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宋》 第1章 宛如梦 “这是一场梦吗?” 烈日高悬头顶,明晃晃的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睛。 所有的一切都在干枯。树木、草叶都变成焦枯的黄色,用手一搓,立即化为粉尘。土地龟裂着,一指宽的缝隙朝远方延伸。 没有风,枯黄的大地被人脚一踩就扬起高高的灰尘,粘在头上脸上。 抬起已经变得沉重的眼睑,王慎茫然地朝前看去,口中发出一声叹息。因为脱水,此刻的他甚至没有丝毫的恐惧,有的只是疲惫和麻木。 实在太热了,身上的t恤在经过两天的跋涉之后已经被泥土和汗垢的混合物凝成一件僵硬的壳子,脚上已经被登山鞋磨得全是水泡。可即便如此,眼前这片荒野还是一眼看不到尽头。 不,说是荒野也不确切。实际上,放眼望去,荒草中依稀还能看到田埂,在其中还长着几丛稗子,只不过在烈日的炽烤下也同样焉头搭脑了不生气。如果没有猜错,这里曾经是一片良田。大约是干得实在厉害,被农民抛荒。 野原空阔,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一个人,整个世界好象只剩最后一口气正苟延残喘。 “好厉害的旱灾啊……不对,如此严重的灾情网络上怎么没有报道,也看不到任何救灾的工作人员。还有我在这么大一片平原上走了两日两夜为什么一个人都没看到,据我所知,这中原腹地可没有这样的地方……真是见鬼了!” 王慎吞了一口已经变成胶水的唾沫,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就郁闷地收回背包里。 还是没有信号,电池的电量只剩百分之五,眼见着就要罢工了。 去他妈的黄金周,去他妈的人潮人海,再不喝水,老子就要死在这鬼地方了! 王慎粗鲁地骂了一声,悔恨得想拿起拳头砸自己的脑袋。 是的,国庆之前他本和美院的几个老同学约好一起去黄山,效当年刘海粟大师描摹了天地之间的巍峨壮丽,搜尽奇峰打草稿。可转念一想,这个时候上黄山,除了看人还是看人,难不成去画游人的后脑勺? 再说了,古往今来,黄山七十二峰也不知道被人画过多少次,再画也画不出什么新花样。 作为立志做新时代艺术家的我们,得走到人民群众中去,用画笔描绘他们的喜怒哀乐。 再说了,洪泽湖这一带水网河流纵横交错,画画渔舟唱晚,画画小桥流水也不错呀! 就在大前天晚上,他因为顾着写生,错过了宿头在野地里睡了一晚。等醒过来,一切都变了。小桥流水人家、人烟繁盛的水乡美景变成了无边的盐碱地,变成寥无人烟的旷野。 最要命的是天气太热,已经两天没有喝水。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形,早就因为脱水倒毙于地。好在王慎自从大学毕业自己创业成立一家文化公司,在魔都买房买车,成为人们口中的成功人士之后非常注意健身。一有空就去健身房举铁、去赛马俱乐部骑马、去弓箭社射箭,倒也练得一具健康的体魄,这才勉强支撑到现在。 多想无益,还是快些走吧! 人不吃饭可以活三十天,可不喝水三天就得了帐。 咦,有水气的味道,得救了! “喀嚓”脚下好象踩中了什么,身体失去平衡,狠狠地摔到在地。一看,眼前的情形惊得王慎惊叫一声,就要从地上跳起来,如果他还有力气的话。 眼前竟然是一具尸体,不,应该说是一具干尸,正张大着可怕的大嘴斜坐在田埂边上,自己一脚踩上去,恰好踩在他的右臂上,将那条手臂踩成了l形。 这人干得只剩一张皮蒙在骨骼上,身上穿着一件麻布衫子,手上提着一张步弓,撒袋中插满了羽箭,尾羽上雕翎在风中轻轻颤动。 再看他的头发上则挽着一个大大的发髻,用一根荆钗儿穿了,做的正是古人的打扮。 这里是一个小凹地,有两尺高,旁边都是腐烂的干枯的木头。 “难道我掉进一个古墓里了?”王慎一交跌进来,已经没有力气再爬起来。他脑袋里一片懵懂,已经被摔昏了头。 目光落到那具干尸上,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 想了老半天,才凝起深思,背心一冷,千万根寒毛都竖了起来:不不不,这不是古墓中的干尸,而是刚死没两天的新鲜尸体。 是的,这人身上的衣服很干净,头发也黑油油地在阳光下亮着。而且,他手中的复合弓的弦还紧绷着,作为一个弓道达人,王慎自然知道,像这种复合步弓平日不用的时候需要将弦子取下放好,还得用弓码子给弓臂施加压力保持弹性。如果是古墓,这张弓怎么可能还能新成这样? 是的,这人死了没两天,只不过因为天气实在太干燥炎热,还来不及腐烂就被太阳烤成了干尸。 苍天,这是命案啊! 这人究竟是谁? “什么人?”突然间,远处的土坎下跳出五六个人:“出来,我们已经看到你了,休想瞒过爷爷。” “咯咯,这方圆百里就这一处泉眼,爷爷们守在这里已经好几天,你还不现形。” 听到人的声音,王慎心中一喜,可算是得救了。可定睛看去,浑身上下却如同浸在冰水里,禁不住剧烈地颤抖起来。 倒不是因为恐惧,实际上,作为一个还算成功的成功人士,他在创业之后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有见过,尚不至于怕成这样。 只不过眼前的情形实在太诡异,诡异得超过他的想象。 只见,跳出来的这六个人和干尸做同样的打扮,一副古人模样。他们或高或矮,都壮实得跟牯牛一般。再看他们身上借穿着薄皮甲,手中提着雪亮的腰刀,目光里绿油油地亮着如同两头恶狼,在他们的面颊上还刺着青色的印章。 “这里是什么地方,难道是穿越了,现在又是什么年代?”其实,这两日在旷野上走着,王慎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 这几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历,听他们话中的意思,这里有个泉水。他们正守在这里,抢劫路人,干没本钱的买卖。 刚才听到自己跌倒的声音,知道有猎物罗网了。 罢,既然被他们看到,只能出去跟他们照面,再给些财物,希望他们能给我一口水喝,再放我一马。只要是用钱能够解决的问题,都不算是问题。 想到这里,王慎摸了摸腰上的皮带。皮带上面挂着一个用来辟邪的玉蟾蜍,是以前去丽江旅游的时候被导演拉进玉器店买的,当时花了两千块。虽然明知这是个骗局,可为了息事宁人,只有破财免灾。没办法,进店之后,人家哗一声就把卷帘门给拉上,不买够预期数额,不许出去。 回家之后他找人看看,其实这块玉只值一百,但雕工还算不错,就挂在腰上当做一个玩物。这次用来做买路钱,应该能够让那几人满意。一百块用来买一口水喝,也算是值得的。 正当他要站起身来的时候,突然间,前方传来一声娇呼:“我们这就出来,不要,不要!” 王慎一惊,前面还有人,年轻软妹子? 声音好好听。 第2章 小娘子 “老天爷啊,老天爷,我就这么一个弟弟,如果他死了,我该怎么向奶奶,向爹爹交代。”看着脚边瘦得只剩皮包骨头,有出气没有进气的弟弟,安娘无声地哭泣着。 她从头上拔下一根银钗,对准自己的心窝。 是的,弟弟已经没有救了。十天前,他因为喝了脏水,上吐下泻,如果没有猜错,应该是染上了瘟疫。这样的情形,自从她和弟弟从河北南下寻亲,已经见过不知道多少次。得了这种病的人,没有一个能够支撑上五天。阿弟能够坚持到现在,大约是因为他比一般人壮实许多。 不过,昂扬五尺,一百四十斤的汉子到现在已经拉得小了一圈,用手轻轻就能抱起来。到今天,他已经陷入了昏迷,显然是已经醒不过来了。 “刘氏你这个臭女人,都怪你,都怪你这个臭女人,如果叫我看到你,非杀了你不可……可是,可是真到那个时候,我又如何下得去手……你毕竟是我的娘啊!” 没错,安娘口中的刘氏就是她和弟弟的娘亲,一个美艳妖娆的妇人。 当年,安娘的父亲还在老家的时候,身高臂长,武艺出众,虽然只不过是乡军的一个普通弓手,却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后生。据奶奶说,当年爹爹走在街上的时候,只要被他看上一眼,无论是婆子还是小媳妇,都会羞得面带桃花心中鹿撞。娘亲能够嫁给他,也算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只不过,爹爹是磊落汉子,平日只顾打熬筋骨,对于女色却丝毫不放在心上,就冷落了那姓刘的臭女人。 姓刘以前没有嫁到我家的时候就喜欢和别的后生眉来眼去,被爹爹冷落了自不甘心。再加上父亲大人被朝廷征招从军,一去五年。没有人管束,这女子的心就野了。 过年的时候竟然和一个路过的军汉勾搭成奸,私奔了。 臭婊子走了也好,我们家的名声都被她给败光了,我和弟弟们进了人都恨不得地上有条缝隙好钻进去。反正奶奶已经替爹爹做主写了休书,现在她不是咱们家的人了,我也可以抬起头扬眉吐气做人。 可是,可是……弟弟,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呀,说是要去追那对奸夫***要亲手杀了他们。我知道,我知道你就算追到他们也下不去手。 她毕竟是我们的娘亲,我知道你平日里说起姓刘的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可睡着了口中却喊着她的名字:“娘,娘,娘亲,你不要走,儿子会听你的话的,儿子不好让你生气了。你回来吧,回来吧!” 你是要去把她追来了吗,这又有什么用处?**就是***就算追回来,她的心也不在这里了。 可是,阿弟,你不该瞒着奶奶一个人去追。是的,你武艺是强,枪棒打遍一县无敌手。可这世道乱成这样,到处都是匪人和女真蛮子,如果有个好歹,奶奶还怎么活下去? 因为你不告而别,奶奶已经哭得眼睛都快瞎了。 可是,可是,你这个小畜生死活不肯回去。咱们姐弟二人从河北辗转千里到了这淮西,娘亲没有寻到,家却回不去了。 你现在又病得快要死了,留我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意义? …… 想到这里,安娘的眼泪成串地落到身边的弟弟脸上,顺着他高耸的颧骨流到地上。 大约是感觉到脸上的冰凉的泪水,下面的弟弟身体微微一颤,嘴唇微微翕动,好象在说些什么。 “阿弟,阿弟。”安娘顾不得将钗儿刺进自己心窝,忙俯下身去将耳朵贴在他嘴边。 “阿姐,给你添麻烦了,对不起,对不起,我要死了,你别管我,回家去吧!” 安娘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回家,回家,我还回得去吗?” 正在这个时候,前方传来一声大叫“什么人?出来,我们已经看到你了,休想瞒过爷爷。” 安娘下意识地叫了一声:“我们这就出来,不要,不要!”等她站起身来,定睛细看,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匪兵,从北方流窜而的匪兵。 确实是他们,这一点从他们身上土黄色麻布衫子,薄皮甲和满口的鲁西北方言可以看出来。 是的,这些匪军她和弟弟在一路南下寻亲的的过程中碰到过许多次。 这些贼人自从济南流窜过黄河之后,四下烧杀抢掠,所经之处都被他们屠成一片白地。好几次,姐弟两都差点落到贼人手头。若不是他们机灵,在危急关头逃走,此刻已经成为路上白骨。 在以前,他们不过是游荡在苏北,在楚州和官兵对峙。想不到他们竟然绕了一个大圈儿,深入到淮西了。 看到这几个匪兵,刚开始的时候安娘心中还很畏惧。不过,她本是燕地人氏,燕赵本多慷慨悲歌之士,胆气也壮。再说,这些匪兵,阿弟一路上也杀过几个,也没什么好怕的。 不就是个死字吗,反正阿弟死了,我也无颜回乡。 想到这里,她立即将手头的银钗扔过去:“这个是我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给你们了。” 从河北到淮西,安娘和弟弟已是衣衫褴褛,纯粹的流民打扮,一看就没有什么油水。这一枚钗子重约五钱,在这乱世中也算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匪兵们应该会满意的。 却不想,两个匪徒围上来,一把剪了她的双臂。 强烈的痛楚袭来,安娘身体不觉朝前一挺,饱满的胸脯就呈现出诱人的圆弧状。 “嘿,小娘子长得不错呀!”这五六个匪徒中为首那个头儿模样的汉子正用手把玩着银钗,看到安娘窈窕的身枝,眼睛一亮,闪烁着淫邪的光芒,手在腰上一按。 雪亮的闪光,风声尖锐,直奔安娘的额头。 那是一柄样式古怪的兵器,厚背薄刃,直刀,上面浮动着如同羽毛一样的纹路,一看就是名家所制。 安娘如何看不出这刀的锋锐程度,见这一刀袭来,知道自己的脑袋在人家手下就好像切豆腐一般。 可是,这军官刀法出众。就在刀尖正要砍中安娘顶心的时候突然一拐,沿着脖子滑下来,将前襟划破。 此刻正值夏末,衣裳穿得单薄,外面的衫子一被划破,就露出里面的一袭绣着荷花的红色亵衣。 安娘那妙曼的身材再掩饰不住,即便隔着衣裳,依旧能够看到里面那突起的两点。 “咕咚!”响亮的吞咽口水的声音。 所有匪徒的眼睛都绿了。 那匪首张开满是黄牙的大嘴,怪笑着用刀在那两点上不住磨蹭:“尤物,尤物啊,也不枉费我弟兄在这眼泉水边等了两日。虽然没抢到什么东西,有你这小娘子在,也值了。” 被人用刀贴着衣服在敏感之处,安娘浑身都是鸡皮疙瘩。她一口热血涌起,大叫一声:“爹爹,阿弟,安娘先走一步了!”用尽浑身力气挣脱身后的两个匪徒,心口对着那把直刃刀的刀尖撞去。 可是,那匪首的武艺本就不错,手猛地一缩,人跃到一边,淫笑:“想死,没那么容易。好歹也得让咱们兄弟快活上两日再说,来人,按住小娘子。老子要让她知道什么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一个匪徒扑上来,伸出手正要去钳安娘的咽喉。 “咻!”一声脆响。 只见,一支羽箭从他的左侧太阳穴射入,血呼呼的箭头从右额探出来,晶亮地在阳光下闪烁,如同猛兽的獠牙。 所有人同时愕然转头看去,只见远处大约五十步的一个土坑里站着一个剃光了脑袋,身上穿着圆领古怪衣裳的汉子手中正拉圆了一张搭着长矢的大弓。 在他身前的地上插着一排白羽。 “垃圾受死!” 第3章 连珠箭 是的,射杀这个匪徒之人正是王慎。 刚才他一交叠到土坑里,惊动那群守着泉水抢劫过往百姓的土匪。正当他要走出去的时候,却不想前面站起来一个女子。 想来那软妹子应该是误会她暴露身形,被贼人发现。 在千钧一发之际,王慎忙又勾下身子冷眼旁观,寻思着等土匪抢劫那女孩子之后,自己乘他们不备悄悄逃走。也因为,这一幕他从头看到尾看得囫囵。 实际上,这事他既不打算管也没有那个能力。可是,眼见着这相貌俊俏的女孩子就要被人蹂躏,王慎心中一口热血涌起。 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抢过地上干尸的弓,搭上一支箭就朝那个扑向古装小美女的土匪射去。 在现代社会,王慎是个成功人士,喜欢画画,喜欢军事历史,喜欢体育运动,尤其是骑马和射箭,在他看来,开弓放箭才是男子汉的运动。 他本不缺钱,买的器械自然精良,请的弓箭教练也是前国家队主力,听说还拿过全运会第六名,当然,学费也不便宜。有良师指导,加上本就嗜好此道。几年下来,百米之内不说例不虚发,上靶当不在话下,要知道一百米之外的箭靶子看起来已经是个小黑点了。 其实,生在天朝对于军史爱好者来说简直就是个悲剧。私人持有枪械是重罪,玩弩要进看守所吃牢饭,就连收藏冷兵器也的偷偷摸摸不能开锋。 现代弓、传统弓玩得多了,整天射死靶子总归不过瘾。打猎……现在这山上哪里还有野物。一不小心射到保护动物,一辈子就完了。 只因为实践的机会实在太少,王慎的手痒的厉害。 刚才他一冲动,一箭射杀了一个匪徒,心中一呆,有声音在大喊:我杀人了,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当下就有丢掉弓逃跑的心思。 但是……但是这心中怎么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啊? 肾上腺激素大量分泌,脑子里嗡嗡着响,眼前一片血红,身体仿佛已经不受控制。 “杀杀杀杀,杀人的感觉好爽,实在是太爽了!” 看到王慎突然站起来,众匪俱是一呆。然后齐齐发出一声喊:“古头儿,老辛被这厮射杀了!” 就在这个时候,又是一箭射来,正中一个匪徒的胸口。直接射穿他身上的薄皮甲,钉进心脏,只留短短一截尾羽在外面颤个不停。 那人眼神一白,身体就如同米口袋一般软到在地。 又有人在喊:“孙二死了,孙二死了,贼子射得好准。” 话音刚落,第三箭又来,从一个匪人的脖子射入,箭头带着在颈椎骨上摩擦的声音截断大动脉,劲急的人血标出两米,喷了众人一头一脸。 顿时,土匪们乱成一团。 隔这这么远的距离,前方土坑里站起来的那个汉子一箭就能收割一条性命。要知道,双方距离大约五十步。看起来好象不远,其实也就是一个小黑点,甚至连对方的相貌也看不清楚,更别说准确射中目标了。 如此射术只能用神乎其技来形容。 这群匪徒总共六人,转瞬之间就被人射死三个。他们又没有带弓箭,在远程兵器的射程中只能被动挨打。这也正常,在古代,弓手都是一军中最精锐的士卒,至少也得生的牛高马大。若是气力不足,又如何开得了弓? 而且,训练一个合格的弓箭兵,至少需要三年的工夫。 这几个贼兵以前都是流民,刚被乱军裹胁的时候能够一人一把刀就算不错了,大多数人都是锄头和木棍。最近一年以来抢劫各地州府,军队的装备才算勉强得到提升,但弓兵这种技术兵的积攒需要很长时间,却不是短期就能练出来的。 看到王慎拉圆的大弓,看到搭在上面的明晃晃的箭头,所有人的头皮都是一麻,心中冒起一股寒气。 有人大喊:“古头儿,贼子箭术了得,快走!” 另外一人则尖锐地叫道:“西军,刘光世的西军精锐。”没错,西军每战以强弓硬弩压阵,也只有那些关中汉子中才能有如此高明的箭手。 这个时候,王慎的第四箭正指着那个叫古头儿的面颊,听到“刘光世”三个字,一呆,眼前的红色消失不见,他瞬间恢复了清醒:刘光世,刘光世,这名字听起来好生耳熟。 也因此,这一箭却射偏了,擦着那个古姓匪首的耳朵没入后面的草丛中。 古头儿显然是一个悍匪,死里逃生,不但不惧,反大吼一声提刀朝王慎扑来:“临敌不过三发,冲上去,冲上去!” 五十步距离何等之近,只几个起落,古头儿就奔自王慎身前二十步的地方。 敌人如何凶悍出乎王慎的意料,不过他心中却不惧怕,心中冷笑:“二三十米距离就是打苍蝇,看我在你身上射个透明窟窿!” 双手一用力,就要拉个满弓。 可就在这个时候,无力感袭来。 他臂膀一软,不但没有拉开这张硬弓,反被弓臂的反作用力拉得朝前一个趔趄。眼前突然发黑,有金星闪烁。 “糟糕,没力气了。”他心中一凉,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手中这把传统弓和现代弓箭俱乐部用来消遣的现代弓不同,是用来打仗杀人的。既然要用来杀人,弓力自然是越强越好。 以他看来,这把复合蒙古弓至少有七十磅以上。这种力量的弓让一个普通现代人来拉,可以说是要将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但对于古代弓手来说,也不过是堪堪入门。据说,南宋的战神岳飞就能开三石强弓。 三石,那就是三百斤,也就是三百多磅。俱乐部的定制弓最强的也就九十九磅,除了教练没一人拉得开,可想岳飞岳鹏举的力气大成何等程度。 王慎平日间开七十磅的弓本没有任何问题,只不过他两天没有喝水。此刻一口气射了五箭,力气已经耗尽了。 “难道说我王慎今天要死在这里?” “贼子受死!”说时迟,那时快。见王慎拉不开弓,古头儿心中狂喜,手中的直刀当头朝王慎砍来。以他的力气,以这把刀的锋利程度,他有信心把这贼秃的脑袋砍成两瓣。 “草你妈!”眼见着这一刀无论如何也避不过去。王慎一口咬破自己的舌头,借着剧痛带来的那一丝清醒。不退反进,猛地扑进古头儿的怀里。 “碰”一声闷响,所有人头抬头看去。 却见古头儿趔趔趄趄地后退几步,捂着喉咙坐到地上。在他的咽喉处正插着一支长箭,鲜血沿着他的指缝不住渗出来。 原来,就在两人身体接触的一瞬间,王慎顾不得开弓,右手一用力,直接将箭刺进敌人的喉管中。 这一招几乎用尽了他的全身力气,眼前的金星更多,再也看不见了。 顾不得去查看古头儿的死活,王慎又摸出一支羽箭搭在弓上。他也没有力气拉弓,只冷笑着看着前方。 他的眼神中一片空洞,面上溅满了古头儿的鲜血,显得分外狰狞。 “逃啊!”见王慎毫不费力就杀了四个同伴,就连武艺高强的古头儿在他手下也走不过一招,两个匪徒精神终于崩溃,丢掉手中兵器,发出一声喊,不要命地逃了。 “不能昏过去,不能昏过去,不能……”王慎心中大喊。 可是,满天满地的金星消失,一片黑幕袭来。 第4章 是何年 臭,真臭。 如入鲍鱼之肆。 苏醒过来的时候,身体软得像一团棉花,上下眼皮就好象被人用胶水粘在一起,只一动,就疼得钻心。 就在刚才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到北方出差,和客户在洗浴中心洗澡。正泡得欢畅,突然间,一个软妹子裹着浴巾进来:“大哥,要大宝剑吗?” 说着话,她将浴巾一掀,露出满是蛆虫的身体。 红粉骷髅,色即是空。 然后,王慎就吓醒了。 疲倦,实在太疲倦了,就好象是当初熬了三天三夜做企划案时的情形;又好象是那次去西姑娘山写生,翻越冰川大坂去海螺沟。 可等到有人将臭烘烘冰凉的水灌进自己喉咙的时候,王慎已经干涸身体好象海绵一样剧烈膨胀,每一颗细胞都在欢喜地叫喊着,力气也一点一点回来了。 臭,非常的臭,草,有人往我口中灌脏水。这味儿简直……简直跟小区下水道没有任何区别,这是想毒死我吗? 一个激灵,王慎猛地睁开眼睛,一汪泉水映入眼帘。 大旱季节,那水缩得只剩一尺见方,一个小姑娘将白皙修长的手伸进水中捧水。水很浅,经她的手一搅,里面沉渣泛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败的气息。 看到王慎醒来,女孩子面露惊喜:“大……大哥你醒了?” 这女孩子大约十五六岁年纪,个头不高,看起来只到自己耳边。她的脸上虽然脏得厉害,却五官娟秀,小鼻子小嘴,大眼睛在阳光下忽闪忽闪的,亮得叫人不禁心中一跳,是一个小美人儿。 只不过,这小丫头发育得实在太好,前凸后翘,偏偏身枝窈窕如同风中垂柳。 她身上穿着一见土黄色麻布衫子,下面披着满是窟窿的黑色袄裙,怎么看都不像是现代人打扮。真要比拟,倒有些像古装片中的情形。可同后世电视中新鲜亮丽的古人比起来,她破烂的衣衫和后面的黄土地,就仿佛是被一层灰色的历史迷雾笼罩,恰是一张旧相片。而她,就是那照片中的主人公。 王慎刚才在梦中被吓得厉害,此刻脑袋里还晕得厉害,也想不起其他,只感觉心口有一股寒气涌起来,身体也禁不住微微颤抖:“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你你,你是谁?快快快,快打120,我病了,我不成了……手机,我的手机呢……” “啊。”见他猛地睁开眼睛,女孩子一呆,脏水顺着双手指缝流下去。 见王慎浑身乱抖,小姑娘忙伸将一张湿淋淋的布巾盖在旺盛盖在他的头上:“大哥,你中了暑气,别动,别动,歇一会儿就好。” 额头一凉,王慎神智突然清明。就看到女孩子刚才这一翻忙碌,身上的衫子敞开,露出里面大红亵衣。那内衣上绣着几朵荷花,正随着里面的波涛起伏摇曳生姿。 昏迷之前的记忆突然回来了,脑海中满是人血、惨烈的叫声、羽箭刺入人体的轻响,王慎低呼:“你,就是刚才那个女子?” 发现自己的外面被刚才那个匪首用刀划破的衫子已经敞开,女孩子大羞,急忙拢了衣襟,微微一福,语含感激:“是的,正是奴家。方才若不是大哥仗义援助,我和阿弟已经死在贼人刀下,大恩不言谢。小女子身无长物,无以为报。将来若得还家,定会在案上摆上大哥的长生牌位,日日念颂为大哥祈福,却不知道大哥尊姓大名?” “原来刚才那一幕不是梦啊,我竟然杀了那么多人,看来,在没有法律的世界杀人,却有一种不受道德道德约束的快感,这就好象网络游戏……免贵姓王,名慎,你叫什么名字?”王慎喃喃道。 “原来是王慎大哥,我叫……我叫安……娘。”小姑娘小脸微微一红,在古代,一个女子的姓名只有父母和未来的丈夫才能知道,报上自己闺名之后,她只羞得浑身躁热。 “原来是安姑娘。”王慎见她面泛桃花,想起刚才的旖旎风光,心中不觉一荡。突然间,他想起一事,面色大变,一把抓住安娘的手:“现在是什么朝代,又是在什么地方?” 王慎的力气本就不小,这一把抓过去,十指紧紧地嵌入安娘的手臂里。 “哎哟,王慎大哥你轻一些。”安娘轻呼一声,却没有挣扎,反柔声道:“什么什么朝代,这里是淮南东路泗州,难道大哥你不知道吗?” “淮西东路是什么地方,泗州是什么地方?”王神面色大变,泗州不就是江苏省盱眙市的古称吗……做古人装扮的土匪和安娘,一言不合就杀人劫色的丛林世界,看来,我是真的穿越了。 他强忍着激荡的内心,松开安娘的手,道:“安姑娘,我老家遭了灾,这一年来都四处游荡,也不知道现在都到什么地方了。这样,我换个说法,现在是哪一年?” 安娘:“王慎大哥,现在是建炎三年,大宋建炎三年。” …… 建炎三年,南宋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2016已是八百八十七年以后了。 王慎静静地坐在那眼泉水边上,坐在大旱之后的淮西平原上。 眼前一片枯黄,目力所及,无树无木,只远方地平线在天边勾勒出微微的弧线。 满天黄土,身周荒草起伏如涛。 历史的狂风在八百年前呼啸澎湃,吹动他和安娘的衣裳,襟飘带舞。 建炎三年正是南宋赵构小朝廷建立的第四个年头,女真在靖康年破太原,攻占东京开封俘虏徽宗、钦宗二帝之后,正处于国势的最顶点。这支可以说是冷兵器时代最强的军队在这十多年间崛起于按出虎水,带着北地的冰雪和北地人特有的坚韧的剽悍,如同狂风一般南下。 先灭辽国,再灭北宋,所经之地,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从靖康到现在,整整六年之中,女真几乎没有碰到过象样的敌人。 在渔猎民族刀下,农耕民族似乎是不他们的对手。 如今,女真消化了战果,在燕云的统治已经牢固,大军再次南下,搜山检海捉拿赵构,欲要彻底灭亡南宋。 中华汉民族仿佛已经站在悬崖边上,只差一步就亡国灭种。 如今,南宋小王朝的皇帝赵构刚逃到扬州和江宁府也就是后世南京一带,准备据长江天险而守。 古人有一句话,守江必守淮。 也就是说,若丢了两淮,长江一线也守不住。 现在是建炎三年八月,很快就是秋凉。待到秋收马肥,就是女真南下之时。 王慎此刻就穿越到这个操蛋的年代,穿越到这个马上就要变成大战场的淮西。 第5章 氟哌酸 实际上在射杀那四个山贼的时候王慎就已经知道自己穿越到了古代,只是心中还存着一丝侥幸:这或许只是我脱水后产生的幻觉吧? 此刻听到安娘的话,王慎这才肯定,是的,网络小说中的穿越情节确确实实地叫自己碰上了。 苍天,别人穿越到古代,要么是皇帝、太子,要么是王公贵族,至不济也是一个世家子弟读书相公,所处的时代也是鲜花着锦的太平年月。偏偏自己连身体带魂魄囫囵地来到这里,还是一个残酷到极处的乱世。 嘿嘿,老天爷,你这是在做什么呀? 说来也怪,王慎并没有像其他穿越者那样又哭又笑。相反,他心中有的只是麻木。就这么呆呆地坐在地上,心中一片迷茫,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看到王慎这般模样,安娘心中担忧:“王慎大哥,你刚醒过来,不要紧吧,要不再喝些水?” 说着话,又用手去捧泉眼里的脏水要来喂王慎。 看到她手中那一捧浑浊的泥水,王慎瞬间情形过来,忙摇头:“这水不能吃,吃了会死人的,我们要活下去。”是的,以前在现代社会混军史论坛的时候,他还曾经和人讨论过一旦到了宋末乱世,该如何招兵买马,又该如何建立自己的班底,进而席卷天下,挽天之将倾地之将覆。但此刻,他只想如何在这个世界活下去,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想起先前横飞的血肉,想起敌人临死前的惨叫,怎不叫人毛骨悚然? 这样的世界他一点不想要。 这一句“活下去”刚说出口,王慎心头悚然而惊:“剩下那两个贼子呢?” 听说喝了水要死人,安娘眼中疑惑:“不会呀,我和阿弟方才喝了这水并不觉得不妥。王大哥你箭术了得,那两个贼子已经被你吓退了。” 听到她说其他两个贼子已经逃了,王慎猛地站起来,“我们得快点离开这里,否则那两个贼子若是带着大队人马回来,你我都走不脱了……这位是……” 刚才王慎中暑昏厥,这猛一站起来,只感觉头昏眼花,背心阵阵发冷。 只见,在安娘身边还躺着一个男子。 “对对对,王大哥你说得是,此地不宜久留。这位是我的阿弟,他叫应祥。”安娘拣起王慎落到地上的湿巾,盖在那个叫应祥的男子额上,低声唤道:“应祥,应祥,阿弟,快醒醒,我们要走了。” 那男子一动不动,只眼皮动了动,显然正处于昏迷之中。 王慎定睛看去,这就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嘴唇上还生着一层细密的绒毛。在缺乏营养的古代,古人大多数只一米六十的个头。可这个孩子却长得颇高,都快一米八十了,若是再壮实些,叫人不禁怀疑他才是从现代社会穿越而来的中学生。 是的,在现代社会,成天大鱼大肉的养着,又有良好的体育锻炼,十一二岁的孩子都发育得极好。一米七十也就刚刚好,甚至一米八十也不鲜见。 应祥好象是生了很重的病,面如金纸,颧骨高高耸起,看起来就好象是一具骷髅,显然已经支持不了几天。 见应祥不动,安娘眼泪又落了下来。 王慎一把将他从地上扶起,背在背上,问:“我来吧,他怎么了,病得厉害,怎么不找个郎中看看?”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大约是得了瘟疫,十天前就开始又吐又拉……”安娘低声抽泣:“这一带都没有人烟,又从哪里去看郎中?” “又吐又泻?”王慎刚将应祥背在背上,先前嗅到的那股臭气更加浓重,真真是熏得人睁不开眼睛。 这是大小便失禁的味道,又看了看身边那一汪已经变成黑色的泉水,心中立即明白。气道:“痢疾,你给你弟弟喝这种水,不得病才怪。” “啊,痢疾?”安娘惊得满面煞白,不觉退了几步。 痢疾在现代社会或许不算什么,输两天液就好了,可在古时候却是不治之症。 眼见着安娘又要哭出声来,王慎忙道:“别哭,别哭,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咱们得尽快离开这里。我背上应祥,你去将我的背包拿上,咱们走。等找到干净水,再喂他两颗药丸。” “啊,你是郎中?”安娘一脸的欢喜:“你能救应祥?” “我可不是什么郎中,不过,行走江湖,哪能不带药品干粮。能不能救应祥我可不敢说,尽人事听天命吧。”王慎背上应祥,提起力气,大步朝前走去。 “恩。”小姑娘急忙拿起王慎的登山包跟了上来。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尸体,小姑娘也不害怕,在尸体上摸索了半天,寻了几块干硬的饼子,想了想,又从刚才那个古头儿身上摘下刀鞘,将那把横刀收入鞘中,递给王慎:“王大哥你带上兵器,至少能够当拐儿杵杵。” “却是一把宝刀。”王慎接过来挂在皮带上,笑道:“安姑娘,这么多死人,你却不怕?” 安娘叹息一声:“这一路走来,死人看得多了,刚开始的时候心中自是畏惧,多了就没什么了。这人死如灯灭,没有了魂魄,也就是一块死肉。王大哥,我们该去哪里?” 王慎想了想,心道:根据史料记载,现在是建炎三年八月,开封留守司那边的南宋兵马起了内讧,留守司的部队都已经尽数南撤。西面都是溃兵,兵荒马乱,自然是去不得;黄河那边又都是金国的领土,北方也去不得;至于东面,还有两月女真大军就要来了;那么,只能朝南方走,只要过了长江,至少短时间内是安全的。 就道:“我们朝南走。” “好的。” “不过,哪边是南?” “我知道,我知道。”小丫头看着天上的太阳,道:“现在是上午已时,太阳还没有到顶上,算是早上吧。”她张开双臂,念道:“早上起来,面对太阳,前面是东,后面是西,左边是北,右边是南。王大哥,向着我的右手走。” 阳光强烈,她身上破烂的衣衫被照得仿佛透明了,勾勒住妙曼的身姿。好美,好可爱! 一刹间,王慎竟是痴了,喉结滚动,不觉“咕咚”一声吞了一口唾沫。 这个时候,背后的应祥轻轻地哼了一声,声音中带着恼怒。他右腿勾起,膝盖在王慎的屁股上顶了一下。如果他不是因病浑身无力,这一记膝撞自然后瞬间将王慎的脊椎撞断。只 吃了这一顶,王慎大窘,这小子并没有彻底昏迷,发现我正在偷看他的姐姐:“走走走,快走。” …… 篝火燃起,将一间破屋照得通明。火上架着一口铁锅,里面的水已经开了一段时间,正汩汩翻腾。 这是一座不知名的村子,在里面寻了半天,除了满村的白骨,却没看到一个活物。不过,有水井,有干净的饮用水还是叫人非常欢喜。这半天的辛苦跋涉,一口气走了至少十五公里,总算没有白费。 淮西位中国的东面,天黑得早,偷偷看了一眼还剩百分之一的手机,正是后世北京时间晚上六点,但天已经彻底黑了。 王慎热伤风之后,又在烈日下走了一个下午,背心更冷。此刻虽然是大暑天,却如同置身于冰窖。 他忙将身体朝篝火边靠了靠,身边的地上,应祥闭目一动不动地躺着。 “就在方才,这小子又拉了一次肚子,排泄物全是白色的涎水,臭死了。”即便王慎不是医生,也知道应祥已经处于最危险的关头,如果再不止泻,小家伙绝对看不到明天的太阳。”“另外,我也得吃一颗感冒药。” “安姑娘,水凉没有?”就在这个时候,手机的叫了一声,屏幕黑了下去。原来,电量已经耗尽,彻底变成了装饰品。实际上,在没有任何信号的这片时空,这玩意儿也没有任何用处。 “凉了,凉了。”安娘手里捧着一只满是缺口粗陶碗,扶起应祥,小心地将水喂入他的口中。 应祥已经虚弱得没有半点力气,头一歪,水就顺着他的嘴角流出来。 “还是我来吧。”王慎着扶住应祥,打开背包,掏出一板药,想了想,抠出两颗塞进小家伙的嘴巴,然后灌了一口水进去,接着在他的喉头上一捏。 药丸顺利地顺喉而下,但应祥也醒过来了,无力地睁开眼睛,满是敌意地看了王慎一眼,又闭上了。 王慎弄不明白这小子怎么如此仇视自己,也不放在心上,将那板药递给安娘:“安姑娘这药你拿着,一日三次,每次两颗。哎,也吃不了一天,还剩两道,能不能救回你弟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安娘谢了一声,接过去看了一眼,一呆:“这是什么药,我以前怎么从来没见过。”是的,这药约一寸长,半白半红,就好象是玉雕而成,又用银箔密封正一个银扳模样,看起来煞是珍贵。 “氟哌酸。”王慎顺口应道。 “什么复盘?” “没什么,就是我行走江湖的时候从一个无名老道那里求来的,说是可以治内重外急腹泻之症。”所谓氟哌酸乃是后世常见的抗生素类药物,五快钱一盒,随便哪个药店都能买到。主治胃肠道感染和伤寒和其他沙门菌属感染。 虽然是普通药物,却是现代医药工业中的典型产物,代表着二十一世纪的科技成就。 作为一个经常在野地里露宿写生,立志成为大画家的成功人士,每次出门,王慎都会带上感冒药、腹泻药和创可贴以备不时之需。 现在他包里还有六颗氟哌酸和一包感冒冲剂,希望这六颗药能够把应祥从鬼门关里拉回来。实在不行,希望能够先吊住他的命,等到了有人的城市,再找个郎中给他开几副中药。 包中的干粮已经在这两天吃完,手机已经停电,将最后一把感冒冲剂融入水中,一口饮尽,王慎心中突然有些苦闷:现代社会的一切痕迹对自己来说都已经消失了,在这如同外面长夜一般的古世界中,我又该怎么活下去? 喝了一碗滚烫的药水,吃了安娘递过来的饼,烤着篝火,身上热起来,有汗水不住渗出。 王慎神识一阵恍惚:我是谁,我从何来,又往何处去? …… 药好象对应祥没有任何用处,第二天一大早,安应祥依旧那副昏昏沉沉的样子。倒是王慎夜里出了一身汗之后,一起床只感觉精神抖擞,浑身都是力气。 “安姑娘,不用担心,安小哥拉了这么多天肚子,身体脱水严重,加上又没有吃东西,虚得紧。我们抓紧朝南走,找地方买些东西吃,再养上一阵子,应祥就会好的,你喂他热水没有?”如果古代有吊针就好了,一瓶葡萄糖输下去,管叫那小子生龙活虎的。 说着话,王慎提起锄头挖起泥土填入身前的土坑里。 安娘:“已经喂过了,王慎大哥你……在做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王慎扔掉手中的锄头,拍了拍手,在土坑前站了半天,口中喃喃道:“再见了,再见了,我的过去,今天是个新的开始,加油吧,努力活下去。” 就在刚才,他将自己的登山包和已经没有电的手机都埋进土里,埋葬了所有的现代痕迹,他可不想让别人把自己当成一个妖怪,除了包里的画板和一整套文房四宝。 他用一张破布将文房四宝裹了,交给安娘:“安姑娘,麻烦你帮我收着,我去背安小哥,咱们今天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好的,王大哥你是个读书人吗?”安娘刚问,却见王慎伸出手来在自己脸上摸了一把:“啊!” 安娘羞得脖子都红了,低着头,颤声道:“大……大哥你在做什么,我我我……” 王慎见她一副小儿女状,禁不住哈哈大笑:“安姑娘,你生得实在好看,这一路也不太平,仔细碰到歹人将你劫了去,我先用锅灰抹了你的脸再说,委屈你了。” “不……委屈,人家才不好看呢……”安娘低着头小声说,她刚才吃了王慎一摸,。以为王慎要对自己非礼,又羞又愤,此刻才知道是一场误会,可内心中却隐约有些失望。 “你若不好看,这世上就没有好看的姑娘了。如果满眼都是丑八怪污染环境,我还不如死了。” 大笑声中,王慎一把背起安应祥。 就在这个时候,他腰上又吃了应祥膝盖一顶,这小子好象比起昨天有点力气了,竟有点疼,难道他已经有好转的迹象? 第6章 俘虏 心中疑惑,王慎重猛地转过头去,只见安应祥那是那副昏迷模样,但嘴角却带着一种得计的笑意。 王慎心中好笑:幼稚。 不过,应祥看起来确实是要好了,他也是觉得高兴,现在最要紧的时候给他弄点吃的,昨天安娘从死尸身上搜到的饼子已经尽数下了三人的肚子,大伙儿已经断炊。 就算不是为他,我这肚子也饿得厉害。 只是,这一带都是荒野,除了草还是草,走了半天,也见不到一个人,又哪里去寻吃食? 吃了不知道多少茅草根,不但不能止住腹中的饿感,反将他弄得饥火上升。 人一饿,火气就上来。背上的应祥也是可恼,身体越来越重。这小子才十二三岁年纪,怎么长得这么高,都瘦成骷髅了,还重道得厉害。 不对,这小子是故意聚了气,将身体的重量压下来。我王慎也不知道什么地方惹了他,我好歹还喂了他的药,至于吗? 王慎心中气恼,一屁股坐在地上:“安姑娘,歇口气。” 就在这个时候,身边“扑棱”一阵响,有密密麻麻的黑点飞起来,倒将他吓了一跳。 “原来是蝗虫,久旱之后必有蝗灾,古人诚不欺我。蝗虫,蛋白质,好多的蛋白质!”王慎眼睛大亮,大叫:“快抓,安姑娘快抓,可以吃的。” “啊,有吃的咯。”安娘大喜,大约是实在是饿得急了,猛地朝前一扑,一头跌倒在地上。 王慎吃了一惊,忙将她从地上扶起:“安姑娘,可还好。” “我没事,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王慎忙问。 安娘举起已经染成绿色的手,一脸的丧气:“刚才我明明已经抓住两只虫子,可是用力太大,捏烂了。” 王慎松了一口气:“我道你怎么了,原来是这样。这里的蝗虫多的是,捏烂了再抓就是了。想你娇滴滴一个美娇娘,手上凭地这么大力气?” 安娘羞怒:“你说谁力气大了,讨厌。”说着话,鬼使神差地将手中的汁液抹在王慎脸上。 王慎哈一声:“安姑娘你这是在报复我早晨抹了你的脸啊?” 阿娘又抹:“王大哥对我姐弟恩深义重,我怎敢报复?大哥生得疏眉朗目,仔细被女大王捉了去做压寨相公,不行,得将脸涂了……”话还没说完,她就咯咯地笑起来,然后又红着脸把头埋了下去,只用眼睛偷偷地看着前边。不知道怎么的,和这个王大哥做了一路,她心中却有说不出的快活。 王慎:“要抹大家一起抹,抹成个青面獠牙,脸如蓝靛。”就又捏爆一只蝗虫,欲要再次伸出魔爪。 就在这个时候,那边有人冷哼一声:“不成体统。” 二人同时转头看去,却见安应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了起来,用愤怒的目光看着王慎。如果目光可以杀人,王慎只怕早已经死了千万次。 “啊,应祥,你醒过来了,今天感觉怎么样?”安娘惊喜地叫了一声,急忙跑过去,扶住弟弟,又是摸额头又是看舌苔。 “放开我,不许碰我。”应祥很虚弱,声音也小:“还有,你离姓王的远一点,登徒子,不是好人,也只能骗得你了。” “啊……应祥。”听到弟弟呵斥自己,想起刚才和王慎嬉闹的一幕都被他看在眼里,安娘身一颤,脸上又泛起桃花。 这小丫头,面皮实在太薄,太爱脸红了,叫人看了好生喜欢。 王慎一笑,道:“安娘,安小哥已经好了。” “啊,好了。”安娘有照例惊呼了一声,一把抓住弟弟的手摇着:“对对对,若是在以往,这半天路走下来,阿弟你只怕又拉了两次,好了好了,呜呜……阿弟,你总算活过来了,姐姐好开心。” “哭什么哭,我死不了。”应祥一脸不耐烦:“放开我,男子汉大丈夫,死则死耳,又有什么大不了,叫那姓王的滚蛋。” 看到安应祥有力气骂人,又一上午没跑肚,王慎道:“啊哈,我的药果然凑效了,也对也对,这古代的病毒还没有产生抗药性,任何一种抗生素用到他身上都是仙丹妙药。太好了,安小哥,药不能停。”说着就提着从昨天射死的贼人身上解下来的水囊,递过去:“安娘,喂安小哥再吃一道药。” “恩啦……啊!” “你又在叫什么?”王慎不解,正疑惑。 就在这个时候,他感觉腰上被尖锐之物顶着,接着有人在耳边怒喝:“别动,否则宰了你!” 安娘和安应祥身后的长丛一阵涌动,五六个身着皮甲手执明晃晃刀刃的汉子跃将出来,将刀子架在姐弟二人的脖子上。 一刹间,王慎的冷汗就流了出来,忙道:“别乱来,我们不动,我们不动。我腰上有个玉佩,还能换顿酒钱,你们拿去,但求饶得我们一家三口性命。” 安应祥虚弱地唾了一口:“谁跟你是一家三口。” 安娘忙捂住他的嘴巴,不住摇头。 “区区一只玉佩就想把咱们打发了,当我们弟兄是要饭的?”后面那人连声冷笑,但还是伸出一只手来扯掉王慎身上的横刀和玉佩:“捆了。” 众士卒一涌而上,将王慎捆成粽子。 王慎心中叫苦,且不说自己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腹中无食身上无力。就算身上有劲,对上这么多全副武装的敌人,再加上安娘姐弟被人用刀架住,自己投鼠忌器,也没办法反抗。 待到被人捆住,王慎这才回过神来,见众人衣甲鲜明,穿着打扮和昨日的六个流寇不一样,忙道:“可是官兵,我们都是良民,逃难至此,不是贼人,误会,误会。” “没错,咱们正是官兵,倒是眼尖。不过,你这厮身高体壮,刀剑在腰,一看就不是好人。定然是乱贼的细作,先跟爷爷回去再说。”为首那个军官模样的人冷笑着看着王慎。 听说是宋兵,王慎松了一口气,安慰已经面容苍白的安娘:“安娘,是自己人,别怕,别怕,等下跟他们回营,说清楚就好。” “谁说要带他们一起走的。”那军官一把抽出王慎缴获的那把横刀,顿时被那三尺青锋惊得抽了一口冷气:“好刀。” 然后走到安应祥跟前,在脖子上比划了几下,冷冷道:“这小子就是个痨病鬼,根本走不动。咱们还有几十里路要走,谁耐烦带他,先砍了再说。” “不要,不要!”安娘惊叫一声,扑到弟弟身上,泪水如同泉水一般涌出,在已经抹花的脸上冲出两道痕迹。 那军官看安娘脏成这样,心中厌烦:“连你一道杀了。” 王慎心中一凉:糟糕,我倒忘记这宋军可不是什么仁义之师。 是的,在封建社会,官兵虽然代表着朝廷,可在战争时期也不是什么善茬,也不会跟你讲什么军民鱼水情。抢劫百姓、祸害地方有的时候比流寇更烈。俗话说:匪过如梳,兵过如箅。 就拿南宋初年来说,钟相、杨幺做乱,南宋小王朝发大军平寇,两湖百姓可糟大罪了。 贼军来的时候屠一次,宋军来的时候屠一次。没办法,古时候物资短缺,粮秣运输不便,大军出征都会以军就食。所谓以军就食,说穿了就是抢劫。 宋军和贼军在洞庭湖反复拉锯,活生生将那里杀成千里无人烟的白地,经过二十多年才恢复生气。 岳飞“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在古代是一种特殊的存在,也因为如此,岳家军才受到百姓的拥戴,保持着严整的纪律和高昂的斗志。 在这个时代,各地的诸如曹成、孔彦舟、李昱、张用等贼军是野兽,各地的官兵,不管是张俊还是刘光世的兵,同样是野兽,都是要靠人肉为生的。 正当王慎心中冰凉的时候,想起刘光世这个名字,想起以前在史料上看到的建炎三年的历史,心中突然一亮。 再顾不得其他,高声喊道:“你们可是刘平叔刘帅的淮西军,我等是从宿迁来的,有紧急军情禀告,还请快快带我等去见你们上司。” “爷爷们正是淮西军,扑哧,看你这鸟人贼头贼脑,能有什么紧急军情,不就是这一路上有几个蟊贼乘火打劫罢了,没什么大不了。”那个军官模样的人冷笑,但手头的刀却停了下来。 王慎也不惧怕,一声大笑:“哈哈,哈哈,你等死在眼前尚不自知,可笑,可笑。” “易都头,这小贼好生可恼,砍了他!”众军士同时怒喝。 那个叫易都头的人面色铁青:“你笑什么,今日若不说清楚,老子也懒得带你回去,直接剐了爽利。” 王慎讥讽地看了他一眼,冷笑:“真的只是几个蟊贼吗,嘿嘿,若李昱也算是蟊贼,这天下可就太平了?” “什么,李昱!”那军官吃了一惊,面色大变:“你也知道李昱?” “怎么不知道,济南贼李昱。”王慎点头:“我在宿迁可是见过他一面的。前番,刘大帅进剿贼寇,两军在楚州对峙……想我淮西军多的是敢战精锐,贼子如何抵挡得住……如今,李贼主力正星夜南下,欲要绕过洪泽湖抄我大军后方粮道……若我后方被其钞掠,此战只怕要再生变数,还不快快带我等去见你们上司,若是迟了,吃罪得起吗?还请饶我家兄弟一命,也好去见你家上司,否则,在下宁死不从。” “当!”横刀掉落地上,那姓易的都头面色大变,喃喃道:“李昱来了,李昱来了,直他娘完了个蛋!” 第7章 陆虞侯 按照宋朝军制,野战军队分为小队、中队、大队、都、营、军、厢七级。 三人为一小队,九人一中队、五个中队一个大队,军官为队正。 再上面,两个中队则编为一都,一百人马。 五个都为一营,营官为营指挥使。五营一军,军官为军指挥使。 十个军编为一厢,共二万五千人,指挥官为厢指挥使。 一都的都头,也就相当于后世军队的一个连长。南宋初年,新生的小朝廷国家财政崩溃,各路兵马几乎没有军饷可拿。因为,部队多不满员,再加上淮西军军纪败坏,军官多吃空饷,喝兵血,一都人马能有个五六十个主力战兵就算有良心。至于缺额,随意征召几十个夫子充数了事。 所以,如果换成别的都头,也就是部队中最最基层的下级军官,浑浑噩噩,什么军国大事,什么两军形势,都是两眼一抹黑。反正上头叫做什么,照着办就是了。 但这个易都头在军中自有大靠山,耳目也比普通军官便给,如何不知道这一战是什么情形。 今日碰到这一家三口,为首这条汉子精壮剽悍,一看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叫人见着就心中生疑。现在听他将两军形势说得头头是到,显然是熟知淮北各地形势。尤其是当说到李昱主力绕道而来,更是叫他心中震摄。 这可是关系到弟兄们生死存亡的事儿,切不可大意了。此处不是问话的地方,先将他带回军营再说。如果此事当真,我也算是立下一桩功劳。上头奖赏下来,我部空缺下的那个营指挥使还不是俺的。 也罢,且不杀那痨病鬼和臭鬼女人,以免激怒了这汉子。 易姓都头这一叫,其他几个宋军也面带惨容,乱糟糟叫道:“糟糕了,糟糕了,这下糟糕了。” 看手下乱成一团,易都头擦了一把额上渗出的冷汗:“怕什么,怕什么,人家不是还没有杀过来吗?好,把俘虏都带上,咱们回营。” 王慎见众人吓得厉害,心中鄙夷,又是叹息,书上说刘光世是长腿将军。中兴四将中淮西军军纪最坏,战斗力最差,想不到怯懦成这样。 易都头没有心思杀安应祥和安娘让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忙道:“易将军还清松绑,也好背我家兄弟,他病得厉害,怕是走不动路。” 那易姓军官哼了一声,拣起地上的横刀唰一声就把王慎身上的绳子砍断:“背上人,跟我走。提醒你一声,别耍花样,否则杀你全家。” 应祥还是一副对王慎痛恨入骨模样,在背上也不老实,时不时还用膝盖顶他一记。 王慎心中无奈,低声苦笑道:“安小哥,咱们现在都已经这样了,你同我置气又有什么意思?自该同舟共济,度过这个难关。与其如此,还不如养些力气。再说了,如今你沉疴不起,二两棉花也拿不动,想要打我,省省吧!” 应祥虚弱地哼了一声:“贼子满口胡柴,瞒得了那几人一时,瞒得了一世?到时候我和阿姐都要被你害死了。” “我说的都是真话啊。” 应祥哼了一声,将眼睛闭上,又陷入了沉睡。安娘伸出手来,轻轻扶住王慎。 王慎:“我撑得住。” 安娘也不说话,手反紧了一分。 王慎只能由得他去,在现代社会,他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还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不是因为不想,实在是当初自己做吊丝的时候没人看得上。等到有车有房的时候,那种单纯的热烈的情感好象再不属于他,不属于那个所谓的成功人士的圈子。 此刻被小姑娘白皙细长的手指扶着,他感觉自己像是走在云端里,身上却有使不完的力气,长长二十来里路却是一气走了下来,只怪这路还短了些。 如果能够这么和一个女孩子相互扶持着,依靠着走下去,永永远远,那才是最好的。 内心中,王慎还保留着一丝清醒。在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之后,他不住观察着两边地形和后世地图相互应照。 在现代,这里正位于淮河流域。 淮水自西向东流入身侧的洪泽湖,滋养这一片水土。也因为有丰沛的降水和航运的便利,这一带乃是有名的鱼米之乡,是江淮地区的粮食主产地。 可惜在南宋初年,经过一年多大旱灾,所有的河流都已经干涸,只满天的灰尘。广袤的洪泽湖也退缩到看不见了,只留下大片大片干出裂口的滩涂。 这样的地形正适合大兵团作战,也给了李昱贼军迂回侧击刘光世部后方的机会。 这一点王慎是做为一个先知先觉的穿越者才知道的,对于易都头这个久经战阵,或者说从陕西到开封,然后一路溃逃到淮西的军官来说却是军事常识。 对于他的话,自然是信了。 在路上行了一天,一行人总算到了地头。 这一路上王慎也没有闲着,不住地同士卒们攀谈。一来是打听消息,二来也好同他们混个脸熟,等下若是易都头要对自己不利,也有些不好意思。 王慎在现代社会好歹是个打了引号的成功人士,什么样的酒桌饭局没有经历过,什么样的人没接触过,对付几个古人还不手到擒来?几句玩笑,几个荤段子下来,只笑得几人前俯后仰,却不为难。 这才知道,这几人属于刘光世淮系军后军的一个营。所谓后军,就是大军的后卫,平日间负责辎重粮秣运送,保卫后勤通道安全。 他们所属的辎重营有五个都,总兵力一百三十,另外还有百余民夫,不满编。淮西军自建炎元年开始就不停打仗,从开封到应天府,然后又到楚州,部队损耗得厉害。辎重营的五个都头中死的死,逃的逃,如今只剩两个,就连营指挥使也在今年年初的刘苗兵变之战中落水死了。 俘虏王慎的这个易都头叫易杰,在两个都头中排名第一,手下兵马占绝大多数,最得军心。而且,人家是淮西军大将郦琼的远房外甥,很有可能补上营指挥使一职。只不过,刘帅属意于辎重营虞侯陆灿,却托不开郦琼的情面,就搁置不议,说是等将来二人谁立了功劳就让谁补上去。 听手下的士卒说起自己的来历,易杰不但不制止,反有点得意洋洋的模样。可一听到陆灿的名字,就唾了一口,冷哼:“酸丁,也配做营指挥使。他打过仗吗,手上见过血吗,到时候兄弟们非被他害死不可。” “对对对,咱们是拥戴都头你的,谁想做这个指挥使,得问咱们手上的刀答应不答应。” “那姓陆的算什么东西,怎比得上都头你。” “嘿嘿,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都头你放心,有郦将军在,哪里轮得上陆灿上位?” “都头,不不不,指挥使,以后得意了可不能忘记兄弟们。” 众人一阵喧哗,纷纷叫闹,一时间谄词如潮。 易杰满面享受,笑道:“那里能忘记大伙儿,咱们是什么关系啊,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还是那句话。但有将来,有我易某人一口吃的,必少不了你们一口。” 王慎看得在心中不住摇头,暗想:军队中士卒之间称兄道弟也不算什么,有的时候战友情兄弟友谊确实能够让大家在战场上同仇敌概。提升士气。可如果把关系庸俗化了,甚至拉帮结派搞小山头,军队却要因此离心离德,反而没有什么战斗力。 因为,在近现代军队中,一军统帅从来不用所谓的江湖义气来凝聚部队,而是共同的民族理想和主义。 和近代部队相似,在这个时代中的岳家军的搞的就是驱除鞑虏还我河山的民族主义那一套,而不是封建军队中的人身依附。事实证明,即便是站在冷兵器战争的顶峰的女真铁骑,对上岳家军这种带着一丝近代古典****气息的军队,也被打得满地找牙。 “如果我王慎将来有机会独领一军……” 正想着,他突然一笑:我想这么多做什么,当兵打仗?我可没这个兴趣。一将功成万骨枯,战场上刀箭无眼,谁也不知道最后活下来的究竟是谁。想当初贺胡子两把菜刀闹革命的时候从老家带出去几万子弟,等到建国时剩下的不过一两百人。当年淮海大战下来,无数母亲问刘帅要儿子,无数妻子问他要丈夫,无数孩子问他要父亲。每当想到这里,独帅都是泪流满面。终其一生,从来不看战争题材的电影。因为每当看银幕上连天战火,他都会想起长眠于地的战友。 “我王慎可不敢说自己就是活到最后的那个幸运儿,如今还是想办法脱离目前的困境,带着安娘姐弟一路南下,有多远走多远,最好直接走到广东海边。实在不行就去广西和贵州,有宋一朝,好象只有南边没遭受什么战火。” 走了一天,到傍晚时分,终于到了一个叫平原镇的地头,这里就是淮西军后军某辎重营的驻地。 平原镇镇如其名,位于一处空旷的平原上,一条官道横穿小镇。镇周围都是平整的良田,只不过因为兵荒马乱的,加上又是大旱灾,地都荒着,镇中也看不到一百姓,除了兵还是兵。 这里是淮西军的一处府库,位于扬州天长县和泗州之间,自大战开启,就有粮秣辎重源源不绝经过这里转运去东北面的楚州,也就是后世的淮安。 也因为如此,此地甚是要紧。 看着平整的地势,王慎心中奇怪。按说这种类似于军供站的地方应该设置在险要之处,此地无险可守,若是敌人轻骑来袭,又如何守得住。一旦被人截断后勤运输线,这仗还怎么打? 又想了想以前看过的安徽地图,他恍然大悟,禁不住一拍额头:“我却是忘了,现在是大旱,如果现在以往,这一带的地势倒是易守难攻。” 原来平原镇西面乃是都梁山,而旁边就是滚滚洪泽湖,水网河流纵横交错,不利于大军行动。只不过现在旱得厉害,所有的河流都已经干涸,大湖也向东退缩了十里,将平原镇光敞敞地露出来了。 进了府库之后,易杰正要询问王慎。 王慎整理了一下思路,正要将自己从史书上看过的资料复述一遍,思索着如何取信这厮,也好脱身。正在这个时候,外面有人喊了一声:“陆虞侯。” 就看到一个白净面皮的中年人走进来。 此人大约四十出头,身材普通,略显瘦弱。他身上穿着一件特有的青衿,领口和袖口都打着补丁,却洗得发白,显得利索。若不是腰上挂着一口手刀,右手虎口处有厚实的刀茧,还真当他是一个落魄的读书人。 如果没有猜错,他就是辎重营的虞侯陆灿陆子馀,未来营指挥使有力竞争者。 所谓虞侯,对现代人而言也不算是个生僻的名词,《水浒传》中不就有个陆谦陆虞侯,后来被林冲林教头一刀捅了个透心凉。虞侯乃军职,负责警备巡查官,或内部监察,说穿了就是个军纪官。虞侯一职可大可小,大的有负责一军军纪的将虞侯,小的有负责一个都的都虞侯。 刚才路上易杰还不住破口痛骂陆灿,言语中甚是愤恨。此刻见了他,却骨碌一声跳起来,忙拱手见礼:“见过陆虞侯,虞侯你怎么来了,最近天热,你又害了暑热,别伤了风。”一副毕恭毕敬模样。 陆灿看都懒得看易杰一眼,显然是对这个手下颇为不屑:“这点暑热算得什么。”他定睛端详着王慎:“刚抓的细作?” 易杰插嘴问:“虞侯你都听说了?这鸟人说他是流民,有紧急军情报来,属下这就把他们带回来了,我得马上审讯。如果属实,必须马上禀告上司。” 陆灿“哦”一声,朝王慎点了点头,一副不甚关心的样子。坐上主座,皱眉看着易杰:“易都头,什么鸟不鸟的,你好歹也是我大宋朝的军官,岂能满口污言秽语?还有,流民,流民……嘿嘿,你看此人模样,唇红齿白,哪点像是流民?他说什么,你就信了?” 被他一通呵斥,易杰忙赔笑:“虞侯,你说他不是流民又是什么人?” “奸细,还是死间。”陆灿猛地站起来,提起王慎的包裹一掀,里面的东西哗啦地掉了一地。有砚台,有两大卷纸,有笔墨,还有画板和用于篆刻的雕刀、印泥等物,这些都是王慎写生用的工具。 陆灿:“易都头你看,这东西是流民能有的?” 易杰:“我我我,我瞧着他就是流民啊!” 陆灿:“一个流民逃难于此,随身不带钱,不带干粮、户籍和换洗衣物,却只有笔墨纸砚,分明就是个细作,这些纸笔是用来传递情报消息的。易都头,你说这个叫王什么的……” 易杰忙补充:“王慎。” “恩,王慎。”陆灿冷着脸,不带感情色彩,一字一句道:“这个王慎说李昱大军已经绕过大湖转道我淮西军后方,欲要截断我军粮道,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就在昨日,我接了前方军报,刘平叔正在楚州和李昱大战,双方都是死伤甚重。这么远的路,才几日,难不成李昱插了翅膀飞过来。分明就是李昱派出来的死间,欲以一条贱命扰乱我淮西军军心。来人,将他推出去斩了。” 听到这话,王慎惊得冷都流出来了。眼见着两个如狼似虎的士卒进来剪住他双臂,就要推出去,自己却无法可想。 正在这个时候,一边的安娘怯生生叫了一声:“虞侯,我等确实是良民啊!他他……他本是个读书人,沿路都靠给人写家信,算命测字为生,吃饭的家伙,身上带着文房四宝也不奇怪。” 易杰也道:“对对对,我看他就是个书生,说不定和虞侯你一样还是个秀才。李昱就算要用死间,派别人不行吗,非要用个读书人,岂不浪费了?” 没错,在古代,读书人可是难得的人才。据史料记载,明清两朝百姓的识字率不过百分之五,这还是在印刷术得到极大普及的条件下。在两宋,这个比例只怕更低。物以稀为贵,特别是在这个乱世,但凡你识得几个字,投到哪方势力都会被人接纳。没办法,无论是管理地方还是在军中收收发发,总得要用人,所谓拣到盘子里的都是菜。 王慎也高声叫道:“虞侯,我确实是个读书人。” 陆灿喝道:“住口,你的头发怎么回事。还说你是读书人,难道不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道理?我看你就是歹人。” 王慎这才想起自己一头板寸,忙道;“我本是河北士子,女真占据河北之后,命百姓剃发易服。我乃炎黄子孙,如何能做胡人打扮,就剃了头发,欲遁入空门不做亡国奴。无奈庙里师傅说我有家有口,尘缘未断,不肯收留。没办法,只得和家人从鲁南一路南逃至此,到如今顶上之发尚未长出。所谓耳闻不如一见,对李昱贼寇的情形也晓得一些,所禀之事句句属实。” 陆灿的脸色缓和了些:“听你所说,举止谈吐倒有几分儒雅,可这并不能解我疑窦,如此,也不足以赎你一命。” 安娘忙叫道:“官长,我等实属良民,有户籍文引在身,还请查验。” 易杰闻言:“咳,你们有文引在身怎么不早些拿出来,凭多废话。”说罢,忙从安娘手中接过两张纸片,讨好地递到陆虞侯手上。 这个时候他到是热心地想保王慎一命。 其实,姓王的是死是活同他易某人也没有一文钱关系。之所以如此,实在是李昱大军绕道来平原镇一事实在骇人。以辎重营区区两百来人,要想守住这里,无疑是以卵击石。 大丈夫不立于危墙之下,大丈夫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还是尽快撤退安心,走他娘的。 只姓陆的死活不肯相信,端的可恶。这死瘟生平日里就拿着读书人的架子,看不起我们这些军汉。 直娘贼,破落户。 第8章 一家三口 听到文引二字,王慎心中大奇:宋朝也有路引,没听说过呀! 北宋的户籍制度宽松,百姓可以自由迁徙、流动。并不像明、清时那样百姓离家五十里地就得去官府开具路引。否则,一旦被人查到就会被当成流民关押。 因为对于路引一物,后世的史学家颇多争论。又因为没有实物留存,此事遂成未解之谜。 王慎在现代社会和人在论坛上争论的时候也觉得这玩意儿并不存在,直到有人找出零七年的一桩考古发现。说的是在洛阳定鼎门遗址进行过连续几年的考古发掘,根据挖掘的文物推测,此处可能是城门看护人员的生活场所、出城者办理“路引条”的场所,他才信服了。 也对,就算北宋的户籍管理再松,可古人出远门总的要文凭证明自己的身份。特别是进京赶考或者办理官府事务,没有身份证却有诸多不便。 据路上和安娘攀谈得知,她们姐弟从河北南来乃是为寻找失散的母亲。这两河淮西到处都是乱军和流民,如果没有文引证明身份,还不得被人当成流寇和贼人砍了? 于是,王慎就定睛朝前面看去。 接过户籍文引,陆灿依旧是一脸沉静,但眉宇中却依稀能够看到一丝不耐烦。 他捏着那两张纸片,念道:“岳知安,政和四年生人。河北西路相州府,汤阴县人氏。恩,文引和官府的印鉴都是对的。” 王慎一呆:啊,安娘原来姓岳,我倒是弄错了。也对,宋朝女子的名字可是隐私,只有父母和未来的丈夫知道。平日里,别人都是什么娘子,或者小娘子称之。她的名字中有个安字,自然被人喊做安娘。政和四年生人,今年是建炎三年,我算算,哦,十四岁。十四岁的小姑娘就发育成这样,当真是****啊……汤阴县,姓岳…… 突然间,他感觉到什么地方不对。 陆灿看完安娘的文引之后,又拿起应祥的户籍凭证:“岳云,政和六年生人。河北西路相州府,汤阴县人氏,文引和官府印鉴也对。哦,你们是姐弟。” 南宋建炎三年,相州府汤阴县,岳云……苍天! 望着躺在上昏昏沉沉软弱无力的应祥,王慎脑袋里嗡地一声就炸开了,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大喊:岳云,岳云,这不就是岳飞的长子吗?这个……这个躺在地上的痨病鬼就是四猛八大锤中排名第一,《说岳传》中第二高手岳云? 这就是那个在真实历史上十二岁从军,从一个普通士卒做起。纵横沙场,积功为岳家军最最精锐的背嵬军统制,所向披靡,勇如飞将的岳云? 这就是那个在风波亭上,与岳爷爷一道含恨九泉,天日昭昭的岳云? 如此猛虎般的人物此刻正躺在地上,瘦成一把骨头……这真是他吗? 也对,这个十二岁的孩子病得虽然厉害,可还是有接近一米八的个头,如果养好了却不知道是何等威风凛凛的铁塔般的汉子。 也对,岳云的表字不就是应祥吗?古人二十而冠,就会取字。应祥想必就是他的小名,或者说是岳飞提前给他取的。 可笑我一直以为他姓安,还安小哥安小哥叫个不停。 正当王慎脑子里乱成一团的时候,陆灿看完了岳云姐弟的路引文凭,指着王慎问安娘:“岳小娘子,岳云,你们的户籍文凭都没有问题,可这人却没有,却又是何道理?” 安娘忙拜下去,低声道:“禀官长,王大哥是我的丈夫。我们老家受了灾,相公他不肯做亡国奴要削发为僧。无奈师傅不收,于是我们一家三口就逃到此地。” “啊!”王慎终于忍不住叫出声来。 安娘一张涂花的脸羞得通红,她还是大着胆子看了王慎一眼,目光中又是羞涩又是恳求。 易杰插嘴对陆灿道:“如此就没有问题了,这三人实是良民。虞侯,想来这个王慎所言李昱主力已经迂回到我平原镇一事都是真的,还是快些禀告上司为妥。还有,咱们也得提前准备。” “提前准备,准备什么,收拾行装吗?府库中这么多;粮秣军资难道都不要了,难道都要丢给贼寇?难道易都头想要资敌?”陆灿淡淡问。 “这个,这个……未雨绸缪总是好的,别到了时候就来不及了。”不知道怎么的,看到他的目光易杰心中一阵发慌,竟有些口吃。 “嘿嘿,就算这三人的户籍文引都是真的,也不能说明他们不是李昱派来的奸细。”陆灿突然大声冷笑起来,将手头的文凭朝地上一扔:“也罢,本官且寄下此三人的脑袋。来人,拖下去好生看管,明日再审。” …… 夕阳猛地从头顶上方四米处的那一小方窗户坠下去,房间里一片漆黑。 夜已经来临。 抱着双膝坐在地上,王慎默默地坐着,这两日他先是射杀四个匪人,接着发现自己穿越到了南宋初年这片乱世。再接着被宋军捕获,差一点被那个糊涂的陆虞侯砍下脑袋。又知道安娘姐弟竟然是大英雄岳飞岳爷爷的长女和长子。 不,古人结婚生子都早。这个时候的岳飞也不过三十来岁,也不算老爷爷。 王慎这两天的遭遇可以说是跌宕起伏,到现在总算是消停了。一日未食,当真是疲惫欲死。可脑子里却转个不停,澎湃的心潮怎么也平复不了。 这是一间库房,周围堆满了乱七八糟的诸如木架子一类的东西,有浓重的霉味袭来,熏得人想流眼泪。 其实,现在的王慎还真有点想哭。 他在后世见多识广,什么样的人都接触过,自然看得出来那个陆灿对自己不坏好意。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那个陆虞侯死活也不肯相信自己的话,一心要置他于死地。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陆灿要下此死手,究竟想干什么? 枉我王慎平日里也算脑袋灵光,又有穿越者的先知先觉,但此刻却是无法可想。 还是很臭,这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正在这个时候,有一缕幽香袭来。 王慎已经习惯了这牢房里的黑暗,转头看去。安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挨到自己身边:“王大哥,你还好吗?” “我没事。”王慎端详着安娘那张清秀的脸色,轻声道:“刚才谢谢你,也委屈你了。王慎被人杀了不要紧,须坏了你的名节。” 是的,一个尚未出阁的小女孩,为了救我王慎当着这么多人说我是她的丈夫,这在封建社会可是不得了的大事。若是传了出去,以后还怎么嫁人。 南宋初年虽然没有“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一说,女子改嫁的事情也常见。可清白人家对于这些事情还是非常看重,安娘说出这句话又要鼓起多大勇气? 屋中虽然黑,可外面的灯光从缝隙中投射进来,落到她的脸上,还是能看到那一抹羞红。 安娘柔声道:“王大哥,我和阿弟的性命都是你救的,怎忍心看你被人杀头。我的名节……怎……怎么比得上大哥你……就算是死了,也不要紧……” 王慎心中感动,忍不住一把抓住她的手。 “啊!”安娘低呼一声,身体禁不住轻颤起来。 “哼。”一直躺在地上的岳云身体动了动。 “阿弟你醒了,可觉得好些。”安娘急忙从王慎手上挣脱,然后又从库房角落用来防火的水桶里舀了一瓢水去喂。 岳云气恼地将头转到一边:“我不渴,你离姓王的远些,他不是个好人。” 安娘:“阿弟,你说什么话,大哥可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什么救命恩人,他救了我们是不假,可难保他没有别的心思。”岳云虚弱地冷哼。 安娘:“什么心思,阿弟你可不好这么说的。” “什么心思难道你还不明白,当我是瞎子,这姓王的分明就对你怀有觊觎之心。是的,他救了我们,我们要报恩,可也不能以身相许吧?不要脸!” “砰”瓜瓢掉到地上,安娘气得眼泪都迸出来了:“阿弟,你怎么能这么说话,你怎么能这么说话……你这是在说你姐姐吗?” 王慎也有些恼火,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应祥……” “应祥也是你叫的?”岳云冷冷地看着他,目光中却是警惕。 王慎:“好好好,岳小哥,你也不要跟你姐姐吵。依我看来,那姓陆的军官一心要杀我等。我也不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什么,大丈夫岂能把生死交给别人。有力气争吵,还不如想想怎么逃出去。” “陆虞侯要杀的是你,可不是我们姐弟。” 这种十二三岁的孩子正处于叛逆期,在真实的历史上,岳云从小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犟种,自由散漫惯了。从军之后,好几次因为胡闹差点被他父亲以军法砍了脑袋。后来也是经过岳飞多年的磨砺,这才成长为一员优秀的统军大将。 和岳云这种中二少年也没有什么好争的,王慎就拣起身边散落一地的木架子搭在墙壁上,看能不能搭张梯子好从上面的小窗户爬出去。 他拿起一个木架定睛看去,却是一呆,这玩意儿很是奇怪。约四尺长,表面上了漆,用麻布一层层包裹,里面好象还夹着东西,就好象夹心饼干一样,用胶水牢牢地粘着。一头还挂着一根绳子,像是一张强弓的弓臂。 第9章 神臂弓 王慎将弓弦挂上,喝一声,竟拉之不开。如果没想错,这张弓臂起码有一百磅弓力以上。 这不是开玩笑吗,要知道在现代社会的弓大多只有五十磅。七十磅以上的硬弓就没几个人能拉满,而且这样的弓还需要定制。 再说,这弓入手,手感怪怪的,总觉得不怎么顺便。 他又翻看了半天,这才发现弓臂中间还有隼头和卯孔,难道说这是一具强弩? 有意思。 拿着这玩意儿,王慎心中已经有了个计划。等下大可将这些弓臂用弦捆在一起,捆成一张梯子,不就可以爬出窗口了? 现在天才刚黑,不急,要等到黎明时分士卒们睡得正熟的时候才好动手。 闲着无聊,再加上疲倦到了极处。王慎知道自己只要一躺下就会睡死过去,得找些事做。对了,等下两手空空,好歹也得弄几件武器防身。我的箭法勉强过得去,弩的威力比弓大,如果装一具出来,在路上行走遇到歹人也有反击之力。 他在地上寻了半天,这一寻还真找到了些东西。 果然是强弩,有最顶端的踏张圆环,有附,有弩臂,有钩牙,有望山,有悬刀,乱七八糟的一大堆。 作为一个弓弩爱好者,强弩的结构对王慎来说也不陌生。当下就蹲在地上兴致勃勃地装配起来。 须臾,一张弩弓在他手中成型。 一看手中的成品,王慎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这弩块头也实在太大了些,端在手上也非常别扭。而且,击发机构中最重要的悬刀和关、托也没地方装,这不符合物理学定律啊! 他抓了抓脑袋,又看了看库房那一大堆零碎,有点迷糊。 “嗤,真是个笨蛋,连神臂弓也识不得,弩臂上面可是装着一个架子的。”岳云低低的冷笑声传来,笑声中带着不屑:“如果凭你就能装出一具神臂弓,那才是咄咄怪事了。” 岳云家学渊源,他父亲岳飞本就是高手,十八岁起就凭借一身武艺,打遍汤阴无敌手。受他父亲的熏陶,岳云也从小随父苦练枪棒,嗜武如狂。方才王慎装配强弩的时候,他一时好奇就忍不住在旁边看了半天。 见王慎一脸迷糊,岳云又是着急,又是恼怒,忍不住出言讥讽。 “啊,这就是神臂弓,这……这弩臂上面有个架子?”王慎一呆,忍不住问。 “自然,不然还叫什么神臂,那样和普通弩弓又有什么区别?” “你以前使过?” 岳云一翻白眼:“我又不是西军士卒,这等军国利器怎么能使,以前听父亲说过。这东西没几人能用,你还是省些力气吧。” “原来如此,原来神臂弓是偏架弩,我就说嘛!”王慎忍不住面露微笑,“知道大体结构就好。神臂弓,呵呵,竟然就在我的面前,有点意思。” 说起神臂弓,在北宋时那可是大名鼎鼎,是载入了史册的。这种兵器乃是宋神宗时期由党项羌酋李定所献,弓身长三尺三,弦长二尺五。 据说,此弓有一百五十斤力,以脚踏张,射三百步,能洞重甲。 也就是说,最大射程可达三百米,在有效射程内能够射穿这个时代的最坚固的铠甲步人甲和扎甲。 在战场上,西军靠着这这种强悍到极点的弓弩屡屡有不错的表现。比如靖康二年,小种在山西战场被完颜银术可大军包围,靠着此弩硬顶了女真铁骑两日的冲锋,直到箭尽,才死战殉国。 在后来南宋绍兴五年仙人关之战,川陕宣抚司都统制吴玠依靠神臂弓大量杀伤金兵,使得完颜宗弼以陕入蜀,攻占南宋赋税重地四川的战略彻底破产。 此弩威力虽大,可在历史上,除了宋军大量使用之外,却从来没有金国大量列装的记录,也没有人成功复制,以至后来彻底失传。 想来,正因为这弓实在太厉害了,神臂弓的主部件和核心部件是分开管理的,而其组装使用则是核心机密。 这库房中的神臂弓组件想必是刘光世的淮西军从陕西出征时随军携带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没有装备部队,就扔到了这里。 王慎在库房里寻了半天,很容易就找到了一条偏架,将一张弩装好。伸腿神臂弓顶端的圆环上一踏,喝一声,用腰力开了弓,端在身前。 岳云面露骇然之色:“你,竟懂得这弓。” “又有何难。”王慎心中得意。宋人将神臂弓看当成宝贝,这也可以理解,毕竟这种强弩上有杠杆有铁制滑轮,这玄之又玄的技术对他们来说确实算是黑科技。 可对于他这种弓弩爱好者来说,却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所有的原理初中物理书上都有记录。 岳云心中虽然震撼,可口头还是不服输:“看起来倒是不错,能不能使两说。”自己是欠王慎一条人命,对他也是心中感激。可不知道的,见他和姐姐说话,看到阿姐一脸的桃花,这个大孩子怎么也不顺眼。 “试试看吧。”王慎在里面寻了半天,找了根细木条做箭杆子。光一根箭杆子还不行,需要粘上两片尾羽。否则,这箭一射出去会在空中乱飘。 夏末的天气本就炎热,库房里密不通风,闷得让人喘不过气。身上的汗水一阵接一阵地出,就没有个停的时候。 王慎实在经受不住,就脱下t恤,从上面扯下几片布巾绑在箭杆后面上面,现在只差一只箭头了。 这也难不到他,实际上这种强弩对于箭头锋利程度也没有什么要求。如同时代床子弩用的箭中甚至还有一种锤头箭。一旦被其射中身体,就算不能入肉,也管叫你筋断骨折。 他就寻了一个悬刀,捆在箭上,举起强弩,扣动扳机。 “嗡”巨大的风声字库房里回荡,如同刮过一道强风。 “叮”一声,弩箭深深没入夯土墙上,只剩小半截在外面,两片小布条尤自“呼呼”甩个不停。 “这是何等之力,若被射上一箭,立时就会了帐。”岳云自然识得其中厉害,脸色大变,张开嘴,再说不出话来。早听说神臂弓力大,却不想大成这般模样。若换成爹爹以硬弓射来,想必也不过如此。 一弩在手,胆气既壮。王慎禁不住哈哈大笑:“如何?” 正在这个时候,库房大门轰一声开了,有亮光刺入眼帘,一时间竟是目不能视物。 惊得王慎急忙将神臂弓扔到一边。 “小声点。”陆灿的声音响起,好象是在吩咐看守:“把门关上。” 王慎心中一凛,姓陆的深夜至此,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却不知道是福是祸? 第10章 招揽 门一关,光线暗下去,王慎终于能够看见了。 只见陆灿依旧做文士打扮,他手中提着王慎那把横刀,依旧一副面无表情的死人脸模样:“王慎。” “见过虞侯。”王慎拱了拱手:“不知道虞侯深夜来此,衣冠不整,还请恕罪。”就要去穿衣裳。 “无妨。”陆灿的目光落到王慎身上饱满的肌肉上,眼睛不觉一亮,禁不住在心中赞道:好一条威风凛凛的汉子,这身坯也只有刘平叔亲率的陷阵之士才能与之相比。 刘平叔就是淮西军的统帅刘光世,现在的淮西军军士加上家属总数已经达到惊人的十万,可核心却还是他当初从陕西带来的那三千鄜延军精锐。 这几年来,淮西军吸收了大量的流民和地方厢军。说句实在话,那些士卒平日里连饭都吃不饱,一个个瘦得跟藤一样,如何上得战场。也只要那三千陷阵之士才有着王慎这样的体魄和精气神。 见陆灿不让自己穿衣裳,又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的胸肌,王慎心中一凛,急忙以双手护胸。 心中大骇,这姓陆的不会有高雅的爱好吧,如果他以死相逼,我从还是不从?该死的,早知道这样我当初就不该在健身房举铁吃蛋白粉,不该大鱼大肉可劲儿地造了。 果然,陆灿的话让他心中越发惊慌:“真勇士也,如今之世,提三尺青锋护得家小从河北来淮西,想来你的武艺定然不错。” 王慎声音高了起来:“枪棒武艺在下略知皮毛,寻常三五条汉子也近不了身。”其中未免有威胁之意,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你若用强,今日说不得要和你拼个鱼死网破。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落到身边那一堆堆神臂弓配件上。 机会正好,如果动手劫了这姓陆的,未必不能脱身。 可是……岳云病得厉害,安娘又是个弱女子,带着他们,也如何走得了,我又不可能弃他们而去。况且,看陆灿模样,也不是个好对付的。如果制他不住,外面的军士一涌而入,我就要被人剁成肉酱了。 “很好。”陆灿点点头,目光中全是欣赏:“三五条汉子近不了身,即便是在我军中也算是一等一的健锐。最难得的是,你还是个读书人。心向故国,宁可削发为僧,也不做女真蛮夷的奴才。不过,国破家亡,你不思以有用之躯报效国家,却思遁入空门,令人不齿。” 他的声音越发地严厉起来,听起来杀气腾腾:“子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看你这书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这样的人,又有什么使处,如若杀了干净。” 听到这话,王慎怔住了。等等,等等,这陆灿先前不是咬死了我是李昱派来的死间,要看我脑袋吗,怎么一转过头,就跟我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难道说…… 顿时,就有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在心中闪过。 王慎不但不惧,装出一副羞愧模样,道:“虞侯教训得是,自河北尽染胡尘,小生一路南逃只顾着保全亲族性命于乱世。却没想过这样逃下去,何时是个头。有国才有家,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不弃,小生愿投效虞侯,为国家出力。” 说着就,深深地拜了下去,眼睛却偷偷地看着陆灿的脸。 陆灿没有说话,只拿目光炯炯地看着王慎。 不觉中,王慎背心的汗水又渗出来。他心中也是打鼓:难道是我猜错了,不会的,我不可能看错。 是的,王慎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人情练达,刚才如何听不出陆灿话中有延揽之意。 说句实在话,王慎即便在现代社会也算是个成功人士,放在古代。身高体壮,浑身健美修长的肌肉,又读书识字,想不引起人注意都难。刚才陆灿一见屋,决口不提自己是李昱的奸细,反晓以民族大义,他若不想要招揽自己,用得着说这么多废话? 只是,按照历史记载,李昱主力很快就要杀到泗州和天长县一带。此事关系到这场大决战的最终胜负,对一个领军大将来说,无论真假都会第一时间派人禀告上司,请那边发侦骑探察。可这个陆灿却一口咬死王慎所言都是假话,这又是为何? 对,问题就在这里。罢,为了保命,我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当下,王慎一咬牙,继续道:“虞侯,先前在下所言李昱贼军主力来袭都是胡言乱语,实在是易都头要取我浑家和妻弟性命,为了保全他们,王慎不得以只得以大言欺人。在下知罪,虞侯若是要责罚,我愿领罪。但王慎浑家和妻弟是无辜的,还请饶他们一命。” “啊!”安娘和岳云同时叫出声来。 岳云虽然对不住撩拨自己姐姐的王慎心中厌恶,可那不过是小孩子心思。现在见他为了救自己和姐姐,竟说出这番话来,这一声叫中充满了感激。 “大哥,不要,不要啊!”安娘小声地哭起来。 突然,陆虞侯哈哈大笑起来,他一把将王慎扶起,声音中充满了喜悦,欣赏之意更浓。这姓王的心思倒是便给,只一刹就想通其中关节,也不枉我高看重于他:“道思请起,人非圣贤岂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不也有事急从权一说吗?你也不要说投效我陆灿的话,你我都是大宋士子,你报效的应该是我大宋朝,是官家。” 道思是王慎给自己取的表字,古人二十二冠,就需要取字了。现在的他已经二十七岁,在寿命普遍很短的古代,已是成年人。又因为冒充读书人,王慎就随意给自己弄了一个。 这话说得伟光正,他心中不以为然,但还是点头:“虞侯说得是。” “道思能文能武,做个普通士卒也是可惜了,且在营中勾当公事,等以后熟悉了军务,再做安置。这是你的兵器。”说罢,就将那把横刀递到王慎手中。 所谓勾当公事,也不是军职,实际上就是军中的文职人员。 接过横刀,王慎心中的一块石总算落地。 这次却是赌对了,这陆灿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死活说李昱大军来袭的消息是假。刚才自己若不顺着他的话说,只怕此刻已经身首异处了。 当兵,开玩笑,我可没有这个打算。要说起王某人的理想,那就是能够在这乱世中活下去,当个富家翁,初步达到现代社会的生活水准。 看岳云的身体状况,没有十天半月恢复不了,也只能暂时呆在这里。只是,李昱大军马上就要杀来,根据历史记载,济南贼李昱有众十万。陆灿手头才多少人马,两百出头,开玩笑吗? 罢,走一步看一步。 “轰隆!”一声,库房的门推开了。 一个士卒惊慌地跑进来:“虞侯,虞侯,不好了,出事了。” 陆灿:“什么事,你慌什么?” 那个士兵额上全是热汗:“外面好闹,到处都是人在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虞侯你快去看看呀!” 通过敞开的库房大门看出去,整个平原镇都亮起来,到处都是火光。接着是喧闹的声音如潮水传来,有碌碌的车声,有大牲口的长嘶,也有乱糟糟的脚步声和叫声。 “敌人来了,敌人来了。” “快走快走!” 不片刻,又火点升起,炎腾腾烧起来。大风吹来,火星浮起,在空中盘旋。浓重的烟雾从那边飘来,须臾,库房外面就如同起了大雾,呛得人想流泪。 喧哗声中还夹杂着铠甲叶子沙沙铮鸣和兵器相互撞击的声音。 整个夜都沸腾了。 这下,不但陆灿面容苍白,就连王慎也抽了一口冷气,同时低呼道:“炸营!” 第11章 胁迫 炸营这个名词刚一说出口,就如一道寒流从王慎心底生起。 在战争时期,对于久经训练的士卒来说,上阵杀人或者被敌人所杀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从进军营的那天起,大家都有这个心理准备。见得死人多了,遇到横飞的血肉,也不至于惊慌失措。可是,正因为在战争期间,士兵神经里的那根弦时刻紧绷着,精神上长期处于压抑的状态,渐渐地就变得不正常了。 这个时候,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或者仅仅因为一个士兵在梦中发出一声尖叫,就可以引爆军营中的疯狂气氛。 然后,所有的士兵都会以为军营遇袭,盲目乱跑乱蹿。再加上古代实行灯火管制,士兵们因为营养的关系基本上都患有严重的夜盲症。但凡见到人影,就会提起兵器乱砍乱杀。 一夜下来,就算你的军队再多,平日里军纪再严,天一亮也会散个干干净净,只留下一地尸体和烧成废墟的军营。 也因为这样,炸营乃是古代战争中最可怕的事情。 平原镇现在有一百多军士,还有将近百人的夫子,若是乱砍乱杀起来,自己或能自保,安娘和岳云怎么办? …… 作为一军主将,遇到这种情形,必须在第一时间率手下亲卫弹压,必要的时候还得杀人立威,尽快恢复秩序。若是拖延上片刻,一旦营中骚乱蔓延开去,必将不可收拾。 陆灿一咬牙,对那个报信的看守和王慎道:“你们两个跟我来。”说罢,就三步并着两步冲了出去。 王慎急忙穿好衣裳,对安娘和岳云道:“安娘,你们留在这里,把门别上,不要放任何人进来。” 等到库房门关上,提着刀追上陆灿,只见外面已经乱得不能再乱。 府库的大门正对着横穿平原镇的官道,此刻,道路上已经挤满了士兵和征召来的民夫。 和预想中营啸时士兵们的惊慌混乱互相践踏不同,眼前众人都穿戴整齐,他们都高举着火把,列了队伍,面上的表情显得轻松。在队伍中间则是一行大车,车上放着折叠好的帐篷,收拾好的炊具,还有麻布口袋,皆用绳索捆得严实。 不但是士兵们,就连赶车的民夫也是一脸的轻松,有人还从怀中掏出炊饼大口咬着。 不少低级军官们提着鞭子维持秩序,口中叫骂:“别挤,别挤,直娘贼,路就这么宽,你们抢什么道,急着去投胎呀!” “混帐东西,排好队,听令行事这样才走得快。济南贼马上就要来了,你们还磨蹭什么?” 终于有军官忍不住将鞭子轻轻抽在一人背心上:“别吃了,别吃了,跟上跟上。” 被抽的那个士卒倒不乐意了:“舅子你抽什么,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什长,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你又算个什么,再鸹噪,老子休了你姐。” “哈哈。”众人都大声地笑起来。 那什长负气地将鞭子扔到一边:“直娘贼,老子手下不是姐夫哥就是叔伯兄弟,全是大爷,管不了,管不了。” 笑声更大。 一个民夫坐在车辕上,提着鞭子不停地抽着前面不听话的黄牛,口中不住问候着那头瘦成一道闪电的牯牛的直系女性亲属。 又有人开了府库,将里面值钱的东西朝车上装。 乱得不能再乱。 王慎直看得目瞪口呆,这是营啸,纯粹就是武装大游行嘛! “随我拦住他们。”陆灿也发现情形不对,对身边几个侍卫喝了一声,然后一个箭步纵到队列之前,张开双臂,大吼:“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欲往何处去?” 看到他站在队伍前面,刚才还沸反盈天的队伍停了下来。方才那个什长走上前来,拱手道:“禀虞侯,方才属下接到军令,说是李昱贼军已至,全军开拨去天长县和郦琼将军主力汇合,据城自保。” “全军开拔去天长县,谁下的命令,又是谁说李昱来了?” 什长一脸的疑惑:“不是虞侯你下的命令吗?” 陆灿气道:“我什么时候命你等连夜开拔的?一定是你假传将令,嫌活得不耐烦了?来人,把他给我拿下,砍了!” 当即,就有两个士卒上前拧住那个什长的胳膊。 什长一怔,也不反抗只呆呆地看着陆灿:“虞侯,这道命令真不是你下的?糟糕,有人假传将令,我这回是真被人害死了。虞侯,属下冤枉啊!” “啊,虞侯你真没下过这个命令?”众士卒都是一脸的疑惑。 正在这个时候,那头有人喝道:“队伍怎么不走了,磨蹭什么,济南贼马上就要到了,等死吗?” 听到这声音,什长仿佛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大声喊:“易都头,你快过来,我就要被虞侯砍脑袋了,你他娘假传将令,算是怎么回事?老子跟你没完。” “老万,你号什么丧,什么假传将令,这命令是我下的。你是我手下的什长,我叫你快走,难道你敢抗令。”火光中易杰穿着亮闪闪的铁甲挺胸兜肚走过来。 见陆灿拦在车前,笑嘻嘻地走上前,恭敬地一施礼,唱了个肥诺:“原来是虞侯,我道这队伍怎么停下来了。” 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得陆灿霹雳一声怒吼:“易都头,原来是你要带部队去天长。” 易杰点点头:“没错,是我让大伙儿开拔的。方才去你屋禀告,却不在。正到处寻,想不到在这里见着你。” 陆灿大怒:“易杰,我问你,辎重营究竟该谁说了算,谁才是这一营的官长?” 易杰:“自然是虞侯你。” “你知道就好。”陆灿铁青着脸:“军中上下有序,只能有一个声音。易杰,我问你,不经上司同意就私自带着部队开拨,该当何罪;深夜在营中喧哗骚乱,又该当何罪?还有,此地存放了我军大量粮秣辎重,你丢弃军辎带兵溃逃,又该当何罪?” 说着话,他将手放在刀柄上,目光中全是杀气。 易杰不以为然,笑嘻嘻道:“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虞侯,自家弟兄,用得着这么喊打喊杀吗?当兵吃粮,吃粮当兵,咱们进淮西军还不就为一口吃食,大好身躯,岂能平白牺牲?李昱贼子全师而来,咱们这里才多少人,能战之兵也不过一百三十来许,还不够人家填牙缝的,还是走他娘爽利。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住口。”陆灿冷冷道:“说跟你说李昱主力全师而来的,易都头,信谣传谣扰乱军心,又是一桩大罪。来人,把他给我拿下。” “谁敢!”先前还一脸恭敬和吊儿郎当的易杰突然翻脸,冷笑道:“陆灿,你他娘还行市了,也不看看咱是谁,也想拿我立威。怎么,想做这个营指挥使想疯了,今日想用这个借口害爷爷性命?直娘贼,你以为你是数,一个酸丁。到咱们淮西军后,一仗未打,就做了营虞侯,还不是因为刘平叔看你是个读书人,当你是个宝,老子可不尿你这壶。爷爷是谁,郦将军知道吧,那可是俺的舅爷。这个营指挥使是老子的,你抢不去。到时候,俺是指挥使,你区区一个虞侯,也得乖乖听老子的话。” “你你你,小人,可恼……”这已经是彻底翻脸了,陆灿本就有书呆子气,顿时怒得浑身乱颤,却说不出话来。 “这厮说他先前当着那么多人的口说亲眼见到李昱大军过来了,这还有假?”易杰说着话,就用手指指着王慎,喝道:“小子,你当着大家的面把先前的话再说一遍。” 白天的时候,岳云和安娘险些死在他的刀下。这个易杰就是个兵痞流氓,王慎心中对他恶感极甚。就笑笑摇头:“易都头,李昱远在宿迁,正与刘帅对峙。以刘帅的英明神武,贼寇不日必将授首伏法,我又什么时候说过他带着主力来平原镇了。还不是因为易都头想要劫持我的财物,说我是流寇。再下也是被逼无奈,才诈称有紧急军情禀告……” “杀了你这个贼子。”突然,易杰大吼一声,抽出腰刀朝王慎头上砍来。 “当!”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得耳边一声脆响,然后是几点火星在眼前迸出。 王慎定睛看去,却见两把刀架在一起。 原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陆灿抽刀救了王慎一命。 王慎身上的冷汗唰一声流了下来,没想到这个姓易的说动手就动手,竟如此凶残。 陆灿喝道:“易杰,王慎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还有什么话好说。来人,把他给我绑了。” “谁敢!”易杰刚才和陆灿过了一招,只感觉虎口有点发麻,心中吃惊,这个姓陆的看起来酸丁一个,力气竟然如此之大。一时间未必能够将之拿下,况且,人家又是上司,真若闹起来,我不占理,虽有郦琼为我撑腰,也会吃不了兜着走。 他收了刀,跃到一边,笑道:“虞侯,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呢?我这也不是替弟兄们着想,心忧战事,这才乱了方寸,还请恕罪。你是官,既然你有话说,俺听着就是了。” 说罢,就转头对众人喝道:“你们都是聋子呀,没听到是一场误。都给老子收拾好东西,回屋睡觉去。娘的,你们不给虞侯面子就是不给我易杰面子,看老子下来怎么收拾你等?回去睡觉,大半夜的这么一闹,有意思吗?” 易杰两个都头中排名第一,营中一百三十个士卒中有一百人归他统辖,再加上又是偌大靠山。再加上他为人凶狠,眼睛里不揉沙子,但凡有人敢得罪他的,都会被整治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别人畏惧他的权势,自对他服帖。 听到他下令,众人都应了一声,就要散去。 见他服软,陆灿也不好跟他翻脸。毕竟,淮西军的前身乃是陕西西军鄜延路边军,军中将士都粘亲带故,排外得很。自己是半路上才进的军营,对军中老人来说是外来户。如果和易杰闹起来,这队伍就不好带了。 就收起刀子,诚挚道:“易都头,你我都是大宋的军人,国事已然如此,当团结一心,为国效力,千万不可因此起了矛盾。所谓将为军之胆,遇事,若你我自己先乱了,还怎么带兵?方才你无风起浪,扰乱军心,却是你的错。还有,平原镇府库中虽然没有多少粮秣,可却有不少军械,至为要紧。若是我军抛弃府库退去天长,以至影响前线战事,又如何向刘平叔,向郦将军交代?” “是是是,虞侯说得是。”易杰连连点头,又装出一副恭敬模样。心中却唾了一口:去你娘的,酸丁,老子认得你什么。交代,交代给鬼?就算这里面的东西丢个干净,舅老爷也不会怪罪我的。别说他老人家,就算是刘光世这两年一路从东京逃到河间,又逃到淮西,丢的东西还少吗?直娘贼,无论李昱来不来,这地方都不能呆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明日我得给舅老爷捎个信,请他把我调到天长去,还是躲在城里安心。 李昱大军究竟来不来呢? 他禁不住转头看了王慎一眼,顿时恶向胆边生。 见他立在陆灿一旁,就笑问:“虞侯,这姓王的不是关在库房里吗,怎么出来了?” 陆灿正在命令众人将已经装在车上的物资卸回库房,回答说:“吾观这王道思也算是个人才,国家正值用人之际,且留在军中勾当公事。” “哦,原来这样。王公事,既然大家要在一个马勺里舀食,以后可要多多亲近亲近。”易杰一把握住王慎的手,面色突然变得狰狞,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姓王的,你今天得罪了我,麻烦大了。嘿嘿,咱们确实是该多走动。王慎我倒是没有看出来呀!” 他的手又冷又滑,被他握住,仿佛是被一条蛇缠住。 王慎心中厌恶,又是一沉,但面上还是带着微笑:“易指挥没有看出什么来?” 易杰喉咙里吞了一口唾沫,冷冷笑道:“你老小娘子用泥抹了脸,看起来有脏又臭。可下来以后,俺仔细一想,嘿嘿,那***那屁股,那小腰,简直就是尤物。有这样身姿的小娘皮,怎么可能是丑鬼?就算她五官生得不周正,吹了灯不都一样。光那胸脯和屁股,就够俺玩上一年。咯咯,小子,你现在进了军营就是落到爷爷手里了。识相的,等下把你娘子洗干净送我房里来,今夜就要叫你浑家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男人,咯咯……” 他的笑声大起来,一股浓重的口臭迎风而来。 王慎心中一凛,有这厮在,自己就别想过安生日子,还得连累安娘姐弟,他的手不觉握在横刀的刀柄上。 易杰冷笑:“怎么,想杀人,你得有这个本事。实话同你讲,爷爷杀你这样的贼子也不知道杀过多少,信不信我只要喊一声,你立时就会被人砍成肉酱。老子不想惹陆灿,杀你却如同捏死一只臭虫。” 在他身边,则站着几个虎视眈眈的侍卫。 第12章 男儿行处是 小人如鬼。 只要被他缠上,就再摆脱不了。不但我今后有了无尽的烦恼,就连安娘也要受到牵累。 一口恶气从心中生起,王慎将牙齿咬得咯吱响,握刀的手背全是青筋。 “有种你拔刀,拔呀!”眼前,易杰的目光中全是嘲讽。 不能,不能,如果我暴起反击,不但杀不了易杰,反给了姓易的借口中了他的圈套。穿越一场,要留着有用之躯,不争一时之长短。 我必须马上冷静下来,冷静,冷静,冷静。 王慎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握刀的手松弛下来,后退了一步。 “果然是个怂货,不是个男人。”易杰呸一声将一口唾沫吐来,吐在王慎的前襟上。 发现这边的不对,陆灿回头问:“怎么了?” 王慎:“没什么?”胸口的唾沫顺着衣裳了下去。 “我正在和王公事亲热呢!王慎,别忘记了我刚才说的话,我今天晚上不会关门的,把人送过来。”易杰哈哈大笑,他身边的几个士卒也是面带鄙夷。 突然,王慎感觉自己脖子后面有寒毛竖起来。 不知道怎么的,刚才还玩闹的人群突然一静。只听得夏夜的风在头顶“呼呼”掠过,其中还夹杂中隐约的喧哗声。那声音“沙沙”轻响,却又沉闷雄浑,如同涨潮时的海水。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所有人都面面相觑,满心疑惑。 王慎心中一动,猛地俯下身去,将耳朵贴在地面上,感觉到有一阵轻微的激荡袭来,细不可闻,却异常清晰。 须臾,他站起身来,朝西北方向看了看,喝道:“灭掉火把!” “你这厮乱说甚,什么时候轮到你发号司令?”一个站在易杰身边的卫兵喝骂。 王慎一脚将他踢倒,用尽全身力气大吼:“不许说话,灭掉所有明火,不对劲!” 这一声大若洪钟,直震得所有人耳膜嗡嗡着响。 也不知道怎么的,众人都仿佛被他震慑了。一支火把掉在地上,被人一脚踏熄。 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 眼前的光线黯淡下去,但整北和西北的天却亮起来,依稀能够看到层层垒积的夜云。 在没有电灯的古中国,自然没有后世所谓的光污染。再无星无月的大平原的夜里,天一黑就是伸手不见五指。 只要有一点灯火,就能轻易地被几十里外的人看到。 远处突然出现这么大一片亮光,只可能是有人在夜里举着松明赶路,而且来的人还不少,至少有好几千。 不不不,如此威势,至少上万。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在如今的淮西战场,也只有济南贼李昱才能聚集这么多人马。 “李昱来了,姓王的所说之事竟然是真的。”一个声音在所有人心中响起。 一百三十个宋军和近百民夫都苍白着脸,身子瑟瑟发抖。是的,这两百来人面对着上万贼军,无疑是以卵击石。人家一个冲锋,再场的所有人没一个能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 王慎后世本是个军史达人,有钱有闲之后除了在论坛上和人打嘴仗,平日里也可经常和同学出门野营写生,和同好玩真人cs。在他看来,生命的意义在于可劲儿的折腾。 自然看得出远方来袭敌军的情形。 “陆虞侯,敌人至少在万人以上。距离平原镇五十里,以每日行军速度二十里计算,明天下去就能与我军接触。”之所以得出这个结论,那是因为论坛上的军史大拿根据史料推算。在宋元时期,抛开蒙古轻骑抛弃粮草辎重迂回穿插时的急行军。一般来说,当时的军队作战的时候都回携带大量的器械和辎重,沿途又派出大量斥候警戒,天没黑就要找地方安营扎寨,速度都非常慢。 李昱贼军沿路抢劫,裹胁了大量人口,比起这个时代的正规军,更是龟速行军。 “虞侯……”喊了两声,却没有回应。 定睛看去,只见陆灿仰头看天,嘴唇轻轻颤动:“怎么这么快,怎么这么快,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是的,这里距离天长县郦琼主力尚有百里。辎重营又没有马匹,就算现在派人过去报信求援,援军也不可能在明天下午赶到。 “走啊,快走啊!”突然间,易杰惊慌地大叫一声:“快快丢掉大车,咱们逃吧。贼寇来袭是求财,只要看到这里的东西,也不会穷追不舍。” 他刚才和王慎说话的时候,满面狰狞一脸杀气,此刻大敌当前,却吓得满头冷汗。 “对对对,易都头说得是,咱们逃呀!” “李昱来了,李昱来了,跑了,活命要紧。” 所有人都在大叫,皆丢掉手中铠甲兵器,蜂拥向前。车倒了,上面的粮秣散落一地。 照路的火把又燃起来,却不小心点着了旁边的一间茅屋,浓烟滚滚,火光冲天而起。牛受了惊,脱缰之后疯狂乱跑,有人被踩在地上,大声惨呼…… 一时间,场面乱得无法收拾。 “虞侯,虞侯。”王慎喊了两人,但陆灿还处于痴呆状态。 他摇了摇头:“虞侯保重,多谢你放我出来,就此告别。”是的,李昱大军来袭可是写进史书里的,就算他们今天晚上不来,王慎也会想办法尽快脱离部队,带着岳云姐弟二人一路南逃过长江。 “住口!”听到这话,陆灿如梦方醒,一把拉住王慎,又挡住队伍。铿锵一声抽出腰刀,怒气冲冲喝道:“所有人听着,都给我站住。大敌当前,尔等不思杀敌报国,却要做逃兵。我饶得过你们,军法绕不过。要想走,须问我手中大刀!” 看到闪亮的刀子,众人停了下来。 “虞侯,我的陆虞侯呀,你这是在做什么?”易杰走上前来,惨白的脸在火光中闪烁不定,巨大的恐惧添满了整个内心:“那可是上万贼寇啊,说不定李昱也来了。咱们才多少人,一碰着他们,顷刻就会化为齑粉,还是快走吧!” “住口,有我在,你们休想走,所有人听我命令,回营去,;披甲,守好这条官道,保卫府库。否则。” “否则如何?”易杰反问。“否则,你又要杀人吗?” “自然。”陆灿点了点头,一脸肃杀之气。 他又急又气,骂道:“你这鸟人,自进军营之后我就知道你是个野心小人,想要当官。你要当官,自己走门子就是了。怎么,想要咱们弟兄给你卖命,用俺们的人血染红告身上的大印?去你娘的,弟兄们,所有人听着,拔刀,我管他是谁,敢让我们弟兄送死的,俺们就乱刀宰了他。上头若追查下来,自有我,有我舅爷郦将军担着!” “是!” “铿锵”一阵响,上百把明晃晃的刀子抽了出来,所有人都不怀好意地盯着陆虞侯。 王慎一看不妙,悄悄地挪到一边。 陆灿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是的,这一营士卒只有一百三十人,分为两都。其中易杰所领的一都有一百人,力量最大。若他做起乱来,谁制得住? 他一脸的惨白:“易都头,你这是要哗变,要杀我吗?” 易杰嘿嘿冷笑:“陆灿,非是我要杀你,是弟兄们想要一条活路,你若让开,咱们还是好兄弟。” 陆灿心中一酸,突然掉下眼泪来:“易都头,易兄弟,此地可是我淮西军的府库,里面都是铠甲、兵器,可是前线弟兄们的命啊!难道你忍心看着将士们身无铠甲,手无兵器和敌人厮杀?还有,这里可是我军粮道枢纽,这些天你也是看到了,淮北大军的吃穿用度都要从这里转运。若是被贼军截断粮路,这一仗还怎么打,也不知道有多少弟兄要战死沙场。当初,刘平叔刘帅将平原镇府库交给我的时候,还特意叮嘱过,让我以性命守住此地。易都头,我求求你,求求你留下,咱们把平原镇守住,好歹守上一日一夜,只要等到郦琼将军的主力来就好。” 说罢,一揖到地。 泪珠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不住落下。 见他前倨后恭,易杰一愣,然后唾了一口:“谁管你。走,别理这只知道哭的小娘子。”然后一把将陆灿推开,大步朝前走去。 陆灿一个趔趄,只感觉心会意懒。他悲怆地大叫一声:“刘平叔,陆灿愧对你的期许,无颜再与你相见了!”就将手中的刀一横,就要朝脖子上抹去。 “当!”突然,他感觉手上一震,竟被人一箭射掉手中腰刀。 听到这一声脆响,所有人都回头看去,却见不知道什么时候,王慎手中已经擎着一把步弓,拉成满月。 “你……” “虞侯,方才你救了我一命,现在我还给你了!”好个王慎话还没有说完,手一松,有黑光射出,直没入易杰刚转过来的额头上。 “嚓”一声轻响,是箭头射穿头盖骨的声音。 八十磅复合弓,十米距离,摧敌首脑,如穿腐土。 易杰的身体猛地一颤,定住了。 须臾,有鲜血顺着额头流下,他的眼神变成了白色,身体缓缓地软倒下去,自然死得不能再死。 “啊!”所有人都发出惊慌的大叫。 “这贼子害了易都头,杀了他,杀了他!”易杰的几个亲卫同时用手起抽腰上的手刀。 王慎心中已经被杀意充满,当下也不客气,一声怒吼:“虞侯有令,临阵脱逃,无论兵士劳役,杀无赦!” 说话声,已有三箭射出。 顿时,就有三人捂住喉咙、心口倒了下去。 竟是神妙到极处的连珠箭,空中全是飞溅的红色的液体和血腥味,还有就是……王慎那一双绿油油如同猛兽的燃烧的眸子。 和上次射杀那四个贼兵时自己因为干渴迷迷糊糊如坠梦中不同,这一次他是含怒而发,异常清醒。 这里是什么地方,大宋,大宋,大宋。 这里是什么地方,弱肉强食的古中国。 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不杀人就要为人所杀的无间地狱。 男儿行事,当快意恩仇。你若以眼对我,我必以牙还之。 王慎禁不住发出一声冲天长啸,站在火光中,宛若一具金光闪闪的战神。 第13章 大势 远方的火把已经连成一片。 或许在没有经历过战争的现代人看来,一万敌人或许不算多。在史料上,两军对垒动辄就是十万大军捉对厮杀。士兵对他们来说,也就是个数字罢了。 真到了古战场,看到一万人马,那才是真正的人山人海。 也对,当年王慎念高中的时候,整个学校才两千出头。每次升旗议事,就密密麻麻占满了整个操场。如果换成一万人,那又是什么概念。 来袭的李昱部距离平原镇淮西军府库大约二十多公里,虽然夜里行军速度很慢,但火把一打起来,整个地平线都被那火光染红了。 这是火焰的浪潮,最迟明日下午,浪头卷来,只怕驻守平原镇这一百来号人马瞬间就会被扫荡一空。包括那几十百把号民夫,还有岳云和安娘也会死在这修罗场上。 提着步弓站在仓库的顶上,望着远方,王慎心中一片苦涩。 已经是黎明时分了,宋朝的夏末夜里已经很凉了,有一滴露水顺着弓弦流下来,无声地消失在黑暗中。 “王大哥。”有声音从后面传来。 王慎霍一声转头,看到安娘顺着梯子爬上来,手中还提着一个包袱。 “安娘你来做什么,这里冷,你还是回屋去吧,应祥那边可离不得人。” “应祥刚才喝了点粥,已经睡着了。你给的药已经吃完,看样子好了,已经一天不跑肚子了。陆虞侯叫军中的郎中给他开了汤药,有送了些吃食和衣服过来。我看大哥你穿得单薄,就……就给你随意挑了一件衫子,也不知道是否喝大哥心意。”说完话,安娘就打开包裹,从里面掏出一件麻布衫子。 “谢谢安小娘子。”王慎身上的t恤已经穿了两日,上面又是泥又是血,脏得厉害。正觉得有些凉,忙接过去套在身上,用一根腰带扎了。然后又从安娘手中的包袱里拿过一顶幞头戴在头上。 “我来,我来。”安娘忙挨了过去,将折上巾后面两脚反结在王慎脑后。 还别说,王慎这一打扮,瞬间就变成了古人模样。 只见他手执大弓,背上斜背一壶撒袋,腰挎横刀,在火光中当真是亭亭如岭上松,眉宇中有一股俊朗的英气。 安娘手一颤,停住了。恍惚中,就好象看到父亲正站在自己身前。是的,王大哥……王大哥长得和爹爹好像……思想至此,一张脸顿时红得烫人。 王慎:“安小娘子,怎么了?”他心中好笑,岳爷爷何等英雄人物,怎么安娘却如此面薄害羞。 “没……没什么……”安娘心中突然慌乱起来,手机械地去替王慎整理有点歪斜的帽子,老半天也弄不好。 “安小娘子,你走吧。” “什么?”安娘一愣,手停住了。 王慎转过身来,道:“眼前的情形想必你也知道,贼军来得好快,总数起码上万。如果我没猜错,对于平原镇,李昱是志在必得。这一万人只是他的前锋,鬼知道后面还跟着多少人马,我们是绝对守不住的。最迟明天下午,这里就要陷落,你快带着应祥离开这里,朝南走,只要进了天长县就安全了。” “真守不住?”安娘的声音颤抖起来。 “是。”王慎郑重地点了点头。 这一段故事可是写进历史书里面的,还能有假? …… 建炎三年八月的大宋朝风云变幻。 靖康国耻,二帝被女真人俘虏北归之后,康王赵构在南京应天府继帝位,因为畏惧金人再来,索性移驾过了长江,逃到建康,至于东京黄河防务则交由宗泽的东京留守司负责。 宗泽确实是个人物,在开封期间,招募各地义军,收容溃散在河南的西军将士,在黄河两岸打了几场胜仗,稳住了局势。 当时的宋朝国力尚在,兵马也壮。建炎年间,作为南宋军的主力,大致上可说有三支:第一支是御营军,第二支是宗泽创建的东京留守司军,第三支是陕西军。就算不能收复河北、山西失地,守土也不在话下。 不过,宗泽在去年七月病故之后,东京留守一职交到杜充手上。 此人刚愎自由,生性残暴,也不能服众,引得东京留守司将士离心离德,很快那边的军马就起了内讧。河北大豪张用、王善、孔彦舟等起兵打败杜充,攻占开封。吃了这个败仗,杜充不敢留在开封,一路逃去建康。经此一战,东京留守司的人马分成大大小小十几股,割据称雄或者变成流寇,成为南宋开国初年的心腹大患。而这一支军队也就此烟消云散了。 陕西军,主力在当年由老种、小种、童贯、刘延庆等人的率领下出陕西,征方腊、北伐辽国,又在靖康国耻中尽数丢在两河战场上,只余一部在留在陕西。 至于御营禁军,自赵构在相州开大元帅府的时候就跟了这个未来的南宋皇帝,总数有万人,分为前、中、后、左、右五军,后来有收拢了各地义军和溃散的西军之后,人马达到十万之巨。 可惜赵构懦弱怯战,一路从大名府逃到开封,再逃到应天府,然后是江都和建康。御营军自成立之后就在跑路,没有正经打过几场仗。 也正因为如此,御营禁军的军力颇壮,其中也是人才济济。其中最有名的自然是中兴四将中的张俊、韩世忠,还有王彦、杨沂中。 为了牢牢抓住兵权,赵构将北宋的枢密院和三衙闲置一边,另设御营司,由宰相和执政分别任御营使和御营副使,掌管御营军之后,考虑到刘光世毕竟是将门之后,算是当时少有的有作战经验的大将军,再加上他又是最早投入大元帅府的老人,命他提举一行事务,独立统军,驻扎在楚州至扬州一线,讨伐山东贼寇李昱。 说起来,刘光世能够加入御营成为赵构的嫡系纯属偶然。靖康国变的时候,他正率领三千鄜延军主力来开封勤王。人刚到,战争已经结束,二帝已经被女真人俘虏去了北方。没办法,只得带兵投到大元帅府,毕竟是西军精锐,他这支兵马算是当初康王手下最能打的部队之一。 去年年底的时候,济南寇李昱、池阳寇张遇南下江淮劫掠,接到朝廷命令,刘光世出兵征讨,两军阵而后战。张遇见刘光世淮西军战阵稀松混乱,提精锐直扑刘光世中军帅旗。 结果,堂堂刘光世竟然被土匪部队打得稀里哗啦一溃千里。若不是他手下第一猛将王德王夜叉再次出手拼死相救,刘光世就要被土匪抓住了。 张遇、李昱抢劫淮北之后,满意地退回了山东。 正当刘光世正要积蓄力量再次进剿贼军的时候,恰好碰到由苗傅和刘正彦发动兵变,诛杀赵构宠幸的权臣及宦官以清君侧,并逼迫赵构将皇位禅让给三岁的皇太子赵旉。接到宰相张浚的命令,刘光世率精锐平定叛乱。 到地头,还没等刘光世出阵,韩世忠已经平定了叛乱。 不管怎么说,刘光世乃是联名传檄天下勤王讨苗刘的发起人之一,这可是擎天保驾之功。战后,被封非奉国军节度使,开牙建节。 那头,刘光世领主力平刘苗之乱,这边,山东李昱又打来了。 此刻,两淮局势又是一变。就在今年年初,池阳寇张遇接受两浙置制使王渊招安,投降了宋朝。余部溃散而去,大多投入李昱麾下。 说起这个王渊也是命苦,他是最早拥戴赵构为帝的大臣,很受重用。后来因为刘光世诬告,失去的天子信任,被免去官职。苗、刘兵变的时候被苗傅所杀。 赵构复辟之后,念到他往日的情分,这才给他平了反。 王渊被罢免,张遇部也被朝廷诸多猜忌,一年之年散了个精光,大部又投到李昱麾下,重新干起了没本钱的买卖。 李昱招纳了张遇部众之后,再加上裹胁了大量百姓和流民,总数已经达到十万之巨。这么多人,吃饭是个大问题。 于是,李昱部尽数南下,一时间,两淮烽烟四起,已经变成一片大战场。 如今,淮西军主力驻扎在楚州,也就是后世的淮安。以楚州为大本营,辖制着从楚州到天长一线,战线拖得极长。 而李昱部占了宿迁,大部日夜兼程,南下欲攻楚州。只要拿下楚州,就可控制从泗水到淮河、长江这一片广大的地域,切断南宋王朝的水运经济大动脉。 这个时候的江南还不像明清时候那样,天下财富尽出其中。 在没有得到完全开发之前,两淮才是赋税重地,才是新生南宋小朝廷的根本。 两淮若失,根本动摇。 若是让流寇占了淮河到长江这一片区域,说难听点,赵构只怕连大臣们的俸禄都发不出来。 可以说,李昱已经成为这一阶段赵构班底最凶恶的敌人。 在李昱拒绝招安之后,赵构已经没有退路,勒令刘光世必须在秋收前剪除此獠。 战幕即将开启。 和楚州那边剑拔弩张烽烟四起不同,天长这边因为被洪泽湖这片巨大的水域隔着,倒也平安。再加上这里河流水网纵横,不利于大军运动,也成为淮西军的大后方。 因此,刘光世就将郦琼的后军放在天长,把守南方河道将粮秣军资通过水运源源不绝地运送去楚州。 但是,大约是因为打不下楚州,李昱趁淮西大旱灾的机会,突然带主力绕过洪泽湖,突袭天长,欲抄袭刘光世的大后方,让淮西军处于极大的被动之中。 李昱大军突袭淮西军后方,在史料上也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笔,最后的战果如何,王慎也不知道。 但他有一点很清楚,平原镇位于淮西军大后方的最前沿,又是粮秣转运枢纽,乃是李昱势在必夺的要点,而府库中这区区一两百号人是根本抵挡不住的。 …… 安娘突然一把抓住王慎的手,低声道:“王大哥,既然如此,就一起走吧。” 王慎苦笑着甩开她的手,摇了摇头:“走不了。” “为何?”安娘惊问。 王慎心中更是苦涩,他几乎要忍不住抽自己一记耳光:我这究竟是犯了什么糊涂啊,好走不走,却要留在这里送死。先前众士卒和民夫看到远方李昱大军火把哗变的时候,我就应该趁乱带了安娘和岳云,抢了一辆牛车走他娘的。反正一切都乱套了,也没有人管。 可是,我却不管不顾地借陆灿的军令杀了易杰,还说什么“虞侯有令,临阵脱逃,无论兵士劳役,杀无赦!” 这下好了,队伍的秩序已然整顿,我已是辎重营勾当公事,众目睽睽下怎么走得了? 别说是古代,就算是现代社会,临阵当逃兵也是会枪毙的。 王慎啊王慎,你遇事怎么那么不冷静? 可是,不杀易杰那头畜生,我这念头却通达不了。 王慎:“我现在已经投入军中,王慎虽然位卑职低,这腔子里却有一口杀敌报国的热血。孟子云: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吾深知,明日一战必死,但这却不是我等退缩的理由。人固有一死,或轻如鸿毛,或重如泰山。为国家,为民族而死,重如泰山。安娘,我听你说你父亲当年毅然投军,杀敌报国。试问,如果换成你父亲在此,大敌当前,他会走吗?” 他心中虽然懊丧,却也不可能当着小姑娘说起,丢不起这人。 只能强提起精神,违心说些高大上的话。 听到王慎这话,安娘眼睛里沁出泪花,喃喃道:“是的,爹爹如果在这里,自然是不肯走的。” 朦胧的泪光中,王慎的身影和父亲的音容笑貌重合在一起。 她深深一福:“明白了,王大哥,就让我姐弟陪你这最后一程吧!我们也留下,安娘虽然是个女流,却也知道这些道理,也能出些微薄之力。” “啊!”王慎大惊,顿时急了眼。这安娘是傻了吗,好好活着不好,非要陪我送死。 正要骂娘,一个声音传来:“好,真义士也!” 第14章 指挥权 说话的正是陆灿。 “见过虞侯。”顾不得和安娘多说,王慎忙上前施礼。 陆灿一把扶起他:“道思,你我之间何用多礼,就唤我做子馀吧,快快起来。方才若不是你,这支部队已经散得干净,我又有何面目去见刘平叔?”说到这里,他一脸的感激。 这个陆虞侯平日里一张清水脸,说话都不带表情,显得很是威严。可刚才的表现实在是让王慎大跌眼镜,阻易杰无果之后,竟痛哭流涕,如此一来,威信何存?想来这军中将士也没有人再怕他了。 这人怕是没有带兵经验吧? 王慎心中好奇,问:“子馀带这支部队多久了,有一句话想必你也知道,义不行贾,慈不掌兵,遇事当用雷霆手段,才显菩萨心肠。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陆灿如何听不出王慎在说什么,面上带着一丝惭愧,叹息道:“我本是海州生,年前刘平叔知我名字,修书一封请我为国家效力,忝为后军辎重营虞侯。到现在已逾大半年,尚未经历过战阵。方才军队哗变,我这心中也是慌乱。也知道,一旦军中乱起,必须尽快弹压。可是,可是……可是这淮西军军中士卒彼此都是亲族,都有各自出身,我不过是一个外来户,却被他们当成外人。真若行军法,日后若是被郦琼将军知道,面子上须挂不住。” 淮西军的前身是北宋西军鄜延军一部,西军在陕多年,军权皆由各大将门把持,外人根本打不进去。当初,权势强如童贯者,到陕西之后,安抚司的命令也出不了中军行辕。被逼无奈,童贯只能大力扶持刘光世父亲刘延庆,使尽分化瓦解手段,这才有了一支可用之兵。 陆灿一个书生,小小的虞侯,和西军又没有渊源,难怪易杰拿他的话当放屁。 王慎想到这里,不禁摇了摇头。据他所知,淮西军中裙带关系厉害。如此,军纪也异常涣散。在中兴四将中,刘光世部人马最多,地盘最大,可战斗力却最弱。这同刘光世的懦弱无能有关,但最大的原因是羁绊实在太多。 相反,岳飞的岳家军因为没有将门渊源,破而后立,最为精锐能战。 原来陆灿当时是顾虑着郦琼,想得太多,还做得成什么事情。 不愿和他再说这些,王慎问:“子馀兄,明日就是一场血战,也不知道你准备得如何了?” 陆灿面带担忧:“还能如何,不外是发让士卒修葺府库,设置拒马。” 王慎低头看去,却见下面的的士卒正乱糟糟地整修着库房,又有人在修葺府库,将一排木栅栏拉出来挡在从府库门口通过的官道上。 有两头拉车的黄牛已经被人宰杀,一口锅架在篝火上,正埋锅造饭。更多的人跑过来跑过去,口中不住叫嚷着,和没头苍蝇似的。 部队的秩序不是太好,王慎禁不住皱了一下眉头。 陆灿面带惭色,低声道:“道思,我从来没带过兵,大敌当前,虽然有以身殉国的觉悟,可心中却慌乱得紧,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子馀兄,任何都不是一出娘胎就会打仗的,经历过两阵之后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以我看来,部队的士气不是太好啊,现在最要紧的是让大家把精神提起来。还有,这秩序实在乱了些,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得给他们找点事做,只有忙起来,才不会胡思乱想。” 陆灿闻言眼睛一亮:“道思以前可是带过兵……对对对,你弓马如此娴熟肯定是打过仗的虎贲之士。我心中实在太乱,还请道思教我。要不,你来指挥部队作战吧?” 王慎心中暗想:“我打过什么鸟仗,我来指挥,那不是害人吗?不……就算我不懂得打仗,可也比这迷糊相公好那么一点点,至少也不会死得那么快。” 还有,在现代社会,我和网友们在论坛里打嘴仗,纸上谈兵,大言凿凿说自己穿越之后独领一军,又该如何如何。现在有一支近两百人的部队交到手里,怎么就怂了? 陆灿这厮是靠不住了,与其被动等死,还不如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 想到这里,心中竟然有些意动。 脑子里顿时如走马灯似地转动起来,一刹那,有千百个念头在里面闪过。 在史书上,关于李昱绕道天长突袭淮西军后方也不过是寥寥一笔,最后这仗打成什么样子,书上也没说。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天长县是守住了,淮西军也没有崩溃。也就是说,刘光世是赢了这一仗的。 那么,他是怎么赢的呢? 要知道,当初刘长腿和李昱在淮北对阵的时候可是被人家打得一败涂地,若不是靠着王夜叉手下的西军精锐,靠着坚甲硬弩,老刘堂堂正规军统帅只怕已经做了草寇的俘虏了。 难道说这一仗最后是王德回师扬州,打胜了的? 对,肯定是的。 实际上,在北宋末年,西军残部的兵甲器械都异常精良。相反,各地流寇和义军的装备都非常之差。当初,王善、李成、张用、孔彦舟等河北大豪领军退过黄河,投入宗泽东京留守司的时候,部队衣衫褴褛,手中都是锄头、木棍。见他们的日子过得实在困苦,宗泽开铁炉铸造兵器武装河北义军,其中他所监制的铁锏尚有实物留存于世,收藏在福建省博物馆中。 王善、李成等人本是富可敌国的土豪,手下军队都寒酸成这样。李昱不过是济南的一个农民出身,他的部队想来装备也是差得很。再加上这中农民军都有个特别,不懂兵法,每战都是一涌而上。打得顺利的时候堪摧枯拉朽,一遇到挫折,就会一溃千里。 王夜叉是南宋和岳飞、韩世忠、吴介兄弟齐名的猛人,仗兵甲之利,收拾李昱这样的流寇自然是轻松愉快。 铠甲、弓弩。 是的,大宋西军在失去北方马场的没有骑兵的情况下,靠着铠甲和弓弩,硬是以步兵硬扛北方游民民族百年。若不是二帝畏敌怯战瞎指挥,靖康之战只怕是另外一种模样。 铠甲,弓弩,这一战看来还真得依靠这两样了。 平原镇府库本就是淮西军的军供战,里面有的是弓弩和铠甲。如此,这一仗倒是好打了,至少挺上一天一夜,挺到郦琼驻扎在天长的主力来援没问题。 一念至此,关系生死,王慎也不在推辞,点头道:“子馀兄,王慎虽然不是行伍出身。可早年在河北弓箭社和乡军时,也和契丹人打多。多的人不敢说,一两百人还带得动。承蒙虞侯看重,愿与子馀兄同生共死。” 陆灿大喜,一把抓住王慎的手,哽咽道:“我就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人,道思,一切拜托了。接下来,我们该做些什么?” “还是那句话,告诉大家此战的目的,给他们找点事做。”王慎:“子馀,我想问问,库房里可有铠甲弓弩?” “有有有。” “可有金银、铜钱?” “没有,但……麻布尚有千匹,道思可是要劳军?” 王慎:“都取出来,鼓舞士气,整顿兵马。”他抬头看了看远方。 西北望,火光冲天,宛若一抹瑰丽红霞。 “一日一夜,我们只需要守上一日一夜。” 第15章 士气 “一日一夜,我们只需要守上一日一夜。”队伍集合起来了,王慎和陆灿各自站在一张椅子上。他手按横刀刀柄,大声喝道:“大家想必都知道了,我叫王慎,承蒙陆虞侯看得起,现任后军辎重营副指挥使,负责此次作战。” 他冷冷一笑:“此战我与陆虞侯当身先士卒,与各位袍泽弟兄同生死共患难。可是,丑话说到前头,一打起来,谁敢后退一步,这几人就是你们的榜样。陆虞侯宽厚长者,可我王某人却是敢杀人的。” 说着,他伸手指了指案桌上四颗血肉模糊的头颅,不用问,自然是易杰和他手下的亲兵。 方才王慎自称是新任辎重营副指使,士卒们都觉奇怪。这汉子不是易杰擒来的流民吗,怎么一转眼就变成官长了?心中本不以为然,但一看到桌上的人头,背心都生出一股寒气。 此人方才的箭术大家都是见过的,当真是神乎其技,且辣手无情。想那易杰可是郦琼的外甥,平日里横行霸王,人人畏之如虎。王慎说杀就杀了,连带着他手下的亲兵也一并了帐。我等若是触了他的霉头,下场不会比易杰好多少。 王慎:“听明白了没有?” 这一声舌迸春雷,众人身子一颤,乱七八糟喊:“明白。” 王慎将手放在耳朵上:“你们说什么,我没听清楚,没吃饭吗。大声点,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这回,声音大了许多,也整齐了许多。 王慎指着旁边堆积如上的麻布,喝道:“这些东西就是你们的犒赏,此战结束,我和陆虞侯做住了都给你们,听凭尔等自取之。” 物资匮乏的战乱年代里,粮食和布匹是比金银铜钱更硬的硬通货。在很多地方,你就算有钱也买不到这些东西。在南宋小王朝建立的初年,因为物价腾贵,朝廷都以食物给官员发放俸禄。因为财政崩溃,无法足额发放,甚至出现过给半匹布、一只鞋的咄咄怪事。 如今这世道,一匹麻布足以换一个大姑娘。 看守仓库的士卒们已经快一年没有见到过军饷了,淮西军士兵大多是拖家带口,领不到钱自己尚不至于饿饭,可家里人怎么办。 看到这么多布匹,大家眼睛都红了。 可是,这一战强弱对比实在悬殊。犒赏虽然丰厚,可也的有命拿。想到这里,所有人都迟疑了。若不是王慎用强力弹压部队,大家心中畏惧,部队早就溃散一空。 王慎见下面冷了场,眉头不为人知地皱了一下:“怎么,没胆子领我的犒赏,想眼睁睁看着家里的妻儿饿死?你们摸摸自己胯下的卵蛋,还是个男人吗?” “操,我已经一个月没见着工钱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民夫模样的人大着胆子走上前,问:“官长,是不是能拿多少就拿多少?” 王慎嘿嘿一笑:“当然,某自然不会食言而肥,你能拿多少就拿多少,但是,只能用手,不许用车或者背篼。” 那人大喜:“自然,多谢官长,多谢官长,没啥说得,俺这条命就交给你了。”说罢,就冲上前去。他手臂本长,双手一抱,竟抱了六匹麻布。 有了人起头,立即就有人喊道:“我也把这条命交给官长了,直娘贼,快些动手,再迟连汤都捞不着了。” 听到这一声喊,众人如猛方醒,纷纷上前:“我等愿出力死战、眼见着冷天就要来了,家中儿女好歹有冬衣御寒。” “对对对,怕个鸟。” 一时间,群情汹涌。陆灿大喜:“大家不要乱,排好队,排好队。有一千匹布呢,一人至少能得五匹。谷都头,你怎么不来,可是嫌弃王指挥使和我的犒赏不厚,入不了你眼?” 听到他问,王慎顺着声音看过去,却见人群中有几个军汉没有动。为首那是一个身着铠甲的矮壮汉子,正抱着膀子目光炯炯看来,眉宇中带着一丝傲气。此人生着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倒是威武。只可惜一条刀疤从左额斜划到右下颌,让他看起来分外猛恶。 想来这人就是辎重营另外一个都头,姓谷名烈。他手下的一都人马在历次战斗中减员得厉害,如今只剩三十出头。 谷烈走上前来,也不理睬王慎,只向陆灿抱拳,漫不经心道:“哪能呢,陆虞侯你是知道我的,但凡有点钱都吃了喝了,俺身上穷得只剩虱子。有这么多布,也能和兄弟们快活几日。可是,有命拿钱,还得有命消受。这一战,咱们死定了,还要这些阿堵物做甚?” “对啊,要这些玩意儿做什么,碍手碍脚的。”谷烈手下的几个士卒也纷纷叫起来。 那些正欲上前领赏的士卒和民夫们也迟疑了。 一时间,这个战前动员会冷了场。 陆灿大怒,正要发作。 王慎一把抓住他的手,示意冷静。 然后朝谷烈点点头,咧嘴笑道:“谷都头,各位袍泽弟兄,我知道你们都在担忧。没错,敌军至少在万人以上,可我们呢,两百出头。说起来,好象就是个送死的活儿。我也没幻想过自己是天神附体,幻想过你们以一抵百。以咱们这点人马,说不好打上一天就全死球光了。你们要死,我王某人也会死。你们怕,我王某人也怕。” 听到他直陈此事,旁边的陆灿大惊,忍不住低呼:“道思。” 所有的士卒都面面相觑,着声不得。 “但是……但是……”王慎提高声气:“但是,诸君不用担心,李昱贼子虽然势大,可我就是从那边过来,济南贼的情形也知道,不过是一群叫花子兵罢了,赢他一场,也不是什么难事。虞侯已经派人去天长求援,援军预计明日晚间会到。贼军大约明天下午到,也就是说,我们只要能胜上一阵就可以了。等到我军主力一到,咱们就撤去天长,有热水有干净被窝。一天,我们只需守上一天。” “我向你们保证,会全须全尾地把弟兄们带回去,” 谷烈还是那副懒洋洋不正经的样子,但这次却将目光落到王慎面上:“王兄弟,你说只要赢上一场援军就会来,可是,这一场怎么赢,倒是拿个章程出来,也好让弟兄们安心。各位弟兄,你们说是不是?” “对对对,谷都头所言极是。”他手下那群士卒同时闹起来。 王慎:“这一仗怎么打,我自有主张。来人,把那件东西给我拿出来。” “好的。”安娘的声音从库房里传出来。 王慎低声用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问身边的陆灿:“子馀兄,谷烈是什么来历?”隐约中,他感觉这个谷都头好象和其他淮西军不太一样。 陆灿:“靖康二年从山西逃来的秦凤军,以前也是个步军都头。因为脾气实在太坏,又不通人情事故,触怒了上司,被发排到辎重营。” 王慎淡淡一笑:“原来是小种的兵,那就难怪了,有点意思。” 小种的秦凤军可是西军中一等一的精锐,平日里一个个眼高于顶,自己不过是一个新人,要想让他敬服只怕不是那么容易。 有士卒从库房里走出来,将一件东西放在案上。 王慎指了指那物,笑问:“谷都头,此物你可认识?如果我给每人装备一件这种兵器,可能赢李昱贼子一阵?” 谷都头定睛看去,顿时抽了一口冷气。 失惊:“这这这……这不是神臂弓吗,库房里的有不少拆散的弩机,是你装出来的,你怎么懂得这玩意儿?” 第16章 临阵磨枪 没错,此物正是王慎先前被关押在库房里闲着没事装配的神臂弓。 王慎:“谷都头,你可曾使过此物,会装吗?” 谷烈神情很是古怪,只直勾勾地看着那把神臂弓,喃喃道:“我是步军,和人厮杀靠的是长矛、大斧,这弩兵的兵器,我不会使。” 神臂弓威力巨大,乃是北宋军国重器,每具弩上都有编号,刻着制作工匠的名字,由专门的弩兵掌管,装配之法也是军中机密。部队在吃败仗的时候照例会拆成零件,付之一火炬。也因此,两宋之后,神臂弓没有实物流传于世,甚至连图纸也没有一张。 王慎:“谷都头你是沙场老人,我且问你,如果一人一把这种兵器,能不能赢下一阵?”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同时转头看过去。辎重营的士卒平日里主要负责粮秣器械转运,很多人都没上过战场,更别说打硬仗、血仗了。要说作战经验,这个谷烈当年顺小种和童贯打过党项,打过方腊,打过契丹,又在山西和女真干过,却没有人比得上他。 谷烈没有说话,只手微微颤抖。 王慎大声道:“谷烈,你说,李昱贼军比起女真如何?你还记得起杀熊岭吗?” “如何不记得?”谷烈双目中突然有泪水沁出:“俺们小种经略相公,俺的两个兄弟,四个侄子,还有俺那宝贝孩儿都站死在那片鬼山头。” 王慎:“我问你,当时小种相公手下还剩多少人马?” “一百。” 王慎朗朗道:“当时,小种相公手下只有几百人马,面对的是女真精骑。就靠着人手一把神臂弓硬是在杀熊岭守了三天三夜。我们这里有两百多人,济南贼难道还能强过女真?我们人手一把神臂弓,难道一天都守不了。你也是西军的好汉,你怕了吗,也不怕秦凤军的袍泽弟兄笑话?你可是小种相公带出来的兵,若他泉下有知,见到你此刻的怂样,估计会被气得活过来。” “我怕了,我怕什么?”谷烈想起那惨烈的一战,胸中顿时有一股热血涌起,怒道:“战就战,怕个鸟。如果人手一把神臂弓,老子守一天也算不得什么。可是……小子,你辱我谷烈极甚,若今天你变不出两百把神臂弓来,别怪某翻脸不认人!” “好,有你这句话就行。”王慎双手一拍,从案上那起那把神臂弓,只瞬间就拆成几大块零件。 接着,又麻利地重新组合在一起,脚在前端的圆环上一踏,上了弦,对着谷烈扣动悬刀。 “咻”劲极的风声响起。 谷烈身为西军老人,如何不知道神臂弓的厉害,听到风声,惊得叫了一声,下意识地将头一缩。 等到众人的低笑声传来,他才又羞又恼地抬起头来。 正要发作,王慎又道:“谷烈,你可看清楚我刚才是如何拆解、组装神臂弓的,想不想学?” 谷烈有下意识地应道:“如何不想?” “好,等下我会将所有的配件都发放下来,教大家装配。”王慎又喝一声上了弦,扣动悬刀,朝旁边早已经树起的一个箭靶子射去。 这一回他装上了箭。 “叮”一声,三寸厚的木扳上出现一个透明窟窿,竟是被射了个对穿。 看到神臂弓的威力,响起抽冷气的声音。 陆灿哈哈大笑:“诸君,有此神器在手,区区几个流寇,又怎经得住我等射杀!” “是极,是极!”众人同时发出一声欢呼,士气高昂。 谷烈上前拱手:“王兄弟,还请将此物给我。” 接过神臂弓之后,谷烈用手轻轻地抚摩着弓臂,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 不得不说,刘光世的淮西军真富。小小一个平原镇府库竟然凑出了五十套扎甲和一百套皮甲。 尤其是扎甲钢铁冷锻重铠,约三十余斤,需要用六百五十余片甲片编缀而成,刀剑难入。 以重步兵结厚阵,弓弩齐射,虐北方游牧民族,乃是西军的标准战法。 这一套,对于曾经的秦凤军步军都头的谷烈并不陌生。很快,在王慎的传授下,士卒们都人手一把神臂弓,又穿上铠甲,在他的指挥下,排成四排,在库房前面的官道上开始演练。 “前排,射!” “嗡”一片弓弦撕破空气的声音。 “前排后坐,上弦。” “第二排,射!” “第二排,坐,上弦。” “第三排,第三排你怎么回事,上个弦要你老命,手颤什么?” “啪!”是军棍抽在人身上的声音,接着是士卒的惨叫。 “第二队,第二队怎么回事,怎么还没上好弦?直娘贼,就你这鸟样也想杀敌领赏,真上了战场就是给人家送人头?” 谷烈怒气冲冲地提着棍子使劲地抽打着动作不到位的士兵,口中大声咆哮,一张脸都扭曲了。 他正在训练士卒,重步兵弩阵和轻步兵作战完全是两个概念。淮西军也就刘光世亲领的那三千鄜延军有作战经验,其他人要么是收拢的残兵,要么是招安的流寇,大部索性就是抓的壮丁,西军的阵法可没几个人知道。 天一点点亮起来,远方贼军的火光已经看不到了,空中一片通红的朝霞。 “道思,这临阵磨枪真的可以吗?”看到队伍乱成一团,全然没有战斗力的样子,陆灿面带忧色:“光靠神臂弓真能抵挡住贼军?” “可以的,子馀兄放心好了,此事也易。”王慎站在他身旁,安慰着陆灿。 但其实他心中却没有一点底,临阵磨枪,好歹不快也光,不然还能怎么样? 就在刚才,他已经叫人把所有的弩机配件都搬出来,手把手教众人装配出两百把神臂弓。 说句实在话,弩虽然威力巨大,可射速实在太慢,战时也需要严格的纪律,如此才能再阵前形成一道绵密的箭雨。这些后勤辎重兵和民夫以前从来没有打过仗,要想达到西军的训练程度,无疑是痴人说梦。 因此,严格说起来,用步弓才是最佳选择。弓的射速是弩的三倍,可以在火力上压制敌人。而且,库房里也有不少上好的黄桦弓,小梢弓。 可是,和现代社会弓箭俱乐部那中用来锻炼身体,用来娱乐的绵软的现代弓不同。库房里这些杀人用的传统弓,每一把弓的弓力都在七十磅以上。整个部队两百来人,能够开满弓的也只有王慎、陆灿、谷烈等区区十来人。 在古代,弓兵可是技术兵种,且都是军中的力士,并不像网络游戏的使用弓箭的精灵那样瘦弱纤细。 就王慎以前在俱乐部看过的,一个能开九十九磅传统弓的哥们儿,那块头,简直就是小号斯瓦辛格,连大脑里都长满了肌肉。 现代人成天大鱼大肉,又有科学的训练手段,也开不了多强的传统弓,更别说眼前这群瘦成一片瓦的古人了,让他们开硬弓也是为难人。 那么,只能用弩了。 和弓用双臂开弓不同,弩用脚用腰力,特别是这种神臂弓用的还是杆杆原理。就算是一个妇人,只要用对了方法,也能轻易上弦,然后轻易射杀一个剽悍的敌人。 说穿了,弩,尤其是宋军的神臂弩,就是冷兵器时代的机枪,最犀利的远程兵器。只需足够的投送强度和速度,这一点需要用严格的纪律来达成。 陆灿闻言:“还请教。” 王慎走上前去对谷烈道:“谷都头,我有一个法子要请你参详,也不知道可不可行。” 谷烈训练这群散兵游勇正无奈,只得道:“王兄弟你请说。” 王慎在他耳边说了一番话,谷烈一呆:“这样成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 “也罢,死马当成活马医,反正也就这样了,就依王兄弟的法子看看。王兄弟,你先演练一遍给俺们看看。” “好。”当下,王慎就走到队伍前头,一脸和蔼道:“各位袍泽弟兄,上弦,把箭射出去也简单,关键是要整齐划一,否则,稀稀拉拉几支箭有个屁用,得听军官的命令统一行动。我也知道,你们心中一慌,就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是不是这样?” 刚才众人一做错就吃谷烈的军棍,一吃棍子,心中更慌,手下跟乱。 也不是说谷烈的训练方法不对,关键是时间紧迫,必须另想速成的法子。 见王慎面上没有责怪之意,一个士卒大着胆子道:“指挥使说得是,咱们明明知该怎么做,可真一动手,脑子里却蒙了。” 王慎:“不用担心,任何人刚开始的时候都蒙。这样,我把这开弓射箭分解成几个动作,你们跟着我学。对了,你们要严格听军官的命令,军官叫你们做什么,你们就做什么,在做之前跟着大喊一声。现在,所有人听着——所有人听着,弓杵地——喊起来!” “弓杵地!”所有人同时发出一声喊,将弩顶端的圆环柱在地上。 “踏!” “踏!”所有人又将右脚同时踩进圆环里。 王慎双手放在机括上:“上弦!” “上弦!” “第一排,射!” “射!”这一回,响起了整齐的射击声。五十架强弩同时击发,弦声连成一片,响亮得如同清晨粘了露水的鞭子,直抽得人寒毛都竖了起来。 “第一排,坐!” “坐!”哗啦身中,第一排的弩兵坐了下去。 王慎朝谷烈递过去一个眼色。 谷烈会意:“第二排,射!”又是整齐的射击声。这个时候,第一排众士卒的喊声又起:“踏!” 陆灿走到第三排位置:“第三排,射!” 如此,满世界都是军官的命令和士兵们重复命令的声音,四排弩兵起起落落,如涌起的潮水一般。 弓弦声一刻不停,回音阵阵。 …… “好,就这样,你们先练习,军官,军官呢,接收队伍。” 见队伍总算有些模样,王慎满意地点了点头。 谷烈那张吊儿郎当的脸上露出一片古怪的神情:“王兄弟,这兵竟然还有这么练的?” 王慎:“谷烈,我只问你这法子好不好能不能用?” “这个法子是真的好啊,把上弦射击的分解成几个动作,让大家依命行事。如此,现在该干什么,接下来该干什么,士卒们也是心中有数。就算脑子还蒙,跟着大家反反复复这么喊上几声,就清醒了。” “能用就好。”王慎心中不觉得意,其实这法子他也是在电视上看到的。在现代社会他曾经在cctv7军事农业频道上看到过一个火箭军训练的节目。 火箭军士兵在给导弹加注燃料、发射的时候,都会按照严格标准做动作,每做一个动作都会大声喊出来。如此,即便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也能最快将导弹发射出去。 道理很简单,不外是将整套流程分解成几个固定动作,大声吼叫,反复练习,形成条件反射。士兵说穿了就是战争机器上的一个零件,做好自己的动作,不需要思考。 刚才王慎也是灵光一闪,将这个办法移植到古代,看起来效果不错。 只需在反复练习上半天,就可以拉上战场了。 谷烈突然叹息一声,低声道:“王兄弟能想出这法子,我自然是十分佩服的。只是,军中将士都是没有上过战场的,怕就怕等下见了血乱成一团。依俺们西军的标准,这群人都他娘是废物。” 还没等王慎回答,陆灿低声苦笑:“谁知道呢,杀敌报国,惟死而已。” 王慎心中不觉摇头,这个陆虞侯,一碰到事就是惟死而已,真真叫人负气。 他笑了笑:“谷都头,你说我军是废物,李昱的贼军更烂。这一战能赢,我确信这一点。” 说到这里,他满面都是自信。 是的,能赢,这是穿越者的先知先觉。 这一点谷烈自然不知道,他也懒得同王慎废话,只道:“俺们不过是战场上一文汉,这条命本不值钱,上司叫俺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动那脑筋。” 第17章 黄云 士卒们还在反复机械的练习,不得不说,这种操演相当的枯燥乏味。 可说来也奇怪,刚开始的时候,大家一听说有一万贼军将于今日下午来袭,一个个都面带愁容。只不过畏惧王慎的军法和无情辣手,只能俯首帖耳。可王慎还是能够看出军队中涌动着一股担忧和畏惧的暗潮,谁也不敢保证等下战斗一打响,军中别有心思的人会不会不顾一切地抛下同伴夺路而逃。 在现代社会,王慎好歹办过一个文化公司,手头管理着三十来人的团队,对于人心自然是把握到极处,否则也不可能有他后来的成功,又如何看不出军队中的不稳。 还是他先前在库房房顶和陆灿所说的那句话,带兵你就得给大家找些活儿干,哪怕是叫他们去掏大粪做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也比他们闲下来好。人一闲,心就乱了。 此刻的情形正如王慎预计的那样,队伍渐渐地被折磨得没有了脾气。毕竟,这样的大热天站在空地上两个时辰,就算是一块顽铁也被搓成了绕指柔。他们一个个都机械麻木,眼神中再看不到丝毫的生气,而这正是王慎想要的,战争机器总得有个机器的样子。 还好今天是个阴天,苍穹中全是堆积的乌云,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没有风,空气闷热得似是要凝固了。 和陆灿、谷烈一起训练了半天士卒,王慎终于经受不住。他穿越到宋朝一日一夜,先是差点渴死,后来又被关在库房里,到现在还没有正经吃过东西,就同陆虞侯说了一声回到库房。 为了迎接这一场即将到来的大战,陆灿和王慎已经提前将合用的器械和食品搬进库房里。屋中的麻布口袋堆积如上,又有人燃起了炉子,正在煮着新宰的黄牛肉。 一个烂眼圈的民夫见王慎进来,忙舀了一碗刚炖的肉递过来。队伍中那些年老体衰的老者和幼童不用参加战斗,都被集中在库房里。 肉汤里没有放盐,至于调料自是一概也无。 王慎只喝了一口就被膻得经受不住,他放下碗,依靠在一口麻袋上,将眼睛闭上。一日一夜没睡,又杀了那么多人。虽然他心如铁石,但作为一个现代人,还未锻炼到视人命如草芥的地步。 八个人了,八个人了…… 我不能软弱,不能软弱,在这个吃人的世界。我一手软,自己死了不要紧,还要牵累安娘姐弟。 我没有做错…… 火炉好热,浑身都是臭汗,在这里躺了片刻,眼泪都被熏出来了。但那些老人和孩童却一边兴高采烈喝着肉汤,一边小声地说着话,神色中竟没有畏惧的神色。 也是,自靖康二年到现在,作为大宋帝国的赋税重地,淮西已然饱经战火,城镇村庄成为废墟,百姓十不存一。在这个乱世能有一口饭吃,已是很幸福的事情。相比起饥饿的折磨,战争和死亡好象也不那么可怕了。 旁边有个声音小声道:“王大哥,你好歹还是吃一些吧。等下就贼军就要过来了,若不吃点东西,哪里有气力厮杀?” 王慎猛地转过头去,就看到安娘站在麻袋堆起的一个角落里,一脸关切地看着他。旁边,岳云也从昏沉沉中醒过来,小口小口地喝着一碗黑色的药汁。 王慎吃了一惊,低声喝道:“你们怎么还不走?” 安娘也不说话,只从地上端起那碗肉汤,小口小口地吹着。 “不说话是吧,不说话也解决不了问题。你们拖拖延延,拖到现在,众目睽睽,想走也走不脱。”王慎的邪火拱上来。昨夜射杀易杰等人的时候,他当着两百多任何的面说,临阵脱逃者,无论士卒、民夫,一概杀了。现在若是再让他们姐弟走,队伍的人心也就散了,这仗也没办法再打下去。 安娘还是不说话,舀起一勺牛肉,递过来。 王慎气呼呼地说:“我有点反胃,实在受用不了。这肉吃起来,跟吃药一样。” “那就当吃药吧,治肚子饿的病。”安娘小声说。 “噗!”王慎有点崩溃,气得笑起来。看到她低眉顺眼,一副受了委屈的小媳妇模样,心中突然有柔柔的东西生起。他忍不住一把捏住安娘的手,柔声道:“败给你了,等下你和应祥呆在库房里别出去。放心好了,我定然能保得你平安。” “恩。”安娘想甩开王慎的手,却浑身躁热,怎么也提不起力气。 岳云已经喝完手中的药,冷哼一声,将碗甩在地上:“什么鸟药,苦得紧。说什么是郎中,胡吹大气。不要脸,不要脸。” 王慎和安娘大觉尴尬,尤其是安娘,头已经低到胸口了。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间,有沉闷的声音传来。接着,脚下的地面好象变得像是棉花一般,叫人站不稳。 有微微的波动袭来,接着,就是灰尘扬起,在地上渐渐滚成无数小颗粒。 “贼人,贼人……王指挥,贼人好象来了……”一个士卒面如土色地从外面跑进来,声嘶力竭地大喊。 王慎:“什么好象来了?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还没等那人回答,如潮“哗啦”声袭来,那是成千上万只脚踩在地上的声音。 这声音是如此之大,掩盖了一切。 眼前的一切仿佛变成了默片,有人在慌乱地跑着,有人在张着嘴喊着什么,有孩子小声哭泣。 王慎从麻袋上跳起来,冲到库房门口,朝前看去。 远方有大团大团的灰尘腾起,铺天盖地,将黄色的大地和阴霾的天空连在一起。那情形就仿佛电视里沙漠中突然起的沙尘暴,如墙而进,势不可当。 整个地面就仿佛遭受了一场大地震,肉眼可见微微起伏。 所有的士卒头同时抬起头转向西北天空,面容上竟然是看不到一丝血色。 王慎的脑子开始发麻,一时间却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在之前,他也假想过贼军大队杀到的情形,也想过应该如何应对。可现在整个人却仿佛被魇住了,什么也做不了。 在一片黄色中,远处有几个小黑点正不要命地朝前跑,一边跑,一边用尽全身力气哭喊:“贼军,李昱贼军!”这是王慎事先派出去的哨探,都是军中腿脚灵便之人。辎重营没有马,警戒圈只能撒出去五里。 尘土的风暴还在滚滚向前,瞬间就将那些哨探吞噬了。 几声惨叫。 接着就是成千上万人的哄笑和呐喊四面八方而来。 听到惨烈的叫声,早已经等在外面的辎重营士骚动起来,所有人都在扯着嗓子大喊着什么,却听不清楚,出来脚步声还是脚步声。 有人在胡乱地给神臂弓上弦,有人伸手去抽腰上的佩刀。有人则慌乱地朝同伴身后躲去,好象只要藏在别人身后,看不到眼前这排山倒海的黄尘,闭上眼睛前面就没有悬崖。 两百来人互相推搡,如同正聚在即将干涸的水洼里的鲫鱼。 看到眼前的混乱,王慎心中一阵冰凉。训练了一天一夜,在贼人没有到来之前,辎重营加上全副武装的民夫颇有威武之师的样子。此刻,在巨大的压力下,顷刻之间就乱成一团。如此,还能抵挡得出贼军吗? 两个士卒连连后退,撞在王慎身上,撞得他一个趔趄。 就要摔到在地的时候,一只小手伸过来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 王慎回头一看,看到一双担忧的晶亮的眼睛,正是安娘。 说来也怪,一见到她,王慎心中却突地一静。他狠狠朝前一撞,顶住前面的两个士卒。抽出腰上的横刀,用尽全身力气大吼:“乱什么,贼人已经杀到,战是死,不战也是死。与其如此,还不如奋起一搏。摸摸你们的裤裆,还有卵子吗,还是男人吗?你们身上有甲,手中有弩,难不成连一阵都抵不住!放心好了,有我在,必定保你们平安。若胆敢后退者,休怪某手中的刀子不认人。” 这一声如同春雷炸响,铺天盖地的喧嚣竟被他压下去了。 众士卒回头看去,却见得王慎手执雪亮大刀立在那里,眉宇中闪烁着巨大的自信。又想起他杀易杰时的狠辣手段,大家心中一寒,同时站住了。 陆灿也跟着大叫起来:“大家都不要慌,等打完这一仗,一人再发……再发……直他娘,每人一缗钱。都抬起弩,给我射!” 听到这个“射”字,众人如梦方醒,“咻咻”声连绵不绝,无数浸矢漫天而去。强劲的破空声激得人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身边的安娘低呼一声,松开王慎的伸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陆灿这个宋朝的读书人和明清时四体不勤五谷无分的书生不同,平日里除了读书,一样会勤武艺,功夫还相当的不错。礼、乐、射、御、书、数,君子六艺。这一点从他右手的虎口和先前架住易杰的那一刀就可以看出来。可是,他自进了淮西军之后从来没有上过战场,对于冷兵器战争根本就是个门外汉。 贼人距离府库尚且有五六百米,在神臂弓的射程之外。再说,这么胡乱射击,稀稀拉拉,不能在阵前形成绵密的火网箭雨,等下敌人只需一个冲锋就能轻易地突进来。 冷兵器战争发展在南宋初年,已经达到了最高峰,已经成为一种科学,一种艺术。 大群弩箭射出去之后,“噼劈啪啪”地落在前方的空地上。可就这样,陆灿还是红着眼睛不住大喊:“射射射!” 他肾上腺激素大量分泌,整个人处于强烈的亢奋中。 第18章 严阵 这样下去不行,这样下去绝对不行! 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大叫,王慎急忙推了安娘一把,叫道:“回库房去,快回去,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 也顾不上她,只转头大声对众人吼道:“都停下来,着甲,列阵!没我命令,不许放箭!” 可还是没有人听他的话,王慎大怒,提起刀,用刀背对着士卒就是一通乱抽。 众人被他一通打,这才安静了些。 但那陆灿还在不住叫:“杀杀杀,杀呀!” 队伍中有两种声音,两个指挥官,大家都不知道该听谁的。 “对对对,直娘贼,别打了。着甲,列阵,听王指挥的。”谷烈乃是老军汉,立即醒悟过来。急忙到着几个亲兵冲上前去。跟王慎一道,一阵拳打脚踢,好不容易才让大家穿好铠甲。但队伍却还是乱,一时间竟怎么也布不好阵势。 “轰隆”的脚步声更响,滚滚黄尘卷来。贼军已经到了距离辎重营三百步的地方。灰尘沙沙落到人的头上和铠甲上,呛得人只想咳嗽。在一片黄色中,影影绰绰能够看到黑糊糊的人潮,实在太多了,数也数不清楚。 强弱对比实在太悬殊了,所有的淮西军都在颤,手抖得没办法上弦,目光中全是绝望。 在一片混沌中,有贼人长啸一声,几十道黑光从灰尘的浪潮冲射来,落到淮西军身上,响起一片丁冬声,接着是几声惨叫,有人倒了下去。 这是贼人的弓手,王慎这个时候正站在队伍的前边。他身上穿着一件制作精良的扎甲做军官打扮,自然变成了最有价值的目标。 箭雨改换了方向,如电而来。 电光石火中,王慎也顾不得那许多,一脚朝身边的安娘踹去,将她踢倒在地上。 就在这个刹那,身上一阵乱响,然后是微微的刺痛。定睛看去,胸、腹、肩膀上各中一箭。 王慎心中一凉:完了,完了,我这是要死了吗?我才穿越到宋朝两天,两天啊! 正绝望中,身上的箭支却是一歪,从铠甲上面掉了下去。 原来,他身上所着铁甲正是西军精锐步卒的步人甲,重约四十来斤,都是冷锻钢片制成。这种铠甲身体不好的人穿在身上走上一段路就喘得厉害,可想坚固成什么模样。贼人的弓箭射在上面,跟挠痒痒似的。 真要说到破甲,还只能用神臂弓,靠如骨朵和铁蒺藜这样的钝器。 在真实历史上,杨再兴在小商河以身殉国的时候,靠着身上铁甲硬扛女真人的强弓硬弩,中箭无数而死。后来金军得到他的尸体,焚烧之后,共得到箭镞竟有两升之多。由此见见,宋朝的铁甲精良到何等程度。 想通这一点,王慎大喜,朝先前中箭倒在地上惨叫的士卒几脚踢出去:“起来,皮外伤罢了,死不了的。” “贼子的箭射不伤我们,列阵,列阵!”谷烈的胸口也中了一箭,他伸手啪一身折断箭杆子,又提起刀鞘对着手下一通乱抽:“站好了,直娘贼,胆小鬼!” 陆灿还在叫,安娘被王慎踹了一脚,在地上滚了一圈,恰好滚在他的身边。 好个安娘,毕竟是岳飞的长女,自知道任由他这么叫下去不是办法,军心都要被他弄乱了。心中一急,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块面饼,狠狠地塞在陆灿的口中。 贼军距离辎重营还有两百步。 王慎一咬牙,顾不得许多,双手握刀,准备迎接敌人的第一波攻势。谷烈和两个亲兵也擎着武器站在他身边,将为军之胆,危机关头,只能靠军官的勇和血稳住阵势。 不过,几人互相看了一眼,眼神中都带着丧气。计划了一天,训练了一天,到最后还是要打成一团乱仗。部队正乱,只需要一个冲锋,在场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 “完了!”一个亲兵悲怆地低呼。 谷烈:“直他娘的,拼得一个是一个吧!当兵吃粮,吃粮当兵,迟早都有这一天。把胸口挺起来,别丢了咱们秦凤军的脸。” 敌人的箭还在不住射来,落到他们身上,丁冬乱响,依稀能够看到飞溅而起的火星。 大约是知道弓箭无用,对方的弓手也累了,箭雨停了下来。 一声令下,正在推进的贼军并没有乘机进攻,而是奇迹般的停了下来。 灰尘还在不住落下,但已经可以看清楚对面的情形。 好多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人身上穿着皮甲,提着长矛大刀;有人则衣衫褴褛,手中拿着锄头、木棍、菜刀,有的人索性只捏着一块石头。实际上,有着象样兵器的人极少,更多的是后者。这些应该都是李昱从山东流蹿到淮西之后一路裹胁的流民。 无数的人黑压压挤在一起,相互推挤,滚滚而来,如同归巢的蜜蜂,看得人头皮发麻。 正当王慎和谷烈等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时候,那边队伍中有两个贼军用盾牌护着一个头目模样的人出来,大声喊:“对面的人听着,我们是济南李昱李大王的前军,有天兵十万,前来夺取府库。识相的立即放下兵器,打开库房大门,俯首就擒,如此还能留你们一具全尸。否则,一旦落我手,千刀万剐了你们!” 王慎悄悄地抽出步弓,搭了一支箭,欲要一箭结果了他的性命。可想了想,两百米实在太远,那人看起来就是一个小黑点,根本就看不清楚。步弓根本射不了那么远,就算面前射过去,也是强弩之末。 那人还在大喊:“老子给你们一柱香时间。”说完,就在两个牌子手的簇拥下得意洋洋地回到人潮里去了。 谷烈摇了摇头:“这人脑子坏掉了,竟然给咱们一柱香时间整顿部队。若换成我,根本就不会给敌人喘息之机。究竟懂不懂兵法啊,阿猫阿狗也做大将。” 王慎扑哧一声:“这人应该是傻逼了。既然是劝降,又说什么一旦投降就留我等一具全尸,这不是逼我等拼命吗?纯粹就是神经病嘛!” 他这一笑,其他人也跟着大笑起来。刚才的紧张气氛一扫而空,士卒们的手也不颤了。 王慎转头对众人笑道:“对面的贼子大家都看清楚了,人虽然多,可都是不堪一击的流民,而且都是笨蛋,没什么好害怕的。大家列队,看我等教他们什么才是真正的阵战之法。一天,一天之后。只要活下来的,回天长县之后,我请客喝酒,你们喝多少都算在我头上。” 一柱香的时间不长,但已经足够让两百多辎重营士兵恢复秩序。 部队排成四排,同时上了弦,将神臂弓端在手上。是的,刚才敌酋已经说得明白了,就算投降也免不了一死。反正都是一个死字,临死俺也要拉个人垫背。 一柱香的时间飞快过去,那边的贼人见王慎等人没有放下武器过来送死的迹象,同时发出一声喊,不要命地朝前冲来。 “烧呀!” “杀呀!” “让这些陕西杂种们知道咱们的厉害!” “刘光世手下的崽子们,你们的死期到了!” …… 接着,敌人的箭再次射来,一阵接一阵泼到辎重营士兵阵中,落到士兵的头盔和肩膀上,然后弹到一边。 王慎提着横到站在第一队中间,大声喊:“稳住了,稳住了,没我命令不许射击,不许射击!” 谷烈和其他两个队长也在大喊:“不许射击,不许射击!” 对面的呐喊声,脚步声更响动,但更响的是身边士卒的喘息声。 王慎回头看去,所有人都张大嘴巴大口吸气,胸膛剧烈起伏。一个大约十五六岁的民夫手中端着一架弩,两只脚抖得站不稳。 他一把扶起那个半大孩子,大声吼:“怕了吗?” “我我……我……”孩子咧着嘴要哭的样子。 “把眼睛闭上,看不见就不害怕了!你什么也不要想,什么都不要看,听我命令就是了。”王慎嘿嘿一笑,突然对着他耳朵霹雳一声吼:“闭眼。” 那孩子一个激灵,吓得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个时候,王慎的声音再次响起:“敌距离我一百步,稳住,稳住,稳住……第一队,准备……五十步了……第一队,举弩!” “举弩!”第一队五十多个弩兵同时重复王慎的话。 王慎:“射!” “射!”又是一片大吼。 那孩子下意识地扣动悬刀,只感觉身上一震,箭离弦。耳边弓弦的“嗡嗡”声连成一片。 还没等得及多想,又有命令传来:“第一队,坐!” “坐!” 那孩子一屁股坐了下去。 同时,身后传来谷烈的声音:“第二队,射!” “射!” 更强烈的风声。 可是,没有惨叫声,没有喊杀声,耳边全是轰隆的脚步。 那孩子心中一奇:难道射空了? 就人不住睁开眼睛,定睛朝前看去。 前方的灰尘中,贼军还在不住朝前涌来,竟像是没有一人中箭的样子。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王慎的声音还是不带丝毫个人感情地响起,声若洪钟:“第一队,上弦!” 已经坐在地上的士卒们伸脚套进神臂弓前端的圆环里,同时大喊:“上弦”就将弓弦套在钩牙上。 同一时刻,身后的第二队在大声喊:“第二队,坐!” “第三队,放!” 又是一排箭雨出去,这下那孩子看得清楚。劲急的弩箭并没有落空,而是无一例外地射进前排贼人的身体。 实际上,对面的贼军人数实在太多,队型有密,可以说是人挨人人挤人。也不需要瞄准,只需将手头的箭射出去,就能轻易射中一个目标。 而神臂弩的力量实在太大,一旦击中无甲的贼军,竟直接射了个对穿。 前排的敌人中了三轮齐射之后,早已经死得透了,只是因为后面的人还在蜂拥而上,一时间却是站立不倒,依旧被推着不断向前。 “第四队,射!” …… 终于,一排贼军倒了下去。 后面的人突然停下来,茫然地看着前面,他们大约还弄不明白前面的人怎么莫名其妙地死了。 直到看到满地的尸体,看到如雨水飞来的矢石,这才同时发出一片大叫,转身不要命地逃了。 第19章 阵战之法 很快,贼军就逃到五百步之外,停下来,乱七八糟地挤在一起,又是叫又是喊,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他们人实在太多,即便撤退,看起来还是黑压压一片,给人很大的压力。 这个时候,倒在距离王慎等人五十步的尸体才汩汩地流起血来。 越来越多,逐渐汇集在一起,顺着地势朝库房这边淌来。 转眼,王慎就被那些黑红色的液体就打湿了鞋子。如果没有数错,刚才这一轮齐射,至少杀死了上百贼军。也就是说,每两发神臂弓就是收割一条人命,如此高的效率,简直就是人肉收割机。 感觉到脚下滑腻粘稠的人血,一向胆大的王慎身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他穿越到宋朝之后,为了生存,先后杀了八人,原本以为自己心志已硬如铁石。可和眼前这片残酷的生死场比起来,易杰那头畜生的几级头颅又算得了什么? 这不过刚开始,库房里还有两万支羽箭,这一整天下来,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要死在神臂弓这种大杀器箭下。 在场的两百多辎重营士兵和民夫中也只有谷烈等区区数人经历过真正的战争,刚开始和敌人接触的时候,固然吓得魂不附体。可一旦打开了,人人面上都浮现出诡异的潮红,精神上处于绝对的亢奋。 大约是大量分泌的肾上腺激素透支了身上的力气,等到贼军退下,所有人定定地看着前方,良久也没有人说话。 王慎看了一眼身边那个半大孩子:“士兵,你叫什么名字?” “回……回指挥使,我……我我我,我叫汪大年。” “如何?”王慎问。 “指挥使,我我我……” 王慎:“汪大年,这打仗是不是很简单呀!你只需要听命行事,甚至连眼睛都不用睁开。方才我看得清楚,你亲手射杀了一个贼人。” 汪大年一呆:“我真的杀了一人?” 王慎哈哈大笑,扫视众人:“大家都看清楚了,这贼人虽多,可也没什么了不起。老子就算闭着眼睛,也能赢。不信,等下你等也学汪大年把眼睛都蒙上。” 众人大惊,齐声惊呼:“可不敢!” “试试也无妨。” “王将军,可使不得……哈哈,哈哈!”两百多条汉子同时大笑起来。 笑声中充满了对王慎的崇敬和对获取这场胜的自信。 大家都知道,今天若不是王慎王指挥使,躺在前面的尸体只怕已经是自己了。这人不但勇猛,打仗也非常厉害。刚才这一波攻击,杀杀上百个贼人,咱们这里却没有一人死伤,神了,真是神了! 跟着这样的官长,咱们都能活下去。 一刹间,这支乌合之众人人身上都焕发出强大的气势,就好象是久经沙场的百战精锐。 王慎暗自点头:是的,没有天生的士兵,任何人第一次上战场都怕。可只要见了血,眼睛就红了,精锐不就是这么练出来的吗?尤其是古人都敦厚淳朴,乃是合格的兵源。他们的胆气上来了,可我呢…… 看着阵前倒伏的尸体,看着满眼的红色,王慎有种想呕吐的感觉,战争并不如以前所想象的那么浪漫啊! 还好老子是穿越者,知道对面的李昱贼军究竟是什么货色。如果应对得法,又仗着神臂弓的威力,守上一天并不算是什么难事。 是的,在真实的历史上,南宋初年,各地的流寇山贼的战斗力都非常弱。 就这些流寇的战斗力来说,分为三个档次。 第一挡是李成、曹成和孔彦舟,他们以前都是河北大豪。河北来是宋朝和辽国反复拉锯的战区,打了上百年,各地的土豪都筑坞堡自保,手下的家丁都非常能战。靖康国变之后,二人投入东京留守司宗泽麾下,得了流落到河南的西军残兵的补充,又以宋军军法训练之后,战斗力非常强悍。 第二挡则是张用、王善,他们手下大多是各地流民。不过,在宗泽那里训练之后,也算是正规部队。 可即便是这两个档次的贼军,在开封南熏门之战的时候,碰到岳飞的两百骑兵,也被打得灰头土脸全线崩溃。 至于李昱的部队,则类似于东汉末年的黄巾军,丝毫兵法不懂,就跟蝗虫一样走一路吃一路,不断裹胁各地百姓,如同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这样的军队根本就不值一提,不过,说来也怪,当年在淮北的时候,刘光世竟然在他手下吃了败仗,还差一点做了人家的俘虏。 后来,还是淮西军第一猛将王德奋勇杀敌,这才击溃贼军,救出刘光世,取得一场空前大胜。 当时,李昱有众三万,而王德只有几百精锐。 流民和正规军的差距就是这么大。 现在王慎手下两百来人有铁甲在身,人手一把神臂弓,有适合的战术,他不觉得守平原镇府库是什么难事。岳飞、王德能够做到的事情自己也可以。 刚才这一仗也证明了这点:李昱军就是一群垃圾。 王慎赌了一把,事实证明这次下赌说不定能赢。 …… 乌云四合,没有了风。身上穿着厚实的铠甲,就如同置身于蒸笼里,汗水一阵接一阵地出。 王慎下令让人将先前已经熬好的盐茶水送过来给士兵解渴,把第一队的指挥权交给一个什长,走到阵后,从桶里舀了一瓢水大口大口地喝着。 一个人走过来,朝他一拱手:“王兄弟带得好兵,这两百杂兵在你手头使来,跟咱们老西军没个两样,佩服!这一阵,赢得痛快。” 来的正是谷烈,这个老兵油子脚上沾满了和了人血的湿泥,正不住将脚底板在库房门口的台阶上刮着。 王慎:“赢这一战谈何容易,敌人可有上万,根本不可能都杀光。咱们也有个短板,如果有骑兵就好了。只需一阵乱射,射乱贼军阵脚,一个冲锋,就能把敌人击溃。” “有骑兵还说个球。”谷烈笑道:“王兄弟,看你刚才的战法正是咱们西军的路数,以前在哪路队伍干过,说不定咱们还可以攀个乡亲。” 王慎:“谷都头,你听我口音像是秦人吗?” 谷烈一拍额头:“我到是忘记了,王兄弟你口音听起来像是燕人,说不好你是契丹,契丹和咱们西军打仗的法子差不多。一定是的,你是辽国的汉人?”说到这里,谷烈一脸的怀疑。 王慎:“懒得同你多讲。” “什么契丹?”陆灿和安娘走过来,深深一揖,激动地说:“道思,方才一战,我六神无主,多亏得你才敌住贼人。我没想到你的兵法如此高明,看来,我将部队交与你是做对了。过得今日,守住府库,我必禀告刘平叔你的功绩,将这支部队交给你带。如今国事已然如此,最缺的就是你这种知兵能战的骁将。” 王慎一把将他扶起:“子馀,这一日还长,咱们先活下去再说。你和安娘先回库房里去,给大家弄些吃食。士卒腹中乏食,身上无力如何能战?” “好的,这里就拜托你了。”陆灿刚才叫了半天,却没有射出一箭,反弄得自己浑身酸软,顿时经受不住。他也想明白了,自己就算武艺不错,可确实不是打仗的料。与其在这里添乱,还不如搞些后勤工作。 正说着话,那边的贼军大队响起了一片激烈的鼓声。 陆灿一惊:“贼子又要进攻了。” 王慎:“放心好了。” 他走到队伍中间去,大声喝道:“好了,大家也休息得差不多了。我知道刚才一战大家脑子里都是蒙的,也没打过瘾。现在,我再让你们看看什么叫阵而后战,什么叫砍瓜切菜。” 众人都大吼:“愿惟王将军马首是瞻!” 身边,谷烈用手捅了捅王慎:“王兄弟真英雄也,倒是陆虞侯乱了,一遇到事只会瞎指挥。也是哈,人家陆虞侯什么人,刘光世亲笔信请来的,能不能打倒是不要紧。至于咱们这些小卒,死了也是死了,没人在意。” 王慎:“谁也不是天生就会打仗,你小看陆子馀了。” “嘿嘿,反正俺如果上战场可不希望搭上这么个上司。如果可以选,我倒是愿意跟着王兄弟你,至少死不了……不过,你可不是什么指挥使。”谷烈似笑非笑:“咦,那边搞什么鬼?” 声音中充满了惊奇,王慎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却见,远处的李昱贼军又开始骚动起来。 距离敌人上次退却已经过去了大约二十分钟,漫天尘土已经落定,可以清晰地看到贼军阵中的情形。 只见挤得满满当当的贼群突然朝两边分开,从中间走出来大约百余衣服华丽的汉子。这些人穿得甚是古怪,都赤着胳膊,身披绿色麻布,头裹红巾,背上背着环首大刀。环上系着一匹长长的红绸缎,蔫搭搭地垂在肩上。 所有绿衫赤膊汉子手上都捧着一口瓦罐,罐子里点着线香,有青烟袅袅升起。 “这是做什么?”王慎疑惑地问。 “或许是敢死士吧?”谷烈也不敢肯定,正要说,却被一声高亢的喇叭声打断了。 第20章 代差、屠杀 这一声喇叭又尖又利,且来得突兀,倒将众人吓了一跳。 声音尚未落下,又有胡琴、罄、笛子同声应合,不成曲调,吵得人头疼。又有一队比那些红巾士衣着更华丽的人走出来,总数约二十。这些人身上都穿着五彩戏服,头上的高冠上插着长长野鸡毛。为首那人面上还覆着戏脸壳子,和着乐曲在空地上又蹦又跳。 他每跳一步,成千上万的贼军就同时大吼一声,面上尽是狂热。 随着音乐声响起,一百多敢死队同时将手中的罐子放在面前,跪在地上,对着这边的府库不住跪拜。 “这……是在跳大神吗?”王慎有种想崩溃的感觉。 谷烈:“好象是。” 王慎扑哧一笑:“如果他们有神佛保佑,还等到现在,刚才就已经攻进府库了。不用管,整队,四列防御队型,站好位置,听我命令。” “神臂弓,就位,准备!” “准备,贼人就要进攻了!” 其他三队的军官同时拖长声音下令。 就在刚才,陆灿已经带着民夫把干粮发了下来。听到军官们的命令,坐在地上的士卒同时站起来,朝中间挤了挤,让弩阵变得更加严密。刚才一战实在太容易,众人都是满面的轻松,紧紧地端着强弩,赶紧把口中最后一块面饼吞进腹中。在他们脚下无一例外地放在一口撒袋,里面鼓鼓囊囊地装着羽箭。 突然,王慎身边一个士卒道:“王将军,天气实在太热,喊了半天,口都干了,再这么下去,嗓子会哑的。能不能不重复官长们的命令了?” 带队军官抽了他一棍,怒道:“王指挥叫你做什么只管做,呱噪甚?” 王慎一笑,大声道:“可以,只要你们照令行事,也不用再重复喊话了。” 众人都是一喜,齐声道:“自然是。” 对面那个戴着戏脸壳子跳了半天的人突然走到最前头。揭开面具,露出一张满是皱纹的脸,竟然是一个鸡皮鹤发的神婆。 神婆将手朝天上一伸,乐声停了下来。 接着,她抽背上抽出一口宝剑,就朝自己口中插去。就这么一截一截吞了下去,直没入柄,就好象吃面条一样,满面的享受。 “啊!”王慎身边的众士卒都发出低低的抽冷气的声音,有人甚两腿鼓战。是的,这情形实在太惊人,太可怕了。 同时,贼军面上的狂热更甚,成千上万的人都在大喊:“刀枪不入,刀枪不入!”士气竟是旺盛到极点。 “草,生吞宝剑。”王慎冷笑一声,这种低级的魔术在现代社会上街摆地摊都没人看,也只配骗骗没有见识的流寇。心念一动,他抽出背上的一石大弓,搭上一支长矢大喝一声:“各位弟兄,看我破她妖术!” 对着那神婆的胸口就射了出去。 这一声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竟然将贼军的喊声压了下去。 只见那神婆握剑的手软软地垂了下来,她用手拼命地捂着胸口,目光中一片茫然。 口中的宝剑也掉了出来,竟然只有寸余长短。 “啊!”贼军乱糟糟地喊:“三菩萨死了,三菩萨死了。” 王慎这一箭射得如此之远,还准确地击中目标,让他们一团混乱。就算是敢死士,也下意识地朝同伴身后躲。那些乐师更是丢掉了手中的乐器,不要命地跑了。 “直娘贼,原来是骗人的。”看到掉在地上的短剑,谷烈醒悟,这中宝剑原来是可以伸缩的:“这种宝剑老子一天吞上百把都没有问题。” “哈哈!”众士卒哄堂大笑。 长长的号角响起,一声呼啸,那百余红巾敢死士同时抽出大刀扑了上来。跟在他们后面的是黑压压一线手执锄头、木棍的流民,散乱的脚步敲醒已经平静下去的大地。 进攻再次开始,这一次,贼人投入的兵力更多,几乎是全军出动,上万人马不要命地涌来。 辎重营士兵忙收起笑声,层层叠叠地端起神臂弓指向前方。他们的队形比起第一阵时略显散乱不同,此番更加紧密,看起来宛若巨大的礁石矗立在大海的怒涛之中。各队军官们的号令不断响起:“稳住,稳住!” 队伍已经有些模样,也不用亲自指挥,王慎将弓收回囊中,将右手放在刀柄上,悠悠地站在最前头。实际上,刚才射出这一箭之后,他的双臂软得厉害,有些提不劲。没办法,毕竟是一石强弓,以他的力气,只能开个半圆。 刚才为了鼓舞士,不得已勉力一试,估计得半天才能恢复过来。 看来,我的力气还是不够。要想在这个世界上生存,还得练练体能。 王慎站在阵前,看到主将如此悠闲,每个士兵被他的淡定从容感染,更是放松。 “三百步,注意了。”谷烈伸出拇指和食指估算着距离:“二百五十步……两百步,弩手准备,听我命令。” 已经进入神臂弓的有效射程了,王慎点了点头,背着手走回阵中:“所有人听着,先不忙射击,放近了打。目标,敌人的敢死士!” “遵命!” “遵命,王将军!” “遵命,一百五十步,预备——”谷烈拖长了声音。 贼军敢死士已经冲到跟前,他们刚才一边跑一边脱掉身上的绿色麻布,露出肌肉虬结的身体,上面全是横七竖八的刀疤。再看到他们眼中的绿光,不用问,自然是李昱麾下的精锐。 “第一队,放!” “上弦!” …… “第二队,放!” “上弦。” …… “第三队,放!” …… 好快,只瞬间,三轮弩箭就破空而出。 待到第三队的羽箭破空而出,第一队射出的弩箭尚在空中。 “哒哒,哒哒……”连成一片,这是弩机的声音。这第二阵厮杀王慎在经历过上次的亢奋之后,整个人都冷静下来,心如沉水,总算是听清楚神臂弓连射的声音是怎么回事。 就好象是后世重机枪,是的,这就是冷兵器战争中最强大的远程武器。 天空全是让人牙酸的“嗡嗡”声,所有贼军都下意识地定睛端详,铺天盖地的黑点瞬间落下,落到身边,消失不见。 同时,千万滴滚热的液体飞溅而起,在空中连成一片红色的雾霾,那是身边同伴的血。 无甲轻步兵在这么短的距离中箭,几乎是直接射穿了身体。 好强的弓力,好可怕的强弩。 瞬间,前面黑压压的人群就倒了一片,就好象直接被人用大扫帚摧枯拉朽扫荡一空。转眼,冲在最前面的一百多红巾裹头的敢死士都尽数倒下来。 血和着尘土变成红色的颗粒纷纷扬扬落下,中箭的士卒发出可怕的惨叫,在地上翻滚。 转眼,辎重营的士兵各自射了三轮弩箭。 五轮叠射,就是上千支箭,可想贼军遭受到何等可怕的打击。 可是,贼军还是呐喊着,不要命地朝前扑来,即便一个个都被前方战友的尸体绊倒在地,被踩得厉声惨叫。 作为辎重营虞侯,陆灿负责军法、军纪,担任的是类似后世政治委员的角色。按说,像他这样的政工干部,战斗一打响,就应该站在第一线。实际上,他也有和敌人刀口见血的勇气。问题是,冷兵器战争在北宋末年、南宋初已经发展成一门科学,一门艺术。 先前看到敌人大队冲锋,陆灿整个人都蒙了,只知道大声喊杀,却什么也做不了。没办法,王慎只能让他退回库房,负责后勤保障。 弩兵的射速极快,箭支很快就会不敷使用。 在里面休息了半天,陆灿总算恢复平静,这才想起自己身上的职责,急忙带着几个老弱民夫将一袋袋箭送出去。 刚走到库房门口,眼前的景色就将他彻底震撼了。 前方全是贼军层层叠叠的尸体,已经堆成了一道矮墙。地上、人身上全是羽箭,密密麻麻,如同长满了麦子的庄稼地。赤红鲜血肆意流淌,干硬的泥地被血透顶,被千万只脚一踩,已经变成了泥淖,将死未死的敌人在人肉堆中微微抽搐。 被矮墙一阻,进攻的贼军慢了下来,变成了弩兵的活靶子,被逐一在身上射出透明窟窿。 死了实在太多人了,可即便这样,贼军还是红着眼睛艰难地翻越着人肉之墙,挣扎着,在满是血水的土地上吧嗒吧嗒朝前挪动。 血向前流动,流到辎重营士兵脚下,转眼就没到足踝。 浴血奋战大概就是如此吧? “贼军怎么还不退,还不退?”陆灿极目朝远方望去,喉咙仿佛被一只手扼住,再透不过气来。 那头,贼人依旧将一队接一队的人马投入战场。不知道什么时候,敌人中军大旗下摆了两口香案,案上有一口水缸。 一个做道士打扮的人手拿杨柳枝蘸了水,朝即将出发的贼兵头上甩去。 “刀枪不入,刀枪不入!”实施法之后的贼军宛若喝醉了酒,赤红了眼睛,大吼一声,奋勇而出。 “难怪当初刘平叔会败在李昱手下。”陆灿心中好象有些明白,遇到这种悍不畏死的流民,谁顶得住? “疯子,疯子!”他面上变色,额头满是黄豆大的冷汗。 “不用担心,不过是一群流民罢了,这一仗倒是打得痛快。”一个虚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陆灿回头看去,发现一个高大的骨瘦如柴的少年苍白着脸,裹着一张毡子,立在库房门口。 这人好象是王道思的妻弟,叫什么岳云。 “岳应祥,贼人都疯了,这么无休无止地打下去,我军士卒怕是要累垮了。”陆灿担忧地说。 岳云冷冷一笑:“乌合之众,迂夫愚妇,又有什么好担心的。他们口中喊刀枪不入,嘿嘿,也就是自己骗自己罢了。真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很快就会崩溃的。所谓坚不可久,柔不可守。一鼓做气,再而竭,三而衰。” 陆灿:“岳小哥说得对,只不过,鬼知道贼人还能坚持多久。他们人多,怕我们这边先经受不住这种压力。” 岳云:“也是,就看谁先崩。虞侯,咱们先看看。” 说罢,二人都闭上了嘴继续观战。 下面有是几轮箭雨,很快,两人就发现士卒们和先前不一样的地方。 刚开始的时候,士卒们依军官的命令不住上弦、射击、上弦、射击,看到这满地的尸体,都紧咬着牙关,神色中满是紧张。可过不了片刻,他们的神情就恬淡起来,继而变得麻木。仿佛自己射杀的不过是一群待宰的牲畜,你什么也不用去想,只需机械地完成自己的动作。 重复,重复,重复……直到最后。 “坐!” “上弦!” “起!” “射!” 浑身粘满了血泥的弩兵,上下欺负,如同翻涌的波涛,将一丛接一丛羽箭连天射出,没一刻停顿,流畅得让人头皮发麻。 看着看着,陆灿和岳云的脸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叠射之阵,阵而后战,所向披靡,昔日那支雄狮一般转战万里的西军大约就是如此吧! 箭还在不住射出,穿过褴褛的衣衫,刺进胸膛,分开肌肉内脏透体而出;穿过手臂,将臂骨一射两断;穿透颅骨,带出白色的脑浆子;甚至直接穿透敌军手上简陋的木盾,将号叫的贼人和木盾串在一起…… “刀枪不入”的叫喊声戛然而止,眼睛里的红光熄灭了。 “第一队,起!”一个军官大声呐喊,五十个弩兵端着神臂弓站起身来,眼神中不带丝毫的感情色彩,只等军官一声令下,就将这死神的利爪放出去,撕碎一切来犯之敌。 “啊!”终于,有贼军大喊一声,扔掉手中的锄头和棍子,转身不要命地朝身后逃去。 一人退,千人退,很快,就演变成一场大溃败。 李昱军的军旗一面面倒了,中军旗下的香案被人撞翻,那个手那杨柳枝的道人也被直接踩翻在人潮里。 转眼,上万人就如退潮般逃出平原镇,只留下一地尸和正在奔流不息的鲜血。 “赢了!”库房门口,岳云和陆灿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一幕。这一战,贼军起码被射死上千人,伤者无算。这样的伤亡,没有任何一支部队承受得起。 而辎重营却无一伤亡。 仗竟然还能这么打? 这真是两百辎重营的杂牌部队打出来的吗?虽百战陷阵之士,也不过如此! …… “停止射击!”王慎下令。 “停止射击!” “停止射击!” 王慎以手扶刀,满意地看了看身下整齐如同豆腐块一般的阵形,心中涌起一股豪情:只一天,我就练出这样的军队。俺王某人,果然是战争而生的。 浑身铁甲,手执神臂弩,对上无甲流民,有巨大的武器代差。 况且,使的还是后世连番轮射的战术,严格的纪律,高效的团队合作,抹杀个性抹杀一切胡思乱想的近代战争机器。在六百年前的古代中国,露出了獠牙。 没有任何组织的封建军队,不,眼前的敌人连军队都算不上,也就是一群流窜而来的暴民。只要辎重营的士兵力气还在,箭支足够,敌人再多也不够他们杀。 高效率的杀戮吓退了贼军,同样,醒过神来的辎重营士卒这个时候也惊得不轻。 “啪,啪,啪,啪!”一具具神臂弓掉到血水里,所有人都苍白着脸。就连谷烈这个老军汉也是如同,他颤着嘴唇:“杀熊岭,杀熊岭……” 王慎:“坐!” 如梦方醒的军官们才同声大喊:“坐!” “哗啦”一声,两百多人同时坐下去。 有命令下来,心突然安稳了。士卒们这才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目光再次变得坚定。 “杀熊岭,杀熊岭……”突然,谷烈用尽全身力气大吼:“我大宋西军——”是的,眼前的情形让他想起杀熊岭战场。那一战,秦凤军的弟兄们也使的是同样的战法,同样给予女真蛮子巨大的杀伤。 眼前,是那么的熟悉。 “我大宋西军!”两百士卒也跟着大吼。 谷烈:“天下第一!”热泪如泉而出,杀熊岭,他妈的杀熊岭,我的亲族,我的弟兄,我的孩儿都死了,他们没有退,他们没有退……就在今天,他们活过来了。我西军,没有完! 欢声如雷:“天下第一!” 在场的众袍泽弟兄中,只有谷烈一人是老西军出身。可谁在乎呢! 阵而后战,死战不退,就是我赳赳老秦,就是我大宋好汉! 第21章 冲突 可惜啊,可惜我军没马。否则,刚才贼人大队溃败,只需一个冲锋,就能彻底结束这场战斗。”王慎遗憾地摇头。 没错,他使用的就是西军和北方游民民族作战时的战术,厚甲强弩结阵而斗。等到敌人被弓弩射乱之后,再全军出击。 这中战术在宋时非常先进,靠着武器的代差,在丢失燕云地利之后,硬是在河北大平原生扛契丹精锐百年。在陕北,打得党项不敢南犯。 再后来,女真何等剽悍,在仙人关之战的时候,硬是被吴介兄弟靠着神臂弓射得全军崩溃。 强如金兵者,一提到神臂弓也是心惊胆颤,更何况眼前这一万叫花子一样的贼兵。 但是,王慎发现自己手下这支部队有个巨大的短板——没有骑兵——在冷兵起战争中,骑兵的作用除了冲阵,更多的是用来追击,不给溃败的敌人重振旗鼓的机会。 封建军队和近代用民族主义和国家认同组织起来的部队不同,上战场后韧性不足,也不能承受巨大的牺牲。通常是只要伤亡达到一成,就会全员崩溃,更多的伤亡则出现在追击战。 刚才这一战辎重营用神臂弓射杀了将近千人,可以说,贼军的胆子都被他给打破了。这个时候,只要用骑兵一冲,就能彻底结束这场战斗。 可是,别说负责后勤的辎重营,就连刘光世的亲军也没几匹马。有宋一朝,举全国之力,西军也只组建三五千骑,后来都丢在靖康国变。 贼军在溃败之后并没有走远,此刻他们回过神来,都聚在距离平原镇府库五里的地方,收拢散兵、救护伤员、埋锅造饭。 辎重营装备虽然精良,可身上的铠甲实在太重。如果主动出击,大热天的这五里地走下来,非累垮不可。而且,就算再赢一阵,将敌人赶出去几里地。人家还可以继续整顿部队和你纠缠,确实是一件叫人烦恼的事情。 “可以了,可以了,守住府库就行。不用再出去和贼人纠缠,咱们留点力气,等天长县郦琼将军率军来援,彻底解决战斗吧!”陆灿一直处于亢奋之中,他身上再看不丝毫的儒雅之气。在库房中跑进跑出,指挥手下民夫给士卒送饭。另外,为了个弩兵亮出射角,又带人将前方堆积如山的贼军尸体抬到一边。 士卒们都已经脱掉身上沉重的铁甲,坐在地上端着陶碗大口大口地吃着新做的汤饼,耳边一片呼哧吃面的声音。 王慎端着碗,前方是已经被血染黑的大片土地,已经被沁透的泥地上满是深深的脚印。乌云依旧不散,但风却起了,吹过来浓重的腥味。有大群的苍蝇被吸引而来,“嗡”一声落下,然后又“轰”一声飞起,驱之不尽。 就连士卒粘满血泥的身上也落了不少,一不留神,肩膀上就是黑压压一层红头畜生。 他被彻底弄倒了胃口,只吃了一口就递给身边的卫兵,道:“子馀说得是,马上就要天黑,郦琼的援兵也该到了,已经没有我们的事了。弟兄们都累坏了,等到主力一到咱们就撤去天长,喝一台大酒,美美睡上一觉。” 一天一夜没睡,又经历过两场激烈的战斗,王慎只感觉自己快要散架了,累得再不愿多说一句话,只想就这么倒在地上呼呼大睡。 身边一个士兵低声问:“王将军,陆虞侯,刚才这两仗下来,俺至少射杀了五个贼人,也不知道是几转功?” “直娘贼,合着你还惦记着军功。”谷烈走过来,大声嚷嚷:“不就是杀了五个贼人,又不是正经的敌军,能算几转?” 陆虞侯笑道:“该算的,该算的,我会将今天一战的情形据实禀告刘平叔,放心好了,我与刘将军私交甚笃。有我在,该得的赏赐一文钱也少不你们。” 众士卒都面露笑容:“如此就好,多谢虞侯。” 陆灿却一脸惭愧:“各位袍泽弟兄,也不要谢我。要谢,就些王道思。若非有他,咱们在座每一个人都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是的,这一战我姓谷的是彻底地服了。”谷烈对着王慎拱手施礼,一脸诚挚地说:“在先前,俺还有点瞧不上王兄弟你。觉得你不过是一个外来人,懂得什么打仗,难不成还比得过我这个西军老人。今日一战,我是开眼界了。此阵,就算是俺们西军的相公们来指挥,估计也就打成这样?” 王慎艰难地笑了笑。 陆灿也跟着拱手,其他士兵也陆续站起来,逐一上前行礼。 王慎咧了咧嘴:“大家都是生死弟兄,何必如此?吃过饭,抓紧睡觉。就算郦琼将军带主力过来把咱们撤下去,也有好长的路要走。” 陆灿:“留两个哨兵,其他人都躺下睡觉。” 天渐渐暗下去,远处的贼军点起了无数的篝火,照得天地通明,整个世界也变成了火把的海洋。夜风中传来阵阵哭声、喇叭声、乐器声,如果没有猜错,那边应该在做法。 鏖战了一整天,大家都累了。二百多士兵顾不得脏,直接倒在地上。须臾,响起了此起彼伏响亮的鼾声。 王慎感觉有点凉,躺在地上,怎么也睡不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正迷糊中,眼前突然一亮,顿时清醒过来。 睁开眼睛看去,自己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盖上一袭大氅,安娘就坐在旁边,将一张热毛巾递过来。 谢了一声,接过湿巾抹了一把脸:“安小娘子,应祥现在怎么样了?”打了一天,也顾不上岳云。对于这个传说中的南宋有排名前几位的高手,王慎还是很关切的。 来南宋已经两天,在经过短暂的慌乱之后他也冷静下来,对自己的未来也有了初步的打算。 本来,他还想过打完这一仗就带着安娘姐弟一路南下找个安全的地方呆着。可后来又想,安娘和岳云从汤阴来到淮西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可以肯定将来肯定会去找岳飞的,自然不会同自己一起走。 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借这个机会也进岳家军,以我对历史的先知先觉,未必就不能在岳家军打出一片天地。有我在,自然不会让十二道金牌、风波亭的事情发生,历史或许会变成另外一种模样。 按照真实历史推算,建炎三年岳飞随开封内讧溃散的宋军已经到了扬州。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岳鹏举终于独领一军,在大宋军界崭露头角,进而开牙建府,北伐中原。 男儿大丈夫生与世,往大了说,自当为国为民一展胸中抱负。往小里说,跟着岳家军,十年之内,混得一方诸侯不在话下。 安娘听到王慎问,面上露出喜色:“应祥的病已经好了。” “啊,太好了,太好了,他现在是什么情形。” “应祥方才同我说,不拉了,所遗之矢也已正常。只是身上依旧软弱无力,走上两步路都喘得紧。”安娘眼圈一红,道:“若非有大哥的神药,只怕他已撒手人寰,王大哥的恩德,我姐弟二人无以为报,只能铭记在心。应祥性子急,说话也不好听,可他心中却念着你的好。若以前他有得罪之处,还望大哥不要放在心上。” 王慎哈哈一笑:“应祥还是个大孩子,我怎么可能和他置气?” 安娘点点头:“恩,大哥,天已经亮了,早饭已经做好,我去给你盛一碗过来。” “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吃就是……啊,天已经亮了!”王慎顿时面色大变。 天已经亮了,原来自己这一迷瞪就是一整夜,而郦琼的援兵还没有来。 自己和陆灿在士卒们面前言之凿凿说一天之后主力就会来援,这都一天一夜了,郦琼的影子都看不到。而眼前依旧是上万贼军,这仗再打下去,大家的士气还如何维持? …… “撤是没办法撤了,如今整个平原镇已经被上万贼军围得水泄不通。”谷烈不怀好意地盯着王慎和陆灿,面上那条可怕的刀疤不住抽动。他压着心中的火气:“就是你们两个一心要守,现在好了,援军呢,援军呢,你们告诉我他们现在在哪里?” 陆灿冷着脸:“谷都头你这是什么意思,自我等移防平原镇之后,接到的命令就是守住我军粮道,如何能撤,难道你就不怕军法吗?你口口声声闹着要撤,现在又说丧气话,看看你身上,哪还有半点我大宋军士的模样。援军不到,咱们守下去就是,难不成你谷烈还要降贼不成?” 谷烈怒极:“降贼?你也太小看俺了。我好歹也是来西军出身,投降对面那群疯子丢不起这个人。某只是怨自己命苦,摊上了你们。你们二人要建功立业,可也不能置咱们这两百来号弟兄于死地呀?易杰那句话说得对,你们就是要借弟兄们的血来升官发财,来染红告身上的鲜红大印。知道我们这些沙场一文汉最怕什么吗?” 陆灿不觉问:“怕什么?” “不怕上司怯懦无能,不怕上司喝兵血吃空饷,最怕的就是你们这种想要出人头地,拿我等的性命当踏脚石的野心勃勃之辈。” “你,你说什么?”陆灿铁青了脸,指着谷烈喝道:“谷烈,看看你现在这样子,还有半点我大宋官军的样子吗?我们从军,不就是为杀敌报国吗?你想活命,又为何身披戎装?” “你当我想穿这身皮,我们陕北六路西军士卒祖祖辈辈都是当兵的,俺年纪一到就被征召入伍,能有什么办法?” 王慎心中也是有些慌乱,见二人吵起来,心中一惊。大敌当前,还起内讧,不用贼军来打,大家先散了。 顾不得其他,忙喝道:“谷都头。” “你不要同俺说话,真当你是辎重营副指挥,谁任命的,告身给我看看。嘿嘿,也就骗骗外面不晓事的民夫罢了。” 王慎眉毛一扬:“谷烈,现在说这些也是无用,大家同坐一条船。如今平原镇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你又不愿意降贼,那好,咱们就生死与共拼死一战好了。你也是西军老卒,我问你,你们西军出征日行几里,从天长县到平原镇又有多远?” “我们西军日行而十里,从天长县到这里有五十来里路,怎么了……你的意思是郦琼的兵尚在路上?”谷烈一呆,面上露出喜色。 陆灿笑起来:“没错,就连西军这样的精锐之师,当年也不过日行二十里,咱们淮西军自然是比不上的。没准郦琼将军的援军已经在路上了,咱们只怕还得守上两日。再说了,昨日一战咱们斩获甚巨,部队却无一伤亡。道思的战法你也是看在眼里的,难道两再守两日的信心都没有?” 谷烈心中一松,拧成一团的刀疤松开了:“也对,王兄弟的战法确实高明,俺是非常佩服的。反正有他在,贼军也攻不进来,我等大不了再在这里呆上两日。” 王慎:“谷都头谬赞了。” 外面传来喧闹的唢呐声、鼓声、琴声,丝竹阵阵乱耳,贼军又开始进攻了。 第22章 荒诞剧 “哒哒,哒哒……” 弩机连绵响起,箭如雨下。 四队弩兵循环射击,在阵前形成一道绵密的金属死亡之网,一排又一排贼军哀号着倒下。 新的一天开始了,几乎是前一天的场景重新。 本以为贼军在吃了大亏之后会采取新的战术,王慎也想过如果敌人改换思路,自己该如何应对。 实际上,他在脑中也模拟过如果自己是贼军统帅,又采取什么样的战术拿下平原镇府库。 模拟的结果非常不乐观,守军的神臂弓虽然射程远,能穿重铠,可毕竟数量有限,也不是不能防御。比如,可以制作一排大车,在成上堆上装满泥土的麻袋,排成一列横队。而其他士兵则弓身跟在车后,徐徐推进,就好象是后世热兵器战争中的步坦协同一样。 只要大车推进到距离弩阵二十步的距离,后面的步兵一声呐喊涌上来,靠人海战术就能瞬间把这两百弩兵吃掉。 除了使用车阵,还有坑道掘进这个大杀器。反正贼军手中有的是锄头,只需在地上挖出纵向战壕,一点点朝前延伸,宋军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一想到这两点,王慎不禁冷汗淋漓。 让他大松一口气的是,贼军好象完全没有这两种打算。依旧如昨天一样,法师施法之后,所有进攻士卒喝上一口符水,大吼一声“刀枪不入”就提着简陋的兵器一涌而来,然后成为弩兵的活靶子。 所不同的是,今天敌人的进攻力度不大,士气也很低落。大队人马刚进入神臂弓射程,被射倒一大片之后,就呼啸一声仓皇溃退。 “刀枪不入”也就是口中喊喊,精神原子弹毕竟抵挡不住射程之内的真理。宋军的强弩实在犀利,被射中身体之后的痛楚、死亡的威胁可是实实在在的。 因为没有切实有效的反击力量,王慎只能眼睁睁看着敌人退下去,整顿半天之后,又焚香礼拜,口呼法号卷土重来。 如此再三,乐此不疲。 这一整天下来,贼人又在阵前丢了两百具尸体,比起昨日的伤亡小了许多。 经过两日的鏖战,辎重营士兵除了有两人因为中暑晕厥之外,依旧没有伤亡,士气高亢到了极点。 说起天气,却也古怪,旱了的大半年,眼见着头顶乌云弥补,可阴了两日,却死活也不落下一滴雨,闷得厉害。 所有人都是浑身大汗,不住地喝水。安娘和老弱民夫不断将刚烧好的茶水送出来。 一吃茶,汗水出得更多,就有士卒实在经受不住,索性把身上的铠甲都脱了放在一边。这玩意儿罩在身上,是人都经受不住。刚开始的时候,陆虞侯还命令他们着甲。可想了想,这样下去,不等敌人打进来,大家先得被沤坏不可,只得听之任之,反正贼军又打不过来。 于是,很快,所有人都脱得赤条条,只留一条屁股帘儿挡在前后要紧之处。风吹来,壮观壮丽,雄性荷尔蒙铺天盖地。 又打退了一次敌人的进攻,依旧如前番那样轻松,谷烈突然恼了,对着敌阵大声咒骂:“直娘贼,仗不是这么打的,要打好歹也有点章法行不行,兵法呢,兵法呢?” 这么一哄而上,一遭打击就一轰而散,草他老母,纯粹就是儿戏。赢了这样的敌人,能有什么快感? 而且,被人这么围着,精神上还真有点受不了。 骂了一气,谷烈终于忍不住了,突然冲出阵去,站在两军之间的空地上,用尽全身力气高喊:“对面的统军大将听着,我不管你是李昱还是谁,这么打下去何时是个头?某乃淮西军辎重营都头谷烈,有种出来,你我一对一干!” “这个谷烈?”王慎不住摇头。 其他士卒则同声喝彩:“谷都头,真好汉也!” 喊了几声,除了刚开始的时候对面的贼军骚动了片刻之外,谷烈直喊得口干舌躁,也没有一个人搭腔,正要气呼呼地转身回来。 突然,一条瘦长的身影冲了出去,立在他的身边,也跟着叫道:“没种的东西,也好意思带兵,摸摸你们下面,还带把儿吗?” “啊,应祥。”正在给王慎送水的安娘惊得叫出声来:“应祥,应祥,快回来!” 没错,冲出去的正是岳云。这小子自从吃了王慎的药后,才过了一天,就可以行动,跟着他姐姐一道给士卒打下手。 听他喊话的声气已然是中气十足,只需在休息几日应该就能完全康复。 岳云今天也和其他士卒一般打扮,脱得赤条条露出满是肋骨的胸膛。吼完这一声,他突然伸手捋开挂在前面的屁股帘儿,以手把着那物,将一股焦黄色的液体标了出去:“没有是吧,爷爷有,爷爷让你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男人。小娘皮们,吃小爷大吊!” “小兄弟不错。”谷烈也学着岳云的样子:“对面的小娘子,吃我一尿!” “哈哈!”两百多弩手同声大笑,挥舞着手中神臂弓,齐声高吼:“我西军——天下第一!” “天下第一!” “天下第一!” “贼子,喝爷爷的尿吧!” 两百多条汉子同时将热辣辣的尿射将出去,空气中回荡中浓重的氨水味道。 两百个白白的屁股肆无忌惮地在天光中招摇。 安娘羞得满面通红,急忙转过身,飞快地逃回库房里去。 “放心好了,应祥没事的。”王慎也是笑得差点跌倒在地,看岳云的状况好象不错,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战。如此,我也算是得了一员猛将。 对面的贼人终于被岳、谷二人激怒,呼啸一声又朝前涌来,战斗再次打响。 等到岳云退下来,王慎一把拉住他:“应祥,要不你就去领把兵器随我战斗好了,安娘那里我自说去。男儿大丈夫,金戈铁马,建功立业才算不负一身武艺。” 说来也怪,岳云这才没有和王慎抬杠。应了一声,拣起一把长矛目光炯炯地看着前方,眼神中全是狂热。他是谁?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的岳飞的儿子。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踏破贺兰山缺的岳飞的儿子。 自生下来骨子里就流淌着战士的血。 这两日躺在库房里作壁上观,他心中早已经痒得抵受不住,只恨不得身上的力气回来,提着兵器大杀一场。 可惜,在神臂弓强大威力下,这一场依旧是实距内零接触零伤亡的战斗。被一通齐射之后,贼军丢下十几具尸体又一窝蜂溃了下去,根本不给岳云发挥的机会。 第二日的战斗到此为止,天黑了下来,贼军退出平原镇休整部队。 没有骑兵,王慎等人也无法乘胜追击。 贼军都是乌合之众,在营养不良全世界都是夜盲的情况下,也不可能夜袭。 于是,两边人马都倒地呼呼大睡,准备养好力气明日再战。 闹了这么一出,辎重营的士卒对贼军自然是异常轻视,对于援军迟迟不来也不在意。郦琼来与不来都不要紧,反正贼子拿咱们也没办法。其实,这一仗打起来挺有意思的。 …… 这一仗不但挺有意思,而且异常荒诞可笑。 第三天,正当王慎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的时候就被一个卫兵叫醒。那个士兵满面诡异的神情:“指挥使,贼人又进攻了,你还是去看看吧,直他娘,今天的情形好象有点不对。” “又有什么古怪?”王慎用揉了一把眼睛冲出库房。 只见一夜之间,对面的贼军不知道从哪里弄来几十面小旗,挑在木棍上。 小旗写着四个大字“金刚不坏”也不晓得是用了什么染料,红红黑黑,由一队女童擎着。 再看那些女童,除了穿有一件肚兜,身上竟再没有其他衣物,白胳膊白腿,耀得人眼花。她们面上还涂着白泥,用朱砂在额头和两腮各点了一个红点。 因为女童都矮,所以脚下各自踩了一架高跷,一冲锋,形似蜻蜓点水,状若风中柔柳。 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女童声音清脆,不断回头鼓舞士气,尖声吟道:“各方诸位师兄:今为平原镇官军府库无法可破,特请金刀圣母、梨山老母,每日发疏三次,大功即可告成。我等以处子赤龙癸水布下十方旗阵,可斩邪魔。杀呀,杀呀!” “杀呀,官军的狗腿子们,明年今日就是你们的忌辰!”上万贼军同时发出一声喊,疯狂涌来。 “哗啦!”所有的弩兵都抬起神臂弓指向前方。 王慎疑惑地问身边的陆灿:“子馀,刚才这女子再说什么,都没听明白?” “怪力乱神,吓得了谁?”陆灿哼了一声,道:“道思,刚才这妖女说她已经做了法,请了天上神仙保佑。另外,她们又用处子的经血写下金刚不坏四个字,布下了这个旗阵。” “啊……”王慎瞠目结舌。 其他弩手也听明白了陆灿的话,笑得前伏后仰。顿时,阵中一片大乱。 “哒!”一声,有劲风从众人头顶掠过。 对面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女童扑通一声从高跷上摔下来,额上插着一支羽箭。 只见,一米八十的岳云端着一张神臂弓于人群中鹤立鸡群:“列队,否则贼人一旦靠近,咱们就该哭了。” “列队,列队!” “预备——” “射!” 如梦方醒的军官们大声下令。 …… 今天一天简直是开眼界了,月经旗阵失败之后,贼军又玩起了新花样。 一会儿,就有一个道人带着全套水陆道场的行头冲过来,手中拿起一张黄纸点燃了,让辎重营士兵扔来,高呼:“五雷天心正法,五雷……五雷,五雷轰顶,五……”吃了一击神臂弓之后,老道士也是干脆,丢掉吃饭的家伙,不要命的逃了。 休息了半个时辰,又有几条精壮汉子当着辎重营士兵的面杀了两条黑狗,朝自己头上一倒,就哇哇叫着提刀冲来,然后瞬间被箭阵结果。 到傍晚,大约十几个弓手出阵,将一丛歪歪斜斜的箭射来。辎重营士兵人人皆有铁甲护体,自然毫发无伤。至于那些弓手,则被弩弓像打兔子一样地消灭干净。 岳云的身子俞发地好起来,中午竟吃了两斤汤饼,也不知道他瘦成一片瓦的肚子怎么装得了那么多食物。看到敌人射过来的箭支,小家伙见这箭样式古怪,忍不住拣起一根,在手头把玩起来。 却见,那些箭的箭头后面都捆着一丛弯曲的螺旋状的短绒毛,也不知道是何物,就好奇地向众人打听。 迎接他的是士卒们大声的哄笑:“岳小哥今年贵庚啊!” “我十二岁,怎么了?”岳云一瞪雪亮的眼睛:“怎么,看不起人。” “不是,不是,等你再大一岁就知道了。”众士卒都憋着坏笑。 听到这边的笑声,正在送晚饭的安娘惊叫一声:“应祥你在干什么,快扔掉,脏死了!”手中的木盆掉在地上,红了脸,不要命地逃回库房。 笑声更大,岳云更奇:“怎么了?” “哈哈,小哥,这是妇人的吊毛,估计是贼子用来破邪的,哈哈!” 岳云怒道:“笑什么,男人才有吊,妇女怎么可能有这物件……啊!”他好象明白了什么,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急忙将手中的箭扔了出去,悲愤大叫:“恶心,恶心死了!” “哈哈!”倒了一地人。 如果这个时候贼军大举进攻,估计辎重营的弩阵还真要被人给破了。 整整一天,弩兵们都是在暴笑中度过的。实际上,今日根本就没有什么象样的战斗,贼军总共死伤不过百余人,更多的时候是一个接触就逃之夭夭了。 打不下平原镇府库,战事拖延三天,贼人好象也不急。他们在阵前地上铺着茅草,有躺在草上酣睡的,有的正在吃东西,喝酒的,聊天的。还有人索性在地上摆上摊子做庄耍钱,有人因为出千被捉,叫人打得哀叫连连…… “现实有的时候真是比小说更荒诞啊!”王慎继续摇头,这样的动作他不知道重复过多少次。 如此轻松的战斗简直就是一场梦境,恍惚中,他如同置身于十九世纪的非洲,英国人正用近代军队逮住黑叔叔,按在地上,摩擦摩擦摩擦。 是啊,近代军队的装备和战斗力,对于农耕作时代的流民而言就是妖法。 但是,一种隐约的不安却从王慎心头生起。 这种不安究竟是什么,他也无从捉摸。 第23章 天王 到平原镇淮西军府库被围困的第四天,援军还没有来。 这也是王慎穿越到南宋的第五天。 在这五天之中,他时刻挣扎在生死线上,一刻不得休歇,精神上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作为一个心志坚强的现代人已是如此,更别说那些辎重兵了。 零伤亡的战斗极大的锻炼了部队,往昔这两百多人要么是后勤垃圾部队,要么是老实敦厚的民夫。经过四天的鏖战,精气神如同一把刚磨砺出的宝刀,焕发出咄咄逼人的气势,全然没有当初的唯唯诺诺,懦弱胆怯模样。 如果再经历过几场这样的血战,说不定还真锻炼出一支精锐来。可见,军队是一支需要不断用战斗和胜利来喂养的猛兽,否则,即便是猛虎也会变成家猫。 只是,人力有时而穷,神臂弓弓力极大,射程远,穿透力强,单靠双手根本没办法上弦。在使用的时候需要用脚蹬在顶端圆环,用腰力开弓,还得使用杠杆和滑轮原理。 三天不间隙的战斗下来,士卒中不少人的手指都被弓弦割破了,缠上布条子,有人还疼得直不起腰了。另外,超过三十具弩机因为使用过度而损坏。 物质上的问题都是小事,王慎和陆灿当初承诺只需要守住府库一天,援军就回到来。现在都是第四天了,郦琼的主力还没有到。士卒发现这场零伤亡的战役甚是简单,简直就是娱乐性极强的游戏,一个个都打得兴高采烈。 这几日王慎的手段他们是见识到的,对于这个统军大将有一种盲目的信任甚至是崇拜。觉得只要有王副指挥使在,大家就伤不了死不了,敌人就算再多,获取这场胜利也不难事。 但怕就怕他们回过味了,士气崩溃甚至起了内讧。 兵法上说,不守无援之城。如果没有援军,即便守军战斗力再强,终归是一个死字。 士兵们还好,性格暴躁乖戾的谷烈脸色越发阴沉,如同头顶的积雨云,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雷霆爆发。好在这家伙也知道现在和王慎闹毫无意义,经过陆灿的劝解,隐忍不发,让王慎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贼军在阵前丢下了一千多具尸体,每次战斗结束,就有士卒冲过去在死人身上摸索财物,大家都发了一笔小财。