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成为“废人”之后》 夫君和离 第一章 “小姐,姑爷从表姑娘那回来了。” 听到陪嫁丫鬟月白的禀告之后,苏磬音抬头看了看窗外,还是蒙蒙的一片昏暗。 她揉了揉眼睛,话里也还带着困意:“他回来倒挺早。” 说完,苏磬音就也听见了身旁雕花木槅的另一面,响起了掀帘开门的动静,紧接着,就是点灯叫水,一片细碎的人声。 月白性子稳妥,就算心里不痛快,也只是自个忍着,旁边另一位穿着碧绿裙的丫鬟石青脾气爆,就已经在愤愤不平的低声念叨:“还回来作甚么?这么不明不白混一晚上,养外室一般,还好意思叫一句表姑娘呢,真有本事,索性领着那表姑娘送到老太太跟前,去过了明路!” 许是太生气了,越往后说,声音还越发高了起来,苏磬音不得不拦了一下:“好了好了,这也不是第一天了,你还没习惯不成?再把你自个气着了更不值当。” 没错,她三个月前嫁进了皇后母家的齐侯府,夫君齐茂行,侯府唯一的长房嫡孙,年纪轻轻、前途无量,长的又是唇红齿白,风姿特秀,任谁都挑不出一处不好—— 只除了一点,她的夫君齐二少爷另有真爱,丁点儿都不喜欢她。 新婚之夜,齐茂行便立即她摊了牌,只说连累她白担了这个名头,等他说服了父母长辈之后,就要与她和离。 才是三个月之前的事儿,苏磬音还清楚的记着自己刚听见对方这话的时候,心里有多惊讶。 苏家祖父自小偏疼苏磬音,因着年前日渐病重,原本就担心自个若不在了,家里就要回家乡岭南守孝,几年下来,平白耽搁了孙女的婚事。 正巧遇上齐侯府有意,凑巧苏家祖父在宫里时便见过齐茂行,说他年少有为,是个好的,便催着家里立时定了下来。 苏磬音不愿辜负祖父最后的好意,也相信祖父的眼光,便没有多问,只是日日守着祖父,安安分分的备嫁。 也正是因此,她的亲事定的匆忙,在嫁人之前,有关夫家齐侯府中以及未来夫君的,都只听过个大概。 嫁人之前,她曾经也预想过,自己过门之后的许多种日子,能够一团和气、相敬如宾是最好的,当然,也可能她运气不太好,遇上了侯府高门规矩繁杂,她不讨婆母长辈看重,不得未来夫君喜欢,过得并不算十分合心意……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些都不是。 红盖头刚刚掀起来,她连自个未来夫君的模样都还没太瞧清楚,对方一开口就要与她和离? 不过即便是当初再震撼,如今三个月过去,苏磬音也算接受了这件事实。 齐二心中自有有情人,她插在中间又有什么意思? 只要他当真能说服了家里,和离便和离吧。 石青一说起这位表姑娘来,就是满心的气不过,倒是月白怕再这么说下去叫苏磬音不痛快,在一旁拉了一把,只叫她手下赶紧着,莫耽搁了小姐出门梳妆。 石青虽然脾气有点爆,干活却是最麻利的,闻言闭了口,手下翻花蝴蝶一般,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将苏磬音上上下下,打扮的妥妥当当。 苏磬音从琉璃镜里打量一眼,垂云髻松松挽在一侧,斜插几支金钿珠钗,轻敷脂粉,淡扫蛾眉,一条对襟云绸裙,素色的底子上衬着几支精细的傲雪红梅,既舒服轻软,便又不失端庄,当真是再好不过,就满意点点头,站起来吩咐一声:“开门吧。” 这个门不是屋外头的门,而是就在屋里东面的木槅扇,这些木槅的原意,本是分个内外间,夜里时像这样合上,或是只留一小扇门,既暖和又安静,等到了白日里,就全部打开,敞亮通透,也显得屋子宽敞利索。 不过自打苏磬音和齐茂行成婚的那一夜开始,这些木槅扇就少有打开的时候,一间屋子就结结实实一分为二,齐茂行住东边,她在西边,一点不打扰。 因此这会儿随便打开一扇,就能直接瞧见齐茂行的寝室。 苏磬音进来时,齐茂行已经换好了衣裳,正在一众丫鬟的簇拥下低头洗漱,因要出门当差,换了一身雨过天青的袖箭短衫,绣着暗云纹,裤腿都扎得紧紧的踏在玄色短靴里,干净利落。 齐茂行自幼习武,原本就是星眉剑目的朗朗少年,再配上这一身清爽的衣裳,更显得他身高腿长,比例漂亮的惊人。 抬眼看见了苏磬音,他示意丫鬟们都退后,先侧过脸擦干净了嘴角水渍,才转身朝向她,声音也是元气十足,清亮亮的:“不是说了不必送,你既爱睡,何必这么一大早的起来?” 这话说的,苏磬音自个又何尝乐意这么早爬起来,去上赶着请安挨教训? 苏磬音微微打了个哈欠,因为还不太清醒,声音忍不住透出几分慵懒的随意:“往常是不必,不过今日二少爷领旨护卫太子殿下出城,老太太和太太那,我总得装出个样子来,若不然,长辈们又要教训我不上心了。” 齐茂行回首看她,上个月才刚到十六岁的新妇,双颊莹润,肤白胜雪,略微一笑,便露出了一侧面颊上小巧的梨涡,乍一看着,还透着些姑娘家的娇憨。 但若当真是不知世事的小姑娘,这一团浑水似的侯府,连他都暗自头疼,她这个处境尴尬的孙媳妇,哪里能整日的舞文弄画,莳花弄草,过的比他还要逍遥自在? 只怕这抱节居里,再没有比她更“聪明”的人! 听着这话,齐茂行就忍不住的又开了口:“你要去也成,只一会儿到祖母那,你能不能别总装着多在意我一般?你这儿殷殷勤勤,只我一个求着和离,倒叫我成了个彻头彻尾的混人似的。” “什么叫成了个混人似的?” 苏磬音低头按了按鬓角的发钗,声音还是一般的温婉,只是说的内容就硬的咯人:“我家里也没有硬扒着贵府的意思,既是无意,早时不提,到了大婚之夜才闹和离,可不就是个混人吗?” 齐茂行的动作猛然一顿,他咬咬牙,声音有些恼意:“我已说过,这亲事并非我本意,是家中趁我从军在外,自作主张定下的!” “若只是商议定亲,我自然会提早与苏家说明,可我得了消息回来时,六礼都已走罢了,第二日便要迎亲,满京里贴子都下去了,我还能不顾两家体面,当着众人悔亲不成?” 苏磬音微微瞪大了眼睛,语气惊讶:“难不成我被骗了婚,还要多谢二少爷您顾及了我苏家的体面?” 当初是齐侯府主动遣了官媒来与她提的亲,你府里自个人之间说不清楚的琐碎,与我苏家有什么关系? 这话一出,齐茂行果然立时说不出话来。 没错,在这门亲事上,他对着父母祖母还可以理直气壮,甚至横眉冷对,但面对事前毫不知情的苏磬音和苏家时,却总是理亏的。 他难不成能不分是非,去责怪苏家为啥为什么不打听清楚他自个不愿意,非要把好好的女儿硬是嫁进来吗? 这样的话,便是旁人借他几幅良心,他是也没脸说出来的。 没奈何,齐茂行便是心中再郁卒,也只能拿出成亲当日,他们商量好的约定拿来说嘴:“此事是我齐家不对,你我不是约好了,抱节居一人一半,互不干涉,待我说服了家中长辈,和离之时,我另有私产相赠,算是我赔偿耽搁你这些时日。” 提起这个来,苏磬音便也点点头:“咱们当初是说好了的,我不管那位表姑娘,也不挡着您想法子和离,那也只是约好不拦着罢了,总没有还要帮着的道理。” “你是齐家的嫡亲孙子,你嫌弃我,府上人也就骂你几句,又不会拿你怎么着,可是我要也嫌弃你,老太太和太太那,会对我有什么好脸色不成?” 苏磬音看他一眼,她原本好好的日子过着,正正经经的嫁过来,就遇上他这个执意和离的夫君,原本就是遭了无妄之灾,能不争不吵,互不干涉就已算是大气了。 还想再叫她也一块得罪齐府的长辈,出面帮着他一块和离? 这小子在想什么好事? 看来还是她太好说话了,居然还叫这小子得陇望蜀不成? 齐茂行叫这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自个将自个刚才的话琢磨一番,也回过味发现的确不太对。 到底进了春,天色也一点点亮了的早了,说话的功夫,天光就也将屋里映的通透,齐茂行身边春夏秋冬四个大丫鬟依次进来,灭了火烛,便温柔催促了几句,说莫误了去请安的时辰。 齐茂行回过神来,心里倒是有了点惭愧的意思,只是少年人要面子,却不肯在苏磬音面前露出来,闻言只是扭过头,冷淡了面色:“也罢了,你不出声,我自与老太太分辨就是!” 这不是废话,当然得是你自己分辨了,不是你,难不成还是我吗? 苏磬音心下暗暗琢磨,只是当着丫鬟的面,不好多提什么分辨和离,便也罢了,只作出一幅温婉贤淑的模样。 两个人客客气气的点点头,便一前一后,面和心不合的出了门去。 ※※※※※※※※※※※※※※※※※※※※ 【高亮排雷】:男主和表妹没发生关系,不是真爱,具体原因后面会解释。 ———— 推荐我的完结文:追妻火葬场《当朕有了读心术发现所有人都在骗朕》、重生小甜文《苏公公,公公苏》、《重生之王宠》 下一本预收-《暴君是我第二人格》,双向治愈小甜文~ 文案: 暴君有一个秘密,在他小时候,有时会突然变成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娇娇软软,又总是哭哭唧唧,但他既然已经附身了,顺手帮一把也不算什么事。 在世人眼里,开元帝诛兄弑父,杀人如麻,是个人人惧恨的暴戾之君。 只有暴君自个知道,在他的小姑娘心里,他是天下无一的盖世英雄。 只可惜,他的小姑娘实在太笨了,他都已经把线索说得明明白白,她却只以为是什么“人格设定,”从来都不当回事! 害得他这一找,就是十年。 —————— 夫君受伤 第二章 齐侯府上的老太太本姓袁,是曾经跟着老侯爷起于微末,戎马半生一起创下这份基业的老祖宗。 老侯爷去后,就是这侯府里辈分最大的老太君。 齐茂行生母早丧,自小就养在老太太膝下,祖孙感情极深,老太太对这个唯一的嫡孙子是恨不得捧在掌心上,眼珠子一样的看顾。 这不,听闻她最喜欢的孙子齐茂行在门外请安,老太太隔着门帘就连声叫了起来:“是茂行啊!哎呦外头风大,快进来进来!” 一看见齐茂行,就将他抓在手里,心肝肉的笑的见眉不见眼。 苏磬音对此早就习以为常,只一副贤德模样,规规矩矩的先对主位的老太太问安,接着转过身,也见过了下首的婆婆李氏。 李氏并非齐茂行的亲娘,是侯爷后娶的继室,出身手段都是平平,上头老太太不喜欢,中间丈夫厌烦,下面又只生了一位姑娘,没得倚靠,故而不单对着齐茂行很是客气,就是对苏磬音这个继儿媳妇,也从来没摆过什么婆婆架子,见状立即就叫了起。 老太太拉着齐茂行在身边坐下,问了几句衣食起居,就忽的想到了什么似的,稍微严肃了一点面色,朝他问道:“听下头说,你昨儿夜里,又是在外院里睡下的?” 齐茂行一点没遮掩的意思,站起来,回得理直气壮:“是,表妹身上不痛快,孙儿去鸳鸯馆陪着说了几句话,见日头晚了,就索性在隔壁外院歇了一晚,也省的折腾。” 表姑娘吴琼芳,是齐茂行嫡亲姨母家的女儿,据说齐茂行的生母在时,还给两人玩笑的论过亲事。 可惜之后吴父犯事,连累全家都落了罪,除了斩首流放的,剩下的几个女眷都落了贱籍,侯府里念着亲戚情分,从教坊里将吴姑娘买回来,在内院最偏僻的鸳鸯馆里安置了。 明面上,倒还客气的叫一句表姑娘,但若想再论亲事,显然却是不能了。 这也是侯府背着齐茂行与苏家定亲,之后齐茂行又坚持着要与她和离的缘故。 一提起这位表姑娘来,厅里的气氛就瞬间凝固,老太太紧紧的皱了眉头不开口,齐茂行站在下头站的笔直也不认输。 至于苏磬音,她就熟门熟路的低头拿帕子捂了眼,作出一幅她也是十分难过,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可怜模样。 半晌,还是太太李氏干笑着插了一句:“若不然,就索性给茂行纳了琼芳进门罢了,原本也不是外人,磬音又不是小性的,定然也不会在意,儿媳妇,你说可对?” 苏磬音才不趟这个浑水,只对她这个继婆婆露了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就是不搭茬。 她都不搭茬,正僵持着的老太太和齐茂行自然更不会理她,一片沉默中,自觉好心的李氏,面上就有点讪讪。 老太太原本就正不痛快呢,亲孙子拗不过舍不得骂,孙媳妇是受委屈的也不能说,凑巧这原本就看不上的继儿媳妇撞了上来,训斥起来就当真是一点情面不留:“咱们这是什么样的人家,有纳一个官奴贱籍当妾的道理吗?更莫提,这是纳妾的事吗?茂行他是想……” 说到这像是难以启齿似的顿了一顿,略过这茬又继续骂道:“糊涂!” 再是没有底气的继婆婆,也总是婆婆,婆婆被太婆婆训斥,她这个小辈的孙媳妇说什么话都不合适,苏磬音只当自己没长耳朵,重新低下头,继续“难过”起来。 可是她不开口,老太太却并不放过她,训斥过李氏之后,就又把话头转向了她的身上:“磬音啊,你这孩子年纪轻轻的,怎的整日里就这么一身素淡?茂行还是孩子心性,最乐意瞧那鲜亮热闹的,也难怪你……” 得,又来了! 苏磬音忍不住的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反正在老太太这边儿,亲孙子是肯定没错的,齐茂行不喜欢她,那就一定是她这个孙媳妇哪里做的不好。 不说齐茂行不喜欢她不是因为她穿了什么衣裳,光这个逻辑就叫苏磬音受不了。 合着两个人成的婚,现在却都成了她一个人的事? 苏磬音不想多惹麻烦,乖乖答应:“老太太说的是,妾身一时疏忽了,日后必定小心。” 她这人最是怕麻烦,因为在老太太面前从来不反驳,认错认的很快,但是就是不改,不论在这五福堂里说的多好听,一转眼,就还是该怎么着还怎么着。 次数多了,老太太也多少察觉到了她的敷衍,故而闻言还是紧绷着眉头,一拍扶手,满脸悲痛:“作孽!作孽哟……一家子人,没一个让老婆子省心的……” 再是亲奶奶,对着这样的老太太,齐茂行也有些架不住,劝了几句,就连忙说着还要当差的话头退了出来。 苏磬音见状,也立即作出一幅“哎呀夫君要走了,好舍不得,肯定得去送送”的模样,跟在齐茂行身后一道退了出来。 两个表面夫妻一路匆匆,走到了五福堂的院外,苏磬音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疾走了这一路,她除了困之外还添了累,刚才在老太太跟前还好一点,这会儿出了门,就也不再强撑着,只敷衍的屈了屈膝,话里还带了半个哈欠:“二少爷今儿个出门当差,诸事当心。” 瞧这模样,要不是旁边还有下人瞧着,只怕她的不耐烦,就要明明白白的摆在脸上了。 齐茂行纵然知道自个是做错的一边儿,但对着这样的苏磬音,也很难低声下气。 他立在院门外,也是公事公办的口气:“我护卫太子殿下出宫巡查九城兵营,一去一回,少说也要两三日功夫,你若是有什么事,去找老太太就好。” 苏磬音随意点头。 齐茂行又想到了什么一般,侧过头,不敢看她一般,沉声补了一句:“鸳鸯馆那,我已留了人,不论什么事,你也不必插手费心。” 鸳鸯馆就是那位吴家表姑娘的住处,这就是怕她背地里偷偷找真爱的麻烦,要防着她了。 刚在老太太那受了一通“教诲,”苏磬音对齐茂行原本就有几分迁怒,这会儿再听见了这明摆的防备话语,忍不住便露出了冷笑一声:“二少爷既是这么担心表姑娘,当初便该一口气娶她为妻,护她终生才是!” 齐茂行也回的平静:“我原本就是如此打算。” 苏磬音看他一眼,她生就一双水润透亮的杏核眼,满怀笑意看人时眼波动人,带着旁的情绪时就也格外的生动明显。 齐茂行就明明白白的在这一眼里看出了嘲讽的意味,若能换成言语,大约就是—— 说这么好听,那你为什么没有娶呢? 他决意离家从军,原本就是指望着立下些功劳,好与殿下开口,除了表妹奴籍,再与府里提起亲事,谁能想到,不到两月功夫,两家便这么快定好了婚事! 齐茂行攥着拳头,原本想要与她解释个清楚。 但是张口之后,又觉以苏磬音的行事,恐怕就算他将多年前的旧事缘故都说出来,也未必能得着一句好话。 这般一想,齐茂行便又索性放弃了,只干巴巴道:“你只等着和离就是!” 苏磬音微笑起来:“那您可快着些,已经三个月了,待你将我耗成了老姑娘再和离,咱们先前定好的赔偿银子就也要涨不少,只怕您的私房都不够用了!” 说完,便也不等齐茂行反应,干脆的扭身就走。 大婚之前,齐茂行最担心的就是过门的妻子小性狭隘,因为表妹的事和他闹的家宅不宁,如今成婚半年,这个担忧是没有了。 但是人性原本就是如此,妻子太在意他,他当然不乐意,但是遇上了如苏磬音这般的,他的心情也忍不住的透出几分复杂,总觉是不是即便没有表妹在,苏磬音也不会对他有心? 这个时候了还只是计较赔偿银子,他这夫人是不是也太冷心绝情了些? 不过齐茂行面上到底也没多说什么,见着苏磬音走远,就也一甩手,转身出了院门。 齐茂行都走了,苏磬音自然不会再去五福堂里给自己找不痛快。 她回了自个占下一半的抱节居,旁的不说,先拆了头发,美美的睡了一个回笼觉。 一觉睡醒,暖融融的春日薄阳就已经屋里照的处处亮堂,屋顶上一冬的积雪化成了凛冽的新泉,从屋檐上滴滴答答的落下,在青石砖上敲出清脆的声响,格外动听。 苏磬音在这融融的春光里不急不缓的起了床,换上一身家常的旧衣,用过午膳,和石青一块对了一会儿账本,就也到了半下午的时候。 早上睡得足,也不必再睡午觉,苏磬音想了想,招呼石青:“齐二小库房里那一小盒子珊瑚红的颜料呢?找出来给我。” 她前几日刚在齐茂行的私库里看到了一份珊瑚石磨成的颜料,那一份红不光颜色正,里头还透着一粒粒的莹光,很是难得。 横竖都是要赔她的青春损失费,趁着今日有空闲,她就当前提收款了! 石青应了一声,从墙角的鎏金木匣子里找着钥匙,正要出门,迎面就看见月白脚步匆匆的走了进来,声音焦急:“小姐,姑爷回来了!” 苏磬音一愣:“这么早?” “听说是出了事,路上有匪人冲撞,姑爷因护驾受了刀伤!” 夫君中毒 第三章 路遇匪人,为太子护驾受了伤?听着这话,苏磬音顿了一顿。 齐茂行太子伴读出身,现如今又是东宫亲卫统领,再加上齐侯府乃是皇后娘娘的母家。 不论是为了君臣本分,还是血缘情分,齐茂行护卫太子殿下都是应当的,但是,京畿附近,寻常哪里有什么匪人?还能伤到了太子身边最贴身的侍卫齐茂行,这得是什么样的匪人? 只怕是刺客还差不多。 比起苏磬音还有功夫出神,一旁的石青就着急的多,连忙转了回来:“不管怎么着,既然已经回来了,小姐您快收拾着去迎迎,若不然落在老太太的眼里,又该说您不上心了!” 听到老太太这三个字,苏磬音脑海里就忍不住浮想起一张川字纹深深的衰老脸庞,一张口,就是颤颤巍巍,恨其不争的:“磬音啊!” 她一个机灵,连忙站起身:“快点,把外头穿的衣裳拿过来,咱们披上就走!” 早上没穿齐茂行喜欢的鲜亮衣裳都要说上半天,这会儿齐茂行受伤回来,她要是去迎的迟上一点,老太太那知道了,少说也得念叨她多半个时辰! 为了自个的耳朵着想,苏磬音没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老太太住的五福堂。 不过还是略有些迟了,苏磬音走到门口,正遇上穿着一身福字团纹衫,头戴红宝抹额的老太太在一众丫鬟的簇拥下出来。 “茂儿怎么了!”老太太步履踉跄,声音里都透着嘶哑,一手颤颤巍巍的抬起,当真是急得不成:“快,快去问清楚!倒是是怎么回事?我的乖孙儿伤了哪儿!” 后头一众的丫鬟婆子们连连劝着些诸如“老太太慢着些”“等等下头抬轿子来”之类的话。 老太太哪里等得及?怒斥着丫鬟们多事,只管抬腿就要往二门口赶。 苏磬音一个纵步,抢先扶住了老太太伸出来的胳膊,低头拿帕子按着眼角,胳膊还微微颤着,好像是已经急哭了似的。 她上辈子听实习的学姐说过,上级着急发火的时候,待在和她最近的位置,最不容易受到波及。 果然,老太太完全顾不得和她多说,只是把她的手心抓得紧紧的。 苏磬音也不劝,她只当自个就是一根毫无感情的工具人,由着老太太抓着她撑拐杖似的出了五福堂的大门。刚出了回廊不远,迎面就也碰上了齐候爷和李氏夫妻两个一道赶来。 侯爷名讳齐通,是齐茂行亲爹,也就是苏磬音的正经公公。 齐侯爷正是而立之年,一身靛青长袍,举动斯文,到底是一府之主,虽也着急,却还稳得住:“母亲怎的就这么出来了?才化的雪,路上再摔了可如何是好?” 苏磬音按着规矩转身见礼,心下也不禁郑重了许多。 她这个公公自诩文人雅士,觉得除了圣贤书外再无正道,对齐茂行这个走了武道的儿子向来不喜欢,两人一见面就和仇人似的。 且他又很是讲究君臣父子那一套,从来都只有儿子小辈们给长辈请安,从来没有当父亲的移驾接儿子的道理,这会儿居然也赶了过来—— 这么一看,齐茂行的受的伤,只怕不轻? 也是凑巧,才想到这,院墙外头就忽的想起了一阵嘈杂的人声,再隔几息功夫,就又有小厮飞奔而来,一路禀报着:“二少爷回来了!还有东宫递牌子宣来的太医,说二爷受了刀伤,不好多挪动,只叫一气儿安置好再瞧!” 老太太闻声,口下不停,连吩咐带询问:“快,使人先去抱节居,叫人先把屋里收拾干净了!床铺都紧软和着铺好!茂儿都是谁抬着?叫他们千万抬稳了!到底是伤着哪儿了?太医怎么说的?” 只把那小厮问的冷汗都冒了出来,简直不知道先回哪一句,老太太见状,就又干脆摆了手:“罢了,我亲自去瞧!” 好在到了这地步,府里也有几个婆子抬了轻便的小竹轿匆匆而来。 见状,众人便也不劝了,只扶着老太太上了轿,苏磬音就这么隐没在了这前呼后拥的一众人里,连催带赶的回了抱节居。 齐茂行是被径直送回屋里的,没有往五福堂里折腾这一圈,到底要更快一些,苏磬音到院里时,齐茂行已经被安置了下来,太医正在包着伤口,丫鬟们来来往往,端盆的送水的,也都是手忙脚乱,满面的焦急无措。 石青不在,月白趁乱来到了苏磬音的身边,不用她问,就已压低了声音,简略说明了大致情形:“姑爷腿上受了刀伤,现在还昏迷不醒,太医正治着。” 苏磬音微一点头,就也跟在老太太与侯爷太太身后走到了床榻近前。 隔着眼前拥挤交错的人影,苏磬音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人。 齐茂行的面色惨白,腿上的确留着暗红的血迹,嘴角甚至隐隐透出几分青紫,双眼紧紧的闭着,周围这般嘈杂的动静,也丁点没能吵醒他。 只看了一眼,老太太就已是心疼的哭了起来,一旁的丫鬟媳妇们连忙劝着扶到了外间的大圈椅上,怕老太太看着哭得伤身,也是免得耽搁太医治人。 等着那白胡子的太医停下手,齐候爷身为在场唯一的当家男人,当前问起了儿子的伤情。 老太医姓胡,一面擦着满是血迹的双手,面上也透出几分无奈来:“伤口倒不深,只是这毒……” 几句话功夫,众人便也知道了,齐茂行腿上的伤势其实并不算十分要紧,叫他昏迷不醒的缘故,是扎进来的刀刃上有毒。 至于是什么毒,送他回来的东宫侍卫们并不清楚,就连侯府匆匆请来的胡太医一时间都摸不着头脑。 没办法,他军中出身,最擅治这进了皮肉的外伤,太医署里因为听闻是受了刀伤,开口就将他派了来,谁曾想,刀上还带了这般刁钻的毒? 他只擅治伤,却并不擅解毒,世间毒-药成百上千,还是这般不常见的,就算是太医,也不可能药到病除。 胡太医能做的,也只是立即挤出毒血,又在伤口上拿布带紧紧扎住,免得毒性泛大,剩下的,还是要找精于药性的同僚过来,先知道是什么毒,才好对症下药。 至于这毒性厉不厉害,能不能解得了,解了之后可还有什么毛病……胡太医对这些问题一概没有准信,只是面色越问就越是凝重。 等到屋里没了外人,齐候爷立在昏迷的儿子前,面色难看的叹息一回,叮嘱苏磬音仔细照料着,又不放心的绕去了屏风看老太太,也是上下两头着急。 苏磬音低头应了,先把哭哭啼啼的丫鬟统统打发到了外头,只留一个小丫头在门口守着听差,屋里这才算是清静下来。 但是缺点也是有的,安静下来之后,外间侯爷和老太太的说话声,就也算是清楚的响在了屋里。 “母亲莫急,茂行一向精于拳脚,定是吉人自有天相。” “我怎能不急!你这个混账……我就知道,你恨不得茂儿死了,好给你那亲儿子腾地方……”老太太越说语气就越是严厉:“你快休了这心!有老婆子一日,这侯府就给不得你那庶出的儿子!” 侯爷简直手足无措,听着声音是已经跪下了:“您这是什么话,茂行是儿子嫡子,如何能不当心?” 齐茂行对于老太太实在是太重要了,听闻孙儿受伤,连侯爷这个亲儿子都要退出三射地去,训的疾言厉色,就更别提旁人。 这个时候,苏磬音更不可能出去冒头,她垂了眼眸,上前看了看床上齐茂行惨白的面色,拿帕子给他轻轻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又瞧着他的嘴唇都干的吓人,没敢随便喂水,就只叫月白去另取了干净帕子,蘸了清水稍微沾一沾湿气。 像是感觉到了这一点水气,齐茂行的抿了抿泛白的嘴唇,眼皮微微抖动几下,竟然就这么醒了过来。 苏磬音微微有些诧异,也不算太意外。 齐茂行自幼便习武,十四岁上,就实打实的从军上过战场的。 素日都是一身世家子弟的锦衣华服,倒也瞧不出什么,可是苏磬音刚过门时,偶然早起,看见过一回他在院里练剑。 飒飒秋日,他就只穿一件单衣,身段干脆利落,闪转腾挪,矫若游龙,一把长剑银龙一般铮铮有声。 他又最是讲究,简直到了有些洁癖的地步,才刚刚练罢,还是满头的大汗,就一扔长剑解着衣裳往里走,吩咐丫鬟备水沐浴,行动间,露出衣衫下的皮肉,修长紧致,线条流畅的如林间花豹一般。 有这么一副好身体,这会儿能够这么快醒过来,也算是很正常。 齐茂行醒来之后,眼神迷茫了一阵,就立即恢复了清明。 他看向苏磬音,面上透出几分迷茫:“苏…磬音?” 听着外头老太太还在生着气,苏磬音一时没有声张,压低声音应了一句:“是我,你受了伤,被抬回来了。” 齐茂行声音嘶哑:“我记得,不过是寻常刀伤……这是,怎么了?” 苏磬音也没有隐瞒,径直道:“伤势无碍,只是刀刃上淬了毒,来的胡太医也瞧不出是什么毒,刚挤了毒血,又叫人去请懂毒的人来了。” 齐茂行秀气的眉头紧紧皱着:“我,此刻感觉不到自己的右腿……” 听到这句话,苏磬音的动作忽的一顿,她微微侧头,看向他的伤处沉默了一阵,才少见的柔和了声音,慢慢的开了口:“许是,毒还未挤干净的缘故,等到毒解了,就好了。” 齐茂行敏锐的听出了她的安慰,眸光闪动一下,却并没有追究,只是侧过头,嫌弃的避开了苏磬音给他润水的帕子。 苏磬音知道他这爱洁的毛病,主要现在又是伤患,就也没计较,反而退后几步,招呼了守门的小丫鬟,低声吩咐道:“悄悄的去问问太医,二少爷这伤可能进米水?若是能,先叫人去送一壶炊熟的山泉水来。” 齐茂行刚刚醒来,声音虚弱得很,不靠近点都听不太着,而苏磬音因着外间侯爷与老太太的争执未完,不想冒头,这几句话也都是特意压低了声音,因此一时间齐茂行醒来的消息,就也并没有传出去。 外头老太太的怒气像是下去了些,声音也低了几分,但是只要留心听,倒也能隐隐听见几句。 这会儿听起来,老太太已经软了口气:“罢了,我知道你私心里心疼君行,可是你也莫忘了他那娘是个什么德性!只说谋害主母这一桩罪,她留下的孽种,便给茂行赔命也是应当!” 侯爷也并未反驳,又磕一头,满是息事宁人的口气:“母亲说的是,都是儿子的不是。” 再是有脾气的好封君,对着顶门立户的成年儿子,也总是不好太过强硬的,袁老太太松了口,侯爷又道了一回罪,母子两个,就已渐渐的和缓下来。 连苏磬音都能隐约听见的对话,齐茂行自幼习武,耳聪目明,自然更是听得清清楚楚。 他只略微听了几句,嘴角便紧紧绷起,扭过头,一双星眸看向苏磬音,又说起了刚才的话头:“你也不必哄我,放心,若我这腿当真废了,咱们和离就是,我定然不会耽搁你。” 再是存着照顾伤患的心,听着便宜夫君这掷地有声的话,苏磬音也有些忍不住了,她冷笑一声,嗓音压的低低的,说的话却是一点儿没客气:“得了吧,你要真想和离,还是盼着自个没事。三个月了都没能说服了家里,这会儿成了废人倒要和离?你齐茂行不在乎名声,我苏家的女儿还是要的!” 她娘家里虽然没有未嫁的同辈姐妹,可是两个兄长膝下还有年幼的女儿呢,嫡亲的姑姑刚刚嫁人,结果夫君一出事,就立马和离? 这样忘恩负义的恶名传出去,在这个地界,当是什么小事不成? 齐茂行显然没有想到这一点,闻言一愣,还要再说些什么。 可苏磬音却懒得再和他多话,径直站起转了身。 于是,齐茂行就也亲眼看见了,刚刚还对他不假辞色的明面夫人,又对着他换上了一副高兴不已、只差要喜极而泣的模样。 紧接着,她双手掩面,很是激动的喊了一句:“夫君你醒了!” ※※※※※※※※※※※※※※※※※※※※ 齐茂行:?!! 夫君接旨 第四章 齐茂行愣了这一下的功夫,就错过了阻拦的最好时机,苏磬音的话音刚落,刚刚才到了外头的人,从老太太、太太侯爷,到丫鬟婆子,又都一股脑儿的拥了进来。 他刚刚醒过来,头还一阵阵的晕着呢,这会儿这许多人进来,七嘴八舌,哭的哭问的问,声音传到他的耳朵里,简直是声声化为实质,一下下的全都敲在了他的脑袋上。 再一瞧退到了床尾的苏磬音,还在一脸担忧,似模似样的抹着并不存在的眼泪。 假的很! 齐茂行只觉得头都被她气的疼。 只是这时候,齐茂行也实在是没有力气再去和她争辩计较,他太难受了,即便是还是想着祖母春秋已高,这么记挂只怕伤了身子,努力咬紧牙关叫自个提了精神,也只不过勉强叫了一句“祖母,”之后眼皮一沉,便又沉沉倒了下去。 ———————— 齐茂行再次睁开眼睛时,屋里已经安静了下来,映入眼帘的,是窗外射进来的朦胧金光,一片静谧中,直叫人分不清是真是幻。 但是只几息的功夫,齐茂行就也瞬间从这迷茫里回过了神来。 是了,他今早护卫太子出城,路上出了刺客,原本也算不得什么,可不料太子殿下身边一个积年的侍卫竟是大逆通敌,在要紧关头拔刀对向了殿下。 那叛徒离得太近了,又是事出突然,他虽成功救下了殿下,腿上却也中了一刀—— 对了,那刀上有毒! 回过神后,他腰背用力,试图起身查看伤处,但伴着这个动作,察觉到的,却是身下的一片麻木。 昏迷之前,没有知觉的还只是右腿,现在,却是双腿都动弹不得了…… 齐茂行的眸光猛然一凝。 外面像是听到了他这一番动作的动静,随着一道清浅的脚步声,幔帐一动,一张熟悉的恬静面孔,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你醒了?” 正是与他刚刚成婚三个月的夫人苏磬音。 齐茂行吐出一口气,当着苏磬音的面,没有再继续这不甚体面的挣扎,只抬头问道:“祖母回去了?没将她老人家急坏吧?还有,我中的是什么毒?还没解吗?” 苏磬音动作小心的将床帐挂起,声音轻轻的,竟然显得格外温柔:“二少爷莫急,老太太晌午时候好容易劝回去歇息了,老爷太太也是才去不久,方才胡太医趁着昏迷又施了一回刀,才将您伤口的腐肉去了,您这会儿想必没力气,先用一碗汤垫垫再说。” 腐肉?他今天才受的伤,哪里来的腐肉? 齐茂行的神色一变,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竟是只靠上身便猛的撑了起来,一把握住了苏磬音的手腕。 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就已叫他冷汗涔涔,可是齐茂行顾不得这些,他紧紧盯着苏磬音,声音嘶哑:“你与我说实话,我这腿,可是废了?” 苏磬音闻言一顿,眼神微微躲闪。 “不必骗我,成婚三月,你在我面前,何时这般温柔小意过?” 齐茂行不待她寻借口,就径直打断了,眸光闪闪,声音冷静:“你只实言告我,我撑得住。” 齐茂行心头发紧,相处三月,他对自个这夫人的性子也算知道了不少,最是个冷心无情,只扫自个门前雪的。 她若是毫不在意,甚至像刚才那样对冷嘲热讽、不假辞色都还好些,此刻却异常的这样温柔,说他只是寻常小伤都不可能! 没料到齐茂行如此敏锐,苏磬音一时也有些沉默。 刚看到齐茂行的伤势时,她其实并不算十分在意,哪怕是听到齐茂行说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腿,她心底里也只想着再厉害再厉害,至多就是落下些残疾,总不会危及性命吧? 但是齐茂行昏迷的这半日,太医署里又接连来了三四位太医一一看过,对这毒却都是一筹莫展,唯一诊出的,是这毒极为霸道,其毒性伤的其实并不是腿,若是不解,刀伤且不提,人的五脏却会一点点的虚弱迟缓,多则几年,少则几月,终究会就这么丧了命去。 齐茂行此刻下半身之所以毫无知觉,也并非是因为中毒,而是剜下了中毒最深的皮肉,又用了太医特意商量出的方子配出的药,用来延缓毒性发作的时间。 就算这样,也不过是多撑一些时候,没有解毒之法,丧命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苏磬音心怀不忍,原想着先好意哄过几日,不曾想才说了一句,齐茂行便立即察觉到了不对。 反正知道也是迟早的事,苏磬音见状,便没再隐瞒,只把太医的诊断都一一说了。 齐茂行显然也没有料到这毒如此诡异霸道,竟会危及性命,紧紧攥着她的手心还在微微颤抖着,死死的咬着牙关,一时间竟是僵住了。 虽说只是面上夫妻,并且几个月来还经常有些口角争执。 但这到底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深仇大恨,眼看着清早还是意气风发的朗朗少年,一日之间就落到了这般下场,苏磬音也是满腔的复杂。 等了一会儿,苏磬音便有些惋惜的又劝了一句:“只是几位太医不通解毒之法罢了,世间能人异士颇多,也未必就是绝路,府里已派人去请各地高人,说不得过几日就有好信儿回来了。” 这么几句话的功夫,齐茂行终于从恍惚中回过了神,他极轻极缓的悠悠出了一口气,松手软在床沿,向来元气十足的清朗声音,也禁不住透出几分无力之意:“我知道了。” 他刚才虽也虚弱,却只是因着身体受伤,内里勃勃的精气神还在,但在得知了自己命不久矣之后,这一瞬间的颓败,却似是从底子里透出来的一般,从里到外都浸透了。 苏磬音抿抿唇,才张口说出一句“二少爷,”便看见齐茂行已经抬头打断了她。 他像是已经猜到她要说的话一般,眸光内敛,声音却已恢复了平静:“我知道了,你也不必再劝我,有太医照看着,我距毒发身亡还有几年光阴,其间若是寻出了解毒之法,自然是我侥天之幸,若是当真不成……” 说到不成这两个字,他到底还是紧紧攥着手心,沉默了一瞬,才继续垂首道:“我身为家中长房嫡出,又为太子亲卫,为殿下挡这一刀,原也应当,不过,认命罢了。” 苏磬音明白他的意思,不光是他身为亲卫,如果护驾不利罪责不轻的事。 要知道当今皇后娘娘唯有太子这么一个儿子,齐侯府是皇后娘娘的母家,那就是天生的中宫太子-党,除了拥立太子没有第二条路走的。 今天齐茂行要是不受这一刀,如今性命垂危的指不定就是太子殿下,圣上近年一直多病,太子殿下若是不保,皇后与侯府未来便都是堪忧。 他这一命,救下的不光是太子,还有齐侯府满门的荣耀和前程,说一句应当都是轻的,说得直白些,都简直是再划算不过了。 但是道理说得再清楚,刀子不落到自个身上,谁都不能替人说不疼。 不管怎么说,齐茂行才是个刚刚十六,并且锦衣玉食、顺风顺水供养出的世家子弟,猛不防的遇上这种事,没有崩溃哭嚎或者歇斯底里,苏磬音都觉得已经很不错了,更别提还能这么快的说出这么一番通情达理的话来。 果然是长房嫡孙,又是从小就被当作侯府继承人养大的,又是伴读、又是从军,就算年纪轻,担当也和寻常的少年不一样。 苏磬音正待再说什么,外头便忽的有丫鬟禀报,说是宫里派了天使来,一会儿便要亲自过来看望少爷。 齐茂行这伤是为了护卫太子受的,又是正经的外戚血亲,派人来看望赏赐原本也就是正理。 接驾不算一件小事,虽说宫里不可能叫齐茂行这个伤患起身行礼谢恩,但是衣裳头发总要收拾更换,接旨的香案之类也总要备上,再加上打扫拂尘、该送的孝敬荷包……一件件琐碎都需人准备。 苏磬音闻言连忙转了身,走到门口便打算叫人进来。 但叫苏磬音诧异的是,她出门一问,却竟得知这会儿屋里得闲的就只剩两个名为桃月蒲月的二等小丫鬟,剩下的不是在外头就是有差事。 这事简直是笑话,苏磬音家里清贵,嫁进来时才只带了月白石青两个贴身丫鬟,齐茂行可没这么简朴! 身为侯府里最受看重的孙少爷,屋里春夏秋冬四个大丫鬟、一月到八月八个二等丫鬟,这还只是有体面露面的,外头那些做粗活、都不能进屋的丫头婆子,算起来没有几十也有十几,上上下下,不论哪处都是伺候的周到殷勤,从来不必苏磬音这厢插手。 外头的且不计,只这屋里服侍的,足足十二个人,如何就沦落到了只剩了两个小丫鬟守门的情形?还说什么另有差事,齐茂行还在屋里躺着,这抱节居里服侍齐茂行的丫鬟,能有什么“另外的”差事? 只是这个时候也没工夫计较这些,留下的桃月蒲月两个年纪小不经事,不得已,苏磬音又叫了月白石青过来,连自己也亲自挽袖子帮了点忙,好歹是在天使过来之前把齐茂行都收拾妥当了,只是却顾不得再打扮她自个。 不过苏磬音原本也没有露面的意思,听着天使进来的信儿,就一拍手心将齐茂行自个撂下,转身躲到了自个的另一头。 齐茂行对于苏磬音的反应倒是并不意外,这一次皇后娘娘与圣上都赏下了东西药材,他按着规矩,在床头坐直身,领了口谕,恭恭敬敬的谢了恩,待到传旨的天使说罢离去,一个守在后头的内监却慢一步留了下来。 齐茂行认得他,这个是太子身边的亲信太监,姓魏,他自小宫中伴读,算是老相识了,见状便也客气开口:“可是殿下有什么吩咐?” 魏公公待他亦是十分恭敬,先是照着常例传了太子对他的厚待嘉奖,客气一番之后,瞧着屋里没有外人,便低头上前,压低了嗓音:“将军身上的毒,太子殿下已经知道了,还请将军放心,您这毒,殿下已知道何人能解,最多不过三日,便会将人带来,必能为将军解得此毒!” 以殿下的身份,既能说出这话,定然是已十拿九稳的。齐茂行听着心头先是一凝,接着又是一跳,一时间又是惊又是喜,只觉这一日里的经历,对他来说当真是大起大落,恍若重生一般。 “只是殿下的意思,是要请您委屈些,对着外头,还装作中毒不愈、性命垂危,一来,是能催着圣上那头查清刺客来头,二来呢,就是……” 魏公公低着头,细细又在他耳边清楚的传完了太子原话。 知道自己的刀毒能解,这些对他来说自然都不算什么,齐茂行静静听着,直到对方说完后退,方才拱拱手,神色郑重的应了一句:“殿下放心,臣必不辱命!” —————————————— 抱节居另一头的苏磬音,自然不会知道齐茂行这么会儿功夫,就已经接了一道密旨。 她在榻上坐下,先就着热茶,吃了自个每日下午都要来一份的点心,之后想了想,就吩咐月白去派人将抱节居里的丫鬟们都找回来,在院里候着。 月白答应着转身去了,苏磬音从窗外瞧着浩浩荡荡的天使已经走了,隔壁又重新恢复了安静,这才拿温水洗了手脸,重新过了东边。 齐茂行还没有躺下,正直着身子坐着,叫仅剩的两个小丫鬟一颗颗的解着衣襟上的扣子,他这人讲究,出门时穿的衣裳,回屋都会立即换下,更别提像现在这样拿外头衣裳躺在床上,方才是接旨不得已就算了,现天使离去,立即便要换下。 只不过才知道了中毒的事,这会儿这么快就能讲究起了这些? 苏磬音留神看了看,发现这会儿的齐茂行,比她刚才面对她时还更平静了一些,像是经过了这段时间的思考,已经看轻了生死似的,居然有了些指顾从容、晏然自若的淡然。 不论这表现是不是装的,就算是心里慌得很,只是作出了这么一份表面的平静,齐茂行这个人,也比她想象里的要坚强多了啊…… 要知道,自从大婚当天就见识了他口口声声和离的行径之后,她一直觉得自个这个夫君,就是一个被家里惯坏了的天真纨绔呢。 想到这个,再看眼前的齐茂行时,苏磬音不禁生出了一种刮目相看的敬佩之情,再想想齐茂行如今不良于行、身中剧毒,说不得都已经活不了多久的下场…… 苏磬音的心情就更加复杂,之前的言语冲突也一下子抛到了脑后。 她瞧见方才的参汤已经凉了,便亲自端了起来,带了几分关心的开口道:“已半日没用膳了,总是要吃些东西才好。若不然先吃一碗熬出油花的碧米粥怎么样?再配些温养的小菜,还是二少爷有什么想用的?我这会儿就叫下头做了,顺道再热一碗参汤来。” 自打成婚起,齐茂行还当真从没见过苏磬音这般“贤惠”的模样,他被夫人敷衍无视,偶尔还要冷嘲热讽几句惯了,一时间颇有些受宠若惊。 他也知道对方大半是看在他“命不久矣”的份上,但他家教森严,又不是不知好歹的,旁人有礼,他暗自惭愧之下,便也只要更客气的份,直起身,斯斯文文拱手应了。 苏磬音见他这模样了还这般有礼,态度也就更加和气,一时间,一对儿“相敬如冰”的明面夫妻,你容我让,竟然当真有了些相敬如宾的和谐意味。 就在这时,刚刚推出去丫鬟在门口行了一礼,偷偷瞧了苏磬音一眼,小心翼翼道:“少爷,表姑娘从鸳鸯馆过来瞧您了。” 这话一出,就像是一阵妖风似的,立时就把刚才和谐的虚假迷雾吹的干干净净。 齐茂行面色一顿。 苏磬音眨眨眼,垂下眼,款款把手里的参汤重新放了下来。 夫君表妹 第五章 听到鸳鸯馆表姑娘过来的消息,苏磬音刚刚那关怀钦佩、惭愧惋惜……各种情绪夹杂的复杂感觉,一瞬间就消了个干净。 也是,齐茂行哪里轮得到她来感慨,人家有真爱呢! 回过神后,苏磬音也不出去了,不急不缓的敛敛衣袖,就走到了一旁的圈椅上,表情恬静的又坐了下来。 她下午避让出去,是因为仪容不整避让皇家,那是天经地义,可现在出去了算什么? 她这个表嫂避让表妹?正室躲着“真爱外室?” 以这候府里的一贯德性,她今日若是退出去,二奶奶躲着表姑娘的流言,明日就能在下人里传的风风雨雨,保不齐,都敢说是连齐茂行冲冠一怒,为了表妹,亲自把她这个正妻赶出来的! 齐茂行或许是真的活不久了,可她在这个府里待的时候恐怕还长着呢,自顾都不暇,实在没有余力给他们这一对儿有情人提供便利。 苏磬音眨眨眼,决定最多等齐茂行开口让她回避的的时候,她拒绝的婉转一点,也不故意臊他了。 也算是看在他身为重伤患,也的确是不容易的份上。 但齐茂行一时却没有想到这个,只是随意点头,便示意请表姑娘进来。 苏磬音虽然成婚第一日,就知道表姑娘的存在,但或许是因为处境尴尬,这位吴姑娘一直住在鸳鸯馆里,深居简出,也从来没有在抱节居里冒过头,苏磬音还当真一直没见过真人。 听了这么久的名字,第一次就要见到本尊,苏磬音还当真有了点兴趣,神色不动,只身子不易察觉的微微往前倾了倾,黑亮的眸子也透出些光亮来。 齐茂行只靠着自个的双臂支撑,便一点点挪着坐了起来,余光扫到了苏磬音这似是瞧什么新奇玩意一般的期待眼神,也后知后觉的察觉到些许不对,动作便也忽的一顿。 只是也来不及说什么了,小丫鬟桃月掀起门帘,伴着些许轻不可闻的窸窣声响,一个身姿羸弱,娉娉袅袅的纤细身影就这么走了进来。 “表哥,我听下头说你……” 表姑娘吴琼芳一进门,就满面担忧,泫然若泣的奔着屋里的齐茂行而去,走到一半,才忽的看见坐在圈椅上的苏磬音。 她像是吓了一跳,步子一停,连忙低了头,屈膝福了一礼,手里的帕子都攥的不成形状:“见过……二奶奶。” 不光声音弱弱的格外小心,连称呼都是“二奶奶”这么客气。 苏磬音便也看见了,这表姑娘看着约莫十四五年纪,长眼弯眉,面容姣好,就是身材单薄了些,下头是云草纹的石榴裙,上身还是一件宝蓝的轻薄夹袄,像是还没从家里获罪的事上缓过来,行动间总有些憔悴的意思,像是总带着些忧愁之态。 苏磬音并不打算牵扯进齐茂行和她的事,态度就也很是温和:“不必客气,伤寒可好些了?” 据府里传出来的说法,表姑娘吴姑娘家里获罪之后,在牢里叫寒气伤了根本,身子一直不太好,昨天齐茂行就是因为听说表妹伤寒咳嗽,特地过去看望,时候晚了,这才索性在距离鸳鸯馆不远的外院里歇了一夜,没有回来。 苏磬音这话只是随口客气一句,但是吴琼芳却仿佛受到了诘问一般,紧紧咬着下唇,低着头,身子都有些隐隐的颤抖。 见她这幅表现,苏磬音愣了一瞬,回神想了想,也才反应过来,这表姑娘怕不是以为她这句话是不满齐茂行宿在外院,有意责问? 想明白这个,苏磬音立时闭了口,往后靠在椅背上,抬手朝着齐茂行做了一个“您请便”的手势,接着就这么又端起了刚才放凉的参汤,垂着眼睛浅啜了一口。 鉴于他们三个的特殊关系,她说什么都可能被对方误解,最好的还是什么都不说,就当自个不存在。 齐茂行看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方才叫表妹进来时,还并不觉有什么不对,这会儿亲眼见着表妹满面的无措仓惶,这才察觉到了其中尴尬。 他知道吴家表妹有些过于多心了,但其实琼芳幼时并不如此,从前的表妹,端庄娴雅,举止大方。 但自从去年姨爹获罪斩首,姨母无奈自尽,吴家只剩了她一个,还从好好的官家嫡女沦为贱籍奴婢,在教坊那等下流地界走了一遭。 虽然有他前后奔走看护着,并未当真吃了苦头,但惊魂未定之下,行事变得多思多疑,也实在是情有可衷,更莫提如今还是当着苏磬音的面。 可是若叫苏磬音为了表妹避让出去…… 才想到这,齐茂行微微侧眸,看了一眼一旁老神在在的苏磬音,不必尝试,便敏锐的预感到自己若敢开口,就必然得不着什么好话。 罢了,他这“夫人”实在是难惹的很,他这会儿精神又不济,还是先打发了表妹,寻个苏磬音不在的时候再好好细聊罢了。 这么一想,齐茂行便忍下浑身的疲累,着意温和了口气,接过话头:“我无事,琼芳你风寒可大好了?” 同样的问题,苏磬音问时满脸难色,这会儿问的换了齐茂行,吴姑娘便立即满面动容,语带哽咽:“我算得什么?只是表哥……”说到这,她话头一顿,眼睛便瞬间湿润起来。 不是苏磬音这种装模作样光按眼角不流泪的,吴姑娘一看就是真哭,而且还顾忌苏磬音在场,努力压抑着不太敢露出来,单薄的身子都微微发颤,凄美的如同娇花泣露。 果然是真爱,瞧这模样,真是,看着她都感动了。 苏磬音默默抿一口参汤,又往大圈椅里靠的更后了些。 齐茂行摇摇头,声音沉稳,带着明显的安抚意味:“不必担心,你只管安心在鸳鸯馆住着,有什么缺的,或是遇上了什么事,就叫丫鬟去找奉书……” “我哪里是为着自个?”吴姑娘抬起头,眼眶发红:“下头又是受伤又是中毒,说什么的都有,表哥,你告诉我,你如何了?” 齐茂行闻言一顿,若是方才没有魏公公过来,他自知前路渺茫,此刻自然会直言相告,并立即询问表妹的打算,为她的日后安排一条妥善的退路。 可是他刚才已知道了自己这毒其实有的解,却偏偏又不能说出来,一时之间,便不禁有些迟疑起来,不知该如何与她解释。 “表哥……”吴琼芳见他沉默,担忧更甚,忍不住又叫一声。 罢了,齐茂行闻言,立时做了决定。 就暂且叫表妹担心一阵子罢了,等到殿下大事已成,他的“伤”也能痊愈,到了那时,苏磬音陪着他这废人许久,算是仁至义尽,再提和离时,忘恩不义的恶名就全在他一个头上,谁也不能再说苏家女一个不字。 等到和离之后,再待到风声过去些,他年纪也大了,说服家里祖母也更容易些,能与表妹大婚自然最好,实在不成,以妾之礼迎进来也罢,反正有这一次的教训,他也不会叫家里背着他再定一回亲事,日后也不会再寻旁人。 娘亲去后,姨母便一直对他照顾有加,如今吴家有变,唯留表妹孤身一人,哪怕是看在娘亲与姨母的面上,他护她一生,必不叫表妹受了委屈就是了。 一念及此,齐茂行的面色一正,不提自己身子到底如何,只是认真道:“你不必担心我,府里那些流言你也不必管,你只好好看顾好自己便是正事!” 说罢,见她穿的单薄,便又忍不住皱眉道:“你向来身子弱,风寒还未大好,为何赶这天快沉的时候出门,这个时候,你再病的厉害了,岂不是又与我平添一桩担心?” “我担心表哥。”吴姑娘才解释一句,眼眶泛红的上前几步还想再问个清楚,但是齐茂行却已不再多说,只吩咐起了门口的蒲月,叫她去找一身姑娘能披的斗篷,又说回去路远,怕天色晚了,叫多提几盏琉璃灯来。 几口汤的功夫,原本纤细单薄的表姑娘就披了一件厚实的熊皮氅,一步三回头、略显臃肿的被丫鬟送出了门去。 —————— 出了抱节居后,吴琼芳的眼泪停下许多,只是才哭过的眼眶在外头一吹,就越发红了起来,在这瑟瑟寒风里,显得越发的可怜憔悴。 一旁扶着她的丫鬟揽月焦急劝着:“小姐千万莫哭了,明个起来,肿得更厉害了可怎么好?” 吴琼芳瞧着路旁还是一派萧索的枯枝,语带哽咽:“表哥伤成这样,我怎能不心伤?” 丫鬟揽月也是满面担忧:“府里传的风风雨雨,也不知道二少爷到底伤的怎么着,若是当真有个好歹,小姐您的日后可怎么办?” “家破人亡,不过浮萍之身罢了,还谈什么日后。”吴琼芳垂眸自伤: 丫鬟揽月却比主子更急:“您可千万别这么说!万一二少爷当真有个万一,这府里还有谁能顾及您的日后?奴婢多嘴了,只是小姐您想想,您的身份到底放在这,一个不好,难不成当真要再回教坊不成!” 因为家中连累,吴琼芳乃是官奴,一个“官”字,便又与寻常奴婢不同,一为官奴,便终身都是贱籍,便是想要赎身为良都不可能,但凡无人相互,当真只有重回教坊这一个下场。 一提到教坊两个字,分明身上披着这么厚实的熊毛大氅,吴琼芳都生生打了一个激灵。 她死死的攥着手里的帕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单薄的身躯都止不住的微微打颤,半晌,才终于重新开了口:“好好打听清楚,表哥的伤……到底,是什么情形?” ※※※※※※※※※※※※※※※※※※※※ 【安逸】、【我不想努力了】、【青灵】、【我的叶子哦】扔了1个地雷、【仄】扔了2个地雷 【抹茶味儿芥末】扔了一枚手榴弹、【爱喝水的鱼】扔了2个手榴弹 感谢七位小天使! 夫君丫鬟 第六章 看着表姑娘的身形消失在门口。 屋里的苏磬音这方才放下手里的参汤,回想了一下刚才亲眼见到的“真爱相见”的场面,不知道为什么,莫名的感觉到了些许微妙的违和感。 怎么说呢?吴姑娘倒是十分多情,还算是符合传言李落难鸳鸯的可怜身份。 只是齐茂行的态度却过于“稳”了,虽然也又是添衣又是送灯,表现的很是温和,却总觉得像是长辈一般的照顾,并没有那种见到真爱之后的暧昧和波澜,和他之前口口声声闹着和离,只为迎娶真爱表妹的表现,并不太相符。 难不成是顾忌着她在旁边,不好说话,才表现的这么“客气?” 虽然是这么想着,但苏磬音却也并没有抱歉的意思。 她站起身来,还算客气的表明了态度:“我方才已经在了,总不好为了她躲出去,你放心,下回表姑娘再过来,我一定不在旁边碍事。” 说到这,苏磬音想到了齐茂行身上的受伤中毒,又十分贴心的加了一句:“你们方才要是有什么话不好说出口,我现在先回西边去,你再把人追回来也来得及。” 可得了她这般贴心的言语,齐茂行却并不领情,反而满面平静:“我与表妹清清白白,不劳你费心。” 清清白白,清清白白的你要和离? 若是之前,苏磬音是一定会嘲笑几句的,只是架不住他今天成了名副其实的危重患者,实在是该受些照顾的。 苏磬音这才没有多说什么,正巧看见月白进来,禀报说丫鬟都寻回来了,就也立即放下这个,扭头朝齐茂行问了一句:“你屋里的丫鬟,可要敲打敲打?” 齐茂行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什么?” 苏磬音微微挑眉,示意月白开了门,将门帘挂起,果然,阶下的空地上,已经整整齐齐的站了一地的莺莺燕燕。 当着这些人的面,苏磬音的神色便冷淡下来,声音威严:“可算是寻着了,都进来一个个说说,这半日都去忙了什么差事?竟是比伺候少爷,迎天使接旨都更要紧些。” 齐茂行这边的丫鬟名字还算好记,四个一等丫鬟以春夏秋冬取名,剩下八个二等丫鬟,名字就都是月份的代称,包括刚才的桃月蒲月两个,捡好听的代称从一月排到八月,挨着数下来,也就是片刻功夫就能说的清楚。 阳春、长夏两个大丫鬟第一个上前,她们两个是老太太和太太李氏赏下来的,平日就最是体面,回的话也是一个去与老太太禀报二少爷情形,一个是被太太叫走问话,总之苏磬音也总不会为这么点小事,就去和长辈查证,因此都说的格外淡定。 剩下金秋与清冬身后没有大佛能靠,就语气含糊,又是做针线又说去催膳食,满脸心虚。 再往下的二等丫鬟里,什么初月杏月、梅月荷月,一直到最后的兰月桂月,就都是低着头支支吾吾,半晌找不出一个靠谱的理由来。 齐茂行听到一半,就忍不住的皱了眉头,这些丫鬟里,竟是这么多都是疏忽职守的人吗?他从前怎的从未发现? 倒是苏磬音,丁点不为所动,她方才听说了这些丫鬟们不约而同的都不在院里,便已经多少猜到了些缘故。 在这齐侯府的下人里,能到了齐茂行跟前当差的,除了机灵能干之外,多多少少都得有些门路。 而这样的家生子,消息也最是灵通,这一整日里,太医来了有三五趟,齐茂行的毒也早在府里传的沸沸扬扬,她们担心前程,可不就得出去打听打听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谁知道大伙儿都这么想,整个抱节居里,除了桃月蒲月这两个年纪小不懂事的,竟是说好了似的,一下子都跑了个干净。 再加上凑巧赶上了天使宣旨,又一块儿露了出来,也算是她们运气不好了。 苏磬音走到齐茂行面前,又问了一次:“您看,要怎么处置?” 齐茂行自幼习武,又在军中待了多年,最是习惯赏罚分明的,心下虽还有些诧异,但也立即按着府里的规矩开了口:“擅离职守,念在初犯,除了桃月蒲月,二等罚一月的例钱,一等分派不明,罪加一等,罚三月。” 说罢之后,他就有些疲累的闭了眼睛,显然,是认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苏磬音张张口,便也立即明白,齐茂行这是在侯府里顺风顺风的二少爷当的惯了,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件小事的背后代表了什么,也压根没有想过他这身体若是当真废了,在府里的处境会有怎样的变化。 苏磬音欲言又止的想了想,倒也没有多嘴再说什么。 齐茂行受伤才是第一天,便是人走茶凉也没有这么快的,何必急于一时?还是个重病伤患,闹了一整日,还是先歇歇,有事日后再说罢了。 这么一想,苏磬音便也索性点点头,瞧着丫鬟们都低头领了罚,并没有一个敢多言不满的,便也起身道,客气道:“二少爷英明,时候不早,我便先回去了,您若有事,再吩咐人叫我。” 这一整日的大起大落,齐茂行也当真有些心神俱疲,闻言微一颔首。 苏磬音离去之后,木槅扇一合,方才领了罚的丫鬟们便依次进门请安,各司其职,忙起了手里的差事,冷冷清清的屋里,一瞬间便显得热闹了起来。 齐茂行十四岁时就进了军营,其实并不太用得着这许多丫鬟,只不过侯府出身,对这些气派自小就习惯了,两个不嫌少,十二个也不觉着多。 寻常时候,他日常起居习惯了亲力亲为,也并不会太在意她们的差事活计,但是如今不同,他双腿毫无知觉,没人帮忙显然不成。 齐茂行素来整洁,这一下午对这血污的枕头铺盖早已忍耐了许久,这会儿顾不得旁的,第一句就先吩咐道:“去拿新的铺盖来,还有这床帐也沾了些血,一并都换了。” 为首的大丫鬟阳春规矩应是,便与长夏一起,带了几个小丫鬟围上来,试图将他左右挪动起来,好能将床榻上沾了血的铺盖撤下。 丫鬟们显然也是第一次干这抬人的差事,力气又不太够,一个个都有些手忙脚乱。 齐茂行看着不像话,在屋里环顾一周,便朝立在大花瓶旁的大丫鬟清冬开口道:“你带人去将外头的春凳抬过来,我自个挪上去躺着,你们再收拾铺盖。” 他叫清冬去抬,倒也没有旁的意思,主要是抱节居里的这几个丫鬟,就数清冬长得最为壮实,春凳虽说不算太沉,分量也是有的,叫这几个太瘦弱的,他怕抬不动。 清冬是个月盘脸,身材丰腴的姑娘,她打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袖着手,满脸不痛快的立的远远的,不料少爷却偏偏点了她的名儿,吩咐的还是抬凳子这种粗事,满心不愿,一时便拧着帕子没动弹,只心里琢磨—— 她方才回家里打听了,说是已经私下里问了太医,二少爷这毒压根解不得,指不定还有几天活头了! 家里还说,二少爷不成了,便想想法子,提早留神看着,等大少爷一回来,就把她送去大少爷身边去。 二少爷废了,这侯府迟早都是大少爷的。 若能去大少爷身边儿,她还在这儿伺候个废人做什么呢? 看清冬不动弹,正扶着齐茂行的丫鬟长夏心里也不痛快,顺势便训了起来:“蠢物,傻站着作甚么?擎等着给叫你敬茶呐!” 清冬还没如何,这清脆的骂声倒把齐茂行吓了一跳。 长夏外头买进府的丫鬟,苏州人氏,,一口吴侬软语软软绵绵,素日里最是温柔,莫说骂人了,就是一句高声都没,这怎的一下子便如个炸开的爆竹一般。 要是长夏不出声骂人,清冬即便心里不愿意,至多磨蹭一会儿,说不定就也去搬凳子了。 可叫同为丫鬟的长夏这么一骂,她的脾气也涌了上来,喊得比长夏还要大声:“你教训谁呢?今个原本就不是我当差,平日就数你殷勤,有力气,自个给少爷抬去!” 哼,一个外头买进来的丫鬟,不过仗着有几分颜色,才被太太挑中送来当通房罢了。如今二少爷废了,出去的门路都没一个,还敢来教训她? 这么一想,清冬气势更足,说罢,扭身一甩帘子,就这么撂下齐茂行当真走了出去。 齐茂行见状诧异,不知道往日殷勤婉转的丫鬟们一下子都是这么大脾气,原本抬起手正要劝架。 谁料到话还未出口,眼前便只剩了不停晃动的门帘子,他眨眨眼,抬起的手心一时间僵在了原处。 ※※※※※※※※※※※※※※※※※※※※ ———— 齐茂行:这些丫鬟都是怎么回事?! 夫君庶兄 第七章 齐茂行的丫鬟们闹出的动静,不用一口茶的功夫,就也传到了苏磬音耳中。 倒不是说她有多在意齐茂行,主要是他们原本就是在一间屋子住着,只隔了一层雕花木槅,能有多好的隔音?咳嗽的声儿高一些都能互相听着的,更莫提这么大声儿的吵嚷。 月白知趣的出去逛了一圈,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就转了回来,说明白了到底怎么回事:“是清冬和长夏两个……” 石青手下不停的给苏磬音拆着发髻,一句不落的听完了,还兴致勃勃的发表了自个的意见:“清冬一向就是个拈轻怕重的,便不提了,倒是长夏,那么娇滴滴的模样,原来还会骂人?当真是姑爷一出事,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出来了!” 要是平常,苏磬音也是十分爱听月白带回来的各种睡前“故事”的。 不过今天她原本就起的早,又忙了这一整日,这会儿当真有些累了,便只睡眼朦胧的打了个哈欠:“这才哪到哪儿啊,若是二少爷这毒不解,后头且有的闹呢,清冬也是蠢的,第一日就往外蹦,且瞧着吧,明儿老太太知道了,第一个收拾的就是她。” 她这话说的实在没错。 —————— 次日一早,苏磬音刚刚出门,便瞧见不远处的抱厦里,大丫鬟阳春与清冬两个相对站着,清冬一手掐腰,一手指着阳春鼻子,神色不善,似在发火的模样。 阳春原是老太太的心腹丫鬟,打小就给了齐茂行贴身伺候,年纪大资历高,素日里又是个老好人的作派,故而大伙也都服气她,谁见了都是姐姐姑娘的叫着。 这怎的连阳春都能吵起来? “往常装着一副贤惠模样,谁知也是背地藏奸的!我不过和长夏那小蹄子拌几句嘴,你便巴巴的跑老太太那表忠心,硬是按个罪名赶我出去?” 原本距离就不远,加上大清早的很是清静,苏磬音略往前走几步,就也听到了清冬怒气冲冲的骂声:“你也不瞧瞧你自个多大岁数,没了我,便能轮着你不成!” 