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兄妹骨科)》 001 青灰色的雨天闪过几道闪电,瞬间从云层破开的口子里,噼里啪啦砸下玻璃珠般大的雨点。路上行人登时化作一片虚无的影,迅速掠过。脚后跟带起的泥水点儿前追后赶,争先恐后去吻那一角裤管。 行色匆匆的人流里,有一抹小小的身影却仿佛让人在疾行的世界,按下放慢。她穿了件垂到膝盖的小黄鸭雨衣,脚下踟蹰,眉头紧缩地盯着不远处的居民楼。 “轻轻?” 她隐约听到身后的叫声,因着背后笨重的书包,整个人分外笨拙地转过身。 后方漂来一只红色小花伞,下面是京大医学院附小的铭牌。伞顶倾到一边,让出张灿烂的笑脸。 “哈哈,程轻轻,你是不是不敢回家?”小女孩幸灾乐祸地笑着,“这次没考到一百分,你又要挨打啦!” 雨衣帽前沿滴下几颗冰凉的水珠,程轻轻横她一眼:“我考了九十叁分,你才考八十九,有什么好笑的,哼!” 在死对头面前,程轻轻向来不认输,高傲扬起下巴,停滞的脚步此刻如装上了一对顺滑的车轮,小个头立即嗒嗒嗒几声,便跑没了影。 回到家中,她刷刷两下甩下雨靴,挂好雨衣,不管不顾就往卧室冲。不想半路受阻,一脑袋撞上个坚硬的身影。 “哥哥?”程轻轻捂着额头,仰首望着哥哥。程澈六年级,个子蹿得老高,如同程轻轻“逃亡”路上跨不过的高山。 他好笑看着做贼心虚的妹妹:“小鬼,你屁股着火了,跑这么快?” 音未落,程轻轻扯着他的衣摆,疯狂挤眉弄眼,暗示他小点声。水淋淋的脸颊还挂着透亮的雨水,像只快要融化的冰淇淋。 程澈心下了然,清清嗓子,一副要高声开腔的模样。她立刻吓蒙,抢先一步:“妈妈,哥哥要打我!” 妈妈似乎不在家,爸爸程士国从厨房端出一盘菠萝咕噜肉,目光扫来,乐呵呵说:“调皮鬼,还在闹哥哥,快去把湿衣服换下来,别感冒了。” 程轻轻气呼呼嘟起嘴,使劲踹上哥哥的小腿。 “欸,你。”程澈嘴角一勾,硬受下这小矮人无力的一脚。 饭前,那张标有“一年级期末测试卷”的“判决书”到底没逃过妈妈的法眼。 何薇皱眉快速浏览一遍,视线斜到对面的小鹌鹑身上,语气凝重。 “这么简单的题,你是怎么做的?考试前妈妈不是重点辅导了你,换了几个数字你就不会了?” 小鹌鹑委屈垂着头,偷偷抬起眼皮,嚅嗫着说:“可是,可是老师说,这次就是考得有点难。我,还是全班第一。” “这和全班第一有什么关系?”何薇放下试卷,声量渐沉,“妈妈现在是问你,做过的题,你是怎么写错的?你考试时带脑袋去了吗?” 小鹌鹑摇摇头,复而点点头。 “手伸出来。” 一只软软的手掌瑟瑟摊出,绷得笔直。 何薇捏住她的指尖,抓起手边的木尺便重重落下。程轻轻下巴紧收,蓦地闭眼。“妈,”程澈倚在门框,举着手机,“好像有家长找那你。” 何薇见此,作势要继续打她,程轻轻脖子微缩,可怜兮兮瞪着看热闹的哥哥。何薇拉她坐到儿童座椅上,一巴掌拍在试卷上,不耐说道:“今晚要是不把试卷抄十遍,记不到脑子里,你别想睡觉!” 那得写多久呀?可惜她没胆子反驳,撅着嘴重重点头。等何薇一走,她当即扭头,冲程澈低声气道:“你这个大坏蛋,居然不来救我,我再也不理你了,哼!” 程澈被她恩将仇报气得发笑,也懒得和她解释,毕竟程轻轻属于单细胞动物,太复杂的玩法会搅浑她大脑里的液体。 程轻轻不敢和妈妈对峙,但对阵哥哥的勇气值还是有的:“今天不要你哄我睡觉了,大坏蛋,你走开!” 程澈走进来,坐在她的床尾,故意逗她:“我不走,今晚我非得进来。” 她一屁股跳下儿童椅,仿佛一头发狠的蛮牛,连推带拉地将哥哥掀到门外。 “程轻轻,不认真抄试卷,你在闹什么闹?” 妈妈的怒斥声飞奔而来,她两眉一拧,怂怂小跑到桌前,负气拿起笔开始抄题。 002 第二天,是程轻轻的生日。不过由于她本人在期中考试的重大过失,被妈妈剥夺了去游乐场的权益。全家围坐在一起吃完蛋糕,妈妈要去学校参加年级组的考后会议,交待程澈监督她完成知识点的拓展题。 程轻轻握着铅笔的手指,被勒出一条红痕。她眯眼悄声问程澈:“哥哥,你知道我刚才许了什么愿望吗?” 程澈埋首题海,敷衍回:“变公主,还是变仙女?” “都不是,”她神秘兮兮瞄了眼门口,爸爸这会在阳台晾衣服,肯定听不到她说什么,“我的愿望是,希望妈妈和爸爸离婚。” “离婚?”程澈当自己听错了,失笑抬头,“你哪学的词?” “球球告诉我的,”球球是她的同桌,一个沉默寡言的小男孩,“他爸爸妈妈离婚了,然后爸爸问他选爸爸还是妈妈,以后在一起过?他就选了爸爸。” 程澈哑然,一年级的小朋友脑子都在想什么? “哥哥,”程轻轻露出讨好的表情,“要是我的愿望变成真的,那我选爸爸,你选妈妈,好不好?” 爸爸会做好吃,还会骑自行车载她去少年宫跳舞学画,给她零花钱。最重要的是,爸爸从来都不打她。哥哥跟了妈妈,他腿那么长,妈妈打他的时候,他一定可以逃得很快。 可惜这些复杂的东西,是不能告诉哥哥的。谁让他每次都在妈妈对自己动手的时候,像昨晚那样站在旁边看热闹。 已经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程澈一把揉过她的发顶,暗暗使了点力:“你确实该好好挨顿揍了。” 何薇今日回来得稍晚了些,程士国接过她手里的袋子,打开一瞧,赞赏道:“这裙子轻轻穿着好看,显白。” “她人呢?作业写完了?” 程士国给她倒了杯茶:“哥哥带去电影院了,小丫头今天生日,总要出去溜溜的。” 听到这话,何薇顿时否决:“溜什么溜?连基础的东西都消化不了,你们还惯着她。她这懒懒散散,拖泥带水的个性,早晚要吃大亏。” “你呀,”程士国讪笑,温温吞吞接着说,“也就看个电影,要不了多长时间。你放心好了,作业写完去的。” 何薇不悦觑他,强势道:“程士国,在女儿的问题上,你应该和我一致。这才是对她最负责的做法。怎么回回都是这样,非要和我对着来?” “薇薇,”程士国声音放低,僵着笑,“好好好,我一定配合你。再没有下次了,好不好?” 好说歹说一番,何薇升腾出的火气才有所回落。程士国将她的外套仔细挂好,欲言又止不肯离开。 何薇催道:“有什么就说,转来转去看得我头都晕了。” “是这样,我妈,说暑假能不能带两个孩子回去玩一下。你知道,轻轻中班之后,都没回去过了。家里老人,都挺想她的。” 何薇沉思一会,点头:“行,回去注意点,别像上次。又是手足口,又是过敏的。”她暑期要去参加学校组织的老师培训,肯定去不了。 程士国赔笑回应,连连保证孩子回去不会有事。 003 一周后,程士国带着兄妹两开车回到老家。程轻轻很得奶奶喜欢,不过几年未回难免有些生疏。且加上奶奶和大伯一家住一起,有些看大伯母的眼色,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想给她留也留不住。 程轻轻回到老家熟悉小半天,便和村里的孩子一起化作田间拉不回的野马,跑没了影儿。 她特地穿了生日时收到的小裙子,红色波点的连衣裙。长长的头发,扎成一束,卡了个同色蝴蝶结,齐齐的刘海显得人俏皮可爱。新交的小伙伴们聚到一起,不由对这个漂亮的小姑娘格外热情。 程轻轻将带的棒棒糖分给她们,到大伯家的妹妹时,口袋见底,她略感歉意,说:“湘湘,我回去让爸爸再买给你,好不好。” 程湘湘心里气得很,立马拒绝:“不行,我现在就要!”她也是爸妈的小宝贝,家里有什么好吃的,第一个一定是她挑选。哪能受得了程轻轻把她给落下这种待遇? “那,我去金伯伯家里买一个送给你,下次,我给你带别的好吃的。”