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1-7册)出版精校版》 第1章 《少年起微末》:惊蛰 二月二,龙抬头。 暮色里,小镇名叫泥瓶巷的僻静地方,有个孤苦伶仃的清瘦少年。此时,他正按照习俗,一手持蜡烛,一手持桃枝,照耀房梁、墙壁、木床等处,用桃枝敲敲打打,试图借此驱赶蛇蝎、蜈蚣等。他嘴里念念有词,是这座小镇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老话:二月二,烛照梁,桃打墙,人间蛇虫无处藏。 少年姓陈,名平安,爹娘早逝。 小镇的瓷器极负盛名,本朝开国以来,就承担起“奉诏监烧献陵祭器”的重任,有朝廷官员常年驻扎此地,监理官窑事务。无依无靠的陈平安,很早就成了烧瓷的窑匠。起先只能做些杂事粗活,跟着一个脾气糟糕的半路师傅,辛苦熬了几年,刚刚琢磨到一点烧瓷的门道,结果世事无常,小镇突然失去了官窑造办这张护身符,小镇周边数十座形若卧龙的窑炉,一夜之间全都被官府勒令关闭熄火。 陈平安放下新折的那根桃枝,吹灭蜡烛,走到屋外,坐在台阶上,仰头望去,星空璀璨。 他至今仍然清晰记得,那个只肯认自己做半个徒弟的老师傅姓姚。去年暮秋时分的一个清晨,姚老头被人发现坐在一张小竹椅上,正对着窑头方向,闭了眼。不过如姚老头这般钻牛角尖的人,终究是少数。 世世代代都只会烧瓷一事的小镇匠人,既不敢僭越烧制贡品官窑,也不敢将库藏瓷器私自贩卖给百姓,只得纷纷另谋出路。十四岁的陈平安也被扫地出门,回到泥瓶巷后,继续守着这栋早已破败不堪的老宅,面对着差不多家徒四壁的惨淡场景,便是他想要当败家子,也无从下手。 当了一段时间飘来荡去的孤魂野鬼,陈平安实在找不到挣钱的营生,靠着那点微薄的积蓄,只能勉强填饱肚子。前几天听说几条街外的骑龙巷,来了个姓阮的外乡铁匠,对外宣称要收七八个打铁的学徒,不给工钱,但管饭,陈平安就赶紧跑去碰运气,不承想那中年汉子只是斜瞥了他一眼,就把他拒之门外。当时陈平安就纳闷,难道打铁这门活计,不是看臂力大小,而是看面相好坏?要知道陈平安虽然看着孱弱,但力气不容小觑,这是他这些年拉坯烧瓷锻炼出来的身体底子。除此之外,陈平安还跟着姓姚的老人,跑遍了小镇方圆百里的山山水水,尝遍了四周各种土壤的滋味,任劳任怨,什么脏活累活都愿意做,毫不拖泥带水。可惜姚老头始终不喜欢陈平安,嫌弃他没有悟性,是榆木疙瘩不开窍,远远不如大徒弟刘羡阳。这也怪不得老人偏心,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同样是枯燥乏味的拉坯,刘羡阳短短半年功力,就抵得上陈平安辛苦三年的水准。 虽然这辈子都未必用得着这门手艺,但陈平安仍是像以往一般,闭上眼睛,想象自己身前搁置有青石板和轱辘车,开始练习拉坯,熟能生巧嘛。 大概每过一刻钟,他就会歇息少许时分,抖抖手腕,如此循环反复,直到整个人彻底精疲力尽,才起身,一边在院中散步,一边缓缓舒展筋骨。从来没有人教过陈平安这些,是他自己瞎琢磨出来的门道。 天地间原本万籁俱寂,陈平安却听到一阵刺耳的讥讽笑声。他停下脚步,果不其然,看到那个同龄人蹲在墙头上,咧着嘴,毫不掩饰他的鄙夷。 此人是陈平安的老邻居,据说更是前任督造大人的私生子。那个大人唯恐清流非议、言官弹劾,最后孤身返回京城述职,把孩子交由颇有私交情谊的接任官员,帮着看管照拂。如今小镇莫名其妙地失去官窑烧制资格,负责替朝廷监理窑务的督造大人,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哪里还顾得上官场同僚的私生子,所以丢下一些银钱,就火急火燎赶往京城打点关系去了。 不知不觉已经沦为弃子的邻居少年,日子倒是依旧过得优哉游哉,成天带着他的婢女在小镇内外逛荡,一年到头游手好闲,却从来不曾为银子发过愁。 泥瓶巷家家户户的黄土院墙都很低矮,其实邻居少年完全不用踮起脚,就可以看到这边院子的景象,可每次跟陈平安说话,他偏偏喜欢蹲在墙头上。 相比陈平安这个名字的粗浅俗气,邻居少年的就要雅致许多,叫宋集薪,就连与他相依为命的婢女,也有个文绉绉的称呼——稚圭。 稚圭此时就站在院墙那边,她有一双杏眼,怯怯弱弱。 院门那边,有个嗓音响起:“你这婢女卖不卖?” 宋集薪愣了愣,循着声音转头望去,是个眉眼含笑的锦衣少年,站在院外,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孔。锦衣少年身边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老者,面容白皙,脸色和蔼,轻轻眯眼打量着两座毗邻院落中的少年少女。老者的视线在陈平安身上一扫而过,并无停滞,但是在宋集薪和婢女稚圭身上,多有停留,笑意渐渐浓郁。 宋集薪斜眼道:“卖!怎么不卖!” 那锦衣少年微笑道:“那你说个价。” 稚圭瞪大眼眸,满脸匪夷所思,像一头惊慌失措的年幼麋鹿。 宋集薪翻了个白眼,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白银一万两!” 锦衣少年脸色如常,点头道:“好。” 宋集薪见那锦衣少年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连忙改口道:“是黄金万两!” 锦衣少年嘴角翘起,道:“逗你玩的。” 宋集薪脸色阴沉。 锦衣少年不再理睬宋集薪,偏移视线,望向陈平安:“今天多亏了你,我才能买到那条鲤鱼,买回去后,我越看越欢喜,想着一定要当面跟你道一声谢,于是就让吴爷爷带我连夜来找你。” 锦衣少年拿出一只沉甸甸的绣袋,抛给陈平安,笑容灿烂,道:“这是酬谢,你我就算两清了。” 陈平安刚想要说话,锦衣少年已经转身离去。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白天自己无意间看到有个中年人,提着只鱼篓走在大街上,捕获的一尾巴掌长短的金黄鲤鱼正在竹篓里蹦跳得厉害。陈平安只瞥了一眼,就觉得很喜庆,于是开口询问,能不能用十文钱买下它。中年人本来只是想着犒劳犒劳自己的五脏庙,眼见有利可图,就坐地起价,狮子大开口,非要三十文钱才肯卖。囊中羞涩的陈平安哪里有这么多闲钱,又实在舍不得那条金灿灿的鲤鱼,就眼馋地跟着中年人,软磨硬泡,想着把价格砍到十五文,哪怕是二十文也行。就在中年人有松口迹象的时候,锦衣少年和高大老者正好路过,他们二话不说,用五十文钱买走了鲤鱼和鱼篓,陈平安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扬长而去,无可奈何。 死死盯住那对爷孙愈行愈远的背影,宋集薪收回恶狠狠的眼神,跳下墙头,似乎记起什么,对陈平安说道:“你还记得正月里的那条四脚吗?” 陈平安点了点头。怎么会不记得,简直就是记忆犹新。 按照这座小镇传承数百年的风俗,如果有蛇类往自家屋子钻,是好兆头,主人绝对不要将其驱逐打杀。宋集薪在正月初一的时候,坐在门槛上晒太阳,然后就有条俗称四脚蛇的小玩意儿,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往屋里蹿。宋集薪一把抓住就往院子里摔出去,不承想那条已经被摔得七荤八素的四脚蛇,愈挫愈勇,把从来不信鬼神之说的宋集薪给气得不行,一怒之下就把它甩到了陈平安院子里。哪里想得到,宋集薪第二天就在自己床底下看到了那条盘踞蜷缩起来的四脚蛇。 宋集薪察觉到稚圭扯了扯自己袖子。他与她心有灵犀,下意识就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语,重新咽回了肚子。 他想说的是,那条奇丑无比的四脚蛇,最近额头上有隆起,如头顶生角。 宋集薪换了一句话说出口:“我和稚圭可能下个月就要离开这里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路上小心。” 宋集薪半真半假道:“有些物件我肯定搬不走,你可别趁我家没人,就肆无忌惮地偷东西。” 陈平安摇了摇头。 宋集薪蓦然哈哈大笑,用手指点了点陈平安,嬉皮笑脸道:“胆小如鼠,难怪寒门无贵子,莫说是这辈子贫贱任人欺,说不定下辈子也逃不掉。” 陈平安默不作声。 各自返回屋子,陈平安关上门,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他闭上眼睛,呢喃道:“碎碎平,岁岁安;碎碎平安,岁岁平安……” 天微微亮,尚未鸡鸣,陈平安就已经起床。单薄的被褥,实在留不住热气,而且陈平安在烧瓷学徒的时候,已养成了早起晚睡的习惯。他打开屋门,来到泥土松软的小院子,深呼吸一口气后,伸了个懒腰,走出院子,转头看到一个纤弱身影,弯着腰,双手拎着一木桶水,正用肩膀顶开自家院门,正是宋集薪的婢女稚圭,她应该是刚从杏花巷那边的铁锁井打水回来。 陈平安收回视线,穿街过巷,向小镇东面一路小跑而去。泥瓶巷在小镇西边,最东边的城门那儿有个人负责小镇商旅进出和夜禁巡防,平时也收取、转交一些从外边寄回来的家书,陈平安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把那些信送给小镇百姓,酬劳是一封信一枚铜钱,这还是他好不容易求来的挣钱门路。陈平安已经跟那边约好,在二月二龙抬头之后,就开始接手这摊子买卖。 用宋集薪的话说就是天生穷苦命,哪怕有福气进了家门,他陈平安也兜不住留不下。宋集薪经常说一些晦涩难懂的话语,约莫是从书籍上搬来的内容,陈平安总是听不太懂,例如前两天宋集薪念叨什么料峭春寒冻杀少年,陈平安就完全不明白。至于每年熬过了冬天,入春之后有段时日反而更冷,他倒是有切身体会。宋集薪说那就叫倒春寒,跟沙场上的回马枪一样厉害,所以很多人会死在这些个鬼门关上。 小镇并无城墙环绕,毕竟别说流寇匪徒,就是小偷毛贼都少有,所以名义上是城门,其实就是一排东倒西歪的老旧栅栏,马马虎虎有那么个让行人车辆通过的地方,就算是这座小镇的脸面了。 陈平安小跑路过杏花巷的时候,看到不少妇人孩子聚在铁锁井旁,水井辘轳一直在吱呀作响。 再绕过一条街,陈平安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熟悉的读书声。那里有座乡塾,是小镇几个大户人家合伙凑钱开的。教书先生是外乡人,陈平安小的时候,经常跑去躲在窗外,偷偷蹲着,竖起耳朵。先生虽然教书的时候极为严苛,但是对陈平安这些“蹭读书蹭蒙学”的孩子,并不呵斥拦阻,后来陈平安去了小镇外的一座龙窑做学徒,就再没有去过学塾。 再往前,陈平安路过一座石牌坊。由于牌坊楼修建有十二根石柱,当地人喜欢把它称为螃蟹牌坊。这座牌坊的真实名字,宋集薪和刘羡阳的说法很不一样。宋集薪信誓旦旦地说一本叫地方县志的老书上,称这里为大学士坊,是皇帝老爷的御赐牌坊,为了纪念历史上一位大官的文治武功。与陈平安一般土包子的刘羡阳,则说这就是螃蟹牌坊,咱们都喊了几百年了,没理由叫什么狗屁不通的大学士坊。刘羡阳还问了宋集薪一个问题:“大学士的官帽子到底有多大,是不是比铁锁井的井口还大?”问得宋集薪满脸通红。 此时陈平安绕着十二脚牌坊跑了一圈,牌坊每一面都有四个大字,字体古怪,显得各不相同,分别是“当仁不让”“希言自然”“莫向外求”和“气冲斗牛”。听宋集薪说,除了某四个字,其余三处匾额石刻,都曾被涂抹、篡改过。陈平安对这些懵懵懂懂,从未深思,当然,就算他想要刨根问底,也是徒劳,他连宋集薪经常挂在嘴边的地方县志到底是什么书都不知道。 过了牌坊没多远,很快就看到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树底下,有一段不知被谁挪来此地的树干,略作劈砍后,首尾两端下边垫上两块青石板,这截大树便被当作了简易的长凳。每年夏天的时候,小镇百姓都喜欢在这边乘凉,家境富裕的人家,长辈还会从水井里捞出一篮子的冰镇瓜果,孩子们吃饱喝足,就拉帮结派,在树荫下嬉戏打闹。 陈平安习惯了上山下水,跑到栅栏门口附近,在那座孤零零的黄泥房门口停下,心不跳气不喘。 小镇外人来往得不多,照理说,如今官窑烧制这棵摇钱树都倒了,就更加不会有新面孔。姚老头在世的时候,曾经有次喝高了,就跟陈平安和刘羡阳这些徒弟们说,咱们做的是天底下独一份的官窑生意,是给皇帝陛下制作御用瓷器,其他老百姓哪怕再有钱,哪怕当的官再大,胆敢沾碰,那可都是要被砍头的。那天的姚老头,精气神格外不一样。 今天陈平安望向栅栏外,却发现好些人在等着开城门,不下七八人之多,男女老少都有,而且都是陌生人。小镇当地百姓的进进出出,无论是去烧瓷还是做庄稼活,都很少走东门,理由很简单,小镇东门的道路延伸出去,没有什么龙窑和田地。 此时陈平安和那些外乡人,隔着一道木栅栏,两两相望。 那一刻,穿着自编草鞋的陈平安,只是有些羡慕那些人身上穿着的厚实衣衫。肯定很暖和,能抗冻。 门外那些人,明显分作好几拨,并不是一伙人,但都望向门内的清瘦少年,大多脸色漠然,偶有一两人,视线早已越过陈平安的身影,望向小镇更远处。 陈平安有些奇怪,难道这些人还不知道朝廷已经封禁了所有龙窑?还是说他们正因为知道真相,所以觉得有机可乘? 有个头戴古怪高冠的年轻人,身材修长,腰间悬有一块绿色玉佩。他似乎等得不耐烦了,独自走出人群,想要去推开本就无锁的栅栏大门。只是在手指就要触碰到木门的时候,他猛然停下,缓缓收回手,双手负后,笑眯眯望向门内的陈平安,也不说话,就是笑。 陈平安的眼角余光,无意间发现年轻人身后的那些人,好像有人失望,有人玩味,有人皱眉,有人讥讽,情绪微妙,各不相同。 就在此时,一个头发乱糟糟的中年汉子猛然打开门,对着陈平安骂骂咧咧道:“小王八蛋,是不是掉钱眼里了?这么早就来催命叫魂,你赶着投胎去见你死鬼爹娘啊?!”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对这些尖酸刻薄的言语,不以为意。一来生活在这个总共没几本书籍的乡野地方,如果被人骂几句就恼火,干脆找口水井跳下去得了,省心省事。二来这个看门的中年光棍,本身就是个经常被小镇百姓取笑打趣的对象,尤其是那些胆大泼辣的妇人,别说嘴上骂他,动手打他的都有不少。加上这人还极其喜欢跟穿开裆裤的小孩吹牛,比如什么老子当年在城门口,好一场厮杀,打得五六个大汉满地找牙,满地都是血,城门前整条两丈宽的道路,就跟下雨天的泥泞道路差不多! 他对陈平安没好气地说道:“你那点破烂事,等会儿再说。” 小镇没谁把这个家伙当回事。但是外乡人能不能进入小镇,中年汉子却掌握着生杀大权。 中年汉子一边提着裤子,一边走向木栅栏门。 这个背对着陈平安的中年汉子打开门后,时不时跟人收取一个小绣袋,放入自己袖口,然后一一放行。 陈平安很早就让出了道路。八个人大致分作五批,走向小镇,除了那个头戴高冠、腰悬绿佩的年轻人,还先后走过两个七八岁的孩子,男孩穿着一件颜色喜庆的红色袍子,女孩长得粉粉嫩嫩,跟上好瓷器似的。 男孩比陈平安要矮大半个脑袋,跟陈平安擦身而过的时候,张了张嘴,虽然并没有发出声响,但是有明显的口型,应该是说了两个字,充满了挑衅。牵着男孩的中年妇人,轻轻咳嗽了一下,男孩这才稍稍收敛。 中年妇人和男孩身后的小女孩被一个满头霜雪的魁梧老人牵着,小女孩转头对着陈平安说了一大串话,还不忘对身前的同龄男孩指指点点。陈平安根本听不懂小女孩在说什么,不过猜得出,她是在告状。 魁梧老人斜瞥了一眼陈平安。 只是被人有意无意看了一眼,陈平安纯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如鼠见猫。 看到这一幕后,原本叽叽喳喳像只小黄雀的小女孩,顿时没了煽风点火的兴致,转过头不再多看陈平安一眼,好像再多看一眼就会脏了她的眼睛。 陈平安的确没见过世面,但不等于看不懂脸色。 等到这行人远去,看门的中年汉子笑问道:“想不想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陈平安点头道:“想啊。” 中年汉子乐了,笑嘻嘻道:“夸你长得好看呢,全是好话。”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心想:“你当我傻啊?” 中年汉子看破陈平安心思,笑得更加开心:“你要是不傻,老子能让你来送信?” 陈平安没敢反驳,生怕惹恼了这家伙,即将到手的铜钱就要飞走了。 中年汉子转过头,望向那些人,伸手揉着胡子拉碴的下巴,低声啧啧道:“刚才那婆娘,两条腿能夹死人啊。”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好奇问道:“那位夫人练过武?” 中年汉子愕然,低头看着陈平安,一本正经道:“你小子,是真傻。” 陈平安一头雾水。 中年汉子让陈平安等着,大步走向屋子,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摞信封,不厚不薄,约莫十封。中年汉子递给陈平安后,问道:“傻人有傻福,好人有好报。你信不信?” 陈平安一手拿信,一手摊开手掌,眨了眨眼睛:“说好了一封信一文钱的。” 中年汉子恼羞成怒,将事先准备好的五枚铜钱,狠狠地拍在陈平安手心后,大手一挥,豪气干云道:“剩下五文钱,先欠着!” 小镇不大不小,六百多户人家,镇上穷苦人家的门户,陈平安大多认得,至于家底殷实的有钱人家,门槛高,泥腿子少年可跨不进去,一些个大户扎堆的宽敞巷弄,陈平安甚至都没有踏足过。那边的街道,多铺以大块大块的青石板,下雨天,绝不会一脚踩下去泥浆四溅。那些质地绝佳的青石板,经过千百年来人马车辆的踩踏碾压,早已被磨得光滑如镜。 卢、李、赵、宋四个姓氏,在小镇这边是大姓,乡塾就是这几家出钱设的,他们在城外大多拥有两三座大龙窑。历任窑务督造官的官邸,就和这几户人家在一条街上。 不凑巧,陈平安今天要送的十封信,几乎全是小镇出了名的阔绰户。这也很合情合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能够寄信回家的远方游子,家世肯定不差,否则也没那底气出门远行。其中九封信,陈平安其实就去了两个地方,福禄街和桃叶巷。第一次踩在大如床板的青石板上,陈平安有些忐忑,放缓了脚步,竟然有些自惭形秽,忍不住觉得自己的草鞋脏了街面。 陈平安送出去的第一封信,是祖上得到过一柄皇帝御赐玉如意的卢家。陈平安站在门口,越发局促不安。 有钱人家就是讲究多,卢家宅子大不说,门口还摆放着两尊石狮子,等人高,气势凌人。宋集薪说这玩意儿能够避凶镇邪,陈平安根本不清楚何谓凶邪,只是很好奇等人高的狮子嘴里,好像还含着一颗圆滚滚的石球,这又是如何雕琢出来的?陈平安强忍住去触摸石球的冲动,走上台阶,叩响那个青铜狮子门首,很快就有个年轻人开门走出,一听说是来送信的,面无表情,用双指拈住信封一角,接过那封家书后,便重重关上了贴有彩绘财神像的大门,转身快步走入宅子。 之后陈平安的送信过程,也是这般平淡无奇。桃叶巷街角有户名声不显的人家,开门的是个慈眉善目的矮小老人,收起信后,笑着说了句:“小伙子,辛苦了。要不要进来歇歇,喝口热水?” 陈平安腼腆地笑了笑,摇摇头,跑着离开了。 矮小老人将那封家书轻轻放入袖子,没有着急回宅院,而是抬头望向远方,双目浑浊。最后视线由高到低,由远及近,凝视着街道两旁的桃树,貌似老朽昏聩的矮小老人这才挤出一丝笑意,转身离去。 没过多久,一只颜色可爱的小黄雀停到桃树枝头,喙啄犹嫩,轻轻啁鸣。 留到最后的那封信,陈平安需要送给在乡塾授业的教书先生,其间路过一个算命摊子。身穿老旧道袍的年轻道人,挺直腰杆坐镇桌后,他头戴一顶高冠,高冠像一朵绽放的莲花。 年轻道人看到快步跑过的陈平安后,赶紧打招呼:“年轻人,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来抽一支签,贫道帮你算上一卦,可以帮你预知吉凶福祸。”陈平安没有停下脚步,不过转过头,摆了摆手。 年轻道人犹不死心,身体前倾,提高嗓门:“年轻人,往日贫道替人解签,要收十文钱,今儿破个例,只收你三文钱!当然了,若是抽出了一支上签,你不妨再多加一文喜钱;如果鸿运当头,是上上签,那贫道也只收你五文钱。如何?” 远处陈平安的脚步,明显停顿了一下,年轻道人已经火速起身,趁热打铁,高声道:“大早上的,年轻人你是头位客人,贫道干脆就好人做到底,只要你坐下抽签,实不相瞒,贫道会写一些黄纸符文,可以帮你为先人祈福,积攒阴德。以贫道的能耐,不敢说一定让人投个大富大贵的好胎,可要说多出一两分福报,终归是可以尝试一下的。” 陈平安愣了愣,将信将疑地转身返回,坐在摊子前的长凳上。 一朴素道士,一寒酸少年,两个大小穷光蛋,相对而坐。 年轻道人笑着伸出手,示意陈平安拿起签筒。陈平安犹豫不决,突然说道:“我不抽签,你只帮我写一份黄纸符文,行不行?” 在陈平安的记忆中,好像这位云游至此的年轻道爷,在小镇已经待了至少五六年,模样倒是没什么变化,对谁也都和和气气的,平时就是帮人摸骨看相、算卦抽签,偶尔也能代写家书。有意思的是,桌案上那只簇拥着一百零八支竹签的签筒,这么多年来,小镇男男女女抽签,既没有谁抽出过上上签,也没有谁从签筒摇晃出一支下签,仿佛整整一百零八签,签签中上,无坏签。所以若是逢年过节,纯粹为了讨个好彩头,小镇百姓花上十文钱,也能接受,可真遇上烦心事,肯定不会有人愿意来这里当冤大头。若说这个年轻道人是彻头彻尾的骗子,倒也冤枉了人家。小镇就这么大,如果真只会装神弄鬼、坑蒙拐骗,早就给人撵了出去。所以说这个年轻道人的功力,肯定不在相术、解签两事上。倒是有些小病小灾,很多人喝了道人的一碗符水,很快就能痊愈,颇为灵验。 年轻道人摇头道:“贫道行事,童叟无欺,说好了解签加写符一起,收你五文钱的。” 陈平安低声反驳道:“是三文钱。” 年轻道人哈哈笑道:“万一抽出上上签,可不就是五文钱了嘛。” 陈平安下定决心,伸手去拿签筒,突然抬头问道:“道长是如何知道我身上恰好有五文钱的?” 年轻道人正襟危坐:“贫道看人福气厚薄,财运多寡,一向很准。” 陈平安想了想,拿起那只签筒。 年轻道人微笑道:“年轻人,不要紧张,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以平常心看待无常事,便是第一等万全法。” 陈平安重新将签筒放回桌上,神情郑重,问道:“道长,我把五文钱都给你,也不抽签了,只请道长将那张黄纸符文,写得比平时更好一些,行不行?” 年轻道人笑意如常,略作思量,点头道:“可。” 桌案上,笔墨纸砚早就备好,年轻道人仔细问过了陈平安爹娘的姓名籍贯生辰,抽出一张黄色符纸,很快就写完了,一气呵成。 至于写了什么,陈平安茫然不知。 搁下笔,提起那张符纸,年轻道人吹了吹墨迹:“拿回家后,人站在门槛内,将黄纸烧在门槛外,就行了。” 陈平安郑重其事地接过那张符纸,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后,没有忘记把五枚铜钱放在桌案上,鞠躬致谢。年轻道人挥挥手,示意陈平安忙自己的事情去。陈平安撒开腿跑去送最后一封信。 年轻道人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瞥了眼铜钱,弯腰伸手将它们搂到身前。就在此时,一只小巧玲珑的黄雀,从高空飞扑到桌面上,轻啄了一下某枚铜钱,很快便没了兴致,振翅远去。 “黄雀始欲衔花来,君家种桃花未开。”年轻道人悠悠然念完这句诗后,故作潇洒地轻轻挥袖,叹气道,“命里八尺,莫求一丈啊。” 这一挥袖,就有两支竹签从袖子里滑落,掉在地上,年轻道人哎哟一声,赶紧捡起来,然后鬼鬼祟祟四处张望,发现暂时无人留心这边,这才如释重负,重新将那两支竹签藏入宽松的袖口。年轻道人咳嗽一声,板起脸,继续守株待兔,等待下一位客人。他有些感慨,果然还是赚女子的钱,更容易一些。 其实,年轻道人袖中所藏两支竹签,一支是上上签,一支是下下签,都是用来挣大钱的。不足为外人道也。 陈平安自然不清楚这些奥妙玄机,一路脚步轻盈,来到那座乡塾馆舍外,附近竹林郁郁,绿意欲滴。 陈平安放缓脚步,屋内响起中年人的醇厚嗓音:“日出有曜,羔裘如濡。”随后便有一阵齐整清脆的稚嫩嗓音响起:“日出有曜,羔裘如濡。” 陈平安抬头望去,旭日东升,煌煌泱泱。他不禁怔怔出神。 等他回过神,蒙学孩童正在摇头晃脑,按照先生的要求,娴熟背诵一段文章:“惊蛰时分,天地生发,万物始荣。夜卧早行,广步于庭,君子缓行,以便生志……” 陈平安站在学塾门口,欲言又止。两鬓微霜的中年儒士转头望来,轻轻走出屋子。 陈平安将书信双手递出去,恭敬道:“这是先生的书信。” 一袭青衫的中年儒士接过信封后,温声说道:“以后无事的时候,你可以多来这里旁听。” 陈平安有些为难,毕竟他未必真有时间来此听这位先生教书,他不愿欺骗先生。 中年儒士笑了笑,善解人意道:“无妨,道理全在书上,做人却在书外。你去忙吧。” 陈平安松了口气,告辞离去。 陈平安跑出去很远后,鬼使神差地转头回望。只见那个先生始终站在门口,身影沐浴在阳光中,远远望去,恍若神人。 如果没有去过福禄街或是桃叶巷,陈平安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意识到泥瓶巷的阴暗狭窄。不过他非但没有生出失落的感觉,反而终于感到心安。他笑着伸出双手,刚好掌心触碰到两边的黄泥墙壁,记得大概三四年前,他还只能双手指尖触及泥墙。 走到自家屋前,发现院门大开,以为遭贼的他连忙跑进院子,结果看到刘羡阳坐在门槛上,背靠上锁的屋门,正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看到陈平安后,刘羡阳火烧屁股一般站起身,跑到陈平安身前,一把攥紧陈平安的胳膊,狠狠拽向屋子,压低嗓音道:“赶紧开门,有要紧事要跟你说!” 陈平安没能挣脱开这家伙的束缚,只得被拉去开了屋门。比他年长两岁且身体健壮的刘羡阳,很快就甩开陈平安,蹑手蹑脚地摸上了陈平安的木板床,将耳朵死死贴在墙壁上,听起了隔壁的墙根。 陈平安好奇地问道:“刘羡阳,你在干什么?” 刘羡阳对陈平安的问话置若罔闻,约莫半炷香后,终于恢复正常,坐在木板床边缘,脸色复杂,既有些释然,也有些遗憾。 刘羡阳此时才发现陈平安正在做一件古怪的勾当,蹲在门内,身体向外倾,用一截只剩下拇指大小的蜡烛,烧掉一张黄纸,灰烬都落在门槛外。貌似陈平安嘴里还念念有词,只是离得有些远,他听得不真切。 刘羡阳,正是一座老字号龙窑老师傅姚老头的关门弟子,至于资质鲁钝的陈平安,老人从头到尾根本就没真正认下这个徒弟。在当地,徒弟没有敬拜师茶,或是师父没有喝过那杯茶,就等于没有师徒名分。 陈平安和刘羡阳不是邻居,双方祖宅离得挺远,之所以刘羡阳当时向姚老头介绍陈平安,源于两个少年有过一段陈年恩怨。刘羡阳曾是小镇出了名的顽劣少年,爷爷去世前,家里好歹还有个长辈管着,等到爷爷病逝后,十二三岁就人高马大不输青壮男子的刘羡阳,成了令街坊邻居人人头疼的混世魔王。后来不知为何,刘羡阳惹恼了一伙卢家子弟,结果被人死死堵在泥瓶巷里,结结实实一顿毒打。对方都是年轻气盛的少年,下手从不计较轻重,刘羡阳很快被打得呕血不止,住在泥瓶巷的十多户人家,多是在小龙窑讨碗饭吃的底层匠户,哪敢蹚这浑水。 当时的宋集薪全然不怕,反而乐滋滋地蹲在墙头上看热闹,唯恐天下不乱。 到最后,只有一个枯瘦如柴的孩子,偷偷溜出院子后,跑到了巷口,对着大街撕心裂肺地喊道:“死人啦!死人啦……” 听到“死人”二字,卢家子弟这才悚然惊醒,看到地上满身血污的刘羡阳已奄奄一息,那些富家少年郎总算感到一阵后怕,面面相觑后,便从泥瓶巷另一端跑掉了。 但是在那之后,刘羡阳非但没有感激那个救了自己命的孩子,反而隔三岔五就来这边捉弄戏耍。孤儿倔,不管刘羡阳如何欺负,就是不肯哭,让他愈发愤懑。只是后来有一年,刘羡阳眼见着那个姓陈的小孤儿,估计是实在扛不过冬天的样子,终于良心发现,于是已经在龙窑拜师学艺的他,便带着孤儿去往那座位于宝溪边上的龙窑。出了小镇往西走,大雪天的几十里山路,刘羡阳到现在还是没有想明白,那个长得跟木炭似的小家伙,两条腿分明细得跟毛竹竿子差不多,是怎么走到龙窑的?姚老头虽然最后还是留下了陈平安,但对待两人却是天壤之别,对关门弟子刘羡阳,也打也骂,但瞎子也能感受得到其中的良苦用心。例如有次下手重了,砸得刘羡阳额头渗出血来,刘羡阳皮糙肉厚,没觉得有什么,反而是当师傅的姚老头,很是后悔。这个在徒弟面前威严惯了的闷葫芦老头,碍于面子不好说什么,结果在自家屋子里兜圈子兜了大半夜,仍是不放心刘羡阳,最后只得喊来陈平安,给刘羡阳送去一瓶药膏。 陈平安这么多年,一直很羡慕刘羡阳。不是羡慕刘羡阳天赋高、力气大、人缘好,而是羡慕刘羡阳的天不怕地不怕,走到哪里都没心没肺,也从来不觉得独自活着,是什么糟糕的事情。刘羡阳不管到了什么地方,跟谁相处,都能很快地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喝酒划拳。刘羡阳因为他爷爷身体不好,很早就自力更生,成为孩子王一般的存在,捕蛇捉鱼掏鸟窝,无不娴熟;木弓鱼竿,弹弓捕鸟笼,好像什么都会做,尤其是在乡间田埂抓泥鳅和钓黄鳝这两件事,刘羡阳无疑是小镇上最厉害的。其实刘羡阳当年从乡塾退学的时候,那位齐先生还特意去找了刘羡阳病榻上的爷爷,说可以不收一文钱,但是刘羡阳死活不答应,说他只想挣钱,不想读书,齐先生说他可以出钱雇用刘阳羡当自己的书童,刘羡阳依然不肯点头。事实上,刘羡阳活得挺好,哪怕姚老头死了,龙窑被封禁,没过几天他就被骑龙巷的铁匠相中,开始在小镇南边搭建茅屋、炉子,忙碌得很。 刘羡阳看着陈平安将蜡烛吹灭,放在桌上,低声问道:“你平时清晨有没有听到过古怪的声响,就像……” 陈平安坐在长凳上,静待下文。 刘羡阳犹豫片刻,破天荒微微脸红:“就像春天猫叫一样。” 陈平安问道:“是宋集薪学猫叫,还是稚圭?” 刘羡阳翻了个白眼,不再对牛弹琴,双手撑在床板上,缓缓弯曲手肘,然后伸直手臂,屁股离开床板,双脚离开地面。他的屁股悬在空中,撇嘴讥讽道:“什么稚圭,分明是叫王朱,姓宋的从小就喜欢瞎显摆,不知道从哪里看到‘稚圭’两个字,就胡乱用了,根本不管两个字的意思好不好。王朱摊上这么个公子,也真是上辈子作孽,否则不至于来宋集薪身边遭罪吃苦。” 陈平安没附和刘羡阳的说法。 一直保持那个姿势的刘羡阳冷哼道:“你当真不明白?为什么你帮王朱那丫头提了一次水桶,那之后她就再也不跟你聊天说话了?保准是宋集薪那个小肚鸡肠的,打翻了醋坛子,威胁王朱不许跟你眉来眼去,要不然就要家法伺候,不但打断她的腿,还要丢到泥瓶巷子里……” 陈平安实在听不下去了,打断刘羡阳的话语:“宋集薪对她不坏的。” 刘羡阳恼羞成怒道:“你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陈平安眼神清澈,轻声道:“有些时候她在院子里做事,宋集薪偶尔坐在板凳上,看他那本什么地方县志,她看宋集薪的时候,经常会笑。” 刘羡阳眼神呆滞。 骤然间,单薄木板床支撑不住刘羡阳的重量,从中断成两半,高大少年一屁股坐在了地面上。 陈平安蹲在地上,双手按住脑袋,唉声叹气,有些头疼。 刘羡阳挠挠头,站起身,也没说什么愧疚的话,只是轻轻踹了一脚陈平安,咧嘴笑道:“行了,不就一张小破床嘛。我今天来,就是给你带来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怎么都比你这破床值钱!” 陈平安抬起头。 刘羡阳得意扬扬道:“我家阮师傅出了小镇后,在南边那条溪边上,突然就说要挖几口井,原先人手不够,需要喊人帮忙,我就随口提了提你,说有个矮冬瓜,气力还凑合。阮师傅也答应了,让你这两天就自己过去。” 陈平安猛然起身,正要道一声谢,刘羡阳抬起一只手掌:“打住打住!大恩不言谢!记在心里就好!” 陈平安龇牙咧嘴。 刘羡阳环顾四周,墙角斜放着一根鱼竿,窗口躺着一只弹弓,墙壁上挂着木弓,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住没开口。刘羡阳大步跨过门槛,靴子明显故意绕过了那些符纸的灰烬。陈平安看着那个高大背影。 刘羡阳突然转过身,面对门槛内的陈平安,一矬腰,脚不离地,直冲数步后,重重挥出一拳,然后收拳挺腰,大声笑道:“阮师傅私底下跟我说,这拳法我只需要练一年,就能打死人!” 刘羡阳似乎觉得犹不过瘾,做了个稀奇古怪的踢腿动作,笑道:“这叫好腿必入裆,踢死闷倒驴!” 最后刘羡阳伸出拇指,指了指自己胸膛,趾高气扬道:“阮师傅传授我拳法的时候,我有些想法心得,便与他说了闲话,比如我对姚老头制瓷的独门绝学‘跳刀’的感悟,阮师傅夸我是百年一遇的练武奇才。以后你只管跟着我混,少不了你吃香的喝辣的!” 刘羡阳眼角余光瞥见那隔壁丫鬟已经进了屋子,便一下子没了扮演英雄好汉的兴致,对陈平安随口说道:“对了,方才我经过老槐树的时候,那边多了个自称‘说书人’的老头儿,正在摆弄摊子,还说他积攒了一肚子的奇人趣事,要跟咱们念叨念叨,你有空可以去瞅瞅。”陈平安点了点头。 刘羡阳大步离开泥瓶巷。 关于这个独来独往的桀骜少年,小镇流传诸多说法,但是刘羡阳喜欢自称祖上是带兵打仗的将军,所以他家才会有那件一代代传承下来的宝甲。说是宝甲,陈平安亲眼看过一次,其实模样丑陋,既像是人身上的瘊子,也像是老树的疤节。不过刘羡阳的同龄人,可不这么说。只讲刘羡阳的祖辈,是个逃兵,是逃到了小镇这边,给人做了上门女婿,运气好才躲过官府追捕。说得板上钉钉,好似亲眼见过刘羡阳的祖辈如何逃离战场,又如何一路颠沛流离到了这座小镇。 陈平安想了想,蹲在门槛旁边,低头吹散那些灰烬。 宋集薪不知何时站在院墙那边,身边跟着婢女稚圭,他喊道:“要不要跟咱们一起去槐树那边耍?” 陈平安抬起头:“不去了。” 宋集薪扯了扯嘴角:“没意思。” 他转头对自家丫鬟笑道:“稚圭,咱们走!去给你买一整个将军肚子罐的桃花粉。” 稚圭羞赧道:“小小的蛐蛐罐就够了。” 宋集薪双手负后,昂首挺胸,大步前行:“我宋家人,钟鸣鼎食,世代簪缨,如何能够小家子气,岂非有辱家风?!” 陈平安坐在门槛上,揉了揉额头。这个宋集薪,其实不说那些怪话胡话的时候,给人感觉并不差,但是比如现在这种时候,刘羡阳在场的话,就一定会说他很想朝宋集薪的后脑勺一板砖敲下去。 陈平安斜靠着屋门,想着明天的光景,多半会像今天,后天的光景,则会像明天,如此反复,于是他陈平安这辈子就会一直这样走下去,直到最后跟姚老头差不多。 人吃土一生,土吃人一回。 最后闭眼,再睁开眼,可能就是下辈子的事情了。 他低头看着脚上的草鞋,突然就笑了起来。 踩在青石板上,跟踩在烂泥滩里,感觉是不太一样。 刘羡阳离开小巷,经过算命摊子的时候,那年轻道人招手道:“来来来,贫道看你气色如烈火烹油,绝非吉兆啊,不过莫怕便是,贫道有一法,可以帮你消灾……” 刘羡阳有些惊讶,记得这年轻道人以前给人解签算命,且不说准不准,但还真没有主动招徕过生意,几乎全都属于愿者上钩。难不成如今龙窑给朝廷官府关闭,这道士也要跟着倒霉,揭不开锅了,所以宁肯错杀不愿错放? 刘羡阳笑骂道:“你的法门就是破财消灾,对不对?滚你大爷的,想从我兜里骗钱,下辈子吧!” 年轻道人也不恼火,对刘羡阳大声喊道:“指望今年百事昌,谁知命里有祸殃。无灾不肯念神仙,欲得安稳当烧香……应当烧香啊……” 刘羡阳冷不丁转身,快步如飞跑向算命摊子,一边摩拳擦掌,一边嚷着:“烧香是吧,我先烧了你的摊子!” 年轻道人显然被吓得不轻,起身后也顾不得摊子了,抱头鼠窜。 刘羡阳站在摊子旁边,看着年轻道人的狼狈身影,哈哈大笑,瞥见桌上的签筒,随意伸手将其推倒,竹签哗啦啦滑出签筒,最后在桌上呈现出扇形模样。 刘羡阳伸手指了指在远处停步的年轻道人:“以后见你一次打一次!” 年轻道人抱拳作揖,求情讨饶。刘羡阳这才罢休。 年轻道人等到刘羡阳走远,才敢重新落座,叹了口气:“世道艰辛,人心不古,害得贫道也糊口不易啊。” 就在此时,年轻道人眼前一亮,赶紧闭上眼睛,朗声道:“池塘盈满蛙声乱,刺人肚肠是人心。此处功名水上萍,只宜风动四方行!” 那对少年少女显然听到了年轻道人的话语,只可惜没有要停步的意思。 年轻道人微微睁开一丝眼缝,眼见着又要错过生意,只得一巴掌拍在桌案上,提高嗓门:“状元本是人间子,宰相无非世上人。学贯天人名动城,得意扬扬精气神!” 宋集薪和婢女稚圭只是继续前行。 年轻道人灰心丧气,低声咕哝道:“这日子没法过了。” 宋集薪毫无征兆地转过头,向年轻道人远远抛去一枚铜钱,灿烂笑道:“借你吉言!” 年轻道人匆忙接住铜钱,摊开手心一看,愁眉不展,只是最小额的一文钱。不过年轻道人将这枚铜钱轻轻放在桌上。转瞬之间,便有一只黄雀疾坠于桌面,低垂头颅,对着那枚铜钱轻轻一啄,之后将其衔在嘴中,抬头望向年轻道人,黄雀眼眸灵动,与人无异。 年轻道人轻声道:“去吧,此地不宜久留。”黄雀一闪而逝。 年轻道人环顾四周,最后视线停留在远处那座高高的牌坊楼,恰好对着“气冲斗牛”四字匾额,感慨道:“可惜了。”最后年轻道人补上一句:“若是能拿到外边去卖,怎么都有千八百两银子吧?” 宋集薪带着婢女稚圭来到老槐树下,发现树荫里人满为患,将近半百号人坐在自家搬来的板凳椅子上,陆陆续续还有孩童扯着长辈过来凑热闹。 宋集薪和稚圭并肩站在树荫边缘,看到一个老人站在树底下,一手托大白碗,一手负身后,神色激昂,正大声说道:“方才说过了大致的龙脉走向,我再来说说这真龙。啧啧,这可就真了不得了,约莫三千年前,天底下出了一个了不得的神仙人物,先是在某座洞天福地潜心修行,证了大道,便独自仗剑游历天下,手中三尺气概,锋芒毕露。不知为何,此人偏偏与蛟龙不对付,整整三百个春秋,有蛟龙处斩蛟龙,杀得世间再无真龙,这才罢休,最后不知所终。有人说他是去了极高的道法张本之地,与道祖坐而论道;也有说是去了极远的西方净土佛国,与佛陀辩经说法;更有人说他亲自坐镇酆都地府的大门,防止魑魅魍魉为祸人间……” 老人说得唾沫四溅,底下所有小镇百姓却都无动于衷,人人满脸茫然。 婢女稚圭低声好奇问道:“三尺气概是什么?” 宋集薪笑道:“就是剑。” 稚圭没好气道:“公子,这位老人家,也忒喜欢卖弄学问了,话也不好好说。” 宋集薪瞥了眼老人,幸灾乐祸道:“咱们小镇识字的没几个,这位说书先生算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了。” 稚圭又问道:“洞天福地又是什么?世上真有人能够活三百岁吗?还有那酆都地府,不是死人才能去的地方吗?” 宋集薪被问住了,却不愿露怯,便随口道:“尽是胡说八道,估计看过几本不入流的稗官野史,拿来糊弄乡野村夫的。” 这一刻,宋集薪敏锐地发现,那老人有意无意看了自己一眼,虽然只是蜻蜓点水的视线,很快就一掠而过,但宋集薪仍是细心地捕捉到了,只是他并没有上心,只当是巧合而已。 稚圭抬头望向老槐树,细细碎碎的光线透过树叶缝隙,洒落下来,她下意识眯起眼眸。宋集薪转头望去,突然愣住了。 如今自己这个婢女,有着一张刚开始褪去婴儿肥的侧脸,她好像跟记忆里那个瘦瘦小小、干干瘪瘪的小丫鬟,有了很大的出入。 按照小镇的习俗,女子嫁人时,便会聘请一位父母子女皆健在的福气齐全人,请她绞去新娘脸上的绒毛,剪齐额发和鬓角,谓之开面,或是升眉。 宋集薪还从书上看到过一个小镇没有的习俗,所以在稚圭十二岁那年,他便买了小镇上最好的新酿之酒,搬出那只偷藏的釉色极美、犹如青梅的瓷瓶,把酒倒入其中后,将其小心泥封,最后埋入地下。 宋集薪突然开口说道:“稚圭,虽说姓陈的家伙,按照我们读书人老祖宗的说法,属于‘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但是不管怎么说,他这辈子总算还是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稚圭并未答话,低敛眼眉,依稀可见睫毛微微颤动。 宋集薪自顾自说道:“陈平安呢,人倒是不坏,就是性子太死板,做什么事情只认死理,虽说当了窑匠,但他再勤劳苦练,也注定做不出一件有灵气的好东西来,所以刘羡阳的师父,那个姚老头,对陈平安死活看不上眼,是有其独到眼光的,这叫朽木不可雕。至于粪土之墙不可圬嘛,大致意思就是说陈平安这种穷酸鬼,哪怕你给他穿上件龙袍,他照样是个土里土气的泥腿子……”宋集薪说到这里的时候,自嘲道:“我其实比陈平安还惨。” 稚圭不知道如何安慰自家公子。 宋集薪和他的婢女稚圭,在这座小镇上,一直是福禄街和桃叶巷的富人们,茶余饭后的重要谈资,这要归功于宋集薪的那个“便宜老爹”宋大人。 小镇没有什么大人物,也没有什么风浪,故而被朝廷派驻此地的窑务督造官,无疑就是戏本上的那种青天大老爷。历史上数十位督造官中,以上任督造官宋大人最得民心。