清冬被赶出去了? 没料到老太太的反应这么快,苏磬音闻言,停下脚步,侧过身朝着两个的方向略站了站。 阳春好脾气的听了半晌,方才软中又硬的开了口:“送你出去是老太太的吩咐,你若不服气,自可去五福堂里分辨,只是莫怪我没提醒你,二爷出事,老太太心里正不痛快着呢,你再这么闹腾下去,自个吃挂落还不算什么,别连累你娘老子都一块没脸。” 听着这话,清冬虽仍旧满心不忿,但心里也知道老太太金口已开,再这么骂下去也是于事无补,加上阳春一提她的爹娘,就忍不住想到这么被赶出去之后家里指不定要把她骂成什么德性,还有去大少爷身边的事,也不知道受不受影响…… 这么一想,清冬也顾不得再和阳春算账了,连东西都顾不得收拾,只狠狠呸了一声,就又急又慌去寻起了在外院当差的家里人。 等着清冬跑远了,大丫鬟阳春方才撇撇嘴,转过身,不及动步,便正遇见了立在门口的苏磬音。 阳春动作一顿,等到低头走到苏磬音面前时,便已又是素日里敦厚良善的模样,笑着福身问安:“二奶奶早。” 只要事不关己,苏磬音对齐茂行的丫鬟们并不会多问,因此这会儿也只略微颔首之后,便一前一后的一块进了东面屋里。 齐茂行倒是已经起了。 两人见面之后,后一步的阳春便上来福了一礼,开口道:“老太太听说了昨夜里的事,说清冬这丫鬟不中用,叫退回去叫她老子娘再教几年。” “老太太心疼少爷,嘱咐您不要多想,放宽心,吃食上务必不要亏待了。” “对了,老太太还叫将当初老侯爷的轮椅给您送来,说这伤筋动骨一百天,待您身子好些了立即就能用。” 齐茂行心下感动,又有些担心道:“连累祖母记挂,你刚瞧着,祖母身子可还好?可有请太医请个脉?” 为着殿下吩咐,他这中毒的内情,连家里人也得瞒着,旁人倒罢了,只是祖母一手将他养大,如今年事已高,万一再因为担忧他,而出个什么好歹,他如何心安? 一念及此,齐茂行便是满心担忧。 阳春说的妥帖:“老太太只说还好,可我问了五福堂的丫头,说是老太太昨半夜里还嚷着头疼,今早原本还想再来看您,好容易才劝住了。” 听着这话,齐茂行又是感动又是惭愧,又是叫阳春去好好开解一番,告诉老太太他这没事,千万不要记挂,又是嘱咐着一会太医来了务必要请去五福堂里给祖母瞧一瞧,最好再进几幅膳食方子…… 这么一说起来,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清冬? 但是清冬被赶的事,齐茂行自然可以不在意,抱节居里剩下的丫鬟们却不能不上心。 也只有清冬自己是个蠢的,还会想着什么再去大少爷屋子伺候,事实上,被老太太亲口赶了出去的人,哪里能那般轻易的再回来主子跟前当差? 今日一出去,想要再进内院,最快也得三五年以后,那还得是家里愿意给她使大力气。 当丫鬟最好的岁数才几年?这么耽搁过去,指不定时光一过,就只能嫁人成婆子了,历来当差的婆子,可是远不比丫鬟尊贵的,她这前途就算是废了。 有了这么一个前车之鉴,剩下的大小丫鬟们想到自个昨日的懈怠,心头都是忍不住的一惊,原本的小心思一个个都立马收了回去,一时间一个比一个勤快,比齐茂行没受伤时都更添了十二分上心。 不过这短暂的平稳也并没有维持太久,随着上门的太医越来越多,齐茂行中毒的具体情形就也一点点的传了出去。 这毒当真厉害的很,且耽搁的越久,就越是难治,按着太医的说法,二公子伤在腿上,若是中毒三日之内还未解,之后即便侥幸可以解毒,这一双腿也九成是要废了。 而太医说出这话时,距离齐茂行中毒,便刚刚好,正过了三日。 这消息一出来,不说老太太立时哭的撅了过去,只说抱节居下人里的气氛,也是一日日的沉重了起来。 年纪轻轻的世家公子,腿都废了,还谈什么日后? 更别提这还只是个开始,只要毒未解,不单废一双腿,就是性命也再撑不了几日。 待到第五日时,阳春便传出消息,家里已求了老太太的恩典,她的亲事定下了,三月后就要成婚。 这事其实不算突兀,因为阳春来的早,算起来比齐茂行还大了六七岁,原本就也不太可能走屋里人的路子,因此她家中打前几年起,就已经在为她寻了亲事,寻的人家也是早就有过信儿的。 只能说,亲事商议了好几年,偏偏就定在了这个时候,这个时机多少有些微妙罢了。 阳春是个聪明的,虽然要走了,却并没有落人口实。 恰恰相反,剩下的几日里,她表现的比平日还更恭敬上心,伺候齐茂行时事必躬亲,处处妥帖,临走磕头时,还口口声声的说着少爷奶奶若不嫌弃,等她嫁了人再回来服侍。 当然,到那时候是不是真的回来,谁也不会真的和她追究。 相比起阳春的滴水不漏,另一个大丫鬟金秋的做法,就显得有些粗糙了,阳春刚走,她好好的人就忽然病了,而且“病”得还格外的厉害,只能被接出去慢慢养病。 阳春嫁人,金秋“生病,”再加上清冬被赶,原本的春夏秋冬四个一等丫鬟,一瞬间就只剩下了长夏一枝独秀,名副其实的成了抱节居的管事大姑娘。 但是长夏并不觉得高兴,身为外头买进来,没有任何离开门路的丫鬟,虽然认命安心留下了,但是以往的绵软娇柔,却是再也不见了。 曾经娇嗔多情的细声细气,忽然就变得暴躁起来,满院子的下人们,不论小丫头还是粗使婆子,但凡偷懒犯错叫她瞧见,那就必要招来一顿怒骂,且骂起来的声音清脆,内容别致,有时苏磬音隔着院子都能听着。 也多亏了她原就是姑苏人士,一口吴侬软语,便是骂人也是唱曲儿似的,显得比旁人动听不少,倒也并不觉得心烦。 但是即便如此,长夏能骂的人也是越来越少了。 这从前炙手可热的抱节居,活像是一下子凉成了筛子,短短几天的功夫,八个二等丫鬟里,就只剩下了初月杏月和蒲月三个。 梅月荷月是一对儿姐妹,算最后去的,临去前磕头时,正巧苏磬音也在旁边儿。 当时齐茂行正靠在窗下的竹榻上一口口的喝着药,一身宽松的细布宽袍,头发也只是松松扎着披在背后,和权贵人家里一早起来,闲极无事的闲人公子哥也没什么两样。 但只要瞧见了他腿上那还渗着血色的绷带,便立即会知道绝非如此。 没有哪家的富贵闲人,纨绔公子,需要在这么年纪轻轻的时候,就为着家族前途拼上自个性命的。 两个丫鬟在门外磕头,齐茂行就这么靠在长枕上,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在心上,满面的漫不经心,黑发披散着,越发显出他短短几日便消瘦了不少的面颊与下颌。 见状,苏磬音的好心泛起来,便劝了一句:“府里下人们一直都是这么一副德性,这是打根子上流下来的毛病,你不必在意。” 没错,苏磬音是早见识过这府里的下人有多麻烦难缠的。 三月前她刚刚过门,齐茂行对她的不满冷淡才刚刚露出个苗头时,抱节居里的丫鬟婆子们,便已经试探一般的,对她有意无意的冒犯轻慢。 也亏了她打一开始就留了心,虽然同意了和齐茂行互不干涉,但是与此对等的,她也约好了,不管内里如何,对外她的体面必须要有,最起码不能遭人欺辱了去。 齐茂行这人也算是个明白的,不但当时便答应了,之后在她动怒要教训下人时,也是一句没多问的站在了她这一边。 杀鸡儆猴向来是最有用的,教训过几个下人之后,这抱节居上上下下,不管背后如何议论,当着她的面,说话办事,便是恭恭敬敬,规规矩矩,这才算有了她这几个月的安逸日子。 谁曾想世事难料,竟是这么快就轮到了齐茂行? “我知道。” 齐茂行开口,面上也露出几分回忆似的的神情,半晌,冷笑点头:“我原本也是见识过的,只是隔得太久,一时竟忘了。” 苏磬音诧异的扭头看过来,一时实在想不出他这个生下来就是唯一的长房嫡出,又是打小就被老太太当作教养着,满府的宝贝疙瘩一般,除了现在,以往什么时候还遇上过别的冷眼嫌弃? 看出了苏磬音的疑惑,齐茂行垂下眸,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低沉了下来:“你该知道,我排行第二,上头,是还有一个庶出兄长的。” 夫君心酸 第八章 听到庶出兄长这四个字,苏磬音就也瞬间想了起来。 当初老太太的手段干脆,除了侯爷齐通这一个亲儿子外,剩下的庶出们,都是一成年便远远打发了出去,因此如今的齐侯府里,并没有什么叔伯兄弟,住着的也就是长发嫡枝这一脉。 上头的老太太不必多提,侯爷齐通虽先后娶过两回太太,子嗣却并不算多。 两位少爷一嫡一庶,齐茂行是正经的原配嫡子,先太太去后,后面的太太李氏生下一位姑娘,名为齐珊,如今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半大孩子,府里便混在一处排行,都叫三姑娘。 齐茂行插在中间,排行第二,上头还有一位大少爷,名为齐君行。 大少爷只比齐茂行大了半年,听说两年前便考上了秀才功名,这会儿正在国子监里读书,极少回来。 苏磬音也只是在和齐茂行大婚时,在第二日认亲时混在府里人群里见过一回面,之后就竟是再没见他回来过。 侯府里还未分家的庶出少爷,这么长久的不回来,自然是有些不太寻常的。事实上,因为侯府里这筛子一样的下人,加上有八卦小能手月白的存在,她还当真隐隐听说过不少内情。 大少爷是妾生子,生母是一位姓木的姨娘。单从身为妾室却能生出庶长子,就知道这位姨娘是十分得宠的。 据说,当初齐候爷原本就钟爱木姨娘的风情,待她到生下庶长子,大少爷自小聪慧好学,侯爷便对她们母子更是喜爱,虽是妾室庶出,平日离得衣食住行却是处处偏心,连齐茂行这齐茂行的名字,都是先给大少爷取了齐君行的大名后,才顺手也给齐茂行跟着起了齐茂行。 木姨娘也因此很是张狂,处处掐尖,甚至生生的把先太太都气倒了好几回,偏偏有侯爷在后撑腰,也是次次都平安无事。 这且罢了,因着这份偏爱,木姨娘便生出了些不该有的心思,她瞧着大少爷远比齐茂行更得侯爷欢心,又凑巧遇上一向结实的齐茂行得了风寒病倒,一时黑了心,便收买下人,在给齐茂行的汤药里动了手脚。 先太太爱子心切,在给齐茂行喂药前自个先尝了一口,最终齐茂行侥幸没事,一向体弱多病的先太太,却因此一气儿倒下,再也没有起来。 齐茂行至此成了没娘的孩子,这才送到了老太太的房里,一日日长到成人。 妾室谋杀嫡子主母,这放在哪,也是大逆不道的惊天丑事。 老太太原本就厌烦木姨娘的妖妖娆娆,查清内情之后,为了肃清家宅,更是为了给亲家一个交代,先太太的丧事还未办完,便雷厉风行,下令将得宠多年的木姨娘毙在了府里。 至于大少爷齐君行,虽也是自个的亲孙子,却也是自此恨屋及乌,逼着侯爷将才六七岁的庶长子远远的送去了庄子上。 若按着常理,这摆明了扔在别院的庶出少爷,该是这辈子都回不来,至多成年之后,给个千百两银子打发出去的下场。 可是大少爷却争气,自个在庄子上发愤图强,十四岁便考上了秀才功名。 齐侯爷原本就喜欢读书人,若不然也不会才打小便偏爱会读书长子,听闻这消息之后,又唤醒了他满腔的慈父之情,便又求了老太太,只说着稚子无辜,耽搁了这般才华实在可惜,硬是寻了人,将大少爷送进了国子监读书。 老太太虽看在儿子的面子上同意接人接回了京,但是到底心疼自小带大的齐茂行,怕他瞧着这半个杀母仇人的庶出哥哥心里不痛快,便在国子监外置了一所宅院叫他住着,直言叫没事不必回来请安。 知道自个不受人待见,大少爷也识趣的并不怎么回来,即便是当初齐茂行娶亲这样的大事,也不过回来府里认了个人,第二天就又回了国子监去,也难怪苏磬音虽然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的存在,但是这会儿回想起来,却还是连这位大叔子的脸都不太能记清。 齐茂行低着头,面带嫌恶:“我生来便不爱圣贤之道,四岁就求着老太太找了武师傅磨炼拳脚,倒是齐君行自小就会读书,也比我更讨父亲欢喜。” “府里那是便敢给我这儿送次一等的笔墨纸砚,被我发现问起来,又仗着当时娘亲病弱,没精力理事,便振振有辞,说什么上等的不多,已给了齐君行,又说我写不得几个字,原就用不着那些好的,给了也是可惜的混账话来。” “若非当时有祖母出面,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这还有妻妾嫡庶的规矩在前顶着,他们便敢看人下碟,更何况现在我还成了一介废人。” 苏磬音闻讯恍然,也难怪当初她杀鸡儆猴时,齐茂行支持的那般果断了,她原以为是只是他信守承诺、言出必践。 原来,是自个儿也曾经吃过这样的暗亏,才明白她的处境。 恍然之余,苏磬音又忍不住又有些意外。 虽然说着“一介废人”的话,但是齐茂行却也并没有自怨自艾。 他面不改色地咽下手里的苦药,别说吃放在一边儿的蜜饯了,清水都没喝一口,便拿了帕子擦着嘴角,嘲讽道:“一起子眼皮浅的小人罢了,若要在意他们,幼时便该活活气死。” 齐茂行这话,还当真不是为着面子强撑。 事实上,以祖母待他的在意,他若是当真不愿,这几日但凡派人去与老太太张个口,这些人如何能走的这般干脆?只怕连这念头都不敢有! 更莫提,太子殿下派来的解毒之人,早在前几日就早已混在来往的太医里,给他留下了解毒良药,他的双腿其实已经隐隐恢复了知觉,痊愈也不过几月的功夫。 他故意一声不吭,就是故意冷眼瞧着他们自作聪明,如今要走,自然是轻易的很,但是等到他完成了殿下的吩咐,说出实情助殿下成就大业,这些人便再是悔恨不迭,哭喊着认错,想要回来也是决计不能的了。 别说他只是奉着殿下的旨意,故意装作身中剧毒、命不久矣,就算他是当真成了一介废人,也不至于沦落到和下人奴婢之流计较的地步。 何必呢?与这些人较真儿,丢的是他自个的体面身份。 他上有娘娘殿下记挂垂问,家里又有祖母与表妹对他日日担忧,对他来说便已足够。 他心下里当真在意的,也就这么几个敬慕亲近之人。 齐茂行拿着帕子,仔细的将沾了药味的手指嘴角都一一擦净。 更莫提,便连夫人苏磬音,近些日子都待他和气了不少。 想到这,齐茂行微微抬眼,看了一眼苏磬音平和的恬淡神情,便忍不住的暗暗摇头。 苏磬音这人,论出身论容貌,自然是没得说,这心性行事,更是是个拎得清的。 只是—— 这也太拎得清了些! 若是要妻子,他还是宁愿是表妹那样当真心疼他,整日过来问长问短,眼睛都哭肿了的贴心人。 虽说哭哭啼啼的并没有什么用处,还叫他更添了一桩操心,但这也是因着记挂他,起码暖心不是? 不像苏磬音,从头到尾,都没事人似的,因他自幼习武,五感都强过平常人许多,在四下无人之时,他还偶尔听苏磬音在隔壁,和丫鬟商量待他死了,在这侯府里要如何寡居才最舒坦? 好赖是在一个屋子里住了半年呢,便是没有夫妻之实,见面三分的面子情也总该有些吧? 如此冷静绝情,简直听得的叫他心酸! 还好他们只是面上夫妻,还好他还有表妹,不必当真与她共度一世…… 齐茂行正思量间,外头又传来了长夏那清脆婉转的骂人声,似是在训斥小丫鬟们嚼舌头,威胁下回再叫她瞧见,就拿烫红的钳子嘴都给你夹熟咯! 从前长夏说话一直是娇娇嗲嗲,一声三转。 苏磬音虽知道吴地口音原就如此,但私心里,却总觉得她有几分矫揉做作之嫌。 倒是这阵子,这丫鬟一改从前的人设,动辄骂人,且还骂的这么富有节奏,苏磬音反而觉着生动好笑,因此说等着长夏进了屋,就笑着问了一句怎么了? 苏磬音原是随口一问,但长夏闻言之后,却像是顾忌着什么一般,咬咬唇,偷偷瞧了一眼一旁的齐茂行,低声道:“说是听说老爷太太吩咐了,要派人,接大少爷回府来住。” 不妨她们嚼的竟是这样的舌头,苏磬音也是一愣,扭过头,有些犹豫的看向齐茂行。 齐茂行的动作微微一顿。 父亲…… 齐茂行的眼底闪过一丝冷漠。 齐侯爷自小就更偏心长子,也早已不是第一次越过他选择齐君行,打小时候起,就已经习惯的事,如今重来一次,虽然心头仍然有些熟悉的发紧,但他也不是受不过来。 至于太太李氏,因娘亲去后他都一直养在老太太的房里,与这个继母更是几乎没怎么相处过,不过几分面子情的客气罢了,这会儿夫唱妇随的一道去接了齐君行,他更是毫不意外。 齐茂行扔下手里的帕子,不再多想他的生父继母,一时记挂起了另一件事。 他这才废了几日?父亲继母便这般着急去叫齐君行。想必祖母定是还不知道的,若是提早知道,必然不会应允,也不会叫这事传的满府都是。 祖母这几日,原本就因为担忧他发了头疼的旧毛病,若是知道了这事,再生一场气,他自个倒无妨,再连累祖母病得更厉害可如何是好? 一念及此,齐茂行便又暗暗思索,他是不是应该先派个人好好与祖母说说,也免得祖母再更着急。 这么想着,齐茂行便又开口道:“老太太呢?” 他原意是问老太太听说了没,还好不好,可长夏的头低的更深,小声回了一句:“老太太应了。” —————— 在苏磬音眼里,如果说刚才大少爷要回来的消息,对齐茂行只是普通伤害的话,那么这一句话的分量,就简直像是会心一击。 分明是这么简单的几个字,齐茂行却像是一瞬间没能听懂似的,足足一动不动的僵硬半盏茶的功夫,方才缓缓眨了一次眼睛,重新有了动作。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像这时候才忽的察觉到了方才那一碗药的苦涩一般,低下头,伸出手,慢慢的拿了一枚蜜饯放进了嘴里,不出一声。 苏磬音眼里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同情,小声开了口:“若不然,我去五福堂一遭,与老太太好好问问?” 齐茂行垂着眼,将蜜饯咬的嘎吱作响,半晌,才闷闷回了一句:“不用!” 除了这一句之外,他再不肯多说旁的,甚至一直侧着头,连视线都没有再和她对视。 苏磬音张张口,但最终,还是十分善解人意的没有再纠结这个话题,见齐茂行不愿多说,还干脆站起身,随口找了个借口走了出去。 一路都无话,等到回到了自个的西屋,苏磬音瞧了瞧木槅扇有没有关严,才扭头和月白石青两个开了口:“给我换身衣裳,我要去老太太那问安。” 石青满脸诧异:“姑爷不是说不用……” “嘘——”苏磬音将食指竖在唇前,压低了声音,弯眉一笑:“他是说了不用,可我也没打算听呀!” ※※※※※※※※※※※※※※※※※※※※ 齐茂行:她也太绝情了,简直听得叫人心酸,还要我要和离。 苏磬音:嗯?那你恐怕心酸早了:) 夫君拒绝 第九章 “他是说了不用,可我也没打算听呀!” 苏磬音生着一双水润清亮的杏核眼,眸子大且圆,这样真心的笑起来,便是十分动人。 石青瞧着便是一愣,也忍不住的小声起来:“小姐还去见老太太做什么?总又不碍咱们的事,何必为了旁人又白白叫人埋怨一通。” 显然,自打进门来,每次说起表姑娘,老太太都偏心孙子,只是责怪她不够婉转柔顺,没有殷勤讨好,才不得夫君喜欢…… 石青看在眼里,私心里也是格外替她不平的。 苏磬音却只是摇头,面上虽还带着笑,但眼底却有些郑重起来。 哪里会不干她的事呢? 石青想的太简单了些。 她和齐茂行虽说就是个明面夫妻,但是,不论她和齐茂行私底下到底如何,只要明白上一日未曾和离出去,她在这侯府里,就是齐茂行的妻子正室。 妻者,齐也,这从来不是一句虚言。 身为齐茂行的发妻,齐茂行的身份直接决定着她在这侯府里的地位。 退一万步,她哪怕是当真成了寡妇呢!给的侯府继承人守寡,也与给一个普通少爷当未亡人的处境完全不同。 下人们的传言说的不清不楚,她便是不为齐茂行,只为了自个,也得去这会儿弄清楚到底是个什么情形,也好早做打算。 “多扑些粉,给我收拾的憔悴些。”苏磬音看着镜子里的自个的气色,开口吩咐道。 虽然不知道小姐要去五福堂的缘故,但石青对这要求也是深以为然。 她虽然说话急,却生着一双巧手,当下便蘸了些许眉粉在手心里,先在小姐的眼底揉了薄薄一层青黛,再慢慢盖上一层脂粉,铜镜里一瞧,果然便是一副面色苍白、眼底泛黑的憔悴模样。 苏磬音赞叹的夸了她的手艺,没有再换衣裳,只多加了两支素净的珠钗,就穿着身上这条半旧的碎花鹅黄裙起身出门,更显得她纤腰盈盈一握,活像是累的连身子都消瘦了不少。 正是晌午时分,按照老太太的习惯,这会儿该刚用过午膳,或听曲儿,或耍笑的闲话半个时辰,先消消食,这样午歇时不会伤了肠胃。 她这会儿过去,正好能赶上说话。 苏磬音算的没错,当她走到五福堂的廊下时,就正好听见了里头传来一阵笑声,声音里还带着几分稚嫩,倒似是个小姑娘的模样。 苏磬音进去之后,便也看见了,陪着老太太说话的不是旁人,正是府里的继太太李氏,带着她膝下的三姑娘齐珊。 三姑娘是太太李氏所出,又是府里唯一的女儿,倒也很受长辈重视,前些日子去外祖家里住了一阵,直到齐茂行出了事才匆匆回来,只是却也没有往抱节居里探望过。 她刚才在外头听见的笑声,似乎也正是因为这位三妹妹说了什么讨好的俏皮话,这会儿还伏在老太太膝上,笑的停不下来,太太李氏也是忍俊不禁,发髻上的彩凤都在不停打颤。 老太太面上倒是有些病容,头上还缠着抹额,但是对着三姑娘,也是满脸慈爱,笑弯了眉眼。 看见苏磬音之后,三姑娘的笑声停下来,直起身,带了几分担忧似的开口道:“二嫂来了?二哥身子可好些了?我这几日一直想去瞧瞧,只是娘说我不懂事,过去也只是添乱,这才忍着没去,可把我担心坏了!” 唔,理由找的不错,要是刚才你没笑的这么开心,我说不定就真的信了。 不过苏磬音专门过来也没打算和一个十岁小姑娘较真,她毫不客气的上前几步,就坐到了方才三姑娘腾出来的位置上,径直将话头扯到了正事:“妾身听说,府里要接大少爷回府里住了?” 李氏进门时,齐茂行便已经懂事,又有老太太撑腰,她这个继母一向对这个继子的事插不上手。 这且罢了,等的苏磬音过门后,待她也不过寻常规矩,从来不见新媳妇该有的讨好卑顺。 苏磬音觉着她们这叫相安无事,婆媳相处和谐。 但在李氏看来,却是继子夫妻并不将她放在眼里,自个憋屈容忍十余年,着实是受了大委屈。 如今报应不爽,齐茂行出事成了个时日无多的废人,侯爷昨日又与她商议,等大少爷回来,就记在她名下,那孩子自小便是个孝顺懂事的,日后也必然贴心。 李氏琢磨一晚上,觉着如此一来,大少爷那个妾生子靠着她才成了嫡出,必然不敢待她不尊敬,她有个正经儿子,日后在府里,便也是说一不二的老封君,当真是两全其美! 这念头一起,再看苏磬音时,便颇有一种扬眉吐气的畅快,见苏磬音问起大少爷,便向后靠着椅背,微微一笑:“可不是,老太太刚还说了,一转眼,大少爷也在国子监读了快两年,在家里请了良师好好教着,若能中了状元,也是咱们齐家的荣耀。” 哦,读了两年书都没当回事,这会儿齐茂行才成了“废人,”立马便能中状元了? 苏磬音却也没反驳,甚至点点头,满面欣慰:“太太说的是,说起来夫君受伤,大少爷许是还不知道?等回来,正好也能看看夫君,陪着夫君说说话,幸好大少爷为长,也不怕不懂事,只会过来添乱。” 这就是又提起刚才三姑娘的话头了。 李氏母女闻言,面色都是一变,只是还未来得及反应,主位的老太太便也立时开了口:“磬音说的没错!茂儿这伤是为着殿下受的,这是为国尽忠!君行便是回来了,常去与茂儿说说话,开解开解,也是他们兄弟间该有的情义!” 苏磬音这话,心下多少放松了些,还好,老太太到底对齐茂行还存着些祖孙之情,这府里,也还是有一个明白人的。 其实,她在来的路上就有些奇怪,她虽然也曾预料过齐茂行中毒,日后处境或许会有变化,但是—— 这也太着急了吧? 不过是一个侯府罢了,哪里有这么着急?便是宫里的帝王之家,废了一个太子,都未必会在上一任尸骨未寒的时候再立储君的,更别提,齐茂行这还没死! 侯爷齐通现在还没到不惑之年,说句难听的,少说十几二十年的光阴还是有的,远远没到着急找继承人的时候。 而齐茂行呢?这毒若是不解,最多也就一两年光阴罢了。 齐茂行这伤虽非本意,但事实上,多少是拼了自个的性命去换了满府前程,便是为了这份心,府里便是索性等齐茂行当真死了,再去接什么大少爷,又差了什么? 虽然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为了齐茂行不平,但苏磬音也不至于为了一个口口声声与她和离的夫君去质问长辈。 她这会儿问过几句,听老太太的意思,显然是心里有数的,便立即放下了大半的心。 那便好,只要有老太太在前,府里顾承认齐茂行以命换来的功劳,顾及他们夫妻的体面,她也不至于非拦着不许大叔子回来住。 苏磬音的声音恭敬了许多:“您说的是,也不枉夫君伤重未愈,却整日心心念念,只是记挂着您的身子。” 听着这话,老太太也忍不住的按起了额角,满面沧桑:“我苦命的茂儿哟,自小就没了娘,如今偏偏又……” 苏磬音连忙起身,只说齐茂行这几日精神已经好了许多,如今还有许多时日,太医们定然能找着解毒的法子云云。 但是老太太却并没有被这话安慰到,仍旧满面悔恨,不停的说着茂儿可怜,又叹着自己命苦…… 再说几句,就又犯起了头疼的旧毛病,一迭声嚷着头疼,直把满屋的下人晚辈们,都吓得围了过来,又是送丸药,又是取嗅壶,一派的忙乱。 见这情形,苏磬音也着急起来,她只是想来问清楚实际情形,还当真没有将老太太急出个好歹的意思,当下也连忙端药送水,连连劝慰。 之后五福堂的下人们又在屋里点了一炉宁神的熏香,两个小丫鬟跪在榻前,一个捶着腿,一个给一下下的抚着后辈,又有手脚仔细的,去取了宫中送来的上好的清心药膏,挑出一点,解开发髻,细细的给老太太揉在两侧的太阳穴。 老太太在这一番照料下,也便渐渐平复下来,缓缓的闭了眼睛,似昏似睡。 苏磬音见状松了一口气,看着老太太就要睡下的样子,原本想要提一嘴抱节居里丫鬟的事,也没敢再说,只是起身告了退。 临去前,李氏又开口问了一句:“既是定了,媳妇便叫人把桃园收拾收拾?等大少爷回来,正好住下。” 桃园位于抱节居背后,种了一小片桃林,建了一座两层的楼阁,的确也是能住人的。 但是这地方四处开阔,夏日里避暑合适,到了冬日里其实并不适宜。 更要紧的,是这桃园的位置与用处,原本就算是他们夫妻的后花园,是这侯府继承人住处的一部分,这么快就先叫大少爷住进去,能是什么意思? 苏磬音离去的脚步一顿,回身看向老太太。 老太太显然听到了这话,眼皮微微颤动几下,最后捂着额角朝着里头转过头去,睡熟了一般的一声不吭—— 却竟是默认了。 苏磬音愣了一瞬,她原本并不十分在意大叔子回不回来,毕竟人走茶凉,世间常理,也就是迟早而已。 但是见着这一幕,她却忽然笑了,径直坐了回来:“要叫大少爷住桃园?可有问过夫君应不应?” 李氏皱眉:“你这儿听着了,回去与茂行说一声就是,自家兄弟,还说什么愿不愿意的?” “那可不成。不论夫君愿不愿……” 苏磬音微微抬眸,眼神清冷,声如溅玉:“我便不……” “不必问了,我不答应。” 这一句不答应却不是苏磬音说出来的,她才刚说到一半,门外便忽的响起了一道熟悉的男声。 这声音明朗清亮,响起之后,屋内众人便都是一顿,丫鬟连忙上前打起门帘,门槛外,静静坐着一个靠在轮椅中,面容清隽,身姿挺拔的白衣少年—— 正是齐茂行。 夫君心凉 第十章 看见齐茂行清隽疏冷的面容,苏磬音不禁也有些诧异。 刚才得知了老太太答应叫大少爷回来的消息之后,她见着齐茂行那难过恍惚的神态,只当他定是情绪低沉,暗暗神伤,再顾不得顾及其他了。 若不然,她也不会越过齐茂行,自个过来询问大少爷的情形。 不过不管怎么说,齐茂行既然来了,苏磬音便立即收回了她刚刚露出的些许锋芒,一声惊呼之后,无缝切换成一副弱不禁风、一心记挂丈夫的闺阁女子模样。 她像是浑身都写满了温柔贤惠四个大字,拎着裙角匆匆迎出来,满面担忧:“夫君!刀口还未长好,太医嘱咐了不可随意挪动,您怎的就这么过来了!” 齐茂行原本是满心的思绪纷纷杂杂,可这会儿对上苏磬音这一副虚伪的关心,一时间竟是都暂且抛了开去,只觉着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他微微抬眸,看向苏磬音的是一种“你装的也太过了”的眼神。 苏磬音虽然看出了齐茂行的眼神,但是并没有影响她的发挥,甚至于,她还迈出门槛,低下头认真查看起了他的伤处:“一路上可有磕着绊着?伤口有没有再裂开?” 苏磬音只是作出一幅样子来表现自个的关心罢了,虽然伸了手,但其实只是虚虚略过,却并没有当真碰到齐茂行的身体与伤处。 但是因为要弯腰低头查看,两个人的距离却难免一下子接近许多。 齐茂行微一抬头,苏磬音鬓角一缕散落的秀发便就这般擦着他的面颊,似有似无的轻轻拂过。 是一种极其清淡的茉莉花香。 或许是因为他之前从来没和姑娘家这般亲近的接触过,这般猝不及防之下,齐茂行竟是先分辨了一下香味,才猛然意识到什么,浑身一僵,活像被这几根发丝烫着了一般,猛然屏息向后,尽可能的靠远了一些。 这么明显的躲避动作,苏磬音当然察觉到了,不过她自从大婚之日开始,就已经习惯了齐茂行对她避之不及的“嫌弃,”这会儿便只当是他是避嫌,心下一笑,便也不难为他的站了起来。 直到这幽幽的茉莉花香从他鼻端远去,齐茂行这才回过神一般,长长松了一口气。 为了掩盖自己的失态,他侧过头,眸光有些躲闪,语气却是格外的严肃:“说了不用你过来,为何要自作主张?” 苏磬音微笑温婉,话里却忍不住带了几分隐隐的埋怨:“早知夫君过来,妾身当然不会来了。” 原本也就没错。 大少爷是齐茂行的哥哥,桃园是齐茂行的后花园,若是早知道齐茂行要自个亲自过来问,苏磬音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自个来出这个头。 毕竟,她打从上辈子起就最不爱和外人打交道,除非必要,甚至都能连着好几个月不出门并且自得其乐。 她知道自个的天性,并没有那般四处逢源、八面玲珑的本事,因此自打大婚,便一直都在老太太与太太面前装出一副和顺少言的模样,就是为了过几日相安无事的太平日子。 刚才若不是瞧着齐茂行不成了,她怎么可能专门过来,平白给自个添麻烦? 齐茂行你既然是要过来直接亲自杠,你倒是早说嘛! 差一点她就要直接顶撞李氏了! 对上了苏磬透着谴责的目光,齐茂行也是一顿。 他过来五福堂其实是临时起意。 知道祖母同意了接齐君行回来的消息,苏磬音刚刚离去的那时候,他的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几分在意失落的。 并不是因为任性小气,不愿庶兄回来。 若他当真成了无能废人,担不起这举门重担,不必旁人开口,他自个便要第一次担忧侯府日后,哪怕是齐君行,他也只会庆幸庶兄还算上进经事,幸好不会因他去了,便令他们齐氏一族青黄不接,后继无人。 他之所以没提,除了他的毒只是假装之外,更多的,是心有灵犀一般,他却是和苏磬音想到了一处—— 他中毒才不过七日罢了。 哪里,就急迫至此呢? 便是父亲继母偏心他不在意,可是祖母…… 祖母在内院里一向是乾坤独断,父亲又最是遵从孝道,若是她一力不准,父亲如何能这么快便将庶兄接回,继母又如何敢在五福堂里大咧咧的提起收拾桃园? 自小将他教养大的祖母,待他目若春阳,恩比春晖,甚至为了他,曾经一力杖杀木姨娘,逼着父亲将齐君行赶去庄子的祖母。 为何,也不能为了他多撑几日,叫他“走”得也心安几分? 只是,才刚刚想到这,他便猛地回过神来,不肯叫自己这不该有的念头继续下去,甚至因此自责不已。 那是祖母!待你恩重如山的祖母! 如今不过这么些许小事,你便因此而心生怨意—— 何其不孝? 一想到这,他又是悔恨、又是惭愧,如何还能在抱节居里好好待的下去? 既因为不放心,也因惭愧,他便坚持着叫长夏将祖母送来的轮器给他推了过来,强忍着颠簸时刀口一一阵阵的刺痛,叫了几个力气大些粗使下人帮忙,将他一路抬来了五福堂。 他如今一十有六,都已经是舞象之年,又不是幼时的黄口小儿,哪里还能如孩童一般撒娇任性,再连累春秋已高的祖母为他费力圆全? 他要亲自过来,好好的开慰祖母,告诉祖母接庶兄回府的事他并不在意,让祖母不必着急,也千万不必为了他再与父亲动怒,不过些许忍耐罢了,他并不在意。 等过了这些时日,他的伤毒都真相大白,一切自然就都恢复以往。 只是他到的时候不太凑巧,刚进院门,便正遇上老太太犯头疾,屋里的丫鬟们都围在一团,连门口传话的小丫头都被打发去了叫大夫,没人顾得上给他通报。 他坐的这轮椅能勉强上了回廊,却实在跨不过这半膝高的门槛。 齐茂行虽然在院里就听见了祖母犯病的声响,却知道自己不良于行,开口叫人也只是更加添乱,因此便也没有出声,只是在屋外满心焦灼梳着耳朵探听。 好容易听见祖母像是无事了,他这才刚将悬了半晌的心放下,谁知一转眼,接庶兄回来且罢了,他竟就又听见了继母要将桃园分给齐君行去住? 这是什么安排?简直是欺人太甚! 他自小长在祖母膝下,与继母李氏便难免疏远了些,只是,情分虽不算亲近,但逢年过节,进出礼仪,却从来不曾疏漏过。 他自认对素日对继母从无错处,却得来了李氏这般回报,再听着夫人苏磬音都已开口都为他质问起来,他自然不会继续沉默,只隔着门帘,便立即开口回了“不答应”三字。 却没想到,刚才还干脆果断,为了他质问继母的苏磬音,这会儿见他来了,却是立马反悔了一般,只责怪他怎的不早些来?早些说? 他虽不爱读书,却觉圣人说的实在没错,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女子的确与小孩子一样,都会忽然就变,简直毫无道理! 尤其是这苏磬音! 齐茂行一时无言,回过神后,又记挂起了祖母刚才的头疾,便索性略过这个话头,只是侧着身子,又往里开口道:“祖母可好些了?头还疼不疼?” 苏磬音看着齐茂行面上的真心担忧,再想到方才老太太的表现,心下便是一声叹息,倒也没有插口,只退开一步,给他腾开了视线。 这人的年纪大了,就自然开始注重养生,加上老太太有个头疼的毛病,素日里就最是讲究挡风聚气。 不论座椅还是卧榻,只要是要长待的地方,便从来不肯正对着门外的寒风凉气。 就像是眼下的进门不远处,便摆着一座楠木底雕福寿如意的木屏风。因为进了春日,天气暖和,前几日刚将屏面换成一副轻如蝉翼的薄纱屏,上头绘着的,也是松柏长青的好兆头。 这是上贡的金蝉纱,不单轻薄柔韧,日头下隐隐渗着金光,最妙的地方,就在于从里往外看一览无余,但若是从外往里瞧,透过这松柏长青的图案,便是隐隐绰绰,既隐蔽又透亮。 这东西便是宫里也不多见,也是齐茂行机缘巧合才得了不到三尺,觉着难得,自个没留,才特地送到了祖母房里。 若是常人,从门槛外头瞧进来,多半只能看见一派模糊,但是齐茂行却又不同。 师傅常说他是天生习武的料子,便是因为他的五感天生便胜过常人,不论刀剑拳脚,还是弓马骑射,练起来都是事半功倍,天生便比旁人快过许多。 这五感之中,自然,也包括目力。 靠着他这天生的好目力,即便是隔着这金蝉纱,他也清清楚楚的瞧见祖母听见他的话后,先是微微抬了头,像是要起来的模样,但是不知为何,犹豫片刻之后,却还是又重新躺了回去,微微摆手。 见状,陪在祖母身边的袁嬷嬷明白了什么一般,低头绕了出来站在门外,与他低声开了口:“二少爷过来,原本是该叫老太太瞧着高兴高兴的,只是您也知道,老太太才犯了病,服了安神的药,刚刚才睡下了。” “老太太实在是极少有睡得这么安稳的时候,实在是难得,若不然,还是等着一会儿睡醒了,再叫人抬了软轿,亲自去抱节居与您说话?” 齐茂行自小长在五福堂,这里的下人们都是熟识的,眼前的嬷嬷姓袁,是祖母身边多年的陪房,素日里最是亲近信重的一个,也算是一手将他带大的老嬷嬷。 袁嬷嬷的态度还与往常一样,待他又亲近又熟稔,说到最后,甚至还格外客气的朝他弯了腰,求着若是一会儿老太太醒来了因她自作主张生起气来,还请二少爷看在她这张老脸,千万为她说一句好话。 齐茂行一句句听着,面上并没有太大的变化,甚至于刚才脸上的担心神情,都还挂在脸上,没来得及消去。 只是不经意间,手心却只觉一阵冰凉。 夫君怼人 第十一章 齐茂行紧紧攥住了冰凉手心,耳边袁嬷嬷的话都似乎隔了很远,一句句都缥缈的落不到实处。 因为不愿承认,他甚至都怀疑起了自个向来引以为傲的目力。 或许……是他隔着纱屏看错了,也或许,祖母是当真睡了,方才不过是动了动身子? 只有这么想着,齐茂行一下下发紧的心口才略微好受些。 与此同时,没有等他想清楚,屋里的继母李氏便也带着三姑娘从屋里走了出来,面上很有些怒色。 以往也就罢了,齐茂行元配嫡子,老太太又千疼万宠,七岁进宫伴读,十四便敢离家投军,回京之后,更是短短几月便得了太子殿下的格外信重,连身边的亲卫都放心交给了他。 便是当家的侯爷都并无实职在身,远远不及他的体面! 这样明摆着的前途无量的侯府继承人,李氏便是有什么意见,也只能当自个没有,还得硬是作出一幅与世无争的贤淑模样来,处处客气甚至讨好。 可现在呢? 齐茂行一个时日无多的废人,苏磬音往后更是只能靠府里养着的累赘罢了,凭什么还敢这么一里一外的顶撞她? 李氏认为自己受到了不该有的无视与辱没,又亲眼见着连老太太都已放弃了这个孙子,便更是再无顾及,出来之后,第一次在他们夫妻面前摆出了婆母的威严。 李氏扶着三姑娘,学着之前见过的那些贵妇人气定神闲的姿态,在齐茂行的面前,稳稳的站定了,故意放慢了语调,不急不缓的开口:“原来是茂行来了,刚在屋里听着,我只当是哪个没规矩的胡乱答应呢。” 这还不够,说完,李氏偶然瞧见一旁低眉顺眼的苏磬音,记起了她刚才的顶撞,脸色一黑,索性便也一起捎带了去:“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磬音虽是你媳妇,你也不能迷了心,为了外人便连自个亲兄弟都不顾啊。” 一旁被指名道姓了的苏磬音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事实上,若不是因为她反应快忍住了,刚听见第一句时,她都差点为这么接地气的俗语笑出声来。 她以前单知道自个婆婆手段平平、也并不得公公欢心,倒是没想到,分明顶着诗书传家的世家名号,说起话来,用词文采竟然也是这么的……质朴。 倒也难怪,给人当继室原本就低人一等,更莫提公公齐通的原配还是被妾室谋害了去的,这京城里谁家是傻的?听了这样的风声,哪怕是皇后母家出身的齐侯府,还想要体面的人家也不肯结这门亲。 可当真寻个蓬门小户的,侯府也丢不起这个人,这般一来二去,最终娶进来的李氏,虽还顶着个源自世家公府的姓氏,但其实关系早已远的找都找不着了,真论起来,公门之后不过是说起来好听些,实际就是小户女的教养。 只是以往低调藏拙,倒也不太觉着,这会儿这么猛不防的蹦出来,可不是就立马露了出来? 果然,听着这话,齐茂行便也立即皱紧了眉头。 他因为祖母的避而不见,原本就满心低沉,又遇见李氏这话,当下便是一声冷笑,毫不掩饰道:“磬音再是外人,也是我原配嫡妻,便得了诰命也要落到她头上的,倒是不必太太多操心。” 齐茂行这话简直是一针见血,所谓妻凭夫贵,男人若有了可以诰封官身爵位,有资格得诰命的自然第一个便是妻子,母亲自然也有,但那也得先紧着嫡母生母,不论怎么算,也是她苏磬音在里,李氏才算“外。” 而李氏因为因为齐侯爷不喜,这么多年来都未曾为她请封,旁人叫她一声“侯夫人”都是客气。 齐茂行这话说的,简直是就差直接指着鼻子反驳“你算我哪门子的娘”了。 苏磬音听着便又是一乐,怕旁人发现,连忙低下头遮住了弯起的嘴角。 所以说,还是齐茂行的身份开口才最合适,换做是她,就算想要反驳嘲讽,也得绕上好几个圈子,隔靴搔痒似的,哪里有这么直接怼回去来的爽快? 齐茂行这也当真是被气狠了,若不然,不至于以往在长辈面前都规规矩矩的人,这会儿竟是说得这般戳心。 苏磬音是觉着爽快了,听了这话的李氏却简直不肯相信,气的脸都发黑。 没料到齐茂行都成了废人,竟反而愈发豪横,李氏咬咬牙,有点气急败坏:“茂行,你要知道,桃园那原本就是府里的住……” “还有太太。”齐茂行这次却甚至都没等她说完,微微抬眸,竟还是问询属下一般的姿态:“给我院子园子里动工的人手,怎的还未见?” 李氏还未反应过来:“动……动什么工?” 苏磬音温温柔柔的接过话头:“伤筋动骨一百天,夫君如今行动不便,这周遭的门槛儿、台阶儿,自是得该锯的锯,该平的平,我记着,老太太第一日叫人送轮椅来的时候,便提过这事了。” 李氏这才记起来,之前老太太的确是说过这么一回事,可那是什么时候? 那时候齐茂行才刚被抬回来,都以为他不过是些许皮外伤,养个几月就好了的,府里自然要为他处处打点妥当。 这会儿谁还理他! 听着这话,李氏又大声起来:“茂儿你不当家,不知道这府里七零八碎有多少事,这一时半会儿的,哪里顾得上哟。” “顾不上也不妨事,若是府里实在寻不出人手,我这便派人往宫里去一遭,请殿下开恩派宫中的工匠过来。” 齐茂行说着,低下头,认真的整了整衣袖的褶皱:“便是府里实在腾不出给大少爷的住处,我都可舍了这张脸,一并求殿下赐一处宅院,太太只管开口。” 宫中、殿下这两个词一出,在场的众人便都是忍不住一窒,只有齐茂行眉目不动,满面从容。 没错,这就是他还能这般硬气的凭仗。 他是太子伴读,东宫亲卫,甚至这一次的伤毒,他都是因为他在太子殿下危难之时,用身体和性命拦在了殿下前头。 这一份功劳,府里可以无视,太子殿下,宫中皇家却不能不记得,他若是当真开了这个口,哪怕只是为了颜面,太子殿下也不可能不应。 但是,若是当真为了这点小事麻烦了宫里,那时没了颜面、落下一身麻烦的,就该是齐侯府了。 李氏身无诰命,也从未进过宫,一时还理不清其中头绪。 一旁见多识广的袁嬷嬷就忍不住心下一慌,连忙上前几步,安抚道:“哎呦,这是什么话!二少爷,您便是生气,也不能这么不顾府里的名声不是,您是一时气话,若叫老太太一会儿知道了,心里该多难受?” 她不提老太太还好些,这会儿提起来,齐茂行的眸光更沉,他微微抬头,看了一眼仍是一派安静的寝室。 他嘴角噙了一丝冷笑,向来元气明朗的人,竟是无端露出一丝叫人心惊的冷意:“为何不能说?我都已成了这模样,还顾得上什么体面不体面?” 这一句自暴自弃一般的话一出来,旁人听着便都是一惊,原本些许的不在意也立即消了下去—— 没错,他这毒八成没得解,已经活不了几日了!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都是快死的人,真疯起来,什么事不敢? 这么一想,众人神色便都是一变,有胆小的,甚至还忍不住退了一步,倒像是害怕二少爷还会暴起伤人,临去前再带走几个似的。 也唯有苏磬音,仍旧是心平气和,毫不担忧。 她看的出来,打从受伤中毒开始,直到现在说出这句话,齐茂行都是一般的眼神清澈,态度冷静,丁点没有失去理智的模样。 她这个少年夫君的精神意志,要比她从前以为的,还要坚韧的多。 但旁人哪里清楚?袁嬷嬷闻言,心中担忧更甚,眼见着身后老太太还没有醒过来的意思,一狠心,便不得不自个做主:“二少爷莫急,哪里便忙的这些事都顾不得了?抱节居与桃园都是您的住处,便是旁的事都不干,也要先把您那的活做了,若不然,老太太便第一个不肯!” 虽然得了这样的保证,但齐茂行的面上也并没有什么喜色,苏磬音站在旁边,甚至总觉着他的神色反而愈发透出了几分难过似的,冷笑里都带了悲哀。 闻言,一旁的三姑娘齐珊不满起来,为母出面抱起了不平:“二哥,娘也是好意,是长辈,你怎的能这样说母亲?” 齐珊要不冒头,齐茂行还懒得和她一个半大孩子计较,偏她自个冒了出来。 齐茂行抬眸看了齐珊一眼,正瞧见她头上插了一支很是精致的七彩孔雀簪花钗,便冷漠道:“你那钗子,是不是从我这借去的?” 有老太太做主,齐茂行生母之前的陪嫁积蓄,就一直都是他自个拿着,再加上他这些年家里拿的月例体己,宫里得的俸禄赏赐。 算起来,不论田地商铺的大宗,还是珠宝首饰这些琐碎,齐茂行的手上都多的叫人眼热。 齐茂行从没有费钱的恶习,性格又不是小气的,同父的妹妹,与他要些首饰物件之类,他从来都不曾吝啬过,偶尔见她说手上不宽裕,甚至都会直接给银子过去花用。 当然,齐珊一个姑娘家,也总不能直接说讨要,通常都是今日撞见了个精致玩意,开口借去摆玩两天,明日要去宴会没有搭配的首饰,从他这儿翻翻,借着戴一日。 很多时候,都不必齐茂行答应,只丫鬟们跑过来传个话,事后与他安置一声就也罢了。 虽说的是借,但齐茂行原本就当是送给妹妹用的,三姑娘没来还,当然也不会有谁不长眼的去催人还。 时候长了,就连齐珊自个也早就当这些东西都是自己的。 这会儿叫齐茂行这么猛不防一问,竟是惊愣了一般,诺诺半晌,说不出话来。 齐茂行才不管她愣不愣,继续道:“看在你还叫我一声二哥的份上,我便不叫你现在拔下来了,长夏。” 一旁对这局面满心的惊诧的长夏闻声上前,便见二少爷仿佛在说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般,漫不经心:“一会儿你带两个人,跟着太太一道回去,连着这簪子,和三姑娘借去的东西,一件不落,都给我带回来。” 看着这样的齐茂行,苏磬音便忍不住想起三个月前的大婚之夜,一身红衣、眉清目朗的齐茂行,也是这么满面疏冷,对着她,通知一样的不容置喙:“这门亲事并非我本意,过些日子,我便会与你和离。” 她当时觉着对方这幅自说自话的模样过于自自大,简直轻慢的叫人生气。 但是他若是拿这幅模样对待刚刚才骂了她的人—— 苏磬音瞧一眼气得满面扭曲的李氏母女,低下头,遮住了嘴角忍不住漾出的笑意。 这模样,就莫名变得顺眼了起来? 夫君祖母 第十二章 三姑娘闻言大惊,对着长夏喝了一声:“你敢!” 长夏也确实有点不愿意去。 她原本就是李氏挑出来送与二少爷的,算是有一份赏识之恩,按着原本的打算,她若是日后当真能成了二少爷的屋里人,也得靠着太太的颜面,听从太太的吩咐的。 虽然这会儿这个安排是用不着了,太太也明摆着放弃了她这枚棋子,但她一个买来的丫鬟,平白无故的,谁会想得罪太太? 长夏正琢磨着是不是先姑且应下,一会儿去三姑娘那随便拿两件不用的应付过去,便看见二少爷侧过身来,眸光淡淡的又补了一句: “可盯着仔细些,找够了就都是你的,找少了,我也只叫你补回来。” 长夏心里又是猛地一跳,三姑娘那边借去的东西,她是知道个大概的,若是都给了她,那是实实在在的天降横财。 虽是着实得罪了三姑娘与太太,但能换来这么多压箱底的银子…… 像是看出了长夏的犹豫,三姑娘想到自个那许多物件首饰,就急的眼眶通红,又拉了李氏:“娘亲……” 李氏当然也是着急的,她出门时家里人没给她备嫁妆,之后却是动不动就上门来与她要银子,有老太太在,她又不掌中馈,手里能有多少银子? 少不得,也会从女儿这头多少拿一点。 到底钱帛动人心,听着这话,李氏焦急之下,便也难得的聪慧一回,知道齐茂行这个继子已是破罐子破摔,越发惹不起了,便立即将目标放在了苏磬音的身上:“磬音,你素来都是听话的,也劝劝茂行,怎么能和自己妹妹这般计较?” 齐茂行可是活不了几日了,苏磬音往后的日子还要靠她这个婆婆的,她都开了口,苏磬音哪里敢不应! 连李氏都能想明白的道理,齐茂行心下自然也清楚的很。 连生父继母,甚至祖母都像是已然放弃了他,更何况苏磬音这个表面夫人? 齐茂行微微垂眸,他根本就不指望苏磬音会为他不顾自个,因此神色更加冷漠下来,只等着她开口。 苏磬音的确是开了口,她转过身,对长夏说的细声细气:“院里的东西,原先都是你阳春姐姐管的,你若不清楚,便请阳春姐姐回来一趟帮帮忙,也免得你一个人遗漏了。” 苏磬音看出了她的顾忌,这话便是给她出了主意,你一个人惹不起,多来几个还不成?太太的体面在府里原也有限,有齐茂行给你撑着,真金白银在前头摆着,哪一个请不来? 长夏果然眼前一亮,答应一声,一转身,风一般的疾步跑去。 齐茂行在这话里猛地瞪大了眼睛,他抬起头,看着身边低眉垂眼,还和以往一样装的满脸和顺的苏磬音,一时竟有些回不过神来。 有李氏母女与祖母的前车之鉴在前,他对苏磬音原本并无指望的,但是也正是因着并无期待,这么一副突如其来的照拂,却反而更显难得珍惜。 不易察觉的,他一路都挺得直直的脊背,这时便缓缓的放松下来。 若是平常时候,他受了旁人的相助照顾,定然是要道谢回报的。 但是对着苏磬音,又是眼前的这般情形,他一时不好多言,便只在心内默默记下,打定决心日后必要设法报还。 齐茂行这样毫无征兆的飞来一笔,只叫李氏与三姑娘都是又急又气。 偏她们又毫无办法,眼看着长夏的身影早已跑的看不见了,指不定这会儿都已经寻着了阳春,手脚再快些,说不得都已经翻起了她的东西! 一想到这,便再顾不得留在这与他们多说,只留下一句忿忿的狠话,便也相携着朝着三姑娘的小院匆匆而去。 齐茂行当然不对在意李氏母女的言语,他的表情冷漠,重新抬头,看向了面前祖母的陪房,袁嬷嬷。 “二少爷……” 不知道是因为李氏的前车之鉴,还是齐茂行此刻的眼神太过冷峻,方才还振振有词的袁嬷嬷,竟莫名的觉着有些心虚。 齐茂行面无表情,他并不能断定祖母是在故意对他避而不见,但既然没有断定,他便只当祖母是当真犯了头疾,这时是真的睡下,并不知道他来罢了。 这么想,不单单是为了祖母,更是为了他的心安。 作出这般打算之后,他便像是有些累了,低声道:“等祖母醒了,劳嬷嬷代我传个话,便说……我不过皮肉伤,并无大碍,还请祖母保重自己身子为上,千万不必牵挂我,也不必为了我与父亲置气,拦着大少爷回来。” 老太太有没有为了他与侯爷置气,袁嬷嬷是再清楚不过的,闻言眼神躲闪,几乎有些慌乱的连连应了。 齐茂行见状越发沉了目光。 虽然说完了自己打算的话,但眼下这情形,却又与他预料的差了实在太多。 对着这般的祖母与袁嬷嬷,齐茂行只觉满心艰难,,自个将轮器转回了离去的方向。 这轮椅乃是当初老侯爷最后几年用过的,用料很是结实,齐茂行伤毒未愈,又是第一次用,虽不至于转不动,却多少也显得有些费力。 苏磬音见状,顺手就帮了一把,同时还不忘转过身,笑眯眯的告了辞:“妾身先送夫君回去,嬷嬷放心,妾身一得空就过来说清夫君身子如何,必不会令老太太白白担忧。” 齐茂行闻言一顿,余光瞧见袁嬷嬷听了这话,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说不清是嘲讽还是悲哀的抬了嘴角,再不多言,只是转身而去。 ———————— 直到目送着二少爷下了回廊,满面不安的袁嬷嬷方才匆匆回了屋内。 她低着头,放缓了步子行到闭目养神的袁老太太身旁,一时有些摸不准的模样,低低的叫了一声:“老太太?” 老太太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清明:“茂行走了?” “是。”袁嬷嬷站在一旁,将方才屋外各人的言语表现都一一说了一遍。 说起齐茂行和李氏母女的冲突时,老太太神色不动,手下一下下的转着老佛珠,满面嫌恶的撇过脸,多听几句都嫌污了耳朵的模样:“一对蠢物。” 等到说起二少爷时,转动佛珠的动作就明显迟钝起来。等到袁嬷嬷说到“二少爷嘱咐您,千万不必多牵挂,也不必为了他与侯爷置气,拦着大少爷……”时。 老太太的手心猛地一紧,满面悲色的合了眼,一滴浊泪,便无声的顺着眼角深深的褶皱浸了出来。 见了老太太这幅模样,袁嬷嬷反而松口气一般,拿了帕子呈上去:“二少爷带着伤处,还担忧着您着急特意过来了,您这又是何苦呢?” “茂行是个好孩子,这话,只听你说,我就是心抓似的疼,再亲耳听茂行说起来,我如何受得住!” 袁老太太侧过头,话里满是真心实意的惋惜难过:“聪明懂事,又投殿下的眼缘,隔着七八岁待他如亲弟弟一般,原是最合适不过的……怎么就!” 二少爷长在五福堂里,但以袁嬷嬷的辈分与资历,又何尝不是长在袁嬷嬷的眼皮底下? 袁嬷嬷虽为下人,但因着心头一丝不忍,到底还是没忍住又开了口:“您怎得也不拦一拦侯爷呢?二少爷这才伤了几日,也不是就等不得了……” 老太太闻言,却像是被戳中了什么一般,猛地坐起身,神情凌厉:“够了,你我是等的得,宫中等得?殿下等得?” “天大的一份从龙之功,没了茂行,再没旁人填上去,侯府可能等得?” 袁嬷嬷闻言一愣,不等开口,老太太却猛地坐起,咬紧了牙关:“当初我堵着一口气,硬将那几个小妇养的扫地出门,就是不许他们沾侯府一点!可偏偏剩下一个亲生的通儿,却是个只会掉书袋的废物!我与他老子一辈子体面荫封的官职,生生的叫他辞了!开朝时四公八侯,七十二将,在这盛京里,没了实权,顶着一个空爵位算个屁!” “当初侯爷在时,在太-祖跟前是什么体面?那是府里是什么光景?几十年,几十年,我眼看着我与老爷一手打下的侯府一日日往下败落,我夜夜睡都睡不安生,一闭上眼就怕自个到了下头、见了老爷再抬不起头!” “好容易我的姐儿争气,在宫里母凭子贵,封了中宫,得了太子,孙辈里又有了茂行聪明伶俐,我原想着,我原想着……” 说到这时,老太太已是气的手心发颤,语带颤抖,仔细看去,连湿润的眼角竟都有些隐隐抽动。 袁嬷嬷见状吓了一跳,她在五福堂里伺候了几十年,当然知道老太太这头风的毛病,一旦大怒大悲,就必是要犯的。 她伺候的久了,也自然能看得出,老太太刚才在众人面前闹那一场头疼,不过是半真半假,借着躲避接大少爷的话头罢了,可眼下这神情,却是实实在在当真疼的厉害了! 头风这症泛起来不是好受的,尤其袁老太太年事已高,看着就更是厉害。 袁嬷嬷忙着去取了嗅糊药膏来,老太太分明脸色都已疼的发白,可口中还在低低的念叨着,仿佛是与谁解释:“不成的,府里等不得了,殿下自小就聪慧,单凭着自个在那深宫里越过一串的兄弟得封太子,就不是那等会顾念亲戚情分的性子,若是侯府无人无力,就算是亲外家他也不会另眼相待。” “趁着茂儿护驾的功劳还在,将君行送过去,太子殿下便是不念外家情分,只看着茂行的命,也要将扶他一把,这时候立住了,日后殿下登基了,那便是潜邸跟出来的股肱之臣,若等茂儿,人走茶凉,什么都迟了,等不得的……” “是是是,太太您说的是!”袁嬷嬷刚来伺候时,当今的侯爷还没大婚,老太太还是叫太太的,这会儿着急起来,就将旧时的称呼提了起来:“太太,咱们不说话了,您闭上眼,我给您揉上凝神的药膏子。” 老太太也不知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顿了半晌,果真闭上了眼睛。 这位曾与老侯爷起于微末的老太君紧紧攥了佛珠,声音越发低微,神色却已经恢复了平静:“茂儿可怜,我知道,只我如今病的厉害,不中用……等君行回来了,我的病也好些,我再收拾李氏,好好瞧瞧茂儿,鸳鸯馆的吴家表妹,茂儿喜欢,我送到他眼前,再不叫他受委屈……” 对着疼的额角都渗出了冷汗的老太太,袁嬷嬷心里的不得劲儿便也渐渐消了下去,她手下轻缓,声音里也带了一丝酸涩: “二少爷孝顺,定然知道您的慈心。” 夫君吃桃 第十三章 到底是少年人,元气充沛,不论是身体还情绪的打击,恢复起来也要比常人快一些。 齐茂行远远的离开了五福堂之后,暂且将方才祖母的态度放到一旁,避而不想,发沉的心口便也一点点觉得顺畅了许多。 心情平静之后,他便也有心思抬头,看向了一旁的苏磬音,犹豫是是否应该为方才的事与她道个谢。 因着这缘故,他便忍不住朝跟在他身旁的苏磬音多看了几眼。 妇容,婉娩也。 笑不露齿,动不轻狂,退迟缓,步从容,纤纤细步,仪态万千,这才称得上淑女端庄。 苏家也是官宦之家,苏磬音身为苏家女,这最基础的体态上自然不会出错。 但也仅仅是不会出错罢了,方才在祖母与太太面前时分明还好,但一出了五福堂,齐茂行却能明显的看出来,苏磬音的行走体态瞬间松懈了下来,脊背放松,迈步随意—— 当然也不至于不失礼,只能说仪态平平,丁点儿不出挑。 简单说,就是她不是做不到,而是故意这般能说得过去就行,多一丝力气都不肯的—— 格外敷衍。 这和她从进门起到现在的表现一样,敷衍冷心的很,固然他因着表妹打从一开始就决意和离,但新婚之夜时,苏磬音听闻了他的打算也表现的很是无谓。 他倒没有将自个看的有多了不起,觉着即便是自己一意和离,对方也该情根深种,黯然神伤。 实在是寻常女子新婚之夜,便听到夫君打算和离,难道不该是满心惊痛,无法接受才对吗? 有多少初为人妇的十五少女,能在听到了这般消息之后,还能满面冷静的与夫君问明情形、商谈条件的? 三个月来,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苏磬音,可偏偏方才,就是这样最会审时度势,最厌麻烦的一个人,却竟然才为了他宁愿得罪李氏? 方才因为祖母的事在心口压着不及多想,这会儿一回过神来,他越想便越觉着奇怪,只觉的实在是说不通—— 若寻常姑娘家,说不得还是因为看他这幅模样,觉着可怜同情,这才帮他一把。 可这是苏磬音! 打从进门开始,就惯会明哲保身,从不肯冒犯长辈的苏磬音! 他与李氏母女冲突,甚至李氏还主动对她示了好,以苏磬音的“聪慧,”不该是敷衍过去,两不相帮,一点湿不沾身吗? 可他偏偏为了他这么当面开罪李氏…… 难不成—— 苏磬音这般与以往迥相异,难不成,是心里已然有了他?只是连她自个一时都没有察觉? 齐茂行猛地想到了什么,手下动作都忽的一顿,实在是满面的复杂。 他满心复杂,抬起头想要与她问些什么,但开口几次,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启齿。 或许是从小习武的人,目光都格外有力的缘故。 苏磬音原本就在一旁不急不缓的走着,时不时还有闲心看一眼路旁正在开屏的漂亮孔雀,但没走几步,她就明显的察觉到了齐茂行那极有存在感、欲言又止的目光。 来回几次之后,她终于忍不住了:“二少爷可是有话要与我说?” 齐茂行闻言果然一顿,他抬头瞧了瞧,因着长夏被他提前派了出去,这会儿便是苏磬音身边的丫鬟月白推着他。 身后跟着两个拿了板子的粗使丫鬟,是预备着遇着门槛台阶时铺着用,也都离了几步距离,并不会碍事。 见状,齐茂行一咬牙,便也干脆开了口:“你方才,为何帮我?” 苏磬音初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帮你什么?哦,桃园的事?那也不单单是帮你,眼看就是桃花盛开的时候了,好好的景致,叫大少爷住进去了,我自个赏起来也不方便不是?” 事实上,她对抱节居后面的这一处小园子满意的很,莫说现在了,就是日后,她都不太乐意让出去。 但齐茂行说的却不单是这个,他垂下头,语气严肃:“我废的不单单是腿,此毒不解,我时日不多。” 苏磬音有些莫名:“嗯,我知道的。” 齐茂行语气冷静:“为苏家女名声,我此刻不能与你和离,若我一死,你必然要在侯府寡居。” 这个事苏磬音当然也已经想过,她看着面前明显不太对的夫君,疑心是刚才的事将他刺-激狠了,回应时便添了几分小心:“唔,原本就该如此……不是吗?” 齐茂行说着,抬头看向她,神情郑重:“你既是知道自个日后要久居侯府,刚才又为何要为了我得罪父亲与太太?” 齐茂行是当真是有些担心。 年少慕艾,本是常理,更莫提,苏磬音到底就是他名正言顺娶进门的夫君,寻常女子,对夫君动心才是再正常不过。 他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过,但士之耽兮,尤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这是千百年前,书中便已说过的话,想必是无错的。 