军,才有这种心态。 想到这里,孟知雨内心愈加庆幸,庆幸自己跟着王欢,何其幸运。 见大事基本上说完了,孟知雨才走上前去,从袖袋里抽出一份信函来,向王欢禀报道:“大人,这是王总督发来的急信,说他在秦岭被鞑子散兵袭击,丢了酋首孟乔芳,希望大人赶紧布置,将其擒拿归来。” 王欢面容古怪的接过那信函,随意瞅了瞅,淡然道:“跑了就跑了吧,又不是从我们手上跑掉的,给他回信,就说西北虽收复,但鞑子余孽未清,请他一路上多加小心。” 看着王欢脸上那副偷偷心虚的模样,孟知雨迷惑了,平凉候一向是吃不得亏的主,今天怎么变了? …… 马鸣图第二天又上门了,他洗了澡,换了衣服,吃饱了饭,神气十足,精神焕发,打算再找王欢说两句。 不料孟知雨客客气气的让他上座,上茶端点心,捏着鼻子把那竹管和印信还给了他,然后抱歉的告诉他,王欢不在。 “侯爷不在?”马鸣图愕然:“昨天不是还在吗?” “唉~!战事紧急啊,侯爷听了公公的话,这不着急吗?到四处巡视练兵去了,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孟知雨叹气道:“就连我这,也是一大摊子事,西北新附,什么都是乱的,公公请自便,本官先去忙了啊,自便、自便。” 然后急匆匆的走出去,丢下马鸣图在屋子里大眼瞪小眼。 而此时的王欢,已经带着马万年的亲卫队,奔腾在回汉中的官道上了。 汉中兵仗局,选址于一片山岭环绕的山谷中,四周高岗林立,唯有一前一后两个谷口出入,安全隐蔽。谷中又有山泉流畅,在谷底汇聚成河,即解决了人畜饮水问题,也为兵仗局大量工业用水提供了来源,王欢命人平了场地,伐木建屋,立起高炉,筑起围坝,若大的兵仗局就有了雏形。 徐尔觉随后进场,按照工场的规制,细细摆布,何处设毛坯房,何处设打铁房,距离高炉多远,高炉又需几座,都有讲究,非内行不得法。 徐尔觉已经死心塌地的在这里干了,南明兵部员外郎虽然品级比兵仗局大使高,平日里油水也挺多,却不及这里干事痛快,基本上他要什么,王欢就给什么,除了长平公主,王欢可以把自己所有的都给他,如此伯乐,徐尔觉夫复何求。 在路上奔波了两天,王欢就风尘仆仆的出现在了汉中城外,他连城都没进,直接就奔兵仗局去了,弄得新上任的汉中知府和守备官在城外望穿秋水,在城门外候了半天才知道侯爷根本就不打算进城。 兵仗局门外,建起了一道高大的围墙,两侧连着岩石山体,封死了山谷。围墙长近百丈,高达四丈五尺,几乎比汉中城墙还高,墙上有女墙箭楼,有马道护坡,马面敌台更是一应俱全,守兵来往巡逻,在城上穿行如梭,城内外稍有异动即可尽收眼底,简直就相当于一座要塞。 徐尔觉候在大门处,领着一帮工匠头头,远远的冲王欢躬身施礼。 王欢催马到了徐尔觉跟前,滚鞍下马,伸手架住徐尔觉的手,将他扶起,口中急道:“徐大使不必如此,这些日子多亏有你,兵仗局才得以建成开工,应该是我拜谢你才是。” 徐尔觉闻言激动了,连连道:“大人此言,徐某担当不起,担当不起啊!” 王欢笑着拉起他的手,一起向大门内走去,只见那两扇大门,坚木所制,厚达一尺,用几层木料加上铆钉牢实的钉在一起,门后的拦门木闩直接就是一根一人环抱的大树干,使用时必须几个大汉一起发力才能提上去。 王欢左右看着,向徐尔觉连连赞道:“如此防守森严,万无一失了。” 徐尔觉却严肃起来,肃容向王欢道:“炮者,国之利器,雷霆万钧,万夫莫可敌也。故而下官为保万全,将预防措施做得牢靠些,以免万一有人破坏,闯入兵仗局内,下官性命事小,误了军机事大!” 听了这话,王欢对徐尔觉的印象又好了几分,原来这位工科男不止是精于火器,心思也很谨密,想得够远,心里越发觉得自己没有找错人。 “李怀恩木纳,虽然技术没得说,却逊于人情世故;徐尔觉倒是极为老练,看来在明廷官场这么些年,倒也没有白混。”王欢在心中将两人作了对比,对他们将来的官职地位,有了个初步的想法。 第370章 青铜铸炮 从四川、陕西搜罗来的大批铁匠,已经充实到了汉中兵仗局里,截止王欢来到这一天,巨大的山谷里,足足有五百多人在里面活动,其中除去王欢从夔州军子弟中选取的一百多人十几岁的学徒工外,余者都是有实践基础的铁匠。 王欢一进工场,就让徐尔觉给他一间住宿的屋子。 他指指跟在身后的马万年等人,又说了一句:“给这些人也寻个住处,记着要紧挨着我的房子,不然他们晚上会睡在我的屋檐下的,半夜起床撒尿,满地睡的人可以把你的尿都吓回去。” 徐尔觉初初没听明白,答应了一声,过了会儿却越想越不对,赶紧问道:“侯爷,你要在这里长住?” 王欢从马万年手中接过一个大包袱,笑吟吟的道:“是啊,不造出我想要的炮来,我就不走了。” 徐尔觉吓了一跳,急忙道:“这可怎么使得,侯爷日理万机,天底下多少事情要侯爷做主,你住在这里,外面……” 王欢大手一挥,断然道:“徐大使无须担忧,外面的事情我都交代好了,自有人去处理,徐大使就一门心思的铸炮吧,本候虽不通如何铸炮,但多少懂得些机巧原理,说出来与徐大使一起参详,指不定能事半功倍。” 徐尔觉为难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筹措一番,鼓起勇气再次劝道:“侯爷亲自督工,下官一定尽心尽力,不过这铸炮一事,非一朝一夕可成的,就算侯爷在此,也不一定旦夕间能成,单论这炼铁一事,就须耗上许多时日。” 王欢却不置可否,催促他赶紧的找房子,徐尔觉一声长叹,无奈的领着他去了自己住的院子,将里面收拾收拾,腾给了王欢,这院子里外两进,东西厢房足够宽大,架上通铺足以容下亲卫队百多号人。 将随身带的包袱扔到床上,王欢将正琢磨着怎么安排午饭的徐尔觉一把拉住,兴冲冲的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来,纸上密密麻麻的满是字迹,瞧他那小心翼翼的动作,活像纸上写着什么神秘宝贵的东西一般。 “徐大使,你来看看,这种方法,能不能造的出炮来?”王欢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照耀着徐尔觉的脸。 徐尔觉有些鸡皮圪塔暴起的接过那张纸,只看了一眼,顿时就呆住了。他捏着纸张的手徒然抓紧,微微颤抖,情不自禁的盯着上面的文字目不转睛。 看了好久,他才抬起头来,满脸都写满了震惊,结结巴巴的开口道:“侯爷,这,这是哪里来的?” 王欢不理他,一个劲问道:“怎样?怎样?能不能造出来?” “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啊!大人,按照这种法子,铸炮简直易如反掌啊!”徐尔觉拍案叫绝:“铁模铸炮法!这法子比我们原来的泥模铸炮法要方便得多,先以泥模筑出铁模,然后以铁模快速铸造大炮,不受天气和泥模干燥速度的影响,将以往泥模花一个月才能铸造出一尊炮管的速度大大加快,一套铁模具完全可以在十天内造出一根炮管,堪称神速!” “可行?”王欢也惊喜的叫道,他这法子是效仿后世十九世纪时清朝火炮专家龚振麟的专利写出来的,因为记忆不大清楚,他也拿不准写得对不对,不过看徐尔觉的脸色表情,这条路行得通。 于是他赶紧从怀里拿出另外一张纸来,这张纸上与前一张纸有所不同,上面画着一幅画。 “这种炮呢?能不能造的出来?”王欢急吼吼的问道,好像在催问媒婆什么时候能给他介绍漂亮的姑娘。 有了头一次的经验,这一次徐尔觉有了点心理准备,但又有了更多的期待,他满怀期望的接过那张纸,定睛看去。 然后他张大了嘴巴,盯着纸半响说不出话来。 看他的表情,那张纸比百万两的银票更能让他膛目结舌。 纸上其实并无出奇,画的是一门炮,要说特别,就是那炮的炮架与众不同,炮架两侧,两个高如过常人头顶的车轮特别引人注目,炮身上,醒目的画有刻度,似乎是用于瞄准的。 “侯爷,这种炮,下官第一次见到,如此巨大的车轮,前无成例,画中有诸多细节表现得并不清楚,比较模糊,要想造出来,有些困难。”徐尔觉如实说道,他惊叹于这炮设计的精巧古怪,但细节太过粗糙,要想吃透,恐怕不是短时间能办到的。 “哦!?”王欢失望的应道,沮丧之情溢于言表。 这是后世驰名世界的拿破仑炮,堪称将设计发挥到极致的经典前装炮,王欢后世博览群书,见过这种炮的图样,但没有深入研究,此刻凭记忆画出来,当然不可能原样绘制,很多地方不仅没有画出来,连基本的构造都错了,当然徐尔觉看不大懂。 当年拿破仑的骑炮合一战术打遍欧洲,靠的就是这种机动力强、射速快、威力大的野战炮,如果能得到它,等于对清廷有了代差的武器,在暴雨般的铁弹面前,多尔衮再多的骑兵又有何惧? 徐尔觉感到王欢的情绪从高峰快速的跌倒了低谷,很是不安,觉得这是因为自己的能力有限造成的,非常愧疚,躬身歉意道:“下官无能,让侯爷失望了。” 王欢摆摆手,咧嘴笑道:“哪里话!跟你无关,我再想想,再想想,一定有办法把这设计图补全,那时你再看,就可以瞧出端倪了。” “好好好,到时下官一定多找些匠人来共同参详。”徐尔觉答道:“下官才疏学浅,多些人来,说不定就能多条思路,多些办法。” 徐尔觉将两张纸小心的收起,一边说着,一边跟着王欢走出了屋外。 进入工场,到处都是一副繁忙景象,铁匠们将熔炼得到的滚烫铁水从高炉中取出,小心的倒入一个个泥模中,泥模铸炮,是王欢说给徐尔觉知晓的,本是清廷中的汉人铸炮师开发出的失蜡法,王欢将蜜蜡换成泥模,即降低了成本,又提高了效率,徐尔觉奉为极先进的铸炮法。 但跟刚才王欢写出的铁模法比起来,泥模法又逊色了不少,徐尔觉看王欢的眼光,已经不再仅仅是慑服和敬仰,增添了不少瞻仰大师的钦佩。 “为什么用的铁?”王欢皱眉问道:“运来的铜呢?怎么不用?” 徐尔觉赶紧答道:“镔铁铸炮,乃大明近年来开发的新方法,即能节省宝贵的铜,又能打造同样耐用的铁炮,所以下官觉得,先造铁炮,以应军需。” 王欢把手一挥,斩钉截铁的断然道:“不必!铜的供应不会有问题,马上停下铁炮铸造,换成铜炮,但铜在熔炼时要加入两成五分的铅,铸成青铜,再用于铸炮!” 第371章 花钱如流水 徐尔觉知道王欢财大气粗,但具体多有钱,并没有直观的概念,外加南明朝廷中小日子过惯了,赋税枯竭,永历皇帝赏赐下面群臣都抠门得很,几十两银子的赏格都算不少了,故而本能的想着节约。 他担心王欢不知道铸炮用铜的话会产生多大的费用,于是赶紧提醒般的说道:“侯爷,这铸炮用铜铁之物,可是耗费巨大,以红衣大炮为例,动毋重达两千斤,极为沉重,普通小炮,也有上百斤左右,全都用铜打造,等于用银子铸了一门炮,这等花销,当年大明朝廷也吃不消,故而红衣大炮成品数量极为有限,待得镔铁锻造技术成熟后,铸炮就改为用铁了。” 王欢却不为所动,依旧标志性的大手一挥,土豪气十足的说道:“无妨,就算再穷,铸炮也得用铜!用铁不行,现在的铁硬度不够,铁炮膛承受不了黄色火药巨大的膛压,很容易炸膛。而铜比铁要柔一些,韧性更强,在合格的铁产生之前,必须用铜。” 他想了想,补充道:“不过我们今后铸炮,是标准化铸炮,一个模子出来的,其他杂七杂八的炮都不再铸造,铜都用到刀刃上,纵然耗费多一些,也是值得的。” 这豪气的表态,让徐尔觉心悦诚服,一门铜管红衣大炮总费用算下近万两白银,王欢竟然眼都不眨一下,大大方方的坚持用铜,这份对军工的支持,极为难得,让他不禁除了恭敬的答应着“是”之外,还拜服的鞠了个躬。 正因为鞠躬,他才没有发现,王欢脸上无法自制的抽抽了两下,这是肉痛啊! 眼下西北初定,到处都是用钱的时候,夔州军收复新地盘头年不征税的规定雷打不动,这一招收拢民心效果明显,却对财政的压力同样明显。 马崇明的账面上,流水般的银子花了出去,各地新开官府衙门要用钱,地方团练要用钱,兴建水利要用钱,稳定地方的救济粮食要用钱,甚至恢复生产所需的种子、农具等等事物,都要用钱,各地知府报上来的开支用度,纵然有钱如王欢也感到头大。 虽然想了不少办法,比如农具、种子可以无偿提供给安家的流民使用,但必须在收获后支付使用金,用粮食支付也行,这叫借贷;团练士兵吃了官府的粮,就没有军饷,不过可以择优录取到夔州军站兵营里当兵,这叫参军;诸如此类,为了让夔州系统在大明的土地上优良的运转,王欢和他的幕僚们竭思惮虑,动了很多脑筋。 如今这铸炮一样,看情况起码要砸进去百万俩银子,如何让王欢不心头紧上一紧,但窘迫的表情一纵即过,当徐尔觉重新抬起头时,看到的一代雄主霸气侧漏的脸。 “那张图样,我这几日就会和你仔细推敲,争取尽快完善到能制造出实物的程度上来,在此之前,这座兵仗局内的一应所需正好可以抓紧建设,待到图样一成,就可开工铸炮!”王欢抬腿迈步,在工场内边走边看,向徐尔觉叮嘱道。 工场内的很多地方,还是热火朝天的工地,一些重要的房舍还未完工,虽然几座高炉和打铁房、炮管车间等重要工坊已经落成投入使用,但需要继续建设的车间还有很多。 徐尔觉答应着,向跟在两人后头的一众兵仗局管事递了眼色,一众管事心领神会,立刻一窝蜂的提出了许多要求,有要人的、有要钱的,还有两样都要的,闹得王欢深锁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不过偌大的兵仗局开张,哪里能那么顺利,要人要钱说明这些人是在做事,钱和人都要用于兵仗局运行,王欢必须得支持,于是在听了众人禀报的理由后,但凡正当的,王欢都一一应允,在他们递上的呈报上当场签字批条子,有了这个,就可以到设在汉中城内的夔州财政总务部去支取银两、到知府衙门去领取民壮。 于是王欢刚到汉中兵仗局,就撒了一波银子,如散财童子般一路视察,一路散财,这时他才明白,当初夔州兵仗局开设时,李怀恩和马崇明两人下了多大的力气、花费了多大的精力,自己却在前线打仗,不管不问,当了翘脚老板。 接下来的几天里,王欢闭门不出,对着图样冥思苦想,头发都楸掉了好多,徐尔觉一旦有空,也来到王欢的房间,同他一起揪头发,两人青丝掉了无数,却没有寸进。 拿破仑炮的精髓,在于青铜为炮管,坚固耐用,可以承受巨大的装药威力;精巧的炮身,让整座炮变得轻便灵活;标准化的射击方式和瞄准方式,能比明清两朝任何火炮都要精准;还有野战化的车轮,可以让火炮在马匹拖拽下跑向战场任何角落。 王欢并不是兵器专家,徐尔觉没有见过,两人凑在一起,你说的我不懂,我懂的你说不出来,折腾了两三天,也没个结果。 到了第三天,在王欢屋里的通铺上打了一个盹的徐尔觉从梦里惊醒,翻身坐起一看,却见王欢依然红着眼睛,状如恶鬼般的盯着图样发愣。 王欢这三天就没怎么好好睡觉,除了吃饭喝水上厕所就是盯着那张纸苦苦思索,整个人着了魔一样投入,浑然忘我的劲头让徐尔觉自愧不如,觉得自己身为一个铸炮师,对专业的钻研精神还不如手握重权的平凉候,实在不应该。 他哪里知道,王欢这是被逼的。山西战事焦灼,姜瓖就如同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了,如果不赶在姜瓖被砍掉脑袋之前支援,那么清廷收拾了山西之后,就能腾出手来收拾王欢了,在独自面对女真八旗精锐和抄后路、搞偷袭打多尔衮措手不及之间,王欢不动脑子也会选择后者。 于是时间就是最宝贵的东西,这两个月一定要把野战炮弄出来,实在不行,王欢只得带着短射程的轰天雷去和清军死磕了,那样做的后果,就是夔州军大量的人员在野战中损耗,在远离自己根据地的地方,兵员补充并不会十分顺利,在面对优势敌军时,这个问题就会被放大,变成导致影响胜败的大问题。 所以王欢心情焦虑如麻,他需要野战炮,就像永历皇帝需要他一样。 第372章 绑匪会鸟语 通铺中间有一张小桌子,王欢一手拄着下巴,一手捏着图样靠在桌上,穿着一身白色布衫,披一件布袍,眼里血丝密布蓬头瘦脸面容憔悴,像一个即将面临高考却又心里没底的学生般心神不宁,而那张图样,就是高考的答案,但是他啊偏偏背不下来。 桌子上,还放着一个小瓦罐,两只瓷碗,两双筷子,一小碟咸菜和几个馒头,瓦罐中有香气扑鼻,里面应该是工场送来的早餐稀粥。 不过碗筷未动,王欢似乎没有胃口。 徐尔觉只觉肚子里“咕噜”了一声,口中**直冒,顿时想起来,昨晚上两人就秉烛夜谈,聊到很晚才睡,晚餐对付着吃了两张大饼就完了,这时早就消化一尽,肚中空空如也。 他坐起来,见王欢没有吃饭的意思,当然也不便先吃,正琢磨着怎么开口让王欢吃一点,自己也要动筷子,却听窗外有人喧哗,一个大嗓门的声音在外面喝问了几声,然后院子里门环响,马万年敲门进来了。 王欢还盯着图样在看,似乎没有发觉有人进来,马万年毫不意外,这几天侯爷已经痴迷了,不过看上去还没傻,那就没关系,反正王欢经常着迷于一样研究废寝忘食,一旦成功,那就是震古烁今的重大发明,当年灭虏弹和轰天雷都是如此的,大家习惯了。 “启禀大人,门外有陈大人从广东折返的人求见,他们说陈相大人在西安传信给他们,让他们直接把带回来的人带到这里来,现在人正在外院候着。”马万年一丝不苟的按照礼数躬身禀报道,然后静立着等待王欢的指示。 他还没抬起头,就感到有人从自己身边擦身而过,那衣袍扇动带起的风扇在脸上,好似一颗子弹擦过一样刺痛,他惊讶的转过身来,看到了王欢光着脚往外跑的背影。 马万年眨眨眼,很久没有见到平凉候这么迅捷的动作了,为将领兵,气度很重要,不可唐突的。 又一人从通铺上跳下来,却是徐尔觉,他要矜持一些,还穿上了鞋子,不过他从马万年身侧经过,跑到院子里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折返回来从桌上抓起一个馒头叼在嘴里,一边啃着,一边赶着追王欢去了。 马万年呆立了一会,才摇着头,紧跟两人的脚印,也追了上去。 片刻之后,王欢住处的外院堂屋里,聚了一群人,将不大的堂屋挤得略显局龊。 王欢当中坐在椅子上,徐尔觉身为此间主官,也陪坐在左侧,马万年等人按刀肃立两边,而大堂青砖地面上,跪着两人,站着两人,这四人与其他人有两处不同。 一是四人金头发蓝眼珠、高鼻梁深眼眶、显白的皮肤,浓密的汗毛,与汉人大相庭径,和色目人倒有几分相似,却又不尽然相同,特别独特,惹得马万年等人不住的偷看,暗中惊叹不已,世间竟然真有红毛鬼。 二是这四个人,跪着的两人被麻绳牢牢捆着,而站着的两人却没有上绑。 这四个人表情迥异,衣着也大为不同。站得的两个人穿着大明百姓常见的布衫,腰间一条皮带,挂着铁钩,应该是佩剑的,这时已经被收走了,下身一条麻裤,脚踏短筒皮靴,皮肤被海风吹得黝黑皮实,一看就是常年在海上漂泊的水手。此时两人好奇的东瞧西望,对马万年等人身上白色的铁甲尤为感兴趣,一个劲的猛看。 而跪着的两人,衣着要高档许多,白色的衬衫外套黑色的马甲,长裤下面是高腰的皮靴,虽然衣服上皱褶很多,但看得出来绝对是上等裁缝手工精品, 这两人的态度就比站着的两人要恶劣许多,乱糟糟的头发下面两双恶狠狠的眼睛瞪着坐在他们前面的王欢,那跃跃欲试的样子明显能看出,如果不是被绑着,膀大腰圆的两个人就要跳起来袭击王欢了。 王欢先没有说话,他的布衫很长,刚好遮住了光脚,不过马万年还是悄悄的拿来了一双鞋子,放在了他的脚边。 那四个人也没有开口,陈相派去广东的人站在四个红毛鬼身边,向王欢禀报了此行的经过,个中曲折惊心动魄,千里掳人不露痕迹,非常难得,让王欢立刻记下了这个叫做刘二郎的密探。 “此行有功,本候记下了,你们先下去休息,去领取赏格,放几天假再归队吧。”王欢喜欢能干的人,对这样的人才,他从不吝啬金钱。 刘二郎一怔,愕然道:“大人,这四个红毛鬼汉语很差,没有小的在,恐怕不便交流。” 王欢一听更感兴趣了,凝眉问道:“怎么?你懂红毛鬼的语言?” 刘二郎点点头:“小的本是广州人氏,家中叔辈经商,曾带我到澳门走动,故而习得红毛鬼的语言。当年鞑子入广东,小的父亲正是广东布政使下一典史,李成栋破城时随绍武皇帝殉国,小的身负杀父之仇,不肯在那李成栋手下效力,却又无力报仇,就一路西行,暂居重庆府,恰逢夔州军招兵,蒙陈相大人不弃,招入军中为兵,这才有机会为侯爷效力。” 原来如此,王欢这才明白,原来这刘二郎与李成栋有不共戴天的仇恨,怪不得陈相能在四川招募到广东人,如此说来,这次刘二郎的功劳不小,陈相的功劳也不小,不是他发掘出刘二郎这人才,恐怕根本就无法达到目的,光是绕口的广东话就说不了的。 “也罢,你留下也好,听听这红毛鬼说得可是实话。”王欢想了想,同意了。 然后他扭过脸,看着四个葡萄牙人,轻描淡写的问道:“comoéquetechamas?” 满堂惊讶! 马万年等人措不及防,看向王欢的表情如视神灵,万万没有想到王大人居然还会红毛鬼的鸟语,都说平凉候无所不能,但没想到能干到这般地步。 徐尔觉当年在自己祖父家中,见过传教士利玛窦等外国人,听过被戏称为鸟语的外国话,完全明白王欢此时说的,绝对是标准的葡萄牙语,他虽然听不懂但能判断出来。 而那刘二郎和四个葡萄牙人,更是惊讶莫名,看向王欢的目光,仿佛见到了上帝。 在中国腹心的内地,居然碰上了一个懂葡萄牙语的明朝高官,怎么可能呢? 跪着的两个上绑的人,一个叫阿方索,一个叫杜罗,都是澳门炮厂从葡萄牙本国军队中重金聘请的铸炮师,阿方索挂着中尉军衔,杜罗是少尉,来之前都谈好了,和澳门葡萄牙总署签了合同,在澳门效力三年,每年赚取一万个瑞尔金币,期满后可以自由选择继续留用还是回国。 两人在澳门过得很惬意,这个岛简直就是天堂,什么都有,中国女子更是温柔,漂亮贤淑,比葡萄牙那些粗毛孔的女人好多了。 如果没有被眼前这个明朝年轻大官绑票的话,就太好了。 第373章 成交 “这位先生,你刚才是在问我们吗?”站着的两个水手一看就没怎么见过大场面,抖抖索索的不敢搭话,说话的是跪在地上的阿方索。 当然了,他是用葡萄牙语说的,因为刚才王欢的那一句葡萄牙语,是在问他们的名字。 王欢没有回答,居高临下用一种上位者固有的倨傲神态盯着他,高傲而不可侵犯。 王欢知道,这些葡萄牙人在自己国内见了跟自己地位相仿的总督之类的高官时,匍匐在地上非常恭敬,到了远东,进入大明,天然的就产生了一种优良人种的观念,不怎么把大明官员放在眼里,不过这些炮厂的红毛鬼也没怎么见过明朝大员,他们在日常生活中见过最大的明朝官员,就是澳门属地香山县的县令。 阿方索见王欢傲气十足的不搭理自己,低下头和杜罗对视了一眼,正琢磨着是不是再问一句,却听王欢说话了。 这回是用汉语说的,他冲刘二郎沉声道:“为何这两人见本候不跪?” 他指的是那两个花钱雇回来的水手。 刘二郎愣了一下,旋即一脚一个,踢在两人的屁股上,嘴里吼了一句葡萄牙语:“这位是大明平凉候,总督两省,比你们的澳门总署官还要大,赶快跪下,不然他要砍你们的头!” 那俩水手吓坏了,“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这一路来的路上他们见到了不少厮杀打仗的场面,那血淋淋的震撼让他们根本就不想来了,如果不是刘二郎威逼利诱,外加盯得紧,这两人早就半路跑了。 而阿方索和杜罗两人,则孤疑的再次对视了一眼,他们俩原以为是被大明的海盗绑票了,但在路上颠簸了这么久,傻子也知道玩绑票的海盗不可能带着肉票长途跋涉的,又听刘二郎说面前这位器宇不凡的年轻人是一位总督,心里愈加放松下来,不管怎么说,落在大明官员手里,比落在海匪手里要安全许多。 于是阿方索仗着军衔比杜罗高,再次开口用葡萄牙语说道:“总督大人,回您的话,我叫阿方索,他叫杜罗,都是葡萄牙皇家海军军官,那两个水手我不认识,但也是澳门葡萄牙炮厂的人,我们隶属澳门炮厂。据我所知,我们的商税,炮厂都是替我们按时交给大明的,从无拖欠,也没有触犯过大明的法律,请大人放我们回去,以免误会。” 直到此时,被一路关在木桶里的阿方索还以为,自己不过是被拉到了广东的某个地方,他哪里知道,中国幅员辽阔,从广东到陕西,相当于跨越了欧洲好几个国家的距离。 王欢后世读大学时选修的二外,就是葡萄牙语,虽然并不精通,日常的交流沟通却并无问题,此时正当大显身手。听了阿方索的回答,他微微一笑,在马万年的等人瞪起的眼珠子注视下,慢慢的坐直身子,板着脸依然用葡语问道:“你们既然在我大明的国土上做事,就是我大明子民,我叫你们来,你们就必须得来,懂了吗?” 除了刘二郎,站在厅中的人全都鼓着牛眼,一脸懵逼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完全听不懂王欢在说什么。 但阿方索和杜罗听得懂,这话说得很霸道,阿方索地位较高,以前见过葡萄牙皇帝,脾气好强一些,闻声就挣扎着要站起来反驳,屁股刚离开地面,就被刘二郎一脚踢了回去。 杜罗眨眨眼,抢在阿方索开口之前答道:“懂了懂了,不知大人要我们来干什么?” 王欢眯起眼睛,满意刘二郎的举动:“你们在澳门铸炮,我叫你们来,当然也是铸炮。” 阿方索不干了,他虽然被王欢气势所慑,不敢强硬的抵触,但仍然委婉的拒绝道:“总督大人,我们是和澳门炮厂签订了合同的,必须在厂里工作三年,不能违反合同,炮厂和你们的皇帝大人也有协议在先,只要缴纳了商税,就会保证我们的安全。契约精神是我们的灵魂,签订了合同决不能反悔。” 王欢挥挥手,打断他的话,竖起一根指头,露出一抹微笑:“你们的合同,一年挣多少钱?” 阿方索争辩道:“不是钱的问题,是契约,契约!” 王欢保持着指头的竖立,淡淡的道:“我给你们一倍的价钱。” 杜罗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不止是他,后面两个跪着的水手,眼睛也亮了。 阿方索心头突突的急跳几下,但皇家军官的自尊让他有气无力的梗着脖子强制说道:“钱是肮脏的,不能收买我们的心,基督徒的……” 王欢不等他说完,突然从身边的一个盒子里抓起一把东西,狠狠的扔了过去,好似丢了一把暗器,恰好齐齐的丢在了阿方索的脸上。 阿方索被打得头一偏,那把东西很硬,打在脸上生痛。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就听身边的杜罗尖叫起来。 “金子!是金子!”杜罗发自丹田的叫声几欲掀翻屋顶,他滚倒在地上,把脸凑近掉在地上的一颗金豆子边上,用牙齿使劲咬了咬,差点崩掉了一颗牙。 “是真金的!”他补充道。 阿方索抬起头来,脸上被金豆子打出的印迹历历在目,王欢淡然的迎着他的目光,把玩着手中又抓出的一把金豆子:“给我做事,做得好,这些金豆子就是预付的工资。” 阿方索的心被打动了,真金白银在眼前的诱惑谁能抵挡?圣人尚且存疑,何况他这样的雇佣兵。 刘二郎适时的凑近他俩的耳边,悄声说道:“这位总督大人,脾气很坏的,如果你不要他的钱,他就会砍了你的脑袋!” 杜罗身子为之一颠,向如狼似虎站在两侧的马万年等人腰间挎着的长刀瞄了一眼,把自己的脑袋点得如鸡啄米一般灵活,口中叫道:“总督大人,我愿意、我愿意!” “好!”王欢赞许的向杜罗笑道,然后森然向阿方索道:“你呢?” 阿方索懊恼的看了一眼把头伏在地上的杜罗,心道这个胆小鬼,把还能抬高一点身价的机会就这么浪费了,恨不得给他一脚。 没奈何,他也只得低下脑袋,学着杜罗的样子,趴下身子,把额头伏在青砖上,低声下气的应道:“我也愿意!” 然后就听到“扑通”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跳到了地面上,阿方索刚想抬头看一眼,就瞧见一张画着一架炮的图样递到了自己眼前,随之递来的,还有那个明朝总督一句急切的话。 “怎么样?画上的炮,你们造得出来吗?” 第374章 开足马力给我造 阿方索和杜罗端详了一下那张图样,表情顿时惊讶起来,忍不住向王欢发问道:“总督大人去过欧洲?” 王欢本来等着二人回答,却不防两人发问,只得耐着性子随口答道:“这一世没有。” 两个红毛鬼懵了,这一世没有是什么意思?不过他俩也不去深究,只是孤疑的再看向图样,阿方索自语道:“没去过欧洲,怎么画得出军团炮的图纸来,这种图纸不是正统的铸炮师,画不出来的。” 这一句话,顿时让王欢如释重负,看来自己画的大方向没有错,铸炮有戏了! 军团炮,十七世纪欧洲主力野战炮,在拿破仑炮问世之前那群欧洲野人们最喜欢的炮种,阿方索懂得这个,那就成了。 于是也不墨迹了,王欢又问了问那两个一直没机会说话的葡萄牙水手,弄明白了这两哥们一个负责给高炉送煤,一个负责用大铁锤在铁毡上捶打零件,连图纸都看不懂,收刘二郎的钱不过是以为可以在明朝兵工厂中混事捞钱,想当捞一把就跑的南郭先生。 刘二郎满面通红,羞愧不已,王欢却拍着他的肩膀狠狠的表扬他,阿方索和杜罗两人是两块宝啊,不过那两个葡萄牙水手也不能浪费了,王欢对刘二郎耳提面命,让他派人跟着这两哥们回去澳门,到炮厂里去高价挖人,挖来一个有用的,就给这两水手提现银五百两。 刘二郎恍然大悟,这是要把两个葡萄牙水手当人牙子啊,心领神会的答应着,立刻照着去做了。 不过刘二郎并不用亲自去广东,他得留下来当翻译,毕竟王欢不可能随时呆在兵仗局里,阿方索和杜罗两人与徐尔觉的日常沟通,就得靠他了。 第二天,徐尔觉就在刘二郎的陪伴下,领着阿方索和杜罗两人在兵仗局外面逛了一圈,看着满目的黄土,两个红毛鬼欲哭无泪,那漫天的风沙中哪里有一丝海风的味道,很明显,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距离澳门很远了。 刘二郎告诉他们,这个地方叫做汉中,距离广东上万里路,运气好的话,通过丝绸之路循着马克波罗的足迹走回欧洲去都比走回广东的安全性要大。 听到这个消息,阿方索和杜罗彻底打消了偷偷逃回澳门的心,而与徐尔觉这个天主教徒的交流也让他们找到了稍许的安慰,他们从徐尔觉那里要了一本圣经,每日都在忏悔,觉得一定是上帝在惩罚他们,才把他们丢到了离家乡如此之远的地方。 不过这一切在数金豆子的时候,都荡然无存了,王欢把那盒大约半斤重的金豆子都给了他们,阿方索要分得多一些,因为他军衔高。黄灿灿的金豆子收入自己荷包中后,阿方索和杜罗终于下定了决心,既来之则安之,横竖都跑不了了,不如踏踏实实的干吧,这位叫做王欢的明朝大官是一位大方的上司,在他手下做事,一定比在澳门挣得还多。 阿方索会视图制图,是个精于设计的高级铸炮师;杜罗就是个实干家,抡起扳手拧螺丝是他的长项,徐尔觉为他俩分了工,阿方索配合自己在王欢粗样的基础上画出可以试制的细样来,然后把图纸定下,作为蓝本。杜罗负责教授工匠,带出一批可以熟练操作的工人来。 十天不到,阿方索和徐尔觉在一间宽大的房子里,拿出了拿破仑炮的基础图样,王欢得到消息后亲自去看了,惊喜的发现,阿方索和徐尔觉就是两个天才,他们把自己画的很差劲的图样按照合理的方式展开构思,精细的勾勒出来与原品不相上下的拿破仑炮。 又过了三十天,成炮出来了。 青铜炮身,前细后粗的炮膛,仔细计算过的口径与长度比,通过铆接与炮身联在一起的炮架,小而牢固的火门,极具特色的巨大车轮,特别是铭刻在炮架上刻度,无一不彰显出与大明任何火炮都不一样的先进。 “全炮重九百八十六斤,发射九斤七两铁弹,定装黄色火药可提前算好,发射时直接装上药包即可。”徐尔觉跟在王欢身后,无不自豪的向他介绍道:“炮架上的刻度可以让炮手根据敌军距离远近,定下射角,简单明了,普通士兵都可以看懂,而且炮车轮很大,不需牛来拉,两匹马就能拉动它,随停随走,机动灵活。” 王欢不住的点头,绕着样品炮不断的转圈圈,青铜炮身那特有的金色耀目发亮,让他难以自制的不断伸手去抚摩,欣喜之情瞎子都看得出来。 “总督大人,这炮完全可以承受您开发的火药,青铜炮身不同于铁炮,坚固程度要高出许多。”阿方索也带着钦佩的神色说道,他见识过了黄色火药,这种猛烈的火药他在欧洲也没有见过,听说是王欢发明的之后,他对王欢由对上官的畏惧变成了畏服:“大人,您的火药比黑火药强多了,可以告诉我它的配方吗?我要让全欧洲都知道它是您发明的。” 王欢瞪他一眼,停下脚步,笑容突兀的从脸上抹去,面色冷得可怕,让在场的人全都如坠冰窟:“你不需要知道!也不应该问!记着,要想在这里活下去,做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否则,过多的好奇心会让你丧命!” 这些话如同一把利刃,架在阿方索的脖子上让他连退几步,然后惶恐的跪拜在地,冷汗淋漓的仓皇答应。 王欢也不去管他,用葡萄牙语道:“你也不必害怕,起来吧!只要你认真铸炮,少打歪心思,该给你的钱和自由,都会给你的。” 阿方索心里,的确打起了黄色炸药的主意,如果能弄到配方,在回到欧洲,可以让整个世界的作战方式都发生质的改变,光卖配方,就能让他发家,他打的如意算盘是用自己该得的报酬作交换,让王欢把配方给他。 王欢的决绝让他死了心,他看出来了,这是王欢的底线,黄色火药配方绝对是碰不得禁区。 又绕着样炮走了几圈,观看了杜罗和阿方索操作大炮将一颗近十斤重的铁弹用一包定装发射药打到两里地开外的空地中时,王欢彻底放心了。 “开足马力生产,缺什么给我说,要什么我给什么!”王欢把手在炮身上拍得“铛铛”响,全身的每个细胞都洋溢着喜气,连从地上爬起来的阿方索都被感染了:“哪怕本候穷得要去当裤子,也要把当来的每一分银子都给你们!” “炮!三十天之内,我要十门以上的炮!”王欢喷着唾沫星子,手舞足蹈:“还有附带的炮弹,每门炮五十发炮弹,一定要造出来!” 第375章 多铎死了 早在汉中初定,王欢和西安的孟乔芳之间还隔着秦岭互相瞪眼的时候,甘肃镇米喇印和丁国栋就护着一支从四川赶来、拿着王欢手令的矿工队伍,冒着塞外黄沙不辞辛劳的来到陕西景泰县和靖虏卫之间的一片荒漠中,安营扎寨,住了下来。 米喇印和丁国栋初初一头雾水,这些看上去很憨厚的矿工千里迢迢的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干什么?打算在这儿挖矿?这地下千百年来除了沙子和干土别无他物,地里连草都不长一根,难道能挖出什么宝贝来吗?但王欢的话他俩又不得不听只好派人陪着去了,荒郊野外马贼出没,别让荒漠里的贼人坏了这些矿工性命。 安顿好之后,矿工们就热火朝天的干起来了,在戈壁里用炸药裂石、用锄头挖坑,号子声不绝于耳。 一个月后,让米喇印和丁国栋下巴都惊掉的消息传来了,夔州矿工真的在戈壁滩上挖出了矿石来,还是成色十足的铜矿,矿藏储量听说十分富足,乃极品的上等铜矿。 王欢对此到不以为然,在后世,这里是驰名中外的白银铜矿基地,占了整个中国五分之一的铜都从这里产出,这里挖不出铜,那才奇怪。 很快的,塞外一座矿城建立起来了,高高的壁垒和林立的箭楼将这处矿山保护得有如铜墙铁壁,外围是甘肃镇的兵,内层是马崇明派来的直属矿山护卫队,里里外外金戈铁马,连草原上的蒙古人也不敢轻易打这里的主意。 一车车的铜矿石很快就通过大车拉了出来,夔州系统花大价钱在靖虏卫至汉中之间漫长的官道上建立了无数兵站,这些兵站相当于大大小小的屯堡,也是驿站,即是传递消息的中转站,也是过往大车歇脚打尖的据点,屯堡有民壮常驻,备有马匹。 矿石城的建立还有另一个作用,就是带动了官方和民间的贸易。甘肃镇互市除了嘉峪关,在这边也开了一个,借着矿石城的人气,很快聚集了长城内外无数的交易行商,大明与蒙古漠南部落的交流,如新婚夫妻,水乳交融,甜蜜得不像话,边界贸易肥了不少商人,把北地的生意都抢了不少。 如同一条镶满了珍珠的彩虹,这条官道成了连接甘肃镇互市与大明重镇汉中的纽带,作为王欢西北重要据点的汉中,很快成为了极为重要的商贸和军工中心,为了容纳越来越多的外来人流,城池的规模都扩大了不少,城外也搭起了许多房屋,繁华得像江南的苏杭一般。 马崇明派出了自己的得力子弟到汉中坐镇,垄断了大宗贸易,设立税卡抽取税金。当然有不少人向王欢建议不可与民争利,抽取商税的做法可要不得。 王欢嗤之以鼻,他可不是读圣贤书张大的,政治经济学王欢可长期得高分,夔州的钱也不是大风吹来的,所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偌大的夔州系统开支用度每天都是个天文数字,如果不抓紧机会挣钱,恐怕老百姓很快就会起来造反了。 免粮赋是为了收买人心,这商税征的少数人的钱,不会激起大范围的反抗。可是从有钱人身上拔毛,当然会有人不甘心,不过王欢高压手段一用,没收了几个抗税和偷税的不法商家的货,再抓了几个公开批评王欢税收政策的儒生,立刻就清静了。 这些大商家,背后都有势力,王欢也不怕,在西北西南,谁比他大?有商家纵横联络,要联合起来抵制西北互市,却坚持了不到一个月就土崩瓦解,毕竟整个长城沿线,除了西北没有打仗,到处都是烽火,根本没有开互市做生意的条件,除了向王欢服软,还有别的办法吗? 生意蒸蒸日上,靖虏堡铜矿的产出也一日比一日稳定,截止徐尔觉的汉中兵仗局成立的时候,城内官仓中堆积的铜锭,已经足有近万斤的规模。 一车车铜进了兵仗局,在一座座高炉里熔炼加入锡和铅,融为青铜,然后再倒入成型的铁模里,整体铸造成金色中带红的炮管,待淬火冷却后,装到木匠打造好的坚固车架上,配上车轮等零件,最后上漆打刻印记,一门标准的拿破仑炮,就算出厂了。 几百个匠人在两个红毛鬼和徐尔觉的带领下,几乎连着一个多月连轴转,除了吃饭睡觉,就在上工,在铜花纷飞与高温炙烤中全力打造着王欢急需的炮,如同一架开足了马力的机器,高速运转着。 …… 王欢在备战,在中华大地的另外几个地方,却并不如陕西和四川这般安宁。 除了辽东,到处都在打仗,湖广的堵胤锡和何腾蛟在内讧了之后,被济尔哈朗打得头破血流,辛苦得来的长沙丢了,湘潭丢了,明军全线败退,一直退到岳州才勉强止住颓势,整个湖广一朝打回原形。 在福建,郑成功的攻势虽然取得了不少地盘,但并不显眼,他与叔父郑彩和郑联的内斗牵扯了其大部分精力。 清军孔有德和耿继茂的军队,在清将谭泰的率领下,则在江西攻破南昌城,孤城守了近一年的金声恒、王得仁死在城内,南明数十万军队在江西周边环伺,却无人援手,坐看南昌破城。 而广东的李成栋,除了粵赣交界处呐喊了几声,打了几场小规模接触战之外,再无动静,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南明惠国公就是拖拖拉拉,不愿北上。 传入永历皇帝耳朵里的,除了西北大捷、收复西安之外,到处都是坏消息,他却无可奈何,连催促李成栋的胆量都没有,只能日日坐在肇庆宫中,莺歌燕舞,醉生梦死。 不过到了永历三年三月,从北方传来一个消息。 ****多铎死了。 永历没有什么感觉,但对姜瓖和王欢来说,却是意义非凡。 亲征的多尔衮在山西呆了不到一个星期,北京城内的多铎就死了,死于天花,在这个时代,无药可治。 多铎的死,让多尔衮立刻放弃亲征,率军北返,镶白旗旗主死去,巨大的权利真空必须要及时分配和填充,掌握在自己人手里,否则,后金贵族间一直在暗处涌动的力量立刻就会反扑,将多尔衮置于死地。 被压得命悬一线的姜瓖得以喘口气,多尔衮带走了大部分军队,留下的阿济格等人只能保持对大同的围困,无力剿灭山西其他地方的义军,于是姜建勋等人立刻死灰复燃,在山西全省掀起风浪,因多尔衮强大战争机器到来而有些崩盘的山西乱局,又一次的沸腾起来。 这正是王欢等待的那一刻。 多尔衮回北京处理后金内乱,整个山西虽然留下的将领很多,兵却不多,满蒙汉联军加在一起,不超过五万人,是整个姜瓖反正期间,清军力量最为薄弱的一刻。 第376章 炮营 十门闪着暗红色光泽的青铜炮,静静的立在汉中兵仗局一块巨大的靶场一角,炮管平行于地面,指向一里地开外的一排土包。 以七人为一队,共计十个小队肃立在大炮后面,无人说话,人与炮融为一体般静默不语。 仔细看看,就会看出,这些人身上穿的,是一种白色镶红边的布袍,并没有披甲,也没有穿夔州军固有的藤甲。 说是布袍,却又不像,对襟上衣长度不过齐大腿根,一排上下铜扣璀璨生辉,腰间一条皮带以铜制铆钉装饰,紧紧的系在腰间,有一些铜环挂在上面,下身是一条白色镶嵌红色裤线的长裤,配黑色长靴,头上一顶铁质八瓣盔,整个人看上去有些科幻,完全不像普通的明军士兵。 站在第一门炮第一名的夔州军鸟统教头严明德,显然对这一身利落的服装有些不适应,老是觉得身上有些痒,趁着站在一边高台上的王欢眼睛没往他这边看的时候,偷偷抓上一抓。 王欢没有瞧见严明德的小动作,他的目光都投在那十门炮身上去了,笑吟吟的与徐尔觉、阿方索、杜罗说着话。 “大人,这套军服真是让下官大开眼界,红毛鬼的军服真是这样的?不披甲真的安全吗?”徐尔觉却对严明德等人紧致的服装感兴趣,向王欢说道。 “炮兵所处的位置,在战场远端,无须他们上阵肉搏,而如果敌军真有能打到他们的重炮,那层铁皮也无用,所以披甲对他们来说,卿胜于无。”王欢心情很好,笑着解释道:“而且炮手射击时,需要搬运沉重的炮弹,本就极耗体力,再让他们穿甲,等于无谓增加他们的体力负担,把所有的力气都用于开炮发射,尽可能的将敌军消灭在远处,不是比在自己身上穿戴甲胄更加合理吗?” 阿方索和杜罗在一边认真听着刘二郎的翻译,听明白了之后,两人也叽里咕噜的说了一通,刘二郎对徐尔觉道:“这种军服,在欧巴罗洲已经很常见,除了贵族骑士和廉价的步卒,那边的火枪手和炮手都不再披甲。当第一次看到侯爷设计出的这种白色军服的时候,他们也吓了一跳,认为侯爷一定是天才,才能靠自己的智慧取得红毛鬼几代人的成就,打造出这支炮兵来。” 在他们的谈话声中,王欢仰起头,目视苍穹,脸上带着无与伦比的深邃表情,尽显高人风采。 装了一会儿逼,王欢把视线重新投向大炮,神情严肃起来,向徐尔觉道:“可以开始试炮了。” 徐尔觉应声点头,朝身边的一个拿着红旗的大匠喊了一声,那大匠将手中红旗高高扬起,停顿片刻,然后猛地挥下。 严明德等人一直盯着那红旗,红旗一动,他们立刻动了。 熟练的分工让他们并没有手忙脚乱的感觉,虽然是第一次开炮,但事先他们已经在兵仗局里用木质大炮模型操练了无数次,那打磨好的铁弹更是抱起放下娴熟无比,此时用上了真家伙,除了心里有些激动之外,并无慌乱的动作,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明确职责,搬炮弹的搬炮弹,放火药包的放药包,推弹入膛的拿着长长的推杆,点火的炮火抄着火浣布包裹的铁钎,一切都是那么有序,眼花缭乱的动作中透着一丝不苟的严谨。 “训练得法啊。”王欢深有所感的用葡萄牙语说着,看向了杜罗,这些鸟统手就出自他的亲手训练,短短十余天里就完成了鸟统手到炮手的转变:“杜罗先生功不可没。” 杜罗得意的笑了,满脸的红色汗毛在阳光下宛如一层薄薄的毛绒面具:“谢总督大人夸奖,本人在葡萄牙军队里,是优等炮手,否则也不会当上少尉。这些人都很勤奋,一教就会,不过缺点就是不识字,我编写的炮兵操典翻译出来,他们虽然看不懂,却能死记硬背,一个环节一个环节的刻在脑子里,加上我耐心的调教,才能达到今天的效果。” 他的每一个字都在表扬自己,王欢付之一笑,拿起那本炮兵操典看了看,这是杜罗原作,刘二郎翻译的,其实就是葡萄牙军队炮兵操典的剽窃,杜罗这家伙一个字没删减的拿来充作自己的作品。 两人谈笑间,严明德高亢的声音从靶场上传来。 “甲炮准备完毕!” 他昂首挺胸的笔直站立在大炮车轮旁边,白色军服在红色大炮边分外醒目,炮车车轮几乎与他的身子等高,木质包铁的车轮显得牢固无比,那车轴几乎跟常人大腿一样粗。 一名点火手手持烧得发红的铁钎站在严明德身后,随时能点火,其余的炮手,此时都已经远远的避在后方几丈开外的远处,以手掩耳。 “乙炮准备完毕!” “丙炮准备完毕!” …… 一声又一声喊声响起,十门炮的炮长都呈一条直线站在大炮旁边,标枪般的肃立着,眼睛看向那捏着红旗的大匠,等待着命令。 “开炮!” 伴着徐尔觉的怒吼,红旗落下,十名炮长同时挥下自己的手,点火手们一起上前,用铁钎点燃了火门上的引线。 然后炮长和点火手立刻迅捷的跳开,蹲在地上,双手用棉花堵住了自己的耳朵。 而高台上的王欢等人,也拿出棉花团来,双手捂紧两耳。 引线燃烧很快,十门炮几乎是同一时间打响了,一阵宛如天雷落地的闷响在炮膛中脱口而出,青色的硝烟腾起,十颗黑色铁弹像弹珠一样射了出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一般的打响远处。 十颗铁弹次第命中远处的土坡,土坡很厚,呈斜面向上倾斜,十个汤圆一样的黑色铁弹打在厚土中,又是一阵黄土翻腾,“咚、咚”的声音好似打在铁板上一样浑厚,大部分铁弹都陷进了土里,有几颗铁弹从坚硬的泥土中弹起,落在斜坡上,余势未尽向上蹦跶了几下,方才落到地上。 炮声隆隆,经久未息,待到尘埃落定,硝烟散去,众人才心急火燎的跑着到了弹着点附近,仔细察看炮击效果。 那十颗铁弹,除了几颗还陷进土里挖不出来的之外,其他几颗都落在土坡前的地上,土坡上那硕大的弹坑,脸盆还大,弹起后在土坡上的印迹,也是极为骇人,想一想这铁弹如果落在人身上,是怎样一个后果,大家就觉得后背发凉。 “十斤铁弹,用中号药包发射,能在一里之外射进黄土层三尺有余,这个距离,这个威力,足以完胜大号弗朗机了!”在用尺子丈量过弹坑之后,徐尔觉喜不自胜,挥舞这尺子叫了起来:“关键是炮不到千斤,大车轮搬运快捷,行军扎营比大号弗朗机快多了,侯爷,这炮堪称出色啊。” 两个红毛鬼也叽叽咕咕的开口了,他们的着眼点在于药包,按他俩的说法,中号黄色药包并未发挥此炮的潜力,如果换大号药包,射程和威力都可以再提高一个档次,不过炮身也许承受不了长时间的大数量发射药,只能备紧急时刻所用。 王欢不住的点着头,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让他确定,拿破仑炮虽然与原作相比,有些不大一致的地方,但绝对是试制成功了,今后夔州军中,又添了一样克敌制胜的利器。 “大人,这炮还没个名字,按照朝廷惯例,大炮都要冠以将军名的,以显大明神威。”徐尔觉笑着说:“请侯爷赐名吧。” 王欢附身,从地上抓起一把被铁弹打碎的石头碎片,随手一扔,石屑漫天飞出,他一只脚踩在一颗铁弹上,朗声笑道:“此炮可壮我汉家神威,助我恢复河山,就叫神威炮吧!” 严明德等人围在众人四周,激动莫名,手握神器,何愁战无不胜;跟随平凉候,何惧敌军千万。从四川一路打到陕西,作为军中老兵,他们早就视王欢如战神,此刻王欢名字一定,他们立刻欢呼起来,口中大叫:“神威炮!神威炮!侯爷万胜!夔州军万胜!” 喊声激昂,可蔽日月。 飞扬的黄土里,那十尊金色里透着红的神威炮,静静的屹立着,如十柄斩妖除魔的利剑,百炼而成,将要化为王欢夔州军武器拼盘中最重要的一环,发挥重要的作用。 第377章 我走了,你保重 三月底的北京城,已然过了严冬,春色回返,绿意窜上了树梢,被雪花压低了的枝头慢慢的发出了些许嫩芽,虽然冷风仍然凛冽,却属于乍暖还寒,比起冷得让人跳脚的冬季,已经很让人欣喜了。 天色刚亮,紫禁城的东门大开,大队的护军营白巴牙喇兵鱼贯而出,先是两队骑兵铁蹄开路,肃清道路,闲杂人等尽皆回避,大批步卒紧随在后,沿着紫禁城通往北京城东门的长街站成两排,持刀挺枪,兵丁们身上的棉甲钉着铜泡,白色镶红边的颜色在萧瑟的春寒中格外让人觉得肃杀,雪亮的刀枪更是增添了无穷气势,畏畏缩缩的百姓拥挤在护军营的警戒之外,沉默中带有一丝兴奋的围观这壮观的出殡景象。 良久之后,紫禁城中钟鼓齐鸣,豫亲王多铎的送葬队伍走了出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三十二位引幡人,招摇的旗幡迎风飞舞,一顶万民伞大如车轮。随后来的,是皇室亲王仪仗队,数达八百人,因多铎以军功著称,仪仗中多金瓜银戟,亮光闪闪,间差其中的,还有诸多纸扎、旗号,以显示多铎不同寻常的地位。 然后就是抬棺的扛夫了,共计六十四人,白衣孝巾,抬着装着多铎尸身的巨大棺木,如一只硕大的甲壳虫,慢慢而行。 摄政王多尔衮,红着双眼,头上绑着白色孝巾,身着白衣,亲自扶棺而行,诸多贝勒、贝子,跟着他后面,为九王送终,这等待遇,前所未有。 多铎的棺木前面,还有顺治皇帝亲笔题写的挽联。 就在昨天晚上,多尔衮下令,抄了一个郡王、两个贝勒的家,抓了人,没收了族籍,以雷霆手段,压制了一场企图针对他的政治行动。 他知道,这些人,不过是浮在水面上的小虾米,真正能要他的命的人,还藏在水面下,瞪着眼睛寻他的漏洞,毕竟他还不是皇帝,要想扳倒他,并不是不可能。 唯有军权和军功,才能让多尔衮的地位更加稳固,通过开疆劽土的战争,来控制所有的精兵强将,手中掌握了能够消灭一切政敌的力量,才能把所有窥视摄政王宝座的人都挡在阶梯下面,而他,才有机会摘下那一步之遥的皇冠。 那皇冠本来就是应该是我的,多尔衮一边铁青着脸扶棺而行,一边愤懑的想着,如果不是济尔哈朗之流临阵退缩,如果不是两黄旗的精兵没有纳入自己控制,哪里会轮到福临那个小屁孩荣登九五?孝庄皇后倒是对自己不错,但她也是福临的母亲,自己和她之间,是一种相互利用的关系,如果两黄旗捏在多尔衮手里,这对孤儿寡母早就被赶到皇太极的昭陵去守墓了。 越想越怒,最后多尔衮在怒火中决定了一件事,山西的战事必须要尽快结束了,那边拖延得太久,牵制了八旗大部分力量,北京城最窘迫的时候,居然只有三千葛布什贤超哈护军营留守紫禁城,城内城外,再无可靠的军队,这种局面非常危险,一旦有明朝余孽探知了后金不过是外强中干,那么迎接满清的,将会是毁灭性的打击。 而且两白旗长期在外,并不是个好主意,自己的嫡系,还是留在身边的好。 于公于私,山西都到了非解决不可的地步,京浦之侧,岂容叛军作乱,多尔衮的白色孝服下面,就是一套精钢锁子甲,等下葬礼结束,他就会直奔北校场,在那里,大批清军已经集结,等着他率领下,赶赴山西。 …… 与北京万里之隔的西安,巡抚衙门内的小院内,王欢同样一声戎装,轻轻叩响了门。 长平公主迎出来,依然白裙红衫,秀色如故。 王欢没有进门,站在院子里,按刀而立,春风拂过小院,扬起落叶缤纷。 白甲配长刀,微风卷大氅,铁盔上红缨轻舞,顾盼间英气四溢。 两人对视良久,无人开口。王欢来,是觉得此战风险极大,夔州军虽炮坚兵强,但清军精锐却也不是吃素的和尚,当年萨尔浒明朝举国聚兵,强军尽出,却被杀得如丧家犬般血流成河,多员大将身死,从此明军再无可战之兵,有史家言明朝亡于萨尔浒,毁于松山,可见后金八旗战兵军力之强。 如今有了汉奸辅佐,大批红衣大炮铸造出来,更加如虎添翼,可以说,如今的清军,也许在有了汉军傀儡后很少上阵对战了,但他们的战斗力,非但没有削弱,反而加强了。 王欢的问题,就在于兵力的薄弱,算上留守夔州许铁柱的火字营,夔州军四个营头不过两万多人,虽然王欢一直坚持质量建军和职业军人,但现在毕竟不是完全的热兵器时代,人少还是吃亏的。 所以此次救援山西,面对的是以多尔衮为首的后金大部分军力,稍有不慎,即全军覆没,王欢是穿越者,但不是上帝,他完全有可能在一场战斗中被一支流矢射死,或者被一颗跳跃的铁弹砸死,还有可能被一个不知名的清军砍死,战争中死亡如此接近,仿佛就在下一刻就会降临。 所以他来,是想向长平公主辞行,照理说,长平公主肯嫁给他,就是一场政治婚姻,朱家需要他,他也需要朱家,仅此而已。 但是此刻不同了,王欢觉得,长平公主与他之间,经过几次长谈,已经不再是隔阂深深的政治盟友,相反的,他能体会到一个少女痛失亲人的痛苦,能感受到那发自肺腑的刻骨仇恨。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和长平是有共同点的。 武昌道上石头山顶的屠杀,让王欢经常从僵梦中惊起,每一个葬在乱松林里的小和尚,每一个面孔都印在他的脑海里,无法抹去。 王欢抬起头,望着站在台阶上长平公主,他很镇定,长平很淡然。 两人就像两个即将分别的老友,没有惊天动地的哭戏,没有生死难舍的依恋,有的,只是眼眸中极为深刻的牵挂,这牵挂埋的极深,常人无法探知。 “我走了,去山西。”王欢简短的说道:“你且保重,如有命得返,再回来娶你!” 长平公主点点头,黛眉微扬,轻声道:“我已经是你的人了,娶不娶都在心里,那仪式俗礼,并不重要。” 王欢垂头,心里没来由的觉得有些愧对这位千里迢迢投奔自己的姑娘,局促得有些茫然。 长平公主声音又低了几分,续道:“侯爷,我本名朱媺娖,父皇虽将我十六岁时许配人家,但战乱来到,我并未嫁人,故而仍是处子之身,按女制,可以为夫守节。倘若侯爷一去不返,我会斩青丝入空门,为你立灵牌守空闺,百年之后,与你葬在一处,同居一穴,生不能同寝、死也要同棺!” 声若蚊鸣,却响似雷霆。 王欢的眼角,突然湿了。 第378章 聚兵山西 蒲州城,在交通靠人腿马蹄的年代,是极为重要的地方,原因无他,地势紧要耳。 城池紧邻黄河,距城不到十里地,就能看到奔腾咆哮的黄河水,站在河边,遥望对岸,黄河极为重要的渡口蒲津渡和巍然扼守渡口的潼关城赫然入目。 正因为蒲州城与潼关夹黄河相对,一边属陕西,一边属山西,连接两省的蒲津渡浮桥犹如一条砰然跳动的交通动脉,把两块黄土地紧紧的联系在一起。 原大明都御史、巡抚宁夏李虞夔,于永历二年年底,聚众上万人,在蒲州起事,骗开城门,杀尽城内清廷官吏,宣布反正归明,设官署,立义旗,并一股作气,劝说清廷潼关守将同时反正,把这处掐着三省脖子的紧要隘口,纳入了明廷手里。 李虞夔年近六十,为官清廉,造福一方,后因朝廷党争,被恶意弹劾,被迫辞官归田,在乡里造桥修路,施粥济世,故而名望极高,当他登高竖旗,杀官反正后,一时应者云集,挥袖蔽日。 他散尽家财,令儿子李弘打造兵器,设立军制,据蒲州城而自立,又令女婿王成龙接管潼关,整顿军备,以图将来。 他时刻关注着山西局势,随时准备北上抗清,不过李虞夔深知自己力量有限,由造反的农民组成的军队面对地方上的伪军时还能靠人数碾压,但当真正碰上满清的正规军时,不可能抵得住的,唯有纵横联合,找大腿抱一抱。 摆在面前的路有两条,一是向姜瓖靠拢,一齐抱团取暖,不过姜瓖对他派去的使者表达了反对意见,姜瓖认为,把山西外围的义军聚拢大同,有百害而无一利,如此一来,清军完全可以好整以待的重兵围困大同,大同一破满盘皆输,不如散于四方,骚扰破坏,让清军不得安生。 而第二条路,就是向陕西求援,李虞夔地处要道,消息灵通,西安城破、吴三桂远遁洛阳的消息他第一时间就知道了,那时他还没有剪辫子造反呢。 于是姜瓖的路一断,他就立马向王欢派出了自己的儿子李弘,奉上潼关地图,表达了渴望王师的强烈愿望。 等了几个月之后,王欢终于回信了,内容很简短,大意是,大明平凉候、川陕总兵王欢,将奉圣旨出兵山西,请李虞夔做好准备。 李虞夔很高兴,因为今年以来,伴随着姜建勋在太原军事行动的失败,敬瑾亲王尼堪的蒙古骑兵已经开始在蒲州附近出没,好几次和他派出的哨骑发生小规模的厮杀,蒲州兵很不幸的全部失败,无人生还。 再远一点,河南境内的反清起义也被吴三桂三下五除二的消灭了干净,洛阳城头高杆上悬挂的首级听说有几千个,平西王正在磨刀赫赫,准备窥视潼关。 这千钧一发之际,陕西明军终于来了,有如黑夜里熊熊燃烧的火焰,让李虞夔的心一下安稳起来。 大明平凉候王欢,这个名字早就传遍了黄河两岸,听说这人面目狰狞、虎背熊腰,能生撕狮虎、活吞牛羊,力可开碑裂石,刀剑不可近身,总之就差飞天遁地了。 李虞夔是见过世面的人,自然不相信这些江湖传言,但内心也是极为期望的,大明已经懦弱了太久,太需要一个岳飞式的英雄来提振民心士气了。 从这个月月初开始,李虞夔就备好了劳军的物事,搬到了潼关关城里居住,每天都守在西关关楼上,遥望来路,唯恐大明官军的旗帜出现在天边而自己没有第一时间得知。 四月的黄河,恰逢冰封化水,冬季的枯水期导致河床缩小的面貌正慢慢改观,河边草地发出嫩芽,绿意一片,从陕西来的官道靠着秦岭、倚着黄河,蜿蜒而来,弯弯曲折的路径中,来往客商熙熙不绝,潼关正好夹官道而筑,好似一根丝线中间突兀的打了一个结。 四月十二日这一天中午时分,李虞夔被亲卫从饭桌边叫了起来,惊喜的得到了大明官军到来的消息,听亲卫说,明军队伍旌旗连天,气势逼人。 李虞夔是跑着出城的,他刚刚在关城外站定,就瞧见了夔州军的前锋。 大队的骑兵奔腾而来,亮晃晃的骑枪配上白色的铁甲,如天边飘来的一片云,刺得李虞夔连眨了好几下眼睛。 林字营的骑兵队没有在关城处停留,而是直接从城门进去,从关城内过浮桥,到黄河对岸建立营地。因为要长途跋涉,每个营头的骑兵队都是一人双马,按照战时规制做了加强。 两千匹马轰隆隆的从眼前经过,骑兵们两人一排、四马并列,整齐有序的打马而过,马儿都是从蒙古新购的健马,膘肥体健,马上骑兵顶盔掼甲,目不斜视,长枪上举,劲弩悬腰,猎猎的旌旗下人马合一,闪闪的枪刃上杀气腾腾,虽无人呐喊,却自有一股逼人的慑人感,避在官道两边看热闹的老百姓,很自觉的无人敢发声,纷纷拜服在地,用恭敬畏惧的眼光偷看。 马蹄过后,两人一排的整齐步卒队伍开了过来。 为了这次远征,王欢下了血本,所有的藤甲都已不再使用,夔州兵仗局这些年来,已经能为每一个战兵提供高质量的铁甲,铁甲仿大明最为使用的明光铠制造,王欢加大了胸前和后背两块护甲的面积,仿若两块胸甲,防御性更强,加工难度却反而降低了不少。 明光铠一套重量约为六十斤,太过沉重,行军时不可穿戴,故而王欢只是把它配发给了步兵队的长枪兵和刀盾兵等近战兵种,同时规定行军不需全套穿戴,只需着胸甲和护裙。不过饶是如此,重量也有三十斤上下,穿上它行军很费力气。 但是当穿着上了白色漆明光铠的明军出现在李虞夔面前的时候,那仿若天兵下凡的气度,一下子就折服了他,以及他身边的山西兵将。 夔州军两人一排,队列整齐一直排到极远处,步履声声宛如一人,军靴踏在地面上,比刚刚过去的骑兵马蹄还要震撼,上万人一起踩在黄土地上扬起的烟尘,直冲天际。 如林的长枪和面面长盾,都是制式装备,标准划一,长达三尺的钩镰枪刃和一人身高相等的盾牌,无一不彰显着夔州军与众不同的军容。 长枪队和刀盾手之后,是一排排的鸟统手,鸟统手一律身着轻便的锁子甲,头顶铁盔,甲胄同样漆成了白色,一人高的鸟统扛在左肩,右手拿着月牙斧,腰间挂着药筒和弹包,与大明寻常鸟统手大不一样,看得李虞夔等人直砸舌头。 而步卒之后,又是一队队骑兵,还有一眼望不到边的大队车营跟在后面,不过这些,李虞夔没工夫去看了,因为他见到了万军丛中如此显眼的王欢。 第379章 潼关很重要 王欢骑一匹白马,白色的全套明光铠,红色的大氅裹在肩膀上,配上头盔上红缨飞舞,头盔下面如冠玉,真真英武非凡,偏偏他又身材高大,健硕的肌肉衬托着甲块高高隆起,整个人看上去犹如武神般威武。 李虞夔不禁暗暗喝了一声彩,心道这平凉候手下果然能人百出,猛将如云,一员小将尚且如此神武,不知还有多少杰出人才为他所用,古人云乱世当出英豪。看来大明朝龙气未尽,有这样一位郭子仪、李靖般的人物出世,当可再续国乍五百年。 那白甲小将被一群同样白甲鲜明的骑兵护卫着,簇拥着来到李虞夔跟前,有人催马向前凑近小将身边说了什么,那小将点点头,勒马停在了李虞夔面前。 李虞夔正在奇怪,他巴巴的看了许久,明军过了一拔又一拔,却总不见平凉候中军的到来,眼看着后面就是一辆辆大车云集的辎重营了,还没看到那印象中猛如楚霸王的王欢。 其实也不能怪他,因为他压根没见过王欢,他的儿子李弘去西安,同样没能见着,出面接待的,是陕西巡抚孟知雨。那个时候,王欢正在汉中同洋鬼子忙活着铸炮的事。 看着那白甲小将跳下马来,站到自己面前,脸上浮起礼貌笑容的李虞夔不禁吓了一跳,王欢的身高比他高了一个头,像铁塔般的身子一下就将李虞夔罩在了阴影里。 马万年瞧李虞夔一脸懵逼的表情,知道他猜不到威震西北的平凉候居然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怕他出言冒犯,赶紧的上前提点了一句:“李巡抚,这位就是大明平凉候王大人,还不快见礼!” 王欢是有勋爵在身,而李虞夔早已罢官,充其量不过是个员外,两人相见,当然该李虞夔向王欢行礼。 听到马万年这话,李虞夔大吃一惊,不由得退了一步,瞪大了眼睛,面露震惊的神色,吃吃的讶然道:“什、什么?这、这就是平凉候?!” 王欢微微一笑,并不在意:“如假包换!” 李虞夔身后的李弘见父亲失态,赶紧悄悄伸手捅了一下他的腰,李虞夔吃痛,这才惊觉,赶忙躬身长长一揖下去,口中慌道:“大明遗老李虞夔,见过侯爷!老夫眼拙,未识侯爷大驾,还往望恕罪!” 王欢双手将其扶起,温言道:“李大人以一已之力,登高呼应,聚众反正,乃我大明忠臣啊,加上收复蒲州、潼关两处,功莫大焉,何罪之有?大人说笑了,本候将禀明朝廷,为大人请功。” 李虞夔面露尴尬,被王欢扶着的手不自觉的微微往后缩了缩,苦涩的摇头道:“侯爷切莫如此,老夫当初未能舍身报国,东虏占领山西时为这半条老命,苟延残喘,留起了鼠尾辫子,说起来都丢人呐,真真的愧对祖宗!如今借朝廷龙威,起兵反正,不过是以戴罪之身,为皇上尽一份忠心罢了,哪里还敢说什么功劳。” 王欢摆摆手,不以为然:“李大人此言差矣,所谓时势造英雄,东虏兵锋掠过山西,多少朝廷大员、总兵阁臣尚且未能尽忠报国,遑论避世在家的你?拥兵者不知杀敌,体健者不明大义,此乃大势,非个人所能改变的。大人能在今世反正,正说明大人心怀大明,忠心不改!这就比多少口口声声把忠心挂在嘴巴上的人要好上百倍。” 这番话说得李虞夔心花怒放,心头的最后一线担忧也尽数抛到九霄云外,对这位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的将军印象愈加好了几分,又说了几句,就上马在前引路,带王欢进入潼关城内去。 从西关门入城,沿着徬山官道走上一段,眼前豁然开朗,关城出现在眼前,此时的潼关城,就是一座兵城,除了一些开设在城内的客栈和大车店之外,全城都没有居民,全是兵丁。 客栈和大车店集中在西关附近,而东边,都是军事设施,过了架设在穿城而过的潼水之上的桥梁,就来到了占了全城大半面积的军营中,军营里有潼关守备府,李虞夔就住在里面。 说是守备府,其实不过是大一点的青砖瓦房,简陋的白虎堂就设在后进的堂屋里,能容下十来个人,多了就不行了。 王欢被李虞夔领进里面,立刻就当仁不让的喧宾夺主,除了三个营总和火字营的千总马作衡外,还留下了李虞夔和他的儿子李弘、女婿王成龙,其他的人全都留在外面。 马万年将李虞夔献上的潼关地图从包里拿出来,摊开在桌子上,王欢招招手,把人都聚拢过去。 “李大人,闲话就不说了,劳军的事也等下再说,先说正事,毕竟事态紧急,由不得我们拖延。”王欢正色肃容,沉着脸说道。 李虞夔点点头,和儿子女婿交换了一下眼色,都对王欢有些凛然,觉得这位年轻侯爷果然雷厉风行,换做其他大明将官,不先坐下来吃顿接风酒,那是绝不会提其他事情的。 “我军此行,目的是解山西之围,但解围须先保证自己的后路安全,否则解围不成反而把自己也要搭进去。”王欢沉声说道,嗓音透着令闻着不得不全神贯注倾听的严肃:“山西纷乱,粮草无以为续,除了我军随军自带一些外,必须从陕西运送,而潼关,正是我粮道上紧要的一个节点,一旦有失,后果不堪设想。前些日子我派了李定国将军来此地打过前站,摸了摸此间地形,有了一个大致的想法。” 他朝李定国点点头,李定国立刻伸手掏出另外一副地图来,图上用丹砂红笔描出了一些线条点位。 李虞夔等人翘首看去,发现这副地图跟自己献出去不大一样,多了一些山水,要细致得多。 “这是李将军在李大人地图的基础上,重新描绘的一副地图,诸位请看,潼关东接河南,北连黄河,过河就是山西,三地隘口,无比紧要。而关城依山旁水,山势奇险,水势湍急,而黄河浮桥又在关城之内,所谓天下奇关,就是说的这里。” 王欢以手作笔,指向了那些红色线条:“潼关之所以能扼守三省,不外乎有三,一是关城挡道,二是禁沟横山,三是十二连城烽火相连,这三者相互衔接,构成了潼关天险,我军粮道西来,必经西关城,过黄河浮桥,到蒲州入山西,所以潼关不容有失,必须有强军镇守,以防后路被截。” 屋中雅雀无声,所有的人都静听着王欢说话,李虞夔等人第一次参加夔州军议,肃穆紧张的气氛已经让三人有些窒息,就连眼界开阔的李虞夔,都抿着嘴唇不敢大口喘气,生怕打扰了王欢。 “马作衡听令!”王欢厉声道,马作衡早有思想准备,从王欢准他一个千总进入这间屋子的时候,他就知道,肯定是有任务派给他了。 听到王欢唤他,马作衡双腿一并,站得笔直,沉稳的应道:“末将在!” “令你带火字营两个步卒千人队,会同李大人的部属,镇潼关,防止河南鞑子趁机叩关,保我粮道平安!” 王欢喝道,又向李虞夔嗔目道:“李大人应以马将军为尊,服从将令,他会留下朝廷调兵虎符一枚,作为马作衡调配你所部的信物,你可愿意?” 李虞夔浑身一个激灵,脱口应道:“愿意、愿意,全凭侯爷吩咐。” 第380章 潼关与你共存亡 看着李虞夔鸡啄米一般的神情,王欢按着桌子又问道:“李大人不知手上现有多少军马?” 李虞夔看了看自己的儿子和女婿,张口答道:“回禀侯爷,老夫起事,始于蒲州城外老家李家集,那里是我家祖宅所在,族中有壮丁五百,平日里为了防范马贼流匪,请了枪棒教师经常教习,又请了原宁夏总兵麾下的军官指导行伍规制,农闲时经常在集外排列走阵,是老夫起事的根本。” “靠着这五百人,犬子李弘先入城联络城中原明军旧识,他们都有反正之心,借着守卫城墙的良机,于夜间打开城门放我们进去,杀尽城内鞑子伪官,城中百姓早就深受鞑子荼毒,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义旗一举,一呼百应,三天内就得兵一万人。” “老夫又联络女婿王成龙,他原是蒲州守备,被鞑子看中他的武勇,引为潼关守备,但心中其实一直装着大明,老夫一封书信,就让他反正,他手中有兵三千,都是潼关戍卒,与老夫的人合在一起,共计一万三千人。” 李虞夔絮絮叨叨的说了这么多,其实一句话就可以说完,王欢听出来了,他不过是想在自己面前抬举一下自己的儿子和女婿,点出了二人反正的功劳,日后也好谋个前程,多少抹去些留过辫子当过鞑官的黑历史。 王欢就坡下驴,微微笑了一笑,道:“令公子身先士卒、置于险地而奋勇杀敌,可谓骁勇;贤婿审时度势、毅然反正,可谓俊杰。两人都是大明的忠臣良将,今后前途无量,不愧李大人的左膀右臂,能得到这么好的儿子和女婿,李大人有福啊。” 李虞夔心灵通透,一听就明,王欢这是认可了他家两个后辈了,顿时激动起来,冲王欢连连作揖,颤声道:“后辈愚钝,还靠侯爷提携!” “不过一万三千人,其中可以用一用的人,又有几多呢?”王欢把话头一转,皱眉问道。 “这个,老夫手里的人很杂,本族壮丁五百,皆是李家族人,刀枪娴熟,蒲州城里反正的一千多兵丁和王成龙麾下三千兵,都是可以用的。”李虞夔想了想,答道:“其他的,都是新附的百姓,老夫将蒲州和潼关府库中的兵器发放下去,编制成军,权充人数,呐喊助威、壮壮声势,还是可行的。” 他也知道,那些刚刚剪去辫子的老百姓,跟着自己闹事要么是因为穷得吃不上饭,要么是被清廷欺压怒不可遏,都没拿过刀子跟人拼过命,虽然人数可观,却连兵都算不上,跟自己那五百族丁比起来都差的太远,遑论军队了。 王欢听罢,沉吟道:“如此说来,你手上可用兵丁有四千多人,壮丁男子有近万?” 李虞夔忙道:“正是如此!” 王欢看着地图,敲敲桌子:“潼关周长近二十里,城门六处,水关两个,城外连城、屯堡三十余个,光靠马作衡的两千人,根本不够用,李大人,你的兵都留在蒲州,不要你的,但你的壮丁,要留下五千在潼关,帮助守城。” 李虞夔心头抽了抽,但还是答应下来:“全凭侯爷吩咐。” 王欢瞟了瞟他,安抚道:“你并不需太过担心,本候过河之后,就在你的前方,只要你能守住黄河渡口,防止河南过来的鞑子攻占蒲州,就可高枕无忧,至于潼关,完全可以交给马将军。” 他把手指在地图上蒲州那一处点了点:“蒲州雄城,周长八里,墙高三丈有余,条石为基青砖裹土,坚固无比,你近万人守卫,只要不主动出城野战,应该无忧,城上有炮,如果鞑子从远处过河,企图绕蒲州而趋黄河上游过河,你只需远远炮击之,即可阻其去路。” 李虞夔和儿子女婿,认真听着,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马作衡却把头抬起,沉声道:“侯爷,这些民壮搬运器械、扔石头砸滚木还凑合,让他们作战兵当主力,就勉为其难了。” 王欢把手指在潼关周边一划,肃容道:“当然不是,民壮配给你,是用来辅助的,守城作战,没有铺兵可不行,五千人来助你,勉强足够,至于战兵,你那两千人是不够的,我会从西安调人过来,帮你守城。” 他的指头接连划过潼关城外几道沟堑,接着说道:“你要指挥这些民壮,趁着近日无事,修缮城外的诸多屯堡,完善防御设施,规划重点设防区域。对禁沟一线,经十二连城至上关一线,要派人守卫,防止鞑子攻东关不克,迂回南面绕道。” 马作衡循着王欢的手指,脑子里飞快的计算着,瞬息间就有了计较,抬头道:“侯爷,这般布防,我估计起码要五千步卒,两千骑兵,方可够用,如果鞑子人数上五万,我们军力还要加强,方可保得周全。” 王欢摇摇头,道:“河南鞑子没那么多兵的,有三万人就很难得了,我没法再给你调五千人来,陕西境内还没有肃清,王永强和孟知雨手头也有些吃紧,最多再给你三千人,不能再多了。” 他拍拍马作衡的肩膀,激励道:“你当初在剑阁,孤军守城,豪格十万人不能动弹,今日在潼关,望你同样发挥所长,力保我军粮道不失,你记住,你死了,潼关都不能丢!否则夔州军数万兄弟,将万劫不复!” 马作衡挺胸昂首,决绝而坚定的目视王欢,沉稳的脸上坚毅得像一块岩石,朗声道:“请侯爷放心,马作衡绝不后退一步!” 一边的李弘和王成龙却咂舌不已,小声彼此道:“听见了吗?豪格都不能奈何这个姓马的,豪格可是横扫大明的鞑子亲王啊,崇祯年间在山西,这个豪格跟随皇太极入边墙、毁城掳民,厉害非常,无人能敌,居然连他也斗不过平凉候下面的一千总,真不可思议!” “当年连代州城墙都被豪格给拆了,说起此人,山西百姓无人不仓皇四顾,唯恐这魔王又来。只闻豪格在四川遇败,却不知竟败于这貌不惊人手里,平凉候手下能人多啊。” 李虞夔不满的回过头,狠狠的瞪了两人一眼,轻声斥责道:“噤声!侯爷在此,岂可妄言!夔州军名满天下,哪里是你们俩能及得上的,趁这段时日朝夕相处,都把眼珠子瞪大了,看看别人是怎么练兵的,多少学上一点,日后也好在大明朝堂上混个前程出来!” 儿子和女婿唯唯诺诺,连连点头,巴巴的望向马作衡,仿佛看到了上进的大腿。 第381章 一团乱麻 在潼关城内与马作衡交代一番之后,王欢又带着夔州军所有千总以上军官,在李虞夔和他的女婿王成龙的向导下,出城巡视勘察。 明时的潼关,与历史上的潼关有所不同,东汉时废秦函谷关改建潼关,至唐代,先后两次迁徙,逐黄河而筑。到了明朝洪武九年,在唐潼关的基础上,关城向南扩张,将麒麟山、凤凰山、笔架山、印台山、象山等囊括其中,城与山融为一体,取群山之危,建潼关之险。 王欢纵马驰骋,取东关而出,来到关外广袤的一片平原上,眼前一片开阔,正值初春,草绿花开,刚刚化冻的土地上,星星点点的农人正在其中劳作,风和日丽,恰是春耕的好时节。 王成龙讨好的凑上前去,借着自己是地主镇将,介绍道:“侯爷请看,东关门又叫作金陡关,门外至双桥河之间,有数十里宽的平原,黄河历年泛滥,都会漫上来,故而这片土地极为肥沃,我关内军民,从来都把这里当做屯田,每年所得,足以自给。” 王欢虎目一扫,挥鞭前指,问道:“这里劳作的,都是军户?” 王成龙答道:“正是,潼关在大明时为潼关卫,有千户五个,多年繁衍下来的军户亲属共计三万多人,鞑子来了,清理了一次,将戍卒亲属都迁往了黄河对岸的蒲州城,如今这里的人,都是丁户。” 王欢闻言一怔,愣了愣才掉过头来,不可思议的瞪眼问道:“你是说,现在这我们眼前劳作的人,都是军人?” 王成龙似乎没有料到王欢有这么大反应,心虚的朝自己的岳丈看了一眼,却见李虞夔同样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只得硬着头皮答道:“是,现在正值春耕,如果不抢着把地犁好,会影响播种,到时候粮食歉收,可就麻烦了。” 王欢明显胸口起伏了好几下,脸皮涨的发青,大口深呼吸了好几下,才平复下来。 李廷玉与他共事时间最长,深知王欢在想什么,于是催马上前,到他身边低声道:“大人,大明卫所,皆是如此,军户名为军人,实为佃户,用锄头的本事比用刀的本事强得多,千户百户都是地主,有些还做点小买卖贴补家用,这不是他们想这样,实是朝廷所逼啊。” 他见王欢侧目看他,于是叹口气,又道:“自大明总兵以下,尽皆贪腐,军屯田地早就沦为卫所镇将私产。这些军户种地,所得要上缴百户,百户缴千户,千户上缴分守副将参将,副将又要上缴总兵,层层盘剥,军户们辛苦一年,落到手里的却还不够一家人吃饱,他们为了活命,当然只顾种地了,盼望着收成好一点,谁还顾着去练兵?镇将们同样为了腰包鼓一点,过得好一些,也不会去监督,所以大明内地军兵羸弱,卫所乱象乃其根本。” 王欢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脸上的颜色才慢慢恢复常色,他轻轻摇摇头,睁眼看向平原上那躬身锄地的一个个人影,叹道:“这些我都知道,但我想不明白的是,鞑子就在百里之外,势如水火,他们竟然还优哉游哉,真的不怕脑袋搬家吗?” 这句话说得有些大声,在场的人都听到了,李虞夔等人脸上顿时红了一红,有些羞愧,王成龙讪讪的解释道:“这个,侯爷,末将想着鞑子还没过来,让军户们抢着时间,没有大碍,而且,而且,大人的虎狼之师不是已经来了吗,所以……” 王欢哭笑不得,脸色青红交加,不知道该骂还是该笑,最后一口气憋在心里,生生闷了下去,黑着脸向李虞夔道:“李大人,这些人,必须马上收回去,加强练兵,否则你的蒲州能否保住,很难说。” 李虞夔脸上很难看,向王成龙狠狠瞪了一眼,赶紧应道:“侯爷说的是,老夫马上就让他们去办。” 王欢心里,对李虞夔的指望又低了几分,心里盘算着是不是在蒲州也留些人马,眼睛随意的向右边望去,瞧见了山上一座夯土屯堡。 “走,上去看看!”王欢打马上山,领着一行人跑了上去。 山势颇为陡峭,看着不高,却费了些时间才上去,这是黄河多年泛滥冲击形成的土山,河水逐年涨落,冲击黄土平原,将土质掏空,造成下面是冲击平原,上面是土山的景观。 上得山来,举目四望,能看见土山其实是黄土平原的一部分,数条从秦岭深涧间流出的山洪在雨季时冲出的道道沟堑把它隔离开来,形成一个宽达十数里的高地,一条极深的沟堑横在眼前,沟堑一直向黄河方向延伸,到了河边,与潼关东关城门连为一体,成为潼关东面的天然障碍。 “这是望远沟,沟深达五丈,沟宽十丈,延绵数里,越过此沟,向前不远,就是潼关天险禁沟,禁沟谷势壁立,极为凶险,又深又宽,且长达三十里,从秦岭一直延伸到黄河边,禁沟之西侧,筑有屯堡,三里一墩,俗称十二连城,有禁沟在,就不怕鞑子绕道过来攻打南关。”王成龙觉得刚才出了臭,丢了在王欢心中的分,必须更加殷勤一点找回来,于是亦步亦趋的赶着介绍道。 不料王欢似乎没有仔细听,反而手搭凉棚,立于马上眯着眼四下里张望,与李定国、李廷玉等人对着山势指指点点。 王成龙自讨没趣,正尴尬间,却听马作衡开口了。 作为将要把守潼关的镇将,马作衡极为谨慎,他客气的指着两条沟之外的远处,那些在山头上立着的黄土烽火台问道:“这些墩台,每一个有多少人把守?军器布置如何?” 王成龙双手一摊,为难道:“没有人,所有的兵丁都撤入了潼关城内。” 这句话把王欢等人都扯了过来,众人异口同声的讶然道:“没有人?” 王成龙吓了一跳,赶紧解释道:“末将麾下,只有三千人,这点人撒在关城上都显得稀疏,哪里能布在外面。” 马作衡一张冷静如水德尔脸上,难得冒出了青筋,一双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如此战备,如此守关,清军不来则已,一来必败啊。 “明天,就派人去西安,让孟知雨调陕西兵五千人来!”王欢斩钉截铁,断然道,语气里的无奈谁都能感受到:“归马作衡调遣。” 第382章 不服 王欢在潼关停留了两天,与马作衡一道,仔细勘察了潼关一线的墩堡和沟堑,拟定了布防方略,要求李虞夔,征集四方州县百姓民工,会同从蒲州赶来五千民壮,开始大规模的挖沟垒土,力求将潼关构筑为铜墙铁壁。 随后王欢留下马作衡,率领全军渡过黄河,在蒲州以北一百二十里的解州城外,扎下了营盘。 蒲州与解州,都属于山西平阳府治下,李虞夔据蒲州起事后,原明廷兵备道韩昭宣会同落草为寇的原总兵虞胤起兵响应,聚众十万,号称二十六万,先占解州,后攻绛县,兵锋直抵平阳府城,并向广阔的平阳府四方扩散,一时间晋西南遍地义旗,偌大的平阳府除了府城之外,唯有翼城还在苦苦支撑,余者州县,都被起义的军民或杀官,或赶走清廷官吏,反清之风席卷全境,满地的辫子被义军收集起来集中焚烧,黑烟冲天,欢呼声直冲云霄。 因为蒲州也需要加紧设防,李虞夔并没有陪着王欢去解州,只派了向导跟随,不过事先也派了人打前站,通知韩昭宣和虞胤夔州军即将到来的消息。 所以当王欢到了解州城外时,留守此地的韩昭宣迎了出来。 解州属于小州,地盘跟蒲州差不多大小,但一眼望去,满城的旌旗和城头密密麻麻的守兵倒是比稀松的蒲州强上很多,王欢的第一印象,就是韩昭宣比李虞夔要知兵得多。 韩昭宣是带着大军出来迎接的,黑压压的一片人,起码有上万人的规模,列阵城外,这样子不像是来迎接,倒像是来迎战的。 解州兵前排的军马,人人衣甲鲜明,半身腰甲配上红缨铁盔,甲叶铮铮,如林的长枪雪亮的长刀,在日光下闪闪发亮。上千数的骑兵勒马一侧,虎视眈眈,而韩昭宣立于门旗飘飘的众军之前,锦袍高冠,手抚羽扇,道骨仙风、儒将风采如旭日初升,光芒四射。 不过当白甲夔州军出现在他的视野范围中时,韩昭宣泰然自若、谈笑风生的神态慢慢沉了下来,随着那整齐如一人的脚步声“嗵嗵嗵”的接近,他的脸色越来越白,眉头越拧越紧,仿佛见到了一尊神佛在靠近。 说实话,他弄这么大阵仗的“欢迎仪式”,是有私心的。 马鸣图这个太监,从肇庆来到山西,一路上敕书乱甩,见到有人立起山头反清复明,就上赶着封官许愿,不知道派出去多少头衔,可能连他自己都记不大清楚了,反正敕书是空白的,随他乐意怎么填就怎么填,临行前永历朝廷也交待过,只要能拉拢甘愿为大明效力的军头,都可以封官,只是要看军力大小,分个官衔高低。 而韩昭宣和虞胤,号称拥兵二十六万,在整个山西义军中都算数一数二的强大,虽然这两人在原本明廷中算不上人物,但此时此地,却是让马鸣图眼前一亮的豪强,于是马鸣图大笔一挥,自作主张的将一张挂着“总兵衔”的敕书给了虞胤,一张挂着“兵部尚书”的敕书给了韩昭宣,两人摇身一变,剪去辫子,由白丁成为明廷大员。 有了官身印劄,韩昭宣的心气顿时足了起来,加上顺利的战事,整个平阳府都即将落入手中的底气让他渐渐自视渐高,觉得假以时日,挥师北上,太原府都会破于自己的兵锋之下,到时候当个国公、太傅之类的一品大员,还不顺理成章? 故而对于陕西来的夔州军,他不同于李虞夔那般期待,相反的还有些抗拒,觉得这是来和自己抢功劳的。山西形势一片大好,你陕西军来是客军,客随主便,是龙就得盘着,是虎就得卧着,在山西地界上,由不得你王欢做主。 眼看着夔州军越来越近,前锋骑兵就要掠至眼前了,成千骑兵白甲银盔,如一片云般飘了过来,只是这片云如此雄厚,宛如摧城之势,沉甸甸的压在韩昭宣心头,挥之不去。 咬一咬牙,韩昭宣强自在脸上挤出了几分笑容来,双腿一夹,打马迎了上去。 夔州军骑兵马蹄隆隆,一阵风般从侧边掠过,王欢领着一众军官,出现在骑兵之后,他老远就望见了摆着方阵的解州军,初初有些意外,细一思量之后就看透了韩昭宣的小心眼,付之一笑,坦然策马迎上前去。 李虞夔派去的人向韩昭宣细细描绘了王欢的长相身材,于是在一众白甲红氅的将官丛里,韩昭宣一眼就认出了鹤立鸡群般年轻的王欢来,而王欢同样甄别出打扮都像周瑜一样的韩昭宣,两人对上了眼,彼此近了身。 “侯爷远来辛苦,本官有失远迎,罪过罪过。”韩昭宣皮笑肉不笑的拱手道,言语间的虚伪连傻子都听得出来。 夔州军众将都皱起眉头,大伙南征北战,什么场面没见过,怎的这个小小的义军首领见了王欢居然这么无礼? 王欢不以为然,微笑着拱手还礼,口中道:“韩首领哪里话,王某奉旨支援大同,路过解州,如有叨扰之处,韩首领可要海涵。” 他这话中规中矩,却犯了韩昭宣大忌,一口一个首领把他当山寨头子打发了,韩昭宣的脸顿时就垮了下来,面沉似水,他身后一个身材高大魁梧貌似亲信将领的汉子见此情景,瓮声翁气的叫了起来:“我家大人乃当朝兵部尚书,不是什么首领!” “兵部尚书?”王欢愣了一愣,马鸣图没有告诉他这一茬,他还不知道山西多了个兵部尚书。 “正是!”壮汉叫道:“这是马中官宣的旨意,朝廷钦命!” 王欢等人顿时明白过来,敢情是马太监封的官啊,这山西地大似海,草头王比城镇还多,不知他还封了多少朝廷命官出去,一想到尚书满地走、总兵多如狗的场面,夔州军众人就面面相觑。 “原来是韩尚书,王某不知,多有得罪了。”王欢微微皱皱眉头,抱拳道。 山西纷乱,大敌当前,这些义军虽然目光短浅,却是应该团结的对象,没有必要在这些问题上纠结。 称谓一变,韩昭宣脸色终于略略好转,他嘴角抽了抽,向王欢道:“好说好说,侯爷请领大军随本官移步,到解州城西扎营设寨,稍后自有乡老牵猪杀牛前来劳军。” 王欢也不与他多说,简单的伸手道:“请!” 韩昭宣掉头就走,领着王欢大军来到解州侧面,一处背风有水的空地上扎营,然后说了几句场面话,带着人就走了。 夔州军自行伐木筑营,这里树木很多,依山傍水,倒是一处竖营立寨的好地方。 王欢与几个营总聚于一个小山包上,围坐一圈,一边饮水解渴,看着士卒们按照行营规制,有条不紊的各自做着事情,一边就刚刚的事情讨论起来。 “那姓韩的举动好生无礼,不过是个不值钱的草头尚书,就跟真当了阁部般牛气哄哄,如果此人今后登堂挂印,做了高官,只怕要走路扇风吹死了啊。”李廷玉抱怨道,他刚刚就想出头呵斥,被李定国拦住了:“还带着这么多军马来,有这些人为何不直奔太原?” 马新田把扑克脸一板,言简意赅的道:“此人不过是想给我们一个下马威,提醒我们山西是他们的而已。” “着啊!”李廷玉一拍大腿:“那我们巴巴的过来干什么?由他们去吧,姓韩的这么牛性,怎么还没有打下太原来?大同急如星火,怎么不见他过去帮帮忙?” 李定国坐在一块石头上,仰着脖子牛饮了一大口羊皮袋中的清水,随手将袋子丢给了李廷玉,抹着嘴道:“大明官僚秉性如此,李将军混迹多年,难道还不知道?” 李廷玉伸出巴掌空中一探,稳稳的将那羊皮袋抄在手中,愤懑道:“这我知道,但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这些鸟人还这般守着一亩三分地,真以为鞑子是泥塑的?” 他将袋子封口的塞子打开,嘴巴凑近还没喝,就难耐心中激愤,水也不喝了,放下袋子向王欢气道:“大人,这些鸟人这般自大,不若我们直接动手,抄了他们,收编其部下,一了百了!” 王欢一直在眯着眼睛想事情,此刻才睁开眼睛,摇头道:“不可,山西纷乱,韩昭宣虽然无礼,却还是反清的大明官员,我们先内讧起来,得利的是鞑子。” 李定国附和道:“大人说得没错,如果我们向反清的义军动手,别人怎么看我们?以后义军都会与我们为敌,到时候鞑子打我们,义军也打我们,夔州军虽强,却也将寸步难行,这与我们的初衷不符。” 马新田脸上出现了表情,他皱起眉头来,拧成一个“川”字,向王欢道:“但是朝廷派出的中官大概向山西数得上号的义军都封了官职,如果他们不听调遣,于我们有百害而无一利。” 李定国和李廷玉对望一眼,一齐向王欢道:“大人,我们应该早作决定!” 王欢一一扫过三人的脸,这三个人,是他最为信任的人,也是他的圈内心腹,人人能独当一面,个个有领军破敌的本事,是能引为依靠的重将,此次山西之行的方略,也唯有他们才知道。 围魏救赵,围点打援,就是王欢与三人商议一夜之后决定下来的解围方略,大同周边阿济格等八旗军将聚兵数万,皆是满蒙强军,实力强横,夔州军虽然不惧,但杀过去硬碰硬实为不智。 而山西省治太原,目前只有山西巡抚祝世昌在尼堪率领的蒙古援军支援下维持着周边不大的地盘,而太原周边,清军与义军犬牙交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打得不亦说乎。 如果能将山西南边的义军拧为一股绳,灭了太原周边清军势力,将太原围成孤城,那么围攻大同的清军势必来救,却又不敢全军杀过来,那样等于放大同城内的姜瓖出来了,阿济格只会派出一员大将率领的援军,这正是王欢所希望的,只要派来的清军总数在两万以下,他自信能在不耗费多少人命的情况下,吃掉清军援兵。 但是山西义军谁也不服谁的情况,是他没有想到的。 而南明朝廷到处扔官帽的情况,也是意料之外的。 到了山西,王欢才发现,自己的平凉候、川陕总兵的官衔,居然并不算大,好像听马鸣图说,给姜瓖的敕书,是封的国公,那岂不是说一旦解了大同之围,王欢还得以下官之礼给姜瓖参拜? “这世道,拳头为大,实力才是根本!”王欢眼神变得犀利起来,盯着山包下远处的解州城,语气坚定的说道:“我们应当让山西义军看一看夔州军的实力,不然他们还会用看明军的老眼光看我们,夔州军与他们层次上的差距,要打一仗才能体现出来!” 第383章 驱虎吞狼 而解州城内,怒气未平的韩昭宣回到州衙里,甩蹬下马,直入内堂,一屁股坐到桌案后的太师椅上,板着脸一言不发,好像与人斗富输了的少爷,面色铁青。 几个亲信头目跟在他身后,同样作愤愤不平状,见他坐下了,一个给他端茶,一个给他递水,余下的都散在韩昭宣四周,七嘴八舌的嚷嚷开了。 这些人都是韩昭宣当兵备道的时候就养的下官属吏,有文有武,此刻都刚刚剪去辫子,留起头发,头顶上不好看,都戴着一顶帽子遮丑。 “那陕西王欢太过无礼,大人好心接待他,他却一口一个首领,真把大人当造反的贼子了?” “岂有此理!大人这叫反正,造反的贼子有的比吗?” “是啊,想当年大人当兵备道的时候,那王欢还不知道在哪里呢,此时却敢如此跋扈,须知他陕西兵来山西,有他无他皆可,听说前几日鞑子皇帝都回去了,这山西眼看着就要光复,可不能让外地人来捡了便宜。” “这话很对,大人,山西光复之后,朝廷就要任命一省官吏,您和虞帅实力最强,除了姜家就数咱们,怎么着也得捞个一省布政使这类的大员,可要防着陕西兵来摘桃子、抢功劳啊。” 几个属吏你一言我一语,把个韩昭宣吵得心烦意乱,把桌子一拍,怒道:“够了!” 几人一颤,赶紧住嘴。 韩昭宣吹胡子瞪眼的又拍了拍桌子,指着几人的鼻子骂道:“就知道在这里呈嘴皮子功夫,有本事把翼城打下来啊,把平阳打下来啊,多少日子了,连小小的翼城县还没拿下,凭什么去光复全省?啊?拿嘴皮子吗?” 他恨铁不成钢的继续骂道:“人家陕西兵有圣旨,奉旨支援姜家,咱们能怎么样?拦着道不让人去吗?就算别人立了功有怎么样?还不是怪你们这伙人不争气,虞帅攻平阳,我们攻翼城,平阳是府城,城高墙厚,明显咱们要占便宜,但就连那弹丸小城都攻不破,如何说得起硬话?” 众人不吭气了,这些话句句属实,没法回答。 平阳府能大半归于韩、虞二人之手,主要原因,在于各地风起云涌的反清运动,各州各县,都有大明遗老旧官站出来主事,聚众杀官,竖旗反正,仿佛春风吹过大地般群起闹事,并没有耗费两人多大力气,这些反正的州县,主动的就靠过来了,纷纷遣人来奉表归附,韩昭宣和虞胤不过是派出一些人马,驻防当地而已,真正用上兵马作战的,唯有平阳府城和翼城县城。 这两处,一处是府治,清廷平阳知府就在城里,驻有汉军防守,从汾州逃过来的分守冀南道总兵许养高带着北边几个知县知州和汾州营参将也奔入城内,让平阳府城顷刻间成了山西南部清军最多的城池;另一处翼城,则全仗着县城筑于山腰上,易守难攻,县令是一个晋商的子弟,全家都在太原,唯恐贸然离职会牵连太原城里的家人,也硬着脖子死守。 可是就这两处需要用兵强攻的地方,韩昭宣和虞胤都打不下来,拖了些时日,清军敬瑾亲王尼堪的蒙古骑兵从真定方向驰援而来,两人更加吃紧了,虞胤还在平阳城外扛着,韩昭宣干脆就退兵回来了,留了些山贼出身的人在城外滋扰。 蒙古骑兵来去如风,纵横平阳,专门瞄着义军落单的人马厮杀,弄得现在韩昭宣不敢随便出城,一出城必上千人马,否则就有被蒙古人袭击吃掉的危险,过得实在窝囊。 此刻看着几个属下灰头土脸的不说话,韩昭宣气更大了,鼓着眼睛就欲发作,却见一个尖嘴猴腮的家伙眼珠子转了转,睁着小眼睛诡异的笑了起来。 这人向韩昭宣道:“大人,且慢生气,属下有一计,既能让那陕西军马吃瘪,又能拿下翼城。” “哦?!”韩昭宣知道此人素来鬼主意不少,急忙伸手朝他招招,道:“果有妙计,还不快速速说来!” 那人腮帮子一鼓,贼兮兮的道:“陕西军马不是自诩不凡吗?明日大人就引乡老劳军,酒至酣处,顺便点出平阳府城和翼城两地,由解州北上,这两地都是必经之地,让他任选一处攻打,否则就过不去。这样一来,打下来了,自然要交给我们山西人,打不下来,也跟我们无关,岂不妙哉?” 韩昭宣略一思量,就抚掌叫好:“妙啊,驱虎吞狼,果然好计策!不过,如果陕西兵不去呢?” 那属下哂然道:“如若不去,陕西兵必然颜面扫地,我们也能看清他们的实力,这等弱旅,连翼城都打不下,还不灰溜溜的滚回去?” 众人皆笑,觉得的确是好,一会儿回过味来了,不对啊,我们自己不也打不下翼城吗?我们也是弱旅? 韩昭宣踢了尖嘴者一脚,笑骂道:“我们自然能打下翼城的,不过是欲擒故纵而已,懂不?” 众人大悟,纷纷拍马屁道:“对对对,欲擒故纵、欲擒故纵,大人英明!” …… 第二天一早,日上三竿,解州城就大开城门,韩昭宣领着一群乡绅旧官,抬猪牵羊,扛酒抬肉的在一众兵丁护卫下出城来了,前有花鼓喧嚣,后有唢呐鼓吹,热闹非凡,韩昭宣就是要作出一番热情的气氛,好让王欢心甘情愿的去为他攻城。 不料到了地方,眼前却是一片白地,空余整齐竖立的排排营栅留在原地,那些漫山遍野的营帐、军马,却不见踪迹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韩昭宣孤疑的回头问道:“昨日王大人是在此地扎营没错吧?” 随从应道:“大人,还是您亲自送他们过来的,岂能有错?” 又有人答道:“昨晚夜间,城头还望见这边营火通明,陕西兵烧火做饭,香味都飘到城上去了,他们定然在此间扎营无误。” 韩昭宣茫然了,愣愣的站在原地,左右看看,又向空旷的白地看看,见了鬼一样瞪大着眼睛,自语道:“那么,现在他们去了哪里?” 第384章 闪电战 翼城县并不大,方圆不过十里,还是一座典型的山城,整座城就建在一座山上,城顺山势而立,街道上上下下弯弯曲曲,基本上都在爬坡上坎,山腰间不多的几块平地,都被官府和富人占去,修筑成衙门和宅院,而百姓们的房屋,都建在斜坡上。 整座城建成这般模样,因为此地原本是一处坞堡,从元代就由一户当地世家为避祸所筑,因地形险要,附近百姓纷纷搬迁依附,经年累月,人丁兴旺,最后翼城县衙干脆也搬了过来,形成今天这般规模。 也因为如此,县城城墙就修在山腰上,等于平地拔高了十数丈,而上山的道路并不好走,故而韩昭宣虽然人多势众,却拿此城无可奈何。 是以平阳府烽火连天,反清风浪席卷各县各州,唯独此地仿佛世外桃源般风浪不惊,县令在第一时间就紧闭城门,杜绝内外联系,征集民壮,严加防范,还身先士卒的上城死守。城内又多逃来的富户世家,唯恐城破后被杀人抄家,纷纷拿出真金白银募集壮士,一时间众志成城,把个城池守得铁桶般水泼不进。 这一日,县令按照惯例,一大早就上城瞭望,只见城外旷野上风吹草低,半个造反的乱民也没有,一切都太平依旧,春风习习,艳阳高照。 几个城头上的兵丁还嬉笑着抱怨,明朝遗老们着实可恶,在这春耕时分闹事造反,不但乱了朝纲,还让百姓不敢下地干活,耽误了农时,今年的粮食又要歉收了。 县令虎着脸训斥了几句,让他们别想没用的,用心守城。 不过他心里却也没有太过在意,因为这段时间实在太平,从解州过来的义军闹腾了大半个月,在城下丢下无数死尸,也没有撼动城池分毫,灰溜溜的退了回去。如今小股蒙古骑兵开始在平阳府境内活动,县令心里更加安稳,假以时日,这些明朝乱党就会被驰援的大清官军以雷霆之势一举消灭。 巡视了一圈,县令眼见无事,就吩咐守兵们严加守卫,自己匆匆下城而去,昨晚上有一小队蒙古骑兵从太原方向过来,夜宿城内,他得赶紧去陪着。 蒙古人很难伺候,要吃羊肉,这围城时分,上哪儿找这些东西去?县令很发愁,挨家挨户的派人去搜罗,自己亲自在县衙里等候,刚坐下喝了一口茶水,就听到外面有人撕心裂肺的叫嚷起来。 县令顿时就火了,这还让不让人清静了?站起来刚要出去瞧瞧,就见房门被砰的一声推开了,县尉满脸是汗的冲了进来。 “县尊,快上城看看吧!”县尉是个武夫,长得高大魁梧,一身横肉,此刻却脸色惨白,吓得像个孩童:“明军又来了!” “休得慌张!”县令心中一颤,脸上却强做镇定,口中怒道:“前些日子明军那么多人,能奈何我何?还不是自行退去了,如今又来,难道还能破城不成?” 县尉急得跳脚,慌张道:“这次不同了,来的明军奇怪得很,县尊,快去看看吧!” “哦?!”县令也有些慌了,连忙几步跳出门去,跑了一段,想来什么回头喊道:“快、快,知会住在官驿里的那些蒙古大爷一声,请他们赶紧披挂整齐,一起上城来!” 等官驿里的蒙古人披甲持刀的涌上城头的时候,县令等人早已在上面呆了良久了,城墙上满满当当的聚集了几排守兵,依山建城的好处之一,就是守城只需防守一个方向,后面是山,无须担忧。 城头上有几尊小铁炮,还是明朝时为了防御流贼弄上去的,这时候也收拾利落了,颗颗小铁弹就放在后面,随时能发射。 不过,城上的人却紧张无比的注视着下方,目光中恐惧的神色显露无疑,县令县尉等人立在城头垛口后面,眼神复杂的在低声交谈。 蒙古骑兵来的是一队五十余骑,人数不多,却一人三马,机动性很强,任务就是给还未投降的城镇打气,骚扰义军,加上个个都是老兵,身经百战,纵横山西南部一个多月,未逢敌手,义军人少就上去砍杀,义军人多就溜之大吉,所以很是嚣张,一上城头,骑兵头领就大声向县令道:“明军来了多少?县尊勿慌,待我等退之!” 县令和县尊看了看他,慢慢的挪开身子,露出一个空来。 头领凑上去,一望城外,顿时怔住了。 城外山下,一片白色的海洋遮蔽了大地,大队的白甲明军列成数十个方阵,仿佛一块块方形的云彩,排列在眼前,每个方阵都有不同颜色的旗帜,旌旗飞舞,翻腾似海,号角声、战鼓声,声若奔雷,绵绵悠长,震得人耳膜发痛。 更为让人胆寒的,是阵前有数十个大如磨盘的巨大铁炮架在空地上,那炮口足以塞进去一个壮汉,不知道要打出多大的铁弹来。 “这不是前些日子来的哪些乱贼。”县尉在后面说道:“衣甲服色都不相同,这回来的要规整许多,劲敌也!” 县令面色苍白,咬着牙道:“休要害怕,这批人不过衣甲统一而已,没什么不同!乱贼都是乌合之众,能济得什么事?大家打起精神来,与往常一样守城便是,老规矩!杀一人赏银一两,斩一将赏银百俩!” 他这赏格一喊出来,城头上的畏惧之气才稍稍散去,兵丁和民壮们的心气明显高了一些,毕竟银子的诱惑还是巨大的。 县令转过头来,刚想对蒙古骑兵们说点什么,却见那骑兵头领扭身过来,先开口了。 “县尊大人,这伙明军人多势众,气焰嚣张,本将思虑,应该先趁其不备,杀他个措手不及,砍他十几个人头回来,以振我军威风,灭他士气!”头领是个光头,脑后拖着一根细长的小辫子,细目阔面,很有几分彪悍气势,说出来的话也字字透着杀机。 县令为难了,显得有些迟疑:“这个,城里的兵都是马快弓手,没有多少人,冲出去野战,恐怕……” 头领大手一挥,豪气的道:“不消县令的人,本将领着麾下众兄弟就成,我们马多,力竭可以换马,跑得比贼兵快,一定能全身而退!” 县令大喜,拱手道:“既如此,还劳烦诸位了。” 头领义气干云,豪迈的道:“都是为了大清,不分彼此,城上守备,就麻烦县尊了,等下我们回来,还请县尊为我等开门。” 县令连忙应承:“是、是、是,一定一定。” 言罢,蒙古头领带着几十个骑兵,迈步下了城来,快步向城内拴马的地方走去,刚才跑得及,没有把备用的马一起带过来。 刚下城头,就有蒙古兵靠过来,低声向他问道:“大哥,我们真要出城去与明军厮杀?那些明军看上去很不简单,我们人少,怕是风险很大啊!” 头领脚下不停,一双罗圈腿几乎是跑着前进,一边跑,一边压低声音答道:“厮杀?哪里话!你没瞧见那些炮吗?何时乱贼有这么大的炮了?再说阵势,堪比女真八旗战兵了,哪里是乱贼的做派?这批明军有问题!要我看,此城必亡,我们此刻从后山出城,溜之大吉!” 问话的人措手不及,差点一跟头栽倒在地,原来大哥刚刚说得慷慨激昂,原来是要借机逃走啊。 不过转念一想,对啊,这里又不是自己的城,理他作甚?大家风紧扯呼吧。 数十个蒙古骑兵连官驿里的东西都不拿了,直接牵马就跑,从山后小门出去,顺着山道,一溜烟的跑得无影无踪。 他们走后不久,山下就响起了轰天雷震耳欲聋的炮声,炮入雷鸣,夹杂着城墙倒塌的巨响,在群山间久久回荡。 第385章 去汾阳 翼城城破的消息,只用了两天的功夫,就传到了上百里之外的解州,报信的人是一个骑着跛脚马的义军,他是被王欢从翼城县衙土牢是救出来的,上次义军从翼城脚下撤军时,这厮动作慢了,落在后面,被蒙古游骑尾随抓了,当作日后请功的人头寄放在翼城土牢里。 这人怀里揣了王欢给的几个馒头和几两散碎银子,一路不停歇的直奔解州,求见韩昭宣,传递了王欢的口信。 “什么?平凉候真的这么说的?”韩昭宣从椅子上猛地站了起来,满脸不可置信的问道,好似听到了什么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千真万确,大人,小的怎么敢骗您?”那义军赌咒发誓,拍着胸口道:“平凉候说,请大人即刻起兵,赶赴平阳,慢了,就赶不上攻克太原的大功了!” “还有,平凉候还说了。”他舔舔嘴唇,满是疲态,毕竟两天一夜疾奔很费力气,光靠几个馒头并不够:“翼城现在由原来大明的几个小吏看着,无人做主,得赶紧的派一个能镇得住的人过去接手,以防鞑子卷土重来。” 韩昭宣和手下一干人等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那贼眉鼠眼的文吏砸着舌头,孤疑的道:“从解州到翼城,道路一百多里,大军行动,起码要走两天,而从平凉候领着陕西兵不辞而别到今天,也不过刚过了四天,恰好够一来一回的时间,合着陕西兵攻克翼城,只用了一天不到?匪夷所思啊!” 韩昭宣皱着眉头一思量,觉得说得不错,于是瞪眼看向了那义军,口中喝道:“说!你小子是不是背叛大义,充作鞑子的细作,要赚我等出城,暗中布下埋伏,要将我等一举歼灭?” 此言一出,堂上众人人人嗔目,“当啷当啷”响声一片,武将们抽刀在手,就要斩了这义军小卒。 那人骇得面无人色,双手乱摇,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失声叫道:“没有、没有!大人,我怎么会背叛大人!刚才我把翼城县令的人头都拿出来给大人过了目的,怎么会有诈?大人明鉴啊!” 听他这般一说,韩昭宣这才想起,这小卒子刚一进门,就从一个布包里拿出了翼城县令的人头来作信物,那鞑子翼城县令他是见过的,认得长相,确认无疑。 韩昭宣拍拍脑门,最近奇怪的事太多,闹得自己智商都有些下降了,哪有设计用自己的脑袋充作诱饵的,翼城县令人头在这里,怎么会有诈? 他缓一口气,示意拿刀的人都把刀收了,然后换了副平缓的表情,温言道:“你且不要惊慌,如此说来,陕西平凉候攻克翼城,真的只用了一天时间?” 那小卒跌坐在地上,惊吓过度,爬不起来,就坐在地上恭声答道:“是,小的被关在土牢里,当天一早听外面牢卒议论,说有明军围城,然后再过了一顿饭功夫,就听到外面地动山摇,声若惊雷,那些牢卒就一哄而散,无人管我,然后又过了个把时辰,就有白甲兵进来,放我出来了。” “个把时辰?”韩昭宣等人更加吃惊了,讶然道:“平凉候只用了个把时辰就攻下了翼城县?” “应该是的,那些牢卒早上议论的时候,听口气还很淡定自如,那是城还没破,等到外面动静一大,他们就跑了,然后白甲兵就进来了。”小卒边回忆边说。 韩昭宣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满面都是震惊,一种无力感彻底的击溃了他的自尊心,他那几个幕僚,同样彼此对视,这简直骇人听闻,几万义军攻打半个月都没有打下来的翼城县城,陕西兵只用了个把时辰就攻克了,这种效率,这种速度,前所未闻。 “原来他们不告而别,是去打翼城了。”韩昭宣喃喃着自语道,目光呆滞,脸上写满了苦涩,这一记耳光,抽在他脸上实在响亮:“亏我们还想着算计平凉候,其实他根本就没有把我们当回事,在他眼里,也许我们连铺兵、民夫都不如啊。” 幕僚们谁也不敢说话,自惭形愧的畏缩在一边,那个尖嘴猴腮的猴子模样的家伙更是躲在人后,捂着脸不敢露头。 “这个,大人,我们还去平阳吗?”沉默了半响,一个沉稳点的幕僚终于想起了正事,小心翼翼的问道。 韩昭宣猛然惊醒,两眼里精光一闪,一拍桌子,赫然站起,咬着牙叫道:“去!一定要去!我要亲眼看看,平凉候带的陕西兵究竟如何神勇,平阳坚城,兵多将广,虞胤将军围城许久,都无法寸进,他们又有何种手段,夸下兵进太原的海口!” 他在堂中走了两步,一看几个幕僚还站在原地傻呆呆的看着他,不禁怒从心头起,一脚踢了过去:“愣着干什么?快去点兵聚将啊!两个时辰后出不了门,老子就把你们全撤了!” 众幕僚被他一吓,一哄而散,鸡飞狗跳的自去忙碌了。 不过说是两个时辰,杂牌军的动作没有那么快,一直拖到了下午,解州城门才打开来,一群衣甲混乱的义军,拥着韩昭宣,蜂拥出城,望着平阳方向,疾奔而去。 由解州到平阳府城,官道宽敞,约有近两百里路,韩昭宣的义军大部分都是农夫平民出身,虽然能吃苦,却不擅长行军,初初一段跑得飞快,距离稍远,就开始耐力不够了,加上建制混乱,官兵不熟,一路上混乱无比,一万多人的队伍拖了老长,前锋已经出城十里,后卫还在城门处磨蹭。 韩昭宣领着千余人的骑兵,不管不顾的跑在前头,内心强烈想要亲眼见识夔州军战斗情景的愿望刺激他像打了鸡血般迫切。后面的步卒则自生自灭般的慢慢跟随,人越跑越少,队伍越跑越稀,等到三天之后到了平阳府城外,一万五千多人的义军,还剩下五千人不到,其余的,都散在解州至平阳间的路途中,零零散散的仿若游魂。 韩昭宣想先去虞胤的大营,却在半道上遇见了虞胤派来接他的亲兵,亲兵告诉他,虞胤现在在城里。 韩昭宣差点从马上掉了下去,紧抓住缰绳才挺住身子,然后白着一张脸,抖抖索索的问道:“在城里?平凉候什么时候破的城?” 他都懒得问是谁破的城了,虞胤在城下耗了近一个月碌碌无为,难道这两天突然开了窍,就能攻克平阳城了?短时间内攻破平阳,一定是王欢的功绩。 果不其然,那亲兵面露崇拜的表情,两眼放光用极为叹服的口气兴奋的说道:“三天前就破城了,平凉候来的全是白甲兵,那军容,那阵势,赞赞,也是没谁了!陕西兵当天来,连营都没立,就和虞将军见了一面,立刻就摆开阵势攻城,他们的炮好多,一字排开架在城下,隔得远远的射出火药包,硬是生生的炸塌了好长一段城墙,然后又把架在大车上的铜炮推近,低着断面一阵猛轰,基本上那一片就没活着的人了,然后鸟统兵上前,站住断面,后面的长枪兵、刀盾手一排排的上去,就一两个时辰的功夫,平阳就拿下了,那快如雷霆的动作,大人您没瞧见,真是可惜!” 他巴拉巴拉的说了这么多,用的是评书一般的语言,就差末了说欲听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了。 韩昭宣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依然起伏难定,他一把揪住亲兵的衣领子,火急火燎的道:“平凉候现在何处?” 亲兵愣了一下,道:“昨天拔营,向汾州方向去了,说是要在汾州召集山西南边的义军聚会,共商大计。” “汾州?那里不是姜建勋的地盘吗?”韩昭宣倒抽了一口冷气,脑子立刻反应过来:“平凉候这是要一统山西义军、当山西共主吗?” 第386章 你们要听我的 汾州府,山西中部紧靠太原的重镇,府辖一州六县,与冀南道同设府治于汾州城,辖地与大同、太原和平阳等大府比起来不算宽广,却因为地处晋中腹心而极为紧要。 姜瓖反正伊始,汾州府就跟山西其他地方一样,掀起反清浪潮,各处县城乡镇聚民为兵,在各自推举出来的头领指挥下,占领县城,追杀官吏,在大街上、要道边设立关卡,一边盘查清廷余孽,一边给来往行人剪去辫子,更有一队队的义军义民,自发上街,挨家挨户的给人剪辫子,一时间遍地草头王,到处是“总兵”、“参将”、乃至“巡抚”、“总督”、“镇帅”等等头衔,仿佛大家见了面,没有个三品以上的官衔,都不好意思打招呼。 汾州城内,原清廷知州衙门里。 这处衙门,本来在几个月前的反正厮杀中,被毁坏得很严重,暴乱的义民几乎抢走了所有能拿走的东西,就连大堂上那张梨花木的长案都没有放过,除了六根粗有一人环抱的大柱子以外,堂上空无一物。 如今这里成为了姜瓖族人姜建勋的节堂,不知道从哪里搬来了一些规制不一、大小不等的桌椅,摆放在大堂里,又在屋檐下挂上牌匾,在屋子四周立上兵器架子,最后在面朝大门的墙上贴上一副斗大的猛虎下山图,一个简陋的节堂就成了。 眼下这大堂里,高高矮矮肥肥瘦瘦的坐了十余个人,看装束,有文有武。有人穿一身明显在箱子底下压了不短时间的明朝官服,衣服上褶皱满身,穿的人却洋洋得意,顾盼自如;有人又穿着一身草莽匪气十足的麻衣,外面却罩着一件不知从哪儿抢来的锦绣长袍,不伦不类,穿的人却倨傲高坐,悠然自得;更有甚者,内里穿着文士锦袍,外面却罩着清军制式的罩甲,奇装异服,赫然混坐。 唯一比较统一的是,这些人头上都戴着或是头盔,或者帽子,盖住了脑袋,遮挡住因为剪去辫子而显得丑陋无比的阴阳头。 这些人坐在一处,吵吵嚷嚷,闹个不休,仔细听听,却是在彼此争论相互间的兵力强弱,比较谁的功劳大、谁的功劳小,吵吵着日后打下山西全省,驱逐鞑子于境外之后,应该得个什么犒赏、封什么样的官位。 大堂不小,却被这群吵闹的人旁若无人的喧嚣充斥得局促起来,满堂乌烟瘴气,一屋牛鬼蛇神,把个庄重节堂弄得宛如菜市场般俗气,守在屋外的兵丁,都好奇的朝里面探头探脑,仿佛在看一场有趣的大戏。 猛虎图下,一位身材壮实、一脸寒霜的年轻汉子巍然正坐,他身披一身铁甲,片片铁叶在从屋顶透过琉璃瓦洒下的阳光照耀下璀璨生辉,让他整个人显得比底下坐着的那些人要有型得多,颇有大将气派。 此人就是姜建勋,大同镇将姜瓖的亲侄子,年不过三十,却已经在大同镇当了十六年兵的宿将,与那些混进军队就为了图个出身、仗着身份做些边墙上的买卖的二世祖不同,姜建勋是脚踏实地的在当兵。 从十四岁时跟在姜瓖身边当个小厮开始,姜建勋就没有离开过大同镇,历经小旗、总旗、百户、守备,一直做到了游击的位置上,凭的是真本事,靠的是拿命去拼的军功。 跟蒙古人打,跟流贼打,跟土匪打,变成清兵后掉过头来又跟明军打,到了如今又跟清兵打,战斗就像一种生活,跗骨之蛆般停留在姜瓖的生命里,除了吃饭睡觉,好像就剩下厮杀了。 正因为这身本事,姜瓖才将他外放,到各地联络串联,统筹兵马,力争在大同之外建立第二股反清力量,即可以减轻大同的压力,也能够尽可能的掀起一些波澜,打乱清廷的节奏。 于是姜建勋坐在了这里。 他的麾下,有兵四万多人,跟坐在下面这些咋咋呼呼外强中干的义军首领不同,这四万人中,有精兵五千,是从各地收拢的反正官军,这些官军本是大明边军,降清后随姜瓖征战过西北,经验丰富战力强悍,后来被清廷以分驻各地为名肢解割裂,派往各处州县,表面上冠冕堂皇,其实不过是为了削弱姜瓖兵力,但这些兵对姜家很有归属感,姜建勋登高一呼,纷纷蚁附而来,成为了姜建勋最为核心的力量。 正因为有这股核心军力,姜建勋转战晋中,连克太原周边二十余县,声势滔天,才有资格坐上了这白虎节堂上最尊贵的一把椅子。 不过此时,姜建勋面无表情的面孔下,藏着深深的无奈和厌恶,满座义军首领,个个都是“总兵”、“参将”之流,屁股后面跟着千把人也敢自称镇帅,据有一县之地也敢自称巡抚,这些人原来在大明朝,除开个别山贼匪首之外,个个都有点官身,在当地有些势力,如今一见姜家起事,山西震动,纷纷站出来想分一杯羹,却又不愿听从指挥,自行其是,弄得姜建勋想要团结所有反清力量的计划举步维艰,很是无奈。 今天召集这些人来,姜建勋本是打算将他们拉拢到自家这边来,尽最大的努力保证姜家仍然是山西霸王,谁知道这些土鳖尝到自立为王的滋味以后,特别是马鸣图把一顶顶不要钱的官帽丢到了他们头上之后,纷纷气粗起来,不大将姜建勋放在眼里,议事刚一开始,就吵开了锅,乱了秩序。 揉揉有些痛的太阳穴,姜建勋把桌子一拍,怒喝而起。 “够了!尔等都是朝廷肱股,岂能为了争功夺利,在此间谩骂争吵,须知鞑子还在太原虎视眈眈,东虏摄政王又已兵发河北,我们还在这里内讧争斗,岂能成就大事!” 他身高体壮,威风凛凛,一身的甲胄又平添无数杀气,自有一股慑人的风采,这一声大喝,让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 见镇住了众人,姜建勋才缓缓落座,带着怒气道:“各位虽各有各的地盘,但同为山西人,共吃一锅饭,翻过来翻过去都是同乡,有话自然好说,犯不着争来争去,一致对外,才是正道。” 众头领纷纷点头,一个光头和尚样的壮汉站起来,向姜建勋粗声道:“此话不假,姜大人说得有理,我等正是憾服姜家在山西一呼百应的气势,才于今日共聚此处,适才我等莽撞了,还请姜大人讲几句吧。” 姜建勋瞄他一眼,认出此人是侯和尚,原山西镇一员守备将官,素来与姜家有旧,此时说话,明显是向着自己的。 其余人等,纵有不服的,也不便开口了,于是底下一片“好啊、好啊”、“请姜大人讲吧”的鼓噪声响了起来。 “诸位,自大同姜总兵反正以来,四海震慑,八方混乱,鞑子措手不及,慌乱不堪,在宁武、代州一线,刘迁断了长城交通,大同、太原两地间绝了联系;东边泽州,宁清占了大部;西边是在座诸位,几乎将半个山西都打了下来;而在南边,韩昭宣和虞胤两位首领夺了平阳府城,全府都落入了我大明手里。此等声威,莫有匹敌者啊!”姜建勋大声讲道,声音抑扬顿挫,极富感染力,说得众人群情激昂,热血澎湃。 特别是最后一句话出口的时候,一下将现场的气氛调动到了高潮,大家惊喜的叫了起来:“什么?平阳府被打下来了?坚若磐石的平阳府城竟然被打下来了?太好了!” 众人议论纷纷,欣喜若狂,平阳府城就在汾州府的后方,一旦出兵,可以和太原府的清兵一前一后,南北夹击,将汾州府的义军夹在并不宽广的正面上一一击破,威胁很大,如今这犹如芒刺在背的平阳府城居然被拔掉了,由不得大家不高兴啊。 “大人,韩昭宣和虞胤两位功莫大焉,怎么今日不见他们来此聚会啊?”有人大声问道。 姜建勋微微一笑,道:“他们二人当然会来,此时应该正在路上,本将早已派人去请了。” 