宋大人不像之前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他不但没有躲在官署,修身养性,也没有闭门谢客,一心在书斋治学,而是对官窑瓷器的烧造事必躬亲,简直比匠户窑工更像是乡野百姓。十余年间,这个原本满身书卷气的宋大人,皮肤被晒得黝黑发亮,平日里装束与庄稼汉无异,待人接物,从无架子。只可惜小镇龙窑烧造而出的御用瓷器,无论是釉色品相,还是大器小件的形制,始终不尽如人意,准确说来,比起以往的水准,甚至还要稍逊一筹,让老窑头们百思不得其解。 最后大概朝廷那边觉得兢兢业业的宋大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将其调回京城的吏部敕令文书上,好歹得了个“良”的考评。宋大人在返京之前,竟然千金散尽,出资建造了一座廊桥。后来发现宋大人离去的车队当中,没有捎带某个孩子后,小镇几个大姓门庭便恍然大悟。可以说,宋大人与小镇积攒过一份不俗的香火情,加上现任督造官的刻意照拂,少年宋集薪这些年在小镇的生活,衣食无忧,逍遥自在。如今改名为稚圭的丫鬟,关于她的身世来历,众说纷纭。住在泥瓶巷的当地人,说是一个鹅毛大雪的冬天,有个外地女孩沿路乞讨至此,昏死在宋集薪家院门口,如果不是有人发现得早,女孩就要去阎王爷那边转世投胎了。官署那边做杂事的老人,有另外的说法,信誓旦旦地说是宋大人早年让人从别处买下的孤儿,为的就是给私生子宋集薪物色一个知冷暖的体己人,弥补一下父子不得相认的亏欠。不管如何,婢女被宋集薪取名为稚圭后,算是彻底坐实了两人的父子关系,因为小镇大族豪绅都晓得,宋大人最钟情的一方砚台,便刻有“稚圭”二字。 宋集薪回过神,笑脸灿烂起来:“不知为何,想起那条死皮赖脸的四脚蛇了。稚圭你想啊,我都把它摔到陈平安的院子了,它依然要往咱们家蹿,你说陈平安的狗窝,得是多么不招人待见,才会寒酸到连一条小蛇都不愿意进去?” 稚圭认真想了想,回答道:“有些事,也讲缘分的吧?” 宋集薪伸出大拇指,开怀道:“正是这个道理!他陈平安就是个缘浅福薄之人,能活着就知足吧。” 稚圭没有说话。 宋集薪自言自语道:“咱们离开小镇后,屋子里的东西交由陈平安照看,这家伙会不会监守自盗啊?” 稚圭轻声道:“公子,不至于吧?” 宋集薪笑道:“哟,稚圭,监守自盗的意思也懂?” 稚圭眨了眨那双秋水长眸:“难道不是字面的意思?” 宋集薪笑了,望向南方,心神露出一抹向往:“我听说京城那个地方的藏书,比我们小镇的花草树木还要多!” 就在此时,说书先生说道:“世上虽已无真龙,龙之从属,如蛟、虬、螭等等,仍是真真正正、实实在在活在人世间,说不定就……”老人故意卖了一个关子,眼见听众们无动于衷,根本不懂得捧场,只得继续说道:“说不定就隐匿在我们身边,道教神仙称之为潜龙在渊!” 宋集薪打了个哈欠。头顶突然飘落一片槐叶,苍翠欲滴,刚好落在他的额头上。宋集薪伸手抓住树叶,双指拧转叶柄。 想着还是到城东门去一次讨下债的陈平安,在临近老槐树的时候,也看到了眼前有槐叶飘落,于是他加快步子,想要伸手去接住。只是一阵清风拂过,树叶从他手边滑过。 陈平安身形矫健,快速横移一步,想要拦截下这片树叶。偏偏树叶在空中又打了一个旋儿。 他不信邪,几次辗转腾挪,最后仍是没能抓住槐叶。陈平安无可奈何。 一个从乡塾逃学的青衫少年,与陈平安擦肩而过。青衫少年自己都不知道,肩头上不知何时停留了一片槐叶。 陈平安继续去往城东门,哪怕要不到钱,催一催也是好的。 远处算命摊子那边,年轻道人闭目养神,自言自语道:“是谁说天运循环无厚薄?” 陈平安来到东门,看到那中年汉子盘腿坐在栅栏门口的树墩上,懒洋洋晒着初春的日头,闭着眼睛,哼着小曲,双手拍打着膝盖。 陈平安蹲在中年汉子身边。对陈平安来说,讨债的事情,实在难以启齿。他只好安静地望向东边的宽阔大路,大路蜿蜒而漫长,像一条粗壮的黄色长蛇。 他习惯性抓起一把泥土,攥在手心,缓缓揉搓。 他曾跟随姚老头在小镇周边翻山越岭,背着沉甸甸的行囊,行囊里装有柴刀、锄头等各色物件,满满当当。在姚老头的带领下,他们会在各处走走停停。陈平安经常需要“吃土”,抓起一把泥土直接放入嘴中,咀嚼,细细品尝滋味。久而久之,熟能生巧,陈平安哪怕只是手指研磨一番,就能清楚土壤的质地。以至于到后来,市面上一些老窑口的破碎瓷片,陈平安掂量一下,就能知道是哪座窑口,甚至是哪位师傅烧出来的。 姚老头性子孤僻,不近人情,动辄打骂陈平安。曾经有一次,姚老头嫌弃陈平安悟性太差,简直就是个不开窍的蠢货,一气之下就把他丢在荒郊野岭,独自返回了窑口。等到陈平安走了六十里山路,临近那座龙窑的时候,已是深夜时分。那天大雨滂沱,当在泥泞中蹒跚而行,终于遥遥看到一点光亮的时候,倔强的陈平安在独立讨生活后,第一次有想哭的冲动。可是他从未埋怨过老人,更不会记恨。 陈平安家世贫穷,没有读过书,但是他明白一个书本外的道理,世上除了爹娘,再没有人是理所应当对你好的。而他的爹娘,走得早。 陈平安耐得住性子发呆,邋遢汉子好像觉得多半是没法子蒙混过关了,睁眼笑道:“不就五文钱嘛,男人这么小气,以后不会有大出息的。” 陈平安满脸无奈:“你不就在计较吗?” 中年汉子咧嘴,露出一嘴参差不齐的大黄牙,嘿嘿笑道:“所以啊,如果不想以后变成我这样的光棍,就别惦记那五文钱。” 陈平安叹了口气,抬起头,认真道:“你要是手头紧,这五文钱就算了吧,可是事先说好,以后一封信一枚铜钱,不能再赖账的。” 浑身透着一股酸腐味的中年汉子转头,笑眯眯道:“小家伙,就你这种茅坑臭石头的脾气,将来很容易吃大亏的。难道没有听过一句老话,吃亏是福?你要是小亏也不愿意吃……” 他瞥见陈平安手中的泥土,略作停顿,促狭道:“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了。” 陈平安反驳道:“我方才不是说了,不要五文钱吗?难道不算吃小亏?” 中年汉子有些吃瘪,神色恼火,挥手赶人:“滚滚滚,跟你小子聊天真费劲。” 陈平安松开手指,丢了泥土,起身后说道:“树墩子潮气重……” 中年汉子抬头笑骂道:“老子还需要你来教训?年轻人阳气壮,屁股上能烙饼!” 中年汉子转头瞥了眼陈平安的背影,歪歪嘴,嘀咕了一句,好像是骂老天爷的丧气话。 塾师齐先生今天不知为何,破天荒早早结束了授业。 学塾后头有个院子,北面开了一个矮矮的小柴门,能够通往竹林。 宋集薪和婢女稚圭在老槐树下听故事的时候,有人喊他去下棋。宋集薪不太情愿,只是那人说是齐先生的意思,想要看一看他们棋力有无长进。宋集薪对于不苟言笑的齐先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观感,大概可以称之为既敬且畏,所以齐先生亲自下了这道“圣旨”,宋集薪不得不赴约,但是他一定要等说书先生讲完故事,再去学塾后院。帮先生传话的青衫少年,只得先行打道回府,不忘叮嘱宋集薪千万别太晚到,絮絮叨叨,还是老调重弹那一套,什么我家先生是最讲究规矩的,不喜欢别人言而无信,等等。 宋集薪当时挖着耳朵,不厌其烦,说:“知道了,知道了。” 当宋集薪带着稚圭来到学塾后院时,凉风习习,文质彬彬的青衫少年郎如往常一般,已经在南边的凳子上,腰杆挺直,正襟危坐。宋集薪一屁股坐在青衫少年对面,坐北朝南。齐先生坐在西面,一向观棋不语。 婢女稚圭每逢自家少爷与人下棋,都会去竹林散步,以免打扰到三位读书人,今天也不例外。 偏居一隅的小镇,没有什么所谓的书香门第,所以读书人堪称凤毛麟角。 按照齐先生订立下来的老规矩,宋集薪和青衫少年要猜子,执黑先行。 宋集薪和对面的同龄人,几乎是同时开始学棋的,只是宋集薪天资聪颖,棋力进步神速,一日千里,所以被传授两人棋艺的齐先生视为高段者。猜子之时,由宋集薪先从棋盒中掏出一把白棋,数目不等,秘不示人。青衫少年随后拈出一枚或是两枚黑子,猜对白子奇偶后,就能够执黑先行,也就有了先行的优势。宋集薪在头两年的对弈当中,无论是执白后行,还是执黑先行,无一败绩。 不过宋集薪对下棋兴致不大,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反观资质逊色的青衫少年,既是乡塾学生,又担任书童,与齐先生朝夕相处,哪怕只是旁观先生枯坐打谱,也是受益匪浅,所以青衫少年从执黑才能偶尔侥幸获胜,到如今只要执黑,胜负就能与宋集薪在五五之间,棋力手筋的进步,显而易见。对于这种此消彼长,齐先生不置一词,袖手旁观而已。 宋集薪刚要去抓棋子,齐先生突然说道:“今日你们下一盘座子棋,执白先行。” 两个少年一头雾水,皆不知“座子棋”为何物。 齐先生语速不急不缓,仔细解释了下规矩,规矩并不烦琐,只是在四星位分别放下黑白两子。 齐先生拈子、落子,动作娴熟,行云流水,让人赏心悦目。 平时最喜欢恪守规矩的青衫少年,听闻“噩耗”后,目瞪口呆,痴痴看着棋盘,最后小心翼翼说道:“先生,如此一来,好像很多定式用不上了。” 宋集薪皱眉思索片刻,很快眼前一亮,眉头舒展道:“是棋盘格局变小了。” 然后宋集薪邀功一般,抬头笑问道:“对吧,齐先生?” 齐先生点头道:“确实如此。” 宋集薪朝着对面的同龄人挑了一下眉头,笑问道:“要不要先让两子,否则你这家伙肯定输。” 对面的青衫少年顿时面红耳赤,嚅嚅嗫嗫,因为他心知肚明,自己获胜次数越来越多,除了棋力增长之外,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宋集薪这两年下棋越来越心不在焉,甚至有些不胜其烦了。很多胜负手,宋集薪会故意放水,或是先手布局占优后,棋至中盘,会刻意为了屠大龙而兵行险着。 对于才华横溢的宋集薪来说,下棋好不好玩,有不有趣,才是首选。 对于青衫少年来说,从第一次拈子落于棋盘,他就执着于“胜负”二字。 齐先生望向自己的学塾弟子:“你可以执白先行。” 接下来青衫少年落子缓慢,谨小慎微,步步为营。宋集薪依旧是落子如飞,大开大合,羚羊挂角。双方性情,天壤之别。 不过八十余手,青衫少年就输得一塌糊涂,紧抿着嘴唇,垂头不语。 宋集薪手肘抵在桌面上,托着腮帮,一手双指拈子,轻轻敲击石桌,凝视着棋局。 按照齐先生的规矩,双方对弈,投子无声认输即可,绝对不可言“我输了”三字。 青衫少年尽管不甘心,仍是缓缓投子。 齐先生对青衫少年吩咐道:“练字去吧,不用收拾残局,写三百个‘永’字。” 青衫少年赶紧起身,毕恭毕敬作揖告辞。 宋集薪在青衫少年身影消失后,才轻声问道:“先生也要离开这里了?” 双鬓霜白的儒雅文士点头道:“一旬之内,就会离开。” 宋集薪笑道:“那正好,我还能为先生送行。” 齐先生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开口说道:“无须为我送行。宋集薪,你以后到了小镇之外,记得不要太过张扬。我身无别物,三本蒙学书籍,《小学》《礼乐》《观止》,你可以一并拿去,经常温习,须知读书百遍,其义自见。若是能读书破万卷,自是下笔如有神,此间真意……你以后自然会知晓的。至于三本闲杂书,术算《精微》,棋谱《桃李》,文集《山海策》,不妨闲暇时翻阅,也可怡情养性。” 宋集薪满脸惊讶,有些尴尬,壮着胆子说道:“先生像是在‘托孤’,让我好不适应。” 齐先生满脸笑意,柔声道:“没你说的这么夸张,人生何处不相逢,以后总有再见面的一天。” 齐先生微笑之时,让人如沐春风。 齐先生突然说道:“你去赵繇那边看看,就当提前道别。” 宋集薪起身笑道:“好嘞。那这棋局就劳烦先生收拾喽。”说完欢快跑去。 齐先生俯身收拾棋子,看似东一颗西一枚,杂乱无序,实则先黑后白,从宋集薪最后落子的那枚黑子开始捡起,顺序倒推而去,一子不差。 不知何时,婢女稚圭已经从竹林折返,只是站在柴门外,并不踏足院子。 齐先生没有转头,沉声道:“好自为之。” 在泥瓶巷长大的少女稚圭,此时满脸懵懂神色,柔柔弱弱怯怯,楚楚可怜。温文尔雅的儒士隐约露出一抹怒容,缓缓转头望去,眼神冷漠。少女稚圭依然是迷迷糊糊的模样,天真无邪。 齐先生站起身,玉树临风,望向稚圭,冷笑道:“孽障逆种!”稚圭缓缓收敛脸上的无辜神色,眼神逐渐冷冽,嘴角挂起讥讽笑意。她好像在说,你能奈我何? 她就这样与齐先生直直对视。小院内外,仿佛有一双蟒蛟在对峙。两者互视对方为仇寇。 远处,宋集薪高声喊道:“稚圭,回家啦。” 稚圭立即踮起脚尖,乖巧回了一句:“哎,好的,公子。” 她推开柴门,小跑着与教书先生擦身而过,跑出几步后,不忘转身,对那个背影施了个万福,嗓音婉约可人:“先生,稚圭先走了。” 许久过后,齐先生叹了口气。 春风和煦,竹叶摇曳,如翻书声。 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人收拾着摊子,唉声叹气,相熟的小镇百姓问起缘由,他也只是摇头晃脑不作答。 最后一个曾经在此算姻缘的新嫁妇人,路过此地,眼见着年轻道人如此反常,羞羞涩涩停下脚步,嗓音软糯,嘴上问着问题,那双会说话的水润眼眸,却在年轻道人的英俊脸庞上使劲徘徊。 年轻道人不露声色地瞥了眼女子,视线微微向下,是一幅鼓囊囊的风景。年轻道人咽了咽口水,说了一句神叨叨的卦语:“今日贫道给自己算了一签,下签,大凶啊。” 第2章 稗草 杏花巷有口水井,名叫铁锁井。一根粗如青壮手臂的铁链,年复一年,垂挂于井口内,何时有此水井有此铁链,又是何人做此无聊奇怪事,早已无人知晓真相,就连小镇岁数最大的老人,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传闻小镇曾经有好事者,不顾老人们的劝阻,试图检验铁链到底有多长。对于“拽铁链出井口者,每出一尺,折寿一年”这口口相传的老规矩,那人根本没当回事。结果使劲拉扯了一炷香后,拔出一大堆铁链,仍是没有看到尽头的迹象。那人已是精疲力尽,便任由那些拽出井口的铁链盘曲在水井辘轳旁,说是明天再来,他就偏偏不信这个邪了。那人回到家后,当天便七窍流血,暴毙在床上,而且死不瞑目,不管家人如何费劲折腾,尸体就是闭不上眼睛。最后有一个世世代代住在水井附近的老人,让那户人家抬着尸体到水井旁边,“眼睁睁”看着老人将那些铁链放回水井。等到整条铁链重新笔直没入井口深水中,那具尸体终于闭了眼。 一老一小缓缓走向那口铁锁井,小家伙,是个还挂着两条鼻涕虫的孩子,可是说起这个故事来,口齿清晰,有条不紊,根本不像是个才蒙学半年的乡野小娃娃。此时孩子正仰起头,大大的眼睛,像两颗黑葡萄,轻轻抽了抽鼻子,两条鼻涕小蛇就缩了回去。孩子望着那个一手托着大白碗的说书先生,努努嘴,说道:“我说完了,你也该给我看看你碗里装着啥了吧?” 老人笑呵呵道:“别急别急,等到了水井边上坐下来,再给你看个够。” 孩子“善意”提醒道:“不许反悔,要不然你不得好死,刚到铁锁井旁边就会一头栽进去,到时候我可不会给你捞尸体;要不然就突然打个雷,刚好把你劈成一块焦炭,到时候我就拿块石头,一点点敲碎……” 老人听着孩子竹筒倒豆子,一大串不带重复的恶毒晦气话,实在有些头疼,赶紧说道:“肯定给你看。对了,你这些话是跟谁学的?” 孩子斩钉截铁道:“跟我娘呗!” 老人感慨道:“不愧是人杰地灵,钟灵毓秀。” 孩子突然停下脚步,皱眉道:“你骂人不是?我知道有些人喜欢把好话反着说,比如宋集薪!” 老人连忙否认,然后岔开话题,问道:“小镇上是不是经常发生一些怪事?” 孩子点点头。 老人道:“说说看。” 孩子指了指老人,一本正经道:“比如说你托个大白碗,又不肯让人放铜钱进去。你还没说完故事的时候,我娘就说你讲得不坏,云里雾里,一看就是坑蒙拐骗惯了的,所以让我给你送几文钱,你死活不要,碗里到底有啥?”老人哭笑不得。 原来是先前在老槐树下说完故事的说书先生,让这个孩子领着自己去杏花巷看那口水井。孩子起先不乐意,老人就说他这大白碗可有大讲究,装着了不得的稀罕玩意儿。那孩子天生活泼好动,被爹娘说成是个投胎的时候忘了长屁股的,他很小就喜欢跟着刘羡阳那帮浪荡子四处瞎逛,但是为了钓上一条黄鳝或是泥鳅,这小屁孩也能够在太阳底下暴晒半个时辰,一动不动,耐心惊人。所以当老人说那白碗里装着什么时,孩子立即就咬饵上钩了。 哪怕老人一开始提了个古怪要求,说要试试提起他,看他到底有多沉,想知道有没有四十斤重,孩子毫不犹豫就点头答应了,反正给人提几下也不会掉块肉。但是让孩子一次次翻白眼的事情发生了:左手掌心托碗的老人,铆足劲用右手足足提了他五六次,可一次也没能把他成功提起来。孩子最后斜瞥了眼老人的细胳膊细腿,摇了摇头,心想同样是瘦杆子,陈平安那个穷光蛋的力气,就比这个老头子大多了。只是想着自己还没瞧见白碗里头的光景,仿佛天生早早开窍的孩子,就忍着没说一些会让老人下不来台的言语,要知道,在泥瓶巷杏花巷这一带,论吵架骂街,尤其是阴阳怪气说话,这个孩子能排第三,第二是读书人宋集薪,第一则是这个孩子他娘。 老人来到水井旁,但是没有坐在井口上。 古井由青砖堆砌,井口不大,老人一眼望去,竟是深不见底,不但如此,隐约之间,还让老人有种被他人凝视之感。 无形之中,老人呼吸沉重起来。 孩子走到水井旁,背对着井口,往后一蹦,屁股刚好坐在井口上。 这一幕看得老人冷汗直流,这要是一个不留神,兔崽子可就直接掉下去了啊,以这口古井的历史渊源,收尸都难。 老人缓缓向前几步,眯起眼,俯身审视着那条铁链,一端捆绑死结于水井辘轳底部。 “风水胜地,甲于一洲。” 老人环顾四周,百感交集,心想:“不知道此件重器,最后会花落谁家?” 老人伸出空闲的左手,凝视手心。掌心纹路,斑驳复杂。但是出现了一条崭新纹路,正在缓缓延伸,如同瓷器崩裂出来的缝隙。 神人观掌,如看山河。只不过这个老人,当下只是在看自身罢了。 老人皱起眉头,惊叹道:“不过短短半天,就已是这般惨淡光景,那几位岂不是?” 孩子已经站在井口上,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老人,大声催促道:“你到底给不给我看白碗?!” 老人无奈道:“你赶紧下来,赶紧下来,我这就给你看!” 孩子将信将疑,最后还是跳下井口。 老人犹豫片刻,脸色肃穆:“小娃儿,你我有缘,给你看看这碗的玄妙,也无不可,但是看过之后,你不许对外人提起,便是你那位娘亲,也不行。你若是做得到,我便让你见识见识,若是做不到,便是被你小娃儿戳脊梁骨,也不给你看半眼。” 孩子眨了眨眼睛:“开始吧。” 老人郑重其事地向前走到井口旁边,一低头,发现兔崽子这次换成双脚岔开坐在井口上,老人有些后悔自己招惹这个无法无天的小娃儿了。 老人收敛杂念,面朝井口,五指抓住大白碗的碗底,掌心开始微微倾斜,幅度微不可察。 孩子感觉等了挺久,也没见头顶那个白碗有丝毫动静,老头子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 就在孩子的两条鼻涕虫快要挂到嘴边,耐心耗尽的前一刻,只见手指粗细的一股水流,从白碗中倾泻而出,坠入水井深处,无声无息。 孩子龇牙,就要破口大骂,却突然闭上嘴巴,有些惊讶,片刻后,孩子的脸色已经从震惊变成茫然。再然后,孩子开始恐惧,猛然回过神,一下子跳下井口,往自己家逃去。 原来,老人用那只白碗倒入水井中水的分量,早就一大水缸都不止了。可是一直有水从白碗中向外倒出。 孩子觉得自己肯定是白天见鬼了。 刘羡阳随手从路边折了一根刚抽芽的树枝,开始练剑,整个人跟滚动的车轱辘似的,癫狂旋转,根本不心疼脚上那双新靴子,小路上扬起无数尘土。 刘羡阳出了小镇,一路由北向南,只要走过宋大人出钱建造的廊桥,再走三四里路,就到了阮家父女开办的那个铁匠铺。其实刘羡阳一向心高气傲,但是阮师傅只用一句话,就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们来这里,只为开炉铸剑。” 铸剑好啊,刘羡阳一想到自己将来就能有一把真剑,就忍不住兴奋起来,丢了树枝,开始边跑边喊。 刘羡阳想着阮师傅私下传授的那几个拳架子,就开始练习起来,倒也有模有样,虎虎生风。 刘羡阳与廊桥越来越近。廊桥北端的台阶上,坐着四个人:姿态婀娜的丰腴美妇,怀里抱着一个身穿大红袍子的男孩,男孩高高扬起下巴,像是一位刚刚获得大捷的将军;台阶那一头,坐着个满头霜雪的高大老人,老人正在小声安慰一个气鼓鼓的小女孩。小女孩粉雕玉琢,宛如世上最精巧的瓷娃娃,她的稚嫩肌肤在阳光照耀下晶莹剔透,以至于能够清晰看到皮肤下的一条条青筋脉络。 两个孩子刚刚吵完架,小女孩泫然欲泣,小男孩愈发得意。 老人身材魁梧,如同一座小山,旁边的妇人投来一个致歉的眼神,威严老人对此却视而不见。 台阶底下,还站着个姓卢的年轻人,正是卢氏家主的嫡长孙,叫卢正淳。兴许真的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在小镇土生土长的人物,皮相总要生得比别处男女更好些。只不过卢正淳早就被酒色掏空了底子,落在台阶上坐着的四人眼中,就更是不堪入目。卢家拥有的龙窑,无论数目还是规模,都冠绝于小镇,卢氏也是族内子弟去外地开枝散叶最多的一个姓氏。可是以往在小镇威风八面的卢正淳,神色拘谨,脸色苍白,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好像稍有纰漏就会被人抄家诛九族。 男孩说着小镇百姓听不懂的话:“娘亲,这个姓刘的小虫子,祖上真是那位……” 当他刚要说出姓名,妇人立即捂住男孩嘴巴:“出门前,你爹与你叮嘱过多少次了,在这里,不可轻易对谁指名道姓。” 男孩掰开妇人的手,眼神炙热,压低嗓音问道:“他家当真代代传承了宝甲和剑经?” 妇人宠溺地摸着男孩的脑袋,柔声道:“卢氏用半部族谱担保,两件东西还藏在那少年家中。” 男孩突然撒娇道:“娘亲娘亲,咱们能不能跟小白家换一下宝物啊,咱们谋划的那具宝甲实在太丑了。娘亲你想啊,换成那部剑经的话,就能够梦中飞剑取头颅,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岂不是比一个乌龟壳厉害太多?” 不等妇人解释其中缘由,旁边的女孩已经怒气冲冲道:“就凭你也想染指我们失传已久的镇山之宝?此次我们来此,是名正言顺的物归原主,可不像某些不要脸的家伙,是做强盗、做小偷,甚至是做乞丐来着!” 男孩转头做了个鬼脸,然后讥笑道:“臭丫头你自己也说了,是镇‘山’之宝,山门辈分而已,了不起啊?” 男孩突然变换嬉笑脸色,从妇人怀中站起身后,眼神怜悯地俯视小女孩,像是学塾先生在训斥幼稚蒙童:“大道长生,逆天行事,只在争字。你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以后如何继承家业,又如何恪守祖训?你们正阳山后裔,历代子孙务必每隔三十年,就要拔高正阳山至少一百丈。臭丫头,你以为从你爷爷到你爹,做得很轻松不成?” 小女孩有些输了气势,神色萎靡,耷拉着脑袋,不敢正视男孩。 满头霜雪的魁梧老人沉声道:“夫人,虽说童言无忌,但是万一害得我家少主道心蒙尘,你们自己掂量后果。” 妇人妩媚一笑,重将脸色阴沉的幼子拽回怀中,绵里藏针道:“孩子吵架拌嘴而已,猿前辈何须如此上纲上线,莫要坏了咱们两家的千年友谊。” 不承想老人脾气刚烈至极,直接顶回去一句:“我正阳山,开山两千六百年,有恩报恩,虽千年不忘;有怨报怨,从无过夜仇!” 妇人笑了笑,没有做意气之争。 此次小镇之行,人人身负重任,尤其是她,更是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儿子的前程、娘家的底蕴三者都孤注一掷,豪赌一场。 这个妇人,虽然衣裳朴素,却气度雍容,只是小镇百姓没有见过世面,不知其中关窍玄机。 从头到尾,卢正淳始终背对着廊桥台阶。 之前第一次在卢氏大宅见到这些贵客,自己的那个亲弟弟,不过是年轻气盛,定力不够,这才一时忘却祖父的告诫,忍不住偷瞄了一眼美妇人的胸脯,便被气得浑身发抖的祖父让人拖下去,活活杖杀在庭院中,好像行刑的时候嘴里塞满了棉布,所以继续陪着祖父在大堂议事的卢正淳,既听不到弟弟的凄惨哀号,也见不到血肉模糊的画面。等到商议完毕,一起出门寻找那个姓刘的少年,卢正淳跨出大堂门槛,才发现庭院当中,血迹早已清洗干净。那四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哪怕是如同金童玉女的那两个小孩子,对此竟也丝毫不以为异,仿佛这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那一刻,卢正淳有些茫然。 死了一个人,怎么像是比死了一条狗还不如?何况那个人还姓卢,前一天深夜,与他这个哥哥喝酒壮胆的时候,无比雀跃,说是以后一定要飞黄腾达,光耀门楣,兄弟二人再不做井底之蛙了,要联手在外边闯出一片天地。直到走出卢家大宅后,卢正淳的脑子仍是一片空白。 卢正淳开始心生恐惧。陌生贵人们问话的时候,他说话嗓音会颤抖,带路的时候,走路步伐会飘忽。他知道自己这个样子,会贻笑大方,会让祖父失望,会让家族蒙羞,但是年轻人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恐惧,好像全身都在从骨子里渗出寒气。 祖父在去年年关,带他们兄弟走入一间密室,告诉他们一个消息,卢家很快就要为某些贵人办事。这是天大的福分,一定要小心应对,做成了,卢家会将报酬变成栽培兄弟二人的敲门砖,只要贵人愿意点点头,那么以后他们兄弟脚下,就会出现一条阳关大道,他们就会平步青云,最终获得无法想象的荣华富贵。那个时候,他才明白自己和弟弟为何需要从小就学习那么多种稀奇古怪的方言。 卢正淳看着那个越来越靠近廊桥的刘羡阳,他突然开始无比仇恨这个人。这个曾经被自己带人堵在小巷里的穷光蛋,曾经死狗一般躺在地上,如果不是某个小王八蛋跑到巷口那边喊“死人了”,他和几个死党原本按照约定,正要脱裤子,给地上那个不识抬举的少年当头降下一场甘霖。卢正淳直到现在,也不明白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为何会对刘羡阳刮目相看。至于他们所谓的什么宝甲、剑经,什么正阳山,什么长生大道,还有什么争机缘抢气运等等,卢正淳好像都听得懂,其实又都听不懂。但是卢正淳能够很确定一件事,就是他无比希望刘羡阳死在这里。至于真正的原因,卢正淳不敢承认,也不愿深思。 在内心深处,卢正淳绝对不希望卑贱如狗的刘羡阳,见到自己这个锦衣玉食的卢家大少,竟然沦落到跟他姓刘的一个鸟样。奇耻大辱,莫过于此。 美妇人望着刘羡阳喃喃道:“来了。” 刘羡阳一路打拳而来,到后来出拳迅猛,越打越快,以至于身形都被拳势裹挟,有些踉跄。 在行家眼中,粗具雏形的拳意当中,已经透出一丝刚柔并济的大成风范。 武道拳法一途,有句入门口诀:不得拳真意,百年门外汉。一悟拳真意,十年打鬼神。 美妇人如释重负,果不其然,这个姓刘的少年就是他们要找之人,确实天赋不俗,哪怕是在他们的那些仙家府邸里,根骨资质也不容小觑。当然了,在美妇人和魁梧白发老人的广袤世界里,数量最多的,也正是这种人。 美妇人站起身,对台阶底下的卢正淳吩咐道:“你去告诉那少年,问他想要什么,才愿意拿出铠甲和书籍这两样传家宝。” 卢正淳转过身的同时,就已经低头躬身,同样用小镇百姓绝对如同听天书的某种方言,回答道:“是,夫人。” 美妇人淡然道:“记住,你与那少年说话的时候,要和颜悦色,注意分寸。” 男孩伸出手指,居高临下,厉色道:“坏了大事,本公子就将你剥皮抽筋,再把你的魂魄炼制成灯芯,要让你灯灭之前,时时刻刻生不如死!” 卢正淳吓得打了个激灵,弯腰更多,惶恐不安道:“小人绝不会误事!” 小女孩终于觉得扳回一城,嗤笑道:“在这些凡夫俗子面前,倒是威风十足,不知道是谁在来的路上,被同道中人当面骂作野种,也不敢还手。” 魁梧老人对那对势利眼母子,其实一开始就观感极差,于是补了一句:“小姐说错了,哪里是不敢还手,分明是不敢还嘴。” 一袭鲜艳红袍的男孩,咬牙切齿,死死盯住小女孩,脸色阴森,但是并没有撂什么狠话,最后反而展颜一笑,很是灿烂。 美妇人更是视线始终放在前方道路上,脸上云淡风轻,至于她是否心有芥蒂,天晓得。 小女孩冷哼一声,跑下台阶,蹲在溪边,低头望向水里的游鱼。偶尔有成群结队的鲤鱼在她视线里游弋而过,数目不等,红青两色皆有。 一些小镇上上了岁数的老人,在老槐树底下闲聊的时候,经常说在雷雨天气里,他们经过廊桥时,都曾看到桥底下游出过一尾金灿灿的鲤鱼。只是有老人说那条金色鳞片的鲤鱼,大小不过手掌长短;也有人说那条奇怪鲤鱼大得很,最少也有半人长,简直就是快成精了。众说纷纭,老人们争来争去,以至于听故事的孩子们谁也不愿意当真。 此时,小女孩凝视着那条清澈见底的小溪,双手托着腮帮,目不转睛。 魁梧老人蹲坐在她身边,轻声笑道:“小姐,如果卢家没有说谎,这份大机缘已经落入别人口袋了。” 小女孩转过头,咧嘴笑道:“猿爷爷,说不定有两条的!”于是她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滑稽光景。小女孩很快意识到这一点,赶紧伸手捂住嘴巴。 魁梧老人忍住笑意,解释道:“还未走江的蛟龙之属,最讲究划分地盘,不允许同类靠近。所以……” 小女孩哦了一声,重新转过头,双手托着腮帮发呆,喃喃道:“万一有呢。” 在小女孩这边始终慈眉善目的老人,第一次流露出威严长辈的神色,伸手轻轻按住小女孩的脑袋,沉声道:“小姐,切记,这‘万一’二字,委实是我辈头号死敌,决不可心存侥幸!小姐你虽是金枝玉叶之身……” 小女孩抽出一只手,使劲挥动,娇憨抱怨道:“知道啦知道啦,猿爷爷,我的耳朵要起茧子啦。” 魁梧老人说道:“小姐,我去盯着那边的动静了,对方虽然是咱们正阳山台面上的盟友,但是那一大家子人的秉性品行,呵,不提也罢,省得脏了小姐的耳朵。” 小女孩只是挥手赶人。 魁梧老人只好无奈离去。 这个身份像是家奴的魁梧老人,双手垂膝,走路之时,后背微驼,如负重而行。 岸边的小女孩,突然使劲揉了揉眼睛。她发现小溪里的水位,分明开始缓缓上涨,肉眼可见! 若是在小镇之外,例如在正阳山,或是在家乡任何地方,哪怕是整条小溪流水瞬间干涸,她也不会有半点惊奇。 小女孩疑惑道:“不是说在这里天然封禁一切玄术、神通和道法吗?而且越是修为高深,反噬越是厉害吗?猿爷爷就说过,哪怕是传说中的那个人,在这里待的时间久了,如今差不多也是泥菩萨过河的艰难处境,很难真正阻止谁动手争夺……”她最后晃了晃脑袋,懒得再想这个谜题。 小女孩转头望去,看着猿爷爷的高大背影。 她欢快想着,等到这里彻底开禁之后,她就请求猿爷爷将那座名叫披云山的山峰搬走。带回家乡后,当作她的小花圃。 陈平安回到院子后,眼皮就一直在跳,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于是陈平安坐到门槛上,开始想象自己在拉坯,双手悬空,很快,就进入了忘我状态。勤勉是一方面,此举能够扛饿,也很重要,所以陈平安养成了一有心事就拉坯的习惯。 烧瓷一事,最讲天意,因为开窑之前,谁都不知道一件瓷器的釉色和器形最终是否契合心意,只能听天由命。不过在烧窑之前,拉坯无疑又是重中之重,只不过陈平安被姚老头认为资质差,多是做些练泥的体力活,而且他多是只能在旁边仔细观摩,然后自己练泥,自己拉坯,寻找手感。 隔壁院子响起柴门推开的声音,原来是宋集薪带着婢女稚圭从学塾返回,英俊少年一个冲刺,轻松跨上矮墙,蹲下后,松开手掌,手掌里全是指甲盖大小的石子,色彩多样,如羊脂、豆青、白藕等等。这种不值钱的石头,大小不一,在小镇溪滩里随处可见,其中以一种如同渗满鸡血的鲜红石头最为讨喜,学塾里的齐先生就为弟子赵繇雕刻了一枚印章,宋集薪觉得挺有眼缘,好几次想要拿东西跟那家伙换,可对方死活不肯。 宋集薪丢出一颗石子,力道不重,砸在陈平安的胸口,后者无动于衷。再丢,这一次丢中了陈平安的额头,陈平安仍是岿然不动。 宋集薪对此见怪不怪,噼里啪啦,一把石子七八颗,先后都丢了出去。虽说宋集薪有意让陈平安吃痛分心,但仍是没有直接砸陈平安的手臂、十指,因为宋集薪觉得那样做就是胜之不武了。 宋集薪丢完石子,拍了拍手掌。陈平安长呼一口气,抖了抖手腕,根本不理睬宋集薪,想了想,低下头,左手五指作握刻刀状。 跳刀这门技艺,在小镇老窑匠当中,并不算谁的独门绝活,但老姚头的跳刀手法,不管谁看到了,都会伸出大拇指。 老姚头先后收了几个徒弟,始终没有人能让他真正满意,到了刘羡阳这里,才认为找到了可以继承衣钵的人。以前刘羡阳练习的时候,陈平安只要手头没事,就会蹲在一旁使劲盯着。 刘羡阳最好面子,也知道陈平安口风紧,就经常拿老姚头的秘传口诀来震慑他,例如:“想要刀的线路走得稳,手就要不能是死板的稳,归根结底,是心稳。”不过当陈平安追问什么叫心稳时,刘羡阳就抓瞎了。 宋集薪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乏味,就跳下墙头进了屋子。 婢女稚圭站在墙边,她若是不踮脚,刚好只露出上半张脸庞,即便如此,已经隐约可见是个美人坯子。 她想了想,轻轻踮起脚跟,视线落在陈平安四周,最后在地上找到了两颗心仪的石子,一颗色泽猩红且剔透,一颗雪白莹润,都是她家公子方才丢掉不要的。 她犹豫了一下,压低嗓音,怯生生道:“陈平安,你能不能帮我把那两颗石子捡起来,我挺喜欢的。” 陈平安缓缓抬起头,手上动作并未停歇,依然很稳,眼神示意她稍等片刻。 稚圭嫣然一笑,如入春后的枝头第一抹绿芽儿,极美。 只是陈平安已经低下了头,错过了这幕动人景象。 稚圭嘴角翘起,一双眼眸流光溢彩,似有极细微的活物在其中悠然游弋。 等到陈平安停下手头事情,询问到底是哪两颗石子的时候,婢女稚圭的眼神便恢复正常了,一如既往,柔软得像是雨后春泥。 陈平安按照她手指指向的方位,捡起那两颗石子,走到墙边,稚圭刚抬起手,他就已经将石子放在墙头上了。 稚圭拿起两枚石子,紧紧握在手心。 有心人刻意寻觅此物,便是大海捞针,十年难遇。有缘人哪怕无心,却好似烂大街的破烂货,唾手可得,全看心情收不收了。 陈平安笑问道:“就不怕鼻涕虫堵在你们门口骂半天?” 她没有承认自家公子偷拿别人东西,但好像也没脸皮否认事实,就笑着不说话。 泥瓶巷住着一对母子,两人的骂架功夫,小镇无敌,也就只有宋集薪能够与他们过过招。那孩子特别顽劣,常年挂着两条鼻涕虫,喜欢去溪滩里摸鱼、捡石子,抓来的鱼都养在一只大水缸里,石子就堆积在水缸旁边。宋集薪偏偏喜欢招惹这个小刺头,隔三岔五就去顺手牵羊几颗石子,一天两天看不出,可是经不住宋集薪经常摸走。一旦孩子确认自己少了宝贝,就会炸毛,跟踩中尾巴的小野猫似的,能够在院门外骂一个时辰,他娘亲也从不管劝,反而还会可劲儿煽风点火,专门故意挑破宋集薪是前任督造官私生子的事情。好几次把宋集薪气得牙痒痒,差点就要拎着板凳出门干架,婢女稚圭好说歹说,才劝阻下来。 蓦然间,一个尖锐嗓子响起:“宋集薪宋集薪,快来捉奸,你家婢女跟陈平安正眉来眼去,明摆着是勾搭上了!你再不管管你家通房丫鬟,说不定今晚她就翻墙去敲陈平安的门了!赶紧滚出来,啧啧啧,陈平安的手都摸上那小娘们的脸蛋了,你是没看到,陈平安笑得贼恶心人了……” 宋集薪根本没有露面,在屋里直接喊道:“这算什么,我昨晚还看到陈平安跟你娘亲拉拉扯扯,被我撞见后,陈平安才把爪子从你娘衣领里使劲‘拔’出来。这也怪你娘亲,她那儿呀,实在太壮观太饱满了,可怜陈平安累得满头是汗……” 小巷里有人狠狠踹着宋集薪家院门,愤怒道:“宋集薪,出来,单挑!你输了,就把稚圭送给我当丫鬟,每天给我喂饭铺床洗脚!我输了,就把陈平安给你当下人杂役,咋样?就问你敢不敢,反正谁不敢谁就是缩头乌龟!” 屋内宋集薪懒洋洋道:“一边凉快去!你爹我翻了翻皇历,今天不适宜打儿子,顾璨,算你运气好!” 屋外的孩子使劲捶门:“稚圭,你跟着这么个孬种少爷,多憋屈啊,你还是跟刘羡阳私奔算了,反正那傻大个看你的眼神,就像是要吃了你。” 婢女稚圭转身走向屋子。屋内,宋集薪正在仔细擦拭一只翠绿葫芦,是年代不详的老物件,也是那位宋大人留下的“家产”之一。宋集薪起先并不上心,后来无意间发现每逢雷雨天,葫芦内便嗡嗡作响,可是宋集薪拔掉盖子后,不管如何挥动摇晃,也不见有任何东西滑出,往里头灌水、装沙子,倒出来还是水和沙子,一点不多,一点不少。宋集薪实在没辙了,加上有次被门外顾璨的泼辣娘亲,一口一个“有娘生没爹养的私生子”骂得心烦意乱,就拿刀对着葫芦一顿劈砍,结果让他瞠目结舌的是,刀刃已经翻卷,葫芦依旧完好无损,一丝一毫的痕迹都没留下。 早年被宋集薪烧掉的一封信上写道:“官署搬至小院的金银铜钱,保证你们主仆二人衣食无忧,闲暇时候,可以搜罗一些见之心喜的古董,权当陶冶性情。小镇虽小,粗粮可以养胃,书籍可以养气,景致可以养目,寂寥可以养心。今日起,尽人事听天命,潜龙在渊,日后必有福报。” 宋集薪虽然怨恨那个男人,但是有钱不花天打雷劈,在民风淳朴的小镇上,想要大手大脚都很难。这么多年来,宋集薪还真就喜欢上了收破烂的行当,满满当当一大朱漆箱子,全是翠绿葫芦这样的偏门玩意儿。只不过宋集薪有一种玄之又玄的直觉,一大箱子,五花八门,三十余件物件,这只葫芦最为贵重,其次是一只锈迹斑斑的紫金铃铛,摇晃起来,明明看见悬锤在撞击内壁,本该发出清脆声响,却是无声无息,让宋集薪既毛骨悚然,又心生惊奇。最后是一把落款为“山魈”的古朴茶壶,其余物件,宋集薪喜欢得粗浅,称不上一见钟情。 名叫顾璨的孩子站在门外,破口大骂,中气十足。没过多久,骂声戛然而止。然后陈平安看到顾璨猛然推开自己家院门,满脸惊慌,闩上门闩后,蹲在门旁,不断给自己使眼色,要自己也蹲到他身边。陈平安不明就里,但是猫着腰跑到顾璨身边,蹲下后轻声问道:“顾璨,你做什么?又惹你娘发火了?” 顾璨使劲抽了抽鼻子,压低嗓音道:“陈平安,我跟你说,刚才我碰到个怪人,他手里那只白碗,能够一直往外倒水,你看啊,才这么点大的碗,我亲眼看到他倒水倒了一个时辰!那家伙刚才路过咱们泥瓶巷巷口的时候,好像停了下来,该不是看到我了吧?惨了惨了……” 顾璨双手比画了一下白碗的大小,然后拍了拍胸口,感慨道:“真是吓死宋集薪他爹了。” 陈平安问道:“你是说那个槐树下的说书先生?” 顾璨使劲点头:“可不是,老头手上力气没几斤,连我也提不起,可那口破碗是真瘆人啊,瘆人得很!” 顾璨突然抓住陈平安的手臂:“陈平安,我这次是真没骗你!我可以发誓,如果骗你,就让宋集薪不得好死!” 陈平安竖起一根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顾璨立即闭嘴。 门外有一阵脚步声,渐渐响起,渐渐落下。 一物降一物。原本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一屁股坐在地上,伸手胡乱擦了一把脸,脸色发白。显而易见,这个名叫顾璨的鼻涕虫,是真的被吓得半死。 顾璨冷不丁问道:“陈平安,那家伙不会是去我家了吧?咋办啊?” 陈平安无奈道:“我陪你回你家看看?” 顾璨大概就等着陈平安这句话了,猛然起身,又颓然坐下,哭丧着脸道:“陈平安,我腿软走不动路啊。” 陈平安站起身,弯腰扯住顾璨的后领口,一手拎着他,一手打开门闩,走出院子。 顾璨家离陈平安家不远,也就百来步路程。果不其然,顾璨看到那个老头子就在他家院子里,他娘亲竟然还给那老头子拿了一条凳子。那一刻,顾璨觉得天都塌下来了,所以他选择躲在陈平安身后,让高个子的顶上去。陈平安也没有让他失望,有意无意护在他身前。 熊孩子顾璨握住陈平安的袖口,没来由立即满腔豪气了。 老人对此不以为意,坐在板凳上,略作思量,手中那只白碗,凭空消失不见了。 顾璨立即又腿软了,整个人躲在陈平安身后,战战兢兢。 老人看了眼那个神色出奇平静的乡野村妇,又看了眼眉头紧皱的陈平安,最后对缩头缩脑的顾璨说道:“小娃儿,知不知道你家水缸里养着什么?” 顾璨在陈平安身后喊道:“还能有啥,我从溪里摸上来的鱼虾螃蟹,还有从田里钓上来的泥鳅黄鳝!你要是喜欢,就拿走好了,别客气……”孩子的嗓音越来越低,显然底气不足。 妇人捋了捋鬓角发丝,望向陈平安,柔声道:“平安。” 陈平安领会她的意思,揉了揉顾璨的脑袋,然后转身离去。 妇人眼神深处,对这个草鞋少年,隐藏有一抹愧疚。 她摒弃杂念,转头对老人问道:“这位远道而来的仙师,对于这份机缘,是要买,还是抢?” 老人摇头笑道:“买?我可买不起。抢?我也抢不走。” 妇人也摇头:“以前是如此,以后未必了。” 原本意态闲适的老人听闻此言,如遭雷击,猛然挥袖,五指掐动如飞。 老人喟然长叹道:“何至于此啊!” 妇人脸色冷漠,讥笑道:“仙长以为这座小镇,能有几个好人?” 老人站起身,深深看了眼懵懵懂懂的孩子,似乎下了一个天大的决定。他手腕一晃,白碗重新浮现。 老人走到半人高的大水缸旁,迅速用白碗舀了一碗水。 妇人虽然故作镇定,其实手心里全是汗水。 老人坐回凳子,朝顾璨招手道:“小娃儿,过来瞅瞅。” 顾璨望向娘亲,她点了点头,充满鼓励的眼神。 顾璨走近后,老人朝碗中水面轻轻吹了一口气,涟漪阵阵。 老人笑道:“张嘴。”与此同时,老人随手一抹,便从顾璨身上不知何处摸出一片槐叶。双指虚拈,并未实握。 顾璨下意识啊了一声。 