打到后来,随着尸体开始腐败,满天的苍蝇无时不在,臭气熏得人眼泪直流,大家再没有那个心思。只得用麻布蒙了口鼻,主动派人过去和贼军接洽,让他们派人过来收敛尸首。 贼人估计也是被臭得不行,况且阵前堆了这么多尸体也影响进攻,每日傍晚就会和辎重营休战半个时辰,掩埋死去的同伴。 雨还没有下来,已经大半年没下雨了,夏日的炎热积累的大量的水气,天上的乌云更黑,空气依旧凝滞不动,如同巨石压在王慎心中。 “援军怎么还没来,平原镇可是淮西军后勤补给线的枢纽,一旦被李昱截断,楚州那边就要缺粮了,淮西军主力也会军心不稳。郦琼竟然听之任之,难道他不怕刘光世的军法?没道理的,没道理的……” 王慎虽然有着穿越者的先知先觉,但这场战役在史书上只不过寥寥一笔带过,况辎重营不过是淮西军中一个小小的战斗单位,手头情报有限。整个淮西、淮北战场对于他来说,就好象是被头顶这些乌云掩盖了。 “如果郦琼还不来,这里守不了多久的。到那个时候,难道我真要死在这里?”他面上浮现出一丝苦笑:“我死了不要紧,可惜安娘和岳云……” 他不敢再想下去。 “呱呱……”血腥味除了引来大量的苍蝇,也引来成群的乌鸦。这些扁毛畜生不断落到府库屋顶,然后又不断飞起,叫得人将心都纠紧了。 除了乌鸦,还来了一只金雕。那浑身金黄色的畜生停在远处的栓马柱顶上,冷冷地看过来,就好象是在看一个死人。 王慎实在忍受不了这冰冷的眼神,提起弓,对着它就射了出去。 那只雕儿也是知机,见王慎手一扬,猛地蹿到苍穹飞远。 “道思箭术高明,每矢必中,今日怎么落了空?”陆灿走过来,他一身脏得厉害,两脚的布鞋早已经被顺着地势流来的人血沁成了黑色,走起路来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有细微的黑色粉末落下。 王慎苦笑:“没劲了呀!” “是的,大家都累了,没多少力气了。”陆灿轻轻叹息:“守军还没到,看来是没指望了。” 王慎心中苦涩,闭口不语。 陆灿用两人才能听到声音,说道:“这都四天了,看样子郦琼是不想发兵的。我们杀了他的外甥易杰,郦琼是要通过贼军的手借刀杀人。平原镇何等要紧,他为了私仇竟然置大局于不顾,小人!” 王慎犹豫:“要不……” 陆灿摇头:“不能撤,一撤就是全线动摇。到时候,刘平叔的军法须饶不了我。道思,知道你刚到平原镇那日我为什么要杀你吗?” 王慎:“自然知道,若是叫辎重营士卒知道李昱大军来袭,必然士气动摇,府库也保不住。平原镇一丢,淮西军被抄了后路,这仗也没办法打了。” “是的,委屈道思了。”陆灿一脸的愧疚:“好在咱们已经守了四日,就算郦琼要害我等。贼军这么大动作须瞒不了刘平叔,想来楚州那边也有了应对之策。是的,咱们或许都会死,可也值了。” 说到这里,他一脸的严肃:“人生百年,草木一秋,任何人都是要走的。与其老于病榻,还不如轰轰烈烈一场,如此也不枉来这世上一遭。道思,能与你这等豪杰相识,不亦快哉!” 说罢就伸出手去。 王慎和他一握手,就看到陆灿眼睛里有晶莹的泪光闪动。 心中突地一酸,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涌上来。 大声道:“子馀,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天上那只大鹰厉声长啸,伸展着长长的翅膀乘着夏末的热风在战场上的天穹里盘旋滑翔,如同饱经战火的大旗。 **************************************************** 金雕还在天空飞翔,一路向西。 大约滑行了十里地,有冷风袭来,上升热气流猛地消失。 前面是一道高高的土埂,长约数里,突然从一片平整的土地上横亘而起,不用问,自然是早年间修筑的引水渠道。 正是一个合适的休息场所,大鹰看准方向,缓缓朝水渠顶降去。 就在这个时候,在高高的水渠后面,它的鹰眼眼帘中突然出现一大片黑压压的队伍。 至少有五百人,都是精壮大汉。他们都整齐地坐在地上,四四方方,如同一个巨大的豆腐块。 在大汉身体左侧放着一个铠甲包,在右侧则是一匹正跪在地上休息的战马。 一根根马槊插在地上,密密麻麻,槊上的枪刃闪闪发光,连成一片金属的森林。 不用问,这是一支精锐到极处的骑兵部队。没有人说话,只风声呼呼从水渠上刮过。 比槊上枪刃更亮的是士卒们的眼神,听到鹰唳,三百勇士同时抬起头来。 仿佛被无数利刃刺中身体,金雕的身体在空中一晃。它意识到危险,再不敢停留,一拍翅膀,惊慌飞远。 水渠上有一颗大树,同下边剽悍的士兵们不同,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站在树下,一脸焦急地看着远方。 在他身边,两个全副武装的士卒也是同样的表情。 “怎么还不回来,怎么还不回来,荒唐,太荒唐了……”文士不住地搓着手,自言自语:“若是天王有个好歹,我该如何交代,如何交代啊?” 前面坡上的长草猛地一动,两个卫兵同时抽出步弓,搭上箭大喝:“什么人,出来!” “是我。”有声音在草丛中传来,虽然不大,却异常浑厚,直震得人心血浮动。 “天王!”不但两个卫兵,就连那个文士也都惊喜地叫出声来。 “我回来了,哈哈,让你们等急了。”长草向两边分开,从里面走上来汗淋淋三人。 这三人都是衣衫褴褛,手提木棍,做农民打扮。 为首那人大约四十出头,身材不高,也就现代社会一米七十左右。也不像水渠下的骑兵们那样壮实。不过,他虽然瘦,却不弱。赤着的胳膊上全是肌肉,看起来如同钢筋铁骨一般。 文士急忙从卫兵手中接过一袭长衫朝那个中年汉子身上套去,口中不住道:“天王,糊涂啊!你是何等千金之躯,如何能学人当细作,混到李昱军中。兵凶战危,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我我,我又该如何向大家交代?” 说着话,声音竟是哽咽了。 那个叫天王的人穿好衣衫,抹了一把额上的热汗,笑道:“陶子思,你少跟死了爹娘那样,俺李成可不吃你的马屁,什么千金之躯,我又算得了什么。对了,以前还做过大宋朝赵九赵官家的招捉使,至于现在嘛,就是个反贼。” 那个叫陶子思的人见李成大大咧咧自承是反贼,神情尴尬:“天王,这个这个……你是一军军主,你如果出了事,这么多袍泽弟兄也没个着落。” “死不了,能杀我李成的人还没生出来呢!就算被他们发现我是何许人,难不成就凭那一万蟊贼也能留住我?”李成豪气干云地大笑,又一屁股坐在旁边一块石头上,接过陶子思递过来的茶水,咕咚咕咚灌了一气:“爽利!” 陶子思忙道:“是是是,天王乃是不世虎贲,些须李昱贼子就算识出你来,又能怎地?如何?” 李成将茶碗递给陶子思,一拍大腿:“有意思,这一仗直他娘有意思,开眼界了。” 第24章 一桌菜来了两个客人 这个叫李成,被手下唤着天王的人乃是河北雄州大豪。靖康年金兵南下,李成在淄川聚众起事,辗转南下,四下流动。在收拢了大量西军精锐之后,极是能战。后在陈州大败官军,声势一时无两。 朝廷拿他也没有办法,只得派人招安,任命他为淮北大捉杀使。不过,南宋初立,国家财政崩溃,河南江淮一片糜烂,自然没有一文钱军饷。李成又率军攻城掠地,以军就食,再次反了。 陶子思本是一个文人,素有智谋,投奔李成后深受重要,乃是军中谋主。 听到李成这话,就问:“还请教。” 在过去的两月中,李昱主力聚十万人马攻钞掠淮北,和刘光世在楚州一线对峙。江淮中国心之地,乃是粮食主产区。马上就是秋收,在这一片广袤的区域中集合了曹成、张用、王善、孔彦州、开封留守司宋军,刘光世淮西军各路人马,都想在未来的收获季节积攒钱粮,积蓄力量。不但他们,就连远在河北的金军也有南下的迹象。 如此的两淮各大势力犬牙交错,部队开拔频繁。如此大动静,自然引起了李成的注意。 趁着开封宋军和张用、曹成、王善等人激烈交战的机会,李成提轻骑闪电般夺了泗州这座淮西大城以为根本。 可就在这个时候,淮北的李昱见拿不下楚州,竟乘大旱之后河流干涸的机会,尽发主力绕过洪泽湖,欲攻占天长,突袭刘光世大后方。 刘光世听到敌军异动,大骇,也带着主力没日没夜南下。 得到这个消息之后,李成不敢大意,也顾不得集结部队,只带了三百骑就赶到平原镇。 本以为李昱前军有众数万,挟泰山以超北海,平原镇淮西军辎重营区区百人,一个照面就被人家碾为齑粉。 却不想,李昱这次是咬到一根硬骨头了,不但没能拿下平原镇,反被人崩掉一颗大牙。 李昱军前军每天天一亮就以人海攻势不歇气地朝前猛冲,却没有占到半点便宜。 守库房的宋将凭借手头两百来人马布下弩阵,不紧不慢射击,手脚麻利得就好象是百战精锐一般。 三天,整整三天,李昱前军活生生被人射杀一千多人,士气处于崩溃边沿。 李成本就胆大,见那边打得热闹,心痒难搔,索性化了装,混进李昱济南军抵近观战。 “可惜啊可惜。”李成额上的汗水还在不住地流着。 陶子思:“天王在可惜什么?” “可惜者有二。一,可惜平原镇的淮西军没有战马,否则一个突袭,就能彻底把济南军前军打崩。”李成满面的遗憾,以手握拳,不住地砸着自己大腿:“恨不能替刘光世打这一仗。” 陶子思:“二?” 李成:“更可惜的是平原镇那守将军我先前混在济南军阵中看了看,年纪大约二十七八,当真是一条赳赳汉子。箭术了得不说,行军布阵,战场厮杀很有一手,真虎贲之士也!这人天生就是做将种的料,如此英才,竟然只是个小小的辎重营副指挥,刘光世朽物,不识人才。若这员宋将能为我所用就好了。” 李成口中啧啧有声,不住摇头晃脑,看起来很不正经。他双目中全是光芒,就好象饿了三天三夜的老饕看到一桌丰盛的酒肉。 看到自家军主就如同患了多动症,一刻不停,陶子思被他晃得眼花:“天王可是想要招降那人?” 李成嘿嘿一笑:“俺是贼,人家可是正经的朝廷军官,你觉得可能吗?谁肯放着正经出身不要,要干没本钱买卖?” “天王……”陶子思一顿,接着小心问道:“天王大老远跑来平原镇,难道就为当个看客?” 李成笑着反问:“子思,你觉得呢?打,还是不打?” 陶子思想了想:“打,平原镇甚是要紧,得拿下来。只有拿下平原镇,南面的天长县就无险可守。而天长又是扬州门户。扼住这个门户,就是掐到赵九的七寸上。到时候,无论朝廷何去何从,还不由着天王你开条件。” 别看李成军这两年偌大威势,可这么流窜下去总归不是个法子。北有女真,南有大宋,他们也不可能夹在中间两头不靠,说到底是要找个出路的。 毕竟是宋人,女真人待汉军如同奴仆,受宋朝招安天经地义。军中上下皆有这个心思。但是,就这么投过去,未免叫人看轻了。总归是要拿到一定分量的筹码,在谈判桌上才有分量。 “哈哈,你这是要玩一把大的呀?其实,某本不想闹出这么大动静的。此番南来,不过是军中乏食,欲割泗州新熟之麦。”李成的身体只停顿了一下,又开始动起来。他伸出手在脖子后面不住地拍着,劈啪声中一连拍死两只蚊子,只拍得手上全是血:“某只想占据泗州混过今年,李昱小儿实在可恶,竟然主力全出绕到这边来。他一来,刘光世也会被他引来。此地马上就要变成个大战场。扬州、泗州相距不远,他们打得一塌糊涂,我也没办法安生。嘿嘿,一桌子菜,来了两个客人,热闹了。” 是的,平原镇虽然不大,里面的守军也只区区百人,但却搅动了整个淮西战局。 陶子思:“天王说得是,既然敌情已经摸清,还请你尽快回泗州,集结军队。” “回去?回去做什么?”李成懒洋洋地说:“让士卒们准备,一柱香之后我们就进攻。不管是济南军还是淮西军,谁拦在咱们面前,都杀了。” “啊,现在就进攻……天王三思呀?”陶子思惊得面容发白。 “你是担心我兵少吗?”李成问道。 陶子思:“天王,我军不过三百,对面可是上万敌军啊?” 李成:“又如何,刘光世守平原府库的那员大将手下才多少人?人家能够硬扛李昱前军四天,难道我就不能生吃了那一万人吗?别忘记了,我们可都是骑兵。我是谁,堂堂李成,什么时候怕过?” “可是……”陶子思额上也跟着冒出汗来。 “别可是了。”李成说:“现在回老营集结部队已经来不及了,依我看来,淮西军辎重营就算再能战也是强弩之末,他们顶不过今天了。” “属下愚钝。” 李成猛地站起来,抬头望着越发暗下去的天光和来去不定的乌云:“要下雨了,小不了。这雨一下,弩就排不上用场。若是让济南军占了平原镇,人家人多,修好营寨,我再带兵来打,怕是要费些周章。而且,刘光世已经在路上了。到时候,李昱到了,淮西军到了,各个都是兵多将广,粮草充实,还能有咱们什么事?” “属下竟然忘记了这一点。”陶子思一惊。 是的,淮西军平原镇府库之所以还没有陷落,除了那个将领实在强悍之外和士卒手头的神臂弓有莫大关系。 可是弓弩这种兵器非常娇气,最怕水。一旦被雨淋湿,弓弦会因为受潮而失去弹性,羽箭也会脱胶。 真到那个时候,区区两百守军又如何抵挡得住济南军上万人的人海攻势? 正在这个时候,他感觉额上一冷。 用手一抹,竟然是一滴雨水。 这是今年的第一滴雨水。 接着是第二滴。 第三滴。 …… 第一百滴。 …… 闪电划破长空。 “轰隆!” 声闻百里。 积蓄了一整年的雨水,狂飙为我从天落。 …… 大雨从天上下来,冲刷着干涸的土地,冲刷着底下的芸芸众生。 三百多骑兵已经穿好铁甲,笔直地立在水渠下。他们腰上都悬着一柄骨朵,马鞍上还挂着腰刀。手中,长长的马槊直指着已经被电光霍霍的天穹。 不但骑兵们,就连战马身上也着了甲。 没错,这是一队重骑兵,冷兵器时代的装甲集团,李成军中的精华。 自太原王禀的胜捷军重骑在靖康年全军覆灭之后,已经很少看到这样的部队了。 大雨从天上下来,在士兵的头盔上,铁甲上溅起层层水花。 李成也披挂完毕,立在众人面前。 陶子思撑开一把伞,笼过来。 李成一把将他推开,咧嘴笑道:“等下某当一马当先冲在最前头,难不成还举着这玩意儿?某的手中只有刀剑。”他提高了声气:“诸君,可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三百骑兵同时抬起头来,迎接冰凉的雨水,目光仿佛已经被天上的电光点燃了。 “很好,马上就要大杀一场了。”李成侧耳朝平原镇方向听了听,在轰隆的雷声和哗啦的雨声中,隐约有脚步声、喊杀声传来。 他嘴角往上一翘,露出一丝笑容,长长的手臂指着东方:“平原镇淮西军顶不住了,现在该轮到咱们上场。今日且让他们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战争,什么叫摧枯拉朽。老规矩,所有人随我冲锋,直到眼前再看不到一个敌人。出发!” 长槊一挥,没有呐喊,所有人都翻身上马,催动战马。 钢铁的战争机器沉默向前移动,虽然缓慢,却不可阻挡。 第25章 修罗场(求推荐票) 雨好大。 一刹间,地上、屋顶都腾起了大片白雾,整个世界都笼罩在这无边的水气之中。 雷声惊天动地。 长长的牛角号吹响,闪电的光影中,数之不尽的济南军如同山洪涌来。 这一次,贼军没有施法,只齐齐发出一声嚎叫,就全军而动。 “弩不能用了!” “王将军,怎么办?”两百多弩兵被雨淋得不住颤抖,同时发出乱糟糟的叫喊。借着明灭不定的光,可以看到他们眼睛里的惊惧。 所有人都在颤着,士卒、民夫,包括陆灿和谷烈。只岳云还立在阵中,翘首看着前方。 王慎浑身上下已经被雨水浇透了,冷进骨子里去。这场雨一下,夏天过去了,接下来就是残酷到极点的隆冬。 神臂弓已成摆设,难道一切都结束了? 不,绝不! 他猛地枪过一把长矛,不断地抽打着已经陷入混乱的士卒,高声呐喊:“扔掉手中的弓,换长矛。盾牌,盾牌,牌子手到最前面来!” “把咱们的红旗打起来。我们是谁,我们是谁,大宋西军,天下第一的大宋西军!” 谷烈也吃了一棍,顿时清醒过来,厉声吼道:“直娘贼,人死鸟朝天,怕什么怕,就算是死,也得拉几个垫背。对面就是一群乌合之众,不要紧的。要想活,就血战到底!” 陆灿这个时候已经说不出话来,只不停地将盾牌手朝前面推,推到阵前。 既然已经逃不了,又在军官的强力维持下,辎重营士兵只得打起精神。一排盾牌树了起来,如同一道矮墙,矗立在府库大门之前。 “长矛手,跟在牌子手后面。”王慎大声下令,队伍基本恢复秩序让他短暂地松了一口气。这才两百来人,让他们布阵就花了这么长时间。这还是在经过三天血战,自己初步在军中建立起威望的前提条件下。试想,如果换成别人。或者说这两百人变成两千人,这支部队也只有崩溃这条路可走了。 “稳住,稳住!” “稳住,稳住!” “长矛手准备!” 雨水淋在斜靠于后的盾牌上,盾面开放着白色水花。 所有人都张大嘴,胸膛剧烈起伏。 …… 近了,近了。 李昱的济南军大约也知道这是他们等了三天的机会,欢喜的叫声更是疯狂。一万人同时扯开喉咙,声音甚至盖住天上雷鸣。 几乎在一个瞬间,黑色的人潮就涌到这支又两百人组成的步兵阵前。 这次,贼军也学精了,同样在前排布置了一队刀盾兵。 双方的盾牌狠狠地撞在一起,然后同时停住。两边的牌子手都扭曲了面容,厉声大叫。 辎重营士兵人少,盾牌手竟然被推得慢慢后退。 “操你娘的!”瘦骨嶙峋的岳云突然跳起来,手中长枪刺中一面木盾,竟然将那面盾牌刺成碎片,露出后面一张惊慌的面孔。不愧是演义书里排名前几位的勇士,在病成如此模样的情况下。十二岁的年纪,力气依旧大成这样。 不等岳云动手,立在他旁边的谷烈手中长斧挥出,直接将那个敌人的脑袋劈成两片:“痨病鬼,滚后面去,别抢大爷的军功。” 岳云眉毛一耸,正要回头骂去,王慎大吼:“长枪,投出去!” 几十柄长枪同时越过盾牌,落入敌人的人潮中。 满耳都是利器入肉的闷响,接着是惨烈的大叫。 人血刚一喷出,就被雨打得满天飞舞,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红色。 这是两军的第一次接触,分外残酷。 第一排贼军瞬间被投枪刺倒一大片之后,后面的人还在不断冲来,刚空出的那条缝隙刹那间又被人填满。 眼前全是挥舞的兵器,长矛前刺,战斧笔直劈下,铠甲被刀刃划过,尖锐鸣响。 谷烈又是一斧挥出,深没入一个敌人的胸膛,斧头却陷在其中,一时间取之不出。 正在这个时候,有敌军的盾牌砸来。 眼见着就要撞中他的胸膛,一只手伸过来,抓住盾牌的上沿。 出手的正是岳云,他本高得不象话,和那个矮小的牌子手比起来,居高临下如同巨人。 好个岳应祥,掉转长矛,对着下面那个贼军的顶门就狠狠地捅了下去。血红的枪尖从下巴处出来,瞬间被雨水洗得晶亮。 他飞快地抽出长矛,又朝旁边一挥,抽在一个敌人的脑袋上。喀嚓一声,枪杆子断了,敌人眼睛一直,软软地倒下地去,瞬间被蜂拥而至的人脚踩得筋骨寸断。 谷烈一呆,然后大声喝彩:“好个痨病鬼,凭好力气,再大上几岁如何得了。”说话间,抢过一柄大棍,将两把伸向岳云的锄头荡开。 岳云冷着脸抽出腰刀头也不回地朝前砍去:“谁他娘是痨病鬼,谷烈你嘴巴干净点。等过了一仗,找个安静的地方,看小爷如何收拾你。” 谷烈哈哈大笑:“好,就这么说定了。你我若是活过今天,找个僻静的地方,看大爷我灌死你。” “喝酒?”岳云一愣,霍然转头,眼睛亮了:“好,谁怕谁?” “迎上去,不许后退!”王慎一口气投出去三把投枪,张口欲叫。可因为气息用尽,这一声显得沙哑。胸中如同有烈火燃烧,疼得厉害。 作为一军主将,王慎一开始就站在最前面。前面的盾牌手被敌人撞倒之后,胸口就中了好几记,有刀,有棍,还有一把锄头。 他身上穿着厚实的扎甲,无惧刀箭,却怕钝器。尤其是那一锄,直打得他差点背过气。 肉搏战根本就没有任何战术可言,尤其是在双方都在阵前布下盾阵的情况下。只能不住朝前挤去,然后将长兵器从盾牌上伸出去,对着前方不要命地戳、刺、砸、砍。 很快,牌子手首先承受不住。轰隆一声,在后面士卒的推挤下纷纷倒地。 一个个辎重营的士兵被长矛刺倒在地,事先布下的小方阵被打开了缺口。 王慎:“收缩阵脚,两边朝中央合拢。谷烈,应祥,反击,反击。” 听到他喊,岳云和谷烈带着士卒疯狂反击。 尸体一具具垒在地上,已经堆得很高了,不断有人被死人绊翻,加入进阵亡者的行列。 零伤亡的战斗已经不可能了,王慎扫视四周,就在这很短的时间内,超过三十名手下阵亡。 “守不住了,守不住了,突围……可能吗?”王慎张大着嘴,大口大口地吞咽着从天而降的雨水,试图让那冰冷的液体浇灭胸中仿佛要爆炸的灼热之气。 “道思,怎么办,怎么办?”旁边,陆灿在大声叫喊。 他已经被三个贼军缠住了。 好个陆灿,平日里看起来就是个书生。此刻手中却提着一把骨朵,疯狂地朝前挥去。一个盾牌手举起盾牌,将身体藏在后面,口中意义不明地叫着什么。另外两人则不住将刀子砍在陆虞侯身上,直砍得他身上的铁甲叶子都翻起来。 有鲜血顺着铠甲不住流下来。 王慎眼眶瞪得都快要裂开了:“子馀,我来助你!” 一声大喝,手中的横刀将一个贼军的手刀砍断,锐利的锋刃在敌人的脸上掠过。转眼,敌人那张脸就朝旁边翻开,露出红灿灿的一片,无论雨水怎么大,也冲之不尽。 “啊!”那个盾牌手已经吓呆了,不觉伸出脑袋来,被陆灿一骨朵轰在脑门上。 转眼,他的额头就陷了下去。 面门被横刀划开的敌人还立在那里,王慎一脚踢出,将他蹬进人群。 “坚持住,坚持住,郦琼将军的援军就要到了!”谷烈大声嘶吼着鼓舞着士气,他身上的铠甲已经被人砍破了,东一片西片地挂在身上,“一壶茶,坚持一壶茶工夫就够了。” 那边,李昱的济南军中,军官们也在大声呐喊:“拿下了,拿下来,挤过去,挨上去!” “他们也是人,他们也会死,耗光他们,耗光他们!” 是的,没有了神臂弓,人数又少,淮西军辎重营坚持不了多久就会累,就会死。 “杀光他们,夺了府库,里面的财物随便拿!” “刀枪不入,刀枪不入!” “金刚不坏!” …… 受到鼓舞的贼军争先恐后而来,依旧如前三天那样无休无止。 只不过,这样的混战王慎消耗不起。 他脚下全是人体,软绵绵再也站不稳。身边的士卒越来越少,一个个士兵被敌人直接扑到在地,然后是无数支刺下的长矛、砸下去的锄头、铁锤。 手中的横刀不知道挥出去多少次,斩中多少个敌人,却依旧雪亮锋利,不愧是神兵利器。 刚开始的时候,王慎看到死在自己手下的敌人那一张张绝望的脸,心中还没有来的“突”地一声。但渐渐的,就麻木了。 这是战争,你不杀人,人就杀你,没有丝毫的道德可言。要想活到最后,只能不停杀下去,知道眼前再没有一个活着的敌人。 逼退一个敌人后,王慎脚一软,以刀柱地,单膝跪下,汩汩的鲜红的血从他身上冒出,顺着刀脊流下。 他张大嘴,大口吐气,大笑着看着前方。 雨已经停了,就连雷声也停了,夏天的暴雨来得快也去得快。大地上弥漫着层层滚动的白气,也不知道是雾还是水。 前方,几个农民打扮的贼军看着王慎白森森的牙齿,心中一寒,停了下来。这个敌将实在厉害,他手中的刀来来去去只不过是砍、刺两招,势大力沉。这已经不是刀了,而是一柄大锤,每一锤出去就能收割一条人命。 下面这一地的尸体,皆拜他所赐。 王慎头上帽子掉了,露出光秃秃的头皮。有水顺着他的鼻子流下,一滴滴落下,在红色的积水中激起层层涟漪,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水。 “怎么,不敢上了?”王慎轻轻一笑:“那……就让我来进攻吧!” 说完,整个人如同猎豹般跃起。 刀,好快的刀。 热血冲天而起,一颗头颅滴溜溜落地。 几个贼军几时见过这等神威,苍白着脸不住后退。 杀了一人,王慎这样将其他几个敌人赶出阵去。可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腿突然一软,跌倒在地。 心中顿时一凉:死了! 在这种人挨人,人挤人的修罗场,一旦倒地,又如何起得了身? 第26章 侵略如火(求推荐票) 见敌人主将倒地,那几个刚退后的贼军嗓子眼里发出兴奋的低吼,跳上人尸堆成的小山,欲要居高临下冲来。 “飕!”劲风响起。 突然,一柄短矛破空而来,直接插入一个敌人的胸膛。 那个贼军身上穿着皮甲,心口还挂着一口铁制护心镜。也因为如此,才没有被这一矛在身上扎出个透明窟窿。但短矛所蕴含的巨大力量袭来,将他整个人都带得飞了起来。 白气中是一条瘦长的身影,那双不符合年龄的狂暴眼神通红的巨狼之眼。 是岳云,这个十二岁的少年,左手抱着一捆短矛,整个人化身杀人机器,一声不吭地将投枪使劲投出。 中枪者凄厉的叫声中,几个贼军胆为之寒,他们丢下手中的武器,就地一滚,从尸堆上滚了下去。 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雨一停,血就热腾腾地从一座座人肉小山上流下来。千万双脚踩在上面,吧嗒着响。 所有人都在疯狂大叫,不管不顾的朝前涌去。两军厮杀四天,付出巨大牺牲,彼此都杀红了眼睛。 一边是乌合之众的流寇,一边是杂牌后勤辎重队,这一刻却打出了一线主力战兵的血气,也打得分外残酷。 “呜呜!”有牛角号响起。 沉闷悠长,穿透力极强,就好象直接凑到人耳朵边那般。 如同一只隐藏于地洪荒巨兽被这一群凡人的杀戮惊醒,愤怒地嘶吼。 “呜呜!” 这是进攻的号角,并不属于济南军。 就好象是中了魔法,正陷入疯狂的两军士卒同时停了下来,所有人的眼神中都带着迷惑和惊惧。 号角声还没停下,就是沉闷的轰隆声袭来。 那感觉就是一只巨大的石碾子在地上滚动。 大地在震颤,地上的血水剧烈晃荡,无数水滴向上跳跃。 天空在晃荡,白色雾气惊慌散开。 所有一切都在旋转、漂浮。 这是喝醉了酒之后的幻觉吗? 脚步虚浮,感觉下面的土地弹性十足怎么也站不稳。 王慎险些栽倒在地,他叉开双腿朝远方看去。 水雾被震散了,大雨之后的天空呈现出黄疸色,瞬间明亮了。 更亮是铠甲上被雨水清洗过的铁叶子。 只看到远方有一大队骑兵排着整齐的队型袭来。 大约有三百骑,所有骑兵身上都穿着厚实的扎甲,就连马身上也是如此。所有人手中都高举着长长的马槊,竟是传说中的重甲骑兵。 是的,在冷兵器时代,具装重骑就是后世的装甲部队,是这个时代大大杀器。 要知道,光一个重装骑兵身上的装备加起来就有六七十斤重,加上手中的长槊、背上的骑弓、腰上的战斧、绳具、战刀、胯下战马的价值,足可以装备十个步兵有余。 富庶如宋朝自北方马场被契丹人占领之后,这样的重骑兵也就三千来人,还都丢在了山西战场。 如今,这样的骑兵已经许多年没有出现在战场上了,除了金人主力。 这三百骑兵的速度很慢,徐徐如林,不紧不慢,甚至有闲庭散步的意味。虽然人马不多,但却如刚启动的火车头,给人一种无法阻挡的感觉。 沉闷的蹄声让人透不过气来,所有人大口大口喘息,将一股股白气喷出去。 “这是哪里来的部队,想干什么?” 所有人心中都涌起这个疑问。 不过,很快,这个问题就不存在了。 那三百来骑兵渐渐地快起来,战马开始小跑,地上的震荡越发强烈。 “呼”一声,骑兵军中一面红色大旗展开,如火如霞。 继而,高亢的歌声响起。所有骑兵都用尽全身力气嘶吼,连成一片高亢的秦腔:“先取山西十二州,别分子将打衙头。” “回看秦塞低如马,渐见黄河直北流。天威卷地过黄河,万里羌人尽汉歌。” “莫堰横山水倒流,从教西去作恩波。马尾胡琴随汉车,曲声犹自怨单于。” “弯弓莫射云中雁,归雁如今不记书。” …… 对面贼军面上的都呈现出失血之后的苍白,双手剧烈颤抖起来。 已经有人将手中的兵器丢在地上,转身后退。 马蹄声碎。 红旗招展。 轰隆声近了。 一曲终了,“哗啦”一声,鞍上的骑士同时放平手中的长槊,一夹马腹,进入战斗模式。 战马开始冲锋。 流光溢彩,金属洪流下泻。 “快逃命啊,快逃啊!”猛地一静,然后上万贼军同声大喊。 乱七八糟的锣声响起,千万人哭喊着扭头乱蹿。 所有人都知道轻步兵碰到重骑究竟是什么后果,所有人知道来的是什么。 没错,这嘹亮的秦腔,这浑身被钢铁所包裹的雄师只属于无敌的西军。 无坚不破,如山压顶的西军。 …… 府库之前,淮西军辎重营的士卒们都已经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 他们张大嘴看着远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哈哈,哈哈,西军,俺们西军。”突然间,谷烈发出洪亮的笑声,他手脚并用爬上一座尸山,手舞足蹈:“济南军的臭虫们,知道俺三秦铁骑的厉害了吧!各位袍泽弟兄,郦琼将军,不不不,如此精骑,必然是刘平叔的中军背嵬之士,刘太尉来接咱们了!” “援军,援军到了!” “万岁,万岁!” “刘太尉来了,我淮西军主力来了!” 士兵们都挥舞着手中的兵器,高声大喊,有的人还流下了热辣辣的眼泪。 打了四天,尤其是今天这一仗实在太苦了。到此刻,两百多人只余一百七八,超过六十个战友已经倒在血泊里停止呼吸。幸存的士卒虽有坚固的装甲,可在如此残酷的战斗中,所有人身上的铠甲都被砍得稀烂,身上不知道带了多少伤。 人力有时而穷,这样的战斗在持续一壶茶时间,部队就会被打光了。 好在援军终于来了,这四天的坚持并没有白费。 陆灿也是满面热泪,他将手中的刀扔在地上,一屁股坐在红色的积水里,双手掩住面庞,肩膀不住抽动。他头盔早已经掉了,头发上又是泥,又是血,胸口的铠甲上横七竖八全是刀痕。这个陆虞侯,这个书生虽然无能,可关键时刻却冲杀在最前头,始终和士卒们站在一起。 君子乐而不淫,此时此刻,谁还管得了这些? …… 实在太猛烈了。 三百铁骑冲锋,雨后的边得松软的泥土被奔驰的马蹄刨起,泥浪冲天而起,落到骑兵和战马身上,这使得他们看起来黑压压一片,犹如那从地地钻出的猛龙。 重骑兵不同于轻骑兵进攻需要绕着敌阵剥洋葱般不断削弱对方的斗志,引起混乱,然后乘胜追击。他们人马身上都有着厚实的保护,根本就用不了那么多花巧。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直接怼。 转眼,重骑就狠狠地撞进济南军人海中。 一片惨烈的叫喊,肉眼可见,无数贼军惨叫倒地。 平端着向前伸出去的马槊不用使力,战马冲刺的速度就足以让锋利的枪刃划破无甲轻步兵的身体,翻开血淋淋的伤口。况且,李昱的济南军都是裹胁而来的流民,连步兵都算不上。 长长的马槊韧度极佳,在划中人体之后猛地弯成一张大弓,然后又狠狠弹开,接着将另外一个敌人斩落在地。 有的人甚至直接被挑得跃上半空。 一时间,除了轰隆的马蹄和死去士兵的惨号,还响动一片刀刃划中人体那“唰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无论贼军的人再多,在这种高速冲击上,也如遇到犁铧的黑土地,飞快地朝两边分开。 转眼,重骑兵已经深入敌阵,制造得更大的混乱。在他们身后,留下一条红色的轨迹。 所有的贼军都乱成一团,上万人大叫着“败了,败了!”四散奔逃,犹如巢穴失火的野蜂。 慌乱的济南军军官挥舞着大刀不住朝溃兵头上砍去,声嘶力竭地试图收束部队。可这样的情形又如何约束得了,更别说贼军被就是一群乌合流寇?转眼,军官们就被人潮吞没了。 旌旗一面接一面倒下,没有了指挥系统,就算贼军主帅是孙吴再世,也无法可想。 此刻,辎重营士兵互相拥抱,大声欢呼。那欢呼声中充满了哭音。险死还生的惊喜,让他们热泪长流。 “三百重骑破一万步卒,原来是这样的容易。”王慎看着如同苍龙出水般把敌阵搅得破碎不堪的骑兵,心中震撼。 骑兵,冷兵器战争之神。无论是轻骑袭扰,断敌粮道,尾随追击,还是重骑挟泰山以超北海先登陷阵,都强悍到了极处。 原本以为自己有神臂弓在手,和贼军轻步兵有着极大武器代差。现在看来,重甲骑和贼军的代差更大。 况且,要训练一个合格的骑兵,所需的时间和消耗比起弓手不知道要多多少。 骑兵部队才是这个时代最优秀的军队,骑兵才是最优秀的军人,眼前这支部队的确当得起一个最字。 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 第27章 双刀 “我西军,天下——第一!”站在死人堆上,谷烈状若疯狂,不住地嘶吼。 陆灿还在抽泣。 王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将横刀收入鞘中。四天,四天了,总算守住平原镇府库,自己这条命和安娘姐弟终于保住了。此战能够知道到冷兵器古战场的残酷,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战争,见识到大宋西军的厉害,也不虚此行。 对了,刘光世的淮西军的骨干其实都是他从陕西带过来的三千鄜延军精锐,老军卒果然是老军卒。不愧是和党项、契丹、女真硬扛过的三秦勇士,虽然负多胜少,依旧是这个时代最强的军队之一。 不对,淮西军哪里来的这么强的骑兵。就算有,也不可能是装备精良的重骑。三千精锐那可是宝贵的种子,要下放到部队做军官的,怎么可能集中使用?在国家财政破产的情况下,如今的宋军还没有奢侈到这一步。 难道…… 一种不安从心中生起。 王慎猛地大喝一声,一脚踢在一个因为疲惫躺在地上的士兵身上:“起来,布阵,准备战斗!” “怎么了?”听到王慎喊,陆灿一脸的疑惑。 “布阵,他娘的,来的不是援军。”王慎铁青着脸。 “什么?”陆灿惊叫。 就在这个时候,上面的谷烈突然大叫一声,指着前方:“苍天,苍天!” 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远处,那队骑兵还在疯狂地斩杀上散乱的济南军溃卒。 但一队大约十骑在一个身材修长的敌将的带领下,朝府库这边冲过来。 他们手上的长槊已经放平,霍然是战斗状态。 闪亮的槊尖把大家的眼睛都晃花了,在他们队伍中有一面红色大旗肆无忌惮飞扬,上面绣中一只巨大的苍鹰。 “李成,是李成!”士卒都同时高声尖叫,面上都带着绝望。 “李成是谁?”王慎大吼着问。 陆灿带着哭声喊:“李成李伯友,前淮北大招捉使。是他,是他……完了,完了!” “李成,李伯友!”这个名字如同一道寒流从王慎脚下生起,直冲脑门。 李成此人对于不熟悉历史,或者说只从《说岳演义》来了解南宋史记的人来是非常陌生。可在正史中,李成的名气并不弱于岳飞。 南宋初年,豪杰并起,一个个绝世名将走上战场。这其中,岳飞、韩世忠、李成就是其中最耀眼的三人。 同岳飞一样,李成不但能带兵治军,且勇武过人。据说他和岳飞一样,能开三石强弓,乃是当世武艺最强的几人之一。 李成本是北地大豪,靖康年后和其他人一样,聚众起义,带军南下受了朝廷招安。然而,此人野心勃勃,屡降屡叛,最后竟然投了刘豫伪齐。在女真人损失严重,部队因为腐化战斗力急剧堕落的时候,成为女真、伪齐最值得信赖的统军大将。可以说,南宋初年金国的河南战局都是靠此人独立支撑的。也因此,李成成为岳飞一生中最大的敌人。 也因为这个人实在厉害,世人称之李天王。 在真实的历史上,不但岳家军在李成手上吃过不少的亏,就连刘光世也被他打得灰头土脸。 建炎元年,刘光世投入康王大元帅府,赵构在南京应天府登基。李成占陈州,直接威胁南宋小朝廷的首都。赵构命刘光世率军平寇,至蔡州上蔡,遇李成主力。两军交锋,刘光世军大溃,若非淮西军猛将王德杀出,刘光世只怕已经做了人家的俘虏。 后来在淮北,两军又有过一次交锋,淮西军依旧大溃。 实际上,和李昱的流寇部队动则十万之众,淮西军拖家带口不同,李成军也就万余出头,主力战兵只三五千。可是,士卒都是燕赵悍勇之士,且装备精良。 尤其是在南下吸收了大量流落在河南、淮北的西军精锐之后,战斗力更是强悍到了极点。不然,在未来也不可能和岳家军打得旗鼓相当。 就连军神岳飞面对李cd大觉吃力,更别说长腿将军刘光世了。 每战,刘光世都是全线崩溃,血战得脱。不但他,整个淮西军上下都被李成打破胆了。 好在去年李成接受了招安,成为大宋朝的军官,这让吃尽了苦头的淮西军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可就在今年上半年,又反了。 李成能开三石强弓,这是什么概念? “我却是连九十九磅弓都不能拉满,李成和岳飞岳爷爷还是人吗?” “李成,是李成!”陆灿还在哭喊。这个性格坚定,早已经抱有死志要坚守平原镇府库的书生此刻却彻底崩溃了,丝毫兴不起反抗的念头。 李成威势,竟至于此。 “就是你们,就是你们这个两个混帐东西叫我们死守府库,还说什么援军马上就到,俺被你们两个贼子害死了!”谷烈跳下来,抽出刀,毫无章法胡乱朝王慎头上砍去。 岳云一脚把他踢到在地。 王慎拔出横刀,大喊:“布阵,布阵……” 他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 可是,除了岳云提着长矛立在他身边,再没有人动。 敌骑近了,近了,近得可以看到骑兵们那一张张麻木的面孔。 “当。”一把刀掉在地上。 “当。”又是一把。 “当当当当。”所有的辎重营的士兵都将武器扔在地上,放弃反抗。 “难道真的结束了吗,降,还是战?”双手紧握着刀柄,亚麻布缠就的柄中有血水和雨水因为用力挤出来,王慎心中一片茫然。 已经不用选择了,那队敌骑中为首那个身材修长的骑将突然长啸一声:“都杀了!” 竟然是个女子,声音如同金属片相互摩擦,刺得人耳膜生痛。 “唰!”十匹战马从阵前掠过,长槊一横。 眼前血光冲天,有人头和残肢断臂飞起。 被斩断手臂的士兵倒在地上,剧烈滚动,发出阵阵惨呼。失去头颅的人还呆呆地站在原地,须臾才颓然软下去。 “当!”一支长槊斩在横刀上,王慎只感觉五脏六腑都翻腾起来,一连后退了三步才稳住身型。 低头看去,虎口已经裂开,剧痛中有鲜血不住渗出。 人力终归是不能和马力抗衡的。 心中一惊,王慎大喊:“应祥,你怎么样了?” “没事,死不了!”岳云手中的长矛已经被人斩断,他身子正弱,面庞白得吓人,刚才受了敌骑一刀,已经被震得退入人群中去。 再看四周,辎重营士兵已经倒了一地。活着的人还呆呆立在那里,坐以待毙。 “没用的东西,怂包!”岳云冷哼一声,扫视众人,又抢过一把长枪,上前一步,和王慎并肩而立。 十骑重骑兵从阵前掠过之后,瞬间在前方猛地兜了个圈儿又绕了回来。 这一回他们突然散开,散做一个扇面,中央突进。刚才他们已经彻底扰乱了辎重营士兵的阵型,此刻自然要正面突击,一举解决战斗。 这一绕一突,显示出极高明的骑术,直如雷霆闪电般。 王慎心脏突突乱跳,暗叫不好,正要放声高呼,让散乱的士卒后退。 就在这个时候,岳云大吼一声,不退反进,提着长矛对着正面那个敌军女将抢将上去。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方才吃了个大亏,岳应祥已经出离的愤怒了。 看到岳云冲来,那女将猛地抬起头,张嘴一笑。一张英气勃勃的脸,雪白的牙齿,讽刺的眼神。 王慎大叫:“应祥小心!” 但已经来不及了。 突然,斜刺里杀出一人。那个敌人手中提着一把连枷,呼一声挥了一个圈儿,就抽向岳云的背心。 李成的骑兵都是西军精锐出身,身高力大,乃北宋精锐中的精锐,又借着战马冲刺的速度,这一记的力量何等之大。 这个时候的岳云不过是一个半大孩子,身体尚未长成,还不是后来那个战斗经验丰富背嵬士,这一记却是抵挡不住。 只听得“咚”一声闷响,肉眼可见,他的背心就凹下去一块,整个人也被带得扑倒在地。 使出这一锤,那个骑兵飞快闪开,露出后面的女将。 那员李成军女将双脚的马刺狠狠刺入马腹,将马力加到最大,俯下身体端着长槊,飞快冲来。 “应祥!”王慎凄厉地大叫一声,大步朝前冲去。 同时,陆灿和谷烈也同时上抢。 陆灿已经抱着杀身殉国的意志,而谷烈本就是个老军汉,此刻一口刚烈之气涌了上来,也顾不的埋怨王慎。反正今天大家都要死,拼一个算一个。 战马铁蹄狠狠地踩在积水中,大片红色浪花溅起。如雷轰隆声中是一双满是讽刺的精亮眸子,以步对骑,以短兵器对长槊,那就是以卵击石。 王慎已经来不及多想,他猛地站定了,左脚前跨,右脚蹬在地上,深深地陷入进烂泥,身躯微微前倾,目光炯炯地盯着逼近的战马,身上的所有肌肉在瞬间紧绷如铁。 就在这个瞬间,他突然陷入一种玄奥的境界。时间停顿,一切都如同电影中的慢动作。战马缓缓张嘴,口中的白气悠悠喷出,水滴在空中漂浮,马槊慢吞吞前探。 “就是现在!” 王慎一声暴喝,扭身,力从脚生,借着腰力,挥刀。 黑影如箭,马槊擦着他的胸甲而过。能够在如此湿润的空气中爆出一丛火星,可见这一枪的威力何等之大。 刀光,新月般的刀光。 切进马颈,斩断颈椎,透体而出。 体形庞大的河曲马猛地倒下,直接前冲扑进稀烂的血泥中。 马上的女将眼睛里闪和一丝惊恐,接着被巨大的惯性抛离马鞍,一头栽倒在地。 这个时候,被王慎一刀斩下的硕大马头才弹上半空,血雾冲天而来,周遭一切皆为红色笼罩。 “杀!”王慎、陆灿、谷烈如同刚被人从血河里捞起来,都红了眼,大吼一声,三把刀分不同角度朝倒在地上的女将身上斩去。 女将在泥里滚了几圈,手上的长槊已经掉了。见三人来袭,眼睛里的惊恐瞬间消失,代之以一种不屈的倔强。 清啸一声,她突然抽出挂在腰上的一长一短两把手刀,整个人如陀螺般转了一圈。 “当当当!” 王慎三人只觉得身体一震,定住了。 这女子好大力气。 “呼!”不等三人使出第二招,女将就地一滚,滚出去一丈开外,这才跃将起来。脚踩不丁不八步,短刀背于身后,长刀前指,愤怒地大笑起来。 她的头盔已经掉了,一头秀发披散下来,清秀的面庞上全是泥水。 在她身后,十骑重骑冲来,眼见着就要撞进辎重营乱军中。 突然,有锣响起。 “吁!”十人同时拉停战马,惊讶地转头看去。 “咻咻,咻咻……”连绵不绝地锐响。 这是羽箭撕破空气的声音。 王慎心叫一声不好,就地一滚。 还没等他喊出声来,眼角就看到有黑光同时射中陆灿和谷烈的胸口。 “完了!”王慎心中一凉,作为一个弓道高手,他如何看不出这是有人突施冷箭。而且,听这破空声中蕴涵的力道,竟然比神臂弓还强,至少在两百磅以上……不,怕是更大。 即便二人身上着甲,怕是也要被人在身上射出个窟窿来。 有这种力量,能使出如此强弓之人,不是李成还能是谁? 李成,李天王来了。 还没等他喘一口气,又有一道黑光直奔他面门而来。 好精确的准头,好快的手法。 这手连珠箭一刻不停,直如机关枪,和人家比起来自己的箭术只不过是三岁小儿。 根本来不及多想,王慎下意识地将刀面在在脸前一横。 “当!”就好象被一柄大锤击中,横刀都被打得弯曲如弓,然后狠狠弹开。 王慎胸口一热,一屁股坐下去,顺着地上稀泥溜出去一米远。 这个时候,他才看清楚,射来的这些箭的箭头都是圆形钢珠,没错,这就是锤头箭。 冷兵器战争中,弓兵手中箭头并不像后人所想象的那样就是一个三角形锐器。 而是根据用途不同,有着花样百出的设计。有专破铁甲的三棱破甲锥,有用着传递信号的在箭头装了哨子的响箭,有专门给敌人造成可怕伤口的铲头箭,还有让敌人瞬间失去行动力的锤头箭……林林总总十来种。 显然,刚才射过来的正是锤头箭。 如此说来,陆灿和谷烈还死不了。 他用眼角看去,果然,二人的护心镜都瘪了下去,疼得佝偻下身体。 “好!”远处有洪亮的声音传来。 一骑急出,如大岳瞬间出现在王慎面前。 第28章 飞将 实在太快了。 疾风卷起无边水雾迎面扑来,如刀如矢,铿锵着响。 整个世界都是黑红暗淡之色。 但那一幕正中的骑士就像是当空烈日,浑身上下闪耀着夺目光华。 所有的一切都仿佛被那光芒的热力蒸发了,剧烈的扭曲,颤抖。 强悍的杀气铺天盖地而来。 天王,这就是天王啊! 无论怎么样的勇士,站在他身前,都会被震得浑然懵懂。 王慎呆呆地站在那里,感觉整个人都被一张巨大的手掌攥住,就要被捏得粉碎。 一柄长槊抬起来,枪尖指着他,轻轻一捅。 整个世界都破碎了,飞快地凝集成一点,凝集在槊尖。 在枪头后面,是一双满是笑意的眼睛,仿佛是一个天神正在嘲笑不自量力螳臂当车的蝼蚁。 这样的笑意是如此恐怖,王慎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情形。冷汗瞬间从千万颗毛孔里渗出来,冷得一身都僵硬了。 马槊刺来,直指王慎的额头。 眉心一疼,脑子里也迷糊了。 但就在瞬间,强烈屈辱袭来。王慎瞬间清醒,大吼一声:“直你娘!”双手执刀,狠狠斩在槊尖上。 “仆!” 没有金铁交鸣,没有雷霆闪电,有的只是这古怪的声音,横刀就好象切在一团旧橡胶上。 李成手一抖,马槊被抖得一弯,然后“嗡”一声弹直。 兵刃交错瞬间王慎被震得腾云驾雾飞出,整个人落在地上,滚出去一丈远才跳起来。 身上的铠甲全是淤泥,滴答答地流着黑红的血水泥水。 叉开双腿,举着横刀,王慎的心脏跳得就好像要从口腔里蹦出来。 他鏖战了四天,手上也不知道杀了多少贼兵。从开始的畏惧到麻木,最后竟隐隐有种杀戮的快感,对于冷兵器战争时期的战斗也有了个大约的概念。 实际上,战阵之场,讲究的硬桥硬马,一刀一枪过去务必用尽全力,在最短时间内使敌人失去抵抗力,个人勇武并没有大的用处。这其中,速度和力量才是王道。 而这两点对于一个营养过剩,身高体壮,成天泡在健身房里。没事就去徒步、爬雪山过大坂的王慎来说并不缺。 实际上,据他所知道,陆灿和谷烈的武艺就非常不错。如果在不着甲的情况下,自己未必就是他们对手。但如果大家都穿上铁铠,生死相搏。比谁快比谁力气大,王慎觉得并不输他们多少。 可是,今天见到这个骑将,王慎才深刻地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武艺,什么叫百人敌,什么叫仅凭一己之力扭转整个战场态势的强者。 “咦!”见王慎挡住自己势在必得的一槊,那人惊讶地抬起头来。略带黝黑的面庞上是刀劈斧削的棱角,浓黑的眉毛和笔挺的鼻梁下是一双傲气冲天的眼睛。 只一顿,他又纵马冲来,长槊一挥斩向王慎的颈项。 枪刃未至,被扯碎的气流扑面而来,刮脸生痛。 “杀!”两声大吼,陆灿和谷烈一左一右,挥舞着刀子疯狂扑来。 快,实在是太快了。长槊“呼”一声在空气中闪出一道虚影。 只见“呛郎”一声,陆灿就跃将出去,倒在地上。 接着,敌将手中的枪杆子就抽到谷烈的头盔上,沉闷地“冬”的一声。 谷烈眼睛一白,瘫软在地。 这个时候,一把手刀在落下来,插在陆灿的身前。深没入土,只剩半截刀身在外面霍霍乱颤。 原来,就在刚才一瞬,敌将以枪刃挑开陆灿的手刀,又回手解决了谷烈。 依旧是一招,没有人能够在他手上走过一招。 “这人是李成,绝对是!”王慎心中起了一个念头,浑身冰冷:“这个时代第一流的高手原来竟是强悍成这样,在岳、韩、李三个超级高人眼中,世人都是蝼蚁!” 吾生也迟,不识得三国时的吕温侯。所谓飞将,大约就是李成这样吧! 睥睨天下,横扫六合。 趁二人阻住李成,王慎顾不得许多,伸手扯住岳云,向后一拉,就退进人群中。 “想逃,没那么容易!”李成一声长笑。 黑影又至,长槊一扫,银色大弧。 三个士卒顷刻被栏腰斩断。 银弧又至,绕住王慎和岳云。 带着昏迷不醒身体沉重的岳应祥,王慎已经无力反抗了。 刹那间,自己这短暂的一生的场景走马灯似地在脑海中闪现,幸福的童年、苦到极点的高考题海、飞扬的青春、被现实操得痛苦不堪的就业市场、去世多年的双亲那期待而慈爱的眼神、创业成功后的志得意满……还有大学毕业时和自己分手的初恋女友……一切都在转动,都在幻化,最后凝结成一张秀气的满是爱怜的脸。 “王大哥,应祥!”一声悲叫,有纤细温暖的身子扑到王慎和岳云的身上。 那是安娘。 身周的银色大弧一闪,凝成一条直线狠狠朝安娘后脑扎来。 以李成的力气,这一槊在刺爆安娘的脑袋之后自可顺畅地将王慎和岳云串在一起。 “不……”王慎用尽全身力气大吼:“张琮!” …… “呼”随着王慎这一声喊,耀地天地失色的银光消失。 眼前那匹高大的山岳瞬间后移,带着朝两边分开的泥浪。 长槊缩后,定在空中,后面是李成满面的震动之色。 他大喝一声:“都住手?” 正在大开杀戒的骑兵们都拉停了战马。 …… 安娘还扑在王慎身上,有热热的液体从她的脑后不断流下来,流进王慎口中,那么的咸那么的热。 王慎急忙翻身坐起来,定睛看去,安娘的脑后一被李成的长槊刺破,正汩汩流血。好在只是一个寸余大的伤口,入肉不深。 再环视四周,岳云已经昏迷,陆灿右臂软软地挂在身上。原来,李成刚才挑掉他手中腰刀的时候,因为力量实在太大,让他的胳膊也瞬间脱臼。 至于谷烈竟然没有晕厥,而是坐在地上不住呕吐,想来是被人家一枪杆子抽成脑震荡。 至于其他辎重营士卒都丢掉了手中兵器,呆呆地站在那里。所有人都泥水里滚了半天,身上又红又黑,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 那个女将愤怒地冲上来,提刀欲砍向王慎,李成一槊挡住她:“且住,我有话要问。” “是,天王。”女将退了下去。 李成缓缓靠进王慎:“呵呵,能将两百乌合之众带成强军,硬顶了上万济南军四日,也算是个人物,报上名来?还有,你怎么知道张琮的?” “可是李成李天王?” “某就是李成。”李成微微函授。 “那就好,那就好,请稍待片刻。”见李成微微函授,王慎进忙扶起岳云,将他交给安娘:“安娘,带应祥回库房去。” 安娘眼睛里全是泪水:“王大哥。” “不用担心,我死不了,大家都死不了。快走!” “恩!”安娘点了点头,一抹眼泪,扶着岳云吃力地朝库房移去。 岳云背心吃了一记连枷,内伤很重,口鼻中不断有血涌出来。他身子本弱,也不知道能否挺过去。 李成轻轻笑道:“是死是活可不由你说了算,回答我,你是谁,又是怎么知道张琮的?” 听他和王慎不断提起一个叫张琮的人,陆灿、谷烈和其他辎重营士兵都好奇地看过来:张琮是谁,王道思究竟在说什么? 第29章 天使 看到安娘和岳云退回库房里,王慎心中安稳了些。 他一整衣袂,猛地挺直胸膛,浑身上下焕发出强大的气势。面上又是愤慨,又是凌厉之色,戢制指李成,用尽全身力气大喝:“李成,某乃大宋知枢秘院事张德远张相公麾下勾当公事王慎,尔前番遣使临安枢秘院愿受朝廷招安,为官家效力……某乃官家钦命天使,亲执圣旨,又有张相口信,前来接洽尔部,商议安置事宜……李成你竟然带军剽掠泗州,屠我大宋军民,意欲何为……这就是你欲受招安的诚意?” “啊!”不但是李成手下那群骑兵,就连辎重营的士卒都发出一阵微微的骚动。 陆灿、谷烈等人更是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王慎。王慎刚才这一席话虽然半文不白,但大家却都听懂了。 大概意思是说他王慎是朝廷派出的使者,手持官家赵构亲笔圣旨,又得了张德远枢秘使的叮嘱,过来颁旨,招安李成。 所谓张德远就是张浚,如今大宋朝实际的政治、军事主持人,赵构的大管家和主心骨。他的意见可以直接影响到皇帝的决断,权势一时无两。 想不到这个模样古怪的,还做了平原镇辎重营俘虏的王慎竟然有如此大的来头,一刹间,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片刻之后,整个场面安静下来,都将目光落到王慎身上。 只远出依旧有惊天动地的喊杀人传来,济南军已全线崩溃,李成的重骑正在疯狂追击溃兵。 须臾,李成才一笑,喃喃道:“诚意,诚意,在没有受招安之前,你们是官兵,俺是流寇,你杀我我杀你,谁也别客气。先不说招安的事,我且问你,张琮呢?招不招安不要紧,俺那张先生是某得用臂助,须寻着才放心?” “不知道?”王慎一摊手。 “什么,不知道?”李成怒喝。 “失散了,我与他自江南接了圣旨过江来寻天王。却不想路上就碰到李昱的大军,一通厮杀,不但我的随从都已经跑散,就连张琮先生也不知道所踪。无奈之下,王慎只能剃了头发,假扮商人,暂时来到平原镇,正欲派人去查访张先生,却不想济南军大队来袭。还好碰到李成将军,倒也免得再跑一趟泗州。” 王慎本想随口所张琮已经被流寇所杀,可看李成的模样好象对那个什么张琮很看重,若说他死了,搞不好还真要激怒对方,就随口瞎说。 其实,他刚才这一句话都是瞎编的,也不知道能不能骗过李成。 就在刚才李成的马槊就要刺中安娘的瞬间,王慎脑中电光石火地闪过以前在史书上读过的文字:“建炎三年闰八月,李成遣人诣行在,受招安,未回,复反。” “李成在泗州,声言愿归朝廷……欲遣人随使人赴行在,军中皆恐惧,不敢行。有张琮者,安肃军人,语言稍辨利,略知书,能讴小词。……于是诸军将佐皆举琮行。成遂命琮。琮亦愿赴行在,具受招安之状,随使人至行在。……琮遂赍文字复往招成,未至泗州,成已复反……” 这段文字记载在《金史》里面,大概意思是说,南宋建炎三年八月,李成军中乏食,攻占泗州,得到补充之后,又害怕南宋报复,打算派人去皇帝行在那里接受招安。 他以前已经受过一次招安,此番再降也没有丝毫的心理障碍。 只不过,他这次反叛之后一路钞掠,杀戮极重,惹得天怒人怨,谁也不知道朝廷是何态度。也没有人敢去当这个使者,怕就怕朝廷一翻脸,自己这个使者小命难保。 李成军中有个叫张琮的官员,乃是安肃军,也就是后世河北徐水县人,乃是文人出身,还做过一任县令。河北被女真人攻占之后,他就随着李成一起撤退到黄河以南。 此人能言善辩,写得一手好词,典型的风雅之士。于是全军上下都推荐他去这个使者,事实证明,这人颇有能力,到行都之后,上下活动,促成了李成受招安一事。 不过,张琮带着朝廷使者和圣旨刚过长江,还没有到泗州,李成就已经再次反叛了。 接下来的事情,史书上也没有记载。 估计张琮见情况不对,加上他本身就是个传统士大夫,觉得再去李成军从贼太丢人,索性就留在江南了。 据王慎按照时间推算,张琮此刻应该在扬州一带,还没有和李成见面。为了自己,为了安娘和这两百多士卒的活命,不如假扮朝廷使者,骗骗李成。 “张琮和你失散了,哎,希望张先生没事才好。”李成面上露出一丝忧色:“那么,把圣旨某看看。” 见王慎说得入丝入扣,他也相信了。 如今的中原战事一团混乱,先是东京留守司那边自宗泽病势之后,新任留守杜充残暴无能,引得军心怨怼。于是,先前加入留守司的河北大豪如王善、张用、曹成等人起兵做乱攻打开封。杜充不敌,领大军南撤。 接着是李昱攻打楚州,和刘光世的淮西军长期对峙。 这也就罢了,河北的女真人更是有南下的趋势。 李成军虽然剽悍,可人马实在太少,军中又缺钱粮,占了泗州之后,总算可以平安度过这个冬季。可是,泗州乃是南北要冲,说不好就要被裹入战火。 南下的东京留守司大军中,杜充虽然一将无能害死三军,可他手下的几支部队可都是精兵强将,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泗州挡住他们南下的脚步,必然会成为开封诸路兵马拼死攻击的目标。 泗州土地肥沃,人口众多,乃是养兵之地,李成是绝对不会拱手让人的。 但遇宋军南下,就算他李天王有信心击败来犯之敌,说不好要大伤元气。 只要受了招安,彼此都是一家人,泗州也不用交出去。你走你的阳关道,我坐我的钓鱼台,军安民乐,岂不美哉? 王慎:“李将军,稍待,我这进库房取圣旨。” 说罢,就朝库房里跑去。 有一个骑兵欲上前阻拦,李成一挥手,眼神中全是高傲:“不用,跑不了。” 第30章 敬知识 王慎快步走进库房之后,就看到安娘正看着躺在麻布包堆里的岳云默默垂泪。库房中原先本有老弱民夫作为辅兵使用,并不直接参与战斗。今天的战斗实在惨烈,那些人都已经百征召出去。 此刻,偌大库房空荡荡地满是岳云粗重呼吸的回音。 他忙上前,低声问:“安娘,应祥如何了?” “我……没事……没事……”岳云已经醒过来了,低声道:“骨头没断,但伤了肺经,死……咳咳……死不了,咳咳……” 随着这一阵咳嗽,就有血点子从鼻孔里呛出来。 王慎握了一把正要张嘴欲哭的安娘:“放心好了,吃上几副汤药,养上一月就好了,安娘,我这里有事,需要你帮忙。” 安娘忙站起来:“是,大人。” 她刚才已经听得明白,王慎在李成那里自承乃是朝廷派来给李成颁布圣旨的使者。心中震撼的同时,突然间又有些畏惧。 王慎苦笑着摇了摇头,顾不得解释,就打开自己的包袱,拿出画板,放在一口麻袋上摊开了。又指着砚台和墨锭:“安娘,快磨墨。” “什么……” 王慎:“加紧了,李成还等着看圣旨呢,我得赶快写一份。” “啊!”不但安娘,岳云也猛地坐起来,瞪大了眼睛。 “还不快磨……哎,算了,还是我来吧。”王慎呸呸两声将带着血丝的清口水吐在砚台里,拿起一锭墨霍霍地磨起来。 这是顶级的上海曹素功,小小一枚墨锭,价值千元。 安娘这才醒过神来,给砚台里加了水。 只片刻,一池墨汁磨就,在天光下闪烁中黑色的光泽,如同一快墨玉般晶莹润泽。 王慎抽出一张合了金箔印着暗花的熟宣纸,用笔蘸了墨,略一思索,就飞快地写起来。 这张纸乃是北京琉璃厂一家百年老字号出品,一张就需人民币三百。墨是好墨,纸是好纸,用在这个时候倒也合适,希望能够把李成糊弄过去。 这还是王慎穿越到南宋后第一次写字,安娘心中好奇,禁不住凑过去。这一看,心中顿时大震,不觉得道:“好字。” “那是自然,赵九的字还能差了。其实这宋朝的几个官家,无论是英宗、神宗还是哲宗都是书法高手,至于道君皇帝,更开一代新风的宗师。只可惜,他们都不是合格的皇帝,他们的字写得越好,对于国家害处越大。” 安娘:“这……这是当今官家的字……” “是的,我以前看过,也临过帖,如今学来,倒有七八分仿佛,就是那气韵却学不像。”说话间,王慎已经将一份圣旨写完,将笔扔到一边。然后又从包袱里摸出一个盒子,从里面拿出一快半尺见方黄忽忽和糕点一样的东西,拿起雕刀飞快地刻起来。 安娘:“王大……大哥,你这是……” “赵九的圣旨我写好了,总归要弄个玉玺盖上去才象话,做戏要做全套。”王慎头也不抬起说。 …… 此刻,在库房外,王慎进去已经快一壶茶时间了。 有李成军士兵不耐烦起来:“天王,那贼子是不是搞什么花样,要不,属下等进去看看?” “什么贼子,是天使,不可无礼。颁布圣旨乃是何等要紧之事,岂可草率,一切路数礼仪都要走到。”李成淡淡说:“不用急,等着。” “是,天王。” …… 是的,王慎同安娘所说倒不是假话,他确实是见过赵构的亲手书写的圣旨,只不过是在现代社会的美国大都会博物馆里。 当时的王慎在美国旅游的时候,亲眼得见,发现赵构的字写得实在漂亮,单真是银钩铁划,力透纸背。顿时心中佩服,这宋朝的几个皇帝难不成骨子里就带着艺术家的基因? 下来之后,他又在电脑里搜出赵构圣旨的图片,细心临摹了很长时间。 书法这种东西,一法通万法通,一但跨入门槛,要想仿照别人的字迹,也不算难事。起码以王慎现在的手段看来,《水浒传》中能模拟苏、黄、米、蔡字迹的圣手书生萧让也不过如此。 宋朝圣旨的格式也简单。 抬头不外是“敕”然后后面跟着相关机构的名字,接着是诏书内容,结尾是“故兹诏示,想宜知悉”再写上年月日。 皇帝的圣旨总得来说分为“诏”、“告”、“敕”三种,单从这个敕字看来,就是敕书,不算是正式的诏令。诏书是用来颁布大政方针的,招安李成只能用敕书,也就是御笔手诏,这样才符合规矩,丝毫乱不得。 至于接下来的行文,其实,在古代中国,只要不是正式的诏告,皇帝所写的书诏、在奏折上的批示都没那么多讲究,心里怎么想笔下就怎么写。 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清朝雍正皇帝的朱批“知道了。”“李枝英竟不是个人,大笑话!真笑话!有面传口谕,朕笑得了不得,真武夫矣。”“旗下人员,只以见钱,眼都黑了。” “朕就是这样的禀性,朕就是这样的汉子。” …… 好歹受了十多年现代教育,又成天泡在军史、国学论坛上,胡乱写几句大白话还难不到王慎。 最后,就差一方玉玺大印了。 这事最简单不过,作为一个美院毕业生,任何一样东西看上一眼,无论隔了多长时间,就能轻易画出来。而且,王慎手上就有全套工具:一把雕刻刀,一个模具夹子,几方用来练手的黄杨木块。 不过,这个时候用黄杨木雕玉玺已经来不及了。那么,用来搞个人卫生的肥皂倒可勉强一试。 刚才他拿出的那一块半尺见方黄忽忽和糕点一样的东西就是雕牌天然皂。 在徒步运动中,肥皂是个好东西。除了用于个人卫生,身上如果受伤也可以用来清洁伤口。另外,还能用着鱼饵钓诸如鲶鱼一类的肉食、杂食性鱼类补充给养,乃是远足中的必备之物。 大约三四分钟之后,玉玺刻成,在生死的压力下,王慎感觉自己的手脚从来没有这么麻利过。 他在大印上抹上印泥,仆一声就盖了上去。 赵九亲笔手敕完工。 “真是一件艺术珍品啊!”王慎突然想起自己在大都会博物馆看到的原物,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做出来的。 心中满意到了极点,也得意到了极点。 艺多不压身。 知识这种东西,或许平时没有什么用处,但学了总归是好的。 知识就是力量。 他哈哈一笑,端起一盏陶碗,以茶代酒,高举过头:“敬知识!” 第31章 深信不疑 天渐渐地黑了下去,喊杀声渐行渐远,李昱的济南军前军一万余人在骑兵的冲击下如山之崩。 李成手下的骑兵都放了出去,正在疯狂地追杀溃敌,估计要等到半个时辰以后才会回来。 此刻,他身边只剩十来骑侍卫,正手提长槊警惕地看着辎重营士兵。 倒是李成一脸轻松地坐在马上好奇地打量着坐在地上的宋军,并不担心敌人会暴起发难,敢以三百骑冲万人大阵的强者会在乎这两百出头已经彻底失去战斗力的轻步兵吗? 李成厌静喜动,再加上谋主陶子思正在指挥骑兵作战,没有他在身边聒噪,更是一刻不停地扭动着身体。一会儿伸手去抠头皮,一会儿又去抓背心。 为了方便挠痒,他已经叫护卫帮自己脱掉身上的铠甲,只披着一袭衫子,敞开了胸膛,十指不住用力,口中发出“丝丝”的享受的声音。 “贼就是贼,没个正形。”陆灿看得心中气恼:“袒腹扪虱,故做放达之状,实是折辱我等……道思去取圣旨怎么还不出来……他他他,他竟然是张相公麾下差遣……当初我欲以军法取他首级时,他为什么不向我表明身份?没道理的,没道理的……” “也对,道思招降李贼之事何等要紧,我身份卑微,这等军国大事自然没有资格过问……可是,可是若他死在我手下,这不是坏大事了吗……还是没道理啊……他真的是朝廷的天使吗?” 心中正乱,就看到骑在马上的李成身子一整,飞快地穿好衣裳,又理了理头发,从鞍上跃下。 陆灿回头看去,只见王慎已经洗了脸,换了一件干净的长衫,戴上帽子,右手提着衣摆,左手高举着一个卷轴,大步从库房里走了出来。 他换上的是岳云的衣裳,虽然破旧,却熨得整齐。 岳云比王慎高半个头,衣裳也长,可穿在身上。但看他剑眉朗目、唇红齿白,皮肤上闪烁着微微的光泽,当真是风度翩翩,直若浊世佳公子。 这下,陆灿对王慎的身份再没有丝毫的怀疑了。他本就是个读书人,海州望族子弟,平日里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不知道见过多少大人物。非如此,刘光世也不可能亲笔写信,请他来淮西军效力。 王慎身形样貌所显示的良好的营养,还有那整齐洁白的牙齿,还有那身上所散发出的强大气场,只可能属于贵胄公子、公卿子弟。别人就算想冒充,也学不来这种气质。 陆灿并不知道,在后世现代社会,人人平等的理念已经深入人心。实际上,同西方不同,后世中国的基础教育诸如政治经济学、辨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说穿了就是精英教育,十几年下来,现代人的眼光和见识又岂是古人比得了的。腹有诗书气自华,况且作为一个成功人士,他平日里也不知道和多少大人物谈笑风生,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场景都没有怯场过。 王慎大步走出库房,展开卷轴,朗声道:“敕,门下……” 话还没有说完,假诏书已经被李成劈手夺了过去。 “……淮北捉杀使李成……哈哈,官家还记得俺的名字和以前的官职……”李成大笑一声,急促而洪亮地念起来。他一张棱角分明的面庞上,那双黑色的眼睛深邃明亮,如同一把刀子将要把敕书刺穿了。 念了这句,他眉头突然一皱。 王慎见他色变,以为被人家看出破绽,心中一纠。 好在李成的眉头又舒展开了,继续念下来。 其实这道敕书王慎写得非常简单,前后不过而三十个字。大概意思是,皇帝招安李成,依旧任命他为京东河北路大捉杀使。李成部归刘光世的江东宣抚使司节制,部队接受招安之后该如何安置,可于刘光世商量。 “……建炎三年八月三日。”念完,李成将敕书往袖子里一塞,朝王慎点了点头:“有劳王将军。”既不说领旨,也不说抗旨,反正就是没有个态度。 陆灿书呆子脾气立即上来了,指着李成喝道:“李成,圣旨在此,你竟敢不跪下接旨,狂妄、悖逆。” 见他突然发作,众人心中都是一惊。李成性格高傲,杀人如麻,陆灿指着他的鼻子骂,怕是要糟。 李成却淡淡一笑:“我已经不是大宋朝的捉杀使,现在受不受官家的招安,接不接这道圣旨,某还没有想好,跪什么跪?” 陆灿大怒,正要继续喝骂。王慎急忙一把将他拉住,对李成道:“李将军说得是,招安一事何等要紧。毕竟,天王麾下还有一万虎贲需要安置,也不急于一时。” 他定睛看着李成:“李将军,派遣张琮去行都请受朝廷召安的可是你,我想天王已经有了自己的决定,也不会让朝廷,让天下人失望的。” 刚才听到李成的话,王慎心中偷偷地松了一口气。由他的表情看来,这份敕书并没有被看出破绽,总算是瞒了过去。 李成点点头,道:“此战尚未结束,容我想想,明日一早给天使回话。暂时怕要委屈你等,先在府库里呆上一夜。” 说完话,他挥挥手,下令:“解除俘虏武装,关入库房,严加看守!” 陆灿暴跳如雷:“李成……你!” 王慎拱手:“好说。”然后看了看众人,喝道:“所有人放下兵器,卸甲,战斗结束了。你们是我的手下,所谓两军叫战不斩来使,李将军也不会为难我们的。” 通过这四天的战斗,众军士对王慎佩服到极点,如今又知道他身份尊贵,当下就解除了武装,抬着受伤的同伴陆续走入库房。 到这个时候,王慎才发现自己双脚不为人知地微微颤抖。 他强提起精神,又道:“李将军,我手下将士血战四日,人人带伤,还请……” “可以,晚间我会派个郎中过来给你麾下士卒疗伤。”不等王慎把话说完,李成就应了。他又深深地看了王慎一眼,突然道:“天使这一仗打得不错,可惜你我今日这次交手天公不做美,某有点欺负人的味道。要不,俺就不受这个招安了,放你回刘光世那里聚齐了部队,咱们堂堂正正杀上一场?” 王慎面色一变。 李成突然洪亮地大笑起来:“说笑了,说笑了,天使请。” ******************************************************* 一场雨后,天气凉了下去。 到天黑,竟有些冷。 在一间土坯房了,几盏油灯大放光明,将李成的身影扯得老长。 白天里派出起追击济南军的骑兵已经回来了,平原镇里到处都是灯光和篝火。此战,李成军斩首六百,乃是空前大胜。 同时,他派轻骑回泗州,命驻扎在那边的三千主力火速赶来。 从此刻起,平原镇成为李成的中军老营。 在他身前是一张大案,上面堆着如山的案牍,正是平原镇府库和辎重营这两年往来帐目。 李成先是随意翻看了半天,最后不耐烦地将不相干的帐本拂到地上,只留一本册子在上面。 陶子思摆了摆头,俯身拾起帐本,一摞摞整齐摆回原位,显然是对李成的急噪又是无奈又是屡见不鲜。 李成拿起身前那本册子看了半天,最后发出一声欢呼:“子思,子思,收获不错呀,两千匹麻布,今年士卒的冬衣有了。还有,还有,铠甲、器械也能补充一部分,刘光世这厮不错呀,真是一个合格辎重营指挥使。” 见李成挖苦刘光世是后勤运输大队长,陶子思又好气又好笑:“天王你不是要接受朝廷的招安吗,圣旨上说让咱们归刘光世节制。你若起了他的府库,怕是要惹恼刘平叔。到时候一道军令下来,命天王你归还所有粮秣,你是还还是不还?” 李成哈哈笑道:“还,怎么不还,官大一级压死人嘛!不过,钱到我手,要等我有。这个债我认,至于什么时候还他,再说吧!况且,我好好儿的成了他的部下,见面礼也该给点吧?” 陶子思也笑起来,他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卷,展开了,霍然是王慎所写的那份敕书:“天王,我总觉得这圣旨不对。” 李成:“什么地方不对?” 陶子思一脸的疑惑:“这份官家手敕就是张纸卷,未免太简陋了点。上次天王也接过一份招安圣旨,那可是黄绫,又装了轴,裱糊得非常精致。我看这东西,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话中的意思按照现代人的话来说,就是这圣旨看起来有点山寨味道。 “没什么不对,王慎不是说他路上遇到乱军,最后不得以扮成僧人才逃脱了的吗?想来,他事先将圣旨从卷轴上剥了下来,也好贴身收藏。还有,敕和诏是不一样的,所谓的敕书就是官家的私信,以示亲热。看来,某在赵九心目中还是有些分量的。”说到这里,李成有点微微得意。 陶子思心思慎密,他继续说道:“不对,还是不对,天王你看。”他伸出手指在御印上按了按,粘得一指的印泥:“这玉玺怎么看起来想是新盖上去的?” “江淮不同于两河,天气潮湿。子思你想多了,我敢肯定这份敕书是真的。”李成笑道:“赵九官人的字我认的,还有,你看这地方。”他指着圣旨结尾。 陶子思:“这是个下……不不不,是汴,也不对,哦,原来是花押啊!” “对对对,就是官家的画押。”李成说道:“当年,道君皇帝的画押就是由‘天下一人’四字组合而成,如今这个官家也学道君皇帝要做天下一人。只不过,他毕竟是做儿子的,所以,他的画押上就少了那个一字。有太上皇在,他自然不敢称天下第一人。某之所以知道这事,乃是当初受招安的时候,来传旨的内侍同俺说的,你自然不会知道。” 原来,宋朝的人在签字的时候,除了写下自己的名字、盖章之后,还有个画押。三者都对上了,才具有法律效力。每个人都有独特的画押,有人是一个草字,有人是个图形,有的人索性就是画个圈儿。不是熟悉的人,根本就不知道,就算仿冒了签名和印章,也能轻易被人察觉。 陶子思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这样,受教了。” 如此,二人对王慎所写的这份手敕也是深信不疑。 说了几句话,陶子思突然道:“天王,这既然诏书已到,咱们现在又占了平原镇和泗州,南北要冲到手,自然要同刘光世好好谈谈。我等不是受他节制吗,得开出些条件来。” “条件肯定是要开的,不然,咱们大军杵在淮西军的大后方,对刘光世来说直如芒刺在背。我等如果翻脸,就能轻易地抄袭他的后军,断其粮道,甚至直接威胁扬州。子思,你说,我们应该捞点什么样的好处?” 陶子思一脸的兴奋:“首先是粮,今年两淮旱得紧,说不好有大饥荒。但江南那边还好,肯定有秋粮解过江来,得让刘光世分点。另外,咱们上次受招安之后,朝廷所欠的军饷也得补上。至于兵器甲杖,属下会开个清单送过去。平原镇官道已经落入我手,明日我军主力就开来。大军压境,刘光世想不答应都不行。” 他走到悬挂在墙壁上的那张舆图上,用手指着天长县,说道:“据报,刘光世听闻李昱主力绕道洪泽湖之后,命大军南下。他自己也慌了,率轻骑星夜急驰。最多后天,他就能进天长县和郦琼汇合。届时,我亲自跑一趟刘光世的中军行辕。” “你去,你去干什么?”李成突然收起笑容:“你别去,其他人也不用去了。” 陶子思一脸疑惑:“属下不明白。” 李成:“受不受招安,某还没有想清楚呢!” 陶子思一惊:“天王……” “某知道,军中有人不想打仗,想招安。可是,这淮西局势乱得很,某也看不真。不急,不急,容我再想想。” 陶子思:“天王,大丈夫立于世,不外是一个利字。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熙熙攘攘,利来利往。咱们开出条件,刘光世如果答应,那就招安,不答应,就继续谈下去,终归能够谈出个结果。” “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某身为一军之主。上万袍泽弟兄皆将身家性命托付于某,自然要为他们打算,岂是一个利字能够概括。”李成面上突然带着忧虑之色:“再想想,再想想。” “是,天王。”身为一军谋主,陶子思所献之策李成无不采纳,内心中也是得意。可是,他始终觉得和李天王好象隔了一层。 李成表面上看起来是个光明磊落没有心计的英雄,其实心中却有着自己的打算,也不会和人商量。一旦有了主意,就会不顾一切执行。 唐时有房谋杜断典故,而在军中,陶子思就是那个谋,而最后还是要由李成来做决断。 陶子思猜不透他的心思,也不敢再问下去。 第32章 我没有做到 夜已经深了,库房中黑漆漆一片。 没有人说话,耳边全是沉重的呼吸声。 四天四夜的血战已经榨干了辎重营士兵最后一点力气,这四天可以用“惊心动魄”四字来形容。现在终于结束了,虽累,胸中的波浪却一潮潮涌来,又如何睡得着。 王慎拧干一张麻巾,轻轻地擦拭着安娘的后脑。 虽然库房里黑得厉害,也不怕被人看到。但小姑娘被王大哥如此亲密接触,还是羞不自胜,忙低声道:“大哥,我……自己来吧?” “不,别动,你脑后有伤,自己看不到也够不着。”说话间,王慎的毛巾就碰到安娘的伤口上。 小姑娘疼得身子一颤,紧咬着嘴唇。 王慎:“别动,别动,仔细弄破了痂壳,又流血。这清水里加了盐,清洗伤口的时候会有点痛,忍忍就好,等下我替你上药。” 安娘吃了一惊,颤声问:“大哥,我伤得重吗?” “不重,过几天就好了,就是……就是……”还好李成那一槊及时停下来,枪尖只入肉寸许。若是在迟上零点零一秒,安娘就会香消玉陨了。只不过,人的头皮下血管丰富。头皮一破,血就如泉水一样冒出来,红艳艳地流了她一肩膀。此刻,安娘的肩膀上全是干涸的血迹,已经结成硬壳,看起来甚是骇人。 “什么就是?”安娘吓了一跳,急问:“是不是化脓了?” “这才两个时辰不到,怎么就化脓了,没那么快。”王慎看到她惊慌的神色,心中一乐,禁不住开起玩笑来:“就是你的伤口在头上,等下包扎得将头发剃了。而且,看你这伤,估计以后这头发也长不出来了。光秃秃像和鸡蛋,很难看的。” “啊!”安娘虽然算不上是个大美女,却也是出落得面容娟秀亭亭玉立,素来爱惜自己容貌,听到说要变成光头。心中一悲,禁不住流下眼泪来,低声抽泣:“我不要,我不要,王大哥,我不要变秃子。” 王慎故意板着脸:“秃子又怎么样,大不了我以后做和尚,你当尼姑,咱谁也不嫌弃谁。你看这库房里暗得很,惟独我的脑袋发亮。如果你再剃个光头,岂不是照得如同白昼。” “扑哧……真的?”安娘见他说得有趣,忍不住笑出声来。 王慎正色:“自然是真的,还能骗你这个小姑娘不成。” 看到她乍悲还喜,巧笑倩兮。王慎心中突然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东西涌起。忍不住伸出手去,一把抱住安娘,将她拉入自己怀中。反正库房里黑得紧,自己和安娘呆在角落里,也不怕被人看到。 柔声道:“妹子,索性咱们都出家好了,尼姑和尚天生做成一对。” 安娘身体一颤,不动了。她目光中全是迷离,然后就有秋波流动。 她放弃挣扎,突然伸手抱住王慎,低声道:“大哥,我不要你做和尚,我也不……不当尼姑,出家人是不能成亲的……”她再也说不下去,将头埋进王慎坏里。 王慎轻叹:“安娘,妹子,先前你被李成刺中的时候,我这心都碎了,只想就此死去。见你无事,我欢喜得想要哭出声来。这次知道,这心中已经有了你,没有你,我却是活不成的。” 安娘低声说:“我……也是有你的……” 感觉心中有说不尽的柔情蜜意,愿此刻生生世世,愿时间停顿再不流逝。 别人看不到,不代表身边的岳云是瞎子。 看到自己最尊敬的阿秭被王慎拥入怀中,岳云恶向胆边生,随手在身边抓起一物就朝王慎面上投去:“不要脸。” 原来是一块弓码子。 可惜他内伤沉重,手刚一动,背心就是一疼,顿时没有了力气,弓码子就打到安娘的头上。 “啊!”安娘轻呼一声,欲与王慎分开。 王慎却不管,依旧拉住安娘:“别动,要上药呢!要不,应祥你来?” 岳云气极,不住咳嗽:“混帐……咳咳……混帐,趁人之危……咳……不要脸……” 王慎:“应祥,你刚吃了药,身上的伤一时好不了,还是好好休息吧,别乱动。” 就在先前,被李成解除了武装之后,两百多辎重营士兵和民夫被统一关进了一间库房。人实在太多,当真是挤成了沙丁鱼罐头,热得人浑身大汗。 李成倒没有食言,命人送来饭菜,还让郎中给士卒开了汤药。 鏖战四天,连带王慎在内,人人都是身上带伤,其中最严重的是岳云和谷烈。 郎中说,岳云肺部受了伤,需要静养,估计要一个月才能痊愈。谷烈脑子受震,更是麻烦,就算服了药,也在不停呕吐,也不知道能不能挺过去。就算他脑子里没出血保住一条命,也得一个月后才能下床走动。 至于右肩脱臼的陆灿倒是受伤最轻的一个,正骨之后,上了夹板,用一根布条系了挂在脖子上。郎中说,今天晚上可能会发热。等到低烧一退,就和正常人一样。 “咳……你这厮嘴巴里就是调了油的,十句话里只一句是真,别人被你瞒过,须哄不了我。”岳云怒道:“我就动了,你要怎么样?”说罢,就使劲地蹬了蹬腿,一脚踢到前边一个士兵身上。 那士兵吃了这一脚,突然恼了,站起来,道:“岳小哥,这次咱们和王将军鏖战四日,从头到尾他都站在最前头。俺们受了贼人一刀一箭,王指挥也受了一刀一箭,身上的伤并不比我们少。是的,他说一天一夜之后援军就会到。现在都是第四天了,可弟兄们心中却没有怪他哪怕半点。” “我等也是老行伍了,从东京到淮北,现在又到淮西,打过的仗不知道多少,可从没有碰到过这样的官长。能够冲锋在前,豁出去命不算和咱们生死在一起,遇到这么一个官长,俺就算是死了也值得。” 他挥舞着手中的拳头:“其实俺们心头也是明亮,王将军宰了易杰那厮,已经得罪了郦琼。郦琼要借贼军的手害王将军和陆虞侯,这才迟迟没有派援军来。俺们不怪他,俺们也不怕死。可是,岳云你这小屁孩儿竟然对咱们王将军无礼,某却是不依。再对他不敬,打死你狗日的。” “咳,咳……啊……”如果换成往常,以岳云那暴躁的性子,早跳起来和那士兵扭打成一团了。此刻却是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他一是没想到王慎在军中的威望如此之高,在这几日的血战下来,可说是已经尽收士心;二是没想到自己所说王慎满口假话之言乃是指他用话去撩拨自己最尊敬的阿姐,可士卒们却听差了。 岳云一时间则声不得。 “对,咱们不怨王将军,要怨就怨郦琼那贼厮鸟。”众人同是点头。 一个士兵走上来,对王慎一揖到地:“王将军,俺的眼睛不瞎,看得出来你和其他喝兵血的狗日的军官不同,是真拿咱们当人看。这四天,我是长见识了,见识到什么才是真正的名将,什么才是真正的大仗。如果没有你,俺们一天都挺不过去。咱这条命,都是你救回来的。” “是的,咱们就算现在死了,有王将军,却是赚了三天。”又是一个士兵走上前来,一揖到地。 “对,如果没有朝廷来的王大人,咱们早已经死了。” “大人,能与你并肩作战,是属下的光荣,死亦无憾。” “值了,以两百破一万,咱们的名字会被后人记忆,值了,值了!” 一个接一个的士兵涌来,同时拜下去。 王慎伸手去扶,可这么多人,如何扶得过来。 他眼睛突然发热,看着这一张张满是依赖和信任的眼神,声音不禁哽咽:“各位袍泽弟兄,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我答应过要带你们活下去,带着你们回天长,答应你打完这一仗,有干净的床铺、热水和酒食的。对不起,我没有做到,我没有做到……” 眼泪落了下来。 “大人!” “王将军!” 两百条遍体鳞伤的汉子都是泪流满面,激动得身子微颤,就连斜靠在墙边,对王慎不屑一顾的谷烈也捏紧了拳头,咬紧牙关,生怕自己哭出声来:“兄弟,兄弟,一起流过血的兄弟啊!” 突然间,陆灿低低吟唱:“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王道思,与子同仇,陆某无愧今生。” 又一个声音接道:“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第二人……第二百人:“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 一只温柔的手伸过来轻轻擦着王慎的眼泪,是安娘。 王慎也顾不了那么多,一把拉住她的手。心中却想:古人真是单纯啊,只随便说几句话就能让他们对我死心塌地……可是……可是,这世界上还是需要那些美好的东西,高尚的情操……与子同仇,与子同袍,大丈夫的血气,真好! 第33章 最爱之物 通红的太阳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几乎是一个瞬间,周遭的一切都明亮起来。 一场来得快去得快的暴雨并不能改变干旱的天气,天空依旧是深邃的碧蓝。地上的水气被阳光一照,有蒸汽从龟裂的缝隙中腾起,弥漫在平原镇里,幻化出五彩之色。 洪泽湖还是看不到,大片滩涂在脚下延伸,直到远方无穷处,风吹来,有灰尘轻扬。 这是战斗结束后的第三天,李成的主力部队来得好快,已经尽数进驻平原镇。 镇中到处都是灰色的帐篷,满耳都是“丁冬”声,那是李成军正在修葺营寨。超过五千人马同时动手,鹿砦、栅栏、土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矗立起来。 王慎被关在库房里两天三夜,吃得还算不坏,睡足了觉,清晨起床后在里面坐了一个时辰,现在被两个卫兵押出去见李成,嗅到外面清新的空气,直觉得精神抖擞。 老实说,两百人呆在一个库房里的感觉非常糟糕。里面又闷又热,汗臭味、屎尿味浓得化不开,再呆下去大家都有害瘟疫了。无论如何,得尽快让大家得到自由。 李成自从接到我所写的那份假圣旨之后,一直对他避而不见,想来也在权衡是否受朝廷招安。今天他叫人请我过来,想来已经有了决断。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我已经用话将住他,想按理李成也不会为难我等。今日,一切都会有个结果的。王慎这么想。 一想到就要和这个时代最强的的几个强者之一的李成见面,竟不觉有些紧张起来。 走在路上,王慎四下观察,发现平原镇中的士卒虽多,可李成部的人马军纪还算不错,一切都布置得井井有条。在冷兵器时代,军队的战斗力主要体现在纪律上面。此刻的李成不过是一个流寇,他的部队能有这样的纪律,那可是相当了不起的。 平原镇很小,就一条两百米的街道,只几步就走到尽头。旁边是一座院子,门口站在四个挺胸兜肚的甲士,这里就是李成的中军行辕了。 进了大门之后,里面空荡荡也看不到几个人,一切都显得异常安静。 绕过大堂进了院子,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李成,王慎的心脏微微一紧。 院子甚大,里面有一个兵器架子,上面插着槊、枪、矛、斧、叉等十八般兵器,地上还放着石锁和杠铃。 下了一场雨之后,天气突然冷了下去,有种秋天的感觉。 李成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短衫,汗津津地站在一颗大树下,接过一个士兵递过去的毛巾不住擦着。显然,他刚打熬完气力。 树叶已经泛黄,在风中一片片落下来。 看到王慎后,李成将毛巾扔给卫兵,微笑道:“王大使来了,还不快进来。” “见过李将军,将军一大早就叫我过来,可是已有决断。”王慎应了一声走过去。 李成突然仰天大笑:“大使倒是心急,只一日就等不及了?张相公不请一个老成执重之人过来,却叫了你这么个毛糙的武人来做此大事,却是叫人费解。”见王慎一脸的窘迫,他继续笑道:“这可不想四天来,以两百弩手硬扛李昱一万前军的那个霍去病。某不禁怀疑,是不是看错了人。” 这笑声也不知道是夸奖还是嘲讽。 王慎心中抑恼,接着猛地醒悟:这李成使的正是后世谈判桌上的心理攻势,欲要先声夺人挫我锐气,以强大的气场带节奏。嘿嘿,还好遇到的是我这个经验丰富的谈判高手,不然还真要被他吃得死死的。 也一笑:“张相公素闻李将军是个放达豪迈之人,淮地烽烟四起,若来的是个迂夫子,怕是也走不到天王跟前。就算勉强避过战火,说些不着调的话儿,以你的性子,早就打将出去了。与其和天王弯弯绕绕,还不如我口说我心。” 李成的笑声停了下来,眼神收缩成两点,刺在王慎身上。 王慎感觉到巨大的压力,却是不惧,微笑着回头看去。 “好,张相公没有派错人。”良久,李成点了点头。话还没有说完,他脚一勾,勾起两根白蜡杆子,伸出手来抓出一根,然后“啪”一声将另外一根敲给王慎,暴喝:“接住!” 王慎下意识地接住白蜡杆子,还没等他回过神来,李成就“呼”一声一棒打来。 长棍停在王慎头皮上,劲风刮脸生痛:“动手,接过我三招再说。” 话音刚落,白蜡杆子缩了回去,在前面一抖,抖成一个大花,正是大枪的招式。 然后,六七道虚影同时朝王慎戳来。 “仆仆仆”一阵连绵不绝的轻响,电光石火中王慎也不知道中了几枪,当真是痛不可忍。 这就是超一流高手真正的实力,别说同他动手,连人家的招式都看不清。况且,王慎根本就不会武艺。 “第一招。”李成说话中,枪头又是一收,搭到王慎的枪杆子上,顺势朝下一滑,打在他的右手上。 疼得眼泪都要出来,感觉右手已经没有了感觉。 王慎急忙松开右手,朝后一跃。 李成朝前跨出一步,长杆前刺,戳到王慎的腹部。 翻江倒海的痛楚,早饭都要吐出来了。 “这是第二招,如果生死相搏,你已经死了十回。”李成大喝,声如霹雳。他又抖动白蜡杆子。身前是大大小小三四个枪花,虚虚实实,看得人眼花缭乱:“王道思,你带兵是不不错。战斗之场,长枪大戟,重甲战阵,个人勇武是没甚用处。可你是先登陷阵之士,不能一辈子躲在后面。战争在任何情况下都可能发生,你不能保证你每次身边都站着一群重甲虎贲。比如前天那一战,某不就杀到你跟前来了?若我愿意,你早就变成死人了。王慎,你那日挡我那一刀就有点意思,还记得起吗?来,接我一槊!” 枪花一收,凝成一线,直刺。 …… 怎么不记得? 黄疸色的天空,满是人血的土地。 如飓风般袭来的铁骑。 马蹄卷起的泥浪。 不屈的战意。 那用尽所有精气神的一刀。 …… “杀!”王慎身子一侧,一棍朝前,如斩马刀般斩去。 一线长槊消失,两条白蜡杆子架在一起,定在空中。 如狂风般的滔天巨力消失了,后面是李成欣赏的眼神:“不错,有灵性。武艺,或者说杀人的本事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不外是将招式反反复复练上一千遍一万遍,直到成为你的本能。每战,甚至不用想,身子就会告诉你接下来该做什么?某不是自夸,枪棒打遍河北无敌手,你可得我三成手段。留下吧,我背嵬军正缺一个统制。” 汗水如浆而出,顺着鼻尖不断滴落。刚才这三招说起来长,其实就是一个瞬间,王慎却感觉所有的力气都快耗尽了,脚不住抽搐。 不过,在这样一个有着强大气场的人物面前,他却不能输阵。这样的人物他在后世的商场和官场上见得实在太多了。如果你输了心气,不但会输掉底裤,还会被人瞧不起。不能做为平等的对手看待,还怎么谈判? 他吸了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突然笑道:“天王这是要传授我武艺,招揽我吗?承蒙青眼,王慎感激不尽。不过,我现在在张相公幕中听命,若天王真瞧得起在下。等受了招安,可向相公讨人。王慎素有投笔从戎,杀敌报国的志向,如果能够在天王麾下从军,倒也能一展我胸中抱负。” 开玩笑,没错,你李成是有强大的人格魅力,不然未来也不可能成为伪齐的擎天一柱。可是,你将来是要当汉奸的,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再说,我王慎一个现代人,可没有古人的家国情怀,只想快点带着安娘姐弟和两百辎重营士脱离这个大战场,逃到江南去。 听到王慎这一席不卑不亢的话,李成眼中的欣赏之意更浓,又带着一丝遗憾:“这样啊!” 说罢,就将白蜡杆子扔到一边。 王慎松了一口气,问:“李将军,招安一事不知你想得如何了?” “好,说正事吧。”李成一屁股做在椅子上,又指了指旁边,示意王慎坐下说话。 他伸出手懒洋洋地抓着自己的背剂,一刻不停地动着:“某是自在惯了的人,真受了招安,归刘平叔节制,怕是受不了那约束。还有,俺也不是没有受过招安,结果如何,官家就给了个名号,却一文钱军饷也没有拨下来。呵呵,王道思,你说我没事给自己找这么个婆婆有意思吗?” 李成这人有两张脸,战阵厮杀的时候矫捷如虎,如同脱鞘而出的利刃,可平日里却是一副懒洋洋混不吝模样。 王慎整理了一下思路,正要开口,李成却一摆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外是某夺了泗州,直接威胁到北面的淮西淮北和南面的扬州,这就是一个冲地,人人必欲争夺之。如果受了招安,也能安心居住。可是,某却不怕,也没有受招安的兴致。此事,我已经思虑了一日一夜,觉得毫无必要。” “好吧,既然天王心意已决。那在下只能回张相公那里复命了,还请将军释放我的一众手下,在下即刻起程回官家行在。”王慎站起身来,拱了拱手,正欲告辞。 李成受不受招安,他才不在乎呢!反正只要能够保住大家的性命就成,此事已经了结,大家都活着,也算圆满。还好还好,我的假圣旨总算把李成给骗过去了。 “慢着。” 王慎:“天王还有什么话说?” “王大使可是个难得的人才,想来在张浚相公那里也极受重用,将来必能脱颖而出。说不定过得几年,大宋朝就会冉冉升起一颗闪亮的将星。”李成满口的夸奖,双目亮得怕人。 王慎心中一沉,感觉大大地不妙:“在下不过是张相公幕中一芥食客,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敢有其他心思。” 李成突然爆发出大笑:“看来,你还是瞧不起我这个流寇啊!知道我李成平生最爱何物?” 王慎:“不知。” 李成:“某最爱虎贲勇士,最爱知兵的英雄,而你就是,某是不会放你走的。我手头正缺人,就算是威逼利诱,也得把你留下。若不答应,两百俘虏某一天杀十个,先杀民夫,再杀军士,然后军官,最后杀你妻小,直到你应允为止。” 第34章 顾虑 击溃了李昱的前军,又将王慎等两百来人关押,李成这两日除了调集主力来平原驻守,修葺大营之外,又将俘获的济南军士兵仔细审问,已将这一仗先后情形摸得清楚。且,他还曾经乔装改扮混军济南军,亲眼见过王慎如何作战的。 另外,他还派人仔细看管王慎,库房里单有动静即刻前来禀报。王道思极得手下士卒崇敬、爱戴一事,自然瞒不过他。 又仔细推敲了这一战王慎的战法,让李成禁不住击节叫好。 阵而后战、令出必行、身先士卒、霹雳手段又显菩萨心肠,这几点还真有几分李成带兵的风格,也大大对了他的胃口。 看到王慎,李成就仿佛看到十多年前的自己。这小子就是块璞玉,只需打磨上几年,经过战火的锻炼,必将焕发出夺目的光华。如果招揽进军中,也许将来会成为自己手下独当一面的大将。 老实说,李成军虽然能战,可他手下却没有什么人才。毕竟,部队一直在流动作战,没有一个巩固的大后方休养生息,规模也上不去。再加上他现在又是流寇,没有朝廷的名义,但凡是个人物,都不肯自甘堕落从贼。 李成此人颇有野心,财帛女子对他来说毫无意义。王慎如今落到自己手上,如何肯放过。 只可惜,这小子武艺实在太差,就是个门外汉,在这样的乱世实在太容易死了,这也是他刚才细心指点王慎的缘故。 王慎年纪已经大了,错过了最练武的年龄。要想成为一个高手已经没有任何可能,但在自己调教下,过得两年,至少能够在战场上自保。 “啊!”王慎不觉楞住了。 眼前的李成;两眼炽热,目光中全是期盼。他这一席话说得轻描淡写,甚至还面带笑容,但身上却带着一股杀气。 王慎并怀疑只要自己敢说一个不字,李成立即就会叫人从库房里拖出十人砍掉脑袋。 这人气魄甚大,但骨子里却是个凶残到极点的军阀,说杀你全家就杀你全家,绝不食言。他看上的东西若不能拿到手,就会毫不犹豫地毁掉。 “难道我真要投李成,做他手下的大将?” 王慎踌躇了,在这样的乱世里,有兵才是草头王。做了李成的部下,建立自己的班底,有着现代人对历史的先知先觉,将来未必不能做出一番事业。退一万步说,至少也不用向以前那样颠沛流离,不知何去何从。 再说,安娘、岳云、陆灿、谷烈又落到李成手中,难不成我眼睁睁看着他们因我而死? 如此说来,投李成,受他重用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呀! 答应他也无妨。 至于李成将来做汉奸的事情,只要获得他的信任,潜移默化,未必不能打消他这个念头,事在人为。如此,我汉家也可得一支如岳家军那样的劲旅。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保护自己要紧。” 作为一个现代人,王慎本就没有什么原则。在他看来,无论是将来去寻岳飞,还是现在就跟着李成,也就是给人打工。单位福利待遇好,有职业成长前景,就干下去呗。如果不行,大不了换个老板。 想到这里,王慎大为心头,嘴唇一动,就要答应。 可就在这个时候,心中突然有了一个念头:不行,暂时还不行。看李成的架势好象没有受招安的意思。虽然说我对赵宋小朝廷恶感极慎,可就目前而言,赵构毕竟还代表着整个汉民族的利益,需要有这面大旗来凝集人心。如果李成不接受招安,依旧做他的流寇。将来一旦赵九政权稳固,在江南站住脚和女真划江而治。李成军在中兴四将的挤压下无法在长江以北立足,必须会投降伪齐成为令人不齿的汉奸。到时候,我又该如何选择? 我投李成,惮心竭虑壮大力量,最后反为伪齐做嫁衣裳。 不是不能在李成那里打工,不是不能借他这股东风上位,现在最要紧的想办法让李成接受招安。 那么,该用什么办法呢? 心中有无数个念头闪过,王慎脑子飞快转动,回忆着以前所看过的史料。 …… 见王慎低头思索,李成也不急,就那么静静地看过去。 须臾,王慎缓缓抬头:“天王乃是今世一等一个豪杰,王慎久仰大名了。” 李成以为他在自己胁迫下已经乖乖就范,面上露出笑容。 王慎:“今次,王慎奉官家的圣旨过江,又得张相公谆谆教诲,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就算粉身碎骨,也要促成此次招安。否则,将来又有何面目对天下人。” 李成面上的笑容凝固了。 王慎不待李成发作,一笑,继续道:“其实我也知道天王乃是忠义之事,否则,当初也不会出任淮北大捉杀使一职,想的不外是为国家效力而已。此番又反,乃是形势使然。实在是朝廷国库空虚,没有一文军饷拨下。哎……” 他轻叹一声:“说起来,朝廷也有愧对天王麾下将士,愧对江北各路义军之处。不过,这却不是我等置朝廷置天下苍生于不顾的理由。” 李成不说话,目光恢复凌厉。 王慎叹王,大声道:“天王之所以不肯接受招安,可是顾虑杜充杜公美?” “你……放肆!”李成面色大变,禁不住大喝一声,直如闷雷。 声音在院子里激起阵阵回音,头顶那颗树上有片片黄叶飘落。 王慎却是不惧,加大声音:“李天王可是害怕杜充权倾朝野,将来却是要害了你的性命?放心好了,这样的事情,绝对不可能发生?” “绝对不可能发生,就凭你?”李成突然冷笑起来,一脸的讥讽:“或者说就凭你家主人张浚张相公?我虽在江北,朝廷的事情却瞒不住某。杜充率东京留守司大军南撤,官家有意让他节制江北诸军。到时候,就连某也要成为他的下属。他若起了别样心思,寻个由头给俺来个斧钺加上。张相在朝,隔着千山万水,又如何保得住李某人?就算他暂时动不了俺,以上司的名义,扣俺军饷,吞我地盘,兼并我部曲,官大一级,到时候某应还是不应。应了,那就是晚几天死。不应,立即就会被扣上一个反贼的帽子,那是立即死。男儿大丈夫,纵横于天地间,岂能如小儿操弄于他人之手?” “哈哈,哈哈,素闻李伯友乃世之英豪,却不想区区一个杜充就让你顾虑成这样,笑话了,笑话了!”王慎放声大笑:“在某看来,那杜充也不过是冢中枯骨,又有何惧哉?” 如果别人听到王慎这话,早就暴跳如雷了。 可李成却静下来,淡淡道:“王道思,某到要听听,杜充那老匹夫又怎么是冢中枯骨?” 二人这番对话涉及到前年的一桩往事,当初李成军流窜到河南的时候,军资匮乏,四下钞掠。 当时,宗泽病势,东京留守司留守一职由杜充出任,负责河南防务。 杜充这人贪鄙无能,不能服众,又残忍好杀。两军对阵,互有死伤。东京留守司猛将如云,所辖兵马在当时可位是南宋小朝廷战斗力最强一支。李成不能敌,只得无奈撤出河南,向淮北逃窜。 在这场战争中,李成虽然打不过东京留守军,却并不是一无所获,在一次战斗中竟然俘虏了杜充全家老小。 两军在开封已经打出真火来,李成本就凶狠,直接将杜家老小杀得精光。自此,二人可谓是结下血海深仇了。 在如今,开封内讧,南逃到东京的河北大豪张用、曹成、王善等人不服杜充,引军作乱。杜充屡战屡败,就连东京也被人给占了。再加上女真有人秋犯的迹象。 这个庸才废物心中畏惧,丢下旧都,领军疯狂南逃。 按说,一方军政大员,丢城失地,国法难容。可说来也怪,赵构不但不责罚杜充,反更加信重,竟命他负责江防,节制整个长江以北的军马。权势和所管辖的地盘兵马,比起以前更大更多。 如果李成该旗易帜,也要成为杜充的部下,日子还能好过。 在真实历史上,李成确实是在江淮生存不下去了,攻占泗州之后派张琮为使,请求招安。朝廷也点头了,可正因为考虑到自己和杜充的仇怨,张琮还没有回泗州,李成就反悔了,抢劫百姓之后领军西去。 至于后来张琮去了哪里,史书上也没有记载。估计是张琮见事已不可为,又找不到李成,索性就留在江南。 这也是刚才王慎心念一动,突然回忆起来的。 他差点一巴掌拍在自己额头上:忽略了,忽略了,怪就怪我读书不细,却没有想到这一点。 既然想起这个细节,又更多以前读书时没有在意的点浮上心头,王慎立即有了应对之法。 王慎淡淡道:“杜充这厮丧师失地,残暴无能,已士军心。朝廷之所以不责罚于他,还不是顾及到他手中的兵权。毕竟,东京留守司兵马乃是我大宋靖康国变之后最能战的一支。就算是官家对此人再愤恨,为了维持江淮局势,也不能不用此獠。毕竟,女真大军马上就要南下,临阵换帅乃是兵家大忌,一动不如一静。杜充也是仗着这一点,这才飞扬跋扈,无法无天。只不过,他却是已经犯了别人的嫉了。别说朝廷,就算这江北诸军军主,只怕也未必对他心服。” 李成神色郑重起来:“说下去。” 第35章 说客 王慎反问:“天王,为今之世,我大宋能战之军究竟有哪几支?” 李成:“倒不甚清楚,还请教。” “一共有三支。”王慎:“靖康之前,我大宋最敢战的野战军团唯有西军。后,西军主力出三秦,讨方腊,征契丹,战女真,已然全军覆灭。溃卒流落在中原,加入不同的阵营,就连天王军中也有不少西军的老人。” 李成点头:“我军中却是有不少西军老人。”岂止不少,可以说,李成军的骨架都是由他从河北带来的心腹和后来加入的西军士卒撑起来的。整个部队,什长、都头一级军官全说陕西话,而中下级军官才是一支部队最宝贵的财富,战斗力的保证。 王慎:竖起一根手指“当年童贯帅西军主力出潼关的时候,还留了些人在关中。靖康之后,西军覆灭,这支部队算是我大宋能战精锐之一。不过,比起童贯带出去的主力,还差了许多。” 他又树起第二根手指,接着道:“第二支则是官家开大元帅府的时候招募的两河义士和溃卒,兵马最多,但却不能打,应该派在最末。” “倒是。”李成点头:“那么,第三支呢?” “那就是东京留守司的兵马了。”王慎起第三根手指:“这支军马成分复杂,有老种的手下,有姚古的兵,靖康之后,归留守司节制。另外,还有大量从河北来的义军,经宗泽宗汝霖调教之后,人强马壮,当排第一。” 李成一脸的敬佩:“宗如霖无双国士,我自是十分佩服的。东京留守司的兵马确实强,我却是比不过的。” 王慎:“对呀,正因为仗着东京留守司的兵马,杜充才能做威做福,朝廷为了稳定局势,对他又有依仗之处,这才委以众任,甚至将整个江淮防务尽将托付,天王所顾虑的,大约就是这一点了。可以王慎看来,这个杜充却是犯了很多人的忌,必不久矣。天王也不用太过担心。” 李成来了精神:“你继续说。” 王慎:“其实,东京留守司正因为成分复杂,里面的问题也多,将士之间你不服我我不服你。当初之所以能是我大宋第一能战之军,那是因为有宗泽在,有他的威望和手段,尚能压住手下的骄兵悍将。宗汝霖一去世,军队就乱起来。再加上杜充贪婪好杀,庸碌无能,以至引起内乱,丢弃开封南溃扬州。姓杜也知道自己惹出大乱子,自不肯说是因为他的原因丢了开封,只道是女真南犯,不得以退兵。朝廷因为要笼络这支强军,只能默许了,还将江北的防务交与杜留守。” “不过,他能瞒住官家,瞒住朝廷衮衮诸公,却瞒不了江北的军主们。如今,留守司军马分崩离析之后,已没有任何力量,谁还拿他当回事?他杜充有凭什么号令江北诸军?远的不说,就拿淮西军的刘平叔来说,换天王你是他,肯让这么个废物骑在自己头上颐指气使?所谓势力使人争,江北就这么大底盘,一下子驻扎了这么多军队。有你一口吃的,就没有我的。我猜,各路朝廷官军必然会对杜充这个来抢饭吃的人心怀不满。一个人若是惹了众怒,又被大家识破是只纸老虎,下场只怕不妙得紧。” “倒是,看来这个姓杜还真是个纸老虎呀?”李成喃喃自语,若有所思。 见用话打动李成,王慎精神大振,继续道:“据我所知道,刘平叔对杜充就心怀不满。天王,这次朝廷的旨意上所你若受了招安,部队归刘光世节制。当然,这也不过是个名义。刘光世也使不动天王,但借招安这个机会让杜充不痛快,他还是很乐意的。” “丝!”李成抽了一大口冷气:“道思,你的意思是刘光世言受充节有不可者六?” 王慎哈哈大笑,颔首,言道:“正是那不可者六。所以,天王尽管受朝廷官爵好了。只要刘平叔招安了你,自可默许你据泗州养兵。” 所谓“不可者六”记载于《续资治通鉴》中,说的是杜充从开封被张用、王善、曹成等人打得灰头土脸,一路逃到扬州府地盘之后,赵构并不知道开封留守司的兵马已经分崩离析,破格大用,任命他为江淮地区最高军事长官,这就引起了刘光世极大的不满。 刘光世本是最早加入赵构大元帅府的老人之一,况且,他手中三千西军精锐是赵九班底最可靠的军事力量,也是皇帝的心腹。 今年这个刘平叔在苗、刘兵变时又有擎天保驾之功,被任命为江东宣抚使、太尉,差一步就可以开牙建节,军界炙手可热的大红人。 你杜充何许人也,一来就要骑到我刘光世头上,断不可忍。况且,你这厮在开封败得那么惨,又凭什么管辖我的部队? 于是,刘光世就上书赵构,反对此事,又说了六个理由。不外是,江淮地方实在太大,得分兵驻受各大要点,军势亦分不宜合;如今地方糜烂,消息不通,各军当各自为战,若是统一指挥,岂不拘泥延误战机;杜充刚失开封,深负圣恩,有罪当罚;杜充贪墨成性,喝兵血,不能为将;杜充好杀,已失军心,不能为将;杜充不知兵,每战必败,江淮防何等要紧,不能为将;杜充好色,军中夹带妇人,不能为将。 说着说着,就开始人身攻击了。 开封留守司的兵马在以前兵力最壮,不过,以前在东京的时候有点独立单位的意思,这次来扬州,拱卫御驾,正合赵构之意,当下就有笼络之心。 于是,帝大怒,招刘光世进宫,一通大骂,又将他赶去楚州。 刘光世没能板倒杜充,又吃了皇帝一通训斥,心中烦闷到死,自此和杜充结下了梁子。 如果受了招安,名义上归刘光世节制,有这么个简在帝心的人照应,自然也不用怕杜充了。 考虑到自己的军队现在也没有什么好的出路,想通这个关节,李成心怀大畅,说:“道思一语惊醒梦中人,罢,就受这个招安好了。据探子来报,刘平叔的中军行辕就快到天长了,我这就派人过去接洽。” 说罢,他握住王慎的手道:“道思啊道思,真想不到你治军带兵有一套,还辩才无碍。某受招安之后,必向张相公讨要你这个人才。到时候,你可不许不答应。” 王慎点头:“若张相公要派在下来天王军中效力,敢不从命。”心中却苦笑,我识得张浚,只怕张浚却不认识我。 能够说服李成受招安,他还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同时心中生起了一股豪气:就目前看来,我与安娘姐弟还有那两百个兄弟的性命算是保住了。从长远看来,大宋得了一支能战之军。要知道,这个李成可是不逊于岳飞的强人,他投了伪齐之后,给南宋制造了巨大的压力。现在受了招安,我汉家天下算是少了一个强敌。 突然,有隐隐约的号角声从东面传来。 王慎和李成同时闭上嘴巴,侧耳听去。 一个文士打扮的人急冲冲跑进来,一脸沉重:“天王,紧急军情。” 李成:“陶子思,出什么事了?” 陶子思:“禀天王,据探马上来报,天长淮西军全军而动,其中还有刘光世旗号,据平原镇十五里。” 李成冷冷地笑起来:“郦琼这厮早不来晚不来,这个时候才到,想来知道我占了平原镇,知道问题严重了。嘿嘿,说不好吃了刘光世劈头盖脸一通臭骂?” 陶子思点头:“李昱的济南军不足挂齿,郦琼也是大意了。却不想,这一桌子菜突然杀出天王这个食客,郦国宝慌神了。” “哈哈,哈哈,聪明反被聪明误。”李成大笑着,摇了摇王慎的手:“道思,听说你斩了一个临阵溃退的都头,而那个都头恰好又是郦琼的外甥。郦国宝之所以迟迟不发援兵,想的就是借济南军的手除了你。可惜啊,他算计了半天,却便宜了我李成。这回,看他如何向刘平叔交代。刘光世来了也好,咱就好好同他谈谈条件,他想要平原镇,可以。先把朝廷欠我的军饷补全了,并将泗州交给我养兵。还有,兵甲也得给我一些。” 王慎:“天王说得是,是得要些军需才好。不过,刘太尉将来毕竟是你的上司,不可撕破了脸。” “不用担心,刘太尉富得紧,就是个土财主。走,咱们去望楼上看看。到时候,你到刘平叔那里跑一趟,颁下圣旨,大家谈谈。谈得拢,我引兵回泗州,若是说不好,大家战场上见。” 按说,只要一接圣旨,李成就是宋朝的军官了。他和淮西军都是自己人,这仗也不用再打。 不过,南宋小朝廷初立,乱得很。各地的军头争权夺利,无论你是官军还是流寇,你抢我的地盘,我兼并你的部队,相互之间打得热闹,才管不了那么多。比如岳飞独立领军的时候,好几次都差点死在别的觊觎他手下兵马宋军将领之手,其中甚至还包括他的舅舅。而他,也杀过好几个宋军将领,吞并了别人的人马,壮大自家力量。 这次刘光世大队而来,又和李成是老对手了,难保他不会有报仇的念头。 在纲纪崩坏,人心险恶的念头,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王慎心中一动:“天王,可着人将陆灿陆虞侯请来,他是刘平叔故友,有他在,等下谈判又有人说得上话。” 第36章 两军 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轰隆脚步声声震耳,大地在千万人的脚步声中如同微风掠过的水面微微起伏。 时值正午,刘光世的淮西军终于到了。 望楼上,王慎用手紧紧地抓着栏杆,竭力将头探出去,端详远方的情形。 自从那一场暴雨落下来之后,天气一日凉似一日。即便有灿烂的阳光照射在身上,风吹来,却将一身都吹透了,很冷。 前面三里,红旗如火焰在空中飞扬,使得刘光世的军队如同沐浴在一片火海之中。 在最前头是一队又一队骑兵往来穿梭,这些都是宋军的哨探,他们队型稀疏,不断在平原镇的壁垒之前掠过,然后又呼啸一声跑开,炫耀武力,侦探消息,速度快得惊人。 在斥候骑兵的后面则是一个接一个步兵方阵,正缓慢地朝前推进。刀枪如林,号旗不住招展传递着信息。 他们身上都穿着轻重不一的铠甲,却无一例外地涂成黑色,这使得淮西军看起来如同决堤之后涌来的洪水。 除了步兵,还有大量的攻城器械,一架架投石车、冲车、鹅车摇摇晃晃地移来,如同步履蹒跚的牯牛。 就算对冷兵器战争一无所知道,王慎也能算得出来,淮西军今日发动的兵马比起前几日攻打平原镇的李昱前军要多得多。只见,顷刻之间整个眼帘都被步兵填满了。四面都是林立的长矛,都是朝这边推进的军士,一队队似是永无穷尽。 在先前,以两百神臂弓弩兵硬生生扛住一万济南军之后,王慎有一种错觉,感觉自己所经历的不过是一场制作精良逼真的游戏,敌人就算再多,也不过是来送装备、送经验的小怪。你所需要做的不外是不停打下去,直到把他们杀光为止。 可现在看到淮西军,心头却有一个声音响起:我会死的,我一定会死的。 是啊,这才是真正的军队,真正的战场。相比起这个时代的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正规部队,李昱军就是一群流民叫花子。 在这种几万人分工协作,各司其职,高度职业化的战场上,个人的力量显得是如此的渺小。 就算让你做一军主帅,别说指挥作战,就拿整个战场的态势而言,你看都看不明白。 书上得了终觉浅,电视上的战争场面都是骗人的。真落到这样的场景中,你除了被震慑得呼吸不畅还能做什么呢? 在之前,王慎觉得打仗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如今想来,自己还真是小看古人了。如果直接将这两支军队的一支交给现在的自己,别说指挥作战了,下一步该怎么做都是两眼一抹黑。 本来,王慎穿越到这个乱世之后并没有其他想法,只思索着如何从这里脱身,然后逃到南方平安度过这一生。此刻,看到着宏大的冷兵器战争场景,不禁目驰神往,胸中有一股豪气涌起:这就是真正的军队,真正的战争啊!一军统帅,号令下去,千万人拼死效力,大丈夫当如是哉! 如果我王慎真要从事行伍这个职业,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很多的知识需要学习。 淮西军在南宋中兴四将的军队中排在最末,刘光世也是有名的长腿将军,已然有如此威势。也不知道岳家军和女真铁骑又是何等模样。 “起码两万人,主力战兵至少五千。哼,刘光世尽发主力来攻,这个刘太尉还真急眼了。”旁边,李成淡淡一笑:“我与刘平叔可是老对手,先先后后打了十几场,有胜有负。不过,真算起来,好象吃亏的总是他吧?来而不往非礼也,咱们也准备一下,别叫人把某看轻了。” 他的笑声中充满了骄傲,确实,在过去的几年中,李成就是刘光世的噩梦,每战都打得极其顺畅。若不是有猛将王德拼死相救,刘太尉早两年就已经做了李成的俘虏。 对于刘光世,李成有着强大的心理优势,包括他的手下也是如此。 听到这一声笑,王慎这才醒过神来,转头看去,心中又惊又佩。 自从占领平原镇之后,短短三日,李成军就修筑了坚固的工事。一堵堵壁垒拔地而起,前面上长长的展览和一座又一坐箭楼、望台。在最前面还挖了简单的壕沟,立了鹿砦和拒马,由此可见李成军马的执行力和战斗力。 李成军中,锣鼓鸣响,旗帜飞扬,一声接一声的号令在人群中传递。同样,李成军也架起了投石车。那些投石车早已经预先打包装箱运过来,此刻士卒们正麻利地在栅栏后架设。 一队又一队李成军从营帐里涌出来,聚在栅栏后面,在军官的号令声中互相帮忙穿着铠甲。最前面是长枪手,他们的长矛靠在栅栏上,如同膨胀的刺猬。在长枪手后面则是一层层弓兵,所有人都手执步弓,背上是白花花的羽箭。 和淮西军一样,李成部中也吸收了大量的西军士卒,可以说两军的老底子都是三秦勇士,使的同样是从范仲淹范大老子开始直到老种小种的厚甲强弩的战法。 在以往,西军缺马,要想抵御北方草原游民民族的进攻,必须依靠弓箭。因此,军中的弓弩手占了六七成之巨。 只不过,弓弩手对士卒的体能有严格要求,训练不易,而且需要精良的装备。靖康之后,西军全军覆灭,再要组建如此庞大的弓弩部队已经没有任何可能。因此,眼前的两军弓手已经降到只剩二三成,更多的是轻步兵。 如靖康之前那种豪华的步兵集团也从此彻底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一时间,进攻方如怒涛汹涌而来,防守方坚如磐石,肃杀之气盈野。 同一脸震撼的王慎不同,立在他身边的陆灿满面的激动,嘴唇微颤:“我大宋……这就是我大宋的军队。” 是啊,淮西军本就是江淮力量最强的军队,如今又有战斗力还强上半分的李成军受了招安,即便秋后女真南侵,守住江淮当不在话下。自靖康以来,朝廷屡战屡败,如今总算拉起一支强军,隐隐有中兴气象了。 突然间,望楼下有一个全身披挂的李成军将领大吼一声:“弓弩手,开弓搭箭,抬高两指,预备——射!” 超过一千射手将手中的箭狠狠射出去。 “霹雳”一声响,整个天空瞬间变黑,满耳都是“咻咻”锐响。 接着,天空又是一亮。一千支箭落地,插在两军之间的空地上,密密麻麻,如同一块麦地。 对面的淮西军见这边弓手齐射,整个大阵顿了顿,又在鼙鼓的催促中“哗啦”向前。 陆灿大惊:“停止射击,停止射击,李将军你已经受了招安,已是咱们大宋朝的官,自己人怎么能打自己人?” 话音还没有落下,下面那个军官又大吼一声:“第二箭,抬高三指,预备——射!” 头顶顿时刮过一道强风,依旧是“咻咻”声盈耳。 一千支箭在天空中滑出优美的弧线,落到更远处,钉在空地上。 那军官身材高大,背上背着一柄短斧,杵在那里直如一尊铁塔。此人方才李成介绍过,正是军中第一悍将马进。 马进是李成前军统治,弓弩手的主将,乃是一军中武艺最强者,此人好象在历史上小有名气,后来被岳打得满地找牙的那个。也是他命苦,碰上这个时代最强的军神,其实,在同时代中,能强过他的人还真没有几个。 陆灿还在不住叫:“李成将军,不能打,不能打。” 王慎一笑,拉住他,道:“子馀,马进将军这是划定标注射界,不用担心,打不起来的。” 李成转头看了王慎一眼,点点头:“正是。” 所谓划定标注射界指的是在站前,远程投射兵器先要试射两轮,测算武器的射击范围以及落点。这样,一旦战斗打响,就能准确地设中目标。冷兵器战争中没有精确的测量工具,如果换成现代战争,如重机枪一类的连发武器,则会实现调好角度。 正说着话,看到李成军箭如雨下,淮西军停了下来,停在弓箭的射程之外。 对面的红旗还在风中滚滚翻飞,灰尘弥漫天穹。 突然中,大阵朝两边分开,一队骑兵冲了出来。为首是一个身着儒袍的中年人,在他身后有一个骑士高举着青色华盖,颇有从容潇洒儒服临军的意味。 那文士脱阵而出之后,并没有向前冲锋,而是一转马头,从淮西军阵前掠过。不断将手中的马鞭朝身边大阵指去。 每一鞭落下,被指着的地方,所有的宋军都高举着武器大声欢呼:“太尉,太尉!” 一丛丛,此起彼伏,形如波涛。 此人自然是淮西军的统帅,江东宣抚使刘光世。 瞬间,淮西军气势如虹,刘光世的威势可见一斑。若不了解他的人,看到眼前的情形,必然气为之夺。 不过,做为他的老对手,李成却不屑一顾地“扑哧”一声,对王慎和陆灿道:“这个刘平叔,就喜欢来这种虚的。搞出这么大阵仗,也不怕我轻骑夺了他的中军大旗。好,既然某已经受了招安,咱们这就去会会这个名义上的官长。” 说罢,他就和王慎、陆灿一道下了望楼,骑上战马,空着双手带着两个侍卫出了辕门,卷起滚滚黄尘朝前奔去,一边跑一边用尽全身力气大喝:“来的可是刘平叔,某乃李成,可否来阵前一晤?” 他一喊,身后营寨中几千士卒也大声重复他的话,声浪一波波夹带着箭镞、兵器的闪光向前。 见李成轻骑冲来,对面的淮西军微微骚动,就看到马上的刘光世一顿,急忙跑回阵去,打在他头上那顶华盖也歪了。 王慎以前在赛马俱乐部玩过一阵子,马术是所谓的成功人士的标配,技术还算过得去。不过已经有一段世界没有骑马,这次上了鞍,心中还有些担心,生怕出丑。却不想,李成军的战马调教得甚至比后世的赛马还好,骑在上面,身体上下起伏,却如同生根。这并不奇怪,和赛马不同,在战场上骑兵落马只一个死字,平时训练起战马来比后世更严酷。 毕竟是在李成手上吃过好多次大亏,想来刘光世也有些发怵,无论李成如何大叫,死活不肯出来。 不片刻,淮西军中就走出一队弓手,在阵前排成一排,拉圆了弓指过来。 李成又是一笑,在射程外拉停了战马,继续喊道:“刘平叔,某已经接到官家的圣旨受了招安,俺现在也是大宋朝的官了,你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我心中甚是想念。不如各带二人在阵前一叙,如何?” 喊了半天,对面突然又动了,几万士卒缓缓朝前移来。 李成皱了一下眉头:“看来刘光世是不肯和某见面,也罢,俺先回去,左右要先打一战,把他给打痛了才好说话。” 见他要扭转马头回去,见马上就是一场空前血战,陆灿突然“驾”一声冲了出去。 李成身边的一个卫兵架起了弓箭。 李成一把拉住他的手:“不用。” 见陆灿冲了出去,王慎心中大惊:陆灿逃了,我是不是也跟着逃,只要逃到淮西军那边,不就自由了……不,不行,安娘他们还在李成手中。我若走,他们也活不成,大丈夫如何做得出这种事情? 陆灿一边骑马狂奔,一边挥舞着双手用尽全身力气大吼:“别射箭,别射箭,自己人,自己人,平叔,平叔,是我,是我呀,我是陆灿,我是陆灿……” 最前边的弓手见他冲来,正要防箭,阵后传来一阵锣声,接着又打了几个旗号。 淮西军弓手放下手中的弓,分出一条通道。 陆灿就沿着这条通道冲了进去,瞬间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淮西军近了,近了,眼前就仿佛立着一道移来的城墙,直看得王慎寒毛都竖了起来。 李成已经拨转了马头,似笑非笑:“王大使,你怎么不走?” 王慎心中苦笑:我倒是想走,可你得先把安娘、岳云他们放了。 “职责在身,走不了。” 李成点点头:“还好。陆灿,芥子般的人物,是死是活,某却不放在心上。换成你,某会毫不犹豫一箭射杀的。” 说罢,他猛地抽出背上的大弓,搭了箭,以四十五度角,拉圆“咻”一声朝前射出。 第37章 阵前 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响亮的破空声,待到这一箭射出,王慎耳朵里全是“嗡嗡”轰鸣,神为之夺。 三石大弓,这就是传说中的三石大弓。 放眼整个天下,也只有岳飞和李成有如此臂力。 王慎的目光不觉追随着李成射出的箭矢向前延伸,只见,这是一支罕见的铲形箭头,在阳光下闪烁中寒光,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轨迹,不断升高。 整个战场上,几乎所有人都同时抬起头来。 待那支箭升道最高处的时候,又飞快落下。 从来没有看到过有人将箭射出去这么远,两百五十步,不,应该有三百步。 下面的淮西军的头皮都紧了,有人高举起盾牌,有人用手捂着脑袋,场面有点乱。 终于,羽箭落下,直接钉在那顶华盖上。 华盖倒下,到处都是人在喊:“太尉,太尉。”乱成一团。 在李成背后的平原镇大寨中的士卒们见到军主这神乎其技的一箭简直疯狂了,齐声大吼:“天王,天王,天王!” 王慎暗自摇头:淮西军表面上看起来军阵严整,其实不过是外强中干啊! 李成:“好了,回去吧。” 王慎眼尖,就看到那边有一队人马出来,忙叫道:“天王,刘太尉过来了。” 李成霍一声转头,眯缝起眼睛:“嘿嘿,刘平叔终于来了,今日却是难得大一回胆子。” 去见,出来的一共四人。为首的正是陆灿,刘光世跟在后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刘太尉已经换上一身铁甲,手中提着一把长槊。 至于另外两人都身材雄壮,全副武装,做军官打扮。 王慎大喜:“应该是陆虞侯见着刘光世,说明了情由,刘平叔这才阵与天王会晤,我等却是错怪他了。” 又过得片刻,等到他们走近,李成又是一声笑:“好个刘光世,使诈啊!” 王慎心中大奇:“怎么使诈了,刘太尉不是也只带了两个卫兵吗?” “那是兵吗?”李成指着刘光世身后的二人道:“你看那二人,矮个的那个是郦琼,高个的则是王德王夜叉。此二人中,王夜叉且不说了,古之恶来,张飞重生。郦琼当年在西军的时候,也是十人敌,少有的好手。刘光世带这两个勇士过来,还是怕等下大家说崩,被某给拿了。” “原来他们就是郦琼和王德呀!”王慎心中一凛,今天可算是开了眼界,看到一群历史名人了。 当下定睛看去,却见刘光世白白胖胖,一副和气模样。若不是他全身上下都被铁甲包裹,还真像一个圆团团富家翁。 至于郦琼却是另外一种气质,他生得不高,皮肤黝黑,就如同生铁铸成一般,眼睛里闪烁中狠辣的光芒。 对于王夜叉的大名,王慎是久仰了。李成军中的马进已是铁塔般的壮汉,和王德比起来,却还要小一个码子。王德人如其名,五官分开看都正常,可组合在一起总觉得实在太丑了,又留着钢针般的络腮胡,再加上身上散发出的强大杀气,直如地狱里来的饿鬼。 王慎突然有个念头,忍不住说道:“天王,抛开我和陆虞侯不说,等下如果大家说僵动起手来。三对三,以王夜叉和郦琼的武艺,不知道天王你又有几成把握?” “你还不如直说刘光世突然发难,将某擒下。”李成傲然一笑:“这个世界上,能留住我李成的人还没生出来呢!王德和郦琼加一起也不行。” 说罢,他将双手往胸口一抱,露出雪白的牙齿,眼神中全是轻蔑。 刘光世等人骑马走到李成身前三丈才停下来,这个时候,王慎才看清楚他的相貌。不得不说,此人如果再瘦上几分,确实当得起伟男子三个字。 骑在马上,他三缕长须无风自动,配合上细长的眉眼,满脸儒雅之气,难怪每战都喜欢着儒生打扮。 刘光世以前屡屡被李成打得落花流水,心中对他自然畏惧。不过,这人气魄甚大,却以手抚摩着长须放声笑道:“李成李伯友,你我交手无数次,今日你我还是第一次靠得这么近。你不是远在河南府吗,怎么跑泗州来了。可惜你孤军深入我境,前有我淮西军十万虎贲,后有李昱大队前来,此番天罗地网却是插翅难飞了。” 声音清脆悦耳,吐词也极为清晰。声音虽然不大,却在这杂乱的战场噪音中轻松地送入每一个人耳朵里。 李成:“刘平叔,一别经年,我也想念你得紧。是啊,这是你我第一次这么近说话。还好是现在,换做以往,这三丈距离,平叔你只怕要到我军中囚笼里做客了。” 他话中带刺,刘光世却不在乎,依旧笑眯眯地看过来。 但这个时候,马蹄一声响,有一道黑影冲来。 几乎同时,所有人都抬眼看去。只见来的正是王德,他手中的长槊“呼”一声就朝李成抽来。 几乎看不清楚他的模样,眼前好象已经变成一团漆黑,正剩下两点红光。 那是王夜叉凶悍的眸子。 这一槊来得何等之快,就好象已经跨越了空间一般,瞬间出现在李成面前。 王慎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人的速度竟然能够快成这样,待到雪光也似的枪刃落下,轰隆的破空声才响起。 而李成却恍然未觉,甚至还抬头笑了笑。 与此同时,郦琼也动了,手中的长枪前刺,红缨瞬间抖出大花。 轰隆马蹄声中,大团黄尘激起,吸进肺里,火辣辣似在燃烧。 就在一槊一枪将要落下的时候,李成抱在胸口的双手一翻,凭空出现一根双截棍。 不,这不是双截棍,而是连枷。一长一短两根铁棍,中间以铁环连接,短的那根顶端还安着铁钉。 只见有黑光一扫,长棍就弹开王德的马槊,短棍“呼”一声化为黑光,叮一声敲在郦琼的枪头上。那柄长枪就好象是被打中七寸的毒蛇,惊慌地缩了回去。 转眼,三骑就战成一团。 黄色的尘土飞快旋转,四面八方如墙压来,叫人窒息。 已经看不清楚了,王慎等人急忙拉开战马跳出战圈,同时大喊:“且住!” “轰隆”又是一声响,三人这才分开。 郦琼一头一脸全是灰尘,胸口剧烈起伏。王德的肩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连枷上的钉子钩破,他没有郦琼那样狼狈,依旧如山岳般坐在马上,通红的目光愤怒地落在李成身上。 如果说王夜叉是一匹高山的话,李成就是奔腾的大江大河,他手中的连枷还在呼呼挥舞,但眼神中却是一片空明,倒映千山万水。 所谓的武道大宗师,大概就是这样吧? 刚才事起仓促,同时被两大高手攻击,李成却显得从容淡定,汗不出气不喘。相反,看郦琼和王德,好象在他手上没讨到好。 “哒”收起连枷,李成将武器插回鞍边,懒洋洋地看着两个对手:“不错,过瘾。可惜啊,可惜。” 郦琼不觉问:“李成,你可惜什么?” 李成:“可惜,某现在受了招安,以后再没有同王夜叉、郦国宝交手的机会了。”他一脸的遗憾,朝刘光世微一拱手:“小刘太尉,官家已经颁下圣旨,招安李某。如今,李某乃是淮北大捉杀使,归太尉节制。今日可算见着你,咱们好好聊聊。” 手罢,就将王慎书写的圣旨扔了过去。 第38章 利之一物 刘光世现在身居太尉之职,如今独领一军,不归任何人管束,自在惯了,手下的部也野得紧。因此,淮西军又被人称之为太尉军。 他的父亲保庆军节度使刘延庆也官拜太尉,只可惜靖康二年战死东京。 李成口称刘光世为“小刘太尉”未免有轻慢之意。 换成其他人,早已脸色大变。刘光世却毫不在意,接过圣旨之后,拱手朝南方皇帝行在位置拜了拜,展开来一看,装出很惊讶的样子:“原来是官家的手敕,哎哟,原来李天王已经受了朝廷召安。这这这,咱们方才打大出手岂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己人不识自家人。哎哟,李捉杀使所部归我节制。这这这,李将军世之豪杰,刘某何德何能敢指挥你啊!” 一连几声“哎哟”如果是在马下,只怕刘光世已经顿足不迭了。 李成点了点头,淡淡道:“当不起,既然李成已经是太尉的属下了,还请尽快退兵。另外,我军自当年受招安以后,从来没有拿到过朝廷一文钱军饷,另外,军中器械也短缺,还请太尉给我补上。” 话还没有说完,郦琼就冷笑出声:“李成,亏你还真说得出口。尔屡降屡叛,本就是有罪之人。这次既然诚心受降,官家旨意又让你受太尉节制。自该下马受缚请罪,交出平原镇,接受我军整编。如此,或能留得一条姓名。偏生还狮子大张口,真是不识时务。不然……” 李成眉头一耸,冷笑:“不然如何,提兵来打?也好啊,我与你等又不是第一次照面,如果某没记错的话,好象还没吃过什么亏。” 郦琼正欲继续喝骂,刘光世又叫道:“国宝,伯友,大家都是自己人,何必呢,何必呢?大家各让一步不就好了,在我看来,这世上的事情就没有谈不好的。” 说着话,就对着二人不住拱手。 他就姿态放得极低,李成也不好翻脸,指着王慎,道:“刘太尉,某是个只知道打仗的武人,真和郦国宝斗嘴却是斗不过。这样好了,既然朝廷有大使来此。我的意思以前已经同他说得分明,就让他与你谈吧!” 说罢,就拔转马头和两个侍卫跑到远处,冷眼旁观。 王慎一呆,他也没想到李成会丢下自己走开,也不知道李成这么干是何用意。 在真实的历史上,因为李成顾虑自己杀了东京留守杜充全家遭受这个未来的南宋江淮地区最高军事长官的报复,此次招安无疾而终。自此之后,这个李天王一路辗转过江,抄掠南宋的江西、湖南,搞得大宋朝在今后的几年之内后方不靖。 而在千里突进中,李成军队得到极大的锻炼,战斗里和军队数量也得到极大提升,从此成为南宋初年最大的敌人。使得宋军在河南一线和伪齐军反复拉锯,打得空前惨烈。 试想,如果当时李成加入宋军阵营。以他的能力,未必不能成长为如岳飞那样的英雄,中兴四将也会变为中兴五将。 实际上,女真自从进入中原之后,和历史上所有的外族人一样飞快地腐化堕落下去。军队厌战情绪高涨,战斗力一落千丈。到绍兴年岳飞北伐的时候,女真已不复当年的剽悍。正面战场全靠以李成、孔彦舟等人的汉军。 那个时候的李成已成为伪齐,甚至女真中原战场支柱。 试想,如果李成在建炎三年就受了招安,或许那场北伐会提前几年,河南战场也必顺利得多。 如果历史因此发改变,岂不再不会有十二道金牌和风波亭的天日昭昭。 风起于清萍之末,一只小小的蝴蝶一扇翅膀,就能在历史的天空里卷起连天风暴。 这大概就是我穿越到这个时代的意义吧? 我已经成为这个时空最关键的人物。 无论如何得促成这场招安,不然,夹在两军之间,我或许没有什么,但落到李成手上的安娘、岳云还有那两百袍泽弟兄该怎么办? 那么,就从这里开始吧! 王慎意志坚定了,他目光炯炯地抬起头看着刘光世:“在下朝廷颁旨大使张相公门下勾当公事王慎见过太尉。官家命我来淮西,临行时张相特意叮嘱,江淮战事全凭太尉只手擎天,李成部受招安一事,还得多与太尉商议。” 刘光世方才在李成面前的表现非常谦和低调,说起话来也是满面笑容,这样的人物王慎在后世见得实在太多。他就是一个油滑的官僚,而不是合格的统军大将。 这样的人滑不溜手,却是最难对付,必须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 刘光世默默地看着王慎,良久,突然以手击鞍,厉声喝道:“官家?张相?宣旨大使?陛下手敕某也不是没有见过,张德远的门生小吏,某也都认识,怎么没见过你?李成叛降不定,纵军袭掠淮西州府,就算他受了招安,所犯罪行,桩桩件件,也是一个死字。此人定是假降,其实心坏叵测。某代天子以讨不臣,定要诛了此獠。谁知道你是不是朝廷大使,又是从哪里得的官家手敕来此搅风弄雨,真是吃熊心豹子胆了。” 他声色俱厉,王慎却心中好笑。 在真实的历史上,刘光世这个长腿将军好象就没有打过什么胜仗。每战丢城失地,一溃千里,蠢得跟猪一样。可说来也怪,每吃一会败仗,他的官就升一级,军中势力大上一分。原因很简单,除了他赵构最早的班底,又有救驾功劳之外,和他懂得做人做官也有很大关系。 在绍兴年间,岳飞遇害,韩世忠等统军大将军纷纷被解甲归田的时候,这个刘光世偏偏屹立不倒,由此可见他圣眷之隆。 说到底,这人就是个懂得做官的官僚,而是真正的军人。 王慎最擅长和这种官僚打交道,也知道,这种人最喜欢在外人面前做喜怒无常姿态,好叫你琢磨不出他真正的心思。他对下级和颜悦色恭敬有礼的时候,你得多留点心眼。相反,若是对你厉声喝骂,却是有用你之处,所谓使过不使功。 看来,刘光世是真想和李成和谈。这也可以理解,毕竟这个小刘太尉在李伯友手下吃的亏实在太多了,好几次都差点做了人家俘虏,都留下心里阴影了。只不过,今天他让郦琼咬死说李成若要受招安,和淮西军罢战部队必须接受他的改编,其实真正的意图是想要平原镇这个战略要冲。 毕竟,平原镇是淮西军的大后方,又是扬州府的门户。平时这里也就是一个普通的军供站,等到李昱和李成大军来袭,这里就变成刘光世柔软的腹部,如果被人捅上一刀,那可是要命的。 把握到这点之后,王慎心中大定,忙将身子弓下去,做惶恐状:“王慎以往在张相府中也就是个芥子般的人物,入不了人眼,太尉识不得在下也正常。此番颁旨,江北烽火连天,千山万水,险途重重。王慎不才,请缨北来,正好为国效力。” 这话的意思很简单,这长江以北到处都是流寇,到处都在打仗,女真也即将南下,别人都不肯来送死,这个任务只能着落到我这个小人物头上了。 “住口,你的事情我刚才已听陆虞侯说过。你被易杰俘虏回平原镇,当着他的面如何不说明自己身份?偏生在李成打来,才掏出官家手敕。我看你就是假冒的,矫诏可是死罪,说不好你就是李成的间细。”刘光世身边的郦琼厉声大喝:“定然是李成那厮见我大军攻来,畏惧太尉神威,使的诈术,今日定要拿下你这个贼子问罪。” 陆灿大吃一惊:“郦统制,王道思确实是朝廷大使,还望明查。” 郦琼冷冷喝道:“陆虞侯,你眼睛瞎了还是傻了,王慎拿出的官家手敕你没看,世界上哪里有这么粗陋的圣旨,视我等三岁小儿邪?你身为一营虞侯,丢失营寨,使得淮西战局动荡,又该当何罪。” 易杰死于王慎箭下一事他已经知道了,他是个眼睛里不揉沙子的人,直欲置王慎和陆灿于死地。这也是他这几日死活不发兵救平原镇的缘故。 本想等王陆二人死后,再带兵收复失地。 作为淮西军最能打的将领之一,郦琼对上济南军那群乌合之众还是有几分把握的。却不想半路中杀出个程咬金,李成来了,局面也脱离了他的掌握。 虽说刘光世并没有丝毫责备他的意思,郦琼还是恼火透顶。 他乃是西军老人,身份尊贵,这一喝声音尖锐。迫于他的威风,陆灿为人正直,一遇事,总喜欢在自己身上找原因,背责任。再说不出话来,将头低下去,羞愧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好了,好了,国宝,世上哪有常胜不败的领军大将,你也不用太责备子馀。”刘光世面上又恢复温和,柔声劝慰,一副长者模样。 然后又喝文王慎:“王慎,既然郦琼将军问话,你着实回答。” 王慎心中冷笑,这个郦琼也只知道欺压陆灿这个老实人。他和刘光世不停在我所写的圣旨上做文章,这又有什么意义。不行,不能由着他们这么把节奏带下去。 今天的事情表面上看来是李成受招安,和刘光世接洽受降安置一事,其实就是一场商业谈判。世界上的事情,说穿了就是一个利字。 李成流动作战,军队战斗力虽强,手下的士卒却不是铁铸的,需要吃饭修养,急需一个地方休养生息。需要有朝廷名义。否则,他一个流寇,不但要和官军打,还得跟其他流寇摩擦,几线做战,不是常法。 至于问刘光世要军饷,要兵器铠甲器械,也不过是漫天要价罢了,不当真的。 而刘光世,他究竟想要什么呢? 平原镇?对,就目前看来,刘光世大想要的就是这个战略要冲。 那么,他为什么想要平原镇呢? 还不是因为李昱。 济南军有众十万,或许是战五渣,可声势实在太大,已经成为新生的南宋政权最大的敌人。李昱虽然渣,刘光世的军队不也是银样蜡枪头,还在人家手下吃过几场败仗。 平原陷落,扬州门户洞开。李成只需装着看不到,放李昱大军南下抄掠皇帝行在,赵构对刘光世肯定会有看法。 这个政治责任却不是刘光世承受得了的。 李昱,李昱的威胁才是这次谈判的重点,江北这盘大棋的劫材。今天要想度过这个难过,还只能在这个劫材上下工夫了。 电光石火中,王慎心中闪过无数过念头,将以前所度过的史料过了一遍。 在真实的历史上,李昱后来如何了并没有记载,反正这人自建炎三年起就没有出现过。济南军也从此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难道他被江淮的其他部队给灭了,这个可能很大。现在的江淮地区;抛开刘光世的淮西军和东京留守军这两个庞然大物不提,就算是其他流寇如孔彦舟、张用、曹成、王善、李成者,谁不是狠角色。以济南军前军在攻打平原镇的表现看来,李昱这人就是个废物点心。只不过是因缘集会,这才闹出偌大声势。他以前遇到刘光世这个庸才,或许还打得有声有色,真遇到强者,顷刻就被人家给剿了。 想到这里,他立即有了应对之策。 看到郦琼眼中的杀气,他却突然从马上跃下,一揖到地:“禀太尉,官家手敕一向简略,郦琼将军对我有成见,非要辩个真伪,值此贼人大军压境,淮西告急之际,难不成我等还能去天子行在验证?此番召安,李成将军方才对在下说过,圣恩天高云厚,无以为报,只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愿驻平原为天子爪牙,守扬州门户,取李昱首级。还请太尉拨下钱粮以助军威,即刻领兵兵退去,休要自家人起了内讧,叫李昱贼子看笑话。” “啊!”听到这话,不但陆灿,就两连郦琼和王德也轻呼出声。 王慎偷偷地抬头看了看四周,远处,李成还是一副似笑非笑模样。 “丝!”但听得刘光世抽了一口大气。 他猛地跃下马来,一把将王慎扶起,朗声道:“官家君恩高厚,雨露遍及草木虫鱼。陛下将淮西托付于某,俺在楚州经年,却没有丝毫斩获,辜负圣恩。每每念于此,当真是夜不能寐。淮西淮北糜烂至斯,我这个江东宣抚使无法推脱。如今,李昱贼子绕道扬州,若是惊了圣驾如何是好?某又如何向官家,向朝廷交代?伯友有报国之心,那是朝廷之幸,我大宋之幸。” 说着话,他重重的捏了王慎胳膊一把,扬声对李成喊道:“伯友啊伯友,你可是帮了我大忙了。我这就领军回天长。你可是世上少有的虎贲之士,若能取得李昱首级,为朝廷解忧。你所需的军饷辎重,刘光世决不怜惜。还有,泗州也可归你统辖。” 这一声喊得无比亲切,不明白二人关系的还真他们是多年的老友,这个时候的刘光世已经两眼放光了。 王慎提出这个条件之后,心中也是忐忑。怕就怕李成不肯答应出兵攻打李昱,为刘光世做嫁衣裳。 正思索着该如何不着痕迹地说服他,李成却是一笑:“好说,李昱小儿在我眼中不过是土鸡瓦狗尔。我受了朝廷招安,总归要献上一份大礼才是。刘太尉,你答应我的事情可别忘了。” 说罢,就拨转马头,缓缓退回平原镇。 见李成很干脆地答应这事,王慎不为人知地松了一口长气:事成矣,老子总算做成了这件大事,这淮西局势也因而动。这件事情将来可是要写进史书里的,男儿大丈夫还有什么事情比得上青史留名? 等到李成走远,刘光世还是不肯放开王慎的手,转头对郦琼和王德笑道:“有李成的承诺,扬州当无忧也。哈哈,李昱绕道平原,简直就是芒刺在背,我这些日子总提心吊胆的。亏得有王慎过江带来官家旨意,又促成此事,给了俺偌大助力。若是能稳定淮西,甚至整个江淮战局,王慎当居首功。” 郦琼冷着脸不说话,倒是王德一笑,拱手:“为太尉贺。” “在下惶恐。”王慎又一揖到地。 刘光世却一用力,将欣赏的目光落到他脸上,叹道:“临危不惧,人才啊,人才。不愧是张德远调教出来的。按说你现在应该回陛下现在交卸手上差使,对了,我听子馀说你的家眷尚在李成军中。此前和济南贼作战时,还充任过后军辎重营副指挥使。这样好了,等下你和子馀去李成军负责联络李伯友和我淮西军。所谓名不正言不顺,我命人拿张告身给子馀,让他填上你的名字,暂任辎重营指挥使一职。日后,还将上奏朝廷,表彰于你。”他笑着摇头,故意叹道:“张德远这个人我是知道的,公正严明,却爱惜羽毛,对于手下也极是苛刻。自官家南渡,为朝廷举荐了许多贤才,其中却没有一个他自己的门生故吏。张相一心为公,可有的时候未免极端,此事某替你做主了。” 王慎一楞,我还真做了辎重营指挥使?刘光世许给我好处,这是笼络我吗? 这个时候,惟有一拜再拜,做感激涕泣状了。 不过,就算刘光世不说,他也是要回李成那边去带安娘、岳云和其他弟兄脱离虎口的。至于那啥辎重营指挥使,且做着。好歹也算是混进体制,有了安身立命之处。 内心中,王慎隐约有些高兴,还隐约有点激动。 第39章 两方心意 一声令下,淮西军立即前军改后军,后军改前军,回天长去了。 又回头看了一眼王慎和陆灿的远去的背影,郦琼一脸的阴霾。他在淮西军中势力甚大,乃是刘光世之下的第二人。自己的外甥被这两人杀了,若是不报复回来,将来谁还惧他郦统制? 可是,刘光世好象很信重他们两人的样子,这叫郦琼无可奈何。 “国宝,其实,那份陛下的手敕是真是假,咱们都知道。”刘光世看着他笑了笑。 郦琼:“平叔,这个时候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处?”二人关系密切,私下都以表字互称:“你是淮西淮北和咱们的当家人,你说是真,谁能说假?我只是觉得,李成这厮断不可信,你不该招安他的。” “不招安又如何,难道还真同他打,这平原镇打得下来吗?” “平叔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兵凶战威,李伯友就是一头恶狼,我又如何不知道。打仗的事情,和志气不志气却没有任何关系。如果这一仗拿不下来,甚至将我军主力赔在泗州,别说李昱,就算是眼前这一关都过不了。没有了军队,你我又算得了什么?” “咱们的官家啊,你别看他对我等统军大将信任有加,可自刘、苗二贼逼宫以后,看谁都是心生戒惧,但凡你手头有兵,总想把你的兵权给夺了,换上其他人。换其他人吧,他又不放心,又想着是不是再换一个。这次如果扬州门户洞开,一旦有人杀过江去,我这仕途也走到尽头了。这个责任,谁担得起?” “李成要受招安,无论圣旨是真是假,咱们都要做成真的。等下就以八百里加急奏报朝廷,就说李成降了,我保举他负责淮西战事。至于他能不能击退李昱,就不关我刘光世的事情,朝廷要责罚,自去找李成。李成到时候还给不给官家的面子,就不是某关心的事儿了。”刘光世轻轻笑起来。 郦琼心中雪亮,刘太尉不但是被李成给打怕了,就连李昱也是畏之如虎,让他上战场比杀了他的头还难受,一点责任也不肯担。这个刘平叔,揣摩官家的心意到骨子里,还真懂得做官啊! 招安李成,让李成去打李昱,事成,作为淮北淮西最高军事长官,这个大功劳他刘光世自然要拿头一份。如果成不了,也没什么打紧,仗又不是淮西军打的,朝廷的晦气也寻不到大家头上来。 最最要紧的是,他不用和李成这个杀星在沙场对决。 如此,国安民乐,岂不美哉? 不过,难到就怎么眼睁睁地看着王慎和陆灿活着,如此,泉下的易杰能闭上眼睛吗,我这口气又如何咽得下去? 郦琼胸中一口恶气涌上来:“平叔,你又为何要派王慎和陆灿去李成那里?依我看来,姓王的口中没有一句真话,怕就怕他又生罗唣,坏了你的大事。真若要用他,留在军中就好。” “留在军中?留下做什么,给国宝泄愤吗?”刘光世一笑:“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他真是张德远的门人呢,真如此,大家面子上须不好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他这事了结,王慎爱去哪里就去哪里好了。他若真是张相门人,当会留在李成那里联络上下,沟通左右。若是假,自然会脚底抹油。一个卑微之人,国宝又河须挂在心上?” 刘光世这人别的本事没有,却极懂得人心,也不想给自己找任何麻烦。 听他说破这一点,郦琼还待再说。 刘光世坐在摇晃不定的马鞍上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国宝啊,还有一事我得说说你。你既然已经知道李昱主力绕过大泽,为什么不向平原镇派援军?私人恩怨不是不能讲,可看场合不是?你是何等人物,和一个尘土般的小人置气,失身份啊!” 这声音显得含糊,但却将他公报私仇贻误军机这事摆到明面上来。郦琼心中却是大窘。黑黝黝的面庞微微一红,顿了半天,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 刘光世一笑:“国宝啊,我也就是说说,你别放心上,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你我两家何等情谊,为这事脸,不值当。” “是,多谢太尉。”郦琼微一拱手,算是认了错。 确实,正如刘光世所说,郦、刘两家乃是世交,都是西军出身。 当年郦琼和刘光世的父亲老刘太尉刘延庆私交甚密,真论起来,他还是刘光世的叔叔辈。 刘光世又看了看壁垒森严的平原镇,看到威武雄壮的李成军军容,整个人都松懈下来:“淮北战事到此刻终于告一段落,我这没日没夜赶来,一身骨头都快要抖散了。国宝,你驻守天长数月,我这个统帅到了,你是不是该尽一尽地主之谊啊?” “自然,城中有几个靖康年从东京流落到此的名妓,词曲极佳,平叔可以去看看。” 刘光世笑道:“若是能再见东京风月,自是美事。某新填了一阕《菩萨蛮》正要找人唱来听听,希望国宝所说的那几个名妓不叫人失望。” 郦琼展颜笑道:“自然。” ************************************************ 淮西军人多马壮,足足撤了一个时辰才走远。 李成这边不断有探马回来,禀告刘光世的动向。知道在确定淮西军是真的退兵之后,众人绷起的那根弦才松弛下来。 今天是王慎第一次看到大军团作战,又一手促成了李成受招安和两军罢战。回到平原镇之后,一直立在望台上。据真实历史记载,在今年年底,女真就要南下搜山检害追击赵构。往日从来没有经历战火的江南地区也即将变成一片废墟,民族将经历一场空前大劫难。所有的军队所有的力量都要用于应付未来金国的侵略,却不能在自相残杀。 李成能够和刘光世握手言和,他心中还是非常高兴的。 头上又开始有乌云堆积,看这天气要一天天坏下去,萧杀的深秋就要来临。 光线暗了下去,平原镇李成军陆续点起了灯火,人影绰绰中传来阵阵刁斗金铎声,还有一支支巡逻队在营中穿行。 平原镇本不大,一下子挤进来好几千士卒,房屋不堪使用,到处都架设着帐篷显得拥挤,却听不到丝毫的喧哗声。 在高处被冷风吹得一身都快要透了,王慎翻腾的内心才平静下来。他今天自作主张替李成承诺取下李昱人头,虽然李成也答应了刘光世领军攻打李昱,可他心中还是不安。 冷静了半天,整理好思绪,王慎才去见李成。 “可是王道思来了。”走进李成的中军行辕,和先前这里安详宁静不同,屋檐下已经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卫兵,不断有人进进出出,身上的铁甲叶子哗啦着响。李成冰冷的声音传来,再不复以前的温和宽厚。 “正是在下。” “进来。” 王慎正要进去,一个卫兵伸出手来,示意王慎交出手中兵器。 李成的中军节堂很大,起码两百平方,里面也没有放什么什物,显得空荡荡很是清冷。也如此,里面点了十几只蜡烛,还生了一口小火炉。 一进厅堂,王慎就感觉到一股寒气扑面而来,难以想象前几日还是酷暑炎夏,淮北的冷天说到就到啊! 李成裹着大氅,坐在火炉前。看到王慎,就将凌厉的目光投射过来。 王慎先前在望台上的时候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不等李成先说话,就抢先一步道:“天王,今日在下擅自做主答应天王为刘光世前驱,还请恕罪。王慎只想说一句话。” 李成低喝:“说来。” 王慎:“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酣睡。” 李成:“就这句?” 王慎:“就这句,在下的话已经说完,天王要打要杀,王慎绝无怨言。”说完,他抬起头,目光炯炯地和李成对视,神情显得无比坚定。他知道,像李成这样的大豪,若你在他面前服软企怜,说不定还真要被人拖出去杀了。 李成的眼睛同样雪亮锋利,两人目光在空中一碰,仿佛要迸出火花来。 “哈哈!”良久,李成突然发出洪亮的笑声,直震得窗户纸沙沙着响,在厅堂里回荡不休。 他这笑声响起,王慎不明就里,心中虽然有些慌乱,却咬牙挺直了胸膛。 “哈哈,哈哈,说得好,老子在泗州好好地睡觉,他李昱这只苍蝇在某头上嗡嗡乱飞,是人都想拍上一巴掌。别说你提议,就算没有你,没有招安这事,俺也要给李昱一点颜色瞧瞧。”李成继续笑道:“你本不是我的部属,也谈不上擅自行事,老子的军法也行不到你头上去。不过……” 看得出来,李成是真的非常欣赏自己。其实这也不奇怪,王慎能够以两百弩兵面对这数万贼军,硬是守了四天。若不是天上突降暴雨,搞好不好真要打出一场零伤亡的战争。这要的手段,已是可敬可畏了。李成对他的青眼和尊重,是王慎一刀一枪杀出来的。 见李成同意攻打李昱,又不责怪自己,王慎松了一口气,但听到他“不过”两字,心有纠紧了:“不过什么?” 李成猛地收起笑容,喝道:“不过,我手头可用之兵也三五千人,人家李昱可有十万之众,强弱悬殊。王慎,你告诉我,这一仗该怎么打?别跟我说什么点齐兵马杀过去就是,这种拼消耗的赔本买卖,俺从来没干过。若不拿出个章程,我军军法治不了你,某须饶你不得。” 王慎:“天王说的是,兵圣孙子有云: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兵分正奇,在以正兵和敌军交战的时候,永远有埋伏一支多出来的奇兵预备队。曹操曹孟德注解孙子兵法的时候又说:先出合战为正,后出为奇。” 他竟和李成说起兵法来,当然,所说的都是后人的理解和解释。 “战时,奇兵的作用是出奇不意,在战斗中出其不意地打乱敌军部署。如果能直接杀入敌人中军,截断敌人的指挥通讯,这一战也就赢了” “如今天王已经占了平原镇这个冲地,想来已经引起李昱的注意,正带着大军赶来。天王带主力驻守平原老营,此为正。如果能够派一支轻骑半路截杀李昱,那就是奇兵。出其不意,定能毕尽全功。” 李成哼了一声:“舆图。” 王慎忙在大案上将泗州的地图找出来,铺在李成的脚下。 说句实在话,古人的地图实在潦草,比例尺也不对,但大概的山川河流还是看得出来的。 李成突然唰一声抽出放在旁边的腰刀,指着地图,冷冷道:“王慎,枉你也是知兵之人,看看这形势,还如何出奇?” 看到他突然拔刀,王慎心中大骇,以为李成要动手,差点冲上去生死相搏。 见此情形,急忙停了下来,定睛看去。 李成的刀尖在地图上游走:“这里是咱们平原镇,西面是都梁山阻隔。在平原镇以北是淮河,以东是洪泽大湖。如此,我军现在被限制在一片狭小的三角地带,毫无腾挪转圜余地。平原镇这边打了好几天,李昱的主力还在滚滚南来。可想,在都梁山——淮水——洪泽之间必然已经撒了不少贼军侦骑。这一线不过五十来里宽,我军只要一动,无论正奇,都逃不过人家的眼睛。你告诉我,又该如何出奇?” 他眼睛里带着疑惑,又带着讽刺:“王慎,你也别同我说要向东绕过洪泽湖吧?这可是好几百里路,等到你绕过去,李昱已经杀到平原镇,到时候黄花菜都凉了。王道思,没错,你是个人才。可是,你以前却没有带过兵。这几万人捉对厮杀的阵战可不是你带两百弩兵,布个阵势。” 王慎突然微笑起来:“天王,我说过要向东绕过洪泽湖吗?我也没有想过要学李昱,拾人牙慧也显不出在下的手段。” “不绕道?” “是,不绕。”王慎道:“我们可以直接从湖面上穿过去,也没几步路呀!” “什么!”李成大叫一声:“荒谬!” 第40章 轻骑 王慎忙摆手,道:“天王勿急,听我把话说完。今年淮西已经将近一年没有下雨,各地旱得厉害。淮河水只没过战马小腿,步卒轻易就能过江,这也是前几日李昱前军如此简单就打到平原镇的缘故。洪泽之水来自淮河,大河无水,洪泽湖也干了。据我所知,在以往雨量丰沛的年月,洪泽湖直接漫到平原镇边上。可现在天王你出去看看,前面就是一片大荒滩,哪里还有水?” 李成“咦”一声:“也是,我却是忘了,洪泽已经缩到看不见了。不过,湖中以前都是水,里面究竟是何情形谁也不知道。如果越过湖面抄到李昱后方,鬼知道这一路上会碰到什么,某如何放心派出一支偏师去冒这个险?” 王慎却不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问:“天王乃是江淮诸军中除了刘平叔外唯一一支有骑兵的大将,想来这几日斥候已经都洒了出去,在下想问,可否探察到李昱现在何处?” 李成将刀尖挪到一个地方:“已经摸清楚了,李昱的中军正在安河一带,日行十里。形势紧迫,某手头踏白有限,已经来不及探察湖中情形,知晓什么地方可以走马。” “安河,恩,来得确实很快呀!”王慎突然从案上拿起笔在洪泽湖上画了几个不规则的小圈,思索了片刻,就在小圈中画出一个箭头,指向安河:“天王的奇兵可沿这条进军路线直插李昱中军老营,在下保管这条路上没水可以行军。” “你这是?”李成的眼睛瞪大了。 “为将者,当上知天文,下知山川地形。一军军主,每到一地,首先需要做的就是勘察地形,摸得越详细越好,心中也该装着一副战场地形图。这几个圈就是有水的地域,这也是我这几日在平原镇向土人打听到的。” “可真?” “自然,属下保证。”王慎点头。 其实,刚才这一番话他也只是推测。 在后世,他也接触过不少古战场的地理资料,作为军史爱好者,地图肯定是要看的。洪泽湖周围分布着宿州、宿迁、淮安、盱眙等大城,乃是中原的核心区域。古人所所的逐鹿中原逐鹿中原,说得就是淮杨这一带。 据王慎所知道,洪择湖平均水深三到五米,原为浅水小湖群。平日里连成一片大水泽,今年旱得厉害,水位退得快,这些小湖泊群应该都露了出来,湖泊和湖泊之间有陆地相连。 刚才王慎在湖中画出的小圆圈,就他凭借记忆中的那些小湖泊。 当然,这其中还有一个问题。古代的地理和现代地理肯定有不小的区别,另外,洪泽湖的水位现在究竟退到什么地方,中间有没有可以行人的道路,他也不知道。不过,想来应该是这样。 就他打听所知可推测,今年江淮地区的旱情非常严重,后世二十一世纪第二个十年中国南方的旱灾和现在比起来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即便那样,在现代,南方的各大湖泊的水都干了。如第一大淡水湖泊鄱阳湖水域面积只剩以前的十分之一,里面长满了野草,变成一座草海。 既如此,和鄱阳湖一样同为浅水湖泊的洪泽湖想来也是如此。 这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王慎可以肯定这一点。 李成意识到这是一个重大的战机,霍一声站起来,身上的大氅落到地上:“哈哈,哈哈,我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你这个法子倒是妙得很啊!” 王慎笑道:“天王,在下忝为淮系军后军辎重营指挥使,在你营中负责联络沟通。我等和李昱汉贼不两立,如果贼军打来,在下也跑不脱,还请天王相信我。” “哈哈,我自然是相信你的。道思你那句话说得好,为将者当知天文地理,留心处便是文章。”说罢,他收起笑声,上手一拍:“来人,升帐!” “通通通”鼓声在黄昏时分激烈响起。 大群飞鸟在夕光中连翩升高,和暮色混为一体。 李成立在大堂中,屈指计算。 待道第三根手指竖起,整个军队的都头以上的军官都到了。 节堂中站满了威武雄壮的军汉,铠甲闪亮,却寂静无声,只一阵阵沉重的呼吸声。 大家都已经知道李天王已经受了招安,并决定和李昱交战,今日升帐,想来是为颁布军令,一场空前大战即将打响。 李成将手指一收,握紧拳头:“各位都已经知道,某又做回了大宋的大捉杀使,领了小刘太尉将令,征讨济南李昱。实际上,不管某是不是受招安,这一仗也非打不可。” “泗州才多大点地盘,先是有我一万多人马,接着李昱的十万人到了,刘光世的三万主力也跑了过来。嘿嘿,实在是挤得要命啊!” “打个比方,这一带就是一口将要干涸的池塘,水少鱼多。有你一口吃的,别人就少一口。要想活,咱们就得用力把别的鱼给挤出去,或者直接咬死。只要敢到我泗州,由得你是谁,都是某的大敌。” 听他这么说,王慎这才恍然大悟,知道他先前为什么在刘光世面前痛快地答应和李昱作战了。说到底,李成就是个军阀,需要泗州这块方寸之地养兵。现在这么多部队开进来,一开战将这里打得一片糜烂,却是不他能够容忍的。刘光世不行,李昱也不行。 势利使人争夺,世界上的事情,终归逃不过利益二字。 李成露出雪白的牙齿,做出撕咬的动作:“各位且看。” 立在地图前,李成手中的刀沿着王慎画出线条移动:“某将派出一支轻骑沿着这条路线突袭李昱中军,给他的心窝子狠狠来上一刀。” “如今,李昱中军行辕已至安河,战场就选在这里。” 说完,他调转了刀,“咻”一声就扔出去,正好刺到安河位置。 几乎半个刀身没入青砖地面,几点火星飞溅而起。 “陈兰若听命,我令你率某三百踏白轻骑突进,两日之内务必赶到安河,取李昱小儿首级,好生腌了,某要送给刘太尉传阅淮西诸军,夸耀某的武功。” 一个将领走了出来。 听到这个略带金属颤音的女声,立在一旁的王慎心中一凛,忙定睛看去,才发现这人正是那日和自己交过手的那员执长槊使双刀的女将。 此女身材颇高,大约一米七十六七模样,在一种将领当中,鹤立鸡群。偏生腰枝纤细,五官娟秀,除了胸脯实在太平之外,简直就是后世的超模。那挺拔的鼻梁,深邃的大眼,颇有中性之美,只看上一眼,就叫人心脏忍不住乱跳。 只不过,她好象绣了纹身。有红红绿绿的图案从她的胸口处蔓延到脖子处,仔细看去,是一条龙还是蛟? 宋人喜欢纹身,其中最著名的就是九纹龙史进和遍体花绣的浪子燕青,当然,此二人都是小说中的人物。在真实历史上纹身最出名的当属后周太祖郭威。 郭威身上全是刺青,脖子上还绣着两只花雀,因此被人唤着郭雀儿。 另外,岳飞也在背上刺上“尽忠报国”四字,由此可见宋人风尚。 这女将大约二十四五,正是一个女孩子最美丽的时候。偏生浑身锦绣,目光凶悍,简直就是带刺的玫瑰呀,原来她的名字叫陈兰若。 兰若二字出自佛经,意思是出家人修行的森林,又指僧院,很好听啊! 只是,这女将一看就不是善良之辈,和悲天悯人的佛家却是扯不上半点关系。 女将:“是,义父,女儿领命。” 这个时候,王慎这才大吃一惊,原来陈兰若是李成的义女,难怪如此剽悍,武艺好象也非常不错。 正在这个时候,李成又喝道:“王慎听命。” 包括女将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齐唰唰落到王慎面上。 王慎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愕然指着自己:“天王唤我?” 李成点点头:“王慎,穿越干旱大湖突袭李昱中军老营的计策出自你手。你是主,我们是客。在座诸人中只有你熟悉道路,烦劳你做乡导给陈兰若将军带路。” 语气不容质疑。 王慎这几日铁与血看得实在太多了,只想快些交卸了差使带着安娘姐弟离开这四战之地。如今他本派到李成军中,本以为就是个客人,呆上一阵子,等这一战打完就可以离开了。却不想,如今却被李成派出去引路。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既然李成已经下了命令,根本无法推脱。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王慎心中大苦,却不得不硬着头皮道:“是,天王。” “很好。”李成喝道:“各军也准备一下,李昱的主力马上就要过来了,无论陈兰若将军和王慎那边打得如何,我等也要准备出击。兵者,以正合,以奇胜。我们正军,也该和李昱接触了。某要教教那个济南来的流寇山大王,什么是真正的战争。” 说着,一支支令箭扔了出去,命令一道道流水般下达,整个平原镇笼罩着大战之前的气氛。 第41章 婚约 所谓踏白就是侦察骑兵,大军的开路先锋。 战时,肩上责任有三。一,搜索探路,防敌伏击;二,查明敌情,游弋警戒;三,闪电突袭。 真若比拟,相当于后世的特种部队。只不过,这支部队都是重装。类似二战时期德国的机械化、摩托化集团军。 能够成为一军之踏白,需要开得强弓,骑得烈马,必要的时候还要先登陷阵,武艺也要极其高强。这在古代,简直就是标准的技术化兵团。 只见,三百骑人人铁甲,手执马槊,腰挎手刀,背背硬弓。鞍边还挂着斧子、骨朵、铁蒺藜、绳索、解绳骑。一人双马,武装到牙齿。 所有人都立在地上,排出整齐的阵型,没有人说话,肃杀之气冲天而起。 这队人马虽然不多,可装备昂贵,兵员多是百战西军老卒,乃是李成军精华中的精华。当初和刘光世交手的时候,李成屡屡率领这支军队突袭淮西军中军大旗,打得刘平叔看到李成就心中发毛。 如今,李成可以说将手头最值钱的家当都交给了陈兰若,交给了王慎。 天上依旧是乌云堆积,鬼知道什么时候又会下雨。如果像几日前那样的暴雨再下得几场,说不定湖水就会涨起来。时间紧迫,不容耽搁,军议之后的第二天黎明,部队就开拔了。 天气已经彻底凉下去,在微曦的晨光中,三百身材雄壮的健儿,六百匹高头大马肃然而立,口鼻间喷吐而出的白气在头顶连成一片。 一面接一面红旗呼呼招展,铠甲铮鸣。 好大威势,这还是王慎第一次看到李成骑兵集结。看到他们从头包到脚的镔铁扎甲,看到这支金属部队,顿时有呼吸不畅的感觉。 这才三百人,就如此可怕。却不知道当年西军的三千胜捷重骑、三千白梃骑兵集合时又是何等光景。 而在北方,女真却有上万精骑,还有那传说中同样浑身钢铁的铁浮屠,一旦出现在战场上。千军万马,排山倒海,谁人又抵挡得住? 在王慎身后跟着辎重营那群兄弟,这些人以前属于淮西军的二线部队,在来平原镇之前很多人都没上过战场,更别说见识大宋西军铁骑。看到眼前这群矫健的杀戮机器,回想起当初他们屠杀济南军步卒时的情形,都被震撼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难怪当初刘太尉在人家手上吃过这么多败仗。 接受招安之后,辎重营的士卒都被李成从监牢里放了出来,安置在帐篷里,军官们也有单独的居所。 王慎这次随陈兰若出征,也分得两匹战马,一匹用来乘坐,另外一匹则用来驮运铠甲、兵器、给养。这次出击李成预计需要两天时间才能赶到安河,干粮早已经准备好了,也用不了多少,但战马的马料却多,足足装了一大口袋。据说,供应一匹战马足够装备七个步兵。这六百匹战马每日消耗都是一笔巨大的数字,再加上手头数万人马,可想李成军所面临的巨大经济压力。 李昱裹胁十万如蝗虫般走一路吃一路,所经之处当真是寸草不生。泗州实在太小,如何养活得了这么多兵马。其实,就算李天王不受招安,两军也回大打出手,这也是王慎当着李成的面向刘光世提出剿灭济南军的原因,他也是吃准了这一点——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在乱世,一切都是赤裸裸的丛林法则。 安娘从府库里寻了一套索子甲,套到王慎身上。刘光世府库中宝贝不少,铠甲、兵器堆积如山,不过大多已经损毁成零件模样。这件索子甲也是如此,听说王慎就要出征,安娘剪了几个士卒的头发,搓成绳,连夜将散开的铁索串在一起,到天明的时候总算弄好。 也因为一夜没睡,安娘眼睛红红的,却是一句话不说,只麻利地将索子甲背后的几根带子系牢。 接着,又提起一副扎甲就要朝王慎头上扣去。 从头到尾,她都没有说一句话,神情好象很伤心的样子。 王慎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只得没话找话:“安娘,天气还热,你给我穿着两套铠甲,这是要热死我呀?” 安娘还是不说话,只用力地扯了扯铠甲肋部的皮带,箍得王慎有些透不过气来。 倒是旁边的岳云有点不耐烦,喝道:“叫你着甲,直穿就是,罗唣个甚?真以为你是沙场骁将,有万夫不当之勇?其实,你这厮武艺稀松得很。小爷是身子不好,若是往常,就算是捆了一只手也能在一招内把你放翻。索子甲只防刀箭,却防不住铁锤、骨朵、连枷,需要在外面再罩一件扎甲。阿姐这也是为你好,你懂什么?” “应祥,你身子好象好了许多。”王慎看了他一眼,这小孩子还是皮包骨头的样子,但面庞上已经带着红润。十二岁的孩儿,恢复起来真快。先是得痢疾,接着又被人一连枷打出内伤,可睡上两天,又生龙活虎了。 “关你鸟事?”岳云对王慎恶感极甚,翻了个白眼。 不跟一个小孩子斗气,王慎笑了笑,整理了一下身上的铠甲。转头对安娘道:“安小娘子,我和陆虞侯还有谷都头是淮西军军官,得了刘太尉军令,在李成军中负责联络沟通。你和应祥不是淮西军的人,我昨天已经跟李天王说过,他也答应放你们姐弟离开。你等应祥身子好些,就去扬州吧,说不定在那边能够寻到你们母亲。” 岳云和安娘离家出走,要将母亲带回老家的事情前番王慎已经听安娘说过。结发妻子被人和人私奔,乃是大英雄岳飞心中永远的痛,是岳家最大的耻辱。这事也是写进史书里的,后来,岳飞的孙子在记述祖父事迹的时候,也不隐瞒。 作为一个现代人,王慎自然知道安娘和岳云的母亲现在就在韩世忠军中,嫁给一个低级军官。韩世忠在平定刘、苗之乱之后,应该驻守在扬州、建康一带,姐弟两只要往南走,就能找到。 当然,这事他也不好跟安娘明说,否则就解释不清楚了。 安娘却摇了摇头,还是不说话。 王慎有点急,皱眉道:“你呆在这里做什么,有意思吗?我这是出去打仗,能不能赢两说,搞不好就回不来了。对了,万一有个好歹,你能不能在家里给我立个牌位,逢年过节的时候烧上一柱香,烧上几张纸?”是啊,当初在平原镇以两百弩兵硬扛李昱一万前军,那是被人家包围,不得不拼命。一是自己战术使用得当,二是运气不错,这才让大家得以保全。 兵凶战危,战场上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且不说这一仗是胜是负,就算是赢了,自己说不定中上一枚流矢,当场挂掉。 运气这种东西谁说得清楚呢,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下一个故事的主角。 经过那一场大战后,王慎身上也不知道带了多少伤,如今都结了痂,一入夜就痒得厉害。 这次在李成面前提议越过洪水泽湖突袭李昱中军,王慎也是危急关头胡乱献策,鬼知道湖里有没有路,能不能走。如果真走不通,贻误战机,会受军法的。 乱世人命如草,百姓如此,普通士卒、小军官也是如此。要想平安,起码得混到一军统制那一步啊! 突然,安娘叫起来:“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我要你活着回来。”眼泪就扑簌地流下来,她猛地推了王慎一把:“你滚,你滚呀!我再也不要看到你。” 说罢,就捂着嘴跑开。 声音竟沙哑了,看不出她温温柔柔的样子,一发起怒来力气却这样大。 “道思,一路保重。”陆灿苦笑着拱手。 众人也同时拱手:“王将军保重。” 王慎也跟着苦笑,“各位的弟兄你们也保重。”和众人做别,正要上马。 岳云却一把拉住缰绳,目光凶狠地看着他:“你今年多大?” 王慎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我二十七岁,怎么了?” “家中可有娘子?” “我一芥流民,哪里有女子瞧得上,怎么了,你查我户籍?” 岳元继续问:“王慎你都二十七了还没有成亲,是不是身上有什么毛病?” 王慎大窘,是啊,古人结婚都早。比如眼前这个桀骜不逊的岳云岳小爷,在真实历史好像十三岁还是十四岁就成了亲。风波亭遇害的时候才十八岁,就育有二子一女。 我王道思二十七岁还没有成亲,在古人看来就是个怪胎。 不但是岳云,其他人看王慎的目光也是怪怪的。 王慎心中恼火:“某身强体健,正常得很。” “那就好,等活过这一阵回来,等我做完那事,你叫媒人去俺家下聘吧!”岳元喝道:“你这厮既对我姐有意,缘何只顾着撩拨,说些疯言疯语欺人,却不谈正事。你给俺小心些,小爷铁拳须饶不了你。” 说着话,他就狠狠捏紧拳头。大约是太激动了,牵动身体的伤势,就剧烈咳嗽起来,直咳得满头热汗,面庞通红。 “原来是这事,你没事吧?” 岳云直咳得鼻子里都沁出血来,怒道:“不……不,不用你管,死不了。” “算了,你好生养伤,别说话。”王慎心中也是喜欢安娘,叹道:“如今兵慌马乱,还谈得上其他吗?等过了这阵,我还活着,等安定下来,我知道该怎么做。” 说完,他就扬声对远处的安娘道:“安娘,若卿有意,王某必生死相许。” 安娘听到弟弟说起自己婚事,本羞得满面通红,此刻却又大声地哭起来。 谷烈突然大笑:“好了好了,这贼世道,大家都是过了今日没明日。等到将来道思成亲,俺也要讨口喜酒喝……哎哟,我得头好晕。不行,不行,我这脚下地怎么在转。” 他的脑震荡还很严重,又开始干呕。 众人都扑哧一声大笑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一支长槊抽来,啪一声抽在岳云的胳膊上。 岳云皮粗肉糙,倒不觉得痛,但声音却无比清脆。 “你!”岳云愤怒地转头看去。 却见陈兰若全副披挂骑马站在旁边,冷冷道:“怎么,不服气?” 岳云一字一句:“自然不服,咳,咳……咳……” “应祥。”王慎忙喝止岳云,拱手对陈兰若道:“陈将军,咱们该出发了。” 陈兰若冷哼一声:“王慎,你方才生离死别,难不成这一路行不得?也只有义父相信你这口中抹油的家伙,须骗不得我。我提醒你,这一路就跟在我身边,不许离开。否则,休怪我军法无情。” 王慎骑马跟了上去:“我如何敢哄骗天王?”他有种感觉,这个女将对自己恶感极慎。也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她,那天斩了她的马头,战阵之中,你死我活,务尽全力,谁怪得了谁? 没道理啊! 反正这一路上我小心为好。 又回头看了安娘一样,那边红旗招展,在旗杆下,安娘一手扶岳云的肩膀,一手掩着小嘴,不住的哭。 这个坚强的女子今天怎么软弱成这样,她身体里还要岳爷爷的基因吗? 倒是岳云岳应祥很不耐烦,不住口地跟阿姐埋怨着什么。 战马轰隆向前,黄尘滚滚,安娘和岳云、陆灿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逐渐被烟尘淹没,只剩那一面红旗还在飞扬。却知道,那面如同燃烧的旗帜下有一个女子正在等着自己平安归来。 土坯房、灰色帐篷、林立的栅栏、拒马、望楼、箭楼,一副古典战场画卷,已然在岁月中发黄发脆。 可是,被朦胧泪光一洗,却清亮起来。 而我,已经成为画中人。 穿越到此十二天,直如一场大梦。 而我已经有了牵挂。 有了牵挂,有了真正需要守护之人,一切都变得真实。 王慎猛地转头朝前路看去,洪择湖一片青绿,那是初秋的草海。 他抹了抹眼睛,一声长啸:活下去,要赢! 第42章 敌意 接下来两天一夜的行军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顺利的,实际上,洪泽湖并不宽,这点距离,若是纵马奔驰,一天就能跑个对穿。 只不过这年头的战马可金贵得紧,当年北宋清明上河、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何等富庶,聚中国之财富,也就组建了万余骑兵。这种战略军器相当于现代社会的奔驰、宝马。这次出动三百骑兵,六百匹战马,简直就是一人两辆奔驰g系列越野车。可见,李成这次是把家底子都掏出来了。 他兵少地盘小,经不住和李昱长期对峙被人家用人海战术一点一点消耗到屎干尿尽。 必须以闪电一击,使用斩首战术取下李昱脑袋。 合格的战马比人值钱多了,又携带了那么多物资,自然要顾惜马力。这一路行来,大伙都牵马步行,如此,速度自然上不去。 更兼洪泽湖的水已经干涸,散成七七八八几座小湖泊。路上有的地方干,有的地方稀,谁也不知道一脚下去,底下究竟是什么。两天下来,大伙儿身上又是灰尘又是泥点子,跟泥菩萨似的,累得不行。 老实说,王慎也是心中打鼓。毕竟古代的洪泽湖和现代社会大不一样,如果走错了路,在湖里鬼打墙乱转,又如何向李成交代。真那样,别说李成,陈兰若先就一槊刺过来了。 宋时的洪水泽湖比起现代要小上许多,真正变大是在南宋中期黄河夺淮大量黄河水汇入湖里之后。为了保险,在离开平原镇之前,王慎绞尽脑汁,把心中最深处的记忆都挖了出来,绘制出一张详尽的洪泽湖地图。 出发之后,他一边拿着地图,一边寻路。 大约也是上天眷顾,地图和真实地貌虽有不少出入,可大体上却对。 就这么,队伍磕磕碰碰地走两天一夜。 天气还阴着,越发地冷,头顶上的乌云越积越多,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雨。一旦雨下起来,先不说大伙儿要变成鱼虾口中之食,这地一被淋烂还怎么走? 已近黄昏,到了驻营的时辰。王慎“呼”一声从马上跳下来,用脚翻在地上的泥土。 依旧眼眼都是龟裂的土地,脚一踩上去就腾起一股灰尘,他心中稍安。 喝了一口水,这才感觉身上的筋骨都酥软了。 李成军骑兵有规定,不遇到作战,不是急行军,不能骑马,还不能将铠甲兵器放在鞍上。王慎背着快五十斤的两具铠甲,又侍侯了身边两头河曲马大爷两天,精神都快垮了。 自己在现代社会没事就去野外泡着,爬雪山,过草地,在圈子里已是有名的铁人,即便如此依旧承受不住,如果换成办公室小白领穿越,只怕一天都挺不住。 他坐在地上,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突然想念起咖啡和能量棒,这个时候他需要大量的咖啡因。 这个时候,随风传来煮茶的味道,让他禁不住鼻翼耸动。 接着是陈兰若清亮的声音,她正在指挥手下扎营、埋锅造反。 探马撒出去十五里,不断有骑兵来来去去。 马蹄声声,军汉们夹着大弓,枪尖上挑着刚射杀的禽鸟,大声呼啸,撒下一路酒气。 篝火旁边,有人提着酒壶对着同伴的嘴不住灌。有两个赤着上身的胖大士卒,站在用刀子画出的大圈里相扑,旁边是大声的笑骂和下赌。 王慎心中苦笑:我已经是王铁人了,这些关中汉子简直就是钢筋铁骨,他们不知道累吗?另外……陈兰若一个腰枝纤细的女子,可力气却比男人还大,看她年纪也不过二十四五。大家都是同龄人,她的精力怎么旺盛成这样? 别的士卒在行军的时候,她同样在行军。别的士卒扎营休息了,她还在忙,前出侦察,确定方位,警戒巡逻,安排食宿。 一刻不停地在队伍前面后面晃。 看得出来这个女将军行军打仗,统御兵马的经验异常丰富,是个打老了仗的人。 李成的骑兵部队出自西军,西军一向狂傲,骑兵更是不可一世,看谁都像是看垃圾,惟独对陈兰若极为敬服。 女将军在军中的威望也是极高。 不过,这人的脾气就是太坏了些,好象对他王慎有一种隐约的仇视。 在这两天里,尤其是看到王慎在前面拿着地图四下查看,犹豫不决之时,陈兰若就一声怒喝骂将过去,若不是看到他不是自己手下的份上,只怕早已经一鞭子抽了过去。 王慎本就人情练达,在察觉到对方的敌意之后,自然只能隐忍。这种女人能不惹就不惹,有多远躲多远。就算要照面,也是公事公办,敷衍过去就是。 好男不和女斗,况且自己未必斗得过人家。 当初一刀斩下陈兰若马头,王慎心中未必没有轻视之意,觉得女子受身体条件限制,力气、反应、武艺总比男子要差上一些。直到他看到在一次比试中,陈兰若以一根木棍放翻四个士卒后,才暗叫一声侥幸:还好我没有和她发生冲突,否则早就被人打得满地找牙了,陈兰若能震慑三百骑兵不是没有道理的。 她是属于这个时代的,属于战争的。 实在经受不住茶水的诱惑,王慎勉力站起来,走到陈兰若身边,问士卒要了一碗茶,细细地品尝起来。茶一入口,只感觉爽到天上去。 禁不住赞了一声:“老郭,看不出你煮得一手好茶汤,爽利!” 确实如此,这茶饼熬出的茶汁比起后世那些说不出来路的普耳却不知道要香醇到哪里去了,王慎来了兴致,从随身的包袱里掏出一口不锈钢杯子,舀了一勺茶水进去,又放进去一些白砂糖和奶精,用勺子小心地搅拌起来。偷得浮生半日闲,且来吃盏下午茶。 听到王慎的夸奖,老郭大为高兴,道:“衙内真是个讲究人,喝点茶水也这么多路数。”名义上王慎乃是张浚门人,张相现在开牙建府,王慎自然而然被大家称之为衙内。 老郭这人出身环庆军,一家老小在历次战争中死了个精光。他是个妙人,喜欢养动物,将马匹拾擢的利索。从开封到淮北之后还在背篓里养了一只母鸡,用来下蛋补养身体。不过,这只母鸡前几天害瘟死了。 他虽然年纪大,体力已衰,武艺也已经不成,可看到他一手养马绝活,依旧留在待遇极好的骑兵营里。 加上又爱说话,这几天王慎和他聊得倒是热络。 正在这个时候,陈兰若却一把从王慎手头将杯子夺过去,劈手扔在地上。冷冷道:“衙内倒是受用,还吞得下这茶水?这都走了两天一夜,眼见着这天又要黑下去,我且问你,什么时候才能找着李昱?吃吃吃,吃个鬼的鸡零狗碎,别告诉我你也不知道……嘿嘿……” 这……真是太无礼了,这他妈都快要当众打我的脸了。王慎在现代社会在员工面前颐指气使惯了,哪里忍得住,竖起眉毛看过去:“估摸着应该会穿越整个湖面,抵达战场了。明日一大早应该就可以看到李昱的老营,我既然已经在天王面前保证找到李昱,女公子又何必担心?” “你倒记得,两日之内找着李昱,现在已经两天过去,你又怎么说?”陈兰若也将眼睛横过来:“你这厮没一句真话,偏生父亲却信你。别以为这两日我是瞎的,你一边走一边看图,怕是自己也不确定吧?嘿嘿,今天咱们就被你带着走了不少弯路,视我等如三岁小儿吗?” 说罢,就将手放在刀柄上。 老郭见势不妙,这个姑奶奶的性子他是知道的,最是倔强,一旦发起怒来,就敢同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也因为如此,才将这三百锐士震住。 他忙站起来,拦在二人中间,不终住拱手:“大小姐,陈将军,各人少说几句,各人少说几句。依属下看来,衙内不像是在骗咱们,他确实是在用心找路。” 陈兰若抬手就一巴掌抽过去,啪一声打到老郭的手臂上。她麻衫袖口扬起,纹在手臂上红红绿绿的刺青耀眼欲花:“滚开,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你这个老货没脑子吗,姓王的就是个说客,只哄得了义父和你们。谁知道他是什么来历,带着咱们在这湖上乱转,一旦落雨,我等都要被他害死了。你们这些夯货,成天只知道招安招安,咱们先前自自在在何等快活,招个甚安?” 她身份骑兵军的军主,古代军队等级森严,士卒和军官又是人身依附关系。责打手下,同外人也没有什么关系。 可她分明是看老郭和王慎关系密切,迁怒到这老军卒身上。 当众打人脸,还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的脸,这臭娘们真他妈不是人。 王慎一把拉开老郭:“老郭,这是我和女公子之间的事,你不要管。”手将放在横刀上,铿锵一声抽出半截:“非是我要来做这个说客,可知道受召安一事乃是李天王的意愿,若非他派张琮去陛下行在,我好好地呆在建康不好,偏生要跑到这兵荒马乱的淮西?陈将军你有什么事冲我来,和他人不相干。欺负一个老人,算什么好汉?” 陈兰若冷笑:“也对,能动手就不废话。我是秦人,你是河北汉子,咱们北地好汉做人做事就该这么爽快。今日你我之间得有一个人躺下,拔刀!” 目光锐利地刺来,王慎脖子后面有一丛寒毛竖起,感觉自己就像是被一头母花豹锁定了,变成了她的猎物。 这女子武艺太强,我却不是她的对手。想来,小娘们虽然不会杀老子,但肯定会让我在床上躺上十天半月。遇到这样的河东狮,真是晦气。 不过,打不过也得打。既然到了古代,就得按照古人的游戏规则来办。古人注重名声,军中最鄙视胆小鬼,如果缩卵,以后还怎么抬头挺胸做人,估摸着应该会穿越整个湖面,抵达战场了。 明日一大早应该就可以看到李昱的老营。 还怎么带兵? 见二人就要动手,其他士卒都走拢过来,兴致勃勃围观。李成军中多是血气刚烈的军汉,营中又不禁私斗。经常会有两士卒一言不合就打得头破血流,然后又勾肩搭背互相灌酒的事情发生。 陈兰若一介女流却能打得一军皆服,王慎朝廷大使,以区区两百弩手硬扛李昱一万前军,也叫大家心中敬服。却不知道这二人打起来,谁更强。 立即就有两个骑兵各自提了一具铁铠扔过来,示意二人穿上。有铁甲护体,争斗的二人倒不至于有生命之忧,当然受伤却是免不了的。战场厮杀好汉,身上带伤,缝了上点药就是了。 接过铠甲,正要往身上套,老郭突然拉住他的手。 王慎眉毛一扬:“老郭,你也不要劝,今日之事多说无益,只能手头见真章。” 老郭摆手,突然道:“衙内,你就算要和大小姐较量武艺,只怕也得等等,等过了今天再说。” 王慎一奇:“怎么说?” 老郭:“衙内,马上轮着我出去巡逻了,方才你不是说这里距离安河李昱老巢不远了吗,还得你来带路,咱们朝西北方面行上十几里看看情形。衙内你一身重铠,路这么长,马儿可经受不住。” 原来,按照军中的规矩,一旦部队驻营之后,骑兵们要分成几个方向派出斥候巡逻警戒,一个时辰换一组。不但李成军如此,别的军队也是这样。否则,大军前行,岂不成了聋子瞎子?在这个时代,所有的军队都有探马。西夏有铁鹞子,契丹有远拦子,宋军有踏白,方才老郭见势不妙,立即跑到都头那里请了命令。 说到这里,老郭又转身对陈兰若连连拱手:“大小姐,军机大事可耽误不得呀!属下方才已经同我都的沈都头请了令,他也答应让王衙内一道去。你若伤了衙内,谁来给小老儿带路。” “沈都头不也得听我的?也罢,姓王的,今日且饶了你。过得今日,往后你可没这么好的运气。”陈兰若重重地将手中铠甲扔在地上,讽刺地看了王慎一眼,转身大步离去。 第43章 危道(求推荐票) 已是深夜,大概估计了一下,应该是后世北京时间夜里十一点,还不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即便头上有明亮的月光,在没有任何光污染的古代,前方也是混混沌沌,竟是看不清楚前路。 一行三人牵着和战马在半人高的草丛中跋涉,他们身上只穿了一件薄皮甲,头上戴了一顶铁盔,铁盔上还罩着草圈儿,和着身周的夜色,这使得他看起来仿佛和这草海融为一体。 “老郭,先前多谢你了。”王慎紧了紧身上的衣裳,长长地吐了一口白气。天气好冷,突然之间就到了深秋,可怜自己身上还穿着一件单衫,早知道出发的时候多加一件衣裳了。 老郭领了任务之后,就和王慎还有另外一个军汉出了营地,向西北方向摸索了一个多时辰,王慎心中郁怒,一直沉着脸没怎么说话。此刻,心里总算平静了些。 老郭哎哟一声,说:“衙内你是朝廷大使,张相门人,日后必然大富大贵,我就是个老卒,如何当得起?今天的事情吧,大小姐就是那脾气,你也不要放在心上。其实吧,骑兵营的袍泽们对你都是十分敬服的。” 王慎这人最大的优点是有自知之明,他也知道自己的武艺其实不怎么样,实际上就是个门外汉。莫说和李成、陈兰若这样的高手比,就算在这骑兵军中任意拉出一个人来,一对对较量,自己都会被人瞬间放倒。只不过自己脑子灵,力气大,披重甲在真正的战场上也算是个合格的勇士。 今天如果真和陈兰若冲突,肯定会被打得极惨。 老郭在关键时刻为自己解了围,王慎心中很是感激。 另外一个骑兵接嘴,笑道:“老郭,你这老鸟就是喜欢做和事老,见人就说好话,没几句是真的。不过,这番话到是真,咱们弟兄虽然口头不说,心中都衙内倒是服气,衙内在平原镇打的那一仗却漂亮得很啊!” 这人姓丁,今年十八岁,却从小在西军里厮混,年纪不大,已经是老行伍了,大家都叫他小丁。 和大军团作战,一口气撒出去十几队斥候,每队五人不同,李成军因为人马有限,每队却只二人。而且,骑兵营的士卒平时要负责侦探警戒,和敌人斥候狗斗,战时还得负责冲阵。必要的时候,还得下马先登,还真有点一专多能的味,平日里也累得紧。 小丁继续说道:“什么大小姐就难脾气,她是想她男人了。” 老郭大惊:“小丁,你这个快嘴,胡柴个甚,仔细撕了你的嘴?” 小丁有个快嘴的外号,是个心里藏不事的人。让他把话只说一半,比杀了他还难受。就笑道:“老郭,你这个死老鸟,这里就咱们三人,还能怕别人听去?闲走无趣,说说也无妨。” 老郭:“算了算了,你方才还在说我,其实你的话中才没一句可信的,还是我来说吧,否则还真被你编成另外一种模样了。” 王慎心中大奇:“大小姐有夫君?”不知道怎么的,听他们说这个俏罗刹有男人,他好象有点失望的样子。 “本有,死球了。” “啊,死了,怎么回事?”王慎万万没想到陈兰若是个寡妇。 老郭一拉开话匣子,就止不住:“说起大小姐,本是有来历的,她的父君本是开封留守司宗泽手下的一员大将,叫……叫什么来着……” 小丁插嘴:“叫马皋,是东京留守司中军统制,那可是真正的大官啊!” “啊!”王慎抽了一口冷气,统制官是真正的高级军官呀,比如淮西军的前军统制王德王夜叉,后军统制郦琼。真若比拟,相当于后世大军区副军级以上干部,至少挂一颗将星。 记忆中,那段历史浮上心头。 原来,这个马皋本是宗泽手下的爱将。 宗泽病势之后,东京留守司换成了杜充。 杜充残忍好杀,心胸狭窄,不能服众。于是,东京留守司招募的河北大豪,如王善、张用、曹成等人就反了,领军攻打开封。双方在开封南熏门打得昏天黑地,杜充不敌,只得放弃开封,这一事件史称南熏门之战。岳飞也是在那一战中以五百骑大破贼军,崭露头角。 南熏门战后,杜充派马皋领军攻打淮宁张用,双方鏖战正酣,叛军王善突然杀到。 马皋孤军苦战,在张用、王善军马的包抄、侧击下,损失惨重。无奈之下只得突围而出,北撤至蔡河,涉水而渡。 王善令军士施放弓弩,东京留守司军士尸填河床,流水尽被染红,为之不流。 到最后,马皋军撤回留守司大营的时候,只剩五百余人,可说是输得极惨。 他本是宗泽最信任的部属,杜充做了东京留守司留守之后,党同伐异,罢黜旧人,换上自己心腹。马皋一向看不上杜充,二人平日里诸多龃龉。于是,杜充就借这个机会对马皋行了军法,取了他的性命,夺了他的部曲。 老郭说了半天,长叹道:“可怜大小姐以前本是留守司中军大将,巾帼英雄,那一战也是遍身带伤。见自家男人遇害,就带着剩余兵马反了,投到天王麾下,做了骑兵营统制。天王见她做战勇猛,心中喜欢,就收她为义女。” “原来是这样。”王慎点点头,随口叹息一声:“杜充贼子,祸国殃民,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然后又问:“陈兰若将军投到天王麾下后,带了多少人马过来?” 老郭:“就是马皋将军手下那五百健卒,其中有两百骑兵,都是俺们西军的精锐。” 王慎心中暗想:那就难怪了,要知道这五百人以前可是宗泽的中军主力,一军之精华,一下子都被那女罗刹带过来,李成自然要大加笼络,收为义女了。世界上的事情,脱不过一个利字。换成我王慎,如果陈兰若带这么多人马来投,就算她貌似无盐,也要娶了……当然,人家可不肯嫁我。 老郭也跟着长叹:“大小姐自家夫君死在杜充手下,心中自然痛恨,连带着也恨上了宋朝的官家,不然她也不会投到李天王这里。可是,这回咱们却要受招安,衙内你是朝廷派来的大使。此番我军和刘光世休战,都是衙内一手促成,你说她能不恨你吗?” “原来这样啊!”王慎恍然大悟。 老郭一脸的伤感:“大小姐也是个可怜人,衙内你是不知道,她平日里看着好象没事人的样子,可一直贴身戴着重孝,夜里没人的时候也不知道偷偷哭过多少场。衙内,大小姐以后若是寻你晦气,还请你让她一让。” 王慎:“那是自然。”开玩笑,我让她,人家咄咄逼人,我怎么让? 该死的,只希望尽快寻到李昱,打完这一仗,咱们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后会无期。 正在这个时候,小丁突然道:“衙内,老郭,这湖直他娘好象走完了。” 听到他喊,王慎才猛地发现脚下的地好象坚实了许多。到处都长着芦苇,这玩意儿一般来说只生长在湖边。 那么说来,这洪泽湖可算是被大伙儿走穿了。 用尽目力朝前望去,依稀能够看到远方有一片灯火,长长地铺出一大片,占地极广。 那是李昱的老营。 三人面上同时露出喜色,小丁的面皮紧了:“直娘贼,那鸟毛李昱可算被咱们给逮着了,前方三十里就是他的老营,操,起码有两万人马。走,靠过去看看。” “自该如此。”老郭点点头,和二人一道翻身上马。突然间,他竖起耳朵,朝二人摆摆手:“有动静。” 话音刚落,前方的芦苇猛地如浪头朝两边翻开,白色的芦花如大片大片雪花飞起。 一声长嘶,黑压压的骑兵瞬间占据了眼帘。 瞬间,王慎的头皮就炸了,敌人在此伏击,显然是先一步发现他们三人。 “直娘贼,李昱斥候,迎上去!”老郭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吼。 “杀!”小丁也发出喊声。 是的,三人行藏已经暴露,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解决敌人,务必不漏过一人。李成骑兵穿越洪泽湖偷袭李昱大营这个行动何等隐秘,如果让敌人斥候跑回去报信。就算李昱是个傻子,也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只需谨守营寨,龟缩不出,陈兰若区区三百骑兵又岂奈他何? 李昱的骑兵队一共有五人,这一仗倒是不能打。 在低吼声中,有两骑朝他径直冲来。 老郭也抽出腰刀,朝二人猛扑。 堪堪在双方即将接触的时候,突然,那两骑朝两边一分,闪到一边。 老郭的吼声戛然而止,整个人腾空而起。然后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攥住,在地上哗啦地拉出去两丈远,就直接扔到草丛里。 “鱼网,贼子有鱼网。”小丁话音尚未落下,“刷”地,惊心动魄的声音响起。原来,就在这个瞬间,另外两骑飞奔而来,一把雪亮的刀子斩在他的背上。 小丁闷哼落马。 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在王慎刚上马,抽出横刀,转眼老郭和小丁就已经躺在地上了。 眼前是疯狂冲锋的敌骑,以一抵五,怎么看都毫无胜算。 老郭还在叫:“衙内,快逃,快逃呀!” 逃,这个字传来,王慎心中一个激灵。是啊,现在只能逃了。 可是,我这一逃,这场军事行动必然失败,以至动摇李成的整个作战部署,安娘他们怎么办?我这一逃,老郭和小丁必然活不成,我就算勉强留得一条性命,日后也必将受到良心的熬煎。 直娘贼,死则死尔,管不了那么多! 一口血气涌上心头,但心中却突然有主意。 王慎偷偷抽出横刀,藏在身后,故意惊叫:“老郭,对不起,我回去了!” 突然两腿一夹,马刺狠狠刺入马腹,一人一马如风前冲。 第44章 疾如风(求推荐票) 不愧是久经训练经历过无数次战斗的战马,速度和反应都比后世赛马俱的马儿快上一分,转眼马速就放到了最大。发出一声长嘶,黑影如同一块巨大的广告牌飞来,空气也被这凶猛的冲刺搅乱了,漫天都是芦花,白茫茫一片遮人眼目。 “杀!”王慎大喝一声,趁敌人的视线混沌,右手一翻,横刀借马力在为首那个敌人的颈上一划,瞬间和敌人骑兵群错身而过。 双方都跑得极快,转眼就分开了。 为首那个敌人还坐在马上,须臾,脑袋朝后一翻,以一种诡异的肢势挂在背后。原来,刚才王慎这一刀乃是借着腰力和马力,力量何等之大,瞬间就切断了敌人的颈椎,只留薄薄的一层皮和身体连接在一起。 这个时候,只听得“噗嗤”一声,鲜血才从断颈处喷出来,染得芦花纷纷坠地,红艳艳一片。 “关三被杀了!” “关三!” 众贼军斥候纷纷惊呼。 “杀了他,杀了他!”众贼军纷纷拨转马头,手中的马刀亮成一片。 这个时候,他们距离王慎有大约五十米,可见刚刚这个冲锋快成何等程度。 老郭确实是被一张鱼网罩住了,此刻已经被裹得如同一个粽子,再动弹不得。只不住喊:“衙内,快走,快走!” 王慎飞快地扫视了一眼,见他无碍,心头稍安。但小丁背心却中了一刀,也不知道轻重,背心的皮甲已破,有血沁出来。须臾,身下积了一滩红色的液体。他没有死,趴在地上,竭力抬头看过来。 “走不了,某是不会放弃自己的袍泽弟兄的,老郭,小丁,照应好自己,我带你们回家。”王慎冷冷地看着前方,又夹了一下马腹,让战马冲起来。 风呼呼地从身边掠,冷得一身都要僵了。白刃战一般来说,交换比都是一比一。也就是说,在如此高速的冲刺下,你的刀子砍中敌人的同时自己身体也会中一刀。 刚才一个起落杀了一个敌人本是攻其不备,接下来以一对四只怕没有那么好的运气……早知道就带上弓箭了。 但是,王慎却没有丝毫的畏惧。这个时候,也顾不得害怕。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让心绪变得古井无波。 而且,最重要的是,骑兵只能进攻。 不停进攻,杀死敌人,或是被敌人杀死。 马速快起来,双方都在对冲,三十米距离转瞬就到。眼前的敌骑组成一个半月阵,使得他们看起来黑压压一片。要想从中间穿过去,必须找个空隙。如果被人家围住,便是乱刀分尸的结局,失去速度的骑兵只不过是骑在马上的步兵,甚至还不如。 瞳孔放到最大,用尽目力看过去,前方是一条不大不小的缝隙,足够一人一马通过。 缝隙边上是一个瘦高个的贼骑。 “死去吧!”用尽丹田之力吼出这一声,顾不得调转横刀,只将刀刃横在胸前,朝前推出。 那瘦高个看到突如其来的刀光,面上闪过一丝惊骇,手中刀胡乱地兜头砍过来。 不用猜,看他的动作就是个生手,搞不好没有正经做个骑兵。王慎刚这么想,身体一矮,连人带马就从他身下钻了过去。仿佛是打篮球时的得分后卫带球突破,推出去的横刀,已经划过敌人的腰肋。 时间好象慢了下来,王慎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横刀割开敌人的麻布衫子,分开敌人的皮肉,从两条肋骨中进去,那么地流畅爽利。 横刀乃是武士刀的前身,刀如其名,乃是直刃。老实说刚开始的时候还有点顿挫,等到了刀尖,整把刀好象活过来,顺势将王慎连人带马朝前一带。 “呼!”王慎已然透阵而出。 实在太快了,转眼,王慎奔至三十米开外。战马长嘶,前蹄高高扬起,在高速运动中猛一转身,停住了。 这个时候,中刀的瘦高个贼军被破开的身体才从鞍上落下,跌入芦苇冲中,一动不动,想来是已经死掉了。就在方才,王慎这一刀在割进他胸膛之后准确地找到了里面的心脏。只一瞬间,贼骑就停止了呼吸。 “高兄弟,高兄弟死了!” 有贼军在大叫。 风大起来,空中荡漾血腥味,片片芦花已红,一片血雾,有些看不清楚前方的情形。 “都不要乱。”所剩三人中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大叫:“列队,列队,贼子也受了伤,支撑不了多久。” 骑兵乃是一军中最剽悍的勇士,李昱军虽然烂,但基数摆在那里,军中斥候还是有几分战斗力的。 这个军官见王慎一个照面就杀了自己两个手下,心中顿时一凛。看来,对方是个老手啊!如此骑术,如此狠辣手段,也只有在女真和西军精锐身上能够看到。 而且,这厮实在凶悍,冲阵之后并不逃跑,反扭转马头,准备再一次杀来。 看来,今天是踢到石头了。他忍不住大喝一声:“你们是哪里来的?” 王慎并不回答,在听那个军官说自己也受了伤之后,才发现自己手背上有热热的液体。飞快地看了一眼,才发现有血正不住流出,顺着横刀滴滴答答撒在地上。 说来也怪,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痛楚。 地上的小丁已经翻身起来,他伤得极重,靠在老郭的身上大口喘息。见此情形,二人同时发出夜枭般的悲叫:“衙内,你肩伤得厉害,别管我们,快走,快走呀!” 这个时候,王慎看到自己左肩皮甲翻到一边。才知道,方才和那瘦高个贼骑对冲的时候也中了一刀。好在这有皮甲护体,里面还穿着安娘给自己赶制的索子甲,没伤到筋骨,也不影响行动。否则,只怕自己现在已经被人家砍成两截了。 “哈哈,被狗咬了一口,不打紧。小丁、老郭看我把这群贼子宰光。老子说了,要带你们活着回家,大丈夫说话算话。” 战马开始动起来,如离弦之箭朝前猛扑:“骑兵军——有进无退!” 那个贼军军官也疯狂地大叫起来:“杀了他,杀了他!今日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冲上去!” 其他两个骑兵看到状若疯狂的王慎,突然有些乱了。 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王慎的战马再一次冲到他们中间。 四把雪亮的刀子同时在黑夜里一闪而逝。 没有呐喊,没有惨叫,没有金铁交鸣,有的只是锋利的刀刃切进身体的“哧啦”声。 王慎再一次从三人中间穿了过去。 “砰”一个贼骑从马上摔落在地,无主的战马茫然站在那里。 战斗还没有结束,双方在冲出去几十米之后,不约而同拉停战马,又扭转马头,准备下一次对撞。 短暂的两次冲击,身体中的肾上腺激素大量分泌,使得还活着的三人体力透支,都张大着嘴巴大口大口喘息,将一股股白气喷将出来。 彼此的眼睛都红了,这个时候,谁还顾得害怕? “哈哈,一群废物,可经不起爷爷杀两回。”王慎提气一笑,突然发现一口气提不上来,竟猛烈的咳嗽起来。忙低头一看,看到身上的皮甲已经被敌人彻底划开,露出里面索子甲的反光。 砍中自己的这一刀力气不小,索子甲也被割开了,有血不住冒出。 估计肺部也是被伤到了。 这一咳,直咳得满头是汗,身体也佝偻下去。 倒在地上的小丁和老郭见王慎全身是血,声音中带着哭腔:“衙内,走吧,我们就是芥子一样的人物,今日是再也活不成了,你又何必把自己给赔进去。” “住口!”王慎张大嘴,又开始第三次催动战马,口中咯咯笑着:“什么衙内,我草你们的娘,咱们都一块儿流过血了,咱们是袍泽弟兄。让我丢下自家兄弟逃命,老子不干!” 老郭长声悲啸:“兄弟啊,兄弟啊!” 小丁身体剧烈扭动想站起来,但更多的血涌出来,再支撑不住软倒下去。在倒下去的时候,他依旧圆瞪着眼睛看着前方,看着他的袍泽正在为弟兄们浴血奋战。 大风鼓荡,漫天芦花飞舞如雪,那花却是红的。 男儿的血又红又热四下飞溅。 三人再次撞在一起,疾如风,快如电,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 两个贼骑战术素养不错,当王慎朝他们冲过去的时候,二人一左一右分开,同时杀到。也就是说,王慎就算挡住一柄腰刀,也逃不过另外一把白刃加身。 但却没有丝毫的畏惧。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他选那个贼军军官做自己的目标。当两把刀当头砍来时,王慎不进反退,头一低,埋于马头之后。右手横刀置于马侧。 根本就没有用多少力气,瞬间拦腰将贼军军官砍断。 只是,那两刀却是硬生生受了。 不是王慎不想躲闪,可只要一闪,这次攻击就完全落空了。自己肺中又疼又痒,已经接不上气来。再加上马力也使到极处,再来不了几次这样的高速冲击。 冲出去几十米之后,王慎再一次拉停战马。 这个时候,他感觉背心全是又热又黏的液体,身上的衣裳已经被沁透了。人力加上马力是何等之大,皮甲和索子甲已经被彻底砍开。 有刺痛姗姗来迟,疼得浑身冷汗。 而对面,贼军军官的下半截身体还留在鞍上。说来奇怪,竟没有多少血。 仅剩的那个贼军仿佛已经被眼前的情形吓住了,苍白着脸坐在鞍上一动不动。 月亮已经彻底被天上乌云遮住,身周一片漆黑,但王慎的眼睛却亮起来。 绿油油如同受伤的狼。 他伸出舌头舔了一口已经粘满血的战刀,嘿嘿笑起来,然后朝那人招了招手:“就剩你了,来吧!” 战马动起来,愤怒地打着响鼻。 马蹄,声如闷雷。 第45章 幽并游侠儿 一种可怕的气息从王慎身上弥漫开来,并顺着奔驰的战马袭来。 恍惚中,仿佛是看到一头从地狱里出来的恶龙。 见身边的同伴一个照面倒下去一个,一个照面倒下去一个,到现在只剩下自己一人,最后那个贼军斥候终于崩溃了。 他大叫一声:“鬼,恶鬼!” 立即拨转马头不要命地逃了。 见他要走,王慎心叫一声糟糕。自己现在距离贼人还有三十来米,双方的战马都在跑。而且,据他估算,敌人的战马速度还要快上一分。真追,却是追不上的。 如果叫他逃回老营,李成骑兵军的偷袭行动岂不是暴露了。 不能让他逃了,付出这么大辛苦,这么大牺牲,怎能轻易让胜利的果实从手上溜走,绝不! 可是,应该怎么把他留下? 说时迟,那时快,王慎的战马已经掠过贼军军官所乘坐的那匹战马。那人的下半截身体还留在鞍上,一动不动。 王慎眼尖,就看到他的鞍边还挂着一张骑弓和一壶箭。 也顾不得多想,随手将横刀别在腰带上,猿臂一展将骑弓扯了过来,又抽了一支箭搭在弓上,“霍”一声拉成满月。 一前一后两匹战马还在飞快奔驰,王慎高举着骑弓,夹紧马腹,将身体重量全部压在马镫上,整个人也随着战马奔跑上下起伏。 实在是太颠簸了,根本没办法瞄准。 敌人的马快,而自己手中只有一支箭。也就是说,王慎只有一次机会。 若不能一发中的,一切都完了。 巨大的压力如石积在心头,令他窒息。同时,手上的弓也似变得沉重起来,直拉得双臂隐隐发麻。 前面的那个贼骑也在不住晃动,眼见着越来越小。转眼,就已经把双方的距离拉到一百米。 在这么跑下去,他很快就回逃出弓箭的射程。 王慎紧咬着牙关:不行,我不能慌,不能慌,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会! 战马还在上下起伏,如同坐在一叶扁舟里,身边是汹涌急流,而他一会儿被抛上波峰,一会儿又重重跌落谷底。 对了。 突然间,王慎发现每次战马起伏到最高处的时候都会有一个短暂的停顿可供自己瞄准射击。 想到这里,王慎眼睛大亮,张开嘴缓缓地将一口气吐了出去。 一口气吐完,战马已经腾到最高处,马蹄将要落下。 他淡淡一笑,将弓朝上一举,“咻”一声射了出去。 就是这个时候。 这个时候,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拉到快一百二十米了。 …… 倒在地上的小丁因为失血过多,眼前已经阵阵发黑。但他还是猛地瞪大了眼睛朝前看去。同时,一直在鱼网里竭力挣扎的老郭也停了下来,竭力抬起头来。 实在太远了,能射中吗? 一颗心仿佛已经被空中那支羽箭牵扯着,不住上升上升,直到最高处,然后落下来。 …… 这是一道漂亮的抛物线,在羽箭脱弦而出的瞬间,王慎就知道这回有了。 是的,心神仿佛已经和射出的那支箭用一根透明的丝线连接在一起,他有种错觉,这支箭就是自己延伸出去的一只手臂。 一定能中。 王慎猛一低头,把手中的弓扔在地上,然后高举起右手,缓缓捏成拳头朝天空狠狠一击。 …… 响亮的破空声。 此耳的锐响让那个正在惊慌逃命的贼军忍不住回头一看。 “噗嗤”好响亮的声音。 顷刻,他就被王慎这一箭射断鼻梁。 可这并不能让三棱破甲锥停下来,锋利的箭头继续向前,射进大脑,突一声从后脑处出来,甚至没有带出一滴血。 …… 小丁和老郭被王慎这神乎其技的一箭夺去心魄,二人同时张大嘴。 良久,老郭才喃喃道:“天王,天王……” 是的,军中能射出如此一箭的也只有李成李天王了。 恍惚中,王慎的身影和李成的形象混为一体,再分不出彼此。 “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王慎感觉自己的箭术从来没有这么高强过。果然,生死相搏才能让武艺得到极快的提升。 此刻的他意气风发,忍不住厉声长啸:“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金戈铁马,纵横自在,大丈夫当如是哉!” “小于,老郭,我答应过要带你们活着回去,走,咱们回家!” “袍泽弟兄,袍泽弟兄!”小丁和老郭面上热泪纵横。 ********************************************************* 呜……呜…… 远方有狼的号叫。 这一两年来,淮西处处烽火,百姓路倒,土地荒芜,野物也多了起来,尤其是已经变成一片草海的洪泽湖。 自进入湖区,骑兵营的汉子们一边行军,一边打打猎,倒是小有斩获。 吃着野鸭野鹅肉,喝饱了酒,也闹够了,士卒们都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呼呼大睡,酣畅淋漓的呼噜声此起彼伏。 只一堆堆篝火还在明灭不定,被风拉扯得呼呼着响。 陈兰若身上只披了一件薄衫,腰挎两把弯刀在营地边上慢慢地走着,皮靴踩得干裂的湖床沙沙着响。身为一营营官她本可以在自己的小帐里倒头酣睡的,完全不用在这野地里饮风食露。 可是她不行,她知道这三百汉子都是精锐中的精锐,有的老卒打仗的日子加起来比自己岁数都多。这其中,两百健儿原本是亡夫的老部下,看在我那死去的男人份上,或许还能给几分面子。但其他人,却未必拿她当回事。 要想掌握这支强军,你就得比别人强。除了用武艺压服他们,做起事来还得比他们更用心。 呜……呜…… 狼叫声更叫响亮,接着就是一声长长的凄厉的叫声。 趴在地上的战马竖起了耳朵,躺在身边的士兵伸手轻轻地拍打着马颈,安抚着即将躁动的牲畜。 突然间,陈兰若心中有些不安。