他伤势“痊愈”之后,定然还是要和离的。 岁月名声这些东西,只要苏磬音自个能想得开,他总有法子尽力弥补,但唯有情之一字,但凡动了心,便当真是无尽的麻烦,却叫他拿什么去赔? 他自然要早日问清楚,也免得她回过神,日后难过。 苏磬音对他这满面严肃的模样也有些诧异,怎么,好心帮你说话,还错了不成? 虽然心下不解,但见他这般郑重,苏磬音却还是解释了:“我自然知道日后寡居,离不得长辈照应,可那也得需太太当真是位良善的慈悲人啊!” “连二少爷你以往晨昏定省,处处孝敬,一朝受伤都是落得个如此对待,我便是再听话乖顺,又能如何?与其受尽委屈还求不得全,倒不如索性放下靠不住的,好赖还落得个痛快不是?” 齐茂行听了这番解释,又见苏磬音眸光通透,显然并非虚言,这才慢慢放下心来。 只是事关重大,毕竟他们距离和离还有一阵子,为了以防万一,齐茂行还是认真与她提醒了一句:“你我并无夫妻之实,亦无男女之情,最好不要为了一点儿女情长开罪府里长辈,免得日后日子难过。” 苏磬音又是一愣,什么儿女情长?这又是哪儿跟哪儿? 可是齐茂行提醒之后,自觉满意,却再不多话,只亲自一推椅轮,便当前滚滚而去。 ———————— 苏磬音站在原地琢磨了一阵儿,也愣是没有想明白齐二这莫名其妙的一番话从何而来。 不过她这人,最是能想得开、放得下的。 想当初,她大好年华,还没毕业呢,就猝不及防一个意外,重新“生”到了这个陌生的地界,一步步长成现在三从四德的内宅闺秀,这样的日子,她都能硬是找着乐子,安之若素的过下来了。 更何况旁的小事? 没想清楚齐茂行抽风的缘故,她就也索性抛到了一边儿,瞧着前头的轮椅已经走远了,她也仍不着急,立在路边,瞧着树下的绿孔雀步履轻盈、姿态慵懒,脸上便露出了不加遮掩的赞叹目光。 侯府的孔雀养的当真不错,很有高冷美人的气质,这两天有空了,可以画一幅孔雀图……,对了,她上次的锦鸡图她好像也还没画完,想一想,是不是可以拼到一张上…嗨,对了,她可以干脆都拟人了,拼成一对儿嘛,正巧都有漂亮的尾羽,一个红顶一个翠冠,一个高冷一个火爆,倒也配的很! 唔,罢了,这个不着急,倒是眼下这事……她是不是该给在岭南守孝的父母兄长去一封信?眼下虽还没到求助家里那一步,不过未雨绸缪,先提一嘴也不妨事。 午后的融融春光下,苏磬音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些杂乱的念头,眯着眼睛,瞧着孔雀飒飒然收起尾巴,身姿曼妙飞远了。 这才不急不缓的重新转身,动步赶上了在拐角等着她的齐茂行。 ※※※※※※※※※※※※※※※※※※※※ 齐茂行(认真):她居然为了我得罪李氏!难不成……她早已暗暗喜欢我? 苏磬音(思考):啊孔雀真好看可以凑cp……嗯?你又在想什么桃子吃? 夫君寻笔 第十四章 回了抱节居后,没过半个时辰,长夏便领着几个婆子,也浩浩荡荡的走了过来。 “回少爷,能带回来的奴婢都带来了,许多料子衣裳,金银首饰都不知去了哪,银子不剩多少,倒是年节前,您把自个的金锞子给了三姑娘还留了一半,都在这儿了。” 长夏话语利索,没有多说那许多过程,只禀报之后,就活像是什么得胜归来的大将一般,行礼过后,意气风发的一挥手,身后众人们便依次上前,将身上带回来的包袱各自找了稳妥地方放下摊开,露出了里头的东西。 自然就是从三姑娘那儿带回来的各色物件。 苏磬音以往不知道,这会儿凑巧看见了,便发现三姑娘那“借去”的东西还当真不少—— 首饰料子之类的就罢了,一眼看去,诸如玛瑙盘、泥金扇、五彩瓶、和合二仙蜜蜡摆件、三层白玉绿熏球…… 多的不说,只这些零零碎碎,填满一方顶天立地的博古架是绰绰有余。 见着了这些,苏磬音对她刚才直接放弃李氏母女的选择,便更觉明智。 瞧瞧齐二少爷舍了这么多东西过去,都只换来了三姑娘这么一位白眼狼,她哪怕就是站在李氏旁边一块踩了齐茂行,最后也八成落不下一个好字。 齐茂行并不在意这些俗物,随便摆了摆手:“说了找回来就都是你的,你拿下去分了就是。” 长夏闻言果然满脸喜色,她也不客气,旁的都收拾好后,只剩下几件放在木匣里捧了上来:“奴婢眼拙,也分不得好坏,特地请阳春姐姐帮着分了一遭,说是旁的都罢了,这几件给了我们却都是白糟蹋,还是该物归原主才妥当。” 齐茂行闻言,挨着捡了一圈,便也明白了她的意思,送上来的这几件小玩意,大多是些笔墨纸镇、刻章古玩之类,有些甚至还带着侯府的私印。 这些东西下人们自个用不着,虽说也值些钱,但是倒手卖出去一来不敢,二来若没有眼光门路,拿出去也就是叫人哄骗的,的确给他还回来才是最合适不过。 这些东西都是文人爱集的,齐茂行就知道他的父亲齐侯爷,就一直很爱买这些玩意,譬如里头有一块鸡血石的印章,还是之前太子殿下随手赏下来,叫他带回来孝敬舅舅、也就是他的亲爹的。 只不过因他对齐侯爷心存成见,故意装着忘了没去给,倒不知道怎的被三姑娘拿了去。 这些东西,虽然长夏送了回来,可他也没有重新收下的心思。 至于投其所好、送到父亲那巴结讨好? 这种念头,齐茂行更是压根就不会生起来。 他余光正巧看向苏磬音,便直接开了口:“你瞧瞧可有什么看得上的,便……” 话没说完,苏磬音像是发现了什么,伸手从木匣里拿了一支压在最下的竹管紫毫,放在手里打量了半晌,垂眸与他道:“这个记号,可是出自宣州陈应?” 齐茂行顺着她指出来的地方看去,这支笔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显得有些旧了,但是笔杆上的角落处,的确刻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应”字记号。 “也不必问,能进侯府的,总不会是假的。”不待对方回答,苏磬音便也自己得了答案。 有这个记号,便说明,这支笔,出自笔工宣州陈应之手。 制笔匠这个职业,向来就是一个精细活儿,若是那等极有名的,积年的老笔工亲手制出来的笔,放在有需要的人眼里,说是价值千金、一笔难求也不为过。 而但凡能有自个的标记,敢在笔上刻下自个记号的,无一不是举国知名的大师级别,比如这个陈应,便是打太-祖开朝时传出来的名气,如今早已作古,也正是因其已经逝世,他留下的笔,是用一只少一只,故而才越发难得珍贵。 说到这,苏磬音又伸手摸了摸已被压扁的笔头,叹息一声:“笔头都已毁了,当真是……可惜了。” 三姑娘明显是不识货的,估计是只看着这笔杆乃是竹制,便不以为意。 殊不知,宣州陈氏,单是这这个名号,便比什么象牙玳瑁之流本身更要贵重许多 齐茂行虽从了武路,但有一位有一位“文人雅士”的生父,也是自小就被侯府请了大儒良师,很是读过几年读书的。 这些笔墨纸砚的讲究,他耳濡目染,倒是也自小便听说过。 但他一直觉着,笔墨之流罢了,能用就是,上等的也就是用的顺手些,何至于大事铺张,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便如同他的亲爹齐侯爷,书房里那些个收藏摆件,笔墨纸砚,哪一样不是有来历的?也没见着他在书法一道上写出什么名声来。 对于苏磬音,他当然不会像对待素有成见的齐侯爷一样,觉着这纯粹是闲的没事,但要说多在意,却也不至于。 因此对于她的满面惋惜,齐茂行只是洒然一笑,随口道:“若是笔杆难得,还能再换笔头,只依着你说,是贵在笔工,那便是当真废了,叫人扔了罢,你既喜欢,我日后叫人留意着,也送你几支一样的就是。” 苏磬音自然听出了他的不以为意,一时间忍不住微微皱了眉头。 她哪里是想要笔? 笔虽难得,若当真是用在写字,使坏了,那便是物尽其用,她一句不会多说,可偏偏是落在三姑娘这样的人手里,随便被压毁了,那就是暴殄天物、叫人可惜。 这会儿再听见了齐茂行这般一点不当回事的言语,便只觉着不愧都是齐侯府上的人。 这笔虽然是废在了三姑娘齐珊的手里,但当初即便没有随随便便的给了齐珊,仍旧留在他齐茂行的抱节居,恐怕也是一样的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她虽知道侯府富贵,并不在意这些银钱,但这事就好像饿过肚子的人,看见旁人浪费粮食,即便知道对方有这个资本,也会觉着很不顺眼一样。 苏磬音此刻就是如此,她虽不至于为了这句话与他争辩什么,但神情到底淡了些,客气拒绝了:“还是不为难您了,二少爷还是好好保养着,能多撑几日总是好的,说不得,太医署里就是在这几日里,便找出这毒的解法了呢?” 毕竟如今腿已经废了,若是毒再解不了,活都活不了几日,府里府外,谁还会给他再送陈工笔? 苏磬音这话中之意虽没明说,但齐茂行与她相识三月,各种好话反话都是听惯了的,又如何听不出来? 原是看在她方才为了他违抗李氏的份上,才好意要为她寻笔,谁料到他这一番好心,反得来了这般回报? 他侯府公子,众人捧着长大,原也不算会忍让的,这会儿脾气一起来,也昂了下巴:“一支笔罢了,我便是成了废人,也不耗什么力气!” 苏磬音微微挑眉,一时倒笑了。 齐茂行这还是想的简单了,这陈工笔又不是什么天材地宝,只要花银子就总是有的,这笔之所以难得,是因为陈笔工早已亡故几十年,没了新的来源。 任你再有钱有势,没有就是没有! 你虽是侯府嫡孙,当初她苏家祖父还是太子太傅呢! 可连祖父那般从前用惯了陈工笔的人,也只是靠着十几年前攒下的,用一支少一只,打十年前再没有收到过新的了。 齐茂行这儿能凑巧遇上一支就已经算不容易,要说随随便便再寻着几支,她还当真不信。 因着这缘故,她便很是乐意叫这满脸有钱任性的齐二少爷栽个跟头,故意没多解释,站起来,笑眯眯弯了眉眼:“既是这样,妾身就静候二少爷您的笔了?记着一定要是陈工笔,旁的可不作数的。” 说罢,便站起身,带了月白一块转身回了自个的西面。 ——————- 看着苏磬音的背影消失木槅扇后,齐茂行抿着嘴角,将方才苏磬音拿过的陈工笔扔了回去,对长夏道:“这些乱七八糟,都找个不碍事的地都收起来,这个记号你瞧瞧,去我的私库里把笔都翻出来,看有没有一样的。” 长夏利索的福身应了,她倒也没有当真一根根去翻,她去三姑娘院子要东西时,专门去找了之前的大丫鬟阳春,这会儿还没回去呢,只是因为不好进来,才等在了二门外头。 长夏带着包裹退下去,将里头的各色之前玩意,都按着之前说好的给同去的下人嬷嬷们分了,剩下的一份,和那支废了的陈工笔一道,亲手带着去二门外给了阳春, 阳春正是备嫁的时候,压箱底的私房银子,自然是不嫌多的,她原本就是老好人脾气,这会儿收了东西,就更是有问必答:“这支笔……哦,对了,是早些年老太太给的,那时侯爷查两位少爷背书,大少爷背得好,侯爷一高兴就送了大少爷一支极名贵的笔,二少爷什么都没有,还得了几句责骂。” “后来老太太听说了,怕二少爷不高兴,便特特也给了二少爷一支,说是不比大少爷得的那一支差。” “少爷的私库里?名贵的笔也有不少,只与这个一模一样记号的,那却是没有的,或许老太太那有留着的?” 长夏得了回答,便又回抱节居里一般的与齐茂行转述了。 齐茂行原本已经叫自己忘了在五福堂的事,这会儿长夏一句老太太,却又猝不及防的叫他脸色一沉。 若是之前,这么一点小事,他顺手就叫人去问了。 但是现在,他还不能确定方才是是不是自己看错,不知道是不是祖母当真对他对他避而不见,他怎么可能为了这么点小事去张口? 正巧,刚说到这,门口便又有小丫鬟蒲月进来禀报:“少爷,奉书在外头,说是有事求见。” 奉书是他在外头的小厮,虽当初是父亲挑出来的,但这么多年,却是他唯一留下的一个,也很是忠心得用,譬如鸳鸯馆里表妹的事,他就一向都是吩咐给奉书去办的。 闻言,齐茂行点点头:“来的正好,我也正有事要寻他。” 一盏茶功夫,一身青衣布帽的小厮奉书便跪在了齐茂行面前,满面担忧的问候起了主子的身子。 奉书这小子一向胆小,齐茂行懒得与他多话,摆摆手径直问起了是什么事。 奉书抹着眼泪:“是表小姐的事,前几日找了小的,说是下个月就是清明,想要银子去城外的大安寺,给亡命的家里人点几盏长明灯,也顺道给师傅们布施些衣袜,好给少爷您祈福,祈盼您能早日……” 齐茂行不待他说完便摆了摆手:“这点小事,给她就是,银子不够了找夫人拿钥匙支。” 可表姑娘要的银子不是个小数目,而且她都没吩咐小的去帮忙办这些点灯布施的事…… 奉书没说完的话就这样被堵了回去,他正犹豫着要不是再专门提一嘴,就又见少爷伸手递给他一支竹杆旧笔。 “去外头好好找找,可有这个记号的宣州陈工笔。” 齐茂行说着,又想到了苏磬音离开时的神情,忍不住带了几分忿忿的一咬牙:“一旦寻着了,不论多少银子,多多益善,全都给爷买回来!” ※※※※※※※※※※※※※※※※※※※※ 齐茂行:夫人,你看我,我炒有钱的! 苏磬音:哦。 夫君开弓 第十五章 虽然与齐茂行闹了些许的不愉快,但苏磬音倒也没怎么当回事。 她与齐茂行处不来,也并不是第一日。 她有时候自己想一想,甚至会觉着就算没有表姑娘的事,他们两个也并未能成一对佳偶。 毕竟她与齐茂行,性格习惯都相差的太大了。 她随性懒散,屋里的东西向来随手就放,甚至略微杂乱些还反而觉着舒服,齐茂行却讲究勤勉,哪怕一本书,也必要着平平整整,对齐了桌线摆得整整齐齐。 她吃东西喜欢鲜甜清淡,齐茂行却偏好浓盐酱赤,那大块肥肉她从来咽不下口,齐茂行又觉她矫情,军营里多少汉子还得饿着肚子上战场杀敌,她倒嫌弃油水太多。 再譬如平日作息,上辈子且不提,在苏家时她惯常都是亥时睡下,卯末睁眼,可齐茂行精力格外旺盛,他不论睡的再迟,也是铁打不变,凌晨三点就能起。 并且他起了之后就能立马清醒,活力十足,一点困意都不会有! 苏磬音刚过门时还强撑着一块起来,按着妻子的本分规矩给递衣裳,送出去。 只是齐茂行也并不领情,见她困的实在睁不开眼,嫌麻烦,还会嫌弃的叫她下去。 几次之后,她就不再费这个劲儿,好在齐茂行虽然觉着她过于懒散,却也没跟她较过这个真儿。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另有真爱,满心里只想着和离,巴不得她离得远点,好能彻底避嫌。 这样的嫌弃,若是遇上了旁的姑娘家,定然是要委屈难过的,但是苏磬音却从来就不是一个难为自个的人。 齐茂行给她面上的尊重,投桃报李,她也就做好一个嫡妻的体面,在外头客客气气,回屋里直各按各的作息走,互不干扰,倒也相处的还算和谐。 若不是之前有和离在前头顶着,如今齐茂行又中毒成了废人,还不知能不能解,以她这随遇而安的性子,说不得还会觉着这样互不干涉的日子,过得其实挺不错。 回了西边之后,没到一盏茶功夫,她就立即忘记了方才宣州笔的事。 屋里石青正坐在窗下,摆了一榻的彩绳打着络子,苏磬音看着起了些兴致,也上前一并坐下,试着与石青学起了新花样。 只她比不上石青手巧,打了半晌,也只是勉强打出了个形状,歪歪扭扭,瞧着用不了几下就要散了的,白月略好些,但也比不上石青的紧致漂亮。 石青见状,笑话了几句,不许她们再糟蹋东西,又瞧着到了晚膳的时辰,便索性收了起来,去摆了饭桌。 趁着用膳的功夫,人缘极好的月白便出去转了一圈。 按照她们三个的习惯,用过晚膳之后,睡下之前的这段时间,惯例是要聊会天的,在苏家时没那么多能说的事,还常常要苏磬音为她们讲些故事话本。 自从嫁进侯府之后,最擅交际的月白每每都能带回来一些侯府里上上下下各色八卦,这就摆在周遭的真人真事,自然要比话本子生动的多,自打成婚之后,苏磬音已经很久没有翻过千篇一律的话本子了。 譬如今天,下人们口中的最新消息,就是下午才新鲜出炉的,有关齐二少爷追讨钱物,太太与三姑娘都丢了一桩大脸的事。 主仆三个凑在一处,一面慢慢悠悠的收拾洗漱着,一面如之前一般,压着声音,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了一会儿月白带回来的消息。 她们今天的意见十分一致,三个人都觉着李氏与三姑娘实在是有些不地道,齐茂行这直接把东西要回来的主意实在是叫人痛快。 石青更是干脆的斥了几句活该,一面说着话,手上也已经将苏磬音浓密的乌发疏通,松松的编了两条粗辫从肩后垂下来,这样夜里歇息时不会滚的太乱,也不至于咯着碍事。 剩下的洗漱琐事,苏磬音就没叫旁人再帮忙,挽起袖子自个利索干了,就催着白月石青赶紧着倒了水,就去早些歇息,至于侯府主子们讲究的在叫丫鬟在脚踏小榻上的守夜规矩,苏磬音更提都没提过。 白月石青早已知道自个主子的脾气,这会儿便也习惯的放下撒花床帐,收拾了热水帕子,又往瓷壶里灌满了滚热的茶水,装在床头茶桶里,瞧瞧处处妥当之后,就一道关了房门,去了围廊后自个的屋里睡下。 也正是因着这缘故,苏磬音半夜里被吵醒时,独自一人在一片黑暗里,一时间竟有点回不过神。 她是被隔壁楠木雕花槅里头的动静生生吵醒的。 苏磬音的睡眠质量一向很好,虽然齐茂行起得早,但是这三个月来却从来没有影响到她,大多数情况下她都是一夜好眠,压根不会注意到他洗漱离开的声音。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隔壁传过来的,并不是洗漱之类,而是那种沉重的木轮在地砖上来回滚动的骨碌碌声响,格外的刺耳突兀。 齐茂行伤了腿,在屋里用轮椅罢了,倒也是很寻常的事,苏磬音原本是想自个忍忍便过去的,但是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等了半天,隔壁传来的骨碌碌声非但没停,反而愈发的变本加厉起来,她甚至能清楚的听到那轮椅一个飞快的冲刺,险险的停在楠木槅跟前,再差一点就要撞上来! 等着半晌都没见消停,苏磬音终于忍无可忍的坐起身,摸着黑披了一件褙子,趿着绣鞋一把拉开了东边槅扇。 楠木隔扇外灯火通明,齐茂行穿戴齐整,带了护腕,衣袖挽在肘部,正在屋子里转着轮椅,来来回回的左右移动。 苏磬音站在原地瞧了一会,才疑惑道:“您这是……” 齐茂行不知道是不是还记着她昨天的话,没听到似的,头也不抬,仍旧专心致志的控制轮椅试图绕过木案。 倒是一旁的长夏,开口解释道:“少爷昨日试了轮椅,今天便说趁着有力气的时候多用用,早些习惯了,也省的去哪都不方便。” 哦,以前都是一大早起来,去院子里练剑,现在腿废了,就在屋子里推轮椅锻炼胳膊? 苏磬音这才明白缘故,她眼光扫过一眼窗外—— 窗户外头还一点光亮都没见呢! 她满面痛苦的揉了揉额头:“二少爷,起这么早,您不觉着困吗?” 齐茂行好容易将轮椅转了过来,毫不在意:“都已是卯时,若逢上朝会,宫里都该响鞭了。” 他是当真没觉得早,他从军时自不必说,即便是回来京城,宫中卯时便上朝,便是殿下也是四更便起了,他护卫太子,总不能等着殿下出了门再上差。 这么一算,寅时起便是最好,多年来,早习惯了。 苏磬音闻言,却简直欲哭无泪。 她上前一步,声音还带着刚起来的嘶哑,低低的,乍一听来像是撒娇:“我睡得晚,起的也要晚些,您若是不介意,稍微晚些再锻炼成吗?” 齐茂行闻言抬头,正待开口,便正好瞧见了踏进了灯烛光亮里的苏磬音。 大婚之时,苏磬音才不过十五,便是平日里梳着妇人发髻的时候,都隐隐透着几分稚嫩。 更别提这会儿,她一身中衣、满面素净,蓬松乌黑的发辫从耳下松松的垂在胸前,睡眼惺忪的满面委屈,越发衬得她小姑娘似的。 偏偏这小姑娘起的匆忙,中衣交领处有些松垮,隐隐露出颈下一道玉石般的平直锁骨,骨细轻匀,莹润白皙,在烛光的映衬下几乎白的刺目。 齐茂行只看了一眼,便像是被刺到了一般,猛地移开了目光。 他低头垂目,默默的将轮椅转了一个方向,面颊都隐隐泛起了些许热度。 苏磬音见状,还当他这是拒绝的意思。 若是旁的,她自个适应适应就也算了,可是大早上被噪音吵醒这个事,当真是谁试谁知道。 即便是苏磬音这样随遇而安的性子,这时也忍不住又上前一步,绕到了齐茂行面前,好声好气的商量道:“便是老太太年老少觉,也要睡到五更天吧?若不然,您便与老太太一样,也五更天再起?” “二少爷,不是我多事,只是您这也实在是太早了些,年少失眠,日后是要秃头的!” 齐茂行青春年少,正是嫌弃自个头发厚实的麻烦的岁数,当然不信她这什么“秃头”的歪理,若是平常,他听着这话,定然要失笑摇头,不以为意。 但是此刻在朦胧的灯光下,对着苏磬音那一抬头便近在眼前,白皙到发光一般的蝴蝶骨。 齐茂行却不知道怎么回事,手下一抖,轮椅就又退的更远了些,声音都是躲闪似的急促:“好了好了,我这去院子里射靶,往后也不再这屋里闹腾就是!” 没料到齐茂行这么好说话,苏磬音倒是一愣,她张张口,原本还想再说些感谢关心的话头,可齐茂行却已是摆摆手,当真一刻未曾耽搁的拿了弓箭,便吩咐丫鬟们过来推了他出去。 —————— 齐茂行虽出去了,但苏磬音被吵醒这么一遭,就也不太能再睡得着。 她回屋里略微靠了一会儿,瞧着窗外的天色隐隐透出些光亮,就也索性起身穿了衣裳。 在这里过了十几年,太繁复的发髻苏磬音自个梳不来,简单的却没什么问题。 她用盆里的凉水收拾洗漱了一番,便在梳妆台前坐下,支起窗棂,接着窗外的天光一下下梳起了一头乌发。 窗外正对着院里的金桂,一抬头,便能看见金桂的树干上竖了一方木制的箭靶,相隔着十余步的台阶下,齐茂行手持长弓,便在对着这箭靶开弓。 齐茂行自幼习武,十四便敢从军,自然是有真功夫在身的,苏磬音时不时的瞧了几眼,次次都能正中靶心。 这般没过多久,院门外又有了些动静。 几个手执斧锯的男仆,在一个管事模样的男子带领下,正从偏门低头过来,说是奉了命侯爷与太太之命,过来给抱节居里锯门槛、填台阶。 这事是齐茂行昨日还特意问过李氏的,苏磬音自然知道。 只是外头的男仆们进来干活儿,按理说是要提早一两日便先知会清楚的。毕竟内宅里都是丫鬟女眷,知道何时何处有外男进来,才好提前准备避嫌。 可这么一行十几个男人,却是说都没说一声,就这么一大早的便过来了,显然有些不对劲。 苏磬音微微皱了眉头,将窗子略合了合,只留了一条细缝。 齐茂行显然也察觉出了不对。 苏磬音隔着木窗,隐隐的听见了他带了些不悦的清朗男声:“哪个派你们来的?太早了些,且先回去,待早膳后再过来干活儿。” 领头的管事是个姓李的中年男人,因为头发稀疏,常年带着布帽,闻言开口:“哎呦二少爷您不知道,侯爷吩咐了将荣辉堂收拾出来好给大少爷回来住,咱们锯了抱节居的门槛,还得赶着往荣辉堂那边忙去,这会儿走了只怕便顾不得回来了!” 听着这话,苏磬音梳头的动作顿了一下。 荣辉堂就在侯爷的院后,就在主院,细论起来,比齐茂行的抱节居位置还更好些。 昨日在五福堂里闹了一闹,桃园是留下了,今日便立即定下了荣辉堂,侯爷对他这个庶长子还当真是看重。 这么明摆的轻待,齐茂行自然不会听不出来,他抬头冷笑一声,面带嘲讽:“照你这么说,我若这时不叫你们进去,日后这门槛,便再锯不得了?” 管事弓着腰,态度虽恭敬,口上却一点没让:“二少爷还是开开恩,叫咱们立时就将活干了,两下都便宜。” 再说几句,许是齐茂行仍旧不许,这管事拱了拱手,竟就当真这般要带了人扭头就走! 苏磬音站了起来,只她这会儿衣衫不整,却不好出去,正着急时,便又看见轮椅上的齐茂行又有了动作—— 他对着管事的背影,不急不缓拿起了手上长弓。 身端体直,用力平和,拈弓得法,架箭从容,前推后走,弓满式成。 伴着一声清脆的弓弦铮响,出弦的羽箭仿若一道惊雷,瞬间穿过管事布帽,箭端带着布帽,牢牢的钉在了树上的箭靶。 正中红心。 直到那靶上羽箭的颤动平息,管事才回过神一般,摸了摸自己发凉的头顶,面色惨白的双膝一抖,猛地跪了下来。 一片静谧之中,齐茂行神色疏冷,声音淡然:“既是走了就顾不得回来,那也不必走了,有一人算一个,都在这候着。” “本少爷没开口之前,但凡有一个敢动的,先捂好了自个的脖子!" ※※※※※※※※※※※※※※※※※※※※ 苏磬音:哟,这个队友有点给力! 夫君怼爹 第十五章 齐茂行这一箭,威慑的不单是院外的管事男仆,就连屋内的苏磬音,也因他的当机立断、干脆果决,而生出了几分微妙的赞叹之心。 内宅里这事,向来就是一步退、步步退,不论这管事背后是谁指使,但既然已经被下人冒犯到了头上,身为主子,自然是要立时教训回去。 即便齐茂行此刻不出手,苏磬音也是要想法子出面的。 要知道,这还是在齐侯府里,在旁人眼里,夫妻一体。 现在若是可以这般随意的轻待了齐茂行,下一个立马就会是她,且只会越发变本加厉。 只不过她即便出面,也只能拉虎皮扯靠山,靠着些言语威胁,当然没有直接要武力来的叫人痛快。 更莫提,苏磬音从前虽也知道齐茂行自幼习武、弓马娴熟,但因为接触不多,却也只是知道罢了。 道听途说,与亲眼所见,到底不同。 如今亲眼看见了,她便不得不承认,齐茂行这小子旁的不提,可这一手箭术,当真是漂亮的叫人惊艳。 看着几个男仆已被赶到了院外候着,只一个管事,也早已被方才贴着头皮穿过的一箭吓破了胆子,一时半刻显然是再闹不出什么事来,苏磬音便也放下了心,重新坐下,继续拿起了乌木梳。 这个时候,月白石青两个也已打了温水过来,有石青在,月白帮着端了水后,就趁着这功夫,亲自去了大厨房提她的早膳。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苏磬音便也上下收拾妥当,在石青的虚扶下出门行到了院内。 看见苏磬音后,齐茂行点点头,淡淡道:“方才知道今儿个有外头人进来干活,你用过早膳,有空了便叫丫鬟们收拾收拾,也不必着急。” 苏磬音自是应了。 到了这会儿,一旁满脸狼狈的管事,像是终于回过了神,低眉搭眼的上前几步,小心翼翼试探道:“小人嘴笨,开罪了您,原是不敢多嘴的。只是咱们今个是领了差事出来的,这会儿既是去不了荣辉堂,可否开恩,能派个人去与上头知会一声,也省得耽搁了侯爷吩咐,下头小子们实在是担不住。” 吃了这一箭的教训,管事的言辞态度倒是恭敬多了,不过仔细琢磨之后,言语之间多少还是有些抬了侯爷出来压人的意思。 齐茂行嘲讽一笑:“是侯爷吩咐?还是太太的吩咐?” 管事面色猛的一变。 齐茂行却不再给他分辨的机会,他冷笑一声,亲自挑了一个抱节居里口齿伶俐的小丫鬟:“去外头,将这儿的事亲自禀报给侯爷知道,我倒要瞧瞧,侯爷可会为了你身后太太的面子出头!” 原来是太太,闻言之后,苏磬音心下便也恍然。 这管事的行径明显是故意的,他一个下人,这么费力不讨好的得罪二少爷,身后也必定得有人撑腰。 若是太太李氏,那倒当真是正常的很。 再是不得侯府看重,到底是当家的太太,昨日与三姑娘母女两个,在齐茂行这儿丢了这么大的颜面,自然是要想法子将这口气出了去。 只是他就这么将一桩内宅的琐事径直捅到了侯爷跟前,是已拿准了侯爷不会在意太太的面子不成? 苏磬音心下的疑惑一闪而过,但既然队友已经出手了,她当然也不会多说什么。 正巧侧面的垂花门外,月白也提了她的早膳过来,苏磬音见状,想起齐茂行还没用膳,就顺手叫人搬了两张月牙桌来,叫他好就在院子桂花树下用膳,也省的还要饿着肚子威胁几个管事下人。 丫鬟们不明内情,得了吩咐,知趣的将苏磬音的早膳也一并摆了上去。 苏磬音见状愣了一瞬,只是既然已经送上来了,倒也不至于刻意的再端走。 一瞬之后,苏磬音便也索性行了过来。 她早上的胃口都不算好,早膳就也只是和往常一样,一碗梗米粥,几样爽口的小菜,配了几个小儿拳头大小的油豆皮素包子,显得格外精致。 齐茂行垂眸瞧了一眼,便颇有些不以为意:“这么点东西,能吃得饱吗?” 苏磬音闻言,也看见了齐茂行的早膳,这么大早上的,他居然是一碗结结实实的鸡丝面,旁边还配了一篮子的油条豆汁。 要知道,他这是还伤着腿,压根没法怎么活动的时候! 当着院里管事下人的面,她轻轻笑着:“二少不必担心妾身,便是早膳不够,中间饿了,不过再补些汤点罢了,倒是二少爷您……” 她手拿瓷勺,笑容温婉,语气担忧:“这早膳是不是太多了些?你现如今又不如以往好挪动,这吃多了,积了食,可是难受的很的。” 虽然她装得挺像那么回事,可是齐茂行哪里会看不出,她就是因为自个方才那一句话,故意拿他废了这事扯出来笑话的! 不过是问了一句这么点东西能不能吃饱罢了,他这个夫人,还当真是一点儿亏都不肯吃! 齐茂行又觉好气又是好笑。 只是这十天来,虽然他自个知道是奉了殿下旨意装的中毒厉害,但在旁人他却是当真成了一个时日无多的“废人,”谁对着他,都是口上刻意的小心避讳,却满面上却遮掩不住的写满了打探叹息。 这么一副心口不一的模样,他受的多了也多少觉着憋闷。 这会儿苏磬音毫不遮掩的提起来了,虽然本意是为了与他吵嘴,但齐茂行却反而觉着她痛快爽利。 因着这缘故,齐茂行一点不在意她这句话,伸手拿了,竹著才带笑回道:“你放心,我知道自个腿废了,特意比以往少了一半的饭量。” 方才是顺口反驳一句就算了,但是抓着人家双腿残废这事说个不放,这种事苏磬音却也是做不出来的。 更何况齐茂行对自个废了的这事说得一派坦然、毫不掩饰,苏磬音这边,便反而觉着是自己小气一般,有些不好意思了。 没办法,重症病患,还是严重到活不了太久的那一种,但凡有点良心的正常人,都总是要照顾一下的—— 只是这侯府里的旁人却并不都像苏磬音一样。 两人的早膳才刚用到一半,垂花门外,便大步流星的,走来一个身穿锦缎长衫,满面斯文的中年男人,方一进门,就很是严肃的对齐茂行训斥起来:“不好好在家里养伤,这么一大早的,又在胡闹什么?” 能这么对齐茂行说话的,自然就只有他的亲爹,齐侯爷齐通无误。 苏磬音见状起身,按着规矩屈膝行了礼,便立即往后退了几步,只当自个是个路人一般。 不同于老太太的动辄就爱将她扯进来,她的公爹齐侯爷自持身份,是从来不会对她一个儿媳妇多说什么的。 此刻也是一般,齐侯爷对她的请安理也不理,只是将满腔的严父威严,一股脑的冲向了坐在树下,还在慢悠悠吃面的齐茂行:“为父与你说话,你这是什么礼数?” 齐茂行低着头,一口咽下了剩下的半碗豆汁,方才不急不缓的擦了嘴角,方才抬了头,开口回应道:“原想见过父亲的,只是儿子不良于行,院里也没个有力气的帮着,实在是不好折腾。” 齐侯爷冷哼一声,转眼看见了候在一旁,鬓发稀疏散乱的管事,便又严厉道:“堂堂侯府公子,亲自与府里下人舞刀弄弓的置气,你也就这么点气量!” 说着顿了顿,又作出一幅为他出气的模样,对跟来的亲随吩咐道:“这几个下人既是没规矩、不中用,还敢信口攀扯主子,一概赶出去,再给二少爷换懂事的来。” 齐茂行像是对此毫不意外,转着轮椅从月牙桌后绕出来,平静解释道:“原也不想麻烦父亲,只这管事口口声声是领了您的差事去收拾荣辉堂,儿子怕耽搁了父亲与齐君行父子之情,这才特意叫人请您过来,也好分辨清楚。” 大少爷、荣辉堂,这件事多少还是有些尴尬的。 被齐茂行这么干脆的提起来,齐侯爷的面色便忽的一滞,开口说了一句“清明祭祀不容有失,总要有人为先祖进供……” 只是才说到一半,齐侯爷便看见了齐茂行面上不假掩饰的嘲讽,未完的话便忽的一顿,有些恼羞成怒一般,一甩衣袖,提起了他话里的称呼:“不论如何,君行到底是你兄长,岂有直呼其名的道理!” 齐茂行满面冷漠:“我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也不见他回来瞧上一眼,算是什么兄长?” 齐侯爷皱着眉头分辨:“他原是要来的,是我说他不通医术,来了也是平白惹你嫌弃,这才拦了。” 齐茂行的神色渐渐的冷了下去:“父亲对他,倒当真是满腔的慈父之情。” 到底身为人父,对着儿子的这般态度,齐侯爷也不禁恼怒起来,一甩衣袖,厉声道:“对着长辈,你这是什么规矩?” “早知今日,就不该叫你学武,不通教诲、不知礼数,仗着老太太纵着,与一群无用武夫,只学了争气斗勇的一身莽气!” 说到这一步,这父子俩之间的气氛,已经称得上一句剑拔弩张了。 一旁默默围观的苏磬音有些惊叹的张了张嘴。 她方才还有些担心侯爷会因为顾忌李氏的面子不顾嫡子,这会儿倒是不担心这个,反而只剩惊叹齐茂行的大胆了。 这可不是她上辈子遇上叛逆期,随随便便就和父母吵一架也不算什么事的时代! 三纲五常在头顶摆着,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儿子,都敢这么违抗自个的生父的。 不过到了一步,齐茂行应该会退让几步吧?苏磬音心下暗暗琢磨。 毕竟管事已经受到了教训,原本的麻烦都已经解决了。 再这么和亲爹硬杠下去,只怕也落不下什么好。 如苏磬音想的一样,齐茂行的神色果然平静了下来。 对于生父的训斥,他抬了抬嘴角,句句平淡且清晰:“娘亲若早知今日,也不该嫁你为妻,不顾发妻、不分嫡庶,仗着身为人夫,与一个毒杀主母的妾室,只学了宠妾灭妻、大逆不道。” ※※※※※※※※※※※※※※※※※※※※ 苏磬音:!!!惊了! 【恭喜玩家齐茂行,获得怼爹初级小能手称号。】 夫君心志 第十六章 这一段针锋相对的反驳一出,抱节居的气氛便猛然一凝。 周遭听见了这话的下人丫鬟,一个个都鹌鹑似的恨不得将耳朵缩进胸膛里。 齐侯爷更是不敢相信的自个耳朵一般,指着齐茂行的手指微微颤抖着,连带着他颌下修剪得宜的胡须都不停晃动了起来。 若是平常时候,但凭着这一句话,齐侯爷恐怕立时就能传了鞭子竹板来,多的不说,打得这不肖子十天半月起不得身是最起码的,毕竟其实在这个世界里,老子打儿子,是天经地义的。 可偏偏齐茂行这会儿已经废的起不得身了! 且还是为了护卫太子殿下而受的伤! 再是严格的慈父,若是在这个时候,把已经中毒的儿子再打个半死,一旦传出去,谁都要说是父亲不慈,对儿子过于严苛! 那他齐通的就名声算是彻底坏了! —— 而身为人子,齐茂行清清楚楚的知道,他的亲爹,是个最看重“名声”的。 也正是因为清楚亲爹的脾性,齐茂行对父亲的震惊毫不在意,他低下头,认真的将轮椅的轮子切着院里青石砖缝隙正正的停好,神色满是一派刻意的坦然。 没错,他原本就是故意的,要不是仗着这会儿亲爹没法拿他怎么着,他还未必敢这么放肆。 因为自个生母的事,虽然面上没露,但齐茂行心里,是对自个父亲是有怨的。 早在他的娘亲为他尝药,不幸身故之前,他就受够了木姨娘在家中煽风点火,闹的家宅不宁,也见多了娘亲的悲悲切切、怨天尤人。 他对娘亲的痴怨艰难,是既气且怜,对于父亲的宠妾灭妻,便是既气且怨。 待到娘亲亡在了木姨娘手里,这藏在心里的埋怨,便几乎要只凝为一个恨字。 他不会像娘亲一样,对夫君满腔情意,只知道怨恨妾室狐媚,甚至埋怨是他这个做儿子的不好好读书,不如齐君行争气,才惹了父亲不喜。 他六七岁时,便已看的清楚,这事不怪他不怪母亲,甚至都怪不得木姨娘,根源只在父亲的贪恋女色,内闱不修上。 若非父亲见异思迁,三心二意,家里如何会有这许多麻烦? 就连他之所以坚持要与苏磬音和离,也是因为自己的亲爹齐通。 他与表妹从前都并无私情,之所以有意将要迎娶表妹进门,除了当初娘亲与姨母玩笑定下的“亲事”之外,更多还是因着吴家落罪,他想要护下姨母这个仅存的血脉表妹罢了。 表妹毕竟身在贱籍,这样的身份,除了嫁他为妻之外,实在是难寻旁的良人。 再一者,是他心里还谋划着,待到日后殿下登基,他精心当差,若是攒下些功劳,说不得便可与殿下请了恩典,为表妹放了良籍,也算是报答了当初姨母的照顾之恩。 这个打算,也唯有表妹嫁与他,日后请旨才能请的名正言顺。 家里不是没说过叫他先将表妹收在房里,日后风声过去了,收作妾室也无不可,至多看在旧日的情分上多体贴些罢了,并不耽搁他另聘高门淑女为妻。 可他若是当真这样做了,又与当初为一己私欲,便叫娘亲悲苦半生、丢了性命的父亲有何区别? 他恨极了父亲的无能敷衍,毫无担当,特意给自个的院子取名为抱节居,便是要提醒自己抱节守一,从一而终。 自然让不肯叫自个也作出与父亲一般的行径。 也正是因着这个缘故,他当初才会打定了主意违抗父亲祖母,甚至为此不惜离家从军,就是想要以此表明心意,日久天长,他只要除了表妹之外再不近女色。 日久天长,就算是为了子嗣,也总能逼得父亲与祖母松口。 谁能料到趁着他在外从军的功夫,家里雷厉风行,竟是不到一月功夫干脆给他定下了亲事,催着连六礼都走的只差迎亲! 他齐茂行不在意这些虚名,但当时的情形,两家结亲的消息都已传了出去,他若是拒婚,丢的却不光他自个的名声,还有齐侯府,甚至无辜的苏家名声,也全要因他毁个干净。 姜还是老的辣,祖母已将他的性子摸的清清楚楚,面对这般局面,他的确是只能认下,先老老实实的成婚。 但他并不肯这般认输,成婚当日,他便也做好了打算,他还可与夫人商议请罪,待到风声过去,再和离就是。 也多亏了娶进来的苏磬音是个清醒冷情的,没有哭闹不愿,大婚当日,便当真答应了他这请求,竟是比他预料中的要顺利的多。 如此说来,他与苏磬音,也算是另一种的“天造地设”了。 齐茂行心里想着苏磬音,便没有理会生父齐侯爷的反应。 他其实也不必理会,在齐侯爷的“教诲”下,他已经活了十几年,这会儿又不能叫竹板来打他手心,不过训斥些老话,他早就听腻了。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不说齐茂行了,就连第一次见着这场面的苏磬音,在一旁听了半晌,也觉着她这位公爹骂的实在是没什么新意。 来来回回,也就是些诸如没教养、没规矩,跟着无用武夫丢了圣贤之道云云。 苏磬音嫁进侯府才三个月,而这三个月里,如果说对老太太与继婆婆两个长辈,多少还算是接触许多的话。 对于齐侯爷这个公爹,她就当真是见得寥寥,连两人说过的话都未必能超过几十句。 除了辈分差距、身份大防之外,更多的,便是因为齐侯爷从来没有将她这个儿媳看在眼里。 倒也不是故意不屑之类,而是一种这个地界儿里特有的,那种士大夫的高高在上,对于女人天然的一种无视。 事实上不单是她,在齐侯爷的眼里,除了老太太还因着孝道在意几分,剩下的女人里都和下人或者物件差不太多。 包括继婆婆李氏,在这位公爹面前也是压根进不得眼里,就类似“正妻”这么一个符号的存在,就更别提她这个儿媳。 今日。她发觉,这位公爹的学问虽不知道怎么样,但这读书人的“迂气”却竟是学了个十足十。 口口声声的圣人言,黄金屋,可就算是孔圣人复生,亲自站在这,也决计不敢说出“武夫无用”这样的话来。 旁的大道理不提,只这侯府偌大的家业,就是老侯爷拼着性命在战场上得来的,齐侯爷分明是靠着父辈的武功余荫才有的爵位! 这才过去了几十年?这会儿一扭脸,倒是能把嫌弃武功将士的话,说的这般理直气壮? 苏磬音撇撇嘴,听着这话,她嘴上没敢反驳,只是仗着齐侯爷不会留意她,却是一点没遮掩的偷偷翻了一个清晰的白眼。 齐茂行回过神来,抬起了头正待再说几句,余光却清楚的看见了躲在父亲身后的苏磬音的动作。 他这个夫人的眼神向来灵动,齐茂行是早已领教过的,但是这么“灵动”的白眼,却也当真是第一次见着。 这个神情既俏皮又狡黠,尤其还是对着他的父亲,虽然失礼,但齐茂行一眼瞧见之后,却是莫名的心下一松,竟是忍不住的有些想笑。 原来苏磬音也对父亲这一番“高谈”并不以为意啊?齐茂行一时有些诧异。 他对苏家的情形也大致清楚,苏磬音的祖父苏老大人,官居太子太傅,便是太子殿下,对着苏老爷子也是要尊为师长,执弟子礼的。 除了苏太师之外,苏磬音的父兄也都是自幼读书,进士及第,只是因着苏老爷子去世,这才辞官归乡,结庐守孝,正正经经的官宦门户、诗书传家。 苏磬音出自苏家,他原以为也定是一个精于诗书,家学渊源的才女,却没想到,这性子,却与她预料的有些出入。 齐茂行还有心思琢磨苏磬音的家世性情,对面的齐侯爷却已经气的怒发冲冠。 方才齐茂行提起将君行接回时,齐侯爷心里还有些微妙的心虚与愧疚,想着好好与嫡子解释一二。 如今到了这地步,莫说什么愧疚解释了,他只气的不请家法来教训儿子,都已经是看在了宫里殿下的份上。 果然天生就是个不肖子,已被老太太和他娘纵的坏了根底,与自小懂事的君行比起来,差的何止天地之别! 他将庶长子接回来继承家业,还是对了!齐侯爷恨恨的想罢。 “也罢了,我是管不得你了,这抱节居里日后再有事,也不必来扰我清静!” 既然无法请家法,他也不愿意再和这个不肖子置气,最后撂下这么一句话后,一甩衣袖,便也干脆的扭身而去。 齐侯爷带的人走了,之前的管事男仆们也都被带下去了领罚,抱节居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苏磬音走出来想了想,看了一眼一旁沉默的齐茂行,觉着自个也不知道能说什么,索性便也叫人将碗筷桌椅都收拾了,也转身回了自个的那一半屋内。 “将窗户关了吧,像是有点凉。”进屋之后,苏磬音随口吩咐了一句。 凉倒是次要的,主要齐茂行还在院子里,窗户大开着,一抬眼就能看见到底不太方便。 但虽然关了窗户,进了春日之后,府里也是才给窗户换了清亮透气的青纱,隔着轻薄的窗纱,还能清楚的看见齐茂行还没回来,反而又拿起了方才的弓箭,对着树上的箭靶一下下的开起了弓。 石青将对着院里的窗子都合上,走回来,便忍不住的叹息了一声:“虽说着太医署里已在尽力解毒,可到底能不能当真解了还是两说,唉……何必呢还费这力气呢?” 苏磬音闻言也沉默了下来。 石青说的没错,毒一日解不了,齐茂行这性命一日便是悬在半空中的。 更要紧的,是按着太医的说法,这毒霸道的很,之后还会一日日的侵蚀人体五脏,再过几个月,齐茂行一日日的虚弱下去,莫说开弓威胁了,再受了类似今早的怠慢之后,只怕要瘫在床上,话能不能说得清楚都是两说。 她敬佩齐茂行走到这一步,都仍旧不放弃希望的坚定韧劲,心底里也祝愿着太医们能早日钻研清楚这毒,救下齐茂行的性命。 但是说到底,齐茂行这个人,到底与她并不是真的的夫妻,她敬佩祝愿也就罢了,更大的心里,还是要多操心操心自个日后的处境。 齐茂行废了,并且就这么两日功夫里,就接连将李氏母女、与公爹齐侯爷一并得罪了个遍。 剩下一个老太太,如今还态度微妙,指不定日后还会不会再像以往一样,处处偏心照顾这个嫡出孙子。 她自从嫁进这个齐侯府里,处境就从来没有一帆风顺过,再这么下去,她的日后只怕还要更难一些。 苏磬音的面色沉静。 还好,祖父自小便教导过她,人贵自强不息,她也从来没有把自个的全部指望都放在旁人身上过——哪怕这个人,是她明面上的夫君。 更莫提,齐茂行于她,从来也不是什么叫人放心的背后倚靠。 从前齐茂行在时,她站得住,他不在了,她一个人,便更要想法子立的稳。 ※※※※※※※※※※※※※※※※※※※※ 苏磬音的志向:只要能过,得过且过。 齐茂行的志向:抱节守一,从一而终。 苏磬音:哎??? 夫君送钱 第十七章 “小姐,外院那位又叫奉书来领银子了!” 抱节居西屋内,苏磬音正坐在书桌前,耳朵里虽然听到了丫鬟的石青的话,但因为脑子还在思量着应该如何下笔,一时间却没有反应来:“嗯?” 正是上午十分,窗外树杈的鸟儿叫的清脆欢快,只听着便衬出了一派大好春光。 可屋里的丫鬟石青却是一点没受这春光的影响,将算盘拨的哐哐作响,又不平道:“她这月已经多花了一百两银子,竟还敢再张口要!” 苏磬音这才回过神来,眉眼弯弯,面带微笑:“多花便多花嘛,反正是他齐家的银子,你倒替他们心疼什么?” 虽然已经嫁了人,但她如今也才刚刚十六,面相又小,这会儿一笑起来,露出一边的小梨涡,就更透出了几分近乎娇憨的天真意思。 石青一看见自家姑娘这幅万事不操心的闲散模样,就忍不住的替她着急,她放下算盘,拿着账本就从小案后头冲了过来:“您看看,您好好看看!自从您过门,她哪个月不巧立名目,比月例多花好几倍出去?衣裳摆件,处处都用的比您还讲究,不知道的,说不得以为您是外室,她才是正经二少奶奶呢!” “哎呀不要乱说,人家现在还是是客居齐府,说什么外室,多难听。” 怕石青不注意碰到了桌上的颜料,苏磬音一面说着,一面把手下的笔墨都收了起来,这才继续道:“好了好了,不就是多花了点银子,好好的官家小姐,一夜间家族突变,成了贱籍,心里肯定很难受,花他齐家的钱缓解缓解,咱们理解一下。” 这话一出,莫说急性子的石青了,就连一旁的月白都忍不住瞪大了眼睛:“理解她?我的好小姐啊,奴婢当真没见过像您这样替未来妾室着想的主母!” 齐茂行要与她和离这个事,只在他们两个人的时候私下里说过,并没有外传。 而苏磬音因为怕麻烦,加上之前对齐茂行这个天真计划的怀疑,在这事且还没个进展的时候,也并没有与两个贴身丫鬟说的太多。 因此在月白和石青两个看来,吴琼芳一个身在贱籍的表姑娘,如今是不明不白的和齐茂行混在一处,日后顶天了,也就是纳进门的妾室。 虽然也麻烦的很,但却也从来没有想到和离这事儿上去,若不然,态度远不会和这会儿一样平静。 苏磬音也没有多说,因为石青的坚持,伸手将账册接了过来,顺口问了一句:“她这次又是要买什么?” 大婚当晚,苏磬音思量之后,虽然同意了齐茂行坚持和离,但是为了叫自己在真正和离之前,能够在这府里过的安稳,她也是提出了几个要求的。 除了给她正室的体面,保证她不会被府里下人长辈们针对冷待之外,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她要管钱。 从大千世界而来的苏磬音,才没有什么官家淑女,不该沾惹铜臭的讲究。 就算上辈子去世时还只是一个学生,苏磬音也知道,钱这个东西,不论什么时候,都是一个人的底气。 她自个其实并不缺钱,苏家虽然比不上齐侯府权贵,但出嫁时,却也是给了她陪嫁银子的,尤其祖父偏疼她,出门前更是给了她一笔不小的私房。 但她要管的钱,却不单是她自个的。 她的要求明明白白,她不会拦着你齐二少爷的平日花用,但他这边的积蓄月例,包括丫鬟下人们的月钱,不论里外,凡是取银子的,明面上都要先到她这儿,她点头了才能发下去。 这不是为了拿齐茂行的银子,而是在夫君心心念念和离的情形下,以此来表明二少奶奶的地位与尊重。 毕竟再没有什么,比给人发银子,更容易来的叫人敬重了。 齐茂行当时虽然满面诧异,但他这个人,向来是不拿这些阿堵物当回事的,当时就一口应了。 刚开始时,齐茂行是只是将月例与银子取出来送过来,苏磬音也果真和当初说的一样,并不干涉他日常花用,就算是鸳鸯馆里要钱都从没拦着,出入账目也都记得清清楚楚,按月给他送一份。 齐茂行才懒得查账,试了两月,见这么一来,非但不麻烦,反而更加方便了不少,便干脆将私库的账册钥匙都一并给了她,算是一点家底都没有遮掩,连个小金库都没留。 当然,这么一来,齐茂行每月里所有花用,苏磬音便也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说是清明将近,要给做法事祭拜!”石青神色忿忿。 苏磬音闻言回忆道:“这理由怎的这么耳熟……这事儿你上回是不是就与我说过?” 石青更气了:“才不是呢,那是三日前,她才支了五百两银子,说是要给亡命的家里人点几盏长明灯,还有给二少爷祈福。” 这两个理由其实和一桩事也不差什么,苏磬音闻言也有些诧异起来:“三日前才支了,这么快就又要?这次要多少?” “可不,她又要五百!” 石青几乎跳脚:“就算她家里死得人多,祭拜的也多些,也用不着这不多吧?索性再多要点,再办几场后事都够了!” 吴家乃是吴父获罪,满门抄斩了的,细论起来,这话说的很有几分尖刻了。 但是这会儿,不单一向好脾气的月白没劝,就连苏磬音,也有些沉吟起来。 这个数目放在齐侯府里不算什么,但对于吴琼芳一个并不需花什么银子的借住亲戚,就的确多的有些不寻常了。 苏磬音将手上纸笔都放下,决定多问几句:“还是奉书来要的?” 石青点头:“就在二门口等着拿银子呢!” 苏磬音思量一阵:“你先把银子拿出来备着,再使人叫他进来,我问问清楚,若是没什么差池再给他。” 石青干脆的答应一声转身去,月白则起身将门户都打开,又去把内间的素青珠帘放了下来。 已经出嫁的管事媳妇,不像姑娘时讲究,外头的这些管事小厮是可以见的,只不过苏磬音年轻,还是隔着一层帘子更稳妥些。 等了约莫一盏茶功夫,隔着珠帘,果然看见一个青衣小帽的十几岁小子在门口给她磕头:“请二奶奶安。” 因为一直奉着齐茂行的吩咐给鸳鸯馆表小姐办差,奉书唯恐苏磬音因此找他麻烦,这个头磕的是结结实实,恭恭敬敬,唯恐叫人揪住一点错处。 苏磬音见状倒笑了笑,没等开口,一旁便又传来一道熟悉的清朗男声:“奉书?你怎的在这儿?” 正是刚去桃园里锻炼回来的齐茂行。 看见齐茂行,小厮奉书多少松了一口气,转身见礼:“小的奉表姑娘的吩咐来取银子花用,二奶奶有不清楚的,召小人进来问话。” 闻言,齐茂行的轮椅一停,便微微皱了眉头。 奉书这话倒是说的一点没错,但是这会儿当着众人的面儿一提出来,莫名的就很容易叫人多想。 好像是苏磬音背着他为难鸳鸯馆,不许叫给送银子似的! 齐茂行沉默一瞬,转身与奉书开口道:“我原说过,鸳鸯馆里要什么,你都备着送去就是了,什么东西还说不清楚?” 听着这特意提起来的“鸳鸯馆里要什么,你都备着送去就是了”一句话,虽明面是在训斥小厮,但苏磬音哪里会听不出他真正的意思? 她垂了眸,也微微抿了嘴角,露出一丝冷意来。 奉书也发现自个这话闯了祸,刚起来的膝盖又跪了下去,面带无措:“是表姑娘说清明将近,要给做法事祭拜家里,需花费五百两银子!”说完顿了顿,又连忙补充道:“前两日,表姑娘才取了五百两,用来点长明灯,给二少爷您祈福。” 显然没料到是这么回事,齐茂行的神色便是一顿,也露出几分诧异来。 苏磬音在帘后端坐着,活像是压根没看见齐茂行这个人一般,仍旧按着原本打算对奉书问道:“既是用来点灯祈福、祭拜的,这中间是谁沾的手?府里这些日子,可有进来什么不地道的神婆道婆一流?” 这就是苏磬音特意叫奉书进来的缘故。 一个每年的寻常清明祭祀、点灯祈福,就能花个千两银子出去,就是五福居的老太太出手,只怕也未必能赶上这个手笔了,何况那吴琼芳一个身份尴尬,借住在府里的亲戚姑娘? 那表姑娘以往从来不曾这样过,这么突如其来的一出,只怕不是被什么三教九流哄骗,就是府里办这差事的下人中饱私囊,出了问题。 也是这位吴姑娘和齐茂行的“真爱”表现过于深入人心,苏磬音压根没有想过旁的可能。 奉书连忙磕头叫屈:“小人冤枉!这银子小人从来不曾沾手!” 苏磬音冷哼一声:“那你倒是说清楚了,表姑娘从不出门,身边也只你一个当差的,那这银子,是送去了哪一座寺庙里?交给的是哪一位高僧?那功德簿上的数目可对得上?” 奉书胆子小,被这么一番追问,立马就有些失措,不及细想,便脱口而出道:“没有寺庙!表姑娘没吩咐小的找寺庙大师,这银子还全都留在表姑娘手上,是表姑娘要的!”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便都是一顿。 眼下已是三月底,与清明也不差几日了,这时候还没去找寺庙庵堂,这祭拜显而易见是已经迟了,基本便干不成了的。 那这一说,表姑娘打着清明的名头,实际却只是为了攒银子的? 苏磬音一时有些怔愣,她过门三月,鸳鸯馆那边虽然每月花的银子都不少,但是大多都是摆在明面、有去处的,衣裳首饰、或者大头的吃燕窝,喝补药之类。 这种没有去路,就是单纯要银子的事,表姑娘这种官家小姐,还当真从来没有过! 若不然,苏磬音也不会疑心有问题,特意叫奉书过来问清楚。 苏磬音只是天性闲散了些,又不是蠢笨的,目光从齐茂行那废了腿上一看,就也立即明白了这表妹转变的缘故。 看来手里的银子才最靠谱,这事儿谁都知道。 她方才还因着齐茂行的言行生气,这会儿却是瞬间平息了下来,看向齐茂行的眼神里,甚至都还带了一丝微妙的同情。 “咳,二少爷早已说了鸳鸯馆里要什么都不许拦,既是表姑娘的意思,石青,快将银子给了!” 苏磬音说罢清咳一声,看也不看门外的齐茂行,又继续道:“月白,我怎么的觉着外头鸟儿叫的有点吵,快将门窗都关了!” 月白哪里会听不懂这其中的意思?闻言上前,只等着奉书拿了银交子退出去之后,对着门外的姑爷屈膝福了一礼,就很是干脆的将门在他眼前紧紧的合了去。 ———————— 看着面前紧闭的屋门,齐茂行像是还未曾回过神一般,手心紧紧的攥了轮椅扶手,一时没有开口,只脸色沉的吓人。 “少……少爷?”奉书知道自己闯了祸,哭丧了脸,叫的小心翼翼。 齐茂行声音冷峻:“这事,为何不早与我说?” 奉书深深低了头:“小的上次求见,就是越少爷禀报的……只是您不耐烦听,只说表姑娘要,给她就是了,后来又叫小的去找陈工笔……” 听着这话,齐茂行也想到了他当时的吩咐,只是那个时候,他怎么会想到,表妹要的银子,竟是这般情形? 齐茂行微微闭了眼,声音发沉:“表姑娘要银子干什么,你可见过?” “只是收下了,没……没曾花用过。”奉书小心看他一眼,又补充道:“只前两日,表姑娘叫揽月出去了一遭,将散碎的银两,都去钱庄里换成了银交子。” 轻飘飘的一张银交子,保存起来自然要比银子方便的多,日后出了什么事,是藏是用,也都更方便。 齐茂行缓缓的呼一口气,努力在心里告诉自己,吴家败落,表妹不过是凑巧想攒些银子安安心罢了,算不得什么,未必就与废了有干……他堂堂男子汉,不必因此多心,不必在意…… 偏偏奉书这个没眼力的,还攥了手里的银交子犹豫的问了一句:“那这次的银子,小的还给表姑娘送去不?” 齐茂行抬起头,眸光阴的吓人:“不送去还赏你不成?” 奉书脖子一缩,不敢反驳,一路小跑的赶忙退了下去。 骂了这一句,齐茂行缓缓吐一口气,紧握着扶手的双手终于松了开来。 松手之后,结实的木料上,仍是印下了一处明显的痕迹。 ※※※※※※※※※※※※※※※※※※※※ 齐茂行(自我安慰):表妹就是凑巧要银子安心罢了,和我废了的事没有关系! 苏磬音(敷衍):行吧,你说是就是吧。 齐*气鼓鼓*茂行:(捏碎扶手+1) 夫君承诺 第十九章 “表哥,你腿上的伤可好了?怎的这么快就出门挪动了呢?” 抱节居后的桃园内,远远的看见了正在林中开弓的齐茂行之后,表姑娘吴琼芳一面问着,一面急急的赶了过来,眉间微蹙,似乎盛满了数不尽的记挂与担忧。 正是阳春时节,桃园中的桃林都已结出了粉嫩嫩的花苞,虽未盛开,但也已初露夭夭之态,吴琼芳一身素色绸裙,眉目间像是笼着一抹总也挥不去的忧愁之态,映着这粉嫩满林桃花,更显得弱不禁风,格外的惹人怜惜。 只可惜,亭下的齐茂行却像是丝毫不知怜香惜玉为何物,神色平静且冷淡,仍旧不急不缓的饮了一口手中清酿,方才简单回了一句:“无碍。” 对着这样的表哥,吴琼芳的心头忍不住一跳。 可她面上却不得不勉强耐了性子,又说了几句关心的话后,便状似无意的将话头扯到了来意上:“表哥,我昨日听奉书说起几句,表嫂她……可是觉着我住在府里,不耐我素日花用了?” 即便是姨母唯一剩下的血脉表妹,齐茂行听着这话,也忍不住的皱了眉头:“她何时嫌弃过你的花用?” 只这一句,吴琼芳便已听出了他的维护之意,一时间心下更气。 自从表哥将她从教坊中接回来之后,虽然身份卑贱处境尴尬,但她有齐茂行护着,在这侯府里却是从未操心过衣食花费这些琐事,反而因为齐茂行的家私丰厚,出手又大方,她在侯府里的吃穿用物,甚至还比在吴家时都要讲究豪富了许多。 就苏氏进了门,表哥都也特意照应着她,从不叫人旁人轻待。 这样的情形下,她当然不会去主动提起这些阿堵物,平白跌了自个女儿家的矜贵。 可自从齐茂行废了之后,她的处境却渐渐的变了许多。 她身子不好,每日都要进一碗血燕,府里早是知道的,大厨房里也专有一份表哥给她备下的燕窝,每晚睡前都会定时送来。可前些日子,大厨房里却说什么人手不够,忙不来,她的燕窝也顾不得专腾一口灶台去熬,若是非要,便得另花银子打点。 一碗燕窝都是如此,旁处的琐碎慢待,就更不必提。 吴琼芳本想叫奉书去与表哥说明她的委屈,可偏奉书这小子,只说着什么二少爷伤还未好,这么点小事忍忍便罢了,不要再麻烦少爷。 她心下不忿,可却也无法强逼奉书,无奈之下,可不就得拿身上的银子来换维持着原本的待遇不变。 也就是到了这时候,她才慢慢发觉,这银子竟是这般紧要,尤其齐茂行的伤势并不见好转,吴琼芳无人可靠,担忧之下,自然而然,便也顺着按着贴身丫鬟揽月的指点,寻着祭祀祈福的话头,去与抱节居里张口要来。只当攒些压箱底的底气。 也是她自打进了侯府,就从没人限制过她的花用,以往要东西取银子,从来都是径直便给了,加上她官家小姐,不通庶务,只觉着几百两银子罢了,算不得什么。 谁曾想这才开了第二回口,苏氏就却叫了奉书去问,且还偏偏就正撞上了表哥在! 打从昨天奉书过来告诉了她昨日取银子时发生的事儿,她的一整个晚上,便一直都是担心不安。 吴琼芳的手心不安揉着帕子,暗暗咬了牙,哪里有这般巧的事,说不得,就是苏氏故意在表哥跟前挑拨! 可不管苏氏如何,她如今在这府里,只倚靠的也只有表哥一个,就算表哥已然废了,她这会儿也决计不能表哥认为她是一个贪图钱财之人—— 这还不到时候! 一想到这儿,吴琼芳的心下更急,没敢再提苏氏,只是柔弱分辨道:“以往便罢了,只是我担忧表哥的身子,打算趁着过节出门,去大安寺里为表哥祈福,好叫表哥早日痊愈。” “我听旁人说,祈福这事,必得亲自叩拜布施才最有心意,这才叫奉书拿了银子,想要亲自带着去大安寺里佛前供奉的。若是倒是表哥身子不碍,也好求着表哥一起,只当是出门散心。” “只是昨个儿听奉书说,表嫂特意问了?” 说到这,吴琼英咬着下唇,神色凄然:“是我不懂事,不该这般想当然,表哥,我知道自己……” “琼芳。”没等她说完,齐茂行便忽的开口打断了她的话头。 他微微抬头,眼神清澈的像是能是直视人心:“琼芳,自你进府,我从来不曾委屈过你,你自个也是知道的。” 吴琼芳连忙点头:“我知道表哥待我好,我心里也……” 可齐茂行却还未完,他的神色平静,话语直白却的毫无掩饰:“我违抗父母祖母,离家从军,得罪苏家,就是为了不叫你受妾室的委屈。你想要银子,与我直说就是了,我不会不给,何必这般巧立名目,倒白污了你女儿家的清白。” 齐茂行的面色发沉,心中更是沉甸甸的如同坠了巨石。 如果表妹是直接对他开口,干脆坦白因他成了废人,需要拿银子花用安心,以他的打算,怎么可能会不给? 他非但会将银子双手奉上,甚至还会自责是自己思虑不周,若不然,表妹也不用担心这些琐事。 可是表妹呢?当面对着他缄口不言,背后却寻着借口从抱节居讨厌银两私自昧下。 这哪里有把他当作自己人? 这且罢了,事情败露,还仍不坦言,又这般言之凿凿,仍旧寻着借口哄骗他。 这又是将他当作了什么愚昧之辈? 表妹……琼芳,如何便能对他作出这般事来? 这一番话,也只如一支利箭一般猛,只刺的吴琼芳脸色愈发苍白:“表哥,我不是……” 她原是想解释的,但是对着齐茂行已然看穿一切的清明目光,却只剩下了满面仓惶,嘴唇翕动着,却诺诺说不出一句话来。 正在沉默时,小道外,忽的传来了丫鬟石青响亮的人声:“瞧见了,小姐,姑爷就在亭子里坐着。” 齐茂行闻言抬头,果然,正是苏磬音与月白石青主仆三人,隔着低矮的桃树瞧见了他,便低头从树下走了过来。 