老人屈指一弹,这片苍翠欲滴的槐叶没入顾璨嘴中。顾璨愣在当场,然后发现自己嘴中好像并没有任何异样。 老人不给他询问的机会,指了指掌心所托的白碗:“仔细看看有什么。” 顾璨瞪大眼睛,凝神望去,先是看到一个极其微小的黑点,然后渐渐变成一条稍稍醒目的黑线,最终缓缓壮大,好像变成了一条土黄色的小泥鳅,在白碗水面的涟漪中欢快翻滚。 脑子一团糨糊的顾璨灵光乍现,惊呼道:“我记得它!是我从陈平安那边……” 妇人一巴掌打在自己儿子脸上,怒道:“闭嘴!” 老人对此毫不意外,淡然道:“我辈修士,为证长生,大逆不道。这点争夺,不算什么。不用如此紧张,该是你儿子的,逃不掉;不该是那个少年的,也守不住。” 这个叫顾璨的孩子,体重不足四十斤。但是其“根骨”之重,匪夷所思。所以这个身负神通的托碗老人,之前破例施展祖传秘术,对其摸骨称重,却是拎不动。 这便是他收徒的前提。否则三岁小儿,持金过市,不是自找死路吗? 老人洒然一笑,眼神却冰冷,缓缓道:“当然了,就算原本是那少年的,又如何?如今有老夫亲自坐镇,也就不是他的了。” 顾璨噤若寒蝉,牙齿打战。妇人如释重负。 老人重新换上那副慈祥和蔼的脸庞:“孩子,这只碗,装着整条江水,如今还养着一条小蛟。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嫡传弟子了。” “老夫是一位‘真君’,只差半步就是‘开宗’之祖,虽是下宗……总之,以后你自然会明白,真君和开宗这四个字的分量。” 老人哈哈笑道:“只会比这一碗江水更重。” 顾璨突然哭了起来:“这样不对!它是陈平安的!” 妇人恼羞成怒,高高抬起手臂,又要教训这个猪油蒙心的蠢儿子。 老人摆摆手,笑了笑,轻描淡写道:“有此心肠,并非全是坏事。” 顾璨低下头,用手背擦拭泪水,以及鼻涕。 妇人悄然望向老人。老人会心一笑,点了点头。 同道中人,一切尽在不言中。 顾璨抬起头后,他的娘亲,和莫名其妙就从天上掉下来的半路师父,已是笑意淡淡。 顾璨转过头,陈平安离开的时候,没有忘记关上院门。 小镇就像是一块庄稼地,赶上了大年份,丰收的季节。 不过有些人,只是夹杂在稻谷之中的一株稗草,被人看过一眼,就再无第二眼。 例如孤孤单单走在泥瓶巷里的草鞋少年陈平安。 一男一女拐入泥瓶巷中。年轻男人头戴高冠,腰悬绿佩,比起小镇首富卢氏的子孙,更像是个富贵公子哥儿。女子年龄不好辨认,乍一看,少女模样,肌肤水嫩,尖尖的下巴,像是冬天挂在屋檐边上的冰锥子。又一看,三十来岁的风情,丹凤眼眸,身姿妖娆,从头到脚,有着一股倾泻直下的风流,走起路来,腰肢拧转,有着小镇女子绝没有的韵味。 女子左顾右盼,满是好奇,甚至伸手去触摸黄泥墙壁,实在察觉不出蛛丝马迹,好奇问道:“苻南华,这里真是你说的隐蔽福地之一?为何我家老祖之前给出的堪舆形势图上,对这条巷弄并未着重标注?” 苻南华答非所问:“若是你我真在此地得了意外之喜,你如何报答我?” 女子侧过身,十指交错放在身后,衬托得胸口风光愈发饱满丰硕,她半真半假柔声笑道:“任君采撷,如何?” 苻南华不承想她如此直白,反倒是没了章法,何况来此“访亲寻友”,担负着整个家族百年兴衰,甚至是千年昌盛的重任,他再花花心肠,也绝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小镇,与眼前女子来一场露水鸳鸯姻缘。所以他很快转移话题,用手指向小巷深处,笑道:“蔡仙子,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我不得不再重复一遍,按照之前的约定,这条泥瓶巷里的两户人家,一对主仆,一对母子,我可以由你先任选其一,押注的本钱,便是你们云霞山的特产云根石,每年送给我们老龙城十块。” 女子点头,笑意妩媚:“当然可以呀。” 苻南华缓缓前行,继续说道:“接下来,你一旦在此获得家族预期之外的机缘,那件物品必须交由你我双方祖师鉴定,给出一个公道价格,之后你们云霞山就得拿出一半的等价云根石。蔡金简,你可有异议?或者说,你能否确定,你在此时此地答应此事后,能够在利益得手、落袋为安的事后,也能够说服你们云霞山的那几位祖师爷们,点头认可这项赌约?” 女子已经变了脸色,肃穆端庄,与先前判若两人,像是沦落风尘的青楼花魁,摇身一变,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这个被称为云霞山蔡金简的女子,斩钉截铁道:“可以!” 苻南华眯起眼,脸色晦暗,停下脚步,正视身高不输自己的蔡金简:“丑话说在前头。你我今日能够结盟,互利互惠,可不是你我二人如何一见钟情,意气相投,只是老龙城与云霞山数百年来,历代祖师长辈们辛苦积攒下来的香火情。万一我们搞砸了,惹来那帮老头子们的雷霆震怒,别说我苻南华,或是你蔡金简,就算是我们的父母师父,也一样担待不起!” 蔡金简笑道:“所以在小镇这段时日,我们一定要坦诚相见,精诚合作,对吧?” 苻南华在这条阴暗巷弄,也尽显英俊风流,笑道:“除此之外……” 苻南华转头看了一眼,收回视线后,压低嗓音道:“咱俩还需小心那两人才是,毕竟他们不是正阳山,称不上是有口皆碑的名门正派,而且听说那两个家伙,本来就路子极野,不太讲规矩。” 蔡金简眯起那双会说话的丹凤眸子,像是在娇滴滴说着:所以我蔡金简才会选中你苻大公子嘛。 苻南华轻声道:“走吧,虽说此地有圣贤镇压,平衡各方势力,但是还是小心为妙,阴沟里翻船就不好了。总之,你我能否鲤鱼跳龙门,在此一举。” 这位名动一方的天之骄子,道心愈发坚定,在心中默念道:“大道可期,阻我前路,仙佛可杀!” 他望向小巷深处,看到一个清瘦少年从对面遥遥走来。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了。 两人继续悠悠然前行,如同一对落在凡间的神仙眷侣。 蔡金简也看到了那个少年,打趣道:“门那边,小巷里,两次碰着了,你说这个少年会不会?” 她话只说了一半,苻南华当然知道她的言下之意,哭笑不得道:“我的蔡大仙子,小镇六百户人家,加上十姓大族豢养的奴婢杂役,将近五千人,再是藏龙卧虎,也有个定数。何况这么多年来,那些个有根骨有福运有渊源的好坯子,早就被暗中瓜分殆尽了,我们这次之所以能够‘捡漏’,无非是那些心思难料的大神通人物,在故意卖漏而已。” 蔡金简也是自嘲一笑,为自己的天真想法感到赧颜。 犹豫一下,苻南华仍是说道:“我不知你祖师如何传授天机,我爹倒是跟我说过一番言语:进入此地后,若是有人让你心生寒意,必须主动退避,敬而远之,绝不可轻易忤逆挑衅。毕竟此地藏龙卧虎,深不可测。心生恶感之人,多半就是此次小镇探幽寻宝的对手了。至于让你心生亲近之人,可能是此方地域的福禄厚重之人,并且有望转为自己的机缘,到时候只要别轻易杀人,不要坏了那几条雷打不动的老规矩,除此之外,是买是骗,还是强取豪夺,就看……” 蔡金简嘴角翘起:“就看我们的心情了。” 她突然皱了皱眉头:“苻公子,你为何不让我带上扎根本地的赵氏子孙,虽说我临行前也学了一些此地方言……” 苻南华打断蔡金简的话语,摇头道:“那些大姓门户,跟外边一直有藕断丝连的秘密渠道,能够在圣人眼皮子底下,传递一些不痛不痒的消息,而不被视为越过雷池。一代代积累下来,底蕴深厚。这些姓氏的真正靠山,我们老龙城和云霞山仍是略逊一筹。再者假借外人之力,终究不美,容易横生枝节,贻误大事。等下你要是不愿说话,我来代劳便是。” 蔡金简笑道:“没关系,说些拗口话罢了,我还不至于如此娇气。” 苻南华一笑置之,蔡金简也未多说什么。 归根结底,半路结盟的朋友,比不得一家人。更何况,在某些野心勃勃、志在证道的人眼中,祖孙父子夫妻兄弟,又算什么? 苻南华笑容恬淡,雍容华贵,如人间头等豪阀的世家子。 他之所以泄露天机,将他爹秘传自己的“心法”说给蔡金简听,理由其实很简单。相较先前同行人中的其余两个——木讷的男子和冷峻的黑衣少女,苻南华在踏入小镇栅栏城门的第一步,就对身边这个盟友女子云霞山的蔡金简,心生杀意! 苻南华下意识伸手握住腰间那枚绿佩。 老龙布雨,巧夺天工。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蔡金简想了想,闭上眼睛,片刻后睁眼说道:“宋集薪,顾璨……我选顾璨好了。” 苻南华挑了一下眉头:“好。一言为定!” 两人视野中,那少年一路左拐右跳地走到了小巷一处,就要开锁推门而入。苻南华带着蔡金简快步上前,笑道:“很巧,咱们又见面啦。” 寒酸少年正是从顾璨家出来的陈平安,听到声音后,转过身,点头问道:“有事吗?” 苻南华用娴熟流畅的小镇方言说道:“这里是叫泥瓶巷吧?想问你这边是不是住着一个叫宋集薪的人,还有一个叫顾璨的小孩子。我是京城人氏,我们家与宋集薪父亲是世交,我身边这位姐姐,姓蔡,是顾璨他娘亲的娘家人,所以我们两个结伴而行,刚好都在一条巷子里。你说巧不巧,感觉什么都凑一起了,真是无巧不成书。” 苻南华笑意从容,与市井底层的少年说话,身材修长的他为了照顾对方,微微弯腰,并始终保持这个姿态,既不显得矫揉造作,让人觉得居心不良,又会让旁人觉得温良恭俭让,谦谦君子。 仰着脑袋的陈平安嗯了一声,笑容腼腆,轻声道:“是很巧。” 苻南华笑意更浓,温声道:“那么这两家人是住在?” 不承想陈平安摇头道:“我前不久还是一口龙窑的学徒,在小镇外边住了很多年,刚搬来这儿,还不熟悉街坊邻居,你要不要问问别人?” 苻南华笑了笑,没有急于说话,似乎在酝酿措辞。 蔡金简笑道:“小弟弟,说谎可不好,你觉得我们像是坏人吗?退一万步说,光天化日之下,我们能做什么坏事?” 陈平安眨眨眼:“可是我真的不知道。” 蔡金简恢复了平时的言语,对苻南华问道:“这孩子是不是想要报酬?” 苻南华脸色如常:“不像。” 蔡金简眉眼间露出一抹隐藏得极浅淡的烦躁:“实在不行,我们挨家挨户问过去,一样能找到人。” 苻南华对她摆摆手,耐着性子对陈平安循循善诱:“帮我们一个小忙,我就送你一样东西,如何?” 陈平安挠挠头,身形单薄,眼神清澈。 苻南华猛然站直身体。结果看到一个满身书卷气的少年,蹲在不远处的墙头上,正在打量他们。 衣衫素雅的少年附近,站着一个少女,露出上半张脸庞,清清秀秀,干干净净,眉眼如黛。 那一刻,苻南华心思大定。眼前少年,必然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 那少年站起身大声问道:“你们找人?” 苻南华和蔡金简只得仰起头,前者说道:“对,我找你。我身边这位姐姐,要找顾璨,你能帮忙吗?” 少年皱眉道:“你认识我?” 苻南华笑道:“我当然不认识你,但是我认识如今在礼部任职的宋大人。” 宋集薪开门见山问道:“帮你找鼻涕虫顾璨,可以。好处是什么?” 苻南华二话不说,摘下腰间绿佩,高高抛给站在矮墙上的宋集薪:“归你了。” 宋集薪入手后,微微心惊,脸色却并无异样,低头对婢女稚圭说道:“你去吧。” 稚圭点了点头,出了院子,当少女安静站在狭窄巷弄中时,整条泥瓶巷仿佛刹那间鲜亮起来。 苻南华对陈平安笑道:“小家伙,送你一句话,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 然后他率先走向稚圭那边。 蔡金简没有挪步,眼神玩味,对陈平安低声问道:“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她眼神熠熠,没来由来了兴致,不等陈平安回答,就开怀笑道:“其实就是告诉你,你错过了一桩大机缘。这位公子,只要从他指甲缝里抠出一点来,也足以让你这辈子里,在‘山下’活得无比滋润。不过运气好的是,你应该这辈子都不晓得今天错过了什么,真是不幸中的万幸,要不然你得悔青肠子。” 苻南华听在耳朵里,觉得她是在对牛弹琴。 小镇之外,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尤其是高低之分,比阴阳之隔还要巨大。 蔡金简倒退着走向那名婢女,所以是面朝陈平安:“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记住哦。” 陈平安一直没有什么神色变化,只是蓦然大声道:“小心身后的……” 蔡金简猛然身体僵硬。 陈平安放低嗓音:“狗屎。” 蔡金简当时后退着行走,其实当那一脚踩下去后,她就已经意识到事情不妙了。 比踩中狗屎更加无法忍受的事情,当然是踩到了,结果还被别人看在眼中,而比这更惨烈的事情,无疑是看到的人,还开口告诉你,你真的踩到狗屎了。 蔡金简不是心性浅薄的女子,更不是吃不得苦的娇柔千金。她身为云霞山山主的众多子嗣之一,能够脱颖而出,赢得最终名额,就很能说明问题。云霞山总计大小十八峰,终年烟雾缭绕,盛产的云根石,是道家丹鼎派炼制外丹的一味重要材料,以“无瑕无垢”著称于世,独树一帜。所以云霞山上的人,必须讲究清洁素雅,故大多有洁癖,蔡金简当然也不例外。如果不是小镇牵连太大,蔡金简这辈子都不会踏足,更别提让她一脚一脚走在充满鸡粪狗屎的泥瓶巷。最尴尬的是,来此之后,他们这些原本高高在上的神仙中人,就像一条条被抛上岸的小鱼,突然之间失去了所有倚仗,占据某一处洞天福地的家族,搬山倒海、御风凌空的通玄修为,降妖伏魔、敕神驭鬼的玄妙法宝,全部都没了。然后,就有了蔡金简踩中狗屎这一幕。 苻南华原本觉得有趣,纤尘不染的云霞山蔡仙子,一靴子黏糊糊的臭狗屎,说出去,谁敢相信? 但是下一刻,苻南华就沉声喝道:“蔡金简,住手!” 站在泥墙上的宋集薪瞳孔微缩,攥紧手心的那枚雕龙绿佩。 只见巷弄之中,蔡金简好像一步就跨到了陈平安身前,她那只晶莹如羊脂美玉的纤手,迅猛拍向陈平安的天灵盖。在身后苻南华出声阻止的瞬间,她骤然停下手掌,最后轻轻提起,柔柔拍下。做完这个仿佛长辈宠溺晚辈的亲昵动作后,她弯下腰,凝视着陈平安那双眼眸——像一汪清澈见底的清泉,蔡金简几乎能够从那里瞧见自己的脸庞。只可惜她当下心情糟糕至极,皮笑肉不笑道:“小家伙,我知道你说话的时候,故意放慢了速度。” 苻南华松了口气,如果蔡金简果真胆敢在此悍然杀人,极有可能被逐出小镇,连累整座云霞山沦为天下的笑柄。 他脸色阴沉,用正统的官话雅言提醒她:“蔡金简,请你三思而后行,如果你接下来还是这么冲动,我觉得有必要放弃盟约,我不想被你害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背对着老龙城少城主的蔡金简,小声快速念道:“上品见佛速,下品见佛迟……实实有净土,实实有莲池……” 她很快转过头,对苻南华歉意一笑:“是我失态了。我保证,之后绝对不会发生类似的事情。” 苻南华冷笑道:“你确定?” 蔡金简一笑置之,没有跟苻南华如何信誓旦旦,重新低头望向陈平安,以盛行一洲的官话雅言自顾自说道:“我云霞山源于佛门五宗之一,最讲求降伏心猿、拴住意马,可是我来此之前,连心猿意马到底为何物,也捉摸不透,家族长辈对此也从不愿拔苗助长,只是让我自行摸索。不承想今日在你们泥瓶巷,踩中了一坨狗屎,反而让我察觉到一丝端倪……” 陈平安提醒道:“这位姐姐,你踩中狗屎,已经大半天了,为啥还不赶紧刮蹭掉?” 蔡金简原本感觉自己已经跻身一种佛家净土心境,闻言之后,顿时破功,堕回俗世,脸色铁青。只是苻南华的告诫还在耳畔回荡,只得泄愤一般,伸出一根手指在陈平安额头轻轻戳了一下,瞪眼道:“小小年纪,难道没人教过你,气性乖张是早夭之相,尖酸刻薄是削福之人?!” 陈平安皮糙肉厚,没在意,只是看向不远处的宋集薪,也不说话。 后者跳脚大骂道:“陈平安,你看我干什么,真是晦气!” 苻南华惊奇发现,自己竟然还没有跨入宋集薪的院子,便有些脸色不悦了,毫不掩饰自己的讥讽:“蔡金简!真是有意思,世上还有人为了一坨狗屎,耽误了长生大道的脚步。” 蔡金简破天荒没有恼火,深深看了眼貌不惊人的陈平安,转身就走。 突然,身后的陈平安轻声说道:“姐姐,你的睫毛很长。” 粗鄙至极的世俗蝼蚁,也敢调戏仙家神女?蔡金简勃然大怒,猛然转头。 打定主意,哪怕折损一些气数,也要教训这个貌似憨厚实则奸猾的村野贱坯子。虽说蔡金简他们进入此地,如犯人被拘押入牢笼,束手束脚,四处碰壁,一切术法器物,暂时都已经无法驾驭,可是自幼修行的裨益,犹如登堂入室,得以反哺身躯,好似时时刻刻在淬炼筋骨,虽然效果并不显著,远远比不得专注于此道的武道中人,但是凭此底子,对付一个在市井泥泞里摸爬滚打的少年,信手拈来,随手一掌,在某些重要窍穴上动点手脚,使其种下病根,折其阳寿,还是轻而易举。但是略显昏暗的巷弄里,她只看到一张黝黑的脸庞,和一双明亮的眼眸。 海上生明月。 蔡金简先是眼前一亮,随即泛起些女子天生的怜悯情绪,最后她那双丹凤眼眸中,一点点褪去那些可惜,她愈发笑容灿烂,恍然大悟。 斩却心魔,正是机缘。 须知近佛远道的云霞山一脉,自开山鼻祖云霞老仙起始,就始终推崇一个观点:每次缘起缘灭,即是一次渡劫。当然,这渡劫之法,并无定理定数定势,一切需要当局者自行解谜破局。比如当下的蔡金简。 她觉得找到了需要镇压降伏的心猿意马,正是那个看似无辜、实则障碍的少年。于是她再次抬起一只手掌,覆盖在陈平安心口上,轻轻一按。这一切动作,行云流水,快若奔雷。哪怕陈平安有意识向后退出半步,仍是敌不过她的出手。 苻南华死死盯着那个诱人心魄的婀娜背影,心中非但没有半点旖旎涟漪,反而杀意腾腾,几乎要凝聚成一副铁石心肠。他刻意掩饰自己的杀机,故意大声怒道:“先前你手指轻戳少年额头,使得他接下去常年疾病缠身,如此惩戒一次,就够了!为何还要……蔡金简,你是不是失心疯了?难道真想为了个贱种,连大道机缘也不管不顾?!” 蔡金简置若罔闻,苻南华放低嗓音,恢复世家子弟雍容气度,啧啧笑道:“堂堂云霞山蔡金简,跟一个市井少年斤斤计较,传出去,不嫌丢人?” 蔡金简转过身,笑道:“这条小巷真是与我有缘,哪里想到这都能让我捞到一份机缘,虽然不大,可蚊子肉也是肉,好兆头啊。我对那个叫顾璨的小孩,更有信心了!” 苻南华愕然。难不成这娘们当真有所顿悟? 蔡金简抬起一只脚,看到那份不堪入目的恶心污秽,笑呵呵道:“真是走狗屎运了。” 宋集薪脸色阴沉不定,看不出心思变化。 无人关注的婢女稚圭,站在原地,寂静无声,某个瞬间,她眼眸当中,浮现出两双淡金色的眼瞳,一眼双瞳。 苻南华隐约间心生模糊感应,猛然间转头,快速张望,没有察觉到丝毫异样,最后上下打量了一番少女丫鬟,并无不妥之处,他只好将这股不适感,当作是蔡金简的所作所为,惹来了小镇上那位天人圣贤的凝视目光。 蔡金简心情舒畅,之前积攒诸多的种种凝滞念头,洪水决堤一般直流而下。 何止是小机缘? 若非内囊中空的云霞山,确实需要一件足够分量的“仙家重器”,用来镇住不断外泄的山门气运,她也需要以此来奠定自己下任山主的地位,否则她蔡金简恨不得立即离开此地,回到云霞山闭关十年二十年。 蔡金简走向苻南华身后的那个陋巷婢女。 身后的陈平安问道:“你是不是对我做了什么?” 蔡金简头也没回:“小家伙,你想多了。” 陈平安沉默下去。 蔡金简回眸一笑:“你最多半年时间就要死了。” 陈平安愣了一下。 蔡金简柔媚笑道:“还真信啊,姐姐骗你的!” 陈平安咧嘴一笑。 蔡金简和苻南华这对仙家男女,几乎同时在心头冒出一个想法。井底之蛙,山下蝼蚁。 蹲在墙头上看戏的宋集薪,双手揉着太阳穴,脸色极其罕见地有些认真。 哪怕稚圭已经带着那个性情古怪的姐姐去找鼻涕虫顾璨了,而那个一言不合就一掷千金当冤大头的年轻家伙,也走进了自家院子,心思玲珑的宋集薪仍是蹲在那里发呆。天资卓绝的少年视线之中,有个清瘦少年,站在泥瓶巷当中,看了会儿高挑女子的背影,很快就收敛视线,走向自家院门,但是柴门久久不见推开。 宋集薪很讨厌这种感觉,有个家伙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可在某些时候,就像是一块茅坑里的石头,不搬,碍眼,搬走,嫌脏。以至于苻南华在他身后的言语,他也未听清楚。 这位老龙城少城主,只得重复一遍:“宋集薪,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人,与你们大不相同?” 宋集薪终于回过神,转身继续蹲着,俯视着高冠风流、锦衣华服的苻南华,平淡道:“我知道。” 苻南华只得把已经跑到嘴边的一句话,强行咽回肚子,不过仍是有些不甘心,笑问道:“真知道?” 身世神秘的宋集薪,眼神冷漠,冷笑道:“你是不是想说,他们生死人,肉白骨,长生久视,道法无边?!” 苻南华点了点头,欣慰道:“我们能算半个道友。” 宋集薪眼角余光瞥了一下隔壁院门,略显心不在焉,不合时宜。 苻南华开诚布公道:“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不管你有什么,只要你肯开价,我砸锅卖铁,也要买下来!” 宋集薪疑惑道:“我看得出来,你和那个女子之间,你的家世地位,要高出一筹,既然她都能够那么对待隔壁那家伙,为何你愿意对我如此……” 苻南华主动接过话:“平起平坐?” 宋集薪点了点头,夸奖道:“你这人挺上道,和你说话不吃力。” 苻南华没有在乎宋集薪的居高临下,无论是位置,还是说话的倨傲口气。 与蔡金简视陈平安为卑微蝼蚁截然不同,苻南华对宋集薪不但心生亲近,对泥瓶巷这一片地带,始终心怀敬畏,说不清道不明。所以苻南华的的确确,将眼前少年当作了同道中人。 这条大道之上,越是前行,身份贵贱,男女之别,年龄大小,皆是虚妄,毫无意义。 宋集薪跳下院墙,低声道:“去屋里说。” 苻南华点头道:“好。” 宋集薪在跨入门槛的时候,漫不经心问道:“随便问问,你跟那个一看就是好生养的姐姐,是什么关系?” 苻南华毫不犹豫道:“暂时是一伙的,但不是一路人。” 宋集薪哦了一声,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那你们做事情也太拖泥带水了,一点都不爽利。我以前听说外头的那个世界,神仙妖魔,光怪陆离,但只要是修行中人,有了恩怨,不该是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吗?” 苻家大公子,终究是老龙城长大的仙家后裔,见惯了大风大浪,听到这番话后,脸上并未流露出什么情绪。 他笑问道:“你们之间有仇?” 宋集薪睁大眼睛,故作惊讶道:“你在说什么?” 似乎是发现眼前男人根本不信,于是宋集薪收敛了脸上浮夸做作的神色,率先在大堂椅子上落座,伸手示意苻南华也坐下,然后认真说道:“我跟隔壁很小就没了父母的陈平安,当了这么多年邻居,从来没吵过架,信不信由你。” 苻南华瞬间就听明白了宋集薪的隐晦意思。 隔壁少年,无依无靠,无根浮萍罢了。 如果死了也就死了,不会有谁追究此事。 老龙城少城主哭笑不得,突然意识到这条小巷的风波,发生得有些荒诞滑稽。 隔壁那个贫寒少年,可以说,正是为了刻意隐瞒宋集薪主仆二人的地址,而惹来一场飞来横祸,甚至会为此遭殃丧命。 恰恰是方才,这个仿佛出身钟鸣鼎食之家的宋家少年,却要借刀杀人,置人于死地。一刀不够,再来一刀。 苻南华不禁满心感慨,难怪《尸子》有云:虎豹之子,虽未成文,已有食牛之气。 顾璨家的院子里,顾璨已经被他娘锁在内屋房间,妇人和自称“真君”的老人相对而坐。 老人收起掌心纹路纵横交错的手掌,微笑道:“大局已定。” 妇人疑惑道:“敢问仙师刚才做了什么,才能让那陈平安……” 说到这里,她发现老人眼神骤然绽放锋芒,吓得她赶紧闭嘴不言。 老人望向院门那边,轻轻拂袖,带起一股清风。那股清风在小院旋转不定,徘徊不去,老人这才道:“如我这般身份的人物,越是涉足此地,越是深陷于泥菩萨过河的无奈境地,虽然目前还谈不上自身难保,但是时间越久,就越……嗯,如宋集薪那少年所说,叫作拖泥带水,只能混一个沾惹满身因果的下场。好就好在那人,天怨人怒,哪怕已经作退一步想,仍是晚节不保,难逃灭顶之灾。可惜啊,原本有望享受千秋香火的局势,急转直下,惨不忍睹……趁此机会,我才能够为你儿子做些谋划,看看能否既了结那少年的性命,又掐断以后某些圣人仙师的顺藤摸瓜,免了秋后算账的后顾之忧,好让我这个新收弟子在未来登仙路上,挟风雷之势,最终化龙……” 妇人坐在一旁,断断续续,听得大汗淋漓。 老人笑问道:“是不是很奇怪,分明是餐霞饮露、不理俗事的世外之人,为何潜心修道,修来修去,好像只修出了这般城府戾气?比你这眼窝子浅的无知村妇,也好不到哪里去?” 妇人连忙低头颤声道:“万万不敢作此想!” 老人一笑置之,安静等待云霞山蔡金简敲门。 修行路上,术法无边,神通无穷。理有大小,道有高低。 蔡金简视你们如蝼蚁,本真君何尝不是视她与苻南华为蝼蚁? 与脚下蝼蚁,讲甚道理? 第3章 少女和飞剑 一位双鬓如霜的儒士带着青衫少年郎,离开乡塾,来到那座牌坊楼下。这位小镇学问最大的教书先生,脸色有些憔悴,伸手指向头顶的一块匾额:“‘当仁不让’,四字何解?” 少年赵繇,既是学塾弟子,又是齐先生书童,顺着视线抬头望去,毫不犹豫道:“我们儒家以仁字立教,匾额四字,取自‘当仁,不让于师’,意思是说我们读书人应该尊师重道,但是在仁义道德之前,不必谦让。” 齐先生问道:“不必谦让?修改成‘不可’,又如何?” 赵繇相貌清逸,而且比起宋集薪的咄咄逼人、锋芒毕露,气质要更为温润内敛,就像是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当先生问出这个暗藏玄机的问题后,他不敢掉以轻心,小心斟酌,觉得是先生在考教自己的学问,岂敢随意? 齐静春看着弟子如临大敌的拘谨模样,会心一笑,拍了拍赵繇的肩头:“只是随口一问而已,不必紧张。看来是我之前太拘着你的天性了,雕琢过繁,让你活得像是文昌阁里摆放的一尊塑像似的,板着脸,处处讲规矩,事事讲道理,累也不累……不过目前看来,反倒是件好事。” 赵繇有些疑惑不解,只是齐静春已经带他绕到另外一边,仍是仰头望向那四字匾额。齐静春神色舒展,不知为何,这个不苟言笑的教书先生,竟是说起了许多趣闻公案,对弟子娓娓道来:“之前‘当仁不让’四字匾额,写此匾额的人,曾是当世书法第一人,引起了很多争辩,例如‘格局’‘神意’的筋骨之争,‘古质’‘今妍’的褒贬之争,至今仍未有定论。韵、法、意、姿,书法四义,千年以来,此人夺得双魁首,简直是不给同辈宗师半条活路。至于此处的‘希言自然’,便有些好玩了,你若是仔细端详,应该能够发现,四字虽然用笔、结构、神意都相似相近,但事实上,是由四位道教祖庭大真人分开写就的,当时有两位老神仙还书信来往,好一番争吵来着,都想写玄之又玄的‘希’字,不愿意写俗之又俗的‘言’字……” 然后齐静春带着赵繇再绕至“莫向外求”下,左顾右盼,视线幽幽:“原本你读书的那座乡塾,很快就会因为没了教书先生,而被几个大家族停办,或者干脆推倒,建成小道观或是立起一尊佛像,供香客朝拜,有个道人或是僧人主持,年复一年,直至甲子期限。其间兴许会‘换人’两三次,以免小镇百姓心生疑惑,其实不过是粗劣的障眼法罢了。只不过,在这里完成一门芝麻大小的术法神通,如果搁在外边,兴许就等于天神敲大鼓、春雷震天地的恢宏气势了吧……” 到后边,齐静春说话的嗓音细如蚊蝇,哪怕读书郎赵繇竖起耳朵,也听不清楚了。 齐静春叹了口气,语气有些无奈和疲惫:“很多事情,本是天机不可泄露,事到如今,才越来越无所谓,但我们毕竟是读书人,还是要讲一讲脸面的。更何况我齐静春若是带头坏了规矩,无异于监守自盗,吃相就真的太难看了。” 赵繇突然鼓起勇气说道:“先生,学生知道你不是俗人,这座小镇也不是寻常地方。” 齐静春好奇笑道:“哦?说说看。” 赵繇指了指气势巍峨的十二脚牌坊:“这处地方,加上杏花巷的铁锁井,还有传言桥底悬挂有两柄铁剑的廊桥,老槐树,桃叶巷的桃树,以及我赵家所在的福禄街,每年张贴的谷雨帖、重阳帖等等,都很奇怪。” 齐静春打断赵繇:“奇怪?怎么奇怪了,你自幼在这里长大,根本从未走出去过,难道你见识过小镇以外的风光景象?既无对比,何来此言?” 赵繇微沉声道:“先生那些书,内容我早已烂熟于心,桃叶巷的桃花,就和书上诗句描述,出入很大。再有,先生教书,为何只传蒙学三书,重在识字,蒙学之后,我们该读什么书?读书,又为了做什么?书上‘举业’为何?何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何谓‘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先后两位窑务督造官,虽然从不与人谈及朝廷、京城和天下事,但是……” 齐静春欣慰笑道:“可以了,多说无益。”赵繇立即不再说话。 齐静春小声道:“赵繇,以后你需要谨言慎行,切记祸从口出,所以儒家贤人大多守口如瓶。贤人之上的君子,则讲慎独,饬躬若璧,唯恐有瑕疵。至于圣人,比如七十二座书院的山主们……这些人啊,就能够如道教大真人、佛家金身罗汉一般,一语成谶,言出法随。这拨人与诸子百家里的高人,到达此境界后,大致统称为陆地神仙,算是一只脚迈入门槛了。不过这些人物,人人如龙,一些高高在上,像是道观寺庙里的神像,高不可攀,一些神龙见首不见尾,寻常人根本找不到。”赵繇听得迷迷糊糊,如坠云雾。 赵繇忍不住问道:“先生,你今天为什么要说这些?” 齐静春脸色豁达,笑道:“你有先生,我自然也有先生。而我的先生……不说也罢,总之,我本以为还能够苟延残喘几十年的,突然发现有些幕后人,连这点时日也不愿意等了。所以这次我没办法带你离开小镇,需要你自己走出去。有些无伤大雅的真相,也该透露一些给你,你只当是听个故事就行。只是希望你明白一个道理,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不管你赵繇如何‘得天独厚,鸿运当头’,都不可以志得意满,心生懈怠。” 井水下降,槐叶离枝,皆是预兆。 齐静春提醒道:“赵繇,还记得我让你收好的那片槐叶吗?” 赵繇使劲点头:“与先生赠送的那枚印章一起放好了。” “天底下哪有树叶离开枝头的时候,如此苍翠欲滴,新鲜娇嫩?小镇数千人,得此‘福荫’之人,屈指可数。那片槐叶,可以经常把玩,以后说不定还有一桩机缘。” 齐静春眼神深邃:“除此之外,这些年来,我一直让你在小镇行善举结善缘,无论对谁都要以礼相待、以诚相交,以后你就会慢慢明白其中玄机。那些看似不起眼的琐碎小事,滴水穿石,最终收获的裨益,未必比抱着一部《地方县志》要差。” 赵繇发现有一只黄鸟停在石梁上,偶尔蹦蹦跳跳,叽叽喳喳叫着。 齐静春双手负后,仰头望着黄鸟,神情凝重。 赵繇看不出有任何异样。 齐静春突然望向泥瓶巷那边,愈发眉头紧皱。 他轻轻叹息道:“蛰虫渐闻春声,破土而出。只是身为客人,在主人眼皮子底下鬼鬼祟祟,行那鬼蜮伎俩,是不是也太托大了?当真以为靠着自作主张的小半碗水,就能在这里为所欲为?” 赵繇忧心忡忡:“先生?” 齐静春摆摆手,示意此事与他无关,只是带着他来到最后一面匾额下。 少年赵繇就好像骤然间听到一声春雷的蛰虫,猛然间停下脚步,眼神直直呆呆。 只见不远处,有一个头戴帷帽的黑衣少女,薄纱遮挡了容颜,身材匀称,既不纤细,也不丰腴,她腰间分别悬佩一把雪白剑鞘的长剑和一柄绿鞘狭刀。站在“气冲斗牛”匾额下的她,双臂环胸,扬起脑袋。 齐静春感到好笑,轻轻咳嗽一声。 赵繇只是呆若木鸡,根本没有领会先生“非礼勿视”的提醒。 齐静春会心一笑,竟是没有出声呵斥,反而不再大煞风景地咳嗽出声,任由身旁少年痴痴望向那个少女。 少女好像始终没有察觉到少年的视线。 她似乎格外欣赏“气冲斗牛”这四个大字,相较其余三块正楷匾额的端庄肃穆,这块匾额的大字独独以行楷写就,其中神韵,简直是近乎恣意妄为。她喜欢! 赵繇突然惊醒过来,原来是齐静春拍了一下他的肩头,笑道:“赵繇,你该回学塾搬东西回家了。” 赵繇涨红了脸,低着头,跟着先生一起返回学塾。 少女这才缓缓松开了握住刀柄的五指。 远处,齐静春打趣道:“赵繇啊赵繇,我可是救了你一命啊。” 赵繇震惊道:“先生?” 齐静春犹豫了一下,神色认真道:“以后见到她,你一定要绕道而行。” 温文尔雅的青衫读书郎,有些惊讶,也有些失落:“先生,这是为什么啊?” 齐静春想了想,说了一句盖棺定论的言语:“她虽锋锐无匹,但注定是一把无鞘剑。” 赵繇欲言又止。 齐静春笑道:“当然了,如果只是偷偷喜欢谁,道祖佛陀也拦不住。便是我们条条框框最多的读书人,咱们那位至圣先师,也不过告诫非礼勿言、视、听、动而已,没有说过非礼勿思。” 赵繇这一刻像是突然鬼迷心窍,脱口而出大声道:“她很香啊!”话一说出口,赵繇就蒙了。 齐静春有些头疼,倒不是生气,而是局面比较棘手,沉声道:“赵繇,转过身去!”赵繇下意识转身,背对先生。 牌坊楼下,少女转头,杀气冲天。 她先是双手下垂,两只手的拇指各自按在剑柄、刀柄之上。然后开始小步助跑,四五步后,手脚骤然发力,雪白剑鞘的三尺长剑,碧绿刀鞘的纤细狭刀,率先出鞘,上斜向前。与此同时,她身形弹地而起,双手迅速握住刀剑,二话不说,当头劈下! 黑衣少女和小镇那对师生之间,被两条并不粗壮的胳膊,拉伸、爆绽出两条光芒璀璨的弧月。 绝非神通,更非术法。纯粹是一个“快”字! 齐静春神色闲适,没有任何躲避的意思,只是轻轻一跺脚,一阵涟漪激荡而出。 下一刻,少女身体紧绷,杀意更重。 原本势如破竹的一刀一剑,彻底落空不说,她整个人站在了刀剑出鞘时的地方。 齐静春微笑道:“不错,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只不过话说回来,我这个弟子,确实冒犯了姑娘,可是罪不至死吧?” 少女故意将嗓音弄得成熟沉闷,将剑缓缓放入鞘内,变成单手握刀的姿态,以刀尖直指齐静春:“你怎么‘觉得’,那是你的事情,我不管。” 少女一步跨出:“我怎么做,是我的事情。当然,你可以……管管看!”说完迅猛前冲。 她前后脚所踩的地面,顿时塌陷出两个小坑。 齐静春一手负后,一手虚握拳头,放于腹部,笑道:“兵家武道,唯快不破。只可惜此方天地,哪怕分崩离析在即,可只要是在那之前,便是十位陆地神仙联手破阵,也不过是蚍蜉撼大树。何况是你?” 少女下一刻,再次无缘无故出现在了齐静春左边十数步外。 她略作思量,闭上眼睛。 齐静春摇头笑道:“并非是你以为的障眼法,此方天地,类似佛家所谓的小千世界,在这里,我就是……” “咦?” 他突然惊讶出声,便停下话语,瞬间来到少女身边,一探究竟,双指轻轻拈住刀尖。 齐静春问道:“是谁教你的刀法和剑术?” 少女没有睁眼,左手握住刚刚归鞘的剑柄,一道寒光横扫齐静春腰间,试图将其拦腰斩断。 双指拈住刀尖的齐静春轻喝道:“退!” 地面上响起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尘土飞扬。片刻后,露出头戴帷帽少女的身影。少女双脚一前一后站定,她脚下,到齐静春身前,出现一条沟壑,就像是被犁出来的。 少女双手血肉模糊。 刀出鞘了,剑也出鞘了,但是她竟然沦落到被人空手夺白刃的地步。而且她心知肚明,敌人除了对此方天地的“构架”之外,一直将实力修为压制在与自己等同的境界上。 这是技不如人,而非修为不到。 她整个人像是处于暴走的边缘。 恐怕少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以她为圆心的四周,光线都出现了扭曲。 这位学塾先生到底是最讲道理的人,善解人意地劝说道:“你暂时最好别跟我比较,有可能会妨碍你的武道心境。武道登顶,循序渐进,至关重要。” 学塾先生此时的样子有些古怪,一手提着剑尖,一手横拿着剑身。 他突然笑了起来,模仿少女说话的口气,“老气横秋”道:“听不听,是你的自由;说不说,就是我的事情了。” 少女沉默片刻,嗓音低沉道:“受教!” 齐静春笑着点了点头,并非一味气焰跋扈的骄横女子,这就很好,他轻轻将刀抛给少女,说道:“刀先还你。” 他低头看着手指尖的长剑,微微颤鸣。 雏凤清于老凤声。 齐静春惋惜道:“这把剑的质地相当不俗,但距离顶尖,仍是有些差距,导致最多只能承载两个字的分量,其实都有些勉强了,否则以你的资质根骨,不说全部拿走四个字,三个字,肯定绰绰有余……” 他叹息的时候,顺便抬起手,轻喝道:“敕!” 两团刺眼光芒从“气冲斗牛”匾额上飞掠而出,被他挥袖连拍两下,拍入长剑之中。 匾额上,“气”“牛”二字,气势犹在,“冲”“斗”二字,仿佛是一个病榻上的迟暮老人,回光返照之后,终于彻底失去了精气神。 齐静春漫不经心地抖动手腕,那柄长剑眨眼间就回到了主人的剑鞘,因为已经归鞘,所以暂时无人知晓,剑身上有两股气息游走如蛟龙。 接下来的一幕,让历经沧桑的齐静春都感到了震惊。 少女缓缓摘下剑鞘,随手一甩,剑鞘倾斜着钉入黄土地面,帷帽垂落的薄纱后,她眼神坚毅:“这不是我追求的剑道。” 齐静春瞥了眼被少女舍弃的剑,内心深处感到一种久违的沉重,不得不问了个有失身份的问题:“你知道我是谁吗?” 少女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听说这里每隔甲子时光,就会换上一位三教中的圣人,来此主持一座大阵的运转,已经好几千年了。时不时有人从这里出去,要么身怀异宝,要么修为突飞猛进,所以我就想来看看。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确定你的身份了,不然当时我出手,就不会那么直截了当。” 齐静春又问道:“那你知不知道,刚才自己到底放弃了什么?” 少女默不作声。 地上那把剑鞘中,长剑颤抖不止,如倾国佳人在哀怨呜咽,苦苦哀求情人的回心转意。 少年读书郎赵繇早已偷偷转头,小心翼翼望着远处的少女。 齐静春不可谓不学识渊博,对此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但总不好将那把蕴含巨大气数的长剑,强塞给少女,最后只好出声提醒道:“姑娘,最好收起那把剑。接下来,小镇会很不……太平。多一样东西防身,终归是好事情。” 少女也不说话,转身就走,仍是不愿带上那把剑。 齐静春有些无奈,挥了挥衣袖,将那柄剑钉入一根牌坊石柱高处,若是有人强行拔走,必然会惊扰到坐镇中枢的自己,就像之前“说书先生”一明一暗,两次出手,都没有逃过他的遥遥关注。 亲自将赵繇一路从学塾送到福禄街赵家大宅,齐静春缓缓而行,他每迈出一步,大街两侧庭院深深的高门大宅,有些隐蔽地方,便会有些不易察觉的流光,一闪而逝。 齐静春呢喃道:“奇了怪哉,哪里来的小丫头?莫不是本洲之外的仙家子弟?” 他回到学塾后,坐在案前,案上摆放着一柄玉圭,长约一尺二寸,在四角雕刻有四镇之山,寄寓四方安定,正面刻有密密麻麻的小篆铭文,不下百余字。 依循儒教礼制,原本唯有一国天子,可执镇圭。足可见这座小镇意义重大。 将其翻过来,玉圭背面只刻了寥寥两个字。字迹法度严谨,又丰神独绝。筋骨极壮,神意极长。 书案上,还有一封刚到没多久的密信。 双鬓霜白的齐静春眼眶微红:“先生,学生无能,只能眼睁睁看你受辱至此……” 他望向窗外,并无太多的悲喜,只是神色有些寂寞:“齐静春愧对恩师,苟活百年,只欠一死。” 当宋集薪从内屋拿出一样东西,放在桌上时,苻南华不管如何掩饰,都藏不住脸上的狂喜。 一把不起眼的小壶,壶底落款为“山魈”。 宋集薪双手叠放在桌面上,身体前倾,笑眯眯问道:“这把壶值多少?” 老龙城少城主苻南华好不容易从小壶上收回视线,抬头坦诚道:“放在世俗王朝贩卖,一两银子都不值。但是如果交由我来卖,能买回来一座城池。” 宋集薪问道:“几万人?” 苻南华伸出三根手指。 宋集薪哦了一声,撇撇嘴:“原来是三十万。” 苻南华愣了愣,哈哈大笑。 他原本以为宋集薪会说三万人。 杏花巷那边,有个木讷男子蹲在铁锁井旁边,盯着那根绑死在辘轳车底座上的铁链,像是在纠结如何搬走它。 黑衣帷帽、气质冷峻的少女,在小镇上随意走动,漫无目的,此时只悬佩了那柄绿鞘狭刀,双手只是用布条潦草包扎而已。 她刚刚走入一条不知名巷弄。嗖一下,某物破空而至,然后在少女身后乖乖停下,嗡嗡作响。 少女皱了皱眉头,头也不转,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滚!” 又是嗖一下。那柄出鞘长掠至此的“飞剑”,吓得果真躲回了剑鞘。 骄傲的少女。乖巧的飞剑。 黑衣少女走向小巷深处,偶尔会有人家挂出喜庆的大红灯笼。相比其他人,帷帽少女没有什么家族的精心铺垫,没有什么草蛇灰线伏延千里,她就这么孑然一身,闯入小镇。 小巷不远处,站着一个锦衣少年,双手正高高捧起一方青色玉玺,稚童巴掌大小,雕刻有龙盘虎踞,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玉玺内隐约有丝丝缕缕的霞光亮起。锦衣少年抬头眯眼望着手中这方至宝,满脸陶醉。在他身边,有个高大老人单膝跪地,正在用袖口仔细擦拭少年靴子上的泥土。 锦衣少年的眼角余光,其实早早就已发现了奇怪少女。少女头戴浅露款式的帷帽,悬佩一柄绿鞘狭刀,步伐沉稳,显而易见,她绝不会是小镇本地人。 只不过锦衣少年毫不在意,仍然仔细端详着那方沉寂千年的古老玉玺,内心深处,他甚至希望那少女心生夺宝念头,要不然实在是太无趣了。 