这才想起王慎、老郭、小丁他们那队斥候出去已经快两个时辰了。骑兵营的警戒圈子撒出去十五里路,斥候们沿三个方向巡逻,一个时辰换一班岗。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别出什么事才好。 如果他们真有意外,失去了王慎这个向导,这仗还怎么打,我又该如何向义父交代? 陈兰若有点后悔了,早知道就不派那姓王的出去了。 可是,我这火暴脾气自己就控制不住?一看到他那笑嘻嘻的贱样,心头就来气,就想朝他的面上剁上一刀。 招安招安,招个甚安? 我家汉子就是死在朝廷手头的,此仇不共戴天。这天下,就是他们赵家人祸害了的。如果没有道君皇帝和赵桓这一对垃圾,这天下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真说起来,表面上看起来,贼汉子死在杜充那畜生手上,实际上却是被赵家人给害了。 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兄必有其弟,如今的官家赵九我看也不是什么好货…… 是的,贼汉子的是是怪不到姓王的身上去。 可是…… 想起冤死的丈夫,陈兰若眼睛里泛起了浪花。 她一把从旁边一个睡着士兵的手上扯下一个酒壶,就要朝口中灌。 这个时候,狼还在叫,叫得人心烦意乱。 陈兰若再也忍受不了,骑上战马,夹了弓冲出去,想要将这该死的畜生射杀了。 冲出去大约两里地,就看到前方黑压压一群战马冲来。 陈兰若心中一惊,却是不惧,厉声喝道:“谁,报上名来。” “大小姐,是我们,我是老郭。” 接着,就是王慎的急切的大吼:“军医,军医!快叫军医,小丁不成了!” ********************************************** 篝火的火光中,小丁张大嘴大口大口喘息,面如金纸。 他背心中了一刀,伤口从右肩直划到腰上,狰狞翻开。血糊糊地朝外涌,有人拿起针线麻利地缝着。 大约是感觉到痛,小丁口中低低地哼着。 事情的经过陈兰若已经听老郭说了,她看了看正在给小丁上药的人,问:“如何?” 那人两手全是血,神色黯然,“怕是……救不转来了。” 众人闻言心中都是一沉。 大约是听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小丁身体一颤,虚弱呢喃:“救救我,救救我,娘,娘……我想你了,娘……” 王慎的眼泪夺眶而出,他从陈兰若手头抢过酒壶,把一口酒灌进他口中:“小丁,好兄弟,我们不会抛弃你的。一点小伤,死不了。马上就要打仗了,我留一匹马给你,天亮的时候你自己回平原镇去等我。等打完仗我去寻你,咱们好好喝一台大酒。” “大哥,大哥,谢谢你……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不想死……”小丁脸上浮现出一丝艰难的笑容,头一歪停止了呼吸。 终归是失血太多,即便缝好伤口,这个年轻的士兵还是没能挺过去。 “你死不的,好兄弟,睡吧,睡吧,睡醒就到家了。”王慎的眼泪成串地落下。 “小丁兄弟啊!”老郭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压抑的哭声响起。 陈兰若狠狠抓过王慎手头的酒壶就朝自己口中灌去。 宽大的袖子退了下来,露出满是长条状纤细优美的肌肉线条,冰凉的酒液顺着手臂流下,上面刺的那头青龙张牙舞爪,仿佛要活过来。 喝完,她将酒壶狠狠地扔进火堆里。 火星四溅,随风飘荡。 “所有人都给我起来,灭火,着甲,上马!” 大吼声中,士卒们都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扯开了裤子围着篝火就将一股尿标了出去。 火灭了,腥膻之气弥漫开来,男儿血性铺天盖地。 陈兰若目光转眼睛地看着手下,等到部队整装完毕,她翻身上马:“小丁死了,直娘贼,咱们要报仇!所有人跟我走,把李昱的老巢抄了,砍下他的狗头!” “老规矩,此战结束,大醉三天,所有花消都记在我头上。出发!” 她那支狰狞的花臂一挥,没有呐喊,没有愤怒的吼叫,队伍雷霆万钧而有寂静无声地朝前移动。 夜光中粘满露水的铠甲闪闪发亮,如同一道钢铁河流。 第46章 奔流 先前王慎终于摸清楚了李昱老营的情况,就在距离骑兵营五十里的地方。 暗夜行军,虽说战马夜能视物,虽说道路早已经勘察清楚,还是花了很长时间才赶到地头。 已经出了洪泽湖,远方就是李昱的老营。 李昱也肯定在里面,这一点从辕门上那面大旗上绣的那个“李”字就可以知道。 在骑兵营和李昱老营之间的空地上有一个砖窑,就如同平地里隆起的一个小山包。 王慎和陈兰若就站在砖窑的顶上观察李昱贼军的情形。 老实说,对于李昱王慎是非常轻视的。当初在平原镇那一战还真叫他大开了眼界,贼军战术素养极低,好好一场战被他们弄成了水陆道场,又是端公做法,又是道士念经,荒唐到了极点。 一万多人,没有任何配合,就那么一涌而上,稍有死伤就一哄而散。 就那现在这个砖窑来说吧,乃是这片旷野上唯一的制高点,站在上面周围几十里地一览无余,你怎么也得放上几个哨兵吧? 其实,这也是这个时代的农民军流寇的特点,战争的艺术他们还没有能够从战争中学到,王慎也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 今天的天气非常糟糕,头顶的乌云越发的黑起来。风更大,吹在身上冷得人发颤,谁也不知道这雨什么时候下来。 眼前是一片空旷的土地,长满黄草,在以前这一带应该都是农田,依稀能够看到纵横交错的田埂。另外,还有不少河流在大地上蜿蜒盘旋,汇入大湖。其中有一条最是宽阔,好象是泗水的一条支流。古今地理差异很大,王慎也弄不清楚。只不过,旱了这么久,那条河也干涸了,只露出河床上白花花的鹅卵石和涓涓细流。 大军扎营最要紧的是寻找可用水源,因此李昱中军主力就驻扎在这条河边。 李昱军军势看起来很是散乱,也谈不上有任何归置。不外是大伙儿聚在一起,撑开帐篷,搭起窝棚,然后用栅栏围了遍罢。不像李成军,大军扎营之后要分为东西南北四大块,每个营之间甚至还挖了隔离壕沟和防火带,道路上也放了拒马,又卫兵来回巡逻。 也大约是因为这样,眼前的李昱军摊子铺得很大,帐篷和窝棚平摊出去,无边无际,看起来就好象是大地上平白地打了千百个补丁。 营中,李昱手下那群破衣烂衫的士兵乱糟糟地蹿动着,毫无军纪可言。 陈兰若:“如何?” “你是在问我吗?” “废话。”女将军显得很不耐烦。 王慎叹息一声:“至少有两万人马,很多呀!我只是奇怪,李昱竟然靠着这群垃圾部队活到现在,甚至还和淮西军打得有声有色。” 陈兰若冷笑:“这说明淮西军也烂得很,天王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竟然和刘光世停战,还受招安,听他节制。” 王慎知道陈兰若对于接受招安一事异常愤怒,不欲对此事发表意见,抬头看了看头,道:“看天气只怕又是一场大雨,本来,旱了这么久,天干物燥,李昱的老营建得也是乱七八糟。只需放上一场火,管叫他一发不可收拾。现在,这火攻的法子是不能用的。” 正说着,有雨点落了下来,打到他脸上,却冷得厉害。 王慎一凛:“果然落下来了,好险。若咱们再迟上一天到这里,湖里水一涨,大家都要喂鱼了。” 说话间,雨逐渐大起来,虽然比不上那日在平原镇的暴雨,却淅淅沥沥在天上连成无边的银丝。 低级头看了看砖窑下的那三百骑兵,人人都是浑身湿透,面上铠甲上都积着淤泥。他们神情虽然坚强,可眉宇间却透着疲倦。 王慎叹息一声:“走了两天两夜,都是干粮,没正经吃过东西,士卒们都困苦得紧,这一仗依我看来……”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陈兰若就不耐烦地冷笑道:“凭多废话,不能用火,硬打就是了。” 她提高了声音对底下的士卒喊道:“大家都听着,咱们到地头了,李昱就在前方。直娘贼,这一路真走得真是苦透了,到现在总算不用在吃这个苦头了。” 大家都是满面的兴奋,低低地发出咆哮,竭力不让自己发出欢呼。 陈兰若挥了挥手中的马槊:“不过这天你们也看到了,下雨了,一时间也停不下来。说不定再过得一两个时辰这河里的水就要下来,也就是说,湖里肯定要涨水,咱们已经没有退路了。敌人有两万,我们三百,这一仗只能硬冲,必然艰苦。” 等到大家平静下来,她接着说:“古有楚霸王破釜沉舟,今天咱们也要背水一战,不是生,就是死。不过,你们放心,我会永远冲在最前头。我西军——” “威武!” 所有的人都高举着马槊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吼。 “跟我来!”陈兰若一夹马腹冲下砖窑,缓缓地朝前方黑压压一眼看不到边的敌营行去,犹如闲庭信步。 王慎也冲了下去。 身后,三百骑兵停止欢呼,一队队跟了上来,逐渐组成一排排稀疏线型阵,宛若梳子一样朝前推进。 马蹄清脆柔和,带着一种悦耳的旋律。 黎明正是人最庸懒的时候,偶然有人揉着眼睛打着哈欠从棚子里出来,又有人去河边打水。炊烟次第升起,在湿漉漉的空气中青忽忽将天与地连接在一起。 偶有几声牲口的嘶鸣,整个李昱老营一片寂静。 不过,这片祥和很快就被骑兵营打破了。 李昱老营辕门有十来个卫兵正在闲聊,突然间,整齐的马蹄声使得他们同时抬起头来。 就看到东面的旷野上突然出现一大片被金属包裹的骑兵。 他们先是缓慢朝前推来,渐渐地,战马开始小跑。 再接着,冲在为首的那个那个骑将突然将手中的长槊朝天上一指。 轰隆一声,所有的马儿同时将速度放到最大。 后面的骑队一排排朝前靠拢,在敌军大将身后结成一快结实的大阵。 马蹄声震得天都要翻过来了,已经变成菜园子的大地泥浪翻滚,腾起片片黑雾,这使得他们就好像是突然从地底下钻出来的恶魔。 这十多个卫兵顿时惊得目瞪口呆,还没等醒过神来,就已经被扑到面前的骑兵锋利的长槊淹没了。 在这个瞬间,王慎才真正看到陈兰若的厉害。她长啸一声,一马当先扑进辕门,手中长槊挥舞如鞭,不停抽出去。每抽一记,锋利的枪刃就带起一丛血肉。 在她身后是更多的长槊,也同样朝前横扫。 这些马槊乃是冷兵器战争中最犀利的冲阵兵器,在制作的时候需要将上好枪材裁成小木条,刷上漆,用丝麻裹了,上漆。然后放水中浸泡一段时间,接着阴干,继续裹上木条,上漆,泡水,如此三年乃成。 长槊一旦制成,长达两米二尺,极是柔韧。正以为制作难度太大,耗费的材料和人工也多,北宋以后就逐渐被战场淘汰了。 西军骑兵大概是历史上最后一支大量装备马槊的重骑兵吧? 随着,就有惊慌涌来的贼军被长槊割翻在地,甚至来不及呻吟一声,就被疯狂的马蹄踩成肉酱。 一顶顶帐篷被马槊挑翻,里面的人根本出不来,就被践踏至死。红色的血液从帆布里渗出,变成黑红的酱色。 即便有人侥幸出里面逃出了,也只顾着扭头逃跑。 一口气突进去大约百米,虽然不远,但整个李昱老营已经彻底被骑兵搅乱了。 王慎自从穿越到宋朝之后,已经记不得自己究竟杀过多少人。昨夜更是一口气取了五人的性命,整个人已经麻木了。在这样的生死场上,怜悯就是对自己对战友的冷酷。 要想活,就得杀,一路杀,杀出一个天开云阔。 长槊这种兵器对人的体能和技巧要求极高,短时间也学不会。此刻的王慎手中提着一把朴刀,横在马上,只竭力驱使战马朝前猛冲。 也不用他做任何动作,战马就能带着锋利的刀刃将一颗颗敌人的头颅切下来。 身侧是喷涌而起的血花,黑忽忽的人头跃上半空。 他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血飞溅到自己身上,先开始血还顺着铠甲往下流,渐渐地就凝成豆腐状。 身上的伤还在疼,昨夜血战,他身上至少中了三刀,好在有铠甲保护,只破了点皮,没有任何危险。除了肺部的伤,让他嗓子眼里不住发痒,想咳又咳不出来。 王慎稳住刀杆子和身形,用尽全身力气大吼:“我等是李天王麾下健儿,奉大宋官家旨意吊民伐罪,只拿李昱,胁从不问!” 其他骑兵也同声大喊:“只拿李昱,胁从不问!” 这一声大喊,如同平地里起了春雷,甚至将敌营中的鼓声都压了下去。 先前骑兵营突进敌营之后,贼军自然是一团大乱。不过,李昱济南军的营盘占地极广,人也多,没有受到波及的地方响起阵阵鼓声,那是贼军将领正在招集部队,将一片又一片密密麻麻的叫花子一样的士卒朝这边赶来,投入战场。 在史料中后人一提起北宋,第一印象这就是一个太平富庶,甚至连守城老卒都着丝履的盛世。但其实,因为受到生产力的限制,再加上北宋中期人口大量增加,土地兼并现象严重,百姓生活极其困苦,社会矛盾极大。 北宋一朝,农民起义此起彼伏,每一年安宁。其中规模最大的先是有王小波、李顺造反,后又有方腊攻占江南数省。到南宋初年,还有杨幺和钟相。 对付农民起义,宋王朝除了发兵征讨之外,最常用的手段是招安。把流寇和农民军招入军官,使之成为体制内人士,吃皇粮抱铁饭碗。 也如此,到北宋后期,官军膨胀为一笔天文数字,使得国家财政在无法承受。 因为有着这种传统,在这个年代,农民军接受招安,反叛,再受招安就如同家常便饭一般,已经成为一种传统。 听到“只那李昱,胁从不问”的喊声之后,所有人的脚步明显迟疑了。 第47章 血磨盘 王慎喊出“吊民伐罪”之类的话并不是真的想要招降这些贼人。 据估计,贼军有两万,而自己和陈兰若只有三百骑兵。光靠着点人马,如何控制得住这么多人马。等到贼人回过神,一个人潮涌来,挤也将他们挤死了。 他只不多是想让敌人的攻势稍微地慢上那么一点,也好借机朝敌人营中猛冲,制造更大的混乱,让贼人的建制被骑兵彻底冲乱。 敌人慢下来,这使得他们簇拥成一团,人山人海挤得厉害。这个时候,王慎的战马也逐渐跑不动了。再这么下去,很快就会失去速度。 当下,王慎鼓起力气,提起朴刀劈头盖脸地左右乱砍。 贼军都是无甲杂兵,如何抵挡得住。眼前,无数人捂着脖子、面庞和胸口倒了下去。 眼帘之中,全是红色。 虽然说有人下意识地提起兵器打到王慎身上,可他们手中简陋的兵器砍在镔铁扎甲上,除了留下一道浅薄的白印,却是毫无用处。 王慎心如铁石,已经杀发了性,即便身上受了些轻伤,也丝毫不觉得痛。 重骑兵紧随其后,凶猛冲撞。长长的马槊狠狠抽在人身上,瞬间弯成新月,然后又猛地弹开。不管敌人身上穿着铠甲还是布衣,都被麻利撕开,锋利的枪刃在他们身上拉出又长又深的伤口。 长槊“噼啪”“嗡嗡”鸣行,马蹄轰隆地踩在已经积满血水的土地,一口气向前冲出去将近两百米。 雨还在不住地下,又密又实,竟然是一片朦胧了。 王慎还是机械地挥舞着手中的朴刀,耳朵全是敌人哭爹喊娘的叫声。时不是有几支冷箭射在他身上,射在铁甲上,折断或者弹开。 眼前混沌不明白,有些看不清楚。出来黑压压的人头就是红艳艳的人血。 这就是冷兵器战争吗,只要你装备精良,训练有素,赢得一场战争的胜利其实非常简单,这一战,打到现在已经没有多大悬念了。 三百人马虽少,可这样的具装重骑在火器没有出现之前,在战场上简直就是一种逆天的存在。单靠轻步兵,去再多人都是毫无用处。 唐初,李世民不就靠着三千玄甲重骑横扫整个中国? 远的且不说了,就在这个时代,在真实的历史上,去年开封南熏门之役。战神岳飞不就靠着五百骑兵,硬是击溃了王善、曹成、张用等几万叛军的车轮战。 在冷兵器战场上,要想想破骑,只能依靠骑兵,或者神臂弓弩阵。而眼前这群流寇有骑兵和神臂弓吗? 岳爷爷,不,我那未来的老丈人能够做到的事情,某也可以。 一股豪气从心头升起,直欲大声长啸。 可一口气刚运起,喉头却是一阵麻痒,就大声地咳嗽起来。 再咳出一身汗的同时,王慎又听到座下的战马开始大口大口地喷着白气。 他心中一惊,这才感觉自己手臂因为长时间不间断地挥刀,已经有些发软。而我肺部有伤,再这么下去会有麻烦的。至于战马,已经冲了这么长时间,怕就怕它也支撑不下去。得尽快找到李昱,打掉他的指挥中枢。我等已经陷进敌营,若是等贼军回过味儿,四面合围,这仗就难打了。 顺手荡开两支长矛,战马高高扬起前蹄将一个贼军狠狠地踩进泥地中。王慎瞪大了眼睛,用尽目力朝前看去。 就看到在一片朦胧中,前方二十丈有一顶硕大的白色帐篷,帐篷前立着一根旗杆,上面飘扬着一面大旗,霍然写着“李”字。 同时,身前的压力也变得大起来。从白色大帐两边不断有人潮涌来,眼前密密麻麻全是人,王慎的战马就好象是冲进了一个粘稠的沼泽。 再看那些敌人,装备被先前所遇到的要好上许多。人人手上都提着象样的兵器,有的人身上还穿着铠甲。 如果没有猜错,那里就是李昱的中军大帐了。 不但王慎,正凶猛冲锋的重骑兵们速度也迟缓下来,最后竟然停了。 无奈之下,他们只得纵起马蹄不住朝前踩去,又提着长长的马槊不住下刺,顿时和贼军战做一团。 王慎又惊又喜:“李昱就在前面,冲上去,冲上去!”是的,胜利就在眼前。只要杀了李昱,这场战斗就结束了。贼军现在还乱得厉害,到处都是军官们惊慌的叫声,他们挥舞着手中的兵器不住朝自己人身上砍去,试图收束部队。如果让他们整顿好队伍,布下阵势,失去了速度的骑兵呆坐在战马上那就是人家的活靶子。 必须在最短的时间突进去。 王慎竭力忍受着嗓子里的咳意,大吼一声,手中朴刀调头刺到战马的屁股上。 那匹战马发出一声疯狂的长嘶,腾空而气力,瞬间扑进前面的人潮。 一片清脆声响,几个贼军刚竖起的长矛刺在马甲上,瞬间折断,他们也被战马撞得口吐鲜血委顿于地。 见王慎如此剽悍,赶来的贼军却是惧了,脚下一个迟疑。 身前压力顿时一松,王慎猛地咳了一声,放声长啸,手中满是缺口的朴刀化成一团银光朝敌人头上卷去。 受到他的鼓舞,其他骑兵也是红着眼睛同声大喊:“杀贼,杀贼!” 战马又开始跑起来,三百条马槊拖出长长的闪亮轨迹,所经之处,喷血的尸体,被斩断的头颅、手臂漫天飞舞。 这就是一具高速高效的搅肉机,摧枯拉朽,所向披靡。不,这就是一口磨盘,人命不断被投下去,再被磨成烂肉吐出来,成为这血染大地的一部分。 十五丈……十丈……五丈…… 终于,王慎靠进了敌人的中军大帐。 “李昱,李昱,李昱!” 他大声呐喊着,轰然大笑:“龟孙子,怎么,躲着不敢出来吗?” 眼前全是人,乱七八糟,只要李昱混在人堆来,又如何将他找出来。况且,自己也不认识这厮。 这就麻烦了。 他奋起力气,一刀砍在大帐前的旗杆上。 巨大的旗帜倒了下来,将下面几个贼军砸得惨叫连天。 突然,一片惊叫。就见得远处一骑悲愤地大吼,策马冲来。 这人身上穿着华丽的铠甲,背上还披着一袭蓝红相间绣满花鸟的披风,像只骄傲的孔雀,好象是怕别人认不出他来似的。 他又高又胖,就好象是一座肉山杵在马背上。 身大力不亏,这一点从他手中的兵器就能看出来。正是一柄顶端装着锤头的枣木长棍。 第48章 斩将 看到他的体形和武器,王慎心头一惊。如果没有猜错,此人的力气定是不小,看他的骑术武艺自然也差不了。 自家的事情自家最清楚,王慎这人最大的优点是有自知之明。 穿越到宋朝之后,这一段时间时刻在生死之间徘徊,手上已经沾了十多条人命,每次和敌人性命相搏,表面上看起来都轻松愉快。其实,说穿了不过是仗着厚甲、强弩、和健身房里举铁练出来的力气欺负人,这情形就好象是在网络游戏里穿了一身极品装备。真若说起还算过得去的技术,那就是自己的箭术了。 那天同李成这个当世一流的高手过招,王慎深刻地认识到这个时代的武人强到何等程度。 眼前这人一身铠甲,手中使用的又是专破自己身上扎甲的钝器,无论怎么看,自己贸然冲上去好象都不太明智。 那么,就用箭。 手头的朴刀已满是缺口,根本就砍不进人体,使到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铁片子。王甚索性将刀一扔,抽鞍边抽出大弓和雕翎,瞄准那人“咻咻咻”就连环三箭射了出去。 这张弓得自昨夜那个贼军斥候将领,据王慎估计弓力至少在一百磅以上,寻常人根本拉之不动。射杀那人之后,王慎也觉得自己的臂膀酸得不成。也知道这弓不是自己现在能使的,无奈这种复合反曲弓制作工艺复杂,威力也大。于是,王慎就收了起来带在身边。力气这种东西,多练练就有了,但好弓却不容易寻到。 因为天气不好,弓和箭都用油布捆扎了。 意识到敌人的厉害,王慎可没有胆子和人家骑马对冲,正大光明较量。如此纷乱的战场,还有什么比箭更犀利的武器? 心头一紧,也忘记了自己现在的力气还驾御不了这种硬弓,竟拉成满月。 劲矢如电,在空中拉出长长虚影。 三箭一前一后,分别射向那人的面门、心脏和小腹。 好一个动作灵巧的胖子,敌将一声沉闷的大吼,手中长棍舞成风车。 王慎看得分明,射向胖子面门的那一箭被他长棍顶端的锤头“叮”一声拨开。 立即吓了一跳,这人动作好快,力气也好生之大。沉重的大棍在他手中如竹竿一样轻轻飘飘。 拨开第一箭之后,射向胖子心窝的第二箭又至。 敌将飞快旋转的长棍突地停下,在胸前一横。“笃”,箭射在棍上,颤巍巍嗡嗡乱响。 这个时候,被棍子带动的雨水才四下散开如孔雀开屏,立于正中的那个胖子看起来直如天神一般。 双方的战马还在对冲,眼见这就要撞在一起。 此人惊世骇俗的武艺让王慎禁不住瞪大了眼睛,心中也是一沉,如果第三箭不能射中敌人,自己会死的。 一股强悍到了极处的气势扑面而来,叫人无法呼吸,这是王慎到南宋后第一次离死亡这么近。 这个时候,王慎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到第三箭上。 “噗”第三箭射中那人的小腹,三棱破甲锥轻易地刺破敌将的铠甲,深没入体。只剩一小截尾羽留在外面。 剧烈的痛楚使得那人大吼一声下意识地扔掉手中大棍,伸手去摸他硕大的肚子,他的眼神里全是不可思议,似是在问这一箭是怎么来的。 王慎心中一阵狂喜,猛地明白,雨实在太大,刚才敌人大棍舞出的水花将他自己的眼睛迷住了,自然没有看到这射来的第三箭。 趁这个机会,他猛地收起弓,抽出横刀在敌将脖子上一划。 两匹战马错身而过,然后都撞到前方的士卒,停了下来。 横刀何等锋利,在划破敌将头盔两侧的皮制护耳后随便将他的颈动脉切断。 大股红色的液体从敌将的头盔下冒出来,使得他的神情看起来无比凄厉。 其他贼军也呆住了,愕然看地看他,发出大喊:“李大王,大王!” 王慎身体一震,大吼:“你是李昱?” 血水如同瀑布一样流下来,那个胖子悲凉大叫:“你是谁,是李成吗?” 放眼整个淮西淮北,能够有这么一支重骑兵的,又有如此神射的人,除了李成李天王还能有谁? 他口中也有血流出来,不住咳嗽,将血点子喷得到处都是:“不愧是李天王,竟然越过大湖突袭我军老营,佩服,佩服。” 失血的速度实在太快,转眼李昱的脸已经苍白得看不到一丝血色。 王慎大笑:“某乃淮西军后军辎重营指挥王慎。” 李昱的眼睛睁圆了:“原来你就是那个以两百人阻我一万前军的王道思……咯咯,咯咯,淮西军竟然出了你这么个人才……轻骑突击,攻其不备,势如闪电,又武艺高强,将来必然是个人物,死在你刀下,某也……也不冤……”话没有说完,他头一低就软了下去,就此停止呼吸。 王慎见李昱死在自己手上,欢喜的同时也暗自叹息。据他听李成说,这个李昱本是济南府一个普通农户,少年时也是个豪爽的好汉,散家产结交江湖人物。金人入侵,山东沦陷之后,此人揭竿而起,短期内就聚拢了上万人马,一路攻州掠府,就连刘光世的正规军也被他打得异常狼狈。 这样的人无论怎么看,都算是个人尖子。 在真实的历史上,他后来也是死了的。但具体是怎么死的,我也不知道。不过,今天这一战,若再迟上片刻,倒下的就是自己。 不管怎么说,这一仗老子赢了。 到处都是贼军惊慌的叫喊:“大王死了,大王死了!”一面接一面旗帜和帐篷倒下。 王慎长长地吐出一口白气,这才感觉自己双臂隐隐着痛。原来,刚才这不顾一切的三箭射出去之后,却拉伤了肌肉。 他正要抽刀去割李昱的头颅,挑在刀尖上招降贼军。 突然,一股大力涌来,使得他连人带马不由自主地朝前移动。 回头看去,王慎浑身冷汗都流了下来。剧烈的咳嗽一声接一声,咳得肺他太阳穴突突跳动。 贼军已经彻底陷入混乱,两万失去指挥的步兵胡乱挥舞着手中武器向东涌去。试图沿着来路逃回淮北。 王慎方才冲得实在太猛,已经和骑兵大队脱离,被裹胁在乱军之中。 第49章 倚靠 心中暗叫一声不好,落到如此混乱的人潮里,一个不好,那就是被人践踏至死的下场。 饶得王慎胆气壮,心中也是一阵混乱。 半天,等他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被人流裹胁着走出去不知道多远,骑兵营的袍泽弟兄一个也看不到了。身边只是无边无际,张大嘴发出无意义叫喊,满面惊恐的贼军。 人挨人人挤人,就连战马身边也全是人。这个时候,但凡有一个贼军一矛刺来,王慎给裹于其他,没有腾挪转圜的余地,也只能硬生受了。 不过,敌人只顾着低头逃命,早已经失去了和人交手的勇气。 他们不动手,就怪不得我了。王慎一咬牙,顾不得手臂的伤痛,双手执刀,胡乱地朝四周扫去。一时间,满耳惨烈的叫喊,也不知道砍中多少人。眼前已经彻底被血之迷雾遮挡了,什么也看不清。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战马跑了起来,原来,在王慎凶狠的斩杀下,终于清理出一片空地,战马可算是能跑起来了。 只要能跑,就没有人挡得住。 很快,王慎冲上了一个小高地。雨已经下了半个时辰以上,地上已经被人踩得稀烂。战马可以轻易冲上去,但步兵却不行,爬一步就会滑两步。不片刻小高地下就垒满了人,浑身是血的贼军在泥里打滚,发出悲凉的哭喊和凄厉的咒骂声。 看来得在这里休息一下,等到战场平静下来再说。 正当王慎将一身松弛下来的时候,松了一口气,那边突然传来阵阵娇叱,是陈兰若那带着金属味道的颤音。 转头看去,王慎惊得寒毛都竖了起来。 却见,不知道什么时候,陈兰若也跟自己一样因为冲得实在太猛,冲到那吞噬了无数条人命的人潮中。被簇拥着,不断向东面涌起。 济南军没有头盔,所有人都光着头。眼前全是黑压压的脑袋,如同浪花般翻来涌去。 陈兰若身边全是人,已经被彻底夹在里面。无数双手伸出来,拉住马尾,抓住马鬃,扶着马鞍,欲要借助马力向前。战马已经没有了力气,发出阵阵哀鸣。 这个女将军又惊又怒,提着马槊欲要不停朝下抽去。可马槊实在太长,根本使不上力。扔掉长兵器,欲要去抽刀。但她的刀已经被人扯掉了,就连腰带上也被好几双手抓住。 就算陈兰若武艺高强,也是惊得面容苍白。落入如此人潮,就好象是掉进沼泽里,即便李成来也无法可想。 这还是好的,最要命的是,敌营东面有一条泗水的支流,乃是贼军溃退的必由之路。 先前骑兵冲营的时候,河还是干的,现在下了这么长时间的雨,上游的水泻下来,转眼就没到人的腰部。 被这条河流一阻,两三万济南军挤在河边,相互推搡,如同下饺子一样扑通扑通掉进水里。一波一波的人潮下水,被千万双脚践踏,号叫声乱成一团。 王慎又开始剧烈咳嗽起来,背心里一片冰凉,也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雨水。 心中一个声音在叫:陈兰若死定了,死定了……我该不该去救?如果去救……我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现在又投入人海洪流,怕是要将自己也赔进去。再说,我和陈兰若相处得也不愉快,犯得着为她冒险吗……可是,可是,如果见死不救,我将来必定会受到良心的熬煎,一辈子不得安生。王慎啊王慎,难道你想在未来几十年的人生中时刻梦见今日这血淋淋一幕,然后惊叫着醒来?你一个普通人穿越到这该死的乱世,没有身世背景,没有任何势力,要先安身立命,只能依靠现代人的先知先觉先一步做出正确选择,依靠人格力量聚拢人心。 “草他妈,我这该死的现代人的良心啊!” 王慎不咳了,悲愤地大吼一声,骑马狠狠地朝陈兰若方向冲去。 胸中无名之火熊熊燃烧,王慎依旧双手执刀,披风般的乱砍乱杀。 接着战马居高临下的巨大的动能,眼前的敌群分快地朝两边翻开,转眼王慎就冲到陈兰若身边。 他一咬牙,横刀在陈兰若身两侧连连挥出。 没有血光,横刀实在太锋利了,无法抓在陈兰若身边和马上的手指被瞬间砍断。 就好象是电影里马克沁机枪射击时弹出的弹壳,无数手指跃上半空。 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多手指,有长有短,有粗有细,有的白皙有的指甲缝隙里全是黑泥。 没有了贼军的拉扯,陈兰若的战马一声长嘶,终于冲了起来。 而这个女将军也回头看了王慎一眼,嘴唇一动,像是要说些什么。 可是,王慎却惊叫一声:“小心啦!” 还没等陈兰若回过神来,就感觉身前一虚,连人带马扑了出去。 原来,就在方才,她已经移到河边,直直地从河坎上跌落水里。 河水已经很深了,她又身着重甲,一入水就如同秤砣般沉了下去。 心头一慌,张开嘴就有冰冷的喝水灌进嗓子眼里。 正当她心丧欲死之际,突然有一支手把她从水里提了起来。 救她的正是王慎。 王慎也掉进水里来,不过他早已经知道这边是一条河,已经提前做了准备。不但不退,反一夹马腹冲进水里。 借着这一股冲劲得到的片刻喘息之机,顺手一抓,恰好抓到陈兰若的脖子。 他将女将军放在自己身前之后,战马继续疯狂朝河中心跑去。 “快快快,快卸甲!”王慎一边大叫,一边将自己脱着自己身上的铁甲,说话间就把自己剥得只剩一件湿淋淋的麻衫。 转眼,二人就跑出去十来米,水深已经没到胸口。 “楞什么楞,不想死就把铠甲脱了!”王慎又伸出手来,扯开陈兰若肋下的皮带。 陈兰若这才醒过神来,她也知道战马刚才冲锋了这么长时间,如今又下到河水里,早已经没有力气,要想逃到对岸去,只能将身上的物品尽数丢掉。毕竟,两人一马,再加上身上的装甲,加一起都快四百斤了,谁也不知道座下的马儿还能支撑多久。 叫了一声,摘下头上的铁盔扔了出去。 一下子减轻了七八十斤重量,战马欢快地长嘶一声,顿时轻快起来。 须臾,二人就跑出去十来米,水深已经没到马腹。 陈兰若和王慎一样脱得只剩一件衫子,湿淋淋的衣裳贴在身上,勾勒出妙曼的线条,当真是如裸体一般。此刻,她的衣服已经雨水泡透了,被身上的热气一烘,冒着白气,那种中性的青春的美当真是活力十足。 女将军对自己的****恍若未觉,她茫然地回头看去,一层又一层贼军被挤下河来,然后又被后面的同伴重重地踩进水里。 旋即,响起成串的“劈啪”声,那是人体骨骼被人踩断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王慎头皮都麻了,强忍着翻腾的五内,提着刀不住朝四下砍去。 也不知道多了多久,战马终于冲到对岸。接着就悲鸣一声,轰然倒地,它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王慎和陈兰若在烂泥里滚出去一丈远才停下来,二人相互扶持着坐在泥地里大口大口喘息。 前方,河里全是人,千万双手在水中胡乱扑腾溅起层层浊浪,这情形让王慎想起从前在电视中看到的非洲湿地旱季来临时被困在即将干涸的小水塘里的垂死的鱼群。 河水虽然只没到人的胸脯,可这么多人相互推挤,一旦下了水瞬间就被踩在脚下,再起不来了,到后来,整个河流都堆满了人。但是,后面的人还是如山洪般涌来,不住朝水里掉,一刻也不停歇。 刻骨冰寒从心中升起,让王慎的身体剧烈的颤抖起来。 穿越到南宋之后,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杀过多少人,也以为自己胸中只剩一颗铁石。 可看到眼前这情形,还是震撼得不能自已。史书上的“血流浮杵”“河水为之不流”大概就是这样吧! 冷兵器战争竟然残酷成这样。 战争没有浪漫,有的只是鲜血、残肢断臂、尖叫的伤兵,腥膻的人血和这连天的冷雨、遍地淤泥…… 结束了,这场战斗终于结束了。 几天来高度绷紧的神经在这一刻彻底松懈下来,身上的伤痛也如潮水般袭来。这个时候,身体中无一不痛,无一不酸,眼前全是闪烁的金星。 王慎:“哈哈,赢了。”一口气接不上来,就委顿于地。 “咯咯,咯咯……”陈兰若也没有说话的力气,她和王慎紧紧抱在一起,颤抖着互相用身体取暖。 湿衣服紧贴着皮肤,这个时候的他们,如同光着身体一样,感觉彼此都烫得厉害。 可这又有什么,谁在乎呢? 第50章 这该死的世道 “杀!” 王慎猛地从床上跃起,在脚落地的同时,手上已经擎着那把雪亮的横刀。 起身、抽刀、摆出防御姿态,一气呵成,流畅到了极点。 “啊!”突然间,他身体一个趔趄,就朝地上摔去。 急忙一刀刺下,稳住身形,单膝跪地。 又开始剧烈咳嗽起来,直咳得眼睛都红了。 “真是一个场可怕的梦啊!”喘息良久,他才提了精神。 就在刚才,他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落到一个无边地狱里,身周是不断涌来的饿鬼。他心中却没有任何畏惧,只挥舞着手中横刀,坚定地朝敌人头上砍去。 可就在这个时候,背心却被一个饿鬼用长爪抓住,大股热血标出来,当真是疼不可忍。 再接着,他便浑身大汗地醒了过来。 拿起麻巾擦了一把脸,又看了看桌上铜镜中的自己。 顿时一楞,镜中那人是如此的陌生。 在以前,王慎是一个二十七岁的青年,肌肉饱满,皮肤光泽有弹性,黝黑的面庞,嘴角有意无意地往上翘,带着职业化的微笑。 可现在的自己已经瘦了一圈,皮肤粗糙,面庞也失去了圆润,显得棱角分明。嘴角的笑容不见了,嘴唇紧抿着,露出腮帮子上那条结实的咬筋。 眉毛依旧浓黑,可下面的那双曾经温和的眼睛亮得怕人,坚定、犀利,似是离鞘钢刀。 这才穿越过来几天,我身上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鬼知道我经历了什么? 又伸出手看了看,双掌又红又肿,十指因为拉弦开弓已经被磨破了皮,结了痂。 天气已经冷下去,手背粗糙如同老农,指甲缝里全是黑泥,就如同外面的大地。 “衙内起来了。”门被人轻轻推开,老郭右手用一根布带子吊在脖子上,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问道。 王慎仔细地将麻巾挂在钉子上,问:“可是大小姐那边有事?” “大小姐说衙内是读书人,这次战斗斩获慎多,前几日都是你帮忙清点,她想问问你核计得如何了?”老郭最近的情绪很不高,一脸的悲伤。那日夜里他被李昱军斥候用鱼网网住,险些做了人家俘虏。这对一个骑兵来说乃是莫大的耻辱,况且小丁还死在敌人的刀下。别人也没说什么,可他总觉得小丁的牺牲自己有一份责任。 所以,在后来突袭李昱老营的战斗中,这个西军老军汉极为勇猛,始终冲在最前头,也因为这样,身上的伤受得比别人都多。到现在,他浑身上下都是伤口,别的还就罢了,养上一段时间就好。唯独右臂中的那一矛很是麻烦,竟被人直接刺断了大筋。即便养好,一只手也不能用了。 失去了右手还怎么策马冲锋,还怎么战场厮杀? 在这个残酷的乱世,没有人会养废物。如果不出意外,老郭会被淘汰出待遇优渥的骑兵营。至于步军那边,估计也没有人会接收。 他的老家又在陕西凤翔,距离这里何止万里,回是回不去了。离开了军队,只怕也活不了多久。 王慎看他的模样,心中难过,想安慰几句,一开口却是:“好的,我这就过去。” 出了窝棚,外面的秋雨还在不住地下,整个大地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雾中。地上的烂泥已经没到足踝。风一吹,叫人禁不住紧了紧身子,包括王慎在内,所有的人都已经换上冬装。 倒是陈兰若的中军大帐里干净温暖,一掀开门帘子,就有热气扑面而来。 里面烧了一口炉子,点了几支蜡烛。 陈兰若穿了一件褂子盘坐在一张猩红色的地毯上,有两个军官正在听她训话。 “衙内来了,你们都出去吧。”她挥了挥手,示意其他人都退下去。然后问:“衙内,数目可核计出来了?” 王慎正要上前回话,看到他一步一个泥脚印,陈兰若皱了一下眉头:“把鞋子脱了,坐我身边来。” “好的好的。”南宋初年尚没有男女大防一说,且陈兰若成天在军营里和一群武夫呆在一起,喝的是烈酒,舞的是钢刀,骑的是快马,就是个女中豪杰。至于王慎这个现代人,也不将古人的所谓的礼教放在心上,或者说根本就没有那个概念。 说起来也怪,陈兰若男人婆一个,却有点洁癖,最见得不脏。 王慎忙脱掉靴子,跪坐到她身边去,拿起她身前小几上的一本帐薄,详细地解说起来。作为一个现代社会的所谓的“成功人士”看帐做帐,合理避税乃是流淌在血液里的基因。区区几本帐还难不到他,实际上骑兵军都是只懂得打仗的武人,王慎这几天也老实不客气地做起了陈兰若的大管家。 “陈将军,所有缴获我都已经清点完毕。共计银挺三百枚,钱三万缗,绢三千一百二十四匹、麻四千三百一十三匹、战马六十、驮马一百五十六、骡子三十二头、驴十五……咳咳……” “怎么,伤还没有好?” “已经快好完全了。”王慎端起几上茶碗喝了一口,接着道:“铠甲约有千余,样式很多,又乱,且大多已经朽毁,无法统计,只计了个大概。至于兵器,呵呵,算是兵器吧,反正将来也要融了重铸,就不统计了。”贼军的兵器大多是锄头、草叉、木棍一类的农具,就算有正经的刀枪,质量也差得离谱,都不能用。 “最后是粮食,总计有麦和粟一万一千石。” 陈兰若一脸的满意:“收获不错,义父会很高兴的,你继续说下去。” 王慎:“下面是重点,此战我军共斩首两千六百级,俘虏八千九百三十一人。除去老弱病残,有二千六百六十名青壮可充实军中充做步卒和劳役。至于我骑兵营,此战役阵亡十人,轻伤二十三,重伤十一。” 斩首两千六百余级,其实,真正死在骑兵军长槊下的敌人也就四五百人,其余则都死于相互践踏和被水淹,另外,被俘虏的八千九百多人中还有不少人会因为伤重不治而亡。 战争就是这么残酷。 至此,威胁新生的南宋小王朝江淮赋税重地的李昱流寇集团的威胁终于解除了。 “不错,不错。”陈兰若点头:“以微小的代价击溃李昱两万中军主力,贼酋授首,这一仗,咱们可是打出威风来了。义父那边想必已经收到我以快马送去的李贼头颅,再过得两日,刘光世也会得到咱们的捷报。王慎,这一战是你一手赞画,你武艺虽然不成,但使起计谋来却妙得紧。” 血腥的大战已经过去四天,就在战斗结束的当晚,陈兰若就将李昱的脑袋用大盐粒子腌了送去后方。 听到她的夸奖,王慎心中得意。当初他在李成跟前提议越过干涸的洪泽湖突袭李昱老营,其实就是在赌,赌湖中没水,赌一个出奇不意。现在看来,他赌中了。 若是再迟上一天,这雨一下,一切都完了。 好险,好险。 口头还是客气道:“若非有陈将军和麾下勇士,这一仗未必赢。再妙的计策,也得有人去执行,王慎不敢居功。” “你也不要客套,想要什么奖赏,随便说。”陈兰若一挥手,说道。 一文钱难死大丈夫,这个时候王慎才发现自己穿越到南宋之后身无长物。将来无论何去何从,都得腰中有铜。就笑道:“将军真是大方,缴获的那些银梃能不能给我一些,将来还有些用场。” “好说,你能拿动多少就拿多少。”陈兰若突然一脸落寞:“我却是忘记了,衙内是朝廷大使,此间事了,终归是要去官家和张相那里复命的。此去建康,路途遥远,确实需要路资。衙内,都过去四天了,那日若非有你……我已经死在战场上……谢谢。” 说着,就低下头去,再不说话。 这个时候,王慎这才想起自己在李成军无论立下多大功劳,也是要走的。一是,从内心中,他对李成这个未来的汉奸有些抵触,虽然李成已经受了招安,历史已经改变,可还是不想做他的部下。二,自己现在好歹也有个正经出身,乃是淮西军的辎重营指挥使。这次又立下大功,朝廷那边肯定会有封赏。有了朝廷的名义,算是上了一步台阶,很多事情都可以着手去做了。未来,自己肯定是会离开淮西军独立门户的,但现在还得借用刘光世这个旗号。实际上,在中兴四将中,刘光世的部队才是赵构赵老九的干儿子。有刘光世淮西军这个出身,将来的江淮地区有的是自己大展拳脚的机会。 经历过几场血战,认识到这个就是个血腥乱世之后,王慎当初所想的去南方避开战火的念头已经荡然无存。男子汉大丈夫,当统帅千军万马,出将入相,才不枉穿越一场。 既然现在已经有了这个机会,再了了一生,却是不肯。 大帐中顿时安静下来,只陈兰若平缓的呼吸。 王慎定睛看去,却见她低着头假意看着手头的帐本,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可眉宇中却满是伤感。 顿时心中一震,立即意识到这次如果自己事了离去,说不定这辈子再见不到她了。 是的,在交通和通讯条件极度落后的古代。即便是在天平年月,很多人见面分手,以后再无缘见面。分手,即是永远。 更何况在这样的乱世,谁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 帐中,烛影摇红。今天的陈兰若身上穿着一件白衫,领口开得很低,露出修长的刺满花绣的脖子,显得分外诱惑。 想起那日二人湿淋淋相拥,王慎心中突然一荡:这男人婆还真漂亮啊……直娘贼,反正大家以后也再见不着了,珍惜现在吧! 他猛地伸出手去,没等陈兰若回过神来,就将她拉入自己怀中。 陈兰若要伸手去挡,却摸到了王慎的腰。接着,嘴就被人家的嘴唇盖住了。 一刹间,二人彻底迷失,只用力的抱着,好象要将彼此箍入自己身体。 灯光下,陈兰若满面通红,紧紧地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每扇一下,都让人心中一颤。 她的嘴唇饱满圆润,却不大,犹如成熟的樱桃。 “这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这该死的世道!”王慎喃喃地说,手肆意在陈兰若胸口摸着。 他以前有房有车,身边也不缺女人,可却感觉自己从来没有如此动情过。 这种感觉很是奇怪,就好象一个已经干渴到极处的人,看到一杯甘甜的泉水,没有她,会死的。 该死的世道,该死的南宋。 这真真是一个最坏的年代,又是最好的年代啊!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陈兰若猛地将王慎推开,一记耳光抽过去。 “出去,你给我出去!” 看到王慎昂扬走出的身影,她的眼泪流了下来,这是这半年来第一次流泪。一颗麻木的死去的心也在泪水的浇灌下,苏醒了。 帐外,无边丝雨。 第51章 两地 雨一直下,这场秋雨没完没了。 不但安河,就连平原镇这边也被淋成烂泥淖。 “天王,天王,小心受了风寒。”陶子思高举着蓑衣追了上来,在地上留下一长串深深的脚印。 一大早,李成就全身披挂出来巡营。 雨水扑打在他的面上和身上的铠甲上,汇成小溪向下流去。 大营之中,一队接一队的士兵来回穿梭,肃穆无声。 李成一把推开陶子思,笑道:“不用,俺自起兵以来,什么风刀霜剑没遇到过,区区一点小雨还淋不坏我。”他指着巡营的士卒,道:“别人可以淋雨,俺李成就淋不得吗?” “可是,天王你是何等尊贵的身份?” “身份,俺就是个战场厮杀汉,又有什么身份。又不是天皇贵胄。对了,我现在是大宋的捉杀使,嘿嘿,说穿了也是个军汉。出来巡营,难不成还要摆出个大排场。叫士卒看了,成什么话?人家是人,我就不是人?”李成哈哈笑着,一边对着立在旁边的士卒拱手,一边道:“如果大排场能够帮我们打胜,俺也不妨摆一摆,问题是,这有用吗?” “这个……这个……”陶子思一窒。 李成:“陶先生若是冷,可回帐中烤火。” 陶子思无奈:“属下不冷。”心中却是暗暗叫苦,他是一文士,这一路走来,浑身都沁透了冷得厉害。而且,浑身上下都溅满了泥点子,脏得实在厉害。 这跟着李天王巡营可真是个苦差事啊! 走了半天,总算把军中各处都走完,李成总算安了心。这才和陶子思一到回到行辕,屋中木地板上全是泥脚印,二人也管不了那么多,一屁股坐在炉子前,让炉火烤得满身都是热气氤氲。 李成见陶子思苍白的脸上总算恢复红润,关切地说:“陶先生,以后这种巡营的活你就别跟我一起了。俺身子壮,不打紧的,你一个书生却经受不起。” 陶子思苦笑:“既然连天王都出去了,我一个人呆屋里也不象话。所谓解衣衣我,推食食我,天王视士卒为己,将士感念你的恩义,自然杀身以报。天王带兵,大有吴起、孙武之风呀!属下敬佩。” 李成哈哈一笑:“俺没读过多少书,也认不得吴起、孙武是谁。某是个粗人出身,心中只有个义字。军中虽说上下等级森严,虽说要令行禁止,可大家都是袍泽。什么叫袍泽,那就是战友,是兄弟。兄弟淋着、饿着、冷着,你也得陪着。” 这一笑,当真是豪气干云。 笑毕,李成又道:“兰若那边打了个漂亮的大胜仗,这个兰若。不不不,这个王道思啊,直娘贼当真是无双国士!” 他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喜不自胜地地有用手在自己身上一阵乱抓:“张德远门下,何多才邪!不愧是出身名门的宰执。他调教出来的这个王道思,先是以两百乌合之众,大破一万贼军,如今又领三百骑直接砍下李昱的脑袋。至此,整个淮西已经牢牢地控制在官军手中。不但那刘光世,就连建康城中的官家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个功劳大了。” 陶子思微笑道:“王道思立下如此功勋,还不是有天王你英勇善战的骑兵军。这一战,朝廷和天下人可是晓得天王的力量了。怕就怕……”他拖长了声音。 李成皱眉:“怕什么?” 陶子思:“怕就怕天王这个淮北大捉杀使再不能做了,说不好要加个什么头衔,再过得两年,开牙建府,宣抚一方当不在话下。” “哈哈!”李成得意地大笑起来,也不谦虚:“官家若有用得着某的地方,为国效力,当仁不让。只是,只是……” “天王还有什么顾虑?” 李成突然一脸的抑郁:“只是,某却舍不得那王道思。” 看到李成惋惜的模样,陶子思心中突然涌起了强烈的嫉妒,强笑道:“若天王要用王慎,等到朝廷封赏下来,可去张相那里讨要,不过是区区一个门人罢了,不打紧。” 李成:“以前王慎籍籍无名,如同一把藏在匣中宝剑,那个时候去要,或许就成了。现如今,王道思一战震动整个淮西,那宝剑已然出鞘,光华夺目了,张浚肯放人吗?罢,给兰若去信,备上一份厚礼答谢人家。命骑兵营抓紧休整,某也该带上主力出击了,子思你马上拿个章程出来,好生想想下一步棋怎么走。” 陶子思这才如释重负:“应该的,应该的。” 李成又道:“李昱的人头现在大概也送到刘光世那边了,倒是忘记在刘平叔那里替王道思请功。” 陶子思:“天王放心,这一战的情形属下已在信中写得详细,刘光世如果眼睛不瞎,自然看得出王慎当居首功。” 李成笑道:“那就好,那就好。”就伸出手去在裤腿上使劲地搓着。 他的裤腿上全是泥点子,被火一烤,都已经干了,直搓得沙沙落下。 陶子思是个文人,喜欢干净,再也忍不住了,高声道:“来人,替天王更衣。还有,这里也要打扫一下。” *******************************************************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无边丝雨细纷纷扬扬落下,笼罩着整个淮西大地。 和便地血污,满地稀泥的安河与平原镇不同,天长县中,街上的青石板路、房顶的碧瓦被雨水一洗,叫人禁不住眼睛一亮。 庭院里的花木还都绿着,空气是如此清新。 那连天烽火、惨烈的叫喊,籍枕的尸体仿佛属于另外一个世界。 花厅中,有乐师轻敲牙扳,坐在旁边的那个女子白皙修长的手指轻拨慢拈,长长的过门之后,突张檀口,清脆的歌声穿云裂石。直如晴空中的那只风筝,悠悠升起,直上白云之外,偏偏又被一根丝线羁绊,欲断还连,将人的魂耳都勾去了。 此刻,江东宣抚使淮系军的统帅刘光世和郦琼目光中都是异彩闪动。 二人身上都穿着武官的袍服,头戴高冠,头发和胡须打理得整齐。 花厅一水的紫檀家具,茶汤已经煮好,细瓷茶具闪闪发亮,空气中弥漫着温暖的香味。 刘光世没想到眼前这个相貌平平,甚至年纪有些大的女子歌喉竟然好成这样。她那修剪得漂亮的指甲当真是掐到人心中最柔软的部位。 眼前风月,一刹间让小刘太尉回当宣和年的东京。那个时候父亲尚在,道君皇帝所建的艮岳尚存。每月初一十五父亲休沐的日子,家里都会请几个歌妓。也和今天这样在花厅里,轩窗大敞,外面的景色尽收眼底,艮岳上用炉甘石制造的云雾冉冉而起。 那个年头真好呀。 回不去了。 …… 回不去就回不去了呗,已是初秋,微雨江淮,花草树木都还绿着,却是和北地不同的风物,终老于此,却是一桩美事。 除了遍地的乱匪,还有虎视眈眈就要南下的女真。 不过,且珍惜今日美好吧! …… 这个歌妓毕竟是东京流落于此的,歌艺极佳,自从郦琼手中讨要到手之后,刘光世就彻底沉迷了。国手技艺,即便是在太平年月,也不是能够经常见到的。刘光世前番本做了一阙《菩萨蛮》想找人唱来听听,见识到此女的歌技之后,却打消了这个念头。 超卓的歌喉自然要唱最好的词作,也只有小晏的作品才配得上。 柔柔的歌声中,刘光世和郦琼彻底放松下来,就连侍侯在旁边的公事和侍卫们也都懒洋洋的,似是被这连续几日的细雨和风淋软了身子。 自从济南贼李昱在山东呆不下去,南下江淮就食,淮西军已经好久没有过过这种安闲日子了。特别是在知道李昱绕道洪泽湖抄袭淮西军大后方天长之后,全军上下都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 天长若失,扬州门户洞开,那可是直接威胁到官家的行在,这个责任谁也负不起。 于是,大伙儿就日赶夜赶,赶了过来。谁知,更恶劣的消息传来,平原镇这个战略要点竟然被李成给抢了,这可是个比李昱更凶恶的敌人。一想到即将和这个凶人沙场对决,大家就脚肚子抽筋。在以前,谁没有在他手下吃过亏。 好在,李成受了朝廷招安,这真真叫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在淮西军中,有一个小道消息传开来。张浚张德远相公门下有个叫王道思的门客单骑过江,说降了恶名召著的李成李天王,这才促成了此番招安,为淮西军去了一个大敌。 如今,他又说服李成,领三百骑兵直扑李昱老营,愿为刘太尉马前卒。 十万济南贼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想来王道思是会败的。 但是,既然有他在前面挡着,无论是输是赢,死的也是李成的人马,同咱们也没有任何关系。至少,俺们可以过几天安生日子。 李成若败,换我淮西军再上也不迟。 士卒如此,花厅中的两大统帅亦是如此。得过且过,只要官家的怒火不倾泻到我头上就好,乃是整个淮西军上上下下的念头。 一曲终了,刘光世笑道:“今日却不尽兴,国宝,你再点个曲牌。”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接着就是乱糟糟的脚步。 刘光世眉头一皱,郦琼就站起身来,喝问:“怎么回事,缘何如此之乱?” 话音未落,一个健壮的将领大步走进花厅:“太尉,郦琼将军,丢人啊!” 来的人正是淮西军第一猛将王德王夜叉,他手中抱着一个大木匣子,黝黑的面庞上又是羞愧,又是激动。在他身后则跟着一群宣抚司的公事们。 刘光世:“怎么了?” 王德大声道:“李成紧急军报,王慎领三百轻骑突袭李昱老营,已然大获全胜。如今,李贼授首,济南军已然大溃。” 第52章 为官之道 “什么?”不但刘光世和郦琼,就连其他人都惊呼出声。 正坐在上面的那个歌女和乐师也侧耳听来。 “自然。”王德将手中的匣子打开,猛地朝地上一倒,有浓烈的冰片、麝香味道弥漫开来,大股的海盐粒子飘在空中,一颗已经脱水的黑黝黝的头颅满地乱滚。 那颗头颅大张嘴,眼睛圆瞪,露出雪白的牙齿,似是不甘心自己的失败,不是李昱又是谁? 李昱可是淮西军的老对手了,大伙儿在战场和他照过几次面,如何认不出来。 一时间,所有人都没有说话,目光随着那颗粒脑袋移动。 李昱的人头直滚到那歌女的脚边才停了下来。 歌女突然大叫一声,扔掉手中的琵琶,浑身颤抖地逃了出去。 三百轻骑就取了李昱的脑袋,名不见经传的王慎又是如何做到的。 要知道,济南军可有十万之众,蚁多咬死象。况且,人家可不是善岔,淮西军可没少在李昱手下吃苦头。 良久,刘光世才喃喃道:“王道思,王道思,他又是怎么做到的?” 王德已经激动满面通红,喝道:“丢人啊,丢人啊,咱们和李昱打了这么多天,结果一无所获。人家李成、王道思一出手,两三日工夫就平定了淮西。太尉,俺就说过,一味执重,总归不是上策。江淮局势已经糜烂至此,当用雷霆之力,快刀斩乱麻,等是等不来功勋的。堂堂淮西军,还比不上张相门下单骑过江食客,羞也不羞?” 他这人一向心直口快,平日里也得罪了不少人。 但这句话却说到大家心里去,众人尴尬地低下头去。 在东京留守司的兵马内讧,溃败过江,建制混乱之后,淮西军乃是宋王朝兵力最强、装备最好的军队,可以说是如今赵官家手头最得用的军事力量。 可是,这么多人马驻在长江以北,竟然被李昱的贼军吃得死死的。刘太尉好象也没有任何进取之心,整日躲在楚州城里。一遇贼军来袭,只命郦琼和王德领小股兵马出营虚晃一枪,应个景了事。 当兵吃粮,吃粮当兵,也就是个生发活路,也犯不着和李昱那群穷凶极恶之徒拼命,刘太尉对咱们弟兄倒是有恩有义。遇到这么个上司,也是大家的福分。 可是,一味消极,好日子却是过不长的。一听说济南贼绕道天长,刘太尉就再也坐不住了,急冲冲带兵日夜兼程赶过来。 如今区区一个王慎领三百人马就立下如此大功。俺们毕竟是大宋的军汉,骨子里还残存着西军的一缕血气,两相映衬,十万淮西健儿比不上三百贼骑,岂不成为天下人口中的笑柄。 见李昱被王慎砍下脑袋,大家心理都非常复杂,一是羞愧,二是高兴,被李昱压制了这么长时间,今日总算是将胸中的一口恶气泻了,三是好奇,这个王道思又是何等人马,一来就将整个江淮的局势彻底扭转过来。 风行万里,三百破十万,即便当年的白衣陈庆之也不过如此。 王德这一句话叫人大为尴尬,郦琼皱起眉头:“王夜叉,你说什么。如今,李成受了招安,官家命他受太尉节制,说起来王慎那一路人马也属于我淮西军。此次大胜,全是太尉运筹帷幄之功,全是我淮西军上下用命之功。” 按说,如果是往常,郦琼说出这番话来,大家都该上前恭贺。但这仗明明和淮西军没有任何关系,抢人功劳,实在说不过去呀! 大家面面相觑,没有人说话。 王德浓眉竖了起来:“郦国宝,你往自己面上贴金,我王德却丢不起这个人。” “好了,好了,子华你也不要负气,自家人闹什么。”刘光世宽厚一笑:“此战的功勋尽归李成,尽归王慎,某马上就上书官家,为他们请功。你的心思某自然知道,男儿大丈夫,功名当从马上取。如今,李昱授首,十万贼军散落两淮,需防备他们作乱。你等都退下去准备,我淮西军动一动,以往丢失的城池也要收回来。” 他面皮一整:“仗有得你们打,功劳有的是,就看你们能不能争回来,别叫人家给比下去了。” 王德这才露出一丝笑容,拱手道:“太尉说得是,属下这就下去准备,兵发淮北。” 所有人都跑了起来,整个淮西军笼罩在大军开拔前的肃杀气氛中。 等到众人都退了下去,厅堂里只剩刘光世和郦琼二人。 刘光世走到案前,提起笔,略一思索,就在奏本上飞快地写了起来。 郦琼凑过去,只看了一眼,目光中就蕴涵着恼怒。 刘光世在奏本上对王慎大加赞扬,说得那人就如同孙吴转世,国士无双。至于李成受招安,和他的功绩,只轻描淡写的提了一句。而淮西军,则是一个字也没有写。 “如何?”刘光世写完奏折,盖上江东宣抚使司的大印之后,转头笑吟吟地问。 想起惨死在王慎和陆灿手上的外甥易杰,郦琼心中有滔天恨意涌起。如果没有意外,这份折子一送上去,姓王的至少有一个承信郎武勋到手,又叫人如何甘心? 表面上,他装出一副推心置腹的表情,低声道:“平叔,自你起兵以来,先是在河南府战李成,后在淮北讨伐李昱,虽然牺牲极重,可屡尝败绩,朝中已有换帅之声,你的地位已然不稳。” “我听说有人上奏官家,让张德远过江节制江北诸军。” “这个张相自知枢密院事之后,好象对军务兴趣颇大,此奏未必不是他派人试探官家口风。而王慎就是他派出的心腹,这次过江,未必不是来摸江淮诸军的底细,张相这是未雨绸缪,提前准备啊!” “斩杀李昱之功,若归张浚,他过江主持军务之事就水到渠成了;若归平叔,则平叔的地位稳固。” “是的,平叔在刘、苗之乱时有保驾之功,可张德远也有,且地位高过你,不能不防。”郦琼说到这里已是痛心疾首了:“没错,是得为王慎请功,可你的功劳也不能一字不提啊,咱们淮西军的功劳也不能就这么算了,否则,人心不服。” “原来国宝是担心这个呀!”刘平叔却扑哧一笑,指着郦琼道:“国宝啊国宝,你也是担心太过了。如果我与张相争功,那才是麻烦了。” 郦琼大奇:“在下不明。” 刘光世道:“我问你张浚是什么人,登进士第,历枢密院编修官、侍御史,现在又是知枢密院事,官家手头最得用之人,朝廷文官之首,日后做宰相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我与他争,就是和文官们争。真惹恼了他,随意在官家那里说一句话,我的地位才是真的不稳了。” 他叹息一声,说:“历来朝廷最忌讳的就是咱们这些带兵之人,就算你功劳再大,地位再高,还能比得过当年的狄青?在文官们眼中,咱们只要手上有兵,就是藩镇。国宝,我且问你,咱们这种武人该如何做官?” 郦琼:“还请教。” 刘光世微笑道:“首先是离权力和朝廷党争远一点,也就是说离文官们远一点。不管人家是枢密使还是宰相,你眼睛里只有官家。要记得,咱们大宋只有一个当家人,那就是陛下。不能谁对你好就跟他走得近,谁和你不和,你就要跟人家斗。文人嘛,就是见不得别人好。你别看现在张德远风光一时无两,保不准有朝中大员看他不顺眼。咱们和他争功,说不好就有别的大员过来拉拢,那就是走上不归路了。这种党争,你我看看就好,千万别介入。” “其次得懂得让功让权,其实啊,这功劳大小真不要紧,重要的是官家对你放心。这一战,我不居功,可官家心中却有一笔帐。只要官家对我放心了,就什么事也不会有?” 说到这里,刘光世来了兴头,得意地说道:“国宝,我这几年吃了这么多败仗,可官家对我依旧信任,甚至没有丝毫的责备之意。道理很简单,陛下知道我这人呀打仗不成,换成一个能打善战的人,若是有了二心,官家放心把这么多部队和这么大地盘交给他吗?所以啊,某吃的败仗越多,得到的信任越多。因为官家知道,只要他愿意,随时都能把某给换下去,也不会有任何后患。” “张德远要军功,给他就是。他一个文官,差一步就进政事堂宰执天下,还要这么多功劳做什么?他在军中威望越大,朝野呼声越大,过江带兵的希望越是渺茫。” 郦琼以前对如何为将做官心中虽然依稀有个念头,可哪里会想得这么深。顿觉背心有寒毛竖了起来:“平叔一席话真是拨开云雾见青天。” 刘光世哈哈一笑,叫了一声:“来人。” 一个幕僚走了进来。 刘光世奏折递了过去,说:“立即将这份奏折和李昱的头颅,以急脚递送去官家行在,御前文字,不得入铺,某希望后天一早官家就能看到。” 急脚递是宋朝军队最快的通讯方式,换马不换人,一日一日可行五百里。信使腰上挂着一块木牌,上面用金漆写着“御前文字,不得入铺”八个大字。 从刘光世行辕出来,头顶上雨小了些,头顶的天空也亮开了。如果不出意外,这场连绵多日的秋雨也将结束。 郦琼突然冷下脸去,刘平叔如此行事岂不是将这件大功尽数许给王慎? 合着淮西军十万将士这半年来在淮北和贼军辛苦对峙,顶着被人说成消极避战的恶名,最后就成全这个小子? 易杰那条命又该往何处报? 郦琼乃是西军老人,抛开他的人品不说,内心中还是涌动着一股军人的剽悍之气。 “刘平叔如此为人为官,若某学他,迟早要被憋死。这宋朝,这官家一定有什么问题,要不,缘何有前番靖康国难?” “偌大一个宋朝,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丰亨豫大。譬如一座华美高楼,怎么说倒就倒塌了?” 郦琼眉头耸动:“不对,男儿大丈夫,不应该这样。官家算个屁,丢了东京开封,赵家人已失名望。天子者……彼可……” 一个古怪的念头从他心头生起,旋即让这个淮西军大姥冷汗淋漓。 第53章 归心 安河,骑兵大营。 自从那日自己把持不住,强行吻了陈兰若之后,王慎心中也是后悔。一则是对安娘的愧疚之心。毕竟自己前番已经和岳飞的女儿山盟海誓,后脚却抱着别的女子。虽说古人一夫一妻多妾,但作为现代人,他内心中还是觉得有些羞愧。 怪就怪自己意志不坚定,经受不住这种诱惑。 或许也不算是诱惑吧,这事王慎在下来之后也思考过。大约是一男一女,在这人命如草的乱世险死还生,急欲做些什么,好使得自己那几近崩溃的神经得到一丝缓解吧! 怪只怪这该死的世道。 再则,自那日之后,自己和陈兰若再见面之后感觉异常尴尬。倒是女将军又恢复以前的冰冷模样,就好象这事从未发生。 好几次王慎想和她好好谈谈,但结果却总找不到独处的机会。 与此同时,陈兰若将数之不尽的事务交代下来。今天命他甄别降卒,明天命他带人修建营寨子。再下来,又命他整编降卒,并派手下得力干将襄助。 王慎穿越到南宋不过半月,一来就在生死边沿挣扎,现在总算得到一丝喘息之机。对于眼前这个世界,实际上却是一无所知的。现在得了这个好机会,正好熟悉一下宋朝军事制度。而且,不停的工作也可以让他暂时忘记自己和陈兰若之间这突然发生的关系。 这次李昱贼军中有一千多可用的步卒,虽说是个现代人,有着超越这个时代的眼光。但他还不至于傻到将后世军队的那一套生搬硬套到这里来,毕竟,冷、热兵器军队的战法差别极大,部队的编制和训练手段也大相径庭。 还是老老实实向别人请教吧! 很快,这一千来人就编成了十个都,两个营。都头和营官暂时又陈兰若派来的人员兼任,并进行训练。等到部队训练完毕之后,再解送李成那里,和老卒混编。说穿了,这群士卒在王慎手就像是后世新兵进了新兵连。 这次大捷缴获甚多,兵器和铠甲很快就发了下去,训练了几日,倒有些模样。 青壮俘虏被编入军中,其他老弱则编为辅兵和民夫。在这个战火连天的时代,人口既是负担,也是财富。李成如今在淮西也算是有了块不大不小的地盘。需要人口开荒种地,必要的时候,还可以征召进部队充数。 南宋初年,中央机构被女真人在靖康国变时扫荡一空。新生的赵构政权威权未立,地方上各路兵马成分复杂,有以前的官军,有南下的义军,还有刚受了招安的流寇。各路势力占据州府,相互摩擦,颇有军阀割据的味道。 赵九的圣旨对他们来说跟废纸没什么两样。 在真实的历史上,等到女真退兵,赵构得了喘息之机,腾出手来命岳飞、韩世忠等名将率中央军剿灭南方各地乱匪,顺带着将不听命令的地方军队收拾之后,南宋政权才得以巩固。 李昱中军老营的士卒们多是被他裹胁而来河北和山东人,这些人别说对李昱这个山大王没有丝毫忠诚之心,对于大宋也没有任何概念。 他们被俘之后只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这个年代各方势力都不养闲人,一旦落到敌人手头,大多一杀了之,免得浪费粮食。 落到骑兵营手上之后,大家心中自然惴惴不安。可看到王慎和气的面容,见他有将大家编入军旅,一颗心总算是安慰了。 当兵吃粮,吃粮当兵,倒那里都是活。现在老家已经被战火糟蹋得不成样子,即便回去也是一个死字,还不如呆在这里好好活着。 王衙内待人也好,从不虐待咱们,该给的吃食一粒米也少不了。遇到这样的官长,乃是我等的福份。 …… 俘虏们的心思王慎又不是神仙,自然不会知晓。但新成立的部队军心安稳,他还是能够感觉出来的。 实际上,对于军事对于如何训练士卒,他就是个外行。别的且不说了,在没有无线通话,数字话管理的古代,军队自有一套复杂的旗号和锣鼓联络系统,这些都需要他耐心学习。 刚开始的时候,王慎也不乱发言,就跟着那几个军官的身后仔细观察。下来之后,就详细地记录在本子上,随时掏出来看上一眼,细心揣摩。 他本就聪明,只两日就将古代的作战指挥系统弄得一清二楚。到这个时候,终于可以接手军队的管理了。 随他一道过来的军官见王慎对军队一窍不通,内心中未免轻视。可只两日,王衙内就学得像模像样,到最后,简直就是个将门出身的老行伍,部队里没有什么东西能够瞒过他。 顿时心中大骇,又想起他冲锋陷阵时的英勇,更是敬佩。 这个衙内,能文能武,不愧是朝廷派来的大使,这人天生就个干大事业的人上人呀! …… 王慎这几天一边训练士卒,一边给陈兰若做大管家,乐此不疲,倒是忘记给平原镇的岳云和安娘去信报平安。 反正捷报已早几日送去李成那里,乃是自己亲手执笔,安娘应该也得到消息不用担心了。 见这边的事情已经理顺,王慎突然起了回平原镇的心思。 对于未来,他已经有初步的规划。 首先需要解决的是自己的身份问题,毕竟是一个穿越者,如果真要混体制,你得有个说得清楚的来历。好在自己一口普通话,宋时的官话比较古怪,有点像后世的闽南语,还带着淮西口音。真说起来,自己这口普通话还真有点胡音的意思,正可冒充从辽国南归的汉人。反正现在的北方已经沦陷于金人之手,战火连天,真要冒充,谁也查不了自己的底细。 就现在看来,王慎是朝廷大使者,现在又任刘光世淮西军辎重营指挥使,告身在手,已是正经的大宋军官,身份问题已然解决。 唯一的麻烦是他对人说自己是知枢密院事张浚的门人,现在他是个小军官也就罢了。将来若是地位提高,甚至独领一军,张相一看,哟,这人俺不认识啊,那麻烦就大了。 算了,未来的事情将来再说,现在却想不了那么多。 现在最要紧的是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军事力量,这才是自己在这乱世求存的根本。 辎重营倒是可以考虑,得找个机会把这支军队从淮西军拉出去,掌握到自己手里。这事并不难,据王慎所知道,就在未来几年之中,先是有女真南下追击赵构,接着是长江以南农民军起义,南宋小王朝风雨飘摇,局势乱得不能再乱,各路宋军也是分分合合。 就拿自己的偶像,未来的老丈人岳飞来说,他现在隶属于东京留守司。大战一起,所率部队就和主力分散。于是,就独领一军,打出一片天地。 岳老丈人的路子到是可以借鉴。 想到这里,王慎来了精神。当下,再也坐不住了,训练降卒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该学的东西也已经学会,再没有理由在这里呆下去,就收拾好行装就去寻陈兰若。 第54章 赵构(一) 乱云翻卷。 整个中国都笼罩在一片冷雨之中,淮北、淮西,河北、河南、陕西,血战四起。整个南宋建炎三年的上半年都是在战争中度过的。神州一片废墟,百姓十不存一,白骨蔽野。广袤大地,似已回归洪荒,文明被野蛮屠戮抹杀。但仍有不甘心志士奋臂而起,只为保留我大宋汉家血脉,保留那星星点点的火种。 但这个时候的大宋朝皇帝行在建康府却是另外一种模样。 说起来也是怪事,从靖康年到现在,金人屡屡南下,地方上又有流寇做乱,江南江北一片糜烂,惟独这座六朝古都却没有受到丝毫战火波及。 和当年有人口百万,守城老卒也着丝履的繁荣到极处的东京开封府不同,金陵只有二十来万人,城市的房屋也显得老旧。 这些青砖碧瓦的古宅大多有百年以上历史,最古老的甚至能够追溯到王谢时代。 艺祖定鼎开封,又疏汴水,开挖运河,有了水运之利,江南粮米可以源源不绝送去东京。作为曾经的江南中心,江宁甚至连转运枢纽也算不上,就这么逐渐衰落下去。 不过,自靖康国变,官家南逃以来,这座六朝古都的地位突然重要起来。 没错,或许江宁算不上长江流域的经济龙头,可他却有长江天险,又有龙盘虎踞之形胜。掌握这座大城,可以牢牢控制整个长江下游膏腴之地。最妙的是,这地方易受难攻,可让已经被金兵追击得已经精神崩溃的官家有片刻的喘息之机。 是的,这几年来,官家赵构的日子过得苦透了,可以说是时刻处于逃亡和准备逃亡的状态之中。他先是从河间府逃到南京应天府。然后又逃到扬州、镇江,最后索性跑去杭州。 杭州刘、苗兵变之后,又将行在移到江宁,并改江宁府为建康。 建都于此,可得安康。 作为六朝古都,这座石头城乱也看够了,篡也看够了。就好象一个沉稳深沉的老人,恬淡安详,处警不惊。 大城无言,但自赵构进城之后,这里却活泛起来。 雨水中,树木、房屋、街道透着清新,如同一副水墨画卷。 但在大江之上却是另外一翻景象,密密麻麻的艨艟斗柯在江上来回巡视,粮船升起如云将江南各地的财富就近送入城中,让时刻被财政破产阴影笼罩的大宋王朝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临近黄昏,城中灯火次第亮起,丝竹之声嬉闹之随风传来,那是勾栏瓦舍中微熏君子置酒高会。花红柳绿,莺莺燕燕,恍然中让人回到当年的东京。 不知今昔何昔。 在金陵城最中心的地方有一座小土山,不知道什么时候,土山上建起了高楼华屋,有一尊红色的尖塔高高耸立,周围又围了一圈小城墙,上面立有全副武装甲士。 老金陵人都知道,这里的古地名叫台城,乃是东晋至南朝时期的台省和皇宫所在地。后当初占地颇广,可惜后来经过战火,台省和皇宫大多崩毁,只留了正中心的一小片地方。其于地方都种着柳树,所谓“无情正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如今,这地方自然成为官家的行在,将来还有可能成为宋朝王朝的正式都城。看官家的架势,好象也没有还都开封的意思。 天家驻跸,自然是万籁息声,近黄昏,整个行在竟听不到一丝噪音。只雨水落到树叶上落到甲士身上那“沙沙”声响。 转眼,士卒们都好象是从水里捞出来的,身上湿淋淋地朝下滴水。 但众人好象如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显示出极好的军纪。这些军汉都是官家御前卫士,皆一等一的人才。 不过,能够做皇帝亲卫的,大多是出身官宦的清白人家的子弟。相比起武艺,官家更重视他们的忠诚,也就是说,政治审核必须过关。特别是在刘、苗兵变之后,皇帝疑心益重,身边的侍卫也是三天一换,换到后面都变成一群毛孩子了。 这一点从他们稚嫩的面庞和嘴唇上那一圈绒毛就可以看出来,同淮西战场上那些经过血战,满面杀气,剽悍到不可一世的劲卒比起来,这些人眼神单纯,目光柔和,但还是竭力把胸膛挺起来。 对他们来说,能够就近侍侯官家乃是无上荣耀,至于淮西、淮北的尸山血海,又如何见得了。 一个穿着绯衣的中年官员大步走过来,他年纪越四十出头,身材不高不矮,显得有些单薄。身后虽有随从高举着雨伞,但雨水还是将他的肩膀淋出一大片黑色的水迹。 中年官员大约是身体不太好,冷得面容发白。 看他穿戴,已是正二品的高官,和宣和年间入仕的官员一样,眉目疏朗,竟是个少见的美男子。 见他直闯禁中,两个卫兵迎上去,喝道:“什么人?” 中年官员正要说话,只听得铠甲叶一阵响,有一个青年军官模样的人走了过来,张口就骂道:“你们这群腌脏货,连张相都不识得,滚一边去。” 将两个卫兵捻看,就伸手扶住中年官员的手,亲热地叫道:“张相,你老人家可算来了,俺得了官家的令在这里迎你,说是一看到你,一刻不停带你过去。” 叫张相的那人甩开青年军官的手,笑骂道:“我又不是七老八十,用得着你扶?正甫,官家这么急召我入宫,可是为淮西那一场大捷?老夫正在草拟奏折,本大算写完了,再将捷报一道进呈御览,却不想官家已经知道了,他的耳目倒是灵通得紧啊!” 没错,这人正是如今南宋小王朝名义上的最高军事统帅,知枢密院事张浚张德远。 听到张浚口中有淡淡的讽刺之意,被唤着正甫的青年军官一边走,一边压低声音道:“张相,这一年来风云诡谲,官家性子又急,已经好几个月没睡过安稳觉了。前番吃了几剂药,好了些。淮西战事一到,又旧疾复发,等下你老人家得仔细些。” 张浚眉毛一扬,正要说话,那头的一间精舍中传来一个急噪的声音:“张卿,杨沂中让你仔细什么?” 青年军官杨沂中面上变色,忙道:“官家,路滑,臣让张相仔细脚下。” 只听屋中那声音似笑非笑:“是啊,这人间的路滑,一不小心就摔了,咱们都得仔细又仔细,张卿进来说话。” 是的,屋中那人正是大宋朝的官家赵构。这个道君皇帝的排名第九的王子,按说无论怎么说,皇位都论不到他头上。 他为人开朗豪爽,和道君皇帝儒雅风流不同,却好武艺,开得了一石硬弓。当年靖康国变事,官家就曾入金营为质,和女真人谈笑风生。 第二次东京战役的时候,他又接了皇帝圣旨去金营和谈。如果不是因为宗泽苦劝,逃去河北,说不定现在和他父兄一样被女真人俘虏去了北方成为蛮夷的阶下囚。 去河北之后,赵构开大元帅府,领兵救援开封。后来,二帝落入敌手,赵构就在部下的拥戴下继承皇位。 继位之初,赵构本有振作之心。可惜,在一场接一场的失败下,他逐渐颓丧下去。特别是在刘、苗变变之后,整个就好象变了一个人,变得深沉阴郁,说起话来也是夹枪夹棒,看人的目光中充满了怀疑。 对于官家如此做派,张浚很不以为然,作为老臣,他心中也是异常不满。 听到这话,他大步走进精舍,将自己的奏折和捷报递了过去,道:“淮西大捷,李成乞降,大寇李昱授首,自此,淮西、淮北已经被我朝收复,为官家贺。” 赵构接过折子和捷报,也不去看,随手就扔在案上,淡淡一笑:“朕听说招降李成,百万军中取李昱首级的那个王慎王道思是你的门生。想不到张卿门下有那么多人才,随便派出一个门人,就能单骑将整个淮西局面扭转过来。国家正值用人之际,卿家若有好的人才,不妨给朕推荐几个,切不可敝帚自珍呀!” 这话隐约中有点戒备之意,张浚的眉头皱成一团,道:“我手头就几个幕僚,都不是正经出身,才具也有限得紧,当得起什么大用?” 刘光世的捷报以快脚递送来建康也不过一日一夜工夫,当真是快得让人难以想象。接到这份捷报的时候,张浚大为振奋,作为官家的心腹肱骨,作为大宋朝实际的宰辅和当家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就是一个烂摊子。 首先,女真人在北方蠢蠢欲动,时刻都有南下的可能。,再其次,江淮地区遍地贼寇,别说去剿了,人家不来打你就算是阿弥陀佛。没办法,打仗,首先打得就是钱粮。如今国家财政已经到了崩溃得不能在崩溃的地步,各部官员已经半年没有领过俸禄,士兵那边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眼见着就要散了。 为了支撑这个乱局,张浚除了不断下令江南诸省尽快解送钱粮来江宁,印钞机更是日夜不停地印刷交子、会子,印得这玩意儿比草纸还不如,到最后,为了推行新钞,更是使用雷霆手段强力弹压,弄得朝野一片哀鸿,人人唾骂。 若不是他张浚秉着一颗公心,心志坚定,早就被人给骂死了。不过,这一个月来,他的头发还是白了许多,身子也是日见不好。 如今,官家、朝廷、各军包括他张德远在内都眼巴巴地看着江淮,等着秋粮入库,也好度过这个难关。 第55章 赵构(二) 要想平定江淮,还只能靠刘光世的淮西军了。 刘光世兵马最多,地盘最大,特别是在东京留守司兵马撤到建康府之后,他刘平叔还真有点一柱擎天的味道。 可这个刘太尉实在是太令人失望了,在楚州和女真人战,一败涂地;和流寇战,一溃如注。对于枢密院的命令也是阳奉阴违,成天躲在楚州城里,只命小股部队出去应个景了事。 这种混天度日的统帅,早就该撤了,换成敢战之士。 偏生官家对这个刘平叔信任有加,好象根本就没有换帅的念头。想来一是想着他救驾驶的情分,二是觉得刘光世好歹也是将门出身。不用他,换别的人去也不能服众 刘光世靠不住,眼见着流寇四起,江淮一片糜烂,今年的秋收也指望不上了,张浚有种绝望的感觉。 就在这个时候,奇迹发生。 先是李成派使者进京请求招安,接着就是王慎王道思横空出世。 当初,李成请求招安一事张相本不怎么放在心上,也不指望这个大寇能够派上用场。李伯友乃是辽地大豪出身,以前又不是大宋的子民,对于宋王朝也没有丝毫的忠诚之心。他之所以请求招安,大约是势力受损极重,想借朝廷的名号得片刻喘息之机,你也根本就别指望他为国家出力,能够不捣乱就算好的。 因此,张浚就按照以往的惯例,请了圣旨,派使者过将宣旨,把程序走完了事。 到现在,使者还没有回来,那边就捷报频传了。 李昱,竟然被王慎提三百轻骑轻易地平定了。 消息传来,整个枢密院沸腾了。这可是自宗泽宗汝霖收复东京以来朝廷所获得唯一一场军事上的胜利,战果还那么大。这让从失败走想下一场失败,整个人都变得麻木的军民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部院里的公人们手舞足蹈,甚至还有人找到张浚预支这个月的俸禄。大伙儿半年没关饷,实在是穷得狠了。现在李贼授首,淮西、淮北整个地纳入朝廷版图,未来一年的粮米总算有了着落。 在这一天里,朝中的众臣纷纷向张浚打听,淮粮什么时候能够解送回皇帝行在。 听到王慎这个名字,张浚也是莫名其妙。 没错,朝廷派出去宣旨意的大使是他的门人,却不姓王。而且,到现在,包括李成的使者张琮再内,一行人都没有任何消息。也对,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他们说不定已经死了、跑散了。 “难道这个王慎是我那门人的随从?”张浚心中虽然疑惑,不过,此人立下如此大功,却是一件令人振奋之事,又何必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纠缠,伤了民心士气。 好不容易得打了一场大胜仗,正好振奋各军士。况且,王慎又为朝廷解了燃眉之急。 拿下江淮,这国家财政总算是稳住了。 所以,当别人向张相打听王慎来历之时,他只是笑而不语,算是默认了这个门生。在刘光世报备王慎为淮西军后军辎重营指挥使时,张浚随手签了字,又叫人送去兵部录名。 远在淮西的王慎并不知道,困扰他的身份问题就这么轻易地解决了。 …… 见张浚不快,赵构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张卿放心,江北正是用人之际,朕是不会跟你抢人的。你方才为朕贺,朕倒要为张卿贺了。” 张浚心中奇怪:“官家要贺喜老臣什么?” 赵构还在大笑:“张卿家前番上书弹劾杜充残忍好杀,将帅失和,上下离心离德,以至东京留守司,以至三军内讧。那杜充更是丢了开封,一路南溃,致使东京再度沦陷。” 张浚点头:“正是,此人志大才疏,不可为帅。官家让他节制江北诸军,甚是不妥。如此庸才,若再委以重任,只怕江淮战事将不可收拾。” “哦,杜充不可重用,张卿难道也要效刘光世上个《六不可受节制》的折子?他杜充不可用,是不是朕应该派张卿过江去?”赵构目光中却带着戒备和讽刺:“你的门生王慎已经在淮西打开局面,如今张卿的威信已立,现在过江正其时也,也能轻易收江淮诸路兵马军心,朕在这里为卿家贺。” 这话中的锋芒极甚,张浚又是气恼,又是痛心,心道:官家这是在猜忌我了,他怎么能够这样,他怎么变成了这样?确实,我是有心过江带兵。杜充,奸佞也,刘光世庸碌之人。若金人一来,凭他们如何抵挡。守江必守淮,若淮西、淮北有失,建康府岂能独存? 到时候,我大宋,还有官家和满朝公卿大夫又往何处去,难道又逃去杭州? 到那杭州,女真有追来呢? 顿时,突然有点灰心,竟说不出话来。 他只得深伏于地,紧咬牙关。 顺带着敲打了张浚,见火候已到,赵构伸出手去将他扶起来,表情转为温和,呵呵笑道:“方才朕不过是同卿家说笑,你乃朕之股肱,国之柱石,朕这边须臾也离卿不得,如何肯派去过江。江淮防务,还是让杜充主持吧!他虽然吃了败仗,但身上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不能一棒子将人打死。” 是的,所谓使功不如使过。杜充摆下了那么个大摊子,丢失开封,部队起了内讧,将宗泽自靖康国变之后好不容易创下的大好局面彻底搞烂,可谓是罪大恶极,世人皆曰可杀。但朕偏偏大大用他,九五之尊,自有圣断,岂能任由他人和舆论摆布? 杜充这么大把柄捏在朕手头,定然不会有二心。否则,随时就能杀了。 对于自己的御下手段,和这突然的灵机一动,赵九极为得意:这才是君王之道呀! “官家说得是。”张浚依旧一脸忿忿。 赵构:“好了好了,此战幸赖各路兵马上下用命,这派人前去淮西军颁旨之事,卿家可有主意?张浚,拟旨吧!” 张浚点点头,走到御案前,提起笔就开始写了起来。此战虽然是王慎一人所为,但淮西军诸将还有李成那边都要有所封赏。 很快,他就在上面写下了刘光世、李成、郦琼、王德等人的名字,超迁一级定功。正要落下王慎名字的时候,张浚心中却是一紧。 在名义上,王慎可是自己的门生。以他现在的功劳,怎么也得给一个承信郎或者保义郎,另外还得给个实职。如此人才,不用来带兵为国出力甚为可惜。可以给个州团练使的寄禄官,独领一军。可是…… 可是,官家刚才已经将把话说得直白,分明就是忌我觊觎江淮军权,欲在军中安插自己的人手。 我张浚心坏坦荡,不畏人言。但国事已经如此,若官家失去对我的信任,这国家又该如何? 想到这里,张浚一咬牙,飞快拟完圣旨,递给赵构。 赵构见上面没有王慎的名字,眼睛里不为人知的闪过一丝笑意,点了点头,画上花押,命内侍用印。 …… 张浚从赵构那里出来,由杨沂中送出台城。 雨还在下,他忍不住轻抚路边柳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杨沂中却并不知道此事情,反道:“张相什么时候过江?” 张浚淡淡一笑,喃喃道:“过江,过江,呵呵。” 杨沂中激动起来,低声道:“张相若是去扬州或者江都主持江淮防务,还请带上末将。男儿当征战沙场马革裹尸而还,成天呆在这金陵城里,我这身子都快发霉了。末将还记得靖康国变时在相公麾下效力时的情景,那才够滋味呢!” “去扬州或者江都,谁说负责江淮防务就必须过江?”张浚心中突然有个念头一动。 杨沂中面上带着鄙夷:“相公说得是杜充那厮啊,这奸佞小人从开封南下就躲在这金陵城里,偏偏官家受他蒙蔽,极是信重。看到那鸟人每天在行在里进进处处,真真是脏了我的眼睛。是啊,如今江北四下烽火,金陵城中倒也安静,姓杜的怎么不去杭州,那边更安全。” 他口中不断抱怨,张浚却不肯同他再说下去,只道:“好好做事吧。” 过江,过江,未必一定要过江才能为国出力。或许,老夫应该换个地方了。死守江南一地,总归是扭转不了这个战局。 去关中,对对对,老夫应该去那里,那边不是还有六路西军的余部吗?有了蜀地粮赋和人力,有了英勇善战的西军将士,何愁不能光复燕云? 老夫以往只想着困守江动,终归是目光短浅了。 “王道思,这事是老夫对不起你。等你回到建康,某到要见见老夫门下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个惊才艳绝的班定远、陈庆之。到时候,随我去关中吧,有的是你施展胸中抱负的一方天地。” 想到壮怀激烈处,张浚胸中一口郁气散发干净。他哈哈大笑,索性将随从扔在身后,只撑了一把雨伞在街上大步走着。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思绪已飞去三秦大地,飞去延绥那千沟万壑的苍茫大地。 第56章 选择 安河,李成骑兵军大营。 王慎刚收拾好形装,没等得他钻出帐篷就听到外面一阵喧哗。 那声音甚是吵闹,外面又是人在喊,又是人在跑,须臾,又有车轮辘辘响起,整个大营都骚动起来了。 “营啸?”王慎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抓起头盔朝头上一扣,一边穿着铠甲一边朝外面跑。 刚跑了两步,心中却是一笑:大白天的炸什么营,我也是太紧张了,这该死的战争,都把人弄得神经过敏了。 以手按刀出了帐篷,却见外面已是另外一番模样。一队又一队的士卒正陆续在营中驰道经过,整齐地朝外面行进。他们身上穿戴整齐,骑马牵驴,更有一溜大车满载着缴获,在号子声中蹒跚地在泥泞中朝前一步步挪动。 更多的士兵正在收帐篷,至于收不走的窝棚,则用一根长杆狠狠一顶。轰隆声中,湿泥飞溅,眼前顿成废墟。 不知道是那个混帐东西竟然在远处点了一把火,将带不走的木料、柴草付之一炬。空气湿润,火头也起不了,大股浓烟腾起。 有轻骑兵往来穿梭,大声呐喊,整顿秩序,一切显得忙而不乱。 “这是在做什么?”眼前情形就是全军出动,王慎心中迷糊,拦住一个骑兵。 那骑兵拉停战马,拱手道:“回衙内的话,刚接到天王军令,命我骑兵营押送所有俘虏和缴获撤退去泗州。” “撤退回泗州?”撤退二字引得王慎心中一个激灵。 据他所知道,骑兵营自从拿下李昱的脑袋之后,往日这股为祸数省的流寇大军群龙无首,已然散成大大小小几十股。最近几日,不但李成,就连淮西军也开始动了,准备收复往日被济南军占据的州县,扩大战果,抢占地盘。 如今,李成军已经全军出动,正朝北面而来,现在骑兵军已经休整完毕,正是使用的时候,怎么反要撤去泗州? 这里面怎么透着不寻常? 正待再问,一队人马冲来,却见陈兰若全身披挂地坐在战马上。 她表情同以往那样冷若冰霜:“衙内,军情紧急,我正要派人去寻你,实在等不及,就直接过来了。” 王慎:“什么紧急军情?” 陈兰若突然一夹马腹冲了出去:“你随我来,找个僻静的地方说话。” 不知道怎么的,经过那日尴尬一幕之后,每当见到陈兰若,王慎就是心中打鼓。此刻只能硬着头皮跳上战马,跟了出去。 陈兰若也不说话在前头一马当先,越跑越快,转眼就出了大营。 王慎跟在后面跑了半天,见她还没有停下的迹象,禁不住苦笑:“陈将军且停一下,再这么下去,我却是跟不上了。” 陈兰若这才拉停战马,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显得极其复杂。 王慎经受不住,不觉回避开她的目光:“陈将军……” 突然,陈兰若打断他的话,冰冷问道:“王道思,对于你我之间的事情,你怎么看?” 王慎:“这个,这个……” 陈兰若继续打断他的话,不耐烦地说:“别这个那个了,王慎,若你对我有意,可留在义父军中效力。我会禀告父亲大人,只要他点头,等我服孝之期一满,咱们就成亲。” “啊!”王慎瞠目结舌,他万万没想到陈兰若会如此直接。其实,在宋时,并没有男女大防一说。夫妻感情不合离异,或者寡妇再嫁也是常事。况且,陈兰若又是女中丈夫,说起自己婚事也没有那么多扭扭捏捏。 但是,如此直接,还是让他接受不了。 陈兰若竖起眉毛,继续喝道:“咱们现在受了朝廷招安,也算是大宋朝的兵马。你若要从军,无论是在淮西军,还是回到张相那里,或者留在我们这里,都是为国效力,何分彼此。义父已有意让你做中军背嵬士统制,你一旦过来,这骑兵营也交给你统率,有的是你发挥的余地。军情紧急,何去何从,你马上给我一个答复。” 听到这话,王慎心中大震。 是的,李成对自己的欣赏他又不是瞎子,如何看不出来。而且,这人豪爽耿直,有这么一个老板,确实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最要紧的是,自己一旦投到李成军中,立即就会做中军统制,若是娶了陈兰若,再拿到这支剽悍到了极处的重甲骑兵,顿成军中第一人。 以自己现代人的先知先觉,在这乱世杀出一片天地当不在话下。 李成军是一个极佳的大平台,若是错过了,这样的机会自己还能找到吗? 说不动心也是假话,做为现代社会的一个所谓的成功人士,他也知道,机遇这种东西很多时候只有一次。一旦机遇到了,就该牢牢把握。 但就在这个时候,突然间,一张清秀的面庞浮现在自己面前。 那是安娘。 …… “安娘,若卿有意,王某必生死相许。” …… 想起她,看着眼前陈兰若那晶亮的眼神,王慎心中突然有一股豪气生起,暗道:男子汉大丈夫,若要做出一番事业,凭自己双手去取就是了。如何能够以婚姻做为筹码,老子可不是吃软饭的废物。 如此,不但安娘会悲痛欲觉,就连老子将来也会受到良心的折磨。 想到这里,王慎心志坚定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拱手道:“多谢陈将军,将军的情意,王某又不是铁石心肠,如何不知道。这几日,王某一闭上眼睛,眼前都是你的身影,有妻如此,乃是王慎前世修来的福分……” 听他这么说,想起那日的旖旎风光,陈兰若的脸红了,妩媚眼如丝,秋波流动。 “可是。”王慎摇了摇头:“还有一人在等着我,我已经对她有了承诺,大丈夫岂能食言而肥,否则,休要说别人,就连我自己也看不起自己。将军的情意,王慎只能抱歉了。” “你!”陈兰若大怒,喝道:“你若对我无意,那日为何又来撩拨,当我什么人?”提起鞭子就要朝王慎头上抽去。 王慎却不躲避,让将头抬了起来。 陈兰若看到他坚定的眼神,手停在空中。 良久,她将鞭子扔在地,面容转冷:“是的,是有一个小娘子在等着你。我就是个寡妇,年纪已经大了,如何比得上那十五六岁的小娇娘?换成别人是你,也知道该如何选择。也罢,就当我眼睛瞎了。不过,忘记一件告诉你一件事,你那小美人儿如今已不在平原镇,你现在赶过去,或许还追得上。” 王慎吓了一跳,急问:“她怎么了?”声音不觉颤抖起来。 看到王慎紧张的表情,陈兰若什么都明白了。在他的心目中,安娘占据极重的分量,自己根本就没有位置。 顿时灰心丧气,她从怀中掏出两份信件,扔在地上:“这里有一份义父的紧急军报和你那小娘子写给你的书信,自己看。” 第57章 巨变 拣起陈兰若扔在地上的两封信,王慎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头有千番滋味,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 他也不急着去看李成的紧急军报,而是展开安娘的亲笔信。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安娘所写的字,却见信纸上是整齐娟秀的小楷,真是人如其字,显然是长于此道,叫人眼睛一亮。 据他所知岳飞出身于河南汤阴一普通农户家庭,在满目文盲的年代,一个农家女子能写这么一手好字确实叫人心中惊叹。 又转念一想,岳飞岳爷爷能文能武,他所说的《满江红》更是千古名篇。至于他的书法,从仅存于世的“还我河山”四字来看,刚劲有力,乃是一代大家。有如此父亲,女儿的字还能差了。 “王大哥:见字如面……” 她的信写得很简单,大概地说了三件事。 一是李成突然放弃平原镇,带领大军撤回泗州。临行的时候,释放了陆灿、谷烈等一众淮西军将士,去留随意。 二是陆灿等人接到上司的紧急军令,命他们南下和主力汇合,并撤去建康府。 三是岳云的痢疾之症已然好得完全,但平原镇一战受伤颇重,伤了肺经,日夜咳嗽不停,直将血都咳出来了。最近几日更是高烧不退,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无奈平原镇缺医少药,一直没办法治疗。陆灿就建议他们随军队一路去建康,以便照料,并请名医诊治。 安娘说,她想了想,觉得阿弟的伤病再拖延不起了,去建康府或许还有还有得救。她就这么个弟弟,如果有个三长两短,将来如何向祖母,向父亲交代? 况且,她还听陆灿说如今整个江北的官军都在向扬州、江都和建康聚集,如果去那边说不定就能寻到娘亲,也好把她带回河北老家。 在信的结尾,这个一向面薄的小姑娘大着胆子说她非常想念王大哥,让他尽快去建康寻她和岳云。 …… 看完信,王慎心中叹息,岳云这一个月来真是倒霉透顶,一直都在和病魔搏斗。痢疾好了,现在有发起高烧。如果没有猜错,应该是身上的伤口发炎所至。在医学落后的古代,一旦在战场上受了伤,伤口很容易就被细菌感染了。实际上,每次战役结束,死于伤口感染的士卒是牺牲在沙场上的数字的十倍,希望他能够挺过这个难关。 哎,也是我忘记跟安娘说了,她的母亲现在正在韩世忠军中,又何必跑去建康? 在真实的历史上,岳飞的元配夫人的品性极坏,说难听点就是水性扬花。在岳飞投军之后,这妇人耐不住寂寞和一个军汉勾搭成奸,最后竟抛下家中子女和婆婆和人私奔。 这也是大英雄岳飞人生履历上的一大污点,也是岳家人的耻辱。 在后来,韩世忠知道此事之后,这才岳飞夫人在自己军中,嫁给一下级军官的事情告诉了岳飞。岳飞也是心胸开阔,不但不报复,反赠送了前妻大量财物。 毕竟是孩子的娘,看在子女份上,岳鹏举自然下不了那个狠手。 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当初安娘和王慎谈及此事的时候也就含糊地提了一句。事关未来丈母娘的隐私,王慎自然也不方便和她明言。 现在,拿到信之后,他除了后悔只能苦笑了。 另外,心中却满是问号,现在李成撤回泗州,淮西军朝长江以南撤退,整个大宋王朝的军队都在朝南运动,这是要放弃江淮地区吗? 这已经是一场战略大溃败了,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将安娘的信收进袖子,他又拿起李成的紧急军报,只看了一眼,脑子里就嗡一声炸响。 女真人来了! …… 大宋建炎三年,金天会九年对于重生的宋王朝来说是个动荡的年月。 先是三月的刘、苗之乱,赵构被叛军所执。最后,在张浚的率领下,韩世忠、刘光世、张俊、从平江出发大举讨贼。战事历时两月,刘、苗之乱终于平定,二人也被韩世忠生擒活捉,解送江宁,同磔于市。大宋朝廷经过这一场变乱当真是人心动荡,赵构死里逃生,精神时刻处于惊恐状态。考虑到杭州是刘、苗二人的老巢,说不定还有党羽。不敢再再临安呆下去,就以秋防的名义由杭州移跸建康府。 与此同时,淮北烽烟四起,到处都是流寇作乱,今年的赋税眼见着就没有着落,而国家财政也处于崩溃边沿。 现在李昱授首,淮河流域总算平定下来。 可地里的秋粮食刚收上来,还没有入库,女真人就南下了。 具体女真人来了多少,李成和刘光世等人因为这个时代落后的通讯条件限制也不知道,只晓得这次领军的金国大将乃是四太子完颜宗弼,也就是兀术。至于他,就完全不知道了。 此刻,淮南东路到处都是女真轻骑的身影,各地一日三惊,大量军民疯狂南逃,秩序乱得不能再乱。 整个江淮地区,已经丢了个干净。 …… 王慎心中突然有一股悲愤之气涌起:“自靖康二年到现在,四年时间,在李纲、宗泽的带领下,多少仁人志士抛头颅洒热血,马革裹尸,这才守住从河南到淮北这一线和女真隔黄河对峙。如今,淮北诸军这一撤,那么多人的血都白流了。” “这宋军还真是患了可怕的恐金症啊,连骨子里的那丝血气都没有了?” 铿锵一声抽出腰刀,王慎几想将拦在眼前的一切都砍倒。 可就在这个时候,突然间,他心中却是一凛:“兀术马上就要到了,我若再不走,只怕就要死在这淮西战场,再不能和安娘团聚。” “我孤苦一人穿越到这世界,唯有安娘才是我唯一的亲人。” 原来就在刚才,他突然想起真实史料上的记录。 此战规模空前,女真人的部署是:以兀术为统帅,继续采用骑兵大纵深闪电突袭,直捣建康府,对赵构采用斩首战术,打烂宋朝的指挥中枢。 此番对宋作战,女真尽起全国之兵,分为两路:金国元帅完颜昌,也就是挞懒负责扫荡淮南战场;而兀术则负责江南。 过江之后,兀术部又再分兵两路,西路军由完颜拔离速、耶律马五指挥,东路则依旧是兀术的骑兵高歌猛进,很快就攻下杭州、越州、明州等地。 赵构畏敌如虎,只一路逃亡,在无路可逃之际,直接乘船在大海上飘了三天三夜 这次女真人悍然南侵历时一年,前锋军队甚至打到闽北。 等到明年年底,金军势疲,这才撤回北方,史称“搜山检海捉赵构”而搜山检海也成了汉语言中的一句成语。 …… 此时的女真正处于国力的最高峰,战斗力极强,女真铁骑还很有可能是冷兵器战争史上最强的军队。 兀术亲率的骑兵部队日行百里,来去如风,在小半个中国如入无人之境。 大概预测了一下,完颜宗弼的快马应该已经绕过了楚州,直杀江都、扬州膏腴之地。 若那两座城市陷落,王慎南下江宁的道路就被截断了。 最可怕的时候,江宁也会被女真拿下。 女真人进建康之后,进行了一次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安娘姐弟和辎重营的弟兄陷在城中,到那个时候…… 王慎身上有冷汗冒出,他不敢再想下去。 猛地将军报收起来,狠狠地咬了咬牙:“我现在就要走,安娘,袍泽弟兄们,等着我,我马上去建康,我要带你们离开,我们要在这个乱世活下去。” 第58章 心意 雨终于停了,天亮开了,竟有金黄色的阳光从厚实的云层里投射下来。 草木树叶已黄,秋风萧瑟,大泽洪波涌起。 军营里的火苗子终于腾起来,艳艳得烧成一片。 在远处的那座小砖窑上,陈兰若和几个军官立于其上。 骑兵们都牵着马整齐地在下面的官道上一路向东,风声轰隆,远处传来烧灼的噼啪声。 好大的火,热浪滚滚,眼前的景物都在热气中扭曲了。 只两人四马在那头默默前行,行进在高天云下。 那是王慎和他的随从老郭。 “大小姐,别看了,行军要紧,大小姐……” 喊了几声,却没有动静,侍卫定睛看去,陈兰若紧抿着嘴唇,只狠狠地看着王慎的身影,似是要将他的样貌永远地刻在心里。 这个骑兵营的统帅,女中丈夫喜欢王衙内在军中已是公开的秘密。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人家王大使可是有娘子的人。而大小姐什么身份,又不可能做妾。 有情人不能成为眷属,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还惨的事情。 远处,一阵白烟弥漫,待到散去,那人的身影再看不见了。 陈兰若嘴唇颤动,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别说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就算是是太平盛世,拜落后的交通和通讯条件所赐,很多人见上一面,在分别的时候,说不定一辈子都见不着了。 天下何其之大,而人又是如此渺小。 “我永远失去他了,永远,永远……” “贼老天啊,这究竟是什么该死的世道?” ***************************************************** 王慎也意识到自己和陈兰若的分手说不定就是永别,如果没有想错,在女真大军压境之下,李成在泗州也呆不下去。往北那是不可能的,向西,淮西寿春乃是兵家必争之地。 在女真人的挤压下,李天王唯一的生路是渡过长江,撤去江西。如果江西再呆不住,只能一路向西,去荆湖地区。 江淮地区实在太挤了,战火一起,这里也养不了那么多兵。湖广熟,天下足,也只有那边还能有口饭吃。 如此一来,千山万水,道路断绝。将来无论李成是在宋朝混,还是如真实历史上那样投降伪齐做了可耻的汉奸,自己再见不着陈兰若了。 就算将来见到,又能如何? 世界上的事情,不如意者十之七八,这就是生活,这就是人生。 离开安河之后,他一路南下,走了两天,都紧闭着嘴不说话。 不日,二人行到淮河边上。 这两日整天都是灿烂的秋日艳阳光,照得江水闪闪发亮。 老郭终于忍不住了;“衙内,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又何必放在心上。衙内若有不开心的事情,对着这江水吼上几声,将自己的心事说了,让水带走,心中也松快了。” “是啊,都过去了,都过去了。”王慎轻轻感叹,深吸了一口气,竭力让自己振作起来。 他展颜一笑:“老郭,一直没问你叫什么名字,也好称呼。” 老郭那日随陈兰若突袭李昱老营,背上中了一刀,右手整条手臂已经废了。此他身上裹着厚实的纱布,走得快了动作一大就有血浸出来。 不过,好歹一条命却是拣回来了。 但问题是,他如今握不了刀,骑不了马,已经没有办法在骑兵营呆下去。按照李成军的规矩,他会被下派到步兵军去。 军中不养废物,只怕步兵营那边也不会接受,等待老郭的只有被撵出军营一条路可走。 在如此乱世,离开军队,对他而言就是一个死字。 老郭虽然口头不说,神情却甚是抑郁,颓丧得不能自已。 王慎实在看不下去,毕竟是一起流过血的袍泽,怎么忍心看他去死。就借了个机会,装着随口一说的样子:“老郭啊,有没有想过退伍。等此间事了,我就会和安娘成亲。不是吹牛,以老子的身体,生他娘一大堆孩子当不在话下。这家里人一多,事就多,我那里还缺一个管家,要不你过来吧……怎么,看不上,就当老子求你好了?” 话音刚落,老郭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哭喊道:“老郭我何德何能,哪里敢看不上衙内。衙内这是可怜小老儿,不忍心看我去死。没啥说得,我这条命就给你,衙内什么时候要,但取去就是了。衙内啊,衙内啊!” 就这样,在王慎和陈兰若分手之后,老郭也跟了过来。一路对他极为恭敬,将自己当成了一个下人。 离开陈兰若时,既然她说过,军中财货凭君自取之的话。王慎也不客气,和老郭一道领了四匹战马,各色装备齐。又装一麻袋银梃,直压得战马不住打响鼻。 这一麻袋银子起码有两百斤,虽然不知道这个时代的银价,王慎也晓得这是一笔天文数字。有钱在手,可以以此为军资,招兵养兵了。 其实,老郭这事王慎也想过。这就是个打了一辈子的骑兵老卒,作战经验丰富,日后自己若要组建骑兵部队,此人也是可以使用的。让他做自己的家人,浪费人才。 听到自家主人问,老郭神情有些忸怩,讷讷半天才道:“衙内,俺小时候身子不好,父母怕养不大,就取了个难听的名字,叫郭丫头。” “什么,郭丫头?”王慎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确实是不太好听,这样好了,我帮你改一个,如果你愿意。” “愿意,愿意,小老儿已是王家的人,还请主人赐名。” 王慎:“这样好了,以后你就叫郭崖好了。” 笑完,他从马上跳下地,走到淮水边上,低下头去,对着河水大声道:“河水啊河水,我叫王慎,今日有心事要同你讲。我喜欢兰若,但我心中已有了安娘,再装不进其他人。况且,王慎顶天立地,岂能托庇他人檐下。” “我只是一个流民,也给了别人任何承诺,这样的感觉真的好糟糕。若你有灵,请保佑我,保佑我拥有力量。大丈夫,当纵横自在,行快意之事,才算不枉此生。” 说完,他朝滔滔江水拜了三拜,这才直起身来。 他紧咬着牙关,目光犀利坚定。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明白自己穿越到这个世界,究竟想要什么。 “走,去建康,拿回我的军队,拿回我应得的东西。” 此时阳光毫不吝啬地投射而下来,于淮水两岸,将地上青草那滋生的绿意照得愈发青翠。 初秋九月,过了淮水就是南方,草木依旧清翠。 地上的绿色,万里无云的蓝天,安静得似是要与凝滞的碧水融为一体。水声、风声、虫声、人声、马嘶都突然停止。叫人有一种错觉,仿佛就这么走下去,就要走进那一片安详的欢喜净境。 这是大宋淮南东路,宋金大战再次开启的普通一天。 (本卷终) 第59章 归来(求推荐票)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 “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 “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 “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 …… 萧管隐约响起,接着就是女子悠悠的歌声从冷寂下去的巷子那头传来。唱的正是唐人上官昭仪的《彩书怨》。 这歌声很好听,干净得就好象这屋外沟渠里的清水,直透人心脾。不过,其中还是依稀带着一丝汴音。如果没有猜错,这个歌姬应该是靖康年间从东京逃到建康城里来的。以她的才艺,当初在开封应该有不小的名气,所谓“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也不知道她当年的生活又是何等的精彩? 那是最好的岁月,多少财富集中在东京汴梁,多少一等一的人物生活在那伟大到极处的城市,那是以往年代最灿烂的时刻,就好象节日盛放在夜空中的焰火。 自从进了金陵城,这个女子的歌喉每天这个时候都会轻轻响起。正是黄昏,巷子那头是一家很小的勾栏,她会在那里个客人唱上几曲,换点米钱度日。 每到这个时候,安娘都会轻轻放下手中的针线活,侧耳聆听,然后轻叹一声。她以前也在街上看过那女子一眼,好象姓金,五官倒也端正,但面上已经起了皱纹,尽是风霜之色。看她年纪也不过三十出头,却不知道这几年究竟经历了什么。 过去的那个时代,那东京城中的轻歌曼舞、倒映着万家灯火的汴水、置酒高会、连云艮岳,直如一场梦啊! 安娘虽然没有去过东京,可以前听爹爹讲起过许多次,每次都听得入迷。心中也想,活在这个世上,总归要去亲眼看看才不负此生。 但一切都过去了,听那些从东京撤下来的开封留守司的兵卒说,汴梁经过几场大战之后,已成一片废墟,再不复往日的繁华。 最近,城里的兵实在太多了,满天满地都是关中话和汴梁、河北口音。听人说,大江以北已经落入女真人手里,有这些剽悍的东京留守司兵马在,好歹也让人安心些。 只是……只是……道思还没有回来,他……还好吗? 已经是深秋了,一恍眼,这么长时间过去,那该死的怎么还不回来?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遥……”万里,何止万里,感觉就好象是隔了一个世界。等啊等啊等,从炎热的盛夏等到初雪降临,等得山水寒,等得影凌乱。 大约是受到那歌声的感染,安娘想到悲伤处,眼泪成串地落下,落到手中那一双刚刚完工的布鞋上。 “这做死的**破货,整日在这么聒噪,再他娘唱下去,小爷非杀过去扯出她的舌头不可!”屋外响起了岳云愤怒的声音。 “是啊是啊,云小哥说得是,那贼婆娘俺也见过,直他娘丑,看了就叫人想打人。” “打人,打一个女子算怎么回事,欺负弱者不是好汉。要打,咱就得打比自己强的。” “是是是,要说英雄好汉,又有谁比得上云小哥。方才咱们揍江淮宣抚司的那几个军汉,那才叫痛快呢!”另外一个插嘴。 岳云得意洋洋的声音又响起:“揍他还是轻的,真惹恼了爷爷,砍不死他。贼厮鸟,敢赢俺的钱,也不看看我是谁。娘的,那可是俺姐给我买米的钱。” 听到他们的对话,安娘感觉不对,忙走出屋去。眼前的情形叫她大吃一惊,却见,岳云和两个军士一身衣裳都被人扯得稀烂,胸口上还粘着血迹,看起来甚是狼狈。 “应祥,你这是……这是跟人打架了,可伤到哪里了?”安娘颤着声音伸手去摸岳云的脑袋。 正处于叛逆期的岳云将头一歪,竖起眉毛不耐烦地说:“能伤着我的人还没生出来呢,那些肮脏打脊泼才就欠收拾。” “你你你,娘又寻不着,王大哥到现在还没回来。你整日在外面惹祸,现在又跟留守司的人打。留守司的人是那么好惹的,仔细人家寻上门来,你就不能让我省点心吗?”安娘不住口地埋怨,一想起母亲和王慎,眼圈红了。 是的,自到了金陵城中。她和弟弟四下打听母亲的消息,却什么也问不到。王慎又迟迟不来,叫她日夜牵肠挂独地想。偏生岳云又是个不争气的,到了建康府之后,大约是少年心性闲不住,成天和辎重营的士卒们混在一起在街上吃酒耍钱,一个月下来,生生将他们在平原镇得一战得的犒赏输了个精光。输急了眼,就跟街上的泼皮和军汉厮打,好几次都被人找上门来理论。 最后,还不是由陆灿陆虞侯赔礼赔钱了事。 岳云哼了一声,将眼睛瞪圆:“打了就打了,现在说这些做甚。留守司的人多是上门寻小爷晦气,他们摆多高,俺吃多高,怕什么?哭哭哭,哭什么哭,阿姊你也别等了。如今大江以北都是女真鞑子,想来那人也死球囫囵了,咱们还是快些寻了娘亲回老家爽利。” “王大哥吉人天相,不会死的,他不会死的,阿弟,你跟姐姐说,王大哥会来建康找咱们的。”安娘的眼泪终于落下来,伸出手抓住岳云的胳膊不住摇晃。 岳云:“你又没嫁他,哭什么……就算是嫁与姓王的那贼鸟,你做了寡妇,也可以再嫁别人,没什么大不了的。咦,这是你给我做的鞋子,正好,我的鞋破了。” “不……不是……” 还没等安娘将话说完,岳云已经一把将安娘手上的鞋子抓了过去,就朝脚上套。 这一套,却套不进去。 原来,岳云的脚大得离谱,这鞋却小,尚露了半只脚丫在外面。 他立即明白这是姐姐给王慎做的鞋子,看到姐姐哭成那样。他又不知道该如何劝解,心头反有一股邪火冒起,张口就骂道:“原来是做给死人的,呸呸,晦气!” 说罢,就摘下鞋子朝院外扔去。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两人走了进来。 其中有一人年届四十,虽做军官打扮,却极是儒雅,正辎重营虞侯陆灿,另外一人则一脸皱纹,满面风尘,衣衫破旧,头发也已花白。 见鞋子扔来,陆灿手伸出来,霍一声抓住了,面无表情地看着众人。半天才缓缓道:“道思这才一个多月不在,军纪就废了。整日只知道在外面吃酒惹祸,怎么,还管不住你们了?看来,也只有道思镇得住你们。尔等拿我的军法不当回事,等下让王军使来治你们。” 听到这话,和岳云一起回来的那两个士卒如中电击,他们本歪歪斜斜地看在墙边看安娘姐弟闹,此却猛地跳起来,站得端正:“王将军回来了?” 陆灿缓缓地点了点头:“正是。” 岳云也“啊”一声张大了嘴巴,喃喃道:“回来了也,直……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害阿姐等,直是可恶。” “王大哥。”安娘感觉金陵城外的大江都翻转过来,整个人都被那无边的喜悦之潮覆盖了。 她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也顾不得这么多人的面,颤声问:“陆虞侯,王大哥呢,他现在何处,怎么没人,怎么没人?” 那个头发花白满面皱纹的老者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就朝安娘磕了三个响头:“夫人想必就是主母,小人郭崖给你磕头了。” 安娘羞得俏脸通红,忙伸手去扶:“哎,人家才不是呢……你快起来,快起来。” 没错,这个老者就是老郭,郭崖。其实他也不算老,也就四十来岁不到五十。大约是这个年代的人老的快,他又经历过无数次血战,吃尽了人间的苦,显得异常沧桑。 老郭疑惑地抬头看着安娘:“你不是夫人?主人还叫我带先过江来报个平安呢。” 安娘颤声问:“王大哥还好吗,他……说什么?” 老郭:“这个,我还是见了夫人再说吧。” 安娘急得直跺脚:“你跟我说就是了。”她一张红通通的小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显得煞是可爱,众人都偷偷地笑起来。 “哦,原来你就是夫人。”老郭忙道:“主人现在还在大江北岸的江浦,因为带的东西实在太多,要留在那里守着,让小的先过来一步给夫人说一句话。” 安娘:“王大哥说什么?” 老郭:“主人说了,夜里大江戒严,要明天一早才能乘船过来,很想念夫人做的汤饼,想吃。” “这个人,这个人,都什么时候还想着吃。饿成这样,想必这一个月受了不少苦。”安娘饿眼泪又落下来:“有多少东西带不过来要守着,我这就去买面,我这就去。” 陆灿也是一脸的疑惑,皱起了眉头:“是啊,他一个人能有多少东西,还叫我找十条大船过去接。这江北乱得紧,别出什么事才好。” 安娘正要走,听到这话担忧地停了下来。 见姐姐如此牵挂王慎,岳云心中突然大为不满:“阿姐,我饿了,快去买面回来做饭吧,再迟米行就关门了。” 陆灿:“没事的,我已经叫谷烈带了二十个军士押船过江了,有他们在道思不会有什么事。” “好好好,就去,就去。”安娘忙抹了脸出门,走不了几步,眼泪又落了下来:“天见可怜,王大哥终于回来了,却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模样,这一个月中又吃了多少苦头。” 等到安娘出去,老郭也不见外,放下背上的包袱,就拿起笤帚打扫起院子来。 “老郭,王慎究竟带了多少东西,需要用那么多船去装,会不会是金银财帛什么的?”岳云好奇地问。 陆灿:“应祥你也不要问,老郭是不会回答的,我先前已经问了半天,如果他肯说不早就说了。” 老郭微笑:“这位是云少爷吧,听主人说起过你,不对呀,你不是个瘦子吗,怎么胖成这样?” “没见识的老家伙,我这是壮。”岳云翻了个白眼。 老郭:“主人交代了,说是要给陆虞侯一个惊喜。” 陆虞侯哼了一声:“给我惊喜做甚?王道思的名堂真多,无聊。”大约是刚才走得急了,有点热,他就进了书房,自顾自地倒了一盏点茶,准备喝了自回军营去。 岳云跟了过来,嚷嚷道:“虞侯,我的事情你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陆灿一脸欣慰地看着他,道:“想进军队,这是好事呀!国破山河在,国事已然如此,正是我辈有志男儿为国家为民族效力的时候。昔有甘罗十二拜相,你今年也十二岁,乃是堂堂男子汉。武艺又高,你能参军,我高兴还来不及。不过……” 他一脸为难之色:“你姐姐就你这么个弟弟,战场上刀箭无眼,她是不会答应的。再说,这是你们的家事,我一个外人也不好插嘴。” 岳云身上流淌着战神岳飞的血,自上次在平原镇经历过一场战役之后,骨子里的好战基因复活了,现在的他一心只想从军打仗。 听到陆灿又一次拒绝了自己,顿时恼了:“阿姐是头发长见识短,某堂堂七尺男儿,成天被关在这家里,生生闷杀也。虞侯,鞑子马上就要打到金陵,难不成我在一边干看着。直娘贼,你若不答应让我从军,小爷大不了带着盘缠投到其他军队里去。” 陆灿大惊:“可走不得,否则我如何向道思交代。这样好了,反正道思明天一早就要回来,你找他说好了。有道思开口,安小娘子必然会点头的。” 岳云大喜:“这个主意好啊,这叫一物降一物,也只有姓王的才降得住阿姐。虞侯,你同姓王的说,他若答应,我就把阿姐嫁他。” 第60章 泗州营 为了当兵,竟然连自己亲姐都卖,陆灿哭笑不得:“你以前不是对道思说,叫他从安河回来就叫媒人上门提亲吗?” “那次不算,现在我开出新条件了。敢不答应,他别想跨进我家大门。”岳云得意地笑起来。 笑了半天,又问:“虞侯,什么时候打呀?怎么说你现在也归留守司指挥,辎重营也改名泗州营,隶属于戚方的前军,前军是什么,攻坚拔锐的主力,就这么把你们丢在城里不管算怎么回事?难不成就为节约一点军饷?” “或许吧,女真人的侦骑已经在北岸出现,大江以北的州县一日三惊,乱得很,应该很快就会打起来。” 岳云喜道:“有得打就好,好事不在忙上,反正咱们现在已经是留守司的兵马了。小爷倒想看看那女真人是不是传说中那样三头六臂,某也要在沙场上搏出个功名光耀咱们岳家的门楣。” 原来,女真之所以南侵,事情还得追述到靖康二年。当时,女真在俘虏了二帝之后,还没有灭亡宋朝的心思。在他们眼中自己不过是南下打个草谷,弄点钱粮罢了。而他们人少,中原又实在太大,根本就管理不过来。 于是,就立张邦昌为帝,国号大楚,做他们的傀儡。 后来,张邦昌为孟太后所废,赵构登基。这事惹恼了女真,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侵犯。于是,就开始了军事整备,并于今年秋季悍然南下,准备捉拿赵构。 此番,金军南侵共分两路。西路军由完颜宗望,也就是斡离不率领,有军一万,号称五万,准备从黄州渡江,准备攻打洪州,追赶已经先一步逃到那里的孟太后。东路军则由完颜宗弼,也就是四太子兀术带领,有军五万,号称十万负责中原和江南战场。 下江淮之后,东路军又分为两路。一路由完颜昌带领,目标淮南。 而兀术的主力则准备过江,追击赵构。 在真实的历史上,这一战史称“搜山检海捉拿赵构。”而南宋的这个皇帝被金兵追得惶惶凄凄,无奈之下,只得乘了大船逃到海上去。 在现在这个时候,女真人还在江北,扫荡各州县。一旦平靖后方,就会渡江攻打建康府。 建康龙盘虎踞,东南形胜之地。加上城防坚固,城中物资堆积如山,乃是守江之站的战略节点。建康守住了,江南就守住了。建康陷落,这长江中下游地区都处于金兵的攻击范围之内。 一向严肃的陆灿忍不住笑了笑:“道思现在都还没答应让你加入我军,你就想着功名但从马上取了。你也是上过战场的人,凡战,有输有赢,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结果如何。而且,战争是要流血死人的,如果咱们输了呢?丢了金陵,我大宋又该何去何从?” 想起平原镇一战的惨烈,想起未来的战事,陆灿面上的笑容消失了,心头仿佛压着一块巨石。 岳云大大咧咧道:“不就是赵九赵官家和朝廷逃去杭州了吗,这就是个昏君,他在不在都不要紧。哼,什么东西,咱们和王慎为他立下那么大功劳,竟然一点封赏都没有,没得叫人心冷。” “应祥!”陆灿竖起了眉毛。 岳云:“好好好,不说了,反正我又不是朝廷的官儿。一芥草民,就算这话传出去,谁能奈何得了我?” 听他说起朝廷的不公,陆灿心头更闷。 是啊,平原镇一战也就罢了。安河之战,道思以三百轻骑,阵斩山东大寇李昱,可以说,整个淮西局势都由他一人而定。 捷报传到建康,官家大悦,遍赏诸军,刘光世、李成、郦琼、王德都有恩赏,刘平叔更是被封为节度使,达到了武人荣誉的最顶点。偏偏王慎这个第一功臣却没有一官半爵赐下,叫人心中好生不服。 当初和李成罢兵言和之后,刘光世就将行辕设在天长县城中。听到金人南侵之后,淮西军大震,刘光世更是连夜带中军一口气南撤过长江,又请了圣旨逆江而上,驻守江州,也就是后世的九江,说是要防备女真西路军过江。 江州距离金陵已有千里,刘太尉这是彻底脱离了金陵战场这片苦海了。 他的中军行辕在江州,可前军还在楚州,后军则在天平,堂堂淮西军,战线拖得老长。最要命的是,淮西军以前在楚州积攒的那点家底子还留在江北。 于是,后军的主要任务就是负责用船将将那些粮秣送去江州老营,能运多少就运多少。 可是,女真一来。江北的后军也溃了,那些物资自然丢给了金人。 陆灿的辎重营一直驻在长江南岸的建康,后军溃败一事也是过了好多天才知道的,郦琼也没有派人过来指示陆灿下一步该怎么做。 郦琼深恨陆灿,巴不得辎重营全死在战场上才好。 就这样,辎重营和主力部队失去了联系。实际上,江北宋军自靖康年以来,可说是已经被女真打怕了,因为仓皇撤退而脱离主力的小股部队多了去,辎重营只是其中一股。 陆灿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大惊,原本想带了兵马乘船去江州。可是,又挂念王慎,准备等上一阵子再做打算。 就这样,辎重营就留在了建康。 如今的大江以北已经乱成一团,大江南面金陵城中的皇帝和朝廷也同样如此。建康龙盘虎踞,东南形胜之地。加上城防坚固,城中物资堆积如山,乃是守江之战的战略节点。建康守住了,江南就守住了。建康陷落,这长江中下游地区都处于金兵的攻击范围之内。 可官家是亲眼看到过靖康之战时女真人的凶悍的,可说是已经被敌人吓破了胆子。自登基为帝之后,从一开始就不停给女真人写信求和,言辞极尽谦恭,可说是人格丧尽。 他是真不想打了,于是就将行在移去了杭州。 朝廷这一走,建康城当真是人心惶惶,军无战心。金陵乃是六朝故都,势在必守。 赵构若留在城中,军民齐心,这一战还有得打。可是现在……江防皆由杜充这个昏庸残暴之徒领衔。 这一战,咱们大宋悬了。 逃逃逃,咱们这个官家自开大元帅府来,正经仗没有打过几场,就只顾着保全自己了。从河北逃到应天,又从应天逃到江都、江宁、杭州,国人的志气都在这一场接一场的逃跑中丧失殆尽了。 在金陵呆了一个月,没等到王慎,反等到了杜充的一纸军令,说是辎重营现在并入留守司前军戚方部,脱离淮西军管辖,准备参加建康之战。 这个杜充丢了开封,丢了东京留守司的兵马本是死罪。朝廷不但不责罚,如今反升任他为尚书右仆射同平章,也就是右相,成了在政事堂掌印的相公了。还兼任江淮宣抚使,建康留守,负责江防镇守建康。 如此昏聩之人做了江淮最高指挥官,这金陵城怕是守不住了。 想到这里,陆灿心中苦涩,又喝了一口茶水,心道:打仗我不成,反正到时候大不了将这一腔子血撒在江上,对得起国家民族,对得起祖宗就是了。只希望道思快些回来带兵,有他在,我这心也安稳许多。 呵呵,现在咱们辎重营,不,是泗州营也算咱们大宋正经的野战军团了,咱们不是垃圾部队,咱们配得上这个称号,道思回来之后也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 哎,道思这次回来究竟带了什么东西,需要用十条船去运,真是奇怪也唉哉! 第61章 聚众(一) 已经是建炎三年十月初了,秋季已至尾声。江南的冬天就要到来,秋雨还在落着,不大,整个世界都笼罩在这腾腾水气中。 冰冷的江风袭来,身上的袍子瞬间被冷气浸透了,叫人遍体生寒。 这还是秋末,如果换成三九隆冬,却又不知道会冷成什么样子。 王慎摇了摇头,紧了紧衣裳:简直就是魔法攻击啊,我一个北方人,零下十多度都经历过,竟然有点扛不住。 这个时候,他是无比地想念火炉、热茶还有安娘亲手做的面汤。 可算到地头了,这一个月来,鬼知道我经历了什么? 渡过淮河到江浦本没有多少路,可女真人来得好快,简直就是疾如风,迅如雷。金兵以他们的统帅兀术为箭头,不眠不休,一口气从楚州打到长江南岸,却是抢在了他和老郭前头。 没有办法,王慎只得和老郭骑了马在天长、滁州、泗州一带兜圈子,最远甚至还转进到庐州,也就是后世合肥一带。 没办法,女真人已经把住了各处路口,并派出侦骑四下围剿溃退下来的宋军。特别是在兀术的步兵集团跟上之后,形势更是艰难,颇有后世日本鬼子铁壁合围的架势。 女真人不习水性,再加上建康留守司采用坚壁清野战术,把江北的所有船只都带回来南岸。金军无法再进一步,只得留在北岸。 他们的人越来越多,一刹间,整个长江以北全是剃着金钱鼠尾发式,高大剽悍的北方异族人。如此,王慎这一路也走得艰难。 在这一个月时间里,他几乎都是和女真人的小股侦骑的战斗中度过的。最多一天,他甚至打了三场遭遇战,身上的铠甲早已经被刀剑砍得破烂,身上也是伤痕累累。 换成别的人精神上早已经崩溃了,好在他的心志坚强,如今已经磨砺出来了。 之所以走得慢,更主要的原因是随他一带南下的还有五百多弟兄,既然收留了他们,就得一个不落地将他们带到建康。 想到这里,他抬头看了看前方。 只见,朦胧的江雨中,一队队衣衫褴褛,浑身带伤的士卒提着兵器低着头陆续登上来接王慎的小船。 这次谷烈带了十五条小船过来,他也没想到王慎身边会有这么多人。苦笑这说道:“王指挥使,接到老郭的信以后,陆灿就到处雇水手,还花了银子买通了留守司的人,才放了这么多船过江。如今,女真人已经打到江边,留守司有令,寸板不得过江。你若是带着十几船财物也就罢了,这么多人,冒这么大风险,不划算呀!再说了,一下子弄了这么多张嘴巴,要吃要喝,无论怎么看都是赔本买卖。” “赔本买卖吗,我却不这么认为。”王慎实在有些忍不住冷,轻轻地跺着脚,说:“金人大军压境,就算你有再多钱财,没有兵,不奋起反抗,最后不但钱物是人家的,就连你也要变成人家的奴隶。只有人,只有人才是最这世界上最宝贵的财富。” 是的,他这一路之所以走得这么慢,最重要的原因是身边所带的人实在太多了。其实,如果只有他和老郭,二人二马,轻易就能突破女真人的包围圈,早早地逃到长江边上来。 本来王慎也是这么打算的,对于去建康他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可渡过淮河的第一天,他就遇到了一队从宿州那边撤下来的溃兵,总数大约有二十三人。这一队人马的军官已经抛下他们独自逃生去了,看到王慎,就上来问建康府怎么走。 在知道王慎是营指挥使之后,这二十三人就跟了上来,怎么甩也甩不脱。没办法,王慎只能收留了他们,让士兵们加入了自己的辎重营。 人都有从众的心理,见王慎他们人多,一路上不断有溃卒加入进来。成分也是非常复杂,有开封留守司没来得及撤去金陵的部队,有各地的厢军和地方弓箭社的乡兵,还有青壮农民。人数越来越多,竟达千人之巨,倒给了王慎一种兵强马壮的假象。 这个时候王慎心中突然起了个念头:辎重营现在一百来人,加上民夫也就两百出头。实际上我手头掌握的力量还是非常微薄的,根本就做不了什么。 要想干出一番事业,就得聚众。 作为一个在现代社会所谓的“成功人士”,穿越到宋朝之后,如果仅仅满足于活下去,他又如何甘心?和这个年代的普通人不同,他有野心。 曾经站在山顶上,看到过美丽的风景,自然不愿意再流于平庸。 又和这个年代的人不同,对于南宋王朝,王慎也没有丝毫的忠诚可言。对于未来要走的路,他已经有了个思路。 首先,先暂时借用辎重营指挥使这个台阶,混个一官半职,然后把部队拉出去单干,节镇一方,走岳飞曾经走过的道路。 未来的建康之战规模空前,辎重营力量实在太弱,在这场大会战之中,很容易就灰飞湮灭了。一百多两号人,遇到金兵,一个冲锋就没有了,现在最要紧的是把部队的人数拿上去。 女真这次南侵,江北四处都是溃卒、流民,要想招兵却是非常容易的。其中的溃卒中甚至有不少人还有丰富的战斗经验,来之能战。 当然,遇到金兵能不能胜,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一千多人马才聚齐不到一日,王慎就遇到一队女真斥候。 顿时,部队就炸了窝,一千多人马被五个女真人撵着打,到晚间只剩百人。搞得王慎又是恼火,又是郁闷。 人没有了,继续招就是了。 通过这一战,他深刻认识到现在的宋人害了严重的恐金症,尤其是那些正规部队的士卒,看到敌人光秃秃的金钱鼠尾脑袋就失去了敢战的勇气。 金人不满万,满万不可敌,从这句话可以看出大家对女真畏惧成什么样子。 受到教训之后,王慎霍然醒悟那些老兵油子根本就靠不住。要想掌握一支敢于和女真在战场上刺刀见红的军队,还得一手一脚从头训练。 接下来,王慎就专一招收那种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农民。正如戚继光后来在东南招兵时那样:凡是那些脸皮白净、行动伶俐、看见官府的人也毫不顾忌的人,都不要。因为这些人都是城市的油滑之徒,关键时刻靠不住,会开溜,而且还会拉着其他人一起溜。万一被上司抓住,他们又有足够的口才嫁祸于他人。所谓一粒老鼠屎,搅坏一锅汤。这种人在军队中,不但不能作战,反而会起到瓦解军心的作用。所以,宁缺毋滥,坚决把这种人剔除。要的是那些黑大粗壮、皮肉坚实的乡野老实之人。这样的人才好指挥,能打仗。 招收溃兵,你得给他们关饷,钱给得少了,人家还不干。见你这个官长身家丰厚,说不定还会起歹心,想顺手劫个财。而招收这种流民比招收溃兵要容易得多,一个饼子扔出去,就能聚一大堆。 很快,王慎又拉了上千人马。至于兵器甲杖也容易,花钱给溃兵买就是了。反正撤下来的宋军为了走得轻便,都会将铠甲和兵器扔掉,现在能换点钱花,何乐而不为。 就这样,王慎一边招募兵马,一边躲避女真人的围剿,走走停停,竟耗费了一个多月。部队也是散了聚,聚了散,到现在还剩五百来人。 这五百士卒装备还算不错,有一百多具铠甲,其中二十来具上好的扎甲。刀、盾两百副,其他人基本上人手一把长矛。他们都是老实农夫,上头但凡有令下来,都会默默地去做,倒有些正规部队的气象。 当然,光这一点还是不够的,还需要经过严格的训练才能成为合格的士兵。 好在已经到建康了,据真实历史记载,还有一个月女真人才会渡江,来得及操演他们。看着装士兵的船,王慎现在只恨得插了翅膀飞过河去。自家的事情自家最清楚,说到底自己对于军事也刚刚入门,而训练这么多人,需要大量的基础军官,这一切还得交给谷烈他们。 说完这句话,王慎接着对谷烈笑道:“谷都头,咱们营满员应该有五百人,现在我不但把缺额补齐了,还多出两百来人。你这个都头总算是名副其实,难道不好吗?至不成,你要做个光杆司令才满意,你看看我招募的这些兵如何?” 谷烈:“这些士卒身材倒也高大,而且都老实,是好兵苗子。只是,他们距离当年咱们西军精锐的标准还远得很。” 王慎:“所以说,我要把这些兵都交给你来用当年西军的法子训练,你来做总教头,谷烈,有没有兴趣。等部队训练好了,我优先让你挑人。” 谷烈毕竟是西军老人,从生下来就在军队里服役,骨子里涌动着三秦军人的血气。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能把都中缺额补齐,顿时激动起来:“那就这么说好了,部队我可以训,但最好的士卒得优先补进我的刀盾兵里面。这刀盾兵上了战场得排在最前面稳住阵脚,需要一等一的勇士。” 王慎连连点头:“好好好,就这么说定了。” 谷烈面上露出喜色:“多谢指挥使,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部队一下子增加了这么多人,这吃穿却是个叫人抓脑袋的事情。咱们现在归留守司节制,可人家却没有一文钱军饷发下来,这一个月来,弟兄们全靠当初平原镇的犒赏过日子。那些混蛋成天只知道吃酒耍钱快活,腰里的钱早就使光了,眼见着就要饿肚皮,陆灿愁得头发都白了。” 第62章 聚众(二) 听到这话,王慎已经平复下去的悲愤之情又涌上心头。 这一个月以来朝廷和辎重营所发生的事情昨天晚上谷烈过江之后已经同他详细说了一遍,万万没想到自己豁出去性命不要,立下了那么大功劳,朝廷竟然没有丝毫的封赏下来。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呢? 现在的王慎和辎重营一干人其实在整个南宋的军政台盘上只不过是芥子般微小的存在,上层的事情,他们又如何知道。 最糟糕的事情是辎重营现在竟然归在留守司作战序列之中,已是脱离的淮西军。 本来,王慎打算到建康之后,就带着人马西行,名义上是去和刘光世主力汇合。据他这个穿越者的先知先觉得知,这个时候去追刘光世已经追不上了。那个长腿将军只在九江呆了几日,见女真西路军赶了,就将诺大一个江州城和长江天堑丢给敌人,脚底抹油逃了。到那个时候,辎重营就成为一支孤军,事实上的独立部队。接下来,王慎就可以领导这支部队施展自己胸中抱负了。 万万没想到,现在淮西军的辎重营变成了杜充的中军泗州营,搞得王慎有点措手不及。 其实,杜充这种做也可以理解。当年,他手下的东京留守司军马乃是南宋初年各路宋军中人马最多,装备最好,战斗力最强的部队。但经过开封内讧,部队分裂出去一大半。然后又被王善、张用、曹成他们打得伤筋动骨。 千里南撤过江之后,已是十不存一。 如今杜充出任建康留守司留守,负责整个江淮战事,其实他手头的兵马加一起也就五万不到,号称十万。部队分为前军、中军、后军三个部队。 前军有兵两万,统制官名叫戚方,现在是王慎的顶头上司;中军有兵一万,统制官陈淬;后军有众两万,统制官王燮。 这其中王燮乃是赵构御前前军统制,这支说穿了就是御林军,不太买杜充的帐。进驻建康之后,一直留在城中不动,没办法,只能拿他们当总预备队使用。 因此,杜充手头可以指挥的部队也只有前军和中军三万人。 而这三万人中还包括大量的辅兵和夫子,真正的一线作部队不足万人,说不好只有五六千。所谓扒拉到盘子里的都是菜,杜充索性将留在建康还没来得及撤出的其他部队都充实到自己麾下。 很不幸,王慎的辎重营,不,现在是泗州营就这样被人家给兼并了,这让他的全盘计划彻底落空。 按照真实的历史记载,建康之战宋军全军覆灭,泗州营现在算是落到火坑里了。 其实,只要王慎愿意,可带着安娘和岳云独自离开建康。可是,让他抛弃自己好不容易聚拢的这么多兵马,抛弃共患难的弟兄逃跑,却又如何做得到。 他昨夜基本上都是在半梦半醒中度过的,一整晚都在想如何把部队完整地的带出去,直到天亮也没有个眉目。 最后,他只能收拾好心情: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就不信以我的先知先觉还不能为兄弟们找出一条活路来。 “弟兄们吃饭的问题你们也不用担心,我能够解决。不过,大伙儿成日在外面吃酒胡闹也是不成的,如此,军纪何存,得给他们立点规矩”上次和陈兰若分手,王慎也不客气,满满地装了一麻袋银子,计算了一下重量,至少有三千两。 在后人看来,三千两白银或许不算什么,可在南宋却是非常大的一笔财富。 在明朝后期美洲白银大量输入中国之前,黄金和白银一直都是保值的贵金属。 所谓盛世古董,乱世金银。 在这个年代,还有什么比银子更值钱的东西呢? 这五百多士卒就是王慎靠着这些银子一点一点招募而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陈兰若是王慎起家的贵人。 有这笔钱在手,即便留守司没有一文钱军饷发下来,王慎也没有什么好担忧的。 谷烈点点头:“指挥说得是,所谓蛇无头不行,鸟无头不飞,将军不在,人心都散了。现在你既然回来的,我知道该怎么操练他们的,大可放心。” “那就好,那就好。” 正说着话,突然那边发出一阵巨大的喧嚣。 二人忙定睛看去,这一看,都同时抽了一口冷气。 只见,成千上万的百姓都发出一声喊,朝谷烈带了的十五条船只上涌去。 谷烈的船不大,挤一挤,每船也只能挤五十人。不过,这一处的长江江面很宽,又下起了雨,风浪很大。满载之后,小船吃水很深,一个不小心就会翻船。 因此,每船只装了三十人。 天已经完全亮开,江浦渡口是江北去金陵唯一的通道。在前一段时间,大量从江北逃难而来的百姓蜂拥而至。 杜充是彻底被金兵吓坏了,早在半个月前就坚壁清野,把江北的船只撤去了南岸。如此一来,至少有上万百姓扶老携幼挤在这里,翘首盼望来船。可是,他们却不知道,这船却是等不到的。 王慎也是在江边徘徊了三天,好不容易碰到一艘从扬州逃来的商船,化了重金,才让他们把老郭带过江去的。 现在好不容易见到这么多条船,于是,众百姓纷纷上前,又是恳求,又是掏出铜钱,请士卒让自己上去。 见泗州营的士兵摇头,也不知道是会喊了一声,绝望的百姓不要命的朝船上涌去。惊得船上的士兵连忙挥舞着手中的枪杆子不住朝前抽去。 一时间,码头上哭声震天,船只也被挤得歪歪斜斜。 眼见着事情就快要不可收拾,突然,靠最里边的那条船上有一个士卒抽出刀来,狠狠朝前一划:“日你娘,松手!” 这人王慎认识,正是平原镇之战时被敌人吓得闭上眼睛放箭的半大孩子汪大年。 汪大年刚满十六岁,在古代也算是成年人了,可王慎还拿他当孩子看。那一战四天下来,小家伙彻底打出了血性,已经成长为剽悍到极点的猛士。在李成的骑兵冲击军阵的时候,他还手刃一人。 战后被王慎提拔为副都头,让谷烈带在身边调教培养。 雪亮的刀光一闪而过,瞬间从几只手上划过。十多根手指跃上半空。 半天,被斩断指头的百姓的手上才冒出血来,倒在地上大声惨叫。 看到这一幕,王慎想叫,却摇了摇头,把眼睛闭上了。即便再不忍心,他心中也是知道,这里的人实在太多,船也少,根本不可能把这么多人带过江去的。据他所知道,除了码头上这一万多人外,在北面还有滚滚人潮涌来,没有十万也有八万,一船一船地运,没有十天半月根本运不过来。而金兵马上就要到了,根本就不会给他这么多时间。 见汪大年动了刀子,正要涌上去的百姓畏惧了,下意识地一停。 汪大年用刀子将落在甲板上的手指拨进水中,喝道:“都给老子退下去,再敢前来,我就要砍你们脑袋了。爷爷手中的刀子可不认人,滚!” 刀又在空中一划,激起响亮的尖啸声。 百姓后退了一步,又默默地朝前挪来。 “站住,站住!”汪大年厉声大吼,见局面就快控制不住,额头上全是湿淋淋的水滴,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水。 江风依旧在呼呼地吹着,雨不停下来,眼前皆是破衣烂衫满面悲哀之色的百姓,真真是凄风苦雨。 谷烈这人可不善良,实际上在真实的历史上,西军士卒都凶悍得很。当年范仲淹范大老子征讨西夏的时候,大军过处,寸草不留,可没有后世所谓的人道主义情怀。 见此情形,他将手放在腰刀刀柄上:“王将军,我带人过去弹压一下,不杀几个人,咱们今天怕是走不脱。” 王慎轻叹一声,摇头道:“我们是大宋的官军,刀口只能对着敌人,怎么能砍向老百姓。再招两百多新兵,凑齐八百之数,一并带过河去吧!” 第63章 看吧,这就是亡国奴(一) 谷烈一呆:“还招?再招两百人,咱们就能过江?” “谁会嫌自己兵少,咱们的船还有空位,挤一挤就好。放心好了,只要招人,就乱不起来。”王慎说罢,扭头对身边几个士兵道:“你们负责一下,我招人的规矩你们都是知道的,照着办就是了。谷都头,要不你也帮我看看。” “是,将军。” 谷烈点了点头:“我还是不明白。” 那几个士兵显然是经常干招兵的事情,立即就同声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大家不要乱,咱们可不是开善堂的,要载也只载自己人。王将军说了,我军再招募两百健儿。如果被咱们看上,可一同过江。想要当兵的,到咱们这里来报名,排队,排队。” 众百姓同时一静,然后就有成千上万的人高声叫道:“我们要当兵,我们要当兵,官长带上我吧!” 很快,骚动的百姓就平静下来,所有的青壮都排起了长队,一一接受泗周州营的甄别。 泗州营招募新兵有他们的标准,首先年纪要在十六岁以上,四十岁以下,身体必须健康,力气也要大,需要举一口一百斤重的箱子在胸口保持不动三秒。 其实,北宋国家富强,百姓的营养都很不错,青年男子身高普遍在一米六十到一米七之间,又长期在地里劳作,力气都不小,符合标准的人也多。 除了年龄和身体条件,最重要的是老实本分。通常,士卒们都会问应募之人几个问题,觉得不错了,才引到王慎这里登记造册。 刚开始,谷烈对王慎所说的“只要招人,就乱不起来”还心存疑惑。可说来也怪,等那几个士卒的话一喊出口,码头就恢复了秩序。 他走到王慎身边,问:“王将军,我还是有些不明白。咱们不过只招两百人,就算那两百人给我们选中带过江去,不还有一万多人要留下,他们立即就能安静下来?” 王慎正坐在一张桌后面磨墨,早有士卒在他头上打了一顶大伞,雨落下,沙沙着响。 “希望。”王慎抬起头,道:“百姓就是这样,只要给他们一丝希望,就不会乱。至于没被选中,怪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这是老天爷安排的,谁能有办法。” 谷烈点点头:“倒是,佩服。” 很快,一个接一个合格的士兵被领到王慎这里,登记上名字,领了兵器在众人羡慕的目光和亲人依依惜别。 被选中的士兵中除了少部独自一人逃难,大多是携家带口。他们也知道这一过江,一家人从此就要被长江天堑分隔,在这乱世怕是再也见不着面了。 一时间,妻子送丈夫,父母送儿子,儿女送父亲,到处都是轻轻的哭泣声。 “孩子他爹爹,你要好好保重自己,我们会好好儿的。放心去吧,我们没事的,我们这就回老家等着你,等到太平年月,你记得一定要回来啊!” “爹爹,别丢下我……娘,别打我。” “住口,别拉住你爹爹,你这是想让他死在江北吗?”话还没有说完,女人就哭起来。 …… “孩儿啊,你就放心去吧,别担心我们,你活着,好歹也为我们孙家留了个种,爹娘就算是死了,对祖宗也有个交代。” “爹,娘,孩儿不孝,孩子不走了!” 做父亲的那人大怒,一记耳光抽下去:“滚,你如果留在这里才是一个死字,你才是大大的不孝。” …… “枝娘,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丢下你自己走,我我我……”一个新兵不住地抽着自己的耳光。 女子将一支钗子顶在自己心窝上:“贼汉子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就死在你眼前。”泪水如泉水般涌出来。 …… 这样的一幕不停上演。 谷烈虽然心中再钢硬,看了半天,心中却阵阵发酸。 他回头看着王慎,王慎面无表情地给新兵登记,还时不时和蔼地问上几句话。 这人……这人的心中只有铁石呀,直娘贼比老子还硬。 王慎转过头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碰了一下:“谷都头可是不忍心,要同情他们。当年你从陕西到江南,再到河北,然后是东京、山西、淮西,现在又是建康,已经很多年没回过老家了,你不也很惨。看吧,这就是亡国奴的下场。为了国家,为了民族,要想打回老家,把女真鞑子赶回北方,就得把你的儿女情长给我收起来。” “如果谷都头不忍心,可回船上去。” “好吧,眼不见为净。”谷烈突然有点抑郁,穿过人群朝船走去。 刚走不了几步,衣裳就被一人拉住:“官长,要女人吗?” 定睛看去,却是一个瘦成骷髅的女人,也看不出年纪,她眼眶深陷,两个颧骨高高坟起,眼睛落进去很深。这使得她整个人就好象是干枯的木柴,甚是怕人。 不过,从她的五官还是看得出来,若是在以前,应该是这个美人儿。 “官长,带我走吧,我很美貌,我懂得侍侯人。我能生孩子的,我生过两个孩子,都死了。官长你带我走吧,我保证为你生个宝贝儿子。”说着话,她吃吃地笑着。 大冷天的,竟然有苍蝇在她头顶盘旋,同时有一股坏疽的浓重的臭味从她身上传来。这情形谷烈这个老军汉再清楚不过,应该是身上有伤,还烂掉了。 还想做我的女人,真是活见鬼。谷烈踢了她一脚,急忙走开。 行了一段路,刚要上船,他突然有了恻隐之心。这女人只要服上几剂药,再吃顿饱饭养上一阵子说不定就会好起来的。 “直娘贼,我这是怎么了,谷烈啊谷烈,你可不是软心肠的人……她好象……好象我那已经很多年没见过的浑家……”没错,那女子的眉宇依稀有自己去世多年的浑家的模样,也是那么的美貌。 “罢了,我身上还带着干粮和伤药,给她好了,再给她点银子。” 谷烈又走了回去,那女子却已经死了,倒在一凼积水里。在她干瘪的脑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插着一朵不知名的小黄花。 这个时候,她的面庞平静而白皙,不那么可怕,甚至有一种诡异的病态的美。 这种漂亮的女子,如果在太平年月,必然会被丈夫视为珍宝,细心爱护吧? 是这场从靖康年以来的战争,是长期的干旱和饥荒让她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雨还在下,一身都被浸透了,那么地冷。 这些难民从江淮逃难至此,都抛家弃业,很多人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已经出现饿死、冻死人的事情。 现在谷烈才发现,就在脚边的码头的回水凼里竟然有十几具孩子和老人的尸体,正在里面载沉载浮。如果世界上真有地狱,大概就是这样吧! 他再也忍不住了,哇一声将早饭都吐了出来,直接吐得泪流满面:“官家啊官家,你和道君皇帝三人究竟干了什么,我大宋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你们对得起百姓吗?你们的雨露落下来,却是如此刻骨冰寒啊!” “亡国奴,这就是亡国奴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谷烈转头看去,正是面无表情的王慎,仿佛眼前这人间地狱并不存在。 王慎缓缓道:“谷都头,现在你明白我们军人应该做什么了吧,就是守护,守护咱们民族的血脉,使文明的火种不会在异族人手中熄灭。方才的事情我也看到了,都头你也不用自责。就算你救了这个女人又如何,像她这样的女子世上还有千千万万,又怎么救得过来。” 谷烈一家老小都在宋朝历次对内对外战争中死了个精光,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心冷如铁。此刻,内心中那快伤疤却被这女人揭开了,疼得厉害:“救得一个是一个。” “糊涂。”王慎喝道:“大丈夫济民于水火,那是大情怀,岂能因为小慈小悲而自缚手脚?只要结果是正确的,在过程中的手段即便有所不妥,也不要紧,那才是大悲悯。” “即便牺牲一些人吗?”谷烈抬起头。 “没错。”王慎点头;“小仁如何比得上大义,谷都头,你怎么变得软弱了?” 谷烈喃喃道:“我……只是觉得,这样不对,肯定不对。” “好了,好了,你下去休息吧!” 谷烈摇头:“我谷烈从小参军,从陕西一路杀到江南,死在我刀下的人不知道多少。见过的死人也多了,可今天才看清楚这世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才看清楚这众生究竟苦到何等程度。我不走,我要把这人间地狱瞧得真真的。” “家国……家国……”王慎苦笑起来:“国破家亡,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咱们才能深刻地体会到这种东西……而在以前,对于百姓来说,谁当皇帝日子照样过。而在此时,或许才能明白家国、民族对他们究竟意味这什么,在空前的民族大劫难前,没有人躲得过去。” 谷烈推开一个卫兵递过来的雨伞,默默地站在地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王慎又走过来:“谷烈,两百个士卒快要招满了,准备一下,咱们可以过江了。” “是,将军。”。 王慎和谷烈正要上船,一个妇人突然冲过来,拉住王慎的衣裳,跪在地上不住哀求:“将军,将军,再多招一个兵,把我儿子带上吧!” 却见她一身脏得厉害,大冷天的只披了一件薄衫,身边带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孩子,看年纪也就十岁左右。 这突然出现的一幕让王慎身边的卫兵大骇,提起棍棒就要朝她头上抽去。 第64章 看吧,这就是亡国奴(二) 王慎制止住手下卫兵,伸手去扶那个妇人。 却不想,妇女力气甚大,却扶之不起。 王慎温和地对她说:“这位娘子,不是我不收你儿。实在是,某刚才当着码头这么多人的面说过,只收十六到四十的壮汉。这是要让他们去当兵,上战场和鞑子厮杀,一个孩子就算是上了战场也没有任何用处。再说了,规矩是我立的,自然不能在我手中坏了,希望你能够理解。” 是啊,如果自己点头让那孩子上船,只怕其他百姓都会涌来同样求恳,自己今天如果不动刀,怕是别想离开这里了。 说着话,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串钱递过去。 妇人却不接:“我不要钱,我只要我儿活下去。将军,你就发发慈悲收下他吧。我儿年纪虽小,力气可大了,再过得两年就能替你效死了。求求你,求求你,我会在家中给你立长生牌位,保佑将军一世平安!”说着,就把孩子推了过来:“你个着死的,还不快让将军看看你的力气。” 那孩子哭道:“娘,娘,我不走。” “混蛋东西,你怎么不听话呀!”妇女大惊,一记耳光抽过去,“快给将军看看你的力气。” 孩子含着眼泪,只是摇头。 正在这个时候,两骑飞奔而来:“将军,将军,紧急军情。” 这正是王慎重撒出去的踏白。 看他们浑身是水,一脸焦急,其中一人背上还中了一箭,有血不住冒出来,王慎心中一紧,低声喝问:“什么事?” 一个斥候走过来,将嘴凑到王慎耳边:“鞑子来了,距离码头五里地,都是骑兵。” “怎么这么迟才发现敌人?”王慎大为不满,这些新兵素质实在太差,和陈兰若的骑兵营根本没办法比:“多少人?” “不知道,到处都是,数不过来。” “真是不中用的。”事情紧急,王慎也顾不得发火,高声道:“抓紧上船,快快快。” 当下,就要两个卫兵过来把那队母子架开。 王慎跳上船起,连声呼喝,好半天才让士兵上了船。 十五条船,装了八百士卒,深深吃水,缓缓离开江岸。 一刹那,船上船下的人都放声痛哭起来。 而刚才那个带着小孩子的母亲却跪在岸边,一个头接一个头磕下来,那孩子紧紧地抱着母亲,好象在哭着什么。 女真人马上就要过来了,下一刻,岸上的人都要死。 王慎痛苦地闭上眼睛,口中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贼老天,你为什么要考验我的人性啊,你这是要一辈子让我经受良心的折磨吗?” 在这一个月中,这样凄惨的场景他看得实在太多了。如今整个长江以北已经落到金人手里,他所经过之处,到处都是死人和燃烧的村庄。 和谷烈一样,早在之前王慎已经深刻体会到什么叫家国,什么叫国破家亡的痛苦。 “直娘贼!”突然谷烈大吼一声,扑通一声跳下水去。 这个时候,船刚离岸,水只及他的腰部。 只几步,谷烈就抢上岸去,一把抓住那小孩,扛在肩上,就冲了回来。一边跑一边大喊:“所有人听着,咱们王将军说了,他年事已高,膝下无子,看这娃娃不错,要收他为义子,不算是坏了刚才定下的规矩。” 说完话,手中一用力就把那孩子扔上船了:“跪下,磕头,喊爹!” 孩子还在哭:“娘,娘,我要我娘!” 岸上,那妇人终于站起来,厉声叫:“我儿,还不跪拜你义父,你这是要气死娘啊!将军,谢谢你,谢谢你!” 王慎已经呆住了:我才二十七啊,怎么就年事已高,膝下无子了? 那孩子这才跪下去,一边哭一边磕头:“孩儿见过爹爹,孩儿见过爹爹。” 妇女面上露出笑容,不住地挥着手:“孩子,好好听你爹爹的话。” “娘,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王慎彻底怔住了,忘记伸手去扶,由着那孩子对自己行了三拜九叩之礼。 船吃力地向江心划去,岸边的人影逐渐模糊。 但那妇人还在朝自己的儿子挥手。 更远处,已经有黑压压的金兵骑兵冲来。 妇人没有动,手高举在空中,她的面上似乎还带着欣慰的笑容。 只要我的孩儿平安就好! 只要我的孩儿平安就好! …… 响亮的哭声从新兵们口中传出,若不是被身边人死死抱住,只怕已经有人跳下水朝那边游去。 王慎紧咬着牙关,十指因为用力,就快要嵌进船帮子里去。即便做出坚强模样,但他的泪水却忍不住落下来,落进滚滚江水中。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我知道我穿越到此应该做什么,我要守护他们,我要守护我们的民族,我们的文明,我要以我手中刀剑开创一个太平盛世。我有这个决心,也有这个信心。” “可笑我先前还想着带上安娘离开建康,可笑我现在还同谷烈国家危亡之际没有人能躲得过去,内心中却不以为然。” “好,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再逃避了。我要留在建康,将这将倾之天挽回来,我可以的。” 良久,王慎的心绪才平静下来。 他看了看坐在船上那个小孩子,柔声问:“孩子,你今年多大,叫什么名字,家里以前是做什么的?” 孩子眼睛还红着,但看得出来,他的家教甚好。听到王慎问,忙站起来施礼,用哽咽的声音说:“回爹爹的话,我叫秦斯昭,宿州人,先父是个读书人。” “‘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无穷也。’难怪了,我叫王慎。”王慎摸了摸他的头:“斯昭,我尚未成亲,如何做得了你父亲?你年纪实在太小,还不能从军,先在我未来娘子那里住着,对了,我妻弟叫岳云,只比你大两岁,你们两个小孩儿应该能玩在一起的。” “是,儿子会在家侍奉娘亲的。” 王慎见他依旧叫自己父亲,很是无奈,叹息一声:“好好活着,这也是你死去的父母对你的期望。” “是,爹爹。”秦斯昭又流起眼泪来。 因为下雨,江水很急,老半天,十五条船才渡到南岸。 远远就看到安娘提着一个食盒,立在码头上翘首以盼。 第65章 相聚 昨日听到王慎今天要过江的消息,又说他想吃自己做的汤饼之后,安娘急忙出门买面。 整整一夜她都在辗转反侧中度过。 一大早就起来了,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才煮好了,用食盒装上,和岳云、老郭一道赶去码头。 这个时候,陆灿和军中的几个军官也等在那里。 看到安娘一脸的翘楚,陆灿自然知道她睡得不好,不待她问,就回答说不要急,道思很快就会回来了。 可等啊等啊等,等了将近两个时辰,王慎的影子还没看到。安娘的心开始纠紧了,紧咬着牙关,心中想:他怎么还不来,会不会有事?老天爷啊,千万要保佑王大哥平安回来呀! 突然,有人喊:“王将军,王将军回来了。” 安娘手一颤,食盒差一点落到地上。 忙抬头看去,却见在激流中十几条小船正朝这头飘来,船上满满当当全是人,却如何看得到王慎。 这一段距离虽然不长,可这等待却仿佛天长地久。 终于,最前头那条船撞在码头的青石台阶上,一条熟悉的人影跃上岸。接着是他哈哈的大笑:“子馀、各位兄弟,安小娘子,我王慎回来了。” 安娘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透过朦胧的泪眼看过去。只见,王慎身上的袍子上又是血又是泥,脏得厉害。不但如此,就连头发上也是是泥土,凝结成一块。 也不知道他有多长时间没有打礼仪表,嘴唇上已经生了乱糟糟的短须。 这一路行来也不知道他走了多少艰路险道,神色异常疲倦,但眼睛还是那么犀利明亮。 走过来了,走过来了。 一双结实的粗糙的手握住了安娘,浑厚的带着磁音的声音传来:“辛苦,让你久侯了,是我的错。” “不不不,不辛苦,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一个多月的等待,终于等到了,安娘只想放声痛哭。 正在这个时候,岳云又不满冷哼一声。 王慎这才松开安娘的手,拉过一个同样脏得不象话的孩子,道:“安娘,这是秦斯昭。”他叹息一声:“斯昭的父母都已经去世了,年纪又小还不能从军,暂时先养在你那里。” “孩儿见过母亲。”秦斯昭跪了下去,蓬蓬给安娘磕起头来。 安娘听到王慎秦斯昭喊自己母亲,吃了一惊。 听旁边人说,才知道此事的情由。 如此一来,王慎岂不是当真众人的面承认自己是他未来的妻子。她心中又是害羞,又是欢喜。 秦斯昭小小年纪就父母双亡实在可怜,她心中一酸,忙将秦斯昭抱起来:“可怜的孩子,不要怕,你回家了,回家了。” 见阿姐莫名其妙收了个儿子,岳云恼了,骂道:“这短命,说什么娘亲,俺姐还没成亲呢,满口胡柴!过来,小爷先打两个耳刮子着。” 秦斯昭却不害怕,又施礼:“见过舅老爷。” 岳云气得脸都青了:“直你……谁是你舅。”这莫名其妙出现的小子喊阿姐是娘,我直他娘,岂不是要糟糕。 王慎瞪了他一眼,淡淡道:“应祥,不能欺负小孩子。”说来也怪,被王慎看了这么一眼,一向桀骜不驯的岳云却是心中凛,竟下意识地“哦”一声,退到一边负手而立。 须臾,他才醒过神来,低骂:“你管我,俺做什么跟你何干?” 岳云心中气恼的同时,王慎也在观察着这个小子。 老实说,王慎心中也是吃惊。这才一个月不到,岳云竟然壮了许多。当初在平原镇的时候,这小子病得只剩半条命,整个看起来跟骷髅一样,又高又瘦。现在的他,面庞已经生得饱满,整个身体也膨胀起来,站在那里,赳赳昂扬,直如一尊铁塔。 这模样才像是传说中的南宋有数的猛将岳云嘛! 在后来王慎才知道,岳云在平原镇一战肺部受伤,咳得厉害,后来还发起了烧。随陆灿南撤到扬州地界之后,陆灿找了个郎中,两副药下去,小家伙就痊愈了。 然后,这小子的食量就彻底爆发出来,每顿要吃两斤肉。一个月下来,径直把安娘给吃穷了。 这有对,岳云才十二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所谓:半大小子,吃死老子。 岳家如果再多几个这样的小孩子,非被吃吃财务危机来不可。 就这么大鱼大肉可劲儿地造,岳云的体重见天长,到现在已经突破一百四十斤,还有继续增长的架势。 不禁让王慎替他担心将来会成为一个大胖子,闹个三高就不美了。 不过,所谓身大力不亏,岳云一身家传武艺,我军现在正缺军官,倒是不妨让他从军,好生培养。打虎亲兄弟,上阵舅子兵,部队总归要交给自己人才放心。 王慎:“子馀,我这里带回来八百新兵,营地的房子够不够……子馀。” 这个时候,船上的士卒正陆续下船,乱糟糟地拥在码头上,挤得厉害。不但陆灿,就连泗州营的其他人也陷入了呆滞:王将军说带了许多东西回来,要给我等一个惊喜。俺们原本以为他带的都是财货,至不济也是粮食、布匹什么的,却不想竟然是八百多精壮汉子,这这这,喜倒是没有,却惊住了。 听王慎喊了几声,陆灿才回过神来:“够够够,当初淮西军后军到建康城后就号了一大片房子,他们一撤,就留给了我们。别说这些人,就算再多一倍也够住。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 陆灿苦笑:“就是一下子多了这么多张嘴巴,留守司又没有一文钱军饷下来,再过得一阵,咱们就快揭不开锅了。” “这事下来再说,子馀,带我去军营,再将将士们都安置了。” “好,王将军请。” 部队又乱哄哄地启程,王慎正欲走,安娘这才忙道:“王大哥,你的汤饼,都要凉了。” 王慎示意一个卫兵接了过去:“安娘,你先回家去,等我忙完再回来。对了,应祥,你也跟我来。” 岳云一愣:“你叫我做甚?” 王慎一笑:“你究竟来不来,不来以后别后悔。” 岳云好象意识到什么:“来来来,舅子才不来……直娘贼。”他才想起,说舅子不就是骂自己吗? 第66章 本钱 建康府,金陵城,就是后世的南京。 龙盘虎踞,东南形胜,人杰地灵,难是江南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控制住石头城,就控制了整个长江中下游地区,乃是帝王之资。也因为如此,从古到今,这里都是南方朝廷的的首都,繁华到了极处。所谓,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可惜,北宋艺祖赵大消灭南唐之后,大约是为了防止南方心向旧朝的士人做乱,有意削弱,再加上开封运河的开凿和水路的疏浚,金陵城渐渐衰落下去。 到如今,偌大一个石头城,只有人口二十来万。 金陵城毕竟是历史名城,城市面积极大,由内城和外城两个部分组成,显得很是空旷。特别是泗州营所在的地方,更是远在城东的郊区,周围都是农田,一路走下来,王慎也没看到几个人。 陆灿说军营地盘大得很,这一点王慎是相信的。只不过环境嘛,就惨了点。 泗州营驻扎的军营前身是南唐后主御林军的军营,有上百间房屋,外带一个大操场,占地面积至少有三百亩以上,别说一千人,再来两千也塞得下去。 古代的土地,尤其是不能耕种的土地非常廉价,这地方已经许多年没有住人了。 操场上长满了草,房屋都是土坯墙,在江南这种潮湿的气候条件下,里面的霉味很重,墙壁上裂开的缝隙可以插进去一只手,里面还有小动物进进出出。 陆灿有点不好意思,说地方实在简陋,不过好在不需要花钱,而且,上头把这地方号下来,只能遵命行事。 王慎苦笑着摸了摸下巴上稀疏的短胡须:“看来,得先把这地方打整出来才行,先解决了士卒的衣食住行才谈得上其他。子馀,咱们分分工。我军新增加了八百新卒,这天已经冷下去,很多人都穿着单衫,需要买些被子回来。另外,军服也得找裁缝回来做。你在金陵住了一月,地方上也熟,这事就交给你。” 陆灿点点头:“是,不过,我手头可没钱。” “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我这一个月也不是混天度日的。”王慎拍了拍手,就有两个士卒抬着一口麻袋进来,打开来,里面都是白花花的银梃。 众人眼睛都亮了,陆灿大喜:“道思你收获不小嘛,有钱就好,有钱就好,我正为这事发愁呢!” 王慎:“另外,米粮也得买些回来,要保证士卒每人每天有二两肉。对了,金陵粮米物价如何?” 他有点担心,乱世之中,粮食的价格波动极大,一不小心就卖出天价来,自己手头这点银子可经不起一千壮汉三餐吃用。 陆灿的回答让王慎松了一口气,原来江南地区,尤其是金陵历来都是鱼米之乡,粮食产量高,又承平百年,物价极为低廉。就拿大米来说,六文钱就能买一斤。一匹麻布也就百余文钱,相比起战火连天的中原河南,简直就是天堂。 而且,又有长江天堑,所有人都觉得女真人最多打到大江北岸,就是强弩之末了。战争对金陵人来说,那是属于另外一个世界的。 王慎:“好,这事子馀你带二十个军士进城去办,其他人都给我把这营地收拾出来,住在猪窝里,你们高兴我还不乐意呢!所有人都要动手,包括军官,别摆官老爷的架子。” 几个军官笑道:“王将军,咱们以前在辎重营的时候推车,押运粮秣、军械,什么活不干,算什么官老爷?” 忙到晚间,操场上的草割光了,王慎看了看,地面结实平整,勉强可以使用。房间也收拾干净,陆灿就押着大车,将粮食和被服运了回来,同行的还有一群给士卒量尺寸的裁缝。 军营里一下子住进来这么多人,炊烟袅袅升起,顿时热闹起来。 有了干净的房屋,铺了床,士卒总算是安顿下来。 王慎看看天色,想来今天是没办法去安娘那里,因为晚上还好招集军官开个会,有很多话要讲。他在江北展转了一个月,收拢了八百人马。这其中,有五百人是上过战场的。不过,战斗力嘛,实在垃圾得厉害,需要好好训练才能派上用场。而且,他们都是新兵,当初虽然暂时编成几个队,但这次回来却都要打散了个老兵混编,如此才能尽可能快地得到提升。 吃过晚饭,王慎将军队的军官们都招集到自己的房间,随带着把岳云也喊了过去。 这小子下午劳动的时候一开始还抱着膀子在一边看热闹,对于王慎和其他军官亲自下地割草嗤之以鼻,说堂堂指挥使和军汉们混在一起成什么话。如此,士卒不敬,以后还怎么带兵。 看了半天,他呆着郁闷,忍不住拿了把镰刀加入到队伍中。毕竟是小孩子心性,虽然累出一身汗水,大伙儿一边忙,一边说笑,却也觉得有趣。 众人坐定之后,王慎先问陆灿:“陆虞侯,兵员、兵器、甲杖可清点完毕。” “清点完了。”陆灿从袖子里抽出一本小册子,翻开了,念道:“我泗州营现在共有士卒一千零六十三人,长矛六百一十二支,手刀八百三十四把,盾牌三百,大斧一百零五柄,扎甲六十具、皮甲五百三十七套、神臂弓两百具、箭一万支。另外,大黄弓六张、小梢弓十张。” 王慎听得连连点头,今天一天他还真有点对陆灿刮目相看的感觉。老实说,在以前他对陆灿还真有点看法。觉得这就是个迂夫子,言必称仁义道德,带兵打仗也不行,在士卒心目中也没有什么威望,让他做虞侯,最军纪官还真有点为难他。 不过,看他安排士卒食食宿,沟通左右,联络上下,写写发发,颇有后世秘书长、办公室主任的味道。也对,他本就是文人出身,后勤和地方行政才是他的强项,刘光世这个笨蛋不会用人啊! 众军官吓了一跳,有人禁不住道:“如此精良,这已经是主力战军的标准了。” “咱们泗州营现在不就是留守司前军的主力战兵吗?”王慎笑了笑:“这一个月我在江北也不是什么也没做,这些家当都是我一点一点积攒下来的。”是啊,在这一个月里,王慎为了这些装备可谓是费尽了心思,用钱给不肯加入自己部队的宋军买,直接下手抢,总算可以让手下齐装满员了。 加上一千士卒和带回来的银子,这是王慎手上仅有的本钱。 一个军官嚷嚷道:“咱们泗州营只有一个营的编制,一营五百人,现在却有一千人马。将军,再这么扩充下去,就快一军了。” 王慎继续笑道:“兵多将广不好吗,谁会嫌自己人多?” “也是啊,现在很多营号称有五百人,其实军官们吃空额喝兵血得厉害,能有个两百就算不错了。咱们不但满额,还多了一倍,真拉出去,还不吓死人!” 大家哄一声笑起来,说是的是的,真有点吓人了。 王慎突然将脸一整:“现在咱们人多了一倍,可说句不好听的话,八成人都是新兵,还有不上从来没上过战场,真拉出去,碰到敌人。即便装备再好,也不过是人家送人头。不但我带回来的新人,说句书实在话,老辎重营的部队也都不成。否则,当初遇到李成的骑兵也不会被人家打得那么惨。部队要重新编过,从明天起,部队也要重新训练,各位,你们有得忙了。” 听他提起平原镇一战,众人心中凛,齐声道:“是,将军。” “好了,现在开始重新编队。”王慎示意大家安静,清了清嗓子:“咱们是一个营,所以,依旧编为五个都。谷烈。” 谷烈:“属下在。” “你不是要带刀盾手吗,某成全你的心意。”王慎:“第一都,人数三百,人手一把手刀,一口盾牌,都头谷烈。” “谷烈领命。” 王慎:“第二都,长矛手,人手长矛一把,皮甲一具,人数两百,都头……”他扫视一下众人,缓缓道:“汪大年。” 汪大年没想到自己被升为都头,激动得身体一颤,站起来,竭力让自己保持平静:“属下领命。” “第三都,弩手,人手神臂弓一具,人数两百,都头,陆灿兼任。” 陆灿:“是,将军。” “第四都……” 这个时候岳云跳了起来:“王将军,要不我来干,你把这第四都交给我。”见汪大年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竟然就做了都头,岳应祥心痒难搔,禁不住叫了起来。 王慎:“你又不是我军士卒。” 岳云:“我投军。” 王慎:“去跟你姐姐说。” 岳云大急:“跟阿姐肯定是不成的,她呀恨不得成天把我关在屋里才甘心。你且收留我,大不了你以后说什么我都听,实在不行,我喊你声姐夫哥好了。” 众人都扑哧一声笑起来。 岳云捏着拳头吼道,“不许笑,不许笑,讨打!”一刹,眼睛里凶光四射。 王慎不理睬他,继续道:“第四都我来带,长矛手,人数两百四十。” 岳云就没自己什么事,颓丧地坐了下去,气得胸膛不住起伏。口中气愤地叫道:“你既然不让我从军,却叫我过来做甚?” 正在这个时候,王慎道:“第五都,人数六十,装备扎甲一具,手刀一把,大斧一柄,把军中的力士都抽调进这都,作为我军总预备队,精锐中的精锐,名字我也想好了,就叫背嵬士,上了战场,要用在最关键的时候。” 听他这么说,众人都提起了精神,目光灼热地看过去。 背嵬士是什么概念,那就是敢死队员,在军中的待遇排在第一,装备也是最好。特别是他们身上的扎甲,当初在平原镇的时候大家可是见识多的,贼军的弓箭射在上面跟挠痒痒似的。 刀剑砍在上面,只不过是一条浅浅的痕迹。要想破甲,除非用重兵器。 能够带这一都人马的人,必然是军中武艺最强最得王将军信重之人。 王慎拖长声音:“都头,岳云。” 第67章 规矩 岳云又跳起来,用手指着自己的下巴:“你叫我做背嵬军都头,俺没听错吧?” “什么你你我我,这里是军队。”王慎故意将脸色一沉。 “是,将军。”岳云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王慎:“是的,你没听错。怎么,不愿意,那就算了。” “怎么能够算了,俺当俺当。”岳云欢喜得拜了下去:“谢谢将军,谢谢将军,岳云领命。” 王慎淡淡道:“背嵬士是什么,我想你也明白,那是一军之精华,领军之人也是一等一能战的勇士,若你觉得自己能力不够,无需勉强。” “什么能力不够,不是我吹牛,依俺看来,这军中只怕没人是我对手。”岳云等着眼睛扫视众人:“谁不服气,咱们打一场。” 众将皆道:“服,服,服。”大家心中都笑:岳小爷这一个月在建康整日和士卒在城里吃酒耍钱,见天跟其他部队的兵打架,闯的祸倒是不少。不过,说来也怪,和别人打架的时候,岳应祥好象还真没吃过什么亏,现在真真是打得三军皆服。虽说他是将军的妻弟,可就凭那一身武艺,这个背嵬军的都头还非他不可。 王慎:“岳云,你还敢胡闹?” 岳云急忙告饶:“不敢,不敢。” 王慎一脸严肃:“既然你入得我营,就要受我军法约束。某今天就是要给大家立个规矩,所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军法一定,以后若有人违反,天王老子也不容情。你若不肯,我随时都会免了你都头一职。” “是,俺听你的就是了。” 很快,王慎就将副都头和下面的什将、伍长的名额也定了下来,又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写满字的小册子念了起来。 不用问,这是王慎根据后世军队的规章制度依照宋军的实际情况改良过的新军法。 这一个月来,一边逃亡,一边收拢溃军,王慎一边思考这事,前几日总算拿出个草稿来。 念完,王慎问:“这就是我新制订的军规,大家有什么话现在说。” 陆灿皱起了眉头,道:“将军,这个军规倒是详细,已然完善了。不过,有一点在下不敢苟同。” 王慎:“请讲。” 陆灿:“每天每人二两肉的饮食标准是不是高了点,如此下来,乃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王慎:“我且问虞侯,现在的肉价高吗?” 陆灿:“倒是不高,江南富庶,一斤生肉也就百文不到,腊肉两百文左右。” “会涨上去的,马上就要打仗,战事一起,物价就给飞升。” 陆灿大惊:“那我明日抽空进城多买些腊肉腊鸡腊鸭还有咸鱼回来。” “也是,你去办吧。”王慎心中一笑,暗道:陆灿你如何知道我接下来要如何训练士卒?虽说宋人的营养都不错,可大运动量的训练下来,如果不补充蛋白质不吃肉,士卒会被练废的。 陆灿:“还有一事,江南不产羊,这么多的肉食可不好弄。” 听他这么说,王慎才明白陆灿会错了意。自己所说的肉原本指的是猪肉,但这个年代猪还没有大量养殖,味道也不成,膻得厉害,他以前也吃过一次,感觉有一种浓重的猪毛臭。 原因很简单,这个年代的猪的品种还没有经过改良,再加上是放养,产肉率也低。猪这种牲畜,要想长肉,光靠吃草可是不行的,需要喂麦麸、豆皮、米糠,在着肉的时候还得喂粮食。不然,你就算是喂上一年,依旧瘦得厉害,这就是俗称的的老头猪。 养殖任何牲畜,都有个肉粮比。对于普通人来说,自家地里的粮食都不够吃,还喂什么牲口? 所以,宋人都是不吃猪肉的。一来是嫌喂起来实在麻烦,二是味道实在不怎么样。直到苏东坡发明了东坡肉这种做法,猪肉才逐渐走上了百姓的餐桌。 猪不像羊,放出去,自己就能吃草。至于鸡,自己能吃虫,鸭子更简单了,江南水乡的河流里有的是小鱼小虾。据王慎以前看过的一篇文章上所说,民国时,高邮养鸭子的农户在鸭子三个月大,还没有长成的时候就将鸭子沿河赶到扬州去买。一路上,鸭子吃饱了河中的鱼虾、螺丝,到扬州后体重增加了一倍,就可以出栏了。 想到这出,王慎点点头:“那就不买肉了,部队的肉食以鸡鸭和鱼虾为主。” “将军,属下有一事不明。”汪大年站起来:“将军的规矩实在太大了,比如军营每日要打扫干净,衣服、被子都要叠放整齐,兵器、铠甲都要放在固定地地方,是不是太麻烦了?还有,士卒怎么坐,怎么睡都有固定肢势。还有,两个人怎么走路,三个人又该怎么排,都规定了,这不是为难人吗?” “是啊,是啊。”众将都微微点头,这规矩实在太让人理解不了,以前在其他部队,好象没人这么干过。 还没等王慎回答,岳云就一拍桌大声呵斥:“汪大年,将军叫你做什么,你照做就是,罗唣什么?不服气是不是,想吃俺打?” 汪大年其实就是个害羞的孩子,脸一红,嗫嚅道:“是,将军有令,我做就是了。” 岳云见震住他,得意洋洋道:“那就对了,将军的军令已下,谁同意,谁反对,好,这事就这么定了。” 众将同时道:“遵命。” 王慎心中乐了,这军队里确实需要有岳云这样的恶人唱白脸啊!不过,岳云是未来的领军大将,让他做军纪官可惜了,陆灿也不行。 就叫了一声:“陈达。” 一个大约三十岁的人站起来,和其他人一身戎装不同,此人竟做文士打扮。 王慎将军规递给他:“你来做军纪官,监督所有军士,若有违反,依照条例处置,该打打,该杀杀,不用来禀告,任何人的情面都不用讲。” “是,将军。”陈达接了过去。 这个陈达是王慎从江北带回来的,他以前是山东青州府衙中的一个押司,逃难到淮西之后,差点死在流寇手中,是王慎把他救下来的。 此人以前在河间府做小吏的是干的就是案牍刑名的活,而且这人全家老小都死在金人刀下,性格偏激,铁面无情,是个合适的宪兵人选。对于王慎这个救命恩人,陈达也是极为感激,在他面前一向以忠仆自居。 所谓“公门里面好修行,”又办的是刑案,陈达在里面打滚了十多年,昧良心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做过,这使得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阴鸷。尤其是被他黄澄澄怀疑的目光一盯,让人脖子后的寒毛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 见他做了军法官,大家都有种不妙的感觉。 是的,王慎将军弄出的这个军中条例实在是太详细,从操练布阵,到于敌作战,再到平日里的起走坐卧无一不包,要想不被陈达挑出错真是太难了。 本以为今天这次会议到现在就算结束了,却不想,任命了新军官颁布了新条例之后,王慎又从袖子里抽出一本比先前的军法条例还厚的册子,道:“这是训练大纲,咳……也就是新兵的操练之法,实际上,刚才所说的条例也属于新兵操法的内容。咱们的军官中有人还不识字,陈达,你念一下。” 大家心中都是疑惑,新兵操练之法,军中的谷烈等人都是西军老人,也是带过兵的,大不了叫他们按照陕西军的那一套操就是了,有必要再实行新法吗? “是,将军。”陈达接过去,清了清嗓子,朗声念了起来。 新操法很长,足足念了小半个时辰才念完。 谷烈听得大皱眉头,其他没有带兵经验的军官虽然听不太明白,却依稀觉得不但新兵,只怕自己将来的日子也不好过了。而且,王慎的操法中也需要不合情理甚至让人感觉荒唐的地方,这让军官们心中都不以为然。 王慎:“在座各位,包括营中士卒中有不少人都是随我一道经历过平原镇血战的。别以为你们手上见过血,杀过人,就是沙场老人了。说句实在话,你们还不成。欺负李昱手下的兵是什么货色,想必大家都见识过,就是一群流民,一群神棍,根本就算不上真正的敌人。真抱着这种心态上战场,那是要吃大亏的。” “平原镇最后一战,李成的骑兵打过来是什么情形,我也不想多说,尔等都是亲眼见到的。咱们打济南军的时候顺风顺水,可被人家一冲,就散了,变成俯首待毙的羔羊。如果不是后来李成接受了朝廷招安,说不定咱们现在都变成冢中枯骨了。” “李成军已是如此,试想,一旦碰到比李成更凶悍的女真,又会是什么情形?我奉劝各位把你们的自大收起来,弱小和无知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 王慎的声音越来越响,变得严厉起来:“女真人已经打到江北,一场血战马上就要开始。我先将命算在这里,如果以你们现在的情形拉上战场上去,某保证没有一个人能活着回来。这次训练为期一月,所有人必须过关,包括你们。别以为你们是军官,在训练场上下下命令,喊上几声就可以了。你们如果不能比普通士卒做得更好,也不用带兵了,换别人上。” 众人心中一凛,齐声道:“是,属下遵命。” 等到大家安静下来,有人忍不住问:“将军。” “说话前先报告。”陈达冷冷地看了那人一眼。 “报告。” 王慎:“你讲。” 那个军官站起来:“将军,女真人真的比李成还厉害,你在江北遇到他们的时候,又是什么情形?” 在座众将中也只有谷烈等区区几人和金兵交过手,对于金人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说话,大家都非常好奇。 王慎突然叹息一声:“比李成的部队强,很强。这么说吧,某在江北招募流民入伍的时候,最多一次拉起过两千人,可就那天遇到金人军队。人数也不多,就十来个女真人和两百多河北签军,一个照面,我的部下就溃了。到晚间,某身边只剩区区二十来人。这一个月里,我的人马是聚了散,散了聚,真真是不堪回首……” 他沉默下去,思绪又回到在江北的那一个月里。 须臾,才道:“大家也不要大意,平时多流汗,战是少流血。” 陈达这才厉声道:“今天晚上所有军官都要将操典背下来,不过关,不许回屋睡觉。” 第68章 新兵季(一)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有亮,军营中激烈的鼓声就响了起来。 正是卯时,卯时升帐乃是军中新订的规矩。 背了一夜书的军官们红着眼睛,提着棍子冲进自己属下的营房里。 居无何,传来了大声的斥骂和棍子抽在人身上的声音:“起来,起来!” “穿好衣裳,点卯了!” “直娘贼,你是小娘子吗?给老子快点,若是给我丢了人,看俺以后怎么收拾你这鸟人!” …… 军官中除了岳云、谷烈少数几人能够读书识字之外,大多是文盲,让他们背厚厚一本操典,简直是要了老命了。即便是岳云,也花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勉强记住。 至于其他人,几乎是一夜没睡,火气都大,责罚起手下士卒,下手也分外的狠。 唯一例外的是陆灿,这个书生只看了一遍,竟然就能倒背如流,惊得大家眼珠子都要落到地上了——天才啊! 整个泗州营一千人马中,莫说八百新兵,就算是其他两百经历过平原镇之战的老卒,这一个月在建康,没有人约束,成天在外面吃酒胡闹,军纪也涣散得很。 用了差不多二十分钟,一千人才衣衫不整地跑到刚平整出来的操场上,乱糟糟地提着兵器挤成一团,不成阵势。 从擂鼓到现在,王慎一直在心中数数,见手下士卒如此散漫,禁不住大皱眉头。 老辎重营的兵且不说了,自己和他们接触的时间也不长。至于新兵,在从江北到建康的这一个月里,虽然经过简单的编队,但部队一直处于逃亡和转进状态。而王慎平日里又得招募士卒,购买物资,根本就没工夫训练他们。新兵成分复杂,他所需要做的只是广结恩义,若是对他们太严苛了,部队说不好会出现逃兵。 现在总算安定下来,又集中在军营中,倒也没有这个担心。 部队什么纪律混乱,但宋人身体素质还算不错,站在那里,一个个看起来威武雄壮。而且,士兵们都是经过挑选的良家子,都生着一张淳朴老实的脸,这两点让王慎很是欣慰。 只要身体好,人老实就是合格的士兵。至于纪律和战斗素质,多练练就有了。 王慎站在队伍前头,大声道:“大家也都看到了,营房有了,我王某人也保证你们一日三餐,不受饥寒。现在你们手中有了武器,有军官带领,也算是军士了。不过,你们距离真正的战士还差得远。军人所做什么的,那是要上战场厮杀的。你不杀死敌人,就要被敌人砍下脑袋,没有任何侥幸可言。” “从此刻开始,你们要接受一个月的训练。只有经过严格的操演,你们才能活下去,获取功勋。那么,什么是操演呢?” “首先就是体能训练,简单说,就是力气和耐力。你们要穿得了重甲,拿得动兵器,还能一口气走上一天路不会被累趴下。你们当中有人是见识过女真鞑子手中的兵器的,人家一把刀就重二十多斤,一刀下来,如果你力气不够架不住,死了也别喊冤。” “第二,就是如何使用你们手中的武器。昨天你们已经被分成不同的兵种,刀盾牌子手、长矛手、弓弩手、背嵬士,不同的兵种有不同的作战方式,你们要从头学起。” “第三,就是阵战之法。简单说来,就是上了战场,你们该站在什么地方,进攻的时候又该朝什么地方冲,怎么杀敌。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战场上千军万马挤在一起,你挡得住前面的敌人,身侧怎么办,这都需要交给战友,战友来为你提供保护。同样,你也要保护你身边的同伴。” “练好了这三天,别的不敢说,某可以保证你们能够在战场上活下去。战争其实很简单,就是有组织的两个团体,拿起兵器捉队厮杀。你赢,你活;你输,你死。” “现在,整队,以大队为单位,开始跑。最后的一队要受罚,出发!” 一声令下,一千士卒在王慎的带领下,穿着铠甲,带着装备,快步跑出军营。 今天早晨的晨跑王慎制定的运动量不大,只有六里路。毕竟,人体需要有一个逐步适应的过程,等到适应了才能加量。 不得不说,大多数士卒的身体条件都是不错的,起先的一千米都跑得轻松。到第二个千米的时候,士兵的脚步就慢了下来,身上也开始出汗,呼吸声也沉重起来。 毕竟身上穿着铠甲,手中还拿着武器,身上的装备重量平均下来每人十斤。所有人都大张着嘴巴不住喘息,额上也满是黄豆大的汗珠,头顶全是腾腾白气。 渐渐地,每个大队都出先士兵掉队的情况。 按照宋朝军制,每个大队都有兵四十五人,泗州营人多,每队已经超过了百人。 刚开始的时候,部队队型还很严整,到最后各队都散开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乱得不能再乱。 军官们都急了,不用中棍子抽着落后士兵的屁股:“快快快,跟上去,娘的,你想牵连咱们呀?我饶得了你,其他人可饶不得。”按照军法条例,体能训练的最后一名所在的大队,要加罚两里路的。 吃了军官的棍子,士兵疼得哇哇惨叫,只得再次提起精神。可是,再跑一段路,又落到了后面。 这其中,岳云所领的背嵬士情况最差。背嵬士虽说是军中最精壮的汉子,可身上的装备最多最重,跑了四里地,就有人实在顶不住,落到了最后。 岳云心高气傲,见此情形,气得脸都青了,不住口地骂娘,下起手来也分外地狠。 但这还是没有任何用处,一个士卒终于顶不住了,扑通一声倒在地上,身上的铁甲激起一片灰尘。 “起来,给老子爬起来,找死!”岳云眼睛里全是凶光,不住地朝那人身上踢去。 那人却只是一动不动,只是哭喊:“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真当老子不敢杀人!”岳云大怒,抽出刀了,唰一声,刀锋就贴着那人的脸深没入土。 “啊!”那人终于怕了,触电般跳起来,不要命地朝前冲去。 岳云继续骂:“知道好歹了,贼厮鸟,你牛不喝水小爷偏要强按头。” 王慎看得心中暗笑,接伸手从那个士兵手中接过兵器扛在自己肩上:“士兵,若是跑不动了,我来替你拿。” 那士兵被王慎拿掉手中的斧子和挂在腰上手刀和骨朵,一下子少了十斤负担,顿时轻快起来。心中感激:“将军,这可……这可如何使得……呼呼……呼……” “我们是一个团队,我们是一个整体,大家都是袍泽兄弟。袍泽在战场上跑不动了,受伤了,身边人有伸出援手的责任。” “还可以这样,这是我队的兵,还是让我来吧!”岳云从王慎手中把兵器抢了过去,大声对手下吼道:“其他人听着,身边的袍泽若是跑不动了,扶上一把,不能丢弃任何一人。” 不但岳云这里,其他队的军官也纷纷效仿。 终于,六里路的负重越野跑终于结束了。落到最后的那个大队每人罚做两百个俯卧撑,直累得把黄疸水都吐了出来,瘫软在地上老半天才能动弹。 看到他们被罚得如此之惨,其他人都心中警惧,心道,明天咱们可不能落到最后,好在这该死的跑操终于结束了,实在太苦了。 不过,他们并不知道,这才是开始,吃过早饭后,还有更多的训练项目,一但没有做好,军官就会毫不留情地命令他们,趴下,两百个俯卧撑。 上午的训练虽然不怎么耗费体能,却烦得大家要发疯了。那就是让后世大学生和新兵连战士谈虎色变的操法和队列。 部队很快以都为单位在操场上结成一个个小方阵,接着就是立正、稍息、原地间转、齐步正步跑、集合、解散、报数、整齐、正步…… 整个操场都沸腾起来,满耳都是千百条汉子“一二,一二,一二三四……”的大吼,吼得声音小了,一记军棍的抽到你背上。 这其中最让人难受的是军姿训练,要求两腿根靠齐,两腿挺直,收腹。两肩平齐,稍微后张。头要正,口要闭,下颌微收,目光平视前方。 一旦有人的动作没做到位,吃了一棍的同时,还担心被罚俯卧撑。可这次军官并不对你进行体罚,而是拿出一个钉成丁字型的木架,捆在你背上,让你站上半个时辰。 这一招虽然不累,却痛苦得难以言表。只片刻,一身就酸麻得好像不属于自己了。 这个上午的时间过得如此之慢,简直可以说是度日如年。 好在午饭不错,米面粟米饭一人有一斤的量,还有肉菜。这在看够了江北遍地饿殍的士卒眼中,简直就是无上的享受。 午饭后,休息半个时辰。 午休时间一到,下午就是军事技能训练。 各队按照兵种不同,分成几个区域在军官的教授下学习如何使用自己手中武器,如何阵战。比如神臂弓该怎么拆解,怎么列队,怎么开弓,怎么瞄准射击;牌子手怎么用盾牌招架敌人的武器,怎么出击;长矛手的每一枪该刺向哪里,又该如何使力。 动作做错了,或者没到位,不好意思,自己趴下,继续两百个俯卧撑。 如此两个时辰,。 建康的天黑得早,尤其是冬季,晚饭一结束,就到了掌灯的时候。然后吃晚饭,依旧是一斤的量,有肉有菜 但这里是军营,不能像你在家里,随意点个灯就行。 还是那句话:军队是讲规矩的地方,你不管是干什么,吃饭睡觉行走坐立哪怕是拉屎撒尿都有规章制度。错了,就等着倒霉吧! 第69章 新兵季(二) 按照王慎颁布的操典上所述:散归听候,仍掌号一遍。收樵汲兵完,吹打闭营门。放起火一枝,营中举火,传锣解甲毕,间或照出征实做。饭吃毕,禀收营,军中举变令号一声,吹哱啰一通,各俱鸣金发响收队。 意思是说,部队训练完毕解散之后,先吹一通号,关闭营门,哨兵在辕门值勤。从这个时候开始,任何人不得出营。 然后,中军大帐先点一支火,看到信号,各营才能举火,每屋烛火一支,放什么位置,都有严格规定。 锣鼓毕,解甲,吃饭。 吃完饭,吹哱啰,也就是螺号,听到这个螺号,这一天的事情总算做完,可以洗脚上床了。 第一天的训练总是最痛苦的,不但新兵,就连谷烈这个老人也经受不住。大冷天的,他身上的衣裳是湿了干,干了湿,带着一股浓重的汗臭味。 他以前在西军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接受过训练,也不是没有幻想过如果有一天自己做了统军大将又是何等的威风。现在他虽说依旧是一个都头,可手头的人马都抵得上其他宋军的一营了,可算是有了带军之将的意思。 但是,还没等他过够瘾,就被艰苦的训练折腾得满腔子邪火。 他实在不明白,王慎弄这些名堂出来做什么:“光靠站着不动,向左转,向右转,齐步走,就能打胜仗?这上阵杀敌,靠的是武艺和士兵的胆气,末将无法理解。” 换了干净衣服之后,谷烈越想越想不通,索性跑到王慎屋里,嚷嚷起来:“俺们西军以前可不是你怎么练兵的?” 陈达也在王慎那里,正在汇报着什么。听到谷烈的话,他抬起头,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冷冷道:“西军西军,什么西军,咱们现在可是泗州营,你是王将的都头,我要怀疑你的立场。王将军说什么,你执行就是了。西军,嘿嘿……”他冷笑起来:“若你西军的操法有用,又何至于被女真鞑子杀得血流成河?” “你……贼厮鸟你说什么?”这话戳心,谷烈眼睛都红了,手放在刀柄上:“再说一句!” 陈达却是不惧:“谷烈,你要做什么,造反吗?” 谷烈骂道:“你什么玩意儿,老子和王将军浴血奋战的时候你在哪里?这军中的都头、队正谁不是随将军一刀一枪杀出来的,你一个外人,一到就摆出将军老大,你老二的样子,唬谁?” “行了。”王慎喝了一声:“天大地大,军法最大,陈达是军法官,他的话就是我的话。” 说罢,他又缓和下语气;“谷都头,你说得没错,光靠站着不动,向左转,向右转,齐步走,光靠走是不能把敌人走死的,还有整顿内务,把被子叠得再好,也不可能靠那东西砸死鞑子。不过,我之所以这么做,要的就是士兵的服从,要的就是他们的执行力。军人一服从命令为天职,令行禁止,才能打胜仗。你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好,但命令下来,执行就是了。谷都头,我可以保证,一个月,一个月下来,我会练出一支不输于西军精锐的强军。” “好吧,既然将军这么说,我执行就是了,希望你不要让属下,让士卒们失望。打仗是要死人的,可开不得玩笑。” 王慎:“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一千多袍泽弟兄奉我为将,我自然要在战场上保全他们,让他们获取应有的荣耀,下去吧!” 谷烈经过平原镇一战之后,对王慎的能力是佩服到五体投地,当下也不废话,拱手出去。 等他离开,王慎端详着桌上的烛光,不说话了。 其实,他心中也是没底。 今天搞出的这套操兵之法,除了采用后世的解放军新兵训练手段之外,还借鉴了明朝军神戚继光的《练兵实记》,至于效果如何,谁也不敢保证。 最要命的时候,后世解放的新兵连训练为期三月,而他只有一个月时间。 现在的金兵缺少渡江的船只,所以,虽说前锋已经杀到江浦,但还是没办法插了翅膀飞过来。据真实历史记载,要在一个月之后,兀术才艰难地将部队运到南岸,击溃留守司主力部队,占领建康。 时间已经不多了,我能训练出上得了战场的合格的军队吗? 女真人可不是李昱的流寇部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一个不慎,这一千多条人命就要陪进去,这可是我手头唯一的本钱啊! 哎,我想这么多做甚,只管做就是了。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身边的陈达低声道:“将军,现在是巡营的时辰,属下去了。” 王慎挥手:“去吧,去吧!”话刚出口,他又想起一事,道:“军纪、内务上你抓紧些,无论是谁犯了,都要不留情面,就算是吹毛求疵也无妨。你要做一条鲇鱼,把水给搅动起来,让其他的鱼随时保持精神,随时感觉到紧张,反正一句话,不能让大家太安逸了。别的军官,下不去那个手。” 没错,还是需要有人做恶人啊!,如谷烈这样的耿直汉子,陆灿这种书生,让他们找士兵的麻烦,怕是不成的。 陈达很清楚自己究竟应该扮演什么角色,将位置摆得极正:“属下明白,养兵如养狗,你得让他们一刻不停地动,累垮了就不会生事。若是闲下来,磨皮擦痒,无端生事,军纪一但败坏下去,就再收束不了。” 王慎既不点头,也不附和,只挥了挥手让他下去。 一军军主,就是个唱红脸的,恶人需要别人来当。 ***************************************************** 确实像陈达所说,士兵们还真是累坏了,就算想生事也没有了力气。 在一间营房里,士卒们已经被折腾一天了,先前还好。等吃过晚饭,洗了脚,倦意就如同潮水般袭来,很多人刚一倒在床上,甚至连被子都没来得及盖在身上就响起了响亮的鼾声。 吴宪法也同样如此,他正坐在凳子上泡脚,坐着坐着不知道怎么就迷瞪过去,直到被人拍醒,才发现木盆里的水已经冷下去了。 被人打搅了瞌睡简直就是不可原谅,他瞪大通红的眼睛四下看去,眼前却是一片陌生:这是什么地方,我又是谁? 这是一间不大的土坯房,头上的房顶上盖着茅草,大风吹来,响起哗哗翻动的声音。墙壁上裂开了长长的缝隙,刚用湿泥糊过,这使得屋中弥漫着水腥味和霉味,很是难闻。 更难闻的是人身上的汗臭和脚丫子那酸酸咸咸的的气息。 却见,房中整齐地铺了三排床铺,躺了十八个人。 另外,北墙的地面上放了木扳,扳子上摆放着六具铁甲。每具铁甲上还斜靠着一柄长斧,一把手刀,一支骨朵,在夜光中闪烁着凛凛寒光。 “干什么?”吴宪法霍一声回头,凶横地看过去。被人打搅了瞌睡,不可原谅。 却见,身后一个身材高大的二十来岁的汉子不好意思地憨厚一笑:“吴大哥,你洗好脚没有,能不能把盆给我。” 这个时候,记忆才回来了,吴宪法才记起自己现在已经是泗州营背嵬士军的军士,而屋中其他五人都是他的同伴,拍醒自己的这个青年叫武陀,以前好象是淮西寿春的一个农家子弟。 真是累糊涂了,那该死的官长,这不是折腾人吗? 根据军中条例,泗州营士气寝室住二十人,有四口木盆。训练一条下来,伙房里已经提前烧了热水,每个营房的士兵都会按照秩序拿了木盆过去端水回来洗脚。折腾一日下来,还有什么比泡个热水脚更让人快乐的事情呢? 一间屋二十个人,只四口木盆,一圈轮下来,却要耗费不少工夫。看看外面的天色,已经黑得厉害,各屋都有灯光亮起,看得人心中暖洋洋的。 武陀看吴宪法满眼凶光,这个老实人有点害怕,脸一红,讷讷道:“武大哥,你还是抓紧些,我还没有……” “没有什么,哼?” “我我我,我还没有洗脚呢……你是不是快点。”武陀大为窘迫,声音小了下去。 按照先前伙房颁布的规矩,热水只供应一个时辰,过时不候。而且,看样子马上就到熄灯的时辰,吴宪法刚才洗脚花的时间太多,在耽搁下去,武陀就没有热水了。 “嘿嘿,看不出你还是个讲究人,爱起干净来了。直娘贼,你什么东西,以前在老家面朝黄土背朝天,地里刨活,农二痞一个,还装起体面人了?”吴宪法又是累,又有起床气。且欺武陀是个本分人,忍不住骂起来。 抬起脚就踹到他身上:“不泡脚要死人呀,滚蛋!” 吃了这一脚,武陀吓得白了脸,忙拱手:“不泡了不泡了,我这就睡觉去,吴大哥,打搅你是我不对,你也不要放在心上。” “慢着。” “吴大哥你还有什么事?” “把水给我倒了。”吴宪法跳到自己铺上,盖好被子,懒洋洋地说。 “这个……这个……官长说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叫你倒水,偏生那么多罗唣。还反了你?”吴宪法一瞪眼睛。 “可是,这……是官长说的呀……好好好,吴大哥你睡吧,我去倒水。” “乖乖儿,可算懂事了。”吴宪法咯咯地笑着,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正当武陀端着木盆走到寝室门口时,就见着外面闯见来一人,大声吼:“所有人听着,立正!” 来的人正是军法官陈达。 这一声是如此的响亮,也是如此的熟悉。整整一个白天,他愤怒的叫喊始终在操场上回荡,可说是已经印到每个人骨子里,即便在睡梦中亦是如此。 第70章 吴宪法、武陀(一) “呼啦”一声,几乎同时,屋中所有士卒都条件反射似地从背窝里跳出来,光脚立在地上,双手指头并拢,贴在大腿外侧,抬头挺胸站得笔直了。 吴宪法有心在众同伴中拿大,并没有飞快跃起,反懒洋洋地看了陈达一眼,在身边地上摸索了半天,要去穿鞋。 就在这个时候,“咻”一声,陈达手中细长的白蜡条子就抽到他背心上。 这一记是如此之痛,简直就好象是被烧火的烙铁烙了一下,吴宪法强忍中痛楚,腾一声站起来,恶狠狠地盯着陈达。 “士兵,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 “咻”又是一鞭,陈达的脸凑到了过来,喷出一丛唾沫星子,喝道:“士兵,说话之前要先讲报告长官,明白没有。” “好的……丝!” 又是一鞭:“要回答,是,长官,明白,长官!” 吴宪法愤怒得眼睛都要红了,只想立即抢过墙靠在墙边的骨朵,狠狠地砸在陈达的脑袋上,将那白色的浆子砸出来。可是,不行,若是现在动手,我根本就逃不出去,老子才不肯以命换命呢! 今天且忍他一忍。 就大声回答:“是,长官,明白,长官!” “士兵,你叫什么名字?” “报告长官,我叫吴宪法。” “士兵吴宪法,我问你,刚才长官的命令是什么?” “报告长官,起立!” “很好,有令不遵,该当何罪?” 吴宪法立即趴了下去:“回长官的话,两百个俯卧撑,不劳你大驾,我自己来。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就飞快地做了起来,一边做,一边用挑衅的目光看着陈达,心中冷笑:爷爷以前在街上混的时候,整日只知道打熬筋骨,区区两百个啥俯什么卧撑还整不到老子。 “你倒是懂规矩,很好。”陈达点了点头,又回头看了武陀一眼:“士兵,你叫什么名字?” “报告长官,士兵武陀。”武陀手中端着那口木盆,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你在做什么?”陈达问。 “报告长官,士兵武陀正在替士兵吴宪法倒洗脚水。” 听到这话,正在做俯卧撑的吴宪法心中一惊,隐约感觉到一丝不好,额上有汗水渗出来。他记得,按照军中制度,好象有士兵之间必须和睦相处,不能欺负人这一条。这姓陈的军官明显对我不怀好意,好不借这事折腾老子。两百个俯卧撑还好,再来两百个,非累死不可。他娘的,武陀你这个鸟人,你是老实到不知道该怎么说话,还是故意整我? “很好,知道倒洗脚水讨好人了。”陈达嘿嘿地冷笑起来:“别人没有手没有脚吗?武陀,我命令你,马上把木盆放在吴宪法背上,两百个俯卧撑。” “是,长官。”武陀将木盆放在吴宪法背上,立即趴下去:“一二三四五六……” 可怜吴宪法背上放了一盆水,这两百个俯卧撑做起来当真是无比艰难,须臾就有臭烘烘的黑水不断洒出来,淋到他的头上、背上。 见他如此狼狈,别的士兵想笑却又不敢笑,憋得非常辛苦。 好不容易等两百个俯卧撑做完,吴宪法一身就好象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陈达这才罢了,恶毒地扫视众人,吼道:“如果还有人不清楚,我再说一遍,我叫陈达,泗州营王道思将军麾下军法官,我的任务是整人,我的乐趣也是整人。进了军营,咱们以后就要朝夕相处,我会让你们明白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解散,上床睡觉。” 说完,挥舞着手中的白蜡条子,得意洋洋地走了出去。 “呼”这个时候,吴宪法才长出了一口气,瘫软在地上。 一个战友走过来,从已经没有一丝力气的吴宪法背心端起木盆,放到一边,问:“吴大哥,你还好吗?” “走开,老子死不了,不用你管。”吴宪法气愤地剥光身上的湿衣,缩进了背窝。 然后拿凶悍的目光看着武陀:“姓武的,老子现在又冷又累,可没功夫理睬你。方才姓陈的说得对,进了军营,咱们以后就要朝夕相处,我会让你们明白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武陀是个老实的庄户汉子,吓得面容煞白,立在那里想哭的样子。 有人就来劝:“吴大哥,都是自家兄弟,算了,算了。” “什么自家兄弟,老子可不认他是谁。” 就在这个时候,又有海螺声响起,这是熄灯号。 按照军中规矩,熄灯后就不许说话了。大家急忙闭上了嘴巴,又有人呼一声吹了油灯。 屋中陷入了黑暗,整个军营猛地静下来。 耳朵一时无法适应这种寂静,竟能清晰地听到里面血液流动的声音。 “这才一天,老子就累成狗,这日子没办法过了。”躺在床上,吴宪法心中的怒气腾腾燃烧,久久不能平息:“入他老母,早知道这当兵的日子过成这种鸟样,当初还不如留在老家呢!就算死在河北人和女真鞑子刀下,也管不了那许多。” “可是……好死不如赖活着呀!” 他是江北徐州人,父亲是个书生,书读得不好,没有任何功名不说,反将家里的日子读得一塌糊涂。吴宪法大约是继承了父亲的特点,虽说从小就在私塾里读书,可学业差得离谱。到十二岁的那年,父亲欠下一屁股债蹬了腿,他就开始在街上胡混。 徐州一带乃是四战之地,女真人过来打、流寇来打,官军来打,为了逃生,他就和流民们一道朝南方逃来。 从徐州到江南何止千里,这一路走来,苦到了极处。若不是他人机灵,又凶,说不定就死在路上。 就在上个月,他逃到寿春的时候已经饿了十天,只剩一口气,眼见着就要成为路上的饿殍。这个时候,王慎的人马过来了,拿出粮食招兵。为了活命,很多流民青壮都报名入伍。 吴宪法一想,当兵吃粮,吃粮当兵,且去那里混上一阵子再说。 不过,他这人一想机灵,并没有冒冒失失地就跑过去,而是在旁边仔细观察了半天。 这才发现不对,这支招兵的队伍并不像其他人那样一味只收精壮汉子,而是更加注重士兵的性格和人品。专一只收那种老实巴交的农民,机灵的人就算武艺再好,也是一概不要。 这就叫人糊涂了,老实人,老实人,像我身边这些老实人上了战场怕是连站都站不稳,更别说杀人了,收他们进军队,不是浪费米粮吗? 疑惑归疑惑,但吴宪法还是将身上的衣裳跟扯破了,用泥抹了脸,装出一副三句话也打不出一个屁的憨厚模样,顺利的成为泗州营的普通一兵。 事实和他想的一样,王道思将军糊涂啊,这些老实兵根本就没有任何用处。在淮西的时候,一遇到女人和河北签军的斥候,无论人再多,顷刻之间就散了个干净。 这一个月来,队伍是聚了散,散了聚,只顾着逃命,仗也没打过一场。 现在好了,终于逃到江南,不用被鞑子撵得跟狗一样。 原本以为好日子要来了,万万没想到,部队的训练竟然如此之苦,晦气,真是晦气! …… 吴宪法从小在街上混,好勇斗狠,营养也好,体能自然不在话下。 早上是那六里路跑下来,轻松愉快。 但上午的队列训练就惨了,尤其是练站姿,那么一动不动地立上一个时辰,一身都僵了。很多人刚一解散,就麻翻在地。 他也是被折腾得一身都软得不成,接下来的队列训练也叫人烦透了。什么向左转,向右转,纵队,横队,刚开始的时候还好,练到后来,整个人都蒙了。通常时,军官们喊一声向左齐步走,部队就挤成一团,乱得不能再乱。 后果自然是严重的,两百个俯卧撑下来,直娘贼手臂都好象不是自己的。 原来兵是这么练的啊! 吴宪法在大开眼界的同时,又是疑惑:这光靠立正、稍息、齐步走就能把敌人走死,难不成遇到女真鞑子,就这么向前,还能把人家给撞死了? 这种枯燥的练习对于其他农家子弟来说还好些,难不成还比在地里干活烦人? “可老子又不是农民,又不是笨蛋,干嘛要这么,那不是傻吗?” “若是叫以前在街上厮混的同伴看了,还不被他们笑死,我这张脸又往哪里搁?” “这狗日的军队是不能再呆了,我得找机会逃出去。俺就不信了,这天底下还没有活人的地方?” “江南这个地方真好呀,如果逃走,凭俺的机灵和手段,有的是生发的道儿。” 想到这里,吴宪法就有离开的念头。 据军队的条例上说,若是没有战事,每过十五天,各部就会分期分批休假半天。到那个时候,就是老子脱下军装的时候,且忍耐半月。 不过……这里的伙食不错,又有新衣服和新被盖,真要走,是有些舍不得呀! 说来也怪,累了一整天,他竟然没有瞌睡了。 翻了个身,看到旁边铺上的武陀还没有睡,正裹着被子靠墙大睁着眼睛。 看到他,记起刚才一幕,吴宪法心中的仇恨涌起。 他低喝:“不许叫出声来。” 武陀满面疑惑:“吴……吴大哥,我没叫呀!” “马上你就要叫了。”吴宪法狰狞一笑,突然跳起来,扯起被子就盖到武陀头上,拳头雨点般砸下去。 一边打,一边低声喝骂:“叫你整老子,叫你整老子。” 第71章 吴宪法、武陀(二) 新兵训练的第三天,依旧是六里路的武装越野跑。 昨日士卒们被折腾了一整天,一到休息的时候,刚收拾停当,就到吹熄灯号的时候,几乎没有丝毫的个人时间。 昨天第一天大家还觉得新鲜,虽然难过,咬咬牙就挺过去了。到了今日,身上的酸疼袭来,这六里路直跑得大家大口喘息,感觉脚步分外沉重。 相比起士兵们,军官更惨,不但要扶着掉队的士兵,帮跑不动的人扛兵器,然后来来回回催促大家加把劲,这段路下来,活生生被大家多跑了两里路。 