他顿一顿,加重语气道:“诸位,国一日无君则乱、军一日无帅则散。韩、虞二位,都是我姜家故人,韩昭宣任兵备道时乃姜总兵保举,虞胤当守备,同样是在姜总兵麾下任职,两人早就派人上了文书,愿奉姜总兵之命是从,他们两人兵力数十万,都愿意在我姜家麾下带兵打仗,为光复大明而努力,尔等岂能独行?眼下正逢用人之时,众人何不受我节制,一起为大明朝廷,挥戈四方!” 他长身站起,立于堂上,面色严肃得好似磐石,虎目生辉,注视着堂上每一个人。 众头领顿时哑然了,原来这才是姜建勋的目的啊。 不过大家都明白,要想在清军重压下坚持下去,抱团在一处是必然的,不过人心贪婪,都有私心,顾虑着一旦进了姜家门,今后恐怕就成为他的家臣,前途地位,都要仰人鼻息,这却是不甘心的。 更重要的是,在场的人虽然无人兵力及得上姜建勋,但大家聚在一起,却也不怕他,姜建勋并没有压倒性的优势,而且他是在忻州被清军尼堪杀得大败,退到汾州来的,身为败军,却要当众人的头,这并不能服众。 现场尴尬起来,众人都沉默起来,唯有侯和尚等寥寥几人出言附和,一看就知道是拖,无人理睬他。 恰在此时,门外吵嚷起来,一名姜建勋的兵匆匆进来,高声叫道:“将军,城外有大队兵马靠近,打的是大明旗号,不知是哪里的人马。” 姜建勋一喜,忙问道:“可是韩、虞两位到了?” 那兵摇摇头,神情畏惧的答道:“不知道,但那些兵马,一律穿的白甲,从未见过,看上去奇怪得很!” 第387章 奉旨统领尔等 “白甲兵?”姜建勋怔了一下,记忆里并没有这方面的印象:“哪里来的白甲兵?” 那兵一问三不知,只是茫然道:“不知道,远观旗号,都是大明旗帜,余者皆不知。” 姜建勋无奈,只得领着众位义军头领,弃了会议,一起急匆匆的涌上汾州城头,去看个究竟。 上得城来,站到高高的箭楼上,向远处望去,果然看到数里之外,一队人马汹涌而来,黄土漫天之下,白色的甲胄分外显眼,如一片漫过来的云彩,铺天盖地。 有数名骑兵从白云飘扬处跑来,马上骑兵一边跑,一边高声冲城上叫喊着:“不必惊慌,是平阳府的韩、虞两位将军来了!” 这些骑兵,姜建勋是认得的,全是自己军中斥候探马。 听到这个消息,众人纷纷尽去心中疑虑,喜笑颜开,笑着互相羡慕道:“韩、虞二人果然不愧我朝能臣,观其军势,的确斐然,难怪能攻下重兵固守的平阳府城啊。” 旁人展颜欢笑,姜建勋却皱起了眉头,韩昭宣和虞胤二人他是知道的,其手下兵马虽多,却都是流贼般的百姓乱民居长,有经验见过血的战兵极少,鼓噪着敲敲边鼓打打顺风仗仗着人多欺负人少还可以,真要谈论战斗力,他二人无论如何也谈不上强军。 而眼前席卷而来的白甲军,怎么看也不像是平阳府那帮农民组成的军队,隔得老远,那股凌厉的杀气就能冲人一个跟头。 “走!随我下去迎接韩、虞二位。”姜建勋心里涌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他知道朝廷派出平凉候领兵进入山西,驰援姜瓖,但听说陕西兵几天前才到潼关,汾州距离潼关数百里路,中间还隔着翼城、平阳等清军据守的城池,按常理推断,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来得这么快的。 但是,万一来的就是陕西兵呢? 一想起这个,姜建勋心里就“突突”的跳,这说明什么?说明陕西兵可怕得要人命啊,翼城就不说了,那小县城可能韩昭宣能打下来,但平阳呢?里面可有好几千清兵啊,虽然全是汉军,但也绝不是一群拿着锄头的平民军队能对付的。虞胤屯兵在城下相持了个把月,连城墙都没有爬上去,这两天突然就破了,思来想去,很有可能是平凉候带的兵马做下的功绩。 再看看城外旌旗招展的队伍,姜建勋心中已经有了七八分定论,脑子里开始高速运转,盘算着应该怎么应对了。 城外一片空旷的白地,连日战乱,城外居民房舍早就被拆解一空,只留下一些断壁残垣般的墙基瓦砾,姜建勋带着众人开门而出,迎了上去。 一队白甲骑兵跑在头前,迎面而来,每个人都是一人双马,马匹矫健,铁蹄翻飞。马上骑士一水的明光铠,胸前宽大的护甲板在阳光照耀下的反光直刺得姜建勋眼睛都睁不开。 好不容易眯着眼看过去,赫然发现,这群骑兵跑在前面的百余人手中高高举起的如林长枪上,每一根枪杆上都插着一个人头,人头血肉模糊,蓬头垢面,瞧不清面容,但是那宽宽的额头和光头小辫的标志性发型,还是让人能很清楚的分辨出这些人头的归属。 “是蒙古人!”姜建勋带的义军头领里有眼尖的已经惊叫出声了:“那是蒙古游骑的头!” 仿佛是为了让他们看得更清楚一些,白甲骑兵以娴熟的骑术一直奔驰到距离这群人很近的地方才将马头一拐,以一道完美的弧线从他们身边切过,马尾巴扫了一地的尘土扑在他们脸上。 迷人眼眸的黄土里,姜建勋看得非常细致,那些首级,就是最近在晋中平原上来去如风的蒙古人的脑袋,那些脑袋上的眼珠子还瞪得溜圆,仿佛不相信自己遇到的事一样。 数一数,串在长枪上的脑袋差不多有一百多个,正好一个百人队的数量。 姜建勋身后的首领们开始低声议论起来,纷纷叹服:“看到了吗?一百多个蒙古人的脑袋啊。” “看到了,真是不简单,那些蒙古人每一股以百人为一队,凶悍得很,一人双马,来去无踪,逮着我们人少就杀,我们人多就远远骚扰,弄得我们撵又撵不上,打又打不过,连城都出不了。” “这些白甲兵居然灭了一队,着实厉害,不过,看上去不像韩家和虞家的兵啊。” 骑兵们跑向一旁,烟尘散去,露出了后面的大队人马,有数骑驰骋向前,当先的两人,正是大伙的熟人,韩昭宣和虞胤。 这两人意气风发、满面春风,脸上洋溢着喜气,好似马上就要入洞房的新郎官。 姜建勋等人一喜,连忙策马迎上去,到了近处,正欲打招呼,却见韩、虞两人将座下马儿一拔,两人分开两边,欠着身子将身后一人露了出来。 韩、虞二人态度谦卑,模样恭维,好像后面的那人是两人不敢得罪极为尊贵的人物一般。这可不大对劲,了解的两人的都知道,韩昭宣和虞胤可不是轻易低头的主,两人在平阳府呼风唤雨,拥众数十万,连姜建勋都不大放在眼里,是两个独霸一方的军阀人物。 这更加刺激了众人的好奇人,纷纷和板着脸的姜建勋一起,凝神看向了打马前出的那一人来。 只见此人白马白甲,猩红色的大氅裹着流苏迎风招展,铁盔上一对凤翅配上虎面,甲胄上两块铜镜搭着铁叶,腰间劲弩高悬,手中长刀紧握,一身的戎装神采奕奕,偏偏虎面下一张脸庞清秀得宛如一个书生,虽皮肤黝黑身高体壮,却从骨子里透着一股文人般的气质,浑身亦文亦武,丰神俊朗,让人恍惚间犹如见到一员年轻版的周瑜现世。 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一腔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那韩昭宣很得意的看到这伙人的表情,眼神流露出“瞧你们这没出息的样子”的意味,然后咳嗽一声,清清嗓子,用无限恭敬的语气高声道:“诸位大人,这位是大明平凉候、川陕总兵,挂平北将军印,御赐尚方宝剑,奉朝廷谕旨,领兵赴山西抵御东虏,凡山西诸镇,皆受其节制,以安大明疆域!” 此言一出,无人不惊! 姜建勋等人的脸,顿时就垮了下来! 第388章 拳头为大 韩昭宣本是当过官的人,这番话喊得官腔十足,铿锵有力,好似一架楼梯,将王欢高高抬起,平地升高三尺,带着光环让众人仰望。 但听在姜建勋耳中,却如小皮鞭狠狠抽打,一鞭就把他打矮一截,接连几鞭,打得他矮了七八分。 没法不矮啊,看看人家身后那宛如天兵天将一般的白甲军队伍,在瞧瞧自己身后那伙歪瓜裂枣七高八矮十个人里就有五种衣甲的大头兵,姜建勋就不得不憋住了闷气。 当然了,如果仅仅凭借衣甲鲜明就能让他服气颤抖,那他就不是姜建勋了,在稍稍的迟疑之后,他恢复如常神色,不卑不亢的策马向前,朗声向王欢道:“原来是平凉候到了,末将大同镇参将姜建勋,奉晋国公之命,在此召集义军共谋讨伐太原方略,有幸得见平凉候,真是三生有幸!” 王欢微微错愕,讶然问道:“晋国公?” 见他吃惊,姜建勋的虚荣心很是得到满足,刚刚被小皮鞭抽打的自尊心也平复了许多,带着一丝骄傲,他拱手道:“侯爷大概还不知道,大明朝廷为褒奖山西军民忠君之心,前些时日特遣中官马鸣图,携带敕书印劄赶赴大同,册封大同总兵、镇帅姜瓖为晋国公,统领山西军兵,共拒胡虏。” 王欢眉头一展,点头道:“原来如此。” 姜建勋抬头举目朝四面扫了一圈,眼神凌厉,目光所及之处,众义军首领目光游离,除了侯和尚等人热切的回应之外,其余的人都纷纷侧目。 这伙见风使舵的家伙,刚才眼看就要被说动归附自己了,却在节骨眼上被王欢打断,如今见了陕西兵威风腾腾的样子,当然更不会把自己当回事了! 姜建勋咬着牙齿,山西西边和南边,因为靠近河南和陕西,土地贫瘠、灾害频繁,人民苦贫、民风彪悍,历来不被官家重视,也是姜家势力的薄弱处。 但是如今姜家苦心经营的晋北和晋东,已然成了战火纷飞之地,清廷重兵屯集,姜建勋本人就是被清兵从忻州打得大败,退到晋中的,现在站在身边的义军首领,大半都是跟姜家关系不深的明朝故吏,要将他们抓在手中,非常困难,今天好不容易聚集齐了,威逼利诱之下即将成功,却来了王欢这尊神,当然令姜建勋狠得牙痒痒了。 把心一横,姜建勋冲王欢拱手一揖,肃容道:“侯爷既然到了,此间众议还未有结果,不如请侯爷移步,共同到城内商议,按照晋国公定下的方略行事。” 这句话,就等于摆明了,你王欢远来是客,就听我们的吧,山西的战事,可不能让你说了算。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顿时一怔,王欢倒是波澜不惊,脸上看不出什么来。韩昭宣和虞胤却庞然变色,一齐喊了起来:“姜建勋你何德何能,要侯爷按你说的办?” 姜建勋板着面孔,冷然向二人道:“这是晋国公的山西,当然要按他老人家的方略办,尔等也是晋官晋将,难道要胳膊肘往外拐吗?” 韩昭宣大义凛然,指着他怒道:“荒谬!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山西是大明的山西,岂能归晋国公个人?平凉候有谕旨在手,奉旨驰援,当然不能居于晋国公之下!” 姜建勋满面寒霜,如果不是王欢大军在侧,他早就抽刀把韩昭宣砍了,此刻他不得不压着火气,冷笑一声:“那么谕旨上,可曾写明山西主事者是平凉候?” 韩昭宣顿时一窒,扭头向王欢看去,他没有见过什么谕旨,只见过夔州军的刀和炮,当然答不出来。 众目睽睽之下,王欢面不改色,眯着眼缓缓道:“这个倒是没写,朝廷没有督师在山西,也就无人主事。” 韩昭宣眼神一暗,顿时焉了几分,而姜建勋却兴奋起来,笑容越显阴冷,这王欢看来是个傻子,居然主动承认谕旨中没有写明他是山西主事者,要知道这谕旨没人看到过,他怎么说都行啊。 还未待他做出反应,却听王欢缓缓的又说出了下文:“不过也没有写主事者是姜瓖啊。” 姜建勋一愣,继而大怒,大声道:“姜总兵为国公,侯爷你不过是侯爵,论起级别高低,当然以晋国公为尊!” 王欢瞅他一眼,毫无动怒的意思,依旧缓声道:“爵位不过决定朝堂上站班的次序和俸禄的高低,外出领兵,应当以实职为重,姜瓖和本候,都是挂印总兵,没有尊卑高下之分,平职而已。” “即是平职,相互间也就没有从属关系,大家都是大明臣子,只要一心为公,精诚团结,同样能做出一番事来。” 他看向站在姜建勋身后,默不作声的众多义军首领,话带旁音的说道:“至于在场的各位,何去何从,是单干还是跟着官军协从,自行决定吧,不过本候有言在先,但凡今日表态愿意归附大明的,今后建功立业,加官进爵,一寸功劳我也不会少你的。今日过后,再无此路!” 虞胤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武将,拙于口舌,故而刚才都是韩昭宣在说话,他插不上嘴,这时逮着机会了,立刻高声附和起来:“众位,平凉候一个时辰攻下翼城,两个时辰破开平阳府城,此等强军,正是我大明前所未见的中兴之将才有的风范,我老虞目不识丁,只认得一个道理,乱世中拳头为大,谁猛我就跟谁!各位可要考虑清楚,可别错过侯爷的美意,将来后悔啊!” 他话音刚落,姜建勋身后就跳出来一个光头,怒骂道:“虞蛮子你个不义之徒,放的什么狗屁?姜总兵当年的恩情都喂到狗身上了?” 虞胤大眼一瞪,看清楚原来是侯和尚,立刻破口大骂的还嘴道:“你侯和尚有脸说义气?老子在平阳跟清兵死磕,向你借兵你理都不理,还厚着脸皮论义气?来来来,今天我俩就在这练练!” 说罢甩蹬下马,大踏步的向侯和尚走去,他斜披一件半身甲,敞胸露怀,一身肌肉盘根错节,黝黑发亮,望之令人生畏,侯和尚却毫无惧意,应声跳下马去,迎着虞胤就奔了过去,两人如两只暴怒的狮子碰在一处,挥拳踢腿的打了起来。 没人去劝,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王欢身上,只见王欢瞥了一眼姜建勋,不再理他,高居马上,傲视群雄,淡然的补了一句:“愿意跟着我打鞑子的,都过来吧,我也不进城了,就在这里和诸位会盟吧。” 在他身后,大队夔州军已经排成了方阵,如一块块凝固了的白云,在猎猎军旗下默然肃立,那百余个蒙古人的脑袋被扔在了近处,堆成了一座小山。 韩昭宣很自然的第一个走到王欢身后,他还面带喜色,觉得自己第一个站过来是一种荣誉。 余下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望望那排列整齐、刀枪林立的白甲军阵,在心里掂量了一回轻重,有相互熟悉信任的,还凑在一边咬了咬耳朵。 很快的,第二个人站了过去,有人带了头,剩下的人就好办了,纷纷朝王欢身边聚了过去,后面有动作慢的,甚至跑了起来,唯恐落在后面。 他们从铁青着脸的姜建勋身边经过时,甚至没有正眼看他一眼,任由他那怨毒的眼神在背后放射火花。 很快的,几乎所有的义军头领都归在了王欢一侧,他们不便去骚扰王欢,就围住了韩昭宣,悄声打听什么,而韩昭宣则面泛红光,高声的讲述起来平阳城破的经过。 用的评书语法,就跟他从那小兵嘴里听来的别无二致。 而姜建勋这边,则只余下寥寥数人,都是姜家在晋中为数不多的铁杆盟友。 抛开还在厮打的两个武夫,城外的阵营已经分明,王欢得到了大部分义军首领的拥戴,姜建勋完败。 第389章 我们去交城 眼瞅着王欢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姜建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面色由青转黑,偏偏又不能用强发怒,最后变成无奈的苍白。 王欢并没有一直盯着他看,他的目光望着汾州城头的方向,仔细观察打量着。 汾州城,曾为山西布政使司直隶州州治,万历年间升为府,辖一州七县,泱泱大州也,加上紧靠省治太原,境内多富商豪族,更有两座藩王府设在城内,故而城池高大坚固,虽不及太原、大同之类的巨岜壮观,却也极为气派。 不过经过累月的战乱,城上已呈现破败之势,三层高的木质城楼早就被付之一炬,唯留下一些烧焦的梁柱残骸,城墙上不少地方,青砖剥落,露出里面黄色的夯土来,就连很多条石砌就的垛口,都缺角少棱。 王欢摇摇头,暗叹乱世炎凉,汾州可是晋商发家的大本营啊,明朝有句话,叫做“辽东行商,山西过半,而以汾州居多。”说的就是后金与大明商人做生意,主要就是同晋商打交道,最初是用些人参貂皮跟明人换些铜铁米盐,到后来逐渐熟络了,开始交换昂贵奢靡物件,到最后,晋商把大量宝贵的军事物资例如火药、火器、兵器等等,通过边墙走私或者海路运输,贩卖给后金,换取大笔银子,顺带的还通风报信,传递些军情过去,故而后世有人说,晋商就是大明的第五纵队,是藏在内部的硕鼠。 他们赚钱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想过,换到自己手中的银子,都是后金从大明掠夺过去的,强盗只不过把它们过了次手,交到他们手中而已。 大概城里的富户,都已经逃到太原去了吧。 王欢心想,这些商人,跟清廷关系深厚,唯恐乱兵一到受到波及,一定在山西反清伊始就卷起家财走了。 到时候可不能便宜了这些家伙,太原城破,第一时间就要搜罗他们的家财。 想了一阵,王欢收回思绪,将目光重新放到眼前来,却惊讶的发现,对面的姜建勋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了,除了几个孤零零的亲兵,一个义军首领都不再。 回头一看,韩昭宣正口水横飞的向聚在身边的一群义军首领发表演讲,这人打仗稀松,文官嘴上功夫却是极为出色,将平阳府城破时的情景讲得惟妙惟肖,娓娓动听。 虽然他并没有亲眼见到过。 伴着他的讲述,围观众人不时的发出倒抽冷气的“呲呲”声,宛如一群唧唧叫的老鼠,特别是当听到夔州军火器万炮齐发,数百颗“火弹”齐射,犹如地动山摇般的轰塌平阳城墙时,“呲呲”声到了高潮。 “你们跟着平凉候,那是你们的福分,看到了吗?我和虞胤拥兵数十万,还不是甘当侯爷的马前卒。”韩昭宣的口水仿佛多得喷不完,一直在玩命的四溅,他还神秘兮兮的压低声音,向众人轻声道:“还有,皇上器重侯爷,要将崇祯帝的女儿长平公主许配给他,各位,你们谁当过皇亲吗?没有吧?侯爷今后就是皇亲!今上还没有龙子,一旦有个好歹,侯爷的公子指不定就是……明白了吗?” 这一席话如醍醐灌顶,浇在众首领头上让他们恍然大悟,纷纷用热切的目光看向了王欢,如果不是顾及到在场的姜建勋的颜面,一定有人上去大肆拍马,媚词如潮了。 正所谓有人欢喜一定有人忧,王欢这边热烈激昂,姜建勋那边就是凄凉孤单。 姜建勋脸上挂不住了,他无心也没脸再逗留下去,也不可能像那些义军首领一样去紧抱王欢的大腿。 他用怨毒的目光死死看了韩昭宣一眼,然后漠然向王欢拱一拱手,冷冷道:“既然侯爷自有主张,末将也不便再说,但汾阳是末将打下的,还请侯爷不要为难。” 王欢瞄他一眼,眼皮微眯,没有说话,只是将手轻轻一挥,示意他去吧。 姜建勋咬一咬牙,今天他已经咬了多少回牙了,然后将拔转马头,头也不回的径直入城去了。 李定国勒马于后面不远处,见姜建勋远去,策马上来,靠近王欢轻声问道:“要不要……?”单手做了个下劈的动作。 王欢摇摇头,看着姜建勋的背影缓声道:“不必了,此子并非罪大恶极之徒,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维护姜家在山西的权威,换做是你,一样会为了本候的利益而不惜得罪权贵的。” 这话是说姜建勋的,却让李定国听得血脉偾张,心里暖流四溢,赶紧的低下头免得在王欢面前失态。 王欢却没有察觉,自顾自的继续说道:“他要汾州,就给他吧,没有他在身边碍手碍脚,倒还清静自如些。” 李定国应声喏喏,王欢回过头来,向另一个方向指一指道:“去把那两人分开吧,打了这么久,就不嫌累吗?” 李定国循声一看,笑了起来,原来虞胤和侯和尚两人,居然还在一边打得不可开交,连姜建勋已经拔马离去都没有注意到,打得忘我,打得投入。于是将手一挥,领着十余个膀大腰圆的军士,朝两人奔去了。 王欢又向和韩昭宣聚在一处的众多义军头领微微一笑,团团拱手,惊得这伙人忙不迭的跳下马来,弯腰作揖,唯恐失了礼数。 “诸位大人,本候初到,还不知晓各位姓名,据地何处,请各位一一道来如何?”王欢笑容可掬,客气的问道。 “这个应该的。”韩昭宣又是第一个开口,然后仿佛吩咐小弟般的冲众人道:“各位来吧。” 这些人都是豪强,当然不大满意韩昭宣这种大师兄一样的做派,不过也无人反对,反而一个个拍着队一样恭声向王欢禀报自己的名字籍贯。 “下官永济州李企冕,见过侯爷!带兵五千,愿追随侯爷,共赴国难!” “下官石楼封汝宦,见过侯爷!带兵两千,也愿意追随侯爷!” “末将潞州胡国鼎,见过侯爷,率众三万,愿随侯爷征战!” “末将泽州陈杜、张斗光,率众两万,见过侯爷!” …… 好像太和殿上排班上朝一样,数十个义军首领,规规矩矩的站到王欢面前,自行通报姓名,报上自己的领地军力,这些人的手下,数目并不准确,为了彰显自己的力量,往往夸大其词,而且就算是实数,其主力也是不成规制的民军,所以王欢很清楚,虽然这些人报出的数字即使是个天文数字,还是不够看的。 不过王欢依然面带微笑,待每个人都上前说过话了,心里一一记下,然后向其中一人朗声道:“王淳明,本候欲领大军会盟众头领于交城,你可否尽地主之谊,为我大军预备营地,布置节堂?” 叫做王淳明的首领,顿时有些措手不及,在众人注视下,面色涨红,略显惶恐,这也难怪,交城不过一小小县城,民不过万,兵不满千,王欢却在众多大豪中偏偏叫出了他的名字,当然让他即欢喜又局促。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侯爷大驾,小县蓬荜生辉啊!”王淳明感觉自己好像瞬间长高了一头,昂着脖子应道。 交城,隶属太原府,距离太原府城,不过一百一十里,中间广袤空旷,无山无水,没有天险阻碍,一天之内,可兵至太原城下。 第390章 顺我者昌 交城很小,周长不过七里,城有四门,在西门外另有卫城一座,当然更加窄小了。 因处于晋中官道上,交城城虽小却很热闹,城外自发的搭建有不少民居房舍,规模竟然比县城还大,官道从中横穿而过,两侧的房屋夹道而建,林林种种的商铺店家旗幡如河边的芦苇荡一样茂密,白日里,来来往往的行人熙熙攘攘,道旁商铺伙计的迎客叫卖声高亢婉转,街道要紧处,整座县城唯一一座姐儿窑的临街二楼上,姹紫嫣红的红妆粉黛为灰扑扑的街道平添了无穷色彩,只要是男人,都会吞着口水朝挥着手绢媚笑的窑姐们贪婪的看上一看。 不过这种繁华的景象,已经很久没有见着了,城外的街区宛如鬼城,一个人也见不到,往日里喧嚣嘈杂的店铺全都落下了门板,门板上厚厚的灰尘显示出,这些商家起码有好几个月没有开门做生意了。一些房屋还被拆掉,徒留残砖败瓦,那些梁柱木头,被搬上了城头,当作守城物事。 交城的四座城门,三门紧闭,独开南门,南门外地势开阔,平坦坚实,左有磁窑河右有瓦窑河,是一块不错的扎营地,夔州军近两万的大军,就在此间扎下营盘。 竖起木栅、挖开深壕,壕沟深达一丈,宽约两丈,挖出的弃土,堆积在壕沟靠近营寨的一侧,垒起大概半人高,犹如一道矮矮的城墙,上面留有鸟统手射击的缺口,每隔一定距离,就架设有一门小的飞礞炮,这种炮就是这时代的单人迫击炮,危急时一人即可操作,发射拳头大的开花弹,虽然射程不过五十步,却极有杀伤力。 王欢是从西安城府库中找到飞礞炮的,顿时引为至宝,将找到五十多门炮全配给了辎重车营。逢敌时,车营的大车首尾相连,两车衔接处,不可避免的有空隙,虽然架设了拒马,但仍然不能阻挡强势敌军的突入,有了飞礞炮,就可以架在车辕上,用开花弹猛烈射击,以数十步的射击距离作为灭虏弹投掷距离之外的长程投送火力。 义军首领们在城内享受了交城城主王淳明的款待,酒足饭饱的应邀到王欢军营中去议事,他们骑着或好或劣的马儿,在各自亲卫的簇拥下,出城向夔州军营寨行去。 说实话,这些人之所以能够弃山西土著姜建勋而愿意归附王欢,除了王欢川陕总兵的身份以外,韩昭宣的蛊惑起了非常大的作用,他和虞胤在晋南声势很大,义军首领们都有耳闻,潜意识中就觉得,能够得到这两人拥戴的人,应该差不了。 加上姜家仗势逼人,众人唯恐归附过去,日后会难以出头,所以昨日汾州城外的抉择,所有的人都选择了王欢这边。 到了营寨边,那些宽沟深壕和耸立的坚木寨墙给义军头领们留下了深刻的影响,矮墙后标枪般站立的鸟统手和尊尊按照集火射击规制配备的神威炮,则让他们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气在背脊梁上冒起,而接下来跟着引路的夔州军士步入辕门,列队两侧、手持长长钩镰长枪的白甲兵身上仿佛如浓雾般飘荡的杀气,则将这股寒气透骨而入,直接漫到每个人的心里。 “这兵威,怕是大同姜总兵也没有吧?我曾经去过大同,见过大同兵。”头领间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何止啊,我看呐,这兵比东虏的八旗兵都差不离了,去年阿济格带兵过来,那些披着兽皮的八旗兵就这模样。” “怪不得韩昭宣说平凉候两个时辰攻下平阳府,观这军势,两个时辰恐怕都没用完啊。” “万幸啊万幸,我们昨天没有跟着姜建勋走,那厮刚从忻州败退过来,尽是残兵败将,哪里有平凉候这般精锐兵卒,而且连战连胜,士气高昂,又岂是姜建勋能比的?” 眼神交换间,众人最后总结出一个结论,这一趟交城之行,算是来对了。 王欢马快,又提前离席,故而当众义军头领走到中军帐前的时候,他已经换过一身衣服,由长袍儒巾,改为披甲挂剑,英姿勃勃的端坐帐中等候了。 李廷玉和李定国在门口迎着,让头领们鱼贯而入,大家在帐中间的空处站定,恭敬的一齐向王欢施礼,王欢含笑招招手,让他们在两侧备好的马扎上依次坐下。 韩昭宣和虞胤两人,当仁不让的分作两边的各自第一把马扎,还面孔朝天,很是得意。 待他们一一安顿好,王欢长身而起,目光如电,扫视全场,顿时还在相互低语的头领们全都停了下来,敬畏的看着他。 王欢双手据案,沉声道:“各位大人,自崇祯年间起,老天作祟,灾害不断,流贼借天灾起事,妖言惑众,蛊惑流民跟从,乱了大明天下,又有东虏狼子野心,驱兵入关,占去我大明河山。而朝廷众君碌碌,忠臣良将不得其用,奸猾迂腐之辈充斥高位,偌大的江山,竟然轻易的落入异族之手,岂不滑稽?!” “本候奉天子命,领兵出秦关,跨黄河,正是为收复山西而来!本候驰援,携天子剑,代天行事,无论何人,都必须服从本候将令,如有违反,可先斩后奏!” 言似刀枪,铿将有力,帐中鸦雀无声,唯有一片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王欢停顿一下,然后又道:“本候临行前,有口谕至,皇上明言,山西势危,东虏以倾国之兵西往,更有酋首、伪摄政王多尔衮亲征,如能御之,则山西全境可由本候代掌,一应军政民事,官吏署事,皆可便宜行事。本候思虑,皇上如此信任,岂能让君上失望,外加本候乃外地将官,纵然居督臣位,还应当以本地人辅佐,所以尽屠建奴后,这山西本地官佐,应当以战事里出力多者择贤者居之,在座各位,希望能努力争功,跻身其中。” 话到这里,已经很明白了,王欢说得很清楚,跟着我,只要出力,我就给你官位,出力多的位置高,出力少的位置低,自己选吧。 底下的头领们沉默了一会,有人闷声发言道:“侯爷,前些日子中官马鸣图派了些敕书,为我们很多人都派了官位,这是朝廷文书,可做不得假!” 王欢看了此人一眼,认得是个被马鸣图封了总兵的一个头领,于是马上说道:“官分实职、虚职,马中官的敕书,当然有效,不过到时候本候派职位时,是按照本候的意图来,功高者居高位,任实职。无功者不管你官衔再高,也不会有实权,唯有每月俸禄领取。” 一阵嗡嗡声起,头领们顿时彼此议论起来,这话更加明了,马鸣图的敕书不作数的,不跟着王欢出力,到最后打下山西,也不会有一寸地盘,最多当个领取禄米的员外。 任由他们去低声商议,王欢傲立案前,神态自如,微微眯着双眼,等候着。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山西群雄,第一次感受到了王欢无与伦比的霸气。 第391章 劝服 “各位、各位,且先听我一言。”韩昭宣适时的站起,双手虚招,面向诸头领高声喊道:“大伙能跟着侯爷来到交城,想必心里对侯爷早有归附之心,我有一言,乃肺腑之音,要与诸君分享。” 众人慢慢安静下来,瞪着眼睛瞧着韩昭宣,眼神或满怀期待,或不以为意,而韩昭宣挺胸凸肚,喷着唾沫星子侃侃而谈。 “侯爷奉旨而来,是救山西军民于水火,千里驰援的,朝廷没有另外派人来做督师,用意在明显不过,这是要让侯爷统领全局啊!” “姜总兵在大同,被鞑子重兵围困,那长壕挖得一重又一重,连耗子都跑不出来了,如何能带着我们大伙打仗?诸位连带我和虞胤,都是反正的降官,脑袋后面都留过辫子,自然不是当头儿的料,唯有侯爷,携天子剑掌总兵印,奉谕旨而来,这份大义摆在这里,不管你们服不服,我和虞胤服了!今后甘当侯爷帐前一小卒,惟命是从!” 这是在表态,韩昭宣充分发挥着以前当御史时的口才,一边说一边朝南方拱手,表示他归附王欢,是对朝廷的遵从。 下面的众头领闭着嘴巴不说话,这时候提反对意见,那就是不尊大明朝廷,公然对抗永历皇帝的谕旨。 对大家的反应,韩昭宣在意料之中,又接着扯着嗓门说了起来:“至于大伙今后的前途,诸位且细思量,咱们山西一省,姜家深耕数十载,党羽子弟无数,可有我们的份?在座各位,以前最大的官儿不过是五品知州,何也?无非是没有进入姜家圈子而已,如果姜家当了山西共主,日后鞑子被打跑了,留下诸多职司地盘,还不是便宜了姜家子弟,到那时候,各位休说马鸣图封的官职爵位,能保住以前的位置都难说,诸位想一想,是不是这个理?” 听了这话,众人的面色由顾虑重重、疑虑深深的忧色,慢慢有了变化,不少人开始若有所思的点起头来。 王欢向韩昭宣看了一眼,嘴角带笑,微微扬扬了眉毛。 这是事先商量好的一唱一和,王欢深知,要让这些义军头领心甘情愿的跟着自己,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平凉候的名声、夔州军展示兵威、大明朝廷的谕旨和永历皇帝的尚方宝剑,只能让他们表面臣服,内心却未必肯归附,这样的队友,极为不靠谱,一旦有些风吹草动指不定就要反水,所以韩昭宣这样的山西大土豪现身说话,效果就不一样了。 韩昭宣被王欢的眉毛鼓励,顿时感到动力百倍,王欢暗中已经给他许诺,一旦得了山西,起码给他一个布政使的位置,这比姜瓖能给他的要高得多,所以这是立刻趁热打铁,鼓起腮帮子又开口了。 “而平凉候就不一样了,侯爷是蜀中人,带的兵是客军,日后就算据有了山西,那也得靠山西官吏治理啊。大家且看陕西王永强,此人不过以前延安镇的一个小小参将,就因为跟了侯爷,在平定陕西时立了大功,现在高居陕西南镇指挥使,封延安伯,实打实的带兵实职啊!”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王永强一介莽夫都能识大体、辨好恶,我们山西群雄就及不上他吗?我韩某人读圣贤书,可自诩比那目不识丁的王永强之流要强得多,故而侯爷一至,立刻率众归附,连犹豫都不带的。” 他这一席话说得大义凛然、铿锵有力,面部表情严肃堂皇,好像跟真的似的,听得知道他底细的夔州军诸将脸上直抽抽,暗道这人说谎说到这个地步,也是人才了。 因为他背对着王欢,也看不到他脸上红没红,不过只听他接着道:“侯爷治下,万象更新、物华天宝,诸君不见巴蜀一带,早就不似前些年间流贼肆虐、民不聊生的景象,天府之国已然名副其实;陕西天灾之地,原本遍地是匪,贼比良民还多,如今侯爷据有不到一年,就已经化匪为民,化荒地为良田了,再过得一年半载,相信就将大有改观。此等爱民如子,难道还会失信于我等?” 他转头向站在一边的虞胤:“是不是?虞大人?” 虞胤乃一武夫,不善口齿,此刻正摸着脸上和侯和尚打架时落下的淤青想事情,冷不防被韩昭宣叫了名字,仓促下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憋了一阵,举起手来脱口吼道:“谁不信侯爷,我就跟谁急!” 众人瞧着他,目光中都带着一丝惊讶,让虞胤很无趣,有些不好意思,为了掩饰尴尬,又举起手来叫了一嗓子:“一定急!” 韩昭宣朝他赞许的点点头,然后赫然转身,向王欢单膝跪下,垂头低脑,口中叫道:“下官韩昭宣,领山西反正义军众将官,愿随侯爷披肝沥胆,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他这么一领头,后面的众人互相看了看,立刻纷纷跟着跪了下去,齐声喊道:“末将(下官)愿随侯爷披肝沥胆、万死不辞!” 其中虞胤的声音最为响亮,他口才远远不及韩昭宣,无法担当白脸角色,唯有仗着嗓门大,希望能在王欢心中留下更深的印象。 看着眼前跪下的黑压压一片脑袋,和他们头顶上戴着的各式各样的帽子,王欢笑了,他知道,纵然其中有人没有真心实意,却也已经达到目的,山西义军,至少在明面上,将会是自己可以指挥得动的友军了。 “各位快快请起,无须如此大礼!”王欢双手招了招,口中道:“我等都是大明臣子,为君为民奋战沙场,没有先后高低之分,只要奋勇争先,本候一定记下,日后封官荫子,自有造化!” 众人闻言大喜,纷纷站了起来,在虞胤这大嗓门的带领下,又一次齐声吼道:“谢侯爷!” 王欢请众人落座,伴着一阵“吱吱呀呀”的屁股落在马扎上的声音,他示意马万年在身边竖起一根长竿,挂上一副布质的硕大地图来。 大家仔细一看,就发现这是一副粗略的山西全省图,以墨绘山、以丹砂为河,以点为城、以曲线为山,画的虽简陋,却很直观,能够一眼观尽山西全貌。 有识货的,自然知道,这地图是在大明军用地图的基础上,细化了一层的,更加详细,也更加精确。 “诸位,现在我们来说一说下一步的动向。”王欢伸手在布图上弹了一弹:“据探子消息,刚离去不久的鞑子酋首、伪摄政王多尔衮已经领八旗兵东来,一场恶战,不可避免!” 第392章 围点打援 “什么?多尔衮又来了?” “不是说刚走吗?还没一个月,怎么又来了?” “多尔衮是摄政王,麾下两白旗多精兵强将,上次来,将晋东诸州县招降不少,还把姜建勋从忻州打到晋西。” “去而复返,只怕兵威更盛,劲敌啊!” 王欢话一出口,就如同在平静的水面上丢了块石头,激起涟漪无数。马扎上的义军首领们好似被人用棍子捅了一下,顿时激动起来,面带惊色的彼此议论起来。 王欢没有让他们震惊多久,马上又抛出了一个重磅消息,把他们的惊讶指数推向新高,并且震得愣住了。 “另外,据代州方向的细作报信,两天前,鞑子新任命的宣大总督佟养量,带领山东兵从保定府入代州,攻下了雁门关,代州一带的义军首领刘迁、高山、张还初退守宁武,如今长城一线已经破了一个大口子,大同围城鞑子兵和太原鞑子之间,可以畅通无阻的自由往来。”王欢语气淡然,似乎浑然不觉自己说的话给众人带来了多么大的打击。 为了配合自己的语言,王欢还用手在地图上表示山西长城的锯齿状图标上,描了一描。 伴着他的手,众头领的心也跟着上下起伏,一阵倒抽冷气的声音隐约响起,这回无人作声,因为都被吓住了。 “代州、代州破了?”半响之后,才有人颤声问道,带着丝丝恐惧。 王欢眯着眼,向众人看去,只见这些刚刚还慷慨激昂的义军头领们,个个如霜打的茄子,缩着脑袋作膛目结舌状,没了起初纠纠威风。 王欢明白,这并不是说这些人胆小怕死,而是因为,宁武至代州一线的长城天险,太重要了。 长城如一道隔离墙,将山西北面的两大重镇大同和太原生生的隔开,除了如宁武关、雁门关、倒马关之类的隘口险道之外,高高的长城都修筑在险峻的晋北群山上,易守难攻,墙体厚重,连打柴的樵夫都找不到钻过去的空子,更不用说规模巨大的军队了。 所以山西反正,清廷调集援兵入晋,受长城陷于义军手里的制约,主要分为了两个方向,一是从北直隶经紫荆关、灵丘攻大同,这一路是清军的主力,围困大同的诸多亲王、郡王,就是从这边过去的。二是从保定府经平定州过固关走井陉道一直到太原,这条路是尼堪驰援太原的蒙古兵所用的,因为清廷重视程度和义军力量的原因,这边没有满八旗的兵,只有汉军和蒙古人。 所以长城在义军手中,等于人为的把山西战场分为了两个部分,大同一个,太原等地一个,而因为姜瓖在大同,故而大同自然成为了清廷重兵围剿的主要战场,数万八旗兵聚于大同城下,日夜攻打,烽火连天,作为山西省治的太原以南战场,反而显得不那么惹人注意了。 所以晋南、晋西和晋东南的义军们,日子过得很轻松,基本上除了各地州府县的那点清军小势力,再没有大军进剿,各地造反起事,如雨后春笋般遍地开花,反清浪潮似春雷滚滚一发不停,依仗的,正是长城隔开了主力清军,就好像捣乱的孩童,大人们顾着在另一个房间里跟闹事的另一个大人斗殴去了,隔着一道墙,无人过问在隔壁的熊孩子一样。 如今长城一破,意味着大同一带的清军可以分兵过来驰援太原,偏偏这时候多尔衮亲征而来,带的人绝对不会少,完全可以分出一些人马出雁门关奔太原,各地义军虽多,却自家事自家知,号称数万的义军可能其实不过千把人,其中打过仗杀过人的战兵就更少了。连代州原大明山西镇参将刘迁的边军营都被打得败退,就别提他们这些纯粹的民军了。 当王欢这两个消息一丢出来,很多人都傻眼了,因为自身实力的关系,他们的消息来源并不快,夔州军密探队在陈相和蒋理的部署下,这段时间效率很高,一些明面上的消息传递非常快捷。 “代州一破,鞑子可以顺着忻州南下,骑兵奔驰,到太原不过三天时间,这下麻烦了!”虞胤和韩昭宣也是刚刚听到这消息,心头突突乱跳,韩昭宣的嘴皮子这时候就使不上劲了,虞胤武夫方显本色,皱着眉头沉着脸,慢慢说道。 其余众头领,或惊慌,或烦恼,或者干脆惘然不知该怎么办,侧头左右四顾。 正当这时,就听一个沉稳有力的声音响起,将乱而慌的情绪一下子从众人脑子里赶了出去。 “诸位且休慌!这不是坏事,还是好事!”王欢单手把长案一拍,虎踞龙盘般的立于帐中,眉毛一扬,高声道:“长城开了口子,鞑子可以南下,正是大刀割肉的好时机!” 众人被他的话说得云里雾里,浑然不明,为什么鞑子大军压过来还是好事情? 站在大帐后面的李廷玉和李定国等夔州军将,却互相看了看,心知肚明的彼此一笑,眼神里精光闪闪,看着王欢静待下文。 头领堆里,一个长着方脸穿着锦袍的壮汉站起来,冲王欢拱手道:“这话我们听不明白,请侯爷明示,何为大刀割肉啊?” “是啊,侯爷,鞑子大军没了长城阻碍,随时可以杀过来,怎么成了好事了?” “鞑子凶猛,听说像天兵天将一样凶狠,我们人虽多,却苦于缺少兵器铠甲,如何敌之?” “对极,侯爷,我看得赶紧趁鞑子主力还没过来,得堵上代州这个洞!” “不错,长城古来艰险,当年闯贼攻北京,在山西宁武关被山西总兵周遇吉领五千兵生生挡住了五十万大军,足足坚持了一个月,闯贼伏死无数,最后周总兵外无援内无粮才饮恨战死,足见代州长城的奇险。” “对的对的,我看就得大家合兵一处,一起打代州。” 吵吵嚷嚷,方脸汉子的话一下点着了话头,众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立刻出谋划策,心急火燎的想重新占据长城,防住长城北边的清军南下。 王欢静立不语,待得人声稍稍停顿,方才负手于后,慢慢的看着他们说道:“诸位求战心切,倒是极好的,不过如果打代州,本候以为,极为不智。” 嘈杂声一下就没了,所有的人都错愕的看着王欢,眼神里满是茫然,脸上仿佛写着三个字“为什么?” “诸位请看,代州在哪里?太原以北、大同以南,恰好夹在两大重镇之间,恒山和五台山如两把大钳子,将它牢牢锁死,要想攻它,必须在狭窄的忻定盆地间摆开架势,盆地南北宽不过五十里,周旋空间小,一旦鞑子南北夹击,大同之敌南下,太原之敌北上,处在中间,往哪里退?无路可退,唯有死战耳!” 王欢的手在地图上划来划去,清晰的将代州地形描述出来,说到要紧处,还习惯性的用手指在布面上弹一弹:“诸君,你们和鞑子八旗兵和蒙古兵正面死战,胜算如何?” “这个……”方脸壮汉不知道如何回答了,讪讪的坐了回去。 其他义军头领面面相觑,都从彼此脸上看到了“心虚”二字。 跟传说中凶如狼猛如虎的八旗兵硬抗?还是算了吧,大家打打汉军就行了,那些关外野人还得姜家或者平凉候的人去扛。 李廷玉和李定国等立在一边,表情轻蔑的看着一下子不着声的山西群雄,轻轻摇头,他们知道,在大明官吏军将中,不知道从何时起,就开始产生了一种对后金女真兵的恐惧,不论何时,不论何地,只要一听到八旗兵打过来了,不管人多还是人少,守城还是野战,心气首先就没了,然后惊慌四散,溃不成军,连正面一战的勇气都没有。 没有勇气,还怎么打仗呢? 王欢默然扫视全场,见所有人的情绪如鹌鹑一样低落,眉头微微皱了皱,将手一拍,洪亮的扬声道:“与鞑子决战,并非此时,敌强我弱,须缓缓图之。所以,我们如果攻代州,却是正中鞑子下怀的下下策,不可取也!” 韩昭宣闷了一会了,谈论军事非他所长,一直没有机会说话,这时候其他人都沉默,他瞅准机会,立即提问道:“即如此,侯爷,那我们该如何做呢?总不能干等着看着吧?” “当然不能!”王欢断然道:“坐看战机流逝,乃庸将耳!” 座下众人,凝神静气的看着他,眼光或是希冀,或是颓然,听他说话。 王欢把手在地图上转了一圈,最后闪电般的钉在了一个小圆点上,沉声道:“鞑子打大同,我们就打太原,围魏救赵,围点打援!” 围魏救赵? 这个好理解,战国时平原君就用过这法子,众人立刻就明白过来,攻敌所必救,乃上策,的确可行。太原是清廷山西省治,丢了就意味着山西全盘丢失,在政治上可谓灾难,如同给席卷全国的反清燎原之势又添了一把火,能够给跃跃欲试的华北汉人极强的信心,到那时,满清的北方统治基础,会濒临崩溃。 退回关外,纵使后金不愿意,也是一个不得不考虑的后路。 所以太原清廷必救,没有疑问。 那么围点打援又是什么意思呢?众人迷惑起来,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没有那本兵书上写过啊。 第393章 大刀割肉 众义军头领有些懵了,互相低头打听了一下,都不大明白“围点打援”是个什么意思,好在王欢接下来的话,解释了这个名词。 “攻敌必救,是围点打援的重要基础。所谓围点打援,正是围困鞑子必救之处,设伏打击其援军的意思。”王欢侃侃而述,向众人道:“各位,东虏军兵凶猛,的确不假,在关外苦寒之地锻炼出来的百战精兵非一般军兵所能敌也,大明当年穷举国之兵、能战之将聚于辽东,尚不能挡其兵锋,足见一斑。” 他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东虏也有软肋,揪着它的软处痛打,再强的庞然大物也有倒下的一天。而东虏的软肋,各位知道是什么吗?” 座下众人纷纷摇头,有性急的人大声叫道:“侯爷就别卖关子了,请快些告知我等吧!” 王欢微微一笑,把手一摆道:“东虏的软肋,就在于它的人口!关外白山黑水,气候恶劣,非常人宜居之地,建奴常年生活在彼,人丁不旺,这些年仗着东征西讨,得了不少大明地盘,移民生息,有所增长,却也不过三十多万丁口,其中满八旗不过四万有余,其余的,都是抬了旗的蒙古人和汉人,其中汉人居多数,一大半的旗人其实是汉人。” 他的笑容变得略微狰狞起来,嘴角翘起的角度犹如一把弯刀:“各位,鞑子最强的战斗力,就是八旗战兵,这些兵全是建州满人,乃努尔哈赤起家的根本,军民合一,身经百战,战绩彪悍,鞑子的统兵大将都出身其中,如果屠尽杀光八旗建州兵,那么鞑子剩下的蒙古兵和汉军并不足虑,而四万建奴丁口,按军民一体的建奴规制,也就四万战兵,只要杀尽这四万人,建州鞑子还能算什么?可能他们家养的蒙古人就会反过来吧他们灭了!” “围点打援,就是要以太原为诱饵,吸引大同城下的鞑子建州精锐过来,在半道上设伏,大刀割肉!一刀一刀的把建奴的军兵像割肉一样一块块切掉!把太原和大同之间的山林平原,变成建奴的埋骨地!” 犹如夏日惊雷,这段话把帐篷中的所有人,包括李定国和李廷玉都震得目瞪口呆,膛目结舌的望着王欢宛如不认识的陌生人一样。 倒抽冷气的声音不断响起,仿佛众人都置身冰窟,浑身发寒。 良久之后,才有人结结巴巴的开口问道,语带颤音,似乎被吓得不轻:“侯、侯爷,您、您是说,要在山西杀光四万鞑子兵?” “也要看建奴聪不聪明了!如果他们傻乎乎的添油一般把军队一股股的派过来,让我们一口一口吃掉,别说四万,再多我们也吃得下。”王欢笑道,嘴角的弧线翘得更高了:“不过多尔衮之流不会这么蠢的,极有可能我们吃掉一两股之后,他们就不会上当了。” 义军头领们面面相觑,表情惊讶,不过也逐渐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有心思灵活的,立刻发问了:“侯爷,这计策虽好,不过鞑子增援太原,不会几百几百的过来,必然是数千上万,而太原城还有伪山西巡抚祝世昌的两万多汉军、五千多蒙古人,到时我们与鞑子援军苦战的时候,城内清军冲出,两相夹击,我们如何自处?” 底下众人纷纷大点其头,觉得这人说得有理,围点打援,太过理想化,太原城围住了,却真的能挡得了驰援的清军吗?大同城下都是真正的满八旗,到时候别鸡没偷成还蚀把米,把山西义军都搭进去。 就连虞胤和韩昭宣两个铁杆,也沉吟不语,虽然明面上没有质疑,却在心中暗暗觉得这方法有些冒险。 王欢静静的站在长案后,一双眸子挨个从众人面上扫过,目光凛冽,看得人人都有些慑然。 他缓缓坐下,双手据案,沉声道:“各位,难道大家以为,大同一破,在座各位还能安然吗?鞑子性狠,最恨背叛之人,我可以断言,就算鞑子最初担心法不责众,不会大肆绞杀各位,却必然秋后算账,一年两年,三年五年,你们无人能逃脱杀头灭族的命运,各位看看北直隶三河、昌平,再想想昆山、嘉定、山阴,那一处不是剃发令之后当地百姓奋起反抗,最后被清军屠城的例子?你们割了辫子,等于将自己的身家性命绑到了鞑子的对立面上,这种情况下不想着与建奴死战,还妄想如何自处,岂不本末倒置?!” 王欢的声音渐渐高亢起来,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瞳孔中的光芒如燃烧的火焰:“本候是客军,尚且不惧建奴军威,各位山西土著,父老在后,肩负保家卫土的重任,岂能畏首畏尾、不敢死战呢?” 众人面色一红,不敢与王欢对视,纷纷移动视线,左右四顾。韩昭宣迟疑的开口道:“侯爷,倒不是我等没有决心,大伙都已经割辫子杀官造反了,这决定肯定没跑,只是建州鞑子太过厉害,要一面截杀,一面防着太原城里的清军,有些吃紧啊。” 王欢淡然一笑,道:“这个无须担心,设伏堵截的事,就交给本候处理,你们众人一心,聚在一处把太原城牢牢困住就行,其他的,无须操心。” “什么?”这个回答更让韩昭宣等人担心了,他猛然抬头惊问道:“侯爷,就靠你们的人就能挡住建奴援军?” 王欢斜眼撇他:“怎么?你担心吗?” 犀利的眼神让韩昭宣心中猛然一颠,脑海中顿时回忆起虞胤述说的夔州军攻打平阳府的一幕来,那些从言语间脑补出的画面让他急忙连连摇手,连声道:“哪里哪里,下官只是担心侯爷军力不够而已。” 王欢把手轻轻摆摆,似笑非笑的道:“放心,如果我们挡不住,吃不下,再请你们上吧。” 韩昭宣一惊,回头与后面的众头领看了一眼,入眼的都是怒目瞪他的眼神,连忙扭过头来,讪讪道:“哪里哪里,侯爷手下精兵强将,定然是够用的。” 王欢却脸部皮肉抽了抽,阴笑说道:“这是自然,本候远道而来,正是杀敌复土的,这计策也是我提出的,正面对敌,本候责无旁贷,不过,还真有一事,请众位头领相助。” 马扎上的众人一听,只要王欢把抵住山西内长城代州缺口的硬茬接下,其他的,都不应该是什么大事,韩昭宣这家伙,刚才差点把大家都搭上去,可是太蠢。 于是众头领纷纷站起来,拱手高声表态:“侯爷客气了,山西本是我等家乡,侯爷远来,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王欢一笑,伸手道:“请各位援助一些粮草,以助军需,放心,这些粮草,本候都一一记下,谁出的多,谁出的少,日后都有计较的。” 第394章 太原城中的应对 锦绣太原,山西省治,别称晋阳,古谓并州,八千年前的原始社会就有人类文明的印迹,地处要道,襟四塞之要冲,控五原之都邑,历朝历代都是兵家重镇。 从春秋时开始,太原城先后数次焚于战火,被毁成一片瓦砾,却又如烧不尽的草,一次又一次的重建起来,而且一次比一次建得宏大壮观,可谓几度盛世,几度衰落,山西巡抚祝世昌现在脚踏的太原城墙,就是在宋代新筑的一代城池。 城池筑于宋代,却经过元朝和明朝两代数百年的经营扩大,到了明末清初,太原城已经成为周长二十四里的巨岜,城内有南北大街横贯,东西大街纵行,方正规制,很有一代大都的风采。 而太原城墙,更是高达三丈五尺,墙宽一丈,四面都有角楼,八座城门每门都有瓮城,其中最为气派宏伟的两座南门---承恩门和迎泽门,光是城墙上高耸的门楼就有五层高,站在上面极目远眺,天气晴好时能望出去十几里远,四周金景色尽收眼底,极为壮丽辉煌。 有明一朝,太原一直是一字王晋王的镇地,城内有堪比小号紫禁城的晋王府,府邸规模就是在原宋代太原城的基础上建筑的,足见王府规模之壮阔,可惜在清军攻克太原后没几天,一场神秘诡异的大火,就将整座王府付之一炬,如今徒留下一片荒芜的废墟,成了无数流民的栖身之处。 祝世昌的站在承恩门门楼上,城内外的景象尽收眼底,在他的眼底,却是蔚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城外一片萧瑟,紧靠城墙的一片民居早已化为凋零残砖,为了守城方便,这些房屋都被清军拆解一空,房梁砖瓦运上城头充作武器,居民百姓全部迁入城内,防止被义军俘获抓去当成兵源。 废墟往外,五里地范围内的树木都被砍伐一空,统统送进城里,留下无数的树桩,这样一旦有人靠近,隔得远远的就能被城上兵丁发现。 绕城而过的汾河水,被引入环绕全城的护城壕中,壕深且宽,底下埋有削尖的竹签树枝,河水漫过,将整座太原城都纳入了这道看似不可逾越的河水保护中。 而城内,则是一副如临大敌、满城风雨的场面,大街上军兵民壮往来如梭,在军将的喝骂下将一根根圆木条石抬往各处城墙加固,大捆的箭矢和沉重的滚石被一辆辆手推车前呼后拥的顺着马道运上墙面,街道两边,所有的商铺都关上了门板,门上迎风招展的旗幡在空中无力的招摇,却无人理会。 城内军民深居简出,大门紧闭的躲在家里,街道两边,从城外逃难而来的百姓无处可去,蜷缩在屋檐下,靠着不多的行李铺盖卷挤在一起,看着来往奔走的兵卒们一动不动,眼神中满是恐惧和麻木。 “巡抚大人,平阳府城真的一个时辰就被叛军攻下了?”一个光头留小辫,右耳上戴着一个硕大铜环的浓眉壮汉粗声问道,口中刺鼻的羊膻味激得祝世昌皱了皱眉头。 祝世昌下意识的朝旁边迈了一小步,不用回头他就知道这是蒙古额真库鲁克在说话。 这些蒙古人,身上的气味很重,隔得老远都能熏人一个跟头,真不知道嫁给他们的那些女真公主怎么受得了。 祝世昌脑子里想着,嘴上却沉声答道:“确定无疑,这是从平阳逃出来的人说的。” 他侧身转过身子,看向身后,在他身边,站着三个披着皮袄子、袒着半边胳膊的蒙古壮汉,个个虎背熊腰、貌如金刚,正是尼堪手下三位带兵额真库鲁克、达尔汗和阿赖。 “尼堪王爷离去时,已经将太原附近的叛贼扫荡一空,擒杀贼首无数,叛贼应该大伤元气、无力再战才对,何也竟然能打下重兵坚守的平阳城?”另一个蒙古大将达尔汗也觉得奇怪。 祝世昌屏住呼吸,尽力将鼻子往上风处靠,然后闷声答道:“据斥候报,破平阳城的,不是叛贼,而是从陕西来的明狗援军,带兵将领,正是前些日子把肃亲王打回北京的平凉候王欢,此子善战,平阳城虽坚,兵虽强,却没能在他手下撑住一个时辰。” 三个蒙古人面色一变,达尔汗沉声急问:“如此说来,陕西兵人马极多了?” 祝世昌摇摇头,表情怪异,用一种自己都觉得奇怪的语气道:“这个,听说破城的明军不到两万人。” “不到两万?”库鲁克失声道:“反贼上个月围平阳,十万之众也没有撼动平阳分毫,陕西明军不到两万人一个时辰就破了?怎么可能?” 他和达尔汗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恍然大悟般闪过一丝了然的色彩,开口哂道:“莫不是败军可耻,害怕被我等责罚,故而编造谎言,来敷衍于我们。” 祝世昌无奈的翻翻眼皮,摇头叹道:“若是如此,他们应该夸大明军人数才对,怎么会反而刻意缩减,这于常理不符啊。” 库鲁克和达尔汗顿时一窒,脑袋里一思量好像是这么个理,瞪着眼睛张了张嘴,说不出话了。 一直没有开口的阿赖却思虑了一阵,锁着眉毛抬头向祝世昌道:“这个王欢,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似乎孟乔芳去年在递给朝廷的帖子上提到过好几次,听闻他带的兵,长于火器,精于炮矢,陕西丢失,尽丧于此人之手。” 三个蒙古人,就数阿赖较为靠谱,另外两人,却是莽夫类型,打打杀杀浴血透甲是一把好手,动脑筋想办法就不行了,阿赖却是识文断字的人,尼堪留下他,正是让他作为主将带领库鲁克和达尔汗支援祝世昌。 祝世昌点点头,凝神聚目望向城外远处,口中担忧的说道:“三位大人,本官所忧心的,正是此獠。太原虽坚,又有三位大将留守助阵,本是固若金汤,如今陕西明狗援军入晋,这局面顿时就变了,本是晋南据点的平阳、翼城一夜间被攻克,这山西之大,却只剩下我们太原城还只大清手里,本官担心,一旦叛军与陕西明狗蛇鼠一窝,混杂在一处,兵力更盛,会打上我们太原的主意啊。” 库鲁克和达尔汗鼓起牛眼,脸上横肉顿时狰狞起来,叫道:“巡抚大人何惧?前几天那贼首姜建勋不是号称十万众吗?声名播于外,何等了得,还不是在尼堪大人带领我等的横扫之下,如老鼠般窜逃而去,留下一地人头,给我们当了前程,如果那叛贼明狗敢来太原,我们如法炮制,叫他们有来无回,哈哈哈!” 两人说到兴奋处,还互相击了一下掌,骄横嚣张之情溢于言表。 阿赖要内敛一些,却同样不大屑于祝世昌胆小的模样,微微一笑道:“说的不错,尼堪王爷虽然北上支援大同英亲王去了,但太原还有兵近三万,不说南下西进收复失地,至少自保有余,巡抚大人不必担心,你们汉人兵法里有句话,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有我们三人在此,可保太原无事!” 祝世昌回过头来,深深的看了满不在乎的三人一眼,眼底忧色依旧,他本是明朝战将,官居辽阳指挥,算得上世袭军户,在天命年间就投靠了努尔哈赤,跟陕西总督孟乔芳出身相似,都是极早就抬了旗的汉人,深得满人信任。 这三个蒙古人不懂得明军火器厉害,他却是知道的,深知明军之所以羸弱不堪,并不是兵器不利,而是人员太次,只要有良将领军,配备火器的明军绝对是一支劲敌,从辽阳、翼城反馈过来的战事经过来看,平凉候王欢的军队,极可能是装备了犀利火器的劲旅,跟以往碰到的明朝军队绝对不相同,这也是孟乔芳用生命总结给他的教训。 他想了想,一个主意涌上心头,于是脸上狡诈的微微一笑,向阿赖三人振声道:“既然三位如此骁勇,本官总算放心了,据斥候禀报,在交城一带,有叛军聚集,状若有不轨之心,有染指太原的意图,不如请一位大人领兵过去,灭他一队人马,一来可探知其底细,二来能扫其威风,如何?” 第395章 风雷击 阿赖略一思量,觉得祝世昌说得有几分道理,困守城内,并非上策,不如主动出击,在野外运动中杀敌,才显得痛快酣畅。 而且蒙古人擅长的就是骑射游猎,当作步卒用于守城,非其所长,白白浪费了大开大合来去如风的天赋。 他向库鲁克和达尔汗二人点点头,道:“巡抚大人说得不错,反贼嚣张,如果我们不出兵灭灭他们的气焰,只怕晋中汉人都会以为大清不在了,你二人领三千兵,到交城周边百里范围内转一转吧。” 库鲁克和达尔汗满脸笑容,露出一口洁白的大板牙,宽宽的额头上堆满了笑纹,二人不约而同的齐声道:“遵命!” 两人高兴的原因,当然除了可以离开这闷出鸟来的太原城,到外面的世界去放放风、打打军功的理由以外,还有可以得到缴获的诱惑在里面,满清规定,在清廷占有的地盘以外的地域,抢掠劫掳,所得归己,只要你有本事,杀的人头可以算军功前程,抢的东西只要你拿得动,都可以带回家,无论这东西是人还是物。 蒙古人地位不比得女真人,历次进入明国境内取得的缴获大头都被女真人拿去了,只有很少的一部分分给附庸的蒙古部落,所以蒙古人想要好处,唯有自己动手去抢。 阿赖三人跟随尼堪入晋以来,一直没有得到多少外出肆虐的机会,困守在太原城里应付不断出现在城外的义军,无聊而功绩寥寥,早就想着寻机出去打草谷了,今日得到恩准,当然大喜过望。 祝世昌自然知道这两人心头在想些什么,暗道山西百姓又要遭殃了,不过这跟自己无关,谁让这些汉人骨子那么贱,要反抗大清呢?跟自己一样当个识时务的俊杰多好? 他迎合着库鲁克和达尔汗的表情也笑了起来,朗声道:“好啊,两位将军豪气干云,出征必定大胜而归,山西的安危,就靠二位了!” 库鲁克和达尔汗被马屁抬得轻飘飘的飞起,不无得意的朝祝世昌拱手称谢:“巡抚大人放心,些许明国残兵,不足为虑,我等去去就回,不过十天半月,定能带着那什么候王欢的脑袋回来领功!” 祝世昌笑得更欢了,摸着下巴上的胡子连声道:“好、好、好!老夫就在这太原城里,静候二位佳音。” 阿赖却皱着眉头,眼底浮起一丝不悦,板着脸向二人叮嘱道:“别大意!叛贼遍地都是,现在山西除了太原,再无一城一寨是大清的,你们统兵在外,寻机歼敌才是正道,别光想着银子和女人,命没了什么都没了!连草原上你的家产和牲畜都要给别人!” 库鲁克咧嘴一笑,达尔汗摸摸后脑勺,一起不以为然心不在焉的含糊答应一声,浑然没有当回事。 两人这般反应,也是有原因的,这是因为这三个人,归属不同的部落。没有隶属关系。 阿赖属科尔沁部,库鲁克属巴林部,而达尔汗,则属于土默特部,三个部落虽然都是漠南蒙古,却是互相不怎么对眼,相互间争夺牧场水草地,打过不少仗,彼此都沾满了对方的血。 自林丹汗病死在青海后,漠南蒙古归附女真,常年的内讧让昔日强大的蒙古变得虚弱和分散,雄才大略的皇太极巧妙的用了手段,分化各个部落,让如果合在一处庞大无比的蒙古人变成自私的走狗,心甘情愿的臣服在女真人的大刀下,为清廷充任马前卒。 阿赖虽得尼堪赏识,却出身在女真系统中不受待见的科尔沁部,当年林丹汗领导下的科尔沁勇士可砍了不少后金士兵的头,受此影响,阿赖身为主将,却并不能压服库鲁克和达尔汗,特别是出身土默特部的达尔汗,他的部落里中光是和亲嫁过来的女真公主就有三个,足见其在女真皇室中的地位。 库鲁克和达尔汗满心欢喜,兴奋得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匆匆告别,下去准备兵马粮食,几个时辰之后,趁着日头还未偏西,两人分别带着各自的部落骑兵,凑齐三千之数,蜂拥出城去了。 阿赖和祝世昌站在城头相送,目睹大队骑兵绝尘而去,奔腾在旷野里的骑兵如游龙入海,翻腾而上的烟尘能遮蔽日光,远远看去,健马壮士英气勃勃,铁蹄翻滚荒原震撼,寒光闪闪的马刀和利斧以及巨大的狼牙棒如同点缀的星辰,衬托着一往无前的战士们纵横四海的豪迈。 祝世昌不禁热血澎湃,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往事,那时人当壮年,杀戮果敢,同战友一起铁血争功的场景回忆起来仍然能让老迈的心感到一阵阵悸动。 “蒙古勇士果然骁勇善战,有两位猛将出征,交城聚集的明狗时日无多也!”祝世昌两眼放光,手抚斑白的胡须,由衷的感慨道。 阿赖站在他身边,斜撇他一眼,淡然道:“巡抚大人看来已经知晓,陕西明军已经到了交城的事。” 祝世昌一怔,自知刚刚自己舌头一大,说漏了嘴,微微窒了一息,不过久经官场的经验让他脸都没有变一变颜色,神态自若的反问道:“难道阿赖大人不知道吗?我隐约听说,从翼城逃回来的百人队,可是科尔沁部的人。” 阿赖深深的看看祝世昌,祝世昌也扭头瞧他,两人心照不宣的对视一眼,然后彼此转移视线,投向城外天边那奔远了的骑兵队伍。 “陕西明军火器犀利,让这两个莽子去碰一碰,倒是不错,不过可惜那三千骑兵,如果浪费了,却是可惜了!”沉默了片刻,祝世昌悠悠的缓声道,语气平淡好像在聊天。 阿赖笑了一笑,阴测测的面容让人看了心头瘆得慌,他个子在三个蒙古人中是最矮的,跟祝世昌差不多高,更显得阴险狡诈。他轻声接口道:“草原上鹰,宁愿坠亡在猎杀敌人的路途中,也不愿老死在安宁的窝里,他们去了,胜了自然好,如果有什么意外,也是勇士的宿命。” 他顿一顿,又道:“太原还有两万多兵马,少了三千骑兵,并不碍事。” 祝世昌眨眨眼睛,仿佛被微风吹来的细沙迷了眼,眯了起来,不露声色的微微叹了口气,又问道:“不知道向大同尼堪大人求援的骑兵,什么时候能出发?” 阿赖答得很快,立刻说道:“已经出发了,现在大概已经到了代州。” 祝世昌吃了一惊,讶然道:“这么快?昨天就走的吗?” “是,昨晚上趁夜色走的。”阿赖沉声道,表情严肃起来:“前天那些百人队一回来,你我商议之后,求援的骑兵就派出去了。” “这事拖不得,早点出去是好的。”祝世昌眯着眼点头道:“翼城和平阳的事情太过可怕,希望那三千人能多顶住几天!” 第396章 先抢一把 “可恨!”阿赖一拳狠狠的击在墙砖上,偌大的拳头砸得砰然有声,口中恨声道:“尼堪王爷的大军离开这才几天,这帮反贼就又蠢蠢欲动了,莫非真的以为大清的刀子不利么?” 祝世昌吸一口气,缓缓道:“凡造反者,依靠的就是声势,声势足者,附者云集,气焰滔天;一旦有所败绩,立刻就会如鸟兽散,正所谓成王败寇,靠的就是这么一股气。本来尼堪大人以雷霆之势击败姜瓖的部将姜建勋,等于打跛了姜瓖布在晋中的一条腿,剩下的贼子虽多,却难成气候,我们完全可以借着太原坚城死守,等待大同战事结束不费吹灰之力即可招安群寇,然后慢慢清理,逐年砍脑袋,好不快哉!” 他好像在学阿赖一般,也一掌狠狠的击在墙砖上,肃然道:“却不料杀出来一个陕西兵,如此棘手!把这伙贼子群龙无首般的心气一下提了起来,依我看来,这山西乱局,恐怕又要起波澜了!” 阿赖点点头,若有所思:“听说大同攻打正急,围城已经半年有余,姜瓖已如强弩之末,坚持不了多久了,这关键时刻,不知英亲王会不会派人过来。” 祝世昌冷然一笑,道:“放心,他一定会派人来的,退一步说,纵然英亲王目光短浅,看不到太原有失的后果,摄政王听说已经再次亲征出发了,他得知我们的告急,绝对不会坐视不管的。” 阿赖一振,笑道:“如此极好!贼子们多半蹦跶不了多久了!” 祝世昌笑一笑,看了看他,别有意味的对他说道:“还望阿赖大人能与本官并力协防,共同打好这一仗,日后但有富贵,你我二人同享。” 阿赖面色一变,赶紧正色道:“这个当然,巡抚大人放心,我对正事,从不敷衍虚应,孰轻孰重,我自有分寸!” 祝世昌的后台,却是正白旗旗主多尔衮,他是汉军正白旗,效力多尔衮多年,能够说得上话,如果他去多尔衮面前参上一本,说阿赖公报私仇,教唆同为友军的蒙古部落将领去送死,阿赖人头难保,纵有尼堪担保也无用。 阿赖得罪不起祝世昌,祝世昌却担心这两面三刀的蒙古人像对待库鲁克和达尔汉两人一样对待自己,所以出言敲打一下,眼见达到目的,于是也不再多说,两人并立墙头,遥望远处。 …… 太原府清源县,距离太原府城七十里,县城有一道一丈五尺高的土坯矮墙,墙外挖有浅浅的一道壕沟,并不宽,纵马可越。 这里距离太原太近,虽然有明朝旧吏作乱闹事,却没有打进县城,在乡里抓了几个为清廷办事比较凶的大户杀了、又割了一些人的辫子后,就远遁而去,所以这县城之中,依然有清廷任命的县令佐官,城头上飘扬的,依然是清廷的旗帜。 库鲁克和达尔汉,领的三千蒙古兵呼啸而来,半天光景就到了清源,在城外叫门,县令还以为是乱贼闹事,召集县里的民壮快手赶紧上城细看,发现是蒙古兵,方才松了一口气。 放下吊桥打开城门,蒙古兵们从笑脸相迎的县令身边奔驰而过,赶紧麻利的开始了抢掠。 县令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神情迷惑的看着救世主变成了破坏神,城内百姓的哭喊惨叫和冲天的大火,让他如坠入阿鼻地狱,恍惚间分不清进来的是自己人还是敌人。 “城内有乱贼作祟,我等奉命前来,搜城缉拿!”蒙古大人们骑在马上,趾高气扬的高声宣布:“但有抵抗者,与乱党同罪!” 抢掠持续了半天光景,蒙古人的抢掠进行得很有条理,入城的只有两千人,另外一千人在城门处保持警戒,同时远远的放出了无数侦骑,一旦有风吹草动,能立刻做出反应。 清源县令等佐官被挟持在城门处,不得离开,眼睁睁的看着蒙古骑兵大包小包的嬉笑着驮着抢来的东西离开,一串串壮年男女被栓在马屁股后面,押出城去。蒙古人还言之戳戳,这些人都是乱贼,被割去的辫子就是证据,要拉走审问。 县令等人心头雪亮,这些人的辫子除了蒙古人,没人敢割,这是明抢啊,抢了东西还抢人。 但没人敢说一个不字。 三千人的蒙古骑兵队伍,当离开清源县的时候,变成了六千人,多出来的人,自然都是准备带回去当奴隶的汉人。 …… “什么?太原出来的骑兵先把自己的县城抢了?”李廷玉瞪大了眼珠子,仿佛不可置信一般叫了起来,眼神里满是惊疑。 “是!”单腿跪地的斥候恭声答道:“那些蒙古人骄横跋扈,派了一小股人押送抢来的百姓回太原营地,又朝徐沟方向去了。” “徐沟?”李廷玉立刻低头向摊在一块岩石上的地图看去,不料一直站在那里的李定国眼明手快,先手指一戳,给他指出了一个位置。 “徐沟在清源东边,跟我们聚兵的交城方向是反的。”李定国将手指在地图上点了点,抬头笑道:“这些蒙古兵脑子里在想的什么?莫非不知道我们在哪里吗?” 围着地图,夔州军一众高层将领济济一堂,王欢为首,众将环绕,而在众人身边四周,夔州军以百人队为单位,正隐在几座土山包裹间的谷地里休息,啃着干馒头就着肉干,吃中饭。 王欢也笑了起来,对于蒙古人的这套手法,他非常熟悉,因为这就是南明军队惯用的啊。 出兵征战,先从近处开始,一路劫掠,等到了战场,已经人人揣银藏金,腰藏万贯,还打个屁仗啊。 他摇摇头,深深的叹道:“他们当然知道我们在哪里,这几天丁国栋的甘肃骑兵就没消停过,和蒙古侦骑的较量一直在进行,我们的行踪瞒不了人。不过没想到蒙古人当年纵横天下,打遍寰宇无敌手,如今却堕落到了这个地步,怪不得建奴人丁稀少,却可以将蒙古人当家奴般使唤。” “贪财好利,蒙古人一向如此。”祖边咧着嘴道,他对依附女真的人都没好感,一样鄙视。 李定国却摇头道:“非也!要认真说起来,这根子还出在大明身上。” 祖边不解:“为什么?” 李定国言简意赅的解释道:“蒙古人除了放牛牧马,别无所长,他们需要的铁、布、米粮,没有一样能自己生产,唯有跟大明交换买卖,但大明却高傲的关闭互市,弄得蒙古人没了来源,只得靠抢,建奴瞅准这空子,威逼利诱,把蒙古人一个部落一个部落的拉拢过去,将本是大明屏藩的蒙古人拉了过去,成为帮凶,你说说,这根子是不是出在大明身上?” 祖边张张嘴,呆着红脸膛想了半天,方才喃喃道:“好像是这么个理,但是…..” “但是也没有这么简单!”王欢接口道:“蒙古人和建奴沆瀣一气,原因是多方面的,定国说的,是其中之一而已。” 他拍拍石头上的地图,没好气的说:“别扯远了,都说说,这股蒙古兵,我们怎么才能干净利落的吃掉!” 第397章 引狼入瓮 “蒙古人一人双马,来去自如,想吃掉他们,摆阵列兵正面迎战是不行的,这些蒙古鞑子最是狡猾,见我们人多,掉头就走,绝不会停留半刻。”李廷玉摆着脑袋道,觉得要很难办。 马新田深有同感,惜字如金的缓声道:“既如此,不若设伏。” 李定国赞同道:“对,设个套子,等他来钻,然后关门打狗,让他们进来了就出不去。” “没有那么容易,骑兵利在机动,一旦有所不对轻易就能撤走,我们步卒居多,围不住也追不上,恐怕吃掉一部分,剩下的就会跑掉,这个套子不好设。”李廷玉摸着大胡子发愁道,对付骑兵,最好的办法就是以骑制骑,用更凶猛的骑兵克制敌军骑兵,不过无论丁国栋的甘肃镇还是王欢的夔州骑兵,跟自幼就在马背上长大的蒙古骑兵比起来,不管骑术还是马上功夫,还是要差上许多。 周围的兵卒在卧地休息,轻声的谈笑风生,吃着干粮喝着烧开过的清水,十分安逸。他们的上官们却聚在一处,苦苦思索,为如何能把这股离开太原的清兵消灭掉而愁眉不展。 王欢听众人计议,同样感到主意难寻,野战中要想彻底打垮一支精良的骑兵,确实很难,但如果不灭掉这股敌军,将来义军队伍围困太原,外围却有这么一股力量在骚扰,很难说那些没有经过血与火洗礼的民军会不会崩溃怯战。 一旦这些人困不住太原,那么将来夔州军就会陷入前后受敌的窘境,围点打援就会变成自设囚笼的愚蠢行为。 “无论如何,一定要消灭掉这几千人!”王欢肃容断然道:“否则后患无穷,这是前提,不然围太原的事休提。” 李廷玉抬头忧道:“道理是这个理,可是究竟该怎么做呢?” 祖边插话道:“是啊,这帮蒙古人仗着马快,到处流窜,堪比流贼,一个县城一个县城的打草谷,他们下一步往哪里去我们也不知道,撵也撵不上,追也追不着,两条腿快不过四条腿,怎么办?” 打草谷?一个县城一个县城的打草谷? 王欢突然眼前一亮,祖边的话让他脑子里猛然亮起了一个灯泡,啪的炸响。 他欣喜的朝祖边肩上一拍,大笑道:“不错!蒙古人贪财好利,抢掠的本性强过打仗的本事,我们何不好生利用?” 看他哈哈大笑,围着的众人尽皆迷茫,困惑的看着他,站在外围的韩昭宣、虞胤等几个义军首领,更是吓了一跳,不明所以。 唯有李定国,双眼放光,眸子底精芒闪动,似有所顿悟,同王欢一起展颜笑了起来。 “定国有计较了?说来听听!”王欢瞅着他,含笑道。 李定国知道这是让自己露脸树威信了,他深深的向王欢拱手一揖应声答应,然后昂首向瞪着眼睛看着自己的一众人等缓缓开口道:“诸位,侯爷的意思是,既然蒙古人喜欢抢掠,我们就让他们抢掠,他们避战,我们也不跟他们对上,太原府县城众多,再给他们抢一个又有何妨?只要能将他们困在城内,收拾他们就容易了许多。” 有心思通透的,这时刻一听之下就明白了过来,纷纷作恍然大悟状,不住点头,有愚钝的,则心焦的左右四顾,又不好意思开口问道,以显得自己比别人蠢。 好在王欢及时化解了他们的困惑,他开口接着说道:“不错,李将军说得正是吃掉这股骑兵的秒着,我们不去追,让他们自己进坛子里去,来个瓮中捉鳖,岂不快哉?哈哈!” 这下,所有的人都明白了,这是要用城池做诱惑,纵容蒙古人抢掠,然后在外聚兵围困,将擅长机动的骑兵耗死在城里啊。 王欢扭头看向站在外围的韩昭宣等人,微笑道:“这方法,还得需诸位的配合协助,方可成行。” 韩昭宣等人身躯一振,觉得自己虽站在夔州军众将之外,却如得到王欢亲信一般荣耀,赶紧的抱拳道:“但凭侯爷吩咐,我等绝无二话!” …… 太原盆地的茫茫大地上,一片滚滚尘土遮蔽下的长龙队伍,正沿着官道慢慢行进,细细看去,这支队伍非常奇特,走在前面的,是数千持弓带刀的骑兵,这些骑兵披着皮甲、戴着皮盔,凶悍刚勇,一看就是久经磨炼的精良骑士。 而尾巴一样跟在他们后面的,是跌跌撞撞仿佛羊群一样被长绳捆绑牵成一串的人流,男女都有,个个神态凄然模样萎靡,跌跌撞撞的被不时掠过身边的骑兵用皮鞭喝骂抽打着,勉强跟在马匹后面。 库鲁克和达尔汉满脸笑容,纵马行进在队伍中间,面上志得意满的笑容,显示着这一趟出来的收获很大。 “哈哈哈!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库鲁克放肆的高声谈笑,那粗狂的嗓门如同草原上奔驰而过的狼啸:“跟着建州贵人们打生打死,用人头换来的军功,还不如这般自己走一趟,所得的收获够享几年福了!” “对极对极!”达尔汉纵声应道,话语间充满了欲望得到释放的满足感:“还是大哥你想得周到,如果早些出来,我们早就发了!” “现在也不晚,这太原附近的县城还有好多,够我们洗掠!”库鲁克的声音里满是欣喜:“这才抢了两个,等着我们的多的是!” 达尔汉得了好处,眼睛笑眯眯的更显得细长,配在宽阔的脸上,仿若一条缝一样:“听你的,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呃?我看看。”库鲁克探手从腰间羊皮囊中翻出一张图来,细细看了看:“该去太谷县了,这个县离我们近,比较方便。” 达尔汉把脑袋探过去,在图上瞄了一眼,提醒道:“附近的反贼多不多?那伙陕西明军现在何处?可别碰上了,我们倒是不惧,不过丢了这些奴隶财物十分可惜。” 库鲁克泰然一笑,大脸上浮起一丝奸诈的表情,道:“无需担忧,我手下的勇士这些日子一直外放出去五十里之外,那伙明军,还在交城一带,这太谷县附近也没有大股反贼,以我们的兵力,足以应对。” 第398章 埋伏 达尔汗大喜,笑道:“如此极好!我们可以放心行事了。” 库鲁克砸砸嘴,悠然道:“比起明军,我还更为担心我俩这么干,会不会让朝廷震怒,贵人们生起气来,可恨麻烦。” 达尔汗满不在乎的把手中马鞭一扬,信口道:“这又有何难?我们不是挨个县城放了话的,这些抓走的人都没了辫子,本是死罪,又有通敌嫌疑,抓了回去充作奴隶有什么打紧的。” 库鲁克想了想,展颜笑道:“罢了,就算有人告状又如何?兵荒马乱的,汉人死活谁会在意?只要王爷们平了山西反贼,最后论功行赏,皆大欢喜,几个县城的事,没人会看重的,咱们继续。” 达尔汗大笑:“正该如此!” 两人相视而笑,如狼狈对望,臭味相投。 正在此时,远处一骑如飞的奔来,眨眼间就到了两人眼前,马上骑士按照蒙古军中礼仪,十余步外就一个漂亮的换脚跳,勒马落地,一边下跪,一边高声急道:“有急报!” 库鲁克认得这人,是自己部落里外放的侦骑,见他来得惶急,不由得皱起了眉毛,不悦道:“何事惊慌?” 那骑士顿首道:“禀报额真,五十里外的太谷县附近,发现大股反贼队伍,约有一万多人,骑马的人很少,护着近三百辆大车,招摇过市的朝着太谷县而去,观其模样,似乎是去攻打太谷县!” “攻打太谷县?”库鲁克奇道,不敢置信的重复道:“反贼去攻打太谷县?” 达尔汉也觉得意外,太原附近的县城,虽然清廷控制得不严,造反的民军却也不敢占据,因为距离太远府城过于近了,别说骑兵,就算步卒一天时间也能赶到,这些县城普遍城小墙低,个别的甚至没有城墙,守也守不住,所以就算有人闹事造反,一般也是县城周边的本地人,并且在杀官抢掠后流窜他乡,很少有外地的义军主动靠近的,这回还是头一遭遇到。 “你看明白了,他们真是朝太谷县去的?”达尔汗逼问道,语气里还带着不相信的味道。 “小的看得仔细,那条道就通往太谷,没有别的岔道。”那兵笃定的说道:“反贼一定是奔着太谷县去的!” 达尔汉顿时急了,这万把人的民军倒不足虑,可是他们还带着几千人的汉人,这些人将来是草原上下苦力的劳力,一旦混战起来无人看管,跑了就白忙活了。 库鲁克却眼珠一转,一个主意立刻涌上了心头,他一把拉住要下令队伍转向的达尔汉,阴测测的笑道:“别忙!先别忙着走,这些反贼,正是我们立功的人头和草原上紧缺的奴隶啊!” 达尔汉莫名其妙,瞪眼道:“什么?这些反贼可比不得县城里的良民,个个都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亡命徒,而且有万余人,跟他们干一仗,得不偿失,划不来的。” 库鲁克冷笑一声:“亡命徒?你高看他们了,这些人不过是借着人多壮胆而已,杀他几个带头的,余下的比那些良民强不了多少,你我跟反贼打了多少次交道,莫非不是如此嘛?” 达尔汉思量了一下,摸着下巴道:“你这么一说,倒的确是这样。” 库鲁克两掌一击,哼声道:“那就行了!我们距离太谷不过十里地,那些反贼还在五十里开外,虽然这些汉人拖着速度,但我们绝对比反贼先到太谷,只要我们进了城,紧闭城门,这些汉猪就跑不了,我们再好整以待,静候反贼上门,趁他们大意之时,猛然开城杀出,打他个措手不及,反贼乌合之众,哪里能挡得住我们虎狼之师,是不是轻易就能多了一万多人的军功和奴隶?” 达尔汉瞪圆了眼睛,想了一息才悟透了库鲁克的意思,不禁惊喜的大叫起来:“妙啊!好计策!我早说你的脑子比阿赖那家伙灵光多了,尼堪大人就是不听,今日果然想得好计。” 库鲁克得意至极,不以为然的哂道:“阿赖那小部落出来的贱种,哪里及得上我俩的部落高贵,休要提他!走,咱们加快速度,得了好处,尼堪王爷指不定就会器重你我!” 达尔汉兴奋的把手一挥,“啪!”的一鞭子击在马屁股上,马儿吃痛,奋蹄飞奔,他高居马上,扬声大喊:“众勇士听着,加快速度,半个时辰之内,我要在太谷城头烤肉喝酒!” …… 转眼时间流逝,日头西斜,落日余晖照耀在太谷县低矮的城头上,映出一道长长的影子,洒在城内并不怎么宽敞的街道上。 太谷县并不大,大小不过五里地,城内的县令佐官早就被造反的乱民撵了出去,城内无人主持,一些乡老乡绅想要跟凶神恶煞的蒙古人攀攀交情,被毫不客气的丢了回去,然后蒙古大汉们很随和的满城乱窜,砸门入户,登堂入室,抢东西掳人,闹得鸡飞狗跳,乌烟瘴气。 蒙古人很有效率,不过短短几个时辰间,就把全城搜了个遍,当那万余人的义军队伍慢慢腾腾的开到城外的时候,库鲁克和达尔汉已经收拾停当,休息着等待着了。 一个灵活的身影从城头简陋的箭楼上窜下,伏低了身子,猴子一般溜下了墙,猫着腰来到城墙底下的一个藏兵洞里。 库鲁克和达尔汉两人正坐在两块条石上,捏着刀喝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茶水,悠闲的说着话。 身影跪在二人面前,低声道:“两位额真大人,反贼来了!” 两个蒙古贵族赫然起身,库鲁克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压低嗓门问道:“如何?反贼可是怎么布阵的?” 那身影答道:“没有布阵,乱糟糟的到处都是,潮水一样涌了过来,还带着大车,似乎打算用大车装载东西。” 达尔汉笑道:“这伙反贼看来跟我们想到一处去了,也想来抢掠财物、俘掠壮丁,殊不知我们先来一步!” 库鲁克闷哼一声,怒意腾起,道:“四座城门,反贼重点攻打那一处?” 城头上下来的望风者又答道:“四门都有,每座门都有几千人。” 库鲁克一怔,怒极反笑:“贼人好大野心,这是要不放过一人啊!比我们蒙古人都要黑心!” 达尔汉不乐意了,有这么说自己的吗?不过他也懒得纠正,抄起刀来,喝道:“走吧,让贼子看看,真正的蒙古勇士,是怎么打仗的!” 仿佛配合他的动作一般,本是万籁俱静、清静无比的夜空中,猛然爆发出一阵喊杀声,声音很大,直接掀开了宁静的夜色盖子。 只不过,这声音不是城内蒙古兵发出的,而是来自城外。 库鲁克和达尔汉怔了片刻,继而暴怒,这伙反贼真是活腻歪了! 早有人牵了两人坐骑来,二人翻身上马,抽刀出鞘,向默默等候在街道上的蒙古铁骑高声喊道:“勇士们,听到外面的喊声了吗?那是造反的贼子在挑衅!举起你们刀,搭起你们的箭,用长生天赐予你们的力量,砍下他们的头!” 刀锋锐利,在月色下反射着皎洁的光,无数把刀枪响应般的高高朝天,洪亮的“杀!”字冲天而起,从数千蒙古兵的喉咙里蹦出来,在夜空里格外响亮。 “打开城门!”库鲁克高声喊道,一马当先跑在了前面。 并不厚重的门被打开了,库鲁克挥舞着长刀,呐喊着奔出了城门,在他身后,如一股黑流涌动,无数的蒙古骑兵紧随他的马蹄,伴着滔天的喊杀声鱼贯而出。 城外,大批衣甲混乱,甚至没有披甲的人影晃动,杂乱无章的队形在库鲁克的眼中看来,就是一颗颗待斩的军功。 “杀~~!”库鲁克热血上涌,每一次作战,他都喜欢亲手冲杀在第一线,战刀利斧劈开敌人头颅的刺激感受让他极为满足,仿佛从骨子里涌出的快感让他欲罢不能,这是勇士的荣誉,代表着长生天的眷顾。 蒙古骑兵的队形受城门的宽度的限制,只能以三骑并排的方式冲出来,后面的人,只能耐心的等候了。 库鲁克冲在第二排,他的亲信族人很自觉的赶上,将他护在了身后。 正因为这样,当库鲁克看到正前方那群慌乱的贼子纷纷朝两边退去后,露出十几门冒着火花的铜炮时,那份震撼和惊讶,格外明显。 “不好!有埋伏!”库鲁克声嘶力竭的大喊,几乎是和炮声同时发出的,很遗憾,他的声音再刚烈,也大不过十余们神威炮的炮声,很轻易的被埋没在巨大的铁弹出膛声里。 一颗大如小西瓜般的铁弹在库鲁克的瞳孔里不断放大,宛如慢镜头一样击穿了前面一个蒙古骑兵的身体,将他的上半身击得粉碎,喷飞的鲜血和四溅的碎肉伴着来势不减的铁弹,一齐来到了库鲁克的面前,在那一瞬间,库鲁克下意识的想横刀在胸前,手还没有来得及挥回来,他的视线就换了一个视角,陡然腾空,旋转着上了天。 然后他就失去了意识。 第399章 兵发太原 达尔汉和库鲁克的脑袋,是被五个割了一只耳朵的蒙古兵送回太原的,头颅残缺不全,血肉模糊,阿赖和祝世昌辨认了好久,才勉强认出这两个头的确是前几天刚刚跃马出城的两员大将的脑袋。 其中库鲁克的头,甚至缺了一大块头盖骨,脑浆迸裂,胡乱用些泥土填进去,又用瓦片堵上,断面看上去又不像是刀砍斧削的伤痕,骨头断裂处齐齐整整,倒像是被什么重物造成的。 “这是铁弹击打的致命伤!”祝世昌毕竟出身汉家,对火器的了解比阿赖要强得多,端详了半响后,笃定的说道:“绝对不会错,只有大炮打出的铁弹,才会在坚硬的头盖骨上形成这种切口!” 阿赖皱着眉头,挥手让手下将头带下去,在大厅中疾走两步,然后猛然站定道:“这么说,是那陕西兵杀的人?” 祝世昌用手在鼻子跟前扇了扇,散去那刺鼻的血腥味,缓缓在太师椅上落座,沉声道:“一定是的!那几个败卒说是晋中反贼干的,我看不是!反贼都是拿锄头的农夫,何德何能可以在黑灯瞎火的夜里干掉三千蒙古骑兵?老话说得好,一群羊数量再多,也是一群羊,淹不死一只狼的!” 阿赖面色白了一白,明显的焦急起来,又在厅中转了几个圈圈,前几天运筹帷幄信心十足的架势消散无踪,“踏踏踏”的马靴踩在青砖上发出的脚步声把他心乱如麻的情绪暴露无遗。 与他相比,祝世昌这老宦倒是沉稳得多,端坐在椅上一动不动,面色如常,虽然也在锁眉思虑,却不像阿赖这般惶急。 这倒是情有可原,尼堪留给太原五千蒙古兵,这一夜间就丢了三千,如何不急?丢了也罢,却丢得这般干净利落,据那些缺了耳朵的残兵述说,当天夜里,本来库鲁克和达尔汉领着他们出城杀敌,却莫名其妙的被堵在了城门口,门外炮声隆隆,喊杀声震天,出了门的人被大炮打得惊慌失措,掉头想回去,里面的人不明所以,一个劲往外挤,把个本就不宽的城门挤成了罐头,最后在铁弹和人体的双重挤压下,一座条石砌成的城门竟然被生生挤塌了! 先冲出去的库鲁克第一时间就被打烂了半边脑袋死于非命,城门外无人指挥,里面的达尔汉出不去,弄不清楚情况,等到城门塌陷,里面的人才搞清楚,城门外面的不是鱼膳民军,而是精锐的陕西兵。 这时候说什么都完了,其余三座城门早已被攻破,陕西兵用鸟统劲弩开路,沿着街道挨着杀过来,蒙古兵的马在狭窄的城内根本无法施展开来,最宽的地方也仅能容三马并行,这样迎战夔州军,等于列队送死,如暴风骤雨般的铅弹和箭矢将悍不畏死冲上去的蒙古兵一个个射成了筛子。 就像一面倒的屠杀,最后的几百蒙古兵被围在了城中心的县衙里,达尔汉想投降,派出去谈判的人却被砍了脑袋丢了回来。 然后夔州军调来了几门小号的铜炮,几炮轰开了被蒙古人用石头堵死的县衙大门,然后也不进来,就在外面开始放火。 可怜这些草原上的雄鹰,居然被活活熏死和烧死在了太谷小城的废墟中,达尔汉临死也没有闭眼,如此窝囊的死法,他不甘心。 兔死狐悲,虽然相互间矛盾重重,部落间经常生死相博,阿赖同样对三千同胞的死感到心痛,更觉得胆寒,他扪心自问,换做自己在那种环境下,可能下场比达尔汉和库鲁克好不了多少。 转了几圈,阿赖见祝世昌开始喝茶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哼哼着一屁股在祝世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闷声道:“大人好兴致,莫非一点不担心吗?” “担心?担心什么?”祝世昌砸吧砸吧嘴,放下茶杯:“担心陕西兵攻破太原城吗?” 阿赖道:“正是!太谷惨败,等于给那些刁民反贼喂了狗血,连草原上的英雄都被砍了头,他们还有什么好怕?” 他瞅一眼老神在在的祝世昌,又道:“何况明军有炮!这炮可是攻坚利器,大清军能在明国境内逢城克城,红衣大炮功不可没,若是明军把炮摆在太原城下,大人,你恐怕就坐不得现在这般安稳吧?” 祝世昌把嘴里的一片茶叶吐了出来,“噗呲”一下很不雅观的射在远处的地面上,他在这蒙古鞑官面前,并不怎么讲究礼仪,然后淡淡看着阿赖道:“阿赖大人多虑了,太原可比不得太谷小城,那县城城墙都没我这巡抚衙门的围墙高,如何不让明军得逞?城内狭小,骑兵根本施展不开,又如何不被乱贼一一击破挨个击杀?库鲁克和达尔汉败的不冤,陕西兵确有名将坐镇,不过主要的,还是这两人自己行了败着。” “但太谷能跟太原比么?太原城高墙厚,瓮城马面、敌台箭楼,样样俱全,这些年来一直加固,从未放松,如今堪比大同城防,有何可惧?何况城头上炮矢齐备,弗朗机炮二十垛一门,强弩鸟统,密如繁星。更有前些日子尼堪大人运来的红衣大炮数门,都摆在了城头上,炮手也是从辽东调来的熟手,绝对比明军的那些半吊子好很多。” “夫战者,不过天时、地利、人和也!我们居天时,占地理,人和不要也罢,更凭坚城利炮,虎狼之师,何患忧愁?” 祝世昌说得得意处,掂着白胡子连连撸了几下,面露得色,嘴角带笑,志得意满的模样,不像是刚损失了三千兵的败军,倒像是杀了对方三千兵的得胜者。 阿赖目瞪口呆的看着他,觉得哪里不对,却转念一思量,又觉得祝世昌说得有道理,怔了一刻,膛目道:“那,那我们该怎么做?” 祝世昌微微一笑,道:“等!” 阿赖疑惑的重复道:“等?” “对,等!”祝世昌悠然道:“等那反贼和陕西明军来攻,他们吃掉了那么大一队蒙古兵,心浮气躁,得意忘形,必然乘胜而来,企图一鼓作气的拿下太原,这就叫做贪心不成蛇吞象,自视过头了!” 阿赖舔舔嘴唇,追问道:“大人的意思是说,既然反贼们的目标一定是太原,我们不若收缩进城,固守待援,等到城外贼子们攻打无功,疲惫松懈之时,趁其不备杀出城去,一举击溃他们,则晋中之乱,唾手可解?” 祝世昌有些意外的看看他,似乎对这个有脑筋的蒙古人刮目相看,缓缓点头道:“正是如此!阿赖大人果然聪慧,不过你少说一点。” 阿赖又一次发怔了,转转眼珠子思考了一下,觉得自己改想的都想到了,于是茫然看向祝世昌。 祝世昌淡然的端起茶杯,抿一口茶水,悠悠的吐着茶泡子说道:“阿赖大人忘了,我们早前派去大同求援的人,算算脚程,这时刻已经到了地儿,我们与反贼耗着,能吃掉他们就吃掉,就算反贼人数众多,铺天盖地,我们只需牢牢守着,反正城内积粮数十万,等到大同援军一至,里应外合,何愁逆贼明狗不死?哈哈哈!” 阿赖如梦方醒,大喜过望,双掌一拍,跟着祝世昌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飘出巡抚衙门的屋顶,远远飘散。 而在距离这笑声数十里开外的官道上,一队队穿着破烂衣甲,武器简陋却人数众多的义军队伍,正沿着晋中平原的大道,在无数旌旗的指引下,漫向铜墙铁壁的太原城。 义军毫不掩饰自己的动静,整个行军排面宽达数里,真如过境的蝗虫,又似早年流窜数省的流贼,黑压压的偌大的一片,就连强悍的蒙古侦骑,也不敢过于靠近,远远的坠着、看着,把这片黑云一样的人流奔向太原的消息,一遍紧似一遍的传向山西巡抚衙门中。 第400章 威慑 南明永历三年五月十三,也是大清顺治五年的五月十三,这一天的山西省治太原城外,出现了铺天盖地的人潮。 人潮咋看混乱无章,漫山遍野黑压压的人头如泛滥的汾河水,挤占了树林、山岗和田野,散布在大地上,无边无际。 这些人衣衫破烂,面色疲惫,披头散发,每个人都留着阴阳头,头顶上靠近前额的部分光秃秃的泛着头皮的青光,脑后却留着齐肩的长发,看上去非常怪异,就好像……被人用刀子剪去了后脑本来留着的什么东西。 他们手持棍棒、生锈的菜刀、铡刀、镰刀等等诸般武器,偶有精壮的汉子拿着磨出了锋利刃口的长刀长枪,还有一些面目强悍的人甚至披着甲胄,虽然甲胄都很陈旧,七零八落,但穿着它们的人明显气势要比其他人高出一头,耀武扬威、威风凛凛。 如果仔细分辨,就能发现,这些乱糟糟的人群其实自有分别,在一面面仿佛用床单被面制作的各色旗帜带领下,人们自觉的归附在属于自己的那一面旗帜之下,有领头的披甲者在前面引路,也有强壮的甲士在后面压阵,所以貌似混乱无序的队伍,其实并非外人看见的那般模样,那些领头的人,明显有着自己的行军路线和目标,他们领着紧跟在身后的人流,如汇入大海的娟娟溪流,向着太原各处城门,蜂拥而去。 太原城墙高大宏伟,宽阔的护城河波涛汹涌,如一座凸显在晋中大地上的富饶而巨大的隗宝,深深的吸引着这群从山西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人,人群中间,从远远的望见太原城墙的那一刻起,就有人用洪亮而诱惑性十足的语言高声喊叫。 “各位乡老,前面就是太原城,鞑子从咱们山西各处搜罗的粮食财宝,都放在里面,只要冲进去,就能把东西都抢回来!” “侯爷说了,天子有命,凡击杀鞑子有功者,皆赏银百俩,封万户候!” “大家一起努力啊,城里面的财宝堆成了山!城破了抢到的东西都归自己,下半辈子再也不用受苦了!” “鞑子抢了我们的东西,我们拿回来天经地义,就算死了,也是为祖宗争一口气!到了地下,面对你爹妈也不会有愧!” 随着这些声声入耳的蛊惑,面带着菜色的人们眼睛明亮起来,熊熊的怒火和贪婪的暗光在里面烈烈燃烧,立刻有人响应着,呐喊着,万众一声的咆哮在天空下随风而扬。 “杀鞑子啊!杀鞑子啊!” 如阵阵滚雷从天边掠过,近十万人的吼叫能让站在他们对立面的每个人都没了胆气,太原城外往日横行无忌的蒙古骑兵此刻销声匿迹,人影也不见一个。 城外所有的街市村庄,仿佛一夜间就变成了鬼城,往日里繁华的官道两旁云集的摊贩行商,再也不见踪影,狂乱的风从其中吹过,掀起地上遗留的破布烂纸,汹涌而来的义军队伍带着刺破天空的狂呼乱叫,冲进这些无人的空房子空铺子,搜寻一切可以当做战利品的物事。 随行的甲士们见到这种情况,就会毫不客气的挥起手中皮鞭,一边雨点般的落在变成土匪的义军身上,一边怒骂着:“都穷疯了吗?还没到抢东西的时候!这外面都是别人不要的破烂,捡去做甚?等到城破了,有你们捡的时间,都给我落位,落位,城里的鞑子还没死呢,就不怕他们出来活剐了你们!?不争气的玩意,还捡?” 啪啪啪的鞭子声伴着痛呼声,在如暴风骤雨般的呐喊声中并不起眼,甚至无人能听到,所以站在城头上的祝世昌和阿赖等清军将领官员,并没有被吸引一丝一毫的注意力。 与城下密密麻麻仿佛遮蔽了每一寸土地的义军队伍相似,太原城头上,同样蚂蚁般的布满了设防的兵卒,每一个垛口后面,都隐藏着紧捏着武器的战兵,每一道女墙底下,都码着成堆的滚木礌石,弓手的箭壶灌满了箭矢,铁炮身边备好了铁弹,挡箭牌撘于头顶,铁矛长竿立于望口,每一面城墙都在严阵以待,每一个人都在枕戈待旦。 不过,纵然如此,当守兵们看到外面海洋般的义军浪潮时,依然双腿微微打颤,在记忆里,他们好像没有见到过如此多的敌人,哦,不对,见过的,当年他们还是明军的时候,李自成的闯贼大军路过太原的时候,也有这般近似能淹没城池的规模。 也许,这些人每人吐一口口水,就能兴起一场洪水吧。 阿赖顶盔掼甲立于城头,一把牛角强弓紧握在右手中,他的面色已经发白了,喉结上下动了动,咽下一口唾液,然后哑着嗓子问道:“反贼这是把整个山西的人都调来了吗?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祝世昌已经换了一身精钢锁子甲,银光闪闪的锁眼璀璨夺目,腰间一条犀带上挂着多尔衮赏赐的宝刀,刀柄上有一颗蓝色宝石幽幽的发着暗光,一身的锐气,却不能掩饰着脸上微微抖动的肌肉所彰显的恐惧。 “的确出人意料,观这场面,怕有十余万人吧。”祝世昌声音苦涩,仿佛正在费力的吞着一根难以下咽的刺:“没想到这帮反贼竟然如此团结一致,倒是难以预料。” 阿赖没有持弓的左手下意识的扶上身边一尊架在城头的铁炮,这炮大如梁柱,黑色的炮身厚重的炮架能带给他一丝难得的安全感,口中忐忑的问道:“要不要发一炮,灭灭他们的气焰?这帮反贼吼得天响,下面的兵士怕要胆怯了。” 祝世昌摇摇头,否定他的提议:“不可,反贼还在五里地之外,红衣大炮虽然能射出七八里,却没了准头,发炮徒然无用,炮弹打一发就少一发,没必要浪费。” 他看看面容肃穆的阿赖,安慰道:“不必太过担忧,反贼人数虽多,却是乌合之众,没有一点纪律,一窝蜂的上,一窝蜂的退,前一刻是狼后一刻就是狗,太原城坚,不是拿着锄头的贼子就能攻破的。何况这么多人,每天吃喝就要耗费不少,拖得一拖,他们自己就坚持不了,到时候内讧纷争,不消我们动手,就会烟消云散。” 阿赖紧绷着脸皮,轻轻吁出一口气:“但愿如此,不过无论如何,我们要想凭手头的兵力出城迎战是不可能的了,如今之计,唯有固守,待时日久远后,再看再议。” 祝世昌点点头,抚须道:“正当如此,阿赖大人老成之计。” 两人默默住口,一起凝目远眺,各怀心事的观察着地平线上不断冒起的新一轮人潮,盘算着在即将开始的战事里会面对多少敌人。 正当此时,一阵骚乱般的声响从南边不远处的城墙上传来,有蒙古人的声音也有汉人的声音,其音惊恐。 祝世昌和阿赖闻声大怒,这守城之时,大战之际,最忌惊慌混乱,很容易引发恐慌溃散,乃军中严禁。 两人不约而同的冲了过去,一边疾走,一边怒喝:“谁在喧嚣,不怕军法吗?” 骚动处不远,距离二人所处的南门城楼很近,稍微走一段即到,抬眼一望,只见此处负责守卫的一众军兵正在指着城外,面带惧色的议论纷纷。 一个守备看到两人到来,慌忙迎上,不待二人开口责罚,抢先喊道:“两位大人,快看城外!” 其音含惧,其状带恐。 祝世昌一眼认出这是自己军中一个平日颇为孝敬的军官,送礼行贿极为殷勤,心中暗骂一声,顺着那守备的手指向城外看去。 这一看不要紧,顿时把他的眼睛死死的吸引过去,让他整个人猛地一震,扒开守备,趴在了城墙上,双手紧紧的抠紧墙砖,几欲入肉。 “炮!红衣大炮!”他喃喃道,满眼的不可思议:“真的是红衣大炮!” 第401章 轰他娘的 “这群贼子怎么会有红衣大炮?”祝世昌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白胡子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害怕,一个劲的哆嗦:“他们从哪里弄来的?” 只见距离这段城墙七里地开外,挤挤攘攘的义军人群中,突然散开了一大块宽阔的正面来,无数破衣烂衫状如乞丐般的义军士兵吆喝着,赶出十余辆用健马拖拽的大车来,马儿嘶鸣,后面的人手拉肩扛,很快就把这几辆大车一一在空旷的野地里摆好,排成一个横排,彼此间间隔两丈多远,从城墙上去,就像一条扑来的浪潮中突兀的出现了一个缺口。 就位之后,穿着义军衣衫的夔州军士兵动作麻利的褪去大车上覆盖的苫布,露出里面的真容来,暗红色的青铜炮管套着黑黝黝的炮口,巨大的炮架配着巨大的车轮,那粗如梁柱的炮筒正是让祝世昌惊呼的原因,这是一门门发射十斤铁弹的大号拿破仑炮,落在祝世昌眼中,就是红衣大炮中的王者---神威将军炮。 巧合的是,王欢管这种拿破仑炮也叫神威炮。 十余门神威炮一字排开,还未开火,那粗大的炮口就给予了城头上的清军十足威慑,在火器运用广泛的明末,任何一个在军队里呆过几天的兵都知道大口径火炮的威力,更不用说一下子看到这么多大炮了。 城头上的惊呼隔着几里地都能听到,李定国催马上前,来到勒马立于炮队后面的王欢身边,面露疑惑的轻声问道:“大人,神威炮攻城虽好,却不及轰天雷来得痛快,铁弹也不及药包的威力那么惊人,为何不直接上轰天雷,而用神威炮呢?” 他是见过轰天雷攻城的,数百斤黄色炸药集中抛射后造成的地震一样的攻击效果让他过目难忘,而神威炮在威力还是及不上的,故而他有此一问。 王欢凝目望着太原城头,那里人影晃动,旗帜乱摇,似乎正在调兵遣将,招人过来应对,看来上面的人应该看到了自己这边大张旗鼓摆下的炮兵阵地了。 “轰天雷射程太近,远了射不到城墙底下,等于浪费火药。而抵近了,又会暴露在鞑子的火炮射程内,徒增伤亡,我们也不是急着要攻克此城,没有必要这样做。”王欢淡然解释道:“而神威炮长程火力,远比鞑子最大的红衣大炮打着远,打得准,放在这里,就可以准确的射击到城墙上,射角稍稍上扬,还可以抛射城内,这么多的好处,当然要选神威炮了。” 李定国恍然,由衷的叹服道:“是了,大人的目的,不过是敲山震虎,让城里的鞑子胆战心惊,惊恐万状,却又偏偏留着他们一口气,让他们保着守下去的希望,这样才能促使他们赶紧求援!” 王欢微微一笑,俊朗的脸上滑过一丝狡诈,道:“想想看,城内守军的恐惧跟焦急通过信函的文字和信使的言语,传递到大同清军头头们的耳中眼中,会有什么样的效果?” 李定国眼前一亮:“太原不容有失,大同围城清军一定会不顾一切派出援军来!” “求援信上,一定会指明我们有红衣大炮,那么来的援兵就不会光是几个蒙古兵那么敷衍了,八旗兵一定是援兵主力。”王欢带着笑意的脸上杀意透肤,一股凛冽的肃杀之气从他身上每一个毛孔里弥漫出来,仿佛如有形一般,让李定国都畏惧的下意识避开了几分:“正合我意!我要让鞑子们知道,山西这片土地上,就是他们的葬身地、万骨冢!” 李定国的心里,好似燃起了一阵火焰,让他的内心渐渐的狂热起来,万骨冢啊!侯爷要让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清军变成万骨冢!何等豪迈,这是多少名将都不敢想的。 “你留在这边,三天之后再走。”王欢向李定国道:“夔州军主力已经赶赴石岭关设伏,你只有风字营六千人和一些铺兵,要防着城内两万多清兵,能应对吗?” “无妨!大人放心!”李定国轻描淡写的应道:“风字营所向无敌,就算清兵再多一倍,我也有把握将他们堵死在城里!何况还有十余万义军配合,更不用担心了。” “义军貌离神合,小算盘打得啪啪响,战斗力又极为低下,说得难听点,我看光凭城里的两万清兵就能把他们杀得溃不成军。”王欢提醒道:“不可对他们寄予过高希望,最可靠的,还是自己!” 李定国恭声答应:“是,末将理会得!” “他们供应了我们不少的粮草,免去了我们粮道漫长的后顾之忧。”王欢又道:“特别是韩昭宣和虞胤,能照顾他们的时候,就照顾一下,别让他二人损失太大,今后山西治理,离不开这些地头蛇的。” 李定国又答应下来,两人问答之间,就定下了今后几天的计划方略,而四面八方,大队的义军仍然在络绎不绝的赶到城池周围,喧嚣着如赶集的百姓,在闹哄哄的声浪中将个太原城围得如铁桶一般。 城下闹腾,城上也没有消停,祝世昌大声咆哮着,嘶吼着,喝令手下兵丁们将布防在别处的两门红衣大炮移动过来,外加一些弗朗机炮,统统往这边搬运。 还好城墙宽阔,大炮虽笨重粗大,却架不住人多,在蚂蚁般附在炮身前后四周的清兵喊着号子的努力下,两门红衣大炮一前一后的缓缓的来到这段城墙上,绳索已经备好,固定的铁钉已经钉下,众人齐心合力,把重若千斤的铁炮稳稳的落位到射击垛口上。 祝世昌长吁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居然大汗淋漓,好像刚才推炮的人里有他的一份一样,他抹抹额头上的汗水,暗骂一声,这都他妈是城下的反贼惹的。 这一番折腾下来,时间已经过了好几个时辰,太阳西斜,光线暗淡下来,即将进入黑夜前的黄昏。 城外的义军大队,开始伐木立寨,许多人围着城池,远远的挖着壕沟,这是冷兵器时代的标准围城方式,掘沟困城。 明日看来就有一场恶战了。 祝世昌有些忐忑的想到,原本对于明军和义军,他并没有太过担心,就算达尔汉等人全军覆没也没有让他过分着急,心中的底气,就是太原坚若磐石的城防,这座城的坚固程度,不下于大同,姜瓖都能在数万八旗兵的围困下坚持几个月,他有什么理由害怕? 不过城下的王欢却跟他的想法相佐。 “壕沟挖好了吗?”王欢问道,几个风字营的铺兵将官,正汗流满面的站在他面前。 “挖好了。”几人答道,伸手擦着脸上的汗水:“大人,壕沟宽一丈五尺,深五尺,环绕炮营前五里,骑兵绝对跳不过来。” 王欢点点头,和站在他身边的李定国一齐向前看去,只见炮兵横队前面三百步之外,一条宽宽的壕沟已经成形,挖沟挖出的弃土还堆在壕沟靠外一侧,形成了一道矮矮的土包。 “可以了,这样就万无一失。”王欢看向李定国。 李定国颔首会意,猛地扭转身子,向默然站在一门门神威炮身边随时准备发射的炮手们怒喝道:“开炮,轰他娘的!” 严明德现在已经交出了夔州军鸟统教头的职司,升为风字营的炮队千总,这个工作他很满意,因为可以不躲在后方教人,而可以上阵杀敌获取军功了。 他站在第一尊神威炮一侧,眼睛一直盯着李定国,待他一发声,立刻转身肃立,将一面高高竖立在地上红旗一把抓过,在空中摇曳了一下,然后猛然向下挥去,同时口中大喊:“开炮!” 每一尊炮的身边,都有十余个兵丁,一个队长同样手拿一杆红旗,不同的是,他们手中的红旗比严明德的要矮一些,旗面要小一些。 队长们看着严明德的红旗,红旗一动,他们也动,十余面红旗几乎是同时落下,点火手抄起早已烧红的铁钎,点燃了神威炮炮眼中的引线。 轰轰轰! 一连串的巨响如春雷滚滚,又如夏日霹雳,在黄昏中的天空里荡出了一片声波,瞄准手们借着最后一线阳光,将炮身上的望山对准了远处高大的城墙,这时候十余发铁弹带着尖利的呼啸,脱膛而出,扑向墙体。 谁也没有想到,夔州军居然在这时候还能开炮,无论是城外的义军,还是城上的清军,全都愣住了,怔怔的看着几乎肉眼能看出轨迹的炮弹带着一股硝烟颗颗扑来。 震耳欲聋的炮声,让没怎么见过世面的义军兵将们都呆住了,他们停下手中的活计,放下正在竖立的寨墙木桩,张大着嘴巴看着这壮观的一幕。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第一颗铁弹准确而暴力感十足的击在墙砖包裹的城墙上。 墙高三丈五尺,炮弹打在两丈高的地方。 “砰!”的一声巨响,站在这片城墙上清兵躲闪不及,宛如被地震弹起来一样,蹦起老高,铁弹带着巨大的动能击碎了似乎像泥一样的墙砖,深深的陷入夯土中,在墙体上打出了一个深深的黑洞,洞口冒着青烟,无数条龟裂的细缝出现在黑洞四方,就象一块平整的豆腐立面上,出现了一个筷子捅出的洞。 被震得跳起的清兵落在地上,口鼻出血,瘫软在地,周围的人还没有来得及冲上去救治,接二连三的铁弹纷纷打中了城墙。 犹如一场剧烈的地震,在城墙上震荡开来。 第402章 雪花般的告急 祝世昌被震得一个狗吃屎,额头撞到条石砌就的垛口,碰出了一道大口子,血如迸飞的铁弹,立刻冒了出来。 身边的亲兵魂飞魄散,立刻抢上来给他按着伤口,被他一脚踢开,不管不顾的挣扎着站起来,任由额头上的鲜血顺着脸颊流了一身,嘶哑着嗓子狂吼着:“还击!开炮!给我打!” 夔州军的铁弹击在城墙上造成的余波还未停歇,城墙上的清兵们依然觉得脚下似乎仍然在悠悠的晃荡,不知道这厚实的城墙,在这猛烈的炮击下会不会坍塌毁坏,如果塌了,这上面的人一个也活不成。 “装弹!开炮!”祝世昌仿佛看穿了这群动作慢吞吞满眼惊慌的兵卒心里在想什么,咆哮道:“别怕,城墙这么厚,几颗铁弹打不垮的,给我振作起来,还击、还击!” 这时候脚下的晃荡的确停止了,那些射进墙身的铁弹似乎真的没有造成过大的破坏,墙砖里厚实严密的夯土,像有容乃大的山川,把势如霹雳的铁弹牢牢的锁进了自己的胸怀里。 清兵们胆子大起来,在军将们的喝骂下开始手忙脚乱的忙碌起来,铁弹是现成的,黑火药也是现成的,烧红的炭盆和铁钎也齐备,于是两门架在这边两门硕大的红衣大炮,稍息之后就喷出了火舌。 声如惊雷,响砌天际。跟夔州军的神威炮声响一样响亮。 不过不同之处,在于神威炮发射时腾起的是黄色硝烟,浓烈而轻盈,风吹即散。 而清军的红衣大炮,发射时好像炸响了一个煤矿,腾起的黑烟将整段城墙都笼罩在里面,烟又厚又密,纵然有风也经久不散,远远看去,城头上就像被一层黑云裹了一般。 黑火药和黄色火药的区别,从发射时大的烟雾就可见一斑。 两颗铁弹从黑烟中破雾而出,笔直的顺着炮筒预设的轨迹射向前方,飞出去三里地的样子,就一头栽在地上,坚硬的铁弹在地面上倔强的蹦跶了几次,一次比一次跳的距离短,最后力竭,在夔州军炮兵阵地前挖掘的壕沟前方一左一右的滚了几圈,慢慢停住。 炮战啊,几乎所有的义军都是第一次见识。 当夔州军的大炮炸响的那一刻开始,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瞪大了双眼盯着看,城下除了炮响和炮手的呼喝,无人发声。 夔州军的铁弹打在太原城墙上击出的一个个大如磨盘的弹洞,纵然站在几里地开外,依然清晰可见。 待看着清军的炮弹像汤圆一般停在了地面上,离夔州军的大炮还有数百步远的时候,满地的义军士兵沉默了片刻,继而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好啊!鞑子的炮打不着我们!” “侯爷的炮却能打着他们,侯爷威武!” “哈哈哈!鞑子败啦、鞑子败啦!” 一道道热切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在夔州军身上,虽然他们跟自己一样穿着乱七八糟的衣甲,但夔州军士身上那种无形的气势和青松般的军姿依然能将他们从义军中剥离开来,所有的义军自觉的与夔州军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大人,神威炮比红衣大炮果然强上很多,射的远,射的准,威力也大,根本不是一层次的炮。”李定国兴奋的说道,身板挺得笔直,虽然被别人用敬畏崇拜的目光注视自他加入夔州军以来早已习惯,但他同样也从王欢身上学到了随时保持军容笔挺的习惯。 “还差一点啊。”王欢的回答却让李定国差点跌下马去,吃惊的回头,发现王欢居然还在摇头:“如果换成圆柱形的炮弹,加上膛线,还能加重一些威力。” 他没怎么听懂,炮弹还能做成柱子的形状?那怎么打? 不过他没有过多的纠结这个问题,也没有发问,这种听上去就很深奥的东西让侯爷去烦恼吧,李定国是个武将,负责打仗就行了。 “准备好了吗?”王欢悠然道,语气说不出的轻松:“再来一炮,让城里的鞑子开开眼。” 李定国笑容灿烂,这等痛快的事,做起来很乐意。他转身过去,冲看着他的严明德又是一个手势。 隔着如雾霾般的浓厚黑烟,城头上的祝世昌喘着气狠狠的咳嗽了几声,然后就挥起鞭子朝炮手们抽打去。 “饭桶!饭桶!”祝世昌叫道:“怎么打的炮?差得那么远,什么都没打着,干什么吃的?亏得把你们从辽东调来,来吃干饭的吗?” 一个带队的炮队千总被一鞭子抽在背上,皮甲都被打得裂开了一道口子,他不敢犟嘴,只得惶恐的跪在地上高声辩解:“大人息怒,这第一炮是试炮,加的火药量小,故而射程没有打出最大距离,后面的射击才会足量加够火药,请大人再看!” 祝世昌恼怒着把鞭子一甩,瞪着血糊糊的眼珠子怒道:“那还不快打?等着老子给你搬炮弹吗?” 千总讪讪的答应着,扭头过去就是一顿拳脚打在一众炮手身上,从上官那里受的气,总得发泄吧。 “洗膛、装弹、填药。”他边打边叫道:“快些着……” 话未说完,剩下的句子就被呼啸的炮声堵在了喉咙里。 远远的,夔州军阵地上又是一阵烟雾翻腾,震雷般的炮鸣再次响砌在天边。 千总急转身,眼眸的深处,映出了由远而近的十余颗铁弹那可怖的圆形身影。 轰轰轰! 炮弹几乎是打在同一段城墙同一段位置,虽然做不到打在同一个弹坑中,却也相差不远,以至于刚才那些被冲击波震伤瘫倒在地的清兵身体,又一次的被震得跳起。 祝世昌也不例外,一颗铁弹准确的打在他脚下不远处的城墙上,强烈的震荡将他甩到了城墙另外一边,头再次撞在垛口条石上,本就流血的伤口,又添了新伤。 他昏头昏脑的喘息一阵,因为墙上的人都被震得发晕,第一时间居然无人管他,待得喘息匀净了,才有一个脚步蹒跚的兵过来扶他。 祝世昌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将遮挡在眼睛上的血抹去,睁眼一看,就看到一尊沉重的红衣大炮,被掀翻在地,粗大的炮身底下,压着几个口鼻流血的兵,眼看是不活了。 “大人,你没事吧?你受伤了!”又有几个亲兵围上来,急切的喊道:“快送大人下去医治!” 祝世昌有气无力的趴在一个亲兵大的背上,抬着脑袋,看着烟雾弥漫的城头上乱糟糟一幕,目光涣散的用尽最后的力气,朝身边的人道:“快、快、快,却找阿赖大人,请他立刻派他的骑兵,再送告急信去大同!一定要快,送信的人要多,快去!” 然后他眼一翻,晕了过去。 第403章 求援 狼烟蜂起,狼藉遍地。 太原城那巍峨雄壮的城墙,就像一块千疮百孔的奶酪,原本齐整的墙面上布满了大小不一的坑洞,包裹夯土的青砖龟裂残败,条石砌就的垛口缺角少棱,跟三天前巨岜雄城的外观比起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五月十六日的午时时分,潮水般的义军队伍又一次从城下退了回来,一些残缺不全的尸体留在城墙底下,连带的,还有许多粗制滥造的云梯、盾车之类的器械,堆在城墙根下,像环绕城墙一圈的巨大垃圾场一般。 血腥气从横七竖八的尸体上散发出来,在充沛的日照阳光下发酵升腾,远播数里,很快的就变成了尸臭味儿,引来了大量的蚊虫苍蝇,兴奋的扇动着翅膀参与这顿大餐聚会。 城头上的守军疲惫的送了一口气,今天的艰难看来又过去了。 三天来,就像太阳升起一样规律,围困太原城的义军队伍每天准时击鼓布阵,先是在南门外发炮射击,十余门堪比红衣大炮的巨炮射击三轮,将整段城墙打得鸡飞狗跳,城上的兵都无处安身,然后无数的步卒抬着云梯推着盾车鱼贯而上,呐喊着攻城。 城头上的清兵也掌握了规律,在明军炮击之前躲在城下或是别处,待炮击一停,立刻奔上城头防守,所以三天来虽然明军攻击凶猛,却没有拿下哪怕一段城墙来,太原城依然牢牢的掌握在清军手里。 远处如蚂蚁般溃退的义军兵卒狼狈的退下,散乱的从数段宽阔的壕沟之间留下的平地上穿过,跑回了各自的大营。 李定国和韩昭宣、虞胤等头领一道,在一群精锐军士的保护下,站在壕沟后面的一个山包上,凝目眺望。 “已经攻了三天,估计也差不过了,换做我是祝世昌,也够呛。”李定国眯起眼睛,沉声道:“今天北面跑出去多少人?” “有二十五匹马出城,北门的人按照侯爷的指示,没有刻意阻拦,留个空子,放他们逃了。”虞胤立刻答道。 “三天来基本上每天都有几十个人逃出城去,都是蒙古健马,骑马的人也骑术精湛,应该都是蒙古兵。”韩昭宣也应道:“看来祝世昌用最快的骑兵去求的援。” “那就是一百多个告急信使。”李定国微微笑道:“够了,从下午开始,就将长壕合拢,停止攻打,改攻城为困城,在长壕外竖木立栅,不能让城里逃掉一个人!” “好咧!”虞胤粗声笑起来:“这三天挖得壕沟已经七七八八,只需一天功夫,就能连接成型,城里的鞑子想出来,可得费些功夫,再过得几天,第二道长壕也能掘成,到时候更是固若金汤,城里连耗子都跑不出去一只。” “两位请仔细,城里怎么说还有两万多人,小心他们狗急跳墙,孤注一掷的冲出来。”李定国提醒道:“我会率领风字营下午离开,我们一走,剩下的就靠诸位自己了。” “请将军放心,我们一定瞪大了眼睛,不负侯爷所托。”韩昭宣急忙表态道:“困死了城里的鞑子,侯爷在北边也能放心设伏,后顾无忧,这点责任,我们还是担得起的。” 