反正他已经两样东西到手,收获之丰,远超预想,如果再不找点事情做做,他就只能带着老奴就此离去。对这个锦衣少年而言,会觉得缺少了点什么。 就好比他在小镇万里以外的那个家里,身上穿着一袭金黄色的九蟒大袍子,只可惜,始终少了一爪。 来此小镇,每个选定之人,可携带三个信物,分别装入锦囊绣袋,之前交给看门人一只袋子,属于必须掏出来的过路费。不管那个看门人身份高低,不论城门如何破烂不堪,即便是一国君主,或者一宗祖师来此,也得老老实实按照这个规矩来。其余两只锦囊绣袋,意思是在此最多捞取两件宝物带出小镇,否则任你在这里搜刮到十件、百件宝贝,也要一一还回去。袋子里的信物,是三种形制特殊的铜钱,分别是市井百姓用以庆贺上梁的压胜钱,皇宫每年悬挂于桃符上的迎春钱,以及被城隍爷塑像托在掌心的供养钱。说是铜钱,其实质地是珍稀异常的金精。对于“山下”大多数凡夫俗子而言,连官家纹银都不常见,更何况是一袋子沉甸甸的“黄金”,确实足以让人心甘情愿来兜售传家宝。 锦衣少年对于三种不见于正史记载的铜钱,钻研了一路,也琢磨不出任何门道。 前方,浑身散发出一种冷峻气息的少女,笔直前行,将小巷主仆二人视若无物。 锦衣少年临时改变主意,收起了那方玉玺,装入一只早就准备好的布袋子,系挂在腰间,但是依然站在小巷中央,没有要让路的意思。 身材高大、皮肤白皙的老人也站起身,嗓音阴柔,细声细气道:“殿下,此人是个登堂入室的练家子,不可掉以轻心。若是在小镇以外,自然不用在意。可是在此地,便是咱家这副走纯粹武道的体魄,也时时刻刻承受此方世界的压制,极为难受。一旦全力运转气息、窍穴大开,就会像是江海倒灌,经脉窍穴都会洪水泛滥,一发不可收拾。到时候咱家死了事小,殿下安危事大啊。如果由于咱家照顾不周,使得殿下修道的千秋大业出现丁点儿纰漏,回去之后,咱家如何跟陛下和娘娘交代?” 锦衣少年促狭道:“吴爷爷,你出宫之后,话变得多了。以前在宫里头,你一年到头就是翻来倒去那几句话,比我姐饲养的那只笨鹦鹉还不如。” 老人自称“咱家”,处处骨子里透着卑躬屈膝,只能是忠心耿耿的宫中阉人。 他见这位小主人好像没有听明白自己的言下之意,只得更加直白说道:“殿下,小巷此人在此地,已经有可能对殿下造成威胁。” 锦衣少年懒洋洋笑道:“虽然我早就听闻修行路上,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许多邪门歪道,更多旁门左道。但是我和她不过一场萍水相逢,她这就要见财起意,杀人夺宝?不太可能吧?要是‘山上’人人如此,岂不是早就天下大乱了?” 老人叹了口气,山下王朝和山上仙家,双方貌合神离,其实是相看两相厌的立场。 锦衣少年有些心灰意冷:“算啦算啦,把这笔烂账算在一个丫头头上,不算大丈夫所为。” 黑衣少女走到他身前,左手按住刀柄。 锦衣少年笑了笑,侧过身,示意少女先行。 黑衣少女也稍稍放缓脚步,微微侧身,帷帽后的眼神,充满戒备警惕。 当年迈宦官发现少女用棉布包扎的受伤双手时,忍不住眉头紧皱。 “放肆!” 骤然间老宦官一声怒喝,如舌绽春雷,双脚好似一滑,高大身影便来到锦衣少年身前,老宦官后背轻轻一靠,以巧劲将锦衣少年推到小巷墙壁上,同时左手张开五指。手心处传来一记沉闷的撞击声。 原来是有人以石子作为暗器,砸向锦衣少年头颅侧面。声势惊人,力道几乎足以贯穿一堵墙壁。 老宦官砰然捏碎手心拳头大小的石子,却不是杀向那名刺客,而是右手一拳轰向那个黑衣少女。 悬刀少女略作犹豫,强行压抑下拔刀出鞘的本能,歪过脑袋,刚好躲过这势大力沉的刚猛一拳。拳风之烈,瞬间吹乱少女的帷帽薄纱。 老宦官变直拳为横扫,拳头正好砸向少女的脑袋。拳势圆转如意,毫无凝滞。 少女只得迅速抬起双臂,双手手背叠放在一起,护在耳畔之外,呈现出十字交错的防御姿态,挡在拳路前方。 下一刻,少女整个人侧滑出去十多步。少女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伸出手心鲜血渗透棉布更多的那只手,扶正了头顶有些歪斜的帷帽。她有些生气。 少女转过身,望着那个左右张望了一下的老宦官,一板一眼说道:“如果不是我,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老宦官置若罔闻,只是相较之前,这个对于刺杀偷袭可谓经验丰富的老宦官,已经将少女的危害程度,下降为第二位,第一把交椅,则让位给了小巷另一侧的出手之人。 当然,小巷除了主仆二人,真正的外人,也就只有两个。 小巷那边,站着个高高瘦瘦的蒙面人。手臂却极其粗壮,隆起肌肉如铁球。 蒙面人腰间悬挂两只袋子,装着满满当当的圆状物体。 他就站在原地,好像在说,之前的偷袭,其实只是提醒罢了。 阴冷的视线,掠过少女身上的时候,男人偷偷咧了咧嘴角,眼神炙热。 少女呵呵一笑,说了两个字:“回来!” 话音刚落,一剑过头颅。男人命丧当场。 莫名其妙的刺杀,莫名其妙的身死。天下杀敌最快者,剑修飞剑。 飞剑来到少女身边,环绕她急速旋转,如稚童撒娇。 她没好气道:“滚!”飞剑一闪而逝。 主仆二人,呆若木鸡。 年老宦官并非震惊于这一手飞剑术本身。而是对于少女能够在此地随意驾驭飞剑,感到由衷的恐惧。这种感觉,让老人恍惚之间,像是回到了少年时代,初次入宫,战战兢兢,某天遥遥看着那位身穿大红蟒服、行走于宫墙下的前辈。当然不是敬畏那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宦官本人,而是害怕那一抹刺眼的猩红。 锦衣少年回过神后,笑了笑,充满自嘲,向前走出一步,关心问道:“吴爷爷,没事吧?” 白发苍苍的老宦官脸色沉重,摇头道:“小心为妙。实在不行,咱家就……” 锦衣少年赶紧摆手,问道:“要不然咱们道个歉?” 老宦官有些措手不及,继而悲愤和自责。 主辱臣死。尤其是帝王家! 但是锦衣少年已经笑道:“吴爷爷,做了错事,说句对不起,有什么难的。” 老宦官仍是觉得此举不妥,但锦衣少年已经向少女走去。 刹那之间,老宦官百感交集。原来锦衣少年后背并无半点泥屑。 帷帽少女没有理睬走向自己的锦衣少年,视线越过少年肩头,望向那个亦步亦趋的高大老人,她神色郁郁道:“方才你一言不合就要杀人,虽然你有你的理由,但是我觉得这样不对。” 锦衣少年在冷峻少女七八步距离外,停下身形,眼神真诚道:“我叫高稹,是大隋弋阳郡人氏。吴爷爷若有得罪之处,我愿意向姑娘道歉和补偿。” 老宦官站在锦衣少年身后,心情复杂。所谓的大隋弋阳郡高氏子弟,其实不过是个含蓄的说法罢了。大隋国祚一千二百年,坐龙椅的人都姓高,太祖皇帝便是龙兴于弋阳郡。 少女对此无动于衷,抬起双手系紧绷带,对老宦官说道:“若是在外边,面对一位极有可能已经‘御风远游’的武道大宗师,我绝非对手。但是此时此刻,我只要假借飞剑,你必死无疑。” 老宦官冷笑道:“只要那名刺客事先知晓你的杀手锏,以他那副小宗师巅峰的体魄,只要护住要害,任你刺穿十剑又如何?他尚且如此,更何况我比他高出两个境界,其中一道门槛还被视为武道天堑。小姑娘,我不知道你哪来的底气,才说得出来‘必死无疑’四个字。” 少女皱了皱眉头,一只手悄然扶住刀柄:“我是很怕麻烦的人,更讨厌跟人吵架,不然我们出手试试真假?谁赢了谁有道理,如何?” 极少有机会被人威胁的老宦官有些恼火。如果不是身处于这个神憎鬼厌的诡谲地方,就少女这般修为,任她再天赋异禀,老人一只手也能碾压虐杀十个。退一步说,如果不是重任在身,需要照顾被大隋举国寄予厚望的少年殿下,老人哪怕拼着被此处自行循环的大道镇压重伤,也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初生牛犊不怕虎,勇气可嘉,仅此而已,可这并不意味着猛虎就不会把牛犊吃得一干二净。 自称高稹的锦衣少年赶紧打圆场道:“如果姑娘一定要追究,我愿意拿出此物作为弥补。” 高稹低头打开腰间那只布囊,掏出那方玉玺,单手托着,递向远处的帷帽少女:“以表诚意,只求姑娘不要追究先前吴爷爷的无心冒犯,他毕竟是出于忠义,并无害人之心。” 眉发皆白的高大老宦官顿时悚然,单膝下跪,惶恐不安道:“殿下不可!老奴何等腌臜,此方玉玺却是殿下机缘所在,是世间罕有的纯粹宝物,甚至能够承载民间香火,两者如何能够相提并论,殿下这是要活活逼死老奴啊!” 出身天潢贵胄的高姓少年脸色僵硬。 少女好似有些不耐烦,讥讽笑道:“偏居一隅的井底之蛙,倒是人人都喜欢敝帚自珍。将那方玉玺收回去吧,我一直很喜欢一句话,叫君子不夺人所好。” 少女行事干脆利落,转身就走。 高稹如释重负:“起来吧,吴爷爷,跪着多不像话。我大隋十二位大貂寺,素来只跪帝王。这要是被六科言官或是礼部的人瞧见,拿出来说事,咱们俩都要倒霉。行了,这趟小镇之行,我承蒙祖宗庇护,圆满完成,我们就不要横生枝节了,速速离开此地,而且在外头跟自己人接应后,也不可掉以轻心。要知道大骊王朝内的六大柱国,其中袁、曹两家虽是对立阵营,但是很不凑巧,这两根大骊砥柱,与我们大隋高氏有不共戴天之仇,一旦吴爷爷你在此有了意外,战力受损,我很难安然无恙地返回大隋。” 老宦官点点头,缓缓起身:“老奴知晓事情的轻重缓急。” 当老宦官说到“急”这个字眼的时候,帷帽少女已经走出去二十余步。 高稹身边拂过一阵清风,鬓角发丝和锦衣袍袖都被吹得飘荡起来。 原来身边这位在大隋权柄煊赫的老人,根本就没有放过少女的心思,此时已经一冲而去,前三步重重踩踏在小巷地面上,声响沉闷,直透地面底下一丈有余,第四步的时候,老人已经高高跃起,一拳砸向少女后背。 帷帽少女腰肢猛然拧转,以左脚脚尖为支撑点,右手拔刀出鞘,小巷当中出现一抹比阳光更耀眼的雪白光辉。 老宦官以压顶之势扑杀而至,一拳直直砸在刀锋上,手背竟然只被锋芒气盛的刃口割出一条血痕。老宦官双脚轰然落地后,继续前冲,推得持刀少女一直向后倒退,随即轻描淡写伸出一掌,看似缓慢从容,实则闪电一般推在了少女额头。老宦官加重力道,打算一掌碎裂这颗隐藏在帷帽下的脑袋,连忙挪动脚步,身形横移一尺,扑哧一声,低头一看,有利器从后背穿透自己右边胸口,是剑尖。老宦官脸色不变,双指并拢夹住剑尖,向后一推,将那柄循着少女心意来此的凌厉飞剑,硬生生推出自己的胸口。 因为受到飞剑的阻滞,老宦官并没能一掌拍碎少女头颅,那个身体倒飞出去摔在小巷中的少女,借此喘息机会,起身后身形矫健如狸猫,很快消失在一条小巷岔道。 高稹脸色阴沉得可怕,双拳紧握,气势勃发,满脸怒容道:“御马监掌印太监,吴钺吴貂寺!你为何不肯听从我的暗示,非要如此偏执行事,当真以为这座小镇就数你吴貂寺最为天下无敌?明明是我们做错在先,事后她也未曾咄咄逼人,已经愿意息事宁人,为何你还要如此毒辣,简直就是欺人太甚!” 老宦官从少女逃离小巷的方向,收回视线,转身走回,腰杆挺直,愈发显得气势巍峨。他一步一步缓缓走回,像是重重踩在心坎上。 高稹感受到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势,被一个奴才压迫,更是令他满腔怒火,遂瞪大双眼,咬牙切齿道:“御马监吴貂寺,你这是死罪!” 老宦官淡然道:“殿下,死罪活罪,需要陛下亲自定夺。在咱家看来,殿下的安危,是山岳之重,摆在最首要的位置。而小镇少女存在本身,在咱家看来,已经成为燃眉之急,所以真正想要万事大吉,只有对她痛下杀手。她死了,咱家才能安心。” 看到高稹眼眸中几乎压抑不住的熊熊怒火,老宦官叹了口气,轻声道:“在皇宫大内任职六十余年,咱家见过太多太多的钩心斗角,血腥的,不沾血的,不计其数,对于人心,咱家实在是没有丝毫信心。仅是护驾途中的刺杀事件,大大小小,咱家就亲手解决了不下三十余起。殿下,那些刺客杀手的阴险狡诈,绝对出乎想象,尤其是一些丧心病狂的死士,根本不可理喻,就拿刚才的蒙面杀手和帷帽少女来说……” 高稹伸出手指,指向脸色冷漠的老宦官,愤怒指责道:“闭嘴!你这个老阉人!我不想听你胡说八道!我只确定你毁了我的精心拉拢。就是个瞎子,也知道那个能够驾驭飞剑的少女,是如何天赋异禀、惊才绝艳!哪怕放于山上的修行之人当中,她也是最拔尖的天才!这样的角色,莫说是大隋或是大骊,便是整个东宝瓶洲,她也是凤毛麟角的存在!我只需要培养她十年,最多二十年,她就能够成为我身后影子里最厉害的刺客!任你是陆地神仙,是武道大宗师,算得了什么?!结果呢?我是高稹,是大隋王朝的未来太子!是你这个吴老阉人的主子!” 很奇怪,饱经沧桑的年迈宦官,非但没有被一口一个“老阉人”惹恼,反而眼神愈发欣慰。等到高稹发泄完毕,终于停下骂街行为,老人看着气喘吁吁的少年,微笑道:“殿下,虽然你可能因为有些事情,未曾亲身经历过,所以不知世道诡谲和人心险恶,但是殿下有件事做得很好,很有陛下当年的风采。” 气氛尴尬。高稹冷静之后,应该是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了,在尚未被钦定成为太子之前,就对一位御马监掌印太监兼大隋皇宫三位看门人之一的老人,如此不敬,而且关键此人还深得父皇母后两人的信赖。皇子高稹张了张嘴巴,却看到那个被自己骂作老阉人的权势宦官笑道:“殿下,记住一点,不要跟下人随随便便说对不起,没有必要,还白白作践了身份,下人也未必领情。哪怕心怀愧疚,也应该深深埋在心底,须知被誉为人间真龙的皇帝君王,是口含天宪的九五之尊……” 高稹道:“吴爷爷,以我如今的身份,说这个太早了。” 老宦官突然身体紧绷,如临大敌,一把将锦衣少年拉到自己身后,自己则望向蒙面杀手尸体那边。 有个身材修长的中年儒士,突兀出现在小巷尽头处,缓缓走入,来到杀手尸体附近。儒士蹲下后,摘下杀手脸上的面巾,只看到一张奇怪的脸庞,无眉毛,被削鼻,脸上刻字。此人生前曾经是刑徒,这一点毋庸置疑。 儒士默然,果然是早有预谋,恐怕这场谋划,要从那座文庙开始算起。 高稹眼神炽热,从老宦官身后走出来,弯腰作揖,不管如何,先行礼再说,然后才抬头恭敬问道:“敢问可是山崖书院的齐先生?” 齐静春站起身,对高稹说道:“若非你率先占据了一份大机缘,你们两人今日无法如此轻松离开。” 外来人士在小镇上相互厮杀,按照最早四位圣人订立的规矩,惩罚并不重,但也不能算轻,相较于滥杀小镇凡夫俗子必然会被驱逐,外人之间的争斗,就存在一个明显的“漏洞”,让人可以亡羊补牢。高稹在内的三拨人,之所以都携带一名“扈从”,也正是为此做了最坏的准备,以便在关键时刻推出来做替罪羊。要不然仅仅是一个名额,就要耗费大隋高氏皇帝内库的一半积蓄,好歹是一位泱泱上国皇帝陛下的私房钱,整整一半家底子,金额之大,可想而知,所以谁肯无缘无故当这么个冤大头?其实说得通俗一点,就是花钱消灾罢了。只不过在这里的开销,用搬空一座金山银山来形容也不为过,世俗市井所谓的一掷千金,对比起来简直就是儿戏。 被下了逐客令的高稹,继续自顾自说道:“齐先生,以后有机会的话,能否去我大隋书院讲学?我大隋愿意专门为先生,将‘国师’虚位以待!” 老宦官想了想,还是没有阻止少年的僭越言论。 如果真的能够说服这个读书人,日后为大隋高氏出谋划策,大隋皇帝肯定龙颜大悦。 齐静春笑了笑,不曾答话。 老宦官对待萍水相逢的帷帽少女,杀伐果决,心狠手辣,此时面对这位坐镇此处的定海神针,山崖书院的齐先生,就呈现出另一种极端姿态,低头抱拳道:“齐先生,多有叨扰,还望海涵。方才对一个晚辈出手,实在是无奈之举,希望先生体谅咱家作为高家奴仆的苦心。” 齐静春一挥袖:“速速离去。” 高稹和老宦官只得告辞离去,刚好走了一条帷帽少女撤退的路线。 高稹低声问道:“她死了?” 老宦官摇头道:“肯定命不久矣。飞剑无非是让她多活片刻,于事无补。” 高稹犹豫了一下,好奇问道:“吴爷爷是什么时候看出她驾驭飞剑,其实远远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轻松惬意?” 老宦官说道:“过犹不及,她的早慧露了马脚。” 高稹讶异不解。 老宦官带着高稹拐出原先小巷,轻声道:“咱家问殿下一个问题,殿下见多了世间富贵豪奢的珍奇物件,还会对小镇寻常瓷器感兴趣吗?” 高稹拍了拍腰间口袋,笑道:“当然不会,只有这方玉玺,或者跟它差不多水准的玩意儿,才能让我感到欣喜。” 老宦官点头道:“正是此理。那个少女在御剑杀人的时候,心如止水,极其镇定从容,就像……常人的吃喝拉撒。而且事后察觉到我的真实武道修为后,便果断放弃争斗的念头,尤其是害怕我反过来看穿她的色厉内荏,才故意主动挑衅我们。她的真实意图,是好给双方各自找一个台阶下,是怕咱家心存杀心,宁肯误杀也不愿错放,对她斩草除根,所以她必须要破局。当然,事实证明她做得并不好。不过说到底,小小年纪,有此心思,已经很不简单。但越是如此,一旦放虎归山,任其茁壮成长,将来对殿下的威胁就越大。” 老宦官感慨道:“少年少女,正值意气风发,若是热血杀人,或是慷慨赴死,其实咱家都不奇怪,但是缓缓思量之后的从容赴死,或是生不起半点心湖涟漪的杀人,就很反常。甚至可以说,这只能是被阅历磨砺出来的性情,跟一个人的天赋高低、资质好坏,都没有太大关系。无论修士还是武夫,许多天才早夭,就在于性情短板太过明显,一遇坎坷就容易坏事。” 高稹哀叹道:“不管怎么说,都可惜了。” 老宦官半真半假玩笑道:“殿下,如果这样一个人物的生死,都要叹气一次,那么等到殿下以后真正站在山顶,应该会很忙的。” 高稹笑道:“我不信。” 老宦官突然说道:“不知是否错觉,咱家感觉到那位齐先生,虽一身通天修为,却好像出了不小的问题。” 这位大隋皇子满脸无所谓道:“反正原本只要能够拿到这方‘龙门’玺,就算大功告成,哪里想到这方价值连城的宝玺,竟然‘沦为’了大买卖的小添头,所以咱们是该见好就收了。一说起那条金色鲤鱼,我就忍不住想到那个草鞋少年……” 老宦官笑道:“殿下是想着以后找个机会,感谢一下那个少年?” 高稹摇头道:“哪里啊,我是心疼那一袋子铜钱。” 老宦官哑然失笑。 以后大隋说不定会有一位勤俭皇帝? 一条南北向的僻静小巷,唯有车轱辘声。 有个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人,今天早早不做生意了,正在推车前行,想着回到住处后,收拾收拾,赶紧打道回府,这个烂摊子,谁掺和谁倒灶。 有个身材苗条的黑衣人,突然从东西向的小巷岔口处,踉踉跄跄走出来,最后背靠着墙壁,缓缓移动,一手越过帷帽浅露薄纱,使劲捂住嘴巴,一手指向年轻道人。 年轻道人赶紧低头,默念道:“看不到我……看不到我……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就算了吧,还是佛祖保佑,菩萨显灵……” 一个道士事到临头,不求三清老祖,反而去求佛拜菩萨,实在是有些不像话。果然,佛祖菩萨好像是不乐意搭理别教门下的徒子徒孙,那帷帽少女不知从哪里冒出的最后一点气力,摇摇晃晃冲向道人,扑通一声重重摔倒,但是一只手已死死攥住了道人的脚踝。 年轻道人双手捧住脑袋,一脸崩溃的凄惨模样,好像是在仰头问天:“这么大一个因果砸过来,不等于让贫道在额头刻上‘一心求死’四个字吗?贫道这些年云游四方,风餐露宿,跋山涉水,经常走在街上被狗咬……很辛苦的好不好!干你娘的大隋高氏,还有姓吴的老狗,你们给贫道等着,这笔账没有五百年,根本算不清楚……贫道的道行修为这么浅,真的挑不起什么重的担子啊……” 已经语无伦次的年轻道人低下头,只差没有泪流满面了:“小姑娘,你发发慈悲心,放过贫道好不好,回头贫道就帮你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风水极好,肯定能够福泽子嗣……哦,不对,姑娘还是黄花大闺女,那就……” 少女已经彻底晕死过去。年轻道人眼见四下无人,蹲下身就要悄悄掰开少女的五指。 嗖一下。飞剑凌空悬停,剑尖距离年轻道人眉心不过三寸。 年轻道人不露声色地松开手,满脸怜悯,大义凛然道:“人非草木,岂能没有恻隐之心?贫道这一生光风霁月,岂是那种见死不救之人?!” 年轻道人盘膝而坐,整张英俊的脸庞都快要皱成一团了:“接下来送往何处,也是麻烦啊。” 一直距离年轻道人眉心三寸的那把飞剑,迅猛前移一寸。 年轻道人耐心解释道:“想要让你主人活下来,贫道还需要一个帮手。对了,你去老槐树那边戳一片槐叶过来,贫道先替她吊住这一口元气。你家主人有些特殊,贫道不想为了救人而胡乱救人,到时候不小心耽误了她的修行前程,这一桩新因果……又他娘的让贫道想死了一了百了啊……” 飞剑好似在犹豫,剑尖微微颤抖。 年轻道人没好气道:“早去一分,你家主人就能从鬼门关早走回来一步。去晚了,大家一起完蛋!” 飞剑眨眼间便消失不见。 年轻道人低声气愤道:“郎有情妾有意,才成良人美眷,你齐静春齐大先生倒好,乱点鸳鸯谱,拉屎也不擦屁股!” 年轻道人一手托腮帮,一手掐指算卦:“容贫道来算算,将你送到小镇哪户人家,你既能活下来,对方也不至于家破人亡。先从卢家……卢家不行,跟赵家差不多,已经机缘在身,那就宋家?” 这边小巷里的年轻道人话音未落,福禄街上的宋家门庭,张贴在大小门扉上的所有门神,瞬间失去神采,黯淡无光,还有凡人肉眼不可见的缕缕青烟升起。 庭院深深处,有一个沧桑老人推门而出,赤脚站在院子里跳脚怒骂道:“是哪个王八蛋在谋害我宋氏基业?!出来一战!” 年轻道人咳嗽一声,自言自语:“福禄街的刘家,瞧着香火鼎盛,像是能扛事的主儿,试试看?” 刘家那块传承千年的家族厅堂匾额,砰然碎裂,出现一条条触目惊心的裂缝。 有老妪嗓音浑厚,以龙头拐杖重重敲击地面:“何方神圣,能否出来一见?!” 年轻道人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那就桃叶巷的魏家?一看你们家就是积善积德的,肯定承受得起这份因果。” 很快就有老人以秘术传音,向学塾那边怒吼道:“齐静春!你不管管?!你要是管不了,或是不敢管,就赶紧滚蛋,把位置让给阮邛!让他来收拾这个鬼鬼祟祟的家伙!还是说这一切,就是你齐静春本人在发泄私怨?” 有个男人在小镇廊桥以南的小溪畔,正在领着人挖井,站直身后,他面向北方嘴唇微动。仿佛一声声春雷,在福禄街和桃叶巷上空滚滚响动:“够了!不许对齐先生不敬,而且我阮某人也绝不会在春分之前,涉足小镇事务!” 一时间,天地寂寥,万籁寂静。 而那个小巷推车旁边坐着的罪魁祸首,正在抓起黑衣少女的一只手,然后将那片飞剑带来的翠绿槐叶,丢在她鲜血模糊的手心上。 槐叶触及少女手心伤口后,如冰雪消融,转瞬消散。 年轻道人感慨道:“每每见到此情此景,都要为这份天地造化之功,感到……”酝酿了半天,他也没能想出让自己满意的言语。 年轻道人最后低头,看着微微有些气色流转的少女,有些犯难:“既然你牵扯到的气数,比贫道想象的还要大,那就只能逆其道而行了。小镇之上,六百户人家,盘根交错,世世代代浸染此方秘境的气息,你要说让贫道找个有气数萦绕的家伙,轻而易举,可是找个穷光蛋,比登天还难啊。这就像是在朝会大殿上,找个当大官的,容易,找个乞丐,你让贫道怎么找?” 年轻道人咦了一声。还真找到这么一个可怜虫。 他没有丝毫惊喜,反而悚然,闭上眼睛,扪心自问。 年轻道人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先看你会如何选择,贫道绝不强求,你若是不愿,贫道便自己担起这份因果好了。” 最后他学僧人双手合十:“佛祖保佑,菩萨显灵,一定要让贫道渡过此劫啊。” 泥瓶巷中。 年轻道人弯腰推着一辆双轮车,来到一处院门外停下,敲门后,问道:“陈平安在吗?” 推车上,角落缝隙里,放着一把雪白鞘的长剑,鞘内飞剑病恹恹的,像是在嫌弃年轻道人找了这么个破落户。 年轻道人已经想好一大堆措辞,来应对陈平安那个“是谁”的问题,但是出人意料,院门很快打开,显而易见,陈平安直接跳过了那个环节。 泥瓶巷是小镇最为狭窄逼仄的巷弄,年轻道人的双轮木推车不可能放在外头拦路,好在陈平安虽然看着骨瘦如柴,没几斤气力,事实上膂力不小,帮着年轻道人将颇为沉重的推车一起弄进了院子,并不怎么费劲。从头到尾,陈平安都没有说什么,这就让关上门后的年轻道人有些尴尬了。这就像一个人厚着脸皮去登门借钱,主人好茶好酒好肉殷勤招待着,客人但凡剩下点良心,都会愈发难以启齿。 年轻道人想着横竖是难堪,不如来个痛快,就掀开覆在推车上的一张棉布褥子,露出一个身体侧卧蜷缩的黑衣少女,歪歪斜斜却不掉落的帷帽,仍然倔强地遮挡着主人的容颜,不知为何,当掀开那层单薄被褥后,顿时有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陈平安这时候才发现少女一身黑衣,隐约有鲜血渗透出来。陈平安倒是没有想到一块小小被褥,为何就能完全掩饰住这股浓重气味,只是后退数步,问道:“道长,你要做什么?” 年轻道人说道:“救人!她受了重伤,小镇上无人愿意救她,也怪不得他们各扫门前雪,所以贫道思来想去,觉得你有可能会是个例外。” 陈平安一语命中要害,问道:“她怎么受的伤?” 年轻道人脸不红心不跳,道:“贫道方才推车经过牌坊楼的时候,见这个外乡年轻女子,竟然说是去对‘气冲斗牛’这幅匾额进行拓碑,带着拓包、刷子等物,噌噌噌就爬了上去。至于拓碑啊,怎么说呢,就是这么个临摹勾当,大体是读书人吃饱了撑的,一时半会儿贫道也说不明白,反正这个小姑娘爬上去后,低头弯腰坐在横梁上,看得贫道心惊胆战,只得停下来,时不时提醒她一声,哪里想到她最后仍是太过入神,冷不丁,啪叽一下,就结结实实摔在地面上了。你也知道,牌坊那边地面,不比你们泥瓶巷,硬得跟福禄街青石板差不多,这下可好,摔得估计五脏六腑都伤到了。贫道是出家人,必须要慈悲为怀啊,不能不管,对不对?这一路过来,家家户户都嫌弃她一身鲜血,刚过完年没多久,太晦气,哪里愿意抬着她进家门。贫道也知道这是人之常情,所以这不实在没法子,才找到你这里来。说句难听的,要是连你也不愿收留她,贫道也不是什么能够从鬼门关拉人的神仙,就只能等着这位姑娘咽下最后一口气,再尽力找处地方,挖个坑,立块碑,就当了事。” 年轻道人故意讲得语速极快,咬字也不清晰,显然是想着把陈平安给兜圈子兜迷糊了,先蒙混过关再说。万事开头难,只要起个开头,之后就能走一步算一步,天无绝人之路,总有柳暗花明的时候。 陈平安眼神复杂,看了眼满脸希冀的年轻道人,又瞥了眼死气沉沉的黑衣少女,一番天人交战后,点头道:“怎么救?” 年轻道人顿时神采飞扬起来:“得嘞!有你陈平安这句话,就算成了一半,别看她看着伤势可怕,感觉像是阎王爷在生死簿上勾去姓名了,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夸张……当然了,方才贫道所说也句句是真,这其中涉及种种玄机。譬如这位姑娘的求生欲望极其强烈;另外,她身上好像也有些家传门道,能够护住她至关重要的心窍和丹室等;还有就是咱们小镇,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奇奇怪怪的玩意儿很多,吃了,或者抓了,大有裨益。” 年轻道人回过神,意识到自己泄露了很多天机,干笑道:“反正你也听不懂,对吧?” 陈平安认真道:“听不懂,但是大多记得住。” 年轻道人试探性问道:“所以你在屋子里一听敲门嗓音,就知道是贫道这个摆摊的算命先生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说道:“对。” 年轻道人又好奇问道:“你记性很好?有多好?” 陈平安看了眼奄奄一息的黑衣少女,年轻道人笑着解释道:“她现在处于一种比较玄之又玄的状态,不能随意挪动身体,最好稍等片刻。” 陈平安将信将疑:“我看东西,比听别人说话,更容易记得住。” 年轻道人追问道:“打个比方?” 陈平安想了想:“比如我们那座龙窑的窑头,姚师傅,他的‘跳刀’技术,是小镇所有老师傅里最厉害的,我其实看一遍就记住所有细节了,但是……” 年轻道人笑着接过话题:“但是你的手脚始终跟不上,对不对?” 陈平安眼睛一亮,使劲点头。 年轻道人会心一笑:“那你有没有想过,姚老头的那手绝活,真正厉害在什么地方?” 陈平安脸色晦暗:“以前怎么都想不通,后来刘羡阳跟我说,姚老头说跳刀这门手艺,想要做到最好,一定要心稳,而不仅仅是手稳。我听到这些话后,就有些明白了。我之前太着急,越心急,手越乱,越乱就越容易出错,一出错,我看得一清二楚,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像姚老头,接下去就更心急,所以在龙窑那边拉坯,我一直是最差的。” 年轻道人淡然道:“有句老话叫,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可人家当师傅的,根本就没想着把你领进门,你又如何修行?” 陈平安摇头道:“我手脚笨,不说跟刘羡阳比,就是一般的学徒,我也比不上。姚老头看不上我,不奇怪。” 年轻道人突然笑道:“陈平安,你知不知道‘心稳’两个字,有多难悟?很难想明白的,你不可妄自菲薄。” 陈平安仍是摇头道:“就像小溪里抓鱼,我站在水深不到膝盖的地方,弯个腰抓到鱼,是抓。有的人水性好,到大深坑里一个猛子扎下去,憋气很久抓到鱼,那也是抓。同样是抓到了鱼,道长,但是这两者不一样的,对吧?” 年轻道人哈哈大笑,不置可否,突然说道:“咱们可以救人了。” 陈平安愣在原地,年轻道人也愣了愣:“发什么呆,将这个姑娘抱到屋里床上啊!” 陈平安纹丝不动:“然后呢?” 年轻道人天经地义道:“当然是先帮姑娘换上一身洁净的衣裳,然后再去药铺抓几味补气养元的药材,到那个时候,就需要贫道亲自出山,一展身手了。” 陈平安黑着脸问道:“姑娘醒过来后,我会不会被她打死?” 年轻道人斩钉截铁道:“不会!你可是她的救命恩人,世间岂会有如此忘恩负义之人?!” 陈平安默不作声。 年轻道人咳嗽一声,气势骤降:“大概不会吧?” 陈平安叹了口气,试探性问道:“隔壁家有个姑娘叫稚圭,让她来做这些事情?” 年轻道人无奈道:“不可以,问题症结就在这里。” 陈平安也没有坚持,蹲在地上,双手挠着脑袋。 年轻道人突然问道:“你就没有想问的?你问出口的话,贫道未必可以全部解惑,但尽量挑一些可以回答的,如何?” 陈平安叹了口气,起身道:“先救人。” 年轻道人笑逐颜开:“善!” 他悄然拂袖,将一柄蠢蠢欲动的飞剑,死死压制在鞘内。 陈平安背起少女往屋内走,将她轻轻放在垫有被褥的木板床上。先前被刘羡阳一屁股坐塌的木板床,刚刚修好没多久,床底下垫了条板凳。 年轻道人跟在身后跨入门槛,环顾四周,家徒四壁,不过如此。 年轻道人一拍脑袋,出门去拿纸笔,准备开个方子让陈平安去抓药。 回到屋子后,年轻道人摇了摇头,故意不去看木板床那边,心想着这贫寒少年,板上钉钉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原来坐在床沿上的陈平安,已经摘下黑衣少女的帷帽,露出一张满脸血污的苍白脸庞。 所谓的七窍流血,大概就是陈平安眼皮子底下这幅画面。 陈平安连忙起身,先从桌边拿了条凳子放在床边,然后快步跑去一处角落,那边搭了一个小木架,整齐地放着锅碗瓢盆,木架旁边,有一只覆以木板遮挡蚊蝇的小水缸,水缸里装满了从杏花巷铁锁井那边打来的井水。陈平安拿了只木盆和葫芦瓢,蹲在水缸旁,从陶缸里舀出清水快速倒入木盆,然后将一块干净棉布搭在盆沿上,端到床边放在凳子上,开始帮摘去帷帽的少女擦拭血污。 年轻道人转过头,扬起手里一张纸:“福禄街那边有家小药铺,你拿这个方子去抓药。” 陈平安疑惑道:“道长先前不是说……” 年轻道人一脸懵懂,眨眨眼道:“对啊,贫道是说让你抓药的时候小心一些,不要过于高调张扬,以免弄得满城风雨,坏了姑娘的名声。” 陈平安哦了一声,一边清洗棉布一边问道:“道长有没有抓药的钱?” 年轻道人顿时紧张起来:“你没有?” 陈平安将木盆放在桌上,把一枚不知从何处取出的金色铜钱,轻轻按在桌面上:“道长,我拿这个跟你换普通铜钱,至于怎么个换法,道长你说了算。” 年轻道人思量片刻:“桌上这枚铜钱,就够买药方上的东西了。贫道这就去给你取钱。” 很快,年轻道人就拿回一袋子普通铜钱,还有几粒碎银子,一股脑儿交给陈平安。 陈平安叮嘱道:“这盆水,回头我来倒,道长不用帮忙,住在隔壁的宋集薪,比较喜欢新鲜事情,让他瞧见了,不好。” 年轻道人郑重其事道:“陈平安,你难道就没有想问的问题?” 陈平安站在原地,大致掂量过铜钱和碎银子,做到心中有数后,小心翼翼收起来,眼神示意出去说话。两人走出门槛后,陈平安抬起头,缓缓道:“我知道你们都不是常人。姚老头很早喝醉酒时就说过,我们小镇不同寻常,哪里都奇怪,人人都奇怪,但是什么地方奇怪,姚老头也说不出个什么来,我当然就更不懂了。这次顾璨说那个说书先生,一只普普通通的大白碗,能倒出一大缸的水。顾璨虽然挺惹人烦,可这件事情,我知道他没有说谎。就像……”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就像今天有个子很高的女人,在门外这条巷子里,她用手指弹了我额头一次,手掌拍了我心口一下,最后她说我很快就要死了,我知道她说的话,是真的。” 年轻道人脸色沉重。 陈平安最后说道:“道长你说你写的符纸,烧了后,能够给我爹娘带去好运,我其实是相信道长的。所以道长找上门来,说让我救人,我刚才没有说什么,但是我希望道长答应我一件事情,如果答应,接下来道长不管要我做什么,都没有问题,如果道长不答应,这趟抓了药,再帮道长煎完,我就会赶人了。” 年轻道人问道:“什么条件,你说说看。” 给人印象一直很平稳老练的陈平安,竟是有些忐忑,回答道:“我爹娘去世得早,当时我很小,不知为什么,小时候很多事情,我都记得,就是我爹娘的模样,总是模模糊糊,记不真切。后来吃了一段时间的百家饭,是靠着街坊邻居才活下来的。有一次我无意间听人说起,我是五月初五那天出生的,听他们口气,应该不是一个怎么吉利的日子,隔壁有个人说得更直接坦白一些……” 陈平安一直在绕弯子,停了停,终于直奔主题,低下头,语气沉闷:“帮道长救了人之后,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有一天突然死了,道长能不能帮我下辈子投胎,还投胎做我爹娘的孩子?” 年轻道人沉默不言。 陈平安咧嘴一笑,挠挠头:“不行就算了。确实,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情,是我为难道长了。” 年轻道人苦笑道:“那位姑娘咋办?” 陈平安猛然转过身,背对着年轻道人,扬起拳头挥了挥,破天荒开起了玩笑:“她长那么俊俏,不救是傻子!” 年轻道人望着故作轻松、推门离去的草鞋少年。 走在泥瓶巷里的陈平安,好像想起了谁,一下子就泪流满面了。 陈平安走出泥瓶巷的时候,刚好碰到宋集薪的婢女稚圭,她在将蔡金简送去顾璨家后,没有急于回家,而是穿过巷弄那头,去逛了一遍杏花巷那边的小铺子,虽然没有购买什么物件,心情仍是不错,一路蹦蹦跳跳,欢快轻盈。 生长于乡野,好似带着一股青草香的少女,与那些高檐大宅、庭院深深的大家闺秀,做派到底是不一样的。 她见到陈平安后,没有像以往那般低敛眉眼,微微加快步伐侧身而过,反而停下了脚步,凝视着这个不经常打交道的邻居,欲言又止。 陈平安对她笑了笑,小跑着擦肩而过,然后跑得越来越快。 稚圭安安静静站在泥瓶巷口子上,转头望去,阳光下奔跑的寒酸少年,挺像一只生命力顽强的野猫,四处流窜,长得不咋样,但好像也饿不死。 稚圭在小镇上并不讨喜,受累于少年宋集薪的性情古怪,被取名稚圭的她不管是去铁锁井打水,还是赶集买东西,或是给少年添置文房用品,总给人一种不合群的感觉。她也没有什么同龄的玩伴,遇上熟人从来不爱多说话,对于偏好热闹喜庆的小镇百姓而言,这样的少女,实在是很难亲近起来。 在这方面,陈平安的境况和婢女稚圭,其实有些相似。不同的是,陈平安虽然也不爱说话,但其实本身性格绝对不惹人厌,相反,陈平安生性温和友善,从来没有什么刺人的锋芒,只是家境败落的关系,又早早去了龙窑烧瓷讨生计,才显得和邻里之间关系没有那么熟络。当然,泥瓶巷的街坊们,对于陈平安的生日,确实会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忌惮。五月初五,在小镇乡俗里,属于五毒并出的“恶日”,陈平安在这一天出生,加上他爹娘的纷纷去世,他早早成了家里最后一根独苗,自然而然会让人心里头犯嘀咕。尤其是上了岁数、喜欢在老槐树那边凑热闹的老人,对于这个泥瓶巷的少年,尤为疏远,私下也会告诫自家孩子不要接近,但是每当孩子满脸不情愿,刨根问底问为什么的时候,老人们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此时一个修长身形从小巷走出,站在少女身边,婢女稚圭转过头,一言不发,只是向前走。那人便转身与她并肩走在泥瓶巷里,那人正是学塾先生齐静春,小镇唯一的读书人,正儿八经的儒家门生。 稚圭脚步不停,脸色冷漠:“我们两个,井水不犯河水,不好吗?而且先生你别忘了,之前确实是你占据天时地利人和,我一个小小的贱籍奴婢,当然只能忍气吞声。但是从最近开始,先生你那座远在不知几千万里外的法脉道场,好像出了点问题,对吧?所以现如今先生只是井水,而我才是河水!” 泥瓶巷的不速之客齐先生微微一笑,道:“王朱,罢了,暂且入乡随俗喊你稚圭便是。稚圭,你有没有想过,你虽是天地眷顾,应运而生,可是当真以为我没有压胜的手段?还是说你觉得几千年前,四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圣人,联袂莅临此地,亲自订立规矩,只是嘴上说说而已,没有留下半点后手?说到底,你只是坐井观天罢了。苍穹之高,大地广袤,远远不是井口那点光景模样啊。” 稚圭皱了皱眉头:“齐先生,你也莫要拿话来唬我,我不是我家少爷宋集薪,对你那套冠冕堂皇的说辞,不感兴趣,也从来不信。先生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打生打死也好,好聚好散也罢,我都接着。” 齐静春缓缓道:“劝你脱离此处樊笼后,不要得寸进尺。涸泽而渔,无论对谁都没有好处。尤其是你和他踏上修行大道之后,不管是否结为道侣,都应当收敛锐气,不可跋扈恣睢。这并非什么威胁,而是离别之际,我的一些肺腑之言,也算是善意的提醒。” 照理说,两人身份天壤之别,婢女稚圭却极为不卑不亢,甚至当下气势还要隐约压过齐静春半头。她讥笑道:“善意?数千年来,你们这些了不得的修行中人,高高在上,画地为牢,拿此地作为一块庄稼地,今年割一茬明年拔一捆,年复一年,千年不变,怎么到了现在,才开始想起要同我这孽障‘与人为善’了。哈哈,我听少爷说过一句话,被你们很多人奉为圭臬,叫作‘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对吧?所以也怪不得齐先生,毕竟……” 齐静春继续前行,轻轻踏出一步,似笑非笑:“哦?” 一步之后。婢女稚圭脸色微变。 两人不知何时站在了一处地方,四处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唯有遥遥的头顶上方,有无数孕育着神圣气息的光线洒落而下。 他们如同置身于一口深不见底的水井井底,那些金黄色的阳光从井口缓缓落下。 齐静春一袭青衫,衣衫上有阵阵流光,流转不息。浩然之气,正大光明。 稚圭先是面容狰狞,只是很快就恢复了脸色淡漠的麻木模样,呢喃道:“六十年佛门梵音,如耳畔打雷,声声不歇。六十年道家符箓,如附骨之疽,竭力撕咬。六十年浩然正气,遮天蔽日,无处可躲。六十年兵家剑气,如地牛翻身,无处不被溅射。每一个甲子就是一次轮回,整整三千年了,永无宁日……我就是想知道你们所谓大道根柢,到底在哪里,先生书本上的白纸黑字,先生传道授业解惑时的微言大义,我看得到听得到,但是找不到……” 她痴痴望向那位正气凛然的中年男人,既是穷乡僻壤籍籍无名的教书匠,也是儒家山崖书院的齐静春,一个连大隋王朝权势大貂寺也要尊称一声“先生”的读书人。 稚圭突然笑了,问道:“先生何以教我,要如何劝我向善?如果我没有记错,你们儒家那位至圣先师,以及道祖之一,都曾提出过‘有教无类’?” 齐静春摇头道:“跟你讲一万句圣人教诲,也没用。” 稚圭看似在和这位儒士云淡风轻地闲聊,实则整个人就像一张紧绷的弓,眼角余光不断打量四周,寻找破局的蛛丝马迹。 齐静春对此视而不见,冷笑道:“我知道你其实有无穷无尽的愤怒、怨恨、杀意。我并非容不得异类,只是你要知道,随意起恻隐之心,泛滥施行慈悲之举,从来不是真正的三教教义。” “我们家少爷经常念叨,跟读书人掰扯道理,最没意思了。”稚圭扯了扯嘴角,眯起那双诡异的黄金重瞳,“原来齐先生是真的回光返照了,自然比起以往更加不好惹……” 齐静春一笑置之:“道理讲不通无妨,但是只要我齐静春在世一天,还有资格坐镇此地一日,你这忘恩负义的孽障,就别想张牙舞爪!” 稚圭伸手指了指自己,笑问道:“我忘恩负义?” 