村里的小商店也有糖果,程轻轻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钱,兴奋说:“看,我哥哥给的钱!” 程湘湘不屑摆头:“金瘸子那里有什么好吃的,都是垃圾,我才不吃呢。你要是不给我糖果,我就去告诉爸爸妈妈!” 她说完,不等程轻轻反应过来,转身就跑。程轻轻急得一下要跟上去,围观的小伙伴纷纷拉住她,说:“程湘湘是个告状王,轻轻,你不要和她玩。走,我们带你去看金伯伯家养的龙虾!” 她迟疑一会儿,也没多想,立即被金伯伯家养的小龙虾吸引,由着小伙伴带她走。 晚饭时,程澈在村里找了半圈,才在田埂及人高的草垛中,搜索到这匹不愿归家的“小野马”。 程轻轻爱干净,纵是玩了一天,辫子虽凌乱了些,身上却赶紧整洁。 倚在门口吃饭的大伯母见到两人,待程澈去厨房给程轻轻端饭,便意有所指对着程湘湘说:“家里是少了你吃的,还是怎么,非得要人家大城市的糖?看你这个好吃鬼的样子,一颗糖不吃,会饿死你吗?” 程轻轻坐在小板凳上,看着湘湘眼泪大颗大颗往外掉,听她尖声和大伯母对喊:“我就是要我就是要,呜呜,她给别人都不给我,那我也不准她吃我们家的饭!” 大伯母眼风一利,单手端碗筷,擤了下鼻涕:“一边哭去,别吵得轻轻吃不了饭。” 程轻轻处在暴风雨的边缘,一脸蒙圈。她走到大伯母身边,悄声说:“大妈妈,下次我给妹妹带糖来,你不要骂她了。” “哎呀,还是轻轻懂事,”大伯母皮笑肉不笑,倏尔,她望见厨房出来的奶奶,脸色一绷,“妈,您怎么干起活来了?您这是故意让士国说我们的不是吧?” 程轻轻好奇看了眼,奶奶正抱着个腌菜坛准备去水池边洗。她扭过头,湘湘还在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摔房间里的玩具和图画书。 好热闹啊。她想。 叁人要在老家多待两天,暂住在大伯家。程士国帮着大伯把后院半旧的院子翻新,还买了水泥石灰,出钱又出力。大伯母这才少了些阴阳怪气。 程轻轻一时玩得乐不思蜀,暑假作业统统抛到脑后。这天,程澈强行拎她回来写作业,她哭丧着脸,抱住他不撒手:“哥哥,我最爱你,你是个大好人,你放过我吧。我去看一眼张奶奶家的小猪猪就回来,求你了!” 程澈揉揉她的脸:“你要是不怕妈妈检查作业,那你就去玩。” 她不敢。唯有耷拉下肩膀,不情不愿拿作业。写到一半,发现哥哥在她边上玩手机,不忿嘟囔:“我要许愿,把收作业的人全部变没有。” 话落,屋后突然一声巨响。 程轻轻茫然抬头,眼侧一道凉风划过。 “哥哥?” 她无措张嘴,跳到地上,追着哥哥跑到后院。就见程士国踉踉跄跄从浓灰里站起来,程澈和大伯伯搀着他坐到凳子,大伯伯埋怨道:“叫你别上去别上去,之前腰就没好全。” 程士国打着哈哈,安慰赶来的小兄妹:“爸爸没事,缓缓就好了。” 他捶着后腰,缓缓站起,说:“走,咱们继续继续,这才多大点事。” 程澈不放心:“爸,您腰没事吧?” “你爸我身体好着呢,能有什么事?” 程士国不在意地摆手,叫大伯伯赶紧和自己一道再开工。 程轻轻捏着哥哥的手,有些不安,大声朝爬梯子的爸爸问:“爸爸,你疼不疼?” “爸爸没事,快去写作业。” 程澈拍拍她的脑袋:“行了,没你事儿了。” 摔得那么响,居然不疼?程轻轻啧啧称奇,爸爸比奥特曼还要厉害呀! 她写完作业,正打算去找小伙伴一起去看张奶奶家的小猪猪,瞥见爸爸稳着墙一点点挪到卧室。 程轻轻走上前。 清脆的电话铃声乍然响起,程士国不明看了眼陌生号码,点了接通。 “您好,哪位?” 那边不知说了什么,程士国脸色剧变,刷一下变白。 “您,您说薇薇怎么了?” “哪家医院?” 004 程轻轻歪了歪头,看到程士国挂掉电话,立刻去找大伯,两人躲在新修的屋子里,嘀嘀咕咕一阵。没两分钟,程澈被叫进去。几人聚在一起,如同在商量怎么把不写作业的自己给卖个好价钱。 密谋的叁人出来,面上俱是凝重。程士国匆匆忙忙往外赶,让程轻轻乖乖听话,他有事要先回家一趟。 虽说爸爸不在,能依赖的人少了一个。但想着还有哥哥,她当即高兴地蹦到外头找小伙伴们参观小猪崽。 让她更为惊喜的,是之后两天里,哥哥竟然完全不提做作业的事。更没拿妈妈来吓唬她。 脱缰的小马自己在外遛了一圈,体会到乍然出笼的快乐,随之而来的,是相对隐秘的惶惑。她心起不安,主动翻出作业,摆出要好好学习的架势。 “哥哥,”她察觉到程澈的心不在焉,眼珠一转,“你看我的字,好不好看?” 程澈拉过作业本,睇了眼:“凑合,像小狗踩出来的。” 说完,他视线往远处看去。程轻轻瞪他一眼,顺着他的目光一齐去看。一辆绿色出租车正快速驶来,不过一分钟,稳稳停在两人面前。 程士国从车上下来,他满脸灰败,头发乱蓬蓬,眼睛里犹如灌了一潭死水。 “爸爸!”程轻轻丢下笔,小跑到他身边。 不过几步的距离,程士国却走的恍如千里,他满目赤红望着兄妹二人,哑声吐出几个字:“你们,跟爸爸回家。” ...... 接下来的一周,程轻轻仿佛自己不小心掉进了家里的洗衣机里。满世界都在高速转动,闹闹哄哄,迷迷糊糊胡。叁叁两两的陌生亲戚,如噬骨肉的蝇群,在她耳边嗡嗡叫个不停。 “轻轻还这么小,就没了妈妈,以后可怎么办啊?” “谁说不是呢,太可怜了这孩子。” “诶哟,你再看薇薇大儿子,哭都不肯哭一下,我刚去让他跪着给他妈妈烧点纸钱,他都不愿意呢。你说说,这儿子养了有什么用?” “这可不怪程澈。你小点声,我跟你说个事,你可千万别传出去啊!” “何薇的?” “对,她不是出车祸死的嘛。听说人从车里抬出来的时候,身上衣服都没穿,车里还有个男人。” “啊,何薇和那个男的?” “就是呀,你看,有眼睛的人都知道怎么回事,只有士国傻得要死,看到了还不信!” “真的假的?你听谁说的?” “他大哥家那个呀,说本来是和学校参加什么培训,后来学校领导派人来家里,才知道,学校压根就没办什么培训!” “啧啧,难怪何薇平时就看不起士国,搞了半天,是外头有相好的?” “当年大姨找人给两人批了八字,就说不好。我早说过,何薇这脾性,士国是压不住的,你们那时候还不信!” “当年不是你把人介绍给士国的嘛!” “我这不是看何薇条件好才介绍的,后来我反对,你看谁听了。士国那时候,还和我急眼,非要娶她。嘁,真有那么好的条件,会在城里嫁不出去?八成是有身体有什么问题,不是我说,士国要学历没学历,要本事没本事的,搁人堆里,何薇估计看都不看他一眼。” “你别说,程澈不就是没满月份生的。我的天!” “嘘,你小点声!” 她们再小的声音,也逃不开程轻轻的耳朵。 程轻轻扯着手臂上那圈黑色的劣质纱布,整个人仿佛让什么事物抽去了意识。待她被一阵惊叫声刺激醒神,发现周围所有人都将惊惧的眼光投在她身上。 “轻轻你这孩子什么不好玩,玩热水干什么?!” 眼前,那位喋喋不休的婆姨五官顿皱,极为狼狈地抖着后背的茶叶。她穿着的墨绿花衬衫隐隐冒着热气,褐色茶叶铺满衣背。 程轻轻抿嘴立在原地,小小的拳头紧紧攥在一起:“我不许你们在我家!” “哎呀,士国,你看看你家姑娘干的事!” 程轻轻鼓瞪泪眼,倔强盯着那两个陌生人。恍惚间,有人用温热的手掌裹住她的拳头,一点点将她拉到身边。 “叁姑婆这么大年纪了,竟然还会欺负个小孩子,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程澈漠然冷凝着对面的人。 那人让小辈刺了一句,气急败坏:“程澈你怎么和长辈说话呢?你妈没教你,是不是?” 她拎着衣摆,手指着兄妹二人,唾沫横飞:“你看看你们这个样子,就是被你妈给带成这样的!你就不是我们程。” 