站在后面的其他义军头领,也纷纷附和,大声表示交给他们了。 李定国笑意更浓了,他抱拳拱手,团团一揖,向众人道:“如此,就有劳诸位了,定国一定将诸位拳拳之心,如实禀报侯爷!” “李将军客气了,这是我们应该做的,请将军回禀侯爷,我等在此,太原必如囚笼,万无一失!”众人急忙拱手还礼,叫嚷道。 李定国的嘴角都咧到了耳根,笑颜让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心中暗自感叹,王大人果然厉害,三言两语用些不需自己出钱的空头承诺,就将这群土豪掌握于掌心。 当然了,李定国也明白,没有夔州军锐兵利炮显示出的霹雳手段,这些羁傲不逊的人也不会乖乖就范,毕竟看到太原城墙上那些深深的弹洞,任何一个拥兵自重的军阀都会默默的摸一摸自己的脊梁骨硬不硬。 他转身面向太原城的方向,收起笑容,正午的阳光下缕缕烽烟将视线范围内的天地变得有些凄然,血迹斑斑尸体横陈的战场更添几分壮烈。 “不知道北京城,是不是比太原更大更高,更为壮观呢?”李定国想道,目光有些迷离起来:“哪一天,才能站到紫禁城外,看看当初张献忠朝思暮想而不得入的午门呢?” …… 大同。 比太原城外更为惨烈的战场呈现在同一片阳光下,城外五里地之内,早已化作一片焦土,箭杆滚木夹杂着人的残肢遗体,暴露在空气中,散发着刺鼻的恶臭味,比太原城墙还要高五尺的大同城墙,外层的包砖已经弹痕累累,每一座城门上那高耸的城楼均已残败不堪,缕缕青烟从烧焦了的巢车残木上冒起,填满护城河的沙包上,被鲜血染红的水将沙包浇成了泥塘。 如果说太原是残忍的战场,那么大同就是地狱。 午间,同样退下来的清兵们绕过围城的三重深壕,回到军营中,吃饭歇息,为下午的继续猛攻积蓄力量。 阿济格的大帐,在距离大同城十五里之外的军营中,挨着十里河,修筑于一片山体环抱里,风吹不进,又近水源,乃扎营优良地域。 此刻帐中悍将云集,权贵环伺,诸多满清诸旗亲王、郡王、贝勒、贝子级别的贵人围坐在一圈毡毯上,这些人面目阴沉,神态疲惫,穿着靴子盘腿围坐,喝着茶水,无人吭声。 居中高居一条矮几后面的,正是当朝和硕英亲王、平西将军阿济格,此人面目凶狠,身材壮实,一身的肌肉顶的套满全身的棉甲高高鼓起,因为坐在帐中,头上的樱盔并未穿戴,露出光溜溜的脑袋和脑后一小撮辫子。 他皱着眉头,垂首看着摊在矮几上的一封书信,在矮几上,还摆着好几封没有拆开的信封,信封盖有火漆,印有太原巡抚衙门的官印。 草草看了几眼,阿济格抬起头来,向恭敬立于大帐中间的一人皱眉问道:“这种告急信,我记得这几天一直在送,有多少了?” 这人是个正白旗章京,管军中来往文书,听阿济格发问,忙答道:“回王爷话,从太原来的告急,从十天前开始,逐天增多,到今日,已累及五十三封,一天比一天急,今天就送来了十来封。” 帐中众将听了,不禁相互看了看,悄悄的谈论起来,一边说话,一边轻轻摇头。 阿济格眉头皱得更深了,他随手将那章京打发出去,如狼般双目,看向了座中两人。 第404章 发兵 “太原祝世昌和蒙古固山额真阿赖一并来信,说太原被数十万反贼围困,有红衣大炮日夜攻城,如今城如危卵,旦夕可下,要求本王派兵救援。”阿济格面如寒霜,语若芒刺,盯着两人道:“何以至此,你们俩说说看。” 被他看着的两人,正是因平定山西叛乱有功,被火线提拔为亲王的尼堪和博洛两人,其中尼堪被封敬瑾亲王,博洛被封端重亲王,跻身女真最高级的贵族。 两人虽晋级亲王,却非世袭的****,在阿济格这个皇太极亲封罔替的王爷面前,始终要低一头,此时听阿济格说话的意思,明白是说自己了。 这是因为太原一带,正是两人负责的地域,博洛负责攻打代州一线,清理内长城附近的义军;而尼堪负责领蒙古兵驰援太原,收复晋中一带的州县。 两人互看一眼,脸上都有迷惑的表情,然后同时站起,尼堪拱手先施了一礼,先开口道:“王爷,我奉摄政王命,领兵出河北入山西,第一时间就赶赴太原,彼时太原势危,四方州县皆反,各地反贼蠢蠢欲动,企图聚众攻城。我汇合城内固守的山西巡抚祝世昌,扫荡了城外百里之地,将十余处州县负隅顽抗者一一屠尽,又把从代州溃逃而来的姜氏一党的姜建勋驱赶至晋西,待一切安定,方才驱军北上,与王爷汇合,却不知怎么太原突然又开始求援了?” 博洛待他说完,也拱手道:“王爷,我奉命从倒马关顺着内长城一路西进,直入代州,与新上任的宣大总督佟养量合兵一处,共同攻打盘踞代州一带的反贼刘迁部,一路势如破竹,又在代州城下死战,斩杀反贼酋首数人,将刘迁赶到宁武一带,打通了长城屏障,那姜家在晋中的主要棋子姜建勋,正是我部所击溃。” 他俩说罢,再次对视一眼,尼堪开口道:“王爷,山西乱党,以姜家为首,目前姜瓖困守大同,在外充当贼枭的,却是这姜建勋,听说此人文武兼备,是个良将,不过已经被我二人打残,应该无力掀起波涛,太原城坚兵多,他应该不敢靠近才是,太原怎么会告急?” 阿济格将手中信函一抛,扔给两人,冷然道:“信上有你的手下大将阿赖画押,究竟如何,你自己看!” 尼堪赶紧抄手接住,一目十行的看去,博洛也在一边凑头过来看,一会儿工夫,两人就面色大变。 “有陕西明军参与其中,这就怪不得了!”尼堪急道:“陕西孟乔芳失地身死,摄政王就对占了陕西的明将王欢多有提防,这次陕西明军入山西,来者不善啊。” “什么来者不善?!我看是你二人无能!”阿济格粗鲁的打断他的话头,冷面肃杀的喝道:“明狗是什么样子,你我都清楚,猪狗不如的军兵,也配称来者不善?这陕西兵来是真,但绝非太原告急的真正原因,聚于太原城下的,多是山西反贼,手中的炮,多半是从附近州县府城里面搜罗的破铜烂铁,却把祝世昌吓得失魂落魄,阿赖是你的部曲,却也跟着起哄,如果真如你二人所说,太原城下都是土鸡瓦狗,何来告急一说?” 他猛然一拍桌子,将矮几差点拍成两段,口中暴喝道:“是否你二人虚报军功,明明太原乱贼众生,你二人却说已剿灭一空,妄图军功?给我跪下!” 尼堪和博洛顿时白毛汗的都出来了,急忙跪下,高声叫道:“王爷冤枉!我二人绝无此念,此事无根无据,一定是误会!” 坐在旁边的其他满洲军将王公,或默然旁观,或冷眼相待,也有人站出来为二人说话,劝说阿济格息怒。 阿济格哼哼有声,不置可否,任由两人跪在地上,不理不睬。 尼堪和博洛却心头雪亮,知道这是阿济格有意在敲打自己,其原因,不过是因为两人都是努尔哈赤的孙辈,却跟多尔衮、多铎两兄弟走得很近,太原的事情,只要长了脑袋的人都看得出来,不可能是两人贪功虚冒,其中一定有陕西明军的原因,而阿济格人虽狂野,却野心极大,他与多尔衮虽为兄弟,却各怀心思,大清皇位,他也有坐一坐的想法。 眼下借着太原的事,来敲敲打打两人,不过是要两人明白,阿济格虽然没有资格进入豪格与多尔衮的皇位之争,但他也是很有权势的,随时都可以介入进去,尼堪和博洛,要看清形势,选好站队的方向。 “好了,起来吧。”等了半响,阿济格才气鼓鼓的冲两人说道,让两个亲王跪在面前,也只有阿济格这莽夫才做得出来了,他想威吓拉拢二人,却不知道,这等在大庭广众下羞辱他们,只会让两人离他更远。 博洛两人气不顺心不甘的慢慢爬起,还得恭声道谢:“多谢王爷。” “既然太原的事,是你俩没有做好,那就仍由你俩去收拾。”阿济格缓缓道:“摄政王即将亲临山西,大同这边兵精将足,你两人离去,无伤筋骨,不过却要快去快回,否则摄政王一来,见你二人不在,问起缘由,我也保你们不住!” 两人恨得牙齿紧咬,却要装出一副心悦诚服的模样,躬身领命:“是!我俩一定不负重托,誓将乱贼消灭一空方才回来复命!” 阿济格见两人服软,心头暗笑,嘴上却假惺惺的温言道:“方才本王有些急躁,言语不当,请两位王爷不要往心里去,大家都是兄弟,太祖皇帝的子孙,有什么不当的,就用这杯酒浇了吧。” 他提高声调,高声喝道:“来人,上酒!今日休整半日,明日再论刀兵,本王要与众位王公大人饮酒吃肉,消消身上的乏意!” 帐中顿时热闹起来,众人一听可以吃肉喝酒,大喜过望,连日来浴血攻城,身上的煞气很重,的确需要一顿酒肉去去了。 一日酒宴,第二天一早,尼堪和博洛两人,点起各自兵马,合计八千八旗兵、一万蒙古兵,加上两万多的铺兵和汉军,汇兵一处,浩浩荡荡的往代州方向进发了。 第405章 阵战 从太原府城通往忻州城的官道,长约近两百里,平原上一条坦荡的官道,平坦而扎实,路基垫得很稳,纵然车马奔驰也不会显得拥挤窄小。 官道一路往北,过阳曲县顺着晋中群山出晋中盆地入忻定盆地,在两个盆地间,有一段并不那么好走的翻山道路。 从唐代始建的石岭关,恰好就处于这段山路的紧要之处。 山路到了阳曲,平原地形就被西边吕梁山、东边五台山的余脉遮挡,形成了一片山地丘陵,道路变得蜿蜒崎岖,阳曲县大孟镇上原村往北两里地,正好是两座大山交界之处,吕梁山余脉官帽山和五台山余脉小五台在这里两相对望,如一对脉脉含情的心上人,穿越千年在这里眉眼传意。 两山陡峭,山势凶险,山上树木茂密,山石密布,高而不易攀登,天然的将两座盆地隔离开来,而这里,是唯一可在群山间修筑道路的山谷,连接太原忻州两地的官道,就顺着这条谷地,继续往北边延伸。 石岭关,就修筑在两山之间,扼谷底而建,东边西边两座山脉,如关隘伸展出去的两条巨臂,将一切企图穿山而过南北自由通行的打算统统击得粉碎,无论是谁,只要想上忻州下太原,不得不乖乖的顺着官道,通过石岭关。 当然了,只要肯绕路,也不是没有别的通道,吕梁山虽险,却并不是只有一条路。但大部分的道路都是鸟道,樵夫可行,大军难走,而可通行大批人员车辆的道路,除了石岭关之外,另有两条路,不过这条路在石岭关一左一右,分别筑有天门关和赤塘关两道关隘,都是捡险要之地修筑,易守难攻,相对而言,石岭关倒还容易一些。 这三道关隘,并称太原三关,将太原城山围三面、河阻一方的地形守得有若巴蜀。 一队队白盔白甲的夔州兵,早在数日前,就已经入驻石岭关,关上无兵无卒,这里本是太原府负责守备,不过祝世昌早就将所有能用的兵都招进了太原城里,这处紧要的关隘居然弃之不用,倒是便宜了王欢。 关城不大,却修得很紧凑。两山间的地形本就局龊,高低不平地方不大,明代开始在前朝的关城基础上有所扩建加固,历经数年,终于形成了如今这般内外三层、方圆三里地的堡垒。 关城将两山间的地盘塞得满满的,两边还各修了一百多米的关墙,一直延伸到山上,确保了这里毫无空子可钻,关城里共有借着上升的山势,共有三道城门,间隔各五十丈,一门破守军可立刻退守第二道门,就算两门连破,还有第三道门可以最后挣扎,可谓万无一失。 此刻关门洞开,一队白甲红缨骑士扬鞭出关,铁蹄阵阵,尘土飞扬,路上偶有过往行人无不惊恐回避。 王欢策马奔驰在前面,一身精钢明光铠银光闪闪,两块巨大的胸甲如镜面般反射着阳光,观其厚度,恐怕寻常箭矢根本无法射穿。 来到关城外五里地之远,这里是一片巨大的平地,有麦地菜园间差其中,不过因为战乱的关系,这里早已没有农夫耕种,田间荒草萋萋,群鸟飞舞,已然成了野兽的乐园。 王欢扭头回去看看关城的距离,单手一勒,座下健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王欢骑术见长,腰控腿夹,轻松的将疾驰中的坐骑停了下来。 跟随其后的夔州军众将人人都是个中好手,立刻跟着王欢勒马止步,一队白甲骑士环绕在众人周围,警惕的注视着四周。 “这里不错,视野开阔,能摆下诸多军马,当作战场再好不过了。”王欢策马转了个圈圈,扬鞭指着四面道。 李廷玉追随在他身边,闻声惊讶道:“是倒是不错,不过地形一目了然,无所藏匿,大人不想设伏了吗?” 他有此一问,倒是道出了众人的心声,王欢出道成军以来,长期耍阴谋诡计,设埋伏打游击,整人整得不亦说乎,不是仗着地形死守然后抄人后路,就是在敌人必经之地扔石头砸铁弹,狡诈阴险,故而众人条件反射般的认为,平凉候这次仍然要如法炮制,在石岭关险要之地抓鞑子的尾巴,挖个坑等鞑子来跳。 “不了,强军作战,当以堂堂军阵、威武之师正面迎敌,设伏御敌,乃一时之计,如今我们兵强马壮,该兵对兵将对将的正面和鞑子打一打了。”王欢肃容沉声道,目光深邃的望向远方群山跌宕处,仿佛要穿透重重山峦,看清极远处的大同清兵动向一样。 “哈?!” 众人一愣,一齐惊叹出声,平凉候不耍心眼了? 不会吧,怎么了? 每个人都面容古怪,好似吞了一只苍蝇,王欢觉得有异,回头看看,没好气的喝道:“怎么?不习惯?” “习惯、习惯!”祖边急忙答道:“只是好久没这么正面迎敌了,还真有些不习惯。” 李廷玉赶紧岔开祖边,以防他那自相矛盾的话被王欢注意道:“大人,这里平地一块,无险无倚,怎么个打法,还请大人先说明一下,让我们心里有个准备。” 王欢点点头,伸手环指,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所指的方向,缓声道:“你们看,这里四面都是山,唯有此处一块平地,可作战场,一旦鞑子战败,他们无处可逃,唯有四散而已,我们只需在此地列阵,两侧山上安排义军布防,则鞑无论有多少强军劲卒,只要战败,就如瓮中捉鳖一样轻松被我们所擒。” 他话说得轻松,让众人一阵大笑,不过也有人稳重,出声道:“大人,来的是鞑子大同围城兵马,八旗精锐居多,再不济也是原大明边军的汉军,皆是强军,我们列阵迎战,兵员数量上一旦差别大了,鞑子碾压而来,我们怕是不可轻言必胜啊。” 大家看去,说话的是火字营营总马新田,这个扑克脸不轻易发言,一旦发言就是先言败后言胜,虑事周全,把一切可能影响战局的可能性都考虑进去。 第406章 战略 马新田的话,将众人的心头对清军那种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一直笼罩在头顶的对八旗兵先天般的畏惧激发了出来,原本如火般的热情,顿时被浇灭了许多。 李廷玉、祖边、李严是在关外就跟后金军队交过手的,李定国、刘云、刘力、张建春是在大西军和南明军中与清军作过战,他们是亲身体会过八旗战兵强悍的单兵对战能力和顽强的作战纪律,感同身受;而马万年、马新田、马龙等人,都是一直呆在四川没有出过省的土著,他们对清兵的印象,是来自各色人等对清兵的形容和吹嘘,加上在四川、陕西与八旗兵的对战得来的。 但不管怎么说,提起女真八旗军,纵然如夔州军这般强军里的人,也会不由自主的心态颠然,秦岭栈道上王欢的两百精锐卫队用冷兵器血拼五十巴牙喇兵差点没拼过的教训,还历历在目,如果大同来的八旗兵真的比夔州军人数还多,那么正面迎战,也许真的太过冒险了。 于是众人闭上了嘴巴,沉默起来,虽然无人言语,却无形透露出一种担忧的情绪。 王欢回过头来,看看众人,哂然一笑,指着马新田道:“你看看,你这句话把大伙都吓着了。” 马新田不以为意,看着王欢静待下文,他知道,王欢绝不是在责怪自己。 李廷玉有些难堪的摸摸大胡子,粗声道:“大人,我等不是畏战,更不是怕鞑子!这全身一百多斤都交给大人了,还怕死么?只是觉得,鞑子倾国之兵攻大同,救援太原的人必定不会少,我们是不是先退回石岭关内,然后像往常一样伏兵于侧,待鞑子疲惫,再出其不意的偷袭,岂不事半功倍?” 众人大点其头,觉得有道理。 这是老成之计,稳当啊! 不过王欢却摇摇头,仰首目视远方,对着远处山巅的云彩轻叹一声,咬着牙道:“李将军所言,不无道理,但我们此战不能再退了,这一仗,我们要堂堂正正的赢,要赢得干脆,赢得利落,要让全天下都知道,我大明的强军,唯有我夔州军天下无敌,东虏野人,不过刀下亡魂耳!” 天下无敌!刀下亡魂! 众人瞪大了眼睛,还没有来得及从惊讶中回过味来,就听王欢又开口了。 “我们这一战,是让建奴认清形势的一战,让他们知道,如今天下不再是他们一家独大、横扫寰宇的世界,我们夔州军,比他们更能打,比他们更凶猛,要让他们感到危险,换句话说,我们占四川、克陕西,那些远在北京的满洲贵人还感觉不到实实在在的威胁,而如果我们在山西吃掉他的主力,他们一定会害怕!” 王欢挥舞了一下拳头,以加深他的话语在众人心中的感染力:“山西离京浦如此之近,为了保住他们的命根子,多尔衮一定会撤回分散在湖广、江西、福建等地的军队,这么一来,我们等于摁住了鞑子的脖子,逼得他们从全国撤军回援,支援北京,这也是一招大范围的围魏救赵!” “所以这一仗,是我们的立威之战,要让多尔衮感到害怕,发自内心的害怕,怕我们一路东进,沿着李自成当年的路,打进北京城去。” “所以这一仗,我们必须堂堂正正的打,要他们看到,我们的战斗方式,和他们有代差的不同,要让鞑子的血,流遍这里的每一寸土地,要他们的头,堆得和石岭关的关楼一样高!要让我们的每一个战士手中的刀,都因为砍鞑子的脑袋而发钝!” 他每说一句话,仿佛就有一层光芒从头顶散发出来,刺入每个夔州军将的眼中,如太阳般璀璨生辉,散发出阳光般的热流,这热流从他们的眼中、鼻孔中、嘴巴里甚至每一个毛孔里钻进去,流遍七经八脉,最后汇聚到剧烈跳动的心里。 大范围的围魏救赵,兵逼北直隶! 以最捷径的路线,逼清廷收拢兵力,力保北京,否则一旦北京有失,山海关一堵,留在中华大地上的建奴,等于陷入了汉人的汪洋大海,难逃一死。 李廷玉等恍然大悟,原来王欢心中,早有如此宏伟的计划,怪不得不等陕西稳定,就要匆忙出兵,原来是要借姜瓖反正的绝佳时机,做下这一盘无与伦比的棋! 那么石岭关一战,的确是让清廷开窍的一战,以正面强兵对战,并战而胜之,方可让多尔衮认识到面对的是什么人,什么兵。 所有的将官都觉得热血沸腾,大丈夫挥戈从军,不就是为了立不世功于天地间吗?还有什么比力挽狂澜、一己之力匡扶社稷还大的功劳吗?中兴名将、再世岳飞,不正是王欢所说所做的事情吗? 气氛如一桶烈性炸药,只需一个小小的火星,就能炸响,欢呼声立马就要响彻旷野间。 不过火星没有点起来,因为有人浇了一桶水。 “大人,你还没有说明,如果鞑子兵强马壮,军力远超我们,应如何应对!” 马新田那干巴巴的声音再次响起,浇下了水,还是冰水。 众人怒目而视,马新田视若不见。 王欢点点头,问道:“我们在陕西的训练,各位的千人队可操练熟悉?” 大家赶紧点头,一想起来陕西那魔鬼般的训练,这些铁打的军汉都浑身打了个哆嗦,真没想到平日里慈眉善目的王欢,练起兵简直变成了修罗,一个文文静静的人,居然可以转化成爆裂如火的阎罗,一天十二个时辰,恨不得全用来训练,摔打磨炼,就算是打仗也没有这种训练的强度。 “如果我说,只要发挥出我们训练一半的能力,对阵鞑子,我们不但可全胜,而且战伤阵亡可以降低到忽略不计的程度,你们相信吗?”王欢淡淡的说道,恍如扯淡。 但是平凉候会扯淡吗?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回答,好半天,李廷玉才咬着牙道:“我相信!跟着侯爷,战无不胜!” “我相信!” “我相信!” “侯爷,我们都相信!” 将官们大叫着,纷纷附和。 王欢由衷的笑起来,伸手打了个响指,断然道:“你们应该相信,因为我们要打的,不是一场对称的战争。” ……. 时间如梭,转眼间近十天时间过去,在忻定盆地的边缘处,出现了大队清兵的旗号,伏路的夔州军斥候,飞马奔回石岭关,通报军情,与此同时,石岭关有大队明军出没,闭关据守的消息,也传入了尼堪和博洛两人的耳中。 第407章 妙计 尼堪久经战阵,今年不过三十九岁,却是打了二十多年仗的老兵,从天命年间开始,尚未成年的尼堪就跟着自己的爷爷努尔哈赤在辽东老林间和野人女真、明军、蒙古人刀来剑往,从小就耳闻目睹着开膛破肚等儿童不宜的血腥事,并且亲身实践着砍人杀人的暴力犯罪,一生经历的血战数不胜数,当他接到斥候来报,前方五十里石岭关有白甲明军拦路的时候,本能的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他就地扎营,不再前进,外放的斥候奔出去近百里地,将周边一丝一毫的动静都要收入耳中。 扎营不到一日,陆续返回的消息称,由此往四周扩散出去,百里范围内无其他明军活动的迹象,貌似唯有石岭关有明军据守。 尼堪双腿盘坐在一顶金帐中,门口巨大的绣金旗帜迎风招展,彰显着大帐主人与众不同的高贵身份,一排排精锐的白巴牙喇护兵精神抖擞的傲立四周,一群群阿哈奴仆毕恭毕敬的出出入入,为帐中贵人们送去解乏去疲的马奶酒和上等香茶。 尼堪以下,顺着大帐两侧铺就的昂贵毛毯,大大咧咧的坐着十几个女真和蒙古王公悍将,能进入尼堪的大帐议事的,最低的级别也是各旗固山额真,再低的,只能在外面候着了。 贵人们懒洋洋的歪倒在毯子上,喝着酒品着茶,看着大帐的厚重门帘不时被护兵掀开,放进来一个个报信的斥候,听着他们禀报的即时信息,然后再匆匆忙忙的退出去,就这么着,累及有十余波斥候来来往往,送来了不少信息。 等到最后一个斥候退出去,再无后来者进来时,尼堪吩咐在大帐一侧挂出了一副巨大的山西全图,图由布制,山川城池,尽在图中,绘制得非常精细,虽然比不上夔州军的图,却也十分难得。 尼堪摸着下巴,凝神打量起来,座中的清将们也收起了懒懒散散的模样,直起身体开始观察地图来,就连坐在尼堪身边的博洛,也凑过巨熊一样的身体,硬挤在尼堪身边同他一道看着地图。 看了片刻,尼堪伸出手,在地图上三个地方用力拍了拍,扭过头来目视博洛,博洛眯着眼睛,盯着他拍的三处,缓缓点点头。 两人同为努尔哈赤的孙子,两人的父亲褚英和阿巴泰也关系深厚,褚英早死,他的儿子尼堪无所依靠更是与博洛关系密切,两人受多尔衮猜疑排挤,同病相怜,抱团取暖又加深了几分感情,长年的并肩作战默契十足,彼此间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的心思。 见博洛点头,尼堪转过身子,端坐地毯上,面向盯着地图的贵人们拍拍手,高声道:“南蛮挡路,各位有什么看法?” 话音刚落,一个莽汉冒冒失失的站了起来,粗声叫道:“王爷,这有什么说的,汉狗胆子肥了,打了几个县城就目中无人,轻视我大清男儿,直接催儿郎们杀过去,砍他们的狗头,什么都太平了!” 尼堪一看,却是镇国公喀尔楚浑在说话,这人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冲锋陷阵没的说,动脑子却缺根弦,遇事喜欢简单暴力的解决问题,在他嘴里,用的最多的字眼就是“杀、杀、杀”。 未等尼堪说话,又有一人缓缓站起,先弹弹身上的衣服灰尘,将大家的目光都吸引自己身上来,认出他是尼堪从子、三等阿达哈哈藩马喇,才不慌不忙的慢慢说道:“王爷,奴才以为,明狗羸弱不堪,入关以来,几乎没有敢出城与我大清军野战之军,更无敢主动出击之将,此番占据石岭关的明军,听斥候说言,乃陕西来的明军,领军主将是明平凉候王欢,此人在陕西力据肃亲王,砍了孟乔芳,并非碌碌无为之辈,奴才以为,恐怕要打起精神,认真应对。” 尼堪和博洛对视一眼,点点头,淡然道:“哦?你继续说。” 马喇心中一喜,知道这是尼堪对自己的鼓励,而喀尔楚浑却鼻孔中哼了一声,闷闷的坐下。 “奴才以为,从地图上看,摆在我们前面的路有三条,都能穿越群山赶赴太原,不过这三条路都有关隘阻隔,这三道关隘俗称太原三关,是由忻州进入太原的必经之路,其中天门关和赤塘关地理险峻,崎岖难行,我们大军多马,恐怕不易通过,而正面的石岭关,却是大道一条,其关城虽占据两山交汇处的隘口,但并非高不可攀,关城外有一块平坦的广袤平原,可以摆开阵势,方便攻城取关,故而奴才觉得,应当以偏师佯攻天门、赤塘两关,在距离两边近处扎营虚张声势,而我军主力,直取石岭关。”马喇侃侃而谈,眉飞色舞。 喀尔楚浑闷声嘟囔道:“神气什么,还不是和我说的一样,直取石岭关而已,啰啰嗦嗦的真墨迹!” 他声音不大,却在帐中极为刺耳,尼堪顿时不悦,皱眉呵斥道:“喀尔楚浑,你自言自语什么?好好听着!马喇虽然也是主张直取石岭关,却和你说的有本质不同,你认真学学,今后有好处!” 喀尔楚浑是蒙古贵族,对尼堪极为臣服,听他教训,只得若若有声的点头称是,不敢再多说屁话。 马喇更显得色,却瞧都不瞧喀尔楚浑一眼,继续朗声道:“两边佯攻的人,并不需要多少,数百即可,一来震慑,二来防止明军从两侧关突出袭我后路,两位王爷一旦领主力力克石岭关,出现在太原府内,两关的明军无须用兵,必将自溃,这正是孙子兵法中的不战而屈人之兵啊!” 帐中众人顿时连连点头,一等阿达哈哈藩、镶黄旗固山额真达素挺身站起,高声笑道:“果然好计策,马喇跟从王爷时日已久,精进不少啊!” 固山额真费雅思哈也赞道:“不错,王爷奴才也觉得马喇说的很有道理,明狗纵然不堪一击,要绕道去击杀他们却很费时间,会耽误我们救援太原的行程,此计可行!” 余下的人也摇头晃脑,纷纷附和,尼堪和博洛见众人皆赞同,彼此一笑,两人的心思,其实与马喇说的别无二致,天门关和赤塘关远离官道,耽误时间不说,天门关极为凶险,几乎是悬崖峭壁上的关隘,要攻取必将消耗宝贵的八旗战兵;至于赤塘关,倒是比较好攻取,但太过偏远,道路难行,不如直接攻石岭关来得干脆。 在两人心中,虽然占据石岭关的陕西明军有些名声,却并未像尼堪说的那样引起了两人足够的重视,从心底里,撵得明军满中国乱跑的后金亲王们真的无法降低心气把明军当作一个对手来看待。 “碰!”尼堪的大手猛然击在面前的桌子上,宽大的面皮上戾气横生,浓眉倒立,慨然喝道:“好!既然各位都同意,那么我们就依计行事,今日休整一天,明日日出之时,拔营向前,与明狗在石岭关外摆阵攻关!” “嗻!”帐中应声一片,众人站起抱拳,杀气四溢。 第408章 对圆 石岭关外,偌大的平原约有百多亩地,在崇山峻岭间突兀的一块,好似被巨人持斧在山岭里削去了一片山峰,附近的山民在此间耕种锄地,挑粪浇水,用肥沃的黄土地养活了忻州以南无数山民。 山上树木葱翠,山涧清清,奇峰崛起、云岭巍峨,既有怪石嶙峋、危峰兀立之处,也有山清水秀、明月清风之地,如有闲情雅致,携友登高,品酒饮茶,在这吕梁、五台兼有奇险和秀丽的山景之中,别有一番情趣。 平日里,山风习习,艳阳高照,官道上关内外居民来来往往如过江之鲫,车马奔驰川流不息,连接了晋中与晋北,化为两地间一条繁华的纽带。 不过这一天,却人兽绝迹,道路上无人行走,散落在旷野上的村落民居早已逃散一空,田间地头,庄稼无人照料,阡栢纵横,却唯有清风抚过,萧瑟得如一地秋叶。 石砌的关楼前,一排排白色的甲士宛如地面上丛生的霜,静静的按照各自千人队位置,落位肃立,林立的长枪和雪亮的长刀反射着日光,映照在白如雪片的铁甲上,亮晃晃的一大片,夺目刺眼。 每个千人队前,千总披铁甲、裹红氅,挎劲弩、持长刀,傲立阵前,而三个营总,则同样的一身戎装,勒马军阵最前方。 王欢没有下关城,他站在关城上,居高临下,冷眼凝目,注视着远处山与平地的交际处,清秀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波澜,淡然的表情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在观望一场阅兵。 不过站在他身边的马万年却一脸严肃,紧张得抓着腰间刀柄的手咯咯作响,好像要把坚木所制棉布缠就的刀柄捏碎一般。 绿色、青色和红色的旗帜迎风招展,猎猎有声,好像关城前的又一道旗墙,旗帜下方的诸多夔州军白甲兵,与并立阵前的千总、营总们,同样面色凝重,浑身的肌肉都紧绷着,目光里透着的肃穆能让人浑身汗毛倒竖。 所有人的目光都遥望着远方,在那并不十分遥远的山边,一阵遮天蔽日般的烟尘正在袅袅升起。 充作侦骑斥候的蒙古兵和丁国栋的甘肃兵已经交锋好几天了,并不怎么宽广的山林里,斥候迎头撞上的几率很大,单人独骑的单挑和成群结队的群殴几乎天天都在发生,甚至还出现了在官道上设伏布陷阱的战法,足见此地双方人员之密集。 到了今天,清军终于到了石岭关外,据探子报告,尼堪的金帐已经收起,他和博洛亲自率领近四万人的大军,正在加速赶路,在太阳落山之前,即可赶到石岭关外。 远处的烟尘喧嚣日上,渐渐的,越来越厚,越来越近。 越来越多的骑马披甲者出现在平原上,这些人骑术精湛,操纵着马儿从远处驰骋而过,遥望见严整以待的夔州军阵,明显的呆了一呆,然后快速的向后奔去,显然没有想到明军居然敢出城迎战,还背城列阵,这模样,好像是要和清军死磕啊。 尼堪和博洛两人并肩策马于军中,在里外数重的白巴牙喇兵的护卫下缓缓而行,接到打前阵的蒙古人传来的消息,两人吃了一惊。 尼堪眯起眼睛,望向石岭关的方向,不可置信的皱眉道:“明军居然敢出城野战,还是背城列阵,这是要破釜沉舟吗?” 博洛也奇道:“背城列阵,除非有必胜的把握,否则一旦战败,败兵冲击城门,关上的人除非把城外的友军全都舍弃了,否则此关必破,都不需我们攻城,跟着败兵冲进关去就行了。” 尼堪徒然一笑,摇头道:“这个平凉候,倒有几分胆色,不像我们以前遇到的那些南蛮子,连一战的勇气都没有,只是不知道,这人是个傻小子还是真有几分本事?” 博洛也笑了起来,言语间轻蔑的味道十足:“不必介怀,就算他是个勇士,他手下的兵却未必是,行军作战,一个人是不行的,千军万马中少数人勇敢有什么用?南蛮军队都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你看他们全是白甲,貌似威风,真打起来,恐怕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两人纵声大笑,粗犷中透着满满的嚣张,那声势,仿佛正面当前的夔州军,不过是一群即将枭首的死人。 “两位王爷,南蛮胆大包天,敢挡我军去路,奴才愿作先锋,为王爷开路,打下那石岭关!” 两人身后,有人高声喊道,声如雷鸣,震得人耳朵发蒙。 尼堪和博洛回头看去,认出喊话的人是蒙古镇国公喀尔楚浑,此人素来勇猛,在战前会议上被马喇抢了风头,现在急着扳回来,遂上前请战。 有人愿打前锋,尼堪和博洛当然高兴,两人欣然应承,命他带领五千蒙古兵,充作前锋,先去冲阵。 喀尔楚浑兴冲冲的去了,这时清军已经走出山道,来到了关前平原上,打前阵的蒙古人早已在平原上跑马圈地,划下了一大块地面,数千骑兵分立两侧,防止明军趁清军列阵未稳,突然发难冲锋。 如果明军一旦这么做,行进中的清军立刻会就地列阵,正面与明军硬憾,两侧的蒙古兵会绕一个圈子,跑到明军后面两翼发起冲锋,叼着明军尾巴打。 以清军对明军的了解,他们是不敢这么做的,故而蒙古兵的布置也是为了以防万一,其结果,果然如人所预料的一般,白甲明军安静的居于原地,没有什么反应。 唯一算得上应对的,就是原本坐在地上的明军们,开始站起来了。 清兵们很快就位,按照平日里的规矩,纷纷落位列阵,布下了几个方阵,依然是汉军居前,女真八旗居后,蒙古骑兵位居两侧。 尼堪和博洛在众将领的簇拥下,策马军前观阵。 悍将们济济一堂,前呼后拥,两位女真亲王如众星捧月般的来到阵前,一点没有担心暴露主将位置的隐患。 说到底,这是经年积累的强大自信的体现。 粗略看了看,博洛不禁哑然失笑,伸手向前指指点点的哂道:“哈哈,南蛮果然外强中干,这阵势排得挺威武,却是不堪一击啊!” 他笑得乐不可支,又道:“你们看,南蛮前面三排鸟统手,拉得极长极宽,松松散散不成队列,后面还跟着两排刀盾手,这明显是担心我们弓箭厉害,为鸟统手遮蔽的后手,如此懦弱,如何对敌?再看后面,列有一排的偏厢车,到时候那些鸟统手和刀盾手退后,不把车子冲垮吗?再后面的长枪阵倒是厚重,却直抵中军大旗,到时候车阵一破,我们的勇士就能直接冲击其中军,中军一破满盘皆输,南蛮岂有不败?又看两边,骑兵居然躲在后面,那些沉重的炮又顶在前方,这是要干什么?用炮轰我们吗?” “炮虽凶猛,弊端却是射速缓慢,用来破城倒是利器,用于野战,极为不智。”固山额真达素附和道,讥笑的表情挂在脸上:“南蛮大概昏头了,想出这么个法子来,等明军开炮时,我们的骑兵早就冲杀上去了,明狗后面掠阵的骑兵岂是我们的对手,砍瓜切菜般的就能对付过去!” “侯爷,我等都耐不住手痒了,这等弱军,也敢螳臂当车,赶紧吹号出征吧,底下的儿郎们都按耐不住了!” 众将嬉笑着,一点没有临阵对敌的严肃,就连以沉稳著称的尼堪,也不禁莞尔,将手中马鞭在手心里轻轻捶打,思虑着战法。 一阵风吹过,吹起尼堪头顶樱枪上的孔雀翎,轻轻摇曳。 同样的风,越过两军间数里的距离,将关楼上王欢的盔顶红缨轻轻带起,在空中微微抚动。 “传令,全军准备,炮手、统手填弹装药,弩手扣弦,鞑子要动了!”王欢的语气,依然淡漠而凛然,不过一双明亮的眸子里,却精光四射,闪烁着噬人的寒芒。 一阵嘹亮而急促的号声响起,这号声却不是军中惯用的牛角号,而是唢呐的声音,白杆兵中备有此种乐器,用作传信,王欢一见到这物事,就联想起来冲锋号,于是规定了号音,当作军中发信的工具。 白杆兵的数个方阵,闻声立刻动了起来,与此同时,在清军一侧,一队数千人的蒙古骑兵,开始缓缓出列,沿着战场的边沿,仿佛散步般的悠然行去。 第409章 试探 刺耳的唢呐声突然响起,把对这种声音很不习惯的蒙古镇国公喀尔楚浑吓了一跳,待看清似乎是明军中的声响时,才放松下来,骂了几句娘,领着自己的五千蒙古骑兵,沿着战场边缘慢慢的跑去。 战场是一个长方形,乃群山间的一块平地,虽然广阔,但在明清双方数万人摆开阵势的情况下,却并不显得够用,喀尔楚浑的骑兵远远绕开,已经差点接触到了山边,距离长满树木的坡地山崖已然不远了。 差喀尔楚浑去冲击明军,却并不等于就让他一支骑兵硬着脖子去冲击明军摆好的大阵,那样做就是让五千蒙古人去送死,再强悍的骑兵,直接冲击竖着长枪严阵以待外加火器配备的步卒,都是撞铁板。 所以尼堪需要正面牵制,让明军不能集中火力兵力去防范绕圈子的喀尔楚浑,而牵制的手段,就是将自己的大阵慢慢前逼。 尼堪眯缝着眼睛,打量夔州军阵势已久,在他的心里,已经默默的有了方略。 “明军中军雄厚,两翼稍薄,前军更是少得可怜的鸟统手和刀盾手,虽然有偏厢车列成车阵,但并不强,冲击得法,很容易碾压过去。”尼堪暗暗的思量道,毫无临阵对敌的焦虑,眉宇间的轻松谁都看得出来:“两边的骑兵,远远的缩在炮后面,那些炮的数量倒是挺多,两侧各有十余门吧。” 他盯着夔州军两侧极为反常的炮位看了好久,事无寻常即为妖,能连续攻克平阳府、兵困太原城的明军,应该不是看上去这般无能的,尼堪嘴上虽然说得轻蔑,内心中,还是极为看重的。 “炮很大,堪比红衣大炮了,那些车轮比马还高,不知道明军是怎么弄出来的,看来,那王欢是把宝压在这炮上了。” 不过他看了又看,也没有看出这些大炮有什么格外出奇的地方,除了炮口并没有正对前方,而是呈一定的角度斜着指向以外,并无不妥。 “炮击?哼!打错了算盘!”尼堪将马鞭轻敲手心,冷笑一声:“红衣大炮的射击最大距离也不过五六里,喀尔楚浑从八里开外绕过去,明军的炮是打不着他的,如果明军敢调转炮口,跟着喀尔楚浑的骑兵瞄着走,那么就给了我正面冲击的机会,大炮比不得鸟统,打一炮就得停下来洗膛,耽误许多时间,等他准备好打二发,我的勇士都冲到明军跟前了,再好的炮也是废铜烂铁!” 摇摇头,尼堪心中一定,再仔细的复思量了一遍,觉得已经将明军可能采取的所有应对都算到了,并无遗漏,这些可能的应对,在他看来,都是如同小孩子过家家般的玩闹。 “战场厮杀,讲究的是快,拼的是狠!”尼堪嘴角抽了抽,再次冷冷的哼了一声,哂然对博洛道:“明军弄这些玄乎乎的花样,以为可以唬住我俩,殊不知真人面前何谈小鬼,我看,不需我们的八旗儿郎出战,喀尔楚浑这家伙就能打下关隘。” 博洛长得人高马大,体态健壮,如人熊般魁梧,听尼堪这么一说,不无遗憾的砸着嘴皮子道:“可惜、可惜!我还对这王欢有点希望,认为可以碰上一个好对手认真砍杀一场,听王爷这么一说,岂不无趣?” 两人相视大笑,身后众额真、王公听了,无不欢笑,嚣张而不加掩饰的笑声随风传了很远。 笑声一顿,尼堪肃容大喝道:“曹振彦何在?” 汉军总兵曹振彦闻声上前,跪在尼堪马前高声应道:“末将在!” 尼堪在马上动也不动,稳如泰山般道:“命你领三千汉军,催军向前,吸引明军注意,不得让其大炮掉头射击喀尔楚浑的骑兵,不得有误!” “嗻!”曹振彦再次应道,拱手起身,一撩身上厚实的棉甲,转身离去。 稍息之后,摆在清军前阵的三排汉军,在曹振彦的喝令下,收拢成队,推出一辆辆的盾车,三辆为一组,分为若干组,组成一个大的雁形阵,缓缓的向前推去。 尼堪瞧见了,又朝喀尔楚浑的方向遥遥望了一眼,见蒙古兵已经绕到了七八里开外,开始顺着战场边缘,朝明军左翼炮位的方向,慢慢跑去。 “击鼓!鸣号!”尼堪厉声喝道:“为汉军助威,为喀尔楚浑助威!” 命令很利落的传了下去,架在清军中军的几面牛皮大鼓立刻“咚咚咚”的敲了起来,低沉的牛角号如海浪滚沙,从清军大阵的头顶荡漾向四面八方。 极有节奏的鼓点中,汉军的盾车走得很慢,基本上一步三顿。 “慢一点!”曹振彦的盾车排在雁形阵的左边靠后的位置,他知道自己的任务,是吸引明军摆在阵前的那些大炮的注意力,但看那些炮的口径,射出的铁弹恐怕不是盾车能够挡得住的,自保最为重要,于是他很注意的控制速度,一双眼睛通过盾车上的缺口,一直盯着对面明军炮兵的动静。 那些白甲明军刚刚在一阵奇怪的唢呐声后,就开始在忙碌个不休,看动作,似乎在装药填弹,还有人抄起一根根烧得发红的铁钎,蹲在炮边,貌似在准备挨发射。 曹振彦的心立刻抽紧了,紧张的注视着那些巨炮的炮口,还好,明军没有调转炮口,两侧的火炮依然呈对角线放置,右边的火炮指向战场左边,左侧的火炮指向战场右边,没有一门炮朝向正面。 轻轻的松了一口气,曹振彦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怂了,红衣大炮的威力谁都知道,纵然那炮发射得极慢,但万一一炮不长眼,冲着自己来了呢? 这里距离明军的大阵还有五里,应该打不着自己,虽然面前是一览无余的平原,但明军火器也不会构成对汉军的威胁,曹振彦稳稳的压着速度,偷眼看着喀尔楚浑的骑兵队,内心里极为亢奋,只要蒙古人能顺利的绕过去,自己就等着明军大乱,然后冲过去破阵捡便宜吧。 喀尔楚浑同样满心的兴奋,一种遏制不住的喜悦充斥着他的大脑,五千蒙古兵已经顺着大炮打不着的远处,遥遥逼近了明军左侧的炮位,而明军似乎并没有反应,左边的大炮炮口,居然还朝着右边,与蒙古兵的方向完全异向,真不知道这些明军是不知死活,还是不惧死亡。 他的脸变得狰狞起来,此刻距离明军炮位不过短短四五里,骑兵一旦加速起来,不到数刻间就能奔到,冲刺的骑兵,岂能是明军的血肉之躯能挡得住的。 手中的长枪慢慢举起,脚下的马刺轻轻的触碰马腹,马儿开始缓缓加速,钉了铁掌的马蹄踏在黄土地上,由慢走转为慢跑。 就在此时,一阵响雷在战场上空炸响,“轰轰轰”如在身侧,震得喀尔楚浑浑身一跳,惘然望天,要下雨了? 天上日头正高,连半块云都没有,却听身边有人惊叫出声:“明军开炮了!” 喀尔楚浑急低头看去,只见明军大阵的另外一边,排在右侧的十余门大炮阵地上,正在冒着青烟。 喀尔楚浑瞳孔一缩,继而又立刻放松,差点笑了出来,那边的炮位,距离自己起码超过八里地,大清的红衣大炮尚且没这本事,明军的劣等货就行了?别没打几炮炸膛了吧。 他的笑容浮现在脸上,还没有展开,就凝固住了,好像一块干透了的稀泥。 十余颗铁弹呼啸着扑面而来,带着劲风打在密集的骑兵队列里,劈波斩浪般打出十几条血路,无论是两层甲胄的重骑兵还是穿着披甲的轻骑兵,在宛如霹雳划过长空的铁弹面前,豆腐般的崩溃了。 血肉横飞,鲜血四溅。 挡在铁弹前进路线上的一切人或马,都化为蓬飞的碎肉,迸飞上天,惨叫声连连,惊呼声不断,骑兵们想躲,却来不及了,整个骑兵队列就像被十几把剪刀拦腰剪成无数截的布料,被射来的铁弹打穿,分割成一段段。 马惊人亡,刚刚开始冲锋的骑兵,就在炮声中被扼杀了。 第410章 炮击 喀尔楚浑凡战冲锋在前的习惯救了他的命,距离他最近的一颗铁弹就从他身后不到两丈远的地方滚过,那宛如喷薄而出的岩浆般的热流直抵他的脊梁骨,待他愕然回首,看到的只是满地尸骸和伤者的惨呼。 刚才还保持着紧凑的冲刺队形,人马之间距离不过两臂宽的骑兵队列,此刻已经崩散开来,受惊的马匹四处乱跳乱跑,马上的骑士在竭力安抚,却收效甚微,一时之间,五千多人的骑兵竟然乱做一团。 喀尔楚浑惊诧的扭头又向明军方向看去,他的坐骑也被炮击惊了,但他力大,几把缰绳狠勒,将坐骑控制住了。 近处的明军左翼炮兵,正在略显紧张的看着他,似乎在提防着蒙古兵会不会很快的从震惊纷乱中恢复过来;而在远处,战场的另一边,明军的右翼炮手们正在忙碌呼喝,看动作,下一轮炮击马上就要开始了。 喀尔楚浑心肝都在发颤了,身后的蒙古骑兵在刚才的那一轮里,被打出了十余道血淋淋的人肉弹道,起码当场轰死了近百人,还有更多的人负伤,更要命的,是无形中造成的心理压力,对阵厮杀,如果对方能打得着自己,而自己砍不着对方,这仗谁碰上谁崩溃。 “都过来!”喀尔楚浑疯了一般的吼叫起来,竖起手中雪亮的长刀:“跟着我,明军大炮发射一次要等很久,我们赶快冲过去,近了身南蛮就任我们宰割!” “呼哈!”蒙古兵们有悍勇者,听他呼喊,纷纷挥刀策马跟了上来,至于地上的伤者和死者,也就无人理会了,战场纷乱,理论上一旦受伤坠地,都是没有活路的,不被自己人踩死也会被敌人杀死。 远处清军大阵中的尼堪、博洛等人,同样一副震惊莫名的表情,而且从瞪大的眼珠子来看,他们心中的震撼,比喀尔楚浑来得更为剧烈。 “怎么可能?”博洛的大嘴已经合不上了,一口因为常年啃吃羊骨头而明显有些大的牙齿分外显眼:“刚刚是我眼花了么?明军的大炮是不是射出去有七八里远?” 倒抽冷气的声音从两人身后的清军将领们口中频繁发出,倒像是一群受惊的鸭子。 “喀尔楚浑适才与明军的大炮距离,足有八里地,你没有看错。”尼堪微微眨了眨眼皮,他已经从惊讶中跳了出来,满面凝重:“明军的炮有问题,比咱们的红衣大炮打得还远!” 马喇插嘴道:“多半是火药加了几倍!我以前听汉军孔有德说过,火器只要加的火药足量,是可以将炮弹射出标准装药的距离以外的,炮手胆子够大、不怕炸膛的话,甚至能打出两倍的射程来!” 博洛把脸朝向他,黑着脸问道:“竟有此事?” 马喇还没有来得及点头,就听尼堪道:“确有这种法子,只是这种办法危险万分,几乎一定会炸膛的!” 博洛恍然,恨声道:“怪不得打得这么远…..不对啊!你们看看,明军的炮没有一门炸膛!” 仿佛在印证他的话一般,话音刚落,就听远处明军左翼处,又是一阵如雷炮响,轰隆隆的直冲云霄。 尼堪等人的面色,在炮声中有多难看就多难看,那一张张惊得无与伦比的脸,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奔驰中的喀尔楚浑,比尼堪等人感受更为直接,那炮声一起,他本能的就抬头向炮响处看去。 果然,明军右翼又是一阵烟雾腾起,那与清军红衣大炮发射时明显不同的硝烟,就是死神到来的前兆。 好快! 喀尔楚浑的脑子里蹦出两个字来,从明军第一轮炮击,到现在第二次开火,前后不过几分钟,这速度,都赶得上鸟统发射了。 明军不怕炸膛吗?这样短的时间,不熟练的炮手连炮膛都没有清洗干净,居然就开第二炮了,怎么会不炸膛? 这群明军,真的不要命了? 喀尔楚浑没有功夫去观察明军的炮有没有炸膛,因为空中呼啸的声音提醒着他,炮弹来了! 因为第一次炮击造成的混乱,蒙古兵的队列并不像起初那般密集,实心铁弹横穿过骑兵阵,造成的杀伤也没有第一次那么大,被洞穿身体死得凄惨的骑兵不到百人,但是,刚刚聚集起来的队伍,又一次陷入了混乱,那一颗颗人力无法抗衡的炮弹,击在眼前的人体上血肉横飞的景象,哪怕是最凶悍的士兵也会畏惧,没人不怕死,面临死亡的过程比死亡本身还可怕。 “啊~~!”喀尔楚浑的一个本部落的护兵就在他身边被飞过的铁弹打在马头上,也打烂了护兵捏着缰绳的一只手,护兵摔倒在地上,抱着手打滚哀嚎。 血溅到喀尔楚浑的脸上,将他的一张黑脸染成了半边红。 喀尔楚浑极力稳住坐骑的嘶鸣乱窜,在原地转了两圈,方才控制下来,他伸出舌头,将嘴边的鲜血舔进嘴里,两眼变得血红,暴戾的气息散发全身。 “主子!叶喇部和呼勒芒部的人都往边上跑了!”一个满身是血、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旁人的护兵从后面赶上来,口中急叫道:“他们的贵人说明军炮火凶猛,要往边上避一避!” 喀尔楚浑仿佛没有听到护兵说的什么,他的两眼紧盯着前方明军左翼的方向,那里的明军炮手依然把炮口朝着另一边,好像没有看到自己一样。 “跟我冲!”喀尔楚浑嘶吼道,扬起手中的刀,双腿猛夹,马儿如飞般复又飞驰起来:“草原上的勇士们,拿出你们勇气来!长生天会庇护敢于直面死亡的人,没有敌人能让你们畏惧!杀~~~!” 他一马当先,率领着身边的人悍然前冲,他的护兵们紧跟在后,被炮弹打得昏头转向的蒙古骑兵,也有不少跟了上来。 但总的来看,冲锋伊始时的骑兵大队,除去被炮弹打死击伤的人马之外,此刻分作了两部分,一部分就是不怕死的喀尔楚浑,依然闷着脑袋向前死命冲击,而另一部分,则明显开始朝战场的更远处绕去,以躲避那似乎射得过于远的明军火炮。 跟着喀尔楚浑的人,只有一千多,而与他拉开一定距离的其他蒙古兵,则有两千多人,两者之间,距离越来越远。 石岭关上,站在城头的马万年紧张不已,战场左边,蒙古兵扬起的巨大烟尘都快要挨着明军左翼边上,看上去即将接战了。 “王爷,两轮炮击没有让鞑子停下来!”他的前面就是王欢,见情况越发紧急,马万年情不自禁的叫了起来:“他们的骑兵马上就要冲到左翼炮位上了!” 王欢没有动,也没有作声,只是轻轻看了一眼,那眼神淡定无比,似乎在告诉他:镇静,这么慌乱,如何做大事? 其实紧张不止是马万年一个人,站在左翼神威炮旁边,一直就盯着蒙古骑兵的夔州军炮兵千总严明德,也紧张得双手流汗。 数千匹马对面冲过来奔驰踏地时的震慑,远非寻常人可以想象的,地震般的冲击力面前,任何人都会胆颤,潜意识里都会想象到那无数条马腿踏在人身上的下场,更是令人害怕。 不过夔州军的日常训练中,就有步卒面对骑兵冲击的项目,故而严明德等人虽然畏惧,却并没有扭头就跑。 他的任务,就是向出现在炮口以内的任何敌军开火射击,在没有命令之前,炮口瞄准的方向不能动。 两翼炮兵一左一右,交叉火力覆盖整个正面,这是王欢定下的,无人敢违抗,所以此刻严明德虽然很想把炮转一转,向冲着自己杀过来的清军打一炮,但却不敢。 他紧紧的抓着腰间的长刀,这是他仅有的近身武器,手心的汗水淋漓,几乎抓不牢刀柄。 蒙古兵已经近到两百步之内了,马上骑士吱牙咧嘴大呼小叫的嘴脸都清晰可见,战马强健,战斧锋锐,轰轰隆隆的马蹄声迫在眉睫。 这种时候,右翼的炮手不可能再开炮了,虽然汉中兵仗局制造的纸壳定装发射药可以让发射间隔时间缩短到以分钟为单位,熟铜锻造的神威炮也能够承受短时间内连续开炮的膛压和高温,黄色火药的威力也能够将铁弹送得够远,但敌我距离过短,再开炮,就会误伤友军了。 严明德的目光,落在炮位前站定的一排薄薄的刀盾手身上。 这些刀盾手的任务,是防止弓箭对炮手的杀伤,此刻他们如青松般钉在炮位前十丈远的前方,一个个左手持盾,右手捏在身边,聚精会神的注视着迫近的蒙古兵,左脚前右脚后,呈弓步站立,肌肉绷紧,身子蓄力待发。 喀尔楚浑的眼底,同样看到了这些刀盾手,他暴烈的双眼中并没有将这些站着不动的白甲明军当作障碍,他的目标,依然是给予他毁灭性打击的火炮。 冲过去,钉死炮眼,然后顺着明军的左翼冲下去,杀光所有的南蛮!这就是他的打算。 “预备!”明军刀盾手百户高声喝道,手中捏着的一个灭虏弹紧紧的握在手心,引线已经点燃,冒着火花“吱吱”作响。 第411章 威吓 汹涌的骑兵如泛滥的洪水,夹杂着死亡的气息滚滚而来,威压之下,仿佛挡在前面的所有物体都会灰飞烟灭,真真的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那一排刀盾手,不过两百来人,恰好两个百人队,宽宽松松稀稀拉拉的站在严明德等炮手身前,好似一群并不那么牢靠的树桩子,不知进退,不畏强敌,生生的钉在地上纹丝不动。 领头的百夫长,双眼紧盯着跑在最前面的喀尔楚浑的身影,眼神犀利而无惧,瞳孔中反射出蒙古骑兵高低起伏的身子越来越近,古怪的喊杀声已近耳畔,但他那高举过头的右手,仍然牢牢握紧了冒着火花的灭虏弹,没有一丝颤抖。 所有的夔州兵保持着同样的姿势,虽然有冷汗顺着脖子缓缓下流,却无人退缩,从远处看去,就像在一片海啸即将冲击上岸时,有几颗孤零零棕榈树排成一排企图阻止一样。 石岭关上,王欢一直注视着这边的眼睛眯了眯,好似随意的向身后的马万年问道:“这批刀盾手里,新兵有几多?” 马万年身兼他的保安队长和秘书的双重职司,他识文断字,又有武艺,倒十分合适,一直干得不错,这时候听王欢问起,立刻答道:“从陕西良民中择优录用的一批新兵,都补充进了各个千人队,大概占了三成比例。” 王欢点点头,不再说话,依然紧盯着左翼。 此刻整个战场上的焦点,都集中在明军左翼的位置,所有人都看得出,只要蒙古骑兵能冲破左翼的炮阵,等于砍掉了明军一只手,炮阵和夔州军主力间有巨大的空隙,从这里插进去,就能绕开正面的鸟统手和车阵,直击明军中军,中军虽厚实,却必然分兵去抵御蒙古人,阵脚必乱,阵脚一乱,虎视眈眈良久的清军大阵,可就逮着机会了,如山崩一般的冲击之下,再强的明军也会崩盘。 明清两军,所有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了左边,正面曹振彦所率领的汉军在慢腾腾的靠近,却反倒没有那么让人注意了。 勒马阵前的李廷玉和马新田,当然也挂了一只眼睛在蜗牛般逼过来的汉军身上,不过他们的动作实在太慢,这时候距离夔州军鸟统手还有几里路,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没有必要去过度关心。 纷乱之中,清军无人察觉,本来立于阵前的明军三个武将,现在只剩下两个了。 喀尔楚浑已经奔进了明军左翼炮阵百丈之内,他的马已经加速到了最快,四蹄翻飞,马如游龙,将他的身影化作了一道残像,双手紧握的长柄战刀,斜着划在身侧,好似一根横生的镰刀,等待着收割生命。 从明军刀盾手的位置看过去,更觉震撼,骑兵如一道澎湃的浪,倾泻而来,大地颤抖着,不可抗拒的恐惧从地面顺着双腿一直冲上脑门。 “稳住!”百夫长高声喊道,虽然他的腿也在颤抖。 马儿一纵近一丈,数个呼吸间的时间,就跨越了数十丈的距离,百夫长已然汗如雨下,他不自觉的伸出舌头舔一舔额头上流到嘴边的汗水,咸咸的让人更觉苦涩。 他的眼睛里,所有的人、马、刀都已消失不见,视野里,唯有喀尔楚浑那越来越大的轮廓,直到马蹄踏上地面上那一处早已备好的地标。 地标是一丛很高的茅草,当喀尔楚浑的马从那里一掠而过的瞬间,百夫长把手中的灭虏弹像烧红的碳丸一般丢了出去,口中振声高呼:“扔!” 一尺长的灭虏弹,在空中转着圈子,流星般的飞了出去。 两百个灭虏弹同时脱手,所有的刀盾手将心中的恐惧化作力量,灌输到手臂中,绷了许久的肌肉在那一刹那爆发出巨大的力量来,好几个人脱手之后连自己的身子都差点扔了出去,向前几个踉跄,狼狈的跑了几步才稳住。 星星点点的火花在空中翻腾,跃动着砸向了迎面而来的蒙古兵,正在疾奔中的喀尔楚浑正在凝聚着力量于双臂,心里琢磨着该砍哪一个不开眼的明军脑袋。 眼前一花,万花筒般的灭虏弹扑面扔来,让他先是心头一惊,以为射来的是火箭,然后在电光火石间看清楚是一个个竹筒的时候,顿时愕然了。 与无数跟夔州军交锋过的武将一样,喀尔楚浑茫然不知砸过来的为何物,当他知道时,已经晚了。 轰轰轰! 一排几乎同时爆炸的蘑菇云升起,犹如一道火焰的墙,横生在蒙古骑兵去路之前,跑在前面的骑兵顿时人仰马翻,飞上了天。 冲在前列的,是蒙古人引以为傲的重骑兵,这些人跟八旗女真骑兵比起来也并不差,人人披双甲,戴铁盔,最精锐的骑士,连战马都配有皮甲,真真的铁甲骑兵也不过如此。 不过在四处乱射的铁钉看来,这些甲胄就跟纸一样好笑,铁钉穿透锁子甲和罩甲,好像射透了一层层豆腐,处于爆炸中心的重骑兵们仗着坚硬牢固的甲胄担负着最为危险的破阵任务,自然也死得最快。 在飞溅的碎铁片和铁钉的切割下,蒙古人纷纷倒地,残肢碎肉到处乱飞,再远一些,爆炸的冲击波接踵而来,离得稍远没有被铁钉射透甲胄的骑兵,则被冲击波震翻下马,无形的震荡波如有形的大铁锤,打在他们的身上,无不耳鼻出血摔在地上直抽搐。 这种近距离的攻击比刚才更为恐怖,被炸得有些懵逼的蒙古人甚至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炸翻了他们。 喀尔楚浑是死得最快的一个,那百夫长的灭虏弹就是瞄着他扔的,就扔在他的马前,几乎当他的马踏上去的同时,灭虏弹爆炸了。 连人带马被撕得四分五裂,当他的半截身子从天上摔下来时,他的脑子里仍有一点意识,这人倒是悍勇得可怕,拖着肠子在地上愣是爬了一丈多远,才气绝死去。 大队的蒙古兵拥挤在了一处,前面的人被炸得死的死伤的伤,中间的人被惊得赶紧勒马止步,后面的人收马不及,纷纷撞了上去,一时间人喊马嘶,乱成一片。 两百颗灭虏弹爆炸后,形成了大股的烟尘,几乎不能对面视物,混乱的蒙古人你我乱窜,不少被摔在地上的人被自己人活活踩死了。 清军大阵中,尼堪和博洛等人几乎不能言语了,好似被惊吓住了妇人,瞪大了眼张大了嘴,立在马上惘然不知所措。 “这就是孟乔芳所说的火器!一定是!”半响之后,博洛才疯狂的吼叫起来:“孟乔芳所言,明军有火器如滚雷,人手所投掷,一击如雷,百人击如漫天滚雷,爆炸起来天崩地裂,人马灰飞烟灭,说的必是这个!” 达素面色煞白,眼神飘忽,呆着发了半天怔,突然着了魔般冲尼堪和博洛道:“二位王爷,火器射击,必有火光闪现,而南蛮不过扔的是些短小之物,不像火器,我看倒像是巫术!南蛮当中多有高人异士,所习方术奇奇怪怪,不如找些萨满来,破了…..” 尼堪折转身子,反手就是一个耳光,狠狠的抽在达素脸上,“啪”的一声脆响,将他打得差点掉下马去。 “王爷……”达素捂着脸,吓傻了一样看着尼堪。 尼堪咬牙切齿,一张脸如烈火金刚般怒目圆瞪,指着达素的鼻子怒道:“妖言惑众、乱我军心!如果不是念你多年征战,有几分功劳,本王现在就砍了你!滚,自己下去领四十军棍!” 达素唯唯若若,不敢作声,捂着脸退了下去。 尼堪余怒未消,铁青着脸复又看向还硝烟弥漫的左翼,那里混乱的蒙古骑兵,无人指挥,正似没头苍蝇般乱跑乱撞。 “鸣金!”尼堪咬着牙道:“让喀尔楚浑回来!” 城头上的王欢,好像听到了尼堪的这句话一样,微微一笑,对马万年道:“术有阴阳,兵分奇正,送上门来的饵,不吃掉就太可惜了。” 马万年心领神会,回头向后做了个手势。 一阵嘹亮的唢呐声再次响起,激昂如暴雨落地,回荡在半空中。 尼堪闻声,蔚然色变,急忙转身,要从众将中选人发令。 他还未有动作,只听明军阵中,马蹄声急起。 无数的白甲骑兵,从严明德的炮阵后冲出,似疾风骤雨,杀神般的冲向还在乱窜的蒙古兵。 带队领兵的,正是丁国栋和李定国。 犹以李定国奔得最快,这位大西军中的第一骑将,披白甲裹红氅,头顶铁盔上的红缨如雪中的一抹红梅,跳跃不止。 手中的骑枪长达三丈,遥指前方,雪亮的枪刃锋利得令人发颤,平日里英俊的脸上堆满了浓厚的杀意,一双眸子里如火焰燃烧,口中高呼着:“杀鞑子啊~~!” 白色的骑兵队像一条白色的游龙,从明军左翼后阵蜂拥而出,又像一把极为锐利的刀子,从烟尘里破出,砍在了像一团乱麻一样聚在一堆的蒙古人中。 铁与肉的碰撞,石岭关下的第一次厮杀,正式拉开了序幕。 第412章 困局 从空中看下去,晋中群山间的一片小小平地中,囤积了密密麻麻的人影,这些人影分作两边,呈方块状聚集成团,方块很规整,犹如很多块即将碰撞的石头,相互虎视眈眈,却又谁都不敢先动,牢牢的守住脚下的地盘瞪着眼对视。 在白色方块的左边,却是一片混乱,白色和黑色的影子纠缠在一起,如同两条相互缠绕的铁丝,又像两条对打的蛇。 黑色的影子散乱,白色的影子锐利,从黑影中间破开队形,劈波斩浪一般纵横驰骋。 “杀!” 李定国手中的长枪早就镶嵌进了某个不知道性命的蒙古兵身子里,他毫不可惜的撒手了,在高速奔驰的战马身上,想要抽出刺进敌人身体的长枪是不可能的。 他手中已经换上了一把长柄大刀,双手握持,刀锋并不怎么尖锐,这是刻意如此的,以免过于锋利的刀刃在砍剁时很快的失去刃口。 身体灵活的上下左右的闪避,让开一杆杆刺来的枪和削来的刀,然后将长刀从各种角度伸出去,借着马势轻易的剖开一个个穿着甲胄的血肉之躯,飞溅的血液落了不少在他的身上,白色的铁甲已经成了红白相加的颜色,让他整个人看上去狰狞可怕。 蒙古兵最初有些抵抗,但停留在原地转圈的骑兵跟步卒无异,而冲刺而来的夔州军占据着速度上的优势,这也是骑兵最为可怕的地方,奔腾的战马就像疾飞的子弹,马上的骑兵就像骑着子弹在打仗,力量和速度的结合,能冲垮一切敢于拦路的物体。 喀尔楚浑的部落兵轻易的溃不成军,在前面的重甲骑兵被斩杀怡尽之后,后面的轻甲骑兵更没有抵御的能力,纷纷在夔州军的冲击下坠落下马。 “不要分散!聚在一起!”李定国在砍杀之余,不忘用余光四下里盯着,口中不住的喊着,提醒自己的人不要一时兴起追逐逃散的蒙古人脱离大队:“都跟在我身后,不得擅自离队!” 手中的长刀挑开一个仓皇逃走的蒙古兵后背,喷出的鲜血如雨般喷起,李定国就从这血雨中策马奔出,眼前赫然开朗,最近的蒙古骑兵已经在数百步之外,那是刚才炮击时就与喀尔楚浑拉开了距离的蒙古人,他竟然已经透阵而出。 远处的蒙古骑兵显然有些犹豫,在原地缓缓的减速,并没有冲过来和夔州骑兵血拼的意思。 眼中略微迟疑了一下,李定国即缰绳一勒,控制着坐骑一个漂亮的弧线奔过,以最近的切角从战场上拐了个弯,领着白甲骑兵策马从原路奔了回去。 马蹄踏在满地的血肉上,溅起血花一片,偶有未死的蒙古兵被群马踏上,凄厉的惨叫起来,声音短促而慑人,然后立刻就没了余音。 有亲卫意犹未尽的冲上来,杀戮中形成的亢奋写在他的脸上,极为不舍的向李定国问道:“将军,为何不继续冲杀了?鞑子胆怯,正是杀敌立功的好时机啊!” 李定国一边甩着大刀上的血滴,一边回头望着清军动静,同样有些可惜的表情流露出来,口中却坚决的说道:“侯爷有令,不可深入,鞑子元气未伤,这股骑兵不过寥寥千人,后面还有大队鞑子骑兵,我们一旦被陷进去,可就出不来了,军令如山,岂可等闲!” 杀完了这股蒙古人便退,的确是王欢的命令,两军交战,重在全盘,如果双方棋逢对手,一角一隅的得失不会伤及根本,孤军深入反而会失去这支力量,这是王欢不愿意看到的。 夔州军杀了人就跑,让在远处紧张备战的剩余蒙古骑兵有些意外,他们不是喀尔楚浑的部落兵,而是依附于大部落的小部落,组成复杂,约有七八个部落的人混迹在一起,当然也没有那么听话,刚才明军炮击凶猛,他们本能的要退开一些距离,这也恰好让他们免去了如喀尔楚浑一样的下场。 但是主将已经死了,就这么回去建州女真岂能善罢甘休?清军军纪森严,主将死而偏将在罪同临阵畏战,一样是死罪,但是要这些剩余的部落兵追上去与夔州军死磕,他们却又不敢,他们全都是皮甲之类的装备,装备精良的喀尔楚浑部落就死在不远处,况且心气已失,杀上去也无益。 直到清军中铜锣乱响,这些蒙古人才松了一口气,一溜烟的跑了回去。 清军阵中,博洛面色铁青,一把长刀的牛皮刀鞘被他捏得咯咯作响,几欲炸裂,心中的怒火化作团团戾气,从鼻孔中喷出去:“还要这等没用的兵何用?如果不是他们怕死,喀尔楚浑也不会死那么难看,蒙古人就是这般自私自利,半点没有生死与共的气概,让他们死战罢了!没有杀败明军一个也不许回来!” 刚才情形混乱,无人看到喀尔楚浑死在了爆炸中,此刻两军分开,一目了然,喀尔楚浑没了身影,必然死了,故而博洛愈加生气。 而站在尼堪和博洛身后的其他蒙古王公,却表情尴尬,愧色中又有一丝隐藏的不满,对于女真贵族这等把蒙古人当狗用的手段,极为愤恨,不过畏于女真兵威,无人敢说话。 尼堪摇摇头,脸色虽白却颇为沉稳,已然从灭虏弹和神威炮造成的震惊中自拔,随手一指,拉着博洛的马缰沉声道:“叫他们上去,不过徒增南蛮的军功而已,于战事无益!你看,明军一击得手,庚即后退,半点也不贪恋,这等军队,岂是吓破了胆的蒙古兵能击败的?留他们人头在此,可堪一用。” 博洛被他扯着说了这话,慢慢平息下来,宿将的本能让他的头脑不再暴怒得没了理智,沉着脸思虑了一会,方才闷声道:“南蛮火器犀利,那炮居然打得如此之远,又有那般手掷的近战火器,远近结合,我们如何破之?” 尼堪摇摇头,脸色由白转黑,显然心中颇为苦闷,一双眼睛目露凶光,盯着夔州军的两侧炮阵看了又看,却半响没有说话。 其余众多清军将领,自然也无人作声,众人冥思苦想,却无人能思量出破解这火器之法。 贵人们无计可施,可苦了前面躲在盾车后面乌龟般推进的汉军,曹振彦目击了夔州军灭虏弹杀伤蒙古骑兵的威风,在那一刹那,他简直以为下一秒正面的明军就会像对待喀尔楚浑一样,扔出无数的奇怪条状物过来,然后让他享受火与铁的洗礼。 他很想停下来,事实上,汉军的推进确实也停下来了。 第413章 力攻 曹振彦乃辽阳人,大明天启元年,后金努尔哈赤破沈阳,曹振彦全家归降,从此成了当时还是贝勒的多尔衮家养包衣奴才,跟着主子辗转沙场,立功无数,仗着年轻勇猛,颇得多尔衮的赏识,积功做了汉军总兵,但是包衣奴才的身份始终未改,如今多尔衮贵为摄政王,曹振彦鸡犬升天,更加不会改了。 来到山西,本是跟着多尔衮的,但是多铎的突然病逝,让多尔衮匆忙回京,曹振彦却被留下,作为援兵配给了博洛。 博洛对汉人就没那么客气了,长期当炮灰用,曹振彦敢怒不敢言,还得死心塌地的干着,有苦难言。 此刻进退不得,唯有板着腰板硬挺着,脚下却宛如生了根一般,原地踏步,就是不前进。那盾车仿佛有千斤重,杵在原地,半响都没有转动一下车轮。 但这般拖下去也不是办法,看看明军两翼那几十尊黑洞洞的大炮炮口,想想那可怕的射程,曹振彦就心虚,自己现在距离明军前阵不过五里地,早就在大炮的射程之内了,大铁弹随时都可以砸过来,喀尔楚浑的下场即将降临到自己身上。 正筹措间,却听到身后号角声骤然响起,粗犷的牛皮鼓声隆隆袭来,这是清军进军的信号。 “大人,贵人们叫我们进军那!”有亲兵惊恐的凑近曹振彦道,半点没有以前面对南明军队时的威风气焰:“如何是好?” 曹振彦胆子一横,把头上的铁盔正了正,发狠道:“还能如何?大伙儿一起上啊,大炮凶狠,也不过远远的发威,近了就打不着了,咱们动作快点,近了身就好了!” 他皮肉发横的模样刺激了亲兵们,活到这时候的老汉军谁不是从死人堆里滚出来的宿卒?人人都明白要在战场上活下去,不怕死才不会死,畏手畏脚的死得最快,于是众人一齐发喊,推着盾车就开始疾进。 正在这时,却听身后又有车轮“扎扎”声音响起,扭头一看,只见两侧又有两队汉军推着盾车,疾如星火的追了上来。 那两位带队的汉军额真曹振彦都认得,一人叫道兴,一人叫罗岱,都是左良玉之子左梦庚的部将,投降清廷后一直在河南平叛,此时山西吃紧,也调到尼堪手下来了。 两人各率汉军三千,从曹振彦的两翼抄了上来,同时有骑兵从清军大阵中赶上,送来了尼堪的王令。 “令曹振彦令汉军总兵道兴、罗岱,率汉军九千急速前进,攻敌正面,必得战果,不得有误!” “如破阵者,加半个前程,赏银百俩!” “如畏缩不前,以贻误军机论处!” 道道王令,如催命符般灌入曹振彦耳朵里,他深深的侧头看了看旌旗飘摇的清军大阵,那里几乎所有的汉军战兵都被派了出来,跟随尼堪南下的就他们三个汉军将领,此时都派出来,显然是要拼命了。 再仔细看看,大阵里有人影乱晃,似乎清军的死士营也在准备,那些人可是清军的破阵利器,死士营之后,紧跟着的锐士营多半也要上了。 “王爷这是要硬上啊!”曹振彦吸了口气,皱着眉头想道:“为了这石岭关前的明军,看来要不计损失了。” 他往后退了一步,把位置让给了一个亲卫,自己闪到人后,然后再次正了正头盔,弯下腰,把整个身形都躲进盾车的影子里去,扯开嗓门,用尽力气吼道:“向前!向前!都给我下死力气推!” 这一声喝令就像打响了百米赛跑的发令枪,所有的汉军都卯足了劲、拼命的推着盾车的车架,不管不顾的向前猛跑,那盾车一辆起码有数百斤重,众人努力之下,竟然被推得几乎飞起,车轮在旷野中磕磕碰碰,就像一辆辆坦克般无视一切障碍疾进。 九千汉军,近三百辆盾车,沿着数里长的宽大正面,奔袭而来。 在两翼,刚刚被打得找不着北的蒙古骑兵也在蠢蠢欲动,他们纠集了更多的人,正在列队。 而在清军大阵里,大量的女真八旗兵也在做着最后的准备,整理弓箭兵器,等待前面的汉军消耗过明军的火器之后,就冲上去破阵。 磨刀赫赫,只为砍下王欢的头。 尼堪和博洛把身边的所有军将都派了出去,各自领兵,两人达成共识,要想破解明军火器之法,唯有近战,女真近战无敌,一个八旗战兵可抵得上十个明军,这绝不是吹嘘,而是经过生死血战得出的结论,不但清军这么想,连明军也这么认可,甚至连王欢,也不得不承认。 只要近了身,事情就好办了。 在此之前,耗去多少人命都是值得的,就凭刚刚夔州军露的那一手,就值得这么做。 而石岭关上,王欢却站得笔直,扶着城墙上的石头垛口东张西望,一点没有紧张的色彩,准确的说,还有些喜形于色。 “好啊,终于忍不住了吗?我原以为还会再试探一番呢。”王欢嘴角微微抽动,竟是压不住的笑意:“尼堪这人倒是果断,宁可把手头的炮灰都耗在这里,也要击败我吗?” 他轻轻捶了捶石砌的垛口,笑道:“太看得起我了,不过换做我是他,也必然这么做。” 马万年再次紧张无比,站得高看得远,从他的视角看出去,面前的战场上,密密麻麻的盾车宛如排队冲来的大象群,遮挡住了身后躲藏着的诸多清兵,而更远处,旌旗下的大批清兵也结阵完毕,开始缓缓前压,各种颜色的罩甲方阵如一个整体般慢慢移动,与前面的盾车阵保持着数里的距离,恰好在明军炮火的射程之外。 这种冲击模式,让他略有不解,瞧瞧表情诡异的王欢,马万年忍不住开口问道:“侯爷,鞑子前后军阵相距这么远,有什么用?难道他们不知道我们大炮的厉害吗?等前面的盾车被我们击溃,后阵的清兵冲上来的时候,我们的大炮已经准备完毕,完全可以再次击发啊。” 王欢的指节在石头轻轻敲击,沉声道:“鞑子当然知道,前面的盾车的确是炮火,后面的清军也是破阵的主力,不过两者之间不得不距离这么远,否则我们的炮就能直接射击到他们的后阵了。” “他们距离这么远,只为避开我们一炮穿两阵,所以,在盾车之后发动突击的,不是后阵的步卒,而是两翼的骑兵。” “盾车吸引火器,骑兵跟随冲击,一波箭雨击破车阵,然后后阵的死士营恰好接阵,他们才是破阵的王牌,女真兵近战无人可敌。这时骑兵袭我两翼,三面夹攻,这三板斧下来,普通的军队再强也得崩盘,尼堪不愧是宿将啊,努尔哈赤练出了不少高水平的族人。” 王欢语气平静的说着这番话,好似再说一件跟自己漠不相关的事。 马万年愈加紧张了,他想了想,又欲开口,却被王欢挥手堵住了嘴。 “不要吵闹,且看着吧。”王欢肃容起来,无比端重:“我夔州军天下无敌,此战是我们扬名之战,此战之后,全天下都会知道,野战无敌的招牌,应该挂到我们的门口了。” 关城之下,军阵之前,李廷玉和马新田面容凝重起来,两人相对抱拳,互道珍重,然后策马离开,奔赴各自的位置。 严明德的手,已经离开了腰间长刀,他眯着一只眼,双手抱着炮筒,仔细的通过炮身上标尺,估算着距离。 松散的夔州军鸟统手身后的车阵中,一架架身管又短又粗,仿佛一个个大木桶般的轰天雷,被抬了出来,放到了车阵前挖好的浅坑里,穿着藤甲白袍的车营军士,小心翼翼的抱着一个个大药包,走了过去。 第414章 猛将 曹振彦把头埋得很低,低得从盾车的前护板上望过去,根本看不见他的脑袋,盾车的护板是加固过的,足有五寸厚的松木所制,外面覆盖着一层用水淋湿了的牛皮,纵使如此,曹振彦依旧不放心,在护板的内层还加了一块从不知道哪个村子的铁匠铺里抢来的铁板。 如此这般,这辆盾车从理论上说,是不可能被枪弹箭矢之类的东西射穿的,不近至数丈之内的距离,藏在后面的人都很安全,纵然床弩也不可能打穿它。 但是曹振彦的心里依然很忐忑,如上刑场一样悬吊吊的落不了地,他其实并不怕死,但被大炮远远的打死,却太憋屈了。 刚才汹涌而过的大铁弹,从眼前飞过击中蒙古骑兵群的场景,已经在心里种下了根,他很清楚,即使把手中这辆盾车换成铁质的,也不能抵御炮弹的轰击。 “加速!快些、再快些!”曹振彦吼叫着,用肩膀推着前方兵丁们的后背,帮助盾车移动的速度再快一点:“大炮打不中移动的目标,快一些活命的机会就大!不想死在这里就给老子快点!” 兵丁们卯足了力气,用尽了吃奶的劲在狠命推动着,他们也知道,只要够快,抢在炮弹没有打中自己之前近身,方才有活路。 远处,明军两翼的炮阵上,数面红色的小旗已经举了起来,大伙都明白,这是击发的前兆,于是手上的力气又大了几分,将盾车推得如飞般快。 夔州军这边,严明德的眸子里寒芒乍现,用交叉火力射击移动目标,靠的是预判提前量,得算计好清军奔跑路线上某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能够将实心铁弹的杀伤效果发挥到最大,这是极为考验瞄准者的经验的。 “不知道汉中兵仗局的大人们,什么时候能够把神威炮用的开花弹试制出来,炮都能造出来,炮弹应该问题不大吧?毕竟侯爷连草图都画出来了。”严明德口中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嘀咕着,然后将高举的右手狠狠的劈下,手中紧握着的红旗,随之落下。 开炮前的一切准备都已就绪,除了严明德和点火的炮手,其余的人都站到了数丈以后,这是夔州军炮兵队的规矩。 点火手用铁钎点燃引线,然后立刻后退几步,将铁钎插在地上,用双手捂紧了自己的耳朵。 严明德也同样这么做,虽然耳朵里已经塞了棉花,但总是不够的,用手捂一捂,也能减轻一些对鼓膜的伤害。 红旗依次落下,第一声炮响震动了天空。 轰! 出膛的炮弹带起了冲天的硝烟,好似在地面上炸了个雷,那雷公把手中的铁弹扔了出去,化作一团黑影,尖啸着划过长空,飞向旷野中快速接近的盾车群。 轰轰轰! 接二连三的雷声炸起,从明军两翼的位置交叉着射向前方,远远看去,铁弹的轨迹就像一把剪刀的两支尖枝,狠狠的刺向木墙般的盾车,到了近前,两股铁弹流交汇飞过,活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用力扳下了剪刀,夹在一起。 铁弹如此密集,有些让人担心它们在空中会不会撞在一起,不过这种情形终究没有出现,每一颗铁弹都交错开来,然后砰然有声的击中一辆辆盾车,打出一个个缺口。 木屑纷飞,血花四溅。 粗木钉成的盾车宛如泥巴一般,又仿佛踏上了地雷,被打得四分五裂,在“噼啪”声中四面迸飞,铁弹们轻而易举的破开了木板和厚厚兽皮形成的屏障,把它们撕成碎片,然后去势不减的命中后面躲藏的一个个人体。 汉军们都在心中暗暗祈祷,祈祷炮弹不要从自己这条路线上打过去,但横排的盾车很是明显,那么多铁弹,想不打中他们很难的。 于是像城墙一般推进的盾车群正面上出现了几十个缺口,伴着人们临死前的惨叫和痛呼,内脏和血肉在其中飞舞,每辆盾车后面都躲藏了几十个人,因为盾车宽度的限制,他们是四五个人为一排,弓着腰排着队行进的,前面的人通过盾车上的瞭望口,还能在化为飞散的残肢前惊叫出声,排在后面的人,连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被打成了飞灰。 一颗铁弹就从曹振彦的左手边打过去,擦肩而过的劲风甚至刮着了他的脸,将他左边的那辆盾车变成了一团木头碎片,打出了一条血路,然后蹦跳着继续前进,又将再左边的一辆盾车后面的人群砸翻了数人。 左边盾车的木头被打得四分五裂,一块手臂粗的木头飞过来,尖锐的断口插进了曹振彦前面一个亲兵的脑袋,亲兵连哼都没有哼一声,软绵绵的倒在了曹振彦的胸口。 喷出的血从亲兵的脑袋上溅起老高,喷了曹振彦一身,将他黄色镶红边的罩甲染成了血红色。 曹振彦一把将尸体推到一边,抹一把脸上的血,双眼赤红的大声吼叫道:“继续推!继续前进!别停下!谁停下我砍了谁的脑袋!” 他抢前一步,接替了死去亲兵的位置,用肩膀抵住了盾车的车辕,嘶吼着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将盾车的速度顿时加快了几分。 一波炮击,打残打废了数十辆盾车,变成一堆烂木头散在了冲击线路上,满地的尸骸和血肉散在后面老长的一段距离上,而凶残的铁弹,则继续蹦跶一段后,方才力竭的落在地上不动了。 幸存的盾车,仿佛疯了一般又快了几分,死亡的威胁让推车的清兵们愈加卖力起来,谁也不知道下一波炮击什么时候到来,只要能抢在这之前靠近明军,就能用手中的长刀大戟,狠狠的教训这帮只会远远放炮大的胆小鬼。 五里地的距离,不过两千步左右,地是平坦的,春耕已久的田地并不十分松软,盾车推行起来虽有磕碰,却并不十分费力,清兵们齐心协力,喊杀着继续靠近。 石岭关上,王欢淡然的看着这一切,身后的马万年等亲卫们都为大炮的威力而欢呼雀跃,他却略略皱起了眉头。 “没有停步,没有迟疑,甚至没有人退缩,这还是汉军吗?他们以前可是羸弱的明军啊。”王欢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如果他们当初是明军时候,能够有今天一半的勇猛,大明何至于此啊!” 第415章 毁灭 李廷玉站在夔州军车阵的左边前列,经过改进貌似偏厢车的四轮大车比他骑在健马上身子还要高大,车上的戍卒除了御车的车夫,其余的车兵都在车阵前些许的地方忙碌着摆放轰天雷。 有时候看看轰天雷那粗如水缸的炮口,李廷玉都隐隐有阵阵的心悸,暗叹这等大炮打出来的药包,何等惊人,幸好鞑子没有王欢这等人物,造不出来这样恐怖的东西。 他目光前移,看向了数百步之外,那里烟雾弥漫,硝烟缭绕,第二次炮击刚刚结束,仅仅在第一次炮击过后半刻钟,夔州军炮阵就打出了第二轮炮弹,残存的清军盾车又少了一些,原本密集的盾车之墙变得稀稀拉拉,宛如旷野上蹒跚而行的狼。 但是剩余的盾车,依然执着而顽强的向前疾奔着,跟在后面的清兵们踉踉跄跄,却只要还活着,还能继续奔跑,就无一人掉队。一些盾车被击毁、后面的兵却侥幸存活的,也自觉的跟在其他盾车后面,他们跑过的土地上,汉军军士的尸体遍布于野,血淋淋的惹人掩面。 “还有六十多辆完整的。”李廷玉瞪大独眼,大致的数了数,念叨道:“看上去还活下来好几千人,这大炮打得够猛,却没弄死多少人啊。” 相同的话也从车阵右翼前面说出了口,说话的人却是马作衡。 “神威炮虽猛,却重在单发威力,打集群目标极好,对分散了的目标就不怎么奏效了。”扑克脸依旧面无表情,自言自语般的低声道,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吓唬人是很有效的,不过这些鞑子好像不怕死啊。” 顿一顿,他判断道:“距离很近了,神威炮不能打出第三轮,否则要误伤前面的鸟统手了,接下来,该我们了。” 他将目光放远,透过烟雾的间隙,可以看到,远处的清军大阵正在慢慢逼近,而两翼的大批蒙古骑兵,也在开始逐渐向中间靠拢,三个波次的攻击阵势,已然显露。 两人相距很远,彼此对视也只能看到个小小的身影,连脸庞都看不清,但却在嘟囔了片刻之后,很有默契的遥遥一齐举起了手来。 “轰天雷,第一次发射准备!” 异口同声的口令声,从二人的嘴里喊出来。 轰天雷的制作工艺,远比神威炮来得容易,这种大铁桶般的武器很没有技术含量,只要工匠们尽心,外加夔州军精湛的冶炼工艺和铜铁水平,极难出次品,产量又高,所以轰天雷的装备数量,比神威炮要多得多。 倒是黄色火药的产出,有些不大够用,万寿谷里的火药场已经扩大了好几倍的规模,那处山谷之外又开辟了几处工场,养猪场的规模也越来越多,带动起猪草种植业也越发发达,形成了一条欣欣向荣的产业链。 但是黄色火药在战场上的威力和地位,却是夔州军的命根子,每个将官都像爱护自己的老婆一样热爱着这些黄色的粉末,此时此刻,李廷玉和马新田两人严肃的脸庞下,充满希冀的发出了怒吼。 “甲组一至五号炮!” “丁组一至五号炮!” “瞄准前方八十丈处!” “放!” 两人的喉咙间,一起喊出了最后一个字。 音落炮响,与神威炮发射时毁天灭地般的震撼不同,轰天雷伴着“嗵嗵嗵”的闷响,将一个个引线燃烧着的药包射了出去,射角很高,射得不远。 铺盖卷般的药包飞出去不到百丈,就纷纷坠地,在地上打了个滚,就落在了盾车前的地面上。 没有震天的炮响,没有漫天的烟尘,明军阵地上不过腾起了一阵不那么明显的白烟,在清军后阵,因为距离和硝烟的关系,尼堪甚至没有察觉到夔州军又打出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满脸是血正在亡命推车的曹振彦倒是看到了,他就顶着盾车后面第一个的位置,已经能看清对面夔州军那一排鸟统手的脸了,当轰天雷发射的时候,他本能的紧张了一阵,以为又是那堪比红衣大炮的巨炮在发射,急忙缩起脖子硬着头皮顶着,默念金刚经希望不要打着自己。 不料没有等来铁弹,却等来了十个翻滚着落地的铺盖卷。 铺盖卷分布得很均匀,恰好在盾车的正面,间隔一定距离就落下一个,有前有后,不过大致是一条线上。 曹振彦刚微微松了一口气,心道不是铁弹就好。但下一秒,他一眼就看到了铺盖卷上快速燃烧着的引线。 一种不祥的预感从脑海深处产生,并以极快的速度漫向全身,让他浑身的毫毛都立了起来。 此刻他的盾车,还距离最近的铺盖卷有四五丈远,身边的兵卒们正疯了一般推动着车子,那些铺盖卷并不显眼,很多人没有看到。 危机四伏的战场上,人人紧张得神魂脱壳,一门心思的盯着对面的敌人咬牙切齿的要奔过去肉搏,很容易忽略一些致命的东西。 曹振彦看到了,甚至弄不明白这是什么东西的他还抽出时间朝周围看了看,在远处,道兴和罗岱的方向,也有相似的铺盖卷儿落地,虽然看不清那边的细节,但相同的引线火花还是可以瞄见的。 他本能的想把盾车的速度缓下来,但周围的兵丁们力气太大了,依然推动着盾车飞一般的疾进。 “不好!快……” 一句话没有喊完,曹振彦就觉得耳边好似被两把巨锤狠狠的敲了一下,听觉瞬间消失,世界变得无比清静,清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 一阵飓风般的冲击波从前方袭来,纵然隔得盾车的护板也将他百多斤的身子吹得飞起,眼前红光一闪,伴着黑烟滚动,随即视野化为漆黑的一团,什么都看不见了。 脑子好像被那两把巨锤震得豆花一般散开,意识朦胧起来,手脚四肢都没了知觉,身体有没有落地都不知道,好像后背撞到了什么东西,又好像没有。 胸腔和腹腔火一般的痛,股股热流从体内冒出来,顺着七窍涌出去,真的是涌,而不是流,感觉全身的血在一瞬间就被掏空了。 “那是什么啊?”曹振彦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这样想到。 十个药包,因为引线长度的关系,几乎在同一时间引爆,腾起的黑云被刚才神威炮的硝烟高出许多,十股烟柱冲天而起,稍稍一息间,又洒向四周,左右纵横连成一体,如一道高高的烟墙,竖起在旷野中。 跟在盾车汉军后面不远处,正在逐渐加速,打算等盾车消耗光明军最后的火器后,冲上去射箭的蒙古骑兵们,清晰的看到了这一幕。 在爆炸的那一瞬间,气浪中翻腾的盾车零件和人体碎肢,一直飞出了好远,甚至有的落到了骑兵们前面,那震天的巨响,淹没了马蹄踏地的声音,几千蒙古人感觉前面炸了一个火药库,劲风扑面而来,带着难闻的血腥气和刺鼻的火药味。 夔州军阵中,李廷玉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磨着牙花子骂道:“百斤一个的药包,十个就是千斤,炸不死这帮龟孙子!” 第416章 疯狂 百丈以外的地方,铺天盖地的黑烟和尘土蔽日遮天,大量黄色火药爆炸后形成的烟墙就像一道有形的物质一样,完全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夔州军看不到清军,清军也同样看不到明军。 战场以这道烟墙为隔断,分成了两部分。 烟雾那一边,奔腾中的蒙古骑兵被剧烈的爆炸惊吓,人喊马嘶,刚刚提起的速度立刻减缓,有些冲得快的骑兵,还被惊了坐骑,被掀下马背,栽倒在地上。 蒙古兵们惊疑不定,徘徊起来,爆炸太过吓人,无人见过,让人弄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发生的,要让骑兵们忽视烟雾中飞散的汉军步卒尸体依旧悍勇的前冲是不可能的。 是个人都明白,就算是骑了匹马,碰上刚才那种爆炸绝对不会比盾车后面的步卒死的更好看。 隆隆的马蹄声停顿下来,骑兵逐渐放缓速度,最后止步在两百丈开外的地方,逗留观望。 清军后阵,尼堪同样倍感震惊,轰天雷的效果不仅吓唬了蒙古骑兵,也让女真兵害怕起来,虽然死士营和锐士营依然在缓步前行,但士卒眼中闪烁的惧意,隐隐可见。 “王爷,明军的火器……”守在尼堪身边的马喇喃喃的轻声道,语气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意味:“.…..太过霸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感到又惊又俱、几乎不能言语的女真贵族,不止他一个,伴随着锐士营前进的博洛、领着女真骑兵紧随在蒙古人后面的达素、费雅思哈等人同样脸色煞白,盯着前方飘忽的黑烟目不转睛,仿佛想要用目光刺穿烟雾,看透明军玩的什么花样一般。 马喇脑子如坠冰窖,思维已经麻木般的停滞,战局的发展跟自己事前的预计完全不一样啊,石岭关下的明军不是鱼膳,而是一块铁板。 当初自己言之戳戳,声称石岭关明军虽强,但以清军实力、旦夕可下的豪言壮语,现在看来如天上飞的猪一般可笑,早知如此,也许分兵三路,各取一关反而不会如此耗费兵力。 最初的炮击、刚刚的爆炸,起码失去了上万的人马,却连明军的边都没有摸到,这等战局,前所未见。 一想到这里,马喇的腿都在发颤了,万一,如果说万一,此战败了,自己如何自处? “继续击鼓!继续吹号!谁让你们停下来的?!” 如雄狮狂啸的怒吼声就在他的耳畔边响起,将马喇从呆滞中唤醒,他惘然四顾,发现尼堪正如怒目金刚,高声冲着身后的人发火。 他手中的长刀已经出鞘,镶嵌着一颗硕大蓝宝石的长刀寒光四射,显然价值不菲,刀锋锐利,遥遥指着愣愣的站着而忘记了击鼓的十几个壮汉,那神情,貌似要吃了这些人。 壮汉们一怔,兔子般的抄起手中棒槌,鼓起腮帮子亡命的敲起鼓来,而那些吹牛角号的人也赶忙拿起号角,继续吹出悠长低沉的音符。 马喇还未回过神来,尼堪那毒蛇般的目光就扫了过来。 “你也去,带我的白巴牙喇兵去,跟在博洛的人后面,如果进不了石岭关,你也不必回来了。”冷冷的话语,从尼堪的口中喷出,漠然之中的怒气谁都听得出来,那把宝石长刀,已经收进了刀鞘里,但马喇任然能感觉到透鞘而出的寒意。 马喇看看远处,被山风吹散的烟雾渐渐消去,正面那稳如泰山般的白甲明军大阵,又刺眼的出现在眼幕中,跟最初时一样,没有丝毫动摇。 咬咬牙,马喇打消了奉劝尼堪先收兵回去商议的话,尼堪的表情已经清晰的说明了他的意思:今天不攻下石岭关,谁也别想回去。 马喇冲尼堪拱手一礼,头也不回的去了。 而在前方,刚停下马蹄的蒙古兵就听到了后面的战鼓和号角声,声声催人进。 蒙古兵们喧哗起来,有人催马前进有人停滞不前,整齐的冲击排面顿时乱哄哄的散开,一些对清廷并不那么畏惧和忠诚的部落,目击了汉军的下场后,开始抗拒起来,当然了,有女真骑兵在侧,他们也不敢公然抗命,不过磨磨蹭蹭拖拖拉拉是可以的。 一些靠近侧面的部落骑兵,甚至有意的朝边上跑,越跑越开,仿佛他们冲击的目标,不是明军,而是一侧的山岭。 达素和费雅思哈等女真骑将,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们带领的女真骑兵约有两千人,跟近万人的蒙古兵比起来只占少数,却好像驱赶羊群的狼一般在后面压阵,眼见有蒙古人畏战,这当口也不便去追赶,唯有记下来,日后向他们的部落追究。 “加速!加速!不要停留!”达素等人嘶吼道,高高扬起手中的兵器,领头的旗手攀着将旗,排成横队,从后面催促着蒙古兵:“明狗火器只能远射,近了就是废铁!赶快冲上去!” 骑兵大队本就一直在靠近,当盾车汉军覆灭在前时,他们也距离明军很近了,这当口虽有停滞,但骑兵的机动力就摆在那里,几个纵跃间就来到了曹振彦死去的地方。 满地的盾车残骸和尸首并没有耽误一点骑兵们的步伐,他们都是在马背上长大的汉子,马就是他们的至亲和财产,论马术,很少有人比他们更好。 踏着满地的血浆,骑兵们大呼小叫般的呼啸而过,百丈开外,就是白甲明军大阵了。 他们捏紧手中的狼牙棒和大刀,口中呼喝着“杀!”、“冲啊!”之类的词语,猛击胯下的战马。马儿四蹄翻飞,全力奔驰。 上千匹马一起狂奔,气势壮观得如一副吞天噬地的动态画卷,磅礴的蹄声压倒了一切声响,整个天地间唯有群马嘶鸣,一道黑色的线压了过来,宛如一层黑云凌空,大地颤抖着,仿佛在呻吟,而站在他们面前,会产生一种天兵降临的错觉。 所有的人都在一种怒火与亢奋中燃烧,肾上腺素大量高速刺激着大脑,让每一个人都热血沸腾起来,伴着马蹄的迈进,这种兴奋越来越剧烈,剧烈到让他们忘了,为什么明军刚刚造就的那种大爆炸、迟迟没有发生第二次? 尼堪的想法,认为这种如火药库失火的爆炸,不可能这么快的来上第二次,按照他对火器的认识,纵然是佛郎机炮,打上第二发也要等上半刻钟,在骑兵们的刀子架上明军的脖子之前,不会再来第二次了。 快,就是法宝,这是对阵火器占优的明军不二法门。 另一边,李廷玉和马新田两人似乎也有些不耐烦了。 “这么慢,拖拖拉拉的干什么呢?”李廷玉皱眉嘟囔着,用独眼估量着骑兵们与自己之间的距离:“好了,百丈内了,可以开炮了!” 下一秒,吼声响起。 “甲组六至二十号!” “乙组以下六至二十号!” “前方八十丈!” “放!” 红旗落下,药包出膛。 第417章 代差 当笼罩在战场上空的硝烟慢慢褪去时,天边的太阳正落向西边的山际,余晖中的阳光如鲜血般绚丽,洒向大地,为斑斓的群山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粉。 尼堪屹立在夕阳里,白色镶红边的罩甲裹在阳光下,光芒四射,宛如神灵般不可一世。 但他神情有些呆滞,双目瞪得溜圆,却又没了神气,两手有些不自觉的发抖,其中一只手上,拿着一张做工精良的硬弓,如果仔细看看,就会发现弓身上有满文篆刻的文字,这是顺治二年,因击破李自成部有功,顺治帝亲自赐给他的一把御弓。 他伸出另一只手,想从挂在马鞍一侧的箭壶里抽箭,但手越抖越厉害,摸摸索索的一直摸不到位置。 听觉仿佛已经失去了,诸多的白巴牙喇护兵围在他左右,一些亲卫在冲他高声喊着什么,嘴巴剧烈的一张一合,神态焦急,面相惶然,偏偏尼堪充耳不闻,聋了一般毫无反应。 他的目光,越过护卫在身前的数百护兵,越过潮水般奔走的诸多骑兵,望向了远处的硝烟浓密处。 女真人与蒙古人混杂在一起,彼此推挤,怒骂,嫌弃彼此挡了自己的路。 在他们的脚下,布满了尸体和残肢,无数身着清军衣甲的将士倒卧在地上,鲜血四溢,满地横流,失去了主人的马儿独自徘徊,茫然又孤独的注视着从身边如过江之鲫般狂奔的人。 一刻钟前如浩荡江河般不可一世的大清强军,已然如巨塔般崩溃,浩然如洪流般的万人骑兵,在第二次巨大的爆炸中化为飞灰,不知道明军用的什么厉害得令人发指的火器,居然在旦夕间就制造出比第一次还要猛烈的爆炸,排成数行的蒙古与女真混编骑兵、在长达数里的宽大正面上竟然被一击而灭。 真的是毁灭,爆炸后冲天而起的蘑菇云比山还高,脚下的大地都在摇晃,仿佛下一秒就要裂开。被裹进黑烟里的人,无论骑兵步卒,还是贵族贱民,无一例外的被炸上了天,飞在空中的肉块和肢体,下雨般的落下,鲜血染红了地面,与余晖夕阳的光芒混在一处,红黄相间,倒是有一种悲壮的美。 跟在后面的清军死士营,还有再后面的锐士营,数千人两个排面,原本是用来待骑兵冲散明军正面后破阵的,此刻也受了一些波及,那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太过猛烈,居然扩散到了五十丈之外的地方,虽然无人受伤,但也被震慑住了。 风吹烟去,半刻钟后,轰天雷的效果就暴露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一个个深若数尺的弹坑星星点点的散布在夔州军阵前百余丈的地面上,仿若星辰,以这些弹坑为中心,呈放射状的四下里满是尸骸,有马有人,皆是惨不忍睹的分尸场面,偶有保得全尸的,远远的躺在后面,口鼻流血,却是被震死的。 残余的骑兵也有,却无人再敢前冲了,在这类神鬼般的力量面前,再勇猛的人也会畏惧,蒙古人怕死,女真人也怕死,当不可抵御的力量展现在面前时,本能的畏惧让他们同样畏缩。 博洛白着脸,想去粗略估算一下有多少人死在这场浩劫里面,目光扫了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入目所见,都是尸体,四散幸存的骑兵如无头苍蝇般乱窜,无从清点。 一个极为要命的选择摆在他面前,这种情况下,是继续冲,还是掉头跑? 周遭的巴牙喇兵皆是精锐,即使面对前军全体阵亡的绝境,也无人哗变,所有的人默默的站在原地,保持着接战的姿势,只是那一张张原本骄横无忌的脸上,罕见的露出了怯弱的神色。 博洛向后看了看,尼堪的方向没有任何表示,唯有那激烈敲击的战鼓声和豪迈的号角声,慢慢弱了下来,如同第一次明军打出那种大爆炸时一般。 他犹豫了很短一段时间,还没有做出决定,对面的明军用行动来帮助他了。 布置在明军大阵两翼的神威炮,再次开火了,严明德等人眼热的看着轰天雷仿佛雷公手中的铁锥响锤一样“哗啦啦”打掉清军整个骑兵阵列,羡慕得慌,唯恐自己落后,待烟雾一散,立刻按照王欢军令,迅速的瞄准,填药装弹,打出了一轮铁弹。 呼啸的铁弹让混乱的清军又乱了几分,掉头就跑的人越来越多,当然了,其中主要是蒙古人,这帮哥们是来抢人抢钱抢东西的,犯不着把命丢在这儿,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了,再打下去,真以为哥们傻吗? 同样的,蹦跶在面前的铁弹让博洛脸上抽搐起来,也成了压垮他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如果说来去如风的骑兵尚且不能靠近明军五十丈之内,他手中的步卒拿什么来说这种话? 前面的女真骑兵,也有幸存者,不过如达素、费雅思哈等女真贵族,却不见踪影,想必是折损在浓烟中了。 “退!往后退!”博洛嘶哑着嗓子吼道:“保持阵型,不要乱了!” 兵败如山倒,再厉害的军队,败退的时候都无法做到整齐划一,特别是周围败兵乱窜的情况下,更是艰难。 很快的有蒙古人昏头昏脑的闯到了博洛这队两千人的锐士营阵脚上,撞翻了几个人。 有人怒骂,有人惨叫,更多的人,则不由自主的一边退一边向那边看去。 而更靠前的死士营,则受到的冲击更为强烈,战场上本就狼烟弥漫,被炮声震得两耳失聪的蒙古兵们哪里顾及得到其他,一门心思的奔逃,死士营因为需要第一时间破阵的关系,跟得又紧,往往扭头就撞到,故而几乎都保持不了阵形了。 尼堪两眼发直,膛目看着这一切,犹自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两万多人的战兵啊,就这么败了,还败得如此之惨,败得如此之莫名其妙。 他在脑子把这场仗的过程回忆了一遍,这场战斗时间并不长,还没有一个时辰,回忆起来并不困难,每一个细节都很清晰。 “没有问题,没有错误。”尼堪自语道:“每一次应对都是正确的,派骑兵试探,盾车吸引火力,大队骑兵冲击明军前阵,都是正确的,为什么啊……” 每一个步骤都是教科书般的规范,每一次衔接都极为准确,部下的执行力也是非常得力,没有出哪怕一点的纰漏,为什么会败? 尼堪的目光放远,从硝烟的间隙中,遥望石岭关上,多少雄关巨城,都已经臣服在他的脚下,如今这矮矮的关城,却成了一道迈不过去的坎儿。 “是代差。” 王欢平淡的解释道。 “这就是代差,我们打的,是一场存在代差的仗,这么说吧,我用一副弓箭,你用一把大刀,你的大刀哪怕锋利无比,我只需远远的射,就能把你射倒,你却打不到我,这仗还怎么打?”他向提问的马万年耐心的说道:“我们现在做的,就是用箭射,而鞑子呢,就是拿刀的那一方。” 马万年眨眨眼,仿佛听懂了,又好像有些懵逼。 王欢挥挥手,停止了上课,微笑道:“击鼓、吹号,还痛打落水狗了!” 第418章 穷追 石岭关上,十余个赤着上身的精壮大汉,手拿鼓槌,鼓足力气,将槌子在竖在木架上的战鼓大力的擂起,鼓点声声,如狂风暴雨,滴滴吹进人心。 而关下,两侧各有数名唢呐手,仿佛呼应一般,在鼓声中猛然吹响,急促而响亮的唢呐声,配合节奏感十足的鼓点,顿时混合成一首荡气回肠般的冲锋号。 两翼的骑兵,左翼的李定国已经在刚才与蒙古人的一面倒厮杀中露了一把脸,另外一边的丁国栋还没有逮着机会,眼馋得紧,此刻听鼓点起、唢呐声响,立刻如打了鸡血一般激动起来。 正面的清军已经完了,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在这样的炮击下能够继续保持作战意识的,恐怕唯有天上的神兵了。 清兵当然不是,虽然在以讹传讹般的人口相传里,女真满万不可敌的神话就是这么说的,但事实上,建州女真同样也是血肉之躯的人,同样也会畏惧,也会害怕。 清兵稳当的阵形已经溃散,如潮水般冲来的骑兵化为满地尸体,巍然如山岳的盾车群变成了块块燃烧冒烟的破木头,强悍而勇猛的士兵,或者倒在地上成为死尸,或者仓皇后撤,亡命逃窜。 丁国栋紧紧衣甲,摸出了腰间的摧山弩,然后朝左边看了看,却惊奇的发现,隔得远远的另外一边,李定国竟然已经领兵冲了出去,漫天的喊杀声早已响砌云霄。 又落后了!丁国栋暗骂一声,双脚一踢马腹,简单的吼了一声:“杀~~!”策马而出。 五千甘肃兵应声而随,铁蹄震天,吼叫声百里可闻,似下山猛虎般越过炮阵,杀了出去。 两条白色的铁流,从布阵石岭关前的明军两翼,奔泻而出,来势汹汹,兵威鼎盛,人人持劲弩挎长刀,白色铁甲在夕阳下十分耀眼。 “欺人太甚!”混乱的锐士营里,博洛破口大骂,如果不是一边的护兵死命拉住他的马,这个魁梧的大汉恐怕早就迎上去了:“南蛮居然敢如此嚣张,置我太祖子孙于何地?” 他一巴掌将一个护兵扇到一边,吼道:“别拉本王,本王要让南蛮知道厉害!” “王爷不可!不可啊!”一个护兵不挂不顾的抱着他的马脖子,硬着头皮忍受着蒲扇大的巴掌打在自己头上,死也不撒手,另外几个兵惶急的聚在他身边,苦口劝道:“王爷事不可为!如今南蛮火器凶狠,权且回避,容日后再战啊!” 博洛大怒,一双眼睛血丝密布,仿佛吃人的鬼怪:“休得呱躁!今日一退,本王如何在摄政王跟前再有脸抬头?本王关外关内血战无数,从未在南蛮面前退过兵认过输,难道今日要破例?你等奴才让开,跟随本王去血洗明狗!” 一个护兵将领哭丧着脸,满面无奈,惶急道:“王爷,我锐士营不过两千人,都是太祖皇帝时就跟随王爷征战的勇士,要说水里火里,只要王爷一声令下,绝无二话,但是近日确实事急,明军势大,不可酣战,汉军全军覆没,蒙古兵也死的死逃的逃,剩下我们族人,皆是种子,丢在这里太可惜了,就算今天惨胜,日后拿什么再摄政王座前立足?王爷三思啊!” 这话一下就切中了要点,博洛顿时心气泄了个精光,说得不错,后金向来重实力,手头没兵旗中无丁,当个王爷也是闲散的,迟早被人撵下去,稍有差池,指不定会被仇人使绊子栽赃陷害,毕竟权利利益斗争,从来没有消停过。 博洛长叹一声:“罢了,去把前面的死士营接应回来,我们撤吧。” 护兵们喜出望外,这位爷终于想通了,于是分出去一些人,向前冲去,接应陷入溃败的蒙古人中的死士营,余者拥着博洛,往后就退。 锐士营都是步卒,两千人中唯有博洛等两百多人骑的马,此刻退败,却能保持阵容不乱,徐徐而退,跟周遭狼奔豚突的蒙古人比起来,却是严整得多。 再后面,尼堪的中军两千八旗兵,也在慢慢后撤,大旗不倒,队形不散,这两处兵马,如大海退潮时稳健露出水面的礁石,任四周纷乱,我自巍然不动。 清军最后面,是数千尼堪阿哈等辎重后勤人马,这些人眼见前面败了,略有慌乱,零零散散的开始有人离开大队逃散,不过总的来说,却还保持着大队抱团的形状。 此情此景,让石岭关上登高总览的王欢感概不已,他轻轻一掌拍在石头墙面上,慨然道:“后金果然不负盛名,败而不散,退而不乱,这些兵将不愧是百战老卒,纪律与我夔州军在仲伯之间呐。” 他在感叹,身后却见到一人从城下匆匆上来,在马万年身边问了几句,马万年点点头,凑近王欢身边,恭声问道:“下面李、马二位营总询问,他们应该怎么做?” 王欢的手指在墙砖上敲了敲,赫然转身,将红色的大氅一撩,大步下城,一边走一边道:“让他们随我出战,碾压过去!鞑子抱团后撤,李定国和丁国栋的骑兵不一定吃得下来,被反咬一口就得不偿失了。传令!骑兵绕到后面断其退路,余下的事,还是让步卒火器来做!” 话音未落,人已下城,城下马已备好,数百人的卫队列与一侧,刀出鞘、弓扣弦,白甲铮铮人如龙虎,嗔目看着他们的主将。 王欢翻身上马,勒缰转身,战马长嘶,人居马上,白马白甲,红氅红缨,人似神将下凡马如白龙现世,在一队虎狼之师中格外威猛。 这些亲卫,是在陕西时招的第二批卫队,早前的一批,已经充实到各个百人队里当军官去了,人人都是苦大仇深的贫苦之家子弟,吃苦耐劳没的说,与白杆兵比起来也不逊色,王欢招他们,自然是极为信得过的。 鼓舞的话在开战前就已经说过了,此刻无需多言,王欢的目光在他们脸上扫过,入目都是一片火热的眼光,仿佛也点燃了众人的心,他将手中长刀一举,雪亮的刀刃反光照亮了他的脸:“随我杀敌!不尽不休!” 长刀如林般刺向长空,无数个声音吼叫着回应:“杀!” 关门大开,王欢领头,绝尘而去。 关外,大队的夔州军开始大步前移,鸟统手回归本队,变成踏步前行的本阵一员,夔州军万人如一人,牛皮军靴踩在布满清军血肉的地上,砰然有声,长长的排面变成三个方阵,风、林、火三个营头并排而进,每个方阵又由数个千人队的小方阵组成,整个阵型,井然有序,在行进中丝毫不乱。 远处,一左一右两股骑兵,弃乱跑的散乱蒙古兵于不顾,包抄向清军后阵,这块广阔的山间平地,仿若夔州军的演武场,将平日里大范围配合演练的效果充分的体现出来。 博洛和尼堪,混杂在八旗兵中,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内心的震惊,不下于起初对夔州军火器的惊讶程度,这等前后包抄、正面迎上的战术,多少年都没有在明军中看到过了。 “结阵!结阵!”拖在后面的博洛首先发现不对,开口喊道:“明狗想吃掉我们,再退正中他们下怀,结阵御敌,破了他们步卒才行!” 八旗兵本就未散,徐徐而退,阵型未散,此刻两千锐士营立刻锁成一团,外圆内方,结成一个四面皆可对敌的圆阵,长枪朝外,弓手其内,骑兵夹在中间,进可攻退可守,这种阵势,后金兵在关外多次与优势明军相对,从未败过。 清军手里的复合牛角弓,以榆木为胎、兽筋为弦,拉力强劲劲道十足,比明军制式的步弓要强得多,射速快而频,准度高而精,多次在与明军鸟统兵的对射中抢得先机,纵然明军人数占优,却在弓箭火器对射中被弄得灰头土脸,反而被人少的后金兵反攻得胜。 此时博洛打的算盘,正是此道,他眼见明军追了出来,脱离大炮的射程,而大炮笨重,不可能抬着来追,只要站稳脚跟,此战还有变数! “弓手就位,待明军过来,万矢齐发,然后趁其混乱,反攻过去!”博洛大声命令着,自己亲手从箭壶里抽出一支重箭头带倒钩的破甲羽箭,搭在弓上,戴着铁扳指的手扣着弦,眼睛紧盯着不断逼近的明军,蓄势待发。 他从未相信,明军可以在冷兵器对战中胜过后金兵,今天碰上的明军火器强悍,但离了火器,南蛮不过是一群羸弱的牛羊。 围过来的明军方阵越来越近,三面包抄而来,白色的明光铠在夕阳下银光闪闪,亮晃晃的一片好不刺眼,博洛狠狠的想到,等杀败了这些可恶的明军,一定要剥下他们的铠甲来。 明军近到一百五十步左右,就止步不前,呆在原地不动了。 博洛一怔,正疑惑间,却见一群左手举盾、右手拿着竹筒的藤甲兵冲了出来,靠近到距离清军圆阵不足二十丈的地方。 清兵弓手不待发令,本能的射了一波箭出去,一阵箭雨砸在靠近的明军盾牌上,“扎扎”有声,却没有伤害到躲在下面的明军任何一人。 等箭雨稍稍停歇,明军们发声喊,立刻奋臂扭身,单手投掷,将手中那闪着火花的竹筒,高高的抛了出去。 博洛眯着眼睛,望着天上飞舞的竹筒,惘然不知,然后猛然想起,好像起初蒙古人喀尔楚浑冲刺明军炮阵的时候,也看到过这等东西。 他的瞳孔骤然放大,仿佛看到了什么令人恐怖的事物一般,却又无可奈何,惶急间张弓放弦,“嗖”的一箭,朝空中的竹筒射去。 事发突然,竹筒又小,哪里那么容易射中的?几十个竹筒纷飞如飘逸的竹叶,乱七八糟的落入密集的清军阵中。 王欢勒马军中,微微一笑:“妥了!” 第419章 余波 尼堪与博洛不一样,他要灵活得多,不逞匹夫之勇,当锐士营在灭虏弹中挣扎的时候,他就已经带着身边的几百护兵开始后撤了。 什么荣誉、什么面子,在生死面前,都是浮云。 后撤是文雅的说法,说直白点,就是逃。 此战丢了两三万人,回去后怎么向阿济格和多尔衮交待,等回去再说,此刻不走,真要把自己交代在这儿了。 不过要跑,也没有那么容易,后方的辎重兵主要是尼堪阿哈组成的,这些人说好听点是铺兵,说难听点就主要是奴隶,他们也能提刀上阵,不过主要是做一些打扫战场声东击西之类的事情,冲锋陷阵,是不行的。 当博洛的锐士营被烟与火吞没的时候,整个后阵就开始崩溃了,眼见平日里如神灵般凶猛的女真战兵居然覆没在跟前,奴隶们顿时丧失掉了最后一丝侥幸和信心。 与战兵们逃亡的先后顺序一样,先跑的依然是蒙古人,然后是地位较高的阿哈,最后才是汉人尼堪,他们丢掉辎重车辆,扔掉背负的物资,惊慌失措的向广袤的山岭间跑去。 这些人有数千的规模,又多是步卒,散在地面上,东一坨西一堆,严重妨碍了后面尼堪大队骑兵的奔跑。 而在两翼,夔州兵两股骑兵已经包抄上来,他们没有与乱窜的清兵们纠缠,一门心思的冲清军后路赶去,要关门打狗的心思昭然欲揭。 尼堪的护兵营极为精锐,一水的红甲巴牙喇兵,人人身披三层甲胄,内穿锁子甲,中间是棉甲,最外面还有一层铁甲,头戴八瓣铁缨盔;马是健马,裹铁叶皮甲,浑身上下武装到了牙齿,人手一把精钢长刀,配备的角弓也是上等货,在这个年代,等于战场上的坦克。 两股白色的洪流与红色的铁流在某个节点上碰撞在了一起,这场战斗里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冷兵器厮杀,方才拉开了序幕。 清兵不过数百人,而夔州骑兵有八千之众,人数多寡,高下立判,按照常理,这些清兵应该被淹没在白甲夔州兵中才对。 但是结果却是出人意料,巴牙喇兵生生从夔州军的包围圈中冲出了一条血路,他们排成一个雁形阵,护着尼堪毫无花招的直接从列成横排的夔州骑军正面冲击过去,所到之处,人仰马翻。 夔州军不管是摧山弩还是骑弓,射出的箭矢击在清兵身上,好像射在了铁壁上一般叮咚作响,四面乱弹,却无法射倒一个人,那些尖锐的箭头最多镶嵌在了甲叶上,根本穿不透,中箭最多的清兵身上,好似一只刺猬般插满了箭,人却毫无受伤的感觉,手中的刀子反而舞得更加疯狂了。 相反的,清军射出的重箭在近距离上能破开夔州军明光铠的胸甲,厚实的铁板也无法保护穿着他的骑兵,中箭者无不倒地坠马。 巴牙喇兵的个人武艺精湛,开弓百发百中,次次弦如满月,每一箭射出都有夔州军将士翻身落马。 而近了身,双方交错之间,长枪长刀刺来戳去,吃亏的往往也是夔州兵,马上躲闪技巧和兵器一伸一递之间,其实有不少电光火石间的学问,夔州兵往往眼前一花,兵器就落了空处,而清兵却能从自己防御的薄弱处将刀子削进来,简单而实用,残忍而快捷。 清兵在尼堪的指挥下,毫不恋战,直接从夔州骑兵中透阵而出,好像一把铁锥轻易的戳穿了一层木板,在急速的奔驰中,夔州军无法使用灭虏弹,那样做的话,很可能没有炸到鞑子,反而会误伤友军。 清军马快,比夔州军的马也好上几分,跑了一阵,就在摧山弩短箭的追射中,消失在了山岭间。 李定国和丁国栋气愤难平,这可丢了大脸了,几千人围追堵截几百人还被人家如入无人之境般自由来去,鞑子如果愿意,估计再这么绕上一圈依然能从他们的队伍里钻进钻出。 于是两人将脾气发在了满地乱跑的蒙古人和落单的女真人身上,夔州军化整为零,以百人队为单位纵横驰骋,将散乱的清兵撵得哭爹喊娘,杀得血流成河。 平原旷野上的清兵被骑兵堵住了去路,唯有跑向两侧的大山,白甲兵们像驱赶鸭子的农夫,乐此不彼的大砍大杀,就连王欢本人,也手刃了几名清兵。 一直到天色黑尽,夔州军还打着火把满山找人,逃亡山上的清军没有马,走不远,被走惯山路的夔州军成群结队的追上,用摧山弩射死,然后割了脑袋回去请功。 李定国与丁国栋还不甘心,向王欢请命,要求驱军去追赶跑路的尼堪,言辞慷慨,来掩饰内心的惭愧。 王欢看了两人一眼,一句话就把两人堵了回去:“刚才鞑子势穷,我们也拦不住他们,如今鞑子跑了,前路吉凶未知,你俩又有何把握能截下他们?” 二人脸红,默然不敢言。 王欢拍拍他俩的肩,温言道:“此事不怪你俩不用心,鞑子穷凶极恶,为逃命视死如归,又团结一心,很难留下来,能把大部分鞑子灭在这山谷里,已经很不错了,你二人功大于过,且莫自怨自艾了。” 听了这话,两人方才舒了一口气,去了心头一块大石,李定国想起刚才与尼堪护兵交战的情景,忍不住开口道:“侯爷,那鞑子护兵皆是军中精锐,身上铠甲层层,包裹得好似铁人,我们箭不能透,刀不能砍,连长枪也刺不进去,着实费劲,今后一定会再遇上,得思虑出一个好法子,方可有备无患。” 这时候战事已经结束,除了两边山上不时有呼喝惨叫声远远传来外,近处已经宁静下来,今夜无云,月明星稀,皎洁的月光照耀在围坐于石岭关城之上的众人身上,雾蒙蒙的好像在白甲上裹了一层凝霜。 王欢坐在一块礌石上,驻刀为杖,去了头盔,黑色的长发在头顶挽了一个发髻,点点血迹染在胸前处处,那是杀敌时溅上去的。 他听了李定国的话,淡然一笑,道:“这不过是重骑兵而已,定国老兵,脑子里一定已经有了方法了吧。” 李定国被他说穿了心思,老脸红都不红,厚着脸皮道:“这个,也不是什么方法,古来对付重骑兵,比如拐子马,铁鹞子等等,有一套手法,有装备沉重兵器的,狼牙棒之类,破其甲胄,也有配备长刀砍马腿的,不过末将看来,这些都不是根本之法。” 他瞧一瞧王欢,又道:“末将寻思,侯爷火器如此凶猛,是不是也给我们弄点三眼统之类的,祖边曾对我说,在辽东时,对付建奴三眼统极为奏效,靠近了先噼里啪啦放三枪,再厚的甲胄也能破开,干掉一些冲得快的,然后三眼统抡圆了就当狼牙棒拍,远近结合,厉害无比,建奴又怕又羡慕,甚至抢了大城第一件事就是搜集这三眼统。” 王欢愣了一下,一直造枪造炮,对骑兵用的火器却没有用上心,按后世的思维,等步兵火器发展提速后,射击速度的提升会让骑兵慢慢退位,不过这有个过程,况且骑兵在汽车出现之前机动性之王的地位也无法替代,无论包抄迂回还是大范围的调集,骑兵都不可缺少,如今夔州军骑兵装备的除了摧山弩就是冷兵器,连灭虏弹都很少,对上如清军这样的精锐骑兵,的确吃力。 “三眼统啊……”王欢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第420章 等待 刚刚入夏的山西,夜晚的天气还未炎热起来,相反的,群山之间有山风吹拂,带着丝丝凉意,在树影婆娑、竹影荡漾之中,颇有几分自在。 风从林间吹过,带着树叶的味道,刮到了山岭间的偌大平地上,浓重的血腥气立刻刺鼻起来,借着风势,把大地上沉沉的死亡气息带向了四面八方。 夜已深,明月当空,星河灿烂,月芒星辉洒满了人间。 无数穿着普通麻衣的人打着火把,三五成群,在石岭关外的战场上埋头做事。他们头上裹着白布,此刻都放了下来,遮蔽着口鼻,以抵御空气中让人作呕的气味,手中拿着木棍之类的工具,推着一辆辆车子。、 战后的地面上,尸横遍野,巨大的弹坑星罗密布,弹坑周围一堆堆被抛起的浮土彰显着这里爆炸时那份可怕和残忍,岔了口的钢刀,折断了的长枪,皮的铁的头盔,还有破了大洞的盾牌,满地都是。黄的白的人体组织、红的鲜血,灰白的人手、脚,散布在一具具没了生气的尸体周围,好似一盘大菜配上的点缀。一些破碎的木头,余炽未尽,依然冒着缕缕青烟,火苗在上面跳舞,仿佛倔犟在宣示,这些木头也曾作为很威风的盾车存在过。 夔州军的铺兵民壮们用白布捂住口鼻,在其中挑挑拣拣,将一些还能用的兵器甲胄挑出来剥下来,放在推车上,这些东西完好,就还能再使用,地方上的民团可缺的很,毕竟夔州军两大兵仗局全力保证正规军的武器供应,地方上的需求,就没有那么得力了。 至于那些尸体,则被扔到了另一辆大车上,属于清军的,拉到无人的地方火化后随便丢了了事,以防止尸体腐化产生疫情。而属于夔州军的,就要细细的辨认出来,在脚趾头上挂上一个小小的竹牌,上面记下死者的姓名籍贯,割下一缕头发,等火化后连同骨灰一并送到其家中,以便建个衣冠冢,慰藉家人。 这项工作很费力,几千铺兵民壮从天黑忙到深夜,还没有做完,毕竟有上万人死在了这里,光尸体清理就够人受的。 石岭关内,一间较为宽敞的帐篷里,聚集了黑压压的一片人。 人虽多,却无人喧哗,准确点说,连呼吸声都很压抑,平日里吆三喝四极为活跃的年轻汉子,一个个规规矩矩的坐在地上,凝神静气的听着一个人说话。 那人一身寻常布衫,头发用一根黑色带子随便束了,散在脑后,皮肤虽有些黑却透着儒雅,浑身散发着一股书券气,毫无白日那凶狠的气焰。 “.…..故而水无常形而兵无常势,一切的阵法,都应该顺面对的局面而变。火器多寡、兵员优劣,甚至天气地理,都是影响阵型的重要因素。今天我们的布阵,完全与以前大为不同,正是这一思想的鲜明体现。大家下去,好好回忆思索一下,今天作战辛苦,就不多说了,散了吧。” 王欢把手挥了挥,端起桌子上的茶,喝了一口。 帐中的人站了起来,一齐向他行礼,然后鱼贯而出,一边走,一边兴奋的悄声讨论着,脸上的神情,满满的都是沉浸在刚刚王欢的话里没有拔出来的模样。 帐外,大大小小的营帐将这处大帐围在了中间,然后呈一定的规制漫向远方,层层叠叠,月光下的军营一眼望不到边。 关城内当然也有一些营房,不过因为战乱,明军跑了李自成来,李自成跑了清军又来,现在驻守的清军跑了,短短的时间里附近的山民就将这无人的关城拆成了废墟,就连粗如桅杆的梁柱,也被人抬走,不知做了什么用途。 于是夔州军来到这边,干脆不用残砖败瓦的房舍,直接搭了帐篷,反正远征在外,帐篷也住得习惯了。 