齐静春怒色道:“当年在你最虚弱之时,不得不低头俯首,主动与人缔结契约,是谁在泥瓶巷的大雪天救了你?!又是谁这么多年来,一点点蚕食掉他的仅剩气数?!” 稚圭笑道:“饿了,就要找东西吃,把肚子填饱,这不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吗?再说了,他本来就没什么大的机缘,早死早投胎,说不定下辈子还有点渺茫希望,若是任由他这种无根浮萍留在小镇,嘿,那可就真是……” 齐静春一挥大袖,轻声喝道:“住嘴!” 他怒斥道:“大道之玄,天理昭昭,岂是你可以一言断之?!人生各有命数缘法,你有什么资格替他人做出选择?!” 稚圭头顶,凭空出现一只光芒璀璨的金色大手,气势威严,如佛陀一掌降伏天魔,又如道祖一手镇压邪祟,迅猛按在她脑袋上,迫使她瞬间跪下,额头重重磕在地面。磕头声,砰然作响。 低头的稚圭,双手撑在地上,挣扎着起身,不见容颜的她,发出一阵阴恻恻的笑声:“你们可以压我低头,但我绝对不认错!” 那只威势磅礴的金色大手,扯住稚圭的脑袋,一提起一按下,又是一次磕头。此次声响重如春雷。 齐静春沉声道:“别忘了!这一线生机,是圣人们给你的,并非你争取而来!否则别说镇压你三千年,三万年又有何难?!” 始终被按住脑袋的稚圭嗓音沙哑:“你们的狗屁大道,我偏不走!” 齐静春高高抬起手臂,对着身前虚空猛然拍下:“放肆!给我镇!” 从井口投下的金黄光线中央,浮现出一方白玉印章,丈余长宽,方方正正,印章篆刻有八个古老文字,有极其鲜红刺眼的沁色,无数紫色雷电萦绕印章,滋滋作响。 随着齐静春一声令下,真可谓是传说中的言出法随,巨大印章从天而降,砸在本就跪在地上的稚圭的背脊。 这一枚蕴含天道威压的巨大印章,好像不是实物,没有将稚圭压得整个人匍匐在地,而是裹挟风雷迅速嵌入地面,再无踪迹,好似雨点大雷声小。但是一瞬间后,稚圭整个人像是被重物砸断了浑身骨肉,一摊烂泥般瘫在地上,无比凄惨。即便如此,少女有一只手五指如钩,使尽全力,五指指甲好像正在地面上刻字。 齐静春面无表情,冷声道:“三次磕头,是要你分别礼敬天地!苍生!大道!” 稚圭眼神呆滞,没有回应。 齐静春轻轻挥袖,散去那股令人窒息的磅礴威严:“我齐静春不过是圣人门下一介腐儒,就能压得你三磕头,你出去之后,一旦为所欲为,真不怕遇上比你更不讲理的存在,一根手指就将你碾碎?” 齐静春叹了口气:“你在此地,确是被镇压拘押,不得自由,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世间哪里有绝对的自由。我儒家至圣制定种种礼仪,何尝不是在为万物苍生,谋取另一种自由?只要你不逾矩,不违制,只需恪守礼节,有朝一日,天大地大,何处去不得?” 稚圭抬起头,死死盯住齐静春。 齐静春走出一步。天地恢复正常,他和婢女稚圭重返泥瓶巷,阳光温暖,春风和煦。 稚圭摇摇晃晃站起身,笑容惨白,微微露出森森的牙齿:“先生今日教诲,奴婢记下了。” 齐静春不再说话,转身离去。 稚圭突然问道:“就算我对陈平安忘恩负义,但是先生身为出类拔萃的圣人门生,为何会袖手旁观?为何只对弟子赵繇和我家少爷,青眼相加,对于身世平常的陈平安,不过尔尔?这何尝不是与商贾做买卖无异,若是奇货可居,便精心栽培,对待粗劣货物,便敷衍应付,能否卖出好价格,根本不在乎?” 齐静春笑了:“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稚圭茫然。 当齐静春身影消失在小巷尽头时,稚圭顿时浮现出满脸不屑,狠狠呸了一声。 她一瘸一拐返回自家院子,经过陈平安家的时候,皱了皱鼻子,拧了拧眉头,她有些犯迷糊。只是由于那个该死的读书人的道行崩坏,当下小镇已是处处天机泄露,就像一艘四处漏水的小船,她尚且自顾不暇,更要为将来仔细谋划一番,也就懒得去斤斤计较了。 当她推开院门后,一条粗看不起眼的四脚蛇,不知道从哪个旮旯角落蹿出,飞快爬到她脚边,被她气呼呼地一脚踢飞。 陈平安屋子里,年轻道人端坐在桌旁,眼观鼻鼻观心。 前不久还是将死之人的黑衣少女,竟然已经能够自己坐在床上,盘腿而坐,也没有戴上帷帽,露出一张让人记忆深刻的脸庞。 倒不是说少女如何倾国倾城,只是过于英气勃发,很大程度上让人忘记了她的出彩容貌。 少女双眉不似柳叶似狭刀。当她以一种充满审视的意味,凝视年轻道人的时候,后者有些难得的局促,分明没做任何坏事,却有些心虚。 年轻道人咳嗽一声,赶紧撇清自己:“姑娘,事先说好,你是贫道救下的,但背你进屋子,帮你摘去帷帽,再给你洗脸等等,可都是另有其人。他叫陈平安,这栋破败宅子的主人,是个黑炭似的穷苦少年,父母双亡,当过烧瓷的窑匠,还跟贫道求过一张符纸来着。大体上就是这么多,姑娘你如果还有什么想问的,贫道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陈平安这就给卖得一干二净了。 少女点了点头,没有恼羞成怒,只是大大方方诚心诚意说了句:“感谢道长救命之恩。” 更加心里打鼓的年轻道人干笑道:“无妨无妨,举手之劳,姑娘无恙就好。” 黑衣少女问道:“道长不是东宝瓶洲人氏?” 年轻道人反问道:“姑娘也不是,对吧?” 她嗯了一声。年轻道人也跟着嗯了一声。 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人笑道:“贫道姓陆名沉,并无道号。平时称呼陆道人即可。” 少女轻轻点头,瞥了眼陆沉的道冠。 陆沉犹豫了一下,壮起胆子道:“那少年虽然有些事情不合礼节,但是事急从权,加上贫道也不曾想到姑娘痊愈如此之快,故而有所冒犯的地方,希望姑娘不要怪罪。” 少女笑道:“陆道长,我不是蛮不讲理的人。” 陆沉打哈哈道:“那就好,那就好。” 少女挑了一下眉头,陆沉的笑容便随之刻板僵硬起来。 她环视四周,眼神平淡,随口说道:“我听说此洲铸剑第一的‘阮师’,打算在这里开炉铸剑,我就一路跟到这里,希望他能够帮我打造一把剑。” 陆沉感慨道:“如果真是他的话,让他亲自铸剑可不容易。” 黑衣少女明显也有些烦恼:“是很难。” 这个时候,陈平安左手拎着一兜兜草药包,右手拎着个小包裹,先象征性敲了敲房门,才快步跨过门槛,将药材放在桌上,轻声道:“道长,你看看有没有抓错,如果有,我马上去换。” 陈平安始终拎着包裹,转身望向少女,盘膝坐在木板床上的黑衣少女,与陈平安对视。 黑衣少女平静道:“你好,我爹姓宁,我娘姓姚,所以我叫宁姚。” 陈平安下意识道:“你好,我爹姓陈,我娘也姓陈,所以……”他有些神色尴尬,但是很快就坦然笑道:“我叫陈平安!” 宁姚倒是没什么,陆沉忍不住哈哈大笑。 陆沉突然意识到气氛有些不对劲,连忙转移话题:“绿水潭龙鳞柽的嫩叶,哦,在咱们这儿就叫三春柳,它的叶子采摘时候不对,晚了七八天。还有这包龙飞草,俗名叫姑娘腰,研磨粉末的时候也太马虎了,还有这纸堆花,杨家铺子更是不像话,说好了三两,怎么少了一钱的分量?” 陆沉竹筒倒豆子,挑了一大堆毛病,几乎就没一样是满意的,感觉像是跟杨家药铺有什么私人恩怨,但最后来了一个大转折,盖棺定论道:“这铺子掌柜的良心给狗吃了,不过桌上这些药材,煎药救人倒是够。当然了,这主要归功于这位宁姚姑娘的身体底子好,跟杨家铺子至多有半枚铜钱的关系。” 陆沉一拍脑袋,摊开一张素白纸张,一边提笔写字,一边叮嘱道:“差点忘了,贫道这就再给你写一份煎药的方子,这是件实打实的细致活,陈平安你可马虎不得。贫道这药方既是疗伤,同时也能固本培元,是兵家在立于不败之地的前提下,以战养战的上乘路数。而且好就好在性子温,不伤人,顶多就是所耗时日多一些,多买些药材,无非是开销银子的事情。何时武火急煎,何时文火慢煎,贫道都已详细写在纸上,甚至什么时辰煎药,也有讲究。总之,接下来一旬,陈平安你多辛苦。男人嘛,本就是扛担子的人,要不然怎么会有顶天立地大丈夫一说?切不可推脱责任,白白叫人家姑娘小看了去……” 说到“顶天立地”四字的时候,陆沉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 一服药方不过半张纸,如何煎药倒是用了两张纸,字体是很平常的小楷,方方正正,规规矩矩。 陈平安有些着急,问道:“道长难道之后就不管了?这种生死大事,道长是不是亲自盯着更稳妥些?” 陆沉无奈道:“贫道这就要离开小镇了,南涧国境内有贫道这一脉的宗门,有个典礼要举行,贫道想去亲眼看看。” 陈平安更加无奈:“道长,可是我不识字啊!” 陆沉愣了愣,笑道:“没关系,宁姑娘认得字,煎药之前,你多问她相关事宜便是。” 少女点头。陈平安还想要说话,陆沉猛然记起一事,从袖中掏出一枚青玉印章,小巧玲珑,对着印面轻轻呵了一口气,然后对着书写药方的那张纸,重重按下,从纸面提起印章后,颇为满意。印章收入袖子后,陆沉连同两张纸一起递给陈平安:“好好收着,小镇上书籍多是私人家藏,你购买不易,如果真想学字,可以从贫道这服药方学起。” 陆沉向宁姚笑道:“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宁姑娘,那咱们后会有期?” 宁姚正色道:“陆道长,后会有期!大恩不言谢,将来只要需要在下帮忙,就可以飞剑传书至倒悬山,只是道长记得,千万别忘了署名‘陆沉’二字,否则倒悬山未必会允许飞剑进入山门。” 听到“倒悬山”这个名称后,陆沉显然有些惊讶,欲言又止,宁姚微微摇头,他很快领会心意,不再刨根问底。有些事情,对屋内的陈平安而言,不知道更好。 陆沉率先离开屋子,不忘拉上陈平安的手臂:“陈平安,贫道最后与你说些话。” 陈平安先将那包裹放在床上,跟宁姚说是新买的衣裳。 之后两人来到院子,陆沉直接低声问道:“以你的记性,想必早已认得第一服药方上的字,再加上隔壁就住着个读书种子,‘不识字’这个说法,不是你拦着贫道离开的真正理由。” 陈平安回答道:“以道长的本事,肯定知道原因。” 陆沉哑然失笑:“你是觉得自己必死无疑,所以怕无人照顾那个小姑娘?” 陈平安点头道:“当时我既然开了门,就要负责到底。” 陆沉站在推车旁边,双指并拢,悄然一抹,那柄被儒士齐静春按入两字剑气的白鞘长剑悄悄飞进屋内,应该是宁姚不愿吓到陈平安,便默认了这把飞剑的僭越之举。陆沉思量片刻,他思考问题的时候,会下意识伸出一根手指,敲击头顶的莲花冠,最后说道:“来此之前,听一位师兄说过,做事情要讲道理,做人要近人情……既然如此,贫道也不好太过死板苛刻,虽说世人各有各的缘法,可既然贫道所在宗门的根本教义,本就与一般道统宗门的法旨有所偏差……相逢已是缘,勉强还算是一段善缘,贫道不妨顺势而为,那签筒和一百零八支签,无法赠送给你,因果太乱,一旦理不清,又斩不断,很是麻烦。至于那方私印,有点重啊,送给你,小镇一旦没了禁制,所有事物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贫道不是害你是什么。唉,难不成要送点金银铜钱?这未免也太不讲究,太俗气了些,贫道哪里好意思……” 不料陈平安斩钉截铁道:“陆道长,送钱的话,很讲究,不俗气!” 陆沉玩味笑道:“之前两样东西,你听不懂,但是肯定晓得意义不小,为何不开口讨要?” 陈平安缓缓道:“能够最少装下一大缸水的白碗,可以烧符纸给阴间长辈的道长,受了重伤、奇奇怪怪的姑娘,还有那一袋子二十八枚金子做的铜钱,以前是姚老头嘴上说我们这里很奇怪,但是现在是我亲眼看到了。如果遇上那两个外乡男女之前,我肯定会躲着你们所有人,今天门也不会打开。” 陆沉斜靠在推车上,沉声道:“那名外乡女子,用手指点了你的眉心,是一门强行开人窍穴的下作勾当,在武学上被称呼为‘指点’,手法有高低之别,用意也有好坏之分。打个比方,你家院门并不牢固,对不对,她便故意用铁锤敲打,门当然可以进,但其实坏了根基。试想一下,在以后风霜雨雪的天气里,那个开门之人,早就脚底抹油,但是你这个常年居住院中的主人,怎么办?”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我还算能够吃苦。” 看着一点不像是说笑话的陈平安,陆沉气笑道:“这才是她第一次出手害你,若是筋骨强健、气血旺盛,你活到三四十岁不难;之后她以手掌拍打你心口之举,才是真正的致命伤,坏了你身躯本元不说,还断了你的长生之路……准确说来,你本来剩下一线机缘,借着此方天地翻覆、乾坤倒转的大运势,未必没有可能续上大道修行。这就像滚滚洪流直下,河中竟是蛟龙鱼虾无数,运气好的人,当然收获大,但是哪怕运气最不好的,别人捞起蛟龙蛇鼋,他说不定沾沾光,也能抓条小鱼小虾之类的。” 陈平安没有满脸骇然或是惊慌失措,安安静静站在那里,甚至没有丝毫故作镇定的迹象。 陆沉既无欣赏,也无贬低,轻声叹息道:“陈平安,年纪轻轻,看淡生死,可不是什么好事啊。你是不是觉得能活着是最好,但是如果真的没法子,老天爷实在不让自己活了,死就死,也不怕,对不对?因为死这件事,其实对你而言,反而是一次有希望重逢的机会?”陈平安没有否认。 陆沉突然骂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哪怕你能够在浩浩渺渺的阴冥之间,侥幸与你爹娘相逢,当他们看到你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陆沉越说越气,伸出一根手指,使劲戳着陈平安的脑袋,像是要把这颗榆木脑袋给戳得开了窍:“稗官野史和志怪小说里的白无常,头顶高高的白帽子,每当他来到阳间拘押死人魂魄的时候,死人便能清晰看到白帽上头,写着四个大字:你也来了!陈平安!我问你,你爹娘见到你的时候,会不会很高兴地问你陈平安:‘儿子,你也来了啊?’他们还能够安心去投胎吗?你真以为世间有几人,有那洪福齐天的气数,能够生生世世做子女或是夫妻?贫道明明白白告诉你,休想!便是那些一言可让山河变色的上宗掌教,也无此通天本事,更何况是你陈平安,一个朝不保夕、三顿饱饭都没有的穷光蛋?!”说到最后,陆沉疾言厉色,极为严肃。 陈平安茫然失措。这是他懂事后,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恐惧,手脚冰凉。 陈平安蹲下身,双手抱着头,这一次没有挠头。 陆沉低头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罢了罢了,为了救人,贫道欠你一个人情,本想着能赖账是最好,不然剩下点放在来世再说,如今看来,还是全部都还你,以后就两清了。贫道与你说三件事,你一一记清楚。第一件事,是等宁姑娘身体好些,带着她去小镇外南边溪边,找一对姓阮的父女。切记,是带着她一起去,否则你自己去一百趟都没用。去了之后,哪怕死皮赖脸撒泼打滚,你也要争取做他们的帮工学徒,挖井搬石也好,铸剑打铁也行,总归都是找到了一处荫凉的落脚处。如此一来,宁姑娘也算是还清了你的人情,你也别觉得自己是占人家便宜。第二件事,是五月初五之后,你要经常去廊桥底下的小溪,捡石头也好,抓鱼摸虾也罢,随你,总之经常去,心烦意乱的时候去,心生感应的时候更要去,至于收获如何,以你的那点机缘,天晓得,但好歹是‘勤能补拙’了。若是这样还一无所获,你小子就认命吧。” 陆沉说完两件事后,开始推车,看到陈平安仍然蹲着不动,只不过面朝自己。“起来帮忙!”陈平安起身后,去帮着推车,好奇问道:“不是说好三件事吗?” 陆沉冷哼一声:“早就跟你说了,自己想去!”陈平安愕然。 之后陆沉又叮嘱了一些事情。 “那些铜钱挺金贵,好好留着。” “接下来一段时间,少出门。” “多笑笑,总板着长脸,模样又不英俊,你小子给谁看呢?” 絮絮叨叨。 陆沉倒像是个长辈了。 将车子弄出院子,陈平安说他来推出泥瓶巷,陆沉也没有拒绝。 一前一后走在小巷里,陆沉最后说道:“有句话,还是说了吧。按照贫道推算的命数来看,你爹娘早逝,并非你的过错。” 陆沉停顿很久,直到推车马上要离开泥瓶巷,这才轻声说道:“不但如此,你此生命途坎坷,还是受累于你爹娘。”陈平安默不作声。 最后陆沉坚持不让陈平安送行,独自推车向东门远远离去。 回首望去,陈平安依然站在小巷口,朝自己使劲挥手,笑脸灿烂,全然不像是一个将死之人。 第4章 捕蛇鹰 老龙城的少城主苻南华,此时端坐在宋集薪对面,双手小心握住那只底款“山魈”的小壶,仔细打量底款刻痕,如同欣赏一位倾城佳人的曼妙身躯,百看不厌。端详、摩挲、呵气,苻南华已经翻来覆去折腾了小半个时辰,爱不释手。总有些人或物,会让人一见钟情,心生欢喜。对于眼光挑剔的苻南华而言,这把养心壶,正是此类。虽说捡漏和打眼,只有一线之隔,可苻南华坚信自己这次是前者,而且捡的漏还不小。他所在的老龙城,在东宝瓶洲南方众多宗门当中,名列前茅,所以苻南华是真正见识过大富贵的仙家子弟,这也是先前蔡金简处处示弱的缘由。 宋集薪打了个哈欠,缩在椅子里,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懒洋洋问道:“苻兄,既然东西真假已经确认无误,那我们是不是该谈谈价钱了?” 很少被人称兄道弟的苻南华,压下心头淡淡的不适感,恋恋不舍地放下山魈壶,笑道:“在下诚意如何,宋老弟肯定心里有数,要不然我绝对不会开诚布公,一见面就直接说破此壶的真实价值,更不会如此磨磨蹭蹭,直白显露我对此壶的志在必得,为的就是以免双方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空耗光阴,还伤了兄弟情分。宋老弟,我苻南华已经将你视为未来修行路上的知己,目前是可以放心做买卖,以后能否福祸相依,甚至是托付生死,就看咱们今天这第一步,走得踏实不踏实了。” 宋集薪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这位神情真挚的高冠公子,笑眯眯道:“苻兄啊,我这人特俗气,浑身铜臭,当然了,朋友也会认。只是到了大家坐下来谈生意的时候,如果有人跟我讲兄弟情,我难免就会在心里问自己,这么一号人,会不会以后需要他讲兄弟情的时候,他其实在心里打小算盘做买卖?” 苻南华脸色冷了下来,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一根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动作轻柔,悄然无声。 对于苻南华的态度变化,宋集薪好像浑然不觉:“喊你一声苻兄,拿出这把壶给你过眼,就是我的诚意了。既然大家都想着做成买卖,那就干脆利落点。苻兄你给出价钱,我点头或者摇头,我给你两次出价的机会,两次过后,等于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任你许诺给我金山银海,对不住兄弟,我不卖了。” “先前那块玉佩,算是我的见面礼,名为‘老龙布雨’,算不得什么威力巨大的仙家法宝,只是能够去暑、清心和避秽,尤其对冥想坐忘大有裨益,如果有一门道家上宗秘传的口诀作为辅助,就可事半功倍。” 苻南华笑容真诚,脸上并无半点倨傲施舍的神色。他将一只绣袋放在桌上,用手心推向宋集薪那边,郑重其事道:“我这袋子铜钱,叫供养钱,是世间诸多香火钱之一,一般供奉于城隍庙或是文昌阁的神像上,含在嘴里,藏在肚子里,托在手掌上,皆有可能,而且各有各的讲究和功用。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真正关键的地方,在于这些瞧着像是黄金的钱币,是远远比黄金贵重的‘金精’,仙人曾言‘水碧或可采,金精秘莫论’,便是说此物。这一袋子金精供养钱,作为买壶钱,不好说绰绰有余,终归是个公道价格,若是再加上那块老龙佩,我苻南华敢说宋老弟你绝对是赚的。” 说完这些“肺腑之言”,苻南华静等回复。 宋集薪沉默片刻,眨眨眼,问道:“完啦?” 苻南华苦笑道:“说完了。” 宋集薪骤然翻脸,一巴掌拍在桌面上:“姓苻的,滚你大爷!当小爷是好糊弄的三岁稚童?!你们进入小镇之前,会有三袋铜钱,除去一袋子买路钱,之后每得手一份宝贝,无论大小,照理要送出一袋。一袋子铜钱,多则三十枚,少则二十枚,可你这只干瘪瘪的钱袋子,里头有没有十二枚?!做买卖,连这点诚信也不讲,也敢从小爷手里换机缘?” 苻南华手指加重力道,由慢及快,一次次轻叩桌面。 宋集薪心口一颤,莫名其妙就呼吸困难起来,满脸涨红,眼眶泛出血丝。他赶紧伸出一手,按住心口处,心跳剧烈如同擂鼓,咚咚咚,简直就像是要撞破胸腔。 苻南华逐渐放缓手指敲击的速度,宋集薪脸色好转。苻南华笑眯眯问道:“既然第一次开价,没谈拢,那我就再开一次价格,二十四枚金精供养钱,你这把山魈壶,卖不卖?” 大汗淋漓的宋集薪犹豫不决,眼见着对方有所动作,他正要设法缓和形势,那位习惯了众星捧月的老龙城少城主,已经再次加快敲打速度,如一场突如其来的夏日骤雨。 宋集薪双手按住胸口,英俊的脸庞早已扭曲,狰狞中带着一丝狠辣笑意。 苻南华差点没忍住,想着将这头狼崽子敲死算了,但是最后关头,步步登天、证道长生的大诱惑,仍是压过了个人好恶,于是他停下手指动作,放了宋集薪一马。 宋集薪大口喘气,眼神炙热,沙哑笑着。苻南华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宋集薪眼中似乎没有什么恨意,苻南华倒是没觉得这是一件值得惊悚的事情,修行路上,光怪陆离,多的是怪胎奇人,只是疑惑问道:“你在笑什么?” 宋集薪呼吸越来越平稳,瘫靠在椅背上,抹去额头汗水,眼神熠熠道:“我一想到不久的将来,自己也能够拥有你这样的本事,弹指杀人,就无比开心。” 苻南华一笑置之,不愧是让自己惺惺相惜的同道中人。 这种人,最好打交道,只要你位置比他好;也可能最不好打交道,一旦被他爬到头顶上去…… 不过老龙城的少城主,可不觉得自己在此成功截获机缘后,会比不上一个九岁之前、始终没能被人带离小镇的少年。 宋集薪看了眼桌上的那把小壶,半袋铜钱,抬头道:“苻南华,我有两个条件,只要你答应,我除了卖给你一把山魈壶,再拿出一件不输给它的老物件。” 苻南华压下心中喜悦,尽量语气平淡道:“说说看。” 宋集薪也不卖关子兜圈子,语不惊人死不休:“第一,我要你给我三袋子金精钱币,而不是两袋!” 苻南华毫不犹豫道:“可以!” 宋集薪死死盯着对方的眼睛。 苻南华笑道:“信不信由你。同时,我今天出门之前,你必须拿出那件值两袋金精的东西,让我亲自掌眼。” 宋集薪也点头道:“当然!” 苻南华问道:“那么第二个条件是?” 宋集薪缓缓道:“替我杀一个人。” 苻南华摇头道:“你既然连一袋子有多少枚铜钱都晓得,也就应该知道我们这些‘外乡人’,是不可以在此随意杀人的,否则就要被立即逐出小镇,甚至有可能被削去一部分根骨,圣人会再以仙家手段剥掉相关机缘,惨不忍睹,更连累家族失去此地一切机缘。” 宋集薪嘴角翘起:“你先别急着拒绝,可以静观其变,如何?” 苻南华笑问道:“我很好奇,你想杀谁?” 宋集薪半真半假道:“我也在想呢。” 苻南华重新拿起那把小壶,感受着壶身的细腻肌理,随口道:“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桌对面,宋集薪下意识揉了揉自己的脖子,脸色奇差无比。 之前稚圭将蔡金简送到顾家院门外,便自顾自逛街去了。蔡金简推门而入后,如遭雷击,站在原地不敢动弹。她望着那个坐在长凳上的老人,颤声问道:“前辈可是在书简湖潜修的截江真君?” 老人问道:“你是如何认得老夫?” 蔡金简恭敬道:“晚辈云霞山蔡金简。十年前曾经跟随家父去往书简湖,观看老鼋驮碑出水的奇景,有幸远远看到前辈的风采,记忆犹新,至今难忘。” 老人点头道:“知道了。” 蔡金简心情略微沉重:“真君,晚辈是想……” 被称为“截江真君”的“说书先生”,瞥了她一眼,淡然道:“看在云霞老祖的分上,老夫便不计较你的不请自来,下不为例。出了院子,记得关门。” 蔡金简只是沉默片刻,便点头道:“晚辈先行告退。” 她还真就这么走了,而且没有忘记乖乖关上门,动作轻缓,滴水不漏。 院内,妇人望向院门那边,担忧问道:“仙长,她不像是会善罢甘休的人,有没有麻烦?” 拥有“真君”尊号的老人嗤笑道:“进了小镇,呼口气放个屁,可能都会有麻烦,难道为此就不要机缘了?”妇人无言以对。 老人笑了:“我且问你,顾氏,如果你可以选择,是愿意让顾璨去往云霞山修行,还是跟随我去往书简湖?” “莫急着回答。”老人摆摆手,让妇人不要急于表态,缓缓道,“云霞山,是我东宝瓶洲二流垫底的山门,不过你若是觉得这云霞山就不值一提,则是大错特错。云霞山出产的云根石,是真正的天材地宝,别说是在东宝瓶洲,便是整座天下,也只此一家,故而云霞山地位超然,大家都愿意敬他三分,尤其是道家丹鼎派的宗门道观,与云霞山更是香火绵延千年,有着很深的关系。而老夫,不过是书简湖的修士之一,只占据着一座湖心岛,弟子屈指可数,奴仆不足百人。” 妇人顾氏嫣然一笑,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我与那云霞山女子的差距,便是她与仙长你的差距,我怎么可能让顾璨放着洞天福地不去住,却跟随那女子去田地里刨食吃?” 截江真君爽朗而笑,突然记起一事,沉声道:“那少年身世如何?顾氏,你往细了说,以防万一。” 顾氏愣了愣,捋了捋鬓角发丝,这才轻声说道:“那可怜孩子叫陈平安,爹娘都是镇上长大的人。他娘亲跟我关系还很好,模样一般,性子是真好,我好像从没有见她和谁红过脸。她男人那相貌,上不了台面,还真有点配不上她,不过烧瓷手艺不错,如果不是死得早,指不定熬个二十年,就能当上那座大龙窑的窑头。至于是怎么死的,有说是那个暴雨夜,怕断了窑火,匆忙赶路,一失足跌入了溪间;也有说是去砍柴烧炭,贪图小便宜,闯入朝廷封禁的山头,给野兽叼进深山老林了。总之,尸体都没找着。那男人,几棍子打不出个屁的闷葫芦脾气,对自家孩子倒是好,每次回镇上都要捎带些小礼物,小鼓、糖菩萨、老碎瓷,大体上说来,那一家三口,在男人死前,还算安稳。” “陈平安他爹死后,他娘大概是有了心病,精神气很快就撑不住了,本来就不结实的身子,说垮就垮,不到一年时间,就病倒了,瘦得皮包骨头,看得我们这些老邻居见了都发慌,完全认不出是当年那个顶水灵的俊俏女子。那个时候,就是陈平安那孩子照顾着她,那么点大的孩子,买药熬药、烧饭炒菜,什么都做,孩子当时个子太矮,烧菜还得踩在板凳上,还有,为了省钱给他娘亲买药,有些容易见着的药材,便漫山遍野找去,多了就卖给药铺。” “估摸着有次是吃错了药草,背着背篓回到泥瓶巷的时候,那孩子突然就摔在地上,口吐白沫,满地打滚。吓得我们以为这一家三口,就这么全没了。当时我婆婆还在世,就说这一家子都走了才好,省得留下谁吃苦,都走了,在阴间还能有个全家团圆。后来,孩子不知怎么的,自己就好了,扛过了那场病,只是孩子他娘还是没能熬过那个冬天。哦,对了,仙师,陈平安那孩子是五月初五生的,咱们小巷老一辈的街坊邻居都说,这算是一年当中最不吉利的一天了,很容易招来脏东西,还会连累家人。” “所以那孩子爹娘走了之后,家里已经找不出一枚铜钱了,甚至那些个他爹送的小物件,几乎都被他拿到小镇别处地方,找那些同龄人换了吃食……” 顾氏说到这里,截江真君终于开口说话:“五月初五?有点意思,容我算算。”五指掐诀,袖有乾坤。 见顾氏发呆,截江真君笑道:“你继续说便是。” 顾氏哦了一声:“念在那么多年邻居情分上,我们这些住在泥瓶巷中的人,虽然不太敢把陈平安往自己家里带,但是时不时救济一下他,送几碗饭菜过去,这点小事情还是能做到的。人心都是肉长的,说实话,如果不是那孩子的生日实在让人犯怵,没谁不打心眼里心疼这个懂事的孩子。当然了,有一说一,街坊里也有不厚道的,一些个见不得别人好的家伙,就喜欢故意作践那个孩子,害得他最后只好去当了窑工学徒。要知道他娘亲临死前,可是要孩子答应她,将来哪怕当个乞丐,也绝对不许去龙窑做活的。那么孝顺听话一孩子,能够让他违背誓言,肯定不是一般的事情。” 截江真君问道:“陈平安的爹娘,两人的姓名和生辰八字,你知不知道?” 顾氏只说知道名字,生辰八字就没人清楚了。截江真君说不碍事,片刻之后,冷笑道:“雕虫小技,鬼蜮伎俩!” 顾氏一头雾水。 截江真君解释道:“那男子死于非命,多半是无意间知晓了小镇的秘密,只可惜运气远不如你们家好,祖荫更比不得你家多,最后男人为了他儿子的安危,偷偷打碎了那只本命瓷瓶。如此一来,自然让小镇外的某座宗门落了空,这可是好大一笔投入,一个小窑工,哪里赔得起,就只好以命相抵,一条命不够,就加上他媳妇的。说来可笑,大概是那个窑工的死,对某些人来说太过轻巧,实在懒得耗费多余精力,故而用以瞒天过海的遮掩术法,竟然施展得如此简陋,也太不当回事了。” 顾氏脸色黯然。 截江真君一眼便洞穿了顾氏的心思,笑问道:“怎么,愧疚反悔了?” 顾氏惨然一笑:“是有愧疚,终究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肯定有。但是要说反悔,绝对没有!” 截江真君点头道:“看出来了。” 顾氏自言自语道:“如果换成陈平安他娘,处于我现在的位置,相信她也会这么做的。” 截江真君摇头道:“那倒未必。” 顾氏没来由大声道:“她肯定会!” 截江真君也未生气她的无礼,只是感慨道:“可怜天下父母心。” 陈平安坐在门槛上:“宁姑娘,我能不能问你一些事情?” 宁姚背靠墙壁,盘腿而坐,绿鞘狭刀横放膝前:“当然。但是涉及机密和隐私的话,我不回答。” 陈平安问道:“你们来这里,一般会待上多久才离开?” 宁姚皱了皱眉头:“不一定,有些人运气好,可能当天来回,有些人运气差,一辈子就交待在这里了。如果一定要我给出一个推断的话,也行,但是未必准,你自己看着办。比如我们这拨人,一行八人,两拨属于狗大户,人傻钱多,他们一看就不像是能来去匆匆的,怎么都该在小镇上待个几天;那个戴高冠挂玉佩的公子哥,估摸着会相对顺利一些;有个傻大个儿,一门心思要对付那口水井,能不能得逞,就看老天爷赏不赏这碗饭给他吃了。” 陈平安追问道:“还有个人呢?” “谁?” “就是个子高高的、岁数不大的那个女人。” “你喜欢她?” 门口的陈平安笑了笑,根本就没有当真。 宁姚大概也觉得自己说了个不好笑的笑话,神色沉重起来:“我其实听到你和陆道长的聊天了,你和她有恩怨,所以想……报仇?” 她叹了口气:“劝你一句,像你们这些半山腰上的人,在山顶那些人眼中,其实跟山脚的人没什么两样。不是人家眼高于顶,而是他们确实有资格看低你们,到了这个‘末法之地’后,不说那个云霞山的女子,就是那个穿大红袍子的小孩子,他一拳打在你胸口上,也能要你呕血一大碗,反过来你使劲打他一拳,不敢说是挠痒,但最多也就是让他感到一阵气闷,绝对伤不到脏腑。至于原因,很难掰扯清楚,主要还是我不擅长讲这个。” 陈平安背对屋子,望向门口,道:“我想知道,她为什么要杀我,我们明明才第一次见面。” 宁姚酝酿了半天,才开口道:“她未必是那种滥杀无辜的人。怎么说呢,修行路上,跋山涉水,有宽有窄,有阳关道,有独木桥,走得快了,不小心踩死了蚂蚁,饿了从江河里抓几条鱼,道法有所小成,随意施展开来,误杀了鸟雀蛇鼠,皆有可能。我说得不太好,你听得懂我的意思吧?” 陈平安嗯了一声,道:“大致懂了。” 然后他有些沉闷,重新望向院门口。其实他一点都不懂,不懂为什么那些人,可以如此无视别人的性命。 很久之后,陈平安转头笑道:“要是姑娘不嫌弃,就住在这里好了。需要什么,只管说。” “那你呢?” “我认识一个人,这两天就去他那边住,你不用担心,他叫刘羡阳,是我的……朋友。好朋友!” 宁姚看着门槛上那个瘦弱背影,笑道:“谢谢!” 陈平安咧嘴一笑,挠挠头,没说什么客套话。他犹豫片刻,最后终于鼓起勇气,再次转头道:“宁姑娘,如果有一天我回不来了,你就把我那袋子金色铜钱交给刘羡阳,让他以后帮我照看这栋宅子,也不用打扫,偶尔修补一下,加些新瓦,不让它漏雨就行。还有就是墙别塌,院门也别太破了。如果能够在大年三十的时候,贴上门神和春联的话,是最好了!如果觉得这件事太麻烦,不做也没关系。” 宁姚看到陈平安说到门神和春联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彩。 显而易见,这个泥瓶巷的孤儿,希冀着过年的时候,家门上能够有门神,门楣上能够有春字,已经想了很多很多年了。爹娘死后有多少年,便想了有多少年。 所以当这个了无牵挂也无心结的少年,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拍了拍膝盖,缓缓站起身的时候,搁置在屋内桌面上的鞘内飞剑,骤然嘶鸣。 苻南华走出屋子的时候,发现那个清清秀秀的婢女,就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手里拿了一把玉米,正在喂鸡,老母鸡带着一群黄毛绒绒的鸡崽,低头啄食。 见到她后,苻南华微微一笑,少女不知是性格腼腆,还是天生冷漠,扯了扯嘴角,就当是回礼了。 苻南华拉开院门后,发现蔡金简竟然等在小巷,兴致不高。他转身关上门,透过渐渐狭窄的门缝,看到一张抬起头望过来的容颜。苻南华突然发现这个丫鬟,这个本该满身泥土气息的贫贱少女,竟然有一双颇为不俗的眼眸,衬托得她宛如一抹初春绽放的嫩绿。不过苻南华也未多想,姿色出众的女子,环肥燕瘦,风姿绰约,对于老龙城少城主的他而言,实在是看腻了。 和蔡金简并肩而行,苻南华问道:“怎么了,不顺利?机缘一事,本就好事多磨,未必能够次次一锤定音,不用灰心丧气。” 蔡金简天生风情柔媚,修行之后,洗髓伐骨,仅就身体而言,比起世俗女子当然更是净如琉璃。山下女子,一眼看去再惊为天人,归根到底,终究是一副臭皮囊罢了。 此时云霞山的仙子脸色不太好看,可见她的心情有多糟糕,否则也不至于如此明显摆在脸上,应该之前在小巷等待就憋了一肚子火气,实在是不吐不快:“有位高人捷足先登了,是书简湖的地头蛇之一,截江真君刘志茂。连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见面就搬出我云霞山的掌门师祖,来压我一个晚辈,从头到尾我只说了几句话,就被他赶出了那个顾璨的院子。” 苻南华若有所思,提醒道:“出了泥瓶巷再聊。” 蔡金简疑惑道:“此地不是一律术法禁绝吗?” 苻南华笑道:“能够来此地寻找机缘的人物,谁没有点压箱底本事?如你我这样的年轻人,可能还好。根据小镇的规矩,越是修为高深,被镇压的力度越大,圣人之下,境界越是临近圣人,照理说就越是孱弱如稚童,对吧?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有得道高人拼着道行折损,也要施展神通的话,难不成当真还不如我们这些后进之辈?” 蔡金简反驳道:“有圣人在此,他截江真君还敢明目张胆对我出手?” 苻南华劝说道:“我们来此是找善缘的,不是来结怨的,哪怕没有性命之忧,跟前辈们恶了关系,终归不美。” 蔡金简并非钻牛角尖的人物,点头道:“苻兄所言甚是,是老成持重之论。” 她苦着脸,楚楚可怜:“可是我真的不甘心啊,已经送给你十块云根石,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回去如何跟祖师爷们交代?” 走出泥瓶巷后,苻南华和蔡金简几乎同时精神一振,这绝非光线骤然明亮那么简单,两人面面相觑,然后视线迅速错开。 原本极为兴奋雀跃的苻南华,也冷静了许多,他仔细思量这趟小巷之行,与蔡金简的结盟,没有露出任何马脚才对,跟少年宋集薪的交易,也无纰漏才是,本就是一桩符合规矩的公平买卖,那位坐看此地风来风走、水起水落的圣人,岂会有插手的闲情逸致?那么这股压力来自何处?难道是那个连名号也没听过的截江真君?相比苻南华的心思深远,蔡金简的想法更加简单,以为是被苻南华说中,截江真君确实动用了某种神通法术,对自己进行了监视。她一阵后怕,幸亏只是说了些埋怨言语,不曾放狠话说气话。 各怀心事的两人走在大街上,距离泥瓶巷越远,两人心头的沉闷感觉便越轻,苻南华觉得那是机缘气数之重,蔡金简则感觉是家族负担之重。 抬头望着远处那座牌坊,苻南华好奇问道:“书简湖的截江真君?我怎么根本没印象?即便我老龙城位于一洲极南之地,可是真君之位,何其煊赫,我再孤陋寡闻,也该有所了解啊。” 蔡金简压低嗓音,冷笑道:“什么真君,旁门里还算位置靠前的真人而已,最是道貌岸然,也根本没资格称为真君,好事之徒的阿谀之词罢了。想那元武帝何等精明,自然不会敕封此人为真君,一个萝卜一个坑,真君的头衔,给出去一个,很可能意味着两百年都拿不回来。何况加上元武帝祖辈们的大手大脚,到了他手里,就只剩下两个真君的名额,更不会随随便便给一个沽名钓誉的旁门野修。” 苻南华恍然:“原来如此。” 每一位真君坐镇王朝,都可以为君主收拢、压制和增长国运。 道家真君之位,几乎可谓道教宗门中人在世俗王朝的庙堂顶点,兵家的上柱国,儒家的大学士,也在此列。 蔡金简看似随意问道:“那个宋集薪如何?” 苻南华也随口回答道:“那个少年啊,野心勃勃,天生聪颖,靠山不小,就是格局……” 蔡金简笑道:“不大?” 苻南华哈哈笑道:“不能说不大,只是不够大。” 两人走到牌坊下,苻南华意气风发,喃喃道:“时来天地皆同力。” 蔡金简抬头望着“莫向外求”四字,心头空落落的,只觉得怅然若失,好像先前在泥瓶巷得到的顿悟,又全盘还给了这座小镇。这让她异常烦躁起来。 宋集薪的宅子,在泥瓶巷属于大户门庭,除了悬挂匾额的大堂,还有左右偏房。 大堂匾额为“怀远堂”,并无署名,宋集薪总觉得仅凭字迹来看,不是什么大家手笔。 主仆二人此刻待在宋集薪的主屋,宋集薪在翻箱倒柜,稚圭站在门口,柔柔问道:“公子,生意没谈拢?” 宋集薪放下一串铃铛,坐回屋内唯一一张椅子上,双手抱着后脑勺,跷着二郎腿:“那个老龙城的苻南华,不全是蠢货,一开始就没把我当作不谙世事的冤大头,只不过也聪明不到哪里去,想要与我套交情,真是好玩。他后来被我随便一诈,就露出了狐狸尾巴,以为故弄玄虚,来点雷霆手段,就能恩威并施,唬住少爷我,比起让人捉摸不透的齐先生,差了十万八千里。” 稚圭说道:“十万八千里。公子,你这个说法太夸张了。” 宋集薪做了个鬼脸,道:“那就差了十条泥瓶巷!” 宋集薪丢给自家婢女一个袋子:“瞧瞧,这就是那封密信上所说的铜钱了。之前隔壁姓陈的,也得了一袋子,我当时就估摸着,他有这份天大财运砸头上,未必是什么好事。果不其然,这不就惹恼了那对狗男女?我看接下来,姓陈的还有苦头要吃。对了,稚圭,我跟你说,来咱们家的家伙,自称是老龙城的少城主,听他口气,再看做派,至少不是个绣花枕头,还有这枚玉佩,说是什么‘老龙布雨’,肯定值钱!” 宋集薪拍了拍那枚碧绿可人的玉佩,已经被他挂在自己腰间。宋集薪心底,觉得自己距离齐先生那种读书人,又近了一大步。 稚圭打开那只精美绣袋,轻声问道:“公子,能不能多挣些‘铜钱’回来?” 宋集薪笑问道:“你喜欢?” 稚圭双指拈住一枚金色铜钱,摇了摇,开心笑道:“金晃晃的,瞧着多喜庆啊。” 宋集薪哑然失笑:“这也行?行吧,既然你喜欢,我就多弄几袋子回来。这些钱在外边,分别是放在横梁上的压胜钱,桃符上的迎春钱,佛像肚子里或者手上的供养钱。不过呢,老百姓有老百姓的讲究,仙家有仙家的说法。” 稚圭笑眯起的眼睛像两条月牙儿,问道:“陈平安那袋?” 宋集薪皱了皱眉头:“他?” 稚圭察觉到自家公子的异样情绪,小心翼翼收起铜钱,系紧袋子,小声问道:“咋了?” 宋集薪撇撇嘴,双手捂住脖子,拧了拧,云淡风轻道:“没事,想起一些破烂事。姓陈的那边,不着急,省得惹祸上身。倒是赵繇那书呆子,多半也会得到铜钱,他好骗,公子我保管给你弄回一袋子来。” 看到稚圭有些奇怪,宋集薪也没有继续解释。见自家公子没有说话的兴致,稚圭也就不去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稚圭走出屋子,来到院中,看到那条天生碍眼的四脚蛇,半死不活趴在地面上,晒着太阳,不时还打个滚,很享受的模样。一阵火大的她快步走去,一脚就踩在四脚蛇脑袋上,脚尖狠狠拧动。可怜的小家伙悲鸣不已。 稚圭抬起脚,四脚蛇嗖一下窜走,满院子飞奔,不断撞墙。 自家这条土黄的四脚蛇。 贪食误入鱼篓的金色鲤鱼。 被顾璨养在水缸里的黑色泥鳅。 金木水火土,五出其三了。 看着那条头顶生角的四脚蛇,稚圭咧嘴一笑,满脸鄙夷:“蠢东西!” 孩子顾璨家的院子里,截江真君刘志茂和顾氏仍是相对而坐,前者伸出手掌,看着掌心纹路蔓延的情况,心情并不轻松。 他收起手,抬头问道:“顾氏,像你这样嫁给外乡男子的妇人,小镇上多不多?” 顾氏摇头道:“应该不多,反正泥瓶巷、杏花巷这边,就我一个。” 刘志茂犹豫了一下,仍是泄露了一些天机给她:“女孩六岁、十二岁,男童九岁和十八岁,分别是两个大门槛,前者需要自己跨过去,后者尚且能够凭借外力推一把,之后还有一事,就能够有更多把握了,越是富贵之家,越有优势。开门,登堂,入室,三件事情,前两步,真正只能看机缘命数,尤其是第一步,成与不成,只看老天爷赏不赏饭吃。” 