她蓦地住嘴。 程士国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手里握了把锋利的菜刀。 —— 请假条就假装没看见吧 005 浑身散发着戾气的程士国,在人群中一步步挡在兄妹俩身前,哆哆嗦嗦开口:“你们,你们要是敢在背后,添油加醋胡说八道,我,我。” 他大口喘着气,挥舞着手里的菜刀冲着众人:“我,我杀了你们!” 老实人发起狠,往往带着破釜沉舟不顾一切的勇气。程士国满是血丝的眼白,凶狠而绝望。 程轻轻从来没见过爸爸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他从来都是温和的,友善的。这样的爸爸,犹如在冬夜里猛然炸裂的鞭炮,赫然吓得前来吊唁的亲友大气都不敢出。 有人出来做和事佬,隔开对峙的阵营。接下来,大伙再没人在这儿讨论车祸的事。 潦草仓促的葬礼,似乎让程士国被人活生生扒掉了一层带血的皮。他环顾四周,清楚这些人当着他的面不会说什么,一旦回了家,何薇之死如何离奇的流言,便会是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程轻轻知道墓地里躺着自己的妈妈,那个严厉又漂亮的妈妈,再也不会绷着嘴角,让她写一道又一道题,背一段又一段课文。 “哥哥,”她擦擦眼泪,望着墓碑上妈妈的照片,“都是我不好,我收回那个愿望,你让妈妈回来,好不好?” 程澈拍拍她的小脑袋,沉思半晌,才说:“不关你的事。” 她噙着泪水,垂下头,胸腔一下下起伏。老天爷一定是因为自己的愿望,以为自己不喜欢妈妈,就把妈妈抓走了! 就是自己的错啊! ...... 温馨的家瞬时化作森冷的冰窟,程轻轻一点也不喜欢。哥哥最近和爸爸说不了几句,就会吵起来。她刚冒出个头,两人见到她,却默契一起沉默。 这天,大伯从老家赶来,碰巧撞到两人针锋相对,两边都不肯让步。他让程澈下楼去买几瓶啤酒,支开人后,把带来的熏肉炒了一盘,加了几个素菜。大伯点燃手里的烟,皱着眉数落程士国:“你和个孩子吵什么吵?” 程士国长叹一声,眉宇尽是疲惫:“我能怎么和他说?他大了,自己有想法,哪里听得进去我说的那些。” “士国啊,其实,不怪程澈对何薇的事儿,发这么大火,”大伯盯着他,“警察也说,弟妹和那个男的,之前就在联系。老舅都把两个人开房的记录翻出来给你看了,有些事,你真应该想开点。” 程士国双手搓搓脸,烦闷地抓了把头发:“我相信何薇,她不是这样的人。” 大伯咳了声,须臾,轻声问:“你自己都说,家里存的十万块钱不见了。你觉得她能给谁去?”所有证据摆在眼前,由不得人不信。 程士国撇过脸,怔怔道:“那是何薇的钱,她想放哪就放哪。” “行,”大伯靠回椅背,手指敲了下桌面,问,“你想过没有,钱没了,你自己以后怎么养孩子?你结婚后,就没出去上过班。现在能找的工作,估计一个月也就那么点工资,你养得活两个?” 程士国嚅嗫嘴唇:“我去工地上干。” 大伯摁灭烟头,点燃第二支烟:“你这身骨,做不了两天,就得垮。你想让程澈不上学了,回来照顾你是不是?” 多年不工作,没有一门手艺,且只有初中学历,还干不了什么重活。家里几乎没人愿意在这个时候给他搭把手。生怕沾染上这个大窟窿。大伯摆摆头,说:“你要不,和我出国干去吧?” “出国?”程士国愣了下。 “我们老板工厂还缺人,你也知道,我跟着老板干了两年,攒了点钱,才把房子的钱还清。就是这一去,得两年才能回国一趟。孩子的问题,我是这样想的。小的,就先让你嫂子帮忙带,反正你嫂子没上班。大的,你跟他办个住读,放假了就回我们那儿去。你看怎么样?” 程士国久久未言,他转头凝望着沙发上窝成一团的女儿。何薇在的时候,为了治女儿的挑食,用了无数种方法。可这孩子,拧得很。情愿饿上一天,也不肯吃自己不爱吃的东西。所以,她长得比同龄的孩子,要减去一圈。风稍微大点,何薇都担心她会被刮走。 正因如此,他怎么舍得离开两个孩子,怎么放心把孩子交给别人带? 大伯见他犹豫不决,轻声叹说:“这事儿,你考虑考虑。我等湘湘开学,就得走。你要是决定好了,就提前给我打电话。签证什么的,我到时候找人带你去办。” 程士国喝下杯底的酒,重重点头。 第二天,大伯一早便坐班车离开。程士国将何薇的衣服,重新拿出来洗了一遍。正晾着衣服,电话响起。 他擦干了手,点开短信。一条银行的房贷催款信息映入眼帘。 006 房贷催款信息,只是程士国经济困局里的第一弹。很快,他便意识到,没钱,就是给他和兄妹,一齐套上了索命的枷锁。 程轻轻病了。 她头一天晚上,把自己捂在被子里。半夜迷迷糊糊睁眼,隐约看到窗边黑乎乎的瘦长轮廓,以为是妈妈回来了。瞬时蜷成一团,小声呜咽,紧紧握着双手,说着都是轻轻的错,轻轻不该乱许愿! 浅眠的程澈听到隔壁动静,立即跳床赶到她房间。小丫头那时已是泣不成声,全身火一样滚烫,不住颤抖。整个人晕晕乎乎,不辨事物。 他立即去叫程士国,两人当即将程轻轻送往医院。程士国气喘吁吁跑去收费处,手脚上下胡乱翻找,加上钱包里的剩余,竟才凑出五百块钱。 小护士在那儿催了声,他忽地惊醒,哆嗦着把钱交上。而后拿着单子,瞥了眼楼梯口,径直转到大门外,给老家的大伯打电话借钱。 这病来得块,去得也快。程轻轻第二天退烧后,未再说什么胡话。但精神恹恹的,眼睛毫无神采。程澈逗她,小姑娘摇摇头,像只可怜的小猫趴在床上,一动不动。 大伯站在病房外,将一千块钱交给程士国,说:“先用着吧,不够,我再给你去取。” 程士国重重嗯了声,大伯透过门上的玻璃,看到屋里的兄妹。程轻轻正缓缓起身,趴到程澈肩上,面色苍白,干涸的唇一张一合,凑在哥哥耳边,似乎在和程澈说着什么。 他忧心叹说:“孩子估计吓坏了吧?” 程士国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儿,此时差些哭出来:“轻轻说,看到薇薇了,妈妈怪她呢。” “唉,”大伯咂咂嘴,“要我说,你一个大男人,带小姑娘怎么能带得好。” 程士国没吱声。 “士国,你,”大伯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劝了声,“凡事要朝孩子看,现在不给他们奋斗点东西出来,你让孩子以后得多吃多少苦啊?” 大伯不便多留,两人走到楼下。短短一晚上,程士国之前死守的城墙忽然不那么坚固。 “大哥,”程士国最后下定决心,“我和你一块出国。” ....... “您要出国?”程澈不可置信望着程士国。 程士国有点不敢看儿子的目光,避开视线:“对,我和你大伯一起走。轻轻就先转到老家的学校去,你,办个住读。放假了,大妈妈会来接你。” 他继续说:“爸爸去干个几年,以后就回来国内。你和妹妹要听大妈妈的话,你和妹妹的生活费,我到时候会转给大妈妈。” “爸,”程澈让莫名的无力感扯得有些哭笑不得,他脱口说,“您别出国了,我不读书不就行了。” “程澈!”程士国抬眼,低斥一声。 程澈无所谓道:“您要出国,不就是因为家里没钱嘛?我不读书,现在就去学门手艺打工,两个人养一个人,总没问题了吧?” “胡说八道!”程士国手指着他,“你妈妈在你身上花的心血,就是这么让你糟蹋的?” 程澈失笑一般,嗤声低喃:“您现在这样,不也是因为我妈?” “啪!”耳光声蓦地响起。 程士国盯着他脸颊刺眼的指印,痛声斥责:“谁都可以怪她,你不可以!” 程澈偏过脸,舌尖尝到一丝铁锈味。 父子两的谈话戛然而止,程士国并非是言辞有度的文化人,更多时候,他会把所有藏到心底,不善表达。 