点点篝火或远或近,阵阵香气远远飘来,那是亲卫中有人在山上打了兔子之类的野物,正在喜形于色的聚在一处烧烤加餐。 王欢当然也分了一只,等帐中的人都走了,他方才坐下,拍拍手,拍去手中的墨汁印子,然后随便在衣襟上擦了擦,重新沏上一杯茶,从一个木盒子里把兔子拿出来,准备享用。 在他面前,还坐着两人,却是下课后迟迟不离去的李定国和李廷玉。 二人巴巴的看着荷叶打开,那只兔子就呈现在眼前,冒着热气的兔肉烤作了金黄色,汁水横溢,香气能把人肚子里的馋虫勾出来,王欢看看两人,又瞅瞅并不怎么大的兔子,露出为难的神色。 “你看看,你们为啥不学学马新田?这时候人还在外面巡营,为将者就该如此。”王欢道。 李廷玉的独眼盯着兔子就没挪开过视线,吞着口水道:“侯爷就别整这些了,营我二人早已巡过,该做的都做了,这不来听侯爷讲课了吗?……呃,兔子要凉了。” 军中出征已久,每天吃的,都是陕西、山西产的馍馍,这对军中的四川兵来说,有些不习惯,当然军中也有从四川远道运来的稻米,不过因为路程的原因,数量很少,隔很久才能吃到。至于肉食,就很难保证了,陕西因为贫瘠,山西因为战乱,根本无力满足夔州军的需求;四川倒是肉食丰富,养猪场的瘦肉火药场不要,大批的供应军队,也供应市场贩卖,不过同样因为距离的原因,运输成本高昂,也无法保存这般长距离的路途而不变质,所以对二李来说,已经许久不知肉味了。 看看李廷玉和李定国吃定了白食一样的决然模样,王欢叹了口气,将小小的兔子一分为三。 咀嚼声中,兔子很快的只剩下了骨头,某些大的骨头上,甚至还留下了清晰的牙印。 “今天缴获了颇多辎重,你二人军中分了不少,肉够吃的了,怎么还要在我这里打秋风?”王欢剔着牙缝,不满道,那兔子本就不大,分作三份一人最多只有二两肉,两口就吃光了,三个大汉,定然都没吃够。 “还不是跟侯爷学的。”李定国笑着道:“肉食都拨给兵士们了,他们才是打仗的主力,没了力气,如何御敌?我们为将的,当吃苦在前,享乐在后,侯爷不也是靠着亲卫打来的兔子才打打牙祭吗?可恨我那几个不成器的亲卫,在山上转了一夜,连耗子都没有找到一个。” 李廷玉也把手中吸允得光溜溜的一根骨头丢到桌子上,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嘴角,这般模样不知被下面的人看了去,会掀起怎样的风浪,原来威武无双、战神一样的李将军,居然也会舔嘴皮子。 “大人,等打下太原,解了大同之围,可得好好休整几天,弄些酒肉解解馋,这边天天吃面条馍馍,我们哪里吃得惯?你看看我,都瘦了。” 王欢看看李廷玉人熊般的身子,与两人笑了几句,然后吩咐亲卫进来收了骨头狼藉,将身子坐直,开始说正事。 一方矮桌,两盏油灯,三人围坐,四面宁静,大帐中再无旁人,月下秉烛夜谈。 “今日一仗,比预计中更为轻松,鞑子败得干脆,连博洛都死在这里,不管对阿济格还是多尔衮来说都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阿济格还在大同,多尔衮却已经到了蔚州一带,听到这消息,恐怕会星夜赶赴大同,与阿济格合兵一处。” “毕竟死了一个亲王,阿济格会不会直接撤了大同之兵,赶过来和我们对峙?” “应该不会,大同城里的姜瓖才是一只虎,而我们,虽然败了尼堪,在鞑子眼中也仅仅是一只狼,对大明日久生成的印象,没有那么容易就除去,我估计,大同的围困会继续,待多尔衮和阿济格见了面,会再做计较。” 李定国想了想,忧色上来,布满了脸庞:“如此说来,姜瓖的压力不会减轻,现在鞑子基本是倾国而来,山西已经遍布了十万辫子兵,即使折了尼堪三万人,余下的也不少,且多是精兵,如果姜瓖顶不住,会影响我们的大计的。” “多少会轻一些的,败仗就是败仗,哪怕鞑子再凶猛,跟随他们的汉军和蒙古人听到石岭关的消息,也会气馁,这是客观规律,不是喊两句口号就能止住的。”王欢用一把尖刀的刀锋,挑了挑油灯的灯芯,让它微微一跳,发出了更明亮的光芒:“更主要的,这一仗会打乱鞑子的部署,原本围困大同即可解决山西全境乱局的计划全盘落空,多尔衮回审视我们,权衡在先灭了我们和先攻下大同间的利弊,他会思考,会犹豫,最终,还是会定下一个决定。” 李定国和李廷玉看着他,灯火照耀在王欢的脸庞上,映出一种朦胧的光晕,那张被太阳晒得有些黑却依然年轻得不像话的面孔,正皱着眉头,用手指指节敲着桌面:“多尔衮会来石岭关的,他不会容忍一个砍了他宗室脑袋的明朝平凉候逍遥的呆在这里,他也不会让阿济格过来,因为对他来说,亲征的意义,就在于立威,立下他当皇帝的威望。” 第421章 大局 李廷玉把桌子底下的一根兔子骨头踩了一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嘴上笑道:“原来鞑子朝廷内部,跟我大明一样,一团狗血,那多尔衮学我汉家本事,却连这都学去了,真是可笑。” 帐中三人都笑了起来,皆有感触。 李定国把手在大腿上拍了拍,感慨道:“权利斗争,是非曲直,谁又能说得清呢?东虏虽是野人,却得最崇拜我汉家学识,内院里多少辽东大儒,从努尔哈赤当贼酋的时候就当那伪大学士,教授贼子们礼仪道德,却不成想贼酋们学了去,第一件事却用在了内讧上,远的不说,就说那豪格吧,为鞑子立了多大的功勋,说杀就要杀,此等自毁长城的行为,却是比我大明更甚!” 王欢笑着摇摇头,把碳炉上烧好的水倒入一盏瓦壶中,壶内放有茶叶,滚水一倒进去,沸腾起一阵蒸汽来,茶香随着气体,溢了满帐。 李廷玉鼻子在空中嗅了嗅,忍不住赞道“好茶!” 王欢把住瓦壶,将茶水挨个倒入三个粗瓷碗中,一边倒一边说:“尼堪跑了,却落下了诸多辎重,这家伙倒是懂得享受,在军中也带着极品黄山毛峰,这茶泡出来香而不郁,滋味深长,非常难得。如今尼堪跑了便宜了我们!” 李廷玉大嘴一咧,哂道:“小小茶叶,不算什么便宜,等大人带领我等直捣沈阳,把鞑子打回深山老林里去,那才是大便宜。” 李定国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微笑着说道:“那我等今日就先占占小便宜,日后再占大便宜!” 三人一起大笑,说了几句玩笑话。李廷玉又问道:“如此说来,多尔衮势必到到石岭关下走一遭了?” 王欢凝神看着灯火,目光深沉:“有很大的几率会来的,阿济格是他兄弟,在山西也待得足够久,围大同的差事,找不出比他更合适的人了,所以阿济格纵然想来,多尔衮也不会让。” “剩下的几个亲王,跟尼堪、博洛比起来,还差了些火候,多铎死了,济尔哈朗如果在北直隶,他最为合适,不过此人还在湖广,把堵胤锡和何腾蛟一直追到了广西边上,这时候也在星夜往北方赶回来,我们在山西闹出这么大动静,其实也等于间接救了何腾蛟的命。如此一来,除了多尔衮亲自来,没有别的选择了。” 在历史上,何腾蛟正是死于济尔哈朗和勒克德浑的湖广之征,算算时间,距离他的死期也不远了,但湖广清军奉多尔衮的命令,停止南下,立即回师京浦,只留下一些汉军占着地盘,给了何、堵二人喘息的时间,也改变了何腾蛟死在湘潭的史实。 说到湖广,李廷玉砸砸嘴,摇头道:“要说的话,那堵胤锡招揽的忠贞营,都是闯孽旧部,个个都是亡命徒,打起仗来也是强军,南下湖广的清军算上汉军也不过五六万人,湖广明军起码十万以上,怎么就败得像拉稀一样,若大的地盘说丢就丢,这算什么事?” 李定国冷冷一笑,跟着摇摇脑袋,他对同为农民军的闯军颇为熟悉,对其中的军将也有了解,出言道:“还能什么事?都是内讧逼的呗。” “内讧?”李廷玉看着他。 “李过、高一功、李友、吴汝义等人挑出来,皆是文武双全的人才,哪一个不是刀山血海里存活的汉子?要论带兵打仗,这些人并不输于鞑子兵的。他们会败,不是败给鞑子,是败给了自己人。” 对李自成的败亡,李定国心中一直心存遗憾,虽然他是张献忠的义子,两边不但互不从属相反还有隐隐的竞争关系,如果李自成得了天下,双方肯定还会你死我活的争一争龙椅。到时候他和刚才提到名字的人,势必会拔刀相向。 不过,这并不会影响李定国对闯营中一些人物的欣赏,所谓棋逢敌手、惺惺相惜。堵胤锡招揽了他们,等于至此从敌手变成了同僚,李定国自然会更加关注忠贞营诸将。 “说起来,根子还是处在堵胤锡和何腾蛟的矛盾上,两边相互扯皮,恨不得除了对方而后快,这等关系,如何配合?劲用不到一处,自然给了鞑子各个击破的机会,那何腾蛟的人,畏东虏如虎,闻声色变,岂有一战之力?”李定国越说越气,抓起茶碗一饮而尽,抹抹嘴冷笑道:“十几年前我反了朝廷,多年来纵横来去,更是看清了大明的诸多弊端,要我说,别说忠贞营了,就是侯爷带我等过去,怕也是一样会被那些憨货拖死!” 这话说得话外有音了,反意盎然,李廷玉皱皱眉毛,看向了王欢。 王欢低着头,面色不改,淡然的喝着茶,好似没有听到李定国的话一般。 李廷玉的眉毛挑了挑,若有所思的摸起了大胡子。 帐中静了下来,李定国面色涨红,好像关公般的犹自激动,胸口起伏不定,李廷玉眯着独眼,想着心事,而王欢呢,则抬起头来,拍了拍李定国的背。 “消消气。”王欢道:“凡事有因有果,我等不必强求,顺其自然就好。” 他的语气依然平淡,毫无波澜:“花开花落,自有规律,朝代更替,也有天数,做下的事,如同栽下的种子,等到时机成熟,自会花熟蒂落,人力只需顺其自然,不必烦恼。” 这些话,就有些道在里面一样了,又仿佛理,听得李定国和李廷玉愣了一下。 那两个顺其自然,尤其突兀,跟它的字面意思完全不符,不管说者有没有意,听者都是上心了。 两人在脑子里琢磨了一阵,又相互看了看,眼神皆是闪烁,放射着奇异的光芒。 正当此时,帐门一掀,一个人走了进来。 三人抬头看去,正是巡营的马新田来了。 王欢招招手,让他过来坐下,给他沏了一杯茶,马新田双手接过了。 “三位到齐了,反正今夜无眠,不如大家一齐来议议,那多尔衮来了,我们如何拿下他?”王欢笑眯眯的说道,脸上的笑容如茶碗中的水,荡起阵阵涟漪。 第422章 应对 李廷玉依旧他那大大咧咧的豪爽性格,把手一挥,骂道:“按我说,大人,干脆就别理睬鞑子怎么来了,直接提兵,奔赴大同,以雷霆之势灭了阿济格,谅他鸟八旗,在我们的神威炮和轰天雷下也走不了一个回合,然后从紫荆关入北直隶,破了北京城,把鞑子鸟皇帝撵回辽东去,嘿嘿,然后挥兵山海关,再然后……” “再然后就被鞑子把我们灭了!”马新田刚来,捧着茶杯刚要喝一口,听到李廷玉这话,立刻不客气的打断他,好似兜头泼了一盆冷水过去。 李廷玉的独眼恶狠狠的看过去,不忿的吱牙道:“你这没脸的妖怪,胡说什么?怎么就让鞑子把我们灭了?你给老子说清楚!” 因为马新田向来隶属秦良玉,跟李廷玉虽然级别不同,却占着主将亲卫的关系,并不怎么怕大胡子参将,两人之间关系良好,属于能开得起玩笑的关系,虽然马新田不怎么开玩笑。 马新田素来冷静,表情淡漠,铁面无私,喜怒不形于色,在旁人看来那张脸仿佛跟没有差不多,私底下,畏惧他的人暗暗的称呼他为没脸妖怪,这个绰号慢慢传开,不知道怎的李廷玉知道了,大胡子立刻挂在了嘴边,有事没事只要马新田惹着他了,立刻就拿出来损人。 马新田听了,却没有反应,依旧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弄得李廷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很是没趣。不过他没有注意到,每当吃饭喝水,在趁他不备的时候,马新田在他茶杯饭碗里洒了不少马粪粉末。 这时候四人围着桌子,团团就做,不方便下手,马新田只是淡然看了李廷玉一眼,与他瞪得溜圆的独眼对视一下,然后慢慢说道:“我夔州军火器霸天下,从四川到山西,战无不胜攻无不克,靠的正是威猛的火器,正如侯爷所说,我们打的一场有代差的战争,不过火器虽猛,却有一点瑕疵。” “哦?”李廷玉眉毛一挑:“什么?” “……火药,弹药。”坐在马新田旁边的李定国轻轻的叹口气,替马新田说道:“我们能一战击溃尼堪数万大军,打死鞑子无数,自己却损失极少,火器倾泻功不可没。但是此等战法,极耗火药弹矢,神威炮的铁弹可以捡回来再次使用,火药却是打一钱少一钱,偏偏轰天雷靠火药爆炸冲击杀伤敌军,当量不可少,一发打出去起码百斤以上,十发就是千斤,我军辎重营虽然运力雄厚,但随军不可能带着大量火药,打一仗,就得停下来等待补给,故而此战虽然大胜,却不可乘胜追击,反而会原地等待。” 李廷玉目瞪口呆,仔细低头思量了一番,又抬头看向了王欢。 王欢笑笑,端起瓦壶给一口气喝干了茶水的呃马新田续上,口中道:“此事不可外传,否则夔州军软肋可就暴露了。” ……. 石岭关外血迹未干,江西信丰城外,却也正磨刀赫赫,旌旗飘扬,一座不大的县城,满满当当的布满了兵丁,不仅如此,城外十里之内,营帐满地,寨墙高筑,洋洋洒洒十万之众,驻扎于此。 城外诸营环伺中,一座比其他营寨大得多的主营扎于其内,里面的兵丁衣甲鲜明、身材健硕,与其他营帐中的兵卒比起来,要上镜得多。 一面面大大的认旗在营中招展,上面皆绣有斗大的“李”字,辕门上的将旗旗面上,“大明惠国公李”几个字比车轮还大,隔得几里远都看得到。 这里正是奉旨西征江西的李成栋军营,他率众十万,出广东入江西,已经在这里扎营半个月了。 救援江西,这是第二次,第一次的西征,还是在去年八月间,当时南昌城里的金声恒、王得仁还没死,南昌也没丢,如果救援得力,完全可以解南昌之围,借得胜之兵取江西全境。 当时李成栋带的兵也是号称十万,浩浩荡荡直奔南赣门户赣州,却在城下被清军一战而溃,直接逃回了广东,丢了好大脸。 休养了几个月,南昌城里的金声恒坟头草都一尺高了,李成栋再次集结了十万之众,第二次出征江西。 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李成栋又收到了清军征南大将军谭泰、固山额真何洛会领满汉大军,已经破了南昌城,现在赣州等着他的消息,立刻改变战略,稳打稳扎,派出军将四处掠地,占了不少州县,以宣平伯董方策、武涉伯阎可义等将所占县城为依托,八面设寨,张网等着清军的到来。 夜深月明,隔着千里的之遥,仿佛山西今晚的明月也照耀到了信丰寨中,月光下的大帐里,同样的矮桌,不同的人,围坐一席。 李成栋坐在主位,几员麾下重将分坐四周,他们面前的矮桌上,一封信摆在那里。 信上墨迹飞舞,草书一封,观其笔迹,显然是匆忙间所写。 座中众人,人人面色严峻,神情肃然,盯着那封信,默不着声,仿佛信上文字有千斤重量,压得这些武将不敢作声。 良久,李成栋才缓缓的抬起眼皮,扫了一圈,慢慢道:“事情就这么回事,诸位都是本公信赖之人,有什么想法,都说说吧。” 众将面面相觑,一时无人开口,静了半响,阎可义方才拧着眉毛,抽了口气向李成栋说道:“此子不简单呐,公爷,这占了陕西才多久,居然就平了陕西乱局,还出兵山西,降了晋南群雄,把吴三桂挡在潼关之外,此等气魄,此等手段,非常人所及!” 李成栋没好气的瞪他一眼,恨声道:“当然不简单,此獠敢在肇庆杀我亲子,逃亡广西,在我大军追击途中还能阵斩清将,扫清堵胤锡后路,这等人物,如果简单的话早就死了多少回了!” 副将梁得胜见阎可义吃瘪,赶紧开口说道:“不过此獠虽凶,却着了道了!王欢说到底,还是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少年人心气浮躁,捧得几捧,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他不知用了什么机缘巧合,侥幸得了陕西,不知经营稳妥,就匆匆奉旨入山西,他却不知,那山西是陕西能比的么?此行必招天谴!” 副将潘曾伟也附和道:“梁将军所言极是,王欢心气不足,好大喜功,山西龙盘虎踞,阿济格领鞑子八旗兵数万聚集,岂是陕西汉军所能比拟的?此行必败于鞑子之手。” “但愿这小子死在乱军中,一了百了最好。”阎可义也道:“也算报了小公爷的大仇!” 李成栋听着,把拳头重重在桌子上砸了一下,浓眉倒竖,狠狠的道:“你等所言,倒是符合常理,可恨此獠,不能生割其头,引为憾事!” 众人忙一阵劝慰,此时山西石岭关大捷的消息刚刚发生,远在江西的李成栋军中自然无法得知,几句话劝下来,就把王欢打入了必死的行列,劝得李成栋好不容易把气消了。 李成栋又骂了王欢几句,方才静下心来,对众人说道:“不过此獠去山西,对我们也许并无坏处!” 第423章 吹嘘 大概说到了开心的事,李成栋狰狞的怒容略有好转,至少脸上的横肉不再抖动,嘴角也牵扯起了笑意的弧线。 “公爷可是说,鞑子在各地撤兵的事?”阎可义略一思索,若有所悟。 “当然!正是此事!”李成栋抚掌道:“王欢此獠不自量力,要听皇上一纸宣调,跑去解大同之围,多么愚蠢!不知明哲保身的至理名言!不过,他这么一搅和,倒是让鞑子紧张起来,多尔衮亲征山西,估计也有防止山西乱局扩大的意思。” 说起多尔衮,李成栋又是气不打一处来,拳头在小桌上猛砸了一下,几乎把桌子砸成两截。他本是南明江北四镇之一的高杰手下副将,领兵护着南京,高杰被许定国设计杀死后就降了清廷,从此忘我的当了汉奸,为清军南下出力极多,手上连杀南明两帝,一步一步把永历皇帝撵得东奔西跑,自以为军功卓著,今后至少是一省总督,不料出于对汉族将领本能的防范,多尔衮没有给他期望中的官职,仅仅让他当了个广东提督,而让佟养甲做了李成栋日思夜想的两广总督。 这是促使李成栋反正的重要原因,每每想到这里,李成栋就要发脾气摔东西,此刻仅仅砸了一拳,算是当了公爷,涵养到家了。 座中诸将都知道这档子事,明白李成栋内心记恨,阎可义立刻附和的应了一声:“最好那姜瓖在大同城头,瞧见多尔衮,一炮轰死了便好!” 李成栋鼻孔里喷了几股浊气,怒气消了消,骂道:“姜瓖这人没那么大本事,能拖得一拖,让多尔衮把南边的兵马都撤回去,我们就烧高香了,指望他能结果多尔衮?还不如希望王欢做了这事。” 众人大笑,都把这话当笑话听了,李成栋也觉得有趣,笑了起来,边笑边摇头,只觉自己怒气冲头,口不择言了。 梁得胜道:“话说回来,姜瓖这人倒是真厉害,不但牵制了鞑子诸多能战的亲王,连多尔衮都亲自赶过去了,还抽调四处八旗兵,山西兵莫非真是三头六臂不成?” 李成栋沉吟片刻,摇头道:“姜瓖这人我是知道的,能战是能战,毕竟九边重镇,底蕴有的。不过要说光是一个大同城就须鞑子举国征讨,就不大可能了,我估摸着,鞑子内部有些问题,多尔衮借口征讨山西,把八旗兵都调过去,是要为争帝位做准备。” “帝位?”众人错愕,满清内部的勾心斗角,大家毕竟在清廷内部呆过,多多少少听说过一些内幕,努尔哈赤死后,贵族之间为了帝位打打杀杀、骨肉相残的事情做得不少,就狗血剧情来说,其精彩程度不比中原汉家王朝逊色,这时候虽然顺治皇帝已经坐了龙椅多年,但毕竟是个孩子,纵然孝庄太后八面玲珑,要说他的几个叔叔没有窥伺之心,那是哄鬼的。 所以李成栋突然说起,众将短暂的片刻之后,也了然起来。 “不错,正是帝位。”李成栋冷哼一声,大有幸灾乐祸的意思:“鞑子野人,努尔哈赤一部三国演义打天下,皇太极读了几本书就敢言谈治天下,这天下哪儿那么好治?连家里自己人都管不过来,何谈天下?你们看吧,多铎一死,多尔衮感到地位受到威胁,狗急跳墙,必然要靠帝位来维护身家性命,当了皇帝,握了大宝,才名正言顺,否则这古里古怪的摄政王,迟早要把他葬送掉!” 在众将的目光中,李成栋侃侃而谈,一副天下尽在掌握的模样,他继续说道:“以山西乱局的名义,聚集重兵于晋中,然后调各地八旗军将入援,名为援军,实为算计,等那些军将一到,把不听话或者有逆鳞的逐一分割,挨个绑了,来一次大清洗,反正在大军再侧,纵然有人反抗,也能借机杀了,此计可谓狠毒!” “哦~~!”众人大悟,皆是一副了然状。 “这多尔衮倒是厉害,居然能想到这一出。”阎可义拍马屁道:“普天之下,智者无数,唯有公爷能看穿,公爷英明!” 李成栋对马屁慨然接受,笑道:“不过清廷内讧,却是我们的大好机会,昨天接湖广消息,那边的鞑子主将济尔哈朗与勒克德浑已经回师,留下了孔有德、耿仲明、沈志祥几个汉王坐镇长沙,本来何腾蛟和堵胤锡已经快要被打残,只需再加一把力就能力克湖广全境,为何会匆匆收兵?必然是要接到多尔衮的勒命了。” 众将之中,就数中军将罗守诚最为机灵,方才他一言不发,倾心细听,这时候胸中明了,才接口说道:“公爷的意思,既然湖广的鞑子退了,那么我们当面的清军,也要退走?” 李成栋赞许的看了看他,笑道:“守诚得我真传也,你们都跟他学学,带兵打仗,可不能只凭武勇,脑子很重要。” 诸将都把嫉妒的目光甩在罗守诚身上,心中都在暗骂,罗守诚熟视无睹,面带微笑的向李成栋颔首致谢。 李成栋又道:“江西一省,除了谭泰和何洛会的正白旗、正红旗八旗兵外,不过都是汉军,伪南赣巡抚刘武元、总兵胡有升、高进库,都是我大明降将,彼此知根知底,说起来,都是我手下败将、何谈其勇!等到鞑子兵一走,我等高歌猛进,谁能拦阻?到时候力克江西,乘胜收复湖广,北上南直隶,顺便把福建也收了,整个江南尽入我手,划江而治,就有了和鞑子对峙的资本,诸位,到那时,方才显我等雄才大略啊!” 话里大饼一张,天花乱坠,美好无限,听得众人呼吸急促,面色发红,血脉上涌,几乎就要喊了出来。 “公爷英明!” “划江而治,此等大略,唯有公爷方才有此眼光!” “保得大明半壁江山,为将来徐徐图之,此乃老成谋国啊,朝廷里那班文臣听了,怕要羞愧而死!” “公爷不愧为当世岳武穆啊,不对,岳武穆壮志未酬,公爷岂能像他?公爷乃再世诸葛才对!” …… 帐中一遍嘈杂,阿弥奉承之词滔滔不绝,听得李成栋乐不可支,仿佛赣州的清兵真的退去了一般。 第424章 访客 天亮了,伴着清新的空气,朝阳照在树林上空,从树叶的间隙里射出一个个斑点,投在地面上,像奇形怪状的金色叶子,随着树叶的摇曳而晃动。 信丰城内,早起的铺子已经打开了大门,勤劳的人们在街道上来来往往,挑担荷包,为了生活而忙碌;包子铺里诱人的香气弥漫了整条街,路过的行人吞着口水看一眼又匆匆离去,这年月,吃得起肉包子的人不多了。 其实也有的,毕竟是县城,有钱人还是有那么些,不过这段时间以来,这些人都走了,广东来的朝廷大军就驻扎在城外,要和东虏开战的消息已经传了很久,有点门道的人唯恐波及,都跑了,不过这毕竟是少数人,大多数百姓依然住在祖祖辈辈留下的老屋里,没有走。 “不会打到这里来吧?是吧?这么些年了,也没见打仗,打仗都是大城里的事,小地方不会遭殃的吧?” 偶有茶馆里,坐着的闲人们彼此谈论着,说着这些事,侥幸的心理占了上风,前几年鞑子打过来,李成栋都占了广州,这里也没有大的风浪,无非是来了些留辫子的官,当了知县,其他也就没有什么了,对老百姓来说,税照样纳,徭役继续服,不过换了个衙门而已。 至于辫子,不留可是要砍头的,虽然觉得很屈辱,但不留的话就要没命,大家还是留了,后来李成栋李大帅不知道怎么的又改了门庭,重新当了大明的官,这辫子又不让留了,留了又要砍头,大伙儿又一股脑的剪了,成了大明的百姓。 这个把月来,城外李大帅又来了,听说要去江西,那边可打得厉害,死了不少人。 茶馆里的议论在继续,人们喝着茶,聊着天,能当闲人的,当然还是有点钱的,却又不多,在外面没门路,走不了,只能在嘴皮上上议论议论。 “李大帅的兵在城外,那营盘都连到山那头去了,啧啧,威风八面呐。” “那可不是,大明又活过来了,朝廷这次可下了决心,一定要收复江西的,我看鞑子在南边也到头了。” “呵呵,前几日巷口的王员外锁了宅子,带了家眷举家外逃,说是要避避兵锋,我就劝他,一来咱们这何时遭过兵灾,小县小地方,谁看得上啊?二来朝廷近年势大,鞑子蹦跶不了几天了,李大帅打过去必胜无疑的,留在家里,看看热闹也好啊。谁曾想着王员外话都没搭就走了,亏他还是当过主事的官,这点眼力介都没有。” “有钱的人,胆子都是很小的,你我没他有钱,当然不怕了,哈哈哈。” 这话都有调侃的意味了,众人都笑了起来,茶馆里荡漾着愉悦的空气,李成栋御下极严,禁止手下兵丁扰民,所以城内兵虽多,却与民相安无事,社会秩序一如往常,茶馆里的茶客们很逍遥。 一阵忙乱的脚步声从街上跑过,有人好奇的看了一眼,像发现什么不得了的新鲜事一般扭头冲一张桌子的人喊了起来。 “咦?快看快看,刚才是跑过去的,好像是杨知县啊!” “杨知县?”众人看过去,只看到几个穿着布袍麻衣的人在街道的拐角处闪过,窜过街道不见了,街道那边,是城门的方向。 “杨知县一向坐轿子的,怎么会在街上跑,你看花眼了吧。”众人笑起来。 这人急了,忙分辨道:“岂能看错?我哥就在县衙里做事,我经常去的,杨知县的模样熟络得很,怎会认错?那几个人真的有杨知县,啊,好像还有他儿子在里面。” “这人说胡话了。”大家笑得更欢了,平日里难得有这么好的笑料,逗得众人都乐了。 笑声还没落,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街上传来,这回大家都看到了,一群麻衣草鞋、背包荷箱的人沿着凹凸不平的石板街道跑了过来,领头的,居然是县尉。 他们神情恐慌,慌里慌张的,没穿官袍,里头还有妇孺,看模样,好像是逃难一样。 茶馆众人目瞪口呆,眼睁睁的看着这群人冲着城门的方向跑了,恍惚间,里面的女人还在流眼抹泪,啰里啰嗦的说着什么话,县尉跑在前面,回头抽了那女人一巴掌,恶狠狠吼了一句,那女人就不做声了,抽抽涕涕的跟了上去。 跑的时候,他的目光都茶馆中的人对了一眼,一点也没有停留,当有熟人想拱手打招呼的时候,县尉扭头就跑了。 那女人是县尉的老婆,平日里很横的婆娘,县尉吼骂女人的时候压低了声音,却因为隔得比较近,茶馆里的人还是听到了。 “哭你妈的个比,那点家什收拾作甚?城破了命都没了,还要家什做什么?” 城破了? 城要破了? 众人愣了片刻,然后发一声喊,鸟兽散了。 这天早上,远在百里之外赣州城里的清军,突然出现在了信丰外围,兵势滔天,毫无征兆的开始攻击李成栋前军,阎可义布下的八道木城仿佛纸糊的一样灰飞烟灭,前军瞬间崩盘,数万人逃散,被杀者不计其数。 当信丰县令跑出城外半个时辰之后,溃散的败兵开始冲击到李成栋中军,乱如蚂蚁的败兵根本无法阻挡,后面掩杀的清军似洪水猛兽,追在明军败兵屁股后面杀入了李成栋中军,破了营寨。 李成栋回天无术,带着身边的人退入了信丰城中。 第二次北伐,成了笑柄。 …… 南直隶南京城,龙虎之处,六朝古都,北倚长江南靠秦淮,十里欢场千年不败,累世艳歌百载不休。 多少才子佳人在这里留下诗篇,多少慷慨之士在此处流连忘返,如此延绵到了大明朝,流芳后世最为著名的,当数钱兼益和柳如是的传说。 柳如是乃秦淮八艳之首,风华绝代,琴棋书画无所不通;钱兼益少年成名,文坛魁首,柳如是出身低微,卖艺不卖身的艺伎,两人相遇时,钱兼益已经五十九岁,而柳如是才二十三岁,两人年龄悬殊,却一见如故,钱兼益更是连写绝句十三首,博得美人芳心,一时引为雅士骚客的美谈。 不过今年,降了清廷的钱兼益因为江阴黄毓祺谋反案被株连,关在苏州拙政园幽禁,虎落平阳,身边除了柳如是往复奔走营救之外,无人理睬。 南京原大明紫禁城内,奉天殿左侧文楼中,大清太子太保、兵部尚书、内院大学士、总理江南诸省一应事务总管洪承畴,正端坐于一张巨大的书桌后面,埋头疾书。 房屋宽大,却别无长物,一张书桌,几把扶手椅子,一些应景的盆栽植物,靠墙一圈书架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线装书,几幅字画悬在墙上,另有一把带鞘的利剑挂在洪承畴身后。 室内焚有一炉檀香,五十七岁的洪承畴已不再年轻,少时金戈铁马的军旅生涯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创伤,乃至如今年老,每逢雨季,身上多处就隐隐作痛,要靠檀香来舒缓神经,方可略略抵御。 不过看他伏案的样子,双目凝聚,精神矍铄,毫无年老者的耄耋之态,反而有少年人意气风发的意味。只是目光里,稍显浑浊。 他的亲随洪福从外面轻轻走进来,躬身垂手立在屋中,本欲张口说事,见他全神贯注的在写字,面目严肃,就识趣的闭上嘴巴,安静的等待。 半响之后,洪承畴手中的毛笔在一张写满字的宣纸上写下了最后一个字,脸上的神情才舒展开来,又仔细的看了一遍,末了,才头也不抬的出声问道:“何事?” 洪福恭声应道:“相爷要召见的那个米商,已经候在外面,等了许久。” 洪承畴目光不移,依旧看着手中的文书不动,略等了一下,才随意说道:“让他进来吧。” 洪福退出去,不一会,就引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这人一身的绫罗绸缎,身材富态,笑容可掬,眉眼憨厚,个子不高却很胖,一身的肉撑得衣服鼓鼓的,脸上一根胡子也没有,刮得光溜溜的透着一股子油滑,除了皮肤黑点,整个就是一个市侩的标准行商。 洪承畴进士出身,熟读孔孟,对于商人,从骨子里就有一股子鄙视,他抬起头,略略的瞟了一眼面前站着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的胖子,一种厌恶的表情油然而生,毫不遮掩的流露到了脸上。 那胖子仿佛没有意识到这点,犹自在哪里干笑着,他可能这辈子都没见着洪承畴这般大的官,媚笑的表情透着讨好。 不过,如果几年前在洪泽湖穆敦岛上,有人见过他,就能一眼认出来。 他就是刮了胡子的祖天赐。 第425章 惊蛰 胖子笑眯眯的眼睛看到洪承畴瞄了他一眼,这等生意人最是机灵,眼眨眉毛动,立刻将腰弯了下去,几乎把身子折成了九十度,深深一揖,头与地面平行,口中高呼道:“草民王涛,拜见洪相!”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洪承畴虽对商人不怎么感冒,还略有厌恶,但这叫做王涛的米商却礼数周全,大明开国以来,除了公堂之上,私下里宅院中,上下相见,并不兴跪拜大礼的,即使平头百姓见了高官显贵,也往往作揖拱手即可,王涛这一揖都作到地上去了,也是极为恭敬了。 洪承畴消受了,放下手中的纸,将狼毫搁到笔架上,随意的一伸手,道:“不必了,起来说话吧。” 胖子应声而起,道过谢,规规矩矩的站在原处,眼睛却偷偷的四下里用余光张望,似乎对当朝大学士的办公室很感兴趣,眼珠子滴溜溜的乱转。 对这些虽富可敌国却毫无政治地位的商人,洪承畴这段时间见了不少,他总揽长江以南的军民政务,涉及军务民生,必然要与大大小小的商人打交道,来到这里的,至少也有十来个了,其中有的大气,有的畏缩,像这王涛这般的,也有不少。 粗鄙、庸俗、市侩,这是洪承畴对王涛的第一印象,一身的高价货却满脸假笑,表面恭恭敬敬却到处乱看,观其外形明其内在,阅人无数的洪承畴一眼就断定,这又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家伙。 不过商人似乎也理当如此,慈不掌兵义不行贾,如果商人不是这般模样,倒是奇怪了。 所以洪承畴也在脸上挂上了微微的笑容,和蔼的开口问道:“王老板是左梦庚介绍过来的?” “正是!”名叫王涛的胖子答道:“小人是淮安人氏,常年在淮右经商,主业米粮,对布匹、棉花等也有涉及,左梦庚大人驻扎淮右时,对小人多有照拂,也对小的信任有加,他军中粮草都是交由小人商行负责筹集,闻洪相有大宗粮草生意,广召江南米商,左大人就推荐小人来了。” “哦?”洪承畴笑容依旧,继续问道:“左梦庚近年虽因被朝廷抽了兵,眼下不过数万之众,当年却是麾下二十万的重镇,能供应得起这等规模大军粮草的,想必颇有财力,不知王老板身家几何?” 王涛面露得色,有些傲然起来,他微微欠身,答道:“蒙洪相垂询,小人家世代经商,累世做这米粮生意,传到小人手中,已经第五代,期间虽有波折,但总体来说是平稳的,南直隶一带的米粮商人,说起我家聚福堂,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每年过手的粮食,数以百万石计,在南直隶和浙江、福建等地,都有我家的仓库粮行,要说身家能力,整个江南都数得上号的。” 洪承畴微微吃了一惊,一年过手百万石的粮食,这倒是很大的数目,大明太宗皇帝时,全国官仓一年的收入也不过四千万石粮食,那还是大明国力鼎盛的时候,无害无灾。 他轻轻点了点头,似乎用赞叹的语气道:“王老板家世源远,的确是豪富,怪不得左梦庚能极力推荐你。” 他话锋一转,好似不经意的问道:“不知王老板和左梦庚,是何时认识的?” 王涛脸上顿时不自在起来,尴尬的神色涨了半边脸,他偷偷看了一眼洪承畴,却发现洪承畴两眼目光如刀,犀利得要剥开他的心房一般,不由得脸上肥肉一颠,忙躬身应道:“这个,这个,不敢瞒着洪相,小人与左帅,乃顺治二年结识的,当时左帅新附朝廷,无所依靠,驻扎在扬州至淮安的沿途,麾下部众甚多,却缺粮缺饷,眼看就要哗变离散。小人运粮经过,偶然得知,寻思此刻正是雪中送炭的好时机,何不结一善缘,日后也有个照应,于是驱粮车就地入军营,向左帅献了诸多粮草,左帅大喜,从此与小人交好,这许多年来,多亏左帅多方照应,小人在南方的生意越来越红火,甚至湖广一带,也有涉足。要细说起来,从根子上讲,还得感谢皇上和朝廷,若不是天恩浩荡,让左帅复起,小人也不会借着一丝余威做下这等盘子。” 洪承畴眯起眼睛,似笑非笑:“你的生意,左梦庚也有一只脚在里面吧?” 王涛更加尴尬了,吞吞吐吐支支吾吾的说不清话来。 洪承畴把手一挥,哼声道:“你俩那些桌子底下的把戏,我也无心过问,就此打住吧,不过既然你家商行能力颇足,倒是可以一用,不知王老板可愿为朝廷做些生意?” 王涛眼中光芒一亮,整个顿时精神起来,胖脸上重新布满了笑意,搓着手抬头媚笑道:“愿意、愿意,为朝廷做事,乃我辈本分,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啊!” 洪承畴也笑了,轻轻的拍拍桌子,缓声道:“不需如此,只要你干好的老本行就行了。” ……. 良久之后,现在叫做王涛的祖天赐踏着小碎步从宫中走了出来,满脸的笑意,活像得了无比大的赏赐一般快活,送他出来的内侍把他带到门口,得了他从袖子里递出的一张银票,同样笑嘻嘻的与他挥手道别。 转过脸来,祖天赐快步离去,坐进了一辆停在宫外已久的马车,门帘一关,面上的笑意隐去,换作一张沉稳冷然的脸来。 他摸着下巴上不存在的胡须,面目凝重的思量起来,两眼入定般的盯着车厢顶棚,许久没有说话。 半响之后,他的眼睛眨巴眨巴,竟然隐隐有泪花闪动。 …… 文楼里,送走了王涛的洪福回到洪承畴身边,手中拿着一叠纸,轻轻的放到洪承畴的桌子上。 正闭目养神的洪承畴微微睁开眼,瞟了一眼,又闭上眼皮,继续假寐。 洪福恭声道:“全在这里了,一共十八名大商家,他们的背景、身家,都写在上面了。” 那叠纸就放在桌上,洪承畴却没有伸手去动一动,只是闭着眼睛不说话,洪福也默不作声,静静的站着,仿佛说了上面那句话就突然哑巴了一般。 屋子里一片沉寂,风从窗外吹来,带来丝丝凉意,入夏的南京已经有些炎热,微风拂面,倒是很惬意的。 洪承畴扬起头来,感受着风的味道,良久之后,才缓缓睁开眼,仿佛在问风:“承畯…..和老夫人,现在在哪里?” 洪福低着头,轻声答道:“二老爷带着老夫人,住在一艘画舫上,随波而居,有人照顾着,就在长江边上。” 风大了一些,吹得桌上的纸有些“哗哗”的乱动,洪承畴没有理会,他站起身来,踱步到桌子另一边,眼看着窗外,竟然少有的露出了落魄的神色。 “洪福……你说说看,我和承畯,究竟谁做错了?是他,还是我?”这一刻的洪承畴,分外的老迈,纠纠上位者的气度荡然无存,背有些驼,身形居然有些佝偻。 洪福依旧低着头,眉头有些微皱,也有些意外。 “这……”洪福迟疑着,不敢回答。 洪承畴笑一笑,有些凄凉:“你不好说的,是不是?不怪你,不怪你的。” 他望着窗外,层层叠叠的房顶在眼帘中望不到边,红墙黄瓦的宫殿大气磅礴,文楼本就高大,站在这里,仿佛整个紫禁城都在脚下。 “八旗兵在撤了啊,他们倒好,走了就走了,丢下我在这边照应局面,还要为他们筹措军粮,山西战事紧呐,军粮要从这边调,不然也用不了这么多米商来。”他自顾自的说着,像是在说给洪福听,又像在说给自己听:“承畯也好啊,他看不起我,放言从此不踏上清土,一辈子要住在船上,他有气节啊,不像我,虽然他是我弟弟,却比我要好。” “气节啊。”他重复道:“气节,可是……气节有什么用呢?我败了,连皇上都给我写了挽联,就断了活着回大明的路,气节能有什么用呢?如果不是我护着承畯,他和老夫人早就被清廷杀了,气节能救他们吗?能吗?” 说着话,洪承畴的语气渐渐高了起来,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经是在吼了,楼下的侍卫探头朝上面看了看,又回过头去,向远处靠了靠。 “老爷,事已至此,当以眼前为重。”洪福低着头,说道。 “是啊、是啊,看眼前,看眼前。”洪承畴长吐了一口气,自嘲般的笑了笑:“山西虽乱,却并非不可收拾,南边波澜不惊,太平无事。摄政王亲自出征,想来是可靠的,姜瓖和王欢再凶,也凶不过鞑子,哦,错了,是朝廷。这么久了,还改不过来,总是说错。” 他伸手在脸颊上拍了拍,像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把手放下,扶着窗框,凝目看向了远处的屋顶。 时间已近傍晚,夕阳下的金色屋顶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闪亮的光芒,与整片紫禁城混为一体,金碧辉煌,壮哉斯然。 光线映在洪承畴的眼里,和黑色的瞳孔夹杂在一起,变化成无数的颜色,复杂又深邃,就像他的心,矛盾无比。 第426章 选择 轰隆! 雷声伴着雨滴,从天上落下来,电闪雷鸣,把倾盆大雨浇在雾蒙蒙的地面上,好似落在一片面团里的水,激起无数点点泥团。 阎可义披甲走在城头上,搭起手凉棚,凝聚目光,企图透过雨幕,看清楚城外的情景,不过大雨延绵,遮蔽了他的视线,把天地都隐入一片模糊中去,他虽然极力远眺,却只能大概看到城外数丈开外,那里一片狼藉中,什么活物也没有。 有的,只是残破的拒马、乱七八糟丢了一地的礌石、燃烧了一半的木头桩子,以及昨天晚上夜袭之后没有来得及拖走的尸体。 箭杆插在尸体上,不过更多的箭杆没有射中人,乱糟糟的射在泥地上,把个泥泞地弄成了麦地般的样子,箭杆尾端的羽毛在雨中轻轻摇动,浑似风中摇曳的精灵。 阎可义望了一阵,有雨水顺着铁甲的缝隙侵入到里面渗透了衣服,把肩膀上包扎好的绷带浸湿,让伤口隐隐着痛,他皱了皱眉头,伸手按了按。 “都打起精神来!鞑子很可能趁着大雨偷袭,不想死在这里的,都把招子放亮些!”阎可义顺着城头继续走,一边走一边喊道:“大雨中别用火器,那玩意儿碰水就没用,用弓箭,用石头,遇敌袭就敲锣!” 站在城头的士兵有些披着蓑衣,有些没有,没有的,就躲在木质的遮箭牌下,用疲惫的眼神看着他,没有作声。 这些士兵目光有些呆滞,无神的眼神里除了疲态,还有一种绝望般的无奈,在这一刻,除了本能中爆发的对生的希望,似乎没有别的支撑他们继续留在这里。 阎可义喊了一阵,伤口越发疼痛起来,他甩甩头盔上留下的雨水,走下了城头。 顺着城边的巷子走了一段,来到一处比较宽敞的宅院边,这里似乎是某个大家族的祠堂,够宽大,非常气派,门口还刻有一副对联,阎可义看都没看对联写的什么,就走了进去。 院子内外,布有许多守卫,这些人要精神一些,比城头的败卒要好得多,至少站立姿势就要挺拔许多。 穿过不大的院子,里面就是祠堂的正屋,约有四五根大柱子撑着,足以容纳百八十人,当中一张巨大的长条桌子,应该是用来摆放祖宗灵位的供桌,被打横了放在里面,桌子上摊着一张地图,围着几个人。 李成栋站在正中,指着地图说着什么,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看向了阎可义。 不过短短三天,李成栋的面容与前几天笑谈划江而治的时候老了许多,筹措满志的意气风发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惊弓之鸟般的愁容,头上没有戴头盔,一头乱发随意的用头绳结了个髻,发丝飞舞,蓬乱得像个鸟窝。身上倒是披着甲,不过甲胄没有系好带子,有些趿拉,看上去仿佛丢盔弃甲的败军。 “怎么样?城上如何?”声音有些沙哑,李成栋的目光投在阎可义身上。 “这雨够大,鞑子的炮用不上,只能用人命来攻,昨晚上夜袭没成,今天倒是清静。”阎可义答道,走到一张凳子上坐下,开始在几个亲卫的帮助下脱甲。 李成栋点点头,舒了口气,重新把注意力放到地图上,声音低沉的继续和几个将领说着话。 “信丰城城墙低矮,城池不大,并非守御之地,应当赶紧抽身。” “正是,这场雨很及时,鞑子的炮没法打,城墙虽矮,却还能坚持,不过明后天万一雨停了,那就完了。” “但是要突围的话,该从哪个方向走呢?鞑子兵多,把这里围得似铁桶一般了!” “往南走!南门地形复杂,鞑子顾不过来。” “其他几个门也要派人突围,否则鞑子很容易判断出我们的方向,尾随追来太危险了!” “有一点不知道各位发现没有,从头到尾,没有看到一个八旗兵,也没有见到一面鞑子的旗帜,打过来的都是汉军,攻城的也是汉军,鞑子会不会在附近埋伏等待,就候着我们出城的那一刻?”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都不做声了,空气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是啊,东虏狡诈,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出,那突围出城就是死路一条。 阎可义在一边静静的听着,任由郎中给自己换药缠上新的绷带,他本低着头,此刻惊觉屋内安静下来,才抬起了头。 众人都拧着眉毛,李成栋脸上阴晴不定,咬着牙苦苦思索着,事关生死,由不得他不慎重。 阎可义本想开口说说自己的意见,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有说出口来,此战大败,他责任很大,作为前锋,被清军一击即溃,一溃即崩,一天之内连退三十里,败卒还冲散了李成栋的中军,按军法,理应问斩。 但李成栋没有斩他,当阎可义拖着血躯进到信丰城里时,李成栋只是看了看他的伤势,安排郎中给他疗伤,让他戴罪立功而已。 但愧疚填满了阎可义的心,他自知罪无可赦,没脸再说话了。 屋里的寂静持续了一段时间,最终被一声微微的叹息打破。 “再……再等一天吧。”李成栋幽幽的说道:“再等一天,突围事关成败,不可唐突,且等一等,探知了鞑子的行踪再说。” 众人默默点头,尽皆了然。 阎可义在角落里,看着这一幕,心里颓然一痛,他知道,鞑子在众人心里的阴影,又加深了一层。 …… “哗啦啦~~~!” 桌子上的镇纸、砚台、笔架、琉璃盏的茶杯等等物事,还有一叠厚厚的奏折,被永历帝奋力一舞,统统飞上了天。 重的物事四处乱蹦,纸张则满屋乱飞,然后洋洋洒洒的从空中落下来,落了一地。 暴怒的永历帝抓起身边每一样可以抓起的物体,乱甩乱摔,一时间若大的宫殿内,到处都是被他丢出去的东西,如不是那张桌子太过沉重,怕也要被他抬起来扔出去。 太监王坤的头上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砸了一个口子,“啵啵”的冒着血花,看上去很痛,他却浑然不顾,紧紧的抱着永历帝一条腿,声嘶力竭的哭着喊着:“万岁爷息怒、万岁爷息怒啊!别气坏了身子,奴才们死也换不回来啊!息怒、息怒啊!” 永历帝用力踢了他两下,却踢不走,干脆也不管他了,拖着这个百来斤的人费力的到处走,寻找着还能拿起来乱丢的东西,终于,当殿内的最后一副帷幔也被永历帝扯下来撕成碎片之后,闹腾了两三刻钟的永历皇帝力竭了,脱力的一屁股坐到地上。 王坤又抱了永历帝的大腿片刻,发现这个年轻人没有继续疯狂的迹象后,方才放手,飞快的跪伏到永历面前,把头磕在地上“咚咚”乱碰,哭着说道:“请皇上以国事为重、社稷为重,爱惜身子、不要再这样了!” 至于宫殿里其他的太监宫女,则战战兢兢的跪伏在四处角落里,两股颤颤,无人敢作声。 永历帝昂着头,背靠一根九龙大柱,无力的喘着气,双眼无神的看着房梁,黑色的瓦片就在头顶一丈多高的地方看着他,无声之中洒下沉沉的黑暗,让他的心中愈加憋闷了几分。 “爱惜了又有何用啊!”永历帝叹道,毫无一丝力量般瘫软着:“可恨朕不能效仿隆武帝般提剑征沙场,不然,朕哪里会容武将跋扈,丢了这万里江山呐~~!” “万岁,一战虽败,尚可挽回,万岁若龙体被怒火焚身,那是千万胜仗都挽回不了的,还请万岁息怒、息怒!”王坤把头乱磕,凄声喊道。 “十万兵啊,十万兵,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赣州淹了,究竟是怎么败的?啊?王坤,你说说,究竟是怎么败的?”永历帝已经没了力气,有心想站起来再发一通脾气,却无力站起,只得挥挥手,像是想赶开眼前什么烦人的东西。 “这个……”王坤愣了愣,抬起头来想了一下,然后又把头磕了起来。 风从窗外吹进来,把一只金子做的茶杯吹得“叮铃铃”的滚到墙角,满殿的纸,飞舞在空中,宛如雪花般飘散。 一张纸落到了大门边,被一个站在门边许久的身影伸手抓住。 这人没有进门,就那么站在门外,手中抓着的纸张上,有黑色的字迹,“信丰大败”四个字分外醒目。 瞿式耜就那么站在那里,捏着那张纸,良久没有动,而宫殿里面,“呜呜”的哭泣声隐隐传来,其音可叹。 其实,瞿式耜的另一只手里,还拿着一份折子,里面的内容,写的是湖广来的消息。 他想了想,觉得还是换个时间,再把这份折子递给永历。 第427章 熊掌与鱼 日近炎夏,地处南方的肇庆城里,人们已经穿上了轻薄的衣裳,树冠上的枝叶越发的茂密,绿荫爱人,花草芬芳,给这座古城带来了浓郁的生机感,街道上穿梭来往的行人如织,两侧店铺林立,人声鼎沸,并不十分宽敞的石板路上,人头攒动,人们面目平和,神情安详,彼此打躬作揖,太平盛世般的景象如南门城头上那株百年梧桐树一样稳固。 纷乱的时局,在这里似乎没有感觉,除了城里角落旮旯里遍布的无精打采的乞丐多了不少以外,一切都和以往没有两样,肇庆多少年没有打仗了,上一次经历兵灾是什么时候,即使城里最老的人,也记不起来了。 马蹄声骤起,一骑如飞般的从城门进来,守在门口的禁军将士持着长枪欲上前阻拦,却远远的瞧见了骑士背上三面黄色小旗,连忙慌不迭的搬开拒马,放他进城。 骑士去势不停,纵马疾进,街道上本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见到了一队战兵来了一般急忙让开了一条路,骑士就从仿佛人海中突然被利斧避开的巷道中奔过,消失在街道转角处。 人群复又粘和在一起,恢复了人海般的热闹景象,一些人看着骑士消失的方向,聊了几句,然后又不以为意了,笑嘻嘻的逛着自己的街。 毕竟,最近这段时间里,这种八百里加急的朝廷信使,已经出现了很多次了,大家习惯了。 长街尽头,几条大街的交汇处,有一座城里最大的酒楼,名曰青云楼,楼高三层,极为宏伟,东家是有背景的人,做得偌大的场面,楼内有可口的美食佳肴,有吹拉弹唱的歌女,如果银子足够或者面子够大,二楼以上的包间里,还可以狎妓,当然了,这里的女人比不上秦淮河边质量那么高,不过多少还是可以将就一下的。 青云楼三层临街的一扇窗子边,被马蹄声惊动的人朝下面看了看,然后关上了窗。 “又是八百里加急入城,不知是哪里的消息。”户科给事中蒙正发把窗子关严,将一切的杂音关在了外面,室内清静起来。 他回到圆桌边坐下,不大的圆桌上,摆了十余道菜,置了一把白瓷酒壶,围桌而坐的,加上蒙正发,正好五人。 坐在上首的清瘦老者,赫然当朝首铺瞿式耜,他此刻穿一身儒衫,清风道骨,颇有上位者的矜持,他的左右两边,分别坐着礼科给事中金堡、左都御史袁彭年、左副都御史刘湘客,加上蒙正发,当朝楚党骨干,尽在此处。 南明永历朝赫赫有名的五虎,除了由瞿式耜代替了横死的丁楚愧外,都在桌子上。 袁彭年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看着关闭的窗子,心不在焉的随意说道:“各地军情急啊,报信的人当然多了。” 刘湘客面色有些红,他本不善饮酒,此时喝了几杯,有些醉意,单手撑着桌子,闷声红着眼道:“军情?呵呵,依我看,怕是败局多啊,那李成栋在信丰一败涂地,何腾蛟在湖广输得裤子都没了,时局如此,哪里还堪称军情?” 他哼了几声,仗着酒意又道:“李成栋这厮,耀武扬威,不可一世,不以正眼瞧我等,我当他真有多大本事,却是酒囊饭袋般的废物!” 金堡瞪他一眼,把一碗汤递过去,道:“瑞星兄不可乱讲,李成栋虽然跋扈,却是我等外援,他一旦失势,我等在朝中没了强军外援,势必举步维艰,朱天麟那帮妄臣,难免会借机发难,怕是不怕,只是应付起来颇为麻烦。” 刘湘客又哼了起来,蒙正发皱起眉头,唏嘘着也道:“想想那李成栋,在东虏手下纵横驰骋,摧枯拉朽如魔神般厉害,怎的现在如此不禁打?他手底下十万人,起码有四五万是实数,能打的兵也有,清兵加起来也不过三万出头,还多是汉军,怎的就会败呢?真是费解!” “武夫就这德性,一朝得势,尾巴就翘上了天!正所谓骄兵必败,就惠国公那骄横模样,岂止骄兵,大爷兵都算得上!”刘湘客大着舌头,嚷道。 “李成栋前几年还很能打的,这两年不知怎的,缺了股气,如果不是这人手底下有人有马,战力在朝中无其右者,我们也不会扶他。”袁彭年看了看刘湘客:“瑞星醉了,喝碗汤醒醒酒吧。” 他知道,刘湘客平日里智谋百出,在五虎中算得上智囊一类的人物,此刻失态,一来是为李成栋兵败气恼,怒其不争,以酒浇愁;二来,当初五虎策动李成栋反正,刘湘客是其中栋梁,正是他的极力劝说,李成栋方才下定决心反正归明,此刻李成栋兵败,留给他们一个烂摊子,朝中接下来的暴风骤雨,必然不会浇到远在信丰的李成栋头上,只能他们几个受了。 想到这些,袁彭年也觉得头大,不由得揉揉太阳穴,瞟一眼没有说话的瞿式耜喃喃道:“如果当初能从王应熊手上把王欢挖过来,我们今日,也不会如此焦头烂额。” 瞿式耜微微眯着的双眼睁了开来,脸上阴霾密布:“那王欢,我曾通过王应熊探过他的底,此子在西北倒是顺风顺水,盘活了死地,论能力,朝廷里无出其右者,当初没有挖到他,的确是遗憾,不过,王应熊同样也没有掌握住他,老夫观之,王应熊不过是他与朝廷联系的纽带,要说实权,此子牢牢的握在自己手中。” “如此说来,岂不是又一个左良玉?”袁彭年皱眉道:“李成栋多少还会与我们同气连枝,共同进退,王欢这人却孤悬朝外,朝廷于他,近于失控,既不能掌其兵权,又不能收其赋税,就连那大笔进账的银矿,朝廷也没有收到一厘,此子不等于国中之国了?” 瞿式耜面无表情,摇头道:“他起家时,靠的是秦良玉,朝廷也没给他一厘银子半个兵,现在他固地自封,也不能奈他何。” 金堡言官出身,以直著称,以敢言闻名,闻言拍案而起,怒道:“此子垄断银矿,截断赋税,实乃大逆不道,我听闻西南西北近年来风调雨顺,工商鼎盛,那土堡寨银矿日产千金,商税田赋可观,如果诸多财富流入国库,朝廷以此征兵强军,何愁北土不复?王欢却图一己私利,拒不上缴,就真的不怕王法、不畏道义吗?” 瞿式耜漠然道:“我听说,王欢出身草莽,乃扬州一孤儿,当然不明礼法,没有读过书,自然不识孔孟,说白了,就是一白丁,你跟他讲王法、道义,他不会理会的。” 金堡梗着脖子:“莫非就拿他没办法了?” “我们派去拉拢的人,连人都见不到,到王应熊那里就被挡下来了,没法谈。”袁彭年叹气道:“当年他来肇庆面圣,还差点被李成栋的儿子刺杀了,事后李成栋还大动干戈追杀于他,朝廷也发了文书征讨,他对朝廷有好感才怪。” “如今他在山西救援姜瓖,一旦事成,夔州军就能剑指河北,窥视京浦,断了东虏北归之路,这几天的信使频繁,就是各地报来的消息,东虏在将各地八旗兵调往北方。说起来,于我们这边的战局没有继续恶化,还得托他的福。” 袁彭年这些话说完,席间顿时沉默了,各人都在低着脑袋思量。 末了,瞿式耜才沉着脸,缓缓道:“昨日皇上在宫中发怒,连桌子都掀了,我等这几日得做好准备,一旦朱天麟那帮人发飙,就有一场口水战了。” 袁彭年把酒杯一顿,冷笑道:“何腾蛟在湖广也是惨败,朱天麟敢冲我们开战,我们也不怕他!” 瞿式耜点点头,突然想起了什么,出言问道:“对了,福建那边,那郑家小子,听说打了几场胜仗,介眉兄倒是可以留意一下,他与李成栋不合,此刻李家新败,拉拢一个新的武将,不失为亡羊补牢之举。” 袁彭年想了一下,拱手道:“遵命。” 瞿式耜站起身来,挥挥袖子:“散了吧,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当初我们无奈之下,选了李成栋,就唯有扶他一路走到黑了,如他倒台,我等必然不得善终!” 第428章 火药 夕阳残光,照耀在大同的城墙上,把这处历经百年战乱的古城映在一片血色般的光芒之中,墙砖上密密麻麻的坑洞,在光影中如一个个躲在黑暗中的鬼眼,无声的注视着面前寸草不生的大地。 缕缕青烟升腾,那是白天攻城时留下的余炽,被火炮击毁的盾车还剩有骨架立在那里,一些青黄色的火焰还在燃烧,将熄未熄,伏尸于地的士兵手中抓着破烂的盾牌,保持着面向城墙的方向,脸被泥土遮住,看不出他临死前的表情。 仿佛例行公事般的攻城,在天色将晚的时候结束了,如退潮一样撤去的清军慢慢的消失在暮色里,带走了城墙上的一些生命,也留下了一些生命。 无论城上还是城下的人,都长舒了一口气,一天又过去了,明天又会怎样呢? 没人去想。 姜瓖披甲站在城头的垛口后面,双手按在石头垛口上,那垛口上箭痕累累,角上还崩掉了一块,应该是被铁弹打掉的,他就用手按着那里,仿佛在按着胸口深处某个悸动的部位一样。 头顶破了几个洞的军旗猎猎飘扬,他的眼睛望着远方,目光深邃,却又透着一丝久违的慑然,守城近半年,早已习惯了血与火中的死亡,城内任何人的内心其实早已麻木,没有什么能让他们感到惊奇,每天的厮杀不过是为了多活几天而已,不过困在孤城里,生与死其实有什么区别呢? 姜瓖每天都在城头督战,哪里最吃紧他就出现在哪里,战后的空隙,这个时候他应该呆在城下,抓紧晚饭前的时光与麾下将领商讨第二天的应对,查看哪里的城墙又出现了危险,等等诸如此类,他很忙的。 但是他却在这里,遥望着数里之外的山峦,隔着三层壕沟和木栅之外,那里有清军的营帐。 飘扬的各旗旗帜,已经在那里竖立了好多天了,白色、红色、黄色、蓝色以及上面这些颜色镶红边的旗帜迎风招展,炫耀般的竖得很高,旗面又很大,哪怕隔得极远,又近黄昏,姜瓖依然能够看得到。 此时旗帜组成的大阵中,多了一种颜色,那是明黄色的旗帜,比其他旗帜高出了一头,又要巨大一些,显得鹤立鸡群。 “多尔衮……又来了啊。”姜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牵动起嘴角的一道伤疤,痛的他眼睛眨了一眨,旋即又变得阴沉起来:“要拼命了吗?” 他把拳头在石头上砸了一下,手上的皮肤感受到坚实的凉意和硬度,让他的眼神变幻了一下色彩,继而又有些忧郁起来。 在远处的大旗底下,夜色未起,清营里却已经升起了火堆,一队队精悍的护兵巴牙喇勇士圈住了一大块地面,禁止任何人等靠近,凛冽的枪刃闪着寒光,在火光反射下分外炫目,刺得人的眼睛不敢直视。 火堆有好几处,一群人就坐在四下里的火光中,在他们面前,跪着一个人。 这人被捆绑着双手,面如死灰,没有头发的头顶上,汗珠大颗大颗的往下滴,健壮身形被束缚得浑似弱鸡,那汗水顺着脑门下流,将垂在耳畔的两根小辫子打湿,然后一滴一滴的流到地上,润湿了身下的泥土。 大清敬瑾郡王尼堪面向着地面,连抬头的力量都没有,低着头,一言不发,像死了一般半闭着眼,静静的听着不远处的咆哮。 “你这天杀的奴才,一万勇士、一万勇士啊!那是太祖多少年才积累下的家底,你一战就败光了!那是多少个牛录、多少个甲喇,你一战就败光了!一战就败光了!!!”多尔衮咆哮着,声浪可以冲破百丈之外的木墙,如果声音可以杀人,尼堪不知道被杀了多少遍了。 “博洛死在战场上,还算体面,虽然无能至少还知道不敢活下来,你这奴才倒好,竟然还敢回来!真的不怕我大清军法吗?” 骂了一阵,他犹不解气,抄起地上的皮鞭,几个大步就奔了过去,劈头盖脸的朝尼堪抽打着,雨点般的鞭影落在尼堪身上,皮肉与皮鞭接触时,啪啪的声音令人心悸。 尼堪咬紧了牙关,低着脑袋承受着,不发一声。 两侧端坐在马扎上的贵人们,面无表情,无人作声,尼堪铩羽而归,折了一万八旗兵和数万汉军、蒙古军,论罪当斩,自然无人替他出头。 坐在下首的几个汉人将领,凝重的面色中带着几分苍白,显然对这种当众鞭挞一方亲王的行为极为畏惧。 亲王尚且如此,一旦失败的是自己,那下场…… “嘭!” 鞭子的把柄不堪这般使用,在大力的挥动中断成两截,多尔衮暴怒的动作顿了一顿,然后将手中残留的一段木柄砸在尼堪血肉模糊的头上。 口中呵斥道:“拖下去,看起来!待灭了这股明狗,再来问他的罪!” 有人奔上来,将似乎已经失去了意志、却跪立不倒的尼堪架了下去。 多尔衮的脸上阴沉得可以下一场冰雹,他大踏步的走回座位,一撩衣袍,返身落座,冷着眼看着尼堪被拖走的方向,目光冰冷似刀锋锐利,好似要隔着空间活剐了他。 待他喘了几口粗气,坐在他一边的阿济格才侧头过来,沉沉的说道:“尼堪回来,倒是说了一些石岭关那队明狗的事情。” “本王知道,不就是那王欢吗?”多尔衮哼了一声:“前年孟乔芳就曾经提起过,听说有些名堂,火器犀利?” “很是犀利,尼堪就败在明狗的火器上,其炮可打出十里左右,状如霹雳,碰者皆糜烂;又有大如磨盘的虎蹲炮,不射散子铁丸却射火药包,落地后可震荡方圆数十丈,其爆炸范围之内,人马内脏爆裂而亡;其余鸟统、火箭之类的火器,更是多如牛毛,齐射一次,如雷雨骤下,其音可怖、人马皆惊。”阿济格缓缓说道,一边说,一边用余光瞄着多尔衮的脸色。 多尔衮的脸色,慢慢由暴怒的潮红,变得如常起来,一方雄主,毕竟不是头脑发热的莽夫,刚刚因为尼堪的无能激起心中的怒火,稍稍发泄后,立刻恢复了人杰本色,阿济格短短几句话说完,多尔衮已经端坐身姿,进入了军中议事的状态。 “证实过了吗?”他问道。 阿济格点点头,探手从身边摸出一个竹筒来,递给多尔衮,口中道:“这是当时从战场上抢回来的火器之一,一共有两个,我们试炸了一个,的确威力惊人,败回来的兵我们都分开问过,尼堪说的是实话。” 多尔衮接过竹筒,孤疑的看看,又翻过来瞧瞧底部,认真的眯起眼盯了一会上面的小孔,又看向了阿济格。 阿济格明白多尔衮眼中的意思,立刻解释道:“竹筒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其中的火药。” 他又摸出了一个纸包,小心翼翼的打开,摊在多尔衮面前的地面上,纸包里面,包着一小撮黑色的粉末。 “这种火药,我们的工匠从未见过,炸起来毁天灭地,比惯常使用的火药强上百倍,竹筒里有五俩火药,配上铁钉、碎石,能让百人死伤。”阿济格说道,语气虽沉稳,却有若隐若现的颤抖微微体现。 多尔衮的眼神,眯了眯,变得认真而愈加冷然起来。 第429章 危局 “这火药如此霸道,我们的工匠能弄出来吗?”多尔衮的眼睛看着纸包上的黑色粉末,问道。 阿济格摇摇头:“军中的炮营工匠看过,没有配方,不知道其成分,难以制造,我分了一份出来,送往沈阳,那边能人众多,弄明白的可能性大一些。” “南人以火器为先,多少年前就有巧匠摆弄,有这等手艺,也是必然。不过我们仅仅靠着孔有德带来的几千人,短短十余年就能打造出比明廷大炮还要犀利的红衣大炮,足见这法门上没有先后之分,唯有入道深浅而已,叫沈阳那边的工匠全力投入,有所发现者重赏!一定要在一个月内,给本王弄出一样的火药来!”多尔衮大手一挥,断然道。他乃极端孤傲的上位者,脑子里思虑的事情何止千万,区区一种火药,得之可庆,失之无谓,问几句就已经很显得重视了。 阿济格答应一声,应承下来。 “火器犀利,不等于就一定能打胜仗,想当年辽东时,明军多少大炮鸟铳,不是一样败在我女真弓马之下。”多尔衮堂堂身躯坐得端正,比略微低着头的阿济格高出一大截,在四面营火中显得不可一世,说话时中气十足,声播极远,帝王霸气十足:“打仗乱战,刀枪为王道,远远放枪而不敢近身厮杀,不是胜者所为,石岭关明军虽赢了尼堪,只能说尼堪和博洛无能,不能代表什么。” “太祖起兵,兵不过千,民不满万,能在苦寒之地杀出偌大江山,靠的是什么?正是我建州女真不畏生死、不惧强敌的魄力!临阵之时人人向前,有死无生,方可存活,前仆后继团结一心,个个都是十人敌、百人敌,聚众为墙、有进无退,我们才能走到今天,尼堪之败,看似败在火器上,其实是败在他自己身上,自大狂妄、丢了阵法之道,方是原因!” 火堆里干柴燃烧,噼啪有声,偶然爆出一个小火星,炸起在火焰上,旋即泯灭。 阿济格等人仔细听着,面孔在火光中映得通红,不知是羞愧,还是火光炙烤的。 “尼堪带回来的人,都发配回北京去,他们丢了心气,留在这边也无用,本该皆斩,不过此时是用人之时,留他们一条命,戴罪立功吧。” 最后一句话,决定了这些人的生死,说完这句,多尔衮拍拍手:“都去吧,几位王爷留下来。” 众人起身,向多尔衮行礼,然后弓着身子倒退着走几步,方才转身离去,不少人走出了护兵圈子,才惊觉身上冷汗乱冒,刚刚那几刻钟大的时间,仿佛像经历了几个时辰一般漫长。 人少了,空气仿佛也清醒了不少,阿济格重重的呼吸了几口气,看了看四周,向阿济格沉声说道:“王爷仁慈,饶得他们不死。” 多尔衮却从鼻孔中喷出一口浊气,将身子往后靠了靠,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冷哼道:“你想错了,依得本王的脾气,今天当场就要打杀尼堪,他带回来的人,一个也活不了,这等大败,留他们乱我军法吗?” 阿济格身上的冷汗又悄悄的冒了出来,他是此地主将,石岭关大败他脱不了干系,朝中因多铎的死,暗流涌动,多尔衮正在大肆挥舞屠刀,自己虽然是多尔衮的弟弟,但暗地里也有不少动作,难免有些不干净,如果多尔衮借题发挥,后果很难讲。 他眼神变幻,有些迟疑的道:“那……王兄为何放过这些人?” “你以为我愿意?还不是你们逼的?”多尔衮语气严厉起来,狠狠的剐了阿济格一眼,看得阿济格脖子都凉飕飕的:“山西乱局愈演愈烈,已经不可收拾,现在居然战死了一个亲王,我大清纵横宇内,打下多少疆域,何时战死过亲王?就连明朝皇帝也被我们杀了好几个,现在死的是我们的王族,落到天下人耳中,代表着什么?你们想过吗?” 此刻坐在两边的,还有承泽亲王硕塞、继承代善礼亲王爵位的满达海、多罗郡王瓦克达,加上阿济格和多尔衮,基本上清廷还活着且最能打的几个人都在这里了,满大海和瓦克达身上还挂着征西大将军的头衔。 身份尊贵,自然明白知晓更多的消息内幕,脑子也极为灵活,多尔衮话里的意思,大家都懂。 “汉人已经被这边的动静调动起来了,山东、河南、浙江,这些原本已经稳定的地方,开始乱起来,造反的人到处都是,杀县令、杀知州,不纳粮缴税,聚众为祸,扬言复国灭清,就连不少降了我们的汉人军将,也蠢蠢欲动,本王此次西来,没有带多少汉军,就是考虑到其中有人不稳,到时候从内部捅我们刀子,麻烦就大了。” 亲王满达海年龄不大,不到三十岁,骁勇善战,性子暴戾粗莽,闻声不禁有些戾气外泄,粗声道:“我早就说过,那些汉狗不可信,能杀就杀,杀光了闹事的就没事了,汉人极懦弱,贪生怕死,杀得一批,剩下的就怕了,到时候……” 话未说完,多尔衮冷冷的目光就扫了过去,视线彻骨般的阴冷,看得满达海浑身哆嗦了一下,没说完的话生生的梗在了喉咙里。 “杀?杀得完吗?都杀光了,谁来给我们当奴隶?我们女真死了那么多人,就为了得到一个光秃秃的天下吗?满达海你把你爹的教导都丢到粪坑里去了吗?”多尔衮劈头一顿训砸了过去,砸得满达海垂着脑袋,都不敢与他对视。 多尔衮深吸一口气,收回恨恨的目光,又道:“我已经下令,各地八旗兵回援北京,我这次来,北京留守的只有八百里加急赶回的谭泰和何洛会两人,带的旗兵只有两千人,一旦汉军造反,他们连外城都守不住。” 四人一惊,面色大变,互相看了一眼。 多尔衮笑了笑,看着四人脸色,道:“不过济尔哈朗和勒克德浑的万人大军,已经从湖广回师多日,此时已过了卫辉府,不日即可抵达北直隶,到时北京城内防卫力量足以抵御一切乱党,不需惊慌。” 听了这话,四人方松了口气,北京城乃北归要道,一旦有失,数万满洲人将困在山海关内无法脱身,陷入汉家汪洋大海而无法自拔。 “所以山西乱局,必须尽快解决,这里已经到了动摇我大清根本的地步,无论多大代价,无论是什么人,只要挡了我们的路,就得死!”多尔衮单手做了个下劈的动作:“现在每一个旗人都是宝贵的,汉人不可靠,蒙古人也三心二意,唯有我们自己才是靠得住,故而我不杀败兵,也不杀尼堪,留着他们的命,用到合适的地方去。” 四人点头,面色凝重,阿济格想了一下,沉声道:“不过如此一来,留在黄河以南的军队,全是汉军,力量太过薄弱,洪承畴一旦弹压不住,会不会起新的乱子?” “短时间内,不会有大的变化,洪承畴已经叛了明廷,除了跟我们走到死,没别的路,明廷也不会饶过他,他想活命,只能死撑。” “其他地方,虽然会有反复小人倒戈,却不会动摇根本,济尔哈朗和广东、浙江、福建的八旗兵回师时,把明廷军队打得七零八落,吓破了胆无力反攻,况且李率泰镇福建一带,孔有德压广西、耿继茂和尚可喜镇湖广,吴三桂在河南逼潼关,洪承畴在南京总揽江南全局,各地忠于我们的汉军还有不少,大的来看,局面尚可掌握,唯有山西一地,乃乱局源头,只要灭了这处,各地反贼可迎刃而解。” “但是明廷呢?会不会趁机起事,李成栋手头还是有些精兵的。” “哈哈哈,你们还不知道,李成栋起兵十万救江西,在信丰被南赣巡抚刘武元奇袭击破,十万兵作鸟兽散,此獠现在困在城内,时日无多,这小人一死,明廷还有什么人可战呢?” 多尔衮纵声大笑,说到这高兴处,他阴霾尽去,豪放的展颜尽欢,阿济格等人也呵呵有声,张狂的笑了起来。 笑声中,夜色弥漫,黑色的苍穹笼罩大地,无形中似乎有一张巨掌,自天而降,把苍茫大地捏在手中,随意的摇了摇,然后丢下,化作一片废墟。 第430章 雌伏 福建漳州府,漳浦县。 这座海防小县城,出城不到五里地就能见到汪洋大海,周边多丘陵山地,土地贫瘠,土壤含咸碱性太强,不利农耕,自古以来,居住在这里的人们一年辛苦,田间劳作,所得的收成仅仅够一家人勉强度日。 幸好,大海是慷慨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下海打鱼不失为贴补家用、补给食材的好方法,把鱼晒干,储存起来,还可以在绵绵冬日里赖以充饥,所以漳浦的土著,日子虽清苦,却还是在千年间逐步形成了一处沿海较为集中的聚居地。 海边的人们,就这样勤劳而又心酸的艰苦度日。 这种状况,持续到了唐宋,强大的华夏引来了四海客商,发达的海上贸易从唐代泉州市舶司伊始,就引领着中华大地上的对外贸易潮流,来来往往的海船在码头上停停靠靠,各种肤色各种长相的人物上上下下,大批的货物从福建、浙江和广东沿海或公开的朝廷码头、或各色走私码头搬上又卸下,随着一笔笔生意的达成,一箱箱的银子金子在人们的手里交换着,伴着脸上的笑意推动着海上贸易的愈加兴旺发达。 漳浦优良的地理优势近水楼台,很快的发展起来,原来渔村一般的地方显然不够用了,房子越建越密,人口越来越多,到了朱元璋建立明朝,漳浦县作为一方县城,终于有了个县城的样子。 巨大的利润必然会产生一些不好的东西,金银的味道吸引了豺狼,倭寇的肆虐,染血的刀剑,让漳浦县建起了城墙,城外海边,六鳌千户所用武力保护起来这一方平安。 海防开了又禁,禁了又开,时而收紧时而松弛,靠海吃饭的人们跟着这政策的变化,时而变成规矩的海商,时而变成残忍的海盗,民风彪悍起来,被太阳晒成古铜色肌肤的人学会了用武力解决问题。 到了大明隆庆年间,禁了多年的海防再一次开了口子,史称“隆庆开关”,福建漳州府漳浦县往东一百多里的月牙港成了朝廷对外公开的允许私人海上贸易的港口,并设立的海澄县,建立督饷馆,到后世,这里会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厦门。 虽然朝廷仅允许海澄开口,但漫长的海岸线哪里是朝廷顾得过来的,近在咫尺的漳浦县利用得天独厚的优势,自然产生了诸多利用空子走私的人,督饷馆高昂的税金让不少人铤而走险,利用水师顾及不到时候,运输着一船船货物。 这个行当,让许多家族一夜暴富,一次冒险换来足以吃几辈子的利润,像蚂蚁一样爬动着他们的心,他们中的许多人与官府和海匪有各种各样的勾结,或者干脆自己就是海匪,亦匪亦商,经过若干年的发展和各种黑吃黑,一些人死去,一些家族莫名其妙的消亡,剩下来的,都是豪族大户。 比如漳浦县里的甘家。 高门大院、白墙黛瓦,几进的宅院比知县大人的衙门还要大,门口两尊威武的石头狮子嗔目横爪,高高的门槛和朱漆的大门无不彰显着主人家的财势,按大明律,地位低下的商人家是不能这般招摇的,县令随时都可以治他家的罪,不过,县城里的人都知道,当初这两尊石头狮子搬来的时候,甘家大派宴席,县令大人可是座上宾。 县令很清楚,作为外来的官,如果不跟甘家搞好关系,指不定什么时候自己就会在睡梦里被人摘去脑袋。 甘家一门海商,或句话说,也是一门海匪,进进出出的人物腰悬利刃,面带戾气,接连几代都有族人在海上呼风唤雨,听说,甘家在海上的势力一直可以延伸到满刺伽。 既然是财力雄厚的大族,为防仇家,甘家的宅子也颇为雄壮,院墙高大,墙上有放箭的孔洞,四角都有箭楼,大门厚重,门后的门闩可匹敌城门门闩,家里随时都养着一两百家丁,拉出来个个身强体壮,比县衙里的衙役捕快还要厉害。 七月底的这一天夜里,甘家出事了。 是夜子时,月亮被云朵遮去的那一刻,有惨叫声刺破夜空,急促的示警声和高声的嘶吼接踵而至,有人在叫嚷:“敌袭!快起来御敌!”有人在“哈哈”大笑,纷杂声一片,吵醒了左右居民。 这等情形,大家都知道是有人摸进城来杀人的,敢动甘家的,必然也是豪强,这等时候无人敢去救援,人们躲在自己家里,捏着兵器顶住大门,听着外面的动静。 甘家方向的声音越来越大,“叮叮当当”的兵器碰撞声也越来越密,当到了某一个峰值时,随着惨叫声破空,慢慢的降了下去。 海上枭雄寻仇,一般杀了人破了家就走了吧,不会殃及无辜,附近的人都这么想,这也是惯例。 不料今夜的情形有些不大一样,甘家的声音小了,县衙和城门方向的声音却大了起来,而且越来越大,厮杀声和叫喊声已经不能用噪杂来形容了,而是打仗般的喧嚣,几处火焰在城内烧起,那火光照亮了半边天。 城里的人在胆战心惊中过了一夜,到天亮的时候,有骑马的人从城里跑过,边跑边喊:“大明延平郡王麾下大将军甘辉光复漳浦,各位乡民不可出门,城内东虏余孽未尽,以免伤及无辜!” 大明? 延平郡王? 原来真的是打仗啊!人们心惊起来,大清的兵呢?被杀跑了吗? 甘家大院里,戴笠帽穿红衣战服的明军士兵把守着,大批的人手在街上来去,搬运街上的尸体,扑灭几处大火,本来甘家也着了火,但扑得及时,没有烧掉几间房子。 一个魁梧的大汉在堂屋里坐着,翘着二郎腿,一身的血污,一把带血的钢刀随意的放在大腿上,挽着松散发髻的头上面目戏谑,看着跪着他面前的一群人。 “族长,没有想到吧?我甘辉又回来了。”他咧开大嘴笑了起来:“当初你趁我父母双亡,抢我家产、逐我出门,没有想到有今天吧?” 跪在头前的,是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身子骨很硬朗,一身黝黑的皮肤一看就知道常年在海上飘荡过,那双手满是老茧,年轻时不知道捏过多少次刀。 他瞪着眼睛,有些惊讶的看着坐着的大汉,腰板却挺得笔直,嘴唇哆嗦着,连脑后的辫子都微微颤抖,他似乎想说话,嘴巴却被一团破布堵上了。 甘辉附耳过去,听了听:“啊?你说什么?我听不到啊?嗯,说大声点。” 老头的喉结上下动着,表情激动,肩膀一耸一耸的,貌似要站起来扑过去,可惜腿被捆着,动不了。 甘辉装模作样的听了一下,然后开心的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一边笑,一边挥挥手:“都杀了!推出去杀了!” 士兵上来拖人,人群里“呜呜”声一片,被堵住的嘴巴竭力要发声,挣扎中却什么也喊不出来。甘辉不去理会,转身一拂,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把身后灵案上高高低低摆满了一桌的灵牌扫倒地上,腾空桌子,从怀里摸出两块灵牌,恭敬的摆上,退后两步,有眼泪夺眶而出。 “爹、娘,孩儿回来了,敬二老上位。”他哽咽着说着,上了香。 …… 距离漳浦县百里开外的漳州府城外,一处高岗边,上千红缨笠帽的明军士兵匍匐在山沟里,安静得像一块块石头。 延平郡王郑成功铁甲悬刀,蹲在草丛间,遥望着城墙高耸的府城。 施琅、刘国轩、周全斌、冯信等大将猫在他身边,一双双发亮的眼睛紧盯着同一个方向。 “没有清军出动的迹象,连城门都没有开。” “城头上也没有八旗军的旗帜。” “看来旗兵拔营离去的消息是真的,否则漳浦易手,按照以往的惯例,此刻早就有清兵出城讨伐了。” “…….八旗兵真的退了。” “派进城里的细作还没出来,且等一等,待有了准确的消息,再作定夺!” 众人压低了的声音里,透着无与伦比的欣喜,一种如释重负般的喜悦跃然话里行间。 二十五岁的延平郡王目光炯炯,一双眸子里像燃烧着火焰般的放着光,他捏紧了拳头,重重的落在自己的大腿上。 海风吹来,带来一阵海水的咸味,郑成功知道,要不了多久,这味儿就会变了,血腥气将会充斥着福建的每一处角落。 第431章 乌云 有明一朝外姓封王的情况少之又少,除了高祖开国和成祖靖难等特殊时期以外,基本没有。 郑成功以外姓封郡王,跟南明隆武帝爱他才干、认他为宗室不无关系,隆武元年,居福州的隆武帝在郑芝龙带着二十一岁的郑森上殿觐见时,极为赞赏其才干,说出了“惜无一女配卿,卿当忠吾家,勿相忘也!”的话,并格外开恩,赐郑成功天家姓氏,并改名为“成功”,所以,此刻的郑成功,应该叫做朱成功才对。 后来郑芝龙降清,郑成功感于明廷皇恩,坚决不愿跟随父亲上京,割袍断恩,反而带领郑家余部来到闽南山岭间,依托沿海岛屿,与不善海战的清军对峙,数年来,今天打个县城,明天占个州城,碰上小股清兵就杀,遇到大股清军就避,极尽骚扰之能事。清军大军来剿,就避退到海上,清军舟船不精,吃了几次亏之后就畏水不前,于是一来二去,双方就在福建沿海一带你来我往,隐然成了相持局面。 当然,如果清廷真的重视福建沿海局势,派出八旗大将重兵围剿,郑成功这几万人是不够看的,不过相对于大陆上南北的焦灼战局,海边发生的一些局部战斗,根本无伤大雅,多尔衮等上位者把它当作了乱民土匪一般的闹腾,从福建来的奏折长期被压在文案的最底下。 在夹缝中生存的郑家军,通过北方的渠道,获得了山西方向的情报,尼堪战败、博洛授首的消息如夏季的风一般吹遍了闽南海岸,闻者莫不弹冠相庆。 更让人振奋的,是八旗兵开始收缩的消息,以往屯于福州、泉州等大城的八旗兵,开始往南京一带收拢,到了这几天,最新的消息说这些驻扎南方的兵开始往北方集结。 军队的离去,还带走了大批的人口,数十万百姓被驱赶上路,跟随八旗兵一道北上,迎接他们的,是一辈子为奴为仆,当牛做马的凄惨生活。 漳州城,控制着富饶的月牙港,驻守的是清军副将王进,与占着金门的郑成功族叔郑彩、郑联隔海相望,双方暗地里有些交情,虽为敌对,却不清不楚,有时候弄点小规模的战斗,但大部分的时候,都彼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活像以前官府和海盗的关系一样。 郑成功领军来到这里,目的自然是打下这座城池,闽南山里太苦了,实在不是一个好的根据地。 攻取漳浦县,引诱漳州城里的清军出援,在路上伏击,连带的趁机攻取漳州,就是郑成功的计划,但是,出人意料又在意料之中的漳州没有出兵。 “怎么办?漳州连城门都没开,跟计划的有些出入啊。”悍将冯信扭过头来问道,手中的大刀刀片巨大,比半个人还宽。 刘国轩是个儒将,在军中是智囊的角色,他沉吟着道:“是不是再等等,城里的内应消息出不来,城里是怎么个情况也不知道,虽然前几日确认了城里没有旗兵,但万一……”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目光中的犹豫众人都看得懂,他怕有埋伏。 “怕什么?都准备了这么久,岂能事到临头退缩?!”周全斌低吼道,横眉倒竖,一脸的愤然:“练兵千日、用兵一时,连这等小州城都畏头畏尾,如何成就大事?” 几人对望一眼,都捏紧了手中兵器,郑成功眉目一凝,赫然起身,将手中长刀一挥,吼道:“好!不等了,众将士、随我杀敌!” 旌旗乱卷,人影林立,数千人从草丛里、树影间冒出来,呐喊着跟随各自的将官,从山坡上冲下去,直奔不远处的漳州城。 城上顿时慌乱一片,示警的铜锣声、奔跑的脚步声和乱喊乱叫的喊声混杂在一起,伴着匆忙升起的狼烟,冲上了天空。 …… 信丰城外,李成栋从马上跌了下来,摔倒在泥泞的河滩上。 左右亲卫扑上去,将他拉起来,一头一脸的稀泥糊在他的身上、脸上,他抹去眼睛上的泥巴,口中大声嘶吼着:“走!快走!”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奔去。 亲卫用盾牌掩护着他,一群人跌跌撞撞的跑开了,冲了几十步,离开了足以淹没人脚踝的河边滩涂。 从远处飞来的利箭“笃笃”的钉在人的身上,激起一朵朵血花,惨叫声不绝于耳,但是无人敢回头去看,近万人拥挤在信丰河边,他们好似一团罐头打开后倒出来的沙拉酱,拥挤而又恐慌,散乱又挤作一团,在河水里、河滩边狼奔豚突,不时有人被身后飞来的箭矢射中,倒在了河水里。 鲜血从尸体上流出来,染红了河水。 天上的云层翻滚,无语的看着地面上奔腾的人潮,鲜明的两股人流一前一后的从信丰城里冲出来,城里大火燃烧,已经染红了天际。 被打散的明军争先恐后,逃出化为火海的城池,向南边跑去,信丰河就在城边两里路,成为横在逃命路上的天堑,正值汛期,河道涨水,平时不过马腹的河水已经到了马脖子,穿着甲胄的士兵跳入水中,像一个个浮动的木桶,拼命的向对岸游去。 不会水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也会茫然的跳下水,踩着水底的泥泞向前走,然后渐渐的脚不能粘地,继而四肢乱抓,慢慢的吃水下沉。 追击而来的清兵拿着刀枪四处乱砍,骑兵奔走在河边,冲击着或抱团或落单的明军兵卒,将他们驱赶下水。 然后拿出弓箭,好整以待的站在岸边,瞄准水面上的人头,一箭一箭的射去,就像射击靶场上的草垛,河中的人马尸体漂浮起来,顺水而下,好似满江的死鱼,堵塞了河道。 李成栋在对岸的树下站定,“呼哧呼哧”拉风箱般的喘气,他的马刚才陷在淤泥里被清兵射死,人却没事,沉重的甲胄成了泥泞中脱身的负担,急切间却解不掉,只得费力的硬挺上岸,但累得够呛。 手中的长刀崩了几个小口子,突围出城时的酣战让他不得不亲自挥刀上阵,头盔不知什么时候掉了,脸上也被挂了花,血污满身,分不清是敌人还是自己的,让他看上去很是狼狈。 他回头望去,借着远处城池的大火看清了河边的惨状,随他突围的两万多人,被堵在河边,清军尾随而来杀鸡般的砍杀着,让信丰河两岸宛如地狱,上万人的生命在这一刻如灯火般泯灭,血流成河。 “抓住李成栋!” “抓住李成栋!” 如雷般的喊声在对岸响起,清军已经追到了河边,一队骑兵向上游奔去,找寻桥梁。有性急的清兵,已经跳入河中,一边挥刀收割明军的脑袋,一边趟着水游向这边。 这种行为,是非常冒险的,明军只要在岸边集结,反戈一击,水里的清兵是无法反抗的,但是此刻明军已经如丧家之犬,心无斗志,除了逃命,脑子里没有第二个念头。 “公爷,这里不安全,快走吧!”亲卫急切的喊道,聚在他身边围成了一个圈子。 李成栋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目光涣散的回头看了看,挥挥手,带着不多的亲卫迈步逃去。 永历三年七月底,大明惠国公李成栋从信丰突围,被清军追击,围杀在信丰河畔,十万大军随李成栋回到广东的不足五千人,南粤为之一震,风声鹤唳,大明朝堂人心惶惶。 同月,永历帝在肇庆发出诏书,封平凉候王欢为凉国公,节制西北军政。 八月中旬,夔州军山字营许铁柱奉凉国公命出夔门,兵发湖广。 第432章 第四百三十三张 大雨 八月,内长城代州一线。 雁门关。 大雨如注,黑色的云层几乎挨着了关墙,就在人们头顶降下了大颗大颗的雨滴。 大队的八旗军丁集结在关内外,四色彩旗下,额真们带领着旗下战兵井然有序的从关门鱼贯而出,彪悍的索伦营、羁傲的察哈尔蒙古兵、强壮嗜杀的阿礼哈超哈营、来去如风的葛布什贤超哈营,各种旗号的旗兵从官道上踏着被雨水弄成泥浆的官道行进着,纵然大雨瓢泼,队列依然整齐森然。 强大的女真军队,历经数十年的发展,已经成为了一头巨兽。 组成它的每一个士兵都是精锐,从天边的极西之地到辽阔的中原大地,每一步前进,都伴随着血与火的淬炼。厮杀和死亡,对这些从山林间出来的汉子来说,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它们就像生活的一部分,时时刻刻都在身边。 都是为了生存,以前是和野兽搏斗,现在与活人厮杀,没有什么不同,也许还容易了一些。 多尔衮坐在马车上,透过布幔看着窗外的甲兵,隆隆的马蹄混合着噼噼啪啪的雨点,就像一首极有节奏的歌曲,敲打在他的耳畔,激烈而又豪迈,正如他的心情。 他闭上眼睛,感到头脑间有一阵眩晕,于是身子后仰,靠在身后的软榻上,伸手揉揉太阳穴,经年的征战和朝堂上的角力,令他不到四十岁的年纪就身患隐疾,他常常有种预感,也许有一天,自己会像弟弟多铎那般,病死在床榻上。 自己死了,大清会怎么样呢? 夜深人静,孤灯只影,他会回忆一生走过的路,父亲努尔哈赤在世时,他感到那是一尊永不可超越的神,人丁稀少、生活在大明阴影里的女真,在父亲的带领下从贫瘠的山里杀出来,东征蒙古,西侵高丽,打败了野蛮的鄂温克人,征服了善战的锡伯人,让整个北方的土著都跪在女真的脚下,重现了大金的鼎盛,但这还不够,雄才大略的努尔哈赤把目光投向了巍然如庞然大物般的明国。 曾几何时,当父亲还在辽东总兵李成梁军中当小校的时候,他去过沈阳和铁岭等地,也在父亲的带领下,进过李成梁的伯爷府。 大城巨岜,繁华昌盛的城市和富庶的土地,让从山沟里走来的多尔衮大开眼界,辽东王李家的跋扈和权势,也令多尔衮小小的心灵深深的震撼了,他从来没有想到,原来山外的世界这么宽广,如此的奢靡。 跟大明比起来,在北边冰天雪地里打来打去的土著们像猴子一样可笑,一切都在大明的掌控之中,女真人的生命在明国看来,就跟蝼蚁一样渺小,当从血泊里站起来,拧着敌人的头不可一世的父亲,在李家面前,只能像奴才一样卑微。 离开明国时,父亲带着他站在山顶,俯视巨大的城池,用双手比划着,告诉他:“等有一天,这里的一切,都会落到我们女真人的手里,那些明国人,对我们所做的事情,我们会加倍的还给他们,你记着,这一天一定会到来的!” “用你的刀,来实现它吧!” 这句话就在他的耳边响起,几十年来,从来没有忘记过。 多尔衮拍拍大腿,睁开了眼。 马车的门被拉开,一个熟悉的身影钻进来,带进了风和雨。 “皇父,其实你不必亲自过去,就坐镇大同,静候我等佳音即可。”满达海道:“千金之躯坐不垂堂,让孩儿们去做就行了。” 多尔衮看看他,笑了笑。 对于满达海,多尔衮是很喜欢的,代善的这个儿子,在大清年轻一代当中,极为耀眼,能战善战又懂文治,跟多尔衮本人年轻时很相似。 “代善生了个好儿子啊,如果岳托在世,也比不上这个兄弟。”多尔衮想道。 自己没有儿子,只生了个女儿,这是多尔衮引以为憾的事情,当然他春秋正盛,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妃子生一个,但现在,满达海是他的最为欣赏和培养的人。 他拍拍满达海的肩膀,和蔼的说道:“不行啊,不是不信任你,满达海,石岭关我必须得去一趟,不能再耽搁了,山西已经乱了太久,这里的火再不扑灭,就会引燃我们脚下的火药桶。” 满达海眨眨眼睛,似乎联想到了什么,低声道:“皇父是说……京里的事?” 多尔衮目光移开,看向了窗外,铁甲铮铮的军队在雨中开进,巍然如高墙厚壁。 “京里和南方,都不太平,你知道的,豪格那边,一直都有动静,本王没有杀他,是看在太宗的份上,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结党这么久,拥护他的人大有人在,这些人明面不敢说什么,暗地里可活跃得很呐。” 多尔衮轻轻拍着自己的大腿:“多铎死了,本王如同被砍了一只手臂,本来有他在,我会轻松很多,可惜啊,他走了,没人能像他那样帮我。” 满达海面色通红,带着愧色:“皇父,我等……” 多尔衮摆摆手:“不是怪你,你还年轻,正是上进的时候,再过十年,你也会成为我和多铎这样的人,但是现在,你还不够火候。” “石岭关的王欢,其实极为棘手,尼堪和博洛不是无能之辈,他俩的本事,我们都清楚,寻常明国大将找不出对手来,就连洪承畴那样的豪杰,也在仲伯之间。” “可是他们败了,博洛还死了,这意味着什么?”他敲了敲窗框,马车动起来,慢慢前行:“意味着这人不是寻常人,以前对付明军的那一套,也许就行不通了,我不亲眼看看,不放心呐。” 雨哗哗的下着,如帘般的落到车顶上,发出珠落玉盘一样的响声,天地间的声音都淹没在雨声里。 “火器是很厉害的,否则太祖和太宗皇帝不会把明国的工匠炮手像宝贝一样供着,我们也见识过,几丈厚的城墙在铁弹的轰击下像纸一样不禁打,这就是优势,明军现在有了优势,我们没有,就得去看看。” “那王欢如果是如传言中说的那样,是个少年军阀,总得拉拢一下的,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如果得了这人,本王在朝堂上,就不会有人发杂音了,管你千军万马,一顿火器砸过去,都闭嘴了,这就是优势。” “要招揽此人,你们去是不够的,得又本王亲自去,方显诚意,洪承畴当年如果不是太宗亲自给他解绳子,恐怕也不会死心塌地的为我们效力,这是人性,也是人心,你学着点。” “但是要招揽人,不把他逼到绝地是不行的,得打他一下,让他绝望,走投无路,才会答应投降。不怕他不怕死,勇士都是不怕死的,但是,绝望可以让勇士屈服,你知道什么叫绝望吗?” 多尔衮看向满达海的眼睛,目光中那慑人的寒芒,让满达海不自觉的动了一下身子。 “呃…..” “绝望,就是碾压,用绝对的力量碾压,让对方感觉不到获胜的希望,所有的底牌都打完,还看不到一丝希望,就是碾压。”多尔衮张开手臂,然后狠狠的合在一起:“我们的大军,就是要去碾压!” 第433章 烽火 大雨倾盆,以磅礴的气势降临到大地上,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水雾,空中电闪雷鸣,这场雨,作为入夏以来第一场汛期大雨,波及了整个山西和北直隶,看来会下很久。 吕梁山东面的茫茫山岭间,同样笼罩在风雨之中,成片的森林在风中摇摆,雨水落在树叶上,又打到地上,在枯枝败叶密布的土壤里渗了进去,湿气涨上来,倔强的腾空,化为蒙蒙的雾气游荡在林间,让大山云遮雾绕,更添了几分神秘。 在这种天气下的行军,是非常困难的,强悍如八旗兵这样的劲旅同样举步维艰,不得不滞留在雁门关附近的州县里,每日间前进的路程堪称龟速。 距离忻州府城以西五十里的密林间,一骑在雨中如飞般的奔驰,马上骑士身披蓑衣、头戴竹笠,腰间黑色的劲弩和刀鞘在黑暗里发着清漆特有的暗光,雨水顺着马匹的奔势劈头打来,撒豆子般的击在骑士身上,爆出层层波纹一样的水珠,骑士却速度不减,在大雨中宛如劈波斩浪的利剑。 马身上全是水,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鼻孔里喷出的气流化作白雾,飘散在雨水里,骑士用单手控缰,竹笠压得很低,看不清他的脸,另一只手紧紧的按着自己的腹部,蓑衣里面,被迎面打来的大雨浸湿了皮甲,皮甲是白色的,新上的白漆。 鲜红的血从他的指缝里一滴滴的慢慢流出来,染红了白色的甲。 马儿依旧四蹄如飞,穿梭在林木间,骑士的双腿不住的踢夹着马腹,拼命的将马速提到最高,马儿鼻孔中喷出的白雾越来越多,已然到了极致。 偶然之间,骑士会侧头回视,被竹笠遮挡的面孔这时候会有一刹那暴露在闪电的光芒中,他的脸上雨水横流,眉目之间神情焦灼,西北汉子特有的粗糙皮肤和红脸膛分外明显,因为腹部的伤口,表情有些痛苦的扭曲。 他一直在用心倾听后面的动静,也在感受地面的震动,不过纵然斥候的感官很敏锐,在这样的大雨里,难免会被影响,雨声遮盖了一切,一丈开外就什么都看不清、听不见。 所以,当一枝狼牙箭从后面划开水幕,撞散了无数颗水珠射进他的背心的时候,他还惘然不知,全身肌肉依旧保持着紧绷,全神贯注的保持着骑行的最佳姿势。 箭头是重箭头,就连铁甲也能破开,薄薄的牛皮甲根本无法阻挡,箭矢从后背射入,从前胸透出,创口可容两根手指插入,鲜血飙起。 骑士的口中喷出一口血,捂住腹部的手条件反射般的去摸腰间的弩弓,手指刚探上,他的双眼就失去了生命的光华,黑色的瞳孔变作死灰,魁梧的身子如泥般瘫下,无力的倒在马身上。 马儿失去了骑士的驾驭,速度慢下来,从后面的黑暗中冲出五匹马来,如飞般的赶上。 黄色的罩衣下一水的轻便锁子甲,头顶软质皮盔,长弓马刀,马鞍上挂着圆盾飞斧、绳索短矛,女真正黄旗斥候标准的配备在五人间一览无余。 五人拉住马,在死在马上的骑士身边绕了一圈,马儿仿佛知道自己的主人已经死了,悲嘶了一声,默默的站在原地喘息。 有人踢了一脚,倒伏的骑士被踢下马去,蓑衣散开,露出白甲来。 “果然是明狗斥候,跑得还挺快,如果不是咱们占着马力优势,还差点让他跑了。”有人骂道,俯下身子,用短矛在尸体上补了一下。 “把马牵回去,取下他的弩弓,割了脑袋。”领头的人森然道:“这条路上明狗探子很多,都小心些,别着了道!” 另外四人答应着,下马做事,片刻后,五人再次消失在雨幕中,黑暗掩盖了杀戮,就连空气中的血腥气,也很快的被雨水冲刷稀释掉。 只留下一具无头的尸身,丢弃在树林深处。 类似这般斥候间的摩擦放对,在大雨中经常发生,有时明军占了上风,有时清兵得了便宜,彼此你来我往,就像一道正餐前的开胃小菜,不断从宁武、代州一线,漫向太原。 …… “碰!” 王欢和马万年合力抬起一块巨大的条石,费劲的放到关墙上。 条石有百十斤重,从附近的山上开采而来,没有经过打磨,只是用最快捷粗糙的手段切成四方的模样。 马万年埋头把石头磨到正确的位置上,王欢抬起头来,抹一把脸上的水,望向雨幕。 上万人在他周围劳作着,无数的身影在城上城下来往奔波,一块块巨石、一根根圆木被搬上来,砌到城墙上,将年久失修的关墙加高加固,铁炮射击的炮眼被预留出来,遮箭牌、狼牙拍、滚木、礌石等守城器具堆满满地。 城墙下,一道道壕沟宽达丈许,尖锐的拒马摆在壕沟之间,被削尖的树枝插在壕沟一侧,犹如刺猬一般密密麻麻,两道高达半人高的土墙在关墙前面、壕沟后面筑了起来,墙上再立木栅,木栅由一头砍成尖利状的树干组成,坚实牢固,墙上留有炮眼,弗朗机炮完全可以轻松架在上面。 在木墙中间,有三条通道留了出来,每条通道宽约一丈五尺,往后延伸到石岭关城门处并为一条,通道两侧被木栅栏隔离开,如果从有人站在土墙里面,隔着木栅栏向通道里射箭开枪,或用长枪攒刺,想必硬冲的人马会死的很难看。 在关墙上,对着通道的位置,有黑洞洞的铁炮对着这边,实心的铁弹弹道笔直,一发弹就能把一条通道犁出一条血路来。 水珠打在脸上,一颗颗的生痛,刚刚抹去的水又顺着眉毛往下滴,王欢只得挥手,又抹了一把脸。 “大人,这么大雨,鞑子想必也很难受。”马万年把手在大雨里洗了洗,抽着鼻子道:“估计来得不会很快吧?” “很难说。”王欢皱眉道,甩甩头,把白布包裹的脑袋上的水珠甩得到处都是:“如果我是多尔衮,我不会被这大雨吓住的。” 顿一顿,他又道:“相反的,我还会很高兴。” 马万年学着王欢的样子,甩甩头:“是因为我们的火器吗?可是我们不能用,他们同样也不能用啊,没了火器,他们会攻城吗?” 王欢看向城外,雨雾中的山体朦朦胧胧,两侧的高山仿佛自己延伸出去的手臂,伸向极远方。 “他耽误不起的,每过一个时辰,对他都是一种煎熬。”王欢拍拍刚刚砌上去的条石,雨水让石头更显冰冷,湿漉漉的如带血的钢刀。 “这场雨停之前,他就会来。” 第434章 碰撞 “轰隆!” 一道银色的闪电蜿蜒如狰狞的巨蛇,顺着山脊一侧爬上林稍,在树冠上肆虐短短的一瞬间,化作一团火花消失掉,爆裂的光照亮了大地,山下蚂蚁般的人群在这光的照耀下,疯狂的改变着地貌,将石岭关前变作杀戮的战场。 王欢抬起头,看看黑云密布的天空,挥挥手,带起一蓬水珠:“让大伙都休息吧,天都黑尽了,再干下去就会生病的,熬好的热汤呆会尽快发下去,每个人都要喝。” 有人答应着去办了,王欢紧紧身上的蓑衣,带着马万年等人下城,却没有回居所,而是来到了城外。 随着“叮叮当当”的铜锣声起,大队穿着蓑衣在雨中忙碌的夔州军士兵放下手中的活计,从城外鱼贯而归,王欢站在关门,等候着他们。 马万年提着一盏风灯,照亮了王欢的面庞,他没有戴斗笠,每一个经过的战士都能看到凉国公的样子。 朝廷的诏书是昨天才送到的,传旨的中官听说在路上跑死了三匹马,其本人也只剩下半条命了,却仅仅歇息了半刻钟,就挣扎着起来给王欢宣旨,这是因为永历帝给他下了命令,如果半个月之内不能将旨意送到王欢耳朵里,就等着锦衣卫抄家砍头吧。 宣旨是当着夔州军和一众山西义军首领的面做的,密密麻麻的人站了一大片,王欢顶盔掼甲,接受了官印蟒袍,当旨意中节制北面军政一应事物、便宜行事的字句从中官那尖利的公鸭嗓子里蹦出来的时候,众人看向王欢的目光,有了变化。 这是什么意思?就是说,王欢此刻的身份,已经跳出了王应熊名义上的掌控范围,正式成为了李成栋那般的诸侯。 大明以文制武,无论多大的武将总有文官压在上头,或者有监军太监制衡权利,想要独大,那是不可能的。当然了,到了明末,这制度已经名存实亡,不过要朝廷承认、并且用圣旨的方式予以确认的,并没有多少。 惠国公李成栋算一个,舟山群岛上的定西候张名振算一个,福建的延平郡王勉强算一个,其余的,如堵胤锡、何腾蛟之流,要么本就是文臣领武职,要么独霸一方,类似山大王一样存在,情况不一而定,但没有一个比得上王欢的圣眷之浓。 陕西、山西众人已经看清楚了,从此以后,黄河流域、长江以北的大明权臣,定然是王欢一支独大,无人能撼动。南面的局势听说糜烂不堪,永历的态度,看来要抱王欢大腿了。 山西义军的愈加积极起来,除了原本汾州会盟的成员,这几日,又有大大小小的各方势力投靠过来,甚至各地镇守清军也有人揭竿反正,打着大明义臣的名义向王欢递降表表忠心。 凉国公的名号,已经伴着暴雨,传遍了四面八方。 “快回去休息,有热汤等着你们,都喝一碗,不要着凉生病。”王欢不断叮嘱着,拍拍从身边经过的兵卒的肩膀,替他们系紧蓑衣的带子,勉励着鼓舞着,好似家长在关怀辛苦工作的孩子。 此刻在雨中,看着跟自己一样站在泥泞里,满身泥浆的公爷,每一个士兵的心里都暖洋洋的,夔州老兵还好,毕竟长久以来王欢的作风就是这样,而一些新招的兵或是跟着守关的义军,都受宠若惊,差点跪在了泥地里,痛哭流涕、激动不已,那一刻让他们为王欢去死都愿意。 这可是国公啊,竟然跟我们嘘寒问暖,这份恩情,如何得报? 这时代的底层人民,心灵就是这么简单,你对他好,他就为你尽心做事,你对他的家人好,他就可以把命给你。 王欢笑着送他们进城,当城外好不容易清静下来,他踏着泥浆,顺着城外壕沟间的通道,往外走去。 每一处沟堑的宽度、每一架拒马摆放的位置,他都要看一看,审视是否合理,防御力量是否可以发挥到最大,夜晚的雨夜并不便于巡视,但他依然一丝不苟的察看着。 “时间不多了,耽搁不起了。”王欢边走边说,对劝他回去的马万年道:“鞑子就在山那边,随时都可以打过来,不赶快准备就绪,我放心不下。” 灯在雨中摇曳,橘黄色的光好似风中一处微弱的萤火,一行人来到壕沟的最前沿,这里距身后的关墙,已经前出了两里多地,开阔的平原就在眼前的雨幕中延伸,一直漫向朦胧的雨雾深处。 在这里停留了片刻,一阵微微的大地颤动由远及近,马万年目光一厉,一招手,十余个卫队成员冲上前去,端起了摧山弩。 片刻后,马蹄声骤起,四个身影从雨帘里破水而出,如黑暗里奔出的夜叉,带着血腥味溅起水花,出现在王欢眼前,黑色的蓑衣和白色的甲胄,在泥水中跟夜色混在一起,隐藏了凛然的杀气。 这队斥候看到前面有人,减慢了速度,到了近前,借着灯火看清了是谁,立刻滚鞍下马,单膝跪在泥浆中行了礼。 王欢从让开的亲卫中走出,让斥候们起身,看了看人数,问道:“怎么少了一个?” 夔州斥候五人一组,集体行动,此刻只回来四个,数目不对。 斥候领头的人恭敬答道:“路上碰上鞑子游骑,斗了一阵,断后的兄弟折了。” 斥候游斗,生死平常,王欢沉默了一下,看到了挂在马脖子上的两个人头。 斥候队长顺着王欢的目光看过去,语带自豪的又说:“我们杀了两个落单的,都是真鞑子,赚回来了,罗兄弟死的值了。” 那挂着人头瞪眼怒容,鼠尾辫被绳子穿了,血淋淋的格外狰狞,站在雨中的斥候也有人带伤,压抑的喘息声隐隐伴着雨声传来,小范围的放对更加残酷,并不比几千上万人的征战来得轻松。 王欢又问了两个问题,斥候答了,王欢就让他们赶紧入关休整,自己则停留了片刻,也回去了。 清军前锋刘泽清带的两万汉军,从北直隶高洪口过忻州,率先疾进至石岭关以北五十里的红泉寨,扎营山中,等候清军大队。 多尔衮亲征的大军,从笼罩着整个晋中群山的漫天大雨里,露出了锋芒。 第435章 无声 “诸公,太原的事情,就拜托诸位了。”王欢站起,在屋子中间团团一揖,面带笑容的诚恳说道:“皇上的旨意里,也点名本公主持山西大局,既然圣意如此,本公也不推辞,刚才的布置,有劳韩大人和虞将军牵头,众位配合,以成大事!” 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冒起来,从椅子上站起的人纷纷回应着:“下官(末将)本分,理当如此!” “公爷在此间顶住鞑子大军,我等如果连太原都看不住,也不用混了,日后在朝堂上也无颜站班。” “请公爷放心,太原连一只耗子也逃不出来,困死那帮狗娘养的!” “韩大人和虞将军众望所归,有公爷遥指,两位大人领头,晋中定然稳如泰山,我大明有公爷这般肱骨能臣,中兴在即啊!” 或粗鄙无礼,或文言皱皱的话此起彼伏,众人争先恐后的表着心意,生怕落了人后。 韩昭宣和虞胤两人,也站在王欢身边笑意涟涟的向挂着知府、总兵、参将等各种衔头的一众义军首领拱手,说着应景话儿,得王欢这么一提携,这意思还不清楚?日后一旦山西安定,一文一武即将山西收入二人囊中,起码布政使和都指挥使的职位跑不了的。 “不过丑话还是要讲的,行军打仗,讲究一个令行禁止,无法不成方圆,各位虽然都是大明忠臣,这规矩还是必须得立起来,今日既然本国公授命与韩、虞两位,此后如果有人不尊韩大人和虞将军号令,或是阳奉阴违,就是乱我军法,论罪当诛!”王欢话头一转,变戏法般把笑脸收起来,换上一副铁板样的表情:“正值多事之秋,望诸位以大事为重,私利过往,都且放到一边,千万别玩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把戏,这么做,对谁都不好!” 似笑非笑的面容下,暴露着一颗铁石样的心,“敢玩花样就弄死你”的字面意思虽没有说明白,却人人都懂。 场面错愕了一下,和谐的气氛尴尬的静了下来。 王欢悠然扫视全场,目光所及,仿佛割草机扫过一样,被他看上的脑袋都低了下去。 “不过本公思量,大家都是誓言效忠朝廷的忠义之士,想必无人会两面三刀,应该是本公多虑了。”他打破短暂的沉寂,笑道:“各位说是不是啊?” 韩昭宣心灵通透,立刻会意:“对、对、对,国公说得极是,诸位,都表个态吧。” 冷汗从不少人的脊梁上冒起,要说私心,人人都有,这等乱战,大家心里都有小九九,王欢这句话,不似威胁,胜似威胁,如果表现不好,被他盯上,秋后算账,勿言言之不预也! 联想到进来这里时,外面那惊人的一幕,众人不禁胆战心惊,夏日的雨夜没来由的打了个寒战。 “是极!如果有人敢违抗公爷的命令,乃大义之公敌,人人得而诛之!我李某人第一个不放过他!” “对!算上我陈雪松一个!” “汾州会盟,就定了凉国公总揽山西一应事物的调子,如今皇上诏书又至,更是实至名归,没有二话,大家应当同心协力,共铺国公爷!” 闹嚷嚷的表态再次响起,这次比刚刚的气氛更加热烈,大家纷纷表示,要抛弃私心杂念,团结在以凉国公为核心的领导集体周围,共谋发展,一齐出力,为了大明的明天贡献力量。 会议在友好的氛围中结束,众人欢声笑语,互道珍重,考虑到太原等地事物繁多,石岭关又面临大战,千头万绪,大家都有事情做,就不耽搁了,吃了一杯酒,用罢午饭,众人就要告辞。 从关城内的署衙中出来,必须得经过外面的校场,校场很大,除了守关将士操练所用,还可以囤积物资,不过此刻大雨倾盆,自然是没有物资放到这里的。 大家顺着屋檐下的长廊走向外面,各自的亲兵上来给自家头领递上蓑衣斗笠,头领们低着头系好带子,穿上蓑衣,不少文官目光慌乱的回避着校场的方向,仿佛那里有什么让他们感到畏惧的东西存在一样。 而武将们则心头拔凉,唉声叹气又意兴阑珊,望向校场的眼睛透着羡慕嫉妒的光芒,一些人看看那边,又看看畏畏缩缩的自家亲兵,把头乱摇,恨铁不成钢的把脚踏得砰砰响,上马就走。 校场上,雨势滂沱,龙王爷得了重感冒,喷嚏一个接着一个,下了五六天的大雨,没有一丝停顿的迹象,反而愈发大了几分。 “这雨好大,黄河怕是又要决堤了。”韩昭宣站在王欢身后,目光炯炯,嘴上说着黄河,眼睛却看着校场。 云是黑的,雨滴降下,落在黄色的泥土地上,腾起灰蒙蒙的浅色雾气,整个校场都笼罩在蒙蒙雨雾里,这天气,没人会愿意站在雨里去。 一片白色的磐石铺在校场上,任雨打风吹,巍然不动,如林的长枪、偶尔喷出鼻息的战马,提醒着看到它们的人,这里的,不是石头,而是夔州战兵。 横成排竖成列,站在哪里哪里就是一个坑,魔鬼般的训练打下的队列基础、铁面无情的军法造就出来的军队站在大雨中,标枪一样的身姿让人产生了错觉,仿佛屋檐外面下的不是狂风暴雨,而是杨柳春风。 刚刚进去时,义军首领们就看到夔州军在列阵,那份风雨无阻视暴雨如无物的模样,看懂兵的人暗暗心惊,联想到自己,如果把手下那帮人拉出去淋雨,恐怕首先就会哗变。 而夔州军的兵,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无声无息,连大声说话的人都没有,除了军官的口令之外,唯有风雨伴随的脚步声。 这就很可怕了。 虞胤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站在王欢身后,作为武将,在这个时候,他觉得如果开口都是一种冒犯。 “他们应该不会乱来了,起码不会下绊子使坏,虽然还不能做到令行禁止,但原本就不要指望他们过多,太原的事情,就落在你们身上了。”王欢淡然道,韩、虞二人躬身应承,心里踏实了不少。 王欢走出屋檐,进入雨帘里,前行十余步,来到军阵之前,李廷玉和马新田站在队伍前列,身上的铁甲已经水流如注。 有亲卫想递上蓑衣,被后面的马万年拦下了。 韩昭宣和虞胤想跟上去,犹豫了一下,只是与马万年一起走出房檐,站到雨里,却不敢踏前一步。 王欢身着布袍,片刻间就全身湿透,他却毫不在意,任雨水淋漓,肃容看着白甲军阵。 无数夔州兵也看着他。 天地间,雷霆游走,霹雳闪烁,呜咽的风卷过,吹动战士们盔顶的红缨。 “我夔州军!”王欢举起右臂,振声吼道。 无数右臂举起,洒开一层水雾。 “战无不胜!” 从无数张嘴里喷出的热气,化作股股气流,震开了甲胄上的水,空气为之一滞,就连下落的雨滴,仿佛在那一瞬间都停留在了空中。 韩昭宣和虞胤已经快要窒息了,双手都在发抖,如雷般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回荡,万物都已消失,眼前所见的才是唯一,天地变为白色和红色,白色是甲,红色是缨。 李廷玉和马新田的手臂举着,看向王欢没有动。 “李廷玉为主将,马新田为副将,五十里外红泉寨,带回刘泽清的人头!”王欢眯着眼,让额头上的雨水顺着脸颊流下:“最近的清军都在百里开外,你们没有羁绊。” 两将点头拱手,翻身上马,李廷玉扭头过去,简单的发了个口令。 万人军阵开始无声的移动,一如他们无声的来。 第436章 夜战 刘泽清很憋屈。 自顺治二年多铎南下,史可法扬州殉国时投靠清廷起,到现在已经五年了。 这五年里,刘泽清被圈养在北京,不得离开京城五里之外,一队清兵驻守在他的宅子外面,名为保护,实为监视,成天盯着他的脊梁骨,弄得他好生不自在。 兵权被夺、如家畜般被圈养,等于住在一个大点的牢笼里,这等待遇,外加清廷给予的一个区区三等子爵、两个侍女的赏赐,怎及得上南明太子太师、封东平伯、镇淮安扬州两处富庶之地的地位? 从米槽跳到糠槽啊。他常常自嘲般的暗自思量。 有时候,他甚至嫉妒起同为江北四镇的黄得功来,黄得功在南京城破时为保弘光帝战死秦淮河边,武将一世、马革裹尸,纵然身死也流芳百世,万人敬仰,比起现在这般不死不活、不上不下的窘境,也要好上许多。 也许当初贪生怕死、投降清廷,不是好选择。 来到这边,看到一些远远不如自己的明朝降将得到重用,趾高气昂,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孔有德、耿精忠等人就不说了,毕竟他们降清很早,但吴三桂、唐通、白广恩等人呢?这些人无论从哪个角度说,都及不上自己的能力万一,却因为攀龙附凤,结识了满清大员,一朝升天,过着富贵荣华的日子。而自己在明朝好歹是个伯爷,清军南下如果不是自己主动降清哪里能那么容易的打到南京城下?史可法一天十几道督令传给自己,到最后都是在哀求了,刘泽清依然毫不犹豫的收兵投降,麾下近十万虎狼之兵就卖给了大清,凭这份功劳,怎么能最终得到这般待遇? 刘泽清气不过啊。 他甚至动了再度反正的念头,这年头城头变幻大王旗,只要有兵,到哪里都是大爷,手下的旧部散于四海,也有掌兵的,抽空子跑出去,扯旗造反,然后投靠大明,不失为一条出路。 不过这想法还没琢磨出个道道来,清廷的王令就来了,摄政王多尔衮起用明朝降将,令刘泽清收拾旧部,领军南下,配合清廷大军围剿山西乱军。 刘泽清年不过五十,身体正强,精神正好,受命之后欣喜若狂,这是东山再起的大好时机啊!只要在这场征战里面表现卖力,抱得一两个清廷大佬的腿,得到赏识,今后何愁不拜帅封王? 高兴之余,刘泽清能在明末乱世中坐大的军阀,也非无能之辈,脑子里存有一丝清明,他一边联系旧部、招兵买马,一边也四处打听,探知山西局势。 这一打探才知道,原来山西已危如累卵,似一锅乱粥不可收拾,姜瓖掀起的兵变还未扑灭,从陕西杀过来的明军又像大火里浇上的一桶滚油,沸沸扬扬将整个晋中烧成了碳丸。 整个山西,除了大同以东的区域还在清廷手里之外,其他地方都扯了反旗,滚滚反清浪潮如滔滔江水,冲击着三晋大地,一旦身处其中,指不定就会淹没在其中不得存活。 不过富贵险中求,如果不是事态紧急,估计清廷也不会起用深有猜忌的明朝降将,刘泽清对这一点也认识得很清楚,同样的,对清军、尤其是八旗兵的战力信任,也认识得很清楚,山西虽急,但那是重视程度够不够导致的,如今摄政王亲征,八旗大军倾国而出,如此重压之下,纵然山西是一块岩石也能碾碎了。 所以刘泽清还是信心满满的上路了,他的旧部多在山东,在济南召集了两万多人后,跟随佟养量的人马从山东经北直隶来到了晋地,佟养量留在代州,他则继续南下,一路急赶,率先来到了忻州以南的群山中。 跑得这么快,自然存有抢个首功的小心思,在明朝军队里呆了这么久,对方有几斤几两刘泽清是清楚的,即使陕西来的明军把陕西总督孟乔芳都斩了,刘泽清依然从心底里瞧不起对方,吃空饷喝兵血、做生意讹富户,向朝廷喊穷对百姓炫武,碰上敌军跑得比老百姓还快,这等军队,即使仗着人多欺负了孟乔芳,来到山西也蹦跶不了几天的。 于是打一打小股明军,砍了人头到摄政王面前请请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按照他的想法,红泉寨这地方还不够近,应该再朝石岭关推一推,甚至直接扑到石岭关下邀战,激明军出来打一仗,反正关城里的明军不过近两万人,还没自己人多,况且里面不知道有多少吃空饷的空额,真打起来,自己这边绝对占上风。 但半路上的一个情报,差点让他从马上跌了下来。 哆哆嗦嗦的揪住报信人的衣襟,刘泽清脸都白了,颤声喝道:“这、这消息,可、可靠吗?” 手下同样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苦着脸道:“千真万确,博洛身死、尼堪败逃,早就传遍了长城内外,只有将军您远在山东,一路走得又快,才没有收到消息,此刻那石岭关前的尸首恐怕都还没人收拾!” 刘泽清呆坐马上,怔了半响,好久没有作声。 报信的人不知道怎么了,偷偷抬头看去,才发现这位威震齐鲁的将官已经骑在马上傻了。 周围的兵将们无人作声,面面相觑,良久,一个副将才大着胆子开了口:“将军,我们……怎么办?” 刘泽清慢慢缓了过来,吞口唾液,扶着额头露幽幽的问道:“此处距离那石岭关还有多远?” “尚有五十里。”副将答道。 “全军停下来,找找附近,那里有可结寨的地方,扎下营盘,等待摄政王大军。”刘泽清有气无力的道:“此等厉害角色,我等须谨慎行事!” “对的、对的,要谨慎行事!将军英明!”大伙儿齐声道。 …… 雨夜的吕梁山,树随风动,遍山摇曳,天上没有月亮,黑洞洞的影子满山都是,弄不清楚是林木还是山影,草丛深处,兽音时不时的惊起,身处其中,难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红泉寨原是一处山中的匪窝,有两百多人啸聚,靠打劫过往客商混一口饭吃,刘泽清选中了这里,杀散了土匪,占了山寨,两万多官兵住了进去。 