顾氏眼眸里满是笑意:“能够被仙长一眼看中,我家顾璨是能够自己走出第一步的人吧?” 刘志茂似笑非笑,道:“只要是留在小镇长大的孩子,就意味着根骨资质其实并不出众,你家顾璨虽然没有九岁,但也不例外。” 顾氏瞬间脸色难看至极。 刘志茂抬起脚,跺了跺地面,微笑道:“放心,根骨好坏,当然重要,却并不是首位的。老天爷看着顺眼,就是路边一条狗、一根野草,也能慢慢修成大道,最终登天凌云。此次小镇破例允许这么多外人进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一块庄稼地,水土再好,经过持续数千年的开垦、耕耘和收获,加上其间还有多次不计代价的涸泽而渔,也会没落衰败,总有彻底贫瘠的一天。此地风水底蕴,终于迎来了最后一个大年份,每当一个人将死之时,回光返照,那时候的精气神,会变得尤其雄壮,你家顾璨,正是受惠于此,机缘之大,远超想象,以至于远远超过之前那些天赋异禀的小镇孩子。” 顾氏嘴唇颤抖,竭力压抑自己的惊喜,一双眼眸水汪汪的,也流淌出了几分诱人韵味。 刘志茂瞥了她一眼,笑道:“当然,你也别贪心,有此大机缘之人,绝对不止你儿子一人。说句难听的,偌大一座东宝瓶洲,有资格独占这份气运的人,就算有,也一定还没生出来呢。” 顾氏双手捧在心口,呢喃道:“足够了,足够了。” 刘志茂想起那个云霞山的晚辈女子,讥讽道:“忙忙碌碌,殚精竭虑,只知道求一些身外物,真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愚不可及。” 随即刘志茂笑了笑:“也对,云霞山那帮老东西,眼界从来不大,要不然也不至于让老夫得了这份先机。拥有一座几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山,本该财源滚滚,蒸蒸日上,竟然沦落到需要靠一个徒子徒孙来撑场面的地步。” 屋内,对着房门拳打脚踢许久的顾璨,站在一条凳子上,趴在窗口,苦着脸乞求道:“娘亲,放我出去好不好,我保证听你的话!” 顾氏看了眼老仙长刘志茂,后者点点头。她这才去开了门,牵着顾璨的手一起走到院子里,板着脸轻声道:“小璨,不许捣乱,知不知道?!娘亲从来没有打过你,你要是敢不听话,娘亲真的会打你一次。”顾璨哦了一声,耷拉着脑袋,病恹恹的。 顾璨搬来一条小板凳,自顾自坐下,跟娘亲和刘志茂,呈现三足鼎立之势。他双手托起腮帮:“娘,你刚才和说书先生到底说了啥,我在屋里头听不清楚,你们再说说呗。” 刘志茂咦了一声,略作思量后,手腕摇晃,那口大白碗重新出现在掌心,他低头凝神望去,眼神晦暗不明。只见白碗的水面上,涟漪阵阵,偶有水花溅起,一条黑线在白碗里飞快游弋,时不时撞击碗壁,他自言自语道:“罢了罢了,便随你去吧。” 为了收下这个徒弟,先前泥瓶巷中,刘志茂费尽心思,拼着折损数十年修为道行,才成功动了三次手脚。一次是让蔡金简踩中狗屎。最后一次是以秘术让其深信自己开悟。若是在小镇之外,当然绝无此可能,便是一位名副其实的道家真君,恐怕也不敢如此作为,可小镇之上,蔡金简无异于凡人,老人不惜付出巨大代价,便有了可乘之机。其中第二次,则最是精巧,甚至连他自己都觉得是神来之笔,便是让蔡金简误以为陈平安的善意提醒,实则是狡黠报复。他当时让陈平安开口出声,放慢了一些,又恰好让蔡金简捕捉到这个细节。不可谓不处心积虑。 修行路上,同道中人,善缘孽缘,一线之间。 此时,院中妇人顾氏一颗心悬了起来,生怕老仙长刘志茂说出什么坏消息。 刘志茂扯了扯嘴角,眼角余光之中,一个孩子蹑手蹑脚站起身,然后撒腿就跑向院门。顾氏尖叫出声。 刘志茂手托白碗,不急不缓站起身:“徒弟,为师先给你看看何谓天地之大,省得你不知轻重,坏了你我师徒二人的千秋大业!” 顾氏眼前一黑,昏厥在地。 刘志茂猛然挥袖。下一刻,刚要碰到院门门闩的顾璨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但是等到他发现不对劲后,茫然四顾,最后抬起头,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说书先生:“这是哪儿?” 刘志茂双手负后,淡然道:“碗中。” 顾璨愈发茫然,突然听到刘志茂暴喝一声:“起来!” 顾璨本能站起身,一动不动。 顾璨发现自己好像站在悬崖边上,正前方的远处,云海滔滔。 然后,他骇然瞪大眼睛,只见一片白茫茫之中,有一条巨大的躯干破开云雾,缓缓移动。但是它实在太大了,根本无法露出完整的面貌。 顾璨吓得就要后退一步,却很快被刘志茂以手掌按住脑袋,厉色道:“此时一退,以后修行路上,你就寸步难行!给我站稳了!” 顾璨吓得泪水一下子就流出了眼眶,这个一向无法无天的顽劣孩子,竟是连哭都不敢出声了。 顾璨完全克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双腿打战,嘴唇抖动。 远处云海,沸腾起来。雾蒙蒙的白云,似乎在逐渐淡去。 于是天空中显现出更多的黑色,极长极大,就像……自家水缸里养着的那条小泥鳅,暴长之后。 顾璨脑海中,没来由蹦出这么个想法。 那一刻,顾璨魂不守舍,不由自主就向前跨出一步,伸出纤细的手臂,朝向天空。一颗巨大如山峰的头颅,从云海中缓缓游弋而至。 顾璨眼睛发亮,丝毫不惧,甚至还招招手,喊道:“快来快来!原来你长这么大了啊,难怪我总觉得丢到水缸里的鱼虾螃蟹,第二天总会少掉很多。” 站在顾璨身后的书简湖截江真君刘志茂百感交集,既有浓重的失落嫉妒,也有油然而生的欣慰。 虽然自己肯定已无此等天大福缘,但是有此徒儿,也算幸事,绝对不枉此行! 刘志茂亲眼看到那颗头颅临近,呢喃道:“天下奇观。” 陈平安突然跟宁姚说要进屋一趟,最后蹲在角落,背对着她,将一件东西藏在手心。 陈平安出门后,说是去给她买煎药的陶罐,家里缺这个。 宁姚在他快步离去后,瞥了眼角落阴暗处,立着一只老旧罐子。 其实她听力很好。陈平安手心之物,是一片碎瓷片,极其锋利。 在陈平安即将跑出院子的时候,宁姚突然喊道:“等等,我有些事情要跟你说。” 陈平安假装没听到,正要打开院门的时候,宁姚提高嗓门:“陈平安!” 陈平安只得转身跑回门槛那边,宁姚脸色已经比之前红润了几分,只是嗓音依旧有些沙哑。她道:“第一,我们这些外人来到小镇之后,虽然如之前跟你所说,体魄强健胜过常人,但是除此之外,跟你们没什么两样。第二,外人不可以在这里杀人,一旦违反,无论什么原因,都会被驱逐出去,注定一无所获,这个代价很大,大到超出你的想象。第三,你也要想清楚,我们这些外人,到了危急时刻,哪怕拼着两手空空,也一定会出手,毕竟有命活下去,才是最根本的事情。” 陈平安想了想,问道:“是不是说做事情,出手一定要快?” 宁姚咧嘴一笑,神采飞扬,熠熠生辉的眼神,仿佛使得整间屋子都亮堂起来,她拍了拍横在膝盖上的绿色刀鞘,点头道:“对!出手要很快,更快,甚至是最快!比如我,佩刀也佩剑,我就是要做到无论是拔刀,还是出剑,都是全天下最快的那个人!” 她停顿了一下,突然从一个慷慨激昂的远方女侠,变成了一个想要显摆的邻家少女,眯眼笑问道:“喂,你知不知道这个天下到底有几座?” 陈平安一脸茫然。 宁姚好像也看出他不感兴趣,顿时索然无味,挥挥手赶人:“最好把罐子买回来,我等着喝药呢。” 陈平安这次离开院子的脚步慢了些,也平稳了很多。 他离开泥瓶巷没多久,不曾上锁的院门便被人轻轻推开,屋内宁姚睁开眼睛,她刚才正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进行呼吸吐纳,此刻她望向门口那边,如临大敌。 桌上雪白剑鞘内的飞剑,蓦然寂静无声,无形中却多出一股肃杀之气,仿佛当下的倒春寒,能够冻骨杀人。 婢女稚圭悠悠然走到门口,就像寻常走门串户的街坊邻居。她没有跨过门槛,而是向屋内探头探脑,四处张望,对于小床板上膝上横刀的宁姚,反而视而不见。 稚圭打量许久,才终于看到那个大活人,满脸天真无邪道:“这位姐姐,你是谁呀?怎么坐在陈平安床上,我可没听说他有远房亲戚。” 宁姚看了不请自来的少女一眼,便闭上眼睛,不闻不问。 稚圭见她装聋作哑,也不生气,只是轻轻晃了晃脑袋,撇撇嘴,一脸嫌弃。 稚圭看了眼桌上那柄剑鞘雪白的长剑,眼眸深处隐藏着极深的恨意和惧意,隐约有金色丝线在瞳孔中疯狂游走。她犹豫了一下,仍是抬起一只脚,准备跨过门槛,突然又收回脚,咳嗽一声,装模作样道:“我进来了哦。不说话就是不反对,对吧?也是,这本来就是陈平安的宅子,我跟他认识好多年了……你该不会听不懂我说的话吧?没关系,反正我们也没啥好聊的,我就是来看看这边,有没有缺什么东西,我们马上就要搬走了,很多物件都可以留给陈平安。你是不知道,这些年他过得很不容易啊。”絮絮叨叨,心心念念,让她和陈平安,像极了青梅竹马的少年少女。 稚圭走入屋子后,风平浪静,她径直走到小桌旁,坐在凳子上,眼角余光一直在那柄剑上打转。 与此同时,宁姚也掏出了陆沉留给陈平安的三张纸,细细揣摩,试图琢磨出一点门道来,只可惜翻来覆去仔细看了两遍,仍是不得其法,失望道:“这些字,写得真是没有……味道。” 她清楚记得,家乡的那堵长墙之上,断断续续有十八个字,皆是有人以剑刻就,每一个字都蕴含着镇压万妖的磅礴气势。 在她还是稚童的岁月里,她最大的爱好,就是站在那些大字的某一笔画当中,举目眺望。故而对于小镇四字匾额“气冲斗牛”,她是真的看不上眼。 稚圭转过身,悄悄挺直纤细的腰肢,双手叠放在膝盖上,约莫是尽量让自己更像一位大家闺秀,面对着宁姚,笑眯眯柔声道:“唉,姑娘你也太不小心了。” 宁姚忍不住问道:“你是谁?” 稚圭哎呀一声,摸了摸自己胸口,故作惊讶:“姑娘你会说咱们这边的方言啊?” 宁姚又问道:“你有事?” 稚圭伸手指了指桌上的长剑:“你的?” 宁姚皱眉不言语。 宁姚不说话,稚圭也无所谓,站起身走到墙角,看着木架上的瓶瓶罐罐,那些不值钱的家当,这个婢女看得很仔细。 当窑工学徒的时候,陈平安光脚走遍了小镇周围的山山水水,一个人去山上挖土、砍柴,上山下山跑得很快。只要别人肯教他东西,不管是粗浅入门的,还是晦涩难学的,他都会花十二分力气去做,至于最后能够做到什么程度,他不管,当然想管也管不着。就像姚老头教他烧瓷手艺,总是抠抠搜搜,从不愿意拿出真正的压箱底绝活,但只要是姚老头开口说过、出手做过,他就会做得异常认真。后来刘羡阳教他制作木弓、鱼竿等,他也同样学得一丝不苟。隔壁宋集薪说话向来刻薄,说他的这种习性,按照书上说的,叫作尽人事听天命,只可惜啊,他陈平安根本没有什么好命,既然如此,还不如混吃等死,破罐子破摔得了。 稚圭挥挥手,笑容灿烂道:“走啦走啦,姑娘你好好养伤,有需要就喊一声。我叫稚圭,住在隔壁院子。” 宁姚面无表情。 稚圭离开屋子,走到院子后,以屋内宁姚刚好能听到的嗓音,嘀咕道:“也没有多好看嘛。” 宁姚也有意无意轻轻说了一句:“这名字真俗气。” 稚圭关上院门的时候,有些用力,砰然作响。 宁姚重新闭目养神。 对于奇怪少女的造访,宁姚心无波澜。 不过她是真的很不喜欢这座小镇,尤其不喜欢来此寻求机缘的修行中人,钩心斗角,蝇营狗苟,说是仙人高人,只是站在山上的缘故,并非自身有多高。 在宁姚心中,大道不该如此小。 陈平安走出泥瓶巷后,阳光有些刺眼,他伸出右手遮在额头,轻轻呼出一口气。然后他开始慢跑,脚步轻快,哪怕已经多次穿街过巷,仍然毫不疲惫,毕竟对于习惯了上山下水的他来说,这点路程实在太不值一提。真正称得上艰辛的事情,是上山烧炭,一座龙窑每年需要用掉木炭两三万斤,尤其是大雨天的时候,住在山上砍柴烧炭,那真是遭罪,他曾经差点就死于一座建造时坍塌的炭窑里。陈平安这些年所做的事情,几乎都是体力活,也讲些技巧,但是入门之后,就纯粹是靠力气吃饭了,所以表面上的瘦小羸弱,只是假象,他拥有一种内在经受过千锤百炼后的精悍。 陈平安在一处十字巷口停下脚步,背靠墙壁,蹲下身,一手始终握拳,一手系紧草鞋。 这一刻,他心如止水,只是有些想念小镇上唯一的朋友刘羡阳。 那个家伙曾经神神秘秘跟陈平安炫耀,说他爷爷讲过一个故事,他爷爷小时候,亲眼看到过有人站在溪畔,只是小跑几步,就一步跃过了整条小溪。后来刘羡阳和陈平安去尝试,挑了一处溪面最窄的地段,两人同时后退助跑,同时起跳,结果比陈平安还大几岁的刘羡阳一跃之后,很快力竭落水,然后发现头顶有个黑影,嗖一下,继续向前,最终落在很远处。那之后,刘羡阳就再也没提过什么一步跨溪的神仙了。 那之后的之后,刘羡阳知道陈平安会经常自己去溪边,助跑,起跳,腾空,飞跃,摔落。陈平安一次比一次接近对岸,乐此不疲。 有一次忍不住偷偷远观,当刘羡阳看到那震撼人心的一幕后,觉得那时候的黝黑少年,好像跟印象中的笨蛋不太一样。 陈平安飞跃溪水的时候,就像一只经常盘旋在小镇天空的捕蛇鹰。 苻南华见蔡金简有些兴致低落,便带着她四处随便走走,两人并肩而行,权且当作散心,间或谈些关于东宝瓶洲南方的奇闻逸事。蔡金简仍然有些强颜欢笑,不过比起离开泥瓶巷后的烦躁,心情确实好了许多。 她对于这位老龙城的贵公子,印象渐好。要知道老龙城虽然底蕴深厚,英才辈出,距离顶尖宗门只有一线之隔,照理说比二流垫底的云霞山要高出许多,但是云霞山这类传承有序、根正苗红的正统仙家,对老龙城这类偏居一隅的南方蛮夷,拥有一种先天的优越感,若是以往遇见,不背后嘀咕一声南蛮子就算修养好的了。 蔡金简苦涩道:“苻兄,云根石虽是我们云霞山的命根子,但既然事先说定,我便不会赖账,哪怕倾家荡产,也会偿还给苻兄。” 苻南华安慰道:“顾璨家的机缘,是否已是板上钉钉的局面,目前还不好说。” 蔡金简脸色黯然,摇头道:“截江真君刘志茂,声名狼藉不假,手段却不弱,否则也没办法在书简湖占有一席之地。这桩机缘,强求不得了。一旦惹恼刘志茂,我如何扛得住一个旁门大真人的威势。怕就怕已经被刘志茂记恨上,一旦离开小镇,没了圣人坐镇和规矩约束,天晓得刘志茂会做出什么过激举动。想必苻兄在边境上,也看出了一些蛛丝马迹,山门这趟随我来此寻宝的扈从,实力不济,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苻南华笑道:“放心便是,哪怕是为了那十块云根石,我老龙城也会护送你安然回到云霞山。” 蔡金简转头朝他嫣然一笑,剪水秋瞳,脉脉含情。 苻南华颇为自得,习惯性地想要抚摸那块玉佩,却摸了一个空,才记起自己的老龙布雨佩,已经送给了那个叫宋集薪的少年。 蔡金简松了口气,走路的时候,脚步稍稍向左倾斜些许,于是她的肩头轻轻触碰了一下苻南华。 泥瓶巷之行,蔡金简做了一次计划外的押注,属于临时起意,却也小心权衡过,只不过事实证明她赌输了,代价就是十块价值连城的云根石,这让她对接下来的小镇之行,充满了焦虑,无形中也对苻南华产生了依赖感,或者说产生了赌徒心性,十块云根石是赌,五十块不一样是赌?赌赢了,狠狠赚一个盆满钵盈,赌输了……蔡金简觉得自己不会输,绝对不会,她可是云霞山修行天赋第一人蔡金简!修行路上,一帆风顺,境界提升,势如破竹,蔡金简不相信自己会在这条臭水沟翻船。 蔡金简心情好转的同时,感到大局已定的苻南华,也有了真正欣赏蔡仙子容貌身段的闲情逸致,不可否认,她是天生妩媚的女子,一旦与这种女子结为道侣,朝夕相处,无论修行还是床笫,皆可渐入佳境。 蔡金简曾被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大佬,亲口誉为“云根山风,飞天之姿”,言下之意,其实是极为难得的道侣人选。靠山吃山、做惯了生意的云霞老祖们,这些年不计代价栽培蔡金简,未尝没有待价而沽的私心,仙家联姻的天作之合,比起世俗王朝豪阀大姓的嫁娶,要更为慎重,看得也更加长远。 只是苻南华对云霞山实在没什么好感,将山门命运就放在蔡金简一个女人的肩头,实在不像话,这也是苻南华对云霞山观感不佳的原因所在。 苻南华提醒道:“万一宋集薪隔壁的少年,也是外边某方势力的选定之人,还留着那件本名瓷器,那么你这次出手,就会惹来麻烦,容易被人顺藤摸瓜,找到云霞山和你。再者,宋集薪主仆和截江真君刘志茂,都有可能察觉此事。” 蔡金简笑道:“苻兄可能专注于机缘线索,不曾在意此地一些不成文的规矩,小镇当地出生之人,男孩在九岁的时候,若是没能被等了将近十年的‘买瓷人’找机会带离小镇,就意味着根骨先天不行,已经不太值钱,往后岁数越大,越廉价。那些宗门帮派与其花一笔天价‘领养钱’,来当冤大头,显然远远不如用重金培养几个亲传子弟来得实惠。” 蔡金简一提起那个草鞋少年,就满心厌恶:“凡夫俗子就该有凡夫俗子的觉悟!” 苻南华尽量小心措辞,劝说道:“理是这个理,可是那少年见识短浅,哪里晓得你云霞山蔡仙子的尊贵,便是有所冒犯,教训一次也够了,何须两次出手。” 苻南华觉得蔡金简的悍然出手,事出反常必有妖,说不定暗藏玄机,与机缘有关,所以他希望套出些话来,看能不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以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己将她当作秋蝉,其实她才是黄雀。 老龙城历尽千辛万苦,加上给出远比正阳山、云霞山更加夸张的价格,只得到一些只言片语的零碎秘闻。也正是从这些只言片语中苻南华才得以知道小镇三千年以来,所谓机缘,在那场荡气回肠的惨烈战事之后,除了那群天资卓绝的小镇孩子之外,确实一直只是前辈祖师们遗落此地的法宝器物而已。但是当这块福地面临彻底崩溃之际,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末代王朝,山河破碎,必有神兵重器出世,以迎新王朝新气象。 蔡金简有些闷闷不乐:“别提他了,想起来就恶心。”随即秋水长眸中流露出一抹罕见的戾气,只不过不愿坏了自己在苻南华心目中的仙子形象,才没有将心中所想诉之于口。 如果将来在小镇之外遇上那贱种,她一定让他死个痛快,而不只是让他拖着一副病秧子身躯,继续苟活十几二十年。 蔡金简尤其讨厌少年那双眼眸。内心深处,她有个自己从未深思的执念。那种干干净净的眼神,她在以“无垢澄澈”著称的云霞山,修行这么多年,从头到尾都不曾见到过几次,生长于陋巷的贫寒少年,有什么资格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拥有这份美好? 蔡金简歪头揉着眼皮子,这个动作使得她的那双远山黛眉愈发纤长。 一直打量四周景象的苻南华随意打趣道:“在我们老龙城的井坊间,有个流传很广的说法,叫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你是左眼跳还是右眼跳?” 蔡金简手指被烫似的赶紧缩回手,瞪了他一眼,她当下显然是右眼皮在跳。 自讨苦吃的苻南华连忙亡羊补牢,笑道:“凡夫俗子的瞎讲究,当不得真。” 蔡金简嘴角翘起,侧过身,凝望着苻南华的侧脸,得意扬扬道:“被骗了吧?” 苻南华愣了愣,看着小女儿娇憨作态的蔡金简,他没来由有些心动。 苻南华突然有些犹豫,对蔡金简的杀心开始摇摆不定,是不是与之成为一双神仙美眷,会更有利于老龙城势力北上的谋划?蔡金简一旦在此成功获得机缘,回到山门后,地位势力必水涨船高,运作得当,甚至不是没有机会成为云霞山的女主人。在历史悠久的云霞山祖谱上,也不是没有女子当家的先例。如此一来,老龙城就等于有了一块跳板,名正言顺渗透到东宝瓶洲的腹地版图,从此南北呼应,进可攻退可守,正是王霸基业,可使老龙城摆脱空有实力却只能偏安割据的尴尬局面,摆脱数百年来只能饱受排斥之苦。 前方不远处,几步外,就是横竖两条巷弄交错的十字路口了。 苻南华看到那个岔口,猛然惊醒,似有所悟,眼神重新坚毅起来。 头戴高冠的苻南华,额头瞬间渗出了细密汗珠。 乱我心志者,必杀之,以坚道心! 这一刻,苻南华再看向蔡金简,他的眼神、气态和心境,便恢复了之前的洒脱,纯粹像是在欣赏一幅画面,美人美景,皆可以养目,如今能多看几眼就几眼,毕竟蔡金简在离开小镇后,注定要在他手上香消玉殒。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路铺桥无骸骨。听听,有些市井底层的名言警句,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啊。 苻南华心胸豁然开朗。 蔡金简侧着身,嗓音柔媚,笑问道:“南华,想到什么了,这么开心?”她悄悄换了个更亲昵的称呼。 苻南华摇摇头笑了笑,正要说话,眼角余光瞥见一抹黑影。 一个身材消瘦的少年,仿佛只用了一步,就从那条横向巷弄跨到了蔡金简身前,左手迅猛上挑,与此同时,右手一拳已经砸在云霞山仙子蔡金简腹部,势大力沉,尺寸间的骤然发力,竟然隐约有呼啸风声,迫使蔡金简不得不弯腰低头。虽然少年右手劲道已经远超同龄人,但他其实是个左撇子,所以左手握住的利器,完完全全没入蔡金简的喉咙,直接刺透口腔下部。少年犹不罢休,右手一拳砸在蔡金简胸膛,左手仍是向上一抬。保证这场偷袭不会有丝毫意外。 那一刻,蔡金简原本纤细白皙的脖子上鲜血喷涌。 再接下去,少年腰肢、脚踝发力,以肩头撞向蔡金简心口,将其整个人狠狠撞入横向小巷中。 苻南华双脚扎根地面,死死站在原地。这位老龙城少城主,头脑一片空白。 苻南华回过神,环顾四周,连小巷屋顶都没有放过,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迅速深呼吸一口气,既没有向前迈出,也没有后退。他再次下意识去抓那枚祖传玉佩,落空后,赶紧默念了一段残篇断章的道家口诀。此诀不是术法神通,不过是帮助自己静心凝气。如果说心境如泛湖小舟,那么此诀就是船锚。 他开始侧身背向一堵墙壁,横步走到两条小巷的岔口上。他身体肌肉紧绷,做出防御姿势,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死死盯住那条小巷。只见视线中,草鞋少年站在蔡金简倒在血泊的身躯旁边,身体小幅度弓腰,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进攻态势,同样死死盯住苻南华,双方虎狼对峙,一为解惑,一为求生,各有不同。横空出世的少年,目标应该只有蔡金简,对于苻南华的出现,陋巷少年凭借本能展现出来的姿势,更多是一种你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含义。 苻南华问了一个很多余的问题:“你杀了她?” 少年默不作声,始终手握杀人凶器,那是一片破碎瓷片,略小于他的手心,露出拳头的部分,极为锋利。少年满手鲜血淋漓,不知是蔡金简的鲜血,还是瓷器刺破手心的结果,滴落在小巷地面上。苻南华在确定四周再无他人后,既觉得荒诞不经,又觉得如释重负。最后他便将视线投在蔡金简那具娇躯上,哪怕如此落魄场景,依然无损她的天生丽质,婀娜多姿,丰满的胸脯微微起伏,猩红血液不断从脖颈和嘴巴中涌出,生机即将彻底断绝,但是经过气机反复淬炼的强健体魄,使得她承受的痛苦,会比常人更加沉重和漫长。 苻南华脸上有了些笑意,不过骨子里带着严酷寒意,问道:“为什么要杀她?你和这位姐姐无冤无仇,难道就因为她跟你在泥瓶巷开了个玩笑,你就要杀人?小镇什么时候这么无法无天了?你知不知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到哪里都是一样的啊。” 少年就像个哑巴,不言不语。苻南华不在意少年所思所想,开始缓缓向前,步伐坚定。 苻南华知道蔡金简死定了,这里不是仙气缭绕的神仙洞府云霞山,此处是术法禁绝的天道牢笼,除非出现一位修为通天的陆地神仙,或是金身罗汉,愿意拿大半修为来换取她的性命,才有可能镇压住魂魄,帮她起死回生。很可惜蔡金简绝对不会有这样的泼天福缘,小镇上那位圣人身负重任,俯瞰苍生,绝不会厚此薄彼,只会顺势而为。 修行路上,莫名其妙夭折于阳关大道,或是死于争一线机缘的独木桥上,都有,虽说不算太多,但绝对不是稀罕事。若是证道长生,能够事事循序渐进,步步为营,无灾无厄,尽享好处而不担风险,那么市井百姓眼中的无忧仙人,好像也太不值钱了。所以苻南华对于小镇此行,甚至做过一番搏命厮杀的最坏准备,但是要说在小镇里,在一方圣人的眼皮子底下,亲眼看到并肩而行的临时盟友,这么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宰掉,老龙城少城主是第一次。没有眼花缭乱的法宝对攻,没有惊天动地的仙家手笔,就这么给一个最低贱的乡野泥腿子杀了?苻南华震惊之余,根本无法接受这个荒诞事实。如果不是这座小镇,草鞋少年这种命贱如野草的小人物,哪怕是遥遥看到云霞山蔡金简一面,都是遥不可及的天大奢望。 苻南华脸色肃穆,沉声道:“我虽然来不及救下蔡仙子,也无法杀你,为蔡仙子报仇,但是既然亲眼看到你行凶,不做点什么的话,一旦传出去,老龙城的金字招牌就要砸了。所以于情于理,我都该教训教训你,至于之后云霞山那边如何处置应对,如何给蔡仙子一个公道,那就是你的事情了。” 老龙城少城主这些冠冕堂皇的言语,是说给此方圣人听的,属于客套话,省得自己之后吃相太难看,惹来那位圣人的恶感。将来也有一个可能,是说给云霞山那帮老祖师听的,苻南华无非是要一个摆在桌面上的仁至义尽。要不然,对蔡金简早已心存必杀念头的他,真想好好酬谢一番眼前的少年,误打误撞,鲁莽行事,省了他好大的周章,真可谓是自己的一员福将。 苻南华一边前行,一边说道:“见你方才杀人的手法,意味着你这副臭皮囊的瞬间爆发力,比起寻常青壮男子只大不小,这其实颇为难得,如果没有今天这场风波,你只要有机会投身行伍,敢杀敢拼,再有些机缘巧合,得到某位兵家大佬、沙场世家武将的青睐,丢给你一份兵家铸身口诀心法,慢慢打熬身体,二三十年后,你这小子未必没有一番新天地。” 在苻南华向前走的时候,少年开始缓缓后退,面朝这位高冠大袖的老龙城少城主。 身材修长的苻南华走在小巷中,玉树临风,有一种气质天成的富贵雍容。 苻南华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下,垂放在腰间,笑道:“可惜了。你的命不太好,要不然,依照我的说法,你就有机会达到这么高的成就……是不可能的。” 苻南华被自己这个笑话逗乐,笑意更浓,向前跨出一步的时候,那只脚突然悬在离地面半尺的空中:“不好意思,是这么高才对。” 苻南华很难不开心。进入小镇之后,先是和泥瓶巷少年宋集薪的交易,获利之巨,远超预期。然后是极有可能是自己大道阻碍的蔡金简暴毙于眼前,自己不但可以两手干净不染鲜血,还能白白得到她身上的两袋金精铜钱,说不定还能搜出一两件云霞山的秘宝,哪怕不是镇山之宝,也肯定差不到哪里去,他可不相信蔡金简全然没有护身符傍身。比如他苻南华,除了那块仅是障眼法的老龙布雨佩,就还带着两件品相极好、品阶极高的小东西,几乎算是老龙城压箱底的宝物。故而在旁门左道的野路子修士当中,流传着一句脍炙人口的口头禅:替人收尸,必有好报。 苻南华经过蔡金简尸体的时候,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反倒是淡淡的血腥气,让他整个人处于一种莫名的亢奋状态。 一进一退,两人始终距离十余步。 苻南华只需要确定少年跑不出小巷,否则到时候他再想要逮到一个在此土生土长的少年,无异于大海捞针,何况身后尚且温热的美人尸体,就是前车之鉴。一旦给少年足够喘息的机会,“惊喜”就可能砸在自己头上。 苻南华看似在猫抓耗子,实则是在调整自己的身体节奏,毕竟他九岁正式踏足修行之后,从没有过纯粹依靠近身肉搏来分胜负的机会。 他当然不用跟少年分出生死,那会让自己得不偿失,连同蔡金简,就是两份唾手可得的机缘,但是务必要让这个出人意料的少年近期乖乖躺在床上,不给少年丁点儿整幺蛾子的可能性。 苻南华突然笑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满手鲜血流个不停的少年答非所问,黝黑的脸庞上,满是乡土野草似的坚韧:“你和她可能都不清楚,我的眼力很好,所以在泥瓶巷里,她跟我聊天的时候,你看她的眼神,跟现在看我,其实一模一样。” 苻南华愣了愣,这下是真的对少年刮目相看了,啧啧笑道:“有点意思,真是有点意思。” 苻南华的言行举止看似云淡风轻,其实他一直留意到少年的左手依旧在持续滴血。这说明少年的手劲一直没有放松,寻常人恐怕早就拗不过那份刺骨疼痛。 苻南华这个时候才觉得先前“可惜了”这个随口评语,原来真是一语中的。 苻南华觉得时机差不多了,问了最后一个感兴趣的问题:“你杀她杀得如此果决,肯定是有人跟你通风报信了,我倒是不好奇他的身份,我想不通的是,你一个在这里长大的孩子,怎么就那么快跨过了自己心里那个坎儿,杀人杀得如此……心安理得,这个说法,听得懂吗?要知道,就算是我,第一次杀人后,等到那股兴奋劲头退去,整个人就开始颤抖,念了很久的静心诀才好受些。哪像你,平平静静,跟吃饭喝水差不多,这不合理……” 一直面无表情的少年,突然露出惊骇的眼神和恐慌的脸色,视线直勾勾望向苻南华身后,仿佛是那个死了的蔡金简活了过来。 谨小慎微的苻南华下意识转头,脖子转到一半的时候,心头巨震。等到回转过去,因为身高悬殊的缘故,苻南华正前方且偏低的视线中,竟然没了少年的踪迹! 千钧一发。 原来,在做出那种眼神和脸色后,刹那之间,草鞋少年毫不犹豫地开始爆发冲刺,三步之后,左脚骤然发力,整个人高高跳起,最终右脚踩在小巷一侧墙壁上,迅猛弹射转折之后,少年朝高冠男子高高举起左手……少年真像一只捕蛇鹰。 乡塾一座不挂匾额的草堂书屋内,中年儒士齐静春正在枯坐打谱,打的并非什么流传千古的名局,也不是棋坛国手之争的复盘。 他正要将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叹息一声,在原本早有定数的棋子生根处,他突然开始举棋不定。他收回手后,棋子却依旧悬停空中,距离棋盘仍有寸余高度。 齐静春依然正襟危坐,作为负责坐镇此地的当代圣人,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山崖书院的前任山主,哪怕被贬谪至此戴罪立功,他仍是当之无愧的当世醇儒。 对于小镇普通百姓而言,草木一岁一枯荣,甲子春秋转瞬即逝,教书先生已经换了好几个,模样不同,岁数不同,唯有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读书人气质,如出一辙,古板,苛刻,寡言,总之,都很无趣。没有人想到那几位来来去去的乡塾教书匠,其实是同一人,不但如此,在小镇之外的广袤天地,深居简出的齐先生,曾经拥有超然的崇高地位,还身负正气浩然的无上神通。 下一刻,齐静春元神出窍远游,如一身雪白衣袂飘飘的仙人,从躯壳牢笼当中瞬间挣脱束缚,飘然去往小镇一条巷弄。 齐静春转瞬之间来到巷弄,他先去看了倒在血泊中的女子——云霞山的蔡金简,三魂七魄晃荡消散,如风中残烛。 齐静春停留片刻之后,终于来到苻南华和陈平安两人身旁。 高冠大袖的老龙城少城主,身体有些后倾,目瞪口呆,肌肤如玉的英俊脸庞上,神色复杂,交织着震惊、疑惑和绝望。 陈平安保持那个高高跃起、向前扑杀的凌厉姿势,左手握有一片锐利如刀刃的瓷片,哪怕是这种你生我死一线间的关键时刻,身体腾空的他,依然眼神坚毅,脸色平静,根本不像是一个出生于陋巷小宅、成长于山野的无知少年。仅剩符合少年身份的,大概是隐藏在眼神深处的无奈。对于这种无奈,走出书斋和书院很多年的读书人,已经不陌生了,就像看着一个靠天吃饭的庄稼汉,蹲在旱季干裂的荒芜田垄上,抬头看着烈日,其实不会有撕心裂肺的情绪,而只会是深深的无奈,还有茫然。 作为一方天地的临时主人,齐静春当然知晓陈平安一家三口的来龙去脉,甚至往上追溯百年千年,他哪怕没有亲眼看到过陈平安的祖辈,大致上也能推演而出。道理很简单,就像是县衙的县太爷,真想要看治下百姓的身世传承,只需要去掌管户籍的户房,查询档案,便一目了然。 小镇经过三千余年的繁衍发展,枝叶蔓延于小镇之外,盘根交错,因为每一代都有几个惊才绝艳的人物,虽然不能衣锦还乡,却能够通过秘密渠道反哺家族,最终造就了如今小镇最为兴盛的四姓十族。 陈平安的这个家族,历史同样悠久,祖上也曾飞黄腾达、很是阔绰过,但是经过两次跌宕起伏的风云变幻之后,在藩国无数、王朝如林的东宝瓶洲,逐渐沉寂衰败,让位于其他姓氏。千年以降,江河日下,到了陈平安父亲这一辈,小镇陈氏这一脉,几乎算是在整个东宝瓶洲彻彻底底衰败了,更别提小镇所在的大骊王朝版图,仿佛是被君王敕令“世世代代不得出仕”的官员,家族再无起复的可能。 齐静春来此主持大阵运转后,六十余年,谨守“方正平和”四字师训,绝不以个人好恶,擅自更改小镇百姓的命运轨迹。否则在这位也曾疾恶如仇的读书人眼中,小镇高门大户里有太多的污秽,陋巷小户里也有太多的贫苦。不过齐静春在冷眼旁观之后,看到大姓大宅也有他们的徒劳无奈,小门小户也有他们的穷凶极恶。久而久之,齐静春如同高高在上的神像,既不享受香火,也不承人情,只是袖手端坐,对世事不闻不问。 齐静春微微讶异,上前一步,定睛望去,轻轻点头,原来气势如虹的陈平安,对于这次扑杀看似势在必得,不杀苻南华决不罢休,但其实按照目前的姿态来看,最后他只是手腕重重砸在苻南华脖子上,苻南华比起蔡金简的下场,要好太多了。苻南华应该是被重重一击,整个人横着摔向墙壁,然后被陈平安一手掐住脖子,一手以瓷片抵住腹部。 齐静春有些好奇,为何陈平安这次没有痛下杀手,大好机会,稍纵即逝,后患无穷。齐静春是醇儒,恪守礼节,却不会死守教条,不是那种只会摇头晃脑掉书袋的迂腐酸儒。他对于苻南华之流,无论资质根骨还是性情脾气,实在再熟悉不过,哪怕在今日小巷中,被陈平安威胁得暂时放弃报复,但此事绝对会是苻南华生平仅见的奇耻大辱,上纲上线到道心魔怔都不为过,到时候要跟陈平安斤斤计较的,可就不是苻南华本人了,而是整座南海之主老龙城了。 齐静春之所以来此阻挠陈平安连续杀人,有一定的私心,更是为了公道。如今小镇就像一件出现裂纹的瓷器,迟早会爆裂炸开,齐静春必须要延缓这个大势不可挡的过程,要尽量为更多的人安排好退路,最好是能够安安稳稳交到那个铁匠“阮师”手上。撑过最后一个甲子时光,就能够勉强皆大欢喜,山上人得机缘,山下人得安稳。要知道以山上人绝大多数时候的一贯性子,每逢道路崩塌、新旧交替、机缘四起、长生可期之际,几百几千山脚蝼蚁的死活,算得了什么?!世俗王朝的天家无情,比起很多修士推崇的大道无私,实在不值一提。 齐静春思量片刻,悄然隐去身形。 天地运转,流畅无碍。之前止境,悄然破碎。 陈平安手腕“终于”重重砸在苻南华脖子上,后者脑袋一晃,横摔向小巷墙壁,被巨大的劲道摔得七荤八素,落地后的陈平安,迅猛贴身靠近,一记肘击轰在苻南华腹部。 苻南华并未站直,背靠墙壁,陈平安肘击打得他几乎吐出苦水来,身体本能弯曲起来。 陈平安一手掐住苻南华脖子,一手用瓷片抵住这个高冠公子哥的腹部。 苻南华很难想象,比自己矮一个头的瘦弱少年,为何五指力道如此巨大,尤其是腹部瓷片的锋利和冰冷,让老龙城少城主再次感受到死亡的逼近,一线之隔,就是阴阳之隔。 苻南华当然不会知道,一个年幼时分就需要漫山遍野去寻找草药的稚童,因为某个比自己求生更强烈的执念所迸发出来的无穷潜力,是何等惊人。 当那个少年误食草药而在小巷绞痛得满地打滚的时候,那种执念,甚至能够让一个原本该在乡塾蒙学的孩子想着便是爬也要爬回家中,要将那竹篓救命草药放回家中。 之后砍柴烧炭、拉坯烧瓷、挖泥尝土等等,没有哪件事情,不需要考验少年的体力和耐力。 在小镇之外,苻南华随便施展一点仙家术法,就能够肆意碾压一百个、一千个少年,但是选择在小镇内与之生死相向,还真是好运气到了尽头,踢到了铁板。 苻南华被剧痛和耻辱双重打击,冲昏了头脑,脸色狰狞道:“你杀了我,你是死路一条!你不杀我,还是难逃一死!小杂种,总归你是死定了!” 陈平安微微仰头,盯着这个满脸癫狂神色的男人,说道:“你知道,我不想杀你,我跟你无冤无仇,只是你想害我,我才还手的。” 苻南华狞笑道:“小杂种,也配跟我苻南华讲道理?!” 他竭力加重语气道:“你配吗?!” 陈平安沉默片刻,问道:“你是不是一定要杀我?” 当苻南华看到黝黑少年的那双眼眸时,突然冷静下来。 被掐住脖子的苻南华满脸涨红,很快变青再转紫,其实陈平安五指力道并未加重,但是足够让一个青壮男子窒息致死。 苻南华艰难道:“我说我不杀你,你信不信?”他剧烈挣扎了一下。 但是陈平安几乎同时加重了力道,让苻南华五指微动的一条手臂颓然下垂。 陈平安摇了摇头。 苻南华愈发头晕目眩,虽然心中恨不得一巴掌拍碎这个杂种的头颅,但是表面上仍然尽量和颜悦色,补充了一句:“如果我对天发誓呢?我们这种人,是不可以随便发誓的。” 苻南华耍了一个心机,佛家发大宏愿,和修士心头起誓,确实有着极大约束力,但是显而易见,苻南华只说了一半真话,他哪怕发誓,也只会在嘴上信誓旦旦,并非“不立文字,却无异于刻字丹室心壁”的沉重心誓,所以事后遵守与否,只看心情。再者,修行之人的心誓,也不是没有破解之法,代价大小而已。大体上,代价大小与修士境界高低、发誓内容轻重,有着绝对关系。 不料陈平安竟然还是摇头。 越来越呼吸困难的苻南华,已经失去讨价还价的精气神,没来由有些神情恍惚。 就要死了吗?跟蔡金简那个可怜虫一般无二,还是死在一个小贱种的手里?那么当这个噩耗传回老龙城,会不会成为全城上下的笑谈?他甚至都没有机会,伸手去触发腰间玉带的隐秘机关。他腰间所系的白玉腰带,实则是一条地蛟之属的残余精魄。 “可以了。” 一个嗓音在两人耳畔响起,对于苻南华而言等于是天籁之音,只不过他正好晕厥过去,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陈平安愕然转头,结果看到一个满身雪亮、虚无缥缈的齐先生。后者微笑不语。 陈平安眼神复归坚定不移,右手五指始终没有松开。 齐静春既没有好心被当成驴肝肺的恼火,也没有仿佛看到一副可造之材的欣慰,只是朝着陈平安轻轻挥袖,像是“捞取”了一件物品到手中。 这位儒家圣人摊开手心一看,哑然失笑。一团污秽如墨迹。原来某人在陈平安身上种下的心意,黯淡无光,分明早已消亡。 再抬头望向少年陈平安,齐静春有些遗憾,感慨道:“难怪先生说世间成事者,超世之才不过其次,坚忍不拔之志,方为首要。陈平安,你替先生又给我上了一课。只可惜,我齐静春如今已经没有了收取关门弟子的机会。” 说完这句话后,齐静春自嘲一笑,如今他齐静春的弟子,有什么金贵值钱的?坐满一屋子的蒙学孩童,每人收取束脩,不过一年三百文钱,有些家境贫寒的孩子,不过是腊肉三条而已。 齐静春望向坚持己见不愿松手的陈平安,问道:“你在内心深处,其实不愿意杀他,但问题是这个人看上去无论如何都要杀你,所以是杀了他,一干二净,暂时保全自身性命,明日事明日了?还是希冀着息事宁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对不对?” 经常旁听隔壁读书种子朗诵诗文的陈平安,脱口而出道:“先生何以教我?” 齐静春笑道:“陈平安,你不妨先松开右手试试看,再决定要不要随我四处走走。有些事情我难辞其咎,必须要给你一个交代。” 陈平安犹豫片刻,松开右手五指后,赫然发现苻南华没有丝毫动静,眼神、发丝、呼吸,悉数静止。 在齐静春运转大阵后,小镇重返止境。 齐静春轻声道:“跟紧我的脚步,尽量不要走出十步之外。” 衣袂飘飘、身躯空灵的齐静春率先走向小巷尽头,陈平安紧随其后,其间低头看了一眼左手手心,血肉模糊,可见白骨,但是那些肉眼可见的鲜血,偏偏不再流淌。 齐静春走在前边,微笑问道:“陈平安,你信不信,这世上有神仙精灵、妖魔鬼怪?” 陈平安点了点头:“信的,小时候我娘亲经常说些老故事,要我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句话娘亲说得最多,所以我记得很清楚。其他像小溪里会有拖拽小孩的水鬼,城北破祠堂那边有专门在夜间审案的冥官老爷,我们张贴的门神其实到了晚上,就会活过来,帮我们保护宅子……这些东西,我以前其实不太信的,但是……现在,我觉得多半是真的。” 齐静春轻声道:“她说的这些,有些真有些假。至于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一说,则很难定论,因为对于善恶的定义,老百姓、帝王将相和长生仙家,三者是各有不同的,所以各自得出的结论,会很不一样。” 陈平安藏起瓷片,加快脚步,和齐静春并肩而行,抬头问道:“齐先生,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齐静春好似看穿他的心思,平静道:“这座小镇,是世间最后一条真龙的葬身之所、埋骨之地。天底下不计其数的蛟龙之属,都认为此地气运最为鼎盛,注定要在某一天‘出龙’的。