程澈从小独立,何薇几乎包揽了他的一切。在他书桌上,清晰名列着小到大学的学校名称,辅导班的频次,兴趣班的取舍和以后的专业选择,甚至还有就业参考。好似一台被人输入精密数据的电脑,只要严格按照设计好的路线走即可。 何薇认为程士国性格温和,做事有些优柔寡断,几乎不允许程澈身上出现任何一丝一毫父亲性格特点的影子。 同一屋檐下的父子,程士国根本插不上话。大部分时候,何薇和儿子讨论的方程式,这个理论那个理论,他根本就听不懂。唯有在女儿出生后,才能体会到做父亲的责任。他无法和程澈完成一次有效的沟通,儿子或许觉得,他这样无用的爸爸,有和没有,能有什么区别? 程士国想真正担负起一个父亲的责任,他不愿何薇去世后,儿子和女儿被自己养成一事无成的庸人。 和他一样的庸人。 程轻轻在浑噩里睡了两天,第叁日精神大好。披散着长发,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程士国犹豫再叁,眼看着要出国的日子越发靠近,咬咬牙,将这事拐弯抹角告诉了女儿。 程轻轻眨着眼睛,稍显懵懂的眸光闪了两下,而后点头。 “我会乖乖的。”爸爸说要去工作,她当然懂了。妈妈以前也要上班的,她现在可不能吵爸爸。反正爸爸会下班回家的。 听罢,程士国欣慰笑了笑,还好女儿能理解他。 007 暑假末尾,一切尘埃落定。 家里的行李收拾起来还算简单,程士国给女儿备好了两季的衣裳,她喜欢的小裙子,发夹这些琐碎的小东西,分门别类搁在箱子角落。二十六寸的行李箱塞得满满当当,全无空隙。 叁人坐车到了大伯那儿,程轻轻牵着哥哥的手,小声问:“哥哥,我们又放假了吗?” 程澈回握她,瞥着那边一脸不高兴的程湘湘,再看自己边上这只小傻子,脑门有点抽疼。他躬身,平视程轻轻:“周五我就回来,你乖乖把作业写完等我,可以吗?” 她皱皱眉,不悦点头。 程轻轻和程湘湘睡一间房,程士国准备的全棉床罩没用上,就先将她的衣服洗漱用品一样样放好。他和大伯明晚的飞机,程澈随即开学。叁口之家就这么各自分散。 不过,年龄最小的那个,直到她说完”爸爸再见”,发现连哥哥也不见后,微微一怔,倏尔抬脚便跟着客车赶。大伯眼疾手快,立刻搂住她。 “哥哥?爸爸?” 大伯抱起她,轻哄:“轻轻乖啊,哥哥放假就来看你,好不好?”怀里的小姑娘扯着嗓子哭嚎,手脚挣扎着冲往车子驶去的方向。他想不通,刚才还懂事乖巧的孩子,这会怎就突然闹起来了。 大伯母嗤了一声,将摘好的豆角拿起来,拍拍腿上的丝蔓,扭身去了厨房。程湘湘在房里,看着多出来的各种可爱精致的小玩意,好奇凑过去。她眼珠一转,偷偷看了眼屋外,顺手挑了个樱桃发绳。 程轻轻哭累了,坐在小板凳上直喘气。大伯心疼安慰她:“轻轻不哭啊,瞧瞧,哟,都哭丑了。” “我要爸爸,我要,哥哥。”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双眼很快便肿了起来。 大伯摸摸她毛茸茸的发顶:“到时候让爸爸和哥哥给你打电话,好不好呀?” 她摆头:“我要回家。” 无论大伯如何劝,程轻轻还是那句“我要回家”。奶奶在房里老泪纵横,扶墙走到院子,把小孙女半抱着:“轻轻跟着奶奶,好不好?奶奶这里有糖吃,来。” 白天,程轻轻还能稍加控制,哭累了就歇。晚上睡觉,她抱着家里带来的娃娃,使劲掉眼泪。身侧的程湘湘不耐翻来覆去,烦躁开口:“唉呀,你能不能不哭了?吵死了,明天还要上学呢!” 程轻轻侧躺过去,这下彻底没声。半夜,她仍旧睁着眼睛,身上的被子突然往后一拉,她扭头看去,原是程湘湘翻了身,将被子卷走了大半。 老家的夜间气温比白天低,裸露在外的小腿肚和脚趾染上寒气,便异常得冷。她伸手捏住被角,往这头扯了扯,没动静。再扯,被子里的人忽然就着一滚,直接挤到身侧,紧挨着她。程湘湘年纪比她小,体重有她两个重。半个身靠过来,像被座小山压在山底。 她推不动程湘湘,唯有往旁挪。折腾半宿,许是白日里哭尽力气,这会顾不得冷还是重,她蜷着身子,打个哈欠,沉沉睡去。 老家的小学和京市小学有很大不同,程轻轻不会说方言,在学校说普通话倒惹得同学们笑话。渐渐地,她便能不开口便不开口。好在她得老师喜爱,这喜爱能让她轻松被集体接收。一周下来,倒也能和周围的小朋友玩到一处。 大伯已经和爸爸出国了,家里显得清冷许多。每天回到家,写完作业,村里的小伙伴找她。程轻轻只有和小伙伴玩的时候,才能真正笑起来。 这天她正要出去,大伯母叫住她:“轻轻啊,去把衣服收进来。” 她哦了声,到院子里将晾衣绳上的衣服垫脚取下。手碰到自己的连衣裙时,微微顿了顿,接着将裙摆撑开,上头拳头大小的污渍仍在。 那是昨天吃饭时,程湘湘不小心泼到上面的汤汁。她回望了下屋内,把其它衣服拿回去后,将连衣裙拿到洗手池,蘸洗衣粉搓洗。 大伯母过来洗锅,闲闲瞟了眼:“轻轻啊,是不是怪大妈妈洗衣服没洗干净啊?” 程轻轻软白的手指指背有些搓破了皮,她懂事道:“我可以自己洗的。” 幼儿园时,学校布置过洗袜子洗手帕的小任务,她都能完成得很好。 “是吗?”大伯母笑了声,没再搭话。 四人一块吃饭,程湘湘兴奋地在凳子上扭来扭去,高兴宣布:“妈妈,我们大一班的明星宝宝是我哦!” “我们湘湘可真棒!” 程轻轻羡慕望了她一眼,目光一划,定在她马尾的发绳上。 “湘湘,”她停下筷子,“那个樱桃发绳。” “是我的!”程湘湘打断她的话,“是爸爸给我买的!” “哦。”程轻轻歪歪头。这样的发绳确实很多小朋友带,一年级时,她的好朋友们全都有。 程湘湘得意抬头,触到妈妈的目光,以为妈妈会问,有点心虚的松下肩。等了好大一会,没听到妈妈的声音,她胆子也就大起来。 “大妈妈,”程轻轻吃完饭,正要去洗自己的碗,突然想起来今日是周五,“哥哥今天回来吗?” 大伯母扒了口饭,眼也不抬:“你哥哥学校有作文比赛,下个星期回。” 哥哥骗她! 程轻轻脑海里就剩这四个字。 008 程澈从宿舍里走出来时,天灰蒙蒙一片。对面走来的林老师好奇问这么晚了背着包去哪?他抓了下后脑,说:“回家一趟,明天过来。” 林老师扶扶眼睛,说:“明天是初赛,别迟到啊!” 晚上七点,他坐上了回老家的最后一班客车。叁小时的车程,到达县城汽车站时,天已大黑。程澈喝光一瓶纯净水,左右环顾。公交已经停车,附近只有载客的摩托和黑车。 有个面善的中年人出价还算合理,也是一个村里的,正要回去,便给打了个对折。摩托车一路风驰电掣,夜风吹得毛孔倏然陡开,半路开始下细雨,雨水透进去,冷得瘆人。 村里大多睡得早,程澈从村头绕了条小路,径直可到大伯母家。他敲响大门,足等了两分钟,才有人来开门。 “程澈,你怎么回来了?”大伯母略有些惊讶,以为自己看错了,顺便瞄了眼天色。外头淅淅沥沥的雨丝,这会有了连丝成片的势头。 “轻轻呢?”他掸掸背包上的雨水,随手抹去颊上的水渍。 “哦,轻轻啊,睡着了。” “我去看看她。” 程澈轻手拧开门锁,放轻脚步走进去。房门拉开,走廊暖黄的光线跟着挤入,恰好打在床沿。程轻轻抱着娃娃,四肢蜷在一起,两道秀气的眉紧紧蹙拢。 难得她睡觉这么规矩。以前两人挤在一起睡觉,程轻轻就是一条在床上乱翻腾的鱼。回回醒来,不是脚蹬在他脸上,就是脑袋趴在他胸口上。有时甚至还头脚倒个个子,霸道把他挤到床侧。 程澈视线外移,勾起的唇忽然凝在嘴角。他伸出手,一把托住程湘湘往边上推去。 他收回手,捏捏程轻轻的鼻子。 小鬼就是个窝里横。 半晌,程澈掏出包里的东西摆在她床头,接着打开她书包,瞧了瞧。 大伯母随后跟上来:“哎呀,程澈,先去睡吧,明天再看妹妹也行啊。” 