这还是开始,据上头说,过得半个月之后,每天晨跑要加到十里,这简直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特别是在如此大运动量的训练下。 会死的,一定会死的,所有人心中都闪过这个念头。 好在三顿饭管够,还有油大开荤,为了这一口吃的,再苦也得坚持,累死总比饿死好吧?大丈夫,当肉食诶! 吃过午饭,队例训练,依旧和昨天一样,枯燥得叫人发狂。 “你这脸是怎么回事?”这个时候,背嵬军的都头岳云才发现武陀一脸的青肿,嘴唇都翻了起来,忍不住好奇地问。 岳应祥本是个半大孩子,突然得了提拔做了军官,别人都觉得他是依靠着姐姐的关系。这让一向心高气傲的他很是恼怒,凡事都要争第一,操练起士卒来也分外地狠。好在背嵬军士卒的身体条件在泗州营各都排名第一,大家还能坚持下来。 武陀人老实,加上相貌普通,一直都躲在人群里,不那么惹人注目。 听到岳云问,立在武陀身后的吴宪法生怕他举报自己,就用脚踢了踢。 岳云瞪了吴宪法一眼:“吴宪法。” “到!” “吴宪法出列。”岳云一把将吴宪法从队伍里扯出来,一鞭子抽了过去,喝道:“军人,当站如松、坐如钟,卧如弓,你乱动什么,身上有虱子吗?两百个俯卧撑。” 吴宪法心叫一声晦气,只得趴下去,一五一十地做起来。 在做的同时,还拿眼睛盯着武陀看,目光中隐约有威胁的意思。 岳云:“士兵武陀,回答我,你的脸究竟是怎么回事?” 武陀不敢看岳云,也不敢看吴宪法,只道:“报告长官,摔的。” “摔的,你当小爷是笨蛋吗?”岳云大怒:“你摔得还真巧,两只眼睛都摔成乌鸡眼,是不是跟人打架?” “报告长官,没有,确实是摔的。” 岳云冷笑:“军中禁止私斗,你们都给我老实点,否则军法无情。还有,你打赢了还是打输了,跟哪个都的人打?直娘贼,赢了还好。若是输了,别叫老子知道。我背嵬军没有孬种,谁惹你打回去就是,老子替你做主。” 武陀讷讷道:“真没有打架。” 岳云气得哇哇叫:“混帐东西,不是男人,两百个俯卧撑,立即,马上!” “是,都头。” 等二人做完俯卧撑,岳云用白蜡条子指着武陀的脸拍了拍:“武陀,若不是看到你训练还不错的份上,老子早把你这个软蛋赶出背嵬军了。你给我小心点,别叫我挑出错来。” “是,将军。” “入列。” 昨天夜里吃了吴宪法一顿打,现在又被岳长官怒骂,看到吴宪法幸灾乐祸的目光,武陀委屈得只想哭。 整整一天,吴宪法都在找武陀的麻烦。时不时用话来撩拨他,或者在队列训练的时候用手在背后轻轻一捅,在战术训练的时候故意拿兵器吓唬人。 武陀本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农家子弟,一辈子都呆在村子里,认识的都是亲族好友,什么时候见识过向吴宪法这种泼皮,吃了亏,也不敢声张,只闷头做好自己的事。 心情也是分外抑郁,都被折磨得快要疯了。如此一来,体能也飞快地流逝,到晚饭时,更是饿得前胸贴后背。 训练结束,可以吃饭了,这是一天中最叫武陀高兴的时候。特别是今天又加了菜,王将军有令,说是大家都辛苦了,除了晚上一人有一两肉食外,每人还有一天巴掌长的咸鱼。 只是,军中这吃饭的规矩也大。大家要排队进入,拿起木制食盒,依次从火夫们身前走过。火夫则拿起勺子,舀上一勺饭菜扣进你盒中。 这一勺子饭菜的量可多可少,全凭火夫的心情。当然,军中自有制度,火夫也不能太过分。 一想到有鱼吃,武陀抑郁的心情就开朗起来。 不过,这个时候,他心中突然咯噔一下,就看到排在自己前面的吴宪法在打了饭之后朝那个火夫挤了一下眼睛。 据武陀所知道,这个火夫在江北的时候和吴宪法关系就不错,难道…… 果然,不安的预感得到了证实。轮到武陀的时候,火夫故意将一条小得离谱的鱼用勺子舀进他的盒子里,因为用力过大,那条小鱼被挖烂了,至少损失了二钱肉。 武陀心疼得一个哆嗦,忍不住抗议:“我这怎么这么小?” “将军有令,每人一条鱼,又没说大小,有话你跟将军说去。”火夫不耐烦地将他轰走:“下一个。” 没个奈何,武陀只得回到自己座位上。 然后,大家在军法官陈达的带领下朗诵军规。 朗诵毕,陈达便喊道:“好,开始!” 当下,一千士卒提起筷子同时把头埋下去,一片响亮的咀嚼声。 狠狠地吃了几口饭,大家缓过劲来,才开始有说有笑。 有肉吃,虽然比别人少了点,也不错,武陀这么安慰自己。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双筷子伸过来,戳在那条咸鱼上。 武陀愕然抬头看去,就看到对面的吴宪法似笑非笑地看过来,口中低骂:“吃吃吃,你他娘就是个饭桶,上午时你害老子被罚两百个俯卧撑是算什么?” 他话中的意思,分明就是想要武陀将这条鱼用做赔礼。 武陀如何肯,只说:“那可是自己乱动,关我甚事?” “还真是个不开眼的着死货,嘿嘿,老子吃不成,你也别想。”说完这句话,吴宪法将筷子一扔,伸出右手食指从鼻孔里抠出一陀鼻屎就糊在武陀的碗里。 “直你娘!”武陀就算是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性,如何按捺得住,直接提起食盒就扣到吴宪法头上。 顷刻之间,红了眼的两个人就扭打成一团。 武陀力气大,可吴宪法街头斗殴经验丰富,只一个回合,就被人打出鼻血来。 这一打,食堂里乱成一团。 有人在喊:“别打了,别打了!” 有人喊:“揍他,揍他个婊子养的。” “别怂,就他娘的干!” “卫兵,卫兵!” …… “所有人,立正!”陈达怒气冲冲地跑过来。 说来也怪,听到他的吼叫,食堂里立即安静下来。 就连杀红了眼的武、吴二人也下意识地停了手,老老实实地站在餐桌前。 陈达狞笑着走到二人跟前:“不想吃饭了是吧,又是你们两。好好好,好得很,不但你们,就连你们小队也要跟着受罚。” 说罢,就抓起桌上的食盒,逐一扣到二人所在小队的士兵头上。 却见,这一桌十个士兵头发上,身上都是油腻腻的饭菜,显得异常狼狈。 罚完他们之后,岳云才闻讯赶来,气得暴跳如雷:“你们两人果然是个不省心的,我问你们,谁赢了?” 见没有人回答,他一鞭抽到吴宪法身上:“回答问题。” 吴宪法咬牙:“报告长官,我赢,武陀输。” “很好,你坐下。”岳云朝他一挥手,然后一把提起武陀,狰狞着面孔骂起来:“没用的东西,竟然打输了。你们违反泗州营的军规,刚才陈军法官已经处罚过了。现在该轮到论一论咱们背嵬军的规矩了,武陀,两百个俯卧撑准备。” 已经坐下去的吴宪法楞住了:这样也可以? 武陀的精神终于崩溃了,他一边做着俯卧撑,一边低声哭着:“不公平,不公平!” 岳云:“公平吗,胜利者才有权谈公平。惟我得胜才是真正的正义,输了就要认罚。男儿大丈夫,哭什么,你是女人吗?军中不需要眼泪。不服气,你打回来就是。不过,在打架之前你得想好了,军法无情。” …… 武陀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宿舍的,他只感觉这世道是如此的黑暗。 刚进屋,就看到十双眼睛绿油油地盯着他。 吴宪法坐在床铺上,冷笑道:“小子,你还有胆子回来?” “姓武的,你害爷爷们今天晚上饿肚子又有什么话说?” “打他,打他!” 十几个人一涌而上,将武陀团团围住,脚和拳头如雨点一样落下。 武陀已经没有任何心思反击,也不想躲闪,他蜷缩在地上,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呐喊:“吴宪法,吴宪法,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终有那么一天……” …… 至于怎么杀吴宪法,武陀一夜未眠已经想得明白:至少我得强过他才行。 是的,晚饭是自己和姓吴的杂种交手的时候,虽然力气大过他,可不知道怎么的,手中的拳头死活落不到实处。人家一拳过来,却分外的疼。 是的,我却是输了,输得很惨烈。 再跟他打,依旧是一个输字,还谈什么报仇雪恨? “教官……岳教官有一句话说得对‘什么是打仗,那就是杀人,那就是你死我活。我现在要教给你们的就是如何杀人。’对,照着岳将军的话做就是了,只要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我就能杀了姓武的。”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武陀训练起来是特别的刻苦,但凡军官交代下来的事情,他都一丝不苟地完成。 他认为,只要将一切都做到最好,就可以打败姓吴的。 第72章 担忧 “今有雉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雉兔各几何?”有教书先生响亮的声音传来:“秦斯昭,类似的问题我在前两日已经出过两道,你算算。” “先生,学生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先生的声音满是恼怒:“凡遇事,先不要说自己不会,你倒是回答得干脆,却不肯用心思,怕是连这道题目究竟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吧?” 秦斯昭带着胆怯地回答:“先生……学生……学生确实看不明白……” “手摊出来。” 接下来响起了扳子抽手心的声音,以及秦斯昭的闷哼声。听得出来,教书先生是用力在打。 岳云眉头一耸,就要冲进屋去。王慎一把拉住他,摇摇头,示意他听下去。 打完手下,教书先生喝道:“我再说一遍,你可要听明白了。这道题的意思是说,有若干只鸡兔同在一个笼子里,从上面数,有三十五个头,从下面数,有九十四只脚,问笼中各有多少只鸡和兔?” “算法也简单,总脚数减去总头数乘鸡的脚数,得出的数字再除与兔的脚数减去鸡的脚数之和,最后就能得出兔的只数……” 他劈劈啪啪说了一长串,最后道:“你把算经中这道两道题都做了,我明天再来。另外,《毛诗》和《春秋》的新章节你预习一下,这是明天的课,别到时候坐在课堂上呆若木鸡……气死我了,我教了二十多年书,从来没有碰到过你这样笨的学生。” 说完,先生就气呼呼地摔了门出来。 王慎朝他一拱手:“辛先生好。” 那个姓辛的书生正是王慎请来给秦斯昭教课的私塾先生,学问不错,就是脾气坏了些。 见到王慎,大约是怪他给自己找了个笨蛋学生,眼睛一翻,也不理睬,扬长而去。 岳云大怒,捏紧拳头,骂道:“什么篾片相公,什么兔子腿鸡腿,把人都听糊涂了,如此无礼,将军你等着,俺追上去打了痛快。” 王慎喝道:“应祥你想干什么,懂不懂尊师重道?看来,是得请个老师教教你做人做事的道理。” 岳云大吃一惊:“那就算了,我可吃不了读书的那种苦,你可不能这个干。”落到辛先生这种酸秀才手里,比杀了他还难受。 “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多读书总是好的。”王慎心中突然一动,有了个念头。 正说着话,安娘就出来。 看到王慎和弟弟,安娘心中欢喜:“你们回来了,我这就上街买些菜回来。” 岳云连声道:“好啊,好啊,去买头羊回来,军营中每天二两肉,可饿坏俺了。” 王慎:“安娘,让老郭去买吧,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大家坐一起说说话。” 今天一大早,王慎就洗了个澡,换上干净衣裳,收拾得利索。 这是新兵集训的第十五天,按照泗州营的规矩,部队每月初一十五两天,各部可轮流休假一日。 王慎做为一营的将官,自然不会受这个约束,隔个三五日就会回来一趟。但岳云要带兵,自进军营之后,这是他半个月以来第一次回家。 按照泗州营的制度,士兵休假这天要在下午申时以前归队。申时就是后世北京时间下午三点,也就是说他们只能在家里呆半天。 进得屋中,秦斯昭已经将茶水端到几上,上前施礼:“见过父亲,见过舅老爷。” 他刚才吃了先生的板子,手下还红着。毕竟是个孩子,眼睛里还包着两泡眼泪。 坐下吃了两口茶,王慎就问起他的学业。 秦斯昭回答说,最近在学《毛诗》《春秋》和《论语》,另外每天还要练两道《算经》上的题目。 自从把秦斯昭交给安娘养之后,王慎就请了辛先生回屋教他读书。这孩子毕竟是个读书人的子弟,念起书来道是不错。只是,对数学有些抵触。 这也可以理解,无论是现代还是古代,除了天赋禀异之人,小孩子大多厌恶这个科目。一厌恶,自然学不好,然后就被教书先生体罚。 安娘见小家伙今天挨打,她有是个善良之人,忍不住对王慎说,书是应该读,可算术这种东西也没有什么用,是不是不学了。 王慎却笑着摇头,回答说,没什么用?这东西才是经世至用的学问呀!不但要学,还得加大课程,在这上面多用点心。礼、乐、射、御、书、数,君子六艺,养国子以道。这数,就是数学。 实际上,在王慎的计划中,他又不打算培养秦斯昭将来去考科举,然后进入体制。首先,看这小子虽然读书还成,但要科举这条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道路实在太难;最重要的是,在这乱世中,要想活下去,需要的是武力。 你四书五经读得再好,正面抵不住金军的滚滚铁骑,反面架不住未来蒙古人的闪闪大刀,又有什么用处? 儒家的书读读,懂得做人和做事的道理还是可以的,在这个世道却派不上多大用场。要学就学实在的知识,比如算术就很不错吗?将来随着泗州军的逐步壮大,后勤保障、器械制造,都需要数学。 这种人才要想在民间招募也难,就算来人,人家也未必跟你一条心。特别是钱粮这种核心事务,还得掌握在自己人手里才安心。人才,不妨从现在开始培养。 王慎听秦斯昭禀告完毕,就问:“斯昭,你的手还痛不痛?” 秦斯昭:“回爹爹的话,疼是疼,不过父亲和先生是为我好,儿子心里清楚,绝不辜负你的期许。” 他一口一个爹爹,无论王慎如何纠正死活也不肯改口。 王慎也是无奈,又想起秦斯昭小小年纪就父母双亡,并且母亲又是在他面前活生生被金兵杀死的。小孩子现在已经将对父母的思念之情彻底地寄托到他和安娘身上,自己又如何忍心拒绝? 只得由了他去。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你好好念书,过得两年就到我麾下效力吧。” 秦斯昭一脸的激动:“是,父亲。” 岳云嘿嘿一笑,道:“将军,这小子如许瘦,手无缚鸡之力,拿得动刀枪吗,别丢了咱们家的人才好。” 秦斯昭听到岳云挖苦,却不生气,反彬彬有礼地说:“回舅老爷的话,侄儿平日里也有跟郭叔学习武艺的,等过得两年身子长成,也能上阵杀敌。侄儿母亲残死在女真鞑子刀下,此仇不报,枉为人子。” “老郭的武艺,不成的。依我说,这杀人的功夫,还得去军中学,去战场上练。”岳云撇了撇嘴,显然是对老郭不以为然。 既然说到武艺和战阵工夫,岳云来了兴头,就埋怨道:“将军,我看你这练兵之法就不对。” 王慎问:“什么地方不对了?” 岳云:“每天早上的晨跑还行,可以锻炼士卒的气力,下午的战术训练也成,很实用。就是上午的队列训练实在没意思,大家都在说,就这么立正稍息,向左向右转太烦人,跟打仗也没有任何关系。还有,怎么走路,怎么叠被子,鞋子怎么放,饭怎么吃都有严格规定,这玩意和上阵杀敌有关系吗?士卒们一不小心就受罚,难免心生怨气,不好管啊!” 不但是他,就连营中其他军官也有着同样的疑惑。 “难不成要让士卒们拿着兵器成天打打闹闹才算练兵?队列和内务,训练的是士卒的执行力和对军官的畏惧。长期训练下来,士兵会养成一有令下就不假思索执行的的下意识反应。现在我说再多,你们也理解不了。其实也不用等到上战场,下一步我们要开始新的训练科目。”王慎笑了笑,反问:“应祥,你所什么不好管,其实这话却是说错了。他们一天到晚就没有个空闲的时候,哪里有工夫去暗生怨气?” 岳云一呆,抓了抓头:“你还真别说,士卒们天一亮就开始不停地受训,到天黑,都累趴下了,倒在床上立即就打起了呼噜,哪里还有精神去想其他。你这个法子,其实也是不错的。” 王慎:“那就对了,养兵如养狗,就得让他们动。否则,上千条精壮汉子呆在一起,成天无所事事,带兵的人就有麻烦了。下一阶段的训练比较复杂,军官们需要看得懂军令。我打算让陆灿办个学堂,让队正以上的军官去他那里读书,也不要念出个什么名堂来,能认得五六百个字就行。” 是的,这是他刚才兴起的念头。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自己手下的那群军官除了陆灿、谷烈和岳云三人识字以外,其他都是目不识丁的大文盲。 现在做低级军官还好,等到以后泗州军壮大了,他们连军令都看不懂,还如何指挥部队作战? “读书?”岳云吓了一跳,他从小就不喜欢上学,在学堂里一坐就浑身难受,闻此言顿时面色大变。 须臾,他一拍脑袋:“对哦,我可是能够读书写字的,就不用上这个学了吧?” “你不用去。” “太好了。”岳云禁不住欢呼出声。 看到弟弟和王慎有说有笑,安娘一脸的欣慰。在知道岳云做了王慎的军官之中,她心中本不愿意。 今天总算见到弟弟,半月不见,弟弟似又壮实了些,又沉稳了些,已是磊落丈夫。 心中不觉想:应祥也是个大人了,现在的模样还真有点爹爹的气概。我也不可能将他关在家里一辈子。男子汉大丈夫,总归有在外面那偌大天空翱翔才是啊! 在家里吃过午饭,就到了应该回营的时候。 王慎忍不住问安娘:“可寻到你和应祥的母亲了?” 安娘回答说她是个女流之辈,不方便出门,这些日子都拜托老郭出去打听,却是没有任何消息。 有消息才怪,没有人比王慎更清楚岳飞的第一任妻子现在在什么地方。据史料记载,安娘和岳云的母亲和人私奔之后,她的情夫投到韩世忠军中,做了个中级军官。如今,韩世忠部正驻扎在镇江,离这里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再建康城里找,又如何找得到。 这事关系到岳家的隐私,所谓家丑不可外扬,王慎无法想象这娘仨加上那个情夫见面时的情形,以岳云火暴的脾气,说不好又是一场人伦惨剧。 嘴唇动了动,只道:“那就继续寻吧。” 说完话,他心中又是一动,岳飞就在这城里,未来的老丈人现在在建康留守司也算是不大不小的官,等过了这一阵,就去找他提亲,也该给人家安娘一个交代了。 一想起即将和军神岳飞见面,王慎禁不住一阵激动。 做为一个穿越者,王慎自然知道未来的建康之战宋军是怎么败下来的,也已经立志将这挽这天之将倾。如果有岳飞帮助,自然多了几分把握。 只不过,他现在还没有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安娘和岳云罢了。一是想到时候给他们一个惊喜,二是这一段时间内,留守司的军队调动频繁,鬼知道岳飞在不在城里。 说来也怪,泗州营虽然归留守司前军管辖,可上头一直没有命令下来,就好象把他们这支部队忘记了似的。 王慎仔细一想,就明白这是为什么。 这年头宋朝军官有吃空饷喝兵血的潜规则,泗州军虽然是一个营的编制,可当初陆灿等人手头只有百余人,这点人马上头根本就不当回事。而且,前军统制若要调动泗州营,就算是正式承认他们是自己的部队,这军饷是不是该发下来了?有那钱,还不如大家分一分。反正泗州营这支垃圾部队就算调去老营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如此一来,泗州军有意无意被上头给遗忘了。 这样正合了王慎的意思,因为部队还没有训练完毕,现在部队拉上战场,基本等于送死。 “还有半个月,还有半个月金兵就要过江,战幕开启,赶得及吗?就算新军练出来,上了战场,能抵得住女真人狂风暴雨般的冲击吗?”王慎心中也是没数。 后世的新兵训练为期三月,训练完后才会下到作战部队。而自己因为时间限制,只有一个月。 一个月又能练出什么样的兵啊? 第73章 魇住了 在这半个月里,江北的局势已经糜烂到不可收拾了。 东西两路女真人的进军可以用横扫二字来形容,几乎没有遇到过象样的抵抗。 金军西路军还好,只一万人马在完颜昌的率领下由豫东南下,不紧不慢地推进,现在已经打到了庐江,也就是后世的安徽首府合肥。 庐江守军一哄而散,这座城陷落只是早迟的事情。 至于东路兀术那边的力量更是强大,总计有五万人马,几乎是此刻金国可以动用的所有机动队伍。 兀术这人性格虽然有重大缺陷,可用兵却极其老道,也喜欢冒险。 别人统领这么一支规模庞大的野战军团,必然稳扎稳打,逐次推进,务必不给敌人钻空子的机会。实际上,现在的女真人正处于战斗力的颠峰,如果这种干,还真没有人抵挡得住。 但如此一来,就会给宋军逃跑的机会,而女真这次的战略目标是捉拿赵构,彻底消灭宋人的抵抗力量和中央决策中枢。 所以,从一进入淮北,兀术就提一支轻骑,一路高歌猛进,日行百里,准备对赵九来个斩首战术。这个战术,还真有点大纵深穿插、切割、包围的意思。 不过,长江天堑救了新生的南宋小王朝一命。 女真骑兵就算再快,可身上却没有翅膀。 而且江南的宋军早就做了坚壁清野的准备,将江北的船只都带到了江南,带不走的也付之一炬。 兀术就这么被挡在了长江以北,这半个月来尽忙收集战船,无法对南岸的建康造成实际的威胁。 “女真鞑子定然是过不了河的,大家放心好了。”见金兵在北岸半个多月,只能望洋兴叹,建康军民上上下下都安心了。以往逃出城去的百姓也陆续返家,兼之城中驻扎了大量军士,城中呈现出一种畸形的繁荣。 “吴押官,兄弟敬你一杯,且吃了这盏酒。”一个士兵举起了酒碗。 此刻,泗州营背嵬营的五个士卒正在一个街边小酒馆里吃酒。 为首的正是吴宪法,另外四人则是军中和他相熟的士卒,严格说起来,算是他的属下。如今的他,已是背嵬军一个大队的勾当押官。 按照宋朝的军值,三人一小队,九人一中队,五个中队为一个大队。每个大队的军官有勾当押官、队头,副队头,左右傔旗五人。 本来,吴宪法这人以前是在街头厮混惯了的人,军中制度实在太严,他忍受不了,早就起了做逃兵的心。只不过,因为部队管束的严,一直没有逃跑的机会。 在军中全是老实憨厚的良家子弟的情况下,他这个头脑灵活又识得几个字的机灵人想不脱颖而出都难,半个月下来,竟被任命为大队的押官。 都勾押官不同于队头负责军事,这个职位管的是军纪和内务,还有文牍。 手头管着好几十个人,这让他非常得意。 不过,想了想,做个军官也没甚意思,发不了财不说,每次训练的时候流的汗水比别人还多。手下犯了错,自己这个做官长的人还要连带着受罚,没得叫人丧气。 如此一来,逃跑之心更甚。 “对对对,押官,我等都敬你。”其他几人也跟着举起杯来。 终于到了休假的日子,上头有令,泗州军五都轮换休假,头一天三个都,第二天两都。背嵬军是军中的精华,自然要先休。 这几人有意讨好这个官长,凑了钱,请吴宪法进城吃酒。 泗州军又没有军饷,每月每人只有二十文钱用于购买个人用品的津贴。士卒们都是流民出身,能有一口饭吃已然满足,现在又有零花,都非常高兴。 四个人浑身上下合拢也就一百文,这点钱自然吃不到什么好东西。也就切了一盘羊肉,筛了一角酒,再来两盘素菜,大家坐在街边,就着冷风玩乐。 “来来来,干了。”饮完盏中酒,吴宪法问:“都里其他人呢,还有岳小将军呢?” “岳云将军自陪王将军回家探亲去了,都中其他人好不容易得了假。大伙儿又是第一次到这石头城,开眼界去了,早散在城中没有了影子。只是……” “只是什么?”吴宪法问。 那个士兵道:“只是武陀那鸟人还留在军中,跟着其他都的人训练,不肯休假。” 吴宪法一呆:“这个武娘子是傻了吗?” 那人笑道:“武娘子还不是怕出军营碰到押官你,吃打,果然是个软货啊!押官,等下咱们回营,收拾收拾他。直娘贼,以为靠躲就躲得脱吗?” 众人都扑哧一声笑起来,皆道:“对对对,等下回营,且拿他耍子。”这半个月来,武陀又吃吴宪法几次打,依旧被打得鼻青脸肿。 军中都是血气方钢的男儿,最见不得失败者,特别是每次被打的时候,武陀都不敢还手,如此更叫大家鄙夷,就给他取了个武娘子的外号。 于是,大家就商量着等下该如何取乐,是给他被子里倒水呢,还是晚上乘他睡着,那锅灰抹他的脸,叫他因为军容不整被岳云罚俯卧撑。 正说得热闹,吴宪法却是哈一声:“罢,就饶过武小娘子好了。” “押官今日怎么发了善心,这可不是你的禀性啊?”众人不解,齐声道:“不依,不依。” 吴宪法收起笑容,将酒碗放在桌上,低声道:“各位兄弟,我以前说得那事如何,今日大伙儿总算从营中出来,正好脱出牢笼。” 此话一出,众人都安静下来,面面相觑,则声不得。 军队的训练实在太苦,士卒们口中难免抱怨,吴宪法也经常在他们这几个相熟的弟兄面前提起逃跑一事。每说到这里,大伙儿也都纷纷附和。 却不想,这个吴宪法今天来真的。 “怎么,不想还是不敢?”吴宪法喝问:“舍不得军中的吃食?” “这个这个……吴大哥,咱就是个种庄稼的,江北被女真人占了,一路逃到建康,幸有王将军收留。是的,军中日子是苦,可将军却没有亏待咱们,一日三餐有肉还管饱,有新衣裳新被子。这么走了,心中却过意不去。再说,咱们就算离开泗州军,也没地方可去,难不成还去给人做雇农,难道给人扛活就不苦了。” “是啊,是啊!” “住口。”吴宪法气得面容铁青,喝道:“你们几个夯货,以往说起这事,一个比一个爽利,现在落到实处了,却是不肯。也对,你们就他妈一群没用的农民,眼前就一亩三分地,却不知道外面的天有多大。你们自吃军中一日三顿糙米,老子一个人走。到时候,爷爷吃香喝辣,你们别眼气别后悔。” 说罢,腾一声站起来,就要离开。 突然,一个士兵拦住他:“押官稍待,听兄弟一言。” “怎么,你还想拦住咱?”吴宪法怪眼一瞪,里面有凶光闪烁。 “如何敢,咱们弟兄什么交情。”那人有点不好意思:“按照军中制度,带兵器逃跑,那就是反叛,抓住是要砍头的,逃兵所在的队也跟着受牵连。吴大哥,我等是什么交情,你要走,绝不阻拦,还请把腰刀交给我等带回去。” 他起了这个头,其他三人也跟着站起来,团团把吴宪法围住,不住作揖打拱手:“吴大哥,帮帮忙好不好,你吃不了苦,要去寻前程俺懂,却不要害了我等。” “好好好,枉你等平日里大哥大哥喊得亲热,今日才是患难见人心啊!”吴宪法面上黑得要滴出水来,没办法。今天若是不交出武器,只怕就走不了啦。若是惊动了背嵬军其他人,自己这条命还要不要? 他只能解下腰上的手刀,砰一声摔在桌上:“好了,这下可以让爷爷走了吧?” “自然,自然。大哥,保重。” “你们,你们,你们几个,算什么兄弟?”吴宪法用颤抖的手指着四人,恨得牙齿都快咬碎了。 在路上百无聊赖地乱转了半天,他胸中那口恶气才散尽。 心中冷笑:一群没见识的笨蛋,真真是被王道思将军操演成了傻,军法,军法算个屁,出了军营,脱下身上这张皮,谁当回事。 军中规矩实在太大,老子再呆下去非疯了不可,还是在街上胡混快活啊! 正想着,突然有人喝道:“什么人?” 吴宪法下意识地一个立正:“报告,背嵬军第二队押官吴宪法。。”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竟然回到泗州营辕门之前,正被卫兵盘问。 从城里到这里可有好长一段路,我不是要逃跑吗,怎么又转回来了。 不对,不对,我一定是被魇住了,难道……难道王道思有法术……不可能,不可能…… 辕门的卫兵正要再问,一个响亮的声音传来:“你就是吴宪法,我听岳云说过你,身体条件好,军事素质过硬,且识字,不错,不错。” 就看到王慎和两个随从走了过来。 看到王慎和气的面容,虽说在私底下和士卒们谈话的时候,他对这个长官在语言中颇多怨愤。可这个时候,得了王将军的赞许,吴宪法一身却热起来,挺直身体大声说:“将军谬赞,属下离合格的背嵬士还差得远。” “很好,很好。”王慎点头微笑:“吴押官,好好做事,不要让岳云将军失望。” 等王慎离开好半天,激动的吴宪法才平静下来。回到宿舍之后,他喃喃道:“真是莫名其妙,真是莫名其妙,人家区区一句话,我怎么就不能自已了,妖法,王道思一定使了什么妖法。” 随他一道进城的那四个士兵也早已经回来了,看吴宪法的表情怪怪的。 吴宪法又羞又气,怒道:“我舍不得各位兄弟,舍不得这一日三餐好了吧?” 愤怒之下,他一脚踩在武陀的被子上,在上面留下一个黑黑的脚印。 外面操场上,一队士兵喊着号子整齐地跑着圈儿,武陀也在其中,浑身都是腾腾的白气。 “这厮是属牛的吗,这么折腾都不累,连假都不休了?” “姓武的,爷爷今天很不开心,等下有你好果子吃!”吴宪法眼睛里全是绿光:“再等半个月,半个月之后,下次休假,老子一定要跑。” 第74章 杜束 建炎三年十一月初二。 杜束清楚地记得这个日子,因为这一天建康落下了今年第一场大雪。让他这个习惯了北方干冷爽利气候的相州人感觉非常愉快,自从半年前从开封逃到金陵,这里湿淋淋的天气让他骨子都快锈掉了。 实在太潮湿了,地面、屋中的家具都生了霉、每天晚上缩进被卧里,睡上一个时辰,脚还是冷的、就连吸进去的空气也带着江水的腥气。 这场雪一落下来,一切都好象变干净了,变暖和了。 这一天,杜束离开建康留守司,被下派到泗州营做副指挥使。不用问,从他的姓名就能知道,杜束乃是当今大宋朝右相,江淮宣抚使,建康留守杜充的亲族子弟。若论起辈分,自己还得喊杜相一声叔父。 当然,在此之前杜束认识伯父,那个叔父可不认识他。 杜家乃是相州大族,有族人好几千。不过,前年都死在李成的刀下,现在他是年轻一辈中硕果仅存的男丁。 杜束小时候就被族里送去学堂读书,念到二十岁,实在读不出来了,没办法,只能走了杜充的门子到卫州做了个录事参军。 这官职听地来好象很骇人,其实就是个正八品的低级官员,主管民事,兼官刑法,说穿了就是个吏,连官都算不上。虽说如此,因为管着民政,再加上杜束这人是个好性子的人,和地方上的官员们倒是处得来。平日里调解民间纠纷,办办民事案子,收收红包,倒也快活。特别是娶了地方大族家的女子之后,日子过得更是美气。 他是相州人,可在老家族中就是个芥子般的人物,但在卫州,却是个上得了台面的,不但和州官们谈笑风生,与下面的僚属和土豪们也是称兄道弟。 如果没有后来的靖康之难,过得几十年,他说不定会成为地方一霸,成为后世小说中宋公明、扈家庄扈老太公那样的人物。 不过,战事一起,一切都毁了。整个卫州都被女真人祸害成一片白地。 没个着落,又得了家里的消息,说是杜充那边让家里的人都过去,也好就近照看。这个消息让他异常惊喜,立即带了家眷跑去开封投奔从未谋面的远房叔父。 他这人以前做录事参军的时候属于混天度日的好说话又念情义的人,这次去开封自然要带上妻家的族人。另外,听说他找到了活路,以前同僚们也纷纷求上门来,希望一起去留守司混口饭吃。 杜束好面子,见别人有求于己,心中得意,自是来这不拒。于是,他的队伍就膨胀了。等到了开封之后,浩浩荡荡两百来人。 因为人多,路上也走得慢。这一耽搁,就逃过了李成的那场大屠杀。 按说,做为杜家仅存的男人,到了留守司,杜留守自然要大力提拔他才是,杜束也是这么认为的。 可惜,运气这种东西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坏了下去。 刚到开封,杜束就碰到留守司内讧,仗打得昏天黑地不说,就连东京也被张用、曹成他们给占了。 接着,留守司开始千里逃亡,一口气逃到建康才安顿下来。 这个时候,杜束才想起要问自己那个远房伯父伸手要官。 实际上,这件事杜充也早同下面打了招呼,让手下安排,说是怎么着也得给他一个军使的职务,也好栽培。 下面的人畏惧杜充的权势,本打算安排他进留守司前军统治戚方手下效力。 留守司和别的部队一样分为前、中、后三军,按说,像杜束这种关系户,应该安排在后军才好。一般来说,后军是总预备队,负责后方防守、辎重运输,不用上战场。只不过,后军统制王燮本是禁军,部队烂透顶不说还不怎么听杜充的。那么,只能安排在前军了。 前军在留守司中人数最多,装备最精良,戚方又是杜充的心腹,乃是事实上的留守司中军行辕所在。而中军的统制陈淬和杜充关系不是太好,配合得也不怎么默契,杜束过去不是太妥当。 这事说起来有点绕,杜束也不放在心上,反正有个官做有军饷俸禄拿就好。辗转千里,一路逃难,还带了这么多人,手头的钱早已花光,再不找个事做,家里人就要矮饿了。 正当他要拿到任命的时候,往昔的同僚都求到门上来,说,约之兄,你现在是找到差使了,可不能忘记咱们,让我等没个着落呀!我们也是信任你,才千里迢迢跟你跑建康了,你不管我等,也太不仗义了吧? 杜束这人别的没什么,就是重感情。一想,是啊,难不成眼睁睁看着友人饿死在建康。一个冲动就跑到杜充那里,为友人求官。 给留守司推荐两个官员也没什么打紧,可杜充一看到杜束报上来的名单就怒拍案而起,直接叫人把这个不成器的子侄给打了出去,说是再不认他这个亲戚了。让他有多远滚多远,直接滚回相州老家去才好。 原来,杜束报上去的名字竟然有三十多个,都是从前卫州的低级官员和文吏,从州司户参军、司法参军到下面的县主薄、县尉、里长、约长,只差一个知州和两个知县就能组成一套完整的卫州统治阶级班底了。 杜充心想:这个杜束实在可恶,某提拔你做军使,那是看在都是一族人的份上,不然谁认识你?你这厮也没有个眼力劲,却拿我的职权送人情,着实可恼。若不是看到大家都姓杜的份上,换了别人,直接打杀了。 杜束没个奈何,只得去领那个前军军使的职司。 这个时候,留守司的人脸却变了。 知道杜束失了杜相的宠,落了魄,虽然还是和以前一样客气,但话中却有埋汰之意,只推说没有空缺,实在抱歉。 想当初,这些混蛋见了自己都一口一个约之兄地喊得亲热,杜束气得牙齿都快咬碎了。说,什么没空缺,你当我是傻子,留守司的从上到下都喝兵血吃空饷,有的是位置,你们不给,老子自己找。 他干了十多年文案,这种事情自然门清,当下就抢过名册仔细查找。 这一查竟然没找到空缺,各军的官职都人满为患,气得杜束大发雷霆,纠着留守司的人闹。 实在被他吵得受不了,终于,一个公事才拿出一份委任说是有个叫泗州营的部队前身是刘光世的淮西军辎重营,女真人打来的时候,刘平叔逃得实在太快,就把这支部队丢在了建康,如今已经归入留守司前军,那地方还缺个副指挥使。 泗州营指挥使叫王慎,昨日来过行辕,听说了杜约之你的名字,留了话,道是若杜束你瞧得起他那边,不妨过去做副军使。 “只是,那就是一支没人搭理的孤军,能什么前程。” “有位置就好,我去,我去,总归有俸禄可领。”杜束大喜,连连点头。不能打,不能打就不上战场呗!兵凶战危,好男儿要留有用之身,岂能轻言牺牲? 他心中也是奇怪:“那什么王指挥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还专门来要?啊,王慎,是不是那个招安李成,阵斩大寇李昱的王道思?他立下那么大功劳,怎么才是个小小的营指挥使?” “我怎么知道,想来是得罪上头了吧?”公人回答说。王慎之人最近一段时间常来行辕走动,想来是要讨好杜相。 杜相什么人物,王慎芥子般的人物,攀得上这根高枝吗?没错,你王慎打仗是厉害,但说到底也就是个贼配军。 就把主意打到杜束头上,嘿嘿,杜约之现在已经触怒了杜充。杜束就是个不省心的鬼见愁,王慎这次只怕打错算盘了。 “去去去,怎么不去?” 公人见终于可以把他给打发了,松了一口气,道:“杜约之,听人说王慎有万夫不当之勇,你做了他的副使,就算将来有一天上了战场,有这么一个虎贲在,不也能保得性命平安?” “对对对,说得是。”杜束想到这一点,高兴地接过委任状。 突然,他又有了一个念头,心想随自己一道逃来建康的同僚们还没有安置,不妨把他们的事情一起办了。 从卷宗上看,泗州营的军官缺员得厉害,正好把他们都补充进去。 按照大宋朝的军制,一营有一个指挥使,两个副使。杜束占了一个,另外还空出来一个,这远远不够呀! 他本是个热心肠的人,也管不了那么多,当下就让公人又给了五个委任。 公人们吓了一跳,小小一个营竟然有六个副指挥使,这这这,这也太荒唐了。 更荒唐的事情还在后面,除了六个副指挥使的职位之外,杜束又要了二十多个职务,都是诸如押官、承局、勾当公事之类,且基本都是不用上战场的文职。 公人们又好气又好笑,泗州营纸面上的兵力才一百来人,按照军中的规矩,还得扣去三成空额。区区百余人,你一下子派过去三十多官员,再加上泗州营本来就有的军官,搞不好官比兵还多,这不是人浮于事吗? 不过,这杜束实在难缠,虽然已经触怒了杜相,可人家怎么说也姓杜,咱们也不好太得罪。罢,就当打发瘟神吧! 就这样,杜束带着往日的同僚三十来人,浩浩荡荡地去泗州营上任。 官场和军队的规矩杜束和同行的三十来人都懂,自然知道军队的军费有限,你多拿一文军饷,人家就少吃一口饭。 这次过去,难免不惹恼泗州营的老人们。 内心中也是忐忑。 中午的时候,在泗州营中,三十来人和指挥使王慎见了面。 看得出来,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军官,王慎不但不恼,反非常高兴的样子。上前就一把握住杜束的手使劲地摇着:“早就听说过杜约之你的名字,我这里也缺个副使,就问上司讨要。盼星星盼月亮,今日可算是把你盼到了,约之今年贵庚呀?” 第75章 民政班底 现在的王慎还是个小人物,在大宋朝或许还没有什么名气。但淮西一战之后,军中还是有很多人知道他的姓名。 杜束在来之前也向人打听过王道思此人是什么来历,此刻定睛看过去。心中顿时一凛,忍不住在心中喝彩一声。 只见,王慎身高臂长,皮肤白皙,眉目疏朗,一笑,就露出整齐的洁白的牙齿。他身上穿得朴素,就一件麻布袍子,举止优雅,倒像是个文人。 只不经意之间目光中有犀利的光芒一闪而逝,隐约给人一种迫人的气势。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让人愕然想到,王道思可是在淮西杀人如麻的煞星。 杜束放低姿态,恭敬地说:“回军使的话,杜束今年三十有一。” 王慎笑道:“我今年二十七,过完年就二十八。如此说来,我得唤你一声杜兄了。” 杜束忙道:“上下有序,不敢。”说罢,就忙将随自己一道过来的诸人介绍给王慎认识。 一边说话,一边忐忑地观察着王慎的表情。 一下子多了五个副指挥使,二十来个其他军官,这已经是滑天下之稽,换别人是王慎只怕立即就会翻脸。 可王慎却好象浑不在意的样子,依旧亲热地和众人一一见礼,然后摆下酒宴款待大家。 三十来人坐了三桌。 看得出来,王慎是一个老于人情世故之人。逐一给各人敬酒,又细声细气说话,叫人有如沐春风的感觉,一时间,大家总算把一颗悬着的心放下去了。 酒过三巡,气氛热闹起来。 有心恭维,其中一个新任的勾当公事就提议让王慎说说淮西之战的情形,大家都同声说好。 王慎推脱不过,就大概将那两战的情形讲了讲,然后叹息道:“这打仗并不像是书上所说的那么简单,那是要死人的。上了战场,无论你是将官还是兵,都不敢保证自己能够全身而退。不过,国家既然有用我等之处,也只能抱着杀身成仁的觉悟了,这是我等军人的职责。这打仗也有许多讲究,并不如一般想象那样,士卒们提了兵器,冲上去厮杀。其中,兵种不同,战法亦是不同,所谓各司其职。” 他板起指头,开始详细地解说起军队的兵种分配,训练手段,和各军在战时该如何配合,这情形倒有点给大家扫盲的意思。 讲了半天,最后说道:“一军之中,主力战兵,也就是作战部队其实只占总人数的三成。其他都是辅助部队,战时负责后勤粮秣保障、伤兵救护、扎营、向地方上征召民夫和粮草、牲畜,人员却是要占到大头。现在我军都是战兵,我手头也没有得用的臂助,各位今日进营,可是帮了王慎大忙了。” 在座三十来人以前在地方上也算是头面人物,至少都当过九品吏员,一个个都是人精。如何听不出王慎话中的含义。 刚才王慎有意无意地说,带兵训练、打仗的事情他来,后勤保障还有和上头打交道的事情则由在座众人负责,军务上的事情就别插手了。否则,大家因此闹得红了脸却是不美。反正一句话,军饷俸禄短不了你们一文,但若是有别的心思,王某人可就不会客气了。 王慎的话说得很含蓄,正合了大家的胃口。毕竟都是在台面混过的,官场的规矩也懂。说穿了,大家来就是混口饭吃,有钱那就成,又何必生事。而且,王道思人情练达,和他相处非常愉快。 立即,大家都表达了不会插手军务的心意。 王慎大喜,连连敬酒,宾主尽欢。 接着,他就把新来的军官们集中安置在军营西南处一片房屋里居住。这里他事先让人用木栅栏隔了,又将泗州营的军帐设在这里,算是这支部队的中枢决策机构。 安置完他们之后,谷烈冷着脸找到王慎:“王将军,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还都是官,这不是由着他们夺权吗?六个副军使,直他娘荒唐,这些混帐玩意儿鬼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脑满肠肥,一看就是贪官污吏。还有那杜束也不是个好相以的,别人避之惟恐不及,你怎么还把这种瘟神请进门来?想我等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如何能够听他们的命令。想要补上副指挥使的缺,陆虞侯不就是个合适的人选,现在却要屈居那六人之下,没得叫人憋气。” “他们已经答应某不过问军务,人虽多,也无妨,大不了养着就是了。”其实,无论古今,一个单位、部门,一个公司,有人干活,自然有人充当门面混天度日。就拿王慎在后世的公司来说,不也有几个关系户。就算他们什么也做不了,自己对外联络办起事来也方便得多,至少上头不会有事没事来找你麻烦。 王慎:“杜束乃是杜充的远房侄子,咱们在留守司只是个外人,我要的就是他这层关系。别人要对咱们不利的时候,也得顾及一下情面。”说到这里,他叹息一声:“咱们现在的人马也多,难保不不会被人觊觎。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说不定上面一道命令下来,这一千多好不容易练出来的兵就被人给吞并了。到时候,某可就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了。” “杜束过来当副指挥使,不外是找个地方安置,再分润些功劳。他要功劳,给就是,我只要实利。你好我好,大家好。” 听王慎把话说得分明,谷烈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将军说得是,只是这群人以前根本就没带过兵,就是一群废物。就算不插手军务,也须防备他们搞坏军心士气。” “不会,不会,我不派他们差遣,又不让他们出操。反正每日就叫他们按时点卯,再在军帐中一坐,一杯茶,一本书看半天。天黑吃饭,上床睡觉就是了。不跟士卒们接触,他们也搞不坏风气。”王慎笑笑:“你说他们是废物,某却不敢苟同。” “看他们一个个要么大腹便便,要么瘦骨嶙峋,肩不能挑,背不能磨,拿不了兵器,不是废物还能是什么?” 王慎只是笑而不语。 他的心思如何能够同别人讲起。 作为一个所谓的“成功人士”在现代社会时之所以成功,就是有一颗有追求不满现状的心,也就是野心。 既然已经到过高处,看到过美丽的风景,又如何能够自甘平凡? 穿越到这个乱世,手头已经有了一千可用之兵,对于自己未来要走的道路,王慎已经想得清楚——用手中的刀剑,在乱世中开垦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说大点就是驱除鞑虏,还我河山,济民于水火,青史留名。说小点,就是封侯拜将,割据一方,成为一个上不制于天,下不制于地,中不制于人的诸侯,大军阀。 大丈夫,也只有活成这样,才算是有些滋味。 如今,到处都在打仗,南宋初立,要想稳住江南半壁江山,赵构必须依靠武人,也舍得给有实力的将领加官进爵。想那岳飞当初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中级军官,就因为能战,入了皇帝眼。一路擢拔至正一品太保、枢密院副使,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太尉,相当于后世的*****。且辖十万之众,掌管着长江中游几省的军政。 他的道路,自己不妨有样学样照抄一遍。 当然,王慎就算有一天走到未来老丈人那一步,也不可能傻得被人家十二道金牌一招就乖乖去杭州上风波亭。岳飞就是个理想主义者,而王慎可不会像古人那样愚忠。 他的偶像是清末左宗棠、李鸿章那样的人杰,至少也要混得袁慰亭才算是一展胸中抱负。 但比起岳飞,王慎的起点差了许多。 岳老泰山未出道时枪棒一县无敌,武力过人,手下又有张宪、王贵等好汉。去开封留守司的时候,又得了宗择的信任,积攒了一个不错的班底。 而王慎手头一个人才也无,只能靠一点一点招揽。 杜束这群人正如刚才谷烈所说,上了战场都是废物,纯粹是给敌人送人头。但别忘了,那三十来人以前可都是做个地方政府文吏的,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这些人在地方上干了一辈子,精通民政。最妙的是,他们在公务上相互配合了几十年,一但做起事了也不需要磨合。 可以说,整个卫州的行政班底都被自己给囫囵接收了。 日后自己若是节镇一方,这些人立即就能派上用场。否则,到时候再重新搭建一个行政系统,哪有那么容易? 对于他们,王慎是非常重视的。 “如果连他们都收复不了,我没有资格在这个乱世生存下去。” “而且,杜束又是杜充的侄儿。但凡我王慎在战场上立了功劳,不但不用怕被上司抢了去,说不好这官还能升得快点。时间紧迫,必须在赵构稳定局势,开始排挤武人之前拿到我想要拿到的一切。” 想起自己以前在淮西立下那么大功劳,却没有任何封赏,王慎又是痛苦又是气恼。 看来,要想升官,还得上头有人。 第76章 世上已无岳鹏举 想起未来的老丈人岳飞,想起自己对安娘的承诺,王慎心中又是急躁,又是奇怪。 急躁的是,辎重营自从变成泗州营,成为留守司的部队之后,王慎三天两头就朝行辕跑,想要和里面的相干人等混个脸熟,并顺便打听岳飞现在何处。可问了几次,大家都说不知道有这么个人。 奇怪的是,按照真实的历史记载,岳飞离开王彦的八字军后,就去了开封留守司投靠宗泽。因为作战勇猛,又通晓兵法,很得宗爷爷赏识作为一名偏裨武将,并随同护送康王赵构前往应天府登基。 赵构即位,岳飞自归入黄潜善军中后,因为接连几个月无仗可打,便向皇帝上了一道奏章《南京上皇帝书》,主张北上抗金求战,因此得罪了主张南逃的黄潜善、汪伯彦。黄汪以“小臣越职,非所宜言”,将岳飞革职除籍,夺官归田里。 岳飞在回籍的路上,正好碰上河北西路招抚使张所在招兵。八月十八日岳飞第四次从军,经同乡河北西路招抚使司干办公事赵九龄推荐,入河北招抚使张所军中,白身借补旧职修武郎、閤门宣赞舍人,充中军统领。张所很赏识岳飞,待岳飞以国士,很快升岳飞为从七品武经郎任统制。也算是宋军中级将官,相当于后世的师级干部。 后来,宗泽病势之后,杜充任东京留守,岳飞又归入杜部,依旧是统制,以功补英州刺使,武功大夫。 这个时候的他,算是打响名号了。 怎么整个建康留守司却没有一人知道他的名字? 难道说……这片时空的历史和我所在的时空有所不同? 一念即起,王慎心中不安起来。 他突然又记起新任的泗州营副指挥使杜束也是相州人,说起来和岳飞是老乡。而且,他又是杜充的侄子,不妨找他打听。 虽然心中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但不问问总归是无法安心。 “哦,你说的是我们相州的岳鹏举啊,依稀听过这人的名字,王军使你容我想想。”杜束以手摸着额,似是在苦苦记忆。 王慎也不催促,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须臾,杜束一拍额头:“想起来了,你说的那个岳鹏举不就是那个枪棒一县无敌的好汉吗,他呀,已经以身殉国了。” “什么,殉国了?”王慎大惊,一把住住杜束的手:“约之,此事当真?” 说话的声音不觉颤抖起来。 “道思,你轻一点,疼疼。”杜束:“应该是真的,这事我在开封时听一个叫徐庆的军汉说的。” “当初我投到开封叔父门下的时候,军中也有不少从河北南下的老乡。那一日恰好听到有一个军官操的是我相州的乡音,就上去问,才知道他叫徐庆,乃是我相州汤阴县人士。能够在东京遇到老乡,自然是一件大喜事。在下又是个喜欢结交朋友的人,就请徐庆吃了一台酒,说半天话,才知道他也是个老军队了。当年童贯征辽的时候,他和一干相熟的好汉在岳鹏举的率领下都投到刘延庆军中,欲为国效力。后来女真入侵我大宋,他们随着大军一路辗转,就来到了东京。” 杜束继续说道:“当时我也觉得奇怪,问他汤阴县的一干好汉有多少人,怎么现在剩他一个。这不问还好,一问,徐庆就流下眼泪来。” “徐庆回答说‘当初一起去投军的汤阴好汉有二十来人,现在死得只剩他一个人。那是前年的事情了,当时俺们兄弟本投在王彦的八字军里为国效力。可恼那王彦志大才疏,不能容人。鹏举不忿,领军出走。路上遇到女真大队人马来袭。女真鞑子人好多,俺那张宪兄弟还有王贵兄弟都没了。部队虽苦战得脱,无奈鹏举身上受伤十余处,最后因为伤口化脓,不治而死。只我一人带着人马一路南下,投到宗爷麾下。’” “说完徐庆大声抽泣,又大声咒骂‘王彦,王彦,你这个畜生,俺们兄弟都是被你害死了的。’” “因此,我才知道这事。”杜束好奇地问:“道思,那个岳鹏举是你什么人?” “岳飞死了,张宪死了,王贵也死了……岳家军的骨干都殉国了。”王慎只觉得有一块巨石压到自己心上,眼前阵阵发黑。 没有了岳飞,这南宋朝的历史又会是什么模样。 世上已无岳鹏举。 王慎心中依稀有个念头,自己穿越到的这个时间只不过是类似与古代中国宋朝的世界,大体相似,但细微上却还有所不同。 和真实的南宋一样,在这片时空,依旧有不甘心做亡国奴的仁人志士奋起而战,将一腔子热血撒在中原沃土,将碧血印在汗青之上。 为有牺牲多壮志,在激烈的战斗中,任何人都可能牺牲。王贵能,张宪能,汤怀能,岳爷爷也能,对于自己的牺牲,他们是无悔的。 恨不抗金死,悲愤风波亭。 …… 良久,王慎清醒过来,朝杜束一施礼:“谢谢约之,谢谢约之。” 杜束大惊,忙将他扶起:“王军使,属下如何受得起。” 王慎才垂泪道:“实话同约之讲,岳鹏举正是在下岳丈,如今泰山老丈的长子正在我军中效力。” 杜束张大了嘴巴,半天才问:“可是岳云岳都头。” 见王慎点头,杜束叹息一声:“王军使,节哀顺变。” 王慎擦了擦眼泪:“敢问约之,我岳丈尸骨现在何处?” 杜束:“这就不清楚了,得去问徐庆。不过,东京留守司大军内讧之后,部队已经乱成一团,很多人都不见了,徐将军也找不着。” 王慎点点头:“看来只有等以后找到徐庆再问了,我还有一事相求。我岳丈以身殉国的事情暂时不要同别人说。”还有半个月就是一场空前惨烈的大会战,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这场战役。至少,也得把这泗州营从这场战乱中完整地带出金陵,现在却不是悲伤的时候。 杜束点头:“这也可以理解,毕竟此事也不过是传言,具体情形如何还得找到徐庆将军再说。说不定岳鹏举没事呢,在没有见到尸骨前,不能放弃最后一点希望。” 是啊,不能放弃希望,可真的有希望吗,没有了岳爷爷,这大宋朝和我汉家百姓还有希望吗? 接下来两天,王慎都显得有些消沉。 岳飞没有在这个时空出现,未来的历史必然发生改变。没有了岳家军,南宋还能抵挡得住女真人暴风骤雨的进攻吗? 在真实的历史上,整个南宋局势可以说都是岳飞一手支撑。现在,这支擎天一柱倒了,难道我大宋真要亡国灭种? 不,不,不,我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想得太多,做得太少。 男子汉大丈夫,遇事只管做就是了,现在最要紧的是先练出一支上得了战场的精兵。 还有半个月,希望来得及。 虽说十来天也练不出什么来,至少也得让士卒们上了战场立得稳脚,不至于像猪羊一样任由异族人屠杀。 前半个月的训练的项目主要有三个:一,体能训练;二,队列训练;三,战术训练。 体能训练主要是晨跑和力量训。现在士兵经过半个月的锻炼之后,身体已经适应了,每日跑步的距离已经加到了十里。至于力量训练,不外是举石锁,俯卧撑,士卒们都是农家子弟出身,力气本就不小。就算军中最弱的士兵,也能挑上一百多斤的担子健步如飞。 队列训练的是士兵的纪律和对军官的绝对服从,到现在,他们基本已经能够做到将队伍排正一个豆腐块,正步走的时候不至于陷入混乱。 至于战术训练,不外是兵器的使用方法,有老兵的带领,这一点倒是不用担心。 这三项中,尤其是队列训练非常重要,训练好了,就可以进行下一步营阵了。 所谓营阵,又叫场操。 就是各都各兵种合练习,学习上了战场之后,该如何依军令投入战斗,各部又该如何配合。 一句话概括就是告诉士兵,什么是阵战 见第一阶段的训练结束之后,这一日王慎让士卒们集合,开始训话。 “前半个月各位袍泽弟兄训练辛苦了,在操场上吃过苦,流过汗,甚至流过血,到现在,你们就算是真正的军人了。” 听到王慎的夸奖,一千多条汉子“唰”一声立正,都挺起了胸膛,倒有点威风凛凛的气概。 王慎:“没错,你们是真正的军人,可这还不够。现在的你们如果拉上战场去,除了给敌人送人头之外,还是什么也做不了。我军有两百多人以前曾随我在平原镇打过一仗是老兵了,但绝大多数人以前都没上过战场,你们对于如何杀人,又如何不被人杀还一无所知。我接下来要教你们的,就是怎么赢。” “或许有人会以为,这打仗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拿着兵器朝敌人冲过去,只要你比他快,比他力气大,就能砍下他的脑袋。但我今天要说,如果你这么想,那就错了。我保证你们拉出去之后,绝对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报告!”一个军官举手。 这人王慎认识,姓宁,是第一队的什将,身高力大,训练成绩好,是个好兵。不过,这人最大的毛病是好奇,话多。 “宁老四,你有什么问题要问?” 宁老四:“比敌人力气大,比敌人快,不就杀死他吗?一人杀死一个敌人,这仗不就赢了?” 是啊,士卒们心中都有这个朴素的念头。反正就是杀人,杀死敌人才能保存自己,道理就是这么简单啊! 第77章 营阵 “士兵宁老四这话也对也不对。”王慎大声道:“没错,上了战场和敌人生死对决,讲究的是比他快,比他力大。所谓快,就是抢在敌人的刀枪刺到你身上的时候,你先一步把他放翻在地。比他力气大,力气这东西真的很重要。战场上,人人都身着厚甲,你若是力气小了,不能破甲。就算砍上人家十刀,也是无用。相反,如果敌人力气大,人家一刀过来,就让你断手断头,这仗也不用打了。但是,光靠速度和力气还是不行的。” “你们以前都是农家子弟,农闲时不少人还参加多弓箭社、骑马社,练过武艺,有的人还很不错。觉得,上了战场,凭俺的本事,怎么也得斩几级敌人的头颅,弄几桩军功和犒赏还不简单?你们如果存了这个心思,一味逞强好胜,那就是离死不远了。” 正如王慎所说,这一千人当中绝大多数都是从中原和淮西逃难来的农户良家子。所谓弓箭社、骑马社就是地方乡勇一类的民间组织。北宋开国初年,因为燕云十六州被辽国占领,所以,刚统一,赵光义就发全国之兵征辽,试图拿回河北。可惜,赵二这人打仗实在不成,在这次大规模战役中还犯了不少原则性的错误,结果被辽兵打得几乎全军覆灭。 终其一朝,北宋都拿辽国没有奈何。两国以河间府为国界,对峙百年。双方打上几仗,然后就坐下来和谈,然后又打上几仗。 丢失燕云十六州的后果是严重的,不但宋朝产马敌尽失,不能组建一定数量的骑兵,在战场上始终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最要命的是,两过的边还是无险可守的河北大平原。只要契丹人愿意,随时都可以南下烧杀抢掠一把。 可以说,在中国历朝历代中,北宋的地缘政治是最恶劣的。 正因为如此,河北、山东、中原民间尚武之风盛行。地方上也组织了大量团练组织,农闲时操演,战时充实军中做辅兵和夫子,极是剽悍善战。南宋初年张用、曹成、李成、孔彦舟等大寇所辖军队的骨干主力就是这些乡军,后来又有西军溃兵加入,让赵构大觉头疼。 听王慎这么说,众人心中好奇,都竖起耳朵听去。 “其实,上了战场,你力气再大,身形再灵活也没有什么用处,说不好武艺越高,死得越快。因为战争可不是一对一的较量,而是几千几万人列成阵势对冲。”王慎比着手势:“前一阵子的队列训练你们也看到了,队伍列阵而战的时候队型非常密集,可说是人挨人,人挤人。你需要做的就是站稳脚步,然后按照军官的指示将手中的箭射出去,将长矛用尽全身力气朝前刺,根本没有那么多花巧。” “如果这个时候,敌人一刀砍来,你心中想,他用的是力劈华山,按照师傅当初的教导,我得先朝旁边一跃,再来个神龙摆尾。对不起,你已经死了。因为,你身边都是浑身铁甲的同伴,被他们挤着,根本就跳不起。说不好还自己把自己摔倒在地,几千双脚丫子踩过来,立时就把你踩成肉酱。” 听他这么说,大家都笑起来。 等到大家安静下来,王慎继续说道:“敌人一刀一枪过来,是人都会下意识地去招架。可这里又有个问题,牌子手还好,大不了将盾牌一举。但长矛手就惨了,咱们军中的大枪每根都有九尺长,旁边都是人,留给你的空间只有一线,还怎么格挡怎么抖枪花。你只能朝前直刺,争取在最短时间把敌人杀死。是的,宁老四说的打仗靠速度和力气,在这个地方就用上了。问题是,敌人可不是和你单独较量,你跟前说不好就有四五把枪,四五把刀对着。你杀死敌人的同时,自己不也被别的敌人的兵器击中。那么,该怎么办呢?” “好办,让你身边的同伴杀死其他敌人。通过集体配合,将你的两肋交给战友保护。” “一对一较量,是打架;一群人对一群人,那就是战争。战争依靠的是集体,而不是个人的力量。” 众士卒心中一琢磨,隐约觉得有些道理。 王慎最后道:“打仗不是街头斗殴,不是武艺较量,是杀人。接下来半个月,我要教你们的就是怎么打赢一场战斗。其实,要赢也很简单,不外是三点:勇敢、服从、配合。开始吧!” 激烈的鼓声响起,大大小小的旗帜迎风招展。 是的,从今天开始,王慎就开始让士卒们练习诸兵种、各队之间相互配合,简单说来,就是上了战场,各都该站在什么的地方,进攻和撤退的时候该怎么行动。 其实,应该让士卒进行队列训练一个月养成对军官的命令下意识服从之后才能进行场操。但情形紧迫,留给王慎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场操营阵首练耳目,简单说来就是让士兵听到锣鼓声音和看到旗帜信号之后,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 现在泗州营只有一千人,靠军官大声吼叫还能准确地将命令传达下去。可未来泗州军必然会继续壮大,试想如果队伍膨胀到一厢,两万多人立在箭石纷飞,杀得昏天黑地的战场上,光靠吼,就算让cctv的播音员来也要抓瞎。 现代战场,部队的通讯联络可以靠无线电靠卫星靠数据链,古代则只能依靠旗语和锣鼓。所谓擂鼓则进,鸣金收兵。 在安河替陈兰若收编俘虏的时候,王慎已经基本掌握了练兵之法。有结合后世的一些手段,拟订了一个详细的训练大纲。 现在只一步一步照着计划去做就是了,希望短短半月能够让士兵们初步理解战阵之法,至少……能够在战场上站得住,口中有唾,不至于吓得一轰而散。 今日的第一次场操模拟的是部队遇敌人,紧急集合,然后列阵战斗。 先是一声鼓响,然后吹螺号,立中军大旗。 看到中军旗之后,各都根据旗帜颜色寻自己部队,列队。然后,鸣锣,部队坐下休息。 这个时候,几个斥候举旗跑来,大声喊,遇敌,敌距我四里。 然后中军一声鼓响,各都士兵起立。有号兵吹响军号,此乃摆队喇叭。所有士卒同时朝中间靠拢,结出厚阵。 与此同时,军鼓再响。五都人马一字摆列,中部居中,左部居左,右部居右。每部一司在前,二司在后,为二叠,旗鼓居中,金鸣鼓止。 这半个月的队列训练终于出成果了,虽然锣鼓号声纷至沓来,但士卒们还是整齐地变换着阵形,丝毫不乱。 结好阵之后,喇叭继续吹响。这次的喇叭声音和先前又有不同,那是短促的单声。同时,锣响,鸣金,等到喇叭声停下,士兵们有同时坐了下去,将武器靠在自己身前、肩上。 当时拟订这个条令,军官们在探讨的时候,岳云还很不理解,说都已经结阵了,正该严阵以待,怎么反坐下去了? 话音刚一落下,谷烈这个老军汉就哈哈大笑起来,道,应祥,一般来说从发现敌人,部队结阵警戒,到两军接触,至少有五六里路,敌人怎么也得走上半个时辰。难不成叫大家浑身厚甲站着等,再遇到艳阳天,大太阳一晒,大伙儿还没打,先就要累坏了。 岳云这才恍然大悟。 王慎满意地点了点头,心想:戚继光果然说得对,招兵就得招老实听话的良家子。眼前这些士卒心思单纯,在半个月的训练中已经习惯了条件反射似地依军官之命行事。军队,是不能有思想的。 旁边,一个卫兵大声喊:“敌离我两百步,准备!” 鼓声响,吹海螺号,士兵起立。 泗州军第一层神臂弓射击。 再吹螺号,第二层神臂弓射击,第一层弩手上弦。 螺号继续响,第三层神臂弓射击,第二层弩手上弦。 一时间,空中全是密密麻麻横飞的箭石,犀利的破空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神臂弓的弩手由陆灿率领,其中有三成是经历过平原镇一战的老兵。一老带三新,部队这三轮叠射有章有法,甚是威武。 不过,接下来的变阵,让王慎惊得瞪大的眼睛,气得笑出声来。 卫兵:“敌距我一百步,准备!” 这个时候,响起的是钹声,节奏急促。 听到这号令,弩手急收神臂弓朝两边跑开,将阵前亮开,留给后面的步卒。 后面的步兵依旧分为五层,第一层是高举盾牌的牌子手,第二层是长枪手,第三层则依旧是长枪,第四层,长枪。岳云的背嵬士则留在后面和中军拉开距离,作为总预备队。 一千多人都在动,按说,各军朝什么方位运动都事先已经说好了。可毕竟是第一次合练,难免有人心怀激动动作快上一些,而又人依旧按照先前的频率动作。如此一来,节奏就乱了。 弩手还没闪开,牌子手就撞了过来,接着三排长矛手又涌了过来。 大伙儿挤成一团,禁不住乱糟糟地叫起来,就好象早上七八点钟的正在打折的菜市场,彻底失去了秩序。 军官们又气又怒地大叫着,手中的棍子不住抽下去,老半天才重新整理好队型。 等到终于静下来,已是大约半个小时过去。却见士卒们都衣甲散乱,满头热汗,张大嘴大口大口喘息。 王慎摇头,心中苦笑。但他还是大声鼓励,喊道:“各位,不好意思,如何是真正的战场,你们都已经死干净了。敌人距离我军一百步,如果是步卒,顷刻之间就能杀到你们跟前。如果是骑兵,更快。人家可不会给你们这么长时间重整旗鼓。不过,你们也不用担心。今日是第一次营阵练习,能够练成这种程度,某很欣慰,继续吧!” 他本打算今天再练练假设敌军溃退,部队又该如何追击。 现在看来,已经没有可能了。 “或许,我也是太心急了,想要一口吃个大胖子。还是将这个阵操分解成几个部分,一个部分一个部分的练熟,直到成为身体记忆吧!”王慎这么想。 第78章 十一月十六日(一) 如何能够不急,现在已经是建炎三年十一月四日。按照真实历史记载,激烈的建康攻防战将在这个月的十七日打响。到时候,整个留守司的军队都要拉上战场,泗州营也不会例外。毕竟,留守司虽然号称有十万之众,其实所有兵力加一起也就五万出头,兵力已显不足。 也就是说,王慎还有半个月时间训练新兵。到时候,如何部队没有训练好,冒然出战,那就是送死。这一千人马可是他辛苦积攒起来的。为了养兵,当初从陈兰若那里弄来的银子也花得差不多了。如果在将部队赔在战场上,他王慎还靠什么在这乱世立足? 最近一段时间,建康非常平静。 女真人打到长江边上之后,因为没有船只,只能停下来。继续派兵扫荡北岸各州县,凑集粮草军械。 见敌人无法过河,建康军民也放心了,显得很是松懈,几乎没有做任何战前准备。 但王慎却知道这只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平静,用后世一句话概括:留给建康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心中即便再急噪,可训练部队还得讲究科学,讲究循序渐进,急不来的。 这一段时间,王慎成天泡在训练场上,亲自参与操演,事必躬亲,让江南的风雪把自己的脸吹黑将手吹得满是裂口。 渐渐地,营阵训练有了起色,士兵们也能看懂听得旗号、锣鼓,知道什么时候进,什么时候退,各部之间如何配合,总算不至于挤撞成一团不可收拾。 这让王慎高兴的同时,又觉得心中不塌实。他穿越到宋朝之后,血战两场,对战争也不是门外汉。只是,那两战对付的都是济南军那群乌合之众,严格说起来,李昱只是人多,连军队都算不上。如果在战场上面队的是如北宋西军或者李成部那种训练有素的职业军人,只怕结果会是另外一种模样。 更别说这一时期的女真正处于战斗力的颠峰,泗州营能够在沙场上和他们面对面较量吗? 王慎不敢确定这一点。 前番从安河撤退,他一路征召流民,也不是没有和女真人的侦骑照过面。每次大家碰了头,女真人区区五骑,就敢撵着几百流民打。 他那个时候为了维持部队,也不好和金军逞匹夫之勇,每次遇到敌人,都是一撤了之。 如今,泗州军初成,再不能退了。 时间飞快过去,很快就到了十一月十六日这天。就在这一天,建康保卫战将正式打响。 在真实的历史上,就在这一天,杜充听探子来报,北岸发现大股敌军集结,人数不多,仅万余人。且军容不整,士卒疲惫,士气低落。更妙的是,来的不是女真老鞑子,而是由河北汉人组成的签军。 听到这个消息,建康留守战役的总指挥杜充就动心了。打女真人他没有胆子,但收拾签军他还是很乐意的。 于是,就命令留守司的前军戚方和中军陈淬尽率主力过河和签军决战,准备吃掉这股金人二线垃圾部队,先声夺人。 却不想,大军过河之后却啃到一快硬骨头了。 那一路签军在经过短暂的混乱之后,很快恢复秩序,和宋军打得有扳有眼,甚至还隐隐站了上风。 没错,这路签军的统帅就是李成。在真实的历史上,在女真人南侵之后,他就投降了金兵做了一个可耻的汉奸。 李天王的名号可不是白来的,所部已的战斗力很是强悍,却不是留守司兵马抵挡得住的。 当然,在这片时空中,李成已经受了招安,从泗州渡过长江,正在朝西撤退。 那一战打到午后,这个时候,完颜宗弼也就是兀术闻讯带领女真主力赶来救援。 留守司宋军已经被李成打得快招架不住了,女真主力一到,立即崩溃,仓皇逃回南岸。不但损失了大部精锐,还给金人留下了部分船只。靠着他们留下的战船,女真人一点一点地渡过长江,又经过几场大战,彻底击溃留守司兵马。 于是,建康沦陷,杜充见大势已去,无法向皇帝教材,也投降了女真,做了汉奸。 这一切的肇始,都缘于今日的渡河之战。 王慎也不是没有想过提醒留守司的决策者,并说在北岸发现了兀术主力。可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军使,谁都不拿他当回事。说发现敌人主力,那不是废话吗,女真的主力不是一直就在北边吗,要你多嘴。 明明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偏偏又无能为力,这样的感觉非常不好。 现在的他只能坐在中军帐中,默默地端详着凭借记忆画出的南京江防地图反反复复地看,把周围百里的一草一木都记在心中。 此刻,王慎只能寄希望于蝴蝶效应。李成既然已经接受招安,那么,宋将即将面队的河北签军应该没有那么强,希望他们能够一举击溃敌人,并在兀术赶到之前从容过河收兵回营。以一场还算过得去的大胜,提振留守司各军士气。 在真实的历史上这一场惨败除了将一部分船只丢给金军之外,最大的问题是留守司精锐丧尽,士气低落,在后来女真人过河之后,几乎没有组成任何象样的抵抗。女真人一冲,宋军军无战心,顷刻之间就散得干净。就连岳飞这样的战神也约束不住部队,只得怅然转进,从此脱离宋军主力,独立作战。 在主力精锐丧尽之后,整个建康的兵马都被杜充派上了战场,泗州营自然也不能例外。 以泗州军的训练程度,上阵杀敌,成吗? 想到这些,王慎心中沉重。一大早就让杜束去留守司打听消息。 按说,今天又到了士卒休假的日子。因为担忧,王慎取消了休假,让士卒留在营中训练。 杜束这段时间在泗州营的日子过得很愉快,首先,王慎这里虽然没有从留守司领到过军饷,可津贴却是一文不少地按时拨发,有了钱,可算是能养家糊口了。其次,王慎对大家又非常客气,未语先带三分笑,约之兄约之兄地喊得亲热,从来不摆长官架子。他这人谈吐风雅,且非常有趣,是个妙人儿,和他相处当真是如沐春风。 最最叫杜束得意的是,他一下子为往日的同僚好友解决了官职和吃饭问题,大家纷纷对他表示感谢,又以他马首是瞻的意思。杜束是个滥好人,又重情义,好面子,自觉简直就是孟尝君再世。 大伙儿虽然都挂着副指挥、虞侯、承局、勾当公事的职务,可王慎却不让他们带兵,自然是怕大伙儿有二心把部队带跑了。 吃人家的饭,就得有食客的觉悟,大家都是人精,自然知道摆正位置。 在这段时间里,成天都坐在中军帐中看看书,喝喝茶。聊天聊累了,就到操场上看看士兵操练,日子过得逍遥。高兴了,还可以请个假回家看看妻小,真真是事少离家近、睡觉睡到自然醒、位高权重责任轻。 他们又不懂军事,真去带兵还嫌烦呢! 做军官掌军权也没有什么好,得天天在操场上和士兵一样操练,被日头晒被雨淋,顶风冒雪,累成狗。每天下来,身上的泥都能刮下一斤。咱们好歹也是做过主薄、司户、司刑的官儿,和粗人一样在土里打滚,象话吗? 再说,每天早晨要跑十里路,想想就叫人觉得可怕。真去掌兵,我等非死不可。 当然,这么闲下去也怪无聊的。听到王慎让自己去留守司打听消息,杜束立即来了劲,和几个同僚一道兴冲冲地出了军营。 很快,那边就有消息传来,说是果然在长江北岸发现了河北签军,杜充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战机,军令如流水一样下去,命前军和中军立即上船渡江索敌。 王慎心中仿佛是中了一击重锤,急问那支河北签军属于哪一个部分,统军大将是谁? 带消息的回来的是一个姓郑的副指挥使,以前在州衙做司民,是个老于文牍的老吏员。也不懂军事,想了想:“好象是个辽人,契丹,姓马名五。” 王慎大惊:“耶律马五?” “对对对,好象是叫这么名字。”郑副指挥连连点头。 “完了!”王慎苦笑:“我看这一仗,留守司这是要完。” 郑副指挥不解:“不过是个契丹胡人,河北签军好象不怎么能打,又有何惧?他们人少,只五千不到,又是疲劳之师。咱们留守司可是主力尽出啊,难不成还能败下来?” “什么河北签军,这是金兵主力。”没错,耶律马五确实是契丹,可人家现在是金国大将军。他手下的兵都是前辽精锐,战斗力量非常出色,真若比较起来,还在李成部之上,仅次于女真。在真实的历史上,这个马五在过长江之后,一直都在前面给兀术打前锋,立下赫赫战功。 而且,此人又是一员不逊色于李成的猛将。 留守司的部队自从内讧分裂之后,战斗力每况愈下,士气低落到了极处。别说碰到耶律马五,就算是普通河北签军只怕也要被人打得满地找牙。 比真实历史上的这一战,如今留守司主力的处境更是险恶。 他气恼地叹道:“杜相这是糊涂啊,怎么就想着个过江决战。” 郑副指挥倒是同意王慎这话:“对呀,反正女真人又渡不了江,咱们呆在南岸不动就是了。所谓一动不如一静,好好的,怎么想着去寻人家晦气,这不是多事吗?” 第79章 十一月十六日(二) 建康留守,大宋右相杜充这人心胸狭窄,眼睛里不揉沙子。本来,在背后说出他糊涂的话,王慎心中也是后悔。 不过,军帐中的其他人好象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有郑副指挥起头,其他卫州来的官吏们也大声埋怨起来,皆说:“是啊是啊,直是多事。” “女真人是那么好对付的,贸然出击,搞不好就是自取其辱。” “完了,完了,留守司的兵马自从开封撤下来之后,兵力不足,士气低落,如果这次再败,这建康还守得住吗?” “国事如此,杜公美难辞其咎。他在东京丢城失地,定然是怕官家和朝廷责怪,想要军功,本身就存了私心,乃是不忠;以小谋大,挺而走险,乃是不智。如此不忠不智之人,也配主持东南军政大局,也配主持江淮防务,官家糊涂,朝廷糊涂呀!” 他们当年在老家可是见识过金人厉害的,一想到这严重的后果,众人都是忧心忡忡,一脸的灰败。 若不是看到杜束的面子,说不定大伙儿都要破口大骂了。 郑副指挥回来之后,坐在屋中和众人说了一会儿话,有起身去留守司。 杜束那边再没有消息过来,王慎依旧照着计划把今天的训练任务完成,然后让大家早早地吃了晚饭,上床睡觉。 那头留守司的主力过江也不知道打得如何了,想来应该不会出现奇迹。 宋军主力受挫,士气低落,又将部分船只丢弃给金兵。按照真实的历史记载,女真人靠着那些船只,会在两日之内渡过长江。也就是说,就在这几天,建康将会陷落。 一场惨烈的大战就要开始,区区一千泗州营兵马能够挺过这一场大危机,能够全身而退吗? 天渐渐地黑下去,天上的白雪还在纷纷扬扬落下,已经一整天了。雪刚落到地上就化成了水,让操场泥泞不堪。 王慎的心情如同外面铅色的天空一般异常沉重,无论他如何熟悉未来,但他人微言轻,手头力量有限,却是什么也做不了。 他依旧如往常那样坐在火炉边上,楞楞地看着挂在墙壁上的建康地图出神。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鼻端突然嗅到一股焦糊的味道,接着就是微微的刺痛,低头一看,发现裤腿已经被炉火烤焦了。 “咦,什么东西烧着了。”门推开,只见杜束和三个随他一道去留守司打听消息的军官回来了。 王慎霍一声站起来:“约之兄,如何?” 杜束:“还能如何,在留守司呆了一天,灌了一肚子茶水。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往日衙内衙内地喊得亲热,现在见叔父不给我好脸,一个个都装不认识,还得老子出钱请他们吃酒,这才肯说话。” 王慎急了:“我是问江北那边的战事如何了。” “道思这是多此一问,输了呀!”杜束一屁股坐在王慎身边的椅子上,将手伸到火上,口中发出丝丝的享受的声音,须臾,才道:“我也是刚得到消息,这就赶回来了。” “是啊,败了,败了。”其他三人都颓然坐在椅子上,不住叹气。 王慎喃喃道:“败了?终归是没有侥幸啊!”他心中还存在一丝幻想,既然历史已经改变,江北的敌人由李成换成了耶律马五,说不定这一仗宋军就赢了呢? 如今看来,幻想不过是幻想。敌我双方的实力对比摆在那里,而战争说到底就是力量和力量的较量,在绝对的实力面前,结局已经注定了。 良久,王慎才提起精神:“这一仗我大宋是怎么输的,是不是主力过河之后啃不动马五,以至于兀术大军赶到,两下合击,这才使得留守司军马一败涂地?” “不是啊,兀术没有来,咱们就溃了。”杜束喝了一口水,这个从来不臧否人物的好好先生突然愤愤地茶碗摔在地上:“无能啊,直他娘无能。三万大军对上马五的五千人马,一个照面就被人家打溃了……死了好多人……听人说,大军回撤的时候,足足拉了两船尸首,还有许多士卒的尸体丢在水里没办法收敛……前军、中军一团混乱……这大江,这建康要完了……” “叔父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已经连夜赶去马家渡大营……现在这种情形,他老人家就算过去,又能做甚?” 王慎阴沉着脸:看来,局势已经不可收拾了,我泗州营将来又该何去何从?金军过河之后,还有一场规模空前的大决战,到时候,我军又该如何保全自己? 正想着,杜束从袖子里掏出一道军令递了过去:“道思,留守司军令,命我军明日一早即刻开拔去马家渡。” “去马家渡。”王慎接过军令,看了一眼,立即就明白。建康留守司号称有十万大军,其实真正的兵马也就五万出头,这其中还包括杜充指挥不动的王燮的两万后军。 后军两万乃是赵构留在建康的禁军,人数虽多,可战斗力低下,根本指望不上。 如今,戚方的前军和陈淬的中军过河遭遇一场空前惨败,估计减员得厉害。要想守住马家渡,兵力已经不足。于是,杜充在匆忙赶去马家渡的时候,也让驻扎在建康城中的二线垃圾部队都去军营归建,所谓扒拉到盘子里的都是菜,好歹也能凑个人数。 未来这一战的结果王慎自然清楚明白,现在赶过去,那就是送死。可是,若不去,军法无情。 不不不,这一仗还是有转机的,只需守住马家渡渡口,让女真人无法过江就是了。 王慎啊王慎,你这次来建康除了要接出安娘姐弟和各位袍泽弟兄外,难道就不能做些别的什么吗?就这么站在一边看着建康陷落,将满城军民交到女真人的屠刀下,你会安心吗? 不能,不能啊! 就算自私一点地想,我这次来建康,什么也没得到,就这么走,于心不甘啊! 手头的军费已经花光,若是等到建康陷落时逃走,部队缺衣少食,我又不可能学其他人抢劫百姓,说不定这支辛苦训练出来的部队立即就散了。 他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很快就有了一个念头,他一咬牙正要说些什么。 突然,郑副指挥说道:“一天之内赶到马家渡,那不是胡闹吗?大军从这里去马家渡,路上又泥泞难行,根本就不可能。杜相为人严苛,咱们若是去迟了,须防着受他军法。” “是啊,是啊,这可麻烦了。”其他二人同时点头。 金兵南下入侵,要进入江南,需要经过长江天险。攻打金陵城,最短的距离是由浦口乘船过江。 但是,这里有两个问题。首先,这一段的长江水面非常宽阔水流湍急,而且南岸经过历朝历代的修建,有完善的江防设施。女真人不识水性,不懂得操舟,从这里过江,就算有船在手,也无疑是来送死。 所以,兀术选择渡过长江天险为采石和马家渡二地。 这两个地方对比,马家渡比采石适宜渡河。 采石江阔而险,马家渡江狭而平,两处相去六十里,皆与和州对岸。 因此,女真人将主力集中在马家渡对岸,准备从这里过江。而建康留守司也将尽发主力,驻扎此地和金兵隔江对峙。 马家渡距离金陵城有一百里路,这个年头的军队开拔每日也就走三四十里路。要想在一天之内赶到,那不是开玩笑吗? 杜束看其他三人面带忧色,他本就是个无事忙喜欢出风头的,就笑道:“道思,诸君也不用担心。咱们慢慢走就是了,到时候,若是叔父责怪下来,大不了这个责任我一人揽了。至多吃他一顿责罚,难不成叔父还对我行军法?” 众人都笑道:“约之高义。” 突然,王慎叫了一声:“来人!” 一个卫兵跑进来:“军使。” 王慎喝道:“传我将令,紧急集合,大军开拨。注意,这不是演习!” “啊!”屋中几人都呆住了。 王慎:“各位,收拾一下,咱们出发!明日晚间,我军必须赶到马家渡。掉队者,斩!不守秩序者,斩!迟疑不进者,斩!扰乱军心者,斩!” 四个“斩”字说得杀气腾腾。 响亮的集结号吹响。 顷刻之间,整个大营动了起来。 到处都是军官的大吼:“起床,起床,紧急集合!” “大军开拨,注意,这不是演习,这不是演习!” …… 王慎让卫兵将挂在墙上地图收起来,端起一盆水泼在炉子上。 “嗤”一声,水气和着炭灰高高腾起在屋中弥漫。 他张开双臂,让卫兵给自己贴身穿上索子甲,又在外面罩上一件大氅。一道道军令如流水一般下达:“伙房把所有干粮带上,务必要在半个时辰之内准备好大军一日饮食。否则,军法无情。” “命令陆灿,将所有军资带上。对,营中不留士卒看守,所有人都要出动。” …… 半天,杜束才回过神来:“道思,你这是要……”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杜副指挥,你也准备一下,等下随我中军行动,千万别走丢了。” “诶,好吧。”杜束一脸的迷惑,忍不住喃喃道:“这么急,不明白,不明白。” 第80章 十一月十六日(三) “都怪武陀那畜生,老子非给他颜色瞧瞧,今天一天直他娘不顺!”吴宪法铁青着脸走进宿舍,胸中怒气沸腾。 他以前在街头厮混,相比起军中其他朴实的军汉,可谓是见多识广,自然知道当逃兵的下场,那是要掉脑袋的。 他昨日已经想得妥当,等到今天休假,一大早就出军营,诈做进城闲逛。然后找个隐秘的地方呆上一阵,再不回来了。当然,兵器是不能带的。泗州营穷得厉害,把器械和铠甲看得跟宝贝似地。每日训练结束,都要让大家拿了麻布擦得可以照出人影来,还得上油。一个月下来,铠甲上的漆都被擦掉了。如果发现自己带了武器逃跑,岳小爷不跟发了疯似地找人。 落到那他手头,那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当然,就这么走也亏,不顺走点什么做盘缠,就算逃出军营也得饿死呀! 于是,他就跑去伙房帮工,看能不能弄点干粮。伙房里的炊事兵和他是老乡,大家相处得也不错。干了一晚上活,累得半死,总算得了两张饼子。 今日一大早,就贴身藏了准备出门。却不想,部队取消休假。 在训练场上累了一天不说,还受了军法。 事情是这样,今天下午营阵训练的时候,因为天上的雪不住下。南方地气热,雪一落到地上就化了,被千百双脚一踩,烂得厉害,大家走操的时候必然会带起一片片湿泥。一个时辰下来,大家都变成了泥菩萨。 也是自己倒霉,排在自己前头的武陀一用力,脚后跟就将一块泥水带起来,恰好打到他的脸上。 顿时眼前不能视物,吴宪法下意识地停下来,伸手抹了一把眼睛。 等到又能看见东西了,身周已是一团混乱,士卒们互相拥挤,再不成阵势。 原来,这场操,或者说打仗,都需要阵型。打仗没有阵型,那就是散兵游勇,纯粹是去送死。 而军队中所有的战术,都需要靠阵型来完成。 因为在一场几万人的大会战中,基本没有什么通讯手段。即便有锣鼓,声音也传不远,旗语旗号在激烈的战斗中也看不到。 许多时候,都需要传令兵通信。但传令兵也有可能被敌人杀死、杀伤。 此时,问题来了。军官也就罢了,对于普通一兵来说,你该怎么办? 这一点,上头在训练的时候也说得简单:“记住你身边是谁,时刻和他们呆在一起,同时行动。” 也就是说,你要记住你周围和你配合的战友,知道你应该和别人站横线还是站斜线。然后,你只需要听你所在的都的都头的命令就是了。至于都头,则听指挥使的。 按照军官的说话,你只要记住你在军阵的位置,和大家都站在一起,即便只有十个人,敌人就算来一百个,也冲不散你。 若是没有组织,即便有一百人,也未必顶得住人家十人的进攻。 对这个说法,吴宪法是嗤之以鼻的,就靠走走队列,变变阵就能上战场杀敌,这可能吗? 不但是他,只怕军队中的都头们不少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不过,既然上头这么说了,咱们照着办就是了。否则,你就有苦头吃了。 发现军阵因为自己而乱成一团,吴宪法下意识地惊出一身冷汗,然后才想起岳云的军法:“惨了!” 果然,岳云就怒气冲冲地跑过来,大喝:“怎么回事,一群蠢货,没得丢我背嵬军,丢我岳云的脸。” 说罢,就命令吴宪法脱了裤子趴在地上,提起荆条对着他的屁股就狠狠地抽了一鞭,直痛得他不住哆嗦。 挨打也没什么,反正臀上肉厚,又没有破皮,只几道鞭痕,过得几日就能好。 但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拔掉裤子,还被人笑了半天,却是令人不能忍受。 吴宪法街头混混出身,有识字,一进军中就很受上头重视,还被任命为押官。他这人有江湖习气,能言会道。一说起话来,倒能能糊得军中憨厚朴实的军士一脸崇拜。如今颜面大失,以后还怎么见人? 吃晚饭的时候,吴宪法自觉没脸,就躲到一边,等到天黑才回寝室。 “都是武陀这龟孙,他一定是故意的。今天老子得好好收拾收拾这个夯货,也好叫他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进了宿舍,队中其他人已经洗了脚缩进被窝里说话。 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有趣的事儿,同时发出一片低笑。 吴宪法以为他在说自己,又羞有气,顿时恶向胆边生,脱了鞋,随手摘下武陀用来抹脸的的麻巾就擦起了脚。 武陀忍不住道:“吴押官,这可是我的洗脸布,你不能这样。” 吴宪法:“怎么,老子用用你的洗脸布又怎么了?” 武陀:“押官,军中有规矩,这洗脸洗交的布得分开,如果叫上头知道了,会被罚。” 是的,这军中的规矩大不说,有的条例还真有点莫名其妙叫人接受不了。比如被子该怎么叠、鞋子要摆放整齐,两个人走路的时候要并肩而立,三人则要排成一列纵对。所谓两人成行,三人成例。如果被军法官逮到,不好意思,两百个俯卧撑准备。这一个月来,吴宪法先是被折磨得快要疯了,后来就变成深重的麻木。 听到武陀这么说,吴宪法一麻巾扔过去,直接摔到武陀的脸上,大声喝骂道:“武娘子,老子干你娘。直娘贼,你口口声声军法,看来今天下午的事情定然是故意了。老子当着上千人的面子被脱了裤子,这事咱们没完。” 这阵吴宪法心情恶劣,平日里没少拿武陀消遣。 武陀人老实,没次遇到吴宪法挑衅,都生生地受了。但这个时候突然跳了起来,捏紧拳头沙哑着声音喊:“吴……宪法,你骂我,整我不要紧,可你不能说干我娘,你你你,你今天……今天……” 吴宪法:“我今天怎么样?” 武陀:“你必须道歉。” 吴宪法冷笑:“老子干你娘你又能怎么样,嘿嘿,对了。我却是忘记了,你是在浦口时被王将军征召进泗州营的。听人说,你娘生得还算不错。想来现在已经落到女真人手头,被千人骑万人呀,就算让老子才口头干一下也不打紧。” “吴宪法,我日你先人!”武陀终于爆发了,红了眼睛,一巴掌推出去。 他身高力大,这一巴掌推出去,吴宪法经受不住,一连推了好几步在站定。 当下,就大吼一声:“还反了你!”就跳起来,捏着拳头朝武陀头上打下去。 毕竟是积威尤在,武陀激奋之下推了一巴掌,现在却是惧了,忙蹲了下去,任由吴宪法雨点般的拳头落到自己身上。 “咯咯,果然是个小娘子,软蛋,你他娘敢动手,怎么不敢还手了。还手呀你,起来,你究竟还是不是男,还手呀!”吴宪法打了几拳,还不解恨。这姓武的身体实在壮实,打了一气,自己的手脚竟隐约有些发疼。 他随手就操起一口木盆,就要朝武陀头上砸去。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一个军士跳起来,一把将吴宪法抱住:“行了,训练了一天,你累不累?” “对对对,睡了吧,闹什么!”又有几个军士跳起来,扯住吴宪法的四肢:“别打架,别打架!” 叫嚷中,他们还不住给武陀递眼色,示意吴宪法已经被大家制住,要想报仇,现在就可以动手了。 “放开,我放开我,直你娘,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吴宪法乃是泼皮出身,和人打架的经验何等丰富。心中雪亮,如何不明白他们这是在拉偏架。恼怒的同时,又大觉紧张,心道:惨了,这些鸟人自上次休假时和我翻脸,今日定然是要借这个机会收拾老子。娘的,终日打雁,如今却被雁啄瞎了眼睛。 他心中一凉,正害怕,却见武陀却没有扑过来,而是缩身靠着墙,不住用手抹着眼泪。 吴宪法哈哈大笑起来:“也别白忙乎了,呵呵,你们几个有心帮忙,可正主儿却没有那个胆量。遇到一个怂包小娘子,真真是看错人了。你们要跟老子干,径直来就是了,摆多高,俺吃多高。” 见武陀不敢动手,大家都傻了眼。 大伙儿自那日休假后,看吴宪法就不顺眼,又同情武陀,有心整治,今天正好是个机会。可武陀却怂成这样,如此就尴尬了。 半天,大家才松开吴宪法,讷讷道:“大家都是一个马勺舀食的袍泽,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至于吗?” 吴宪法今天已经和大家撕破了脸,一脸狰狞冷笑:“好好好,果然都是袍泽弟兄,咱们以后走着瞧。” 说完就呸一声将一口唾沫吐到武陀身上:“跟老子斗,你还嫩点!” “呜,呜!”螺号响了。 岳云带着两个卫兵脚步铿锵跑进来,一脚一个,大吼:“紧急集合,紧急集合!” “啊!”正闹成一团的众人,包括正在低声哭泣的武陀触电一般下意识掉跳起来,飞快地穿好衣裳,然后提起兵器冲出屋去。 居无何,鼙鼓惊天动地地响了起来。 一声声,直如敲到人心里。 第81章 快如箭(一) 雪幕中,火把的长龙在田野间盘旋迤俪。时而分散成几股,时而又合而为一。正一点一点朝前推进,看起来好象很是缓慢。 可凑近了,你才能听到大军行军中铿锵有力的步伐,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男儿热血之气。 一队接一队步卒在路上小跑,他们身上都穿着铠甲,甲叶子在火光中闪闪发亮。 另外,在肩膀上,每个人都还背着一张捆好的被子。 大冷天的,经过这一路的强行军,所有人都跑出汗来,头上都是腾腾热气。有的人甚至摘下头盔,大口大口地喘息。 没错,这正是朝马家渡急速奔驰的泗州营。 如今,经过一夜的猛跑,他们已经走出去二十里地,这已经是这个时代精锐军队一日的行军距离了。 金陵据险临江,交通便利,西通荆湘,东接三吴,钟山龙盘石头虎踞,形势独盛。境内河流湖泊纵横,实为形胜之地。东南地区本无崇山峻岭,内部多是河道纵横的平原。但金陵周围却有足够多的山以为屏蔽,也因为有这个优势,南京历来都是南方王朝国都所在。 但也因为这样的地形,给泗州营的急行军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好在金陵之所以成为南方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并不是只有长江水运。从唐朝江南大开发起,石头城就修建了四通八达的官道交通网,把大江南岸的各大城市连接在一起。 泗州营如今走得这条路正是从金陵到太平的唯一道路,北宋一朝国家富庶,因此道路也修得平整,可容两车并排而行。 饶的如此,这么多全副武装的士卒暗夜行军,还是走得异常艰难。实在挤不下了,有的人直接跳到旁边的水田里,寻找夜光中依稀可辩的田埂。 泗州营和这个时代的二线非作战部队的宋军一样全是步卒,还做不到骡马化。军中只有六匹战马,七匹挽马和六头驴子。而在现在,挽马和驴子都要陀运军械和粮秣。至于战马,则用来拉那些早已经走瘫了的卫州文吏们。 虽说是一军之统帅,王慎也同他手下的士兵一样一只手柱着长矛,迈动着有力的步伐向前。 道路狭窄,身周全是浑身大汗的士兵。彼此摩肩接踵,铠甲叶子沙沙鸣响。火光中,那些朴实的士兵见自己的统帅也跟他们一样走得浑身是泥,心中振作,就算心中有些许抱怨,也没有什么话好说。 其实,王慎心中也是暗自叫苦。这次长途急行军,他换上了珍藏已久,做为对现代社会纪念的户外鞋和袜子,在泥泞的路上走得是比其他人要稳当得多。再加上在以前他没事就去爬山露营,身体本就健壮。但是,作为一军军主,他还要在队伍中来回跑,并大声鼓励已经走不动的士卒。扶上一把,或者接过士兵手中的武器铠甲,帮扛上一段路。 如此,体能的消耗也比其他人大许多。 长途徒步要想节省体力,你得保持固定的节奏。他这么忽快忽慢地走着,一夜下来,脚趾的背上竟然被磨出血泡来,一动,就疼得钻心。 这个时候的他真想立即停下来,喝口热咖啡,钻进帐篷里美美地睡上一觉。 但他不能,不但不能停,还得装出一副神采熠熠的样子。整整一夜队伍才走了二十里路,从金陵到马家渡有一百里路,来得及吗? 王慎禁不住回头朝东方看了一眼,雪还在下,但远方的地平线上有微微晨曦透出。 心有所思,脚下不禁一个趔趄。 跟在他后面的两个卫兵急忙伸手来扶,王慎用力柱着枪杆子,一挥手打开他们的手,呵呵笑道:“直娘贼,踩到稀泥了。老子还精神着呢,你们等下可别被我我甩了。” 笑完,就张大嘴巴,将一口接一口白气喷了出来。 旁边战马上杜束也不好受,他冻了一夜,一张脸已经变得煞白,哆嗦道:“道思,你这一晚上不知道摔了多少交,身上都是泥。要不,我下来,你上马坐上一段路。” 王慎笑道:“约之,你还是算了吧。先前你出军营走了不二里路就跌得连你娘都不认识了,现在嘴巴里还都是泥。再下马走,等下午饭都吃不进去了。” 周围正累得七荤八素的士兵们都低低地笑起来,他们加入泗州营的目的各不相同。有人是他收集的流民,一同过江逃生,有人则纯粹是为了在这乱世求一口饭吃。这些农家子弟以前对王将军纯粹是因为等级观念,对上司下意识地服从。 进军营后,却发现每日训练的时候,王将军都会跟士卒们一起在操场上摸爬滚打,无论是战术训练还是队列训练都比大家做得更好。今次急行军,更是连马都不骑,说是要和袍泽兄弟同甘苦共患难。有这样的长官,大家感觉亲切的同时,更多的是敬佩和爱戴。 杜束这人虽然脾气好,可以前好歹也是做过卫州录事参军的,虽说品级不高,在官吏分流的宋朝连官都算不上。可真比拟,也相当于后世的副处级官员,尊卑有别,被士兵们这么哄笑,还是有些气恼,撅了嘴不说话。 “呵呵,约之生气了,来来来,我替你牵马。”王慎就喜欢看这个杜约之生气的模样,就要去拉马。 杜束急忙跳下地:“我自己来,受不起。坐了一夜马冻都冻死了,得活动活动筋骨。高县尉,你坐吧。”就换了另外一个走得已经累得面孔都扭曲了的卫州同僚。 他心中奇怪,留守司的命令是一日之内赶到马家渡,这明明就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也就是说说罢了。偏偏这个王道慎要连夜出发,还走得这么急,他怕什么呀?如果将来留守司追究下来,大不了我去顶着就是。俺好歹也是杜相的侄儿,别人也会给三分面子,难不成还敢对咱们行军法? 还有,咱们这群文吏身子本来就弱,乱糟糟走着,不是耽误工夫吗? 再说了,我们这三十来人在泗州营就是个摆设,到现在还没有带过一兵一卒,军中士卒也没人认识咱们,王到思你去马家渡自去就是,带我们又有什么用处? 虽说心中疑惑,但还为刚才的事情生气,杜束紧闭着嘴一句话不说,只顾赶路。 王慎呵呵一笑,对身边的两个卫兵道:“你们两扶好杜副军使,不管是背还是抬,都不能让他掉队了。否则,军法从事。” “是,将军。”一个卫兵点了点头,上前一把就背起杜束朝前跑。 杜束气愤得脸都红了,大叫:“放开我,放开我,我又不是三岁小儿。”按说,自己也是人上人,被人背着也没什么。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有点丢人。 众人又是大笑,这一笑倒是笑精神了,走得脚下生风。 天一亮开,路也好走起来。 这一天部队都在飞快的运动中度过的,也不知道究竟走了多少路,眼前还是连绵起伏的小丘陵。 等到队伍再次停下短暂休整的时候,杜束感觉自己一身都快要散架了,腰也僵得厉害,需要半天才能慢慢伸直。 同时,两条大腿内侧根处火辣辣的,用手一摸,疼得直接打哆嗦。 如果没猜错,应该是因为长时间骑马被磨破了皮。 在这一天中,他一会儿骑马,一会儿下地走上几步,一会儿又由卫兵背着走上几里,一会儿因为一脚踏虚跌个狗吃屎。 到此刻,他头脸和身上全是湿泥,再没有半点力气了。 和他一样,从卫州来的加入泗州军的文吏们也同样狼狈。这些官吏大多四十出头,最年轻的那人也有三十三岁。以前居移气,养移体,享受惯了,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苦。此刻,大军听下歇息,大伙儿也顾不得体面,和其他士卒那样一屁股坐在烂泥里。有的人甚至直接平躺在地,呼呼大睡,任由雪花扑面,然后融化成水流进颈窝。 和卫州官吏们,如今在泗州营挂名的军官不同,士卒们都还精神着。有人大口大口拒绝咀嚼着干粮,有人在小声说笑。有人则实在无法忍受脚底板上粘着的厚实的淤泥,拣来一根木棍使劲刮着。 还有两人不知道什么原因起了冲突,红着眼睛相互抓扯,被军官怒气冲冲各自打了两军棍,这才喘着气分开。 “这些军士,怎么这么有劲?”一人在杜束身边说。 这人杜约之认识,乃是卫州新乡县的县尉,现在泗州军挂了个都虞侯的职,什么活也不用干,每月三百斤米,一尺麻布,一双鞋。他以前带过乡军,也算是身体健壮之人,这一日一夜走下来,已然是承受不住,满脸都是青气。 杜束:“王道思怎么练兵你又不是没见过,每日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士卒们都要全副武装跑上十里路,你我却是比不了的。我知道你现在闲得难受,想要带兵,不如也跟着泗州营训练。” 那人想起泗州营训练时可怕的场景,顿时变了脸:“我还是算了,咱这个都虞侯也是王道思的看顾,给口饭吃而已。等到以后有了别的门路,自是要辞了职务走的。这兵,不带也罢。” 见他畏训练如虎,杜束正要笑。那头,有传令兵跑来,一边跑一边喊:“各都各队注意了,抓紧休整,一柱香之后出发。” 第82章 快如箭(二) 闻言,不但那人,就连杜束也大惊失色。 本来,看天色已晚,原本以为部队停下来是在寻扎营之处。 顿时,那人跌足叫道:“约之,再行夜路,咱们可都是要累死了。你是不是去劝劝,不能再走了,不能再走了呀!” 其他几个卫州官吏也同时叫苦,皆道,约之兄,王道思只肯听你的话,你得去说项啊! 说话见,天猛地暗了下去,冬天的夜幕来得如此之快。 杜束被大家缠得不行,再加上自己也实在累得不成,只得点了点头,强提起精神在队伍中找到王慎。 只见,王慎正脱了鞋袜,用一条麻布擦着脚。 见了杜束,就笑道:“约之兄,走了一日一夜,某的鞋子里全是水,你的想必也是如此,来来来,擦一下,不然脚就要被泡坏了。”得战壕足可是一件麻烦事。 杜束说明来意,道:“道思,这天已经黑下来了,部队是不是歇一晚再说?放心好了,若是留守司追究下来,一切有我呢!好歹姓杜,上头也会给我几分薄面。” 王慎摇头,坚定道:“军人以服从为天职,留守司既然让我军一日之内赶到马家渡,我就得执行。就算把腿跑断了,部队跑垮了,也得不折不扣地完成任务。约之,咱们可是商量好了的,军务上的事情我来做主,你不插手的。” 见他的神色严肃,全然没有往日那种和蔼的让人如沐春风的感觉。突然间,杜束觉得眼前的王道思是如此陌生。 杜束这人和气,是个喜欢妥协的人,见说不服王慎,只能退而求其次,用商量的口气道:“道思,别的军士还好,毕竟天天在校场上打熬气力。我们这些从卫州来的人都是一把年纪,血气已衰,根本就走不动了。要不,你让我和他们都留下,明日一早再来追赶部队好了?只需要给我们几顶帐篷就可以了,你看这样行不行?” 按说这个要求也不过分,想来他应该会答应的。 可是,王慎却摇了摇头:“不行,杜副指挥使,别忘记了,你们现在也是我泗州营的军官。上头的命令是泗州营全体开拔去马家渡和前军在老营汇合归建,你们一个都不能少。” 他眉头一扬,犀利的目光落到杜束身上:“杜副指挥,这一日一夜急行军,你们几人有骡马骑,有士卒背,还走不动?都不许掉队,否则军法从事?” 这目光是如此明亮,被他盯住,就好象被刀子刺了一下。一股寒气从心底冒起来,这个时候,杜束才想起,这个王道思当初可是在淮西冲锋陷阵,百万军中取敌将首级的虎贲之士。 杜束顿时恼了,叫道:“王将军,我就不明白了,你这么赶究竟是为什么,何必呢?” 王慎:“因为战争,因为军情如火。女真人可不会按照规定的时间和地点和我军堂堂正正交手,他们随时都有可能渡江。战况瞬息万变,岂容耽搁?” 杜束:“好好好,就算现在要打仗,我们这些人手无缚鸡之力,上了战场也帮不上你什么忙,又何必一定要把我们带过来?” “因为你们也是军官,也有为国家为民族战斗的责任,道理就这么简单。我意已决,你也不用多说。”王慎挥了挥手:“退下!” “我偏不走!”杜束气得胸膛不住起伏。 王慎看到他这副模样,心中好笑:这个杜约之,还真是小孩子脾气啊!不过,此人心思纯良,倒是个可以信任的。此番战斗,他却是个关键人物,有他再,我的功劳也不怕被人抢了去。 是的,这就是王慎一心要带杜束等人来马家渡的原因。 其实,今天晚上究竟会发生什么没有人比他这个穿越者更清楚了。 按照真实历史记载,南宋建炎三年,十一月十六日,建康留守司主力在知道金军抵达长江北岸,以为金伪军李成部疲劳可以消灭之后,就急吼吼地派遣所有主力渡江决战。战斗正酣,兀术率女真大队赶到,与李成军队合力,宋军大败,仓皇逃回。逃回之中,却给金军留下了部分船只。 十七日夜里,女真人利用宋军丢弃的船只,开始渡河,直扑马家渡。欲要乘宋朝军新败士气低落,疏于防范的机会,偷袭留守司老营。 听说渡口被袭,杜充急忙命令手下大将王民、张超率军反扑。 此二人都是西军老将,作战经验丰富,又经过宗泽的调教,占据有利地形,打退了女真人的进攻,斩获甚多。 这也是宋军在建康保卫战最大一场胜利,也是唯一一场胜利。 战后,杜充狂喜,厚赏二将。 只可惜,接下来第三天,金军对江列阵,假装撤退,南宋军队被欺骗,防守松懈,金军间谍得知南宋军队无备,在晚上乃乘二十艘船渡江偷袭,一举拿下马家渡。 再然后,留守司大军彻底崩溃,建康陷落。 王慎之所以要赶在今天夜里之前抵达马家渡,就是想通过穿越者的先知先觉,把这桩大功劳从王民和张超手头抢过来。然后,牢牢守住渡口,不让女真人过江。 按照真实的历史记载,这一战的难度不大。 敌人只抢了二十条船,一次只能运输一千名士兵。而马家渡渡口全是丘陵,宋军只要占据这些战略要点,用神臂弓射击,就能把敌人赶下水去。 这一次,王慎也准备用史书上记载的战法赢下这一仗。 如此,不但自己能够拿到这件奇功,还能保得建康一城军民平安。 他唯一担心的是,自己身份低微,又没有背景门路。就算立再大的功劳,说不好也会被上司给分了去。 再说,杜充这个狗汉奸也不是那么好相处的。 平原镇退敌,安河斩李昱的功勋不可谓不大,可结果呢,朝廷不也是没有任何封赏下来。这次,自己再不能做这种为他人做嫁衣裳的事情了。 只要有杜束在,他又是杜充的族人。别人就算想争功,也会有所顾虑。 这也是王慎当初一心要把人见人憎的杜约之弄到自己手下做副指挥的缘故,这事早在他知道有这么个人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 这次来金陵,王慎不但要保住这座历史名城,还要拿到自己想要拿到的,那就是官位。 试想,若是有人想来抢泗州军的功劳,杜约之这个副指挥使能不跳起来骂娘吗?他王慎升官发财,杜束自然也少不了一份。 到时候,杜约之只要一出马,骂不死你也要缠死你。 所以,他才是这一战的关键,怎么可能让他留在后方? 雪还在下,逐渐连成一片雪幕。女真人厌热喜冷,这样的天气最适合他们。 只是不知道现在距离马家渡还有多远,泗州军赶得上把这一件大功劳抢到手上吗? 这该死的泥泞之路,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头呀? “谷烈,如何?” 王慎将目光落到浑身泥点子的谷都头身上,谷烈这一天一夜也不知道摔了多少交,身上的铁甲上满是淤泥,就好象刚从泥水冲钻出来的汽车的挡泥板一样。 谷烈刚硬如同岩石的面容上露出激动的神色,脸上那条长蜈蚣似的刀疤突突跳动:“将军,马家渡好象是到了。” “什么好象是,到了就到了,没到就没到。” 谷烈回身指着西面的那座小丘陵:“将军上去看看不就清楚了。” 当下,王慎顾不得多问,一步三滑,用尽全身力气朝山丘上爬去,杜束也紧随其后。 刚上到丘陵的最高处,眼前却是一亮。所有人都低呼出声,就连王慎这个现代人也是心摇魄动。 实在是太壮观了,这就是一片灯火的海洋。 却见,眼帘中全是繁复的灯光,在下面的平原和丘陵间朝西面铺开。有的地方密集,有的地方稀疏,或圆或方,相互之间又一条条光带连接,恍惚间使得王慎回到现代社会,正在高处观赏着城市的夜景。 没错,这就是杜充亲率的建康留守司大营。总兵力达三万,分成前军、中军,相隔十余里的两个大营。 中军在最西,只有一万人马,占地要小些。 前军则在王慎等人脚下,有两万兵马,乃是杜充留守司行辕所在,地盘很大。 两座大营紧靠着长江,灯火将那宽阔的江面都照亮了。 “终于,这条路终于走完了,没有迟到!”耳边一片静谧,只有狂暴的风从原野上掠过,滂湃咆哮。女真人还没有进攻,泗州军赶到了。 杜束这个时候也顾不得抱怨,他心潮澎湃,忍不住高声道:“道思,你的泗州营一日一夜,急行百里,真真是快如闪电,虽然前世风翔万里的白衣陈庆之也不过如此!” “什么我的泗州营,是我们的泗州营,是我大汉民族的泗州营。”王慎淡淡地笑起来,转身朝山丘下走去:“传我命令,全军开拨去前军和主力汇合。踏白上马,前去报信,快快快!” 一声令下,所有正在休息的士兵都从泥地上跳起来,拿起武器,埋头朝前急奔。 第83章 耶律马五 这大江缘何如此之宽? 江风鼓荡,眼前的雪幕已被这大自然的力量扯得粉碎,眼前一片开阔。站在最前面那艘战船上,金国招讨都监耶律马五身上的铁甲已经被寒风吹透了,却不觉得冷。只是……这头有点晕。 昨日白天时那场大战的酣畅淋漓,至今依如醇酒,使他有种宿醉未醒的感觉。 我大辽勇士的血气还在呀! 就在昨天,他的五千契丹勇士刚到大江北岸抢占渡口,还没来得及扎营,宋人建康留守司的三万大军就过河了。 只见满江都是升的风帆,大大小小的船只互相靠在一起,密密麻麻,似是看不到尽头。宋人的富庶和军资的充裕可见一斑,老实说,马五以前还从来没见过如此的宋军,竟被震住了。 说不心虚也是假话,眼前这股敌人可是宗泽宗汝霖一手调教出来的强军,当初在留守东京的时候,即便强悍如女真,进入东京地界,也大大小小吃了无数亏。 自己今天突然遭遇宋军主力,能讨到好吗? 大惊之下,耶律马五只得强提起精神排兵布阵,并派快马向完颜宗弼求援。 但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传说中无敌的宋人留守司兵马如此不堪一击。 没错,对面的宋军依旧和以往那样装备精良,人人身上着甲,看起来仿佛是被钢铁包裹。可等到我契丹勇士一个冲锋,三万宋军却溃了。 而自己手下的士卒在见了血之后,又想起当年的大辽灭国之恨,一个个都杀红了眼。 是的,当年若不是宋人背信弃义和女真夹攻我燕京,我大辽怎么可能败得那么快那么惨。我大辽打不过女真,被人灭国。男儿大丈夫,沙场对决,堂堂正正,虽败也无憾。你宋人在背后搞阴谋诡计,却是令人不齿。 可笑宋朝赵佶小儿后来也做了金人俘虏,受尽凌辱,真真是大快人心呀! 耶律余绪将军说得对,咱们现在降了女真,灭国之痛自是罢了,但宋人的背叛却不可原谅,这一切都得在战场上找回来。怎么也得让世上人看看,我契丹男儿也是能战的勇士,怎么也得让宋人也尝尝自己种下的苦果。 …… 实际上,女真族人本少,李纲曾经说过:“金兵大张其势,然得其实数不过六万,又大半皆奚、契丹、渤海杂种,其精兵不过三万。” 因此,在进攻宋朝的历次军事行动中就不得不依靠从前的辽兵。 这次兀术攻宋所征召的河北签军大多是以前辽国的契丹。 而经过这几年的战斗,契丹将领也飞快成长起来,在金军中担任要职。 如耶律马五自投金人以来就参加过靖康年两次开封之战,完颜宗翰的太原之战,以及灭府州折家之战。而他也因为积军功,从一员普通将领被提拔为元帅府兵马右都监。成为这次兀术灭宋东路军仅次于四皇子和完颜拔离速的军中第三人。 昨天一战,马五始终冲在最前面,手中的刀满是缺口,砍不动了,就换一把新的。杀到后面,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斩首了多少宋人将卒。 这一战不但将宋军尽数赶下河去,还缴获了几十条大船。 待到兀术主力赶到之后,战役已经结束。 看到那么多船只,全军上下欣喜若狂,这可是他们在江北勾留一月唯一的缴获啊!有船在手,横亘在大家面前的长江天堑总算变成了通途。 如此顺利的战斗,如此重大的战果,让马五手下这支女真人的仆从军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军中弥漫着狂热气氛,上下将士纷纷请战,请他立即率领大伙儿乘船打下马家渡,为大军在长江南岸开辟出一座桥头堡。 耶律马五也有是浑身的热血都沸腾了,部队只休整了一天,就向兀术请战,事不宜迟,必须在最可能短的时间打过去。宋人人多船多,又熟悉水性。若叫他们醒过神来,和咱们在江上水战,任凭我女真、契丹勇士再善战,这场战役也得打成夹生饭。 在他身后,十九条大船的船首,都有一个军官使劲地将手中的小旗朝下挥动。在船舷两侧,一排长长的船桨刺入水里,随着旗子朝后滑去,这使得船只看起来就像是张牙舞爪的螃蟹。 每划动一次,身下的江水就发出一声“哗啦”巨响,如雷似霆。而耶律马五也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明显地朝后一仰,显然船只正处于高速运动状态。 但是,周围都是一团漆黑,除了连天飞雪在夜光中不住闪烁,却是什么也看不见。 船仿佛行驶在天地初开的那一团混沌之中,不禁叫人怀疑根本就走不到头。 “这江怎么如许宽阔,我会不会走错航线了,会不会这么飘下去,直接飘到金陵?对岸的宋人在哪里,他们会不会已经有了提防,正聚拢大军在对岸等着我们?”头还是晕得厉害,耶律马五心中不觉担心起来。北人不懂操舟,船上的风帆也使不了,只能靠人力硬划。自己也算是身体健壮之人,此刻竟是欲将刚吃过的晚饭吐出来,更别说麾下的渤海子弟了。 他们还挺得住吗,等下还能厮杀吗? 一时间,内心中全是乱糟糟的念头。 正在这个时候,身边一个士卒低呼一声:“都监,到了。” 闻言,耶律马五身子一颤,顺着他的手臂看过去。 只见,前方的雪幕中有一片璀璨的灯火投射而来,将江岸照得如同一片白地。光影瞬间笼罩到耶律马五头上,使他眼睛短暂失明。 好半天,他才恢复过来,定睛看去。 没错,那就是宋军大营所在的马家渡码头。从这边望去,能够清晰地看到岸边的青石台阶,看到倒影在水中被江流扯碎的灯火的反光。 在码头后面则是一圈平缓的丘陵,优美得如同美人妙曼的身姿。 实在太近了,在夜幕和大风雪的掩护下,船队竟然就这么轻易地抵近,距离敌人大营只两三百步。 预料中的投石和火箭并没有出现,岸上只几个士兵围在火炉边上,一脸丧气地向着火。 要赢,要赢了! 耶律五马内心瞬间被强烈的喜悦占据,他紧抓着船舷,竭力将身体探出去,像是要把眼前的一切看清楚。 同时,二十条战船上的契丹签军也意识到胜利就在眼前,手上的桨划得更快,他们臂上的肌肉高高坟起,显然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但因为实在太激动了,动作却显得散乱,节奏也乱了。如此,船反而慢了下来。 响亮的划水声惊动了岸上的宋军,肉眼可见,正在烤火的士兵同时抬头看过来,然后是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良久,才有人跳起来,声嘶力竭地大喊:“敌袭,敌袭!” 锣鼓乱糟糟地响起来,码头上乱成一团,有人去拿兵器,有人则东一头西一头地跑着,有军官大声呐喊,试图将手下列成阵式。 一排接一排栅栏被宋军士兵抬起,挡在道路上。 更有纷乱的羽箭射来,叮叮地钉在船帮子上,钉在契丹士兵身上。 有一个士兵运气实在太差,面上中了一箭,闷哼一声落下水去,飞溅起雪亮的浪花。他一身重铠,一旦入水直如秤砣般直接沉入江底。 被敌人羽箭一阻,契丹签军下意识地躲闪,船更慢。 既然已经暴露,既然已经抵达战场,耶律马五怒啸一声跳到船头上,在箭雨中挺直身体,回头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长啸:“乱什么,乱什么,看看你们,看看你们,身上哪里还有半点我渤海男儿的气概?对面是什么人,咱们的手下败将。我们昨天能够赢他们一场,今天就能再赢。渤海的男儿们,你们胆子大不大?回答我!” 一千契丹士兵同时大吼:“赛过虎豹!” “你们的弓箭可准备好了?” “足可射穿敌人的心脏!” “你们手中的刀快不快?” “足以砍下宋狗的脑袋!” “好!”耶律马五高声长笑:“我耶律马五当冲杀在最前头,你们只需跟着我就是了。现在,把鼓给我敲响,随着着鼓点操桨,不要乱。仗有得你们打,宋狗的头有得你们砍!” “是,都监!”一千多士兵同时大喊。 激烈的战鼓震天而鸣。 两三百步距离何等之短,只顷刻间,耶律马五身下的战船就狠狠地撞在码头上。 沉重的铁锚扔出去,钩在台阶上,溅出点点火星。 耶律马五抢过卫兵手中的长斧,大吼一声就率先跃下去,舞出一团白光就扑进一群呆若木鸡的宋军之中。 长斧一扫,就有两个敌人被他砍做两截,腥热的液体满天飞舞。 与此同时,其他战船上的契丹人也纷纷跳到岸上,一刹那,先前还静谧的马家渡码头箭石飞舞、热血奔流、杀声震天。 见耶律马五如此凶悍,昨天大家在战场上又被他打破了胆,“轰”一声,宋军就散开了,不要命地朝码头后面的小山丘上跑去。 飕飕,几支冷箭贴着耶律马五的面颊掠过,但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手中大斧夹带着轰隆的风声不住砍在拦出的拒马上,只砍得木屑纷飞。只两三下,就将其砍成两截:“冲上去,占了那片山丘,快快快!” 宋军懦弱胆怯,对赢得这一战,他并不担心。唯一顾虑的是敌人手头的神臂弓,昨日宋军渡江而击,自己的手下就在这种犀利的兵器下吃了点亏。如果不尽快占领前方的高地朝敌营深处突破,一旦宋军回过味来,将弩兵布置在那里,居高临下,这一仗就不好打了。 前边的宋军已经彻底混乱,只不要命地转身朝山坡上跑去,一边跑,一边发出歇斯底里的叫喊:“败了,败了!” 溃卒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山坡,看起来至少有上千。 而在他们身后,契丹勇士则排着整齐的阵势不紧不慢地追赶,时不时抽弓搭箭将一丛箭雨当头淋去,加速敌人的混乱。 其实,耶律马五知道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此刻敌人已经彻底失去的秩序,他几乎不用做什么,只需驱赶着这群溃敌不住向前推进。 在如此的夜色遇袭,敌人必然炸营,而这一千多溃兵也会像滚雪球似地越滚越大。在这种情形下,别说昏庸无能的杜充,就算是赵匡胤重生,也会被乱军踩成肉酱。 赢了,彻底地赢了。 风雪扑在面上,钻进眼睛里,耶律五马提着大斧坚定地朝前走着,突然有热泪淋漓而下。 宋人的留守司完了,这支军队的骨干都是当年攻打我燕京的西军。 若非是他们,我大辽怎么可能亡国。 这些年,多少我契丹、奚、渤海的勇士战死沙场,家家带孝,户户丧丁。这一切,皆拜眼前这些西军杂种的所赐。就在今日,我们所受的苦痛要让他们千倍,百倍地还回来。 消灭他们,杀光他们。 除死方休。 这大雪,这落在江南也同样落在燕山的大雪,这是属于我们北地男儿的凛冽冰寒,就如同我们的坚定的心。 保佑我们吧! 第84章 杜充 “戚方,这仗是怎么打的?我留守司三万精锐,竟然拿不下区区五千金虏签军,你辜负了某的信任,罪不容赦。来人啦,把他拖出去砍了,枭首示众,传阅三军。” 留守司行辕节帐中,大宋右相江淮宣抚司建康留守,整个江淮地区最高军事主官杜充肺得要气炸了,他狠狠地一巴掌拍在长案上,心中那一口怒火瞬间爆发出来。 杜充自从做了建康留守之后,只将前线战事悉数交给戚方,自己则躲在建康城里什么都不管,反正他也不懂军事,费那个精神做甚。反正,只要守住长江,金军既没有船只,又没生翅膀,守到最后,兀术在江北抢够了打累了,自然就回北撤。 因此,在这一个月里,他整日游山玩水,置酒高会,倒也过得逍遥。 就在昨日,杜充接到戚方急报,说是一支河北签军已经到了马家渡对岸。人数不多,士气也是低落。 得到这个消息之后,杜充突然有些心动,竟起了主动出击的念头。 表面上看起来,他现在深得官家信任。不但被提拔为右相,只差一步就能进政事堂掌印,宰执天下,并掌管着江淮地区所有的军队,风光一时无两。 可自己的事情自家最清楚,所谓高处不胜寒,大宋朝历来就有党争的风气。政事堂的位置就那么几个,你占了,别人就没地方坐。 就在前一段时间,朝野就有传闻,说是张浚张德远有意主持江淮军事,把留守司的兵权夺过去。还联络了一些官员,欲要弹劾自己丢失东京之罪。 说起东京内讧一事,杜充甚是心虚,虽说有官家给自己撑腰。但自己留在建康,不能随侍架前,无法掌握朝廷动向。众口铄金,难保皇帝不会对自己有所看法。 我杜充所有的一切都是官家给的,名声不好,在朝堂里也没有根基。一个不慎,我现在这鲜花着锦的风光立即就会变成镜花水月。 再若是畏敌不前,难保会有小心弹劾我消极怯战。 无论如何,好歹也得弄些战功还堵住天下人悠悠众口才能保得我眼前的富贵。 想到敌人不过是五千疲敌,乃是河北签军,不是令人心生寒气的女真鞑子,杜充觉得这就是一颗软柿子,不捏一捏实在有些不象话。 “好,且战上一场,哪怕是弄上几十级敌人的头颅,对官家也算是有个交代。我得冒险一次险,就这一次。” 于是,他就下令,命戚方率领前军和中军主力渡河与敌决战。 却不想,这颗表面上的软柿子却是一根硬骨头。以三万敌五千,不但没有顺利拿下,反被人赶了回来。部队损失极大,阵亡士卒的尸体满满地装了两船,据说留在北岸,无法带回来的尸首更多。 到现在,部队的精锐骨干已经被彻底打垮,士气低落到极处,没有一两月的休整恢复不过来。 自己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命令部队上阵鏖战,却是如此结局,得到大军惨败的消息之后,杜充气急败坏了。今天一大早,他就骑上快马赶了过来。 此刻,他胸中的怒火已经转化成无边杀意,这使得他还算疏朗英俊的眉目看起来分外狰狞。 今天他要杀人,要发泄心中的失望和愤怒。 “是!”两个卫兵冲进来,一把剪住戚方的双臂,就要朝帐外拖。 前军统制官戚方猛一挣扎,甩快两个卫兵,跪在地上蓬蓬磕头,哀声叫道:“恩相,恩相,不是末将不肯出力死战,实在是那耶律马五实在太能打了。那些契丹狗见着咱们,就好象是疯了似的朝前冲,士卒们实在抵挡不住呀!恩相,恩相,末将以前不过是一员小小的裨将,是你老人家一手把我提拔到现在这个位置。辜负恩相的期许,末将罪该万死。不过,还请看在末将往日为你鞍前马后效力的份上,饶小的一命吧!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这头磕得如此用力,转眼,他额上就是淋漓的热血。 “住口,戚方,你也知道自己是某一手提拔的。没有某,你能有今日。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恩情的。你怎么就不能死了,昨日一战,死在战场上的人多了。跟你官职一样的统制官王民和张超就不就战死沙场,偏偏你要厚着脸皮回来。休要多言,拖出去砍了。”杜充厉声大喝。 杜充这人苛刻无情,喜怒无常。他若是看你顺眼了,管你是什么人,能力如何,只要听话,不吝高官厚禄。若是恨上了你,也不管你是什么身份,立即就翻脸无情,说杀就杀了。 当初在东京的时候,马皋也算是个统制官,军队的高级将领,就因为吃了败仗,立即就被他推出帐中斩首,今日再杀个戚方,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戚方大声哭泣:“恩相饶命,恩相饶命啊!”一边哭,一边朝前跪行数步,不住朝其军中其他将领拱手:“各位将军,你们劝劝恩相吧,求求你们!” 见他实在太惨,终于有人不忍心了。一个将领走上前来,拱手道:“杜相公,我军新败,军心不稳。临阵斩将也是不妥,不如让戚将军戴罪立功。” 说话这人正是殿前副都指挥使郭仲荀,他是官家的禁军统制,身份颇高。他说的话,杜充一般都会给几分面子。 杜充冷哼:“戴罪立功,戴罪立功,若是吃了败仗,只这么一句就不追究,谁人还肯苦战,某的军法岂不成为摆设。郭统制,你也不要替这个狗才说情。” “昨日之战,我军也没想到遇到的敌人如此剽悍,责任也不在戚方将军一人身上。真说起来,我等都是有罪的。” “是啊,是啊,还请相公开恩。”有了郭仲荀领头,节帐中,其他军官也同时站出来,拜伏在地。 “嘿嘿,你们还真是万众一心,这是要反了呀?”杜充大声冷笑起来:“看来,今天某不应了这事,你们就不会起来了。某当初杀得了马皋,今天一样杀得了戚方。也罢,看在你们的面子上,且饶戚方一命。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来人,打他五十军棍。” “谢谢恩相,谢谢恩相!”戚方大声叫着。 “噼啪”脆响,五十棍下来,强壮如牛的戚方浑身是血,再没有一寸好肉。再看血泊中的他,已是气若游丝,彻底晕厥过去了。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间,远处传来隐约的呐喊声。 “敌袭,敌袭!” “败了,败了!” …… “怎么回事?”杜充心中一惊。 当下,他也顾不得地上的戚方,三步两步冲到节帐门口,这个时候,远方的喊杀声更响亮了。 抬头朝北面看去。 却见,,眼前到出都是惊慌逃蹿的士兵。受惊的战马和大牲口四下乱冲乱撞,将挡在前面的士兵凶猛地踩在蹄下,直踩得满耳都是悲惨的大叫。 又有一头用来拉车的水牛失去了控制,身后的板车猛地一甩,将一个挂着灯笼的木桩撞断,灯笼直接落进一口帐篷里。 也不知道那帐篷里存放了什么东西,大约是火油、硝石之物,“呼”一声,瞬间有一团橘红色的火焰腾起。两个士兵浑身是火地冲出来,大叫着在地上乱滚。 火一烧起来,竟是不可收拾,转眼,就把旁边的牲口棚和就顶帐篷点着了。 热浪扑面而来,烫得人痛不可忍。 刚出帐的几人同时退了一步,身上的冷汗淋漓而下。 “炸营了炸营了!”杜充猛地醒过身来,大骂:“戚方,看你带的好兵,还不快带人弹压?” 喊出这一声,他才想起戚方已经被自己的军棍打得人事不醒,连连跺脚,对身后几个统制官叫道:“你们几个呆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回去掌握部队。否则,不等金人来打,某的部队就要散得干净。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内你们必须稳住秩序。否则,提头来见。” 他又气又急,声音变得异常尖锐,就好象是刀子刮在琉璃瓦上,听得人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杜充虽然昏庸无能,但做了这一年统帅,基本的军事常识还是有的。自然知道,大军夜宿,最害怕的就是营啸。特别是在昨日一场惨败之后,看到那么多昔日的同伴惨死在敌人刀下,不少人的精神可说都已经崩溃了。在夜里,一旦有风吹草动,就会怀疑是女真人来偷营。于是,成千上万人都会昏头昏脑子地从帐篷里钻出来,挥舞着手中刀子乱砍乱杀。不到天明,根本恢复不了。 真遇到这种情形,任凭你手头精兵十万,一夜之间也会跑得干干净净。 “是。”几个统官也急了,正要走。 突然,又是一声呼啸,不在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股人潮瞬间挤来,刹那间将众人吞没了。 可怜留守司决策中枢的这群将帅们如何抵挡住这股排山倒海的力量,顿时被裹胁其中,东倒西歪,身不由自己地朝后挪动。 杜充文官一个,什么时候见过这等可怕的情形,整个人都懵了。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才醒过神来,发现自己的帽子也被挤掉,头发披散下来。 感觉口中全是咸咸的味道,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撞出牙血来。 “让开,让开,我是杜充,你们就不怕我的军法吗?”可是,部队已经彻底陷入混乱了,成千上万的人相互推挤,就如同干涸池塘里的鱼争相逃命,谁还认识这个披头散发的人是谁。 身边的人都在乱糟糟大叫:“败了败了,耶律马五已经杀来了,快逃了,再迟就逃不脱离了。” “放屁,放屁!”杜充怒极长啸:“敌人又没有长翅膀,怎么可能飞过来?” 杜充身边的统官们也是大惊,一个叫刘经的大将力气甚大,暴喝一声将身前的溃兵推开。这个时候,众将才醒悟过来,同时抽出兵器一通乱砍,总算清理出一片空地。 郭仲荀伸手抓住一个士卒,喝问:“官七,怎么回事,你不是驻守在码头吗,怎么跑这里来了?” 那个士卒叫官七,正是郭仲荀的手下,便哭号道:“统制官,就在方才,耶律马五坐了昨日咱们丢下的船过江夜袭。弟兄们没有防备,一触即溃。如今,辽狗已经快杀过来,三军皆散。你还是快些走吧,再迟就来不及了。” “啊,耶律马五的契丹兵……坐船过来了,三军皆散?”一旁的杜充闻言眼睛都直了,口中血不住流下来:“不可能,不可能。” 郭仲荀加大声音:“耶律马五有多少人?” 官七哭道:“不知道,不知道,到处都是,起码上两三千,皆是契丹精锐。” 众将也都抽了一口冷气,就好象是落进冰窟窿里。万万没想到,敌人来得如此之快。本以为经过昨日的大战之后,好歹也要休整几日再战。却不想只隔了一天,耶律马五就杀过来了,根本不给人喘息之机。 在这样的暗夜里,留守司新败可以说已经被敌人杀破了胆子,如今大军已经陷入混乱,再不可能组织有效的防御。 完了,留守司完了。 一刹那,所有人面上都显出灰败之色。 突然,杜充大叫:“戚方,戚方呢,让他带人过去把码头给某抢回来。” 众将心中都是苦笑,莫说现在戚方已经被打得人事不醒,就算他现在好好儿的。手头没有兵,又能做得了什么? 郭仲荀在一众将官中资历最老,职位最高。他提起精神对大家喊道:“诸君,事情紧急,大家也不要再呆在这里,总归要做些什么。马上回去整顿兵马,咱们去抢码头。” 众人这才如梦方醒,同时朝杜充一拱手,抽出腰刀,冲了出去,一边跑一边对着溃兵高喊:“跟我来,跟我来!” 杜充还一脸苍白地立在那里。 郭仲荀见他六神无主的样子,叹息道:“杜相……哎……”就拉着他,道:“相公,快回节帐,事态紧急,还请升帐主持这乱局。” 第85章 赶到了 此刻,不但留守司前军老营里一团混乱,就连营外的驰道上也挤满了逃散的宋军。成百上千的人堵在路上,互相推搡叫骂? 不断有人扑通扑通地掉进路边的水田里,溅起片片泥水。 突然间,有几匹战马如风般冲来,巨大的势能将涌成一团的人潮瞬间撞开。 却见马上都是一身铁甲的宋军骑士,为首那人看起来年纪甚轻,嘴唇上最生了一圈浅浅的绒毛,偏偏生得极为高大,在战马上一坐,就好象是庙门口的金刚一般。他生性也是凶暴,在撞翻乱军之后,手中的铁骨朵毫无怜悯地朝身下的人身上砸去。一边抽一边大吼:“滚开,别挡道!”直砸得溃卒哀叫连天。 眼前全是热辣辣的血点子,被一口气抽翻两人之后,溃兵才知道怕了,纷纷朝水田里跳去,闪开一条通道。 不过,逃亡的人实在太多,那条窄窄的道路瞬间又被人潮填满了。 那小将军大声咆哮,手中的骨朵加大了力量,呼一声抽下去。一个士卒的脑袋瞬间瘪了下去,有白色的浆液冒出。 又有几骑追上来,正中是一个青年将领,厉声骂道:“岳云,你在干什么,怎么可以对自己人动手,快走快走,要来不及了!” 那个叫岳云的人不甘心地大叫:“王将军,这昏天黑地的乱,鬼知道码头在什么地方?” 是的,那个青年将领正是王慎,他抬起手臂朝北面一指:“向那边走,竖起耳朵听,喊杀声最激烈的地方就是战场。所有人跟上,直娘贼,码头要丢了。必须把鞑子赶下河去。刀盾手,维持一下!” 就如风般从杜充身边掠过。 响亮的螺号吹响,却见,那青年将领身后一队魁梧凶悍的刀盾手赶来,手中的盾牌凶猛地撞在溃兵身上。 这凶猛的一击力量何等之大,眼前全是被撞到空中的人影。 很快,道路清理出来。 一队接一队长矛手、铁甲士轰隆跑来,契进这条通道,急促而整齐地朝前冲去。 他们的阵形是如此密集,就好象是一头已经跑发了性的牯牛,已经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拦了。 “快快快,跟上跟上!” 满耳都是军官们的叫喊,还有沙沙的甲叶子的铮鸣。 队伍中,杜束身上穿着一件薄皮甲,头上身上全是烂泥,可一张脸却憋得通红。他也不叫,就紧咬着牙关朝前猛跑,口中喷着一股接一股白气,胸膛剧烈起伏。 突然,他一个趔趄朝前栽去。这个文官的体能显然已经到了极限,再跑不动了。 一个士兵慌忙架住他,大喊:“杜副指挥,坚持住,坚持住,就快到了!” 杜束的哭声响起来:“王道思,我不行了,我要死了!” 又有人愤怒地大叫:“杜束,你在做什么,跟上,跟上,将军说了,抬也要把你抬上战场。所有人听着,有犹豫不前者,有掉队者,斩!” 发出叫喊声的正是军法官陈达,从队伍开始冲锋,他就在队伍中来回地跑,大声叫喊,驱使着士卒加快速度。 杜束等卫州官员的体能之差出乎他的想象,这些人简直就是废物,只跑了不一里地,一个个就气喘如牛,却是大大的延缓了部队的推进速度。 陈达本就是个阴鸷之人,此刻胸中涌动这一股戾气,只想抽出刀子把这些混帐东西通通砍了。王指挥使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偏偏要带他们上战场,这不是误事吗? 再耽搁下去,若是叫金军抢了码头杀进留守司老营,这一战败得彻底不说,建康也要丢了。 码头呀码头,你究竟在哪里,什么时候才能赶到呀? 正焦急中,前边王慎将军一声大喊,声音盖过了所有的喧闹:“到了,到了,加把劲,冲上山去!” 陈达抬头看去,却见,前方的溃兵少了许多。眼前是一圈低矮平缓的丘陵。丘陵那头有冲天火光,这使得山丘黑黝黝的剪影也在热气中微微颤抖。 山那边就是码头,就是战场。 在山脊线上已经出现了一线人影,不用问,那是金兵。 被敌人强占制高点的后果是严重的,前面的王慎发出一声长啸,率先冲了上去。 在他身后,岳云和谷烈等几个军官骑着战马同声发出咆哮,紧随其后。 泗州营成军之后的第一仗开始了。 …… 一如所料。 摧枯拉朽。 耶律马五部所有将士心中都充溢着无边的喜悦。 他们成分复杂,有契丹、有奚人,也有渤海胡种。不过,大辽从立国到灭亡,已有百年。胡汉在河北杂居,大家身上也不知道流着多少民族的血液,早已经说不清楚了。实际上,在辽人进入河北之后,就开始着汉服,说汉化。无论从风俗还是思想上看,都和汉人没有任何区别。甚至还有以正宗的汉儿自居,在他们看来,南方的宋人不过是南蛮而已。 可是,随着宋人违背两过盟约,与女真夹击燕京,使得我大辽灭国之后,军中将士可说是人人皆有亡国灭家之痛。 在以前,他们当中有的人是战士,有的人是农家子弟,有的人是书生,有的人则是地方普通小吏。可在这场山呼海啸的时代洪流中,都不可避免地操起刀箭,成为杀人者,求活者。 亡国灭种之恨填满心胸,一刹那,血脉中百年前在草原山林蛮荒和自然搏斗的勇士之魂复苏了。耶律阿保机、耶叙斜轸、萧达凛,还有刚死没两年的四将大王萧干,在今日苏醒了。 热血在沸腾,在燃烧,如同这已经被大火烧得灿烂的马家渡码头。 在从船上跳下之后,除了宋军一个叫孟涓的统治官带了两百多人匆匆赶到给契丹人造成一些困绕之外,几乎没有遇到象样的抵抗。 这姓的孟的军官身上的铠甲看起来非常高级,在询问了一个俘虏之后,大家才知道碰上宋军的一个大人物。 而如今,孟涓和那些宋人的脑袋已经被砍下,系在大伙儿的腰上。 不过,正因为被这孟涓阻挡,部队就耽搁了,没能第一时间冲进宋军大营。 当然,这也没有什么。前方,宋人大营已经彻底混乱了,到处都是乱糟糟亡命奔逃的士卒,到处都是腾起的火点。 这一战,已经没有悬念了,只要抢了前面的山头。居高临下,宋人就再没有任何反击手段了。 耶律马五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将,如何不知道这一点。他将喜悦和得意深埋心中,只大声呐喊:“不要耽搁,一口气冲过去,快快快!只要彻底将宋人的大营打穿,等下追击溃敌,有的是脑袋给你们砍!” 听到他的大喊,契丹军收束成一股,踏着血泊和烂泥,顶着风雪大吼着朝山坡上冲去。 转眼,整个山坡都是士兵头上飞舞的小辫。 突然,一片撕心裂肺的惨叫,刚冲上山剂的士卒哗啦啦地倒了一大片,从上头倒下来。后面的士兵来不及躲闪,也纷纷被撞倒在地,顺坡滚落,刚整顿好的队型瞬间乱成一团。 “骑兵!” “宋狗的骑兵!” 山坡上,所有的契丹人都在大叫。 马蹄轰隆,有六骑宋军出现在山顶,皆人手一把双刃掉刀。战马沿着山脊来回奔驰,借着马速,沉重的掉刀闪出片片寒光,将一片接一片契丹士兵扫倒。 到处都是契丹军官的叫喊:“冲上去,冲上去,缠住宋骑!” 刚看到骑兵的时候,耶律马五心中顿时紧张起来。不过,听到手下军官的叫喊,却是一松:是的,宋狗的骑兵不多,也就区区几骑。否则,他们一占了制高点,为什么不直接冲下来。如此,我也只能退兵了。 骑兵的优势在于速度,在于高速冲击。只要贴上去,他们就会变成骑在马上的步兵,俎上鱼肉任人宰割了。 “俺手下部队战术素养不错,区区几骑宋狗,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片尖锐的呼啸,黑夜中响起了锐利的破空声。 这声音实在是太熟悉了,熟悉得让耶律马五在过去的几年中时不时浑身大汗地在梦中醒来。 是的,这是宋人的神臂弓。 耶律马五的瞪大了眼睛,瞳孔收缩成两点。 却见,山脊上那几骑宋人拉停战马,跃了下来。 在他们身后,是一排接一排浑身铠甲,手执强弩的步兵正一排接一排,整齐有序地将无边箭雨淋到契丹士兵头上。 神臂弓的穿透力何等之强,即便身上穿着厚甲,也会毫无例外地被人射倒在地。 契丹军中不断有人中箭发出惨烈的叫喊。 火光中,有一个奚族军官在缓坡上挺直身体,挥舞着手中的长矛大声下令:“冲上去,冲上去。刀盾手,走在最前头!” 话还没有说完,胸口就中了一箭,身体一个后仰,就消失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 宋人的弩手越发地多起来,他们一排排从山脊那边翻过来,在斜坡上列成阵势开始叠射,总数起码在两百以上。 只见,他们的身体起起伏伏,如同汹涌的潮汐。 “答答”满耳都是神臂弓弦子的声响。 瞬间,至少有二三十个契丹勇士中箭停止呼吸。 今日渡江的这一千人都是耶律马五精跳细选出来的,都是百战老兵,不少人都经历过太原之战和靖康年两次开封战役。有的人甚至还在高粱河和童贯的北伐西军交过手,乃是他手中最宝贵的财富。今天却这么轻易被人射杀,耶律马五心中疼不可忍,连声大喊:“撤下来,重新整队。火把,把火把都灭了!” 部队先前进攻的时候,不少人手中都擎着松明,看起来固然声势壮大,可现在却成为敌人弩兵瞄准的目标。 “牌子手,把盾牌举起来,集结,集结!” 敌人的弩手在射击出几轮箭之后,停了下来。 在他们身后,一排盾牌手冲上前来,将大盾狠狠地杵进泥土中,结成一道矮墙。 接着,长矛手也来了,一丛丛长枪从盾牌后面伸出来,连成一片,如同森林一般。 “一千人,已经是一军了,这应该是戚方,不不不,应该是杜充手中最最精锐的西军残部了。好,且看我吃掉这些陕西杂种!”耶律马五狠狠咬牙:“也只有这些陕西人才能在一团混乱中非快集结,投入战斗。消灭了他们,建康之战最大的功劳就要到手了。” “咻咻咻!”三道黑光先后而来,分别射向耶律马五的面门、心口和小腹。 “保护都监!”身边的卫兵大叫着扑到耶律马五身上,发出长长的惨叫。 再看他身上的箭,已经深没入体,直留一小截在外面。 耶律马五心中一凛:一石强弓,好大力气,好厉害的箭术,是戚方吗? …… 山坡上,王慎缓缓收弓,长出一口气:“赶到了,虽然迟到了,但只要赶到就是好的。” 第86章 变数 他甩了甩两只手,感觉还是有点酸。 一石硬弓,连环三箭,即便自己这一个月来每日苦练气力,还是有些承受不住。此刻,右手拉弦的五根手指已被弓弦割得有种火辣辣的感觉。 一石弓开得已经如此吃力,可想如岳飞、李成者能开三石弓的人又强悍到何等程度。 其实,对于方才这三箭,他已经非常满意了,至少能够开个满圆。唯一可惜的是没能射杀敌人的统军大将军,看那人模样,应该是耶律马五。如果能瞬间杀掉敌人的首脑,这一战也就结束了。 不过,如耶律马五这种大将军,身边必然有精悍卫兵团团护卫,要想百万军中取敌首级并不容易。上次在安河阵斩李昱,其实有运气成分。 既然不能使用斩首战术,就只能硬打了。 他长声呐喊:“神臂弓,再来一次,射!” 两百张强弩再次使用了一轮叠射战术,原在两百步万的契丹人阵中又响起了一片闷哼之声。 王慎朝身边的几个将官挥了挥手:“下到部队去,掌握部队,准备战斗。” “遵命!”先前随王慎骑马冲上山坡的岳云等人同时应了一声,跑回自己的队伍中,同时对士兵喊道:“稳住,稳住!” 王慎转身对杜束等卫州文官道:“约之,你们就不用参加战斗了,都留在中军旗下押阵。” 这一千泗州营绝大多数都是新兵,今日是他们的初阵,战斗一旦打响也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他心中也是没底。 是啊,部队只训练了一个月,这远远不够。在后世,一个士兵要经过为期三月的新兵连生涯,然后在部队里锤炼一年才算合格。可是,形势已经容不得他再慢慢调教部队,只能让士卒们在战争中学习战争。 虽然说有士卒们扶着背着,那三十多个卫州官吏最后抵达战场的也只有二十余人,其他都走散了。 此刻,可以说是人人跑脱了力,瘫软在地上,苍白着脸大口大口喘息,眼前横飞的血肉也把他们惊得说不出话来。 杜束也是如此,他张大嘴巴,想说些什么,却听到荷荷之声。 王慎朝他微微一笑,用手按了按他的肩膀:“不用担心,此战我军必胜。” 是的必胜,按照真实历史记载,就在今天夜里,金军渡河偷袭,结果在留守司统制官王民和张操的率领下,宋军占据这个高地,用神臂弓大量杀伤敌人。最后,耶律五马知事已经不可为,又不愿付出太大的代价,不得以只得退回江北。 他在来的路上已经想好,得赶在王民和张操之前占领这处丘陵,用同样的战法抵挡住耶律马五的冲锋。不求有多大斩获,只等王、张两将率领大队赶到,让耶律马五知难而退,这件大功就算是到手了。 因此,在听到手下踏白来报,码头遇袭之后,他就让部队一路急行军奔赴战场。 可是,一路所见到的情形却是让他心中一沉。和真实历史上不同,留守司竟然全军崩溃。而在码头这边,耶律马五已经占领了整个码头,正在抢占这处高地,欲向留守司老营深入。 王民和张操他们呢,怎么还不到? 仅仅靠自己手头这一千人马,顶得住耶律马五手下那群百战精锐吗? 这个变数让王慎措手不及,他并不知道,历史已经发生改变。昨天留守司大军渡河的时候,碰到的不是李成,而是耶律马五。不等兀术赶到,无能的留守司大军已经被契丹人击溃了。 而此刻的耶律马五部挟大胜之势,士气也比真实历史上更高昂,也更加凶悍。 不过,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也管不了那么多。 一句话:掉哪妈,顶硬上! “必胜,必胜,必胜!” 一千多条汉子同时高声呐喊。 “不用怕,按照训练时那样,听命行动。前进,前进!”谷烈将大刀高举过头猛地朝前一砍,刀盾手缓缓朝前移动。 方才被泗州军几轮神臂弓的急射之后,契丹人损失不小,可说是已经被打红了眼。“宋狗来了,列队,迎上去,迎上去!” 不愧是在历次战争中磨练出的精锐,耶律马五的手下并不至于在敌人强劲的齐射下溃乱。反而在瞬间完成集结,前也同样排出一圈刀盾兵,大吼着朝前猛扑。 “长枪手,刺!” 同一时间,彼此的军官都在大声下令,语气坚定有力。 无数长矛从盾牌后面探出来,奋力刺到对方的盾面上。 “砰”“喀嚓”“啊!”次第响起。 虽说大家前面都是蒙着牛皮的木盾,但双方的士兵在刺出这一枪的的同时,身体微微前倾。如此,这一枪也显得分量的势大力沉。 转眼,有盾牌裂开,有长枪折断,有锋利的枪刃刺破铠甲深入人体。 飞雪中,人血喷得满天都是,满地都是倒下的人体。 这就是白刃战,而白刃战的残酷之处在于双方的交换比是可怕的一比一,也就是说你在杀死一个敌人的同时,你也会被另外一个敌人的长矛刺中。 战场上人挨人,人挤人,根本就没有回旋腾挪的余地,你所需要做的就是尽快用最大的力气朝前猛戳,直到有一方承受不了这种高烈度的厮杀彻底崩溃为止。 在两军如容发疯的刺猬相互撞击的瞬间,王慎的一颗心提到嗓子眼里,站在高处,他努力睁大眼睛朝前看去。这是新兵成训之后的首战,那些老实本分的农家子弟还从来没有上战场见过血,见过战友惨叫着在自己身边倒下去,见如此轻易的死亡。 他们可以吗? 泗州军,挺住,挺住! 刚一接触,无论是泗州军还是契丹人,排在最前头的刀盾手瞬间被扫荡一空。彼此都显得有点慌乱。 谷烈一刀荡开刺过来的一柄长枪之后,发出一声呐喊。 如上次平原镇之战的情形一样,突然间,汪大年那都的长枪手突然抽出背上的短矛,用尽全身力气朝前投去。 泗州军占了地利之便,几百根矛杆子从天而降,夹带着轰隆的风声落入密集的契丹人阵中,钉在大约二十来个人身上。 耶律马五的人正在发疯似地朝上冲去,受到这一打击,顿时一顿。 借着这个机会,谷烈继续大喊:“牌子手,补位,向我靠拢!” 这样的营阵训练,盾牌手推进,长矛手直刺,盾牌手再向中间靠拢恢复密集阵型的几个变化,在这半个月中,泗州军也不知道训练过多少次,早已经被军官的喝骂和军棍折磨得麻木了。 正如训练时军官所说的那样,只需要按照命令做好自己的动作就是了,别的什么都不用管。 也因为这样,根本来不及多想,士兵们踏着战友的尸体,同时朝中间一靠,又呐喊着朝前徐徐推进。 做出同样反应的还有契丹人,宋辽百年以来大大小小的仗不知道打了多少,对敌人的战术熟得不能再熟,打到后面,双方使用的都是同样的战法。 “卑鄙的宋狗,靠拢,靠拢,冲上去,冲上去!”耶律马五红着眼睛大声下令。 今天遇到的敌人出乎他意料的顽强,鏖战半天,我契丹精锐竟然没有占到半点便宜。加上先前被神臂弓射杀的人,伤亡数字已是大大超过宋人。 不像昨天在大江北岸遇到的敌人,只一个接触就溃了,丝毫没有长矛见红的勇气。 西军残余的精锐果然了不起,宗泽练出的兵果然了不起,杜充把看家的本钱都拿出来了。 渡江这么长时间了,部队竟然还没办法朝前推进,耶律马五看了看前方宋军大营,心中也是焦急。那里面可有两万人马,虽说已然尽数混乱。可谁也保不准他们什么时候就能恢复过来。且,别忘记了,在西面十里还有陈淬的一万中军。而自己只有一千人,如果在往常。即便是两军摆开了阵势,他有信心靠这一千人将敌人彻底打垮。 可是,现在遇到这群难缠的敌人,他竟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试想,若是所有的宋军都如此敢战,那又是何等可怕的场景? 必须想个办法尽快解决掉敌人。 就在这个时候,山坡上的神臂弓又开始射击了。 这些狡猾的宋狗,显示经过先前的几轮齐射已经标定了落点。他们居高临下,不用害怕误伤自己人,将箭雨越过步兵大阵,直接覆盖在契丹人集群中。 耳边全是“咻咻”锐响。 一个卫兵大叫着挥舞着手中的大刀,想要将射来的弩箭荡开。 可神臂弓的力量何等之大,竟拨之不开。 突一声,那个卫兵抓着刀柄的右手中箭,四根手指齐唰唰被切掉。 就这样,余势未尽的弩箭继续向前,突一声射进他的脖子。 卫兵的眼球鼓了出来,身体瞬间失去力气,软软倒了下去。 一轮箭后,又是一轮,耶律马五看得明白,敌人的箭先是落到自己部队的最后面,然后一点一点朝前挪,这简直就是从天而降的暴雨当头覆盖啊! 前有敌阵,后有箭雨。 没能抢下对面的高低,形势对于契丹人而言已是恶劣。 敌人的大将好生狡猾。 看到身边的士兵不住倒下,耶律马五牙齿都快咬碎了。 他接过卫兵递过来的一把大斧,大吼:“皮实军,跟我来!大辽,大辽,我大辽的男儿你们忘记了灭国之恨了吗,你们害怕了吗?国家灭亡了,我们的亲族也死光了。都因为眼前这些卑鄙的宋人,你们想报仇吗,你们害怕血债血偿了吗?你们面前的是宋狗西军精锐。” 一支支流矢从身边掠过,但他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高粱河、滹沱河、燕京,我大大辽多少男儿死在对面这些陕西杂种的刀下,你们忘记了吗?” “没有忘记,不能忘记!” “马五,马五,我们不害怕!” “大辽,大辽!” “皮室军,有进无退!” 想起那深入骨子的仇恨,契丹人眼睛里有泪光闪烁,继尔,有红艳艳如同燃烧的火苗。 一队铁甲士冲上来,跟着他们的统帅大吼着猛冲,沉重的脚步踩得大地微微震荡。任凭弩箭一支接一支钉在自己身上,却没有一个停下。就算是要死,也要死在前进的路上。 军队是讲究传承的地方,耶律马五手下这队铁甲士乃是辽国皮室,大辽皇帝的亲卫,一国军中最敢战者。当年阿骨打灭辽,皮室军随皇帝耶律淳出战,几乎全军覆灭,大辽也亡了。 剩余的残军如今都编入了耶律马五麾下,成为他手下最能战的精锐。 第87章 承受 自两军电光石火般撞在一起,战场上就响起了阵阵巨响。有兵器砍中人体的脆响,有伤者的惨叫,但更大的却是军官们的呐喊。 双方都困在这座小丘陵的坡上,反复争夺,热血沿着山坡向下奔流。在火光中,有白气腾腾而起,那是士兵的汗水和血水。 耶律马五的声音非常响亮,远远传到山坡上。 王慎心中好笑,我泗州军竟然被当成了留守司精锐,看来,这古代的所谓的野战主力战兵,所谓的百战雄师也不怎么样嘛! 他所使用的练兵之法乃是得自戚继光的《练兵实记》和从网络论坛上看到的后世解放军的新兵训练操典。老实说,不管是解放军还是戚继光的训练手段,最终的目的就是把士兵训练成令行禁止的机器,一旦军官有命令下来,就会下意识不折不扣的执行。 刚开始训练的时候,不但士兵和军官们理解不了,就连王慎心中也是犯嘀咕:这样练出的兵,上了战场,真的管用吗? 在他的认知中,一个合格的士兵除了要力气大,能够熟练使用手中武器之外,还得无惧死亡。 怕就怕这些从来没有杀过人的新丁,一看到敌人,先被吓呆了。而且,在平原镇和安河自己所遇到的那些垃圾部队又怎么能够和剽悍到了极处的金兵相比。 如此一来,自己这次军事计划无疑是送死,不但这一千士卒的性命要被他王慎断送,就连他本人也会输光手上所有的本钱。 所以,从战斗一开始,王慎虽说装着镇定模样立在中军大旗下,其实手心全是汗水。 现在看来,这些问题好象都不存在了。 刚开始,王慎就用快马抢占了山脊,接着又用神臂弓把坡上的契丹人赶了下去。 远程投松兵器零伤亡的战斗让新兵们心中的畏惧为之不存,接下来的短兵相接虽然打得残酷。可在军官的维持下,大家还是下意识地按照平时的训练站好阵事,记住自己身边是谁,然后相互配合按照军官的指令,奋力将长矛朝前刺去。 真实的战斗其实和平日里一样,也不用多想,反正平日怎么样,现在就怎么样。至于对伤亡的恐惧……他们更害怕军官的惩罚。 至于身边倒下的同伴,既然军官没有下令,就别管。 恍惚中,他们竟然忘记了,如果自己和同伴一样中了敌人的刀枪,也会痛,也会死。 除了执行命令,其他的都不重要。 是的,天大地大,军法最大。 军人就是要服从,服从,服从,抛弃所有的思想,把自己变成机器。 杀人的机器,战争的机器。 …… “我泗州军现在能够和这世上最强的军队之一打得有声有色,算是初步练成了,却也简单。”王慎心中喜悦,不禁用手轻轻摸着下巴,绷紧的身体松弛下来:“部队伤亡已经超过一成,阵形依旧稳如泰山。接下来,就开敌我双方谁能坚持,谁敢于付出巨大死伤坚持倒底不溃,谁就能获取最后的胜利。” 其实,王慎也把练兵这事看简单了。在古代,如《孙子兵法》《吴子兵法》、《六韬》一类的兵法,到处都有,花钱就能买一本日夜研读。但这种兵书也只是纲领性文字,并不实用。 真正有用的东西是士卒该如何训练,上战场后怎么排兵布阵,部队行军的时候该走什么路,后勤如何保障,军营该扎于何处又怎么扎,诸兵种该怎么配合……而此种种,你一个普通古人根本无从学习,除非你是家学渊源的将门子弟,或者百战还生从战场上积累经验。 不过,这些东西在讯息爆炸的现代社会都变成大路货了,随便找一个军史发烧友出来,人家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王慎并不知道自己所使用的这一套乃是先辈两千年战争经验的总结,脚下所立的是巨人的肩膀。 正当他在端详这前方的战斗时,身边有个怯生生的声音问:“道思,你确定这支敌人是金军?” 王慎回头看去,只见杜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立在自己身旁,定睛朝前望去。 在先前,那群卫州官吏被泗州营的士兵扶的扶,抬的抬弄到这里,一个个已是累得彻底瘫软了。也顾不得摆官员的架子,一个个白着脸,浑身颤抖。 战斗一起,他们就被眼前奔流的热血惊得彻底呆住,就那么瘫软在地,张大嘴巴想叫,却叫不出声来。 此刻,见泗州军顺利地抵挡住敌人的进攻,大家才好了些。 相比起其他人,杜束的胆子要大得多,此刻竟是一脸的好奇。 王慎点头:“不是金军又会是谁?” 杜束:“不对呀,金军乃是虎狼之师,可依我看,前面这飙人马好象不怎么样呀,道思你是不是弄错了?” 王慎指着前面敌人光秃秃的脑袋道:“你看那金钱鼠尾头发,不会错的。不过,你说得也对,这群人都是女真征发的契丹签军,并不是真正的女真。” “哦,原来是河北签军啊,难怪。”杜束立即放松下来,转头对众人道:“诸君不用担心,是契丹,不是女真老鞑子。他们人马也不多,打不过来的。” 王慎心中苦笑:好你个杜束,还真把契丹看轻了,真当人家是软柿子。否则,当年童贯的西军主力在北征的时候也不至于被人杀成尸山血海。我本以为,当初西军之所以败,是因为童贯指挥失误。今天从耶律马五部的战斗力来看,西军输得不冤。 我军八成以上都是新兵,能够和契丹精锐打得旗鼓相当,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这一个月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部队再训练一年,打上几场硬战,说不好一支无敌雄师就这么炼出来了。 有这样的勇士,某当在这片时空展翅翱翔。 想到这里,一股豪气从心头升起,竟是不可遏制。 突然,杜束低呼一声:“道思,糟糕了,部队快抵不住了。” 原来,就在他们说话的时,战局又发生了改变。 皮室军的加入,让胜利的天平向契丹人那边倾斜。 这支部队的前身乃是辽国皇帝的天子亲军,乃是契丹和奚人中一等一个勇士,这些年转战千里,战斗经验极其丰富。 他们都中都是又长又厚的大刀,在耶律马五的率领下,冒着如雨而来的弩箭,如同一块从山顶滚落而下的巨石,瞬间砸进泗州营的阵中。转眼,就将最前排的牌子手冲垮,手中的大刀在呐喊声中不住砍下。 泗州营毕竟都是新兵,打起仗了未免机械呆板,不外是列成阵势,按照军官的口令和中军旗鼓,按部就班战斗。突然间,这群悍不畏死的人浑身背箭的冲上来,即便你手中长矛刺中人家身体。他们还是不肯就这么倒下去,而是在临死前死死地抓着你的长矛,把你拖翻在地。 一时间,已经被千万双脚踏得稀烂的山坡上到处都是相互纠缠在一起满地乱滚的人影。而后面的皮室军却毫不怜惜地踩过尚未落气的同伴的身体,凶猛地朝前突破。 遭受到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泗州营的新兵们才猛地意识到,自己也是人,也一样会受伤,一样会死。 强烈的恐惧占据了心胸,队伍开始混乱了。 已经没有什么阵势,长矛手还在不住朝前乱刺,牌子手却不住后退,和枪手裹在一起。 至于最后面的弩手则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有人在胡乱射击,有人则在敌人靠来时慌乱地扔掉手中神臂弓,去抽挂在腰上的手刀。 “杀光宋狗,一口气冲进敌营!”耶律马五口中发出霹雳般的大吼,他一马当先冲进泗州军队伍里,一斧就砍开了一个宋军副都头的脑袋。不待那红红白白滚烫的浆液溅起,又回手将斧背狠狠地砸到另外一个对手的胸口上。肉眼可见,那人的胸甲瞬间瘪了下去。 待到烫得人血液沸腾的脑浆子淋到脸上,那两条人影才同时跌落在地。 尸体顺着山坡溜下去,一口气绊翻三个正在仰攻的契丹兵才停下来。 眼前,前番如同岩石般似是无法动摇的敌阵瞬间被皮室军这片激起的凶浪击垮,露出巨大的豁口。 所有的契丹军士兵都同时发出高亢的恍惚,从这个缺口锲入,手中刀枪劈头盖脸斩向已经呆滞的宋人头上。 兵刃到处,血肉横飞。 欢呼声,惨叫声,惊慌的歇斯底里的呐喊,兵器切入人体沉闷的响声,一刻不停。 火光闪烁,黑压压一片,好象到处都是契丹人。 已经有泗州军士兵开始不段后退,就快要移到中军帅旗下面了。 杜束一脸脸瞬间失去血色:“败了,败了,道思……道思……快派援兵啊!” “啊,快派援兵,王将军,快派援兵啊!”卫州官吏感受到死亡的威胁,同时大叫,目光落到背嵬军将士身上。 到现在,岳云手头那支背嵬军一直做为总预备队留在后面没动。 王慎的脸色变得郑重起来,老实说,手下的新兵能够在打老了仗的契丹精锐手下坚持到现在,他已经非常满意了。 但是,光靠满意,并不能取得这场战斗的胜利。 在战前,他也不是没有想到过部队会遇到困难。眼前的一幕,并不让他感觉惊讶。按照他的计划,先以主力正兵硬扛契丹人的进攻。岳云的背嵬士做为总预备队,做为奇兵,要在最后时刻使用。要等到双方僵持在一起,打到大家都没有气力时才会派出去,一锤定音。 实际上,对面的敌人也是留了预备队的,就是刚才投入战斗的皮室军。 只不过,皮室军的凶悍和耶律马五如此急噪地,却有点出乎王慎的意料。 那么,是不是现在就把预备队押上去? 王慎猛地举起手来。 见自己终于可以出动了,在旁边看得心痒难搔的岳云猛地跳起来:“将军,是不是该我们上了?” 其他背嵬士的身子也是一凛,身上的铁甲哗啦着响,所有人手上都是一紧,捏紧了长斧的斧柄,直捏得手背上的血管突突跳动。 王慎的手举了半天却死活也不落下去,良久,却软了下来:“再等等,再等等,生死存亡之战,谁能够承受巨大的死伤,会就能活下去。” 第88章 我只要胜利 岳云叫起来:“将军,形势已到最后,再不派背嵬士上,部队就要崩了!” 其他卫州官吏也乱七八糟大叫:“将军,快派援军啊,要完了,完了!” “到最后时候了吗?”王慎喃喃自语:“不到最后时刻,谁能知道呢?契丹人还有力气吗,如果我现在把总预备队投进去,却没有任何作用,反让背嵬军陷入乱战,那不是连仅有的反制手段都没了?” “我该做何决断?” 冷兵器战争的壮丽和残酷对于王慎来说并不陌生,他已经经历过平原镇和安河两场血战。在现代世界,从好莱坞大片和战争记录片中也不知道看过多少,这基本的军事常识还是有的。 总预备队的使用,那是要等到敌人将最后一丝力量都投入战场之后,或者自己的部队将要彻底崩溃时。 纸上得来终觉浅,这个时机究竟该如何把握,却不是靠看电影电视,靠几场战斗就能知道的。 这次出击,不能早,早了毫无用处。也不能迟,迟了,大军已然崩,再将预备队派出去,不过是给敌人增加战果。 “我不能急,不能急,要相信自己的部队。” 这个时候,前方的部队已经开始朝后溃退了,都头汪大年已经被几个契丹兵围中,他手中的枪杆子已经折断了,只抽出手刀,发疯似地朝前砍去。每砍翻一个敌人,身上就要中上好几刀,转眼就变成了血葫芦。 他一边长啸,一边大叫:“将军,将军,援军过来顶一下,我手下的人马就要散了,伤亡已过百!” 声音盖住战场的喧嚣,远远传来。 王慎咬牙,对身边一个传令兵道:“把话传过去,汪大年,我不要你的伤亡数字,我只要你顶住。” 传令兵跑进人群,拍了拍前面士兵的肩膀:“带话过去,汪大年,我不要你的伤亡数字,我只要你顶住。” “传话,不要伤亡数字,只要顶住!” “顶住,顶住,顶住!” …… “败了,败了。”有几个新兵丢掉手中武器,尖叫着转身跑来。 一人动,百人人,转眼就是涌动的人头。 王慎面无表情:“陈达!” 陈达跑过来:“属下在!” “督战队,维持一下!” 一股寒流从所有人脊柱处生起,直冲天灵:王道思将军这是要执行战场记录,要杀人了……都是袍泽兄弟啊…… “叮”有流矢射来,射中陈达的左肩,从锁骨处穿了过去。 陈达疼得脸色都变了,他闷哼一声,用手一扯,羽箭带着一团肉出来。 他手一挥,手刀瞬间将一个溃兵的脑袋砍下来,大喊:“军法处,随我来!” 十来个督战队士兵冲上去,十几颗滚滚人头落下,满地乱滚。 血腥手段让溃兵又转过头去,红着眼再次投入战场。 陈达身上的铠甲已经脱了下来,赤裸着肩膀,裹伤的麻布已经变成了红色。 他右手提刀立在阵后,一脸狰狞,如同地狱里出来的恶魔。 仗打到这个时候,生生死死已经不重要了,反正是:向前,向前,向前,拼到最后一刻。 杜束的身体如风中残烛摇曳不停,话也说不囫囵了:“道思……道……我军排在最前头的士卒已经死得干净……他们……他们明知必死,为什么还会义无返顾向前冲……冲……呼,冲杀?” “魏武帝有云:凡人所以临坚阵而忘身,触白刃而不惮者,一则求荣名,二则贪重赏,三则畏刑罚,四则避祸难。非此数事,虽圣王不能劝其臣,慈父不能厉其子。明主深知其情,故赏必行,罚必信,使亲疏、贵贱、勇怯、贤愚,闻钟鼓之声,见旌旗之列,莫不奋激,竞赴敌场,岂厌久生而乐早死也?厉害悬于前,欲罢而不能耳。” “约之,今天有不少士卒会牺牲,但他们为国家为民族而死,重如泰山。你没上过战场,经历今日,你就不会害怕了。国难当头,你我皆须坚钢不可夺志。” “擂鼓,让士卒们向前压!” 说完话,他紧咬着有关,面庞棱角分明,目光中全是锐利的光芒。 那光芒落到远处的战场上,落到耶律马五身上。 激烈的战鼓响起来,震得空中的飞雪更乱。 耶律马五一身黑色厚实的铠甲,铁盔里面还戴着一顶貂帽。 长长的貂尾拖在脑后,被风吹得四下招摇,将粘在上面的人血甩在身边士兵的脸上。 也因为这个打扮,使他显得异常醒目。 不断有宋人的兵器朝他身上招呼,这使得他所着的铁甲已经烂了好几处,胸口的护心镜已经被人用长矛挑开,背上有一处的铁甲叶子还被人砍飞,露出一条长口。 还好,他贴身还穿了一件软甲,只受了些皮外伤。 血不住流,穿在里的衣服已经贴在皮肤上,湿漉漉叫人很不舒服。 但这并不让他有丝毫畏惧,相反,内心中却兴奋莫名其妙。 敌人确实强悍,那些宋人的营阵布得甚紧,一人倒下,立即就有人一人悍不畏死地上前补位。 虽然在皮室军的凶猛冲锋下,敌人承受不了巨大的死伤,有崩溃的迹象。可在督战队的维持下,他们又挥舞着兵器嗷嗷叫着转身扑来。 敌将在这么恶劣的情况下,竟然能稳住阵脚,今天我马五算是遇到硬手了,没错的,眼前这一千人就是杜充军中的精华,最后的大宋西军。 杀死这样的敌人才够味,杀光他们,宋人最后的勇气和骄傲就彻底被我踩在脚下来。 “皮室军,皮室军!” “大辽,大辽!” “有进无退!” 对面的宋人的牌子手又组成了一道盾牌矮墙,耶律马五如何肯等敌人的枪手在盾牌后面列成阵势将长矛如森林般刺来。 他发出一声沉闷的大吼,直吼得丹田中隐隐着疼。 对面那个宋人牌子手一呆,手中的盾牌竟被耶律马五一斧劈开。“咻”一支羽箭平射而出,直插进牌子手的小腹,只留短短一截在外面。 那人疼得蜷屈下身体,没入人潮中再也起不来。 放箭的是马五的亲卫,还没等他射出第二箭。就有一柄长枪投来,把他钉在地上。 投出这一枪的是一个浑身是血的十五六岁的青年宋军军官,他又接过一把长抢,端平了,喝一声朝前刺来。 枪尖擦着耶律马五的肩甲而过,刮出一丛火星,旋即又被冷风吹散。 马五“霍”一声砍断他的枪杆子,大斧在敌人胸口划出一条长长的裂痕。 那人将枪杆子劈头扔来,骂道:“狗鞑子!” 然后,胸口突然暴开,将一片血泊泼在耶律马五面上。 眼前殷红一片,竟是什么也看不见了。 “狗鞑子!” “汪都头阵亡了!” 对面的宋人同声大吼,红着眼睛扑上来。 在他们后面,神臂弓再次齐射,无差别地在人群中穿梭,顿时射倒一大片。 两军接触处,尸体垒起至少两尺,脚下全是滑腻的血泊,已经站不稳人了。 “宋狗,连自己人都射!” “疯了疯了!”耶律马五脸上的血还在不住流,那是那汪姓军官的血,又咸又辣:“冲上去,冲上去,杀光他们!” “咻咻”又是一片人倒下去。 一个宋军突然从腰上扯下一物,狠狠挥来。 “当”一声打在耶律马五的头盔上,直打得他眼冒金星。 但那人也因为用力过猛,手中武器弹上半空,虎口也裂开了。 耶律马五看得明白,却是一柄金瓜。 “没有力气也使这种兵器?”耶律马五正要一斧结果了敌人。 突然,在那使金瓜锤的敌人后面伸出来几只手将其扯了回去。 几柄长矛竖起,瞬间补上刚才因为汪姓军官阵亡而被打开的缺口。 有个敌军长矛手厉声大吼:“汪大年将军阵亡,我,副都头杨春接过我都指挥权,顶上去,除死方休。” “啊!”长长惨叫声传来,那个叫杨春的宋将面部中箭倒地。 另外一个长矛手继续大吼:“杨春阵亡,我,虞侯赵洪接过指挥权,顶上去,宁死不退!” 同样的声音在战场上响起。 “第一都第六队什将苟老实阵亡,我,副什将江山接管部队,杀!” “第三都,掌旗古尚洪阵亡,刘定一按照条例接管部队。刘定一今日战死于此!” “第四都,都虞侯孙陈阵亡,贾富贵接管过职司,贾富贵今日战死于此!” “第二都,第四队押官郝伟阵亡,王岳接管职司,王岳今日战死于此!”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多,到最后,几乎所有人都在大吼。 “海州吴寻,今日战死于此!” “开封成青,死与此!” “济南宫攀,死与此!” …… 契丹人开始慌乱了。 …… 泗州军中军大旗下,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已经呆住了,包括一直立在王慎身边的杜束。 突然间,他眼中有泪水流下来:“够了,够了,够了,道思,够了!” 王慎还是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眯缝着眼睛,任由被风吹的雪粒子强劲地打在他的脸上。 语气冰冷地不带一丝人类的感情:“再等等,再等等!” “还要等,还要等,你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呀?”杜束:“要死光了,这些可都是我大宋的热血男儿啊,将军,让背嵬军出击吧,求求你,求求你!” 王慎转过头来,淡淡道:“部队打光了不要紧,这是战争,若是连一点伤亡都承受不了,泗州军凭什么在这乱世生存?我只要长江,我只要建康,我只要胜利!” 第89章 背嵬军,出击 是的,我只要长江,我只要建康,我只要胜利。 王慎的脸已经被风雪吹得麻木了,仗打到现在,说是迟,那时快,其实也过不了不到四十来分钟,短促而激烈。 残酷、疯狂、血腥。 战鼓自擂响以来,就没有停过,一声高过一声。 心血也被这激烈之声震得沸腾了,燃烧了。 自建炎二年下半年以来,留守司丢掉开封,仓皇南逃;刘光世丢了淮西,跑去九江。 如今,宋军最大的两支野战军团已经兵无斗志。如果按照真实历史记载,这建康也会陷落。 一切的肇始,都因为留守司丢了这马家渡。今日战后,金兵还会发起一次偷袭。 然后,留守司全军崩溃。几万大军,被渡河的一千金兵打得全师尽没。 “杜充,庸碌小人;刘光世,豚犬尔。你们守不住长江,你们守不住建康,你们保护不了满城军民,守护不了江南百姓。那么,让我来!” “这钟山风雨又算得了什么,这将要倾覆的天穹,有我辈热血男儿,岂能就此倒塌?” …… 耶律马五的眼前还在一阵阵发黑,竟有些看不清楚了。 眼前全是影影绰绰的人影,全是扭曲的咬牙切齿的面容,战斗到现在,双方已经杀出血性来。 契丹人胜在身高力大,经验丰富。和手下这些百战精锐比起来,宋人的厮杀显得笨拙而呆板,一开始就处于下风。 不过,这些混帐东西彼此之间的配合却好,而且悍不畏死。一投入战场,就在军官的带领下奋不顾身地朝前扑来。也因为这样,宋军的低级军官伤亡极大。 问题是,如果换成别的宋人军队,如此大量的军官阵亡,部队早就崩溃了。可他们却偏偏还坚持到现在,都头死,副都头顶上。队长死,副队长顶上。转眼,最前排的敌人的军官就换了个遍。 看到那一张张坚定的面容,耶律马五心中突然有些慌乱:“什么时候宋人变得如此坚韧了,再这么下去,何时是个了局?” 没错,他可是宋朝西军的老对手了。不得不承认,陕西西军是非常难打的对手。那些宋朝最精锐的部队勇敢善战,装备精良,战术配合也好。不过,他们最大的问题是一鼓做气,再而竭,三而衰,简单说来就是不能经受哪怕一点挫折,不能经受巨大的死伤。 但凡部队的伤亡超过一成,士气就飞快衰落下去,最后陷入彻底崩溃。 眼前这支敌军的伤亡何止一成,但他们还是前赴后继扑上来,既不累,也不害怕。 通常是契丹勇士砍倒一个宋人的同时,身上就会被一根长矛刺中,这已经是纯粹的拼消耗了。因为船只有限,每次只能渡一千多人过河,兵力不足。再这么消耗下去,我手头这一千多契丹勇士用不了多久就能被耗干净了。 就算击溃这群西军杂种,可他们后面还有几万留守司的部队啊! 虽说现在杜充的大营还是火光冲天一团混乱,但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就恢复过来。真到那个时候,咱们这一路人马还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不行,不能再在这里停留了。冲过去,冲过去!”耶律马五放出一声长啸,一挥手中大斧。 可身体却是一虚,就朝旁边倒去。 身边,一个卫兵急忙扶住他:“都监,你怎么了?” “滚开,我没事!”深吸了一口气,耶律马五眼睛都红了。感觉脑子里开始疼起来,每摇一下脑袋,里面就仿佛有一个小球在骨碌骨碌地滚动。 想来刚才那个敌人的一金瓜让震伤了自己的脑子。 “没用的宋狗!”他一斧劈中一个敌人的胸膛,将其劈成两半,大声怪笑。 是的,没用的宋狗。如果你力气够大,刚才那一锤就该砸烂爷的脑袋,这一仗也不用打了。 鲜血四射,扑天盖地。 见主帅如此勇猛,其他契丹人也是士气大振,齐声大骂:“宋狗!” 对面,宋军也不甘示弱:“狗鞑子!” “南蛮子!” “辽狗受死!” 到处都是切齿的大吼。 …… 从战斗一打响到现在,中军旗下的王慎的目光就牢牢锁定阵中的耶律马五。 他已经射出出好几次冷箭,可惜一是隔得太远,根本无法瞄准,二是耶律马五身边都是铁甲卫士团团护着。 在这种情形下,再想使用远程狙杀已经没有任何可能。 此刻,见敌军大将身体一个趔趄,王慎心中一动,将右手高高举起。 “准备了!”岳云一凛,猛地挺直身体。 在他身后,背嵬士也同时一动,铠甲响亮铮鸣。 大风吹来,招展的大旗卷动空中雪粒。 王慎的手猛地捏紧,捏住一团雪雾。 有雪水顺着手腕流进袖口。 须臾,他手掌张开,合并如刀,狠狠朝前一斩:“岳云,目标敌左肋,背嵬军,出击!” 手头最后的力量放出去了。 这是泗州营自成军以来最险恶的一场战斗,是他王慎同命运的决战。 所谓决战就是下赌。 赌的是自己在这个乱世生存下去的资格,赌的是这一千袍泽弟兄的性命。 身后乃是深沉的而广阔的江南原野,是看不到一点光的黑暗,我已无路可退。 前进,王道思! 前进,泗州军! 前进,我汉家热血男儿! 第90章 无计 杜充的中军节帐距离码头还有四里路,虽然快马跑过去也就是一柱香的工夫。可现在营中乱成一团,到处都是呐喊声,甚至还传来炸营士兵相互砍杀时的金铁交鸣和惨叫。 远处火光中,一队队溃兵跑过来又跑过去,宛若末日降临时的场景,根本收束不了。 杜充的节帐极大,非常醒目,里面铺着猩红色的地摊,紫檀木制成的什物在火光中熠熠生辉,映照着一张张惊恐的脸。 杜充这人在靖康时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沧州知府,为人也没有什么大的志向。 也是运气使然,金人入侵,他在陷在北方,无法逃到江南避祸,只能孤悬河北,做为仅存的朝廷官员,赶鸭子上架似地做了北京大名府留守。第二次开封之战,二帝被擒,大名府也守不住了。只得撤退去开封,做了宗泽的副手。 宗汝霖去世,杜充当仁不让地做了东京留守,掌管着宋朝最强大的野战军团。 可惜他这人庸碌无能,又残忍好杀,搞得留守司将帅离心,最后更是被内讧的部队赶到了建康,而留守司部队到现在也是士气丧尽,军无斗志。 丧师失地,按照大宋朝的规矩,肯定会被罢官免职,流放南方烟瘴之地。 到建康之后,他惶惶不安的同时,又心有不甘。 自己的本事自己清楚,他虽然是进士出身,可无论是治军还是治民都是两眼一抹黑。如果在太平年月,他这样的人一个知府到头了。但宋军战事一起,好风借力,竟然一路将他推到留守司留守的高位。 掌管着千军万马,一声令下,整个中原都要打个哆嗦,回想起来,直如一场梦境。 原来,这权力的滋味竟然是如此美味。一但曾经拥有,又如何肯放松。 说来也怪,在世人皆曰可杀的时候,官家不但没有丝毫的责怪,依旧任命自己掌管整个江淮地区的军队,做建康留守,还升任右相,只差一步就倒了人臣所能到达的仕途颠峰,圣恩不可谓不厚。 在清醒之后,杜充也知道,自己能够有今天这样的地位,道理很简单:杜某以前不过是一个地方小官,在朝野也没有任何势力,再加上现在声名狼籍,让官家非常放心。官家能够把自己提拔到高位,如果他愿意,一纸诏书下来就能轻易让自己跌落谷底,且不会有任何后患。这就是所谓的天子的御下手段,帝王心术啊! “完了,彻底完了!” 杜充瘫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地看着节帐中跑来跑去的扈从。有人正在收拾行装,又有人大声地对着传令兵喊着什么,帐里的嗡嗡声和外面连天喧嚣混成一片,却是什么也听不清楚了。 有一个公事在他身边不住搓着手:“相公,相公,各部建制已经乱成一团,士卒们相互践踏、攻衅,已有死伤,不到天明恢复不过来。已经派不出一支部队去码头,快想办法呀,相公,相公……” 杜充喃喃道:“联络不上吗,某又能有什么办法,又能有什么办法?” 是啊,金军一渡过江来,大营就乱成一团。当下,各军统治都跑回去掌握部队,看能不能组织起人马朝码头反扑。可到现在,他们竟是一去不复返,看来也是无发可想。 另外一个扈从带着哭音:“相公,快退吧,码头离节帐实在太近,说话间金人就要杀过来,再迟就来不及了。” “对对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退回建康城,依托石头城的城墙,或许还能守住。” 其他扈从也都被外面的混乱吓白了脸,纷纷进言。 “退回建康,退回去做什么?”杜充突然怒了,猛地直起身子:“大军溃了,光靠王燮的两万杂兵守得住那么大一座城池?我不走,我不走,传我命令,各部朝码头反攻。违我军令者,杀!” 是的,不能退,一退,军队就散了,建康也保不住。 某已经丢了开封和河南一地,如果这次再丢了建康,只怕官家也会放弃我的。到时候,别说流放了,只怕某的人头也是难保。朝中大员们见我这个新人在几年之内就进政事堂掌印,早就眼红眼绿,他们能放过我杜充吗? 今日若退,那才是天下之大再无我杜某人容身之地了。 的确,在真实的历史上,杜充丢了建康,至于女真主力从容渡江,江南一地被战火烧成白地,后果非常严重。 杜充也自知道赵构不会饶了自己,朝廷的官员们也不会放过自己,为了保命,将心一横,投降兀术做了汉奸。 今日大军乱成一团的后果,他这个好弄权势之人自然知道其中的厉害。 此刻若逃,那就是彻底放弃所有的前程,甚至是放弃自己的生命。 几个扈从可管不了那么多,几个人互相对了个眼色,同时冲上去,簇拥着杜充就要走。 正在这个时候,一条高大的人影从帐外冲进来,正是统治官郭仲荀。 他将众随从驱开,叫道:“相公,码头那边好象是顶住了。” “顶住了?”杜充一呆:“是不是其他统治官带了援军过去?” 郭仲荀摇头苦笑:“这军中已经乱成一团,大家纵有三头六臂,也整顿不下来。方才我也是忙了半天,却是没能收拢一兵一卒,其他人想必也是如此。这部队……人心已经散了……属下听那头溃下来的兵卒说码头上有一彪人马正在和金军厮杀,好象是维持住了。也就顾不得许多,忙跑来见相公。” 说到这里,他的面色焦急起来:“相公,据说那一路人马人数也不多,也就一军左右,怕是顶不了多久,你还是快想法子派兵过去支援吧,不要让那些好汉的血白流。” 杜充突然愤怒起来:“援军援军,你看看这外面都乱成什么样子了,某哪里还能派出一兵一卒,现在出去一个一个揪着他们的领子朝码头拉吗?只怕还没走到地头,他们又逃了。这些贼配军的秉性某最清楚不过,真惹恼了他们,说不定还真被他们给砍杀了。” 声嘶力竭的骂了一通,他的情绪才平稳了许多:“快,快,快,让斥候去给西面的陈淬中军下令,让他派援兵过来。” “没用了。”郭仲荀一脸的颓丧:“他那边也乱了,先前属下从高处朝那头望去,中军大营中也是火光冲天,他们的溃兵已经跑到咱们这边了,想来陈统制官也收束不了部队。” “陈淬无能,该杀,该杀!”杜充气得脸都青了,巨大的失望让他仿佛从高空落下,重重摔在地面。胸中有无边的杀意腾起:“传我命令,明日一早将陈淬父子军法从事,将透露取了,送到留守司行辕。” 话虽然这么说,他心中却是一片冰凉。 金军的剽悍凶猛在座各位都是见识过的,就算码头那边有一军部队抵住敌人的攻击,只怕也坚持不了多久。 到时候,大家都要完蛋,还怎么取陈淬父子那对狗东西的脑袋? “怎么办,现在可怎么办才好呀?”帐中留守司的官吏们急得直跺脚。 一个官员提议:“杜相公,码头那边绝对顶不了多久,说不好下一刻就崩溃了。咱们这里可以说已经没有任何手段,可否,可否……” 杜充怒道:“有话就说,别吞吞吐吐。” 那人道:“相公可否下一道手令,命金陵城中的王燮立即带了后军过来支援,有他两万人马,这战局说不定还能稳住。” “来得及吗,来得及吗?”杜充气叫到:“金陵距此百里,大军开拔,没两日如何走得到?再说了,王燮手下人马虽多,可都是废物,抵得了什么用?” 是的,王燮的后军本是官家的禁军。禁军是什么德行,大家都知道。 军中皆是勋贵和无行浪荡子,这些人以前太平年月的时候也就挂了个名领饷,每月发钱的时候才跑到军营里露一次面。从开封道到南方之后,又收拢了不少溃兵,军纪散漫败坏到极点。 要想让他们飞奔百里到马家渡,只怕一出城,队伍就散得满天满地都是。 况且,王燮也未必听他杜充的指挥。 因此,这次战役,杜充就将后军放在城里不管,权当他们不存在。也没指望他们能派上用处,只要保护好大军的粮道,维持好地方秩序就可以了。 郭仲荀挥手示意那个官员退下,低声对杜充道:“相公,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只能等。” “等,你这是什么话,等死吗?” 他颓然坐在椅子上。 郭仲荀叹息:“也只能等,等到天明了。天一亮,或许还能收拢一些军士。相公,属下这就下去整顿部队,希望码头那边能够坚持到那个时候。实在不行,末将就战死于此,将这一腔子热报效国家就是了。” 杜充:“也只有如此了,不过,这么坐以待毙却不行。” 郭仲荀一咬牙:“相公放心,我再去收拢一些军士。就算只有百人,十人,也要去码头。那边,因为伤亡不少,绝对不能叫他们的牺牲变得毫无价值。” 正在这个时候,又有一个军官冲进来:“恩相,恩相,出大事了?” 来的也是一个统制官,郭仲荀见他满面惊恐,心中咯噔一声,喝问:“颜孝恭,你不在外面整顿人马,又派来做甚?” “糟糕了,糟糕了,恩相,郭殿帅,戚方……戚方那贼子反了。” “什么?”杜充和郭仲荀同声大叫。 颜孝恭:“金人渡江夜袭,营中乱起,戚方恨恩相对他行军法,就裹了前军主力反了。我好不容易聚拢了千余人,见他要走,却劝,反被他以兵杀散,恩相,快想办法呀!” 杜充想说些什么,但一身却软得不成。还能想什么办法,戚方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前军统制,掌管留守司前军精锐。想不到这鸟人罔顾我的恩义,贪生怕死,在关键时刻竟然逃了。 此贼,此贼……此贼这一反,我军精锐尽失,那才是真的完了。 杜充却不知道,在真实的历史上,戚方在建康陷落之后,领着留守司前军精锐脱离宋军,在江南四下抄掠,成为南方匪患中最强的几股贼军之一。后来,岳飞与张俊奉命讨伐,被岳飞战败后投降张俊,成为张俊的部将。 此人心胸狭窄,为人凶横。今天差点被杜充以军法砍下脑袋,又吃了一顿军棍,心中七恨。见金军来袭,立即带上亲军反了。 他这一反,留守司战斗最强的前军已经变成一盘散沙,再恢复不了。 杜充瘫坐在椅子上,额头全是黄豆大的冷汗。 郭仲荀心中一片冰寒,他朝杜充拱了拱手:“相公,属下去了。” 出了节帐,迎面就是腾腾热气扑面而来,眼前到出都在燃烧,空气在热浪中翻滚扭曲,犹如炎夏。 眼前已经没有多少人,混乱的溃军已经逃出大营,撒落在方面几十里地的范围之内。 郭仲荀看了看远处的码头,喃喃道:“也不知道是哪一部的好汉子,定然是军中的骨干精锐。那是我西军最后的骨血,难道今日就要同大家一道尽丧于此吗?贼老天,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这么对我们大宋啊?” 他抽出刀来,一边跑,一边将遇到的士兵扯到自己身边:“跟我来,跟我来!” 第91章 不依剧本表演的历史 夜色正浓,大江奔流。 长江在流到马家渡这一段时,江面变得狭窄,可说来也怪,江水却更平缓了些。 此刻,立在北岸,耳朵只“哗哗”轻柔的流水声。相反,对岸那边的宋军大营却是一片混乱,有人声鼎沸嘈杂顺着风远远传来。同时,无数的火光冲天而起,照得南方如同一片地狱火海。 在北岸的码头上,出乎所有人意料,这里竟然还停了二十条大船,有浑身铠甲的士卒牵着战马,沿着搭到码头上的跳板,整齐有序登船。 战马愤怒长嘶,跳板因为吃重微微向下弯曲。 在码头上方的山丘顶上,两条人影被夜色勾勒出高大的剪影。 二人一高一矮,都极是雄壮。 “兀术,看样子马五干得不错呀,宋人的前军、中军老营都已经乱成一团,说不好都已经被耶律马五给打穿了,下一步是不是该把咱派过去了。再去过江,肉都被耶律家的崽子们吃光了,俺们却是连一口汤也捞不着喝。” 说话的这个矮个子宽肩厚背,壮实得跟水桶一样。和其他女真人一样,他剃着光秃秃的脑袋,只在脑后结了几条小辫。大约是这一个月来军务实在繁忙,剃光的脑门上生出了一寸长的头发茬子,再加上他腮帮子的络腮胡,这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毛茸茸的甚是猛恶。 被他唤着兀术的那个高个和凶猛的矮个女真大将不同,虽然皮肤黝黑,却五官标准,轮廓分明,显得甚是英俊。没错,此人就是金国四太子,曾经和完颜宗望一起领军攻打开封,俘虏二帝,灭亡北宋的金军名帅完颜宗弼。 和其他女真人说起话来声如雷霆,像是跟人吵架不同,兀术的声音显得慢条斯理,吐字也非常清晰,一张口竟是标准的燕京口音:“拔离速,马五不过一千人,且都是步卒。你看宋人前军和中军两座大营相距十来里,他脚下又没有长毛,怎么可能冲那么快。应该是宋军中军见前军遇袭,也跟着炸了营。毕竟,前军是杜充的行辕所在。行辕一乱,群龙无首。” “龙……我看杜充就是一条虫子。嘿嘿,当初在东京,他连手下的几个河北土豪的乱军都打不过,又算是什么龙?”叫拔离速这人大声冷笑。 没错,他就是完颜拔离速,管勾太原府路兵马事,女真南侵东路军副统帅。 是金国初年女真如云名将中最闪亮的人物之一。 他今年四十出头,已经参加过金灭辽国之战,宋金太原之战,围攻东京汴梁之战。四十岁,正是一个人体能、武艺、经验和精力的最颠峰,就如同流星般崛起的正如日中天的女真。 “兀术,我已经在这里喝了一夜的河风,俺也该过去凑个热闹了。” 兀术想了想,却道:“也是,是该过河,这边的天亮得早,在过得片刻,就是天明。等到白天,宋人回过神来,重新整顿好队伍,那就不好玩了。要不……还是我亲自率军直扑宋人中军吧?宋人留守司中军统制陈淬也是个人物,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听到话,拨离速就红了眼,骂道:“兀术,你这是什么话,是看不上俺?” “嘿嘿,老子打过的仗可比你多。当年在太原的时候,某跟着银术可,在那里跟小种兜圈子,杀得西军尸积如山。那可时候,你在哪里,不也在东京大帐里享福。说起使用骑兵,哼,不是自夸,除了银可术,老子还没有服过谁。今天过河以轻骑袭营,也只能是我,谁敢不服?你说这话纯粹就是看不起人,如果换成往日,咱可是要跟你动刀子的。” 听到他这一通大骂,兀术却不生气,反一脸温和:“你和银术可两兄弟在山西打得漂亮,咱们可都是服气的,又何须如此。只不过,你为人冲动,怕就怕这一战会有变数。我们手头就这几十条船,只能一点一点将军马运过江去。哎,添油战术乃是兵家大忌。若是此战有事,以后就再没机会拿下建康了。如此至关紧要,我如何能不小心又小心。” “你这是怕我兵力不足?”拔离速大声冷笑:“马五那里有一千人,是是是,契丹汉儿懦弱,是派不上用场。可别忘了,我这里还有五百骑。兀术,你睁开眼睛看看对岸。” 他粗壮的胳膊举起,指向南方:“那边,宋狗已经乱成一团。就算他们没有炸营,总兵力也不过三万,还能比得上当年咱们打的灭辽之战。” “当初,辽人十万,而我女真只有四千不到的勇士,不也灭了辽国?兀术你现在又有什么好担心的,还是不愿意将这队拐子马交给我使,怕被我拐了去?嘿嘿,我倒忘了,这可是你的私兵,你的心头肉。” “拔离速,你说的是什么话?什么叫我的私兵,这是我大金的兵。”见拔离速怒气冲冲模样,兀术眉头一皱,喝道:“我女真自起兵以来从来没有打过这种仗,仔细一些总是好的。自我等上战场以来,有快马铁骑在手,什么时候打,在什么地方打,打谁,可都由着咱们说了算。但在今日,这一切都不由我等选择。这江南一地也是邪门,某心中总有些不安,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总归要亲自过去看看才安心。” 说出这话的时候,兀术将身体一挺,再不复先前那谦和模样。一股剽悍之气从身上生起,这个时候的他尽显一军统帅的气魄。 完颜拔离速大大咧咧道:“是是是,这种受到地形限制,不能一口气将所有军力押上去的仗打起来就好象被人缚住了手脚,是他娘的有点叫人烦心,可你也是想多了,对岸的宋狗已经炸营,翻不了天的。这南下以来就没正经打过几仗,我骨子都快闲疼了,你再不让我上,休怪老子翻脸。” 兀术见他执意要去,转念一想,自己乃是大军统帅,披甲冲锋陷阵确实不妥。只得微微一笑,点头:“也罢,那我就不多说了。” 拔离速大喜:“好,你就等着俺把杜充的狗头扭给你吧?” 说罢,就要下去。 兀术又一把拉住他,叮嘱:“拔离速,我这眼皮跳得厉害。你现在逆水而上,船行得也快不了。等下到去打留守司中军得快,一口气把他们老营打穿,把中军的溃卒朝前军那边撵,不要恋战。记住了,这一战必须要快。等到宋人大军彻底崩溃,宋狗的人头有得你砍。” 拔离速一耸肩,将兀术的手撞开,喝道:“兀术,你怎么婆婆妈妈的不爽利,这仗该怎么打,老子不比你更清楚。” “好好好,我就在这里等着。” 上了船之后,拔离速心中大为不快,他站在船头,不断挥手。 五百骑兵同时划动船桨,二十条大船吃力地朝长江上游移动。 二十条大船,每船二十来个女真骑兵,外带二十匹骏马。为了减轻吃重,所有的骑兵都将扎甲留在大营里,身上只穿了一件薄皮甲。身上的武器也减到最少,只一张弓,一壶箭,一把刀和一柄长兵器。 即便这样,船还是深深吃水,江水都没到船舷了。士卒们每划一次船桨,就有浪花拍上来,拍到大家身上。 转眼,所有人都一身津湿,水淋淋在夜色中闪闪发光。 逆水行船,又不习水行,这一路行去,却是无比艰难。 有沉重的呼吸从队伍中传来,女真骑兵们都大张着嘴,将一口接一口白气喷向空中。 但至始至终,却没有人说一句话。就连船上的战马也紧闭着嘴,轻轻抖着棕毛和尾巴上的水滴。 对岸,火光冲天,杀声、喧嚣声冲天而起,就有士卒忍不住将头一侧定睛看去。 “扑通”就有人不小心跌下水去,发出一声惨叫。 立即有有人乱糟糟伸出手去想拉,船打横了,要顺水朝下飘。 拔离速喝道:“不要救,快快快!”他抢过一把船桨,刺进水中,用尽全身力气一拨,身上的肌肉坟起,身上的衣服仿佛要被撑得爆开,这条大船竟被他划得掉过头来。 “一刻也不等耽搁。”他的声音在宽阔的江面上回荡。 而那个落水的士兵先前还在水中大声呼救,转眼,身上的衣裳和铠甲吃水,就慢慢地沉了下去,显然是再也活不成了。 江面已经被大火映红,看到水中那冒起来又沉下去的脑袋和双臂,却是如此的惊心动魄。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拔离速两条手臂因为用力划桨变得又硬又酸。 同时,头发、衣裳也被江水彻底浸透。可是,他身上却热得厉害,整个人都仿佛要燃烧了。 “光当……咕咕……”突然,船猛地一顿,船底好象撞到什么,接着就在巨大的惯性下朝前滑行。 这使得船上的士兵们同时朝前扑去,五百匹战马发出兴奋的长嘶。 “到了,到了!” “拔离速,宋狗中军大营!” 有士兵大声呐喊:“马家渡上渡口!” 完颜拔离速直起身子朝前看去,眼前是一片火光冲天,人影纷乱的军营。 没错,这里就是马家渡的上渡口。因为已经有很多年没人使用,长江流经这处时所带来的泥沙淤积,在营前形成一片长长的浅水滩涂,船狠狠搁浅了。 士兵们纷纷跳下水去,用力推动战船,却如何推得动。 见江水只没到他们的胸口,拔离速哈哈一笑,猛地翻身上马:“驾!” 愤怒的战马从船上跃进水中,卷起一团水花。 “不用费那劲了,弃船,发起冲锋,必胜,必胜!” 他用尽全身力气呐喊。 船上的士兵纷纷上马,也跟着跳下水,奋力朝岸上扑去。 长长的浅水滩涂,连天浑浊巨浪。 五百骑如电前冲,宛如从深渊里突然跃出的恶魔。 …… 在真实的历史上,建康马家渡之战,杜充先是听说金军李成部抵达长江北安,兵马疲乏,士气不振,以为有便宜可占,于是就令留守司主力全进渡江决战,想要吃掉这股敌人。 却不想李成军极为顽强,战事陷入焦着。 到下午的时候,兀术带主力赶到,击溃宋军。 仓皇渡江逃走的宋将二十条大船丢在了北岸,靠着这些船只,女真人先是以一部渡将攻击马家渡。宋将王民、张超占据码头高地的有利地形,以神臂弓押阵,大量杀伤敌人。 二十条战船一次只能运送一千人马,金军兵力不足,受到打击之后,只得黯然撤退。 接下来几日,金人不断进攻,宋军也派出战船和敌水战,小有战果,倒是将马家渡守住了。没有办法,金军只得做出要假装撤退的样子,宋军被兀术骗过,防守松懈,金军间谍得知南宋军队无备,在晚上乃乘二十艘船渡过马家渡夜袭,留守司军队大溃。 靠着这渡河的一千部队,女真又在野战中击溃宋军大队。 于是,杜充逃跑,王燮不战而退,建康陷落。 堂堂五万留守司军队竟然让一千女真人打得失魂落魄,可见这一时期的宋军在经过开封内讧和从千里大撤退后已经烂到何等程度。 和真实的历史比起来,在这一时空,建康形势更加恶劣。 首先,留守司主力过江之后遇到的是耶律马五,不但兀术主力赶到就被契丹人彻底打崩。丢在北岸的战船不是历史上的二十艘,而是翻了一番。 而兀术在今晚的夜袭中更是兵分两路,一路由耶律马五率一千步卒进攻马家渡下渡口杜充所在的前军,另外一路则更是有完颜拔离速这个悍将率五百拐子马攻打上渡口的留守司中军。女真兵力增加了五百不说,还都是军中最最精锐的拐子马。 历史的已经不按旧剧本来表演了,而正在下渡口鏖战的王慎并不知道马家渡其实有上下两个渡口,并不知道金军手头的船只比史书上记载的更多。 此刻的他已经将最后的预备队都押上去了。 第92章 不屈 马家渡下渡口,留守司前军大营,码头。 听到王慎出击的命令之后,岳云知道最后的决战到来了。站在军旗下立了一夜,看到士卒们前前面浴血奋战,看到一个个袍泽弟兄大叫着倒在血泊里,他的眼眶都瞪得快要裂开了,只恨不得立即冲上去,将手中的大斧狠狠劈在契丹狗的脑袋上。 可是,王道思竟然这么沉得住气,一直不肯将背嵬士派出去。 眼见着前方的泗州军阵线已经散乱,说不好下一刻就会坚持不住。咱们在这里等,又等到何时,别等到无力回天的时候啊! 终于,终于可以出击了。 岳云惊喜地大叫一声,拔出大斧,率先冲了出去。 这群身着重铠,手执大斧,魁梧如牛的勇士迂回了半圈,如同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契丹人的软肋上。 没有呐喊,只有大斧砍在人身上沉闷的声响,其中还间夹着斧刃在铁甲叶上刮过的锐响。刹那间,契丹人高亢的惨叫响起。 鏖战了半夜,又是如此惨烈的厮杀,可以说,整个山坡的每一寸土地都被人血浸透了。飞快挥舞着手中的兵器,手臂也变得酸软,胸膛剧烈起伏,肺中就好象有火在燃烧,双方士卒的体力都到崩溃的边沿。 突然,有这么一群养精蓄锐的甲士加入战场,胜利的天平不可避免地向泗州军倾斜,契丹人混乱了。 岳云今年不过十二岁,过完年也才十三,在现代社会也不过是一个大孩子。可此刻的他全身披挂,魁梧得如同一尊铁塔,一头蛮熊。 他一马当先地冲进敌群,手中大斧不分青红皂白乱砍。这个时候,他一身神力才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几乎没有人是他一合之敌,在沉重的大斧下,刀来刀折,枪挡枪断,一个接一个契丹人被他直接砍开身体,破碎的内脏和鲜血喷得满天都是。 在这连天血浪中,岳云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任凭血水顺着自己头盔瀑布一样往下淋:“滚开,滚开,挡我者死!” 血标进他口里,将雪白的牙齿染红,但眼睛却绿油油的亮着。 这一头正在进食的雄狮。 鼓声还在响,长长的螺号吹奏,这是冲锋的号令。 已经有些乱的泗州军牌子手和长矛手以及换上手刀和契丹人肉搏的弩手见背嵬军杀到,士气大振,疯狂地向坡下俯冲。他们手中的刀子上已满是缺口,有的人枪杆子也折断了,就将已经不能使用的兵器往地上一扔,抱着敌人就骨碌碌地朝坡下滚。 不愧是皮室军,这些亡家灭国后仅存的精锐虽乱,但还没有马上崩溃,而是一步步后退,试图和泗州军拉开一点距离,收缩阵线。就好像是打出一拳时,手臂又回缩蓄力。 但是,他们拦腰被岳云缠住,这一撤,就不可收拾了。 契丹人人大吼,三五成群靠在一起,奋力死斗。 “大宋,大宋!”敌人在负隅顽抗,在咬牙坚持,如果不出意外,这一仗他们要输了。泗州军齐声大喊,声震原野。 有士卒唰一把扯掉身上已被砍得稀烂的铠甲,赤裸着黝黑的胸膛,提着兵器咬牙切齿扑上去。没有了这些碍事的东西,他们的动作分外敏捷。很快,队伍中就出现了许多不屈的黑魂。 “大宋,大宋!”武陀的大斧在劈进一个敌人的胸膛之后竟被卡在里面,急切中拔不出来。他松开手,一脚将敌人的尸体踢飞。顺手抽出一柄骨朵,“当”一声砸在一面盾牌上。 好个武陀,这一锤力气如此之大,竟将敌人砸得直接跌落在地上。 武陀也懒得理睬,又一挥。骨朵抽中第三个敌人的下巴,雪白的牙齿和着舌头飞上空中。 “跟上,跟上!”他左手拉着已经软得不能走路的吴宪法向前冲锋。 “受伤……我受伤了吗?”吴宪法惊惶的目光在自己身体上搜索,扎甲上已经染满了血,也不知道是谁的。 从战斗一开始,他就被这无边的杀戮被这残酷的战场惊呆了。口中干得生痛,心脏跳得要从嘴里跳出来,而身上却是没有半点力气。 他在以前是个街头混混,打架斗殴的事情可没少干,也被少被人打得头破血流。原本以为上战场杀敌和打架也没什么两样,不外是红刀子进,白刀子出。 可今夜,他才知道错了。 原来,这打仗是要死人的,而且还死得这么快,这么简单。 街头斗殴,对手的双方虽然都竭力装出一副凶恶要杀人满面的架势,其实下手的时候都有分寸,尽量避开对方的要害。不然,可是要吃官司的。 可就在今天晚上,就在眼前,却没有那么多花巧。敌我双方都抱着一个心思,手中兵器直接朝对方致命部位招呼,务必在最短的时间内杀死敌人。 只见,一个照面,双方最前排的士兵就哗啦哗啦惨叫着倒地,死得就好象秋天里的苍蝇,那么轻易,那么没有价值。 不不不,大家都是牛羊,屠场里待宰的牛羊。 天地不仁,天地无情,又何曾仁过? 吴宪法想叫,可张开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同时,跨下有热热的液体淋漓而下。 直到出击的命令下来,他还是处于懵懂之中。 眼前的景物扭曲了,变得如此怪诞。耳朵里再听不到声音,身边都是一张张张大嘴巴扭曲的面容,是挥舞的兵器。刀子砍中人体的瞬间,铠甲无声翻开,里面的皮肉无声翻开,红色血液无声标出,死亡或者受到的士兵无声倒地…… 真是一场幻梦啊,早知道,饿死也不当兵了。 泪水扑簌落下。 “咻!”破空声射来,射中武陀的左小腿,箭头血淋淋地从脚肚子戳出来。 就在这个瞬间,听力又回来了。 只见武陀好象没有任何感觉似地,依旧朝前推进,直到被插在脚上的羽箭绊了一下,他才皱了皱眉头,停下来,一把扯出箭来,“啪”一声折断了。 剧痛袭来,这使得武陀嘴角一歪,抽了口冷气:“走走走,快走。”这一痛,他的力气泻了,连拉了几下,竟扯不动吴宪法。 旁边,一个背嵬军士兵骂道:“武娘子,你他娘堵在这里做甚,前进,前进。直娘贼,吴宪法好象怂了!姓吴的,我入你娘,弟兄们在前头拼命,你他妈却软成这样,老子砍死你!” 在后面,军法官陈达的督战队也投入了最后的总攻,他一边挥舞着手中的朴刀,一边大声呐喊:“冲上去,冲上去,遇敌不前者,斩!临阵退缩者,斩!” 刀子就举起来,欲向吴宪法脖子上砍去。 “走!”武陀也不知道那里来的力气,虎吼一声拉动吴宪法的身体,高声大喊:“背嵬军第三队押官吴宪法……受伤,军士武陀接管部队,冲上去,把鞑子赶进江里去!” 他中的骨朵在抽中一个敌人的身体之后,虎口终于裂开。扔掉铁锤,又拔出手刀。雪亮的刀光闪过,直切入一个手中短刀将要刺中吴宪法的契丹人的上半身,硬生生将半截躯体砍了下来。 手刀也被带落在地。 武陀又伸手把吴宪法腰中的刀子抽出来,“借用一下,不要怕,要想活,就冲上去,杀光鞑子。小岳将军说了,战场上,越怕越出鬼!” 从发起冲锋到现在,武陀凭借着强悍的身体和一身巨力,也不知道杀了多少契丹人。 这个时候的他身上的血污已经凝结了,东一块,西一块,如同红色的豆腐。 吴宪法还在哭:“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兄弟!”这个时候他才明白,打架,武陀打不过他。可是真若生死相搏,这个大仇家随时都能像捏蚂蚁似地捏死自己。 “你他妈少说这些没用的,你我之间的事情俺可没工夫跟你算。上去,冲上去!”武陀双眼赤红,手一用力,将吴宪法拉得朝前扔过去。 眼前是契丹人兵器的闪光,吴宪法大声尖叫着,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手中的大斧毫无章法歇斯底里地朝前乱砍。 “对了对了,就是这么干的,这就是打仗,这就是杀人。大宋,大宋!”武陀惊喜地高声长啸,奔跑的脚步飞溅起层层浪花。 原来,在背嵬军不要命的冲锋下,契丹人竟然就这么一步步地被泗州军赶下山坡,赶到河边。 战斗终于要到结束的时候了,再岳云等人如同野牛的撞击下,契丹人的防线再没有组织起来,彻底崩溃。 耶律马五眼前一片红色,只有兵器铠甲那冰凉的寒光和喷飞的人血。 一个接一个契丹勇士被这片寒光吞噬,永远地倒在这潮湿冰冷的江南土地上。 已经有契丹士兵跑上战船,但宋军还不肯罢追了上来。两军在船只和码头之间狭窄的跳板上挤成一团,咬牙搏斗。 “狗鞑子!” “契丹野种!” “南蛮!” “宋狗!” 连天的叫骂声,虽然口音不一,却都是汉话。 一个接一个人从跳板上跌落而下,消失在浅水里,再也站不起来了。 火把一支接一支扔上船去,依旧有两条船燃烧起来,热浪翻卷,雪粒子还未落地就化为雨霖在大风和烟雾中飘飞。 多少年,多少年了,除了燕京陷落时我大辽灭国之战,我等还从来没有打多这么苦的仗。 眼前这群敌人还是高粱河、白沟河、太原、东京那一触即溃的宋狗吗? 西军,这就是真正的西军吗? 不能就这么失败,不能,我军下一波援军应该要到了,坚持,坚持住! 想让我输,没那么容易! 第93章 可敢战乎 鏖战半夜,耶律马五也不知道使坏了几件兵器。此刻,他手中提着一把屈刀,大喊:“皮室军,向我靠拢,稳住阵形,反击,反击!” “契丹、奚、渤海的男儿们,你们忘记亡国灭种的仇恨了吗” 他在码头上来回奔跑,将一个接一个散乱的士兵扯到自己身边:“你是谁,你是谁,以前是谁的兵?” “我是契丹,我是耶律大石的兵。” “好好好,好得很,大石林牙的兵都是好汉。” “你是谁,以前是谁的人?” “我是奚人,萧干的兵。” “好好好,四军大王手下没有孬种。看看你们,看看你们现在的样子,呸,大石林牙和萧干见了,都替你们脸红。”耶律马五大声咆哮着:“跟我来,不要丢了咱们大辽的人!” 被他一通痛骂,契丹军人人面有愧色,强烈的愤怒让欲有逃跑的他们又转过身挥舞着兵器,向泗州军反击。 耶律马五一马当下,手中屈刀扫出一个大圈,将一队宋军逼开,又唰唰两刀将一个逼来的刀盾手砍翻。 血雨中抬头看去,敌人的中军大旗已经朝前移来。到处都是宋人的喊杀声:“大宋,大宋!” 还有人在高喊:“我泗州军,天下——” “第一!” 敌人的中军,敌人的统帅也过来了,正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手中有一把长长的掉刀。暗夜中,也看不清相貌。不过,那汉子身材好生挺拔。 这厮的箭术准头好生了得,先前好几次都几乎着了他的道儿。好在敌军军主的臂力好象不是太成,虽准,但不见远,只要小心提防,也没有大不了。 想起他射杀自己卫兵的那连珠三箭,仇恨涌上心头。 宰了他,战斗就结束了。 我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耶律马五一声大吼,正要上前。突然,先前被他砍倒在地那个刀盾手突然从地上跃起,浑身是血地抱住他,张口就朝他喉咙咬去。 耶律马五大惊,身体一用力将敌人甩开,手中屈刀一挥,于半空中将敌人斩为两截。 被他这么一阻,敌人新加入战场的那群铁甲士冲了过来,几把大斧围着他一通乱砍。 好个耶律马五,手中屈刀舞成一个半圆,当当几声将袭来的战斧荡开。 正要此势而进,突然,一柄大刀当胸砍来。 他刀柄一横,只觉得胸口一热,腾腾腾退了几步,才定下身来。定睛看去,前面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将,正是敌人这队铁甲士的首领。 耶律马五被这么个小屁孩打退,心中又羞又气。正要扑上去,但心中突然一虚,气息竟是接不上。原来,他先前被人用金瓜击中头盔,脑袋受了震荡现在还有点晕,又鏖战了半夜,体能跟不上了。 战阵之场,所谓武艺全然用不上,要先杀死敌人靠的是力量和速度,容不得半点虚招,所谓狮子搏兔,当用全力。每一记使出去,都不能有所保留,如此一来,他就挺不住了。 “拳怕少壮,古人城不欺我!”遇到这种身如铁塔,天生神力,气血极旺的孩子,他这个四十出头的中年有麻烦了。 “保护都监!”皮室军士兵见耶律马五一个照面就吃了大亏,同时发出一声大吼,团团把主将护住。 “大宋,大宋!” “背嵬之士,有进无退!” “杀,杀,杀!” 宋人的铁甲士通红的着眼睛以身体承受着辽人手中兵器的砸、砍,使出以命换命的打法,不住向前。显然他们也看到耶律马五了,知道他是辽军的大将。 一个接一个契丹人被大斧砍倒,被敌人合身撞飞。 契丹军身上的铠甲在沉重的大斧下如同纸糊一般,被人一劈两段,耳边全是铠甲裂开时金属的脆响。 全身被扎甲包裹的宋人背嵬士势不可当。 岳云一马当先 不愧是军中第一力士,掉刀所向,人马俱碎。 憋了一晚上,作为总预备队被留在中军旗下,前方袍泽弟兄连天血肉已经彻底将这个小将激怒了。此时出击,胸口的郁闷尽数倾注在手中掉刀上,化为凶光四射,车轮般旋转的死亡之光。 一旦被他的刀光缠上,所有一切都被麻利到极处地一一从中劈开。 转眼,身前的皮室军护卫就被宋人背嵬士一扫而空。 岳云杀死一个敌人,长啸一声又扬起刀来。却见,那把长刀的刀刃上全是缺口,有的地方还卷曲如钩,上面还挂着几缕人肉。 但这不要紧,也不要换武器。在他的巨力之下,无论是刀枪剑棍,都会被当成大锤使用。一旦被它扫中,立时筋断骨折。 什么叫虎贲,什么叫十人敌,这就是! 耶律马五看得明白,刚才被宋军小将斩杀的那个皮室军士兵正是军中有名的力士,使的是三十斤重的大棍,身披两层重甲依旧箭步如飞。 但在刚才,敌人一刀斩来时,是被他用棍子架住了,但身体却是一晃,竟打了个趔趄,手也明显地软了下去。 也因为这致命的错误,使得他的胸膛瞬间被敌人用已经变钝的大刀瞬间扯开。 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是的,这种高烈度的战斗消耗实在太大。不但耶律五马,其他人也是歪歪斜斜,张大嘴不住喘息。或许下一刻,我契丹男儿就坚持不下去了。 死伤实在太大,牺牲已经超过两成,军队被宋人一步一步从山坡上赶下来,赶到码头上,现在又被赶到船上。 部队,彻底混乱,要输了。 这个念头一起,耶律心中颓丧,身上的力气流逝得更快。 宋军的鼙鼓还在不住地响着,在他们中军大旗下,敌人的军主又抽出弓来,“唰唰”地向前射击,准确地在人潮中找到契丹兵,并大声呐喊:“抢船,抢船!” “抢船,抢船!”黑压压的敌人从远处涌来,搅动着雪花争先恐后涌上跳板,将一支支火把雨点般扔上甲板。 巨大的战船在这成百上千的人潮冲击中,仿佛是滔天巨浪中的数叶正在瑟瑟发抖。 契丹士兵立在甲板上,口中发出无意义地叫声,疯狂地将兵器朝前砸去。 “扑通扑通”人影如小石子不断落下水去,也不知道是宋军还是契丹人。落水的人身上都穿着厚甲,一旦落进这种冰冷的江水里,又如何能够在浮起来。 这还是懦弱的宋人吗,我遇到的又是一群什么样的敌人? “疯子,疯子!”所有契丹人心中都闪过这个念头,他们已经被敌人的悍不畏死的气势震住了。 “都监,都监,快走吧!”几个卫兵团团把已经陷入呆滞的耶律马五护住,簇拥着他就要上船。 “不不不,宋狗已经是强弩之末,坚持住,再来一次!”