即便如此,刘泽清依然不放心,在简陋的土匪窝里布置了防御,亲自领着一群副将、参将来回看了几遍,划了各自防御地盘,放了暗哨斥候,把个小山头弄成了要塞。 最后,亥时三刻,刘泽清还冒着大雨巡视了一遍营寨,狠狠鞭挞了几个躲在寨墙底下避雨的守夜兵卒,发了一通脾气,方才回到自己占据的山寨里最大的一间瓦房里,卸甲睡去。 躺下去没有多久,他就突兀的睁开了眼睛,翻身坐了起来,侧耳细听。 猛然间,他伸手抓过床头的长刀,“刷”的一声抽出来,连外衣都来不及披,几步闯到了门外。 下一刻,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密集的雨点砸在脸上身上,也浑然不觉,双手微微发抖,持刀的右手紧紧的捏着刀柄,两眼圆睁,血丝密布的瞳孔看向寨墙的方向。 一群黑影在不多的几处营火照耀中跳跃,他们翻墙而入,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如一群从天而降的夜枭,手拿兵刃,砍杀着守卫的兵士,猝不及防的清兵们惨叫着被砍翻在地,血光迸现。 暗哨呢?斥候呢? 刘泽清宛如在梦里,万无一失的防卫被击得粉碎,那么多人撒在外面,居然连一声示警都没有发出,就被敌人突入到了中军核心,这是什么人? “敌袭!”刘泽清被冷雨敲醒,厉声吼道:“敌军夜袭!” 已经有人从帐篷、房舍里跑了出来,零零散散不成队形,冲进来的人似扫荡落叶的秋风,潮水般的涌过来,长枪攒刺、长刀乱砍,匆忙迎上去的清兵被无情的踩在地上,任意蹂躏。 刘泽清喊了几嗓子,成功了吸引了来人的注意,一队黑影冲了过来。 刘泽清返身就跑,一边跑,一边高声呼喝,急切里聚集起来的亲卫们也在向他靠拢,兵器交加的声音响砌夜空。 “死!”一把钩镰长枪握在一个高大的黑影手中,宛如灵蛇飞舞、又似蛟龙出海,砸、刺、割几个简单的动作做得无比娴熟,组合在一起仿佛精奇绝伦的枪法般让人无法防御,迎上去的亲卫在枪影中被穿透,惨叫声中一个个血洞乍现,甲胄也无法抵挡。 刘泽清心惊肉跳,头也不回的向后疾奔,军营已经彻底乱了,到处都是喊声,厮杀声,“敌袭、敌袭!”和“快跑啊、快跑啊!”在不同的人嘴巴里同时叫喊着,有人向后跑有人向前跑,还有人在其中乱窜,不知道该往哪里跑。 从见到敌人的那一刻起,刘泽清就没有起过聚集部下反扑的念头,夜袭不是没碰到过,但做得如此干净利落的还真没见过,这是强军啊,比自己强大得多的敌军,靠手底下这群兵油子,怎么可能反扑? 武将的直觉在某一刻发挥了作用,刘泽清条件反射般的挥刀后撩,“铛!”的一声,格开了刺向自己后心的一杆长枪。 “咦?格老子的这是个高手啊!” 四川口音的骂语从持枪者的嘴里蹦出来,李泽清也借着一侧燃烧起来一顶帐篷火光,看清了来者的模样。 “白甲!”刘泽清弓步立刀,咽下了一口口水:“白甲兵!” 持枪的大汉戴着一只眼罩,独存的一目闪过暴戾的光,满脸的络腮胡子根根似钢针般的立起,长枪一挺,狞笑着刺了过来。 第437章 山地 “噗呲!” 一抹余焰在细雨中放出了最后的火苗,随后被水珠熄灭,冒出一缕淡黑色的烟,在空气里飘荡。 大清汉军正黄旗一等精奇尼哈番左梦庚伸手在鼻子面前扇了扇,厌恶的散去这缕细烟,然后摸摸脸颊,左右四顾。 在他四周,横七竖八的清兵尸体倒卧在血泊中,没了气息,左梦庚简直无处下脚,随便朝那边走,都会踩中死人,弄得他皱皱眉头,只得随意的踩在还没有变得僵硬的尸体上,军靴底部与尸体摩擦挤压,发出“吱吱”的声音,好像老鼠在啃食。 正午的太阳在厚厚的云层间偶尔露出半个脸来,用一束束不那么强烈的阳光照亮了这处山坳,细细密密的小雨从天上洒下来,在阳光里飞舞,极为绚丽的半边下雨半边晴的天气,出现在晋中天空中。 不过此刻左梦庚无心去欣赏这难得的美景,在漂亮的景色,被空气中浓烈的血腥气一冲,也索然无味,反而有种惊心动魄的惊悚在其中。 左梦庚小心翼翼的裹紧大氅,避开一根倒插在一名倒霉清兵脑袋上的长矛,走到一处倒塌了的帐篷边上,几名穿着将官服色的人蹲在那里,见他过来,纷纷站了起来。 “大帅!”他们恭声称道。 左梦庚点点头,问道:“找到了?” “应该是这具尸首了。”一人答道:“虽然首级被割走,但据刘泽清军中卫士说,他左臂上有一道横劈伤口,乃当年在辽东时的旧创,背上有一处箭伤,呈梅花状,这两处伤口同时出现在这具尸体上,而且尸体手里握着刘泽清惯用的长刀,刀身上有精武二字,不会有错。” “那就拖走吧,这淫雨霏霏,十分难受,不要让他在雨地里受罪了。”左梦庚叹口气,摇头道:“找副棺木,拉回去给他家人。” 几人答应了,招呼来四处巡弋的兵丁,动手做事。 左梦庚又四处看了看,大概不想在这雨地里久留,停留了片刻,就迈步跨过尸体堆,向一栋残留的房舍走去。 这处房舍,是土匪窝里最好的一栋,也是刘泽清昨晚上的住宅,里面除了凌乱了一些,倒是没有大的破坏,用来歇脚,却也可以。 左梦庚进去,有亲兵给他端上椅子,扶起一只方桌,放上竹筒水壶。 左梦庚喝口水,漱漱口,去去口中刚才嗅到的血气,刚吐出去,就见两个大汉进来。 来的人是军中大将,张应祥和徐恩盛,这两人从他父亲左良玉时就跟随左家效力,一路南征北战,功勋无数,与左梦庚来说,亦友亦师,没有这些元老部将,他左梦庚也不见得就能控制庞大的左家军。 “两位将军,情况如何?”左梦庚站起来,肃容问道。 两人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对视一眼,皱眉摇头。 张应祥道:“大帅,对方动作很麻利,倒是怪不得刘泽清轻敌无能,我们在山前、寨前,都发现了许多士卒尸体,应该是刘泽清放出去的暗哨斥候,都是被人一刀割喉毙命,死前连挣扎都没有。” 徐恩盛接口道:“还有,从寨墙前面的厮杀情况来看,夜袭的明军没有拖拉,直接从寨墙上翻进来的,那寨墙不过是些土墙,高不过半人,一跃即过,但难度在于营寨里有两万多兵,就算再厉害的夜袭,也不可能不惊动营中的人,两万多人陆续出来,起码也能抵挡一阵子,可是却偏偏连半刻钟都没有抵住就溃散了,问过那些败兵,他们说在睡梦中听到外面乱叫,出去一看满山都是人在跑,有白甲兵乱砍乱杀,状如厉鬼,吓得无心抵抗,满营皆溃。” 两人说完,左梦庚已经命人摆了两把椅子,请二将坐下,他方才忐忑不安的说道:“如此说来,刘泽清非战之过,而是对手太强?” 徐恩盛在三人中,资历最老,当左良玉还是候恂手下一参将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军中当总旗了,打过的仗之多,比左梦庚见过的都多。 此刻说起兵事,他最有发言权,于是只听他说道:“确实是这样,趁夜偷袭,谁都能做,不过区别在于自己人的组织,大帅知道,夜里黑灯瞎火,连路都看不清,要精确的找到刘泽清的大营所在,还得发现并清除暗哨,然后一鼓作气,直捣中枢,顷刻间瓦解两万人的斗志,取上将首级,这份能力,一般人是做不到的。” 左梦庚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徐将军是说,石岭关的明军厉害到了这等程度?” 徐恩盛不安的扭了扭脖子,怅然道:“怕是如此啊!” 左梦庚的脸色白了白,坐在椅上的身子矮了几分:“没想到黄得功之后,明朝还有如此强军,倒是意外了,难怪博洛会死在这边。” 张应祥瞧瞧二人,一脸的横肉抖了抖,大声道:“左帅,徐将军,明军虽强,却双拳难敌四手,他们趁刘泽清孤军冒进,抽空子端了营,不等于就真的无敌了,就算他们都是十人敌,摄政王率军十万,压也压死了,何惧之有?!” 左梦庚苦笑一声,向张应祥道:“话是如此,不过如今我们是第二支到这儿的军队,摄政王还在百里之外的忻州,大雨难行,要论处境,我们如今跟刘泽清差不了多少啊。” 张应祥把手一挥:“左帅勿忧!既然我们知道了明军的手段,自然就能有所防备,今晚我们择地扎营,留一半人醒着,挖好陷坑等他,如果明军又来偷营,正好瓮中捉鳖,杀他个片甲不留,岂不大功一件?” 徐恩盛大喜,乐道:“这个好!将计就计,就怕明军不来,我军也有两万人,就算放对厮杀也不惧怕,兵法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虚虚实实、难以揣测,明军定然上当!” 左梦庚看看二人,他是主见不多的人,听二人说得有理,也欣然应允,三人坐着,开始商量应该在哪里扎营布阵的事了。 几句话没说完,就听外头喧哗起来,有巨大的轰鸣声响起,整座房子都在抖动,梁上的尘土直往下掉,落了三人一身。 三人急起,还未走出去,就看到一名亲兵跌跌撞撞的跑进来,礼也不施,急切的大喊:“大帅、大帅,不好了!外面有明军攻过来了!” “什么?”三个人一齐变色,冷汗从左梦庚的脑门上冒了出来。 第438章 白甲 “什么明军?”徐恩盛厉声喝道:“哪里来的?” 进入这座小山寨之前,左家军在附近派人查探过,除了满山的溃军,没有发现明军的踪迹,确认了安全后才过来的,怎的没呆多久,就有明军过来了? “不知道是哪里的明军,是从山那边翻山过来的,都是白甲兵,气势汹汹,远远看去白色一片,人多得很,常将军已经领着龙虎营接战了!”报信的兵面色惶急,眼光里皆是惊色。 张应祥和徐恩盛一个抽刀、一个掂枪,向左梦庚拱拱手,道:“请大帅在此掠阵,我等前去策应常登!” 左梦庚冒着汗拱手道:“二位将军多加小心!” 两人铁青着脸,转身去了,左梦庚在屋子里转了两个圈,听着门外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军中将官有人在高喊:“结阵!结阵!抱团结阵!”又有人怒骂:“不准跑!跑你娘的腿!” 他坐不住了,起身抬腿,钻出门去。 门外已经有数百正兵营兵卒聚集,护住了这处房舍,看到他们,左梦庚心头松了一松,这些亲兵,都是左良玉留下来的家丁种子,个个都是跑遍大半个中国的老兵,每人身上的伤痕亮出来,可以吓死南边那群怂包明军,有他们在,足以抵御成千的敌军。 站在屋外,四方的喊杀声更加清晰,不过仔细分辨,能够听出,厮杀交战,主要是从南边一道山梁过来的。 左梦庚抬眼看去,瞳孔骤然一缩,像受惊的野兽般眯起了眼,全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情不自禁的后退了一步。 入目所见,远处的山梁上,一股股白色的身影仿佛雪崩般的滚滚而下,崎岖的山势和密集的林木,对这些白色人影好似没有任何的阻碍作用,看上去猿猴莫攀的山梁,在他们脚下如履平地,泄洪般的冲下来,一头砸进半山腰上的清军队列里。 山地之上,作战要顾及脚下的平衡,否则很可能敌人还没到,自己就先摔了一跤,那样的话还没爬起来就会被斩了,左家军很勉强的保持着一道松散的防线,数千龙虎营的兵卒持枪拿刀,战战兢兢的立在山腰,仰着脑袋迎击,已经失了先手。 龙虎营总兵常登舞着一柄开山斧,居中指挥,声嘶力竭的喝令手下步卒向上攻击,他的周围也聚有几百个家丁,纠集众多普通兵卒,呐喊着鼓劲,挺着长枪对着上方。 左梦庚左右的亲卫上前一步,将他护在身后,层层叠叠的甲士让他稍稍安定下来,全身的紧张感却依旧似一只无形的手捏着心口,愈加浓烈,就在此刻,他看到了让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从山梁上冲下来的白色人影,速度快得惊人,就像在树梢上跑动一般迅捷,最前面的一个,几个纵跃间,就来到了常登的前面,那里有几十个龙虎营家丁挡住去路,长枪如林般的举起。 白色的人影脚下一蹬,如一只灵巧的猿猴跳了起来,也不知道他是踩在了什么东西上,爆发出如此惊人的力量,这一跃,直接跳过了长枪阵,人在半空,就到了常登的头顶。 时间自那一刻仿佛停滞下来,在左梦庚眼里,白甲兵的动作就像慢动作一样,明明快如霹雳,却又尽收眼底。 白甲兵手里持一杆钩镰长枪,在空中左右一荡,就排开了两边刺来的长矛,枪身顺势一举,雷霆万钧的砸了下来! 常登大吼一声,夷然不惧,手中利斧划了个弧线,由下往上架了上去,长枪与开山斧砸在一处,发出一声闷响,常登的身形晃了一晃,矮了一分。 紧接着,从天而降的白甲兵整个人都踩到了常登胸口上,奔跑中形成的动能加上从高处跳下形成的势能结合在一起,再加上体重,数百斤力压倒了常登,纵然此人以勇著称、以力服众,在此刻却生生的被踢到在地上。 白甲兵戴着一只眼罩,竟然是个独眼,一脸的胡子配上凶神恶煞的容颜,似催命鬼一般暴戾,他双脚踩住常登,居然抽空笑了笑,然后倒转枪身,把枪尾端的大铁环狠狠砸在了常登头上。 在周围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左良玉还没死时就称军中十三太保之一的常登,脑浆迸裂、血溅五步! 李廷玉哈哈大笑,虽处万军丛中却似闲庭信步,白色甲胄上溅了满身血迹,大胡子上也粘了不少,他甩都没甩,长枪一摆,吼叫着划了个圆,荡开了围上来的人潮。 山梁上跳下来的白甲兵一个接着一个,在树林间助跑、借着山势跃下,宛如排队跳水的运动员,又像一道跳动的墙,汹涌澎湃的压向下方的龙虎营。 长刀从空中劈下,斩开铁甲,砍断臂膀,喷出血雾;长枪自空中刺出,洞穿血肉,在惨叫声中将清兵的身体串成葫芦,也有白甲兵被清兵刺出的长枪攒刺,挑起来举至头顶,他们口中喷血,双手牢牢抓住枪杆,大吼着死不松手,一双双发红的眼睛几乎要喷出血来。 五千人的龙虎营,不过短短的一个照面,就像被洪水淹没的堤坝,被吃得连渣都不剩。 左梦庚所处的位置,距离那处山梁还隔着一道不深的山坳,不过也只有数百步远,他穿金甲裹红氅,在一众黄色罩甲的兵丁中分外醒目,李廷玉将长枪上的横钩从一名清兵的脖子里拔出,一转身,就看到了他。 身边清兵脖子上的血还在飙,如柱般的射到自己身上,李廷玉理都不理,将长枪前指,锋利的枪刃对着左梦庚的方向,诡异的笑了起来。 “左家小儿,休走!”他边笑边吼道:“等爷爷来砍了你的头!” 在那一瞬间,左梦庚产生了错觉,那根长枪似乎要穿透几百步的时空,飞到自己的眼前,常登血肉模糊的身体已经看不到了,满山的人也不知道踩在谁的脚下,刚刚铁环砸下时,他好像还听到了“碰”的脆响。 白色的人影已经淹没了龙虎营,正向山坳冲击,徐恩盛和张应祥的声音如雷般响起,他们在呼喝怒骂,组织着抵挡。 也许,跑这么快过来不是好事情。左梦庚想道,他想退了。 他又往后退了一步,踩中了身后举着中军帅旗的兵。 “杀!” “砍鞑子啊!” 突如其来的叫喊和砍杀声在身边右侧不远处忽然响起,一群被安置在那边的刘泽清溃兵突然抄起兵器伤人,左家军正在全神贯注的防御着左侧白甲兵,哪里会想到这群人会倒戈。 “你们干什么?要谋反吗?”有左家军将愤怒喝道。 “哈哈哈,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爷爷是大明官军,不岂能跟你们这群狗混为一谈?还不束手就死!”溃兵们大喊着,手上一刻不停,砍向了问话的人。 事情太突然了,左家兵几乎在最初的一刻就被杀了一圈,那队溃兵与数百人,就身处防御的核心,此刻发难,等于釜底抽薪,长刀乱舞,血流成河。 左梦庚的心理防线被压垮了,溃兵的位置跟他不过百来步远,他们被用来搬运山上的尸体,此刻除了几百亲卫之外,其他的兵都来不及赶来了。 “退!”亲卫头领朝他喊道:“事急,请大帅快走!” 左梦庚点点头,苍白的脸扭过去,快步离开,掌旗兵紧随其后。 大旗一动,军心就溃了。 第439章 怒火 下了几天的大雨,在八月二十九这天,终于小了下来,由瓢泼大雨变成了细雨霏霏,看天色,再过一天,就会放晴了。 多尔衮眯起眼睛,抬头看看日渐淡去的乌云,眼眸中闪过一丝阴霾,皱了眉头。 他跨骑着一匹伊犁骏马,高大健壮,比寻常蒙古马要高出一头,一身的白毛光泽漂亮,外形俊美秀丽,四肢长而有力,肌肉线条流畅,令人一看,就能联想到这畜生跑动时的英姿。 这种骨骼高大的伊犁马极为难得,多尔衮军中,唯有他的护兵巴牙喇营有几百匹,其他营头,想要而不得其门,只有巴巴的看着流口水。 不过胯下神驹此时大概也感觉到了主人的心烦,乖乖的迈着小步子,跟随大队缓缓前行,在它的四周,大量的清军骑兵步卒在雨中泥泞的官道上蹒跚而行,大雨后被无数的兽蹄人脚踩过的道路简直就是一趟泥潭,稀泥能淹没到人的小腿处,步卒们脚上穿的牛皮靴子踩进去就拔不出来,八旗兵们怒骂着,费力的行进。 “皇父,路太难走了,是不是停下来,派人用石子沙土修复一下道路,否则骑兵步卒还能勉强过去,后面的炮营怕是寸步难行。”满达海从后面赶上来,浑身的泥浆,用请示的口吻问道。 多尔衮斜眼看看他,马鞭悠然挥了挥,问道:“满达海,你知道王欢的明军最擅长的是什么吗?” 满达海愣了一下,不过立马答道:“此獠最为擅长火器!” 多尔衮点点头:“不错,那你知道,火器最怕什么?” “水!”满达海答得更快了。 他已经明白多尔衮问话的意图。 多尔衮看向他:“我们的炮营,跟王欢的比起来,就是个笑话,既然作用不大,那么带上也聊胜于无,但是明军那边呢。” 他用马鞭遥指眼前的群山,鞭稍高举,满达海顺着鞭子看过去,隐约间透过雨帘,觉得似乎能越过山岭看到远处的石岭关。 “但凡善用火器者,必然害怕雨天,此乃通病,无人能豁免。”多尔衮嘴角微微抽动着:“王欢喜欢火器,我们就让他用不了火器,没有了这擀面杖,我看他还敢不敢做出一顿年夜饭!我们大军五万,八旗健卒就有三万,外加蒙古兵两万,各地聚集过来的汉军十余路,共计二十万出头,小小石岭关,不过两万陕西兵,纵使他火器能毁天灭地,不能用火器,他如何抵挡?至于太原城下的几十万乱军,不过猪狗耳!派左梦庚他们就能灭掉,何足挂齿!” 他侧头又看向满达海:“所以,你知道如何做了吗?” 满达海心中一颠,顿首躬身道:“我知道了,立刻去办!” 多尔衮语气一肃,冷然道:“炮营就丢下,能走多快走多快,步卒和骑兵,必须跟上,有拖拉延误者,军法处置!” 满达海双手一个交叉,在马上答应一声:“喳!”就欲拔马离开。 恰在此时,前方一骑顶风冒雨直冲而来,一路上在泥地里跑得飞快,险些撞翻了几个步卒,惹来一片抱怨声,不过出口的人瞧见那人服色,立刻就悻悻的闭嘴了。 那是前方斥候,这么急,定然有紧要军情。 满达海也看见了,他停了一下,打算听一听。 多尔衮矜持的保持着挺拔的身姿,勒马止步,看着那斥候在巴牙喇兵的简单盘问后,来到自己跟前。 “急报!昨晚刘泽清部两万人夜宿红泉寨,被石岭关明军偷袭,刘泽清阵亡,两万兵溃散一空。今日上午,左梦庚部前往救援,亦被明军偷袭,三名总兵身死,左梦庚带数百残部败退,逃奔忻州而来。明军得手之后,遁去无踪。”斥候嘴巴灵活,语速飞快,机关枪般打了出来。 满场静下来。 除了稍远处脚步在泥巴里移动和人们不耐烦的喝骂声之外,在场的人没有一个出声的。 从多尔衮到牵马的小卒,每一个人都瞪大了眼睛,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四万人,就算四万头猪,排成方阵,要在一个晚上加一个上午的时间里杀光都做不到。 斥候跪在地上,等了一会,不见有人回应,埋着头又不敢抬头看,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跪在泥浆里,等了好一会,才听到摄政王的声音缓缓传来。 “.…..可曾探知,明军有没有使用火器?” 斥候连忙答道:“听败卒说,明军是从山林间冒出来的,都是持枪拿刀,没有用火器。” 满达海忍不住了,脱口而出:“没有用火器,刘泽清和左梦庚就败了?他们是猪吗?” 斥候不敢回答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多尔衮面色阴冷下来,挥挥手,让斥候离去:“再去探知,有消息立刻来报!” 漫天旌旗在雨中裹成一团,湿溻溻的好似败军一样,正如此刻听到这消息的人的心情,充满着愤怒的火。 满达海正在思量刘、左二人是怎么败的,却惘然间抬头,看到多尔衮正看着自己。 阴云密布的脸上,那双布满黑眼圈的眼眶中都是要吃人般的寒芒! “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传令!”声音不高却透着喷薄而出的怒意,杀气四溢。 满达海心中打个寒战,赶紧打马离开,一路将军令洒了下去。 雨中的队伍瞬间快了几分,踩在泥浆里的脚步声密了起来,数万人奔跑的声音几乎压过了雨声。 多尔衮牙齿紧咬,凶态迸现,一身的杀气几乎要将落到身上的雨点蒸发掉,抓牢缰绳的手青筋直冒,此时此刻,无人敢去触其逆鳞。 四万人啊,还没有用火器!这说明什么?明军野战何时有如此强大的战力了?一次夜袭,一次偷袭,虽然都占了便宜,但刘泽清和左梦庚也不是白痴,两人手中的兵都是原本降清时带的旧部,不说悍勇,起码面对明朝军队时很占优势的,否则当初李成栋就不会孤军横扫岭南而无敌手了。 可是却被打残了,刘泽清还被枭首。 看来面前的明军,并不是仅仅凭着火器立身的,尼堪败得不冤。 多尔衮的血液沸腾起来,一种即将面对强敌的炙热感随着滚烫的血流遍全身,让他的精神分外振奋,这种感觉多少年没有了?两年,还是五年? 怕有六七年了吧,上一次还是在一片石的时候,面对李自成的军马在山海关下酣战,多尔衮领八旗兵亲自上阵,一战打下了大清入关的定局,中原花花世界如同一个剥光了的美人,赤裸裸的展现在建州女真眼前。 没有想到,有生之年竟然还有明国强军敢于挑战大清不败劲旅。 幸甚至哉!多尔衮怒火焚烧的脸上,露出了一抹诡异的笑。 第440章 瞩目 大明永历四年九月十五,即大清顺治七年同月同日,山西忻州南、阳曲县北的巍巍群山中,聚集起了大量的人流。 石岭关关隘正面,从蒙蒙雨幕中望出去,只见绿树翠谷中,一面连着一面的旌旗几乎盖住了林木本色,各色旗帜花花白白,遮天蔽日,旗号下方,延绵的营帐顺着山势,一直连到了视野尽头,仿佛大营就是这雨幕的一部分,雨下的范围有多大,清军的营盘就有多大。 小雨拂面,清凉怡人,在这夏日里可谓分外安逸,但是此刻,雨中却是一股肃杀的味道,无数白甲军士站在关墙前的工事中,冷眼旁观,漠然打量着相距不过七八里之外、正在伐木竖栅的清军。 清军阿哈、尼堪们将上身脱得光溜溜的,袒着膀子在雨中劳作,他们挖开壕沟,修建栅栏,又打造了拒马,在明军工事对面,也修筑了一道工事。 一边伐木挖沟,这些留着辫子的铺兵一边高声叫嚷,冲着石岭关的方向放肆的挑衅,“过来呀!让爷爷们给你们个痛快!” “明狗小儿,胆怯如狗,躲在石头后面装孙子呢?” “这等孙子,老子不要!” “哈哈哈,你不要我要,拿来端屎盆子也好啊!” “哈哈哈哈哈哈!” 怪声怪气和夹杂着辽东口音的官话顺着雨滴,从远处吹过来,落入夔州白甲兵耳朵中,如针扎般刺耳,人人胸口中如一团烈焰炙烤,恨不得立刻跳出去砍死那帮嘴欠的畜生。 军官们穿梭在自己的部下中间,不停的降温:“不要被这帮东虏诱骗了,他们在激我们,上当我们就输了!” “他们在后面伏有重兵,就等我们忍不住冲出去!” “公爷有令,擅自出战者,虽有功也论死罪!” “大丈夫一条命当死得其所,岂能被狗儿辈所激?” “把力气给老子憋着!我也气,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有的是仗等着我们打,等真到了打仗的时候,不出力的老子第一个砍死他!” 两边的心理战如火如涂,率先在对峙中展开,站在关墙前矮墙后的风字营千总刘云甩一把脸上的雨水,一步踩上了矮墙,又一跃攀上了木栅,双腿踩在两根尖利的木刺中间,傲然挺身,运气于腹,哂笑振声喊道:“呔!对面的狗子,何必呈这嘴皮子功夫?有胆子的,就摆明车马杀过来!老子在这里等着,不过来就算你爹妈没给你们生卵蛋!” 他武艺高强,颇有内劲,这一声吼竟然压过了对面的人声,如雷似电,在雨中震荡四方,两边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顿时声息一顿,噪杂的骂声居然一下停了下来。 短暂的沉默之后,夔州军这边爆发出炸雷般的欢呼声,“对啊、对啊!”“有胆子过来的!”的附和声响砌长空,而对面,清军队列中谩骂声一片,污言碎语不绝于耳,场面失控起来,由清军的挑衅演变成两边的对骂,与明军犀利的嘴皮子比起来,清军那边似乎还落了下风。 “草你娘!”一个身材粗壮的阿哈何时受过明军这等气,偏偏他汉话不好,说起来不太溜,哪里是骂架的能手?被明军那边哽住了,牛脾气上来,抄起刀就要奔出去。 脚刚动,身后伸出一只手来,带队的牛录额真一把将他拽了回来,壮汉体健如牛,却被拉了个圈圈,一头被扔在泥水里。 “王爷有令,只可诱敌,不可攻城,你他妈的要害我们整个牛录吗?”铁塔般的额真站在雨中,雨滴打在他的身上,化作水珠四溅开去,浑然如一尊怒目金刚。 壮汉咬着牙,不敢造次,爬起来鞠个躬,悻悻的又去扛木头了。 额真扭过头,狠狠的剐了对面一眼,朦胧的细雨里,对面的明军雾蒙蒙的一片,看不大清楚,唯有那充满川味的嬉笑怒骂遥遥传来。 清军挖沟队伍的两侧后方,一片黑压压的人蹲在地上,伏低着身形,宛如潜伏的狼一般无声无息,带队的正黄旗固山额真准塔朝地上吐了口唾液,瞪着发散着戾气的眼睛一挥手:“走!退回去,这帮明狗不会出来了!” 他们已经在雨中埋伏了两个时辰,满身都是泥,耳根子都被两边的骂声麻木了,却依然不见半个明军出来,除了无奈的回去,再等下去也无益。 …… “碰!”满达海一拳擂在桌子上,将一张矮几捶得几欲散架。 “岂有此理!”他咆哮着:“明狗如此怯战,何以敢夜袭我汉军?斩将夺旗,何等嚣张,此刻却又畏战如鼠!真真可恶!” “应有之事,不必动怒。”多尔衮眯着眼,细缝般的眸子里光芒闪烁:“这才是劲敌该有的样子,气浮与面,义气用事,随便一激便上当,那就不配当咱们的对手了!” 满达海撇撇多尔衮,心道您到底是那一边的? “下面的人已经按我的吩咐,筑了壕沟木栅,明军要冲过来必然费事,如对付尼堪那般对付我们,就没有那么容易,咱们且先休息,走了这一路,儿郎们都累了,待过得一天两天,再去攻关。”多尔衮笑着把一个杯子递向满达海:“来,喝口茶,明朝皇帝极为享福,我们也学着点,这茶叶可不便宜。” 满达海赶紧躬身攻取,恭敬的接过,端在手中,慢慢饮了起来。 确实不错。他这样想到,不禁怀念起北京城里那俩房新招的汉族小妾来。 …… 王欢站在石岭关上,手里捏着一架单筒望远镜,立在雨中,遥望着层层叠叠山峦深处。 这时代的望远镜,叫做千里镜,最初出现在大明,还是大明天启六年,德国传教士汤若望携带着刚发明不到三十年的这玩意儿从德国坐船来到中土,进献给皇帝,一时间惊为神物。 当时徐光启本想仿制,却因为玻璃手艺不过关,造不出来,只好作罢。经过这么些年,南方澳门一带却已经多了不少,红毛鬼的船上流出不少这类洞东西,王欢手上这具,就是永历帝派来宣旨的中官给他带来的赏赐。 “退了。”王欢收起镜子,随手抛给马万年,咧咧嘴角:“鞑子是不是傻?真以为这样我们就会上当?” 马万年像爱惜自己的婆娘般小心的接过千里镜,用袖子擦擦镜筒,然后贴身放进一个布包里,揣在怀中。 李廷玉毫不在意的答道:“不过大人,将计就计冲出去杀一场也不是坏事,兄弟们都憋坏了,堂堂男儿哪里能忍这种鸟气?” 李定国笑道:“前几天不是才出去杀了一轮吗?怎么又憋坏了?刘泽清的脑海还挂在城墙上,那可做不得假,再说了,陪着大人守在这边的可是我,憋坏的应该是我才对吧?” 李廷玉叫道:“你性子淡,木头一样,跟马新田一个德行,憋不坏的。他杀人时都没有表情,看、看、看,就跟现在一个样!”他手指乱点,喊道。 马新田站在王欢身后,一张没有表情的脸上雨水流畅,连一丝波澜都没有,如果不是面色还是红润,旁人恐怕会以为这是一具站立的死尸。 听着李廷玉的抱怨,马新田难得的动了一下,耸了一下肩膀。 脸上依旧没有表情。 李廷玉只觉浑身鸡皮疙瘩乱起:“你们看、你们看,他现在连身子都懒得动了,只是耸肩膀,再这样下去,马新田我告诉你,你就会变成庙里的泥塑菩萨了!” 王欢也看过去,心里暗叹一声,马新田本就性子沉稳,跟着自己之后,越发的不喜言辞,只是默默的学东西,渐渐的要变成活死人一样了,王欢怕他心理出问题,跟他聊过几次,每次他都说:出了四川,看到天下凄惨模样,方才明白,大丈夫立于世间,是有责任的,乱世当道,说而无用,唯有力量至上,多说不如多做。 这是典型的看多了杀戮和悲惨之后的后遗症,后世有心理医生,这时候可没有,王欢也不可能天天给他做思想工作,只能有时跟他聊聊,让他心理平衡一些,多了的就没有办法了。 乱世纵横,有人死有人生,有人看透了生死轮回,有人淡薄了功名利禄,有人愤而求死报国,有人忧而济世救民,孰对孰错,谁能说得清呢? 王欢拍拍手,把众人的注意力拉回来,沉声道:“鞑子既然来了,今天不过是试探,过两日才是正式的开战。诸君留心,此战多尔衮亲至,压力不比从前,鞑子兵多,天门关和两岭关也有鞑子兵去了,可能我们会面临两面临敌的窘境,这弹丸之地,已奇险无比。” 他转过身,面向关外水雾蒙蒙的天地:“勇者存、有志者生!我王欢站在这里,就没有想过能不能活着回四川,不过无论生死,与诸君一起,能将多尔衮逼到此等地步,也不枉一世为人,我们再加一把力,这汉家江山,就将重生于我等之手,到时候驱逐鞑虏于长城之外,于山海关登高畅饮,岂不快哉!” 雨中的众人齐声欢笑,对面临的危险不以为意,意气风发的伫立在王欢身后。 西风烈, 霜晨月, 苍山如海 残阳如血。 …… 远在千里之外,肇庆城内,瞿式耜等一众文官正在水月宫大殿里争吵不休,焦链等武将茫然站在一侧,不知所措,李成栋派来的副将杜永和冷眼旁观,不发一言;金銮殿上,永历皇帝无力的高坐,以手撑着下巴,一会儿看一看争吵的群臣,眼神空洞而悲凉,一会儿又面带希冀,看向北方,那里是一堵墙,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却盯着那里看,乐此不彼。 …… 泉州城头,延平郡王郑成功挥舞着长刀,满身浴血,吼叫着劈开一个清兵的头,跃上了城墙,几把长枪刺来,他不退反进,蹂身而上,直撞入那几个清兵怀中,长枪枪刃擦着铁甲而过,冒出一串火星,手中长刀横斩,劈开了一股鲜血。 身后的明军呐喊着冲上来,沿着城墙漫向两侧,人体与刀剑的碰撞中,一面面清军旗帜被丢下城头,绣有“郑”字的大旗插了上去,泉州破了。 郑成功将卷了口的钢刀倒插在地上,坐在垛口上喘息着,抬头北望,目光里神色复杂,片刻之后,他站起来,大吼着扬刀而去。 …… 湖广与广西边境,岳州城中,堵胤锡与李过等人坐于一间静室中,细细听着从北边回来的探子禀报,室内雅静无声,唯有探子的话语震荡于梁柱间。城池另一边,何腾蛟躺在床上,额头上缠满了绷带,正用细若蚊鸣的声音,与心腹赫摇旗等人商量着什么。 满城败卒,一应秃废。 …… 湘潭城外,两军对垒。清军续顺公沈志祥声嘶力竭的大喊着开炮,一门门红衣大炮在轰鸣声中打出颗颗铁弹,划过天空,落在地上,跳了几下,如汤圆般不动了,却距离远处的白甲兵阵还有数百步之遥。 许铁柱轻蔑的砸砸嘴,将手中红旗猛然挥下,神威炮如雷般的巨响中,十斤重的铁弹呼啸着与红衣大炮射出的弹丸在空中交错而过,然后砸入清军队列里,如一滴落入油锅的水,顿时炸开了锅。 …… 淮安城头,漕运总兵马全挥下了长刀,砍下了大清漕运总督的头。 满地鲜血中,横七竖八的倒了几具尸体,都是驻于淮安清廷三品以上的官员,马全举起砍下的头,傲然立于高高的城楼上。 “我辈皆汉人,为何要留这鼠尾辫、做那忘记祖宗的人?”他喊道,城下人影密布,漕运总兵麾下数万人皆清一色的光头,割去了辫子:“大明凉国公正在山西聚兵,与鞑子战于太原,我等岂可袖手旁观?” “本将于此誓师、以此头祭旗,反正归明!不从者,杀无赦!” 一面明字猎猎大旗,在城头上迎风飘扬。 …… 南京城外,米商祖天赐押着一眼望不到头的粮车,在南门外排队准备进城,车队里有不少随行兵丁,持刀拿枪,个个精壮强悍。 祖天赐眯着眼,看看天上毒辣的日头,又掉过脑袋,望望北面,瞳孔里毅然决然的光,亮得眸子如火炬般闪亮。 他捏了捏手臂中的袖箭,又伸手抓抓藏在米袋中的刀,深吸了一口气,向城门走去。 …… 舟山群岛,鲁王肃立于码头,向定西候张名振、兵部尚书张煌言双手递上酒盏,两人接过,一饮而尽,以臣子礼与鲁王告别,转身登船。 海上,千船待发,万帆迎风,数万明军操舟入海,借着风势,向隔海相望的崇明岛驶去。 …… 神州起风云,大江南北,烽火如柱。 江山北望,聚于石岭关下。 第441章 攻 九月十八日,小雨,辰时。 天色刚刚露出一抹鱼肚白,吕梁山尾脉的山岭间,就起了喧哗声。 伙头军忙着将做好的饭食分发到每一个兵卒手中,足量的麦饭、炊饼、佐餐的咸菜,甚至还有肉干,每个人都可以饱食。级别高一点的,分量还能更足,肉干的成分也更好。 于满八旗的人来说,这种早饭很平常,没有出奇之处,但对于汉军和蒙古兵来说,就很难得了,人们口中吃着,悄声的耳语,都道满洲贵人今天发了慈悲,吃得这么好,是不是要让大伙拼命了? 汉军主将唐通、白广恩、刘芳名神情复杂,心中思量的,远比下面的小兵小将要多,昨晚上的军议上,摄政王定下了今天的攻城方略,要毕全力于一役,以泰山压顶之势,碾碎小小的石岭关。 汉军打前站,是必然的。 说直白点,就是去当炮灰,消耗明军的火力,虽然这雨天,火器的作用不大,但摄政王的意思,要稳妥起见,毕竟满八旗的每一个兵都是可贵的,没有耗尽明军火器之前,满八旗不会投入使用。 而石岭关明军的厉害,他们已经听说了,轰败尼堪、肉搏砍了刘泽清的头、撵得左梦庚逃到了代州,这些战绩,摆出来可以吓得他们直接跑到山海关。 现在要他们去打头阵。 用摄政王的话说,这是殊荣,有功者可得一个前程。 如果可以选择,几人都不想要这个前程,这可真是要人命啊,手底下的人他们都很清楚,要说勇力,是有的,但若跟石岭关里的那些不是人的兵比起来,差的太多了。 吃罢早饭,时辰到了,打开营门,几个人领着兵马,如同上刑场一般率先开出了营寨,三支兵马汇成一路,向关城前推去。 在汉军后面,蒙古兵和满八旗兵马鱼贯而随,各色旗号蔽日遮天,本就淡薄的日光,更显苍白。旗号在浓厚的云层下蔓延,一直连到了天边,满山都是人,到处都是兵器的反光,数万人的脚步声踏响泥地,如一曲雄浑的战歌,直冲云霄,远远看去,顺着山势走向石岭关前空地的军队,如移动的山脉,带着势不可挡的威压,碾压而来。 李廷玉领着林字营,布防于关墙前的两道矮墙后面,前面的壕沟又多了一道,沟里埋有尖锐的木签,铁蒺藜、绊马钉和拒马密密麻麻,一些小型弗朗机炮架在矮墙上的洞口里,用油布小心的盖着火药和炮筒,人人都端着摧山弩,一些善射箭的,则拿着弓箭,而作为防御利器的鸟铳,在这等天气里,并不好用。 “不用怕!小子,当年老子我在四川的时候,马营总带着我们三千人守剑阁,面对豪格好几万人,都没认过怂!”老兵马七斤大着嗓门安慰着身边有些紧张的新兵,还有更为紧张的义军士兵,嘴里叼着一根草,淡然的磨着牙花子:“别看鞑子人多,人多有个卵用!等下打起来,还不是大炮一轰一个准,拿好你的弩弓,对!就这么端稳了,上头一声令下,你就玩命射,这箭射出去,总能射中人的,射完就换一匣,这玩意儿射起来又不费力,比弓箭好多了。” 他拍拍摧山弩,又道:“都说鞑子三头六臂,你们害怕不?” 有人想点头,旋即发现不对,又摇头。 马七斤大手一摆,哂然道:“怕个鸟啊!要想在战场上活命,你得不怕死,越怕死死得越快,听我的,等下开战,什么都别想,就盯着前面的鞑子,眼睛瞪着他的眼睛,拿枪刺他,拿刀砍他!记着训练时你怎么练的,就怎么打!” 他“呸”了一口,吐出草根,向后指了一指:“看到那些督战队了吗?谁敢跑,谁就第一个死,我们身上都有竹牌名字,认得出来的,死了家人没有烈属待遇,死了白死,何苦来哉?拼鞑子拼死了,凉国公会养我们家人,怕个鸟啊!” 新丁们扭头看看站在后面的督战队,想想他的话,面色变得沉稳起来,捏紧了手中的兵器,虽然无人说话,但那慌乱的情绪,却渐渐消散了。 马七斤很满意,对自己的说教也很自得,于是又叼起了一根草,哼着小曲细心的拂去手中摧山弩上的一抹雨水。 矮墙内,老兵们的镇定稳住了阵脚,虽然城外的布防一万人里,有七千是义军,却与夔州军一般在雨中沉默如磐石,静静的等候着那一刻的爆发。 关墙上,王欢坐在一块磨盘般的礌石上,看着面前的一个人。 这人一身儒衫,长须飘飘,方脸大耳,仪表堂堂,站在那里风度凛然,正是原大明弘光朝的太子少保、文渊阁大学士王铎。 王铎五十有八,上了岁数,虽然身子硬朗,却隐隐多了几分佝偻,头顶白发斑斑,他与王欢对视,心里如波涛起伏,难以自已。 这就是名满天下的大明凉国公啊,居然如此年少,莫非自己真的老了? 他说了几句场面话,就递上了多尔衮的书信,然后闭嘴不言,对于这个年轻人,他总觉得有种逼人的锋芒刺到自己身上,本来准备了满腹说辞,都堵在了肚子里,好似一说出口,就会有刀剑加身般不可妄言。 王欢展信草草一览,笑了一声,随手就丢到一边。 王铎看他动作,暗暗心惊,寻思要开口劝几句,毕竟来当说客,还是要争取劝降成功的。 他未开口,王欢就先开口了。 “王大人书法一绝,与董其昌并称大明双壁,有南董北王之说,足见王大人名气之高,鲜有并肩者。”王欢笑道,神态如春风拂面。 王铎愣了一下,方才接口道:“此乃朝中友人谬赞,哪里敢当?公爷见笑了。” “那弘治帝给你的太子太保、大学士的名头,可不假吧?超品的位置,又有几人能及?”王欢紧跟着问,语气依然亲切。 “呃……”王铎语塞,心头有不祥的云彩升起,赶紧道:“这个…..公爷,本官此番前来,其实是奉摄政王令,劝公爷归降的。公爷聪明绝顶之人,当识得实务,大明如朽木垂垂,大清如旭日东升,正所谓……” 他话头刚起,正欲入戏,却见王欢拔身而起,从他面前走过,来到关墙临阵的一侧。 “是啊,劝降……多尔衮信中也说,要封我汉军额真,为西凉王,多么大度啊!”王欢抬头,仰望苍穹:“王大人,这西凉王,是多大的官呢?” “汉军之首,与吴三桂、孔有德等功臣并肩,乃绝好的爵位啊。”王铎赶紧道:“摄政王是极为欣赏公爷的,只要公爷能降,摄政王绝对……” 王欢粗暴的打断他,语气高了几分:“大军压境,满目兵戈,黑云压城城欲摧啊……王大人这话,我听着极为受用。” 王铎对王欢对自己态度变化并没有警觉,依然沉浸在说客的角色中尽心尽力,他连忙附和道:“是极是极,本官的话皆是为公爷考虑,想那多少大城巨岜,多少良将谋臣,在大清铁蹄下无一幸免,在下没有贬低公爷的意思,但以卵击石,又有何意义呢?大人麾下数万,给他们一条出路,免去刀剑交颈之苦,更是一层功德,公爷……” 王铎滔滔不绝,渐入佳境,说辞一波连着一波,却陡然发现,周围的人都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似笑非笑。 他张开的嘴抿了抿,惊恐的看向了王欢。 王欢站在那里,孤身傲立,铁甲下的衣袍被凉风吹动,与盔顶的红缨一起轻轻舞动,白甲红氅,如一棵白色的松。 马万年笑着走上来,轻声在他耳边道:“很快的,王大人,不痛的。” 刀光闪现,人头落地。 王欢走过去,捡起多尔衮的劝降信,接过亲卫递上的一支毛笔,在王铎的血泊中沾了沾,提笔在信上写了几个字,掷笔于地,笑着道:“把人头和信都交给他带来的从人,回去给多尔衮。” 那两个随王铎一起来的人就在近处,看着王铎被杀,吓得魂不附体,得了命令,抖抖索索的接了,如飞般的逃出城去。 清军在关外,于细雨中排列成阵,有汉军前锋上前,填平前几天自己挖的沟,拆去木栅,方便等下的进攻。 多尔衮金甲大氅,与一众王公将领立于王旗之下,身边万人护卫,兵戈林立,如江海汪洋环绕,不可一世。 派王铎去劝降,是最后一招免战的希望,即使这希望并不大。 如果那王欢能够慑于兵临城下的威胁,像其他明朝大将归附,那多尔衮的阵营里,就会多一员得力的干将,所谓英雄相惜,就是这个意思。 等了没有一会,就等来了王铎的人头,还有用他的血写就的几个字。 多尔衮看看盛在盒子里的人头,展开信纸。 “赦尔等不死,滚回辽东!”几个鲜红的大字,龙飞凤舞跃然纸上。 多尔衮笑了一下,挥了挥手。 “攻!” 第442章 震天雷 如史前巨兽的低沉长吟,从牛角号中吹出的音符漫过层叠群山,混合着震动天地的战鼓声轰鸣在晋中大地,鼓声号声沸腾着空气,将雨中的丝丝凉意蒸发怡尽,如一针促进肾上腺素分泌的药剂,刺激得每一个人都感到心跳加速。 “杀!” 清军带队汉军额真跳出阵型,举着长刀疯狂的向前奔去,刀刃上的雨滴折射着淡薄的日光,亮闪闪的化为寒芒。 在他身后,成百具盾车排成三道墙,在汉军前锋营将士的推动下,伴着极具节奏感的喊杀声中慢慢前行,宽大的正面足有百丈之广,将整个石岭关前面堵得水泄不通,盾车后面,潮水般的兵丁弓着身子紧紧跟随,无数的车轮压在泥水中,发出“扎扎”的响声。 从盾车的缝隙间望进去,一双双发红的眼睛在缝隙中透着狠光,犹如夜晚的豺狼。 这种红光星星点点,混合在一起,变成红色的浪潮,涌现耸立在山岭交汇处、巍然如磐石的石岭关,关墙前,那几道壕沟和矮墙,宛如大堤前的防波堤,首当其冲的迎上这片意味着死亡的大浪。 李廷玉的林字营三千步卒,加上山西义军七千人守在这里,大的壕沟有三道,两道在前一道在后,后面分别筑有上竖木栅的矮墙一道,每道矮墙后面都有五千人。彼此间相距两百丈。 相对于清军的彪悍气势,明军这边有些寂静无声,无论城上还是城下,除了来往就位的奔跑脚步响,没有人大声叫嚷喧哗,每个人都知道该干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任务,无须军官临时吼叫布置。 老兵们也没有平日里那般大大咧咧的模样,默默的上着摧山弩的箭矢,拉紧弓弦,目光沉稳而凌厉。 浪潮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由于畏惧明军长射程大炮的威力,清军的大阵摆得很远,距离明军阵地足有八里地,虽然战场依旧是一眼尽收眼底的平原,但这么远的距离,盾车移动过去很花时间。 王欢站在关楼上,举着千里镜观察了一会,问道:“火药都能用吗?” 马万年居于一侧,闻声答道:“都保存得很好,没有受潮,下面的人也懂得如何在雨中使用,炮手都训练过的。” 王欢放下千里镜,点点头:“神威炮和轰天雷先不忙,留着给鞑子。先上来的这些人是汉军,当炮灰的,用小炮打一打就行了。” 他侧头看向一边:“距离够了,升旗吧!” 一面红色的大旗,从关楼上三根并立于一起的旗杆当中的一杆迅捷的升起,旗杆极高,旗帜极大,纵然在细雨中也非常显眼,无论身处关下那一处方位,都能清晰的看到。 汉军正红旗固山额真唐通身处第一道盾车车流之中,对于自己的这个位置,他是很有看法的。 “你娘的!白广恩和刘芳名这两个杂碎!真他娘的不是东西,在建州贵人跟前乱嚼舌根,胡说什么老子的兵陷阵攻坚有一套,放他娘的狗屁!” 他幽怨的回头望望隔自己起码有五十丈远的第二道和第三道盾车,白广恩和刘芳名的人马就躲在后头:“这活计摆明了是送死!王欢的炮连尼堪和博洛都挡不住,老子就抵得住?老子的人不是爹妈生父母养的?凭什么要老子冲在第一波?你娘!” 牢骚归牢骚,既然来了,就由不得自己挑三拣四,否则摄政王一怒,先把自己砍了也很有可能。 唐通扭过头,把身子往家丁亲兵堆里挤了挤,然后扯着嗓门大喊道:“都他娘的快点!明军的炮随时都要打过来,不想死的就麻利些,快些、快些……呃?” 他看到了升起的那面红旗。 这个没有步话机的时代,通讯基本靠吼,不过军中另有一套远距离交流的方式,那就是旗语和鼓号。 不同的旗号代表不同的意思,不过此时的唐通,任何明军的旗号于他都意味着不祥。 他稍稍怔了怔,脸上的肌肉连续抽了好几下,然后疯狂的抓住盾车的把手,卖命的开始推车,口中大叫:“推!推!推!明军要开炮了!” 他的盾车像突然加了一脚油门一样,猛地突出整个盾车墙,冒出去好大一截,旁的车初初惘然,待“明军要开炮了的”喊声滚过来,盾车之墙立刻加速,原本整齐的排面变得狼奔豚突,争先恐后,所有的兵都在拼命往前,传说中的明军炮火如此可怖, 望着迎面而来的盾车群似野狼狂奔,纷纷提速的样子犹如屁股上着了火一般,李廷玉嗤笑了一声,拉动了手中一根麻绳。 麻绳很长,在泥地里延伸出去很远,一直到唐通即将奔至的那一片地。 唐通已经全身绷紧,盯着两百张开外的明军矮墙目不转睛,他在战前踩场的时候就算过,盾车可以填平那两道壕沟,而那道木栅矮墙,一把火就能烧掉,或者跳过去也行,只要肯拼命,他相信对面的明军在近战肉搏时不会是自己的对手。 快啊,再快些,唐通在心中呐喊着,由于全身聚力于盾车的关系,他没有喊出来,憋着一口气狠命的推车。 盾车在野地里奔驰,地面坑坑洼洼并不平整,盾车起起伏伏蹦蹦跳跳,压上一块两块石头跳起老高也很正常。 所以,当盾车又一次跳起的时候,唐通并没有多少意外,双手愈加用力,想把车子压下来。 令他感到诧异的是,这次车子压不下来了,不但压不下来,还越跳越高,蹦上了半空。 连带的,他的身体也跟着盾车飞上了天,仿佛脚下有一个力大无比的巨人,抓住他的腿将他丢了上去,这股力量如此磅礴,一百多斤的身子如一根草芥般的随着气浪翻滚,一阵剧痛从肚子上传来,他想低头看看怎么回事,耳畔却听到了一声巨大的声响,宛如雷鸣。 世界在旋转,目光中所有的一切都掉了个个。 明军开炮了啊!当意志消散前的一刻,唐通还在想着,心里不无遗憾:眼看就要冲到壕沟了,就差一点点,一点点。 从后面白广恩和刘芳名的位置看过去,景象就不大一样,他们看得很清楚,第一道盾车群被爆炸冲上天的时候,明军阵地上连一股烟都没有冒起,很明显,那不是炮击的效果。 此起彼落的爆炸在一道水平线上发生,如一道火与烟的厚壁,挡住了唐通军的进攻,并将撞到壁上的人击得粉碎,狂暴的冲击波如吹动落叶的飓风一样将人体吹上天,然后摔下来,化为肉酱。 清军大阵里,虽然隔得极远,但扑面而来的劲风依然让多尔衮伸手挡了一下脸,眯起了眼睛。 “这是什么火器?”待劲风过后,他淡然的问道。 陪伴一侧的一员汉军将领等了一下,明白问的是他,立刻答道:“这是震天雷,埋于地下,以泥土覆盖,用拉索为引,水火不侵。成祖当年靖难时于白河之战中南军就用过,当初只是雏形,后来于万历年间被戚总督改良发展,威力大增,只不过近年来明军武备荒废,这东西不多见了,没想到在这里还能见着。” 多尔衮点点头,又问道:“孔有德和耿精忠军中,可有此物?” 那将领忙道:“此物制造复杂,要做得如这般威力,极为难得,恐怕我军中工匠,很难造的出来。” 应答的将领,是孔有德手下大将孙龙,此人精通火器,故而特地从广西调过来,到多尔衮帐下听差。 多尔衮把脸转过来,看向他,没有表情的面上双眼精光闪烁:“本王想知道,为什么下雨天气,明军的火器依然能用,而我们的红衣大炮就不能。” 第443章 填坑 孙龙苦笑一下,偷眼看看布置在大阵后面的方向,那里炮营的一众兄弟正在满头大汗的冒雨忙碌着操持一些小号的弗朗机炮,企图将它们推上前线。 至于大型的弗朗机炮,甚至更大的红衣大炮,此刻还在路途中和泥巴路作斗争。 “王爷,震天雷不同于普通火器,它是用大号的竹筒或者瓷罐为载具,内填火药,以机匣置于内,钢轮发火,拉索为引,不须导火索引燃,火药内置,风雨不侵,故而能在雨天使用。”孙龙解释道:“但这种火器笨重,不便投掷抛射,只能用于防守设伏。” 多尔衮点点头,若有所思:“就像王欢此刻这般使用?” 孙龙脸色变了变,却又不得不承认道:“正是如此。” 多尔衮又道:“我们的炮,真的不能在这天气里用一用?你看,明军就在那里,轰上一炮,即能打碎他们的土墙防御,又能震慑其兵卒,灭其斗志,一举两得啊。” 他说着这话的时候,目光望着前方,好像在自言自语。 但听在孙龙耳朵里,却如钢刀交颈一样难受,他很清楚,朝廷将他从广西调过来,正是因为看中了他对火器的熟悉,作为孔有德手下师从孙元化的炮营大将,能得到摄政王的赏识等于一步登天。可是相反的,如果他在火器上不能压对面的明军一头,起到摄政王期望的效果,恐怕等待他的不会是好果子。 孙龙咬一咬牙,急忙一撩战袍下摆,跪伏于地,应声道:“末将这就去敦促,尽快操炮!” 多尔衮挥挥手,微笑道:“静候佳音!” 孙龙惶恐的站起,躬身后退,一直退出去十余步远,方才站直腰板转身离去。 路上雨太大,一直没停过,虽然火药都是几层油布包着像伺候大爷一样保护着,但难免受潮,孙龙沉着脸一路向炮营的方向疾走,心中暗想,不管了,必须弄几炮出来消消摄政王的怒气,不然今天不仅自己,整个炮营都不得善终。 只是这天气……他抬头望天,抿一抿嘴唇,脸色越发的阴沉了。 …… 待孙龙走后,站在一边的满达海筹措了一会,上前低声向多尔衮道:“皇父,孙龙恐怕……起不到多大作用,且不说火药有没有受潮,光是在雨中操炮,也打不响啊。” 多尔衮闭上眼,深吁了一口气,慢慢睁开,缓声道:“我知道,孔有德过来这么久,耳闻目染,对于火器局限,我是知道一二的,叫他去,不过希望能多少起些作用。” “原本想来,这大雨中我们不能用火器,明军那边也不能用啊,大家就都用刀子放对啊,要论战阵厮杀,我们女真勇士怕过谁来?却没想到,那王欢新鲜玩意儿层出不穷,光是震天雷以前从未听说他用过,今日搬出来,倒是一着意外,也不知道后面还有没有奇异的东西。” 他笑一笑:“不过这些器械之强,也架不住我们人多啊。战争一途,无他,凭的就是一个势,天文地理、人数多寡、士气高低等等,都是势,王欢占了地理,又有火器辅助,这是他的势,而我们呢,别的不说,就凭人多这一条,就够了!” “一力降十会。”多尔衮收起笑脸,恢复了如狼般的凶狠表情,拧着眉毛道:“叫白广恩和刘芳名继续冲,如敢犹豫不前,跟在他们后面的蒙古阔海部就直接从他们头上踏过去!” 满达海咧嘴笑了起来,这等打法,才是建州女真无往不利的正确打法,一往无前,挥刀冲阵,管你什么火器水器,统统都得败在大清的铁蹄之下。 号角声骤起,鼓声隆隆,乌泱泱的杀气,从天空中随着密密的鼓点凌空压下,有如布满天空的黑云,降临到人们呢的头顶。 白广恩舔舔嘴唇,朝远处刘芳名的位置抬头张望,烟雾弥漫中,好像刘芳名那高高瘦瘦的身子也在朝这边看过来。 “你娘!”白广恩骂了一句,他明白,刘芳名跟自己怀着一个心思,都在等着对方先上。 后阵号声和鼓声如要人老命的符咒,一阵紧似一阵,跟在后头的蒙古骑兵已经缓缓压了上来,看着架势,如果汉军再不动,他们就要不管不顾的冲上来了。 一众亲信家将围在身边,惶急的看着自己的主将,该怎么办?得拿个主意了。 前面唐通的尸体大概就在某个地方东一块西一块的散着,也不知道捡回来能不能拼个全尸,但没人在意他了,他的人基本上都死在了震天雷的爆炸中,盾车被炸成了木头块块,这等惨状,一下子就让白广恩和刘芳名停了下来。 进不敢进退不敢退,尴尬的停在两边中间。 但是当号角响起的一刻,白广恩明白,不能犹豫了,必须得进攻。 唯有进攻还有一丝活命的机会。 “明军的震天雷多半已经被唐通的人马消耗一空,那些铁疙瘩只能用一次,用了就没了。”白广恩大声的煽动道:“大家不要怕,冲过去,填上壕沟我们就算成功了!剩下的事就交给蒙古人,他们才是冲阵的主力!” “那……万一那些铁疙瘩还有剩下的呢?”一个家丁哆嗦着问。 白广恩一脚踢过去,骂道:“剩你娘!信不信老子砍了你!” 那兵被踢了个骨碌,爬起来不敢作声。白广恩狠狠的剐了他一眼,起身喝令道:“再拖拖拉拉,蒙古人就要上来啃我们的骨头了!想活命的,都他娘的给我冲!” 停滞的盾车再次被推动起来,摇摇晃晃的向前压过去,不时有唐通军的败卒迎面跑回来,惊慌的与他们擦肩而过,有的聪明点,混入白广恩的队伍,有些被吓破胆的,直接朝后面逃去,被紧随而来的蒙古兵射成了刺猬。 很快的,五十丈的距离一纵即过,白广恩来到了唐通死掉的地方,这里距离明军壕沟不过一百多丈,墙后面的明军身影都看得清清楚楚,脚下踩着死去的清兵尸体,混合着血液的泥浆被军靴踩上,发出“吱吱”声音,让白广恩更觉心惊胆颤。 车轮快速的滚动,从尸体和残木中间推过,那些因为爆炸而形成的硕大弹坑像噬人的怪物一样,白广恩甚至不敢去看一眼,唯恐又有残留的震天雷炸响。 幸运的是,没有任何爆炸发生,盾车群很顺利的来到了第一道壕沟前面,矮墙后面的明军没有任何反应,预想中的炮击没有发生,连鸟铳都没有打一枪。 白广恩心中狂喜:“果然,这雨里火器没法用,震天雷用一次就没有了,天助我也!” 他站起身来,从盾车后面冒出半个脑袋,狂喊道:“兄弟们,快填坑!” 第444章 第二道震天雷 一架架盾车被推到了壕沟中,一架盾车有五六米长,两三米宽,上面装载着土袋,一旦推入沟里,足以将壕沟填满一截,上百架盾车络绎不绝的推下去,片刻间就将沟渠十余处填得能让人马勉强通过。 不过没了盾车,白广恩和刘芳名的人就完全暴露在了旷野中,这道壕沟能通过了,要想抵达明军据守的矮墙,还有一道壕沟要填。 两道壕沟间,有四五丈距离,白广恩此刻豪情万丈,没了火器的威胁,他什么都不怕,紧紧抓住手中盾车的车辕,轰轰隆隆的顺着另一架盾车填起的通道,白广恩咆哮着大力的疾进,盾车仿佛被健马拖拽,一往无前的直奔第二道壕沟。 矮墙后面,明军开始了射箭,开始还零零星星,专门瞄着因为填沟没了盾车掩护的清兵射,随着失去盾车护体的清兵渐多,大量摧山弩开始发威,漫天的箭矢扑面而来,比天降的雨滴还要密集,弓弦脱扣时发出“崩!”的一声响成一片。 箭矢透空,无声无息的扎进兵丁身体,这些汉军都是明军降卒,除了少部分将领家丁精锐披全身铁甲外,其余的都是穿半身腰甲和绵甲,半身甲是布面镶嵌铁叶,甲面护住上半身;而绵甲则全身甲,由数层厚布密密缝制而成,紧要部位会有甲叶内衬。 半身甲和绵甲轻便又灵活,重量很小,穿戴起来不影响活动,缺点却是防护能力较低,对付鸟铳铅子效果很好,面对十余丈之外射来的弓箭,防御效果聊胜于无,锐利的箭头沉重,能轻易破开甲面入肉,纵然铁叶护着身体关键部位,但身上中了一箭却也很要命。 于是满地都是中箭后的兵卒惨叫,直接射死了的还好,无声无息的就倒地不动,大多数却是被射中手脚或者没伤到要害的伤兵,能动就如无头苍蝇般嚎叫着四处躲藏,不能动的唯有睡在地上呻吟。 白广恩咬紧牙关,一边推着手中的盾车,一边不住口的叫喊着敦促手下兵丁一齐往前,全军都乱了,两道壕沟间都是人,数千人挤作一团,像一堆堆张牙舞爪的章鱼,分不清谁是官谁是兵,他只能让举着将旗的中军官紧紧跟在自己身后,只要这面旗不倒,就表示他白广恩还在。 眼前的第二道壕沟越来越近,沟后面土夯的矮墙木栅也越来越清晰,隔着木栅栏射出的箭矢更加密集,白广恩从盾车的瞭望孔看出去,可以望见白甲明军正在麻利的扳动弩弓的扳机。 “邦邦邦!”的箭矢击中盾车正面厚木板的响声似雨落芭蕉,沉闷有声,不时有拥挤在盾车后方的士兵被利箭射中,仰面跌倒。 “嗷!”一个跟在他右边的家丁因为盾车后面的空间太小,半个身子露在外面,一枝羽箭瞄着他射来,精准的命中这个倒霉蛋的脖子,那是他全身唯一没有铁甲覆盖的地方,箭杆串在他的脖子上,一股血飞起老高,这人捂住伤口“呵呵”有声,偏偏又喊不出话来,瞪着眼睛伸手乱抓,揪走了白广恩铁盔顶上的几根孔雀翎。 白广恩一脚把他踢开,红着眼睛野兽般的嘶吼起来,“啊啊啊!”的狂叫着,用尽全身力量推动盾车,地面的震动已经越来越明显了,上千的马蹄踏在泥地上,宛如雷神重锤。 回过头去看一看,只见后方一道黑色的线条伴着雷鸣般的蹄声漫了过来,蒙古科尔沁与扎鲁特两部的近万骑兵,已经组成雁形阵出现在不远处。 第一列最前面的近千骑兵,全是铁甲笼罩全身,人穿铁马戴甲,这是蒙古军中最为精锐的重甲铁骑,无畏无惧,哪怕是鸟铳的铅子打在他们身上,只要没有到近距离内,也无法击穿厚厚的甲胄。 蒙古兵已经开始冲锋了,白广恩牙齿都快要咬碎了,心中大骂着多尔衮真他妈混蛋!就这么把自己当成炮灰不要了,那骑兵直冲,前面的矮墙木栅当然挡不住,但是老子也在前面啊!骑兵冲起来可认不得人,只要站在他们前进的道路上,就算是天王老子也要撞成齑粉! “快、快、快!围起来、围起来!”白广恩叫道,拼命招呼临近的一架盾车:“掉过头来,你们向后我们向前,这样骑兵就不会从这里冲过去!” 汉军们已经慌了,那架盾车急忙朝这边转过来,转动时难免会暴露侧面,从矮墙那边一阵箭雨飞过来,又倒下去一片人。 但终究是过来了,白广恩带着几十个家丁躲在两架盾车之间的狭窄空间里,低着头弓着腰,面色苍白的一会望望前面,一会望望后面,两面都是杀机,两面都是地狱。 “娘的!早知道前几天贺老三来找我反正,我就答应他了!”白广恩鼓着眼睛愤愤的想:“鞑子没把老子当人,又何苦为他卖命?姜瓖这么大官都反了,我还犹豫个屁啊?!” “将军,我们怎么办?”一个家丁横肉直颠的道。 “将军,干脆咱们倒戈吧?”另一个绝望的说道:“鞑子这是把我们当人肉麻袋去填沟啊!左右都是死,不如投靠明朝还指不定有条活路!” “放屁!”白广恩没好气的吼道:“这时候倒戈、谁他妈信你?就算人家信,也必定要你马上回头去砍鞑子,你敢去吗?都给我蹲着,等着看看情况再说!” 一群丧气的汉军不做声了,惶恐的藏身于两架盾车之后,活像战火中一群求生的老鼠。 跟他们比起来,桑格尔就不一样了。 作为科尔沁部的台吉,桑格尔这几年靠清廷的支持,过得非常的舒心,吞并了好几个小部落,在草原上的地盘越来越大,跟着清廷到南边汉人土地上征战,又俘获了数万的奴隶,部落就像草原上初升的太阳,越来越亮,越来越红火。 这次奉摄政王命,来山西剿灭乱党,桑格尔也是满怀愉悦的心情来的,每次出征,虽然会损失一些部落的勇士,但摄政王从来都是很大方的,给予的赏赐和奴隶,一直没有亏待过科尔沁,常常一场大战下来,得到的远远超过失去的。所以桑格尔明白,唯有跟着摄政王,才会有好日子过。 此刻骑在战马上,苍天黑云倒卷,迎面劲风刮脸,血腥的战场正是好男人立功求位的绝妙之地,桑格尔拉下头顶铁盔的护面,捏紧手中的长弓,踩牢马镫、在马上站了起来。 手中长弓挽如满月,斜指长天,玉扳指轻轻松开弓弦,一臂长的劲矢发出“咻”的一声脆响,脱弦而去。 簇拥着他的蒙古骑兵,都是一个姿势,凭借高超的骑术站立在飞驰的马上,用抛射的箭术,朝明军的方向射出了一波箭雨。 长弓入袋,摘下挂在马鞍上的长柄大刀,桑格尔狞笑着喊道:“儿郎们,随我杀过去!” 蒙古兵阵中爆发出一阵怪叫,呼喝之声乱起,马蹄下掠过汉军的尸体,顷刻间就到了第一道壕沟边上。 刚才的那波箭雨抛出去,压住了明军的弩弓,射过来的箭矢明显少了很多,这等反应,让桑格尔和他的人很满意。 就是这样,汉人的军队就该这个样子,汉人打仗依赖的就是火器,刚刚汉军碰上的火器爆炸也吓了桑格尔一跳,不过目前看起来,明军是没撤了。 那道矮墙,完全不在蒙古勇士的障碍范围内,裹着铁甲的健马一冲就能冲垮那道歪歪扭扭的木栅,羸弱的明军当然也不会在冷兵器厮杀中占得上风,简单的说,对于摄政王交待屠尽关城下明军的任务,桑格尔一点也没有压力。 壕沟就在前面,桑格尔一马当先,一提缰绳,战马四蹄腾飞,跃了起来。 中间在壕沟中的一架盾车木板上点了一下,马儿再次腾起,恰好一道阳光从云层间照下来,映在桑格尔身上。 从白广恩的角度回望过去,一副神兵天降般的画面出现在战场上,金色的阳光给人和马度上了一层金色的甲,雨滴覆盖的甲叶璀璨闪亮,宛如晨星,那一刻时间似乎停滞,魁梧的人,矫健的马,组合在一起,加上雪亮的刀,在细雨里冲锋的骑士像飞在了空中,看到的人莫不呆了。 如果没有壕沟中传来的爆炸声,一切都很完美。 而一切的源头,又是矮墙后李廷玉猥琐的笑着,拉动一根麻绳引起的。 第445章 继续攻 堆在壕沟里的盾车,在惊天的爆炸火光中,如同沸腾的锅里扑腾的水,伴着硝烟在空中四面乱飞,断裂的木头速度骇人,飞起来跟弹片一样猛烈。 桑格尔人在空中,瞬间被穿成了刺猬,他身为台吉,非常尊贵,穿戴的甲胄也极为精良,打底一层锁子甲,外面是铁叶绵甲,头上精钢铁盔,遮脸的护面也厚达半个指头,几十斤铁挂在身上,寻常箭矢刀枪根本不惧。 但是此刻,埋藏在壕沟中的震天雷在狭窄的沟渠中被引爆,无形里增添了一重破坏力,喷薄的铁片钢珠顺着壕沟的断面向上,冲开了破败的盾车,然后裹着木头一齐迸飞,密集如虎蹲炮抵着桑格尔的马肚皮开了一炮。 那道落在他身上的阳光,瞬间变成了火一样的热烈,随后在烟雾中鲜血纷飞,下一秒,激荡的冲击波紧跟在爆裂的后面,将这个身材健壮、武艺高强的蒙古贵族吹成了几块。 与桑格尔一起,冲在第一排的蒙古兵基本上都消失在了这次爆炸中,原来埋在第一道壕沟里的震天雷,数量比壕沟前的还要多,也更为密集,整条壕沟从左到右全然都是火,一个挨着一个的明代地雷在地下咆哮,它们被拉索引爆,用火与烟发泄着愤怒。 地面都在剧烈颤动,好比地震般凶猛,后面的蒙古兵纵然人没有吓破胆,马却惊了,人喊马嘶在巨响中乱做一团,整齐的队列被打乱,受惊的马儿在前后乱窜,带着身上的骑士恍如草原上被打散的狼群。 清军后阵,多尔衮的脸色变了变,眼中狠戾的光芒越发明显,他的手捏着缰绳,青筋冒起,胯下的战马被远处的爆炸惊动了,不安的摇摇脑袋,水灵灵的大眼睛凝视着空中的焰火,有些想往后退。 多尔衮伏下身子,轻柔的摸着坐骑的脖子,附在马耳边说了几句,马顺服的踏了几下蹄子,甩甩亮丽的尾巴,镇定下来。 抬起头,多尔衮又恢复了稳重自然的雄主之风,他一只手摸着战马比草原上最美的女人头发还要优美的长鬃,感受着那光滑柔顺的质感,脸上恬淡如看着一场大戏。 但是心中,是怒火万丈的。 熊熊暴怒的火焰正在狠狠炙烤着他的心,两次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爆炸,竟然毁去了一万多人的军队,而他的人连明军的边都没有摸到。 正常情况下,哪怕对面的明军有红衣大炮般的利器,他也有把握一击而冲到城下,盾车结合重骑的作战方式,在对付明军的战斗中屡试不爽,几乎没有失手过。 但是今天,却碰上了硬茬。 汉军无所谓,死了就死了,官位再高的文臣武将,在多尔衮眼里也是个随时可以放弃的奴才,大不了以后给个谥号,赏赐家属一些东西,也就是了。 但蒙古人不同,这些骑兵并不比女真骑兵差多少,失去就是损失,一个蒙古骑士及得上五个汉军的战斗力。更要命的是,蒙古人与汉人不同,汉人是奴隶,怎么捏都可以;而蒙古人是盟友,靠和亲和大棒拉拢的朋友,死的人多了,他们是要不管不顾的撤的。 脑中急速的转动着,多尔衮看着远处无头苍蝇般乱窜的大股骑兵,紧张的思量着接下来该怎么打。 “令,葛达浑和叶臣的人先不要动,原地待命!汉军孙龙的炮营也不要动!”想了片刻,多尔衮抬起头来,断然下令道:“吹号、击鼓!令桑格尔的人继续前冲,务必要拔去明军的土墙,直抵关墙之下!” 顿了一顿,他补充道:“有擅退者,皆斩!” 几个传令兵大声答应着,打马而去。 而围在周围的王公将领们却个个面色严峻,目光凛然,气氛严峻而压抑,葛达浑和叶臣是女真将领,带的兵是建州八旗,本来是准备当蒙古骑兵冲散关前明军阵地后接着攻关的,此刻多尔衮改变了命令,显然是因为事情起了变化。 原因大家都知道,从战斗开始到现在,局面的发展尽收眼底,明军两次规模巨大威力惊人的地雷伏击,打掉了近万人,伤者不计其数,不知道该死的明军到底在地下埋了多少火药,是不是已经把地下掏空了? 不管怎么样,很明显,明军必然还有后手,此刻推女真八旗军上去显然不符合多尔衮的利益,而蒙古人呢,反正已经这样了,就让他们多趟趟雷吧。 心里这样想着,人们脸上的表情各不一样,女真人无所谓,蒙古人愤懑不平,汉人如丧考妣,精彩缤纷,不足以道。 苍茫的号角声再次响起,密集的鼓点压过雨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刚刚停歇下来不到片刻,从清军阵地上又传来了进军的信号。 蒙古兵们惊讶的回头望着自己出发的地方,有些茫然,桑格尔已死,队伍里没了主心骨,大家相互看了看,有些不甘和无奈的策动战马,呐喊着向前冲去。 白广恩在泥巴地里抹了一把脸,擦干净了眼睛上的泥沙,方才爬起来。 第二次爆炸波及到了他藏身的盾车,因为距离太近,坚固的木头车如纸片般在冲击波形成的大风中颤抖,白广恩只觉眼前一黑,身子飞起,撞到了身边盾车上的某个角上,浑似过去。 当他醒过来的时候,地面还在抖动,不过他能分辨出来,这不是爆炸在持续,而是马蹄在接近。 仓皇中站起身来,但是没有直起腰杆,恐惧让他低着头,猫腰从盾车残余的护板上方看出去。 大队蒙古骑兵踏着袍泽的尸体,沿着桑格尔死掉的路线漫了上来,黑压压的马影拉成一条直线,在第一道壕沟前汇聚到被填起的十余处通道前,越过壕沟,向自己这边冲来。 蹄声震地,虽不如明军火器爆炸那般凶狠,却别有一番震撼感,数千骑兵似汪洋大海无边无际,又如惊涛骇浪不可阻挡。 该结束了吧。 白广恩伏在盾车后面,自己的兵早就完了,逃的逃死的死,这场战斗应该结束了,明军不会再在第二道壕沟里埋火器了吧?应该吧? 白广恩只求这场如僵梦一样的战斗赶快完结,不管是清军退还是明军退。 第446章 弗朗机炮 恍惚间,白广恩看到眼前的矮墙里,那一个个预留的孔洞中,伸出了一门门铁炮黑洞洞的炮口,炮口光滑铿亮,放射着精铁特有蓝幽幽的光泽,很显然,这些炮新打造出来没有多久,并且保养得非常完善。 矮墙后面有人大着嗓门在喊着什么,纵然隔得有些远,却一点也不妨碍的落入白广恩的耳朵里。 他听到有人在喊:“开炮、开炮,轰他娘的!” 要开炮了?但是在下雨啊,怎么开炮呢?火药不会被打湿吗? 白广恩好奇起来,有心想探头出去看一看,刚一露脑袋,一根箭就“嗖”的飞过来,扎进他嘴巴前面的盾车木架上,入木三分,吓得他立马缩了回去。 身后蒙古骑兵的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不用回头看,白广恩就能听出来,大批的骑兵已经从盾车填好的十余处简陋桥梁上跨过了明军的第一道壕沟,正在直冲这第二处壕沟而来。在汉军的努力下,第二道壕沟同样也被填起了几处可以纵马而过的地方,顺着这些汉军用人命填起的路,蒙古铁骑可以直接冲击看上去不堪一击的矮墙。 最前面的马,可能就处在白广恩身后几丈远的地方。 的确是这样,李廷玉藏身于矮墙后面,倚着木栅,眯着眼打量着在他的视野里迅速放大的人马身影。 马是健壮的蒙古马,虽然及不上伊犁马那般高大魁梧,却也是极优良的马种,长途奔袭和短距离冲刺能力都很均衡,马鬃优良光滑,马尾飘逸闪亮,就连马蹄,都是厚实而有力的。 马上的人,强健又灵活,一身的铁甲很显然是从某个汉人身上剥下来的,连肩膀上明军显眼的红色衬布都没有换过,至于头盔,则是明军制式的八瓣铁盔,一抹红缨飘扬在风中,如果不是戴着它的人宽额细目,带有醒目的草原人种标记,会让人认为这是个中原汉人宿卒。 宽额头的铁盔下,那人舞着一把亮晃晃的钢刀,刀刃极好,开锋锐利,刀柄可双手握持,刀身宽阔,厚背高粱,让人一看就能联想,这人一刀下去,碗口粗的木头都能一刀而断。 事实上,蒙古兵也是这么想的,他踢打着马腹,纵马驰骋,注意力放到了矮墙上竖立的木栅上,一刀砍断它,冲进去砍瓜切菜,纵使这个过程中蒙古兵的视线和李廷玉偶然的碰上了,也不能阻挡他。 在蒙古兵恶狠狠的目光里,李廷玉再次笑了笑,如果白广恩能看到他的前两次这种笑容,一定会从心底感到一股寒意,因为每次这种略带猥琐的笑容出现,都会带来毁灭生命的爆炸。 这次相比前两次,要平淡一些。 李廷玉把对准那冲在最前面蒙古兵的小号弗朗机炮炮口略略调整了下,然后挥手开炮。 一斤重的小铁弹咆哮着从炮口冲出去,带着火药味直扑前方,厚实的甲与坚韧的肌肉在速度和质量面前,就跟空气一样被撕裂,铁弹不大,连成人的拳头都比不了,却从马脖子下面一点的地方钻进去,在血肉经脉中一路推进,直接射进蒙古兵的肚子,在血肉横飞中从后背穿出,飞向后方广袤的原野,留下一人一马四个洞。 健马去势不减,跑了几步,哀鸣着倒地,在泥地中滑了几尺远,骑士从马上栽下来,人的脑袋就搁在白广恩身前不到三尺远的泥泞中,一双眼睛犹自瞪得溜圆,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遭遇一般。 当铁弹还在骑兵阵中蹦跶的时候,李廷玉站起身来,推开挡在头顶的盾牌,盾面上插有几根刚才蒙古人抛射来的箭矢,拿起了放在地上的长枪。 “继续打,我就在你身边的。”他拍拍炮手的肩,肃容道,炮手点点头,抱起一个子筒放进了弗朗机炮的尾端,蹲下身子仔细的瞄准。 李廷玉把长枪握起来,扎了个马步,将枪尾的铁环狠狠的刺进地面,牢牢的抓紧枪身,将尖利的枪尖伸出木栅之外近一丈远。 “据盾、举枪!”他吼叫道,声波在雨中震荡,振聋发聩:“让狗娘养的鞑子看看,我夔州军的厉害!” “杀!”细雨里万众齐声,波浪般的长枪一杆接着一杆立了起来,前三排举枪,枪身伸出木栅外,形成一片如林般的枪刃,雪亮的枪尖宛如刺破苍穹的流星,抖动时雨滴四溅,水花飞舞。 后面的人据盾,高高的护住长枪手的头顶,在后面的人,则是清一色的摧山弩和拿着月牙斧的鸟铳手,这雨中鸟铳不利于发射,他们换上了月牙斧。 义军的人用羡慕的眼神看着身边的夔州军,身处其中,以前面对清军时的胆怯莫名的消失,就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烟消云散。白甲兵镇定而坚毅的面孔,好像他们在参加一场检阅而不是生死相搏的战斗。、 马七斤吐出口中的草芥,瞟一眼身边有些紧张的义军,瘪瘪嘴:“别怕!这么多人,很难打中你的。站住了就行了,把枪举起来,对,就是这样!等下脚不要动,马步扎紧了!蹬住地面,你身后就是自己人,不用怕!” 他的位置在第二排长枪阵中,手里的长枪就搭在第一排士兵的肩膀上。 弗朗机炮在继续喷射火与铁,小号的铁弹在空中乱飞、在地面乱蹦,泥地有些妨碍它们的跳跃,常常没有跳几下就被泥巴粘住了,这极大的挽救了蒙古兵的命。 远处,多尔衮遥望着战火弥漫的关墙下,他微微皱起眉头。 “明军可以开炮,这次不是震天雷了。”他问道:“为什么?” 孙龙走了,留在这里的几个汉军将领被众人的目光注视,旗人和蒙古人不通火器,唯有他们能解答。 几人犹豫一下,其中一个道:“回王爷话,明军用的小号弗朗机炮,这种炮不是前装弹药,而是后膛子母筒,子筒内装好了火药,天气的影响相对较小,只要略作遮蔽,在这等小雨里是可以施放的。” 多尔衮明白过来,眉头舒展:“看来这是王欢最后的手段了,鼓声加紧,让骑兵用心,一定要扫平关前,为攻关做好准备!” 鼓点顿时又密了几分,“咚咚咚”如冰雹落地,将本就极为紧张的气氛,又加剧了一些。 喊杀声大了起来,如果说起初的战斗是清军在与火器作斗争,那么此刻,真正的厮杀才算开始。 第447章 反攻 从常理来说,用骑兵,特别是重甲骑兵去冲击有依仗的步兵方阵枪阵是送死的行为,骑兵最大的优势------速度会被拖慢并在短距离内停滞,人人都知道,停下来的骑兵面对蚂蚁般的步卒攒刺,下场会很凄凉的。 这种战术非常冒险,严格来说下这种命令的人没有遵循战场的规律,就算刚上战阵的新丁都不会犯这种错误。 但战神多尔衮就犯了。 不过处在他的角度,这并不是犯错,相反的,是一种对自己人无比信任的放纵。 火器手段已经用尽,石岭关下的明军面前的障碍,只是壕沟和矮得马都跳得过去的土墙,壕沟已经被汉军填平,剩下的矮墙,并不应该是阻挡蒙古铁骑的天堑。 他这是赌博,赌的是明军在短兵相接的厮杀中会崩溃。 这是若干次面对明军时积累的经验,无论是在辽东、在中原、在江南,无数回的战斗都证明了这一点,只要突破明军的火器封锁,白刃格斗杀掉几十个人,明军都会掉头逃跑的,几乎没有例外过。 所以说是赌博,在多尔衮看来,应该是定论。 当然,这种战法,会损失大量的兵员,这是毋庸置疑的,如果有的选,多尔衮也不愿意用骑兵去当工兵,但汉军不是溃散了吗?难道让骑兵回来,重新拉一队汉军步卒上去? 不!这是对大清的侮辱! 退回来,等于承认王欢的能力,这让多尔衮说出去的话如何收回来?一天之内下关城,夸下的海口应当兑现,否则摄政王的面子哪儿搁? 清军将领们都是清醒的,却无人敢去劝谏,能够说这话的满大海不在这里,其余的人哪里敢去掂虎须? 桑格尔的部众还有几千人,因为他的死讯并没有在骑兵队中传播多远,很多人并不知道他们的台吉已经变成尸体了,犹自在各自部落头目的带领下,开始向矮墙和木栅发动了冲击。 白广恩跪伏于盾车间,低着头,看着身边飞驰而过的马影。 木栅间的长枪直挺挺的伸着,就像等着豺狼下口的刺猬。 第一匹马炮弹般的撞了上去,直接撞上了三杆长枪,巨大的冲击力让白蜡杆的枪身弯如满月,此刻白蜡杆的特点体现无疑,它们就像毛竹一样充满韧性,弯而不断,只是将枪尖传导来的力量积蓄于枪身。 当战马在几秒钟内力竭,枪身受到的压力也达到了峰值,“啪!”的一声脆响,一杆长枪终于断了,另两杆却依旧力挺,并且成功的将战马串成了死肉。 马上的骑士在强大的惯性下飞离马身,他借着势头,一个跳跃,虽然身着铁甲却如同猿猴般轻盈,在空中越过了长枪阵,跨过了近两人高的木栅,高高举起大刀,面目扭曲凶神恶煞的弯曲着双腿,直往木栅后面的人堆里落。 刹那间,第三排的长枪当中,迅捷的有两支长枪掉过头来,持枪的白甲兵呐喊着“杀!”,带横枝的枪刃在空中一个交叉,准确的刺进了蒙古兵的肚子里。 两支枪把人叉在了空中,蒙古兵上不得上下不得下,双腿乱踢,血顺着双腿瀑布般的下畅,肠子外露,站在下面的白甲兵好似在淋一场血雨,浑身都染红了。 两名白甲兵枪身下压,扭转枪身,将死人“啪”的甩出了木栅之外。 第二匹马、第三匹马……无数匹马几乎同时在百丈的正面上与夔州军的枪阵发生了冲撞,“噗噗噗”的枪刃入肉声和“哔哩啪啦”的枪杆折断声此起彼落,凶狠的喊杀声漫天盖地,间差着沉闷的铁炮声,响彻黑云与泥地之间。 骑兵的冲势在第一秒钟就被终结了,夔州军的枪阵如强硬的混凝土墙壁,让他们撞得头破血流。 如果没有那道矮墙,正常情况下此时清军骑兵已经和明军步卒混在一处,乱战成团,靠单兵的凶狠和武艺来斗胜负了。 事实却是,矮墙和木栅拦住了骑兵,让他们几乎就在矮墙外停了下来,还不得不奋力拉开前面串在长枪上的同袍尸体,方可看见明军的脸。 预计中的骑兵纵马越过木栅、明军四散逃窜的局面,变成了骑兵下马为步卒,操刀肉搏攻坚的结果。 “杀!”马七斤从前面士兵的肩膀上把长枪伸出去,横叉勒过一个蒙古兵的脖子,带起一蓬血雾,那蒙古兵嘶吼着爬在木栅上,亡命的用手斧狂砍了几下木栅,将一根木头砍得几乎断掉,才捂住伤口,不甘心的倒了下去。 “看到了没!就这么打!”马七斤侧头过去,想跟刚才站在身边的义军新兵再教导一下,却发现,那个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的年轻人,已经倒在了地上,手中的长枪尾部倒刺进他的肚子,人已经死了。 应该是力量不足,扛不住战马的力量,又没有握好枪身,被撞过来的马把长枪撞回来导致的。 马七斤摇摇头,面无表情的单手把长枪从他的肚子上抽出来,在手上掂了掂,双眼发红,嘶吼着将长枪当作标枪投了出去。 相隔不远处,李廷玉护着身边的炮手,同样红着眼睛,挥舞着手中的长刀。 他的枪已经断了,不过不是被战马撞断的,是被蒙古人用刀砍断的,他面前的木栅上,爬着四五个蒙古人,这些草原汉子看到了这里有门炮,喷出的铁弹正在肆无忌惮的屠杀着骑马的兵,大怒的扑了过来。 “来啊!让爷爷快活、快活!”李廷玉把眼罩扯掉,露出那只毛骨悚然的伤眼,很有技巧的将长刀从木栅的粗木栏杆中刺进又刺出,杀得蒙古人哇哇乱叫。 但是在其他地方,木栅的脆弱性在蒙古人疯狂的冲击下摇摇欲坠,粗如大腿的木头并没有在强有力的肌肉砍伐下坚持多久,兵器的砍杀加上人体的冲撞,木栅很快有了倒塌的迹象。 李廷玉推开几步,将血淋淋的长刀甩了几下,看了看拥在外面的清兵,凝神屏气,大喊起来:“长枪手退后,弩手上前、刀斧手上前!” 身边的兵将他的话如击鼓传花一样传了下去,三排长枪手拖着伤兵,侧着身子,飞快的向后退去,在后面的弩手和刀盾兵、月牙斧兵冲了上来。 夔州军整体向后退了四五步,让出了矮墙后的一块空地。 弩手上来,平端摧山弩,冷眼望着正在拼命砍木头的清兵,有敢于爬上木栅想翻过来的,直接几箭射去。 “轰!”第一段木栅在喊声中被推到,强健的蒙古兵挥舞着斧头和战刀,暴露在了弩手眼皮底下。 然后几排箭矢射去。 最前面的几个清兵几乎人人都中了几十箭,如同豪猪一样扑腾了几下,一头栽倒在泥水和血水混合的地面上。 李廷玉双手握刀,手指在有些粘黏的刀柄上用力紧了紧,脚下一错,从弩手身边旋风般的刮过。 一个比他高了一个头的蒙古兵踏着地上的尸体,大步的冲他撞过来,手中一柄狼牙棒高举过头,力道仿佛足以劈死一头牛。 李廷玉的眼神和蒙古兵对上,空中的目光对撞仿佛撞出了有形的电光,手中却没有丝毫的拖延,长刀刀锋由下往上,后发先至,快如闪电般的化为一道寒芒,同时身子微微朝右边一闪,当狼牙棒从身边落下时,刀已经划过了蒙古兵的肚子,给他开了膛。 蒙古兵跪在了地上,目光呆滞的倒下,李廷玉却早已迈过了他,对上了另一个清兵。 “顶过去!把他们顶出去!”李廷玉的声音被战鼓声还要响亮,直入云霄,亢奋而又狂热,正如地上疯狂纠缠在一起的人群。 刀光剑影、血肉迸飞。 第448章 军法 马七斤已经记不清他挥舞了手中长枪多少次,刺了多少次,双臂已经有了麻木肿胀的感觉,每一下刺出去都有种肌腱断裂的痛感,全身的白甲已然变成了红甲,浑身上下的血污遮蔽了本色,血渍有些鲜红,有些发暗,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阵势已经乱了,长枪手和刀盾手并肩站在一起,用月牙斧的鸟铳兵见缝插针般的在人群中钻进钻出,专砍人腿马脚,矮墙上有些地方被蒙古兵突破,有些地方夔州军又顶了出去,双方犬牙交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嗓子已经喊哑了,无数次用尽力气的搏杀时本能的呐喊伤害了马七斤的声带,连说话都有些费劲,他却毫无感觉,哑着嗓门继续咆哮着:“哈!”刺出了手中的长枪。 钢铁的兵器相互碰撞时清脆的金属声、沉重的钝器砸在人体时宛如打桩时的闷响、锋利的刃口切割皮肉时的惨叫,还有从未停顿的战鼓号角,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人类自相残杀的战歌,身处其中,每个人都忘记了本性,唯有求生的本能和暴戾的血脉喷张。 李定国站在关楼上,双手捏得“噼啪”作响,骨节间仿佛放了小型炸药一样,他身子微微颤抖,双眼中有火在烧。 上万人的搏杀惊天动地,残酷而激烈,站在一边围观,对于同为夔州军袍泽来说,并不好受,这种情况就好比你的兄弟在外面和人拼命,而你自己却坐在家里看着他打,但不能出去帮忙一样。 他身边的千总刘云性子刚烈、急切,早就在城上城下跑了几个来回,抓耳搔腮,恨不得立刻拉人马出去厮杀,那迫切的情绪,在焦急的面上体现无疑。 “将军!公爷为什么还不下令?”他望望关楼上方的箭楼,那里是整座关城最高的地方,视野极广:“下面李将军带的大部分是义军,纪律、战法都差得远,跟我们夔州军没法比,虽然有三千兄弟撑着,鞑子却有好几千人,这等打法,会出事的!” 他又道:“将军在公爷面前说话管用,去向公爷请战吧,我刘云愿提兵增援李将军!” 李定国本是发红的眼睛,凝望着城外,此刻被刘云一闹,却变得清明起来,血丝依然密布,一双眸子却不再放射戾气。 他摇摇头,深吸一口气,呼了出去,像是吐出了胸口里的什么东西,然后转过身,拍拍要跳起来的刘云肩膀,沉声道:“不要着急,带你的人,好好养精蓄锐,放心,后面有你打的仗!” “但是……”刘云梗着脖子要争辩。 “没有但是!”李定国语气严厉起来,放在刘云肩膀上的手猛地一挥:“你看看鞑子大阵,建州八旗本阵动都没动,那才是鞑子的精锐,公爷不动,是有道理的,你个愣头青懂什么?下去!” 刘云自幼就跟着李定国,说是半弟半仆也差不多,如今虽然成了千总,却一点不敢犟嘴,李定国一动怒,刘云立刻就没了脾气,悻悻的抱拳,下去了。 李定国返身继续面向关外,硝烟朦胧中,喊杀声铺天盖地,人影在血光中晃动,虽然细雨霏霏,却丝毫没有妨碍两边的搏杀。 李廷玉的声音如霹雳闪电,虽处乱军丛中仍旧清晰可闻,听声音,这个独眼将军似乎很享受这种肉搏战。不过,义军也是这样敢战吗?在残酷的死亡面前又有多少人能坚持下来呢? 他忍不住也望了望高一层的箭楼。 在那里,王欢居高望远,扶着箭楼的方形遮箭牌眯着眼睛认真的看着。 他的表情冷漠,似乎下面的厮杀并不是生命的泯灭和对撞,眼波里没有一丝的怜勉,唯有铁血般的光闪烁着。 马新田和马万年一左一右,站在他身后,李定国的任务是守关楼,一旦李廷玉败了,他就要顶住,所以留在了下面。 马新田面色和王欢一样,无喜无忧,淡薄漠然,两人站在一起,好像两尊没有感情的石像一样,沉默得让人抓狂。 有时候,而马万年就不同了,这个方脸青年面色红白相交,浓眉拧成一股麻绳,扶在腰间箭袋上的右手微微发颤,好像随时都要忍不住抽箭射出去。 看看身边这两尊石像,马万年还是忍住了。 有时候,马万年回忆起几年前头一次看到王欢的时候,跟现在判若两人,那时的王欢虽然已经多智近妖,见识远得不像话,但多少还是喜怒形于色,大家敬佩他多于畏惧。 而那时的马新田,虽然也是一副爱咋咋地的沉默寡言,但至少脸上还有表情,有时会笑一笑,生气时会骂娘,有几分烟火气息。 到了现在,这两人不知道何时开始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相互影响,开始向高冷孤傲的方向发展,说话永远是一个语气,王欢还好一点,起码在对下的时候和蔼可亲,而马新田已经变成没有表情的僵尸了,除了面对王欢时会躬身行礼,其他时候连人都不大理会了,下面的兵都替他取了个绰号:“铁面阎罗”。 此时下面打得热火朝天,箭楼上却寂静无声,没人说话,就连站在稍远处的护卫,都被沉闷的气氛压抑,不自觉的减轻了呼吸的动作幅度。 “李将军顶住的吗?”终于,王欢开口了,他的嘴唇动了动,不知道对谁说的。 “顶得住!”应声的是马新田。 两人身体没有动作,甚至没有相互看一看。 马万年奇怪的看看马新田,心想他怎么知道是问他的? 王欢沉吟了半响,再次开口:“蒙古人为财而来,他们没有理由拼命,人死多了,草原上的狼都会吞了他们。谁会冒着灭族的危险替建州人打生打死?你说得不错,李将军应该撑得下来。” “不过,如果义军撑不住,也是麻烦,你看,右侧那边是谁的人?”王欢指着一个方向:“竟然后阵先走,前边我们的人还在拼杀,他们反倒先退。” “督战队就在城下。”马新田简短的道。 王欢点点头。 箭楼上又一次沉默下来,马万年有些恍惚,仿佛刚才的对话没有发生过,都是幻觉。 …… 关墙下,一排白甲兵静静的倚着最后的一道拒马站立着,在雨中的战场上,如一道白色的石墙。 火字营千总刘力端着摧山弩,腰挎利刃,站在石墙的最前列,冷眼旁观着不远处的对战。 一群衣甲不整的人从前方匆匆而来,人人身上带血,不少人还带着伤,相互照应着从矮墙和壕沟间预留的通道奔了过来。 刘力站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横身拦住。 “回去!”他嘴里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凌厉无比。 那群人一愣,站住了脚,前面的人叫道:“我等已经战了几个时辰,伤的伤死的死,要退回去休整,你让开!” “夔州军令,对战有进无退、有死无生,擅退者格杀勿论!” “草你妈!你以为你是谁?老子又不是你夔州军的人!” “都打了这么久,铁人还要上漆呢!你们自己上去试试!” “让开、让开,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 叫嚷声中,一个身材高大的头目状人排开散兵走了上来,他往那儿一站,就比刘力高了一个脑袋。 “本将阳城县李庄,曾参加过汾城会盟,感于凉国公大义特来援手,这位将军,你看看,我的人已经折得不少,再打下去,只怕剩不了几个,我知道国公军法如山,不过我们也不是夔州一系,让我们过去,有事我自会向国公爷请罪!”大汉道。 刘力冷面看着他,目光冰冷。 摇摇头,他端起了摧山弩:“我只知军法,不知其他。李将军如果想回去,可以,杀退鞑子就行了。” “去你妈的!”大汉炸毛了:“你怎么不去杀鞑子?老子都说了,你他妈真当自己是个角色啊?让开!” 言罢,大汉踏步上来,就要硬闯。 刘力眉毛都没动一下,手中扳机一扣,一根弩箭脱弦而出,正中大汉眉心。 大汉僵在了原地,眼睛瞪得犹如铜铃,伸手抖抖索索的指着刘力,嘴巴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就这么一头栽在地上,不动了。 他的部下有一两百人,被震在了当场,一时间无人反应过来。 真杀啊? 刘力缓缓的将弓弩移动一下,对准了这些人。 片刻,人群炸开了锅,前面的十余人怒吼着,举刀向前冲来,骂声一片。 刘力却没有扳下扳机,从他的身侧,飞出了一片箭雨,摧山弩发射时特有的“咻咻”声不绝于耳,那排站在后面的白色“石墙”发言了。 关墙下这几百人的骚动,并没有掀起大的波涛,还没闹腾起来,就被镇压了。 王欢在箭楼上,只是略略看了看,就把目光投向了酣战中的战场。 “刘力不错,处置得当。”他仿佛又不知道对谁在说话。 “嗯。”马新田又应了一声。 仿佛自问自答。 第449章 退 战场的另一端,汪洋般的旌旗底下,清军大阵里。 重兵护卫下的王公贵族同样面色严峻的翘首遥望,石岭关下喊声震天的厮杀,此刻正是牵动所有人眼球的事情。 这些人都是身经百战的宿卒良将,从辽东的白山黑水间杀到了江南碧波水乡,见惯了刀山火海,看多了流血牺牲,一次性投入几万人的大战也经历了不少,寻常战斗他们看了连眉毛都不会动一动。 但是在这里,人们的眉头深深的皱在一起,脸上阴霾密布,“惊讶和意外”,用表情化作大写的字勾勒在眉宇间。 或是相互窃窃私语,或是眼神交换,无论建州猛将还是蒙古王公,甚至身居末尾的汉军将领,都用压低的语气和复杂的目光讨论着一个令人奇怪的事实:眼前的明军,的确不同于以往。 尼堪和博洛的失败,告诉大家的情报是:明军王欢所部火器犀利,震天动地,非常人所能敌也。故而摄政王冒着雨天行路的风险,赶在下雨时与明军交战,其目的,就是要最大限度的消去明军的火器优势。 却不料,明军居然有不畏水的地雷,而且威力大得可怕,远比以前碰上的明军火器厉害得多。两轮爆炸,即轰散了汉军,逼得蒙古兵乱做一团。 满达海已经回到了多尔衮身边,远处的战况,他已经看了许久,明军和蒙古兵的厮杀已经白热化,两边都杀红了眼,白甲和黑色的身影交织在一起,血光四溅,刀影乱舞,嘶鸣的马和呐喊的人将长宽百丈内的一块地面弄成了修罗场,再高贵的将领在里面也不过是普通一兵,景象惊心动魄。 他舔舔嘴唇,建州战士骨子里的好战之血在涌动,脑子里热流沸腾,刺激得满达海很想领着人冲上去,杀个痛快。 正在此时,他听到身前一马之地远的摄政王开口了。 “此人不除,天下难安!” 语气淡然,却透着一股子狠劲。 满达海疑惑的看向了多尔衮,那道身影沉稳的端坐在马上,没有一丝动摇。 “皇父,让咱们的勇士带兵上去?”满达海迟疑了一下,觉得刚才多尔衮应该是在对自己说话,虽然没有听明白话里的意思,不过求战应该是没有错的。 “不必,让蒙八旗再顶一阵子。”多尔衮摇摇头,低声道:“他们拿了那么多好处,出出力是应该的。” “是,不过……他们好像拿不下来啊。”满达海望望前方,略作犹豫的道。 捏捏腰间的刀柄,满达海瞥一眼后面的蒙古贵族,鼻孔里哼道:“这两年蒙古人跟着咱们,过的日子越来越安逸,女人肚皮上迟暮英雄汉,很多人连刀都拿不稳了!这等废物,难怪这么长时间也干不掉这股明军,换做咱们……” 他话未说完,就被多尔衮打断。 “你错了,满达海,桑格尔不是只图奢靡的废物,他的人都是英雄。”多尔衮缓缓的说道,语气沧桑:“你忘了战潼关吗?他两千人灭了李自成两万人,还有榆林、神木,乃至河南、山东,马蹄到处,他的部落立下的战功不比任何人差。” 满达海语塞了,这些战事,他都是知道的,桑格尔能坐稳世袭扎萨克台吉的位置,靠的不是悍勇的父辈,而是靠手中的刀,蒙古诸部里,此人绝对是最能打仗的几个人之一。 “那……为何僵持这么久还没拿下?”满达海皱眉凝望。 “是因为明军强啊!”多尔衮道:“我们都错了,尼堪和博洛的失败给了我们假象,孟乔芳以往给朝廷的奏折里也是这么说的,火器无双!原本以为那种黄色的火药是王欢立命的根本,没有火器,他就是一堆狗屎。但我们错了,这个南蛮,最依仗的,却是他手中的兵!” “兵?”满达海怔了一下,重复道:“手中的兵?” 多尔衮挥鞭向前,遥指酣战中的石岭关,恨声道:“你没看到吗?明军的人数与我们的兵在仲伯之间,即使要多一些,也没有超出多少,却能与我们杀个平手,局部还能占据优势,你想想,何时南蛮有这等强军了?即使李自成的老兵营也没有这种力量,那可是把南蛮皇帝都逼死了的枭雄!” 满达海摸摸下巴,回过味来,有些不服气的道:“皇父,蒙古人指不定出工不出力!桑格尔也不是那么贴心,说不定还想着保存实力,图着回去再吞几块草皮呢!那家伙这几年可没少干这事。” 多尔衮没有说话,却眼皮跳了跳,望着战场的眼睛突然眯了起来。 厮杀中的蒙古兵里,有一队人撤了出来。 满达海也看见了,眉毛一拧,勃然大怒,临阵脱逃,可是大罪!他转身就要去喝令军法队。 人还未动,却听后面有叫嚷声传来,有人在愤怒的喊:“本王亲自去向摄政王评理,你等滚开!” 满达海眉头拧得更深了,皱成了个“川”字,却见一个侍卫统领匆匆过来,双手交叉单膝下跪。 “启禀摄政王,蒙古科尔沁右翼土谢图亲王巴达礼、卓里克图亲王乌克善,左翼达尔罕亲王满珠习礼、多罗郡王栋果尔联袂而来,求见王爷!” 满达海脸一下就黑了,这时候科尔沁部的亲王们过来,都明白是为什么。 此次亲征,为了随时掌握朝中局势,多尔衮是把整个王议政会议带在身边的,科尔沁部作为蒙八旗中举足轻重的力量,当然也不能不跟着,这四个蒙古王公,就是科尔沁部左右两翼、前后四旗的旗主。 随军蒙古兵一共三万多人,科尔沁部就占了一万五,可谓占去半壁江山,而且每骑三马,人人可控弦抄刀,精锐强悍,就连多尔衮也得客客气气的对待。 “即是四王亲自过来,本王也不能托大,满达海,我们下马迎接吧。”多尔衮甩蹬落地,利落的向后走去。 满达海急忙下马跟上,没走几步,就见四个全身罩甲的蒙古王公,走了过来。 四人面见多尔衮,一齐跪下,垂首见礼。 多尔衮亲手去扶,一一答过。 四人却不起来,跪在泥泞里道:“王爷,我们是来向王爷求个情的。”四人开门见山,直截了当:“我们科尔沁部对大清,从未有过二话,经年来多少大战,科尔沁部的勇士场场没有落下过,南抵大海,西征苗疆,北控大漠,跟随天可汗太宗皇帝和摄政王麾下,纵然南北征战,死了也回不了草原,但科尔沁部愿意!草原上的鹰,就该为最雄壮的主人效力!” 多尔衮连连点头,微带笑意。 “可是今天,我科尔沁部勇士听从摄政王之命,从早上开始浴血奋战,到得如今,已经三四个时辰了,战局僵持不下,连台吉桑格尔都阵亡于军中,他可是科尔沁部最值得骄傲的勇士啊!已经死了!” “一万人马,眼下已经折得七七八八,再打下去,科尔沁部就残了,长生天都会怜勉!” “天气阴雨,地面泥泞,的确不利于我们蒙古人作战,草原上哪里能见到此等恶劣景象?” “故而我等特来请求摄政王,让科尔沁部的勇士们先撤回来,休整养气,以待再战!” 四人一人一句话,说得头头是道,理直气壮,不过听在满达海耳中,却是句句不离贪生怕死、自私自利的意思,不由得气往脑门冲:你科尔沁部的人珍贵,别的部就不是人了?你娘的,以往没少给你们财物奴隶,现在出点力怎么了? 他踏前一步,不假思索的就开口道:“此事不妥!大战正酣,岂能……” 话没有说完,就被多尔衮一个凶狠的眼神瞪回去了。 四个跪在地上蒙古王公,同样凶狠的看向了满达海。 “桑格尔战死了?”多尔衮扭过脸去,却换了一副吃惊的表情,自然逼真:“怪不得有一股兵退了下来,想必是护着他的尸骨吧?” “正是!”四人道:“他的护兵只抢回了头,身子四分五裂,找不回来了。” “桑格尔为了大清立功无数,没想到竟然死在这里!”多尔衮咬牙切齿:“诸位放心,这个仇,本王一定给他报!” 四人跪在地上,以头抢地:“如此,多谢摄政王!” “勇士阵亡,乃天意不让我等取王欢首级!既如此,就顺应天意,权且退兵,待来日再战吧!”多尔衮从善如流,望天兴叹。 四人大喜,连忙再次叩头拜谢,然后急匆匆的去了。 铜锣声起,退兵令下。 蒙古兵潮水般的退了下来,留下满地尸骸。 一众将领都各自下去领兵归寨,只留下多尔衮和满达海依然在原地。 满达海面色铁青,此刻退兵,等于前功尽弃,谁知道明天还会不会继续下雨?那狡猾如狐的王欢会不会趁着机会又埋下几百颗震天雷?或者更多? 更严重的是,退兵等于承认失败,这对于多尔衮的亲征,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他站在多尔衮身后,满腹疑问,胸间全是不忿和怒意,怪蒙古人自私,恨汉军无能,甚至还怨恨多尔衮太过软弱,岂能被蒙古人一要挟,就服软的? 脑海里正翻腾间,却听耳畔有人道:“想不通?” 心里一激灵,满达海抬起头,却见多尔衮正背对自己说话。 “是!”满达海语带偏激:“是有些困惑!” “想不通也得想通!”多尔衮转过脸,面色已经恢复了平静:“我问你,我们建州有多少丁口?” “八旗牛录一共三百一十八个,有丁五万五千三百三十人。”满达海下意识的答道,他对多尔衮徒然问起这个,有些没有想到。 “你可知蒙古有多少人?汉军有多少人?”多尔衮又问。 “蒙八旗有牛录一百一十九个,丁口两万八千七百八十人。”满达海对这些了如指掌,不假思考的张口就来:“汉军八旗加上三王部属,近十万之众。” “正是如此,当年入关,我们建州军马整军入北京,满打满算也不过十五万之众,这几年也没有增加多少,至于归降的汉军,都是不贴心的南蛮,算不得数的。”多尔衮缓声道,如同教导一个不耐烦的弟子:“你可知南方明国,有多少人?” 满达海抬起头,有些明白了,筹措着答道:“听洪承畴说,起码有一万万之数!” “是了,你想啊,就凭我们建州女真这五万多丁口,能打下一万万人口的明国吗?”多尔衮笑了,双手比划着,划了一个大大的圆:“我们要团结一切可以利用的人,包括蒙古人和愿意归附我们的汉人,只有这样,才能利用他们来巩固我们的地位,而不是一味打压,该妥协的时候,一定要妥协。” 他笑得更深了,布满鱼尾纹的眼角仿佛多了无数的沟堑:“桑格尔死了,又不是我们的人死了,权且退一退,照顾一下科尔沁部的情绪,明天他们照样给我们卖命,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第450章 来碗面 小雨到了酉时三刻的时候,停了。 石岭关下的酣战已经结束大半个时辰,飞飞洒洒的雨滴仿佛也知道状如癫狂的厮杀已然过去,降下了最后一阵洗去一地鲜血的雨水,飘然而去。 清军和明军很有默契的错开了时间,派出没有武装的人员过来收尸,他们打着白旗,素衣去甲,当天色昏暗下来后,还打上了火把,抬着粗糙的担架和麻袋,分拣着属于自己这边的尸体。 当清军阿哈们过来时,李廷玉正捧着一个大海碗,坐在冒着青烟的木栅边咧着嘴大口喝水,抽空还喋喋不休的骂娘,嗓门大得隔着一座山头都听得到,木栅外面的收尸阿哈一边手脚麻利的挑拣尸体,一边迷惑的瞪着他,听不懂他在叫喊什么。 “四川口音他们听不懂。”王欢笑着道:“你应该用官话骂。” “拉倒吧!”李廷玉放下碗,伸手扯扯眼罩,把它弄得舒服一些:“我官话好的,早就进京营了,怎么会东奔西跑这么些年最后连个总兵都混不上。” “别动!最后一针了!”王欢喝道,手上穿针引线,将李廷玉臂膀上一道触目惊心的大口子缝合起来,然后漂亮的打了个结,咬断用烈酒消过毒的线。 李廷玉咬着牙忍住了钻心般的痛,待他弄完,方才长长的舒口气,感叹道:“常言道,术有专攻、业有精属,大人你商、政、军、儒无所不能,现在连这医术都如此精湛,还有什么你不会的?早点告诉我们,我李老三别的都不干了,就钻这个,日后也好在人前吹嘘:我李廷玉有本事连凉国公都及不上!” 马新田立在一边,板着脸给一个伤兵包扎伤口,他脸色阴着,那兵看都不敢看他,白着脸如同上刑。此刻听到这话,不乐意了,丢过来一句话:“无礼!岂能与国公爷这么说话!” 王欢还未来得及反应,李廷玉就跳起来了:“马阎王你个小子,信不信老子今晚上就找个婆娘摸进你房里,把你给办了!省得你阴阳不调经脉不畅,尽说些怪话!” 马新田白他一眼,意思是你敢! 他不近女色,即使是太平时候也住在军营,家里冷冷清清,除了老父母没了旁人,众人背后笑谈是不是因为没有女人亲近导致失衡了。 李廷玉跳起来的时候牵扯了伤口,痛的吱牙咧嘴的又坐了下来,王欢用一张被血渍染红看不出本色的毛巾擦擦手,揉揉站了半天的腰杆,费了的坐下,对李廷玉道:“打了一下午,还这么有精神?” 李廷玉嘿嘿笑着:“跟鞑子打,有劲!这帮兔崽子,着实够猛,今天好几次差点着了道,要不是兄弟们配合得好,我身上恐怕就不止这几道伤了。” 他摸摸身边被烟火熏黑的木栅,上面满是刀砍斧宰的印迹,又有些神伤:“不过折了些弟兄,可惜了,不管是从四川跟着出来的白杆兵,还是陕西招的兵,甚至是山西当地的义军,都没有一个怂货,跟在老李身边死战不退啊!这景象在大明官军里是不可想象的。” 李廷玉唏嘘着,摇着头:“不管是在刘良佐军中,还是在左良玉那里,甚至更早点,在陈策总兵手底下的时候,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将未退兵不敢撤,兵没散将不能走,大人,这兵练得好啊,太好了!” 他左右瞧瞧,用手指捅一下坐在身边不远处正埋头磨刀的兵:“喂!小子,你哪里的?” 那兵一个激灵,本来一个国公一个营总坐在身侧聊天就够让他紧张的了,李廷玉突然的动作让他差点连刀都扔了,蹦起来立正站好,嘴唇哆嗦着应道:“是!小的是陕西榆林人氏!” “哟,不错,很精神!”李廷玉哈哈大笑:“谁练的你?” “是、是在西安整训的时候,马营总练的兵。”那兵是个年轻人,脸憋得通红,才蹦出一句话来:“现在属林字营步卒甲队三百户第六小队。” “喏,去吧。”李廷玉兴趣一下就没了,挥挥手,低声嘀咕:“马阎王练出来的。” 那兵如蒙大赦,一溜烟跑得老远。 一侧的马新田又看过来,面色虽无表情,却眼神里藏不住的得色。王欢见了,又看看李廷玉吃瘪的神情,笑了起来。 “怎么?想显示显示自己手下的精锐气?别想了,军中所有的兵都是马新田任队长的新兵营里出来的,说起来都是他的徒子徒孙,你没得比的。” 王欢又道:“兵再好,没有主将担当,也是将熊熊一窝,今天的仗,老李你劳苦功高,我记下了。” 他说得淡然,李廷玉却肃容起来,收起玩笑嘴脸:“大人哪里话,当兵打仗,本分的事,要说功劳,将士们才是该论功的。战阵之上,刀枪无眼,再大的官也是一个小卒的份,一根冷箭就能取上将性命,大人应当多多奖赏下面的将士才是!” 这番话高风亮节,说得漂亮,关键是毫无做作的成分,完全发自内心,王欢不禁在心底喝了一声彩。 “论功行赏,不会漏了任何一个战士,这点军中有分寸,不必担心。”王欢坐直了身子,望着木栅外星星点点清军阿哈的火把,皱眉说道:“今天多尔衮搭上了一万多条人命,看实在无法突破我们的防御方才罢手,这还是第一天,他的决心可见一斑。” “劳师远征,疲兵攻坚,重骑斗枪阵步卒,兵法能犯的,他都犯了。”李廷玉也奇道:“听闻酋首百战百胜,怎的如此轻佻,莫非真把我们当鱼膳了?” “不是这样的,多尔衮是急火攻心了。”李定国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拿着几个土碗,碗里糊糊的一大坨:“火头军弄了几碗山西荞面坨坨,吃点充饥吧。” 军中大战方毕,此刻才开饭,夔州军上至国公、下至小卒,长期吃得一样。 “咦?居然有肉酱?”李廷玉兴奋了,抓起筷子就是一大夹:“太好了!” “吃点肉养足力气,还有的苦战打。”王欢用力的咬着面坨坨,一边用筷子点点:“定国说说吧,陈相的大车队又带来了什么消息?” “都是好消息,南边、东边都乱成一锅粥了,鞑子八旗北上,黄河以南再无一个鞑兵,连蒙古人也跟着走了,一路掠夺人口财物,看样子不打算回去了。”李定国端着碗,像个山西老乡一样蹲在地上吃着:“漕运总兵马全接应在南京城里造反的祖天赐,占了城池,洪承畴带着几千兵顺着水路往北跑,一路惶惶,逃到山东方才敢停下来歇气,照着这架势,南边光复,指日可待了!” “那也是我们在山西吸引了鞑子主力的缘故!”李廷玉嘴里含着面的关系,有些口齿不清:“如果我们在这里逼退了多尔衮,顺着紫荆关或者保定府长驱直入,鞑子的屁股都坐不稳的!汉军又信不过,他不把能打的兵都调回来,还能有什么办法?” 李定国目光闪烁,看向王欢:“大人,南边眼看就要摘桃子了,可不能便宜了旁人。” 王欢点点头,低头吃面:“许铁柱和祖天赐、马全都是明白人,辛苦打下的局面,哪里会落入其他人手里?” 他几口喝光了碗里的面汤,意犹未尽的砸砸嘴:“哪些都不重要,即使有所遗漏,今后也能拿回来,现在,我们议议,明天怎么打!” 第451章 诡计 李廷玉“呼哧呼哧”的吞着面疙瘩,吱咧着嘴忙里偷闲般的道:“大人,今天鞑子气势汹汹,汉军蒙古人轮番上阵,就差真鞑子了,却连关墙都没挨着,战力堪忧啊。这般看来,这伙牲口在关内别的没学到,享福糜烂倒是学得精通,连拿刀的力气都没了。哈哈哈!” 他笑得豪迈,马新田却摇摇头,冷然道:“这可不对,建奴没动,这么说为时尚早。豪格在四川时我们跟真鞑子交过手,那伙野人可并没有比在关外时差,从冰天雪地里茹毛饮血出来的人,拿刀搏杀的本领就像娘胎里带来的一样根深蒂固,没有那么容易退化的。” 李廷玉不服气了,把碗一放,叫道:“马阎王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今晚上就带人去偷营,管他真鞑子假鞑子,砍他几百个脑袋回来给你瞧瞧!” 马新田眉毛一扬,道:“今晚我去,白天你乏了,晚上且休息。” 王欢和李定国看两人斗嘴,呵呵的笑。 笑罢,王欢扭头看看李定国,道:“定国有什么看法?” “大人早有定计,何必来问末将呢?”李定国谦卑的抱拳:“不过偷营放把火,也不是坏事。” 王欢摸着下巴,眯着眼睛思量起来,这时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外面收捡尸体的清军阿哈也撤了回去,四下里空荡荡的,晚风吹过,将地面上的血腥味激荡开来,提醒人们这里白天发生过的惨烈。而木栅里四处点上了火,一些士兵前出,开始借着火光把壕沟里的盾车残骸清理出去,恢复沟堑障碍的功能,为第二天的战斗做好准备,弩弓手们在身后护着他们,手搭着箭矢扣在弓弦上,警惕的注视清军大营的方向。 清军大营的火光在极远处隐隐约约,映红了天边,雨后放晴的夜空分外璀璨,繁星汇成银河穿越墨绿色的天空,衬托着月亮的皎洁,偶有云朵飘过,让月光像被薄纱掩饰的少女,羞羞答答的遮住了脸。 “马新田带一千火字营的人去吧。”王欢缓缓道:“抽白杆兵出身的老卒,绕一下路,翻山过去,都带些火油,雨刚停,没火油不便放火。” 马新田站起来,抱拳领命,李廷玉悻悻的看他一眼,目光里满是嫉妒。 “要小心,满八旗也是白山黑水里长大的,山地里的本事不比白杆兵差多少。”王欢叮嘱道:“如果不好动手,就回来,以稳为重。” 马新田简单的答道:“明白了!” 李定国笑道:“马将军老川兵,山岭里长大,山里的本事无人能及,派他去再好不过了。李将军毕竟长于战阵厮杀,长枪大戟的本领虽高,在树梢上悬崖边的动作却有所不逮,况且白日里辛苦了,夜间休整一下也是正道。” 几句话轻轻松松,道明了王欢选择的正确性,也无形的化解了李廷玉的略略尴尬。 王欢欣赏李定国的地方就在这里,总是能洞悉全局,眼光独到,跟王欢走在一个频道上,还情商超高,善于平衡将领之间的关系,历史上的明末第一名将,果然名不虚传。 李廷玉果然很受用,高兴起来,抖着大胡子道:“夜袭若是顺利,大人,明天这天也晴了,是不是把炮营拉出去,轰轰烈烈的干上一场,就像你说过的,打一场代差的战斗,让多尔衮也尝尝铁弹追着屁股打的滋味?” 自从跟尼堪的大战之后,李廷玉就迷信般的尊崇起大炮来,黄色火药超越时代的威力让独眼将军血脉喷张,威震天下的蒙古骑兵和令人威风丧胆的女真兵在火器的打击下,就像傻子一样毫无还手之力,这等爽快的暴力感,深深的迷住了他。 一想到多尔衮在神威炮的铁弹下如耗子般逃窜,李廷玉就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声粗犷,传得很远,让木栅外清理壕沟的兵都频频好奇的看向这边。 “明天不行,天刚放晴,到处都是稀泥,路不好走,无论神威炮还是轰天雷都拖不出去。”王欢摇摇头:“炮太重了,车轮会陷进泥里,牛都拉不出来,要想拉炮出去,少说也得等几天。” “那也成,等鞑子来攻吧。”李廷玉挥挥拳头:“多尔衮不会死心的,他带的兵那么多,不多死几个,他岂会干休?” “的确不少,听探子报来,有五万多人,一些各地的汉军还在陆续赶来,都算上的话,起码动员了近十万人。”马新田道,双手扶着膝盖,威严正坐。 “大半个中原的清兵都过来了。”李定国道:“多尔衮真看得起大人啊。” “这样也好,起码姜瓖那边的压力要小很多,大同就不会丢。”王欢肃容道:“大同是一根饵,这个饵还在,多尔衮就舍不得离开山西,阿济格的主力也不会走,在山西围歼鞑子主力,比让他们逃到北直隶抱团据守或者奔出山海关外聚兵伺机打回来要轻松得多!” “在山西把建州八旗的精锐吃掉,附会的蒙古人和汉军就会树倒猢狲散,势单力孤的女真人如果还敢逗留在关内,首尾两顾的汉军就会把他们吃了,蒙古人则会抓住最后的机会抢上一把,然后丢掉他们自回草原,所以只要在山西抓住八旗兵的主力,整个北方的形势都会朝有利于我们的方向发展。” “灭掉女真人的有生力量,等于拔了他们的根!” “女真人本就人少,死一个就少一个,比不得我们汉人,子子孙孙无穷尽也!把多尔滚带来的两万人和阿济格带的两万人吃掉,他还剩下多少?五千还是一万?除了带着抢来的财物奴隶逃出山海关,回到辽东老家,他们还能干什么?” 李定国、李廷玉和马新田三人静静的听着,思索着。这个计划王欢早就在之前就告诉过他们,此时提出,不过是加深印象而已。 “如果天公作美,早一点放晴,就没这么多事了。”李廷玉叹道:“稀里哗啦的打过去,简简单单的多好。” “未必然!这雨虽然于我们火器不利,却也拖慢了多尔衮的节奏,如果早些放晴,草原上的人,也许就赶不上堵住鞑子的后路了。”李定国认真的说道:“堵不住,等于前功尽弃,只会把鞑子打溃,而不是消灭掉。” “只要堵住了,那就什么也不用担心了。”马新田开口道:“蒙古人的马很快,多尔滚残兵败将,跑不掉的。” “但是,蒙古人实在不可尽信,常言道,非我族者其心必异。得做好万一蒙古人不来的准备。” “能有什么准备?他们不来,我们就打呗!一直打,打到北直隶、打到山海关、打到沈阳去!” “但是如此一来,南边还要不要?整个大明难道就我们打鞑子、便宜南边那帮鹌鹑?” 三人议论一会,都把目光落到了王欢身上,话里行间,仿佛与多尔衮的战争已经板上钉钉般的赢定了,争论的焦点,居然是如何才能把鞑子主力吃掉在山西。 这在旁人听来,宛如天方夜谭,不过对这里的四个人来讲,却是天经地义。 王欢在身边的石头上敲打着指节,双眼微眯,静静的看着地上燃烧着一团火,露出一个狡诈的笑:“会来的,我给他一个大大的画饼,又送了个无法拒绝的礼物,以本塔尔汗贪婪的性子,他不会错过的!” 嘴角翘起的角度,如狡狐露齿,让其余三人全身都冒起了鸡皮疙瘩。 第452章 援兵 大明内长城宁武关以西两百里,顺着内长城残破的关墙,有一处名为丫角堡的隘口,修筑在吕梁山边上,城堡并不大,不过一座四面黄土夯就的小小土堡,周围沿着山势有七个火路墩,组合成一个完善的防御阵地。静静的关河从古老的城堡下流过,蜿蜒向西,最后注入黄河。 内长城是成祖年间在战国赵长城的基础上翻新重新修筑的,黄土混合着糯米等物夯就,远远看去,黄色的土岭上黄色的长墙和碉堡,几乎与山溶为一体,宏大而壮丽,多少民工的血汗铸就了这一抵御草原游牧民族的工程,每一段土墙下面,都埋着无数当初筑墙人的尸体。 丫角堡是外长城和内长城的交汇处,因此处有山名丫角山,城堡就叫丫角堡了。大明朝廷在这里派驻了一个千户所,由大同镇和山西镇共同守御。延绵的内长城到了这里,与外长城结合在一起,从天上看下去,就像三道黄色的线条集中在了一处,一条向北,延伸向宣府;一条向西,遥奔延绥;而最后一条,侧曲折向南,就是内长城了。 南明永历四年,这里的千户所早已荒废,因为年久失修,土墙上坑坑洼洼,脑袋大的洞随处可见,一些地方甚至干脆就坍塌成了口子。土堡中杂草丛生,房屋破败,屋顶上的茅草被大风吹得无踪,空余歪歪扭扭的房梁;羊马的粪便堆了满地,堡内空无一人,就连竖立在土堡中间那根巨大的旗杆,也从中断成了两截,木质的刁斗摔在地上。 一切迹象表明,这处当初蒙古人视为天堑的隘口,已经成了坦途,一些人马的脚印和大车的车辙在东倒西歪的城门里外隐隐若现,更证明了这一事实。 风吹过,卷起漫天尘土。 距离丫角堡二十里外,砂砾化的尘土里,一群黑色的人影拥着大车,顺着荒凉的土路,缓缓向着丫角堡走来。 远远看去,人影并不多,不过一百来人,拥着十几辆板车,车上捆绑着麻袋货物,其中有三四十个大汉身形健硕,提枪携刀,在人群中很是打眼,观其面色,容貌凶恶,满脸横肉,不像善类,似乎也不是什么正经商队。 不过,正经商队,也没有走这条道的。 不走大道,不过官家隘口,自然能偷逃一笔巨额的税,还可以躲过那帮兵大爷永远填不平的贪婪胃口,可不要小看这笔支出,它甚至高过一次远行的货物利润。 但是小道自然也有小道的危险,野兽、响马、山贼、亦民亦贼的当地地头蛇,等等诸如此类,构成了走私贸易的种种危险,一个不慎,就要死人的,运气差点,一队人死光光都是常见的。 所以世家大户或者良善商贾,没有完全的把握,不会冒险偷走小道,宁武关和雁门关虽然盘剥得狠,却胜在安全,图的就是一个稳字,所以这两年虽然丫角堡这边开了个口子,却是土匪横行,一般人不敢走。 而这群人,恰好就是一群土匪。 三四十人的汉子,押着两倍于他们人数的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捆成了麻花,哭哭啼啼悲悲戚戚,衣衫褴褛面带菜色,蹒跚着在尘土里前行,而一辆辆手推板车上,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铁锅瓷碗、衣服鞋帽,甚至还有一个看上去有些精致的碗橱。 领头的,叫做孟老二,是一个原大明大同镇威远卫的小旗军官,姜瓖反正后这厮偷跑出来,左右没了去处,仗着有些武艺纠集了一帮同样的散兵,在这吕梁山余脉中落了草,过上了刀口上添血的日子。 