程澈替床上的小姑娘盖好被子,悄声站起,关上房门。 他指指屋内:“我给轻轻和湘湘带了点吃的,放里头了。明早我得走,大妈妈,麻烦您了。” 大伯母客气讪笑:“你这孩子,花那钱干什么?”嘴上虽这样说,心里还是受用的。 程澈没接话,说:“那我去看看奶奶。” “好。” ....... 程轻轻一夜未被人挤压,一觉到天明。听到床尾窸窸窣窣的塑料纸撕拉声,揉揉眼皮,默默起身。床下一堆被拆开的零食袋,和散落的饼干碎屑。程湘湘大口塞着薯片,偶尔不忘吸一口怀里的酸奶。 程轻轻咽了下口水,怎么都是自己喜欢吃的呢?她鼓起嘴,轻叹口气,哥哥在就好了。低头的瞬间,看到程湘湘脚上的粉色小皮鞋,忽而直起身。 “湘湘,你的鞋子和我的好像啊。” 程湘湘嚼上几口薯片,抖抖脚上有些挤脚的小皮鞋:“好看吧,我爸爸买的。” 程轻轻仔细打量,越看越眼熟,她走到程湘湘跟前,拨开绑带上的蝴蝶结。蝴蝶结下,醒目的一个Q。 “你干嘛啊?”程湘湘打开她的手。 她瞪起眼睛:“这是我的鞋子!” “谁说这是你的?这是我爸爸给我买的!” “是我的!”程轻轻据理力争:“上面有我的名字!” “说谎!”程湘湘一把推开她,吐出舌头略略略,“你是个谎话精,这明明是我的鞋子!” 程轻轻气不过,伸手径直去抢。两人推搡之下,程湘湘尖利的指甲挠到她的脸颊,她嘴一张,狠狠咬住,双手扒住小皮鞋,将程湘湘往后一掼。 咚地一声,程湘湘面朝地面,猛然栽到。 大伯母和奶奶闻声赶来,赫然大惊。她扯开程轻轻,抱起女儿。程湘湘扬起脸,鼻口处鲜红一片。 “你,你这个,”大伯母愤然怒指角落的程轻轻,“你打人是不是?打人是不是?” 奶奶正要维护大孙女,就见大伯母拉起程轻轻,一巴掌重重打在她屁股上。 “让你打让你打!等你爸爸知道了,肯定骂死你!” ...... “你说轻轻打湘湘,还咬人?怎么可能,轻轻从来都不打人的?”电话那头,程士国蘧然站起来,“湘湘有没有事?” 大伯母一边擦着饭桌,一边白了一眼:“能出什么事呢,也就掉了颗牙,流了两天鼻血。”她悠悠坐下,将手机换到另一边:“湘湘又不像你家闺女,认识那么多字,上头写了啥她一个幼儿园的怎么认识?就想着试一下鞋,再还给姐姐。谁知道,你家闺女,唉,不说了不说了。前天你家程澈还特地给两个妹妹买了吃的,就是怕轻轻在我这儿闹。士国啊,这孩子,不管严一点,是不行的。骂人就算了,还动手打人。你再不好好教育,以后出社会,多的是人来帮你教育!” 程士国沉默良久,说:“嫂子,你把轻轻叫来,我跟她说说。” 大伯母歪了下身子,冲屋里角落面对墙壁的小姑娘开口:“轻轻啊,过来,爸爸要和你说话。你看,大妈妈都说了,爸爸不会怪你的。” 程轻轻通红的眼睛泪光闪闪,哼一声扭过头。 “轻轻不肯来啊,这孩子,脾气真是怪得很。” 程士国愁眉难展,只好说:“嫂子,麻烦你了。我过几天把生活费打过来,多出来的一千,你给湘湘买点吃的,算是姐姐给她道歉了。” “不用不用,”大伯母假意客套,“两个孩子一个月两千我这儿也够,用不着的。” 程士国:“轻轻要是有什么不对的,嫂子该批评就批评,不用惯着她。” ...... 初中部这边刚下课,如潮涌动的人流甫一下奔往食堂。程澈夹在其中,排在长队末尾。轮到他时,选了白米饭,搭了个素菜。饭卡贴到机器上,屏幕上显示的余额是五十叁块七。 身后的同桌端着餐盘坐到他身侧,惊讶问:“就吃这个,减肥啊?” 程澈点头:“再不瘦点,回去得被人说重得像小猪。” “哈哈,你妹妹吧?”同桌乐了下,“对了,上次在我妈店里买的小皮鞋,她喜欢不?是不是和以前那双一样?” “应该挺喜欢,”程澈挑眉,想着程轻轻得瑟穿着皮鞋四处显摆的样子,唇边笑意越发扩大,“谢了啊。” 009 程轻轻放学后,在路上磨磨蹭蹭大半个小时,她一点也不想回去。上次和程湘湘打了一仗,倒是有个好处。程湘湘怕她,看到她便记起自己磕掉的大门牙,这些天一总是避让着她。 可是,就因为如此,她更不想回去了。 她不知什么时候成了别人口中不讲道理,喜欢动手,还爱撒谎的坏小孩。她苦恼地垂下脑袋,一边踢路边支棱出来的狗尾巴草,一边烦闷揪着书包带。 “程轻轻。” 不远处一声熟悉的叫声传来,她兀地抬头看去。 哥哥? 程澈插兜站在石阶上,少年身量颀长,斜斜的身影直直探到程轻轻脚下。瞧她张着嘴傻愣愣盯着自己,程澈轻笑了声:“不认识人了?” 不料话落,迎接他的是一声清脆的喝声。 “哥哥是个臭狗屎!” 眼见一团黑乎乎的事物直冲他砸来,程澈脸色一变,身形却稳在原地,全然不闪避。 啪。 一坨褐色稀泥在他裤管上开出朵丑陋的花来。 他微微一怔。 程轻轻用力过猛,一屁股坐在地,无声泣泪,盈盈满满的眼眶努力瞪到最大,怒目定在他身上。 “骂人?你厉害,”他不气反笑,跳下台阶,走到她边上,自上而下俯视她,“行,我现在就走。” 说完,他作势要离开。 程轻轻一听,顿时慌神,抬起屁股立马抱住他的右腿,惨兮兮叫:“你不许走!” “哼。”程澈哂笑,佯装抽腿。 “我不让你走!”程轻轻急眼了,连脚带手一齐捆住他的腿。 程澈逗了会,顿觉足够,握起她细弱的腕骨,往上一带。 “就这点脾气?”发脾气也不会,真让人愁。 程轻轻仰起脸,恨不得把人吸到眼睛里去。 “啧啧。”程澈半蹲下身,抹去她腮边的泪水,指腹触到颈侧,略感粗糙。 粗糙?他瞬时拧眉,稍稍抬起程轻轻的下巴,眸光顷刻冷厉。 入眼处,程轻轻原先白皙的皮肤全部被一层青灰覆盖,如同攒了无数时日的泥灰一下子敷在她身上。程澈当即推起她的袖管,小臂内侧如出一辙。 他凝起眸光,细细扫过程轻轻上下。红白相交的校服脏兮兮印着油渍,白色休闲鞋面目全非,看不出原色。至于她的长发,更是油腻成一撮一撮的线团。 这是全家最爱臭美的程轻轻? 程澈噎声,声音凝滞:“小鬼,你有多久没洗澡了?” 问题方出,程轻轻立刻抱住他的脖子,哭诉起来:“呜呜,浴室没有灯,我不敢一个人洗澡。” 浴室的灯好像坏掉了,奶奶和程轻轻都没法去浴室洗澡。每次都是奶奶烧壶水,帮着她擦身体。老人家年纪大,眼神不好,也不讲究什么沐浴露香皂,程轻轻一身的泥灰就这么积累成可怕的泥膜。 程澈垂眸,“不洗就不洗,哥哥不嫌弃你臭,嘶。” 颈侧顿时一阵刺痛,他偏转下巴,斜睨咬他的人。 程轻轻发泄完,始终不敢正眼看他,俯在哥哥肩窝一抽一抽地哭。小鬼一口下去,一点没客气。程澈缓过劲,抱起她。上手轻了许多,轻飘飘的。 “还咬吗?” 程轻轻的脸扎在他胸口,慢慢摆头。 程澈抱着她,走进小院,满面寒霜的掠过大伯母。大伯母笑容一凝,讪讪嗤声。眼见兄妹两去了房里,不一会儿,里头便哐当响了声。 二十六寸的行李箱再次被展开,程轻轻看着哥哥拉开衣柜,快速收拢好自己的衣服堆进箱子里。然后是鞋,发绳,娃娃。 带来的十几双袜子破的破,单的单。裙子发灰发乌,皱皱巴巴团在角落,撑开时竟然有老鼠在上头产崽。而那双粉色小皮鞋,绑带断裂,布满划痕,鞋身被撑大一半。浴室里,程轻轻牙刷的刷毛炸成一朵云,早就失去了刷洗的作用。洗澡的毛巾,也因长期阴湿,洇出股恶人的臭味。 收着收着,程澈将眼睛看到的所有事情在脑海里过掉一遍,脖颈的青色血管倏尔逐一暴起。忽然闭眼,低低咒骂一声。 “哥哥?”程轻轻摸摸他的脸。 大伯母路过房门口,大惊小怪道:“哟,这是干什么呀?程澈啊,妹妹的衣服不要乱动,不然她又要找不到啦!” 程澈挡在程轻轻身前,语意微凉:“您说得对,找不到可就不好了。” 他单手捂住程轻轻的眼睛和耳朵,长腿一伸,硕大的行李箱就这么被踢起来,撞到墙壁,哐当几下,四分五裂,衣服鞋子四处甩开。