被人打得如此狼狈,这还是自大辽灭国以来的第一次。恍惚中,耶律马五又回到了燕京陷落时的那一天,我大辽军也是这样的惨。强烈的屈辱让他眼睛都红了:“打起精神,再来一次,弓手,弓手,射住阵脚!” 听到他的命令,船上的契丹兵都抽出弓来,将羽箭如雨点一般朝下射去。 …… 开眼界了。 王慎看着前方的敌船。 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多种古典弓,有麻背弓,有白桦弓,有黑漆弓,有白桦弓。有复合反曲弓,也有在东亚战场难得一见的步兵长弓。 弓制不同,弓力不同,射程也不同,就连羽箭的破空声也花样繁多。 敌人开始射击,后面的泗州军弩手也不肯示弱,纷纷擎起神臂弓和辽人对射。 一时间,空中全是横飞流矢,嗡嗡唧唧,如同大团大团的蚊虫飞舞。 双方冲在最前面的士卒都被人射得浑身被箭,只要不死,都红着眼睛朝前涌去。 战斗打到现在,大家都快没力气了。就好象两头已经遍体鳞伤的苍狼,即便奄奄一息,依旧张大嘴朝对手身上咬去。 现在就看谁能坚持,胜利属于坚持到最后一口气的人。 射出几箭之后,王慎手也软了,他只挺直了身体高坐在战马上,大声鼓舞着士气。 今天的伤亡虽重,可部队在减员一到两成依旧挺到现在,这在冷兵器战争中也算是一等一个强军了。 一支铁军必须在血与火中才能磨练出来。 我泗州军到此刻,总算是真正练成。 获取胜利已经没有悬念了。 一时间,王慎有种错觉,即便眼前有一座高山,只要有一千勇士在,他就能将其撞得粉碎。 “岳应祥,取下敌将首级!” 声音顺风传遍整个战场,大风中,一艘战船上着火的桅杆轰隆一声倒下,将一串正在跳板上纠缠在一起的士卒狠狠扫下江去。 烈风飞扬,浊浪排空,红色的火星子在天地之间飘舞飞舞。 “遵命!”岳云已经扔掉手中长刀,换上一柄骨朵和一把短斧,旋风一般朝耶律马五冲去。 他是背嵬士的统领,自投入战场后就冲在前前头,自然成为敌人的首选目标。 他的身上已经挂了六七支箭,面上身上全是红色。 突然,一刀扫来,横扫在他的胸甲上。 刀断了。 岳云的铠甲立即出现一条长长的裂口,铠甲也耷拉下来。 动手的正是耶律马五,虽说岳云身上穿着两层重甲,但以他的力气,如果在先前定然能够将这个宋军小将的身体直接砍开。 就现在只不过是切开他一层铠。 而且,自己因为手臂酸软,使力的法子不对,崩断了大刀不说,虎口也被震得裂开了。 “老了,老了。”耶律马五心中叹息,生起了深重的无力感。 不过,那宋人小将军总算被砍得站不稳,退后一步,坐了下去。 耶律马五身后的卫兵们立即涌了上去,但是,瞬间又好象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弹回来。 那宋人小将重新跃起,左手短斧和右手骨朵舞成一团黑光。 在这个瞬间,他不知道中了多少记刀抢,却恍然未觉。斧子前劈,一个契丹士兵的断掉的手臂飞上半空;骨朵当头砸下,有人的铁盔炸开,碎片带着白色的脑浆四下洒开。 “过来,过来,过来!”宋人小将的眼睛已然通红,恶狠狠地看着耶律马五,用尽全身力气大吼:“可敢战乎?” 第94章 如山之崩(一) 就在此时,马家渡上渡口,留守司中军大营,陈淬部。 留守司行辕所在的中军,上渡口处泗州营士卒和辽人杀得血气冲天而起,那边的战阵厮杀却被连天的喧嚣覆盖,自然不会为人知道。 前军炸营,听到那边的喧哗,中军一万余人也不可避免地跟着营啸。 毕竟,两座大营相隔不远,自然要受到波及。 混乱一起,正在帐篷里睡觉的士兵立即光着身体提着兵器冲出来,互相之间乱砍乱杀。 转眼,营中到处都是惨叫,大火连天而起。 无论军官们如何维持,也没有任何用处,那些匆忙跑出去约束部队的中下级军官们一去不回,鬼知道他们是被乱军杀了还是被人潮裹胁。 站在辕门处的望台上,中军统制御营使、六军都统、淮南招抚使陈淬喉头一甜,“哇”一声将一口热血吐了出来。 完了,中军完了。 吐出这口血之后,陈淬顿时脸如金纸,身体一偏,就要委顿在地。 旁边,中军的几个将领同时发出一声喊,伸手扶住:“统制官。” “军使。” “父亲。” 喊什么的都有。 他的儿子陈仲敏一把抱住父亲,哭道:“爹爹,部队营啸也不是头一回遇到,你又何必如此?” 是啊,父亲本是西军老将,从前在鄜延军中效力。靖康年入卫京畿之后,转战千里,军中那些西军精锐也在这一场接一场的失败中消磨了锐气,减员的厉害。从开封溃逃到建康之后,部队已然士气丧尽,像这样的营啸时不时会来两场。 不过,大军驻扎,不可都聚在一起,需要分散成数千人的几个部分分散安置。这样的好处是方便就地补充给养,又可防止人一多,军中起瘟疫。 只在战时,大军在集结在一处。 大股队伍炸营就炸营,也没什么打紧。 “父亲你也不要伤心,等到天亮,士卒们安静下来,自然就会恢复秩序。” “是啊是啊,少将军说得对。”众将纷纷出言安慰。 陈淬眼睛里全是泪光,他指着正风借火势烧成一片的营寨,喃喃道:“完了,完了,辎重兵器粮秣已经烧光,明日就算收拢所有溃兵,又能怎么样?若是女真渡河来击,我等又靠什么抵挡?” 听到这话,众人心中都是黯然。 留守司大军的骨干都是西军,用的是大宋西军的编制,使用的是同样的战法。 大宋朝立国时,因为燕云十六州的马场被契丹人占领,军中自来缺马。在童贯发举国可用之兵北伐幽燕时,王禀手中的胜捷军轻骑和白梃军重甲具装骑兵加一块也超不过万人。 西军自成军以来和党项人在横山恶战百年,吃够了没马的亏,也操演出一整套以步破骑的战术。不外是战时以神臂弓和弓手射住阵脚,以身着步人甲的步兵徐徐而进。 靠着这个手段,西军在战场上也取得不少胜利。只不过,敌人在被步兵击溃之后可以骑了马从容撤退,而宋军却没办法追击,无力扩大战果。 正因为宋军作战时阵而后战,靠的是先进的武器装备,对于物质的消耗也是极大。就拿那场北伐来说吧,几十万军队和民夫迤俪而行,人吃马嚼,每天都是一笔天文数字,后勤运输线从燕京城直拉到黄河边上。 战时,十万套铠甲、亿万箭矢、士卒的衣服被子,每月军饷,开拔时的开拔钱,战时用来激励士气的犒赏,战后阵亡士兵的抚恤,受伤士兵的安置,都是要钱。 军中一线作战勇士常自嘲是贱命的“沙场一文汉”,意思是说他们的命只值一文钱。其实,大宋在派遣士兵作战的时候犒赏不可谓不厚。越是惨烈的战事,越是如此。 士兵们提着脑袋出战,那是要看到实实在在的银子。没有钱,根本就使不动。 如此,北伐时,国家耗尽最近二十年的积累,甚至连当年神宗时的库存的钱串子腐掉凝成一块的旧钱都寻出来了,国库空得可以跑马。 康王继位,官家之所以一败再败,直接转进到江南,除了女真实在太凶悍之外,和国家实在太穷也有莫大关系。 当初,宗泽宗汝霖在开封的时候,主要干的就是找钱。 这次留守司撤来建康,沿途因为部队实在太穷,部队跑散了一大半。 过江之后,靠着江南数省和江宁的财富,大军才算得到补充,士气得到恢复。 可今天这一乱,营中起了大火,也不知道有多少物资被烧。 就算明日一早收拢了安静下来的士兵,又能如何? 几万大军驻扎在一起,简直就是一头吃钱的怪物,每天花出去的钱像流水一般。和女真隔江对峙,这一仗也不知道还要打多久,建康府已经无力承担了。 大家都是带老了兵的人,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 一时间,整个望台上陷入了沉默。 良久,陈仲敏才抹了一把眼睛:“爹爹,事态已经不可收拾,只能等士卒慢慢恢复安静。你老人家也不要太担心,我部大多是汴梁人,过江之后也没处可去,天一亮自然就会回来的。至于损失的物资,让杜相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再从地方上挤一点出来。” “对对对,一切有杜相呢,他会想法子的。”众人都七嘴八舍地安慰着陈淬。 杜充这人残暴无能,仗打成这样,大家心中都是怨愤。不过,这人有一个优点,就是飞扬跋扈,特别是在做了右相之后,为了充实军资,对地方上也是敲骨吸髓,极尽横征暴敛之为能事。 有他在,有富庶的江南地区在,大伙儿尚不至于饿肚子。 听到这话,陈淬苦笑:“我是老鄜延军的人,上次杜相斩马皋将军,我因为出言求情,已引得他心怀不满。这一个月来,留守司是如何对我等,大家也是清楚。咱们说是中军,可杜相却一直将行辕设在戚方那里,从不来我们这里。” “我悲伤的并不是因为我军营啸,也不在乎物资的损失。老夫只是伤心,我西军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说到这里,陈淬眼中泪光闪烁:“以前老种、小种相公在的时候,军中也不是没有炸过营。就拿刘延庆和王禀来说吧,军中一炸营,只需派人人马弹压,不片刻就能够镇压下去。可现在都半夜了,部队还是收束不了。我大宋西军怎么变成这样了,是一场接一场的失败叫大家心灰意冷了吗?如此,我大宋将来又该如何?” 众人都将头低了下去。 陈仲敏自小就跟着父亲在军中效力,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西军是何等的威武雄壮,而今,那些热血汉子究竟去哪里了呢? 营啸已经不可收拾,大家都是束手无策。一口郁气憋在胸中,似是要爆炸了。 一股烟袭来,望台上响起剧烈的咳嗽声。陈仲敏再也忍不住,忙将头朝北面探去,想要吸一个冷咧的江风。 先前他带着手下在营中跑了半天维持军纪,已经累得浑身酥软,体力到了透支边沿。 远处,江水被火光映红,微微起伏,如朱似霞。雪还在下,再过得半个时辰,天就要朦胧亮开。东南的天不像陕西,亮得早,希望到时候混乱的士卒能够平静下来。 突然,陈仲敏看到那一片红色的浪头中有一点黑色缓缓移来。 刚开始,陈仲敏以为是自己太累产生的幻觉。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等到再次定睛看去,却见,整个眼帘已经被战船占据了。 “这是……” 他狠狠地抓着望台的栏杆,竭力把身子伸出去。 有差不多二十条大船,在火光中,战船上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影,其中还夹杂着大量的战马。船上的人都穿着铠甲,手中的兵器几乎将天空都照亮了。 骑兵,好多骑兵渡江而来。 女真,是女真的精锐骑兵! 不但是他,望台上的人都发现敌人,一刹那,所有人都面如死灰。且不说部队现在已经彻底混乱,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就算是在平时,部队列阵而战,以中军这低落的士气和散漫的军纪又如何顶得住金人骑兵如山而来的冲击? 输了,彻底地输了。今日,不但留守司大军完了,只怕建康守不住。 没有人说话,似乎都被着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 近了,近了,金军的大船看到着火的大营,也不用在隐蔽,同时发出一片大喊,飞快地划动船桨。 马家渡上渡口已经很久没有用,渡口的泥沙淤积多年,已经形成一片大浅滩。 “轰轰”一连串响,船只一只接一只搁浅。在巨大的惯性做用下,立在船头的女真人纷纷跌落水中,立在齐腰深的水里哇哇大叫。 船上是响亮的肆无忌惮的哄笑。 接着,蓬蓬几声,跳板直接搭到水中,长嘶声中,女真人翻身上马,就这么冲下水去,就那么挥舞着连枷、大棍、斧、锤等重兵器,如同拍岸狂涛朝中军大营扑来。 根本数不清楚他们究竟有多少人,黑压压一片压上,挡住了投射到江上的火光。 周遭顿时一暗。 女真人刚开始的时候没有任何阵势,他们一边跑一边开始编队,渐渐地就组成一道四列平行阵,如墙而动。 河水哗啦翻涌。 马蹄声响起来,整个地面都被震得微微起伏,望楼不住摇晃,已经立不稳人。 终于,有人凄厉地大叫起来:“敌袭,敌袭!” “女真鞑子!” 锣鼓震天响起,有稀稀落落的箭淋过去,落到女真骑兵队伍中。 有骑兵落地,被愤怒的马蹄踩出清脆的骨折声。说来也怪,中箭的骑兵到死也不肯哼上一声,女真人的凶悍可见一斑。 第95章 如山之崩(二) 刚才还满面泪光一脸颓丧的陈淬瞬间恢复正常。 他从开始摇晃的望楼通通通往下跑:“都跟我来,管不了那么多了,有多少人算多少人,尽量收拢溃军准备接敌。传我令,骚动者,都杀了。不要怕杀人,反正等下都要死!弓弩手,弓弩手就位。咱们这里多顶一刻,前军杜相那里就多一分机会重整旗鼓。” 其他军官也回过神来,跟着陈淬跑下望楼,看到人就往寨前壕沟、栅栏、鹿砦那里赶。但凡有人迟上一步,手中的刀就毫不留情地砍下去。军情紧急,也不是顾念袍泽之情的时候了。 瞬间,到处都是滚滚人头满地血污。 很快,一队队乱军被他们驱刚过去,就算建制已经散乱,好歹也能阻敌片刻,至少不能让女真人顺利地杀进营寨。 成百上千的士卒满面苍白地挤在栅栏出,他们光着身子,将长长的矛秆子架在上面。 弓弩手也忙乱地张了弦,将羽箭搭在弓臂上,乱糟糟地射了出去。 陈淬年事已高,陈仲敏正值盛年,他已经换上一身铁甲,站在队伍的最前头,作为前锋,准备迎接敌人这一波冲击。 红旗飘扬,大营里依旧是连天的喧嚣。 “会死的。”陈仲敏心中惨然,“不过,就算是死,也要为前军赢得时间。我西军这几年打的是什么仗呀,逃逃逃,都逃到建康了。这么逃下去,又能逃到何处?我西军,我大宋已是无路可退了。” 从浅水里出来,金军骑兵速度更快。 大火中,已经能够看清楚他们的模样。 总数约有五百,他们身上只穿了一件薄皮甲,战马也没有护具,乃是一队轻骑兵。 “左右拐子马?”陈仲敏的瞳孔猛地收缩。 所谓拐子马,就是两翼轻骑骑兵。和金军打了这么些年的仗,他对敌人的战法自然清楚。 女真在列阵而战的时候,喜欢在前头排出一队重甲士徐徐而进。在他们大阵的两侧布置了两队轻骑兵率先从两翼包抄而来。不停骚扰冲击,直到将宋军大阵搅乱时,金军的重甲步兵已经一头撞过来。 接下来,迎接宋军的就是无可收拾的大溃败。 对于这支轻骑兵,他是最熟悉不过了,也吃够了苦头。 如果是在平日里,这点敌人陈仲敏自然无所畏惧。大不了藏在营中,靠着弓弩不住乱射,敌骑就没有便宜可捞,自会离去。 大军接战,讲究的是诸兵种配合。没有重甲步兵呼应,轻骑兵是无法攻坚的。 可是……可是,我们这里根本就没多少人,营中乱成一团,又如何守得住。 一想到这里,陈仲敏浑身都是冷汗。 匆忙抓来的弓弩手不等敌人进入射程,就胡乱地将箭射出去。但是,明明那些箭雨已经落入敌群中,却好象射进幻影中。 敌人还在飞速冲来,马蹄的轰鸣一刹那盖住了营中所有噪音。 难道女真蛮子是刀枪不入的怪物? 汗水同时从所有宋军额上流下。 “哒哒”神臂弓响起。 这是冷兵器战争中的重机枪,这是骑兵的噩梦。 强劲的羽箭射穿敌人身上的铠甲,射断筋骨,射穿大脑和心脏。 终于,金军马阵之前腾起一片灰尘,一匹接一匹战马长嘶着狠狠摔倒在地。人马的尸体在巨大的惯性作用下,向前翻滚。 只瞬间,就有超过二十个女真骑兵永远停止呼吸。金军骑兵排成四排,转眼,第一排冲锋队的队型就稀疏下来。 但不等宋军欢呼,女真第二排骑兵却不声不响一个加速,越过第一排,高速向前。 他们早就见识过宋人弩箭的厉害,知道自己只要稍微慢上一步,就会变成敌人的活靶子。 要想赢得这一仗,就不能怕,就得尽快冲进敌人的箭阵之中。 这些来自白山黑水,饮冰卧雪的渔猎民族,一颗心早就被北地的刻骨冰寒冻硬了,变成一颗铁石,无惧敌人和自己的死亡。 第三轮神臂弓之后,敌人的第三排骑队已经越过前面两排人马冲到了最前头。 几排骑兵都在高速冲锋中变换着队型,整齐有序,显示出极佳的骑术。 “怎么还不乱,敌人怎么还不乱?”陈仲敏张大着嘴巴,口中干得再吞不进半点唾沫,握刀的手也在剧烈的颤抖。 这个时候,陈淬沉稳的声音传来:“长矛手,盾牌手、刀斧手向前,准备接战!” 话音刚落,第一个女真人已经纵马跃过壕沟,手中的大斧一扫,就将前面一排栅栏砍得粉碎。 他……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力气。 十几支箭同时射中,被射成刺猬的敌人闷声落马,直接落到壕沟里。一根安在沟底的尖木桩从他背心入,胸口出,红艳艳甚是骇人。 但他还是没有发出一声惨叫,临死的目光中全是疯狂。 第二匹金骑从这个缺口扑见来,大棍挥来,几个宋军士兵如同稻草人一样被荡开。 但同时,敌人也被几支长枪刺下马来。 第三骑继续扑来,第四骑,第五骑……万马奔雷,山洪泻地,势不可当。 …… 局势已经无可挽回,中军完了。 陈淬悲哀地看着前方,刚才好不容易收拢的那点残军在电光石火中被敌人一冲而散。他已经记不得自己身上中了多少刀,就好象倒在地上的那匹垂死战马,遍体巨大可怖的伤口。他张大的嘴大口大口喘息,却吸不进一口空气。 生命在飞快流逝。 不远处,陈仲敏刚将一个敌骑捅下马来,背心就中了一棍,被打得跌坐在地,愣愣不动。 使棍的那个个敌将跃下马来,伸出左手一把揪住儿子的头发,右手缓缓把出刀子,对准了他的后颈。 陈淬提起最后一丝力气,厉声大叫:“仲敏,仲敏!” 可惜儿子好象已经晕得什么也不知道,即便不说话也不反抗,就那么呆呆地坐着,任由敌人手中的长刀一点点地从他背心处刺进去。 “拔离速,拔离速!”女真人高声欢呼。 那人“咻”一声抽出沾血的刀,指了指陈淬,面上带着残忍的笑意。 “仲敏!”陈淬撕心裂肺地大叫。 顺着那把刀的方向,又有一个女真人突然摘下挂在腰上的链锤甩过来。 眼前一黑,陈淬听到自己颅骨破碎的声音。 …… 黎明。 建康留守司中军营破。 女真五百拐子马顺利登陆,正如泼风般朝前军这边冲来。 广阔的马家渡原野上,到处都是冲天火光,到处都是惊惶逃蹿的宋军。 杜充所有领衔的江淮防务,如山之崩。 第96章 王对王 前军,留守司行辕,马家渡上渡口。 吴宪法手心全是汗水,被武陀推到最前面之后,他脑子里早已是一片空白,也管不着是否劈中敌人,只胡乱地挥舞着手中的大斧。 背嵬士乃是一军之精华,所选之人皆身高力大,这把斧子在他手头使来轻飘飘如同竹竿,所挥过之处,辽人纷纷倒下。 又兼他身上穿着厚实扎甲,即便中了敌人几记,一时间也死不了。 只是,强烈的恐惧连带强烈的亢奋使他的肾上腺激素大量分泌,只片刻,力气就耗尽,胸口喘得将要爆炸,脚下也像是踩着一团棉花。 “杀杀杀!”即便吴宪法恨不得立即丢掉手中兵器,径直倒在地上再不起来,背后的同伴也不断地推着他向前。 战了半夜,看到往日一起在操场上出操习练,在宿舍里聊天说黄段子,在食堂里你给我夹一快菜,我抢你一片肉,说说笑笑的袍泽弟兄就这么倒在战场上,大家都红了眼。 如果说刚开始的时候心中还有对死亡的畏惧的话,现在已经被彻底的仇恨代替了。 大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杀光眼前这群辽狗。 “冲上去,吴宪法,我入你娘,龟孙子你怂了吗?” “跟上,跟上武娘子!” …… 眼前已经变成彻底的红色,战船在燃烧,双方的士卒在流血。 靠在岸边的几条船上挤满了契丹人,再站不住人。其他辽军扑通下水,朝更远处的大船跑去。已经谈不上任何阵势,无论他们的军官如何弹压,这些曾经在淮西、淮北纵横千里不可一世的河北签军都惊慌地大叫着,崩溃到不可收拾。 为了减轻身上的重量,已经有辽人扔掉手中兵器,脱掉身上铠甲。 先一步登船的契丹人抽出大弓,胡乱地朝下面射去。刚开始的时候还知道朝泗州军阵后覆盖,打乱宋人的阵行,延缓王慎的进攻。但随着泗州兵和辽军混成一团,他们也没办法分辨。 一丛丛箭雨泼下,不但泗州军士兵,就连契丹人身上也挂满了白花花的羽箭。 “咻!”流矢无眼,一支羽箭从黑暗中袭来,直奔吴宪法面门。 这是他身上唯一没有遮挡的地方。 心中顿时一凉:死了!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在他身边,武陀猛地摊开左手手掌朝前一拍。 “嚓”千钧一发之际,那支夺命的羽箭被挡住了,但武陀的手掌也被射穿。 闷哼一声,武陀正要说话。突然,又有一柄长矛投来,径直从他前胸入,后背出。 仿佛如中电击,武陀退后一步,倒了下去。 “武陀!”吴宪法悲怆地大叫,扶住战友。 这个时候,又有一支流矢射来,正中他的小腿。 再也支撑不住了,二人同时倒地。 武陀口中有血涌出来,不住喊:“冲上去,冲上去,杀鞑子,杀鞑子!”声音渐渐弱下去。 “坚持住,不能死,不能死!”吴宪法眼中有泪水涌出来:“兄弟啊,我知道,我知道你一直想杀我。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救我呀?” 武陀低低呢喃:“吴……宪法,是的,我想杀你,想得都快疯了……可是,可是……上了战场,我们就是,就是……呼,就是兄弟……别管我,杀敌,杀敌……杀……” 他头一歪,身体软了下去。 吴宪法大声号哭:“武娘子,你他娘就是个女人,这点伤就想死,老子瞧不起你。快起来,快起来呀。你他娘起不起来,再不起来,看爷爷等下怎么收拾你。啊啊啊,兄弟啊,兄弟啊,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你不是一直想杀我吗,是男人你就站起来呀,站起来呀!” 他抓住武陀的手不住地抽着自己的脸。 …… 战斗还在激烈进行,双方都知道大家都没有力气了。不管是要获取最后的胜利,还是在这残酷的修罗场上活下去,都得提起最后一丝剩勇,挥动手中兵器。 “过来,过来,过来!”岳云一手骨朵,一手短斧,不住地将一个接一个辽人打翻在地,怒吼声四下回荡:“辽狗,你怕了吗?” 转眼,他就如巨大的攻城锤向前突进了二十来步。 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勇猛的虎贲,即便女真铁浮屠也不过如此。 耶律马五身边的护卫聚了被他冲散,散了聚,接着又被冲散,早已胆寒。 一个侍卫大叫:“都监,事已不可为,快上船撤退,留得青山在……” 耶律马五突然转身,一脚将他踢倒在地,脚下用力一踩,响起颅骨骨折的声音。 这个金国太原兵马都监,河北签军中的第一勇士长声怒啸:“大辽的男儿们,你们怎么了,你们怎么了?你们忘记咱们的祖先骨子里的勇气了吗,宋狗强弩之末,马上给我下船,杀回去。老子要赢,老子要赢!” 他的面孔彻底扭曲成一团,显得无比狰狞。 身边的士卒被吓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但心中却是颓然:就算反身杀回去,击溃这一支宋军又能如何?我们这一千人马已经死得七七八八,活着的也是浑身带伤,难不成还有力气马踏连营? 没用了,没用了。 长啸声中,耶律马五抢过一面小圆盾和一把大刀,不管不顾地一头扎进宋军人潮里。 他的热血已经彻底上头,肾上腺激素大量分泌,感觉自己消失的力气又回来了。 作为一个从小在军中效力,大大小小经历过上百场战斗的大将,耶律马五早已经将生死看淡。他也知道上了战场,你得保持平和的心态和稳定的呼吸,如此,力气才能持久。那种一看到敌人就红着脸,咬牙切齿的人,只需片刻就会因为体力透支而软倒在地,也死得最快。 但是,现在他已经彻底记不起一点了。 一军军主既已死战,属下自然用命。 在这个时候,辽人皮室精锐才显出极高的战术素养。立时就有一群甲士跟了上来,团团护住耶律马五。 一个起落,耶律马五等人和岳云的背嵬士再次撞在一起。瞬间,就有几人同时倒下去。 耶律马五手中盾牌飞舞,不知道拍开多少砸过来的铁锤和大刀。他手中的刀子疯狂地砍在背嵬士身上,砍得血肉纷飞。有长矛刺来,卡在盾牌上面。他手一转,喀嚓一声,枪杆子断了,那个使枪的宋人的身体也失去平衡,朝前趔趄而来。 又是两面盾牌挥过去,撞得那个士兵口吐鲜血腾空而起。 护卫的用处就是在主将和敌厮杀时,用盾牌替他遮挡敌人的兵器,耶律马五身边同样如此。 这个时候,岳云手中的斧子终于到了,喝一声,短斧瞬间如雨点劈出去,似同时落到三面盾牌上。 一股巨力用来,三都被砍得后退了一步,而耶律马五手中的盾牌也碎成了两片。 看到有便宜占,一个背嵬兵一矛前刺。 耶律马五不退反进,一步抢入枪圈,大吼一声,手中半截盾牌狠狠抽在那人的脖子上,清脆声响,宋人的脑袋软软地挂在背后。 旁边,岳云的骨朵又来了,却被耶律马五身边的护卫手中盾牌挡住。 好个岳云,目光在黑暗中爆出绿光,蛮劲上来,手中的斧子和骨朵雨点般落下,只对着那面盾牌。 那个辽人如何抵挡得住这泰山压顶似地重击,软软地坐了下去,瞬间被人潮吞没。 这已经是简单粗暴的打法了,拼的就是谁的力气大。 岳云懒得管倒下的敌人,因为有两支辽人的长矛正朝他胸口刺来。 好个岳应祥,身体一转,掖下猛地将两柄长枪夹住,再一折,枪杆子如桔秆般断掉。 强大的反弹力作用下,两个辽军士兵虎口同时裂开。 他伸长了脖子朝前看去,粗壮的脖子上是两根血管突突跳动:“辽狗,岳云在此,可敢战乎?” 身前是已经胆丧的辽军士兵。 …… 一排长斧劈来,瞬间,耶律马五身边的护卫为之一空。 “直娘贼,这宋狗的韧性太强了,已与女真相当,什么时候……杜充练出这样的强兵?” “宋狗这员小将才这点年纪,就强悍成这样,再过得十年八年又如何得了?” “杀了他,杀了他,我不能后退,不能!” 耶律马五又接过一面盾牌,狠狠朝前一架,架住岳云的一斧一锤,两人力气相当,三样兵器在空中一顿。 就是这个时候,耶律马五丰富的作战经验在这个时候发挥了作用。根本来不及多想,他身子一旋,就带得岳云身体一虚。 与此同时,耶律马五手中的刀就如电般朝宋人小将背心砍去。 此刻的他在大量肾上腺激素作用下,感觉力气比平日里还大上几分。这一刀若是砍中,就算不能结果了敌人的性命,也得叫他彻底失去战斗力。 突然,“突”一声,不知道什么东西打在他眼睛上,那么地疼,眼前全是金星闪动。 “糟糕了!”耶律马五骇得浑身冷汗如浆而出。 高手过招,生死只在一瞬。电光石火中,岳云手中的骨朵已经狠狠抽到他的腰上。 整个五脏六腹都在翻腾,鲜血刹那间涌上喉头。 “保护都监!” “都监!” 看到猛然倒下去的耶律马五,所有的辽人都在大叫。 第97章 天下第一 这突然发生的一幕也让岳云心中一怔,在放倒耶律马五之后,他霍地回头。 只见,吴宪法双手烂泥,里面各自抓着一把石头,正发疯似地朝前扔去。一边扔一边大声哭喊:“还我武陀兄弟,还我武陀兄弟!” 石头打在敌人的铠甲上自然毫无用处,不过,就在刚才,恰好有一颗击中耶律马五的眼睛,使得岳云赢了这一阵。 也让泗州获得了这场战斗的胜利。 辽人已经彻底崩溃,倒下去的耶律马五被几个护卫抓住脚往后一拖,然后背在背上,就朝船那边猛跑。 陆灿的弩手又开始射击,即便士卒们已经累得筋酸骨软,依旧奋力用脚踏张,将一片片箭雨淋在敌人头上。 同时,不断有火把雨点般扔上船去,须臾,一艘接一艘敌船烧得焰焰腾腾。 …… “放开我,放开我,杀回去!”耶律马五口中不住有血喷出,他已经被护卫抬上了甲板,竭力挣扎。 甲板上火光冲天,大股浓烟卷来,烧得周遭士兵毛发“吱吱”响。 在战场上受伤吐血对他这个老将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可是这一动,却有一种无法抵御的虚弱感袭来。 体力彻底透支了。 “这条船已经着了,快,抬着都监去那边。”有人咳嗽着大喊。 耶律马五脑袋还在发晕,腰间疼的厉害,身边的景物在不住旋转。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清醒了些。感觉身下猛地一动,然后是士兵们喜极而泣的欢呼:“逃出来了,逃出来了!” 他睁开沉重的眼皮定睛看去,才发现自己所乘的这条船已经被划到江中,距离马家渡渡口越来越远。 那边,渡口上还有十来条船没来得及跑,正熊熊燃烧,火苗子腾起至少四十丈。 耶律马五的泪水涌了出来,他不住地吐着血,悲伤地叫着:“死了这么多人,我该怎么向袍泽弟兄的家人交代,我该怎么向兀术交代啊!” 这一战他带过江来的一千契丹精锐只剩四百来人,他手头的契丹签军可用主力战兵不过五千,一下子减员一成,可谓是伤筋动骨。 大辽灭国多年,往日哪些精锐敢战之士死一个少一个,又如何承受得起今日这样的损失? …… 眼前全是火船,浓烈的人肉焦臭随着江风鼓荡。水面上的人血在江流的冲刷下撕扯成丝丝缕缕,漂浮荡漾。 王慎拉开大弓,将最后一个浮在水面上的契丹人射死。 赢了,彻底地赢了。 火光中,所有的泗州军士兵都朝王慎涌来,同声大喊:“王军使,王军使!” 在一个多月前,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不过是普通农户子弟,被鞑子驱赶着四处逃亡,家园尽毁,族中血亲尽死于敌人屠刀之下。 他们不是没有想过要报仇血恨,可是,一人之力终归有限。而且,拿惯了锄头的手,又怎么握得住刀枪? 是王道思,是他告诉我们,鞑子并不可怕,他们也是人,也会流血也会死。 我汉家男儿,无论是力气还是勇气兵不输于北地的蛮夷。我们所缺少的,只不过是组织,是团结。 是王道思,一个一个地把咱们挑出来,大声对俺们说:“跟我来,我教你们怎么打仗,我带你们打回去,收复沦陷的家园!” 是他,给了我们希望。 此刻,所有人都浑身颤抖,满面通红地高喊着自家统帅的名字。 王慎紧紧地抓着缰绳,猛地抬起头来,大声喊:“我汉家男儿是不可战胜的,我泗州军——” 轰然响应,山呼海啸:“天下第一!” …… 是的,如此虎贲之师,真当得起天下第一。 王慎环顾四周,从远初的山坡到码头,烂泥中到处都是人体。 死去的人横七竖八铺在地上,受伤的人张大嘴巴大口大口喘息,还有人在地上抽搐翻滚。 到处都是折断的长矛,砍缺了口无法使用的大刀,破碎的盾牌。 地上,尸体上插满了刀箭,风吹来,箭杆子上白色尾羽微微耸动。 天朦胧亮开,宋朝大营中还是一片混乱,四下火起,烟雾四卷,活着的人浑身泥水、血汗,晨光在他们的面庞上勾勒出坚韧的线条。 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我们就是真正的男儿,我们就是不可战胜的力量。 雪还在疯狂地下,映着火光,已经变成红色。 大江奔流,不舍昼夜。 如此壮丽。 这般残酷的血战,在此乱世,还有经历多少次? 我要结束这一切。 用干戚以济世,把我,把我们这个民族的命运牢牢攥在手中。 他跳下马,用手拍了拍正在号啕大哭的吴宪法:“士兵,你怎么了?” 吴宪法面上全是纵横的泪水,殷红一片:“我的弟兄,我的兄弟要死了!” 武陀躺在他怀里,背上还插着那柄长矛。 “带上他,带上所有受伤的袍泽,咱们回前军大营,恢复留守司秩序!” …… 天彻底亮开,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 泗州军士兵整顿好部队,收拾好兵器铠甲,背着扶着伤这,在旷野中蹒跚而行。所有人都累得东倒西歪,回想起来,这一场血战却不知道是怎么度过的。 好几次,部队眼见着就要崩溃,但只要一咬牙,就能挺过去。 一支敢于挑战世上任何强敌的铁军终于炼出来了,王慎感觉自己手中的力量从来没有这么强大过,对于未来也充满了信心。 至于那些依旧在不住溃散的留守司宋军,他心中充满了鄙夷。 杜充,西军,大宋禁军,你们不行,让王某来。 我就不信这即将要倾覆的天穹就不能由我撑起来,击溃耶律马五的渡江部队,又烧了他们的战船,女真也不可能过河了。 直他娘,这建康,这金陵石头城,这六朝古都,老子守住了。 不是吹牛,老子和老子的袍泽弟兄就是—— 天下第一! …… 一群一群宋军还在不住溃散而来,一边跑一边惊惶地大叫着。看到泗州军,都下意识地绕开。 “这些没用的东西,看他们来的方向,应该是中军陈淬部。天都亮了,他们还在乱。”一脸轻松的杜束朝西面唾了一口;“等下我见到叔父,除了要为道思表功,还得骂一骂陈淬。姓陈的也是西军老人,打老了仗的人,怎么就收束不了部队?” “对对对!”众卫州官吏纷纷点头。 他们这群文官在战斗一开始就被吓得瘫软在地,此刻总算来了精神,大声叫喊着,笑着,一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样子。 人不是生而怯懦,死伤见得多了,勇气也就来了。 此刻的他们,还真有点合格将士的模样。 王慎笑了笑,对杜束道:“约之,此番大胜,我军付出不小代价。上头的事情还得请你多做斡旋,不能让牺牲的袍泽兄弟,不能让咱们洒下的热血没有价值。” 杜束正色道:“自然,如此大功,岂能不赏,放心好了,叔父那边有我去说。谁敢吞没咱们的功劳,那就是跟杜某过不。咦,怎么……” 话还没有说完,西面马蹄的声音已经铺天盖地而来,整个原野都在这铁蹄的敲击下微微起伏。 王慎座下的战马高高扬起前蹄,发出一声长嘶。 周围的士兵的身体同时晃动,如同喝醉了酒。 王慎急忙拉住战马,抬头朝前看去。 顿时,耳朵就好象被人重重打了一拳,脑海里发出长长一声:“嗡——” 只见,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一排挥舞正兵器的骑兵,正在整齐有序地追赶、屠杀着溃下来的宋军。 一排过后,又有一排出现。 接着是第三排,第四排。 旌旗飞舞,刀光明亮,长长的螺号在原野回荡。 那些骑兵头上都戴着一顶铁盔,里面还有一顶貂帽,毛茸茸的毛皮拖在脑后,这使得他们看起来像是非洲原野上正在追逐猎物的鬣狗。 是女真! 真正的女真精骑! 冰冷的感觉从脚下升起,沿脊柱蔓延到脑中。 实在太多了,至少有五百骑兵。 五百骑在没有经历过冷兵器战争和没有任何战争概念的现代人看来,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数字。在史书上,古中国的战争动辄出动几十万人马。但是,只有穿越到古代,经历过几场战斗之后,你才会知道。所谓几十万人在原野上排兵布阵大战,敌我双方真正的接触点也就那几千人马。 在缺马,没有骑兵的宋朝,五百骑已经能决定这一场大决战的胜负了。 骑兵就是这个时代的摩托化快速突击部队,装甲集团军。 在真实的历史上,这一战,兀术只将一千女真步卒渡过长江,就将几万留守司大军彻底击溃,顺利拿下建康。由此可见这个时代的女真人强悍到何等程度,更别说现在王慎要面队的是敌人的骑兵集团冲锋。 “明明……明明我已经打退了耶律马五,明明这渡口已经为我掌握。鞑子又是从什么地方渡过河的,他们又是从哪里弄来那么多大船?”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历史……历史发生改变了吗? 贼老天,你这是要玩死我王慎吗? 第98章 拐子马(一) 造化弄人,命运残酷。 王慎不得不承认,自己害怕了。身体在微微颤抖,手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他心中惨然,看着呆呆立在自己身边的泗州军士兵,心中好象被人有刀子不住地扎着。 这么多张年轻的面庞,都是自己一点一点从江北收集而来。他们信任我,相信我这个无敌的大将军能带领他们从一场胜利走向另外一场胜利,在这乱世生存下去。 可就在今天,因为我错误的决定,却要带着他们走想死亡。 王慎啊王慎,你是被功名利禄被你的野心冲昏了头脑,妄想着靠着穿越者的先知先觉玩弄历史去走捷径。却不想,历史只需轻轻动一根手指,就能将你碾得粉身碎骨。 没用了,逃吧,或许还能留得一条性命。 可是,在这种纷乱的战场上,部队一散,就再也收拢不了。我所努力过的,奋斗过的一切都将化为泡影。 建康,建康也马上就要陷落,安娘,安娘你又该怎么办? 那二十多万金陵百姓又该怎么办? 大约是发现了建制完整的泗州步兵集团,女真人的战马开始加速,不断靠近。 “啊,完了,完了!”卫州的官吏们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情形,同时发出一声喊,就要四下散去。 忽然,一人蹿起,手中的刀子狠狠落下,就将逃得最快那人砍翻在地。 正是一脸铁青的杜束,这个老好人现在终于展现出性格中隐藏的刚强的一面。他横着血淋淋的刀拦住众文吏破口骂道:“都不许走,拣起地上的长矛,布阵。直娘贼,士卒们厮杀一夜,都没了气力,也到了咱们该出力的时候了,至少也能凑个人数。狗日的,拿钱的时候不见你们推脱,要打仗的时候就想跑,世上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在场的各位,谁没有家族亲友死在敌人刀下,现在正主儿来了,正是我等报仇的时候。” “放心好了,我泗州军天下第一,大不了再赢下这一仗就是。” 听他这么一喊,众杀发了性的泗州军士兵记起心中的国仇家恨,也同时挥舞着手中的武器高呼:“泗州军,天下第一。鞑子要过来了,将军,下命令吧!” 众文吏也不再多说,都各自拿起一根长矛,走入阵中。 王慎看着士卒们坚毅的脸,心中突然有些羞愧。 远处,敌骑继续推进,速度开始加快。 东西两翼拐子马。 女真精华中的精华。 王某人运气真好,第一次和鞑子沙场堂正对决,就遇到如此强敌。 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举起右手,握紧拳头,用尽全身力气大喊:“敌人没什么了不起,对,我们能赢上一场,就能赢这一场。你们相信我这个统帅,我也相信你们。不用担心,在我们身后站着我们死去的亲族,在盼望着我等为他们报仇。等下将所有的气力都使出来吧,就算是死,我们也有脸去见他们!” 四周,轰然响应。 “泗州军!” “泗州军!” “泗州军!” 一个月的艰苦训练终于出成果了,只瞬间,泗州军就布下了一个厚实的步兵方阵。 敌人都是骑兵,在这个时代,女真人高度机动的骑兵部队一直都是宋朝步卒的噩梦。他的骑兵分为轻重两种,轻骑兵就是眼前这一队拐子马,至于重骑兵则更是鼎鼎大名的铁浮屠。 在大规模的阵战中,女真人的战法说起来也简单。先是以拐子马轻骑反复骚扰,让宋军无法从容布置防御阵型。待到主力靠近,再以铁浮屠下马正面冲击。 如果宋军依旧不乱,后面的重甲步兵跟进。 如此,轻重骑兵再加上重甲步兵次第进攻。通常到这个时候,宋军已经彻底崩溃。 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拐子马再次出动乘胜追击。 就这么来来去去简单的战术,竟一路从东北打到中原,灭亡了辽国和北宋两个庞然大物。 如果今日女真人兵种齐全,王慎只怕立即就会调头就跑,这已经不是战斗了,而是纯粹的送死。 不过,眼前的地势似乎对泗州军有利。泗州军布阵的地方正好在官道上一片不大的空地上,周围都是稻田。虽说地里的庄稼早在三个月前就已经收割,但江南潮湿的天气让地里的泥土显得松软,加上纵横交错的田埂,极大的限制了轻骑兵的冲击,也不用怕他们迂回包抄。 江南一地,从来都不是大集群骑兵奔驰纵横的战场。就拿真实的历史来看,岳飞、韩世忠、张俊、孔彦舟等人在剿灭南方钟相、杨幺等匪寇时,也鲜有出动骑兵的战例。而是靠着水军和步卒,一个个水岔,一个个山头的争夺。而岳飞麾下的踏白、游奕两军也只是在朱仙镇时才打出了赫赫威名。 这次,王慎收拢了手下的士卒所布置的方阵也很简单。最前排是陆灿的神臂弓弩阵,在弩手的后面则是谷烈的刀盾兵。在最后面,则是一柄柄前探的长矛。 士兵和士兵紧紧挨在一起,严阵以待。 天光已经大亮,雪更大已经连成一片白色的雪雾,这使得前面的景物变得朦胧起来。 女真人显然不将区区千余人的泗州军步兵小队放在眼里,这些一但投入冲锋就摧枯拉朽,从未尝过败绩的骑兵异常骄横,他们并没有收拢散开的队列,依旧排成几排松散队型,向前好整以暇逼来,如同闲庭漫步。 或许,对他们来说,眼前这支宋人的军队根本构不成任何威胁,等下只要放马过去,他们就会溃散逃跑。 …… “敌距我两里。” …… “敌距我一里。” …… 泗州军中各色锣鼓次第响起,就如同平日里训练那样。 军官们用经过一夜鏖战变得沙哑的嗓门大喊:“稳住,稳住!” “注意了,注意了!” “准备接敌。” …… 进入一里之后,女真人已经进入了宋军弓弩的射程。同时,他们也进入了战马加速冲锋的最佳距离。 突然,他们松散的队伍猛地朝中间一靠,就好象突然爆发的山洪,裹卷无数的岩石、巨木,伴随着响亮的轰鸣一头撞来。 马速放到最大,大地开始剧烈颤动,地上的积水荡出片片波纹,水气在地表飘浮荡漾。 这才五百匹战马,竟如泰山压顶一般。试响,在那种规模空前的国战时,敌我双方上万骑兵对冲,又是何等的气势磅礴。 王慎以前和陈兰若率领骑兵冲击李昱中军老营的时候,赢得异常轻松。他当时心中还在鄙夷济南军无能、胆怯,两三万人竟然连几百骑兵都扛不住,死得也不冤。 此刻,自己做为步兵,成为被攻击方,才感觉到冷兵器战场上骑兵集团冲突的威力。 五百骑说起来不多,可铺开了,拉出一条宽三百米左右的巨大正面,黑压压一大片,让人有种正在迎接泥头车撞击的错觉。 个人的力量在这种冲击下显得如此微弱。 呼吸为之不畅。 五百米…… 四百米…… 三百米…… 所有的女真人都将脚紧紧地夹住马腹,身体悬空,只将两脚落在马镫上。他们手中沉重的长兵器已经抽出,身体随着战马的奔驰上下起伏。五百人都是如此,简直就是汹涌的波涛。 眼前全是人和愤怒的战马,口鼻中喷出的白气在空中连成一片。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了,一团乌黑,除了马蹄积起的闷雷,才提醒你敌人下一刻就会扑进步兵阵中。 如此巨大的威压让王慎身边的士卒禁不住微微颤抖,有人大口大口地唾着唾沫,有人下意识地捏紧枪杆子,有人的两腿不为人知地微微颤抖,就连军官们的叫喊中也带着颤音。已经被一天接一天艰苦的训练折磨得麻木,依旧鏖战一夜打出血性的泗州军男儿,在敌骑面前也不可避免的心生畏惧。 女真轻骑,先是排成四排,梳子一样前推,但随着发现泗州军,就开始逐渐加速,队伍也在高速奔跑中逐渐收拢。此刻,他们双手握着兵器坐在马背上,似是与座下战马合而为一。如此骑,高明得令人头皮发麻。 在现代社会,王慎每周都会去赛马俱乐部骑马跑上两圈,自认为就算在宋朝,也算是合格的骑士。可同眼前的任何一个敌人相比,也就是刚入门的新手。 不能再等下去了,再等上片刻,泗州军就会因为承受不住这种压力而崩溃。 王慎大吼:“陆灿!” “哒!”超过六十张神臂弓同时射击,弓弦声连在一起只是一声。 神臂弓的最大射程能够达到五百步,有效杀伤距离则是三百步。 第一轮齐射毫无悬念地落入敌人骑兵中,王慎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空中的羽箭,一颗心都纠紧了。 以大宋强弩的威力,敌人又是薄甲轻骑,这样的距离,足可以在敌人身上射出一个透明窟窿。尤其是在万弩齐发之时,简直就是在阵前布置出一道难以逾越的钢铁火网。 只是,王慎手下可没有这么多弩兵。而且,神臂弓这种军国神器之所以威力巨大,是因为有着复杂的杠杆、滑轮结构。也因如此,日常需要细心保养。机器这种东西,结构一复杂,就容易出问题。经过一夜血战,已经有一小半神臂弓不能使用。 如此微弱的兵力,在阵前布置一道箭幕,可能吗? 第99章 拐子马(二) 弩箭消失在敌骑人群中,就如同幻影。 女真人还在高速冲锋。 眼前的情形有点眼熟,就好象平原镇射杀那连流寇军队时一样。只不过,那时是因为敌人实在太多,死者根本来不及倒下,就被后面涌来的人潮流吞没了。而这一次,那是因为女真人在苦苦忍受。这些来北地的士兵野蛮强悍,无视敌人,也无视自己的生命。 “怎么没射中,怎么没射中?”在王慎身边,杜束惊奇地大叫。他对于军事一无所知,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从泗州军开始布阵,他就紧张地跟在王慎身边,仿佛只有看到他才能心安。 至于其他卫州文吏们,都已经分散在步兵里,人手一根长矛,用力探向前方。 还没等王慎回答,前方,弩阵中陆灿又发出一声喊:“弩手,放低一指,平射!” 这一套战法在过去的一个月里,每日都会练上无数次,早已经成为士卒们身体记忆中的一部。根本来不及多想,所有的弩手都放平神臂弓,同时击发。 “答答”终于看听到有沉闷的坠马声传来,接着是战马倒地翻滚,和声声长嘶。敌人的骑兵集群第一排疏松下去,落地的战马和人尸冲击地土地,湿泥点子和人血喷上半空,人马口鼻中冒出的白气被一片红色替代。 “好,射死鞑子,射死鞑子!”杜束兴奋地大叫,内心中甚至还有些莫名的念头:这女真好象也不是那么难打吗,跟泥塑木雕一样只知道向前冲,也不知道躲避,甚至还比不上昨夜的辽狗。 敌骑又不多,再来上几轮齐射,就能把他们消灭干净。 可是,好象没有听到他心中的念头。前方,陆灿大喊一声:“弩手,退!” 当即,所有的弩兵都收起了武器朝后退来。 与此同时,敌人第二排的骑兵猛一加速,越过前方的同伴,狠狠地撞进泗州军阵中。 这个时候,杜束才猛地明白,两军之间相隔也不过两三百步,这点距离,快马瞬息即至,也只来得及让弩手射出两箭。 响亮的枪杆子折断、马蹄踩中盾牌、人体滚滚落地、刀枪刺中肉身的脆响传来。大阵之前,一片人翻马仰。靠着盾牌护住正面,然后以长矛直刺,州军勉强扛住了敌骑这一波冲击。 就算女真人再勇猛再剽悍,失去了冲击速度,也是无发可想,丢下了大约二十具尸体,呼啸一声,拔转马头,平平地在大阵前掠过,远远跑开。 杜束忍不住欢呼一声:“打退了,打退了……打……”前边形让他心中一颤,眼睛里有热辣辣的液体涌出来。 是的,女真在冲锋时被射杀了大约十来个,刚才一个接触又被长矛刺死二十余人,吃了不小的亏。 可是,泗州军也好不到哪里去。只见,大阵前排谷烈所率的牌子手基本都倒在地上,血泊中,破碎的盾牌散落一地,将死未死的士兵在地上微微抽搐。他们的身体奇形怪状,呈现出可怕的扭曲,显然是被敌人手中的重兵器打折了腰、打烂了脑袋。有的人身上的铠甲已经被扯得稀烂,露出里面破碎的内脏,那是中了一记狼牙棒。 这些牌子手可是谷烈这一个月以来,解衣衣之,推食事之,一手一脚练出来的,可说是情同兄弟。经过昨天一夜厮杀和刚才女真人凶猛的冲击,已经去了一大半。 只见谷烈脸上的那条大刀疤剧烈跳动,眼睛里全是泪水。 不但牌子手,长矛兵那边也损失不小。很多人手上的长枪都已经折断,口中不住吐着血,有人就那么静静地趴在地上停止呼吸。 在悲愤的士卒中,惟有王慎面色不变。他大声鼓舞着士气,喊道:“很好,鞑子的第一波进攻算是被我等粉碎了。不过,敌人并没有用尽全力,他们的骑兵在受阻后说走就走,显然只是试探,接下来才会见真章。布好阵形,准备第二轮战斗。陆灿,顶上去!我军人数有限,刀盾手已然损失迨尽。你们射完两轮箭后不要再退回阵中,补进谷烈队,为我军第一道屏障。不要害怕牺牲,你们的牺牲是有价值的。” “是,将军!”陆灿大喊:“弩手,弩手,跟我来!” 弩兵再次走到最前头,排成三排,高举起手中武器。 同时,经过短暂的混乱之后,泗州军步兵阵同时朝中间一收,再次变得严密。 只不过,比起先前,却是要小上一圈。 看到默默立在阵前的弩兵和面无表情的王慎,杜束身上暴出千万颗鸡皮疙瘩。这个王道思,他的那颗心真冷啊!弩兵身上的装甲最薄,又如何抵挡得出敌人快马冲撞,这一轮战下来,也不知道这些汉子还能剩几个。 就那他的话来说,刚才的敌人不过是试探性的进攻已让泗州军损失惨重,那么,接下来却不知道是何等惨烈的场景。 仿佛也预知道自己已经挨不过今日,有一个出身西军的老卒低低吟唱:“先取山西十二州,别分子将打衙头。回看秦塞低如马,渐见黄河直北流。” 接着是第二人,第三人,第一百人:“天威卷地过黄河,万里羌人尽汉歌。黄堰横山倒流水,从教西去作恩波。” “马尾胡琴随汉车,曲声犹自怨单于。弯弓莫射云中雁……” 很快,歌声就被激烈的马蹄声覆盖了。 接着,就是连天施射。 神臂弓射穿铠甲,射穿心脏,射穿马头,射断骨骼…… 射完两轮箭后,弩手将手中的神臂弓一扔,转身跑回阵前,抽出腰刀,拣起地上的盾牌,大声呐喊:“狗鞑子,我泗州军宁死不退!” “大宋,大宋!” 更加激烈的马蹄旋风袭来,空中却是被撞得腾起的人影。 短促而猛烈,敌骑一个突击之后,又平平在阵前掠过,肆无忌惮地跑开,在远方兜了个圈子,再次整队,准备第三次冲锋。 依旧是重大的牺牲,所有人都张大嘴,胸膛剧烈起伏。 大雪在狂风中飞舞、回旋,扑头盖脸,大旗猎猎招展,视线一片混沌。 几百条汉子的头上身上都已经白了,就连头发和胡须上也结了霜。 建炎三年隆冬的江南,竟是如此的冷。 “各部,收缩,重新整队!”王慎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岳云。” “末将在!” “可会骑马冲阵?” “末将会。” “好,我军有六匹战马,你我,再来四人。” 杜束惊得叫起来:“道思,你要做什么?” 王慎喝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要破骑兵,最好的办法是以骑破骑。谁还可以,过来!” “我会!”谷烈大声应道。 “我会!”又有三人走了过来,都是军中的军官。 “好,把你们的指挥权交给副手,嘿嘿,等下咱们去会会名震天下的女真拐子马!”王慎大声喝道:“陆灿,你留在中军指挥,等下待我搅乱敌阵,就全军压上。直娘贼,老子不能再这么被动挨打了。要反击,不惜一切代价反击。” “是!”不等陆灿回答,所有的士卒都同声大吼。 骑兵之所以成为步兵的噩梦,除了强大的冲击力外,更可怕的是他的高速机动。乘上快马,骑兵可以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合适的机会选择进攻,可说是占尽了天时、地利。就算战斗不顺,也能呼啸一时脱离战斗,根本不给你缠斗苦战的机会。 要赢得这场胜利,要想歼灭敌人,就得让他们慢下来,拖住他们,缠住他们。只有大家裹在一起,才算是一场公平的较量,才能为自己为泗州军赢得一线生机。 否则,再这么憋屈地打下去,泗州军迟早会被他们消耗干净。 拐子马,果然是这个时代最强的骑兵之一啊!无论是士兵的骑术还是战法,都令人可净可畏。 也只有主动出击,才能让泗州军倒下的勇士不会白白牺牲。 六骑无声地从阵后脱出来,跑到后面三百步地地方,暗暗蓄力。 包括王慎在内,大家都是一脸的严肃。只岳云从怀里掏出几片肉干放在嘴里大口大口地嚼着,用酒帮助下咽。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大伙儿都粒米未进,体力到了崩溃的边沿。 这个小孩子,第一次上战场,从头到尾都是一脸的平静,内心强大到吓人。 风在咆哮,前方,女真的马蹄轰鸣。 小小六骑在风雪中,在广阔的原野中显得是如此渺小,也很容易就被女真人忽略了。 而这正是王慎等待的时机。 “出发!”低喝一声,王慎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身边,岳云、谷烈等五骑将他团团护在垓心,同样低头疾驰。 他们六人在泗州军布下的步兵方阵后面绕了一个大圈,绕到女真人的后面,顺势进入。 眼皮已经冻住了,冷得发痒,雪不住打在面上,但王慎还是竭力地大睁着眼睛。 一个女真骑感觉到身后有冷风袭来,猛然转头。 还没等岳云谷烈等人动手。王慎新换上的那把两米长,二指宽,十斤重的长柄环首钢刀已然砍出。 马上作战,这种环首刀可比厚重的掉刀好用多了。 锋利的刀刃麻利地割开咽喉,让敌人惊骇的叫声戛然而止。 第100章 混战 鏖战一夜,付出巨大牺牲,总算将耶律马五的一千契丹军赶回江北。本以为已经取得一场空前胜利,剩下的事情就是去杜充那里领犒赏,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却不想,女真人的拐子马从天而降。 眼见这疲劳的士卒再也无法抵抗,就要全军覆灭。 这巨大的落差让王慎心中又是憋屈,又是愤怒。可做为一军的统帅,他依旧要在士卒们面前做出刚强的样子。 此刻,一刀下去,热血弥漫于半空,心中的痛苦才算平复了许多。 他回头身来,缓缓地朝身后的岳云等人摇了摇头,示意他们暂时忍耐,不要过早惊动敌人。 这是女真人第三次进攻,说不定泗州军就坚持不住了。既然老天降下这场大风雪,给了我机会,就得把握好时机。不能早,也不能迟。 于是,六骑就跟在女真人骑队后面,随着他们的速度越跑越快。 转眼,眼前的雪粒子已经在高速冲锋中打横,不断打到铠甲上。座下的战马的马鬃也飞扬而起,显然,马速已经放到最大,女真人马上就要撞到泗州军步兵阵里。 果然,就在这个瞬间前方传来咻咻声,以及人体落地的闷响,弩手开始射击了。 再接着,是山呼海啸般的呐喊:“泗州军,泗州军!” 轰隆巨响,骑兵和步兵撞在一起。 “就是现在!”王慎一夹马腹高声呐喊。 战马高高跃起,夹带着巨大的势能。 他手中的环首长刀对准一个刚惊讶转过头来的敌人头上劈去。 这个女真人身上穿着精良的铠甲,头上铁盔边上拖出的貂皮看起来很不错。如果不出意外,应该是女真人中的将领,至少是一个谋克头儿。 女真人在进入中原之前社会结构很简单,就是许多个部落的聚合体。他们以三百户为一谋克,以十谋克为一猛安。既是社会组织,又是军事机构。 听到后面的战马长嘶,那个金人谋克猛地转过身来,大眼圆瞪,手中两头包铁,前端还装着带刺锤头的枣木棍下意识地抬起,望头上一架。 他的眼神又是惊骇,又是疑惑,似是在问:这几个宋人什么时候绕到后面来了? 他的疑惑倒此为止,王慎这一刀带着战马和自己身体的重量,力量何等之大。 “嚓”一声,大棍断做两截,环首刀从他的面门拉下去,一路破到小腹。 鲜血带着内脏喷涌而出,如同开放的大花,撒得漫天都是。 那人身边的卫兵同时大叫,叫声尚且未落下,岳云手中的屈刀一挥,立即将他们同时拦腰绞断。 “杀进去,快快快!”王慎眼前一片红色,每喊一声,就有敌人溅出的血灌进口中。现在,女真人的骑兵已经和泗州军的步兵阵撞在一起。马上他们就会如先前那样,在阵前一拐,脱离战场,然后拉开了距离再来一次冲锋。 无休无止,直到被动挨打的泗州军崩溃为止。 必须在这个时候一口气把敌人的骑兵队型打穿,打乱,才能让步兵扑上来和他们缠在一起。 这是泗州军,也是他王慎唯一的机会,也是建康唯一的机会。 先前一刀砍倒那个女真谋克之后,王慎的手臂被震得有些发软。可看岳云这一刀挥出,竟是说不出的轻松写意,这孩子,凭大气力? 好在岳云他们也知道这一战已经没有退路了,他们红着眼睛大吼着,手中的刀借着马力见人就一通乱砍乱剁,从头到尾都保持着高速的冲锋。 血光冲天,身边的女真人一团混乱。有人在大声惨叫,有人在高吼:“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有人在继续朝前冲击泗州军军阵,有人则拉慢了战马回头看来。 又有人在胡乱地挥舞着手中兵器,随着一个接一个同伴莫名其妙地被来历不明的敌人砍下马来,如同在一口安静的水塘里丢下一块石头,骚动如同波纹在队伍中扩散开来。 如此,骑兵冲锋的节奏就乱了,已经有女真人互相撞挤在一起。 要想再如先前那样如疾风般从泗州军阵前飞驰而过,已经没有可能。 前方远处,传来阵阵喊杀声,泗州军全军出动,坚决,果断,瞬间和女真拐子马裹在一起。 乱战开始了。 …… 完全不知道这几百金人拐子马从何而来,他们的领军大将又是谁。但在此刻,这都不重要了。王慎所想的就是要击溃这队敌人,为了让自己也让手下那群袍泽弟兄活下去。没有呐喊,他只沉着脸一马当先。 大胜耶律马五,本以为战斗已经结束,大功到手,可现在一切都扭转过来。说不失落,说不气恼也是假话。就在现在,满腔子的愤怒和郁郁化为刀上的腾腾凶焰,只不歇气地朝前砍去。 面前的这队女真骑术高超,力气极大,且勇气过人,他们堪称冷兵器战争中最勇猛的士兵。只不过,莫名其妙地被在屁股上来上一刀,未免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转眼,就有一片因为犹豫而失去速度的拐子马骑兵栽落马下,王慎也顺利次冲进敌人骑兵队伍中。 在他身边,岳云等人也知道机会难得,若有哪怕一丝犹豫,被敌人缠上,等待自己的就是一个死字。古人和现代人相比,最大的优点是做事干净利落,他们下手甚至比王慎更快,直杀得痛快淋漓。 看到身边的敌人瞪着疑惑的眼睛号叫着死去,他们内心中甚至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念头:这女真好象并不怎么样,甚至还比不上先前的契丹。 岳云终于杀发了性,他的呐喊声如同一道道霹雳在身后响起。王慎禁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岳小将军掉刀过处,当真是泼风般不可一世。任何胆敢挡在他面前的人,都无一例外地一刀两断。 女真人都是轻骑兵,他们又是狂妄惯了的,身上只穿了一件薄皮甲,遇到王慎六骑手中的重刀,毫无防护能力。相反,女真人手中的武器落到王慎等人的扎甲上,也只能留下浅浅的痕迹。 不过,古代的兵器质量不是太好,加上岳应祥力大。只片刻,他手中的长刀刀杆子就折断了。又抽出挂在鞍边的短矛四下乱刺,直到短矛卡在一个女真人身上抽之不出。这才又换上短斧和骨朵。 在六骑不惜力的冲锋下,女真人的骑阵朝两边乱糟糟地分开,相互撞在一起,一时间人翻马仰。血光中,从不畏惧任何强敌的女真人脸上的迷惑逐渐变成惊惧。 谷烈的腹部被一把狼牙棒划过,铁甲破了一条口子。还好没有受伤,如果不是他反应快在千钧一发之际缩了缩身子,只怕肠子肚子都要被人钩出来了。 他面上狰狞的刀疤下意识地一颤,又舒展开来,哈哈大笑:“直娘贼,这还是老子第一次骑马和鞑子对冲,过瘾,过瘾。骑马打仗原来是如此爽利,不像步兵,站在地上被人揍。王指挥,如果以后你组建骑兵,让我做骑将好不好?” 王慎胸口正憋着一口气,他还做不到和岳、谷二人那样在千军万马中谈笑风生。尤其是在和敌人刀口见血肉搏的时候,若是一说话,一口气换不过来,那就麻烦了。 他只不住挥舞环首刀,“当”一把铁锏挥来,挡住手中的长刀,直震得身子一颤,五脏六腑都翻腾了。若非在紧要关头夹夹紧马腹还真被颠到地上去。 马镫用劲往下踩,战马愤怒长嘶,用尽全身力气朝前撞去。 王慎大吃一惊,这个鞑子单手执锏就能磕开自己的双手刀。单这分气力就被自己大得多,偏偏看他的衣着打扮,也就是一个普通的骑兵,女真人的强悍果然令人畏惧。 好在谷烈的大刀及时跟上,一刀斩在敌人的头上。虽说没有砍开那女真人的头盔,却也使得敌人头一歪,掉到地上。 跟在后面的一个泗州军骑兵马蹄往下一踩,响动惊心动魄的骨折声。 谷烈怒骂:“岳云,直娘贼护好将军!” 岳云见王慎吃了个小亏,心中自责,又气又恼,也回口骂道:“这些鞑子都他娘是属牛的,说老子慢,你不也被阻住了,跑快些!” 谷烈:“老子自然会快,你手脚别软!娘的,平日里比谁都能吃,上阵却不见你比老子杀的敌人多。” 二人一边斗嘴,一边冲杀,身上头上全是淋漓血肉,正不住少旁边甩去,直如煞星一般。 王慎朝前冲了几步,眼前顿时一亮。只见眼前是一排排林立的长矛正朝前奋力刺来,正是泗州军步卒。原来,在一片混沌中,他已经将女真人的骑阵打穿。 女真人已经彻底和泗州军撞在一起,战马也失去了速度,他们坐在马上,挥舞着手中沉重的长兵器劈头盖脑地朝下面砸去,一根接一跟长矛被他们荡开,一个接一个泗州军长矛手口中吐血委顿于地。 女真士兵的力量大得已经是非人类了。 “咻咻”有一支又一支弩箭射来,几个女真骑兵瞬间被射穿身体。又有人一头摔到前边去,落到密集的长矛上,被直接扎在空中。 “狗鞑子!”一个虎口迸裂双手全是血的泗州军士兵骂了一声,猛地跃起,一把抱住马上的女真人就滚落而下来:“长矛,刺,刺!对着我来!” 惨叫声和喊杀人冲天而起,已经被裹在人潮中的女真人红了眼睛,就那么坐在鞍上胡乱地挥舞着兵器。有人靠着蛮力用手中的重兵器砸开宋军,跃下马来,三三两两背靠背立在一起,准备结阵而战。 失去了速度和冲击力的骑兵只不过是骑在马上的兵,打老了仗的女真人自然明白这一点。 只要一结成小队冲锋队型,这些经验丰富的女真人有信心击溃所有来犯之敌。 可惜他们尚未站稳脚步,王慎等人就扑了上来,将之一冲而散。 六骑在两军接触点突然拨转马头,欲要脱阵而出。 第101章 破军 但是,王慎这一队骑兵已经彻底地惊动了女真人。仗打到此刻,全拜这六个宋骑所赐,一时间,他们都红了眼。 立即,敌阵中就分出一队骑兵咬了过来。 此刻,战场已经乱成一团,所有的人都在呐喊,所有的战马都在长嘶,就如同一口泥淖,再跑不动了。 王慎连砍出几刀,却都被已经清醒过来的女真人架住。这是硬碰硬的较量,女真人力气大,如此几刀下来,不但没有杀死一个敌人,双臂反被震得隐隐发软。 他心中一急,知道再这么下去,大家都要死在这乱马中。 当即就高声喊:“岳云、谷烈,护住我。”就把环首刀挂在鞍边,左手抓出一把羽箭,搭在弓上,用尽全身力气不住射出去。 女真人就在自己面前,他们身上又没有结实的铠甲,只要一箭射出,就能准确地射中一个敌人。 生死关头,王慎爆发身体中所有的潜能。 雨点般的箭雨中,敌群一阵波动。 终于,靠着王慎的连环施射,六骑终于冲了出去。 一口气属于抒发出来,才感觉身上无一不痛。王慎定睛看去,自己肩上,胸口,还有腹部各被一支羽箭射中。虽说入肉不深,可每动一下,锐利的箭头就割切着皮肤和肌肉,叫他非常难受。 至于背上,也有刺痛袭来,也不知道伤得如何。 穿在最里面的衣裳和着血水和汗水,湿了干,干了湿,变成了一陀陀硬块。 再看身后的岳云、谷烈等人,也是同样浑身都是刀剑伤痕。 “呜呜”法螺吹响,轰隆的马蹄声响起。大约二十来个还没有被裹进战团的女真轻骑就好象是一条章鱼的触手从阵中伸出来,转眼就将落在最后的两个泗州军骑兵卷在其中。 马队中,一个满脸毛茸茸胡须的敌将手中的长刀只一扫荡,就把那两个战士拦腰砍断。 这人浑身黑色铠甲,身体强壮得相一头野牛,长刀在他手中使来就如同羽毛一般轻巧。 看他他的打扮,王慎如何不知道此人是金军统军大将,下意识用最快速度把手中的箭不歇气地朝他射去。 电光四射,敌将手中长刀舞出一团亮光,竟用宽阔厚实的刀面将连环三箭挡得弹到一边。 雪亮的刀光又朝前一个伸展,将另外一个落到后面的泗州军骑兵卷入。 血肉四下飞溅,无头的骑士随着座下战马奔出去十来步才不甘落地。 “拔离速,拔离速!”一片欢呼声。 “完颜拔离速!”王慎心中震撼,竟然是他,女真人有名的悍将。 一口气被人家杀了三个忠勇的骑士,王慎心口疼得就要爆炸了。他猛一拉弓,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喀嚓”一声,硬弓竟被他拉折了。 怒涛般的长啸声中,完颜拔离速已经扑到王慎面前,瞬间就是十余刀斩了过来。 轰隆的风声扑面生痛,吹得雪花和人血飞舞,眼前一片混沌。 这就是冷兵器战争中一等一的勇士,这才是人类体能颠峰的威力。 实在太快了,透过刀光,透过风雪,王慎看到那张毛绒绒面孔上红色的眸子。 就仿佛被一头毒蛇锁定,王慎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 “我会死的,我会死的……” 眼前的情形变得无比皈依,一切都静下来,慢下来了,就好象是电影里的慢放镜头。可偏偏他的身体如同被一只透明的手攥住,无论如何也动不了。 完颜拔离速的刀影突然一合,凝成一束,当头砍来。 突然间,岳云的短斧、骨朵,谷烈手中的长刀隔在二人之间。 凝集的刀光又分散成无数道虚影,落到岳、谷二人身上。 慢镜头中,王慎可以清晰地看到两人身上的扎甲上出现巨大的口子,里面的锁子甲也在刀光中迸裂。然后是模糊的血肉。 “扑……哧!”人血缓慢标出,喷得满天都是。 二人面上皮肉开始扭曲,呈现出剧烈的痛苦表情。 完了吗? “不!”王慎发出悲怆的大叫:“拔离速,我要你的命!” 一刹间,所有的声音都回来了,所有的一切又开始高速运动。 王慎丢掉手中的断弓,和身朝前一扑,抱住拔离速,就朝地上坠去。 “啊!”所有人都发出惊天动地的惊骇的大叫。 一切都在旋转,旋转的天空,旋转的大地,旋转的纷乱的马腿,只拔离速那张又惊又怒的脸近在咫尺。 拔离速的力气何等之大,只需一用力就能挣脱。可王慎如何肯给他这个机会,只用手死死搂住敌人朝奔驰的马蹄滚去。 一刹间,身上响起一连串的巨震,然后就是清脆的骨折声,也不知道自己和拔离速度究竟被踩了多少次,才停下来。 二人同时高声呐喊,口鼻中有血如泉水般涌出来。 “一起死吧!”王慎咯咯笑着,身下,拔离速的眼神已经变得慌乱和惊恐。 他也知道害怕啊,狗日的女真鞑子! 王慎头一低,一个头锤撞了下去,瞬间,拔离速的鼻梁就断了。 接着是第二撞,第三撞,第四撞…… 转眼,和自己纠缠在一起的那具强悍的到极处的身躯渐渐地软了下去。 而王慎的眉头出也出现了一条长长的伤口,血流下来,糊住了双眼。 他一用力甩开拔离速,腰上横刀脱鞘而出,在敌人的脖子上一抹。 就在他和拔离速纠缠着在地上径直朝马蹄下滚去的时候,战场上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在疯狂乱跑乱转的战马中,王慎站了起来,手中锋利的横刀乱扫,一口气斩下几根马腿。 他大声狂笑着:“狗日的,贼老天,你要老子死,老子偏死不了,老子要活出个样子给你看!” 一日一夜的激烈搏斗,王慎的身体和精神已经彻底崩溃了。 结束吧,一切都结束吧! …… 血还在不住流下,用手怎么也抹不干净,眼前的一切仿佛都笼罩在粘稠的红色中。 就听到,所有的女真人都在高声惊呼:“拔离速,拔离速!” 就看到,所有的泗州军已经和女真骑兵彻底裹胁在一起,一柄柄长枪刺中人体,把敌人串成肉串,一把把大斧挥出,将人的颈椎砍断,一柄柄大锤砸下,砸中人头,砸得脑浆迸射…… 箭雨胡乱地在人群中穿梭,到处都是尖锐的叫声。 …… 王慎已经没有力气了,就那么坐在地上,坐在已经彻底变成红色的大地上,口中鼻中全是热辣辣的液体涌出。 他也没办法在推开身边的完颜拔离速的尸体。 就这样,背靠背坐着,望着眼前无边的风雪。 …… 仿佛过了很长时间,又似乎只是一瞬。 一切都安静下来。 好象已经没有人在站着了,昏黄的天空下,遍地都是横七竖八的人体。破碎的铠甲、被染红的旗帜、折断的刀枪,散落在战场各处无主的战马低低悲鸣。 雪越来越大,转瞬,这人肉战场很快就被白色的冷雾覆盖了。 …… 骁骑百战死,驽马徘徊鸣。 …… 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 我的士兵,我的军队。 我的勇士们啊! 魂兮安在! 热泪纵横而下,冲刷着面上已经结成黑色瘕壳的人血。 突然,一声呻吟,从远处有两人相扶着一瘸一拐走过来。 来的人正是杜束和陆灿。 陆灿的铠甲已经脱了,身上裹着厚实的纱布,他脚上中了一箭,每走一步,已经被血沁透的靴子就发出轻微的“噗嗤”声。 杜束身上的铠甲已经被砍得稀烂,他竟奇迹般地没有受半点伤。 “你们还活着啊……如何了?”王慎吃力地蠕动着嘴唇。 杜束兴奋得满面通红,这个文官竟然没有被连天血肉吓瘫,神情亢奋到了极处:“赢了,赢了,女真鞑子已经溃了。斩斩斩首三百余级。直娘贼,道思,所谓的陷阵勇士,就是你这样的虎贲啊,佩服,佩服!” “女真就这么退了?”王慎喃喃问。 “不然还能怎么样?”杜束咯咯笑着:“道思,知道你杀得这个老鞑子是谁吗,完颜拔离速,管勾太原府路兵马事,完颜银术可的弟弟,大人物啊!这可是俺们大宋和女真作战以来,所杀的金人中职位最高者,这个功劳大了。他一死,女真人气丧,就逃了。” 因为实在太激动,他有点语无伦次。 王慎又问:“我军伤亡如何?” 听到他问,陆灿这个冷面人已是满面泪光,须臾,突一咬牙:“为了我大宋朝,为了几十万建康军民,我军就算有再大的牺牲,也是值得的。” 看到他的模样,王慎自然知道自己损失惨重,心头一惊,吐了一口血,沙哑着嗓子:“岳云和谷烈呢?” “他们在那边。”陆灿朝远处指了指。 那边,活着的士兵相互拥着发出响亮的鼾声。而岳云和谷烈正解开士卒背在背上的被子,逐一盖在已经昏睡过去的士卒身上。 解衣衣之,推食食之,残酷到了极点的战斗让二人飞速成长。 雪还在落,风中,大片雪花飞舞,扑到脸上。 “好冷!”王慎:“也给我盖上,累了,累了,我想睡觉。” 话音刚落,他就一头倒了下去。 脸贴着地面,感觉那黑色的土地竟然是热的。 无边的黑暗笼罩过来。 第102章 已不可为 长江北岸,自完颜拔离速带着五百拐子马过江之后,兀术就觉得心中不安。也不回营,索性就将人支了帐篷,歇在水边静候。 吃了一壶酒,嚼了几块肉干,在小帐篷里躺了半天,听到大江那边隐约的喊杀声传来,又有火光在雪雾中忽隐忽现,却又如何睡得着。 在兽皮上翻腾了半天,到最后一身都疼了。 兀术气恼地一脚踢开身上的大氅,提着刀子走了出来,沿着江边来来回回地走着。 外面的大江水还在滚滚向东,灯光下波光鳞鳞,或聚拢,或散开,一如他烦乱的心绪。 显然,完颜宗弼的这种不安的举动侍卫们已经见得多了,一副浑不在意模样。 是的,他们这个统帅,大金国的四王子乃是女真一族中年轻一辈一等一的人才。英勇过人不说,统帅大军的本事也是了得。 上次开封之战,破宋人开封,俘虏汉人的两个狗皇帝,都是兀术一手而为,那可是我女真从未有过的大胜。 但是,兀术什么都好,就是心气不定。 怎么说呢,很多时候总是莫名其妙地感到焦虑,人也喜怒无常。前脚他还喜笑颜开,后脚就一脸的悲戚。遇到事,总愁得睡不着觉,不住的唉声叹气,叫人看了心中替他害臊:堂堂女真男儿,遇敌只管杀,有酒只管饮,累了席地就睡,想那么多,不成女人了? 而且,他所担心的事情也从来没有发生过,疑神疑鬼,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吗? 被他这么来来去去转得头晕,一个女真卫兵正要笑着劝他。 突然,兀术肩膀一耸,就好象是突然在暗夜里惊醒的一头公狼,就连他披在身上的皮裘上的毛也竖了起来,有融化的雪水水珠子滚落:“回来了,马五回来了……糟,他好好儿地怎么回来了?” 听到这话,所有的卫兵同时心中一惊,定睛看过去,只见几艘船飞快驶来。 天色已经朦胧亮开,只见,船上挤满了人,霍然正是先前出击的契丹签军。 他们一个个浑身血污,面上全是惊恐之色,正不顾一切,奋力地划着船桨。二十条船过去,只剩着区区几条狼狈而回,显然耶律马五部吃了大败仗。 一个岸上的卫兵大声喝问:“怎么回事,你们怎么回来了?” 船上,所有的契丹人都乱糟糟地哭喊:“败了败了,弟兄们死得好惨啊!” “什么?”兀术大惊,一步抢过去,高喊:“马五,马五,你在哪里?” 听到契丹人吃了大败仗,岸上的女真人同时大骂:“你们契丹人真是没用,这都啃不下来,早知道就换咱们自己上去了。” 这个时候,只见,船上有人抬着一个担架下来,上面躺着浑身是血的耶律马五。 兀术回头对手下大吼一声:“都他娘给我闭嘴。” 就走到担架前,抓住耶律马五的手,问:“马五,怎么回事?” 耶律马五腰上吃了岳云一记骨朵,虽然脊椎没断,却受了不轻的内伤,一张口就有血涌出来,这让他一边说话一边咳嗽:“兀术,对不住,咳咳……遇到杜充的主力精锐了,大伙儿实在顶不住,被人家赶到船上去了。一千……咳咳,一千人马……只回来三百余人……”说罢,他眼睛一红,满将头转了过去。 “杜充精锐,杜充哪里钻出来的精锐?”兀术呆住了:“就连你的皮室军也败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耶律马五喃喃地说。 兀术定了定神,道:“马五,你不用担心,我先前还送了五百拐子马过江,很快就能把宋人大军击溃的。” “五百人实在太少,只够人家塞牙缝的。”耶律马五不住喘息:“完了,完了,这大江是过不了啦!” 一个女真将领大怒,骂道:“马五,你休要长别人志气灭自家威风,咱们女真可不是你手下那些软弱的契丹。五百人又如何,不信你等着,等下拔离速就会把杜充的狗头扭下来,带到你面前,看你羞也不羞。” 听到他辱及契丹,众辽人都是一脸的羞愤。 “好了。”兀术挥了挥手:“抬马五回营,让郎中给他看看。” 等到耶律马五等契丹士兵趔趄着离开,那个女真将领还在生气:“一群无能的废物,兀术你就不该派他们过河的,这简直就是打草惊蛇,这以少战多的硬仗还得靠咱们自己。还说什么拔离速他们是给宋狗塞牙缝,满口胡柴……兀术,兀术,你怎么了?” 却见,兀术还站在那里,目光转睛地看远处,一脸的忐忑。 女真将领:“兀术,放心好了,拔离速能赢的,宋狗有多少人,如何挡得住咱们的骑兵?”他口气中充满了狂妄和自信。 是的,他有这个信心。 其实,他和兀术并不知道。在另外一片时空中,靠着渡过去的一千女真步兵,金军竟然将号称十万的宋朝留守司大军彻底击溃,简单轻松地拿下了建康城。 在这个时空里,那一千人换成了五百骑兵,又有拔离速带队,战斗力更加强悍。 “是啊,这个世上又有谁能挡住咱们女真铁骑?”兀术喃喃自语。 “兀术,还是回帐篷吧,说不定等下就有好消息传过来呢,时辰还早……兀术……” 喊了几声,也没有得到响应。 说话那个女真将领看到兀术就如同痴了一般,定定地站在江边朝南方张望。 天朦胧亮开,雪一阵紧似一阵,整个江面已经被雪幕笼了。如此一来,南面的情形反更看不清楚。 整整一个上午兀术都在江边徘徊踟躇中度过。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有人大叫:“兀术,回来了,回来了。” “什么……怎么回来了?”兀术大叫一声,三步并着两步朝前水中跑去,河滩上溅起层层冰凉的浪花。 只见,在朦胧的白色中,几条船随着江水散乱地飘过来。孤零零,如此凄惶。那些船上挤满了女真士兵,和往常凯旋归来时的大声欢呼不同,密密麻麻的黑影坐在甲板上,竟没有人发出一点声音。 兀术和跟在他身后的女真将领们什么都明白了——却是输了一阵——如果拔离速进展顺利,他现在应该在大江南岸追击宋人溃兵才对啊! 出发的时候拔离速带过去二十条大船,如今只有六条回来。那么,岂不是说这五百精骑减员了一大半……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吹了一夜的冷风,此刻有立在深没到膝盖的水里,兀术的身子微微颤抖,却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吭。 很快,大船靠岸,跳板搭到岸上,累得东倒西歪的士兵沉着脸牵着马乱糟糟走下来。他们身上全是血污,面容苍白。 不等兀术上前,立即就有人涌上去,拉住败兵的手不住摇晃:“怎么了,怎么了?” “是输还是赢?” “拔离速呢,拔离速呢?” 被问到的人只是摇头,有人甚至一个倒栽葱,直接倒在地上。 “兀术,去问问吧?”一个将领对完颜宗弼道。 兀术紧咬着牙关,就那么站在水边,端详着一个接一个下船的士兵。 很快,船上的士兵带着马抬着伤员尽数下了地,其中却没有完颜拔离速的身影。 这下,大家什么都明白了,一颗心仿佛被巨大的手攥住,再透不过气来。 须臾,所有的女真将领都红了眼:“兀术,发兵吧,杀过去,为拔离速报仇。” “兀术,下令吧,不能让拔离速死得不明不白。” “兀术,我愿打前锋,替你拿下金陵,我们要让金陵城中二十万人给拔离速陪葬!” …… 兀术却像是痴了,良久,突然一屁股坐在水里,高声痛哭:“拔离速啊拔离速,你怎么就死了呀,我又该如何向银术可交代啊!” “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见他突然倒下去,众人大惊,纷纷上前将他扶起,泪流满面:“兀术,下命令吧!” “恩。”兀术点了点头,哽咽道:“传我命令,全军开拔,撤退。” 所有人都呆住了,良久,才齐齐悲愤地高呼:“兀术,你这是做什么,俺们女真什么时候吃过这么大的亏。若是不找补回来,还有何面目见人?” …… 这次南侵,金国大军分为东西两路。西路军以完颜昌为帅,负责扫荡淮南战场,并伺机由江州渡江,进入江南,欲生擒裕隆太后,总兵力一万;东路军由兀术率领,进攻建康,并准备以金陵城为据点,进攻杭州,捉拿赵构,这一路兵力达到惊人的五万。 这两路大军乃是女真手头可用的所有机动力量,一路南来,可谓是排山倒海,势不可当。 自和杜充的留守司大军隔江对峙以来,五万人马驻扎江北,搜寻船只,寻找战机。 和后人想象中大军集结,几万人都会呆在一个营寨中不同。实际上,金军东路军分成无数快驻守各个军事要点。他们的营、堡、寨、城、垒林林总总加一起,有好几十个。从最西面的马家渡口一直修到东面的真州。大的营地有万人规模,小的却只是百余人的哨所。 营地里还囤积了大量的粮秣、兵器,当真是联营百里规模宏大。 带着这么大的家当,要想开拔撤退,自然繁杂忙碌。 眼前全是黑压压的人潮,官道上骡马在长嘶,士兵们相互拥挤着叫骂着堵得厉害,一日也走不了三十里路。 如此行军,却不是兀术的风格。 自南来之后,完颜宗弼这个金国有名的统帅都是提一旅轻骑在前面开道,一日行上百里也是常事。只不过,眼前这条大江天堑阻住他的去路。没个奈何,只得耐下性子,按部就班地缓慢推进了。 雪还在落,周遭一片混沌。已经好多天没有看到太阳,往日那清亮、碧蓝的江水也变得浑浊,上面时不时有杂物和人马尸体飘下来,乱糟糟如同兀术此刻的心情。 他身上披着一袭大敞,将头缩进风帽里,一脸忧伤地看着南方,喃喃自语:“大江,大江,金陵是再也打不下来了,此战已不可为,奈何!” 是的,那日的渡江之战,金军准备不可谓不充分,计划不可谓不周密。先是以契丹锐士从马家渡下渡口越江而击,混乱敌军,吸引杜充的主力。接着,以五百拐子马秘密从上渡口登陆,夹击宋军。 这两路人马都是女真和契丹的精华,领军大将耶律马五和完颜拔离速又是在沙场上打出赫赫威名的骁将。 对于此战,兀术有强烈的信心。 实际上,战斗一开始就显得异常顺利,不等拐子马到,耶律马五的契丹军就让杜充行辕所在的前军彻底陷入了混乱。 可是,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一支部队,把契丹人赶过河来。也是这支宋军,在一场付出巨大牺牲的血战之后,竟然又再接再厉打垮了五百拐子马,甚至还取下了拔离速的脑袋。 这究竟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啊,凶残、骄横、坚韧,尤其是那坚韧劲简直令人可敬可怖,已有我女真最强悍战士的风采了。 旁边,骑在马上苍白着脸的耶律马五长长地叹息一声:“没有船,过不去了。那样的对手……真想和他再打一场。” 刚过去的那场战斗,一千契丹人回来不到六百,拐子马只剩一百来人,这点损失对于五万大军来说或许不算什么。但是,对于士气的伤害却难以估量。最要命的是船没有了,要想靠剩余的几条船一点一点把部队渡过江去,那才是真正的添油战术。碰到那支剽悍的宋朝,去多少,人家吃多少,送死也不是这么送的。 兀术拍拍他的肩膀:“马五,我原本以为你吃了这个大亏会就此消沉,却不想依旧斗志昂扬,很好,是我北地男儿。来日方长,那路宋军的将领是个人物。这样的人才,已是出鞘的宝剑,将来必然会和咱们在战场上见面的。到那个时候,再百倍千倍地还回去就是了。你我也不用一根筋在建康这里和宋人纠缠,江南大得很,大江长得很。这里过不了河,换其他地方好了。” 耶律马五点点头,又紧了紧身上的皮裘,感觉一身疼得厉害。他的伤势很严重,却强撑着在马上坐得挺直:“说好了,下一战,依旧让我打前锋。” “好,某应了你。”兀术点点头:“不过,你还是得小心些,镇守丹徒的宋军大将也是个人物。” “你说的是韩世忠韩良臣,不必担忧,也就是西军中的一个军汉罢了,以往在战场上好象也没有什么表现。”耶律马五不屑道:“他手头虽有万余人马,可说起来,尽是新招募的流民,扣除民夫和辅兵,能战者也不过一千。丹徒,我要了!” 是的,在攻打建康失利之后,金军只能放弃以金陵为依托席卷江南的战略构想,准备从瓜洲渡过长江。 那边是扬州地界,地方富庶,人烟繁盛,有取之无完,用之不竭的人力物力,应该能征集到足够的船只。 只要拿下镇江,大军就可沿着大运河一路从丹徒到常州、苏州,直扑宋朝皇帝赵构的行在临安。 不能拿下建康占领整个江南,现在不妨换个思路对赵九实行闪电一击实行斩首战术。 听到兀术应允,耶律马五面上露出一丝喜色,他微一拱手。低头时,几点鼻血撒下来,落到积雪的大地上,白红相间,如此地醒目。 第103章 不屈大城 火把如雨点一般朝前扔去,烧成一片的战船缓缓移动,轰隆响声中,一艘接一艘搁浅、倾覆,那大江已经变成一片火海。 数之不尽的羽箭在空中拉出长长的弧线,无差别地落在鏖战的人群里,中箭之人惨叫着倒地。 盾牌相互撞击、马蹄践踏已经不成人形的尸体,利刃砍开铠甲…… 烟雾滚滚,呻吟声遍布原野。 奔跑,不住地逃亡,肺已经吸不进一口空气,即将爆炸。 突然,雪亮的刀影贴地而来,瞬间将他裹入其中。透过刀幕,里面是一双通红的野兽般的眸子,那是完颜拔离速。不不不,是耶律马五。是李昱,是无数个曾经死在自己刀下的敌人。 今天他们来索我的命了。 锋利的刀刃砍开胸肌,切断肋骨,割进肺中。 憋在里面的那团火焰瞬间爆开。 …… “啊!”王慎大叫一声,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接着,又仿佛是被抽尽了全身的气力狠狠摔下去。 剧烈的痛楚从身体的每一个部位袭来,使得他眼前一片朦胧,白花花什么也看不清楚。 好热,这是白色的火焰吗,这里是地狱还是炼狱? “王将军醒了,王将军醒了!”有人在大喊。 接着是一阵乱糟糟的脚步,顷刻之间,眼前的白色转换成黑压压一片。 四下都是人在说话,在叫喊,偏偏他却一个字也听不懂。 终于,有冰凉的的东西盖在他额头上。乱成一团的大脑慢下来,思想恢复过来。 眼前的景物瞬间清晰,是一间不大的屋子。 而自己正躺在一张雕花大床上,盖着厚实的被子。床前挤着一排熟悉的面孔,谷烈、岳云、陆灿……他们面上还依稀带着伤痕,身上也裹着纱布,有淡淡的血腥味传来。 所有人都在惊喜地叫喊着,可还是听不懂在说什么。 “都出去,都出去!大哥都伤成这样,现在好不容易才活过来,你们却闹,你们是想他死啊!”有女子的声音在尖叫,这回终于听明白了。 是她,是她,是安娘。 她一边叫,一边哭着。 众人这才一哄而散:“将军,我们在外面等着。” “郎中,郎中,快去喊郎中。” …… 几滴温热的泪水落到王慎脸上。 王慎吃力地抬头看去,安娘温暖的小手已经摸到他的面上,什么话也不说,只低声哭泣着。 此刻大约已是黄昏,该死的雪天好象已经过去,温暖的金黄色的阳光从绮窗外投射进来,花格子的阴影落到她的脸上。有梅花、有鸟儿,有祥云……她是那么的美,美得像天仙。 “活过来了,活过来了,安娘,我在这里躺多久了?”回忆起那一日一夜的战斗,看到眼前这安宁祥和,仿佛就是一场噩梦。 安娘还是只顾着哭,依旧不说话。 王慎:“现在的战事怎么了,你一直守在我身边?” “呜呜!” “别哭,别哭。”王慎吃力地伸出手去抓住安娘的柔痍:“辛苦你了。” 泪水还是不住落下,落到他的面上,流进嘴角,那么的咸。 手一用力,将她拉入自己怀中,良久,良久。 …… 王慎:“好了,好了,都过去了。哎,我饿了。” 安娘这才恢复过来:“我这就去做,我这就去做。大哥,我知道你想吃我做的汤饼。” “快去吧,快去吧!”是的,安娘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女孩子,自己伤成这样,却是把她吓坏了。现在,反到是我需要安抚她的情绪,得给她找些事做。 等到安娘出去,王慎又呻吟一声对着外面叫道:“陆灿,你进来吧。”看得出来,众将都有些畏惧安娘。没有她点头,大家只能等在外面,没有人敢进屋一步。 陆灿应了一声走进屋来,把盖在王慎额上的湿巾取了下来,又用手摸了摸,面上露出一丝喜色:“烧已经退了,这下好了。” “高烧,我在这里几日了?”王慎问。 陆灿:“道思你那日在战场上斩杀女真大将完颜拔离速之后就晕了过去,大家把你从战场上背回建康城之后,你就发起了高烧,身上的伤口也发了炎。这一晕就晕了过去三天,到此刻才醒。在这三天里,安娘一直守在你床前,用勺子将药一勺一勺灌进你喉咙里。” “三天,三天了!”王慎吓了一条,又动了动,顿时,有数之不尽的痛楚袭来,让他的额头上又出了一层毛毛汗:“我伤哪里了,可有大碍?” “道思你别动,小心牵动伤势。”陆灿道:“你身上大大小小十余处伤,还被战马踩断了两根肋骨,另外还有不轻的内伤,不养上十天半月恢复不了。” “其他人怎么样?”王慎沙哑着嗓子问。 “没事的,大伙儿虽然都人人带伤,可都不要紧。”陆灿面上带着悲戚:“连续两场不歇气的厮杀,我泗州营损失颇大。阵亡两百三十六人,重伤六十四,其他……人人带伤……可谓是伤筋动骨了。不过……” 他很快就振作起来,面上带着振奋:“打仗哪里有不牺牲的,就算付出再大的代价,重要能够保终于金陵都是值得的。咱们在投笔从戎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抱了马革裹尸而还的意志。虽死,亦无憾也!” 陆灿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喜欢义正词严,听说自己的部队损失如此之大,王慎心中一痛,禁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好半天,他才喘息着叹息道:“是啊,为有牺牲多壮志,为国家和民族牺牲,那是值得的。好在部队已经打出来了,只要骨干在,兵没有了还可以再招。” “放心好了,我这几日已经在着手派人过江招募流民了。” “过江?” “兀术退兵了?”陆灿从倒了一杯热茶喂了王慎一口,说:“女真人吃了这场败仗,船只都被道思你一把火烧了,无发可想,已于昨日拔营向东,估计会去扬州,看能不能从瓜洲那边过河。” “拔营去扬州……看来……建康是守住了。” “对,守住了。”陆灿满面都是激动,他重重地将茶碗杵在床头柜上,壮怀激烈。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直娘贼,这金陵,俺们守住了,这虎踞龙盘的六朝古都,俺们守住了。能够做出这么一件大事,陆灿这辈子值了。” 说着话,他眼睛里闪烁着泪花。 “是啊,人的一生能够做成这么一件大事,值了,值了。”王慎喃喃道:“这将要倾覆的天,俺们把他给翻过来了。” 想起浑身浴血死在战场的袍泽弟兄,他的泪水落了下来。 “爹爹。”秦斯昭轻手轻脚走进来。 王慎:“斯昭,什么事?” 秦斯昭:“爹爹,留守司杜相听说你老人家已经醒过来,请你过去说话,派过来接你的车马已经等在院门外了。” “杜相……杜束呢?”王慎问。 秦斯昭:“回爹爹的话,杜副军使先前已经去留守司报信了,现在还留在那边呢。” “好,扶我去来,我要去拜见杜相。”王慎示意秦斯昭扶自己起来,我要去拿到我想要的一切,一刻也不能耽搁。 不能让我所付出的一切因为夜长梦多而赴之东流。 “对对对,马上就去。”陆灿也意识到这事的要紧,也帮着用力。 大约是在床上躺了三天的缘故,王慎一下地,就感觉两腿发软,像是踩在棉花上,怎么也使不上力气。 咬牙走到院里,身上已经出了一层汗。 安娘已经端着一碗汤饼出来,见状惊叫一声:“你要去哪里,回去,回去。” “不用担心,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做。”王慎笑了笑,一把接过她手中的碗,大口大口地吃着。 马上就是决定自己决定泗州营尚存弟兄命运的关键时刻,我要振作,我要立即恢复气力,我要吃东西。 来接王慎的马车已经等在外面,王慎上了车后,岳云等人急忙跟在了后面。 车缓缓在江宁城古老的青石板街上走着。 一行人都没有说话,只碌碌的车声压在深深的车辙里。 正黄昏,阳光中,街上的人停了下来,旁边商铺里有无数脑袋探出来,打量着这一队浑身是伤的勇士。 突然,有人惊叫一声:“王道思,是王道思!” “轰”一声,百姓同时大叫,涌了过来,纷纷拜了下去:“是王道思,守住咱们建康城的王道思!” 一个接一个百姓跟了上来,大声高呼着,随着马车一步步朝台城行去。 转眼,身后就是好长一串。 整个建康城热闹起来。 有一声声长啸。 “去时儿女悲。” “归来胡笳竞。” “借问行路人。” “何如霍去病?” …… 何如霍去病。 封狼居胥,风行万里,破匈奴于北海的冠军侯霍去病。 如今。 他就坐在车上,他就这么遍体鳞伤,面带恬淡笑容的坐在车上。 夕阳如火。 车轮向前。 同样的情形同样出现在七百年前的黄昏,大破符坚的谢安谢石谢玄也坐在这样的大车上,手按宝剑,昂扬挺立。 挺立在这座不屈的大城里。 第104章 看似不重要的应对(一) 杜充的留守司行辕设在台城中的一座大院子里,这里也是曾经的赵构行在政事堂的所在。 吃过安娘煮的汤饼之后,王慎身上的力气恢复了些。 下了马车,他推开扶他的岳云和秦斯昭,对手下说:“你们都等在这里,我自去见杜相公。” 然后咬牙以平稳的步伐朝里面走去。 对于杜充这个历史上有名的奸臣和汉奸,他内心中是充满了好奇的。 说句实在话,这个杜充的人品实在太差,心胸狭窄,残忍好杀,是个不好相处的长官。 和这种人打交道,你得提起十二分的小心。不能因为说错一句话,犯了他的忌,以至让自己这一场滔天功劳就此被人无视。 作为一个现代社会的所谓的成功人士,王慎以前也不知道和多少人相处过,人情练达的老油条一个,对此刻,他倒不是太担心。 在来的路上,他已经在脑子里模拟过见到杜充该如何应对,已经初步有了计划。 厅堂里烧了地龙,很暖和,眼前是一条紫色的人影。 王慎也不抬头看,只身子一低,就要拜伏下去:“末将王慎拜见杜相公。” 白皙的手伸过来,扶住了他,然后是一声长笑:“免了,免了,你身上那么重的伤,若再跪下去,反显得某不近人情了,看座。” 又有一个侍从走过来,扶着王慎坐在椅子上。 “谢相公。”这个时候,王慎才抬头看过去。 只见面前是一张白净面皮,疏眉朗目,相貌堂堂。大约四十出头,身上穿着一件紫色官服,气宇轩昂,可见年轻时应该非常帅气。 此人自然是大宋朝右相,江淮宣抚使,建康留守杜充,杜公美。 看到他的相貌,王慎却是一愣,有点出乎意料。 现代社会有一句话说得好:相由心生。 按说,如杜充这样的大奸臣,应该是獐头鼠目,一脸阴鸷,狼视鹰顾,北宋版陈佩斯才对。可看这厮的模样,就是个朱时茂,典型的正面人物形象。 也对,杜充是进士出身,在发达前已经贵为一府的知府,正四品官员。按照古代的科举制度,朝廷在选官的时候对于官员的相貌有一定要求,要求五官端正,身高臂长。若是长得实在太挫,百姓不敬,朝廷颜面何在? 况且,在宋徽宗时代,皇帝赵佶是个大艺术家,对于官员相貌的要求更是严格。弄到后来,满朝文武都是美男子,真真叫人赏心悦目。 杜充今天的心情很好,笑道:“王慎,你可算醒了,金人已于昨日退兵,这一仗你居功至伟,某很欣慰。方才你盯着某不住看,可想看出什么来?” “全赖相公恩德,这才有三军效死,属下不敢居功。”王慎装出一副恭敬模样:“王慎只不过是一芥武夫,只懂得上阵杀敌,至于其他,却不多想。” “这是废话。”杜充突然冷哼一声,收起笑容,淡淡道:“功名或在科场上考出来,或是马上取,人心如此,也不用遮掩。人谁没有抱负,谁没有雄心,也不用不承认。” 他态度突变,换其他人早惊得心中忐忑面上变色了。 王慎暗骂一声:拙劣的御人手段,这一套我以前见得多了。 他小心应道:“不敢。” 不等他把话说完,杜充又冷冷问:“听说你是张德远的门人?” 王慎心中雪亮:这个杜充原来是顾虑我是张浚的人,张德远一直想掌军,还曾经弹劾过杜充,二人将来还有可能去争政事堂掌印的位置,他们可是政敌。我名义上是张浚的门人,自然会被他看不顺眼。呵呵,得撇清这层关系才好。 他应道:“正是,不过,我识得张相公,张相公却不认识属下。” 杜充一怔:“怎么说?” 王慎道:“属下不过是张相公门人的扈从,真若说来,也算是他的人。上次过江颁旨,遇到乱军,颁旨大使也同属下失散了……后来遇到李成……为了保命……不得不……” 一席话说了半天,总算将以前说过许多次的谎言又重复了一遍。 说完,他装出一副惶恐的模样:“禀杜相公,王慎以前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只想苟活于乱世,哪里又有什么抱负。只不过,时运如此,推得属下只能挥舞手中刀剑在沙场求存而已。” 杜充意味深长地“哦”一声,淡淡道:“原来如此,想不到你一个小小的随从因缘集会,竟然在淮西,如今又在建康做出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你的所作所为,朝堂中衮衮诸公自是惊叹,曰,张德远门下何多才邪!你立下这么大功劳,朝廷却没有丝毫封赏下来,想必你心中定然不甘。” 这句话可不要应对,若是回答说心中不甘,搞不好就会被落下一个对朝廷对官家心坏怨怼的口实;如果说一番“雷霆雨露皆是天恩”之类的套话,只怕又会叫杜充误会自己是张浚门下一条忠犬,杜公美又不是活**,怎么可能提携政敌手下的得力干将,那不是壮大对手的实力吗? 事情到了这一步,但凡是有点脑子的人换了是他王慎,立即就会破口大骂张浚,并拜倒在地,投入杜充门下。 不过,这种事情王慎是做不出来的。他可是个有雄心和野心的人,统帅千军万马,怎肯自坏名声。在古代,改换门庭是要为世人所不齿的。 而且,如此一来,自己就牵涉进朝廷文官大姥之间的政治斗争,这可是宋朝武人的大忌。到时候,不但要受到文官们的严厉打击,只怕赵构也会对自己留个心眼:你一个带兵的将领勾结朝廷大员,究竟想干什么? 至少就目前而言,这个后果王慎承受不起。 想到这里,王慎故意装出激愤的神情,然后又瞬间掩藏了,换上恭敬模样:“不敢,金人侵我大宋,毁我家园,屠戮百姓,我等皆有守土抗敌之责。” 杜充虽然在历史上名声极坏,人品也极其低劣。后人在书中提到此人,都以心胸狭窄、残暴、无能一句定论。但其实,在这个年头,能够以科举入仕,官至一府正印官。又统帅着南宋最强大的一支武装力量,进政事堂为右相,又岂是一个庸碌之辈。 王慎面上一闪而逝的怨愤如何瞒得住他,心中自然明了,也很满意:这王慎为人倒是精明,也知道武人的本分。 当下,他就不再在这个话题上深入下去。面上重新浮现出笑容,道:“张德远当初不赏你,想必也有他的考量。而且,金军南侵江淮,他手头事务也是繁忙,且将你的事搁在一边。也对,他是没有带过兵的,很多事情也不甚清楚。这带兵打仗讲究的是赏罚分明,否则,士卒不信、不服、不敬,人心就要散了。平定淮西,有功不赏这件事,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朝廷是不会忘记你们这些有功将士的。” 王慎:“相公说得是。” 按道理,杜充说出这话之后,必然会对建康保卫战论功行赏,王慎也有这个心理准备,正琢磨着接下来该向他要点什么好处。 可是,杜充却按下不表,只让扈从给王慎煮了茶,陪着吃起茶点,闲聊起来。 王慎是个沉得住气的人,杜充不提,他也不问,只小心地说着话。 半天,杜充突然问:“王慎,听你口音是河北的,却不知是何方人氏,家中可还有亲眷?” 王慎知道杜充这是在探自己的底,心中一凛,道:“回相公的话,属下乃是河北西路定州唐县人氏,家中老小早已死在战火之中。如今孑然一生,苟全性命于乱世。”这话他以前同别人也说过许多次,定州乃是北宋和辽国反复拉锯区。特别是童贯北伐的时候,那一带又是大战场。经历过惨烈的战火之后,早已经打成废墟,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如今,那里又被金国占领,就算有人想查他的底细,也不敢过去。 “这话不对。”杜充脸一马。 王慎心中一颤,但还是竭力做出平静的样子。 杜充道:“你怎么就孑然一身了,家中不是还有个岳姓小娘子吗?” 王慎忙道:“禀相公,安娘是末将平定淮西贼乱时从乱军中解救的流民,见她相貌和品德都是不错,心中爱惜。且,属下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一把年纪。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便有意娶进门为王家延续香火,也好对祖宗有个交代。” 杜充笑了笑:“也是,应该的。听说那岳姓小娘子是相州汤阴县人氏,某也是相州人,说来与她也是同乡。” 笑毕,他看了看外面院子中立着的众人,指了指岳云,问:“那可是你的妻弟?” 王慎:“回相公的话,正是属下妻弟岳云,现在我军中效力。” “好一条铁塔也似的汉子,多大年纪了?” “刚满十三。” “恩,不错,不错,可有家室?”杜充又问。 王慎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一愣:“一个小孩子,成什么家?” 岳云刚满十三岁,在后世也不过是一个初中一年纪学生,自己都没活明白,结什么婚?早恋也不可以。 杜充:“老夫倒是有一门亲事想问问你。” 第105章 看似不重要的应对(二) “啊,谁?”王慎禁不住低呼一声。 杜充:“杜束之女年方十六,品貌端庄,乃是良配,若你愿意,可请了媒人上门提亲。” “这个这个……”王慎继续低呼,大张着嘴楞住了。 杜充面带不悦:“可是不愿?” “不不不,属下和约之兄共事一月,却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家里的事,故而惊讶。”王慎立即知道,杜充这是要和自己联姻。杜束是他们杜家现在唯一的男丁,只要岳云娶了他的女儿,他王慎就算是杜充的人了,也能得到这个南宋右相彻底的信任,对于自己和泗州营的将来自然有百利而无一害。 岳云一个十三岁的小屁孩结什么婚呀?过早接触男女之事,对他的身体发育也不太好吧? 但是如果今天不应了杜充,以这鸟人那眼睛里不揉沙子的性格,自己怕是有大麻烦了。 罢,为了大伙儿的前程,说不得要牺牲岳云,应了这桩政治婚姻。 当下,王慎立即起身作揖:“属下如何敢,王慎在这里替妻弟谢过相公,这就下去置办。” 杜充点点头:“我身子已经乏了,你退下吧!” “是,相公,属下告退。” 从杜充那里告别,出了台城,看到岳云那张还显得幼稚的娃娃脸,王慎就忍不住想笑。 岳云:“将军你老看我做甚?” 王慎哈一声:“没什么,没什么,等下我问了安娘你就知道了。” 岳云哼了一声:“好生做怪,偏要见我阿姐之后再说。” 陆灿:“道思,杜相公刚才怎么说?” 泗州军这次立下滔天也似的功劳,杜充那里自然会有封赏,这可是大伙儿用命挣来的,一时间,所有人都目光灼热地看着王慎。 王慎:“很快就会有消息的,大家放心,某绝对不会叫大家失望。” “那就好,那就好。”谷烈笑道:“以将军的功劳,怎么也得弄个什么使,挂个御营统制,领一遥郡官职才成。” 大家轰然笑道:“自是,自是。” 王慎身上的伤很重,在杜充那里坐了半天,心力耗尽,顿觉一身发软。 回到安娘那里之后,服了药躺下之后,就让秦斯昭把安娘叫来握住她的手,心怀歉疚,道:“安娘,有一事我感觉很对不起应祥,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安娘:“应祥,应祥怎么了?”神情中竟有点紧张。 如此,王慎更觉心中不安,讷讷半天,才将岳云和杜束女儿的事情同她讲了。说完,就满面通红:“这事我也没问过你,再说,这婚姻大事还得父母做主。可是,我就那么自作主张同意了,形势使然,不敢不应啊!哎……也是我自私,你想骂就骂吧!” “啊,应祥要成亲了。”安娘突然一脸的兴奋:“太好了太好了,杜家也是我相州望族,应祥能娶大户人家的小姐,那是他高攀了。爹爹和奶奶若是知道,却不知高兴成什么样子?”没错,岳家本是农户。按照成分来划分,也就是个富农。 杜家什么身份,那可是大官僚大地主,书香门第,统治阶级。 如果在太平年月,杜家怎么可能看得上岳云这个农家小子。 “啊,你真不怪我?”王慎叫了一声,立即明白过来。是啊,古人结婚都早,但凡家境还算过得去,十二三岁成亲也常见。在真实的历史上,岳云已经成亲,明年就会当父亲。自己一个现代人觉得早婚就是一件无比操蛋的事情,可古人不这么认为啊! 他却是犯了以己度人的错误,现代人的道德观念在古代有的事情其实就是一件可笑的事情。若是自己将那套拿到南宋,让岳云和现代人一样二十七八岁才成家,安娘非跟自己拼命不可。 安娘咯咯笑道:“我怎么会怪你,这可是我家的大喜事,大哥,谢谢你,谢谢你。” 王慎感到莫名其妙:“你谢我做甚?” 安娘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想不到你对应祥对我岳家的事情这么上心,这说明你心中是有……有我的……”说着话,她的脸红了。 王慎心中一甜:“妹子,应祥成亲之后,是不是该轮到咱们了。” “谁要嫁你,我才不愿意呢!”安娘大窘,捂着脸慌张地逃了出去。 王慎忍不住笑起来,直笑得不住咳嗽。 须臾,他心中不然不安:不对,不对,岳云十三,杜束的女儿十六岁,女大三,这不是要抱一匹金砖吗?而且,这种大户人家的女儿十六岁了还没有定亲,会不会是身患隐疾,或者丑赛无盐……这可不妙得紧,将来别惹得岳云来找我拼命才好。 老子那岳云的终身大事和人做利益交换,哎,羞愧,羞愧啊! …… 接下来几日,王慎为这事担心得直发愁。 岳云要娶杜束女儿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纷纷过来恭贺。 本来王慎还很担心岳云的态度,结果,这小子好象根本不放在心上一般,道,既然阿姐同意,那就成亲呗,反正是人都得结婚,早结早了。俺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整日只知道打熬筋骨,女色一事,却是丝毫不会放在心上。 众人都齐声夸赞:好汉子! 王慎却不以为然:这小子,把结婚当成一桩任务来完成,大男子主义,直男癌?女人是什么,那是你人生的伴侣,是要用来疼用来爱的,真不稀得跟你废话。 很快,安娘就请了媒婆去杜家说合,杜家收了聘礼,算了八字,说是下月十三正是吉日。 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还有一个月不到就是岳云成亲的好日子,王慎身上伤得厉害,也没办法出门,就把军队的事情全盘交给岳云、陆灿、谷烈、陈达他们,在家里安心养病。 他想好好休息,别人却不放过他。有过了几日,秦斯昭就拿了帖子过来,说是杜束杜军使请他过去说话,商议两家婚姻。 王慎立即意识此事只怕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如今岳、杜两家的婚事三媒六聘这套流程已经走完,岳云和杜束女儿的婚姻已经得到法律和道德上保护。 前番自己和杜充那一场看似不重要的应对,到现在总算到了谈实际利益的时候了。 第106章 拿到想要的(一) 另外,倒是可以亲眼看看杜束的女儿是何方神圣。 虽说现在杜家女儿生得何等相貌已经不重要了,可王慎总觉得不塌实。 为此,王慎特意叫上安娘一起去拜会杜束。 建康保卫战之后,杜束和文官们依旧每日去军营点卯、喝茶,看书,到晚间则自回家去和家人团聚。 王慎也没想到杜约之家里的人会这么多,他有一妻一妾,三个儿子,七个孙子,一个女儿。直他娘,杜束比自己也大不了多少岁,就做爷爷了。 家中这么多人口,又一路逃难来金陵,日子过得自然苦到极处。好在一场大捷之后,他算是入了杜充的眼,要作为杜家的精英大力栽培。于是,留守司的人纷纷拜上门来,或送礼,或请吃,日子渐渐过得爽利。 既然王慎这次上门商谈的是两家婚事,又带了家眷,杜束就设了家宴。 如此,王慎总算是见到杜束的女儿。一见之下,大吃一惊,心中闪过一个名词:欧壮。 欧洲人似的壮健啊! 杜充这人也算是一表人才,文质彬彬,中年帅哥一个,可他的女儿却惨了点。 怎么说呢,这小娘子长得也不丑,五官也端正,身高不错,起码有一米六十五以上。就是骨架实在太大,很占地方。那手臂,那腿,矫健如运动员,最让王慎不能接受的是她皮肤有点黑。 岳云已是壮汉一个,若与杜小娘子成亲,生下孩儿,却不知道结实成什么模样?是男孩尚且罢了,大不了留在军中做一统军大将,如果是女孩,将来还如何嫁人? 顿时,王慎心中就有点不快,感觉自家吃了大亏。 好在杜小娘子倒是温婉性子,和安娘倒也说得来。 倒是杜小娘子的生母对王慎和安娘非常热情,眉宇中也甚是得意。她是杜束的正室,可不知道什么原因,成亲多年,一直没有诞下麟儿。倒是夫君纳的小妾一口气生下三个儿子,叫她非常生气。建康之战之后,岳云必然会做大官,于是,她这个未来的老丈就得意起来,看杜束小妾的目光中充满了不屑。 女主人一高兴,自然宾主尽欢。 吃过饭,杜束已经醉了,就将王慎请进书房,屏退左右,断着茶碗咯咯地笑起来:“道思啊道思,遇到你是我三生的幸运啊!往日,留守司的人见我就像是见鬼似的,如今却都来巴结。呵呵,还不是知道叔父要提携我,说不好要许我一个知府什么的,再考个进士……呃……现在世道乱得很,科举什么的谁也不当真,走走门子,那却是必中的。再混个十来年,那就要进朝堂了。这前程,当真大得紧。” 看到他醉态可掬的样子,王慎又给他续了茶水,笑道:“却不知道约之要去哪里高就?” 杜束:“叔父问我去不去泉州。” 王慎也替他高兴,道:“那可是好地方啊,去得去得。” “扑哧,我去泉州做甚?”杜束笑起来,摇头:“没意思,没意思,我回绝了。” “回绝了?”王慎瞪大了眼睛。 杜束道:“对,回绝了,那什么知府,俺可没兴趣当,真去那里,非闷死不可。怎么比得上和道思你一起金戈铁马来得畅快?男儿大丈夫,总得要做些事,青史留名才不枉此身。”他激动起来,用手拍着放在身边几上的一柄手刀,长啸:“请君且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道思,那两场血战之后,我是想明白了,只有在军营里,在沙场上,我才觉得这人生是有意义的。杜束虽然驽钝,但还是能够做点事情的。若你不弃,泗州军去哪里,你王道思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王慎心中感动,一把握住他的手,道:“约之兄,王慎何德何能敢看不上你,只是……杜相公那里……” “不用担心,叔父那里我自说去。”杜束道:“反正去哪里都是为国家出力,说说,道思你下一步怎么打算,我好去回话。” 见说到重点,王慎点点头:“我要独领一军,西行平定荆湖叛乱。” 再过得半年,金人搜山检海捉赵构的战役会告一段落,接着,南宋就会和女真和谈媾和,两国之间会迎来一段时期的和平时光,至少在江淮地区如此。 没有金军的威胁,南宋王朝就会将精力放在南方的叛军上。在真实的历史上,南宋集中整个江淮地区的所有军事力征剿所有的叛军和流寇,先是李成、曹成、张用、孔彦舟,在接着就是钟相、杨幺。如果不能彻底平定南方,南宋小王朝这条破船随时都有倾覆的可能。 实际上,在这片时空中,各地的匪患已经很严重了。大大小小好好几十股流寇,他们攻州掠县,割据一方,阻断东南和西南、西北的交通,如今的南宋王朝所管辖的只有江浙和巴蜀两块区域。 而造成这个局面的始作俑者,就是杜充这个鸟人。 他先是在开封引起留守司内讧,致使大军分裂。而东京留守司叛变的大将如孔彦舟、曹成、张用、王善等人都跑长江以南成为各地流寇的头目,后来更是投入金所立的伪齐政权的打手,侵略南宋的急先锋。 建康保卫战之后,杜充手下的兵将再次哗变、溃败,如戚方者,也同样成为一方大寇。 可以说,南方的流寇土匪都是杜充以前的部下。最要命的是,那些流寇中的骨干可都是宗泽以前在开封训练出的精锐,军事素养过硬,战斗力惊人。南宋刚组建的军队一投入战场,就被判军打得满地找牙。 即便强如岳飞者,在战场上对上曹成、李成等人,也吃过不少暗亏。 比如在剿灭南昌曹成的时候,亲叔叔岳翻阵亡,大将韩顺夫被人砍掉一条手臂,部队损失极大。 在这片时空,没有战神岳飞,老实说,王慎并不看好明年开始的南方剿匪战役。 说起戚方,这厮深得杜充信任,手中掌握着建康留守司最精锐的部队。这次女真渡江,他因为深恨杜充,竟领着手下兵马叛逃了。同样,那日大乱,杜充手下的人马基本都逃散一空,未来的南方肯定会被这些人马搅得一塌糊涂。 至于这场好不容易得了的大胜,王慎也是这几日才陆续将所有的情形弄明白。原来,那日留守司部队渡江被耶律马五击溃之后,竟然被人缴获了将近四十条大船,而不是真实历史上的二十条。 于是,兀术就分兵两路。一路由马五率领直扑马家渡下渡口,一路则由拔离速带着五百拐子马由上渡口登陆,夹击杜充。 王慎在后来听人说起这事之后,差点抽了自己一记耳光。怪就怪自己才依赖史料记载,战前的准备工作没有做到家。如果他早知道马家渡有两个渡口,事先指定的作战计划只怕会是另外一种模样。 他所熟知的历史彻底发生了改变,最后不得以陷入了苦战。好在靠着一千新军,苦战两场,竟将着已经恶化到极点的局势彻底扭转过来。 说不得意也是假话,大胜之后,心中自是生出一股豪气:这建康满城军民都因我一人而活,这或许就是我穿越到这个世界的意义吧! 实际上,此战的胜利不但拯救了金陵百姓,也拯救了杜充的政治前途。 建康是整个东南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一旦陷落,女真人可依托这座大城的人力物力追击赵构,席卷整个江南。最要命的是,建康的丢失对于新生的南宋王朝的民心士气是一种沉重的打击。也因为如此,在金陵陷落之后,杜充明白自己前途尽毁,绝望之余将心一横投降了金国。 如今,击退兀术大军,守住这座大城,不但南宋的军政形势好转,做为江淮地区的军政长官,杜充的威望和权利必然如日中天,一扫丢失开封的颓势。不但政事堂的位置坐稳了,将来还很有可能争取宰辅的位置。 如此种种,皆因有王慎,有他手下的泗州军士卒在马家渡撒下的热血。 杜充这人好权谋,残忍好杀,可并不是个弱智。能够坐右相位置的人,别的不说,智商和情商都比普通人高。自然知道王慎这一场胜利对于自己的意义,如此大功若是不赏赐,今后谁还肯为自己效力? 今日杜束设家宴请王慎赴宴,表面上是商量两家亲事,实际上论功行赏。 其实,他的意思是留王慎在留守司效力,若是王慎点头,可让其顶替殉国的陈淬出任中军统治一职。 这一点,他已经先和杜束交代过。 王慎能够以小小一个营指挥使被提拔为统治官,又实际领军,杜束也替他高兴。 可王慎却很干脆的推辞了,放着好好的金陵不呆,却要去荆湖地区平叛,这让杜约之大吃一惊,忍不住叫道:“道思你放着大好前程不要,却去荆湖,那地方乱得紧,犯什么糊涂?不行不行,我绝对不答应。” 王慎只看着杜束笑。 杜束被他看得莫名其妙:“道思你看我做甚,又笑什么?” 王慎:“约之兄,今天你所说的话是站在留守司杜相的立场,还是站在泗州军的立场上?” “这不是废话吗,今日是家宴,也就是咱们老友之间的闲聊。况且,我现在不还是泗州军的不军使吗?”杜束睁着醉眼气道:“道思,你我是什么交情,说这话又有什么意思?” “呵呵。”王慎淡淡地笑起来,良久,才缓缓道:“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这建康是守住了,将来说不准官家又将行在搬来金陵呢!我辈不过是一介武夫,终归要沙场征战才能建功立业。” 第107章 拿到想要的(二) 所谓的“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就是知县和知府在同一座城里,这样他的一举一动,都要受到牵制,疲于奔命,完全没有了父母官”的威风。附郭省城就是知县、知府、巡抚同在一城。 附郭京城就不用说了。 这话出自明清,可杜束本就是个老官吏,如何听不懂。琢磨了半天,才一拍大腿:“咳,还真是这个道理,我明白了。” 是的,正如王慎所说,建康府金陵城何等要紧,将来必是大宋的临都。只等金人北返,皇帝和朝廷也会搬回来。 以大宋朝视武人为潜在叛变份子的官场潜规则,王慎就算被提拔为统军大将,也会受到非常多的限制。即便有杜充看顾,也是如此。 而且,防卫京城,王慎将来也未必捞得这仗打,要想建功立业,已是没有可能。说不定,他这一辈子,一个殿前都指挥使到头了。在举目都是达官贵人的京城,小小一个指挥使,那日子怎么比得独领一军在外来得爽利? 杜束对自己的前程也想得明白,如果按照杜充的安排去当地方官,将来再考个进士进朝堂。这条路不是不可行,就是太慢,其中的变数实在太多。大宋朝又有党争的传统,谁也不知道将来的事情究竟是什么样子。 而且,在军队里呆惯了,他也染上了土皇帝的习气,绝对就算去做个知县知府,也没有统帅大军来得快活啊! 说完这一句话,杜束又道:“再说了,叔父也不是个好相处的人,我自是能不看到他就不看到他。没啥说的,道思,你要去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给你敲敲边鼓,做个佐二。” “好,我要去黄州。前番,女真西路军完颜昌部自黄州张家渡过江,直袭洪州。我欲率军收复失地,剿灭当地流寇贼军。”王慎很干脆地说。 他之所以选择离开留守司去经略黄州是经过深思熟虑做出的决定。 立下这场大功劳之后,王慎也不可能再做营指挥使了,杜充至少会给他一军的编制,部队很快就会扩充。正如杜束所说,杜充可不是个好相处的人。此人心胸狭窄,翻脸比翻书还快,任你在军中是什么地位,说杀就杀了。男儿大丈夫,岂能将性命和前程操弄于他人之手?走肯定是要走的,唯一担心的是如果部队扩充,人马一多,又该如何养活。 东南地区肯定是不行的,那是赵家的核心统治区,你一个小人物在整个江淮的大棋盘上根本算不得什么。 至于江西和湖南,也不行。在这个时期,这两地尚未得到完全的开发,又多是丘陵地代,人口少,也穷,根本养活不了太多的军队。最要命的是,送北方撤下来的流寇已经流窜到这一地区,攻州掠县,乱得很。再加上完颜场入寇的金军,现在过去,就是落进大战场里了。现在的泗州军经历过一场血战之后,部队厌战情绪严重,需要一段时间修养。 黄州那个地方位于两湖盆地的边沿,两湖江汉是有名的鱼米之乡。只要拿下荆州,别说区区上千泗州军,就算再多一百倍也没有任何问题。在真实历史上,岳飞就是靠着江汉平原的物资和人口,才能发动对伪齐对中原的规模空前的北伐。, 如此膏腴之地,简直叫人流口水啊! 而且,黄州北有大别山为屏障,阻挡女真和伪齐从汴梁和淮西来攻,南有长江可以隔绝湖广流寇侵扰,占尽地利。 最妙的是,那地方刚被完颜昌的大军洗劫过一次,百姓、官吏和当地驻军纷纷逃亡,正处于无政府状态。泗州军这一去,立即就能填补那个真空。 方才杜束说要给王慎敲边鼓做佐二,王慎可舍不得仅仅拿他当个摆设。这个杜约之手头可有一征套政府班子,直接带过去,民政那一块自己也可少费许多心。 “好,我明日就去跟叔父说这事。”杜束醉得厉害,大着舌头道:“道思,此去黄州咱们也不能空着手去,怎么也得腾挪些玩意儿才好。皇帝还不差饿兵呢,不是有穷家富路这句话吗?” 王慎心中一动:“确实,军饷粮秣得补充一些,总归要两个月的钱粮部队才能开拨。” “什么军饷粮秣,什么两个月的钱粮,道思你也眼界也太小了。”杜束手一挥:“反正留守司的部队逃散一空那么多军械、甲杖我们都要弄走,还有……呃……” 他长长地打了个饱嗝,将一口浓烈的韭菜味喷出来:“还有,战马咱们也得要些。渡江的女真人不是要留了不少良马在南岸吗,那可得归咱们。” 王慎大喜,忙站起身来,一揖到地:“多谢约之兄。” 心中又得意起来,果然是朝中有人好说话,老子当初死活要把这个杜束弄到军中这步棋是走对了。 “还有……这兵得从留守司那里选一些,特别是西军老卒……直娘贼,老兵油子咱们是不要的,高级军官也一个不收,只要都头以下的主力战兵……呼呼……” 杜束不胜酒力,头一歪,靠在椅子上发出响亮的鼾声。 王慎笑着摇了摇头:这个杜约之啊,就不是一个酒精考验的干部。 他从衣服架子上提起一袭大氅盖在杜束身上,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在回去的路上,他坐在车上闭幕琢磨了半天,然后放声痛快地笑起来:终于拿到我想要的了,这一趟建康来得值。 见王慎笑,旁边的安娘好奇地看着他:“大哥,因何发笑。” “我在笑应祥,才多大点就要成亲了。我有笑杜家小娘子,壮健成那般,却不知道应祥要恨我到何等程度。” 安娘疑惑不解,道:“大哥这话说得不对,所谓娶妻娶德,我看杜家小娘子品貌端庄,应祥应该会非常高兴的。俗话说得好,家有丑妻是宝。再说,我看杜小娘子就生得不错呀!” “那还叫不错?”王慎不住摇头,心中疑惑,杜束也是个老帅哥了,他的基因怎么没有遗传给下一代,难道应该怪隔壁老王? “自然不错,你这什么话?”安娘恼了,气呼呼地说:“我看杜小娘子就生得好看,是亦男之相。” 所谓亦男之相,就是说女子胸脯大屁股大,能生养。 王慎心中一动,却将目光落到安娘身上,心中赞了一声:**瘰疬啊! 安娘见王慎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仿佛明白什么,脸一红,将头低了下去。 王慎心中荡漾,猿臂一舒,将她拥入怀中。 安娘气道:“别抱我,我就知道你喜欢那种细细瘦瘦的……女……我我我……我胖……” “你说什么?”王慎如何肯放开她,盯着她饱满的胸脯,故意问:“你你你什么?” 安娘:“我胖得很,又丑。啊……”她低呼一声:“你你你,你的眼睛乱看什么?” “什么叫丑了,我就喜欢你丑。”王慎一口吻上去:“丑丑,等应祥成亲之后,你也该嫁我了。过完年离开建康之前就办。” …… 其实,王慎所担心的事情并不存在。 岳云就是个标准的直男,对于自己的婚事和未来娘子的美丑也不在意。道理很简单,在古人的道德观中,正妻长什么样子真不要紧,关键是能相夫教子。如果太在意妻子的相貌,还会被世人笑话。 反正这年头,只要有身份有地位的男人,只要愿意,随时都可以纳妾。、 娶妻娶贤,纳妾纳容。 又过得一个月,朝廷的封赏终于下来了。 迁王慎为武功大夫,黄州防御使,光州镇抚使,兼知韶州。 这其中,武功大夫是十五阶武职,正七品,说起来好象没什么了不起。不过,宋朝的武官品级都低,不想明清战争时期二三品武官满天飞。正七品,已经算是不错的了。光州镇抚使是个虚衔。兼知韶州,就是兼任韶州知州,韶州就是后世的广东韶关市,这也是个虚衔。 宋朝的官职非常复杂,有实任,有加衔,有寄禄。有品级,还有武职。王慎穿越到宋朝也不过几月,如何弄得清楚这些。 杜束讲解了半天,他还是一头雾水。 不过,黄州防御使这个职务他是弄明白了,宋代观察使和防御使并非都是虚衔。观察使和防御使分两种,遥郡和正任。“凡未落阶官者为遥郡,除落阶官者为正任。”遥郡也就是指并未赴本州上任者,正任则是赴本州上任者,他这个防御使是正任,是要带军队过去镇守的。 不但王慎,军中各将皆有封赏,杜束也弄了一串头衔,实任黄州通判,以中央派员的身份,下到地方,作为地方行政长官的副官存在,负有地方的行政及监察之责。 至于岳云,作为杜家的乘龙快婿,自然不会被杜充亏待。迁从七品武义郎,武职四十一阶。 如此一来,王慎终于成为独领一军,管辖一地的军方高级将领,拿到自己所想要的东西。 于是,王慎就备了一份厚礼去谢杜充。 杜充守住建康,受到赵构嘉奖,正春风得意,见了王慎一口一个“道思”喊得亲热。 王慎也改口叫他“恩相。” 和杜充这种小人打交道就是痛快,最近一段时间,女真西路军从黄州渡过长江之后,直扑洪州,欲要捉拿裕隆太后,让湖广一地承受了巨大压力。那地方的防务也归杜充负责,如今糜烂成那样,朝廷未免有申饬之意。特别是嫉妒杜充在建康立下功勋,简在帝心的文官们更是羡慕嫉妒恨,欲在抓着这一点做篇文章。 杜充如果能够遂了他们的意,就有心派部队过去做个姿态,好歹也要收复几座城池才是,王慎既然想去那里做土皇帝快活,就由他去罢。杜充人老成精,自然知道如王慎这种军头不喜欢约束。自成一军,才好发财嘛,就允了。 他也大方,直接将军中闲置的三千套铠甲和五千多件兵器划拨给泗州军,有将泗州军的编制从一个营升级为一军五个营。 另外,他又凑了两百多匹战马,加上完颜拔离速留下的尚可使用的两百多匹,凑够五百之数,一并发付王慎使用。 特别是这些战马到手之后,激动得王慎眼泪都下来了。 看到他两眼都是热泪,杜充以为王慎这是在像自己表忠心,对他也是非常满意,叮嘱了半天,又留他吃了一顿饭,才送出门去。 既然未来的目标已经确定,既然岳云也升了官,接下来就该迎娶杜束的女儿过门了。 那一日,部队放了假,所有的军官都过来贺喜,吃酒,不但他们,就连王慎也彻底醉了。 这是王慎穿越到宋朝之后最放松的一段日子。 未来会更好的,他确信这一点。 第108章 心怀(一) 老实说,杜家小娘子虽然生得健康,却不是太丑,主要是黑了些。看惯了,也不觉得怎么。 而且,她温婉约柔和,同岳云也说得来。 二人成亲之后,整日腻在一起,大有先结婚后谈恋爱的架势。 通常是杜小娘子把岳云赶回军营去,说是男儿生于世,当有所作为,怎么可成天呆在家里儿女情长。 见此情形,王慎不觉暗自点头,也松了一口气,看来岳云很满意这桩婚事,自己也不用讨人埋怨。 至于安娘,更是把岳家的长媳爱得更珍宝一般,二人有说不完的话。 接下来,王慎就该实现自己的承诺了。 过完年,部队已经休整完毕,人马也扩充到了五千,已经大大超过了一军的人马,泗州营也正式改名为泗州军。 这五千人军马的骨干都是泗州营的老卒,在建康保卫战中幸存下的士兵基本人人都得到了提拔,成为部队的中低级军官。 部队五千人中有两千从留守司那边抽调过来的西军预部,两千多从江北招募而来的流民。招募的标准和以前一样,要老实肯吃苦的良家子。至于兵油子、二流子,就算身体条件再好,战斗经验再丰富也是一概不要。 杜充有心提携王慎和杜束,对于泗州军一下子扩编到如此规模视而不见不说,还拨下来半年军饷,为此几乎把整江宁城今年的秋赋都给掏空了。 泗州军依旧分为五个营,其中五百骑兵编为踏白军,由王慎亲领,以踏白为中军,他还兼领前军一千人马;岳云领背嵬军五百重甲士;陆灿领一千选锋军,兼军副指挥使;谷烈领一千破敌军;剩余一千人马名曰胜捷,领这两军的营指挥使副指挥使都是新人,指挥使姓吴名宪法,副指挥使叫武陀。 武、吴二人都是王慎从军队最下层提拔起来,吴宪法是个押官。可这人能读书识字,头脑灵活,言谈举止也是得体,上回和契丹人血战的时候,耶律马五就是吃了他一记飞蝗石才败下阵去的。可以说,他这一石是泗州军彻底击溃耶律马五部的关键,所立功劳甚大,此人是王慎重点培养对象。 至于武陀,以前索性就是个普通士卒。在建康保卫战的时候,斩首甚多,是个勇士。 只可惜,这小子胸口吃了敌人一矛,伤得很重,到现在还躺在病床上,估计还得一个月才好得起来。 要想让士卒敢战、喜战,需要一个公平通畅的上升通道,提拔这二人,王慎就是要立木为信,告诉手下,只要在战场上立下功劳,他王某人不吝厚赏。 部队早在半个月前就开始训练,等过完年,有老兵的带领,战斗力想来也应该得到恢复。 *********************************************** 已经十来天没有下雪,整日艳阳高照,年前的酷寒直是不堪回首。 天渐渐地黑下去了,长江水平缓地流淌。 一条大船停在马家渡江边的芦苇荡里,王慎带着斗笠,披着蓑衣坐在船头,手举钓竿,鱼线笔直垂入水中。 晚霞正红。 在他身后,郭崖正手脚麻利地侍弄着红泥小火炉,水斗中,一壶米酒正热,散发着醇厚的香味。 在他身边,另外一个高大汉子跪坐在甲板上,以额触地:“军使,是我的错,是我的错,还请责罚。” “呼延通,你也知道错了吗?尚未进得我军,你就闯下如此大祸,还叫某如何敢使你。”王慎将手中的钓竿扔进水中:“钓了一下午鱼,却无所获。也不知道是我钓鱼,还是这滚滚大江水在钓某。” 他头也不回地说“呼延将军,我泗州军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菩萨,你还是回留守司去吧!” 听到王慎这话,那个叫呼延通的的汉子急了,颤声道:“军使,军使,末将这嘴就没有把门的,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若有说错做错的地方,你使军法治我就是了,可千万别赶我走呀?” 说起这个叫呼延通的汉子,原本是留守司中军陈淬将军麾下的一员勇将,在军中担任裨将一职。他本是北宋开国将领呼延赞的后人,有万夫不当之勇。 只是他为人粗鲁,性格暴躁,又喜欢乱说话。 建康保卫战时,陈淬父子殉国,中军也被打散了,整支部队的编制也被取消。 留守司军队现在正在重编,他没个去处,就回杜充那里报到,看能不能重新弄个差使。 这个时候,因为留守司的部队已经彻底崩溃,部队逃亡大半,官多兵少,大量的军官没有个地方安置,加上留守司的公人门贪婪成性,你要想重新做官带兵,没点孝敬,谁肯理你? 呼延通头脑简单,却想不到这一层,就甩着两只空手就过去,自然免不了被人当成空气。 受到冷遇,呼延通就发作了,直接和上司拍起了桌子,结果被人打了出去。 恰好这一日王慎正好在留守司里公干,看到闹出来看热闹,见此人性格单纯,又牛高马大是个虎贲,顿时来了兴趣。 就问留守司的人此人是谁,这才晓得他的姓名。 听到呼延通的名字和来历,王慎精神大振。这可是个不错的军官啊,在真实的历史上,他是韩世忠手下第一悍将,在后来的对金战争做立过不少功劳。只不过因为性格原因和韩世忠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如果呼延通能熬到绍兴十二年后,估计也能弄个大军区司令干干。但是他实乃一介勇夫,脾气暴躁,随韩世忠入朝时就曾口出不逊,弄得大臣要杀他以肃军列。 韩世忠也是老粗,做事大大咧咧,去部将家宴会,常要部将的妻女出来陪酒,呼延通因此大怒,欲杀韩世忠。 韩世忠知道以后,借故把他贬为小兵,发配到仇人崔德明手下效命。后来韩世忠过生日,呼延通觉得这是一个和解的机会,于是千里来贺,不料韩世忠见了他就回到帐中,任呼延通在外面大哭也不见。呼延通碰了一鼻子灰,只好回去,又被崔德明以擅离军队的罪名毒打一顿。到了这个地步,呼延通再也忍受不了,于是投运河自杀。 事后,韩世忠也极为后悔,这事也是韩世忠人生履历上少有的污点之一。 王慎军中正缺人才,听到他的名字之后,就向留守司要人。 这个时候的呼延通也就是个裨将,相当于后世的师旅级军官,和王慎平级。按说,让他给自己当部下有些不妥。不过,王慎现在正得杜相信任,简直就是红得发紫。为了讨好杜充,留守司的官员们也管不了那么多,直接一份调令扔过去,让呼延通去泗州军履职。 呼延通和王慎品级相同,去泗州军也算是降级使用。不过,这个莽夫却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又敬佩王慎的品德和打仗的本事,能够到他麾下听命,内心中也是很高兴的。 不过,还是因为性格原因,刚到泗州军,还没去报到他就和岳云发生的冲突。事情是这样,就在今天上午,他刚进军营,就看到岳云正在训练背嵬军。顿时来了兴趣,就在一边观看。看得入巷,就忍不住道:“不错呀,王道思若真要用某,就把这支部队交给俺带。” 听到这话,岳小爷就恼了,你谁呀,一来就想夺老子的兵权,老子在战场上和敌人厮杀的时候,你这夯货又在哪里,滚蛋! 呼延通听到岳云呵斥,如何忍受得了,冲上去就打。 于是,两个壮汉你一拳我一脚打得热闹,顿时就惊动了杜束、陆灿、陈达等人。 陈达这个军法官可不是好相以的,立即就要以军法治他。 呼延通见要被人打军棍,如何肯,就一甩袖子,说,这军官俺不做了,反正也没有正式报到,俺自回留守司去。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走了。 离开泗州军之后,呼延通越想越后悔。自家的事情自家最清楚,他以前得罪的人实在太多,名声在外,现在若回留守司,怕是没有人肯收留。而且,泗州军威名赫赫,他留在那里,正好施展胸中报复。如果走了,这样的机会只怕再碰不到了。 想到这里,他决定去寻王慎赔罪。 恰好王慎偷得浮生半日闲,带了老郭来马家渡垂钓,于是,呼延通就追了过来。 王慎:“军法,你也是带老了兵的人,须知军中是个讲规矩的地方,做错了事就得认罚。不过,某听人说,你和岳云斗殴的时候还没有正式报到,也算不得干犯军规,这军法也使不到你头上去。” 听他说不对自己使军法,呼延通出了一口气,忙道:“是是是,将军说得是,将来若我违反军纪,你若有治我,尽管来就是,绝无怨言,但求将军收留则个。” 王慎突然冷冷道:“要在某麾下听命,你得有手段才行,呼延将军的武艺自然是好的,不过这带兵打仗的本事却不知道如何?” 呼延通:“末将好歹也是在战场上来来回回多年,别的本事没有,可如何行军打仗还是懂一些的,将军尽管考较。”就有要拜下去。 据刚才呼延通说,他以前在东京留守司宗泽麾下做过一段时间的军指挥,有带大军团作战的经验,正是王慎急需的人才。而且,呼延通的作战本领可是写进书里的。 “不用,咱们坐下吃酒,我倒想向你请教一下这万人以上规模的阵战具体是何情形。” “不敢。”呼延通坐了下去,陪王慎吃了几杯酒,就将他当年在东京参与的几场大决战详细说了一遍。 王慎收起乱糟糟的心绪仔细聆听,还时不时打断他的话,回过头去问上几句。接着,又拿起纸笔记进怀中小册子里。 这一席话说来颇长,不觉天色已经黑尽,郭崖就点了个灯笼,挂在船头。 又烫了一杯酒,给二人满上。 王慎将册子又揣回怀中,淡淡道:“呼延通,我军正缺如你这样的有过阵战经验的骁将,你可以留下。我泗州军前军尚缺一个统领,你可以暂代。” 呼延通没想到自己刚一进泗州军就做能带前军一千精锐,激动得浑身乱颤:“多谢将军,多谢将军。” 王慎冷哼一声:“你高兴什么,听明白了,是暂代。我军中的将领可都是在战场上沙出来的。你无寸箭之功,一来就身居高位,恐怕士卒心中不服。” 呼延通把胸脯拍得咚咚响:“军使放心,咱们战场上见吧!若末将不能立功,你大可把我这个统领给免了,让我做个大头兵。” 王慎:“还有,你以后把嘴给某管好,废话少说。” “是是是,末将绝不乱说话,一切都听将军的。”呼延通大喜,又给王慎斟了一杯酒:“军使,末将敬你一盏。” 二人不住饮酒,都是醉了。 看着滚滚长江水,想起自己即将有领军移镇江汉,却不知道此刻的楚天又广阔成什么样子。王慎心中生起了豪情,以筷子敲着几上酒碗,吟道:“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正是岳飞所作《小重山》的下半阕。 正在这个时候,岸上突然走了几人,一个女子的声音轻轻唱道:“春到长门春草青,红梅些子破,未开匀。碧云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瓯春。” 同样是《小重山》,不过却是上半阕。 岳飞的小重山写尽心中的烦闷,沉郁悲怆,乃是大情怀。 这女子的小重山唱的却是当春怀人、盼望远人归来的小确幸。 一阴一柔,和王慎所念词作的下半阕对比强烈。 唱完,那声音又柔柔道:“野渡无人,轻舟自横,钓得一江流水,尊驾好兴致,可否讨得一口冷酒?” “什么人?”呼延通猛地跃起来,将手放在腰刀的刀柄上。 王慎转头看去,只见江岸上来了一共四人,两男两女。 为首的是一个女子和随行丫鬟。 那女子一身素白,头上用纱笼遮住,也看不出相貌、年纪,不过看她的言谈举止和打扮,也是个有身份的人。 另外两男则都是四五十岁年纪,肩上挑着担子,腰挎大刀,想来定然是那女子的老家人。 天已经黑下去,那女子主动和王慎唱和,胆气倒是不小。 王慎朝呼延通摆了摆手,站起身来,微一拱手,朗声道:“娘子可是想搭船去建康?” 那女子微微一福:“正是。” 王慎:“某正要乘船进城,若娘子不怕我等是歹人的话,大可上船。” 那女子笑了起来,直起身,道:“能唱出‘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者,岂能是歹人?” 王慎:“碧云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瓯春,娘子也是个雅人。壶中酒尚温,上来吧!” 老郭有点担心,低声道:“主人,这几人来历不明白,须小心些。” 王慎:“没事的,老郭,我已醉,你应酬一下。” 等到那女子等人上船,谢过王慎之后,船上三人这才看清楚她的相貌。 却见这女子年纪大约四十出头,眼角已经带着一丝皱纹,却皮肤白皙,眉目清秀,宇间带着英气,一看就是望族出身。不用猜,应该是靖康之变从东京汴梁流落到南方的贵族。 本来,呼延通和老郭对她还有些戒心,此刻看到她的相貌和气度,也不敢得罪,忙殷勤招呼入座。 王慎心中有事,让二人招待女子,自去船后躺下休息。 第109章 心怀(二) 从马家渡到建康有七十来里水路,虽说顺水而下也快,但怎么也得好几个时辰。 王慎又醉得厉害,这一躺下去,不觉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被一阵响亮的笑声惊醒。 长期以来在战场上养成的条件反射让王慎猛地跃起来,人尚在半空,横刀已经出鞘,舞出一团白光。 “好!”一声喝彩,只见先前上船的那女子鼓掌赞道:“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如此刀法,当浮一大白。” 说罢,就提起酒坛对着樱口直如长鲸饮水。 白亮的酒液顺着她修长的脖子流泻而下,当真是豪迈飒爽。 原来,刚才那阵笑声正是上船那个女子和呼延通、老郭发出来的。 这个时候,王慎才醒过神来,停下手中刀,吐了一口气,定睛看着滚滚长江水,苦笑道:“某好好的燕赵男儿,娘子这是将我比做公孙大娘?” 那女子将酒坛扔过去,王慎一把接了。 女子笑道:“尊驾这是看不起女子吗?这二位好汉方才拼酒,不也输给我这个女流之辈。” 听到这话,坐在一边的呼延通和老郭都面带苦笑:“娘子好酒量,我等认输。” 女子用精亮的目光看着王慎:“君有斗酒,游于大河之上。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夜白风清,如此良夜,不如来饮,何如?” 王慎苦笑:“你还在说我是女人啊,今日若不饮上几坛,倒被看轻了。” 说罢,心中一股不服输的劲头涌来,当即提起酒坛就朝口中灌去。 女子大笑拍手:“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尊驾真豪杰也,畅快,畅快!” 王慎本已醉了,这小半坛酒下肚,顿觉一身都热了起来。 此事,江风轰鸣,掠过水面。有洪波涌起,那夜空的厚云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吹散了。 一条宽阔的银河横亘天宇,壮阔雄浑。满天星斗印照在水上,又被风浪搅得粉碎。 站在颠簸起伏的扁舟上,感觉自己是如此的渺小。 是啊,和这天地和这时代比起来,一个人又算得了什么? 可是,就算我等再渺小,不也如这身下的小船,在风浪中奋勇向前? 王慎被这壮丽的景象震住了,端详着天地的雄伟,再说不出话来。 那女子用筷子在桌上敲打出激烈的节奏,檀口一张,就有穿云裂石的歌声响起:“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正是一阕《渔家傲》。 歌声昂扬激烈,直唱得人寒毛都竖起来了。 本就醉得不行的呼延通也提起筷子和着她的节拍。 王慎再也忍不住了,他一把将喝空的酒坛子扔进滚滚长江,也提气吼道:“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 呼延通等船上另外几人同时长啸:“风休住!” 女子:“蓬舟吹取三山去!” …… “哈哈,哈哈!”王慎纵声长笑,感觉抑积于胸的烦闷已经随着这歌声,这江流,这天上的浩瀚银河一去不复返。 郭崖:“主人,建康城到了。” 那女子和家人小了船,又是微微一福:“今夜能够见着风翔万里,横扫千军如卷席的王道思,不亦快哉,就此别过!” 王慎也拱手回礼:“今日能够见到易安居士,王慎三生有幸,今日有先生开解使我心结尽去,不胜感激。” **************************************************** 终于到了出发的日子。 南宋建炎四年元月二十三日,五千泗州军分乘各色船只,缓缓驶离开金陵。 早在年前王慎就已经拿到朝廷任命,之所以勾留到现在,那是因为女真西路军完颜昌部在上游江州渡江攻打刘光世的淮西军,使得长江航运断绝。 正如真实的历史上那样,刘光世遇到金兵之后,大军一溃如注,飞快撤离。 于是,女真西路军就一路南下追击,劫掠江西,欲要捉拿富隆太后,很快就攻占了洪州,也就是后世江西省会南昌。 现在,长江航运总算通畅,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易安居士李清照在前一段日子经常和王慎见面,并介绍了许多从汴梁流落到金陵的文化人士和他认识。早在两天前,李清照也走了。 她毕竟是个女子,流落到南方之后,日子过得甚是窘迫。她有一个弟弟叫李迒,在朝中做敕局删定官,如今正在杭州,就有心过去投靠。 王慎想了想,觉得也行。在这个时空里,因为自己守住了建康,兀术无法过江,李清照去杭州也不用害怕陷入乱军之中。 在李清照和他告别的时候,王慎还送上一份盘缠略表心意。 立在甲板上,看着汹涌的波涛,看着身后密密麻麻的船只,王慎感慨:终于开始了,终于能有真正属于我的一方天地了。 秦斯昭立在他的身边,好奇地问:“爹爹,黄州是个什么地方?” 王慎:“那是个好地方啊,那是一个大世界!” 是的,那是一个大世界,新世界,马上就要属于他王慎了。 “大世界,有江淮大吗?”秦斯昭好奇地问。 做为一个孩子,在他眼中,江南淮西淮北乃是中国最大粮食的产地,最富裕的地区,这里就是整个世界,就是天下。 “你去了就知道了。”王慎摸了摸他圆滚滚的脑袋正要再说。 忽然,船边有士卒突然将一壶酒朝江水中倒去,长声对岸上喊:“兄弟,我去了,保佑我们吧!” 这个时候,王慎才发现穿队正经过马家渡上渡口,经过他们上次血战的战场。 此时,红日初升,照得天地皆红。 却见岸边密密麻麻全是小小的坟茔,里面埋葬的正是上次血战殉国的泗州军战士。 仿佛早已经约定好似的,船上的士兵们纷纷从怀中掏出酒壶将那酒液倒入水中。 几千人都在高喊:“兄弟,我们去了,保佑我们吧!” 泪水淋漓而下。 王慎的眼睛湿润了,他看了看立在身边浑身颤动的陆灿,将手放到他肩上:“但愿朝阳常照我土,莫忘烈士鲜血满地。子馀兄,袍泽弟兄们的牺牲是有价值的,他们不屈的战斗精神我们将永记在心。” 说完,他也接过卫兵递来的酒撒入水中,一声长啸:“魂兮归来,我的袍泽,我的弟兄!” …… 船行十天,部队抵达江州,掠做补给。这个时候,有消息传来。兀术大军在扬州勾留两月终于搜集到足够的船只,渡江攻打丹徒。 手头只有一万人马,一千主力战兵的韩世忠不抵,丹徒沦陷。 如今,女真东路军正沿着大运河飞速南下进攻赵构行在杭州。 “还是没有阻挡住女真人过江的步伐啊!”王慎心中感叹。 强弱对比悬殊,就算自己保住建康又如何。女真人的实力摆在那里,建康这边过不去,大不了换个地方就是了。 我辈现在所需要做的就是壮大自身力量,没有绝对的势力,也谈不上其他。 (本卷终) 第110章 两书生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112章 借与征(一) 跨进那扇有卫兵把守的小门。 “禀军使,方我荣和严曰孟到了。” 陈达领着从麻城回来的二人进入黄州防御使司行辕后衙的一座小院子里。和世上所有的衙门一样,黄州州衙分为两块,前面是知州大堂和防御使司各部办公的地方,后面则是王道思和家小居住的后花园。 说是花园也不准确,前番女真人西路军完颜昌部由黄州张家渡过江,已经将这里祸害得一干二净。和城中其他地方一样,这里也都是残垣断壁,有好几间屋子已经倒塌,残存的房屋上还有过火的痕迹。 至于花园里的苗木,早已经被金军拔了个精光。听说金人进州衙之后,因为识不得鱼池里的金鱼,都捞了起来,煮了一锅鱼羹。荷塘里水也放掉,莲藕也被挖起来吃掉。 焚琴煮鹤指的大概就是眼前的情形吧,苏轼笔下的“我自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的黄州已经变成这种模样,令人心中悲愤,又是不甘。 “陈达,你下去吧。”有清朗的声音传来,不急不躁。 今日阳光明媚,有暖洋洋才春风吹来。 正中午,刚进后花园,方、严二人的眼睛恰好被阳光照着,好半天才恢复视力。定睛看去,就见着在已经长满青草的荒废的荷塘边上,有一个赤裸着上身的年轻人正将两脚的脚背勾在横捆在两棵大树之间的木杆上,身体悬空,以双手抱着头,不住将身体朝上弯去,正是军中士卒用来打熬气力的仰卧起坐。 和士卒们平日训练时不同,此人的动作机快,瞬息之间就是起坐几十个来回。 他身体里好象装了一根弹簧般迅捷、麻利,空中满是他霍霍身影。 此人正是黄州防御使,泗州军统帅王慎王道思。 在以前,二人也就各自和王慎说过一次话,时间很短,然后就被他打发到杜束那里效力。当时的王慎一身儒狍,温文尔雅,更像是一个读书人而不是统帅千军万马的大将军。 今日,只见得他身体飞快上下起伏,略带古铜色的身体上全是刀箭伤痕。那些大大小小的伤疤至少有二三十处之多,正随身上结实的肌肉绷紧,张开,然后又绷紧,宛若一只只冷冷的眼神,直叫人看得心中发颤。 那感觉就好象眼前是一头正在像你扑击的猛虎,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也不知道多了多久,木杠上的王慎突然一翻身跳下来,身上晶莹的汗水顺着缎子般的皮肤纷纷滚落。 “父亲大人,请更衣。”秦斯昭将一袭麻衫递过来。 待到王慎穿好衣裳,身上的气势一敛,恢复成上次见面时的那温和模样。 方、严二人都下意识地长长出了一口气,今天这种感觉很奇怪,怎么说呢,就好象是看到一把刚脱鞘而出的闪着寒光的钢刀。 这个时候的他,才像是一个在江淮战场杀敌无数的猛虎啊! 只不过前一段时间因为没有战事,王道思的收敛了自己的锋芒。如今,蕲州全境和麻城陷落已经彻底激怒了他,钢刀出鞘了。 “属下等见过军使。”二人同时上前拜下去。 打熬了半天气力,王慎身上的汗水还在不住渗出,须臾就将身上的薄麻衫浸透了。但他的呼吸却异常平稳悠长。 “都起来吧,坐下说话。”他指了指旁边的长条石凳:“方我荣,某听人说你以前是南京应天府学生。我看你样貌瘦瘦小小,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却不想竟然能手刃两名贼军,还俘虏一人,以前可是学过武艺?” “回军使的话,小生虽然生得瘦小,可因为家境贫寒,自小就在田间耕作,有些气力,却是没有学过武艺。” “没学过武艺?那就奇怪了,据某所知,孔彦舟手下的士卒大多是河北人,后来又加入了许多流落到东京的西军军士,经过宗汝霖的训练,战斗力还算是不错的。此番,贼军有十个人,怎么反被你这个书生打得灰头土脸?”王慎的面上带着好奇。 方我荣倒有点不好意思,道:“禀军使,那一日我和严兄在路上走了两日,又被那群贼人盯了半天,小生不知道怎么的,心中那一口怒气就涌了上来,就挥着兵器冲了上去。一口气杀了两人之后,贼人却是惧了,一轰而散。当时,属下只顾着生气,也想不了那么多。下来之后一回味,直觉得宛若一场梦境。” “愤怒使人勇敢,有意思,有意思。”王慎禁不住笑了起来。 方我荣:“不是小生武艺过人,也不是贼军不能打,实在是孔部以前都是我大宋军士。现在做了流寇,调转刀枪对准我大宋百姓,虽说贼子穷凶极恶,可心中却是虚的。只要被我杀了两人,自然就没有敢战的意志,顿时就散了。” 王慎点了点头:“恩,说得有几分道理,你再说说这两日在麻城打探的消息。” 当下,方我荣就清了清嗓子把这两日他和严曰孟在黄州北部地区的所见所闻详细地说了一遍。 王慎听得专注,时不时打断的他的话,让他把刚才的话从头再说一遍。 良久,待到方我荣讲完,王慎才正色道:“辛苦了,对了,方我荣,若是再让你经历一次那样的情形,你是否还有把握杀退贼军?” 方我容点头:“其实这打仗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属下下来之后也琢磨过,这战场厮杀也就那么回事,别多想,冲上去就是了。” “说得好,生死相搏,什么都别想。不过,最重要的一点是,听军官的命令行事,严格按照军官的命令去做。”王慎微笑着把目光落到方我荣身上:“可会骑马?” “读书人游学天下,自然能骑。” 王慎:“那就好,我亲领的踏白军中还缺人,你可愿意去?当然,你是个读书人,若是不愿行伍,某也不面前。” “如何不愿意?投笔从戎,报效国家民族是我辈的夙愿。若书生不能从军,又何来班定远平定西域,王玄策一人灭一国?如此,读再多书又有什么用处?” “说得好!”王慎点点头,喊了一声旁边的那个童子:“斯昭,领方我荣去踏白军郭崖将军那里,他不是缺一个虞侯吗,我今天就给他补上。” 说罢,就挥了挥手,示意二人退下。 听到方我荣要出任都虞侯一职,严曰孟羡慕得眼珠子都红了。 没错,读书人去当兵说起来是不好听。可踏白是什么,那可是防御使亲领的亲军,整天在王将军面前晃,得到的提拔的机会也被常人多。而且,踏白骑兵的待遇极好,军饷足够养活一家老小。 方我荣这是高升了,谁叫人家斩首两级,生俘一人,立下大功呢? 严曰孟心中急噪,他也知道今天和王慎见面的机会难得,若不能好好把握,以后只怕再见不着他了。 看得出来,王道思喜欢勇士,我区区文弱书生究竟该如何才能入得了他的眼呢? 一时间,千万个念头在他心中闪过。突然,他想起那日在张家洼的情形,脑子里顿时有了主意。 于是,严曰孟当下立即从怀里掏出还没来得及交还州衙的借条,递过去:“军使且看此物。” 看到他手中的借条,王慎心中奇怪:“何事?” 不但是他,就连正要退下的方我荣也惊疑地停下了脚步转头看过来。 如王道思这样的统军大将,事务繁忙,时间也不多。严曰孟也不废话,直接问:“据属下所知,孔贼大军来袭,总兵力达到惊人的三万,且都是沙场老卒,有一定的战力。不过,比起我泗州军来还差得远。孔贼再能打,难不成还能强过女真和契丹。可这几日,我军却放弃蕲、黄的好多座县城,采取守势。非不能,而是不愿意,大约是军中缺粮,无力野战。属下敢问,军中还有几日粮草?” 听到这话,王慎眼睛里精光一闪,仿佛有一把刀子刺来,就那么凛然看着严曰孟,却不说话。 严曰孟胆子本小,只感觉浑身上下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他强收束心神,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我泗州军有五千人马,分驻各地,以军就食倒也可能面前支撑。可若是收拢集结,却没有那么多给养供给。真若要战,不等孔贼来攻,咱们先得散了。军使,不知属下说得对不对?” “你到是看得明白。”王慎脸色缓和下来:“其实,这事也瞒不过孔彦舟,他选择在这个青黄不接的时候来攻,显然是蓄谋已久了。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能不慎。这也是某一直隐忍不发的缘故,实在是,军中的粮秣只够十日所需。严曰孟,你在某面前说起这事,想必已有主张,说来。若能凑集到足够粮秣,将来我军若能荡平孔贼,你当居首功。” 听到这么说,严曰孟自然自己等候已久的机会已经到来,,道:“粮秣一事也易,不外是借和征两个法子。”说着话,他将那张借条呈过去,道:“可用这张借条向百姓预征今年的夏秋赋税。” 第113章 借与征(二) 王慎:“预支?” 他皱了一下眉头:“预之夏秋赋税也只是解一时燃眉之急,等到夏秋,我军不同样要饿肚子,难不成继续预借?” “对,继续预借就是了。”严曰孟点点头,道:“今年夏秋赋税预借之后,等到明年,同样预借。反正是一期复一期,就这么抵扣下去就是了。如此算来,我军平白多得一年赋税,岂不美哉?” 立在一旁边的方我荣吃惊地看着这个同窗,失声道:“这这这,纯属欺诈,怕就怕百姓不服,以至激成民变。” “怎么就是欺诈了,又不是不还,大不了在低扣赋税的时候凭这个借条给百姓适当减免就是。”严曰孟不服:“其实,咱们可以给所有的借条规定一厘的利息,军中不是还有十来日的钱粮吗,可以此为担保,直接开条子购买军中府中所需物资。” 方我荣抽了一口冷气:“你这不就是交钞吗?” 严曰孟:“对啊,就是交钞。我知道方兄在担心什么,咱们可以计算一下发行量,不滥发,也不用担心变成废纸,激起民变。” 方我荣摇头:“匪夷所思,反正我觉得这么做是不对的。” “某看这事可行。”突然,王慎的声音响起:“严曰孟,你所的以军中现存的十来日钱粮为担保却是说错了。” 严曰孟:“还请教军使。” 王慎:“军中钱粮实在太少,若是以此为担保,也发行不了多少交钞。其实,方才你不是说过我军发行的借条是用来低扣每年的夏秋赋税吗,说起来,就是以我管辖的州县的财政收入为抵押的。若如此,倒可以暂时缓解我军这场危机。呵呵,你的格局还是小了些。” 严曰孟听到王慎支撑自己的提议,又有大干一场的架势,顿时精神大振作:“军使说得是,属下受教了。” 王慎面上露出笑容:“借的事情说完了,再谈谈怎么个征法?” 严曰孟:“可设水军截断水路交通,向过往商船征收市税务,取一成充实军用。我蕲、黄两州虽然贫瘠,可西面的鄂州却是鱼米之乡。东南战事正酣,米价腾贵……洪州的桐油、茶、漆、麻……江宁、扬州的丝、盐……值此战时,商船往来一趟,转手就是几十倍的利……有商贾贪那高额回报,大江之上依旧时有大船往来穿梭……若能把持这条水陆,别说五千人马,就算再多得两三万,军使也大可养活得了。” 一席话滔滔不决,直说了一柱香时间。不但讲得头头是道,其中还辅以详实的数据,显然是经过调查斟酌的。 旁边的方我荣在吃惊的同时,又是心中叹服。暗道:这个严兄还真是个有心人,这许多东西都是我平日里找土人询问过的,只不过,却没有想到这层。想不到严兄却留意上了,下来之后还下了许多工夫整理,如此高屋建瓴,真真叫人敬服。 王慎的眼睛越来越亮,端起一碗茶喝光,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甚好,严曰孟,你先下去拿个章程,写好交到某这里。数据越详细越好,我只要数字。” 这是已经同意他的提议了。 严曰孟知道自己已经入了王道思的眼睛,心中有遏制不住的兴奋,一拱手,匆忙退下。 看着他的背影,王慎若有所思。 自来大蕲、黄两州之后,他一直在为军需和政府的财政而苦恼。 蕲州和黄州两地位于大别山区,境内七成以上都是山地,穷得厉害,说实话并不适合人类居住。特别是被金军完颜昌洗劫过之后,更是不毛之地。 就拿蕲州的农业大县黄梅来说吧,那地方土地平整,交通发达,本有人口十来万,乃是蕲州最重要的税源。可因为位于金国西路军的行军路线上,到王慎接收那地方的时候,人口只剩四万,县城人口不足三千。 黄梅已是如此,其他地方也好不到哪里去。 泗州军进驻黄州之后,吃饭问题一下子紧张起来。防御使司的钱粮根本不足以支撑一场为期一月的战役,这也是面对着孔彦舟咄咄逼人的攻势,王慎只能步步收缩的缘故。想的是拖得一时算一时,最好能够拖到夏粮入库。 可是,就这么收缩下去,很快自己的辖区就要被敌人占光了。 王慎这几日也是抓破头皮,却想不出一点办法。 今天这严曰孟的两个提议叫王慎茅塞顿开,作为现代社会一个所谓的成功人士,他自然明白这其中的好处。 以每年的赋税作为担保所发的借条,说穿了就是历史上的交子和会子,可以直接作为货币在市面上流通的,还有什么生意比直接印钞票更赚钱? 正因为看到这其中的大利,宋朝政府每次遇到财政危急,就会开动印钞机。特别是穷奢极欲的宋徽宗,更是食髓知味,不但通过滥印交钞抢劫百姓。弄到最后,因为过度发行,交钞变成一张废纸才罢了手。 王慎是这么考虑的,如果控制好印发量,并能够保证足额兑换,甚至还给点利益,印发借条也可做非常时期的非常之举,把眼前这个难关度过了。 至于组建水军,拦江向商贾收商业税,这事可比发借条的利益大多了。 实际上,这事在南宋初年的所有军队都会干,包括岳家军。没办法,要想养活这么多兵马,在中央财政无法定时足额拨下军饷的时候,只能自己想辙。 对于一个军事集团来说,最重要的是人事权和财政权。这其中,财政权才是一切的基础。没有钱粮,你又如何聚众,如何养兵? 严曰孟刚才的提议中还有许多需要完善的地方,也不知道他最后能够弄出什么来,对这事,王慎倒有些期待了。 征收商税一事得慢慢来,不过,向地方上预借今年夏秋两税到可以很快凑集到一场大战所需物资,是时候给孔彦舟这个假鞑子一点教训了。 要赢下这一仗,光靠步兵是不够的。 王慎站起身来,对方我荣道:“我突然想起一事要去踏白军,你随我一起去报到。” 第114章 踏白军 骑兵乃是古代战争之王。 试想,你一个步兵提着武器立在战场上,对面是一群全身被铠甲包裹的战马朝你飞速冲来又是什么样的情形?巨大的马身,骑兵手中长长的马槊,大地在铁蹄敲击是剧烈震荡,你有勇气直面这排山倒海的冲锋吗? 无论在士兵们前面如何镇定自若,老实讲,上次直面女真拐子马冲击的时候,他心中还是有些畏惧的。 骑兵,就是冷兵器战争时代的摩托化部队,重装甲集团军。 宋朝军队因为失去了北方马场,只能不断加强步兵军备。他们的步兵装备着人类历史上最坚固的重达六十斤的步人甲,拿着冷兵器战争时代射程最远穿透力最强的神臂弓,有着最严格的纪律,可面对着北方民族的骑兵冲击时,依旧输多赢少。 即便胜上两场,可缺乏追击手段,只能眼睁睁看着敌人骑着快马从容撤退。 而且,因为机动能力实在太差,宋军在撤退时根本跑不快,被敌人的骑兵咬住,很快就会变成一场大崩溃。 没有了骑兵,宋军的很多战术都用不上,而且很容易在战场上变成聋子和瞎子。 当初的西军不可谓不勇猛,可靖康年间,小种经略相公种师中发西军主力救援太原,那么多精锐士卒遇到完颜银术可的骑兵,竟被人家以大迂回大纵深穿插战术一点一点分割开来,又一点一点被吃掉。 打到后来,西军的尸骨填满山谷,小种也在杀熊岭以身殉国。 建康保卫战之后,得了五百匹战马,这可是一笔巨大的财富。有此骑兵在手,在长江以南,也算是一支能够横着走的突击力量了。 现在只担心的是,骑兵能不能尽快培养出来。 要知道,在军队中,弓箭手和骑兵可是技术兵种,训练时需要耗费大量物资钱财不说,对于士兵的身体素质也有一定要求。再加上又要花很长时间,到现在,反正王慎手头就没有几个合格的弓手,非不愿,实不能也! 需要踏白军能够尽快成军,赶上这一场战役。 踏白军的军营位于黄冈县城外七里的,旁边有一条小河,水质清冽。河边有个大操场,还有一大片房屋,这里以前是黄州地方守军的军营,女真人来时又变成完颜昌的中军行辕。地方很大,正好为骑兵军用上。 操场上正有军官正在训练士卒,只见,远处立了许多稻草人,一个个骑兵手中挥舞着单刀从稻草人身边飞驰而过,然后瞬间将手中的单刀砍在稻草人身上。 旁边,军官们吼声连连:“麻利点,别犹豫,出刀要快!” “不不不,不能这么挥刀,你得把腰刀摆在马脖子旁边,依靠马力朝敌人身上一割。” “不能砍,不能砍,直娘贼,你一只手能有多大力气,还想挥刀?在砍中敌人身体的时候,你的手腕也折了。” …… “呈一字队型排开,身体前俯,刀尖向前于眉平齐,跑,跑起来!” “转刀,刀口向前,从敌人背心拖过去。别用力,没球用,你是骑兵,不是步卒,你现在在追击溃敌,要尽可能多地杀伤敌人。贼厮鸟,你这么蛮干,能斩首几级?” 有骑兵砰砰坠地,但一只脚还卡在马镫上,被拖得皮开肉绽,惨叫连连。 军官大惊,忙纵马跟上去拉住战马,连声大骂:“完了完了,你完了,在战场上你已经死了。妈的,跟你说过无数遍,身体的力量放在脚上放在马镫上。直你娘,你光顾着屁股用劲,你屁股上又没有钩子,还能钩住马鞍?” …… 王慎摇头:“看来,这骑兵还得有一阵子才能练出来,也不知道能否赶上这一战……方我容,方我荣……” 只见,旁边的方我荣两眼灼热地看着较场上飞奔的战马,有种跃跃欲试的感觉。 王慎一笑,这个书生去读书怕是入错了行,他应该从军的。军队才是适合他呆的地方。 “军使。” 王慎:“你骑术如何?” 方我荣:“以前经常骑,只要上了马就掉不到地上去。” …… “见过主人,不知道军使过来有何吩咐?”郭崖却不在校场上,而是呆在马厩中,见王慎来,忙迎上来施礼。 郭崖虽然一只手用不上力,可上了战马依旧坐得稳稳的,显示出极好的骑术。又考虑到他是西军骑兵老卒,王慎索性就让他来踏白军效力。 可这个老行伍却不干,说他只是王家的下人。主人待我恩重,只愿意一辈子时候主人和主母,对于功名利俸禄却丝毫也不放在心上。再说了,我右手已废,如何上阵厮杀? 王慎劝他,道,你一个骑将在后面指挥就是了,又不一定非得冲锋陷阵。 老郭摇头,为将者不冲杀在最前头,弟兄们谁肯替你拼命? 他说得有道理,王慎只得罢了,说,那好,我也不强求,这骑兵我自己来带。不过,你可以做踏白军的总教头,帮我训练他们。 老郭:主人嘱托,小的怎敢不从?不过,说好了,一旦骑兵练成,我还回来侍侯王家上上下下各位主人。 王慎很是无奈:“好吧,就依你,一旦骑兵练成,你想回来就回来吧!” 就这样,郭崖就进了踏白军。 他这人年事已高,已经不能打仗,但经验却非常丰富。当初在建康的时候,就帮着王慎从军中挑选出五百能骑马和有过一定骑兵做战经验的西军老卒,充实进踏白之中。 可以说,这支骑兵军都是他一手创建的,也替王慎省了许多气力。 “两件事。”王慎指了指身边的方我荣:“方我荣,新来的踏白军虞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收下。” “方我荣,是不是那个一人打退十个贼军,斩首两级,生擒一人的方我荣?”见王慎点头,老郭上下端详着方书生,不住点头:“很好,很好,有胆识,身材矮小,罗圈腿,跟猢狲似的,天生的骑兵坯子。又能读书识字,难得的人才,我收了。” 方我荣生的甚丑,以前经常被人喊着猴子。如果换成别人,早就被老郭这番话引得勃然大怒。但他是个朴素的寒门书生,性子也是极好的,只腼腆地笑了笑:“投笔从戎是我辈夙愿,属下虽骑得快马,却从未上阵杀敌,还请郭将军以后多多指点。” 老郭道:“别属下了,俺就是个西军老卒,如今只算是踏白军的教头,可不是你的上司。这骑兵军自有主人来带,等到骑兵练成,我自回府侍侯。” 他们二人寒暄了几句,王慎就问起老郭骑兵训练得如何了。 老郭不住摇头,说还是不成,五百骑兵中只有百余以前在西军和留守司干过骑兵,其他人要从头学起,现在也只能面前排成阵势,离拉出去打仗还差得远呢! 说着话,他就气恼地说,部队刚开始列阵的时候,因为士卒不懂得驾御战马。几百匹马相互挤在一起,又跳又叫,乱得不能再乱。这几日好歹可以让大家排好队,勉强可以冲锋。和大小姐统率的骑兵根本没办法比。这样的情形,如果遇到女真人,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他口中的大小姐自然是李成军的陈兰若的骑兵军。 王慎心中一动,问:“如果碰到孔彦舟呢?老郭你也是东京留守司出身,孔贼军的情形应该也知道。” 老郭点点头:“以前在东京的时候,大伙儿都住在一处,各军士卒日常也有走动,如何不知道。孔彦舟以前是河北大豪,手下也有不少家丁懂得骑兵作战。燕赵人士,谁不是在马上长大的。不过,打了这么多年仗,他手下的兵早就换了不知道多少茬,以前的老卒死的死跑的跑也没剩几个。在东京留守司的时候,他手头的人马虽多,可尽是步卒。” “哦,原来孔彦舟没有骑兵呀,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说不定咱们的踏白这次战役还真能派上大用场。咱们对付的是流寇,又不是打女真,不用太担心。”王慎心中一动,又问:“老郭,部队还需训练多长时间才能拉出去?” 郭崖笑道:“回主人的话,如果是打孔贼,那倒是没有什么好害怕的,随时都可以出发。只是……” 王慎:“只是什么?” 老郭:“主人这支踏白都是轻骑,上得战场主要是用来侦察、扰敌、追击,又不用冲阵。活儿实在太多,战马的消耗也大,最好能够一人双马。不过,我部现在只有五百匹马,不敷使用。而且,建康留守司给的战马因为疏于管理,许多马儿都已经被他们使废了,现在还得重新收拾。” 说着就拍了拍旁边马圈里的一匹战马,王慎这才发现了不同寻常的地方。只见那几匹马儿都用缰绳系在房梁上。因为缰绳拴得短,这使得战马的脑袋没办法低下去,始终保持着昂头肢势。 那些战马估计也是被吊得烦躁了,不住打着响鼻,口中喷着白沫。 王慎大奇:“老郭,你这是在做什么?” “熬马,就好象是熬鹰一样。”老郭回答:“养鹰人在捉到鹰隼之后,因为鹰习性凶猛,刚捉回来后不让鹰睡觉,一连几天,鹰的野性被消磨之后才能进行训练。和鹰一样,这战马也是畜生,得磨一磨性子。” 第115章 东莱先生 听到这话,王慎又是疑惑,又有点生气。这些战马可是他的宝贝疙瘩,踏白军在他未来的战略中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有骑兵在,总算是将部队的短板给补齐了。 看眼前这几匹战马痛苦成这样,他心中一阵心痛。 老郭:“主人不用担心,我心中有数的。方才不是说了吗,这几匹马已经被留守司的人养废了,平日里走起路上低级哈腰,不像合格的战马,一跑起来昂首挺胸。战马是要用来冲锋,你不平视前方,还不跟其他战马撞一起了?前阵子之所以老半天才能列出阵势,同这些马儿也有一定的关系。因此,小的就把这些战马的脑袋吊起来,让它们习惯把脑袋昂起来。放心好了,不会出事的。再过得两天,马儿的脑袋抬起来,野性子一去,就算是熬成了。” 他继续道:“主人不是担心战马不够吗?是的,合格的战马是不好找,南方又不是产马地。这话对也不对,其实,民间也不是没有养马。只不过,那些战马没有经过训练,平日里也被百姓拿来当大牲口驼运货物,倒是可以都征了,充实到军中。如此,骑兵的战马不就有了?” 王慎:“老郭你说的是驮马和挽马,用来打仗可以吗?” “可以,关键是看如何训。虽然和以前的辽人和女真人骑兵所骑的健马不能比,但用来围剿贼军流寇还是可以的。” 王慎精神大振:“对啊,反正只要比步兵跑得快就成,实在不行就当骑在马上的步兵用好了。”没有合格的战马,组建不了装甲集团军,我弄一支跑得快的摩托化部队总可以吧? 郭崖:“主人说得是,战场上一步快,步步快,关键是掌握先机。” 王慎又问:“士卒们的情形如何?” 老郭听到主人这么问,心中也是无奈。自踏白成军之后,所有的训练都落实到他的头上。道思公这个名义的骑兵统帅竟没来过一次,委实叫人无奈:“还行,部队中有三成以上都是骑兵老卒,其他新兵都是机灵人,有老兵带着,也不会有任何纰漏,现在只差拉出去打一仗。不打,也看不出部队究竟还有什么地方不妥。” “某接下来一段日子会呆在踏白军跟士卒一起训练的,至于和孔彦舟的战事,暂时不急,先拖得一阵再说。迟一天打,某就多一分把握。” “据老夫所知,近段日子孔彦舟军中乏食,刚一进入蕲、黄两州就迫不及待地攻城掠地。将军要拖,只怕孔巨济未必就肯。行军打仗可不是纹坪手谈,敌人非要等你落子无悔之后才会应上一手。王慎,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孙子云: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这句话的意思是,开战前就预计能够取胜,是因为筹划周密,胜利条件充分;开战之前就预计不能取胜,是因为筹划不周,胜利条件不足。筹划周密,条件充分就能取胜;筹划疏漏,条件不足就会失败,更何况不作筹划。你不算孔彦舟,人家可在算计你。也不可能在你预定的日子预定的地点和你决战。” 一个声音传来,显得沙哑苍凉。 刚才,立在一旁边的方我荣听老郭说养马的事情,正听得津津有味,却不想在这黑暗的马厩里竟然还有另外一人。 而且,这人说起话来对王将军也非常不客气,不但直呼其名,其中还有责备和讽刺之意。 在泗州军士卒和蕲、黄两州的僚属心目中,王道思就简直就是无敌战神,备受崇敬的英雄人物。他虽然脾气很好,和人说话的时候总是面带微笑。可不知道怎么的,看到他,大家都有种战战兢兢汗不敢出的感觉。 顺着声音转头定睛看过去,只见马厩的角落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立着一个清瘦的老者,他正抓着一把马料仔细端详着。 他身上穿着一件青色儒袍,有一种说不出的儒雅洒脱。 王慎哈哈一笑:“东莱先生你来了,怎么,也对我的骑兵有兴趣?”然后又看了方我荣一眼:“方我荣,还不快来拜见先生。” “啊,东莱……东莱先……先生……”方我荣一身都冒出了鸡皮疙瘩,忙上前一揖到地,激动得微微发颤:“可是‘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的东莱先生?学生这里见礼了!” “还能是谁,自然是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的吕居仁。”王慎哈哈大笑。 没错,这个叫东莱先生的人正是北宋末年著名的词人、道学家吕本中。他祖籍莱州,寿州人。仁宗朝宰相吕夷简玄孙,哲宗元祐年间宰相吕公著曾孙,荥阳先生吕希哲孙,当真是名门望族出身,家中门生故吏遍天下。 他在元符年间做过济阴主簿、秦州士曹掾,后又被朝廷征辟为大名府帅司干官。宣和六年,被提拔进枢密院做编修官。 靖康改元,迁职方员外郎。 他的官虽然不大,可在士林和文坛的名气却非常大,江西诗派的宗师,在南宋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赵构南撤之后,他因为家人都在淮西,又事起仓促,竟和朝廷失散了。 就在前一阵子,孔彦舟大军流窜淮西,吕本中就携了家眷逃到黄州,准备等江南战事平息金军北撤之后再去临安归朝。 吕本中是个很严肃的人,只伸手虚扶了方我荣一把,让他起来。然后淡淡对王慎道:“王慎,我自寿春而来,孔彦舟军中情形也知道一些。他这次来攻,其志不小,未必就是想吞并你的泗州军和蕲、黄两州。” 王慎:“还请教东莱先生。” 吕本中:“孔彦舟有部三万,自淮西而来,又裹胁了大量人口。蕲、黄贫瘠,单靠这两州也养活不了这么多人马?依老夫看来,他志在鄂州,利在速攻。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这一仗你是躲不过去的。” 鄂州就是后世的湖北省会武汉,那地方正处于江汉平原上,又有长江水运之利。土地肥沃,人口繁多,正是养兵的好地方。 泗州军正好卡在孔彦舟西行去鄂州的通道上,又是名义上的官兵,自然成了孔巨济的眼中钉肉中刺,急欲拔之而后快。 听吕本中这么一说,王慎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些就麻烦了。” 只是部队好未训练完毕,尤其是骑兵,现在同他决战只怕不是好时机。最要命的是,部队也缺粮,军中粮秣只够支撑一场为期十日的大战。 打仗这种事情可不是开玩笑的,得谋定而后动,在物资条件没有准备充分之前,不举妄动。 但是,孔彦舟会给我从容准备的机会吗? 大约是看到王慎眉宇中担忧,吕本中淡淡问:“王军使你还需要几日准备?” 王慎想了想:“起码十来日。” “十日,我给你十日。”吕本中道:“当年在东京留守司的时候,某与孔彦舟见过几面,还能说上话。将军你不妨准备些礼物,老夫到孔巨济那里走上一趟。” 王慎:“东莱先生这是要说和两家吗?” “你觉得可能吗?你是官,孔彦舟是贼。汉贼不两立。”吕本中冷哼一声:“刚才老夫已经说得明白,这世界上的事情脱不过一个利字。他要劫掠鄂州养兵,你王慎挡了他的道,怎么可能同你罢兵言和?我这次去见他,不过是拖延十日罢了。” 王慎这才明白,继而大喜:“十天够了,如此就拜托先生了。” 他心中也是奇怪,也不知道吕本中想使什么法子延缓孔彦舟的进攻,也不好问。 反正形势已经非常恶劣,就算吕本中跑上这一趟毫无用处,也坏不得什么地方去,试试也是无妨。 王慎只是有点担心他的安全,在真实历史上,这个孔彦舟可是出了名的杀星。钟相在洞庭湖作乱的时候,孔彦舟在鄂北混不下去,又想去洞庭湖以军就食,勉强接受了朝廷招安,带军征讨民乱。 到洞庭湖之后,孔彦舟军攻州屠县,杀人盈野,每占领一个地方。为了防止当地百姓被农民军裹胁,成为敌人的兵源,直接杀光了事。同样,钟相也害怕官军就地征兵征粮,同样挥舞着手中屠刀杀人,来一个坚壁清野。 就这般你杀我杀,活生生把洞庭湖周围的鱼米之乡杀成人间地狱。经此大劫,洞庭湖周围的州县几十年都未能恢复元气。 吕本中这次去见孔彦舟,若是坏在他手里,王慎会内疚一辈子的。 看到王慎面上的担心,吕本中傲然道:“无妨,孔贼还不敢杀老夫。对了,王道思你不妨写一封措辞谦恭的信让我带过去,以慢其心,只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 真是迷之自信啊! “不过是写一封信而已,没什么大不了,大丈夫能屈能伸。” 等到老头带着信件和礼物离开黄州,王慎一琢磨。的确,孔彦舟虽然凶残,可杀吕本中的政治影响实在太坏了,姓孔的至少在目前还承受不了这一后果。 吕老头乃是淮西望族,大别山区、蕲、黄两州,加上江汉一带都是他的同窗、同学,和吕家的门生故吏。孔彦州就算拿下两州之地甚至鄂州,要想管理地方还得靠这些书生。杀了吕本中,谁肯替他干活? 就凭他手下那群假鞑子,大老粗吗? …… 想太多也没有用处,王慎现在所需要做的就是抓紧时间训练骑兵,并让急剧膨胀到五千之巨的泗州军各兵种尽快磨合。 过得两日,严曰孟就拿出一个章程来,条理清晰,数据翔实,有极高的可行性,也让王慎看到他懦弱性格下隐藏着的干练的一面。 于是,王慎就让他给杜束做副手,尽快实施。同时,他还成立了一个市井司,弄了支一百来人的水军让严曰孟在水上巡逻收取往来船只的尚业税。 军中所需粮秣一点一点被征收回来,泗州军的整个文官系统也都动了起来,为将要到来的大战做物资上的准备。 第116章 烦死人恶心死人的吕本中(一) 孔彦舟赤裸着上身跳进冰冷的巴河中,端着木盆将雪亮的河水不住地朝头上倒去。剃光的头皮熠熠生辉,系在脑后的几条小辫已经打散,散乱地贴在身上。 春雨菲菲,天色空朦,已经涨水的巴河轰隆流淌,如同千军万马在奔腾。 这个曾经的大宋京东西路兵马钤辖身高体壮,肌肉堆积在胸腹和胳膊上,如同一块块岩石。他国字脸形,有着北地男人特有的豪迈之气。只不过,他面上的一条长长的被火烧灼过的伤疤和三角小眼给他平添了一种狰狞和狡诈的感觉。 这也使得他看起来满面阴沉。 “丝!”初春的河水非常冷,孔彦舟口中不住抽着冷气,咧开的嘴中尽是焦黄色的残缺不齐的牙齿:“真冷!” 终于,孔彦舟再忍不住跃上岸来,接过一个十五六岁的文弱少年递过来的丝刮瓤,仿佛是发泄似地用尽全身力气般在身上搓着。 和脸上一样,孔彦舟浑身上下都是刀枪留下的伤痕,在和瓜瓤的摩擦中发出沙沙声响。 转眼,他一身就变得通红。 这是他进入蕲、黄地区的第十五天。 好好的一个北方人,从河北到山东,然后再到淮北、淮西,现在又到了蕲州,他快被一场接一场大大逃亡弄疯了。事情是这样,当年女真入侵之后,作为河北豪强的他自然在北方呆不下去了。只得带着手下逃去开封,投入宗泽的东京留守司。 大约是他早年在太行山为盗,生性凶狠又懂得带兵,积功为京东西路兵马钤辖,也算是宋朝高级军官了。对于宗爷爷的人品和手段,孔彦舟是非常佩服的。在他手下,也将身上的山贼豪强的桀骜不逊乖乖收起来,实心用命。 可惜,好人命不长,宗汝霖在任上不过两年就撒手人寰,换上残暴无能的杜充。 这厮好权术,喜杀人,就把主意打到投入留守司各路义军首领的头上,欲夺了爷爷们的军权。 直娘贼,真当俺们是好惹的,刀都架到脖子上了,那么,就反他娘好了。 …… 于是,孔彦舟就和王善、张用、曹成他们联击溃了杜充的部队,并占了开封城。 东京在靖康年被女真人打过两次,康王赵构登基之后又来过一次,早已经被杀成一片白地。孔彦舟等人反了之后,没有中央财政的支持,光靠河南一地已经养活不了这十几万叛军。 接下来,诸路判军立即分道扬镳,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开封呆不住,河北已经全境沦陷,自然也去不了。想了想,孔彦舟索性就带着部队去山东。他一路遂率所部,劫杀居民,烧庐舍,掠财物,到也能勉强维持这支军队不散。他早年本就是做山贼的,干起这种事情自是得心应手。 可老这么抢下去也不是办法,抢光一地换一地,山东虽大,总归有吃光吃尽的一日,孔彦舟就开始琢磨是不是占一块地盘休养生息。 可惜女真人不给他一个机会,就在去年秋末,兀术和完颜昌两路大军南下追击赵构。 孔彦州被女真人打得灰头土脸,一路狼狈逃窜,历尽千辛万苦,终于逃到蕲州。这个时候,金国西路军已经过了长江,而兀术的东路军则从丹徒沿大运河去杭州。他们的战略重点在东南,在赵九身上,蕲、黄地区终于安稳了。 若是占了这两州之地,以此为依托,席卷整个江汉,别说养活手下这区区三万人马,就算是十万也不在话下。 这十来天的进军非常顺利,蕲、黄本为王慎所有,可这支军队人马少,又穷得厉害,地方上各县的驻军也稀稀拉拉的百余人,还都是乡勇。孔彦舟的轻易地就占领了整个蕲州,前锋还拿下了占尽地利的麻城。 他本打算全军渡过巴河,以麻城为大本营,顺势而下直扑王慎行辕所在的黄冈。 可惜这一场春雨莫名其妙地落下来,往日这条只没过人膝盖的巴河暴涨,大军开拔去麻城已经没有任何可能。 只得到到天气放晴,河水退去再说。 这个时候,一个恶劣的消息传来——麻城的守军被王慎给打回来了。 事情是这样,占领麻城的孔彦舟前锋部队有一千来人,也算是军中的精锐。即便麻城的城墙再破,只要征召百姓上城防守,就算泗州全军去攻,也未必打得下来。 可问题就出在征召民夫这事上,里面竟然混进去王慎的奸细。 就在第二天夜里,早已经藏在民夫中的细作四下放火,引得前锋军大乱。 接着,泗州军趁乱杀进城去,将孔彦舟的前锋军击退。 此役孔彦舟前锋部队只占领麻城一天就被人斩首两百级,仓皇逃过河来。 在这几日,孔彦舟才知道收复麻城的是王慎手下前军大将呼延通。那天呼延通正好带了一百多士卒去麻城征粮,也不撤退,反手又将陷落的县城拿了回来。 区区一千前锋部队竟然被呼延通打得如此狼狈,这让孔彦舟窝火到了极点。 最麻烦的时候,这河水一涨,在最可能短的时间内驱除王慎,据两州之地,进而经略鄂州的战略意图只能就这么拖延下去。 如此,岂不是给了王慎喘息之机? 更要命的是,蕲州实在太穷,三万多大军呆在这方寸之地,人吃马嚼,每日都是一笔天文数字。若不能竟快结束这场战事,孔彦舟不认为自己还能支撑多长时间。 天公不做美,今日他索性来到巴河边上沐浴,用冰冷的河水来平服内心中的不安。 见孔彦舟一身擦得通红,旁边,那个文弱少年满面忧虑地说:“父亲,没错,表面上看起来王道思只有五千人马,而我军有三万,以众凌寡,似是胜券在握。可是……” 这少年正是孔彦舟的第三子孔贤,也是还活在现在的唯一的儿子,孔彦舟乃是相州林虑人。性淫,每夜无女不欢,家中妻妾成群。他早年在老家的时候也娶有一妻,无奈大妻身子弱,死得早,也没有留下儿女。 孔贤乃是妾生子,在他前面,其他小妾还生了两个哥哥,可惜后来都夭折了。到现在,孔家只有他一根独苗。 大约是像他母亲那个柔弱女子的缘故,孔贤身上没有半点孔彦州这个武人粗豪的模样,反生得唇红齿白细皮嫩肉。 孔彦舟生性残暴,也从来不将骨肉亲请这种东西放在眼里。平日间对着儿子也极看不顺眼,动则拳打脚踢。 孔贤畏父如虎,日常能躲就躲。 如此一来,孔彦舟对他也是极度不满。 今日见到儿子这猥琐模样,心中就有一股邪火腾上来:“哦,你这小子又有什么低见?” 看到父亲脸色不好,孔贤越发小心,陪着笑道:“以儿子看来,我军人马虽多,可多是新卒。这次南来蕲、黄,沿途招募的士卒中不少人还从来没有上过战场。而据我所知,王道思的五千人马中泰半都是从建康留守司抽调的西军老卒,杀过的人比咱们手下那群新丁吃过的饭还多。而且,泗州军骨干都是经过建康血战的。就连契丹人和女真都在他们手下吃了大亏,完颜拔离速更是被王道思阵斩。这一战若打下去,只怕咱们赢不了。不若……” 话还没有说完,孔彦舟手上湿淋淋的丝瓜瓤就打到他脸上,然后就是凶猛的一脚踢到胸口上来。 “军中大事你懂个屁,我如果是你现在就去这河水里照照自己的模样,也好有自知之明。”孔彦舟都难得看委顿于地满口吐血的儿子。 破口骂道:“怎么,还想让我答应和姓王的和谈?你知道个球,这蕲、黄两州就这么大点地盘,根本养活不了两路大军。老子要去鄂州生发,姓王的挡了我的路,他肯把黄州让给我吗,这事谈都没办法谈,两人中得有一人躺下,一人站着。你这番话是不是吕本中那篾片相公教你的,你是不是得了他的好处,这才来老子这里当说客?直你娘,还胳膊肘往外拐了。为了钱,连你老子都卖。老子还真得怀疑你不是俺孔家的种。” 孔贤用手接着口中吐出的血,强挤出笑容:“父亲,是儿子愚昧,是儿子愚昧。” “滚下去,少在这里戳人眼睛。”又是一脚把孔贤像小猫小狗一样踢开,孔彦舟飞快地穿好衣裳,下令:“走,回蕲春,让驻守各地方的兵马集结到那里。也是姓王的运气,老天爷降下来这几场雨,给了他喘息之机。现在黄冈那边泗州军应该已经集结完毕,既然不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黄州,就只能硬打了。” 他厉声道:“让衙门里的那些瘟生尽快把粮秣辎重器械给我准备好,再招集民夫在这河上搭建浮桥,若是耽误了我的事,老子把那群书生通通剁了扔进河里喂王八。” 看着手下士卒扶着一瘸一拐退下去的孔贤的背影,又想起吕本中那张高傲的脸和鄙夷的眼神,孔彦州心中的怒火更炽:直他娘,孔贤这小兔崽肯定是替他来做说客的。至于好处,想来这小子只怕未必就拿了。姓吕的巧舌如簧,又是个大名士。刚一到蕲州,就把孔贤弄得五迷三道的,二人以师徒相称,真该杀了那姓吕的。可是…… 可是杀不得呀! 不但吕本中杀不得,就连方才他所说的呀把州衙门里那群书生通通剁了丢人河里喂王八的话,也不过说说而已。 那些读书人要么是地方大族子弟,要么是以前州、县衙门里的公人、文吏,自己初来乍道,无论是征兵征粮还真得要依靠他们。 孔彦舟本是个外来人,对蕲州两眼一抹黑,他志在鄂州,这里对他来说只是暂居之地,自然没有耐心任命新的官吏,而且,现在马上就要和王慎决战,时间紧迫,他也只能对付着使用那群书生。 第117章 烦死人恶心死人的吕本中(二) 吕本中刚来见他的时候,孔彦舟本没有放在心上,以为这不过是王慎派来求和的信使。 礼物他孔某人照单全收,至于这仗嘛,老子现在兵强马壮,正占上风,怎么肯罢手。 当即就扯碎了王慎言词卑恭的信件,叫眼前这个糟老头滚蛋。 可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老酸丁不但没有狼狈的滚回黄冈,反堂而皇之地搬进他的中军行辕里,与里面的一众文吏谈笑风生,对政务指手画脚。 这个时候,孔彦舟感觉到不对劲,一问,才知道这个吕老头竟然是个大人物。他的祖上出过两个宰相,门生故吏遍天下,吕家更是淮右望族。这中军行辕的文吏和官员都是本地人,弯弯绕绕几乎每个人都能跟姓吕的扯上关系。一论起排行,所有人都要喊他一声吕先生,以晚辈侍之。 这吕本中是王慎的人,如今却高坐孔彦舟中军行辕,在政务堂里随意取阅案牍文献。可以说,整支孔彦舟军队就好象脱光了衣裳的妇人,完全对人家敞开了。 看到这一幕,孔彦舟当即就想杀人。可转念一想,这老狗还真不能杀。一杀,那就是与自己手下那群文官书生为敌,和整个地方士人为敌,后患极大。 看来,得派人把他给押走才行。 正在这个时候,吕本中却主动找到孔彦舟,傲气冲天地摆了一通家谱,说了一番祖上的荣光和在地方上的势力,又冷笑着道,孔将军大概以为老夫是王慎的幕僚罢,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王慎一个黄州防御使,小小的正七品武夫,老夫乃尚书省员外郎,天子近侍,因为女真入寇,不得以流落到黄州,他王道思在老夫面前也得规规矩矩。这次之所以来见你孔彦舟,一来是不忍心看到蕲、黄两州百姓再受兵灾,特来说合,二则是借道,等到女真撤兵北归,也好回老家看看。你孔彦舟我是知道的,以前是我大宋朝的官,现在反了,将来可说不准什么时候又受招安。到时候,大家都要同朝做官。你手下的官吏大多是老夫的门生晚辈,都是没什么本事的,这蕲州政务被他们搞得一塌糊涂,老夫就不能不管了。对了,给我找间屋安顿好,还有,若是有面容皎好的女子,也送两个过来受用。 说罢,就一拂袖子傲然而去。 孔彦舟和手下的将领气得牙齿都快咬碎了,当即就有人抽刀要将这糟老头砍成肉酱。 还是孔彦舟保持着一份清醒,是啊,世事无常。像他这样的贼寇,今日反,明日受招安也是常事。这吕本中来头实在太大,名声也极响,若是杀了他,那才是断了将来受招安的路子。 罢,先忍了。 当然,这中军行辕政务堂再不能叫他进来。 可是,过得两日,吕本中却又来了,还揪着一个新任的广济知县一道,口中骂骂咧咧,说衙门里都是一群笨蛋,连蕲州物产和田亩的资料数字都拿不出来。别人读书是越读越聪明,你们却是越读越迂。还有……还有,这蕲州的山川布防图你们是怎么画的,根本就不对。 孔将军,老夫实在看不下去了,这事我得亲自来做。 物产田亩涉及到自己究竟有多少家底子,未来可以征收多少钱粮征召多少民夫,至于山川布防,更是要紧。说句实在话,占领蕲州之后,马上就要和王慎决了,可孔彦舟手上连一张象样的舆图也没有。 当下,孔彦舟就来了兴趣,连说吕老先生辛苦,我马上就送两个女子去你屋中。 在查阅了两天资料之后,一张详细的地图和一份田亩资料送到孔彦舟案头。 孔彦舟一看,心中吃惊。当下又骑了快马实地勘察,所见的地形地貌和舆图上一模一样。这个时候,他才认识到吕本中的厉害,不得不承认这老头是旷世奇才。他走南闯北多年,又身居高位,什么样的人物没见过。可在民政上,好象还没有人能够强过这吕老头。 特别是这瘦老头身上那股子干练劲儿,依稀有些当年宗泽宗爷爷的风范。这样的人叫孔彦舟又敬又畏,感觉把他放在行辕里好象很危险的样子。 可是,还没等他说话,吕本中又开始骂起那群文官来,说他这群后辈都是废物。这眼见着天一日日热下来,士卒马上就要换夏装了。可到现在部队需要换状的人数、尺寸、所需衣料多寡和需要多少工到现在还没算出来,难不成还让大家穿着冬衣上战场?不行,老夫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这事得管。 孔彦舟一听,立即拱手说,既然东莱先生有心,孔彦舟感激不尽,就尽数委托先生了。 就这样,吕本中不但在孔彦舟行辕随意出入,还时不时跑军营中颐指气使一通,然后借着孔彦舟行辕的名义,把带兵大将们喷得狗血淋头,可说是把孔彦舟军查了个底掉,随带着从他手里弄去了四个美娇娘侍侯。 如几日工夫下来,可说整个文官系统都惟吕老头马首是瞻。不但如此,他还收了孔贤为学生,整天在孔家内宅出出进进。 这个时候,孔彦舟才愕然发现问题的严重性。这姓吕的在不知不觉中竟把蕲州的民政大权都抢了过去,如果任由他这么发展下去。到时候,老子的部队要钱要粮要物资的时候,岂不是要看这老杀才的脸色? 最糟糕的事情是,吕本中又将手插进军务里去,今天说这么练兵不行,明日说你们这么训练上了战场绝对打不过王道思。 接下来,他就说自己在黄州住过一段时间,对于泗州军非常了解。然后就大大地将王慎吹嘘一通,直说得孔彦舟手下军士一脸晦气,士气动摇,对于获取未来一战的胜利毫无信心。 孔彦舟发现这一点,气得只想吐血:老子刚得了蕲州,打得姓王得龟缩在黄冈城里不敢出来,怎么感觉俺像是吃了一场大败仗似的? 这老头整天在老子面前说两家和谈的事,动摇军心,插手军政大事。杀又杀不得,赶又赶不走,当真是烫手的热山芋啊! 今日,就连我儿也受他影响跑来做说客,直娘贼! 等到我那下黄州,得派人把那群文官都要杀光,老子杀不了吕老头还杀不了你们?反正着蕲、黄两州穷得厉害,老子把这里抢光之后是要去鄂州的。日后这群书生也没用了,囫囵杀了方消某心头之恨。 对,老子就是要当着吕老狗的面把他的后辈都给屠了,也不知道到时候姓吕的是什么表情? 想到这出,孔彦舟心中一阵痛快。 又沿着巴河跑了十几里地,勘察了地形。看这桃花汛一时也完不了,他只得无奈地回了蕲水。 蕲水地势险要,县城旁边是一道叫茶山的丘陵山区,西面是巴河,东面是蕲水,现在被他设为大本营,等到各军集结,巴河上面的浮桥搭好,就可以过河攻打王慎了。 这些天,已经陆续有上万人马过来,整个县城外面的空地都是帐篷,一片肃杀之气。 刚回城,孔彦舟手下第一大将刘复就过来问:“将军,春耕在既,这么多兵马聚在一起怕是要影响农时,何不将士卒解散到各县屯田耕种,也好自给自足。” 孔彦舟一听,怒了:“解散屯田,谁告诉你某要屯田的?某马上就要兵发黄州,拿下黄州就去鄂州,那边要粮有粮要人有人,直接下手抢都是了,你们是军汉,可不是农民。直娘贼,你是喝酒喝糊涂了。” “还要打,不是说两家握手言和了吗?”刘复满面的迷惑。 孔彦舟发觉不对,大喝:“说,究竟怎么回事?” 刘复:“就在今日,王慎又派人过来提亲,说是要迎娶将军的女儿,做你的乘龙快婿,是吕老先生保的媒。老先生说将军已经答应了,收了聘礼,只待择吉日就送小姐去黄州。这事,我军上上下下所有人都知道了,大家等下就要过来向将军贺喜呢!既然王道思已经是将军的女婿,大家都是一家人了,这仗也不用打了。还有,吕老先生还说,两军罢兵之后,他就要上奏朝廷,招安我等。” 在这一段时间里,经过吕本中的宣讲,王慎无敌虎贲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孔彦舟军中将士一想,对啊,是这个道理。人家在建康连契丹人和女真人都给收拾了,还砍下了拔离速这种强人的脑袋,我们怎么可能是他对手。 现在好了,大家变成一家人,终于不用打了。 不但其他人,就连刘复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什么!”孔彦舟气得大叫起来。他为人奸诈,立即明白这事必然是吕本中搞出来的。姓吕的这是在效仿三国是刘备去东吴和孙权联姻时“人尽皆知”的典故。想通过两家结亲求和,就算和谈不成,自己手下的的兵卒和泗州军沙场厮杀的时候也没办法下狠手。 嘿嘿,看来姓吕的果然是站在王慎那一边,来蕲州乱我军心的。真当老子不敢杀他,大不了以后不受招安。此宋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咳,这条招安的路子还真不能断了。 …… 实际上,宋朝素来就有招安各地流寇和山贼的传统。在真实的历史上,如孔彦舟、李成者都是叛而复降,降而复判,反反复复好几次。每次无论和宋军打得是何等的不可开交,只要朝廷一道旨意下来,许以高官厚爵,他们都会高高兴兴地答应了。每受一次招安,都会官升一级,所谓,杀人放火受招安,杀人放火金腰带。 不然还能怎么样,一辈子做流寇总不是个办法,难不成还去投北方的女真人,给人家做奴才。流寇们虽然心狠手辣,可大宋朝好歹是站在这个时代文化颠峰的,汉民族有着强烈的民族自尊心。在他们看来,女真虽然强悍,终归不过是蛮夷。投降他们做汉奸,丢不起这个人。 在真实的历史上,李成和孔彦舟之所以彻底和宋朝翻脸,那是因为刘豫在河南建立了伪齐政权。毕竟在表面上看来,伪齐也算是汉人建立的政权,投到他那边去,也没有任何的心理负担。 因此,伪齐在建立初期还是很具有一定的迷惑性的,也招揽了一批如李成、郦琼那样的杰出人物。 …… 想起吕本中那张骄傲的脸和看人随时都带着不屑的眼神,孔彦舟不觉气短。身为一个武人,自然明白大宋朝文官集团的能量和讨厌程度。 这吕本中这是要烦死和恶心死老子啊? 气闷地坐了下去,孔彦舟对刘复喝道:“直娘贼,哪里有的事情,传令下去,这都是谣言。军中若有人胆敢传谣信谣,乱我军心者,都杀了!” “原来是将军不肯答应这桩婚事啊,那就简单了,末将这就去对军士们说。” “少废话,滚,老子誓要扑灭王慎此獠。有他没我,又我没他。” 等到刘复退下,孔彦舟又想起一事,就招来一个老家人,问:“某有女儿吗,又有几个?” “主人龙精虎猛,自然子孙繁茂。”老家人汗水都下来了,自家这个主人过得也够糊涂的,连自己有几个女儿都不知道,说不好,他老人家怕是连自己有几房小妾都迷糊得紧吧! 也是,主人生性好色,每攻掠一地,但凡有颜色过得去的妇人,都纳入帐中淫乐。觉得不错的,就留为小妾。不喜者,直接赏给士卒或者赶走了事。 到现在,他屋中有妾三十来人,看架势还有进一步膨胀的架势。 忙回答道:“主人有一子六女。” “一子我是知道的,说的不就是孔贤那小畜生吗?”孔彦舟又问:“其他六女又是谁?” “主人的长女是梅氏所生;次女的母亲是林氏;三女乃是徐氏所生……” “别说这么多没用的,说,王慎要娶的是我哪个女儿?”孔彦舟打断老家人的话,问。 “是林氏所生的二小姐。”家人回答:“二小姐的芳名单一个‘琳’字,今年十四岁。” “林氏,林氏是谁?”孔彦舟又问。 第118章 父女情深孔彦舟 听到他问,老家人心中骇然,这个主人竟然连自己有几个女儿几个妾室都不知道,可见生性凉薄到何等程度。 忙回答,说:“禀主人,林氏,河间人氏,乃是你早年游历河北时所纳。” “游历河间,林氏?”孔彦舟皱起眉头苦苦回忆,却死活也想不起自己有这么一个小妾。当年他在相州林虑县犯了案子,四下躲避,后来跑东京混过几年。再然后又回到河北开山立柜,拉杆子做起了没本钱的买卖,玩过的女人多了。当时在生死间打滚,也不知道怎么的对于女色特别上心。但凡是个女的,就想睡上一睡,也管不得美丑。 想来那林氏的姿色也不怎么样,玩过一阵子厌倦了,就养在后宅,权当养条小猫小狗,给口饭吃就是。估计爷爷已经好多年没碰她了,不然,自己怎么可能没一点印象。 见他还一脸的疑惑,家人又道:“主人,你的大女儿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嫁了人。这个二小姐是你膝下唯一成年的姑娘,其他四个小姐最大的才九岁,最小的也刚满月,显然是不可能许人的。还有,二小姐是少将军孔贤一母所生的妹妹。” “哦,林氏是孔贤那小畜生的母亲啊,你这么说某不就明白了。”孔彦舟这才明白。说起来,孔贤以前也有好几次过来请自己到他母亲那里去,说是一家人吃顿饭说说话。 开玩笑,小畜生都十七岁了,他娘至少三十多了吧?老子好好的二八佳人不能睡,非要跑去半老徐娘那里过夜,这不是跟自己找不自在吗? 就一通骂把孔贤给赶走了事。 现在听老家人说起自己和王慎两家的婚事,孔彦舟突然来了兴致:那姓王的怎么知道我有个待字闺中的女儿,也不知道我所生的这些女儿又是什么模样? “前面带路,我去林氏房中看看。” 老家人:“是是是,小的这就带主人过去。” 孔彦舟的后院很大,乃是一个蕲州望族的大宅。占地上百亩,又好二十多个院子,上百个房间。原来的主人想必是个雅人,里面修了水渠,建了两口荷塘,又堆上太湖石。搞得花木婆娑,步移景生,颇有当年东京亘岳的味道。 孔彦舟每次俘了女子,碰到看得过眼的,就纳为小妾。如今,三十多个妇人都安置在此处。他每天都会来这里挑一个小妾陪着过夜,兴致来的时候就两个甚至三个。直娘贼,这简直就是官家的后宫啊! 官家找后妃侍寝的时候还得顾及物议,一次只能招一个女子。俺孔彦舟可管不了这么多,只要身子挺得住,叫上一群,脱光了席天幕地,可比做皇帝快活多了。 想到这里,孔彦舟小腹突然一热,脚步慢下来,目光四下搜寻,看能不能碰到一个小妾,先发泄了心中的**再说。至于林氏那里,等下再说。爷爷现在就想干女人,谁管得了那么多? 这一看,还真找着了。 从身边的月门看过去,那边的院子里有一个穿着鹅黄色衫子的女孩子正坐在秋千架上轻轻摇晃着。 她皮肤白皙得就仿佛是羊脂玉那般,五官娟秀,身材婀娜,在秋千架上当真如风中柔柳,摇曳多姿。 大约是天气已经热起来,小姑娘额上微微带汗,面庞微红,樱桃小口微微嘟着,显得是如此可爱。 “直娘贼,上等货色呀!老子什么时候弄回来的女子,我眼睛瞎了吗,竟不知道受用?”孔彦舟欲念一起,就轻手轻脚地进去,绕道那女孩子身后,猛地张开双手抱去。 ************************************************** “要嫁人了,好羞人啊!”少女坐在秋千架上轻轻摇晃,眼前的一切都笼罩在强烈的阳光中。 连天春雨终于停了下来,太阳出来了。天空万里无云,蓝得就好象是一块琉璃。仿佛在一日之间,院子里所有的花都开了,五彩之中,有一群蜜蜂在嗡嗡采蜜,蝴蝶懒洋洋地扑扇着翅膀。 那只黄红相间的蝴蝶和老家时看到的一样,也不知道是不是从那边飞过来的? 老家,我的老家在相州林虑,那里好多大山。每年到这个季节,山上的花也同样开得不能再看。每到那个时候,我就会和娘一切去野地里菜野菜。我们一起笑着喊着,张开双臂,用手捋着拂过手指的春风……多么快活啊……不像现在,一路走一路走,离家却是越来越远了。 那只蝴蝶停在花上。 突然,又有一只蝴蝶过来。 于是,两只蝴蝶在空中互相围绕着徘徊盘旋,似是久别重逢有说不完的话儿。 他终于找到她了吗,对的,一定是。 雄蝶肯定是为了寻找失落的恋人,一路从相州飞到蕲州。这千里迢迢,又是何等的风风雨雨,何等的山水寒,何等的颠沛苦痛。 不过,现在都过去了,团聚了。 少女想到这里,眼睛里沁满了泪水,竟然是痴了:如果有一天,我也同他失散,他也会如这只雄蝶万水千山吗? 会的,会的,娘和吕先生说,他是个相貌英俊的磊落男儿,是个真正的英雄。 我的心上人,就应该是这样。 想起那个他,女孩子身上热起来,只感觉自己的脸烫得厉害。 就在昨天,吕先生带着他的聘礼上了门,说是要两家联姻,从此息兵罢斗。吕先生简直把他夸成了一朵花,还当场送上一副他的画像。什么呀……就是一个军汉而已,左眉还有一道伤疤,破相了……可是,可是他的眉毛那么浓,他的眼睛那么亮。就算隔着画儿,还是叫人心中一阵乱跳。 母亲……母亲真是的,当着客人的面就抹了眼泪,又说什么,阿弥陀佛,俺家阿妹终于可以嫁出去了,还嫁得这么好,老天保佑啊……都叫人替她脸红。 什么叫嫁得这么好,不就是一个正七品武官,黄州防御使,手上统帅着千军万马吗,谁在乎这些? 我才不要看他是什么身份呢,他的眼睛真好看……如果能够永远这么看下去就好了…… 少女脸更烫,眼泪终于落下来:我要嫁人了……头好晕。 周围的一切都在随着秋千起伏,暖风中,远处有女子的歌声悠悠传来:“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一双大手伸过来,粗鲁地把她从秋千上扯了下来。 ******************************************* “啊!”少女惊叫一声,叫声刚落下,就被重重地摔在地上。 眼前的情形让她陷入了呆滞。 只见一个身材壮硕的中年男子正压在她身上,不是孔彦舟又是谁? 孔彦舟用两只脚的膝盖跪住少女,然后伸出手从她领口摸进去,大声怪笑:“不错不错,好大好圆,想不到我府中还有这等上佳货色,老子以前是不是眼睛瞎了没看到?” 冰冷的手贴着肌肤向下,犹如两条毒蛇,少女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想叫,却如同魇住了。她眼泪不住落下,张大嘴不住喘息。 “主人,不要,不要!”那个老家人大惊,扑上来用力拉孔彦舟的手臂。 此事的孔彦舟已经彻底被色欲冲昏了头脑,手一拐,就杵在老家人的太阳穴上。 他的力气何等之大,老家人眼睛一白,昏迷过去。 “老爷,不要啊,不要啊!” “父亲,不要啊!” 两声惊呼,却见,从旁边的屋中跑出来两人。 一男一女,男的那人正是孔贤。 女的那人又黑又瘦,头发干枯,简直就是个老乞婆。 只见她状若疯虎,一把抓住孔彦舟的手,就狠狠地咬下去。 孔彦舟痛不可忍,猛地挣脱了,右手一挥,掐住妇人的脖子,有轻微的咯吱声传来。 正欲一把捏断她的脖子,孔贤铿锵一声抽出腰刀,架在父亲脖子上,大喊:“放手,放手!” “嘿嘿,你这小畜生,想要弑父吗,有胆子就切下来。”孔彦舟丢开老妇,冷笑着看着儿子。 “我我我……”孔贤浑身颤抖,手中刀落到地上。 孔彦舟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你也就这能耐,都滚,别坏了老子的好事。” 老妇一把抱住少女,苍凉大叫:“畜生,你才是畜生。孔彦舟你这头老畜生,连亲生女儿都碰!” “啊,我女儿?”孔彦舟一呆,看着倒在地上的少女,抽了一口冷气:“什么,她就是要嫁给王慎的孔琳,你又是谁?” 孔贤哭道:“父亲,他是我母亲啊,你已经好几年没来母亲的屋,都忘记她了吗?” “什么,她是林氏?”孔彦舟大骇,指这鸡皮鹤发的那个女人,忍不住骂道:“直娘贼,老子当年也是瞎了眼睛看上你这老乞婆,恶心,恶心死他娘了!” “老子和自己女儿父女情深,抱抱她,疼疼她不可以啊,闹个屁?”说罢,就狠狠地看了地上四人一眼,转身走了。 出了院门,孔彦舟回想起女儿那皎好的面容,丝绸般的皮肤,心中没由来的一阵激动:想不到我竟然生了这么一个大美女,王慎这个畜生,凭什么要受用这等国色天乡,去他娘的,老子不干! 心中的火焰腾腾而起,他也顾不了那许多,直接闯进旁边一座院子。里面一个小妾和两个丫鬟正在做女红。 孔彦舟一边跑一边解着自己的腰带:“脱,脱衣服。还有你你……”他指着正要回避的两个丫鬟,骂道:“也给老子留下,脱光侍侯。否则,活劈了你们。” 第119章 不言过(一) 琴声铮铮,有女子的歌声低低吟唱:“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 在城中的一间小院子里,春光正好, 四个女子盘坐在席上,或抚琴,或吹笛,映着暖日中的红花。 花丛中,吕本中手把酒盏,笑着打断唱歌那个女子,道:“小桃,你方才所唱的周美成的《满庭芳》很不错,听得出来,你以前也是学过词曲的,老夫一直忘记问你是什么来历。” 那个叫小桃的女子笑道:“回老先生的话,小桃本是徐州人氏,从小被妈妈买了去,养在楼子里。孔将军打到徐州之后,就将妾身劫了来,如今又让我来侍侯先生。” “那就难怪了,我就说你们的词曲歌喉这般不错呢!”吕本中放下手中的杯子,道:“你的天赋不错,不过,这词却是唱得差了。” 小桃:“还请教先生。” 吕本中道:“这曲《满庭芳》表面上写的是春末夏初风景宜人的境界,风使春季的莺雏长大,夏雨让梅子变得肥美,正午茂密的树下圆形的阴凉笼罩的地面。地势低洼靠近山,衣服潮湿总费炉火烘干。人家寂静,乌鸦无忧自乐翩翩,小桥外边,新涨的绿水湍流激溅。久久凭靠栏杆,遍地黄芦苦竹,确实不错,你也仅仅当成写景之作来唱。可惜,上半阕拟泛九江船一句却是文眼。周美城以被贬江州写下《琵琶行》的白居易自比。承下半阕的孤愤与凄凉。” “有此句,方有后面的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 “小桃你唱得悠长隽永,甚至还带着喜气洋洋,周美成若是泉下有知,非气活过来不可。” 听他说得有趣,其他几个女子都小声笑起来。 周美城就是大宋宣和年间有名的大才子大词人周邦彦。 小桃也俏皮地吐了吐舌头:“看来却是妾身唱错了,妾身在楼子里虽然也有师傅,也读过两年书。可还没学到什么,就打仗了,多谢先生指点。” “这不怪你。”吕本中笑了笑:“周美成晚年得罪蔡京蔡元长,被贬斥处州一事已经过去许多年了,这首词流传不广,你一个小女孩子,如何知道朝中旧事?当年我正好游学汴梁,恰好和美成公见过几面。这已经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回想起来直如一场大梦啊!” 看到小桃可爱的样子,吕本中忍不住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小桃抽了一口冷气,面上路出痛苦的神色。 吕本中忍不住问:“小桃,肩上的伤可还在痛?放心好了,既然你还有你们这些姐妹已经来侍侯老夫,以后就留下吧,老夫定不会再让你吃那些苦的。” 小桃眼睛里含着泪水:“老先生的恩情,小桃没齿难忘。” 其他几个女子也都拜小去:“多谢先生。 小桃肩膀上有一道咬痕,深可见骨,正是前些天孔彦舟留下的。 吕本中向孔彦舟讨要美人的时候,姓孔的都会把将要送出去的女子大肆蹂躏一番,不折腾得半死不肯送过来,也不知道是出于何等心态。 姓孔的就是一头畜生,到现在,小桃身上还都是伤痕,尤其是那隐私之处,更是惨不忍睹。 和孔彦舟比起来,吕本中虽然年纪大,却是个谦谦君子,对众女也是疼爱有加。今日,他又承诺收留众人,大家内心中都异常感激。 吕本中心中也是感慨,把她们扶起来,一一小声抚慰。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随从进来:“主人,老家来人了,说是你的远房表亲,听说你在城里,特来投奔。 “表亲?”吕本中问:“可报上姓名?” “他说自己姓陈名达。” “原来是他,老夫却是有这么一个表弟,着他进来吧。”吕本中一挥手,示意众女退下。 不片刻,陈达就走了进来。这个泗州军军法处的头儿今天做员外打扮,进得书房,就抽动鼻翼使劲地吸着气。半天才笑道:“香气袭人知昼暖,东莱先生燕瘦环肥左拥右抱,当真是风流人物,我辈楷模呀!” 