这一趟出去,颇有收获。 “大哥,这票肉猪可不少啊,瞧那几个娘们,虽然抹了锅灰,但还能看出几分眉眼来,洗洗干净水滴滴的,蒙古人一定抢着要!”一个壮汉凑近孟老二身边,溴着脸道:“卖了好价钱,咱们可能过上几天好日子了!” 孟老二一张黄面皮,骑在一匹骡子上,横着一把长柄大刀于身下,摸着嘴边的一撮胡须矜持的笑:“呵呵,少他娘的想偷懒!干了这票,还得再干上几趟大的,在山寨里积粮存货,多备些才能安心。这几日鞑子和明军在打仗,鬼知道会不会波及到这边来,万一来了,咱们还得跑,到时候没了存货,我们兄弟吃什么喝什么?” 那土匪摸摸脑袋,想了半天“嘿嘿”一笑:“还是大哥想得周到!” “那是当然,不然怎么当你们的大哥呢?”孟老二道:“还不看好肉猪?跑了老子抽死你!” 那土匪屁颠屁颠的去了,另一个瘦子土匪又凑上来,一张马脸笑开了花,讨好般的道:“大哥,这附近的庄子越来越少,百里之内人都难寻见一个,再想抓肉猪运去蒙古人那边贩卖,愈发的困难。依小的看,最近走这条道的商队多了起来,听说前几天大虫岭上飞天雕的人还干了票大的,足足抢了十几车货,发大了去!这丫角堡左右无人,不如我们占了去,当个守关大将,专收那过关税费,又省力又有油水,何乐不为?” 孟老二撇他一眼,一个大嘴巴抽了过去,打得那瘦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嘴里破口骂道:“老子抽死你个猪油蒙心的蠢货!丫角堡那地儿是好地儿,却是你我能占的吗?我们有多少人?才他妈三四十人!大虫岭上那帮杂碎就能灭了我们,他们尚且不敢去占、我们怎么就敢去?” 那瘦子捂着脸,金星乱冒,支吾道:“大、大哥,我只是说……” 孟老二又一个大嘴巴扇过去,那瘦子却站得有些开,没有扇到,差点闪了腰,于是又骂道:“站那么远干嘛?过来点!” 瘦子眨巴着眼睛,不肯过去,被另外的土匪哄笑着偷偷推了一把,踉跄着过去了,孟老二一巴掌把他扇回去,教训道:“丫角堡是个好地儿,人人都看得到,为什么没人敢去?嗯?就因为那地儿太好了,每次蒙古人入关都从这里进,你他妈敢去收蒙古人的税吗?嗯?你他妈脑袋不想要了?” 瘦子被彻底打蒙了骂蒙了,缩着脖子躲到了一边去,一群土匪劝道:“大哥、大哥,息怒、息怒,李大侉子猪油脑子,别跟他一般见识。” 孟老二还在骂骂咧咧,瘦子李大侉子却躲到队伍尾巴上,隔得远远的,不敢回嘴,想讨好老大反而被扇了两个大耳刮子,拍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心里越想越气,越想越憋屈,一口气堵在胸口发不出去了,黑着脸又不敢去找别人撒,一抬头看见了拖在队伍尾巴上的几个妇人,顿时找到了发泄的对象。 “你娘的,怎么走得这么慢?夹脚夹手的,还没被男人开过处吗?”李大侉子跳过去,拔出带鞘的刀劈头盖脸打过去,看着几个妇女跌倒在地惨叫,黑脸渐渐的发红起来,亢奋的神色从狰狞的表情里,如一头胆小又贪心的狼般流露出来。 近处的几个土匪对他指指点点,笑道:“李大侉子又找肉猪撒气了。” 还对他喊道:“小心点!打坏了肉猪卖不出好价钱,老大又要抽你了!” 李大侉子把牙一咬,哼声道:“打得坏么?都他娘的装的,老子把脚跺一跺,这伙杂碎爬得比耗子还快!” 仿佛为了证实自己说得不错,李大侉子勒了勒裤腰带,威猛的把腰一拧,大脚提起,吸一口气,朝地上跺了下去。 几个土匪笑着,看戏一样看着他。 脚落地,踏起一阵土。 几个被打倒在地上的妇人,皆是色变,微微怔了一下,慌忙爬起,惊叫起来,不顾身上捆束的绳索,跌跌撞撞的哭喊着向前跑了。 李大侉子大乐,然后奇怪的发现,近处那几个看着他发笑的土匪也掉头跑了。 整个队伍都在跑,土匪们撒开丫子狂奔,顾头不顾腚,连肉猪和手推车都不要了,因为跑得惶急,撞翻了几辆车,零零碎碎的东西掉了一地。 而那些所谓的肉猪,也就是待卖的百姓,则你扯我我扯你的彼此被捆绑的绳子拉成一串,哭喊着乱窜,偏偏又跑不了,有聪明的,开始朝路边的沟里跳。 好像是在躲避着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 李大侉子保持着踏地的动作,表情呆滞,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随便踏下的一脚有这么大的效果,不错,这一脚是很用力,但往常他跺了无数次脚,都没见过这样大的阵仗啊。 地面都在发抖,微小的石子以肉眼可见的幅度在黄土间颤动,蹦跳,想要飞起,耳畔顺着风声,能听到隐隐有什么声音在身后的远处响起。 好像在打雷。 不成吧,这雨刚停啊,又要下雨了? 李大侉子转过身,看见了一片黑色的云,从天边压了过来。 他的瞳孔瞬间放大了,在吕梁山和蒙古人生死间厮混过好几年的他立刻就看出来了,那不是他娘的云,是骑兵! 黑压压的骑兵,如乌云蔽日般正在朝这边狂奔,哪怕隔得极远,从地面上传来的颤动已经可以让李大侉子脚板心发麻。 麻痹从脚心一路向上,在双腿间打了一回颤,然后直冲心脏,梗得李大侉子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蒙、蒙、蒙古人~~!”撕心裂肺的叫声里,李大侉子转身就跑,仓促间在地上绊倒,摔了一跤,爬起来连粘了一脸的土都没空擦,又跑。 身后的黑云,铺天盖地而来,如漫过黄土的潮水,汹涌澎湃。 黑潮中,蒙古喀尔喀部扎萨克图分支本塔尔汗笔挺的端坐马上,俊朗的英姿丝毫没有黄土飞扬而有所黯淡,相反的,一种因为即将面临挑战和大敌的兴奋,跃然于脸上。 战马卷过,如劲风吹遍,撩起冲天的烟尘。 第453章 包抄 作为大明宁武总兵刘伟来说,遇见蒙古人,总是不那么痛快的事。 镇守宁武关十余年,也跟入寇的蒙古人打了十几年的交道,期间黑着脸打过仗,红着脸送过礼,甚至还白着脸故意领兵躲在一边、放任蒙古人入过关,种种过往,不堪回首。 所以提起蒙古人,刘伟又恨又怕,还有一点不便于对外人道的暧昧。他们骑马闯关,杀人放火,烧房子抢物,一点不给刘伟面子,每次进来都如同恶鬼进门,像掠过大地的蝗虫,不留一点余物。任何汉人,对蒙古人都有深深的怨念。但是呢,作为宁武关镇将,平日不打仗的时候,就很有油水了,跟蒙古人做点生意,把着隘口收点关税,日子很火红啊,为将一年,只要胆子够大,不比那些富可敌国的晋商差多少。 刘伟在这个位置上,呆了足够长的时间,也积累了巨额的身家,有了钱,自然惜命,所以当李自成攻下太原,与山西总兵周遇吉在代州、宁武一代大战的时候,刘伟很识时务的跑了。 后来周遇吉战死,李自成也被打得很痛,筹措着不大敢继续往北进军,在山西太原一代驻扎盘恒。刘伟也不敢回宁武,干脆在大同城里住着,他跟姜瓖有旧,关系很好,同是武将出身很有共同语言,送了厚礼,姜瓖就把临阵脱逃的刘伟包庇下来了。 后来姜瓖和宣府总兵王承胤先后不战而降,争先恐后向李自成递上降表,由山西通往北京的重重关隘成了一条不设防的坦途,李自成乐得其成,旅游一样到了北京城下,接下来的事,就是崇祯的死和大明的亡了。 归根结底,刘伟对大明皇帝的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与姜瓖、王承胤等人一样,是钉上了明廷二臣耻辱柱的罪人,人人得而诛之。 故此,刘伟紧紧抱着姜瓖的大腿,投靠清廷,希望能在清朝有一番新的天地,他也是这么做的,归降清廷后在山西干得风生水起,乃姜瓖手底下一员得力干将。 万万没有想到,姜瓖被清廷猜忌,突然反正了。 身在代州的刘伟遂不及防,却无可奈何,早就被划为姜瓖一党的刘伟只能跟着造反了,心情复杂的重新打起了明朝旗号。 充满戏剧性一幕上演,几天前还在一起吃肉喝酒的阿济格和尼堪带着八旗军和蒙古人杀了过来,刘伟在代州撑不住了,于是撤向了宁武,据险固守。 好在清军打下代州后打通了太原和大同之间的通道,大批八旗兵开过雁门关,开始一门心思的对付起太原的驰援明军来,对缩在宁武的刘伟没有太过在意,他也心安理得的稳守不出。 对于山西的战局,刘伟也一直有所掌握,心里盘算着如果姜瓖撑不下去后自己怎么做。从陕西来的明廷援军最初他是没有瞧上眼的,对大明官军知根知底的刘伟甚至嗤之以鼻,根本没有对他们保任何的希望,如果不是知道清廷绝不会放过他和姜瓖的话,早就投降了。 接下来的事情,让刘伟大为吃惊,山西仿佛一夜间就被从陕西打过来的王欢揽入囊中,遍地的草头王屁颠屁颠的跪在那个听说二十刚出头的年轻武将脚下叫爹,连姜瓖派过去实力并不弱的姜建勋也被挤在一边好似闲人。 接着更让他惊掉下巴的事情发生了,女真的两个亲王在太原附近被杀得大败,几万人溃散败退,博洛被杀,尼堪撅着腚跑路,一个接一个的清军大将被阵斩,多尔衮亲征山西连水都没喝就杀奔石岭关,一个接一个重磅消息震得刘伟膛目结舌。 他有些不相信,直到他见到了博洛的脑袋。 是蒙古人给他看的。 看的时候,丫角堡外旌旗招展,兵戈林立,数万蒙古兵勒马长城内,甲胄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占据了丫角堡关前视野所及的所有土地,浑然如草原上刮来了一片黑色的草。 刘伟带来的兵龟缩在丫角堡内,不大的院子里站满了兵,人数也有几千人,但是跟外面人强马壮、挥戈成云的蒙古兵比起来,畏缩的样子就像一帮鹌鹑。 “这是博洛的头,你们凉国公送过来的。”说话的蒙古人模样起码有五六十岁了,是一个台吉:“这头就是信物,汗王与凉国公的盟约方才成立,你们带路吧!” 刘伟看着用石灰腌制在木头盒子里的脑袋,感到一阵眩晕。 博洛他是认得的,当然能看出这的确是大清端重亲王的头,如假包换。 倨傲的蒙古人坐在马上,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刘伟站在马前,好似一个卑微的马夫。 几天前王欢的人来的时候,要求他过来丫角堡迎接喀尔喀蒙古人,带他们从山西境内绕开围困大同的清军,从山西北部直接截断清军进入北直隶的归路。他还以为是在开玩笑。 现在看来,这都是真的。 凉国公的棋盘,大如苍穹,刘伟已经转不过弯来了。 他望一望蒙古人的军阵,几面硕大的旗帜下,有身份尊贵的蒙古大将立在那里,那应该就是本塔尔汗了。 冷汗从刘伟的额头上流下来,这等酋首,往日里见到,都是避之不及的存在,现在隔得这么近,刘伟感到压力很大,两条腿不自觉的在打颤。 一只手搭在刘伟肩上,将他朝后拉了拉。 刘伟惶恐的看去,一身白甲映入眼帘。 夔州军千总张建春迈步上前,沉稳的朝蒙古台吉拱拱手,态度不卑不亢:“末将奉凉国公令,特来迎候大汗!” 台吉眯缝着眼上下打量了一番,点点头,跳下马来,带着张建春向本塔尔汗的方向走去。 刘伟僵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做,迷茫的看着。 如梦似幻。 白甲身影只有一个,却好似闲庭信步,从容走向千军万马的兵戈丛林,恍惚间,那位身份尊贵的蒙古大汗,好像从马上下来了,笑着等候。 双方友好的问候、打招呼、见礼、说话。 亲密得如同久别的战友。 第454章 对峙 李大侉子从路边的土沟里爬出来,浑身都是泥,除了眨巴眨巴的眼睛和一开一合的嘴,身上没一处能见着本色,脚上的鞋少了一只,多半是陷进泥堆里找不到了。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关键是命保住了。 一想起刚才那如黑云般压过来的庞大骑兵队伍,李大侉子的腿就发软,如果不是自己机灵,在千钧一发之际一头扎进了路边一个稀泥潭中躲了起来,现在恐怕一条小命难保。 艰难的在路边站直身子,望望头顶上普照大地的太阳,李大侉子有些恍惚,隆隆如奔雷滚过的马蹄声已然远去,天边的烟尘也慢慢平息,但他知道,那些蒙古兵就停留在二十里之外的丫角堡,这一点不用看也知道。 大哥果然英明,丫角堡沾不得,蒙古兵过境都选这边,油水虽丰,却不是长久打算得的。 早知道这一趟会碰上蒙古兵,自己就不出来了。李大侉子心里想着,四面环顾,想找一找大哥在哪里。 “大哥!”他从嘴里挖出一块泥,喊道。 劲风吹过,刮起地上的血腥气,直灌入他的鼻子,让他忍不住打了个颤。 路上、路边,到处都是尸体,或倒卧,或仰面朝天,或身首异处。没有一个活人。 土匪和肉猪不分彼此,交叉死在一起,一些人显然是经过挣扎的,手里拿着兵器;一些人散在野地里,背上有箭矢,应该逃跑中被射杀的;而那些木头推车上,原本满满的物事现在空空如也,一些残破的东西扔的满地都是。 “你娘,这比我们土匪还凶啊。”李大侉子抹一把嘴,嘟囔道。 一阵“呜呜”的呻吟声传来,吸引了李大侉子的注意,他找了找,在一辆推车下面找到了他的大哥。 孟老二被砍了两刀,中了要害,眼看不活了,却又没有断气,哼哼着看着李大侉子,李大侉子靠过去,抓住他的手。 “大哥!”李大侉子眼睛有些红:“还撑得住吗?” 孟老二目光涣散,微微摇摇头,吃力的蠕动着嘴皮,发出一阵蚊妠样的声音。 李大侉子把耳朵靠过去,勉强听清他在说什么:“快、快,去草原上,通、通知科尔沁部的贵人,喀尔喀部的兵过来了,通知他们,可以得到一笔赏银,你、你拿着银子,回、回山寨去,给我老婆,还、还有,好好保护我、我儿子。” 李大侉子紧紧抓住他的手,点点头。 孟老二脸上露出欣慰的神色,继续喘息着说道:“李大侉子,我、我知你最讲义气,全、全靠……呜~~~!” 李大侉子笑起来,慢慢的将插进孟老二胸口里的刀抽出来,刀透胸而出,刀刃上全是血。 “大哥,你放心去吧,嫂子和公子就交给我了!”李大侉子残忍的笑道:“蒙古人那边我不会去的,我知道,你怕我回去抄了你私藏的银子,哄我去蒙古人那里领死的!你他妈对老子真好啊!大哥!” 孟老二的眼睛瞪得溜圆,爆出最后的力气抓住李大侉子的衣襟,但也仅此而已,下一秒,这个军汉就陡然断气。 李大侉子鼻孔里“哼”一声,把短刀在孟老二的衣服上擦拭干净,别回腰间,一屁股坐在尸体旁边,“呼哧呼哧”的喘气。 他思量了一会,朝丫角堡方向望了望,又向来路看了看,猛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呸!神仙打仗、老子才不想遭殃!管你们打过来打过去,老子回去去抄了山寨的底子,用了银子,招兵买马,聚集几百个喽啰,老子也要当大哥,收收买路钱,嘿嘿,多么快活!” 他站起来,在血泊中搜罗了一番,打了包袱,摇摇摆摆的顺着来路走了。 …… 丫角堡外,张建春与本塔尔汗简单对接了,又招了刘伟过来,对着一张地图比比划划的讨论了一番,然后停留片刻,大队骑兵跟在刘伟的人身后,顺着内长城靠关内的一侧,浩浩荡荡的扬鞭而去。 在军队的末尾,有一小队斥候与众不同,他们笑容满面,彼此说着话,炫耀着马上驮着的一些东西,这些东西奇奇怪怪,有瓷器有铁器,一个人甚至用驮马背着一只精致的碗橱。 没想到在路上就能遇到一队汉人,还推着车子运着财物,这等好事,岂能放过,蒙古斥候们在没有惊动大队的情况下就洗了这队人,杀戮决绝,抢得干净,动作利落无比。 有了这次例子,他们对即将到来的日子,充满了希冀,毕竟家里这个冬天的生计,都要指望着这次跟着大汗入关的收获了。 铁骑如云,席卷大地。 …… 对于丫角堡发生的事,多尔衮一无所知。 他带的蒙古兵,主要是蒙八旗的人马,以及科尔沁部和察哈尔部的部落兵,对于不怎么驯服的喀尔喀部,他并不放心。外加陕西方向也需要蒙古人守御,故而没有征召过多的蒙古部落带在身边。 而且从常理来说,带的兵都足够再一次扫荡山海关以内了,前几年多铎、阿济格征讨李自成,所带的军队也不比这次人多。 多尔衮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当面的石岭关上。 一只肥羊正在火上烧烤,“滋滋”的冒着油花,香气扑鼻,可以勾引出人肚子里面藏得最深的馋虫。 天已黑尽,满蒙贵族们济济一堂,围坐四周,享受着军旅中的晚餐。 只是气氛有些压抑,多尔衮端着一碗马奶酒,放在嘴边,却没有喝下去,目光怔怔的集中在身前一尺的地方,发着呆,仿佛那里有什么稀奇的东西一样。 其实不过是一块普通的泥土地。 他不说话,无人敢作声,大家盘坐在毡毯上,彼此用眼神交换,用手势交流。 半响,大概是是端碗端得累了,多尔衮才梦醒般的把碗在嘴边碰了碰,随手放下,瞪起眼看向众人。 人们精神一振,赶紧停下各自的小动作,挺起了腰板。 用目光扫了一圈,多尔衮用手撑住膝盖,淡然的道:“都说说吧,今天战损几何?” 第455章 恨意 短暂的沉默之后,坐在右侧下首、科尔沁部四亲王之首的土谢图亲王巴达礼咳嗽一声,率先开了口。 “摄政王,今日一战,我科尔沁部应命随汉军之后加入团战,各旗各盟都有甲兵出战,共投入战兵一万人,健马一万匹,军械兵器不计其数。收兵回营经过检点,余兵六千八百人,其中三千余人带伤,又有近千人伤重不起,截肢断手者不计其数,经此一战,科尔沁部元气大伤,乃历年入关所未见的大损。” 巴达礼语气低沉,面容沉重,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看上去令人唏嘘,一代草原雄主看来真的伤了筋骨,才会如此颓然不振。 科尔沁部其他三王,也是默然垂首。 “特别是台吉桑格尔战死当场,尤其令人无法接受。”巴达礼皱着眉头继续说道:“他的部落在蒙古人当中极为悍勇,向来冲锋在前,万夫莫敌,以往随大清入关,莫不身先士卒,功勋无数。今日大战,他亲领的两千人皆战死,没有一个生还者,可谓全军覆没,望摄政王能赐予谥号,以安其部众之心!” 其言可叹,拳拳公心。多尔衮听了,也长叹一声,道:“准了!待此战了解,本王就上奏皇上,为他风光大葬吧!” 巴达礼伏首谢恩,多尔衮又道:“科尔沁部多有折损,本王早已看见,但没有料到折损如此之多,伤筋动骨如此地步,都是为了大清,这几日就调到后翼,权且将息,待休整以后,再重上战阵吧。” 科尔沁四王大喜,此番入关,本是来抢好处的,却不曾想好处没抢到,先折了本钱,这可划不来。草原上的勇士都是称雄的资本,死的人多了,其他部落就会虎视眈眈,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内讧吞并,到时候大清可不会出兵为自己出头的。 于是四人赶紧顿首感谢,说了一些场面应景的话。 多尔衮摆摆手,看了一圈座中的人,看见了坐在最末初的几个汉军将领。 分别是总兵李国英、白广恩和赵之龙、孙龙。 令人有些意外的是白广恩,这个在战场上陷入最前沿的人,居然活了下来,在他后面的刘芳名都死了,他却没死,不但没死,还在最后撤兵时跟着蒙古人一道退了回来,在刀来剑往的厮杀中一根毛都没伤着,可谓奇迹一样的人物。 几人有些坐立不安,魂不守舍。 这也难怪,如果蒙古人今天是惨败,那么汉军就是败得连裤子都没了。冲锋的三个总兵共计两万余人连渣都没剩,全扔在明军的地雷阵和箭雨里了,战死的将官数不胜数,连刘芳名也死在里面,明天如何?会不会自己也步刘芳名的后尘,几人很忐忑。 多尔衮没有问他们,而是直接侧头向身边的满达海,满达海看看手中的一张纸,低声说了几句,多尔衮面色凝重的点点头。 篝火“哔哩啪啦”的炸响,不时冒出一个个火星,随着气流升高,飘向空中,半干不湿的木材不怎么容易烧,烟很大,熏得羊肉有些发黑,负责烤羊的兵赶紧的转起木棍。 多尔衮的脸色更那羊肉一样,隐隐黑了起来。 “战争之道,有得有失,军无百战百胜之军,将无战无不胜之将,胜负轮回,自有天意,非战之过。”他缓缓的说道,声音浓得像一壶淳茶:“今日虽然没有拿下南蛮据守之关,本王却看到,无论军将,都一心向前,勇敢无畏。有桑格尔这样的猛将,有战死而不退的士卒,本王很欣慰,诸将无过,都有功!” 他此言一出,座上的很多人都松了一口气,大清军规,凡战不能克者,自领兵者以下,皆有罪,重可斩,轻可削爵流放,大清治军极严,像今天这样没有达到目的的,是要杀几个人来亮亮相的。 多尔衮这么一说,就是要放过大家的意思,多少保住了一些人的脑袋,怎么能不松口气呢? 不过也有人腹诽,这不过是给自己找面子嘛?指挥的是多尔衮本人,没打下来就退兵也是他的命令,如果要论罪,第一个就该论他,这么一番堂皇的话,不过是免了自己的尴尬。 满达海在边上抽了几下面皮,没有作声。他当然知道,多尔衮之所以会卖科尔沁部的面子、在大战正酣的时候收兵回营,还在这里替他们开罪,完全是因为孝庄皇太后的关系,皇太后的娘家,正是科尔沁部。 “但太原事急,如累卵悬空,岌岌可危。”多尔衮的声音不高,却极有魄力,如绕梁之音回荡在夜空:“我们多在此地耽搁一天,祝世昌就多一份危险,如果太原有所闪失,我们失去的,绝不是一城一池,而是整个山西!” “南蛮王欢,以蝼蚁之力敢挡天兵雄狮,不过螳螂挡车而已,但且不能轻视之,此獠能在陕西杀我能臣孟乔芳、于此地退博洛、尼堪二王,前年更在四川力据豪格,颇有几分能耐,本王今日观战,对此獠作战方式有所体会。” “南蛮以火器为先,多有擅长火器的军将,辽东累战,我军早已有所见识,火器之道,的确威力巨大,故而孔有德、尚可喜等人来投,太宗皇帝以礼待之,以高官赐之,以厚薪养之,所为者,不过意图火器耳!” “此獠更甚,于火器运用炉火纯青,其火器之猛,前所未见,乃经年来第一强者,谈笑间即让我数万人灰飞烟灭,着实可恶。偏偏此獠铁石心肠,愚忠可笑!敢杀我劝降之人,不可得之,虽然可惜,却不能容他!孙龙,你在军中,是最为精通火器的,曾得孙元化真传,你来说说,如何破之?” 满场的目光,顿时集中到缩在末尾的孙龙身上。 孙龙一窒,差点没被一口气梗死。 你来问我,我怎么知道? 那么凶的火药,人人都知道,就是火药的缘故,你却来问我! “这个,末将以为,王欢仗着的,不过是火器犀利。原本对付火器,我大清有一套办法,就是以骑兵迂回,用速度绕开火器射角,一举克之。又或是以盾车前压,抵住火器弹丸,一旦接近,南蛮自溃。不过这些方法用在王欢身上,却不见得行得通。”孙龙硬着头皮,思量了一下,开口答道:“其军坚韧,乃强军也,能死战不退,近身厮杀不逊于我八旗劲旅,而其火器种类繁多,可远可近,骑兵亦不得法,故而今日我军虽人人奋勇、个个争先,却不得胜,原因在此!” 这席话倒有些道理,听得满蒙贵族们若有所思,连连点头,多尔衮也沉吟不语,侧耳细听,孙龙一看有门,大受鼓舞,劲头立刻上来了。 “本来雨天之中,可以克制火器发挥,不曾想王欢的火器水火不侵,能雨中作战,实在出人意料。而雨天泥泞,反而限制了我军步伐,限制明军的天气成了局限我军的困难,也是意料之外的。” “如果以人海奔袭,大军掩杀,必然能将此獠击败,但这样一来,损耗太过惨烈,我军即使获胜,也是惨胜,划不来的。” “又或者以偏师引诱,梯次攻击,使其不得休息,徒耗火药,待他火药用尽,然后搏杀,也能败之,不过此獠在这里经营许久,不知备有多少火药,而太原之围久亦,不能耽搁,这法子也不可行!” “所以末将思来想去,觉得唯有以火器对火器,以炮制炮,方为上策!”孙龙最后斩钉截铁的说道。 “用红衣大炮与其对轰!铺以战兵人海攻击,同时进行,即可大胜!” 众人膛目,继而面面相觑,接着举掌相击,大喜过望。 “孙将军果然人杰也!”满达海兴奋的喊道:“就这么办!” 多尔衮也面含微笑,连连点头,劈手丢一块羊大腿肉隔空给了孙龙,孙龙面带红光,抄手接了,拱手谢恩。 “不过,有一个问题。”孙龙拿着羊肉,仿佛刚想起了什么,红光潮水样褪下去,喃喃的说道:“我们的红衣大炮还在代州以北,道路泥泞,赶、赶过来需要时间。” 众人的动作凝固住了,喜庆的气氛立刻降到了冰点。 “派人去运!加派人手!把附近州县的壮丁都抓过去,就算用人命填在炮车轮子底下,也要把炮尽快运过来!”多尔衮杀气腾腾的道:“本王要五天以内,看到红衣大炮!” 第456章 手势 九月十三日,辰时二刻。 清晨,前几日遮蔽蓝天和太阳、几乎就压在人们头顶的浓浓乌云变得跟纸一般薄,云淡则风清,夏日里的凉风顺着吕梁山山脊,吹来了树叶的清香,林间的鸟兽争相鸣叫,和谐自然。初升的旭日从淡薄的云层里透出万丈光芒,如流水般袭来,驱散最后一抹黑暗,洒下灿烂的生机于人间。 牛角号起,战鼓声惊。 一队队顶盔掼甲的兵丁从清兵大开的辕门中列队走出,排列成军,长枪林立、长刀贯日,森然的杀气直冲云霄。 四面八阵,数万人的军队按照严格的阵法要求,各自落位,依然是女真八旗军居中,蒙古兵位于两翼外侧,而苦逼的汉军,依然顶在第一线。 而石岭关外,明军连夜抢修的壕沟已经恢复了原状,堆满沟底的盾车被掏出来,顺势堆在壕沟靠清兵这一侧,又垒起了一道吱牙咧嘴张牙舞爪的木头屏障,明军故意把尖锐的木头朝外,而且木头上似乎浇了火油,湿漉漉的。 多尔衮和满达海等贵人稳稳的骑在马上,在护兵营前呼后拥之下安全的呆在中军后阵一处较高的土坡上,能够一览无余的看清前方情况。 “明军没有动静,似乎不会出阵正面跟我们对战。”满达海扭动着手中一架黄铜千里镜的镜身,遥望远方:“不过矮墙后头人影晃动,显然已经布满了兵丁。” 看了几眼,他恭敬的把千里镜还给了多尔衮,这宝贝可稀罕得很,多尔衮也只有一架,还是打进北京城时从被烧成白地的紫禁城里扒拉出来的,多尔衮视为珍品,除了信得过的大将,其他人等闲休想用一用。 镜身上雕着一条活灵活现的蟠龙,龙有四爪,龙口向前,好似要咬那圆形的镜面,整个镜子就是一只精致的艺术品,应该是海外红毛鬼送给崇祯帝的礼物。 多尔衮接过,拉长镜子,眯着一只眼向石岭关望去,果然如满达海所说,关前的明军也起得很早,正在忙碌着搬石头搬箭,没有一点要列阵出战的意思。 他哼了一声,这倒是有些意料之外,原以为王欢能在野战中杀败尼堪,也是有些血性之人,不会龟缩关中死守不出,今天看来,不过也是胆怯之辈,天晴了也不敢正面与大军对阵,昨晚上高看他了。 慢慢的转动千里镜,多尔衮的视线顺着关前矮墙渐渐往后移去,从忙忙碌碌的明军阵中看过,观察着明军的备战,越看越心惊,只见明军阵中,一门门大大小小的火炮被推了出来,数量之多,如撒在草原上的野马群,到处都是。 特别是有一种大如水缸的炮,模样奇特,炮口可以塞进去一个军中最为魁梧胖大的士兵,被几个人推着,摆布在两道矮墙后方,有些像放大了的虎蹲炮,不知道威力如何。 这般看来,昨日雨没停,明军在火器上还有有所保留,没有使出全部的家底,今日天晴,风和日丽,什么东西都搬出来了。、 今天的战损,恐怕比昨日更甚! 多尔衮想到,心情烦躁起来,手中镜子移动速度快了几分,很快移到了关墙上,那里的明军没有关下的人那么紧张,只是寻常的在备战。 左右晃动几下,多尔衮徒然从单眼镜筒中发现了一个白甲红氅的明军将领,站在关墙上,手持一个圆筒,也在四处观望。 两只千里镜同时对在了一个方向,从彼此的镜子里,发现了对方。 那就是王欢?多尔衮吞了一口唾液,狠狠咽下去。 那就是多尔衮?王欢的镜子向前伸了几公分。 两人怀着复杂的心情,用手中的千里镜,隔着千军万马,一齐打量着对方,这时代的千里镜并不算性能出众,但间隔几里路,还是能看清对面人的长相体貌。 说实话,多尔衮对王欢非常欣赏,本以为,除了洪承畴,大概明廷再无第二个值得他拉拢的对象了。没想到大局眼看就要定下的时候,冒出这么个妖孽,举手投足间就化去了女真几代人费尽心机打下的大好局面,如果能为大清所用,那么逐鹿中原、染指江南又有何难? 可惜啊,多尔衮在镜子后面摇摇头,这厮冥顽不灵,非要站在大清的对立面,那就只能杀掉了。 对面的王欢不知道在想什么,举着镜子看了一阵,忽然放下镜子,伸出右手,冲多尔衮的方向比了个手势。 多尔衮一怔,那手势很奇特,以前从未见过。 这是什么暗语吗?多尔衮是心思活络的人,立刻联想丰富,莫非昨日派出王铎招降时,有明廷的锦衣卫或者皇帝的爪牙在场,王欢不便有所表示,趁着现在的机会,对自己表一表投降的意思? 他皱着眉头放下千里镜,思量了一会,疑惑的向满达海问道:“你通手语吗?” 满达海点点头,于是多尔衮学着王欢的样子,伸出右手,单手握拳,拳心向上,中指弹出,指向苍天。 “这是什么意思?” 满达海瞪圆了双眼,看着那只手,浑然不明所以。 多尔衮又唤过其他几个勋贵将领,让他们来看,几个人大眼瞪小眼,除了摇头,什么也说不出来。 如此一来,多尔衮疑心更重了,他甚至有点想终止今天的骚扰性攻击,留点时间派个人再去探探口风。 “一定有玄机!”多尔衮把手中缰绳一勒,绞了几圈:“不过反正今天不过是骚扰,目的是消耗明军火药,无伤大雅,还是按计划攻吧!” 满达海同样疑神疑鬼的思量了半天,然后点点头,喝令身后的护兵开始传令进军。 鼓点骤然密集,如狂风暴雨;号角猛烈绵长,似催魂阎罗。 白广恩在心里骂了几百遍多尔衮的祖宗,然后挥起手中长刀,大声的命令士兵们开始推动盾车。 今天又是他领着汉军冲阵,而且只有他,仅仅带了五千兵,炮灰的意味十分浓烈。 盾车是加厚加强了的,木头多用了一倍,前面的木头护板有一尺厚,十几个兵使出吃奶的劲才推动车子,不可谓不强。 盾车后面,每个兵都披甲,弓手选的力大技精的好手,能将箭矢射到百步开外,抛射时甚至能达两百步外,压制鸟铳应该没有问题。 但是白广恩很清楚,在明军昨天那种火器面前,鸟铳不过是毛毛雨,再厚的木头板子,也挨不过那霹雳样的铁弹。 他回头瞅瞅清军大阵,一排蒙古兵就策马横刀在自己身后不远处,那是督战队,如果有人敢擅自逃跑,他们就是索命的厉鬼。 “呸!”偷偷向地上吐了一口口水,白广恩弓着身子,躲在靠后的一辆盾车后面,尽量融入亲兵们当中,开始向前缓缓推进。 前方的明军阵地上,矮墙木栅预留的炮口处,神威炮的炮口,已经缓缓上扬,膀大腰圆的炮手,开始将一颗颗大铁弹,送入黑洞洞的炮口。 第457章 投诚 汉军的盾车拖拖拉拉,笨拙的向前推进,每个兵都提心吊胆、小心翼翼的将身子隐在盾车后面,唯恐肢体暴露在外,那副模样,活像去偷鸡的黄鼠狼。 走得稍稍远了,后面的清军听不见声音了,汉军中一些心怀不满的兵卒开始抱怨起来,他们都是亲眼见着昨日里汉军像一群狗一样被屠杀的,明军埋在地下的震天雷宛如地狱里冒出的烈火,烧得上万人横尸遍野,此等杀器,岂是凭几架木头盾车所能抵挡的? 脚下的地面还带着刺鼻的血腥气,虽然尸体连夜被双方的人收拾了回去,但满地的残破兵器、烧得焦黑的盾车残骸,无一不在述说着昨天这里发生的战斗是如何可怕,一些地面因为连日大雨形成的泥塘未干,黑紫色的血水还在里面荡漾,军靴踩上去,“呲呲”作响,偶尔还能踩到一些断手碎肉,恶心又令人胆怯。 那些彪悍的明军,也是不好对付的家伙,拿刀跟蒙古人对砍一点没有压力,也许当年的秦军和一些主将的家丁可以跟他们媲美,但明军人多啊,起码上万人,都是这么能打的。 在看看自己这边,几千人的队伍歪瓜裂枣,连主将白广恩都是昨天死里逃生跑回来的败兵,心不高气不足,缩在盾车后面浑然没有冲阵的欲望,这仗怎么打? 如果不是慑于身后蒙古督战队虎视眈眈的刀子,这群汉军早就跑掉了,明摆着去当炮灰耗火药的差事,傻子才去干呢! “妈的!早知道就不降清了,这般事情,哪里是把咱们当人看的?” “当年在大明朝的时候,虽然也是当兵听差,却至少能保住性命,见势不对还能跑,现在这会跑都跑不了!” “建州大爷的命是命,老子们就不是命了?日你娘!” “当官的倒是轻松,高高在上,投靠了大清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可苦了咱们这些大头兵,一天给他们卖命不说,到头来还得把命搭上。” “可不是,这跟当初说好的不一样啊,不是说只要投靠大清,就能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抢什么都是自己的,还不会克扣粮饷,我就说怎么会有这等好事!今天看来果然上当了!” “现在怎么办?前面就是明军木栅了,怎么办?” 嗡嗡的声音如盘旋在头顶的苍蝇,挥之不去,而且越来越大,开初还只是个别大头兵在悄声议论,随着时间推移,说话的人呢越来越多,越来越肆无忌禅,连大清朝廷都被挂在嘴巴上骂了,可想而知这群汉军是多么的失望和愤慨。 一些军官还想弹压,但谁也不敢从盾车后面蹦出去打骂呵斥,只能缩着脖子叫几声,没起什么作用,后来索性无人去管了。 每辆盾车后面少则一百多人,多则数百人,好似一群附在一块木头后面的虫子,以盾车为单位,汉军们边弓着腰身前行,边叫骂着,还小声的商议起来。 白广恩把这些都听在耳朵里,甚至他所在的盾车后头一群不是家丁的汉军也在不满的嘀咕,他都听见了,但没有任何动作,连喝骂也没有骂一声,由得他们去了。 反正等下就要死掉一大半人,这时候管那么多干什么? 在闹哄哄的声音里,盾车群靠近至距离明军阵地不到两里地的地方时,一声能震裂空气的炮响在石岭关关墙下爆了出来。 “轰!” 神威炮巨大的轰鸣压倒了一切声响,一股青烟冒起,在阳光下似一团腾空的精灵。 又像翻腾的夜叉。 所有人的,包括清军大阵里的多尔衮,督战的蒙古兵,盾车后面的白广恩,都把眼睛看向了青烟冒起的地方。 只有一门神威炮打响,声响却如十门红衣大炮在吼叫,黄色火药巨大的威力可见一斑。 一颗硕大的铁弹从炮口射出,带着残像飞快的划过两军间的空地,在众目睽睽的注视下,准确的击中了一辆前头的盾车。 厚厚的松木护板如被一只巨拳轰中、打得粉碎,四面迸飞的木头散在空中,一丁点都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顶着护板后面的几个人伴着木片一齐被撕裂,化作肉块血淋淋的炸开,更多的人被保龄球一般击倒,汹涌而至的铁弹去势不减的继续往前推,一路带走人的生命和肢体、血肉。 如同水面上丢了一颗石头,溅起阵阵涟漪,余下的盾车怔了一下,停了下来。 就像楼上的靴子终于落地,一直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虽然明知死亡迟早会到来,但当它终于到来的时候,汉军的心理立刻崩溃了。 “啊~~!!!”伤者撕心裂肺般的惨叫回荡在空中,不知道为什么,明军的炮击一改过去起码十余门的齐射,换做了一炮一炮的单射,没有了数道铁弹同时翻滚着咆哮的壮观,却更为让人揪心。 因为谁也不知道,下一炮是瞄准着谁打的。 惊恐的汉军们彼此对望,不知道应该继续向前,还是转身逃走。 关键的时刻,白广恩沉默了,他躲在自己的盾车后面,一言不发,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紧张的通过盾车上的小孔窥视着前方。 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第二发炮弹如期而至,这发炮弹没有击中任何盾车,从大家的头顶飞过,砸在后面十余丈外的地面上,“嗵嗵嗵”的跳了几下,方才停住不动。 看着那西瓜般大小的圆疙瘩,黑黝黝的铁质弹身发着暗光,想象着这东西打在自己身上后的惨状,汉军齐齐的吞了一口口水。 紧接着,第三声炮响传入耳膜,这一回,没有那么幸运了,又一辆盾车被打中,这一炮是斜着打过来的,从一辆盾车的正面打进去,又斜着飞过,一连划过了好几辆盾车后面排成长队的汉军,死伤惨重。 “妈呀!”被鲜血溅了一脸的汉军中,终于有人忍受不了,爬起来撒开双腿就逃。 这很正常,与面对面的厮杀不一样,面对只能对方打自己而打不着对方的战斗方式,任何人都会崩溃的。特别是对战斗意志并不那么坚定的汉军来说,更甚。 一个人逃,很快就会带动身边的人,几十个人立刻加入进去,丢掉兵器、茫然的往后狂奔。 后阵的蒙古兵督战队,开始张弓搭箭,等待这些逃兵进入射程。 白广恩仿佛等的这一刻,他突然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一面巨大的白旗,挥舞在手中,一步踏上盾车,高高举起手,狂喊道:“兄弟们!再打下去,就是死路一条,我们不打了!我们反正!” 他的亲兵紧紧的围拢在周围,持刀举枪,警惕的防卫着四周,以免有铁心为大清效力的人瞅空子干掉白广恩。 左右的汉军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的总兵,几乎忘了对面明军随时可能飞过来的铁弹,这个消息比神威炮还要震撼,简直耸人听闻。 临阵投敌,这是明军的专利,在清军里面,什么时候听说过?白广恩还有家眷在北京城里,不要了?总兵高位不要了? 白广恩咬着牙齿,双目通红,显然已经下了决心,他丢下盾车,扔掉刀子,高举着白旗向前走去,一路走,一路脱掉身上的甲胄,最后只穿白色内衣,不留一丝容易让人误解的东西。 “对面的明军兄弟,我们都是汉人!我们要反正!”他的亲兵有样学样,都脱甲扔刀,变戏法一样摸出几面白旗来,套在长枪上,挥舞着表达诚意。 这个时候,如果说白广恩没有准备,那是哄鬼的,其他汉军立刻明白过来,如果还有没有明白的,看到明军的炮击突然停了,也会马上知道为什么了。 几千人都开始卸甲,明军阵前开始发生一场滑稽的****。 石岭关上,王欢笑了起来,他轻松的对马万年说了几句话,马万年点点头,如飞般的下城去了。 片刻,明军矮墙上开了几道门,一群明军涌出来,搬开拒马,拿着长长的绳子,开始收纳俘虏的工作。 因为汉军的距离已经隔清军大阵很远了,督战队鞭长莫及,除了干瞪眼,别无他法。 除非追上去,冒着明军炮火的威胁靠近射杀白广恩。 多尔衮等人已经呆住了,白广恩的临阵倒戈,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半响,满达海咬牙切齿,怒道:“皇父,我派人冲上去,杀掉这帮狗东西!” 另外几个女真将领立刻附和,骂骂咧咧的就要去派兵。 多尔衮却喝道:“慢!” 众人一怔,却听如山般稳坐马上的摄政王缓缓的道:“去,将白广恩麾下留在军中的余部,全部捆束,绑至阵前来!本王要他们看着自己的袍泽被砍头!” “派人回北京,将白广恩满门抄斩!” 第458章 蝴蝶效应 气急败坏的清兵还是追了过来,骑兵奔驰耀武扬威很是威风,把浑身脱得赤条条的白广恩吓得魂不守舍,一个劲的往夔州军队里钻。 一个带队的夔州军将官一把拉住了他,刀子架在他的脖子上,警告道:“别乱跑,小心刀子不长眼!” 白广恩慌里慌张的回头望望奔腾而来的蒙古骑兵,紧张的弯着腰道:“好的、好的,不乱跑、不乱跑。可是大人,那边有蒙古兵追过来,不赶快进去避一避,可危险得紧啊!” 前面就是明军的矮墙木栅,进去里面,蒙古骑兵就只能徒叹奈何了。 夔州将官瞪眼瞧瞧远处快速接近的蒙古兵,大大咧咧的将刀子在空中挥起来,摆了摆,轻蔑的道:“怕个鸟!他们过得来就把你的脑袋拧下来当夜壶用!” 白广恩一听,心中大定,正要拱手,却突然发现这话不对,正欲分辨,却被那夔州军官随手一推,跌进俘虏堆里用绳子套上了。 投降的汉军挤挤挨挨的被赶到一处,被挨个搜身,被搜身的汉军紧张的不住回头张望,唯恐蒙古人冲上来。而搜身的夔州军却个个满不在乎,认真的摸上摸下。 而几排白甲兵已经列阵俘虏们身后,两排鸟铳手,三排长枪兵,列了个环形,将几千挤在一起的人护在当中,鸟铳手的火绳已经点燃,架在月牙斧上。 而明军矮墙后面,炮队千总严明德眯着眼从一门三百斤的大号弗朗机炮的望山中仔细瞄了出去,伸出一只手,摆了个八字遥遥估算了距离,用另一只手向后招了招,示意炮手装上子筒。 他稍稍将弗朗机炮的仰角调了调,站起来让开,放倒了竖起已久的一面红旗,一个炮手上前,点燃了引线。 放在矮墙后的二十门大号弗朗机炮,同时开了火,这种炮射程及不上神威炮,也就能打个几百步,却胜在射速,几个子筒轮番装药,可以在很短的时间里连发四五炮,算得上神速了。 一顿炮子砸过去,炸起一道烟墙,蒙古人很机灵,除了少数倒霉鬼被铁弹弄死了以外,其余的人以精湛的骑术在高速运动中不可思议的变向,在转向的同时抛射出一阵箭雨,然后回头跑了。 箭雨在硝烟里破空,扎进泥地里,隔着夔州军站在最前面的鸟铳手都有几十步远。 李廷玉盯着烟雾里跑远的蒙古人,确认他们不会再回来了之后,方才连连下令,赶紧把赤手空拳串成一串的汉军们押进来。 于是一队队排成双人纵队的汉军在兵戈交加中被监视着押进石岭关,每个人都被绳子捆了,无法反抗,这些汉军,连同白广恩在内,一面好奇的偷偷打量着四周围观他们的夔州军,一面忐忑的揣测自己会落得什么下场。 关楼上,李定国看着长长的队列,皱着眉头道:“这些俘虏,倒是麻烦,如今大敌当前,哪里来的人手去看着他们?” 王欢看法却不同,他以手按着石头墙,嘴角带笑,微风吹动他头上的束发带,轻轻飘荡,潇洒而自如:“不能只看着这一点,定国啊,你想想,我大明与鞑子生生死死打了这么多年,何时曾见过上千人阵前向我们倒戈的?没有吧,也许连一个人都没有过,但是今天却有了,从来都是大明军队向鞑子投降,没有鞑子的人向大明投降的先例。这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什么?李定国眼前一亮,脱口道:“意味着在大明与鞑子之间,那道如坚冰般不对等的力量对比,再也不存在了,有第一支向我们阵前投降的军队,就会有第二支,第三支,从此以后,建州奴要想派人出来,得好好想想,这些人会不会就不回去了,哈哈!” 王欢击掌道:“正是如此!白广恩这家伙,可能是被逼无奈,方才行此险着,却不知开了个无比例外的先河!从此以后,本来就对汉军有所猜忌的鞑子必然猜疑更深!而汉军也会觉得,既然白广恩这等大将可以反正,他们为什么不可以?此消彼长,趋炎附势的汉军离心叛道者会越来越多,除了那些跟着鞑子一条道要走到黑的死硬派,大部分追求自私利益的人会呈观望态度,墙头草两边倒,不会再为鞑子效死力气,这对我们来说,善莫大焉!” “收留一个白广恩,里间一大批汉军,何乐而不为啊!”李定国大笑起来:“大人做买卖,还真是从来不亏本啊!” “派义军的人送这些汉军去太原,剪去辫子,让他们攻城。”王欢笑容变得有些冷:“既然为鞑子干了不少坏事,总得恕罪吧,否则对不起被他们荼毒的汉家百姓!” 顿一顿,他又道:“至于白广恩,把他留下来,让他写信,到处发,不管他认不认识的人,只要在鞑子那边做事的,都发,我要让鞑子不得安宁!” “大人,这是釜底抽薪啊!”李定国竖起大拇指道:“如此一来,多疑的鞑子哪里还会信任半个汉人?那些留在鞑子营中的汉军,岂不度日如年?” 他看着城下鱼贯而入的汉军,突然有些同情起他们来,那一个个懵逼的脸、惶恐的脑子,哪里会想到,就在头上一丈多高的地方,两个看上去并不怎么凶恶的年轻人,已经定下了要把他们抽骨髓扒皮般利用怡尽的计划。 “不知道对面的多尔衮,现在是什么表情?”王欢抽出千里镜,张望起来:“倒是很想看一看啊。” …… 战场另一边,多尔衮已经离开了。 回到自己的大帐,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整个大营隔离开来,汉军的营地全被调整,分配到大营的各个角落,被蒙古人和女真人的营盘分割,彼此不能相望连接,而且避开大营核心。 而白广恩所部余下的两千多人,被一无所知的解除了武装,押解到阵前,当着所有汉军将领的面,逐一砍头,血染大地,汇成了一条小河。 砍下的头,就堆在战场中间地带,无论清军还是明军,都能看到。 李国英、孙龙等人,无语的看着这一切,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 第459章 退路 接下来的三天里,清军依然每天攻关,几千人投进去,声势浩大,杀气腾腾。当炮灰的,依然是汉军,不过为了防止白广恩阵前投降这种事再次发生,汉军中掺杂了一些蒙古兵,统兵的将领,更是被蒙古兵护在了核心,名义上是加强战力,其实不过是监视。 闹闹嚷嚷的很热闹,鼓号喧天,却雷声大雨点小,汉军的盾车往往在被打坏几辆后,就裹足不前,连第一道壕沟的位置都推进不到,磨磨蹭蹭的虚度时光,明军很有默契般的有一搭没一搭的开炮,你不进我就不下死力气揍你,双方看似打得轰轰烈烈,却有些敷衍。 其中的蒙古人,同样有些懈怠,一方面唯恐离得近了,被明军的炮火打中,不明不白的死掉;另一方面,对这次入关的行为,一些蒙古贵族是有看法,他们不比科尔沁部等和建州女真有深层次的利益关系,纯粹是为了捞一把而来的,耗在这里和明军攻坚,徒损甲士丁口,与他们的核心利益并不相符,有些三心二意很正常。 多尔衮每天都举着千里镜观战,面色一天比一天难看,明军应对得当绰绰有余的表现,让他很心焦,烦躁不已,以作战不力、疏于职守的名义,又砍了几个汉军将领的脑袋,弄得余下的汉军,都不敢靠近他的身边。 除了杀人泄气,多尔衮还望穿秋水般的等着红衣大炮的到来,问行程问得孙龙心惊肉跳,唯恐这位大爷一个不顺心把自己也砍了,附近州县的百姓被征发了无数,无奈这东西不是人多就可以运得快一些,路就这么个样子,再快也快不了多少。 第四天中午时分,红衣大炮没有运到,却有一队风尘仆仆的人骑马进入了大营,为首一人,身穿蟒袍,内院大学士服色,直接被满达海接着,带到了多尔衮金帐中。 多尔衮坐在地毡上,靠着几个软垫子,正和几个蒙古王公议事,满达海一掀帐帘,多尔衮的目光就射了过去。 内院大学士、江南事务总督洪承畴,把头一低,推山倒柱,在门口就跪了下去。 “罪臣洪承畴,拜见摄政王!” 洪承畴身上,满是一路疾奔的尘土,绯红色的蟒袍都失了本色,蒙了一层灰,本就瘦削的身子貌似又小了几分,那身蟒袍套在身上,松松垮垮撑不起来,活像一身锦服挂在一个衣架上。 多尔衮站起来,快步走过去,匆忙间还撞到了一个坐在身边的蒙古王公,亲手去扶洪承畴,缓声安慰道:“洪相请起,你孤身在江南,力撑半壁江山,何罪之有?切莫胡乱猜想,徒增烦恼!” 洪承畴感激涕零,却跪地不起,俯首强自道:“请摄政王降罪!洪某愧对朝廷啊,江南数省,一朝翻天,南直隶生生从罪臣手中易主;大清多少忠臣良将,肝胆涂地打下的锦绣江山,从罪臣手里丢掉,洪承畴其罪难赦,否则天下人不服!” 坐在一边的几个蒙古人皱皱眉头,彼此对望一眼,他们对南边的情况不大了解,还以为虽然遍地烽火,起码大局还在清廷掌握之中,万万没有想到,居然已经败坏如斯,连南直隶都丢了,南边一根梁洪承畴灰头土脸的跑到了山西,这架势,怕是危急得很了。 没有去注意蒙古人的反应,多尔衮和颜悦色的保持着搀扶洪承畴的动作,道:“国之大者,其责如山,岂能寄托于一人之身?洪相在南京所作所为,无一不是为了大清江山社稷,忠贞之心,天地可鉴!天下人都看在眼里,但有妄言诽谤者,本王挖了他眼睛、割了他舌头,治他胡言乱语的罪!纵然乱局已生,贼党并起,也是朝廷的过错,各种方略,都是发自本王,洪相不过执行而已,如果要论罪,首当其冲的应该是本王,洪相无罪,快快请起!” 洪承畴眼角泪水都要出来了,又叩了个头,借着多尔衮的手站了起来,口中连称:“不敢、不敢!” 几个蒙古人坐在后面,又交换了一个眼色,满是戏谑鄙视的意思:洪承畴不愧是汉人翘楚,姿态做得很足,这一番啰嗦下来,不但把江南丢失的罪过推得干干净净,还让多尔衮表了态,绝不会追究他的责任,这份本事,的确可称人杰。 换个人来,也许多尔衮就不会这般客气了,这也是洪承畴一直得多尔衮赏识的结果,更深层次里,还有拉拢汉人地主阶层的考量在里面,洪承畴就是汉人地主的代表,如果治了他的罪,那真的是要和天下汉人为敌了,今后女真人还想不想做这十三省俩直隶的共主了? 所以两人这是在演戏,演给彼此看,也演给天下人看。 多尔衮拉着洪承畴的手,走进大帐中,蒙古王公们都站起来,一一见礼,洪承畴也恭敬的打了招呼,大家又按衔头落座,多尔衮让洪承畴坐了左首第二个位置,第一个位置坐的是满达海。 “洪相从山东千里赶来,想必是有要紧的事。”多尔衮待洪承畴喝了几口凉茶,方才开口道:“这里都是自己人,但说无妨。” 洪承畴的脸,这几个月来越来越瘦,头发也越加斑白,颧骨高耸,皱纹密布,一撮白胡子稀稀疏疏的挂在下巴上,仿佛一个年近古稀的老者般有气无力,但双目中依旧神采炯炯,透着一股子精光。 他放下茶杯,向多尔衮拱拱手:“摄政王,洪某本在山东招兵设防,以备佟养量总督离开后有宵小趁机作乱,除了灭掉几股占地起事的明朝余孽,身无常事,得以静下心来,思量了一些今后的事。” 他坐直了身子,脸上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语气说不出的凛然,连坐在他身边的满达海,都受他感染,不自觉的正了正坐姿。 多尔衮眉头拧了拧,和洪承畴眼神对了对,目光一闪,飘向了几个竖起耳朵的蒙古人:“诸位王爷,下午还有大战,诸般事物,需要准备,你等且先下去。” 几个蒙古人一怔,一齐站起,施了礼,看看洪承畴,略带不满的离去。 大帐里,唯有多尔衮、满达海和洪承畴三人。 “此间再无旁人,洪相请说。”多尔衮凝神道,对洪承畴,他一向以洪相相称,除了照顾汉人情绪以外,也有发自内心的尊重,双方在战场上各为其主,生死相博,如今成了一个战壕里的人,却英雄相惜。 洪承畴目光如炬,如燃烧自己的蜡烛,双手据案,似舍生忘死的义士。向多尔衮肃声道:“王爷,洪某冒大不敬之罪,建议王爷,退兵山海关!” 第460章 道理 此言一出,多尔衮和满达海同时变色。 多尔衮沉稳,坐着没动,满达海却赫然站了起来,浓眉倒竖,手猛地按在了刀柄上,一张脸上满是戾气,作色道:“洪相,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洪承畴抖抖衣袖,从容站起,向多尔衮深深一揖,肃容道:“洪某知道!但洪某必须说,以为大清万年计!” 满达海嗤笑一声,怒道:“好一个为大清万年计!洪相,你也知道,为了打进关内,从太祖皇帝到现在,多少我女真志士舍身成仁,多少儿郎客死异乡,连尸骨都运不回去,方才夺下这锦绣江山,你一句话,就要我们退回关外!何等草率、何等可笑!” 他踏前一步,气势逼人:“今天你若说不出个道理来,我就……” 狠话还未出口,多尔衮就探手出来,一把捏住他握刀的手,让他动弹不得。 洪承畴目光清澈,如止水不惊、苍岭不动,静静的保持着作揖的姿势,盯着多尔衮,纹丝不动。 “如果摄政王要杀我,请待我说完,再杀不迟。” 多尔衮吸一口气,扯着满达海,厉声喝道:“放肆!岂能对洪相如此无礼!洪相乃本王信任之人,就算普天之下所有人都背叛我们,洪相却绝不会,还不快坐下!休要蛮横!” 满达海愤愤的坐下,故意把身子挪开了一些,离洪承畴远了一点。 多尔衮又向洪承畴道:“洪相不要多心,坐下说话!” 洪承畴微微一谢,缓缓坐下,也不顾满达海盯着自己要吃人的目光,淡然说道:“谢摄政王!原本洪某思虑良久,一直在犹豫,到底该不该向王爷进这谏言,这话说来,大逆不道,是要置万千建州健儿多年浴血于不顾,抛弃费劲力气得来的家财,回到苦寒关外,非臣子之言!” 多尔衮淡淡的挥挥手:“地盘子民,黄金白银,不过身外之物,我建州过去能在辽东过活,今后也可以,洪相不必介怀,请直说。” 洪承畴拱手:“王爷虚怀若谷,洪某小气了!” 又接着道:“臣从山东来,一路所见,无处无狼烟,遍地是乱民,河南至大名府一带,凡无八旗兵驻守的地方,都跟江南一样,混乱不堪,官不敢出州、县城,别说剿匪,连自己军队里都有人串联反正,何谈作战?关内百姓,对待大清,如对洪水猛兽,在还握在我们手中的地盘上,人们虽不敢明面上有所表示,暗地里,却人人唾骂,那些县衙、州衙的院墙上,不知道糊了多少人粪马屎。” “这些乱民!如此大胆!”满达海怒气冲天,咬着牙把桌子拍得啪啪响:“杀!都杀了!杀得他们不敢再胡来!自然就太平了~!” “有道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洪承畴伸手抹掉满达海喷到自己脸上的唾沫星子:“杀戮当然可以太平一时,却不能太平一世,王爷细思,入关以来,我们杀的人还少吗?人头滚滚,换得来太平江山吗?换得来民心归附吗?” 满达海怒气满面,犹自不服,还想争辩,却别多尔衮嗔目瞧了一眼,鼓着腮帮子不敢作声。 洪承畴视若无物,继续侃侃而谈。 “易服留辫,是个好法子,只要争得一些时间,关内汉民自然会慢慢臣服,潜移默化里习惯大清,不再对故明有所缅怀。但是,这里有个关键,就是时间。” “强行推行易服留辫,必然会激起反抗,但不要紧,镇压下去就行了,时间越长,效果越好,只是这个过程中,一定要保持军事上的压倒性优势,一旦压不下去,反噬过来,犹如雷火降世,不可收拾。” “本来,明朝腐败不堪,如落日夕阳,垂垂衰亦;李自成、张献忠之流,乃流贼草寇,鼠目寸光,无足轻重。这天下,按照我们在入关时的方略,一步步的落入大清囊中,无人能挡。” “可是,偏偏出了个妖孽,这妖孽如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一般,横空出世,毫无先兆,不经意间就扫荡西南西北,取得的地盘比明廷还大,其实,当豪格从四川败回的时候,我们就应该引起足够重视,以雷霆之势扑灭这股暗火,哪里来的今日之忧?” 多尔衮面色凝重,长吸一口气,点头道:“不错,如果王欢在进入陕西之前我们就重兵攻汉中,就不会容他舒舒服服的发展壮大到今天的地步,说起来,还是本王疏忽了!” “主忧臣死,王爷不必自责,微臣们才是渎职之罪!”洪承畴沉痛自省:“现在说这些都完了,这厮已经坐大,手里有一支强兵,还有威力百倍的奇怪火器。恕臣直言,臣阅塘报、听军闻,对这厮作战有所了解,以目前大清军的力量,与这厮正面对战,胜负真的未可知。” 多尔衮听到这里,笑了起来:“洪相这是给我们留面子了,自家事自家知,真的打起来,如果王欢火药充足,我们没有胜算的。” 洪承畴拱手高举,深深一揖:“王爷慧智,微臣叹服。” 多尔衮挥挥手:“继续说!” 洪承畴道:“易服留辫,等于在关内洒下遍地柴薪,缺的就是一把火,这把火原本被我们压得死死的,烧不起来,但王欢烧起来了,他就是这把火,还浇上了油!” “干柴烈火,顷刻就成燎原之势,王爷,我们在关内已经呆不住了,北直隶非易守之地,除非杀尽汉人,否则大清将永无宁日!” “退回关外,却是以退为进,以待将来。” “王爷细思,王欢再厉害,也不过明朝手中一鹰犬耳,除非他想造反,否则将一直捏在明朝皇帝手里,半点不能挣扎。” “明朝之羸弱贪腐,天下有目共睹!再好的良将谋臣,进入那个大染缸里,不消多时,就会磨去陵角,归于平庸。如果那王欢出淤泥而不染,依旧那么出众,不甘于沉沦,那般官僚也不会放过他的。” “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党同伐异的套路,在明廷中根深蒂固,管你什么社稷大功、国之忠臣,只要不跟我这党一路,就要弹劾你、污蔑你,弄得你身败名裂为止,甚至,我们也可以暗地里通过某些手段,加上一把火。” “借用明廷的手,除去这个王欢,何乐而不为?暂时的退却,能换来将来的荣光,又有什么不可以?” “洪某所言,句句真心!王爷明鉴,如觉得洪某所言有半句诛心的,请立刻推出辕门砍了这颗头!” 洪承畴站起,正冠,走到大帐当中,跪地,俯首。 大帐中静了下来,无人说话,唯有几人粗重的呼吸声隐隐入耳。 “洪相啊,本王得你,如得汉之张子房啊!”半响,多尔衮幽幽的声音缓缓响起,他走到洪承畴面前,蹲下身躯,将身上的大氅披到洪承畴身上,言辞恳切,动作轻柔,好像在对待一个不世出的珍品。 第461章 无奈 拉起洪承畴,多尔衮重重的拍一下他的肩,只感到手感骨头嶙峋,瘦的不像话。 “洪相所言,乃是谋而后动的老成之法,以土地换时间,让明廷之手为大清除去王欢这个劲敌,还能保存我建州实力,丢下打得稀烂的摊子,待过几年,猪养肥了,我们再入关来摘桃子。”多尔衮慢慢走回自己的座位,一边走,一边说道:“此计很好,不失为一条出路。” 他一撩长袍下摆,坐了下去:“明朝皇帝昏庸,权臣也是一群只图私利的党争官僚,朝堂上勾心斗角,污浊不堪,听说在肇庆王欢面圣时,李成栋还派人暗杀过他,暗害国之栋梁、皇帝也没有阻止,可见明朝之混账!这是洪相之计可行之处,不过虽然如此,明朝君臣却不一定就能奈何王欢,如果此獠狼子野心,图谋深远,有代明之心,我们让出关内,岂不正中其下怀?” 洪承畴微微一笑,道:“摄政王有所不知,汉家儒道,最重忠孝二字,谋朝篡位、贰臣反贼,乃人人唾骂,王欢虽跋扈,却是断然不敢背叛明廷的!” 多尔衮眉毛跳了跳,奇道:“此话怎么说?” “此獠起事,靠的是他义母秦良玉。”洪承畴道:“当年他从扬州逃难回四川,身无长物,穷困潦倒,是秦良玉收其为义子,多有扶助,方才有了今天。秦良玉对他,可谓再造之恩,而此獠也对秦良玉犹如亲生父母,礼遇有加,不敢违逆。明廷暗杀他不成之后,又送来长平公主给他当夫人,明摆着是杀不掉就要靠联姻来利用,按说有这杀身之仇,岂能答应?但秦良玉答应了,他也不敢反对,足见此獠对秦良玉的感情。这件事川中人尽所知,随便问问都能知道。” 多尔衮点点头:“本王也听说过,王欢对秦良玉,恭敬得很。” “而秦良玉巾帼英雄,戎马一生,对明朝朝廷可谓忠心耿耿,就算当年丈夫被矿监害死,她依然忠君事国,义无反顾的领兵奉调,连独子也死在战场上,仍半点没有怨言,如今虽然年老体弱,上不得马了,却每日里依旧面南而跪,向明朝皇帝叩拜,可见秦良玉的忠义。”洪承畴语带赞赏的说道:“王爷想想,有这样的养母在,王欢能够反叛明廷吗?他有这打算,秦良玉第一个就要起兵讨他!王欢再凶,能跟秦良玉打吗?” 满达海在一边听了,哈哈一笑,叫道:“如此说来,这就好似你们汉人书里说的,那个岳飞,明知道皇帝要杀他,也要硬着头皮回去让人家砍人一样吗?” “正是如此。”洪承畴正色道:“说是愚忠也罢,说是愚蠢也好,儒家子弟,千百年来不乏此类人物!” 满达海不以为然的摆摆手:“这套我们学不来,好男儿就该快意恩仇,这般好坏不分的算什么?” 洪承畴笑笑,拱拱手,没有再和满达海说话。 多尔衮面色凝重的沉吟一阵,方才抬起头,皱眉看着洪承畴道:“洪相,本王思来想去,还是应该在此间再耗一耗,毕竟打天下凭的是马上功夫,如果能一战将王欢击败,去了这个领头的,剩下的没了依仗,大可一一破之,这个天下,还是咱们的!” “不过洪相之计,可以当做备用。洪相,你可得本王一纸奏折回京去面见皇上,得皇上圣旨后,着得力之人充任助手,运作退往关外的前期事宜,如今所有八旗军都汇聚北直隶一带,一旦有事,数日间即可北出山海关。” “此事就此定下!胜之,大清君临天下;败了,也不过归返辽东,中原原本就不是我建州土地,没有什么可惜的!” 多尔衮巨掌在桌上一拍,铿锵有力的下了定论。 满达海和洪承畴急忙站起,交叉双手跪下应声道:“嗻!” …… 大同城里,东门箭楼。 高耸的箭楼被毁去的一小半,残砖败瓦落了一地,飞檐房顶塌了下来,站在箭楼里面就能看到天,一面墙壁的青砖也垮了,露出一个大洞。 这等破坏力,应该是红衣大炮的杰作,在东门外正对着的一个小山包上,架着一门红衣大炮,是被清兵们费了老鼻子力气拖上去的,黑洞洞的炮口就对着这边,每日里规律性的放炮。 上午每半个时辰射一炮,到了午时停息,吃罢午饭,又开始,依旧每半个时辰一炮,一直要打到酉时,方才作罢。 开炮时,炮响如雷,声震大地,硕大的铁弹飞过时的呼啸能让人的心都紧张得跳出来,每一发铁弹都能击中一个目标,毕竟大同城太大了,随便打都可以打中什么。 这个规律,姜瓖早就掌握了,当过了时辰,天色还没黑尽的时候,他才冒险上了箭楼。 这里位置极高,城外态势一览无余,是居高临下窥探的绝好地点。 姜瓖穿着一身寻常兵卒的铁甲,带着八瓣盔,在几个亲信将领的陪伴下,倚着残破的墙砖,举目向外凝望。 几重深深堑壕和木墙外,清军的大营连绵不断,如一道由营帐构成的城池,围绕着大同城绕了一圈,其内旗杆林立、刁斗箭楼密布,各色旗帜迎风招展,人声马嘶遥遥可闻,甚至顺风的时候,还可以闻到些许火头军的饭菜香味。 不过这时候,显然只有硝烟味,姜瓖拨开一根阻挡视线的烧焦了的房梁,仔细的观察了许久,他没有千里镜这样的好东西,唯有靠眼力。 几个跟来的将领也在细细观望,看完一侧,他们又换到另外一侧,在昏暗里睁大了眼睛。 看了很久,几人才退了下去,退走时依然轻手轻脚,生怕惊动了外面的清兵,打来一发炮弹就全完了。 下得城来,来到墙根下的一个藏兵洞里,这里别无他人,点着蜡烛,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地图。 姜瓖领人来到这里,在烛光的映照下,血丝密布的眼睛里放着略带喜色的光。 “都看清了吗?”他问道,语气里微微带着颤音。 “看清了!”几人齐声答道,他们就不像姜瓖般压抑,都是一脸的兴奋:“清军大营里旗号少了!” “另外有好几个旗的营地都空着,表面上还插着旗帜,却没有烟火生起,现在正是晚膳时间,没有生火,就表示里面已经没有人了。” “堑壕外面巡逻的清兵也没有以前那般频繁,隔上好一阵才有骑兵走动。” “白天的攻城也好久没来了,这个月都十来天了,连一次也没有攻过。” “照这么看,是不是外面真的出事了?” 清兵围城半年多,大同内外隔绝,最初还能有死士冒死突围出去,后来清军建了木墙,挖了长壕,掘地数重,四面围困,城里再想出去就难如登天了,姜瓖有如瞎子聋子一般,不知外面日月如何。 第462章 守与攻 消息蔽塞的情况下,姜瓖眼前一抹黑,每日里东奔西走的督促守城,安抚手下兵卒、振奋士气,表面上底气十足,其实他的内心,十分焦躁。 大概一个月前,大同城就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城内粮食虽然还有库存,人的精神却到了崩溃的边缘,高耸的城墙上,天天血肉横飞、生死相博的战斗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煎熬,今天还活着、明日就可能死去,这种没有未来的日子足以摧毁意志不坚者的心理。 撑着城内军民坚持下去的,不过是对城破后清军屠城的恐惧而已,大同人都明白,反叛大清的后果绝对是鸡犬不留的封城屠杀,城破了,谁也活不了。 正是在这种对死亡的恐惧和对苟且偷生的侥幸期盼中,姜瓖带领大同军民忍受着难以言状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熬到了现在。 当然了,姜瓖是为自己留有后手的,草原上的某些小部落已经收了他的银子,答应一旦事急,姜瓖可以突围之后出长城,借他们部落的道路逃亡。只不过这样的话,他不可能带着过多的人走,警惕的蒙古人限制他最多有两千人随行,大同满城百姓,就将成为姜瓖造反的祭品,死于清兵的刀下。 这段时日,姜瓖已经在着手准备这件事了,挑选跟着自己一起走的人马都准备好了,只等寻个空子突围。 却没有料到,清军的攻城突然停滞下来,往日间每天选个墙段攻击的清兵,改为两日一攻,三日一攻,逐步降为五日一攻,进入这个月,干脆一天也不来了。 攻城改为围城,一下子让城内轻松了许多,人们都在猜测,外面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变故,引得清军改变了战略。 姜瓖同样好奇,才有了傍晚趁着昏黄的夕阳窥探城外的举动。 几个亲信将领目光闪烁,望着姜瓖,突围的事已然就绪,清兵攻势减弱,正是大好时机,是走还是留,该有个定夺。 “军门,前一阵子还有消息进来的时候,听说陕西来的平凉候兵发太原,声势很足,是不是那边吃紧,鞑子把人都调过去了?”他的弟弟姜瑄试探着分析道。 总兵刘振威也道:“围城的红衣大炮这段时间也减少了发射次数,看起来数量上似乎也少了,会不会真的把炮也调走了?” “人和炮,是鞑子攻城的两大法宝,没人没炮,他们骑着马也跑不上城墙来。”姜瓖低着脑袋摸着下巴,凝眉思索:“鞑子把兵调走,莫非真的有什么让他们不得不这么做的变故?” 几个亲信对视一眼,纷纷点头。 “要不,再守一下?”姜瓖抬起头,仿佛在询问自己。 众人有人犹豫,有人思量,这些人都是山西土著,大同地头蛇,家眷财产都在城里,要舍弃辛苦半辈子挣来的家业逃到草原上,的确令人心肝痛,况且离了这儿,到其他地方,如无根浮萍,任人鱼肉,若非万不得已,没人愿意这么干。 在保命和保财之间权衡了一下,所有人在短暂的思考中都有了主意,没有经过商量,众人一起抱拳,异口同声道:“守城卫土,我等本分!愿随将军守卫大同,万死不辞!” 迎着亲信们炽烈的目光,姜瓖浑身热络起来,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他将桌子一拍,站起振声道:“好!我等就以此坚城为倚重,为保满城百姓,誓死与鞑子血战到底!” 姜瑄与其他将领一起,附身单膝跪下,大声的答应着,吼着令人热血沸腾的话语,但是脑海深处,不知道为什么,闪过了一句与此情此景不那么协调的成语。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他甩甩头,慌忙散去这不吉利的想法,这种时候,可不能想这些不好的东西。 …… 大同城外的清军大营里,阿济格的确少了一些人和炮。 多尔衮的调令过来,要他把乌真超哈营全数调往太原方向,只留下几门炮保持威慑,另外还抽走了几个甲喇的八旗战兵,如今剩在他手中的人马,虽然还有五六万人,却多以蒙古人和汉军居多数,女真八旗兵不足万人。 阿济格对此是有些不满的,多尔衮带的兵本就不少,离开大同时又抽了不少山西兵走,现在还要抽人,是不是太过了?大同眼看就要打下,有两次都轰开了城墙,再加一把力,破城在即,就在这节骨眼上却要把红衣大炮抽走,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不过纵然有意见又如何呢?多尔衮是摄政王,自己只是个亲王,矮上一头,就得听话,否则豪格的下场就在眼前。 炮营一走,剩下的几门炮独木难支,大同城内姜瓖组织的施工队又速度惊人,往往集中火力轰了半天,人家半个时辰就修缮一新,这种打法,如何破城?光靠人命去堆,也不是个办法。 阿济格无奈何,干脆围而不打。 数重堑壕和木墙两边,姜瓖和阿济格摇摇对峙,双方士兵你出不去,我进不来,厮杀震天的血腥战场,竟然难得的静寂下来,城墙与壕沟间两里地的空地上死一般的无声无息,让初来乍到的人很难相信这是两军对垒的前线,不过那坑坑洼洼的城墙、斑斓发黑的血迹,还有时不时的射上一炮的清军大炮,依然在提醒着人们,这里的战事,远远没有结束。 大同以西数百里外,顺着内长城丫角堡摸进来、一路疾奔的蒙古骑兵,在刘伟等人的带领下,沿着威远卫、玉林卫直大同右卫一线,快速的向大同外围接近。这条线路非常荒芜,人烟稀少,且因为沿着外长城内侧移动,又在山西义军控制范围内,所以虽然数万骑奔驰,却没有惊动长城内外的清廷力量,当这些兵马日夜奔驰在山西大地上的时候,无论大同外面的阿济格、还是太原当面的多尔衮,甚至外长城以外的蒙古部落,都没有发现如此浩荡的骑兵出现在山西境内。 本塔尔汗在废弃的大同右卫停留了一天,然后顺着长城,继续北上,他的目标,将是大同以北的镇川堡,到了那里,顺着官道转个弯,就能拦腰切断从北直隶顺着紫荆关至大同的道路,将阿济格拦在大同城下。 第463章 炮来了 大同的事情对于多尔衮来说,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只要姜瓖不至于跑出来,就让他在困局里面呆着吧。山西乃至整个中原的反清领袖早已不是这个人了,异军突起的王欢代替了他的作用,多尔衮清晰的认识到,王欢不死,就是大清退出关外的结局。 石岭关外的战斗每天都在进行,一波又一波的汉军和蒙古人似潮起潮落的海浪,在漫天的号角声里卷起滔天的声势,怒涛滚滚的扑向磐石一样的关城,然后狠狠的拍在白色的夔州军阵地上,撞得粉碎,化为悻悻的余波,退回出发的地方。 多尔衮依旧举着千里镜,面无表情的站在后阵遥望着这一切,震天的厮杀声听到他的耳朵里,没有激起他的半点情绪,如同看着长白山上日复一日的白雪,平淡又漠然。 人的生与死,对他这样的上位者来说,不过是一个个冰冷的数字,他关心的,不过是投入了这般大的力量,距离想要达到的目的,还有多少的差距。 每天的作息,很有规律,辰时开门出兵,午时收兵回营,下午午饭之后又是一队人出阵,酉时罢兵,几乎天天如此,双方的士卒都熟悉到麻木,到了时间点,机械般的操刀在手、走上战场,好似学堂上即将面临夫子考试的学童,满腹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 这一切,到了九月二十二日这天,终于有了一个头。 清军破天荒的没有一大早就推着盾车出来骚扰,而是紧闭营门,偃旗息鼓,缩在大营里,一天都没有动静,其后阵人声鼎沸,偶尔还有阵阵欢呼,似乎有很多人在那边,聚集着围观什么东西。 夔州军这边,乐得清闲,这段时间清军用零敲牛皮糖的法子日日车轮战,倒是很李廷玉等人很是头痛,虽然有火器在手,但这种打法非常考虑人的耐力,而且对夔州军的火药供应是个巨大的考验。 王欢在进入山西前,就对自己的后勤作了安排,从川中到汉中,再到西安,一直延伸到潼关,在夔州军雄厚的财力支持下,一条流畅的运输线建立起来,百里一屯堡,十里一兵站,五里一驿站,兵站有驮马,驿站有草粮,驿站里面驻有负责道路养护和沿途治安的地方军人,兵站里面有百人队,而屯堡,则是货物交割的中转站,一个屯堡负责百里路程的运输,换人换马不换车,日夜轮转,保证运输的畅通。 这条运输线,主要用于粮食和火药的输送,当山西义军就地解决了夔州军大部分粮草用度后,就主要用于火药和川中新练好的兵员了,大量的火药和新兵顺着这条线,坐着大车一路颠簸,源源不断的送到石岭关里的王欢手上。 所以火药的用度,虽然一向很大,但是绝对没有匮乏,石岭关里后方的仓库中,大桶的火药和新造的火器,由最精锐的士卒守卫着,等待着发威的时刻。 对于清军突然的消停,王欢有所警觉,站在关城上举着千里镜朝清军大营方向望了半天之后,他敲着石头城墙想了很久,又唤过马万年,问了几句,马万年摇摇头,朝天上指了指,王欢就没有再问。 第二天天刚亮,清军就迫不及待的开门出来了,旌旗铺天盖地、战兵密密麻麻,几乎是倾巢出动,将整个地平线都挤得水泄不通,远远看去,犹如天边多了一道黑色的墙。 李廷玉大声呵斥着,不厌其烦的喝令手下兵丁快速的就位,昨天一天,被清军连日来毁去的堑壕和拒马就被修复完好,还多了不少尖锐的绊马钉。 他有预感,清军停顿一天,绝不是去放假休息找姑娘了,这附近百里地界内,寻常百姓早就逃跑一空,一个活人都找不着,除了进山娄兔子打野猪,没有别的娱乐项目。 捏紧了手中长枪,他紧张的透过矮墙上的木栅,眺望着清军大阵,如云般跳动的人头数量告诉他,这回清军绝对不是像前几天那般骚扰般的攻击。 要玩真的了。 一般这般决战姿态,一定有秘密武器之类的东西压阵,会是什么呢? 李廷玉很好奇,他回想起前一天王欢召集各营高级军官开会时的情景,王欢所说的话。 “莫不真是红衣大炮吧?”他皱着眉头,努力睁大眼睛,清军阵中人影晃动,旗影里有犍牛拖着重物出没。 望着望着,李廷玉瞳孔一缩:“直娘贼!真的有红衣大炮!” 几百头犍牛壮马,从清军大阵两边涌出来,速度很慢,身上套着长长而结实的绳索,它们身后,一尊尊黝黑发亮的红衣大炮那结实的身影露了出来,一门炮就有一人多高,微微扬起的炮口宛如房梁,力拔千斤的牛马拖着它们,犹自费劲,足见这些家伙的沉重。 多尔衮看着这些黑乎乎的家伙,面露微笑,目闪凶光,身板挺得笔直,手心里抓着马缰,恨不得立刻就万炮齐发,轰塌对面两山间那道可恶的石头墙壁,最好把王欢也轰死在乱石堆里,那就最好了。 不过这可急不得,一门红衣大炮就重达数千斤,得慢慢的落位,构筑阵地,才能投入使用,随便找个地方开炮的话,极有可能陷入泥地里翻覆,要想把它们翻过来,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乌真超哈营的炮兵们热火朝天的干着,多尔衮等人热切的看着,各处的军兵都在落位排阵,待到火炮就位,就是大局进攻之时。 在这山坳里拖了这么久,今日终于到了终结的时候。 一派激昂的气氛中,谁也没有注意到,天上一道一纵即过的小小影子飞过。 黑影飞得很快,流星般划过清军大阵,在石岭关上盘旋了一圈,瞄准了位置,一头扎了下去。 马万年伸出左手,手臂上绑着厚厚一层牛皮手套,黑影扎下来,即将落地的时候,骤然伸出一对黑白相间的翅膀,猛扇两下,缓去下落的势头,漂亮的落下,一双利爪牢牢的抓在马万年的手臂上。 这是一只猎隼,通体褐色,唯有一双翅膀尖端有白色羽毛,体型适中,灵动凶猛,一双眼睛闪闪发亮,一看就是极品,不知道费了多少工夫才熬出来的。 王欢瞟了一眼,打量着道:“这鹰还真厉害,几千里地都能找到你,本塔尔汗部落里的确有能人。” 马万年伸手从猎隼腿上一根金属细管里抽出一卷纸,双手递给王欢,又爱不释手的想抚摩一下这大鸟,猎隼却鸟都不鸟他,一双爪子在他手臂上挪了挪,不让他摸。 马万年苦笑一声,摇摇头,从腰间摸出一块肉,喂到猎隼嘴边,大鸟伸嘴吃了,待它吃完,王欢已经看了纸上的内容,提笔写了另外一张纸,吹干墨迹,卷了放入猎隼腿上的细管中,马万年振臂一举,猎隼长鸣一声,冲天而起,直入云端而去。 地上的人目送大鸟离去,王欢拍拍手,目光凌冽起来,对站在身边的马新田和李定国笑道:“北边已经就位,现在就看我们这边的了,既然多尔衮想打,我们就陪他打。” 他挥一挥手,在朝阳下面向摆阵以待的清朝大军,踏上一只脚,踩在垛口的石头上,一只手按在膝盖上,白甲亮晃晃的,头颅高昂,如一只高傲的鹰。 “这一仗,原本以为要费点功夫才可以让多尔衮全军出动,却不知他比我们还急。呵呵,也罢,诸君,那就上吧。” 拳头在空气中狠狠的砸下:“打他个落花流水!” 第464章 正面野战 多尔衮接到石岭关明军有异动的消息时,正站在炮营的后方,亲眼盯着一门红衣大炮在上百人的摆弄下,缓缓向一块用石头碾子压实了的硬地推进,庞大而沉重的大炮,在众人的簇拥下,像一群工蚁护着的蚁后,娇滴滴的宝贵无比。 “明军开关了?”他扭过头,不可置信的看向来报信的汉军总兵李国英,眼睛里全是疑惑。 “千真万确!”李国英笃定的应道,眼里放着兴奋的光:“不止是关门开了,连关前的矮墙都放倒了拒马,兵涌出来,看架势要排阵!” 因为位置的关系,多尔衮前面全是人,他站在这里看不到对面的动静,以前督阵的小山包在后阵,他也不回去,直接打马,领着人奔前阵而去。 清军的战阵,井然有序,抛开后面压阵的军队不说,中军一色的女真八旗和蒙古八旗,两万人分为若干个小方块,组成一个巨大的中军方阵;左右两翼,是蒙古八旗和汉军八旗的兵,同样的方阵严谨,不同的是骑兵居多,最外侧,则是大量蒙八旗以外的蒙古部落骑兵游离;而前阵,主要由汉八旗和汉军组成,一万汉八旗组成的长方形方阵靠后一点,三万汉军方阵顶在最前面。 红衣大炮的位置,就在汉八旗的位置上,汉军的正后方。 从大炮的望山看出去,前面全是汉军的脑袋,也不知道等下开炮,轰隆隆的炮声响起、呼啸的炮弹从头顶飞过,汉军将士作何感想。 不过多尔衮似乎没有顾忌这些,他快马加鞭,来到了阵前。李国英在前头引路,伸手往前一指,语带颤音的喜道:“王爷请看!” 阳光下,一只岩雀从石岭关的方向飞过来,仿佛还没睡醒一般直撞而来,到了近处,惊觉前面也有黑压压的人群,连忙振翅向上,从多尔衮的头上飞过去。 从岩雀闪过的方向望出去,大片的白色在化为焦土般的泥地上晃动,一面面各色战旗迎风招展,甲胄、兵刃反射着日光,汇聚成一面巨大的镜子,让那边白色更加的闪亮。 有条不紊的落位、井井有条的移动,明军的出动更像一种行为艺术,数万人短时间内从几个有限的出口涌出来,以快得惊人的速度在正面形成一个个方块,菱角分明,小方块又组成几个偌大的大方块,直至变成一个巨大的鱼鳞阵。 一门门各式铁炮、铜炮和交不上名字的炮或被健马拖拽、或被人力推动,顺着方块间的通道,从人流中出现,按照各自的射程和作用,停放到了不同的位置,一些炮甚至还有偏厢车挡在前面,不知道是何用意。 多尔衮心里有些痒痒,很想立刻下令,让前军趁对方立足未稳,快速的杀过去,打一个措手不及。 不过当看到对方两边已经先一步就位的几十门神威炮时,他打消了这个念头,那些黑洞洞的炮口,正是害得尼堪败亡的罪魁祸首,当然了,也是他极想获得的宝贝。 一览无余的平原上,两边都将对方的动作尽收眼底,藏不住也藏不了,两侧的山势陡峭,不大可能派重兵绕行、趁正面对垒的时机从后面偷袭,小股部队倒是可以,不过那也没多大意思,所以,多尔衮很快认定,与王欢的大战,就在当面。 两边的距离,十里有余,虽天气晴朗、风和日丽,但隔得有些远,以至于相互看过去眼力不好的只能看个轮廓。 “变阵吧,”多尔衮想了想,对左右道:“把两边的骑兵都提上来,炮营也要更加靠前,看南蛮这架势,是想要复制对尼堪那套战法了,本王岂能让他如意?” 有人答应着去了,清军一番调动,骑兵还好,趾高气扬的如风般奔驰而来,炮营就苦逼了,一边赶紧派人去前面选好地面,碾实土地,一边哼哼着赶牛牵马,自己也要下力气,推着千斤重炮向前爬行。 站在阵前一块将要用作炮兵阵地的地方,孙龙有些忐忑,对面的明军炮营后发先至,明明比清军晚出动却先落位,动作快了好几倍。 孙龙这时候就很羡慕对面的明军了,那看上去重量并不比红衣大炮轻多少的重炮怎么就那么轻松的移动了?应该是炮架的缘故,两个巨大的炮轮比人还高,两匹马就驮着到处跑,有机会抢一门过来,得好好研究仿制。 乌真超哈营随军过来的固山额真查古骑着马,来到孙龙身边,手搭凉棚朝对面望了望,身子微微晃了晃,转脸对孙龙道:“明军的火器你可称见识过?” 孙龙摇摇头:“没见过他们的重炮打过,别的倒是见过不少,非常犀利,不过那些震天雷、装着火药的竹筒之类的东西,等下用途不大,我等炮营的对手,应该是那些大车轮的重炮。” 查古点点头,一双细目眯得更小了,凝望着远处说道:“听跟着尼堪的人说,明军的炮能打七八里,我就不明白了,放那么多火药,它就不炸膛?” 孙龙摇摇头:“额真不可以我们的炮来度之,明军火药奇特,威力无穷,不需要加那么多的火药就可以打得很远。” 查古瞥他一眼:“你见过?” 孙龙又点点头:“见过,闻起来味道不对,颜色也不对,摄政王已经派人送到沈阳去了,那里能人多,指不定能破解制造之法。” 查古脸色更凝重了,还白了几分:“如此说来,红衣大炮的射程,不一定能压得住明军?” 孙龙苦笑一下,向查古道:“额真,恕小将说句不好听的,等下开战,我们炮营又靠得如此向前,如果炮战先打,你可要选个好点的地方,避一避,以免铁弹伤着。” 查古眉头皱起来,语带不悦:“什么话?大清战将,岂可避战怕死?你我同僚,姑且容之,不可再有此等畏战言语,否则,大清军法不认人的!” 孙龙心里骂一句不识抬举,不明好心。手中却连忙拱手告饶:“是,孙龙唐突了,请额真恕罪!” 查古是个牛脾气的人,听孙龙道歉,鼻子里哼了一声,又往前走了一段,前出军阵十余步,方才停住,大声喝道:“这里不错,把炮推过来,就架在这里,等会才便于掩护大军!” 后面的兵赶紧上来,拿着木头碾子一番劳作,边上的孙龙缩在一侧,冷眼旁观。 第465章 动与静 汉八旗镶蓝旗梅勒额真马光远站在前军后阵当中,领着他的兵,组成前军的一万汉八旗士卒里,镶蓝旗占了一半,有五千人,都是他在建昌时招揽的老卒,身经百战,个个能以一当十,私下里马光远认为他的兵跟满八旗比起来差不了多少,足以自傲。 在大清天聪四年归降后,马光远就铁了心跟着女真人混了,十几年来作战勇猛,立功无数,以军功上位,不但抬了旗,还当上了额真,前后两任上位者皇太极和多尔衮都很赏识他,赏赐无数,用兵时也极为信任。 所以对多尔衮将他放在汉军身后的意图,他理解得很清楚:当好督战队,汉军若是冲开了口子,就突进去扩大战果;汉军若是败了,就在后面顶着他们继续冲。 看看仿若人墙的大阵左右,昨天才赶过来的乌真超哈重炮营的人已经就位,一门门巨大的铁炮在人堆里那么的醒目,一想到这些铁疙瘩吐火时的壮观盛况,马光远就一阵鸡皮疙瘩暴起,浑身发热。 这段时间打得实在是憋屈,明军缩在关城里就是不出来,想冲上去攻关吧,各式火器又层出不穷,远远的就能让人掉一层皮,好不容易踩着尸体靠近了,几道可恶的矮墙和壕沟又拦住去路,里面的明军隔着木栅往外面刺长枪、射箭、放鸟铳,就算是个铁人靠近了都能融化掉,连近身肉搏的机会都不给。再勇猛的战士,遇上这种事也没有办法。 马光远的兵也在这种绞肉机里死掉了好几百人,他恨得牙齿发痒,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清军的小炮根本打不到,要近点打吧,还没推几步就被明军发现了,然后远远的放炮过来,十斤重的铁弹可以把铸铁炮都打得稀巴烂。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同样射程长远的大清重炮营,有了他们,明军就算躲在乌龟壳里也能把它轰烂了。 果然,红衣大炮一亮相,明军就慌慌张张的出来了。 呵呵,你们也有怕的时候啊! 马光远面带笑容,把比自己身高还长出一头的大刀捏得紧紧的,心里非常解气:干你老母!终于舍得出来了,看老子不砍你个落花流水,你就不知道我汉八旗军的厉害! 查古信心满满的站在前军靠右的一侧,他的左右两边都是红衣大炮粗壮的炮管,炮管比他的脑袋还大,结实无比,这是沈阳铸炮师精心打造的上品,比明军那些样子货强了许多,炸膛的可能性很小,只要操作得当,一连打上几十炮都没问题,这也是查古信心的源泉。 他骑着马巡视了一圈,当太阳升到树梢上面三尺高的时候,所有的重炮都已经落位,按照大阵左右各十门炮的密度摆放,炮位之间相隔两丈,望山调到阵前五里地的距离。 五里地,是红衣大炮正常射界的极限,也是多尔衮预想中与明军接战的距离。 现在两军相隔大概十里布阵,三通鼓后,正式开战时,应当彼此前出,向中间进发,接战时正好在红衣大炮射程之内。 马光远和查古都在微笑,清军大阵里很多人都在笑,在他们看来,这种布阵万无一失。明军所有可能的应对都在算计里,如果明军按兵不动,清军步卒就会在盾车掩护下缓慢前移,停留在对方射程外,等待自己的重炮上前,红衣大炮就会在骑兵保护下逐步前推,一直推到能够打到明军大阵的地方,开始炮击明军,压制住明军火器,清军大队趁机突进,一举击溃之;如果明军前出,那就更简单了,离开火器保护的明军任何时候都是一道菜。 多尔衮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他也在笑。 头顶的大旗席卷,长缨在手,就要束缚王欢这匹烈马。 他看看天色,日逢巳时二刻,万里无云,秋日的太阳暖洋洋的照得人浑身舒坦,又有山巅吹来的风,送来绿意盈盈的山间凉意,让人舒服得想要大声呐喊。 正是厮杀的好光景啊。多尔衮想到。 他挥挥手,跟随在身边的葛布什贤超哈营一员甲喇额真立刻喝令下去,架在高处的十余面牛皮大鼓,开始“咚咚咚”的敲响起来。 听到这鼓声,多尔衮心头就有一股无名火起,在来到石岭关下的第二天晚上,也就是死掉上万的人第一次攻关之后的深夜,夜深人静月黑风高之时,一队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的明军突然从巍巍群山间钻了出来,像一群山魁一样抹黑了脸,全身乌漆嘛黑的,状若恶鬼。 这群人直扑后军辎重营地,见人就杀,逢人就砍,如索命无常般凶恶。清军大营当然有巡营守夜的轮值军队,不过防御的重点是前面正对明军的地方,后面辎重营地处在群山之中,谁也想不到明军会从这里钻出来,措手不及,等到反应过来调兵增援时,已经晚了。 万恶的明军带了火油,专烧囤积粮食物资的大帐,点燃了就跑,动作麻利快捷。一把火烧了上千顶帐篷,无数物品辎重付之一炬,让多尔衮肉痛了好几天。 这牛皮大鼓,也被烧掉了许多,这十几面鼓还是从别处紧急运来的,否则大军作战,连个鼓都没有,岂不笑掉人家大牙? 随着鼓声渐起、号角争鸣,多尔衮心头的怒气越来越大,不过临阵嗔怒是大忌,作为老兵宿将,多尔衮很清楚,于是他强制压下火气,不断用:“好了好了,就快要抓住那小子了!”的想法来宽慰自己。 站在清军大阵最前列的汉军总兵李国英拔刀在手,放下头盔上遮面的铁质护鼻,口中怒吼一声:“进!” 左右前后两万人的汉军大阵,齐声附和:“进!” 声如怒涛滚滚,气似齐天海浪。 数百辆盾车被推起,无数的兵丁跟随在后,迈着不急不慢的脚步,开始前移,持刀的战兵在前,大批的弓手坠在后面,保持着与盾车相同的速度,开始如小山移动一样压向前方。 旗帜招展,兵甲遮天,不可一世的气势几乎就要席卷整个大地。 多尔衮亟不可待的接过随从递上的千里镜,拉开就凑上眼睛,他想要看看,明军有什么反应。 身边的人也努力睁大眼睛,望着远处。 明军动了! 几乎在汉军前移的同时,明军前阵也开始移动,速度竟然与清军一致。 白色的甲胄在明媚的阳光下,那么的显眼,想不看过去都不可能,明军前排是一列铁质的盾牌手,明晃晃的白色盾面配上白色的头盔,看上去就是一群银甲的天兵,整齐的步伐浑如一人,粗粗看一眼,就像一个白色的方盒子在大地上移动。 多尔衮的目光仅仅在夔州军步卒身上停留了一秒钟,就移向了两侧。 那里有他深深忌惮的夔州大炮。 第466章 强占阵地 千里镜的视野里,明军那种车轮巨大的铜炮被两匹健马拖拽着,开始随着步卒大阵前移,四周有鸟铳手和步卒护卫,骑兵远远的跟随在后,从远处看去,就像三个集团并肩向前,中间的步卒大阵略略靠前,两侧的炮兵队稍稍落后,而中间步卒方阵的后面大概百步左右,有百来架古怪的大口径铁桶模样的炮被人力推着,也在跟着前进,这种炮大概是曲射炮,否则明军不敢把它布置在自己兵卒后方。 “这是在企图用击败尼堪的方法来打我们啊。”多尔衮眯着眼,捏紧了千里镜的镜筒:“南蛮火炮厉害,汉军盾车挡不住,让他们停下来,传令炮营向前!” 停一停,他又道:“让叶臣和国柱来见我!把孙龙和查古也叫来。” 立刻有人飞奔而去,片刻不到,有两人飞骑来见,一人是叶臣,女真八旗镶黄旗梅勒章京。另一人国柱,蒙八旗镶黄旗固山额真,三等子爵,娶了个女真族老婆,人称“驸马”。 两人都是统率骑兵的将领,麾下控缰之士勇猛无敌,在步骑无双的清军中,算得上是一等强军,又同隶属上三旗的镶黄旗,天子亲军,更是高人一等,在多尔衮亲临的战事里,一向引为倚重,常常扮演打开局面、突破坚阵的角色。 两人身材健硕,膀大腰圆,到了多尔衮身前,一齐滚鞍下马,跪地埋首道:“奴才叶臣(国柱),叩见摄政王!” 多尔衮放下千里镜,淡然道:“起来吧。” 两人谢恩起身,规规矩矩的站在马边,多尔衮看看两人,下令道:“你二人,叶臣左、国柱右,等会跟着从两翼上去的炮营一道,徐徐推进,先护着炮营安全,防止南蛮以骑兵突袭炮营。待炮营安置得当,你二人等候中军旗号,如旗号起,立刻率兵突进,冲击南蛮炮阵,务求一击中的,只要占了南蛮炮阵,这场仗就算赢了一大半,所以你二人责任重大,不可松懈!” 叶臣是老将,打过的仗数量比他的年龄还大,这时候想了一想,提问道:“摄政王,如果明军以步卒大阵前压,我等当如何处之?” 多尔衮笑了,愉悦的说道:“如果南蛮这么干,那他的炮就没用了,步卒混战,总不能不分敌我乱轰一气吧。王欢不会那么蠢的,等会他一定是用炮,不会用步卒,退一万步说,万一南蛮真那么干,那就简单了,你二人随便冲杀便是!” 国柱也笑道:“杀乱步卒,败兵溃败,回冲他本阵,倒是省去我们诸多力气!” 叶臣点点头,颔首道:“明白了!请摄政王放心!” 多尔衮挥挥手,让二人去了,这时军中号令传到了汉军阵中,前移的汉军立刻止步,停了下来。 随后,孙龙和查古两个炮营主将也骑着马匆匆来到。 多尔衮没有跟两人废话,直接严令两人带着炮营,分作两边,对着明军两翼的炮营,继续向前,以红衣大炮的射程能打到明军为止,方可停下。 孙龙听了,有些犹豫的舔舔嘴皮子,头上有汗珠冒出,颗颗豆大,顺着脸颊滚下来。 他偷眼看看多尔衮,吞吞吐吐的低声道:“禀摄政王,红衣大炮沉重异常,在这种没有道路的泥地上移动困难,就算勉强前移,也难寻坚实的地面架炮,开火时容易翻覆,开到现在的位置已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再要往前……”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一眼,迎面碰上多尔衮那冷如冰刃的眼神,不禁浑身一个哆嗦,后面的话就说不下去了。 多尔衮面无表情的看着孙龙,把手中长鞭一挥,遥指远处夔州军被马儿拉动轻松前移的神威炮,没有语气的问道:“明军是怎么做到的?你为什么做不到?” 孙龙头上的冷汗如雨般冒出,汗流浃背,双股战战,几乎无法言语,他知道,多尔衮这副神情,是极为震怒的神情,表面上无声无息,下一秒就可能屠刀乱舞。 他还未答话,身边的查古就悄悄捅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说话,自己则高声道:“请摄政王息怒,孙龙事出公心,非畏战不前,奴才们这就下去,着力办差,请摄政王放心!” 孙龙俯首在地,砰砰磕头。 多尔衮看他二人一眼,点点头:“去吧,如果有什么差错,本王诛你二人九族!” 两人打个寒颤,大声领命,退了下去。 走得远了,孙龙长叹一声,向查古道谢:“今日多谢额真解围,否则摄政王一怒,孙某死无全尸啊。” 查古摆摆手,道:“无妨,孙将军,你知道摄政王的性格,打仗时有进无退,纵然有天大的困难,你我也得梗着脖子上。还记得天聪五年七月,明军监军道张春率军四万带偏厢车增援被太宗皇帝团团围困的大凌河,两军于河滩对垒,太宗皇帝令红衣大炮前出轰击车阵,当时的炮营主将也跟你一样,推说有难处,太宗皇帝二话不说,直接推出去砍了,令副将接任,副将不顾一切的带领炮手推炮而进,一直推到明军车阵眼皮子底下,才发炮攻击,打破车阵,张春等三十余员主将被生擒,我们大获全胜。” 他拍拍腰间的刀,又道:“所以说,打仗这码事,靠的是胆色和决心,只要不怕死,什么都不是问题,孙将军,你我炮营同僚,生死与共,我才对你说这些话,且望珍惜!” 孙龙自行惭愧,无地自容,向查古深深一揖:“孙某受教了!” 两人相互告别,分开走了。刚一走远,孙龙的几个副将就围了上来,愁眉苦脸的问道:“将军,我们真的还要向前?这等奇事,岂能遵行?” “对啊将军,前面全是泥地,经过连日大战,早已不堪重压,红衣大炮这么重,且不说陷进泥塘无法自拔,就哥几个下死力气推拉,也跟不上明军火炮的速度啊,他们那炮架古怪,速度跟人走路差不了多少,一定比我们先落位,我们慢吞吞的上去,不是等于给人家当活靶子?” “再往前去,必败无疑,将军!” “查古是外行,没打过几次炮,说的话可做不得准。将军是火器行家,知己知彼,可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几人你一眼我一语,在孙龙耳朵边上说个不休,孙龙黑着脸,愣着神一声不吭,一个劲的往前走,几人跟在身边焦急的继续说,突然孙龙脚步一停,伸手一巴掌把离他最近的一个将领扇在地上。 几人一下子懵了,呆立原地不知所措。孙龙赤红着双眼,状如疯狗,嘶声吼道:“败你妈的腿!谁敢再乱军心,老子一刀劈了他!摄政王已经下了死军令,到了不了位置,咱们谁也别想活,都给我下去,把所有的人都动起来,推炮、推炮!” 最后几个字,孙龙已经歇斯底里在吼了,几个部下一个激灵,慌不择路的跑了。 清军的炮营,在多尔衮刀子威逼下,开始提速前行,努力跟上步卒的步伐,但红衣大炮炮架沉重,炮轮是四个小轮子,离地不过几寸高,在野地里根本不容易行走,炮营的兵将几乎全都上阵,犍牛助力,人力推拉,像挣扎一样推进着。 反观夔州军这边,神威炮轻盈的炮架和巨大的车轮在这种场合,明显要适应得多,每门炮两匹马十几个人,就能以比清军炮营快得多的速度移动。 战场上相互靠近的两边人马,开始明显有了速度上的差别,清军步卒大阵为了照顾行动不便的炮营,有意识的慢下来,而对面的夔州军,则简直是在飞奔。 当孙龙还在一个泥塘里亲自拉着粗粗的麻绳,要把一门炮从泥泞中拖出来时,夔州军炮营已经到达了战场中间,炮口距离清军前军大阵,不足四里地了。 在这里打一发,可以将厚达几十排人墙的汉军与八旗汉军,打个对穿。 第467章 第一波炮弹 距离孙龙几里路之外的石岭关上,王欢举着千里镜,看着清军两翼狼狈推着红衣大炮在泥地里滚动的行为,瞧了一会,又移向大阵方向,瞄了瞄多尔衮,却发现清军人如浪潮,旗似汪洋,多尔衮的王旗虽显眼,人却淹没在军阵中看不到。 王欢悻悻的放下镜子,没有能再次冲多尔衮竖一回中指,他觉得很遗憾。 “多尔衮这是无师自通吗?居然懂得彼此都有炮的情况下谁先占据有利位置谁就占上风的道理?”他摸着下巴奇道:“观其举动,鞑子重炮营也想抢在我们前头落位,他怎么知道该怎么做的?” 炮兵对轰战术,在十九世纪步兵排队枪毙式的战斗方式时代极为重要,谁能压制住对方炮兵,即基本上取得了一场战斗胜利的前提,后世来的王欢当然知道,但这个时代的多尔衮知道就有些了令人意外了。 李定国面色凝重的注视着前方战斗的发展,随口应道:“鞑子在关外时就获得了火器使用经验,这么多年来,多少有些心得,外加登州兵投靠之后,大量有技术、有经验的炮手炮匠跟了过去,知道一些炮营战术,应该并不意外。” 王欢眨眨眼,自语般的呐呐道:“是吗?原来古人的智慧,并非想象的那么简单啊。” 李定国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没听明白,也就不便开口。 王欢却笑了起来,将手一指,哂道:“多尔衮知道该怎么做,却做不来啊!你看看,他的炮重如千钧,车辙深得可以没入人的小腿,在战场如何跑得快?” 李定国接过他手里的千里镜,看了一会,道:“他也没有办法,红衣大炮原本是大明的红夷大炮,鞑子改进后坚实了不少,用的铁都是上等镔铁,自然重了。外加炮架全是铁木所制,为了防止开火时移位损坏,又做得足够结实,用料唯恐少了,当然更重,一门炮里外加起来,两千斤也是有的,鞑子搬运起来确实费力。” 王欢点头:“我们的神威炮,铸造手段和原料都与鞑子大为不同,炮架更加轻盈先进,虽然同样很重,却远比那铁疙瘩便于移动,这场仗,多尔衮如果想跟我们在这上面耍手段,他大概打错了算盘。” 李定国笑道:“尼堪之败,对于鞑子影响深远,毕竟是多年未曾遇到过的败局,况且大人战法新颖,火器运用炉火纯青,多尔衮想以彼之道、还之彼身,是正常的,他大概以为,既然大人可以这么做,他自然也可以,打仗毕竟是靠兵丁的,鞑子的兵无论从哪方面来讲,都比大明官军强得多,多尔衮是不会服输的。” 他顿一顿,补充道:“不过他没想到,我们夔州军可不是大明官军。” 王欢把千里镜抓过来,又朝前看了一会,眼睛眯起来,对李定国道:“鞑子骑兵也动起来了,大概是看我们炮快,想抽空子冲击我们的炮阵,你带队去防备一下,毕竟满八旗的骑兵比蒙古人要不怕死一些,万一鸟铳拦不住就麻烦了。” 李定国收起笑脸,剑眉一挑,朗声道:“末将遵命!”一撩大氅,箭步离开。 而在对面,叶臣和国柱两支骑兵,的确在打这个主意。 明军的步卒和炮兵,基本上保持着一个速度在向前推进,比起深受慢吞吞的炮营拖累清军前军,要快了很多,当清军还在艰难跋涉时,明军已经到了战场中间,开始站定脚步,做战斗准备了。 用屁股想都知道,下一步,明军随时都可以用架设好的大炮轰击挤作若干个密集方块的清军大阵。 这种战斗方式,在以前还没有遇到过,两军对垒,除了攻城战,还没有考虑过大型火器对步卒的威胁,以前明军野战中用的那些火器,如鸟铳、虎蹲炮、百虎齐奔等等,一来射程很近,二来射击频率慢,打了也就没了,要等上很久才会有第二次开火,这个时候清军的步卒都能冲上去用刀砍,别提来去如风的骑兵。 故而王欢的火器,是对清军作战方式的颠覆,多尔衮在摸着石头过河。 眼看着明军大阵已经停下,步卒开始架盾,鸟铳手在据枪,长枪手举高了三丈长的钩镰拒马枪,两侧那二十门红灿灿的铜炮都停好了位置,炮手来来去去的摘去驮马,搬运炮弹,烧起火盆,就差点火了。 清军神勇无敌的乌真超哈炮营还在路上迈着碎步。 多尔衮胆都要炸了。 前军三万人吶,两万汉军,一万汉八旗,就那么赤裸裸的暴露在明军炮口下。 虽然这个距离上明军的铁弹还打不到中军来,但这三万人在发射十斤重铁弹火炮的射击下能不能坚持住,是个绝对不用考虑的问题。 他们一定会崩盘的。 必须要牵制住明军。 于是在两翼的叶臣和国柱就成了不二的选择。 多尔衮的命令很快到了两个骑兵将领手里,两人没有犹豫,大清蒙八旗和满八旗最为精锐善战的骑兵就在这里,健马如虎,骑士如龙,没有对付不了的对手,当年大明关宁铁骑如何威武,与他们交手也只有败逃的份。 “儿郎们!随我杀敌!”叶臣和国柱抽出背后的飞斧标枪,挂在腰间,这是近距离杀伤的利器,又持弓在手,搭箭于上,箭雨也是必须的。 蒙古人和女真人分别在二人的身后怪叫着、呐喊着挥舞着兵器,踢打着马腹,击打马臀,将坐骑的速度慢慢快起来。 两股灰色的烟尘,从大地上腾起,宛如两条张牙舞爪的巨龙,呼啸着向前奔去,一往无前的架势足以撕裂一切当道的东西。 叶臣和国柱冲在第一列,他们信心很足,勇士的血在身体里沸腾,眼睛里满是对杀戮和胜利的渴求,用敌人的头、来装饰自己的军功,用敌人的血、来换取自己的前程,这正是大丈夫横行于世夺千秋功名的正途! 如果尼堪在这,就会发现,多尔衮的战法,跟自己打败仗时的战法如出一辙。 骑兵冲击两翼,克制对方炮营,最好能夺下它;正面步卒推进,以无可阻挡之势横推,破其前军。 一样样的。 稍有不同的是,这回明军开炮的时间比较早。 李廷玉作为前军主将,盯着两翼奔腾的清军骑兵,狠狠的挥下了手。 二十门神威炮,如二十条愤怒的龙,喷出了二十条炙热的火,放射出二十颗可以摧毁一切的铁弹。 带着硝烟的铁弹滚滚而去,几乎没有任何的抛物线,直挺挺的打穿了两里地外骑兵的队形,夔州军的炮口放得很低,几乎就是直射。 叶臣感觉眼前远处有一排烟墙升起,自觉让他立刻觉得不对,一声:“明军开炮了!”还没喊完,就感觉到一股热流擦身而过,那滚烫的感觉好似有一锅开水泼到了他的右臂上。 热流过后,耳膜才感受到那震天的炮响,轰隆隆如惊雷炸裂的声音好像有无数人拿着铜锣同时在他的耳边大力的敲响,几乎让他昏了过去。 叶臣咬咬牙尖,鲜血涌出,又咸又痛,让他顿时清明起来,低头看看,右臂没有大碍,棉甲也没有破损,应该是一颗铁弹从右边擦过造成的烫伤。 耳朵还在短暂的失聪,听不到任何的声音,他皱皱眉头,扭头回去看看情况怎么样。 他瞪大了眼。 密集的跟随在身后的骑兵,变成了稀稀拉拉的几个身影,大量的人和马倒在地上,满地打滚,血肉在地上泼洒,死掉的人和马到处都是,尸体成了障碍,后面的人没有被打中了,被绊倒在地,整个队形全乱了。 被炮声惊到的马四处乱蹦,骑手有被颠下去的,被踏作肉泥,更多的骑手在费劲的转着圈子,竭力安抚。 受伤的人倒在地上,痛苦的哀嚎,又机灵点的,拼命在翻滚着避让后来者的马蹄,口中大声叫骂着。 但是叶臣听不到。 他用力晃晃脑袋,又腾出一只手揉揉耳朵,还是听不到。 听不到就听不到吧,叶臣回过头来,仇恨的眼睛盯着远处的明军,还有多远?一里多地? 几百步的距离,冲过去,砍了他们!为儿郎们报仇! 叶臣的眼睛红了,如被猎人杀了幼崽的母狼,红色的血丝几乎要化作飞舞的箭矢射出去,他扬起复合弓,用尽全身的力量抛射出一支狼牙箭,隔得这么远,他也不管射不射得到,抛下弓箭,抽一把飞斧在手,双腿拼命的踢打着马腹,要尽力的加快速度。 杀了明狗! 第468章 奔袭 蒙古马奔驰速度,在亚洲马种中,算不得最快的,但绝对属于中上等,耐力也属中上等,面对中原王朝的各种劣马,优势很足。骑在上面的蒙古兵和女真兵,前面几队都是内外两层铁甲的重甲,后面全部是皮甲、棉甲之类的轻甲,按照常理,在距离敌军还有一里多路的时候,应该缓加速,逐步提速,在距离敌军五十步以内把速度提到最高,以最为霸气的势能加上马和人的重量去冲击严阵以待的敌军。 但是现在,要他们在铁弹呼啸中保持平常心,继续缓步前进,没人能做得到。 身边的战友在血肉横飞,乱飙的血就溅在自己身上,胯下的马蹄踏着被打死者的尸体奔驰,下一秒很可能就有一发铁弹直挺挺的从面前打过来,以人的反应神经来不及躲开的速度命中人体,撕开骨骼肌肉,把一个生龙活虎的战士化为一蓬血雾。 想想都令人胆寒。 而且这种死法,太划不来了。勇士死在敌人刀剑下,无话可说,可称为光荣,死在连炮手都不知道是谁的铁弹底下,简直是侮辱。 骑兵队当中有理智者,还在大声的疾呼,让大家保持队形,按照军纪前进。 说这话的人,多半是跑在后面,没有比较直接的感受火炮威力的人。跑在前面的人就不同了,死亡如此贴切的刮着脸奔过,其状不可言喻。 “冲!”叶臣把飞斧在手中乱舞,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赶快冲进明军的炮阵中,砍杀炮手,否则的话,也许手头这几千兵,不知道会有多少死在路上。 另一边的国柱同样赤红着双眼,他的感受比叶臣更为深刻,蒙八旗人丁本来就少,像这般在冲锋过程中面临屠杀的时候从未有过,根本耗不起。 两条灰色的巨龙,在二十道红色的弹痕中略略顿了一顿,下一秒,又以更为猛烈的架势,向前狂奔,每个人都在提速,狠命的击打坐骑,恨不得马儿插上翅膀飞过去。 李廷玉站在步卒大阵当中,有些忧虑担心的朝两翼看了看,这次的清军骑兵,看上去疯狂多了,两侧的炮手会不会撒丫子跑掉?护卫的步卒能不能顶得住?虽然训练时有过面对骑兵冲击的特训,但效果如何,都需要检验。 两翼的炮队里,炮兵千总严明德和副将马威各领一边,正在神色严峻的喝令炮手洗膛装药,抓紧时间在骑兵到来之前能多打两炮。 “一里多路,手脚麻利些,可以开两炮!”严明德眯着眼睛,手上抓着一支鸟铳,站在一门神威炮身边,板着脸如视死如归的壮士:“快、快、快,再快些,打他个狗娘养的!” 在急促而有序的忙碌里,夔州炮手配合默契,用炮弹养出来、喂足了训练量的兵熟练度堪称艺术,数人之间连接耦合严丝合缝,两侧的炮几乎同时完成第二次发射准备。 “放!”严明德和马威咬牙切齿的喊道。 “轰轰轰!”的连响有如夏季的惊雷滚过大地,碾压一切敢于直面的生物,二十道奔腾的弹痕好似贴着地面飞过的苍隼,又如奔腾在树梢上的红色雷暴,电光火石间掠过人们眼前,一头扎进清军骑兵当中。 人仰马翻、惨叫连连。 一颗铁弹就是一道无情的光,射在骑兵身上马上,瞬间砸出一个个等圆的洞,肢解着躯体,分割着血肉,所向披靡,无可阻挡。 被第一波炮击打得稀稀拉拉的骑兵队,还没有回过神来,只是凭着一股子热血和狠劲跟随着主将继续前冲,在第二波铁弹攻击下再次被打蒙了,杀伤倒是其次,二十颗十斤重的实心铁疙瘩其实也打不死多少人,不过重在心理压迫和声势吓人。 恍如雷暴的炮声惊扰了马匹,急速奔驰中的马被巨响所惊吓,要么四处乱跑,要么原地乱蹦,将整个冲击队列搅得不成样子,冲锋的骑兵最忌这个,队形一乱,就冲不起来,大家跌跌撞撞的跑过去,跟跳下马肉搏没什么区别,所以,这仗就难打了。 几千骑兵集团冲锋的声势实际上是很惊人的,腾起的烟尘能比城墙都高,大多数人面对这种情况时会唬得面无人色,丢下兵器掉头就跑,只有类似夔州军这种强军,以军纪约束、又在日常训练中有所针对,方才可以做到镇定的应对。 故而骑兵对步卒,比的就是谁不怕死,谁先眨第一下眼睛。 很不巧,在神威炮的炮弹下,清军眨了第一眼。 多尔衮在后阵,面色阴沉,他不用千里镜也能看到战况的发展,当明军第一波炮击开始的时候,那些铁弹带着尖啸声低空掠过打到骑兵队形里,溅起血花,他就知道大事不妙了。 太密集了。 但凡火炮射击,受精度和技术限制,很难集中火力轰击一个目标,大多数炮弹瞄倒是瞄着了,打起来却飞过了或者打低了,像夔州军这般集中左右各十门炮打在一个排面上,非常罕见。 夔州军却做到了,还做到了两次。 好像用两把铁扫帚横着扫了一次。 这就很难了。 多尔衮捏紧了拳头,额头上冒起了汗珠,内心深处头一次感到心悸般的紧张。 他倒不是担心死人,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关键是死人有没有价值,如果能突破火器封锁,硬吃掉明军的炮营,死去的人也值了。 右翼跑在最前面的骑兵,已经冲到了明军阵前百步以内,以马匹的速度,数个呼吸间就能杀到明军鼻子跟前。 冲在最前面人是叶臣,他穿着极具特色的明黄色镶红边罩甲,铁盔顶上高高随风表扬的矛枪红缨格外醒目,代表达桑巴图鲁荣誉的黄色坎肩极为耀眼,即使在千军万马奔腾的战场上,也能让多尔衮一眼认出他来。 “不愧是我大清勇士!”满达海在他身边由衷的说道:“叶臣人和兵都是第一流的,有他在,南蛮败定了!” 第469章 继续冲 近了、近了,明军那暗红色的铜炮在视野里慢慢放大,逐步清晰,渐渐的由孩童玩具般大小的物事化为真实的、一人多高的巨物。 炮口的余烟还在缭绕,一群白色甲胄的兵正在忙碌的洗膛,手忙脚乱,看上去动作很快,有人在不自觉的看向自己,眼神掩饰不住的有慌张的神色。 叶臣愤怒的心中闪过一丝淡淡的骄傲,对的,这才是明军面对无敌的八旗劲旅该有的神情。手中的飞斧正在蓄力,右臂轻轻的向后牵引,等到距离足够,他就会抡圆了斧子,狠狠的砸到碰上的第一个明军脑袋上。 不过,要杀掉这些该死的炮手,前面还有一道障碍要逾越。 几排看上去稀稀松松的步卒站在炮兵前面十余步远的地方,前面两排端着鸟统,后面的拿着长枪,枪刃对着叶臣的方向,松松垮垮的站了个阵列,看上去不足三百人,应该是护卫炮营的兵。 炮营和中间的明军步卒大阵之间,足有十余丈的巨大空隙,简直像一个半遮半掩的漂亮娘们,虚开了房门,露出笑脸,躺在床上伸出手指勾引着门外五大三粗的壮汉。 如果靠近过去,一波箭雨下去,拿着长枪装成刺猬的明军是不是就会瞬间崩盘呢? 叶臣想着,刚刚被铁弹打得愤怒无比的心稍稍高兴起来,过往明军在铁蹄下溃败逃窜的景象电影般一幕幕在脑海中回荡,让他的心情,再次变得激昂热烈。 “杀~~!”他咆哮着,在马上站了起来,高超的骑术让他虽处剧烈运动的马身却如脚踏浑厚大地一般安稳,将飞斧前指:“儿郎们,砍掉明狗的脑袋!” 身后紧紧跟随着他的骑兵嗷嗷叫着,嗜血般的疯狂起来,拼命踢打着马腹,加快了坐骑奔跑的速度。 噪杂的背景声中,严明德远远盯着如受伤的野狼一样嚎叫着的叶臣,举起手中的鸟铳。 铅弹早已灌好,药池也填满了火药,火绳“呲呲”的冒着火花,严明德凝神静气,闭上一只眼,用布满坑洞宛如砂纸一样凹凸不平的右脸靠近鸟铳照门,瞄了一瞄,轻轻的扣下了扳机。 鸟嘴夹带着火星,狠狠的击在药池里,溅起一片火花,虽然严明德很机敏的侧了一下脸,但不可避免的依然被火花烧了几下。 在这个距离上,不可能击中想要击中的任何物体,太远了点。 这从叶臣依然生龙活虎的狂叫着就能看出来,急速狂奔之下,他又靠近了一段距离,离着纹丝不动的白甲鸟铳手不过五十丈了。 不过,严明德的这一枪,本就不是为了打死叶臣而开的。各种声音震耳欲聋的战场上,特别是堪比炸雷群落的炮营里,嘴巴喊出的声音两步开外就听不见了,唯有清脆的枪声,枪口冒起的白烟,可以让散布四周所有人都看到。 这是一个信号。 随着这声枪响,一阵闷响传来,十来个翻滚的炸药包从鸟铳手后面看不到的地方抛了出来,伴着股股青烟,飞上了天,朝叶臣即将到达的地方飞去。 打提前量,将药包抛射在敌人即将冲到的地方,这可是个技术活,很难把握,却也没有办法,只能如此,毕竟炸药包不是开花弹,可以用弹片散射很大面积。 预先设好角度,严明德用经验估算时机,赶在轰天雷的最佳射击距离发射,尽最大可能杀伤清军,以此击退之,就是夔州军的打算。 先是神威炮,然后轰天雷,次之灭虏弹伺候,最后还有鸟铳齐射,这么一个流程下来,再强悍的骑兵也会晕头转向,有漏网之鱼,也数量极少。 尼堪尝到的苦果,多尔衮要再尝一遍。 叶臣单手控缰,孤疑的看着在空中翻飞的炸药包,这些铺盖卷一样的东西没有铁弹那样的声势,速度也要慢上许多,看上去砸到人身上也不会头破血流,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后阵的孙龙等人瞧见了,他们是认得货的,心里“咯噔”一声,暗叫不好。 说什么都晚了。两排烟与火之墙在叶臣和国柱前面竖起,烟雾缭绕,似浪潮般震荡四方,剧烈的冲击波将方圆数十丈内的人马都卷入其中,揉捏蹂躏,然后撕成碎片。 整个地面都在震动,与刚才神威炮不同,上千斤炸药爆炸造成了一场小型地震,纵然两里路开外的汉军大阵都有不少人被震得站不稳而跌倒在地,天雷一样的巨响能够摧毁所有人的耳朵,劲风扑面,浑如巨浪滔天。 叶臣只觉眼前一黑,一股撞城锤一样的巨力将自己从马上扯下来,甩向天空,一百多斤的身体像树叶一样飘荡,无处着力,他惊恐的四下里乱抓,却什么也抓不到,连手中的飞斧也不知掉到了何方。 紧接着胸口以下有剧痛传来,瞬间就将他痛的昏死过去,整个人倒飞出去好几丈远,跌在地上,断成两半,死掉了。 悍不畏死的骑兵大队,被这场爆炸当头一棒,拦在了明军阵前,寸步不得进,十几个几十斤重的炸药包爆炸效果堪比一场沙尘暴和龙卷风,冲在前头的人与叶臣一样,被血肉模糊的炸成了肉饼,稍远的,也被震得口鼻冒血,栽倒在地。 马儿都惊了,掉头就跑,无论马上的骑士如何打骂安抚,根本无济于事,一往无前的骑兵成了笑柄,不过无人敢笑,前阵的汉军和后阵的蒙古兵、女真兵,都瞪大了眼,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场火器的盛宴。 孙龙停下了推炮的脚步,面无人色的看着轰天雷屠杀骑兵队,浑身都在哆嗦,他看得很清楚,明军不过抛射了十几个药包,就弄出了如此大的动静,寻常的黑火药,这等当量觉不能达到这种效果。 “神器!神器!”孙龙喃喃低语,蠕动着嘴唇,他两手搭在红衣大炮上,只觉冰凉入骨:“怪不得尼堪要败,这等打法,如何不败?” 他很想掉头就走,但脚下却迈不开步,钉在了原地,怔怔的发愣。 满达海用一只手指着前方,满脸不可思议的神色,眼睛都要鼓出眼眶来了,嘴巴大张着,却没有声音发出。 而多尔衮,则仿佛吃了苍蝇一般冷着脸,严肃的表情即使最亲密的侍卫也好久没有见着了,这一刻,他完全打消了招降王欢的念头,有这种火器的人会投降?怎么可能! 满达海吃力的把脖子扭过来,他的身子发僵,不怎么灵活,用发白的面孔向多尔衮道:“皇父,该怎么办?” “继续冲!”多尔衮竭力咬着牙,用没有语气的声音道:“不准退!把中军骑兵也派上去,冲垮明军为止!” 下一秒,他咆哮起来:“明军炮营不死、我们就一定死!” 第470章 炮战 “继、继续冲?”满达海被多尔衮的话惊了一下,片刻才回悟过来,他也是个狠角色,刚才不过是突然被夔州军的炮弄得丢了魂,一旦恢复,又变回了宿将本色,抱拳吼道:“嗻!” 他匆匆向后,对几个女真将领和蒙古将领下了命令,几人领命去了。 