从树下穿来的苏磬音是一身嫩粉罗裙,腰间系着暗绯丝绦,绳结精细灵巧,衬着腰肢盈盈一握,裙角细致的用同色的丝线盘了几株待放的桃花,随着步子隐隐绰绰的颤动,一眼看去,鬓发若云,容光似雪,实实在在的春风桃面,人比花娇。 只叫人眼前一亮。 看着这样的苏磬音,满面的仓惶的吴琼芳死死的咬了下唇,手下的帕子攥得更紧,只咯得手心生疼。 没料到这个表姑娘也在,苏磬音觉着自个来的有些不是时候,脑袋上都仿佛在隐隐的发亮。 “哦,我特地过来,是有一桩事想与你说。” 因着这缘故,她也摆出速战战决的架势:“我今日在府里听说,荣辉堂也收拾的差不多,大少爷明日便要回来,准备祭拜的事了。” 逢上清明,祭祀先祖这事,自然是要准备起来的。 齐侯府只这嫡出的一脉,人丁原本就稀少,从前都是齐茂行代表孙辈嫡出,站在齐侯爷身后的位置,捧祭品,焚祭文。 如今齐茂行废了,连站都站不起来,这个差事,自然是干不了了,这么一来,这府里能替下他的,自然只有庶长子齐君行。 齐侯爷之前,急着叫大少爷齐君行回来,也是拿着这这祭祀大事,不能轻待的理由说话的。 齐茂行对此也早已知道,只是微微点头,神色冷淡。 苏磬音便又问道:“那今年的祭拜,你……可还要出面?” 齐茂行听出了什么:“你可是有事?” 苏磬音并不遮掩:“若你不出面,我就也顺势不领这些后宅里操持的差事了,趁着清明,我想回苏府一趟,给爷爷上几炷香。” 当然,要是齐茂行并不甘心祭祀的身份被庶兄抢去,想要出面搞些事情,她基于一条绳子上的队友道义,也是会留下来多少壮点声势的。 齐茂行垂了眼眸:“我没打算作甚么,你想回就回。” 苏磬音点头应了,她瞧着齐茂行和吴家表妹之间的气氛像是不太对,又没心思掺和,说完正事之后,就打算趁早离开。 但齐茂行偏偏又叫住了她,他抬起头,虽然面上还有些尴尬一般的难看,但双手紧紧握着,却还是态度诚恳的与她开了口:“昨日没能来得及说,既是正好遇见了,昨日拿银子的事,是我误会了你,全是我的错。” 苏磬音愣了一下,便看见齐茂行对着她认真低下了头:“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说错了话,还望你见谅。” 苏磬音抬头看了一眼他和一旁的表姑娘,这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不过她这个人从来不是个斤斤计较的,既然齐二都已经道了歉,她原本就不剩什么的恼怒更是立即消了个干净。 苏磬音笑了笑:“也不必,二少爷日后再开口前,能好好擦明白眼睛,细细想清楚,便也罢了。” 说罢,便叫了月白石青,干脆的扭身而去。 直到苏磬音的身形走远,吴琼芳才像是终于回过神来,神色僵硬的退后一步:“那,表哥,你可还生我的气?” 齐茂行闻言抬头,静静的看着面前的表妹,眼眸沉的看不到尽头。 良久,他方才移开视线,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是一派公事公办般的平静:“你放心,我在姨母面前答应了护你周全,自会言出必践。” 听着这样的话,吴琼芳的面色却反而愈发难看一般。 她没再多话,只是低头告了辞,分明正是融融春日,可她垂下眼眸,却晦涩的如同瑟瑟深秋。 入v通知 第二十章 正逢清明,天光还是朦朦未亮,一向爱睡懒觉的苏磬音却已是收拾的整整齐齐, 石青也早已在屋里忙碌了许久,临出门时又翻出了一件青色的双层斗篷:“还是带一件厚衣裳吧?万一咱们待的久了,又变了天呢?” 苏磬音一面往外走,一面也带笑点头:“嗯,这几日爱下雨,你们也备上些,出一趟门,别再着了凉。” 前几天就已经说好了,趁着大少爷回来,齐茂行没法祭祀,她想趁着这日子,与月白石青一块回苏府一趟。 月白当前掀了门帘,苏磬音当前迈出门,就被当前撞上的人影吓了一跳:“二少爷?” 已经锯平了的门槛外,穿着一身月白齐茂行正安静的坐着轮椅等在门外。 苏磬音脚步一顿,松了一口:“你这是又要一早出去练箭不成?怎的停在了这?” 齐茂行旁的地方不成,只这个精力和自制力,苏磬音却是打心眼的佩服的。 以往当差就算了,这会分明身上还受着伤,也没了必须早起的理由,齐茂行却还是能坚持四更起床的习惯,去园子里推轮椅开长弓,日日不落。 是他的架子床不够软,还是睡的觉不够香? 反正换成苏磬音的性子,是决计不会这么难为自个的。 已经在门外等着有一阵的齐茂行闻言抬头,没有解释,只是伸手递给了她一方小木匣。 苏磬音顺手接过,便又听见齐茂行垂眸道:“这一套宣州笔虽不是你说的陈工笔,也算上进最上等的,我见你擅画,听闻这一套便最合适不过,你且试试,看可顺手?” 苏磬音刚开始还有点莫名,但一低头瞧见齐茂行那有些熟悉的,带着几分郝然般的尴尬神色,便猛地明白了什么。 哦,这还是为了之前因为表姑娘要银子,误会了她的事道歉。 也是,道歉这事,单单一句话怎么能显出诚意?怎么说也得有点赔礼。 虽然早已没拿他的误会当回事,但齐茂行能有这样的态度,苏磬音心里还是舒服不少的,她也没客气,打开瞧了瞧,的确是难得的上品,便点头给了石青暂且收下。 看见苏磬音收了笔匣,齐茂行便似乎也平静了一些,又继续道:“我已经叫人问过了,只是陈工笔难得,一时半刻只怕还寻不着,你且等我一阵,待我寻到的,立即便给你送来。” 看在他态度还算不错的份上,苏磬音也摇了头:“倒也不必麻烦,以我的书法,原也用不着陈工笔的,只是因为祖父从前用的最顺手的就是这笔,念的多了,我便也记下了罢了。” 齐茂行心下早有打算,便也没有再纠结于陈工笔。 他又听苏磬音提起祖父,却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开口道:“这么说来,当初苏太傅仙逝,我只顾当差护卫殿下,也还未曾单独与老大人磕头,这倒是我的疏忽。” 齐茂行自然知道,苏磬音的祖父便是当初的太子太傅苏老大人,只是在他与苏磬音大婚一个月后,便因病而逝。 他当时还护卫太子殿下,去苏府上祭拜过一回,只是那时他的身份是太子护卫,之后也只是以侯府名头一块送了奠仪,却并没有以孙婿晚辈的身份单独去过,细说起来,还是有些失礼的。 苏磬音虽然对自个的祖父敬仰且孺慕,但因她大千世界而来的经历,对这些身后事却并不像时下这般看重,闻言只是开口:“不妨事,爷爷也不会在意。” 之前齐茂行因为被逼成婚,心底里就没有把自个当作苏家的女婿,一时没有想到便也罢了,这会儿既是凑巧提到,齐茂行也察觉到了自个的不妥当。 他又抬头,与苏磬音认真道:“不,此事是我不对,若是无碍,我可能与你一同去苏府?虽不能磕头,好赖与苏老爷子上香请罪,也是我该有的礼数。” 再是对身后事不十分在意,但遇上旁人待祖父这般重视尊敬,苏磬音心下也是会觉熨帖的。 听着这话,她的面色也柔和许多,点头应了:“也成,时辰还有些早,咱们是先去五福堂,还是主院?” 她起这么早,就是因为按规矩,新嫁的媳妇回娘家,是需要提早说明,且出门前再去告辞,得了长辈的准许才成。 苏磬音虽不会难为自己,但是这些最起码的礼仪却也是会做到一个及格水平,不会叫自个和苏家都落下话柄的。 当然,也就是不会落人话柄的及格水平罢了,再多一分,那是万万没有的。 可向来讲究、看重规矩的齐茂行却是连这个及格分都不想做了一般,闻言径直推着轮椅往坡下走:“祖母身子不好,父亲与太太今日也事忙,都不必亲自辞行,屋里留了人,有人来问再说清楚就是。” 接替齐茂行的大少爷前天就回府了,再加上齐茂行前几天才刚把父母都得罪的死死的,不必多想,也知道自个过去定然得不着什么好话。 苏磬音原本已经做好了一大早就要有一番口舌的准备,没料到和齐茂行一起竟能直接省了,一时倒是觉着有些意外之喜。 横竖有齐茂行这个寸步不让的夫君在前头顶着,苏磬音就也乐得先当一个出嫁从夫的小媳妇,一点异议没有的应了。 两人一前一后的出了抱节居,在往西角门里去的路上,苏磬音想到了什么,还又开口道:“既是这样,咱们索性从西侧门出去吧。” “往西角楼大街绕一圈,路过甜水巷,那有一家卖春卷的老铺子,老板娘做的一手好熟水,正好能顺道买下当早膳。” 自从大婚之日说了和离,苏磬音便待他便一直是相敬如冰,甚至冷嘲热讽。 齐茂行极少能见她这般满带着烟火气息的生动模样,愣了一瞬之后,也忍不住的被沾染了些一般,回应道:“甜水巷我也常去,倒没吃过你说的这件铺子。” 想到在苏府时的日子,心情不错的苏磬音也笑了一声:“哎,他家的面点做得平常,只是东家娘子的熟水手艺了得,不过她做的熟水也全是些女子喜爱的,颜色漂亮、口味甜腻,你若是不是专门买着给吴姑娘送过,不知道也是正常的很!” 提起吴姑娘来,齐茂行却忽的一顿,面色也莫名的低沉下来,露出些迟疑低沉的模样。 苏磬音见状,也才想到,鸳鸯馆的表姑娘的确是有一阵子都没有过来嘘寒问暖了,连这抱节居里,都显得比从前安静了许多。 这是……吵架了? 不过她对这一对儿真爱的情感纠葛并没什么兴趣,苏磬音疑惑了一瞬功夫,就也随意的略过了这个话头。 也是凑巧,刚提起这话不久,他们出了二门,就正巧路过吴姑娘住的鸳鸯馆门口。 鸳鸯馆却像是已有了客人一般,一道身影走下台阶,黑色的木门便在他的身后合了上去。 苏磬音远远看见,便有些疑惑,这位表姑娘是这么早就有客人了? 看样子,好像还是个男人? 齐茂行的动作猛然一顿。 那男人却像是发觉的他们过来的动静,转身凝目看了一会,举行迎了上来,走得近了,便能看出是一个一袭青衫,身形清隽的少年书生。 这书生上前几步,径直走向了轮椅上的齐茂行,一开口,便声音清润的叫了一声:“二弟。” 苏磬音瞬间记起了来人身份。 刚刚回来的侯府大少爷,齐君行。 ※※※※※※※※※※※※※※※※※※※※ 推荐我的下一本《暴君是我第二人格》,双向治愈小甜文~ 文案: 暴君有一个秘密,在他小时候,有时会突然变成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娇娇软软,又总是哭哭唧唧,但他既然已经附身了,顺手帮一把也不算什么事。 在世人眼里,开元帝诛兄弑父,杀人如麻,是个人人惧恨的暴戾之君。 只有暴君自个知道,在他的小姑娘心里,他是天下无一的盖世英雄。 只可惜,他的小姑娘实在太笨了,他都已经把线索说得明明白白,她却只以为是什么“人格设定,”从来都不当回事! 害得他这一找,就是十年。 —————— 推荐我的完结文:追妻火葬场《当朕有了读心术发现所有人都在骗朕》、重生小甜文《苏公公,公公苏》、《重生之王宠》 戳进专栏可见~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苏磬音回忆起这位齐大爷的身份之后, 也立即颔首为礼,趁着抬头时,顺带打量了一眼这位耳闻已久的大伯哥。 旁的且不提, 只这一眼,苏磬音瞬间便清楚,她的公爹齐侯爷,为何对这个庶出长子这般偏心喜爱了。 旁的不提,单单是这齐家大爷本身的长相,就已足够沾光。 这齐家长孙眉目间, 明显的与公爹齐侯爷七分相似, 但许是因为年轻, 却是处处都比齐侯爷来的更加斯文俊秀。 虽还未深交, 但只从这两句招呼里, 也已能看出其行动间温文尔雅,君子端方。 公爹齐侯爷原本就看重读书人, 生出的长子满是书生士子的彬彬有礼, 却并没有齐侯爷的教条古板,简直像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齐侯爷的美化升阶版, 当爹的自然会喜欢。 而相较之下的齐茂行呢? 虽然也是唇红齿白、皎皎白驹, 但五官或许是更仿了生母这一边, 是一种更为夺目的俊逸。 且他许是因为打小习武, 眉目之间是一股勃勃的英气,比起大爷的君子内敛,他更像是会少年肆意, 纵马行侠的另一种明朗。 这两种模样, 哪一种更好一些, 对于旁人来说不好分辨,但对于为人父的齐侯爷,只一个“青出于蓝,”一个“子不肖父,”就已经足够在心中分出明显的偏向。 虽然许久未曾回府,但大爷齐君行站在这鸳鸯馆前,却并没有什么生疏无措的神色,只是继续对着齐茂行低头笑道:“我从前日回府,就去了好几遭抱节居,只是总遇上二弟有事,没能进去看望,可巧今儿个撞见了。” 齐茂行面无表情,没听到一般毫无回应。 谁都知道,说什么有事,不过是齐茂行不愿见他,故意寻的借口罢了。 齐大爷却仍旧是一副温文有礼的斯文模样,甚至还躬下了身来,满面关心:“二弟精神瞧着倒还好,刀口可痊愈了?” 齐茂行这次有了反应,他手下用力,推着椅轮猛地往后退了几圈,微微抬眸,面上满是不加掩饰的嫌恶:“离我远些,别将一身的虚伪恶气染我身上。” 苏磬音为他不加掩饰的厌恶,微微有些诧异,不过因不明情形,也未多说什么,只是默默看着。 这话的确是直白的刺人,闻言之后,齐大爷还没送什么,跟在他身后的,一个穿着褐色短衫的宽脸小子便满面忠心的窜了出来:“我们少爷好心好意关心你,二爷怎的不识好人心?” 齐茂行冷笑一声:“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青云!不得无礼。”不等小厮分辨,齐君行便严肃的打断了他:“与二爷请罪!” 那名为青云的小厮还有些不忿:“小人是觉着您明明……” “二弟身子不好,与兄长说几句气话算什么?”齐君行却径直打断了:“在外头便罢了,怎的回了府里还是这般莽撞?与二弟磕头请罪!” 这青云似乎对齐君行十分的信服,虽然满脸的忍辱负重,但一声吩咐之后,却还是格外顺服的跪了下来,下跪磕头都是结结实实、触地有声,再抬起头时,额头都带了红肿。 齐茂行冷眼看着这小厮的动作,待他磕完头后,嘴角微启,便带了几分看戏似的不屑:“一个虚伪,一个蠢笨,主仆两个倒也是绝配。” 齐君行果真是好修养,被这般连着骂了两次虚伪,却还是面色温和,伸手拦下气的满面通红的小厮青云。 像是觉着齐茂行实在无法沟通,齐君行又将视线转向了后面的苏磬音,也是满面的斯文有礼,只叫人如沐春风:“原来弟妹也在。” “大婚之时匆匆一面,许久未归,弟妹莫要见怪。” 苏磬音也只是按着规矩微笑敛眸,客气道:“哪里,自然是学业要紧。” 齐君行的声音愈发温和清润:“二弟受伤,脾气难免大了些,这些日子想必辛苦弟妹了。” 苏磬音仍是客气微笑:“份内之事,不敢称辛苦。” 又这般客气几句,看苏磬音都是浑身都是无懈可击的矜持客气,齐君行便有礼的退了一步,善解人意道:“二弟可是来看吴家表妹的?表妹已起了,直接叫门就是。” 如果说方才苏磬音还摸不准情形,甚至觉着这齐府大爷很有些君子端方的做派的话,这么一句话一出,她的心情就颇有几分微妙—— 在这个时候、还是当着她的面,用这种口气提起表姑娘…… 别说他们一看就是要出门的架势装扮了,只这府里谁不知道吴姑娘和齐茂行的“真爱”关系,她身为齐茂行的正室夫人,怎么可能一大早的陪着夫君来看望真爱? 果然,齐茂行闻言之后,面色也越发的阴沉。 他刚才已经看见了齐君行从表妹的门口出来,心中自然是在意的。 但是他更加知道自己这个庶出兄长的脾性,知道他即便开口,也决计得不到什么想要的真正情况。 甚至齐君行还很有可能会借着这个时机含糊其辞,说出一堆似是而非的话,来故意打击激怒他。 娘亲还在时,他年幼气盛,禁不住挑拨,就没少在父亲的面前吃过这样的暗亏。 即便相隔多年未见,他也并不认为齐君行便会因此改了本性。 也正是因着这个缘故,齐茂行虽然格外在意,却还是对庶兄从鸳鸯馆出来的事不提不问,即便对方故意提起来,他也仍旧紧紧攥着轮椅扶手,虽面色阴沉,却未发一词。 可齐君行却并不因此放弃,他后退一步,又无意一般叹息一声,惋惜道:“我昨日路过大厨房,凑巧撞见吴表妹身边的丫鬟给姑娘要燕窝,这么一件小事,却是又求又等,半晌都没成。” “我瞧着实在是可怜,只是父亲急着见我,耽搁不得,便只问了几句,今日一早实在是不放心,这才特意来瞧瞧,还好,到底还是送去了,没当真叫表妹虚着身子,却连一口燕窝都吃不上。” 到了这个地步,齐茂行再不说话就实在说不过去了。 他冷冷瞧他一眼:“你既是这么心疼表妹,当初吴家获罪,你便合该出面为吴家奔走,接表妹回府,那时怎的没见你出来好心?” “哦,是了!” 齐君行闻言便又是一声叹息,还没来得及分辨,齐二便忽的抬了头,继续冷笑道:“我都险些忘了,你不过一介穷秀才,既无功名、又无官职,想必是衙门口进不去?” 功名官职,这四字一出,即便是一直彬彬有礼的大爷,表情也忍不住的凝滞了一下。 不为别的,主要是齐茂行这话说的实在没错。 一个秀才,放在外头或许叫人客气几分,但放在盛京,这侯府里,那分量当真是什么都不算,说句不好听的,就是一个世家里得脸的管事都能瞧不起的。 至于官职就别提了,再是被侯爷嫌弃弃文从武,齐茂行从军之时,就已领了校尉之衔,等到回京,受太子看重担任东宫侍卫统领,那也是正经的正六品武官,且还是位不卑权极重,宫中心腹的那一种。 齐君行呢?一介白身,其间还差着十几级。 但即便如此,凝滞也只是一瞬间,齐君行回过神来,仍旧还是那副青衫磊落的模样,甚至于还当真坦然点了头:“二弟说的没错,我空活十几载,却是不及二弟远已。” 再是一语中的的尖酸话,如果被说的对方毫不在意的照单全收,那么落了下乘的,就难免会转变为开口的一方。 但齐茂行却对他这样的反应并不意外。 他只是用一种像是看秽物一般的眼神看了庶兄一眼,便挺直了身子,冷淡的推着轮椅径直行过。 齐茂行已经是个“命不久矣”的病患,自然可以任性一点,落后一步的苏磬音却不能像他一样。 她微微点头,还是客气的告了别:“夫君是要陪妾身回苏家祭拜祖父,这才着急了些,府里也要祭祀,大爷今日必然也忙的很,便不多打扰了。 ” 齐君行并不因齐茂行的言行而对她迁怒,闻言也是有礼的拱了手,声音清润道:“弟妹应当知道,我自小在乡野之地长大,行事难免粗野些,言行之间若有叫弟妹不痛快,还请直言,万万不要因我失言,便对二弟心生芥蒂。” 他的姿态格外坦然,神情看起来也过于真诚,居然叫苏磬音一时间分不清他是个故意挑拨的小人,还是当真只是个一时失言道歉的坦荡君子。 不过不管怎么说,既然对方客气,苏磬音便也按着礼数谦让了几句,又代齐茂行解释了几句诸如心情不好、不要见怪之类的客气,这才转身也朝着门外行了出去。 齐君行面带微笑,目送苏磬音拐出门外,方才慢慢转过身,眸光微微垂下,似乎带了几分沉思。 他身后的小厮青云还在不平于自家少爷受的委屈:“二奶奶还算有礼些,那茂二爷分明是爷的弟弟,知道您都为了他在那清苦庄子上受了十几年的苦,他怎的能这般不依不饶、不知好歹!” 齐君行并不回应后面几句,沉默一阵后,只是低声道:“二奶奶出自太傅苏家,据说还是苏太傅最是看重,从小便亲自教出的孙女儿,自然是与寻常小户女不同。” 弟妹出自苏家,其祖父苏太傅德高望重、门生无数,甚至如今国子监里教授的书本,都有多本乃是苏太傅亲自编纂,若是能成了苏家的女婿,文人士子之中任谁都会给几分薄面,日后读书考取功名,便更是极大的助益。 可齐茂行却只不过是一介武夫,娶了苏家女,又有何用?呵,匆匆几月,就能定下这么一门亲事,到底是嫡出,府里他的二弟还当真是看重的很…… “大爷?”小厮青云的话打断了他的沉吟:“咱们是不是该走了?今日是您第一次回来祭祖,老爷还等着,可不能迟了。” 齐君行回过神来,带笑点头,还临走之前,还不忘又嘱咐了一句:“这几日有空多留意着鸳鸯馆这头,看看表姑娘若是受了委屈,便立即来告我,唉,无亲无故的孤女,能帮的便帮一帮。” 青云干脆的应了,一张宽脸上满是发自内心的忠心敬佩:“大爷当真是个好人!” —————————————— 就当齐君行赶着去给齐侯爷请安时,苏磬音与齐茂行都已出了侯府的西角门。 门外已经备好了蓝顶青帷的宽敞马车,苏磬音倒没什么,只是齐茂行因为废了双腿,略微折腾些,在几个守门男仆的帮助下挪上了马车。 齐茂行原本就因庶兄从鸳鸯馆内出来的事心情低沉,被这么折腾一圈,面色便越发难看,向来英气勃发的人,都像是笼在了一层阴云里。 苏磬音当然看出了齐茂行的不开心。 但这样难得能出门回家的日子,她会在乎齐茂行吗?会因为齐茂行的心情就影响自个的计划吗? 那是当然不会! 因着这缘故,虽然齐茂行靠着马车最里,一言不发的散发着浑身的阴郁,但苏磬音却就是可以做到毫不知情一般,微微掀了一角的车帘,一路打量着车外,时不时的,还要拉着丫鬟兴致勃勃的议论一阵。 正是清明,按着风俗,除了祭祀之外,原本就也是个最适合交友踏春的节日,行出了住满了权贵的朱雀街之后,一路上,便果然越来越是热闹了起来,不少姑娘小子还提了篮子,当街卖花。 等着马车行到甜水巷,苏磬音更是戴了帷帽,亲自下车去,买了春饼铺子里的甜水,就在车上垫着帕子吃了一碗。 之后又叫住走街串巷的卖花女,仔细的挑了两把开的正好的木兰绣球,又多买了一方小竹篮装着,这才满意的重新上了路。 有的人自个生气的时候,看见旁人开心玩乐会更不痛快,但有的人,处在周围人都是高高兴兴的气氛里,却会主动收敛自己的情绪,甚至被这氛围影响,也渐渐的轻松起来。 齐茂行是属于后面的这一种。 买了鲜花之后,苏磬音便兴致勃勃的和她两个丫鬟挤在一处,试图拿鲜花柳条编成精致的小花篮,只是因那木兰花的花枝被剪的短且脆,用力些便会折,可若不用力编,便会有一截露在外头,总显得不平整。 连石青这样手巧的人试了两次都没能编成,苏磬音便索性试都没试,只接过花篮,满意的举在眼前来回转动:“压不进去也不妨事,露着这一截也挺好看的嘛!” 齐茂行有意无意的瞧了一路,也已暗暗的忍了一路,直到听见苏磬音的这句话,这才终于忍无可忍,一抬手,将正巧怼在了他眼前的花篮抢了过来。 苏磬音的手下一空,就看见一旁的齐茂行紧紧皱着眉头,把所有不平整的一截的花枝一根根这段,扔到一边,之后又解开石青在篮底结的绳口。 之后他又起身伸手,从旁边拿了未用过的花和嫩柳条,细长有力的手指干脆利落的来回翻转着。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苏磬音还没来得及收起的手心便又是一沉,一个整整齐齐,漂亮精致的辛夷花篮就已经重新放到了她的手心。 苏磬音瞪大了眼睛,来没来得及赞叹,齐茂行便还不满足一般,左右打量一遭,又叫月白将剩下的花一并递过来,也不用刀剪,就用修长的手指劈折修理了,又一枝枝长短不一的重新整好,最后用嫩柳条仔细在花篮里绑好。 这样在篮中,便一下子盛满了各色鲜花,且因他编的巧妙,长长短短的垂下来,看起来格外的漂亮不提,还很像是篮里长出的花儿开的太多,盛不下流淌了出来似的,更添几分趣味。 苏磬音回过神来,赞不绝口:“二爷竟还有这样的本事,当真是心灵手巧,叫人刮目相看!” “手下仔细些就是了,并不比开弓练剑来的难。” 齐茂行这才平展了眉头,将篮子放下,一面儿拿清水湿了帕子擦着手,一面便看向苏磬音,忍不住道:“既是要编,就好好的编,花枝还露在外头便不管了,你自个瞧着不难受吗?” 苏磬音闻言便了然的笑了。 她这个明面夫君与她的随性不同,向来爱整洁爱干净,就是坐上了轮椅,停下的时候,都要整整齐齐的贴平了砖缝的,就更别其它,也难怪竟是看不下去方才的花篮。 “这有什么难受的?” 苏磬音像是想到了什么,接过花篮,便笑眯眯道:“二爷您这么讲究,一会儿到了苏府,恐怕就又要不舒服了。” 齐茂行有些不解,苏磬音却故意一般,并不解释,之后再说几句,马车缓缓停下,便又下人禀报着已到了苏府门口。 听到这个消息,不提苏磬音,只月白石青两个便都是眼眸闪亮,面上也忍不住的带了雀跃之色。 她们两个都是自小就跟在苏磬音身边,从小在苏府里长大的。 尤其跟着主子嫁进了侯府之后,摊上一个齐茂行这样的姑爷,日子也过得并不算十分痛快,三个月过去,自是会难免想家。 虽说如今苏家人都已经因为老爷子逝世,而回了岭南结庐守孝,并没有主子。 但哪怕是单纯回去看看住惯了的屋舍院子呢,也总是叫人高兴的。 石青和月白当前下了马车去叫门,如今宅子里没什么人住,只留了几个放心的仆从看屋清扫,早几日便得了消息知道苏磬音要回来,已是等了许久,刚一叫门,便又惊又喜的迎了出来,对着苏磬音请起安来。 只是到了门口,苏磬音的面上便已情不自禁的柔软起来,她去了帷帽,满面带笑的说出了几个迎上来的老人名姓,问他们家里如何,身子可好,神色既亲近又熟稔。 连之后下车的齐茂行,她也是满面温婉的介绍了身份,又眉眼弯弯的与他解释了最前的一位姓陈,是家里积年的老管家,当初配着祖父走南闯北,也是看着她长大的。 成婚三月,齐茂行还当真没有见过她这般温柔又惬意的神色,恍惚间,竟像是他们当真是一对儿新婚不久的佳偶,陪着娇妻回门的错觉一般。 原来,平常时候的苏磬音,竟是这般模样? 齐茂行还未回过神,面前老管家已带着仆从跪地磕头,口称姑爷,看向他的眼神亦是恭敬中带着七分亲热,听闻他伤了腿之后更是满面的震惊叹息,连声张罗着快取平整结实的木板来,好垫着叫姑爷进门。 比起主子,倒更有些对待极其钟爱的自家子侄。 侯府讲究上下尊卑,下人们固然也会待他巴结殷勤,服侍周到,但又并不是眼下这般的发自真心的亲近。 齐茂行在这新奇的感觉的里有些无措,若在侯府,他此刻便会随手赏下些银子佩饰,毫不在意的进去了,但是对着眼前的老管家,他不知为何,却莫名做不出这般的举动来。 迟钝了一瞬,齐茂行最终还是乖巧的道了不必麻烦,虽也给了见面的荷包,却是双手递过,神色认真,与侯府赏人的随意全不相同。 老管家也是笑眯眯的接了,便当前迎着他们进门。 苏府不及齐侯府的富贵,自然住不了城西权贵遍地的朱雀街。 苏家的本家远在岭南,这京城的宅子,还是当初苏老爷子被召进宫中,教导皇子时,才置办下的一处两进的宅院,是位于盛京西面的绫罗街,他们一早出的门,虽说中间买东西耽搁了一阵子,但进了门时,却也已经过了巳时。 盛京这寸土寸金的地界儿,宅子本就不大,苏老爷子的书房还就占了一半的主屋。 当初苏家两个儿子都是住在一座院子的左右厢房里,也亏得苏磬音的父亲与叔父都是考□□名之后就领了外放的职,只逢年过节才带着妻儿回来住几日,若不然,还当真不一定能住得下。 而苏磬音带着齐茂行下车进门之后,就毫不耽搁,熟门熟路的进了位于主屋的大书房。 刚一进屋,看到这书房内里的情形之后,齐茂行便瞬间明白方才苏磬音说过的,“一会儿到了苏府,恐怕就又要不舒服了”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这间书房……实在是乱的很。 以苏府这宅院的大小,只这书房,便占了主屋里一明一暗的两间,完全能称得上一句宽敞。 但就饶是如此,书房里的东西,也仍旧是堆的满满当当。 满满当当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事,苏老太傅德高望重、学富五车,书房里东西多一些才算是正常,但问题是,这满满当当的东西,放得实在是过于随意。 书柜书桌且不提,最显眼的,是东面窗下还摆了一张罗汉榻,榻上的一面堆满了靠背引枕,另一面则是零零散散放着些笔墨纸砚,榻前的地砖上不是平常的承足,而是冬日里才用得着的黄铜脚炉,瞧那样子,该是一直就放在那,冬日添炭火,平常就当寻常脚踏踩着。 榻中小案下头,甚至还斜斜的塞了一张还落着子的棋盘,那棋子也是叫人拨过一般,全都压在了一处。 再往旁看,顶天立地的楠木大书柜内,各色的书卷典籍竟也是杂七杂八,包罗万象,最常见的四书五经,史书本纪自不必说,《商经书》、《韩非子》,墨家的《墨子四部》,各色的道经佛经,甚至于连农学医术、卜经周易之流也都摆了半架。 但叫齐茂行难受的是,这些书本卷轴,几乎没有一本是整整齐齐放好的! 其中固然也有平整崭新的,但绝大多数,都满是翻阅弯折的痕迹,纸页泛松,一看便是其主人手不释卷,认真看过许久,偏偏放回去却像就是随手一堆,甚至还有明显被压折了书页,露出一半在外头的。 齐茂行只看了一眼,就觉着满心里难受,可偏偏这是已故的苏老爷子书房,他又不能像对花篮一样随意规整。 没奈何,他只好转动轮椅,叫自个的目光从叫他难受的书架上移开,转而看向了唯一干净一点的南边白墙上。 之所以说干净一点,是因为墙上也挂着些东西。 一张旧琴,一根竹笛,一把还未开刃,一看就并不能当真御敌赏人的长剑,剩下的,就是几张挂起的字画卷轴之类。 齐茂行原本以为这些字画,应该都是苏老大人生前最钟爱的墨宝,但仔细看了几眼之后,却又发觉了不对。 就算他对文墨不甚精通,旁的看不出,这眼前这最大的一张,画着“将军上阵图”的,却是怎么瞧怎么怪异,将军的身形过于年老清瘦,笔迹也显得有几分稚嫩,只一眼就能看出绝非什么大家名作。 “那是我画的,七岁的时候。” 苏磬音发现了他停留在画卷前的疑惑目光,从身后走过来,带了几分回忆的开口道:“七岁那年,我照着爷爷的模样画了这画上的将军,爷爷看了说的我的别有风趣,特意去裱了挂在这,一直没换下来过。” “不是自夸,这位将军的五官模样,和祖父可是像足了八成,任谁都是能一眼看出来的!” 之所以有几分怪异,是因为她为了让将军的五官更像祖父一点,下意识的用了上辈子的写实画法。 苏磬音微微弯了嘴角,伸手在画上轻轻拂过,眼前便好似重新看到了当初祖父看到这幅画时,抚着胡子满面纠结的沉吟良久,最终还是哈哈一笑,夸她另有一股灵气的畅快模样。 齐茂行闻言看去,画上的将军身着甲胄、威风凛凛,虽看来已是年过花甲,但是鹤发童颜,眸光沉稳且清亮,嘴角微微弯起一丝弧度,是一位一眼就会叫人心生亲近与信赖的长辈风范。 提起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大人,又是苏磬音的长辈,齐茂行的神色也郑重了许多: “可惜我生的晚,又从了武,无缘领受苏大人教导。” 齐茂行进宫当皇子伴读的时候,苏老爷子已经因病回府静养了,若不然,的确也能算是齐茂行的启蒙恩师。 苏磬音闻言便笑了:“你若是能早受爷爷教导,说不得便不会厌烦读书了。” 齐茂行也没反驳:“常听闻苏大人有教无类,循循善诱,太子殿下但凡提起,也都是颇为赞誉的。” 苏磬音一点客气自谦的神色都不见,满脸本该如此的得意:“凡是爷爷教出来的学生,就没有一个会说不好的!” 她说出这话来是有底气的。 苏老爷子的性子,其实并不擅于当官从政,他三十及第,传胪出身,之后却只在翰林院待了两年,便看清了自个志向才能皆不在此,决意辞官,转而去了一处寻常的书院去当了教授教书。 祖父在书院一教就是十余年,在这期间,不论多么刁钻蠢笨的孩子,在他手下都能服服帖帖,一日千里,教出神童案首、进士举人不计其数。 就这般,祖父的名声愈传愈广,从寻常书院教到官家府学,又到国子监,最终传到天子耳中,一道圣旨,送去给当时皇子们开蒙,再往后当初的三皇子册为太子,祖父便顺势被封为太子太傅。 只不过,旁的太傅多少会教导太子一些为君治国之道,而天子提拔祖父,就当真是只单纯的叫他给太子教书开蒙罢了。 但不论怎么说,单凭着教书便走到一品大员,这经历也称得上一句传奇。 旁人只说苏太傅是才望兼隆,良工心苦。 但苏磬音却知道,祖父并没有那许多打算。 祖父不像官员,他更像一位单纯的教育家。 他做这一切,并非为了高官厚禄,甚至并不为什么桃李满天下。 祖父而是就单纯的喜欢教书育人,不论教导的身份,甚至不论教导的内容。 他本身触类旁通,能够教的,也并不单单就是圣贤之书、科举之道。之所以凭此出名,不过是因为世人只看重这个,对于旁的并没有太多兴趣与余力去学罢了 尤其是被召进宫中之后,教导皇子甚至太子,原本就需处处小心,言语谨慎,且因为成了太子太师,便再不能如以往一般教导满堂学生,祖父口中不说,心下却是常常引以为憾的。 苏磬音两三岁时,父亲刚刚中了进士不久,领了康州的县官外放,娘亲不放心,要跟去照顾,那地方离得远,不好带她,便索性将她留在了京城,托付了给兄弟祖父照顾。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苏老爷子偶然间遇上了年幼的孙女苏磬音。 苏磬音穿越到这个世界之前,就是一个乖乖好学生,唯一擅长、并且习惯的就是学习,更别提来到这个地界儿,身为书香门第里的闺阁幼-女,每天的日子都单调的乏味至极,实在是闲的无聊,她自个就已经好学的寻常书本都不够她看的了。 并且她身为女儿身,又不必考科举,加上苏磬音自个的性子是见着什么都觉着有意思,琴棋书画、诗书礼仪,甚至插花点茶、古字刻章,什么都想要学一点的。 这么一来,他们一个想教、一个愿学,祖孙两个凑到了一处,简直是相见恨晚。 凡是她愿意学,并且学的高兴的,苏老爷子便都倾囊相授,却并不强求她一定学成什么。 多年下来,她什么都未学精,但却什么都略有涉猎,触类旁通,落下一肚子的消遣杂学,之后长大了,也仍旧选择待在京城,再没有跟着外放的父母离开过。 虽然自小与父母分离,父母亲缘浅薄了些,但有祖父,苏磬音就已经足够感激与庆幸。 若不是有祖父,她乍然来到这与从前迥然不同的地界,也必然不能这般安之若素、自得其乐。 齐茂行抬头看着苏磬音。 在提起苏老太师时,苏磬音的神色,是一派纯粹的亲近与孺慕,圆亮的眼眸都仿佛湛然生光,整个人都瞬间明亮且生动起来,几乎刺目。 他之前说的无缘拜入太师门下,更多的其实是一种尊敬客气,但此刻看见苏磬音这少有的敬慕之色,一时却也当真忍不住生出几分惋惜来。 若他早生几年,受几年苏太傅教导,说不得,他当真也会有些有些不一样? 这念头一闪而过,他摇摇头,便叫自己放下了这无用的猜测,只点头应了一句:“画的当真很好,那时你才是七岁?就更是难得了。” “那是自然,祖父教了我这么多本事,唯一能出师的,也就是这画了。” 既然提起这张画,苏磬音的兴致起来,便将别的也一一说了起来: “这个画的是神兽白泽,是十岁时我与祖父一起,那时我读了《山海经》,起了念头将里头说的神兽都自个画出来,画了有几十张,祖父说只这一张画的最好,还专门为我提了字。” “上面这一张《悲国赋》也是我写的,十三岁的时候,我刚学草书,学了好几月,总也写不好,爷爷就叫我临《悲国赋》的贴子抄一百遍,抄到最后,我实在是不耐烦了,乱写一气,祖父笑话我技艺虽不成,却已有章草的狂气,他远不及也,之后还故意也亲自写了一遍,与我的挂在了一处,说什么也不肯撤下来。” “唔,还有这个棋盘……” …… 齐茂行一句句静静听着,渐渐的,竟也忘记了这书房的杂乱,听着苏磬音沉浸在回忆里,宁静且恬淡声音,眼前竟仿佛从这杂乱里看出十几年里,苏磬音与苏老大人祖孙二人自得其乐的一幕幕场景。 这感觉叫他既诧异又新奇,他的长辈里,生父继母自不必提,生母虽是意外早亡,但他的娘亲即便在世时,二人相处,更多的也是娘亲不停的苦口婆心,叫他好好读书,好好用功,莫要惹你父亲生气。 祖母当然也待他慈爱,但更多的也就是操心的衣食住行,给他物件丫鬟,他也只是恭敬孝顺,心怀感恩。 如苏磬音与苏老太傅这样忘年交一般,亲自教导,亲密无间,甚至嬉笑打闹的情形,却是从来都没有过的。 更不可能将他孩童时的幼稚笔墨这般挂在书房内,一挂便是近十年。 “还有这个《九九消寒图》,去年刚挂上去,原本说好了祖父说颜色,我每日涂一片花瓣的,只是后来……” 说到这,苏磬音的声音一顿,打刚才起一直兴致勃勃的神色忽的低沉了下去。 齐茂行闻言抬头,五彩斑斓的消寒图上,只填了一多半的梅花,剩下的却还空着。 算起来,那正是他们成婚不久,苏老太傅逝世的日子。 所以,苏老爷子不放心亲手教养大的孙女,在临去之前亲自为她定下了亲事。 而在大婚当日,被苏老太傅记挂的苏磬音,却是一掀盖头,便遇上了一张口就要和离的他吗? 一想到这,齐茂行像是直到这时,才猛然意识到什么。 对着面前的苏磬音与画中的老人,他有些不安的动了动手心,第一次的,心中忽的泛起一股说不清的复杂。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7400869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猫眼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苏磬音当然不会留意到齐茂行的心情。 看着眼前空出了一大片的消寒图, 她一时间陷入沉默。 冬寒已消,阳春已至,只是曾与她定好每日画一枚花瓣的老人, 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一念及此,苏磬音再没有心情再像方才一般,娓娓道来墙上每一幅收藏的来历。 她沉默转身,安静的收拾了一些要带走的笔墨书画,书房内剩下的东西摆设,便都一个没动, 只带着齐茂行, 进了祖父生前的寝室。 比起杂乱的书房来, 寝室便显然被特意收拾过, 显得干净冷清的多。 正中一面格扇, 几张圈椅,靠墙屏风后一张干干净净的罗汉床, 一圆腿平头条案, 一张联二橱。 房内也没有诸如铺盖床帐之类的装饰,入目除了地砖, 便是硬邦邦的木头, 连个坐垫靠枕也无, 处处都是格外简练, 毫无人气。 一看便知道是主人不在的。 苏宅不大, 也并没有专门用来祭拜的祠堂一类,只靠墙的条案上,静静的竖了一方神牌, 面前摆着黄铜小香炉, 几盘子已经不甚新鲜的果供—— 这里便是用来祭拜苏老大人的地方了。 到了这里之后, 苏磬音反而平静了下来,她将自己带来的花贡果贡都一件件换下来摆上,连齐茂行方才在车上编的花篮都在一边儿摆了,最后放了一壶她特意带来的浊酒。 齐茂行跟在后方一步,恭恭敬敬的弓腰低头,拜了四次,认认真真的双手进了香,心下也是暗叫惭愧,打定了主意待他“伤势”痊愈,必然要再来一次重新磕头才算。 苏磬音却对他些许“失礼”毫不在意,没有按着惯常的规矩下跪磕头之类,将浊酒倒出一盏之后,在神牌前默默的立了一阵儿,便似乎像是结束了一般,后退几步,转身已经一副要离去的模样。 齐茂行难免有些诧异,苏磬音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解释道:“祖父生前便常说人死如灯灭,去都去了,哪有什么事死如事生,生者只过好自个的日子就罢了,实在不必为了亡人多添烦恼。” 齐茂行正了面色,敬佩道:“老大人豁达。” 说完顿了顿,他又有些难以启齿一般,满面惭愧低头道:“你……节哀。” 他当然惭愧,苏太傅早在他与苏磬音成婚一月后便病逝了,他此时才冒出的一句安慰,无异于夏日炭火,秋日凉扇,迟的已经无用。 当然,丧信传来时,类似“节哀可惜”之类的言语,他想必也是说过的,但他即便说过,也只是流于表面的一句客气,应当如此罢了。 他甚至还记起了,苏太傅刚去时,他陪着苏磬音回了苏府,但一路上苏磬音都是神情冷漠,言语待他格外尖酸冷厉,加之宫中殿下有事急召,他这才都未曾正式祭拜,便匆匆离了苏府。 此时想来,苏磬音待他冷嘲热讽最厉害的时候,也正是苏太傅逝世后的那几日—— 而他,却只觉这明面夫人实在是冷心冷情,言语刁钻,却全无体谅过她的丧亲之痛。 苏磬音闻言倒是愣了愣,回过神,便平静摇了摇头:“原也不至哀恸。” 她并非逞强,祖父的病并不是急症,早已缠绵多年了,不论是祖父自个,还是家里父兄长辈,包括她自己,对这一日早在几年前便有了足够的准备。 也正是因为早已知道,她出嫁前这几年,才会日日守着祖父,请医问药,照料服侍。 生老病死无可避免,但生前能做的一切,她与祖父都尽力做过的,祖父去的坦然,她也并无什么遗憾。 不过是,每每提起,都忍不住有些怅然想念罢了。 苏磬音这般平静,齐茂行却只觉反而愈发难受。 他坐立不安的紧了紧手心,还想再说什么,苏磬音却已干脆转了话头:“差不多也该用午膳了,前厅里许久无人去过,我想着也不必折腾了,不如叫人将午膳送到房里来。” 齐茂行当然不会有意见,点头跟着苏磬音出了屋外,便想问问府里做饭可还方便,可要他派奉书去外头买食盒回来。 可苏磬音才刚走到出嫁前居住的西厢房外,便像是想起了什么,继续道:“屋里你就不方便进了,我叫月白带你去前院歇息吧,那是我小叔的屋子,他久居岭南,一共也没住过几日的,还很干净。” 齐茂行推动轮椅的动作便忽然一顿,若是当真的新婚夫妇,亲密无间,进夫人出嫁前的闺房自然没什么不方便的,通常也都是直接休息在一处。 可他与苏磬音,当然不算是真正夫妻。 若是之前倒也罢了,可这会儿齐茂行原本就应苏太傅之时满心惭愧,如今再听苏磬音这般明摆的与他划清界限,一时间便更是心下复杂,满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苏磬音说这话又不是询问,不过是知会一声罢了,自然也不会等他的意见,说完之后,看月白低头应是,便干脆的上前开门,闪身进内。 之后,就把齐茂行利落的关在了外头。 “姑爷这边请。”月白言行虽温柔恭敬,但带他离开的态度却是格外的坚决。 丫鬟类主,单是对着月白,齐茂行便好似也看见了苏磬音那清澈且坚决的杏眸。 他顿了顿,正欲出口的诸多言语,一并梗在喉咙间,最终也只能硬是咽了下去,认命的将轮椅调转了方向。 ————— 西厢房内,石青合上屋门,还没来得及感慨重回故地,就忍不住的惊叫一声。 “怎的这般阴凉!” 石青动作麻利的将窗户一一打开:“小姐您还是先别进来了,等着姑爷走了,先去外头石凳子上坐一会儿,等着屋里这闷气散散再来。” 苏府宅子不大,她又是小辈,住的自然是背阴的房间,以往日日有人来往还不觉着,这会儿空置几月,猛的进来,便难免有些阴潮气味。 苏磬音便也应了,好在今日虽是清明,却难得的是个好天气,艳阳高照,无雨无风,一会儿月白回来,主仆三个就在屋外的石桌用了一顿简单的午膳。 没有人在意外院的齐茂行吃的如何,是否习惯这清淡的膳食,用过膳后,石青月白便也将屋里大致收拾了一遭:“时辰还早,早上起的早,小姐再去躺一会儿吧?” 苏磬音便也应了,自个洗漱后躺下,也叫月白石青不必等着,还如以往一般也下去歇一阵,或者去找以往的熟人说说话。 虽然是住了十几年的地方,但许是因为没了亲人,只一间空落落的屋子,苏磬音却睡的并不太好,躺了一阵儿,起来之后,没觉清醒,头上反而有些晕晕的发沉。 她起身在床沿怔怔的坐了一阵儿,才渐渐回过神来,看看天色,发现该准备回去了,毕竟齐茂行还在外院等着,也不知起了没有。 苏磬音是这么想着,不料一开门,便正看见了一身华服,头束玉冠的齐茂行已是端端正正的坐在轮椅上候着。 听见动静之后,齐茂行抬头,神色没有丁点不耐,只是客气道:“可是好了?” 苏磬音却没料到废了双腿的齐茂行还要早过她,且瞧这模样已等了半天,一时倒是愣了:“二少爷没睡一阵不曾?” 齐茂行摇摇头,不说是在苏磬音叔父的房子里,不好放肆,只他自个也没有午睡的习惯,因此随意用过午膳之后,没有旁的地方好去,便索性来着等着她。 苏磬音闻言,满是一副主人对待客人的姿态,客气道:“是我照料不周,叫你久等了。” 或许是因为回到了自己的家里,齐茂行忽的发现,从前在侯府时,没有这般明显的疏远和距离,在苏府时,瞬间变的极为明显。 不过他的面上并没什么异样,只是摇头道:“不算久,我以往东宫当差,都是在殿外候驾,朝会开的久了,几个时辰都是有的,你这么些许功夫,算不得什么。” 苏磬音闻言一顿,自从成亲,她对齐茂行的认知都是在齐侯府里,长房嫡孙,年少有为、前途无量,老太太太太们重若珍宝,下人丫鬟们更是众星捧月一般,处处殷勤服侍。 这样的富贵奢靡,倒叫她忘了,即便是齐茂行,出了这侯府去了宫里时,不论皇子伴读,还是太子亲卫,说白了,都是臣仆罢了。 什么甜头都不是白来的,即便是侯府嫡孙,在皇家面前,该有苦头本分,也照样不会少受。 这么一说,也难怪这齐二少爷年纪轻轻,心志韧性却很有几分模样了,毕竟眼界与经历都是实实在在的,自然与那只是活在家族庇佑下的天真纨绔不同。 也难怪祖父会为她定下这亲事。 没错,年前时,齐侯府上的人遣了人问亲,祖父听闻了是齐茂行后,对他的印象很是不错,这才没有一口拒绝。 苏磬音甚至还清楚的记得祖父当初的原话:“齐侯府这小子,我进宫面圣时,凑巧在养乾殿里见过一次,那时太子还是三殿下,这小子三皇子身边的伴读,我在外头候宣,他也正在外头等三皇子出来,遇上了,便与他说了几句话。” 祖父说到这沉思了一阵,似在回忆:“我教了半辈子的书,这点眼力还是有的,齐家这小子,坦直、率真,虽是小小年纪,但却已能看出是个有担当的,该是他的职守,他不会畏缩退让。” “旁的不提,三殿下的行事我是从小看大的。单是几个伴读里,殿下独独待他另眼相看,便说明此子必有可取之处。” “这样的人,日后即便不能成一对佳偶,也总会给你正室体面,不至于没了下场。” “乖音儿,你若愿意,祖父便使人,去打听打听这齐茂行的情形。” 苏磬音知道祖父的顾虑,她自小长在京城,与父母相处极少,称得上亲缘浅薄。 若不趁着祖父还在时定下亲事,等着祖父去了,再跟着父母回岭南守一年孝,谁能知道那时又是个什么情形? 之后的事便是顺理成章,苏府乃是清贵门第,又没有那等探听内宅隐私的手段,能打听出的,也就是些明面的东西。 齐茂行这人,年少有为,前途无量,长相身子都是一等一的,又并无什么贪财好色的恶习,莫说妾室,听说家里连个屋里人都没有。 至于曾和母家表妹口上定过亲事,后来对方败落,亲事便作罢,这点小事更是再寻常不过,都不值得拿来一提。 唯一有些不妥的,也就是十几年前齐侯爷的元配疑似被妾室害死的传闻。 不过公公的事儿,和儿媳妇的牵扯还是有限,更莫提,继婆婆的门第矮些,对儿媳妇来说未必不是好事。 祖父原本是想等着齐茂行过年回来,亲自见上一面才放心的,可他的身子近了冬日却败的厉害,加之齐家也赶的紧,这门婚事,就这般匆匆定了下来。 谁曾想,原本压根不以为意的事,内里却还存着这般情形? 祖父的确看的没错,齐茂行这人,的确是个很有责任感的,毕竟,侯府公子,认定一个女子之后,为了她离家从军,违抗父母,洁身自好,坚决和离,连对方沦为贱籍都浑不在意。 这种担当和坚决也不是随便一个世家子弟便做得出的—— 只不过,被齐茂行全力担当起的责任,却并不是她。 这便是世事难料了。 想到这,苏磬音的嘴角微微抬起一抹苦笑。 她摇摇头,走下台阶看了看天色,便放下心中闪过种种,开口道:“瞧着天有些阴了,二少爷待我略微梳洗一下,咱们便准备回去。” 齐茂行自是一口应了,转身又慢慢苏府门口等了一盏茶功夫,果然便看见加了一件天青斗篷的苏磬音,从门后款款而来。 齐侯府里赶来的马车也正好停在了台阶下,两人正待上车,身后忽的传来了一道还带着些稚气的呼喊:“苏姐姐!可是苏家姐姐?” 齐茂行闻声回头,远远的,便看见街角来了一个骑着白马的矮小少年,没等走到跟前,便跳下马,撂下缰绳匆匆跑来,看见苏磬音后,嘴角咧得大大的,满面的欣喜。 “远远的我就觉着像!果然就是苏姐姐!亏我瞧得清楚,险些就错过了!” 苏磬音也弯了嘴角,虽是劝诫,面上却满是自然的熟稔:“这不是白家兄弟?许久不见,你怎的还是这般跳脱,这么着急忙慌的,从马上跌下来怎么办?” 说罢,苏磬音上下打量一遭,又笑着说了几句,这才转身与一旁的齐茂行解释道:“这位是临街白小弟,他的长姐嫁给了我的小叔,也是自家人,莫看着年轻,也叫作兄弟,实际辈分可大的很呢!” 白小弟闻言,哈哈笑着:“说了咱们各论个的,我偏管你叫苏姐姐!” 苏磬音嗔怪着摇摇头,便又与他介绍了齐茂行的身份。 齐茂行闻言,抬头看去。 这白小弟年纪不大,看起来也最多也就十三四岁,说的好听些是还带着孩子气,不好听的话,就是无知轻狂四个字。 刚才对着苏磬音笑的见眉不见眼的白小弟,对着他时却一下子严肃了表情,故作稳重拱手为礼,眼神却还是跳脱,忍不住的瞟向他废了的双腿。 苏磬音也发现了他的目光,解释道:“二少爷前些日子护卫太子殿下出城,路遇匪人,救驾时伤了腿。” “哦哦,我知道的。” 见苏磬音与他说话,白小弟立即扭头看向了她,双眸闪闪亮:“我之前就听说了,齐公子伤了腿……当真是可惜!” 齐茂行微微皱了眉。 这个小子话里是说着可惜,可是不论神情还是语调,都完全没有可惜的意思,甚至于…… 带了几分欢喜和雀跃?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luminescence、九倾烟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半世烟花、25521876 10瓶;乖兔子 5瓶;花怜催婚大队、尚华倾邪、猫眼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感谢在2020-04-24 09:11:11~2020-04-28 15:58: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luminescence、九倾烟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5521876、半世烟花 10瓶;乖兔子 5瓶;尚华倾邪、猫眼石、花怜催婚大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白小弟的本名, 其实叫做白俊楚,之所以都叫他小弟,是因为他是白父白母的老来子。 在白家这一辈里, 属他最小,谁见了都会叫一声小弟,叫的多了,关系亲近的,就都这么称呼起来。 其实认真算起来,白小弟的长姐嫁给苏磬音的叔父, 那白小弟就该算是苏磬音与齐茂行的叔伯一辈了。 不过白小弟的辈分虽然大, 但是上有上头五个姐姐、四个哥哥, 再加上一对儿老来得子, 对他千依百顺的白家父母, 却是娇养的实在没什么长辈的模样。 小时候被父母带着来苏府来往时,六七岁的男孩子, 还要爹娘抱在怀里, 腻在大他一岁的苏磬音身边喝羊乳吃甜糕。 因着这个缘故,即便如今已是快十五的人, 但在苏磬音这种看着他长大的亲戚眼里, 却还与个半大孩子没什么两样。 “你怎的一个人在这?你爹娘呢?谁带你出来的?”就像现在, 几句话说罢, 苏磬音便又往后操心起了陪他出门的人。 白小弟小时候十分喜欢苏磬音对他这样事无巨细的关心, 但随着年岁减大,却渐渐不甘被她当作孩子看待。 听了这话,他的目光从齐茂行身上移开, 有些不满道:“出门罢了, 还要谁带着?苏姐姐, 我都十五了,难道还怕拍花子不成!” 竟已十五了? 一旁的齐茂行微微抬眸瞧他一眼,这么个精致的个头与模样,便是说他十二三岁,只怕也都是有大把人相信的。 苏磬音果然也是一笑,只配合的点头:“好好好,是我说错了还不成,大过节的,你这是要干什么去?” 白小弟这才满意,开口解释道:“过节家里人都有事,我帮不上什么忙,就叫了几个朋友去景山踏青,刚刚回来,刚路过这儿就瞧见苏姐姐了,当真是心有灵犀!” 说到最后,他的神情又欢喜雀跃起来,圆乎乎的笑脸对着苏磬音,只如对着日光的朝阳花。 齐茂行却莫名的觉着这笑容有些不顺眼,他耐着性子又等几句,见这白小弟啰里啰嗦还说个没完,便有些忍不住了,在旁忽的开了口:“瞧着变天了,还是早些回去,也回去路上下雨,再着了凉。” 这倒是真的,清明前后本就多雨,出门时还是春日和曦的好天气,只睡了一觉的功夫,便有些阴阴的发沉,像是要落雨的模样。 苏磬音闻言抬头一看,也连忙点点头:“没错,今日是二少爷陪我回来祭拜祖父,也是该回去的时候了,小弟你也趁早回家,你骑着马,一会儿在路上淋了雨,白夫人又要为你操心了。” 白小弟只犹豫了几个呼吸间功夫,便果真转身上了自个的白马,也看着苏磬音两个上了马车。 但在苏磬音掀起车帘探头与他告别时,他却催马跟了上来,弯下腰对着她璀然一笑:“苏姐姐,咱们许久没见,我送你回去了,再回家不迟,一路上咱们还能再说说话啊。” 苏磬音又劝了几句,但白小弟虽然年纪小,却也很是执拗,不论她说什么,都硬是要跟着,没奈何,苏磬音便也由着他去。 可回去的路上,有这个白小弟跟在车外,苏磬音自然便顾不得留意车里,她侧身坐着,斜斜的掀起了车内的布帘,时不时的,便会与白小弟问几句话。 倒也没什么旁的,都是些诸如家里人如何,最近在干什么差事,小叔母可有给家里传过信,在岭南待的如何之类,不过些家常里短的琐碎闲话。 白小弟也是有趣,丁点儿不嫌这些闲话枯燥,即便是骑在马上,也不碍他一次次的弯下腰来,与苏磬音一次次的来来往往。 闲话之外,他还有用不完的精力一般,路上瞧见什么,就动辄先催马跑去,特地为苏磬音带一份回来: “这个泥人捏的好看,还抱了一只狸花猫儿,苏姐姐你一定喜欢。” “哎?前头有卖白芨花儿的,这花儿少见,苏姐姐你带一束回去吧!” “苏姐姐,到甜水巷了,我记着你最爱喝前头的茯苓玫瑰露,你等着,我这去买一碗来给你!” 苏磬音闻言连忙探身,原想告诉他自己来的路上就已经吃过了,但却已经迟了,话音未落,白小弟就已骑着白马远远的跑了出去。 苏磬音又是无奈又是好笑:“怎的这么说风就是雨的。” 马车里看着这一幕的齐茂行微微挑眉,忽的提起了另一桩不相干的事:“还好你这位小弟个头不高,骑的又是凉州马。” “嗯?”苏磬音眨眨眼,一时还没听懂。 齐茂行便又凉凉道:“他若骑的是大宛名驹、汗血宝马,只怕弯下腰来,也未必能瞧的见你,更不必提隔着车帘子跑腿说话了。” 苏磬音这才回过神来,凉州马虽温顺耐用,但却是出了名的低矮,换了高头大马便够不着,这是在说白小弟的个头低。 明白这话的促狭之处后,苏磬音又想为小弟生气,又多少觉着好笑。 齐茂行这话其实说的没错,白小弟许是生的晚,长得便也晚一些,虽眼看的就要过十五的生辰,但个子却许久不太见长,直到如今,与苏磬音也差不太多,比起自幼习武、身高腿长的齐茂行,便更是足足低了一头去。 回过神后,苏磬音到底还是为自家弟弟严肃了面色:“你这话太失礼了,真比起来,你如今坐着轮椅,又能比小弟高到哪去?” 齐茂行被这话噎的猛地一滞。 苏磬音却又立即道起歉来:“对不住,我拿你伤腿这事来说嘴,是我的错,可你调侃白家小弟的个子,又与我说你废腿又何区别?叫白家小弟听见,也是必然要生气的。” 听苏磬音这么说,齐茂行却反而高兴了下来一般,他往后靠了车壁,甚至弯起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的模样:“不会,我的腿的确是废了,你这么说并没什么错,说出实情罢了,我为什么要生气?” 按着这个逻辑,白家小弟也是真的低,被人说出实情,就也是应当的了。 苏磬音叫这话说的一顿,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见石青在外头的声音:“呀!当真下雨了,白少爷你可带伞了?” 苏磬音闻言转身,掀起车帘一看,果然,迎面便是一阵凉风,吹进来些许似有似无的雨滴。 白小弟也已经回来了,分明头上还落着雨,却是弓着身子,还只顾护着给苏磬音买来的茯苓露。 苏磬音只看一眼就急了起来,连忙掀起车帘:“快进来,瞧见下雨就赶紧着回来,还买什么熟水,身上都淋湿了,回去病了可怎么好?” 白小弟一边笑着说无妨,一边却又当真顺着这话进了马车里,一点不客气的挤在了齐茂行的身边,苏磬音还忙着拿干净的帕子叫他先擦擦。 齐茂行皱着眉头看了一眼,这么些许零散的雨滴,不过肩头落下几个点子,就叫苏磬音这么郑重其事的—— 他当初挨刀中毒、性命垂危的时候,她都未必有这么着急! 之前他只以为苏磬音就是一个冷心无情的,谁知道她原来也会这么担心记挂,处处仔细? 齐茂行莫名的觉着自个的心口不太畅快。 因着这个缘故,接下来的路上,他便再未开口,只是静静的沉默了下来。 好在已到了甜水街,与齐侯府便也不远了,苏磬音与白小弟没能再说几句话,马车停下,侯府西门外的小人就上前来放了下车的脚凳。 旁的人都罢了,依次下车便都赶着往前几步,立到了屋檐下暂且避雨。 也只是齐茂行,因着腿脚不方便,仍旧只能和出门时一样,由两个有力气的男仆背下马车来,再放进轮椅内。 白小弟隔着台阶看着这一幕,眼珠转动几下,便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靠近了一旁的苏磬音,压低了声音问道:“苏姐姐,我听说齐少爷中了剧毒,不单腿废了,再拖下去命都要没了的……已经一个月了,他这毒,还解得了吗?” 虽然是在风中压低了声音,只问苏磬音一个人的,但是以齐茂行的强过常人许多的五感,哪里会听不见? 没等苏磬音开口,齐茂行忽的接过了话茬,他在轮椅上平了平衣角,停在阶下,抬头看向面相稚嫩的圆脸少爷,眸光冷的刺人:“白兄弟问这个,是有何意?” 没料到齐茂行竟听见了这句话,白小弟动作一僵,面上便露出些明显的尴尬无措。 苏磬音微微蹙眉,转身看向一路上都照顾有加的白小弟,面上第一次带了严厉:“自然解得了。” “小弟,不论你这话是从哪听来的,我只告诉你,时候且还早着,二少爷这毒,必然能解。” 无论私底下和齐茂行有多少不和,但在苏磬音的心里,她的明面夫君年纪轻轻、前程远大,受些教训就罢了,不论如何,也罪不至死。 提早做好最坏的打算,有备无患是一回事,但叫苏磬音看来,只凭齐茂行能坚韧至此的心性与韧劲,便活该撑到太医署里找出解药,活着与她和离。 听着这话,凉风寒雨之中,齐茂行的眼睫忍不住的微微颤动。 他见多了苏磬音的冷嘲热讽、别有深意,自然便也听得出她此刻这话里的期盼与真心。 也正是因为能听的出其中的真心,这一句话,才愈发叫他动容。 在这府里,还能真心盼他解毒,当真活下去的,会有几个? 若在中毒之前,叫他思量这个问题,他能一口气说出许多人名儿,其中却决不会有苏磬音。 可当真中毒之后,他也万万没有想到,成了废人之后,满府里能真心盼他活下去的,一开口,却只剩了一个苏磬音。 苏磬音满面严厉,白小弟也不得不退了几步,对苏磬音乖乖的道了歉还不算,还在苏姐姐的要求下,也对阶下的齐茂行低了头:“是我失言,二少爷莫往心里去。” “无妨,你年纪小,我怎么会与你计较。”齐茂行对白小弟的神色重归淡然。 看在苏磬音的面子上,他甚至还贴心吩咐与一旁的奉书吩咐了几句:“还下着雨,叫车将白家少爷送回去再回来。” 白小弟仍旧没有推辞,低头上了马车,临走之时,却又回首认真道:“苏姐姐,下个月就是我的生辰,我回去就叫娘亲给你送帖子,到时你一定要来啊。” 苏磬音也微笑点头:“你放心,自然要去的。” 齐茂行刚刚放松了一丝的神色便忽的一顿。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ayuan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吃过的羊 5瓶;感谢在2020-04-28 15:58:06~2020-04-29 01:13: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ayuan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吃过的羊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不论再怎么不舍, 都已经将苏磬音送回了齐府,就也再没有了逗留的理由。 