吕本中是道学家,自来严肃惯了,一向不太看得上陈达这个曾经的胥吏小人,冷着脸问:“王军使可是收到老夫的信了,有什么事直接带写信过来就是,你怎么专门跑来一趟。若是被孔彦舟知道,那不是给老夫找麻烦吗?” 他来孔彦舟这里的时候带了一笼鸽子,平日里都用飞鸽传书和黄州联络。 在黄州的诸人见了吕本中这个大名士都是战战兢兢,说起话来非常注意,惟独陈达浑不在意。他笑着说:“老先生啊我的老先生,想不到你在蕲春这里搞出这么大动静来,把道思公都给吓住了。将军本打算写封信过来的,可转念一想,反正黄冈到这里也没两步路,就直接派我过来说话。问完事,我这就回去。” 吕本中:“哦,老夫写的信王慎已经收到了。” “是的,昨日夜里就收到了。”陈达苦笑:“老先生啊老先生,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将军已心有所属,非安小娘子不娶。还有,岳应祥将军是王军使手下第一悍将军,正有倚重他之处,先生如此一来,这是是挑动将军和岳应祥的不和吗?再说了,将军家事,我们外人也不方便过问,先生也不事先同将军商量就定下这件婚事,未免有些不妥是不是?” “什么不妥了?”吕本中背手而立,傲然冷笑:“王慎拜托来夫来延缓孔彦舟十日进攻黄冈,老夫既然来了,自然要无所不用其极。两家婚事一定,孔部必然军心懈怠。至于他王道思家宅是否安宁,与老夫何干?到时候,他娶不娶孔小姐,某也管不着。” 陈达苦笑,竟说不出话来。 吕本中:“你今天来这里就为这事?如果没其他的,你退下吧!” 陈达才问:“将军想问一下,先生所说的婚事是孔彦舟的哪个女儿?” 吕本中:“是孔彦舟次女,年方十四,年龄正好。至于其他几个,最大的才九岁,最小的那个刚满月。王慎就算要娶其他女子,也不合礼法。对了,这个孔二小姐的哥哥是孔彦舟长子孔贤。” 陈达点点头:“原来是孔贤的妹子,好的,我这就去回将军。” 告别吕本中,陈达匆匆出了蕲水县城,从农户家牵出寄存的马匹,跳了上一路狂奔,就来到十里外一个小山岗上,就看到王慎和呼延通等几人骑着战马立在顶上,地上是几具血淋淋的尸体,显然是刚被他们斩杀的孔彦舟的斥候。 见到陈达,王慎哈哈一笑:“陈达,你不在的这两个时辰,某到处看了看,还把这几个不开眼的踏白给引来了,杀了一通,直是麻烦。我看这孔彦舟的兵也不怎么样嘛,真真是文恬武嬉,废物一群。先前我等乔装改扮孔彦舟军营的时候正好碰到敌人的军官正在做战前动员,知道军官们是怎么说的吗?” “啊,将军混进孔贼军中了?”陈达大吃一惊。 “对,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王慎不住地笑:“军官们对士卒说,这一仗反正是要打的,谁也躲不过去,现在就要准备好。军队好比是狗,主人让咬谁,咱们就咬谁。这一战,咱也说不出个道道来,不过我们不打过去,泗州军就要打过来。” 呼延通等人也是乐不可支。 呼延通抹着眼泪道:“就算是咱们以前在留守司,上头说要打仗了,好歹也的发些钱下来,许下赏格,如此才会人人用命。孔彦舟倒好,空口说白话。” “咱们泗州也在做动员,大家都知道,这蕲黄就是俺们的家,家园若被敌人占去,那就是无根之木。生死存亡之际应该怎么做的道理,所有士卒心中都是明了。贼军却如此动员,如何激烈士气,这一仗不用打咱们已经赢了。” 王慎点点头:“是的,军人的职责就是守护,守护家园,守护我们应该守护的东西,亲族、礼法、我们的文明。陈达,刚才你进城去见东莱先生,他怎么说?” 听到他问,所有人转过头来看着自家统帅,侧耳听去。 老实说,吕本中自作主张借着王慎的名义和孔彦舟联姻一事他们也是刚知道的,心中都是大骇。王慎和安娘的情义气大家都晓得,也觉得这事实在荒唐。 陈达忙将先前和吕本中见面是的情形说了一便。 王慎心中一动,摸了摸鼻子,喃喃道:“早就知道孔彦舟父女情深,却不想他有那么多女儿。而且,吕老头说的这个女子又是孔贤,孔家军继承人同母所生的妹子,这就有意思了。” 父女情深这四个字带着讽刺。 王慎:“陈达,写信,飞鸽传书东莱先生。” “是,将军。”陈达立即从马案上解下一口考篮,拿出文房四宝。 王慎:“给吕老先生写信,让他告诉孔贤,这门亲事我应下来了,让他这几日多多和孔贤往来。” “啊!”众人齐齐发出一阵低呼。 王慎一笑:“哄一下孔贤也不打紧,兵者诡道也!” 大家才松了一口气,开玩笑,如果真应了这婚事,岳云还不闹翻天? 王慎接着对陈达道:“一则,可以以此婚姻慢孔贼军心;二则,可以以婚事以孔二小姐的归宿,使孔贤从中斡旋说合两家,使得他们父子生罅。使孔家相互猜忌,分裂之。” 陈达疑惑地问:“如何使孔家相互猜忌,并分裂之,属下愚钝,看不出此事同将军的婚事有任何关系。” “你别管,就这么写。以东莱先生之才,到时候他就知道了,也明白该怎么做。” “是,将军。”陈达不便再问,只低下头唰唰写了几行字,裹成一个小纸卷,塞进信鸽脚上的铜管子里。 一撒手,鸽子扑簌飞上天空。 第120章 不言过(二) 看着飞上天空的鸽子,王慎面上露出诡异的笑容。 父女情深孔彦舟,呵呵,这可是现代军史论坛上有名的梗,其中涉及到一桩人伦惨剧。 人都有八卦心理,尤其是涉及到家庭伦理、男女之事,都分外带劲。王慎自然也不能免俗,当年可是将相关的历史资料都翻出了读过一遍的,事情过去了许多年,至今依旧是印象深刻。 王慎刚领着泗州军移镇黄州,在黄州防御使的位置上屁股都还没有坐热,孔彦舟大军就杀过来,一口气抢了蕲州,搞得他非常狼狈。 到这个时候,实际上王慎并不气恼。他手头的领土虽然丢失一半,可其实这地方已经被金军祸害成一片白地,一个上县也就几万人口,已经没有多少经济和军事上的潜力,丢了也就丢了。而且,泗州军刚扩大了六七倍规模,士卒尚未训练磨合完毕,在他看来还不是拉上战场的时候。 因为,在孔彦舟突然杀到之后,王慎给驻守在各地方的军政人员下令,尽量避免和孔军交火,收拾好辎重财物向黄冈大本营收缩集结。 因此,总的来说,王慎并没有多大的损失,只牺牲了几个继承地方行政人员。其中职位最高的是前泗州军副指挥使,现任麻城县令郑森。 之所以不欲急着和孔彦舟决战,究其原因除了在王慎看来自己的部队还没有训练完毕以及粮草辎重不足外,主要是他以前还没有指挥过这种大规模的战略决战。 以泗州军现在的规模,部队已经达到五千之巨,有骑兵、弩兵、重甲背嵬、长矛手、刀盾军,兵种齐全,各兵种集成作战对他来说还是第一次,有许多新东西需要学习。 五千人规模的部队对于现代人来说或许算不得什么,在历史书上,一场大战动辄几十万人。可是,这才后勤交通落后的古代已经算是很了不起的了。五千人的要吃要喝,漫长的后勤补给线需要有乡勇防守,需要征召民夫。林林总总,加一起,起码要动用两万人,这已经是将贫瘠的黄州的所有战争潜力都榨干了。 输了,他王慎就得彻底完蛋。 诸葛一生惟谨慎,手上的力量越大,胆子反而越小了。 所以,王慎并不急于和孔彦舟交手。他这段时间都在境内四下奔劳,已经好几天没有睡过囫囵觉了。 今日甚至索性跑到蕲春,混入孔彦舟军中,就近观察敌情。 实际上,吕本中突然搞出让王慎和孔彦舟联姻的事情乃是老头子自作主张,事先他并不知情,也是哭笑不得。 吕本中来蕲春的目的是延缓孔军的进攻,扰乱敌人的军心,这一点东莱先生做得好,也做得妙。 听到这事倒是给王慎一个隐约的思路,尤其是孔小姐的哥哥又是孔贤,孔彦舟部的少将军。如果能够通过未来将要发生的孔家人伦惨剧,离间他们父子,使得孔家军分裂却是最好不过。 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上上大善。 至于接下来该怎么做,王慎也不知道,但他相信以吕本中的能耐,他肯定会干得更好的。 当然,这桩蕲、黄战事的最后平定说到底还得要靠军事行动。 今日潜入蕲春除了这事外,王慎还有更大的收获,那就是他刚才所说的,孔彦舟军的士气不高,军纪混乱。 这支军队在刚从河北撤过黄河,投入东京留守司宗泽麾下的时候,因为部队中大多是燕赵好汉,又加入了大量西军余部,经过宗爷爷的调教,又在对金战场上磨练了几场,战斗力很强。 可现在做了叛军,一路寇掠,部队的心气下滑得厉害。说穿了,就是一支没有理想没有信念的流寇,已不值一提了。 对于获取未来的胜利,王慎充满了信心。只是他需要时间,需要时间收集粮秣,组织民夫。无论如何,得想办法延迟这场大决战的日期。 “爹爹,咱们方才杀了两个贼军斥候,需引得贼子们留意。爹爹何等身份,岂能置身于险地,还是尽快回黄冈才安心。”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 说话的正是秦斯昭。 自从被王慎收养之后,秦斯昭就被安娘养在家中,平日里由陆灿教他读书。军中将士去王府的时候,时不时也会教他几手武艺,告诉他行军打仗究竟是怎么回事。 秦斯昭为人聪慧,什么东西都是一学就会,一点就透。学业不紧的时候,也会跑去军营玩耍,看士卒们又是怎么训练的。结果惹恼了岳云,岳小将军直接提着这小孩儿的领子把他扔进队伍里,让他跟着手下一起出操。 作为王慎的义子,有着防御使司的资源,说不得过上十来年,这小孩子回成长成一个合格的统军大将。 见到这些情形,王慎心中一动,就开始有意培养。作为立志当大军阀土皇帝的他,未来必然要依仗强横的武力来维持自己的地位,军队还是要交给自己人来带才安心。世界上最牢固最值得信任的就是亲情。夫妻、父子、兄弟。 小家伙今年十岁了,在过得两年就可以下到部队中锻炼。 这次来蕲春,王慎索性把他也带了过来。 只见,秦斯昭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身上穿着一件铁甲,腰上挂着一柄短刀,背上还背着一把蒙古反曲弓,撒袋中的羽箭都高过头了。 他年纪小,个子矮,身上的铠甲显得很不合身,下摆都罩住了靴子,头盔扣得都快遮住眼睛了反正,他身上所带的物件尺寸都大,映衬着他的小个子显得极不协调,叫人看了想笑。不过,他还是竭力挺起胸膛。 “怎么,怕了?”呼延通平日里经常被这个小家伙缠着讨教兵法,被烦得受不了。今日忍不住伸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调笑着问。 秦斯昭似是不屑回答这个问题,只撇了撇嘴。 “嘿,小家伙还有点脾气嘛!”呼延通又要捉弄他。 王慎:“是得回去了,不过某要娶孔家小姐的事情,也得叫孔家军士卒都知道。再说了,好不容易来蕲春一趟,我这个毛脚女婿怎么也得跟孔彦舟这个老丈人打个招呼。走,咱们到孔彦舟城北大营走一趟。” 众人忍俊不禁大笑起来起来:“哈哈,军使说得是。” “驾!”地一声,二十骑轻骑兵卷起连天黄尘滚滚向北。 ******************************************************* “扑棱”一只鸽子落到窗台上“姑姑”叫着,小桃用手抓住鸽子,取下拴在上面的纸卷,递给吕本中。 展开来,细细地来来回回读了好几遍,吕本中才皱着眉头将纸卷扔在正在熬茶的小火炉里。 他有点看不懂王慎这封信中的意思。 本来,吕本中搞出了这个“路人皆知”的联姻之事就是给孔彦舟捣乱的。孔家军军纪涣散是不假,可毕竟是百战之师,还是很能打的。王慎虽然在建康立下滔天也似的功劳,可他手下人马毕竟少,又都是新丁。真沙场对绝,胜负尚未可知道。只要将两家联姻的消息放出去,孔家军士卒上了战场也不用那么拼命。 却不想,王慎竟然就这么答应了。还说什么可以以婚事以孔二小姐的归宿,使孔贤从中斡旋说合两家,使得他们父子生罅。使孔家相互猜忌,分裂之。 开玩笑,父子亲情也是能分裂的,王慎真是异想天开啊! …… 摇了摇头,吕本中只觉得这事实在荒唐,也懒得去想。 正在这个时候,又有人来报,说是孔贤来访问。 孔贤这人柔弱文雅,更像是个书生,对于士人也非常亲近。见到吕本中之后,时常过来讨教学问,以师礼侍之,让吕本中对这个青年很有好感,心中也是叹息,孔贼怎么生了这么个好儿子啊? 一看到他,吕本中就大吃一惊。只见,孔贤面如金纸,双目无神,就好象刚大病了一场。在他的胸襟上,还有斑斑血迹。 禁不住问:“伯远,你这是怎么了,身子可有不妥?” 孔贤却不说话,就那么木木地坐在椅子上,目光涣散。 吕本中也不多说,给他倒了一杯热茶,放在几上。 突然,孔贤悲怆地叫了一声:“东莱先生,什么叫孝?” 吕本中缓缓道:“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所谓孝,不外是爱惜身体,有所作为,最后能够继承先人的志向,完成前人的事业。” 孔贤:“孝顺,孝顺,孝通常是和顺连在一起的。那么,儿女都必须听从父母吗,即便……即便父母做错了事?” “这是什么话?”吕本中是个道学家,这样的问题他以前不知道回答过多少次,哼了一声,眉毛竖了起来,道;“你这个问题曾参也曾经问过孔子,孔子回答说父母有敢于能跟自己诤谏的子女,他们就不会去做无礼的事了,就不会陷身于不义之中。所以对于父母有不义之事时,子女一定要诤谏劝阻,故云‘从义不从父。’子女必须要能够明辨是非,父母说得对的才能听从,不对的不能听从,对于父母不对的言行要力劝,这才是孝道的真义。” “那么,只能苦谏,或者……吕师,若人的父母是个禽兽,为人子是不是只能死谏?”问到这里,孔贤一脸的痛苦。 “混帐东西,死谏什么。方才老夫不是说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你若寻短见,又是大大地不孝。”吕本中厉声大喝,心中不以为然:孔彦舟都成反贼了,你一个反贼的儿子已经从了贼,还说什么父母做错了事? 禽兽……这个形容对孔彦舟来说倒是贴切……这孔贤究竟是怎么了,难道孔家有事…… 第121章 不言过(三) “苦谏不听,死又是不孝,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孔贤的眼泪成串地落下来。 看到他伤心成这样,吕本中突然觉得有点难过,叹息一声,道:“伯远,常言道,子不言父之过,你也不用多说了。” “是啊,子不言父之过。”孔贤抹了一把眼泪,哽咽着说:“吕师,我心下乱成一片,却不知道如何是好。” “为人子,固然要孝,但不能一味的愚孝顺从。孝悌乃是礼法中的一项却不是全部。”吕本中轻轻说的道:“其中还包括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单做好其中一庄,而忽略其他,也算不得君子。” 孔贤却摇头:“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孝顺父母,亲爱兄弟者,会冒犯君上的人,是很少的。可见,这孝悌乃是道德的基础,仁的根本。学生连这都做不好,还能做好其他?” 这是在跟我辩礼法吗?吕本中心中不乐,暗笑,你又如何辩得过老夫。 他回答道:“谬论,孝只是子女对待父母的正确态度。之所以如此,那是人生下来,首先面对的是父母兄弟,面对的是家庭这个小世界。孝顺父母是这个小世界的行为规则和礼法。待到长大成人,一个人要所处之世就不只是家庭,而是个大世界。家只是国的组成部分,家的伦理道德,要遵从于国,遵从于忠、仁、信等其他的的礼法规矩。岂能因为孝悌而偏废?” “况且,这世上礼法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比如上古之时,百姓茹毛饮血,子娶母,父纳女,纲常崩坏。但圣人一出,则有一条大家都必须遵守的道德伦常;春秋时,国家祭祀还有人牲活祭之说,也定为国家礼制,后来不也以陶俑替代以为仁。” “世上的礼法都会随着时代的不同而不同,也不一定都是正确的。” “圣人不也有事急从权一说,可见,有的礼法并不适用与任何时候任何情况。” “有的事情礼法上是对的,可真做起来未必就是好事。我等心中自然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何必拘泥?” 说到这里,吕本中继续道:“伯远,某不知道你家里出了什么事情,也不便问。不过,据老夫所知,你是家中长子。所谓长兄当父,除了孝之外,还一个悌字,照顾好你的兄弟姐妹,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 “是的,我得照顾好她们,一定要……”孔贤喃喃道:“礼仪廉耻忠孝仁智信,任何一桩都是要紧的,谢谢吕师,谢谢吕师。” 说罢,他深深拜伏于地,恭敬行礼。 送走孔贤之后,吕本中眉头皱得更紧,又想起王慎刚才的飞鸽传书,心中想:难道孔家真有事情发生,这个王慎好象听到什么了,还说什么让我挑动孔彦舟父子之间的罅隙,分裂孔家军,难道……内乱…… 他猛地走出书房,大声喊:“小桃,还有你们几个都过来,两件事。” …… “两件事,第一桩,你们几个侍侯我已经有几日,某很满意。等到此间事了,老夫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纳你等为妾,随我去临安。” 几个女子一脸的惊喜,同归跪在地上,含泪致谢。 “第二桩事,你们马上去打听一下刚才孔家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老爷。” …… “禽兽!”吕本中气愤地将手中的茶壶扔到地上,这个道德先生终于动了真怒。 几个小妾回来之后,他什么都知道了,惊得寒毛都竖了起来。 这头老畜生连自己的女儿都非礼,也配披那张人皮。 此贼不除,老夫枉自为人。 对对对,被非礼的正是许给王慎的孔二小姐,最妙的是,她还是孔贤同母所生的妹妹,兄妹二人感情极好。若孔彦舟的魔爪再次伸向孔琳,呵呵,这热闹就有得瞧了。 说不定可以以此为由头,挑得孔家父子反目。 妙啊! “丝……”突然,吕本中心中大动:“刚才陈达前脚走,王慎的信后脚就到,难道他也到蕲春来了,这个武夫胆气还真是不小……还有,他好象早就知道孔家的事情,打得就是分裂孔家军的主意,他又是怎么算到这一步的……这个王道思,看不透,看不透了!” 吕本中又缓缓地坐回椅子上,拿地放在几上的念珠轻轻捏着,思索着。 ************************************************** 毕竟是经过宗泽宗汝霖调教过的军队,孔彦舟军的营盘扎得很是密实。眼前的蕲春北大营驻有士卒两千,乃是孔家军的精锐所在。 营盘的核心是一座有着二十户人口小村庄,村边有一条小河。依托河流和村中的房屋,北营设了望楼、箭楼,还围了栅栏,放了拒马和鹿砦。 两千人马虽然不多,却被驰道分成好几块。这些驰道也是弯弯曲曲,防备敌人突营之后,瞬间将军营打穿。 “不错,不错,孔彦舟还是有些实力的。”王慎带着二十骑如同春游一般朝前行去,口中不住感慨:“宗爷爷大才,可惜大业未成就驾鹤西归。否则,这天下局势也不会乱成如今这样。” 包括呼延通在内,骑兵们都是东京留守司兵马出身,听王慎提起宗帅,心中都是黯然。 北宋西军打仗,讲究的是阵而后战。布阵、进攻、追击还有平日的扎营、操练都有严格的规定。宗泽尤其如此,在真实的历史上,岳飞投到宗泽军中之后。宗泽还给了岳飞一份阵图,让他好好研究。 岳飞却毫不在意,对宋军保守拘泥的战法也颇不以为然,回答:“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意思是说,指挥作战要运用灵活的战术因势利导,岂能单靠几张阵图就包打天下? 孔彦舟军受到留守司宗泽和西军的影响,这座营盘也布置得法度森严。若是硬冲,根本就冲不进去。 王慎:“记住了,我等这才过来,一是探察敌人的虚实,二是叫孔贼看看咱们泗州军男儿究竟是什么样的好汉,可不是来与他们缠斗的。到敌营门口打声招呼就走,贼人肯定有弓弩,大伙儿需防备被他们射中。” “谨遵将军之命。”众人轰然应道,心中却不以然。 第一次随父上战场的秦斯昭更是满面的兴奋。 第122章 敲山震虎(一) 二十来骑一夹马腹,轰隆声中就走到孔彦舟北大营的辕门前。 这里位于蕲春县城北面十二三地里模样,自将大量军队开拔到这里之后。蕲春已经变成一座兵城,乃是孔彦舟的大本营。 方圆三四十里地左右,到处都是孔军的斥候,警戒圈子撒得很大。因此,北大营的贼军的防守显得疏松。 看到王慎等人气势汹汹扑来,那头早就拉起了吊桥,正在值手的士兵们懒洋洋涌到望楼、箭楼和栅栏前,疑惑地看过来。 有军官模样的人在望楼上大声喝问:“来者何人?” 身边一个大嗓门的骑兵正要上前叫阵,王慎朝他摆了摆头,又指了指秦斯昭:“你上前说话,注意,别走进敌人弓弩的射程之内。” 从这次突然潜入蕲州开始,王慎就有意无意地培养他的胆气和能力。 “是,爹爹。”秦斯昭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一脸兴奋地骑吗冲上前去,厉声呵斥道:“瞎了你们的狗眼,连我等都不认识了。爷爷们是王道思王将军亲率的踏白,今日巡逻到此。所谓雁过留声,人过留名,特来跟你等打声招呼。” “你是踏白?”上头那个军官一楞:“不对呀,孔将军的踏白不就在这北大营里吗,你们又是什么时候出去的,俺看着眼生……啊,王道思!” “泗州军,泗州军杀过来了!”所有的贼军这个时候都回过神来。里面一团大乱,号角声一声接着一声,在营中不断响起。 旌旗飘舞,在军官们惊慌的大叫声中,乱糟糟的士兵们蜂拥而来,挤在栅栏后面,挤着箭楼和望楼上,齐齐拉开步弓指向前方。 一时间,大营那头全是黑糊糊的蹿动的人头。长刀、大枪密密麻麻竖在空中,排在弓手之后,上千只步工拉圆了,亮闪闪的金属箭头连成一片。 在大营的边上还用木头编了一圈框架,里面填了土,立做寨墙。有火光冒起,是士兵们正在熬制沸油。 到处都是贼军发疯似地乱跑。 呼延通忍不住一笑:“好乱,王将军,我看这孔彦舟的部队也不怎么样呀?” 王慎淡淡道:“看看再说。” 孔彦舟军经过宗泽的编练,采用的是西军的战法,部队中有大量的弓弩手,看情形,起码达五成之巨。 被这么多步弓同时指着,换任何一个人都会下意识地感觉头皮一麻。 可是秦斯昭好象恍然未觉模样,只用一双小手叉在腰上,用稚嫩的声音喊道:“乱什么乱,都给我安静,你们是哪个将军领队的,出来答话。怎么,连说一句话的胆子也没有吗?人说孔彦舟的兵都是燕赵男儿,一等一的好汉,咯咯,今日一见,直叫小爷失望。你们还是回你娘的炕上去赖尿吧?” 这一声甚是清脆,远远地传了过去。 顿时,孔彦舟军营里就传来无数愤怒的大叫。 “咻咻”一阵乱响,就有无数黑点腾空而来,那是孔彦舟的弓手正在射击。 至少有上千支箭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 转眼,羽箭就升到了最高处,耳边全是那令人寒毛直竖的破空声。 眼见着就要被人家的箭雨覆盖,王慎伸出手指含在嘴里打了个呼哨。 瞬间,包括秦斯昭在内,二十骑都跑了起来。 转眼就脱离敌人弓手的射程。 “突突突突……”无数羽箭落在距离马蹄十步的地方,在地上连成一片,如同刚收割完的麦地。 王慎这次带过来的骑兵都是西军胜捷、白梃二军出身,他们从小在横山和党项人作战,可以说一生下来,第一看到的就是战马。无论是武艺还是骑术都是一流中的一流,比起蒙古人和女真拐子马也不逞多让。 今日又有心炫耀武力,顿时在鞍上玩起了花活。 他们一会儿蹬里藏身,一会儿拒跳,一会儿走马,一会儿追突……给敌人造成极大的压力。 瞬间去远,有瞬间将长长的冲击队型压到孔彦舟弓箭射程的边沿。 秦斯昭毕竟是个小孩子,玩得发了性,突然抽出背上的蒙古弓,朝前一勾,勾起一支插在地上的羽箭,搭在弓上,咻一声就射了回去。 可惜他是个小孩子,终归力气不足,所使的弓也软,只射出去不几十步就落到地上。 王慎哈哈一笑:“斯昭,你还在长身子,不要开硬弓。箭术这种东西,得等你筋骨长成才行,我可不想你变成一个驼子。” 呼延通也道:“是的,小秦将军,我看你现在的脊椎就有点歪,以后小心讨不到婆娘!” “你……人家才不要讨婆娘呢!”小家伙也不知道是害羞还是气恼,一张脸变得通红。 众骑兵也都轰然大笑。 弓兵是技术兵种,一个合格的弓箭首的先决条件是身高力大。若是开不了硬弓,上了战场根本派不上用场。训练一个弓手通常需要三四年时间,其中还要消耗大量的器材,花费颇大。 这个年代的步弓要想具有一定的杀伤力,作为有效的远程投射手段,大多有一石弓力。在开弓的时候,你得使上腰腿上的力量,经年累月下来,弓手的脊柱大多有略微的变形。 就后世考古发掘来看,古代英格兰的长弓手大多脊椎弯曲。可见他们平时发射的时候,身体要承受多大的力量。 秦斯昭年纪还小,身体正在发育,现在练习弓箭为时尚早。 王慎:“呼延通,别逗斯昭。还真别说,孔彦舟手下的弓手还真不少,真叫人羡慕啊!” 呼延通:“将军眼馋了?” “当然,可惜我军没有弓手,奈何!”王慎眼睛火热,泗州军现在有四个兵种,轻骑兵、弩兵、长矛手、刀盾手,也算配置齐全。神臂弓威力虽大,但上弦、发射的速度实在太慢,在激烈的战场上形不成快速有效的火力投送。 他早就想练一支弓兵,可是从头练起实在太慢,一时间也找不到那么过身体条件符合要求的士卒。 呼延通:“将军,拿下孔彦舟之后,咱们不就有了。” 王慎一边骑马飞奔,一边用尽全身力气大喊:“所有人听着,将来一旦俘虏了孔军弓手,当以礼待之,不可虐待、杀伤。” “是!”众人都轰然响应。 听到王慎这一声喊,孔彦舟北营射出来的箭雨稀疏了许多,渐渐停了下来,就那么呆呆地看着王慎等骑兵在大营之前玩着花活。 “怎么回事,怎么不停下来了!”在营中,一个中年军官怒气冲冲地跑上箭楼,大声呵斥负责辕门防守的那人。 “回刘将军的话,弓箭够不着。”那人小心地回答说。 “够不着?”来的这人正是孔彦舟手下第一大将刘复,他皱着眉头看了看前方的王慎等人,气得两眼全是怒火,大喝:“王慎狂妄,竟然以区区一二十骑就敢杀到咱们寨前,你们都是死人呀。五千人就这么躲在里面看,也不知道反击。若是叫孔将军晓得了,非得取下尔等狗头不可。听我命令,全军集结,怎么杀出去。直娘贼,这可是个好机会,杀了王道思,咱们就是立下泼天也似的功劳。” 那人还是没有动,不但是他,周围的人也是面面相觑。 “怎么了,还不动?”刘复暴跳如雷。 那人小心道:“刘将军,没甚用。人家可都是一人双马,咱们可没有骑兵,就算聚拢了部队,人家一见情形不对,直接走他娘,根本就追不上,这不是浪费气力吗?” “混帐东西,真是养了一群废物!”刘复大怒,铿锵一声抽出刀子,就要砍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营中千万人都在大喊:“过来了,过来了!” 猛地转头一看,却见,马蹄声响,王慎拖着长长的烟尘,径直冲了过来。 虽然隔得很远,但还是能够看到他雪亮的眼神。 不知道怎么的,被他的目光一刺,想起他在淮西和建康打下的赫赫威风,刘复心中却是一惧,禁不住声嘶力竭大喊:“放箭,放箭,放箭!” 王慎响亮的笑声传来:“哈哈,可是刘复将军?别放箭,某今日过来就是要告诉你和手下士卒。我王慎马上就要迎娶你家军主的女儿,现在已经是孔巨济的乘龙快婿了。你我两军马上就会罢手言和,咱们一家人不打一家人。” 听到这话,弓手们迟疑了,射出去的箭也是歪歪斜斜软弱无力。 刘复大怒,一脚将一个弓手踢下箭楼。在士卒长长的惨叫声中,厉声高呼:“休要被他乱了军心,所有人对准王慎给我射。迟疑不决者,斩了!”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间,“当”一声,他感觉头上一震,就好象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 一支折断的羽箭弹开。 原来,就在这个瞬间,在飞奔的战马上,王慎突然拉开硬弓一箭射来,正中刘复头上的铁盔。 “保护刘将军,保护刘将军!”箭楼上一团大乱,士兵们纷纷扑到刘复身上。 “啊啊……”又是一连串的惨叫声响起。 那些刚扑到刘复身上的士兵又瞬间散来,只见他们几乎是人人身上中箭,惊慌地趴到地上去。 好个王慎,身体在战马上上下起伏,手中的箭就没有停过,每一箭过来,都能射中一人。说来也怪,他所射出的每一箭都准确地射中一个贼军的右肩。 如此箭术,当真是可惊可怖。 即便是李广、养由基再世,也不过如此。 寨前一片大乱,所有的人被王慎目光一扫,都下意识地朝同伴身后躲去,生怕成为这个煞星下一箭的目标。 王慎一口气射伤了六个贼军,然后拔转马头,从容地脱离敌人的射程,高声笑道:“刘复将军,各位孔军兄弟,这是某给孔彦舟的聘礼。既然以后彼此都是一家人了,且不取你等性命。带话给我那泰山老丈人,久闻孔二小姐是有名的大美人,若能娶得如此天仙,乃是王某的福气。立即将小姐八抬大轿送过来。她若不离不弃,我必待之以礼,生死相许。若则,我自带平淮西、击耶律马五、斩完颜拔离速的十万虎贲自来取之。” 说罢,将弓一收,在手下的簇拥下呼啸而去。 偌大一个蕲春,几万孔家军,连营几十里,王道思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当真是从容潇洒之极。 第123章 敲山震虎(二) 整个孔彦舟的北大营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王慎从容而去,这个时候,不但没有人想过率军直追,甚至连一支用来壮胆的箭也不敢射出去。生怕惹恼了王道思,让他又转过身来,将那例不虚发的劲矢回射而来。 刘复的头还隐隐发痛发涨,他摘下自己的头盔看了看,却见上面有一道深深的痕迹。看得出来,王慎用的是月牙状的凿子箭。试想,如果人家换上破甲锥,只怕自己已经一命呜呼了。 “好准的箭,好厉害的箭术。”即便是老于沙场,生生死死走过几个来回的骁将,刘复也感觉自己两腿有点发软。 不但是他,其他弓手也是识货的,自然能够看出王慎这一手连珠箭高明到何等程度。 首先,连珠箭有独特的手法。在射击之前需要将一把箭倒抓在左手,然后以左手稳住弓臂。右手在开弦放箭之后,还得顺手将左掌握住的箭重新抽一支出来上弦,需要很长时间的训练才能练得麻利。 而且,左手在握箭之后,要想开弓本身就很难。 以王慎这一连串的射击看来,他手中的反曲弓很硬,由此可见,姓王的臂膀极大。 更重要的是,从头到尾,王慎跨下的战马都在飞奔。在这种颠簸的马背上开弓射箭,且能准确地射中他想射中的目标,其难度可想而知。 整个大营都安静下来,所有人面上都带着畏惧之色,当真是气为之夺。 看到泗州军骑兵卷起的嚣张的烟尘,大家心中都闪过一个念头:是啊,王道思和他手下的人马虽然不多,可人家可是打败过女真和契丹的。咱们和这群野人打,那不是送死吗?孔将军带俺们来蕲、黄,那是把我等往火坑里送啊! 一时间,鸦雀无声,孔彦舟士兵们剃得光秃秃的头皮上全是黄豆大的汗水。 良久,一个裨将才颤声问刘复:“刘将军,方才王道思所言可真?” 刘复摇了摇自己已经有点发蒙的脑袋,感觉里面有个小球咕噜咕噜地滚过来,又滚过去:“什么可真?” 裨将迟疑,道:“王道思说他马上要娶军主的女儿,做他老人家的女婿,以后都是一家人,这仗……是不是就不用打了?” “对啊,刘将军你说说,这如果军主答应这门亲事,是不是要罢手言和?”其他人也围过来,用期盼的目光看着刘复。 刘复一怔,立即明白他们是被王慎给吓住了,顿时暴怒,一拳打在那个裨将的胸口上。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王慎求亲,军主可没答应。再说了,他是官兵,我等现在已经反了,是敌非友。蕲、黄只能有一个主人,咱们和姓王的势不两立。” “直娘贼,你们怕个球,看看你们现在这个样子,未战先怯,羞也不羞。”他恨恨地将手中的头盔扔在地上,喝道:“你们也别抱幻想,这一战是必须要打的。王贼方才辱我极慎,这个仇我要在战场上十倍讨要回来。咱们是前军,一开打必须要冲在最前头,某到时候当身先士卒。老子丑话说到前头,若有畏敌不前者,休怪我军法无情。” “是,将军。”众人都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 蕲春距离黄冈没多远,换马不换人奔驰一日,天黑的时候,王慎就风尘仆仆地回到防御使司行辕。 他张开双臂,任由秦斯昭给自己卸了铠甲,哈哈大笑着对前来迎接的骑兵军诸军官笑道:“今日某亲自跑了一趟蕲春,一来是给孔彦舟一点颜色瞧瞧,敲山震虎;二来,也是为探察敌军虚实。依我看来,我还真是高看孔彦舟了,此战我有必胜利的把握。” 是啊,自己还真是江湖越老胆子越小。当初以区区千人,就敢硬扛耶律马五和完颜拔离速。现在有五千人马再手,还拥有一支在南方还算是过得去的骑兵,和孔彦舟捉队厮杀,还有点畏首畏尾起来。 路上他仔细一琢磨,其实部队的战斗力比起以前不知道要强大多少,士气高昂,训练有素,兵种齐全,打区区一个流寇也不是什么难事。 之所以顾虑重重,一是自己家业大了,想要守成,少了以前勇往直前的锐气。二是部队的粮秣不足,担心这仗一打起来,旷日持久,消耗不起。 如今看来,孔彦舟的部队战斗力比起女真和契丹差远了,不值一提。 众人都欢喜地笑起来,齐声道:“将军,小小一个孔彦舟怕又何来?你拿出个章程,制订战略,咱们遵照执行就是了,打吧!” “你们呀,为将者不能只知道打打杀杀。有句话是怎么说来则,外行谈战略,内行说后勤。粮秣辎重没有准备齐全之前,某是不会轻易出兵的。杜通判,如何了?” 一众文官之首杜束走上前来,回答道:“禀防御使,我军打了借条,已经预借了夏粮,足够大军两月所需。严曰孟的水师已经把住大江,向往来商船收取商税。准备以收取的商业税向鄂州购买粮食和物资。只不过现在江上的商船不多,你定的税额又低,也收不了多少。” “现在是战时,交通断绝,收不了多少商税可正常。等到蕲、黄战事平定,会多起来的。放心好了,我敢肯定,今后这商税会给大家一个惊喜的,说不好会成为我等主要的收入来源。”王慎点头:“两个月的粮秣足够了,也是时候向蕲州进军。各位,我等吊民伐罪,前一阵子被贼军压着打,想必大伙儿心中都憋着一口气。现在是给孔彦舟一点颜色看看的时候了,传我命令,所有部队向黄冈集结,两日之后,兵发蕲春。” 他一脸的浑不在意:“无需担心,不过是一场简单的战斗罢了。孔彦舟手下的弓兵不错,搁他那里直是浪费,那些兵我要了。” “是,将军!” 一声令下,所有的带兵领们纷纷领了令箭,快速地从大堂朝外跑去,准备掌握部队。 一场搅动蕲、黄甚至江汉地区的决战即将开启。 第124章 前夜,两地(一) “老郭,依你看来,骑兵可能上阵?”在黄冈州衙的的签事房里,王慎接过郭崖恭恭敬敬递过来的茶碗,喝了一口,温和地问。 老郭今天后来是为踏白军讨要神臂弓的。 踏白军是王慎的心头肉,军队但有所需,无不应允,立即就叫人拨了一百张弩和三千支箭过去,补充骑兵前一段时间训练时的损耗。 老郭憨厚地一笑:“禀主人,随时都可以拉上阵去。儿郎们若是用来冲阵或许还有所不足,毕竟都是新兵。可用弩弓来扰乱敌阵,追击溃军还是可以的。” 之所以要给骑兵装备神臂弓,道理很简单,那是要使用骑射战术。 踏白军属于纯粹的轻骑兵,在战时主要的用处一时侦察巡逻,二是扰乱敌阵,三是追击斩杀溃敌,使敌人无法在短时间内恢复秩序。 宋朝西军骑兵的战法说起来很简单,就是以胜捷军轻骑兵先行冲击,使得敌人陷入混乱,然后飞快脱离战场。让白梃重装墙式而进,彻底将敌阵大阵打崩。 待到敌人彻底崩溃,胜捷军再开始追击。 若是白梃军无法将敌人彻底击溃,重骑集团就会撤下来,换胜捷军再次扑上去。 如此,轻重两个骑兵集团轮番攻击,直到敌人彻底无法承受为止。 老郭是西军骑兵老人,踏白也大多是同样的出身,使得自然是这种已经用了超过百年的战术。不过,这其中有个问题。当初在西军的时候,无论是白梃还是胜捷,骑兵手中都是长长的威力极大的马槊。 就泗州军现在的家底子,自然无法装备马槊这种昂贵得离谱的兵器。可若是换成长矛,麻烦又来了。 长矛没有柔韧度,一矛刺中敌人的同时,骑兵的手腕也会被巨大的反作用力震折。没办法,只能装备马刀,现在的踏白说穿了只是一支马刀骑兵。断断的手刀又如何打得过敌人步兵大阵那如森林般树起的长矛。径直扑上去,无疑是送死。 孔彦舟手下的人马经过宗泽训练,和泗州军中的老人系出同门,自然通晓宋军以步破骑的战术,王慎可不想让踏白平白损耗在战场上。 其实,要对付步兵阵也简单,那就是蒙古人西征时屡试不爽的骑射。 但是,更多的问题又来了,泗州军没有弓手。 想了想,王慎索性给骑兵装备了神臂弓。弩骑兵可是个历史名词,战国时的秦军都是弩骑手。靠着他们手上的强弩,不但消灭了六国,混同九州,还打得匈奴人不敢越阴山一步。 神臂弓射程远,威力大,使用简单,不两日,骑兵就练得熟了,现在只差上战场看看实际效果如何。 王慎:“士气如何?” 郭崖:“回主人的话,士气如虹。士卒们自知道主人以军功授田的命令之后,无不摩拳擦掌,向要替自己和子孙挣下一份家业,只恨不得早一日上战场砍下贼军头颅向主人请赏。” 中国人自古就有强烈的土地情节,王慎自从来黄州之后,也知道单靠民族主义、爱国主义和江湖义气根本就没有可能激发士卒、官吏的战斗意志。民族主义和国家主义,那是在一战时单一民族国家的产物,并不适合于这个时代。 蕲、黄两州百姓大量逃亡,留下不少荒地,还有不少官田,王慎一到就老实不客气地收归己有,用来犒赏士卒。并让陆灿定下了严格的赏功标准,在战场上斩首几级可赏赐多少土地都要一定之规。 至于朝廷的体制和政令,这地方山高皇帝远,谁在乎? 王慎点点头:“甚好,你下去跟士卒们说,只需奋勇杀敌就是了,他们该得的犒赏某一分也少不了他们的。不足部分,某在去其他地方取。” 郭崖苦笑:“主人,这马上就要打仗了,我还是回到你身边侍侯吧。这骑兵,你还是另找人来带。”说着话,他甩了甩的右臂:“我这条手臂根本使不上力,如何冲杀?” “谷烈一直眼馋我的骑兵,来说过几次,想要带骑兵,可步兵那边却离他不得。”王慎叹了一声,道:“说到底子我手头还是缺人才呀,老郭,这兵你还是先带着。” “可是……可是,为将者不能身先士卒,大家怎肯服你?小人还是觉得侍侯在主人身边安心。” 这样的话老郭以前说过很多次了,反正一句话,不想干这个军官。 “好了,这事以后再说,就这样吧!”王慎摇了摇头:“你现在也别想太多,明日就是决战的时候,先回营稳住军心。” “是,主人。”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房门被人狠狠地撞开。 一条高大魁梧的身影冲了进来来,沉重的脚步踩得地板轰隆着响,整个房屋都仿佛要被他震得要垮塌了。有卫兵跑进来,拉住那人的手不住喊:“岳将军,你不能进去,不能进去啊!” “滚开!”没错,来的正是岳云。只见他浑身披挂,腰上挂着一把铁骨朵。双臂一振,两个卫兵就惊叫着跌出门去。 看他来势汹汹,郭崖大惊,喝道:“岳云,你带着兵器闯来,究竟想造反吗?” “小爷我,我我我!”岳云猛地抽出骨朵,高举过头。 王慎神色不动:“应祥,你来了。这才有些日子没见,你又长高了,力气也大了许多。明日就是决战,你不在营中整顿兵马,跑我这里来做什么?” “我我我,我造什么反?某就是不服,来找你理论,王道思你今日得给我个说法。”岳云恼怒地叫了一声,手一挥,骨朵从房中飞出去。正好砸到门外院中一口用来防止走水的石缸上。他的力气何等之大,石缸顿时破了,有绿水哗啦地流出来。 这个动静何等之大,引得各屋的勾当公事和文吏们纷纷跑来,直着脖子看。 “理论,说法,你要我给你什么说法?”王慎淡淡地问。 “俺姐究竟有什么地方不对,你三媒六聘都下了,现在却要悔婚另娶?” “悔婚另娶,谁说的?”王慎心中大奇,禁不住问。 “装,你还装?”岳云捏着沙锅大的拳头,大声叫嚷:“你前日去蕲春所说的话,二十多个踏白的弟兄,几千贼军可都是天得真真儿的。如今,整个蕲、黄都在传你要娶孔彦舟的女儿,还想抵赖?” 王慎点点头:“某是说过这话?” “你,好好好,终于承认了。”岳云气得两眼都是怒火:“你现在还有何话好说?” 王慎:“安娘和我是共过患难的,她的深情厚义,王慎无时或忘。不过,如今蕲、黄局势危急,求娶孔彦舟女儿一事,某另有计较。” “什么计较,难道还怕了那孔彦舟?”岳云气得哇哇叫:“怎么,害怕打不过孔贼,想要通过联姻,让敌人高抬贵手放你一马,某深为不齿。你怕孔彦舟,俺和弟兄们可不怕。” 王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岳云:“你笑什么?” “我笑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跑过来闹,听得风是风,见得雨是雨,若是闹出事来,须要负责任的。我和孔彦舟都要争这两州之地,若没有蕲、黄,还怎么养兵。利益当头,谁管你是岳父泰山还是东床女婿,该打还得打。大家你杀我,我杀你,谁也别客气。就算我要娶孔二小姐,孔彦舟肯答应吗,又肯领军而去吗?” “兵者诡道也,我也是放出个话儿,让孔贼军中士卒上战场之后,不好用尽全力罢了。” 他责怪地看着岳云,缓和下声气:“应祥,我现在和安娘之间的情义谁人不知,某也是非她不娶。你这么一闹,岂不是要引起误会。当着这里所有人的面,我王慎敢对天发誓,今生若有对不起安娘的地方,叫我万箭穿心,死无葬身之地。” 听到这话,岳云才高兴起来,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军使,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刚才是俺的错,还请将军责罚。” “罚肯定是要罚你的。这样好了,我就罚你马上去见你姐,好生安抚。这事她想来也知道,不定难过成什么样,若是有个好歹,老子砍了你。” “啊,阿姐,是的,我得去劝劝,将你刚才所说的话跟她讲。”想起姐姐,岳云面色大变,忙跳起来,急冲冲朝后花园跑。 老郭摇头:“这个岳小舅爷,真是的,真是的,太莽撞了。” 外面的众人都低声笑起来,心道:王军使摊上这么个妻弟,且又是军中第一勇将,将来可有得头疼的。 这个时候,陆灿走了进来,看到外面聚集了这么多人,冷着脸喝道:“你们站在这外面做什么,很闲吗?” 陆灿虽然是武职,是军中虞侯,兼选锋军统领。可他毕竟是文人出身,平日里也有过问地方政务。即便已经有越权的嫌疑,但王慎觉得文武官员,几大系统相互制约还是很有必要的,也就默许了。他可不想将钱袋子和军队的后勤补给都被文官们一手掌握,哪怕杜束的性格再温和。 必要的制度还是应该确立起来的。 因此,泗州军的文官们都非常畏惧陆灿。见他过来,都说一声散了,各自回去做事。 第125章 前夜,两地(二) “子馀你来了?”王慎问。 他定睛看过去,只见陆灿身上全是泥点子,就好象在烂地里滚过一圈。 作为一个北方人,自从穿越到南宋之后,王慎就在阴雨的南方千里转战,感觉身子骨都被这大江两岸的水气浸得锈掉了。 一连落了好几天的朦胧春雨,如今终于放晴,终于见到久违的艳阳。道路和田野都已经变干,叫他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爽。 王慎在从前经常参加户外运动,还好些。陆灿是典型的淮北人氏,又爱干净,对于南方的潮湿早已经忍无可忍。今日却弄得如此狼狈,叫人觉得奇怪。 陆灿:“巴河的水退了。” 王慎:“退水了,现在是什么情形?” 陆灿:“前几日桃花汛下来,巴河的水深六尺。被水阻隔,我泗州军与孔彦舟只能息兵罢斗,隔河对峙,敌我双方都在征召民夫搭建浮桥。可还没等桥梁架好,水就退下去了。这巴河也是古怪,涨水的时候接天大浪,但汛期一过,却干得厉害。现在最深处也就没到人小腿,最浅处只到脚背。” 说到这里,他一脸的惊讶。 王慎也大为奇怪,想了想,突然记起一事。拍了拍额头,道:“子馀,先前我听严曰孟来说,这巴河发源于河南光州大别山区,水量大小跟那边的气候有关。大的时候河宽百丈,但一旱起来,却一年无水。想来,那边因为遇到大旱了。” 陆灿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世上没有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古人诚不欺我。看来,今年河南那边应该有一场大旱,说不好会波及到我们这里来。” “丝。”王慎倒是被他这个推测吓了一跳,忙道:“子馀言之有理,此事倒是不可不防,走,出门看看。” 二人当即骑了马出了黄冈城,在田野里转了半天。外面的太阳已经很大了,明晃晃地照得人睁不开眼睛。 但农田里好歹已经蓄满了水,百姓已经开始育秧,这让王慎心中稍安。 水退下去了,巴河的河床已经露了出来。在这两日里,泗州军和孔彦舟的斥候越过这条小河,往来不绝,杀得甚是热闹。 明天就是王慎发起总攻的日子,其实,就算他不主动出手,孔彦舟也会打过来的。 蕲、黄地区实在太小太穷,人口有少,根本养活不了这么多军队。孔彦舟想以这里为跳板渡过长江去鄂州以军就食,王慎要保住自己来之不易的地盘,两军之间已经没有调和的余地了。 ***************************************************** 此刻,蕲春城中,孔彦舟的府邸中。 整个孔军也都动起来了,巴河的滔滔大水现在只剩一尺,轻易就能越过让孔彦舟心中狂喜——通往鄂州的大门打开了——只要剪除了王慎这条拦路虎。 这两日,孔彦州也没有回府,成天呆在军营里。 整个蕲州笼罩在大战来临之前的的紧张气氛里。 孔彦州军当年在东京留守司部队中也算是战斗力出色的部队之一,且人多势众。在建炎初年,金军越过黄河进入河南之后,和敌人也打过几仗,算是磨砺出来了。 可惜,脱离留守司之后,部队的军纪一肉眼可见的速度滑落。后来又剃了头发,假扮女真一路逃到蕲州,部队的心气早已当然无存。 此刻的孔彦舟军也就是一支标准的流寇,自然谈不上有丝毫的闻战则喜之精神。特别是在王慎以二十骑深入蕲春在北大营叫阵,并从容而去之后,大家心中都有种不妙之感:这王道思勇如虎贲,他的人马虽说好,可未必能够打得赢人家啊! 不但军士们这么想,就连军中家眷也有同样的心思。 “娘,爹爹明日就会兵发黄州和王道思决战,儿子等下就要进军营,特来向母亲告别,娘你和妹妹多多保重。”孔贤一身戎装站在母亲林氏面前,小声说。 他那日受了孔彦舟一脚,受了点内伤。加上这几日心中难过,一张脸看起来异常苍白,眼睛里全是眼屎。 看到儿子如此憔悴,林氏伸出手轻轻摸着他的脑袋,小声道:“贤儿,你也要小心点。这打仗可不是开玩笑的,刀箭无眼,一不小心就会被人伤着。你若是有事,叫我和你妹子将来怎么办?” 想起前次孔彦舟所做的丑事,想起女儿孔琳,林氏心如刀搅。 孔彦舟就是头畜生,自己和女儿还能呆在军中,那是因为她生了孔贤这个儿子。而儿子这两年也开始带兵上阵,派得上用场。 看到母亲花白的头发和满面的皱纹,孔贤难过起来,低声问:“妹妹怎么样了?” 林氏的眼泪落下来:“已经两天不吃不喝,整个人都好象是傻了……世界上怎么有这样的禽兽啊,虎毒尚不食子……” 孔贤:“我去看看妹子。” 当下就和母亲一起进了孔琳的房间,只见妹妹苍白着脸躺在胡床上,将眼睛落到窗外的柳树上,看着飘飞的棉絮,目光仿佛是呆滞了,半天才转动一下。 喊了几声,孔琳还是没有动。 孔贤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抓住妹妹的手:“小妹……” 突然,孔琳跳了起来,缩在墙角,尖叫:“别碰我,别碰我,别碰我……” “我苦命的儿啊!”林氏抱住女儿,放声痛苦:“老天爷老天爷啊,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要这么对我的琳儿,对我的贤儿?” 孔贤的眼泪扑簌而下:“妹子,你是怎么了?别怕,别怕,我是你的贤哥啊,我会保护你的。妹子,娘,你们放心,这一战我会活着回来的,我发誓,我要用一生来保护你们。别哭了,别哭了,我要你们都好好的。” 可是,孔琳还在不住地叫:“别碰我,不不不,别碰我!”仿佛已经疯掉。 而林氏已经在不住用头去撞墙。 “别哭了,别哭了。”孔贤抱住母亲和妹妹不住摇晃:“娘,妹子,想必你们也知道,就在昨天王道思亲自跑来蕲春一趟,当着全军将士的面说他要迎娶妹妹,只要妹子你嫁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们放心,我一定会极力促成此事。妹子你嫁过去之后,娘你也跟着过去,再不要留在这肮脏的地方了。” 说来也怪,王道思三个字仿佛有这无边的魔力,孔琳瞬间安静下来,眼睛里恢复了神采,口中反反复复念叨:“王道思,王道思。” “对对对,妹子你就要嫁给他了。”孔贤道:“王道思是一诺千金的大丈夫,他所说的话,我都听人说了。” “刘复将军,各位孔军兄弟,这是某给孔彦舟的聘礼。既然以后彼此都是一家人了,且不取你等性命。带话给我那泰山老丈人,久闻孔二小姐是有名的大美人,若能娶得如此天仙,乃是王某的福气。立即将小姐八抬大轿送过来。她若不离不弃,我必待之以礼,生死相许。若则,我自带平淮西、击耶律马五、斩完颜拔离速的十万虎贲自来取之。” 他一字不变地重复了王慎昨天的话。 “生死相许,生死相许……”孔琳的眼睛亮了,俏脸上浮现出一片桃红。 “对对对,妹子,放心好了,王道思明天就回带着虎贲之师过来迎娶你,且等着吧!”安抚了神思恍惚的孔琳,孔贤又低声问母亲:“娘,你可愿意跟妹子一起去王道思哪里去?” 孔贤母亲:“贤儿,王道思这人人品如何?” “奇男子,伟丈夫。”孔贤道:“此人到黄州之后,安抚百姓,慰问孤寡,有仁德之名,必能侍奉母亲终老。” 说到这里,他眼泪又落下来:“孩儿不孝,不能奉养母亲,是儿子的错。” “孩儿,这不怪你,不怪你。”母亲摸着他的脸:“娘愿意跟你妹妹一起去王道思那里,怎么也强似留在这虎狼窝里。” “只是……只是爹爹会放你走吗?” “别提那头禽兽,他不是你爹。”孔贤母亲哭道:“当初我之所以生下你,那是被孔彦舟这个畜生抢来的,你外公外婆和舅舅都死在他的刀下。这都是过去的事情,现在提起来也没有什么意义。不过,娘现在又老又丑,要去那里,姓孔的可不在乎。娘只是担心如果跟你妹妹去了泗州军,你一个人在这里可怎么好?” 孔贤:“娘你放心,儿子没事的,我好歹是爹爹的儿子,他还能杀了我? “你当他是爹,他当你是儿子吗?”孔贤母亲摸着他的胸口:“儿啊,你不差点被人家踢死。” 孔贤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道:“儿子会没事的,没事的。” 突然,母亲咯咯冷笑起来:“堂堂孔家军,几千条汉子,竟然被我那姑爷以二十骑吓得不敢出营一步,痛快,痛快啊!依娘看来,接下来一战,你们被泗州军打得溃不成军才好,最好,孔彦舟那头畜生能够被姑爷一刀宰了。” 她满面的怨毒和悲愤,看得孔贤浑身发冷。 “王道思要带着千军万马来娶我,我喜欢的人就应该是这样的盖世英雄。”孔琳不住地说:“我要嫁就嫁这样的英雄人物,娘娘娘,我头发好乱,不能叫他看到了。” 她坐在铜镜前拿起梳子用力地梳着头发,将一丛丛头发扯了下来。 孔贤的精神终于崩溃了,嚎啕一声,抢过梳子扔到窗外:“妹子,妹子,我这就去找郎中给你抓药……苍天啊,苍天啊,这是怎么了,你就不该让我生在这个世上啊!” 第126章 猛虎一(求月票) 连续几日的大太阳,巴河的水退下去了。说来也怪,往日那湿漉漉的天气突然变得干燥,在原野上只需站上半个时辰,嘴唇就会干得起了壳子。而往日那黑黝黝的原野,在今天也变成了黄色。 风一吹,就有尘土高高扬起。 “真是开阔啊!”坐在马上,背后是猎猎起舞的军旗,孔彦舟虚起眼睛朝西面望去。恍惚中,仿佛又回到两河中原,回到了那天高地阔的北地。 这样的感觉让他非常舒服,正是和泗州军决战的好时机。 此刻,朝阳初升,这支三万人马的大军统帅浑身铁甲,手中紧握着大枪,这使得他的身躯看起来异常高大威猛。 不过,只要不是逆光,还是能够看到他三角眼中带着一丝疲劳,里面有强烈的淫邪之色闪烁,显得无比凶残和阴鸷。 这几日整顿兵马备战,军务实在繁忙。每当疲惫不堪的时候,他都需要用女色来使自己尽快平静下来。就在昨夜,他竟是夜御四女。到大军出发前,还到心爱小妾房中跑了一趟。可说来也怪,现在他的心有躁动起来。 王慎贼子,实在可恶,竟然挡住孔某西去鄂州的道路,让我在这穷山恶水足足代了半月,现在还挑衅上门,要强娶老子的女儿,是可忍,孰不可忍。 是啊,部队实在太多,而蕲州实在太小太穷,已经养不活这么多军队了。 自从淮西辗转撤到这边之后,在这段时间里,该抢的粮都已经抢过,该拉的壮丁也都拉完,军营里的粮秣只够二十日之用,这一战如果不能拿下王慎,我孔彦州还真是无处可去了。 还好这雨终于停了,水也退了下去,终于可以出兵。 那姓王的大约也知道无险可守,终于主动出击。如此也好,倒也免得老子亲自跑上一趟。 一定要赢,一定要赢。 心绪正烦乱中,身边一员将领小心问:“军主,末将尚且有一事想请问。” 说话的正是孔彦舟手下第一大将刘复,此刻他一脸的忧虑。 孔彦舟厉声呵斥:“问问问问,你问个屁,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有事等打完这一仗在说。” “是,军主……”刘复应了一声:“可是……” “可是什么,如此罗嗦?”孔彦舟恼了,狠狠地盯着他。 刘复讷讷道:“军主,按照咱们军中规矩,每战之前都要许下赏格,如何才能激励士气,使得三军用命。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如此,缘何今日军主没有一点表示。下面的士卒都在问,你老人家好歹也给个话儿吧!”看到孔彦舟的眼神越来越凌厉,他却是怯了,禁不住将脖子一缩。 “啪”一声响,孔彦舟的鞭子就抽到他脸上,血立即糊了下来。 孔彦舟厉声骂道:“好个狗才,你究竟想做什么,王慎才多少人,五千。咱们多少,三万。以三万对五千,算得上什么仗,一柱香的工夫就把他给解决了。还想着要钱,直你娘,左右没钱你们就不打了?” “不是……不是的……军……啊!” 孔彦舟又是一鞭子抽过来,这下刘复有了防备,下意识地一抬手,右手手背顷刻就被打得麻木了。 孔彦舟大声冷笑:“要钱,要钱,只知道要钱。就算要发犒赏,也轮不到你说话。姓刘的你今日替士卒出头,究竟想干什么,收买人心吗?那这是要反啊!” 说着,他也不去理睬一脸颓丧和惊惧的刘复,大声道:“要犒赏,可以啊,等打赢了姓王的,你们自去取,老子可没钱。真当那姓王的是什么人物,嘿嘿,老子自来蕲州,翻手就拿下一州之地。若不是巴河发大水,王慎的狗头都被我拧下来了。姓王的已是惊弓之鸟,他今天带兵来这里是垂死挣扎,轻轻松松就将他给灭了,你们又凭什么要钱?” “是是是,是末将愚钝,是末将胆小如鼠。”刘复以手按住脸上的伤口,努力忍受。 孔贤:“父亲,料敌从宽。儿子听人说那王道思可是打过契丹和女真的,还在乱军中斩下拨离速的脑袋,有万夫不当之勇。前番他只带二十个骑兵孤身来蕲春,一口气射杀我军六个士卒,确实厉害,还是小心些为好。要不,父亲你先给士卒们一点许诺,也好鼓动他们的士气。” 说着,他抬头环顾四周。 只见,三万人马在前边的旷野里结成前中后三个大方阵,最阵是前锋线,弓手放在最前面,身后跟着牌子手和长矛手。中间是作战线,是部队的主力。最后则是后卫线,孔家军的总预备队。和前锋线一样,中、后两军都是弓手在前,刀盾兵、长矛手在后,算是标准的西军阵势。 而他正位于中军垓心的一块小高地上。 孔彦舟军的正规化是在加入东京留守司之后,宋军讲究的是阵而后战,对于阵形有一种固执的迷信。 不得不说,这三万人整齐排开去,当正是黑压压一大片,显得异常严整。 只是,部队的士气好象不怎么样。 在碧蓝的天空下,他们身上的战袍铠甲非常醒目。从后面看过去,士卒们一个个面黄肌瘦,身上又脏又臭,就连剃得光秃秃的头皮上生出了一层头发茬也顾不得打理。 其实也是没办法,金人两路入寇江淮,孔家军星夜南逃,可说是把所有的家当都丢光了。一路烧少,靠抢劫勉强度日。蕲州虽大,可都是山区,穷得厉害。部队一日能有两餐就算不错了,自谈不上营养。 再这么下去,若是拿不下王慎,过得一阵子,大家都要饿肚皮了。 见孔贤说话,中军大旗周围的将士都小声骚动起来,低声嘀咕:“是啊,军主好歹也说一声,多少给些,大家是苦透了。” “这没有犒赏,仗怕是不好打。” “王道思实在太厉害了,他人马虽少,但这一战打起来怕是不那么容易。” “对对对,应该有一场恶战,不给够赏赐,末将怕就怕士卒们顶不住。” “少将军说得是啊!” 想起王慎过往的战绩,想起他二十骑前来炫耀武力时展示的本领,大家心中都有点慌。 …… “小畜生,你究竟是姓孔还是姓王,都这个时候了,还来乱我军心!”孔彦舟大怒,提起大枪就要抽下去。 正在这个时候,有两骑斥候飞奔而来:“禀军主,泗州军已经过了巴河,正向我军扑来,距离,十里。” 孔彦舟顾不得责打儿子:“继续侦察,各军将领,立即下去掌握部队。” “是!”帅旗下所有的军官都骑了马奔回阵中。 …… “禀军主,泗州军距我六里。” …… “敌距我四里。” 已经能够看到大团腾起的烟尘,接着是哗啦的整齐的脚步。 孔彦州心中奇怪:“不是说姓王的手下只有五千人马吗,缘何偌大声势。传我命令,让士卒们着甲。” “是!” “着甲,着甲!”军官们的叫喊声在原野回荡。 轰隆声中,三万人马同时站起来,互相帮忙穿着盔甲。宋军铠甲都重,不可能始终穿在身上,否则这支营养不良的军队非累死不可。在行军途中,所有的铠甲都要脱下来放见铠甲包子里背在身上或放在车上,今日也不例外。 一时间,孔家军密密麻麻忙成一片,他们在平原上铺开去有两里地方圆,黑压压如同忙碌的蚂蚁。 不得不说,孔彦舟的部队毕竟是宗泽当年的嫡系,还是很能打的。不片刻,就已经整顿完毕,又恢复了安静。 “敌距我两里!” 烟尘更大,大地也在微微晃动,有轰隆声一阵阵仿佛是敲击到人心里去。 “骑兵!”一刹那,所有人心中都产生了这个念头:“是的,只要骑兵才能有这样的威势……该死的,王慎有骑兵!” 靖康国耻之后,女真人又越过黄河攻打过河南一次,还好在宗泽的指挥下顺利地将金军赶过了黄河。不过,那一战骑兵的厉害,大家可都是见识过的。 此刻听到远处的动静,王慎的骑兵应该不少。 想起铁骑集团冲锋,大家都是头皮发麻。 “直娘贼,姓王的有骑兵,起码上千。”孔彦舟骂了一声,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一仗怕真是不好打了。他紧了紧手中的大枪,正犹豫着是不是许下赏格,将府库中的钱发点给大家。 就在这个时候,身边的孔贤突然声嘶力竭地叫起来:“王慎,恶虎王慎来了!” 这一声喊得凄厉,不但让中军大旗下的将士一阵骚动,就连孔彦舟也被他吓了一跳。 站在小高地上放眼望去,泗州军还是没有出现。 只二人二骑独自奔来,仿佛是突然从地平线上跳出来一般。 只见,最前面是一个身材高大,手提一把修长大刀的,背背大弓,全身被铠甲包裹的骑士正镇定向前。 在他身后是一个擎着红旗的卫兵,大风中,红旗招展,上面有一条黑虎正张牙回旋飞舞。 一股凶煞之气扑面而来,仿佛间,让人如同看到一头刚苏醒过来的愤怒的猛兽。 第127章 猛虎二(求月票) “那就是王慎吗?”孔彦舟不敢肯定。 转眼,那个泗州军武将就奔至孔彦州大阵前五百步的地方。 只见他猛地拉停战马,在马儿愤怒的长嘶声中抽出背上大弓,搭了箭拉成满月,朝天上一抬“咻”一声就射了过来。 这箭上应该是装了骨哨,发出凄厉的声音在空中划出一道长长地弧线,径直落到孔彦舟前锋线里。 恰好一个弓兵的将领正在指挥弓手布阵,“刷”一声,长箭从胯上射出,从腰后出。 那将领仿佛被人打了一拳,后退两步,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身上的箭,接着软软地倒了下去。 “啊!”成千上万的人都在大叫。 一丛接一丛箭雨胡乱地射了过去。 那人却没有动,就那么镇静地抬起头看来,似乎还能见着他眼睛里的嘲讽之色。、 黑压压的羽箭落下,密密麻麻钉在他身前二十步的地下。 “力气好大,射这么远,这个怪物!”孔贤还在夸张地大叫。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间,远方有滚滚烟尘土墙而进。无数的战马在一片混沌中疯狂冲来,呐喊声惊天动地。 “大宋,大宋!” “我泗州军——” “天下第一!” 而在滚滚的沙尘大墙之前,那个射出这一箭的将领依旧静静地坐在马上。他身上的铁甲在初升艳阳照耀下闪闪发光,如同一尊天神。 马蹄声敲击着大地,原野开始剧烈震荡。 这样的场景实在太熟悉了,以前女真人也是这样冲锋的,当真是肆无忌惮啊! 往日恐怖的记忆浮上心头,又想起王慎当初在淮西在建康的不败战绩,孔彦舟军中士卒面上都出现了畏惧之色。 孔贤还在惊慌大叫,仿佛是受到他的感染,其他人跟着惊呼出声。 看到儿子一声接一声夸张的叫喊,孔彦舟心中生起了无边的愤怒。若不是考虑到他是自己至亲骨血的份儿上,早就抽刀将这个扰乱军心的家伙砍了。 不过,王慎难畜生竟然有这么多马。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统军大将,孔彦舟自然看得出来敌人骑兵训练得不错。河北汉人、大宋步卒天生就害怕铁骑冲阵。再这么乱下去,说不定部队就要乱了。 形势也容不得孔彦舟多想,他高举着手中大枪,喝道:“传令下去,稳住了!打败王慎,拿下黄冈,大军屠城三日,以为犒赏。” “是,多谢孔帅!” “谨尊军主之令!” 旗帜上下翻飞,一个个传令兵飞也似地跑了下去,扯开嗓子大声呐喊。 总算看到奖赏,虽然是慷他人之慨,但阵中的三万士卒还是乱七八糟地叫着,听起来声势颇壮。 自进入蕲、黄地区以来,孔彦舟一路攻城掠地,转眼就席卷了整个蕲舟,表面上看起来好象还真是摧枯拉朽,但真实的情况他这个统帅心中却是清楚。实际上,自己拿下的这些城市都穷得要命,根本没有得到什么补给。而且,从头到尾,泗州军就没跟他交过手。 除了斩杀了不少百姓泄愤,孔彦舟并没有取得什么象样的战果。本打算在巴河上搭几座浮桥,大军出击,拿下王慎的大本营黄冈。想不到姓王的趁着水退居然主动过河来决战,真是找死啊! 咯咯,王慎这一年来好大威名。他就算是天神下凡,要靠区区五千人马就吃掉我孔彦舟,当我是笨蛋吗? 只是这骑兵…… 又看了看前方的自己布下的阵势,孔彦舟稍微安心。 他手下三万人马分为前中后三军,在旷野立布下三个方阵,阵前都布置有少量的弓手。这些弓箭兵可都是他军中的精锐,一个个身强力壮,装备精良。只要敌人的骑兵胆敢靠近,立即万箭齐发,将那些混帐东西射下马来。 即便泗州军的骑兵敢于付出巨大牺牲冲至近前,迎接他们的是一排坚固的盾牌。在牌子手的后面是一根根长约九尺的长枪。五列长抢手摩肩接踵,奋力将手中的兵器斜指前方,这就是一片茂密的长矛森林,不可逾越。 打垮敌人的骑兵当不在话下,只待他们一崩,三军发起总攻,顺带着把王慎的步兵一起吃掉。 嘿嘿,王慎小儿,我不知道你在建康是怎么击退渡将的女真人和契丹人,又是怎么砍下拔离速脑袋的。不过,这事怎么看都不可能,说不定就是吹牛。 听说王慎这厮的娘子是个大美人,这次拿下黄冈,俺倒要见识见识。 孔彦舟想到这里,眼睛里闪烁着欲求不满的光芒,感觉自己小腹中又有热气腾起来。 对面的马蹄声还在轰隆传来,不过五百骑,但那声音却仿佛四面八方而来,将三万孔家军都包围了。 孔彦舟知道,敌骑已经将马速放到最大,就要开始最后的冲击。 他高举着大枪,大声咆哮:“掌旗手,传令,弓手准备!” 最前方,立于两军阵起的王慎也开始动了。他拨转马头,朝后奔去,欲与骑兵汇合。很快,他的身影就消失在滚滚黄尘中。 就在这个瞬间,呐喊的骑兵已经如潮水一样过来,瞬间占据了眼帘。 王慎又出现了,冲到最前面,身后是那面绣着黑虎的红旗。 “找死!”刚喊出这一句,立在高地上的孔彦舟突然瞪大了眼睛,感觉到不对。 只见,和宋军骑兵都是手执长槊,以及女真人手上都是重武器不同,这一队泗州踏白都没有带兵器,而是手端神臂弓,平平地朝前指来。 “传令,弓手射击,射击!”他声嘶力竭地大叫,感觉背心有冷汗浸出来。 黑压压的羽箭划出无数的弧线,落到地上,填满两军之间的空地。 就在这个刹那,王慎竟然带着骑兵在孔彦舟前军阵前一拐,在弓手射程的最末端平平掠过。 他们厚实的马军冲锋队型在这个时候拉成一条长线,一个接一个地绕了个大圈子,转到孔彦州步兵阵的右侧。 “原来是这样……上当了……”孔彦舟突然明白,先前王慎单骑前来,并射杀自己的一个军官,并不是为了炫耀武力振奋士气。而是……为后面的骑兵标定射程射界,这个狡猾的小贼! 胆小鬼! 王慎的骑兵跑得好快,几乎不给人反应的时间。 冷兵器战争时间的大会战,列阵而战,军队阵型都结得厚实,可说是人挨人,人挤人。三万人立在一起,起码有两三平方公里。两军也就最前方的千余人接触,后面的人根本就看不到前边究竟是什么情形。很多时候战都打完了,后军还不知道是怎么赢下来的。 孔彦舟大阵右翼的士卒自然也是如此,等到泗州军踏白近至眼前二十步,才惊慌地大叫起来。 牌子手和长矛手混乱地转向,弓手下意识地开弓。可这个时候又有一个问题出现,一般来说,人都是右撇子,以左手握住弓臂,右手拉弦。仓促之间要想转身右射,动作却显得异常别扭。 这个时候,“答答”如同爆炒豆一样的弩机声传来。 在飞驰的马背上,踏白军开始射击了。 二十步的距离是何等之短,而神臂弓的力量又是何等之大。 一排接一排只穿着薄皮甲的弓手被射穿身体,飞溅着血沫子中箭倒地。 在强劲的神臂弓下,孔彦舟的弓兵几乎没有丝毫的还手之力,就被一个接一个飞奔而过的敌人的弩骑扫荡一空,就连后面的刀盾兵和长矛手也纷纷中箭。 惨烈叫声此起彼伏,孔家军右翼开始混乱了。 转眼,王慎带着骑兵就从前军到中军,然后到后军,挨个地给孔彦舟点了一次名。 但他却没有停下来,骑兵跑到孔家军后方远处,猛地兜了个小圈子,调整好队型,再次杀来,对着已经一片混乱的孔军发起冲击。 五百骑飞速前冲,飞速拐弯,又飞速转身杀来。 实在太快了,这么多人马,他们又是如何做到不相互拥挤,整齐有序的? 孔彦舟心脏蓬蓬乱跳,心中大叫不好。 但已经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了,这一次,王慎和他手下的骑兵却没有放箭。事实上,也没有时间。神臂弓射程远,威力大,可上弦实在太慢。需要杵在地上,用脚踏张,以腰力开弓。坐在马背上,根本就没有可能。 收起强弩,所有的骑兵同时抽出长长的弯刀,双手执柄,拖于马颈之后,刹那间就和混乱的孔家军挨在一起。 飞奔战马蕴涵着巨大的势能,骑兵根本就不用做出任何劈砍得动作,长长的略带弧度的刀刃很流畅地从步兵身体上划过。 本来,泗州军踏白手上的马刀都短,若是正面冲锋,刀子还没有砍中敌人,就被人先用长长的长矛捅下马来。但此刻的孔家军已经被他们用神臂弓射得一团混乱,根本就组织不起的反击。 “刷拉刷拉!”令人胆寒的刀子割入肉体的声音响彻天地,甚至盖过了轰隆的马蹄和士兵们的叫喊。 人血这个时候才喷将出来,标上天空。 大阵的右翼瞬间被血雾笼罩了,在炽烈的阳光下甚至升起一道小小的彩虹。 那是人血之虹。 巨大的杀伤,一地的尸体。 等到王慎和骑兵又转到步兵方阵最前方的位置,孔彦舟终于回过神来,大喊:“放箭,放箭!” 响亮的战鼓擂响,黑压压的箭雨泼出。 可惜,王慎好象早已经预料到这一点。骑兵们在转到孔家军前军阵前的时候,突然散开,转身向回跑去,瞬间脱离弓手射程。 泗州军踏白一开始是墙式推进,然后是拉成一条长蛇,连兜两个大圈子。现在却瞬间撒开,回归本阵。 当真是轻松惬意,从容潇洒。 到现在,竟没有付出一人死伤。 这样的骑术只能用惊世骇俗四字来形容。 孔彦舟这才发现自己一身都被冷汗沁透了。 泗州军骑兵退下之后,王慎反又再一次和身边的掌骑侍卫拉停战马。 他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夺了一面孔彦舟军的旗帜。 他一把将大旗回头扔来,放出一声响亮的长啸。 那头,泗州军的步兵已经开过来了,就在二里地外紧张有序地布阵。 见到军主的威风,千万人整齐大吼:“威武!” “威武!” “威武!” 如此三声。 王慎才拨转马头,缓缓跑回去。身后,那面黑虎大旗嚣张飞扬。 第128章 应对和变阵(求月票) 太阳已经升老高,没有风,干旱的稻田被人马一踩,灰尘腾得老高。就如同起了一片大雾,混混沌沌竟然看不清楚了。 看着前边滚滚烟尘,所有的孔家军都惊慌地瞪大眼睛,互相推挤着。仿佛下一刻,就会有和先前那样的千万头怪兽从那片黄色中跳将出来,择人而噬。 在此之前,孔彦舟对王慎的偌大威名和赫赫战绩是很不以为然的。在他看来,女真和契丹乃是这世上最凶悍的战士,尤其是女真,那简直就是洪荒凶兽。宋人和他们比起来,真的是很弱,区区几骑女真人就敢撵着千余宋军打。 王慎当初在建康的时候手头只有一营人马,就敢夸言击退耶律马五,阵斩率领五百拐子马的完颜拔离速,牛皮也不是这样吹的。 后来,听说王慎是杜充那个混帐东西的门人。而且,他的妻弟还娶了杜家的女子,孔彦舟这才恍然大悟——看来,那些所谓的功劳应该是别人立下的,杜充为了提携他这个亲信,把所有的功绩都帮他夺了去——这个好运的,遇到贵人的小子啊! 拿下蕲州之后,见王慎躲在黄冈城里不敢出来,又是言辞谦恭的求和,又是联姻,孔彦舟对他的轻视之心更甚。 但在此刻,见到王慎骑兵的厉害,他这才愕然发现自己遇到了一个不压于女真和契丹的敌人。是的,这些骑手的骑术实在是太高明了,简直就是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蒙古人。 老子却是被他给骗了,还骗得这么惨。 先前还夸张乱吼乱叫的孔贤却安静下来,就那么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仿佛要把远处的烟尘看穿。 这小子,倒是有点静气。 孔彦舟忍不住喝道:“你在看什么?” 被父亲一声呵斥,孔贤身子一抖,颤声道:“爹爹,爹爹,儿子只是觉得,这部队已经乱了,说不好王道思的骑兵马上就要回头冲过来,来再一次,咱们只怕就要溃了。” “言之有理。”孔彦舟立即下令:“督战队维持一下,把刚才遇敌不前自乱阵脚的人都给老子砍了。” “啊,爹爹,不要啊!” “军主,军主,大战中,怎么能杀士卒?”众人都是大惊,孔彦舟嗜杀,这一动起刀来,不知道有多少弟兄要人头落地。 大伙儿许久没有领到军饷,这次出阵又没有犒赏钱,早已经是满腹怨气,正该好生安抚。再动刀,这不是叫大家心冷吗? 而且,士卒们一路转战来蕲黄,又多是沾亲带故,贸然动刀,怕就怕将来部队要哗动,这兵就不好带了。 治兵带兵,讲究的是恩威并重。光有威,却不结恩义,谁肯替你卖命? “杀,少废话,不然连你们一起砍!”孔彦舟铁青着脸连连下令。 刀光闪烁,刹那间,超过十个都头,几十个什将和步卒人头滚滚落地,大阵混乱的右翼才算安稳了些。 孔彦舟心中突然有些庆幸:方才还好姓王的骑兵不多,且都是轻骑。若他再多几百白梃具装重骑,沿着崩溃的右翼冲来,这一仗也不用打了。 骑兵,骑兵,王慎手下那些四条腿的畜生直他娘恼人,得想个办法把他们给破了。 又环顾四周帅旗下的那群军士,他心中一动:“你们都上马,等下随我一起出动,老子要给王慎一点颜色瞧瞧。孔贤,你也随我厮杀!” 孔彦舟虽然没有骑兵,可好歹也是一支三万人规模大军的统帅。船烂还有三斤钉,军中尚有良马百匹配发个各军军官,自己手下的贴身护卫也都有马。 仓促之间,也能聚拢一队骑军,如果用在关键时刻,必有奇效。 “啊,爹爹……”孔贤吓得面上变色。 “怎么,没种的东西?” “父亲,孩儿先前受了你一脚,心口疼得厉害,使不上劲。”孔贤剃得光秃秃的脑袋上全是汗水,也不知道是紧张还是畏惧。 “少他娘废话,你心口早不疼晚不疼,这个时候疼。休要多少,否则砍了你的脑袋震慑全军。”孔彦舟狞笑着一把将儿子扯到跟前来,大声对身边众人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等下我的独子孔贤当冲杀在前,你等只需用命杀敌就是了。” “是。”众人这才应了一声。 太阳很大,晒在头皮上火辣辣地疼,可孔贤心中却阵阵发凉。 “直他老娘,王慎,等下就让你看看爷爷真正的厉害,别以为骑着四条腿的畜生就能在某面前为所欲为?”孔彦舟狠狠地朝前吐出一口绿色的脓痰。吐到一个士兵的头盔上,又粘稠地挂下来。 …… “如何?”此刻,王慎和五百骑兵已经奔回中军大旗处,他放声大笑。 众踏白也哈哈大笑:“孔彦舟,废物一个,军使战法,我等服了!” “下地,让马儿歇口气。”王慎跳下地,大声命令:“你们也换上重铠长枪,马上又是一场血战。” “是!”众人纷纷接过马夫扛来的铠甲包子,在他们的帮助下飞快地朝身上套着复杂的扎甲。 就连战马上上也披上了一张大毯,作了简单的防护。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一支轻骑算是摇身一变变成了猴版的具装骑。 没办法,手头资源只有这么多,骑兵不但要担任骚扰地阵的任务,还的负责冲阵。 只有等以后积蓄了足够的战马,才能分为轻骑和重骑两个兵种。但骑兵还得先在战场上磨练出来,宁可人等装备,不能让装备等人。 骑兵的人马虽然不多,却是个吃钱的怪物。平日的训练和养护需要消耗大量的人力物力,一个骑兵有一轻一重两套铠甲,有长矛、短斧、马刀、神臂弓、骨朵、链锤。即便上了战场,也需要随身带着两个马夫。 此刻,士兵们都忙碌起来了。有人在穿铠甲,有人抓紧时间望嘴巴里填食物,有人则给打开皮囊给已经跑得浑身是汗的战马补水。 战马这种战略物资非常金贵,就是个水葫芦,冲锋之后需要饮大量的干净水。否则,就会得肠梗阻。另外,骑兵们都是精壮汉子,剧烈运动之后,饿得也非常快。 这次出军,秦斯昭也被王慎带了过来。 小家伙毫无畏惧之色,立即跑上前来接过王慎战马的马缰拖到一边,卸了鞍子,装在另外一匹备用马匹上:“父亲,请换马。” “好。” “紧一点,再紧一点。”身边,一个瘦小如同猕孙的骑兵对马夫大声吼着。 那马夫两只手拽着铠甲上的皮带,呲牙用力:“方虞侯,你实在太瘦了,这铠甲的尺寸不对,根本紧不了呀!” 没错,这人正是方我荣,今天是他的初阵。 王慎看得好笑,走上前去,接过皮带,伸脚在他背心上一蹬,终于勒紧了铠甲:“方我荣,如何?” “见过军使,属下不明白。” 王慎:“第一次上阵,感觉怎么样?” “军使无需担心,这也不是属下第一次和人厮杀,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末将心志坚定,不会有丝毫的怜悯。” “好,等下估计要冲阵,会有死伤,不要怕,跟着大队走就是了。” “愿为军使效死!”方我荣高声道。 今天是他第一次上阵,这个书生却丝毫没有畏惧之心,骑在起伏的马背上,看着如怒涛汹涌的骑兵大阵,他心中反涌起了一股文艺青年特有的豪迈之情。 真是浪漫啊,这才是属于男人的浪漫。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老郭。” “主人有何吩咐?” 王慎指了指远处的方我荣:“这个方我荣严格说起来今天是他的第一战,你看好他。” 老郭如何知道王慎对于军中能读书识字的军官和士卒都非常看重,如方我荣这种勇气过人的新丁更是当成宝贝疙瘩,就道:“主人放心,小人会看好他的。” “去把岳云喊来……不,让呼延通过来。”王慎心意一动:“命呼延通把指挥权暂时交给副将。” 不片刻,呼延通就骑马从前军阵里奔至中军帅旗下:“军使,你喊末将做甚?” 王慎朝他看了一眼,忍不住点了点头:“好一员猛将,等下可愿做我护卫,随某一道骑兵冲阵?” 只见,呼延通一身沉重的镔铁战甲,头盔和甲叶子上还涂了桐油,看起来亮光闪闪,简直就是一只巨型天牛。他手中提着一柄长长大枪,背上还别着一把铁鞭。如果没猜错,这一套装备应该是呼延家祖上传下来的。 听到王慎让自己和他一起冲阵,呼延通大喜:“自然愿意!”说句实在话,他之所以能够做泗州军的前军领军大将,主要是因为本身职位就高,而且王慎有看到他是忠良之后的份儿上。其实,前军的将士并不心服。 泗州军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军中的将官都必须是从战场上打出来的。经历过几场血战之后,部队的军官牺牲极大,可说得换了一小半。如今泗州军中的军官们,且不说都头以上,即便是下面的什将、队长,谁手上没沾过敌人的血? 呼延通本就是个性格暴躁之人,如何见得手下的士卒对自己一脸不以为然的表情,也急欲在战场上立下功勋,叫别人看看咱呼延通究竟是不是一条好汉。对于这场战斗,他是盼望已久了。 如今要跟随王军使冲阵,他如何不肯。 “好,等下就看你的了,跟紧我,别叫某失望。” 说罢,王慎翻身上马,大声对手下喊道:“大家已经歇够了,走,再杀一阵!” 五百骑兵再次发动,这一次大家都换上了重铠,马蹄声比起先前更要铿锵几份。 轰隆的闷雷声又回荡在旷野。 第129章 冲击(求月票) 骑在奔驰的马背上,看着紧随着自己的威风凛凛的呼延通,王慎心中暗暗点头:好一个塔般的巨汉,也不知道武艺如何。若还行,以后不妨留在我身边做个贴身护卫。 自从穿越到宋朝之后,一口气打了四场血战,现在的王慎浑身上下都是伤疤,还有一条被马蹄踩折的肋骨没有归位。郎中说也不用管,就让它这么长好就是了,反正也没有什么影响。 惨烈的战斗打过了,王慎深深地体会到在修罗场上,一个人的生命是如此地脆弱。为一军军主者,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是居中指挥,可还是免不了要带兵冲阵,以此鼓舞士气,震慑敌军。 这个时候,能够保住你性命的就只有坚固的铠甲和团团围在你身边的铁甲护卫。 想隋末唐初的时候,秦王李世民每战必冲锋在前,领三千玄甲重骑横扫六合,不知道打过多少苦仗,却从来没有受过什么伤。道理很简单,每次冲阵,他身边都有秦叔宝、程知节、尉迟恭等一等一的猛人护着。要向和他单独交手,得问问这些一流高人答应不答应。 别说是唐太宗了,就连曹操身边不也放个典韦、许楮这两个保镖头子,至于刘备鞍边索性就是白马银枪的赵子龙。 自己也是该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 王慎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这次骑兵冲锋,孔彦舟肯定会反击的。姓孔的有凶悍之名,作战经验丰富,绝对不会甘心就这么被动挨打。只不知道,他会使用什么样的手段。 和女真、契丹那种惨烈的杀阵,王慎可不愿意再来一次。方才,他本打算将岳云这个第一勇将带上的,可就在开口的瞬间,他却改了主意。 岳云是他的嫡系,是重点培养的大将,将来是要用来独当一面的。今日这种规模的大会战,正是汲取经验的时候,如何能够用来先登陷阵。而且,这孩子年纪还小,身体尚未长成,不能拔苗助长。 呼延通一身家传武艺,听说还非常不错。进军营的第一天就因为言语冲突,和岳云打成平手。 后来在训练中也展示出极高的战术素养。 据大家说来,这个呼延通力大如牛,也食大如牛,且耐力出众。全副武装,一口气跑上十里地,也就出一身汗,精神依旧抖擞。他和岳云的武艺在伯仲之间,可岳云年纪尚小。如果二人只打上片刻,或许还旗鼓相当。可若是超过半柱香时间,岳云就会有大麻烦。 当然,岳云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说不定过得几年,呼延通就不是他对手了。 不管这么说,这个呼延通在泗州军却是能够排名第一的虎贲,有他在自己身边,做为冲击箭头,正合适。 已经换上具装的战马所蕴涵的巨大势能何等之大,大量的泥土被马蹄刨起,烟尘之墙滚滚而动,五百骑几乎被完全掩盖了,势如凶猛巨龙。 他们所携带的长矛都竖直地挂在马鞍边上的圆环里,只单手执神臂弓,将头低了下去平视前方,任由沙土扑打着面庞。 这是踏白军的第二次冲锋,回想起先前的一次进攻,方我荣还有点晕,脑子也迷糊:这就是打仗啊,怎么如此简单? 不外是径直朝敌人冲去,在进入敌军弓手射程之内的瞬间猛地一拐,拐到敌阵的右侧,然后将手中的弩箭朝孔彦舟的士兵身上射去。 打完收兵。 跑回本阵更换铠甲兵器,让战马饮水歇气。 这也太没意思了点吧? 战争对他来说,那就是敌我双方呐喊着,提着兵器对砍,是横飞的血肉,连天惨叫,是男儿的血性。是失败者的绝望和恐怖,是胜利者喜悦的眼泪。 可今天这一战实在是太平淡了,大家都闷头骑马,按照军官们事先的布置跑到地头,做完手头的活了事。从头到尾,只喊了几声口号。 他甚至没有来得及看清楚自己手中的神臂弓究竟射到什么地方去了,视线就被朦胧的灰尘掩盖,等到能够再次视物,人已经随着马队和敌人脱离接触。 不过,这一次的进攻好象有些不同,人马都换上了厚甲,有装备了长矛,岂不是说等下会和敌人短兵相接? 这才对嘛!想到这里,方我荣精神大振,竭力地瞪大眼睛朝前看去。 可却又如何看得见,突然,座下的战马一拐,不用问,大伙儿已经跑到地头了,正朝敌军大阵的右翼怪拐去。 “神臂弓,准备——放!”前边有军官大声下令。 方我荣手指下意识地在强弩悬刀上一勾,“嗡”一声,弩箭射了出去。 影影绰绰中,右手那边黑糊糊的敌阵中响起了一片惨叫声,接着又无数红色的血点子飞溅而起。好大灰尘,依旧没有看清楚敌人的模样。 射出这一箭之后,方我荣来不及多想,立即将神臂弓收起,摘下长矛,高举过头。 说时迟那时快,战马在飞奔出去几百步之后,又是一拐,转过头来。 几百匹战马整齐有序麻利地聚在一起,队伍瞬间变得厚实。 不用问,踏白已经和敌人脱离接触。 还是什么也看不到,天地如同初开时的混沌。但军官们的叫声同时响起:“敌骑,敌骑,枪端平,马力放到最大,前进,前进!” 哗啦,所有的长矛都放平了,方我容脚一用力,马刺狠狠地刺进马腹,“呼”有风声尖锐地在耳边响起:敌人来了,终于可以和孔彦舟打上一阵了! 心血在沸腾,如同燃烧。 …… 看到再次扑来的踏白,孔彦舟狠狠地咬着牙:来吧,尽管来吧,姓王的杂种,今日要让你看看马王爷究竟有几只眼! 在之前,他已经将中军的指挥权交给了手下第一大将刘复,自己着带着一百侍卫上了战马。 这一百多人都是浑身扎甲,铠甲上层层叠叠的铁甲叶子从头包到脚,已经变成了铁人。 没错,他们就是孔彦舟亲率的牙兵,都是武艺出众身高力壮的勇士,任何一个人都起码经历过几十场大小不一的战阵,手上粘了不知道多少条人命。 他们的作战经验自然异常丰富,此刻都俯下身去,紧紧地贴在战马身上隐藏形藏。实际上也无需如此,无风的战场已经被一层浓重的黄色灰尘覆盖了,敌骑又如何看得出孔家军大阵中藏着这么一支剽悍到了极处的突击力量。 刚才这一阵孔彦舟看得明白,敌人都是轻骑兵,手中只有一把神臂弓和一把腰刀。为了减轻战马的负重,他们身上只穿利益件薄薄的软皮甲,可说是没有任何的防御力。而他手下这一百牙兵身上的铠甲得自东京留守司,普通刀剑砍上去就如同是挠痒痒。 等下老子带着这支铁骑突然杀出,保证让王慎手下这五百头讨厌的苍蝇一个都活不成。 “注意了,注意了!”孔彦舟大声叫喊着,然后用大枪捅了捅队伍最前头的儿子,骂道:“胆小鬼,懦夫,给老子精神点,别给我老孔家丢人!” 前边,孔贤的身子还在颤个不停,汗水不住地流,和着飞扬的尘土,已经变成了五花脸。 话还没有说完,泗州军踏白再一次从右翼掠过,“答答”的弩机声如约响起。一个接一个孔家军士兵大叫着摔倒在地,右翼第二次陷入混乱。士兵们相互推挤,都想朝同伴身后躲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是如此的漫长,弩机声、咻咻的破空声,轰隆的马蹄声才去远。地上已经躺了一地尸体,侥幸没有中箭的步兵惊慌叫喊。倒在地上将死未死的人微微抽搐,有殷红的血在地上流淌。 射完弩箭的敌骑掠过之后,在大阵后方略一整队,跑回去。 孔彦舟等的就是这个时候,神臂弓装填速度缓慢,而且必须下地用脚踩住前端的圆环才能上弦。射出这一箭之后,敌人可说已经没有丝毫的反击能力了。 他大吼一声:“杀!” 一百骑同时踩过前方的步兵和地上尸体,如同突然喷发的火山,拦腰朝泗州骑兵截去,欲要将其一刀两段。 如果能够就此消灭敌人的骑兵,这一仗还有得打,说不定战局就回因此扭转。 敌骑现在正在高速回退,战马的惯性他是知道的,这个时候遇袭所一时间必然难以调头,必然会被老子如砍瓜切菜似地宰个精光。 老子可不是光挨打不知道还手的,王慎小儿,纳命来! 可刚冲出去不过二十步,那边的泗州踏白突然拉转马头,就那么轻巧如翩翩蝴蝶般转过来,轰隆一声迎面撞来。 见鬼了,泗州踏白的骑术怎么高明成这样……不,他们是早有预谋。 眼前的情形让孔彦舟如坠冰窖,只见,对面的敌人不但身上也披着和自己同样的厚甲,连战马身上也带着装甲。最要命的是,他们手上还持着一柄长约两丈的长矛。 具装重骑,苍天,怎么变成这样的! 他们不都是弩骑兵吗? “要输!”这个念头从心中闪过。 根本来不及多想,两支骑兵就撞在了一起,血光冲天,人翻马仰。 第130章 枪骑兵战法 方我荣冲在最前头,老郭紧紧地跟在他旁边,不住叫喊:“头放低,不要观察敌情。身体和长矛连成一条直线。长矛直刺用是腰腿之力,用的是马速,不是两条胳膊不是手腕,如果你不想断手的话!” “是,教头;明白,教头!”方我荣大声回应着,一张嘴,口中就塞满了灰尘。 虽然说老郭让他将头放低不要观察敌情,但他还是忍不住微微抬起头。 就看到在极快的马速中,自己的长矛麻利地刺中一个敌骑的胸膛,矛尖深没入体。而就在这个瞬间,巨大的反作用力沿着枪杆子涌来,震得手腕都麻了。与此同时,“喀吧”一声,粗大的长矛杆断了。 同样的,身边同伴刺出去的长矛也瞬间折断,眼前全是飞舞的木屑。 被刺中的敌人带着断矛惨号着摔到地上,然后卷进飞奔的马蹄里。 枪杆子怎么断了? 方我荣有点失神,战马还在朝前撞去。 老郭:“抽刀,抽刀!” “是!”还没等方我荣回过神来,身前的压力突然一松,抬头看去,却原来刚才自己这一次冲锋,已经将敌人的骑阵打穿了。 “走走走,回归本阵!”老郭大喊:“别回头看,别挡住后面弟兄的道!” “这就打完了?”方我荣一头的雾水,这也太简单了点吧? “对对对,打完了,回去!” 方我荣极度不满,坐在飞奔的战马上,他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去。却见,后面全是冲阵的踏白,依旧是连天的“喀吧”声,所有人的枪杆子在刺进敌人身体的时候瞬间折断。 一排骑兵冲过来,接着又是排,踏白军如同愤怒的狂涛一波波涌来,转眼就将敌骑吞噬干净。 漫天木屑、飞溅的人血,如同秋叶纷纷坠地的孔彦舟骑兵。短促、简单、暴烈。 这就是真正的骑战吗,如此壮观! 风卷动黄尘扑面打来,如矢如箭,微微生痛。 恍惚间,方我荣有一种错觉,感觉自己的力气从来没有这么大过,感觉自己就像是乘坐在一道狂飙里,照辞白帝暮苍梧,翱翔万里。 “直他娘,男儿在世,如此才算痛快一生!” 方我荣用双手紧紧地握住缰绳,身体逍遥地上下起伏。有血从手上不住沁出来,然后被呼呼刮过的烈风吹到空中。 骑兵对冲的力量何等之大,方才那一矛刺出去,虎口竟然被撕得裂开了。 试想,如果长矛没有折断,自己怕是已经被直接贯下马来。王道思果然大才,连这都想得出来。 没错,这种骑兵长矛是前一阵子王慎特意为踏白军射击的,就是用来让骑兵冲阵的。 骑兵使矛和步兵不同,你骑在马上厮杀的的时候,战马始终处于高度运动状态。不能停,一停,就是步兵的活靶子。骑兵的威力在于冲击,失去了速度的骑兵比步兵的战斗力还低。 就算是骑兵和骑兵对冲,彼此也就在接触的瞬间那一下,然后大家都会远远跑开。在大规模的骑战中,一旦分开,怕是没有机会再照面了。因为,你前面还有下一个敌骑正迎面朝你撞来。 骑马刺杀时,人借马力,马借人势,人马一体,集人马一体快速冲刺的所有动能于矛尖之上,这种力量非常巨大,如果在马上不稳固的话,即使刺死了敌人,也会把骑士带下马来,所以马上用矛必须解决的问题就是如何缓冲这种反作用力。 在古代的中国,这个问题得到了完美的解决。在重骑兵横扫天下的隋唐时代,具装骑兵都手执马槊。这种兵器柔韧度极佳,在刺中敌人之后会如同一张大弓般弯起,然后将尸体弹出去。而且,在马槊上,骑兵也总结出一整套完美的战术——将马槊放平,借助马力,像鞭子一样抽出去,以长长锋利的槊刃切割人体。从敌阵前掠过,削土豆一样,一层层削弱敌人的力量——这也是北宋西军重骑的标准战法。 不过,马槊这种兵器制作不易,通常需要三年时间,而且价格极其昂贵。 北宋国家财政充盈,尚能维持几千重骑。待到北宋灭亡之后,大家觉得这种兵器实在太贵,而且,顺着元、明时代火器的大量列装部队。马槊重骑再向步兵大阵冲锋所遭受的损失没有人能够承受。 很快,骑兵的任务就从冲阵变成了骚扰、迂回截击和追击溃兵,重骑兵被轻骑兵代替,骑兵手中的马槊也换成了马刀。 至于穷得厉害的中世纪欧洲,长矛骑兵又发展成另外一种样子。他们手中的骑矛的前部矛杆大都为苹果木等较脆木料制成,这样一旦矛杆受到大力撞击,则会碎裂。 典型的矛大约为二米以上,头部安装尖锐的金属锥体,矛杆前部为较细较脆的木料,中部靠后部位有护手,避免刺中目标时握持不紧前移,并起到保护手臂的作用,最后部则是较粗的木锥,用于配重和牢固夹持。 作为一个穿越者的王慎自然知道这一点。 刚开始的时候,他也不过是想组建一支骑兵,可转念一想,这种装甲薄弱的骑兵真拉上战场,死得不要太快。宋军因缺马,总结出一整套以步破骑的战法。比如用弓弩压阵,以盾牌护住后面的轻步兵。然后将长长的长矛竖起,等着不开眼的骑兵一头撞上来被刺成肉串。 要破长矛步兵方阵,就得给骑兵装备同样的长矛。 受到中世纪欧洲骑士的启发,王慎也用脆木给骑兵制作了许多长矛,并将长矛的前段做成中空。一旦刺中敌人,矛杆子就会破裂,可保证骑兵既不会被贯下马来,也不会因为反震力而折断手腕。 当然,这种长矛只能一次性使,消耗很大,也只能使用在关键场合。 今日王慎料定孔彦舟不会甘心就这么站在原地被动挨打,必然会在下一刻出击。所以,他就让骑兵们换上了重要铠和骑枪。 事实证明效果非常的好,孔彦舟这支骑兵瞬间被踏白消灭,再没有还手之力了。 “亏得王军使想得出这招,所谓天才大约就是如此吧!”方我荣心中又惊又佩:“我需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 第131章 熊罴(求月票) 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了,孔彦舟完全没有想到敌人的骑兵竟然将马速放到最大,就这么笔直撞来,仿佛已经将自身化做一柄大锤。 这已经是蛮不讲理的打法了。 瞬间,身前身边的骑兵纷纷被敌人的长矛刺得落下马来。就算勉强用盾牌挡住了,也被作用力撞得离鞍腾空。 孔彦舟早年是山贼出身,还曾经被官府捉拿下到死牢里,可说是在死人堆里打了一辈子滚,武艺高强,厮杀经验丰富。 就在敌人的长矛将要刺中自己胸口的时候,身体一侧在千钧一发之际闪开去,手中的大枪瞬时刺中敌人的小腹,霍一声欲将敌人身体挑到一边。可就这个时候,巨大的冲击力袭来,虎口一麻,大枪竟被震得脱了手。 敌人战马的冲锋速度快得超乎他的想象,转眼,两匹战马就错身而过。 就在这个时候,又有两支长矛迎面刺来。 好个孔彦舟手一拍,竟在电光石火中抽出腰刀,一刀砍断其中一条长抢。可是,剧烈的震荡袭来。长期以来形成的条件反射使他的身体瞬间做出反应,一翻身就从鞍上跃到地上去。 “喀嚓!” 只见,一柄泗州军骑枪刺穿了马脖子,也毫无例外地折成两截。 方才若不是他动作快,只怕整个身体已经被血忽忽穿透马颈的矛尖刺中,即便不死,也不会有半点反击之力。 他手一紧,长啸一声,脚在落地的一瞬间用力一点,腾身而起。腰刀舞中白光,硬生生破开重甲,将那两个骑兵砍成两截。 再次落地的时候,他借力又是一跃,跳上无主的战马。 这一连串动作说时迟,那时快,也就是一个呼吸的工夫,现实出这个太行山悍匪头子极高的武艺。 但这两刀也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落到鞍上之后,只感觉呼吸急促,一颗心跳得快要蹦出口来。而手中的腰刀在破去敌人身上的重铠之后也满是缺口,弯如曲尺。 孔彦舟扔掉腰刀,顺手抽出挂在鞍边,泗州踏白装备的骨朵,心中稍安。 环顾四周,头皮顿时麻了。 只见自己带出来的一百多骑兵已经去了一大半,地上全是插着断矛的尸体。两军的骑兵都在飞奔对撞,可敌人身上都穿着厚甲,手中的大矛长约两丈,在孔家军士兵手上的兵器尚未够着敌人的时候,已经中枪身亡。而敌人的长矛在击中目标之后会莫名其妙地断掉,也不虞有落马的危险。 武器装备落后于人,以一抵五,胜负已经没有悬念了。 很快,身前一松,敌人的第一队冲阵骑兵顺利地将孔彦舟骑兵阵打穿。 在距离第一队后面一百步的地方,敌人的第二排骑兵次第而来。 在高速度的冲锋中,所有的骑枪都“哗啦”一声同时放平,闪烁着令人胆寒的亮光,朝着已经变得极其疏松的孔彦舟牙军呼啸而来。 沉闷悠长的螺号,这是王慎的第二次冲锋,孔彦舟不认为自己能够扛过去,他脑子里乱成一锅粥:怎么变成这样了,敌人明明是弩骑兵,怎么变成了重甲具装?我明明有三万人马啊,怎么在这个时候变成了一百对五百? 不等他多想,黑压压的踏白已经将他手下仅剩的几十人彻底淹没了,包括跑在最前面的孔贤。 依旧是连绵不断的“喀嚓”声,纷飞的木屑,激溅而起的人血,矛尖破甲的闷响,士兵们悲哀的惨叫……这已经是纯粹的屠杀了。 不能输,不能输,王慎,王慎!孔彦舟心中大声呐喊,圆瞪着三角眼竭力朝前看去,试图在一片人马的狂潮中找到王慎,只有找到他,杀了他,或许还有板回局面的可能。 在一片高速冲撞中,他手中的骨朵一口气砸翻了两个敌人,在血肉飞扬中扫视四下,顿时惊得冷汗淋漓。却见自己身边已经不剩一个手下,前方依旧是无休无止涌来的的敌骑和长长的骑枪。 忽然,一条高大的人影出现在自己面前。那人长着一张平凡的脸,可眉毛又浓又黑,眼睛亮得向脱鞘的钢刀。在那眉头上还有一道浅浅的伤疤。 他手执一把长柄直刃刀,浑身黑色铁甲,亮银色的头盔里戴着一顶貂帽。在风中,浓密的貂毛微微耸动,不是王慎又是谁? “王慎!”孔彦舟用尽全身力气大吼,不进反退,一夹马腹。愤怒的战马腾空而起,如同一个巨大的攻城槌向前撞去,手中的骨朵已经舞出一团黑光。 前面,王慎并没有做出任何动作,反抬起头来朝他微一笑。好白好整齐的牙齿,真恨不得一骨朵下去把它们都给敲掉了。 “当!” 在一片黄色的混沌中,兵器相交的声音如同闷雷,震得孔彦舟心血浮动。 好大力气,孔彦舟大惊失色。 在和王慎错身而过的瞬间,他看到一双通红的如同燃烧的眸子。 一条巨大的人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王慎的身边,如同高山大岳。他手中提着一条铁鞭,高声咆哮,如同刚冬眠醒过来的饥饿的熊罴,浑身上下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不知道怎么的,孔彦舟心中一颤,有种心胆俱裂的感觉。作为一个沙场老人,他对于胜负和生死有一种敏锐的直觉,他知道王慎身边那条巨汉武艺极为高强,若真一对一较量,自己只怕两三个回合就会被人抽下马来。 好在两骑已经分开,在高速冲阵的战斗中怕是没有机会再打照面,这让他有种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的感觉。 再没有心思恋战,孔彦舟不愧是积年老匪,在打倒六七个泗州军踏白之后,总算得了一丝空隙拨转马头朝本阵逃去。 “扑通!”战马被一矛刺死,孔彦舟如同滚地葫芦般在地上滚了好几圈,终于被几只手拉回阵去。 团团长矛手涌来,将他包裹其中,前面的盾牌缓缓合拢。 “啊!”这个时候,一片惊呼声传来。 孔彦舟跳起来,伸长脖子朝前看去。 只见,自己带出的骑兵一个也没有回来,都被敌人杀了个精光,无主的战马下意识地跟着泗州军如潮水般退了下去。 但王慎身边那个巨汉却没有走,反勒停了战马立于弓兵的射程之外。 他长长的粗壮的手臂上夹着一个正在竭力挣扎的孔家军俘虏,通红的如同在燃烧的眸子里满是疯狂:“尔等看清楚了,这就是同我家将军作对的下场!” 在响亮的回音中,巨汉猛地将俘虏提到半空,右手在脖子上一掐,一拧。 好清脆的骨折声。 俘虏的喉管也被着一爪撕烂了,人血噗嗤一声喷得巨汉满头满脸都是。 扔掉米口袋一样的尸体,巨汉才双手叉腰,傲气冲天地策马从容退下。 战鼓停了,战场上无边的喧嚣也停下来。 一片寂静中,身边全是呕吐的声音,还有就是上下牙齿相互碰击的咯咯声。 孔彦舟面上的那条被火烧出的伤疤剧烈抽搐,士兵们显然已经是被前面那个野兽般的恶人吓坏了。 良久,他才回过神来,大声喊:“重新列阵,直娘贼,等下姓王的又要来了!” 士兵们才如梦方醒地动了起来,战战兢兢地拿起武器重新站好阵形。 “将军将军,少将军他,少将军他……”说话的正是刘复。 “怎么了,你闹什么?”孔彦舟厉声喝问。 刘复眼睛里含着泪水:“少将军没有回来,是不是已经……” “废话,没回来就是被人杀了,你哭个屁,快快整顿部队,否则老子砍你了。”孔彦舟红了眼睛:“小兔崽子死也没什么大不了,老子现在是三宫六院,身边的女人多得很。死个儿子,再干两个妇人继续生就是了。” “将军,将军啊!”刘复的眼泪落了下来。 “咚咚!”战鼓沉闷地传来,接着是哗啦啦的整齐的脚步声。对面的泗州军步兵开始动了,正缓慢而坚定地朝前移来。 可是,走了大约两百步。估计是看队型有点松散,他们就停了下来,重整旗鼓。 半天,又在鼓声中继续推进两百步,再次停下来整队。 如此再三,搞得孔家军士卒心中忽而拔起,忽而又重重落下,精神处于崩溃边沿。 此刻,在泗州军中军帅旗下,王慎好奇地看着立于身边颤个不停的孔贤,问:“你真是孔少将军?” “回将军的话,末将正是孔贤。”孔贤身上的铠甲已经被人脱得精光,他面容苍白的地拱着手。 “军使,这小子白面书生一个,不像是带兵大将啊,会不会是冒充的?囫囵斩了干净。”呼延通狞笑地看着他,手不住在铠甲上擦着,将人血抹得到处都是。 没错,刚才以一条钢鞭击退孔彦舟,又生撕了一个俘虏的巨汉就是他,开国武臣呼延家唯一的后人呼延通。 “别杀我……”大叫一声,大约是感觉自己这话没有任何说服力,孔贤的声音小了下去:“别杀我,杀我又有什么用?” 呼延通倒是被他问住了,是啊,现在又不是在战场上,斩杀敌人大将不但是大功一件,还可以削弱敌军的士气。现在这小子已经是俘虏了,看起来也相当合作的样子,杀了他也没有什么意思。 “好,留他一命,以礼相待。”王慎微微一笑:“孔贤,不管你是真是假,能够在战场上有那么好的运气,又在生死边沿叫出我的名字,上天自然有让你活下去的理由。杀之,有违天意。” 第132章 无限循环(求月票) “我就是孔贤,人家是真的……谢谢王军使。”接过王慎递过来的一口水囊,喝了一大口,孔贤讷讷地说了一声。然后偷偷抬眼看去,观察着这个泗州军的统帅,传说中的无敌貔虎。 只见王慎的相貌虽然平凡,可身高臂长,微瘦微黑的面庞宛若刀劈斧削般棱角分明,有着一种北地男儿特有的豁达豪放的气魄。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带着一种逼人的光芒。 这使得他如同一把出鞘的宝刀,能够被人轻易在人群中分辩。 贵为一军军主,王慎虽然气势惊人,却没有上位者的倨傲。他不停在士兵中走来走去,或伸手替骑士们卸甲,或拍拍他们的肩膀抚慰上几句。 有爽朗的笑声传来,士卒们面上无不浮现出感激之色。 “勇猛刚强,真真是,翩翩执金吾,缇骑类貔虎。偏又宽厚仁慈,尽得士卒之心。”孔贤心中忍不住赞了一句,暗想:“二妹若是能嫁得如此英雄人物,王道思一定会对她好的,也算是有个好的归宿,娘亲如果见了他,也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子。” 说来也怪,方才两家杀得血光冲天,可孔贤心中并没有拿王慎当敌人,即便被人俘虏了,也不感觉有丝毫的紧张。 他在观察王慎,王慎也在观察他。 说起刚才俘虏这个孔贤,还真有点意思。这家伙一上阵之后就什么也不做,就将头埋在马脖子后面,形若鸵鸟。 按说,这样的人在战场上死得最快。 但说来也怪,无论身周是何等的腥风血雨,他都好象是置身于台风眼里,强弓硬弩、长矛骑枪到了他身边都会莫名其妙地拐弯。这一点,或许只能用上天眷顾来解释吧? 最叫人惊讶的是,这个孔贤脑子也非常灵活。 就在呼延通和孔彦舟过了一招,策马错身而过之后,他又发现了下一个目标——衣甲华丽的孔贤——一看小孔的打扮就是敌军中的高级将领,呼延通也不客气,提起铁鞭就要冲过去。就连王慎也来了兴趣,欲要一刀将之斩于马下。 看到凶猛扑来的二人,孔贤知道自己再不能当隐形人,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躲不过。而且,看两人的块头,自己怕是要死在他们手下了,当即就将手中的武器一扔,举起双手大喊:“王道思,我是你的妻兄孔贤,愿降!” 呼延通的铁鞭一定,从他的头顶掠过。 王慎一伸手,就拉住他的缰绳,一路拖了回来。 这小子,能够在千钧一发之际认出我王慎,又表明自己身份,这反应够快的,倒是个机灵人。而且,此人是他未来的分裂孔彦舟部的计划中的关键人物,留他一命比杀了用处更大。 “某信你。”王慎道:“孔贤,你我两家本有婚约,迟早都是一家人。此次战争乃是你父挑起,责任在你们父子,王慎只不过是迫不得已奋起反击罢了。你孔家军自入蕲、黄以来抢劫州、县、屠戮百姓,我身为朝廷领军大将,自然要保境安民,征讨你们这些乱贼。” 说到这里,他声音严厉起来:“将来荡平蕲春,所有的乱臣贼子都要受到国法审判。” “是是是。”孔贤感觉到一股强大的起誓压来,冷汗不住冒出。 “哈哈,别紧张。”王慎突然宽厚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据某所知,少将军虽然是孔家军的高级将领,可为人仁厚,也没有做过恶,倒不用担心。这一点,王某心中清楚得很,我泗州军绝不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若你能随某吊民伐罪,却也能算是阵前起义。” “是是是。”孔贤只能不住点头,半晌“啊”一声:“阵前起义……这?” “对,等下你就随我一起冲阵吧!” “啊!”孔贤大惊,感觉到一丝不妙,跌坐于地。 王慎不再理睬孔贤,回头问:“诸君,可准备好了?” “已经准备好了,军使下令吧!”众骑兵都已经脱掉了身上的铠甲,齐声回应。 “那么,分成两队,我自领一队,郭教头你领另外一队。咱们轮番进攻!” “遵命!” 三百轻骑兵一手拉缰,一手执弩,嚣张地冲了出去。 骑在起伏的战马上,一想到要当着父亲的面眼睁睁地看着孔家军的士兵一个接一个被王慎的骑兵射杀,孔贤就头皮发麻。 跑了几百步,他吸了一口气心中总算安稳了下。禁不住看了王慎身边的呼延通一眼,好奇地问:“将军,你手上究竟有多大力气,却能生撕活人?”这简直就是不可思议了。 呼延通伸出右手朝他面前一爪,狞笑:“怎么,想试试?” 却见他那只手上全是厚茧,就好象是蒙了一层牛皮。上面的血迹已干,这使得那蒲扇大的手掌看起来就如同一只铁耙,上面竟然没有指甲。 孔贤心中一寒,缩了缩脑袋。 王慎:“呼延通,别吓他。孔贤,呼延通乃是开国元勋呼延家的人,他那双手整日打熬气力,指甲都被用来练习的豆子磨掉了。你武艺如何?” “我我我……我哪懂得什么武艺,也敢在军使和呼延将军面前班门弄斧……也就寻常两三个人近不了身而已……” “也不错呀!”王慎一边和他谈笑风生,一边微微点头。 …… “啊,少将军!”这个时候,在孔家军的阵中,士兵们纷纷叫起来,将手指向前方。 孔彦舟和刘复抬头看去,顿时大惊失色。只见,泗州军踏白又来了,王慎正冲在最前面,而孔贤则必恭必敬地跟在他身边。 孔彦舟气得逆血上涌,一脚将旁边的士兵踢开:“小畜生,这是投降王贼打老子翻天印了。准备,准备,泗州贼的骑兵要来了!” 鼓声响起,千百面旌旗散乱挥舞,孔家士兵提着武器心慌意乱地挤在一起。 准备,如何准备? 泗州踏白来去如风,从头到尾都在弓手的射程之外,而他们手中的神臂弓却可以轻易射过来,武器的代差让人无力和绝望。 可王慎好象并不急于进攻,而是突然带着骑兵缓缓跑开。他一边走,一边还回头对着孔贤还有那个巨人般的侍卫说些什么。 “孔贤这个小畜生,果然是降敌了,胳膊肘往外拐,喂不饱的孽障!”孔彦舟眼睛冒火,但心中还是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士兵们也有些松懈,可就在这个时候,泗州踏白突然一拐斜斜切来。 无边的劲矢,一轮神臂弓射击之后,王慎就带着骑兵让座下的战马迈着小碎步从容回归本阵。 接着,另外一队已经歇了半天气的骑兵再次徐徐朝前推进。 实际上,在消灭的孔彦舟的牙兵之后,孔家军已经没有任何反制手段了。 泗州军踏白也不用让战马高速冲锋,只需慢慢走过来,放上一轮箭,杀死百余孔家军士兵之后回去,浑如闲庭信步。 这样的战斗可以让泗州踏白战马始终保持体力,这样的战斗强度甚至还比不上平日里的训练,这样的战斗纯粹是打靶。 太阳渐渐地移到西面,风越来越大,先前还弥漫四夜的飞扬的尘土也落下来,落到孔家军士兵头上脸上。 即便已经是晚春,又是一连好几个艳阳天,孔彦州却感觉自己仿佛是掉进冰窖里,冷得透了心。 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反击,即便丢掉了所有的骑兵。 很快他就整顿出一支有着千人的敢死队,命令他们朝敌人的骑兵扑去。 可是,王慎这个畜生根本就不同他们接触。只呼啸一声就退了下去,接着,另外一队早已经换上铁甲和骑枪的重骑呼啸而来,木屑纷飞,孱弱的步兵被踩进泥里,践踏成肉酱。转眼,一千人的敢死士就当着所有人的面被人家轻易地扫荡一空。 这下,就算孔彦舟再许下厚赏派兵出击,却没有人肯上来领钱。若是用强,只怕立即就会激起兵变。 他们已经完成处于被动挨打的地步了。 发现这一点的王慎骑兵更是肆无忌惮,他们又开始在孔彦州阵前玩起了花活,忽尔呼啸一声袭来,忽尔兜上一个大圈子。 分成两队的骑兵就这样无限循环着往来激射,没完没了。 同时,王慎的步兵大阵也逐渐向前移动。 当真是骑兵射,步兵冲;步兵冲后,骑兵射。 渐渐地,两军就拉到一里地距离,已经能够清晰地看到敌人黑压压如墙的步兵阵。 泗州军的人数虽然不多,可装备好得出奇,几乎人人手一具铁甲,在阳光的照样下如同一条流动的钢铁洪流。 受到这巨大的压力,孔家军也是步步后缩。在三个多时辰之后,三万人被压缩成一块巨大的人饼,被毒日头晒了一整天,又是滴水未进。所有人都萎靡地挤在一起,面容苍白。 他们已经挤无可挤了。 相反,对面的泗州军却显得非常轻松,他们显然是早有准备的。已经有伙夫将一口口巨大的蒸笼送到战场上,热腾腾的炊饼在士卒们手中传递,就着放了盐的油汤大口吞咽。 风大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一片厚实的云层移来遮住了阳光。春寒无孔不入,孔家军士兵冷得瑟瑟发抖。 第133章 落定 “伯远,我这套战法如何?”王慎已经不带队冲锋了,他回到中军帅旗之下,坐在马上,提着鞭子大笑着指了指远处已经沮丧到极点的孔家军,笑问。 获取胜利已经没有任何问题,蕲、黄平定指日可待,他彻底放松起来,竟和孔贤拉起了家常。 虽然孔贤言辞闪烁,但还是让他套出了许多孔家和孔家军的底细。 表面上看来,他这个名义上的妹夫和大舅子倒是显得无比亲热。 “仅仅靠五千人就围住了三万大军!”孔贤已经惊得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不不不,是靠着五百骑兵就围住了三万大军,这这这,这怎么可能?” 心中有一股寒气涌上来,在之前他也听人说王慎自领军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就连女真和契丹也被他打得灰头土脸。作为他的对手,孔家军自然不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自然会四下放风,说这些所谓的战绩都是王慎自吹自擂。 如今看来,这都是真的。 今日一战,孔家军已经付出了差不多两千人的死伤,士气已荡然无存,被全歼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而王慎的骑兵总共也不过十来人伤亡。 这已经是大人欺负三岁小孩,这仗竟然也能这样打? 惊奇、佩服、高山仰止、畏惧、震撼……这些词语已经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 “怎么不可能了?”所有的骑兵都轰然的笑:“我泗州军,天下第一!” “一场小小的战役,何足挂齿,某也不过是为国家为蕲、黄百姓做了点微小的工作,很惭愧。”王慎待到笑声停下,淡淡道:“时辰已经不早了,在过得一个时辰就要天黑,踏白换上重装、骑枪,准备最后的冲锋。步兵各军,可以发动了!” 王慎刚才的战术是受了女真人拐子马和未来的蒙古骑射手的启发。现在回想起和完颜拔离速那一仗,真是一场噩梦啊! 骑兵还真是冷兵器战争之王,可想当年北宋西军面对着党项铁鹞子,契丹骑还有女真的拐子马,又是何等巨大的压力? 不过,骑射也只能压制、削弱和扰乱敌人,要想最后解决战斗,还得依靠重甲步兵。即便是后来的蒙古骑兵,最后不也得下马步战? 孔彦舟,今日就让你看看什么是这个时代最先进的战术。 …… “直娘贼,三万人马被敌人五百骑兵围在这里,就没打过这种憋屈的仗。”刘复气愤地破口骂起来,他面上被孔彦舟鞭子抽出的伤口又迸裂了,有殷红的血不住涌出来。掏出金疮药按在额上,他叫道:“军主,不能这么下去了,军主……” 没有人答话,转头看去,孔彦舟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 在远处空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一地尸体,所有的死者都身上带箭。即便他们身上都穿着铠甲,可面对着泗州军踏白手中的神臂弓,还是轻易被人家射穿了身体。 孔彦州本是河北大豪出身,一辈子不知道打过多少仗。他为人又凶暴狡诈,禀承着打得赢就打,打不过就走的方针,从来都是他占便宜,没有在敌人手上吃过亏。 可今天的情形实在太令人丧气了,打,根本就够不着人家;走,在这大平原上人腿如何跑得过马蹄? 难不成这三万大军就要活生生被王慎耗死在这里? 最要命的是,军心已经彻底跌落,又累又饿的士兵已经没有半点敢战的勇气了。 这也是孔彦州军队的特点,祸害起百姓,打顺风仗的时候,简直就是西军精锐附体;一旦吃了败仗,那就要一溃如注了。 孔彦舟的脸上看不到半点血色,嘴唇发乌,额头上眼角处竟起了皱纹,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一个军官道:“军主,不能再这么等着了,咱们干脆退兵吧?” “退兵,退回去又如何,又走得脱几人”孔彦舟喃喃说。 “走得几个算几个。”另外一个军官挤过来,急道:“反正是一个死字,不如拼了。咱们人多,结出大阵,一步步后撤,好歹也能撤回去一半人马。蕲春县城城墙高厚,再征发民夫上城防守,修葺堡寨,王慎就算再能打,不崩掉两颗门牙也攻不进去。” “就这么……就算退回蕲春,守住城池又能如何?”孔彦舟口吃起来。 看到往日不可一世的军主变成这样,刘复心中叹息。 先前说话那个军官继续说道:“军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好歹先要保全自己。” “对,你说得对,现在最要紧的是保全自己。败了,部队打散了,再征就是了。”孔彦舟眼睛里恢复神采,连声道:“现在的关键是让尽可能多的兵马从这该死的战场上撤下去,保存实力。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姓王的早晚有一天要落到我手里,到时候管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仇恨让他提起了精神,就要开始布置。 突然,对面又响起了轰隆马蹄和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怎么了?”孔彦舟颤声问。 “禀军主,泗州军……泗州军,全军出动了!” 天已经黑了下去,前面全是黑压压的人潮,宛若一道大墙,缓慢而不可阻挡地移来。 “打了一整天,终于可以碰到王贼的步军,准备了,准备了!”叫声却戛然而止。 却见前面是一队凶猛冲来,端着骑枪的踏白重骑。 “放箭,放箭!” 稀稀拉拉的羽箭射了出去。 实在太快了,踏白军的马速已经放到最大。 如同飓风扫荡,长长的骑枪刺进孔家军阵中,惨烈的叫声传来。 刺出这一枪之后,前排的骑兵从阵前掠过,露出后面的另外一排骑枪……然后是第三排,第四排……转眼,骑兵飞快退开,接着是倾泻而来的泗州重甲步兵。 孔家军大阵已经被打出一条巨大的豁口。 一个高大的步军将领冲在最前,手执长柄大锤,只一挥,满天都是如同稻草人一样飞舞的人影:“岳云在此,孔彦舟受死!背嵬之士——” “有进无退!” …… “选锋军——” “威武!” …… “胜捷军——” “杀,杀,杀!” …… “前军,首战用我——” “用我必胜!” …… 到处都是泗州军士卒在高声咆哮,坐了一天,只看到踏白在俺们面前耀武扬威,好象咱们泗州军只有他们似的,老子不服。 “冲上去,冲上去,不要停!” “不许争抢敌人首级,保持队形继续进攻!” …… 孔彦舟军团彻底崩溃,丢掉手中武器,脱掉铠甲,转身不要命地朝蕲春城逃去。 接下来的任务又交回给踏白军,他们脱掉身上的重铠,换上轻装,提着马刀不紧不慢地在孔家军背后追着。只要有敌人落到后面,抬手就是一刀朝背上劈去。 遇到敌人想要重新集结的时候,就蛮不讲理地一个冲击,驱散了事。 战斗在第二日黎明结束,此战,泗州军斩首四千多级,俘虏一万余。 战场覆盖了方圆三十里地,到处都是散落的尸体。 泗州军几乎是人人腰上都系着一颗狰狞的人头。 这是一场空前大胜,到此刻,孔彦舟近乎全军覆没,再不能成为王慎的对手。尘埃,终于落定了。 “真是一场简单的战斗啊!”王慎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对手下道:“准备酒食,犒赏三军,一天一夜没有正经吃过东西,饿煞也!吃完饭,打扫战场,部队休整一日。明天咱们进蕲春。” 说完话,他看了身边的孔贤一眼:“伯远,你也来陪我饮几杯,毕竟是一家人,大家说说话儿。” 卫兵们都忍不住想笑,王军使一口一个舅子地喊得亲热,其实就是拿孔贤开心。 王将军自有夫人,感情甚好,岂能娶孔彦舟的女儿,这一点他可是当着大家的面说过的。 于是,很快就有人将热食送过来,王慎和孔贤席地而坐,一边吃酒,一边说话。 王慎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感觉无比惬意。 他可以放松,别人可不敢休息。不断有人过来禀告缴获多少,又要收编多少人马。 这一战收获巨大,缴获了足可够一万人马齐装满员,铠甲、兵器、箭矢无算。 这一万两千多俘虏,王慎并不想都收留。道理有二:一,他实行的是精兵简政的政策,蕲、黄两州实在太穷,根本养活不了这么多人马;二,孔彦舟的兵都是贼军流寇出身,军纪败坏,和王慎只要良家子的建军思路不合。况且,因为营养问题,这些俘虏兵大多瘦弱,不堪使用。 大约想了想,王慎决定从中甄别挑选出三到四千还算过得眼的士卒,打散了充实进各部。至于其他人,则集中先看管起来,等到战事平息,在做为二线辅兵在屯垦和维持地方秩序。 看着黑压压坐了一地的俘虏,王慎摇头感叹:实在太多人了,要养活他们真是愁死人啊! 他又不能学其他流寇和宋军,一旦抓了俘虏,一刀砍了干净。这一时期的孔彦舟虽然是反贼,可并没有投降女真做汉奸。严格说来,泗州军和孔家军只能算是内战,还不是不可调和的民族矛盾、文明冲突。对待同族人,自然不能残酷镇压,杀光了事。 地盘,我需要一个更大的更富庶的地盘。 想到这里,王慎霍一声转都朝西面看去。 在远处就是长江,只要过了长江,就是抓把泥土就能捏出油来的江汉平原,如果能够镇守那边,别说养活这一万多人,就算再多十倍也可以。 这一仗打完,拿下孔彦舟的人头,可快船送去建康,请杜充为某向朝廷请功,看能不能活动一下,把鄂州也划到我的防区里来。 身边,孔贤大概是饿坏了,两只手不停地朝身前的木盆里的羊肉抓去,只吃得嘴角流油,一脸的餍足。 当着这大舅子的面寻思着取下他父亲的人头,确实有些不太好意思。 不过,孔彦舟罪大恶极,在河南、山东犯下累累血案,杀之,王慎也没有丝毫的心理负担。倒是这小子人品不是太坏,将来查一查,若是没做过什么坏事,放他一条生路也不打紧。 本来,俘虏孔贤,以礼相待,王慎是想拿他做一个后手,看能不能想个法子分裂孔家军。 如今,孔彦舟的主力已经被彻底击溃,逃回蕲春的也不过两三千人马,且军心沮丧,毫无斗志,这个孔贤拿来也没有任何用处了。 换成别人是他王慎,早就一刀砍下去。但是,怎么想都觉得这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占了他那么多口头便宜,也不好意思翻这个脸啊! 远出传来谷烈的吼声:“你是不是弓手,回话?” 定睛看去,却见谷烈一脸狰狞地将一个身材高大的俘虏地地上拖起来。 那俘虏吓得浑身乱颤:“回回回……回老爷的话,我不不不……” “张开手掌!”啪一记耳光抽过去,谷烈的骂声更响:“还敢骗爷爷,看看你这拇指,直娘贼全是茧子,自然是拉弦的时候磨出来的。还有你这左臂,粗成这鸟样。你这肩一高一低,脊椎都是弯的,肯定是弓手,须瞒不过。出来,站好!” 那俘虏已经被谷烈吓得软了,哭喊道:“爷爷饶命,爷爷饶命,小的开弓放箭也是听命行事,再也不敢了!” 原来,先前大战,泗州军伤亡的将士中大多是被孔彦舟弓手的手笔,这也是孔家军唯一的反击手段。 “果然是你,谁他娘要杀你。你给老子站直了,以后你就是我破敌军的弓手了,老实点!”谷烈看到这个牛高马大的弓手,乐得咧开了嘴。弓箭手训练不易,孔家军的弓手可都是宝贝,自然要尽量往自己怀里薅,若是迟上一步,还不得被其他人抢了去。 “直娘贼,谷烈,这群俘虏可是老子俘虏的,你的手也长了些,都伸到我这里来了?”几个人跑过来,为首的正是胜捷军的指挥使吴宪法和副指挥使武陀。 见谷烈来自己这里挑选俘虏,吴宪法就急了眼。 第134章 争抢 做为新晋的指挥使,又掌管着一军,吴宪法可谓是擢拔了。其实大家都明白他之所以被王慎委以重任,乃是树的一根标杆,用来告诉军中所有将士。只要你奋勇杀敌,立下功勋,无论你以前是什么出身,都能得到重用,所谓惟才是用。 可是,不管怎么说,吴宪法和武陀毕竟是后来才加入泗州军的,不管是资历、品级、功劳还是在王军使那里的情分,比起其他指挥使都差得多。 平日里,吴、武二人在军中前辈们的面前态度都摆得端正,为人也谦恭。可是,今天这事涉及到破敌军切身利益,若是不争,军中将士又该怎么看他们? 吴宪法乃是泼皮出身,心中一急也管不了那么多,立即破口骂起娘来。 “什么你俘虏的,现在他落到我手里就是俺的了。你又在谁面前充老子?”谷烈是王慎当初在平原镇血战时的老班底,一向不将吴宪法这个新人放在眼里,不屑地冷哼一声:“姓吴的你听着,今天这个弓手俺还真要了。还有,这些这些这些……” 他用手指着堆在一边的的缴获的军用物质:“我破敌军都要了,你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怎么地了?” 如此横行霸道,让吴宪法面上青气一闪,忍住气:“谷将军,这军中可是将规矩的地方,凡事都脱不过一个理字。你争抢缴获,某等下须在军使面前据实禀告。” “军使,咯咯,你少拿军使出来吓人,真当你是吴某人是什么角色?”谷烈冷笑:“当我不知道,马家渡之战的时候,你这鸟人畏战不前,差点被陈达用军法砍了。也是你的运气,阴差阳错用飞石打中耶律马五,这才得了贪天之功。嘿嘿,别当老子不知道,跟你这个懦夫在一起,呸,老子都觉得可耻。” 说罢,就吐了一口唾沫,对手下侍卫下令:“用封条把这些物资都给我号了。” 听到这诛心之言,吴宪法身体一晃,面容发白,只恨不得地上有一条缝隙好钻进去。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武陀大吼一声走上前来,一把将几个正拿着封条上来抢劫物资的破敌军士兵推开,喝道:“干什么,走开!谷指挥,我敬你是个勇士,敬你在战场上的勇不畏死。可是,你这么欺负人,就是不行。” “我欺负谁来,老子欺负一个懦夫那是应该的。”谷烈鄙夷地看了吴宪法一眼,道:“武陀,我知道你是条汉子。这个胜捷军的指挥本应该是你的,现在却被这卑鄙小子偷了去,老子是在替你做主,你别不知道好歹。” “谷烈,你骂我可以,打俺也成。可欺负我吴大哥,说他是懦夫我却不依。马家渡一战是我们第一次上战场,心中害怕是个人都免不了,你谷指挥就敢说刚参军和人厮杀的时候就不怂?这打仗的事情,得打上几场才能看出一个人是好汉还是软蛋,吴大哥是个好汉。”武陀说着话,突然伸出手,唰一声扯开吴宪法身上那件单衫。 只见,吴宪法浑身上下都裹着纱布,有红色血迹不住沁出来。 武陀指着对谷烈道:“谷将军,这些伤都是吴大哥刚才在战场上留下的。自我军发起总攻,吴指挥就一直冲在最前头,身被数十创,尤自杀个不停。你说,他是懦夫吗,他若是懦夫,我们又是什么?” 一直以来,马家渡血战自己畏敌不前,在修罗场上尿裤子都是戳在吴宪法心中的一根刺。平日里,他总觉得士卒看自己的目光中总带着不屑。一到夜里,每每念及于此,就痛苦得难以入眠,只恨不得立即上战场,用血来洗刷自己身上的屈辱。 今天总算等到这个机会,吴宪法将生死置之度外,从头到尾都立在队伍的最前头,为胜捷军表率。 现在终于可以在大家面前证明自己,把身上的伤痕亮个所有人看。 只有鲜血才能洗刷自己心头的屈辱,只有伤疤才是一个男子汉最值得荣耀的勋章。 这几个月来积压到他心头的委屈此刻终于爆发出来,以往那个浪荡泼皮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吴兄弟,你别说了,别说了,俺是懦夫还是勇士不需要同别人说,我自己心里清楚就是了。” “吴指挥是条好汉,俺心服。” “对,有这样的长官,是我等的运气!” “破敌军的混帐,欺上门来,找打!” 一时间,胜捷军人人激奋,同时挽起了袖子。 谷烈大怒:“怎么,想动手吗,谁怕谁?” 武陀连连摆手道:“大家别乱来,别乱来!” 正在这个时候,有声音响起:“干什么,要造反吗?” 就看到泗州军副军使,选锋军指挥陆灿背着手,面无表情地走过来。 陆灿在军中颇有威信,看到他,刚才还群情激奋的众人同时安静下来。 谷烈赔笑拱手:“陆副军使。” 陆灿:“谷将军,军务如此繁忙,你不在你破敌军,跑这里来做什么,要欺负人,又忘记了王军使的军规了?” 谷烈:“哪里敢,就过来看看,大家闹着玩。” “还不走?” “是是是,马上就走,马上就走。”他朝卫兵一挥手,然后冷笑着看着武陀:“武娘子,你是傻啊还是傻啊?吴宪法将军,咱们以后可得多亲近亲近啊!” 一场争执很快消泯。 从头到尾巴,坐在远处的王慎都没有动一下,依旧在悠悠地饮着盏中热茶。 孔贤忍不住问:“王将军,你手下的将士都闹成那样了,怎么不管?” “他们要闹自己闹去,折腾得累了就消停了。追杀溃军一夜,各部建制都乱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缴获究竟是谁的,大家也都说不清楚。” “这……”孔贤一阵无语。 看到他的表情,王慎笑而不语,暗道:“部队各军将领相互竞争,彼此看不顺眼也正常,不必大惊小怪。几千上万条汉子整天呆在军营里,身上有使不完的精力,你要他们温良温谦让,彬彬有礼,可能吗?各部你不服我,我不服你,相互竞争那就对了。如果大家一团和气,称兄道弟,就该轮到我这个做统帅的担心了。” 作为后世一个公司的老板,基本的御下手段他还是懂的。手下的人马拉帮结派很正常,所谓党外无党,帝王思想,党内无派,千奇百怪。一个团体就应该有很多派别,发表不同意见,这样可以共同进步,不至于使首脑统帅限于昏聩,有利于发展。 王慎又喝了一口茶,笑问:“伯远,我想问你一件事,通常你孔家军抓获了俘虏之后一般如何处置?” “道思,一般来说,一旦捕获了俘虏,我们都是存箐汰劣,择青壮充实军中,至于老弱,驱散了事。毕竟,军中的粮秣有限,也不可能养活那么多老弱。” 王慎:“对对,我看你们的军中就有不少健儿,其中又有我最需要的弓手。只不过,要想一一甄别却甚难。要不,麻烦伯远帮个忙,把弓手和其中良善本分的士卒挑出来。” 孔贤听到这话,突然恼了:你王道思当我是什么,我可是孔家军的少将军,哪里有胳膊肘望外拐,反帮着敌人的道理,传出去还不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一时间,他面上满是激奋之色。 王慎如何不明白他的心思,故意将脸一板,大着声音道:“少将军,我军今日俘虏了上万人马。你方才说得对,军中粮秣有限,养活不了这么多人。可若是都驱散了,却难免要成为山贼,为祸百姓,不如都杀了干净。你若是能够替我把其中可用这人挑选出来,某倒是可以刀下留情。” 这算是给了孔贤一个台阶下。 “王慎,你这个屠夫!”孔贤气愤地站起来。 王慎对两个手下道:“你们陪少将军去各军挑人。” 事实证明,有了孔贤这个孔家军的少将军出马,很快,那些得用的士卒都被挑选出来,充实进各军。 又因为是少主人亲自出面,俘虏们心中也是糊涂,觉得既然孔少军主亲自来选了俺,岂不是说他也降了泗州军。也对啊,二小姐不是嫁给王道思了吗,说起来大家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在哪里当兵,为谁效力不都一样? 于是,俘虏们都心甘情愿地融入了泗州军这个团体。 孔贤并不知道,他却是帮了王慎这个敌人大忙了。 …… 在那边,吴宪法还在默默垂泪。 武陀抓住他的手:“吴大哥,何须如此?” 吴宪法哽咽着低声道:“武兄弟,有一句话我以前一直想说,可每说到口边,却都咽了回去。以前我欺负你,是我的不对,我不是人。我也知道,我这个指挥使的位置本来就应该是你的,等这一仗打完,我就去找军使,将实情合盘托出,还你一个公道。” 武陀急道:“哥哥你说什么,是的,当初我是恨不得杀了你。可是,咱们弟兄是不打不相识啊。再说,在马家渡的时候,换别人伤成我这样,早就活不成了。是你把我从尸体堆里背回来的,你的恩情,俺永远记在心里。” 说这里,他眼睛里有泪水沁出来:“哥哥做这个指挥使,那是因为你一石打到那个契丹将军的眼睛上,是你该得的,谁敢多说?再说了,你能识字,脑子灵,部队由你来带最好。若换成我,只知道冲杀,非把部队的弟兄们害了不可。方才一战,你浑身带伤,大家口头虽然不说,心中却是佩服的。” “兄弟,你真不怪我。” “我怪你做甚,自家兄弟说这些干什么?咳咳……” “兄弟你怎么了,可是身上的伤还没好完全?”吴宪法惊问。 武陀腼腆一笑,还在不住咳嗽:“没什么打紧,马家渡的时候伤了肺经,一直没好完全,厮杀了一天,引动了伤势。” “郎中,快去叫郎中。” 第135章 军乱 “道思,那里就是蕲春老城,孔贼居然没有跑,看他的架势是要负隅顽抗,这一仗不太好打啊!”杜束骑在马上,用鞭子指这前方。 这是决战后的第四天,泗州军终于打到孔彦舟的老巢。 其疾如风是王慎作战的风格,实际上自他出道以来,所获取的每一场胜利都是以闪电战瞬间打在敌人最要害的关节上,根本不给对手以任何反应的时间。但这次却遇到了麻烦,击溃孔彦舟主力军团之后缴获实在太多,清点物资,甄别士卒,吸收合格新兵入伍的一干杂务实在太多。 况且,在这几日之内,他还有派出人马收复蕲州的其他县城,剪除孔彦舟枝叶,也免得这些地方为孔军提供物资和人力上的支援。 如今部队已经膨胀到一万,有超过一半的解放兵,战斗力和军纪都有所下滑。新兵要想彻底融合进泗州军,习惯王家军的战法还需要一段时间。 一万战兵,再加上征召而来的一万多民夫,确实是一件叫人头疼的事情。或许,在现代人看来,两万人嘛,也就是个数字。在后世,随便一个普通小镇的居民就能超过这个数,也算不得什么。 但真实际管理这么多人马,让他们听命行事,一日三餐,人吃马嚼,都得考虑周全。就连士卒和夫子们拉屎撒尿都得想到了,天气一天天热起来,两万人马每天产生的粪便就是一个天文数字,不好好处理,瘟疫一生,不等孔彦舟来打,大家都会病死了。 战争并不浪漫,尤其是对一个统帅来说,一场战役从头到尾,都由这些烦琐得令人昏昏欲睡枯燥的细节组成。偏偏你还不能不打起精神小心应对,细节之中有魔鬼,或许一个地方做得不对,你就要一败涂地。 今日,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抵抗,王慎就拿下蕲春,穿了个通城,然后被一条河流阻挡了去路。 只见,河水从城中穿过,正值旱季,水不深,也就没到人的大腿。也不宽,只窄窄一线,百余步模样。在阳光下,大片大片鹅卵石被晒得发白。 一尺之水,抬腿就能过去。可是,对面的河岸上却修筑了一圈坚固的红色砂岩城墙,上面挤满了孔家军士兵和孔彦舟裹胁而来的百姓。 “什么老城?”王慎有点莫名其妙。 杜束是黄州通判,自来蕲、黄之后可说是把两州之地的所有城池都跑了个遍,对于地方民情自然了若指掌。 他回答说:“蕲春乃是蕲州治所所在,此城东连寿春,西接江汉,地方虽然贫瘠,可却是联系江汉和淮西的门户,乃是兵家必争之地。南唐时,李后主就派大军驻守于此,在蕲水东岸修筑有坚固城防,是为老城。只不过,水东老城中都是丘陵,地势狭窄。艺祖灭唐之后,战事平息,蕲州知府就在水西另建新城,取得就是便利的交通。我听人说,前番女真入寇于张家渡过大江的时候,完颜昌的中军就设在这里,还发民夫修建过城防。将军,恕我直言,当初你来蕲、黄的时候就该以这里为防御使司行辕。如此,哪有今日的困扰?” 听到他口中的责怪之意,王慎只得道:“我自是黄州防御使,治所自然要设在黄冈,怎么可能跑蕲春来?”他心中一阵郁闷,实际上,当初来黄州之时,发现蕲、黄实在太穷,非久居之地方,自己的一颗心就跑到江汉那边去了,琢磨着以后如何将那片膏腴之地收入囊中。 而且,未来的局势中,襄阳以北地区是宋金两国激烈交锋的地方。女真、伪齐无论是南下侵略还是宋军北伐中中原,那里都是必争的冲地,撬动整个天下大势的跳板。 王慎也一直在做渡江去鄂州的准备,却不想,孔彦州在屁股后面给自己来了一记。 站在水边看过去,只见蕲春老城并不大,也就后世一个山区小县城的规模。可城中地势却高,有几座起伏的丘陵,城中道路也窄,简直就是一座微型山城。 城中有坚固城墙,还修葺了不少堡垒,当真是易守难攻。 而且,在王慎大军打来之前,孔彦舟已经先一步将新城的所有百姓都裹胁进了老城,实行坚壁清野,放了一把火,到现在是一粒粮食一块木板一个民夫都没有留在泗州军。 到现在,烈火还在新城里燃烧。 蕲春百姓遇到孔彦舟这头畜生,可说是遭大难了。 怪就怪我用兵太缓,凡事都是谋定而后动,真是江湖越老,胆子越小。 王慎心中后悔,感觉接下来的仗只怕不好打了。攻坚战对于泗州军这支纯粹的野战军团来说是新课题,说不好要打成夹生饭。 若是有所损失,是我王慎的错。 “兵贵神速,所有才必须在第一时间打下蕲春老城,不给孔贼喘息之机。”心中虽然丧气,王慎还是露出自信的神色,道:“给谷烈和吴宪法传令,命破敌、胜捷两军立即向水西门进攻。他们不是在争抢俘虏和物资吗,打进老城,什么都有了。今天晚上,某今天晚上有住进老城。” 话虽然这么说,看到前边那条干涸的蕲水,王慎心中却有些不安。这地形,似乎不利于部队展开,也无法使用攻城器械。 事实证明了他的预感。 本以为一日就能拿下老城的军事计划也彻底失败了。 王慎手下士卒的来源非常复杂,有西军老卒、淮北淮西流民、河北义勇,这些人剽悍敢战,可都有一个特点——不习水性——很多人在没有来南方之前一辈子都没下过河。 蕲水现在已经干涸,水深不过两尺到三尺,直接涉水就能过去。可是,士卒刚一跨入河中就面露畏惧之色,走不上几步就有人摔倒在地。还好孔彦舟兵力有限,否则他率一只精锐杀将出来,部队还不乱成一团。 没办法,谷烈和吴宪法只能能来木柴,扎了十几只木筏渡河。划出去不几步,筏子就开始在河心打转,互相撞击在一起,木筏上的士兵如下饺子一样落进水中,然后狼狈地挤成一团,呆头鹅一样立在水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这么浅的水竟然出现了死伤,有三个士兵落水之后因为身着铁甲,心头又慌,不知道站起身来,活生生就这么被淹死了。 看实在组织不起进攻,谷烈和吴宪法只得把部队撤了下来,被陆灿骂了个狗血淋头:“你们两个蠢货是干什么吃的,军使让你们打前锋,要的是摧枯拉朽,你等可好,丢人现眼不说,还丧了我军士气,扣除你们本月的津贴以儆效尤。没脑子的东西,这么浅的水扎什么筏子,马上带人收集木材,直接搭建浮桥。还有,攻城器械也要准备一点,有备无患。” 还好他们遇到的是陆灿,如果换成军法官陈达,估计两人都免不了一吃一顿军棍。 得了陆灿的提议,各军都派人士卒收集木材。 这其中又有一个问题出现,蕲春新城已经被孔彦舟一把火烧了,一时间哪里去找那么多木材。于是,部队就散到各处征集资材和民夫。 现在的泗舟中有超过一半是刚招降的孔彦舟的降兵,这些人以前在中原和山东抢劫惯了,军纪败坏。战斗力虽说还不错,可这半年来千里溃逃,有刚经历过和泗州军的血战,整个心理都已经扭曲了。 而且他们也不习惯泗州军严格的军法,这次出来征召木料,身上的兽性立即爆发出来。只一日工夫,蕲春附近的乡村就被他们烧杀成了白地。 尽管陈达的军法处全体出动,可依旧弹压不了暴动的士兵。 五千多降兵加上充实在辅兵和民夫中的另外那六千余辫子兵杀红了眼,提着兵器四下乱蹿,但凡看到活物,就一涌而杀乱砍乱杀一通。 最令人气恼的是,孔彦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竟带了两百锐士乘泗州军陷入混乱时杀出城来,一把火将已经建了一半的浮桥和堆在河西岸的木料付之一炬。 若不是岳云带着背嵬军出击,人家说不定还打进王慎的老营里来了。 “真是一群混帐东西。”陆灿终于爆发了,暴跳如雷地喝骂着跪了一地的诸军指挥使和副使们:“出息了,出息了,知道祸害百姓了,知道烧杀虏掠了。看看你们的样子,还算是官兵吗?我军来蕲、黄,朝廷的旨意是剿灭乱贼,吊民伐罪。我看,首先就得讨伐你们!陈军法官,按照军使所制订的军法,依律该如何处置?” 陈达:“依律,所部若乱,军官一律二十军棍!” 陆灿:“当然,你等都在指挥部队作战,都打杀了也不可能。该如何定夺,还请军使示下。” 王慎心中也是恼火透顶,他也没想到封建社会的军队兽性竟然大成这样。如此一来,自己和那些贼军流寇又有什么区别,今后还怎么怎么养望,怎么以恩义和民族主义收拢人心。最要命的是,部队军纪一坏,以后再要想牢牢掌握到自己手中就难了。说不好,别的人许下厚赏,见钱眼开的军队就被被人拉跑了。 “此风不可涨,此例不可开!”王慎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缓缓道:“进攻蕲春老城的事情先停一停,反正孔彦舟也逃不掉。先整顿好军纪,恢复秩序。除岳云的背嵬军留下防守之外,所有人都下到部队里去,把乱军给我抓回来。该杀就杀,绝不姑息。” 上次击溃孔彦舟主力,各军兵力都膨胀了将近一半,惟独背嵬军因为选员严格,没有增加。也因为这样,这场骚乱也没岳云什么事。 这个“杀”字一出口,所有人背上都有一股寒流生起。 第136章 困城 这次军乱有四个营的人马参与其中,一旦开始整肃,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头滚滚落地。 其中或许还包括那些和自己出生如死,亲如兄弟的老卒。 又如何下得去手? 既然军使已经下令,大家也顾不得多想。 当级,所有的军官都匆匆跑了出去。 又花了两日将散到各处,正在百姓家中**虏掠的士兵一个接一个捆了回来,交给军法处调查审决。 最后得出的数字触目惊心,这次祸害百姓的士兵总计有六百二十四人,其中还包括七十多名泗州军老卒。 处决他们的那天,王慎下令,所有都头以上包括都头一级的军官都要去观刑:“另外,不要砍头了,毕竟是一起在战场上流过血的袍泽兄弟,留他们全尸。” 城外有一条已经干旱的水渠里,六百二十四个受刑的士兵被捆了双手推了下去,一声令下,行刑的士兵提着铲子将泥土铲起来,朝他们头上盖去。 下面的人自知必死,都默默地低着头。 突然,有一人大喊:“陈达,你拉我起来,我为军使出过力,我为军使流过血,我要见军使,我要见军使!” 远处,军官们都站在高处,低头看去,这人却认识,姓刁名昂,现任选锋军都头。他却是个老人,真正的老人。在平原阵一战的时候就是辎重营的士兵,是最早追随王慎的亲信。 那头,陈达冷笑着喝道:“刁昂,你犯了死罪,今日处决你们的命令乃是军使下的,由我负责执行。午时三刻已到,军法无情,谁也救不得你,老实点!” 刁昂:“我要见军使,我要见军使。陈达,直娘贼,我为军使出生入死,军使视我等为袍泽弟兄,怎肯杀之?一定是你这贼厮鸟假公济私要害爷爷,不就是玩了一个女人而已,也不至于要杀我吧?” 陆灿再也忍不住了,大步朝那边跑去:“且慢动手!” 岳云欲要去追,王慎摇头:“不用,我相信陆副使会处理好的。” 看到陆灿跑过来,刁昂面上露出喜色,大声喊:“老长官,老长官快救救我,姓陈的要害人了。” “呸,你也知道我是你老长官,平日里我是怎么教导你们的,军中的条例你们也都是倒背如流,怎么,都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了?某听人说军法处抓到你的时候,你这厮正好扑在一个妇人的肚子上。依我说,你就是该死!” 刁昂面露愕色:“老长官,你怎么能够说出这种伤人心的话来,你忘记了咱们的袍泽之情吗?” “怎么可能忘记,忘不了,咱们在平原镇的时候可以一起流过血的。”陆灿突然流下泪来:“可是刁昂,军法无情,错了就是错了,错了就得认帐。你是条汉子,别给老子丢人。” 看到陆灿哭出声来,刁昂也落下泪来,反道:“老长官,你是何等铁骨铮铮的汉子,又何必为我流泪,叫其他人看了笑话。我丢不起这个人,咱们选锋军丢不起这个人。死就死吧,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还求老长官给我一个痛快的,我可不想被人埋在泥里憋死!” “咻!”陆灿张开弓,一箭射中刁昂的额头,泪飞如雨:“这就是干犯军纪的下场,无论是谁,多大官,以前立下多大功劳,绝不饶恕。” 陈达:“动手!” 泥土如雨点一样落下。 半天才将那六百二十四人埋完,最后还策马在上面跑了两圈踩实。 高处,所有军官都低下头去。 现在的泗州军也就一万不到,六百多人一杀竟去了将近一成。六百人,在后世中学就是十个班,相当于一个年级团灭。王慎心中也是痛得厉害,半天,道:“各部将官当引以为戒,若有再祸害百姓者,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说完,铁青着脸骑马走了。 一口气活埋了这么多人,三军为之大震,军纪总算恢复过来。 “雷霆手段方显菩萨心肠。”陈达一副阴骘模样,偏偏要做出潇洒淡定神情:“主公此番严明军纪,抚恤百姓,冻死不拆屋,饿死不虏掠,虽古之仁义之师也不过如此,我等能够在这样的主公麾下效力,是何等的荣耀?” “陈达,我干你娘!”谷烈恶狠狠地骂。 陈达一愣:“你说什么?” “贼厮鸟,小人,你跟老子等着?”呼延通也开始骂起来。 有了他们二人起头,其他军官都红着眼睛看过来,惊得陈达脖子一缩,尖声叫道:“你们想做什么,我要禀告主公,我要禀告主公,你们就等着我的军法吧!” 陈达这次审决作乱的士兵手段狠辣,几乎一个不落地判了死刑。这已经是犯了众怒了:这可是老子的兵啊,你陈达就不能少判几个,随便杀几十人应个景?干你老母,你这厮文不能治民,武不能上阵上敌。一心只知道杀人,好在军使面前表现,直他娘坏透了。 军使身边出奸臣了。 …… 经过整顿,又一口气杀了这么多人,三军为之肃然,部队又恢复了纪律。而一支军队的战斗力,纪律是基础,也要从这个方面得到体现。 但乱军大掠蕲春的后果却已经显现出来,在以往,王慎没事的时候就会让部队下到民间搞点军民联友之类的活动。抚恤百姓,慰问孤寡。帮房东打扫院子,挑水劈柴什么的,彼此之间甚是亲热,颇有军民鱼水情的味道。 此刻,迎接泗州军将士的则是冰冷甚至带着仇恨的目光。 每到军士们帮着百姓干活的时候,蕲春人都会吓得浑身乱颤抖,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军爷,军爷,不要啊,我等如何受得起?还请饶了小的吧!” 每到遇到这个时候,看到百姓偷看自己的目光,他就觉得如同芒刺在背。在蕲州人的心目中,自己和孔彦舟甚至刚寇掠过他们的女真人又有什么区别。 王慎本想以真实历史上的岳家军为表率,但这个时候的他在百姓心目中也就是一个流寇。不,匪过如梳,兵过如篦,或许泗州军比流寇匪军更坏吧? 这场讨伐孔彦舟的正义之战也演变成两个军阀之间的势力之争,和蕲州百姓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王慎感觉心口仿佛压着一块巨石,闷得他透不过气来。 他有一种预感:接下来这一场蕲春攻城战怕是不那么好打了。 在和孔彦舟决战之前,吕本中本联络了不少蕲州士人以为内应,甚至还有人约定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就会打开城门放泗州军进城。这些天里,每日都会将大量的情报送到军中。但部队一开始抢劫百姓,这些消息都断了。 孔彦舟新败,几乎被全歼,按照王慎的计划当马不停蹄一口气拿下蕲春这个战略要点,不给敌人喘息之机。只要拿下这座城市,孔彦舟无险可守,将无法在蕲、黄站住脚。 可惜军乱一起,全盘计划都被打乱了。首要之急是要平定军乱,其他的也顾不上了。当然,岳云也提出过不妨由他带着部队先打,背嵬军人马虽少,但对上惶惶不可终日的孔彦舟,赢面还是很大的。 不过,王慎一味执重并没有采纳他的意见。 事实证明,这个决策犯了大错。事实证明,王慎现在的预感是正确的。 整顿好兵马之后,王慎让人在蕲水上搭建了三座浮桥。因为受到地形限制,也不可能全军去攻,只命呼延通带着前军试着打了一下。 迎接这一千多前军士卒的是连天箭雨和雹子一样从城墙上落下的檑木滚石,压得他们在河滩地上抬不起头来,根本就不给呼延通部在城墙下展开的机会。 这一战呼延通稍一与敌接触就被王慎撤了下来,损失不大,也就阵亡三十来人,轻重伤号百余。 攻坚战不同于野战,可谓是残酷到了极点,攻守双方都是在拿命来填。也如此,不可能紧着一军使用。打上一阵,都将进攻部队撤下来换其他人上。否则,伤亡一大,士气就会呈直线下降,坚持不了多长时间,部队就会被打残了。在冷兵器战争时期,部队只能承一成的伤亡。 呼延通的前军撤下来之后,换上陆灿的选锋军,依旧没有任何作用。 再换上吴宪法的胜捷军、谷烈的破敌军。 如此两日,眼见着城墙上的敌人已经被剽悍的泗州军打得乱成一团。 可就在这个时候,突然间,天空上响起了剧烈的呼啸声。 抬头看去,王慎等人大惊失色。 只见,十多口磨盘被人用投石机从城里吊射出来,蓬蓬地落到士卒之中。 这些磨盘蕴涵着巨大的势能,一但落下,那就是打着就死,擦着就伤,根本就没办法阻挡。 王慎就看到一口磨盘落地之后在地上滚出去十来米,一口气撞断了三个士兵的腿才停下来。 这是古代的大炮啊,虽然不多,杀伤力也不大,可对于士卒心理的压力却难以用语言来形容。一时间,往日悍不畏死的泗州军竟人人面上变色。 “轰隆”恰好,一颗大石头落到浮桥上,直接将一艘小船砸得粉碎。桥断了,一个士兵满脸扎着木屑惨叫着落水,然后被同伴搀扶着艰难地走了回来。 就在投入进攻的泗州军有些混乱的时候,突然,孔彦州带着一队甲士从城楼下的水门里冲出来发动反扑。 好在谷烈立即组织好队伍把敌人又打了回去,才不至于让部队被人彻底打崩。但是,破敌军还是付出了百余人的代价。 城上依旧又大量的檑木、滚石落下,无边箭雨一阵阵泼水般淋下,前面的河滩上的鹅卵石都被人血染红了。 “城市攻坚战还真是……叫人气恼啊!”是的,这对王慎来说就是一个新课题。 自建军以来,王慎就着力把自己的部队打造成一支野战军团。此刻面队着这座坚固的堡垒般的小城,他竟有点手足无措之感。 他心中也是奇怪,按照先前的计算来看,孔彦舟本有部三万。先前一战被自己俘虏一万有余,剩余的大多逃散。如今,姓孔的手头兵马不足三千,且士气低落,怎么现在突然变得能打了。而且,看他守城的架势,打得也有章又法。不但建造了精良的器械,战术也显得非常灵活。时不时还派精兵从水门杀出,或者缒城而下,抽冷子给泗州军来上一记。 穿越者并不是全能全知的,任何时候都不能小看古人,尤其是孔彦舟这种在史书上留下名字的都不是简单货色。 吕本中的飞鸽传书到了,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信上说,孔彦舟在烧掉蕲春新城之后将所有的百姓都裹胁进了老城,并征发了所有民夫上城防守。 本来,孔彦舟兽军抢劫蕲春,百姓同仇敌忾,他还可以想个法子在城中制造内乱。可惜泗州军溃败大掠乡野的事情传到城中之后,被孔彦舟一宣传,要想再发动蕲春士人已经没有任何可能了。 如今,老城中有军民四万。孔贼将所有十二岁以上,七十岁以下的男丁都征召入伍,总计两万余人,虽说都是乌合之众。但蕲春城墙坚固,根本就打不下来。 最要命的是,孔彦舟抢劫了整个蕲春,粮秣充裕,足够半年之用。 信中,吕本中的口气很不好,破口骂了王慎一顿。说你也是百战骁将,怎么就不懂得兵贵神速的道理,好好一场战拖拖拉拉打到现在,都巴锅变糊了,愚蠢!如果再硬打,只怕你的军队都要消耗在这城墙下面了。若是你还有点脑子,立即带兵退回黄州。 看到这信,想起这几天死伤的士卒,王慎气得眼睛冒火。只得回信说没办法只得将城围了慢慢再说,东莱先生你也要注意安全,如果以后机会就想办法逃出城来吧! 王慎心中奇怪,这吕老头之所以去孔彦舟那里,表面上是说合两家,其实就是延迟孔家军的攻势,给泗州军从容布置的时间。他的任务早就该完成了,怎么还不走?而且,蕲黄两州穷得厉害,自己这个地头蛇尚且兵粮不足,孔彦舟又从哪里搞来足够吃半年的粮食? 而且,看这封信的口气,总让人觉得怪怪的。 他抓破了脑袋死活也想不明白,既然想不顾通就不想了。 现在的他就开始琢磨该使用什么手段拿下这座蕲春:火攻,炸药,对对对,穴地攻城这个法子好? 王慎眼睛亮了,大声喊:“给陈达传令,命他收集硝石硫磺,还有,把这附近所有的炼丹道士都给我请来。” 第137章 毒士(一) 门突然打开了,金黄的阳光投射进来,照亮了这间小小的地下室。 这里原本是城中一个大户人家的宅院,因为地方大,又使用了大量的青石修筑围墙和房屋,异常坚固。加上地方颇大,现在就变成了孔彦舟的中军行辕。 其实这间地下室本是厨房,之所以设在地上,那是因为这里的温度很低,即便是在五黄六月,依旧有阴风阵阵莫名袭来。食物放在这里,也不容易腐坏。 此刻,却变成了关押犯人的地牢。 被明亮的阳光一照,正躺在地上睡觉的吕本中瞬间醒过来。 刚才在梦中,他梦见自己又回到了淮西老家正享受着妻妾细心的服侍。等睁开眼,才发现自己依旧是那个阶下囚。 没有紫檀大床,没有满窗的锦绣,也没有床头柜上的各色果子香醇美酒。有的只是空荡荡的冰冷的石板,有霉味扑鼻而来,几只蟑螂在地上飞快地跑着。墙角的马桶里有恶臭阵阵袭来。 还有就是站在面前的两个全副武装的满面狰狞的卫兵。 一个卑贱的军汉伸出脚踢了踢他的身子,粗鲁地骂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挺尸,滚起来,孔将军要见你。” “可是已经收到王道思的飞鸽传书了?”吕本中心中一凛跳起来,急问:“泗州军是不是撤了?” “撤你娘个蛋!”另外一个士卒又退了他一把:“少罗嗦,叫你走你就走。” 和孔家军的其他士卒一样,连日苦战下来,这两个卫兵也是浑身污垢,破烂的衣衫已经被干涸的血粘在皮肤上,浑身上下所散发出的酸酸的汗味中人欲呕,甚至盖住了马桶里的便溺的恶臭。 他们看吕本中的目光中全是杀气,若不是孔彦舟还有用姓吕的之处,只怕这个东莱先生早就被撕成碎片了。 吕本中想起自己的处境,立即情形过来,道:“是是是,我这就去见孔将军,我先洗个脸。” 借着阳光,木盆中是一张惊恐而又憔悴的面孔,全然没有当年那个淮右大名士的风采。 出了地下室,吕本中心中忐忑:泗州军没撤,这下糟糕了……王慎这厮狼视鹰顾,野心极大,如果肯仅凭老夫只言片语就放弃蕲春这块肥肉不吃。至于我的死活,那个杜公美的门人才不放在心上,换我是他也必然如此……老夫等下得好生想个法子活下去。蝼蚁尚且偷生,只有活下去才能谈得上其他。某也是托大了,竟犯下这么大错,悔之不及。 …… 是的,吕本中这人最大的毛病是狂傲。觉得自己是个名满天下的大名士,朝廷命官,又是淮右一众世家望族之首,只要不是碰到女真蛮子。不管是谁,对他都得以礼相待。否则,如果惹得他不高兴,政治上的后果是严重的。 可他却是忘记了,自己虽然名声响亮,手头却没有实际的力量。一旦遇到那种完全不顾及后果的凶徒,就是秀才遇到兵。 本来,孔彦舟兵败回蕲春之后,吕本中就该先他一步逃走。但是,吕老头觉得孔彦舟反正也在这里呆不住,将来肯定是要想办法撤到长江以南以军就食的,既然如此,自己还跑个什么劲,他又不会拿我怎么样。可万万没想到,孔彦舟竟然不逃,有死守蕲春的架势,也不知道他是发了什么疯? 就这样,吕本中就陷在城里脱身不得。 后来,老吕头一琢磨,立即明白,孔彦舟是害怕现在还勾留在长江以南的女真人,他是被金军给打怕了,不然也不会让手下所有的士卒都剃成光头冒充野人。在姓孔的看来,现在过江,如果遇到金兵,无疑是送菜。左右得等那些侵略军退回北方之后才谈得上其他,就目前看,还只能呆在蕲、黄。 也各该吕本中运气不佳。老成城里一下子挤进来这么多人,粮食顿时不足。饥饿的百姓开始骚动,相互争食不说,就连城中的老鼠、蛇虫都被他们翻出来吃了个精光。 吕本中用来和王慎联络用的肥美的信鸽自然被饿得眼睛都绿了的孔彦舟残军盯上了,他们不敢得罪吕老头,但偷他几只鸽子吃吃还是可以的。 这一偷,就发现了王慎的信件。 于是,吕本中就被关进地牢里。 先前他所写给王慎的那封奇怪的信就是得了孔彦舟的授意,故意将城中的力量夸大了多倍,劝王慎撤军。 看这个士兵说话的语气,王慎自然是没有退兵的。吕本中也是无所谓,王慎退不退兵对改善他目前的处境并没有任何关系。 如今,孔彦舟已经彻底翻脸。这就是个屠夫,须防备他害了老夫。 害老夫……孔贼如果还想留一条后路的话,借他十个狗胆也不敢。 在这几日里,吕本中被关押在牢房里,搞得异常狼狈,可孔彦舟倒还是没有对他动粗,这一点让老吕头稍微安了些心。 他一边走,一边低头琢磨等下见到孔彦舟又该如何把那头畜生忽悠得昏头涨脑找不着北。对于孔贼,他自然是智商碾压。 正在这个时候,轰,远处突然起了一声巨响。 听声音是从水西门泗州军攻城方向传来的,吕本中禁不住转头向西看去。 却见,一团白色的烟雾腾起来,在空中结成一朵蘑菇,看起来声势极大。 整个老城到处响起了锣鼓声和军民惊慌的叫喊:“泗州军攻城了!” “集合部队,集合部队!” “火攻,火攻,西城门烧起来了,快去啊!” 就看到孔彦舟黑着脸全身披挂地带着一群士兵朝大门外跑去:“都跟上,直娘贼,王贼可恼,竟然连夜挖了条地道。” 他狠狠地瞪了吕本中一眼,下令:“先带去我屋中等着,等老子杀退王慎再回来料理这个老匹夫。” 于是,吕本中就被带去孔彦舟的房间里。 吕老头在地牢里关了几日,心中憋闷,饿得厉害不说,还饿了书。 看到房中一架子的书,当下也顾不得那许多,立即抽了一本下来,贪婪地读起来。口中啧啧有声:“宁可食无肉,不可不读书。三天不读书,自觉面目可憎。呓,东坡居士这首词是什么时候写的,这个集子老夫以前却没见过。”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妙哉,妙哉!” 第138章 毒士(二) “简直是乱成一锅粥啊!”看到前面狼狈撤下来的士卒,王慎连斥责他们的话也懒得再说。 其实,这一场的失利责任在于自己,怪不了别人。 在没有大炮的冷兵器时代,攻打坚城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兵法有云:故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敌则能分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故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 也就是说,要想全歼敌军,我军兵力应该在敌人的十倍以上。 攻打城市,这个数字还应该更大。 除此之外,在攻城战法和器械上也应该做充分的准备。 穴地攻城是最佳手段之一,在后来的太平天国时期。早年的太平军中有不少士兵是矿工出身,更是将这个战术使得出神入化,并据此拿下龙盘虎踞的金陵。 办法很简单,先派士兵在城墙下挖出一条地道。然后将火药放进棺材中密封,送入坑道,点燃将城墙炸塌。 南宋初年,火药已经开始出现在战场上。于是,王慎就决定有样学样拿来主义。 于是,他先找人将蕲春的道人们都找来,命令他们赶制出一批火药,埋进事先挖好的地道里。 一点火,效果很好。那场景,简直就是声如霹雳,地动山摇,烟雾弥漫。于是,在已经准备在一旁的谷烈立即带着两百多锐士扑了上去,准备通过预先在城墙上炸出的缺口一口气杀进城去。 可等士卒扑到城墙下,迎接他们的是连绵不绝射来的羽劲和雨点一样打下来的石头。再朝前看去,城墙一如往昔屹然不动。 突然遭受到这一打击,谷烈等人有些乱。 就在这个时候,浓烟中,一彪孔家军的甲士突然开了水门,再一次杀出来。 经过这几日的城市攻防战,孔彦舟的残军畏惧之心尽去。毕竟是老卒,仗打得俞见章法。 这一战短促而激烈,结果,双方各抬着几十个伤亡尸体退了下去,恢复对峙。 这个时候,王慎才感觉好象什么地方没弄错。查看了道士们制作的火药,发现质量堪忧。首先是燃烧不彻底,最后还剩余大量的残渣。所谓爆炸,就是剧烈燃烧的过程。既然如此,威力自然不会太大。 而且,那些火药的配比好象有问题,一点着了,烟倒是很大,就是见不到什么火光。 可怜王慎虽然是穿越者,却是个标准的文科生,只到火药的成分是一硝二硫三木炭,具体各种材料应该放多少,就抓瞎了。 至于那些道士们,前一阵军乱的时候都被部队抢劫过,也不是很配合。 无奈之下,王慎只得礼送他们离去。 既然不能在最可能短的时间里拿下蕲春,他只能做长期围困,徐徐图之的打算了。 接下来,他就命令士卒扎长围,立坚寨,打造攻城器械。反正时间在我,也不急于一时。再不能盲目进攻让士卒们受到不必要的死伤了。 ***************************************************** 此刻,吕本中正在孔彦舟的房间里过书瘾。 这座宅子的主人也不知道是什么身份,书房里藏了不少孤本和善本。其中最妙的竟然有一本汉时孔子故宅所发现的古文版《尚书》,比起伏生所口述的今文版还多出十六篇。两本书对照着看,当真有趣。 他在地下室被关了几日,早就无聊得要死。现在看到书,就仿佛是老饕看到美食。 正一只手端茶一只手捧书读得入巷,突然听到身后有响亮的脚步声传来。 回头看去,正是一身披挂的孔彦舟。 对于这个武夫,吕本中是不屑的,也不起身,只翻了翻白眼:“孔彦舟你回来了……啊!” 就见着孔彦舟抬起右脚闪电般踢来,正中他的左手。 根本来不及反应,肉眼可见左手以诡异的角度弯到一边。 然后是锥心的痛楚袭来。 吕本中是享受惯了的人,什么时候被人打成这样过。顿时瘫软在地:“你你你,你要干什么……啊!” “吃吃吃,叫你吃!”孔彦舟提起热腾腾的茶水对着他当头淋下去。然后又是一脚过来,踩在他头上,让吕本中的脑袋在地上摩擦了几下:“姓吕的,老子要干什么你还猜不出来吗?俺念着你还是个人物,好歹也是朝廷官员,给了你几分面子。却不想,你这老杀才享用着老子的美人,吃着我的供奉,却勾结王慎那畜生。本想借你的假情报让王贼退兵,现在,嘿嘿,看样子人家是不想走了。你说,我拿你又有什么用?老子平生最恨细作,一但落入我手,自然要杀了干净。” 感觉自己的头骨咯吱着响,也许下一刻就要被人家给踩爆了,吕本中大叫:“孔彦舟,你想干什么,要杀老夫吗?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若是杀了我,这是不想给自己留退路了,看以后谁人还敢招安你?”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孔彦舟大声狞笑:“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大宋不留爷,也去投女真。城中的情形你这老匹夫也看得清楚,冲又冲不出去,守也守不住,姓王的这是要置爷爷于死敌啊!反正大家都要死,在死之前老子先杀了你,还有那群衙门里的瘟生,如此也能痛快一场。” 感觉到头上那只脚上的力量越来越大,一向狂傲的吕本中终于怕了。他也知道孔彦舟已经起了杀心,只得急道:“孔彦舟,孔巨济,事情不到最后时候,你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的。只需听老夫一句话,管叫王慎小儿死无葬身之地……啊,可否松一松脚?”他脑袋涨得厉害,眼睛阵阵发黑,手上的痛楚让他再说不出话来。 这话倒让孔彦舟一愣,倒不急着杀死吕本中。 当即像提小鸡一样把吕本中从地上提起来,一把扔在椅子上,喝道:“倒不急着杀你,说来听听。” 吕本中坐在椅子上,喘息半天,又咳了几声。待到恢复视力,才问:“巨济,也不知道当初你在东京留守司带兵的时候和张用、曹成、李宏、商元他们私交如何?” 第139章 毒士(三) “这也是你管得着的?”孔彦舟三角眼一鼓,想了想,才道:“以前毕竟在一个马勺里舀食,多少有些交情。杜充老儿忌我等河北豪杰太甚,咱们又不是三岁小儿,自在惯了,如何能够将身家性命操弄于他人之手,自然就反了。” “姓杜的也是没用的,叫俺们杀得血流城河,连东京都被我等夺了。说起来,某与张用、曹成他们也算是并肩子打过仗的,若有事喊一声,多少会给几分面子。” “那就好,那就好。”吕本中喘着气:“不妨修书一封,请他们来蕲黄助战。若是各家义军加一起,十来万人马总是有的。王道思可用之兵不过五千,即便将蕲、黄两州的青壮都征发了,也不过万余。他钱粮又是不足,反手就被孔将军你给剪灭了。” “叫他们过来助战,他们会听我孔彦舟的,他们又凭什么答应?”孔彦舟像是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着吕本中:“再说了,自东京一别之后,大伙儿各自散了,现在各军都在河南、淮西乱蹿,攻州战县,好好过日子,干嘛要丢掉手中的家业跑荆湖这鬼地方来,不嫌累吗?” 自吕本中来蕲春之后,这小老头目中无人,偏偏你还拿他没有任何办法。孔彦舟对他厌恶至极,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此人。此刻定睛看去,只见他虽然满头茶水,浑身湿淋淋若落汤鸡一般,但眉目疏朗,年轻时应该是个美男子。只要他不时刻装出那副不流于世俗的众人皆醉我独醒,老子就是个大人物,你们都是垃圾的鸟样,倒也相貌堂堂,叫人看了顿生好感。 大约淋了一头茶水,吕本中冷得厉害,身子不住打颤:“孔将军你却是说错了……啊!” 话还没有说完,孔彦舟又是一记耳光抽过去,打得他鼻血都出来了:“老子什么时候说错过,要你这老眼屎废话,说!” 吕本中道:“别打了,别打了,我年事已高,再经受不住。将军你是河北人氏,这淮西和蕲、黄两州的山川地理人文气候不知道也是对的。前几日桃花汛下来,若是换成往年,这雨不落个半月停不下来。可这次却怪,只两日就停了,巴河和这外面的蕲水也退了下去。依我看来,这大太阳一出,至少就是一月。如此一来……” “如此一来?”孔彦舟留了意。 “会有一场大旱。”吕本中强提起勇气,怯生生地看着孔彦舟,有尽可能快的语速道:“蕲水、巴河都发源于大别山去。不但这两条河流,河南淮西的所有河流都由那边肇始,若是山上无水,此两地会有旱灾的。实际上,去年淮西不就干得厉害。孔将军,你想呀,现在是稻子插秧的季节,河里无水,这雨只怕也下不来,农时是要错过了。就算是再笨的人也知道一场大饥荒不可避免,张用、曹成他们在河南、淮西还呆得住吗?” “各路兵马不事生产,一向是以军就食,可现在他们又能去哪里?” 吕本中继续说道:“陕西,不可能,女真人正在对关中用兵。江南,也有女真人,还有我大宋的官兵,刘光世、张俊、韩世忠实力尤存,乱得不能再乱。他们领军过大江,那是朝火坑里跳。算来算去,也只有荆湖一地还算太平。鄂州境内河流纵横,有大江、大湖,风调雨顺,乃是雨米之乡,又人丁繁茂,就算来再多的军队也养活得了。将军你之所以从淮西来蕲黄,不就是想借道去那边吗?” “既然将军能够这么想,其他人一旦在淮西、河南活不下去,不也同样会来这里?” 生死关头,吕本中的话说得极快,一口气上不来,喘息半天,才咳嗽道:“将军不妨修书一封派快马送过去,请他们来鄂,一起将王慎赶走。” “放屁!”孔彦舟暴跳如雷:“老子现在损兵折将,实力已不大如前。张用、曹成那些混帐东西们一个个都是红眉毛绿眼睛的,就算将来打跑姓王的,老子也争不过他们。义气,义气,嘿嘿。” 他大声冷笑:“那些鸟人们,别看平日里一个个口头全是江湖义气,其实心里揣得都是生意。向兄弟捅刀子的事情,他们干得还少了?你这是要让前门驱虎,后门进狼啊?” “不然还能怎么样,先度过这个难关再说。”吕本中说。 “你这又是废话了,这蕲春城被姓王的畜生围得水泄不通,信使又如何出得去?”孔彦舟心中大动,是的,请张用、曹成他们过来将来固然有许多麻烦。可如果不请他们帮忙,自己现在就要被王慎给彻底消灭了。 还是先顾着眼前吧! 吕本中忙走到大案前,提起笔,讨好地看了孔彦舟一眼,然后飞快地在纸上写了起来。他断了左手,每动一下,额上就有黄豆大的冷汗冒出来。不愧是大名士,不片刻就写了一沓书信:“不用担心,王慎不是让我给他做内应吗。我们事先已经约定好联络的信号和切口,信使轻易就能混出城去。到危难之时,将军若要独自离城,我愿助你。” “你说胡话呢,老子威风了一辈子,靠的是手上的强兵悍将军。若一个人逃跑,没有了兵,还不如死了。恩,你的主意倒是不错。” 问清楚吕本中和王慎联络用的切口和信号之后,孔彦舟把刘复叫进来,把信递过去:“立即安排快马,将信送出去。” 吕本中见自己的意见被孔彦舟采纳,松了一口气,哀求道:“孔将军,老夫手臂疼得厉害,可否找个郎中过来?” “你还想着找郎中,老匹夫,你的计策当真是不错,我用了。不过,现在你已经没有任何用处,留你在城中吃白饭吗?”孔彦舟缓缓抽出刀来,狞笑着看着过去,就要一刀砍下这个老畜生的头颅。 吕本中惊叫着跳到一边:“别杀老夫,别杀老夫。老夫还有用处的,老夫可能助孔将军你守住这座城池。” “你助我,你这老匹夫手无缚鸡之力,又有什么用?” “不不不,你听我说。老夫熟读兵书,通晓各类机关消息,可帮你制作守城器械。还有,方才王慎不是穴地攻城吗?他若是调派人马日夜朝城底下挖来,不几日就将蕲春挖空了。到时候,将军又如何守?” “将军啊将军,饶命啊!你就算派了快马送信,张用他们的大军过来,怎么也需十天半月甚至更长,你若是用了老夫,管保守到他们过来。” “你真有法子守住蕲春?”孔彦舟心中一动,道:“很好,东莱先生说得有理,至不好这守住蕲春的事还得拜托老先生了。不过,某有一事不明。” 听他该了称呼,吕本中知道自己已经说动了孔彦舟,大为喜欢:“将军请问,小老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孔彦舟用嘲讽的目光看着他:“某听人说你自到黄州之后,姓王的对你恭敬又加,日常以师礼待之,言听计从,不可谓不厚。你这次又是设下如此毒计,又是帮我守城,王慎真是瞎了眼睛看错人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在背后狠狠地给王慎捅上一刀,也真够狠的。东莱先生,你比咱们这些河北出身的带兵之人心还硬啊,难道你就不觉得羞愧吗?” 吕本中正色道:“孔将军此言差矣,老夫什么人,堂堂朝廷大员,他王慎什么人,小小一个正七品防御使。老夫替朝廷平定蕲、黄,安抚百姓,自有计较,他也只有听命行事的份儿。所作所为,秉着一颗公心,也无须同他多说。” 孔彦舟虽然狡诈无情,品性极其恶劣,还是被吕本中的厚颜无耻恶心坏了。故意正色道:“东莱先生,实不相瞒,当初在东京的时候俺之所以反了,那是因为杜充小儿逼人太紧,不反就活不下去。其实,我下来之后也是后悔当初的一时糊涂,也有心接受朝廷招安。你刚进蕲春城的时候,孔某就想请你奏报朝廷,禀告此事。无奈这蕲黄乃是王慎的地盘,一山不容二虎,只能手上见真章。且暂不受招安,先打败姓王的再说。” “是是是,王慎自来黄州,横征暴敛,残害百姓,设卡收厘金,形同藩镇割据,已怀不臣之心,将来必定是大大的叛逆。老夫也想过将来一旦还朝,定奏报朝廷,将之罢官免职。若不肯听,天下人共讨伐之。孔将军现在虽然不是朝廷的军队,此次来蕲、黄,说起来,也算是吊民伐罪,乃是正义之举。放心好了,只要将军用了老夫之计,定叫王慎小儿灰飞厌灭!” 孔彦舟哈哈大笑:“说得好,来人,送东莱先生回府,再找个郎中好好看看。” 刘复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目送吕本中离开,良久才“丝”一声,喃喃道:“太无耻了。” 孔彦舟:“这种读书人,尤其是当过大官的读书人,以为他念过子曰诗云就是天宪在手,视天下为他们的棋局,咱们在他们眼睛里不过是蝼蚁草芥。其实啊,他们又算个屁,太平年月还好。在这个世道,没有一兵一卒在手,没有地盘,谁鸟他?老子以前若不是顾忌太多,岂容得他放肆。现在生死关口,先要杀他泄愤。他若真如刚才所说的有用,留之如养一条狗。如果不成,直接砍了爽利。” 刘复:“杀这种肮脏的道学小人老泼皮也不甚打紧,末将只是想不到世界上竟然有这样毫无廉耻之人,先前还帮王慎出力,转眼就骂泗州军为叛逆。” 孔彦舟不屑道:“还不是怕死,他也是给自己找个还算过得起的理由得心理安慰。这种人戴了一辈子假面具,就算是做龌龊事情的时候也要义正词严。” 第140章 攻城战(一) 炸药看样子是搞不出来的,不过穴地攻城这个战法倒是可以用一用。 王慎也知道自己当初在操切了点,和在野战中大开大合不同,这种攻坚战得有耐心,得依靠小股不队的相互配合。 当下,他就组织人手搭建浮桥,制造攻城器械。 在器械尚未制作完毕之前,早就有部队挖了地道,准备一口气挖进城去。然后让早已经埋伏在里面的甲士一跃而出,打开城门,放大军入城。 可是,这事并不容易。地道刚挖到一半就被敌人发现了。泗州军在这边挖,孔彦舟在那边挖,最后,大伙儿在地下碰到一起。里面实在太狭窄,彼此用长矛互相刺了几下,孔家军就退了回去。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地道那头冒出一股水来,瞬间将整个地下空间填满。可怜进地道的泗州士卒根本就来不及逃出来,就被活生生溺毙其中。 只一个夜晚竟折损了三十来个士兵,且都是精锐老兵,气得军官们不住抹眼泪。 王慎心中奇怪,他挖地道这事不可谓不隐秘。为了防止被敌人发现一般都是在夜里动工,距离城墙也远,怎么就暴露了呢? 等后来抓到一个俘虏,一审问才知道,原来孔彦舟在城墙后面埋了几十口大瓮,利用后世放大器的声学原理,日夜派人监听。一旦听到动静不对,就召集人马对向开掘。 蕲春城地势又高,加上旁边有一条河流,地下水丰富。孔贼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找出水脉,引到地道中去了。 如此一来,穴地攻城就再无法实行,只能硬打。 蚁附攻城乃是冷兵器战争中最残酷的战斗,尤其是对进攻方而言更是如此,那简直就是用人命来填啊! 一下到要让那么多袍泽兄弟去送死,王慎即便心再硬,也下不了决心。 他胸中也是窝着一团邪火:该死的孔彦舟,明明已是败无可败,为什么不突围逃跑。围三阕一的道理老子还是懂的,肯定会网开一面放你的残军出城,然后再衔尾追杀。可恼孔贼竟然要死守,也不知道他在等什么? 大约是看出王慎心中的犹豫,陈达建议:“不妨征伐蕲、黄两州青壮,发给兵器驱使他们打前阵。” 王慎心中冒起一股寒气,喝道:“怎么可能,这一仗打起来也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某身为黄州防御使,如何能够残害百姓,你这是要让百姓视我为寇仇,在此地无法立足吗?” 陈达:“主公仁义,我等敬服。既然你不忍心驱使百姓先登陷阵,被我军俘虏的孔彦舟军的俘虏倒是可以使用的,就让他们自己人打自己好了。” 又说:“若是主公担心他们骚乱,可从老部队中抽调军官管制,行严刑峻法约束好了。” 听他这么说,王慎大为心动。上次决战,他俘虏了孔彦舟一万多人马。后来经过甄别,选了四五千得用健卒编入各军。其余将近六千人马,他准备都派到地方上去屯田,作为辅兵使用。 这可是一笔充裕的人力资源啊! 当下,王慎就下令,将这些人马都调来,一人发一把简陋的的短刀。兵器实在不够了,就用削尖了的木棍充数。 与此同时,经过多日的准备,几十架诸如云梯、投石车、冲车、鹅车之类的攻城器械也制造妥当。 第二日黎明,十架投石车轰隆发射,将一颗颗大石射向河对面的城墙上去,直打得上面烟尘斗乱。在微微震颤的城墙上,被孔彦舟驱赶上墙的百姓大声叫喊着乱蹿乱挤,不断有人被打成肉酱,威势甚是惊人。 在投石车的轰鸣声中,云梯和冲车摇摇晃晃起开上浮桥,一点一点朝蕲春城门靠拢。 在后面是蚂蚁一样黑压压叫喊着压上去的俘虏兵,陈达提着刀站在河岸边大喊:“冲上去,冲上去,杀光反贼!畏惧不前者,军法从事。王军使说了,奋勇杀敌者,都有重赏!” “给你,给你!”军法处的人早就在河边排开了一排竹筐,看到有士兵上来,就将一把铜钱抓起塞进他的的怀里:“当兵吃粮,吃粮当兵,直娘贼,你们要的不就是钱吗?” 看到钱,俘虏兵们的眼睛都是红红的。 激烈的城市攻防战开始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城里的投石车也开始还击了。和前番只有区区几架不同,这次投来的炮石却分外的密集,还打得分外地准。 整个天空都是呼啸的磨盘,落下来,整个河面都被飞溅而起的水花覆盖了。 俘虏兵号叫着一个接一个倒下。 一颗炮石砸中冲车,木屑纷飞中,装在下面的轮轴断了。又粗又长的原木横了过来,一口气将四个士兵扫倒,直接压在水里。 现在的河水只有一尺来深。就是这浅浅的水流,竟淹死了好几十人。 “怎么这么厉害……难道说敌人的着弹点早已经经过了测量,城中有高人啊!”王慎抽着冷气。 又有一片大石飞来,一具箭车正好推在河心处。上面立着一个射手,正不住张弩朝城墙上射去,获得不少战果。可就在这个时候,箭车被大石打塌,射手惨叫一声摔下水中,再也看不到了。 推车的众人同时发出一声喊,纷纷躲避,撒得干净。 好在泗州军准备的器械极多,不片刻,一具又一具长梯钩在垛口上。红了眼睛的俘虏兵在军官们的带领下,口中咬着短刀手脚并用朝上面爬去。 眼见着第一个士兵就要翻过雉堞,突然,一根接一根长长的竹竿横扫过来,如同一条条鞭子,将士兵们直接扫了下去。 原来,孔彦舟早就在城墙上装了许多粗大的长竹竿,预先拉弯。等是进攻方士卒爬上去,就放在绳索。 顷刻之间,城墙墙面上黑压压的俘虏兵不见了。墙根下,全是大声呻吟的筋断骨折的伤员。 泗州军的军官们同时大声喊:“爬上去,爬上去,快快快!”敌人的拉弯的竹竿释放之后,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重新上弦,这个机会不容错过。 可就在这个时候,叫人难以想象的一幕出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城墙上推过来一排架子,如果一个吊车,将长长的悬臂伸出垛口来。在长臂上面都挂着一口装满长钉子的大板子,等到俘虏兵们爬到一半的位置,钉板轰隆落下,落到他们头上,将脑髓都钉出来了。 与此同时,城墙上的百姓换成了正规部队的弓手,羽箭如泼水一般射下。 城墙上堆了好几千俘虏兵,实在太密集了,每一箭下去就能轻易射中一人。 王慎:“投石车继续发射,压制一下。别乱射,集中一个地方打!就那个地方,城楼位置。” 瞬间,十多颗炮石落在城楼上。 城楼上只建了一间破旧的泥坯房,受了一阵炮石,终于颤抖着坍塌了。大股黄尘弥漫开来,笼罩着整个天地。 顷刻之间,敌我双方都目不能视物,就连城中的投石车也停了下来。 趁着这个机会,两具楼车终于摇晃着靠到城墙上。早已经蹲在上面被摇晃得呕吐不止的甲士大为惊奇,大喊着挥舞在军官的带领下,挥舞着兵器跳上城墙去。 “蕲春城可算是破了。”中军旗下,军官们都面露喜色。蕲春攻防战拖延了这么多天,今天终于可以结束了。 但他们面上的笑容瞬间凝结了。 只见,烟尘中,敌人突然又有了新花样。一排手推车模样的器械推了上来,一撞,就轻易地将刚爬上城去的士卒撞下城来。 “塞门刀车?”西军老卒谷烈牙齿咬得咯吱响。 作为的塞门刀车,就是在城门被攻破时用于堵塞城的守城器械。前刀壁上装有二十四把钢刀,使用时将车推至城门缺口处,既可杀伤敌人,又可挡住敌方的矢、石。这样对方很难攀援,形成活动的壁垒。是一种很坚固的两轮车,因为体积不大,也非常灵活,竟被敌人带上城墙了。 好惨烈的死伤,不过小半个时辰,俘虏兵就付出了五百多人死伤。在这么打下去,只需几日,就要被人耗光了。 俘虏兵战斗力自然比不上泗州正规军,骨子里也缺少一股韧劲。见死伤就要超过一成,顿时惧了。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所有人都发出一声喊,丢盔弃甲潮水般退了下来。 军法处的人大惊,提起刀一阵乱砍,总算将士兵们又赶上前去。 如此,反复几次,天渐渐地黑了下来,一整天过去了。 王慎可说是使尽了手段,把所有的攻城器械都用上了,蕲春城楼也被他打塌,露出里面黄色的夯土,还是没能打进城去。 这一天,俘虏兵在城墙下和河中留下了五百具尸,伤者过千。还好不是野战,否则部队已经彻底崩溃了。 “撤下来,今天就这样了,咱们也没吃多少亏。”王慎下令:“虽说是俘虏,可既然加入了我泗州军,该给的抚恤一文都不能少。重伤不能战着,送回黄冈好生医治。敌人也不好过,明天咱们再加把劲,一定要拿下蕲春。” 对面的敌人据目测,死在刀箭和炮石下的起码也有一两千,伤者难以计数。毕竟以前都是普通百姓,被孔彦舟驱赶上城作战,还是比不上正规部队。即便是烂得不能再烂的俘虏兵。 “是!” 立即就有一千多弓手朝前推进了几百步,将连天箭雨射上去,掩护进攻部队一步一步撤下来。 城墙上面,百余个正用撑杆将一条条长梯翻下来的蕲春百姓顿时被射成刺猬。 转眼,呐喊声,惨叫声逐渐平息下去。夕光中,砂岩城墙上群是触目惊心的黑色的痕迹,那是人血。 口头虽然说得轻松,但王慎心中却不住犯疑。今天孔彦舟军的战法可圈可点,守城器械也是花样百出,肯定是有人指点。 这就难缠了。 我是不是该派出精锐先登呢? 第141章 攻城战(二) 不不不,不到关键时刻,精锐士卒还是不能上啊! 不但是我,就连孔彦舟不也是怀有这样的心思。 王慎摇了摇头,死活下不了这个决心。 是的,眼前的攻城战说穿了,就是拼消耗。消耗着物资、和人命,消耗着双方的士气,直到有一方再坚持不下去崩溃为止。 胜利也许就属于咬牙到最后那个。 也不知道城中究竟是起了什么变故,接下来,敌人的投石车和各色器械数量变得越来越多,且花样百出,给泗州军的进攻造成了很大的困绕。 尤其是那些投石车简直就是俘虏兵们的噩耗,巨大的磨盘落下来,在地上滚动,一扫就是一大片。打到后来,只要空中响起了那剧烈的破空声,下面的士卒就会发一声喊四下乱藏乱躲,自己先乱成一团。 好在城中的石头总归有限,不两日,炮石逐渐稀疏下去。到最后实在缺乏弹药,敌人甚至将泥土用水和了烧成实心陶器发射出来。这种东西烧制不易,需要合格的淘土才能粘合,否则一遇到高温就脆了,用盾牌就能抵挡。 同样的从城墙上射下来的箭越来越少,即便不着铁甲,也入肉不深。 王慎接过一个士兵递过来的敌军羽箭,定睛看去,精神顿时大振。蕲春地处南方,南方多竹,箭杆子都是楠竹制成,质量绝佳。可孔彦舟士兵射来的箭则是用细木条做成,毫无韧度可言,箭头也极为简陋,只捆了一枚三角铁片。这东西他可不陌生,竟是从铁甲上拆下来的甲叶子。 这说明他们的箭矢已然耗尽。 打仗打得就是钢铁,敌人连起码的兵器都没有,还凭什么跟我斗? 而今年的大旱灾已经有隐约迹象,老城外的蕲水已经彻底干涸,士兵可以通过河床轻易地杀到城墙下面。 “决胜战机已经到来,通知杜束,命他抓紧打造攻城器械。两天,我给他两天。”王慎精神大振:“命令各部,每军抽调一百精锐为先登敢死士。他们歇了这些天,也该出来活动活动了。” 对于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精锐,他有着无比的信心。 到时候,只能俘虏军在前面开道,消耗敌人的士气。在最关键时候压上去,自然能够将孔彦舟一举成擒。 河流干涸倒是为如楼车、冲车、登城对楼、箭车等登城器械亮开通道。这次进攻,王慎所聚集的大型机械比往常加起来还多,几千俘虏兵几乎全部压了下去,视野中全是黑压压的人潮,依旧硕大的如同科幻电影中高达那样摇摇晃晃沉重前移的木制楼台。 河西岸,对重式投石车一字排开,将一筐筐鹅卵石雹子一样撒上城头。 火力准备用了将近一壶茶时间,劈啪声中,城墙上的敌人甚至连头都抬不起来。 王慎极为满意,手一挥:“进攻,进攻,进攻,今天晚上某要看到孔彦舟的人头。” 可就在这个时候,巨大的嗡嗡声盖住了整个战场的喧嚣。抬头一看,惊得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只见,空中全是巨大的箭支。 不不不,这已经不能算是箭了,而是长矛。 每支足有六尺长,儿臂粗细,前端装着沉重的锤头和大铲。 “床子弩,床子弩!”泗州军中有不少西军老人,如何识不得这种军国利器。 床子弩冷兵器战争时期弩箭武器的登峰造极之作,是依靠几张弓的合力将一支箭射出,往往要几十人转动轮轴才可拉开,射程可达五百米以上,确实当时的远程武器。檀渊之盟北宋和辽国在河北决战,契丹大将萧挞凛就是中了床子弩箭阵亡的,使得契丹士气大挫。如此,才接受了宋朝的求和。如此,宋辽两国才有了后来的百年和平。 床子弩一般都装有三把强弓,势大力沉,非人力可以抗衡,这才是冷兵器战争中真正的大炮啊!相比之下,对重式投石车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刚推到一半的攻城器械纷纷中箭,被沉重的箭头直接打得粉碎,上面的士兵如落叶一样坠下。 “怎么可能?”王慎早就听说过床子弩的威名,顿时吓了一大跳,姓孔的怎么可能有这种大杀器,没道理,没道理的。 弩箭还在不住落下,在打塌了几架楼车之后又落进人群里,不断有悲惨的大叫响起。 进攻部队人实在太多,挤在一起,顷刻拉成一团。传来军法处士兵的厉声呵斥:“冲上去,冲上去,不许退!” 然后是闪闪大刀和滚滚人头。 他们在竭力维持秩序。 王慎:“攻击部队上去,叫他们快点,不能再给敌人从容布置的时机了。”是的,打了这么多天,敌人的守城花样越来越多,应对手段也越来越娴熟,再给他们时间,鬼知道孔彦舟又会玩出什么新名堂来。 早已经准备就绪的四百泗州军精锐冒着横飞的矢石扑了上去。 和城墙垛口平齐的登城车终于歪歪斜斜地靠了上去,接着是无数把长梯。蚂蚁一样的先登跳爬了上去,真正的短兵相接肉搏战开始了。 孔彦舟也把手头的精锐放了出来,双方在雉堞口反复争夺。 这老畜生也是拼命了,他让人将一筐筐铜钱流水一样运上城墙,倒在地上,任凭士卒自取之。又布置了大量的督战队,一但有人后退,就乱刀砍下去。 人的头颅密密麻麻扔下城去,有从阵亡泗州军身上砍下来的,也有他们严肃军纪时处决的临敌不前的溃卒。 暮野四合,这一战在一排红亮的融化的铅汁中结束。 恶毒到极点的孔彦舟军将烧溶的铅汁和煮沸的粪水不分青红皂白朝下面倒去,进攻方士兵终于经受不住,惨叫着跌下云梯,潮水般溃了下去。 大火在城头熊熊燃烧,散发着皮肉烧焦的恶臭。 “这应该是我泗州军的所尝到的第一次败绩吧?”看着已经彻底被人血染黑的城墙,王慎不觉神伤。 今天一战损失还真是不小,四百先登精锐回来的也就两百来人。至于俘虏兵,应该有接近两千的死伤。 俘虏兵的军心已经彻底崩溃了。 “不,孔彦舟也好过不了。”王慎冷冷地笑起来:“他能有多少人马,精锐也就三四千吧征召的百姓也不过两万,他们经不起这种消耗的,明天继续。陈达,军法处还得加强一下,不要怕杀人。胆敢撤退者,无论是什么职务,都砍了。” “是,主公。” “此战不能再这么拖延下去,得尽快结束。继续组织先登死士,各军再各自抽调一百人,这一次,得由副指挥使带队。今天输成这样,你们也有脸立于我的面前?” “军使,明天让我第一个登城吧。”吴宪法站了出来。 王慎骂道:“你是一军指挥使,你先登?滚一边去,没听明白吗,副指挥使上。” 吴宪法:“军使,武陀不能再战了?” “他怎么了,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完全?”王慎问。 吴宪法一脸的忧虑:“禀军使,今日先登就是武副指挥带的队。他胸口本就有伤,先前被贼军一棍打在胸口上,伤口迸裂,疼得晕厥过去。” “啊……这混帐东西,竟然自己跑到前线去了。”这么折了一员大将,王慎眼睛都气绿了:“叫郎中看过没有?” “已经看过了,无奈伤势实在太重,已经送回了黄冈。”吴宪法一脸的黯然。 “带信给武陀,让他好好休养,伤没有好完全之前先不忙回部队。哎,上次马家渡血战,他受的伤就很重,还没有痊愈就归队。”王慎继续说:“以后军中要定个规矩,伤员能够归队不能由他自己说了算,得让郎中点头才是。” 正在这个时候,吴宪法叫了一声,指着前方:“孔彦舟!” 所有军官定睛看去,只见火光冲天的城墙上,孔彦舟站在垛口上,发出疯狂的大笑:“王慎小儿,知道爷爷的厉害了吧?是是是,你泗州军是能打,你的骑兵是厉害,可又能怎么样,长翅膀飞上来呀!你以为老子会乖乖地把蕲州让给你吗,做你娘的清秋大梦。某就要端坐城中,亲眼看你这混帐东西人头落地那一天。哈哈,哈哈!” 王慎冷笑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孔贼,你困坐愁城已是瓮中之鳖,我挟大胜之师,无论士气、物资还有兵力都是你的十倍,某不明白你的自信从何而来?” “我的自信?老子之所以有这个信心,那是因为俺得了个计谋过人的诸葛孔明。老实同你讲,你这些天之所以被老子打得如此凄惨,都是因为这位高人。” 说罢,他回头喊了一声:“吕本中,出来说两句。” 只见,一条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雉堞口处,有清朗的声音传来:“王慎,你来黄州之后横征暴敛,残害百姓,设卡收厘金,形同藩镇割据,已怀不臣之心,将来必定是大大的叛逆。前番,你纵兵大掠乡里,这几日,死在你刀兵之下的蕲春百姓已达三千,可说是人人戴孝,家家服丧,我蕲黄百姓恨不得食尔肉寝尔皮。迟早有一日,你会身死族灭的。你若还有半点良知,速速带兵解围而去。否则,老夫到奏报朝廷,讨伐你们这群乱臣贼子。” “东莱先生……”王慎抽了一口冷气。 各军将领也是面面相觑,则声不得。 第142章 要完(求月票) 还是没有下雨,已经旱了二十来天,刚栽下去的秧苗全部给毒日头晒死。 没办法,只能改种耐旱的作物。不过,看这气候也够戗得很,今年的夏收是没指望。秋粮,估计也别想了。 一场空前的大饥荒将要到来,听杜束和他手下的官员们说,各地方的百姓已经开始大量逃亡,渡河去江陵、鄂州过活。 有的地方,百余户的村子逃得只剩三五个实在走不动的老人。 没有人口,泗州军的经济面临崩溃。 杜束派人来问是不是叫水军封住各地渡口,不许百姓离开。 王慎心中一动,有了实行严格户籍制度把人口牢牢固定在土地上的心思。可想了想,这么多人口,未来又会是一场大灾,不让离开,岂不是要把他们都饿死。如此,我还真成为蕲黄百姓不共戴天的仇人,屠夫了? 自金兵完颜昌部入寇之后,接下来就是孔彦舟,然后是这么一场空前大战。整个蕲黄十室九空,战争和经济潜力可说都已经挖尽。就算这场战事结束,这里也呆不住了。 顿时,王慎就起了移兵过江的念头,对于鄂州、江陵,对于洞庭湖水域那片人间乐土,他有着无比的渴望。 不过,在走之前必须先消灭了孔彦舟,这厮算是和他结下大仇了。就算不理睬他,姓孔的只怕也会带兵过江,将来大家也会狠狠打上一场。与其让他喘上一口气,还不如趁现在孔彦舟被困在城中,解决这一大患。打虎不死,必受其害。 好热的天,天刚亮,太阳就出来了,照得周遭一片煞白。 王慎带着呼延通骑了马上走出新城,外面的农田还荒着,全是长长的龟裂,干涸的野草在风中沙沙响,犹如即将死亡士兵最后的惨呼。 “将军,阵亡士卒、辅兵、俘虏的尸首都埋葬在这里。”一个军官迎了上来,然后将一条麻巾递给王慎:“大暑天须防瘟疫发生。” “好。”王慎将麻巾系在脸上,道:“是得小心点,不能再出事。” “将军放心好了,这片墓地是陆副军使亲自寻的,远离地底水脉。每个墓穴都挖下去四尺,底下还撒了石灰。另外,他还熬制了板兰根汤药给我等食用。” “那就好,那就好,辛苦了。”这些天的血战下来,大量尸体在高温下腐败,方圆十里之内弥漫着一股恶臭。久闻其臭,王慎的鼻子也麻木了,倒不觉得有什么。 “姓吕的老畜生若是落到我手头,必将他千刀万剐。”呼延通气愤地大骂起来:“若非是这个老杀才,咱们早就把孔彦舟的脑袋拧下来当夜壶使了。” 有他开头,其他正在干活的士兵也都同声骂起来。 是的,这个吕本中突然站在孔彦舟那一边,对泗州军的士气简直就是严重的打击。最要命的是这老头实在太厉害了,不但制作出许多闻所未闻希奇古怪的守城兵器,给予进攻方巨大的杀伤。还善于鼓动人心,在他的如簧巧舌下,王慎乱军抢劫百姓一事被十倍放大。说泗州军因为军中缺粮,已经洗劫了整个蕲州。 有道杀红了眼的泗州军士兵整日在城外杀人为乐,并放出话来说,一旦拿下蕲春鸡犬不留。 如此,整个蕲春人人拼命。 战斗又进行了二十天,王慎一边组织人马攻城,一边琢磨战术,把记忆中从后世军史论坛上所看到过的所有招数都使了出来。 或尔用火攻,或堆土山,置弓手于上,日夜不停朝城墙上精确狙击,或集中投石车猛地城墙一处。 或堆木材于城下,上铺硝石、硫磺火攻。 但都一一被吕本中破解。 这狗日的老东西真是恶毒,竟然乘泗州军不备,将染了瘟疫而死的士兵的尸体剁碎了,派死士偷偷出城,污染了军营的水源。 泗州军一时不备,竟有百人中招,只得送走隔离。 来而不往非礼也,胜捷军指挥使吴宪法也是个狠人,也将已经轻度腐败的尸体用投石车射进城去,口中嘲讽:姓吕的老畜生,你害爷爷部下不少人多了瘟疫,老子今天给你来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爷爷在城外,水被弄脏,大不换个地方取水。士卒害病,送走就是。蕲春城才多大点地,俺要让你躲无可躲,藏无可藏。 等到王慎听到这事,紧急叫停的时候,吴宪法已经将一百多具尸体射上城去。 这……直娘贼也太反人类了。可想,如果一城百姓都因此疫死,自己头上这个屠夫的名头还真摘不掉了。失去民心,以后还怎么在蕲、黄呆下去? 勃然大怒的王慎命令陈达抽了吴宪法二十军棍。 对于王慎的恼怒,军法处的人第一次不以为然。二十军棍下去,只过了一天,吴宪法又活蹦乱跳出现在战场上,叫王慎见了一阵无语。 二十天下来,蕲春城墙被王慎用投石车打塌过几次,城门也被冲车撞开过几次。但每次,只过得一天就被吕本中组织人手修复如初。这老狗倒是精明,预先派人拆了城中的民居,准备了修城资材。 原来,和所有南方的房屋一样,蕲春城中的民屋在建造的时候先是用木料立成框架,然后用竹蔑为墙,上涂粘性极强的黄土。 现在,那些木架可以用来制作守城器械,竹片这用来编成猪笼,里面放着用水和湿的黄土,一点都不浪费。 城墙每塌一处,这些长条状的竹笼就可以直接填下去,再夯实了,同以前的城墙一样结实,甚至不虞有中炮弹而垮塌的危险。 这……已经相当与后世的预制件了。王慎对吕本中佩服到极处,也恨到牙关痒痒。 原来本以为这老头不过是一个能写得一手好诗词的文人,却不想,竟然厉害到这等程度。早知道,当初就不该放他去孔彦舟那里了。 也因为他的决策失误,这一仗打到现在已经成夹生饭了。最可怕的是,巨大的伤亡对于士兵心理的影响。 惨烈的攻城战以每天五百人伤亡的代价继续下去,打到后来,七千多俘虏兵几乎消耗干净,大量的尸体和伤员如流水一样朝后方送。打到后来,无论军法处的人如何凶残,他们也不肯上前。 同时,泗州正规军也有阵亡三百来人,伤者逾千。 伤亡可以忍受,可看眼前这座蕲春城,要想拿下,不知道还得付出多大代价,而他王慎还能够承受吗? 听到呼延通骂,王慎长叹一声:“或许,吕本中是受到了孔彦舟的胁迫,不得以而为之。在生死面前,又有几人经得起考验呢,尤其是在这个乱世……某还是真小看吕本中,小看孔彦舟了,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心火腾起来,鼻孔里一热,就有两股鼻血流了下来。 众人大惊:“将军,将军!” “不打紧,火重了些。叫人寻些新鲜蔬果,我吃几天就好了。”王慎擦了擦鼻子,手下触到一个已经灌了浓的青春痘火疙瘩,疼得钻心。 他抬头看去,只见前方都是密密麻麻的坟茔,铺展开去,至少有二里地远。这里原本是一片两田,如今已经变成了乱葬岗。 回头要朝老城方向看去,那边也有浓烟不住腾起,夹带着浓重的焦味。那是孔彦州正在焚烧阵亡军民的尸体,这样情形已经持续很多天了,日夜不息。 据说俘虏回来的孔彦舟士兵说,城中这二十来天里已经死了上万人,尸体将街道塞得满满的,都走不动路了。 战争并不浪漫,牺牲有的时候是那么的毫无价值。 不能再这么继续下去了,我等想个法子,我会想出法子的…… 正邪火上拱之时,远处有两骑拖着长长的烟尘箭也似地飞驰而来,一边跑一边高声喊:“军使何在,军使何在,紧急军情,十万火急!” “什么事?”王慎迎了上去。 他接过插了三根鸡毛的信件,打开,只看了一眼,就一脸铁青地递给呼延通:“我就说孔彦舟都败成那样了,还要死守蕲春,原来等的就是今天。” 呼延通捧着信不住地看,似是回不过神来。良久才道:“这下可糟了,要完!” “是麻烦了,张用、曹成他们来了,号称有兵力十万,正向我黄州扑来。”王慎的鼻血又流了下来,转眼就滴满了前襟。 据黄州探马来报,和蕲、黄地区一样,淮西大旱,人相食。当初叛出东京留守司的各路贼军军中乏粮,也起了和孔彦州同样的心思,带着大军流窜到江汉。 他们已经扫荡了整个江汉,得到补充之后,兵强马壮。 如今,张用部占了整个德安府,也就是后世的安陆县,囤兵三龙河。而曹成则囤军应城。此外,扎营散居的还有李宏、商元等其他河北大豪。连营接寨,络绎不绝,直到郢州境内。 整个江汉地区的长江以北都已经落到前东京留守司叛军手里。 汉贼不两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黄州的泗州军必然成为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势在必攻。 这边孔彦舟死活拿不下来,那边又是规模空前的敌人,形势对于王慎极度恶劣。 第143章 血在风上(一) 黄州,黄陂县靠着长江的这一段水路是王慎水军的驻扎地。 说是水军,其实就是个水长稽查队,有快船十来艘,水性还算过得去的兵丁百余人。 大江到此突然被对岸鄂州的青山矶一挡,猛地拐了个弯,陡然变窄。可说来也怪,水势反缓了许多,有点当初马家渡的味道。 此地的长江两岸都是渡口,汉水、沦水都在这里汇流入江,水运发达。长江南岸是江夏、嘉鱼,北面则是汉阳、汉川、孝感等几座坚城一字排开,乃是兵家必争的冲地,也是客商往来的交通货物集散之地。 靠着截断长江水运,收取商税,未来这里必将成为泗州军的一大财源。 江流激激,从船底通过,声音柔和,叫人心中有一种宁静之感。 严曰孟在江上忙了这一个月,往日白皙的面庞早已经被太阳晒伤,留下红色的痕迹。得到王慎的重用,组建了这支水师,他自然是大觉振奋,摩拳擦掌欲要在任上有所表现。 可惜到处都是流寇作乱,仗打得一日比一日大,往来的客商越发地少了。特别是蕲春战起,大量流民过江逃去西面的汉阳和江陵之后,更如此。 今天他在水上忙了一日,只收到一吊制钱,勉强够水师百余士卒一日开销。 严曰孟知道自己在泗州军政系统中只算是一个小人物,现在得了这个美差,也不知道让多少人羡慕嫉妒恨。如果不能尽快做些事来,照现在这不死不活的架势下去,自己这个位置怕是坐不稳了。 可是,没有商船,我又如之奈何? 太阳已经落下西山,天黑了下去。但月亮出来了,照得满江皆白。 清风徐来,波澜不惊,又是一个良宵。可这江上风,水中天上的月却不能抚平某心中的愁绪啊! 严曰孟禁不住低叹一声,心中有说不出的气恼。 “呼,呼!”有强劲的风声在响,接着是大声的喝彩:“武将军这枪法当真是出神入化啊,真真是冠绝三军,我泗州第一啊!” 是武陀,他的精神真好啊!严曰孟心中感慨,定睛看去,却见,武陀正立在船尾上提着一把大枪,正一脸严肃地朝前不停刺去。 这个武陀精力真旺盛啊,自到水师以来,简直就是一刻也不闲着,这都大半夜了还在打熬气力。 看着他魁梧的身材,严曰孟不觉大为羡慕。 武陀是在二十天前从蕲春前线送回来的,听人说那头的泗州军的战事进展得很顺利,孔彦舟大军已被防御使全歼,只剩两三千阿猫阿狗困坐愁城。如今,蕲春被王道思围得水泄不通,破城只在朝夕。 只不过,攻城战打得有点苦,士卒的伤亡也大。 这些天,伤员如流水一般送下来,其中职位最高者应该就是胜捷军的副指挥武陀了。 这个武副指挥使啊命真大,简直就是九命怪猫。当初在马家渡血战的时候他就被敌人一枪刺穿了身子,气都接不上来,按照防御使的说话是得了气胸。可这个武将军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硬生生地活转来。 蕲春攻城战的时候,他旧创迸裂从云梯上一头栽下地。别人都说他这次是再也活不成了,但奇迹再一次发生。人刚运到黄冈,武将就下地行走了。 在黄冈养了十来天就已经好得完全,嚷嚷这要回蕲春打仗。 如果在往常,他要回去也就回去了,没人挡得住。可王防御使新立了个制度,伤员伤愈归队得郎中点头签字。 堂堂一营指挥副使表面上看起来官职是不大,但泗州军的兵力膨胀得厉害。到如今,一个步兵营的兵力已经达到惊人的两千之巨,这已经一个军了。 以泗州军现在的规模,迟早会编为一厢。如此一来,武陀他们也会得到提拔,变成大宋朝的高级将领。 武将军要想归队,郎中们可不肯,若他再来个旧伤复发,谁负得起这个责任。最好的办法是死死地将他留在黄冈城里,直到这场战役结束。 武陀是个带惯了兵的人,在城里整天无所是事,闷得要死,就跑到行辕里去闹,说你们不让我上战场,好歹给弄点活儿干吧? 衙门里的人被他闹得烦了,索性就打发他到水师里来散心。 到水师之后,武陀以军法约束手下这一百多号兵丁,整日打熬气力不说,还学会了游泳,日子过得充实。 船尾上,武陀手中的大枪摘了枪尖,换上锤头,只狠狠地一枪一枪刺向一个水师的士卒。 那士卒身上穿着厚实的铁甲,外面还裹了一张厚厚的被子,身后还被几人扶着,当成武陀戳刺练手的靶子。 严曰孟胆子小,也不懂武艺,自然看不懂武陀的枪法。只见,他手中的大枪来来去去就是直刺,斜刺,戳、挑几招,动作简单,肢势笨拙,也看不出什么好来。 偏偏众人都大声喝彩,简直把他夸上天去了。 严曰孟心中好笑,暗道:什么冠绝三军,我泗州第一,这样的招式毫无华巧,真是难看啊,能杀人吗?别的水勇也就是看到你武陀是王道思的亲信心腹,前途无量,有心讨好恭维罢了。 哎,这个武陀老实憨厚,平日里说话都说不囫囵,偏偏就入了王道思的眼。不但提拔到高位,平日里也派先生教他读书识字,简直就是耳提面命。就因为他加入泗州军早,当时王道思手上正缺人才,所谓夹到碗里的都是菜……我自己就没有这个运气啊! 想到自己在这水上两月,除了拦截几艘商船,收点钱,就再没有什么功绩。听人说方我荣在踏白军干得不错,立下不少功劳。再过得两年,说不定我就要被他比下去了。 摸了摸下颌蓄起的胡须,严曰孟叹息一声,走到船尾。收拾起心情,笑道:“武将军还在练着呢,好武艺啊,了不起了不起。” 武陀身上已经冒出淋漓的汗水,一边微微喘气,一边道:“王军使说过,武艺这种东西得每天练,如此才能成为身体的记忆。和人作战时,一遇到危险,不用想,身体自然而然就会做出正确动作。所谓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士卒们知道,三天不练,敌人知道。” 听到严曰孟这句口不对心的恭维,他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一枪刺到那个士卒的心口,道:“是袍泽弟兄们的谬赞,我当得起什么冠绝三军,我泗州第一,我在军中根本就排不上号。我这套河北大枪传自岳应祥小将军,本是马上的本事,被小将军变化了一下,可以在马下步战。招式也简单,来来区区就是这两三个式子。应祥将军说了,每日都要如此刺个上千枪,练上三五年就算是练成了。” “每天刺上千枪,那还不把手给练断了。”严曰孟咋舌,可神情中却满是疑惑,这招式真的是太简单了,根本就不好看呀,真能练出来吗? 大约是看出他眼睛里的疑惑,武陀又不好意思地说:“战场上杀人其实每有那么多花样,两个字‘快’‘猛’,王军使说过,天下武功惟快不破。他又说过,一力降十会。” 这一说话,便走了神。手上的力气就收不住,只听得蓬一声,大枪前端的锤头猛地扎在那个士兵的胸口上。 虽然身上穿有重甲又裹了被子,那人还是被扎得猛推一步,连带着身后扶着他的二人一道,推金山倒玉柱,狠狠地摔倒在甲板上。 再看那个士兵,疼得张大嘴不住喘息,半天也动弹不得。 “好大力气!”严曰孟这个时候才知道武陀的厉害,禁不住抽了一口冷气。 是的,这招式是简单。可实在太快了,管你是谁,身上又穿着何等坚固的铁甲,这一枪加身,立即就会被扎出一个透明窟窿来。 “好,我等服了!”众士卒满面都是震撼之色,半天才震天价地喝彩。 武陀连连摆手,谦虚道:“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每日这么刺上上千枪,只要身体不是弱得不成的人,也能练出真正的本领。战场上没那么多虚头巴脑的,还是防御使那句话,力气够大,速度够快就能杀死敌人。武艺就一横一竖两画,赢的站着,输的躺下。” 众人只觉得身上一凛:“军使说得对。” 眼前有灯光袭来,回头看去,只见封常青和封常远二人从船舱里出来,将灯笼挂到船头上。顿时,甲板上一片大亮。 两人同时说:“武将军还在打熬力气,真是刻苦啊!” 武陀看到二人,面上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打搅二位哥哥了。” 封常青道:“打搅我不要紧,怕就怕你这一闹把主人的鱼给吓怕了。主人日常总念叨才饮长江水,又食武昌鱼。主母就记在心上,这个差使就着落到咱们弟兄身上。这个窝子已经下了两天,按说应该能把鱼聚来。这天若再弄不到鱼,主母怪罪下来,咱们弟兄也只有羞得一头撞死了。” 第144章 血在风上(二) 封常青和封常远弟兄本是大别山的山贼,立了个不大不小的寨子,有众百余人。泗州军来蕲黄之后发兵征剿各地匪患,二人在山中呆不住,就想逃过汉水,去安陆生发。 一众土匪拔寨去安陆的路上,正好碰到一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二十来人。还带着车马和丫鬟,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家眷。 