庞大的女真本阵,如一架谨密的机器,高速的运转起来,号旗招展,传令兵来往飞驰,将一道道严厉迫切的军令,传向四面八方,每一个接到命令的兵将,立刻动起来,按照多尔衮的意思,奔赴战场。 两股各色甲胄组成的洪流,快速的集结于两翼,人喊马嘶。 王欢站在关楼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的眼皮跳了一下,抿了抿紧闭的嘴唇,笔挺的身子前倾,双手按在石头垛口上,眯缝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阵微风吹过,吹散了天上不多的几块云彩,夏末的骄阳毫无遮挡的露了出来,无忌的爆晒大地,今天看来一定是个好天气。 同一片阳光下,两边的人却是不同的心情,紧张的情绪下,一边是惊诧和恼怒的弥漫,另一边则是热血沸腾的昂扬。 “都精神起来,等下清兵吃够了瘪,就轮到我们上了!”身处前军阵中的李廷玉看过一张从后面由王欢亲卫递上来的字条后,大声吼道,声若钟鼓:“哪个没卵子的敢丢老子的脸、老子就把他脑袋拧下来当夜壶用!” 周围的兵都是他的亲信,闻言顿时哄笑起来:“将军,那你晚上只能尿在裤裆里了!” “是啊,夔州军哪里有没卵子的怂货?” 李廷玉毫不在意,这些兵跟他久了,从未掉过链子,开玩笑也没什么分寸,这当口把手里的摧山弩当空一舞,叫道:“无妨!等打赢了,公爷赏赐下来,老子就给你们一人打一个黄金夜壶,让你们这帮兔崽子晚上连尿都不舍得尿!” 轻快的气氛在阳光下荡漾,兵们大笑,嚷道:“大伙儿可听见了,将军,可不能食言!” “食言?老子是那种言而无信的人吗?”李廷玉眼睛紧盯着两侧的清军动向,一边哂道:“等会都留点神,要死掉了,也得杀一个鞑子垫背,别丢了夔州军的脸。” 跟着,眼神一凌,他猛地提高嗓门,大喝道:“前阵、举盾!” 最前面一排白甲兵,将手中大盾猛地朝上一提,齐声怒喝一声:“起!”举盾在手。 李廷玉又把弩弓前指,喝道:“攻!” 身边的牛角号手鼓起了腮帮子,唢呐手玩命的吹响了唢呐。 低沉的号声和响亮的唢呐声里,气氛为之一凝,夔州军中再无一人说话,静默如大山空灵。 五千人的步兵大阵,踏着同一个步点,迈步向前,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浑似万众一人,“砰砰砰”的震慑人心,速度不快,甚至可谓缓慢,却慢得让人心生惧意。 两翼的清军骑兵,已然没了斗志,冲在前面的一千多人死的死、伤的伤,被死人死马绊倒在地又被马蹄践踏的也不在少数,而后面的人,却被炮声、爆炸声惊了马,混乱得不成样子。 总之,叶臣和国柱的第一次骑兵冲击,虽然没有退去,却没了威胁。 严明德的神威炮,早已调转了一下炮位,将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清军前军列阵的汉军和汉八旗。 李国英等汉军将领,惊疑莫名,因为距离隔得近,他们的耳畔依旧“隆隆”作响,好像几百匹大象正在耳朵里跑过,轰天雷爆炸的劲风一直能吹到他们脸上,看着那道火焰与烟的墙,吞噬掉凶猛的蒙古骑兵和女真骑兵,他们的腿就有些打颤。 回头看看,大清的重炮营还在后面蜗牛般的移动,靠他们来和明军对战,似乎不大现实啊。 李国英派了个人向后面的马光远请示,是不是稍微往后退一退,明军火器凶猛,等重炮营上来了,再一起冲上去? 马光远就回答了两个字:“据守!” 据守?等在这儿让人家当傻子用炮打吗?李国英当场就骂了出来,污言秽语骂不绝口,他也不怕马光远听见,反正大家都活不长了。这个时候,他很后悔起初看到明军开关出城的喜悦,也许明军缩在关内,才是值得庆祝的。 而马光远其实是无奈的,多尔衮的命令未改,他不敢退。而且对于大清军的战力,他十分有信心,只要挨过明军的炮,这场仗还是大清赢面大些。 孙龙精疲力竭了,他亲自下马推着红衣大炮,路过一些凹凸不平的地面时,仓促间垫木不够,甚至直接砍了几个汉人铺兵当作人肉垫木塞到车轮底下,不可谓不努力。 无奈炮实在是重,几头犍牛被打得直吐白沫,也只能拖着重炮缓缓而行,眼看着骑兵被打得找不着北,红衣大炮却离目标地面老远。 孙龙喘着气,看向战场另外一边的查古,查古那边的进度跟这边差不多,甚至还落后了一段。隔得这么远,都能隐隐看到查古挥舞皮鞭高声怒骂的影子,想必,他也很生气又惶恐吧。 差事办得不好,摄政王会不会派人来杀了自己,然后令副将接任,就像皇太极在辽东时做的那样? 正这么想着,远远的,真的来了一个穿着明黄色甲胄的王爷亲兵。 还好,他是来传信的。 “摄政王有令!”这个兵面无表情的对孙龙说道:“令乌真超哈炮营就地立炮,炮击明军,掩护骑兵大队!不得有误!” 末了补充了一句:“延误者斩!” 孙龙若若的答应下来,苦笑一声。 就地开炮?打得到个屁啊! 送走传令兵,副将们围拢过来,灰头土脸的问孙龙:“这么远,怎么打?” “怎么打?多加火药,换小一点的炮弹,用衣物塞紧。” “那也不成啊,打不到的。” “那就再加火药。”孙龙咬牙切齿:“加到打到为止!” 副将们无语了,孙龙明显被逼疯了,这么违反常理的事也做得出来,但仔细想一想,似乎也没别的办法了,总不能违抗摄政王的命令吧! 于是炮营停了下来,炮手们四处找来一些石头垫底,匆匆压实地面,喊着号子以最短的时间将炮架好,后面的马车急赶着送来炮弹和火药,大伙儿一起上前,七手八脚的做好准备。 孙龙看一看前方,明军步兵大阵正在鼓号声中缓缓向前,离清军前军越来越近。 他心头不祥的念头升起,以明军的做派,这种步卒对战前,如果没有炮火准备,似乎不应该啊。 刚这么想到,炮声就到了。 明军炮阵中的铜炮开火了,连续几声轰鸣中,几颗铁弹飞过来,砸进清军前军阵列中。 好比窜进麦地里的野猪,几道直线劈波斩浪般的犁开层层人墙,势不可挡的从一头进,从另一头出,留下了一地的血肉。 死者的残肢和伤者的惨叫到处都是,被铁弹滚过的地方,就像一道血肉通道一样,再强壮的兵也不能接得住。 汉军大阵瞬间就崩了,离血肉通道最近而又没有受伤的人首先白着脸叫喊起来,神经错乱一样不管不顾的乱跑,撞到了周围的人,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传染了每一个人,李国英拼命喝令,却无济于事。 马光远的汉八旗稍稍硬朗一些,虽然同样被打得懵了,但没有乱,他立刻挥刀弹压,杀了几个迎面逃来的人,用暴力维持军阵不坏。 前军的骚动,让孙龙更加心悸,他回过头,一把推开炮手,抢过装火药的大号牛角,用颤抖的手,又加了一倍的量。 一个老沉的炮手看得眼都直了,哆嗦着嘴唇道:“将军,这、这分量多了、多了。” “多个屁!”孙龙粗暴的吼道:“还不够!少了打得着吗?打不着摄政王看你的头啊!看你的头!” 那炮手不敢言语,吃吃的结结巴巴,退到远处。 孙龙双目通红,将火把递给一个炮手:“喏,去点火。” 那炮手迟疑着不敢接,眼睛瞪着火门里的火药,愣是迈不开步子。 孙龙劈手一刀,砍翻了炮手,又招来另一个炮手:“喏,你去!” 炮手腿都软了,抖抖索索的接过火把,豁出去了一样走到炮位前,闭上眼睛,把火把凑近了炮身。 孙龙拔腿跑出很远,才转过来看。 “轰!”声响如雷,其音似陨石坠地。 孙龙怔怔的站在原地,如丧考妣。 炸膛了。 并不出人意料的炸膛了,号称从不炸膛的大清红衣大炮,炸膛了。 加了双倍黑火药,几乎填满了炮门的量,将这门数千斤精铁锻造的铁炮,生生的炸了膛,四处迸飞的炮身残骸,将数丈范围内的人马犍牛,炸成了四分五裂的死鬼,其惨烈程度,比明军的轰天雷还有剧烈。 仅凭炸膛,损失了一门宝贵的大炮,多尔衮就可以砍了他的脑袋。 第471章 炮战二 一朵巨大的蘑菇云升上天空,现场惨烈,几具连人形都看不出来的炮手尸体四分五裂的撒得到处都是,偌大的铁炮如一根麻花一样扭曲成团,并且从中间断为两截,炮口一段不翼而飞,空余短短一截木桩般的后膛,断口翘起朝天,缕缕黑烟从断口处冒出来,好似一根被砍伐烧焦的残木。 就算明军刚才的炮击,也没有这等威力,所有的炮手都惊恐的看着炸膛的那门炮,孙龙呆了一呆,狰狞着脸,冲发呆的炮手们吼叫起来。 “都愣着干什么?开炮、开炮!”他把刀在空中舞动,刀锋上的血珠洒得到处都是。 炮手们于是又动了起来,手忙脚乱的做着各自的事,每门炮都有一个总旗规模的炮手队伺候着,搬炮弹的、搬火药的、洗膛的、填药的、装弹的等等,当然最要紧的,还是负责瞄准的总旗。 总旗大都是从孔有德从登州带去的老底子担任,甚至还有个别葡萄牙红毛鬼混迹其中,经验丰富、技艺精湛,比明军当中那些混日子的炮手不知道高了多少倍,又有清廷足饷养着,对清廷可谓死心塌地。 在入关前后的屡次战斗中,乌真超哈营的炮手在各种攻坚里频立奇功,孙龙和石廷柱等炮营军官,也风光无限,节节高升,地位举足轻重,何时吃过这等瘪?故而此刻,既有孙龙用刀子硬逼,又有压过明军一头的自尊心作祟,虽然眼见一门炮炸膛,明军火器又匪夷所思,众炮手依然冒着生命危险,给铁炮超量填了火药,硬着心肠装弹,瞄准了远远的明军炮阵,点燃了导火索。 “轰轰轰!” 炮声连响,音若雷鸣。 硝烟翻腾,清军炮营与明军炮营阵地上同时升起大股烟来,两边竟然在同一时刻,不约而同的朝彼此开炮了。 清军的炮弹,与明军炮弹在空中交错而过,好像擦肩而过的路人,来不及相互问个好,就带着呼啸的尖锐声,扑向各自的目标。 孙龙瞪大了眼睛,紧绷着面皮,踮起脚尖,努力透过烟雾弥漫的战场,看向明军阵地。 十几颗铁弹在距离明军大阵还有数十丈远的地方就纷纷坠地,砸下去把地面砸出无数个坑来,散布在混乱的地面上不见了。 刚刚炸膛的炮,在炮手们心里形成了巨大的阴影,谁也不敢再学孙龙的样子不要命的加药,一颗明军的炮弹打过来那要凑巧才会打死一个人,而红衣大炮炸膛,站在炮边的炮手没有一个活得下来。所以放射药没有一门炮多放,中规中矩的装药,中规中矩的射程,当然打不到夔州军的炮营和方阵。 而明军的炮弹,则分作两边,一边仍然朝着汉军的方向倾泻,另一边则瞄准了孙龙和查古的方位,飞过去数颗铁弹。 铁弹轰在汉军队列里,又一次犁开了数条血路,密集不动的步卒方阵比木靶子还要容易打中,夔州炮手们几乎不用认真瞄,就能准确的命中。 汉军在血与火中被蹂躏,就连后面的汉八旗,同样不能幸免,奔腾的铁弹可以一直打穿整个方阵,夔州神威炮的威力,足见一斑。 而乌真超哈营的阵地上,由于炮与炮之间靠得分散,铁弹又非开花炮弹那么杀伤广泛,如果不是直接命中,很难击毁一门炮。 但是铁弹打在炮营中间,形成的恐慌并非那么轻松简单,蹦跶的铁弹在眼前划过,打中一些箱子人马牛,造成伤亡,这就足够了。 炮营顿时乱了,沉不住气的炮手开始本能的退缩,以至于当炮声停下,乌真超哈营竟然无人去洗膛。 与乱糟糟的炮营比起来,汉军步阵情况要糟糕得多,几十道血淋淋的弹痕好似巨大的伤痕,将虚弱的汉军巨人击到濒临崩溃的边缘,布阵肃立的兵丁们早就在躲避中东歪西倒,森严的阵列分崩得不成样子。 李国英嘶哑着嗓门,大声的呼喝着,下令汉军开始遵从中军传来的进军号令,推着盾车进攻,后面的汉八旗,已经在马光远的带领下,维持着队形,向前顶上,推着汉军前进。 “向前、别停下!”李国英吼着,红着眼睛奋力推车:“停下就只有被当靶子打!散开点,推过去,靠近了才有活路!” 有一部分汉军没头没脑的掉头想逃,被汉八旗的人砍了几个脑袋,又掉头回来,融入战战兢兢的大队里,几千人散开,变成松散的一片人海,呐喊着壮着胆,冲向夔州军前军大阵。 他们稍后一点的地方,大队清军骑兵纠集了叶臣和国柱的余部,踩着自己人的尸体,再次向前急冲。 从空中看下去,整个清军阵列除了中间王旗附近的一块和后阵,其余的部分都伴随着滔天的烟尘,开始向前冲锋,人马奔驰如沸腾的海洋,五颜六色的甲胄汇合在一起,杀向对面的一片白色礁石。 李廷玉的后面,是大队的山西义军,虽然有夔州军几千人的步卒在前面顶着,但从他们的角度看过去,仍然能感受到千军万马迎面扑来的震撼,不少人心底暗自打鼓,顶得住吗? 如果是在南明军队里,很多人这个时候已经开始逃了,那怕连一枪也未放、一箭也没射,甚至连照面都没有打上。但依然不妨碍他们逃走。 这时他们却没有走,一来后头有打仗时比清军更加无情的夔州军盯着;二来,他们有了信心。 这种信心,伴着从身边呼啸而过的大队白甲骑兵奔过,愈发的强烈起来,什么时候见过敢于跟蒙古人和女真人对冲的大明骑兵啊? “三发急促射、准备!”严明德和马威在各自的站位上,举起了当作发令枪的鸟统,扣下了扳机。 步阵后方,水缸一样的轰天雷部队也在忙碌着,一个个炸药包从后方运上来,填进炮管里,然后等待着发射的号令。 这场战斗,从清军试探性的冲锋开始,延续到全面冲锋的高潮,进入了白热化的战况中。进度快得令人惊讶。 死了这么多人,时间居然才过去不到半个时辰。 第472章 血洗 多尔衮身边,除了满达海等几个有数的女真大将和蒙古亲王级别的贵族,其余的人,都被派了出去。 数万人的掩杀,必须有军将带队,各个旗各个甲喇一直到各个牛录,都要有自己的额真章京领兵。大清以武立国,以骑射为根,以军功为资本,旗主额真都是万众皆服的勇者,他们平时为官,战时为将,多尔衮一声令下,没人掉链子。 故而虽夔州军炮火凶猛,在这些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精锐战士来说,并没有什么可怕的。 富贵险中求的道理,放在大清国里,同样奏效。 “会不会急了一点?”满达海咕噜着一句,没有说出口,只敢在心里腹诽。 有些快啊,刚接战没有多久,就全军掩杀,以人海淹没,堪比决战的手法。当年在一片石,那等关键战役,先帝皇太极都没有敢这么干,得等到李自成与吴三桂打得两败俱伤的时候才出去捡桃子。大军交战,数万人生死,求的就是一个“稳”字当先,没有万全的把握就倾囊而出,等于在赌钱时第一把就把筹码全丢出去,输赢就这一把,赢了大胜,输了光棍。 瞅瞅面无表情盯着前方的多尔衮,满达海心头有些悬吊吊的感觉,这还是头一回产生这种感觉,不由得把握在手心里的刀柄,又紧了一紧。 面如坚石无风无浪的多尔衮,心里想些什么,其实并不难猜。 他没有办法了。 寄予厚望的乌真超哈营毫无建树,本想靠他们压制明军火器,掩护正面大军压上的意图,还没开始就被扼杀了。看看在战场上移动缓慢的炮营,在看看对面来去自如的明军炮营,两者高下立判。 平心而论,乌真超哈营已经很快了,放在以往,他们何曾以这等奔命般的速度移动过?每次大战,都是在重兵护卫下缓缓就位,在明军火炮打不到的地方慢慢扎根,仔细瞄准,一发发的用火焰般炙热的铁弹消磨明军的生命和斗志,很多时候,打得四五发,坚城即崩,坚阵即溃。 今天不过是遇上对手了而已。 既然炮轰不过对方,那就只能寄希望于速度了。用骑兵快速冲击,夺炮,是第一步。 如果夺不了,至少也要争取与明军混战在一处,让他的火器投鼠忌器,无法发挥,这是第二步。 只要前两步达到目的了,第三步就简单了,用最原始、最有效的近身肉搏、骑射厮杀,来吃掉这股明军吧。 清军人多,这就是优势啊,傻子才不用,就算明军敢战、能战,总不能以一当十吧,清军人多,硬吃掉。 况且能在女真战士面前说可以以一当十,王欢就不怕闪了舌头? 用人命堆! 多尔衮冷冷的面上,透着暴戾的光,就算丢几万条命在这里,只要能杀掉王欢,灭了这股明军,那他就敢断定,普天下再无能阻挡大清马蹄的军队和人。 这等气魄,正是满达海稍稍欠缺的,所以他有些想不通。 多尔衮张张嘴,吸入一口带着腥味的空气,满腹的戾气,呼之不去。 蹄声隆隆,杀声震天。 清军大阵如山崩、如雪泻、如地裂天塌,涌向白色的夔州大阵。 大地在颤抖,空气在悸动,挥舞的刀兵如狼似虎,身处其中,没有人不热血沸腾,脑袋里仿佛被强行填满了血液,什么都不用想,跟着前面的人嘶吼、冲击,火药味在每一个人的鼻孔中发散,汇合在空中,化为一头奔腾的无形巨兽。 巨兽的前方,就是夔州军。 李廷玉在疯狂的扯开嗓门吼叫着,嘈杂声中,却隔着几步远就无人能听到他在吼什么,白色的军阵里,长枪如林、长刀如海,面对着海啸一样压来的清军,身子都会被震得麻木。 这种麻木,如果换做南明军队,就是脚摊手软,连刀都握不稳的下场。 但夔州军并没有,每个人都站住了自己的位置,第一排盾手低着头,用肩膀顶着大盾,盾下部的尖底插入地面,弓步蹬地,咬着牙等着那可能夺去自己生命的撞击。 他们身后,五排长枪手枪尾抵地、枪刃朝前,从他们的肩膀上伸出去,枪手的双手都绑着布条,几乎与枪杆连为一体,因为大盾高度的关系,他们看不到前面冲击过来的清军,但这不重要。 再往后,三排刀盾手端着摧山弩,扣弦举弩,四十五度角朝天,等着发射的号令。 严明德和马威把所有的神威炮都转过来,朝向正面,猛烈的轰击冲锋的清兵。炮手身上都挂着刀,前面护卫的鸟铳手开始朝后面收缩,排成更为密集的队形。 炮营与步卒方阵的空隙里,两队白甲骑兵在李定国带领下从石岭关蜂拥而出,逐步提速,估算着距离,等待清军与步卒大阵接战的瞬间。 石岭关城楼上,王欢已经不见了身影。 铁弹横飞,在清军冲锋阵形中不断打出道道血路,每一发,都会带走几十上百条人命,留下一地血肉。但是,就像木浆划过水波,人海中的弹痕上一瞬出现,下一瞬就会消失,人潮像会自动痊愈的伤口,补上被打出的空档,恢复铺天盖地的原样。 “冲啊!他们的炮打不快,打一次就要等很久,都把脚丫子迈快些!再快些!”马光远顶在李国英的汉军屁股后头,像赶着猪仔上刑场的屠夫,不住的叫喊着:“谁杀一个明狗,就抬他的旗!杀一个官,就赐他半个前程!” 所有的汉军将士在他身前身后,如打了鸡血的狗,嗷嗷叫着,红着眼睛疯了一样死命前冲,不少人甚至超过了前面的盾车,举着盾牌舞着刀跑到了前头。 死亡的恐惧和厚赏的诱惑,可以战胜一切。 汉军和汉八旗在前,骑兵在两翼,女真大队紧随在后,组成了多尔衮全力一击的主力。 女真步卒大队的两个主将,是鳌拜和苏勒。 两人各率三千人,是汉八旗之后攻坚的主力,他们的任务,是斩将夺关。 如果这样还不能胜,就该满达海领中军上了。 夔州军轰天雷阵地上,炮队千总陈之龙额头上冒着冷汗,紧张无比的看着前方,等待着严明德和马威鸟铳响起的时刻。 他知道,神威炮面对这等人山人海,效果有限,威慑大于实际杀伤,真正能顶住的这种冲击的,还得靠大面积杀伤利器轰天雷。 炸药包爆炸,落在人堆里,就是开花弹。 他的右手已经举了很久,手上举着长刀,刀重四斤五两,胳膊有些发软,却不敢放下,一放下,就意味着开炮,这炮打早了,什么也炸不到,反而会让清兵趁机冲入步卒大阵中。 手心湿溻溻的,是汗水。 “让我来吧。”有人从身后靠近,接过他的刀,高高举起。 陈子龙一惊,继而大怒:谁这么大胆!不怕军法么? 扭头一看,他怒容骤去,惊得差点跳起:“公爷!” 王欢白甲铁盔,红缨红氅,凝目看着海潮般的清军,举着长刀,站上了一侧的偏厢车。 马万年紧张无比的护在他身边,手握铁胎弓,扣着一支箭,腰悬钢刀,警惕四顾。 王欢举目四望,只见两侧的炮营阵地上,一股股硝烟不断升起,伴着轰然炮响,一发又一发的打出铁弹,严明德和马威已经在自由射击了,漫山遍野的清兵根本不用瞄准,随便打,打出去都能打中什么。 清军正面,木屑纷飞,人仰马翻,铁弹打进去,就像丢进江水里的一块块大石头,溅起一阵涟漪,激起一阵漩涡,又快速的消失无踪。 冲在前面的汉军无人退却,擦去脸上溅上的同伴血肉,踩着自己人的残肢断脚,悍不畏死的继续向前。 王欢摇摇头,感慨道:“真鞑子这么亡命情有可原,毕竟是强盗,没点血性怎么抢东西?汉军你说你们这么折腾图个什么劲?” 他自言自语,隆隆炮声中,就连站在他身边的马万年都听不清他说的什么。 又把头摇了几下,就这一会功夫,汉军最前面的人,已然进入了轰天雷的射程。 王欢顿了一顿,等更多的人跑进,他瞅一眼盯着自己手中长刀的轰天雷炮手们,狠狠的劈下了刀。 多尔衮的千里镜里,也看到了这一刀。 他浑身打了个轻轻的哆嗦,好像这一刀隔空劈在了他的身上。 “嗵嗵嗵!” 一百多门轰天雷齐射的声音,犹如闷雷惊空。 一百多个药包,飞上了天,又像投石机扔出的石块,落向了清军散兵队里。 每一个药包的距离都估算得很好,既不会相互影响,也可以最大程度的发挥炸药包的威力。 劈下一刀后,王欢跳下偏厢车,把刀还给陈子龙,拍拍他的肩:“继续打,不叫你停,你就不要停!” 陈子龙激动的点头,接刀。目送王欢带着卫队,向李廷玉的大阵走去。 他的身后,白甲兵和大队义军,缓缓压上。 这是决战吗?陈子龙想,下一刻,他挥起刀子,大声喊道:“填药包!准备发射!” 天空中,没有云的蓝色里,被翻滚的硝烟遮去了大半。 第473章 血洗二 红黄色的火花绽放在如潮的人海中,乍现又迅速泯灭,化为朵朵黑云,遮天蔽日,硝烟弥漫,其中波纹般扩散的冲击波将方圆十余丈内的地面震为平地。 几十斤的炸药包落地爆炸,轰天雷一次齐射即生生将清军人海攻势挡了下来,好比一道突兀出现的防波堤,把卷着劲风的海浪一巴掌拍在了石头上。 几十架盾车化为飞灰,四散的木头渣子到处迸射,加深了药包的威力,冲在前头的一千多汉军在宽大的正面上笼罩在棉花糖一样迅速变大变浓的烟尘里,再也不能出现了。 马光远因为位置的关系,隔得老远,却也被震得仰面朝天的跌了个跟头,爬起来的时候鼻孔直冒鲜血,也不知道是鼻子撞破了还是身体内部哪里受了内伤。 他活动活动手脚,自觉没有大碍,刀在手中也捏得很稳当,于是抹一把鼻血,长刀一振,左手抓起一个在地上乱爬的兵,口中大吼:“继续冲,向前冲!别他妈停下来!” 那兵被他单手一丢,连滚带爬的向前踉跄几下,站稳脚跟后红着两眼,抄起地上的一根长枪,嘴里喊着自己也不知道含义的叫声,跟四周零零散散被震得昏头脑胀的清兵一起,不管不顾的向前跑。 没人向后逃。 因为后面,大队的女真八旗兵杀气腾腾的压了上来,就跟在他们身后不到一百多丈远的地方。 向后逃,比死在明军刀下的下场还惨。 两翼的骑兵,开始超越被轰天雷和神威炮打得七零八落的汉军大队,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先一步靠近了夔州军。他们的目标,就是夔州军步卒大阵和炮营之间的缝隙,从哪里插进去,然后随便抽个几百骑兜回来,就能把炮营包了饺子。而大队骑兵从步卒大阵两侧掠过,抛射出的箭雨足以在夔州军步卒灭虏弹的投掷距离以外造成巨大的杀伤,这是骑兵对付步卒方阵的最有效武器。 叶臣和国柱倒在这条路上,折了几千骑,这第二次的冲击,更加凶悍,人数马匹也多了不少,多尔衮把全部的骑兵家底都丢了出来,足有近万匹马奔腾在大地上,将两翼空地挤得密密麻麻,放眼望出去,下面全是马腿,上面全是人头,乌云盖日也不过如此。 轰天雷的第二次发射,并没有间隔多久,这等水缸炮不需要洗膛,填上药包加点发射药就能快捷的放第二炮,于是第二波药包翻滚着落到了急速靠近的清军骑兵头上。 又是一波的飓风扫过,健马和锐兵被掀上天,在空中内脏破裂落下来时已经变成了尸体,一排排的骑兵像纸牌一样被吹倒、彼此践踏,死去的人和未死的人都倒在地上,跟失足的马躺在一起,再也爬不起来,被后来的马踩成了肉泥。 炮火在怒吼,战马在嘶鸣,人群在狂叫,夔州面前不到五里路纵深的正面上,一处惨烈无比的屠杀正在进行,铁弹、炸药在乌泱泱的人堆里爆炸、窜跳,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残肢,一道道仿佛被重犁在人肉泥土中耕开的通道割开又闭合,皮甲、棉甲、乃至铁甲,在这场血肉盛宴中毫无作用,在硝烟组成的浓雾中间,冲锋的清军就像冲进了一台巨大无比的绞肉机,只见进不见出。 第一波的汉军已经没剩下多少了,甚至汉八旗的兵也不知道还有多少,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侥幸没有在炮火中死去的人也被震得昏沉沉的,幸好明军服色清晰,白色的甲胄在烟尘里也能看得到,不然这些清兵指不定会跑错方向。 但是即便如此,清军依然号角嘹亮,战鼓掀天,后继的队伍一浪接着一浪的前仆后继,而夔州军没有开花弹的弊端显现出来,实心铁弹和依靠冲击波杀伤的炸药包对付人海战术,并不算那么得心应手。 当第一匹舞着长刀脸色明显有些发白的清军骑兵从硝烟中冲出来时,李廷玉的眼光猛然亮了亮。 “灭虏弹!”他高声喊道,用手腕上缠绕的火绳点燃了灭虏弹的引线:“灭虏弹准备!” 身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将“灭虏弹”三个字击鼓传花一样传向四面八方,夔州步卒阵中第四排往后的人都放下手中兵器,抽出并点燃了自己身上的灭虏弹。 接二连三的,一匹又一匹马从烟尘里窜出来,一个又一个清兵步卒紧随其后,虽然炮仍然在响,爆炸依然在继续,但越来越多的清兵突破了炮火的封锁,开始进入夔州军当面三十丈的距离内。 一张张因为疯狂、亢奋而扭曲的脸出现在夔州军将士的面前,响砌天空的蒙古语“阿勒呀!”、满语“撤谷!”和汉语的“杀啊!”表达着一个意思,前两者夔州军的人听不懂,不过从对方的表情也能看出,绝对不是问候语。 从硝烟中跑出来的清兵,一个个要么灰头土面,要么血染征袍,狰狞无比,人和马都是仿佛夜叉修罗般凶狠,面对夔州军的刀枪丛林,咆哮着急冲。 “扔!”李廷玉奋臂一甩,手中的灭虏弹划着弧线,落在了清军人堆里,跟着他的动作,一大片竹筒旋转着飞出白甲兵的头顶,带着火星砸出去。 清军士兵们已经麻木了,他们虽然不认得明军扔出来的什么,不过一闪一闪的火星傻子也知道一定是火器,已经经历了炮火的洗礼,再碰上一种火器也并不意外。 有清兵不怕死的,甚至还想捡起灭虏弹丢回去,但夔州兵将引线掐得很死,基本上落地即炸,铁钉和碎石头瞬间飞舞,又是一片新的硝烟腾起。 灭虏弹妙在有弹片杀伤,对付大规模密集人群简直是神器,铁钉和碎石小而坚硬,破甲效果一流,距离近了,再厚的甲胄也护不住人的周全。 又是一片惨叫声起,鲜血飞溅,所造成的杀伤更为触目惊心,大片大片的人影倒下,死者不多,伤者却多,躺在地上痛得嚎叫不止,无人理睬。 偏偏夔州军中花样层出不穷,灭虏弹刚刚炸过,一蓬箭雨又从后面冲上了天,大批摧山弩射击时特有的“梆梆梆”弓弦扣动声混合成一曲合唱,夹杂着无数飞蝗样的短矢飞过李廷玉的头顶,直奔清军。 摧山弩短小精干,挂在腰间人人可行,夔州军人手一具,两个箭匣二十支箭,一息间即可射击一空。当几千人同时发射时,足以用摧山断江来形容。 后阵的多尔衮脸色依然铁青,面无表情,保持着稳坐马上不动如山的姿势已经很久了。 满达海在他身边,脸涨的通红,咬着嘴唇几欲出血,前方的战事他看得很清楚,心痛啊! 仗打到现在,上万条人命就已经丢出去了,却连明军的边都没摸到,再打下去,即使赢了,也是惨胜。 他也看明白了,对付这股明军,除了认死理的用人去耗,别无他法。火器太犀利了,简直前所未见,长程火器的铜炮、短射程的巨型虎蹲炮、靠近了还有奇怪的竹筒火器,末了还有劲弩!这样的武器配置,长短结合,连当年号称火器劲弩甲天下的卢象升天雄军也拍马不及,女真八旗以骑射藐视神州,同样无法抵御,想要靠近了射箭?怎么可能! 此刻,他也明白了多尔衮的心思,火器虽猛,但这般用法,火药也有穷尽的时候,耗吧!看谁先撑不住。 铁弹在飞、药包在炸,竹筒一个接着一个乱扔,劲弩在射,各式物事飞舞在空中,令人眼花缭乱,每一样落下来都代表死亡。 盾车没有用,甲胄没有用,除了肉身,清军步卒们没有别的法子了,到了连生命都没有用的时候,他们还能靠什么呢? 让满达海稍稍欣慰的是,两翼的骑兵,仗着飞快的突破速度,虽然跟步卒一样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但起码有人突破了火力的封锁,开始出现在明军两侧炮兵阵地的极近处,再加一把力,就能突进炮营了。 两处的明军护卫步卒,已经收缩成团,前排鸟统手在猛烈开火射击,一团团青烟冒起,铅弹出膛的火苗频现,后排的长枪手在死命的甩着胳膊,投出一个个灭虏弹,拼命的想要挡住近身的骑兵。 看到这里,多尔衮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不为人所察觉的笑意。 好了,这就好了,只要突破一处,就能迂回明军两侧,达到这个目标,死去那么多人也值得! 下一秒,他的眉头却又皱了起来,握着千里镜的手微微颤抖起来,满达海虽然没有镜子,但也感觉到了多尔衮的异样,放眼望去,看到了明军大队骑兵扬起的烟尘。 两股白甲骑兵从炮营和步卒大阵的空隙中窜出,似两条白龙出海,迎着清军清兵的前锋,一头撞了上去。 左边的是李定国,右边的是丁国栋。 清军骑兵被火炮打得零零散散,早已不成队列,也正因为分散,才可能突破密集的炮火封锁,出现在炮营前方,不过如此一来,碰上像一把锥子一样排着整齐尖锐破阵势的夔州骑兵,就很不妙了。 白甲骑兵像切豆腐一般,轻易的镶进了清军之中。 明军的炮手很及时的转向,集中火力射击正面清军步卒大队,将两翼的活计,留给了骑兵,也避免误伤。 李定国铁面银甲,人马皆披了一层铁,一杆长枪握持在手,风卷残云般长缨乱舞。 丁国栋戴着牛角重盔,明光铠护身,裸着双臂,一柄大斧上下翻飞,巨浪海涛般横扫八荒。 两人一左一右,领着白甲骑兵撞入清军骑兵队里,两股不同颜色的骑兵撞在一起,一股锐气十足、一股却七零八落,虽悍勇精锐,但没了集中的力量,哪里能挡得住。 满达海坐不住了,他暗自心惊:明军何时有了这等强悍骑兵了? 捏一捏刀柄,他听到多尔衮的声音传来:“满达海,领葛布什贤超哈营去,击溃明军骑兵!” 第474章 败 满达海呆了一呆,瞪着眼不敢置信:“葛布什贤超哈营……皇父,那可是您的护兵营!” 葛布什贤超哈营,即后世被康熙皇帝改名为前锋营的护卫营,向来是从各个旗里挑选悍勇精壮的白巴牙喇兵组成,有巴图鲁称号的勇士就有好几个。其精锐程度,在清军中莫有匹敌者,是多尔衮身边极为看重的一支王牌力量,营兵四千,步骑各半,设固山额真一名、章京两名。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这支兵马不会投入战斗,这时多尔衮吩咐满达海亲自去带兵,显然是要拼尽全力了。 多尔衮盯着远方,没有再说话。 满达海咬咬牙,低头“嗻”了一声,从多尔衮身边的中军手上接过调兵圆形木牌,上马带着人离去。 葛布什贤超哈营的骑兵,人马重甲,人甲有三层,里面两层锁子甲、外套棉甲,头上重盔,人手一把长枪、一柄长刀;马甲铁制,护着脖颈头胸,箭矢不能穿。步卒装备与骑兵相同,只不过没有马,多了一面盾。 明黄色的甲胄,在满达海的带领下从清军中军里分离开来,两千骑兵分作两队,奔袭向前。两千步卒,则留守本阵,这是多尔衮手头几乎最后的机动兵力了,如果再派出去,他身边就几乎没兵可用。 后阵还有些汉军辎重部队,但这些人不堪一用,多尔衮想都没有想起他们。 满达海把自己的巴牙喇护兵营也带走了,两营兵融在一起,凑足了近五千骑兵,加入了战场上的乱团里。 战斗已经进入了白热化,两翼的骑兵在混战,夔州军的炮兵把炮火向后延伸,阻断清军后继兵力上来,又可避免误伤跟清兵厮杀在一处的自己人。 肉搏是极为残酷的,锋利的刀刃切割在人体上,或极重或极快,被砍中的人发出凄凉的惨叫,与砍杀者疯狂的吼叫声混在一起,分不清是人还是野兽的声音。 李定国的白甲已经染成了红色,手中的长枪插在了一个清兵的胸口上,那清兵极为强悍,坐在马上坚持着没有坠地,伸手牢牢拉住了透胸而出的枪杆,瞪着眼睛死不松手,李定国拖了一下没有拖动,索性弃枪,抽出马鞍上挂着的刀随手一刀把那清兵劈下马去,然后长刀划个半圆,架住了从另一个方向刺过来的一杆矛。 一个跟在他身边的白甲骑兵舞起大刀,趁这个机会从持矛清兵的马边奔过,刀光一闪,砍下了清兵的头,李定国手上一松,便不再理会没有脑袋的尸体,双腿一夹,纵马向前,迎面又是一个重骑清兵擦身而过,一把锐利的刀锋递到了脸跟前,李定国头一低,几乎是伏在马脖子上躲过了这一刀,左手条件反射般的斜伸出去,借着坐骑的速度极为巧妙又充满力量的在清兵的下巴上划了一下。 重骑全身是甲,唯有下巴处没有防具,刀锋划过,鲜血喷泉一样射出来,飞起三尺高,清兵的半个脖子都断了,捂着伤口骑在马上跑了一段,撞在另一匹马上,坠地死去。 李定国回头看看,发现那名跟在身边的白甲骑兵已经被一把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斧头劈中面门,仰面倒下,脚还挂在马镫上,被马儿拖着朝一边跑了。他没有半分表情,扭过头来,目光冷然,迎向又一个清兵。 战马在人群中奔跑,马影交错,敌我不分,人全都乱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夔州骑兵贵在有整体的力量,结成了阵形,散乱的蒙古兵和女真兵个人武勇虽高,却如五指对铁拳,单对单放对占有优势,面对集群骑兵却吃亏了,被夔州军碾压而过。 李定国砍翻一个使狼牙棒的清兵后,徒然眼前一空,面前再无一个敌人,愕然回头,发现自己竟然已经透阵而出,清军骑兵大队被杀了个通透,烟雾弥漫的战场上,后头残余的清军还在与一股股夔州军骑兵纠缠。 他把马头一拔,正欲返身再杀,却见清军后阵中,又有一股骑兵远远杀过来,他咧咧嘴,没有理睬,反正这股兵过来还得被炮火洗一遍,等冲过来时再做理会吧。 李定国呼啸一声,带着身边紧紧跟随的白甲骑兵又杀了回去。 步卒大阵中,李廷玉已经和冲过来的清军步卒撞在了一起。第一排的盾手竖的大盾挡住了清军的人肉撞击,后面的长枪飞快的攒刺着,一下一下似抽动的活塞,长枪在活生生的人肉中穿过,又扯回来,再刺过去,被刺中的人被挂在盾牌上,脱身不得,盾牌高大,他们的刀枪根本够不着夔州军的人,嚎叫两声带着血淋淋的窟窿死去。 第一下撞击之后,清军再想近身,就很难了,他们甚至连盾牌都挨不着了,一丈多长的钩镰枪像篱笆一样把他们隔离在这个距离上,只见长枪缩进刺出,带起一蓬蓬血雾,清军即使勇猛,却实在难以欺身。 马光远已经到了第一线,他面前就是夔州军的长枪阵,手里举着一面盾牌,抵在头上,因为天上还有夔州军的箭矢在飞,不时有人被射中,惨叫着倒下。 身边的人像被猎人围在圈里的兔子,滑稽而无奈的被长枪刺中、倒地、死去,清兵们用手中的兵器格挡着长枪,向前突进去,又被另一杆长枪刺中,一层层枪刃很有默契的轮流收回、刺出,好像波浪般没有空隙。 马光远眼里几乎要渗出血来,他手下的人都在这里,每死一个就少一个,这些都是辽东带出来的底子,眼看就差不多要死绝了,却看不到一点胜利的曙光。 情急之下,这个壮汉热血上头,猛然将盾牌朝下一砸,将两杆长枪砸到地下,脚踩着枪杆大力一跃,跳起在空中,他武艺了得,双手舞刀如水银泻地,将刺过来的几杆长枪拨到了一边,身子像炮弹一样“碰”的一声,撞到了夔州军的盾墙上。 坚实的盾墙被他撞开了一条缝,马光远一不做二不休,身子一拧,就地一踩再撞,这回身子刚粘上盾牌,就感到力道一松,身体撞了进去。 马光远心中大喜,不过因为用力过猛,势头太足,这一下是一跤跌进去了,身体一下摔倒在地上,他还没有爬起来,就感到几只脚踩在了身上,好几个大铁环一个接着一下的砸在他的脑袋上,铁环沉重,一下就让他昏了过去。 这是白杆兵长枪另外一头的铁环吗?失去意识前,他朦胧间想到。 汉八旗像马光远这样的猛士有很多,面对夔州军的枪林盾墙,悍不畏死亡命冲锋的人不是一个两个,他们有的挂在白杆长枪上死去、有的撞在盾墙上被刺成筛子,还有的和马光远一样,被放进盾墙,用铁环砸死。 也有一些人成功的撞开了铁盾,突入夔州阵中,与白甲兵厮杀在一起,但这样的情形太少了,在如长墙一样推进的正面上少之又少,夔州军铁盔铁甲,装备精良丝毫不逊于最精锐的满八旗士兵,即使近战肉搏,并不输于清军。 炮火还在吼叫,箭矢在空中来去飞舞,喊杀声声震百里,遍布尸骸的地面上已经被鲜血染红,白色的礁石在慢慢前移,速度不快却坚定无比,无可阻挡,各色甲胄的清兵在炮火的侵蚀下在烟雾中时隐时现,劈头盖脸的冲过去,在白色的城墙下砸得粉碎。 太阳高高的升上头顶,气温渐渐高了几分,更加让白热化的杀气显得令人窒息,面对夔州军猛烈的炮火与凶猛的砍杀,汉军首先开始崩盘了。 如同大坝上出现的第一个蚁穴,被绝望和恐惧击倒的一个汉军丢下手中的兵器,顾不得抹去脸上被身边死去同伴溅上的血,白着脸扭头就跑,撞到了身后的人也不去理会,只恨腿少了两条。 这种无声的情绪如瘟疫一样快速蔓延,这个人带动了身边的第二个人、第三个人……整个汉军都开始逃跑,他们知道,打不过的、怎么可能打得过!那些明军太强了,死了那么多人,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了,再不逃就死定了! 逃跑的很快就不止汉军,汉八旗和蒙古人也开始跑,向前冲的和向后跑的像涨潮的水与退潮的水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又一个人变成上千人的溃败,夔州军似乎永远打不完的铁弹在毫无顾忌的发射,把这股溃逃推向了高潮。 满达海骑在马上,不可置信的看着前方发生的事,逃跑的兵已经到了他的马前,随手砍死两个,还有更多的人奔过来,这些人面带恐惧,对女真兵的刀锋都不再害怕,绕着圈子跑,拼命的跑,跑得贼快。 这是怎么了?满达海握着沾血的刀想道,大清什么时候像这般田地过?打不赢了吗? 在他身后,多尔衮接到了一个从阿济格处加急信使。 他带来了一个很不好的消息:有喀尔喀部的大队蒙古骑兵出现在大同靠北直隶一侧。 多尔衮没有表情的脸上终于产生一点变化,他的脸色白了白,又涨的通红,眼前一花,从马上栽了下来。 第475章 退 苦咸的汗珠顺着额头畅下,漫过浓密的眉毛,在毛孔间流过,沿眉骨的走向一路向下,最后慢慢渗进人的眼睛。 苏勒猛地眨一眨眼,微微甩甩头,极力压下想要伸手去擂眼的冲动,狠狠的将手中长刀劈向一个白甲兵。 白甲兵使长枪,利远不利近,苏勒揉身欺近,占了先机,这一刀白甲兵无法躲避,只得抬起枪杆去格挡。 锋利的刀刃力压千钧的砍在枪杆上,将白蜡杆砍为两段,刀子去势不减,带着劲风劈在白甲兵的肩脖处,明光铠的胸甲钢板放出一声诡异的呻吟,竟然被苏勒生生的砍开一条缝,刀刃直入里面,镶在锁骨上,一股鲜血飙起,显然是断了骨头。 苏勒暴戾的猛然抽刀,狭长的刀身在人体中“格勒格勒”的抽出来,刀锋和锁骨摩擦的声音听上去好似锯木般刺耳,偏偏苏勒的动作又迅猛无比,刀子带着残影扬起一蓬血花,刃口依旧雪亮。 他灵活转个圈,身体朝右换了个方位,避开了另外一杆长枪的刺杀,使枪的白甲兵吼着“杀!”字,将落了空的枪急速收回,枪身随着苏勒的移动而剧烈摆动,枪刃上的横钩劈向苏勒的腰眼,招式熟络而有效,正是白杆兵枪刺中的“回枪术”。 苏勒的腰硬生生的又缩进了几分,好像一个皮球被人捏了一下,凹进去一块,横钩划过,贴着他的罩甲钩去了一片甲叶。 长刀舞过头顶,大力的砍下,砍在白甲兵的头盔上,头盔铁质,却无法挡住这一刀的力量,刀锋硬是将头盔砍得飞起,连带飞起的,还有一块头盖骨。 苏勒踹出一脚,将还站立不倒的白甲兵踢翻在地,周围暂时无人再来,他方才以刀驻地,粗重的喘了一口气。 他记不清这是杀掉的第几个明军,也记不得砍出了多少刀,四周全是白甲的身影在跑动,清兵们在白色的影子里搏杀、呼喊、惨叫,成建制的队伍被打散,他找不到自己的牛录,也看不见鳌拜的认旗,跟在身边兵,早已不是初初跟着的那一批,这些兵不过是看着他身上“巴图鲁”的黄色坎肩,才随他抱团的。 好像噩梦啊!苏勒喘着气,半跪在地上,一点点的恢复力气,回想起这场仗,浓眉下的发红的双眼依然透着不可思议的光。 怎么败的?好像突然就崩了,前面的人潮水般的退下来,让猝不及防的女真步卒被自己人冲了一次,纵然苏勒和鳌拜断然下令砍死敢于冲阵的溃兵,但昏头涨脑的败卒依然山崩一样压过来,甚至还有乱窜的骑兵,方阵无法再维系下去,苏勒在瞬间体会到了以往明军在面对溃败的自己人时的苦恼。 白甲兵像一道白色的海啸跟在后面,肆意的斩杀着背对他们的清兵败卒,杀鸡一样简单,无人敢回身一战,哭喊声响成一片,比杀声还高。 苏勒和鳌拜被冲散了,他就像一个陷入湍急水流里的小小扁舟,在漩涡中打着转。 这种情形下,个人的力量简直渺小到了极致,千军万马中一个人堪称沧海一粟,除了随波逐流别无他法,苏勒脑子很灵活,算得上是一个大粟子,立刻就回身想跑。 在乱军中砍杀奔命,有那么一刻,他恍惚间好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让他的心脏陡然被什么手捏了一下,紧得让他精神一振。 回头看过去,他看到了王欢,那个当年的光头和尚,此刻白甲红缨,骑在一匹健马上,端着弩弓在大队兵丁的护卫下瞄着清兵放箭,那张油滑的脸,虽然此刻故作冷漠,却依然让苏勒永世难忘。 就是这个南蛮,杀了图海,抢了银车,坏了自己大好前程,如今竟然成了明军国公,万人之上千军之主,主导了这场夺了大清命脉般的大战。 血顺着全身的血管朝脑子里冲,苏勒忘了身处困境,忘了逃走惜命,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杀了此人、即可力挽狂澜! 于是他返身挥刀,如一块独立激流中的礁石,在乱军中逆向杀过去,巴图鲁的武勇在这一刻爆发出来,杀了数人后,大批溃逃的女真兵在身边集结起来,组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孤岛般的阵势。 苏勒喘匀了气,站起身来抬头四顾,四周人头攒动,旗帜乱摇,却无一面大清的旗号,放眼望去,除了自己这一块,其他的地方都是白甲兵的人,没有来得及跑远的清兵被分割成一小撮一小撮圆阵,大批的白甲兵有条不紊的围着绞杀,两翼远处,滚滚如游龙怒涛的明军骑兵正在策马疾奔,大清的兵马被淹没其中,看不清了。 再远处,明军的大炮还在轰鸣,铁弹就从他的头顶上飞过去,落在极远方砸地,“咚咚”有声。 而王欢,这时已经看不见了,乱军沸腾,哪里去寻他? 苏勒有些后悔了,刚刚太过冲动,万人军中取上将首级,哪里那么容易?如今可好,这条命看来要交代在这里了! 他苦笑一声,拔刀急喝:“快退!向后退!”带着身边的残余兵丁,朝后方杀去。 挥刀、格挡、劈杀、闪躲,刀砍在敌人身体上,溅出的血染红了甲胄,白甲兵围在四周,刀枪不断伸出,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喊杀咒骂的声音越来越弱,明人汉语却越来越高昂,苏勒感到身体的力量渐渐随着刀子挥舞在慢慢变小,每挥出一刀,就带出去一分力气,好几次因为动作变慢,被明军在身上划出了口子,伤口的剧痛刺激着他的神经,巴图鲁勇士怎么可以死在明人手上?这绝不可能,一定要杀出去,摄政王还在后面,大清败了这一次,还有下一次,下一次,一定会宰了王欢那个混蛋! 苏勒拼命的厮杀着,在人海中劈波斩浪一样杀出一条血路,他的外层棉甲已经像叫花子一样破破烂烂,好几处甲片不翼而飞,露出内层精钢锁子甲来,头盔上避雷针一样的樱枪也断了一截,矮矮的只剩下个桩子。 打到这时候,唯有求生的执念支撑着他,能够看见,远处多尔衮的王旗正在飞快的后退,很明显,摄政王也在退了,这场仗不可能有反扑的机会,陷在乱军中的苏勒,已然跟千万个清军一样,成为了弃子。 苏勒身边,已经没有人在跟着了,所有人都散了,厮杀却在继续,耳边到处都是叫喊声,白色的影子依然阴魂不散般的到处都是,一个白甲兵拦在前面,将手中的月牙斧狠狠的当头劈下。 苏勒侧身避过,手中的刀本想横着切过去,欲将白甲兵切做两段,那一刹那间估算了一下自己残余的力量后,他还是将刀斜着向上,抹过白甲兵的脖子,用最省力的方法取了这个明军的命。 明军魁梧的身子轰然倒下,苏勒于是看到了鳌拜。 鳌拜身高九尺,体壮巨力,传言他可力抵奔牛而逼得牛倒退,力量之大后金无出其右者,身经百战,军功无数,先后在多位亲王手下效力,积功为镶黄旗护军统领。 不过此刻,鳌拜半点没有往日的风采,全身血迹斑斑,手中捏着一把断刀,上身的甲胄被砍得七零八落,裸着一边肩膀,一块肉被削去,两根羽箭颤悠悠的插在后背的锁子甲锁眼上,怒眉横目,正跟一个红脸膛的矮个子明军放对。 那红脸膛明军将官用一把鬼头刀,九个铁环“哗啦啦”的直抖,刀刃上崩了一个大口子,一边肩膀上镶着半截刀片。 “痛快!”红脸膛的明军仰头大笑:“真你娘的痛快!这鞑子够硬,老子就喜欢杀这样的畜生!” 鳌拜豹目环睁,嘴角留着血,将断刀当作暗器扔了过去,红脸明军头一偏避过,鳌拜踏着巨步,冲了过去。、 一个白甲兵斜刺里冲出来,挺着长枪向鳌拜刺去,枪尖刺中腰肋间的锁子甲,插在锁眼里,被鳌拜一把抓住枪头,枪身顿时弯作了一张弓,鳌拜狞笑着把枪刃从身上拔出,枪尖带血,然后随手一挥,将韧性极强的白蜡杆当作弹弓一样横扫在白甲兵头上,白甲兵被扫中,口中吐血风筝般飞出去了。 红脸明军大喝着,鬼头刀夹着劲风兜头就砍,鳌拜猛回头,长枪当棍,横扫红脸明军腰间,明军面色都没改一下,刀势不变。 “嗵!” “咔!” 红脸明军被扫得飞起,一百多斤的身子在空中掉了个跟头,远远的跌在土里。 鬼头刀脱手,砍在鳌拜另外一边有甲的肩膀上,砍碎了锁子甲,砍进了血肉中,没肉三分。 九个铁环还在“嗡嗡”发颤。 搏命啊,苏勒几乎停止了呼吸,远远的站住了无法动步。 以命换命,不留后手,管你怎么打,我不躲不避,就砍你! 怪不得鳌拜会这般狼狈,这明军是个疯子! 鳌拜仰天长啸,怒容满面,气到了极致,他单手抓住肩膀上的鬼头刀,像没有痛觉一样扯了出来,嘴里浑如野兽般的窜着粗气,瞪着血红的眼,望着还没爬起来的祖边,大步走去。 祖边躺在地上,鼻子嘴巴里全是血,费力的抬起脑袋,抽着脸皮哂笑:“你娘的!真、真他妈的硬啊!老子打、打不过了!” 停一停,他咆哮起来:“老严,你娘!还等什么?要看着老子死啊!” 话音未落,一声枪响。 “砰!” 鳌拜头上爆出一团血,整个脑袋像一个罐子一样被铅弹打得稀烂,九尺高的个子如一座山般倒了下去,震得地面抖了一抖。 严明德站在近处,端着鸟铳,铳口青烟缭绕。 祖边长吐一口气,想爬起来,努力一番没有成功,还牵扯了内脏哪里的痛处,笑容也狰狞起来:“你娘!真以为老子是傻的啊?老子是有帮手的!” 苏勒眼睛眯了眯,掉头就跑,比刚才又快了几分。 群丑溃退,漫向远方。 明军阵中,王欢一边端着摧山弩乱射,一边沉声发令:“骑兵别急着杀人,兜上去,堵住鞑子退路,把多尔衮留在这里!” 第476章 逃 “多尔衮死啦!多尔衮死啦!” 亢奋的山西义军们呐喊着,叫着不知道真假的消息,在战场上穿梭,寻找落单的清兵,然后蜂拥上前斩杀掉。 他们在这场大战中基本上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紧张的呆在夔州军的后面看戏,其中有好几次,当清军人海漫过来的时候,义军里有许多人是打了退堂鼓的。 换做以前大明官军的时候,这些人早就脚底抹油跑掉了,这是千锤百炼般的逃生技术,刻骨铭心一样难以忘怀。 不过凉国公就在关墙上,虎视眈眈的夔州军还有大队在后面盯着,谁敢跑,想必没好果子吃,凉国公亲自砍下的几颗逃兵脑袋和上百个溃卒脑袋混在一起,高挂在关墙上示众,血还未干。 正因为此,他们看到了一辈子也忘不掉的大捷,气焰滔天无敌于天下的满八旗,居然败了!败了!败了! 很多人握着兵器在号角声中开始冲锋的时候,还恍如梦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向夔州白甲兵的眼神也更加敬畏。跑了一段后,继而打了鸡血一样的兴奋起来,顺风仗人人会打,特别是跟着夔州兵打,特别的有劲! 往日里远远望见就闻风丧胆的女真兵,居然也会顾头不顾腚的埋头逃跑,何等的讽刺!大伙儿痛快啊,满山乱窜的清兵像老鼠一样,追上去就杀,在这种情形下,再懦弱的人也会像吕布一样勇猛,大步流星喊打喊杀。 扰乱军心的喊叫让清兵们更加无心恋战,乱军中谁也弄不清多尔衮是生是死,逃吧、这会儿保命才是正道。 阳光下,一面倒的追杀在原野上延伸,从石岭关向北,到处都是砍杀呐喊的人群,刀光剑影血流成河,道路上、田野中,两边的高山上,都有奔逃和追杀的人,尸体密密麻麻,破鼓烂旗丢了满地,火焰在带血的大车上燃烧,大股的黑烟升向高空,即使山风烈,也吹不散这惨淡的烟。 跟毫无纪律性乱追乱砍的义军相比,夔州军明显开始放慢了脚步,有意识的向两边让路,把正面追逃的任务让给来占便宜的义军兄弟,开始集结,骑兵在前步卒在后,高速前插。 李定国和丁国栋领着夔州骑兵和甘肃镇骑兵组成的队伍,如一支被巨弓射出的巨大箭矢,果断的绕开人头攒动的溃兵,置大批逃窜的清兵于不顾,向代州方向的官道猛追。 除了笨重的炮营,所有的夔州军步卒以三大战兵营为单位,在各自营总的带领下尾随骑兵的马蹄印而北上,沿途砍杀大股清兵,不让他们有抱团坐大的机会,为后面打扫战场的义军剪去麻烦。 王欢与李定国的走在一起,一路发号施令,派出大批斥候,在乱军中寻找多尔衮的影子,这位摄政王的王旗,从败局隐现的那一刻,就干脆的掉头就走,动作之迅捷,足以让最精于此道的南明军队也汗颜。 抓了不少活口,有人硬朗,骂不绝口,不肯投降,这种人一刀就杀了。杀得几个,贪生怕死的就出现了,跪在地上卑微的出卖了多尔衮的去向,大队的斥候撒出去,求证消息的真实性。 令人沮丧的是,这些清兵在前头打仗,对后面多尔衮的消息并不了解,一人指一个方向,乱七八糟,斥候追了一段,回来报告都不是真的,这王欢眉头深皱,有些发愁。 毕竟不是神仙,要在偌大的战场上寻找有心逃跑的一个人,并不容易。他只得分兵,丁国栋去往代州方向,堵住多尔衮原路逃回的路,自己和李定国去往忻州方向,防止多尔衮从五台山翻山逃往定襄。 就在明军大张旗鼓的追击的时候,多尔衮幽幽的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了。 他缓缓的睁开眼睛,入目的,是一片蔚蓝的天和炙热的骄阳。 身体在快速的移动,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很惬意,有风从前面吹过来,凉飕飕的非常舒服,这种感觉,比在北京紫禁城里的软榻上还要美妙。 多尔滚呼了口气,闭上了眼,下一秒,他如狼般凶狠的睁开眼、翻身坐起。 本能的抓住腰间的刀,他从木板车上跳了起来。 周围的人惊讶的看着他,然后欢呼起来:“王爷醒了!王爷醒了!” 围着他的都是些衣冠不整的兵,一些人身上还带着血,烟熏火燎的样子,多尔衮困惑的看看他们,又瞧瞧四周,这是一条荒芜的山道,并不怎么宽,一架只能躺下他一个人木板车被两匹马拉着尚能勉强通过,车上垫着些棉被衣物,让他在昏迷中能睡得舒服些。 “这是哪里?”多尔衮问道:“明军呢?战事如何了?” 一个穿着固山额真衣甲的将领上来,恭声禀报:“回王爷话,这里是吕梁山余脉,土名唤作芒浪山,前面不远,即是牧马河,过了牧马河不远就是忻州。” “芒浪山?”多尔衮盯着他,勃然大怒:“来这里做什么?为什么来这里?罗什,尔等大胆!莫非想挟持本王临阵脱逃?!” 这个固山额真罗什乃多尔衮以为信任的心腹,忠心耿耿,这时候跪地埋首,痛哭起来:“摄政王,败了!大军败了!明军击溃了我们的骑兵,炮火打散了前军,败卒反溃,又冲散了鳌拜的步卒大阵,明军趁机掩杀,我军大败。王爷又听到后方恶讯,气血攻心昏迷过去,我等无主,只得护着王爷后撤,一路上被明军散兵追杀,一路行到这里,能追随奴才等,不过数百人。” “败了?”多尔衮不可置信的看着他,重复道:“王欢赢了?” 猛然间,他抽刀在手,雪亮的刀锋架在罗什的脖子上,厉声:“狗奴才,敢骗我?!” 罗什抬头,任凭刀锋在脖子上割出一道血口子,悲声道:“王爷,奴才岂敢骗你,真的败了,奴才的两个儿子为了掩护王爷后撤,领兵挡住明军,这当口都没回来,不知吉凶,此事如何做的假?” 多尔衮神色一窒,刀子没有砍下去,目光扫向另外几个地位高的军将,那几人跪在地上,连连附和,哭着叩头。 “当啷!” 镶金嵌玉的宝刀掉在地上,刚从昏迷中醒来的摄政王,一头栽倒在板车上。 “王爷!”几人大惊,扑上去掐人中揉脑袋,忙活了好一阵,方才让多尔衮回转过来。 “王爷珍重啊!大事未绝,只要回到大同,调集大军,明狗不过齑粉耳,请王爷且不可动气!”罗什等人面如土色,如果多尔衮交代在这儿了,万事皆休。 深深的吸一口气,多尔衮慢慢坐起来,眉目间仿佛瞬间老了好几岁,动作迟缓,罗什等人想搀扶他,被他一巴掌推开。 “我们不能去忻州。”他调匀了呼吸,淡淡的说道:“王欢狡猾如狐,就等着要我的命,他的兵,此刻一定奔忻州去了,留守忻州的是汉军卢光祖,此人性圆滑,不可尽信,明军一到,不是逃就是降,我们此时兵少势危,去忻州,太过冒险。” 罗什一愣,低声道:“如此,该如何?” 多尔衮脸向西面,那里是巍巍群山,一条小径蜿蜒向山间,在青山翠绿间消失不见。 “派精骑快马去大同,让阿济格不可与蒙古叛军硬碰,保存我大清最后的实力,撤了大同之围,从老营堡出长城,本王和他在那里汇合,沿关外去草原上科尔沁部,调集蒙古兵待战。同时,让阿济格通知济尔哈朗,准备退往关外。”多尔衮目光深邃,字斟句酌的说道:“山西留不住了,让给王欢,洪相的计,看来得用上了。” 第477章 死得窝囊 “老营堡?”罗什等人愣了一下:“王爷三思,那里隔这边几百里地,一路上反贼无数,草头王遍地,我等往那边走,恐怕不妥……” 话中的意思,有没明说的成分,此刻大军散了,明军还在到处追击,收拢散兵也不大现实,就凭手头这点兵,能跑那么远吗? 多尔衮垂着眼皮,捡起地上的刀:“不然怎样?大道好走,却有王欢守着,过去就是死!” 几人彼此望望,神色复杂,一个蒙古台吉脸皮抽搐了几下,拱手上前,大着胆子道:“摄政王,奴才愿为王爷探路,往忻州方向走上一遭,如前路无碍,即引兵回来迎接王爷,如此可好?” 多尔衮看看他,面上无忧无喜,淡然点头:“可以,你去吧。” 那台吉欢天喜地,脸上却强装出念念不色的模样,跪在地上朝多尔衮叩了几个头:“请摄政王保重,奴才快去快回!” 爬起来,此人就欲走,多尔衮喝了一声:“慢!” 蒙古台吉愕然回首,多尔衮挥挥手:“带我的大氅去,也好有个信物,否则很难让人信你。” 他的巴牙喇亲卫从板车上拿起垫在那里当被褥的大氅,递给蒙古台吉,台吉本能的接过,望着多尔衮,脸色变换,多尔衮过去,亲手将大氅捆在他身上,深深的说道:“望你努力,本王身家性命都系于你一身!” 台吉脸上的肉抖了几抖,感动得欲哭无泪,嘴里哽咽,又叩了几个头,在众人的目光里带着手底下的人,跳上马扬长而去。 战马卷起烟尘,落在多尔衮的头顶,罗什凑近,阴狠的问道:“奴才跟上去,斩了这白眼狼?” 多尔衮摇摇头:“我们还得靠他引开追兵,且能杀了他?由他去吧,多少能帮我们拖上一拖。” 他将宝刀重新系回腰间,牵起一匹马,头也不回的朝小径走去,口中道:“把马牵上,山径羊肠不能骑马,过了这一段,就好走了。” 众人鱼贯而上,很快的,烈日骄阳下的翠谷中,唯有声声鸟啼虫鸣,不见半个人的影子,那架没了驮马的板车,被推下一面山坡,掉落在山涧中消失不见。 …… 苏勒在人影中穿行。 一个身着铁甲的汉人突然闪到他的面前,扬起手中的铁叉,狠狠的朝他胸腹间刺来。 苏勒长刀上扬,架开叉子,汉人明显愣了一下,没有想到这个清兵力气这么大,趁这功夫,苏勒刀锋贴着铁叉的长柄一路削过去,将汉人的两只手齐根宰断,汉人惨叫起来,苏勒没有让他痛苦多久,刀锋带着飞溅的血珠斜撩,破开了他的喉咙。 鲜血喷起,汉人倒下。苏勒看看他身上穿着的铁甲,竟然是清军制式的甲胄,不知从哪个清兵身上剥下来的,心头戾气多了几分,挺着刀在尸体上又补了几下。 甩甩长刀,简单的抖去血渍,苏勒停下来,站在山坡上,朝四周看去。 山坡上是一片树林,树木茂密,不断有清兵狼狈窜进去。山坡下是广袤的平地,无数的人在那里厮杀搏斗,大队的明军蜂拥而至,这些人都不是白甲兵,却比白甲兵还要凶残,见人就砍,嘴里喊着什么“多尔衮已死”的鬼话。 苏勒嗤之以鼻,摄政王何等英雄,怎么可能死在这里? 换做以往,这等不入流的土鳖兵,苏勒五百铁骑就能横扫,可惜今日不同往时,大军已崩,大局已败,清兵惶惶如过街硕鼠,人人喊打,军心坏了,捡不起来。 鳌拜的死更让他心悸,那可是鳌拜啊,数得上号的巴图鲁勇士,他的黄坎肩可是皇太极亲自赐予的,无上的荣光,竟然就那么轻易的被爆了头,若非亲见,苏勒打死也不信的。 现在怎么办?往哪里去?浑身是血的苏勒顿感迷茫,只是本能跟着溃散的大队朝忻州方向跑,白甲骑兵从身边跑过,抛下一阵阵箭雨,不时有人中箭死去,好像草原上被狩猎的女真人射倒的羊。 躲着箭矢,苏勒有些奇怪,白甲兵为什么不停下砍杀呢?骑兵对溃卒,简直如儿戏一样简单,他们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略微的想一想,他立刻明白过来,这是要抄退路啊! 心中凛然,苏勒疾步跑进树丛间喘着粗气,牙齿咬得格格有声,有几支箭在他躲进树林时擦着他的耳根“笃笃”的射进了树干上,险之又险的堪堪避过。 大清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亏? 心头的恨意如滔天的江河,翻腾不止,苏勒在树林里面漫无目的的跑着,不停的超过一个个同样奔命跑着的清兵,后方不时有惨叫声惊起,有明军追进来了。 前方也有喊叫声传来,兵器交加金铁撞击,有人堵住了前面。 从树木间望出去,能够看到,有大队的白甲兵在树林那一头下马,站定,用月牙斧架起鸟铳,对着树丛开火,这是夔州军的骑马鸟铳手,似乎要顺便把逃进这片树林的大队清兵剿一剿。 苏勒站住了脚,竭力冷静下来,思量着,如果多尔衮在在这种情况下,他会怎么做? 站了一会,他抬头看看天,亭亭华冠顶上,艳阳正高。 大致判断了一下方位,他聚拢了一些身边惊慌失措的兵,朝树林另外一侧跑了。 …… 树林前面,满达海伏低了身子,双目赤红的看着外面开枪的明军。 他早就命人丢掉了代表身份的巨大王旗,谁知明军还是认出他来了,前后堵死这片林子。 一声声枪响,伴着一个个清兵的惨叫,在树林里回荡,铅弹在树木间横飞,迸飞大块的树皮,他身边没有马,这林子里空隙狭窄,枝丫横生,骑马没法跑,只能弃马步行。 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很多人跑散了,很多人被杀掉了。 满达海被逼得亲自挥刀,连杀掉数个拦路的明军,方才逃到这里,他年少从军,挥刀杀人冲阵,难不倒他。 林子外面白甲兵有两百多人,排成两排放着鸟铳,林子里起码有一千多清兵,愣是没人敢冲出去。 窝囊啊,是在是窝囊。 大清勇士的脸都被这帮憨货丢尽了。 满达海满面黑线,指着一个拔什库:“你,带人冲出去,为大队冲破一个口子!” 拔什库倒是勇猛,站起来领命而去,跟着他的有数十人,呐喊着冲出树林,一阵枪响,喊声顿时小了许多,又一阵劈砍突刺的厮杀声里,喊声彻底没了。 满达海额头青筋暴跳,这些人都是白巴牙喇兵,一个杀十个明军都是谦虚的,此刻却成了别人枪下的鸡仔。 他彻底爆发了,这一仗从开始到现在的压抑如爆发的火山一样烈焰熊熊,不可抑制,当年在辽东十骑冲溃明军数百骑的过往刺激着他浓厚的自尊心。 恰好这时,后面有惊叫声传来,满达海扭头一看,大股的黑烟在丛林间冒起,木头烧焦的味道由远及近,该死的明军,他们在放火烧山! “都起来、随本王杀敌!”满达海长身而起,暴戾的喝道,声若夏日惊雷:“大清勇士无苟且之辈,杀~~!” 身边的数十人簇拥着他,冲了出去,远近各处,都有人影站起,左右都是死,不如博个活路。 林子外面,端着鸟铳的明军将领眼睛眯了眯,他看到了满达海的动静,也听到了“本王”这两个字。 “是个王爷啊~!”白甲兵们兴奋起来,赶紧的放下鸟铳。 “灭虏弹准备!”将领喊道,从腰间摸出了竹筒:“点火!” 鸟铳手都有燃烧的火绳缠绕手腕,保证随时可以点火开枪,点燃灭虏弹很方便。 “扔!”竹筒飞出。 满达海奔出树林时,被明媚的阳光刺了一下眼睛,微微眯了眯,朦胧里看到了飞来的竹筒,这东西很厉害,他下意识的想要躲,可是,前后都是人,朝哪里躲呢? 退后一步,撞到了后面冲上来的人,两人跌在一起,摔了个狗吃屎。 一个竹筒就落在满达海的眼前,“呲呲”冒着火花,导火索一烧即尽,他伸出手去,想掐灭火头。 晚了。 一朵红色的火光乍现,仿佛生命里最后的一朵烟火,盛开在满达海瞳孔里,迸射、瞬间变成一片耀眼的光。 最后的意识里,满达海还在想着:哪里出了问题?哪里出了问题?怎么会败呢?怎么败的呢? 摄政王会逃回去吗?皇帝会饶了他吗? 黑暗降临,他死了。 第478章 逃二 小冰河时期的天气,不是大旱就是大涝,冬天格外的冷,夏天又能把地面晒得开缝,隔了一座吕梁山,山两边就是两个天地。 山东边多少下了十几天雨,水分充足,万物浇灌,而山西边,则连一颗水珠都没落下来。 这种天气,从春末最后一场雨后就持续到了现在,旱了几个月,地里除了生命力顽强的杂草,什么也没长出来。 山西西北边的几个县,已经十室九空,能走的人,要么逃荒到陕西去,那边虽然也是旱涝连连,不过听说明朝凉国公在赈灾,广开粮仓,也许能活命;要么越过吕梁山,去山西富饶的东边,那边晋商成堆,多少有些施粥的善举,不过明清两边正在打仗,兵荒马乱,十分凶险。 无论去哪一边,对扶老携幼背井离乡的人来说,都是九死一生的绝路。兵灾、赋税、徭役等等人祸,与天灾合在一处,已然肆虐了十几年,这两代的山西百姓,在苦难中默默的承受着,大明官员被李自成赶走了,辫子兵又赶走了李自成,前几天又跑回来的明朝故官叫嚣着要复国重开衙,来来去去,上演着一场场的大戏,百姓们麻木的看着,听着,然后背起自己的铺盖卷,踏上逃荒的路。 前路漫漫,何处是吾乡? 王欢站在忻州城头,忧色满面。 多尔衮料想得没错,忻州守将第一时间就投降王欢了,连铁弹都没有费一个。 不过王欢依旧在忧虑,刚刚得到的消息,河南开封黄河决堤了。 大明崇祯十五年,农民军大队围攻开封时,明军曾经人为的绝了一次黄河大堤,希望淹死李自成,不曾想李自成没有淹死,却淹死了三十几万开封百姓,开封一夜成为鬼城,断壁残垣,遗尸遍野。 这场水患,新造就了数十万流贼,充实了李自成的队伍,这是闲话,权且不表。 此刻又决堤了,却不是人为的。 “前些日子下了那么久的雨,我就知道,黄河迟早会寻个口子泻泻火。”王欢用指节敲打着关楼上的柱子,低声说道:“万河汇入,黄河也吃不消的。” “大堤十年前绝过一次,就没有好好休整过,此次决堤,并不意外。”马万年翻着一本地方志,说道:“连年战乱,地方官哪里顾得上整修,只是苦了百姓。” “死了多少人?”王欢声音更低了。 马万年合上书本,摇摇头:“不知道,河南还在吴三桂手里,那家伙卡着潼关靠河南一侧,不肯退去,等着观望我们这边的结局。他守得很严,陈大人不好过细的统计死伤数字。” “平西王当然也不会去赈灾了?”王欢苦笑着摇摇头,看着马万年。 “当然,听说还借机招兵,愿入伍的就发一斗米,现过现。”马万年叹气道:“听说应者如云,大家都想求口饭吃。” 王欢沉默了,背过身去,抬头看着天上云卷云舒。 马万年无声的站在后面,低头数地上的蚂蚁。 “人生百态,花开花谢,自有定数,我们现在鞭长莫及,做不了什么事。”良久,王欢道:“百废待兴,方可大展宏图,天灾人祸,熬过了,就是盛世,看时间长短而已。” “对官僚大族来说,天下更替,不过换个老板过日子,站好队跟对人,又是一个好年景,只要不投机行险,很少有举族倾覆的例子。遭殃的却是老百姓,天底下最无助的就是他们,君王一怒,伏尸千里,有时候想一想,都觉得可笑。凭什么他一怒,就要伏尸千里?谁给他的权利?” “家天下王天下,为什么天下人都要为你这一家子尽力?这种模式,早晚就玩完,俗话说富不过三代,凭什么君王家就要百世传承?后世子孙就没个二愣子傻儿子?这种人当了皇帝天下能不乱吗?” “天下乱则百鬼生,又是一次浩劫,穷究根本,就是家天下的弊端,王朝更替,那一次不是初时欣欣向荣,过得百年就暮气沉沉?其实都是在历史中痛苦轮回,没有制度上的根本性变革,早晚都是一条死路。” 仿佛对着太阳自言自语了一阵,王欢摇摇脑袋,看到了张大了嘴巴作痴呆状的马万年。 见王欢回头,马万年猛然垂首,双手乱摇:“大人、大人,末将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听到!” 看他小心翼翼如遇鬼神的样子,王欢不觉莞尔,笑骂道:“怕什么?我都敢说,你就不敢听么?这么小的胆子,滚去李廷玉手下当几年兵再回来!” 马万年立时抬头,笑颜逐开:“那敢情好,大人,说话算数。” 王欢无奈,指着他鼻子道:“别这么猴急,等你满了二十一岁,就外放你出去当兵,现在,踏踏实实的把差事做好了再说!” 马万年欢喜的应承着,想起刚才王欢的话,不由得少年人的好奇心作祟,低声问道:“这个,大人,刚才您说什么要革除家天下王天下,那革除了,又换成什么呢?难不成要让几家人来坐天下,皇帝轮流当?这不是说唐传里面的瓦岗寨吗?” 王欢一愣,没料到这少年联想还挺丰富,仓促间居然没有找到合适的词语来给他解释,原地思量了一下,恼怒起来,喝道:“多尔衮去了哪里?为什么还没有消息?快去催问!” 马万年落荒而逃,屁颠屁颠的去了。 …… 苏勒已经好久没有吃过东西了。 他躲在草丛里,如一头隐蔽伺机的猎豹,静静的看着远处一队明军呼喝着经过,一边走一边推推揉揉的押着一蓬头垢面的清兵,清兵们被卸了甲,用绳子串成一串,个个带血,好像都是蒙古人。 那队明军,衣甲混乱,好像是乡勇。 一队乡勇,居然就可以生擒大清军兵,放在以往,是不可能发生的。 苏勒已经很疲倦了,他闭上了眼,躺在地上,任凭杂草在遮蔽了身形,他跑了好几天,很想休息一下了。 当然,手上那把不知饮了多少人的鲜血、刀锋崩得宛如锯齿的长刀,依然紧握在手中。 半梦半醒间,有轻微的响声,苏勒眼睛陡然睁开,轻轻的跳起,蹲在原地,双目疲意尽去,发着狼一样的光。 一个身影摸摸索索的从草堆里过来,似乎没有发现这里还躲着个人,苏勒屏住了呼吸,静得像一块岩石。 身影一直到了眼皮子底下,才陡然惊觉,还没反应过来,苏勒就扑了上去,一只手捏住摸向刀的那只手,一只手掐住了来人的脖子。 手掌如铁夹,掐得那人直翻白眼。 天依然晴朗,阳光洒在草丛间,明媚透亮。 那人怀中有金色的光,让苏勒一下松开了手。 “摄政王的大氅?”他低吼道,揪住那人的衣领:“你是谁?” 那人低声咳嗽了一阵,才用怨恨的目光瞪着苏勒,打量了一番,看清楚是个旗人打扮,没好气的问道:“你是何人?” 苏勒正色道:“本将镶黄旗甲喇章京苏勒,随摄政王讨伐逆贼,兵败流落到此,你是何人?为什么有摄政王的大氅?” 那人面色一变,没想到遇上的是旗人大将,连忙换了一副嘴脸,恭声道:“我是蒙古察哈尔部台吉多贝伦,奉摄政王之命,朝忻州方向探路,不料与明军相遇,恶战一番,部下尽失,我避祸到此间,没料到遇到将军。” 苏勒眉头一皱,这人如此不济,带的兵连些乡勇也打不过,实在无用,不过他关心的是另一件事:“摄政王现在何处?” 多贝伦将手回头一指:“摄政王与护卫等人,在后面大山里,有意朝西行,准备在西边出长城,以避明军锋芒。” “朝西走?”苏勒讶然,继而又佩服万分,反其道而行之,别说明军了,就连自己人也想不到,王欢要抓多尔衮,方向都猜不到。 苏勒把长刀抓在手里,就欲朝西去,问蒙古人:“前面都是明军,你过不去的,不如跟我回去保护摄政王?” 蒙古台吉忙道:“不了,摄政王命我去忻州传令,我岂能违抗?” 苏勒眯眼看他一眼,拱手而别,蒙古人多贝伦等他走远,缩在草堆里哂然自语:“傻蛋!走西边比走东边还要艰险,罢了,你要求死,我岂能耽搁你?由得你去吧!” …… 吕梁山西侧,芦芽山间,一条蜿蜒的官道从忻州方向百转千回般的折过来。 这里已经属于五寨县境内,一条黄河支流朱家川贯穿全境,这条河平时深不及膝盖,此时因上游久雨,河水暴涨,深度没过人头,偏偏五寨县已经干旱了好几个月,形成了久旱逢洪水的奇观。 五寨县依河而建,此刻大半个县城都泡在水里,城内官员百姓因旱情早已逃散一空,县内无人值守,原本有些反正的义军霸着此地,不过此县无人,霸着也无用,洪水一来,也跑了。 一队衣甲带血的人出现在县城外面,远远的看看肆虐的洪水,又顺着官道朝远方走去。 他们没有马,马匹早就在逃避明军的追杀中放弃了,牵着马跑太过费事,此刻只能步行。 荒凉的土道上,空无人迹,脚踩在被烈日晒得松软的黄土上,扬起的烟尘可以盖过人的头顶,人走在里面,宛如在大雾中行进,隔得老远,即可以发现这一队人的踪影。 多尔衮无所谓,这一带连狼都找不到,别说人了。扬起再高的烟尘,也不怕。 第479章 姜瓖的大饼 在路上,受到了好几股明军的围堵,这队清兵有人有马,颇为吸引四处游猎的山西义军,在一个真鞑子脑袋值五两银子的高额悬红下,整个吕梁山东边能拿刀的男子都动起来了,虎落平阳被犬欺,纵横无敌的八旗兵成了人人眼中的金娃娃,来去自如的土著们疯狂的在山野间搜罗,落单的清兵成了最佳的下手对象,甚至发生了为争夺一股十来人的八旗兵脑袋,围剿的两股义军先打了起来,把还手握兵刃的八旗兵当作泥塑菩萨般无视了。 跟这些想发财的义军纠缠折了一些人手,在山上还迷了路,转来钻去又走丢了一些人,这么一折腾下来,此时跟在多尔衮身边的,不到五百人了。 在战场上撤退,是不可能有机会带着给养的,这几天下来,风餐露宿,满心希望出了大山能够在前面这个县城里得到一些吃喝衣物,却没想到是一片泽国,遥遥望过去,土夯的城墙都被水泡的塌了一大块,实在没有弄个筏子进去的必要。 “王爷,这里还有昨天打的半只兔子,你先吃点,后面的路还长。”罗什从怀里摸出一块兔肉,递给多尔衮。 多尔衮接过,烤得金黄的肉虽然隔夜,却依然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特别是对饿了一晚上的人来说,无比的诱惑。 多尔衮嗅嗅,伸手撕下一块,将剩下的扔回给罗什:“分给大伙,都吃点。” 罗什点点头,把两个拳头大小的兔肉给了一个拔什库,让他去分,这点肉,对这些刀尖上打滚的厮杀汉来说,塞牙缝都不够。 “休息一下吧,”多尔衮疲惫的在一块大石上坐下,此地紧靠官道,有一片风化严重的岩石挡风,隐蔽不为人所知,可以提防后面的追兵:“都跑了一夜了,想必明狗不会追到这边来,歇息一会再走,取水来喝。” 罗什赶紧吩咐下去,八旗兵们纷纷择地休息,有人去河里打水,洪水污浊,必须用水囊镇一镇,或者烧开了才能喝。 多尔衮闭目养神,罗什巡视了一圈,转回来,坐在近处,多尔衮仿佛知道了他的到来,眼睛闭着问道:“大同方向有没有消息?” 罗什丧气的摇摇头:“没有,派出去的斥候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到大同。” 有人过来,恭敬的给二人递上水囊,罗什接过,先给了多尔衮。 多尔衮灌了一口水,方才缓缓睁眼,把水囊还给罗什,沉声道:“无妨,阿济格办事沉稳,得到我军战败的消息,自会有应对之策,洪相这时也应该在大同附近,会把我们议定的方略告诉他。虽然有些仓促,不过我们早就将手里的人财物大举北运,撤退忙是忙了点,也不会有大的损失。” 罗什垂目,憾然道:“如此一来,我大清可就将这花花江山,还给明国了。” 多尔衮哂然一笑,不屑道:“有何可惜?太祖在辽东起家,过的是狩猎放马的生活,缺什么就入关抢掠一番,多么自在!再说了,我们退出关外,也不是不回来了,如今各地人口、财物都运到了关外,关外已经成了小江南,盛京堪比南京城,日子并不见得差什么,丢下个烂摊子给明国,等他们又建设好了,我们再打回来,岂不美哉?” 罗什面色一喜,哈哈大笑:“还是摄政王高明,我们大清根基在关外,关内如何,于我们无关,能得就得,不能得就抢个稀巴烂,下一次我们还来!哈哈哈!” “汉人说得好,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多尔衮又喝了一口水,咂舌道:“王欢此刻得意,却不知暗中得罪了多少明国官僚,仅他收拢财权,独家经营互市一项,就断了不少人的财路,他倒是发了,却让不少明国大族折了银子,我们一走,不光是关内烂摊子,还有多少明国内部矛盾冒出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些烂事,足以拖垮王欢。” 罗什笑道:“我听汉官讲课,说以前汉人就最喜欢窝里斗,那什么宋朝时,皇帝还杀了最为得力的大将,真是不可理喻,摄政王妙招,以退为进,让他们内讧一番,我们在关外修生养息,养足了精神,再回来杀他个片甲不留!” “内讧虽好,却还得煽风点火,才够好看。”多尔衮眯起了眼睛,抵御头顶毒辣的太阳:“洪相已经安排妥当,派了使者去南方明国朝廷,进谗言下绊子,就不信王欢不倒!” 罗什听了,更加兴奋,凑近过来,正想说些什么,却听远处有人奔过来,急声高喊:“后面有明狗踪迹,快走!” 两人一惊,连忙爬起来,翻身就走。 …… 大同。 姜瓖和往常一样,每天早上天刚露出晨曦的时候,准时起来,喝一碗越来越稀的粥,提着刀就踏上了城墙。 这么长时间以来,大同城头每一处墙头都有战乱留下的疤痕,一些拉锯激烈的地方,甚至塌了又修修了又塌,坑坑洼洼残破不堪,却奇迹般的依然牢牢掌握在姜家手中。 守城的兵早已麻木,仿佛没有结束那一天的厮杀日复一日,晚上睡觉时,都要向神明表示谢意,并双掌合十祈祷明天依旧能够活下来。 清军的攻城虽然懈怠下来,但城外那长长的仿佛另外一道城墙般的木栅和壕沟就是压在城内人心头的一块巨石,城内的人好像在一座巨大的监狱里,如老鼠一样苟活着,等着城外的猫什么时候玩够了,发动雷霆一击,要了小命。 姜瓖内心里很矛盾,他有些后悔前些日子没有趁清军围城未成时没有突围而出,心存侥幸的留在城里,另一方面,他又怀着巨大的希望揣测着城外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巨变,让清兵围而不攻。 每日里巡视城墙,日落时分,他都要偷偷的登上高高呃箭楼,在清军炮手看不到的阴影里瞭望远方。 清军大营里依旧是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边的营帐,旌旗如云、兵戈如海。 这就让他满心的希望沉到了最低处,闷闷不乐的下去,缩在冰冷的藏兵洞里睡去。 这就是他的生活,已经这样过了几个月,以至于当清兵攻城炮火连天时,他必须时刻提醒自己,并这样为自己的兵打气,方可将坚持下去的决心一直放在胸腔里。 “兄弟们,挺住!”他大声喝道,来往奔走于城墙上:“外面朝廷大军就在路上,很快就要到大同了,只要坚持下去,我们就是朝廷功臣,富贵荣华、指日可待!” 大饼在空中飞舞,就是不知道何时落地。 这一天早上,他还在捧着瓷碗喝粥的时候,一个亲卫跌跌撞撞的进来,用一种似乎不像人类发出的声音哼哼唧唧时,姜瓖心都要跳出来了。 他丢下碗,任凭它在地上摔成碎片,连刀也没拿,就冲上了城头。 所有的兵都看着城外,指指点点,半信半疑半喜半忧。 姜瓖扑在一面垛口上,看到了长壕外面,星罗棋布密如麦田的清军大营,开始缓缓开拔了。 一队队整齐的兵马,正在列队,铁炮拖上了炮架,大车装上了辎重。 姜瓖揉了揉眼睛,肯定了这一切,他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大饼落地了。 第480章 李大侉子的运气 姜瓖在涕泪横流的准备吃饼,相隔数百里之外,吕梁山西面的茫茫丘陵中,一座破败的山寨里,一群叫花子般的汉子却正在啃着不知道从哪里寻来的杂粮窝窝头。 山寨建在一个较为高耸的山岗顶上,四周陡峭难行,一条小道从山脚蜿蜒而上,沿途有好几处虽然残破却依然能看出往日颇为雄壮的石头山墙,留着狭小的城门洞出入,整个结构看上去易守难攻,以前想必不是世家大族防贼避祸的寨子就是官兵驻守的坞堡。 不过时过境迁,世道难料,严峻的自然灾害下这里也早就被放弃,杂草在墙砖缝隙里丛生,屋顶瓦片茅草被大风刮走,残砖败瓦掉了满地,荒废的气息充斥着这里的每一个角落。 正午的阳光从屋顶大如簸箕的几个洞里照进来,在阴霾的屋里洒下道道金黄色的光柱,灰尘肆意的在其中飞舞,狂放而洒脱,仿佛在宣示,这里它们才是主人。 一条缺了一条腿、被几块砖头垫着的大方桌摆在屋子中央,几个羁傲不逊又潦倒到极致的汉子坐在四周,桌上的破碗空空如也,里面放着的窝窝头早就被抢了一空。 李大侉子狠狠咬着味道苦涩的窝窝头,如捧着江南贡米做的精细点心一样难舍,一个拳头大的窝头,他几口就屯下了肚,摸摸肚皮,里面发出不满的“咕咕”声,于是他把目光转向了身边的几个人。 那几人同样狼吞虎咽,几乎与他同时吃完了手中窝头,李大侉子悻悻的收回目光。 山寨的苦日子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过了今天,仓房里就要断粮,明天连窝头也没得吃。 做土匪做到这个份上,也属难得。 “大当家,这事怎么整?您发句话吧。”一个脸上有刀疤的汉子向着李大侉子问道:“这条道上已经好几天没有客商来往了,连个活人都没见着过,守在这里,大伙都得饿死。” “对啊,大当家。”另一个壮实点的汉子附和道:“当初您主意多,能带着大伙发财,大伙都愿意跟着你,如今在这破地儿等死,可就不行了。” 李大侉子没有说话,抓起桌上的一只瓦罐,“咕哝咕哝”的灌了一气,将梗在喉咙里难以下咽的窝头冲下肚去。 一个老成点的家伙站起来打圆场,讪笑着说道:“好啦好啦,大当家的自有分寸,会带着大伙吃香喝辣的,可不能因为现在没油水就闹分家,分了家大伙儿散了伙,哪有现在一条心好过?单枪独马在外面,指不定就被人给做了,何苦来的?听大当家的,大家伙别急。” 众人不做声了,闷声看着李大侉子。 李大侉子嘴里喝着水,眼睛却在滴溜溜乱转,心里想着主意。 自从丫角堡逃出来之后,李大侉子单人回到土匪窝里,里面只剩下些老弱妇孺,李大侉子纠集几个党羽,花言巧语的当了老大,不客气的从原来老大遗孀手里抢了财物,还把娘俩卖了换成银子,一把火烧了山,在山西西部到处流窜,一路上招了些散兵游勇,最后在这处荒堡中安了身,当了山大王,做些剪径劫道的没本钱买卖。 世道艰险,连强盗都不好过,选定这里,原本是因为这里有一条通长城外的小道,不少躲兵灾的商旅会从这边走,收点买路钱或者碰上护卫人少的下黑手杀人越货,近处还有几个集镇村落,可以征讨些粮食,不料没过几天,旱涝连连,老百姓过不下去,逃荒跑光了。道上也人畜绝迹,望穿秋水也见不到一个客商。 土匪就是这样,有奶便是娘,没奶就要吃娘。如此过得几天,手下的匪人就开始不满,要散伙分赃。 这段时间不长,却也有些收获,加上李大侉子从前任老大手里搜罗的东西,土匪有人多少都知道些,早就眼红了,今天李大侉子处理得不好,就要抽刀见红。 “啪!”李大侉子把瓦罐砸到地上,溅了一屋子的水。 屋里的人全都站了起来,“蹡蹡”声响做一片,刀子都抽了出来,凶相毕露。 李大侉子阴沉着脸,一只脚踩在板凳上,目光恶狠狠的扫过这些人的面孔,有人是他的亲信,有人则是不怕他的,同样神色不善的瞪了回去。 “想分家的,可以走,但别他妈想带走一个子儿!”李大侉子暴戾的喝道,慢慢的拔出了刀:“今天想留下的,就把刀收回去,当没发生过,大伙儿还是兄弟,今后有酒有肉,自有发达的一天。” 无人说话,气氛紧张,沉默中一触即发。 一个高大的土匪站起来,脸上冷笑有声,挺着刀子,刚想说什么,就听外面有脚步声起。 一个喽啰急匆匆的撞开虚掩的破门,兴高采烈的叫起来:“来了、来了!” 进来才看到屋里刀光一片,愣住了,下面的话也喊不出来。 李大侉子把刀冲他指点着:“慌什么?什么来了?” 喽啰显然没见过这种内讧场面,话都有些说不清了,结巴着道:“是、是肥、肥羊来了,好多肥羊!” 瞬间的喜气冲散了剑拔弩张的空气,刀子放了下来,“肥羊”二字比任何江湖义气都要有效,屋里的人都惊喜起来,击掌相庆。 李大侉子把刀一收,叫道:“其他事都放在一边,众兄弟,我们去吃了这群肥羊,再议他事!” 众人齐声:“听大当家的!” …… 多尔衮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肥羊。 他有些困顿的跋涉在山道上,身上的甲胄因为炎热,也因为走长路不大方便,卸了下来由亲卫背着,自己就穿一身锦衣,带着随身宝刀。 身边的人,经过几次明军的追杀,越来越少,除去阴魂不散的追兵,万万没有料到的是,沿途的乡勇庄稼把式成了最大的障碍,吕梁山中的各种山寨匪窝,都或多或少的被反正的当地官僚通知,要截杀所有落单的清兵,高额的悬红与招安为兵的诱惑让这些匪类成了反清的急先锋。 几经偷袭与中伏,这些往日让多尔衮瞧不上眼的土匪耗去了大批清兵的命,几乎每天都有战兵死伤,一直到出了吕梁山主脉,进入大山西侧的丘陵地带,这里因为灾害而人烟稀少,多尔衮的人才松了一口气。 不过此时,跟在他身边的人,不过二十余人了。 堂堂的大清摄政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出则仅逊天子一筹、入则尊享无上奢靡,喜则大赦天下、怒则伏尸千里,无比尊贵,权倾天下,见者莫不两股颤颤不敢抬头威仪盖于四海的摄政王,此刻灰头土脸,浑身血污,虽身着锦袍却狼狈不堪,毫无亲王仪态。 但是出了大山,至少没了大股山匪作乱,要安全了许多,虽然这边赤地千里,渺无人烟,没吃没喝,但女真人都是山里长大的汉子,有的是办法活下去,苦一点没有关系,多尔衮又不是没有吃过苦。 咬着牙多尔衮带着罗什等人,在起伏的丘陵间迈步向前,快了,再走两百多里地,就能看到长城,越墙而出,草原就在眼前。 科尔沁部可以信赖,哪怕草原上的蒙古人都反了,他们也不会反,那么多的格格嫁过去,那么多蒙古公主嫁过来,双方血脉早已连成一块,分不开了。 二十几人的队形,在山岗上看下去,不过小小的一行蚂蚁般的黑点。 李大侉子眯起眼睛伏在草丛中看了一会,然后猛扇了那个报信的喽啰一个巴掌。 “肥羊?这就是肥羊?”他骂道:“你他妈瞎啊!?这是鞑子、留辫子的真鞑子!” 那喽啰捂着脸,吃吃的辩解:“他们远看去哪里像鞑子啊,再说了,不过二十几个人……” “二十几个也是鞑子,鞑子有多狠你不知道么?这买卖太危险,不做了!”李大侉子打了退堂鼓。 他作势欲走,却见其他人都不动。 李大侉子怒了:“怎么?你们他娘的起了贪心?小心你们的脑袋!” 一个汉子抬起头来,阴测测的道:“大当家的,你怕了,就自己走,我们可不走,这么多天了,好容易见着上道的,放过去会被雷劈的。” 另一个也道:“是啊,大当家的,你若是走了,这趟可就没你的份了,还有,山寨里的财物,就当你送我们了,你得光溜溜的走!” 李大侉子又气又急,这帮子畜生简直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啊,这他妈能忍? 他站起来,就要发火,那个老成点的又过来劝道:“哎、哎,都少说两句,你俩也是,怎么跟大当家说话的?大当家是那样的人吗?大当家的要带着我们吃香喝辣、睡城里最水灵的姑娘啊,快给大当家的赔不是!不过大当家的,这趟活是不是还是做了?你瞧啊,那些鞑子走路都东倒西歪的,八成是哪里来的败兵,不少人又背着大包袱,多半是还带着抢来的细软,天赐良机啊!” 又有几人附和起来,李大侉子看看众人,都是一副眼红猴急的模样,心道如果真这么走了,怕是不能活着走出去一百步,就会被这帮牲口活剐了。 他手底下,有一百多人,其中好几十个当过兵的军汉,做事心狠手辣,不计后果,真要闹起来,一百个李大侉子也不是对手,而且这样做是跟利益过不去,再铁的人也不会站在他这边。 “你们想清楚了,那可是鞑子!”思量了一息间,李大侉子又蹲了下来,狠狠的说道:“到时候可别后悔!” 众人却笑起来,有人道:“鞑子又怎样?我们设的机关连四条腿的狼都抓得住,何况两条腿的人?大当家的,你就带我们做吧!” “是啊,做吧!!”七嘴八舌乱叫。 李大侉子把牙一咬,定下心来,吩咐道:“你、你、你,还有你,带十个人去,去负责那边砸石头,你、你、你,带十个人去另一边,等下机关发动后,就狠命丢石头,剩下的人,都随我下去,今天既然要做,就别留后患!一个活口也不能留!” 众匪齐声应承,按令去了。 山下的道路上,李大侉子这人人瘦心眼多,为了省力,也为了对付那些护卫众多的大客商,他带人在路上挖了陷坑,设了绊发机关,掉进去没活路,任你万夫莫敌还是钢筋铁骨,也逃不出土制的陷坑。 多尔衮不知道,前面居然有一群快要饿疯了的土匪在等着他。 一朵云飘过来,挡住了晒得人昏昏欲睡的烈日,在大地上降下了一片阴影,阴影里,开路的清兵毫无防备的踩中了用树枝薄土伪装的陷坑,跌进坑里, 这种陷坑是连环的,结构结实的坑在前头,人走过没事,继续走,走到后面,踩中薄的,就会跌进去,薄的里面有连环套索,人掉下去后会压住套索,牵动结构结实的陷坑,将跟在后面的人也陷进坑里去。 地面仿佛突然裂开了一道口子,一股脑的将十几个清兵吞了进去,坑底有削尖的树枝,掉进去就不死也要揭层皮。 多尔衮走在后面,看到了这一幕,条件反射的就往后退,一边退,一边拔刀,冷然四顾。 然后他的眼睛猛然睁大,他看到道路两边,冒出了许多的脑袋,一个个狰狞的面目举着一块块大石头,向他丢过来。 罗什护着他,被一块巨石砸中脑袋,头破血流。 “是明军吗?”多尔衮又惊又怒,很快自我否定:“是小贼!” 两边的山坡上,都有衣衫褴褛的人冲下来,挥舞着刀子,眼睛里放着光,呼喝着“买路钱”之类的话。 “走!”罗什大喊着,和余下的兵挡住蜂拥而来的土匪,口中拼命叫多尔衮走。 多尔衮却夷然不惧,百战成钢的勇士,岂能怕了这些毛贼?退?那是丢脸! “战!”多尔衮壮硕的身子站在罗什身后,替他护着后面,暴力的将一个企图偷袭的土匪砍作两段:“杀光他们!” 土匪们四面围上来,持枪携棒,有些悍勇的,见清兵人少,还敢正面冲杀,顷刻间喊杀声四起,浑作一堆。 “点子硬茬!”有土匪惊呼道,血光飞起,说话的人捂着脖子倒在地上。 多尔衮身边的人,都是从马甲里精选的白巴牙喇护兵,个个都是武艺精湛的老兵,对付这些土匪,纵然里面混有明军逃兵,而且人少,也毫不落下风,交手几合,居然就有反守为攻的意味。 老成的土匪跟在李大侉子身边,看得心惊胆寒,首先就怂了,就要劝李大侉子走。 李大侉子事前怂包,此刻却看得清楚,怒骂道:“走你娘!走得了吗?等会人家大队过来,骑兵一追,谁也跑不掉!事情要做就做绝,不留痕迹,他娘的,这么多年土匪你白当了?” 他从怀里摸出一包物事,大声喊道:“点子硬茬!大伙儿用点灰面!” 灰面,江湖切口,生石灰的代名词。 手一扬,李大侉子骂骂咧咧的冲上去,将一包石灰向多尔衮脸上砸去,多尔衮没看清是什么东西,本能挥刀一格。 白烟像爆炸了一般,糊了多尔衮满脸。 第481章 多尔衮之死 多尔衮只觉有一锅开水在眼睛里沸腾。 生石灰遇水即沸,落到眼睛,一双眼睛立刻就废了。 多尔衮忍着双眼剧痛,把长刀乱舞,疯狂而破绽百出,口中嘶吼乱叫。 李大侉子身边,好几个土匪从怀里掏出了石灰包,这帮人武艺不精,又不怎么能打,为防备人多商旅护卫人多反咬一口,都准备有预防不测的石灰包,一处下风就使阴招暗算,下流而卑鄙。 十几个灰包飞出,或击中了清兵,或被兵器格挡击破,一时间漫天石灰飞舞,恍如雾霾,方圆几丈远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身处其中,连人影都看不清。 土匪们都跳出圈子外,一边用污言秽语咒骂不止,一边指指点点的朝里面扔石头,李大侉子扫视周围,暗暗心惊,连呼这把石灰洒的及时,只见地上躺满了土匪的尸体,白雾里面也有自己人在嚎叫,这么短短的时间里,鞑子就干掉了二十几个匪类,却连一个清兵也没倒下,如果继续这么下去,肥羊这个称谓怕要反过来落在自己头上。 有清兵状如疯狗,闭着眼睛挥舞兵器从白雾里杀出来,听音辨位的乱砍乱杀,土匪们没想到鞑子兵如此强悍,瞎了也能砍人,仓促间被摞倒了几个,待得缓过神来,立刻喝骂着刀枪齐出,在清兵身上捅出无数个窟窿。 多尔衮如坠冰窖,浑身发凉,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耳边惨叫声此起彼伏,都是自己的人被杀的声音,心中长叹一声,停下舞动的长刀,静立不动。 罗什等人在石灰粉中疾走,眼睛看不见不辨方向,甚至自己人撞在一起,李大侉子带着人围成圈子,鬼鬼祟祟的东刺一枪西砍一刀,出来一个清兵就弄死一个,好似游戏一般把二十几个最为精锐的大清白巴牙喇战兵活生生的耗死当场。 待到粉尘落地,重见光明时,圈子里面,唯有多尔衮一个人直直的站在原地,身子笔挺,横刀在手,面色冷然巍然不动,浑身浴血,紧闭双目如怒容金刚自有一股凛然之气。 土匪们骂骂咧咧,从地上扶起受伤的同伴,点数着死去的人,李大侉子领着人围着多尔衮,骂道:“鸟人快快跪地求饶,老子给你个痛快!” 大概是感觉这个人与众不同,李大侉子没有第一时间冲上去,而是围住他,谨慎的举着刀枪。 耳畔听着汉语不堪入耳的叫骂,却再无一个身边人的声息,多尔衮知道,如今就剩下他一个人了,四周宵小作祟,孤掌难鸣,真有英雄迟暮的苍凉。 没想到戎马一生,位极人臣,掌控千万军马、权势滔天却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被一群低贱的匪类羞辱,多尔衮胸腹间怒火焚烧,却强自压下,保持着后金上位者最后的尊严。 突然间,他将眼皮猛然睁开,一双眼眶中血肉模糊,两股血箭飙出来,口中怒喝道:“本王乃大清……” 一根粗糙的长矛猛地从他的后心处捅进去,从前胸贯穿出来,铁质的矛头带着鲜血突兀的出现,把他还没吼出来的话梗在了喉咙里。 一个猥琐的土匪握着长矛后端,骂道:“草你娘,啰啰嗦嗦的,去死吧!” 多尔衮单手握住胸前的矛头,低头不可置信的用看不见的眼睛盯着它,然后双膝一软,跪了下去,一个土匪叫骂着上前,扬起血迹斑斑的刀,砍下了他的头。 头颅在地上滚了几圈,滚到了一边,那双几乎看不出来是眼睛的部位,变成了两个血窟窿,瞪着天。 他最后吼的那句话,也没有人听清,李大侉子当然也没有听到,他关心的,是赶紧收拾利落的跑路,以防后面有更多的鞑子跟过来,他可没有石灰包了。 搜罗的时候,从那具无头的尸体上摸出一个金印来,一个拳头大小,精致名贵,一看就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上面用满汉两种文字写着什么东西,李大侉子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因为没有识字的人,也弄不明白写的什么内容。 还有一个圆形的令牌,上面全是满文,更弄不懂是什么了,这东西是木头的,看上去不值钱,李大侉子随手丢掉了。 不动声色的将金印收入怀中,将死人身上能带走的东西都带走,连那些衣甲都没有放过,搜罗完毕之后,李大侉子带着人,跑掉了。 满地的尸首,血迹遍地,厮杀后的惨状自然就没人管了。此间无人,也没人过路,也许过得一些日子,野兽啃食和腐烂,会将这场杀戮泯灭在风尘中,无人会知道,大清摄政王,威震天下的多尔衮,就死在了这里。 苏勒出现在这里的时候,是在一天之后的傍晚。 他独自一人,身上伤口无数,是很多人留下的,他也杀了很多人。 晚风吹动云彩,将夕阳掩在一片彩霞中,天地间笼罩着如血般的红色,正如苏勒此时的心情。 他跪在多尔衮的尸体旁,仰天长啸,泪水夺眶而出。山岭间林涛风声,如哽如咽,如附和的伴奏,将苏勒的身影衬托得更加的悲凉。 用多尔衮的衣衫,包裹好他的头。捡来枯枝干柴,架起火来,烧掉了尸身,漫漫归路,苏勒没有能力带着一具尸体闯过明军的盘查,又不能放任尸体在野地间被野兽啃食,即使埋入地里也能被饥饿的野狗刨出来吃掉,所以只能火化。 天边最后一抹阳光消失在地平线上的时候,在大火余焰前默默肃立了良久的苏勒紧一紧身后包着人头的包裹,郑重其事的跪下叩了几个头,发下报仇的毒誓,悄然隐入渐浓的夜色中,朝来路奔去。 风云变幻,潮起潮落,苏勒明白,大清即将面对的,除了风起云涌的反清风暴和明国咄咄逼人的攻势,还将迎来内部一场剧烈的权利斗争。 他的内心,愈加的复杂起来,今后大清的道路,越来越扑朔迷离,皇太极死后太极殿上剑拔弩张的场面,也许会再次上演,不知道在内耗中,又会有多少人头落地。 但愿不会影响太大,毕竟与明国的战争,正在关键时刻。苏勒深吸了一口气,心情如眼前黑沉沉的路,一点寻不见一丝的曙光。 第482章 收复山西 多尔衮兵败的消息,如吹拂大江南北的季风,以飞快的速度向各地扩散,这个消息,比后金入主北京城更为惊人,消息从一个耳朵传入另一个耳朵,闻者莫不惊诧不已,几乎难以接受,但一旦相信之后,又欣喜若狂。 庙堂之高江湖之远,无论手握权柄的将官重臣,还是卑微低贱的贩夫走卒,在乡野间、在城镇中,大殿上、朝堂里,酒肆茶馆、道边田畔,人们谈论的、私语的,都是这档子事。 与这个消息一并传来的,还有另一个重磅消息,围困大同的清军英亲王阿济格部近四万人,在多尔衮兵败失踪五天后,全军撤退,大同之围不解自溃。 凉国公王欢领大军出代州,一路上各地镇守清将莫不闻风丧胆,纷纷竖旗反正,投靠大明怀抱。凉国公沿途追击,斩杀败兵无数,更与蒙古喀尔喀部本塔尔汗结盟,令蒙古骑兵数万潜入山西,摆阵山西东部,威慑阿济格归路。 一东一南,将阿济格几万兵压在大同盆地狭小的范围内,阿济格在栲栳山一带徘徊三天,与本塔尔汗对战十余仗,互有胜负,滞留不能进。 最后眼见王欢重兵渐渐逼近,阿济格筹措了半天,才挥师北上,破边墙从镇羌堡遁入草原,绕道长城外与蒙古科尔沁部骑兵汇合后,跑了一个大圈子,才从宣府方向回到北直隶。 更这两个消息比起来,还有一个小尾巴,那就是受凉国公令居代山西布政使一职的韩昭宣引同样由凉国公任命居代山西指挥使的虞胤两人,带领山西十余万义军,兵困清军在山西的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重要城池----省治太原两个多月之后,力克之,擒清军要员无数,阵斩兵丁一万余人,清军在城破之时焚城,城内百姓无一幸存,太原光复,却成为废墟一座。 大战至此,以多尔衮兵败为标志,以太原收复为结束,整个山西落入大明之手,宣府和保定一线悬若危卵,只要王欢愿意,随时都可以从这两条路线直逼北京城。如果破了京城,关外和南方将被横着一刀斩断,留在关内的清军,将会彻底的失去根子。 举国欢腾。 四川以北等地,本是王欢地盘上,就不必说了,其欢腾程度仅次于大明立国的规模。 在湖广、贵州、两广、福建等南明领地里,同样一派狂欢气氛,民心大振,由此掀起的反清浪潮又高了几分,各地义民起事,投军从戎,士子慷慨激昂作词写赋,哭泣祭祖,就连青楼中的歌姬妙人,都免不了在欢场上多唱了几曲歌颂凉国公的曲子。 落在山西,就没有了这些脂粉气的东西,却更加务实一点,随着王欢将官帽子一顶顶的甩出去,大批的官员上任,无论是从夔州系里提拔调任的人,还是从山西本地就地任用的人,都遵循着王欢定下的调子:先建立政权,接着抚民、再恢复生产、最后发展工商。有条不紊的开展一州一县的政务。 大同城里,一座极为气派宏伟的酒楼,被豪客包了场子,这样的事在最近很常见,晋商们在清军离去后常常一掷千金,请新近上位的大明官员赴宴饮酒,为自己家族的继续能够在大明治下得到存在和发展,努力打下基础。 不过这一次,似乎跟以往所有不同,大批的兵丁站在酒楼附近,里外几重,还有不少白甲兵混杂在里面,对于白甲兵,大同人可是听说了的,就是这些传说中三头六臂、水火不侵的兵,打得鞑子找不着北,似下凡的天兵神勇可畏。大街上的行人们远远的看着面目严肃的白甲兵,不敢接近,就连跟他们站在一起的大同军人,也不自觉的保持着距离,用敬畏的眼神打量着。 酒楼里上下三层楼,两层楼都空着,只有最高的一层最豪华的雅间里有一桌人。 雅间靠里,清静雅致,家具都是上好的梨花木,墙上挂着字画墨宝,架子上摆着云竹奇石,一炉檀香袅袅生烟,香气溢了满屋,闻之沁人心脾,每一样物事都是价值极高的好货,倒是一间极为奢靡却不显金土气的好去处。 不过,屋子里坐着的几个人,却与这间屋子不大协调。 姜瓖倒不是,他一身的箭袖常服,束冠玉带,脸也洗的很干净,跟前些日子比起来判若云泥,如果说守城时的姜瓖是个悍勇的武将,此刻的他就是风流贵气的富家翁。 他身边的弟弟姜瑄跟他一样打扮,不过坐在他们对面的三个人,就不对了。 王欢和李定国、李廷玉一身的锁子甲,铁护腕、吞甲兽、铜镜护心,腰悬利刃,后附劲弩,除了没有戴头盔,整个跟上战场没什么分别。 桌子上坐着的,还有两个富商模样的人,一身的绫罗绸缎,满脸富态的笑意,不过王欢等人金刀铁马的往那里一坐,就有些不对了。 饭局好像是王欢三人在押着四个犯人一样。 偏偏王欢还面不改色,无比自在的看着姜瓖,嘴角还带着假惺惺的微笑。 两个富商面面相觑,嘴唇蠕动几下,他们本是请客的主人,这时候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于是偷偷看向了姜瓖。 姜瓖皱皱眉头,努力压下心中的诧异和不快,咳嗽一下,站起来笑着向王欢道:“公爷大驾前来,姜某不胜荣幸。前几日公爷入城以后,与姜某草草一面,就忙于诸般事物,公务繁忙,姜某一直不得亲近相见。今日听闻公爷得空,本欲在家中设宴为公爷接风,却因蔽宅在战乱中被炮火击中,烧毁了一部分,狼狈得很,没奈何,才在这里权作东主之地,望公爷见谅。” 王欢一笑,拱手道:“姜大人多虑了,王某一生贫贱,过惯了苦日子,哪里在乎这些,请坐吧。” 姜瓖笑道:“公爷谦虚了。” 寒暄已罢,回身坐下,他伸手左右虚指道:“公爷,今日在下设宴,无公事叨扰,于是除了舍弟之外,还带了本地两位官绅作陪,这一位是范家家主,这一位是王家家主,他们都是为我大明做了极大贡献的良商,姜某守城,能坚持良久,离不了他们两家广开私仓放粮周济,于国家、于姜某来说,都是大功臣。” 两个富商赶紧起身,满脸堆笑,向王欢作揖,口中连道:“见过国公爷!” 李定国和李廷玉两人,似两尊雕塑般面无表情,不喜不怒,而王欢则坐着笑了笑,点头示意,两个富商正欲大献阿弥奉承之语,却听王欢依然保持着笑意,用欢愉的语气的问道:“两位家主助姜大人守城,慷慨解囊,不知耗费几何?” 两人一愣,没料到王欢会问这个,一齐躬身慨然道:“国公爷言重了,为国家尽力,哪里去思量耗费几多?只要能守住城池,纵然倾家荡产又有何不可?” 王欢赞许的点点头,吸口气,笑道:“不错,真的不错,有人说无奸不商,又有人说义不行贾,我看应在两位身上,都是不对的。” 桌上的人都笑了起来,除了李定国和李廷玉。 “不过呢。”王欢又道:“不知道两位前两年在北京城鞑子皇帝的御宴上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说过的啊?” 第483章 晋商 空气僵了。 所有的人把笑容都僵在了脸上,脸皮好像突然被胶水黏住了一般,定定的如木雕一样。 两个富商的脸却白了,维持着作揖打拱的动作,眼神发怔,充满了恐惧。 无人说话,室内落针可闻,窗外的声响一下子变得刺耳起来,行人的说话、车辆来往的轮子滚动、风吹过旗幡卷动、甚至一只鸟停在房顶上踩动瓦片的声音,都能听到。 李定国和李廷玉依然面无表情的直直坐着,双手扶膝,只不过如电般的目光,刺向了对面四人。 王欢微笑着,端起了茶杯。 姜瓖眉头微皱,不动声色的看看定住的两个胖子商人,心头奇道:王欢不是一直偏安西南吗?怎么北京城里顺治皇帝大宴山西晋商的事都一清二楚?要知道,当时这件事可不是在杨柳胡同里的酒楼里请的客,而是在紫禁城中,除了八大晋商,没别的汉人,王欢怎么知道的? 心里嘀咕着,他嘴上却立刻反应过来,打个哈哈,朗声道:“凉国公果然手眼通天,这等事情都一清二楚,其实这也不出奇,也怪不着两位家主,当年鞑子势大,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连全天下人的头发都能一道诏书后一齐割掉,遑论几个商人?鞑子皇帝弄了手段,要几位晋商去吃饭,借机拉拢,此乃分化我们汉人的手段,公爷大智大勇,一定能看出这是鞑子的奸计。” 两个商人如梦方醒,赶紧离座跪下,惶恐的急道:“姜总兵说得极是!当初我等身不由己,如若不去,身家性命还是小事,全家族人都会被屠尽,鞑子不讲道理,一个不顺心就抄家灭族,我等虽心系朝廷,却不得不与之敷衍周旋,请大人体谅!” 这一席话红脸白脸都有,声情并茂,以理服人,不明白的,理所当然的会被骗过去。 王欢淡淡一笑,伸手虚扶,两个商人借坡下驴的站起来,堂而皇之的坐下。 有姜瓖帮忙说理,想必王欢也不会纠缠,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当初整个明廷都没几个不投降的官儿,两个商人被鞑子皇帝请去吃饭,试问谁敢不去?换做你王欢,想必也是要去的。 果然,王欢点点头,叹口气:“几位说得对,两位家主的苦衷,我自然明白的。身在狼窝,哪里能容血胆忠肝?大丈夫能屈能伸,只要心是好的,当然皆是义士。来,各位,我们满饮此杯,为山西光复,从此昭昭日月、朗朗乾坤重归山西贺!” 姜瓖拍案举杯,赞道:“好!国公爷说得极是,我等为山西光复、大明永世昌平贺!” 空气重新热烈起来,大家举杯、虚碰,满饮一杯酒。 中国自古以来,就讲究个酒文化,有无酒不成席一说。说话不喝酒,总觉得差些什么,酒一下肚,话就好说了。 说些没有营养的奉承话儿,化去刚刚的尴尬,酒过三巡,热菜一道道的上来,山珍海味、玲琅满目,都是极为罕见的菜肴佳品,以大同围城日久、满目疮痍的背景下,姜瓖能弄来这么些好东西,也是极为难得了。 王欢品着菜,由衷的道:“姜总兵有心了,这些菜品,在江南自不必说,富饶之地,不算什么,可是在北地大同,就很罕见了。” 姜瓖嘴角一咧,掂着胡须道:“国公谬赞,姜某不敢当!不过国公赏脸,下面的人自然要用心些,实不相瞒,姜某一生清廉,哪里能备下这花费许多银钱的佳肴?今日这桌菜,都是二位家主筹备的。” 王欢“哦?”一声,兴趣索然的看向二人。 两个晋商顿觉脸上有光,连连拱手:“哪里哪里,能请到国公爷,小人们蓬荜生辉,大同虽偏远,却乃南北枢纽,北货南运、南货北上,多少有些通达,不是小人们自夸,江南有的,大同有,但大同有的,江南却未必也有!” 姜瓖笑道:“国公,晋商勤劳刻苦,做生意远近皆宜,以诚信达天下,并不逊于江南盐商、苏杭豪客,这些年来声名远播,用富可敌国来形容,也不为过。” 他凑近王欢,用故意压低却又满桌子的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听闻国公经商有道,在西北西南都有很大的盘子,赋税财力冠绝海内外,就连南边的朝廷,一年的收入也抵不过国公一个商行,若国公在这边有心经营,这两人都是我姜家心腹,地头熟、人脉广,能为国公帮上忙的。” 桌上的其他人装作听不见,抬头看天,却每个人都在笑。 王欢“哦!”一声,再次看向二人。 两个晋商举起杯子,站起来,向王欢敬酒。 喝了一杯,王欢笑起来,也用故意压低却满桌子的人都能听到的声音问姜瓖:“姜大人如此推荐,怕也在其中有份吧?” 姜瓖笑而不语,连连摆手。 王欢头往后仰,端着杯子笑道:“姜大人,听闻当年鞑子皇帝宴客,共有八大晋商赴京,如今只有两人在座,其他人没来,这不是很明显吗?” 姜瓖一窒,面色微变,旋即又恢复过来,常色道:“国公有所不知,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晋商人多,总有杂质参杂其中,常言道: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我晋人虽以仁义诚信为本,却出了些不争气的败类!国公说得好,为何只带这两位来此?个中原因,却有曲折。” 他又道:“当日赴京,共有晋商范、王小、靳、王大、梁、田、翟、黄八大家,都是山西一地排名前列的豪商,八家几乎垄断了整个山西的商业,可以说这八家跺跺脚,整个关内都要震一震,绝不夸张!” “八家各有所长,分居各个行业龙头之位,背后的人物,当然也有足以支撑其家业的分量,姜某不才,与范、王小两家有些渊源,所以日常有所照拂,不过姜某洁身自好,绝不伸手贪腐,这点国公可以访仿,大同人所共知。” 王欢点头,道:“姜大人清正之名,无人不晓。” 这句话听着不怎么对味,不过姜瓖也不管了,接着说道:“正因为此,姜某一直督促范家和王小家,决不能做那里通外敌,卖国求荣的事,故而他们两位虽逐利,却从未踏过红线,跟鞑子没有往来。而另外六家就不同了,他们卖铁器、粮草、布匹、草药等等禁物北运,其实就是卖给了鞑子!追求暴利,连祖宗都不要了,其心可诛!姜某今日说这些,就是看不惯这类奸人,不管他们背后有什么势力,姜某也要仗义执言,向国公告这一状!” “哦?”王欢讶然:“竟有此事?” “千真万确!”姜瓖咄咄有声:“如若不是如此,鞑子荒野村夫,哪里来的铁器武装?哪里来的药材医治伤兵?更没有如此多的军粮维持大军南侵!” 王欢拍案,怒喝道:“若果真如此,这些人都该斩!” 姜瓖和姜瑄,还有两个晋商一起站起,向王欢躬身道:“此事句句是真,请国公明察!” 王欢的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砰然有声,声势很足,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木头一样坐在旁边的李定国和李廷玉两人,毫无反应,更奇怪的是,李廷玉的嘴角,居然还露出了一抹笑意。 好像是压抑克制不住了,要笑出声来的意思。 在谁也看不到的桌子底下,李定国伸过手去,拧了李廷玉大腿一下,止住了他的笑。 王欢危颜正坐,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一叠纸来,叹口气,放在桌子正中,说道:“不过,巧了,我也收到一些举报,一些山西官绅联名上书,举报范家和王小家,里通外敌,勾结鞑子,贩卖禁物出关的事情,言之戳戳,天地可鉴。” 姜瓖的眼睛,一下子鼓了出来。 第484章 痛骂 “绝无此事!国公,这是污蔑、诽谤!”两个晋商跳了起来,吹胡子瞪眼的叫道:“我俩在山西,托姜大人庇护,自然承姜大人的一份人情,有他教诲,范家和王家谨慎躬行,跟鞑子一点交道也没有,这上面写的,一定都是嫉妒我俩的奸人所为!” “哦?”王欢摸着下巴。 “绝对是这样!我俩可用性命担保!”两个晋商指天发誓:“请国公爷明察!” “如此说来,其中有鬼?”王欢皱眉,沉思。 姜瓖目光闪烁,盯着王欢看了一阵,眯起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国公,商场如战场,范、王两家行得正坐得端,从无违反朝廷规制的事,问心无愧!但做生意,难免得罪一些人,这些人奸猾狠毒,诬告陷害是他们的一贯伎俩,请国公仔细,勿要中了奸人之计!”两个晋商继续辩解,此事可大可小,可必须要说清楚。 姜瑄在一边听了,有些坐不住,范、王两家,在八大晋商中根基在大同,其实就是姜家扶起来的傀儡,两家赚来的钱,姜家并没有少拿。在明朝时,大同通往张家口的道路,一向是姜瓖截断了的,只有范、王两家可以畅通无阻,其他晋商过路,是要收钱的。 所以姜家与范、王两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今日设宴,姜瓖一方面要和王欢交好,结识一番,另一方面,也有介绍两人给王欢的意思。 在姜瓖的印象里,王欢此人打仗厉害,做生意的本事比打仗更厉害。作为一方诸侯,姜瓖清醒的认识到,打仗打的就是钱,没钱光靠泥腿子是成不了气候的。他看得很透,王欢即是宦场后起之秀,官居庙堂,骨子里其实也是一个市井商人般的精通算计者,正因为战场、商场都是奇才,方可做下今天这般宏伟局面,所以,按照常理,这样人物,不会拒绝他的好意。 多个朋友多条路,姜瓖在山西根深蒂固,现在拉下脸来讨好王欢,王欢不应该拒绝的。 姜瓖甚至做好了让出一些利益的准备,只要王欢肯接纳他,那么今后姜家将继续在明朝稳稳的占据一席之地。 但是王欢现在在桌子上的举动,可不大友善,姜瑄把大腿一拍,就想开口。 斜刺里一只手伸过来,按住了他。 姜瑄一看,自己的哥哥淡淡的冲他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妄动。 等等再说,姜瓖的眼神传递着这几个字。 两个晋商和王欢的对话还在继续,听了两个家主的一番表白之后,王欢点点头,叹口气道:“说得有理,本公也是不信的,偏听则暗、兼听则明,所以本公才愿意说给几位听。” 两个晋商大喜,不料两人还来不及高兴,就见王欢对李廷玉和李定国道:“把东西都拿出来吧。” 二人起身,从脚下提起两个包袱,丢到了桌子上。 姜瑄等人不明所以,怔怔的看着,弄不明白里面是什么东西,唯独姜瓖目光开始凌厉起来,一双手紧紧的握在一起,捏成了拳头。 王欢悠闲的抿了一口茶,道:“酒是好酒,是汾酒吧?醇而幽香,喝起来口感不错,就是有些杂质,有些咯牙,得用茶水洗一洗。” 山西几人面面相觑,酒水咯牙?凉国公在说什么? 李廷玉和李定国两人,慢慢的把座位拉开了一些。 王欢放下杯子,“砰”的一声震得桌子一抖,面目一变,瞬间脸色阴得可怕,一股肃杀的气势从每个毛孔中喷出来,由笑容可掬的罗汉换成杀戮果断的金刚。 “从万历四十六年伊始,大明立规,后金不服王化,背叛朝廷,与我大明公然为敌,但凡大明臣子,不得与其交通往来、不得运输货物、不得互通姻亲,有违反者,按里通外敌论斩!”王欢咆哮道,如一头暴怒的狮子:“但是晋地群丑,或明或暗,逐利忘本,将我大明药材、粮食通过长城隘口运往关外,换取巨额暴利,甚至有偷运军器铁器、火药匠人的可恶举动,辽东军兵在前方浴血奋战,置生死不顾保家卫国,却万万没有想到,杀死他们的胡虏,吃的竟然是大明给的粮食、用的是大明的盔甲,乃至刺入他们身体的刀剑,都是大明所产!” 满桌的人都被他突然的发难镇住,或惊恐,或惶然,或者诧异失神,一时无人作声。 王欢的声音悲愤,怒火滔天:“晋地群丑,本公就想问问,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赚的每一分银子,其实都是鞑子从辽东官仓百姓手里抢去的?你们收的每一份贿赂,都是鞑子搜刮的大明血汗?这些钱,你们他妈的用得舒坦吗?就不怕有报应?” 姜家兄弟勃然变色,猛然站起来,王欢不待他们有所举动,双手一拂,将满桌的菜盘子“哗啦啦”的扫了一地,将两个包袱推到中间,喝道:“这里面的,就是从范家、王家取来的账册,里面内容可谓精彩纷呈,铁证如山!