白小弟得到苏磬音定会来他生辰宴的保证之后,也只能三步一回头的走了。 微笑着目送白小弟的马车消失在拐角处, 苏磬音这才也转了身,随意开口道:“咱们回来的正是时候,这会儿只是蒙蒙雨丝,再耽搁一阵,只怕就要大起来了。” 一旁的月白点头倒是应和了一声,不过齐茂行并没有什么与她谈论天气的兴致。 他平静了思绪, 抬头看了看自个的夫人, 发现苏磬音刚刚从苏府出来时, 瞧着还有些低沉的神色, 在这一路被白小弟打岔之后, 明显的轻松了许多。 看出了这一点后,齐茂行握着轮椅的手心微微用了些力, 垂眸开口道:“这位白家兄弟, 看起来与你很是亲近。” 苏磬音理所当然的点头:“嗯,既是邻居又是姻亲, 白夫人常常带着子孙过来走动的, 打六岁我就认识了, 算是看着他长大的。” 她的父母常年在各地外放, 聚少离多, 细论起来,苏磬音对待白家小弟,倒比对待自个正经的亲弟弟还更熟稔几分。 齐茂行面色沉思, 又继续道:“这白小弟。虽瞧着脸嫩, 年纪也有十五了, 可有什么正经的差事营生?” 对这个问题,苏磬音倒是思索了一阵,才思量道:“白家原是做布料生意的,家里子弟也都自小先紧着读书,在功名上不成的才跟着白老爷接手家业,不过白家兄弟多,不缺小弟一个,这会儿应当是还跟着先生读书罢。” 若是这个白家,齐茂行倒是听说过,是做布料生意的,单说苏家住的绫罗街,便有一小半都是白家的宅院,也算是有名有姓的豪富人家,偶尔还有门路能求上一点宫中上进的皇差,这便比寻常商贾又多几分体面。 商贾出身的门第,虽然远远比不得侯府这样的世家权贵,但若能沾上一点皇商的路子,比下有余,倒也算是差强人意。 但齐茂行在意的却不是门第,而单单是白小弟这个人。 单说了读书,却没提有身上什么功名,想必也就是没有的。 齐茂行自个是五岁起就被府里教导规矩行事,八岁就送去宫里当皇子伴读,之后从军当差都更不必提。 即便是他看不起的庶兄齐君行,起码也在庄子上考出个秀才。 如白小弟这种不事生产,名为读书,却又没有说得出去的功名—— 齐茂行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婉转开口劝说道:“你这弟弟不单年纪小,心性也过于天真,与他在一处,固然情浓之时全情舒心,可若是成家立业,实在还是差了不少阅历。” 苏磬音有些疑惑起了他为什么好好的提起了这个,莫名道:“他年纪还小不是,真到了时候,他家中自然会为小弟安排日后成家立业的事。” 说着顿了顿,她想想小弟的性子,也不得不加了一句:“白家也不缺银子,小弟是个好孩子,便是不做什么营生,只守着家业过日子也不算什么。” 毕竟在这个世界里,安安分分的吃祖产,原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一条正经营生。 齐茂行又问一句:“他便没有与你提过日后打算不成?” 苏磬音便洒然一笑:“他还小呢,这儿有打算也未必作数啊,着什么急。” 齐茂行听到这儿,心里便又轻松几分。 她这一番话,就是全然只当这个白小弟是真的弟弟晚辈一般的,甚至齐茂行特意留意了,苏磬音提起这小子时,神色间也全是慈爱照拂之意,并无丝毫的男女之心。 齐茂行自幼习武,又是伴读护卫出身,对旁人有威胁性的敌意与情绪是最敏锐不过的。 更别说,就是不提那白小弟对自己的莫名敌意,只说白小弟刚才,对苏磬音热情到过分的在意和殷勤—— 这小子是个什么意思,只要是个男人,都能察觉的出。 齐茂行在新婚当日提出和离之时,就知道自个有愧在先,他也当然不是那等和离之后,还指着出去的妻子还为他守身如玉的迂腐人。 若是放在先前几月,什么白小弟黑大哥的,齐茂行必然是不会在意,说不得还会乐见其成,觉着自个对苏家的愧疚都因此减轻不少。 但是自从这半月他成了“废人,”再加上方才与她回了苏府祭拜的事,发现了这明面夫人,似乎与与他以往以为的冷心绝情并不相同之后。 齐茂行愧疚之余,却忍不住的要为她多想几分。 夫人日后寻旁人自是可以,可方才的这一个,不单个头岁数都太小,主要这般天真任性的行事,放在他的眼里,基本便是不求上进,只会仰仗家族长辈的膏粱子弟。 他心底里是不大看得起的。 尤其……是配处处出挑的苏磬音。 不错,苏磬音这人,虽然聪慧又拎得清,却是个最不耐烦多事的。 若是与那个白小弟在一处,只怕“新嫁娘”当真成了新的“娘,”倒要为这个“小弟”劳心一生,岂不是是太过可惜? 齐茂行这么想着,抬起头又看一眼身旁夫人清丽脱俗姣好面容,脸色凝重,思考的格外认真。 总之,便是当真要再嫁,白小弟也决计不成! 至于除了白小弟之外,哪一个成……齐茂行闪念间将这盛京中所有见过的权贵子弟想了一遍,没等他想个清楚,一股莫名涌上来的情绪就蛮横的打断了他。 齐茂行微微皱了皱眉,疑惑的按了按心口,不明缘故,便索性暂且将这事放了下去。 罢了,索性距离他说明实情还早,这些事日后慢慢再提也不迟! 这般决定之后,齐茂行胸口的莫名情绪这才渐渐消了下去。 既然明面夫人对那白小弟无意,而且还压根没有发现那小子对她另存歹意,齐茂行当然也不会再故意多提起来。 他略过这个话头,只提起了另一件事:“我在外头还有几间铺子,大多是些布料首饰、当铺粮食,城外还有两处庄子,过两日,我便与外头的掌柜庄头都说清楚,日后再送账目银子来,便都找你罢,我与侯府这边儿,就再不插手了。” 苏磬音的脚步忽的一顿。 意识到齐茂行这话的含义之后,以她的随性,都忍不住震惊的瞪大了眼睛。 钱账分离的原则,这道理,在苏磬音上辈子的世界里是个人都听过。 她之前虽也提出了要管钱,那却只是为了在下人里摆明少奶奶的身份。 她有亲有友的,又不可能携款私逃,说白了,不过是顶了个分派管家的名儿罢了,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可若是如齐茂行这会儿说的一般,这些东西全都交到了她手里,她但凡在其中伸伸手,两头一瞒,贪下些流水,那就是轻而易举。 她若狠心些,故意在铺子的经营花费上添点绊子,一年半载的,杀鸡取卵的叫他的铺子全都凉透了都不算什么! 她转过身来,满面震惊不解:“这是怎么呢?你不怕我在这里头作甚么手脚不成?” 齐二废的不是腿吗?怎么脑子还迷糊了? 对于苏磬音的诧异,齐茂行却反而笑了笑,干脆直白道:“你想做手脚便做罢,这些东西里,只景山后头的庄子是娘亲遗物,不能给,剩下的,等我换了官契,也就是你的,你想怎么着都成。” 他自小就倔强果断,既然意识到了自个的错处,就不会只是在心里愧疚一阵儿便罢了,以他的行事,那是必要当真作出些行动来改变弥补的。 相处三月,他没见苏磬音有什么特别的钟爱的东西,平日里就是莳花弄草、写写画画,这些东西再是讲究,也就是用些笔墨纸砚、名贵花木,一来如那陈工笔一般,寻起来琐碎不说,二来也显得有些简薄。 思来想去,倒不如干脆给银子。 这个东西大俗大雅,却是最能表明心意,必然是不会出错的。 听他这么说,苏磬音便好像明白了什么,她左右看了看,挥手示意丫鬟退后,亲自推了他的轮椅,弯下身压低声音道:“你这是要把之前说的和离赔偿,提前给我?” 齐茂行闻言神色一僵,想要解释,可张口半天,却发现自己实在又说不出什么解释的话来。 苏磬音等了等,见他没反驳,便将他这反应当成了默认。 虽然当初说的是直接给银子东西,但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若是换成了能生银子的的庄子铺子,倒也不错,只不过…… 苏磬音有些怀疑的看了一眼坐在轮椅里、眉清目秀,脊背挺直的明面夫君。 虽然看起来不太像,但是俗话说的好,知人知面不知心,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不是? 保险起见,苏磬音还是慎重道:“给庄子铺子也行,不过得等我先看看,是没什么问题的就成。” 齐茂行险些被这一句话气的岔过去气去,回过神后,他紧紧的咬着牙关,白皙的面颊上都被憋出了一团红光。 她这是怀疑自个会诓骗她的赔偿银子?!! 要不是殿下的大计不能耽搁,他现在就要从轮骑上跳起来与她好好分辨个清楚! 不过还没等齐茂行“跳起来,”进了二门,就有一个眼熟的婆子迎过来,对着他们一蹲身开口道:“两位可算是回来了!咱们奉了侯爷太太吩咐,说说是大少爷回来,好容易一家团圆,又正巧遇上过节,请二少爷、少奶奶,晚膳去前头花厅里用,也好一家子好好聚上一聚!” 齐茂行这正憋着一口气呢,听着又是这事,哪里会有好脸色? 当下便是一声毫不客气的训斥:“不去!” 齐茂行都不去了,这种场合苏磬音当然也不会过去掺和,她站起身,满面的贤良淑德、夫为妻纲:“夫君不去,妾身一人过去也实在是不放心,还请这位嬷嬷回太太一声,也代我告个罪。” 那婆子原本还想再说,但上前一步后,正看见齐茂行阴沉愤懑到吓人的目光神色,身子一抖,愣是没敢再往下说,就这么生生的看着二少爷狠狠一推轮椅,风一样的从眼前滚了过去。 不是说二少爷已经废了,这胳膊怎么还是这么有劲儿…… 婆子愣愣看着二少爷夫妻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这才猛地一个激灵反应过来,顾不得旁的,只是满面苦色的又往前院去回话。 ———————————— 苏磬音跟着忽然生起气来的齐茂行,一路回了抱节居。 她压根没想到明面夫君的生气是因为她。 虽然觉着他这情绪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但是病人嘛,情绪敏-感,因为一点小事大发雷霆好像也挺正常的。 苏磬音疑惑一会儿就也干脆放了下去,进了抱节居后,仍旧和以往一般各回各屋,收拾梳洗一圈,换下了多少叫雨水浸湿了些的衣裳鞋袜,头发也松开来重新理了理。 才刚刚坐下,从祖父书房里带回来的典籍画卷都没来得及收拾好,月白便忽的进来禀报,说是外头又有人来,说是有事寻她与二少爷一起说。 苏磬音闻言,挽着头发穿过木槅扇,果然讲究的齐茂行也已换了一件宽松舒适的素色燕居服,这会儿正一言不发的坐在案前。 再往门口过来的倒也是个熟人,容长脸,规矩妥当,正是之前第一个从抱节居出去的上一任大丫鬟,阳春。 苏磬音便似乎猜到了什么。 果然,阳春面上也带了几分尴尬似的,行了礼,勉强笑了笑:“奴婢奉了老太太的命,请您与二少爷去花厅里,与一家子一并用膳。” ※※※※※※※※※※※※※※※※※※※※ 齐茂行:把我的产业都给夫人,以表心意。 苏磬音(警惕):你怕不是在诓我?我得小心点! 齐茂行:……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扁憨憨、小鲤鱼 5个;青灵、42059040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牛奶猫、拂生 10瓶;雨涵、与王同袍 2瓶;尚华倾邪、花怜催婚大队、有情人、r、木兰湖 1瓶; 感谢在2020-04-29 01:13:46~2020-04-30 23:55: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鲤鱼、扁憨憨 5个;42059040、青灵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牛奶猫、卡卡天下第一酷、拂生 10瓶;与王同袍、雨涵 2瓶;木兰湖、尚华倾邪、花怜催婚大队、有情人、r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阳春自个其实也很是为难。 她上个月就已经从二少爷跟前磕头放出去了, 虽然大面上都说着是要回家成亲,她也的确是要准备嫁人,但其中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是个明眼的就都清楚。 也亏得二少爷没多计较,留了她大丫鬟的体面,按着她自个的打算,是就这样回家嫁人,悄没声儿的等上几年,等得二少爷这边的风声过去了, 她再出来当差, 也不至于叫人说嘴。 可她自个虽想安安分分, 却架不住老太太偏点名要叫她出来冒头! 她原本就是老太太房里出来的, 老子娘也都还干着五福堂的差事, 哪里违抗的得? 心里头再是为难,她也不得不厚着脸皮, 低眉顺眼, 尽量将话说得好听些:“二少爷也知道,老太太前阵子都头疼的厉害, 府里事也实在是没力气多理, 这两日好容易舒服些, 听说了府里的事, 这才特意叫了奴婢来, 就是想劝劝少爷,也叫府里都知道,您才是老太太最看重的孙辈。” 听着这话, 齐茂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 一旁的苏磬音就要笑不笑的抬了嘴:“这不是阳春吗?婚期可定了?果然是能者多劳, 府里就离不得你。” 好好的清明节,刚说回来歇息一阵儿,整整从祖父书房里带回来的东西,就这么被叫去吃什么一家子的晚宴,苏磬音的心里当然不大痛快,连带着对回来传话的阳春,也多少有些迁怒。 说是要准备成婚,辞了抱节居的差事,倒去替五福堂里跑起了腿。 这事没人提的时候都装糊涂时还好,一旦被挑明了,阳春脸上的尴尬就立即遮不住了。 阳春还算是聪明,早在抱节居的时候,就已经看出来二奶奶只面上瞧着和气,内里却明白很,并不像旁人以为的没脾气,这会儿便不太敢和她分辨。 她眼眸躲闪的和苏磬音笑了笑,琢磨着还是二少爷这头好说话些,便只将目光转向了一向孝敬老太太的齐茂行:“老太太也是记挂二少爷着,许久没见了。” 要是往常,齐茂行自然不会和一个丫鬟多计较,但是这会儿,他听着一向置身事外的苏磬音,都“为了自己”质问阳春,心下又是感激又是惭愧,为了配合苏磬音,他便也一本正经开了口:“不错,你若是不忙着出嫁,倒不如还回抱节居里当差。” 一听这话,阳春的脸色都变了,只慌的声音都有些打颤:“奴、奴婢下个月就要出门子了……” 齐茂行说这话原本是故意,但是看着阳春这避之不及的嫌弃模样,面色却也当真有些冷然。 虽说之前就已经知道了这些下人们的德性,但这么明摆着放在眼前,尤其还是一向懂事识趣的阳春,却无异于连最后一层遮羞布都不要了一般,一巴掌干脆打在了他的面上。 阳春也发觉了自个的话不太对,连忙描补:“奴婢是怕耽搁了咱们屋里的差事!” 倒是苏磬音,看着这一幕实在是叫人尴尬,插口打断了:“行吧,这次便罢了,下次再遇见这般有空,我与二少爷还当真要留留你,你毕竟是抱节居的老人,旁的小的,都不及你。” 阳春这才满脸心虚的应了,心底也打定了主意这次一回去她就和金秋一样生点“病”来,再有这样的事,哪怕是老太太,她也决计不能再应了! 闹了这么一场,阳春也没有了再劝的兴致,又匆匆几句说了用膳的时辰,就低头告了退。 看着阳春活像被什么赶着一般逃出去的背影,苏磬音洒然一笑,转头朝齐茂行道:“你要过去吗?” 想到了当受伤时祖母对他的避而不见,齐茂行的眸光发沉,没有遮掩:“迟早的事,去一趟也好,我也想看看,祖母到底是什么打算。” 苏磬音不置可否,正要答应,便见齐茂行转过身来,又与她很是认真的低头道:“只是要麻烦你,一道儿去这一趟了。” 成婚三月,之前的请安赴宴也不是没有过,齐茂行从来没想过是麻烦她,这会儿倒是一下子会说话了。 果然,这人呢,不经些事,就不会懂事。 看在他刚刚还给了自己庄子铺子的份上,苏磬音倒也没多说什么,只随意一笑:“倒也不差这一回。” 既然一会儿还要出门,那她这一身家常衣裳就不适合了,连带了头发装饰,都要重新准备,说罢,苏磬音就也没有耽搁,立即起身回了自个的西面儿去收拾。 小半个时辰之后,收拾妥当的苏磬音出门,便也不出意外的看见齐茂行已经等在了院内。 这次倒不是因为齐茂行的手脚快,苏磬音一抬头,便发现了,齐茂行之所这么早,是因为他压根没有更衣收拾,没有束冠,一头黑发仍旧是用绸带松松绑着,身上也还是那一身宽松舒服的燕居服。 对于一向讲究的齐茂行,这已经算是奇怪的很了。 像是注意到了苏磬音的迷惑,齐茂行带了几分无谓似的开了口:“还在府里,又不出门,不必郑重其事,府里特意叫我过去,想必是寻我有事,也不是看我规矩衣裳的。” 没料到齐茂行想的这么明白,苏磬音倒也不好多说什么,敛敛裙角,只动步与他一并出了抱节居的院门。 齐侯府的花厅设在二门附近,算是连接前院与后宅的过渡区域,前后用长屏风隔成前后两端的鸳鸯厅,待客时方便分隔外男内眷,不过今日是家宴,屏风便都收了起来,厅内摆了许多的时令的鲜花盆景,窗户都大开着,与窗外的各色鲜花内外映衬着,显出一派欣欣向荣的热闹气氛。 甚至连窗上装着的不是常见的纱纸一流,而是半透的青蓝琉璃,便更显得格外豪奢—— 只不过放在曾经见过玻璃的苏磬音眼里,这形状各异,甚至还带了不少裂纹的模糊琉璃窗户,就是平平无奇,甚至还有些不伦不类的俗气。 因为齐茂行坐着轮椅,他们特意绕了一圈,从没有台阶的前门绕了进去。 一进门,最先看见的,就是一袭青衫的大少爷齐君行,正站在一盆淡雅墨兰的跟前,神色温和的与抱着三姑娘的李氏介绍着什么,再隔一步,是齐侯爷面带微笑的抚着修剪得宜的长须,很是欣赏一般的与有荣焉。 当真是一副其乐融融的一家四口和谐图卷。 直到两个小厮一左一右的将齐茂行的轮椅抬过门槛,一家四口的和谐氛围就是猛然一顿。 李氏母女显然还记着之前齐茂行硬是要走东西,叫她们没脸的事,扭着脸故意没看见一眼置之不理,大少爷齐君行微微点头,斯文有礼的叫了一声“二弟。” 至于剩下的齐侯爷齐通,显然是不太看得惯他这幅衣衫不整的闲散模样,一出口就骂了一句:“没规矩的东西!” 不过没等齐侯爷教训更多,后面便又传来了一道带了几分苍老的熟悉声响:“可是茂行过来了?快,叫他来我这儿来!” 这声音自然是老太太的。 听到这一声招呼之后,齐茂行的手心一动,对眼前这一家四口也是理也不理,只亲自伸手转动椅轮绕过过去。 老太太坐着的木榻附近,是唯一将窗户闭的严严实实的角落,头上还套着镶白银鼠毛的厚实抹额,孤身一个靠着软枕,身上还盖着厚实的羊毛毯,相比起一旁热热闹闹凑在一处的一家四口,竟是无端显出几分凄凉。 看到轮椅上的齐茂行后,老太太瞬间热泪盈眶,只从榻上直起身来,盖的毯子都滑到了一边儿:“我的茂儿哟!快叫祖母好好瞧瞧……” “我的茂儿,怎么瘦了这么许多……” 齐茂行再往前一些,老太太便探身过来,紧紧的抓了他的手心,上上下下的将他打量了个遍,眼眸虽因年纪大了而略微发浊,内里却满是几乎溢出来的关怀与心疼,仍旧纯粹的叫人动容。 迎着这样的目光,齐茂行甚至当真疑心起了他上一次在五福堂里看见的情形,难不成当真是他想多了,祖母并不是故意不见,而是当真头风发的厉害,不知道他来,不过睡梦中动了动身子? 这么一想,他的心口便忍不住的和软下来,摇头开了口:“孙儿无事。” “都瘦成了这幅模样,怎么会没事!”老太太的悲痛的抹着眼角:“他们只是骗我你好好的,我病着,也没力气出去……我就知道,都是骗我这老婆子的,只叫我的孙儿一个人在外头受苦!” 听着这话,齐茂行的面色越发柔和:“您的身子要紧,孙儿也没受什么苦,并不碍事的。” “瘦成这幅模样,这膳食都是怎么的吃的?”老太太说了,便又想到了什么,一抬头看向一旁的苏磬音,便责怪道:“磬音啊,你是看着茂行伤了,便不上心伺候了不成!” 人在旁边站,锅从天上来的苏磬音眨眨眼,为了减少麻烦,正要和从前一样答应认错先敷衍过去。 “您误会了。” 可还没等她开口,面前的齐茂行便忽的挡在了前面,他朝着苏磬音微微点头,示意她不必开口。 等到苏磬音有些莫名的后退一步之后,齐茂行才又继续道:“孙儿过的不好,是原先屋里下人们嫌弃孙儿成了废人,没了前途,一个个的跑的跑、散的散,再加上被父亲与太太教训了一遭,生了一场气憋闷的,并不与磬音相干。” 没料到以往从不与她诉苦添麻烦的孙儿齐茂行,竟猛地说了这么一番话,老太太一瞬间也显然很是无措。 她怔愣了几息功夫,这才回过神一般,满面怒色的一拍手:“是哪个下人敢这样猖狂放肆!竟还敢嫌弃起主子来!儿媳妇,通儿!” 齐侯爷与李氏母女刚才就也跟着过来,闻言都是上前一步。 “都是那些下人这么大胆!儿媳妇你管着家,就这么叫他们这般冒犯茂儿?” 齐侯爷看着老母亲的激动神色,一面连声答应安抚着,一面又面色不满的教训起了齐茂行:“好好的老太太提这个作甚么?老太太待你还不够好不曾!你个不孝子,当真再……” “够了!你又说茂儿作甚么!”老太太却不肯听这话,怒色更甚:“茂儿还说了,你们两个还与他生了气?哪里有你们这样的爹娘!茂儿还伤着腿呢!你便是接君行回来,也不该这么欺负茂儿!” 说到极处,甚至有些岔了气一般,猛地泛起了一阵咳嗽。 齐茂行也连忙上前抚着祖母后辈劝了几句。 父亲看他不顺眼,动辄教训,祖母偏疼,护着他诸多照顾,太太在一边不敢多言—— 除了多了一个有些碍眼的齐君行,剩下的一切都与以往并无什么不同。 这熟悉的情形,叫他一面担心,一面也忍不住的有些酸酸的发涩。 好容易劝着老太太平静下来,这会儿自是顾不得再提起苏磬音了,老太太满面严肃,教训过齐侯爷夫妻之后,又开口叫一旁的大少爷齐君行过来。 大少爷满面谦和的上前,躬身站定了,老太太见状,便当着全家人的面儿开了口: “君行,你既是已经回来了,从前的旧事,我这老婆子就也不再多提。” “只是你自个要记着,在这府里,你是对不住茂行这弟弟的。” 齐侯爷还在一旁分辨大人的事与孩子有什么相干,大少爷却已经很是乖顺的平静应了:“您说的是,从前的事儿,孙儿永世不忘。” 老太太点点头,便又拉着齐茂行的手继续道:“你虽长了半年,可这么多年只是读书,却不如茂儿小小年纪就伴读护卫,知道规矩讲究,你的日后,也都需茂儿的脸面帮衬,这个恩德,你更要记着。” 大少爷恭敬应是,齐茂行却已在这话里听出了什么,面上微微露出一丝迷惑。 老太太却还在继续:“你若是记着,这会儿便亲自与你弟弟敬一杯酒,也是当真家里人的面儿,知道你不是那等忘恩负义的。” 大少爷满面认真身的答应之后,当真去外头亲手倒起酒来。 老太太知道她一手养大的孙儿脾性,也算准了即便心里有些不痛快,但为了侯府,为了她这个祖母,也必定不会拒绝。 为了安抚,她愈发用力的抓了齐茂行的手心:“茂儿,你大哥回来,这是迟早的事,可是你放心,殿下那边的脸面,是你拿性命换来的,不论这府里谁回来,谁出头,都总也越不过你去!” 齐茂行这一次彻底明白了这话里的意思,一时间沉默下来。 说话间,大少爷已端着一对儿酒杯向他走了过来。 齐茂行虽不曾直言,但还是努力平静的对袁老太太解释道:“您其实不用着急,殿下那头,还为着孙儿催着太医署,说不得过几个月,便当真能琢磨出了孙儿这毒的解法,便也算不得什么。” “那是自然,必然能解。” 他的重点在于日后的解毒,但老太太闻言,松手随口应和几句之后,却只是开口道:“殿下那头,这几日可还有再派人过来?” 大少爷齐君行的酒杯已经躬身递到了他的眼前。 齐茂行直起身来,缓缓的伸手接过,却并未喝下。 他只是才刚刚意识到什么一般,认真的看向老太太,忽然道:“半个月前,父亲刚想接齐君行回来的时候,孙儿曾去过五福堂里一遭,还在门口说了话,您当时可听着了?” 老太太猝不及防的愣了一瞬,才开口道:“我才睡下,你袁嬷嬷倒是后来与我说了,你这孩子,伤还没好呢,还乱跑个什么。” 说这话时,老太太像是无意识的转起来了手上的蜜蜡佛珠。 齐茂行垂眸看着祖母的这个动作,面上便像是侵入了深不见底的深井幽潭。 “二弟,请。”对面的大少爷面带微笑,当前抬手喝尽了手上美酒。 齐茂行环顾一周,将花厅众人的神情一一收在眼底,直到对上了苏磬音对这场面满是嘲讽与不屑的眼神。 苏磬音的确觉着侯府这一家子人都虚伪的叫人反胃,相较之下,原本她最是嫌弃的少年夫君,固然也叫人不喜,却起码还干脆坦直些,远远强过旁人这骨子里浸透的朽烂。 她紧紧蹙着眉头,看着眼前这一幕正强自忍耐,便看见齐茂行忽的看向了她,抬唇一笑,便仿佛放下了什么千斤重担,眸子都亮的熠熠生辉。 苏磬音还没回过神,齐茂行却已收回目光,转过身,一手举杯对着老太太微微示意,便也一饮而尽。 ※※※※※※※※※※※※※※※※※※※※ 【高亮:关于评论】 看文评论是读者的权利,追妻火葬场类型,前期男主行为惹人不喜,有意见也很正常。 但是身为作者,唯一的要求,请文明留评,重要的话说三遍,杜绝人参!杜绝人参!杜绝人参! 表达意见天经地义,大家可以不喜欢他,指责他,或者要求换男主(反正我也不会听),但是第四遍强调,人参不可!涉及人参的攻击性言辞描述(举例像是sb、j8、tmnm、我去你哔、恶心、贱等等等等),作者会向晋江投诉删除,请谅解! 最后,炒鸡炒鸡感谢所有小天使的支持,爱你们!鞠躬~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连苏磬音都隐约看出了齐茂行, 像是有些不对劲儿。 他那举杯一饮而尽的神情与动作,沉默无言却又竭尽全力,像是一种情绪积到了极处, 进无可进,便索性一股脑抛下般的自弃。 但花厅内的所有人,甚至包括一手将齐茂行带大的老太太,却都似乎毫无察觉。 看着齐茂行喝下了大少爷敬来的酒,老太太便活像是放下一桩心头大患一般,长长的松了口一口气。 她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格外欣慰的神情, 又将齐茂行的手心拉过来, 抚在手里, 湿润的眼中满是心疼与慈爱:“祖母就知道, 满府里的人, 也只有茂儿你,最是孝顺又能干!” 说着说着, 老太太看着齐茂行, 便又露出悲痛来:“这么好的茂儿,怎的偏偏天不佑我侯府?你娘亲去时, 好好的孙儿接到这儿, 叫祖母如何对得住你!” 若是在以往, 看到将自己养大的祖母这般悲痛, 齐茂行定然会心急不已, 想法设法安慰劝解。 说不得,他连心中的自伤难受都要因此收敛下来,不必旁人提, 只自个便为祖母的言行寻出诸多借口解释, 也与祖母此刻说的一般, 将这一切都归咎于他自己武艺不精,时运不济。 毕竟,若不是他失手在刺客手下受了伤,之后哪里有这许多乱七八糟的麻烦事? 但这些日子,当真一点一滴的走到了这一日之后,齐茂行却忽然有些诧异的发觉,他的心下却是平淡得很。 他心念里知道自己应当好好问个究竟,应当着急应当自责。 但偏偏却都没有。甚至于,对着祖母的悲痛与泪水,他的心绪却像是自有主张一般,只是全然的无动于衷。 就在齐茂行怔愣时,一旁的齐侯爷听着这话,不赞同的开了口:“时也,命也!您是长辈,与茂行说这话,他又如何当得起?” 老太太只将齐茂行虚揽在怀,一副护短的姿态,扬声骂道:“如何就当不起?我只告诉你,你们一个个的,别想着我病了一场,就听不着、看不见了!” “李氏,这话就是与你说的!但凡我老婆子在一日,你就休想背着我欺负茂儿一根指头!” “还有通儿,茂儿如今伤着腿,他平日里乐意如何就如何,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再叫我知道你对茂儿摆爹老子的臭架子,口口声声规矩不肖,就是要气死我!” “茂儿,还有你方才说的,屋里那几个背主的奴才,你放心,有一个算一个,祖母都替你好好教训过了,明个再挑好的给你送去!” 没有被骂的大少爷齐君行仍旧斯文温和,齐侯爷与李氏都被这一番教训说的面色难看,只是还不算太显。 倒是一旁年纪还小的三姑娘齐珊,对这“优待,”脸上满是藏都藏不住的不忿嫉妒,恨不得以身相替一样。 也只有苏磬音听着这话,面上却是明显的不屑与嫌恶。 嗯,叫大少爷敬酒可以,在侯爷夫妇面前为齐茂行撑腰可以,罚下人、赏下人,叫齐二过的无法无天,肆意吃喝玩乐……这些都可以, 但是为他拖个一年半载,不许大少爷这么早回来不行。 出面压着大少爷体面,不叫他住桃园、住荣辉堂不行。 不叫他踩着齐茂行性命换来的功劳,在太子跟前冒头去搏前程就更不行。 苏磬音抬眼看着被老太太护在怀里的明面夫君一眼,心下却忍不住的生出一股同情。 方才齐茂行的话她是亲耳听着了,说什么太子催着,太医们也已在赶着。 这意思,当真是只差摆明了求肯“我还未必死呢,祖母您别这么着急,求您等等我。” 她在抱节居里日日都亲眼看着,虽都说着毒性厉害,危及性命,但齐茂行打能起来起,就整日锻炼胳膊上身,以防太医署里当真找出了解药,他后半辈子双腿都已废了,不至于连胳膊也废弱无力。 齐茂行倒是足够坚韧,自个还抱着能活的希望。 可架不住齐侯府、老太太,却都已然全然放弃了他。 满府里的人,但凡有一个真心为齐茂行想想的,就该考虑考虑,若是太医们有一个厉害的,这毒当真解了,齐茂行日后再不能行走当差,可他之前拿性命拼下的救驾之功,却早已算到了侯府头上,叫大少爷拿去做了进身之阶。 那他这个再离不得轮椅的废人还剩个什么?他这后半辈子靠什么去过? 就凭着老太太出面的叫人敬的一杯酒,就靠着大少爷这个杀母仇人之子“知恩图报”的施舍不成? 之前总以为老太太待这个嫡出孙子有多照顾多偏心,苏磬音看着满面慈爱的袁老太太一眼—— 原来,也不过如此。 ———————— 但不论苏磬音自个如何想,既然齐茂行都沉默的一字未提,她自然也不会出面露这个头。 老太太掷地有声的护着齐茂行,为他说下了种种照顾与“特权”之后,原本定好的家宴,就也正式开了起来。 只是齐茂行这会儿哪里还有吃晚膳的兴致? 虽然有老太太叫着让他坐在了自个身边儿,菜品上来之后又不停关怀着他吃什么饭和什么汤,看有没有合意的叫大厨房里专去准备。 但齐茂行却仍旧未曾动筷,上座之后,只沉默的喝了两盏温茶,便只说着没什么胃口,要告辞回去。 老太太留了几句,见他态度坚决,就也有些怅然的放了碗筷,叹息一声,便叮嘱道:“还下着雨,路上千万小心些,若不然,还是叫人抬轿子来送你回去?” 齐茂行硬是拒绝了,老太太的目光便又转向了一直低调围观的苏磬音:“磬音啊,这个时候,也只有你能照应着茂行些,你可千万仔细着,莫要因着从前茂行待你不亲近,你便记仇,不肯上心照应夫君!” 从前老太太对她说这样的话,苏磬音只当就是这地界儿里老封君都有的偏心迷糊罢了。 可刚刚目睹了方才的一幕,再听着这样的话,苏磬音就只觉荒诞的可笑,她抬起眸,正要开口,轮椅上的齐茂行却又在她之前就插了口: “您也说了,我待磬音素来不亲近。” “自打孙儿废了,连以往孙儿最是亲近的人,都是一个个的避之不及,您倒是与不亲近的纠缠个什么?” 齐茂行说这话时,面无表情,声音低沉,提起“最是亲近的人”时,也是死板的毫无一丝起伏,干巴巴的,倒叫人分不出到底是不是另有它意。 齐茂行再她跟前从未这样阴阳怪气过,老太太一愣之后,果然觉着满心的不痛快,可一时间,却又说不出什么话来。 不待她想清楚,齐茂行便已伸手转着轮椅退后掉头,与身旁的苏磬音客气点头:“该走了。” 苏磬音闻言起身,因为不太愿意对这些人客气,便只是敷衍屈了屈膝,伸手搭在齐茂行的轮椅背上,不等用力,便已顺着手下的力道,和齐茂行一道出了花厅去。 因他们走的早,出了花厅时,天色都还没有全然黑透,只是因着下雨,阴阴的有些发沉。 一旁有下人们将二少爷轮椅抬出门槛,送到平地上,便送上了遮雨的油纸伞。 苏磬音看了看,便微微皱了眉头,瞧了一圈,与守在外头的小厮奉书开口道:“你去前头门房里找找,可有送人时用的大伞?” 雨虽然不大,但普通的纸伞只能遮人,想要将轮椅完全遮住却是不够的,若是遮不全,那齐茂行坐这轮椅,简直就像是接雨一般,必定要把衣服湿透了的。 齐茂行闻言抬头看了看她。 奉书只胜在忠心听话,机敏应变上便差了几分,听着苏磬音的吩咐后才立时恍然,小跑的匆匆而去,不过一盏茶功夫,便擦着满头的雨水带了苏磬音说的大伞来。 奉书有些费力的给齐茂行打起了大伞,苏磬音在一旁看了看,便开口道:“回去以后,就就叫人在你这轮椅加一个可以卡伞的地方,这样不必人费力,不止遮雨,以后天热起来,遮阳也方便。” 听了这话,齐茂行又忽的顿了顿。 父母亲人,甚至待他至亲的祖母都已不顾他的日后,活像是他下一刻就要身亡。 偏偏他从未有过情谊的明面夫人,这个时候,却还在关心他夏日时用轮椅如何遮阳打伞? 事情虽小,刚刚从花厅里出来的齐茂行,却忍不住隐隐的生出一股复杂之意。 他没有看苏磬音,只是扭了头,低低道:“何必想这么长远,等天热起来,谁知道我还是个什么情形。” 苏磬音不知内情,闻言只以为他这话的意思,是说等天热起来,就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 她实事求是道:“太医都说了,这毒就算没有寻着解药,撑个一年半载也不算什么,你底子好,肯定还要比常人撑的久。这都三月了,离热起来又不差多久,你那时候,肯定是用得着的。” 听着这话,齐茂行刚刚泛起的感动就忽然一僵。 底子好,毒发身亡之前能比常人都撑的更久? 这话怎么听,也不太像是关心安慰…… 果然,苏磬音还是那个从来对他没个“好话”的苏磬音。 不过回过神后,齐茂行虽有些无奈,却还是苦笑着应了:“多谢夸赞。” “不用客气。”离开了那个叫人压抑的花厅和侯府众人,迎着面前丝丝细雨,苏磬音的心情也稍微好了一些。 她低头看了一眼坐在轮椅中的齐茂行。 平日里见多了他当差时精干利落的箭袖短衫,这会儿一身宽松的素色衣袍,便显得好像年轻单薄了不少,一头鸦羽似的黑发也半披在身后,以往习武时的少年元气都消了不少,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再配着面上隐隐的低落神态,倒更接近体弱多病的小少爷模样了。 或许是因为这一副脆弱的神态,苏磬音张口犹豫一阵,终于还是开口道:“你方才其实不该那么快答应的,若是当真解了毒,你日后要如何自处?” 听了这话,齐茂行沉默一阵,如实说了自己的想法:“我姓齐,性命前程,原就是从齐府而来,功劳体面这些东西,府里既是想要,我不能不给。” 他若不是齐侯府的子弟,不是娘娘的内侄,当初不可能入宫做殿下的伴读,自然也不可能得了殿下信重,领亲卫统领,护驾之功,自然更是无从谈起。 这一次是他侥幸能解了毒罢了,若是这次当真为护驾丢了性命,这一份功劳抚恤,也是理所应当,就要落在侯府的,家里提早用去,无可厚非。 苏磬音撇撇嘴,还没来得及说他迂腐,便又听见齐茂行微微抬头,平静且坚决道:“可这救驾的功劳,也是我搭了这一条命得来的,以命还命,自此之后,我与齐侯府,便两不相欠,再无相干。” 早在喝下了齐君行那一杯敬来的酒时,齐茂行闪念之间,便已做下了决定。 他虽是因侯府而才进了宫,但殿下的信重,却并不是因他是齐家表弟而来,那是他一日日,一丝丝,拿自个的血汗与性命挣下的,是因着他这个人。 若是父母亲族,都已当他死了,那么,他在侯府,便是当真死了。齐君行踩着他的功劳去求了前途,那么日后,便自然该他齐君行担起齐侯府来—— 再与他无干。 苏磬音听他说完,一时间也忍不住沉默起来。 齐茂行说完之后,却好像是更加平静了许多,他抬头看向苏磬音,面上甚至还带了笑:“倒要多谢你,还关心我日后如何。” 原先是他狭隘了,只以为自己的明面夫人冷心冷情,如今才知道原来却是外冷内热的,却比旁人的口蜜腹剑强过不知多少。 当真是患难见人心。 没等齐茂行想罢,苏磬音便面无表情回道:“你想多了,我是关心自个的日后如何,你要当真死了就算了,我熬着日子守几年寡,等风声过去了,就能拿着银子回家过自个日子。” “要你当真没死成,往后半辈子都是个废人,为了苏家女儿的名声,我岂不是要吊死在你这儿?” 齐茂行额头的青筋忽的往外跳了跳,方才在花厅时都能保持平静的他,这会儿却忍不住的咬紧了牙关:“你放心,我齐茂行不是那等连累人的,不论我死不死,都必须将你安置妥当!” “不是那等连累人的?”苏磬音垂下眸看他一眼,杏眸灵动。 不必出声,就已带足了千言万语。 齐茂行:…… “二少爷,二少爷!” 两人正无言间,通往外院的回廊上,便匆匆追来一个有些眼熟的侯府管事,只急的上气不接下气:“宫里,宫里太子殿下亲自来了!” ※※※※※※※※※※※※※※※※※※※※ 齐茂行:……侯府害我风评!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我也想要赤影妖刀姬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ayuan、轮回、42059040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桥边的油纸伞 80瓶;陆陆 10瓶;26782024 5瓶;木子、告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太子殿下那是何等身份, 自然不可能和普通上门的客人一样,叫门送帖子,在前厅甚至茶房里坐着, 等着主人家得了信儿,出来迎了,再按着远近亲疏往府里头引。 太子殿下亲至,若是提早便有知会,那自是要扫尘洒地,举门恭候, 即便是临时起意突然驾到, 也是要大开府门, 毫不耽搁的一路恭迎的。 因着这缘故, 等到府里管事急匆匆的跑进来与府里禀告的时候, 其实太子殿下早已进了门,已经在从外院进来的路上了。 齐茂行与苏磬音原本也就是刚出花厅不久, 齐茂行坐着轮椅, 自然也走不了多远,两人在原地站定了, 不过几口茶的功夫, 身后是齐侯爷当前亲自扶着老太太, 带着一堆浩浩荡荡的侯府众人赶了过来, 往前看, 一身玄色蟒袍的太子殿下也在众人簇拥下进了回廊。 一前一后,正巧便汇集在了齐茂行与苏磬音所在的回廊拐角。 按着长幼,老太太为首, 行到最前, 按着规矩, 一面说着“见过太子殿下,”一面便要往下跪。 身量适中,面上带笑的太子也是连忙上前几步虚虚扶了:“外祖母,您若这般折煞我,孙儿日后可是不敢再来了。” 老太太有辈分放着,被太子亲自扶起了,剩下的就显然没有这样的体面,只能结结实实的跪下去,有那站的远没进到回廊的,便也只能跪在满是雨水泥泞的地砖上。 当然,除了腿都废了的齐茂行,只能坐在轮椅上拱手为礼,在一众跪下去的人里,便显得很是突出。 太子将老太太扶起,又叫了免礼之后,便自然将视线看向了他,开口道:“孤刚从宫里出来,也记挂着茂行的伤,既是路过,便顺道进来看看。” 苏磬音就站在齐茂行的旁边,趁着这机会偷偷抬眸,打量了一眼这身着蟒袍、贵不可言的国之储君。 被身为太子太傅的苏老大人教导长大,苏磬音对着这位从前的三皇子,如今的太子自然是早有耳闻的。 祖父对太子的评价也很简单——举重若轻,天生的帝王之才。 旁的不说,只说太子并不是因为当初娘娘封了皇后才被封了太子,而是正好相反,是因为圣上先在一众儿子里属意了三皇子,才反之让当初的齐贵嫔先封妃后册后,正正经经的母凭子贵。 单凭这一件事,就能知道太子其人有何等出挑。 这会儿叫苏磬音当面看起来,便发现太子殿下的容貌身材倒未必有多优秀,至多也就是平平无奇。 但他整个人只是站在这里寥寥几句,旁人就决计不会多注意他的长相,而是更多的被一种难以言说的上位者气势吸引。 这气质并不单纯是那种因为身份差距,手握权柄的,便叫人不敢违抗的高高在上。 要叫苏磬音说的话,就是即便对方不是太子,没穿这一身太子蟒袍,放在人堆里,也会是处在中心,让人情不自禁信服追随的一种气质。 是在遇上了什么天灾人祸,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会想也不想,毫不犹豫的按着他说的方向跑的那种人。 齐茂行也是正了面色,恭敬开口:“属下无碍,劳殿下记挂。” 太子神色平和,当着外人的面儿,说的格外真挚:“你救孤一命,这功劳孤是记着的,你且放心,便是太医署中都无能人,孤便遍寻天下,也要为你求得解毒之法。” 齐茂行自是谦让谢恩。 听着这话,旁人只是在一旁恭敬候着,老太太却像是想到了什么,退后一步,微微抬起胳膊,看了一眼一旁的大少爷齐君行。 大少爷很是机灵,只是这么一个轻微的暗示,就立即闻弦而知雅意,上前一步,伸手扶住了老太太的胳膊。 老太太眼神满意,就这般带着大少爷,很是自然的插了进来,擦着眼角,神态里又是欣慰又是悲痛:“茂行是殿下亲卫,护卫殿下原就是应当的,不敢称功。” 太子殿下又夸又谢的说了几句,果然便将视线如愿的看向了老太太身旁的青衫少年,开口道:“这位兄弟倒是眼生,可是府里亲戚?” 大少爷闻声低头躬立,恭敬却并不畏缩,落落大方重新见了礼:“草民齐君行,见过殿下。” 这次是齐侯爷当前开了口,是一种与有荣焉的口气:“倒不是亲戚,这是君行,茂儿的哥哥,之前一直在国子监里读书,从不往外头乱跑,近几日才回来,难怪殿下不记得。” “哦?” 太子似乎是有些诧异,闻言瞧了一眼齐茂行,见他只是沉默着不置可否,便也沉静抬头,带着微笑微微颔首:“原来是君行表弟,也是自家人,倒是孤生疏了。” “哪里怪得了殿下呢?” 老太太也是慈爱笑着:“都怪君行回来的少,也是他老子从前只拘着他读书,人都要读僵住了,老婆子瞧着不像话,这才叫着赶紧回来,茂儿八岁就进宫伴读了,君行便是差些,才更得多经些事,才能成人立业不是?” 虽然老态说得多,太子殿下却毫无不耐神色,态度温和一一听了,这才抬眸垂问道:“既已入国子监,便是贡生出身,表弟是要再搏功名,还是出来谋个差事?” 只要能从国子监结业,就有了贡生的功名,位同举人,理论上将便有资格授官了。 当然,也就是理论上,这种“位同”的功名,到底与人家正经考出来的含金量不一样,家世寻常的贡生,便是有幸得了官也不会是什么实职,更不会有什么前途。 因此若是有志气的,便并不会满足于此,仍旧是会寒窗苦读,接着往上考取功名,直到进士及第,甚至高中状元,才算是到了极处。 太子殿下显然已经听出了老太太的意思,问他这话,便是想问问他自个的志向打算。 太子来得匆忙,对此大少爷也是全无准备,闻言之后,他暗地里深深的吸一口气,好容易才尽力控制住自己,强撑着平静回道:“草民自幼读书,圣人教诲一日不敢忘,只是空活十余载,只靠家中荫蔽,却是实在惭愧,若能学得所用,报效尽忠,便是草民平生所愿了。” 听到这,一直沉默不言的齐茂行抬头觑他一眼,神色里便闪过一丝冷漠。 这一番话,听起来倒的确是两头不落,处处圆全,既说明了他虽然想当差,却并不是那等没本事没志气考不上去的,又顺手拍了一把马屁,表出了自个的尽忠之心。 若是对着寻常的上官,想必是会心下满意,觉着他言辞周全,是个苗子。 可殿下是谁?那是从宫里长出来的国之储君,从小到大,什么人、什么事没见过?这明摆着侯府里因他废了,便要再送一个上去填上去的事,殿下如何看不出来? 一个齐君行,言辞便是再周全,周全得过朝堂中那些积年的老油子? 当初宫中前前后后四个伴读,个个都比他齐茂行能说会道,处处周全,其中固然也有仍在殿下身边的当值的,可偏偏最得殿下亲信的,却还是在旁人嘴里“方头不律”的他,可见这八面玲珑的那一套,在殿下这会儿,未必是最能看得上的。 若今日这事,是他心甘情愿,且提早就已知道的,他必定会提早提醒这庶出兄长在殿下跟前忌讳喜好。 但既是已然闹到了这一步,他自然便没有这样的兴致,只是冷眼看着齐君行思虑良久,处处小心的说了这自以为万无一失的话。 太子殿下的面上还与方才一般,点点头,温和且矜贵:“既是如此,表弟若不嫌弃,便来孤的詹事府里做个司义郎罢,这差事得空,也不耽搁读书。” 历来的规矩,太子的东宫便是另一座小朝廷,凡是朝中有的,太子身边的属官便有一份一样的,一旦太子登基,身边的这一套亲信,便都可立时跟着去朝中补上。 而司义郎这职,若是放在朝中,便属于官职虽不高,却是日日都能面圣的天子近臣,若是能得圣人看重的,便是实实在在的位卑权重,逢上机缘,一跃成为钦差重臣,封疆大吏的都不在少数,不容小觑。 当然,若是不得重用,那权重没有,就只剩个位卑了。 虽与想象中的不大一样,但有这样可期的前途在,侯府众人也都并无什么不满,一个个感恩戴德、又惊又喜看着齐君行谢了恩。 老太太还想请太子进内小坐,但太子殿下却只是摇了摇头:“不告而来,原本就是恶客,孤不过一时起意,想来瞧瞧茂行的伤势罢了,便不多扰了,回去路上与茂行说几句话,便也该去了。” 这是太子,金口玉言,旁人也不敢多劝,见状一个个的又重新行了礼,便看着太子利落转身,只带了齐茂行夫妻朝外行去。 苏磬音默默跟着走到了回廊尽头,记着太子是要齐茂行说话,下了台阶之后,便识趣的福了福身:“妾身告退了。” 太子神色温和:“孤从宫里带了些温养之物,还劳苏姑娘一并带回去。” 通常来说,女子嫁人之后,都是跟着丈夫的身份称呼的,太子却按着娘家时的姓氏称呼她为苏姑娘,便叫苏磬音有些诧异,一时愣了一瞬。 像是看出了她的迟疑,太子解释道:“太傅对孤教诲之恩,孤还记在心里,苏姑娘是太傅一手教导,若论先后,你我倒该先以同门兄妹的情分来算。” “不敢。”细算起来,太子如今也不过二十出头,比他们也大不得多少,但站在他面前,对着这样的话,苏磬音也颇有几分当不起的惶恐。 和太子论师兄妹? 得了吧,什么叫天生的帝王之才?帝王,目之所及皆为臣下。 给人当奴才是一桩容易事吗?祖父在太子这儿都从来不敢自居师长呢,她胆子小得很,皇家这种存在,她还是敬而远之,离的越远越好。 因着这缘故,就算太子态度言语都是这般客气,苏磬音也是格外的小心翼翼,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提,只等说罢,便丁点不耽搁的立即回了去。 “不愧是亲祖孙,苏姑娘与太傅,倒是一脉相承。” 太子看着苏磬音的背影,带了些回忆的神色,笑着感叹了一句,扭过头来,又随意道:“只你偏是个一根筋的,倒是可惜了。” 齐茂行闻言也有些动容一般,半晌,他方才握紧着手心低下头,神色复杂道:“是属下没有这个福气,对不起她。” 太子殿下不是个会多言臣下内宅私事的,只因着苏老爷子的关系感叹一句之后,便又转了话头道:“你那兄长,是怎么回事?” 齐茂行回过神来,对此没有遮掩,也没有诉苦,只是平淡道:“是府里着急了些,殿下恕罪。” 太子殿下也是从宫中一串儿的皇子兄弟里走出来的,对母家侯府的情形又早清楚,如何会猜不出其中蹊跷? 只一句话,他眸中便闪过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 不过这等家务事,原本就最是说不清的,更何况齐侯府到底是他的母家,尤其齐茂行自个都已然应下了。 太子虽心中自有打算,却也并没有多问,摇摇头,压低了声音,便开始提起了正事:“你的伤势如何?” 齐茂行回的认真:“多谢殿下解毒,已好了大半,若要与从前无异,也就将养一月功夫。” “一月……倒也够了。” 太子的面带沉思:“你好好养伤,等进了夏日,我便寻个由头,送你出京“解毒”去。” 他的毒早就解了,一个月后,只怕刀口都也已经结疤,送他出城,自然不会是“解毒养伤”去的,而是另有差事给他。 如按着殿下殿下提过的,这差事,用得着他领军带兵的本事,却绝不是能放在明面上的,只能让他借着“残废解毒”之名私下里干,那么…… 对方说的平常,但齐茂行闻言,心下却是忍不住一跳:“殿下,宫中,可是生了什么变故?还是陛下的身子……” 陛下早些年就已是病的厉害,只这一口气撑着,说去就能去的,家里祖母这般着急,想必也就是担心拖得迟了,赶不上这一一口气。 “也不必着急,未雨绸缪,总不是错事。”看着齐茂行的郑重,太子殿下反而笑了。 说罢,他没有多言,只以手遮目,看了看西边已经透出了一丝的霞光,声音宁静: “瞧,才阴了没半日,这天就要晴了。”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哦, 还有一桩事。” 齐茂行将太子殿下一路送到了侯府大门,临走之时,殿下便又想到了什么一般, 随口道:“刺客那事儿,宫中已查清了是六弟一时糊涂,做错了事,父皇方才下了旨,着实打了几十板子,送东山陵去给祖宗守门, 无旨终生不得擅离。” 说起这事时, 太子面色到没有太多变化, 还是与方才一般既随意又平和。 但如齐茂行这般跟随了多年的亲卫眼里, 却能明显的察觉出其平和的神情下, 隐隐压抑着的波澜。 齐茂行当然明白其中缘故。 六殿下,如今才十四五岁的一个半大小子, 生母不过一介宫婢出身的小小贵人, 说白了,不过跟在大皇子后头的狗罢了, 压根不被人放在眼里。 若不然, 也不会这么一遇着事, 便被推出来当替死鬼。 在旁人眼里, 太子殿下皇子龙孙, 自小得陛下格外看重,十来岁的年纪,就一排众议, 册为太子, 为了叫他名正言顺, 连宫中那许多家世更高,隆宠更重,子嗣更丰的娘娘都硬是不提,偏一步步封了当初只是贵嫔的齐娘娘为后。 陛下身子又不大好,只等着陛下驾崩,便能少年登基,一展宏图,可以说,是独得上天恩宠,再无什么忧患坎坷。 可在如齐茂行这等在东宫当差的人眼里,所能看到的,却是比不明情形的外人多得多。 旁的不提,只说殿下若是当真这般一帆风顺,众人敬服,之前出京巡查的路上,就不会出现刺客。 更不会即便实实在在的遭了一场刺杀,宫中却连“刺客”一事都不许提,只说是路遇匪人。 这可并不单单是顾忌刺杀这事不太好听,传出去有碍皇家的名声体面。 连齐茂行都清清楚楚的知道,若是这一场刺杀里,殿下无恙,他也没有性命之危,只是死了几个无伤大雅的亲卫的话。 这一场刺杀,殿下往下查不得几日,宫中陛下就要出面做这个和事佬,说着些诸如“不过虚惊一场”的话头,将殿下安抚下来。 就算他故意装着“中毒”不愈,一个侯府嫡子,娘娘母家亲侄儿的一条命在里头填着,陛下碍于情面,不好拦着殿下查明这刺客背后的情形,最后都只不过是推出了一个无人在意的六皇子。 堂堂一国储君,被人刺杀,最终却只玩笑般的推出这么一个主使便糊弄了过去。 这事叫旁人听来或许不可思议—— 但殿下在宫中的处境,的的确确就已经艰难至此。 太子殿下举步迈出门槛,抬手制止了齐茂行要继续送出来的举动,最后道:“方才倒忘了说,六弟明日就要送去皇陵,这事传出去不好听,明面不会张扬,这两日宫里就要再派人来,算是填上你的口,有什么想要的,也不必客气,只尽管与孤开口,也算是你不白挨了这一刀。” 齐茂行这才恍然,难怪殿下今天这么毫不遮掩的上了门。 虽然暗地里是要告诉他无恙之后,去城外领下的差事,明面上,却是带着宫中的旨意,来与他商议封口费来的。 他虽也是齐侯嫡出,皇亲国戚,但哪怕是被推出来的替死鬼,他的一条命也到底是比不上皇子的,说破天去,也没有皇子给臣下之子偿命的道理,能送去守皇陵丢了前程,那大半都是看着太子殿下的分量上,可不是为着他。 陛下这人向来“仁爱,”是个被宫人失手洒了热汤,手上烫出几个大泡,都还会特意嘱咐下头不许为难宫人的好脾气帝王,想来,也是觉着对他亏心,这才特意叫殿下来问他还想再要什么。 想到这,齐茂行心下忽的有些洒然,不为旁的,却是为了刚刚才再殿下跟前挣出一个司义郎的庶兄齐君行。 殿下何等样人?领着宫里的旨意过来赏赐降恩,这样的恩典,却偏偏当着全家人的面时,偏偏“就忘了说?” 只怕是殿下冷眼旁观府里这般迫不及待的将庶兄推出来的行径之后,为着他想,才故意“忘了”在花厅里提,只单独与他提了起来。 府里但凡能稳着些,不要如此着急,那殿下方才在花厅提起这事之后,父亲祖父便可顺势将齐君行这个庶出长子送出来,他当时心念已定,又是当着众人的面,自然也不会阻止。 旁的不说,他如今乃是六品,府里废了一个六品的孙儿,但凡开了口,宫里最不济,也要给他齐君行再补一个六品不是? 若能有这个出身,怎么说也比一个小小的司义郎强得多。 “臣多谢殿下。”回过神后,齐茂行便不禁抬手,面带感激的恭敬谢恩,不单为了这份赏赐,更是为了这一份抬爱。 聪明人原不必将话说的那么明白,太子殿下只摆摆手:“你自个可有什么要的?” 齐茂行闻言思量了一瞬。 庶兄齐君行自是不必再提了,不说他自个没这么以德报怨的好脾性,只说殿下都已为了他特意单独相询,他却再把齐君行推出来,那就纯属是没个眉眼高低,往顶头上司脸上扇巴掌。 再一者,宫中是抱着赔他这一条命与前途的打算才开的口,可殿下心知肚明,他到底没有当真丧了命,若是狮子大张口,为自个求得太多,难免又显得过于贪心,自然也是不成。 如此一来,最好便是些事情不大,但又必得宫里才能成的事…… 想到这儿,表妹吴琼芳的除籍之事在他心里一闪而过,但不等当真落下,却又瞬间被另一个清丽的身影盖了下去。 他早已在姨母面前亲口答应照料表妹的日后,来日方长,且他年纪尚轻,跟着殿下,只要他忠心上进,日后不难寻着机会求这个恩典。 可对明面夫人苏磬音,他若是这一次不开口,往后和离,却是再没有机会补上他这一份亏欠。 一念及此,齐茂行心下便已下了决定,没有立时开口,只是抬头道:“可否等属下好好想想,之后再派人去与殿下禀报?” 这么点小事,太子自是无有不可,微微颔首之后,齐茂行恭敬拱手送别,太子殿下便也在侍从服侍下,上了双架的宝盖马车缓缓离去。 ————— 送走了太子殿下,齐茂行也没有再去与府里亲人多话,只叫奉书推着他一路回了抱节居。 为了平日里方便进出,他又是拿长弓威胁府里管事,又是与生父闹了一场,府里自是不敢再敷衍耽搁。 他这抱节居前后的台阶门槛,是他特意看着动工的,丁点凸起凹陷都无,平平整整,只一眼看着就格外舒服,到了院门之后,齐茂行便叫奉书下去,自己转着轮椅行了进来, 虽然天色转晴,但到底已是日暮,走了这许多下人丫鬟,冷静了许多。 东边他的屋子安安静静,毫无声响,西面苏磬音住着的屋里,却是门窗都大开着,隔着竹帘,伴着这雨后的清爽凉气,隐隐便能清楚的听到屋内传来的,一道道清脆人声。 “没错,当真是太子殿下。” “不成这个不能送,太简薄了些。” “哈哈哈瞧你说的,也就是人的模样,难不成还能有三头六臂不成?” “你别说,当真不比常人,长相其实也就是寻常,但是一眼看过来,心里就怕的很……” “小姐你瞧,这一套笔墨纸砚成不成?” “那就是龙气吧?肯定摄人的很……” 成婚之后的三个月里,为了避嫌,他除非必要,都特意不在家里久居,与明面夫人接触的自然不多,偶有见面,也是几句话功夫,便会提起和离这事来,往往都是不欢而散。 倒是自打受伤,日日待在抱节居里,再加上他这一副天生强于旁人的目力耳力,齐茂行却反而渐渐发觉了苏磬音许多以往不曾留意的细节—— 比如眼下这样的,和两个丫鬟的闲话时,声音既欢快又闲适,每一句都带着愉悦的意思,不同于在外头蓄意装出来的贤惠温婉,更没有私下里对他的诸多防范,冷嘲热讽。 零散听了几句,虽只是些没什么要紧事的琐碎闲话,但齐茂行却是连自个都没有发觉的,嘴角微微的弯起了一丝弧度,一时间,连方才在花厅里生出的难过低沉,都渐渐消了下去。 轮椅的声音还算是比较明显的,等到齐茂行推着椅轮行到屋前时,苏磬音几个便也听到了声响,屋内停下了方才的闲话,丫鬟石青便迎了出来,一点不小意的朝他硬邦邦行了一礼:“这是西边儿,二少爷可是走错门了?” 齐茂行干脆道:“我寻你们姑娘有事商量。” 虽然待他这个明面姑爷的态度不甚恭敬,但石青闻言却还是蹲下去将门帘卷起一半,利索的抬在头顶,方便他能不转方向,径直推了轮椅进去。 齐茂行并不在意她刚才的失礼,客客气气的道了一声谢,伸手推了椅轮进内。 倒是一向暴脾气的石青,得了这一声谢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难得的去外头打水拧了湿帕子,自个不进去,找月白替她递上。 齐茂行讲究,推了轮椅回来,的确是要先净净手的。 苏磬音放下手里的零碎物件,见他果然一副有事要说的模样,便示意月白也先出去,开口道:“怎么了?” 齐茂行换了两回帕子,一根根的擦着手指,净手的功夫,便也将宫里要给他补偿恩赏的意思与她说了个清楚。 苏磬音一点没觉着这事和自己有关系,听罢之后,还在毫不在意的点点头:“然后呢?” 齐茂行这才认真道:“我若为你请个诰命,你可愿意?” “诰命?”不妨竟听到了这么一句话,苏磬音满面惊诧,一时间竟是有些反应不过来。 请诰命?齐茂行为她? 齐茂行平静点头,仔细说了他方才想起的打算:“我日后还不知如何,若是能给你请个诰命,你只靠着诰命,也总能安身立命。” “只是一桩,你这诰命是因我而来,日后和离守寡倒都无事,只是若要再嫁,诰命丢了不说,只怕也要落人口舌。” 齐茂行将利弊都与她说了个清楚,方才在太子跟前,之所以没有直接开口,也就是因为顾忌着这个。 苏磬音站起身,顺着他这话琢磨了一阵,越是琢磨,心下就也越是心动。 有诰命在身,不单单是有品阶俸禄,更要紧的是有了皇家认证的身份,便是品级不够年节时进宫请安,那也是有资格给宫中皇后上折子的! 往后不管是守寡还是和离,回娘家,可以挺直腰板,不会丢了家里颜面,便是自立门户,有诰命品阶在,没身份的欺辱不了她,有身份的也会顾忌这一层名声。 至于再嫁? 那就更不算个事!什么是夫为妻纲,君王是臣子的主子,丈夫就是妻子的主子。 她既然都能守寡或者和离了,又有了傍身的身份与银钱,不愁度日,何苦来要为自个找个夫主压在自个头上! 便是再退一万步说,别说她再婚的概率实在是小的几乎没有,就算她日后当真决意再嫁,连这样不平等的夫妻关系都能忍了,还在乎什么诰命名声?又不是舍不得! 当然,要真是这样,那她是得被劳什子“爱情”给迷晕成什么样啊……最好还是别了。 一念及此,苏磬音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连连摇头:“我原本也没想过再嫁!” 说罢之后,她又有些犹豫问道:“只是……你将这恩典给了我?” 她是实在没想到,齐茂行这个明面夫君,会为了她做到这一步。 “我不是说了,不论我死不死,都必会将你安置妥当。” 齐茂行第一次在她面前扬着嘴角,气定神闲:“我这人说话,从来都是言出必践的。” 虽说被三媒六聘嫁进侯府,却在新婚之夜遇上了齐茂行这么一个张口就要和离的夫君,这事放在谁身上都是个晴天霹雳,但是若是能换来诰封,凭良心讲,她觉着是赚了的。 尤其这一份“赔偿,”齐茂行原本是可以不给的,甚至就算他就是不要脸,一面纳着真爱表妹,一面待她弃若敝履、诸多折辱,苏磬音除了恶心,也只能暂且忍耐,再寻旁的方法。 苏磬音不会因为齐茂行没有下流至极便因而感激他,但他能担当起夫君的责任,给她这一份超出预期的“安置,”她却承他这一份用心。 