两人被困在山上数月,早就穷急了眼,决定在离开黄州之前再干上一票。 于是,就呼啸一声扑了过去。大叫:“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打此地过,留下买路财。爷爷们只求财,不要命。识相的留下财货,还可留你们一命!” 好死不死,也合该这兄弟二人倒霉碰到的是安娘,护送车马的又是岳云。 于是,他手下一百多土匪竟然被岳小爷以十骑人马生吃了,就连他们也被当即拿下,要就地斩首。 也是安娘心善,见他们二人武艺出众,相貌堂堂,就吩咐岳云留他们一命,又道:在这个乱世,都是颠沛流离的苦命人,活不下去了才挺而走险。 在知道安娘的身份之后,二人当即跪在地上不住磕头,说是愿为夫人门下看家护院走狗。 就这样,他们就成为了王慎的家人。 这二人也是勇士,战斗经验丰富,对女主人忠心耿耿,腿脚也勤快,甚得王家人喜欢。 只见他们弟兄今日立在船上,腰杆挺得像一根标枪,腰上各自别着一把长刀,看起来当真是威风凛凛。 这两把刀是王防御使寻了上好镔铁,招了手艺出众的匠人花了许多日夜打造而成,乃是削铁如泥的宝贝。一名斩铁,一名赤血。就连他老人家手上那把唐刀也重新回了炉,印上“大城”两个字的铭文。 说穿了,这二人就是王慎的护刀使。 和武陀走起路来呼呼风生,给人有一头牛在身边经过不同。这二人一站在船上,却有另外一种气势,叫人有种身上发寒之感。 顿时,大家都禁不住面皮一整。 严曰孟是个文人,可没有这种感觉,笑道:“二位封将军,放心好了,误不了夫人的事儿。网都下了,只要那鱼进去,就出不来。咱们水师收了你们的好处,自然要尽心。” 他心中忍不住想笑:军使什么都好,对人温和,极得士心,就是太喜欢吃肉了。他和岳小军二人每餐都是无肉不欢,但凡有一顿见不到荤腥,脾气就会坏下去。防御使尤喜水产,围蕲春这一个月以来,夫人每过得三日就会叫人送一笼鲜鱼过去给他补养身子。吃那么多肉,不怕上火吗? 封常远一拱手:“不敢称将军,咱们弟兄二人也就是主人和夫人面前的两条走狗而已。这批神臂弓是武陀将军给你们水师求来的,要谢就谢他吧!” 武陀甚为腼腆,拉住严曰孟将要拜下去的双臂,道:“我也是个闲不下去的人,这些天在你们水师叨扰甚多。我看你们这里的兵器简陋,就问夫人要了些,让二位封大哥带过来。” 封常青和封常远过来打渔带来四十具神臂弓和十几套铠甲。 神臂弓来是军国利器,武陀军中也有不少弩手,自然知道用法,教授了一天,总算让水勇知道了使用之法。 有了神臂弓和铠甲,水师总算有点模样了。 严曰孟正要再谢,那头,封常远就到:“夜已经深了,起一网看看……不对,不对,好象有什么地方不对。” 语气严峻起来:“严先生,先前你是不是派了个舢板去前面巡逻,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 在以前,水师也就在江上收收税,平时也没什么多的事情。自从武陀来这里养病之后,就以军法约束部队,弄得很正规。 水师有一百来人,一条大船,五六条小船。 此刻正值初夏,江边都生着茂盛的芦苇,铺开去,几百亩方圆,其间还有不少水道岔路。若是外人进去,说不好就走不出来了。 如果有敌人隐藏其中,突然杀出,还真叫人措手不及。 因此,船只每次在大江回水湾下锚休息,都会派出一艘快船五六个水勇进芦苇荡中巡逻警戒。 严曰孟骂道:“这几个混蛋东西,准是跑什么地方吃酒耍钱躲懒去了。都出去一个时辰了还不见回,等下军法须饶不了他们。”又道:“封将军,不用担心,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是乡军,还是比不上泗州军的。” 正这个时候,突然间有一阵风吹来,河中的月光被扯成丝丝缕缕,有白色的芦花在风中飞扬。 封常青突然摇头:“不对,我总觉得不对。严先生,你说,如果敌人突然从里面杀出来会怎么样?” “孔彦舟远在蕲春,被防御使围成瓮中之鳖,难不成他还飞过来?”严曰孟笑笑:“我虽然不懂兵法,却也晓得的。如果真这样,如果孔彦舟的大军突然杀到,咱们今夜只怕真要死在这里了。” 正说着话,风突然更大起来,只见前面的芦苇荡直如波涛般上下起伏,汹涌蹿动。 一片芦花飘来,湿淋淋地搭在他的面上。 严曰孟伸手一捉,却抓了一手的血。 却见,那朵芦花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被人血沁透了。 风在吹,眼前全是血沫子在灯光下飞舞。 血在风上,腥膻之气在江面上鼓荡。 突然,武陀像是被人用烙铁烙了一下,猛地跳起来,大喝:“严曰孟!” 严曰孟:“怎么了?” “敌袭!”他大喝一声:“按照我军条例,我武陀是军阶最高者,接过水师指挥权。集结,所有的船只起锚,朝江中划,回黄冈!” “封常青,封常远,你们二人立即披挂,为我军前排锐士,准备打仗。” “直娘贼,出去巡逻的四个弟兄被人杀了。” 一片红色芦花飘到面前,他伸手一抓,狠狠捏在手中。 听到他的大喊,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各船都起了锚,疯狂朝江上划去。 可惜应该下了网,大船和连接鱼网的两条小船竟缠到了一起,动弹不得。 突然白光一闪,连接鱼网的那条粗大绳索被一刀斩断,船动了起来。 这一刀当真是势若雷霆,快如闪电,显示出极佳的功夫。封常远缓缓收刀:“快走,快走!” 一堆大小不一的船只朝江心行驶去,武陀还在大声呐喊:“别乱跑,以我所在的这条船为箭头,结成三角楔阵。阵而后战,水战和陆战没什么分别。所人都立在船弦两侧,神臂弓上弦。不用怕,不过是打仗杀人而已,军使养你们多日,现在是你们表现的时候了!” 他和封家兄弟早就换上铁甲,手中握着大枪,一声声吼,声若雷霆。 这个曾经的农家少年终于成长为一个合格的领军大将了。 士兵们都提着兵器涌上甲板,脚踏强弩前端的圆环,喝一声开弓。 所有的船只也逐渐靠拢,结成阵势。 第145章 南方刀神 严曰孟显然是被先前飘飞在空中粘血的芦花吓住了,只用手紧紧地拉住武陀的胳膊:“敌人,敌人真的杀过来了,他们在哪里?” “他们在哪里我也不知道,还是快些划到北岸进黄冈城为上。” 武陀的话音刚落,只听得三角阵左翼最边上那条山船突然一顿,响起吱啊的声音,仿佛是船底正在一块锋利的礁石上摩擦。突然的停顿让船上的十几个士卒顿时摔倒在甲板上,然后他们就同声大声呐喊。 武陀面色一边,叫道:“别乱,直娘贼,敌人杀过来了!” 话音刚落下,就见得那条船旁边的水顷刻之间沸腾起来。突然,水花翻开,一条黑影从水中跃上船去,手中腰刀在火光的照耀下亮如闪电。 “唰唰”几声,就有人被砍掉头颅。 血红大花盛开。 敌人原来藏在水里。 只见跃上船去的那人普通身材,略瘦,因为天黑,也看不清楚他的模样。只一双眼睛绿油油亮着,如同一头突然从长草中跃出的豹子。 “放箭,放箭!”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水勇们提起神臂弓不分敌我朝那边射去。 人的身体如何能够和神臂弓抗衡,瞬间,就有几个水勇被弩箭射穿了身体。其他人都大叫着,乱糟糟地跳下水去。 那个黑豹一样的敌人却没有动,微缩着身体立在船头,腰刀背在身后,左手戟指过来,口中发出冰冷的到着金属摩擦的大笑,牙齿白得吓人。 随着他这一声笑,江水仿佛开了锅,灯光照耀下,一团接一团人血在水中弥散开来。那是方才跳下江去的水勇,想必有更多的敌人藏在水中,他们都遭毒手了。 没有人操桨,空船缓缓向东飘去,那人还立在上面。 随着小船挪开,只见水中密密麻麻出现一片黑压压的人头。这情形就仿佛是阳春三月间里,稻田缺口里孵化的大群蝌蚪,看得人头皮一紧。 严曰孟还在叫:“武将军,怎么办,怎么办?” 武陀被他叫得心烦,身子一震,将严曰孟弹开,大声下令:“弩手,上弦,听我的命令行事?” 作为一个北方人,他天生对水就有畏惧之心,尤其是在这大江之上。因为天实在太黑,也不知道敌人的战斗力如果。不过,依这些混蛋东西表现出的水性来说,已经是非常了不得了。 而且,看敌人的架势,至少有两三百人之巨,且都是久经沙场的悍卒,今夜这一百多水勇也不知道又多少人能够活着回黄冈? 根本来不及划船,所有的船只,包括水中的敌人都在随着长江水朝下飘动。 突然,右翼最边上那条小舢板飞快地动了,脱离了军阵,想必是被水鬼们在下面做了手脚。 同时那个豹子般的敌人的船只猛地一顿,两条小船靠拢了。 那人长啸一声跃了过去。 武陀心叫一声糟糕,正要让船只再次动起来,朝那条小船挪去,接应船上士卒。 忽然,船上的士兵同时挥舞着兵器朝那人涌去:“直娘贼,老子跟你拼了!” 他们已经和大队脱离,自知再也活不成了,拼一个够本,拼两个赚一个。可就在这个时候,船只突然剧烈摇晃起来,应该是江中的水鬼正在猛力摇船。 江水一浪浪涌上船舷,士兵纷纷跌倒。 说来也怪,那个豹子般的敌人脚下仿佛生根,身体在颠簸的船上左右摇晃,形如风中垂柳,说不出的从容写意。 “草你娘!”一个泗州军水勇奋力跃起,手中的大刀朝敌人头上砍去。 可就在这个瞬间,那个敌人突然伸出手去捏住水勇握刀的右腕,手中刀麻利地朝前刺去,正中他的胸膛。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满河都是刀子刺进人体的声音。 然后,他一把将已经停止呼吸的水勇扔下水去,伸出猩红色的舌头舔了舔粘满人血的刀子,雪亮的目光里全是疯狂。 这人,竟以杀戮为乐。 看到同伴死得如此之惨,又有一个泗州军水勇提着斧子红了眼睛扑过去。 刀光连闪两记,瞬间他的双臂就被人斩了下来。 刀势又变,横着一拉,愤怒地大张着双目的头颅弹上半空。人血冲天而起,然后如同暴雨一样淋下,在小船周围不大的一片水域,点点红色扩散开来,须臾连接成一片。 实在太强悍了,这个豹子般的敌人好生厉害,无论是谁在他手中都过不了一招——快,猛——是的,武陀刚才的话是对的,战场之上,要想赢得胜利,你就得比对手快,比对手力气大。输了躺下,赢的站着。 “轰隆”水声大做,水鬼们如同食人鱼一般从水中翻上船去,转眼,小舢板上的几个水勇就被瞬间吞没了。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其他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一时间竟没有任何反应。 武陀眼睛发红,泪水沁了出来,怒啸:“是谁,你们是谁?” 小舢板上,那个敌人立于水鬼群中,将腰刀指过来,尖锐地喝道:“你又是谁?” 武陀:“爷爷是泗州军王军使麾下胜捷军副指挥武陀。” “大人物啊,你的头颅,我杨再兴要了!” “啊,杨……杨再兴……”封常清和封常远两兄弟身子一凛,声音竟然有些发颤。 武陀感觉到他们的不对:“他是什么人?” “南方刀神,一个瑶子。”封常远抽着冷气:“想不到今天竟然在黄州遇到他了。” “他很厉害吗?”武陀对他弟兄面上的畏惧很是不满,喝问。 “很厉害,此贼本是道州贼,想不到他千里迢迢跑这里来了。我弟兄以前也听说过他的名字,据说他是杨家将后人,刀法出众,自开山立柜以来从未吃过败仗,武将军小心了。” 武陀大怒:“他一个瑶子,怎么成杨家将的后人,又如何流落到南方来,吹牛也不是这么吹的?我官他是杨家将还是折家军,今日一并杀了。弩手准备!” 所谓折家军,乃是山、陕交界处府州军阀割据势力。因为那地方实在贫瘠,又处于党项和草原游民民族交界处,朝廷也管不了他们。因为长期和游民民族军队交手,折家军英勇敢战,战斗力并不逊色于陕西西军。 而在宋朝开国初年,折家的大小姐又嫁给了杨家老令公,被人称之为折太君。 也因为有这么一层关系,民间一提他们两家,就以杨家将、折家军唤之。 只不过金军占领山西之后,折家也被女真给灭了。 “放!” 这段时间的训练使得水师诸人都养成了听命行事的条件反射,水勇们同时张开神臂弓朝杨再兴射去,一时间,箭如雨下。 这次,武陀为水师求来四十具强弩,每人有箭两壶,共计四十支。他们同时射向小船,上面的人无论敌我,身上都插满了羽箭。神臂弓的穿透力实在太强,有水鬼甚至被直接钉在船板上,一时未死,一边剧烈挣扎,一边大声呼号。 尸体一具具落下江去,溅起片片水花。 杨再兴不见了,说不定也中箭沉到江里去了。 看到水师的强弩如此犀利,江中的水鬼们同时朝水下一钻,消失不见。一片片涟漪扩散开来,顷刻又被汹涌的江水冲散。 刚才这一阵乱射,至少射杀了四名水鬼,轻松写意,算是报了刚才一箭之仇。严曰孟心中畏惧之心一去,道:“武将军不愧是沙场老将,转眼就将局面板过来了。什么南方刀王,也就是一个匪号而已,自吹自擂。” 武陀和封家兄弟却是一脸的郑重。 武陀大喊:“各船护好灯笼,注意了,敌人的水鬼随时都可能再冒出水来,等下不要乱,瞄准了再射。我们箭支有限,务必要坚持着渡江回黄冈去。不用怕,这打仗和平日训练没什么分别。日常怎么做,现在就怎么做。” 每船的士卒分成两队,一队提弩警戒,一队则奋力朝划桨。 又过得片刻,只见各船之间的距离大起来,组成的契形阵也有点松散。 江流湍急起来,却原来,船只已经行到大江江心。 “靠拢,靠拢,贼人要来了!”武陀大声吼叫,他知道这是敌人等待已久的机会。 话音刚落下,只见江中水花翻涌,无数黑色人头冒起来,已经有人伸手抓住船帮子,准备翻身而上。 长江何等宽阔,水流又是何等之急。别说下水,就算是站在船上盯着下面看上半天,武陀也觉得头昏眼花。这些水鬼竟然能够在水下屏息这么长时间,此刻一个个更是踩水而立,当真是叫人心中震撼啊! 不过,船上的弩手早已等在那里,一声令下,瞬间将强劲的弩箭设过去。 神臂弓根本就没有什么技巧可言,不像弓手需要三年以上的训练,对身体还有变态的要求。即便是一个妇人和小孩,只要上得了弦,训练上一两日就能拉上战场。向敌人射击的时候,你只需瞄准了,用手轻轻一板悬刀,就能轻易射杀一个精锐甲士。 “答答”神臂弓连续响起,江中沸腾了,水鬼们剧烈挣扎着,大声惨叫。 水中血花乱冒,汩汩不绝。 转眼,就有十多个敌人死于当场。 第146章 杨再兴(一) 看到泗州军水师的强弩如此犀利,水鬼们也是惧了,同时将脑袋朝水中一沉,消失在江水里。 “想走,没那么容易?”武陀大喝,“弩手,抬高半指,射!” 一片弩箭钻进水中,转眼就浮了起来,被水流冲得横七竖八横在水面上。 武陀依旧不肯罢休:“第二队弩手准备,放低一指,射!” 如同下了一场雹子,身前一丈的水域瞬间被覆盖了。 一条条带箭的身影冒出水来,大声惨叫。他们先前之所以潜进水中,一来是躲避弩箭,二来水的阻力极大,一般的羽箭在射出去的时候在尾羽的作用下弹道平直,还带着一个旋转。也因为有这个旋转,阻力更大。一但射进水里,不过两尺就会力尽浮起。 即便不小心被射中,伤得也不重。 可今天泗州军水师手中的弩弓威力实在太大了,入水两尺,其势不减。 水鬼们在水下本就密集,顿时,眼前水中全是白色的弩箭射出的长长的轨迹,接着就是无边的血水涌起来,当真是惨不忍睹。 转眼,水师就射了两轮弩箭。 “太厉害了,太厉害了!”封家兄弟同声大赞。 他也是带过兵的人,当年做山贼的时候打得仗也多。再加上武艺出众,平日里也不太看得上武陀这个憨厚老实的农家子弟。 在他们眼中,武陀连话都说不囫囵。至于武艺嘛,好象直娘贼他就不懂。就拿他的枪法来是说,来来去去就是刺,收枪,再刺……力气是大,速度是够快,可实在不好看啊! 但今天这小子指挥若定,以区区百人,四十具强弩,结成阵势,竟将几百水鬼吃得死死的,就连凶名赫赫的刀神杨再兴在这整齐有序的齐射下也没有任何表现。 最叫人惊骇的是,武陀竟然能够计算出敌人在水下的位置。 “武将军,咱们服了!”水兵们都兴高采烈地大喊,严曰孟见我军稳站上风,畏惧之心一去,也是哈哈大笑。 “突!”一声,武陀手中大枪猛地朝水中一刺,正好刺入一个敌人的天灵,当真是如击腐木。 他大声咆哮:“小心了,敌人在船底,准备接线舷战!” 口中继续用极快的语速下令,命各船靠拢。 在他的命令下,各船飞快靠在一起。 就在这个时候,已经有水鬼冒出头来。就看到,他们被两条船一挤,身上爆出惊心动魄的骨折声,然后就口吐鲜血沉了下去。 但是,有几条小船剧烈摇晃起来。有士兵下饺子一样落下江去,以杨再兴手下水鬼的水性,水勇落水的就再也浮不上来了。 大船上,众人都一脸铁青,胸中烦闷欲死。 “草,一群笨蛋!”封常青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骂了一声,猛地提起船上的铁锚,在砸碎一个敌人的头颅之后,呼一声就钩住一条小船。大吼一声,脖子上的青筋猛地鼓起,竟硬生生将那条小船拉了过来和大船连在一起。 “好大力气!”严曰孟目瞪口呆。 封常远也不闲着,提起长蒿,用前端的铁钩一勾,又勾过来一条船。 如此,二人才立竭委顿于地,大口大口喘息。 武陀大喜:“厉害,二位封家哥哥,俺好佩服。” 封常青:“过奖,没有一把子力气也不配做夫人门下走狗,武将军,快快快。” 武陀点头,大声鼓舞着士气:“不要怕,各船以铁锚镐钩连接在一起,咱们朝下游飘。杨再兴他们在水中憋不了多久,迟早要浮起来,到时候一一射杀了!” 到此刻,杨再兴还没有露头,他心中顿时有些不屑:不过是一个土匪头子,算得了什么刀神,我呸!真要说武艺,说起杀人的功夫,俺只服岳应祥将军和呼延通将军,这天底下能够赢得了他们的人还没有生出来呢! 得了他的命令,所有船只都靠在一起,用跳板连接在一起。 当然,船是划不动了。 武陀所说的接舷战在瞬间发生。 只听得拨刺一声,大片红色水花爆开,那个如同黑豹的杨再兴突然在左翼那边的水下跃起,跳上一条小船。 这个时候,船上的弩手刚放完一轮箭,正在低头上弦。刀光如同新月,瞬间就有两个士卒连人人弩被砍做两截。 刀光不收,继续如练贴地扫过,缠到一个军官的右腿上。 那个军官正在指挥手下作战,口中尤自喊:“大家不要慌,只管射就是……啊!” 突然,他身体失去平衡,右腿白森森的腿骨杵在甲板上,剧痛使得他惨叫一声,立即晕厥落水,显然是活不成了。 随着他消失在滚滚江水中,那条船上的士卒再无斗志,乱糟糟地冲上跳板,朝武陀这边跑来。 与此同时,大量水鬼从水下蹿起,爬上小船,提着兵器尾随追来。 武陀等人心叫不好,刚才这一阵齐射之所以打得这么顺,除了神臂弓的威力巨大外,还因为敌人在水里,脚不能踏实地,根本就快不起来。 如今,若让他们抢上船来,水勇新兵又如何抵挡得住。 转眼,杨再兴等人就将那一船的水勇杀了个精光,又跑到另外一条船上去。 杨再兴武艺实在厉害,每一刀下去就能带起一丛血花。 这个时候,大家才看清楚他的模样。 这人大约二十来岁,普通身高,黑色水靠紧紧地贴着身体,勾勒出优美的肌肉线条。他每动一步,身上的肌肉群就一张一缩,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柔美,可是,所有人都知道,那肌肉中蕴涵着可怕的爆炸性力量。 再看他的武官,棱角分明得好象不是一个真实的人。眉毛浓黑,目光犀利,竟然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朴”他手中的刀在空中划出一道虚影,正好落到一个水勇的身上。 那个士兵出人意料地没被杨再兴一刀两段,而是满背鲜血地倒在地上。 杨再兴眉头一皱,手中刀一竖对着伤兵的背心插了下去,将那士兵和甲板钉在一起,喝道:“换把刀来!” 却原来,他砍上了这么多人,刀口已经满是缺口了。 “贼人,还我宋家兄弟!”一个水勇见杨再兴手中没有兵器,红着眼睛一矛刺来。 杨再兴不退反进,身子欺进枪圈,张开右手食指、中指一戳,戳进水勇的眼眶,直接将两颗眼珠子抠了出来。 一脚将惨叫的士兵踢下水去,杨再兴将眼珠子扔进口中,一边喀嚓咀嚼一边大声长笑。 看到他满口的鲜血,“轰”一声,这条船上的水勇都崩溃了。有人不要命地朝武陀他们的大船跑来,有人则慌不则路直接跳下水去,自然被等在下面的水鬼一刀一个解决了。 “魔鬼,吃人的魔鬼……”严曰孟浑身颤抖,不由自住地后退,不觉缩到船帮子下面,大声尖叫着。 这时,涌上船来的水鬼更多,各船都是混乱地挥舞着兵器乱砍乱杀的士卒,双方搅成一团,四下都是纷纷的人血和残肢断臂,接舷战一开始就是如此的惨烈。 大约是害怕泗州军水勇的神臂弓,有三个水鬼拣起一面小圆盾,遮住头脸,竟然抢在杨再兴之前跳到武陀的大船上。 一阵弦响,大船上的弩手将最后一发弩箭射了出去。 双方的距离只不过十来步,而神臂弓的力量又是何等之大。瞬间,那三面盾牌就被射得穿了。 三个水鬼身上又没有铠甲,胸膛瞬间被射得稀烂,哼也没能哼上一声就软倒下去。 不过,敌人不可能再给弩手上弦的机会,尤其是杨再兴这样的凶星。 他哈哈大笑着,手中刀又是一挥,一排弩手被他扫荡一空。 武陀皱了一下眉头,正要亲自上去。 封常青喝道:“武将军,你在这里坐镇指挥,杨再兴就交给咱们兄弟吧,好歹也要阻他一阻。” 说着话,两个兄弟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同时点了点头。 铿锵一声,斩铁、赤血两刀出鞘,在空中舞出两个大圆分别朝杨再兴的颈项后腰上套去,显示出极高的武艺。 好个杨再兴,身体一缩,腰刀朝头后一转,缠头过脑。 “当当当”一阵脆响,空中却是断掉的刀刃。 在这个瞬间,他手中的腰刀被斩铁和赤血两刀砍成六七截。 这两把刀是王慎依照明朝的雁翎刀的样式着高明匠人,千锤百炼制成,用的又是少见的甲钢法。可为是削铁如泥,吹毛立断。在制成之后,二人也试过,一刀下去,可轻易割断飘在空中的的绢帛,可让一头两百斤重的大肥猪身首分离。 杨再兴手中不过一把普通的手刀,又如何抵挡得住。 他脚下好象是抹了油,突地一退,抢过身后士兵手中的一把腰刀,一横,再次被斩断。 再接过一把长枪,立即,被砍得变成一条短棍。 就这样,被一步步逼得退了五六步。就连他身边的水鬼,也被封家兄弟顺带着杀了四人。 见成功地逼退杨再兴,大船上的水勇们士气大振:什么南方刀王,狗屁,还是俺们封家二位大哥厉害。 第147章 杨再兴(二) “好刀!” 别人若是被封家兄弟逼住,早已是狼狈不堪。 可杨再兴的眼睛却越发地绿起来,他突然咯咯尖笑;“你们两个混帐东西懂得什么刀法,一味花巧,街头卖解吗,也配使这样的好刀?刀,我要了,你们的命我也要了!” “吼!”一声长啸,那声音却是从丹田冲震响,直惊得人耳朵里发痛。 这个时候,他手中又拿起了一面盾牌,不退反进,狠狠地迎着封常远的赤血刀撞去。 没有任何悬念,盾牌被锋利的刀刃瞬间破成两片。 眼见着,赤血刀就要斩中他的面门。 而封家兄弟脸上也同时浮现出欣慰的神情。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杨再兴突然两手抓住已经一分为二的盾牌边沿朝中间一合,硬生生将赤血刀夹住了。 然后一旋,封常远执刀的右手虎口迸裂,竟被人家把刀夺了去。 电光石火中,封常青的斩铁刀又至。绕出一团白光,又缠向敌人的脖子。 好个杨再兴根本来不及换手,就夹着赤血,用刀柄一敲,恰好敲在斩铁刀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结合部。 封常青只感觉身体失去了平衡,身子一跌,坐了下去。 手中的斩铁刀深深刺入甲板。 浑身的冷汗都冒了出来:这厮果然是南方刀王,我兄弟的刀法也算不错,可落到他下,直如三岁小儿那般……啊,“常远!” 他惊天动地地悲啸起来。 眼前是可怕的一幕。 只见杨再兴一肘拐在封常远的心窝上。 按说,封常远身上穿着厚实的铁甲,别说一拐,就算是被一柄铁锤打中,也是皮毛不损。可是,他却大叫一声,不住后退,面容已经疼得扭曲了。 一肘打退封常远之后,杨再兴提起赤血刀,拉开式子,只见得白光如练,“吱啦”声不绝于耳:“缠头过脑、缠头过脑,呵呵,看好了,砍、剁、刬、截、刮、撩、扎、捛、劈、缠、搧、拦、滑。劈、砍、剁、截、挑、撩、椎、扎、托、切、抹、斩、带、拦、扫。” “快快快快,你太慢了!” 说来话长,其实也就是一个瞬间。 转眼,空中却是飞舞的带血的甲叶子。 杨再兴竟是不急于要杀封常远,而是不住挖苦调戏,将他一身砍得稀烂。 “我入你娘!”封常青眼睛都红了,猛地抽出斩铁,这一回,他也顾不得使用什么招式,迎风当头就是一刀砍下。 “当!”两刀相交,定在半空。 一只脚突如其来,踢到他的心窝子上。 待到口吐鲜血摔倒在地,封常青还觉得莫名其妙:我怎么就被打倒了,不可能,不可能? “这还像样,所谓刀法,不管如何花巧,最后都是要砍到对手身上才算数,动作越少,速度越快越好!”杨再兴又唰唰两刀将两个水勇的脸庞砍开,张着满是人血的大嘴:“另外一把刀也给我吧!” 轻松干倒一船人,杨再兴意气风发,睥睨得不可一世。 他伸出手指在赤血刀上一弹,“嗡嗡”声不绝于耳,长吟道:“风卷荷叶隐叶底,推窗望月偏身长。左顾右盼两分张,玉女穿梭应八方。狮子盘球向前滚,开山巨蟒转身行。左右高低蝶恋花,转身捛撩如风车。咯咯,这些刀诀就是狗屁,天下武功惟快不破,我比你们快,我赢。你们比我慢,你们死!” “呼!”话还没有说完,一柄大枪如同一条黑线扎来。招式古朴沉雄,势大力沉。 转眼就刺到杨再兴胸前。 杨再兴身上没有铠甲,这一枪看起来力道极大,若是被扎中,只怕被会被戳出一个透明窟窿来。 没错,刺出这一枪的正是一直居中指挥的武陀。 武陀为人低调,朴实憨厚。但有一个长处,做事极为认真。当初向岳云讨教岳家河北大枪枪术的时候,岳小爷可不是个好脾气的人。觉得这个姓武的实在太笨,也懒得费心,只将入门的几招刺法教给他。又说,这样每日这么刺上一千次,将来必成大器。 他这么一说,武陀特就信了。 就这么经年累月练下来,此刻一枪直刺,竟是快如闪电,还带着轰隆的风声。 杨再兴号称南方刀神,如何识不得这一枪的厉害。所谓,大巧不工。敌人这个领队的军官,还真得了武艺中的重、拙、大三字韵味。自己若是在十年前,骤然遇到这一记戳刺,说不定要着了他的道儿。 武陀也认为这凝结了自己精气神和长期苦练的这一枪,敌人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杨再兴右手的刀却是一搭就搭到枪杆子上。身体一转,转到他的面前。 然后左手拳借着身体旋转时的腰腿之力,狠狠地砸到武陀胸口的护心镜上。 实在是太快了。 “冻” 巨大的力量透过护心镜传来,就仿佛是被金瓜、骨朵砸中。 武陀瞬间透不过气来,整个人也被抽得猛地后退。长期训练的结果在这刻得到体现,在后退的同时,他手中大枪猛地一收,然后前刺。 杨再兴却不肯罢,揉身而上,手中赤血刀“唰唰”几记,就将那把大枪砍得只变成二尺长的短棍。 眼见着武陀就要被敌人一刀拿下,重新跃起的封常青发出悲愤的大叫:“杨贼,休得猖狂。” 依旧是如先前那一刀劈来,一味求快,再没有其他无用的花招。 杨再兴,轻巧地一脚将武陀踢开,横刀架住斩铁刀,大笑:“对对对,就是这样的,这才是真正的杀人的本事。爷爷今天心情好,就教你两手。若真能活着离开,且记得某的好处。” 手罢,他竟将赤血刀收在背好,将头朝前伸去:“看来!” “狂悖小儿!”这已经是极度的蔑视了,封常青眼睛都红了,也不客气,提起斩铁刀连环朝杨再兴面上刺去。 奇迹发生,也没见杨再兴做太大的动作,只将头不住摆动,在千钧一发之际,竟堪堪避开去。 一连十来刀下去,竟没有伤道他一根寒毛。 武陀方才被敌人一拳打得几乎闭气,休息了片刻,才缓过神来。看到这惊人的一幕,一颗心突突乱跳。封常青兄弟的武艺他是知道的,今天也和他们切磋过,在泗州军中也算是难得的好手。不然,也不可能被夫人看重,做了她的家奴。 夫人乃是河北人,她的父亲当年打遍一县无敌,岳云更是号称三军第一,自然眼光了得。 可就是封常青这样的好手,势若闪电的连环劈刺就好象是砍进空气里去了。 这个杨再兴还是人吗,南方刀神,是的,这才是真正的刀神啊! 武陀并不知道,这世界上并没有所谓的神功绝技,有的只是苦练。当然,先天身体条件也是需要的,这决定了一个人武艺的上限。 如果王慎此刻在这里,肯定会张大嘴,叫一声:“职业拳手啊!” 是的,这样的情形只会发生在职业拳手身上。 拳击手在练习打人之前,首先要学会挨打,学会闪避。 后世的奥运会最轻量级金牌得住邹世明曾经上过一个芒果台的节目,站在原地不动,让几个主持人用拳头随便朝他头上打,他只在拳头要打自己脸上的时候闪一下。 结果,几十拳下来,他连根毫毛都没被人碰到,反将那几个主持人累得趴下了。 如果不出意外,这个杨再兴也是接受过后世职业拳击手、摔交手、自由搏击运动员类似的科学、系统的训练。 狂傲,轻蔑,不可一世,杨再兴确实有这样的本钱。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高手,这样的武艺已经超凡入圣了,至少对古人而言如此。 初生牛犊不怕虎,旁边激怒了武陀。 他回过气来,大吼一声从腰上拔出金瓜,一步跨出“呼”一声就朝杨再兴头上抽去。 这个南方刀神身子不动,依旧保持着脑袋拨浪鼓式的动作,但右手的赤血刀却看似软若无力地挥来。 待到和金瓜相触的瞬间猛地一震。 “当!”一声,金声玉质,刺得人耳朵里顿时“嗡”地响起。 武陀这一锤抽下去的时候全身都绷紧了,顿觉好象是敲早一堵厚墙上,整个人被弹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心中大骇:这姓杨的刀快不说,偏生力气还大成这样,这不是怪物吗?完了,完了,今夜咱们都要死在这里。 在杨再兴身后,水鬼们蜂拥而来。 船上的泗州军水勇已经乱成一团,若不是水中全是敌人无路可逃,他们只能咬牙死斗,只怕已经彻底散了。 “答。”一声。 武陀下意识地转头看去,却见一直缩在船舷下面的严曰孟端起一具神臂弓击发了。 原来,一个水鬼发现了他,狞笑着提着刀大步冲了过去,欲要砍下这个水师头儿的脑袋获取功劳。 严曰孟胆子小,此刻已经彻底陷入迷乱之中,胡乱地拣起甲板上的东西朝敌人扔去。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运气,竟鬼使神差地摸到一具已经上好了弦的强弩。 “咻”好响亮的声音,一矢中的。 神臂弓的力量何等之大,那支弩箭从敌人小腹入,斜斜地从后背冒出来,又朝前方的杨再兴射去。 杨再兴的视线被那个手下遮挡,也没想到神臂弓的穿透力如此强悍,左胸中箭。闷哼一声,翻身落水,瞬间不见。 第148章 永守我土 看到主将掉进长江里,冲上船来的水鬼人人发出惊呼。 严曰孟软软地坐在地上,口中不住叫:“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哈哈!”武陀一锤将一个敌人的脊椎打碎,长声大吼:“杨再兴已经授首,不想死的就来呀,来呀!” “杨将军,杨将军死了!”所有的水鬼都在叫,一时间军无战心,纷纷朝水下跳去。 依旧浮在水中的水鬼们则不要命地朝岸边游去。 武陀大声怒啸:“想逃,哪里有那么容易,当我这里是开店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各船,分开,组成方圆阵把这些畜生都围了。弩手,上弦,一个都不能叫敌人跑了!” 听到他的命令,早有水勇抢上来踢掉连接各船的跳板。 所有的船只立即散开,从三个方面朝水中的敌人围去。 武陀:“严先生,你没事吧,如果没死就战起来指挥战斗。” “我没事,我没没没事……”严曰孟浑身乱颤,上下牙齿相互磕击,却如何站得起来。 那边,浑身刀伤的封常青抱着同样一身被杨再兴砍得稀烂的封常远大声哀叫:“常远,常远,你怎么了,你可不能死呀!” 甲板上,封常远身上已经积了一摊血。他眼睛里不住有泪水涌出来:“刀,主人的刀,被贼子夺去了,我该怎么向他老人家交代啊!我该死,我该死!” 武陀:“来个人,帮封常远包扎。封常青,立即站在船头准备战斗。直娘贼,你叫什么,丢了刀,防御使那边若是怪罪下来,老子去顶罪。弩手,注意了,注意了,放!” 说话间,稀稀落落的几条船已经组成了一个方圆三十丈大小的圈子,将水中载沉载浮的敌人围在中心。 这个包围圈虽然稀疏,可在绵密的箭雨中却如同一只铁桶。 四十具神臂弓同时射击,弩箭如雨泼下。 敌人只要一冒头,立时就有好几支箭射过去,还一穿两人。 同时,船上还有九尺长矛不住朝下刺去。 水鬼东一陀西一群乱冲,可又如何突得出去。两三百人竟被一百来水勇死死围住,被毫不手软的屠杀。 一具又一具敌人的尸体浮在水面上,翻滚的浪花中,红色一片片散开,在灯笼火把的照耀下,又被江流撕成红黑丝缕。 转眼,每个弩手都射空了一袋箭,可他们还不肯歇手。 今天是水军成军以来的第一战,刚开始的时候被杨再兴打得狼狈异常。此刻,整个局面却翻转过来。大家心中都闪过一个念头:这打仗其实也不怎么难,只要有合适的训练,合适的兵法,照着军官的命令去做就是了。 他们一个个兴奋得面容都扭曲了,虽然说在先前的接舷战中付出了二十多个弟兄的人命,但现在却十倍的还回来了。打仗,哪里又不死人的。这个交换比,值得。 看到士卒们面上的表情,武陀心中喜悦,又想起自己当初进军营的情形。见过血,尝到胜利的滋味,水师就算是练成了。 一阵悲凉的歌声从水中传来,是水鬼们,也听不懂。 “这些混帐东西,死到临头了还在唱。”一个士兵一边给强弩上弦,一边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武陀:“他们在唱什么?” “瑶子的山歌。”士兵将弩箭射下去,将一具浮在水上的尸体射穿,扎在躲在下面的一个水鬼的面上:“他们在唱:右手放在嘴边,能把太阳喊出来。左手托起背篓,能把瑶山背起来……瑶家的阿哥,放单排,放单排,静静地等待山歌丢过来。” 武陀心中突然有点难过,这些瑶家的士兵也不知道怎么就跑到蕲、黄来,死在战场上,家乡是再也回不去了。那个立在河边,唱着歌的女子,再也等不到那个放着单排顺水而下的阿哥了。 “传令下去,不可恋战。船队组成一字阵,咱们回黄冈!”士卒们手上箭支已经快要用光,如果这个时候再来一队敌人,大家都没有再战之力。 欢呼声次第响起,越来越大,也只有这叫喊声才能发泄士卒们心中的喜悦。 所有船上的士卒都在高喊:“我泗州军——” “天下第一,天下第一,天下第一!” …… 突然,有长啸从那边传来,在大江之上回旋。 那啸声充满了愤怒、悲伤、不甘,甚至将江流声和水师的欢呼都压下去了。 众人回头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却见,远处岸边的礁石山立着一条执刀的黑影。 是杨再兴,那个杀神还没有死。 …… “将军。”岸边,一个水鬼手忙脚乱地除掉杨再兴身上的水靠。 杨再兴:“如何?” 水鬼:“将军的胸口中了一箭,入肉不深,上了药过得两日就好。” 却见杨再兴黝黑饱满的胸肌上有一个笔管大小的伤口,不用问是神臂弓三棱破甲箭头留下来的。有血不住流出,用麻巾擦掉,不片刻又涌出来。转眼,他的身子已经变成了红色。 杨再兴:“部队伤亡如何?” “将军,回来两百零六,其他弟兄都死了。” “死几个人算得了什么,给后面的主力部队下令,连夜进军,把那王慎小儿的老巢黄州给我拿下了。可恶,折了我这么多弟兄,还都是水性出众的好手,老子要让姓王的有家归不得。” …… 封常青:“严先生,俺们弟兄的命都是你那一箭救回来的。如此大恩,没齿难忘。今后若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只怕不违反军使所订的规矩,尽管吩咐。” 严曰孟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得意:“哎,都是生死相依的交情,说这些做甚。我也是心中发慌,胡乱射了这一箭,恰巧射中难姓杨的怪物。真要谢,就谢武陀将军吧。今夜若非有他指挥,咱们这么多人只怕一个人也回不来。” 说起杨再兴,想起他生食人肉的情形,还有那可怖的刀法和强悍到极处的力气,大家都打了个寒战。 封常青背着因为失血过多而昏迷的弟弟,朝武陀点了点头:“武将军,咱们弟兄也是带过兵的人,自认为打仗也就是那么回事。若非是做了夫人的侍卫将一条贱命卖给了她老人家,进得军中,几仗打下来,怎么也得挣个出身。今日看到将军指挥若定,才知道自己不过是井底之蛙。如果真在战场上碰到将军你,怕是死得难看。” 武陀不好意思地摆手:“若说起指挥兵马厮杀我泗州军人才济济,且不说军使,就算是同呼延将军、岳应祥将军,还有谷烈将军比起来,我也就是一点萤火,根本算不得什么。封大哥,常远怎么样了,还有你可还好?” “哎,今天碰到杨再兴,咱们算是开眼界了,才知道真正的武艺是怎么回事……刀神,刀神啊!”封常青长叹一声:“我还好些,常远的一身都被姓杨的割烂了,流了好多。现在天气又热,希望他能挺过去。怕就怕伤口化脓……” 严曰孟:“封常远将军吉人自有天象,不用太担心。不过,还是早些回城找郎中看看为好。” 武陀:“对对对,快些回城。这个杨再兴不知道怎么就杀过来了,他究竟为什么要来打我黄州,带了多少人马,我等都一无所知,应该尽快禀告行辕。还有,如果这个时候又遇到敌人,我等怕是走不了的。” 刚才在长江上和杨再兴一战残酷激烈,水师士兵也没有经过严酷的军事训练,体能有限。 此刻都已是疲惫不堪,站在甲板上身子不住摇晃,似是下一刻就要倒下去再也起不来。 为了补充体力,士兵都坐在甲板上,从怀里摸出干粮,大口大口咀嚼着。有人从江中提了一桶水咕咚咕咚地饮了一气,然后对着自己的头倒下去,用力擦洗着身上的血污。 从长江到黄冈城还有很长一段水路,月亮出来了,高悬头顶,照得周遭明如白昼。 武陀:“各船各队,轮流睡觉,天亮之前就到了,抓紧时间休息。还有,严先生。” 严曰孟:“武将军。” 武陀:“那这两日收的商税都平均发给士卒们,阵亡的士卒也不能落下,等上头的抚恤下来,一并交给他们的家人。” “好的,武将军。” 武陀接过一碗水,倒进滔滔江水,嘶声道:“魂兮归来,永守我土!” 士卒们也都跪了下去:“魂兮归来,永守我土!” 风好大,吹得挂在船头的灯笼左右摇晃。突然,“呼”一声,灯笼纸燃起来。红色火苗舔向天空,搅动头顶乳白月影。 和着澎湃风声,激越江流,仿佛方才那一场血战时士卒的呐喊,奔流的热血。 …… 果然,天亮的时候,水师的船队就靠在黄冈的码头上。 却见,码头上已经挤满了人,他们背着背篼,提着行李叫喊着朝停泊在水边的船上挤去。看那黑压压一片人潮起码上万人,似是全城的百姓都逃了出来,乱糟糟地叫人看了头皮发麻。 码头上,几个士兵满头热汗地维持秩序:“不要挤,不要挤,排好队,一个一个上船。” “小心,小心了。” “别挤着孩子。” “老人家,这边来,你可仔细些。” 竟是一场大逃亡的架势。 第149章 夫人 武陀忙跳上岸去,排开众人拉住一个士兵问城中怎么了,如何这么乱? 那士兵满头热汗,回答说也不知道,好象是有什么匪人大军杀过来了,这城也守不住了,反正衙门里的官儿们都在收拾行装准备弃城而走。 “弃城而走,怎么走?”严曰孟从加入泗州军以来做的是文职,成天和钱粮打交道,顿时跌足道:“军使的所有钱粮都存在府库里,每日送去蕲州的车马络绎不绝,实在太多,根本就搬不走。大家这一走,军使那边军中乏食,又如何是好?” 听到他的话,大家都抽了一口冷气。 武陀:“走,进行辕看看。” 严曰孟摇头:“去行辕又能如何,军使在蕲春,前番那边战事吃紧,杜通判也过去了,如今这行辕里也没有人当家作主。” “啊!”武陀瞪大了眼睛,心中一片慌乱。 做为胜捷军副指挥,泗州军规矩之大他也是知道的。各军各部门都有严格的规章制度,其他人无论官职多大,没有军使的命令都不许插手。 群龙无首,谁也不听谁的,难道眼睁睁看着行辕里那全文官就这么撤退? “怎么没有,不是还有主母在吗?”背着弟弟的封常青突然大声道:“这个时候咱们应该立即去见主母,请她老人家出来主持大局。” 武陀:“对对对,咱们去见主母。” 当下,一行人就飞快地跑了起来,不片刻就到了防御使官衙。 却见,门口已经停了许多车马,有官员七手八脚地把文牍案卷还有铺笼罩背杂物朝车上塞。 严曰信上前拦住一辆车:“不许走,回去,回去。” 车中有一个官员探出头来:“原来是严兄,快上车,咱们去蕲春。” 这人严曰信认识,正是州司户参军,姓宫,平日里经常打交道。 他摇头:“宫参军,你跑什么呀,敌人还没打过来,你们就要临阵脱逃吗?” “却不是,你误会我了。”宫参军连声道:“我们已经禀明了夫人,她也同意我们撤出城的。严兄,你们还是快点走吧,再迟就来不及了。” “夫人答应的,哎,怎么可以这样。”严曰信:“什么就来不及了?” 宫参军:“严兄大约还不知道,方才行辕接斥候急报,张用的大军打过来了,统军大将叫什杨什么的,是个瑶子。” “杨再兴?” “对对对,就是他。据探马来报,他率领了曹成的主力精锐,有部一万多人,都是剽勇锐士,距离黄冈不到百里。” “杨再兴、曹成,一万精锐。”这下,武陀等人都抽了一口冷气。 杨再兴且不说了,南方刀神,凶残的杀星。至于张用的名气更是响亮,当真是威震中原。 靖康年间,金军占领了整个河北。河北大豪纷纷起兵,又率部南下投靠东京留守司的宗泽。 这其中以张用、曹成、孔彦舟三人实力最强,特别是在经过宗泽军法约束,又在和女真人的长期拉锯战中得多锤炼,部队更是强悍。 建炎二年,诸军反出留守司,几路河北豪强军对联手,打得留守司大军一溃如注,甚至连东京城也被他们夺了去。 王军使和泗州军正在蕲春猛攻孔彦舟,这边曹成却突然率主力跳出来两面夹击。 形势对泗州军顿时恶劣起来。 “不管,反正所有人都不能走。”武陀:“来人,把大门封住,不许放一人出去。走,咱们去见夫人。” 水勇们纷纷涌上去,封住大门。 “哎哎哎,你们想做什么,造反吗?”宫参军大声惊叫。 武陀:“守住黄冈,若军使责怪下来,我一身受了。” 事情紧急,也顾不得那么多,众人在封家兄弟的带领下一路跑到王慎的内宅。 刚进院子,就看到秦厮昭一身戎装手握刀柄正护着安娘出来。 看到浑身是血的众人,秦斯昭眼睛一瞪:“怎么了,要反吗?” “夫人,夫人,是我们呀!”封常青急忙放下封常远,跪了下去,哭道:“可算是见着夫人了。” 安娘吃了一惊,示意秦斯昭让开:“封常青,你们怎么了?” 封常青忙将昨夜江上血战一一禀明。 听完他的话,安娘朝武陀点了点头:“武将军,亏得有你,不然水师的士卒都要牺牲在战场上了。” 武陀:“不敢,乃是卑职的职责。夫人,军使的粮秣辎重都在黄冈城中,若丢了此城,我军就完了。还请夫人留下,坐镇城中,务必要等到军使大军回来。现在,也只有夫人你震得住城中军民。” 安娘点点头:“武将军说得是,我也这么想,正打算出去召集所有官吏议事。” 秦斯昭急了:“娘,曹成可有一万人马,咱们这里所用之兵不过几百,如何守得住?娘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儿子又如何向父亲交代,还是快走吧?” 安娘温和地说:“斯昭,你是个聪明孩子,平日间也有随你父亲出阵,难道连黄冈城势在必守的道理都想不通。丢了黄冈,咱们,还有一万多兵马可就无处可去了。” 秦斯昭:“娘,孩儿如同不懂得这个道理。可是……可是娘你的安危……” 安娘:“你爹爹将黄冈交给我们。若是丢给敌人,咱们还有何面目见他。和咱们泗州军的生死存亡比起来,我的安危又算得了什么呢?我意已决,你也不用再劝?” “娘……” “不要说了,去取戎装来,我要穿上。”安娘的语气严厉起来:“军令如山,执行吧!” 喝退秦斯昭,安娘低头看着昏迷不醒的封常远,面上露出担心神色:“封常远,你醒醒,别死了,我命令你活着。” 说到这里,她的眼圈微微发红。 说来也怪,听到她这一声喊,封常远身体一动,吃力地睁开眼睛。 “醒了,醒了。”包括封常青在内,所有人都低声欢呼。 封常远翕动着嘴唇:“夫人,小人无能,没捕到鱼。” “等仗打完,军使回来,你的伤养好了,再捕就是。” “夫人,小人把主人的刀丢了。” “丢了就丢了,再怎么样的神兵利器又怎么比得上军使麾下勇士的性命。封常远,你一定要活着,你答应我。” “夫人,我一定会活着的,我还有侍侯主人和夫人你呢!”封常远眼泪扑簌而下,头一,又昏厥过去。 …… “所有人都听着,从现在开始,关闭城门,实行戒严。在军使没有回来之前,任何人不得出城,否则杀无赦!” 行辕大堂上,所有的文武官员都来了。 安娘一身戎装坐在大案后面:“不要乱,不用怕,军使想必已经得到消息,正带着主力赶回来。蕲春到黄冈也没多长路,三两日就能赶到。” 现在总算有当家作主的人了,大家心中安稳了些:“是,夫人!” 安娘:“武陀。” 武陀:“末将在。” 安娘:“从现在开始,水师归你统辖,城中所有军队由你指挥,负责黄冈城防。” “遵命。” 安娘:“严曰孟。” “属下在。” 安娘:“你负责城中治安,若有乱我军心,制造骚乱者,杀了!另外,命民间以里甲维持秩序,实行里保连坐制。一甲乱,斩甲长;一里乱,斩里长。” “遵命!”严曰孟高声回答。 “宫参军。” “属下在。” “还有你你你,你们几个司刑、司户,都下去,征召城中所有十二岁以上男丁上城修葺城墙,编入乡勇,发给武器,准备作战。” “是。” “封常青。” “小人在。” “你带着侍卫居中,那里有事去那里,为总预备队。” “是。” “其他人,都下去个司其职,往日该怎么现在还怎么。非常时期,当以军法治民,一定小心。” 命令一道道如流水一样下去,很快,整个黄冈城的百姓就被组织起来。 回到内宅之后,安娘只感觉一身火烫,坐在椅子上半天才回过神来。 她毕竟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子,今天却被形势推得坐堂发号司令。虽然表面上竭力做出以至坚强的模样,其中心中却阵阵忐忑。 此刻,一时间竟不知道应该干些什么。 “大哥,大哥……你什么时候回来,你在不回来我快支撑不下去了?” 接下来两天,更多消息传来,杨再兴所率的曹成军在黄州各县抢劫粮草辎重。大约是见黄冈有了防备,不好打,他们竟奇迹般地拖延了两天,这才推进到黄冈城下。 在城外巡逻警戒的斥候也都被人家给打回来了,消息顿时断绝,很有点困坐愁城的意思。 严峻的形势让安娘心情紧张,她已经一整夜没能入睡,美丽的大眼睛里全是红丝:“黄冈城守不住了,这满城的军民都是因为我……而死的……我我我,我该如何向大哥交代?” “轰隆!”大门推开了。 熟悉而坚定的脚步声响起。 安娘转过头去,眼泪瞬间落下:“大哥,你终于回来了。” 是的,回来的正是风尘仆仆的王慎,他一把抓住安娘的手:“没事的没事的,只要我回来了,敌人就别想走脱,我要让他们知道来惹我王某人的下场。” 第150章 回援 被王慎粗糙地带着热气的双手握住,安娘这些天竭力在外人面前做出的刚强瞬间崩塌。她身子软了下去,靠到他的胸膛,只不住地低泣。 这是欢乐的眼泪,感觉心中却是久违的安宁和平静。 王慎只轻轻地搂住她,轻轻劝慰,良久才让她恢复过来。 道:“妹子,这些天辛苦你了。呵呵,真没想到咱们家的的小姑娘竟然能够独当一面,我还真是没有想到。” 他用晶亮的目光看着自己未来的妻子,心中想:不愧是战神岳爷爷的女儿,这武家的基因是深烙进骨子里了,只不过以前没有机会表现罢了。也对,当初在淮西的时候,那样的腥风血雨,兵荒马乱她都挺过来了,也只有这样的女中巾帼才配做给王慎的妻子。 听到王慎的夸奖,安娘心中又是得意又是不好意思,红着脸道:“大哥,其实……其实,听到敌人杀到我这心里也是乱成一团,当时只想快些离开黄冈好到大哥你身边。可是我突然又想,大哥你把这么多家业都放在这城里,若是都丢了,我又有何面目去见你?当时,也不知道怎么的就站了出来……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王慎笑吟吟地问。 安娘的头更低:“但是,当着那么多官员和将军门的面发号司令,我心中却慌得很。好在大家都听命行事,好在大哥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否则,所是我所布置的地方不对,酿成大错,岂不是害了将士和城中百姓。” “不不不,你做得很好。”王慎道:“如果换成我处在你的位置,也不会比你做得更好。这座城,还有我泗州军今番可以说都是因你而存。” 安娘:“大哥,真的吗?” “真的。”王慎郑重地点了点头。 “没做错就好。”安娘又低声道:“大哥,我是个女子,别人,别人怎么看我……” 安娘的话虽然没有说完,但王慎立即明白小姑娘是有所顾虑。首先,在古代,男尊女卑,一个女流之辈掌一城军政,未免引起大家的不满。而且,她也担心自己对她有所误会。 王慎搂着她的腰,道:“安娘你想多了,你是我未来的妻子,王某今生非你不娶,军中将士心中早就认定你是他们的主母。你的话,就是我王慎的话,谁敢不遵?” “谁要做你妻子了,你不是要娶孔彦舟的女儿吗,还当着成千上万人的大声喊话,闹得人尽皆知。”安娘小姑娘的性子起来,故意哼了一声:“听人说那孔二小姐是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身份又尊贵。人家不过是一个粗手大脚的农家丫头,如何比得了?” 王慎的神情严肃起来:“妹子,这事我当初同应祥也说过的,不过是用来扰乱孔家军的计策。你是没去蕲春,那边打得尸山血海,咱们和孔彦舟算是结下大仇了。这样的仇恨只能用人血才能洗清,我又如何能够纳了孔彦舟的女儿?” 安娘:“哦,计策,大哥使的是美男计吗?”说着就低低地笑起来。 王慎见她笑,心中一松,也跟着笑道:“我倒是想使美男计,但某一身疤痕,这眉上又留了伤,破了相,想使也使不了。安娘,你也别说什么粗手大脚的农家丫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我就喜欢你这样的。” 说完,他感慨道:“你我都是生生死死患难过来的,除了男女之情,更多的是亲情。我感觉好象和安娘你在一起好多好多年了,就好象生下来就是一家人似的。王某已经当着应祥和其他人的面发过誓言,若是今生有负于安娘你,叫我万箭穿心不得好死。” 安娘忙将手盖在王慎嘴上,柔声道:“大哥我的大哥,我不要你说这话,我要你永远平安。” 二人就这么相拥在一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分开。 王慎:“安娘,军情紧急,我还有许多事要做,就不陪你了。应祥也回黄冈来了,你去见见他吧!” “啊,应祥回来了,太好了太好了,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王慎:“他现在很好,又长高长重了。” 是的,现在的岳云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自从做了一军的指挥使,大鱼大肉可劲的造,又成天打熬气力,现在的岳云身高比起当初在淮西有蹿上去一指高。身体也像是吹气一样膨胀起来,体重已经突破一百五十斤,走起路来如同一头横冲直撞的野牛。 “他啊,就是太能吃。”安娘大为欢喜,正要出去,又停下脚步,道:“大哥,杜小娘子有了。” 王慎一愣,一时没有回过神来:“什么杜小娘子,什么有了?” “笨蛋,大哥你实在是笨,应祥的浑家杜小娘子已经怀孕了。” “啊,小应祥要做父亲了!”王慎瞠目结舌,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子要做父亲,这这这,这简直叫人接受不了呀! “哈哈,好事,我得马上去向杜约之贺喜,敲诈他一顿酒食。”王慎大笑。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杜束也欢喜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有了这层关系,他和王慎才算是真正地成了一家人。 这只不过是一个插曲,现在最要紧的是派斥候摸清楚敌人的动向。 此番王慎回师救援黄冈因为是急行军,带的兵马也不多,就踏白军五百、背嵬军五百人和两千前军,其余各部则由陆灿率领谷烈为辅,继续围攻蕲春。 三千人马虽然都是泗州军精锐中的精锐,但对上敌人王慎还是没多大把握,尤其敌人的领军大将还是大名鼎鼎的杨再兴。 在王慎以前所接触的南宋历史资料上来看,这个杨再兴的武艺和统军打仗的本事当派在前几位。在演义小说和正规史料子中,他都是一个披坚执锐先登陷阵的虎贲。就武力而言,已经接近岳飞和李成这样的强者。 虽说没有把握,但能够和这样厉害对手交锋,王慎心中还是有点隐约的兴奋。 不过,接下来形势的发展让王慎心中的些微的忐忑和少许的兴奋转为气恼和强烈的担忧,王慎有种深重的无力感。 第151章 恶劣形势 白花花的阳光无情地炽烤着大地,整个田野如同乌龟的壳子,到处都是一指宽的缝隙,一直绵延到天边。 初夏正是万物生长的好时节,可在这样的毒日头下,世界已经变成黄色,就连生命力顽强的野草也变得焦黄。 长江边上有几辆水车懒洋洋转动,却没有人在车水。 大旱季节,加上连绵战火,黄州的百姓也开始大量逃亡。在这几日里,虽然大量征发民夫,可东拼西凑,却只凑得万余夫子,守城有余,要想再做其他就不可能了。 两面开战,加上前番女真由此过江,蕲、黄二州已经彻底破败下去。 此刻,江风袭来,旌旗招展,卷动田野中大团黄尘,笼在江上。 一刹那间,天地一片混沌。 王慎和手下几个将领站在城楼上,汗水不住流出来,和着空气中的灰土,粘忽忽浑身都在发痒。 远处,有一片高大的船在一片黄色中忽隐忽现,如同一座座移动的堡垒。 在近处,艨艟斗舸在汹涌的江流中往来穿梭,探察着泗州军的虚实。 实在太多船只了,密密麻麻下饺子似的。 更坏的消息到了,不但是曹成部杨再兴的一万人,同行杀过来的还有张用的一部、李宏和商元以及另外六七家前东京留守司的叛军。这些人马加一起有三四万人,都乘了大船停泊在黄冈城外的长江里。当真是千帆竞发,樯橹林立,一眼也看不到头。 他们在江上整日穿梭不绝,一是向黄州守军炫耀武力,二是为在岸上扎营的杨再兴护住靠着水面一侧的方位。三则,在泗州军被杨再兴咬住,战况焦着时,他们可以乘机攻打城防虚弱的黄冈,断王慎重的退路。 “敌人很多啊啊……而且,在拿下鄂州、汉阳军和安州之后,各陆匪军开了府库,得到很大补充,装备和士气都异常高昂。不过,也就是一群流寇而已,不用担心。” 王慎虽然说得轻松,可腹中却像是吞下去一块无法消化的石头,心头烦闷得欲要呕吐。 他也没想到这仗打到现在,却起了如许大的变数。 蕲、黄之战刚开始的时候本异常顺利,一战歼灭了孔彦舟主力。可接下来的决策失误让王慎没能一口气拿下蕲春,于是,两军就开始了激烈的城市攻防战。 这场战役一拖就拖延到现在,要想拿起蕲春,看样子还得耗上一两个月。 战争说穿了就是时间、空间和物质力量的争夺,一步迟,步步迟,在这个时候,张用、曹成他们七八家流寇竟然流窜到江汉来了。 此刻,在整个长江、汉水交汇的这片肥沃土地上集中了十多万军队。可以说,当初反叛的东京留守司的所有兵马都来了。 在真实的历史上,东京留守司的这股河北豪强的兵马是南宋初年伪齐手头的主力,搅得中国一片腥风血雨,这一次,王慎只凭三千兵马就要单挑这么多骄兵悍将,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尤其是在得了江汉平原的物资和人力补充之后,更是空前强大。就王慎的观察,那些匪军几乎是人手一件铁甲,在阳光下耀成一片。尤此可见当年的北宋富庶到何等程度,没有经过兵灾的汉阳地区,就是地上天堂。 眼前这些大船,想必就是流寇们从汉阳和鄂州那边征召来的吧。 突然多了这么多敌人固然让人恼火,最麻烦的事情还在后面。敌人都乘了大船过来,泗州军区区一百水师连码头都不敢开出去,更何况王慎也不可能让严曰孟他们以卵击石做无谓的是牺牲。 如今,整个长江水道已经彻底落到敌人手头。江上那三四万敌人可以选择在长江北岸任何一个地点登陆,甚至直接加入到蕲春战场。自己两座城池来回跑,疲于奔命,必不久矣。 可以说,泗州军已经被敌人在包括了,困住了。 “一切都因为孔彦舟,这混蛋东西败成那样还不肯逃回淮系,大约等的就是现在啊!”王慎用手指死死地抓住雉堞,直抓得指甲发白。 在这些天里,陆地上,踏白军的斥候和曹成军杨再兴部在城外以小股部队缠斗,大大小小打了十几场遭遇战,也捉了些俘虏。 一问,才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原来,孔彦舟在蕲春城被围的时候就派了快马去淮西请求张用、曹成等人施以援手。按说,流寇们也不可能来得这么快。恰好,今天淮西、河南又是如去年那样空前大旱。加上地方上又被女真人祸害得寸草不生。流寇大军在那边也呆不住,纷纷南撤。 孔彦舟的信使在半路上就遇到了他们,又大力渲染江汉的富庶,请他们过来养兵。并说他王慎在消灭李昱,守住建康城之后缴获极丰,如今黄冈城里的财货堆积如山。且,各家头领若是想经略荆楚,必须拔掉他王慎这根芒刺。 毕竟,泗州军是朝廷在江汉唯一的成建制的野战部队。 姓孔的这一手当真是毒辣啊! 此时,有脚步声传来。回头看去,却见封常青大步城墙下走上来。 他被杨再兴在身上砍了十来刀,失血过多,面庞显得有点苍白。 王慎对手下一向和蔼,就问:“封常青,你身上有伤。这么大日头,不在行辕里养伤,跑这里来做什么?” 封常青:“主人,姓杨的瑶子那日只故着戏耍小人,刀刀避开我的要害。在家里养了几日,已然大好了。主母说了,药已经熬好,得趁热喝了,主人你还是快回府吧?主人这几日肝火旺盛,若不尽快医治,恐有大碍。” “大碍,什么大碍?你没见着某正在探察敌情吗?”一说起自己的身体,王慎就勃然大怒:“滚下去!” 封常青却不走:“主人若要责怪小的,无论是打是杀,小人一身受了。不过,小的得的是主母的命令,请主人回府喝药,就得将你请回去!” 王慎再也压不住心头的怒火,手握到刀柄上。 其他将领忙走过来:“军使,保重身体要紧啊!” 王慎咬牙半天才颓然松开手:“罢,我就回行辕。” 说起自己的身体,这几日还真有点麻烦。 蕲春久攻不克,黄冈这边又有敌人大军来攻,敌我强弱对比悬殊,还真有点风雨飘扬的味道。 换任何人是他王慎都会着急上火。 王慎已经两天没睡好了,心火上冲,鼻血不住流。无论他如何用冷水敷后颈,都没有任何作用。 看他这般情形,安娘也慌了,急忙叫人去请郎中回来。 郎中摸了脉,只说王慎气血实在太旺,又忧思过度,需服用静心清火的药,还得静养。又叮嘱说道,情多不寿,情多伤身,将军得清心寡欲,时刻保持平静的心境。 保持平静的心境,敌人都快把我给包围了,我还怎么静得下心。 服了两天药,脸都吃绿了,但鼻血还是止不住,时不时给你流上几滴。 “这药实在太苦了!”王慎面上的五官都挤成了一堆。 “快快快,砂糖。”安娘急忙吩咐下去,又劝道:“大哥,这良药苦口,清火明目的药尤其如此。我看了一下方子,里面有黄连。” “那就难怪了。”接过封常清端来的盘子,捏了一快砂糖放进嘴里,老半天王慎才好过了些:“其实,我自己的毛病自己知道,也没有什么病,主要是着急。” 安娘安慰道:“大哥,有的事情急也急不来,就算你再急,难不成流鼻血能够把贼人给冲走?” 说着话,她掩嘴小声地笑起来,问:“大哥方才去城楼上探察敌情可看出贼人的破绽?” “能有个鬼的破绽。”王慎负气:“满江都是敌人的船,数之不尽。我又没船,就算看出破绽来,也拿他们没个奈何。” “是啊。”安娘应了一声,一脸正色道:“其实以大哥的勇敢武和我泗做军的剽勇善战,贼人虽多,却也不算什么。估计贼子也是听到了大哥的威名,不敢上岸吧!” “不敢上岸,你也休要恭维我……咦,他们不上岸,这又是为什么……这不对啊,这么多人马,形势又占优。敌远来利在速攻,为什么却不肯同我决战……”这个疑团在心中越来越大,王慎好象把握到什么,大声喊:“老郭,老郭!” 老郭:“主人。” 王慎:“煮壶茶来吃。” 安娘低呼一声:“大哥,你正在吃药。茶是改药性的,如何吃得?老郭,别理睬他!” 王慎突然大亮:“快!” 老郭:“好的,马上。”就手忙脚乱地准备起火炉和茶具,一边忙一边对安娘解释:“夫人,主人一想事情就得喝茶,喝得美了就会有破敌良策。” 安娘:“啊,我倒是忘记了,还是让我来吧!” 一壶茶还没有烧开,王慎猛一敲桌,长吟道:“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安娘,我考考你,这首诗是谁写的?” 第152章 优势 在历史记载中,岳飞岳鹏举出身寒门,是个标准的农家子弟。 于是,后人很容易把这个无敌武神同想象中的面对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联系在一起,觉得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才应该是他应有的个人形象,至少在早期如此。 其实,后人忘记了一点,寒门也是有门第的,可不是目不识丁的普通人。再说了,俗话说穷文富武,当年的岳飞身高臂长,有万夫不当之勇,平日里吃得必须极好,在经济上也绝对不会窘迫。 认识安娘姐弟之后,王慎又问过他们,这才知道岳家在汤阴乃是中等人家,有五十多亩地,雇有几户佃农。 中等人家是什么概念,那可是中产阶级啊! 在现代社会,有两三套房产,一辆二十万以上的汽车,年入二十万以上才算是摸到中产的门槛。 岳家的家境在宋朝也算是非常不错的,虽然不能同杜充的杜家相比。 家中子弟从小习武修文,都培养得非常优秀。不然,岳飞也不可能写出“怒发冲冠”那样的千古绝唱。 安娘虽是女子,却也和弟弟一起从小在私塾读书,文化水准还不低。 听到王慎问,就回答道:“大哥这是在考较我吗,是曹操曹孟德所写的《篙里行》,说的是当年董卓进洛阳之后把持朝政,飞扬跋扈。袁绍袁本初约会各路将领订盟,同心讨伐董卓。” “妹子真是渊博,佩服,然后呢?”王慎微笑着问。 安娘:“然后,诗中不是说了吗,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山东诸侯们各有个的心思,不肯同心努力不说,还相互残杀。最后让董卓挟持天子,从容脱困。惟独曹孟德独领一军追击,结果遇到敌人伏击,大败而回。” “军败之后,曹操回到老家,招募义勇,这才横扫各路诸侯,统一北方,成就一番伟业。” 王慎眼睛更亮:“是的,就是这样。妹子你看城外水陆这么多兵马,咱们是不是有点像被困的董卓?董卓当年如何破各路联军,咱们这次也可以依葫芦画瓢……呸,我才要不做董卓呢!” 安娘:“你想做董太师,也得有个大美人儿貂禅……哦,不对,还是有的,蕲春城里不就有个孔二小姐等你你?”说罢,就低声地笑起来。 老郭和封常青想笑,却又不敢笑出声来,憋得非常辛苦。 王慎苦笑:“这事妹子你就别拿来埋汰我了。”说完,他就伸出右手,陷入沉思。 他的生活习惯老郭是知道的,急忙斟了一杯茶,放在王慎手上。 王慎也不动,就那么端着茶碗。良久,皱在一起的眉头舒展开来:“那么……先打杨再兴,只要把他打败了,打惨了,这黄冈的围就算是解了。” 刚才他思想半天,将记忆中真实历史上的这段历史记载都翻出来回味了一次。 王慎先前在城楼上看到外面声势浩大的联军部队的时候,还深恨孔彦舟把难多贼军都招来了。其实现在想来,还真不怪他。 在真实的历史上,建炎三年春,张用在脱离了杜充的东京留守司之后,又在陈州打败了马皋的部队,紧接着又和王善等人分裂。遂和曹成等六七家河北大豪率领的叛军流窜于淮北各地。 建炎四年,他们又跑到淮南寿春、舒城一带。 到了初夏,时值青黄不接,又有大旱,于是,这七八股匪军就流窜到德安、府,进入了江汉地区,得以喘息之机,并依靠这片富庶土地壮大起来。 因为这个决策,张用在各路流寇军中威望极高,成为他们的盟主。 也就是说,不管孔彦舟是否去强张用、曹成他们过来助战,这些匪军斗回来鄂休养生息。 如果按照正常的情况发展下去,张用会成为南宋初年最大一股军事力量的掌握者。不过,在真实的历史上,事情在这一年秋季发生了变化。还是那句话,势力使人争。 匪军本就是分成七八个部分,彼此都看对方不顺眼。一到这江汉富庶之地,抢钱抢粮抢地盘,最后竟至于自相屠杀起来。最后,张用的手下都叛变了。 这个所谓的义军盟主只剩余手下最亲信的两千人马可用,为了免得自己成为别的大寇的刀下之鬼,索性逃之夭夭,最后还受了朝廷的招安。 通过史料,王慎知道这群贼人看起来虽多,可都是一盘散沙,未必就不能各个击破。 三国时董卓之所以能够在处于劣势时击败山东诸侯联军,还不是因为看出敌人军合立不齐,且各怀鬼胎。于是,他就集合部队打战斗力最强跳得最高的孙坚,也就是孙策和孙权的父亲。在打败孙坚之后,各路诸侯兵马心中畏惧,自然不敢去给自己找不自在,这才让董卓从容带着皇帝和朝廷撤去长安。 就现在的形势看来,流寇大军虽然尊张用为盟主,可其中势力最强最能战的则是曹成部。这个曹成可是曾经让岳飞和岳家军头疼不已的人物,战斗力自然了得。 在曹成部中,又以杨再兴最为厉害。 只要消灭了杨再兴,让那江上那些鸟人知道我王慎就是根硬骨头,要想下口先得崩掉两颗门牙,他们自然就惧了。 这群匪军本就是一个松散的组织,彼此表面上虽然称兄道弟,底下却各有小算盘。对他们来说,部队个地盘在是安身立命的根本,一旦对上我王慎,部队被打垮了。别说没地方补充,以前的兄弟不在背后捅自己刀子就算是讲义气了。 因此,大家都盼望着别人在前面拼消耗而自己则在背后拣便宜。 只要把力量最强的曹成打痛了打垮了,他们自然晓得其中的厉害,自然就会撤退。 这也是王慎这个穿越者通过分析真实历史史料得出的结论,这也是现代人的优势所在。 现在,只需要想个法子把杨再兴引出来,设伏将其一举全歼。 那么,曹成他们攻打黄州是为什么呢? 江湖义气自然谈不上,江汉就这么大点,挤来了七八家匪军。你多一口吃的,我就少吃一口。大家可没有好心肠为了解救孔彦舟来个围魏救赵,最大的可能是为了黄冈城里的财货,姓孔得不是放出话说黄冈城里金银珠宝粮草军械堆积如山吗? 好,我就给你们唱一出大戏。 想到这里,王慎面上露出微笑:“杨公再,兴之位,哈哈,我倒有些迫不及待想见着你了。” 第153章 论武 微风扑面,站在高处朝山谷中的官道看去,前方的景物都在热气中轻轻扭曲。 黄冈城外十里的一个平缓山谷里,经过这一场大旱,草木都已经变得焦枯。这里不但有树木可以给部队提供隐蔽,且地势平缓正适合骑兵冲击,正是一个适合伏击的地点。 天还没亮,王慎就将踏白军、背嵬军和前军悄悄地带了出来,埋伏在一侧的山林中。 已经干枯的树木几乎不能给士卒们提供必要的阴凉,太阳火辣辣地照射在人的脸上,汗水如同溪流一样落下来,滴在放在一边的铠甲上面。 那些铁甲经过暴晒,早烫得可以煎鸡蛋,汗水一落在上面,转眼就消失不见。 在树木和草丛中,有沙沙声响起,那是铠甲叶子的铮鸣。 王慎放眼望去,只见士兵们都坐在树下,闭目养神。可这么热的天,又如何睡得着。不但是他们一个个浑身大汗如同从水里捞出来,就连战马身上也是亮闪闪的汗光。 为了避免引起敌人的注意暴露行藏,所有的战马都装了辔头,就连士兵口中也叼了一根小木棍,只有在饮水的时候才取下来。 三千人马就这么静静地作着,却没有人发出一点声音。 在小山冈的反斜面的一小片空地上,王慎今天因为起得早,手头事务也繁忙,早累得浑身像是散了架。他抱着一把长柄斩马刀,靠着一颗大树试图让自己小睡片刻。此刻,日上三杆,眼前一片明亮,就连那粗大的树干也被晒得像一块烙铁,却又如何睡得着。 况且,一闭上眼睛,他眼前就会出现蕲春那片血肉战场,耳边全是士卒们连天的惨叫。 是啊,这一个月来激烈的攻城战实在太残酷了,残酷得超过他的承受力。 自从穿越到宋朝之后,王慎先后经历了三场大场,场场都是险死还生,本以为自己心志也已经变得硬如铁石。再加上有有支无敌铁军在手,顿时有中天下英雄何足到哉之感。 可是,就是那么一座小小的蕲春就让自己碰得头破血流,付出了大量死伤,却未能获得些须战果。 这样的战斗打起来还真叫人丧气,偏偏自己又无法可想。 现在看来,我王慎还真是小瞧那些把名字留在史书上的古人了。而且,蕲春一战对困难估计不足,事先也没有做好准备,心中甚至没有一点攻坚战的概念,就那么仓促地把部队拉上去。 教训是惨痛的,这样的战以后再不能打了。 检讨固然要检讨,可如今被敌人两面夹攻,顾此失彼,形势异常恶劣,还得先解决了眼前这群讨厌的苍蝇再说。 一想起黄冈城外,水上陆上总计四万的敌人,王慎就一阵心浮气躁,继而有无边的愤怒生气。 一边传来岳云的声音:“封常青,你说那姓杨的瑶子是啥南方刀神,依你看来,他和小爷我的武艺谁强谁弱?你也是同我交过手的,说说看。” “杨再兴是有这么一个匪号,他是瑶人,本在大瑶山一代聚众劫掠往来客商。在这十来年里,靠着一把钢刀,硬生生杀出若大名头。无论是官府派兵征剿,还是地方上的土豪、乡勇还有占山为王的好汉们,在他手下都讨不着好。无论你是怎么样的高手,在他刀下都走不脱。” 封常青本是安娘的护卫,这次出击,安娘担忧王慎的安危,死活要将这个武艺出众的家人放在王慎的身边。实在犟不过他,再加上封常青和杨再兴交过手,熟悉敌情,王慎也只得点头答应了。 封常青继续道:“说起他的刀法,其实看起来也没有什么花巧,来了去去就那么几招,可就是快,力量足。” 岳云心中好奇:“你先说说他是怎么个快法?” 封常青:“我也是山贼出生,碰到过从那边过来的江湖汉子,听他们说,杨再兴在一个呼吸间就能砍出去八刀。” 还没等岳云说话,一边的呼延通抽了一口气,道:“好快,这还是人吗?就拿普通武人来说吧,不使兵器,单是挥拳,精气神足够的时候,一个呼吸也就挥出去四拳。不可能,不可能。” 说着话,他禁不住摇头。 岳云也是冷笑:“封常青,你这牛皮吹得也太大了点,真真是长别人威风没自己志气。” 封常青:“是是是,岳舅老爷说得是,估计也是夸张,以讹传讹,传着传着就传变了也是可能的。说起他的力气,也非常大。那日在船上小的和他交手,杨再兴一肘打来,我身上的护心镜都被他打瘪了,就好象被一头牛撞了一下。下来之后一想,其实也不是拐,而是刀法。” 呼延通又赞:“不错啊,姓杨的还真是个硬手,我道是迫不及待想跟他会上一会。” 岳云:“分明是你这厮吃了败仗怕丢人,这才故意夸大其词,别当我不晓得。封常青,我就问你,我和杨再兴谁强谁弱?” 封常青吃岳云这一呵斥,满面羞愧。他也知道岳小舅爷性格暴躁,不是个好相处的人,红着脸低声道:“岳舅爷的武艺小人是极其佩服的,舅爷的岳家枪、岳家散手那是天底下一等一的武艺。而且,你天生神力,自然和杨再兴在伯仲之间。不过……” 听他说自己和杨再兴只在伯仲之间,话中隐藏的意思是未必是人家对手,岳云怒了:“不过什么,你把话说清楚了。” 封常青低声说:“不过……单说反应和躲闪,杨再兴怕是要比舅老爷你强一些。那日一战的情形我已经同大家说过,无论小的如何提刀刺去,杨再兴只将头一偏就轻易地避开去。直娘贼,他的脖子动起来比我的刀还快。这就是个怪物,怪物啊!” 说到这里,封常青一脸的颓丧。 呼延通奇道:“封常青,你是笨蛋吗,只顾提刀直刺,怎么不砍下去?” 封常青苦笑:“我也是被姓杨的气糊涂了,就好象是魔障了似地。” 岳云低骂:“真是个没中用的,估计你也是在胡说,世界上哪里有这么快的人?” 第154章 论武(二) 封常青苦着脸:“舅老爷,非是小人胡说,实在是敌人就这么快,我又有什么奈何?” 听到他们的话,王慎再也睡不着了,道:“岳云,我相信封常青,世界上真是有这么快的人。” 说罢,他站起身来,飞快地将拳头击在空中。 然后,摇了摇头:“还是慢啊,每秒也就三拳。据说,最快的人就刚才这一瞬,就能打出去九拳。你们没见过,并不等于不存在。” 是的,在后世,拳王泰森在颠峰时期,每妙的出拳速度达到惊人的九拳,力量也能达到二百二十五公斤。这,简直就是打桩机了。 不过,这一切是建立在他身上强悍的肌肉和长期科学的训练的基础之上,还得有合理的膳食增加肌肉分量。 古人没有这个物资条件和科学技术,后世顶级职业拳击手和格斗家所展现出的力量和速度对他们来说,就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存在。 如此看来,这个杨再兴在一个呼吸间就能砍出去八刀,已是后世职业拳头的水准,真是一个强悍的对手啊! 呼延通点头:“我也觉得这个传言可以是真的。” 说罢,他也提起拳头在空中接连挥出,竟激起一片呼啸的风声,看得出来他的在拳术上有很高的造诣。 王慎:“几拳?” 呼延通摇头:“五拳,还是弱了些。听人说,杨再兴是杨家将后人,武艺自然出众。想当年,太宗皇帝攻北汉时,杨继业守太原,可是打出赫赫威名的。” “吹牛,都是吹牛。什么杨家将后人,也就是一个瑶子,不开化的蛮夷,乱攀祖宗,笑掉人大牙。”岳云一脸不屑:“反正我是不服,封常青,拔出你的刀来,照那天的样子朝冲我这儿刺。” 一边说话,他一边用手不停指自己的脸。 封常青脸大变:“可不敢,舅老爷你就饶了小人吧!” 岳云:“叫你刺你就刺,废什么话,难不成你觉得我比不过杨再兴?” “不不不。” “既然我比得过姓杨的,他能够躲过你的刀,我也可以。要不,你就是说谎。” “我我我。” 王慎眉头一皱:“应祥,行了,胡闹什么,你不热吗,留点力气等下杀敌。” “那好,军使,等下姓杨的就交给我吧。” “你小心点。” 岳云傲然道:“南方刀神,呸,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看小爷一锤将他打成南方衰神。” 正在这个时候,有斥候从上冈上下来;“禀军使,来了,来了!” 王慎心中一凛,立即走上岗子,放眼望去,只见西面的天空上有一片黄色的尘土高高扬起,如同起了一片大雾。 心脏蓬蓬跳动,呼吸也急促起来。王慎肾上腺激素大量分泌,竟是遏制不住的兴奋:大鱼上钩了! 早在这两日,王慎就叫人放出风,说是此战已无可为,准备放弃黄冈,卷了满城财货北撤去蕲春。 今天一大早,他就命安娘带着所有文官和征召的夫子推着大车,牵了骡马,队伍拉出去十来里长,声势浩大。 为了吸引杨再兴来攻,队伍还沿路抛下不少布匹、破损的兵器,并将粮食撒得一路都是。 而王慎则带着主力隐藏在官道边上的山林里,只等杨再兴一到就突然杀出。 这么多匪军杀来黄州可不是跟孔彦舟讲兄弟义气的,为的只是黄冈的资财。现在王慎全军撤退,他们只肯甘心白跑一趟,自然会来追击。 在王慎从史料上得知,这个杨再兴虽然是南宋初年一等一的猛将,武艺最强者之一。其实,这人也就是个冲锋陷阵的虎贲之士。战略眼光和智谋并不出众。而且,此人性格还有点莽撞,以至在小商河因为冲得太猛,陷入金军包围,被人乱箭射死,以身殉国。 对于这种猛如虎狼之人,硬打是不行的,必须智取。 这还是王慎自领军以来第一次使计,心中难免有些忐忑,也有些期待。 从抓获的俘虏口中得知,这个杨再兴本是湖南道州一带开山立柜。女真西路军过江之后,个路大军云集,湖南变成一个大战场。加上地方上也被各路军队祸害成一片白地,他在那里立不住脚,就引兵北上以军就事。 恰好碰到张用、曹成等人攻掠江汉,久闻杨再兴大名,曹成就许以重利,招揽了这个猛人。 如今,杨再兴深得曹成信任,率领曹成部最精的中军,乃是曹军第一大将。 看现在的样子,杨再兴是中自己埋伏了。可是王慎却不敢大意,也有种预感今天这一仗打起来怕是有些麻烦。 这个杨再兴实在太麻烦了,简直就是又黑又硬。在真实的历史上,强如家军者,在征讨曹成的时候也在他手下吃了许多苦头,就连岳飞的弟弟岳翻和手下大将韩顺夫也被其斩杀。 王慎登高手搭凉棚朝远处看去,只见,大群飞鸟从地平线那边扑棱飞起。烟尘中,敌人一点一点接近。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他们排着整齐的队伍,大热天的竟然走得精神抖擞,一看就是经过训练的精锐之师,总数至少上万。 呼延通说:“军使,我看这曹成军的模样,怕是比孔彦舟还要强上三分。” 王慎点头:“宗泽宗汝霖练出的兵还能弱了,依某开了,这军队的骨干只怕大多是西军老人。传令下去,所有士卒着甲,准备战斗。” 果然,等到敌人走进山谷,只见士兵们一个个都穿着铠甲,兵器在阳光下闪成一片,装备非常精良。 到地头之后,一声号令,所有人竟然都停了下来,转头朝山上看来。 王慎一颗心紧张得要跳出口来:我军暴露了吗?不不不,忍耐,一定要忍耐! 不片刻,只见从敌群里走出来大约两百个弓手,“咻”一声就将箭雨射到山林中来。 “突突突”羽箭纷纷扎在树上、落到草丛里。 有好几个士兵身上中箭,却紧咬着口中的小木棍,一声不吭。 放完箭之后,又有一群甲士脱阵而出,呐喊着朝山上冲来:“出来,出来!” 泗州军还是没有动。 跑了几步,那群甲士停了下来,转身和弓手一起回到队伍里。 长长的队伍又开始动了。 第155章 拿了我的给我还回来 当敌人开始放箭,又派出甲士朝山上冲来时,王慎好几次都要高举右手下令出击,但每次都硬生生忍了。 现在看来,敌人不过是试探,并没有真正发现埋伏在一边的泗州军。 如果这个时候出击,跟在后面的杨再兴杀来,大家在这片山坡搅成一团,区区三千兵马耗也被敌人耗光了。 此战的关键是要在万人大军中准确地找到杨再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端掉他的中军,来一个斩首行动。 旁边,呼延通低骂:“好狡猾,咱们还险些上当了。” 封常青:“杨再兴乃是瑶人,南方多山,对于山地作战,他擅长得很。” 呼延通:“恩,不能小看了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杨再兴的中军才开到山下。 只见,在招展的中军大旗下,一千多精锐皆着黑衣,背上插着一把长刀。 这些人身材都不高,一个个看起来精精瘦瘦模样。身上的铠甲却怪,非金非铁,看起来颇薄弱,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制成。他们都没有戴头盔,而是裹着一匹黑布,在头上缠成大大地一团,有点像印度锡克教士兵。 他们虽然看起来很古怪,可一个显得很精神的样子,走起路来箭步如飞,身体下意识地朝前勾去,像是爬坡的肢势。不用问,这应该是杨再兴从南方带来的瑶族士卒,典型的山地步兵。 “这就是杨再兴的亲兵盘王军,总数一千。”同样个头矮小如同猢狲的方我荣低声禀告:“他们都是瑶人中的精华,爬高伏低迅捷如猿,又水性了得。前番武陀将军和严曰孟水师遇到的就是盘王军的水鬼,射杀了一百多人之后,现在还余八百出头。” “军使你也不要小看了他们,你看,他们身上的铠甲都是竹蔑破成丝编成,里面还缠了人发和麻布,刀枪不入,和扎甲仿佛。但是,却比咱们的铁甲轻得多。也就十来斤的样子,穿了一口气能跑上几里路。” 岳云:“哼,我还说比扎甲更坚固呢,等下大家都换上骨朵和金瓜好了。” 方我荣这几日带着斥候和杨再兴的轻骑兵大大小小打了十几场遭遇战,对敌人的底细已经摸得清楚,继续道:“军使,他们头上都缠有黑布,比铁盔更坚固。” 岳云嘀咕:“缠这么一大陀布,不热吗?” 看到盘王军士兵满是热汗的面庞,王慎禁不住一笑。不过转念一想,自己和手下不也热得快要发狂了? 阳光朝西面移了一点,山冈的阴影投射下去,如同一把大刀将下面的杨再兴军队分割成一明一暗两个部分。 敌人虽然长途行军追击溃退的安娘和黄州文官们,可队伍却排得整齐。他们以三十人为一组,边上放着刀盾手,里面则是长枪兵,快速行军,竟然没有发出一点喧哗。 有的只是轰隆的脚步和铠甲兵器相互撞击时的铿锵。 按说,安娘等人将财物沿途乱撒,换成别的敌人,早就开始争抢了。可看敌人的模样,那些一路拾取的财物都统一放在大车上,以绳索细心捆好。不得不说,这支军队训练得非常不错。 也不知道是曹成是难得的将才还是杨再兴出众的统军能力,或许两者都有吧! 山谷里一下子挤了这么的人马,风大起来。热风卷着人脚马腿激起的灰尘扑到面上,热辣辣的,好象被人用砂纸摩擦。一刹间,王慎感觉自己口中全是沙子。 呼延通:“军使,机会难得,贼军已经中伏,可以出击了!” 王慎瞪大眼睛看下去:“等等,等找到杨再兴再说。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话音刚落下,就看到一骑浑身银甲的敌将出现在中军帅旗下。 “主人,就是他,就是他,杨再兴。”封常青忍不住低叫了一声。 想起敌人神一样的刀法,想起现在还浑身伤痕躺在病床上的弟弟,封常青的声音又是愤怒又是紧张又有点畏惧。 “终于找到了!”王慎捏紧刀柄,定睛看过去。 只见,这个杨再兴只中等个头,身下所骑的战马也不高大,且浑身都被灰尘覆盖。棕毛和马尾都被泥垢凝成乱糟糟的一团。可说来也怪,他身上的铠甲却雪亮耀眼,竟给人一尘不染的错觉。 他那张脸并不是这个时代人所有的国字脸,下巴微微有点尖,五官轮廓也非常分明。高挺的鼻梁,黑白分明的眼睛,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只不过,他目光如刀子一样四下扫动,身体在马上挺拔得如同一棵松树,有一种强大的凌厉的气势。 杨再兴背上被着一张很长的弓,弓臂山浮动着淡淡的紫色,却是难得在战场上碰到的长弓。 银色头盔上蹲伏着一只狮子。在脑后着妆饰了一大丛金钱豹的长毛,这让他显得异常豪迈和剽悍。 这就是一头凶猛的豹子,只需看上一眼就能感觉到他身上的危险气息。 他没有长兵器,只在马鞍边上挂了一柄钉锤。左手拉着缰绳,右手不住在腰刀上不住抚摩,显得爱不释手的样子。 “赤血。”封常青如何认不出这把刀,气得眼睛喷火。自己兄弟作为主公的护刀使,手中刀却被人夺了去。 王军使虽然说:“刀是死物,怎比得上我麾下健儿的性命,只要你们能够平安回来就好。”但封家兄弟还是将这事当做奇耻大辱。 “对,是赤血。”王慎淡淡一笑:“杨再兴是刀王,自然喜欢这种宝刀。不过,世上哪有这么轻巧的事情。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拿了我的给我还回来。” 说完,他猛地翻身上马,大喝:“前军,弩手,弓箭手,射击!” 长长的号角吹响,早已经等得不耐烦的士卒同时端起神臂弓,拉开大弓,将无边的箭雨朝下面射去。 强箭的羽箭射穿铁甲,扎入人体。 烟尘中,无边惨叫,血点子四下飞溅。 另外,在已经上了弦,标定了落点的十台三弓床弩也开始发威。 一锤敲下去,长长的粗大的如同标枪一样的弩箭离弦而出,激起的破空声令人胆寒。 第156章 胜利就在眼前 有宋一朝,因为失去了北方产马地。而又因为政治腐败,马政形同虚设。所以,部队严重缺马,也缺乏足够的机动力。 在面队来去如风的北方异族军队的时候,大多采取守势。一个守字,几乎贯穿了整个北宋历史。 守比起进攻,更强调的是士兵的纪律、战术配合和武器装备。 而北宋政治实行的是强干弱枝的政策,中央对于财权、人事权和军权抓得非常紧。特别是财权,说难听点就是将所有的税赋都收回国库,不给下面留一点。 如此一来,地方财政近于破产边沿,地方厢军也弱得离谱。 国库充盈,表面上看来,北宋简直就是富庶得难以想象。部队的装备在中国古代也是极好的,马槊、步人甲、神臂弓,桩桩件件,都是冷兵器战争世上的颠峰之作。 尤其是床子弩,威力大到惊世骇俗的地步。 据说,这种兵器的最远射程达到惊人的一千米。当然,这不过是后人的推测。穿越到南宋,在蕲春围城战的时候,王慎亲眼见识到这种兵器,据他推测,怎么也有五六百米。射程或许不是关键,最重要的是,这玩意儿的杀伤力实在太强了,一发射出去,可说是无坚不催。 一听到床子弩发射的声音,泗州军士兵都是头皮一紧,都患上了床弩恐惧症了。 该死的孔彦舟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那么多床子弩,把王慎吃得死死的。不过,姓的孔的以前在东京留守司宗泽手下干过一段时间,接受过西军的正规训练,西军的战法和兵器他自然是清楚的,着人赶制出一批来也不叫人觉得奇怪。 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有能制出床弩来压制我泗州军,老子也可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于是王慎在围功蕲春期间也召集了工匠,将以前使用过床子弩的西军老卒集中起来,再结合自己以前在电视和史料上所看到的资料,鼓捣了一阵子,还真被他鼓捣出来了。 此番回援黄冈,这些三弓床弩也被他打包带了回来。 在这一刻,十根如同长矛一样的弩箭夹带着轰隆的风声电射而下,如同一道道从天而降的黑色闪电。 这是大自然的威力,非人力所能抗衡。 定睛看去,只见那十根弩箭的顶端所装的箭头各不相同。 有巨大的月牙铲,一旦击中人体,无论你身上所着的是什么样子的铠甲,都会被轻易地铲成两截。 但即便如此一切都还没有结果,将人直接腰斩之后,弩箭去势未减,依旧沛不可当向前,将阻挡在它前方的一切一铲而过。 血雾弥漫,残肢、断臂、人头满天飞舞。 至于装了锤头的弩箭又是另外一种模样,之间那黑糊糊的大锤一旦击中人体就瞬间将敌人打成一团软肉,接着继续前冲,只要被粘上擦着,瞬间就会被弹得飞上空中。王慎就看到一柄弩箭在一口气冲翻五六个敌人之后最后轰到一面盾牌上,那个敌人大吼一声,被直接打得坐到地上,可算是保得了一条性命。但双臂已经被震折,软软地垂在身侧。 一片惊慌的叫声。 相比起铲形箭头和锤头弩箭,普通的锥形箭却没有这么骇人的声光效果。 速度实在太快了,箭又重,夹带了巨大的势能,轻松地就将敌人的身体戳穿。 很多人到死的时候都还不明白自己究竟遭遇了什么。 有三个曹成军士兵被弩箭穿成一串,如同正被烧烤的青蛙,有人想跌坐下去,又人则茫然地站在那里,又有人竭力想将身体从弩箭里抽出来。须臾,这三人同时发出悲惨的哀号:“谁来救救我,我不想死,不想死……啊!” 但是,他们的哀号紧接着被无边的惨叫覆盖了。 神臂弓和步弓开始发射,黑压压的羽箭如同归巢的野蜂笼罩到杨再兴的中军。 神臂弓“答答”连绵而鸣,敌人虽然身上有重甲保护,可还是轻易被射倒在地。 至于步弓,泗州军士兵早已经在箭头上缠了火绒,点着了,一落地,就引着了路边的野草。 已经一个多月没有下雨,路边的荒草早已经被毒日头晒得焦枯发黄,当真是天干物燥。 在风中,这火一烧起来其势熊熊,瞬间朝官道两边扩散开始,真如奔腾的红色烈马。 受到这突然的打击,杨再兴的部队彻底乱了。上万人乱糟糟地大叫着,有人朝路两边跑去,可转眼就被凶猛的火浪和烟雾逼回来,士卒拥在官道上相互践踏,惨叫声此起彼伏。 有人被挤进火中,在地上胡乱滚动,加剧了曹成军的混乱。 恐怖的人肉焦糊味在空气中飘荡,让人想起了过年时的腊肉。 王慎身边,十多个士兵手脚麻利地拉动着绞盘,吱啊声中,床弩上的三张大弓吃力地变成圆形;弩手们将神臂弓柱在地上,伸出左脚踏进圆环,使用腰腿的力量喝一声上弦;和他们缓慢的动作相比,弓手的速度就快多了。只一个瞬间,又是三轮箭雨淋下去。 虽然下面全是滚滚浓烟,虽然全是黑糊糊扭结成一团的溃军,但王慎还是轻易地看到杨再兴,实际上从战斗一开始,他的目光就牢牢地锁定了这个敌人。 在热气中扭曲的景物中,杨再兴身上的银甲已经被火光映得鲜红。 他那双凶残的狂傲的眼睛里全是痛苦和绝望。 在听到杨再兴的名字之后,说句实在话,王慎感觉到空前的压力。这是一个相当难缠的对手,也是正史少有的以勇武著称的人物。 这一战王慎提起了十二分精神,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 可从此刻的情形看来,杨再兴的军队已经彻底混乱,而泗州军获取这一场空前的胜利已经没有任何悬念了。 消灭杨再兴,黄冈之围得解,对他王某来说才真正是海阔天空了。 待到第二轮床子弩和神臂弓发射完毕,王慎大喝一声:“泗州军,冲锋!” 五百骑踏白滚滚而下,后面是如同汹涌山洪的背嵬军和前军。 第157章 发光的一个就够了 胜利了,胜利了! 在这一刻,王慎心中无尽喜悦。 他也懒得在别人面前掩饰自己的真实心情,这一个月以来的郁闷、愤怒、不甘,都化成了疯狂的大笑。 杨再兴,杨再兴,你在真实历史上威名再大又如何,不过是一芥莽夫而已。战争不是靠一两个所谓的高手就能解决问题的,老子今天就要让你看看什么是计谋,什么是令行禁止用严格军纪律约束的无敌铁军。 杨再兴出奇地没有受半点伤,不过,他已经被眼前突然的巨变弄得有些手足无措。见骑兵冲来,这才抬起手指过来,好象在大声喊叫着什么。接着,他又拔出刀来一阵乱砍。 他身边那群黑衣黑甲的盘王军在经过短暂的慌乱之后飞快地聚集在一起,同时抽出背上的弓朝骑兵射来。 看得出来,这些瑶人训练有素,又剽悍敢战,乃是一等一的勇士,值得尊敬的对手。 可惜大火中热气腾腾而起,冷热对流在山谷中激起了阵阵狂风。箭支被吹得在空中乱飘,已经没有什么准头了。 冲在最前面的十来个骑兵被射成刺猬,有蓬蓬的坠马声传来,没有落马的则咬牙坚持。 王慎身上也中了好几箭,还好他一身重铠,却没有受半点伤。只手一挥,将箭一一抽出来扔在地上。 居高临下,快马冲锋,转眼,盘王军就被踏白一冲而溃。 以骑破步,实在是太简单了。王慎心神一个恍惚,电光石火中一叹:当年的西军又是怎么抵挡住西夏、辽国的铁骑冲阵的,也不知道牺牲了多少将士。大送朝,嘿嘿,大送朝啊,你的无能和腐朽让多少热血男儿死不瞑目。 大火经过千万人腿马蹄的践踏,已经小了许多,但烟雾更大,头顶的太阳已经被黑色笼罩了。 一片片灰烬在风中飘荡,如同大雪。 万物归于混沌。 骑兵冲过去之后,后面的步兵跟上来了,激烈的肉搏战上演。 突然倒卷的烟雾将所有人吞没了,杨再兴也看不到了。骑兵冲锋,一个眨眼就和敌人对向而过。要想再次照面,不知道要等多久。 不过,这没有关系。斩将夺旗固然能最大限度地打击敌人士气,但现在胜利在手,能否拿下敌酋已经不再重要。 好久没有这么痛快淋漓地杀戮过,王慎手中的斩马刀画出一团银光,光芒到处,就是散落一地的尸体。没有人能挡得住他的一刀之力,枪来枪断,刀来刀折。就连敌人身上的铁甲,在自己的力量和锋利的刀刃下也像是纸糊一般。 当时,杨再兴亲领的盘王军还是让王慎心生敬佩。这些来自大瑶山的男儿身材虽然不高,可一个个却勇猛异常,他们已经被骑兵冲得七零八落,不断被马蹄践踏于地踩得筋骨寸断,但站着的人却没有一个人转身逃走。而是抽出背上的齐头大砍刀悍不畏死地冲来,直到倒下停止呼吸。 王慎自从穿越到南宋之后,生死场上打滚无数次,自然知道在战场上一个人的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平日里除了处置军务就是打傲气力,并制订了严格的体能训练计划。白天八小时时间中,他竟有四个小时泡在训练场上。以前沉重的石锁举在手里,可以轻松地抛起、接住。为了增肌,他每天吃五顿,身上的肌肉逐渐饱满起来,已经有明显的鱼人线感觉自己无论是气力还是在技巧上都比起刚穿越时强了许多。 在借着战马的冲刺之力下,盘王军身上的竹甲显得是如此脆弱。 脱胎于明朝军队的斩马刀锋利异常,高速挥动下,一颗头颅飞上半空,挥动长刀的双臂似是没有受到半点阻力。 这个时候,战马被人潮阻挡已经跑不动了。王慎拨转马头,放眼望去,敌人的步兵在踏白粗暴简单的冲击下毫无还手之力。骑兵根本不会跟敌人厮杀,就那么纵马一冲,将敌人冲翻在地,然后把倒在已经被火烤得滚烫的地上的敌人留给后面汹涌而来的马蹄。 盘王军瞬间被淹没,然后再也看不见了。 消灭了杨再兴的亲兵精锐之后,骑兵们把目标对准了其他混乱的敌人步兵。他们在敌群中来回奔突,如同通红的铁刀正在切割黄油。 后面,背嵬、前军的步兵则有序而冷静地收割地敌人的性命。如果若踏白是烈火的的话,他们就是冷静的坚冰。 不,是毫无怜悯之心而有高效的石碾,是杀人机器。 人血在死者身下扩散开来,连成一片,流到火上“噗嗤”声响,腥臭冲天。 现在只是获取多少战果的时候,如果在正常的战场上,王慎到这个时候肯定会改变战术。至少不会冲得这么猛,而是稍微放慢速度,将敌人的溃兵驱走。然后让轻骑衔尾追击,轻松愉快地地结束这场战斗。 不过,今天他只想更多更暴烈的杀戮。 形势已经相当恶劣了,打败了杨再兴这一万人马,长江上还有三万多其他匪军等着。在安陆和汉阳那边还有更多敌人,细数算来,已达惊人的十万,又如何打得过来 只有以雷霆手段,以无边的血海才能震慑群丑,让他们知道我王慎才是真正的杀神。 不想死的,给老子滚开! 吸进去大多带着热热烟尘的空气,身体里的液体仿佛也开始沸腾了。 无边的杀意再也遏制不住,王慎将斩马刀扔跟紧跟在身边将自己团团护着的封常青,抽出硬弓,“咻咻咻咻”不住朝前射击。 在纷乱的人潮中,还有什么是比弓箭更高效的杀戮手段呢? 经过长时间的训练,这张硬弓开起来已经像弹棉花一样轻松。 王慎的箭专取敌人的面门,他的箭术又是何等的厉害。 连环射击,左右开弓,一个接一个敌人额头中箭瞬间死去。 转眼,撒袋中的箭已经告罄,一个护卫又递过来一把。 在他身前,已经被弓箭射出一条宽阔无人的通道。 这时间,王慎感觉自己的手从来没有这么热过,怎么射怎么有。但使龙城飞将在,不叫胡马度阴山。 不禁意气风发,长啸:“发光的,一个就够了!” 舌迸春雷,翻卷的烟雾似是被这音波整得惊慌闪开。 “军使,军使,军使!”骑兵们见着他的神威,齐声欢呼。 第158章 对射 突然,王慎眼角的余光看到有道亮光一闪而来。在一片冲天大火中,很容易就被人忽略了。 但这个时候,他突然感觉有一种强烈的危险从心头生起,来不及细看,下意识地将一低。 “叮”一声,仿佛被人用重拳打了一记,脑髓都似被震得烂了。 就见着一根折断的羽箭弹到一边。 原来,有一支冷箭朝就在刚才朝他额头射来。若不是前一段时间的刻苦训练,整个身体和精神都已经达到了颠峰状态,在生死瞬间做出合理的动作,王慎还真被人一箭射杀当场。 那头传来响亮之极的愤怒的嘶吼:“王慎,卑鄙小人!” 抬头看去,却见那边,正是骑在战马上的杨再兴。 他那张英俊已极的面庞已经扭曲了,手中正举着那张长得出奇的长弓,正将一支一米多长的羽箭朝弦上搭去。 连续两次败在泗州军的手下,这一次还输得这么惨,让骄傲的杨再兴已经愤怒得要燃烧了。 “哈哈,杨再兴,你终于肯出现了,我还以为你已经逃跑了呢!”大笑声中,王慎手中的箭已经射了出去。 可就在这个时候,他感觉腹部一痛,原来敌人的羽箭已经射中他了。 王慎心中大惊,他早知道杨再兴刀法出众,是当今世上的一流勇士。却不想,他的箭术竟然也异常了得,至少并不输于自己。 实际上,宋军以弓弩称雄,民间也多设弓箭社这样的乡军组织,能射善射的极多。就难宋人来说,最出名的神射手有岳飞、李成、刘琦、吴介吴麟兄弟。其中,又以刘琦最为了得,据说有一次,军帐的水壶盛满水。刘琦射了一箭,壶中的水纹丝不动,等拔掉箭,水才呼呼流个不停。他却不慌不忙,又射了一箭,将第一个箭孔堵上,水竟然又不流了。这下,他的箭术在军中传为神话。 刘琦的箭术王慎没有见识过,不过看现在的杨再兴,怕是并不弱于自己。 竟然在这个瞬间就被敌人击中,好歹王慎身着重铠,里面还贴身穿着一件索子软甲,中了这一箭,只破了一层油皮。 当然,他还是被吓了一跳,忍不住叫出声来。 就在这个瞬间,对面的杨再兴也吃了王慎一箭,被射中右胸,同样被重甲挡住。 当下,二人也不客气,各自在左手抓了一把箭,也同样使出连珠箭的手法,不歇气地对着敌人射去。 箭如流星,转眼二人身上就挂满了白花花的羽箭,都疼得连声大叫。 “保护军使!”众人这才大叫起来。 “嘶!”战马的惨叫传来,王慎感觉身下一轻,轰然倒地。 原来,战马已经被杨再兴一箭射穿了头颅。 可怜王慎身上的铠甲实在太重,一落下地,竟然无法翻身站起来。 杨再兴无何肯放过这个机会,将长弓朝身上一挂,抽出赤血刀,狂笑着冲来。 几个王慎的侍卫大吼着迎上去,只听得铿锵声中,士兵们手中的马刀瞬间被砍断,然后浑身喷血地倒在马鞍上,被疯狂的战马带着再看也看不见了。 唯一挡住这一刀的是封常青,他手中的斩铁是不逊色于赤血的利器。但是整个身体还是被杨再兴的大力蛮不讲理地轰下马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晕忽忽回不过神来。 大团烟尘从杨再兴一人一马两边分开,看起来这厮简直就是云行雨步于天空的恶龙。 王慎还在奋力想站起来,可又如何做得到。他心中苦涩:直娘贼,这次老子还真要变成玄武门之变的李世民李二郎了,只不知道某的尉迟恭又在何处? 见王慎像脊背朝天的玄武,杨再兴眼睛里闪过得意的狞笑,手中刀如闪电,胯在战马如同要飞起来。 “呼”一柄金瓜袭来,正中他的马头。 清脆的骨折声响起,杨再兴立即被死去的战马重重地压住。他悲愤地大吼:“什么人?” “休要伤我家将军!” 是岳云,背嵬军在关键时刻赶到,他手执一把骨朵,带着甲士汹涌而来,黑压压地朝杨再兴扑去。 可就在这个时候,剧烈的轰鸣声中,背嵬士像是触电般被弹回来。 王慎看得明白,杨再兴突然身体一绷,竟硬生生将马尸翻开,蹂身跃起,手中赤血在空中划出一道新月的光芒。 “当!”在逼退其他人之后,终于被岳云手中的骨朵挡住了。 “滚!”杨再兴厉声大吼,头盔后面的豹皮无风自动,竟用刀将岳云推得连连后退。 在看岳云额头角有青筋根根坟起,面上全是黄豆大的汗水。 杨再兴正值盛年,而岳云不过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单就力气已经被人家给比了下去。 “好,小子不错!”杨再兴突然一收刀,稍微退了一步,然后直划而下。 岳云力气落空,眼见就要折在敌人刀下。好在他的武艺底子不错,在电光石火中不退反进,身体猛然一转,总算保持了身体的平衡。 不过,肩甲却被人划开,有鲜血涌出。 “杀!”两人身后,大片甲士奋勇而上,背嵬士和残余的盘王军又撞在了一起。 这些士兵们身上都穿着厚实的铁甲,手中挥舞着铁锤、铁鞭、铁斧之类的重兵器。也顾不了那么多,只死命朝前砍去。 一边砍,一边用盾牌撞,用肩膀挤。 满耳都是两边士卒的闷哼和大骂。 “汉狗!” “南蛮子!” “瑶狗!” “直你娘!” 这是钢铁和钢铁的碰撞,是以命换命的搏杀。双方的勇士都以极快的速度倒下去,但精锐的背嵬和勇敢的盘王军士兵却没有一人后退。 王慎被士兵扶起来,他又拉开了弓不住朝前射去。同时,杨再兴也开始了射击。 两人也知道彼此的箭术都在伯仲之间,而且身为一军之主,都被甲士用身体和盾牌团团护主,要想一矢中的,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已经没有可能。 于是,双方都不约而同将目标对准了敌人的军官和战斗力最出色的士卒。 第159章 无敌 虽然自己射杀了不少盘王军士卒,可背嵬军也有好几人中了杨再兴的冷箭。 这些勇士每少一个,王慎就心疼得一个哆嗦。 岳云已经杀红了眼,虎吼声中,一骨朵将面前一个敌人的面庞打塌:“杨再兴,杨再兴,直娘贼,可敢和爷爷一战?” “一头蛮牛而已,谁耐烦和你斗!看爷爷稳住阵脚,两边的士卒整顿好秩序,前后包夹,搞不是你们。故善用兵者,譬如率然。率然者,常山之蛇也。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杨再兴咯咯笑着,一箭射中岳云的心口。 岳云啪一声折断箭杆子,继续向前撞去:“小人,懦夫,只知道放冷箭,可敢与我战乎?” “老子是统军大将,可没兴趣赔你玩。”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剧烈的风声响起,一物在空中绕着圈子,朝杨再兴打去。 接着是马蹄声响起,原来是骑兵又回来了。 扔向杨再兴的那件兵器正是一件链子锤,动手的正是呼延通,王慎麾下第一猛士。 呼延通的力气何等之大,这个链子锤一挥出去,就是轰隆呼啸。 杨再兴来不及避让,他身边都是人,根本腾挪不动。只得将长弓朝头上一举。 链锤缠上长弓,“绷”一声,弦断弓折。 战马来得好快,简直就是一场大雪崩,转眼,杨再兴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盘王军近卫就被瞬间碾压一空。 骑兵们手中的马刀上下飞舞,如同开足马力的旋切机。 空中全是瑶人被斩断的裹头布在飞舞。 杨再兴见族人就这么没有价值地死去,眼睛大绿:“找死!” 当,赤血刀斩划出大圆。 血的瀑布如浪飞溅,一颗硕大马头跃上潮头。 呼延通已经跳起来,双手执着钢鞭,一扫,打翻档在前面的两个敌人,鄙夷地大喊:“姓杨的,你就是个蛮夷,竟然冒充杨家将后人。今天就让你看看什么是正经的大宋忠良之后,将们子弟!” 那头,岳云也扑了过来:“臭不要脸的畜生,尝尝岳爷爷的厉害!” 与此同时,王慎的连珠箭又开始射击。 三支羽箭分别取向杨再兴的面门、胸口和腹部。 突然看到杨再兴手中赤血宛如一条灵蛇在身周缠绕回旋,转眼就用刀面将三箭挡开。 他不退反进,手中刀连连挥出,快得只在空中留下条条虚影。 岳云和呼延通同时厉叫一声,急忙跳到一边。 再看他们身上的铁甲上已经被斩出好几条白色的刀痕,若不是身着重甲,若不是适时后退,还真被姓杨的开膛破腹了。 杨再兴又朝前冲出五六步,又两有两骑兵惨叫落马,就连背嵬士也有二人倒在血泊中。 他将刀一横,弹开呼延通抽来的一鞭,突然伸出舌头在刀上一舔, 赤血刀在斩杀了多人之后已经粘满了人血,红艳艳耀人眼目,真真是刀如其名。 这就是一头猛兽,还是受伤的那种。 杨再兴今日遭受伏击,部队已经彻底崩溃,再无力回头。可这家伙依旧死战不退,强悍、坚韧,从某些方面看来,还真有点泗州军的性格。 方才一战,王慎、封常青、岳云、呼延通再加上那么多踏白、背嵬不但不能将之拿下,到现在,大家看起来还吃亏不小。 王慎且不说了,一军之住帅,自然不会和这种危险人物短兵相接。封常青的武艺不错,岳云、呼延通更是准一流好手,竟被他打得如此狼狈。 可见这个杨再兴厉害成何等程度,不愧为当世最强的武者之一啊! 逼退岳云和呼延通,杨再兴张开粘满血的白牙,发出山呼海啸一样的大吼:“王慎小儿,吃我一刀!” 呼啸声中,一条肉眼难以捕捉的影子轰隆朝王慎袭来。 “保护军使!”背嵬军大惊,同时发出惊呼,几面盾牌朝前一合,团团将王慎护住。 赤血刀落到盾牌上。 盾碎,后面的士兵倒着一地。 锐利的锋芒继续向前,刀风吹拂面庞,割脸生痛。后面上一双绿油油的眼睛,如同饿狼。 王慎已经难以呼吸,心脏已经停止跳动:难道我王慎今日要战死于此? 斩将夺旗,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以一人之力扭转整个战局,本以为不过是演义中的神化,今日却活生生要在自己面前上演了。 忽然,两条人影插了过来,瞬间被赤血刀斩成一团血雾。 原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两个背嵬士扑来以身躯硬挡了这一刀。 “我的兵!”岳云悲怆地大吼一声,骨朵直轰杨再兴背心。 同时,呼延通的铁鞭也抽了过来。 实在在快了,杨再兴当当两刀,弹开一锤一鞭,身影左右转动,和二人纠结在一起。 同时,回过气来的封常青见主人遇险,也顾不得害怕,提刀顶了上去。 王慎已经被几双手扯回阵中,暂时脱离了危险。 这个时候他才感觉到汗出如浆,两腿不为人知的微微发颤。 这对他来说还是第一次,以往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危险他都没有这么大反应。不可否认,心中竟然有些畏惧了。 去他娘的,我若是惧了,还有什么资格在这世上生存? 无边的愤怒从心中生起,身体里像是燃起了熊熊烈火。王慎又抽出大弓,欲要继续射击。敌人空前强悍,若是硬打却是拿他不下。要想杀了这个杨再兴,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狙击。 但是,眼前全是晃动冲杀的人影,杨再兴已经毫无保留的将一身武艺淋漓尽至地展现出来,他如同一头豹子在走马灯一样围攻他的人群中来回奔突,弓箭要想锁定他又是何等之难。 况且,这鸟人的刀实在太快,只怕箭还没有射中他的身体已经被人一刀挡开。 那么,该如何是好呢? 连珠箭? 没用的,就算射得再急也不敢保证就能一矢中的,说不好还误伤了其他战士。 那么,只能预判,预先判定杨再兴的行动路线打提前量。 可是,我的箭术尚未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若是一箭射不中让姓杨的有了提防,就在没有机会了? 王慎只感觉自己握弓的左手和抓箭的右手手心全是汗水,这一箭死活也射不出去。 这个时候,远处的杨再兴突然张嘴朝他一笑,在架开呼延通的一鞭之后竟朝王慎招了招手,示意他上来。 目光中全是挑衅。 第160章 我的猎场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 见到自家主公被姓杨的如此羞辱,再加上鏖战了这么长时间,背嵬军已经有超过十人死在杨再兴刀下。另外,牺牲于同盘王军的厮杀中的同伴也有三四十人。这还是在伏击敌人的情况下,可见敌人凶悍到何等程度。 背嵬军除了和女真血战的时候,什么时候承受过这般重大的损失。顿时,士卒们都红了眼,大声呐喊着朝前猛攻。 但就在这个时候,王慎突然冷静下来。 他面上淡淡一笑,突然张口,用牙齿撕掉一片尾羽,搭在弓上,拉圆了,“咻”一声朝杨再兴的脖子上射去。 这一箭可谓是用尽了他全身力气,以王慎现在的手段和手上的弓力,若是落到实处,定能射断杨再兴的颈椎。 此刻,杨再兴虽然和岳云、呼延通、封常青战做一团,但精神却始终放在王慎身上。 王道思是泗州军的军主,杀了他,不但这一战彻底扭转过来,整个黄州也成了我杨某人的囊中之物。最重要的是,这厮的箭术很是了得,虽然比起老子来还差些火候,可也是上上之选。 若是一个不小心被他射中,那才是阴沟里翻船,八十岁老娘倒绷了孩儿。 这鸟人一直张着弓指着老子,是在寻找机会吗? 嘿嘿,想得倒美。 …… “咻”劲矢来袭。 杨再兴早有准备,大吼一声,力透刀刃砍退呼延通,硬桥硬马朝前一撞,撞翻两个泗州军士兵,人已蹿到一丈开外。 “真是毫无价值的一箭,作为一个射手,例不虚发才是应当。这种没有意义的乱射,只能是白费力气……丝!” 杨再兴突然抽了一口冷气,眼角的余光突然看到了惊世骇俗的一幕,明明已经避开的那一箭突然在空中拐了个弯,继续射向自己的脸颊。 “怎么可能,箭怎么可能拐弯?”杨再兴脑子里一片空白。 …… 射出这一件之后,王慎有种奇怪的感觉,感觉离弦之箭和自己心灵仿佛有一根通明的丝线连接在一起,他甚至能够觉察到被箭头破开的风,感觉到箭头在热风中逐渐滚烫。 箭,拐弯了。 果然可以,果然可以的! 电影上原来都是真的! 原来这一箭的手法是王慎在现代社会时从凯文?科斯特纳主演的电影《罗宾汉》上学的,电影上有个镜头,当时两个敌人的骑兵一左一右向罗宾汉包抄过来。因为速度实在太快,若是射死一人,另外一个敌人就能瞬间一刀砍来。 在这危急关头,罗宾汉抽出两支箭,用牙齿撕掉一侧的尾羽,搭在弓上同时射出去。 两支箭在空中突然一拐弯,同时将两个骑兵射下马来。 这一箭的原理其实很简单,羽箭一般来说都会在箭杆的尾部装上两片羽毛用于平衡,让箭在飞行过程中保持平稳的弹道。 撕掉一片,在空气阻力的作用下会一边重一边轻,箭就会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 本来这事做为一个弓道达人的王慎是不肯相信的,但此刻他已是计穷,姑且试上一试。 一切真如电影上那般,顿时打了杨再兴一个措手不及。 无边的喜悦和得意笼罩在心头,好莱坞大片对于兵器、战术的考证果然严谨,难怪人家能够将电影工业做到世界第一,不服气不行啊! 这一战终于可以完美收官了。 …… 这个时候,杨再兴右手的刀已经被呼延通的铁鞭架住。呼延通乃是将门子弟,虽然说武艺稍逊这个南方刀神一筹,可战斗经验丰富,力气也大。铁鞭上又有一圈圈突起的圆环,恰好咬出赤血刀。而这个时候,岳云不知道什么时候枪过一柄短枪,化成一团黑光朝他背心砸去,使得正是棍法的手段。 说时迟,那时快,杨再兴突然伸出左手一拍,拍向射向自己脖子的那一箭。 箭毫无意外地射穿了他的手掌,但也停下来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还能这么挡箭的,直娘贼,怪物,怪物啊! 但是,突然间,杨再兴一个趔趄,惊天动地的惨叫一声,倒了下去。 王慎射出的半羽箭还穿在他的手掌上,和肩膀钉在一起。 原来,王慎的力气何等之大,在射穿杨再兴的左手之后,又刺破铠甲,戳进他肩膀上的那条大筋。 人的脖子和肩膀有两条大筋连接在一起,若是受伤,不但痛不可忍,手臂也会瞬间失去力气。 这个时候,杨再兴这条受伤的恶狼才是真正地被剪除的反击之力了。 “保护杨大王!”盘王军的士卒们大惊失色,纷纷上前救援。 “休要走了杨再兴,抓活的!”王慎,手中的箭不歇气地射出去。 他喉咙里发出疯狂的咆哮,宛若一头已经苏醒过来的洪荒猛兽:“猎杀时刻!” 身前,是已经杀发了性的背嵬士。 无边的赤红热血肆意奔流 骑兵又回来了,从战斗一开始,这些闪电般的勇士就没有停下过脚步。 烟雾中到处都是欢呼的士兵。 “放下武器投降,否则,死!”王慎又上了马,在卫兵团团护卫下不住前冲,手中的箭就没有停过。开弓,发射,发射,开弓……直到撒袋中的羽箭射完。 王慎的箭射到哪里,哪里的敌人就丢掉刀枪跪在地上。杨再兴逃了,已经乱成一团的敌人再没有抵抗的意志。 “赢了,步兵打扫战场。给郭崖下令,踏白继续追击,不能让一个敌人走脱,某要全歼这股不开眼的蟊贼。叫长江上的那几万畜生看看,惹到我王慎究竟是什么样的下场!” 王慎疯狂地大笑起来,只笑得浑身热汗。这一个多月的围城战的郁闷和愤怒在方才这不歇气的杀戮中终于得到完全的抒发。 “这一战才叫过瘾,这才是我王某人应有的战法。” “这,就是我王慎的猎场!” 热辣辣的鼻血又流了出来,滴满前襟。 “杨再兴呢,可捉到了?” 呼延通坐在马上,摇头:“没捉到,这瑶子,真是厉害啊,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强悍的勇士。末将以前总觉得自己武艺还算过得去,今日一战才明白,却是小看天下英雄了。” 第161章 忐忑 说到这里,呼延通一脸的敬佩。 再看他手中的钢鞭还有身上的铁甲已经满是斩痕,可以想象刚才一战的激烈和凶险。 至于封常青等人,都是满面丧气。 岳云却怒道:“你们几个,平日里耀武扬威,口口声声说什么我泗州军天下第一,怎么,今天遇到强敌,却怕了?” 大家都低下头去。 “当然,呼延通,俺不是说你的。” 呼延通笑了笑:“我知道,应祥老弟你不是说俺,这杨的确实是扎手,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强敌。姓杨的逃了也好,今后还有同他交手的机会。” 岳云:“这就对了,这才是我认识的不服输的呼延通嘛!”他冷笑道:“俺现在年纪小,战他不下,过得几年,区区杨再兴何足道哉?” “好了,你们的废话也太多了些。”王慎一抖缰绳冲了出去:“留点气力追击敌人,方才某已经说了,一个敌人也不许逃了。” 他回头朝南方看了看,远方依旧是一片灰霾,白烟黄云翻卷,什么也看不清。但却知道,长江就在不远处,江上那些兔崽子们想必也看到今天我王某人这场酣畅淋漓的大捷,听到我泗州猛虎的咆哮了吧? “听人说杨再兴要吃人,今天我就让你们这些灰孙子看看,老子也是吃人的猛兽!” ************************************************** 黄冈城内,黄州防御使司行辕。 岳云浑家杜小娘子满面煞白地抓着丫鬟的手尖声叫着:“仗打得怎么样了,姐,姐姐,斥候怎么还不回来,应祥他现在怎么样了?” 她长长的指甲已经抓进丫鬟的手臂里去,疼得丫鬟眼睛里又泪光闪动。 今日一大早,她就和安娘一起上了大车,连带着城中的文官和乡勇们乍做撤退去蕲春军营的架势,引张用军杨再兴部进军使早已设好的埋伏圈。 一路上,队伍装着惊慌失措的样子,沿途将财物和粮食撒得到处都是。 毕竟是小孩儿心性,杜小娘子见队伍乱糟糟跑着,觉得有趣还和安娘有说有笑的。 可是等到杨再兴中计,提大军追来,她就被吓坏了。那可是一万敌人,吃人不吐骨头的匪徒啊!如果落到敌人手头,做为一个弱女子,可想等待自己的又是何等可怕的命运。 于是,她一声接一声尖叫,直叫得人心中发慌,也加剧了队伍混乱的架势。 和她相比,安娘却一脸平静地坐在那里,只在手中握着一把匕首,所下的命令虽短,却条理分明。 队伍在城外绕了半天,直到下午时按照原先的计划回到城里。 那头,斥候将消息传来,杨再兴已经钻进王慎设下的埋伏圈。如今,两军厮杀正酣。 听到这个消息,杜小娘子又咯咯地笑起来:“好好好,杨贼这回终于插翅难逃了。以王军使和泗州军的勇武,催灭此獠易如反掌。” 衙门里其他官吏也是一脸振奋,喜不自胜。 可安娘还是一脸恬淡的样子,不断下令,命人关闭四门,领百姓上城防守。另外,所有人都出去,维持好城中秩序,适当之时当行军法,不能给别有用心之人乘机做乱。 一时间,满城肃然。 “姐姐,军使和应祥马上就回得胜回来,何必如此紧张?”杜小娘子忍不住说。 安娘:“小心无大错,听人说这杨再兴级是难缠,即便中伏,这一战未必就好打。” 杜小娘子很不以为然,她已经彻底放松下来,甚至还回到内宅沐浴更衣。在灰尘满天的城外跑了半天,身上脏得厉害,难受死了。 洗完澡,又用了些点心,等回到大堂,安娘还静静地坐在那里,双手拢在袖子里。而秦斯昭则一身披挂,面色肃穆地立在母亲身后。 堂中,其他文官们也都坐在椅子上不说话,侧耳听着什么。 消息还是如流水一样传来,但都是一句话:军使和曹成军激战正酣。 打了快一天了,这仗怎么还没有打完,难道……杜小娘子突然紧张起来。 和行辕里的人一样,城中也静得厉害,或许满城军民都同他们一样正才静静地听着远方的动静。这一战的要紧大家都清楚,一旦王慎兵败,以曹成匪军的凶残,没一个人能活。 在没有光污染,又实行了灯火管制的古代长夜,喊杀声隐约传来,西面的天空火光冲天。 终于,杜小娘子忍不住尖叫起来。 “怎么样,还能怎么样?”安娘抬起头,平静地看着她:“弟妹,战场征战,要么是旗开得胜,要么是马革裹尸而还,不是胜就是败。这是我军生死存亡的决战,军使说过一句话:所谓决战就是赌,赌咱们的性命,赌我们泗州军的命运和前途。” 杜小娘子叫着说:“姐姐,你的意思是咱们又可能败,应祥他他他,他也有可能……” “什么可能都有。”安娘郑重地点了点头:“弟妹,身为武家的女子,这些都是咱们的命,咱们从嫁入将门,就是立在战场上了。” “不不不,我不要应祥死,我要他活着回来。”杜小娘子哭起来,大声嚷嚷:“姐姐,都怪你,都怪你,应祥才十三岁,他怎么能上沙场,怎么也得等长大几岁再说呀!” “打仗怎么可能不死人,谁都可能死。不经历苦痛和凶险如何畅饮胜利的美酒,如何还能感受到一家团聚时的欢喜。男儿当兵有可能牺牲,真到了那一步,咱们也不能给丈夫丢人。” 安娘站起身来,将手中的匕首递给杜小娘子:“这个给你,此剑是军使铸刀时我叫匠人顺手打造的,名曰:女贞。若是我军兵败,你自行了断。至于我,斯昭,到时候劳烦你。” 秦斯昭点点头:“娘,儿子知道。” 众文官见安娘如此贞烈,面上尽是佩服之色。 杜小娘子将匕首抓起来扔在地上:“我不要死,我只要应祥。” 一声声又尖又锐,直刺得大家耳中阵阵发疼。 见她如此失态,安娘眉头一扬,“成什么体统,都将军夫人了,也不怕人笑话?” 下面,杜小娘子的父亲杜束在也看不下去,铁青着脸呵斥女儿:“你坐下,不象样子。” 杜小娘子:“爹爹,爹爹,你怎么说起我来了。” 正在这个时候,一片巨大的欢呼从城中各处响起,“军使,军使!” “军使凯旋了!” …… 轰隆的脚步声传来,就见着,行辕大门敞开,辉煌的灯火中,王慎、岳云、呼延通一手按着刀柄,一手捧着铁盔铿锵走来。 整个黄冈城仿佛都在他们有力的步伐中震颤了。 在他们身后,是无穷无尽浑身铁甲和鲜血的激昂男儿。 文官们纷纷站起来,杜束颤声问:“道思,如何……了?” 王慎大声回应:“一万曹成贼军,今日尽为某和某麾下勇士全歼!” 第162章 建议(一) “这个杜小娘子实在不象话了,我看这大家闺秀也没什么好,娇纵、幼稚,不懂事。” “还名门望族呢,也不知道杜通判以前是怎么教养女儿的。” “对了,对了,她虽然是大妻所生,可她生母却没有生下儿子。倒是小妾一生就是一大堆男丁,在家中也没有什么地位。估计杜通判平日里也不怎么管,早知道就应该悔了这门亲事。” “遇大事惊慌失措,举止失度,叫人笑话,应祥也不知道管管。” 大姑子和弟妹生来就是天敌,安娘是个女子,女子有的毛病她也不能免俗。 此刻,内宅中,王慎正张开双臂,让安娘替自己卸掉身上的铠甲。 外面那套扎甲还好办,自己就能脱掉。里面的索子甲带子在后背位置,必须找人帮忙。 安娘虽然有几分力气,可一通忙碌下来,却也是额头微微出汗。 听道她的唠叨,王慎不以为然:“女人吗,不都是胆小的吗?安娘,别以为人人都是你。你是什么,巾帼女英雄啊。今日能够诱杨再兴中伏,全靠你。又有你稳住城中局势,此战,当记你首功。” 听到王慎的夸奖,安娘心中欢喜,道:“人家才不是巾帼英雄什么的呢!” 王慎:“杜小娘子不是怀孕了吗,这女人一怀了孩子,脾气就会大变。你若不依了她,她越发没完没了。其实也不是一定要怎么样,不外是想叫人安慰她几句。说两句好听的话,也就平静下来了。按照我老家的话来说,那就叫做。” 安娘大奇:“大哥,这女子的事情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王慎心神一个恍惚,又想起现代社会的往事,想起自己以前的红颜知己和情人们,当年自己的也算是一个小小的成功人士,身边也不缺女人。甚至有个女朋友还怀孕了,想逼他结婚。 可惜,自己当时下不了心走进婚姻殿堂,那一段关系自然也无疾而终了。 试想,如果当时自己点了头,现在孩子想必已经能打酱油了。而婚后的自己也不会在野外乱跑,自然也不会穿越到这该死的年代。 不过,能够和安娘在一起,又有什么好后悔的呢! 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珍惜眼前人吧! 在这种凶险的战场上,自己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倒下去。 他笑了笑,握住安娘的手:“你嫁给我,怀了孩儿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安娘大羞:“谁要嫁给你,才不要呢!” 王慎:“既然你不肯,那我就去娶那娇滴滴的孔二小姐。” “你敢!”安娘突然扑哧一笑:“大哥你就算要娶孔大美人,也得能打进蕲春城啊!” “会的,会打进去的。部队休整两日之后,我就回领军回师蕲春,孔彦舟可恶之极,某要将他碎尸万段。” “大哥你大后天就离开黄冈?” “对,大后天走。” “糟糕!”安娘突然想起一事,忍不住叫出声来。 王慎:“怎么了?” 安娘:“大哥你刚才不是说这孕妇的会性情大变,会小心眼吗?应祥是个大大咧咧的人,脾气也不好。若是弟妹和他闹起来,应祥必然不依,会闹得家宅不宁的,我得去看看,和应祥说说。” 王慎点点头:“家中的事情你是得管起来,大家厮杀了一天都累的要死,若是回了家女人还闹,那还不如死在战场上。” “夫人,夫人不好了……”一个丫鬟惊慌地跑进来:“舅老爷和舅夫人吵起来了……” 安娘大惊,这事还真被自己说中了,厉声问:“怎么回事?” 丫鬟:“刚才舅夫人说要吃果子,舅老爷正要吩咐下人去做,舅夫人却不依,让舅老爷亲自去洗,又说,若你心中有我,这点小事必然是愿意的,若不愿意,那就是心中没我。舅老爷立即就火了,摔了个花瓶说要回军营里去睡。结果,舅夫人拉着他又哭又闹,死活不放。小的见情形不好,急忙过来禀告夫人。” 王慎哈哈大笑:“安娘,快去,快去,若是去得迟了,应祥动起手来,他是个没轻重的人,动了胎气,杜约之会来寻我晦气的。” 安娘大怒:“这种事情你也笑得出来,我这就去。” 安娘刚走出房门,王慎就看到陈达捧着一个薄子立在花园里,眼观鼻鼻观心,如聋似哑,显然是已经来了很长时间,一直站在那里等着。 王慎:“陈达你进来,战果可统计出来了?” “是,已经统计出来了。”陈达小心翼翼,一脸恭敬地走了进来,将册子放在案上:“此战,我军斩敌首级三千,俘虏四千余人,其他溃兵都已经散到各地。缴获的铠甲兵器钱粮无数。” “很好,不错。”王慎心中一动:“盘王军呢?” 见陈达一脸的疑惑,王慎解释说:“就是杨再兴身边的亲兵,头上包黑布的瑶兵勇士。” “哦,将军说的是那支部队啊。”陈达回答道:“据查,这支瑶军有部大约一千左右,被水军射杀了一百来人,此番又阵亡四百许,其他人已经随杨再兴杀出重围逃了。” 杨再兴手下的那群瑶人剽勇敢战,在战场上给王慎留下了深刻印象。这些人能登高能涉水,简直就是宋朝的特种部队,只阵战能力上还差了点,不过也是难得一见的精兵了。这次没有全歼他们,王慎心中还是有些遗憾的。 “无妨,也就剩三百来人,且已经被某杀得失魂落魄,翻不起什么风浪了。”王慎意气风发:“斩首三千,一场大胜,想必其他匪军已经丧胆,不敢轻易来捋我王慎的虎须,叫部分抓紧休整,大后天就会蕲春继续攻打孔彦舟老贼。” 陈达:“将军虎威,蕲黄大震。不过,大后天只怕我大军还走不了。” 王慎有点意外:“怎么说?” 陈达小心地说:“禀军使,江上那些跳梁小丑们虽然已经被你吓坏了,却还没有撤退的迹象。” 王慎戾气上涌:“什么,他们还想留在黄州送人头吗?难到真要被某打疼了,才知道逃命,才晓得后悔?” 他只恨不得立即领军出去再战上一场,不过敌人都躲在江上,泗州军没有船只,也不习水战,一时间拿敌人也没个奈何。 陈达继续小心说:“军使,属下倒有个法子叫那些匪类不敢在我黄冈生事。” 第163章 建议(二) 王慎精神大振:“陈达,说说看。” 陈达眼睛里有精光一闪,低声道:“还是军使刚才说得好,匪军是真要被将军打痛了才晓得后悔。今日一战,刀子砍在曹成身上,死得不是自己人,其他匪军也不知道害怕。只要让他们感同身受就好。” “感同身受,怎么个感同身受?”王慎心中一动,禁不住问。 陈达的声音更低:“军使,不妨将所擒的四千俘虏都押到江边当着匪军的面一一斩杀了。四千人,若是动起手来,怎么也得杀上两个时辰。匪军见到这么多人头滚滚落地,自然能够体会到兵败之后的凄惨下场,也得掂量掂量惹上军使的后果。” 王慎脖子后面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四千人,这可是四千人呀,说杀就杀了? 是的,正如陈达所说,动起手来怎么也得杀上两个时辰。到时候,岂不是要将长江都染红了。 四千人是什么概念,人挨人人挤人,站一起起码可以填满一个大型足球场。可以想象,真到那个时候又是何等可怕的场景。 部队蚁附攻城,攻打蕲春二十来人,牺牲了几千人马,已是人间地狱,作为一个现代人,他的精神已经处于崩溃边沿。陈达再给自己来这么一出,不怕以后做噩梦吗? “咯咯”王慎低低地笑起来,笑声连绵不绝。 陈达感觉到不对,额上全是黄豆大的汗水:“军……军军,军使……” “滚出去!”王慎指着房门。 “什么……军使。” “滚出去!”王慎暴怒,喝道:“陈达,杀俘不祥,那是要受到天谴的。上次在蕲春,某就是听了你的鬼话,驱使俘虏攻城,结果如何?不但没能拿下孔老贼,反害了那么多人的性命。你出去听听别的人都说我王慎什么,屠夫、杀星、野兽。某吊民伐罪,征讨流寇反贼,如今却落得这么个名声,将来青史上又会给老子记上如何一笔?人之为人,人之所以和禽兽不同,那是因为有怜悯之心,仁恕之心,你想陷我于不义吗?” 陈达这人掌管军法处,日常除了维持军纪整顿内务外,还负责安排细作、打探敌人军轻的任务。说到底,就是个特务头子。 他以前是衙门胥吏,掌管刑名,郁郁不得志,为人也阴鸷凶狠。得到王慎重用之后,做事也是没有底线,简直就是一条恶狗,什么人都敢咬。 就因为他,自己的名声几乎被坏掉了。 王慎厮杀了一天,已经累得要死,顿时胸中的怒气再压抑不住,铿锵一声就抽出横刀。 出人意料,陈达却没有逃跑,反直着脖子:“军使,属下对你一片忠心。将军问如何退敌,属下自然照实回话。若你真要动刀,试问将来还有人敢在你面前说话吗?”此刻,他说话反流利起来,也不结巴了。 “你你你,你这是在拿话挤兑我吗?” “爹爹,不要!”正在这个时候,秦斯昭来了,他忙一把抓住王慎的手,劝道:“陈军法官罪不致死,如何能够动刀。爹爹你鏖战一日,儿子还是服侍你老人家早些安歇了吧?” 说着话,就不住给陈达递眼色:“陈军法官,你还不快走,非要惹得爹爹动气才甘心吗?” 陈达还是不肯走:“军使有宽仁之心,不肯杀俘,我等心中自然敬服。如若不肯,不妨将敌人阵亡的尸首都砍下头颅筑成京观,诈称乃是以国法诛杀的乱臣贼子。如此,也能震慑匪军。” “恩,倒也可以。”王慎心中一动,气消了大半。他长长地打了个哈欠:“你自己看着办吧,我已经疲乏,懒得跟你废话。另外,等到敌人退兵之后,那些尸首都要好生收敛埋葬。” “是,属下一定将此事做得妥当。” 等到陈达兴冲冲离去,秦斯昭侍侯王慎洗脚上床之后,已是后世北京时间大约半夜十二点模样。他低声道:“爹爹,看不出陈军法官倒是个强项令。” 王慎一笑:“什么强项令,就是个索元礼、周兴、来俊臣而已。这种从基层起来的小吏,一旦得居高位,手掌实权,就一味刚猛精进,要想在世人面前展示手段,也摆不正自己的位置。他们胸中的格局,还是小了些。” 秦斯昭若有所思的样子:“儿子受教了,看来,这治国,还得靠世家大族出身的君子。” “君子,君子吗……”王慎笑了笑,却不继续深入下去。 君子,宋朝出身世大族的读书人和缙绅真的是君子吗,我看也不见得,那些人可烂得很啊!可治国,却不能不靠这些人。毕竟,管理一个国家一个地区不能依靠武人。士慎是这个时代唯一的知识分子,你不用他们还能用谁? 自己重新培养,那可是翻天覆地的革命,自己可没有这样的能力、手段和魄力,还是不费这个神为好。 高级知识分子、士绅大族和如陈达这种胥吏、中下阶级出身的小知识分子小官僚都要用,都不能偏废。 “爹爹。” 看着秦斯昭一脸求知欲的样子,王慎问:“斯昭,前一阵子你在军中、黄州两头跑,学业可荒废了?” 秦斯昭:“不敢,儿子每日都有做功课的,不然教书先生须饶不了我。” 王慎:“方才你是不是从应祥那里来的,那边如何了?” 秦斯昭回答说:“舅老爷和杜大娘好一通吵,舅老爷气得回军营去了,那边哭做一团,娘正在劝解。” 王慎哈哈大笑:“由她去,孕妇嘛做一点也可以原谅。” 四千多具阵亡的曹成军尸体第二日被陈达带人拖到长江边上,一一砍下头颅,垒成三座大山。 为了砍这些头颅,士卒们忙了一夜,直砍得刀子都卷了刃,到天明才料理完毕。 陈达也够狠,直接将无头的尸体扔进长江里。 眨眼间,江上就漂浮了一层密密麻麻的人体。 尸体在水上漂浮了三日,才被江流冲散。宽阔的长江上飘荡着浓烈的尸首,有大群苍蝇来嗡一声落下,然后又被大风嗡一声吹散。 陈达还派人乘了船抵近那些匪军的船队喊话,说曹成军杨再兴部已被我家军使全歼,这些被俘的贼子,一个都不能留,通通就地正法。你们若是要战,尽管打来。到时候,休怪我家军使刀下无情。 王慎这一年来在战场上打下了赫赫威名,以前在听到他淮西讨李昱,建康斩拔离速的时候,各路贼军的头目们还不以为然,觉得这其中难免又以讹传讹的可能。 如今,看到这满河的无头尸体,这才明白自己面队的是什么样的对手。 第164章 围而不打 曹成军一万人马,领军的乃是素有凶名的杨再兴。 却不想,王道思比那个瑶子更凶,不但击溃了杨再兴,就连被抓获的俘虏也一刀斩杀,不留活口。 真真是个吃人的恶魔啊! 停在长江上的匪军分属七八家不同的首领,杨再兴全军覆灭之后,已有势力微小的动了撤退逃跑的心思,只不过被其中势力最大的几股压住了。 如今,看到这满河如同死鱼一样漂浮的尸体,所有人都被震住了。 于是,就再也镇压不住了。 先是有两支小股匪军不管不顾地张帆向西,接着是两股大的。船上的船只日见稀疏,到第二日晚上,所有的敌人都一哄而散。 据武陀、严曰孟在江上的水师和陈达的军法处,还有踏白军斥候来报,到第三天的时候,那些混蛋东西的船队已经逃道孝感,然各回老营。 简直就是转进如风。 他们来黄州一仗未打,一箭未发就狼狈地逃走,可见杨再兴部的毁灭对他们的心理打击是何等之大。 其实,这事早在王慎的预料之中。这些鼠辈根本就不是一条心,他们在来打黄州之前首先就得提防同伴在背后打冷枪,吞并自己的部队和地盘。就算一切顺利拿下黄冈,也都在想这如何分得好处,心思都用在互相猜忌上面,又如何肯为别人的马前卒替他人做嫁衣裳。在这种乱世里,部队打残了,别人不但不会给你任何补充,说不好还会落井下石。这种愚蠢的事情,他们可不会做。 敌人大军仓皇溃逃,整个蕲黄的局面大为改观。王慎心情大畅,鼻血也不流了。 唯一气恼的是陈达还是不听话,竟将诈称那些尸体都是被他斩杀的俘虏,王慎杀星的坏名声算是落下了。 不过,王慎也顾不得同陈达生气,因为蕲春那边还有个孔彦舟需要解决。 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捷之后,部队士气高昂。 王慎当即留武陀组织乡勇驻守黄冈,又带着踏白、背嵬和前军回师蕲春。 在王慎回黄冈的这些天里,陆灿、谷烈还在组织人马硬攻孔彦舟。不过,部队围城一月,早已经打得没有气力,自然没有取得任何战果。 本以为挟大胜之师再回蕲春,孔彦舟部必然惶惶不可终日,肯定会想方设法突围逃命。却不想,蕲春军民还是不肯走。 吕本中和一群大嗓门的孔军士兵又来到城墙上大声激励士气。 “大家听说了吧,王慎小儿已经打败了曹成将军一万精锐,就算是放下武器投降的士卒也一个不留地给他斩杀。” “王慎小儿已经下了屠城令,不要俘虏。” “咱们已经没有退路可走了,为了我们的亲族,为了我们的家人,只能死战到底了。” “王屠夫,畜生,禽兽!” “咱们和姓王的拼了,拼一个够本,拼两个赚一个。” “王慎小儿恶贯满盈、无恶不作、穷凶极恶,将来必不得好死!” 又有百姓哭喊着骂道:“姓王的,我儿就是在这城墙上。我浑家和爹娘都因你围城而饿死,我今日就战死在这城墙上,就算是做了鬼也要来索你性命!” “王慎,还我爹爹命来!” “王贼,我要你给我两位哥哥陪命!” …… 一时间,城墙上全是愤怒的哭骂和无数双仇恨的眼睛。 听到这恶鬼一样的叫声,禁不住叫人身上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被人骂成这样,岳云一脸铁青,叫道:“军使,让我上,看我把蕲春给你拿下来。” 谷烈:“姓吕的老儿实在可恶,将军让我上吧,我把他的脑袋给你带回来。” 呼延通这个时候开始说风凉话了:“谷烈,你还是算了吧。王军使不在的这段日子,想必你也思量着怎么拿下这座蕲春城,也好在咱们面前显摆。要拿下早就拿下来,还能拖到现在。今天你说这话,也没有什么意思?” “你!”谷烈气得说不出话来。 呼延通将矛头对准岳云:“岳将军,你成天号称勇冠三军,遇到杨再兴那怪物,不一样被人打得满地找牙。我看,这次进攻还真非我不行。交给你,军使可不放心。” “什么被认打得满地找牙,你不也没拿下杨再兴,你若不服气,咱们比比?” “好了,都住口。”王慎喝住三人,用手摸着下巴,沉吟良久,才道:“都不要争了,把攻城的部队都撤下来,蕲春,某打算围而不打。” “围而不打?”旁边的陆灿一脸的疑惑:“道思你是想从长计议吗,这事怕是不妥。今天蕲、黄大旱,境中百姓逃亡一空,夏收已经没有指望。这么长期围城,军粮消耗实在太大,坚持不了多少日子的。此战利在速攻,不能久拖不下。一旦让江汉那边的贼军知道我军虚实,再打过来,如何抵挡?” “是的,不能再拖下去了。”众将都纷纷点头。 “不是长期围城,也不是想将这场战事打得旷日持久,你们急,我也急。”王慎道:“只不过,咱们现在的打法有很大问题。再打下去部队的士气都要丧尽了,一旦死伤太重,还有很严重的政治后果。大家都退下去,执行命令吧!” 是的,再硬打,也不知道还有付出多大的代价,王慎也没有多大的信心。 在他所知道的历史上的战例中,很少有这样残酷的围城战。实际上,在冷兵器战争中,攻坚都是一件损失和消耗极大的军事行动,一个合格的统帅不到万不得意基本上都不会走到这一步。 因此记载在史料上的这种残酷到了极点的城市攻防战役也不多,细数起来,也就唐朝的张巡守睢阳、钓鱼城血战、南宋末年的襄阳保卫战区区几场。 肯定会有办法拿下蕲春的,我一定要想出来。 得了王慎的命令,各军才不甘地退了下去,只对孔彦舟采取包围态势。 残酷的战斗终于停下来了。 回到中军节帐之后,王慎平复下心情,一点一点地回忆从前所看过的史料以及孔彦舟的生平。 良久,他才一拍额头:“坚固的堡垒必须从内部攻破,我倒是忘记一个人了。” 他对卫兵叫道:“命人拿下酒食来,再去请孔贤孔伯远,就说我请他吃酒。” 第165章 送你回去 在这一个月里,整个蕲、黄战场有将近十万人马来回厮杀,当真是杀得血流成河。 无论怎么看,当初的泗州军五千人马,简直就是风中残烛,说不定下一刻就在这席卷整个大别山地区的暴风中瞬间毫无价值的熄灭了。 蕲、黄背靠大山,前面又是宽阔大江,地狭民少,却又控制着江淮到江汉两大粮食主产区的交通要道,历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处,用四战之地来形容也不为国。 可这个王道思竟以区区孱弱之兵,硬是站住了脚,还两线作战,消灭了四五万敌人。 如此强横的武力真是难以想象,楚霸王还是李二郎? 不得不说,孔贤已经被王慎和泗州军彻底震撼了。特别是在军中呆了一月,越是了解他们,越是如此。 他现在的状态比较奇怪,说是俘虏吧,泗州军诸人对他也是礼数周到,一日三餐,四时供给都没有短缺。加上他这人性子好,又能说会道是个进多识广能说会道之人。平时没事的时候,军中将帅时不时会跑他屋里谈笑风生,大家相处得也愉快;说他是朋友吧,问题是,孔贤的屋外时刻都有卫兵把守,每到一地都有人跟着,并说这不行,那不行,管制得很严。 孔贤这人倒是个乐天知命的人,既来之则安之,且在这里住着吧! 看着城上城下的惨烈血战,看着哀号着死去的士兵,看着大火熊熊的蕲春,他内心中竟然没有丝毫的波动,就好象在看一出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大戏。 自父亲做出那样的丑事,又回想起他对家里人的冰冷无情,孔贤对他也没有丝毫的父子亲情。他甚至有些感激王慎将自己俘虏,不用在直面家中那些叫人难以忍受的悲痛之事。 所放不下心的只是母亲和妹妹们,围城一月,她们还好吗? 我这个做兄长的不能为她们所些什么,真叫人难过啊! 在泗州军这一个月里,王慎除了在活捉他时安慰过他几句,并保证不伤害他的性命之后就再没有出现过。 本来,在孔贤的预料中自己的最终命运如何估计要等到蕲、黄战事彻底有个分较只后才谈得上。这些日子因为旱得厉害,地里的庄稼也都枯萎了,军队的素菜供应出了问题,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绿色,口中生了溃疡。没奈何只得自己想法子,于是,他就问骑兵讨了点用来做马料的大豆自己在屋里生起了豆芽,吃了几天凉伴豆芽,感觉好了许多。 今天他正朝用来盖豆芽的麻布上撒水,就见踏白军的总教头老郭过来。孔贤心中暗叫不好,忙道:“郭教头,这些豆子都是我强行取的,要怪就怪我吧,千万不要处罚骑兵将士们。” 泗州军军纪严明,缴获归公,每人日常用度都有一定之规。公家的东西取一毫,都是重罪。马料豆乃是公物,如果追究起来自己岂不是害了别人。 老郭却一脸笑容:“豆子的事情我知道,军使也知道了。他老人家也没有要追究的意思,孔少将军你就安心吧!” 孔贤这才松了一口气,问:“郭教头今日过来有何吩咐?” 老郭:“不是我要来,是军使设了宴席请少将军过去说话。” 孔贤:“军使请我吃酒,所为何事?” “主人的事我这个做下人的也不方便问,不过,少将军不用担心,军使今日心情不错,应该没什么大事。” 孔贤才将一颗忐忑的心放下了,随老郭一起走了半天,总算到了王慎的节帐。 王慎笑眯眯地说:“伯远来了,还请坐下饮上几盏。最近某军务繁忙,你也是知道的,张用、曹成、李宏他们不安生,犯我黄州。他们既然想做厌人的苍蝇,我自然老实不客气一巴掌拍过去,把他们打痛了,就知道知难而退了。你在我这里住了一月,我一直没有见你,今日就想问问你可否住得习惯。” “听说了,军使神威,我等皆是佩服。有将军厚待,在下吃住也好,谢谢将军了。” “什么将军不将军的,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依旧叫我道思吧。”王慎站起来,拉孔贤坐下,只不住劝酒。 见王慎如此温和亲热,孔贤惧心顿去,当下就又说又笑起来。 原本以为王慎叫自己来应该会谈起蕲春攻城战,顺便打听孔家军的虚实。孔贤好歹是少将军,胳膊肘自然不会朝外拐,即便他对父亲孔彦舟又是失望又是痛心。 他也想好了该如何应对。 叫孔贤大松了一口气的是,王慎好象对这事不是太感兴趣,只问家里有几口人,孔贤有几个妹妹,各人的相貌如何,性格如何,品行如何。另外,各房每月的吃穿用度是怎么给的,够用不,纯粹就是拉家长了。 说着话,王慎又同孔贤谈起了自己的家事,说起了安娘,说起了岳云。又说起自己在淮西认识的陈兰若,感叹道,非我薄幸,实在是不得以,辜负她的恩情了。 说到动情处,王慎眼圈微红。 孔贤一去,加上喝了许多酒,醉得厉害,顿时拉开了话匣子,也顾不得家丑不可外扬,将孔家的事情都告诉了王慎。最后,他忘形地拉住王慎的手道:“道思,你年长于我,我应该称你一声兄长的。家中有你这样一个有担待,又知道痛惜爱护家人的兄长,那是大家的福气啊!不像我,不像我,我不是一个合格的长兄啊!” 说到这里,他流下泪来:“道思,有一句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王慎:“伯远但说无妨。” 孔贤:“道思兄,我二妹阿琳怎么说也是个大美人,可落到我那龌龊的家里,叫人如何放心?她德貌无双,正是你的良配。你既有心娶她过门,就该撤围蕲春,派人过来接她过门。如此,你我两家罢兵息战,百姓安居乐业,岂不美哉?” 王慎感叹:“伯远,我也正有此意。可是,你父亲是什么性子只怕你比我更明白。我就算退兵,你们孔家军肯罢休吗?令尊觊觎蕲黄不是一天两天,死了这么多人,大家都杀出了血海深仇,如何收得了手?” 孔贤摇晃着身体,大着舌头:“道思放心,为了我妹子的归宿,我就算是豁出这条命不要,也要促成此事。”想起妹子和母亲那日悲痛欲,惊慌恐惧的神情,他的心中就好象有无数钢刀在乱斩乱扎。 王慎大喜:“有伯远这句话就够了,等下我就叫人送你回城。” 说罢,就站起身来,走到大案前提笔写了些什么,装进信封用火漆封了。递给孔贤,道:“伯远,此事就拜托你了。” 第166章 放人 孔贤接过信,笑问:“道思,你给家父这封信里究竟写了什么?” 王慎:“伯远若想知道,拆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孔贤不悦:“道思你当我孔贤什么人,私拆信件,况且是父亲的信件,于礼不合。如此,我就回城去了。” 王慎:“来人,送孔少将军回去。” 等到孔贤离开中军节帐,先前还一脸醉意的王慎眼睛里闪着清澈的光芒,他端起茶壶稳稳地为自己倒了一杯水,淡淡地笑起来:“原来是孔二小姐,有点意思。” 在真是的历史上,孔彦舟就是个披了人皮的禽兽,连自己的女儿也不放过,以至引起一场家庭伦理大悲剧。 当初想起这段历史的时候,王慎也只是在脑海中有个依稀的念头,琢磨着能不能好生利用引起孔家内乱。也因为这样,在两家开战的时候,王慎对于吕本中替自己求娶孔二小姐一事不但不反对,还大肆宣扬。 特别是在知道孔琳是孔家少将军孔贤的同母妹妹之后,更是觉得这一步棋如果下好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而且,最妙的是这个孔贤人还非常不错。尊敬师长,爱护弟弟、妹妹,是个有强烈的道德感的君子。自从家中出了那桩丑事之后,这小子就时刻处于痛苦的熬煎之中。有的时候王慎还真怀疑这小子究竟是不是孔彦舟的亲生儿子,实际上,姓孔的一路从北方南来蕲、黄,走一路**虏掠一路,妻妾成群,估计他也搞不清楚那些女人肚子里的孩子是之前种下的还是跟了他之后才珠胎暗结。 这事老子也不用提孔彦舟操心,不管是真是假,某都要将他变成假的,让孔老贼疑心生暗鬼自家人打成一团。 想到得意处,王慎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半天,才吩咐卫兵:“去把陆灿请来。” 不片刻,陆灿来了:“军使。” “子馀,坐吧。”王慎随意地坐箕坐在地毯上,惬意地抓着自己的后颈:“部队都撤下来了?” 陆灿见王慎没个正形,微皱了一下眉头:“道思,得了你的将令,各部已停止攻城,只在城外修筑寨堡、长围,准备从长计议。不过,这么围下去也不是办法。” 王慎:“我方才突然有个想法。” 陆灿:“还请教。” 王慎一副讳莫至深的模样,笑了笑:“且不说这事,今日叫你来,是有一事同你商议。围城一月,孔彦舟征伐城中百姓上城作战,又抢劫百姓的粮食,想来城中百姓已经开始挨饿了。哎,毕竟是我大宋的子民,某身为朝廷官员,如何忍心他们成为饿殍,欲网开一面,放城中百姓出来求活,不知道子馀你怎么看?” 陆灿面带惊喜:“本该如此,早就该这样了。不过,怕就怕军中有人不肯。” 他话中的意思王慎自然知道,孔彦舟死守蕲春老城之前裹胁了几万百姓。被围了数月,城中想必已经发生了饥荒。只需再围上一段时间,孔彦舟的部队就会饿得走不动路,说不好会又内乱。 现在开城放百姓出城,那不是给孔彦舟减轻负担吗? 这个月以来,仗得大很苦,双方都打出真活来。此命令一下,必然引起将士们的不满。 陆灿是个正人君子,自然不忍心看到百姓受苦,王慎说要放百姓出城,他心中自然欢喜。可作为领军大将,从整个战略上来考虑,他还是觉得王慎的决策甚为不智:“道思,如此,战事岂不是要继续拖延下去。再不拿下孔彦舟,安陆那边的贼军恐有异动。” 王慎不屑一笑:“全歼曹成军杨再兴部,贼人已经丧胆,还敢来自取灭亡?我怎么不知道战事这么拖延下去不是个了局,不过子馀你也不用担心,我已有计较,说不好十天半月之后,就有人乖乖打开城门迎我大军入城了。”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陆灿点点头,他自然明白王慎今日叫自己过来所为何事,道:“将士们那边,我去同他们说。” 如今的泗州军已经杀红了眼睛,凶悍剽劲,闻战则喜。围而不打,他们已经心生不满,现在再放百姓出城,只怕立时就是一桩风波。 王慎点点头:“如此就劳烦子馀兄了。” 果然,如他顾虑的那样,一听说要放城中的百姓出来,诸军大哗,都在吼:“凭什么放里面的人出来?这是乱命,一定是军使身边出奸臣了。” “什么百姓,里面还有百姓吗?上城那箭射咱们,用烧滚的金汤泼咱们,擂木滚石往下砸的时候,他们已经变成了士卒。现在眼看着城就要被咱们攻破了,却摇身一变,变成百姓了?” “都得死,战场上见真章!” 一时间,群情激奋,杀气腾腾。 陆灿也不和他们分辨,只背着手静静地看着他们。良久,才面无表情,一字一顿:“说完没有,说完了听我一句:难不成打进蕲春之后你们还要屠城不成?” “这个,这个……” “我就问一句,你们是不是要屠城?”陆灿继续道:“好得很,出息了?” 说来也怪,看到他那张清水脸,众人很快就平静下来,面面相觑,着声不得。是啊,难不成将来还要将满城百姓给屠了,又如何下得去手? 陆灿:“军使说了,也不是什么百姓都能出城的。首先是妇孺,然后是十岁以下孩童和六十岁以上老者。至于其他人要想出来也可以,但每人得交一斤粮食。没有粮食,二十斤铜、铁也可以。” “这个可以。”众人都同时点头,也明白,王慎此举是要消耗孔彦舟的战争资源。打仗说穿了打得就是后勤供给,打得就是粮和铁还有人口。 王军使放百姓出城,确实可以极大的削弱孔彦舟的力量,这一步棋非常之妙。只是,姓孔的会乖乖就范吗? 想来应该不会那么简单吧? 孔彦舟为了留住城中的人丁,肯定会采取严厉的戒备,甚至会下狠手镇压急欲出城逃生的百姓。如此,肯定会有一场内乱。 不管怎么说,对泗州军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打败从安陆来的贼人联军之后,形式一天天好转起来,泗州军也可以从容布置了。 第167章 死城(一) 被俘一月,今天终于被王慎释放。想起已经很久没有见着的母亲,想起妹妹们,孔贤又是欢喜,又是担忧。 在这个乱世,如自己这样的一军的未来继承人,领军大将,一旦被敌人生擒活捉,那就是可居的奇货,基本上是不可能平安回家的。 想来母亲应该也是这么认为的,这一个月里她老人家不知道会哭泣成什么样子,她面上的皱纹是否又添了许多,自己可是她下半生唯一的指望啊! 顿时,孔贤的心中为之一痛,酒也醒了许多。 在这一个月中,孔贤不但没有受到任何虐待,反颇受礼遇。今日放他回去,不但赠送了大量礼物,还派了四个骑兵护送。 王道思,真仁义君子啊! 领队的那个虞侯姓方名我荣,矮矮小小,面庞被太阳晒得发红。皮肤粗糙,手上全是厚茧,看起来就好象是个憨厚老实的农夫。 刚开始的时候,孔贤对他还有些轻视之心。可这个方虞侯一开口,却叫他大吃一惊。 此人谈吐风雅,一听就不是常人。说起话来也是引经据典,显示出很深的经学功底。 好奇心一起,谈判了几句,才知道他是南京应天府的学生。国破家亡,这才投笔从戎。 孔贤心中感叹,真是一个道德之士啊,若是太平年月,说不定现在已经考中进士做官了,可世事却逼得他拿起刀剑上阵厮杀。他本就对读书有强烈的兴趣,就一路和方我荣探讨起学问来,说了半天,二人大起相见恨晚之感。 方我荣笑眯眯地说:“伯远,堂堂少将军,今日回家,手中却端着一个簸箕?” 原来,孔贤先前在收拾行装的时候别的东西都不放在心上,却放不下自己新发的豆芽,想了想,就将那一扁新芽带上了。 听到方我荣说,他有些腼腆:“玩物丧志,玩物丧志,叫方兄笑话了。”就要朝地上扔去。 方我荣一把拉住他,道:“还是留着吧,人活着总得有些爱好,这日脚才能过得有滋味。看得出来,伯远对耕种有兴趣,那是好事。比如愚兄我,也有一桩不好为人道的嗜好。” 孔贤:“嗜好?” 方我荣:“我乃是农家子弟出身,少年时也每日在田间耕作。我们那地方的乡民平日里喜欢耍钱,我也粘上了这个毛病,、掷骰子、斗鸡、斗促织什么都玩,没少被家严责打。后来长大了,钱是不赌了,但还是会养上几只促织玩。”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口用银丝编成的蟋蟀笼,一脸爱怜地说:“我这几个月的津贴还是立功后得的奖赏都用在这上面了,见笑,见笑。这人的爱好多种多样,有人喜欢钱、色,有人喜欢促织,有人喜欢读书,有人喜欢骨董金石,伯远你喜欢耕种也没打紧。这豆芽不妨留着,说不定回城之中还用得着。” “豆芽发了就是用来吃的,怎么回城就用得着了?”孔贤一脸的疑惑,忍不住问,方我荣笑而不答。 说着话,队伍就已经走到蕲水河里。 一个月时间不到,河中的水已经彻底看不见了,河床中露出大片被太阳晒得发白的鹅卵石。 到处都是倒伏的破碎的攻城机械,很多地方还留着大堆灰烬。再看地上,到处都是大片黑色的痕迹。 一旦走近了,那片黑色“轰”一声飞起,竟是成千上万只苍蝇。 没有风,热辣辣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有浓重的腥臭在身周漂浮。不用为,这是死人腐烂的味道。虽然尸体都已经被搬走,深埋,可还是臭得厉害。 鹅卵石从中,水底的干泥里时不时还露出一截白森森的骨头,也不知道属于人体的哪个部位。 可想,这一个月这场战斗激烈到何等程度,伤亡又惨烈到何等程度。 先前还有说有笑的方我荣沉默起来,马蹄在清脆的响着,落到地上,腾起朵朵灰尘。 对面的蕲春城仿佛也不胜暑气,静静地听不到半点声音。 越靠近城墙,腥臭味更浓,简直就叫人无法呼吸。苍蝇也更多,不住落到人头脸上,赶之不尽,烦不胜烦。 突然,城墙上响起凄厉地大叫:“敌袭,敌袭,泗州军的魔鬼杀过来了!” 然后是惊慌的锣鼓声,先前还死气沉沉看不到一个人影的城墙上立即站起来一堆东斜西歪的士兵,他们胡乱地拿着兵器挤到垛口处,兵器胡乱地挥舞着。 须臾,用来熬制金汤的火点起来,有浓烟笔直升上天空,凝而不散。 “轰”巨大的风声传来,一柄巨大的三弓床弩的弩箭射了过来,惊得孔贤将头朝马后一缩。 但方我荣等人却依旧在马上挺直了身体,任由弩箭从头顶掠过,当一声射在身后,激起几点火星。 他举起骑枪,上面绑着一匹白布,大喝:“瞎了你们的狗眼,也不看看下面是谁。有管事的没有,出来说话,你们的少将军孔贤回来了。若是伤了他,尔等就算有十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看不出他猢狲似的身子里面竟然蕴藏着巨大的能量,当真是声若洪钟。 说完,他禁不住摇了摇头:“头一回打白旗,还真有点不习惯啊!” “少将军,什么少将军,直娘贼,定然是来赚城的,放箭,放箭。”上面的人还在乱糟糟地叫着。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响起:“都住口,且不要动手,让我看看!” 听到这声音,孔贤大喜,忙叫道:“刘复将军,原来是你,我是孔贤啊,我回来了!” 原来,城墙上刚才大叫那人正是孔彦舟手下第一大将刘复。 他定睛看去,顿时又惊又喜:“苍天,果然是少将军。少将军,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可是贼子押你为前驱,好叫我等投鼠忌器?” 还没等孔贤回答,旁边就恼了几个护送他的骑兵,齐声大骂:“你们这些只知道躲在城里的缩头乌龟,要拿下蕲春俺们自己知道打,如何做得出这种下做之事,当俺泗州好汉是你们这种鼠辈吗?” 孔贤连声道:“刘复将军,我是被王道思释放回来的。王军使说了,这仗再打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不如两家罢兵和谈。” 刘复大喜:“少将军你等着,我马上就叫人放吊蓝拉你上来。” 方我荣:“好了,少将军,我就送你到这里了,珍重。” 孔贤:“多谢方兄一路护送,珍重再见。” “会再见的。”方我荣淡淡笑了笑,拨转马头,几个骑兵泼风似地走远。 第168章 死城(二) 进得城中,孔贤才明白方我荣先前所说的“这豆芽不妨留着,说不定回城之中还用得着。” 因为,这是食物,而城中已经断粮半月了。 半个月是什么概念,那是要死人的。尤其是在这大热天缺水的情况下。 本来,蕲春城中有几座小山丘,地下水丰富。在好年景时,外面有蕲水注入,只需挖地一丈,就能见到水。但这场大旱灾一到,往日水量丰沛的井水一夜之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城中的仅有的几处水源已经实行了严格管理,饥饿加上干渴,城中的百姓一片片如同秋天里的蚂蚱一片一片倒下去。 走到街上,眼前的情形简直就是人间地狱。 只见得到处都是倒伏的尸体,苍蝇已经彻底占领了这座城池,轰隆落下,如同给死人穿上了一件厚实的袄子,见人来,也不知道躲避,就那么贪婪地吸食着人肉。 腐烂的尸水带着白花花的蛆虫肆意流淌,白骨扔得到处都是。 臭味更盛,可因为嗅得久了,却也习惯,但那气息却熏得人直想流泪。 “这个,这个,怎么……”孔贤满面煞白,喉头滚动,想吐却怎么也吐不出来。先前在王慎那里所食的酒肉卡在食管里,滚烫疼痛。 “都快死光了。”刘复悲凉地长叹一声,一月不见,这个健硕的汉子已经瘦了一圈,满面都是胡须。头已经有很一段时间没洗过,又是血污又是灰尘,黏在一起,仿佛戴了一顶帽子。 “死光了?” “死光了。”刘复点点头,目光里全是灰败之色:“当初军主撤回蕲春死守的时候收拢了将近四千人马,另外还征发了满城百姓,总数五万。少将军,你猜猜现在还剩多少?” “多少。” 刘复:“做战部队还好些,阵亡一千出头,现在还有两千多一点。至于城中百姓,现在还剩……”他伸出四根手指。 “多少?四万?” 刘复摇了摇头:“四千。” “什么,还剩四千?”孔贤头皮一紧,寒毛都竖了起来。方才刘复说城中有五万百姓,到现在只剩四千,那么,其他四万四千人呢? 都死了,这蕲春老城才多大点,横竖也就两条大街,一柱香工夫就能走个穿城:“这么多死人,往那里搁啊?” “往哪里搁,那里搁得下就往那里搁呗。”刘复苦笑:“刚开始的时候,为了防止暑天生疫,死了人还挖地深埋。可埋这埋着,地就不够用了。拿把锄头朝个空地朝下一挖,就能挖出几具尸体。没办法,只能烧,可城里房子门板都已经拆光,连做饭的柴火都凑不齐,那里还能用来化人浪费。最后,大家也懒得管,随意找个没人的房子,把尸体朝里面一扔,直到再也塞不进去为止。” 他一脸的惨然:“都怪姓吕的那老匹夫。” 孔贤大奇:“吕师,这事同吕师又有什么关系?” “不怪他又怪谁?”刘复气愤地一拍旁边那间屋的夯土墙,骂道:“老杀才实在可恶,直娘贼尽出馊主意,竟派了死士出城,拿了腐坏的尸体要去弄脏泗州军的水源。这些好了,倒是提醒了王道思那个狠人,人家索性也取了尸体,用投石车射进城了。这大热的天,死人一身都烂了,城中顿时起了大瘟疫。这满城的百姓其实八成是死于瘟疫,起因都是因为那姓吕的老畜生。” 孔贤听罢,心中一阵难过,半天才道:“这事我在做俘虏的时候也有所耳闻,将尸体射进城来这事是泗州军胜捷军的指挥使吴宪法,王道思是仁义君子,听说之后还狠狠责罚了吴指挥。” “仁厚君子,仁厚君子,王慎就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凶星。他能够以区区一个扈从,硬是在战场杀成正七品防御使,统军万余,管辖两州军政,可不是什么善良角色。” 孔贤摇头:“不不不,我相信我的眼睛。” “希望如此吧!”刘复眼睛里的闪着渴望的光芒:“少将军,你这次回来是不是为和议一事?” 孔贤点了点头:“正为此事,王道思正要让我回城促成此事。他说了,只要父亲能够将舍妹嫁给他,立即撤围回黄州,让我军在蕲州安置。并上奏朝廷,招安我军。为表诚意,他也愿意放城中百姓出城求生。” 刘复面上露出一丝笑容:“如果能够接受招安,那自然是最好不过。死了这么多人,弟兄们又饿得快走不动了,谁都不想再打了。是啊,咱们虽然是判决,可再做会朝廷的官兵也不没什么打紧,只要王慎肯点这个头。他的恩主有是右相杜充,这事保准能叫朝廷点头。末将也不明白,军主死守蕲春做什么,张用、曹成的他们的援兵已经被王道思击溃,已经没有希望了,怎么还不肯走。少将军,此事就拜托你了,为了咱们孔家军。” “军中的弟兄们当年随咱们一道从河北到开封,到两淮,现在又到蕲黄,这么多人马,现在只剩两千,断不能再死了,好歹也好给咱们河北好汉留点种子啊!”说到这里,他一揖到地,泪水一滴滴落下。 孔贤忙将手中用来发豆芽的簸箕放下,一把将他扶起,也眼圈发红:“刘将军你放心,我就算拼着被父亲责罚,无论如何也要让他答应和王慎联姻接受朝廷招安,死了太多人了,这样的情况再不能继续下去。”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从街道旁边跃出一条黑瘦的身影,一把抢过地上的簸箕,叫道:“吃的,吃的。” 然后薅起豆芽就朝嘴里塞去,直嚼得嘴角全是绿色的汁液。 这是一个已经干得满面皱纹的男人,看他头发的颜色,年纪应该不大,却苍老成如此模样。 “找死!”一个卫兵提起腰刀就朝他背心砍去。 孔贤大惊:“不要!” 但还是迟了一步,锋利的手刀劈开那人的脊背。 却没有血流出来。 那人朝前一个趔趄,扑到身边的那扇房门上。 “轰隆!”门倒了,有黑压压一片东西倾斜而下,将孔贤和刘复狠狠地压在下面。 那是堆在屋中的,如同柴禾一样的已经半腐败的尸体。 第169章 死城(三) 黑云一样飞舞的苍蝇,白花花的大尾巴蛆。 黏糊糊冰冷的液体粘在身上,朝衣服里面沁去。 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死人身体如同和了水的烂泥。 孔贤只感觉自己的三魂六魄已经散了一半,痴痴地倒在地上,竟是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 好半天,眼前一亮,终于能够吸进去空气,才发现自己已经被卫兵从烂肉堆里拉了出来。 看着自己两手和身上全是不明成分的黄色液体,看到头发上,肩膀上爬动的蛆虫,孔贤尖锐地大叫起来:“拿水来,拿水来,更衣,更衣。” “哪里还有水啊!”刘复和手下几个士兵随意应了一声,抽出刀子,随意将虫子从自己身上刮得扔在地上,然后“啪嗒”一声踩爆。 显然,他们干这种事情已经驾轻就熟。 这个时候,孔贤终于忍不住“哇”一声将刚吃进去的酒饭都吐了出来。直吐得浑身是汗,眼睛里有泪花泛起。 刘复伸出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心:“少将军,你没事吧?” “我没事,先前吃太多酒。天气又热,酒气涌上来,有些经受不住。” 刘复继续叹息:“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越往城里走,前面的情形更是可怕。 地上的尸体已经懒得派人去收拾,就那么生生地摆在地上。 所有的尸体在太阳光的暴晒下肚子都高高坟起,时不时有轻微的爆炸声响起。 街上,有饿得身体发飘的人影走过来,又走过去,形容僵尸。没有人发出一点声音,整个城就好象已经死去。 大热天的,孔贤只感觉一身冰冷。 他捏紧拳头,禁不住喃喃说:“父亲,看看你干的事啊……再不能这么下去了,再不能。” 恶心、反胃、崩溃……这些词语都不足以形容孔贤此刻的心情,等到他进了父亲的行辕,才感觉好了些。 相比起外面白骨遮天的人间地狱,这里简直就是天堂。 孔彦舟的行辕位于州衙门内,里面植了许多香樟树,有风吹来,树叶哗啦晃动。绿意盎然,光影婆娑,极是清凉。 虽然城中大旱,但身为一军军主,却不缺水。 此刻,正有下人提着水桶将清澈的井水一桶桶泼在脚下的青石地板上去除暑热。 厅堂中,家具什物擦得一尘不染,孔贤跪在地上,感觉是如此地舒爽。 可是,他心中却生起了一种别样的情绪:城中百姓都已饥渴得只剩最后一口气,一碗水就能救活一条人命,可是……父亲却毫不珍惜地用来冲地板,就为了得到片刻的凉爽。难道他的舒适比人命还重要?不,这样做是不对的,不对的啊! “你回来了,姓王的畜生就这么放你回来了,你觉得可能吗?你好歹也是我唯一的儿子,等老子死了,你就这这份家业的继承人。落到王慎手头,他还不拿你做人质,狠狠地敲诈老子一笔?就这么放你回来了,哄鬼啊?”和预想中父子团聚时的惊喜不同,孔彦舟坐在椅子上,语气冰冷。 孔贤早已经准备了一套说辞,可这个时候却都忘记了,只将头伏在地上,低声道:“回爹爹的话,是,儿子回来了。孩儿不孝,让父亲担忧。” “担忧,嘿嘿,担忧你做甚,没用的东西。那日一战,你这小畜生怯懦畏缩,被人生擒活捉也就罢了,竟然还当着三军将士的面同姓王的小畜生一起又说又笑,挫我士气。那日大败,小畜生你难辞其咎。”孔彦舟话中有腾腾怒气:“现在你居然还有脸回来,怎么,想看老子现在是何等的狼狈,还是替那王慎做内应,真当老子手中的刀是摆设?说,今天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某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大义灭亲。别以为你血管里流着孔某人的血,我就会手下留情。老子有的是女人,也不缺你这个孽子。” 被王慎围攻一月,手上的力量几乎耗尽,可说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孔彦舟心中的暴戾之气瞬间勃发,心中不自觉地将失败的责任推到孔贤身上。 听到父亲这毫不留情的话,孔贤感觉湿漉漉的地板上的水气不住渗进身体里,那么的凉。他要紧牙关,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用双手呈上去,道:“父亲说得是,儿子就是废物一个,爹爹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孩儿一眼,什么少将军,未来这分家业的继承人,孩儿从来不敢有这非分之想。儿子毫无用处,爹爹心硬似铁,王道思也知道再扣住我毫无用处,还不如放了,好歹也留分人情。毕竟,他还想娶二妹,不肯将事情做绝,就让孩儿做信使,带信给爹爹。” 说到伤心处,他声音哽咽了,泪水如泉水般涌出来。 “没出息的东西,还哭上了。”孔彦舟厌恶地看了一眼一身脏得厉害的孔贤:“写信给我,里面些什么屁话,是不是要招降老子,他也配?” 说着话,就接过信拆开了,只看了一眼就霍一声站起来,怒吼:“直娘贼,姓王的辱我太甚,你这小子还有脸来送信,整不死你!” 话音刚落,就一脚踢出去,正中孔贤下巴。 可怜孔贤毫无防备中了这一脚,身体如腾云驾雾般飞起,又重重摔在地上。 “草你妈什么信,你自己看看。”孔彦舟将信扔在孔贤脸上。 孔贤感觉下巴疼得就要裂开了,鲜血不住地从口中涌出来,脑袋也晕得厉害,怎么也爬不起来。 这个时候,一个人走进来拣起地上的信,又一把将他扶起。 “吕师。” 进来的正是吕本中,一月未见,这个东莱先生依旧是以前那副风度翩翩的模样,只是神色憔悴了些。 “伯远,你又何必惹孔将军生气呢,哎,你被王慎捉去一月,生死未知,将军比谁都担心。” “是,先生。” 吕本中扶孔贤站好,展开信件之看了一眼就皱起了眉头,然后递给孔贤:“伯远,这信你真没有看过。” “王道思写完信之后就上了火漆,我如何知道。” 孔彦舟咆哮道:“什么王道思,叫得那么亲热,小畜生你是有二心了。” 吕本中长叹一声:“伯远,你还是看看吧。” 第170章 离间 孔贤一看王慎的写给自己父亲的信,顿时如坠冰窖,身体也禁不住剧烈地颤抖起来:“不可能,不可能,王道思怎么可以这么说,怎么可以?” 这封现王慎写得也没有那么多讲究,全是大白话,语气也非常狂傲。 大概的意思有四点。 第一点是,我王慎刚在黄冈打败各路贼人的联军,乃是一场空前大胜。所擒获的俘虏一个不留,尽皆斩首,投入江中,以震慑不臣之乱党。孔彦舟你若不信,大可去江上看看那些和我王某人做对的人的下场。 其次,如今你外无援军,内无粮草,蕲春城已被我十万雄师围得水泄不通,覆亡只在朝夕。只要某愿意,伸出一根手指就将你摁死了。不过,某倾慕孔二小姐的容貌和品德,又不忍心看到百姓死伤,可代表朝廷招安你等。 不过,你来蕲、黄犯下累累罪行,这些都得一一清算。 如你真有意接受招安,可将军队交给孔贤,自缚双臂出城投降,某解送你去留都,接受国法的审判。 第三,立即将你女儿送出城来,某会择吉日和二小姐拜堂成亲。某对她是真心的,婚姻大事讲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是她父亲,必须写下婚书,答应这门亲事,赔上丰厚嫁妆,将所有的礼数走到。 第四:我已经命围城大军打开一条通道,放城中百姓出城起活,你不许阻拦。 如若不然,日后破了蕲春,砍下你孔彦舟的脑袋,枭首示众,传阅江南各军,以警效尤。 …… 这那里是和议,这是蛮横不讲理的最后通牒,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赤裸裸的威胁。 其它的几点或许都不要紧,孔彦舟完全可以当没听到,但将军权交给孔贤这一条就要命了。 自己父亲的脾性孔贤最是清楚不过,对于军队看得极紧。 孔家军从成军以来成分就异常复杂,部队里有大量的流民、山贼和泼皮无赖,在这些人心目中也丝毫没有忠义二字可言。 从河北到蕲州,部队里就生过无数次乱。有拉部队要闹分家的,又大动干戈要夺父亲军权的。除了内部,友军们相互之间也相互吞并、杀戮。 好多次,孔彦舟都是死里逃生,对于反叛者,也是毫不留情的斩首。 经历多的生死多了,孔彦舟将所谓的江湖义气、兄弟情分什么的都看得轻了。世上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惟有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枪杆子才靠得住。要想让我交出军权,那就是你死我活。到那一步,即便是父子也不行。 意识到这其中的厉害,孔贤顿时惧了,冷汗一滴滴落到纸上,连声哀叫:“父亲,儿子是真不知道这事。父亲,儿子如何敢这么想?” 他心中一阵崩溃:道思,道思,你怎么能这么做,你这是要害我吗? 孔彦舟大声冷笑;“心揣在你自己的肚子里,你敢不敢想,要怎么想,别人如何知道。小畜生,你果然是起了二心,傍上王慎这个强援,要对老子起歹心了。对对对,他是要做你的妹弟的,你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儿子要夺父亲的产业,女婿要分一杯羹,好好好,咱们家出人才了,为父欣慰得很啊!这孔家军交到你手头,说不定还真要发扬光大,光宗耀祖了。孔军主,我是不是该求求你放某一马,不要解送我去朝廷受审?” 说着话,他将手放在刀柄上,一股杀气在厅堂中弥漫。 孔贤还呆呆地站在那里,他已经无法呼吸,什么也做不了。 正在这个时候,站在他身边的吕本中悄悄地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腰。 孔贤瞬间清醒过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道:“爹爹,儿子真不敢又此想。若你不信,大可将我一刀杀了,儿子以死明志,绝不敢有丝毫的怨言。”他口鼻中有血不住地冒出来,这哭声倒是真的。 委屈、痛苦、难受、心凉…… “当某真不敢杀你?”孔彦舟三角眼里的精光四射:“少在老子面前演戏!” 吕本中这才插嘴道:“孔将军,王慎这封信分明就是挑拨你们父子之情,妄图分裂我军。这厮狡诈多智,切不可中了他的奸计。” 在这一个月里,吕本中受到胁迫,使尽浑身解数将蕲春城守得如同铁桶一般,叫泗州军吃够了苦头,已经彻底获取了孔彦舟的信任。 不得不承认,这老头还真有点本事,且手段毒辣,他设计杀了那么多泗州军的人,已是和孔彦舟彻底站在一条船上,也不怕他反水。 听到这话,孔彦舟才恍然大悟:“原来是王慎小儿使的反间计,当老子是傻瓜,还能着了他的道儿?吕本中,依你看来此事怎么说?” 吕本中微一沉吟,道:“将军,王慎这封信除了用来离间你们父子之外,还想乱我军心。譬如求娶女公子一事,那是要用来消磨士卒的战心,让大家心中先存了联姻求和的念头,上了沙场自然也想着留一分情面,不肯下死守。至于网开一面,任百姓出城求活这件事吧……” 不等他将话说完,孔彦舟就冷笑道:“这满城百姓可以说都是因姓王的而死,这个时候他倒是想着百姓了,沽名钓誉不说,还要将死了这么多人的责任扣到老子头上,让俺背这个误名,世上哪里有这么简单的事情?这城中也没多少人了,放百姓出城,老子让谁来帮我守城?吕本中,等下你传我军令,任何人不得出城一步。否则视同反叛,就地正法。” “是。”吕本中点点头。 这个时候,一直立在旁边没有说话的刘复问:“军主,城中军粮已经快要耗尽了,人也死得差不多了,这城守下去还有意义吗。不如……” “不如什么,不如逃走吗,还能逃去哪里?”孔彦舟的面容扭曲了,眼睛里全是绝望的怒火:“直娘贼,老子手下只剩两千多一点兵马,现在会淮西吗?没有地盘,没有粮秣,用不了两天就散尽了。真那样还不如留在蕲春,只要有地盘在手,打退姓王的,分了他的家业,还愁不能东山再起?” 他的声音大起来,疯狂地挥舞着双手:“曹成那边虽然刚被人家斩杀一万人,可别忘了,安陆那边可有十余万老东京留守司的弟兄。他王慎占了黄州,就是在张用、曹成他们背上钉了一根芒刺,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没有妥协的余地。王小贼就算再能打,他也是双拳难敌四手。咱们只需要再坚持一口气,就能将王慎碎尸万段。” “我一定要坚持,无论如何要坚持,老天爷会站在我这一边的。” 第171章 请求 看到他疯狂的模样,刘复额上全是汗水,好半天才道:“是,军主,末将这就下去约束军队。少将军这次总算回来了,末将暂领的后军也该交给公子了。” “不用,部队还是你先带着。”孔彦舟目光冰冷地看着孔贤:“孔贤,你这次能够平安归来,为父很高兴,你先在府中修养一阵子再说。” “是。”孔贤知道,父亲已经对自己生了疑心了。 从大堂里出来,孔贤呆呆地站在香樟树下,绝望地看着吕本中,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吕师……” 老实说,他这次能够回来,内心中还是很高兴的。他兴冲冲地进了城,原本想促成二妹和王慎的婚事,也好让她有个好的归宿。王、孔两家从此罢战,父亲又接受朝廷招安摘下头上那顶反贼的帽子,当真是三全其美。 可一进城,城中的无间地狱景象就把他吓坏了。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已经不受他的掌控,父亲勃然大怒,和议告吹,自己也被彻底赶出了军队成为一个闲人。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王慎那封信,他怎么能够那样做,他怎么能够挑拨我们父亲的感情啊? 吕本中道:“少将军,其实这事你也不能怪王慎,他应该也是一片好心。” “好心,这算是什么好心,让我做一军主,夺父亲的兵权吗?”孔贤气愤地叫起来:“枉我那么信任他,觉得他是个正直君子,这不是在算计我吗?” 吕本中正色:“少将军你倒是想错了,说句实在话,王道思已经将蕲春围得水泄不通,已经占了绝对的优势。这个时候两家和议,王慎就算要订约,自然是城下之盟,怎么苛刻怎么来。你换成王道思,自然要将城中的孔家军交给自己的嫡亲大舅子才安心。再说了,如今少将军的令堂已在军主那里失了宠爱,若你能掌管一军,令堂和令妹在孔家的地位自又不同。王道思提出这样的条件,也不让人意外,也是一片好心。” “好心,好心,父亲又该怎么看我?”孔贤低叹:“吕师,父亲现在对我已有忌心。父子之间,怎么可能到这一步?还请先生教我。” 吕本中突然深深地看着他,低声问:“少将军,有一句话不知道当问不当问,希望你不要瞒我。” 孔贤:“先生,学生虽然没有正式拜师,可内心之中早已经将你当成授业恩师。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还请教诲。” 吕本中:“你,王慎这封信你事先真没看过?还是早已经知道其中内容,想要兵权,好让孔将军卸下肩上的担子颐养天年?” 孔贤吓了一大跳:“吕师,那信我事先真没看过。至于兵权什么的,这可是忤逆啊,学生怎么敢,那不是禽兽吗?” 吕本中呵呵笑了几声:“也就是问问,不必当真。其实啊,现在军主正在气头上,你无论如何解释都没有用处,搞不好还火上浇油。是的,现在你什么都要做,静心在府中读书好了,说不定过得几日军主的气就消了。” 孔贤:“正有此打算。” 吕本中眼珠子转了转:“不过,老夫却担心一件事,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孔贤:“吕师若要耳提面命晚生,直说无妨。” 吕本中摸了摸下颌那从漂亮的胡须,缓缓道:“老夫倒是担心令堂。” “母亲……母亲她怎么了?” 吕本中道:“令堂本就在军主哪里失了宠,此刻又怀疑少将军。他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怕就怕军主将一腔子怒火发泄到令堂那里去。若是有事,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 孔贤面色大变:“多谢吕师提醒,我这就去拜见母亲,这段日子就侍奉在她老人家跟前一步也不离开。” “应该的应该的,百善孝为先,还不快去。” 看着孔贤匆匆离去的脚步,吕本中这才慢慢地提起衣服下摆,潇洒地走出行辕,追上刚出大门的刘复:“刘将军,请留步。” 刘复停了下来:“吕师可有吩咐?”这一个月来,吕本中的手段他是见识过的,对这个智谋过人的大名士佩服得五体投地,平日里见了也异常恭敬。 “吩咐不敢,有点私事想请将军帮忙,此事可千万不能叫军主知道。” 看他一脸的郑重,刘复有点为难:“不能叫军主知道?若是有违军令之事,末将只怕是不敢应命。” “就是一点私事,跟军令没有任何关系,也不会叫将军为难。” “如此吕事请讲,若我能做到,绝不推脱。” “是这样,我家中有军主赠送的三个小妾,尤其是小桃,老夫深爱之。哎,围城一月,她们跟着老夫也吃尽了苦头,如此下去,某也不忍心。”说到这里,吕本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刘复明白:“吕先生可是想放她们出城?军主说了,任何人都不得出城一步,这事却是不可。” “放心,放心,老夫自有分教。”吕本中说:“王道思不是写了封信叫少将军带进城来,信中对军主极尽羞辱之为能事。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怎么也得同样些一封信回敬才能平息胸中一口恶气。我准备请孔将军也写封信,到时候,自然需要人送出去,可让我那三个小妾做这个信使。老夫年纪已经大了,这临到老了,却得了这三个红颜知己,自然不忍心看到她们遭受不测。你也知道,军主无女不还,这城中本没有多少美貌女……刘复将军,拜托了。” 说罢,他眼圈微红,一揖到地。 吕本中的话虽然没说完,可刘复如何听不懂。 孔彦舟生性好淫,特别是被王慎围在蕲春之后心中苦闷,更是淫乐无度。每日都派军士大索良家妇人送入府中享用。 他为人残暴,但凡一个妇女落到他手中,非折腾得奄奄一息才肯罢休。 围城一月,城中百姓死亡迨尽,就算勉强还剩一口气的,也都是骨瘦如柴,自然入不了孔彦舟的眼。 说不定,下一刻孔彦舟就会把主意打到送给吕本中的那三个美妾身上。 见如此一个大名士拜在自己面前,又如何承受得起,刘复哎哟一声,急忙回拜下去,道:“吕师,你这可是折杀末将了。放心好了,我应了老先生就是了。” “多谢将军,多谢将军。” 转身,吕本中眼睛里闪过一丝得计的精光。心中暗道:孔彦舟,粗鄙武夫,敢对老夫无礼,且看我手段,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呵呵,王慎小儿果然精明,知道强攻蕲春急切难下,夜一长梦就多,想要智取了。恩,他想做什么须瞒不过老夫,倒也同某不谋而合。也罢,且让我助你一臂之力。 回到家中之后,他立即将小桃等三人叫过来。 城中虽然遍地饿殍,白骨露野,可吕本中这里一日三餐不缺。 三女在他的滋润下,越发地娇艳美貌。 看到她们那千依百顺的妩媚模样,吕本中心中感叹:临到晚年,有此三个美娇娘侍侯,倒也是一桩了事。 喝了她们递过来的凉茶,又吃了素手剥的松子之后,吕本中才缓缓道:“你们三人收拾一下行装,将前阵子老夫弄的那些财物都打包了,等下老夫就送你们出城。” 三女面色大变,同时跪在他的面前,颤声道:“老爷你这是在赶妾身等吗,我们哪里也不去。” “哎,你们的心意老夫如何不知道,这城中已是凶险成这样,再呆在这里就是等死啊!” “老爷对我等恩重,就算要死,我等在泉下也要侍奉你。”小桃的眼泪成串落下,其他二女也哭成一团。 吕本中爱怜地摸着她们的肩膀,笑道:“痴儿,我说过要赶你们走,又说过老爷我要死在这城里吗?咯咯,那才太小看老夫了。老夫有的是千般手段堂堂正正从这城中走出去,只是放心不下你们三人。这样好了,你们先出城去王慎王道思那里等着,三五日之后,老夫就会过来。” “去王道思那里等着?”三女一脸的惊异。 “对对对,你们先去那里,放心,王慎绝对会以礼相待的。”吕本中一脸傲态:“你们带话给王慎,让他把轿子给老夫准备好,到时候破了城,得把将某请恭敬地请出去。” 说罢,就提起笔在纸上唰唰地写了起来。良久,才将信交给小桃,严肃地说:“小桃你们听好了,老夫以前承诺过你们的事一定会做到,等到战事平息,就给你们一个名分,否则叫老夫不得好死。这封信关系着老夫还有你们三人的身家性命,除了王道思不许给任何人看,好生收着。” “是,老爷。”小桃接过信,又落下眼泪:“老爷,我们放心不下去啊!” “没事的,没事的。你们尽快准备,怕就怕……”吕本中森然道:“怕就怕孔彦舟突然想起你们,要讨你们三人回去,真到那个时候,老夫也保不住你等。” 听到孔彦舟这三个字,三女面容苍白,身子乱颤:“是,老爷,我们这就去准备。” 第172章 老丈母看女婿(一) “娘亲,儿子回来了。”孔贤跪在母亲跟前,目光落到她面上:“儿子不孝顺,这一个月以来让你老人家牵挂了。” 和一个多月前相比,母亲瘦了些,面上的皱纹更多,皮肤再看不到一点光泽,头发也完全变白。 只是,此刻的她目光里全是欢喜。 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摩着孔贤的脸,那么粗糙,又是那么温暖,仿佛在抚摩着自己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娘以为这辈子再看不到你了。娘也想过去死,只是……只是,娘还存有一分希望,我的儿不可能就这么没有了。再说,我若是死了,你妹妹又该怎么样?” 孔贤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母亲:“娘亲,娘亲,儿子回来了,儿子害你老人家担忧,儿子该死啊!” 正在这个时候,“哇”一声,一个女子从里屋冲了出来:“大哥,大哥。” 正是孔琳。 三人顿时哭着一团。 好半天,他们才平静下来。 孔琳忙拧了毛巾,小心地替母亲擦去面上的泪珠。 孔贤又仔细地看了看妹妹,和一个月前相比,孔琳还是那副瘦瘦弱弱的样子,但面庞更白,更加清秀,真是我见尤怜。 他问:“妹子,这一个月以来可好,爹爹……爹爹他又来过没有?” “啊!”话还没有问完,孔琳手中的毛巾就掉在地上,身体颤个不停:“不不不不……” “可怜的儿啊,没有来没有来。”母亲急忙抱住她。 “娘,娘,我怕我怕。”孔琳突然叫了一声,转身就逃回屋去。 看到她这般模样,孔贤心中发酸,低声问:“娘,妹妹现在还是这样吗,可看过郎中?” 上次家中发生那场伦理惨剧之后,妹子就变得有些不正常,变得痴痴的,让孔贤非常担心。 母亲:“我儿,你妹妹不要紧的,没痴。那日之后娘我也请郎中过来看过,说是没事,又服了两剂汤药,已然后大好。不过,你妹子胆子本小,听不得那老畜生的名字。一听就抖个不停,经常半夜里惊叫着醒来,然后哭个不停。” 孔贤心如刀绞,大声对里屋喊:“妹子,你放心好了,我这次回来就住在这里哪里也不去,我会时刻保护你的,绝对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你。” 里屋:“大哥,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自然是真。”孔贤解下腰上的手刀重重地拍在桌上,大声道:“从现在开始,我孔贤就住在这厅堂里,谁敢跨进这屋一步,不管是谁,休怪我手中刀认不得他。” 屋中,孔琳的声音传来,充满了感激;“大哥,谢谢你,谢谢你。” 孔贤的眼泪又冒了出来:“妹妹,我可是你大哥啊!为人兄长,若不能保护自己的弟弟妹妹,我算是个人吗?” “孩儿,别哭,别哭。”母亲的手又伸出来,轻轻地擦着他面上的泪水:“贤儿,你被王慎捉了去,这一个月过得可好,你瘦了,可是被他虐待?” “我瘦什么瘦,都胖了。”孔贤故意笑道:“我是什么人,王道思要想娶我那国色天香的妹子,还不巴结讨好?他对我倒是不错,一日三餐厅,吃穿用度都不短缺,还派了专人服侍。泗州军诸人对我也是礼敬有加,丝毫不敢得罪。” 说到这里,他突然有点走神,想起这一个月以来在泗州军那平静的日子,想起王慎那里收集的历朝历代的善本和金石珍藏,想起各色有趣的人物和方我荣手中的银制蟋蟀笼子,突然发现那一个月是自己过得最快活的一段时间。 真有点不想回来,回到这人间地狱一般的蕲春城和孔家军啊! 母亲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孩儿,你见着王慎了,那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给娘说说。” 做为一个母亲,她最关心的是自己的一对儿女。孔琳将来可是要嫁给王慎的,若是女儿所托非人,那不是把她朝火坑里推吗? 听到母亲这么问,里屋的孔琳就大着胆子将头伸了出来,仔细聆听。 孔贤故意问道:“什么是什么样子的人物,娘你究竟想打听什么呀?” 母亲:“打听什么,你笨吗,自然是先从相貌说起,接着就是人品和本领。” “哦,这样啊,那就先从相貌说起吧!”孔贤道:“王道思我见过几面,跟吕师画上差不多,说起来,模样也就一般。可是……” “可是什么?”母亲忍不住问。 “可是,那眉毛又粗又黑,眼睛亮得吓人,就好象一口深井,看得久了,叫人有点头晕。还有,他有一口好牙齿,又百又整齐,哎,从来没有看到过有人的牙齿长得这么好看。”孔贤倒有点羡慕了。 其实,他并不知道,现代人和古人最大的不同就是牙齿好。你想啊,现代人有牙膏牙刷,早晚刷牙,牙齿还能差了?况且,王慎以前在现代社会的时候,每天都要和客户见面,对于个人形象非常看重。他的牙齿也是花了一万多块前矫正过的,自然完美。 亚洲人,尤其是蒙古众的黄种人有个先天缺陷,上颌突起,牙齿长得也不整齐。王慎那一口完美得不真实的大白牙,对于古人来说简直就是一件艺术品。 孔贤母亲点点头:“牙好,胃口就好,身体想必也差不了。” 孔贤点点头:“是,王道思一个冲锋陷阵的统帅,筋骨还能差了?他身材颇为高大,比儿子还高半个头,偏生不是太胖,用书里的话来说,就是亭亭如岭上松,倒是个风度翩翩的伟丈夫。说起人品,此人却是非常不错的。” “怎么个不错,我儿快说说。”母亲着急着想听下去。 孔贤道:“王道思一个统帅千军万马的统帅,按说这样的人物个性格爆炸,杀气极重。可说来也怪,此人性子却极温和,说起话来慢条斯理,见人就带着三分笑。和他说话,有种如沐春风之感。他的见识也广,和他说上一天话,依旧觉得有趣。” 母亲更急:“我儿,你说王慎见人就带着三分笑给娘听又有什么用,我就想问他有没有妾室?” 这话一说出口,里屋门口的孔琳显得有点紧张。 “哎,娘是问王道思是否贪恋女色啊!”孔贤恍然大悟,忙道:“没有,王道思没有妾室,他好像也不好此道。儿子在泗州军一月,还从来没有在军中看到过一个妇人。而且,听士卒们说,王道思自起兵以来,军规极严,营中禁止妇人出入。士兵若有调戏妇人,出入青楼楚馆者,一旦发现,就会被判死刑。这个王防御使啊,依儿子看来,爱勇士却不爱美人。他虽然有屠夫恶名,其实却是个君子。” “什么屠夫,乱世之中,带兵之人自然要杀人的。”母亲松了一口气,满脸欣慰:“我儿,所谓百闻不如一见,既然王慎是个君子,娘也能放心将你妹嫁给他了。” “娘……”在一边偷听的孔琳心中欢喜,羞红着脸叫了一声。 第173章 老丈母看女婿(二) 孔贤母亲说完,突然啊一声,面色大变:“不好,这个王慎怕是不能嫁。” “什么不好?”孔贤忙问。 孔琳也伸长了脖子,一脸的关心。 母亲若有所思,道:“听人说这个王慎已经二十八岁,一把年纪了还未成亲,是不是身有隐疾,或者喜好男风?” “啊!”孔贤瞠目结舌,张口嘴荷荷半天,才道:“母亲你想哪里去了,怎么可能。儿子可以担保,王道思没有龙阳之好。至于他为什么尚未成亲,儿子大约听泗州军军中士卒说起过。他本是河北唐县人士,早年家贫,也没女子看得上,这一拖年纪就拖大了。至于女子,他自己亲口在军中大将面前承认以前也有过红颜知己,不过世道一乱,他逃到南方,那些往事自然就随风而去了。” “那就好,那就好。”孔贤母亲这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不觉中将自己代入到王慎丈母娘的角色之中。方才听儿子说,王慎身体健康,品貌端正,又是统帅千军万马的防御使,还有怎么比这更让她满意的女婿人选呢:“琳儿真是福气,如果能够嫁过去,娘就算是死了也甘心。” “对了,对于这桩婚事,王慎怎么说,你也知道,家中那老畜生绝对是不可能答应的。” 她这话一说出口,先前还满心欢喜在旁边偷听的孔琳身子一晃,面容又变得苍白起来。 孔贤:“回母亲的话,儿子这次被王道思放回来,就为的是他和妹妹的婚事。” 说着话,就大概将王慎那封信的意思同母亲说了一遍,道:“王道思在信上说,让爹爹立即将妹妹送出城来,他会择吉日和二小姐拜堂成亲。又说他对妹妹是真心的,婚姻大事讲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孔将军你是她父亲,必须写下婚书,答应这门亲事,赔上丰厚嫁妆,将所有的礼数走到。否则……” “否则如何?”孔贤母亲急问。 孔贤低下头,闷闷说:“还能怎么说,王道思开始威胁爹爹,说如若不然,等到他拿下蕲春就将爹爹就地正法,枭首示众。” “咯咯,咯咯,痛快痛快。”孔贤母亲大笑起来:“这蕲春城已经被围成这样,姓孔的老畜生被我那宝贝女婿打得这么惨,真是报应,报应啊!老贼,你也有今天,咯咯,大快人心。” 听到母亲话中强烈的仇恨,孔贤心中难过,再说不出话来。 孔贤母亲兴奋得满面红光,她看着女儿,笑道:“我儿,王慎是铁了心要娶你为妻,为了你不惜杀光这满城的禽兽,这才是一个有担待的男子汉啊!这城中的禽兽都快饿死疫死尽了,以王慎的勇武,破城只在朝夕,这下你放心了吧!一个男人为了你,不惜调动大军来接你回去,咱们女人能够有这么个男人,那是上天的眷顾啊!” 听到母亲这话,孔琳一张脸变成了红色,一刹那,仿佛有朵娇艳的牡丹花开放,整个房间都亮了起来。 是啊,母亲说得对,一个女人能有这么一个痴心的重情重意的丈夫,那才最大的福气。 接下来,孔贤就住在母亲这里,他时刻身批铠甲,手执钢刀,守在堂屋里。每日天一黑就关闭大门,直接盘膝坐在地板上,将身体靠在板壁上睡觉。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屋里住着我孔贤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我要保护她们,为此不惜这一腔子鲜血和生命,孔贤啊孔贤,你要坚强,你要勇敢! 虽然他口头不说,但母子三人都知道孔贤如临大敌防备的是他的父亲孔彦舟。 有大哥守护着,孔琳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好起来,面上也出现久违的笑容和红润。没事的时候,她总是温柔地给大哥烧茶,就杯子亲自递到孔贤手上,然后找借口坐在一边不走。 她的心思孔贤如何不懂,就详细地将自己这一个月在泗州军的所见所闻一一道来,话题始终围绕着王慎。 每到这个时候母亲都会走过来,满面喜悦地坐在一边静静地听着。最后,都会忍不住问一句:“我儿,王慎怎么还不来?” “快了快了。” “王慎究竟在等什么呀,怎么还不打?” “快了快了。” 孔贤一阵无语,就现在来看,王慎和孔家军已经结下血海深仇,哪里有盼着敌人打来,盼着自己人失败的道理? 母亲问得多了,他心中也是急噪起来:是啊,王道思究竟是怎么了,怎么还不动手?这一仗早打早了,这么拖下去……哎,我都要疯了。 …… 即便安陆和汉阳那边张用、曹成他们大军云集,地势狭小的黄州泗州军将整个柔软的腹部都露了出来,但王慎却一改以前的急噪冒进,反变得耐心起来。 整个泗州军对蕲春采取了围而不打的态势部队也开始的轮番休整。伤员要送到黄冈治疗,损坏的攻城器具和军械也要修理。为此,他还征发了整个蕲黄的匠人们,当然工钱适当还是要给一点的。实在给不出来就打个条子,用来抵扣将要缴纳的皇粮国税。 他写给孔彦舟一封信之后自己也没当回事,也不可能指望姓孔的就会乖乖就范。反正只需将互相猜疑的种子种在他们父子之中,一旦遇到合适的机会就会生根发芽,这种事情可是急不来的。 至于放百姓出城求活一桩,王慎倒是出自真心。作为一个现代人,他还是做不到如这个年代的军阀和统军大将那样视人命如草芥。激烈的攻城战打下来,也不知道城中的百姓死了多少,想起来,心中难免有点内疚。 在古代,人口就意味着生产力和战斗力,孔彦舟还需要百姓守城,自然不肯放他们出来。 在这几日里,也就十来个还有些家业的百姓花重金买通守军逃了出来,另外还有二十多个孔家军士兵也跟着跑出来投降。 听他们说,孔彦舟实行了戒严,实行连坐制度。军中一人逃亡,全队皆斩;百姓一人出城,全保砍头。 同时,城中的人间地狱般的惨状王慎也知道了。 他沉默了半天,终于长长地叹息一声:“都是我的过错呀!” 第174章 战争综合症 当下,王慎就对杜束道:“约之,蕲春百姓死亡迨尽,城中又有大疫,对于拿下此城某自然是有信心的。不过,再此之前还得预先准备。” 杜束:“还请防御使示下。” 王慎:“大量百姓的尸骨需要收敛,全城百姓因我而亡,怎能叫他们暴尸荒野,你让行辕里的人准备棺材备用。” 杜束:“只怕找不到那么多木材,而且,死亡实在太多,又如何收殓得过来,费时费工啊!” 王慎点点头:“那就合葬吧,不过,掩埋的尸骨尽量用芦苇包裹了。另外,还得叫匠人们烧制作大量的石灰用于消毒。” “石灰好办,这里的山大多是石灰岩,轻易就能烧上几万斤。” 王慎:“另外,叫郎中开好消暑防疫的汤药,派人将蕲、黄各州县的药铺都军管了,征收所需的药材。依旧打借条,待到战事平息,按照市价折合铜钱赔于人家。” 杜束:“是,将军。” 这个时候立在王慎身边的陈达突然道:“恭喜将军。” 王慎很是诧异:“喜从何来?” 陈达负责接引出城求活的百姓,又是情报机构头子,对敌情自然一清二楚,道:“军使,据属下探察得知,城中百姓只剩五六千人,孔彦舟手头的甲士也就两千余,且粮草匮乏,城中又起大疫,破城只在朝夕,小人预先为主公庆贺了。” 王慎心中大苦,喝道:“住口,死了这么多人,你还来替我贺喜,欲陷某于不义之地吗?” 看到他就要发作,杜束忙朝陈达摆摆手,苦笑道:“陈军法官,看到死了那么多百姓,王军使心中自是难受,你还是别说了,还不快快退下?” 陈达却不走:“主公,小的还有一件要紧事需要禀告,还请将军示下。” 王慎心中恼火:“你就没过正经事。” 陈达:“主公,军心有些不稳。” 王慎一惊:“军心不稳,怎么回事?” 陈达:“在主公回黄州讨伐贼军的那几日,军中大大小小营啸过几回。” “营啸?”王慎大吃一惊:“这事我怎么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你据实禀来。” “营啸的规模都不大,且每次事发,都很快被各营军官带兵弹压下去了。估计各位将军也是怕将军责罚,这才隐瞒不报。”陈达小心翼翼地说:“也没闹出多大事情,将军也不用懊恼。只是,属下觉得,此事情也算是一个不好的苗头,不能大意。” 原来,王慎扎营立寨依据的是西军的制度,各营各分散建寨,设了大量的鹿砦、拒马、壕沟,各营还有驰道连接,法度森严。 即便一营一寨有事,混乱也不可能轻易地扩散到全军。 因此,营啸一起,很快就被带兵大将镇压下去。 如今泗州军规模甚大,王慎已有开牙建府的架势。各军带兵大将们权力也逐渐大起来,一个个都是不好惹的。陈达虽然为人阴鸷,也不敢轻易去触他们的霉头。 王慎听他这么说,松了一口气:“陈达,你详细说说。”他心中也是奇怪,自己的军队自己最清楚。泗州军士卒都是良家子,平日也经过严格的训练,眼睛里只有纪律,怎么可能炸营。 陈达:“实际上,营啸的都是还活着俘虏兵,并不是我泗州军主力。” 原来,早先被俘虏的那几千孔彦舟的俘虏兵在泗州军攻打蕲春的时候,因为王慎兵力不足,都将这些士兵单独编队,派遣军官,发给武器,命令他们蚁附攻城。 一个月的血战打下来,伤亡达到竟然的八成,只剩一千来人。 每天看到的都是横飞的血肉和哀号着倒地而亡的同伴,这些俘虏兵的精神崩溃了,俘虏营里也发生了许多希奇古怪的事情。 有人睡到半夜,突然在梦中发出一声响亮的哀号,然后大声哭泣。 有人正和人说话,说着说着,眼睛就直了。然后抓起一块石头就朝人头上砸去。 有两人先前还亲如兄弟,突然间就打成一团。 还有人成天哭泣,说自己一身痛得厉害,叫郎中来看,却看不出个究竟。 这样的事情每一发生,就是一场小小的骚动,特别是在半夜,很容易就引起营啸。 在这段时间里,管理俘虏营的军官们都被搞得神经衰弱,也镇压了几个闹事的人,可不但没有让队伍恢复正常,这样的事情还越演越烈的架势。 陈达:“主公,本来这些俘虏都一刀杀了最为妥当。不过,军使你仁心仁德,又将这些俘虏单独成军用来攻城,好歹也是为你出过力的,再杀却是不可能。俘虏军闹成这样,一味镇压也不是办法,属下也没有主张,特来禀告。” “战争综合症。”一刹间,这个名词浮现在王慎心头。一般来说,这样的情形都会发生在战后老兵上,是一件叫人非常头疼的事情。如果处理不好,是会出大问题的。 现在好还,只是俘虏兵那里出现了状况。可是,这战事如果再这么拖延下来,搞不好泗州军那边也会有事。 还好部队开始轮流休假,总算让时刻处于紧张状态的士兵得到片刻的放松。 王慎想了想,觉得这事不能大意,就道:“陈达,这事我要亲自处理。你下去之后,将所有看起来不对劲的俘虏并都集中看管起来。” “是,属下这就去把他们都捆了。” 王慎气道:“谁叫你去捆他们的,他们都是病人,是这里病了。”说着话,他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算了,也不用你了,杜束,这事你去办。把病人都集中起来,找个干净舒适的地方将他们都安置下来。另外,不但俘虏,我泗州军中有发现不对劲的士卒也要集中休养。叫郎中们开心安神定惊的汤药,让他们服用。” 杜束是个烂好人,不过,真因为他这个性格,军中士卒和地方官吏见了他都是非常亲热。 由他出面,倒也能安抚士心。 杜束:“泗州军的士卒也要集中休养” “对,他们现在看起来或许没事,可将来的事情谁也不敢保证,再不能出事了。” 第175章 信使 “战争综合症,或者说战后心理综合症,真是一件叫人头疼的事情啊!”让杜束和陈达退下去之后,王慎摸着发热的额头喃喃自语。 这对古人来说可是一个新名词,主要症状包括恶梦、性格大变、情感分离、麻木感(情感上的禁欲或疏离感)、失眠、逃避会引发创伤回忆的事物、易怒、过度警觉、失忆和易受惊吓。 具体表现就是有暴力倾向和对环境的极度的不安全感。 特别是过度警觉通常会产生恶劣的的后果。就他以前所看过的资料上所述,海湾战争之后,很多美军士兵都患有严重的战场综合症,酗酒、殴打战友和家人,具备典型的反社会人格,甚至还出现老兵枪击战斗的恶性案件。 其实这事在中国也有出现,只不过新闻不怎么报道而已。自卫反击战后,从战场是撤下来的老兵或多或少有点后遗症,比如睡觉不实在,被惊醒后就以为是敌人摸上来了,一咕噜翻下床第一件事就是找枪!从床头摸到床尾。摸不到了才想起来自己在家里。然后就睡不着了!或者会下意识的反击从背后拍他肩膀的人,条件反似的就要扭断对方的脖子! 对于这种病,在古代也没有人当回事。士兵精神上出了状况,国家也不管,直接当成疯子,赶出军队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就是了。如果王慎这么做,自然是最明智也是最经济的办法。 可是,他却不能这么做。 王慎自起兵以来因为实力缘故,实行的都是精兵政策,平日里所养的常备军不过五千,只遇到战事时才短期征发民夫。 再加上他的士卒平日训练艰苦,装备精良,得之不易,所给的给养和犒赏都非常优厚。如此,才培养出一支敢战到极处,又有铁一般纪律的强军。 如果士兵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就被当成消耗品消耗了,放弃了,却是他不能承受的。 再说了,如果士卒一旦有事,就弃之不顾,将来谁还肯为你效死? 在王慎看来,他所建立的并不是单纯的一支野战军团,而是一个组织,一个不受制于人的政权,如此才能凝聚人心,使所有人都受到组织的管理和控制。 所以,他手下的士卒阵亡之后,家属会得到优厚的抚恤,并得到相应的赋税减免。至于受伤的士卒,也会得到妥善的安置。在地方政府任职,或者分给土地,成为乡村一级的基层管理者。 说穿了,王慎就是要将自己手下这个军事集团办成一个小社会——企业办社会是后世建国前三十年最基本的社会形态,确实适合于生产力极度不发达的古代。 当初他驱使孔家军的俘虏兵蚁附攻城,纯粹是将他们当人盾,但成消耗品,以至使得这几千人马几乎打光了。 现在想来,当时自己也实在是太不冷静,做了错事。 不管怎么说,人家毕竟是为自己流过血的,不能不管。 此事一了,也该给他们一个说法了。受伤的士卒要得到治疗,立了功劳的也该得到奖赏。 想着想着,思路又回到战后综合症上面。 幸亏自己在后世的网络上看到过相关的资料,也知道该如何着手医治。 于是,王慎就铺开纸提起笔唰唰起写起来。他有个习惯,一但要做出决策首先会在纸上写下章程,一遍遍修改补充完善以免错漏。 正在这个时候,陆灿大步走进中军节帐,还带来三人。 他拱了拱手,将两封信呈上去:“军使,蕲春的信使来了,一封是孔彦舟的,另外一封是吕本中的私信。” “哦,信使。”王慎先拆开孔彦舟地信,只看了一眼就递给陆灿:“你也看看。” 他低低冷笑:“孔彦舟还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都山穷水尽了还想着和某斗嘴。别人是不到黄河不死心,他都站在悬崖上了,依旧咬牙硬撑。不外是对张用、曹成他们还心存幻想。为了一己之私,拖一城百姓陪葬,罪不容赦。” 陆灿一看,面上也是青气浮动:“孔贼该死!” 王慎又拆开吕本中的信看了看,将玩味地将目光落到跪在下面的三个信使身上,没有说话。 这三个信使身材窈窕,唇红齿白。虽然身上穿得孔家军的军装,可胸脯却微微耸起,颈下也没有喉结。 不用想,定然是女扮男装。 如果叫她们都着了红装,也算是中人之姿。 被王慎有炯炯目光盯着,三人心中却是惧了,都缩紧了身体。 陆灿发现不对,道:“军使。” 王慎朝他摆了摆手,一笑:“三位姑娘请起,也不知道如何称呼,和吕本中又是什么关系?” “啊,女子?”陆灿大吃一惊:“怎么可能?” 王慎哈哈一笑:“子馀乃是正人君子,平日里目不邪视,自然发现不了。”老子在现代社会的时候外号妇女之友,就算是一只苍蝇从我跟前飞过,是男是女,一眼就能看出来。无他,惟手熟尔。 听到王慎一眼看出自己的身份,三女惊得浑身颤抖起来。 她们以前都是孔彦舟劫掠而来的良家女子,落到他的手里,自然有一段惨痛的往事。没有人比她们更清楚这些如狼似虎的军汉是什么德性,一刹那,记忆又浮上心头,顿时被吓得魂不附体。 还是小桃胆气壮,她强忍着心中的畏惧,磕了一个头,颤抖着声音:“回将军的话,妾身等都是吕老爷的小妾,我叫小桃。蕲春迟早会被将军攻破,老爷怜惜我等,不忍心看到我们姐妹没于乱军之中,就让我等着了男装做信使给将军带信。” “我家老爷又说了,将军乃是宽厚长者,仁义君子。即便不看在他和军使你往日的情分上,也不会为难妾身等。” 这个小桃口齿伶俐,说起话来也是条理分明。三言两语就拿话将王慎扣死:她们是信使,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自己是吕本中的家眷,王慎如果对她们不利,就是对士林的羞辱,就是和全天下的读书人为敌,以后还想不要书生们为他效力了? 最后,小桃又将一顶宽厚长者,仁义君子的高帽子戴到王慎头上。 第176章 默契 “长者……”王慎苦笑着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我是长者,这不是开玩笑吗? 某现在才二十八岁啊,在现代社会的时候,虽说小有成就,和大人物们谈笑风生。可大姥们见了我,都是小王小王地喊。 实际上,我就是一个年轻人呀! 但是,在这该死的宋朝,所有人都他妈的早熟得厉害。十二岁就算是成年,可以带兵打仗、当官、结婚生子。一过四十,就可以自称老夫。 也对啊,据相关资料上记载,两宋普通人平均寿命也就四十五岁,到七十那就是真正的古来稀。不像现代社会,七十岁的老头老太太身体好得出奇,挤起公交地铁,那叫一个生猛。早晚高峰期,干翻办公室白领和死肥宅轻松愉快。 自从做了这个防御使,又在战场上打下赫赫威名之后,王慎的威望极高。下面的人在称呼他的时候,通常会说:“军使他老人家”“军使他老人家。”搞得王慎很是气恼,也毫无办法。 自己不过是做了些小小的工作,内心之中还是很惭愧的,怎么就被人当成长者了? 苦笑着摇了摇头,他温和地一抬手:“你们都起来说话吧,不用担心,某自然不会为难你等,可有去处?” 小桃三人这才大着胆子起身,回答说:“老爷让我们在城外等着。” 王慎点点头:“好吧,来人,领她们去庞村那座号下的宅子里居住,好生看待。” 等到三人谢过退下,陆灿终于忍不住问:“军使,吕本中信上究竟写的什么?” 