那一天那一月,送了多少出去、得了多少回来,记得清清楚楚,二位家主,你们可请得的好账房啊,没有他们,本公还弄不清楚你们到底赚了多少黑心银子!” 两个晋商直勾勾的看着包袱,包袱包得不严,可以看到,里面的确满满的堆着一层层的簿册,两人失声道:“不可能!这些东西都藏在密室里,旁人进不去,你、你、你怎么……” 话一出口,两人顿觉不对,赶紧闭口,王欢一只脚踏在椅子上,冷笑道:“怎么得来的是不是?你们这么贪心,下面的人难道会有好货?会为你们豁出去命去保守秘密?” 两个晋商头上冷汗直冒,手脚发抖,指着王欢,颤着嘴唇结结巴巴:“你、你、你污蔑!这不、不是我、我们家、家的东西……” 王欢冷然一笑:“这可由不得你们说了!”他挥一挥手,又道:“姜总兵,你想去哪里啊?” 李廷玉和李定国已经取下了弩弓,扣弦上箭,对准了站在桌子后面的姜家兄弟。 姜瓖从王欢发怒的那一刻起,就察觉不对,开始朝门边挪去,这时刻见势不对,立刻抄起椅子挡在面前,口中狂喊:“来人、来人!” 门外毫无声息,仿佛姜瓖在对着空气呐喊。 李廷玉压抑了好久的情绪这时刻才释放出来,哂笑着道:“叫什么叫啊?你的人早就被解决了,这酒楼里外上下,都是凉国公的兵,你喊谁呢?” 姜瑄是个悍将,怒目喊道:“王欢,你可想好了!你要动我们兄弟,山西要永世不宁!晋地是……” “是你们姜家的是不是?”王欢打断他的话,挥挥手:“动了你们,山西要乱象丛生、反旗遍地是不是?” 他嗤笑一声,道:“多尔衮我都能拿下,就怕了你姜家不成?” “噗通!”“噗通!”两声,两个晋商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吓得跪在了地上。 李定国把弩弓对着姜家兄弟,朝两个晋商吐了一口唾沫。 王欢把踩在椅子上的脚慢慢放下,踏前一步,看着举着椅子的姜瓖,面无表情的问道:“姜总兵,本公念你守卫大同有功,不欲取你性命,你何去何从?” 姜瓖瞄一眼弩弓,目光中凶狠的色彩一闪,随手将手中椅子一扔,一脚把挡在身前的一个晋商踢到一边,与王欢面对面的站住,咬着牙,恨声道:“国公,你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当然有好处。”王欢凝视着他的眼睛,淡然道:“我可不想正面跟鞑子死磕的时候,背后有人捅我一刀,就像你当初做的那样。” “可是现在我已经和鞑子决裂了!”姜瓖吼道:“我叛了清廷,杀了旗人,鞑子恨我入骨!他们怎么会还要相信我?” 王欢把手一摆,道:“那李自成呢?闯王没有给过你一钱银子,而崇祯皇帝待你不薄,你一样叛了大明,降了李自成。” 吸一口气,王欢一字一句的仿佛从牙齿缝里挤出来一句话:“姜瓖,你骨子里就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你心中没有大义、没有廉耻,谁对你有利、你就跟谁,你比土匪还要无耻,比妓女还要下贱,你的所作所为,就他妈是个碧池!” 第485章 离间计 骂得欢畅,听在姜家兄弟耳朵里,却是难以忍受的侮辱。 姜瑄喉咙里低低的发出一种野兽般的嚎叫,双手伸出,鹰爪一样指向王欢,两脚蹬地,魁梧的身子就要窜出去。 李定国和李廷玉两把弩弓直直的对着他,只要姜瑄脚一离地,就要将他射成刺猬。 千钧一发之际,王欢动也不动,冷冷的看着仿佛垂死挣扎的死人,而姜瓖则伸手一把将姜瑄拉住,死死的按住他的肩膀。 姜瑄喘着粗气,野狼般盯着王欢,姜瓖则拦着他身前,用竭力压抑住怒火的语调向王欢道:“国公,你不信任我兄弟俩,我也无话可说,不过晋地初定,情况复杂,北有鞑子虎视眈眈、南有朝廷大佬侧目以待,国公虽风光无限,却双拳难敌四手,国公不思量如何应对,却拿我姜家开刀,怕不是上策吧?” 王欢又是一笑,道:“所以我刚才说了,我可以留你一条命。” 姜瓖冷笑:“恐怕没这么简单?” “条件是有的。”王欢转过身,在椅子上坐下来,指指对面的椅子:“就看你答不答应了。” 姜瓖看看他,在王欢指定的椅子上坐下,单手扶桌,阴沉着脸问道:“请国公明示!” “交出范家和王小家所有的资产店铺、人脉关系,我保留姜家的一成股份,所有生意由夔州商行接手,今后姜家和范、王两家,举族迁往四川,我会拨三套宅院给你们,够你们居住。每年从夔州商行在山西的生意收益中按股分成,只要我王欢不倒,就有你们一份钱拿。”王欢淡定的说道,好像在说着一笔新生意的股权:“当然了,你的兵权也要交出来,这两天我清点了一下,大同还余兵三万四千多人,其中姜家家丁三千八百人,这些力量,你都要交出来,一个也不能留。” “放屁!”姜瑄爆炸般的声音窜起:“兵都给了你,我们岂不成了砧板上的肉,你想怎样就怎样!” 话音刚落,王欢抄起桌子上的一个菜盘子,“呼”的一下抡了过去,姜瑄正在发怒,没想到王欢居然说动手就动手,一时没有防备,被菜盘子砸个正着,被砸得向后一个踉跄,瓷盘子在脸上开了花,碎瓷片将一张方脸划了无数口子,血淋淋的很是慑人。 瓷盘子掉在地上,惊起很大的响声,有白甲兵将房门推开一条缝,探头看了看,又退了回去。 姜瑄愣愣的站在那里,却见王欢用桌布擦擦手,安稳的坐着,淡然道:“现在你们就是砧板上的肉!我立刻就可以杀你,你信不信?” 李定国将手中的弩弓朝前递了一递,弓槽里锋利的箭刃放射着蓝幽幽的光,对着姜瑄的脑袋。 姜瓖默默的把懵逼了的弟弟往后挡了挡,眼皮下垂,旋即又抬起来,看着王欢:“兵都给你了,我拿什么护身?南边朝廷里,有很多人想我死,国公凭什么保证我的余生安全?” 王欢道:“凭我王欢的承诺,凭你现在别无选择。” 顿了顿,他拍了一下额头,抱歉的道:“啊,忘了说了,你的侄子姜建勋,在汾州想据地自保,被虞胤带人剿了,他的部下割了他的头向我请赏,你没有外应了。” 屋子里静了下来,暴躁的姜瑄也张口结舌的怔住原地不敢动了。 王欢的话里,包含几乎让人的绝望的信息,虞胤是新任的山西指挥使,山西地头蛇,姜家以前扶起来的爪牙,如今竟然带人剿了姜家的兵马,这代表什么意思? 姜瓖的脸由青转黑,又由黑转白,表情狰狞交错,双目闪烁,显然正在激烈的思想斗争。 姜瑄抹去脸上的血,在后面叫道:“大哥,不能答应他!没了兵,就没了根基,以后咱们真的就是落魄的流贼!谁都可以欺负一把,去四川千里迢迢,说不定这厮在路上埋伏了兵马,乔装山贼,将咱们满门杀个干干净净!” 王欢没有反驳,只是静静的看着姜瓖。 姜瓖没有反应,盯着桌子上的两堆簿册,一动不动。 姜瑄急了,提高了嗓门:“大哥!” 两个晋商跪在地上,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一会看看姜瓖,一会偷瞄王欢。 当姜瑄第三遍喊“大哥”二字的时候,姜瓖猛然把桌子一拍,怒喝道:“够了!叫个屁!” “砰!”的一声几乎把桌子拍得散架,姜瑄瞪着眼闭嘴了,两个晋商浑身一个激灵,张大了惶恐的眼看着姜瓖,他俩知道,姜瓖要做决定了,无论如何选择,都会关系自家的身家性命。 王欢平静的看着他,目光似秋水不惊,平淡而深邃。 李定国和李廷玉将手中弩弓紧了紧,手指扣上了扳机。 姜瓖苦笑一声,道:“二位将军把弩弓放下吧,我认了!” 他长身而起,走开两步,抖抖衣袍,双手抱拳,深深的弯了下去。 王欢起身,站到他面前。 姜瓖低着头,弓着腰,口中道:“我愿交出兵权,白身出城,举族迁往四川。范、王两家的生意细目,都可以托给夔州商行,姜家不要股份,只求国公在四川能给姜家有所托庇,不要沦落到乞讨饿死的地步。” 他抬起头,依旧弯着腰,用仰视的角度看向立在身前的王欢,眼神卑微而黯淡:“姜某一生,好日子过得来,苦日子也挺得住,如今既然落在国公手里,无话可说,任凭处置。只求国公能看在姜某以大同反正的份上,绕过姜氏族人,言出有信,不要诓骗于我。” 王欢点点头,居高临下的道:“可以,你可以放心。” 姜瓖没有起身,跪在地上不动,伸手指指桌上的簿册,道:“这些账册,里面有姜家的痕迹,如果被外人知道,那……” 王欢嘴角咧了咧,摇头道:“现在怕了?当初又是何苦?” 姜瓖脸上红了一红,不过稍纵即逝。 王欢度回桌子边,在两堆簿册上拍了拍,冷然道:“你若按我说的做,那这些簿册,不会有人知晓,不过你也不要奢望要求本公毁了它们,你应该知道,这些簿册在,你才有活命的可能。” 姜瓖低头:“姜某明白。” 王欢挥挥手,李廷玉和李定国两人手指一动,两根弩箭无声的飞出,破开两个鬼头鬼脑的晋商喉咙,插在上面鲜血狂飙。 两个家主哼都没哼一声,瞪着眼睛在空中抓了几下,倒地死去。王欢拍拍手,笑道:“妥了,所有知道这些簿册秘密的人都死了,姜总兵,你只要杀了我,即可保得一世太平。” 他双手一摊,大刺刺站在那里,示威一样挺着肚皮。 姜瑄眼珠子里异彩一闪,心头火起,他的脸上还镶着一块碎瓷片,血仍在“啵啵啵”的流,恨不得吃了面前这个一脸无赖样的国公,但不料却被姜瓖一拉,“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姜瓖拉着弟弟,按下他的脑袋,低声吼道:“你如果还想保得姜家上下几百口性命,还想保住你那八岁的幼子,就给大哥跪下来!” 姜瑄动弹不得,唯有抵着地上的方砖,咬着牙忍受这种屈辱。 摁下姜瑄的头,姜瓖抬头向王欢沉声道:“国公说笑了,姜某这点眼力还是有的,只要姜某一动,这屋里屋外几十把劲弩即可将我兄弟二人射成筛子,外面的姜家,恐怕也是重兵围困。国公既然已将姜某放入囊中,又何必故意羞辱呢?姜某的虎符信物,都放在总兵府,国公可派人随行,取了便可控制大同姜家军。” 他跪在地上,拱手举过头顶,恭声道:“输给国公,姜某心服口服,毫无怨言!” 王欢盯着他的头顶,眼里闪过一丝失望的光,微微叹口气,朝后面做了个手势,李廷玉上前,唤来门外的几个亲卫,带着姜家兄弟出去了。 屋内只剩下王欢和李定国两人,王欢复又坐下,随手拿起一本簿册翻了翻,旋即又厌烦的丢在地上。 李定国上前捡起,看看内容,里面一五一十的记录着何年何月何日,送往关外几多货物,种类明细,清清楚楚。 将簿册放回桌上,李定国微微笑道:“姜瓖居然没有反扑,就这么认了,大人有些不甘心吧?” 王欢深深的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用一根指节敲着桌子向李定国道:“是啊,真有些失望,姜瓖这家伙真的是属兔子的,一见不对立马认怂,他如果有些骨气些,刚才就有理由杀他了。可惜啊,为了让他干脆点交出兵力财力,唯有留他一条命。” 李定国道:“要让山西稳定,这人不可杀,大人必然有所顾虑。如今的重点,是放在攻打北直隶上面,山西一乱,麻烦无数,大人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道理是如此,可惜不杀此人,愧对辽东数十万死去的明军将士。”王欢站起身来,来回度步:“罢了,话已出口,岂能无信?就放他苟活吧!”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此人已废,不必多虑。”李定国道:“如今鞑子北退,大人该考虑考虑朝廷方面的动静了,这几天广东的使者来了好几拨,天天吵着要见大人,被我们挡住了,可能南边要想分果子了。还有,喀尔喀部仍然停留在东边,在几个府县抢掠,应该怎么对付他们,大人应该拿个主意。” 王欢停下脚步,抬头望着房梁,出神的思量了一会,然后看向李定国,冷声道:“打仗死去的,是我们夔州军的兵,夺下山西的,也是我们夔州军的兵,无论是蒙古人还是明廷,要想采果子,得用命来拿!” 第486章 离间计二 近十月的北京城,已经有了萧瑟的味道,从斑驳的古老城墙上刮过的风,带来北地固有的寒气,树叶开始枯黄、发干,片片随风落下,掉在青砖和石板铺就的大街上,路过的行人踩过,发出清脆的破碎声,仿佛预示着又是一个寒冬。 京郊碳山上的碳户们,也早早的张罗着物什,为这座数十万人口的巨岜准备过冬的碳,也为自己在这个冬天里能挣点银钱、度过漫漫凛冬多备一件棉袄。 碳户张大彪做这行已经几十年了,今年五十有二,看上去却足有七十岁,没娶过老婆,当然也没有后人,孤人一个。从他爷爷辈起,就干这个营生。性子老实,棒子也打不出个屁来,平日里没少被其他碳户欺负,抢了他的客户,也不敢吭声,有时被欺得狠了,懦懦弱弱的说上两句,别人一瞪眼作势要打他,他就吓得蹲在地上讨饶,别人哈哈大笑,送他一个“张呆子”的外号。 张大彪性格懦弱,却有个好处,就是做生意实诚,炭块从不短斤少两,一筐筐的实打实,虽然被别的碳户压着,却也有不少人喜欢用他的碳,其中不乏高门大户。 八月份的时候,张大彪收了个徒弟,好像是从外地逃荒来的,二十多岁,长得眉眼清明,个子高大,只是偏瘦,不像有力气的样子,旁人都笑,说张大彪年纪大了,想找个人送终,才收留这人。 这小伙子叫陈相,入了张大彪的门,就死心塌地的给他干事,勤快得很,八、九月烧炭还早,他就满城跑,到处给张大彪拉生意,为入冬做准备。每天天不亮就出门,怀里揣着两个馒头,天黑了才回来,挨家挨户的推门,笑吟吟的问人家入冬需不需要碳,也不怕受白眼。对张大彪也好,天天回去都要烧饭洗衣,还给年纪大了的张大彪打洗脚水。人们都说张大彪捡到了宝,白得了这么个乖巧孝顺的小伙子,今后百年也不缺后人。 张大彪也乐呵呵的高兴,十月一到,就带着陈相入山烧炭,今年的冬天冷得早,一些大户人家还未入冬就开始用碳,贵人金贵得很,受不得凉气。 第一次出碳的时候,照例有人上门来,警告张大彪,有些地方不能去送,那是别人包了的,不然就拆了张大彪的碳炉子,同时还定下了今年的碳费额度,这碳费,是碳帮向碳户收的银子,交不起就别想在京城送碳。碳帮势力遍布京城内外,徒子徒孙几千人,专门霸着弱小的碳户收钱,算不上什么大帮派,却在碳户中很有威信。 放在以前,这等碳帮张大彪是得罪不起的,只能唯唯若若的答应着,忍痛舍去一些用碳大户,去市场上摆摊卖。但今年不同了。 陈相笑嘻嘻的走上前去,碳帮来的是两个獐头鼠目的喽啰,斜眉歪眼一看就是地痞流氓,横行惯了,哪里瞧得上一身泥腿子打扮的陈相,见他上前,正想呵斥,却别陈相一脚一个,踢了老远。 陈相身材瘦削,不过破衣烂衫下全是肌肉,爆发力很强,从战场上杀人过来的人哪里是这两个喽啰能比拟的,两人爬起来叫骂着摸出短刀想动粗,被陈相三两下夺去刀子,拧断手臂骨,一人扇了二十几个耳刮子,打了出去。 两人跑回去哭诉,当年晚上碳帮就来了二三十人算账,却“恰巧”碰上了另一帮身份不明的人物,在路上就被打得七零八落,领头的被割去耳朵,惨嚎着跑了。 当晚子夜,碳帮帮主在总舵自家床上不明不白的失了踪,连衣服都在,人却不见了,睡在一张床上的女人什么也没有发觉,醒来只余空空的被窝。 碳帮大乱,帮主之位空悬,惹来无数双眼睛窥窃,这是旁话,暂且不表。 没了碳帮的惹是生非,张大彪如愿以偿的重新操持起以往丢下的老关系,其中,就有当朝内院大学士洪承畴的府邸。 洪府管家是张大彪的老熟人,见了面,管家很高兴,往年没有用上张大彪的碳,斤两短缺不说,还多次品,烧起来总觉得不如意,家主虽然没说什么,但当管家的自觉有愧,今天总算张大彪上门了,当然高兴,一个劲的催促张大彪今年赶紧送货。 张大彪带着陈相,又雇了两个脚夫,推着碳车,开始每隔一天就送一次的上门生意,洪府宽大,人口也多,再多些日子气温进一步降下来,还得天天送。 张大彪老了,还要顾着山里烧炭的活计,经不起天天折腾,这送碳的活计,少不得要落在年少的陈相身上。 这个年轻人,依旧笑嘻嘻的,勤快无比,仿佛那几百斤的车子拉起来一点不费事一样,天天吃得少睡得晚,没日没夜的忙活,又懂得做人,经常给洪府几个管家家里免费送些碳去,很讨人喜欢,很快的,洪府上下都熟悉了这个乖巧的小伙子,他运碳进出,渐渐的也就无人再刻意盯着,由着他熟门熟路的进去交割。 洪府就在内城,铜锣胡同里,这里原是大明的一处尚书府,大清入关后,多尔衮就把这里赐给了洪承畴。 府邸华贵,院子一重套着一重,楼台亭阁,九曲回廊,荷花池玲珑台、湖心亭月牙门,雕梁画栋飞檐翘角,令人目不暇接,叹为观止,住在其中,入目如画美景,怎不让人心旷神怡。 可是洪承畴,却并不这么舒心。 这几天来,紫禁城太极殿上,都吵翻天了。 带兵回来的阿济格气势汹汹,要当摄政王,当然了,他不可能明说的,却自有一大帮子人帮他说,济尔哈朗等人也不是吃素的,怎么可能由着阿济格逞凶?真要有人来当摄政王,也应该是同为辅政大臣的济尔哈朗啊。 双方在太极殿上唇枪舌战、针锋相对,吵得脸红脖子粗,谁也不服谁,要不是殿上禁止带刀,指不定就已经对砍起来了。 幼小的顺治帝和没了主心骨的孝庄太后无奈的看着这一幕,无计可施。 洪承畴、范文程、宁完我等一帮汉臣没有说话的余地,缩着脖子在一边看着,越看越心惊,越看越心凉,这王欢的十几万人就在山西蓄势待发,八旗大爷们不忙着应对,却在争论谁来当摄政王! 本末倒置,或者说,利欲熏心! 有那么一刻,洪承畴恍惚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大明朝堂上,上面坐的是不是顺治,而是崇祯皇帝,争吵的不是满清贵人,而是大明朋党,虽然时空间隔,却一切都是一样样的。 他悲哀的想到,难道大清的下场,要重蹈明廷的覆辙? 第487章 离间计三 又是一次不欢而散的朝会,自多尔衮死后,这种原本庄严肃穆的大国议事,变成了两派人物勾心斗角、吵吵嚷嚷仿若集市的儿戏,坐在上面呆若木鸡的顺治帝和躲在后面焦急万分的孝庄皇后根本压不住场面,济尔哈朗和阿济格旗鼓相当,原本归多尔衮和多铎兄弟的两黄旗倒向了阿济格,济尔哈朗则据有两蓝旗和正红旗,连带着下面大大小小的贵族们纷纷选边站队,以前能够镇住场面的诸多大佬都死的干干净净,两人斗法再无人可以约束,这场权利之争,隐然有越演越烈的姿态。 洪承畴忧心忡忡的坐着轿子回到了家里,临出宫城的时候,后面赶上来的范文程过来跟他谈了一会,两人都对今后大清的前景感到万分忧虑,担心这场混乱不赶快解决,应对山西王欢的所有措施都无法实施,现在迁往关外的行动由于无人主持,拖沓了下来,北直隶已经危如累卵,这当口的耽搁等于自己掐住了自己的喉咙,非智者所为。 不过掌权的阿济格和济尔哈朗并不是喜欢汉臣的主子,两人的劝谏并没有收到好效果,阿济格哼哼哈哈满不在乎,济尔哈朗老谋深算没有表态,看到危险的顺治和孝庄太后又没有实权,洪承畴和范文程有心报国,却无力回天。 回到自家院子里,正赶上中午饭点,洪承畴却没有去吃饭,而是低着头谁也不理,慢慢的走回了书房。 坐在桌子前,夹墙里已经烧起了炭火,屋里温暖如春,厚厚的门帘隔开了外面的寒气,里外两个世界。 洪承畴拿起笔,喂饱了墨,摊开一张宣纸想写点什么,笔悬在空中,却半天落不下去,上好的狼毫笔尖滴下一滴墨来,在宣纸上炸开,活像一朵盛开的花。 深深的吸口气,重重的呼出去,洪承畴将毛笔一掷,烦躁的又拿起桌上一册文书来,随意一看,却是塘报,入目都是何省何地,有乱民闹事,竖旗反正云云,朝廷派兵镇压,不能胜之,急报重兵增援。 这下心情更加郁闷了,洪承畴将塘报狠狠的丢出去,扔到了门口。 “哗啦啦”响着的塘报恰好砸中了掀开门帘端着一碗燕窝进来的洪福脚尖,这个忠心的老仆一只手端着碗,腾出一只手捡起塘报来,轻轻的将燕窝和塘报都放到洪承畴面前的桌子上,恭敬的道:“相爷不吃午饭,且喝碗燕窝,北地寒凉,比不得江南温暖,别坏了身子。” 洪承畴没有端燕窝,而是透过开着的一扇窗瞧着院子里,书房外一座小院,有水有山,竹叶萋萋绿草茵茵,虽值深秋却绿意依旧,视之能让心境一舒。 沉默半响,洪承畴用一种苦涩的语气开口道:“洪福,我们投入大清,有几年了?” “回相爷话。”洪福弓着身子答道:“已经九年了。” 洪承畴微微一怔,不由得皱起眉头,眼角额头的纹路深起来,眉宇间尽是沧桑,嘴唇颤动:“九年了?这么久了?我怎么觉得,就是昨天的事啊!” 洪福的腰弯得更深了,没有搭话。 “时光冉冉,白驹过隙。”洪承畴愣愣的看着一株绿竹,秋意带来的风吹落了一地竹叶,竹子在轻轻摇曳,将斑斓的阳光洒在满地的落叶上:“洪福,你说说,当初邱民仰、王廷臣和曹变蛟,他们三人与我同时被俘,为什么他们被杀了,太宗皇帝独留我一人呢?” 洪福抬起头来,犹豫了一下,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说话。 洪承畴却笑一笑,摆摆手:“哈哈,你不好意思说,我知道、我知道的,洪福,你很忠心,怕弄得我尴尬,其实这没有什么,真的没什么,太宗皇帝为什么不杀我?不是我有多么大的能力,王廷臣和邱民仰,都是能人,会比我差么?曹变蛟一代豪杰,能比我差么?不,都不是,因为他看出来了,我洪承畴怕死!” 他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指着洪福道:“哈哈哈,谁也想不到吧?我洪承畴竟然会怕死?但这是真的,哈哈哈,我真的怕死,如果不是怕死,皇太极早就杀了我了!哈哈哈!” 他笑得如此用力,连眼泪都留了出来,却扶着桌子依旧在笑,不去擦拭,任由眼泪顺着脸颊流畅。洪福慌忙走到门边,看看外面无人,然后谨慎的关上了门。 “哈哈哈,怪不得别人,连太宗皇帝也不该怪。自己选择的,就要去承担。”洪承畴的笑声低沉下来,泪流满面:“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跟了大清,就断了大明,再无回头路。可叹一生清名,却换来万劫不复!” 洪福此刻才小心翼翼直起身子,轻声问道:“相爷,是不是今天朝堂上仍旧一片乱麻,局面败坏如斯?” 洪承畴脸上浮起一抹怒容,冷哼道:“原本以为新朝换代,应当朝气蓬勃、有所精进才是,没想到明君一去,又是一派权臣争利的模样,目光短浅胸无大志,置心腹大患于不顾却盯着蝇头小利,何其蠢也!跟明朝一个德性,不!明朝那帮腐儒至少还有清明的人,有孙承宗、卢象升这类虽死犹存的人物,大清呢?谁能数的出来几个?” 他长叹一声,眼望房梁,惆然若失。 洪福迟疑着,开口道:“公子已经按照相爷的意思,安排人今天早上天没亮就出城送往南边二老爷处,都是信得过的人跟着,想来没有大碍。” 提到儿子,洪承畴的脸上也有了一丝暖意,他朝洪福点点头,温和的道:“这孩子,读了几年书,就有了些书呆子气,嫌我投靠大清不对,走了也好,走了清静,去他二叔那边,可能……还能保住洪家一门血脉……” 他想了想,问道:“银子,可带够了?那边用钱的地方多,别弄得潦倒穷困,过不下去日子。” 洪福正欲回答,却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声喧哗,动静很大,似乎有不少人在走动。 洪承畴脸拧了起来,这是内院大学士官邸,规矩很严,下人们不得奔跑喧闹,乱了方寸,岂不惹人笑话? 洪福即是亲随,又是大管家,这当儿立刻掀开门帘,想要出去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人还没出去,就见一个仆役一跤摔了进来。 洪承畴站起来,还未发问,那仆役就带着哭腔叫道:“相爷、相爷,好多兵丁,好多兵丁进来了啊!” 洪承畴和洪福同时变了脸色,兵丁? 来干什么? 洪承畴疾步向门边走去,刚刚出门,就见到一队清兵拿着刀枪锁链,大声叫嚷着闯进了书房小院。 为首的一个,穿着正黄旗的衣甲,是个甲喇章京,认得洪承畴的长相,伸手一指,喝道:“拿下!”一群兵就冲上去,套头就甩锁链。 洪承畴挣扎几下,被摁得牢牢的动弹不得,但还是努力抬头喊道:“我乃内院大学士,有什么事,为什么拿我?” 章京冷笑几声,喝道:“汉狗,还不认罪?你勾结南蛮意图谋反,有人出首告发,本将奉内大臣索尼之命,来抓你归案,你有什么话,到牢里去说吧!” 他挥一挥手,一群如狼似虎的兵就冲进书房里,里面传来洪福的惨呼和翻箱倒柜的声音。 洪承畴双手被反剪,锁了关节,痛的冒汗,犹自强忍着,怒目道:“洪某有什么罪,自有大人判罚,我的家人无罪,不要为难他们!” 章京撇撇嘴,哂道:“你还是操心自己吧!” 这时有几个兵丁从书房中走出来,手中都拿着一叠文稿书信,兴奋的向那章京道:“大人,找到了,这人真的藏了好多跟南边联络的书信,还有几张盖着南蛮朝廷大印的敕书!” 洪承畴的头,一下子“嗡!”的一声,仿佛被一柄重锤击中,差点昏了过去,他竭力的伸长脖子,去看那兵丁手中的东西。 章京接过文稿书信,略略看了看,轻蔑的朝洪承畴扬了扬,怒容道:“还不承认,如今证据确凿,你如何抵赖!来人,带走!” 一道阳光从竹叶的缝隙里洒下来,照在章京手中抖动的书信文稿上,那一个鲜艳的明廷永历大印,如此醒目的盖在一张空白敕书上,即使洪承畴眼睛不好,也能清晰的看清楚。那个红印,落在他眼中,顿时化作了一朵盛开的血花,即将从他的脖项喷出。 “不~~~!这是诬陷!”洪承畴疯狂的叫道:“我要见济尔哈朗大人,我要见阿济格大人,我要……” “啪!” 章京一巴掌扇在他的嘴巴上,扇飞了洪承畴几颗牙齿,血沫伴着飞出的牙齿,染红了他的官袍。 “叫个屁!”章京骂道:“狗南蛮,等着受死吧!” 第488章 借刀杀人 一场毫无征兆又突如其来的,针对清廷中汉族重臣的清洗,突兀的开始了,满街的兵丁在北京城里奔走,四门封闭,出入盘查滴水不漏,只为抓捕被别人将名字写在顺治帝案头上一本本奏折上的人。 虚岁十三的顺治皇帝坐在龙椅上,迷茫的看着堆了满桌的奏折,这些奏折都是朝中各个旗的旗主、额真、亲王、郡王等要人写来的,其内容,不外乎弹劾某某汉臣不轨、某某汉臣有反意之类的东西。 他看了很久,看得很细,然后抬起头来,向坐在一旁,关切的陪着他的孝庄太后奇怪的问道:“母后,为什么这些人要孩儿杀掉洪相、祖将军他们?他们以前不是对我们很忠心吗?为什么突然就变成坏人了?” 孝庄太后放下手中一本折子,听到儿子的问话,微皱黛眉,挥挥手,避退了左右。 她今年三十七岁,春秋正盛,余韵犹存,出身蒙古科尔沁部的贝勒之女,十二岁嫁给皇太极,陪伴这位女真人中文韬武略最为优秀的帝王十八年,常伺左右耳闻目染,对帝王之术朝堂之道颇有见解,加上思虑深远周全、性格刚烈沉稳,在皇太极死后最短的时间里接受了多尔衮摄政王的地位,为大清稳定做出了绰越的贡献。 现在多尔衮暴死,大清再一次陷入了漩涡当中,一场比皇太极之死更为猛烈的权利之争席卷了整个大清官场皇室,每个人都身不由己的扯了进去,身处其中,孝庄只觉山雨欲来、风满楼。 “皇上,人没有好坏之分,对帝王家来说,只有忠与奸的区别。”皇太后向自己的儿子靠近了一些,谆谆教导:“一个人,可能以前是对皇家忠心的,慢慢的,也可能会变得奸猾起来,人心是肉做的,会变化,甚至忠奸莫辫,这就是考虑皇帝的地方了。” 顺治帝眼睛一亮,欣然道:“我明白了!母亲是说的识人之道、辨人之法,天下人都为我所用,如何用之,在于如何识之。识之不透,哪怕有再高的才华,也不可用之。” 孝庄太后盈盈笑道:“皇上睿智,正是如此。” 顺治帝眉开眼笑,自得了一会,低下头看到桌上的奏折,又发起愁来,瘪着嘴道:“可是洪相他们……以前皇阿玛是很相信他的,还记得小时候,皇阿玛抱着朕,笑着指着他说:这是我大清肱股啊,可要好好待他,不可让他离去。皇阿玛从没有对别的汉人这么说过,朕印象很深,皇父还在的时候,也很器重洪相,这样的人,怎么会背叛我们呢?” 看着儿子愁眉苦脸的思索,却又会不通这里面的玄机,那眉头紧皱的样子,孝庄太后有些心痛的走过去,抱着儿子的头揽入怀中,摸着他的头发轻轻嗅着,温柔的说道:“皇上,这些事情,不用想得太多,汉人再好,也比不上咱们自己人来得亲切,既然英亲王和郑亲王都认为汉人不好,我们就听他们的,该杀就杀,别为了这些汉人,寒了自己人的心。” 顺治帝似懂非懂,更加迷惑了,因为阿济格和济尔哈朗的奏折,是截然相反的,阿济格竭力维护洪承畴,指出祖大寿等汉人是叛臣;而济尔哈朗却笃定洪承畴等人是叛臣,而愿意为祖大寿等人担保。两个地位超然的亲王表示了两种对立的意见,底下的朝臣也分作两派,这对顺治帝来说,就很矛盾了。 “可是,母后,朕该听谁的呢?”顺治愕然道:“他们说的恰恰相反啊。” “那就谁都不用听,把这些人都砍了。”孝庄太后淡淡的说道,脸上的表情虽然依旧带着笑,却透着一股冰冷的寒意:“皇上,你是皇帝,该有自己的主张,既然他们在下棋,那就把棋盘给他们掀了,谁也下不了,如此,才不会让有获胜的人,得到向皇上挑战的机会。” 她叹口气,怜爱的摸摸亲生儿子的脸,有些不忍的轻声道:“帝王家,就是这样,容不得心软的。洪相有大功,但他恰恰被人拿来当做了棋子,就不得不舍弃掉。日后,待他的家人好些也就是了。” 顺治帝懵懂的听着,点了点头,他没弄明白了,为什么立了大功的人,会反而被杀掉。 北京城里的鸡飞狗跳,一点也没有扰乱远在万里之外的肇庆城里的喜庆,街头巷尾、酒肆茶楼,人们奔走相告、笑容满面,到处都流传着大明凉国公收复山西、剑指北直隶的消息,夔州军白衣白甲、所向披靡的故事被无数人的嘴皮子传说成了天兵天将下凡收拾妖孽一样情节,李廷玉等大将被神化为托塔天王般的英雄,他们伸手一弹就是一场霹雳雷电,拔根毛就撒豆成兵,腾云驾雾,莫有能匹敌者。 听众们如痴如醉,大声叫好,说得好的说书先生被赏钱砸得满头包,笑得合不拢嘴般一边朝怀里揽钱一边继续吹擂。没办法,百姓们压抑得太久了,就好这一口,凶神恶煞传说能吐火的鞑子兵被凉国公砍瓜切菜一般杀败,还阵斩酋首多尔衮,何等的振奋,老百姓高兴啊! 市井间的喜庆,就衬托得朝堂上有些沉闷了。 站在大殿上的一班大佬,文武分边,两种情绪。文臣这边,大多兴高采烈,跟坐在金銮殿上的永历皇帝一样兴奋,毕竟大家都是从北边逃过来的,如今有了收复河山、回到京城的希望,怎能不高兴。 而武将这边,就不怎么乐呵了,犹以几个总督、国公级别的人物更为明显。 湖广总督何腾蛟,此刻正站在大殿中央,颇为不快的向永历皇帝奏报事情。 “皇上,臣弹劾凉国公王欢有不臣之心!”何腾蛟白须飘飘,身材瘦削,看上去风都能吹倒,却怒目横眉、中气十足,一口气说长篇大论不带喘气:“他的夔州军远赴山西,进占四川、陕西、山西三省十余道,不尊朝廷号令,自行其是,尤为可恶!更有甚者,他的麾下大将许铁柱率兵占湖广长沙,尽收湖广降众、钱粮,声势滔天,理应维持道路、提供粮草兵器,让朝廷北伐之兵大举北上,以复河山。他却据地为王,不肯借粮,还力拒朝廷兵马,杀我军将,无法无天!” “何止如此!”惠国公李成栋站了出来,他身材高大,仪表堂堂,站在何腾蛟身边,仿佛一尊铁塔压在一个土堆上面:“凉国公手下大将祖天赐与马全,占有南直隶,据有京城,时日已经月余,却迟迟不上表迎皇上北上,其行为可疑,其心思可虑!臣欲挥军北上,扫荡胡虏,他们却挡在中间,扬言没有凉国公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通过,这等行为,与自立为国何异?!” 两人口水唾沫横飞,愤愤不平。 永历皇帝面带微笑,静静的听着。 第489章 王欢的奏折 附议何腾蛟和李成栋的官员,各站了十几个出来,排了两大排,从永历皇帝的位置看下去,人头攒动,群情激昂,红色的官袍跃动不止,大有要用口水喷死远在山西大同的王欢一般。 永历皇帝静静的听着,看着,若有所思,不表态,也不发表意见。 唾液四溅、言辞横流,偌大的朝堂成了声讨王欢的战场,满朝文武,除了被汹涌的人潮弹劾声镇得板着脸不敢作声的王应熊之外,无人为王欢说话,一两百人的文武官员,不论是楚党、浙党、齐党,还是东林党,罕见的团结一致、众口一词的痛骂自成一派的王欢,好像王欢是堪比鞑子一样的罪臣。 首铺瞿式耜没有参与进去,眼鼻观心的站在最靠近皇帝的位置上,不说话,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低着脑袋看着脚尖。 锦衣卫指挥使马吉祥同样默然的站在武臣班中,看着沸腾的朝堂,心头有些奇怪的怅然,没有参与进去,不过这跟他收了王欢的钱没有关系,而是他简单的觉得,站在这里的人,没有一个能够取得王欢那么大的成就,没有一个对明帝国做出那么卓越的贡献,更没有一个对江山社稷起到擎天一柱般的作用,为什么他们有资格有胆量有理由在这安全的广东痛骂弹劾一个在前线血战的同僚呢? 马吉祥是个妄臣,惯于投靠强者,抱着大腿过活,所以他本能的觉得,王欢才是这个时代最为有力量的人,离了王欢,这个大殿上所有的人恐怕都没有机会站在这里大放厥词,到那时候,又有多少人会坚持信念为大明舍身成仁?又有多少人会剃发留辫投靠满清? 他们在这一刻说的话,在那一刻会不会忘得精光? 在骂声中,时间到了午时,早朝终于可以散了,永历皇帝在太监高亢的“退朝”声中走下金銮殿,众官员三叩九拜后鱼贯而出,一边与要好的人嚼着舌根,一边向午门走去。 按照最近一段时间的惯例,皇帝会留下几个要员赏赐午饭,在饭桌上讨论一些事情。 今天,他留下了瞿式耜、朱天麟、王化澄、何腾蛟和堵胤锡。一个首铺,一个次铺,一个大学士兼兵部尚书,两个外放的实权掌兵者。 午膳在偏殿进行,当然了,说是赐宴共饮,也只是说说而已,不可能同桌共坐,皇帝用的大桌子,几个臣子一人一个小桌子,菜肴轮流上,也算是极高的待遇了。 几个臣子各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彼此不自在的相互打量,都对皇帝的安排,有些茫然和奇怪,因为几个人分属不同的派别,平日里很难和谐的坐在一处聊天吃饭,政见不同必然相互倾轧,皇帝是知道的。今天把众人召集在一起,必然有什么举动。 果然,菜过三巡,永历皇帝绕了一大圈不相干的废话后,抛出了一个重磅消息。 凉国公王欢上奏,请皇上准备回迁国都于北京。 听了这消息,筷子掉了一地。 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永历帝,目光里满是震惊,要知道,此刻的北直隶,还在大清的掌握之中,鞑子皇帝顺治就在紫禁城里住着,八旗兵数万精锐仍然驻扎城下,王欢就算兵威滔天,要迎接永历帝北上,可断然不能。 “不可!”果然,瞿式耜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北地未明,北直隶何时能收复,仍未可期,皇上贸然北上,非稳妥之举!” 朱天麟第二个站起来:“瞿首铺所言极是,此刻大战未定,北上之路多坎坷,不说鞑子,就是散落各处的败兵游勇,割据乱党,皆是危险。” 何腾蛟则语带讥讽,用嘲弄的口气骂道:“王欢此子志大才疏,仗着姜瓖为依靠,设伏击败了多尔衮,但离着打下北直隶还差得远!大事未筹,就急冲冲的邀功要皇上北返,简直是拿皇上的安危为自己抹金,何其毒也!皇上可万万不可动心!” 堵胤锡为人沉稳,在南明官僚中,算得上一位比较清明的能吏,为人坦荡,虽对王欢没有恶意,却同样对要求永历帝此刻北上的建议并不赞同,他开口道:“臣也觉得,此刻北上,非明智之举,估计凉国公的用意,是希望皇上在北直隶收复之前就启程,路上耗费时日,待得到达北直隶的时候,恰好正逢关内光复,皇上即可立刻祭祀太庙、归位正源,则山河分崩的局面可在第一时间得到缓解,我大明朝廷不再是偏安一隅,而是君临天下正统!” 话锋一转,他又道:“不过这个计算太过乐观,凉国公的夔州兵的确如龙似虎,不过鞑子能从关外打到关内,也非易与,北直隶位置关键,鞑子会倾力据守,凉国公一旦受挫,皇上又已抵达,圣驾唯有落在大同、太原一带,于情于理,都不是好事,此事不可从之!” 几乎众口一词的反对,把这个消息带来的意图扼杀在瞬间,不过永历皇帝对这个结果似乎并不意外,毕竟,在北京城还没有打下的时候就叫他北上,太为人耸听了。 不过,他旋即说道:“朕意亦是如此,此事太过仓促孟浪,非周全之举,瞿爱卿!” 瞿式耜忙站起,躬身应承。 “拟旨吧。”永历帝脸上浮起笑容来,大明的军队离复都不过一步之遥,纵容做这件事的人有千般不是,他也不会提半个不好的字眼,除非他真的是个猪头:“凉国公王欢,忠君事国,奋勇进击,乃国之栋梁,进国柱,封太子少傅,望继续努力,为国效忠。另,朕北上一事,待得攻下北直隶、万事周全后,方可进行,不然万一有失,朕如无根浮萍、无处容身,岂不哀哉?” 末了,他补充一句:“朕以为,南京乃龙兴之地,可以权作北上之前的国都,请凉国公权衡,护送朕移驾南京,再做打算。” 瞿式耜认真记下,在脑海开始盘算这道圣旨的写法。 永历说完,长吐一口气,笑容更甚,击了一下掌,一道道正菜开始络绎不绝的呈了上来,他大方的招呼几个臣子:“此事就此作罢,诸位不可外泄。来来来,大家尝尝朕新进的御厨手艺,这位厨师可是凉国公特意为朕寻来的,菜品一绝,又以湘菜最为出色!宫里的人都很喜欢,诸位都试试,难得凉国公一份心意。” 几人面色各异,心事重重的举起了筷子,那菜肴卖相极好,味道美妙,吃在嘴里,极为受用,永历帝大快朵颐,吃得不亦乐乎,他封地在湖广衡州,四岁随父就藩,最爱的就是湖广菜,流落到广东就难得吃到地道的湖广菜了,这个湘菜厨子的手艺很对他的胃口。 不过其他人吃起来,就不那么自在了,满腹心思的情况下味同嚼蜡。 当天下午,瞿式耜手拟、永历帝过目的圣旨就从肇庆城里发了出去,八百里加急快马顺着两广、四川、陕西一线直奔山西大同,十天后,坐在大同官署中的王欢就听到了宣旨中官的公鸭嗓子。 摆坛接旨,恭送中官后,王欢再次细细读了一遍旨意的内容,面无表情的对陪伴在侧的李定国道:“这是给大明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们不抓住,就怪不得我了。” 第490章 和亲 李定国躬身低语:“大人,何须如此?您若想争这天下,谁能阻挡?” 王欢把圣旨的明黄色缎子轻轻的放在桌上,微微摇头:“大明国乍数百年,底蕴犹存。别看现在叛国者多如牛毛,真要夺它填天下,恐怕须血流成河方能成就霸业,鞑子就是个例子。” 李定国摇头,反对道:“外族入侵,剃发留辫,天怒人怨。大人即不同了,改朝换代天经地义,除了极少数愚忠者,这天下人不过是换个主子而已,照样纳粮缴税,有何不同?况且大人施政以仁为纲,以民生为大义,众望所归,比起垂垂暮矣的大明,大人如旭日东升,光芒无限,纵然要杀人,那也是为新朝奠基的牺牲!” 王欢看看满脸激动几乎不能自已的李定国,心里有些感叹,无论是想要从龙建功,还是真心为百姓福祉考虑,李定国对代明自立的心情,丝毫不逊于自己,只不过,李定国的想法要简单得多,直接就要暴力夺位。 而王欢的考虑,要深远一些,以杀人立威,不是不可以,但建国立朝,远远没有想得那么容易,夔州系虽已经是个庞然巨物,但要掌控全国,还差得很远,无论经济民生,还是军力人才,都离不开明朝这个壳。 忠于明朝的人,很多都是人才,比如白杆兵中,受秦良玉影响而忠于明廷的人并不少,又如堵胤锡、郑成功之类,都是后世的民族英雄,要该朝换代,怎么处理他们?杀了了事吗? 当然做得到,但那不是王欢所愿意的,他更希望的,是用某种手段达到他的目的,换句话说,就是汉人的血,不要流的那么多。 他双手搭着李定国的肩膀,看着他热切的眼睛,动容道:“你的心思,我知道,此事我自有打算,不可心急,我们做大事者,急是大忌,急即生变,就会乱了我们的步骤。” 王欢目光坚定,如磐石般不可动摇:“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李定国被他看着,心神凛然,急忙单膝跪下,顿首道:“末将唐突了!大人恕罪!” 王欢把他扶起,笑道:“好了,圣旨也接了,鞑子在北直隶缩着不动,就让他们内讧去吧,来!跟我回西安去,大婚的日子快到了。” “大婚?”李定国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大人是说娶公主的事?” “不然还有谁?”王欢笑道:“这事该办了。” 大明永历三年十一月二十日,凛冽寒风中,凉国公王欢在西安与宗室、长平公主完婚,一对璧人终成眷属,大婚当日,用作婚宴现场的原大明秦王府中络绎不绝的人流几乎踩断了门槛,从上至永历皇帝下至够得上资格送礼的人送来的礼物堆满了好几个仓库,虽然婚礼本身很低调,没有迎亲的大队人马,没有招摇过市的骑马婚轿,只不过挂红披彩,张罗了一场酒席,却抵不住旁人的道贺,四川、陕西、山西三省的人物自不必说,只要能脱身的,都到了场,实在俗务缠身来不了了,也送了厚礼,凉国公的声名之盛,可见一斑。 有些讽刺的,是在朝堂上对王欢声讨的诸般官僚,全都送了礼,就连何腾蛟和李成栋这两个吼得最凶的,却送的东西极为贵重,礼单也最长。 王欢在酒席上逐桌敬酒,礼仪周全,对每个人都笑脸相迎,给人的印象极好。最为特别的,是他对每个人过目不忘的本事,来的人是谁,代表谁家,他都一清二楚,还能贴心的询问下对方最近的状况,给人一种王欢了解别人的一切,掌控一切的感觉。 白日在繁忙中度过,夜幕来临,厅上依旧张灯结彩,满城喜庆,街道上百姓自发的挂红灯、结彩带,请戏班子唱大戏,虽然人们入不了场,但同样也要借国公爷的大婚热闹一番,毕竟苦了这么久,凉国公来了才过上安定的日子,贵人逢喜,沾沾喜气指不定今后的生活会更美好。 三杯酒后,王欢就拜别客人们,由夔州系的孟知雨等人招呼着,自己入了洞房。 人声隔在院子以外,陪伴的婆子掩上门以后,就什么也听不到了。灯火摇曳、烛光明亮,大红色的新房里处处都透着喜气,铺着红色桌布的圆桌上细瓷酒杯、白脂酒壶里温好了交杯酒,精致而大如房间的拔步床头,凤冠霞帔的新娘戴着红盖头,地龙生着炭火,温暖的空气将屋内的空气推向一种热烈的暧昧气氛中。 拿起玉如意,王欢筹措了一下,才慢慢挑开了长平公主那幅红盖头,露出一张精心雕琢后艳光四射的俏脸。 长平的年纪,并不大,与王欢不过相差一两岁,虽饱经风霜历经苦难造就早熟的性格,此刻却依旧免不了的羞涩,正是如花似玉的青翠年华,在烛火映衬下分外的明艳,肤若凝脂、眼带桃花,黛眉如画皓腕似玉,一副古代仕女图真切的出现在王欢眼前。 若非一只袖管空荡荡的垂在一侧,王欢真的怀疑眼前的人不是长平,虽然知道长平漂亮,但略施粉黛后美艳如斯,的确出乎意料。他不禁哀叹:原来女人化妆如易容,真的自古就有。 长平公主盈盈的抬头,四目相对,柔情无限,眼波流转情意绵绵,一树梨花压海棠,更胜人间无数。 此处略去一万字。 第二天一早,日上三竿王欢才起床,一直坚持的晨跑自然没法再进行了,瞧瞧蜷懒的依偎在身边依旧沉睡的长平公主,回忆昨夜的荒诞,王欢笑颜逐开,如果不是门外有人不识时务的执意求见,王欢并不介意再荒诞一次。 恼火的穿衣出来,王欢劈头就骂:“李定国,你是不是嫉妒我找了老婆?新婚第二天就跑来骚扰,还要不要人活了?” 李定国表情古怪的看着王欢,眼神里透不出是哭还是笑,硬绷着脸皮恭声禀报:“大人,末将知道大人正在忙着家事,不过此事有些重大,不得不急着来打扰。” 王欢走到桌子边,端起一碗刚刚上桌的八宝粥喝了一口,“咯吱咯吱”的嚼着一块咸菜,朝李定国示意一下,李定国摆手意思是不用了,吃过了。 “什么事?说说吧。”王欢面色不满。 李定国的表情更加古怪了,抽搐着嘴角道:“鞑子派来使者,送来鞑子伪帝的信函,求大人罢兵,愿意以鞑子宗室公主许配给大人,以为和亲。” 顿一顿,他补上一句:“恭喜大人,艳福无边。” 王欢的咸菜塞在嘴巴里,看着李定国,呆子一样僵坐着,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第491章 宏图 “和亲?”王欢鹦鹉一样重复道:“宗室公主?” 明清两边的王室没别的招了吗?都想着用当亲戚来拉拢自己,虽说疏不间亲,但涉及王权争斗,亲儿子都会杀亲老子,哪怕送一百个公主来伺候,真的又有用吗? 李定国点点头,抽抽着嘴角道:“大人,鞑子派的使者没有去广东,直接就奔我们这儿来了,为防泄漏消息,现在末将安排他住在别院里,闲人勿进,戒备森严,告诉他等候召见。” 王欢用力揉揉自己的脸,两口把嘴里的咸菜吞下肚子,眯着眼睛问:“不去广东、直接奔这里,是想离间我和朝廷的关系?” 他站起来,来回度步:“我与大明朝廷,貌离神合,这道裂痕,自李成栋的儿子刺杀我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不会愈合了,知道这事的人都明白,鞑子在这边奸细无数,不会不明白,极有可能做出这等计谋来。” 李定国也在思考着,他被转移了注意力,心思没有再放在鞑子公主这事上,脸上的表情也自然多了,至少不再抽抽了,听王欢自语,思虑一下出声道:“大人,末将看来,鞑子必然知道大人与朝廷之间不和谐的一面,又慑于夔州军强悍的战斗力,为求北直隶平稳,让大人与朝廷间产生更深的隔阂,相互猜忌,从而减慢甚至停滞北伐的节奏,为他们争取时间改变局势打下基础,故而想出和亲这主意来。 王欢站定,看着李定国点头:“用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子,即能分崩我和大明间的关系,又能拉拢我这个独立于大明官军系统以外的人物,还能拖延时间,怎么看都是划算的。” “不过和亲一向为士大夫所不耻,大明开国数百年,从未对外用女人和亲,鞑子倒是乐此不彼,跟蒙古人之间不知道生下多少崽子了,也是奇事。”李定国道:“这件事要不要通知朝廷?” “先不用,我去会会那个使臣。”王欢又在桌子边坐下,喝着没喝完的粥:“使臣是谁?” 李定国答道:“是个鞑子,叫做和度,酋首阿济格的长子。” …… 大同被围城大半年,烽火连天,满城创夷,架得比城墙还高的红衣大炮的铁弹时不时的飞跃城墙,到处乱打,城内不少地方都被炮火击毁,越是高大宏伟的建筑,越是容易被打中,城内的钟楼、鼓楼,就被打得只剩下个基脚。作为官办的驿馆,虽然只是几个大的院子组成,却因靠近城墙,也被波及,几处宽敞漂亮的大宅院被烧毁,只余下一个别院独存。 阿济格的长子和度,就暂时被安排居住在这里,他的护卫只有一百二十多人,除了短刀不得携带任何武器,可谓单刀赴敌营。 这份胆量,和度倒是不缺的,跟随父亲英亲王纵横关外、肆虐关内,二十六岁的和度表现得极为勇猛,配得上多罗贝勒的名号,而且在清王室年轻一代中很是出众。 与粗莽的阿济格不同,和度有着与其父亲和年龄都不相称的成熟稳重,遇事不慌,干练精明,八旗中很多人都说,如果阿济格一系今后有所精进,必然是和度撑起的。 不过这一刻,和度有些沉不住气了,他不住的用眼神余光偷偷打量着坐在上首太师椅上的那个年轻人。 这人比他还年轻,穿着一件寻常的锦袍,头束梁冠,露出来的皮肤虽然黝黑却五官清秀,壮实的身躯上透着一股文人特有的气质,眼神锐利,深邃如炬,坐在他面前,被他盯着,就像被一头豹子盯上了一样,浑身不自在,让和度如坐针毡。 和度的感觉,王欢不知道,不过从进来这间屋子落座开始,还未开口,他就一直在观察,观察这个和度的神态表情,揣摩心理。 以和亲为代价的谈判,派来的是阿济格的长子,这本身就不正常,按道理,先来个汉臣,最好是王欢认得的降臣,探探口风,有希望了再派高级别的满臣来,方为正道,一上来就来个重量级的人物,非常有违常理。 所以王欢愿意抽空来见和度,并不是为了和亲这劳什子的事,而是要弄明白,前段时间布下的棋子,除了闹得清廷内清洗了一批汉人外,是不是多了什么意外之喜。 双方见礼后,和度巴拉巴拉的说了一通,无非是表达清廷对王欢的欣赏,身段放得很低,完全没有以前对明朝官员那种趾高气扬斜着眼睛看人的轻蔑,是以下官对上级的态度来交谈。 “大清皇帝派微臣来,正是希望两边罢兵,以天下苍生福祉为虑,暂休干戈。”和度坐在下首,一边偷看王欢,一边低着头说道:“大清愿以宗室公主嫁与王大人,以为诚意。” 王欢认真听着和度的话,嘴角带着微笑,点头道:“罢兵是早晚的,不过你们占着我们的土地,再说要罢兵,怎么听怎么不对啊?” 和度忙道:“王大人误会了,大清入关,并非贪图土地人口,当初太宗皇帝如果不是受平西王之邀,举兵为大明崇祯帝报仇、讨伐逆贼李自成,大清也不会入关。后来剿杀闯逆之后,天下无主,生灵涂炭,流贼并起,摄政王为保住江山不至于落入张献忠之流手中,方才定都北京,入主关内,其初衷,乃是为了替明国皇帝雪仇,这点大人可要明察。” 王欢眼神里闪过一丝阴霾,不禁对和度刮目相看,能够把侵略说得这么清新脱俗的,可谓人才了。 他拂拂衣袖,抹去腿上不存在的灰尘,道:“贝勒好口才,不过既然李自成也死了,张献忠也死了,关内的主人也回来了,你们清国再占着我们的土地,就不对了,要想罢兵,退回你们原来的地方,才是前提,也是最好的诚意。比起这个,公主和亲之事,聊胜于无。” 和度听了,倒是不慌不忙,王欢的反应在情理之中,如果王欢一口答应娶了公主回去抱孩子那才是见了鬼,他坐在椅子上身体前倾,用一种恭维的身姿说道:“大人说的是,和亲成与不成,本是点缀,罢兵才是正道。不过王大人,这明国土地,本就该属于强者,我大清占了一些,即便要归还,也应该还给能够有力量据有这些土地的人,否则给了明国,倘若又有第二个李自成出来,岂不白忙活一场?” 王欢眯了眯眼:“这话什么意思?” “四海本无主,能者据而有之。”和度道:“大明开国数百年,气数已尽,如今腐败不堪,沦落到纵有回天之术也匡扶不起的地步,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做烂泥扶不上墙,和度斗胆,借着这句话送给明国。” 王欢没有说话,低头喝茶。 和度心中一喜,赶紧又道:“王大人文武双全、德行皆备,以草莽起事,东征西讨,为明国立下不世之功,和度说句公道话,如果不是王大人一力如擎天之柱,撑起明国大梁,明国皇帝还能安稳的躲在广东吗?恐怕不能!” “以王大人的功绩,如在我大清国,早就封王拜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怎会还做个国公?”和度越说越起劲,干脆站了起来:“明国朋党林立,相互间势同水火,王大人君子自好,不同流合污,虽功高该世,却不入朋党之类,于朝中孤立无援,遭小人暗算,甚至被同僚暗杀,乾坤颠倒、纲常败坏、陷害功臣,和度不禁想问,这大明朝廷,到底是王大人的朝廷,还是我大清的朝廷?” “王大人,正所谓良禽折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明国不义,浪费王大人一片赤心,何其可惜?而大人麾下皆虎狼,独占西南、西北广袤土地,治下民众百万,赋税充裕、粮草丰足,盖过明国朝廷不知几何,此纷乱之世、争霸之时,王大人何不竖旗立国,以现有疆域作为根本,做一番改朝换代的大业!” 和度站到屋子中央,面向王欢,双手展开,好像展开了一副徐徐而现的宏图,亢奋的看着高坐椅上的王欢,用诱人的语气,充满希冀的朗声道:“王大人如有此雄心壮志,大清愿以宗室公主与大人和亲,结为兄弟之国,百代和好,一同南下,打下大大的江山,共享盛世繁华!” 第492章 你家输了? “啪啪啪!”王欢情不自禁的鼓起了掌,让一脸激动的大清多罗贝勒和度,呼吸更为急促了一些。 这一番演说,和度准备了很久,为了今日,他不知多少个日夜仰望星空构思说辞,王欢一方枭雄,难以为言语打动,如果不能投其所好、一语中的,找出他的软肋作为突破口,和度此行所肩负的重任,根本难以完成。 揪断了无数根头发想来的脉络,配合蛊惑性的调门,看来效果还是不错的,和度看到了王欢眼中不加掩饰的喜悦感,几个巴掌虽然因为没有附和者而略显单薄,但听在和度耳中,不亚于天籁之音。 他抖抖双手,抱拳拱手向王欢道:“和度所言,句句肺腑,全然为大人考虑,如此一来,我们两边双赢结局,大人有我大清为后盾,再无顾忌,得天下易如反掌;大清有了王大人这样一位朋友,去了一位劲敌,更加如虎添翼,天下之大,我们兄弟分之,友好共处,善莫大焉!” 和度低下头去,谦卑的向王欢行礼,盯着脚下的方砖,他心头忐忑不安,即将到来的王欢表态,会对他的这一趟做个终结,是好是坏,答应还是不答应,有没有条件,都将水落石出。 从他个人的角度来说,能做的,都做到了的极致,将一个说客和谈判使臣的功力,尽显无疑。 看不见王欢的表情和动作,但能听到他的声音。屋内没有旁人,屋外方圆十余丈内无人靠近,室内针落可闻,和度听到了茶杯搁到桌面上的清脆而细微的“锃”的一声,以及王欢那浑厚中带着上位者特有威严的嗓音。 “贝勒,请坐下吧。” 这句话无喜无忧,四平八稳,和度知道,重点在下文。他起身,谢过,慢慢落座。 微微抬头,看向王欢的方向,和度发现王欢也正在看着自己,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闪烁着极为锐利的光。 “贝勒的话,非常有道理,任何一个处在我这种地位的人听了,都会心动。”王欢缓缓道:“人都有贪欲,何况是面对这么大的一个蛋糕,想要不吃,很难的。” 和度击节,赞道:“大人豪气,将天下比作蛋糕,微臣第一次听到这种比方。” 王欢笑笑,竖起一根手指:“一边是为大明尽忠,与清国作对,这条路最好的结局,就是将你们打出山海关,光复中原全境,然后在关外白山黑水间冒着严寒与你们周旋到底。期间会面临大明朝廷的诸般揣测、怀疑,功高震主的应对难点,武将势大而导致的文臣反扑,皇帝对统兵者必然的警惕,等等等等,做了利于天下社稷的巨大功劳,可能还得不到善终。” 他又竖起第二根手指:“另一边呢,如你所说,自立为王,与清国通好,背后再无威胁,只有友军。两边一起发力,以南方羸弱的抵抗,相信不用一年,即可平定,会有一些不服的人,不过没关系,不外乎杀人而已,大家都很在行。到时候我们喝着酒唱着歌,划分国境平分天下,无忧无虑,尽享荣华富贵。这一条路最大的风险,不过是清国无信,还得跟你们打一仗。” 和度连忙摆手,急切的说道:“大人可放心,为保证让两国友好,与大人通婚和亲的公主,绝对是宗室至亲,其实,正是微臣的舍妹!” “你妹妹?”王欢有些愕然,大概对他妹妹没什么印象,没有过多纠缠,接着说道:“你们的诚意有多少,不重要,大不了打仗嘛,我们又不是没打过。” 他看着和度,似笑非笑,那眼神让和度感到背上一股寒气升起,他猛然意识到,面前这个人,可是杀了摄政王多尔衮的人,连败八旗大军的狠角色,并非善类,刚才自己一席话得来的信心,立刻荡然无存。 “我说的是,这两条路,对一般人来说,没有什么好犹豫的,立刻就会做出选择。”王欢将身子向前靠了靠,让和度背后的寒气上升得愈加浓烈一些:“与跟着大明吃力不讨好的当一个前途黯淡的臣子而言,当然没有自己当皇帝来得轻松,是不是?” 这句话如春风拂面,瞬间将和度满身的拘束吹得干干净净,突如其来又在意料之中的答案将和度的心情变得狂喜,王欢的意思很明白了,他不会当一个岳飞似的愚忠者,他要做皇帝。 和度再次起身,满心喜悦的向王欢深深一躬,竭力压抑住心中的兴奋,用平稳的语气说道:“大人睿智,和度佩服!” “我不过是顺着你指出了的方向做个选择,真正厉害的,还是想出这个方向的人。”王欢微笑起来,他感觉到了和度掩饰的高兴,配合着露出笑意,问道:“清国人才颇多,不知是哪一位人杰的主意?难道是贝勒你吗?” 和度的精神,正处在大计得逞的峰头上,兴奋让绷紧的神经稍稍松懈了一丝,这一丝让他将本该藏在心中的话脱口而出:“哪里,大人谬赞,和度何德何能,可以想出这等两全其美的妙着,这是大清郑亲王为大人思虑出的一条路子。” “济尔哈朗啊?”王欢恍然,将身子靠回了椅背,点头摸着下巴:“这个老狐狸,成精了啊。” 这个评价听上去不怎么好,和度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略略沉默一阵,和度这才想起,王欢好像没有明确的答复究竟答不答应自己的话,这事可不能模模糊糊,必须有个认真的交代,他尴尬的咳嗽一下,过滤掉王欢对济尔哈朗的中肯评价,开口道:“这个,王大人,你看……” 靠在椅背上的王欢用指节敲击着扶手,表情轻松,看上去有些不那么认真起来,这个神态跟刚才有些不同,完全没有谈判如此重大的事情该有的样子,让和度的心情略有不适,喜气淡了,一点不安的苗头悄悄的发了芽。 果然,王欢斜着身子,眼神撇着和度,笑容依旧,却充满了刚刚没有不屑,连口气里都透着那么些的轻蔑,他打断和度的话头,道:“济尔哈朗想得精明,这主意把我当枪使,还能够不费力的让汉人内斗,清国坐收渔翁之利,不错啊,划算啊!” 和度一下子如坠冰窖,浑身发僵,舌头像棒槌一样发直,整个人从大喜的巅峰坠落到大悲的底端,最担心的事发生了,王欢看透了这场戏的本质,这是和度最怕最难堪的一幕,原以为在巨大的利益蛊惑下,这个年轻人会上当,没有多大的几率会看破窥破其中的玄机,毕竟野心家的弱点,就是贪婪,而野心家在这个年代,正是王欢这种军阀的代名词。 “大人错怪了,和亲的是舍妹啊,微臣怎么会把妹妹当作筹码来欺骗大人?”和度极力辩解,口气急促:“大清绝无利用大人的想法,皇上还……” “打住吧。”王欢道,摇摇头:“和度贝勒,你的父亲阿济格,已经在权力斗争中败了下来,你之所以甘愿冒着被我杀掉的风险来这里当说客,多半也有争功力求自保的原因,你的妹妹,也是政治游戏的牺牲品,阿济格风光一时,到头来落得这般下场,连儿子女儿也无法保全,可谓悲凉。” 和度接下来的话,被生生的咽了下去,整个如被雷击,怔在原地,无法言语。他呆呆的看着坐在椅子上的大明凉国公,难以置信的瞪大着双眼。 “大、大人,如何得知……”他艰难的说着,仿佛嘴里的舌头短了一截:“.…..我父亲好端端的……” 王欢摆摆手,站起身来:“别的不用说了,要想罢兵,有三个条件,一、你们退出山海关外,一个满人也不许留;二、约束归附你们的蒙古部落,长城是一条红线,不得逾越;三、我给你们一个月时间考虑,一个月后,我将兵发北直隶。” 他从呆若木鸡的和度身边走过,把贝勒当作了一样摆设,临出门时,他仿佛想起来什么,顿了一下道:“回去告诉济尔哈朗和你们的皇帝,他说的两条路,我都不会选,烂透了的主意,谁选谁傻逼!” 第493章 停战、北迁 和度失魂落魄的走了,带走了王欢的三个条件,李定国领着几千骑兵送他到北直隶的边境上,隔得几里地看到一队清军接住了他,方才回到大同。 在路上耽搁了几天,等他回到大同的时候,听到了一个颇为有意思的消息,大明长平公主,也就是凉国公的新娶夫人,受凉国公之托,设立大公主府,辖山西、陕西两省,主管民政,开署理事。 当然了,大公主府的一应官员,都是夔州系出身,长平公主挂了个职位,却没有实权,民政方面的一应事物,依然是孟知雨请示王欢后说了算。 谁也弄不明白,王欢这么做,究竟是什么用意,毕竟现在山西陕西都是他的势力范围,完全没有必要假惺惺的弄这么一出,而且让公主抛头露面,与伦理相左,也不知道这件事大明朝廷怎么看,或者说知不知道,同没同意。 在太原、西安等大城中,有几个士子没弄清楚状况,跳出来大肆指责,说女子参政,有违法度祖制,是逆天下之大不韪。这几个人的言论刚刚在公开场合说出来,当天人就失踪了。 紧接着,大批夔州系的文人站出来引经据典,说明战乱时节、国难当头,公主身为皇室宗亲,挺身而出为男子所不能为,行非常之事,有古之花木兰的意蕴。一场关于长平公主的论战,就这样被压了下去,不过在南方几省,反对的声音仍旧很猛,文人士子潮水般的奏折堆往肇庆城里永历皇帝的案头,朝廷大佬也颇有微词,认为王欢越来越胡闹了,这是要让皇室丢脸吗?永历皇帝还在呢,难道皇家就没有站得出来的男子了? 不过说是说,骂归骂,谁也不敢得罪王欢这尊神,人家做了,又能怎样?于是永历发了几道不痛不痒的询问旨意过去,王欢敷衍道不过为了让自家人管着放心些的套话,这事就这么定了。 对于这件事背后的深层次道理,李定国多少窥破了一些,但他没有问王欢,只是默默的回去缴令,然后奉王欢之命,大举备战练兵。 永历三年年末,发生了几件大事。第一件,夔州军由李廷玉、李定国为主将,兵分两路,出长城讨伐蒙古科尔沁部,在喀尔喀部本塔尔汗数万骑兵的配合下,扫荡了河套地区,双方在草原上几次大战,科尔沁部倾巢出动,部落内的十三岁以上成年男子都上马操戈,联合察哈尔部,号称十万控弦之士。但夔州军的火器部队与喀尔喀部的骑兵配合默契,分工明确,一受一攻,数战数捷,大败科尔沁部于千里河套平原,杀戮无数,科尔沁部被迫东撤,让出水草丰美的河套,退到更靠近清廷的地方。 王欢遵守约定,将河套给了本塔尔汗,至此,北方边境渐趋稳定,在互市巨大的经济利益驱动下,长城内外的蒙汉关系数百年来第一次开始变得和谐起来。 第二件事,秦良玉死了。这位对明廷忠心耿耿、矢志不渝的老人,终于去了,在她生命的第七十六年的冬天,走到了岁月的尽头。王欢在大同望着西边痛哭,白衣素面,设灵堂守灵七天,并剪断了满头乌丝送回四川,要放在秦良玉棺木边陪伴。 这件事比起任何事情,对大明朝廷来说,都是一次地震,永历和瞿式耜等人心中,如同去了一根定海神针,因为秦良玉的存在,就是朝廷制约王欢的一件利器,有和没有秦良玉,完全是两个概念,秦良玉在,王欢再乱来也不会脱离大明的掌控,始终是大明的臣子;秦良玉不在,天知道这人会怎么样。 永历皇帝亲笔提携的吊唁和大笔的奠礼第一时间上了路,一起过去了,还有封王欢为上柱国、太子太傅的敕书,除了官衔爵位,明廷大佬们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把王欢的心留下来的东西。 第三件事,是随着科尔沁部的失败,清廷新任摄政王济尔哈朗请示孝庄太后和顺治皇帝后,正式答应了王欢条件,在年底到来之前,开始往关外撤兵,前前后后的花了十来天,几乎搬空了北直隶,退往盛京。 这三件事,每一件都是震动天下的大事,几乎彻底改变了全国的政治局势,对历史车轮的滚动,有着极为重要的深远影响。 …… 山海关外,络绎不绝的人流在官道上行进,时至冬日,天上飘着雪花,一些较高的山头上,已经白茫茫一片,路上的人们裹着厚厚的冬装,拖家带口、扶老携幼,艰难的在被雨雪淋透变得泥泞的道路上跋涉。 济尔哈朗穿着华贵的皮草,裹着一件狐毛大氅,在从人的陪伴下,登上了山海光城楼,翘首回望。 一片石的土地上,当年皇太极与李自成大战的痕迹早已被时间抹去,空旷而寂寞的山野间,黑压压的人群在大雪中仿若一条巨大的河流,山风呼啸,冰冷刺骨。 “当年太宗皇帝就是从这里领着我们入的关,过去几年了?”济尔哈朗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飞舞,像一蓬枯黄的草。 满达海跟在他身边,上前答道:“有六年了。” “六年……六年啊。”济尔哈朗的声音透着无比的沧桑,他紧一紧身上的大氅,凝望北京城的方向,虽然隔得这么远,无论如何也看不到那高大巍峨大的城墙:“没有想到,我们居然又从这里回去了,皇上和太后的车驾呢?” “已经走远了,这会儿快到锦州了吧。”满达海答道,声音中有说不出的苦涩,他看一看济尔哈朗:“皇父……我们还能回来吗?” “当然要回来!”济尔哈朗的口气带着决然的坚定,他回头瞪着自己的侄子,提高了声量:“你忘了吗?在朝堂上,我们定下的方略,是回去修生养息,等着明国内乱,以图将来!” “不敢忘!”满达海低头道:“但是王欢如此强悍,我们让出了北直隶,再想回来,得等到什么时候?” “那也得等!”济尔哈朗拍了一下冰冷的墙砖:“你放心,要不了几年的,我们还有几万雄兵,八旗根基未伤,只要有耐心,绝对有回来的那一天!” 他的头一转,看到了站在身后、一脸木然看着来路的和度,眉头不禁微微皱了一下,向和度开口问道:“你的妹妹,准备得怎么样了?” 和度面无表情的低头、答话:“回禀摄政王,海兰珠昨日就已经上路,由族人护送,赶往大同,过不了几日,即可抵达。” 济尔哈朗点点头,移开视线,一边看着北撤的人流,一边赞道:“这件事,你做得并不差,虽然被王欢识破了我们的意图,不过能让他罢兵,也是大功一件。” 和度躬身道谢,站在他身边的满达海鄙视的挪了挪身子,似乎羞于和他站得近了。 济尔哈朗又道:“你与你父亲阿济格划清界限,肯忠心为朝廷办事,倒也难得,你也不必太过介怀,大清对忠心的奴才,始终不会亏待的,只要你不像你父亲那样有叛逆之心,你就永远不会像他一样被幽闭。” 和度若若连声,低着的头垂得很深,他的态度,让济尔哈朗非常满意,对这个恭顺的侄子,他暂时的放下了杀心。 谁也没有注意到,在那张低垂的脸上,那双竭力控制住杀气的眼神深处,有滔天般的恨意在沸腾。 第494章 江山北望 海兰珠坐在垫着毛皮坐垫、生着暖炉的车厢里,披着厚厚的貂裘,却依然感觉不到一丝的暖意,她把厚棉被做的窗帘掀开了一点缝隙,让外面刺骨的风夹杂着雪花吹进来,拍打在化过浓妆的脸上。 两个低眉顺眼坐在车厢角落里的丫鬟,缩着身子抵御寒风,也不敢过去将窗帘放下来,大气不敢出的垂首坐着。她俩知道,小姐心情不好。 窗外的风景随着马车的疾驰,快速变换,民居村落、旷野高山,还有那在雪雾中若隐若现的炊烟,北直隶冬季飞雪漫天浓妆素裹的景色与她从小长大的老家盛京差不了多少,一样的惹人沉醉。 回想起母亲最后一次替自己整理妆容时的话,海兰珠的眼泪就止不住的往下掉,母亲博尔吉特氏,蒙古科尔沁部的郡王公主,跟下罪幽闭的父亲阿济格囚禁在一处,具体在哪里,海兰珠不知道,哥哥和度也不知道,不过在海兰珠出发往大同的前夜,博尔吉特氏被送回来,让她们母女见上一面,按例,也会由母亲教给出嫁的女儿一些东西。 母亲挽着海兰珠的长发,细心的梳理着每一根发丝,嘴里温柔的说道:“朝廷派你和亲,嫁的虽然是南蛮,比不得我们旗人高贵,但听说这个南蛮很不一般,是杀了摄政王的人物,连你爹都很佩服他。我们做女人的,就是要嫁给这种英雄,你过去了,就不是在家里一般,为人妇要吃得苦,受得气,汉人跟我们旗人有仇,你要多忍让,没有父母哥哥们在身边,全靠你自己,今后的路,要自己走了。” 想起这些话,海兰珠心里愈加冰凉,手心里捏着母亲给的荷包,里面有她最爱喝的松罗茶叶,以后到了汉人地面,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喝这种家乡的茶。 和亲的宗室,在满八旗中并不少见,每年和蒙古之间相互通婚联姻,屡见不鲜,但是跟汉人通婚的,海兰珠还是第一个。 她知道,之所以选她,跟父亲的失势有很大的关系,不久前的那个夜晚,父亲去往紫禁城里议事就没有回来,半夜时分,大队的两黄旗兵卒包围了王府,封闭大门,海兰珠在自己的秀楼里,还听到了兵器交加的搏斗声和惨呼声,府内上下不明所以,不敢出去。 一直到了天明,有消息进来,方才知道皇上和太后下旨,议政王大臣会议以大不敬、图谋摄政的罪名幽闭阿济格,夺了他的旗主之位,降为贝子,其家眷不得出府门半步,违者斩。 他的大哥和度为保住一家人的性命,受命往明军议和,而她海兰珠,作为阿济格的大女儿,理所当然的成为了最合适的牺牲品,肩负为大清拖延时间的重任,孤身踏上了去往大同的路。 那个汉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满脸大胡子还是一副老头相,这些海兰珠都不知道,甚至连那人的名字,也是临走的前一刻,大哥和度告诉她的。 “他叫王欢,是明国的国公。”和度拉着她的手,轻声道:“这个人不像坏人,却是心狠手辣的角色,妹妹,你好自为之,嫁过去了,跟家里再无关系,满汉不两立,从此以后,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车外的寒风扑面,刀子般的刮在脸上,将海兰珠的心也一刀刀的割得血淋淋的生痛。 她将帘子掀得更大一点,伸出头去,想看一眼家的轮廓。 窗外雪片纷纷,早已将来路吞没,隐在一片朦胧里,什么也看不到了。 …… 大明永历四年春,凉国公王欢上奏朝廷,言明与清国间达成的协议,肇庆再次被激起波浪,朝堂上一片哗然,有人欢喜有人怒,赞同声与谴责的人又是一场论战。怒发冲冠的,自然是被王欢漠视的大佬和一众学究,此事未经朝堂廷议就敢擅自做主,简直无君无父,不将皇帝和内阁放在眼里,弹劾王欢的折子一天之内可以从御书房和内阁里面的桌面上堆到房梁那么高。 皇帝不好直接骂,只能不痛不痒的递些折子去,而瞿式耜等内阁重臣就不一样了,不少人就是堵着路指着他们的鼻子骂娘,说什么对鞑子卑躬屈膝,不收复关外千里国土,就是丧权辱国,还敢纳娶鞑子公主,这还有点脸吗?弄得瞿式耜等人一连几天不敢去上朝,外出也走后门。 而赞同的人,则对这帮站着说话不腰痛的人嗤之以鼻,摆明了现在的大明,除了仰仗王欢以外别无他法,说白了,就算王欢要把大明皇帝卖了拿去换鞑子公主和亲,肇庆这帮人也毫无办法,况且凉国公这么做极为明智,与清国几万精锐死磕,是用笔、用嘴行的吗?有本事你们上啊! 徐徐图之,以时间换空间,不失为一种代价最小的办法。 能看懂这些的,都是眼光敏锐的人,连带的,王欢的第二封奏折递上来时,所激起的反应,让两帮立场相反的人意见再次掉了个个。 距离第一封奏折过去一个月后,凉国公王欢再次上奏,说北直隶已定,万事俱备,恳请皇上北迁故都,以安民心。 大明朝堂再次沸腾,前一次还大骂王欢的人纷纷感言凉国公的忠贞,故都已复,迎君返位,如此良臣,谁能及得上?于是长篇累赘的附议折子再次堆满了内阁和御书房,人们慷慨激昂,述说皇帝应该北迁。 对这帮人的心思,明眼人一看就懂,他们都是北方人,被迫逃难到了广东,但南方虽好,却及不上北方根基牢固,在这边与南方势力明争暗斗,夹手夹脚,顾虑颇多,唯有归去,方可继往开来。 而前一次赞同王欢的人,却大多顾虑重重,凉国公已经将北地纳入囊中,遍地都是他的人,他的兵,皇帝过去,岂不是如汉献帝之于曹操? 虽然永历在广东,同样在大大小小的权臣手中不得动弹,但要将永历皇帝送到王欢那里,没人情愿,这涉及到大范围的利益重组,没有一个明确的划分,没有人会莽撞的赞同。 这个时候,永历皇帝本人的意见,就很重要了。 冬月的最后一天,也就是除夕之夜,大明延平郡王郑成功奉诏来到肇庆,面见国君。 第495章 朕想去南京 夜晚的肇庆城,热闹非凡,戒严了一段时日的宵禁,随着时局的逐渐改善,也慢慢被取缔,五城兵马司的衙役兵丁们也乐得偷闲,抱着枪搂着刀随意的在大街上游荡,笑嘻嘻的看着在夜市上逛来逛去的大姑娘小媳妇,灯火通明宛如白日的几条主要繁华街道上,人头攒动,酒楼歌坊过客满堂,推杯换盏、调笑饮乐,仿佛如太平盛世般的景象,让人恍惚以为这里就是南京,只不过差了一条秦淮河而已。 太平了,一直悬在头顶的那把鞑子刀终于消失了,清军不可能再次威胁到这里,悬在人们心中沉甸甸的大石头也悄然隐去,欢场夜笑,荡漾在城池上空。 不过深宫大内里,禁地重围中,永历皇帝朱由榔并不这么看,肇庆就是肇庆,南京就是南京,这是两码事。 不一样的。 他这样对延平郡王郑成功说道:“不一样,北直隶和南直隶也不一样,南京乃当年太祖龙兴之地,紫金山龙盘虎踞、秦淮河风水龙脉,都是极好的,成祖当初北上,不过是因为北元仍在,天子守国门而已。” 永历皇帝拍拍龙椅的扶手,意兴阑珊:“但是如今北边被鞑子糟蹋惨了,百废待兴,田地荒芜,赋税百无一是,朕过去,怕是连饭也吃不上,哪里比得上江南富饶之地?故而南北二京,朕觉得,还是南京更为适合。” 大殿里空荡荡的,没有旁人,永历皇帝和延平郡王一君一臣,分坐椅上,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些年糕等小吃,远处城内的喧嚣隐隐传了进来,有百姓在放烟花,毕竟是除夕了,要应景。 永历皇帝喝一口暖炉上搁着的热茶,微笑着看向郑成功:“郡王觉得如何?” 郑成功坐在灯火下,摇曳的烛光将他那张显得有些黑的国字脸映衬得发红,魁梧健壮的身躯坐得挺拔,穿的一身蟒袍,紧绷肌肉将袍子撑得鼓鼓的,彰显着澎湃的力量感。 深夜入宫,秉烛夜谈,郑成功有些意外,毕竟作为外臣,很难受到这等亲信般的礼遇,皇帝这样做,让他受宠若惊,身在福建,已经很久没有得到这等待遇了。 对于永历帝的问题,郑成功略感迟疑,毕竟这事突然问起,他没有准备,仓促间难以回答,稍作思考,他四平八稳的答道:“这件事全凭皇上做主,微臣听令行事便是。” 这个答案,永历似乎很满意,他笑得浓了几分,招呼道:“好好好,朕知道你忠心,来,尝口宫中新煮的汤圆,除夕夜把你叫来,朕实在有些过意不去,这样,等下事毕,朕赐你一些东西,带回去给家里。” 郑成功赶紧谢恩,端起碗小口吃了一个汤圆,粵地的汤圆,与闽地略有不同,加了虾仁紫菜,别有一番风味。 放下碗,永历笑呵呵又道:“不过这件事有些犯难,你知道的,凉国公在大同,他把北京收拾出来,想让朕过去。原本于情于理,北京都是本朝国都,朕的祖宗太庙都在哪里,先帝也是在那里殉国,还都理所当然。不过,刚才朕也说了,北京在这当口,的确不是定都的好地方,离山海关太近了,很不安全。” 郑成功点点头,道:“微臣明白,皇上只需向凉国公下一道旨意,说明这个道理,想必凉国公会明白的。” 永历皇帝接着说道:“不错,凉国公是个聪明人,又忠心耿耿,虽然年轻,却很得力,朕很喜欢,朕觉得,他跟你一样,都是年轻一代的俊杰。” 郑成功心里“咯噔”一声,提了起来,他赶紧把嘴里的正在下咽的汤圆吞了下去,起身拱手道:“多谢皇上夸奖,微臣愧不敢当!微臣不及凉国公万一,国公在北地浴血奋战,为大明江山立下震古烁今的大功,微臣不过在福建一带做了些微末之事,岂敢和国公相提并论,不敢、不敢!” 这等反应,让永历帝微微错愕,不过他城府极深,立刻用笑容掩饰过去,挥手下按:“坐下说、坐下说。” 等郑成功坐下去,永历笑道:“都言大明武有南北二将,北有凉国公,南有延平郡王,武勇睿智,都是大明的中兴之将,今天看来,还少说了一句,成功你还是个荣辱不惊的谦谦君子啊。” 郑成功还要谦让,永历用手势阻止了他,断然道:“不必推辞了,朕这么说,即是夸奖,也是勉励,成功你今后要继续努力,为我大明宗室好好表现。” 郑成功忙道:“这是微臣分内之事!” 永历皇帝点头,面露忧色,心事重重,皱眉起来,不再言语,长叹一口气,好像在等待什么。 郑成功心道:来了,正题来了。他本不想说话专心吃东西,却发现永历在那眼睛看他,头皮一硬,不得不像个捧哏的一样开口问道:“皇上,不知为何叹息?” 永历帝适时的再次叹息一声,用无奈的语气道:“朕在叹息,我大明皇家祖祖辈辈都是英雄,治理天下开疆劽土,皆有成就,到了朕这一代,却差点连祖业都丢了,岂不无颜见太庙里的列祖列宗啊!” 郑成功劝道:“皇上,天下兴亡,非一人之过,如今陛下能重振河山,已经是极为难得的伟业,堪比东汉光武的丰绩。陛下不过妄自菲薄。” “如果天下人都如你一般,为朕设身处地的考虑,那就好了。”永历欣慰的看着他,像是在看着可以托付家业的子侄:“可是朱家不幸,先帝殉国后,先后有多人冒我朱家正统,在各地登基起事,可笑他们背祖忘宗,厚颜无耻,为求荣华富贵而连父母之命都不要了,可笑可叹。” 郑成功这下明白了,心头像开了扇窗一样敞亮,他知道永历帝在说什么了。 果然,永历帝在桌子上重重一拍,怒道:“可恨鲁王这个孽畜!在隆武帝时就擅自自称监国,割据浙东一方,不将朝廷正统放在眼里,杀我使臣,妄封各地官吏,其言其行,堪称叛逆!” “隆武帝殉国后,朕继承大统,这个畜生愈演愈烈,越发的猖狂起来,靠着张名振这个妄臣,居然派人来要朕退位让贤,何等可恨!当然举国文武都不会把这跳梁小丑放在眼里,当他在梦呓罢了,不过,放在这人不管,终究是不行的。” “眼下浙江的鞑子伪总督陈锦与镇守南京的凉国公嫡系祖天赐和马全正在商量投降的事,此事一定,整个南方就基本上定了,你在福建,夔州系在浙江和南直隶,只要你们支持谁,谁会会是入主南京的九五至尊。” 郑成功眼皮猛跳,这话说得诛心,惊得他慌忙站起,跪在地上叩头急道:“陛下,微臣自蒙隆武皇帝赐国姓后,就发誓忠于大明,忠于陛下,微臣不管鲁王还是谁,微臣心里只有陛下!” 他背上汗水淋漓,深知在这宫里,看似只有君臣二人,却不知有多少刀斧手在暗中窥探,只等永历手指头一动,就可将他砍成数段。 惊恐间,只觉一双手扶住他的肩膀,将他拉了起来,抬头一看,永历帝亲切的脸就在面前。 “你是朕的宗室,国姓大将,朕当然信得过的。”永历道:“朕要你即刻兴兵,与惠国公一道,讨伐鲁逆,为我大明除去这个祸根!” 郑成功浑身汗毛都在倒竖,他深深的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脑子里一转,他问了一个问题:“微臣和惠国公的兵力,与鲁王在仲伯之间,陛下可否让凉国公的人马也从南直隶发兵,这样可保得万无一失!” “南直隶?凉国公?”永历阴沉着脸,摇摇头:“不必了,你二人即可办成此事。” 第496章 作茧自缚 大年初一,大同城内喜气洋洋,张灯结彩,在破败的城郭中新建起来的房舍已经初见规模,曾经萧条的街市恢复了往日的繁华,殷勤的小贩、大嗓门的商户和面带疲色却带着笑容的百姓们来往于街头,鞭炮声阵阵,唢呐声连连,构成一幅从战乱中初愈的偏安盛景,血腥的战争创伤逐渐抚平,从这一点来说,汉族人民坚韧的生命力可见一斑。 一派祥和的气氛里,城门处人流如织,海兰珠一行人进城就不那么引人注目了,王欢也没有刻意迎接,派人引路将她们带进暂住的官署也就是了。 马车在大院里停下,帘子掀开,海兰珠怀着忐忑的心情下了地,院子还能宽阔,足有四五间开间那么大,却没有站多少人。 这不像要接自己入室的样子啊。海兰珠四下里看了看,虽然房檐下挂着大红的灯笼,人们腰间系着红带,但怎么看怎么像新年应景的模样,并不是刻意办喜事的打扮。而且除此之外,连一根红彩绸都没有。 院子当中,站着一个年轻人,锦袍方巾,模样倒是十分的清秀,虽然黑了点,但看上去英气勃勃,浑身上下没有玉佩宝剑之类的装饰,却自然而然的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霸气。 海兰珠不由得多看了一眼,那男子微笑着看着她,笑容干净自然,毫无登徒子一般的邪气,却让海兰珠没来由的一阵脸红,她隐约间觉得,这张脸好像在哪里见过。 护送自己过来的族人上前,弓着腰向那年轻男子说话,模样非常恭敬。海兰珠又有些惊讶了,这个年轻男子莫非身份高贵,是个大管家一类的人物,不然自己这边的人怎么会上去搭话? 她不敢过去,因为自己虽然身份使然,却相当于入敌营的质子,今后生死由天,不能随意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族人和那年轻人说了几句,朝自己的方向伸手指了一指,年轻人也看过来,恰好与海兰珠视线相碰,目光深邃中透着威严,慌得海兰珠赶紧低头。 怎么这个人这么凶啊?海兰珠心道,明明长得挺好看的,却性子这么暴戾,如果给他当妻妾,怕会被打死的。 一想到这里,海兰珠心里更加不安了,她是旗人,满汉对立,那个凉国公,今后会怎么对待自己呢?会不会跟这个年轻人一样凶呢?就他不会害人,可还有个新娶的明国公主啊,她可是正房,自己不过是偏房妾室,按汉人的习惯,就算大房把妾室打死了,也不过受点罚读点妇德书就完了,遇到婆家后台大的,连这点惩罚都不会有。 大房是明国公主,还有比这更大的后台吗?海兰珠心里不禁苦水蔓延, 远远的,有声音飘过来,是那个年轻人的声音:“把人带过来吧。” 语气不高不低,却让人无法拒绝。 族人答应一声,返身过来,却没有来叫海兰珠,而是转到队伍后头,提出十几个捆绑着的人来。 自己的护送队伍中还有这些人?海兰珠好奇起来,由于按照礼仪,婚妇要一直呆在马车里,除了住宿出恭不得出来,所以对押着几个人混在身边,海兰珠并不知情,也没人跟她说过。 那几人留辫剃发,却不是旗人,应该是归附了大清的汉人。捆他们的绳子勒的很紧,让他们走路都跌跌撞撞的,也不知这长路漫漫,他们是怎么熬过来的。 “公爷,这就是周奎等人了。”族人向年轻男子恭顺的道:“按您的吩咐,三代以内十五岁以上的男子都带来了,一个不少。” 公爷?海兰珠贝齿微启,忍不住轻轻的叫了一声出来,赶紧伸手捂住嘴巴,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那人看去,眼神都是惊讶和惶恐,原来他真的就是明国凉国公?自己未来的夫婿? 王欢自然没有注意到海兰珠的表情变化,他仔细的盯着跪在地上的人看了看,脸板了起来,数了数人数,然后侧头向后,柔声对一个全身都罩在一件白色毛皮大氅中的人说了一句。 “应该都在这了,公主,过来认认人吧。” 罩在大氅中的人身材娇小,轻轻点点头,走上前来,拔去头上的头罩,露出长平公主那张俏丽的面容来,不过此时美人如狱,如花般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冷若寒霜。 她挨个从跪在地上的人面前走过,那些人没一个敢抬头看她,垂首颤抖,好像一群待斩的猪。 长平公主慢慢走过,最后在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面前停下来,抿着嘴唇,用仿佛从肺里憋出来的声音颤悠悠的说道:“外公!” 老者浑身都抖了一下,抬起脑袋,皱纹交错的脸上泪痕密布,前额剃光,后脑留着一根辫子,正是大明崇祯朝的国丈周奎。 周奎的嘴唇蠕动几下,想说些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来,又低下头去,方才喃喃的道:“外孙女,你放过他们吧,都是我一个人的错。” 长平公主闭上眼睛,这句话听在耳中,仿佛有一只手伸进了她的胸腔,狠狠的捏着心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一种难以言状的痛苦直抵脑海。 至亲啊,这就是自己的外公,就是他,把自己的三个弟弟,周奎自己的外孙,包括太子朱慈烺在内,一并告发,交给了清廷,然后活生生的杀死,断了朱家血脉。 有无数次,长平午夜梦回的时候,从僵梦中惊醒,一幕幕过往缭绕不散,弟弟们被抓出门时的哭喊如影相随,始终在耳畔徘徊,她咬牙切齿,发誓要报仇雪恨。 多尔衮死了,是被自己的丈夫打败的,仇人除了亲身的外公一家,没有别的人了。王欢以罢兵为条件,要求清廷交出周奎一家人去,清廷没有犹豫,干脆的把人交出来了。 “那时候……为什么啊?”长平痛苦的问道,却没有眼泪流下来:“他们……是你的外孙啊!” “我没有办法。”周奎低声说道:“我没有办法,如果不这样做,一旦被旁人告发,我们都得死。” 他抬起头来,挣扎着向长平公主膝行几步,用脑袋靠着她的腿,用哀求的语气哭诉道:“外孙女,你看在你娘的份上,替我们求求情,饶过你的堂兄弟们吧,有事都是我老头子的错,都是我的错!要杀,就杀我一个人吧!” 十余个跪在地上的人一齐哭了起来,其音可悲,其形可叹,纷纷哀求叫喊道:“姐姐、姐姐,饶了我们吧,我们当牛做马,来报答你的恩情!” 长平公主目光呆滞的仰头看天,天上蔚蓝,浮云片片,她微微摇头,轻叹道:“我娘已经死了,是被我爹亲手杀死的……” 言罢,她低下头,看向了周奎,眼神空洞,毫无一丝怜勉。周奎一窒,继续哭道:“那也不是我们的错,是闯孽的错!杀外孙的也不是我,是鞑子啊!外孙女,你可要想清楚啊,我们都是一家人,也是唯一的亲人了,一家人不能自相残杀,不能啊!” 长平公主咬着牙,看着他,身子颤抖起来,脸上抽搐,眼看不能自制了。 王欢及时的走上来,把住她的肩膀,轻轻扭过她的身子,温言道:“让我来处理吧,你见着人了,也该去了心病,剩下的事,就交给我吧。” 周奎眼见长平公主被王欢带走,心知不妙,惶急起来,想要站起身子去追,却被两个护卫牢牢按住肩膀,动弹不得,只能带着哭腔高喊:“外孙女,外孙女,求求你救救我们吧,求求你,朱家就剩下这几个亲戚了,以后就没了!啊啊啊啊!” 长平头也不回的走着,白色的大氅裹着小小的身躯,飘来一句话:“周家没有好人,朱家也没有。” 第497章 隔岸观火 海兰珠是看着周家的人被拖出去的,他们在挣扎、哀嚎,像一群垂死的狗。 那个年轻的凉国公,冷漠的站在那里,平静的看着这一切,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简单的做了个手势,就决定了周家人的命运。 隔得太远,海兰珠没有听到长平公主与周奎的对话,只是依稀听到周家的人在叫救命,还参杂着“外孙女”之类的字眼,她不知道里面的关系,只是感觉到王欢的杀戮果决。 当周围重新归于安静,王欢打发护送海兰珠来大同的清军们离开,站到了她的面前。 “格格,好久没有见面了。”他笑着说道,一如那一天在她的秀楼中离去时的笑容:“没想到了,还有再见的一天。” 这一句“格格”,立刻将海兰珠瞳孔都缩了一缩,脑海中的回忆拉到了几年前的那一天,那个肤色比现在要白得多也要瘦的多的小子,幻化为眼前铁塔般的凉国公,两人的模样如出一辙,一模一样,不同的是,一个稚嫩,一个成熟。 “你、你、你……你就是那天……” 海兰珠瞪圆了杏眼,花容失色,一迭声的“你”字就是说不完下文,王欢打断了她的惊讶,道:“没错,我就是,想我了吗?” “我、我、我……”海兰珠结巴着道,像个复读机。 “这就是天意,你早已被我看光光,上天觉得不该让你白白便宜了我,就把你送到我手中来。”王欢促狭的笑着,眼珠子上下在海兰珠身子上转动,像个不怀好意的流氓:“来吧,去你的闺房吧,都准备好了,里面跟当年你我共处时一样的布置。” 海兰珠怔怔的愣在原地,张着嘴巴,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爬墙上树进了她的房间的穷小子,居然成了今天的大明凉国公,卷了她的私房钱和首饰,穷凶极恶的坏人,也能成公爵?! 怨怒和羞耻,一瞬间涌上了心头,海兰珠脸上一片潮红,这个坏蛋!可是把自己光溜溜的抱上床过的,甚至上下其手,该摸的地方他都摸过!自己可是清白女儿身! 海兰珠性格刚烈,颇有武艺,立刻就想骂几句,陡然间又想起了临行前母亲的话,这个流氓可是把大清摄政王都杀掉了的枭雄,手上不知粘了多少血,就凭刚才对待那一行汉人的无情态度,可知并非易与的一般人物。 她又害怕起来,脸上一怒一怕的,神采变化,精彩纷呈,一个小女儿家的患得患失,明白无误的表露在表情上。 王欢看得津津有味,他好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恶趣味了,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好一会后,才温言凑近海兰珠的耳垂边说道:“我在落魄时拿了你的钱,就收了你的好处,放心吧,不会把你怎样的,只要你听话,这里就是你的家。” 海兰珠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倔犟不肯落下来,王欢的鼻息在耳畔热烘烘的弄得发痒,她用了很大的毅力,方才没有哭出来。 这般模样,让王欢就觉得无趣了,他无奈的唤过几个婆子,将海兰珠拉了过去,婆子们都是伶牙俐齿的机灵人,见惯了被父母卖出来的丫头,呱躁着拉着人走了,海兰珠一边走一边还回头看了王欢一眼。 王欢耸耸肩,无所谓的作为回应。 转过身,李定国就站在不远处,表情复杂的看着他。 王欢走过去,经过他身边,李定国默默的跟上。 “北直隶的接收,进行得如何了?”王欢问道,脚下不停的向书房走去。 “鞑子留守北直隶的,有汉军三个总兵近三万人,其中两个奉了降表过来,交割了兵马。一个迟迟没有动静,聚兵九千驻扎在沧州一带,昨天听说正在搜刮地盘上的民财,准备向山东去,大概要去那边和佟养量汇合,困兽犹斗。” “暂时不去管他。”王欢略一思索,道:“由着他去,山东容不下这么多兵马,佟养量不过是养虎为患,迟早生出事端,对我们有益无害。” “潼关的马作衡来了消息,守在河南的吴三桂前几天撤离了潼关,往北去了,听探子得来的消息,他也要往山东去,看看情况,一有不对就登船过海。”李定国看看手中的一张纸,又道。 王欢笑了一下,道:“又往山东去?这帮家伙要将山东经营成关外吗?” 李定国摇头道:“不,北直隶已经落入大明之手,这帮人罪孽深重,唯恐回归明廷会被清算,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到了山东过海就是关外,不失为一条路子。” 王欢脚下顿了一下,旋即又迈步,口中决然道:“放他们走,不必与这些破罐子破摔的人争斗,徒费军马。我们按照既定的步骤,慢慢压过去,山东迟早会收复,这些人只能过海,让他们去关外,尝尝寄人篱下的滋味,济尔哈朗不会把他们当大爷养着的。” “是。”李定国答应一声,收回了纸片,取出另一张来。“南直隶祖天赐说,皇上派延平郡王和惠国公出广东、福建,举大军十万攻浙东舟山,与鲁监国的军队会战于宁波府。” “哦?”王欢皱眉:“这事怎么朝廷没有消息过来?” “王应熊的信是今天到的,跟祖天赐的消息同时到到的大同,估计皇上没有要我们知道的意思。”李定国道:“祖天赐已经接收了陈锦的几万人,屯兵于苏杭一带,要不要…..” “不必!”王欢断然道,做了个坚决摆手的姿势:“这是永历皇帝对我们不信任,我们也不必要去插手。鲁监国冥顽不灵,妄想图谋天子之位,是个野心家,却没有做皇帝的本事,张名振倒是忠心,但没有周公辅佐之术,成不了气候,鲁王必败。” 李定国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王欢,道:“鲁王一败,惠国公必杀之,天下宗室里有资格当皇帝的,就唯有皇上一人了。” “所以我们不必去干涉。”王欢头也不回,继续道:“皇室家事,让他们自己去了断吧。” 李定国眼中精光一闪,抹过一丝喜色,不易觉察的笑了起来。 “没了?”王欢走了几步,没听见声响,奇怪的问道。 李定国眼神闪烁,表情迟疑,欲说还休。看得王欢不禁定住了脚步,看着他。 “大人,末将在想,公主新娶,鞑子格格又至,间隔太近,会不会……”涉及王欢私事,是犯大忌的行为,哪怕亲近如李定国,也不得不吞吞吐吐起来。 王欢看着他,眯着眼睛,面色严峻。 李定国愈加不自在起来,躬身道:“这事不过是末将猜测,为大局着想,才有此一说,大人如无此意,就将定国所言,当作一阵风,吹过去吧。” 四下里无人,清静安详,大院外面有鞭炮声远远的炸响,喜庆的锣鼓隐隐传来,有人家在办喜事,喧闹声衬托着这里更加的肃然。 王欢长吐一口气,慢慢的走过去,靠近李定国身边,轻轻的拍拍他的肩,缓声道:“知我者定国啊,这事我谁也没说,你就猜到了,真真了不起。” 李定国目光精芒狂现,喜上眉梢,抬头张大了双眼,不可置信的惊道:“果真、真如此?大人,真的是这样?” 王欢缓缓的点头,目光放远,望向天空:“是的,我要合乎情理的接下大明来,要让所有的人都不得不选择我,没人能说我谋权篡位,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他低头,一字一顿的道:“我,要当大明摄政王!” 第498章 鲁监国的死 舟山群岛,位于浙江东部外海,岛礁众多,星罗棋布,方圆一里以上的岛屿就有五十余个,其中第一大岛舟山岛有上千里的纵横,可容百万人繁衍生息,可谓世外桃源。自唐代起,就在此设县,派官员治理,与宁波府定关隔海相望,茫茫碧波,有若一道无形的高墙,将拥有一府之地的舟山群岛与大陆隔离开来。 正因为有如此紧要的地形,在清军占据浙江全境的情况下,鲁王才能在险地容身,坚持抗清的大旗不倒,为大明保有了一方土地。 清军不善水战,人所共知,而舟山群岛进可攻退可守,作为根据地再好不过,守在岛上的鲁王在张名振、张煌言等一众臣子的拥护下,趁清军北退之际,登舟上岸,占了浙东大片土地,一直撞到夔州军据有的绍兴一带,才停了下来。 郑成功和李成栋北上,没有与南直隶的夔州军发生冲突,很有默契的沿着海岸线行军,而鲁王的军队也心照不宣的沿着海岸线南下,双方好像一张拳击台上两个红着眼的拳手,在夔州军这个好似裁判的庞然大物注视下,在宁波府境内首先展开了大战。 两边都有数十万人,彼此熟悉,毕竟以前都在一个朝堂上照过面,但现在各为其主,为了一道各自遵从的大义大打出手,这场大战,一打就是半年多,从永历四年春一直打到秋末,两边各自动员了自己所有的力量,兵戈交错,烽火千里,淮河以南难民遍地,流离失所的百姓没有想到,关外来的鞑子走了,却又被大明的官军祸害。 一番乱战下来,永历这边占了先手,李成栋、郑成功、堵胤锡、何腾蛟等等人物比起张名振、张煌言、阮进、张肯堂等人来,要老练善战一些,地盘钱粮更要多上数倍,特别是驻扎湖广一带的忠贞营奉旨北上,借着李过等人与夔州系特殊的关系,绕道夔州军的辖区,突然出现在战场后方,给了鲁王军队致命一击,在浙东将鲁王主力击溃,杀军将无数,阵斩大学士张肯堂、总兵张晋爵、叶有成、刘世勋、王羽于四明山下,将都督张名扬、总兵马泰、李英杰等枭首于定关城外。 鲁王败退回舟山列岛,据岛固守,并秘密派出使者到南直隶,求见夔州军南面大将祖天赐于南京,许以高官厚爵、金银财物,甚至不惜划出了异姓单字王的超品爵位,就差平分天下了。 祖天赐不置可否,客客气气大的接待,客客气气的请吃请喝,就是半个字都不提答不答应的事儿,使臣火烧眉毛,却被推了个太极,到后来连祖天赐的面都见不着了。 永历四年十一月底,郑成功扬千舟、载十万兵,横渡大海,剑指舟山岛,鲁王最后一次困兽犹斗,张名振和张煌言倾舟山全部水师迎战,双方海战于碧波之上,血染海疆。 郑成功采取火攻之法,各个击破,张名振兵败死于海中,张煌言退回舟山岛,与鲁王据守舟山城,永历军上岸,四面围攻,城破之后巷战两天,十万人死于岛上,残云蔽日,血流成河。 鲁王在战乱中被杀死,首级传回肇庆,至此,在浙东坚持抗清五年有余的鲁监国体系,灰飞烟灭,他没有死在与清廷的抗衡中,却死在了自己宗室的刀下。 消息如风般的传遍大江南北,血腥味顺着人们的口水,在大地上流转。 …… 肇庆城里朝堂上,人人弹冠相庆,政敌一去,天底下再无可窥视大宝的人物,朱家天下终归永历帝,无人可从法理上撼动,偏安东南这么久,大家伙可算没有跟错了人,至此以后,从龙之功、扶助之力,就是永历朝诸位大佬的资本。 永历帝大宴群臣,觥筹交错,琼液醉人,听说不善饮酒的永历帝当天兴致很高,喝的人事不省,是被人抬回寝宫的。 …… 关外盛京小紫禁城里,济尔哈朗合上了从南面来的密报,轻轻的抬眼看向了窗外,外面银装素裹、大雪纷飞,冷得让人发颤,而宫内虽然燃烧着炭火,温暖如春,却终是有些不如意。让他不禁想起了在北京城里度过的数个春秋来,关内生活丰富、物资充裕,比起苦寒的盛京,要好上几个档次。 他略一沉吟,冷冷展颜,不屑的嗤笑一声:“竖子不成大器,早晚玩火自焚!”然后将这份密报随手放回文稿堆中,转而专心致志的看起了另一份密报来,密报抬头,用密密的小字写着标题:“山海关沿线夔州军本月态势”。 ……. 河套地区,青城归化,喀尔喀部本塔尔汗刚刚远征察哈尔部归来,这次远征,又带回了几千个奴隶,可谓大有所获。他刚进入新建不久的宏伟宫殿里,就看到了臣子送来的南边发生的战事消息,不禁乐开了嘴巴。 “这帮子蠢货,这是要干啥?”他年轻的脸上,几道新增的伤痕被笑容牵扯,显得有些狰狞:“明国皇帝真的是犯傻了吗?王欢占了大半个天下,他却还在跟自己兄弟斗来斗去,真怕王欢不想当皇帝、要给他加一把力?” 他大笑起来,几个妩媚的女子迎过来,殷勤的向他献媚,女子中蒙古人、汉人、满人都有,甚至有极北之地的罗刹国人,本塔尔汗左拥右抱,抛下那张纸,拥入后宫去了。 …… 大同城里,王欢的书房之中,几个人聚在一起,分席而坐。 坐在下面的,有李定国、李廷玉、马新田、孟知雨、张成、许铁柱、陈相等几个夔州系高级首脑,而马万年,则站在坐在首位的王欢身后。 几人交替的看着一份从祖天赐那边过来的塘报,脸上都是一副郑重肃然的表情,无人发笑。 王欢一直抿着嘴在喝茶,待每个人都看完了,才放下茶盏,慢慢开口道:“对于皇上的举动,诸位有什么看法?” 几人对望,都看向了李定国,他咳嗽一声,开口道:“功高震主,大人,皇上这种反应,也属必然。” “不过除了两广、福建一带,其他的地方都是我夔州系的力量据有,皇上用意如此明显,就不怕与大人之间起了芥蒂?藩镇处理不好,可是会出大乱子的,唐朝就是个例子。”孟知雨是文臣之首,他看着王欢,第二个说道。 “权利之争,向来不分疏亲,就算大人对大明有重塑之功、再造之本,在皇帝看来,也算不得什么。”李定国摇摇头,道:“事情已经摆明了,天下人都能看出来。”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古来如此,只不过朝廷这次动作也太猴急了,这么大的战事,不用我们的兵,明显是要给别的将领增加功勋,以便压一压我们。”许铁柱也说道,他这几年跟在陈奇瑜身边,耳闻目染,学了很多,现在看问题已经很透彻,很得王欢喜欢:“也许下一步,朝廷会试探着调动我们的军队,分配我们的地盘,看看我们的反应。” “鲁王已死,皇上的名份已定,鞑子又退出关外,长城内外再无威胁,换做是我,下一步也要解决坐大的臣子了。”李廷玉皱眉道,随着说话的节奏,大胡子一颤一颤的:“大人多次上奏,要皇上北迁,皇上一直搪塞着不肯,我早就知道其中有原因,现在看来,大人的处境比宋之岳飞还要危险啊。” “更为凶险的,是朝廷里无人替我们说话,王应熊来信说了,如今满朝文武,皆以大人为首要逆臣,认为大人有三大罪,一为赋税不缴,圈地自重;二为杀戮不表,妄自尊大;三就更扯了,说什么大人擅纳敌国女子,不杀出山海关外收复失地,与鞑子达成默契罢兵,贪生怕死!这还是人话吗?”马万年听了许久,忍不住也道:“他们不怕死,为什么不打到北直隶去?” “嫉贤妒能,朋党倾轧。”张成叹道:“大明顽疾,就是这个,大人不是其中任何一党,这些人又无法拉拢,自然就要诋毁了。” 众人你一眼我一句,说起来越发沉重,眉头都紧锁起来,书房中一片沉闷。 “是任人宰割,听天由命,还是另辟蹊径,我们听大人的。”一直没有出声的马新田,突兀的来了这么一句,让众人略略感到意外,这个扑克脸少见的面露坚毅神色,说出的一句掷地有声。 众人对视,然后看向了王欢。 王欢坐直身子,看向座中所有的人,每个人都与他对视,心中都明白了马新田话中的意思,这件事早晚回来,不过看什么时候而已。 站起身来,捏紧了拳头,王欢只说了一句:“大明社稷,不可妄动,诸位无须过于担心,我自有分寸。” 他散去众人,独留下陈相一人。 书房外北地的寒风呼啸,散尽了秋日的萧瑟,带来了无穷尽的冷意,两人于室内密谈良久,离去时,陈相满脸的沉稳中,带着一抹极为隐蔽的喜气。 王欢独坐于桌后,看着窗外掉光了树叶的光溜溜的一棵老树,沉吟了许久,方才慢慢的拿起笔架山上的一支狼毫,喂饱了墨,在一张崭新的宣纸上,写下了一个大大的“新”字。 第499章 坠落 永历朝廷的狂欢,一直持续到永历五年的一月之后,方才拖拖拉拉的开始审视全国的形势,诸多大佬这才惊讶的发现,全国俩直隶十三省,除了两广、福建以及浙江、湖广一部之外,其余区域竟然多多少少的都落入了夔州系的掌握之中,就连远在边陲的云南,造反的土司沙定洲也跟四川的夔州系眉来眼去,其境内的夔州商行红红火火,控制了整个云南的贸易往来。 湖广的堵胤锡与何腾蛟试探性的往夔州军控制的湘潭、长沙一线推进了一段,迎面碰上了硬石头,几股军队被夔州军以土匪的名义吃得连渣都不剩,在犀利的火器与精锐的战兵面前,即使如忠贞营这样的劲旅也没有占到一丁点的便宜。 三月,凉国公的第三次奏折来了,再次请求永历帝北迁,言辞恳切,催人泪下,但肇庆朝廷上上下下除了诸如朱天麟等少数人之外,没有一个赞成的,李成栋一党的自然是害怕永历北上,离开了自己的势力范围,王欢只需控制皇帝之后一道旨意就能要了楚党的命;而其他朋党,当然也有顾虑,害怕永历北迁后失去现有的地位,在王欢没有明确表态之前,一味的阻挠。 永历皇帝的态度也很暧昧,他知道,如果北上,不过是从一群军阀的控制变成一个军阀的控制,其处境,大概比在肇庆还不如,所以他坚持要迁往南京,并且要夔州军退出南直隶,但这是夔州军不能接受的。期间,他也多次与长平公主书信来往,希望长平公主能够审时度势,力保皇室尊严,但长平公主却反过来劝他,如今的天下,没了王欢,只会再次陷入分崩的结局,甚至关外的鞑子有再次南下的危险。 而郑成功收复舟山后,回镇福建,与南直隶的祖天赐有过几次接触,甚至在某一个时间段,短暂的从镇所消失,不知道去了哪里。重新出现后心事重重,愁眉不展,经常对着地图发呆,长吁短叹。 一年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夔州系在自己的地盘上安然经营,按照王欢的思路牢牢控制财赋大权,开征商税,垄断命脉行业,发展农业,扩大生产,无论人口和收入,都呈几何状的增长。官吏皆出大公主府,敕书上盖的是长平公主印,而非永历大印,人事任命之后,将一份备案目录送往肇庆吏部,也不管朝廷同不同意,人反正安上了,没人能反对。 肇庆也向一些地方派出了官员,却无一例外的还没到地方,就在经过夔州军地界时被拦下,第一次是客客气气的借口前面乱贼众多,流匪猖獗,请自行回去,如果想要偷偷摸摸的过去,在没有夔州路引的情况下被查获了,那就一声不吭的直接打为流贼,丢进大牢里,甚至一刀砍了了事,寻个地儿埋了,没人知道。就算历经千辛万苦的到了地方,就会发现,官署早已有人坐了,手中永历授命状被当做假货,撕碎了丢进粪坑里,人也逃不了当做匪人关押的命。 从某种程度上说,夔州军与肇庆朝廷的关系,早已从微妙的虚与委蛇,演化了暗流汹涌的对抗,只不过这种对抗,还没有扯下最后的遮羞布而已。 如此拉拉扯扯的到了十一月底,正逢永历皇帝的生日,按照习惯,各地官吏要亲自到肇庆拜寿,不能来的,也要送上贺礼,正逢兵戈休止,举国欢庆,这场寿宴办得风风光光,各地涌往肇庆的人流车队几乎堵塞了官道,肇庆城内张灯结彩,客栈难求,饭馆酒楼宾客满门,一座临时陪都小城,愣是变作堪比京师大城的模样。 新归附的原清廷浙闽总督陈锦,在投降祖天赐之后,外放浙江宁波兵马提督,又接受了永历帝的任命,拜浙江总督,算是永历朝所掌握的为数不多的由清复明大将,很受肇庆小朝廷重视,他带领的几百人远从浙江来,直接住进了永历帝亲自安排的锦衣卫衙门里,比起其他赴京的地方官吏需要自己四处寻找住处甚至在城外搭帐篷的窘境来,显然地位要高得多。 寿宴在水月宫举行,偌大的宫殿排满了桌子,永历帝高居主位,面南坐于宝座之上,下面群臣山呼万岁,声震内外,大国上朝的感觉油然而生,几乎让人差点忘了,这里还不是京城。 一批批寿礼按照官位顺序,由中官在宴席开始前唱名,送得多的官员洋洋得意,享受着永历帝听着自己名字的殊荣,一些特别贵重的礼物,会由人直接抬上去台去,向永历帝现场呈现,宫殿内灯火通明,一件件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在光火映衬下璀璨生辉,将整个寿宴推向了高潮。 “大明浙江总督陈锦,献上海底三尺高红珊瑚一支,富贵祥瑞,恭祝圣上万寿无疆!”中官的嗓子又高又尖,带着一丝颤抖。 满座哗然,几乎座中的人都站了起来,仰着脖子向台上望去,眼里都是羡慕和不可思议的色彩,盖因这件礼物实在贵重,千金难求。 陈锦坐在前列,面带得色的站了起来,向永历帝深深一躬,然后傲视全场。 一支由两人抬着、高达三尺的巨大红珊瑚,浑身散发着珠光宝气的光芒,慢慢抬了上来,只见这支珊瑚镶嵌在黄金底座上,沉甸甸的底座起码重达数斤上下,一尊润滑如白脂、雕刻得栩栩如生的玉寿星安放在底座上,珍贵的红珊瑚呈放射状置于寿星身后,远远看去,就像一尊神像在发散着红灿灿的光一样。 几乎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哪怕再见多识广、富可敌国的人物也看呆了眼,这份寿礼简直空前绝后,冠绝全场,没有一件礼物能与之媲美。 永历帝站了起来,两眼发直,爱不释手的伸出手去,想触摸一下。 陈锦抓住时机,低头高声贺道:“臣陈锦,数日前泛舟海上,见祥云蔽日,紫烟丛生,心知此祥瑞必有宝物所在,于是……” 话未说完,陈锦突然听到一声炸雷般的吼声在上方响起,一个声音高叫道:“我为鲁王报仇、诛此逆贼!” 没有人反应过来,陈锦还低着头颅,说着吉祥话儿,满座的人都盯着那株珊瑚,惊叹不已,就连距离永历皇帝最近的太监王坤,也直勾勾的看着宝物,无暇他顾。 抬着红珊瑚的一个进宝人,毫无征兆的突然撒手,从底座上摸出一柄早就贴在那里的匕首,一边嘶吼着,一边刺进了永历帝的胸口。 匕首透心而过,从永历帝的背后冒出尖儿,鲜血溅了刺客满身。 永历帝看着扎在心窝子里的刀,晃了晃,连一声叫唤都没发出,倒了下去。 刺客拔出匕首,血飙起来,如喷泉般射上一尺多高。他轻蔑的看了看扑上来的锦衣卫,横刀在手,抹了自己的脖子。 陈锦这个时候才在惊呼声中察觉不对,困惑的抬起头来,看到了让自己肝胆俱裂的一幕。 王坤扑上去,用自己的衣服和双手堵住永历帝胸口上还在飙血的伤口,撕心裂肺的大叫:“快传太医!太医!” 鸡飞狗跳、乱做一团。 那具弥足珍贵的红珊瑚,跌在地上,摔得粉碎。 陈锦呆呆的站在原地,心境犹如那具珊瑚,碎成了片片。 那一刻,他脑海里想些什么,无人知晓。 水月宫外,陈相听着里面的声音,向一个奔出来的宫人打探了情况,满意的点点头,掉头而去。 第500章 新朝建立(大结局) 永历皇帝遇刺,对南明王朝来说,不亚于一场天崩地裂的巨变,特别是在鲁王新亡、群龙无首的情况下发生,更显慌乱,永历无后,太子更是没影的事,原本以为永历正值春秋鼎盛,此事可以放一放,没想到突如其来的刺杀,让储君无人的局面,突兀的暴露出来。 陈锦被粗暴的关押、拷打,可是他连那个送宝人的姓名都不知道,更别提其他的了,自他投降后,手下被洗了一遍,夔州系和肇庆系的人都参杂其中,谁也说不清那人是那里来的,又是怎么混入朝贺的队伍里的。 刺客临死前暴喝的“为鲁王报仇”,大概可以作为定案的依据,不过瞿式耜等人无心去追究是谁谁,关键的问题在于,大明由谁来当皇帝? 永历遇刺时有上千双眼睛看着,消息是瞒不住的,拖不是办法,可是自流贼四起、鞑子南下,大明宗室几乎被杀了个干净,原本南逃的唐王、桂王、鲁王先后死绝,连一个后裔都没有留下来。 朝臣们正在仓促寻幸存的朱家宗室,却如惊雷般的听到一个消息---永历帝遇刺的第三天,远在大同的大公主府宣告天下,因皇帝遇刺,储君无后,强敌环伺、内患纷纷,而大明不可一日无君,为解国难与即刻,长平公主临朝听政,在北京城登基为女帝,改元建武,开六部设百官,重建太极殿于紫禁城。 肇庆群臣还没反应过来,紧接着又听到第二个重磅消息:女帝下诏,令凉国公王欢为摄政王,掌国事,率万军,废司礼监、立摄政王府,凡军国诸般大事,先送王府批红,再送女帝处用印,由内阁执行。 一个接着一个的消息,撑得人们几乎吃不消了,全国的夔州系几乎瞬间闻风而动,在强有力的中央指挥系统调配下,同一时间开始拥护大公主府的宣告,向北京称臣上表的奏折络绎不绝,就连福建、湖广,都有官员上表。 肇庆的反应明显慢了一拍,朝堂上争论不休,面对无主的金銮殿,文臣武将们激烈的辩论着,有人认为,大明宗室后裔难寻,即使找到了一个两个,也多半是隔了不知道多少代的远亲,跟长平公主承崇祯帝一脉的亲近比起来,要逊色许多,女帝虽然有些不靠谱,但情急之下,也别无他法。 李成栋等人坚决反对,开始聚兵自保,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个自称朱家的人来,充作皇帝,在肇庆登基,不过这时候,距离长平公主称帝已经过去一个月了。 摄政王王欢已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令长江沿线的夔州系南下,先是凭长平公主亲手写的书信招降了堵胤锡和忠贞营,后以雷霆之势碾压何腾蛟,陈兵岳州,兵锋直逼广西。 福建的延平郡王摇摆不定,他本效忠隆武帝,以大明国姓自居,虽然王欢的手段算是阳谋,无懈可击,却多少让他不自在。 南京的祖天赐没有逼他,只是大军收复浙江,力压福建,围而不打,绕道江西攻向广东,与李成栋在赣州大战,摆神威炮百余门,轰垮了广东兵,让李成栋第三次南逃。 整个内战,在一年后结束,瞿式耜率百官出城,素服奉玉玺,向先一步攻入肇庆城的许铁柱投降,愿奉长平女帝为正嗣。 第二年,福建的郑成功孤立神州,外无援内无助,筹措良久,不得不向女帝上表,愿以全省归附,至此,大明境内一统,民间有“二圣”之说。 关外的济尔哈朗在明廷内乱的时候,出山海关骚扰,被王欢迎头痛击,损兵折将退了回去。 ……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紫禁城中文渊阁上,王欢独立楼中顶层五楼,楼中无人,紫烟缭绕。 楼壁四面,绘有满满的一圈画像,都是人像,活灵活现,人物鲜明,显然出自高手画作。 每一幅画,都是一个小沙弥,麻衣光头,憨态可掬,或打坐参禅,或荷担赶路,一个火工和尚,正挥斧伐木,大汗淋漓却欢笑满颜。画卷围绕四周,置身其中,仿佛和画中人并肩室内。 屋子正中,悬有一幅巨画,画着一片孤山千刃,悬崖顶上,一群小沙弥怒目而视,看着山下逼上来的一群清兵挥舞着石头树枝,仔细看看,这群小和尚,正是四壁画中的人物。 王欢肃立画前,闭上了眼,耳畔仿佛又听到了石头山顶上的呼喊,脑海中一幕幕往昔,闪烁掠过。 窗户开着,有风吹过,呜咽如泣,王欢捏紧了拳头,几欲出血。他呆立半响,睁开了眼,飒然转身,下楼而去。 风卷起画幅,显出了画卷后面的一个斗大的“新”字,字迹飞舞,笔走龙蛇,写这字的人,定然是在悲愤莫名的情绪下书写的。 午门外校场上,旌旗飞舞铁甲铮铮,兵戈铁马刀影剑光,一面面巨大的“明”字大旗倒卷西风,旗影下白甲兵横成排竖成列,排成了一个个方阵,肃立于一门门铁炮后。 摄政王王欢在李定国、李廷玉等大将陪同下,骑白马、跨长刀、裹红氅,阅兵于野,兵发山海关,开始了北伐。 (全书完) ps:本来想发一个单章,作为完本感言,但觉得这样有些对不起书友,就写在这里了。这本书前前后后写了一年,用糟糕至极的更新速度完本,实在让人汗颜,如果网络小说以这种速度写,注定是没人呢看的。 不过书虽然难看,却依然有人捧场,浊酒在这里感谢对本书看到末尾的诸位书友,你们的订阅、推荐票和打赏,每一次都是浊酒更新的动力,特别是起点的哥不是哥、家里窝囊家外雄两位,你们的打赏就像闹钟一样准时,另外还有还没发现、萧飞、好想去桂林、wild-kid等书友,你们的书单推荐和每日订阅都是粮草,还有更多的书友,感谢你们陪浊酒度过这一年,每每寒夜独坐、绞尽脑汁的时候,想到你们,我就欣慰坦然,祝你们生活愉快,新书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