大伯母让他突然掀箱子的动作,吓得后退一步。 “你,你这是干嘛?” 程澈抱起程轻轻,走到大伯母身旁,阴鸷睇她:“这些日子辛苦您了,这些,就当是给您的辛苦费。” “程澈?”大伯母给这嚣张劲儿堵得半死,立刻尖声教训他:“你们就是这样对长辈的,啊?我辛辛苦苦带你们这么久,你们就这样回报我的,啊?还讲不讲道理了?你们小孩子做人要知道良心是什么......” 程轻轻被哥哥抱到院子外,模糊还能听到大伯母的叫嚷。她紧紧搂着哥哥的脖子,看着远方绚烂的晚霞。 “哥哥,我们去哪?” 程澈拦下辆进城的小巴,捏捏她翘起的鼻尖:“回家。” 010 庞大的城市喧嚣繁华,如同一只日夜不歇的转轴。程轻轻趴在哥哥背上,墨玉般的眼珠一瞬不瞬贪婪凝望着熟悉的街道。双臂默默收紧了些,柔软的唇贴着哥哥的颈侧,努力攫取哥哥的温度,确定这一切不是场美好的梦境。 轻盈的呼吸打在皮肤上,略有些酥痒。程轻轻偶尔会启开嘴唇咬一咬,细细的牙尖一点点勾刮薄皮,仿佛是无意识的举动。程澈将她换到身前,把钥匙递给她。 “开门。” 她熟稔地选中那支银色钥匙,一手抱着哥哥的脖子,一手把钥匙插入锁洞。 咔哒。 房间久未打理,青灰呛鼻。两人换上拖鞋,相视一眼。程澈屈起膝盖,顶顶她的后背:“赶紧去洗澡。” 程轻轻反手抱住他的腰,似是怕他消失,必须死死困住的架势。 “我不走,不过,”程澈认真回看她,挑起她脑后油腻腻的长发杵到她眼前,“你想头上长小虫吗?” 她跺跺脚,妥协道:“那你和我一起洗。” 不守信用的哥哥,就得时时刻刻看着。 程澈给她脑门弹去一指,轻声提醒她:“你是男生,还是女生?” 管什么男女,程轻轻睨他:“我就要!” 窝里横逮着个能欺负的不撒手,全身都透着对他的不信任,对周围的不安。程澈没辙,选了个折中的办法。 “我在外面和你说话,保证不走。” 两人达成共识,程轻轻在里面洗澡,程澈在外面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一旦他没声,浴室的门便会陡然拉开。程澈只好拉住门把,唯恐里面这个混不吝顶着泡沫出来找人。 这前后洗了大半个钟头,程澈吹干程轻轻的湿法,举起她小臂和小腿逐一验收,小鬼还算老实,搓洗卖力。终于褪掉了那层可怕的泥膜,露出粉白的肌肤。 轮到他时,程轻轻手脚飞快,冲进浴室坐在马桶盖上,对着他虎视眈眈。 “出去。” “不要!” 程澈抓抓头发,懒得再讲道理,一把捏住她的后颈,直接将人拎出浴室。 程轻轻蹲在门边,待哥哥擦着湿法甫一开门的瞬间,如张翅腾飞的蜜袋鼯,立时吸在哥哥后背,双臂牢牢缠住他。 轻巧的力道撞得程澈略微失神,他默认下程轻轻的举动,让她安静粘着自己,重塑安全感。 折腾一天,程轻轻困得厉害。眼皮一个劲儿往下耷拉,扣住的手指刚松下来,便即刻清醒。 程澈铺好她卧室的小床,掀开被子,示意她睡觉。程轻轻惺忪睡眼登时睁圆:“哥哥。” 两人眼力拉锯一分钟,她下坠的眼尾几乎要沁出泪来,浇得人溃不成军。程澈竖起食指,抵在她额头:“就这一晚。” “嗯嗯。”程轻轻卖力点头。 程澈的床要大些,两人一起睡绰绰有余。她却不像以前歪七扭八的乱躺,而是抱住哥哥的脖颈,脸使劲揉进他肩窝。 脖子上套了个自动收紧的家伙,令程澈顿感呼吸难畅,今晚别想睡了。他关掉床头灯,一时不察,喉结处又是一阵刺痛。 黢黑的深夜,屋内半丝光线也没有。程轻轻缓缓松开牙齿,努力在不辨事物的暗影里认出哥哥的轮廓,郑重其事告诉他: “哥哥,你再骗人,我就咬死你。” 她打不过哥哥,跑不过哥哥,也就比哥哥会咬人一些。用这个,肯定能吓唬住他! 程澈的手抚在她后颈,良久,摩挲着她柔软的发丝,胸腔响起闷闷的一声“好”。 接回程轻轻其实是个极为冲动的决定,她的上学手续,两人的作息时间,是眼前火烧眉毛的紧急事件。 程轻轻在家度过这段日子以来最为轻松的双休,她还沉浸在惬意舒适的生活里,周一,哥哥找出她之前用过的书包,将她领到了之前的校园中。 原班级的郑老师见到程轻轻,怜惜摸摸她的脑袋:“轻轻的情况,你们大伯母已经打电话来说过了,证明那边下周就会寄过来。好在她学籍一直在这儿,现在回来也不麻烦。” 程轻轻稍显吃惊,不明就里,大妈妈给老师打了电话?那岂不是要和老师告状了? 但见哥哥面上并无异色,一点不意外,反是如常回答郑老师的问题。哥哥看起来一点也不怕大妈妈和郑老师,她立马有了狐假虎威的觉悟。别怕,天塌下来,也是先压到哥哥。 011 小学放学时间要早半个钟头,程轻轻乖巧留在教室写着作业,等到门外有人叫她的名字,叁两下收拾好东西追着人赶出去。 “哥哥,我们不回家吗?”程轻轻不认识眼前的小巷,略有些逼仄的巷口处横出一段锈迹斑驳的楼梯,底下镂空,踩两步哗啦呼啦作响。楼梯外沿竖着个黑色灯牌,写着“东城网吧”。 程澈牵她走到二楼,打开窄门,将她领进间凌乱的房间,上手收拾处块稍干净点的地方。 “我就在楼下,”他指着走廊尽头的楼梯,“你在这把作业写完,我去给你拿点吃的。” 程轻轻不专心地颔首,眼珠一会转到墙上贴着的明星海报上,一会漫不经心扫视哥哥的脸。程澈出门,五分钟后端了份炒饭进来。 “我吃不完。”她只有小雀的肠胃,啄几口就饱了。 “吃不完放着,待会别乱跑,有事大声叫我就行了。别乱跑,记得没有?” “记得了记得了。”这儿空气里萦绕着一股隔夜泔水的臭味,像是有人几百年没洗脚。程轻轻和哥哥在一起,便会娇气些,很想吐槽几句。但想到哥哥神神秘秘怕她被人发现的样子,也不好惹是生非。 当天的作业量对她而言是小菜一碟,妈妈在时,才会布置一大堆额外的习题。现在不在了,拿着大把的时间没地方用,程轻轻便看了会故事书。耳尖忽而一动,斜下视线,与桌底的老鼠大眼瞪小眼。 ”啊!”程轻轻低呼一声,立即捂住嘴。慌慌张张打开门,顺着哥哥指认的方向抬脚便冲。噔噔几步下楼,她瞬时如混入科技世界的无头苍蝇,一张张脸从电脑屏幕后探出,齐齐看向她。 一只手自斜旁探出,一把将她拉到身边。程轻轻扬起脸,焦急开口:“哥哥,有老鼠有老鼠。” 程澈挑起眉尾,让她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你先在这儿吧。” 程轻轻好奇环顾,有人叩响他们面前的柜台,递出身份证和钱,哥哥接过后,在电脑上敲打几下,再返还给那人。 “哥哥,”她捂住嘴悄声问,“你是老板吗?” 程澈捏捏她的下巴:“我争取早点做老板。” 他望了眼鱼龙混杂的大厅,实在不愿再让程轻轻留在这儿。她一双眼一点不歇息,对什么都有兴趣。程澈拉到坐下,点开另一台电脑。 “想看什么?” 程轻轻想也不想:“银河奥特曼。” 光标移到搜索栏,程澈视线微垂,屏幕下方倏尔弹出一页黄色动漫。男人把自己突然粗长的性器整个塞进了女人的嘴里。 他几乎是瞬间反应过来,迅速捂住程轻轻的巴掌大的脸,关掉网页。 操,那些搞黄色的网站真该拉出去枪毙。 程轻轻拨开他的手,不明所以。程澈清咳一声,镇定继续操作。 “哥哥。” 他心头一跳。 程轻轻支着下巴,目视屏幕,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你也有那个的。” “什么?” 程轻轻抬头,戳戳屏幕:“仙女棒,刚刚那个。” 程澈:仙女棒? 她抿着嘴唇,低声哼了一句,怕笨蛋哥哥不明白,随即唱出声:“如果我有仙女棒,变大变小变漂亮。” “......你,”程澈深吸一口气,“程轻轻,以后给我老实在家呆着。” “为什么?”程轻轻很不高兴,“我不要一个人在家。” 两人说话声渐高,已有人频频望过来。