苏磬音转身行到了齐茂行面前,认认真真的对着他屈膝福了一礼,第一次用不一样的目光看向了他:“刚才那话是我的错,不该置疑你。” 说罢,她也认真道:“若是你当真为我请来诰封,你我之间,便再无相欠,从前我待二少爷的冷言冷语,事后我再设宴与你道歉致谢。” 看着明面夫人杏眸里的熠熠善意,再听着这一舒心的番话,齐茂行只觉着成婚三四月来,这才能第一次在他扬眉吐气的抬了头。 “不必不必,从前原本就是我有错在先,哪里能再与你计较这些小事!” 齐茂行面上带笑的摆摆手,这才有心思闲话:“你这是在作甚么?翻找什么东西?” 他打刚才进门时就想问了,这地上放了两只黄花梨的顶柜箱,瞧着像是苏磬音过门时带来的陪嫁,箱口敞开着,从木案到木榻,翻出了一堆大大小小的零碎杂物,从笔墨纸砚,到玉石佩饰之类的摆件。 也不知道在找什么,乱七八糟,看着就叫他难受。 “哦,就要收拾呢。” 苏磬音低头,嫣然一笑:“这不是下月就是白家小弟的生辰吗?我正看着给他送什么生辰礼。” ※※※※※※※※※※※※※※※※※※※※ 齐茂行:!!!你还说你不想再嫁!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齐茂行对已经答应下的事, 行动的速度还是很快的。 不过两天功夫,苏磬音连送给白小弟的生辰礼,都没来没有来得及决定好。 抱节居内, 便又匆匆跑来了管事,说是宫中给二奶奶下了懿旨,府里香案都已备下,要她收拾妥当,亲自去前厅跪领。 隔壁闻声而来的齐茂行,开了一扇方木槅扇, 探头对着面带猜测的苏磬音点了点头:“嗯, 殿下前日就应下了, 应当就是诰封的懿旨。” 说完之后, 他又将头收了回去, 隔着槅扇扬声继续道:“我叫长夏过去帮你更衣,接旨的时候, 怎么也要收拾的隆重些。” 不同于太子亲至的时候, 接驾丝毫耽搁不得,像这种传旨加封的情形, 只要按着惯例给来的内监女官备足了荷包, 是会多喝几杯茶坐一阵子, 等着受封的人收拾妥当才显郑重的。 苏磬音便也连忙点头, 好在提早有过准备, 她接旨时的衣裳首饰是昨天就和丫鬟们定好了的,省下了最难的翻找挑选,再加上多了一个长夏帮忙, 并没有耽搁太久, 便也收拾了妥当。 为了郑重, 她换了以往不常穿的海天霞色对襟褙子,下头是一条藕合色的素绸裙,为了配这一身衣裳,画了远山眉,头发梳了堕马髻。 除此之外,额上贴了珠翠,发间插了玉兰金簪,手上是镶红宝的金绞丝镯、金镶宝的菊花纹戒,腰间是鸳鸯白玉坠儿,上上下下,当真是无一处不明艳讲究。 提早等在院内的齐茂行,一抬头看见这样的与以往大不相同的苏磬音,便也忍不住愣了一瞬。 要叫齐茂行凭自个说,他私心里其实更喜欢富贵明艳些的鲜亮打扮的。 苏磬音平日里穿着打扮都偏简单素净,颜色也都偏浅淡清爽,虽说有底子在,打扮的素净才不碍她的好颜色,但到底不如这般张扬明艳,更叫人眼前一亮。 “二少爷?”苏磬音走到有些呆愣的他跟前,开口叫了一声。 齐茂行这才忽的回过神来,没有说话,只是猛地移开眼神,低了头,便用力推着椅轮当前行去。 还急着接旨,苏磬音倒也顾不得留意那许多,见状,也立即跟着出门抱节居的大门。 前厅内,侯府里齐侯府夫妇与老太太也都在等着。 见着正主来了,宫中传旨的内官便毫不耽搁,满面严肃的一声接旨,以苏磬音为首,众人便都依次跪下。 太子殿下对齐茂行家中情形早已清楚,听到他传来的这个要求之后,便也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原因与打算。 虽说臣下的内宅私事与君主干系不大,太子殿下也对齐茂行,一意孤行就要和离娶表妹的固执从来都是不置可否。 但不论怎么说,能够引咎自责的负责下属,总是要比那等避重就轻的敷衍之辈更叫人放心些。 因着这一份缘故,再加上苏氏到底是太傅教出的孙女,香火情总是有的,太子也算是对这诰封上了些心,特意多吩咐了几句。 苏磬音虽然不知道其中的纠葛,但她跪下听着宣读的旨意内容,却也明显的察觉出了这一份诰封里的微妙不同。 这一份诰封的懿旨,除了最开头点明了齐苏氏的身份之外,之后长篇大论用来解释给她诰封的理由,却与她的夫君齐茂行一点关系都没有。 除了德蕴温柔、性娴礼教、淑德含章…这样夸赞她本身品质的词,剩下夸赞家门的竟也不是夸齐侯府,而是赞起了苏家的诗书礼仪、以德传家的清贵门第。 之后又说了一番已逝的苏老太傅德高望重,才望兼隆,再转向苏磬音为了祖父亲尝汤药、孝感动天,堪为天下典率,顺理成章的以封她为六品安人结了尾。 这要是不知道的,乍一听只怕以为她是因为自个德性优秀,加上在苏家孝顺才得的诰命,和“妻凭夫贵”这事儿压根没一点干系。 虽然这会儿看起来好像是差别不大,结果上都是借着齐茂行的身份册为了六品安人。 但这却也只是这时候瞧起来没有区别罢了。 女子诰命,原本就是因为丈夫或者子孙的功劳得来的荣耀,等到日后,若是齐茂行毒发身亡,她拿着诰命守寡倒且罢了,谁也说不出什么。 但齐茂行万一真的活下来,并且是按着之前的打算和离呢? 虽说就算是和离,传出去也是他齐茂行无故下妻,是他的错处,但这世道,对女子的要求总是比男子苛刻得多。 若是按着常理,懿旨里都是会夸了为人妻子优秀,才会诰封,结果你却和离出去,压根都不是人家的妻室了。 就算只要齐侯府没颜面去上折子再请宫里下一份撤了诰命的懿旨,她的身份就不会丢,但细论起来,多多少少是会有些失了底气。 但偏偏这一份懿旨夸赞的并不是她身为妻室的贤惠,而是她自个本身的德性,是她服侍祖父的孝顺。 这种东西,是已经板上钉钉,并不会因为和离而有旁的变化的! 有这一份盖着凤印的旨意在,便是有皇家在后为她的身份德行担保,为苏家的规矩教养背书,她唯一的隐忧也去了大半,自可以凭此安家立户,随着自个心意快活度日! 苏磬音恭恭敬敬的起身俯首谢恩,双手接过这一份瑞草角轴,虽然面上的礼仪一丝不错,但因着意料之外的惊喜,心下却还有些飘在半空一般,半晌落不在实处。 传旨的内官们自然不会在意她的心情,差事办完,按着惯例收了塞来的银子,便一点不耽搁的带着仪架,浩浩荡荡的回宫复命去了。 剩下前厅里被丫鬟下人们搀扶起来的侯府主子里,除了早已知情的苏磬音与齐茂行,剩下的面色便都不是那么好看了。 李氏用尽全身力气拧着帕子,已酸的眉毛眼睛都团了起来,忿忿不平:“母亲长辈都还空着身子,倒先封了一个晚辈,这是个什么规矩,娘娘当真是糊涂了!” 老太太原本还在怔愣出神,听了李氏这最后一句抱怨,再忍不住的破口骂了起来:“够了!你是个什么东西?敢把宫里娘娘挂在嘴上,我瞧你是没人收拾,越发胆大包天了!” 齐侯爷从来就也并不满意他这个继室的粗鄙,见母亲训斥妻子,又觉着这般妻子实在是丢了他的人。 他虽然有些诧异,却也并没有将拿儿媳妇得了诰封的事放在心上,见状更是懒得多理,一甩胳膊,衣袍飘飘的当前去了。 剩下老太太将李氏训的诺诺无言之后,回过神,再看向一手带大的孙儿时,面上便多了几分难言的复杂,开口道:“茂儿,这么大的事,你怎的也不先与家里商量?” 轮椅上的齐茂行面上态度恭敬,只是说的轻描淡写:“都是殿下的恩典。” 老太太便是猛地一窒,她攥着佛珠的手心微微颤了几下,越过嫡孙,又转而看向一旁的端着懿旨的苏磬音,面色严厉:“磬音,你来说,诰封这事,你之前也不知情吗?” 被老太太这么一问,苏磬音飘在半空的心脏这才一下子落回了实处。 只不过实实在在的好处都已经拿到手了,她当然不会在意这么些许的为难。 “祖母您这是怎么了?” 可没等苏磬音开口,齐茂行却又一次挡在了她的面前,他抬头看向老太太,神色认真:“分明是好事,孙儿怎么瞧着您不怎么高兴的模样?” 老太太当然不高兴,她又不是李氏那等愚昧的,前几日太子殿下刚来看了茂行,没隔两天就下了懿旨,说这其中没有缘故都得有人信! 既然有这样的恩典,给孙媳妇求个诰封又有什么用处?茂儿若是早与府里说清楚,用来府里的前程上,可不比给一个外嫁的孙媳妇体面强得多! 可对着眼前齐茂行一派清明的眼神,老太太却是说不出话来,她如何不知道,这是大孙儿齐君行的事,到底还是梗在了茂行的心里,他这是故意与府里置气呢! 老太太身子一晃,后退一步,借着身边婆子的搀扶才站稳了身子,神色悲痛:“茂儿,你到底,还是埋怨祖母了不成……” 齐茂行转着轮椅上前,亲自端了一杯温茶送到了老太太的手里,神色虽露出几分低落,但声音却格外认真:“祖母,您亲手将孙儿养大,这份恩德孙儿记在心里,不论如何,都不会怪您。” 老太太闻言只是沉默,齐茂行便也没再多问,仔细的吩咐了一旁下人回去为老太太化一副平气养身的丸药服了,之后便转过身,招呼了苏磬音:“该走了,接旨之后,还要准备之后谢恩。” 临近抱节居的路上,苏磬音转身看向齐茂行,一双杏眸熠熠生辉:“这一份懿旨……多谢了。” 接旨的时候,齐茂行也在门外听了个清楚,自然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他微微摇头:“这事儿倒与我无干,应当是殿下的意思。” 说着顿了顿,他也猜想到了大半:“想来,殿下是看着苏老大人的情面,也是为了苏家的名声。” “细算起来,倒是我和府里,平白将你与苏府都牵连进来,这一句谢,我无颜领。” 苏磬音紧紧手里的瑞草角轴,想到记忆里明睿豁达的老人,眸光也一下子温软下来:“能遇到祖父,是两辈子攒下的福分。” 再看向齐茂行时,便也带了几分笑意:“不过你既拿这份恩典给了我,与你说这一句谢,倒也勉强担得住。” —————————— 就在苏磬音与齐茂行两个,在抱节居外互相推辞客气时。 前院的荣辉堂内,大少爷齐君行则是坐在窗下,静静听着小厮青云的禀报:“没错,就是给二少奶奶懿旨,封了六品安人。” 听罢之后,齐君行的面色微微有些阴沉。 老太太想到的事,他自然也想到了,只不过,比起老太太的复杂诧异来,他却是丝毫不奇怪这个弟弟,故意不叫这份恩典落在自个头上的行径。 尽管如此,他的神色依旧有些不善,他垂下的眸光闪动着,面带思量。 不过,这倒也是好事,他如今已然领了司仪郎的差事,又在殿下面前露了脸,反观那齐茂行却是最后的恩典都只换了一份没用的诰命,这一份护驾之功劳就算用到了极处—— 没有了这些顾及,他这这么年里尝过的滋味,也该叫他齐茂行都试试了。 想到这,大少爷齐君行再开口时,声音便又是一派有礼斯文:“身受伤毒,却还不忘为娇妻请一份诰命,我这二弟,倒是当真有情有义。” “唉,二弟只顾着娇妻,表妹这厢,恐怕却是顾不得了。”齐君行叹息一声:“你一会儿再去找一趟揽月,问问她,给表妹除籍的事,她劝的如何了?” 青云满面憨厚的摸摸脑袋,不解道:“表小姐不是说了不愿意?又不是当真除籍,假死出去,改头换面,这不是背弃祖宗嘛?寻常人肯定都不肯的!” 大少爷面带嫌恶看了这蠢笨小厮一眼,微微吸口气,还是耐足了性子,继续道:“若不是这样,她如何能除了贱籍?表妹这样的出身,当真要再顶着官奴两个字去教坊过一辈子不成?” “你将这话说清楚了,再把今日二奶奶的得诰封的事儿告诉揽月,说不得,就能劝表妹放下这些小节了。” 青云顺着自家大少爷的话琢磨一会儿,也觉着这的确是帮人一把的好事,不禁满面敬佩:“还是少爷说的对,小的这就去!”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嗯, 挑的都很好,奉书你的眼光倒是不错。” 抱节居内, 苏磬音仔细的看了看眼前的三盆兰草,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 前几日收到了白府送来的帖子,她便和月白石青把自个带来的各种琐碎都翻了一遭,除了笔墨纸砚这些东西外,实在是没有什么适合拿来送给白小弟当生辰礼的。 思来想去,苏磬音倒是猛的想起,当初在苏家时,过来的白小弟十分喜爱她养的几盆兰草, 只是她曾送过小弟一盏,没半个月就被他养死了, 因此后来就再不肯给他, 白小弟还与她埋怨过好几次。 记起这个,苏磬音便索性决定, 除了一套珍藏的笔砚,再多添一份兰草。 决定好要送的礼物, 后面的事儿就简单许多,兰草,她手边倒是养了一盆,不过那盆只是她养着玩的, 品相很是寻常,且这么多年了, 从苏府一路带到齐侯府,要送人, 也不大舍得。 可若要去外头买, 挑起来却是颇费眼光的, 尤其兰草这东西,向来都是看叶胜看花,放在不好此道的人眼里,瞧着与杂草也差不太多,说不得还觉着那种又粗又茂的才是最好。 要不是苏磬音刚得了诰命,知道自个在李氏与老太太眼里都正是碍眼的时候,不到万不得已,实在是不想去要求出门,给自己找不痛快,她也未必会托给下人。 正巧在找人的时候,奉书毛遂自荐凑了上来,她便也应了,特意嘱咐了奉书多带些银子,多买个两三盆回来,想着总能挑出一份不错的,却没想到,奉书这小子眼光竟是出乎意外的高,眼前这三盆,每一盆的品相都很是出挑。 奉书嘿嘿笑着:“小人哪有什么眼光,其实是侯爷每年都要在外头买不少兰啊菊啊松柏什么的,那些个贩花的都是早定了的,小人知道这个,特意先问了,去找了常买的那家花贩子,叫他紧好的挑三盏来,算是讨了个巧!” 苏磬音这才恍然,若是这种给侯府里做长远生意的,的确是不敢欺瞒,用花商的眼光挑的,那自然是格外稳重。 只不过,侯爷每年都买这些花草……还买不少?这是干脆买回来赏几天,一死了再换一波不成? 不过不论怎么着,那也是他们侯府的豪富,苏磬音摇摇头,懒得多提,只是又仔细瞧了瞧一遭,除了定好要送给小弟的之外,自个心里也有些心动。 难得遇着品相这么好的,若不然,剩下的两盆,她自个养起来? 这么一想,苏磬音便开口问起了价钱:“共用多少银子?” 要是不算太贵,她就自个留下了,横竖在这个侯府里,她两层婆婆都已经得罪了,索性也不用去讨巧卖乖,齐茂行这个明面夫君也不用她关心多事。 这么一算。身为已嫁妇人,耗时最多的两件事都省了,她的空闲时候多的很,也不差多侍弄两盆兰草的功夫。 奉书闻言却有些莫名:“啊,府里常买的地儿,要的时候都是先记着账,到年底时凭条子来一起结的,小的叫记在了二少爷的账上,多少银子这个……小人也没问啊。” 听着这个回答,苏磬音便又是一阵沉默。 是哦,像他们这种世家权贵,买东西都是不用问价钱的,都是捡着最好的就能直接拿,凭条子一块儿结账。 她从前还一直觉着祖父乃是太子太傅,正经的官家名门,算是不缺银子的呢,这么比起来,他们苏府的“清贵”是真的“清贵,”清的一点油水都没有,比起人家的权贵来差的不知道哪儿去。 在这样压根不谈价钱的真正权贵面前,一下子意识到了自个贫穷的苏磬音按按额角,她按着这三盆的品相估了估价钱,想到侯府的行事,再往狠里翻上一番,之后才扭头与月白吩咐道:“从靠墙的箱子里,拿两张银交子来给了奉书。” 靠墙的箱柜里,放着的是她自个带来的嫁妆,月白闻言便立即明白她的意思。 苏磬音分的很清楚,买兰草的花费,是她自个的私事,一码归一码,当然不能花齐茂行的银子。 “你拿着银子先去结了,若不够再来与我要,有剩下的,就算你辛苦一遭的赏钱。”偶尔一次的事,苏磬音也说的很是大方。 倒是奉书,颇有几分为难一般,只是不要:“二少奶奶,没这样的规矩……” 因为避嫌,奉书是站在门槛外头,扬着声音回话,远远的一进门就能瞧见,只要留些神,说话的声音也都能听着。 奉书与苏磬音再来回推让几次,外头路过的丫鬟长夏听了几耳朵,听出了是什么事,就也清脆利落的一道儿劝起了她:“二奶奶,当真是没有这样的,奉书他要是拿东西的时候一气儿结了就罢了,这会儿听着,该是已经拿少爷的印章盖了条子,还未到时候,就提早去消,没得叫人在私底下议论呢!” 不妨还有这样的讲究,苏磬音一时间倒是陷入了迟疑,正思量间,外头响起轮椅的声响,紧接着齐茂行清朗的声音便也响了起来:“什么事儿不合规矩?” 闻声奉书与长夏都是转身行礼,长夏屈了屈膝,就利落的叫了两个小丫头,按着齐茂行的习惯去屋里准备净手的温水帕子。 前两日虽然老太太做主又往抱节居里送了十几个丫鬟婆子来,叫齐茂行随意挑顺眼的留着伺候。 但他最后却是一个都没留,身边仍旧是之前的,长夏一个大丫鬟,桃月蒲月两个小丫头,不过齐茂行倒是特意嘱咐了苏磬音,这两个丫鬟除了府里给的一份月例之外,他这儿还又另备了两份单给,算是每一天都能拿三倍薪酬。 因着这个缘故,虽然干活儿的人少了,但长夏几个反正也没门路、走不了的,却都是不愁反喜,一个个的很是积极,不但差事没落下,连带着抱节居里都比以前清静了不少,也算是意外之喜。 苏磬音见状也与他点了点头,顺口问道:“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表姑娘的身子怎么样了?不碍事?” 齐茂行多半个时辰前,就是因为听说表姑娘之前的风寒又厉害了,说着要去探望一遭,才出的门。 自打得了诰封,承认自己和齐茂行两不相欠,甚至心底里还觉着自己多少沾了点光之后,苏磬音对自个这个明面夫君的态度,就一夜之间转变了很多。 就像现在,哪怕是提起了表姑娘,她的神色也是既和谐又客气,大约就等于听说同居室友的女朋友病了,遇见了就顺便关心一下。 “还好,我也没问出是个什么病症。”但闻言之后的齐茂行,却是忍不住的皱了眉头。 与苏磬音打过招呼之后,他便立即转向了一边儿的奉书:“我正要去找你,表姑娘这病是怎么回事?你怎的都没与我说一声?” 奉书闻言满面无辜的跪了下来:“小的,小的也不知道啊,小的都有十来天没见过表姑娘了!” 齐茂行的面色更是难看。 还不等他诘问,奉书便又赶忙解释道:“不是小人不上心!是表姑娘不许小的进鸳鸯馆!” “还有这病,前几日揽月说表姑娘有些咳嗽,要出去开药丸的时候,小的还特意问过可要去请葛大夫来瞧瞧,揽月也是奉着表姑娘的令,只差把小的轰出来了!” 说到这儿,奉书又小声起来,偷偷觑着齐茂行的神色,委屈道:“小人只当表姑娘是与少爷生气了,不待见看见小的,也不敢多说,就每隔两天,去鸳鸯馆门口问一遭,吃个闭门羹就出来……” 要不是这样,他也未必有这多余的功夫,主动去领了二少奶奶的差事去买兰草。 听到这个,齐茂行也愣了愣,难怪他刚才去鸳鸯馆时,瞧着表妹神色都是恹恹的,没两句话功夫,就叫揽月送了客。 他原本还当是身子不好没精神,原来竟是与他生气,有意不与他多说? 意识到这一点后,齐茂行的眉头只皱的更紧。 表妹与他生气?为什么? 之前表妹寻着由头私下里扣银钱,他都只是说明了叫她不许再这么办,最后银子也给了,也没有与她计较。 她还生什么气? 这么想着,齐茂行便又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来:“这么说,她这次这病,也没请葛太医来瞧?” 吴表妹刚接回来时,在天牢里伤了底子,回来之后,就落下个胸口憋闷,心慌气短之流的琐碎毛病,一遇着变天,风寒咳嗽,就更是家常便饭。 且她又是是贱籍,这样的身份,不好去请太医来,他当初也算是费劲了些心力,特意打听着去找了城西的葛大夫,原本也是太医署里的正经太医,只是因为性子格外的耿直,不会说话,得罪了人,被排挤出了太医署,才索性就在京城开了一家医馆。 虽说性子执拗,医术却是好的,齐茂行打听清楚之后,便一直叫奉书请葛大夫来给鸳鸯馆瞧病。 奉书点点头:“没请过,听说是自个在外头请了大夫,抓了药给吃。” “这不是胡闹,大夫也是能随便换的?”齐茂行面色严肃起来。 他对吴家表妹的心态,还和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姨母要和娘亲说话,便叫他带表妹出去看鱼玩,嘱咐他盯着表妹不许乱跑、不许靠边时的情形一样,那是必须要如此,不需要和表妹本人多分辨解释的。 因着这缘故,他便干脆开了口:“你现在就去,要车去将葛大夫接过来,来了过来叫我,一起再去一遭鸳鸯馆。” 奉书脖子一缩,没敢再多话,答应一声之后,一阵风似的,一路小跑着就去了。 奉书跑的太突然,直到都快跑没影了,月白才忽的反应过来:“哎,银子还没拿!” 苏磬音也才回过神来:“也罢了,你先将银交子给我。” 月白点头应了,放下银交子出去端了茶,倒是齐茂行,闻言转身推着轮椅进了门,开口问道:“什么银子?” 苏磬音重新坐下,将托奉书买兰草的事,以及她的意思都仔细说了。 “哦,那确实不合适,分明是一家人,故意分这么一遭,叫旁人知道,反而背地议论。” 齐茂行随口应了一句,说罢之后,忽的问起了眼前的兰草:“这兰草,如何就看出好了?” 苏磬音见他问的认真,想了想,便也站起来,按着当初祖父教给她的,对着这眼前的三盆,说了它的素而不艳,枝叶亭亭,又说了开花时的“一香盖一国,”兴头上来,连平日里浇水除虫修剪的经验都说了不少。 在她说这些时,齐茂行的坐姿端正,眼眸黑亮,虽没有开口,但能看出态度认真,神情专注,那眼神的变化,几乎都能看出“原来如此”的恍然。 要不是因为又这么良好的回馈,苏磬音也未必能说这么多。 直到说起了兰草的价钱时,苏磬音才想到了什么:“对了,听他们说,这银子现在叫奉书去结了不大合适,既然这样,我就干脆给你吧,这样一年一结的时候再从你这算,也是一样的。” 齐茂行哪里会在乎这么百来两的银子?正要随口拒绝,便又看见苏磬音又认真的将银交子给他递了过去:“你看看是这会儿就装着赏人零花,还是我干脆收到你的私库里?横竖你这会儿的银子也是我管着呢。” 齐茂行见状倒是愣了愣,看着苏磬音的坚持,不知道为什么,就也莫名的伸了手。 直到把银交子接到了手里,他才忽的反应了过来,疑惑道:“哎?不是……” 可惜话未说完,外有便又传来了奉书那熟悉的声音:“少爷,二少爷!” 齐茂行闻言抬头,便看见跑的满头大汗的奉书,正在门口喘着气道:“少爷,您说巧不巧,小的才刚出了门,车都没要呢,迎面就遇见葛大夫的徒弟了,原来是咱们临街的王国公的府里一个姨娘不痛快,也正好请了葛太医,小人已与那小徒弟说好了,咱们现在过去,葛大夫就也正好到!” 苏磬音见状便站了起来:“那你快去吧,天色不早了。” 齐茂行被奉书推着到了院子里之后,才忽的发现他手里还拿着刚才的银交子。 他握着这分明轻薄,在他手上却莫名显得很有分量的两张纸,犹豫的思量了良久,半晌,才低下头,上下对齐,方方正正的叠成了连个平整的小方块,妥善的塞进了腰间如意荷包里。 之后他轻轻的按了按略微鼓起了一小块的荷包,只觉着这个别人给他零花银子,还是这么点银子的举动,只叫他心里满是一股说不出来的感觉。 这情绪不是负面的,虽然从前都未有过,但是又新奇又有趣,直叫他一路上都忍不住微笑起来。 嗯,他这个明面夫人好像挺喜欢这些花花草草的,过两日叫奉书多去外头跑跑,多给她买些新奇的草木! 齐茂行就这么按着荷包,有一下没一下的随便思量着,直到出了二门,在外院果然遇到了等候着的葛大夫。 他才忽的想起了鸳鸯馆,嘴边的微笑一顿,神色瞬间严肃了起来。 葛大夫是一个年过花甲,身材精瘦,精神却很是矍铄的老人,见状与他拱了拱手,目光就落在了他的轮椅上:“二少爷的腿当真废了?我之前就听说二少爷身中奇毒,好像连性命都难保保?唉……年纪轻轻的可当真是可惜,也可惜老朽不擅解毒,要不还能帮着看看。” 齐茂行废了的这事,连府里人都不敢当面提,何况外头的? 奉书脸色一变,立马制止他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嘴:“是请你来看表姑娘的!” “哦,贵府那位姑娘啊,受了些寒气,不是什么大毛病,身子不好都是思虑过重引出来的,叫她把心放宽些,整日里少想一些乱七八糟的,比什么都强!” 自个托人打听清楚了,亲自请来的大夫,齐茂行当然知道对方的脾气。 葛太医那是太医署里相熟的太医提起来,都要赞不绝口的好医术。 要不是这么不会说话,凭他的本事,也不至于流落到被宫里贵人赶出来,只能给后宅姨太太表姑娘们看病的地步。 因此齐茂行的态度也很是客气:“是因为这两日又泛了风寒,我刚瞧了瞧。气色倒是还好,只是想请您过来再看看,总是更放心些。” 葛大夫摆摆手:“先看看再说。” 一行人便又继续行了百来步,见是齐茂行来,鸳鸯馆守门的婆子们自是都不会拦,就这般带着葛太医一路行到了吴家表妹住着的主屋外。 奉书正要上前几步,正要叫人,门帘一掀,表姑娘最亲信的丫鬟揽月就忽的闪身出来,手上端着一碗满满的褐色汤药。 揽月神色一僵,还来不及说话,一旁年纪不轻的葛太医鼻子忽的动了动,一个健步上了台阶,一把攥住揽月的手腕,将她手里盛了汤药的瓷碗抢了过来,放在脸前又看又闻,脸色越看越是凝重。 “这伤寒是病了多久?怎的早不叫我来。” 看完之后,葛大夫一拍手心,便是满面怒色:“都吃这么厉害的药了,你家姑娘是几日前就起不来了?” 刚刚才来看过一遭的齐茂行面带疑惑。 “这是谁,怎么的这么吵?”葛大夫的话音刚落,揽月还没来得及放下的门帘内便又相伴出现了两道同样纤薄的身份,葛太医第一个瞧见了,眼睛就已不肯置信的瞪的圆溜溜—— 当前,自然正是刚刚被他断言,早已病的起不来的表姑娘吴琼芳。 而另一道,一袭长衫,满面斯文,却是齐茂行再都熟悉不过的,刚回府不久的大少爷,齐君行。 ※※※※※※※※※※※※※※※※※※※※ 惨遭光速打脸的葛大夫:???你没病熬什么药! —————— 抱歉今天更晚了,为表歉意,大肥章送上么么哒~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何处归程】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我也想要赤影妖刀姬】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嗯哼 10瓶;41408015 5瓶;月半明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鸳鸯馆外, 在揽月的身后,相伴出现了两道人影。 单单是看到当前的表姑娘吴琼芳时,倒还好些, 齐茂行心下虽有些迷惑不解,但却还算冷静。 但看到出现在表妹身后,再熟悉不过的庶兄齐君行时。 齐茂行的眸光便是猛然一缩, 脸色都一瞬间凝重起来。 齐茂行自个都是如此, 对面的表姑娘吴琼芳自不必提, 身子一抖, 面色只以眼见的功夫就变得惨白起来, 嘴唇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净, 整个人还忍不住微微颤抖着。 这会儿看起来, 倒是很符合葛大夫刚说的“已病的起不来”的模样了。 见她这幅面色, 瞪大了眼睛的葛太医回过神来, 将手里刚刚抢过来的药碗又给丫鬟揽月塞了回去, 一手猛地抓住吴姑娘的手腕,另一手便顺势翻转,就这么站着诊起了脉来。 葛大夫年纪虽大, 动作却是矫健的很, 表姑娘又正是被吓了一跳,神思恍惚的时候, 等得她回过神猛地缩回了手时,葛大夫早站着摸了十几息的功夫。 虽说没诊太多时候,但葛太医还是很有自信的模样,拍拍手, 立即开口道:“你这不是伤寒, 是忧恐太过, 还有心悸之症!等会儿老夫给你找几丸压惊的药丸子啃啃,不是什么大毛病!” 说罢,像是为了描补刚才的“判断失误,”葛大夫又对一旁的揽月道:“这么说起来,这药不是你家姑娘吃的啊,是哪一个病的这般厉害?多大年纪?吃这虎狼之药可对症?几日了?” 问了几句,见揽月只是满脸呆愣,一句不回,医者父母的葛大夫便越发不放心起来:“不成,不管是谁,你还是带我瞧瞧去,无事,不管是谁,这个就算是老夫白看的,不收你们银子!” 瞧着表妹与庶兄一起从屋里出来,又听到葛大夫这“惊恐太过”的诊断,再看着表妹主仆两个如出一辙的惊慌神色,齐茂行便好似猜出了什么。 “看来,是我不该去而复返,竟把你心悸的毛病都吓出来了?” 他在轮椅上一点点绷直了脊背,面无表情的盯着面前面无血色的表妹一眼,声音低沉:“既是无事,倒是劳烦葛大夫白跑了一遭,奉书,送大夫出去罢。” 葛老大夫还在忧心着那个不存在的吃药病人,一时间并不肯走,还是奉书瞧着少爷的神色实在是不太好,咬了牙,硬是半请半拽的给送了出去。 直到了这时,一直不曾开口的大少爷齐君行眸光一闪,方才缓缓迈步,行到了阶下来。 他的面上丁点儿异色也无,仿佛眼前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一般,看向齐茂行时,嘴角甚至还带了明显的笑意:“二弟不是刚走,怎的又这么一声不吭的回来了?倒叫我与表妹都吓了一跳。” 齐茂行微微抬眸,声音冷的好似一道寒冰:“琼芳算你哪门子的表妹?” 大少爷见状却反而更加满意一般,一本正经故意道:“这是什么话,表妹的亲戚是从先太太那来,我身为……” 可不待他说完,齐茂行便猛地打断了他,一字一句,说的既清晰又冷厉:“你身为妾生子,生母还是毒杀主母的大逆罪人,府里不将你逐出家门,都是因为父亲瞎了眼,你这是从哪扯来城墙厚的颜面,竟敢在我跟前,恬不知耻的说出这样的话来?” 刚刚才把葛太医送出了门去的奉书,一回来就远远的听到了这么一句话,他只吓的心头一跳,左右瞧了瞧,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这主屋附近除了刚从屋里出来的揽月之外,并没有旁的下人守着,少爷的这一番撕破了脸皮的话语,除了他之外,也并没有别的人听着。 看着大少爷闻言之后,一下子狰狞起来的脸色,奉书的正要上前的脚步就猛然一顿,一时之间陷入了思考。 自个从小伺候的主子,奉书自家是知道的,但从这一句话都知道了,单论嘴皮子,少爷肯定吃不了亏! 就算当真说急了动起手,别看二少爷这会儿腿脚废了,对上大少爷这种细胳膊细腿的没用书生,那也就是一条胳膊的事儿。他这会儿上去,除了当一根桩子矗着,一点用处没有,还平白惹少爷生气。 唯一不利的,是二少爷这会儿就一个人,身边连个见证撑腰的都没有,对着这一对“奸夫□□”指不定就不承认呢,他这会儿的当务之急,是要赶紧的给少爷叫个人来! 要是从前,奉书只怕是想也不想,就飞奔去五福堂禀报老太太了,可近些日子,府里风气的转变,他也是知道的,这个人选自然就叫他第一时间抛了出去—— 可这侯府的主子里,除了老太太,剩下的侯爷太太就更是…… 对了,还有二奶奶!奉书的眼前忽的一亮。 他最近瞧着,少爷和少奶奶的情分亲近了不少!并不像从前一样见面都和仇人似的,去找二奶奶,说不得就当真有用! 便是退一步,就算二奶奶厌烦表姑娘的事不耐烦亲自出面,可二奶奶一看就是聪慧的人,自个多磕几个头求求,也总能从二奶奶口里求个章程,让他知道该怎么着啊! 这么一琢磨,奉书便只觉得越想越有道理,闪念间功夫下了决定,一个闪身,便又往抱节居里回跑了过去,动作之快,竟是压根都没人发现他打了这么一个来回。 没有旁人在场,再加上这一番话的刺-激,大少爷也有些失了往日的风度,闻言只气的平眉倒竖,嗓音都嘶哑的破了声:“齐茂行,你不要欺人太甚!你娘死了,我娘难道不曾叫人一杖杖的打烂偿了命去?我娘下的也不是要命的毒-药,不过是想叫你多病几个月,丢了伴读的差事罢了!谁料到你娘这般病弱,连几口伤身的汤药都禁不住!” “你娘死后,风风光光,送葬的都排了十里,我娘却是连一卷草席都不舍得,我想帮她收殓都寻不着丁点痕迹,她毙命前,被扔在柴房里生生的疼了三日!疼到最后,连疼字都都叫不出来,还只求着要见我一面!可你们,你们谁理她一个字?” 虽然对方说的很是凄惨,但齐茂行却还是满面冷漠:“你怎么知道她疼了几日?有没有求着见你?早在打人之前,你不是就已被送出了府去?” 大少爷见他这幅毫不在意的模样,眼睛都激的通红:“你!” “得了吧,叫不知道的听了,只怕以为你娘死的时候,你还是个襁褓里的娃娃似的。”齐茂行却只是冷笑。 平常时候,齐茂行也并不愿提起这些旧事,但眼下这般情形,既是他齐君行主动提起了,齐茂行却也不会有丝毫避让。 他虽是坐在轮椅上,但是脊背挺直,眉目凌厉的如霜似剑,不论姿态还会眼神,都是高高在上,仿佛对方在他眼里,不过是蝼蚁:“你那时都九岁了,会猜不到谋害主母的妾室是个什么下场?你身为人子,却是问都不问,只管捂着耳朵往庄子上躲,这会与我说你娘临死前求着见你,你早干了什么去?” 这也是齐茂行一直以来,都对这个庶兄打心眼里看不起的缘故。 当然,因他是杀母仇人之子,恨屋及乌,那是另一桩事。 但若是他自个,那是自个的娘亲,就算当真犯了该死的罪过,不管旁人如何,他有胳膊有腿,不管是闹是苦,是跑是求,便是爬,也要试图爬回来送自个生母一程的。 可齐君行呢?只管躲在父亲的怀里哭哭唧唧,装出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来,父亲一句话,就对生母问也不问,一声不吭的就去了庄子上。 这会儿倒在他这个苦主面前来充孝子贤孙? 齐茂行如今只恨自己手上没带刀剑弓羽,若不然,也先照着这庶兄的肚子开上一刀,割几根肠子出来。 之后自个也告诉他,自己原也没有杀人之意,至于受了这一刀之后能不能活,那就要看你自个身子弱不弱,也与他无干了。 大少爷不知道是察觉出了齐茂行的杀意,还是意识到了再这么争论下去,也决计讨不着便宜。 他深深的吸一口气,咬紧了牙关,控制着自个恢复平日的温文有礼,只不过不太成功,脸色平静了,眼角却还一抽抽的跳动着,看起来很有几分吓人:“这些都多说这些无益,时至今日,你当你还是从前的齐茂行不成?” 说着,他别有深意的看了近在身旁的吴琼芳一眼,嘴角又翘了起来,温声道:“表妹,择日不如撞日,既是正巧遇见了,你一直不好开口的事,不如就趁现在和二弟说了?” 听着齐君行这特意粘腻了几分的音调,齐茂行只恶心的眉尖都紧紧锁成了一团,可他抬头看去,却发现表妹面上却丝毫没有异色。 非但没有觉着这声音恶心失礼,表妹的身子还反而朝着齐君行的方向靠了几分—— 这是不自觉的亲近倚靠之态。 “大……大少爷。”吴琼芳死死的咬着下唇,身子发颤开了口:“您先回去吧,我与表哥的事…与表哥单独说。” 听到这样的回答,大少爷的眸中闪过一丝不满,只是像是顾及着什么,却并没有拒绝,闻言,只是一副得意的模样看了一眼齐茂行,又故意说了一句“好,我明日一早再看看你”之后,便越过齐茂行,扬长而去。 大少爷走后,一旁的丫鬟也被吴琼芳赶了出去,主屋前后,便瞬间只剩表兄妹两人。 齐茂行的神色也还算平静:“我也不方便上阶进门,是什么事,就在这儿说罢。” 可说罢之后,对面的吴琼芳眼眶通红,朱唇轻咬,低着头满面悲恸一般,却是半晌都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齐茂行没有那般好的耐性,他见状微微皱眉,声音发沉:“你若不说,那我来问,方才齐君行的话,是他胡言乱语,还是你对他当真起了男女之情?” 吴琼芳的身子又是一抖。 在齐茂行的眼里,不曾开口反驳,基本就也默认差不了什么,他的手下轻轻敲击着轮椅扶手:“你是见我成了废人,时日无多,因此转而在他身上去求日后?” “我没有!” 这一次,吴琼芳立时有了反应,她猛地抬头否认,苍白的面色上,只有嘴唇被她咬的泛红:“表哥待我的恩德,我心里记着!只是,大少爷回府之后,帮了我许多回,知道我在府里难过,也对我诸多照顾,与大少爷在一处了,我这才发觉……发觉……” 齐茂行拧着眉头等了许久,终于又忍不住催了一句:“发觉什么?” “发觉表哥对我,并没有放在心上,也并没有你说的男女之情!”被这么一催,吴琼芳便也忍不住一般脱口而出,开了头,后面的话就利落许多:“我早就知道,表哥你照顾我,只是因为我是你的表妹,因为娘亲托你照料我日后,便是不是我,换成旁人也都是一样的!” 可听了这话,齐茂行却反而愈发不懂了,他停了一阵,还在困惑,对面表妹却又已口下不停的继续道:“表哥,你可知道,这两年来,我在你面前时时刻刻都心慌害怕,我只怕什么时候表哥你回过神来,遇着了旁人,就再不肯管我了……” 齐茂行缓缓往后靠了椅背,声音颇有几分不解之下的疲惫,按他自个性子,是做多过说,并不爱一件件表功的,但是因着吴琼芳这话,却不得不点着扶手,一件件的重提起来: “琼芳,吴家出事,我前后奔走,尽力叫姨父姨母走的体面,事后,我将你从教坊接回来,在府里安置,衣食住行,也无不讲究,唯恐你住的不舒服。” “你落了贱籍,府里不准我娶你,我便离家从军,原本想着,若是能在战场得了军功,便与殿下求旨,用这军功来为你除籍,才好谈日后。离家之前,我怕家里难为你,还特意叫奉书在府外收拾了宅子,送你出去住。” “是我想的简单,没料到不过几月功夫,府里便与苏家结了亲,婚期都已就在眼前。我不愿叫两家沦为京中笑话,没有当场悔婚,还想着等些日子,和离之后,等风声过去了,再与你议亲,就是不愿叫你受妾室的委屈。这打算,我也是与你提过的。” “便是成婚之后,我待你,也一向留心,从来不曾不管过。” 说罢,齐茂行微微抬了眼眸,继续疲惫道:“你若说因我废了,你忧心日后,另寻靠山,我还算是明白其中缘故,可你若说,怕我日后再不管你,才去寻了齐君行,那我就不知道你这念头,是从何而起。” 听着这话,吴琼芳像是终于忍不住一般:“你若当真在意我,明知我日后艰难,前程叵测,为何宁愿用自个的功劳为苏氏请诰命,也不为我除籍?” 这话一出,齐茂行的神色便瞬间冷了下来:“琼芳,我这两年,对不住祖母,对不住苏家,对不住磬音,唯独对你,是处处周全,再无什么不是。” 对着这样的表哥,一时激愤,问出了这句话的吴琼芳也不知是怕是悔,像是站都站不住了一般,伸手扶着一旁的廊柱,整个人看起来都像是被风雨吹打的花枝一般,格外可怜。 但齐茂行的眼神里却并无丝毫怜惜,他的声音只如深井幽潭,深不见底,又凉得刺骨:“我不知道当初姨父姨母是如何教导的你,可叫我看来,旁人便是有千般不是,可他既然对你好,你也领了这份好,心里便该认下。” “认下这一份好,并不是要教你回报什么,可人活一世,若是只因片刻的不如意,就将从前的好全都抛之脑后,甚至反手给了这人一刀……” “如此行径,还做什么人呢?” ※※※※※※※※※※※※※※※※※※※※ 此时,磬音仍在骑马(不是)赶来的路上。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我不想努力了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ngpoying 60瓶;紫霰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二奶奶, 小的当真没有胡说,您过去瞧一眼就知道!咱们可赶紧着些,这么会儿功夫指不定又怎么着了呢!” 二门外, 小厮奉书满面的焦急, 前前后后的跟在二奶奶的身边, 对比起苏磬音的不急不缓, 简直只差扛着她往前冲了。 比起奉书的着急来, 苏磬音就是晃晃悠悠, 明显带了些不情愿一般:“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呢, 他们两个万一就是寻常拌了句嘴, 你这么大惊小怪的,还把我我都扯进来, 我可是要好好的教训你的。” 事实上, 苏磬音也的确是有些不太乐意过去掺和。 倒不是因为还记恨明面夫君齐茂行, 她不是一个心口不一的人, 之前既然说了得了诰封就和齐茂行两清, 那就是当真两清的, 如今就是友好室友, 与暂时待在一条船上的队友关系。 主要是奉书这小子说的不明不白, 又是什么伤寒装病啊,又是奸夫淫-妇,和大少爷关着门不知道干什么,可真仔细问起来, 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问他是不是二少爷叫你过来, 是要找人要把事情闹大还是怎么着, 这小子更越发是一问三不知, 一副但凭二奶奶做主的模样! 这叫苏磬音怎么给章程? 旁的且罢了,要知道,男女这种事,向来是最说不清楚的! 苏磬音直到现在,还清楚的记得,她上辈子上学时,听了闺蜜声泪俱下的对渣渣男友的诸多抱怨,懵懂无知的她,便真的相信了闺蜜口口声声要分手要绝交、老死不相往来的赌咒发誓。 因为这个,她当时还同仇敌忾的跟着闺蜜,那那个所谓的“前男友”连骂带贬,不重样的说了有快一个小时!可结果呢? 一天都没用啊,只一晚上功夫,人家两个扭头就复合了! 之后再见着这一对儿时,每每回想起自个的多事多话的她,都悔的恨不得把从来没认识过他们才好。 有这样的前车之鉴在,莫说她的身份本来就挺尴尬,就算没有这一层关系,苏磬音也难免会多想几分。 谁知道表姑娘和齐茂行这两个不正常的,是不是在玩什么分分合合的把戏? 还有什么说了风寒,其实是装病,说不准就是人家真爱之间闹的小情趣呢! 要不是奉书这小子着急上火的急迫模样不像作假,再加上又说起了大少爷,以眼下这个情势,很容易叫人联想起什么豪门权贵之间的陷害纷争的俗套情节…… 尤其是齐茂行这小子才刚刚赔了个她一个六品诰命,关系正处于和谐友好的阶段,万一明面夫君是真的因为废了的事被人欺辱,她却是置之不理无动于衷,事后知道了,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好意思的话,苏磬音是决计不会淌进这浑水里的。 只不过,虽然苏磬音看在诰封的面子上,抱着以防万一的念头跟着奉书出来了,路上也因为奉书不停的求肯催促而配合的加快了速度, 但进了鸳鸯馆的大门之后,她还是妥善的放慢了步子,扭头叮嘱道:“我提早告诉你,一会儿我先远远的瞅一眼,若是没事,我是要扭头就走的,你知道他们是个情形,我好赖还顶着正室夫人的名头,总不能自降身份,去陪他们耍乐唱戏。” “哎呦,我的二奶奶啊,小的是个什么身份,朝天借两个胆子,也不敢骗您啊!” 奉书这一路上都只差把嘴皮子磨薄了,这会儿听了这句话,又是不敢当,又是觉着委屈,心下一横,索性便开了口道:“您从这儿走,到这儿好好听听,就知道小的可是胡闹浑说?” 自打齐茂行废了之后,这鸳鸯馆里的下人们看人下碟,渐渐都惫疏懒散起来,少有认真当差守门的。 加上又有奉书带着,苏磬音跟着他避开正道,从南边的月牙门绕了一圈,果真顺利的走到了距离主屋一墙之隔的过道外。 鸳鸯馆仿了南边的建筑风格,相隔的矮墙上是雕了镂空的花窗的,隔着窗子,她也果然瞧见了明面夫君齐茂行正在屋前的台阶下坐着,倒是没见奉书说的大少爷,只有一身粉衣的表姑娘立在屋前,面色惨白,扶着廊柱一动不动。 的确是有些争执对峙的意思。 苏磬音瞧了一眼,抱着确认一下的心思,动步往前,打算再进一个花窗好看的更清楚些,才走到一半,耳中便听着了一道虽隔了花墙,却仍旧清楚的清晰男声—— “一刀……” “如此行径,你还做什么人呢?” 这声音自然就是齐茂行的。 苏磬音叫这一句话心下很是吃了一惊,连脚下踩断了几片枯叶都没有发觉。 骂“真爱”不是人?这还是齐茂行这样的人亲口的说出来的? 这个话,不太像是普通的吵架啊…… —————— 不提墙外的苏磬音,只说主屋外的齐茂行,在对着表妹琼芳质问罢了这一番话之后,微微靠着椅背闭了眼,一时间,便只觉着心神俱疲,甚至于连话,都再没力气多说一句。 但许多事情,并不是自己不愿意面对,便可以置之不理的。 他只沉默了几息功夫,紧了紧扶着轮椅扶手的手心之后,便还是重新挺直了脊梁。 他对表妹的满面的悲痛委屈看都不看,只是又定下心绪,毫无波澜的继续道:“这装病熬药的事,也是齐君行的主意?叫你装着伤寒病重……你们又是想干什么?” 吴琼芳染了丹红蔻丹的粉白指尖折在了廊柱上,她的嘴唇翕动几下,声音虽然发颤,声音也带了伤心之后的冷意:“表哥你另有所爱,不为我除籍,我自个总要为自个的日后的打算,大少爷要帮我,我自然我领情。” 齐茂行声音嘲讽:“一个秀才,凭着我的脸面才在殿下跟前得个司义郎,他有什么本事为你除籍,你是叫人哄……等等。” 才说到这儿,他记起装伤寒病重这个事,便也像是忽的想到了什么。 他猛地直起身,便是到了这个地步,都仍旧有些不敢置信:“你,是要借病假死?靠改头换面出去脱籍?” 他在外头当差行走多年,当然知道这个法子。 教坊中的女子不同于寻常贱籍,因为属于官家,寻常不许赎身。 但不许赎身,却可以“暴毙,”对他们这样的人家来说,府上意外死几个官奴,压根算不得什么事,只派个管事去说明情形,送了赎金,只怕连个来核实的人都不会有,教坊那边便会消了吴琼芳这个名字。 再之后只要略微有些门路,再寻个良民的身份套上去,明面上,自然便有了良民的身份。 女子又不常在外头行走,安置在内宅里,只要不是那等国色天香,见之难忘的,过个几年十几年,身形容貌再变个模样,只怕遇着了旧人,都未必能瞧的出来。 这个法子,并不需要求宫里降恩旨特赦,甚至都并不需要太大的权势,但凡有些银子门路的,不过是麻烦一些,外头大部分的,也都是用的这样暗度陈仓的法子。 可那叫除籍吗? 这么一来,吴氏吴琼芳便算是死了!到死都只是一个死了的教坊贱籍! 齐茂行之所以不用这个明摆着的法子,就是不愿吴家表妹一辈子都这般畏畏缩缩,连自个名姓父母都不敢再认,不过是想凭着自个的本事,日后能叫她光明正大的立起来。 可齐君行呢?用这样的法子给表妹好意“除籍,”便是“除籍”之后,凭那个小人的行事,莫说明媒正娶,因着满府里人都见过表妹模样,只怕连侯府都不会再叫她进,说不得连个妾室的名分都没有,只能不明不白的在外头当个外室! 他但凡对这鸳鸯馆,对表妹少留心几分,没有因为从下人口中听说鸳鸯馆叫了大夫过来看看。 按着这个打算,说不得再过几日,表妹就要病重不行,顺着齐君行的意思“病死”在外头,他到了那时候,才会发觉实情? 他不愿叫她做妾,自从吴家获罪,前后奔波,诸多筹谋,只想着从一而终,给她正室的体面照料一世。 可到头来,他不过刚废一月,表妹便宁愿去给一介虚伪小人的齐君行去做一个外室? 他这辈子恐怕都再遇不到这般荒诞的事! 齐茂行气到了极处,反而险些要笑出声来。 他微微闭眼,脑中闪过在天牢里,满面憔悴的姨母跪在他面前,只求他照料琼芳一世时的场景,想到他当时一口应下的承诺。 齐茂行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压下心口的怒火,给出了他最后一丝的亲戚情分:“你说我心上没你,要去寻什么男女之情,只一句话就是了,我不拦你。只是,这人不能是齐君行。” “你若还认我是表兄,与齐君行断干净,随你去寻旁人,我给你备嫁妆,送你风光出嫁,” “看在姨母的面子上,琼芳,我只劝你最后一句,只有吴琼芳才是吴氏的女儿,才是我嫡亲的表妹,是康州外祖家的外孙,吴琼芳若死了,你便什么都不是,往后也与我毫无相干。” 可说罢之后,台阶的吴琼芳却仍旧是一派沉默,甚至于,连刚才的颤抖犹豫都渐渐消了下去,面上满是一派麻木的决然。 这样的态度,也叫齐茂行彻底死了心,他没有多等,缓缓松手,放在了椅轮上,也当真一个字都不再多提。 看着齐茂行的毫不留恋的背影,面色惨白的吴琼芳死死的攥紧了手心,直到轮椅毫不留恋的就要消失在门口时,她才像是终于忍不住一般,猛地追出来,声音尖利叫了一声:“表哥!” 她的声音颤抖着,像是质问,又带了几分不甘:“表哥,你从前从不这样,你这般待我,是不是……是不是因为你早已看上了苏氏!” 齐茂行头都没回,再不愿在对方身上耗费哪怕一丝的力气分辨解释:“你说是,便是罢。” 出去之后,对着眼前的一派空荡,齐茂行沉默一瞬之后,却并没有径直离去,而是控制轮椅往侧边出了偏门,再走几步,到了矮墙后的一道偏僻小道出口处, 将轮椅正正的挺好之后,他伸手放在自己的领口附近,指骨微微用力,缝的结结实实的两枚玉制襟扣,便干脆的掉在了他的手心。 他自幼习武,护卫出身,就算是这样的情形,花墙后的动静,他也仍是立即察觉的了。 以他的猜测,不是齐君行为了看他的笑话去而复返,就是哪个胆大包天的下人,不论是哪一种,他都已决定了,一旦遇上了,便用手里的玉扣狠狠的给对方一个教训,再论其他。 齐茂行的面色冷厉,指尖的玉扣早已蓄势待发,只在唯一的出口等了十几息功夫,果然,便当真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只是越听,他便也越是发觉了,这脚步声,轻缓且迟疑,不太像是齐君行,倒像是个女子模样……难道是个路过的丫鬟? 意识到这一点,齐茂行手上的力道微微松了几分,与此同时,眼前也果然出现了女子耦合百褶裙的一角。 这条裙子有点眼熟,齐茂行还没来得及细想,裙角一闪,再往上,便又看到了更熟悉的姣好面庞。 像是气势汹汹,炽热灼人的火苗才刚刚冒起,明面叫兜头一杯冷水浇了下来。 齐茂行只觉着指尖的玉扣忽然变得格外咯手,他的面色僵硬,活像是忘记了怎么说话,嘴唇张合几次,这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磬音。” ※※※※※※※※※※※※※※※※※※※※ 苏磬音:嘶……好像听到了了不得的东西。 ——————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起打豆豆 15瓶;楼兰月与玉门关 3瓶;匚匚酥、紫霰雪 1瓶;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比起齐茂行的僵硬来, 苏磬音的心情倒是平静的多。 毕竟刚才齐茂行与表姑娘那一句对话—— “你是不是早就喜欢别人了!” “你说是,那就是。” 这一听就是男女吵架的时候话赶话出来的嘛,尤其是齐茂行这小子的回答, 就算她上辈子是个乖乖女,从来没有早恋过,也从周围各种渠道里女生的抱怨里听过不止一次。 堪称男友气人语录里排行最靠前的几句了。 虽然这个“别人”的锅莫名落到了自个的头上, 但以成婚之后齐茂行的表现, 苏磬音是一点不会觉着这话是真的。 那是在承认对方说的话吗?明明就是女方气急了, 口不择言的扣一顶帽子, 男方就也回应一种懒得搭理的敷衍和无所谓的态度而已。 以当时那个情形, 就算吴姑娘问的是“你简直是个畜生。”恐怕齐茂行这小子也会点头, 回一句“你说是那就是吧。” 听听, 多气人。 不过这一句话再气人, 比起对方移情别恋, 扭头奔向仇敌身边的操作,一下子就显得小巫见大巫,远远算不上什么了。 没错, 苏磬音之所以顾不上这一句话, 更大的原因也是因为她的注意力, 全都被表姑娘这个更气人的迷之操作吸引去了。 奉书说的“奸夫淫-妇”居然没错, 表姑娘当真和刚刚回来的大少爷扯到一块去了,并且为了大少爷,甚至不惜假死脱籍? 不说这个放着打算对你明媒正娶的人不要,亲手放弃自个最后一丝身份的保障, 把前程性命全都交给一个听着就不怎么靠谱的男人, 这个选择有多蠢。 单单是表姑娘当真选择了依靠附大少爷, 苏磬音从前对这个表姑娘的观感就一瞬间从路人跌至了谷底。 倒不单单是因为移情别恋的事。 说实话, 因为有上辈子的经验在,虽然表面不会露出来,但苏磬音心底里,肯定不会在意什么所谓的妇道贞洁。 不管旁人同不同意,她自个,是当真不觉着女人喜欢了一个人,之后分手再找别人算是什么错事。 但是移情别恋可以,忘恩负义就不太行吧? 就是退一万步讲,真的那么干柴烈火,情难自禁 还是那句话,齐茂行连还能不能活几天都不知道呢,等着齐茂行死了,眼不见心不烦的时候,再去移情别恋不成吗? 就算齐茂行的运气好,确定最后没有死,万不得已再开口,也算是全了这么多年的恩情照顾不是?哪里就这么着急? 更别提,苏磬音自个都并不大相信表姑娘琵琶别抱,真的是为了什么“真情。” 齐茂行对鸳鸯馆的负责在意,她这个明面夫人是亲眼看着的。 齐茂行没病没灾、前途无量的时候,所有好处都受了,从也没见提什么放没放在心上的事,结果这边儿才废了一个月,扭头就对才刚刚回来、压根没见过几面的大少爷起了“真情?” 哪儿来的那么巧的事! 明摆着就是看着齐茂行废了,为了自个的前程后路去找了别的靠山。 并且偏偏找的还是前任的杀母仇人! 这是只为了自个,不单这么短时间都等不起,而且已经是明摆着,连最后一点情分都不顾了! 想明白这个之后,再看向对面的齐茂行时,苏磬音的面色就很有些微妙的复杂。 要是刚结婚那会儿,她说不得还会哈哈哈哈笑话几句谁叫你眼瞎、活该。 但是得了诰命之后,早已认为两不相欠的苏磬音,抛去了自个的身份立场再看,就忍不住的有些为他的室友可怜不值了。 她等了一会儿,见齐茂行面色僵硬,除了一句招呼之外,半晌都没再开口,想了想,轻咳一声,解释了一句:“是奉书过来,说是怕你出事,叫个人过来看一看。” 她没有说的太细,毕竟,被绿了……这个事,是不太好提起的。 不论是安慰和替他不忿,听在那种心思敏感的人耳朵里,指不定会愈发在意起来。 齐茂行也回过神来,他将还攥着玉扣的右手缓缓放下:“奉书这小子太多事了,还麻烦你跑这一遭,我之后会好好教训他。” “少爷……”因为刚才没敢多听,特意远远的坠在后头,这会儿才跟了过来的奉书闻言有些委屈。 他张张口,还想着解释几句,一抬眼,看见自家少爷朝自个扎过来的,冒着火光一样的恼怒眼神,心头就是一抖,一个字也不敢多提,只是老老实实的认了错。 “奉书是忠心,况且也不算什么麻烦。” 看齐茂行的神情表现都还算平静,苏磬音就也多少放下了心来。 这么一看,他这个明面夫君的心志当真是坚韧的很,不单废了之后这么快的就能调整过来,连遇上这样的事,都能这么平和平静。 不过也可能和这个地界儿,男人并不会对女人太动真情有关系? 毕竟她刚才亲耳听着,齐茂行最后还说了只要不是大少爷,表姑娘凭她瞧上谁都能送她风光出嫁。 这话听着,倒和随随便便就能把妾室美婢送出去,甚至还能传出美名的意思差不太多。 但凡有一丝在意,也不可能说出这么大方的话来。 不过要不是真爱,之前为什么还折腾这么一圈…… 心下念头随便转着,苏磬音面上便也笑着随意扯了一个旁的话头:“你襟上的扣子怎的开了?” 齐茂行这个人细致讲究,就算是在家里,衣襟袖口的扣子也都是会认认真真,系的一丝不苟的,这会儿衣襟松松的掉了下来,就显得很是明显。 听着这话,齐茂行的手心就又是微微一动,一时间忍不住的庆幸起了还好多等了一下,若不然,按着他先前的打算,这两枚玉扣不论是射眼睛、还是射膝盖,当真出手了,把夫人打的跪地哀嚎…… 如今的场面,也就不止这么一点尴尬,那他当真是怎么赎罪都不知道。 一念及此,齐茂行有些心虚的将手里的玉扣握的更紧了点,眼神漂移:“嗯,不知怎么就松了。” “那针线上的人也太不上心了,可是走的丫鬟多了,长夏一个人忙不过来?” 苏磬音便也顺着这个话头,很是自然的吩咐奉书推上轮椅,一块儿鸳鸯馆外动起了步子,这才继续开口道:“不过我记得长夏的确是不太擅长针线功夫。” 毕竟原本是叫李氏送来当通房备选的嘛,姿色性情都是上等就得了,女工这块的确不需要太出挑, 想到这,苏磬音便又顺口道:“要是需要的话,我屋里的石青手巧得很,可以帮帮忙。” 说罢,又立即补充了一句:“不过也就是缀个扣子,补个口子什么的,太麻烦的不成,她平日里忙得很,并没有太多空档的。” 耳听着苏磬音对自家丫鬟的维护,齐茂行一时也有些哭笑不得。 自打因为腿废,不得不长久的待在家里之后,他看的多了,自然也发现了,苏磬音身边的丫鬟虽然只有两个,但要说忙得很,那还真不至于。 主要苏磬音的性子行事都很是简朴,平日穿衣洗漱自个能干的便都自个干了,守夜与贴身服侍的活计都不太用,屋里就剩她们时,丫鬟在屋里从来不必站着听差,他常常能听见苏磬音叫丫鬟坐着靠着,怎么舒服怎么来,甚至与她平起平坐,她也并不怎么当回事。 倒也难怪她的两个丫鬟,都是这般全心全意的忠心护主了。 也算是不辜负了苏磬音看待她们,比待他这个明面夫君还更加在意的偏重。 不过想起在意不在意的事,齐茂行沉默了一会儿,有些不自在的动了动身子,觉着自己还是应该解释一下刚才的话头:“那个,方才的话,你不必心里去,其实……与你无干的。” 他说的是方才承认“看上了苏氏”那一句话。 但因为说的不清不楚,压根没把这句话当回事的苏磬音,却压根没想到这句话上。 她对着这话琢磨了琢磨,便很容易的以为,对方说的是因为吴姑娘口里说的,不高兴齐茂行给了她诰命的事。 “哦,我当然不会在意,不管表姑娘说什么,在我心里,这原就是我该得的。”苏磬音毫不在意开了口,声音里满是一派理所当然的态度。 她会认为是自己得了诰命,叫那个吴姑娘不痛快,才最终叫一对儿“有情人”分开吗? 那是当然不会! 表姑娘移情别恋,那是人家自个的决定选择,平白无故的,赶忙要把责任都揽到自个身上啊? 诰命是齐茂行还算有良心,给她的应得的赔偿,她才不会难为自个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可齐茂行闻言面上却是一顿,虽然觉着有些不对,但张口琢磨一阵,却也只觉着实在是说不出什么旁的话来。 虽然从未提过,但在从前,他向来以为除了家国大义,这些寻常的家中小节,远近亲疏更胜过情理对错。 和提早并不知情的夫人提和离,他难道不知道这般行径对不住夫人,对不住苏家吗? 他当然知道,但是为了更“亲近”的姨母表妹,为了他自个从小的志向打算,他选择了抛下了在他心里,更“疏远,”意料之外出现的夫人苏磬音罢了。 他自己错将“亲近”的鱼目当成珍珠,是他识人不明,处事不周,自个种下的因,今日的事,便合该他认下自个的苦果。 可对于苏磬音自个来说,身为三媒六聘,明媒正娶嫁进齐府的人,又是这般优异出挑的品性才貌,被夫君看上,珍重妥善的放在心里,才是她应得的不是吗? 苏磬音的话原本就说的不错。这是她应得的,是他亏欠的。 只是不知,在她和离之前,他如今才开始弥补,还能不能来得及。 想到这个,齐茂行一瞬间便也只是沉默了起来。 苏磬音也并不将他的沉默当回事,毕竟遇上了这样的事,沉默原本就是正常的,反而还能信口悬河、谈笑风生才更叫人诡异。 她也主动再找话题,就专心迈步,一路无话的回了抱节居。 苏磬音被奉书叫去时,正巧石青月白两个丫鬟都不在,因此并不知道方才的事,看见苏磬音跟着齐茂行身后一并回来,也都并没有什么异常的神色。 正在提着一桶水拿瓢浇着院里的罗汉松盆景,看见苏磬音之后,便立即开口道:“小姐原是和二爷出去了啊,方才不在屋里。对了,外头给咱们送了一副帖子来,是白家的。” 苏磬音倒有些奇怪:“是白家夫人送来的?可说了是什么事?” 一旁也是刚刚回来的的月白笑了笑,接过了话头:“我才出去问了,帖子是白夫人的,可做主送过来的却并不是白夫人,是白家小少爷的吩咐,也没什么旁的事,说是后天的生辰,怕小姐您忘了,特意再来提醒一句,叫您一定要记着亲自过去,单单是派人送一份生辰礼,他是不认的!” 苏磬音闻言便也是失笑:“这小子,怎的还是这么想得多。” 一旁的齐茂行闻言倒是一顿:“就是后日吗?日子过的倒快。” 说罢,正因为心里的微妙情绪,觉着对妻子诸多亏欠不知道该怎么弥补的齐茂行,便又开口道:“可要我与你一道出去?