事实上,三千多年来,‘出龙’一事,迟迟不至,倒是这座小镇出生的孩子,根骨、性情和机缘,确实要远远好过外边的同龄人,东宝瓶洲许多大名鼎鼎的仙府道侣,他们结合生下的后代,也不过如此。当然了,也不是小镇每个孩子都有惊才绝艳的天赋。” 齐静春笑了笑,不在此事上深入解释,大概是怕伤了陈平安的心,遂转换话题:“当初参与那场屠龙浩劫的前辈修士,几乎无人不身负重伤,很多人便在此定居,结茅修行,可谓从容赴死,也有双双侥幸活下来的道侣,也有的在并肩作战后,水到渠成地结成良缘。小镇经过三千余年的繁衍生息,便有了如今的规模,在大骊王朝版图上,此地最先被称为大泽乡,后来被一位圣人亲自提笔改为龙渊,再之后避讳某位大骊皇帝的‘渊’字,又做修改……” 一直把话憋在肚子里的陈平安,终于忍不住了,轻声打断齐静春的言语,双手握拳,充满渴望和期待:“先生,其实我想问的问题,是我爹娘……他们到底是怎样的人……” 齐静春陷入沉思:“既然那远游道人陆沉已经对你泄露了天机,我也可以顺着他破开的口子,与你说些事情。在我的记忆里,你爹是个憨厚温和的人,天资平平,不值得被人带离小镇,自然就成了某些人眼中的鸡肋,被视为一笔亏本买卖。也许是一怒之下,也许是生活实在窘迫,总之小镇外的买瓷人,便在你爹的本命瓷上动了手脚。在那之后,不但他命途多舛,也连累你和你娘一起吃苦。后来他不知为何,无意间知晓了本命瓷的秘密,知道一旦被人开窑后带离小镇,就会一辈子沦为牵线木偶,他就偷偷砸碎了属于你的那只本命瓷,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一只瓷镇纸。” 齐静春沉声道:“你要知道,小镇每年出生的婴儿,都有个存入密档的代号,镇上也专门有人,会以独门秘术,抽取出一滴心头血,灌注于日后烧制的那只本命瓷当中。女孩本命瓷一烧就要烧六年,男孩的更久,窑火一日不可断,持续烧九年。孩子的天赋如何,就像是普通烧窑的瓷器品相如何,只能听天由命看运气,但是押注后进行‘赌瓷’的出价,很大。虽然说如今你资质同样平平,但是在你爹毅然决然打碎那件瓷镇纸的时候,小镇外买瓷人的震怒,可想而知。” “至于你娘亲,是一位性情淑静的女子。” 齐静春说到这里,突然笑了:“当时你娘亲嫁给你爹的时候,小镇好些同龄人都很郁闷来着。不过说实话,真要我说你爹娘在世时的生活细节,是为难我了,来到这里后,我除了教书授业,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陈平安嗯了一声,轻轻扭过头,用手胡乱抹了一把脸,他大概是忘记了左手的糟糕情况,弄得满脸血污,又实在舍不得用衣袖擦拭。 两人经过了十二脚牌坊楼。 齐静春没有看陈平安,与他打开天窗说亮话:“当年真龙陨落于此,四位圣人亲自露面,在这里订立契约,规定每六十年,换一人坐镇此地,帮忙看顾那条真龙死去后留下的残余气数,其实当时是否斩草除根,也不是没有争执……不过与你说这些不可告人的天机,便是害你了。大体上,儒释道三教中人,加上一个兵家,四方为主,其余东宝瓶洲的诸子百家、洞天福地、仙家门第、豪阀大族等等,皆有一定的份额和机会,来分润这里的好处。说来可笑,百年内有无‘买瓷’的名额,几乎成了界定一个宗门、世家是否一流地位的标志。” 陈平安说道:“先生说这些,我听不懂,但都记下了。不过今天知道我爹娘是好人,我就知足了。” 齐静春笑道:“我也不奢望你当下能听明白,只不过是些铺垫,否则简单劝你别杀苻南华,你肯定听不进去。之所以要你别杀人,不是我齐静春物伤其类、兔死狐悲什么的,更不是我希望他苻南华和老龙城因此感恩,以后我好要些好处,不是这样的。事实上,正好相反,我儒家门生弟子,推崇入世,对于修行中人的肆无忌惮,最是抵触,双方明争暗斗了无数年,若我齐静春是刚去山崖书院拜师求学的岁数,那截江真君刘志茂也好,老龙城少城主苻南华也罢,现在哪里还有活命的机会,早给我一掌打得灰飞烟灭了。” 陈平安发现这个时候的齐先生,虽然说话语气依旧温和,走路姿势同样文雅,但是给人的感觉完全判若两人。 就像姚老头喝酒喝高了,说我们烧出的瓷器,是给皇帝老爷用的,谁能比? 齐先生说一掌打得别人灰飞烟灭的时候,虽跟那时候的姚老头语气不同,但是神色一模一样。 齐静春皱了皱眉头,抬头望向泥瓶巷那边,像是在听着别人说话,虽然没有流露出厌烦表情,但是眼神中的不悦毫不遮掩。他最后冷声道:“速速离去!” 陈平安一脸茫然。 齐静春解释道:“是那说书先生,本名刘志茂,道号截江真君,其实是旁门里的道人,修为尚可,品行低劣,蔡金简、苻南华两人与你的恩怨,大半是他在兴风作浪,最后还在你心头种下了一道歪门邪道的符箓,那是一幅四字真言,将‘一心求死’四字,偷偷刻于你心田,手段极为歹毒。” 陈平安默默记住了刘志茂这个名字。 齐静春叹了口气,问道:“你就不好奇,为何我不出手?” 陈平安摇头。 齐静春自顾自说道:“此方天地,如同风吹日晒三千年的老旧瓷器,支离破碎在即,你们终究是外人,又有大阵护持,如何作为,只要不要太过分,远远不至于让瓷器崩碎。可我是那个手捧瓷器的人,我的任何举动,都会牵扯到这件瓷器的裂缝,事实上不管我做什么,只会让那些纹路加速蔓延。若只是瓷器碎了,也就罢了,可是这小镇五六千人今生来世的命运,尽在我手,我如何能掉以轻心?” 只是这些积郁多年、不吐不快的言语,齐先生说得太小声,陈平安竖起耳朵也听不清楚。 齐静春看着时不时用右手擦拭脸庞的陈平安,两人已经走到杏花巷铁锁井附近,那边有妇人正在弯腰汲水,齐静春问道:“若有陌生人掉进水井,你若救人,就会死,你救不救?” 陈平安想了想,反问道:“我想知道,真的救得了那个人吗?” 齐静春没有回答陈平安的问题,只是笑道:“记住,君子不救。” 陈平安愣了愣,疑惑道:“君子?” 齐静春犹豫了一下,蹲下身,先帮陈平安正了正衣襟,然后用手帮他擦去血迹,柔声道:“遇见不幸事,先有恻隐心,但是君子并不是迂腐人,他可以去井边救人,但绝对不会让自己身陷死地。” 似乎被这个问题勾起了心思。陈平安认真问道:“先生,我现在还能活下去吗?如果能,那么我还能活多久?” 齐静春仔细想了想,缓缓站起身,斩钉截铁道:“你要是不怕前路坎坷,吃大苦头,就肯定能活下去。” 陈平安顿时笑容灿烂,天经地义道:“我可不怕吃苦!” 齐静春想着这一路行来,陈平安的泰然处之,便释然了:“走,带你去一个地方。虽然我齐静春不能帮你什么,但事已至此,让你渡过此劫,绝不算破坏规矩,其实本来就该补偿你一份机缘才对。” 陈平安懵懵懂懂。 两人来到老槐树下,不知为何,小镇内外寂静无声,唯有这棵老槐像是唯一的例外,树叶微晃,摇曳生姿。 齐静春站定后,脸色凝重,作揖后,抬头问道:“齐静春能否向你们求一片槐叶,让陈平安日后能够安安稳稳离开小镇,最少在三年内,不受那反扑而来的横祸灾厄?” 千年老槐,无声无息。 齐静春又问道:“齐静春坐镇此地五十九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难道还求不来一片祖荫槐叶?何况陈平安本就是你们小镇人氏,诸位先贤,何以如此吝啬?” 老槐仍是没有回响。 此刻的寂静如同无声的讥讽。你齐静春神通广大,可到底是这天地方圆中的一个,更是主持大阵枢纽的那个可怜人,我们就是不愿白白施舍这份香火情,你能奈我何? 齐静春脸色阴晴不定,最后唯有叹息一声,低头望去,满怀愧疚。 陈平安咧嘴一笑,反过来安慰道:“陆道长说我只要去小镇南边,找到一个姓阮的铁匠,当他的学徒,就有希望活下去。齐先生,没有这……槐叶,相信也没啥问题的!” 齐静春笑问道:“真心话?” 陈平安挠挠头,腼腆道:“假的。” 齐静春会心一笑。 突然,一片苍翠欲滴的鲜嫩槐叶,从树冠极高处,飘然坠落。 陈平安只是伸出手掌,树叶便自行落在他手心。 树叶上,有一个金色字体,一闪而逝。 齐静春有些惊愕,片刻之后,沉声道:“此字为姚,陈平安,你可愿意为姚家报恩,无论生死?!实不相瞒,哪怕没有这片树叶,你也未必没有一线生机,这一点,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所以你千万要想清楚!” 陈平安问道:“是姚师傅的那个‘姚’字吗?” 齐静春点了点头:“正是。” 陈平安双手合十,将槐叶轻轻夹在手心,抬头大声道:“只要我活着一天,只要是跟你有关的姚姓人,就像齐先生之前所说,哪怕他坠入井中,哪怕救人必死,但我陈平安必救之!” 天籁寂静。 齐静春笑道:“走吧。” 带着陈平安离去之时,齐静春悄然转头,望向槐树最高处,面露讥讽。 姓“陈”的槐叶并非没有,事实上还不止一两片,可是到最后,明知道此地即将崩坏,宁肯另寻宿主,哪怕不姓陈也无所谓,也仍是没有一份香火祖荫,愿意看好泥瓶巷的草鞋少年。 齐静春转回头,摸了摸陈平安的脑袋,打趣道:“如果是宋集薪、赵繇、顾璨这些人,像你之前那般发此宏愿,说不定就要引发天地共鸣了。” 陈平安笑容阳光:“那我可管不着,我只做好自己的事情。” 齐静春又问道:“这次是真心话?” 陈平安笑道:“是!” 桃叶巷的一栋宅子里,有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坐在廊下的藤椅上,身边坐着一个模样俏皮可爱的丫鬟,丫鬟穿着鹅黄纹彩长裤,外边罩穿着浅罗碧色的纱裙,一边听老人说故事,一边缓缓扇风。 老人突然开口问道:“桃芽,风呢,又打盹儿啦?不是吓唬你,若是在小镇之外的大家宅子,你这样偷懒,可是要挨罚的。” 没有任何回应,对下人一直优容宽厚的老人,正想继续调笑几句,脸色骤变,抬头望向远方,神情凝重起来。原来小院内,不仅是少女丫鬟所持之扇,没有丝毫动静,事实上就连无形的清风也静止了。老人赶紧屏气凝神,默念口诀,坐忘入定,以免在这场光阴长河的短暂逆流当中,白白折损修为道行。老人轻轻叹息,最为恪守规矩礼数的齐静春,也终于破例出手,如此一来,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铁锁井,身材魁梧的外乡年轻人蹲在不远处,使劲盯着辘轳车。但是眼角余光,却偷偷瞥向一个丰腴村妇的侧影,村妇正弯腰从井口中提起一只水桶,弧度惊人的臀部,沉甸甸坠下的胸脯,整个人略显夸张的曲线,玲珑毕露,身躯绽放出一股饱满麦穗的野性气息,让原本不过中人之姿的她,也多出一些别样韵味来。当年轻人意识到周围环境出现诡异静止后,他人没有动,只是壮着胆子,正视那幅妇人汲水的美妙画面,年轻人偷偷咽了咽口水,赶紧扭转身体,换了个蹲姿。 难怪师父说,山下女子,是出林虎,功力大减了,可要是一旦带上山,就要成为称王称霸的座山虎,是会吃人的。师父喝酒之后,总说天底下的英雄豪杰,全输给自家的入山虎了,没一个例外。但是年轻人觉得出林虎就已经很厉害了,比如眼前那妇人,明明长得普通,却妖娆得让他心痒痒,要是她二话不说给他一耳光,完全不讲道理,年轻人觉得自己也根本不敢还手,说不得妇人一笑,他还会跟着笑呢。 年轻人想到这些,就有些灰心丧气,低头瞥了眼裤裆,骂骂咧咧:“没骨头,难怪没骨气!” 泥瓶巷内,宋集薪正在翻阅一本厚重陈旧的地方县志。宋集薪摸索出很多规律,例如大体上是每六十年一增补,所以宋集薪私下将此书取名为《甲子志》。还有就是小镇百姓在年少时被远房亲戚带出去后,几乎就没有人回到过家乡,好像很不喜欢落叶归根,属于墙里开花墙外香,很多家族姓氏就在外面开枝散叶,甚至成长为一棵棵根深蒂固的参天大树,所以宋集薪又将其昵称为《墙外书》。 宋集薪此时正在翻阅一页人物传,描述了一个叫曹曦的人的生平事迹,笔墨吝啬,是这本县志的又一特色。宋集薪翻来覆去看了至少七八遍,对于这本书早已滚瓜烂熟,所以如今闲暇时翻阅,只会拣选一些光怪陆离的人物故事,当作一位说书先生描述的演义传奇,真实性如何无从考据,宋集薪当然也不在意。他只记得那个身穿官服的男人,在赴京述职离开小镇之前,深夜独自来此,男人以一种无比郑重的态度,告诉他要牢记一件事情,就是背诵记住书中每一个出现过的人名,以及成百上千的人数,和他们身后祖辈们在小镇的各自根脚,尤其是跟四姓十族的关系脉络。 此时宋集薪纹丝不动,就像小镇东南那些个破碎不堪的泥塑神像,一座座随意倒在草丛中、泥地里,无论风吹雨打,只是岿然不动。从窗户透过洒在书桌上的光线,保持着一种反常的静止状态。 这栋宅子里,唯一能动的人和物,是婢女稚圭和那条不起眼的四脚蛇,她很早就察觉到异样,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是去隔壁院子,找那个面瘫少女,骂她个狗血淋头,但是当她意识到那柄剑的存在后,便打消了这个诱人的念头。她先是来到自家少爷的房间,斜瞥一眼书页内容,看到“曹曦”两个字就嫌烦,便帮少爷向后翻了几页,看到有关“谢实”的篇幅后,才开心地笑了笑。只不过很快她就悻悻然了,又将书页翻了回去,以免泄露天机,害得自己露了马脚。这些年来,精明且有城府的少爷不过出于好奇,怀疑过她的身份来历罢了,但从未抓到过真正的确凿证据,她可不想在大功告成之际,功亏一篑。她跟随少爷经常去乡塾,觉得读书人有些话,说得很虚伪混账,比如“舍生而取义者也”,有些话则说得还不错,比如“行百里者半于九十”,真是把道理给说通透了。 那条土黄色的四脚蛇,正趴在门槛上晒太阳,此时它寂然静止,便恢复了“真身”,光线映照下,只见它流光溢彩,晶莹剔透,身躯通体像一块琉璃。 隔壁院子屋内,黑衣少女宁姚陷入一种玄之又玄的胎息状态,不以口鼻嘘吸,如婴儿仍在胞胎之中,神气归根而止念。 雪白剑鞘内,飞剑如获大赦,缓缓出鞘后,在主人四周轻快飞掠,有小鸟依人之温驯亲昵,又有少女衣裙飘逸之美感。它并非胡乱飞行,而是灵犀画符一般,为正在疗伤的主人营造出一块最佳的风水之地,果不其然,四周的气息迅猛涌入没有丝毫呼吸迹象的宁姚体内,宁姚如鲸吞水,疯狂汲取这方天地间的本源灵气。于是这一刻,小镇的死寂沉沉,与这栋宅子的风生水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小镇外的南方溪畔有个五短身材的汉子,浓眉大眼,锐气逼人,袒胸露腹,手持铁锤正在打铁,一锤下去,火星四溅,满室光辉。无数星星点点的火光,在空旷的屋子里随处乱窜,绚烂壮观。一次抡捶,就能砸出一幅画面。 汉子对面,站着一个扎着条清清爽爽马尾辫的少女,身材娇小,她披了件黄牛皮质的罩袍,防止火星溅射到身上,寻常棉布衣衫,很容易被烧穿出一个个窟窿来。 当一次捶打之后,千万点火星,骤然间在屋内全部停滞。 马尾辫少女皱眉问道:“爹?” 汉子沉声道:“换你来锤打剑条,正好借此机会锤炼你的神意。” 少女放下那根老剑条,拨开身前两侧火星,火星被她随手挥退,牵一发而动全身,本该静止在光阴长河里的火星,不断撞击着火星,一次次相互撞击,使得屋内的光线,显得紊乱无比。 相比小镇内那些好似潜龙在渊的高龄前辈,一个个凝神屏气静心入定,少女的所作所为,实在是过于横行霸道了点。 尤其是换成她来抡锤后,势大力沉,动作迅猛,甚至比起经验老到的汉子还要更加狂野不羁。 每一次捶打溅射出来的火星,在止境当中并不会消失,所以一次次叠加之后,密密麻麻的火星,如璀璨繁星,簇拥在空中。 铸剑之室,火星亿万。 男子死死盯住那根通红的剑坯子,沉声吩咐道:“心中默念《铸剑经》的撼龙篇!” 少女气势骤然下降,低声道:“爹?” 男人恼火道:“干啥子?” 少女气势再降,怯生生道:“中午吃得少了,肚子饿,捶不动了。” 男人更加火大,如果不是在铸剑,差点就要调教骂人:“明明是让你背书就跟要你命一样,找什么借口……他娘的,闺女你这胃口,饿也很正常,还真不是借口……” 少女偷着笑,嘴上说饿,其实手上动作没有丝毫减弱,刹那之间灵犀一动,少女大喝一声后,竭尽全力一锤砸下,鬼使神差道:“给我出来!” 这一次溅射出来的火星极其繁多,尤为刺眼。 汉子脸上不露声色,心中却道:“成了。” 顾璨家的院子,顾氏缓缓醒来,头痛如裂,在顾璨的搀扶下坐回长凳,截江真君刘志茂正在闭目养神,袖中拇指食指缓缓掐动。 妇人顾氏将顾璨按在自己身边坐着,轻声问道:“仙长,怎么回事?” 刘志茂没有睁眼,道:“老夫收了个好徒弟,你有个好儿子。顾氏你就安心等着母凭子贵吧。” 顾氏大喜过望,热泪盈眶,抱住顾璨,细细碎碎呢喃道:“孩子他爹,你听到了没有,我们顾璨一定会有大出息的……” 刘志茂突然咦了一下,惊讶出声,睁眼低头观看掌心纹路,好似岔出来一条新路,自言自语道:“这是为何?不应该啊。少年没死,反倒是那仙家子弟,莫名其妙死了?” 他不得不站起身,在院中缓缓踱步,掐指飞快:“废物!栽在一个市井少年手里,云霞山辛苦积攒下来的千年声望,就此毁于一旦。” 顾氏忐忑不安道:“老仙长,既然我们家璨儿已经拜师了,不如就放过陈平安吧?” 刘志茂怒喝道:“妇人之仁!真要有一副慈悲心肠,你我初见时,就不该起杀心。这个时候来跟老夫装女菩萨,要脸不要脸?” 顾氏被骂得满脸惨白,嗫嗫嚅嚅不敢说半个字。 刘志茂犹不解气,伸手指着顾氏大骂:“乡野村妇,见识短浅!以后顾璨随我返回书简湖后,你们母子相见的次数,绝不可太过频繁,以免妨碍了他的修行,可有异议?” 顾氏赶紧摆手道:“不敢。” 刘志茂眼神阴森。 顾氏愣了愣,很快回过神来,哭丧着脸,可怜兮兮道:“没有异议,绝对没有!” 刘志茂使劲一挥袖子,冷哼道:“气煞老夫!” 先前眼见顾氏还算有些别致风韵,刚刚有了将她收为贴身奴婢的念头,她便表现得如此俗不可耐,活该她错过一份有望步入修行门槛的福气。 刘志茂突然如临大敌,环顾四周,果然此方天地被人为静止为“止境”了。止境是世间诸多小洞天的一种,陆地神仙、金身罗汉也休想开辟而成。 这种大神通,可谓登峰造极,虽说很大程度上归功于那座大阵,但依然让人倍感敬畏。 试想一下,只要身处此方天地当中,任你是仙佛神魔鬼怪,来此皆需向我磕头,那是何种感受? 截江真君刘志茂做梦都想要达到此等高度。术高莫用?去你的鬼吧!刘志茂恨不得有此小洞天之后,将佛陀、道祖、儒教教主这三位的第三代弟子,全部拉进来,不敢说要他们低头弯腰,好歹大家一起平起平坐,同辈相称。 他毫无征兆地吐出一口鲜血,手心也鲜血溅射,像是被人用利器使劲割出一条血槽。另外一只手上,也不由自主地显现出那只白碗,水面波纹混乱,黑线乱窜,四处撞壁。 他没有丝毫犹豫,手心叠放在手背上,身为道家旁门中人,却以儒家方式作揖行礼,一弯到底,虔诚至极,颤声道:“书简湖青峡岛岛主刘志茂,恳请齐先生怜悯晚辈赤忱求道之心,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先生大人……圣人不记小人过!” 良久之后。 “速速离去!”四字如春雷炸响在这个真君耳畔。 刘志茂狂喜道:“先生放心,晚辈这就携带顾氏母子离开小镇。” 一直以晚辈自居的他记起一事,小心问道:“敢问先生,晚辈身上这两袋子金精铜钱,应该如何处置?” 威严嗓音再度响起:“一人一物,刚好是两份机缘,留在院中即可。三十年内,你不许离开书简湖半步。” 刘志茂如释重负,这次总算没有那般谄媚,故意行儒生揖礼,而只是打了个庄重的道家稽首:“长者赐不敢辞,齐先生的大恩大德,晚辈铭感五内,没齿难忘!” 在这之后,齐静春的声音并未出现,止境也很快随之消失,刘志茂不废话,立即让顾氏带着顾璨随他离开小镇。顾氏正要说话,被刘志茂一个凶狠至极的眼神瞪过来,吓得噤若寒蝉。刘志茂掏出两只袋子,虽然心中有些恋恋不舍,但是这个志在一个名副其实真君头衔的旁门道人,仍是毫不犹豫地放在了长凳上,只是刚走到小院院门的时候,他突然问道:“你们家有没有留下什么老物件?” 顾氏茫然,鬼头鬼脑的顾璨立即提醒道:“爹不是留下个多宝槅嘛,就是藏在床底下吃灰的那个。” 刘志茂眼前一亮,二话不说就让顾氏带路,去一探究竟。 既然那位圣人认可了顾璨本身即是机缘,那就意味着这个孩子可以带走属于他自己的机缘。至于这些机缘的最终归属,在小镇上,恐怕天王老子来了,也得听齐静春的,但是到了书简湖,可就不好说了。 终于无人看管的顾璨等到两人进屋后,一手一把抓起两只袋子,轻轻拔出门闩,撒腿飞奔向泥瓶巷另一端。 屋内妇人顾氏跪在地上,探入床底去搬箱子,箱子不大却很沉,有些费劲,搬得她气喘吁吁。 结果她的丰盈臀部被截江真君狠狠踢了一脚,刘志茂调笑道:“顾氏,你亏得后天保养不错,不过就凭这个,在青峡岛做个二等丫鬟,还是有些勉强,不过当个三等丫鬟,绰绰有余。老夫瞧你是瞧不上眼,不过青峡岛上,倒是有几位客卿散人,说不得好你这一口,到时候你可要好好争取,莫要羞怯,白白错失了一桩福缘。” 顾氏身体微微僵硬,她此时大半身体仍在床底,看不清表情。 走到一条巷口,齐静春对陈平安说道:“蔡金简和苻南华,就交由我处置。如今你有了这片祖荫槐叶,就更不要看轻生死,好好活下去,才是对你爹娘最大的回报。至于之后云霞山、老龙城和截江真君三方势力,我不敢说他们永远不会找你的麻烦,但是十年内肯定不会来寻你的麻烦,运气好的话,你就一直是个市井平民,也能够三十年安然无恙。” 齐静春笑道:“也无须对小镇心存忌讳,以后……过不了多久,应该就再没有那些算计了。如果你想要二三十年安稳日子,不妨就在这里找个姑娘娶了,成家立业便是。如果想要去小镇之外,见识一下真正的天地景象,也是好事情。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我们读书人必须要做的事情。你以后就会发现,在小镇上是读书难,走路容易,到了外头,很多读书人是买书、看书、藏书都很容易,可就是不喜欢走远路,嫌吃苦,所谓的负笈游学,不过是乘车郊游罢了。” 陈平安惊讶道:“齐先生,走路也算吃苦?” 齐静春开怀大笑:“先不说小镇以外,只说身边好了,你见过福禄街、桃叶巷有几个同龄人,像你这样漫山遍野乱跑的?” 陈平安点头道:“还真是。” 齐静春想了想,伸手拔出插在发髻上的一根碧玉发簪,弯腰递给陈平安:“就当是离别赠礼好了。并非贵重物件,更非仙家物品,放心收下。其实我与你一样,曾是陋巷少年,发奋苦读,经历重重磨难、坎坷,当然也有种种际遇,这才进入山崖书院。拜师求学的那段时光,是我齐静春这辈子最开心的岁月。后来先生出山之时,便交给我这根簪子,算是对我的一种期许和嘱托。只可惜如今回头来看,这么多年来,我做得一直不好,相信如果先生在世的话,一定会失望的。” 陈平安哪里敢接下这份礼物。这根碧玉簪子,似乎还蕴含着先生和齐先生的师徒情谊,情意重不用说,何况礼也不轻啊。陈平安再没见识,到底也是烧御用瓷出身的人物,对于一件东西的好坏,还是有些鉴赏力的。 齐静春温声道:“留在我这里,恩师遗物就要随我一起埋没了,还不如转赠给你。何况你其实是无功不受禄,我在小镇逗留了将近六十年,一直有个小心结,不得解开,可惜恩师已逝,原本以为这辈子都得不到答案,是你无意间帮我解惑了,所以我将这根簪子送你,于情于理于礼,都很合适。陈平安,只能帮你求来一片槐叶,无法给你再多机缘了。” 陈平安双手接过那根材质普通的玉簪子,抬头真诚道:“先生已经做了很多了。” 齐静春一笑置之,眼见着陈平安被自己说服收下簪子,便去了一块心病,簪子确实普通平凡,可到底是恩师遗物,能够赠送给一个不辱玉簪铭文的少年,很好。 所以齐静春最后叮嘱道:“陈平安,记住,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你都不要对这个世界失去希望。” 第5章 离别 泥瓶巷一栋宅子外头,挂着鼻涕虫的顽劣孩子顾璨正在凶狠踹门,骂骂咧咧,唾沫四溅:“陈平安!再不滚出来,我就找人砍死你,把你家一堆破烂都砸了!我知道你在家里,忙啥呢,难道是在跟宋集薪的小媳妇,跟稚圭在那个啥?大白天的,也不晓得照顾一下宋集薪的感受?好好好,不出来是吧,我走了,我可真走了啊?我这一走,你这辈子就别想见着我啦,我那些宝贝,本来想着都留给你,陈平安!快出来啊!” 不知为何,骂到最后,顾璨竟然带着点哭腔,狠狠将两条鼻涕虫抽回了老窝。 猛然间他觉得脑壳一阵生疼,赶紧转身望去,看到那张熟悉面孔后,破口大骂道:“陈平安!你大爷的……” 陈平安脸色不太好看,顾璨赶紧见风转舵地补了一句:“身体还好吗?” 行云流水,转折如意,毫不生硬。 习惯了这兔崽子的没心没肺,提着个新陶罐的陈平安没好气道:“好不好,你还不知道?” 顾璨意识到自己还有正事,赶紧把陈平安扯到院门口,然后将两只绣工精美的袋子,一股脑塞到陈平安手里,压低嗓音问道:“还记得我去年跟你要的那条小泥鳅不?” 陈平安一头雾水,拿着沉甸甸的袋子,东西并不陌生,当时强行买走那条金色鲤鱼的锦衣少年,事后就专程送了一袋子铜钱给自己。陈平安四处张望,泥瓶巷两头并无行人,仍是赶紧开门,把顾璨带进院子,将陶罐放在一旁后,直截了当问道:“有外乡人跟你买那条泥鳅,对不对?!顾璨,我劝你千万别卖!打死都别卖,你不是想着以后让你娘过上好日子吗,你一定要留着那条泥鳅,知不知道?!” 顾璨哇一下就哭出声来,双手抓住陈平安的袖子,哽咽道:“我想把泥鳅还你的,可是娘亲不让,还打了我一耳光。娘亲从小到大都没打过我。还有那个说书先生,不知道是神仙还是鬼怪,吓人得很,先是把我给带到了白碗里,然后那条泥鳅一下子就变得很大很大,比我家大水缸还要粗很多很多……” 陈平安一把捂住顾璨的嘴巴,脸色严肃,瞪眼道:“泥鳅送给你了,就是你的!顾璨,你还想不想以后让你娘亲过好日子?能每天都吃上肉,能让你娘用上胭脂水粉,买那种摸上去滑溜溜的绸缎衣裳?” 顾璨抽了抽鼻子,使劲点头。 陈平安松开手,蹲下身,问道:“两袋子钱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偷拿出来的?” 顾璨眼珠子一转,刚想骗人,陈平安跟他实在是再熟悉不过,小王八蛋刚撅起屁股他就知道要拉什么屎,便直接又赏了顾璨一个爆栗,厉色道:“拿回去!” 顾璨犟脾气也上来了:“就不!” 陈平安被气得脸色铁青,扬起手就要来个货真价实的爆栗,只不过看到顾璨死犟死犟的表情,又有些心软,缓了缓语气,想了想,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说。” 顾璨就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不否认这个孩子平时让人恨得牙痒痒,但确实早慧得很,从老槐树到铁锁井,再到泥瓶巷院子,把那个说书先生要收他为徒的奇遇,跟陈平安说了个清楚明白。陈平安这一刻心里大致有数了,顾璨多半就是小镇上自己得到祖荫槐叶的人物之一。祖坟冒青烟也好,像齐先生、陆道长所说有机缘福气也罢,顾璨应该会被那个说书先生带离小镇。但是一想到那个截江真君刘志茂,陈平安就心弦紧绷。按照齐先生的说法,此人品行实在低劣,更想将自己除之而后快,且不惜用上了仙家神通来陷害自己和蔡金简,顾璨认了此人做师父,真是好事?不过退一步说,此人愿意收顾璨为徒,而不是坑蒙拐骗,或强买强卖,是不是可以说明顾璨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 鬼灵精怪的顾璨眼珠子急转,趁着陈平安想问题的时候,冷不丁抓起陈平安手里的两只钱袋,一下子砸向屋内,然后转身就跑。结果被陈平安一把抓住后领口,扯回原地。 顾璨双手抱头,模样可怜兮兮的。 陈平安虽然把顾璨强行拽了回来,但是如何处置,犹豫不决,涉及的事情太大,他很怕做出错误的选择,害得顾璨和他娘亲被连累。若只是自己的事,这个无依无靠的草鞋少年,恐怕要干脆利落很多。 宁姚不知何时已经下床,站在门槛后头:“我娘曾经说过,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这个孩子一看就是祸害遗千年,以后也不缺狗屎运的那种人。” 顾璨眼睛一亮,赶紧把两条鼻涕擦掉,咧着嘴,露出缺牙的光景,笑脸谄媚道:“姐姐你长得真俊,长得跟我家二姐一模一样!这里地方小,去我家坐坐?” 陈平安无奈道:“你娘啥时候改嫁给你爹的?” 被拆穿后的顾璨立即翻了个白眼,换了一种脸色和语气,啧啧道:“陈平安,可以啊,出息了,啥时候拐骗了个婆娘回家?要闹洞房吗?可惜我是赶不上了,要不然我一定蹲墙根,听你们在床上神仙打架……” 陈平安一巴掌按在顾璨的脑袋上,对宁姚歉意道:“他就这样,别生气。” 宁姚瞥了眼顾璨:“熊样!” 顾璨正要发挥一下家传本事,察觉到自己脑袋上的手掌悄悄加重了力道,立即病恹恹的,有气无力道:“姐姐你长得这么水灵,说啥都对。” 宁姚没搭理顾璨,转头望向陈平安,含有深意道:“那两袋子铜钱,你最好收下,省得以后反目成仇。而且这孩子将来一旦修道有成,你今天不让他少一些愧疚,极有可能害得他道心不稳,导致外化天魔乘隙而入。” 这话顾璨爱听,对着宁姚伸出大拇指:“头发长,见识也长,果然比隔壁某个小娘们靠谱儿!” 宁姚挑了挑眉头,竟欣然接受。 泥瓶巷远处,响起一声火急火燎的怒吼:“顾璨!” 顾璨脸色微白:“走了走了,陈平安,我走了啊!” 嘴上说要走了,其实顾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抓住陈平安的五指愈发用力。可能在潜意识里,顾璨早已把陈平安当作娘亲之外唯一的亲人了。 陈平安带着顾璨走出院子,蹲下身,悄悄说道:“顾璨,记得小心你师父。还有,照顾好你娘亲,男子汉大丈夫,你娘亲以后只能靠你了,别总让她担心。” 顾璨嗯了一声。 陈平安又说道:“到了外边,多做事少说话,管住自己这张嘴巴,吃些亏就吃些亏,别总想着嘴上讨回便宜,外边的人,不像我们,会很记仇的。” 顾璨红着眼睛,唱反调道:“我们这边的人,也很记仇的,就你不是。” 陈平安哭笑不得,一时无言。 陈平安猛然惊醒,沉声问道:“顾璨,你有没有拿到一片槐叶?” 如果没有的话,陈平安不觉得顾璨是得了仙家机缘,说不定那说书先生的到来,就是一张催命符。 顾璨一听这个就来气,哗啦一下从兜里掏出一大把,习惯性骂娘道:“不知道哪个挨千刀的混账,偷偷往我兜里塞了这么多破烂叶子,我也是刚才偷溜出家的时候,藏那两袋子钱才发现的。不是赵小胖,就是刘梅那丫头片子!要是给我娘洗衣服的时候看到,可不又得骂我不省心了!亏得我这就要离开了,不然看我不偷偷往他们茅坑里砸石头……” 顾璨骂得起劲,陈平安先是目瞪口呆,然后如释重负,眼见这家伙要使劲往地上丢,赶紧阻止他的举动,神情无比凝重道:“顾璨,收好它们!一定要收好!如果可以的话,这些槐树叶子,最好连你娘亲也不要给她看到,这很有可能是为了她好。” 顾璨茫然,但仍是点头道:“好的。” 陈平安长呼出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这下子我是真的放心了。” 顾璨突然身体前倾,使劲用脑门磕了一下陈平安的脑袋,呜咽道:“对不起!” 陈平安揉着他的小脑袋,笑骂道:“傻样!” 顾璨突然在他耳畔窃窃私语。陈平安愣在当场。 顾璨转身跑开,一边慢跑,一边转头挥手:“听那老头子说,要带我和我娘去一个叫书简湖青峡岛的地方,以后你要是混得媳妇也娶不起,就去找我,不是我吹牛,隔壁稚圭这种姿色的臭婆娘,我一送就送你十七八个!” 陈平安站在原地,点了点头,有些伤感。 毕竟这个家伙,就像是他的弟弟,所以什么事情,陈平安都愿意让着顾璨。 陈平安望着顾璨渐渐远去的身影,怔怔出神。 他的人生总是这样,真正在意的人,好像如何也挽留不住。陈平安咧嘴一笑。老天爷挺小气的。 隔壁院门轻轻打开,走出婢女稚圭,她亭亭玉立,如一株池塘里的荷花。 陈平安问道:“先前顾璨说你坏话,都听见了?” 她眨了眨那双秋水长眸,道:“就当没听到,反正我吵架吵不赢他们娘俩。” 陈平安有些尴尬,只好帮顾璨那个兔崽子说好话,打圆场道:“其实他心眼不坏的,就是说话难听了点。” 稚圭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嘴角:“顾璨心眼好坏,我不知道,她那个寡妇娘亲,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我很确定。”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好跟她现学现用,假装什么也没听到。 稚圭突然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陈平安,你真不后悔?” 陈平安愣了愣:“啥?” 稚圭见他不像是装傻扮痴,叹了口气,转身返回院子,关上木门。 眼力极好的陈平安一直站在巷中,终于看到远处顾璨家院门打开,走出三人,其中母子二人各自背着大小行囊,缓缓走向泥瓶巷另一头。陈平安甚至清晰看到,那个说书先生转过头,瞥了自己一眼,笑意玩味。 三人身影消失在小巷尽头后,陈平安回到自己院子,看到宁姚竟然已经能够自己坐在门槛上。她的身子骨是铁打的不成? 陈平安先将齐先生赠送的玉簪子,以及顾璨拿来的两袋子铜钱,都放在桌上,然后开始烧水、抓药、煎药,熟门熟路,不像是窑工出身,反而像是在药铺里待了很多年的伙计。 宁姚有些疑惑,却也没有开口询问,百无聊赖的她起身来到桌旁,想了想,又自顾自将陈平安藏在一只瓶肚里的钱袋拿出来。 她坐下后,桌面上摆着三袋钱和一根玉簪,当然还有一把识趣“龟缩”在角落的灵性长剑。 陈平安没阻拦她取钱,但是转头叮嘱道:“玉簪是齐先生送给我的,宁姑娘你小心些。” 大概是生怕宁姚不上心,陈平安又赧颜提醒道:“真的要小心。” 宁姚翻了个白眼。 三袋子金精铜钱,迎春钱、供养钱、压胜钱,很巧,刚好凑齐了。 宁姚一手托着腮帮,一手伸出手指,拨弄着三枚铜钱,随口问道:“你的事情如何了?能不能跟我说说?” 陈平安蹲在窗口那边的墙根,小心盯着火候,时不时翻看一下三张药方,听到问话后,说:“合适说吗?” 宁姚皱眉道:“你都混到这般凄惨田地了,还担心我听了秘密后,被谁杀人灭口?陈平安,不是我说你,实在是你这种滥好人,我劝你这辈子都别离开小镇,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宁姚很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这种古板性格的少年,哪怕是一位兼具罗汉金身、天君道术的强大剑仙,只要丢到她家乡那边,一年之内必死无疑,而且尸骨无存。 陈平安乐呵呵道:“那我就给你说说看?” 宁姚用三根手指按住三枚铜钱,在桌面上抹来抹去:“爱说不说。” 陈平安便将齐先生出现之前的事情经过跟宁姚说了一遍,之后的事情,选择性说了一些。 宁姚听完之后,云淡风轻道:“那截江真君刘志茂,显然是罪魁祸首,不过蔡金简和苻南华,也都不是什么好鸟。若不是齐先生出来捣糨糊,你以后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三方势力的围剿捕杀。说句难听的,杀你真的很容易。如果不是在小镇上,别说刘志茂,就是那个云霞山的女子,一根手指头就能将你碾压得魂飞魄散。” 陈平安点头道:“我知道。” 宁姚气呼呼道:“你知道个屁!” 陈平安没有反驳,继续煎药。 她问道:“你之所以有这场劫难,全是因为那条泥鳅,为什么不告诉那个孩子真相?” 陈平安这次没有沉默,也没有转头,坐在小板凳上,低头看着青红色的火焰,轻声道:“这样做不对。” 宁姚欲言又止,最后望向那个瘦弱背影,感慨道:“那你知不知道,你的拳头不硬的话,就没有人会在乎你的对错。” 陈平安摇头道:“不管别人听不听,道理就是道理。” 他好像有些不确定,便转头笑问道:“对吧?” 宁姚怒目相向:“对你个大头鬼!” 陈平安悻悻然重新转过头,继续熬药。 宁姚拿起那根碧玉簪子,凝神望去,发现上面篆刻有一行小字。 她瞥了眼叫陈平安的少年。 簪子上有八个字,便是仅算粗通文墨的他,也觉得极为动人: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煎药是一件类似线穿针眼的细致活,陈平安做得有板有眼,沉浸其中,身上散发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快乐。 不过宁姚不是个耐心好的,事实上除去练刀练剑,她对什么事情都不太提得起兴趣。小小年纪便背井离乡,独自游历四方,很粗糙地活着,所以对家徒四壁的少年小宅,她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实在是她自己风餐露宿得太多了,风里来雨里去,原本再精致讲究的人,也会变得很不讲究。 宁姚问道:“你的左手没事情?” 左手用棉布条包扎的陈平安,正用双手端来一碗药,在她接手后,笑道:“没事,我回巷子之前,找了些草药捣烂,给伤口敷上了。以前我当窑工那会儿跌打割伤,都用这个,百试百灵,是很久之前杨家铺子一个老人告诉我的秘方。不过我当初答应老人不外传,要不然宁姑娘你走南闯北,说不定用得着。你要是想要,我可以去找找杨家铺子的老人,跟他求一求。只是今天去药铺比较急,也没见着那个老人,只希望他是临时走开了。” 宁姚喝药的时候,那双不似柳叶却似狭刀的长眉,微微皱了一下,但仍是面不改色地喝完了药汤。将瓷碗还给一旁等待的陈平安后,她嘀咕道:“滥好人,难怪穷得叮当响,活该被人欺负。” 不等陈平安反应过来,她又添加了一句:“别介意,我这个人说话比较直。” 宁姚大概不知道,后边这句话更伤人。 陈平安欲言又止。 宁姚用拇指擦拭掉嘴角的药汤残渍,然后端正坐姿,一本正经道:“如今坐镇此方天地的圣人,也就是你所说的那位学塾先生,虽然有心帮你收尾,好让你今后性命无忧,但是你要知道,人力终有穷尽之时,哪怕是圣人也不例外。更何况那位齐先生的处境不太妙,有点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意思,怕就怕他之后管不着你的生死。我宁姚为人处世,滴水之恩,也会涌泉相报,瞪我一眼,就要睚眦必报!” 人力有尽时,涌泉相报,睚眦必报,泥菩萨过河…… 此时宁姚内心,充满不为人知的骄傲。听听,我这番话说得是不是很有学问? 只可惜陈平安隔壁,就住着个学识不浅的读书种子,几乎每天清晨黄昏两次,邻居就要诵读圣贤书以明志,按照宋集薪自己的说法是“吾善养浩然气”。所以陈平安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对于读书人文绉绉的那套说法,并不陌生,即便有些晦涩词语,通过上下文来解析,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宁姚死死盯着陈平安,试图从他脸上寻找出震惊、仰慕和疑惑,可陈平安偏偏是一脸“我听明白了,姑娘你接着说”的欠揍表情。 宁姚很是灰心丧气,本来意气风发的神采,锋芒锐减,没好气道:“比如你救了我一命,我事后自会帮你杀掉老龙城的苻南华,或是书简湖的刘志茂,但是你想要两个都杀的话,永绝后患,就得破财消灾。因为咱俩萍水相逢一场,可没那么深厚的情分,所以你需要用一袋子金精铜钱,作为报酬。” 宁姚很快用手指了指那袋子迎春钱:“比如这袋,我就很喜欢,其他两袋子供养钱、压胜钱的铜钱样式,不好看,铸文也不讨喜。” 接下来宁姚微微扬起下巴:“如果在做成这笔买卖之外,你愿意支付给我两袋子铜钱,我就帮你摆平老龙城和云霞山。当然,如果我早早死在刘志茂手里,一切休提。毕竟我现在修为不高,武道九境,才刚刚跻身第六境,作为纯粹武夫的体魄坚韧程度,还不成大气候。至于修行登山的十五重楼,十五层境界,更是只到达中五境里的龙门境。丹室之内,我有六幅图案,尚未成功画龙点睛,也未让天女飞天……” 这下子陈平安是真的听迷糊了,一头雾水。 宁姚顿时有些恼羞成怒。境界低下,一直被她引以为耻,陈平安这种“姑娘你再给我解释解释”的痴呆模样,无疑是戳中了她的最伤心处。 看到宁姚阴沉的脸色,陈平安就是傻子也知道形势不妙,赶紧转移话题:“为何姑娘你先前伤得那么重,现在就像痊愈大半了?” 宁姚眉目低敛些许,双手环胸,嗓音沙哑道:“当时的确是快死了,如果陆道长没有救下我,我就要……反正我欠了你一个天大人情,我更不该趁火打劫,让你拿出三袋子金精铜钱。我宁姚的一条性命,哪里是刘志茂之流可以媲美的,所以是我不对,你就当我什么都没有说。等离开小镇之后,我会尽力而为,争取帮你解决那些后顾之忧。但是丑话说在前头,我宁姚只会量力而为,不会心知必死依然去跟人拼命……换命。” 大概是自己低头认错,太过稀罕难得,所以宁姚心情极其失落。 陈平安问道:“供养钱是哪袋子?” 宁姚指了指其中一只金黄绣袋。 陈平安从里头拿出三枚铜钱,握在手心后,用手臂将三只袋子横推到少女身前,笑道:“这些,送给你了。” 宁姚目瞪口呆,久久回神后,问道:“陈平安,你小时候脑子被门板夹过?” 陈平安无奈道:“没有,小时候帮人放牛的时候,经常被牛尾巴甩。” 宁姚蓦地勃然大怒,一拍桌子,质问道:“你是不是喜欢我?!” 陈平安呆若木鸡。 宁姚咧嘴一笑,朝陈平安伸出大拇指道:“眼光不错!” 然后她弯曲大拇指,指向了自己,神采奕奕道:“但是我可不会答应。我宁姚喜欢的男人,一定要是全天下最厉害的剑仙。全天下!最厉害!大剑仙!什么道祖佛陀,什么儒家至圣,在他一剑之前,也要低头,都要让路!” 