程澈唯有先稳住她,找了部奥特曼堵住她的小嘴巴。 十点半,换班的男生过来,程轻轻困得双腿绵软,半靠在哥哥身上,走路跟喝醉似的。她还记得哥哥不许自己跟出去,翁声保证:“哥哥,我不会咬你那里的,你别让我一个人在家,好不好?” 程澈瞬时失语。 ...... 程轻轻读到四年级,纤瘦的身体如嫩芽抽条,不知不觉便比周围人高出半个脑袋。寒冬时穿上旧衣,小臂和腿都争着往外露出一截。她不甚在乎地将毛衣向下扯了扯,等回到家,马不停蹄煮上米饭,将客厅零零碎碎的小东西收拾了一遍。 新年将临,程士国不日就会归国,家里要收拾的整齐干净些才好。她一个人吃过晚饭,守着十一点,钻到哥哥房间,窝在他被子里。 程澈凌晨时才回,羽绒服面料的窸窣声,在沉寂的夜里,显得异常清晰。他进门后没开灯,疲累的脑袋只想立即躺下睡觉。身后一具温热的身体靠近,柔软的手臂缠住他的腰。 程澈双手稍凝,拎起腰上的手,丢到被子里:“程轻轻,给你十秒,滚回去睡。” 被褥里默默伸出只手,一点点拉住他的手掌,十指扣住。被子底下弱弱发声:“很冷啊,你看,我的手。” 指间的手冷得像块铁。程澈头疼,顺势开灯,拉下半边被子,觑着她。房里有空调,她惯会给自己找各种理由蹭过来。 程轻轻扑到他怀里,一张脸凑到他面前:“上次生病的时候,哥哥都答应过我了。”她不满反抗,稍偏下脑袋,一口含住哥哥的喉结。 程澈喉头顿感刺疼,小鬼咬人从来不含糊。 程轻轻盯着自己咬出的绯色痕迹,满意看他:“惩罚结束。” 012 少年颈上一小块斑驳红痕,贴着凸起的骨,随着喉结一上一下地滚动,青涩又撩人。程轻轻还分不清此时自己觉察怪异的氛围是什么,指腹摩挲着那块印迹,疑惑嘀咕:“咦,这里的印迹消不掉了呢。” 程澈轻嗤一声,举起手臂想去推开她,一时停住,缓缓垂落在身侧。程轻轻的指腹比羽毛还要轻还要软,蹭过凸起的喉骨时,仿佛能勾动连接心脏的神经,酥酥麻麻。 “哥哥,”她想起正事,探身从枕头底下抽出张纸,“生日快乐!” 纸上用水彩笔画了个精致的水果蛋糕,还像模像样的点缀了彩带蜡烛。程轻轻来了劲头,跨坐在他腿上,笑靥渐深,她唱完生日快乐歌,催促道:“哥哥,快许愿!” 同样的游戏她无论玩多少次都乐此不疲,程澈拉过棉被将她围拢起来,慢悠悠闭眼再睁开:“许完了。” “吹蜡烛,快快。” 他低下头,对着纸上的蜡烛呼出口气。程轻轻拿着橡皮擦呼呼两下擦掉蜡烛,哇地一声把“蛋糕”糊在他脸上。 程轻轻嘻嘻闹着,整个人在他腿上晃来晃去。程澈别开脸,抱起她扔在床上。 “你几岁了,小朋友?” 她一咕噜躺着,长发铺在枕上,笑得狡黠:“我今年叁岁半。” 玩也玩够了,程澈起身去浴室洗完澡。刚睡下,枕旁便袭来一阵香甜的味道。程轻轻钻进他臂弯,小腿搭到他小腹,顺势弯起脚踝,勾住哥哥的侧腰,将自己往哥哥的方向提了一把。 床头灯啪嗒摁灭,室内再度浸入冷寂的寒夜。程轻轻不满意哥哥竟然不搂着自己睡觉,朝他怀里拱呀拱,她眨着眼,长长的睫毛刷过哥哥的下颌。像是什么新奇的玩法,她故意使坏,左右横扫。 程澈捏捏她的耳垂,以示警告。程轻轻见好就收,扬起头在他腮边波一下啄了口。 今年冬季尤为寒冷,两人坐在餐桌边吃饭时,外头雪片纷飞,阻拦视线。程澈觑到程轻轻乌白的手背,取过空调遥控器调到最高。 程轻轻抱着暖手袋,听到空调启动的声音,移过视线,提醒自己的败家哥哥:“电费很贵的,关掉。” 哥哥不知将遥控器藏哪了,吃完饭便去那台二手电脑上敲敲打打。程轻轻没找着,接连生起担忧。 已经会赚钱的哥哥这么浪费吗? 她为不太节约的哥哥叹了几口气,无意间看到哥哥重新穿好了外套,准备出门。 程澈经过客厅,瞄了眼沙发上的妹妹,她满眼都是”穷人家的哥哥这么浪费,以后可怎么办”的忧虑。 “我去一趟银行。” “哦。” 每月叁号,是哥哥按时去银行提钱的日子。程轻轻非常肯定哥哥和大妈妈之间,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小秘密。但哥哥的嘴巴比河蚌还要紧,一旦他确定不能说的事情,撒娇打滚哪样对付他都没用。 她在家守着,捧着日历,掰着指头算爸爸回国的日子。电视节目进入广告时间,门锁转动,她支起脑袋望过去。 哥哥肩上沾了残雪,他在门外拍了拍,将外套挂在门边。目光移到茶几上的日历,走到沙发边坐下后,冷静告诉她:“爸爸今年不回来过年。” 程轻轻愣了愣。 “为什么?” 程澈:“爸爸有事耽搁了。” 大伯母的原话是,你爸爸病了,本来也不方便回。正好厂里缺个值班的,给叁倍工资,他当然不回来了。 他说完,注意着程轻轻的情绪。以为她会哭,会缠着自己要打电话问问爸爸为什么骗自己。可眼前的她,怔忪片刻后,只是默默蜷在他身旁,脑袋安静枕在他腿上,眼睛盯着电视眨也不眨。 013 程轻轻上初一时,班主任是程澈那时的老师,她在老师和哥哥的双重监督下,不免起了些叛逆的心思。偶尔逛到哥哥身后,趁他做游戏代打没功夫压制她的间隙,便像只无骨的藤蔓,左扭右扭贴到他身上。 这时,总会遭到哥哥的无情敲打,再忙,他也会腾出手重重拧起她的耳朵。 “哎呀哎呀,好疼!”她皱着五官,身体自然离开哥哥的。 程澈丢开她,满眼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警告:“你没骨头是不是?” 程轻轻认同,疯狂点头:“对呀对呀。”她本来就很没骨气的。 越是不让她碰,她就越想碰,骨子里有些倔,不撞南墙不回头。反正,哥哥也不会真和她生气。抱着这样的底气,她玩得更加肆无忌惮。 哥哥高叁学业紧张,程轻轻还记得哥哥上学期不知什么原因,总是休息不足,成绩波动比心电图还要刺激。一直忍着没敢造次,这学期开始,哥哥回归正常水准,兼职和学业一样没落下。她不由蠢蠢欲动。 晚上,她睡在哥哥枕边,打量着哥哥睡着的侧影。哥哥长得真好看,比她的洋娃娃还要美一点。 程轻轻为哥哥的美颜在脑海里鼓掌,以后应该能把哥哥卖个好价钱。她伸出食指中指,模仿两条腿走路的样子,从哥哥的眉心开始,攀上鼻峰,踩踩他的双唇,一路跳到胸口。 “睡觉,小鬼。”哥哥捏着她的耳垂,轻轻揉弄。 程轻轻哼了一声,小人走呀走呀,在哥哥坚硬的胸口撒丫子奔跑,一脚踢开他的衣摆,钻进他衣服内。指腹稳稳触在哥哥硬实的皮肤上。 耳垂上的手微微加了点力:“别闹。” 她做耳朵进,右耳朵冒,月牙般粗细的指甲尖尖,似一对伶仃细脚,在胸口游移。仿佛血液里注入了让细胞跳跃的药物。 痒,麻,喉底竟想呻吟。 程澈稍稍眯眼,声音嘶哑:“程轻轻。” “知道啦知道啦。” 程轻轻嘴上答应好好的,手仍在那儿留恋不舍。程澈微一侧身,她的小人便落到腰侧。程轻轻提溜着小人,挺起上身。 小人站在哥哥硬邦邦的小腹,不怀好意盯着不远处隆起的小山。黑色布料下鼓鼓囊囊,如同蛰伏着一只巨兽。 呀,这里是哥哥的禁区。 警告警告,再靠过去,你就准备受死吧! 小人内心抓耳挠腮,好想看看,好想看看。小人踌躇不已,试探着往巨兽的方向挪动。 嗯,哥哥没发现。 发现了也没事,哥哥不会那么小气的! 小人鬼鬼祟祟,带着满腔孤勇飞速跃到巨兽巅峰,一脚陷进去。 咦,软的? 程轻轻哦地一声,新奇的观感,让她完全忽略掉了哥哥陡然紧绷的身体。她手比脑袋快,五指包住小巨兽,重重一捏。 “程,轻,轻!” 随着一声低吼,程轻轻在手被扯掉的刹那,软咩咩的肉团像遽然惊醒的怪兽,蓦地变大变硬,直戳她掌心。 程澈反射性弹坐起身,立刻拉过被子盖住下身。 “哥,哥哥?”程轻轻虚张着手,掌心还残留着怪兽变身后的触感。 