也省的太太与老太太那说着麻烦。” 苏磬音闻言心头也果然一动,媳妇出门,是要得了夫家长辈允许的。 要不是没办法,谁乐意去和两层婆婆告假出门,看双重冷脸? 可若是有齐茂行带着,那是和上次回苏府一样,说都不必说,直接留个人走就成了,简单的很。 没办法,夫君“废”了嘛,心情不好,当然不会在意这些小节,她身为妻子,总不好为了这些小事和夫君对着干。 这么一想,苏磬音的眉眼便忍不住的弯了起来,只是口中还客气一句:“那岂不是麻烦你了。” 看着夫人面上的真心笑意,齐茂行便也只觉着心下忽的松了几分:“应当的。” ※※※※※※※※※※※※※※※※※※※※ 齐茂行(认真):是我的错,你应得的,我都加倍弥补给你! 苏磬音(蒙蔽):啊?不是,好像有什么不对啊……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虽然在奉书这小子的“多事”下, 叫苏磬音无意之间听到了表姑娘这般惊人的移情别恋,但这个事毕竟关系到齐茂行的尊严和名声。 别说苏磬音原本就不是爱在背地里议人长短的人,就只是看在他和齐茂行和谐友好的室友情分上, 苏磬音也很是自觉的三缄其口,在鸳鸯馆里看到的事压的死死的。 连和月白石青两个最亲近的贴身丫鬟,苏磬音都是一字没提,坚决杜绝了因为她,而让明面夫君因为流言受到第二次伤害的可能。 但多少叫她有些诧异的,是这么大的事, 齐茂行自个却也当真默默认了一般, 回了抱节居之后, 便只是吩咐奉书从此不必再理鸳鸯馆的差事, 从前定期送去的, 诸如燕窝鹿茸之类的滋养补品,新鲜时兴的衣裳首饰之类, 也从此都一概停了。 除此之外, 不必特意质问为难,简而言之, 就是权当对方只是一个寻常借住的亲戚, 与他一点干系都没有就成。 奉书懵懵懂懂, 虽有些不忿, 却也不敢反驳的答应了, 也果真一句不曾多理。 而因为齐茂行这一边儿的沉默,在荣辉堂里等着应对的大少爷,严阵以待的等了一天, 便也诧异的发现, 府里居然是风平浪静! 他一面诧异, 一面却觉着他这二弟果然是对表妹情深义重,竟连她作出这样的事来,都给她留了体面,为她掩盖的一丝风声不露,一点教训都无。 可越是如此,大少爷便越是满意。 只是在心里想着齐茂行暗自神伤、却只能强自忍耐的悲惨反应,便已叫他激动不已,非但不肯停手,反而干脆连最后一丝遮掩都抛了个干净,又叫青云去与揽月催了一回。 当日夜里,就连月白都听闻了鸳鸯馆里表姑娘病的越发厉害,都已经烧的起不得身,府里从外头请了大夫,都只是连连摇头,隐隐露出了准备后事的意思! 月白与石青两个因着这个消息,围着苏磬音身边一言一语的议论了许久,又有些高兴的说着表姑娘没福气,又想着旁边的姑爷听着这个消息,只怕又要连夜住到鸳鸯馆里去。 可与她们意料完全之中完全不一样的,却是不但小姐对此表现的兴趣寥寥,没听几句就只是催着她们早些歇息去。 就连姑爷都诡异的压根没有出门的意思,就稳若泰山的在抱节居里用膳歇息,第二日午后不久,就还收拾整齐,一点不着急的在院里等着和小姐一道儿去白家给白小少爷贺生辰! 只不过虽然心里都已是惊诧的很,但两个丫鬟当然也不会当着姑爷的面将这事提起来,一个个都是硬憋着,一个字不提的跟在后头一道出了门去。 这次府里的给派的马车不算大,月白石青就没有上去碍事,原本打算在车外头拿腿跟着,路上也方便听吩咐。 苏磬音见了,却硬是不许,又特意多要了一辆驴车,叫她们上了,再叫奉书赶着一道跟在后头。 瞧着都安置妥当之后,苏磬音才放下心来,转身对坐在身旁的齐茂行开了口:“你在这坐着可舒服?若是还挤,我也和月白石青一道坐后头去,我们身量都不宽,凑在一处也不大挤的。” 齐茂行当然不会叫她出去坐下人们的驴车,听着这话,他倒是忍不住的抬头看了身旁的夫人一眼。 一条鹅黄素罗裙,这会儿是与他侧坐着,入眼便是秀丽的下颌,耳垂上坠着一指小小的乳白珍珠,不是什么上好的品相,偏偏映着她鸦羽似的鬓发,却显得格外的莹润温婉,连带着整个人都衬的好像更小了些。 “的确是太瘦了些……” 身量的确是一点不宽,甚至有些太过窈窕了,不大吃肉就是这样,太纤弱了,他一只手抓过去,就能将她抬起来。 这个念头在心里一闪而过,不过齐茂行也知道这句话不好开口的,因此只是想想就罢,顿了一下,才继续道:“不妨事的,你平日里多吃些肉,便能长壮实些。” 长壮实些?她长壮实些干什么去? 苏磬音有些莫名的眨眨眼,倒也没有纠结这个话题,马车动起来之后,便提起了另一桩正事:“依你看,我什么时候去宫里谢恩妥当?” 得诰命这个事儿,其实也并不是简单接个懿旨玉册就完了的。 若在外地,还只是上折子谢恩就罢了,可若是就在京城,就要递牌子进宫亲自给皇后娘娘叩头才算诚心,当然,若是寻常的诰命,皇后娘娘也没空一个个的召见,通常按品大装,郑重其事的进了皇城,也就是个在兴隆门内等个半日,被内监传几句吩咐,朝着娘娘的方向磕个头就算的结局。 但苏磬音却又有些不一样,她的品级虽不高,但却有齐茂行的面子在,又是正经的后戚,多半是会得到召见的,那么这求见的时候就要提早准备些,不单要挑宫里顾得上的时候,苏磬音自个,也要先提前熟悉一下进宫的规矩礼仪。 齐茂行闻言点了点头:“皇后娘娘不大理事,这些琐事,倒有大半都是太子妃照料着,只是太子妃娘娘不久前才落了一胎,正将养着,还是再等一阵子。” “你放心,我与太子妃娘娘也是见多了的,还算有些情面,等一等并不碍事。” 太子妃那般的身份,居然都会流了一胎,并且落了一胎也还是要张罗这些杂事…… 苏磬音闻言颇有几分震惊,还没从皇家媳妇也不好做的感叹里回过神来,便听的齐茂行又继续道:“提起这事来,我想着,若不然从宫里请一位退出来的嬷嬷给你如何?” 苏磬音便又是一愣:“宫里的嬷嬷?我这时请有什么用?” 她倒是听说京中许多权贵家人,会给未嫁的姑娘请宫里出来的女官嬷嬷从小教养着。 可那是为了名声教养,为了姑娘日后出嫁,甚至进宫去的前途,她都已经是成婚的妇人了,这会儿还请嬷嬷作甚么? 齐茂行只是摇头,也耐心的开了口:“不单如此……” 按着本朝规矩,命妇五品以上,年节时候,就要进宫去与皇后叩头请安,若遇上了什么大喜国丧之类的大事,也要进宫去见礼叩拜,这些东西,只等着临时要佛脚是决计不成的,都需提早知道。 苏磬音虽然领的是六品诰封,但只差一阶,以往这种五品以下,被加恩宣召的事也不是没有,尤其她的夫君又是刚刚立下救驾之功,也算是入了皇家的眼,受这份恩典的可能性就更大。 提早准备好,总是有备无患。 其实细说起来,正经的豪门权贵,有积累在底下攒着,如苏磬音这种新得诰封的媳妇,并不需要特意去外头请人,毕竟这种门户里并不缺诰命夫人,不论自个家里,还是亲近的亲戚,都必然会有早有经验的女性长辈。 便像是齐侯府里,太太李氏虽没领了侯夫人的品阶,但老太太那可是正经的一品诰命,还是宫中娘娘的生母,几十年的阅历,进宫递牌子之类的小事,那是闭着眼睛都惯了的。 要按着正常情形,苏磬音是会被老太太带着进宫,既有体面,又有人照应,走上一遭,只要留些心,宫中该会的规矩就也会了。 可这事要是放在之前,或许还有可能,眼下这个情况,比起指望老太太给她这样的照应,她当然还是选择老老实实的,从宫里请老师回来更好些。 而除此之外,更要紧的,是齐茂行还加挂着,苏磬音日后若是从侯府出去,身边若是能有这么一位从宫里出来的,略有些身份的嬷嬷照应着,便会叫人放心许多,外有若有那种心术不正的,看在宫里面子上,多少也会忌惮几分。 学习礼仪规矩倒罢了,听了后头的这个理由,苏磬音倒当真有些郑重起来,她仔细思量一阵,却还有些顾忌道:“我是有些担心,我这样的身份,只怕请不到这样的嬷嬷。再一者,我身边月白石青也是跟我伺候惯了的。” 宫中出来的,身份自然尊贵,是要客客气气供养着的,她还有些担心平白请回来这么一尊大佛,自个压不住,说不得还会给月白石青委屈。 齐茂行立即听出了她的意思,当下便是摇了摇头:“宫中伺候过主子的,都是最有分寸眼力的,在你这儿,也不过是寻个地方安置晚年罢了,不会叫你不痛快。” 说罢,见苏磬音仍旧有些犹豫,便又退一步道:“若不然,我先请寻一位教你宫里规矩的,你处着试试,若是觉着合缘便留下,若是不成,待规矩学罢了,客客气气送走就是了。” 听了这个建议,苏磬音果然再无什么顾忌,她认真点了点头:“那就又要麻烦你了。” 齐茂行只是随便摆摆手:“应当的,既是这样,我回去就托娘娘多寻几个,你挨着都见见,一开始就定个与你脾气最合的最好。” 苏磬音便又谢了一回。 她这几日也发觉了,齐茂行这个小子,之前气人的时候是真的气人,但是他一旦有心照顾,这行事也是真的妥当细致。 定下这事之后,两人倒也没再多说什么,便也到了今日要去的白府门前。 “苏姐姐!你可算到了!”苏磬音与齐茂行还未来得及下车,帘外便已传来了一道欢快的少年声音,迫不及待似的:“我打晌午便在门口等着了,还怕你不来了!” “我哪里敢不来贺你的生辰呢!”苏磬音在马车内便笑着应了一声,掀帘下车之后,迎面便也看见了站在门口迎客的小寿星。 白小弟今日穿了一件墨色的上好绸衫,虽不甚鲜亮,但这般深色的衣裳却是显得人更痩长挺拔了几分,为免得沉闷,领口袖口又都用绣了雅致的云竹纹雪缎滚了边,头插玉簪,腰系玉带,手执象牙折扇,再配上还带着几分圆润的面颊,双目弯弯,双眸熠熠,真是好一个干净大方的少年郎。 苏磬音看着便是又是一乐:“果真是长了一岁,瞧着便又大了不少呢。” “那可不,过了今日,我便十五了,苏姐……哎?” 白小弟满面都是高兴不已的笑,乐滋滋的姐姐才刚叫到一半儿,一眼瞧见了马车上又下来的人影,声音便是猛地一顿,不假思索道:“你怎么也来了?” 这说的自然被下人们抬下来的齐茂行。 苏磬音听着这话实在是不太中听,不得不为他描补了一句:“夫君陪我出门,没与你说,也难怪你不知道。” 齐茂行对着他不加掩饰的不喜,面上只是毫无波澜的叫了一声:“白兄弟。” 白小弟的脸色僵硬了一会儿,只是当着苏磬音的面,也还是按着礼数拱了拱手,回了一声:“齐公子。” 齐茂行原本是不愿和个小屁孩多计较的,但这会儿看着他的面色,却是不知怎的,偏就故意回了一句:“白兄弟客气了,都是自家亲戚,你既叫磬音姐姐,倒是该叫我一声姐夫的。” 白小弟闻言神色便更是难看,只气得圆乎乎的双颊都鼓了起来。 倒是苏磬音瞧着好笑,只当他不愿做齐茂行的小辈,出面帮着说了一句公道话:“可别了,真要这么论起来,咱们两个都该叫小弟小叔叔呢!” 白小弟听着苏磬音为他撑腰,便又高兴起来,客也不迎了,只是当前引着苏磬音进门,步子走的又轻又快,若不是苏磬音仔细,每隔一阵,就要特意叫这等等,只怕几个门槛过去,齐茂行就要被远远落在后头了。 白家最不缺的就是银子,虽然位置不太好,但是在京城这样寸土寸金的地界,能占下半条街,办下一座五进的宅院,也称得上是极大的手笔。 白府后花园里就有一片不小的池子,水上建了环环绕绕的水榭回廊,水中则栽了不少的水芙蓉,这时节正是荷花还不到开的时候,倒是荷叶田田的长出不少,绿汪汪的,瞧着也很是喜人。 苏磬音来的够早,一时也并不着急坐下开宴,白小弟便干脆丢下了旁人,只领着苏磬音进内四处赏玩。 水榭两头的亭台上设了座位茶点让众人歇脚,虽未明言,但夫人女眷们都在僻静些的洗绿榭,与白小弟相得的同窗友人们便自觉聚在了另一头的高台上。 只是这两处地方,都要上不少的木制台阶才能到,苏磬音瞧了瞧,便停了脚步,体贴道:“我瞧着这鲤鱼很是不错,我们就在这儿赏一会儿鱼,小弟你先去忙,等会儿开宴了,我叫人直接带我过去就是。” 苏磬音体贴的没有多说台阶的问题,白小弟却偏偏要挑明:“呀,我倒忘了,齐公子不方便上去的,我知道我该换一处地方,省的连累苏姐姐你在外头晒着。” 苏磬音说着无妨,白小弟又说了几句之后,便又无意一般:“齐公子出门不方便,苏姐姐,你自个常常出来与我们聚聚便罢了,不该这么折腾齐公子的。” 苏磬音便又微笑道:“又说孩子话了,没有夫君一道,我一个妇人怎么方便常常出来?” 没想到这一茬,白小弟一下子皱了眉头。 齐茂行见状,便也开口接了一句:“我无妨的,正巧腿废了,整日在府里闷着也是无趣,你想去哪,只说一声就是。” 说罢,听着苏磬音闻言之后的谦让推辞,他微微抬眸看一眼一旁的白小弟,又淡淡的微笑道:“客气什么?” “你我还是夫妻,这些小事,都是应当的。” ※※※※※※※※※※※※※※※※※※※※ 白小弟(气鼓鼓):好气哦! 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五章 看着白小弟又不高兴起来, 苏磬音的心中满是看见小朋友闹脾气时,那种又有些麻烦,又觉着心疼好笑的情绪。 她微微弯了眼角, 为了叫他高兴,开口转了话头:“你可看见我为你送的生辰礼了?一套笔墨,还有一盆儿兰草,是春夏开的早兰,品相极佳的。” “我记得你小时候最爱那兰花的香气,你若能养的仔细些, 不用几日就能开花。” 白小弟闻言便果然转嗔为喜, 满面带笑:“还是苏姐姐懂我, 我方才没留意, 可是姐姐你养了多年的那一盆?” 苏磬音闻言便无奈起来:“说了你不懂养花, 我那一盆是寒兰,要到天冷时的, 你小时候来了那么多遭, 可有见它春夏里开过花的?” 白小弟闻言,便有些郝然的笑了笑, 接着又双眸闪亮, 满是期待道:“苏姐姐, 我喜欢寒兰, 你就将从前就一直养着那一盆送我可好?” 苏磬音闻言便愣了一瞬, 她倒不是心疼自个养的花,只是养花这个事,原本就是需要耐心仔细, 可白小弟这些都没有, 更别提, 他是还有前车之鉴的。 送他倒是没事,但到底是她养了许多年的,若是送过去被被养死了,她就有些心疼了。 “苏姐姐!这一次我一定当心,我叫娘亲给我找会养花草的丫鬟,什么都不干,就专门看着你的花!” 白小弟像是看出了她的犹豫,只说的信誓旦旦,保证之后又软语恳求起来:“好姐姐,看在今日是我生辰的份上,你就应了我这桩事不成吗?” 从小看到大的弟弟,这样痴缠起来,寻常人都是很难拒绝的。 苏磬音面上果然也露出几分动摇的神色,启唇正待说话,身后的水廊便忽的跑来的一个年轻丫鬟,远远的便叫了起来: “少爷,小少爷,夫人说来了客人,找您赶紧着过去见一见呢!” 白小弟原本还有些不愿意,还在敷衍,可不知是什么要紧的客人,丫鬟却是催的急得很。 苏磬音见状,便也一并劝道:“好了好了,给你就是,白夫人叫你,定然是有事,别耍小孩子脾气,赶紧去吧。” 听到苏磬音答应,白小弟这才高兴起来,之后没说几句,便在丫鬟的催促下匆匆去了,一面走着,一面扭着头,嘱咐苏磬音等他回来。 苏磬音只是微笑的朝他摆手。 等着白小弟的身影走远,方才就一直沉默的齐茂行忽的开了口:“你待这个弟弟当真不错。” 苏磬音闻言眨眨眼,齐茂行便又继续道:“亲手养了这么久的兰花,也是说送就送。” 她便摇摇头:“自家弟弟这么求你了,不给也不大好吧?” 说着,又补充道:“我也没送什么啊,比起你来也算不得什么,我瞧着,三姑娘那儿,你送的东西都能摆半个屋子了,比起来,我这弟弟还更懂事些呢!” 言下之意,自然是连你那样性子的妹妹齐珊,你都送了那么多,我这弟弟这般懂事,送一盆兰草,更算不得什么。 虽然这话有点故意的意思,但齐茂行听她拿亲妹子齐珊,与刚才白小弟相比,不知为何,心下却反而隐隐露出几分轻松来。 齐茂行嘴角不自觉的露出一丝弧度:“嗯,可我日后,便是一根线头,也不会再给齐珊了。” 苏磬音闻言便又一愣,虽然三姑娘齐珊的话头是她先提起来的,要要按着齐茂行的意思说下去,她难不成也要回一句,她日后也再不给白家小弟东西? 这也不是一回事啊! 月白一向妥善,瞧着两人说起了话,便上前将自个的帕子垫在了水边木栏上,好叫她坐着歇息一阵。 苏磬音便也不再说什么送东西,敛敛裙角背朝水池坐下,便正好与面对着荷塘的齐茂行打了一个照面。 不太熟悉的人,这么面面相对着,多少是有些尴尬的。 苏磬音顿了顿,便微微斜了些身子,只将落向了莲叶下来回划过的锦鲤。 齐茂行的目光,也的确是正落在苏磬音的身上,迎着和曦的春日,映着粼粼的水光,她整个人瞧着都似是融在了光里,整个人都好似泛着一层淡淡的金光,一眼看去,竟是仙女一般,不似凡人。 月白见状却有些在意,又拿了石青的帕子虚虚盖在苏磬音的头顶:“忘了带一把扇子出来,这么烈的日头,好赖能给遮一遮。” 苏磬音倒不大在意:“这才多一会儿,少晒一阵子,还对身体好呢。” 说着顿了顿,将月白为她挡光的帕子推了回去,只是笑道:“再说了,横竖我已经嫁人了,晒得黑不黑的又有什么要紧?” 齐茂行听到这,才刚想到了什么一般,低头从腰间解下一枚墨色底,绣了翠竹花样的小巧布套,打开之后,便竟是一把很是精致的竹骨折扇。 苏磬音颇有几分诧异的接过,展开瞧了瞧,凝脂般的手腕轻转,将折扇遮在额前,便开口道:“这才什么时候啊,你就带了折扇出来?这般怕热吗?” 看着避在了折扇阴影里的苏磬音,齐茂行这才终于回过了神来。 他倒不是不在意苏磬音晒黑,而是这般挡住了些光芒之后,刚才仿若神女一般发光的明面夫人,便好似一瞬间降临人间。 他终于可以直视着苏磬音的面容,平静开了口:“我今日的衣裳便特意配了荷包扇套,单把扇套落下,总觉着有些不舒服。” 苏磬音闻言便瞬间恍然,一时又忍不住失笑:“二少爷当真是又精致又讲究,在下佩服佩服!” 齐茂行当然听出了她的嘲笑之意,可他却也并不生气,反而笑了笑,故意一样一本正经的应了下来:“客气客气。” 苏磬音见状便又是一笑,提起这事来,还当真有些好奇起来:“你这般讲究,之前从军的时候怎么办?” 要知道,齐茂行从军去的地界,还不是那等单单戍边,有门路的就可以受到照顾的地方。 西面的羌门关外,打开朝的时候就一直不怎么太平,关外有戎人逐草而居,便连妇孺皆是上马能战,动不动就会进关劫掠,杀人放火,很是暴戾。 在这样的边疆战场,哪里还有讲究什么干净整齐的富裕? 齐茂行往后靠了靠:“不怎么办,整日跟着上官追剿戎人,有时候一日都睡不得一个时辰,还是要靠在马背上,闻令即起,寻常时候也留意不到这些琐碎。” “偶尔有空时留意到了,不过些许不舒服,又不要命,只忍着就是。” 苏磬音便也明白过来,他这洁癖和强迫症也没有那么厉害,在外头实在没办法的时候,也能忍下,回到侯府里,有条件的时候,就要立马讲究起来。 不过像他这么讲究的人,能为了表妹去边关从军,忍这样的艰苦…… 果然是真爱了。 可惜,就是眼神不太好。 想到这,苏磬音暗暗摇摇头,开口提起了正事:“咱们便在这待着,一会儿也不要去席上,等人多了,叫人告诉小弟一声,就先走。” 齐茂行倒是有些诧异:“怎么的这般着急?” 以她对这白家小弟的在意,他原以为苏磬音定然要留在最后一刻的。 或许是因为这波光粼粼的绿荷锦鲤衬出的闲散气氛,苏磬音便难得的有了些闲聊的兴致,她左右瞧了瞧,看着没外人在,方才压低了声音:“其实,我不大耐烦白家这一大叠儿朋友亲戚。” 白家人口多,枝繁叶茂,便是本家不在这儿,可单单白父这一房里,便是六七位姨太太,一共生了五子五女,这儿女里前头的几位年纪大些的,也都早已娶妻嫁人,手脚快的儿女都生了好几个,今日事白家最受宠的小弟生辰,凡是能来的,便都拖家带口的来了。 这还单单是白小弟一家的父母兄姐,除此之外的叔伯兄弟,亲戚朋友,远亲近邻,一个个的凑在一块儿,要应酬起来,还当真是很耗精力的一件事。 再是和白小弟亲近,那也就是与他一个人的事,要为了他去应付这么一连串的往来应酬,苏磬音私心里就当真有些不乐意。 小弟的生辰,她已经来过了,也见过人,送了礼,苏磬音便并没有打算待到最后,先半道走了,下次再见,再解释告罪就也是了 苏磬音都这么说了,齐茂行当然不会拒绝。 事实上,他甚至是十分乐见其成的一口答应,之后没待太久,瞧着来的客人都已到了差不多,便主动提起了是不是到了该走的时候? 虽然没进洗绿榭,但单单是待在水廊上,苏磬音便已经来来回回的和不少路过的,似乎有几分眼熟,却又不怎么认得的白家人寒暄了不少功夫。 苏磬音也的确是有些累了,闻言便立即点点头,果真起身往府外走去。 只是两人才刚刚走到白府门前,身后便传来了白小弟那急匆匆追上来的熟悉声音:“苏姐姐!” 听到这声呼喊,苏磬音的脚步便是一顿,面上也忍不住的露出几分无奈的苦笑来。 齐茂行见状微微挑眉,只是他刚听了苏磬音的话之后,也无意和一个不知世事的“弟弟”多计较,因此便只是与苏磬音开了口:“我出门不方便,先叫人抬出去,在外头等你。” 苏磬音便点了点头,果真立在原地等着小弟追了上来。 刚开始,白小弟自是埋怨了苏磬音的不告而别,等她好好解释告罪过之后,倒也没有纠结太久。 只是等着苏磬音劝他今日事多,赶快回去招呼客人时,他却又不高兴起来。 “苏姐姐,你可知道我娘方才叫我回去干什么?” 白小弟只气的圆润的面颊毒鼓了起来,不待她回答,便又继续道:“我娘是叫好几家有女儿的夫人太太坐着,只瞧我是个什么模样!” 苏磬音听着便是一乐,上下打量了他一遭,笑眯眯的挡了嘴角:“可不是,十五了,也到了相看的时候了。” 看她还有心思玩笑,白小弟却越发不满的模样,满面认真:“苏姐姐,我娘给我相看的那些,我都不喜欢!” 苏磬音仍是玩笑着道:“那你喜欢什么样?说出来,姐姐帮你去与白夫人说。” 白小弟闻言面颊都涨的通红,不假思索便忽的张了口,格外的热忱且坚决:“我就喜欢姐姐这样的!” 苏磬音闻言便是一愣,还不及回话,身后石青便看到了什么,提醒道:“小姐,咱们的马车来了。” 顿了这一下之后,苏磬音便也回过神来,她虽有些诧异,却也没有十分当回事,毕竟白家小弟这话,早在他五六岁起,就常常挂在嘴上了。 亲眼看着长大的弟弟,听得多了,自然便也不怎么放在心上。 只是这时候年岁到底大了,苏磬音还是郑重了面色:“又说孩子话!小弟,外头不是苏府,你也不是从前的小娃娃了,你说者无意,叫那有心人听着了,岂不是自找麻烦?” 虽然白小弟面色激动,但苏磬音只当他是小孩子寻常叛逆,加上瞧着侯府的马车已经在门外停了有一阵子,再不动便有些碍事了。 因此,她便又只是匆匆安慰了几句“若是不想相看,你就好好读书上进,向来先立业后成家,你总是这么跳脱,瞧着就是一团孩子气,白夫人当然不放心,总想着给你娶个媳妇看顾着,你若是有正经事做,正是上进的时候,白夫人也未必会这么着急。” 说罢之后,便只又劝了一句叫他赶紧着回去,便也带了月白石青转身出了门去。 齐茂行等在白府大门的石狮下头,隔着大门里外的台阶门槛,加上还有不少客人来往的动静,若是寻常人,自然是听不着几丈外两个人的对话声的。 可齐茂行并非寻常人,只是略微留意些,苏磬音与白小弟的这一番对话,便都清清楚楚的落在他的耳里。 而这白家小弟的态度话语,他越是听,眼中便是透出几分深沉的意味来。 等到苏磬音出来,一道上了马车之后,齐茂行便已经恢复了平静。 他微微挑起车帘,看了一眼白家小弟还坚持站在门后的身影,沉默了一阵,便忽的低头开了口:“磬音,之前我与你说过的和离之事……” 苏磬音闻言转过头来,虽然最近关系以及和缓了不好,提起这事,她也没什么好态度:“怎么了?” 说到这,苏磬音也猛地想到了前几日鸳鸯馆里表姑娘的“移情别恋。” 的确,真爱都已经琵琶别抱了,齐茂行这儿就算真的能活下来,好像也没有了和离的必要? 可是这事,难道是他想离离,不想离就不离的事吗? 除非齐茂行运气不好,最后中毒死了,那她可以选择守寡,当然就也不用和离。 她这儿早就接受了和离的现实,都已经准备了这么久,诰命也有了,就等着拿银子出去自立门户呢,过一点麻烦没有的痛快日子呢? 都已经说到了这份上,再说不离,闹着玩呢? 别说你就算解毒,也已经是个废人了,就算腿脚好好的,也决计不成! 一想到这儿,苏磬音立马警惕了起来:“你都早就说好的事,不会这时候反复无常,又要反悔吧?” “自然不会!” 听着这话,齐茂行也忍不住的直起身来,立即回了一句,接着,面上又有些纠结:“我的意思……是说……你若不愿……” 说了半晌,到底也没能说出什么来,最终,也只是紧紧攥了手心,扭头咬牙道:“你放心,说过的和离,只要不是你不愿意,我绝不会拦着!” ※※※※※※※※※※※※※※※※※※※※ 齐茂行:我问这个只是想补偿你,你要不想就不离,你想和离,我当然不会拦! 之后—— 苏磬音:嗯?你不是说你不会拦吗? 齐茂行(低头):嗯,我没有拦。我这是求! 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听了齐茂行这般掷地有声的保证, 苏磬音再想想自个方才的质问,一时倒也有些讪讪。 别说齐茂行头上还有个奇毒吊着,指不定能不能活呢。 只说在这个地界儿, 在婚姻大事上, 这男人可是要比女人沾光的多, 凭齐茂行的家世条件,就算是腿废了,日后和离另娶, 即便寻不着高门大户家的好女,可往门户略低些,或是高门的偏远旁支里, 身家清白、性情贤淑的黄花闺女,也仍旧是尽有的挑。 相反和离之后,她要想再嫁, 那就全凭运气,当真不好说要走到什么地步去了。 齐茂行这人的性子也是算是要强的,都已经将话说到这份上了, 她要是不愿意, 还当真不至于亲口把说过的话捡回去, 还非留着自个不可的份上。 她这么着急,倒好像觉着对方非自己不可似的, 有些反应过度了…… 不过虽是这么想着, 但是这事原本也就是齐茂行自个闹出来的, 苏磬音却也没有道歉的意思。 她摇摇头, 只是叹了一声气:“破镜便是重圆, 裂缝也总是还在的, 你瞧, 一开头若是没有说过和离这事,都已成婚,也未必不能相敬如宾,可现在你都已经把事情做到这个地步了,日后咱们便是不和离,这夫妻也当着尴尬不是?” “破镜重圆,自是难免痕迹,可你我这还没有和离,细论起来,还算不得破镜呢。”齐茂行只是一本正经。 苏磬音闻言只是一笑。 她其实一直就是一个随遇而安的懒散性子,也从来没有过什么改天换地,济世救民的大志向。 虽然心底里还难免记挂着上辈子时的自由便利,但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她既然已经来了这儿,又有了苏家嫡女的身份,还自小受祖父的偏心照顾,凭良心讲,这个胎也投的算是上上签,她心里便也早就认了。 若不然,祖父为她定下亲事,她也不会就这么问也不问一声的,就乖乖嫁过来。 因为对她来说,这个地界,其实嫁给谁都是差不多的。 毕竟夫为妻纲、三妻四妾就在眼前放着,她又变不了这个世道,能改的,就也只剩了自个。 按着她的打算,祖父的眼光,总不会太差,最起码也是个体面人,这就算达到了六十分合格线。 成婚后,她不动心不动情,权当找了一个名为“妻子”的工作,尽量和丈夫保持一个亲人加上司的关系,相敬如宾、相安无事,在这个及格线上,她背靠苏家,好好经营,总不会过的太差就是。 凭良心讲,在看见齐茂行的第一眼时,她一瞬间其实是很满意的。 也没别的,主要是长得好看。 齐茂行这小子,唇红齿白的白嫩俊秀不说,个子还很是高挑,身高腿长,一身喜服穿在身上,蜂腰猿背,比例漂亮的只叫人眼前一亮,一点不逊于她上辈子见过的明星模特。 人到底是视觉动物,单为了这一副皮相,掀开盖头之后,苏磬音的第一印象,就先给他加了二十分,只觉着自个的夫君若是这般的人品相貌,她的运气也算是不错了,起码看着能顺心不是? 只不过她这儿还没高兴一盏茶的功夫呢,一句“和离,”优良的的八十分瞬间跌成负值,长得再好没用,全都垮了! 不过接受现实之后,往好里想,福祸相依,也不是没有道理。 要叫苏磬音自个来,是决计不会主动和离出府,去走自立门户这一条窄道的。 但既然有齐茂行开口逼了她,她认真思量之后,便也发现倒也不是不能接受,尤其是她还意料之外的得了诰封的赔偿,这情形已是比她原本打算的,还更强过许多。 更不必提,仔细琢磨琢磨,自个出去,那好处也是有不少的! 因为这个,苏磬音这会儿坐直了身子,便也干脆和齐茂行坦言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觉着我和离之后,日子过得艰难,问我这话,是存着要照应我的意思。” “可自打你说了和离之后,我也已经想过了,于我来说,和离,也未必不好。” 苏磬音的面色平静,声音认真:“说句实话,齐侯府里人口虽简单,可你家里那几个,也都不是什么好相处的,我若不和离,虽然也能装出一副乖巧模样来应付得过去,可生儿育女,应付长辈,再替你照应妾室儿孙,那样的日子过一辈子,又有什么意思呢?” “若是和离出去,我还有这一层诰命在,说不得,便能抛下这些鸡零狗碎,干点我自个想干的事儿了。” 自从新婚之夜,齐茂行说出了和离,这样的念头,苏磬音其实已经在心里隐隐冒出过许多次,只是还模模糊糊,并没有太想清楚。 之前不说,是因为齐茂行这小子太气人,她当然不会主动说起和离的好处,岂不是叫他越发觉着理所应当? 这会儿齐茂行的态度顺眼许多,加上他们两不相欠,关系也算是和谐友好了,再说起这些,当然就也不算什么。 听着这话,齐茂行刚才的恼羞成怒倒是消下去,只是疑惑道:“你自个想干的事……是什么?” 苏磬音侧过身,看着齐茂行的模样当真只是单纯的不解,并没有丝毫压根不当回事的不屑,犹豫一下,便也当真说出了连她自个都还只是一个模糊影子的念头:“我想去城边偏僻的地方置一所大些的院子,然后,在那等被爹娘弃了,或是遇上灾年,实在活不下去的四五岁孩子里,不论男女,收几个聪慧懂事的,教他们些东西。” 齐茂行安静听着,面上也仍旧只是一派认真。 苏磬音见状,便好似得了鼓励一般,越说越顺利了起来:“我也并不多教,就四五岁到八-九岁这几年里,就是启蒙罢了,祖父教了我许多东西,只是启蒙足足够用的,再往后,若是有天分的,我就送去正经私塾里好好读书,走正经路考功名,若是没有这个天分,就叫去外头学一门谋生的手艺。” “就像拨盘算账,书画棋唱,花艺、茶道、还有鉴赏刻章什么的…可我都会一些,祖父的书大半都留给我了,我往后都还能再学!总不会误人子弟……” 苏磬音说的既认真又谨慎。 她上辈子的专业,其实就是教育学,当时是家里人替她决定,说是女孩子家家,学这个专业,出来以后,当个老师最稳定。 她自个倒是无所谓,对这个选择称不上喜欢,也称不上不喜欢,家里定了,既然也没什么别的打算,就顺势答应而已。 但是意外身亡,来到这个世界,又被堪称教育家的祖父一日日养大之后,她的心态,却在不知不觉之间,改变了许多。 在祖父的身上,她忽的发觉,教书育人,并不单单只是她之前认为的一桩工作。 就像她与苏老爷子,虽始于祖孙至亲,但在这近十年间,单单这一份默契的师生之情,对他们来说,就已是一份难得的收获与快乐。 尤其对于她,祖父对于她的教导,更是会惠及她日后一生。 也正是因此,在思考和离之后,她还能干什么时,她的心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 是想做和祖父一样的人。 苏老爷子能从平平无奇的书院教授,一路成为太子太傅,教出门下弟子无数。 她可是祖父毫无保留,从小到大,一手教导出来的,她还有上辈子学习过的,踩在无数前辈上的系统理论! 更别提,祖父那是有教无类,还是要教出功名前程的。 可她却是在那孤儿里挑拣出聪慧懂事,又合她眼缘的来教,并且只是单纯的教导开蒙。 她总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都做不成! 便是不提她人活一遭,总要干点自个想干的事的志向理想。 只从现实考虑,不说这原本就是好事,不会有什么阻碍,只说她但凡能教出几个有前程,又知道念恩的,往后起来了,便也都是她背后的倚靠。 即便没有,只要她当真有教人之能,这名声传出去,便也一样是她的底气。 那样,她来到这个世界,哪怕只是一股微不足道的清风,也总是留下了什么! 说起这话时,苏磬音的神态,与在府里时,流于表面的温婉贤良之态完全不同,便是与偶尔对他冷嘲热讽时,露出的真实模样也差了许多。 在齐茂行的眼里,面前的苏磬音,整个人都泛着一种奕奕的神采,这光彩明亮且鲜活,只如初春的花,越冬的芽,柔弱稚嫩,却又透着一股无穷的生机,只叫他神色怔愣,吸着他一刻都挪不开眼去。 他方才问苏磬音是否愿意和离,的确是处于补偿照顾的考虑。 在他看来,若是苏磬音能够接受,他日后全心全意,照应她一世,总有机会弥补这三个月来的亏欠,这也是对女子,对妻子,最大的负责。 苏磬音就算不愿意,那也是因为他废了,明面夫人又不知道他这伤毒的内情,就连祖母表妹,对他废前废后,都是天上地上截然不同,更何况是一开始就说了和离的明面夫人? 不过这也正常的很,原就是他不对在前,等到殿下大事已定,他也不必再装废人之后,他还可以再问一遭,主动认错,说不得苏磬音就改了主意呢? 当然,齐茂行也知道,苏磬音虽面上和软,却只是装给旁人看的假象罢了,这三月来,他早已从一次次的冷嘲热讽,丝毫不让里,明白自个的夫人内里是极有脾气的。 也说不得,即便知道了他并非废人,苏磬音也仍旧咽不下这一口气,还是要和离出去。 当然,就算是那样,他当然也不会硬是留人,至多和离之后,私下里照应着些,不叫她被人欺辱了去便是了。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一句偶然询问,竟会意外听到了这样的一番打算。 齐茂行自个都未曾发觉缓缓抬手,手掌慢慢挪到了胸膛,用力的按了下去,仿佛是想用这个动作,把心口里不停往外蹦跶的东西按回去。 这在这胸膛里蹦跶的东西分明雀跃至极,却不知为什么,齐茂行却又莫名的品出了一股苦涩。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知道苏磬音的与众不同,可这般看来,他的脑子还是没有转过这个弯,还是把苏磬音当作世间的寻常女子来看待。 他从前为何从来不曾当真发现? 他的明面夫人—— 分明与这世间任何女子都不同。 ※※※※※※※※※※※※※※※※※※※※ 齐茂行(捂心口):遭了,是心动的感觉。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ayuan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鱼晒太阳、梓祎mm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 第一次在外人面前, 说出自己心底里,隐隐约约的目标打算。 苏磬音激动忐忑之余, 发现了对面齐茂行闻言之后的诧异,话头便也忽的一顿。 回过神之后,她也发觉了自个的轻率。 世间女子,好像都有这个通病,不论性情如何、说话行事都要很是谨慎小心才成,不是已经万无一失、十拿九稳的事儿,就这么挂在嘴上,便总觉有些轻狂一般。 莫说在这地界儿了, 就算上辈子,为她选择了教育学这个专业的家人父母,是真的叫让她在教育界中有什么建树吗? 当然不是,不过图一个好听安稳,也方便日后结婚生子、经营家庭罢了。 好像女子本身,原是不该有什么自个的志向的。 她若是当真雄心万丈,说出自个是立志传道受业解惑, 是抱着为人师表、教书育人崇高理想去的, 周围人听了恐怕也只会哈哈大笑,不以为意, 她若是再坚持几句, 说不得还会觉着她这个人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就连上一世的自由平等,都还是如此。 更何况是在现在? 在她现在所处的世道, 更是连表面的开明都压根没有。 生而为女、三从四德, 人生便是为人女、为人妇、为人母, 所有的意义都是要靠依附旁人的, 且你压根连争辩的可能都没有, 因为这就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如日头东升西落一样的压根不必多言。 而她面前的齐茂行,不管怎么说,就是在这个世道里成长出来的男人,且即便没有感情,也是她的明面夫君。 她这么长篇大论的说什么志向打算,齐二怎么可能听得懂? 单纯的不理解还罢了,说不得再嘲讽几句她是不自量力、异想天开…… 倒也不至于打击,当真说的过分了,她也完全能够顶出去。 只不过—— 总是怪没意思的。 这么想着,苏磬音又抬起头。 对面的齐茂行还是满脸怔愣,一个字没有回应,且还又忽的伸手捂了心口,活像她说的是什么惊世骇俗的胡话,都已叫他心脏都受不了一样。 她说的话有这般叫人震惊吗? 苏磬音默默的垂了眼帘。 她也当真是糊涂了,这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她自个的打算,自个默默努力就是了,好好的,和个同居室友说个什么? 齐茂行的反应,叫苏磬音后悔之余,也忍不住的皱起了眉头,生气道:“二少爷是怎么了?太医们给的药不中用,中的毒还是从腿上泛上心口了?” 苏磬音面上的怒意,终于叫齐茂行从胸膛里说不出的复杂感觉里回过了神。 “不是!没有……” 他一点没注意到苏磬音话里的嘲讽似的,只是猛地放下手,侧过头,停了两息功夫,才又想到了什么一般转回来,无辜道:“你生气了?” 苏磬音停了一瞬,不知道怎么开口,索性就沉默的将视线看向了车帘外。 看着这紧紧抿了嘴角、一声不吭的苏磬音,齐茂行有的莫名的歪了歪头。 这样像是生气了的苏磬音,生动鲜活的模样虽然也远胜旁人。 但远远不及方才说话时,整个人都好似心口燃着火似的灼人光亮,那模样更加明丽,亮的都叫人移不开眼睛。 齐茂行等了一会儿,不停跳动的心头虽然平息了不少,却还是有些不安分动来动去,叫他忍不住的又开了口:“你方才说想要在城边置办一处宽敞宅子,教导孤儿们拨盘算账,书画棋唱……然后呢,你该是还没说完?” 他倒并不是全然关心之后如何,除了想要多问问,看看自己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之外,更多还是胸膛里那不安分的心,还在不停催着他主动说点什么,做点什么…… 便是能再看看方才那般模样的苏磬音,也是好的。 什么然后,这是听笑话不成? 苏磬音白了他一眼,却是再不肯多提这个话头,齐茂行又小心问了两句,可有决定好这宽敞的院子大致买在何处?用不用他找人帮着问问行情? 可之后见苏磬音并都并不怎么理会,甚至还很不耐烦的瞪了他几眼。 齐茂行便也只得讪讪的闭了口,一路上都欲言又止,时不时的看她几眼,到底却也没再说出什么话来。 就这么一路无话的回了齐府,到了抱节居,苏磬音也是干脆利落的就回了自个的西面,丁点没有再和他多说的意思。 ———————— 之后的几日里也是一般,虽然齐茂行时不时的,就会留意一下隔壁西边儿的动静,但是苏磬音这一次回来之后,却像是累了似的,连着几日都是屋门都未出。 齐茂行靠着自己的目力偶尔瞧见过几眼,看到的明面夫人也就是在屋里写写画画,下棋看书,偶尔做些针线,或者两个丫鬟打双路说些闲话,一切都与从前并无什么不同。 她屋里的兰草倒是当真送出去了,还是叫月白亲自带着送去了白家,之后那白家小弟又回了一篮子乱七八糟的玩意,什么泥人陶偶,还有一盒子镶在木头座上,形态各异,胳膊腿都能来回活动的一整套十八罗汉。 齐茂行私心里觉着这就是哄小孩般的玩意罢了,只是苏磬音看着却是很喜欢一般,放在案头摆了两天,还对着画了几张画,之后才叫石青好好收起。 虽说表面对白小弟送礼的行径很是不屑,但齐茂行见了还是觉着学到了些什么。 他立即吩咐奉书,去城里花贩子那又带了十几盆的奇花异草回来,给苏磬音看看,其中也有几盆兰草,都是上上等的,比她之前送给白家的更是高出许多。 但苏磬音看了一遭之后,最后却只留了一盆番椒,听花贩子说,这花会细长的果子,瞧着便是红红火火,是个极好的兆头,且还是漂洋过海而来,很是珍惜,旁的地方都寻不见的,若不是因为这话,也不会被奉书特意带回来。 “没想到你竟喜欢这个。”齐茂行看着她将这一盆番椒摆在了从来养兰草的地方,虽然心下也很是高兴,却也忍不住有些奇怪。 在他看来,什么珍惜少见,不过是花商吹嘘出的名头罢了,这番椒的花叶并不出挑,味道也丁点不芬芳,甚至还有些怪异,远远比不上旁的奇花异草。 隔了这么多天,苏磬音也忘记了之前在马车上的不快,闻言只是带了些回忆的笑了笑:“我是看着它,就觉着很是熟悉。” 齐茂行隔着木槅扇与她开口:“我原以为你会喜欢旁的几盆。” 苏磬音想到被奉书送回去的盆景花草,只是叹息一声:“剩下的倒也好得很,只是太贵了,养着玩罢了,我却没银子都填到这上头去。” 没错,就是留下的这一盆番椒,苏磬音也还是像上次一样,坚持拿自个的嫁妆银子补到了齐茂行的私库上的,若不是这样,她也不会接受。 齐茂行便开口道:“我名下的铺子有几间进项都还不错,我已叫下头掌柜管事们都盘查清楚,待过些日子改好了红契送来,你过去瞧瞧,花这么点也不算什么。” 铺子是齐茂行之前说的经济赔偿,这个苏磬音当然没有忘,虽然谨慎起见,她说了要先看看铺子的情形到底如何,才接受他这个拿铺子抵银子的打算。 但那不过是以防万一罢了,相处这么久,她对这个明面夫君的这点信任,倒还是有的。 这会儿听了这话,她便只是开口道:“便是进项不错,也不能乱花,往后要花银子的地儿多了去了,我得多攒着些,心里才能有底。” 齐茂行闻言也是深以为然的点头,替她思量道:“也是,你要置办宅院,开学堂,养学生,衣食住行,还要多请些护卫下人。这些花费乍瞧着虽不起眼,可是天长日久,倒也是笔不小的负担,开始还好,往后你教的学生多起来,那几间铺子也未必够。” 不妨他又忽的提起了这件事来,苏磬音倒是一顿。 提起来倒是没什么,只是他这个话头,什么日后能多起来……却是并不像笑话她,反而当真当作一件正经事般考虑起了日后。 这样的表现与之前刚从白府出来时,第一次在马车上听到的反应完全不同,只叫苏磬音一时有些犹疑。 只是没等她开口细问,外有长夏便忽的在门外出了声:“公子,宫中派了人来,说是太子殿下身边的,有话与公子传。” 虽是宫中来人,但并没有带着圣旨懿旨一类,算不上天使钦差,便不必太过大张旗鼓。 齐茂行闻言,还只当是之前苏磬音得了诰封谢恩的事有了回应,便立即点头叫请了进来。 这次来是是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内监,齐茂行也有几分眼熟,却叫不出名字来。 倒是对方上来行礼之后,便立即识趣的报了家门:“小人是在娘娘身边伺候的,将军许是见得不多。” 这么一说,齐茂行便也瞬间恍然,的确,是太子妃娘娘跟前的人,他见得的确少些。 小内监见过礼后,果然便笑眯眯的提起了谢恩的事:“娘娘说,宫里已见着了府里苏安人的谢恩折子,只是皇后娘娘最近事忙,顾不得,又说原本就是自家人,也不必见外,便叫安人去东宫与太子妃娘娘见一面,也不必说什么谢恩,权当是亲戚走动就是。” 皇后娘娘全是母凭子贵,因殿下才显贵册后,因此登了后位之后,也是处处已殿下之意为先,便是后宫宫务,也有不少都交给了夫妻一体的太子妃代劳,太子妃出身大家,自小便声名在外,在殿下身边,也的确是处处周全,叫人钦佩。 这样的结果,齐茂行也早有预料,因此问清楚时间之后,便并不怎么当回事的一口应了。 “还有一件事。” 小内监恭恭敬敬:“殿下与娘娘都记挂着公子身上的毒,这两月也一直催着太医署,前两日殿下又问起时,便有一位李太医说公子这毒寻常方子实在难解,若是借着温汤的热性,以毒攻毒,说不得能想法化开。” “正巧这城外头就有有温汤的皇庄,殿下特意叫腾出一处来,能叫公子过去养伤解毒,殿下说,虽远了些,却僻静,不说毒能不能解,能叫公子休养一阵,也是好的。” 殿下上次过来时,便已与他提过这事,解毒养伤是假,借此机会藏于背后,为殿下练兵才是真。 这还不到一月,殿下便已要他出城当差。 齐茂行随意的面色瞬间一正。 ※※※※※※※※※※※※※※※※※※※※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何处归程】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就算心里再是郑重, 但这事到底是殿下私密吩咐,并不能显露人前。 因此齐茂行只瞬间功夫, 便也恢复了该有的动容期待,恭恭敬敬的谢过了殿下娘娘的恩典记挂,之后便按着惯例送上银子,将人送了出去。 小内监来的突然,嗓音又响亮,隔壁的苏磬音隔着开了半扇的雕花槅便也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等得内侍走了之后,她就行到了木槅旁,隔着门与他开了口:“果真太医署里多得是医术高明的圣手, 按太医琢磨出的法子过去试试,说不得当真能将毒解得开呢。” 齐茂行回过神来,抬头也与她笑了笑:“希望如此。” 虽然是带着笑,但这笑却又很是有些敷衍勉强,即便是苏磬音这样并不算十分留意的人,也能看出他的面上隐隐露出的担心和沉重之色。 齐茂行是在暗暗沉思殿下之前的打算,苏磬音虽不知情, 但见状, 倒也没觉着奇怪。 毕竟这奇毒难解,早已是太医署里都断言了的, 之前都是在探寻解毒之法还好些, 毕竟有时候没有消息就算是好消息,没有断言不能解, 想得开点, 就总能存着些指望。 但这会儿给了一个解决的法子, 却又并没有把握, 只不过是试试。 这就好像一个得了从未见过的疑难绝症的病人, 去做一个从前从没有过,也不知道成功率怎么样的手术,这种关乎性命的不确定感悬在头上,肯定是个人就都要患得患失的。 谁也说不出结果的事,苏磬音也没有断言就一定能成,闻言开口道:“这太医想的法子却也怪,眼看着天儿就要热了,偏要你去泡热汤,只要是要受罪了。” “你什么时候动身?用我一道吗?” 要按常理,夫君去城外治病,她身为妻子,又没什么旁的要紧事,是应当跟着一块照顾的。 但他们这不是并不同于正常的夫妻吗? 表面夫妻,在齐侯府里是没办法了,要出门,以齐茂行这几个月里,处处“避嫌”的表现,说不得并不愿意继续与她一块。 至于她自个?苏磬音表示去不去的都无所谓,去了省心,不去省事。 横竖他们两个已经两不相欠了,她难道还能和一个绝症病人较真儿?都看齐茂行的意思就得了。 齐茂行闻言果然愣了愣。 眼下府里的情形,上上下下没几个看他们夫妻顺眼的,单把苏磬音一个留下,他是不放心的。 可旁的倒是罢了,只是他这次出门,却是额外领了差事的,这会儿还不知道庄子上情形如何,自然,也就没办法确定能不能带苏磬音同去。 “初十就是陪你进宫与殿下娘娘谢恩的日子,这事不急,这两日我先将宫里嬷嬷请回来,待回来再说。” 等他去东宫与殿下见了面,得了准信,再看看能不能与苏磬音一道,若是不能,他便再另想办法就是了。 齐茂行这么想着。 不过这话放在苏磬音的耳里,便大概就是一种婉转的拒绝。 苏磬音瞬间明白,不过她也是一点不在意,也配合的并不多问,只是点头应了下来。 至于教导她命妇规矩的宫中嬷嬷,齐茂行最后请回来的,是一位面相圆润,瞧着便很有亲和力的老妇人。 嬷嬷姓尚,四十来岁的年纪,据说是曾经伺候太后娘娘的,之后还在宫务府里,做过□□宫女宫奴的管事,因为年纪大了,开恩放了出来,还未曾寻找住处,碰巧遇上了齐茂行托人去问,干脆便带着包袱到了齐侯府来。 的确和齐茂行说的一样,这种在皇家主子跟前服侍过的,分寸拿捏的十分得当。 苏磬音与她接触了几日,学了两日的规矩,便只觉着对方说话言行都很是得宜。 谦卑有礼,却不会指手画脚,需要的时候处处稳重,不需要的时候也绝不会冒出来显摆自己的身份资历,处处都叫人很是叫人舒服,与白月石青两个也都很是友好和谐。 苏磬音虽口上没露,但私心里,却也对之前齐茂行提过的,留下这个嬷嬷的打算,同意了七八成,只待再看上几日确定了,便打算留人。 苏磬音又不是从未学过规矩礼仪的粗野之人,她苏府嫡女,自小的底子原本就是有的,这会儿也只不过是多添了几样入宫的忌讳讲究。 教养嬷嬷请来之后,只一日功夫,该学的东西便也都会了个差不离。 在这期间,齐侯府里,也都得知了二少爷要出城治病的事。 不过这个消息,却是并没有泛出什么波澜,齐侯爷与太太李氏,都是压根不知道似的,理也未理。 五福堂里老太太倒是派人过来问了一遭,留了几句路上小心,行礼一定要收拾妥当之类的套路嘱咐。 倒是大少爷齐君行,闻讯之后,特意过来了一遭,才刚进了门,话都没说说出口,就被齐茂行一点情面都不讲的拍门赶了出去。 饶是如此,大少爷也丁点不生气,哪怕是被赶到了门外,也温声叮嘱了好一阵子,又还求了上天庇佑,保佑二弟一定要顺利解毒,平安归来,最后还认真开口,说要陪着他一块出城,也好尽长兄之责照料。 当然,最后都被齐茂行迎面一支冷箭逼的匆匆而逃。 因着这事儿,满府里都传起了二少爷实在是不识好人心,过于霸道,大少爷被弟弟这般对待,却还是如此以德报怨,实在是世间难见的好脾气云云。 而这般好脾气的大少爷,关怀照料当然也不单单是弟弟一个,就在齐茂行一箭将他射走的第二日,外院鸳鸯馆里的表姑娘病的昏迷不醒,眼看就要香消玉殒。 大少爷听闻之后,还亲自带了表姑娘出了府,说是要送她去大安寺里,那里有一位妙手仁心的大师,说不得可以寻着一线转机。 齐茂行听到了这个消息之后,第一次一整日没有出去园子里乱跑,而是就安安分分的待在屋里,什么都没干,似有所待。 苏磬音还以为他这是难忘真爱,思念已经弃他而去的表姑娘呢。 可是齐茂行等了整整一日之后,瞧着问心院里当真没有人来问,第二日一早,便叫长夏去叫了之前出去的大丫鬟阳春回来,问她五福堂里老太太可知道大少爷带走表姑娘的事? 苏磬音这才明白,他在意的不是真爱,原来还是老太太对他祖孙情分。 阳春原本还推脱说安分备嫁,许久没去老太太身边服侍了,还是苏磬音在屋里听见,忍不住出来敲打了几句,阳春这才低着头坦白道:“知道了,昨日府里备车时就知道,最后拉表姑娘出去用的,还是老太太出门时,才用的那架最宽敞的宝盖双辕车。” 得到这个答案,齐茂行一动不动的沉默了良久。 那模样,就在苏磬音都看着不落忍时,之后也是一声没吭回了东面屋内,又是一整日的不出声不出门。 因为第二日就是要进宫的日子了,苏磬音还觉着他一时半刻怕是缓不过这个劲儿来,担心第二天是不是要她自个进宫去。 但是次日一早,苏磬音起了个大早梳洗,按着她六品安人品级将换好了大红色的命妇朝服、带了垂珠三翟冠出门时,却仍是迎面便撞上了也已收拾妥当的齐茂行。 苏磬音见状倒是有些诧异:“我还想着,你今日顾不得……” 齐茂行倒像是已经恢复了平静:“你第一遭进宫,我当然要一道。” 说着顿了顿,还有很是贴心的补充道:“一会儿若有什么事,都与我说就是,我在东宫待了许久,各处都熟。” 齐茂行这话倒是说的没错,第一次进宫,苏磬音多少还有些紧张。 可齐茂行就要平淡的多,他不到十岁,便进宫伴读,之后又是太子亲卫,对待宫中各处,只比对齐侯府里略生疏些罢了。 尤其这一次召见的又是太子妃娘娘,东宫各处,有齐茂行带着,从守门的侍卫,到通传的宫人,他都是熟识的很,一路上有不少人与他打着招呼,询问伤情的,简直像是久别归家般的故人。 受齐茂行这随意的态度沾染,苏磬音便也平静了许多,路上也有心思打量这世道里皇宫的模样。 怎么说呢,这东宫比她预料中的要小的多,院子不大,也没瞧着花园,宫门屋舍虽然都看着威严,甚至许多地方都已不是太新了,也并没有天家的那种富贵豪奢之气。 当然,也可能与殿下与太子妃两位都力行俭朴有关系,不过一路上遇见的宫人们都很是规矩,低头疾步,来去匆匆,一个说笑闲话都没有,连带着叫苏磬音也忍不住的又添了几分庄重。 进了宫门之后,未行几步,便有一个满面严肃的宫女上来见礼,说是不凑巧,正遇上小皇孙的身子不畅快,太子妃娘娘去探望了,一时腾不出空,还请安人暂且移步到偏殿用一盏茶暂候。 齐茂行闻言点了点头,陪着苏磬音在偏殿安置下来,又压低了声音与她解释了几句:“小皇孙是太子良娣所出,娘娘膝下只生了一对女儿,这位小皇孙便是男丁里身份最贵重的,只是一落地就体弱多病,满宫里都一直上心,遇上了这样的事,只怕要多等一阵儿。” 听了这话,苏磬音便只是点头表示明白。 今日不是大朝会的时候,殿下也再前头书房,齐茂行与苏磬音解释清楚之后,并没有与她一道,而是又被两个小内监带着去前头拜见太子殿下。 齐茂行这话说的没错,苏磬音在偏殿这一等,便足足等了有多半个时辰,在宫里也不敢多喝茶水,一盏温茶被她握在手里,生生放的一点温气都不见。 就在苏磬音都等得有些着急时,殿外又传来的轮椅的声音。 太子妃娘娘还没召见她,去见太子的齐茂行却是都已经回来了。 苏磬音闻言也起身迎了出来,果然是齐茂行,低垂着眉眼,像是还在思量着什么,抬眼看见了她之后,这才回过神:“娘娘还未得空?” 苏磬音点头。 “应当也快了。” 齐茂行也没有旁的法子,安慰之后,便又忽的想起了什么一般道:“我在殿下跟前见了为我解毒的太医,也问了那温汤庄子上的情形,也还有几分景致,正巧,带你一起过去,权当踏青散心。” 嗯?怎的又要带她去了? 苏磬音还没反应过来,面上还带着沉重之色,仿佛有些心不在焉的齐茂行便又抬了抬手,继续介绍道:“这是苗医正,为我解毒的,便是这位太医。” 苏磬音闻言看去,这苗姓太医是一个身材干瘦,眼睛不大,眼神却过分灵动的中年男人。 见到苏磬音之后,苗太医笑眯眯的躬身拱手:“见过夫人,观夫人气色,眼亮如秋水,面灿若桃花,一望便知,是身康体健,福气长远的好命相!” 一上来就是一番恭维,有几分真的且不提,只说这个做派,竟是显得有些——过于油滑。 一见着给齐茂行主动提出治疗方案的主治医师,竟是这这般模样,苏磬音一顿之后,便觉着有些不靠谱。 倒不是她以貌取人,主要按着常理,不论医术还是旁的,这种在某一项技术上有所建树的专业人才,都应该是有几分姿态与脾气的,而这样的人,通常不会这样,对权贵上级这么明显殷勤讨好—— 简直都近乎巴结了。 这样的人,一看便觉着像是投机取巧,并无什么真本事的。 更莫提,这苗太医瞧着这般大的岁数,却还一个院判都没混上,如今还只是一个八品的医正…… 虽说医术和级别并不一定有直接的关系,但是多多少少,也是能说明一点问题的。 这么想着,苏磬音便也试探福了一礼:“夫君的奇毒,都要多亏太医妙手。” 在苏磬音的留心观察下,对面的苗太医听了这话后,面上便立即闪过了一丝心虚似的,目光躲闪的干笑了几声:“哪里哪里,就是姑且试试……下官不才,嗯嗯,不才。” 听着这话,苏磬音的心下便也凉了大半,越发觉着她的猜测一点没错。 这模样,只怕就是太子殿下催的紧,太医署里实在没法子,又不好什么都不干,最后就随意推出这么一个凑数的罢? 也难怪齐茂行的表情看着这么沉重,恐怕,他也有所察觉了。 一念至此,苏磬音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等着焦心,她看向一旁的齐茂行,心下只剩下了一股复杂的同情。 若当真是这样,她这明面夫君……恐怕当真活不长了。 ※※※※※※※※※※※※※※※※※※※※ 齐茂行:给殿下办完这差事我就好了! 苏磬音:啧……夫君要凉! 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其实在之前说叫齐茂行出城去庄子里, 借着温汤,尝试以毒攻毒的方法时,苏磬音心里就暗暗奇怪过。 解毒就解毒, 为什么还要泡温汤?这有什么必然关系吗?难道这种毒素不耐高温? 一定要温泉吗, 就在浴桶里泡热水行不行? 不过术业有专攻, 苏磬音虽然心里纳闷, 却也没有当真问出来抬杠。 毕竟她对医术一窍不通, 人家是太医署的太医, 属于这个世界里最顶尖的那一批,肯定有专业的理由。 谁知道, 太医署也是这般流于形式,最后就当真送了这么个不靠谱的来敷衍。 苏磬音欲言又止的张张口,可到底却还没说出什么话来。 她能说什么? 说这太医一看就不太行, 叫齐茂行提早问清楚, 干脆别去瞎折腾了? 自打中毒,太子这都催了太医们快两月了, 但凡能找得出法子,太医署也不会派出这么个不靠谱的苗医正来。 齐茂行不去又能怎么样?在侯府里等死? 就在苏磬音满心复杂纠结的时候, 一旁低头行来了一个规规矩矩的小宫女:“娘娘回来了, 叫安人进去呢。” 太子妃宣召,这事耽搁不得,齐茂行闻言也正了正身, 从方才的沉思里回过神来:“正巧, 能与你一同进去。” 苏磬音见状,便更是不能再多说什么, 抛下一边满面油滑的苗太医, 跟在齐茂行的身后一道进了殿门。 “见过娘娘。”绕过屏挡之后, 齐茂行便当前对着珠帘后的身影恭敬低头拱手,苏磬音来不及细看,也连忙按着规矩,低眉垂眼屈膝下拜。 珠帘微微一颤,一道身穿宝蓝长褙的身影,便伴着温柔的声音响在了两人的耳边:“快起来,早知道你们要来,一早就等着了,谁曾想宝儿偏在方才犯起了病,这才好容易腾出空来,可是久等了?” 没料到太子妃竟亲自迎出来伸手虚扶,这算给了她很大的体面。 别说苏磬音原本就没敢对等一个时辰这时生出怨气,便是之前有几分焦急,也立即被这一句安抚的一点不剩,甚至还有几分惶恐。 太子妃是一个容长脸,面色温柔端方,极有大家风范的二十余岁妇人,身上的褙子绸裙都是半新不旧的,发间也只是插了一枚鎏金凤钗,以她的身份,几乎算是简朴。 与身上衣裙一般,太子妃的面上也并没有上太多脂粉,也正是因此,这么近的距离,苏磬音可以清楚的看到太子妃面色瞧着不算太好,面色泛黄,眼下也微微带着些浮肿,像是整个人都没什么精气神,十分疲累的模样。 齐茂行抬头之后,也很是有些惊讶一般,关怀道:“娘娘面色怎么的瞧着更憔悴了些?可是之前伤了身子还未养好?” 这个伤了身子的说法,苏磬音倒还当真知道缘故,之前齐茂行与她说过,太子妃娘娘不久前才刚落了一胎,算算时间,的确是还处在恢复期内。 刚刚滑胎还没恢复好,就要忙着操心张罗妾室生的孩子,也难免这么憔悴。 “昨儿夜里没能睡好,方才又叫宝儿犯病吓了一跳,也不是什么大事。”太子妃对此却是并不在意。 齐茂行便又顺势问道:“小皇孙可还好?” 太子妃当前带着他们进了内室,答道:“太医刚走,说是脾虚胃弱,昨儿夜里不该吃一碗干饭,积食了,只他身子不好,才显得吓人了些,谢天谢地,还好只是虚惊一场。” 说着,便像是又想到了什么,扭头又与身旁的宫女低声嘱咐了几句,隐隐听着,似乎是叫人去劝劝小皇孙的生母良娣,守了一夜,叫她去歇歇莫把自个熬坏了云云。 能得太子妃这般特意叮嘱,想来这位良娣也是规矩人。与主母关系很是不错的,当然,也少不得太子妃的宽和。 这么看来,太子殿下的后院称得上妻贤妾美,一派和谐。 只不过,在苏磬音深藏心底的看法里,仍旧是一种畸形的关系就是了。 齐茂行抬头,瞧着苏磬音也跟了上来,这才推着轮椅上前几步,隔着珠帘继续道:“臣在外头认识一个大夫,姓葛,原也是太医署里出来的,性子乖僻了些,可资历医术都是上等,尤擅治妇人小儿,若是娘娘答应,臣便叫人过来给您与小皇孙都看看,好好调养调养才是。” “也亏你还记挂着我。” 