王慎:“子馀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接过信,陆灿看了看,心中却是疑惑。 其实,这两封信上也没有什么内容。孔彦舟信上不外是大骂王慎是衣冠禽兽,又说他兵精粮足,若王慎识相,立即撤兵回黄州,否则定然会叫泗州军在蕲春城墙上碰得头破血流。至于要娶他女儿一事,吾虎焉能嫁你这头畜生? 吕本中的信上则同样说城中兵多粮广,若王慎还怜惜士卒性命就不要做无谓的牺牲。两家军中骨干都是西军精锐,系出同门,如何能同室操戈?他当说服孔彦舟接受朝廷招安,共御外敌,光复沦陷国土。孔贤孔少将军也有此意,定然会在说服其父。还请王慎不要攻城,大家以和为贵云云。 陆灿是个梗直君子,立即气得面庞发红,怒道:“吕本中身为朝廷命官,闻名天下的大名士,身陷贼营,不思为国殉节,反为孔贼出募化策,致使我军伤亡惨重,已形同叛逆。这次还有脸写信来说这些不这调的话,真真是斯文败类,某深为不齿。” 王慎并不附和,反问:“对了,这次吕本中的三个小妾出城送信没随身带着什么东西?” 陆灿:“自然,东西还不少。吕本中助纣为虐,在城中倒是收刮了不少财物,满满地背了三大背,皆是价值不菲的珠宝玉器。” 王慎:“哦,这样啊,除了金银珠玉还有什么?比如书籍什么的,要知道吕本中可是个书痴。” “军使这么一说,还真有不少。”陆灿回答说:“那个小小桃的小妾就随身携带了一背好书,先前我在搜查背篓的时候发现了不少唐时的善本孤本。” 说到这里,他又愤怒起来:“这些书籍可都是千金难寻的好东西,蕲春乃是文教重地,以前读书人也多,相必都是他从士子们手头抢来的。” “呵呵,那就有意思了,你下去吧,我自有见教。” 等到陆灿离开,王慎面上的笑容更浓,禁不住喃喃道:“好个吕本中,两头下注,果然精明。堂堂东莱先生,你这么做,也不怕天下人耻笑。咳,他一个大名士,士林都是他的老朋友老熟人,掌握着舆论。将来青史上,还不是他们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说到这里,王慎轻轻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大感无奈。自己是孔彦舟、张用、曹成那样的流寇横行无忌也就罢了。偏生自己想要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大,很多时候就不得不考虑名声。如此,还真拿那个吕老头没有办法。 吕本中这封信上什么东西都没写,这自然也可以理解。怎么说也是他的亲笔书信,不能不慎重,否则,一旦落到孔彦舟手头,姓孔的凶残成性,说不好就一刀朝吕老头砍将过去。 但是,他信中字里行间透露的信息却颇值得玩味,也非常有价值,就看你怎么读怎么分析了。 有仔细地读了一遍那封信,王慎很快从里面挑选出几个关键词,“无谓的牺牲”“少将军”“说服。” 无谓的牺牲这个词代表的含义是,城中虽然起了大疫,还饿死了许多人,可孔彦舟的主力并没有受到多少损失,还有一定的战斗力,且城防体系完善。这个时候泗州军若继续攻城,肯定会付出不小的代价。这事也好理解,城中的粮食和药材都被孔彦舟征收干净,他的部队还能吃饱饭,即便患病也能得到治疗。 少将军这个词的意思是,孔贤现在还好,不过应该已经失去了孔彦舟的信任,被剥夺了军权,不然吕本中不会在信中将他单独拎出来说上一句,那不是废话吗? 说服,这就更有意思了。说服,孔贤现在已经受到猜忌,再去说服孔彦舟投降接受招安,可想会是什么结果。也许,他并没有去他父亲那里说招安的事情。吕本中只是打个比方,借此来向王慎传递信息,他会想办法挑动孔家父子内斗。 这也是王慎这个先知先觉的穿越者正准备做的,吕老头竟然和他想到一处去。 这老家伙,还真是脑筋够用,也不知道他最后能够完出什么花样来? 这次他的三个小妾带了那么多金银珠宝出城等着,显然吕本中已经有了思路,正在着手去做。 “倒是可以期待了!”王慎笑起来,这是他自从这场战争一开始以来第一次笑得如此愉快:“吕老头也知道得罪我王慎极慎,想要保命啊!” “不过,他的节操呢?” “要脸吗?” “可是,我王慎却不能不应了他的条件,与之保持默契,被人算计的感觉还真是很不舒服啊!” 第177章 安抚军心(一) 夜已经很深了,王慎骑兵着马带着卫兵来到一个家林家庄的小村子。 这里位于一座小丘陵底下,是一片谷地,有一条小溪从山上流下来,在山谷里积出一口池塘。和其他地方旱得赤地千里不同,此地植物繁茂,竟是一出山明水秀的风水宝地。 有风掠过池塘水来,夹带着蛙声阵阵,汗水已收,叫人有说不出的舒爽。 此地本是一个蕲春大户人家的庄园,战争一起就被泗州军暂时征收,用来安置伤员。 庄园里到处都点着灯,有士兵和郎中还有做工的粗壮妇人来来去去。 听到马蹄声,庄子的门打开了,杜束从里面出来,拉住王慎的战马缰绳,笑道:“军使,大老远跑来,一路辛苦。前线的战事如何了,走得开吗?” 王慎:“前线还是那个样子,这几日我军不再进攻,孔彦舟也没有力气反击,看样子,大家都会休息一阵子。每放心不下患病的将士,特意过来看看,你这头又怎么样了?” 杜束面色黯然:“还能怎么样,依旧是从前的样子。这些士卒平日里看起来跟常人一样,可说不清楚什么时候就犯病闹起来。道思,可拿出法子来?” 王慎:“正为此事,特意赶来。” 没错,这里就是安置患有严重战争综合症的士兵的疗养所。 林家庄距离蕲春二十来里地,环境清幽,可以让士兵绷紧的神经暂时得到舒缓。安抚士卒的事情由杜束负责,得了王慎的军令之后,他就带着士卒和郎中到这里来,迄今已经两日,总算将一切都理顺了。 杜束:“道思里面请,容我详细报来。” 进得大厅堂之后,杜束汇报的情况简直就是触目惊心。患有严重战争征候症,并具有暴力倾向的士兵竟达六十四人之巨。其中,泗州军战士七人,其他都是俘虏兵。这只是冰山一角,试想,那些还没有表现出来的轻度患者不知道又有多少。 此刻已经是申时,正是人定时分,也就是后世北京时间晚上九点到十一点之间。 古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加上又没有娱乐活动,一般都睡得早。 整个庄院显得非常安静,只蛙声和虫声不绝于耳。 听完之后,王慎点点头,问:“士卒可服了药?” 杜束回答:“郎中给士卒们切了脉,根据病情不同,分别下了方子,都是安神定惊助睡的药物。” 说着就抽开抽屉,从里面拿了几张方子递过去。 王慎虽然不懂得医书,可基本的常识还是知道的,里面的诸如朱砂一类的药物的药理他也知道,却是对症。看了看,感觉有些地方不妥,就道:“这药量重了些,问问郎中能不能减半煎服?” 杜束疑惑地问:“道思,这重症须下猛药,据我所知道,有的士卒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再减少药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痊愈?” “痊愈,士卒心理一旦受到创伤,那就是要纠缠一辈子的,痊愈不了,很多时候需要自我调节。”王慎轻叹息一声:“是药三份毒,吃多了总归是不好的,执行吧!”据他所知,后世在治疗战争创伤的时候,用低剂量镇静安眠药,来处理严重之焦虑,或反复之失眠,以免形成药物依赖。 当然,古代也没有滥用药物一说,可重要中医的很多药物比如朱砂和水银之类,对内脏尤其是肝肾都有大毒,必须严格控制用量。 杜束:“好吧!” 王慎:“庄子里的卫兵和郎中还有看护多少人?” 杜束:“卫兵有三十,郎中四人,看护十人,火夫三人。” “很好,传我命令,好好生照顾病人。”王慎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写满字的纸递给杜束:“约之,这是我草拟的一个章程,要形成制度,我先说说。” 他清了清嗓子,道:“对于如何治疗士卒,首先,是立即性处理。也就是说,一旦有士卒发病,就得第一时间妥善处置。卫兵、郎中、看护要立即控制住病人,免得他伤人或者自伤。必要的时候可让兵员饮用一定量的药和酒,使其平静。” “那就是关押了,我明白。”杜束点头:“这两日也有几个士兵犯病,我都是将他们先关进屋中,等他们安静下来,才放出来的。” 王慎:“第二点,平日里你们也要和病人多说话,多开导,不要当他们是病人,而是当成家人和朋友。” “怎么谈?”杜束身边的几个文吏忍不住好奇地问。 又有人道:“军使,我们也不是没有安慰过他们,可真没有什么用处啊!” 王慎道:“那是你们没有谈对,一有事,你等首先想到的是先把病人控制起来,以免生事。其实,这人的情绪,有的时候是需要宣泄的,譬如小孩子,受了气都会哇哇大哭。只要哭完,心中就放松了,就舒服了。所谓堵不如疏,你们所需要做的就是聆听病人的倾诉,让他们说出积压在心中的话。” 王慎:“另外,你们劝解的时候也不要说些什么‘节哀顺便’‘没什么大不了的。’‘战友、同伴阵亡了,但你们不是还或着吗’之类的话。” 一个文吏好奇地问:“军使,怎么这样的话不能说?” 王慎耐心解释道:“这些病人说穿了,就是在战场上看到的死人实在太多,或者自己亲手杀过人,有严重的心理负担。毕竟,人不是牲畜,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身边,或者死于自己刀杀,任何人都不能做到心如止水。不管是他杀死敌人,还是看到战友在眼前咽气偏生自己又无能为力,他们都有一种很深重的负罪感。觉得别人都死了,为什么自己还活着。也因为这样,很多人都有再杀人或者自残的冲动。你们再这么劝,那就是火上浇油。” “啊,还有这么种说法。”文吏们瞠目结舌,同时,又有一种茅塞顿开之感。 须臾,想通这个道理之后,大家同时点头:“军使大才,一语惊醒梦中人。” 第178章 安抚军心(二) 是啊,王军使这套理论还真是闻所未闻。 实际上,在军中士卒出了心理问题之后,他们也不是没有想过开解,做思想工作。可话到嘴边,通常不过是干巴巴几句,“要珍惜生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有丝毫损伤。”或者“事情都过去了,男儿大丈夫,想这些做什么?”“为了你们的家人,好好活着。” 这话不但没有任何重用,反让患病士兵的反应更加强烈。 当时,大伙儿还一头雾水茫然不解,现在经过王慎一分析这才恍然大悟。 病人首先是有深重的负罪感觉,绝对自己活着就对不起别人,对不起死去的战友。 然后,他们的因为精神上的原因,失眠、做噩梦,身体上已经痛苦到极点,只想早一点解脱,还谈什么珍惜生命? 至于为了家人,为了父母好好活下去更是莫名其妙。不管是俘虏兵还是泗州军士兵,在从军之前都是河北两淮的普通百姓,金军入侵,流寇做乱,早已是家破人往,孤身一人,还能为谁活?活一天算一天而已。 说起来,大家都犯了虚应事务,敷衍差事的错,心思根本就没用在如何治疗和管理病人上面。 王慎虽然口头没说,但面上的责怪之色大家还是看得出来的。 众人不禁羞愧的低下头去。 王慎:“过去的事情也不说了,你们从来没有处理过这样的事情,某也不追究你们的责任。接着刚才的话我继续说下去。” “开导只是心理治疗的一个手段,你们要多听病人倾述,鼓励他们说出心里话,一句话,做一个好的听众。” “另外,我发现你们这里有一桩不好。” 一个书吏忍不住问:“敢问军使,我们这里有什么地方不好?” 王慎:“某看到,病人送到你们这里来之后,你等就任由他们在这里吃住,反正只要他们不闹事不自残就算是完成任务。呵呵,当我这里是什么地,饭店旅社吗?从明日开始,得加强管理,把病人们都组织起来。” 杜束好奇地问:“组织起来?” 王慎:“别忘记了,他们现在的身份是军人,军人就得受到军法和规章制度的约束,不能让他们闲着。可以适当让他们参加一些轻度的军事训练,比如走队列、比如排队行军。还比如可以让他们开垦荒地种种菜,整理内务什么的。” “这又是为什么?”又人疑惑不解地问。 王慎道:“人是群居动物,是社会动物,特别是在战争时期,只有置身于一个团体之中,才会让人感觉到安全,而病人们之所以犯病,说穿了就是缺乏安全感。” “我们所需要做的就是让他们感觉自己没有被团体所抛弃,就算有天大的事情,遇到多大的危险,我们这个集团这个组织斗不会袖手旁观,弃之不顾。” 听到这话,大家算是彻底明白了。书吏们都是一脸激动,拱手作揖:“将军仁德宽厚,我等敬服。” 是啊,在这个乱世,别家军队若是有士兵受伤或者生病,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直接抛弃了,任由他们自生自灭,这才是最经济的最稳妥的做法。 实际上,这个世界上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两条腿的人。扔出一个大饼子就能换回来一个黄花大姑娘,撒一把米出去就能招募到一大堆士兵。 泗州军的士兵伤了病了,王慎都会妥善安置,细心治疗。碰到那种失去劳动力的,还会一辈子养起来,这得消耗多少泗州军的资源啊! 在这个乱世中,此举无疑是犯傻。可也因为如此,才会有那么多剽勇之士死心塌地地为他效命吧? “啊!”正在这个时候,远处传来一声惨叫。 这一声叫宛若巫山猿啼,杜鹃泣血,在暗夜里是如此惊心动魄,顿时,外面一团大乱,有卫兵在大喊;“怎么回事?” “保护将军!” 一只只灯笼次第亮起来,照得庄园里如同白昼,到处都是甲士奔跑的身影。 随王慎一道过来的护卫同时面色大变,同时围到他的身边,道:“军使,快走!” 长期鏖战于沙场,使得护卫的神经时刻都绷得极紧。今日王慎过来也没带几个军士,大晚上的若是有敌人的斥候来袭,事情就麻烦了。 “慌什么,没什么大不了的。”王慎瞪了他们一眼,平静地问杜束等人:“怎么了?” 和侍卫们的一脸紧张不同,文吏们都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副对这样的事情司空见惯的样子。 就有一人回答:“禀军使,应该是有士卒又犯病了,于梦中惊醒。” “原来是这样,走,领我去看看。”王慎站起身来,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说句实在话,方才他还真吓了一大跳。当这叫声传来的时候,他也和手下的卫士一样下意识地以为是遇到敌人来袭。可是,作为一军之统帅,若是惊慌失措,岂不让人笑话。况且,在如此黑夜之后也没处逃。最佳的应对办法是谨守庄园,依托这里坚固的房屋节节抵抗。 况且,在电光石火中他发现文官们都是一脸的平静,顿时明白这事只怕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 见主帅镇定自若,卫兵们都是一脸的羞愧。 病人们的待遇都非常好,每四人一个房间,集中管理。 每天夜里,房门都是护卫站岗。 等到王慎等人赶到的时候,那个发出惨叫的人已经安静下来,缩在墙角低声哭号:“我什么还活着,我为什么还活着……都死了,都死了……酒,酒,给我酒。” 王慎:“给他。” 抢过看守递过来的酒葫芦,那个病人大口大口地朝自己嘴巴里灌着。 王慎走到他面前,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士兵,你叫什么名字,可觉得心中难受?” 一个文吏低声道:“禀军使,这人姓左,名小三,是孔彦舟的俘虏兵。”又呵斥左小三:“睁开你的眼睛看清楚了,这位只俺们泗州军的防御使王军使,还不跪拜?” 左小三哎哟一声:“原来是王道思将军。”就要跪下去。 王慎一把扶起他,柔声道:“不用,左小三,方才你是怎么了,现在可觉得好些了。” 左小三眼睛里有泪花泛起:“将军,方才小人做了个噩梦,梦见以前那些死去的同伴在叫我。小人不想死,自然不肯。可他们就是不依,伸出手来拉俺。军使,俺们以前那个队有十人,现在只剩一人,俺现在又被你关在这里,怕是迟早要去见他们的。” “不会不会,你不会去见他们的。你现在病了,住在这里是给你治疗,并不是关押。”王慎轻叹一声:“士兵,你好好养病,你不会死的,我保证。” 从左小三那里出来,王慎对杜束等人道:“传我命令,解散俘虏营,好生安置那些还活着的俘虏兵。他们若是愿意留下,可充实到地方厢军和各县衙门里听差。若是不愿意留下,可发给路费让他们自己回家。蕲春一战,他们也是为我王某人出过力流过血的,也算是自己弟兄啊!” 杜束等人点头:“是,军使,我们这就着手去班。” 下来之后,还活着的那一千多俘虏都答应留下,分散安置在蕲、黄各地。实际上,他们多是两河、两淮人士,国破家亡也没处可去,留在这里好歹有条活路。 在这个时代,各军基本不会留俘虏。一时世道太乱,各军基本都处于流动作战的状态,没有地盘安置,也没有那么多粮食喂养多余的人口,一刀杀了最简单。 不过,王慎毕竟是个现代人还做不到视人命如草芥。而且,他既然已经到了湖北这片膏腴之地,就不会走了,这广阔肥沃野就是他的根本。在安陆、汉阳那边还聚集着大量流寇。自己若是不问青红皂白将俘虏通通杀了,将来若在战场上遇到敌人,只怕贼军会人人拼命。 平定江汉当剿抚并重,有的时候,政治甚至要优先于军事。 第179章 郁怒(一) “该死的王小贼,打又不打,撤又不撤,他究竟想干什么?” “难道不想要他的老巢黄冈,不怕张用、曹成他们抄他后路?” “曹成这胆小鬼,不就刚被人家吃掉一万人马,又没伤根本,至于吓成那样,缩在应城不敢向东一步?直娘贼,当年在开封的时候,这小子成天在老子跟前耀武扬威,说什么他的兵马是留守司第一,我呸!” “信使呢,信使的消息怎么还没带回来?” “张用,庸碌匹夫,若叫老子见到你,非一拳揍扁你那张虚伪的笑脸不可!” 立在城墙上,看着远处忙碌的泗州军,孔彦舟大声咒骂起来。 看到他铁青的脸,士卒们都战战兢兢不敢答腔,至于吕本中,索性就躲藏得远远地,用扇子不住地扇风。 天气实在太热了,被太阳一晒,垛口和脚下的城砖热得烫人,汗水一阵接一阵地出,铠甲再穿不住扔到一边。 大家都被烤得蔫头巴脑,面上的表情都带着绝望。 是啊,围城快两月了,蕲春城里又起了大疫,百姓基本死光,粮食也快要吃尽,再这么守下去也不是办法。 其实,守城战的关键不是兵力和物资,而是信心,相信自己只要守下去,就能获取最后的胜利。否则,那就是毫无意义的消耗。 因此,兵法上有一句话:不守无援之城。 从这场围城战一开始,孔家军将士就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到安陆那边的张用、曹成身上。在他们看来,毕竟是留守司一脉,大家系出同门,以前打杜充的时候合作得就非常愉快,这次应该也不会例外。 事情一开始正如孔彦舟预料的那样,张用、曹成他们果然趁王慎围攻蕲春,后方空虚的机会发大军攻打黄州。 失去了黄州根本,被两路夹击,无论怎么看,王慎都是毫无回天之力了,败亡之在朝夕。 等到王慎分兵救援黄冈的时候,城中所有人都松了一口大气。觉得各路义军就算一时间啃黄冈不下,怎么也得将王慎亲率的那路兵马拖上十天半月。 可是,就是这个王道思,竟然在短短几日之内就击溃了曹成的一万大军,杀得满江都是无头失身。其他几路援军惧了,连夜逃回安陆。 这一场规模空前的黄州之战就这么轻易地被王慎给镇压下去。 简单、粗暴,叫人难以接受。 难道咱们真要被姓王的困死在这蕲春城里吗? 所有人心中都闪过这个念头。 好在王慎这次回师蕲春并没急于进攻,反网开一面,听凭百姓出城求生。 得了这个机会,孔彦舟就派人假扮百姓,带了亲笔信混出城去,跑去安陆张用那边求援,并许于重利。 可是,人都去了十来天了,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不但众将,就连孔彦舟也是着急上火,性格变得格外暴躁。 听到他的咒骂,刘复忙地声道:“将军勿急,这两日应该就会有消息的。王慎最近一段日子对我军围而不打,咱们固然可以让疲劳的士卒得到休整,却也要防备他突然攻城打我等一个措手不及。王慎狡诈过人,不能大意,将军你应该再拿些钱出来稳定军心鼓舞士气。” 他这话说得很含蓄:眼前的情形已是如此恶劣,你孔彦舟还在大家面前咒骂张用、曹成,这话若是传出去,大家都会以为援军无望。不用王慎来达,怕是立即就会散了。 听到这话,孔彦舟勃然大怒,一拳打到刘复腮帮子上,直将牙血都打了出来。他瞪着三角眼骂道:“老子打了一辈子仗,还要你这厮来教,怎么,想学孔贤那小畜生夺我的军权行篡逆之事?嘿嘿,刘复,你有志气啊,某还真是小看你了!” 刘复冷水都流了出来,正要跪下去。 突然,远处的吕本中叫道:“孔将军,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泗州军要进攻了。” “什么!”孔彦舟放过刘复,定睛朝前看去。只见,隔着一条蕲水,那头的泗州军正在飞快集结,又推出了许多攻城器械。 孔彦舟一边跑一边用脚踢着躲在雉堞阴影后面乘凉的士卒,大叫:“警戒,警戒,注意了,王贼要过来了。他娘的,围了老子这么多天,这些兔崽子终于出窝,老子就天要给他一点颜色瞧瞧。” 顿时,先前还安静得像是坟墓的城墙上热闹起来,到处都是仓皇跑来跑去的士卒和民夫。各色守城器械开始上弦,火燃起来,又有拿起已经被晒得发烫的铁甲朝身上套,然后发出痛苦的呻吟。 刘复逃过一劫,正喘息中,吕本中就背着走逍遥地走过来:“刘将军可还好?” “我没事。”刘复问:“吕师,这泗州军以前攻城的时候可没少吃咱们的苦头,无奈只能围而不攻,今日怎么转了性?” 吕本中:“今天泗州军再次集结,不过是骚扰试探,这一仗打不起来的。” 刘复一呆:“既然是骚扰试探,方才吕师你怎么喊大事不好了?” 吕本中:“我不这么说,你岂不是要受孔将军的军法?” 刘复恍然大悟,诚挚而又小声地说:“吕师,最近几日军主脾气极坏。方才若不是你喊上这么一声,在下一顿军棍是逃不掉的,多谢先生施以援手。” 吕本中淡淡一笑:“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你也不要谢我,真若要谢……呵呵……”他眼珠子一转,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正如刘将军所说,军主最近脾气极坏,不管是谁,一言不合都会吃他挂落。今天是你,明日说不好就是老夫。如果将来有一天年我也遇到你这样的情形,还请也帮个忙。” 刘复点头:“应该的,应该的。” 吕本中:“刘将军,记住你的承诺就好。来来来,咱们一起观战。不要担心,今天这一仗打不起来的,我等看看王道思又有什么新花样?” “好的,吕师请。” 当下,二人就立在雉堞后面,手搭凉棚向前望去。 第180章 郁怒(二)加更 这次进攻王慎调动了一个营,超过两千人马,目标直指蕲春水西门。 其实,现在旱得厉害,水西门也不能称之为水。正因为一滴水都看不到,水门就露了出来,成为蕲春城防的一个漏洞。所以,泗州军的攻城战一开始就以这里为主要突破方向,一两个月下来,这片死地吞噬了无数条生命。 和以前泗州军专用俘虏打头阵不动,今天他们出动的都是精锐主力战兵,这一点从士卒们身上的装备和精气神就能看出来。 顿时,城上的人心中都是一紧。 可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敌人却没有着急地投入进攻,而是不慌不忙地整理队伍,架设攻城器械。 只见,一排大车被骡马拖过来,士卒们将上面的木架子卸下,开始拼装。 半天,才假起一台太巨大的投石车。 看到这巍峨高大的投石机,城上的人心中又是一紧,这种对重式投石机射程远,力量大,在过去的战斗中,他们可是吃够了苦头,就连城楼也在这种重型机械下被打塌了。 孔家军士卒更是心慌,连声大叫,命令后面的人做好准备,一旦城墙倒塌,尽快运输资材修葺。 突然,对面响起了嘹亮的号角,接着是激烈的鼙鼓。 一架架云梯、冲车、撞车、箭楼摇晃着,缓慢朝前移动,后面跟着大片列队的士兵。他 “轰隆”巨大响,在二十多个泗州军士卒的鼓捣下,一颗颗炮石飞来,打得城墙上灰尘斗乱。 对于敌人的石炮,孔家军士兵也习惯了,也总结出一整套的防炮经验,顿时发了一声喊,所有人都藏在雉堞后面,缩成一团。 刘复忙对身边的吕本中道:“吕师,此地实在危险,你还是快点下城去吧!” 吕本中心中也是畏惧,正要离开。忽然间,泗州军那边有锣声鸣响。 “哗啦”一声,先前还沉默着向前移动的敌人同时掉转身体退了回去。 同时,那些还在不住发射的投石车也停了下来,操持石炮的炮手们开始拆卸大炮。很快就将之分解成十几块零件,装箱,用车拉走。 “这是在干什么?”见泗州军退了下去,城上的孔家军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中又大为疑惑,就连吕本中也停了下来,趴在垛口上定睛看过去。 还没等这一营的泗州军退完,另外一营士卒又来了。依旧如先前那样,不慌不满地架设攻城器械,组织集团冲锋。可冲不了几步,就又依令退了下去。 就这样,各营你来我往,络绎不绝,忙乎了一整天,直将城上的士卒折腾的疲惫欲死。 这情形纯粹就是军事演戏和炫耀武力,其实,炫耀武力这个目的已经达到。 上万泗州军来来往往,秩序井然,显示出严格军纪,看得孔家军一阵沮丧。 吕本中:“老夫好象有点明白了。” 刘复:“还请教吕师。” 吕本中:“王慎自然知道强攻,部队损失大。而且,前一阵子攻城,他的主力都没有出动。今日此举是在训练士卒,看来,他距离动用手上所有的精锐对我城发动总攻的日子没几天了。哎,敌人如此狂妄,如果能够提一支精锐杀出去就好了。何至于如现在这般眼睁睁看着,却无法可想,致我军士气低落啊!” 刘复和他身边的士兵都是面色大变:如果正如吕本中所说,王慎即将动用手头所有的精锐对蕲春发动最后的总攻,这城还守得住吗?这蕲春,我孔家军这是要完了! 天渐渐地暗了下去,对面燃起了火把,接着又有一排大车推了出来。 刘复身边有士兵喊了一声:“将军,看旗号是王慎亲率的泗州军前军,你看那是不是三弓床弩?” 刘复定睛看去,顿时抽了一口冷气。却见对面是一排又一排床子弩被泗州军士卒抬了出来,架在空地上,看数量至少有上百具:“对对对,是床子弩,老天,王慎什么时候弄出这玩意儿来,还这么多?吕师,是不是你以前居留黄州的时候教给他的?” 吕本中一翻白眼:“老夫可没教过他,泗州军中有不少西军老卒,自然是知道这种军国重器的。再说了,床弩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很难造吗?” 刘复苦笑:“吕师有绝世之才,这种兵器对你来说自然不难。”可是,对于普通人来说,只怕连床子弩的威力为什么会大成这样都不知道,更别说制造了。 那头,传来孔彦舟愤怒的大叫:“咱们也将床弩架起来,射击。” 木锤砸下,早已经架在城头的床弩猛地射击,空中全是轰隆风声。 可是,粗大的弩箭射出去之后,却被黑夜吞噬了,仿佛是射在空气里。 正当城墙上的士兵们惊疑不定的时候,突然,更巨大的风声袭来。 抬头看去,所有人都大惊失色。只见,上百支弩箭从天而降,插在城墙上,直射得火星四溅。城墙上的那些守城器械被这一阵弩箭射成碎片。 吕本中终于惧了,三步并着两步逃下城墙,一道烟似地回到孔彦舟行辕,喘息半天才回过神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就看到一群人乱糟糟地跑进来,同声喊:“郎中,郎中,传郎中。” 定睛看去,只见孔彦舟头上缠着一匹已经被血染红的白布,在众人的簇拥下狼狈地跑了回来。 还没等吕本中问,孔彦舟就破口大骂:“叫什么叫,要什么郎中,一点小伤大惊小怪个屁,若是伤了我军士气,老子砍掉你们脑袋,都给我滚蛋。” “可是……啊!” 孔彦舟一脚将那个正要说话的士兵踢翻在地:“少他娘废话。” 吕本中忙站起来问:“将军可打退王慎了,伤得可要紧?” “打什么打,姓王的小贼根本就不派兵登城,每次都是虚幌一枪就把部队撤下去,直娘贼这是拿老子练兵呢?”他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丝地抽了一口冷气:“我还死不了,就是王贼的床子弩实在太多,先前一箭射起一块砖头正好砸到老子头上。” 他已经出离地愤怒了。 第181章 郁怒(三) 吕本中安慰道:“将军,王慎对蕲春一直围而不打,今天却闹出这么大动静,这其中必定有鬼。” “有鬼?”孔彦舟瞪着三角眼看过来:“什么鬼?” “这说明王慎也是急了,不然不会动用手上最精锐的部队。只是,他的主力野战虽然厉害,可以前从来没有攻打过城池,需要先熟熟手。”吕本中分析道:“你说,会不会是张用将军,曹成将军和各路义军的首领们又聚齐人马再次攻打黄州了呢?” 这话其实吕本中自己也不相信,张用、曹成他们先前输得那么惨,三军已然丧胆,怎么可能这么快就重整旗鼓了? 他只是心中奇怪:这个王慎究竟是在搞什么鬼? 心中由暗想:“管他呢,反正拣些好听的话说老夫也没任何损失。” 其实,吕本中并不知道,王慎今天派兵在水西门前炫耀武力,操演部队,纯粹就是想让主力部队熟悉一下攻城战术。泗州军长于野战,可攻坚战却是外行,现在对付那些流寇还好办,今后若是北伐,无论是河南还是河北,都有着无数座坚固的大城。金军可不是流寇,一旦打不赢就风紧扯呼,他们必然会死守城池待援。 将来,泗州军必然会一座城市一座城市啃过去,早一点熟悉攻城战比到时候再现学现用的好。 “对对对,一定是这样,张用、曹成,还有那李宏,他们可算又打回来了。” 这下,不但孔彦舟,就连其他将士也是一脸的欢喜。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卫兵手中高举着一根用蜡封了两头的小竹管跑进来:“军主,军主,安陆那边飞鸽传书。” 受到吕本中和王慎以前用信鸽通信的启发,这才孔彦舟派信使去张用、曹成那边求援时,也让他将吕老头的鸽子都带了过去。 孔彦舟接过竹管,捏开蜡封抽出一张写满蝇头小字的纸,看了一眼,就疯狂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可算盼到了,可算盼到了!” 笑声欢畅莫名。 刘复忙将脑袋凑过去:“将军,信上是怎么写的?” 孔彦舟一把将信捏了,笑道:“各位,信上说,张用和曹成,还有李宏、商元等八就首领已尽起手上所有兵马,总计十万,正水陆两路日夜兼程杀去黄州。信上说,张用让我等在坚持半月,无论如何要将泗州军拖在这里,只等他们大军一到,再中心开花杀将出去,一举歼灭敌军。咯咯,王慎小儿,你现在山穷水尽,看你现在还能猖狂几时?” “太好了,太好了!”众人齐齐发出一片欢呼,有的人眼睛里还沁出泪花来。 孔彦舟:“你等也别闲着,马上上城墙去,修葺先前被泗州军打快的城墙和器械。” “是。”众人欢天喜地地退了下去。 诺大一个厅堂里只剩孔彦舟和吕本中二人,烛光摇曳不定。 吕本中潇洒地摸了摸胡须:“恭喜孔将军,接下来咱们也该早做筹划,看看接下来这一场中心开花之策该如何打……啊!” 话还没有说完,“啪”一声,一记耳光就抽到他脸上。 可怜吕本中乃是天下闻名的大名士,平日里也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一个。孔彦舟的手何等之重,顿时抽得他鼻血长流,一张脸都肿了。 他身子被这偌大之力带着转了半圈,这才一屁股坐在地上,“呸”一声吐出两枚大牙。 吕本中吓得大叫起来:“孔将军,你这是做什么,饶命,饶命啊!” “胆小如鼠的可怜虫,还大名士呢,直你娘!恭喜,恭喜你娘个蛋!”孔彦舟已经愤怒得眼睛都红了,将抓在手头的那张纸条扔到吕本中脸上:“你自己看,老子要完了,老子这回是真的要完蛋了!” 这一声喊直如荒地中野狗临死前的哀号,听得人心中一颤。 吕本中连忙展开那张纸条,一看这才吓了一大条:“原来……将军方才……是骗大家的……” 纸条上的字不多,大概意思是,上次王慎在黄冈斩杀了曹成军杨再兴部一万人马之后,各路军队不敢留在黄州,仓皇逃回安陆。 见到孔彦舟派去求援的信使之后,张用也觉得王慎钉在黄州对于大家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威胁。这一仗早迟要打,躲是躲不过去的。不如趁泗州军又回师蕲春,再次组织义军发动军事行动。 可是,一等张用说起这事,各家人马都是推三阻四不肯出兵,反正就是一句话,啃硬骨头的事情你们去,吃肉我来,死道友不死贫道。 不但如此,各家头领之间为了争地盘、人口和钱粮还发生了冲突。张用、曹兵多将广实力雄厚,自然没有人敢惹。可其他六家头领中,商元和李宏也就万余人马,其他四人则各有几千残军,日思也想无不是扩充自己的力量。 而扩充力量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吞并和自己实力仿佛的同伴,在最近一段时间,几人头领已经开始摩擦,已经发声了流血事件,说不好什么时候就要大打出手。 张用一看情形不对,作为一众所谓的义军的盟主,他整日周旋于各军之间做和事老,搞得头大如斗心力交悴。如此一来,进攻黄州王慎救孔彦舟于水火这件事自然也谈不上了。 “废话,不骗他们难道我还能说什么,说援军不会来了,老子就要完蛋了吗?”孔彦舟赤红着眼睛瞪着吕本中:“这事只须透露出一点风声,我这军心就不好收拾了。老杀才,当初让老子死守蕲春,请张用、曹成他们来荆楚可是你的主意,你可把老子害死了。你说,某今天又该如何治你?” 孔彦舟是死是活,吕本中可不放在心上,只要能够保住自己一条性命就好。可此刻看到他眼中绝望的神情,吕老头心中一惊,暗叫一声:不好,这姓孔的凶残成性,老夫今日怕是不能囫囵从这里走出去了。 他连忙叫道:“孔将军,你这话就欺心了。当初要守蕲春的可是你的意思,若不是老夫出主意引张、曹二位头领过来,使得王慎无暇攻城,只怕着蕲春早就被他破了。你不感谢老夫,怎么反怪起我来?” 孔彦舟狞笑:“俺现在要完蛋了,可管不了这么多,今天非生撕了你这老匹夫泄愤不可。”说着话,铿锵一声抽出刀子,一步步朝吕本中逼去。 第182章 郁怒(四) 看到孔彦舟慢慢走过来,吕本中浑身上下的寒毛都竖了起来,感觉自己就好象是被一头饥饿的恶狼盯上了。 他大声叫着,想站起来夺路而逃,可两腿却软得像是面条,又如何提得起力气。只能像虫子一样朝后蠕动:“孔孔孔,孔将军,饶命,饶命啊!蕲春城防乃是我一一一,一手布置的,没有我不行的。” 突然间,有温热的液体出胯下流出来。 看到名闻天下的大名士,天子驾前的近臣在自己面前卑微得像一条狗,孔彦舟心中生起无边的快意。他倒不急着杀吕本中,只咯咯笑着,形如一头正在调戏老鼠的猫。 “我呸,什么非你不行,你打造的那些军械是不错。不过,那些玩意儿反正已经建好,老子留你还有甚用?” “有用的!”吕本中大叫:“孔将军,我有一策,管叫那王慎死无葬身之地,管叫这蕲、黄,不不不,整个鄂州都能收入你的囊中,只须听我一言。” 孔彦舟:“胡吹大气,你觉得某还能相信你吗?” 吕本中急着保命,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自然话怎么大自己就怎么说。忙道:“孔将军,我且问你,王慎是什么来历?” “还能是什么来历,一个辽地逃人,后来做了张浚的门人的随从,后来过江招安李成,这才暴得大功,混到一方防御使的位置,一个好运的家伙。” “对对对,孔将军倒是将王慎那厮的来历大停得清楚。老夫还请问将军,王慎之所以能有今天富贵,靠的是什么?” 孔彦舟冷笑:“还能靠什么,不外是攀上了杜充那头畜生的高枝,成了人家门下最能打的得力走狗。况且,他的小舅子还是杜束那小畜生的乘龙快婿。没有杜充,他王慎能有今日的风光” “对对对,将军说得没错,这就是你转败为胜的良机。” “什么良机,说来。” 见孔彦舟并不急着杀自己,吕本中偷偷地松了一口气,急忙将两腿夹紧,以掩饰两腿之间的水迹,道:“将军,你想,王慎以前是张德远的门生,现在却有投入杜充的门下,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这是叛变,要为天下人所不齿的呀!你又想,那张德远是什么人,当今知枢密院使,擎天保驾的功臣,圣眷正隆。他得了官家信重,又执掌天下兵马,真说起权势来,怕是要大过杜充。” “恩,张德远比姓杜的畜生来,无论是权势、人脉还是名望都要高出一头。”孔彦舟又喝道:“吕老匹夫,你同某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吕本中道:“将军,老夫听人说,张德远曾经想过要掌管两淮所有兵马,负责江淮防务,这是从杜充头上抢兵权啊!后来,张德远还想过入政事堂为相,这政事堂的位置就那么多点,他要进去,自然就会把杜充给挤出来。如此,二人已是势成水火,有你无我。王慎从张德远那里叛门而出,又做了杜充的门下走狗,可说是将张枢秘使得罪干净。你想,如果王慎落到张德远手中又会是何等下场?” “下场嘛,自然是好不了的。世人最恨王小畜生这种三姓家奴……等等,张德远远在临安,又关老子什么事?” 吕本中猛地站起来,一拂袖子,道:“你这就不知道了,据说张德远已经从临安出发,往荆楚而来了。” “往我们这里来了,你休要骗某。”不管怎么说,听说大名鼎鼎的张浚要来江汉,即便孔彦舟再凶悍,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打了个突。 “老夫怎么可能骗将军。”吕本中故意装出非常恼怒的样子,道:“你大约还不知道,自女真撤兵之后,江南战事总算是告一段落。但西北关中的战事又开始吃紧,陕西乃是形胜之地,据关中可得天下,如何能陷落于胡虏之手。老夫前阵子得到一个消息,张德建议经营川陕,以保东南,遂出任川陕宣抚处置使,官家深以为然,就颁下圣旨命他前去甘陕主持军政。老夫估摸着他应该也到荆楚了,可着人联络张相公,请他出面解蕲春之围。” “请张相公出面,咯咯,吕老匹夫吃酒吃糊涂了还是失心疯了。老子是流寇,张德远是公卿大夫,王慎是官兵。难不成他还肯帮我?”孔彦舟用看神经病的目光看着吕本中。 吕本中信口胡说道:“没错,将军现在是流寇。可当年之所以叛出东京留守司,那是因为杜充残暴昏庸,以至失去军心。杜公美丢失河南,以至国土五分之二的土地陷于敌手,朝廷就该追究他的责任,怎么也怪不到孔将军你头上来。如今现在将军愿意接受招安,重新变为我大宋的统军大将,那王慎也没有理由来攻打蕲春了。” “孔将军你放心好了,老夫当年和张德远私交甚笃,只需老夫亲自出马说项,张德远定然会同意你的招安请求。呵呵,将军,你想啊。你是张相公招降的,就摇身一变成为张相的门人。而那王慎一个叛门败类,到时候你猜张相公是帮你还是帮王慎?” “到时候,以你的威名和在张相那里的得到的信重,别的不说,一个承宣使总管安抚荆湖东路还是可能的。这蕲、黄两州不用费一兵一卒就归你统治。到时候,王慎小儿只怕也要由于你节制。你要将之搓圆捏扁,还不由着心意?” “啊,还能这样!”孔彦舟抽了一口冷气,顿时被吕本中这一席话给震撼了。 这就是格局,你一个只知道打打杀杀的武夫如何懂得这些?吕本中得意地挥了挥袖子,潇洒地坐回椅子上。只不过,他鼻青脸肿,一脸血污,看起来却显得有些可笑:“哈哈,巨济啊巨济,遇到事并不一定要打打杀杀。在战场上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得不到的东西,有的时候只不过是老夫的一句话而已。” “是啊,是啊,当真是妙计,妙计啊!”孔彦舟兴奋地将手中的刀扔在地上,他已经完全相信吕本中了,拱手笑道:“吕师,方才多有得罪,还望勿要放在心上。俺以前叛出留守司也是为了自保,又不忿杜充奸臣误国,这才不得以而为之。其实,我这一颗赤心是向着官家想着朝廷的,日思夜想的也只是招安二字,愿降于张相,此事就拜托吕师了。” 说到兴奋处,他咯咯地笑起来:“王慎,咱们来日方长,看俺度过这个难关怎么收拾你这头小畜生。” 吕本中点点头;“那好,老夫这就出城去见张相。对了,张相公喜欢玉器,所谓玉有德,君子佩玉,你可在府库里寻几件上好的玩意儿交给老夫带过去。” 见已经把孔彦舟忽悠住,吕本中偷偷出了一口大气,眼珠子一转,又想着在临逃出蕲春之前再弄点盘缠。 第183章 建炎四年 大宋建炎四年,天下形势依旧是一片大乱,似是那深沉的黑夜仿佛看不到尽头。 女真自去年秋季两路大军入寇之后,短短两月就席卷了这个黄淮地区,中原彻底沦陷敌手。金军此番可说是出动了手头所有机动力量,欲要捉拿南宋皇帝赵构,灭亡中国。 先是西路军完颜昌在拿下寿春和庐州之后于黄州渡江,一路直趋洪州捉拿裕隆太后;接着是完颜宗弼的东路军攻打金陵,再依托这座大城向临安用兵。 可惜,因为有王慎横空出世,应是以泗州军区区一千之兵击溃过江的耶律马五,并阵斩东路军副统帅完颜拔离速,焚毁女真所有渡江船只,硬生生守住了建康城。 遭遇挫折的兀术无奈之下只得沿江而东,从扬州、镇江段过河。 镇守镇江的韩世忠不敌,女真大军得以过江。 渡过长江之后,女真人顺着大运河水陆并进杀向南宋小朝廷的临时首都临安。 建炎四年元月,赵构弃临安南逃,一月六日临安府陷落。 其后,兀术率军急追,分别破、杭、秀、常、明、越、平江等州,如入无人之境。 赵构好几次都差落入敌手,最危急的时候甚至登上海船飘于大洋之上。 见没办法捉拿赵构,加上兀术在建康耽搁了些日子,天气渐渐热起来。女真不耐南方暑热,于是,完颜宗弼,率军焚临安城北还。行前,纵兵大掠,因满载卤掠辎重不能陆行,遂取道秀州、平江、常州沿运河而行。 同时,女真西路军追击隆祐太后至江西,占领江西大部分州军后,又移兵攻湖南。正月,金人包围了潭州也就是后世湖南长沙。湖南帅臣向子湮与宗室赵聿之率众固守。二月初二,城破,向子湮率官吏而逃,赵聿之自杀。金兵在潭州剽掠六日,屠城北归。潭州是金人入侵以来所攻占的最南端的大城市。 值此,女真这次规模空前的军事行动总算告一段落,史称“搜山检海捉赵构。” 在兀术东路军北返途中,金军至镇江,为浙西制置使韩世忠所阻。 韩世忠原先驻军秀州青龙镇、江湾一带,闻兀术已赴平江,乃移师镇江以待。 金兵至,韩世忠以八千人屯焦山寺。兀术欲过江,遣使通问,且约战期。两军交战数十回合,韩世忠妻梁氏亲擂战鼓助阵,金兵终不得渡江。 江南一地河流水网纵横,女真人虽然强悍,可战斗力受到地形极大限制,十成力量发挥不出两成,竟被宋军挡住。 无奈之下,兀术再次派遣使者去见韩世忠,说他愿意归还在江南俘掠的财物人口,并赠送上好战马若干。被遭韩世忠拒绝之后,无奈的兀术只得率兵沿长江南岸西行,世忠率舰循江北岸并行,且战且走,最后把金兵堵在了黄天荡。 女真自起兵以来还从来没有打过这么窝囊的仗,都被这江南的水网和暑气搞得快要崩溃了。 依靠着水军,韩世忠将兀术吃得死死的。按说,依照这个战法打下去,应该能够取得不错的战果。 黄天荡是条死水港,金军多次突围,均未奏效。后听说有老鹳河故道可以通秦淮,乃发军凿之,一夕开渠数十里。靠着这个法子,总算从黄天荡逃了出去,又沿江劫掠船只,和韩世忠的鏖战。 和真实历史上的黄天荡大战一样,韩世忠不敌,所部八千人马大溃,只得退兵镇江,如此,兀术得以北返。 靠着黄天荡这一战,韩世忠打了下赫赫威名,成为南宋军界中一颗冉冉升起的明星。虽然其实这一战韩良臣败得很惨,却也小有斩获,算是给国人一点安慰。 江南战事平息,赵构总算喘了一口气,得以在临安立足。 但是,这个时候的江南诸省在女真的蹂躏下已是一片糜烂,地方上盗贼蜂起,中央政令不行,内乱一发不可收拾。 与此同时,河南那边已经彻底沦陷。靖康国耻,二帝被俘,河南以北之地皆为金有,金在睢州、洛阳驻屯重兵,只有东京及近畿数邑还为宋朝控制,但是久守缺粮,交通断绝。金国河北佥军首领聂渊等常以食物与守城宋兵贸易,日久熟悉,宋军放松了警惕。 就在今年二月,聂渊率众乘夜登城,纵火焚烧城楼,权东京留守上官悟及副留守赵伦出奔,东京陷落。上官悟至唐州为董平所杀,至是北宋四京皆陷入金人手中。 至于关中地区,如今的形势已经恶劣到无以复加。 陕州为中原通往关中的战略通道,欲要灭亡中国,当先取此地。建炎元年十二月,金军三路攻宋,完颜娄室部由山西出同州渡河,攻占同、华各州及潼关,陕州守将王瓁即自动放弃走入四川。 次年春,石壕尉李彦仙以计收复陕州,朝廷遂命他为知州兼安抚使。开封、洛阳等地士民争相来归,解州邵兴部义军五千人亦听李彦仙节制,军势大振。李彦仙在陕州积极备战,修城疏堑,利器械、积粮食、鼓士气,人心坚固可用。 建炎三年秋,金再度兴兵攻宋。 十二月,金军完颜娄室部全力围攻陕州,欲先下陕州然后并力西向。李彦仙决定死守。从今年正月初一开始,完颜娄室加强了攻势,将金军分为十队,一队攻一日,轮番进攻,使用了鹅车、天桥、火车、冲车等多种攻具。 城中军民英勇奋战,前后与金兵交战二百余次。 李彦仙与军民同甘共苦,城中粮尽,士卒们煮豆为食,他只取豆汁自饮。 金军以富贵诱降,李彦仙即斩其来使。正月中旬,金兵益多,而宋援兵不至。女贞攻下城中,军民坚持巷战,李彦仙负伤后殉难,部将陈思道等五十一人皆与之同死,无一人投降。陕州陷落。 四月,金军进攻潼关,占领三原、乾州、邠州等地,驻军长安,关中沦陷。 到这个时候,大宋朝的整个北方都已落入金人手中,国土面积只剩当年的一半,且内乱不断,简直就是风雨飘摇了。 考虑到关中乃是必争之地,若此地,则北伐无望,早在去年知枢密院副使张浚见入政事堂无望,就提出经略陕西的设想,请旨去关中督军。 可惜后来兀术入寇打乱了他的安排,等到女真人撤回北方,朝廷得以喘息之后,他再次上奏赵构请行。 赵构也意思到问题的严重性,就任命张浚为川陕宣抚处置使总理陕西、四川军政。 张浚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离开临安乘船沿长江而上,准备取道荆楚去陕西主持大局的。 ***************************************************** “你要亲自去见张德远?”孔彦舟笑眯眯地问。 吕本中:“自然,老夫会将蕲、黄战事以及王慎来楚地之后横征暴敛、残害百姓之事据实禀告张相公,世间自有公道,我要看看那竖子还能猖狂几时?” “哈哈,哈哈!”孔彦舟突然放声大笑起来,自笑得厅堂里回音不绝。 突然间,吕本中有些畏惧了,缩了缩身子:“将军因何发笑?” 孔彦舟收起笑声,突然问:“吕本中,现在张德远到什么地方了?” “这个这个……应该已经过了江州,或许已经到了舒州。” 孔彦舟:“嘿嘿,只怕你也不知道他现在何处吧,却来赚我,还不想逃,真当我孔某是傻子还是憨子?” “我我我……”被孔彦舟喝破自己的心思,吕本中心中惧怕,身子开始剧烈颤抖起来:“将军,将军,你得相信我啊!” “砰”孔彦舟一脚踢在椅子上,吕本中触电般地跳起来。 孔彦舟嘿嘿笑起来,阴着脸道:“吕师惊才艳绝国士无双,防守蕲春某尚有借重之处,如何舍得放你走?不过,我心向朝廷,招安一事倒是要试上一试。你不是说你和张德远交情不错吗,这样好了,你写一封信,我派亲信心腹偷出城去,乘船沿江而下,自然能够碰到张相,就不劳你老人家费心了。” “是是是,承某将军看重,老夫就留下来和你患难与共,这就写信。” 等到从吕本中手头接过信,看了一眼之后,孔彦舟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不错,不错,这信写得好,若是将来某真有你先前所说的造化,老子绝对不会亏待你。财帛女子要多少给多少,哈哈!” 无论怎么看,吕本中这个建议都是破除眼前险恶到极点的局面的唯一方法,也非常高明。 顿时,他心中一松,感觉这两个月以来第一次如此畅快。 说起财帛女子,他小腹顿时一热,才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快十天不近女色了,顿时有些熬受不住。 该死王小贼,逼得老子如此狼狈,直娘贼,爷爷今天要连御十女好生快活快活。 要不,先回内宅歇息两个时辰。 算了,算了,那些妻妾老子睡了那么多年,早就没有了兴致,还是换新鲜口味吧!只是这城中的百姓都已死亡殆尽,就算还没有咽气的妙龄女子,饿了这么长日子,一个皮包骨头都没眼睛看。 咦,某不是曾经送过三个女子给吕老匹夫吗? 那三个小娘子生得也算不错,尤其是那个小桃,简直就是手一掐就冒水的成熟水蜜桃。 想到这里,孔彦舟将目光落到吕本中身上,淫笑道:“吕师。” 第184章 快乐时光 吕本中:“孔将军有何吩咐?” 孔彦舟:“吕师,俺有件事想同你打个商量,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 吕本中欲要讨好孔彦舟,免得又遭受这个粗鄙武夫的暴行,连声道:“将军若有吩咐,但请示下,莫敢不从。” 孔彦舟:“以前某不是赐给吕师三个女子吗?” “是,有这么回事。”听他说起小桃,吕本中顿时紧张起来,有冷汗渗出。 孔彦舟道:“吕师傅,某想将那三个女子要回来,不知先生可否割爱?” “这这这……”吕本中心中叫苦,小桃她们已经送出城了,现在他就算是如来佛祖、太上老君也变不出来了。 孔彦舟见他吞吞吐吐的模样,心中不悦,怪眼一翻:“按说,许给人的东西再要回来,确实不是个事儿。不过,我这里不是缺女子吗?放心,俺也不白要回来,你不是喜欢珠宝玉器文章典籍吗,等我让你随便选进件就是了。” “可是,可是……” “哦,原来你不要财物,难道舍不得那三个小娘子的美色,呵呵,这也是人之常情。”孔彦舟继续说道:“吕师,那三个小娘子虽然生得貌美,可天天搁你眼前,看也看够了,总归要换新人才够味。譬如大白馒头是好,可见天吃,不腻吗?要不这样,我院中也有三十多个小妾,你去挑三个好了,算我赔偿你的。” 小妾不是大妻,在家中的地位也就被奴仆高上一点。宋人公卿大夫之间也有互赠妾室的习惯,比如靖康朝的宰相蔡京的母亲就是苏轼的小妾,后来被苏大胡子送人了。当时,蔡京母亲还身怀六甲。 这事算是东坡居士人生中少有的污点之一。 后人在研究那一段历史的时候都推测蔡京蔡元长是苏轼的儿子,不然为什么生得疏眉朗目,一表人才。 而且,蔡京还写得一手好字,北宋苏黄米蔡中的蔡当时其实指得就是蔡京,没办法,基因好啊! 只不过,这人名声实在太坏,和苏轼、黄庭坚、米芾并列,那不是侮辱三位大师吗?所以,后人就将蔡京换成了蔡襄。 “可是,可是……”吕本中口吃起来:“可是,小桃她们已经被老夫给送走了。” “送走了?”孔彦舟瞪大了眼睛,悲愤地大叫:“谁同意的?” 吕本中身体颤抖起来:“我我我,三女毕竟和我同床共被一场,这城中的情形又是如此险恶,老夫不人心她们死在这里,就就就……就放她们走了……” 一想起娇滴滴水淋淋的三个妙龄少女就这么逃了,孔彦舟已经彻底被荷尔蒙冲昏了头脑。顿时有一股邪火从心头生起:“该死的老畜生,扫我兴头,整不死你!” 就一脚踢在吕本中胯上。 吕本中只感觉身体腾云驾雾地飞起来,用重重地落到地上,浑身上下痛不可忍。 孔彦舟又一脚伸出,要朝吕本中心窝子踹去。他已经出离的愤怒了,欲要结果这头老畜生的性命。反正给张浚的信已经写好,接下来受朝廷招安的事情他自己知道怎么做,再留这个吕老头也没有任何用处。 吕本中自知必死,电光火石中,大声喊:“将军且住,有要事禀告,军中出叛逆了。” 脚停下了,孔彦舟冷笑:“怎么,死到临头你还想胡乱攀咬别人,你这种读书的瘟生心思最是歹毒,说得话没一句可信的,老子须留你不得……说说,军中谁是叛逆?” 毕竟关系到军权,关系到自己的身家性命,由不得他不小心。 吕本中:“少将军孔贤是叛逆。” “什么,咯咯,真是个疯子,挑拨离间挑拨到咱们父子头上了?” “不不不,将军你听老夫把话说完。”吕本中:“若孔贤真是将军你的亲生骨血,王慎的信中为什么会说让你将部队交给他,这不是废话吗?所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就算你将军权交给孔贤,将来一句话随时都可以拿回去。王慎阴险狡诈,怎么可能做这种白费气力的事情。定然是他早已经知道孔贤不是你的儿子,二人这才商量着将孔家军拿过去,夺了将军家业。” “将军你再去看看孔贤的相貌,又有哪一点像你?”吕本中用急促的语气说道:“恕老夫多说一句得罪的话,孔将军你虽然生得威武雄壮,但其貌甚寝?” 孔彦舟不解:“什么叫其貌甚寝” 吕本中流着冷汗:“就是生得颇丑,单说将军的双目,说句难听的话就是狼视鹰顾。可孔贤那对眼睛却是黑白分明炯炯有神,且五官端正,皮肤白皙,眉宇间有书卷气,怕不是将军的种。” 听到这话,孔彦舟楞住了。 吕本中见用话糊住他,心中冷笑:废话,世人都知道儿子像娘,你姓孔的色中饿鬼,所纳的女子谁不是花容月貌,生得孩子自然丑不到哪里去,自然也不可能像你这个凶神恶鬼。直娘贼,老子在这几月中受尽你这粗鄙武夫的凌辱,今日老夫要让你尝尝什么叫家破人亡,什么叫人伦惨剧,叫你知道得罪我的下场。 嘿嘿,有老夫这句话,管叫你父子反目成仇,孔家军分崩离析。不对,孔贤这小子懦弱迂腐,怕是不敢反抗,老夫得再烧上一把火。 顿时,心中有个恶毒的念头生起。 吕本中继续说道;“将军,不但吕贤不是你的亲生儿子,只怕二小姐也是来历不明。不然,王慎为什么死活要娶她过门。” “那是为什么?”孔彦舟颤着声音问。 吕本中:“将军你想啊,这迎娶二小姐的主意肯定是孔贤出的,他要掌军,可王慎也不是善良之辈,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自然不也许孔家军就这么驻扎在蕲黄。为了获取王慎的信任,二小姐就是孔贤交出去的人质啊!” 听到这话,孔彦舟如遭雷击,却是有些信了。 他整张面孔已经彻底扭曲,血红着双眼:“小畜生,野种,算计起老子来,今日得去问个明白。” 说完,也顾不得料理吕本中,怒气冲冲地出了屋子,大步朝外冲去。 “可算拣回一条性命了!”吕本中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双腿软得不成。 他也知道,今天自己这一通鬼话已经成功地让孔彦舟对孔贤起了疑心。嘿嘿,接下来的戏码就有趣了,希望孔贤有几份骨子不至于轻易就被姓孔的老畜生给制住,最好他们父子能够大打出手,杀得血流成何才好! 恩,我也是担心太过,这个孔贤属于读书把脑子读坏了的,又侍母至孝,亲近弟弟妹妹。孔老贼此去必然对孔贤母亲不利……啊,不好,说不好孔老匹夫要对他亲生女儿孔琳下手。嘿嘿,老夫的话孔彦舟已经完全相信,以为孔二小姐是外来的野种。这老畜生色欲攻心,如何肯放过那个美人儿。见到他行禽兽之行,孔贤能袖手旁观吗,热闹,热闹啊,哈哈,老夫之计当真是高明! “吕本中啊吕本中,你果然是无双国士啊!” 吕本中得意地笑起来,心中却没有丝毫的歉疚之念。 ****************************************************** “大哥这豆芽发得真好啊!”此刻,在孔贤母亲的房间里,孔琳惊喜地看着摆在堂屋中的两簸箕豆芽,微笑着感叹。 上次从泗州军回来,孔贤随身带了些豆子。最近几日闲着无事,就又开始生起豆芽来。 他在这种事上有天分,也有爱好。 只见,在金黄色的日光中,那些刚生出一寸长的豆芽上还残留着晶莹的水珠,宛若初生婴儿的手指,那么的娇嫩可爱。 毕竟是个小女孩子,孔琳直看得满面的欣喜,忍不住伸出手去摸那些新芽。 “手放开。”孔贤轻轻地拍了一下妹子的手背。 “诶,你打我,娘,你看大哥他打我,却不管管?”孔霖发出一串温柔而开心的笑声。 母亲:“哎,贤儿,你这死孩子,只知道欺负人。” “不是的,娘,谁欺负她了。”孔贤轻哼一声:“这发豆芽可见不得光,一见到日头就会由黄转绿,也不能吃了,那不是糟蹋东西吗?” 孔琳不依:“变绿了又如何,大不了种到地里去,过得两月就又结实了。” “这个主意倒是不错。”孔贤抓了抓脑袋。 孔琳:“咱们到时候就将豆苗种在这院子里,等到长高了,开了花,多漂亮啊!当年在老家的时候,家里不也种有豆子,那些小小的黄黄白白的花朵连成一片,真是好看……大哥,娘,那时候咱们三个人住在一起,多好!” “是啊,多好啊!”回忆起童年时光,孔贤心中甜蜜,不觉痴了。 那边,孔贤母亲眼睛里也有泪水沁出来。孔贤这次回来,手执兵器日夜守护在堂屋里。因为有他在,孔琳的身子一天天好起来,小脸变得红润,面上有露出久违的笑容。 真好啊,这样的日子真好啊,如果永远这样就好了!孔贤母亲感觉这是自己这一辈子最幸福快乐的时光。 第185章 煽风点火 时间到了建康四年的盛夏,旱了两月,到今日,天上总算看到层层乌云。 头顶的苍穹暗淡无光,预示着一场渴望已久的雨即将下来,至少刘复是这么认为的。 干旱这么长时间,城中的地下水已经耗尽,各处的水井陆续干涸。即便没有干的,打起来也是粘稠的黄汤。即便是这种黄汤,鬼知道是不是被满城的尸体污染了?这样的情形再持续下去,也许再过得一阵子,大家都要渴死了。 自从实行军管以来,部队倒是缺粮缺水,士卒们也没有什么损失。反正,死去都是蕲春的百姓,操刀弄剑一辈子,将脑袋系在腰带上。自从站到战场上,大伙儿都当自己已经死了,对于满城的死尸,倒没有感同身受的。可是,一但没有水,心中却难免有些恐慌,军心也已经不稳。 刘复也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今日一天,他都在城墙上鼓舞士气。可是,迎接他的是士卒们麻木的目光。 等到下了城墙,头顶的乌云终于开始聚集,这让他心中莫名地欢喜起来——只要雨水一落下来,有水就好了。解决了饮用水问题,士气很快就能恢复。最妙的是,只要城外的蕲河一涨水,王慎的攻城器械就无法移到城墙下面。 不过,回自己的居所坐了片刻,喝了一碗减暑气的药汤,还是看不到半点有落雨的迹象。 没有如约而来的大风,乌云扣在头顶上就好象是一头锅盖,而整个城市就好象被人放在蒸笼里。空气粘稠得如同热粥,汗水一阵接一阵地出,很快就湿透身上的单衫。 再定睛朝门外看去,正在值守的卫兵都蔫头搭脑,嘴唇都干得起了壳子,满面都是痛苦之色。 那几个卫兵都是刘复的心腹,是自己当初从河北带出来的子侄。 看到他们的申请,刘复心中不忍,正要叫人端几碗药汤出去给他们解渴。可想了想,这城中正经受饥渴熬煎的士卒好几千人,自己若是厚此薄彼,还如同叫人心服? 想了想,他叹息一声,将嘴闭上了。 正在这个时候,有人来报吕本中来访。 “啊,吕师来了,快请快请。”他忙站起来,将吕本中迎进屋中,请他坐下。 和刘复浑身热汗,大畅着胸口不同,吕本中依旧一身干净利索的青衿,白皙的面庞上看不到半点汗滴,显然异常精神风雅。 看到他的模样刘复心中赞了一声:不愧是无双国士,果然风度翩翩。即便面带青肿,依旧是潇洒从容啊! 相处了两月,刘复对吕本中的风范和智谋佩服到五体投地,对他也是非常的恭敬。 侍侯吕本中坐下,他就笑道:“吕师是个爱干净的人,军营之中尽是肮脏,你老人家今日怎么想这到我这里来了?” 吕本中端起一碗用胖大海和金银花熬制的药汤潇洒地喝了起来:“今日实在太热,老夫在家中经受不住,听说刘将军这里的凉茶不错,特过来讨一口尝尝。” “哎哟,怎么能让吕师亲自跑上这一遭,但有事吩咐一声,我叫人送过去就是了。” 吕本中笑了笑:“老夫闲着无事,过来寻你说说话不可以吗?” 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来找自己聊天,如此一个大名士,顿时叫刘复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他忙用筷子夹了一块冰糖放进吕本中的茶碗里,恭敬地应酬。 二人说了半天话,刘复这才小心地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问:“吕师,看这天气眼见着就是一场大雨,只要这雨一下来,我蕲春城可算是守住了。虽说王道思击溃了各路义军的联军,可张用和曹成等头领都是沙场骁将,且兵多将广。自占了江汉之后,粮秣充足,这么和泗州军耗下去,这一战迟早能赢下来。若说什么是及时雨,这才是救命的及时雨啊!依你看,下一遭,各路头领什么时候能够再对黄州用兵?” 先前孔彦舟假说已经收到张用、曹成他们的信,道是援军已经杀去黄州。这事也就骗骗军中普通将士,处于核心决策层的刘复自然知道援军短时间根本就过不来。这方圆千里范围内,各军都在什么位置,早就装在心中。 这事关系到城中几千士卒的生死存亡,不但刘复日思愿想挂碍此事,就连守在门口的卫兵也竖起了耳朵。对于吕本中的计谋整个孔家军都是非常迷信的,如果没有他,这蕲春城早就被王慎给拿下了。 吕本中轻抚着漂亮的胡须,沉吟片刻:“如果雨下下来,河水一涨,王慎知事已不可为,自然会撤兵的。毕竟,他大军孤悬在外,后方空虚,张用曹成他们迟早会打过去报一箭之仇。王道思是个精明人,自然知道这其中的要紧。” 刘复和卫兵面上都露出笑容:“那就好,那就好。” 可是,吕本中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他们面上的笑容凝住了。 吕本中:“不过,这雨却下不下来啊!” “怎么……” 吕本中:“刘将军是北方人,大约也不清楚咱们南方的气候。和北地每年入夏都会大雨连连不同,此地虽然靠着大江,气候却怪,雨季只有黄梅和入秋两月。至于夏天,通常雨,称之为夏旱。” 见他们不解,吕本中解释说:“原因很简单,此时正是稻子扬花季节,若是下雨,还自己结实?若气候如此,这地方的人还不都饿死了?要下雨,只怕要等到稻子灌浆才行,现在还早呢!” 他有心在军中散布恐慌情绪,自然信口胡扯起来。 却将刘复等人和蒙住了。 刘复一脸的担忧:“可是这天上明明有下雨的迹象啊?” 吕本中的目光不为人知的一个闪烁,呵呵一笑,指着外面道:“刘复将军,有句话是这么说得,有雨天边亮,无雨顶上光。你看这头顶天光正亮,不像是有雨啊!” 刘复看了看,死活也不看不头上的天空正在发亮。 吕本中见他一脸的疑惑,面一板:“怎么,刘复将军不相信老夫?” 刘复赔笑:“哪里敢?” 吕本中脸色难看起来,冷哼:“老夫说不会下雨就不会下,这天还得旱上一月。”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有狂风袭来。那风大得邪性,先前还耷拉着的旗帜“呼”一声展开。地上的灰尘连天而起,只见眼前全是黄蒙蒙的,如同起了一场大雾,房屋顶上的瓦也是咯吱响。 热了一天,被凉风一吹,众人都是身上一爽,只觉得有说不出的舒爽,除了那阴魂不散的尸臭。 突然,刘复面色大变:“糟糕,这雨还真下不下来了。” 他如何不知道,如此大风一吹,天上好不容易聚拢的乌云立即就会吹散。大风无雨,这可是常识,三岁小儿都知道。 果然,大风吹得片刻,头上就亮开了,又出现蓝得叫人心悸的天空。 刘复心中震撼:“吕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我等服了。” 吕本中心中得意,轻轻笑道:“你们还不相信老夫吗?老夫料无不中,什么时候失算过?” 刘复突然叫起来:“吕师,这雨下不下来,这……这城还怎么守啊?” 吕本中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也叹息一声:“是啊,守不住了。不下雨,张用曹成他们短日子中也打不过来,怕就怕咱们坚持不到那个时候。” 此言一出,刘复和卫兵都是一脸的颓丧,久久无语。 看到他们这种样子,吕本中心中大快,他这才想起自己今天到这里来的目的。悠然地喝了一口药汤,淡淡道:“既然守不住,那就突围呗!” “突围?”刘复苦笑摇头:“军主和王道思仇深如海,肯定不会突围的。再说了,仗打到现在,部队基本打光,且粮秣已经耗尽。以王慎之勇,泗州军的强悍,他们又有骑兵,咱们这几千人就算勉强突出去也剩不了几人。到时候,只怕大家都要散个干净。军主一辈子带兵,将部队和地盘看得极紧,如何肯甘心?” 吕本中:“就因为如此,将军就准备为军主成仁了,呵呵……”他淡淡一笑:“据老夫所知,将军和麾下的将士可不都是军主的部曲,你们也不是主仆。当年刘复将军在河北起兵的时候,手下都是老家的子侄,今次只怕都要没在这蕲春城中,难道将军就不想给家族留些血脉给部队留点种子?” 听到这话,刘复提起了警惕,正色道:“吕师,末将景仰你的智谋和人品,这种背主自立的事情,俺北地男儿却是做不出来的。” 吕本中淡淡一笑:“刘复将军刚直男儿,老夫却是佩服。” “不敢,惭愧。”刘复继续说道:“俺草莽出身,军主又是个豪迈男儿,真正的英雄好汉,待末将极厚,在下也只有将这一腔子血报答他的恩义了。” 吕本中点点头:“应该的,应该的。”他悠悠道:“刘复将军,世界上的事情只怕并不都如你想象的那样,有的时候,咱们未必能够做出正确的绝断,甚至也不知道什么才是对,什么才是错。” 刘复摇头:“吕师,这些话咱们休要再说下去。” 吕本中:“老夫理解,自然不会再说这些无用的话。” 他端起药碗,心中冷笑:嘿嘿,看不出来这个刘复倒是个愚忠的笨蛋,等下事情一出,老夫看你如何选择?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一个卫兵惊慌地冲了进来。大约是实在太害怕,脚被门槛一绊就扑通一声摔到堂屋里,疼得忍不住闷哼一声。 刘复大怒:“冒冒失失个什么劲,出甚事了?” 卫兵满头满身都是热汗:“刘复将军,军主有令,命你,命你……” “命我怎么了?”刘复问。 卫兵:“命令立即带着牙军,去去去……”他开始口吃起来。 所谓牙军,就是孔彦舟的亲兵,乃是军中一等一个勇士。铠甲器械都是一流,平日的用度也是军中最厚。在以前,他的牙军总数有三百,仗打了两月,到现在还剩一百不到,现在留在军中做总预备队使用。 自从张用部杨再兴被王慎消灭,各路所谓的义军溃退回江汉之后,孔彦舟颓废了,整日在府中喝酒淫乐,不怎么管事,反正王慎的所由军事行动都已经停下来了,他也该好好休息休息。那支牙军也暂由刘复居中指挥,用在防御战最要紧的时刻。 听到这话,刘复吃了一惊,忍不住喝道:“是不是泗州军又开始打城了?不对呀,我怎么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快说,究竟是怎么回事,敌人从哪个方向杀来了,我们又该去哪里?” “不不不,不是王慎。”那个卫兵:“军军军……军主命将军带着牙军进行辕内宅镇压叛乱。” “叛乱,什么人如许狗胆?”刘复大惊失色,触电般从椅子上跳起来,下意识地地去拿兵器,又张快双臂示意手下为自己穿上铠甲。 卫兵的汗水流得更多:“是是是,是少……少少少……将军。” “啊!”所有人都叫起来。 吕本中跃起来,一纪耳光抽过去:“好好说话,别吞吞吐吐的,说,怎么回事?” 吃了一纪耳光,来报信的那个卫兵不口吃了,连声道:“小人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只听人道军主先前吃了好多酒,醉得厉害就跑到后宅少将军那里去。后来,军主和少将军就闹起来,还动了刀子。后来,军主竟是不抵,受了点伤,从少将军屋中退了出来。” “现在,军主守在门外,命小的来叫刘复将军你立即带了牙军过去擒杀少将军。” “啊!”刘复等人又惊叫起来:“这这这……” 须臾,他回过神来,大声叫:“集合牙军,快快快。” 说着,就提了腰刀冲出去。 吕本中跟了上来,低声问:“刘将军,你要做何打算?” 刘复:“还能如何打算,先去看看再说。” 吕本中:“刘复将军,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将军又是个忠义之士,一个是你现在的主公,一个是少将军,你得先拿个章程出来才是。” “章程?”刘复脚步一顿,一脸的不知所措。居无何,才说:“吕师教我。” 吕本中摇头:“那边究竟出了什么事,老夫此刻和你同样一无所知,又能教你什么?还是先去看看再说,反正一句话,军主的家务事咱们一个外人尽量不插手为好。做多错多,不如不做。” 刘复点了点头:“恩,先看看,这事尽量以劝合为主,毕竟是骨肉亲情,何需大动干戈,咱们做外人的也只能看看了。” 劝和,看看?吕本中心中冷笑,暗道:这事你刘复想置身事外已经没有可能,老夫等下研讨看看你怎么选择。嘿嘿,不管怎么说,今天这事一出,孔家军就要散了,老夫得看看怎么再添上一把火。 他心中又是奇怪,据自己所知道,孔彦舟武艺高强,或许比不上王慎军中的呼延通和岳云两大勇士,但也是难得的悍将。相比之下,孔贤还差了许多。他又是怎么将孔彦舟打出屋去的,这事倒有点怪。 第186章 喜当爹 在孔贤屋中,看到母亲眼睛里沁出泪花,他心中也是难过,忙掏出手巾替她擦了擦眼睛,柔声安慰道:“娘,等到将来太平了,儿子就带着你和妹子回河北老家去。咱们将以前家中地又重新开垦了,什么都不种只种大豆。每年这个时候,我们三人就到地里去看豆子花。” “回家,如何能够回家那自然是好。”母亲眼睛里全是渴望,不过,转瞬她眼睛里的光彩就流逝了:“贤儿,这天下什么时候太平,老家只怕咱们是再也回不去了。” 握住母亲的手,孔贤看了看妹妹,咬牙道:“放心好了,能回去的。妹子不是要嫁给王道思吗,等到时候,我一定回把娘你也送过去。以王道思的勇武,将来朝廷一旦北伐收复河北失地,他肯定会打回去的。到时候,咱们不就能够回到老家了?” “谁要嫁王慎了,人家才不愿意呢?”孔琳羞得一脸的通红,目光中却满是柔情。 看到她们的模样,孔贤心中暗下决心,这样的日子再不能过下去了,我得想个法子带着母亲和妹妹离开这肮脏的蕲春这肮脏的家。她们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男儿大丈夫,若不能保护她们,还能成其为人吗? “什么,你不愿意,那我就去跟王道思回了,说俺孔家虎女焉能嫁他王屠夫。”孔贤禁不住开起妹妹的玩笑。 “啊,人家才不是什么虎女呢,这么难听。”孔琳忍不住叫出声来:“再说了,王道思英雄好汉,可不是什么屠夫。” “哈哈,那就是愿意了。”孔贤和母亲都笑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外面的院门被人轰一声踢开,吓得屋中二女都是身体一颤。 孔贤这些天衣不解甲,手一翻,下意识地抢过倚靠在墙壁上的朴刀,大喝:“什么人,这里也是你能乱闯的?” 目光定睛看过去,心中却是巨震。 只见一具粗豪的身坯摇晃着从院门走了进来,不是父亲孔彦舟又是谁。 “父亲!”孔贤的叫声中带着颤音,该来的还是来了,在这里守了这么多天,父亲他……终于还是来了…… “啊!”一刹间,孔琳的小脸变得煞白,一转身就要朝里屋躲去。 “站住!”孔彦舟喈喈地笑着,大声喝骂:“直娘贼,老子是你的爹,你是我的女儿,见了为父,你跑什么,我是狮子还是老虎?都给俺站住,过来侍侯老子。” 孔琳如遭雷击,木木地站住了,紧咬着牙关,小胸脯紧张地起伏。 孔贤见妹妹被吓成这样,心中一痛,朝旁边走了一步,护着她。将朴刀一横:“父亲,你过来做什么?” 孔彦舟咯咯笑道:“小畜生,你是聋子还是傻子,没听明白俺方才在说什么吗?我自来看自己的妻子和女儿,不可以吗?怎么,这家中老子要见谁不见谁,论夫妻、父女的情义还得让你点头?” 他喝了很多酒,一说起话来,空气中就弥漫着浓重的酒气和口臭。 “父亲要见谁不见谁,自然由你老人家自己做主。”孔贤咬牙:“不过,父亲已经两年没来过母亲这里,在以前,你的夫妻、父女之情又在何处?母亲和妹子过得好好的,还请父亲不要打搅她们?” 见父子二人就要闹僵,孔贤母亲心中害怕,忙上前见礼:“老爷,儿子不懂事乱说话触怒了你,还请你看在骨肉亲情上饶他一回。” “骨肉亲情,骨肉亲情?”孔彦舟瞪着怪眼看了一眼孔贤和孔琳,然后又看了看他们的母亲和铜镜中的自己,心中极度地怀疑起来。 他这人虽然狂妄自大,可也知道自己究竟长什么模样。那是凶悍、粗鲁、阴鸷,简直就是地狱里的阎王。不如此,又如何能镇得中军中的骄兵悍将。作为一军的军主,自然是长得越难看越好。 但眼前的孔贤却长身玉立,眉目疏朗,唇红齿白。举手投足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流潇洒。没错,这就是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和以前书香门第的大户子弟不同,孔贤偏有身材匀称,身上散发着一股勃勃英气,这是长期战争锻炼出来的锐志。 说句老实说,孔贤还真是个美男子。 不过,越是如此,孔彦舟越是相信吕本中方才所说的话来。 又看了看女儿孔琳,却是另外一番模样。 孔淋那怯生生俏丽模样叫人看了,只想搂进怀里细心抚慰。她才十来岁,身子尚未长开,将来也不知道会美成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又有哪个好运的畜生会娶了她,夜夜云雨。 想到这一幕,他心中突然涌起了无边的愤怒,接着,小腹中有热气腾腾而起。 他已经醉了,身体中的兽性再也遏制不住。 他大声冷笑地,用手指着孔贤和孔琳:“只怕这两头小畜生跟老子没有什么关系吧,他们血管里的血也不姓孔。” 孔贤母亲一呆:“老爷,你这是什么话?” 孔彦舟狞笑:“我问你,当年我流落开封的时候,你一个人在老家可做了什么好事?直娘贼,你看看你生下的这一对儿女,身上又哪一点像我,不会是你和人私通生下来的吧?咯咯,对了,对了,孔贤小畜生出生的日子算起来,正是老子被人关进大牢的时候。至于孔琳,那个时候老子好象在济南府呆了一年多。怎么你生的这两个孩儿都恰好是老子不在家的时候,怎么老子一回家就喜当爹了?” “老爷,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孔贤母亲悲怆地叫了一声:“天理良心,你羞辱我的名节不要紧,可不能这么说孩子们?” 孔彦舟呸一声:“那是你的孩子,不是老子的。今天俺越想这事越不对劲,故尔过来看看,这一看果然就是了。” 孔贤在旁边听得整个人就好象是掉进冰窖里,眼泪不住落下,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你你……”孔贤母亲大声哭起来:“老爷,你怎么能说这种话,没有凭据的话凭什么诬赖妾身?” “我怎么说不得了,还需要凭据吗?不信你们出去问问别人,看看你们身上又哪一点像我孔彦舟?”孔彦舟大声地咆哮起来,捏着拳头朝前逼来,咬牙切齿:“贱人,你做出这种丑事,贱夫是谁,老子估计也问不出来。就算问出来,也没办法杀回河北报仇雪恨。不过,老子今天却要生撕了你这贱人。” “不要,不要。”孔琳大声哭起来:“不要伤害娘亲。” 看到孔琳,孔彦舟继续骂道:“你这野种小贱人滚开,某今天先杀了你娘方消心头之恨,你休要求情。不过,你真想你母亲活,也不是不可以?” 孔琳哭道:“爹爹你待怎地,女儿愿代替母亲去死,只求你放过她老人家。” “谁要你死了?”孔彦舟狰狞地笑起来:“小孽障,可恶的野种,你想你妈活也可以,好生服侍老子。俺若是开心了,没准放你们娘三一条活路。” “啊……爹爹,我可是你女儿呀!”孔琳一张脸没有血色。 “你是吗,不知道什么地方钻出来的贱人。” “娘保重,女儿去了!”孔琳大叫一声,头一低,朝墙上撞去,欲要求个了断,再不受这样的屈辱。 “妹子!”孔贤这才醒过神来,急忙丢掉手中的朴刀,一把妹妹抱住,大哭:“不要啊,不要啊!” 那头,孔贤母亲悲怆地大叫:“孔彦舟老畜生,我跟你拼了!”张开双臂朝孔彦舟扑去。 可是,她只不过是一个老妇,又如何是孔彦舟对手。 孔彦舟双拳同时用力,一个双风贯耳打在她的两边太阳穴上。 可怜孔贤母亲一个弱质女流,如何经受得起,顿是软倒在地,七窍都流出血来,眼见是活不成了。 “娘亲?”孔贤悲叫一声,放开妹妹,铿锵一声抽出手刀就朝孔彦舟肩膀砍去。 孔彦舟武艺高强,与人动手的经验何等丰富。当下来不及多想,手一翻,腰刀就已经出鞘戳向孔贤胸口。 他的力气何等之大,战斗经验何等丰富。这一招使的是围魏救赵的法子,千钧一发之际不但不招架,反提刀朝前刺去。如此,孔贤的刀在砍中他的同时也会被孔彦舟在心窝子捅出一个透明窟窿。 结果是孔彦舟固然会被砍伤,但对手却要丢掉性命。 如此一来,换任何一个敌人遇到这种情形都会躲避或者格挡。这样,就是失去了先机。 战阵厮杀,生死一线,先机若失,那就是彻底的被动挨打。 可是,孔贤却没有如何反应,手刀依旧如风劈来。 与此同时,孔彦舟的腰刀已经刺中他的心口。 在这个刹那,他心中突然觉得奇怪:小畜生怎么不躲? 不可思议地一幕发生,孔彦舟的腰刀刺中孔贤的心口之后就仿佛戳中一面钢板,刀身整个地弯曲如弓:难道这个孽障是金刚不坏之身? 瞬间,冷汗如浆而出。 他的力气何等之大,这一刀可谓语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当初他在杀牛祭旗鼓舞三军的时候,曾经一刀将一头腱牛钉在墙上。 孔贤虽然仿佛有不死之身,可在如此大力下依旧经受不住。只见孔彦舟手中弯曲的钢刀一弹,他整个人就被弹了出去。 “找死!”孔彦舟大吼一声,吼声在屋中回荡,震得木板墙壁瑟瑟发抖。正欲向前踏出一步,结果了这个小畜生的性命。 可是,有剧烈的痛楚袭来,接着是大片血雾撒开去,落到旁边放发出的豆芽上。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孔贤在被自己一刀弹开的同时,他砍向自己的手刀也拉开了肩膀上的皮肉,露出里面白色的锁骨。 鲜血如喷泉一样标出来。 “小畜生!”孔彦舟大叫一声,身体一翻跃出屋去。 这个时候,淋在豆芽上的鲜血才滴答地流下来。 脚步还没有站稳,“咻”一声就有一支尽矢从屋中射出。 听到这强劲的风声,孔彦舟如何不知道这是神臂弓在射击。 他虽然武艺高强,但毕竟是肉体凡胎,如何敢当。又是一跃,跃出院子,随手一踢将院门关上。 但是,“笃”一声,院门不出意料地被射出一个小孔,羽箭热辣辣擦过他的额角飞出去。 此刻的孔彦舟浑身是血,心中却是有些惧怕,大声呐喊:“来人,来人啦!” 战争时期,孔彦舟官衙门里到处都是卫兵,听到这么大动静,立即就有一队士兵冲过来:“军主,怎么了?” 孔彦舟指着院子大吼:“孔贤反了,把院子给我围住,休要叫他走了!小畜生手中有神臂弓,你等小心些,别叫他射出一条生路。传我命令,叫刘复带牙军过来剿灭叛贼!” 听他说孔少将军是叛逆,又见孔彦舟浑身是血一脸狰狞,卫兵们面面相觑则声不得。 孔彦舟大怒,一脚将一个士卒踢翻:“直娘贼,都聋了吗?” “咻”又是一箭开了半扇的院门里射出来,直接将那个被踢倒的士兵钉在地上。 众人这才大叫一声散开。 “好个畜生,竟然准备了神臂弓,原来找有准备!”孔彦舟气得满面铁青:“果然是个野种!” 他这个时候才回忆起刚才电光石火的那一幕,先前自己一刀刺中孔贤胸口的时候,看见他身体有略微的金属闪光。 那是索子甲。 原来,在这一段时间里,孔贤都是衣不解甲的守在母亲和妹妹房中。他不但准备了一具扎甲,还贴身穿了一件索子软甲。 也因为这样,方才在才拼着受了孔彦舟一刀将他赶了出去。 否则,以孔贤的武艺根本走不了一招。 想到他对自己如此戒备,还在屋中放置了大量的铠甲和兵器,孔彦舟已经彻底相信吕本中的话了。 他麻利地脱掉身上的外衣,撕了下一副衣襟缠在伤口上,“把住各处路口,弓手上屋,压制小贼。直娘贼,这个野种不是老子的儿子,杀了他,赏钱一贯。铠甲,拿我的铠甲来!” 一个弓手抬了梯子过来,爬上墙壁,刚一露头,“噗嗤”一声,孔贤的羽箭就射了过来,直接射穿他头上的铁盔。 弓手甚至来不及叫上一身,就如米口袋一样摔了下来。 众人都是面色大变,神臂弓的威力竟大成这样,再加上孔贤那可怕的准头真让人胆寒啊! 什么时候少将军有如何高明的射术了? 他们并不知道,孔贤在做俘虏的一个多月时间里,平日闲得无聊除了种豆芽就跑到军营里找人吃酒玩耍。 说来也怪,泗州军的将士们好象并没有拿他当敌人,对孔少将军也非常客气。 王慎军中最重弓马,对于士兵的射击训练也有一套严格的章程。军中的弓手、弩兵中也有不少神射手。孔贤看了几日,得了趣,也跟着练了一阵子。在泗州军现代的训练手段下,他的射术也进步得非常快。 今日小试身手,竟是射无不中。 第187章 高光时刻 见顺利射杀两个卫兵,孔贤心中得意,他将手中的神臂弓往地上一杵,霍一声上了弦,大声喊:“妹妹,阿琳,快,拿我扎甲来给我披上,贼子马上就要杀进来了。” 扎甲实在太重,除了夜里,平日间他也不可能穿在身上。 喊了几声,却听到嘤嘤的哭声:“娘娘,娘,你怎么了……大哥,娘快要不成了。” 孔贤回头一看,泪水如同泉水一样涌出。 只见,母亲口中、鼻孔、耳朵里有血渗出来,就连眼睛里也满是红色的液体。 他猛地扔掉手中的强弩,悲叫一声扑到母亲身上:“娘,娘,你不要死啊!坚持住,儿子这就带你杀出一条血路,却寻王道思。只要到了他那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娘,不要死!” 母亲已经陷入弥留,可听到王道思三个字,眼神突然清明了些:“王慎,你们如果能够到他那里去就好,娘也就安心了。不要管我,快走吧……可怜娘一直都听人说起他的名字,却一直没有能够见着未来姑爷一面,也不知道他对我的琳儿好不好,娘就算是死了也不甘心啊!” 孔琳大声地哭着:“娘,王道思会对女儿好的,一定会的,你就放心吧!他要娶女儿,和我孔家军打了这么多仗,死了那么多人,可见其心之诚。” “是啊,是啊,我的阿琳可是个天仙,这世上男子只要眼睛不瞎,都会爱你敬你的。”母亲笑着,伸出手去摸着女儿的脸:“阿琳阿琳,我的阿琳,你真美啊,娘好想看到你穿着嫁装的样子。好想看到你将来儿女成群,好象看到你成为将军夫人,可惜娘坚持不到那一天。” 说着话,她又伸手摸着儿子的脸:“贤儿,我的贤儿,娘也舍不得你。你这孩子性子柔,又善良,不是个能带兵的。将来你也别想着做什么大将军,要不你就暂时在王慎那里住上一阵子,等世道太平了就回老家去。你不是喜欢种地吗,就种种地,养养牛羊,也是好的。不过,你先得保护好你妹妹。” 孔贤用手抓住母亲的手不住点头:“娘,你放心,我会保护她的,我发誓,就算是豁出这条命不要,也要将她送到王道思那里去。” “那就好,那就好。不过,你也不要发这样的誓言,娘不想你们死,娘要你们兄妹好好地活着。”孔贤母亲面上带着潮红,大口大口地喘息,每喘息一次,口鼻中就有血涌出来。 孔琳哭喊着不住用手巾去擦,可又如何擦得干净。 “别弄了,停下吧,娘时间不多了,有话同你们讲。”声音渐渐微弱下去。 兄妹二人停了下来,将耳朵凑到母亲嘴边。 孔贤母亲面上突然出现淡淡的笑容:“你们不是孔彦舟那老贼的骨肉。” 兄妹二人同时身子一颤。、 孔贤母亲继续说道:“是的是的,孔老贼猜得没错,你们是娘和别人私通时生下你们的。你爹爹也姓孔,后来死在孔老贼刀下……所以,你们以后也不用改名……娘要你们答应,如果有机会……呼呼……” 她大口地喘着粗气,额上有汗水不住渗出:“如果有机会,替你爹爹还有外公和舅舅,替娘报仇……不过,你们先得保全自己……娘好象看到你们长大成人的样子,娘要走了,娘很不甘心……” 声音渐渐微弱下去,终至细不可闻。 但她面上却带着淡淡的笑容。 孔贤和孔琳并不知道,母亲在临死的时候说了假话。她深恨孔彦舟,日思夜想就是杀了那个老畜生。又怕儿女因此背负弑父的罪名,于是在临死的时候顺便报复孔彦舟,也好使得老贼骨肉相残。 “娘!”孔贤和孔琳大声痛哭。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激烈的呐喊:“冲进去,杀了小畜生,留下女野种!” 孔贤瞬间清醒过来,回头看去,只见一群身着铁甲士兵正从院门蜂拥而入。 若在迟上片刻,待到他们冲来,自己只怕就会被砍成肉酱。 当下,他大吼一声跃起,操起神臂弓“咻”一声射出去。 劲风响亮,冲在最前面的那个甲士胸口中箭,宛若被人重重打了一拳,身体顿了顿。又向前冲出两步,这才失去力气倒下。倒软倒在地的时候,他才醒过神来:“我中箭了!” 即便是身披铁甲,可在神臂弓强悍的穿透力下,所有的甲士就好象是没穿衣服一般脆弱。 射出一箭之后,间不容发,孔贤将手中的强弩往地上一扔,厉声大喝:“孔琳,上弦!” 就又拿起另外一把早已经上好弦的弩弓,瞬间击发,再次将一个敌人射倒。 原来,在这段时间里,孔贤在母亲的房中早已经布置好了。不但身上穿着索子软架,堂屋里还放在一具扎甲,一柄长斧,一根长矛。除此之外,他还放了四把早已经上好弦的神臂弓,等的就是今天。 “孔琳,快上弦,要想活就动手。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孔贤继续大吼,射完手中的箭头之后。他操起依在墙壁上一根短枪,朝前助跑两步,就投了出去。 不用问,这也是泗州军的战法。 这一枪投的好准,直接击中一个敌人的额头,将脑浆子都扎出来了。 孔贤举手投足就轻易的杀死一个敌人,当真是威风凛凛,此刻的他宛若战神附体。 投出短枪之后,他不退反进,抽出挂在腰上的骨朵就大笑着朝前逼去。 他身上全是血,有孔彦舟的也有母亲的,看起来是如此的可怕。 孔家军的士兵顿时惧了,同时发了一声喊,不要命地退了下去。 “真是没有用的废物!”孔贤大声冷笑着转身回屋。 这个时候,一个孔家军的弓手已经爬到墙上,一箭射过来,正中孔贤的背心,直射得他一个趔趄。 “贤哥!”孔琳惊呼。 “被蚊子咬了一口而已。”孔贤从妹妹手中接过上好弦的神臂弓,回手扯下背上的箭,搭在弩机上回手射去。 墙壁上那个弓手见孔贤从孔琳手中接过神臂弓,就知道不好,“妈呀!”一声,身体朝后一仰,滚了下去,也躲过了这追魂夺魄的一箭。 墙壁那头传来一片混乱的叫声,接着孔彦舟愤怒的长啸:“蠢货,胆小如鼠的混蛋,上房,上房。直娘贼,刘复怎么还不到?” 射退敌人的这次进攻之后,孔贤轻蔑地看了看外面的敌人一眼退回屋中:“都是没用的乌合之众,难怪会在王道思手下败得那么惨。” 孔淋见哥哥背心红成一片,低声问:“贤哥,你的伤怎么样?” 孔贤头也不回,只将目光盯着外面:“帮我看看。” “是,贤哥。”孔琳用颤抖的手撕开哥哥背上的衣衫,又解开索子甲的带子。 孔贤:“如何?” 孔琳:“不要紧,就是一个口子,大概一指深,也没伤着筋骨。” 孔贤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阿琳,快替我穿上扎甲。另外,如果等下再打起来,你替我上弦。有哥在,不用怕。” “恩。”孔琳应了一声。 等到穿好所有的铠甲之后,孔贤胆气又是一盛。有两层铁甲护体,只要不碰到神臂弓,敌人拿自己也没个奈何。 四把强弩也都上好了弦,分别放在门口、窗口位置。 他心中安稳,回头看去,母亲还躺在地上。她面上还带着淡淡的笑容,不过,她满是皱纹的脸上已经失去了光泽,身体干瘪得像是个小老太婆。 母亲今天才三十出头,竟老成这样,天知道这些年她在孔彦舟这个老子身边经历了什么? 孔贤咬牙暗暗发誓:娘,你在天之灵睁开眼睛看着。儿子今天就算战死在这里,也要拖几个贼人陪葬! “阿琳,背起娘亲,把她老人家放在床上。” 正在这个时候,头顶的瓦楞一响。 孔贤想也不想,抬手就击发。 “啊!”长长的惨叫声中,一条人影滚落到院子里。 孔贤心中一凛,自己刚才尽顾着和妹妹说话,却放松了警惕。 当下,他又“咻咻”两箭朝外射去,大声笑道:“外面的人听着,是男儿大丈夫就正大光明杀进来,偷偷摸摸鼠辈之行!好歹也是北地男儿,没得堕了我燕赵烈士的名头!” 外面传来孔彦舟的大吼:“射,射死小杂种!” 五六支箭乱糟糟射来,孔贤却是不惧,也不住回射。 他在屋中预先放了四把神臂弓,五壶箭共一百支,倒是能抵挡一阵子。 只是,这天实在太热,汗水不住渗出,伤口被汗水一沁,又痛又痒。 冲是冲不出去,杀又杀不完,外面又没有援兵,看来今天要战死在这里了。 男儿大丈夫,死则死尔,又有何惧哉! 他射出弩箭之后,突然又冲出屋去,手中短斧一扔,正好砍在一个在院门口露出半边脸的敌人头上,解决了一人。 此刻,院子里遍地都是尸体,热血腾腾流淌。 站在黑色的乌云下,孔贤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强大过,这是他这辈子的最高光时刻。 当真是“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第188章 围攻 那头,刘复匆匆点齐一百牙军朝行辕跑去,这样的热闹吕本中如何肯放过,叫了一声:“刘复将军,等等我,老夫随你一道过去。” 作为一个智者,毒计百出的谋士,吕本中喜欢这种万事都尽在掌握之中的感觉。只有身处最前线,在是迅速准确地做出判断。 此刻他已经身陷蕲春两个多月,想要脱身,只能尽量将局面搅乱。、 走了一条街就到了孔彦舟行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同时,头顶又有噪杂的“嗡嗡”声,定睛看去,却是满天满地叫人毛骨悚然的红头大苍蝇。 这些该死的畜生们想必是嗅到了这里的死人味道,迫不及待过来享受着饕餮盛宴。 孔彦舟的行辕本是城中一个大户的宅子,地方极大。如今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前面是他的办公场所,后面则是几是个小妾和子女的住处。 天色更加暗淡,腥风鼓荡,院子里的高大的香樟树干枯的叶子哗哗着响,尖锐坚硬,就好像是铁片在相互摩擦。 很快,众甲士就到了孔贤母亲的居所。 透过大敞开的院门看进去,里面的情形简直是惨不忍睹,横七竖八躺着一堆尸体。 人血在地上蔓延,已经凝着黑紫色。地上、墙壁上到处都是飞溅的血点子。 有苍蝇肆无忌惮飞舞,落到尸体上,很快就积了一层,就好象给人穿上了一袭黑衣。 吕本中乃是海内知名的大名士,居移气养移体,富贵惯了,顿觉胃中一阵翻腾,也忘记了上前和孔彦舟见礼。 只见,孔彦舟已是全身披挂,手握钢斧,眼睛喷火地指挥着手下:“杀进入,再攻一次。直娘贼,畏缩不前者,休怪爷爷手中的板斧认不得你们!” 可是,他手下的卫兵显然是已经被孔贤杀破了胆,都是一脸的畏惧,却不肯向前。 眼见着孔彦舟的斧子就要砍下去,刘复大惊,喝道:“不要动手,都停下来。” 然后走上前拱手:“军主,这究竟是怎么了?” 孔彦舟看到刘复和他身后轰隆开来的一百牙军,咧嘴怪笑:“好好好,好得很,你可算到了,马上带着人马杀进去,挤也要挤死孔贤那个小畜生!” 刘复大惊:“军主,少将军毕竟是你个亲生骨肉,纵然有错,也不至于兵戎相见啊!” “什么亲生骨肉,放你娘的狗臭屁!”孔彦舟大骂:“小畜生是他娘和人私通生下来的,就连他妹妹也同样是野种。老子刚才已经把那贱人给宰了,却因一时不防被那孽障砍了一刀。且不说小杂种来历不明,就凭这一刀,如此弑父罪行,和老子的父子情分已然一笔勾销。刘复,马上带着人马给老冲进去,活剐了孔贤。” 他肩膀上中的一刀虽然不深,也不影响行动,现在也不痛了。可说来也怪,伤口处却麻麻痒痒的,说不好还淬了毒。 看来,这小杂种是早有准备,处心积虑要取老夫性命。 “今日不剁了他,难消我心头之恨。” 孔彦舟还真猜对了,孔贤一心要保护母亲,这几日都将手刀和兵器浸泡在便溺之中,几次下来,兵器上也不知道沾染了多少粪毒。 孔彦舟这话如同头顶阴沉的天空叫刘复透不过气来:“军主……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听到这话,孔彦舟怒啸一声,喝骂道:“刘复,你他娘磨蹭什么。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老子都把话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好误会的。立即派兵马杀进去,取了小畜生的头颅来见我。否则,休怪我辣手无情。” 刘复为人执重,尚且在犹豫,旁边吕本中拉了拉他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反驳,又眨了眨眼睛。 他心中疑惑,但处于对吕本的信任,只得点了点头,应道:“是,军主,末将这就带人进攻。” 当下就询问起方才这一仗是何情形,在知道孔贤凭着神臂弓硬生生压得院子外的人抬不起头来之后,又看了看四周的地形,道:“军主,此地地势实在狭窄,周围都房屋挤在一块,又是围墙,又是高坎。对面孔少将军的居所又是坚固的砖墙,大部队根本无法展开。不如……” “什么少将军,一个叛逆,孽障,野种。”孔彦舟狠狠地大骂了几声,问:“不如什么?” 刘复:“不如将这道围墙拆了,否则,大家从这道院门冲进去,进去一个被射杀一个。翻墙吧,头一抬,就是一箭射来。” 孔彦舟醒悟:“极是,方才某也是被小畜生气糊涂了,就这么办。” 当下刘复手一挥,立即就有几个士兵从外间拆下一根柱子,发了一声喊,狠狠地朝墙壁上撞去。 咚咚声不绝于耳,墙壁剧烈摇晃,灰尘高高飞扬。 孔彦舟大喜,亲自下场,也抬着柱子大声呐喊。 眼见着围墙就要被撞倒,吕本中心中急噪。 他也知道一旦围墙倒塌,这么多牙兵一涌而入,就算孔贤有三头六臂,也是抵挡不住。 孔伯远和吕本中虽以师生相称,他的死活吕本中全然不会放在心上。可是,如果吕少将军就这么轻易地死去,自己还怎么在蕲春中制造混乱? 顿时,他眼珠子一转,悄悄走到刘复身边,耳语:“刘复将军,这事估计确实有所误会。军主性格暴躁,侍侯这样的主公,你这样的部署得分外小心,别将自己陪进去才好。” 听到这话,刘复转过头来,低声问:“吕师何以教我?” 吕本中低声说:“军主虽然说孔少将军不是他的孩子,可他的性子你还不明白,说得话就没个准铺。而且,喜怒无常,一时一个主意。人家毕竟是一家人,别人的家务事外人也不清楚。别到时候孔将军后悔了,却要将杀害孔少将军的责任迁怒到你头上。刘复将军老夫是明白你的,也就是沙场杀敌的骁将,这军主的家务事还是少过问才好。” 刘复脸色大变,显然是深以为然。 正在这个时候,围墙轰隆一声倒塌了。 孔彦舟大喜:“杀进去,杀进去!” 里面的孔贤也是急了,一口气射出三支弩箭,顿时射倒两人。 不过,单凭这点火力如何阻挡得住上百人的冲锋。 突然,刘复大叫一声:“孔少将军箭术好生了得,快躲,快躲啊!” 说罢,就率先扑到孔彦舟身上,二人和身一滚,滚到一堆砖头瓦砾后面。 所谓将为军之胆,军主和刘复都躲到一边,又见到这么多死人,大家下意识地喊了一声,惊慌地退了下去,分别找地方藏身。 孔彦舟大怒:“刘复,你这是在做什么,要反了吗?” 刘复忙道:“军主千金之躯,孔贤手上的神臂弓实在厉害,他的箭术也甚是了得,须防备他狙杀了你。” 孔彦舟:“他敢,冲上去,冲上去,刘复,你维持一下,胆敢后退者,杀!” “是,军主。”刘复忙挥舞着手中刀子:“所有人听着,杀进去,都杀进去,务必要拿住少将军,交于军主发落。” 他口中“少将军”三字咬得极重,显然在提醒着什么。 可是看到他一脸的云淡风轻和软弱无力的手臂,却没有督战血拼的意思。牙军士兵都不是笨蛋,立即醒悟,孔贤毕竟是孔彦舟孔将军的亲生儿子。他们父子闹得兵戎相见,他们自己解决,跟咱们也没有丝毫关系。 况且,这迎着神臂弓冲上去肯定是死人的,说不准俺运气不好中上一箭,那不是倒霉到家了? 于是,众牙军装腔作势地冲了一波,在孔贤射出一箭之后,又都呼啸一声退了回来。 如此反复,孔彦舟大怒,抽出兵器欲要将一个畏惧不前的士卒斩首示众。刘复急忙抱住他,劝道:“军主休要动怒,反正少将军已经被我等围住插翅难飞,不久必力尽而降,又何必拿人命去拼?咱们的精锐牙兵死一个少一个,这可都是你的本钱啊!” “对的。”吕本中适时插嘴:“孔将军身上有伤,得尽快处理伤口,再拖下去若是犯了金疮却如何是好?” 所谓金疮按照后世的说法就是伤口发炎灌脓,在没有抗生素的古代,一旦到了这一步,那就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了。 从古到今,多少强人悍将军都因此而死。比如三国时的锦帆贼甘宁甘兴霸,就因为脚上有伤,最后下半身溃烂而死;比如周瑜周公瑾也是受了箭伤,高烧半月而亡。 听到吕本中这么说,孔彦舟心中一颤,感觉肩膀上的伤口又开始痛痒起来,并隐约发涨,涨得他眼睛都红了。 “歹毒的小子。”他低低咒骂一句,道:“好,先围住,且不忙动手,叫郎中来。反正小兔崽子也跑不了,先饿上两顿就老实了。” 那个死里逃生的士卒感激地看了吕本中和刘复,飞快地跑去叫郎中。 等到郎中过来,解开孔彦舟缠在肩膀上的纱布一看,顿时大吃一惊。只见那伤口虽然已经不再流血,却红肿起来。 “继续进攻,继续进攻。” 吕本中眼珠子一转,接嘴:“把火把都给我打起来,休要叫孔少将军趁着夜色逃了。” 顿时,灯笼火把燃起,照得周遭如同白昼。 第189章 捣乱的吕本中 此刻已经是深夜,孔贤和孔琳已经被围超过两个时辰。 外面的敌人也不知道是犯了什么糊涂,竟点着了灯笼,如此一来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落到孔贤眼中。 依靠着地利和神臂弓,他竟将敌人死死压住抬不了头。而且,看牙兵们的架势,他们好象也没有什么战心,只将头低在残垣断壁后面,听到进攻的命令在呐喊一声冲上几步,吃了两箭之后,又退了回去。 孔贤打了半天,感觉自己好真有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刚开始的时候他心中还有点畏惧,只不过凭借满腔子的仇恨勉强支撑。到此刻,却是惧意尽去,整个人也放松了。 他回头看了看正在身后为自己上弦的孔琳,毕竟只是不一个弱质女流。神臂弓的力量何等之大,这个时候她已经摇摇晃晃,就开坚持不下去了。 再见她的手指已然被弓弦割破,用麻布缠了,里面有红色的液体渗出。 给强弩上好弦之后,孔琳又拿起大哥已经砍缺的一把刀在地上的青石地砖上使劲地磨着。 汗水一滴滴落下,须臾就积了一滩。 孔贤心中一痛:“阿琳你也辛苦了,且歇息片刻吧,这里有我呢!” 孔琳不说话,只摇了摇头,手上的动作更快。这个小女孩子,自从母亲去世到现在一直没有说话,可见她心中的苦痛已到何等程度,只是用不停的忙碌使得自己忘记这一切罢了。 满耳满世界都是霍霍的磨刀声。 “妹子,别磨了,别磨了。”孔贤伸手去抓。 “放开我!”孔琳目光中有倔强的光芒一闪。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墙壁里传来的轰隆的声音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孔贤身体一震,有点弄不明白这声音从何而来。 突然,孔琳叫了一声:“大哥,贼人在挖墙,快快快。” 她立即拿起一根撬棍跑到声音传来地方,使劲地撬着一匹墙砖。 “让我来!”孔贤夺过铁棍,一用力将一方青砖卸下。只见,墙里全是木板。 原来,孔彦舟的行辕原本是城中一个大户人家的宅子。南方望族府第凝族而居,为了防盗,都会在墙壁里夹上一层木板。在夜里,若有贼人挖墙,一旦碰到木板就会发出巨大的声响,也会传出去老远,使用的正是后世物理学的传音原理。 那头,敌人还在不住挖着,木板微微摇晃,轰隆声更大。一时间,孔贤有点手足无措的感觉,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正在这个时候,“咻”一声,响亮的风声在屋中回荡。 一支弩箭离弦而出,直接射穿了木板。 射箭的正是孔琳,神臂弓的力量何等之大,又抵近击发,瞬间射穿木板, 外面传来一声激烈的惨叫,接着有人喊:“林老三中箭了,快退,快退!” “阿琳!”孔贤愕然地看着妹妹。 孔琳娇小的身躯微微颤抖,却满面的决然:“大哥,看来今日你我兄妹都要死在这里了。” 孔贤心中一酸:“阿琳,我答应过母亲一定会保护你的,我说到就能做到。” 孔琳摇了摇头:“大哥,你也不用安慰我,外面是什么情形我也清楚,你放心,即便到了那一步,我也不怪你的。就算到了地地下,见着母亲,我自于她说去。” 孔贤的眼泪落了下来。 正要哭,一快饼子塞进他嘴里,然后是妹妹坚定的声音:“大哥,别哭,你的眼睛要用来看外面的贼人,不要被泪水糊住双目。快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厮杀。你我兄妹就算是死,也得拖两个贼人共赴黄泉。” “恩,我要坚强,我要坚强。”孔贤狠狠地咬着饼子。 今日的情形他已经准备许久了,不但在屋中放满了兵器,还预先搬进来一口盛满水的大缸,煎饼也烙了二十来斤。 兄妹二人再不说话,只不住吃着饼子。 …… 外面,见几个挖墙的士卒退了回来,孔彦舟喝骂:“一群蠢货,再去几队人,几个方向同时挖,把这屋给老子挖穿了。” 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暴怒之后,他恢复了冷静,一个沙场老将又回来了。像这样的巷战对他来说也不陌生,倒没有什么了不起。巷战因为地势原故部队根本没办法展开,你只能一小队一小队士兵投入到狭窄的地形中去,牺牲也是极大。 要想顺利解决敌人,最好的办法是土工作业。你不是躲在屋里吗,老子直接把墙拆了,把防子推倒,看你还怎么藏? 听到这话,吕本中忙建言:“孔将军,可使不得呀!” 孔彦舟:“怎么使不得,你又有什么高见?” 吕本中大声道:“将军,少将军的房子旁边都是各位夫人的院子,若是从四面八方挖墙,惊着夫人们却是不好,若叫人知道,对将军的名声也不太好。” “这个……要不放把火把那小畜生给烧出来?”孔彦舟沉吟,他这人虽然是个禽兽。可人还是要脸的,孔贤的房间周围都是其他小妾的院子。若是从四面挖墙,这群大头兵在小妾的房间里进进出出,自己颜面何存?况且,吕老头还当着众人的面说破这一点。 吕本中又道:“放不得火呀,天干物燥,城中已经缺水。今天风又大,这火一烧起来只怕控制不住,说不好将军的整个行辕都要被烧成白地,到时候住什么地方去?” 孔彦舟:“老子另外找个地方就是了。” “将军这话有待商榷。”吕本中正色:“这城中死了这么多人,到处都是尸体脏得厉害,又去什么地方找干净之处,别染上瘟疫才好。况且,这火一起来,大半夜的,军心必然不稳,若是炸了营,咱们就完了。” “言之有理。”孔彦舟点了点头:“既然不能凿墙穴地,又不能放火,要不去弄点冲车、塞门刀车过来?” “将军又错了,这些守城器械可都是放在城墙上的,又笨重,仓促之间如果挪得过来?再说,若是搬走器械,一旦泗州军趁虚来攻又如何抵挡?” 孔彦舟听得心气浮躁,喝道:“这也不行那又不行,你待怎地?难不成咱们眼睁睁看着小畜生在那边猖狂,却毫无办法?” 吕本中见他目光中全是戾之气,知道不能太过,忙道:“要不召集工匠来这里重新做几具塞门刀车,也就一个时辰的光景。对了,冲车也可以做一具。” 说到这里,他指了指身边,“再在这里起个箭楼,放心好了,孔贤躲在屋中无水无食,也坚持不了多久。” 孔彦舟深以为然,点点头,让士卒下去准备,然后又喝道:“弓手过来,对着门窗给我射?” 一声令下,几十具弓弩同时发射,密如飞蝗的羽箭瞬间占据眼帘。 转眼,对面的窗户就被射得稀烂。 吕本中突然大喝:“住手,住手,都停下来。” 众士卒收了手,莫名其妙地看着吕本中。 孔彦舟愤怒的叫了一声:“老匹夫,你又玩什么花样,还有完没完?” 吕本中急着大声道:“将军,不能再射了。倒不是老夫担心射中孔贤,你想啊,孔少将军躲在屋中手执强弩负隅顽抗,可他手中的羽箭必然有限,射一支少一支。你现在给他来个枪林箭雨,须防备孔伯远来个草船借箭。” 众人面面相觑,都愣住了:竟还有这种说法? 孔彦舟大骂:“鬼扯,直娘贼你跟我满口胡诌什么,当我是傻子吗?”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里面传来孔贤清朗的声音:“多谢孔将军的箭。” 然后咻一声就一箭射出来。 听到这破空声,吕本中可管不了落点何处,立即抱着头大叫一声:“杀出来了,杀出来了,快跑呀!” 暗夜只中最怕军惊,一夫振臂,万夫响应。大家都没有心思打这一仗,也同时发了一声喊,跑了。 好半天,孔彦舟才又收拢了部队。 这个时候的他已经气得面容扭曲,恨恨道:“好好好,不忙射箭,先把攻城器械做好了。” 等到工匠们过来,又准备好制造器械的木料铁钉,又是一个时辰过去。 天色渐渐亮开,刘复命人拿来酒食犒赏士卒。 孔彦舟的肩膀涨痛得厉害,脑袋也有些昏昏沉沉,用手一摸,竟有点发热。但同时,背心却微微发冷,有鸡皮疙瘩不住冒出。 他知道自己的伤口已经发炎,发点烧也是正常现象。 肩膀上的刀伤他已经叫郎中用清水洗干净,又缝合了上了药。如果不是因为孔贤的刀口上吐了粪毒,连发炎都不可能出现。现在虽然有点麻烦,可凭借自己强健的体魄,等到吃两剂药,烧一退就好了。 不过,身上的感觉真的太难受了。特别是那涨和麻痒沿着肩膀和脖子的经络而上,直到太阳穴,把半边脑袋得扯痛了。 他有点难以忍受,只一碗一碗地吃酒,不片刻就醉得厉害。 说来也怪,身上虽然不舒服,但内火却极其旺盛。 想起孔琳那妙曼的身姿,小腹中的热气再遏制不住,特别是在知道她和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之后。 第190章 修改的剧本 可是,那小贱人却躲在屋中,一时间也擒拿不得。 这才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直娘贼,管不了那么多了,现在找个地方泻了火再说。”孔彦舟心中一动,目光落到旁边一座院子里。 那地方正是一个姓陈的小妾的住所,说起来,陈娘子屋中自己已经有一阵子没去了。除了因为陈小娘子已经跟了他十年,早已经没有新鲜感之外,最主要的原因是年纪大了点,胸口也小,怎比得上那些年方二八的小妾们来得鲜嫩。 不过,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先解决生理需要再说。 色欲一起,孔彦舟就对刘复道:“刘复。” 刘复:“将军有何吩咐?” 孔彦舟道:“某鏖战一夜,已经是倦了,先这这院子里歇息半个时辰,这里的事情先交给你。暂时不用进攻,先围住小畜生。” “军主要歇息片刻?”刘复一呆,孔彦舟的精气神极为旺健,三天三夜不饮不食不睡一样红光满面,怎么今天就经受不住了。 又看了一眼孔彦舟赤红的双眼,刘复立即明白,自家军主这是欲火攻心,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在孔彦舟麾下效力多年,他自然知道军主的禀性,心中一阵无语:这都父子相残了,孔巨济还想着寻欢作乐……可怜少将军啊! “是,军主。” 孔彦舟:“你把把把孽障给老子看好了,若是走脱了,休怪老子刀下无情。” “是,将军。” …… 鏖战了一夜,到处都是强劲的弓弩声,到处都是士卒惨烈的叫声,腥风鼓荡,如同置身于地狱。 特别是这座地狱和自己只一墙之隔,陈氏已经被吓坏了,她抱着女儿坐了一夜。 到东方微熹之时,喊杀声才消停了些。同时,有斤斤的声音传来,是匠人们在制作攻城器械。 隔壁院子里的情形陈氏早已经打听清楚,说是孔彦舟已经杀了孔贤的母亲,然后父子二人大打出手,僵持到现在。 孔彦舟是怎么一头禽兽,陈氏自然清楚,也非常同情孔贤母子的遭遇。可作为一个妇人,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不住叹息,安慰着受惊的女儿。 女儿今年才九岁,倒也生得眉清木秀,大约同为一父所生,小丫头的眉宇间依稀有孔琳的模样。再过得几年,没错会变成孔二小姐那样的大美人吧! 但这个时候,小丫头却躲在她的怀里瑟瑟发抖。 “囡囡,不要怕不要怕,有娘在呢。” “娘,囡囡听人贤哥和爹爹打起来了,贤哥会死吗?”囡囡颤声道:“娘,贤哥对我可好了,我不要他死,我不要他死。” “囡囡,你贤哥是个好人,死不了的。你爹爹是和他闹着玩的,等到天亮,玩累了大家都会回屋去睡觉的。” 正在这个时候,门被人狠狠撞开。 陈氏一看,却是浑身是血的孔彦舟闯了进来。 她急忙将女儿放下,忙上前施礼:“妾身见过将军。” 孔彦舟抓起桌上的酒壶就咕咚咕咚灌了一气,然后将壶一扔,猛地抱住陈氏。 陈氏低呼一声:“将军,孩子在呢!” “直娘贼,再又如何,孩子总有长大的一天,到时候不什么都知道了。”说着,孔彦舟就当着女儿囡囡地面将手伸进陈氏怀里使劲地捏着。 陈氏胆子小,感觉又羞又气,眼泪就流了下来。 孔彦舟大恼,骂道:“丧门星,老子累了一夜跑你这里来,却见着你哭,直是扫兴。” 陈氏忙擦了擦眼泪,强颜欢笑:“将军,贤哥那边如何了,毕竟是父子,又何必?” “住口!”孔彦舟用力捏了一下,直捏得陈氏痛得脸都白了,继续喝道:“什么父子,假的。直娘贼,孔贤和孔琳都是那贱人和外面的男人私通生的野种,老子今天非宰了他们不可。” “啊,怎么可能?”陈氏惊得叫出声来。 “别杀我贤哥,别杀我贤哥。”囡囡哭了起来。 孔彦舟正邪火直冒,听到女儿的哭声,喝道:“你哭个屁,扫老子兴头,滚出去!”正要伸出一脚将女儿踢倒。 突然发现这才数日不见,囡囡竟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那容貌已经得了孔琳三分神韵。 相比之下,陈氏眼角已有鱼尾纹,看起来是那么的恶心。 脑子里顿时嗡一声,全是上冲的热血。 他狞笑一声将怀中的陈氏推倒在地,狞笑道:“怎么不可能,老子就一个几吧,这院子里三十多好女人,俺可忙不过来。说不好,你们这些贱人不知道给老子戴了多少顶绿帽子。我听人说,你这贱货和军中士卒有染,囡囡也是你跟野男人生的孽种。囡囡过来,让爹爹好生疼疼。” 陈氏大声惨叫:“囡囡,逃,快逃!” …… 此刻,在院外。 工匠们还在不住制作攻城器械,至于其他士兵则懒洋洋地躲在一边假寐。 “吕师,这事究竟该怎么办?”刘复低声长叹,他也吃不了不少酒,眼睛红红的。 吕本中幽雅地捏着酒碗,轻轻喝着:“还能怎么办,这事我看里面肯定又误会。问题是,这又是孔巨济的家务事,咱们不明就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反正一个字拖。” 是的,下一步该怎么做,吕老头虽早已经有所准备,可火候未到,至于如何发动,也得精待时机。 就现在,孔家军已经人心浮动,要让他们彻底乱下去,只能看看再说。 刘复闷闷道:“好吧,只好这样了。” 正在这个时候,那边陈夫人的院子里传来大声的惨叫。 正在假寐的士兵们都直起脖子朝那边看过去,一脸都是精彩。 自家军主是个色中饿鬼大家都知道,却不想,孔彦舟竟然在此时抽空泻火,还搞出这么大动静。 刘复顿时气恼了:“这个孔巨济都什么时候了,还搞这事!” 吕本中虽然狡诈狠毒,可毕竟是个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的书生,也是不住摇头,气道:“白日宣淫,不当人子,不当人子!”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有士兵指着前方叫道:“刘复将军,吕师,快看!” 还没等二人转过头去,上百牙兵纷纷站起来,口中发出无意义的叫声。 刘复随着那人的手臂看过去,头皮都麻了。 只见,陈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爬到房顶,她赤着上身,一脸绝望的哭喊:“姓孔的你这头老畜生,你枉自为人,你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放过啊!我就算是做了鬼也不放过你!” 说罢,身体朝下一扑,如同一头飞鸟对着地上的一口用来防止走水的大石缸俯冲而下。 如同一颗生鸡蛋磕在石头上,血花四溅。 “啊!”所有的人都在大叫。 “死瘟器,臭婊子,死就死,还扫人兴。”那头传来孔彦舟愤怒的叫声:“直你娘竟然和人私通产下野种,老子要报复,老子玩了野种又如何?” 骂声中,一个稚嫩的哭声响起:“娘,娘,你别死,贤哥,贤哥……哇!” 眼前的一幕让所有人寒毛直竖,只见囡囡身无寸缕哭喊着跑出来,鲜血顺着她的大腿不住下流。 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就算是傻子也知道。 可是,可是……可是孔彦舟自己能这么做啊! “三妹!”悲怆的叫声中,孔贤如同一道旋风从屋里冲出来,一把抱起囡囡。 “三妹,别怕,别怕,有哥哥呢,没有人能伤得了你。不要紧的,不过是被狗咬了一口!”孔贤大声哭着,泪流满面:“哥哥没有,哥哥不能保护你,我发誓,再没有人能伤害你。任何人,只要欺负你,我都要让他付出代价!” 说来也怪,一百多牙兵就好象是魇住了,竟没有一个人上前动手,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孔贤抱着妹妹跑回屋去。 须臾,里面传来孔琳的哭声:“苍天啊,苍天啊,我们究竟是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啊!” “直娘的,死就死了,什么了不起,老子累了,先休息片刻,你们给老子把人看好了,等我养好力气再打。”孔彦舟无情而疯狂的声音传来。 吕本中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已经快要窒息了。他早就知道孔彦舟是个禽***要对女儿孔琳行不伦兽行,也想过借此挑拨他们父子互斗,分裂孔家军。 但万万没想到,孔彦舟竟然禽兽成这样,连九岁的小女孩也不放过。 不对啊,老夫预先设置的剧本里没有这一出啊! 不错,这倒是个好机会。 他转头看着刘复,低声喝问:“刘复将军,现在你又做和打算。嘿嘿,难道你还看不明白。所谓的孔少将军兄妹不是孔彦舟亲生儿女之说根本就是个托词,孔彦舟只要看上他的那个女儿就会说是野种。在老夫看来,少将军应该是被冤枉的。刘将军你可是铁骨铮铮的大丈夫,现在是你该做出决断的时候了。是英雄好汉,还是和禽兽为伍,但凭你一言。” 目光变得凌厉起来。 刘复一咬牙,半天才长叹一声站起来,也不说话,只落寞地朝外走。 那边,孔彦舟赤着上身跑了出来,喝问:“刘复,你这是要去哪里?” 刘复一脸苦涩,拱了拱手:“军主,末将想起军营里还有一具床子弩,或许还用得上,这就去取来。” 孔彦舟大喜:“床子弩,好得很,快去取来。” 吕本中忙跟了上去:“刘复将军,刘复将军。” 出了行辕,天更黑,风雨欲来。刘复满面都是疲劳:“姓孔的禽兽不如,某大好男儿,羞于与之为伍。他老孔家的脏事,我也不想管。” 第191章 袖手 突然间,他眼睛却有泪水沁出来:“当初在河北起兵的时候,俺瞧着孔巨济乃是个血性男儿,生性豪迈,对弟兄们也是极厚,且打起仗来每战必冲锋再前,却是个值得投效的英雄。” “男儿大丈夫,喜欢快马、美人也是寻常,可是……可是,怎么能够对自己的至亲骨血下手?多说一句话,我也是脏了嘴巴。以前那个孔大哥……当是死了。” 吕本中点点头,低声道:“刘复将军说得是,堂堂燕赵男儿,如何能够投靠这样的禽兽。俗话说,良禽择木而栖,也不知道将军将来又何打算?” 刘复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吕本中眼珠子一转,说:“刘复将军,老夫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刘复:“吕师还请说。” 吕本中:“大约刘复将军还不知道,就在昨天老夫已经说服孔彦舟让他接受朝廷招安,既然大家将来都要重新投效大宋朝,不如靠了城门降了王道思。反正王慎也是朝廷的黄州防御使,降了他也算是走了正道。” 说着,他就将自己昨天和孔彦舟所说的话大约说了一遍。 “降王道思……”刘复沉吟。 吕本中:“怎么,将军可是不愿?” 刘复:“王道思乃是英雄,降他自然是好。可是……毕竟我在孔彦舟麾下效力多年,这种背主之事,在下还是做不出来的。虽然说,孔彦舟现在已经是一头禽兽。” 说着,他坚定地摇了摇头。 吕本中心中大恼:这姓刘的实在不爽利,怎么比老夫还迂腐? 他接着说到:“刘复将军,据老夫所知,你麾下还有五六百士卒,都是以前在河北起兵时的子弟,难不成眼睁睁看着他们替姓孔的陪葬,你又于心何忍?就算王慎一时间破不了城,一旦孔彦舟受了招安,你们不也得在他的麾下效力。刘将军和手下的好汉们,又如何甘心再受这种小人的节制?” “不,不能这样啊!”刘复还在摇头,他痛苦地用手抓着自己的头发:“我什么都不想管,什么都不想管。” 吕本中心念又是一动:“刘复将军的心思老夫也理解,可是,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呀!既然你什么都不想管,要不,就将手下兵卒撤回营中。老夫和王慎相处过很长一段日子,某好歹也是朝廷官员,王道思对老夫也是礼敬有加,当时候老夫保证你和手下弟兄的身家性命。至于将来,断不会叫你们没有个下场。至于孔家军其他将士,他们愿意跟着你自接纳就是,若不愿意,老夫也管不了那么多。” 刘复还在默然无语,吕本中急道:“刘复将军,现在的形势你也清楚,外无援军,城内粮草断绝,难不成你要眼睁睁看着所有的河北男儿都跟孔彦舟这头禽兽一起去死吗?如此,你将来又有何面目去见江东父老,做人不能太自私了!” 刘复猛然醒悟,他长叹一声:“是啊,我当年从河北南来手下有士卒万人,其中大多是亲族子弟。到现在只剩几百,这次断不能让他们都死在这莫名其妙的地方。否则,若是家乡父老问我要人,某又该怎么回话。吕师,在下心中已乱,全凭你做主。” 吕本中:“刘复将军,你的子弟都在什么地方?” 刘复回答说:“都散在蕲春四门驻受,北门那边最多,有兵大约三百,一时间也收拢不过来。而且,都聚齐了,动静也实在太大。” 吕本中:“咱们先去北门把部队都撤回军营,至于其他地方,派人去通知一声就是了。我等什么也不用管,就呆在军营里。至于孔彦舟是否守得住蕲春,那就不管我等的事了。他守住了,王慎撤军,咱们跟姓孔的说一声,大家好聚好散,这么多兵马在手,还怕孔彦舟用强?孔彦舟若是守不住,城破之后,我去王慎那里说一句话,到时候管叫他礼送我等出城。” 刘复再不说话,只深深一揖。 很快,二人就上了北门城墙。 血战两月,城上的士卒都是衣甲破烂,一脸的颓丧。 自从泗州军对蕲春采取围而不打的态势之后,士卒们也松懈了许多。今天没有太阳,不过,满天的乌云,整个城市就如同放在蒸笼里。大伙儿实在忍受不了这热,都上了城墙,迎接呼呼吹来的凉风,人马倒是聚齐了。 北门对面是一大片空地,城外又有一条官道,乃是蕲州连接淮西的交通要道。只不过,以前因为蕲水,王慎害怕一旦水涨起来,部队被分割在河东。因此,只在这里放了一支不多的人马,又修筑起了长垒和壕沟、鹿砦围困。 见二人上城,一个军官上前施礼:“见过吕师,见过刘复将军,却不知道二位来此有何吩咐?” 不等刘复说话,吕本中问:“古将军,对面是泗州军哪一路人马,领军大将是谁?” 姓古的军官道:“回吕师的话,外面是王慎的选锋军,领军大将是黄州防御副使陆灿,有甲士两千。”说着话,他又道:“吕师放心,选锋军在泗州军中也不算得是精锐,人马虽多,可依托城墙,咱们还抵挡得住。就是……就是……” 听说是陆灿的选锋军,吕本中心下略微有些失望。本来他想说服刘复开了城门投降王慎,可是刘复这人死活不肯。那么,只能退而求其此,说服他把直属部队都撤下来。如此一来,整个蕲春城必然兵力空虚,四面漏洞,王慎自然会抓住这个难得的时机开始攻城,一举擒下孔彦舟。 就算一时拿不下蕲春,刘复这突然撤兵的举动必然引起孔彦舟的警惕,到时候也必会有一场大内乱。 无论是什么样的结果,这蕲春城都完了。 不过,这事的关键是泗州军的配合,王慎的动作必须要快,不给孔彦舟回过神来整顿秩序的机会。 吕本中在黄州那边呆了很长一段时间,对于泗州军各大带兵大将军的性格了如指掌。陆灿这人正直、刚强,可就有一点不好,做事以为求稳妥,轻易不肯决断。等下北门这里的兵一撤,城防空虚,也不知道陆子馀会不会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如果外面的领军大将军是岳云和呼延通就好了,老夫也没有这样的烦恼。 吕本中问:“就是什么?” 姓古的军官道:“就是天气实在太热,军中缺水,士卒们每天只有一小碗尽是泥沙的井水,再这么下去,大伙儿都快没力气了,能不能弄点水上来。” 听他这么说,刘复才发现所有的士卒嘴唇上都干得起了壳子,听到这个水字,大家都是一脸的渴望。 刘复心中难过,问:“古富贵,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古富贵道:“刘复将军你忘记了,当年你在老家其兵的时候,俺还在地里种田呢。听说军队中可以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提了锄头就去寻你,一晃已经好多年了。” 刘复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息一声:“是啊,好多年了,说起来咱们还是老乡,某让你们忍饥挨饿,还真是对不起了。走,聚齐士卒们回营,我叫人煮两锅梅子汤给弟兄们受用。” “那感情好,可是,刘将军,这里的城防?”古富贵迟疑了。 刘复苦涩一笑:“别管了,让孔彦舟自己去操心。” 还没等古富贵再说,其他士卒都高兴地跳起来,齐声道:“干死我等了,走走走,回军营喝汤去。” 顷刻之间,几百人都朝城墙下涌去。 吕本中拉住两个士兵,道:“你们几人去其他三道城门,将你部的士卒都叫回营去,就数刘复将军有恩赏。” 两个士兵连连点头:“都是自家兄弟,怎么能忘记他们,俺们这就去。” 看到刘复麾下的士卒散得干净,一个孔彦舟亲领的军官大惊,忙上前来:“刘复将军,你把这么多人马调走,等下若是泗州军来打怎么守得住?此事军主可否知道?” 刘复淡淡道:“某看手下将士辛苦,要犒赏大伙儿,那是某的一点心意,掏的是自己腰包,无须跟别人说。” “可是,可是……不许走,不许走。” 古富贵见他对自家将军无礼,立即恼了,骂道:“咱们都快渴死了,这些天尽喝泥汤子,军主军主,你少拿军主压人。要叫俺们卖命,你拿些酒肉来再说。” “对对对,皇帝还不差饿兵呢?”其他士卒喧哗起来。 又有人骂:“什么军主不军主,有粮吃咱们认你为主。不给衣食,谁认得你。当兵吃粮,吃粮当兵,没吃没喝,咱们还不如在老家种地,在这里忍受图个啥?” 说到恼火处,有人突然提起一根棍子砸下去,立即将那人敲昏在地。 没有人阻拦,士兵们顷刻散了个干净。 听到说有梅子汤可饮,不但刘复的部队,就连城上的其他部分的士卒和征召来的百姓也混在其中一道下去,欲要分一杯羹。 偌大的北门城墙,顿时看不到一条人影。 看到这情形,吕本中知道破城就在今朝。心中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又得意:好,终于可以离开蕲春这座人间地狱了……直娘贼,姓孔的老畜生辱我太甚,今日必取你头颅方消我心头之恨。只是,也不知道那个陆灿能否抓住这一战机…… 正想着,那头刘复喊:“吕师,咱们走吧!” “就来,刘复将军你等等老夫。” 第192章 进攻 “疼疼,你轻点……陆子馀,你一定是在报复……啊!” 在选锋军的大帐中传来鬼哭狼嚎的惨叫。 只见,一个浑身长着发达肌肉的壮汉趴在大案上。 他皮肤黝黑,身上是密密麻麻的刀疤箭痕,看起来如同岩石雕刻而成。 看他体形应该是一个壮年勇士,可面庞却显得非常稚嫩,嘴唇上只生有一圈浅浅的绒毛,不用问,此人正是泗州军有数的勇士,背嵬军统领岳云岳应祥。 此刻,黄州防御副使选锋军指挥使陆灿正皱着眉头将一张湿淋淋的麻布在他背心使劲擦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和酒味。不用问,陆灿正在用药酒给岳云推拿。 “放松,放松,别将身上的毽子肉绷紧了,哎,跟按一块石头似的,我还如何用力?”陆烂还是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所谓事行有度,过犹不及。这打熬力气的事情靠的是坚持,一顿饭吃不出个胖子来。你尚未成年,筋骨也没有长成,若是太勇猛精进,反伤了身体。” 岳云哼了一声:“什么没有长成,你看我的块头。” 陆灿:“是是是,跟一头牛似的。这一阵子你可是见风长啊!” 岳云:“每顿一斤肉,想不长个子也难。这战场上,一刹分生死,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这不,前几天练气力的时候练得浑身酸痛,听说你这里的药酒不错,只能劳烦陆子馀你了。” “劳烦谈不上,大家都是袍泽,应该的。”陆灿乃是书香望族子弟,略懂医道,又会些推拿手法。前阵子从制作火药的道人手头得了个药酒的方子,不外是红花一类的药物,就泡了一坛,给士卒使用的时候,效果还算不错。听到这事,岳云就跑过来了,说是身上疼得紧,请他帮个忙。 陆灿将手肘顶在岳云的背心,使劲用力,一边按摩着他的筋骨,一边忍不住问:“可是还为与杨再兴一战而挂怀?” 杨再兴,南方刀王,武艺惊世骇俗。黄州一战,王道思、封长青、呼延通、岳云等那么多高手围而攻之,不但没有能将之拿下,反被人家打得灰头土色。 此战之后,心高气傲的岳云引为其耻大辱。不过,他却不肯在口头服输,只说自己年纪还小,筋骨没有长成,力气比不上人家,再过得两年,杀一杨再兴易如反掌。 下来之后,岳云如同疯了一样的练习武艺。每日只将岳家枪、岳家散手反反复复磨练,举石锁,扛石担,不将自己折腾得倒地不起不罢休。 除了打熬气力,他还拼命吃喝,能再加一碗饭,绝不只吃半碗。 随着力气的增涨,他饭量也跟着水涨船高。听人说,他最辉煌的战绩是一顿吃了一斤牛肉、一只肥鸡,外带一海碗糙米饭。 现在终于折腾出问题来,忙跑到陆灿这里来求药酒。 听到他问,岳云大光其火,喝道:“挂什么怀,那日实在太乱,小爷不但要同姓杨的瑶子厮杀,还得护着王军使,一分精神得分做两分。若非如同,早就将杨再兴擒杀了。就好象是三英战吕布,俺就是那关二爷,本打得好好的,刘玄德一来,却是败了。” 他倒是怪起王慎碍手碍脚起来。 陆灿心中好笑:“是是是,应祥说得倒对。” “我什么时候说错过,啊,疼疼,直他娘太疼了。陆子馀,我实在经受不住,要不你的药酒给我饮两口,一醉就不知道疼了。” 陆灿脸一马:“原来你打得来喝酒的念头?” 岳云被他说破这一点,有些不好意思:“军中禁酒,我口中已淡出鸟来,你就让我外敷带内服吧,俺承你这个情。” “不行。”陆灿摇头:“军纪不可废,应祥你今日若敢喝上一口,我报陈军法官那里去。” 岳云怒气冲冲地跳下长案:“扫兴,扫兴,俺不记你今天赠药推拿的情了。” 陆灿手一抬:“岳将军请便。” 岳云气眼睛一斜,正要走,大帐的门帘挑开了,一个军官匆忙跑进来:“陆将军,贼军北门的情形好像有些不对劲,你还是快去看看吧,应祥将军也在啊!” 陆灿一惊:“什么情形,可是贼军有异动?” 那军官一头疑惑的样子:“属下也不明白,你还是自己去看看吧!” 当下,陆灿和岳云披挂完毕出了大帐,来到辕门口一具望楼上,定睛看过去,顿时吃了一惊。 围城两月,泗州军在城外修筑了大量工事,这具望楼已经高过城墙,只需放眼望去,蕲春城中的情形尽收眼底。 往日间,贼军虽然饿得东倒西歪,可毕竟是东京留守司宗泽宗爷爷训练出来的部队。再加上孔彦舟为人凶残,三军摄服,部队的纪律还成。 城上的士气还在军容也算整齐。 孔家军的秩序也非常好,平时垛口后面都是无数双警惕的眼睛。 可今天上面静悄悄的,往日挤成一堆的士卒都不知道跑什么地方去了,只三五个士卒无所事事地坐在地上,几口用来熬制金汤的锅下也没有生火。 至于那些守城器械,即没有上弦,也没有士卒看守、值班。 可以说,这个时候的蕲春北门有点不设防的味道。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不但陆灿,就连选锋军的几个军官也是满头雾水。 “鬼知道,会不会是贼军在耍什么花样?” “会不会是天气太热,贼军疲乏,撤下去休整了?” 岳云听到大家的议论,忍不住道:“管贼子在做什么,趁他城防空虚,索性打他一下,说不定就能将城池给拿下来了。” 他这句话让所有军官心中同时一动,就有人不觉道:“陆副军使,应祥将军言之有理,要不打他一下?” 陆灿也是心中踊跃,不过,他还是有点担心:“会不会是贼军设的计,咱们这一打,就中了敌人的圈套?” 岳云忍不住哈哈大笑:“陆子馀,你是不是故事听多书看多了把脑子弄糊涂了,还怕孔彦舟给你来个空城计?哧,他才多少人马,三千还是两千,加上征召的民夫,排在城墙上都占不满,还能在城里给咱们设个套打巷战?你管他那么多,只要将部队拉出去,只要站在城墙上,这一城就是咱们的了?依俺看来,贼军定然有变,不然为什么兵力空虚。机会难得啊,啧啧,陆将军你还真是运气啊,贼军竟然在这里露出这么大一个破绽。” 听他这么说,大家都亢奋起来:“对对对,岳将军言之有理,陆副军使,打吧!” 陆灿脸一板:“打,打什么?你们忘记军使的命令了,他的军令是叫咱们围而不打,休要放一个贼军出城。没有军使的命令擅自调动兵马,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是造反呀!” 听到这话,大家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军中最重规矩,讲究的是令行禁止,没有上头的命令,调动两千多主力发动总攻。就算是胜了,将来陈达那厮狐假虎威追究下来,大家须吃挂落。如果输了这一阵,折损了士卒,那个责任没有人能承受得起。 可是,眼睁睁看着敌人防守空虚,不打,却又如何甘心。 陆灿喝道:“各营都加强警戒,不可妄动,派个快马将这边的情形通报行辕,一切由军使决断。” 正说着话,岳云忍不住叫起来:“通报通报,等到军使的将令下来,说不好贼军已经整顿好再上城墙来哦,到那个时候黄花菜都凉了。战机稍纵即逝,如何可以放过?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陆灿,打吧,某愿为前锋先登陷阵。若王道思追究下来,小爷我一身受了。” “对对对,陆将军,打吧!”众将军都喊了起来。 陆灿看了看前方的城池,又回头看了看选锋军的军营。天上依旧是乌云层层堆积,大风掠过,千百面旗帜猎猎起舞。 可是,他却无论如何也下不了决心。 良久,他一咬牙:“不行,没有军使的命令,谁也不许动。等着,等等看行辕怎么说。” 岳云一跺脚:“陆灿,你还真是迂夫子啊,懒得跟你多说。”说完,就气冲冲地跑下望楼。 陆灿却没有动,只将身体趴在栏杆上,用力地看着前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下面的辕门大开。只见岳云全分披挂骑着快马带着随他一起过来的二十来个侍从飞快朝前冲去,一边冲锋,一边大喊:“陆子馀,你没有胆气进攻,小爷今天就替军使将这蕲春给他拿下来,到时候看你羞也不羞?” 望楼上,众人一阵大乱。有人喊:“应祥将军快回来!” 有人喊:“陆副军使,快快快,你快拿个章程啊!若应祥将军有失,咱们该如何向军使交代。” 还有人喊:“快快快,拦住岳将军!” 陆灿整个人都呆住了,竟是什么也做不了。 马做的卢飞快,转眼,岳云等二十骑已经接近城墙。 他正好奔过一队床弩兵的阵地,放声喊:“床弩队的弟兄们,朝着城墙发射,助我一臂之力!” 那队床弩兵早就被岳云的凶悍震住了,见到他的威风,浑身上下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再顾不得那许多,领队的一个虞侯大声吼:“弟兄们听着,所有的床子弩,放平了,五发连续射。每射一发,抬高一指。目标,蕲春城墙!” 第193章 力士 “得令!”床弩兵们轰然应令,飞快地降低射角。 有士兵提起大木锤在机扩上狠狠砸下去。 泗州军长于野战,重视弓马,自成军以来战无不胜。可攻坚战对于他们来说是个新课题,小小一座蕲春城围了两月,付出大量伤亡,消耗了大量物资,竟是一无所获。 没办法,大伙儿只能按捺下心中的急噪学习地如何攻打坚城来。 攻坚讲究的是器械,讲究的是各兵种之间的配合,没有浪漫,没有激情飞扬,有的只是机械、麻木和按部就班。 在这段时间里,部队打造了大量的攻城器械,也初步摸清了攻城战的打法。 可是,对于这么一支野惯了的军队,这种战法却不符合他们的脾性。 在这一段时间里,大家心中都窝了一股邪火。 见岳云带着二十亲卫不顾一切的冲锋,有大声叫床子弩射,大家都知道他意欲何为。 超过二十具床子弩射了出去,长长的巨大的弩箭在空中发出令人胆寒的轰隆,砰一声钉在城墙上,深入其中一尺。 “好,射得好,下一箭,射!”大木锤落下的声音此起彼伏。 又是一阵弩箭钉在城墙上。 接着是第三波。 此刻,对面城墙上已经钉满了密密麻麻的弩箭,而岳云等人已经冲到城墙下面。 这个时候,城墙上的贼军才醒过神来,惊慌地大叫:“敌袭,敌袭,快来人啦!”就将擂木和滚石散乱地扔下来,又有人拉开弓朝下俯射。 可他们的人实在太少,长长的一段城墙上总兵力不足五十,扔下来的石头射下来的羽箭也是稀稀拉拉,毫无威胁。 岳云不待马停下来,纵身一跃,抓住长长的粗大的弩箭,就朝上爬去。没错,床子弩除了用来远程压制敌人依旧摧毁敌人的器械之外,还可以用来给攻城士卒用攀登,这个战法从前的大宋西军在北伐在进攻西夏的时候也不知道用过多少次。 其他二十个卫兵也同时跃下战马,奋力向上。 第四波弩箭射来,接着是第五波。 整面城墙被巨大的弩箭射得瑟瑟发抖,有大团灰尘腾起。 现在的岳云身着两层铠甲,负重已达到惊人的四十斤,再加上随身携带的兵器,寻常人也只能面前行动。但他却是矫捷如同猿猴,几不住攀沿,快得叫人目不暇接。 城上的贼军士兵人数极少,见岳云等人向上爬来,乱糟糟一时不知道该使用防守器械还是回去叫援军。 眼见着他越来越向上,射出几箭之后竟然只顾着惊慌地大叫。 转眼,岳云的手臂已经搭到雉堞上面。 在远处,陆灿等人还立在箭楼上呆呆地看着前方。只见,一颗滚石砸下去,落到一个背嵬军身上。那个士兵发出一声惨叫,接着是沉闷的落地上。 然后又是一丛箭雨淋下,所有的背嵬勇士都被射得如同刺猬。 但他们还是默不着声地向上爬着,即便看不清楚,依旧可以感觉到他们面上决然的表情。 陆灿已经无法呼吸了,只狠狠地抓着栏杆,指甲刺进木杠之中。 “陆副军使!” “陆将军!”所有人都在叫。 这个时候,城墙上有一个贼军一枪朝岳云当头刺去。 好个岳应祥,右手一伸抓出长枪猛地一扯,就将敌人扯下城去。与此同时,他身体一翻,高大的身影已经踏上城墙。 这是蕲春围城战以来第一个踏上城墙的泗州军士兵,一直默不着声的背嵬军士兵同时发出一声呐喊:“背嵬之士,有进无退。” 转眼,还剩下的二十多个勇士已经翻过雉堞,杀入乱糟糟的贼军之中。 “上去了,上去了!” “陆将军,不能再等了!” “下命令吧!” 陆灿看着浑身带箭的岳云等人疯狂斩杀着墙上的敌人,脑子里好象是突然被火星引爆的炸药,再管不了那么多,大声喊:“所有人听着,压上去,都给我压上去。不用做任何准备,岳云能打开城门的。” “是!”军官们疯狂地朝望楼下跑去,大声呐喊:“出击,出击!” “破城就在今朝!” …… 喊声尚未落下,城墙上面,岳云顺手抽出被在背上的大斧,吼声如雷。刀光闪烁,就劈倒一个贼军。又一脚将一口刚燃起的火盆踢向蜂拥而来的贼军,大风中,阴云下,火星满天飞舞。 他已经化身为钢铁的旋风,用斧劈,用肩撞,直杀得敌人惨叫连连。 自从与杨再兴一战之后,老实说岳云受到很大打击,一度对自己的家传武艺产生了怀疑。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一个人的武艺能够高成这样,说不颓丧也是假话。 可是,岳云骨子里就有一股子不服输的劲。下来之后,打熬气力不可谓不刻苦。今日一战,感觉自己无论是力气还是反应上,都比以前好强上三分。看来,武艺却是得到了不小的提升。 此刻面对着这群军心已乱的贼人,还真有点后世科幻小说中降纬攻击的味道。 有他冲锋再前,转眼,城墙上百余孔家军小卒就被这十几个背嵬军驱除一空。 “呜呜!”激烈的号角吹响,然后是轰隆的鼓声,回头看去,整个选锋军都动了。一群有一群黑压压的泗州军士兵从营中出来,如同汹涌的波涛。 一具又一具云梯摇晃着,在大地上飞快挪动。 “陆子馀总算是动了。”岳云精神大振,暴喝:“诸军听着,朝城墙两边展开,继续驱除贼军。来两个人,随我去开城门。” 吼声中,他已经踏着血泊从顺着石阶下了城墙,朝城门洞中冲去。 城门洞中有四个贼军看守,厚实的像木城门也早已经被孔彦舟钉死。 见岳云如同泼风般杀道,死人同时将手中的兵器一扔,抱着头蹲了下去。 可惜岳云并没有抓捕俘虏的心思,大斧一展,飞溅起漫天热血,扑面生痛,破碎的人体散落一地。 而他浑身上下都是红色的液体淋漓而下,如同一道道小溪流。 砍倒那四个贼军,好个岳应祥大吼一声,手中大斧使劲朝城门上砍去。 火星四溅,木屑纷飞,铿锵之声刺得人耳朵剧痛。 城门剧烈摇晃。 两个背嵬军士卒同时抽了一口冷气:“应祥将军好大力气!” 沉重的城门打开了,外面已经冲来的选锋营士兵发出了欢呼,瞬间如奔泻而来的山洪涌进城去。 即便岳云壮如蛮牛,依旧被人潮推得身不由己地后退。 他从面上拔下一根木刺,前方,有火光冲天而起。 浓黑色的烟雾已经和天上的阴云连为一体,到处都是喊杀声和贼军的惨叫声, 围城两月,这该死的蕲春城终于破了。 岳云心中生起了无边的喜悦,有两个贼军提着长枪过来试图阻拦。他挥动长斧,雷霆万钧,两具无头的尸身摇晃着倒下去。 抹了一把脸,他厉声下令:“某是背嵬军统领岳云,都跟我来,直扑孔彦舟行辕!” “是,应祥将军。”一个军官挤了上来,哈哈大笑着:“岳将军果然有绛灌之勇,我等都服了,只不知道孔彦舟的行辕究竟在何处?” “蕲春才多大点,只管杀,杀个几个来回,总能将那老孙子揪出来!” 有朝前冲杀了一壶茶工夫,只见,斜刺里又是一彪人马冲来。众人已经杀发了性,正要向前动手,为首那个军官一盾牌挥来,档着一柄长枪,大声骂道:“瞎了眼的瘟器,昏头了吗?老子是谷烈,看清楚了。” 原来,来的正是破敌军的统领谷烈。 岳云大喜:“老谷,你怎么也来了?” 谷烈骂道:“岳应祥,兴你吃肉,就不兴老子来喝口汤。我破敌军已经打开南门了,直娘贼,今日却怪,贼军乱得不象话,城上的贼子根本就没怎么抵抗逃了。” 岳云;“老谷,我问你怎么想着全军出击?” 谷烈:“俺也不知道,先前得了军使命令,让我破敌军全军出击,咱遵命行事就是了。直娘贼,打了两月,主力都没有出动,俺们身上都闲出霉来,今日可算是能酣畅淋漓地杀长一场。” 岳云:“军使可算是想着全军出击了。” 谷烈:“应祥将军都陷入城中,焉能不救?” “救,谁要你们来救?”岳云大怒:“也不需尔等过来,看小爷一个人将这该死的蕲春给拿下来,你们来抢功,好意思吗?” 谷烈:“应祥将军这桩泼天也似的头功谁也抢不去……应祥,岳将军……怎么不见了?” 原来,城中实在太乱,岳云又冲得实在太猛,既然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随着破敌军的加入,不大的蕲春城街道上已经挤满了泗州军士兵。他们口中大声呐喊着,但凡见着不是自己人,都是狠狠一刀劈下去,也不管是贼军还是百姓。 激烈的围城战已经将他们骨子里的凶性彻底激发出来,此刻,只想杀戮。 杀到最后,红了眼的士兵逐一踢开城中的房门,对着躲在里面的军民就是一通乱箭射去。 杀累了,或者懒得挨屋搜索,就将一根燃烧的火把从门窗处扔进去。 城中的火光更大,到处都是贼军和百姓的哭喊声。 更大的欢呼声传来:“东门拿下来!” “胜捷军,胜捷军!” …… “水西门拿下了。” “呼延将军到了,呼延将军到了!” …… 轰隆的马蹄声响起,一队骑兵赶到,马上的骑兵提着鞭子不分敌我地朝旁边乱抽:“让开,让开,好狗别挡道!”这是踏白轻骑。 已经杀发了性的步兵们几乎人人腰上都系着一颗人头,见骑兵如此无礼,同声大骂:“什么地方来的冒失鬼,抢功劳也不是这么抢的。爷爷们在城中杀贼的时候,你们这些四条腿的鸟人在什么地方。怎么,现在要仗着腿快吗?” 跟有脾气爆炸之辈提着长棍就要上前动手。 眼前白茫茫一片全是烟雾,呛得人不住咳嗽。岳云已经和手下失散,昏头转向地在城中杀了一气,正气恼中,恰好这一队踏白过来。 心中大喜,喝道:“我是岳云,都给小爷站住!” 为首那人拉停了战马:“应祥将军。” 这人正是方容荣,见到他,岳云大喜:“方我荣,可知道孔彦舟行辕在何处?” 方我荣;“自然知道。”他以前是文职官员,来蕲、黄之后各州府县城都跑了个遍,人又细心,早就将蕲春城的格局摸得清楚。 岳云大喜:“给我一匹马,你带路,咱们去宰了孔老贼。” 方我荣:“愿听应祥将军调遣。” 岳云跃上一匹战马,猛地挥手:“所有人,跟上,跟上!” 他自知道,蕲春城虽破。可城中的地势狭窄,不利益大部队展开。若是孔彦舟依托这乱七八糟的街巷和泗州军巷战,要解决他,还需要费不少工夫,说不好部队也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现在最要紧的是趁孔老贼尚未回过神,部队还来不及收拢的时候直接砍下他的脑袋。 如此,才能毕尽全功。 第194章 入城(一) 在刘复的军营里,城破之后的激烈喊杀声不绝传来。几百士卒满面惊慌地立在校场上,有人提着兵器要冲上街去,有人则转身奔逃。 “城破了,城破了!”所有人都在高声乱喊,声音中带着绝望。 其实,破城一事早在刘复的预料之中。他手头尽是精锐,已占了孔家军可用之兵的三成。这次撤下来之后,蕲春城防可谓四面漏风。再加上人心混乱,泗州军不借这个机会打进来那才是见鬼了。 虽然说如此,但事到临头,这个久经沙场的老将还是面容苍白。 相比之下,吕本中倒是面色如常。不但如此,眼睛中却带着一种无法掩饰得得意。 这两个月以来,蕲、黄战事因他起起复复。坚城蕲春因他为固若金汤,因他而陷落,几万人的生生死死不过是在他一念之间,这种掌握一切的感觉真叫人舒服啊! 见刘复慌成这样,吕本中心中鄙夷,笑道:“刘复将军休要惊慌,一切有老夫呢,管保你这几百子弟的身家性命。不过,你先得安顿好部队。若是部队散了,只怕到时候老夫也保不了你。” 吕本中话中的意思已经不家掩饰了,你刘复手头有兵,在这个乱世有兵就是草头王。有这股军事力量在,你刘复才算是个人物。否则,就是个无足轻重的普通人,说杀就杀了。 刘复连忙高声叫道:“大家不要慌,放下兵器,全体坐下。有吕师在,咱们等着受招安就是了。放心好了,没事的,没事的。” 一声令下,几百士卒同时扔掉手中兵器,整齐地坐了下去。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一队泗州军士兵涌进院子来。来的人也不多,也就十来人。 这些泗州士也是胆壮,见里面这么多人,一呆。不退反进,提着刀对着坐在地上的贼军就一通乱砍乱杀。 秩序顿时混乱,所有人都大喊着要起身逃命。 吕本中急了,忙冲上去:“我们降了,休要动手,休要动手!你们是哪个部分的,乱杀俘虏,想死吗?” 话音刚落下,一个士兵伸踢踢来将他踢倒在地,正要提刀朝他心窝子戳去。 “住手,住手,休要造次!”一只手伸过来,抓住那个士兵的手臂:“是吕先生,快扶他起来。” 吕本中这才认这说话这人,正式泗州军军法处长官陈达。 他气恼地站起来:“陈达,你是怎么回事,竟敢对老夫无礼。” 陈达笑了笑:“误会,士卒们认不得先生,多有得罪。”然后纵声对刘复手下的士兵喝道:“都坐下,你们已经是我的俘虏了。若不反抗,可保你等性命。” 混乱的士兵总算又平静下去,所有的人都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 只刚才被军法处士兵砍杀的那几具尸体还在汩汩流血。 吕本中得意扬扬地拉着刘复走到陈达面前,道:“这位是孔彦舟麾下第一大将刘复将军,已经为老夫说服,放下兵器听候军使发落。” 陈达点点头,微一拱手,道:“见过刘复将军,放心好了,只要你们放弃抵抗,你和你手下士卒就不会有事。至于日后如何处置,一切都由军使做主。” 刘复叹息一声:“是。” 吕本中又问:“陈达,军使何在,还不快快叫他过来见老夫?” 这话甚是无礼,陈达面色如常,反带着一丝微笑:“自我军全军出击之后,军使在后面坐镇运筹指挥,现在应该已经进城了。只等战都结束,自会来见吕先生。” 吕本中哈哈笑道:“老夫替他拿下蕲春,也不知道王慎该如何谢我?” 陈达:“自然会有重谢,吕先生,大军激战正酣,在下还要带着部队厮杀,就不陪先生了,告辞!” “你要走,你走了,谁来保护老夫?”吕本中急问。 陈达想了想,指着几个士兵,说:“你、你、你,还有你,都留下看守俘虏。另外,将我军法处的条子贴在门上,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许进来。” 说完,他对吕本中道:“先生,这样安排你可满意。” 吕本中抚须:“这才象话嘛!” 等到陈达带这手下离去,刘复沉着脸对吕本中道:“吕师,说好了咱们置身事外两不相帮的,现在怎么成了泗州军的俘虏了?” 吕本中哼了一声,翻起白眼:“说好了一切由老夫做主的,你操这个心做甚?放心好了,老夫的面子王慎不敢不给,到时候,也就是一句话的事,自会放你带着部队离开。” 见他发恼刘复不敢多问,只得道:“好吧!”事情都到这个地步了,他也只能选择相信吕本中。 …… 乌云翻卷,烈火冲天。 水西门上,王慎在封长青和呼延通等人的簇拥下登上城楼。 西门的城楼早已经被投石车打塌,只剩下一圈断壁。 在装着沙土的麻布口袋后面立着几架床子弩,此刻早已经被愤怒的士卒们用重兵器砸成零件。 满城的喊杀声冲天而去,泗州军憋了两个月的杀意今日得到尽情的释放。 他狠狠地跺了一下脚,蕲春城墙上本铺着巨大的青石,鏖战两月,城中但凡可以用来做弹石的东西都被敌人以投石车发射出去,就连这些青条石被敌人挖了起来,只剩下面黄色的夯土。这一脚下去,有灰尘腾起来。 “直娘贼,这鸟城可算是被我拿下来啦!”王慎毕竟是名牌大学出身,严格说起来,也算是个书生。自从做了黄州防御使,有了身份,平日里说起话来也谦虚温和,叫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但现在,心中却被无边的喜悦占据,再顾不得那许多,一句粗口脱口而出。 说完,他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岳云这小子果然没有叫某失望啊!背嵬之士,有进无退,偏生小家伙又能准确把握战机,不错不错。” 是的,虽说先前击溃杨再兴部,震得安陆那边的贼军不敢东进一步。可敌人实力尚存,谁也不敢保证他们什么时候又杀过来。最要命的是,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血战,今年蕲、黄两州的夏粮也指望不少,青黄不接的季节已经到了。简单说来,黄州已经养不了这么多军马和官吏。 王慎下一步的计划是领主力西征,将江汉平原收入自己囊中,以此为起家之资。一想到未来的大城武汉一但成为自己的根据地,那又是何等兴旺发达的光景。 可是,在去抢汉阳和安陆之前,必须彻底解决掉孔彦舟。否则,贼军给自己来个前后夹击,加上军中缺粮,问题就严重了。 泗州军实行的是精兵政策,他王某人对士卒也是极厚。一日三餐可劲儿地造,每人每日还能见到油荤。正因为如此,部队消耗极大。 到今日,军中尚存十来日军粮,再过得半月,大伙儿就要挨饿了。 虽然王慎表面上显得异常镇定,可内心之中难免有些紧张。泗州军虽强,可依旧是一支标准的古典****军队,不可能像后世的红军,就算饿得走不动路,依旧能保持旺盛的斗志。在现代民族国家没有出现之前,所有的思想工作都要建立在充裕的物资保障的基础上。 今日拿下蕲春,他终于可以腾出手来全力向西,以军就食。只有向西,那才是海阔天空,那才谈得上展翅翱翔。 就在先前,陆灿派快马来报,说蕲春北门的贼军好象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守城的主力战兵突然被抽调一空,城防突然空虚下来。他也马不实在是不是要派主力攻城,特来请命。 得到这个消息之后,王慎有点莫名其妙。又问了半天信使,在得知敌人北门只剩百余老弱残军之后,他急得哎哟地叫起来,气道:“这个陆子馀实在是才太迂腐了,这么大的一个战机都抓不住?空城计,空城计,那也就是演义书里的故事,根本当不得准。所谓战争,就是力量个力量的较量。贼军只剩一百,选锋军两千,士气正旺盛,全力扑城,又有什么阴谋诡计挡得住。快快快,给陆灿下令,命他全军出击。” 正在这个时候,又有消息传来,说是岳云已经登城了。 几乎不给王慎回过神来的机会,其他各门也有同样的消息传来,说是贼军的部队被大量抽调,城墙上已经乱成一团,问打不打? “打,怎么不打?”王慎再也坐不住了,厉声喊道:“所有的斥候和快马都给我派出去,命令各军全立进攻,不用做战前动员,也不用做任何准备,不留预备队,所有的人马都投入战斗。” 这是一场赌博,他赌赢了。 各大城门陆续到手,最后水西门也被抢占。 各军部队都疯狂地开进城去,至此,蕲春之战终于结束了。 欢喜、激动、振奋、疑惑……千万思绪涌上心头,化着一阵洪亮的大笑。 放眼望去,满城都在燃烧,烟雾中尽是士卒铠甲的闪光。 各军已经搅成一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军官们也顾不得收拾,只带着手下奋勇向前追杀。 军报流水一样地传来,乱七八糟,再无法分析。 笑毕,王慎才问:“可知道孔彦舟现在何处,不杀了他,终归是个祸害?” 一个军官回道:“禀军使,孔彦舟现在正在他的行辕里负隅顽抗。放心好了,他已经被我军团团围住,插翅难飞了。” “围攻孔彦舟的是哪一路人马,谁在指挥?”王慎问。 军官:“禀军使,哪一路的人马都有,是岳应祥将军在指挥作战,已经打了小半个时辰了。” 王慎:“这个岳云是要将所有的功劳都抢到手,不给别人留下一星半点啊,怎么还没拿下来,孔彦舟那边还剩多少人马?” “孔彦舟手下还余一百来人,都是他手头最精锐的牙军。地势实在太狭窄,岳云将军打得也不顺利。这里到处都是火,一时间却啃之不动,只能逐屋逐屋争夺。” “这个孔彦舟倒是顽强啊!”王慎点了点头。 众人都笑道:“狗急跳墙而已,吃掉他也就是时间问题,军使不用着急,应祥将军断不会叫你失望的。” 王慎:“好,某就在这里等着。给岳云带传令,今日一战我记他首功。战后,他要补多少人马、军械、铠甲,随他的意。不过,若不能取下孔彦舟的脑袋,所有功劳一笔勾销。” 说完,他一挥手:“走,我等去孔彦舟行辕看看,某要亲眼看看姓孔的和他说几句话。” 一个军官笑道:“军使这是要去取孔二小姐那个大美人吗,属下得也想开开眼界。” 众人都道:“正要去看看什么叫国色天香,什么叫沉雨落雁。” 呼延通插嘴:“对对对,咱们得抓紧赶过去了,若是去得迟了,等到应祥将军砍下孔贼的头颅,军使还怎么逼他答应这门亲事。这婚姻大事得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姓孔的不点头,军使和孔二小姐也只能做野鸳鸯。” 他和王慎品级相同,平日里王军使对他也非常客气。于是,呼延通在王慎面前说起话来也很随意。 他竟然开起玩笑起来:“只是有一桩不好,安娘是要做道思正室的,今日又擒了孔二小姐。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不知道军使将来有何计较?”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确实叫人头疼啊!” 王慎气笑道:“今日得此大捷,你们乱说话,老子也不跟你等置气。所谓王、孔两家的婚约你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当初,某也不过是用来激怒和扰乱孔贼军心的,当不得准。若再乱说话,岳云一旦闹起来却是个麻烦,你们不怕我还怕呢!” 呼延通道:“将军畏惧的只怕是安夫人吧?” 大家笑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正说着话,突然,空中有亮光一闪。 这光芒是如此之大,竟将满城的火光的盖住了。 接着是霹雳一声震响。 几乎同时,“哗啦”一声,粗大白亮的雨水从天而降。 第195章 入城(二) 久违的雨水一落下,热天的暑气顿时消泯。 王慎等人都吃了一惊,同时抬头。 眼前已经全是白色的雨幕,暴烈的水柱子打在头盔和铁甲上,激起层层水花。 城中的大火被雨水一浇发出噗嗤声响,更大的白色云气腾空而起,整个城市都笼罩在无边的雾气之中。 “军使,下去吧!”呼延通等人连声喊。 王慎点点头:“走,进城。” 他们浑身都被铁甲包裹,立在高处无疑是人形避雷针,说不好就被劈了。 下了城墙,有人弄来一把雨伞遮挡王慎头上。可风却如此之大,吹得人东倒西歪,又如何遮挡得住。 王慎一把推开他,喝道:“将士们都在淋雨,某又不是庙里的菩萨还怕被淋坏了,走开!”又缓和了一下语气,笑道:“热了这么多天,今日可算是凉快了些,舒服。” 众将都笑了起来,一个军官叹息一声,大声道:“军使,可惜这雨来得迟了些。地里的庄稼都已经旱死光了,若是早得半个月就好了。” 说话中,又是一声霹雳,整个城市都在这雷声中微微颤抖。 王慎摇头:“不迟,不迟,恰恰好。你们想啊,如果这雨早得一个时辰下下来,蕲河一涨水,咱们可没有那么容易打进蕲春城来。” “对对对。”封长青应道:“这雨早不下晚不下,军使一进城就落下来,这岂不是说将军是上天眷顾之人。” “对对对。”众人都连连点头。 王慎心中一凛:是啊,这雨可真是巧啊!听说城中已经起了大瘟疫,这雨一下洗涤街道,天气又凉快下去,可以极大的缓解疫情,上天还真是看顾我王某人啊! 他本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可连穿越这种事情都落到自己头上来,心中却有些相信冥冥中有个所谓的上苍存在了。 自己一个现代人心中的唯物主义信仰尚且在大自然的威力中动摇,更何况古人了。 他大声笑道:“大旱两月,地里的庄稼已然旱死,百姓逃亡一空,这蕲、黄咱们是再也呆不住了。等解决了孔彦舟,某带你们去一个好地方过几天安生日子。” 大家眼睛都是一亮,齐声问:“军使可是要西征?” 见他点头,众人都大声欢呼起来。 同样的欢呼在城中各处响起,有一阵接一阵的叫喊声在风声雨声雷声中传来:“拿下府库了!” “拿下州衙了!” “我泗州军——威武!” …… 一队接一队的孔彦舟降军被士兵们驱赶出来,整齐地跪在街边。 杀发了性的泗州军士兵提着枪杆子抽得俘虏哀叫连连,见到有人走不动的,直接一矛刺下去,戳死当场。 拜古代落后的城市排涝系统所赐,街上的积水已经谩到人的足踝,有鲜血在水中荡漾,被水流扯成丝丝缕缕。 那些衣衫褴褛的俘虏将身体深深地伏在浑浊的水中,颤个不停。 看到他们一个个骨瘦如柴的模样,王慎心中怜悯,长叹一声,道:“传我军令,收容俘虏和难民,给予衣食药品,不可杀伤虐待。孔彦舟,禽兽也,咱们不是。” 古代的军队可没有现代人的所谓的人道主义的道德观念,这年头,虐待俘虏,抢劫屠戮百姓乃是常态。不但女真人、贼军这么干,朝廷的官军也同样以军就食。 围城两月,经历过无数场血战,一旦破城,难保他们会在此刻将憋了这么多天的兽行爆发出来,这可以理解。王慎也不欲过多追究,可是不能太过,他可不想自己的部队彻底崩坏成一只暴军。 战斗的胜负已经没有悬念,现在也到了恢复秩序的时候了。 相比起看到孔彦舟的头颅,他更关心城中部队的军纪。 淌着水,他带着手下侍卫在街上慢慢地走着。 雨还在下,水流在街道奔泻。突然间,旁边一间茅屋被水冲垮了,水花四溅中,无数具已经腐烂的尸体散得倒处都是。 一层白色的大尾巴蛆瞬间在水面上弥漫开来,飞快蠕动着向四面扩展。 看到这情形,所有人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感觉心中有寒气直冲头顶。 这是王慎第一次拿下一座有着重兵把守的坚城,经此一役,部队已经彻底熟悉了攻坚战法。第一次总是美好的,他心中喜悦,感觉自己就好象是拿下一座如同洛阳、开封那样的大城。 但是此刻,他神色却是一黯,禁不住长叹一声。 孔彦舟死守蕲春城的时候,手下本就四五千人马,再加上裹胁进城的百姓,怎么也得有四万吧。而现在,跪在街边的俘虏也就一两千人。 这座城市算是彻底毁了,蕲州也毁了。 黄、麻、蕲地区多山地贫,人口本少,民风剽悍,又是连接两淮和江汉的交通要道,历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 在历史上,这一地区不知道经历多少场残酷的大战。每次战争一起,这里的人口都会消耗一空。实际上,在现代社会的黄、麻地区的百姓多是其他地方的移民的后裔,最早的土著 又往前走,地势高了些,是一片城中的小高地,地上终于没有积水,行走起来也爽利了许多,可眼前的情形更是叫人心中发寒。 原来,这里本有一几座小丘陵,在以前丘陵上还长着草木。围城两月,草木都被守军当做燃料砍伐一空,露出下面黄色的泥土。雨水一下来,没有树木束土,黄汤子顺流而下,将埋在下面的尸骨翻了出来。 城中死了几万人,但凡能够见到土的地方下面都层层叠叠地埋满了尸体,直到再埋不进去为止,上面只盖了一层浅浅的泥土。 泥土一被冲开,眼前全是白森森的人骨,这简直就是一座白骨之山。 白骨露于野,人间地狱大约就是眼前这样的情形吧! 王慎长长地叹息一声,抬起头来,迎接冰冷的雨水。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我辈武人,就是要挥舞手中刀剑结束这个乱世啊! 良久,他摇了摇头:“给各部下令,尽快解决孔彦舟,够了,够了!” 正说着话,突然有一队快马冲来,远远就在喊:“军使何在,军使何在?有紧急军情禀告!” *********************************************** 在距离蕲春城二十来里的长江和蕲水交汇的河口处,浊浪排空。 两条大官船已经落了帆,几个士卒麻利地将大铁锚扔进水中。 大船一顿,停了下来。 为首那条船上,甲板上到处都是雨水,有人端着木盆飞快舀水。 “这雨可算是停了,方才大得吓死人啊!” “对对对,方才我们的船正行在江心,突然来了这么一场大风雨,若不是咱们动作快降了帆,说不好今天还真要翻船喂王八了。” “这雨看样子朝北面移去,咱们先在这里歇息一下,等下再走。” “走走走,走什么?张相公说是要去蕲春,看样子咱们得在这里呆上一阵子了。” 听到这话,有士卒叫苦:“去蕲春,听人说这蕲水已经旱了有一阵子,今天的雨虽然大,下得时间却短,自然不能行船。听说那边王道思和孔彦舟两军人脑子都打出狗脑子来,咱们在多少人马,这么走过去,还不被乱军给杀了。” “他们敢,咱家张相是什么人,谁敢造次?”冷笑一声:“你们大约不知道吧,王慎本就是张相门人,而孔彦舟则已经派人带信过来想通过张相公接受朝廷招安。咱们一过去,无论是王慎还是孔彦舟,都要将我等奉为上宾,所以啊,你们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了。” 正说着话,有人喝道:“你们几个卑贱的军汉乱嚼什么舌头,快不快去做事?” 听到这声音,大家心中都是一惊,连声道:“是,相公。”都将头低了下去。 说话的正是一个五十出头身着红袍的官员,此人生得国字脸形,一脸阴鸷,正是朝廷新任的襄阳知府李横。 李横看着甲板上的士卒们,一脸的鄙夷:“尔等整天坐在船上,舒服惯了。怎么,叫尔等走上几十里路却不肯了?某领了圣旨经略江汉,就是来打仗的,就是是收复沦陷于女真鞑虏之手的襄阳六郡。尔等不思为国效力,却叫苦连天,若在懈怠,休怪老夫军法无情。” 李横,字彦平,江都,也就是扬州人氏,进士出身。前些日子得了圣旨,挂了个同签书枢密院事,出任襄阳知府,节制江汉鄂州诸路兵马,也算是节镇一方,军政一把抓的大员,下属见了他也得恭敬地称一声相公。 可是,如今的襄阳已经被女真夺了去,江汉这边又为十万贼军占据,形势一片糜烂。这次来江汉,朝廷却没有一文钱一粒米拨下,只派了两条官船抽调了百余老若病残的老兵油子,就打发他上了路。 是啊,上路,无兵无钱,这就是个送死的差使。 李横心中自不愿意,就一直拖着。直到张浚来约,说是他要经略陕西,大家可以做为一路顺江而上,结伴而行,倒也不寂寞。 被张浚催着,他也没个奈何,只得硬着头皮,路上走了一月,总算到了地头。 这一个月里,李横心情一直都不好,他是个喜欢安静的人,听到甲板上乱哄哄的,就欲发作。 见他说的严厉,看样子今天要倒大霉了,一个军汉大着胆子抬起头来,正要求情。突然叫了一声:“相公,那边……蕲春那边好象打起来了。” 李横冷哼一声:“打起来了?王慎和孔彦舟已经打了两个多月,见天都在死人,又有什么奇怪的。” “不不不,相公,今天这动静好象很大,说不好蕲春城就要被王道思的泗州军给拿下来了。” 第196章 黑暗中的花朵 此刻,在蕲春城里,雨幕中,王慎回头看过去,却见那几个骑兵一脸的急噪,正是自己撒在城外各要地警戒的斥候。 他心中一惊,立即就有乱糟糟的念头袭来:难道黄州有事?或许是老天爷看王某人实在太得意,要给我来一个反转? 在后世的电影里,通常会出现这么一个情节。里面的人物眼见着大功即将告成,放声大笑的时候,突然,更大的危险出现。 不对啊……这样的情节只会出现在配角和反角身上,老子今天是主角! 再说了,这安陆那边的贼军龟缩在驻地,又忙着抢地盘起内讧,怎么可能突然杀去黄州? 就算他们杀过去了,难不成还飞到这里来解救孔彦舟? “军使在这里,什么事?”有卫兵高声喊。 几骑斥候奔来,从鞍上跃下,水淋淋地单膝跪地,将一封用荷叶包裹的信笺高举过头。 见信上也没有插鸡毛,说明不是紧急军情,王慎松了一口气,接过信,问:“这是什么?” 斥候回答:“禀军使,这是朝廷新派遣的江汉鄂州诸路兼知襄阳安抚制置使李横李相公给你的手令。” “李横,李横是谁?”听到突然钻出来这么一个顶头上司,王慎有点莫名其妙。 所谓安抚置制使,简单说来,就是襄阳府和江汉地区的军政长官,节制荆楚所有兵马,相当会后世挂少将军衔的省军区司令员,还是省委常委。在战时,又掌地方民政,形同建节诸侯。相比只下,王慎这个防御使,也就比后世的市人武部部长大上一些,两人地位天差地别。 一把雨伞举到王慎头顶。 王慎拆开信件,仔细地看了起来,这一看,眉头就皱了起来,到最后竟是拧成一团,眼睛里有怒火一闪而逝。 旁边的呼延通忍不住问:“军使,怎么了?” 王慎的眉头一展,突然笑起来:“原来是李彦平和张相乃是枢密院的同僚啊,这次得了圣旨安抚荆楚,咱们马上就会有个上司了。巧的是,张相也同他一道过来了。” “张浚张德远也来了?”呼延通是知道王慎和张浚的关系的,当初全金陵的人都实在王道思本是张相公的门人,后来却叛了门,投入杜充麾下。这下,老主人到了,也不知道会热闹成什么样子。 想到这里,呼延通禁不住想笑。 “你笑什么呀,过去的事情多说无益。张相公这次领了圣旨经略陕西,也算是得尝所愿。陕西那边几乎全境沦陷,民心士气沮丧,也需要这么一个人物镇守,某已经有一年多没见到张相了,也不知道故人风采是否依旧?”王慎笑了笑:“这个李横李彦平我却没有见过,也不知道是什么模样。不过,他的字写得非常好,字如其人,想必也是个风雅之士。” 说罢,他将手中的信扔在积水里,道:“走,去看看孔彦舟,快马去岳云那里传我命令,叫他们尽快解决战斗。” 信件在水中一浸立即就透了,被水一冲,瞬间被扯得稀烂。 跃上战马,暴雨扑面,如矢如石,打得生疼。 王慎心中冷笑起来:什么李横,嘿嘿,某却认不得你,想让和和孔彦舟罢兵息战,真是痴人说梦。 原来,李横刚才这封信上写的是,他已经领了圣旨经略荆湖地区,平定贼乱,并提兵北伐收入襄阳六郡失地。孔彦舟已经上表求情招安,重归大宋。于他同来荆楚的张浚张相公已经答应了孔彦舟的招安。 如此一来,孔彦舟和王慎的泗州军都归李横的节制,成为他的直属部队,用于未来平定安陆张用、曹成贼军和收复国土。 王慎好不容易镇守一方,山高皇帝远,说不出的自在。现在却突然出现一个顶头上司,心中自然是又气又恼。 而且,他这两个月和孔彦舟已经打出真火来,双方结下了血海深仇,不死不休。现在若是罢兵不斗,那么多士卒和百姓岂不是白死了? 而且,以孔贼的老奸巨滑,谁知道他将来会如何报复我王慎? 君子以直抱怨,怎么能让农夫和蛇的故事重演。 最麻烦的是,张浚到了。这个大宋军队的最高领导者威望极高,势力又大。而自己以前冒充他的门人,后来又投入杜充门下,可谓是生生地打他的脸。以古人的性子,张德远必然会对自己有所成就。若不收拾我王慎,他威望何存? 换我是他张德远,说不定就会接触我泗州军的军权,将蕲、黄两州交给孔彦舟。 真到那个时候,才真个是没有下场了。 信上说又说李和张浚马上就要到蕲春了,按照时间推算,今日就会进入泗州军军营。 时间紧迫,必须抢在这二人之前将孔彦舟彻底消灭。 若再拖延,局势将不堪设想。 王慎一边骑马朝孔彦舟行辕猛冲,一边对着街上的士卒大喊:“所有人都跟我来,向孔彦舟行辕进攻。不要打扫战场,不要打扫战场!” 人越来越多,很快,王慎身后就跟着黑压压一片人潮。 大雨滂沱,千万只脚踏在水中,白花开放。 不片刻就冲到孔彦舟行辕,却见到处都是士兵。他们正抬着撞车,逐一将各院各屋墙壁撞垮腾出空地,以利于大军围攻。 宅院深处有激烈的喊杀声传来,须臾又被震天而鸣大雷掩盖。 电光闪烁中,到处都是汹涌的泗州军士兵明晃晃的兵器和铁甲。部队的建制已经打乱,有背嵬军,有前军,有破敌军,有选锋军,大家都裹在一起朝前冲去。不大的行辕中一下子挤进来两三千人马,孔彦舟插翅也难飞了。 心中稍安,王慎跃下马去,接过封长青递过来斩马刀,对刚挤过来的吴宪法喝道:“吴宪法,你什么时候来的?” 吴宪法:“军使,末将也是刚知道这里是孔老贼的行辕,匆忙赶过来的。” “前边的进展如何?” 吴宪法:“岳应祥将军正在和孔贼鏖战,已经打了小半个时辰了。” 王慎气道:“都小半个时辰了怎么还没拿下孔贼狗头,岳云是干什么吃的,他是属蜗牛的吗?” 看到他满脸铁青,众人都是心中惴惴。 吴宪法满心疑惑:“军使,孔贼已经被围,迟早必死,也不用急。” “住口,某问你,怎么还拿不下孔彦舟?”王慎喝问。 吴宪法:“孔贼手头还有一百多人马,其中大部都是精锐牙军。那些贼人都是百战之士,打起仗来也是有章有发。他们现在占了一处角楼,得了地利,一时却啃之不动。军使,这雨下得极大,火攻是不成的,又不能用弓弩,却是难办了。士卒们只能一寸一寸朝前移,死伤也是不小。军使,贼子狗急跳墙,不能着急。” 王慎这才冷静了些:“好,咱们去看看。” 正要走,突然间,那头有人推开人潮,哀声大叫:“郎中,郎中,快去找郎中!三妹,三妹,不要怕,有大哥在呢,三妹,三妹……呜呜,是大哥没用,不能保护你,哥哥该死啊!” 这声音是如此熟悉,回头看去,却是孔贤满面是水地搂着一个小姑娘过来。 他满面都是哀伤,通红着双眼,脸上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那小女孩大约九到十岁的样子,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却没有半点神采。 王慎忙叫道:“伯远,怎么了,这位小娘子是你什么人,可有事?” 看到他,孔贤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不住摇着:“道思,道思,这是我三妹,她伤了,快去请郎中啊!” “伤了,不像啊!”王慎定睛看去,小姑娘那模样纯粹就是被人吓傻了的样子。这也正常,在这遍地死尸,血肉横飞的战场上,别说是一个小孩子,就算是成年人,估计也吓得够戗。 这没什么了不起的,找个干净地方换身衣裳,洗个热水澡,睡上一觉就好。 军情紧急,王慎也没有工夫和孔贤磨蹭,道:“伯远勿急,舍妹应该没什么大碍的。”就回过头来,对一个士兵喊道:“医务兵,帮看看。” 这次围城战王慎付出的代价虽然不小,却通过这场战役使得部队逐渐正规化。部队兵种齐全,各军之间的配合也逐见模样。考虑到部队作战中的伤兵不少,王慎就招募和在军中抽调了一些识字的士兵,交给郎中最了短期培训,学习了基本的止血、包扎技术,各军中按照一百比一的比例配置有一个医务兵。 这些医务兵平日都随部队作战,在战场上负责除了作战,还要治疗救护伤兵。 他们的装束和普通士兵也有所区别,身上都穿着一袭黄衫,背上背着一口放在急救药物的黑皮囊。 然后又道:“伯远你先找个地方歇息,等下我去寻你。” 正要走,突然一个清脆的女声叫道:“王将军且慢。” 王慎回头看去,就看到一条白色的窈窕身影。 就如同一朵刚盛开的白色的莲花,在一片黑压压的士卒中是如此的醒目,又是如此地美得不可方物。 “你是?” 小姑娘微微一福:“妾身孔琳见过军使,总算等到将军了。” 目光中又是惊喜又是羞涩,其中还带着一丝骄傲:我孔琳未来夫君果然是这么一个指挥着千军万马的大丈夫真英雄,他终于来救我了! 第197章 李横的心思 “什么动静?” 在蕲水河口处的长江江面上,李横问。 船上,先前惊叫的那个士兵伸出手指向远处的蕲春城:“相公你看。” “啊!”只朝那头看了一眼,李横就大大地抽了一口冷气。 只见二十多里外的蕲春城在一片旷野中只是一个小小的黑点,简直可以忽略不计。如果不是用尽目力,还真看不清楚。 可是,相比之下,城市上空的那团积雨云却显得硕大无比。 黑色的云团如同一口大锅扣在蕲春城池定上,张牙舞爪,猛恶异常。 在一片漆黑中,有电光闪烁,隐隐有雷声轰隆而下。 雪亮的雨丝淋漓而下,在夏季的天空中真是难得一见的奇景。 蕲春城已燃起了熊熊烈火,被着如同瀑布一般的雨水一浇,瞬间腾起白色水气。滚滚而上,和天上乌云连在一起,黑与白,静与动,组成一副瑰丽的图画。 不用猜,任何有脑子的人都知道蕲春城已经被泗州军攻克,里面正在发生激烈的巷战。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王慎能够围困蕲春两月,说明他的兵力相比孔彦舟占了绝对的上风。在冷兵器战争中,进攻方一旦冲进城去,几乎已经是拿到了这场战役的胜利了。 叫出这一声,李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忍不住转头对船舱里大喊一声:“德远,德远,快出来,大事不好了!” 一个沉稳的声音传来:“老夫已经看到了,彦平因何慌成这样?” 一袭青衫走上甲板,手搭凉棚也同样朝北方看去。 此人身长步大,面上带着三缕长须,显得儒雅潇洒,正是新任川陕宣抚处置使张浚。 李横一脸的急噪:“昨日你我收到吕本中吕居仁和孔彦舟的信,谈及孔彦舟军介绍朝廷招安一事。并请你我接受整编孔部,命王慎撤围退兵。怎么才过了一夜,蕲春就要被王慎拿下了?真是可恶,不能让他这么下去。” “不能吗?看情形王慎已经打进城了,箭在弦上,如何收得了手?”张浚淡淡地问。 李横:“你我派出的信任估摸着应该已经找到王慎了,可他还在继续攻打孔彦舟,这纯粹就是视你我如无物。未来我经略荆楚,尚有借重孔彦舟之处。孔部毕竟是东京留守司练出的精兵,如何能平白没在这里?” 张浚笑了笑:“没有了孔彦舟,不还有王道思吗?泗州军虽然不多,却是一等一的强军。当初,王道思在建康的时候,击溃了女真拐子马,逼得兀术不得不改道江都过江。建康一城军民,可谓都是因他而活。有这样的无敌虎贲在,平定江汉甚至收入襄阳六郡也是可以期待的。孔彦舟残虐凶狡,降叛反复,被王慎剿了,也没甚了不起,你又何必一心要保他孔巨济。所谓,没有孔屠夫还吃带毛猪?” 看他一脸的平静,李横急得直跺脚。他和张浚乃是枢密院同僚,私交也是不错。虽说是上下级关系,可说起话来也随便:“德远,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孔彦舟反复小人不好节制,可一旦他受了招安,以恩义结之,倒也能为我所用。可王慎就是条养不熟的白眼狼,我的话他怕是一句也不肯听的。德远这次起经略陕西,虽说关中已然全境陷落,可吴介手头的西军余部还在,尚可使用。而在他们背后还有汉中和巴蜀三地可以养兵。这荆楚已经彻底糜烂,没有了孔彦舟,某却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德远你还真是站着说话不怕腰疼啊!” 说到这里,看着远方冲天而去的烟雾,李横眼睛都红了,心中烦躁到了极点。 两人本有私交,这一个月以来从杭州到黄州,同乘一船,朝夕相处,已成无话不谈的密友,他也不会在张德远面前掩饰自己的心思。 是的,荆楚这边已经被张用、曹成得十来万贼军搅得天翻地覆一片糜烂。这些贼军都是久经沙场的精锐,对付女真或许会望风而逃,但收拾大宋的官军却是轻松愉快。拜大宋朝空虚的国库,他这次来江汉,朝廷没有一文钱拨下,也没有给一兵一卒。 官家只给了一道圣旨,命他全权负责鄂州、安陆、襄阳三府的军政,意思说,要兵我没有,你自己招;要钱,一样没有,你自己到地方上凑集就是了。 本来,如果荆楚没有这么多贼军为祸,只需要一张告示帖出去,兵和粮都不是问题。可现在,整个江汉地区除了王慎的黄州,其他地方都被贼军占领了,他李横就是个光杆司令。这次来江汉,就是个送死的差使。 相比之下,张浚虽然也是孤身上路,可他的情况却是好到天上去。正如他刚才所说,陕南山区吴介那边还有几万兵马可供节制,且都是老西军的精锐。至于钱粮有汉中和四川这两个根据地在,自有取之不完用之不竭的人力物力。 人和人为什么就那么不一样呢? 也对,张德远毕竟是擎天保驾的功臣,差一步就进政事堂的相公,无论是身份地位还是在官家那里的恩宠自己都比不上。 一路上,他都在琢磨到了湖北之后该如何打开局面。 想了许多日,却发现就是个死局,说不好呆上一阵子就会因为站不住脚被乱兵赶回临安。 真到那个时候,自己的前程可真就是完了,实际上,这次被发派到荆襄,已经是变相的罢黜。 宋朝政治一向是重中央,轻地方。朝堂政争落败者一般都会都下到地方任职,这次自己如此,张德远大约也是如此这才主动请行的吧? 如果不能在江汉干出一番事业,他李横的政治生命就算是走到尽头了。 就在昨天晚上,吕本中和孔彦舟的急信到了,李横立即意识到这是自己破局的良机。 孔彦舟有兵,有地盘,那可是一支可以依仗的力量。最妙的是,姓孔就是一个流寇,朝中无人,要想生存只能紧跟自己,做自己门下走狗。 李横并不知道,孔彦舟这封写给张浚的请求招安的书信出自吕本中。吕老头当时是为了自保,胡乱说了这么一句,他这么一说,孔彦舟也就信了。 其实,吕本中也没指望这信能够落到张浚手上,想得就是拖延几日。却不想张、李二人来得好快,信使的运气也好,竟在长江上截住了他们的官船。 心中起了这个念头,欲要将孔家军收归自己囊中,李横兴奋到失眠。 眼见着就要到蕲春城了,可是看那边的情形,王慎已经杀进城去。孔彦舟全军覆灭,蕲州成他王某人的地盘已是板上钉钉。 李横又是失望又是悲愤,听到张浚这么说,忍不住道:“德远,你可别忘了王慎是谁的人,他肯听你我的话吗?背主蟊贼,卑鄙小人!” 是的,王慎以前是张浚的门人的门人,后来去江北招安李成,平定淮西,立下大功。可就因为张德远将他的功劳抹了,就该换门庭投入杜充门下。 又因为有了杜充的扶植,做了黄州防御使,形同节镇,镇守一方,风光一时无两。 两相对比,可想姓王的不知道怎么怨恨张浚。 最糟糕的是,当初女真南下江淮的时候张浚见江北一片糜烂,请旨节制江淮诸路兵马,而当时负责江南江北军事的正是杜充。于是,二人就彻底翻脸了。 到后来张疏浚要入政事堂,朝野中以前也有呼声让他顶替昏庸无能的杜充,两人已经成为不死不休的政敌。 丢了东京,致使江淮大片国土沦丧,杜充名声坏到极点,眼见着就要完蛋。可就在这个时候,新投入杜门的王慎竟横空出世。以一千多弱兵击溃女真渡江铁骑,阵斩金国大将完颜拔离速,守住了金陵。 建康的军事、政治、经济意义何等重大,可以说,金陵在江南在;金陵失,江南则为之不存。 如此绝世功劳任何人不能抹杀,杜充这小人靠着这一场酣畅淋漓大胜保住了政事堂的位置,简在帝心,将来还有很大的可能成为掌印。 这个打击对于张德远来说是深重的,他也只能领了圣旨黯然离开临安。 如今,在朝堂中已有小人攀附杜充结成杜党。 作为杜党在外领军的旗帜性人物,王慎自然不会给他还有张德远好脸的,更别说听他李横的命令了。 听到李横负气的话,张浚淡淡一笑:“彦平,再怎么说你也是江汉的军政长官,朝廷自有法纪在。或许王道思不肯受你节制,但十万贼军为祸安陆、江汉,他王慎也有守土抗敌的责任,求同存异吧!老夫这次路过黄州,找个时机同他好好谈谈,想来王防御使会以国事以大局为重的。” “大丈夫怎么能将希望寄托在他人之上,一个军痞而已,又明白什么国事、大义?不行,我得马上赶去蕲春。”说到这里,李横再也呆不住了,下令:“放跳板,备马!” 第198章 仙子 蕲春城里,暴雨中。 小姑娘微微一福:“妾身孔琳见过军使,总算等到将军了。” 目光中又是惊喜又是羞涩,其中还带着一丝骄傲:我孔琳未来夫君果然是这么一个指挥着千军万马的大丈夫真英雄,他终于来救我了! 从王慎一到,孔琳就大着胆子将目光落到王慎身上,看看他和画像中有什么不同。 实际上,画像和真人的区别非常大。有的时候,画像会有对画中人物有所美化。等看到真人,有的时候难免会非常失望。 但此刻,身材高大的王慎浑身披挂地立在雨中,任由雨水在他铠甲上溅出丛丛水花,这使得他看起来威风凛凛。 孔琳生在军中,部队里的壮汉见得多了。可王慎和那些粗鲁的武夫不同,身材匀称,挺拔,简直就是一柄标枪。他面庞白皙,五官虽然普通,可看起来却也端正,组合在一起竟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书卷气。和人说话的时候淡定从容,露出洁白整齐得不真实的牙齿。 那一双眉毛又黑有浓,映衬得下面的眼睛是如此深邃,只看上一眼,就叫人心中剧烈跳动。 这就是一个美男子,不不不,说美那是侮辱王道思。 他啊,是一个上马将,下马相的伟丈夫。 盼望到了,盼到了,自己未来的夫君竟然是如此一个英雄人物,竟然为了自己率领千军万马不惜战死那么多士卒,就为博得红颜一笑,有夫如此,却是上天对我的眷顾。 孔琳的眼泪不住流下,好在雨实在太大,也不怕被人看到。 听到她自报家门,王慎也是吃了一惊,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和孔二小姐会在这样的情形下见面。 实在太耀眼了,对,孔琳只能用耀眼二字来形容。 好半天,王慎才看清楚她的样子。 只见这个小女生大约十四五岁年纪,身子尚未长成,略显单薄。对于王慎这个老司机来说,这种女孩子对他本没有任何吸引力。 但是,她的五官实在太娟秀了,简直就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丽,配上这种单薄的身材,有一种仙气。 她的衣衫已经被雨水淋得贴在身上,冷得微微颤抖。 王慎心中突然起了一股怜悯之情,接过卫兵手中的雨伞举到她头顶:“伞给你,雨实在太大,仔细受了风寒。” 孔琳接过雨伞,低声道:“谢谢将军。”然后有大着胆子偷偷看了他一眼。 王慎面上依旧是温和的微笑:“孔小娘子,你方才不让某去传军医却是何故?” “道思,三妹……三妹她……男女有别,多有不便。”这个时候,孔贤红着眼睛插嘴,低声问:“能不能找个稳婆过来。” “稳婆?”王慎看了看被他搂住的孔三小姐,禁不住抽了一口冷气,感觉到什么地方不对,问:“伯远,究竟出什么事了?” “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可是,可是三妹她流血不止……再顾不得那许多了。” 王慎好象明白了什么,头皮都麻了:“可是孔彦舟……” “别提这头老畜生!”孔贤和孔琳都忍不住哭起来:“我等和老贼已经没有任何关系,某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当下,孔贤再也忍不住,拉着王慎都到一边,用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将先前一幕大概说了一遍。 “原来我与二妹和老贼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老贼,我和你不共戴天!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我没能保护好妹妹们。”孔贤咬牙切齿,泣不成声,不住用手抽着自己耳光。 王慎只听得天旋地转,虽说孔彦舟戕害亲生女儿的事情早已经写进史书里,他也想过借这一人伦惨剧给孔家军制造分裂和内乱。本以为孔彦舟的魔爪伸向的是孔琳,却不想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个老贼的兽性,竟然连一个九岁的小姑娘也不放过。 孔贤不住地抽着自己耳光,孔琳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抱住哥哥:“大哥哥,不要啊,不要啊,你不能有事啊,那么多妹妹都还靠你呢!” 王慎常常地叹息一声:“伯远,何须如此,既如此,放心好了,某现在就去将孔老贼的头颅取了。”又对身边的一个军官道:“你立即领着伯远和二小姐、三小姐找个干净地方安顿下来,再寻个稳婆给三小姐看看,无论花多少钱都要将三小姐救回来。对了,伯远的另外几个妹妹你都着人找到好生安置,不可轻待了。” 说完,他朝孔贤拱了拱手:“伯远,军情紧急,前方激战正酣,我先过去看看。放心好了,等到此间事了,若你没地方好去,就随我一道去黄州好了。” 现在王慎军中有大量的孔家军俘虏,这些人虽然军纪败坏,但战斗力还过得去。如果以军法约束,未必就不能用。 再王慎未来的计划中,孔家军要打散重新整编。孔贤可以出任这支军队的统帅,有他这个少将军在,人心可定。当然,孔家军将来也只能做为二线部队,镇守地方,维持秩序使用。 今后,泗州军要向西进军攻打安陆、汉阳。那片人间乐土一旦到手,自然不会再吐出去。因为那边的地盘实在太大,王慎人手不足的问题立即变得严重起来。要知道,在真实历史上,这一片土地可是能够养活将近十万岳家军的。泗州军现在才一万人,根本不够用。 “是,承蒙道思不弃,不胜感激。”孔贤哽咽出声,深深一揖。他也没处好去,而且,在他看来,王慎是自己未来的妹夫,在他麾下效力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等到王慎急冲冲地带着手下士兵离开,孔贤安慰孔琳:“二妹,看来愚兄今后说不得要去黄州了,总归是要呆在你身边才放心。” 孔琳抱着三妹也在哭:“谢谢大哥,谢谢大哥。” 孔贤长叹一声,抹了抹眼泪:“只是,娘亲新丧,你我要守孝三年,你与王道思的婚事怕是要朝后推了。” 那个军官过来:“少将军,请!” 很快,军官就将兄妹三人带到一座干净僻静的院子里安置下来。至于去寻稳婆,这城中百姓都死得干净,又能去哪里寻? 孔林心念一动,想起孔彦舟的小妾中有一人好象懂得妇科,曾经给其他小妾接生过。就忙对那个军官说能不能将那人接过来,再给点药品就好。 那军官点点头,说军使已经答应安置孔少将军的妹妹们,我这就去将她们都接过来。 很快,几十个女子都接了过来,院子里顿时变得拥挤起来。 囡囡的下身还在流血,当下那个小妾也不敢耽搁。立即和众人烧了水,清洗了伤口,敷上药,忙了半天,总算止住了血。 不过,孔三小姐好象是惊吓过度,依旧是痴痴模样。 众女已经从孔琳那里听到这事的原委,都惊得面容苍白。 外面的喊杀声越来越响,孔贤的其他妹妹都是几岁孩童,哇哇地哭个不停。 她们一哭,小妾们也跟着哭。 孔琳连忙安慰道:“各位姨娘放心好了,王军使已经答应安置我等,绝对不会为难大家的。”虽然知道自己和孔彦舟那头老畜生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和众姨娘相处了那么长日子,她还是改不了口,依旧对妹妹们有浓烈的姐妹亲情。 一个姨娘哭道:“看样子,老爷今天是死定了。二小姐你道是好,将来是要嫁给王道思的,怎么也是个将军夫人。可怜咱们一群寡妇,以后这日子怎么过啊?” 她们都是孔彦舟抢来的良家妇女,很多人的丈夫和父兄都死在孔家军刀下。孔彦舟薄情寡义,他死不死大家也不放在心上,见此刻泗州军在城中大开杀戒,甚至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 不过,她们却担心自己未来的命运。在这种乱世里,一个弱质女流就如同芥子一般卑微,说死了就死了。 姨娘们的思想孔琳如何不知道,安慰道:“姨娘们请放心,等到战事结束,若想走,我去求王道思将军送一份盘缠,放你们一条生路。” 那姨娘还在哭:“我老家在山东,这兵慌马乱的,如何走得到,没准半路上就没了。再说,我走了,女儿怎么办?琳姐,我知道以前欺负过你娘亲,可大家好歹是一家人,你置我于死地不要紧,可我女儿却是你亲妹妹呀,你也下得去手?”是的,在以前因为孔贤孔琳的母亲在孔彦舟那里失了宠信。闺阁之中,那么多女人,没事也要找些事来,更何况是争宠了。平日里,众姨娘也多有欺压孔琳母女。 她一哭,其他姨娘们也都跟着号起来:“是啊,阿琳,咱们哪里也去不了,你现在是将军夫人了,可不能赶我们走,看在你妹妹们的份上,求求你。” 孔琳也跟着哭了几声,道:“各位姨娘,你们都是误会我了,我会是那么不念亲情之人吗?我的意思是,你们将来若想嫁人,说一声就是了。若不想嫁,留在府中,我无论如何也要护得妹妹们周全。不然,我还是人吗?”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就有人上前一福:“阿琳,以后这院子里的事情,咱们都听你的。” 众妇人纷纷上前施礼,面带讨好。就这么在不知不觉中,孔琳变成了孔家后院的当家人。 想起母亲生前在院里所受的排挤,想起自己现在总算可以扬眉吐气,孔琳心中一酸,眼泪又不住落下。 第199章 负隅 等王慎带着手下扑到孔彦舟负隅顽抗的角楼时,蕲春攻防战已经到了最后最激烈的时刻。 刘复不齿于孔彦舟这头禽兽为伍,突然将直属部队从城墙上撤下来,袖手旁观。城防突然空虚,岳云也是个贼大胆,他是王慎未来的小舅子,最可倚重的心腹,对于军法可没有多少畏惧,也不拘泥。 顿时,北门被他拿下,陆灿的破敌军蜂拥而入,扩大战果。 接到陆灿的急报之后,王慎知道破城良机到了,命令全军压上。这是攻城战两个月以来,王慎第一次将手头的所有精锐放出去,顿时,四座城门易受,孔彦舟军也是毫无抵挡之力。一溃如注,只知道朝行辕逃去。 不过,随着他们逐渐被压缩进行辕这方寸之地,退无可退,只能死命反抗。 而且,孔彦舟手头的一百牙军都是他的心腹死士,都是经过无数场血战磨砺出来的勇者。站稳脚步之后,拼命抵抗。 古代中国,尤其是在南宋初年这种乱世,可谓是遍地流寇,各地的世家大族都结寨筑垒自保。孔彦舟行辕所在的这座院子也修得异常坚固,所有的房屋都由青砖修筑成,以糯米和上石灰黏合,尤其是这座平日里用来防盗的角楼简直就是一座碉堡。 此刻,这里已经聚集了两三百贼军,满满当当地布满了楼梯和房顶。在孔彦舟亲领的督战队的驱使下,咬牙支撑。 两军已经挤在一起,都穿着厚实的铠甲,将手中的重兵器狠狠地朝对手身上砸去。 大家都搅在一起,大雨中,所谓的大小队战法,各兵种配合都谈不上了。彼此都拼命朝前挤去,撞去。 狭小的楼梯上,窄蔽的空间里,孔彦舟者手下那群个人武艺出众的匪徒竟然和泗州军战得旗鼓相当。 刀枪鞭锤,斧钺刀叉,搅起漫天血肉。暴雨如注,却不能冲散连天而起的热血。喷溅而起的黑色人血被水一冲,变得粉红,覆盖在青色的世界里,顺着楼梯如同瀑布一般流泻而下。 时不时有人惨叫着从上面摔下来,摔得水花四起。 楼梯上,岳云手中大斧不住地朝前劈砍,在他身边是两个端着盾牌的士卒死死护卫。每一斧下去,都顺利地劈断敌人手中的兵器,劈开厚实的铁甲,将里面红彤彤的血肉带起。 如此大雨,弓弩的弓弦和弓臂吃水之后会开胶失去弹性,羽箭上的尾羽也会被雨水淋散,所有的远程兵器都不是使用,他只能咬牙硬冲。 可是,孔彦舟的弓手躲在角楼里却没有这个担心,他们拉开了弦一箭一箭朝下射来。 岳云手下的背嵬士也是凶悍,同时高举盾牌,实在遮挡不住了,就用身体朝前挡去。当时,敌人的箭实在太密实,转瞬岳云身上已经挂满了箭支,肩上、胸口甚至腿腿上,白色的尾羽在雨中不如此醒目。 一个卫兵不住伸出扯着他身上的箭支,将一丛丛血点子带出来。 岳云身着两层铠甲,这点箭伤对他来说不过是皮毛之伤,但是剧烈的痛楚还是让他大声吼叫。 痛苦激发起他心中的狠劲,长啸一声:“都滚开,别拦住!”竟将护在自己身前的刀盾手一把推开,大斧卷起雨水,形如一道旋风斩在一个贼军的肩膀上,深没入体。 顾不得抽出长斧,他猿臂一舒,抓起一个贼军士卒使劲一拖,就拖得扔在角楼。 楼下已经挤满了泗州军士兵,见上头有人落下,同时高举起手中长矛。 可怜那个贼军顿时被穿在枪林之上,却一时未死,只大叫着在上面挣扎,好象一只被穿在烧烤签上的青蛙。 点点火星飞溅而起,转瞬又被暴雨浇灭,原来是一把朴刀砍来,恰好砍在岳云右肘上。 岳云也被砍得大叫一声。 楼下王慎看到这一幕,心头提到嗓子眼了,喝道:“呼延通,快去!” 可就在这个时候,岳云突然伸手抓住那把朴到,喝一声用力,将长长的刀柄折成两断,狠狠地朝前扔去,打到偷袭者面上,直将脑浆子都打了出来。 再看他的右手袖子已经被彻底砍开,露出里面满是筋肉的手腕。那手腕粗得惊人,却是难得一见的麒麟臂。 原来,岳云贴身穿着一件索子甲,即便手臂处也有软甲护着。方才敌人这一刀只不过是砍开了手腕处的软甲,却没有伤他一丝半毫。 打死那个敌人,岳云又冲上两级台阶。两支箭射来,夺夺戳在胸口。有两个贼军想要过来拣便宜高举着小盾朝前挤来,欲要将对手撞下去。 岳小将军双手在腰上一抽,一把骨朵和一把蒺藜出现在手上,同时朝敌人的盾牌砸去。 蓬蓬两声,几乎将头顶的雷声都压住了。 他的力气何等之大,一面盾牌被轰得飞上天空,盾牌后面是一双惊骇的眼神。说时迟,那时快,一个泗州军士兵的长枪前刺,将敌人刺翻在地。 另外一面盾牌虽然没有被打飞,可盾牌后面的贼军却经受不住这沛然巨力,一屁股坐了下去。在这种纷乱的战场中,一旦倒下就在没有机会站起来了。 贼军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凶悍的敌人,已经被他彻底压倒。先前还不住蜂拥而上的贼军脚下一个迟疑,不敢向前。 有的人甚至还下意识地后退,与后面的人挤成一团。 所有人都面带惧色,被雨浇过的脸上看不一丝血色。 听到王慎的惊呼,身边的呼延通一笑,高声道:“军使,看样子应祥没事,也不用末将再上去了。小岳一心要抢大功,我上去,仔细被他骂!” “况且,地势实在太狭小,根本挤不上去!” 王慎松了一口气,笑道:“这个岳云。” 正说着话,贼人又是一丛箭射来,射在岳云身上,叮咚声不绝于耳。 岳云怒声长啸:“还有谁,还有谁?”骨朵和铁蒺藜舞出两团黑光,转眼就冲进角楼,在他身后是高声呐喊的背嵬士。 孔彦舟已经被俺堵在楼里,这场该死的战争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首功是老子的了! 一进角楼,贼军弓手再无法射击。他们扔掉手中步弓,同时发出绝望的喊声,抽出兵器。 强烈的欢喜袭上心头,这个时候岳云甚至还来得及回头朝城中看了一眼。只见,到处都是兵,到处都是泗州军士兵身上闪亮的铁甲。 所有的部队都已经开进城来,小小一个蕲春城的街道已经彻底被杀红了眼的泗州军塞满。暴雨中,各处的大火都已经被淋灭,但白色的水气却冲天而起,在天穹中扩散开来,结成一朵巨大的白色蘑菇云。仿佛中,叫人置身如世界末日场景中。 “还有谁,还有谁?”岳云依旧在厉声大吼:“孔彦舟,龟孙子,是男人就出来,小爷和你一对一较量!” 角楼中的督战队看到猛恶到极处的岳云,已经彻底丧失了斗志,纷纷丢掉手中兵器转身就逃。 没有督战队的弹压,孔彦舟的牙军彻底混乱了。不断有人从楼上跳下去,他们身上都穿着笨重的铠甲。落地之后即便没有摔死,也再也站不起来。 转眼,整个角楼上的所有空间都被泗周军占满。 里面全是人,狭窄的空间中岳云和手下的士卒和孔彦舟的亲兵挤在一起。没有丝毫的腾挪空间,这个时候,所谓的武艺已经谈不上了。 大家都丢掉手中的碍事的长兵器,换上短兵,用尽全身力气朝前砸去。 金瓜、手刀、铁锤、骨朵、铁蒺藜、短柄狼牙棒,甚至头上的铁盔,顺手抽墙上抽下的青砖……直接朝敌人的面上招呼。 雷声还在轰鸣,电光闪烁,照得周遭通明。 突然亮开的角楼里,满眼都是飞舞的水滴、人血,满眼都是双方士兵咬牙切齿狰狞的面孔。 胜券在手,再没有任何意外会发生。王慎也平静下来,就那么站在雨地里,雨水在他和身边的士卒头盔上流下,在面前形成一条小瀑布。 “孔彦舟还剩多少人?”王慎朝角楼看了看,这是一座三层的建筑,下大,上小。 呼延通是老行伍,战斗经验丰富,只看了片刻,就计算出敌人的人数,道:“军使,依我看来,孔彦舟还剩三十来人。这些因为都是他真正的心腹,应祥将军虽勇,要想彻底吃光他们还要费些周章。” 王慎皱了一下眉头:“孔彦舟究竟在没有在里面?” 呼延通:“已经问过了,确实在里面。” 王慎:“不可走了这个老贼,否则就是一件麻烦事。” 呼延通奇问:“就算老贼插着翅膀走脱了,他无兵无粮,丧家犬一个,又能翻起什么风浪?” 王慎摇了摇头,却不解释。军事不过是政治的延续,军事是为政治而服务的。如果孔彦舟逃脱,又攀上李横甚至张浚的高枝,自己还真拿他没个奈何。日后,那麻烦就大了。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间,先前还如同天漏了一般的暴雨猛地停了下来。 抬头一看,天空依旧是白色的水气翻滚。在闪烁的电光中,却有黄疸色隐约透来。 轰隆的雨声突然消失,耳朵一时无法适应着突然的安静,尽是嗡嗡噪音。 “不能再等,孔彦舟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王慎喝道:“去,弄几架楼梯里,从各个方向爬上去。实在不行,上冲车,把这座角楼给某拆了!” 突然,角楼里传来苍凉的怒吼:“王慎小贼,卑鄙无耻,某要拧下你的脑袋当夜壶!” 正是孔彦舟。 这下王慎彻底放松了,他摘下头盔,张开双臂,笑道:“来人,给某卸甲,拿干衣裳来。老子一身都被淋透了,好生难受。” “狂妄的小贼,我要宰了你,我要宰了你!”孔彦舟疯狂地怒吼。 里面又传来岳云惊喜的大叫:“孔彦舟,你总算露头了。来来来,吃小爷的锤子!” “老贼,吃爷爷锤子!”角楼中背嵬士也跟着大骂。 孔彦舟怒吼:“妈卖批,宰了你这小畜生!” “泗州贼,妈卖批!” “孔贼,你妈才卖批! 兵器碰撞声、垂死的惨叫、人体相互撞击和双方士兵高声的咒骂交织在一起。 第200章 生擒 狭小的角楼里根本挤不进去多少人。 满眼都是横飞的血肉,空气仿佛也变成了红色,热辣辣无法呼吸。 地上已经躺了一地尸体,每走一步都会踩中一具软软的东西。地面变得又湿又滑,也不知道是人血也是先前从窗户飘进来的雨水。 热,实在是太热了。 头上身上全是滚滚而下的汗水,所有人都张大嘴拼命呼吸。 孔彦舟终于出现了,他提着一把斧子不住朝前砍去。身周全是翻滚的人体,受到挤压,手中的斧子也逐渐挥不动了。 相反,前面的那个泗州军小将军却有着让人无法想象的神力,手中的两把铁锤虽然挥动的幅度不大,可只要落到人身上就是噗嗤一声。被击中的士兵就会口吐鲜血,软软地倒下去。 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勇士,孔彦舟心中有着强烈的嫉妒,王小贼手下怎么那么多人才啊! 这一走神,一个泗州士兵突然低头撞来。孔彦舟顺手将手刀朝前刺去,如果换成往常,这一刀可以轻易地戳进他的心脏。 可是,手上却明显地感觉到一股阻力,手刀在刺破铁甲之后停了下去。 “老了,不以筋骨为能。我这些年酒色过度,力气竟小了许多。”孔彦舟心神一乱。 好还一个牙军挤过来,顾不得那许多,猛地抱住那个泗州军士兵,二人翻到在地,然后被无数双脚践踏。 长长的惨叫传来:“军主,快走,快走!” “呼!”一柄铁蒺藜呼啸地飞来,正好打在孔彦舟的腰上。锤头的尖刺带开铁甲上的鳞片,虽然没有上到身体,可那剧烈的震荡还是疼得孔彦舟差点背过气去。 扔出这一锤的是岳元,他回手一拳打在一个孔家军士兵的面上,直打得红的白的一塌糊涂:“过瘾,过瘾,这仗打的爽利!” 接着,又将手中另外一把骨朵投来。 好在这次孔彦舟已有防备,身体一闪,退到了后面。 但这个时候他感觉脚下一绊,竟然一屁股坐了下去。 原来,不觉中,他已经退到从二楼到三楼的楼梯口处。 “孔彦舟倒了,倒了!”见此情形,所有的泗州军士兵都发出阵阵欢呼。 “抓活的,抓活的!” 这是这场激烈厮杀的转折点,见主将倒下,不明白就里的孔家军牙兵同时一呆,彻底丧失斗志,顷刻之间就被人潮吞没了。 有人直接扔掉手中的兵器,抱头蹲了下去,嘶声大号:“降了,我降了!”然后就被无数短兵器打成肉酱。 实际上,从被围困到现在,孔彦舟就知道自己在无幸理。只不过,他不甘心,总希望有奇迹能够出现。 他已经彻底绝望了。 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竟硬生生生地从地上爬起来,跃上楼梯,朝楼上跑去。 刚蹿上三楼,随手就将地上的两口麻袋踢下去,堵住楼梯口。 蓬,一架梯子突然搭在窗户上,有泗州军的脑袋探出来。 孔彦舟大惊,大喝一声将手中的手刀扔出去,正中那人面孔。 那人惨叫一声,翻身落下楼去。 外面,传来王慎穿透力极强的清朗的声音:“不要急着冲进去,拆墙!捉活的,某要亲手动手宰了这头老畜生。” 同时,清理了楼梯的岳云又呐喊着朝上冲来。 得了王慎的命令,所有人都在大吼:“活捉孔彦舟,活捉孔彦舟!” “弓手,对着三楼窗户射箭,射他娘的!” …… “不能做俘虏,不能做俘虏,某不能临死还有受王贼的羞辱。”孔彦舟不住地将楼中的物件朝楼梯口扔去。 “反正是死,可死也不能死在姓王的手里。” 蓬蓬的巨响传来,是外面的敌人正在用大锤在墙壁上凿洞。 雨停了,弓弩又可以使用了。不断有羽箭咻咻地从窗户外射进来,楼中全是箭支划过的弧线。 三楼的空间比二楼还小一大半,这使得箭支异常的密集,转瞬,孔彦舟就被射得如同刺猬一般。 十面埋伏,天罗地网大概就是如此。 孔彦舟万念俱灰,拔出一支箭来,对准自己额,正要拍进去。 可是,生死之间有大恐怖。在往常,他杀人如草芥,得轮到自己的时候,却是惧了。‘ 黄豆大汗水一滴滴落下。 “呼!”一条黑影袭来,是一只铁锏,正好扫在他的右腿上。 喀嚓一声,剧痛袭来,右腿竟然被人打折了。 孔彦舟悲惨地叫了一声,就被人踢倒在地,面上又被重重踩住。 动手的是那个小将军,他满面都是兴奋,高声大叫:“孔彦舟被我捉住了,我泗州军——” “威武!”到处都是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 王慎已经换上干净衣裳,一身儒袍纤尘不染,雷声小了下去,逐渐远去。 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蕲春之战至此,终于结束,某的大后方彻底平靖了! “收拢部队,打扫战场。”他回过头对手下下令。 “是,军使!” “收敛尸体,深埋,大热天的,须防生了瘟疫。另外……”他沉吟了片刻,接着说道:“打扫完战场时候,只流小股二线辅兵在城中驻守,主力都开出城去,自回军营休整。” 是啊,现在的蕲春就是一座已经被彻底污染的瘟疫之城,根本就没有办法住人。为防万一,还是早点离开这里稳当。 “是,军使!” 正在这个时候,岳云提着孔彦舟过来,像扔垃圾一样将他扔在地上:“这位是俺家王军使,跪下!” 孔彦舟已经被他剥光了身上的铠甲,此刻浑身是血,满面泥水,看起来异常狼狈。 王慎微笑地看着他的脸:“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王慎。孔彦舟,很高兴在这种情形下见到你。当初你领军西来,犯我蕲、黄,杀我士卒百姓,可想到有今天?” 孔彦舟哀号一声,不住地磕头,直磕得地上积水四溅而去:“王道思,饶命啊饶命啊!你不是要娶我女儿吗,我答应你就是了。我有的是女儿,你想娶谁,想娶多少俺都应了你,只求你留我一条狗命。咱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女婿半个儿,你可不能轼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