程澈闭眼,黑暗吞噬掉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粗喘的呼吸。程轻轻想要说话,才吐出一个字,就被哥哥喝止:“闭嘴。“ 哥哥,他,好像生气了。 空气里隐隐有凝滞沉闷的味道,有人在此刻按下暂停键,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不知过了多久,程澈掀开被子,随手取了件衣服,拧开房门,修长的背影融入茫茫夜色。他没回头,嗓音晦涩:“我去买点东西,你先睡。” 014 房门静声合拢,程轻轻茫然跪坐在那儿。哥哥的反应,让她生出一种慌张。她脊骨蓦然一凛,顾不得穿拖鞋,光着脚便拉开门追上哥哥,从后一把抱住哥哥的腰背。 “对不起,哥哥。”她小声恳求,“我下次不敢了,你别走。” 她没法想象哥哥不理自己的后果,内心懊恼不已。怎么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和好奇心呢?该打,该打。思及此,她稍稍松开手臂,绕到哥哥身前,借着朦胧月色专注凝视他。 “哥哥,我真的不敢了。” 程澈在上一刻贸然沸腾的情绪,逐渐平息下来。程轻轻只到他胸口,为了看清他的表情,甚至踮起了脚,鹅蛋小脸上的焦急和后悔一览无余。 刚才阴郁的语气,好像有点吓到她了。她懂什么呢?程澈嗤声笑了下。 说不上哥哥是不是生气,程轻轻为求稳妥,一旦敏锐发现哥哥面上有所松动,立即双臂一张,挂在他脖子上,两腿轻巧一缩,盘在他腰间。 “我们去睡觉,好不好呀?” “哥哥,我保证不胡来。” “走嘛,走嘛,哎呀,好困了,明天还要上学呢。” 程轻轻的鼻尖在他脸颊上扫来扫去,小嘴里一会就说出几句甜言蜜语。死皮赖脸把哥哥催到床上,她是真不敢再为非作歹,小心翼翼窝在哥哥怀里,揪着他的衣角,满足闭眼。 黑暗中,程澈默默睁眼,视线模糊,天花板的纹路若隐若现,闪着点点光斑。 一旦在无形的较劲里占到上风,程轻轻便越发懂得要如何哄好即将生气的哥哥。不过,这一次,她遭遇了“哄兄”大业的滑铁卢。 程澈戴着耳机打游戏,今晚得把满级账号交给买家。程轻轻猫身钻到他腿边,下巴垫着他的膝盖,抻直脖子看到哥哥已进入尾声,遂如寻常般,上半身挤进去,横坐哥哥腿上。这是她的读书时间。 有人喜欢在上厕所时背书,有人习惯在地铁或公交上看书,她就喜欢在哥哥打游戏时温书。不仅坐得舒服,还能陪哥哥工作。 只是屁股还未坐稳,身体便歪歪一斜,被人取了巧劲,丢到另一把转椅上。程轻轻一时不察,转轴送她滑完一圈,幸得她拿脚刹车,才没转第二圈。 “哥哥?”她嘟嘴,两脚扒拉一下,滑过去。 程澈抵住她的脑袋:“别打扰我,自己玩去。” 她望着哥哥泛青的眼袋,体谅哥哥赚钱不易,灰溜溜低头,老实在桌边摊开课本,半天没看进去任何一个字。 两周后,再迟钝的人,也觉察到了哥哥对她突如其来的距离感。 程轻轻醒来时,发现自己抱着的哥哥牌手臂,成了一只大枕头。她虽心里有些不对劲,但未深想。懒洋洋摆好枕头,落地时疑惑转头,灵光一闪,发现这突如其来的不对劲源自哪里了。 她怎么在自己房里? 昨晚,不是在隔壁睡着的么? 程轻轻初时没当回事,再当她睡眼惺忪吃完早餐,想要在哥哥怀里睡个回笼觉,醒来发现又在自己床上时,废弃多年的反射弧可算起了点作用。 她最近,似乎,好像,都是在自己房间醒来的。 不对劲呀。程轻轻通过表象看本质,大胆冒出猜测,哥哥是不是还在害怕自己会捏疼他? 程轻轻火急火燎赶去验证,掰正哥哥的脑袋,严肃问:“哥哥,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程澈放下笔,皱眉反问:“相信你什么?” “我保证过不会再捏你那里了。” 程澈闻言,说:“我没有不相信。” “那你为什么要把我送到隔壁去,不让我和你一起睡觉?” 他淡定转移视线,继续看书:“帮你戒奶而已,不许再来我这儿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戒什么奶?”程轻轻满不在乎,看到哥哥即将要开口,抢先说出他的台词,且在其中掺入自己悟出的歪理邪说,“我知道你又要说,男孩子和女孩子不能睡在一起的道理。可是我们是兄妹呀,亲人不是从小就要相亲相爱吗?妹妹怕黑,当哥哥的,难道不应该要保护妹妹?” 为显示自己是个讲道理的人,程轻轻补充道:“你放心好了,我再大一点,一定自己睡。等我以后谈恋爱,就找别人去睡觉啦,肯定不会再缠着你的。” 她说得信誓旦旦,程澈当然,不信她的鬼话。 一年级,将她接回家的第二周。 小鬼赖着他,寸步不离。程澈看她情绪好了些,将隔壁收拾出来,与她说要分开睡。她答应得好好的,待程澈听到响动醒来,开门一看,才知道这小鬼一整夜都守在他门外,打瞌睡跌到地上,也没把人撞醒。 再然后,小鬼得到了和哥哥一起睡的特殊照顾。自己还拍着胸脯保证:“哥哥,我明天就自己睡觉,骗你是小狗!” 一经多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似乎只要提及这事,总会因为某些原因不了了之。 这次,说什么也要帮这小鬼“戒奶”,不然...... 程澈止住想法,翻过一纸书页:“男孩子也要保护自己。” “哼!”程轻轻咬住唇,“你就是不相信我!” “和这事没关系,”他也不想这事对程轻轻起反效果,小鬼软硬不吃,全凭心情。他纵出来的,现在得自己心硬才能收拾下她,“早晚也有这一天,总之,以后不许再一起睡。” 熊孩子背后,站着的都是熊家长。他是一个,爸爸同样也是。程澈毫不怀疑,要是爸爸在这儿,说不准还有可能嫌弃他洗得不够干净,会臭到妹妹。 程轻轻听完,自然开启软磨硬泡模式。乖话卖萌,还送捶腿按摩。 结果,没一个奏效。 她怨气十足瞪着哥哥,昨晚在他门口睡了一宿,他竟然视若无睹。 哥哥肯定不爱她了! 程轻轻忿忿咬着被子一角,孤零零的缩在床沿边边。 好可怕,转身会不会看到,有个七窍流血的女鬼在身后盯着自己? 她弱弱吸气,僵直的身体慢慢滑进被子里,随后伸出手,扒拉出一个小孔,把鼻子露出来。 不行,她一定要想办法让哥哥和自己睡觉。 ...... 程澈在桌肚找出测试卷,递给同桌。同桌翻到最后一道大题,仔细看过他的解题思路,不由点头。眼尾不经意撇过去,见着对方似乎精神不足的状态,笑问:“你再爱学习也不能通宵上吧,还能不能给我等屁民进步的机会?” 程澈揉揉脑门,灌了半杯水,说:“要真是学习,可比这简单多了。” 至少不用为了避免某人自己把自己捂死,每隔一小时去给她拉一下被子。 同桌摸出一袋咖啡推给他:“试试,醒神。” “谢了。” 程澈去饮水机接好热水,裤兜里的手机滋滋震动几声。他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点开接通。 “您好,苏老师,是轻轻有什么事吗?” 苏老师就是带过兄妹两人的班主任,老人家教龄几十年,性格温和敦厚。她寒暄几句,便说:“程澈啊,妹妹这儿,周五放学时,你过来一趟,老师有几句话跟你说。” 程澈愣了下,答道:“好的,苏老师,她是不是在学校惹什么麻烦了?” “哦,是这样的,有人给学校写了封举报信,说她和班上的一个男孩子走得比较近,还拍了照,有些。” “您是说,有人举报程轻轻早恋?”程澈一时失神,握住水杯的手忽而促紧。 苏老师叹口气,说:“你先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