太子妃在宫人的服侍下在榻上坐下,目光落到齐茂行身下的轮椅,神色动容:“好孩子,你护卫殿下,嫂子还没来得及谢你。” “娘娘言重,原就是分内之事,武艺不精,还连累您记挂,倒叫茂行惭愧。” 进了东宫之后,齐茂行的表现便一直是既有臣下的规矩谦卑,又不失小辈的亲近恭敬,称得上一句进退得宜,无可挑剔,提起自个的伤毒,也是脊背挺直,微微笑着,不卑不亢—— 叫人忍不住的便心生好感。 苏磬音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职场”夫君,一时间也颇有几分意外的惊叹。 他原来也不单单只有在侯府里,那样只会气人的纨绔模样。 若是这么看,也难怪他年纪轻轻就能得太子看重,又这样的前程了。 太子妃与齐茂行寥寥几句之后,目光便又转向了一旁低眉敛目的苏磬音:“瞧瞧,只是顾着与你说话,倒把正主忘了,这还是第一次见弟妹,见面礼一定要补上才成。” 说着,微一示意,便有两个小宫女捧了见面礼过来。 一个端了一匹颜色鲜亮的缎子,朱红底,缎面上满满的印了瓜瓞绵绵的图样,虎头虎脑的圆瓜大大小小的挨着,在瓜蔓绿叶之间探头探脑,叫人一眼就能想到胖乎乎的小娃娃上头。 这一匹缎子,应当只是图一个好兆头,另一边,便是一整套一副红珊瑚头面,件件都是晶莹剔透,除了珊瑚之外,也配了同色的红宝,一看就价值不菲。 太子妃论着亲戚情分叫她“弟妹,”那是皇家的客气,可若是苏磬音就这么这么大咧咧的受了,那就是她的轻狂。 这么点礼数,苏磬音还是知道的,见状立即起身屈膝,面带惶恐的连称不敢,推辞了两回,等得太子妃娘娘再坚持了一回,一旁的齐茂行也跟着劝了两句,按着娘娘的吩咐转着轮椅过来,一面劝了几句,一面弯腰去扶她起身。 苏磬音觉着差不多,这才感激涕零,诚惶诚恐的受了,谢恩之后,就顺着齐茂行的胳膊站起身来。 或许是她这一番表现做的实在是过于完美,齐茂行像是有些当了真,他将苏磬音扶起之后,侧对着帘后的太子妃,竟是压低了声音与她安慰了一句:“不必怕。” 苏磬音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一时愣在了原地,没有反应过来。 齐茂行见她这模样,却反而越发觉着她是当真慌了,瞧瞧,那般伶牙俐齿,一句不让的人,这都没了平日的机灵劲儿了! 他原本只是伸手虚扶,见着明面夫人这般表现之后。 齐茂行想了想,右手却是又往前移了几分,苏磬音这会儿已经站起了,他便轻轻的拍了拍了她的小臂,声音越发温和几分:“没事,有我在呢。” 竟是一副哄小孩子般的作态! 苏磬音一时间愈发瞪大了眼睛,不过当真太子妃的面儿,不好多说什么,又唯恐齐茂行再“哄”她一遭,便连愣都不敢愣,连忙点头,示意自个知道了。 齐茂行见她恢复了之前的鲜活,这才满意的收了手,直到这时,方才慢半拍的意识到他方才竟是碰着了苏磬音的胳膊。 他后知后觉的虚虚握了握手心,唔……他这明面夫人的小臂单薄的很,一点力不受。 总觉着她还是应该多吃些肉,整日里总是那般清汤寡水的确是不太成,日后教书也是需要力气的! 一想到这,齐茂行的面上格外认真。 因着这个,两个拖延的时间便略微有些久了,便连帘后的太子妃,都似是隐隐看出了什么。 她与太子殿下少年夫妻,情分厚重,茂行这个表弟的婚事内情,她也是听殿下曾提过几句的,因此这会儿见着这一幕,便也忍不住的有些诧异。 想了想,太子妃便又说着苏磬音等了这么久,想必身子都僵了,开口叫小宫女带她出去走一圈。 说是转一圈,实则就是叫宫女带着更衣方便的,没料到太子妃竟这般贴心,心下也是十分感动,自然也未推辞,谢恩之后,便低头推着去了。 齐茂行的眼神,一直一丝不错的跟着苏磬音的身影,直到消失在大屏风后。 太子妃瞧着,面上便愈发露出几分深意来,只是带笑开了口:“茂行,我听殿下的意思,原当你对这亲事不愿的很。” 齐茂行回过神来,听着这话,面上便也露出几分复杂来,顿了一瞬,坦率低头道:“是我对不住她。”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太子妃闻言便又松了一口气:“你如今既是知道错了,往后好好与安人认个错,夫妻两个好好过日子就是了。” 听着娘娘说的这么轻易,齐茂行倒是一顿,一时间不知该从何说起,便只是沉默起来。 太子妃见状,便似是误会了什么,她低头端起补气的参汤用了一口。 她原本就觉着齐茂行非要和离的打算过于天真,这会儿想着这个表弟对殿下的救命之功,也难得耐下了性子,好好劝道:“你进宫伴读的时候,正是我与殿下大婚不久,那时殿下也是刚封了太子,事多,顾不得常去弘文馆里读书,名为伴读,说起来,大半时候,倒都是你一个与几位殿下待着。” “我第一次见你,却是你被六弟为难罚跪,殿下脱不得身,便传信叫我去弘文馆里接你出来。” “你这孩子,自小便倔,小六不懂事,便是实在气不过,当时忍了,回来再找殿下分辨不就是了?可你却偏不,小六就在旁边逼着,非叫你承认,大热的天儿,都快晕过去了,却硬是咬着牙不肯张这个口。” 齐茂行当然记得这件事,他比太子殿下小了七年,刚刚进宫伴读时,殿下连弘文馆都不太常去,对他自然也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当时的弘文馆内,倒是六殿下,就是前些日子被大皇子拿出来顶锅,担下行刺太子的罪名送去皇陵圈禁的那一位,当初在宫中却是跋扈的很,且因他是殿下的伴读,一直看他很不顺眼,一开始,就常常针对刁难。 旁的倒也罢了,只是某一日里,六殿下的课业放在弘文馆里,不知怎的叫墨水污了,六皇子闹个不停,一口咬定就是他干的。 他自是不认,可他不过侯府长孙,自然比不上皇子的尊贵,六皇子闹着不让,非要他磕头认错,旁的师傅伴读们也都劝着,只说不是什么大事,与六殿下磕个头,便也过去了。 可他当时虽年幼,却是偏偏不肯就这么认下这诬陷,宁肯在地上跪废了膝盖,也硬是不认一个字—— 直到殿下辗转听闻,派了娘娘亲自过来将跪晕的他接了回去。 至此之后,殿下方才对他看重起来,常常带在身侧,还为他找了宫中的老将,教他武功兵法,他决意离家从军之时,也是殿下说了纸上得来终觉浅,去与戎人见识见识也好,亲手将他送去了边关。 太子妃说到这,便又叹息起来:“殿下教了你这么多年,可你这性子,却还是这么倔,总也学不会周全婉转。” “都是自家人,你便是好好与苏氏认个错,又算什么呢?” 齐茂行这一次没有开口。 自那之后,他的确是一直得殿下教导,可殿下对他的教导,原本就未必是想叫他变得圆滑周全—— 毕竟殿下看重他,一开头便是以武将亲卫的路子教养的,身边最后一道的贴身亲卫,有执拗忠心便够了,当真处处周全、八面玲珑了,如能叫人放心? 他打懂事起,对这就已看得清楚,只不过他原本就也是这么个性子,殿下是位明主,又待他有提携之恩,他也甘愿尽忠便是了。 娘娘还只当他是性子倔,自个舍不下脸去与苏磬音认错缓转。 可他自个心底里却知道,哪里是他舍不舍得下脸面的事? 他又不是那等自以为是、知道错了还死不悔改的。 原本就是他自个对不住苏氏在先,若是苏磬音当真只是生他的气才执意和离,那他真心认错,不论是骂是打,都甘愿认了就是了,日久天长,总有消气的一日。 可苏磬音莫说有气了,如今的明面夫人,对他是又客气又和气,只如对待疏远的亲戚客人一般。他便是认错,得来的也只会是她一句轻飘飘的“两不相欠。” 哪里是他简简单单认个错,便能一笔勾销的事! 更莫提,想想从前,不提苏磬音,便只是他自个,也没有颜面只凭着一句认错,便能这么简单的再提日后。 自打从白府回来之后,他满心纠结,为难许久,却是直到现在,除了默默在暗处留意苏磬音之外,都还没有理出个头绪来。 一向执拗果决的齐茂行,对着娘娘的催促选择了拖延:“我如今伤毒未解,说这些还早。” 他还是个废人,谁会乐意与一个废人说什么日后? “你这话却说错了,趁着伤还未好,才顺势与夫人示弱认错才对,日后好了,才是共患难的情分。” 齐茂行闻言还有些糊涂。 太子妃便又一副过来人的姿态,十分肯定的与他继续:“你那夫人,瞧着就是个心善的,你若信我,就趁着这可怜的时候舍了颜面去低头认错,可比往后再去强得多了!” ※※※※※※※※※※※※※※※※※※※※ 感谢在2020-05-15 23:57:07~2020-05-16 23:57: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陶柒玖 3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等苏磬音又被小宫女带回殿内时, 齐茂行坐在帘外端了一盏温茶,垂眸不言的静静等着,也像是要走的模样。 看到她回来, 齐茂行便转着轮椅正对了珠帘后的太子妃:“娘娘身子不好, 还是好好歇息, 我等便不多打扰了。” 苏磬音闻言也是深以为然, 这么虚弱的时候莫说庶务了, 就连出面待客都不大应当。 毕竟若要见人, 就要更衣打扮梳妆, 正襟危坐, 回去以后还要拆头发,卸脂粉,光是这一套下来, 小半日就过去了, 还说什么休养。 照着太子妃这个忙碌法,也难怪面色这么憔悴。 “也好, 等有空了, 再叫你们过来说话。” 或许的确是乏了, 太子妃闻言也没有留人,只是弯了眉眼, 轻声慢气的齐茂行最后道:“还有茂行表弟,嫂子刚才与你说的话,你一定要记住了啊。” 齐茂行的面色便又是猛地一僵,几乎有些手足无措般, 迟钝了一会儿, 才又拱手躬下身去, 飞快的转了话题:“是, 臣回去便叫人送葛大夫来,与娘娘与小皇孙都请一回脉试试。” 落在不知道的人,譬如刚刚回来的苏磬音耳朵里,就会很自然的以为娘娘对他交代的,就是请大夫的事,与别的无关。 太子妃娘娘闻言,用一种了然的眼神看了他与苏磬音一眼,没有戳穿,只是笑眯眯的温声道:“你记得就好。” 齐茂行只是低着头恭敬应是,又与苏磬音一道最后行了一礼,这才一块后退几步,转身出了殿外。 出了殿外之后,齐茂行便像是明显的松了一口气似的,脊背都微微弯了一些,往后靠到了椅背上。 苏磬音看着觉着有些好笑,等到了宫道上,便低声开了口:“还叫我不用怕,说你与娘娘认识多年,亲近的很,刚在娘娘跟前,也装的很像那么一回事,怎的一出来也是如释重负一般?” 齐茂行闻言便又是一顿。 他进宫伴读时还不到十岁,之后过了半年,太子妃才与太子殿下大婚,那时的娘娘也就是个十五岁的姑娘家,得了殿下的吩咐将昏迷的他从弘文馆里接回来,或许是见他可怜,之后也一直留意,多有照料。 说句越规矩的,都能称得上是半姐半母的情分。 他去面见娘娘,虽然恭敬,却并不会惊慌害怕。 能他这般紧张到如释重负的,却是因为之前娘娘对他说的一番话。 他想着娘娘的嘱咐,抬起头,看了看身旁即便一身很是沉稳诰命朝服,也依旧不掩容光的苏磬音,欲言又止的沉吟了半晌,却也仍旧是说不出哪怕一个字来。 娘娘单说了趁着废的时候,顺势示弱,作出一幅可怜的模样来去认错求肯—— 可娘娘也没说怎么求啊! 他如今虽也十一有六,但因为自小的打算,连丫鬟都不多留意,略微大些,越发又是当差又是从军。 军中不必提,女子都没有,宫中的妃嫔宫女倒是不少,但那些女子莫说他原本也就从未在意过了,便是在意,那也是有一个算一个,不是要低头行礼就要扭头避嫌的,多一句话都要小心,以免落人口舌。 虽有一个曾答应了要照料一世的表妹,可从前与表妹在一处时,也都是表妹说的更多,不过害怕感激,自惭自哀之类,他虽体谅琼芳家境突变的不易,但听得多了,也总会隐隐觉着,既是已经落罪了,从前的日子便已是过去了。 再往后过的日子,伤了身子,便听葛大夫的话好好调整,落了贱籍,便暂且忍耐着等着日后,听着了下人背地里说怪话,有他在后头,那就干脆露面该打的打,该罚的罚,便是自个不好出面,事后都告诉他,他也出手教训了,日后再不会有…… 这不就行了吗? 可她吴琼芳却偏偏就过不去了似的,非要哭的气都喘不过来,自个又不出面教训,他替她教训了,又不乐意,只是说着从前如何,现在如何,又苦湿了一条帕子。 便是为家人难过,可事儿都过去两年了。 总还揪着这些过去的事儿不放,又有什么用呢? 当然,他再是不解风情,也没有将这话直接说出来, 饶是如此,他不过耐着性子劝她养好身子,不要多心,若还是不成,就只能暂且躲开,多给些料子首饰之类,等她这个伤悲劲儿再去就是了。 软言求肯,他还当真没有干过。 他从前也从来不曾要旁人可怜啊! 在女子身上实在是寻不出能用的经验,齐茂行眉头紧紧皱着,不得已,又只能将往别的地方翻一翻。 若往外头找,低头认错他当然干过。 可在殿下跟前,便是做错了差事,犯了规矩,也只需跪地认罚,受了教训,记在心里日后再不犯就罢了,罚过了便是过去了。 装可怜算是什么?放在军中,你犯了军规,不老实认错认罚,去与上峰装可怜哭求? 莫说宽待了,不将你一棒子打死便是宽和的! 哎!不对,还当真有过。 齐茂行猛地想到了什么,他从军之时,大将军身边有一亲卫犯了禁令,原本是要撸去一级军衔,逐出亲卫营去的,可这亲卫便是抱着大将军的大腿又哭又求,说是认打认罚,只求不被赶出去。 最终也果真得了个将功赎罪,虽暂且贬为了亲卫营中最末等的伙头兵,倒也如愿留了下来,之后戎人来犯,又奋勇杀敌,在他回来的时候,已经又升了两阶。 若是顺着这个路子去想,齐茂行的思路便瞬间清晰起来。 若换到军中,他这情形,便约莫等于犯了要砍头的过错,因为不想死,便只能与上峰去求一个暂不问斩,将功赎罪的机会。 要想做得到,这第一步可不就得先哭诉陈情、越是可怜,越叫上峰心软才越是好吗? 娘娘不愧是大家风范,说的的确是有道理! 想到这,齐茂行又忍不住的抬头看了身旁的苏磬音一眼。 只可惜,他这明面夫人这般处处清明,对夫君,怎的就没个诸如军法之类的规矩呢? 若是也能与军中一般,犯了什么错处,该是什么责罚,得了什么功劳,该是什么奖赏。 这般两厢一折,他应当如何,岂不是就明明白白,该要如何,只管去受就是了,也省的他这般一头雾水的猜度不是! 走在一旁的苏磬音,注意到了齐茂行这格外复杂,似乎充满了委屈怨念似的眼神。 她当然不会想到齐茂行那转了十八个弯的心思,见状还只当齐茂行是在意自个方才说的,嘲笑他也在殿里紧张的那一句话。 她想了想,还是给了他一个台阶:“你还好些,像我这样没有见过世面的,方才退出来,心下也是长长松了一气呢。” 齐茂行听着这话,却是微微皱了眉头,认真开口道:“世面这东西,出来多看看,就惯了的。” “今年年节时若是可以,我陪你进宫去领陛下与皇后娘娘的大宴,那才算气派。” 齐茂行说的年节时若是可以,考虑的是不知道那时殿下的大事能不能成,再加上当今陛下的身子能不能撑得到那时候。 可苏磬音闻言,一时却忍不住的有些沉默。 毒解不了,齐茂行就剩下一年半载的活头,如今都进四月了,等到过年的时候还能不能活着进宫……这可不就只能说“若是可以”了? 说话间,两人便也除了宫门,因为体谅他腿废了,今日太子特意降恩,许他们夫妻今日从亲王例,马车可以停在最近的兴隆门外,因此出宫门后,不必行太久,便可以直接上车。 到了这儿,送他们出来的内侍便该告退回去了,齐茂行熟稔的塞过去一张银交子,苏磬音将太子妃赏下的缎子头面接过放进马车,这才在宫人的帮助下,一道上了车内。 “对了,怎的好好的又叫我也跟着去庄子了?” 上了马车之后,苏磬音才又想起来什么,顺口问道。 之前的意思,她本以为是不愿意叫她一块儿的。 齐茂行张张口,原本想说是因为他得罪了太太,让她一个在府里或许会被迁怒为难。 只是临开口前,想到了方才娘娘对他的嘱咐,顿了一瞬之后,他便低下头,硬生生改了口:“你可是不愿去?” 苏磬音一愣:“倒也不是不愿意……” “我知道你我已经两清,原是不该麻烦你的,只是,” 齐茂行紧紧的攥着手心,以往没有经验,这时也不会说谎言欺骗,努力半晌,也只不过是将放在以往,只会自个撑过去的实情低头讲了出来:“府里如今的情形,我也的确再寻不着旁人……” 齐茂行的脸上涨的通红,说到一半,终究还是没能说得下去。 自打娘亲去后,他多少年,连一句软话都没再说过了,更别提这蓄意示弱求人可怜。 他侧过脸,眉眼都无奈的低垂下来,有些像是自暴自弃:“你陪我去庄子上,你管的我那些财物,都尽管拿去花用,你往后用得着。” 苏磬音闻言停顿一下。 这个话,简直和那种身患重病,拿最后的财产交换,去求远方亲戚过来看顾最后几天的孤寡老人一样…… 一想到这儿,再想想齐茂行如今爹不疼娘不爱,连命都不剩几天的处境,就算苏磬音也忍不住的一阵心酸,简直都要听不下去了。 “不必不必。” 她连忙开口,声音都温柔了起来:“我在府里待着也没什么意思,正想出门转转呢!”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ashia、42059040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图图、松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既然一道儿去城外庄子上解毒治病的事儿就这般定下了, 苏磬音与齐茂行回府之后,便也开始张罗的准备起了出门要准备的行囊。 虽说是属于太子殿下的皇庄,屋舍住处都有, 但在这个地界儿, 要出门一遭, 还是要带不少东西的,且越是富家权贵,便要带的越是多。 旁的不提,只单说苏磬音头上用的,各种抹的头油, 戴的簪钗绒花, 梳头用的宽梳、细梳、插梳、篦子……一方好几层的妆盒都塞得满满当当, 也只刚刚足够放下一套,剩下用来替换的就更不必提。 除此之外,贴身换洗的衣裳自然要带着,他虽是殿下吩咐过去住下的,可到底并非皇家人, 铺盖衾枕这些, 庄子上的人并未会上心给他们拍打晾晒,更莫提还有齐茂行这个最是讲究的,自然也需从家里带上去,这天气一阵阵的总不是定不下来,常用的几样药膏药丸、驱蚊虫的香囊熏料, 都总是自家用惯了的更舒服些。 且因着还不知道要待多久,夏日里薄衫, 甚至秋日里夹衣斗篷也都要一并带着, 当真一件件收拾起来, 的确是要费不少功夫。 因着忙着打点行囊,连白家小弟特地过来了一遭,邀请苏磬音去城外登山上香,她都只是婉言推辞了。 这么大的动静,侯府里自然也都知道了二少爷要出城去治病的事。 刚开始倒是还多多少少惊起一些风波来,老太太立即派人过来问了一遭,大少爷也亲自过来“关心”了一回,当然,齐茂行的性子,仍旧是一点面子不顾的见都没见。 之前抱节居里那些千方百计出去的下人们,也都明里暗里的打听不停。 毕竟他们迫不及待的从抱节居里出去时,是都以为齐茂行活不得几日就要没命的了,可若是二少爷还能好好活下去,单单只是废了一双腿的话,这事儿就又差了许多。 二少爷手里的银子有多丰厚,不少人都是清楚,更莫提如今长夏几个都领着三倍的月例,这事也是在府里传遍了的,下人们奔前程图个什么?除了那寥寥几个有心思有本事的,剩下的不也就图个油水不是? 尤其是不少原本就没有彻底出去,不过是像金秋一样,寻着伤病啊、临时调去别处帮忙之类的名头的丫鬟婆子,又都忍不住动了心,思量着若是这会儿顺势回去,是不是也能拿一样拿三倍的月例? 不过没等他们动心,另一个消息便又传了出来,给二少爷解毒的就是一个姓苗的八品医正。 八品医正,细算起来,宫里正经的主子见都见不着的,也就只能给那等不受宠的小主、甚至有体面内官问诊。 放在那等急功近利的人眼里,不必多问医术,一听品阶,就已经断定是没什么本事的—— 而急功近利这个毛病,却在齐侯府的下人尤甚。 于是这一股暗地里的动静,也持续了两日功夫,就立即像是被一颗小石子惊起的波澜,一点痕迹没有的消了下去。 抱节居重新恢复了清净,齐茂行与苏磬音两个,便也这么一日日的,将要带走的行李都收拾整顿了出来。 除了要带走的行囊,剩下的一些零零碎碎的摆件杂物之类,苏磬音原本打算就这么放着,抱节居也有小丫头看着,等到回来再仔细抹抹灰就成。 可东面的齐茂行,却是偏偏叫奉书又专门送来了几只大箱,凡是能装的,即便并不打算带走,也都叫长夏带着两个小丫头一件件收拾到了箱笼中,就连他自个小库房里压箱底的东西都重新翻检整理了一遍。 若要去问,齐茂行就一本正经回答,说东西摆在外头落灰太不讲究,但凡身边丫鬟勤快点,难怪不就都应该收起来的? 这个话若是仔细听起来,就总觉着有点别有深意的意思。 更别提齐茂行好巧不巧,却偏偏是当着月白石青两个的面儿说出来的。 苏磬音自个倒是压根没往心里去,但这话一出,就连一向好脾气的月白眼里都没了笑影,就更莫提暴脾气的石青, 两个丫鬟只气的当日便挽了袖子,一声不吭的也将苏磬音的东西物件都一件件的收拾了起来,若非苏磬音好说歹说的劝了半天,加上一时半刻的,也没有那许多箱笼,她们只恨不得觉都不睡了,连夜就都收拾妥当! 饶是如此,到了第二日,石青仍是一刻都没耽搁的也找奉书给她们带了箱笼来,之后几日,也都是一刻没停的继续,虽比齐茂行的东边晚收拾了好几日,但最后却还是赶在了他之前干完。 到了临走前两天的时候,她们的西边屋子里,连床帐都卸了下来,只靠着墙堆满了箱笼包裹,一眼看去四处都是光秃秃的,简直空落的都不像是住人的地方。 好在这样的屋子她们也没住太久,两日后,苏磬音用过了早膳,便与月白石青一道,换好了要出门时的衣裳,处处收拾妥当。 齐茂行也是惯例的比她更早,瞧着她出了屋门之后,便说一会儿奉书便会带人回来搬箱子行李,叫月白石青两个也不必跟着了,干脆就在屋里等着,一会儿和奉书一起,与行李一道在门外等他们出去回合。 没错,齐茂行与苏磬音两个晚辈,要出城外,且还是一去就去这么久,当然是去长辈跟前辞行的。 好在他们今天,并不用一个个的单独去找。 说来也巧,今日,便正巧是府里大少爷的十七岁生辰,齐侯府虽未曾大肆宣扬,却也在二门外设了晚宴,叫了戏班,京中略亲近些的门户,也都下了帖子,只等着后半日略微热闹一阵。 这个时辰,侯爷与李氏,包括大少爷与三姑娘,整个齐侯府里,除了他们这一对儿夫妻,这会让都很是齐全的待在老太太的五福堂里,若是没什么差池,再等一会儿,就要热热闹闹的准备去前头待客听戏了。 在廊下隔着屋门时,苏磬音便已能听到屋内连说带笑的热闹人声,等得丫鬟在门外通传二少爷到了之后,屋内的动静便一下子凝结了似的,猛地沉寂下来。 守门的丫鬟挂起门帘,齐茂行却制止了粗使婆子打算帮着抬他进去的举动。 他的轮椅就停在了屋前的门槛外头,就这般隔着门朝里开了口叫起了人:“祖母可在?” 说话间的功夫,屋内的屏风后面也响起了零零散散的脚步声,当前的是被三姑娘搀扶着出来的袁老太太,后面侯爷与李氏大少爷一家三口慢了一步,跟在老太太身后两侧。 “正说着你了,茂儿你这就来了!” 老太太眉目慈祥,声音里也带着喜气:“早就说了,你怎的非得今日出去?今日正是君行的生辰,家里也热闹着,茂儿你便多留一日,明儿个祖母再设宴专送你!” 齐茂行的面色倒也是十分平静,说的话也很是坦然:“不劳祖母费心,只是您也知道,孙儿与齐君行向来不合,多留一日,也是徒生不快,倒不如早些出去的好。” “你这逆子!”这话一出,后头跟来的齐侯爷便立即生起气来,怒目而视。 不过还没等他骂完,老太太便立即拦了,迈过门槛,行到了齐茂行的面前,声音也越发苦口婆心:“茂儿,上一辈的事早过去了,你与君行是亲兄弟,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哪里有为着个外人,倒与自家兄弟生分的道理?” 听着这话。齐茂行原本平静的态度都起了些许波澜,他似笑非笑的抬了头,眸光都微微冷了下去:“原来祖母知道孙儿不高兴在何处?” 老太太的面色也有一瞬间的尴尬,不过转瞬功夫,便也恢复了过来。 她撇了眼角,露出几分不悦来:“我从前便与你说过,那吴家姑娘不是个好的,这女子水性杨花、不知贤德,可不就是乱家的根源!” “正巧,那吴琼芳既是也叫君行送了出去,日后就算养好了病,我也再不许她回来,茂儿你也再不必见她!” 一旁的齐君行闻言,也忽的上前一步,当着齐侯爷的面,有意斯文的解释道:“原是这桩事,表妹实在病的厉害,都是自家亲戚,总不好放着不理,我便送她出去治病罢了,若是当真误会了什么,那就是我的不是。” 齐侯爷之前从未听说过这事,不过此刻见庶长子这般解释,他便也立即深信不疑,紧皱了眉头训斥道:“都什么时候,还在意这等小节,当真是不懂事!” 齐茂行没有反驳,当真一句句的听完,嘴角就也渐渐弯起一抹弧度来,虽是笑,却又凉的很,只叫人瞧着心慌。 他抬起头,就这般对面前的齐君行开了口,声音认真:“你主动代我照顾琼芳,是替我了了一桩心事,怎的能说是不是呢?若你不是这般虚情假意、装模作样,实在叫人不齿,我说不得,还当真要谢你一句。” 不知是因为这反应与预料的相差太多,还是为了齐茂行最后毫不遮掩的言语,大少爷齐君行温文有礼的表情猛地一僵,一瞬间甚至连眼角,都抽搐似的连着跳动了几下。 齐茂行却并不留意他的反应,说完了这话,他的目光只如同看花草桌椅一样的死物一般,波澜不惊的从齐侯爷、与李氏母女的身上闪过,最后停留在了当中的袁老太太身上, 这一次,他郑重了面色,深深的低下了头:“祖母,领殿下恩德,孙儿这便要出府解毒去,往后,还望您自个多多保重。” 老太太见状并没有发觉什么不对,反而很是欣慰一般,连原本正打算劝和他们兄弟的话语都忘了,只是拿帕子按着眼角,忍不住又浸出几滴湿意来。 只是齐茂行却并没有看到,说完了这些之后,他便又伸手,将轮椅转到了离去的方向。 苏磬音见状,低头上前一步,行了一个规矩的万福礼,一一告辞,便也转身跟着齐茂行的脚步下了廊前的台阶。 夫妻两个,背对着身后这侯府里一家子的热闹,越行越远,皆去的毫不迟疑。 —————— 一路无话,只是等出了西边府门,苏磬音便忽的吃了一惊—— 门外的街上,排兵布阵似的列了长长的一串车架,探身出去,都一眼瞧不到头,马车驴车都算上,少说也有几十架,且除了前头的几架苏磬音还有些眼熟,像是齐侯府的车马之外,越往后的,便越是简朴寻常了许多,车前还都挂了统一的圆牌,倒像是从京城车行里雇的。 “府里的马车不够用,我叫奉书从外头雇了十几辆车,提早没与你说。”一旁的齐茂行看出了苏磬音的诧异,在一旁解释道。 苏磬音仍旧满心不解:“咱们用的着这许多车吗?” 要带的行李虽不少,至多来个六七架也就完全足够吧?齐茂行雇这么马车,是要拉什么? 齐茂行闻言沉默一阵,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大门,才沉声道:“抱节居里收拾好的东西,我都叫奉书搬出来了。” 说着顿了顿,又补充道:“你的也是,趁着府里不留意,收拾好的,都一道在这儿。” 苏磬音微微蹙了眉尖,一时还没有回过神来,还在玩笑道:“怎么呢?你这是打算再不回来了不……嗯。” 刚说到这,她便也猛地意识到了什么,话头一顿,面上越发惊诧起来。 看着面前这明面夫君的神色,苏磬音震惊之余,不必等他的回答,心下便已知道了答案。 苏磬音张张口,将玩笑的问句换成了肯定的陈述: “你不打算回来了。”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虽然有些诧异, 但回过神后,苏磬音对齐茂行不打算回来的事,倒也很是理解。 人在不需要顾忌之后, 是会把之前承受过的压力与不快都发泄出来的。 学生毕业之后会撕书, 社畜辞职前还有大骂上司老板的。这还只是正常的压力, 而齐茂行受伤之后,在齐侯府经历的这一件件事,比起求学工作来, 那更是完全不是一个层级。 更重要的,是他这还不同于寻常的毕业辞职,齐茂行,这是眼看着都已活不得几日了! 人在知道了自己的生命所剩无几的时候, 是作出什么疯狂事都不意外的。 更莫提, 齐茂行做出的事一点都称不上疯狂,他只不过是借着出城治病的名头不再回来而已。 如果换一个角度想一想,就是实在被伤的狠了, 在自个人生的最后一段日子里,索性离开这个伤心地,宁愿死在外头,连自个家里都回了。 如果这么说起来,那就当真是岂止一个凄惨了得。 这么一想,苏磬音回过神来, 便好似齐茂行就打算这么离家不归的打算,压根就算不得什么一般, 也立即恢复了一副很是平常的面色, 点头温柔道:“嗯, 在府里待了这么久, 也该腻了,不回来也好。” 齐茂行闻言抬头,顿了一瞬之后,也忍不住弯了嘴角:“我怕消息传出去多添麻烦,才没有提早与你说,还怕你知道要生气,或者劝我回去,果然……” 果然,他的明面夫人行事,总是不同于寻常庸人。 并不是所有人,见着人这般一意孤行的与家族一刀两断,都能淡然处之,甚至觉着他合该如此,并无错处的。 虽然后面这一句话没能说出来,但苏磬音却也只是一笑:“我劝你作甚么?” 说不好听的,就侯府那些人,连齐茂行这个嫡亲的孙子都选择再不回来了,她一个外嫁进来,还是压根不受宠的孙媳妇,难道还会有多舍不得不成? 要不是没办法,她早就想收拾包袱出去了! 齐茂行这一手干的这般突如其来,在这之前连苏磬音都没有告诉过,她的行李都是他故意激将白月石青两个收拾出来的,侯府里旁的人自然更不会知道。 虽说眼前这几十架马车排的一眼瞧不到头的场景,着实是有些夸张了,但是府里的正经主子们又没有送出来,没亲眼见着,自然就不知道。 外院门口的下人们虽见着了,但是不明情形,一时间也无人会记起将这异状往回禀报,加上齐茂行这个二少爷的讲究做派众人都是早知道的,还有些见着这许多马车,还在犹犹豫豫的,怀疑二少爷出门是不是就是这么大的气派? 因着这缘故,这样将抱节居上下举家搬走的大动静,居然当真就这样悄没声响,却又速战速决的办成了。 直到这么一排车队都浩浩荡荡的出了城门,侯府里都没有一个发觉不对劲,追过来问一嘴的人。 苏磬音对此多少还有些不敢相信,齐茂行却是早有预料一般,面色透着些冷然。 瞧着苏磬音在马车里,还有些不安似的不停扭头回望,他只平静开口道:“放心,不会有人发现的,咱们走的是西角门,今日齐君行的生辰,凡是有些体面的,都去正门前头待客了,剩下的,都不过混日子罢了,不会多事。” 苏磬音回过身来,虽然她私心里也觉着齐侯府的下人叫人心烦,但是这样背后议论的事,也的确是不太好说出来,因此便只是赞叹的抿嘴笑笑,说了一句套话:“府里以宽和仁义治家,有些小事难免就疏忽了。” 这个“宽和仁义”却不是她说的,而是齐侯府里,从主子到下人许多都是这样说,谁若是想要多管教一句,那就是不仁义的刻薄人了。 齐茂行又是嘲讽的冷笑一声:“根子上就没规矩,管不了罢了,说什么宽和仁义来,不过哄哄外人。” 横竖路上也是无事,齐茂行顺势,便也与她解释了府里下人的情形。 齐茂行的祖父,也就是当初的老侯爷急公好义,在陪太-祖爷打天下时,一路就收留了不少穷苦的孤寡老弱。 等到天下已定,锦衣还乡之时,十里八乡便又投来了许多八竿子打不着的“本家亲戚、”“旧日熟识”,虽说大部分有老侯爷搭把手,好好坏坏的都出去了。 但其中也有不少都实在没法自立,亦或者觉着待在侯府里比去外头更舒服的短见之辈,却是宁愿卖身为奴,索性都留了下来。 有着这样的情分,原本就是不太管得起的,虽说之后也有再采买进来的官家奴婢,但有这么一群人打下的“根基”,三辈子过来,又是血缘又是干亲,掺在一起,其间的情分派系,当真是一团乱麻一般,没个三五日都理不清楚。 这么一算起来,可不就是相当于养了一群碰不得的蛀虫一般, 不妨其中还有这样的渊源,苏磬音倒是有些恍然,只是感叹道:“老侯爷急公好义,自然是好心,哪里会想到,日后还有这样的后患呢。” 齐茂行眸子也垂了下来:“祖父英雄一世,只是限于出身,从未想过内宅里的事,也不是那般简单的,也难怪外头许多富贵了几百年的世家眼里,提起齐侯府,还只如泥腿子一般。” 这个苏磬音倒是知道,她许久之前,便听苏老爷子讲过古,祖父的水平,讲起史来,那是又清晰又生动,当初圣太-祖起事,跟随最早的,出身都低微些,便如齐老侯爷这般,打开头只是一个打铁的铁匠,但是越往后走,投奔来的臣下们出身便也越来越高。 民间戏文里说的四公八侯,七十二将,其中,出身最差的,杀猪屠狗之辈也有,可若要说有根基的—— 这么说吧,几百年的传承都算是少的,传的最久的,前朝的前朝还在的时候,人家家里便已是数得着的权贵官宦了。 真正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族, 这样的人家,看不起贫苦出省的同僚,自然也很是寻常,而当真轮起来,虽说如老侯爷这般的泥腿子,才是陪着太-祖爷一路走过来的老臣,但是当真到了开朝治天下的时候,不论地位还是能力,他们却是一日日的落到半道跟上来的同僚后头。 “祖父祖母当初只叫父亲读书,想来多少也与这事有关,虽是武将得来的天下,天下太平之后,武将终究是不如文臣的。”提起这事来,齐茂行的面上也难免有些落寞。 苏磬音闻言却只是摇了摇头:“祖父当初便与我说过,居安思危、处平备乱,不论什么时候,武将兵士,才是这天下的底气与屏障。” “尺有所长、寸有所短罢了,若只是一味眼热旁人的风光,却连自个的根本都忘了,那才是舍本逐末。” 她并非全然安慰齐茂行,而是当真就是这么想。 天下太平之后,渐渐叫后辈子弟转到文路上,这话说的没错,可那也得一步步来啊。 人家世家里在读书上头是什么样的根基底蕴,齐侯府呢? 公爹齐侯爷就别说了,说白了,一事无成的清谈文人罢了,即便是已经很“上进”的大少爷,一个十七岁的秀才举人,莫说那等延绵几百年的世家了,就算在她苏家,也就是差强人意罢了,都算不到后辈里出挑的那一拨。 老太太老侯爷这也有些太着急了,要转的道路还一点头绪没有呢,自个的根基都是先撒手撂了个干净,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得了苏磬音这样的回答,齐茂行的眼神也亮了起来:“你也是这么想吗?我也是从小便觉着有些不对,只是却不如苏老爷子说的清楚。” “其实天下太平这话说的也不对,境内虽太平,可边疆戎人却是从太-祖之时,便已是心腹大患,开朝之时天下初定,要生养休息,不宜在大动干戈,当今陛下又天性仁善,又不愿动武。” “戎人近年来愈发嚣张,太子殿下胸怀大志,送我从军就能看得出来,不必太久,边关必有一战!”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若我不是被府里叫回来,待在关外,战场杀敌,实实在在的拼出一身功名来,这才算是不辜负这一身的本事!” 不论何时,自信的人总是引人注目的。 齐茂行说起这一番话时,脊背挺直,眸光闪亮,只如一支刚刚出鞘利剑、寒光闪闪,浑身都带着一股一往直前的精神锐气。 可听着这一番话,苏磬音的目光,却又忍不住的落在他已废的双腿上。 这一番话说的越是斗志昂扬,未来可期,眼下这双腿残疾、时日无多的现实便越是显得清晰且悲惨。 苏磬音紧了紧手心,转过目光,尽力调整自个的表情保持正常与平静,不露出诸如可怜惋惜的神态。 几息功夫之后,她轻轻点头,温柔应和道:“皇天不负有心人,你原本就天赋异禀,又不论寒暑,日日勤勉,一定可以的。” 听着这话,齐茂行的面色便也越发明亮起来:“你若不走,待我靠自个得的军功得爵开府,府里绝不会有这些麻烦琐粹,想要如何,都凭你自个做主。” 苏磬音闻言顿了一瞬,只是紧接着,心中想到了她这明面夫君如今的现实,却是终究没有说出什么旁的话来。 她微微笑着,面上满是一派纯粹的期待与欣赏:“那可真是太好了。” ———————— 之前没有细问,但当真走起来,苏磬音才发现他们要去的,太子殿下的皇庄,距离京城的距离并不算近。 他们用过早膳上午出门,晌午时,就停在半道上就地起灶,烧了些热水,配着吃了些不麻烦的冷食,之后一刻不停的继续上路,当真到达目的地时,便也已是日暮时分。 时辰实在是不早,加上在马车里整整颠簸了一路,苏磬音下车之后,都没心思多看庄子外头的景致,只是浑身发酸的一路进了大门,只想着早些进屋坐下来。 前院没来得及细瞧,匆匆几眼,只看见了院外植着阔叶的美人蕉,又摆了各色盆景,西侧还有一方花架,只是不知道是已死了还是种的花不到时候,这个时节还是满架干枯。 虽因并不常住的缘故,有些疏于打理,但到底是太子殿下的庄子。 进了主屋后,也能看出当初庄子上人的用心,屋里的装璜家俱都用的上好的梨木清漆,虽都不是新的,但因是上等的木材,加之收拾清扫的干净仔细,却反而因此显得圆润透亮,衬着透着种岁月静好的闲适之感。 后头跟着的马车都依次在院外停下,丫鬟下人们忙着搬行李下来,清扫收拾,长夏先去翻了几支蜡烛来,一一在屋里四处点上,好看的清楚的些。 石青先拧着帕子将床榻四处都一一再擦一遍,月白则是先叫人抬了装着铺盖被褥的箱子进来,打算先收拾好床榻,三个贴身丫鬟只忙得团团转。 直到发现月白石青两个,竟是和齐茂行的丫鬟长夏在一起忙碌着,苏磬音忽的发觉到了什么不对。 来之前她一直没有留意,直到这会儿在立在这屋里,才忽然意识到了一个之前忘了的问题—— 之前在抱节居里有木槅扇隔着,他们可以一分两半,互不干扰。 可这庄子上,好像,是只有一间寝室的?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2059040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暂无 20瓶;张也思密达 5瓶;39671889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 苏磬音的眸子都瞬间睁大了许多。 她举步上前,将这屋子前前后后,都挨着转了一圈。 这一排的, 是一间一明两暗的主屋, 且两边都很是狭窄, 唯有正中的这一间开阔明亮, 就是寝室与正厅都连在一处的。 太子殿下的皇庄, 再是简朴, 底蕴也也不会太差。 一进门,正中端置一长三足麒麟献瑞铜熏炉, 这会儿正一丝丝的冒着缕缕清香,围着熏炉,正面与左右两侧, 则是都放着待客用的圈椅与桌案, 这是厅堂,当然是不能住人的。 而寝室与正厅之间, 则是只用了一方顶天立地的紫檀细格博古架隔着,后头靠着东边的, 就是月白石青两个, 这会儿正忙着擦拭的雕花拔步床。 这种拔步大床,原本像是在屋里格外加了一座小木屋似的,上头有屋顶有屋檐, 四角立柱、雕花围栏, 脚踏围廊,再加上外头的幔帐一挡, 当真是自成一方小天地。即便和厅堂只隔了一方博古架, 倒是也不必担心会暴露什么隐私。 但是没错, 整个寝室里,就只有这么一张拔步床,除了床之外,勉强能再睡人的,便是东面的木屏隔断后头,靠着窗下,放了一张木长榻。 长榻当真就是最简单的硬花黄檀榻,约莫一米来宽,四周都是平平整整,连个围挡都没有,前后都是空落落的,只怕翻个身都能掉下去。 榻中倒是放了一方梨花小案,两边还有坐垫,案上放了一小方棋盘,一旁还摆了一素色的细颈青釉小圆瓶,斜斜着插着几支广玉兰,一眼瞧去,就极有意境。 显然,这长榻就是单纯用来手谈品茗的,连躺下小憩都勉强。 苏磬音停在这长榻前,一时间陷入了沉思。 成婚这么久,齐茂行待她都是连同处一屋里都恨不得避嫌的,因此她这会儿倒是没有多想。 只当齐茂行是也与她一样,一时疏忽了这事,这会儿也只是琢磨着,眼下这个情形要怎么办? 方才进来的路上,她倒是也留意了,太子殿下的庄子,除了主屋,自然还是有别的住处的,左右两间暗房,也都能住人,可按着时下的规矩,隔间,那是住妾室甚至通房姨娘,才临近服侍的地方,她若住过去,总觉有些自降身份。 再往外走,隔壁也又一处后厢房,两个房间,原也可以,可这会儿已经住了那位苗太医,她再过去,也不大方便。 再剩下的,她进来的路上就没瞧见了,或许也还有,只是若这一路都没看见,就实在太偏远了些, 外头都不成,若是只有这一间寝室的话,那她,若不然就睡这个长榻。 苏磬音后退一步,又前后规划了一下。 这榻虽然窄了点,好在她身量也不大,眼见着进夏,也不怕冷,叫人搬一搬,靠着墙放着,前头再拿屏风挡一挡,大小倒是还能凑合,就是这么前后都没什么遮挡,更衣洗漱总是不大方便。 “怎么了?” 一旁的齐茂行看着她站在窗前发呆,推着轮椅过来,见到她对着长榻,满面深思的神色之后,便也像是明白了她的顾忌。 他没有多言,只干脆朝着丫鬟长夏开了口:“长夏,一会儿叫奉书将榻上这些东西挪了,收拾干净,我的被褥就铺在这儿。” 苏磬音闻言便是一愣,也连忙摇了头:“不用不用,这榻太窄了,你身量高些不方便的,倒是我睡正好。” 身量大小倒是其次,主要她一个四肢健全的健康人,哪里有和一个身有残疾的病号抢床铺的道理? 那也太过分了些,苏磬音这点公德心还是有的。 齐茂行却是毫不在意的模样,只是认真道:“我这次出来只带了长夏一个,屋里连个能搭把手的都没有,那拔步床,上下都是费力,你若非我去睡,倒是为难我了。” 听他这么一说,苏磬音倒也反应过来。 没错,拔步床前头又是脚踏又是台阶,从到床口,到能真正躺下的床上,步子大的也得走上个三五步,叫齐茂行一个坐着轮椅的人去住,的确是极不方便。 “倒是这长榻,前面没东西挡着,我用胳膊撑着,自个就能从轮椅挪上去,当真是再合适不过了。”齐茂行说着,推着轮椅上前比了比高度,的确是和他的轮椅差不太多。 “窄些不妨事,我睡觉一向安生,能躺得下就成。” 听他这么一说,屋里旁的下人们,便也都觉着明白了其中缘故。 见苏磬音像是还有些犹豫,一旁的丫鬟长夏便也拧着帕子走了过来:“二奶奶放心,二少爷的睡相,那是睡时是什么模样,起来就还是什么模样的,我一会往榻上多铺几层被褥就是了,” 齐茂行这次出来,只带了一个从外头买进府的,无牵无挂的长夏,桃月蒲月两个小的则是因为是家生子,都在侯府有亲故,索性就都留下了。 长夏从前虽是李氏按着通房丫鬟的要求挑出来,给齐茂行这个继子送来的,但此一时彼一时。 如今眼见着通房姨娘的前程无望,李氏那头又早已放弃了她,加上齐茂行银子又给的足,长夏便也索性放下了这些有的没的,只是安心干起了丫鬟的差事。 且她除了服侍齐茂行之外,或许是为了日后打算,有余力时,待苏磬音这个二奶奶也明显添了几分殷勤。 听了这话,苏磬音也觉着的确有道理:“只是还是太窄了,咱们来的仓促没有准备,还是叫奉书去买一张罗汉榻来换下,你也睡的更舒服些。” 齐茂行微笑应是。 这般说定了之后,她瞧着屋里收拾的差不离,又看齐茂行叫奉书搬了装着衣物的箱子进来,像是要更衣的模样,想了想,便只说着去看看后头的温汤,转身从后门绕了出去。 齐茂行睡长榻,床铺的问题倒是解决了,不过他们两个一间屋子里,平日里更衣洗漱还是要留意点。 还好她晚睡晚起,作息习惯和齐茂行完全不一样,稍微注意一些,倒也完全避得开。 心里这么杂七杂八的随意想着,苏磬音便一路看到了这庄上的温汤。 当初主持修建这庄子的工匠显然是位能手巧匠,将泉眼所在之处围成了屋后的庭院,院外错落的栽了许多长青的绿植翠竹,出了屋门,只需绕过一条幽深的石子小径,便是被青翠的篱笆围起来的私人汤池。 庄子上的人的确是上了心的,正前的门口没有动,但这院后的小路,却是特意砍了几根翠竹,用青石板直穿竹林,铺出了一条平整的小道,方便轮椅通行。 汤池附近也是一般情形,其实细说起来,这庄子泉眼的位置算不得好,本就过于偏僻了些,迎面还正有一面石壁堵着,便愈发显得狭隘,若开移的不好,就更是难以入目。 但工匠很是巧思,石壁则并未大动,反而依势就形,就在石下开了孔洞,以青石与汉白玉打磨光滑镶成了汤池,以一石板雕成了兽首的形状挡着,方便进水清扫,汤池是半圆的形状,并不算大,只容得两人一同浸入,却舒适的很,池上也只高高的斜盖了多半的竹檐,乍一看去倒像是从石壁里延出来一半的竹亭,里头还别有洞天似的。 汤池前,则设了竹制屏案,垂着素色帷帐,帐上又隐隐约约的绘了美人图,印着四周的盆景,在朦胧的水汽里也是别有一番别致的趣味。 唯一显得不太协调的,就是角落处,放了一张很是宽敞的竹榻,一旁放了一方小案,摆了药箱与用来针灸的针囊,连用来熬药的砂锅都放了两个。 显然,这是用来给齐茂行解毒治疗的。 苏磬音带了两个丫鬟转了一圈,伸手在汤池里试了试温度,或许是因为流过过石壁的缘故,并不算太热,温的很是适宜。 白月石青瞧着,便都忍不住的高兴道:“小姐,有这个温汤在,你就是日日洗头都不妨事了!” 这地界里的寻常人想要沐浴洗头,并不是一件简单事,烧水劈柴,再一趟趟的兑好送来,洗完了还要一点点擦干烘干,免得万一受风受凉,那是一个不小心就要大病一场,严重起来甚至能丢了性命去的。 因此在不能洗澡的时候,都是用极其细密的篦子一点点篦头清洁,时不时的,还会抹一点香喷喷的头油,一来方便梳理,而来也不会有什么异味。 只不过苏磬音实在是受不了十天半月的顶着油头,偶尔出门时抹了桂花油梳理,回来之后都一定要烧水洗干净,也亏得苏家并不缺这点柴火人力,倒还算能满足她这个讲究。 这个从小到大的讲究,月白与石青都是知道的。 听着这话,苏磬音只是摇头:“这是用来给齐二治病的,你们还当真以为是来游乐了不成?” 石青闻言,往外瞧了瞧,便有些忍不住似的,压低了声音道:“小姐不是说,那给二少爷解毒的太医瞧着就不太靠谱吗?” 提起这事,苏磬音的面色也有些复杂:“瞧着是有些,只是这也难说,说不得,就是我以貌取人,其实人家深藏不露呢?” 话虽是这么说,但苏磬音的表情上却是一点没有认同的意思,显然,她打心眼里还是不太相信那个近乎谄媚的苗医正,会有什么真本事。 看着自家小姐的这般模样,石青便也忍不住的叹了声气,担忧道:“姑爷若是当真不成了,小姐可怎么办呢?” 关于守寡的问题,她们私下里,其实也已经商议过的,只是这会儿提起来,仍旧对这变化觉着有些不安。 月白不愿叫苏磬音多心,却还是强撑着安慰道:“有什么大不了,咱们守着小姐过自个的日子就是了,还清静呢,等守个几年,风声过去了,咱们大不了还回苏家去,小姐年纪轻轻,日后路还长着呢!” 苏磬音闻言也笑了笑。 还不知道齐茂行在屋里换完了衣裳没,苏磬音便决定索性在外头说说话,多等一阵, 只是虽还没到最热的时候,但这般穿着衣服,在这温汤旁边待久了也嫌闷热,主仆几个说了几句,便也重新退出来,去竹林里的石凳上坐下,微风习习,闲话几句往后的打算,倒也很是惬意。 约莫待了有小半时辰,林中刚铺的石板路上就也传来了轮椅滚动的声音。 苏磬音闻言看去,坐着轮椅的自然就是齐茂行。 齐茂行旁边,跟着一个干瘦的中年男人,形容油滑,背负药箱。 自然,就是为齐茂行解毒的大夫苗太医了。 苏磬音见状站起身来:“这是要往哪儿去?” 齐茂行果然已经换了一身轻便舒适的素色棉袍,开口道:“苗太医正要带我去针灸解毒。” 苏磬音看看天色,已是沉了一多半了:“这么着急吗?才刚到地儿,而且这个时辰了,现在去,晚膳都要耽搁了吧?” 身形干瘦的苗太医在苏磬音的疑问下,像是有些尴尬一般,目光躲闪了开去,只含糊道:“嗯,既已到了,事不宜迟。” “当真有这般要紧吗?”苏磬音面上认真起来。 迎着苏磬音怀疑的目光,苗太医心下也是忍不住叫起屈来。 他当然不着急,可是你家夫君着急,殿下反而吩咐着急啊!他一个小小医正又有什么法子! 可偏偏这话却又是没办法说出口的,苗太医再是心里发虚,面上也不得不撑出一派坚决,咬了牙道:“嗯,就是这般要紧,解毒嘛,当然就是越早越好!” 到底是齐茂行的事,闻言,苏磬音也只得退后一步,瞧着两人一轮椅进了后院。 瞧着两人远远的去了,苏磬音便也打算先回屋去修整,谁知道才刚刚出了竹林,身后的篱墙内,便是“哐当”一声。 这动静很是明显响亮,苏磬音与月白石青都是忽的回过了头去。 石青歪着头,疑惑开口:“这个动静,怎的有些像是姑爷的轮椅倒了?” 听着这话,苏磬音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决定回去看一眼。 原本就也没走太远,十几息的功夫,便也回了篱墙围起的后院。 刚刚进了门口,迎面便见着轮椅翻在一旁,齐茂行也摔在地上,双手支撑着勉强直起头颈,一身白衣都沾满尘泥,更是显得格外狼狈。 而一旁带他过来的苗太医,则是叉着腰,一点帮忙的意思都没有,甚至还幸灾乐祸一样的摇着头:“你看你看,我就说了不成罢!” ※※※※※※※※※※※※※※※※※※※※ 苏磬音:?!! 苗太医:……不是你看到的这样,你听我解释!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齐二你……” 苏磬音回过神后, 只惊的连尊称都忘了,拎着裙角,就连忙跑到了趴在地上的齐茂行身旁, 蹲下身, 焦急道:“怎么就摔了?不要紧吗?” 齐茂行死死低着头, 看不出神情, 只问的多了, 也只是极快的含糊了一句什么, 听着声儿似乎是说“没事。” 可苏磬音哪里会信他?见在齐茂行这儿问不出什么,便只将视线落到了一旁的苗太医身上。 她虽然一直就觉着这个苗太医, 看着就过于油滑,医术不太成的样子,很像是被太医署里推出来, 敷衍太子殿下的催促垂问的。 但她以为, 那顶多也就是治不好,解不了毒,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过来这一遭, 权当是叫齐茂行最后的日子里有些安慰罢了。 可医术是一桩事, 这样让双腿残疾的病人摔在地上,还在一旁落井下石,叉腰嘲讽…… 这就是医德的问题了! 她的目光里充满着质问、不敢置信、谴责……种种情绪, 简直有如实质一般, 一层层的压了过来。 而处在这目光下头的苗太医,却是当真觉得冤枉, 冤枉到跳进黄河也洗不干净的那一种。 这事也的确是没什么干系。 他方才遇见苏磬音时, 说是要给齐茂行针灸, 那并非假话,他是真的打算给齐茂行针灸的。 毕竟就算是健健康康的好人,保持双腿一动不动的,坚持坐一两个月轮椅,那也是要坐出毛病来的,别的不说,最起码再起来时,腿脚也要好一阵子都不大便利。 侯府里人多口杂,为了防止露出差池被人瞧见,齐茂行这这么长时间以来,也是实实在在的“废了”近两个月的功夫的。 当然,好好的人硬生生装了这么久,齐茂行自个当然也是难受。 他方才进了院门,听着苗太医开口说“一会儿你试试,应当是站不起来了。我看看……” 没等话说完,齐茂行听着周遭没有旁的动静,忍了许久的他,就没忍住,径直伸腿踏到了实地上。 他自个倒是觉着,又没有当真废了,不过僵了些,活动活动就是,顶多不大灵便,哪里就至于站不起来? 谁曾想,一个用力起身,站倒是站起来了,但是还没迈出去第一步呢,一双腿就好像不是他自个的一般,沉得只如千斤巨石,生生的将他闪倒了去。 他自幼习武,腿虽不听话了,但反应犹在,摔到的一瞬间,不及多想,后手一抓,便撑住了背后的轮椅扶手。 若他撑着的,是个结实些的死物,这一下想必就也撑住了,可他偏偏抓住的轮椅,却是长着“脚,”的,木轮一滑,他再一个用力,可不就这么仰天翻了去。 这会儿听着身旁苏磬音的句句关怀。 齐茂行只觉着怪没脸的,他只是低着头,别说开口了,连直视她都觉着尴尬。 他好好的人,来的路上还与明面夫人雄心壮志,说着战场杀敌,马革裹尸,军功受封。 结果呢,言犹在耳啊!立马就是平地一个大跟头,摔成这幅模样。 要不是不能暴露殿下大计,他这会儿都恨不得立马爬回去,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不过这会儿说什么也迟了,苏磬音回来的太快,他腿脚僵硬,且猛的走动了一下之后,这会儿还一阵阵的又麻又刺疼,早已错过了爬回去的时机。 耳听着苏磬音都已在为他质问起了苗太医,再是没脸,齐茂行也只能强撑着开了口:“并不怪旁人,都是我,想试试能不能站起来,不小心,方才摔了。” 苏磬音闻言便是一顿,一时间居然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 试试能不能站起来? 你这都废了俩月了,能不能站起来,自己心里没点…谱吗? 不过鉴于他们虽表面客气,实际却挺疏远的关系,这种话也不太好直接问出口。 因此犹豫一瞬之后,苏磬音转过身,便又重新瞪向了一旁的苗太医。 原本也没错,齐茂行这人虽然气人了点,可他也并不像是像会做出这样没脑子的事的。 之前都好好的,这会儿一和苗太医单独待在一块,就立马要试试自个能不能站起来? 说这其中和苗太医没干系都没人相信! 原本就知道这人恐怕没什么医术了,对他的预期,也就是能给齐茂行起一个安慰作用。 可他这会儿,治不了病不说,这会儿还要诓骗一个时日不多的“危重患者,”试试自个站起来? 这岂止一个庸医了得! 这么一想,哪怕齐茂行只是她的明面夫君,实质室友,苏磬音也忍不住为他抱不平,满心愤怒了。 要不是眼下的情形,不好摆明了与太医署里撕破脸,苏磬音简直都想好好的训斥这苗太医一顿。 饶是口上没说,可苏磬音心下也已经暗暗下了决定,等到明日天亮了,她说什么也得好好劝劝齐茂行,把这个庸医赶回去,哪怕不是太医呢,起码也换一个正经大夫回来。 一旁的苗太医“良心发现,”刚和众人一块帮着把齐茂行从地上扶到了轮椅上,一回首,迎上了苏磬音的眼神,就又觉着浑身上下都不太自在。 怎么着,这齐小将军不是说了与他没干系吗,这位齐夫人的表情,怎么还从质问谴责干脆变成不屑鄙夷了呢? 他委屈! 苗太医还满心委屈的琢磨着该怎么分辨,苏磬音却已越过了他,低头对坐在轮椅上的齐茂行开了口:“摔的这么厉害,今日就先回去吧?叫长夏好好给你看看,有没有伤到哪。” 齐茂行对明面夫人的关心甘之若饴,只是他身上却还担着差事,因此虽然满心不舍,面上也仍旧摇了头,温声道:“我当真无事,时辰不早了,你先回去用膳,我等叫苗太医诊过了,就也回去。” 都这样了还要叫苗太医治病? 苏磬音紧紧的蹙了眉头,原还想要再说什么,只是看着齐茂行面上的坚持,又想着或许对他来说,即便再不靠谱,这苗太医也是他活下去的唯一指望—— 一念及此,她就再也说不出阻拦的话来。 她微微吸了口气,便也当真点头退后一步,只是满面严肃的转向了一旁满面无辜的太医,一字一句开了口:“苗太医,夫君身受伤毒,行动也不方便,还望你多仔细些。” “若是您自个顾不得,只一句话,我们也有的是人帮忙看顾,定然不会叫人出这样的差池!” 苗太医当然没法叫外人跟着“帮忙,”再是委屈,也只能连连答应。 齐茂行也正尴尬心虚着,也跟着一道劝了几句。 苏磬音见状,这才微微颔首,带着月白石青,重新扭头回去。 ————— 直到苏磬音那鹅黄的裙角彻底消失在拐角处,院门内的齐茂行与苗太医,才不约而同的一道松了一口气。 苗太医小跑上前,将院门紧紧的合上,如释重负的拍拍手,一转身,便又看见刚刚才被扶起来的齐茂行,竟然又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 “哎哟哎哟!齐公子啊!您这是又要毁我的一世英名!” 苗太医只慌的又跑了回来,连忙扶住了摇摇晃晃的齐茂行:“您也听着您夫人刚才的话了,您这要是再摔一次,贵夫人非得把我赶回去不可!” 但齐茂行这一次却是稳了下来。 他示意苗太医松开他,虽然眉心紧紧的拧着,像是忍耐了极大的痛苦,但是缓缓迈出了一步之后,却是一点摔倒的意思都没有,之后第二步、第三步,除了姿势略显怪异僵硬之外,竟也当真就这般顺利的走了起来。 苗太医只看的眼睛都直了:“你这两个月里,是不是偷偷走动过许久了!” 话音刚落,齐茂行走到温汤边的竹案上,便有些撑不住一般的重重的坐了下来,弯腰揉捏起了自己的双腿。 苗太医这时才发现,就这么几步的距离,他的额头上都已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发现这一点之后,苗太医就又忍不住的叹息起来:“唉,你较这个真儿做什么,快好好躺下,我给你扎几针,你再慢慢走动着恢复恢复!” 齐茂行却并不理他,弯腰在几个穴位按了一阵,便干脆的解起了衣服,从案下拿起一套毫不起眼的褐色短衫穿戴起来。 苗太医见状,像是明白了什么一般,只惊讶道:“你这就要出去!” 齐茂行应了一声:“殿下的差事耽搁不得,我今日先去瞧一眼,快去快回。” “你这模样怎么快去快回!”苗太医走上来:“今日还是先扎几针,明个再去就是了。” 齐茂行这次却是理都没理,衣裳换完,又弯腰将一头黑发都束了起来,拿一块同色的头巾扎了。 苗太医劝阻不成,绕了一圈,见他都已收拾妥当,立即就要走的模样,灵光一闪,又高声叫道:“你去这么久,你那夫人那般在意你,万一一会儿再过来,找不着人可怎么办?” 齐茂行的脚步果然忽的一顿,听着“这般在意你”这句话,又想反驳,嘴角又忍不住的想往上翘。 他扭头轻咳一声,低声给出了回答:“她若来了,你便说我在泡温汤,不方便见人,她不会进来的。” 苗太医闻言却还不怎么放心,低低道:“你们正经夫妻,有什么不方便的,还不如说我也脱了衣裳,不方便叫人瞧差不多……” 话未说完,就被齐茂行猛然凌厉起来的目光逼的咽回了剩下的话头。 “得得得,你说了算!反正叫人发现了,殿下怪罪下来也怪不得我……” 怎么一个两个都是这么厉害,当真是一家人…… 这句话苗太医没能来得及说出来,再抬头时,面前的齐茂行,便已称得上矫健的翻出了篱墙去。 —————————— 这一去,就是将近两个时辰,直到天边儿都已从西面一点点的升起了一抹月牙,院外偏僻处的篱墙忽的一响,苗太医的眼前才又重新出现了齐茂行那熟悉的身形。 “可算回来了!我这饿着肚子等了半天,险些就要睡一觉了!” 齐茂行似乎很是疲累一般,话都没说的微微点头,跟着便又利落脱下了身上短衫,跳进温汤里匆匆冲洗一阵,便毫不耽搁的上了池边,擦丝干净后重新换回了最初的白色长袍。 直到这时,齐茂行才忽的问起了他思量许久的事: “我…夫人,可有再来看过我?” 苗太医挠了挠头:“没来,倒是你那小厮,叫奉书的,过来了两回,我说不能打扰,这会儿还在门外等着呢!” 听到这个回答,齐茂行面上没露,可心口原本涨满的期待,却好似忽的被什么戳破了一般,一点点的瘪了下去。 苗太医还在絮絮的念叨着,说他不该这么着急,虽说年纪轻,可这般不拿自个的身子放回事,迟早要伤了根本云云…… 可齐茂行这一次却是压根没听见一般,只是闷闷的坐到轮椅上,便伸手又往门口推去。 院门外果然奉书还在等着,苗太医见了外人,便也不再多说,在路口分告别,剩下齐茂行两个则一路回了主屋。 奉书等了半晌,也有些着急,路上忍不住道:“少爷怎的这般久,少奶奶还问了一回,这会儿还没歇下呢!” “嗯?” 齐茂行闻言,低落的神情一顿,抬头看去,屋内果然还亮着一抹晕晕的烛光。 像是被这一抹光亮沾染,齐茂行的眼眸,也一点点的亮了起来。 ※※※※※※※※※※※※※※※※※※※※ 齐茂行:夫人在等我哎!开心~ 苏磬音:嗯?我一直睡的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