陈平安涨红了脸,挠挠头道:“宁姑娘你误会了,我没喜欢你啊……” 宁姚一挑眉毛,想了想,身体前倾,眯起一眼,抬起一手,拇指食指之间空出寸余距离,心虚问道:“这么点喜欢,也没有?” 陈平安斩钉截铁,语气坚定道:“没有!宁姑娘你放心!” 宁姚收回手,重重叹了口气,怜悯道:“陈平安啊,你以后就算侥幸娶了媳妇,多半也是个缺心眼的。” 陈平安坐在桌子对面,开心笑道:“只要她人好就行。” 宁姚对此不置可否。 混吃等死,小富即安,飞黄腾达,就像她娘亲说的,是因为各有各的缘法,未必有高下之分。只不过她爹对此有不同意见,命里无时莫强求。可不强求,并不意味着一点都不求,求还是要求一下的,如果最后仍是求而不得,则是另外一回事。当然,这些话她爹是绝不敢跟她娘当面说的。 陈平安随口问道:“宁姑娘也是来咱们小镇求机缘来的?” 宁姚没有任何藏藏掖掖,回答道:“我耗尽所有奇遇积攒下来的家底,加上一个人情,才换来进入小镇的这个名额,不过我跟那些人不一样,我不求什么机缘气数,只是想着让人帮我铸一把剑,最好能够合我的心意。至于锋利不锋利,能否承载海量剑气,是很其次的事情。” 陈平安疑惑道:“铸剑?” 宁姚说道:“就是那个打铁的阮师傅,他在你们这儿名声很大,还有个‘铁打不动’的规矩,每三十年只铸一把剑,他之所以愿意来此顶替齐静春,就是觉得此地适合开炉铸剑。我去碰碰运气,看他愿不愿意为我铸剑。实在不行的话,我也没辙,就当自己运气不好。” 陈平安笑道:“好人有好报。” 宁姚有气无力道:“没辙。” 她瞥了眼陈平安:“你左手不疼?” 陈平安愣了愣:“疼啊。” 她怀疑道:“那你怎么看着不像啊。” 陈平安天经地义道:“我就算满地打滚,大喊大叫,也不会就不疼了啊。” 宁姚一拍额头:“真没辙了。跟我爹一个德行,不过你本事比他差远了。”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了,安安静静望向屋外的院子。 宁姚将那三袋子铜钱推回去:“我不要。” 陈平安收回视线,轻声道:“宁姑娘,你有没有想过,我留着它们,不一定是好事情。见过齐先生之后,我更加确定这点。” 一件事情宁姚决定之后,就再也不会更改了,她摇头道:“那就是你的事情了,跟我无关。我想好了,救命之恩,我以后一定会偿还,而且绝对不偷工减料,要对得起‘宁姚’这个名字!但是你在这些年,一定要好好的,别一不留神就死了。你只要熬过这段时间……” 一直很好说话的陈平安,第一次主动打断宁姚的言语:“救你的是陆道长,宁姑娘,所以你不用觉得亏欠我什么。我如果当时不是觉得自己死定了,想着能够让陆道长为我爹娘多做点什么,我根本就不会开门。” 宁姚冷哼道:“那是你的事情!” 陈平安笑着重复她的话:“那是你的事情。” 大眼瞪小眼。 宁姚竟然率先败下阵来,自顾自头疼道:“假如你喜欢我,可我真的不能答应你啊。” 陈平安双手抱住头。摊上这么个一根筋的奇怪姑娘,他也没辙啊。 此时有人从院墙爬入院子,会这么做的人不作他想,肯定是刘羡阳。他小跑到门槛后,正要扯开嗓子,却像是突然给人掐住脖子,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陈平安赶紧起身,来到刘羡阳身边低声道:“我这两天能不能去你那边住,这位姑娘可能要住我这里。” 刘羡阳一把推开陈平安的脑袋,如苍蝇搓爪一般,搓手殷勤道:“姑娘,我家宅子大,物件也齐全,姑娘不嫌弃的话,去我家住,如何?” 背对两人的宁姚平淡道:“嫌弃。” 刘羡阳龇牙咧嘴,看着那个纤细动人的佩刀背影,不死心道:“姑娘,你是不晓得,之前就有两伙人在廊桥那边堵住我的路,哭着喊着求我把祖传宝物卖给他们,我都没答应。倒霉催的,那帮人害我差点被阮师傅骂死。姑娘你也是来小镇碰运气的外乡人吧,我刘羡阳虽然也未必卖给你,但是让姑娘过过目,开开眼界,肯定没问题啊!” 宁姚依然冷漠道:“不需要。” 刘羡阳自顾自坐在原先陈平安的位置上,看到宁姚的容貌后,两眼放光道:“姑娘,你别这么见外,我和陈平安挤在这破宅子就是了,姑娘你去我大宅子后,也就不会感到拘束了,好像连手脚都没地方搁放。” 宁姚板着脸回答道:“好意心领,人一边凉快去!” 刘羡阳也不觉得尴尬,起身道:“得嘞,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了解了解。” 刘羡阳把陈平安拉扯到门槛外,用手肘顶了一下陈平安:“咋回事?” 陈平安为难道:“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你就说我能不能去你那边住?” 刘羡阳白眼道:“这有啥能不能的,但是你得答应我,帮我盯着稚圭,千万别让宋集薪那个小畜生强行糟蹋了,到时候你可得帮我保住我未来媳妇的清白!”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别想!” 刘羡阳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就当你答应了。” 屋内宁姚突然转头说道:“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一个天生的剑坯子?买瓷人之所以在你九岁的时候没有带你出去,应该是想让你在这里汲取更多的灵气。这个选择,是对的。所以你在阮师傅那边,一定要抓住机会,让他收你为徒。记住,至少是入室弟子,最好是嫡传门生。至于关门弟子,不用奢望,你的根骨天资,还没有好到那夸张的份儿上。” 刘羡阳笑着使劲点头,嘴上说着好的好的,然后回头望向陈平安,指了指屋里的宁姚,然后指了指自己脑袋。 陈平安说道:“她说的是实话,你别不当真。” 刘羡阳不再嬉皮笑脸,沉默下来,低声道:“我觉得事情不太对劲,廊桥两拨人,你猜是谁领头带路的?是福禄街卢正淳那个龟孙子!这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吗?我又没掉钱眼里去,凭啥要跟他们做买卖。何况那件铠甲是我家一代代留下的老物件,我要卖了,以后在梦里梦着我爷爷,还不得给他骂个半死啊!” 陈平安听到这一切后如临大敌:“你要小心,卢正淳和那些外乡人,不好惹!” 陈平安转头问道:“宁姑娘,知道那些人的来历吗?” 宁姚点头道:“老人和女娃娃,来自正阳山,算是你们东宝瓶洲的名门正派。老人非人……总之,他比起苻南华或是蔡金简,要厉害百倍。妇人和他儿子,也不简单。其实能够结伴进入小镇的,当然不是一般有钱的有钱人。那个妇人城府很深,小男孩也不像是个心思良善的,所以我劝你朋友,赶紧让阮师傅认了弟子,就等于有一张保命符傍身。在小镇上,靠山再高,背景再厚,也还没有人敢跟一位圣人掰手腕。” 陈平安又问刘羡阳:“你有没有把握做那个阮师傅的徒弟?” 刘羡阳有些纠结,吞吞吐吐道:“这不当时第一天去当学徒帮工,阮师傅看我的眼神,就跟姚老头那会儿差不多,估计是观察我一段时间再做决定要不要收徒弟吧。只是……” 陈平安狠狠瞪眼。 刘羡阳讪笑道:“只是阮师傅有个宝贝女儿,特别能吃,把我给震惊到了,于是就稍稍玩笑了几句。没想到那闺女打铁的时候,抡起锤头来,那叫一个生猛霸道,偏偏平时又特别腼腆害羞,我哪里想得到她这么开不起玩笑,当时就把她给惹哭了,又不凑巧给他爹撞了个正着,看我的眼神就不对劲了,认徒弟保准没影了。不过反正我也没想着给人做牛做马当徒弟,伺候过姚老头一个怪脾气的,就够咱们受的了,我这不就想着在铁匠铺那边混碗饭吃嘛……” 陈平安抬头,黑着脸。个子比他高出大半个脑袋的刘羡阳,低着头,不敢正视他。 这一幕场景,让宁姚感到有些疑惑不解。 这也是宁姚第一次看到陈平安真正生气的模样。 陈平安低声问道:“你经过老槐树那边的时候,身上有没有莫名其妙多出一些槐叶?” 刘羡阳摇头道:“没有啊,倒是那个老喜欢偷瞄妇人的算命道人,跟我说了些晦气话,我差点把他的摊子给砸了。” 陈平安脸色微变,眉头紧皱,转头望向屋内,问道:“宁姑娘,作为交换,三袋子金精铜钱,行不行?还有就是,会不会让你有大麻烦,这一点,请你务必事先说清楚。” 宁姚仔细想了想:“麻烦不小,但问题不大。不过这两天一定要小心,让你朋友别满大街乱窜,毕竟我眼下情况不太妙。” 她又说道:“两拨人,两袋钱。让阮师傅认徒一事,又一袋钱。总之做成几件事,我收几袋钱。放心,我既然答应下来,就算是有保底两袋的收成了。” 陈平安跑进屋子,赶紧将迎春钱在内的两袋钱,火速推给宁姚:“收下吧。” 宁姚本就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没有拒绝,收起两袋子铜钱后,皮笑肉不笑道:“天底下多的是往自己兜里搂钱的人,还有你这种喜欢当散财童子的?” 陈平安这一次没有反驳,点头笑道:“钱是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 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刘羡阳火急火燎道:“陈平安,你疯了吧,为啥把钱给她?整整两袋子铜钱,够你花多久了?” 陈平安没好气道:“我的钱,你管得着?” 刘羡阳理直气壮道:“你的钱,不就是我的钱吗?你想啊,我要是跟你借钱,你有脸皮催债要我还?” 陈平安不说话,陷入沉思。刘羡阳也意识到自己的插科打诨不合时宜,遂闭嘴不言。一时间屋子里的气氛有些沉重。 陈平安开口问道:“宁姑娘,你真的不会因此……” 宁姚瞥了眼桌上的白鞘长剑,点头道:“没问题!” 之后她实在忍不住,说道:“婆婆妈妈,你烦不烦?你还说你不是滥好人?” 陈平安笑了笑。 刘羡阳想了想,没有说话。 刘羡阳最后把话藏在肚子里,心想姑娘你大概是没见过这家伙的另外一面吧。 陈平安很少有不好说话的时候,可一旦不好说话,真的会很不好说话。 他刘羡阳见过。隔壁的宋集薪应该也见过。 刘羡阳来到泥瓶巷没多久,小巷又来了个稀客——气度翩翩的青衫读书郎赵繇,颇有几分神似教书先生齐静春。 赵繇是小镇四大姓之一赵家的嫡长孙,比起卢正淳那些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同样出身富贵的赵繇,口碑就很好。小镇许多孤寡老人都受过他的恩惠,若说这是书本上所谓“名士养望于野”的手腕,好像太高估赵繇的心志,有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毕竟少年从十岁起,就已是这般与人为善的心性,年复一年,并无丝毫懈怠。哪怕是福禄街看着少年郎长大的老人,也都要伸出大拇指,每次训斥自家子弟,总会把赵繇拎出来作为例子,这就使得赵繇在同龄人当中没有几个交心的朋友。 卢正淳那拨人心性自由,也不爱跟一个成天之乎者也的书呆子打交道。试想一下大伙儿兴致勃勃去爬墙头偷窥俏寡妇,结果有人在旁边念叨非礼勿视,岂不是大煞风景。总之,少年赵繇这些年喜欢跟福禄街以外的人打交道,大大小小的巷弄,他几乎都走过,除了泥瓶巷。因为这条小巷里住着宋集薪,一个让赵繇经常感到自惭形秽的同龄人。 不过真要说朋友的话,赵繇大概只认宋集薪这个棋友,虽说这么多年下棋一直输给宋集薪,但是胜负心归胜负心,想赢棋的执念归执念,对于天资高绝的宋集薪,赵繇其实心底一直很佩服。只不过赵繇有些失落,是因为直觉告诉他,宋集薪虽然跟自己嘻嘻哈哈,平时交往亲密无间,可好像从来没把他看作真正的知己。 赵繇虽然之前没有拜访过宋集薪家,但是当他一眼看到某栋宅子,就知道这里肯定就是宋集薪的家了。这源于门口张贴的那副春联,字极多,且一看就是宋集薪的字,理由很简单,委实是风格太多变了,几乎可以说是字字不同。例如“御风”二字,一气呵成,随心所欲,大有飘然之意。“渊”一字,水字边,尤为深意绵长。“奇”一字,那一大提起,气魄极大,雷霆万钧!“国”一字,又写得中正平和,如圣贤端坐,挑不出半点瑕疵。 赵繇站在院门口,几乎忘了敲门,身体前倾,痴痴望着那些字,失魂落魄,只觉得自己快要没了敲门的胆气。正因为他勤恳练字,临帖众多,才更加知道那些字里的气力之大、分量之重、精神之盛。 赵繇黯然伤神,掏出一只钱袋子,弯腰放在门口,准备不告而别。 这时候院门骤然打开,赵繇抬头看去,宋集薪好像正要和婢女稚圭出门,两人言笑晏晏。 宋集薪故作惊讶,打趣道:“赵繇你行此大礼,所欲何为?” 赵繇有些尴尬地拿起钱袋子,正要开口解释其中缘由,就被宋集薪一把拿走绣袋,笑嘻嘻道:“哟呵,赵繇是登门送礼来啦,收下了收下了。不过事先说好,我是穷苦人家,可没有能让赵兄入法眼的礼物,来而不往就非礼一回吧。” 赵繇苦笑道:“这袋子压胜钱,就当是我的临别赠礼吧,无须往来回礼。” 宋集薪转头对自家婢女会心一笑,将钱袋子交给她:“看吧,我就说赵繇是小镇最懂礼数的读书人,如何?” 稚圭接过钱袋子后,捧在胸口,笑得眯起双眼,很是开心,稍稍侧身施一个万福:“谢过赵公子,我家少爷说过,积善之家有余庆,行善之人有福田,奴婢在这里预祝赵公子青云直上,鹏程万里。” 赵繇赶紧回礼作揖道:“感谢稚圭姑娘的吉言。” 宋集薪摸着后脑勺,打着哈欠:“你们不累啊。” 稚圭笑眯眯道:“若是每次都能拿到一袋子钱,奴婢施一万次万福也不累。” 赵繇有些汗颜道:“要让稚圭姑娘失望了。” 宋集薪大手一挥:“走,喝酒去!” 赵繇一脸为难,宋集薪激将道:“草包一个!读书只读出死板规矩,不读出点名士风流,怎么行?” 赵繇试探性问道:“小酌怡情?” 宋集薪白眼道:“大醉酩酊!” 赵繇正要说话,就被宋集薪搂住脖子拖拽离去。 婢女稚圭锁门的时候,那条四脚蛇想要偷偷溜出来,被她一脚踹回了院子。 经过隔壁宅子的时候,她悄然踮起脚,斜瞥了几眼,看到了刘羡阳的高大身影。后者也发现了她,立即笑脸灿烂起来。刘羡阳正要跟她打招呼,她已经收回视线,快步走掉了。 小镇有酒楼,只是虽然不大,开销却不小。不过赵繇毕竟是赵家子弟,风评又好,出了名的铁公鸡酒楼掌柜,今天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拍胸脯说不收一文钱,能够让两位读书人赏脸来店里喝酒,是他家酒楼蓬荜生辉了,两位公子收他钱才对。宋集薪立马就笑呵呵伸出手,当场讨要银子。掌柜的悻悻然地给自己找台阶下,说“欠着欠着,明儿就让人给宋公子送几坛子好酒去”。赵繇当时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掌柜的素来晓得泥瓶巷宋大少爷的古怪脾性,倒也没真生气,亲自给三人在二楼找了个雅静的靠窗位置。 宋集薪和赵繇说话不多,宋集薪也没劝酒坑人,这让原本视死如归的赵繇反而觉得很奇怪。 从酒楼二楼窗户望去,正好能够看到十二脚牌坊的一块匾额:当仁不让。 宋集薪问道:“齐先生真的不跟你一起离开小镇?” 赵繇点头道:“先生临时改变了行程,说要留在学塾,教完倒数第二篇《知礼》。” 宋集薪感慨道:“那么齐先生是要讲一个大道理了,为儒家至圣传授世人,告诉我们世间最初是没有律法一事的,圣人便以礼教化众生。那时候的君主皆崇尚礼仪,认为悖理出礼则入刑,于是就有了法,礼法礼法,先礼后法……” 赵繇已经微醺,有些口齿模糊,问道:“你觉得对吗?先生又为何不干脆传授最后一篇《恪礼》?” 宋集薪答非所问:“走出小镇之前,如山魈水鬼,神仙精怪,信则有,不信则无。至于齐先生怎么教,学生如何听,各安天命吧。” 婢女稚圭也喝了一杯酒,一副晕晕乎乎的俏皮模样,从头到尾都没看那座巍峨的牌坊。 十二脚牌坊,石柱底座分别是龙之九子的九种异兽,之外便是白虎、玄武和朱雀。小镇老百姓世代居住于此,早已见怪不怪了。 赵繇忍不住打了个酒嗝,摇摇晃晃站起身,道:“与君一别,希望再会。” 宋集薪想了想,也跟着起身,微笑道:“肯定会再见的。赵繇,莫愁前路无知己啊。” 两眼发花的赵繇咬着舌头,诚心诚意道:“宋集薪,你也早日离开小镇,天下谁人不识君,你一定可以的!” 宋集薪明显没怎么当真,摆手道:“走啦走啦,醉话连篇,有辱斯文。” 赵繇和宋集薪出了酒楼后,就分道扬镳了。赵繇在离开之前,约莫是酒壮?人胆,问了一句:“宋集薪,要不要去窑务督造官的官邸看一看,我能说服门房的……” 宋集薪冷着脸从牙缝蹦出一个字:“滚!” 赵繇黯然离去。 婢女稚圭看着那个背影,低声道:“少爷,人家也是好意嘛。” 宋集薪冷笑道:“世上好人的好心好意,到头来办坏事结恶果,少吗?” 她想了想,好像还真是这么个乏味无趣的道理,便不再坚持。 赵繇所住的福禄街在小镇北面,泥瓶巷在贫户扎堆的西边。宋集薪和婢女稚圭并肩走过牌坊的时候,稚圭抬头看了眼,“气冲斗牛”匾额已如同迟暮老人了。本名王朱的她,笑不露齿。 赵繇回到福禄街的祖宅后,下人告诉他老祖宗在书房等他,他必须马上过去,一刻也不能停。一身酒气的读书郎立即头大,硬着头皮赶往书房。 赵家在小镇不显山不露水,富贵内敛,不像卢家那般气焰外露,而是自诩书香门第,故书房很古色古香。 手持拐杖的老妪正站在一张书案旁,抚摸着桌面,她那张沧桑脸庞,满是伤感的追忆神色。 老妪闻到门外嫡长孙的浓郁酒气后,也不生气,笑着招手道:“繇儿,进来啊,杵在门口作甚?男儿喝点酒算什么,又不是喝马尿,不丢人!” 赵繇苦笑着跨过门槛,毕恭毕敬给老祖宗行礼,老妪不耐烦道:“书读多了,就是这点不好,条条框框的,搞得读书人一辈子都在鬼打墙,腻歪得很。就说你爷爷吧,啥都个顶个拔尖,唯独与我说起大道理来,絮絮叨叨,真是烦人啊。尤其那做派那神态,啧啧,尤为欠打。可我偏偏说不过他,真是让人恨不得一拐杖砸过去……” 老妪突然被自己逗乐了,哈哈大笑起来:“差点忘了,那会儿我可用不着拐杖。” 她笑问道:“怎么,是跟姓宋的小白眼狼一起喝酒了?” 赵繇无奈道:“奶奶,跟你说多少回了,宋集薪很有才气的,悟性很高,学什么都快人一步。” 老妪嗤笑道:“他啊,聪明是最聪明了,只不过你爷爷生前早就三岁看老,看死了那小东西,想知道你爷爷是咋说的不?” 赵繇赶紧答道:“孙儿不想知道!” 老妪才不管宝贝孙子愿不愿意听,自顾自道:“你爷爷说啊,‘小小年纪,城府深重,只可惜败祖辈家声者,必此人也’。” 然后她指了指赵繇:“你爷爷还说,‘温良恭俭,初无甚奇,培子孙之元气者,必吾孙也’!” 老妪说完后,笑了笑:“死老头子,酸了一辈子,最后总算说了句顺耳的好话。” 有些疑惑的赵繇刚要说话,只听奶奶唏嘘感叹道:“老喽老喽!” 赵繇只得收回话,笑着上前挽住老妪的手臂:“奶奶寿比南山,还年轻得很。” 老妪伸出干枯的手掌,拍了拍宝贝孙子的手背:“比你爷爷强,读书不只会讲狗屁道理,也会说好话给人听。” 赵繇笑道:“爷爷是真有学问的,齐先生也说爷爷治学有道,解‘义’字,极有心得。” 老妪立即露出狐狸尾巴了,遮掩不住的扬扬得意,却要故作冷哼道:“那可不,也不看是谁挑中的男人!” 赵繇紧抿嘴唇,忍住笑。 老妪带着赵繇来到书案后的椅子旁,赵繇发现书案上摆放着一尊卧龙木雕,栩栩如生,只是不知为何,仔细观察后,就发现这条青色木龙,有眼无珠。 老妪拿起一支早已蘸满墨汁的毛笔,是一支由老槐枝制成木管的崭新小锥笔,双手捧住,颤颤巍巍递给嫡长孙。 赵繇不明就里地接过毛笔后,肩头一沉,原来是奶奶将手按在了自己肩上,他顺势坐在那张只有赵氏家主才能落座的位置上。 老妪向后退出一步,无比庄严肃穆道:“赵繇,落座!今天就由你替赵家列祖列宗,为龙点睛!” 一尊尊破败不堪的泥塑神像,在荒草丛生的地面上,横竖歪斜,无人问津。千百年来皆是如此,甚至会不断有泥像沦落此地。小镇百姓不只是对很多事物见怪不怪,其实见到这些神像也早就没有太多敬意了。 老人偶尔会唠叨几句,让自家孩子不要来这边玩耍,可是稚童们仍是喜欢来此捉迷藏、捉蟋蟀等等。可能等到这些孩子长大成人,再变成了垂垂老矣的老人,也一样会跟孩子们说不要来此嬉戏,一代一代,就这么过来了,也无风雨也无波澜,平淡无奇。 只见这里,滚落的头颅,断裂的躯干,分开的手掌,好像被人勉强拼凑在一起,才堪堪维持大致原貌,但也仅剩下这点颜面了。 陈平安从泥瓶巷那边匆匆忙忙跑到这里,他手心紧攥着三枚供养钱,当他来到这里后,一路绕来绕去,还碎碎念着,然后无比娴熟地找到一尊神像,蹲下身,环顾四周,并无人影,这才将铜钱悄悄放入神像破裂的缝隙中。起身后又去找第二尊、第三尊,皆是如此作为。 陈平安离去之前,独自站在绿意郁郁的草丛中,双手合十,低头默念道:“碎碎平安,碎碎平安,希望你们保佑我爹娘下辈子不要吃苦了……如果可以的话,请你们告诉我爹娘,我现在过得很好,不用担心……” 黄昏时分,陈平安返回小镇路过城东门的时候,看门的邋遢汉子还在那里哼着曲子,正唱到“一寸光阴不可轻,荣华富贵皆可抛”。兴许是被陈平安的急促脚步惊扰,他睁开眼,刚好和小跑入门的陈平安对视。汉子看到是这个催债鬼后,扫兴至极,没好气地挥手道:“去去去,你小子的光阴值个鸟钱,‘荣华富贵’四个字,你要能有一个字沾边,就烧高香吧。” 陈平安跑过之后,高高抬起一只手掌,五指张开,使劲晃了晃。显然是在提醒那看门汉子,他们两人之间,可是有着五文钱的香火情。 看门汉子狠狠吐了口唾沫,骂道:“也不是啥好鸟!” 陈平安身影很快消失,看门汉子抬头看了眼蔚蓝色的澄净天空,就像一层漂亮的釉色。 看门汉子揉着满是胡茬子的下巴,啧啧道:“齐先生说过一句诗,什么来着,好物、琉璃?” 一辆牛车缓缓驶出小镇,车上坐着那位有口皆碑的青衫读书郎赵繇,车夫是个神色木讷的中年汉子。 看门汉子立即招手,大声笑道:“繇哥儿,你先别忙着走,哥哥我有句话掉肚子里了,只记得‘好物、琉璃’啥的,其他是如何也想不起来了,你小子学问大,给说道说道!” 神采飞扬的赵繇怀里抱着一只行囊,朗声道:“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汉子伸出大拇指:“不愧是繇哥儿,学问顶呱呱,以后出息了,莫忘记回家乡看看老哥,说不得到时候还能代替你先生,给咱们小镇孩子当个教书先生,也很好嘛。” 赵繇愣了愣,随即抱拳微笑道:“承老哥吉言!” 看门汉子一高兴,从袖子里掏出一只绣袋,一抖腕,高高抛给赵繇,咧嘴笑道:“这么多年白让你写了那么多副春联,关键是你小子也厚道,从来不觉得麻烦。老哥看人从来没错,送你点小玩意儿,一路顺风!” 赵繇连忙接住钱袋:“后会有期!” 看门汉子笑着点头,朝赵繇的牛车摆摆手,只是呢喃道:“难喽。” 陈平安向小镇深处走,赵繇的牛车则奔赴小镇以外的天地,彼此擦肩而过。 坐在树墩子上的看门汉子掰着手指头数着:“拎着竹篓金鲤鱼的大隋少年,泥瓶巷顾寡妇的崽子,再加上福禄街的繇哥儿,这就已经三个啦。可是接下来还有那么多人,一头撞进来,还不得只剩下捡破烂的活计?要不然,我也趁机找个能揉肩敲背的孝顺徒弟?” 看门汉子伸出手扒拉一下皱巴巴的黝黑脸颊,嘿嘿笑道:“若是个盘儿亮、条儿顺的漂亮女徒弟,就最好了。嗯,脸蛋差些也能忍,可腿一定要长!” 这个小镇出了名的光棍汉子,双手抱住后脑勺,仰头望着天空,独乐乐偷着乐呵。在想到这些开心事后,便一下子没了忧愁,只觉得天地之间有大美。 陈平安离开泥瓶巷之前,就跟刘羡阳和宁姚约好了,到时候直接在刘羡阳家的宅子碰头。等到陈平安跑到刘羡阳家,门没锁,他便推门而入,到了正堂,看到刘羡阳正在用洁净棉巾清洗、擦拭那副祖传宝甲。 黑衣少女宁姑娘重新戴上了浅露帷帽,腰间佩刀,那柄雪白剑鞘的长剑,则被她随意拎在手里。不知为何,陈平安总觉得宁姑娘好像有些嫌弃这把剑。 桌上那件刘家代代相传的压箱底老物件,说是宝甲,在陈平安看来是真的丑陋吓人。巨大甲胄上,布满了枯树瘤子似的铁筋,更有五条并列的深刻抓痕,从左肩头一路倾斜向下,一直抹到右边腰间。 关于这一点,两个少年百思不得其解,实在想象不出,到底得是多么庞大的山林猛兽,才能造就这幅恐怖光景。后来朝廷多次封禁山峰,不让百姓进山砍柴烧炭,陈平安和刘羡阳几乎从不逾越禁例,很大一部分原因便在这里。 陈平安有些奇怪,这副黑炭似的铁甲,丑归丑,但是刘羡阳是真打心眼里将它当作了传家宝。哪怕是陈平安这样的交情,这么多年也就只给看了一回,不到半炷香就又小心翼翼搬回朱漆箱子,供奉了起来。 不过眼见着刘羡阳时不时偷瞄宁姚的情形,陈平安有些释然,刘羡阳从来就是这种德行,见着好看的女子就管不住眼睛,但他其实不是真的喜欢心动,只是喜欢显摆炫耀。比如以前夏天在廊桥那边,在小溪里光膀子洗澡,若是有提着秧苗或是牵着黄牛的同龄少女经过,刘羡阳是必然要来三板斧的。先火烧屁股般地爬到岸边的大青石上,然后大声咳嗽——宋集薪将此点评为“昭告天下”——最后再一个扎猛子。眼力很好的陈平安,其实能清楚看见远处少女们的眼神、脸色,所以他一直很想告诉刘羡阳真相:那些相貌好看的姐姐们,有翻白眼的,有嘀嘀咕咕骂人的,更多的是根本视而不见,唯独没有眼睛一亮、觉得你是一条英雄好汉的。 当然,后来刘羡阳看上了宋集薪的婢女稚圭,莫名其妙就深陷其中。在那之后,刘羡阳好像眼里头就再没有其他的漂亮女子了。哪怕此时此刻跟宁姚摆阔绰,也更多是希望傲气冷漠的宁姚不要小看他:别以为挎着刀提着剑,就能跩得天王老子似的,我刘羡阳的这件传家宝,那也是小镇独一份。 宁姚等到陈平安后,环顾四周,最后将长剑横放在一个彩绘戗金花卉的老旧博古柜上。彩漆斑驳翻裂,她为了给长剑腾地方,挪开了许多瓶罐杂物,发现柜子后壁镶嵌有一幅图案:一株金色桂树,正值圆月当空。 宁姚转头说道:“剑放在这里,你们不要动它,否则后果自负,我没有开玩笑。” 刘羡阳忙着擦拭宝甲,时不时低头呵口气,直接用手指轻轻摩挲,已经真正乐在其中了。 陈平安承诺道:“一定。” 宁姚对刘羡阳说道:“这只柜子不值钱,但是这幅金桂挂月的镶嵌图案,你别轻易贱卖了。” 刘羡阳头也不抬,道:“那玩意儿,我打小就不喜欢,姑娘你要中意,自己刮下来便是。” 宁姚当然不会做此焚琴煮鹤之举,只是好奇问道:“这幅图案的材料是什么?” 刘羡阳回头瞥了眼:“好几百年的物件了,我哪晓得,就连我爷爷也说不出个一二三四来。” 陈平安轻声道:“应该是从小溪滩里捡来的石子,有很多种颜色。不过刘羡阳的长辈,当年肯定是只拣选了金黄色的,先碾碎了再粘在一起。我们把这种石头叫蛇胆石。” 宁姚问道:“石子?溪里多不多?” 陈平安笑道:“宁姑娘你要是想要,我能给你一天捡一大箩筐来。我们这边没谁待见这个,就顾璨喜欢,经常自己一个人去捡。” 宁姚叹了口气,深深望着泥瓶巷的贫寒少年:“住在金山银山上的穷光蛋啊。” 陈平安惊讶道:“这种石子在外边值钱?” 宁姚扶了扶帷帽,说道:“价格高低,也看落在谁手里。除此之外,哪怕落入懂行的人手上,成不成,还要看运气。运气好,一颗就够,运气不好,堆积成一座山的石子也不成事。不过不管如何,是值钱的,而且很值钱。就是不知道能否带出小镇,这点很关键。” 刘羡阳插了一句话:“这石头有一点比较古怪,只要拿出小溪之后,一旦风吹日晒,颜色就会变淡,尤其是下过雨雪之后,掉色掉得更厉害。除此之外,就没啥了。” 宁姚惋惜道:“果然如此。”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要不然我明天去捡一大箩筐回来,试试看?万一有例外的呢?” 宁姚摇头道:“对我来说,没有意义。” 刘羡阳已经将那具宝甲搬回屋内藏好,此时斜靠着房门,笑道:“陈平安是个大财迷,说不定今晚就去小溪摸石头去了。” 宁姚撂下一句:“走了。” 她走到门口的时候,转头问道:“簪子和药方,我会替你妥善保管。不过明天还是需要你去泥瓶巷,帮着熬药。” 陈平安点头道:“没问题。” 她想了想,脸色凝重,提醒道:“跟我差不多时候进入小镇的这拨外乡人,最厉害的,应该就是正阳山的那个老头子,这趟是专程护送小女孩的,接下来才是打伤我的那个大隋宦官,之后是带走顾璨的刘志茂,那个笑里藏刀的妇人也别小觑。所以你们只要遇上正阳山那个老家伙,尽量别争执,可一旦起了冲突,只管拖延时间,不许跟人动手,不要有任何侥幸心理,一定要拖到我出现为止。” 刘羡阳低声道:“在咱们地盘上,这些个人生地不熟的外地佬,真敢杀人不成?” 陈平安看了他一眼,点头道:“敢。” 刘羡阳咽了咽口水。 陈平安突然问道:“还记得陆道长……也就是那个摆摊的算命先生,是怎么跟你说的吗?” 刘羡阳一阵头大,使劲回忆之后,抓耳挠腮道:“这我哪里记得清楚,只知道是些不好听的晦气话,反正就是说什么有大祸、要烧香之类的,乱七八糟。我当时只当他是胡说八道,坑人骗钱……” 陈平安转头望向宁姚。 宁姚恶狠狠道:“他自己记不牢签文,我怎么给他解签?真当我是神仙啊!” 陈平安有些摸不着头脑,想不通宁姑娘为何突然如此恼火。 宁姚大步离开宅子,比来时的慢慢悠悠,雷厉风行了许多。 宁姚走在宽敞巷弄,心想是不是回头抽空找几本书啃啃? 她一想到自己以后行走四方,干脆利落地飞剑斩头颅之后,再来几句慷慨激昂的即兴诗词,哪怕四下无人,也觉得真的很帅气啊! 正当宁姚充满憧憬的时候,一个熟悉身影飞一般擦肩而过。 “宁姑娘明天见啊。” 嗓音落地的时候,身影几乎已经在小巷尽头了。 草鞋少年,背着箩筐,健步如飞。 宁姚呆若木鸡,喃喃自语:“真有这样的财迷啊?” 陈平安一路踩着细碎星光,出了小镇一直往小溪去,虽然是在夜幕里,可是陈平安跑得不比白天慢。他刻意绕开了水位最深的廊桥位置,那边的溪水要远远高出其他地方。陈平安拣选了一段溪水仅仅没过膝盖的溪流,摘下背后那只竹编大箩筐,弯腰拿起藏在里头的一只小竹篓,紧紧系挂在腰间,脱掉草鞋,卷起裤管,这才下水去摸石子。 他左手被碎瓷割破的伤口还在刺心地疼,自然不能浸水,就只能用右手在小溪里翻翻拣拣。其实干涸河床的石子最容易拾取,但是就像刘羡阳说的那样,颜色会褪得厉害。如今陈平安从宁姚那边粗略知晓了其中玄机,并不难理解,觉得这些石子,其实就像是早年自己跟随姚老头翻山越岭,四处嚼尝过的各座山头的土壤。看似平常的泥土,有些地方哪怕只隔着一座山头,到了嘴里,也是截然不同的滋味。 姚老头说这叫树挪死人挪活,泥土挪窝成了佛。一把抓在手里的泥,只要离开了原本的土地,很快就会变味。 小溪没有名字,小溪里那些大如拳头、小若拇指的石子,五颜六色。可小镇百姓,世世代代见惯了它们静静躺在清澈的溪水当中,自然没谁觉得是什么稀罕玩意。谁要是往家里搬这些石头,肯定要被当成傻子,吃饱了撑的,有这份气力,不去多干点农活,不是傻子是什么。 弯腰蹚水的陈平安不断搬开、翻动溪底的大石块,已经捡了七八颗石子放入竹篓,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石子皮色有的像秋天高挂枝头的金黄橘子,也有的白皙细嫩得像是婴儿的肌肤,还有的一团漆黑,而且黑得发亮,还有的鲜艳得像是大红桃花,又以虾背青的颜色最多,不一而足。 这些村野俗名叫蛇胆石的石子,多半不大,握在手里滑腻沉重。如果是白天在阳光下高高举起,或是深夜里用烛光映照,石头内在的肌理纹路,纤毫毕现,隐约如丝,如细微的蛇鱼蜿蜒,稍稍拉开一段距离观看,皮色又如闪闪发光的鱼鳞、蛇鳞。 将近一个时辰,陈平安腰间鱼篓差不多已经装满,他原路回到安放箩筐草鞋的溪畔,先去岸边拔了几大把芦苇、野芹和狗尾巴草,垫在箩筐底部,这才将石子一颗颗放入箩筐。拎着草鞋,系着鱼篓,背着箩筐,上岸而行,到了之前折返处的小溪岸边,再次放下草鞋箩筐,下小溪继续翻挪石头。 捡了半篓后,陈平安直起腰,仰头望着星空,希冀着能够看到流星划过夜空,只不过今晚显然没有这么好的运气。陈平安回神后,继续凭借依稀星光和过人眼力,做一个财迷该做的事情。 每次成功翻拣出石子,陈平安就油然生出一股喜悦。对他来说,每颗石子,都像一份希望。 不知不觉,陈平安已经拣了大半箩筐石子,总计八十余颗,其中最大的一颗比他拳头还大,几乎没有瑕疵裂纹,色彩极为醒目,如同凝结成团的鸡血,色艳而正,丝毫没有给人不舒服的感觉。此时陈平安走在岸上,走向下一段溪流,手里正把玩一颗中等大小的蛇胆石,浅绿色,比起小镇瓷器里的梅子青要淡许多,石子圆润光滑,十分可爱,陈平安一眼就喜欢上了。 陈平安走向岸边的巨大青石崖,崖下溪水尤其深,最深的一个坑得有两个陈平安那么高,是这条小溪水深仅次于廊桥下深潭的地方。小镇孩子在炎炎夏日多在这段溪水洗澡,水性好的少年,最喜欢在这里比拼谁在水坑底下待的时间长。 陈平安之所以选择这个深坑,是因为他以前和刘羡阳在这里洗澡的时候,发现坑底的蛇胆石极其繁多。刘羡阳有次为了显摆自己水性出众,甚至故意腋下夹着一块蛇胆石上浮。陈平安记得那块石头最少得有顾璨的脑袋那么大,石头微白透明,里头竟然有鲜红色的细细点点,就像被冰冻起来的桃花瓣。 刘羡阳当时觉得此举颇有意义,便让陈平安帮他把那么大块石子扛回家,结果到了小镇上,没个定性的刘羡阳又觉得没劲,就让陈平安自己解决掉石头。陈平安那次刚走进泥瓶巷,就发现隔壁的稚圭莫名其妙地跟在自己身后,也不说话,一直死死盯着他怀里那块石头,眼神就跟陈平安每次瞧见杏花巷贩卖的肉包差不多。陈平安实在扛不住她的眼馋,就将石头送给了她,结果她一开始还搬不动,差点砸了脚,陈平安只好干脆搬到宋集薪家的院子里去,至于之后石头的最终下落,陈平安便不得而知了。 石头清白如水,桃花漂浮其中。就像桃叶巷那边的雨后桃花,霁色葱茏。 哪怕今天之前,陈平安根本不晓得这种石头的玄妙,他也始终打心底觉得那块大石头是真的好看。 陈平安叹了口气,突然停下脚步。 三十步外,溪畔青色石崖上,坐着个青衣少女,腮帮鼓鼓的,可她还在往嘴里塞东西。 陈平安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是,少女应该是饿死鬼投胎吧,才会大半夜饿得这么可怜兮兮。 陈平安想了想,就不再走近了,生怕打搅了少女吃宵夜的心情。只不过也没掉头就走,毕竟他已经打定主意,今晚一定要去那个水坑碰碰运气。陈平安水性没刘羡阳那么好,但也不算差。每次摸一两块石头上岸便是,次数多了,总能成功。再者这个水坑里的蛇胆石,比起小溪其他地方,更大,色彩似乎也更加鲜艳。 陈平安没有想到那陌生少女吃完了一样,又从身边拿起一样吃食,就没有空闲停歇过,腮帮就没有不鼓胀的时候。陈平安背着大半箩筐沉甸甸的石头,想着等下下水摸石也是体力活,就侧过身摘下箩筐放在地上。 陈平安低估了那个青衣少女的听力,只是这轻轻一放,少女就蓦然竖起耳朵,眼神瞬间直接扫过来。 陈平安又不好说姑娘你慢慢吃便是了,只好尴尬笑着。 少女表情有些呆滞,接连打了两个饱嗝,然后她好像噎到了,赶紧挺起胸膛,伸手使劲拍打胸脯。 陈平安这才发现她年纪不大,但脖子往下那边的风景真是壮观,胸前衣衫紧绷得厉害,竟然完全不输很多生养过孩子的妇人。 陈平安赶紧收回视线,没有任何邪念遐想。 青衣少女这才想起自己带了水壶,不忘侧过身背对着陈平安,仰头灌了一大口水,呼吸这才顺畅了。 拎着草鞋的陈平安,当时其实只有一个简单念头:这位姑娘身上衣裳的布料一定不是便宜货,否则吃不住这么大劲。 青衣少女继续吃东西,这次含蓄了许多,至少腮帮子没那么夸张,低头小口小口啃咬,时不时拿眼光斜瞥奇奇怪怪的小镇少年。一双桃花似的狭长眼眸,眼尾微微上翘,让她天生就像一头年幼狐魅。 她好像在用眼神询问陈平安:你咋回事,继续赶路啊。 陈平安满脸无奈,只得伸手指了指青色石崖外的溪水,喊道:“我不是路过这里,我要到你那边去溪里。” 少女看着清瘦的陈平安,就是不说话。 陈平安赶紧从箩筐里拿起一块石子,继续解释道:“我要去溪里捡这些石头。” 少女像是突然记起要紧事情的模样,伸出手指竖在嘴边,示意陈平安不要说话,然后她挪了挪位置,显然是让陈平安过去,表示她不会妨碍他下水捡石头。 陈平安只得背起箩筐,硬着头皮走过去,好在青色石崖很大,能站十多个人,而且少女已经主动坐到边缘,不像之前双腿伸直了,而是规规矩矩盘腿而坐。她膝盖上放着一个打开的包裹,里面堆满了形形色色的糕点小吃,像一座小山。目前为止,才被少女吃掉一个小山头而已。 陈平安放下草鞋、箩筐和竹篓,原本是想着三更半夜的,可以赤膊下水,现在就别想了。旁边就坐着个陌生的黄花大闺女,且不说她会不会尖叫,这要是给她家长辈看到或是听到,陈平安估计自己被人打断两条腿,还不冤枉。 陈平安来到石崖边,一个扎猛子,冲入水坑底部。很快就摸上来一块石头,手掌大小,可惜不是蛇胆石,只得抹了一把脸,继续下潜。三次过后,终于摸起一块青黑色的蛇胆石。陈平安浑身湿漉漉地爬上石崖,将石子放入箩筐,然后继续扎入水中。 从头到尾,少女都背对着这边,忙着吃东西。 不到半个时辰,陈平安就已经摸出七八块石头,除了第一块颜色偏暗,其余石头皆是个大且鲜艳。 最后一次扎猛子下去,他却没有拿石头上岸,而是抓了条手掌长短的活鱼上来,小镇俗称石板鱼。这鱼肉味极美,但一遇见人就喜欢躲藏在石块下,一般不过是比手指稍长,很少有陈平安手中这尾这么大的。陈平安之前其实也在坑底石头缝隙摸到过几条,只不过当时为了石头,给放了。这次是灵光一现,突然觉得若是今夜能够抓个十来条鱼,明天炖锅鱼汤给宁姑娘,也挺不错。 陈平安上岸后,将鱼随手丢入竹篓。 第二次抓鱼上岸的时候,陈平安突然发现那个少女就蹲在鱼篓旁边,看着躺着孤零零一条鱼的鱼篓,能看得她满脸神采焕发,就跟当年稚圭在巷子瞧见那块石头差不多。 陈平安把第二条石板鱼丢入竹篓。 少女缓缓抬起头。赤着脚的陈平安已经转身快步走去,又下了小溪。 少女听着陈平安扑通一声后,迅速从竹篓一手抓起一条鱼,低头望着还在蹦跳的它们,神情严肃,点头道:“厉害的厉害的!” 青衣少女知道这座小镇有很多怪异的景象,杏花巷的那口水井,所挂铁链不知有多长;不远处的廊桥,前身其实是一座横跨小溪三千年的石拱桥,桥底有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剑,剑尖所指,是一座深不见底的碧绿水潭。还有那座长着十二只脚的螃蟹牌坊;祠堂外草丛里横七竖八的破败泥像;北方有座瓷山,堆积着历朝历代被督造官亲笔判定为残次品的瓷器,一律被敲碎打烂;等等。 她甚至知道大半缘由。 她很小就跟随爹走南闯北,所以属于当之无愧见过大世面的。 但是当陈平安第三次抓着石板鱼上岸后,双手已经空空的少女,依旧蹲在鱼篓旁,只是两只手还在偷偷擦拭着衣角。她仰头看着陈平安走近,就像老百姓看待神仙的眼神。 陈平安被她的古怪眼神看得浑身不对劲,试探性问道:“你想要这些鱼?” 少女下意识使劲点头。 陈平安笑道:“那这三条就都给你好了。之后我再抓。” 少女眨了眨眼睛,然后开心地笑了,狐魅且狐媚。 陈平安很熟悉这种眼神,和自己小时候看待刘羡阳是一般无二的。那会儿的刘羡阳,是杏花巷、泥瓶巷这一带的孩子王,抓蛇捕鸟捞鱼,好像天底下就没有他刘羡阳不会的事情。到后来,原本跟在刘羡阳屁股后头当跟班的同龄人,有些去了龙窑当学徒,更多是散入小镇各个杂货铺子当伙计,或是给亲戚帮忙管账,也有如宋集薪所说,最没出息的人,才会去庄稼地里刨食吃,最后还跟刘羡阳混在一块儿的,就只剩下他了。 陈平安将送给少女的三条石板鱼,用几根狗尾巴草穿过鱼鳃串在一起,递给少女。少女接过这串鱼,拎了拎,有些轻,感觉不像是能凑足一碟青椒炒鱼的,她便歪头瞥了眼小溪水坑,满是期待。陈平安心领神会,歉意道:“接下来抓起的鱼,我要熬汤给朋友补身体,不能送给你了。” 少女指了指不远处那只打开的包裹,示意可以用那些糕点来换鱼,陈平安摇头笑道:“不行,糕点好吃,也能填饱肚子,但是不如鱼汤养人。” 少女点点头,没有强人所难,默默坐回原位,小心翼翼将鱼放在脚边,然后继续她“坐吃山空”的大业。 陈平安虽然好奇她的身份,但也没有多嘴询问,看她穿着打扮,不像是福禄街、桃叶巷那边的大家闺秀,倒有些像隔壁邻居稚圭,秀里秀气的,也不爱说话。陈平安突然有些担心,她不会是偷了家里东西出来吃的小丫鬟吧,听说那些大宅里的规矩厉害得很,刘羡阳和宋集薪两人总喜欢反着说话,唯独在这件事情上是个例外。只不过刘羡阳的说法很吓人,说是丫鬟婢女在那些院墙高高的宅子里头,一个走路姿势不对,就会被眼神跟捕蛇鹰一样锐利的管家派人打断腿,丢到墙外的街上等死。宋集薪则说刘羡阳以讹传讹,才没那么夸张,只不过大家门户里的丫鬟嬷嬷,确实走路都跟猫似的,听不着半点声音。当时刘羡阳瞥见一旁偷着乐的婢女稚圭,立即就恼羞成怒了,大骂宋集薪:“鹅什么鹅,你家的鹅能说话啊?” 陈平安最后抓上来七八条石板鱼,竹篓被它们撞得摇摇晃晃,脸色惨白的少年知道自己差不多已经到极限了。春天的水冷,是往骨子里钻的那种冷,最主要的当然还是受伤的左手经不住。陈平安最后一次上岸后,快步跳下青色石崖,钻入溪畔草丛里,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没过多久就拔出三四样草,不少草根带着泥土,握在手心里有一大把。他捡了块普通石子,回到石崖后,找到石崖一处手心大小的天然小坑洼,擦干抹净后,开始轻轻捣捶草药。草药很快就变成了一团青色的糨糊,汁水散发出春季水畔野草的独有芬芳。 背对着少女,陈平安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开始拆解左手上的棉布,他额头上很快渗出汗水,一下子覆盖了从头发滑落的冰冷溪水。血肉模糊的伤口,虽然比起包扎前的白骨可见,已经好了一些,但仍然称得上触目惊心。陈平安来时并没有想到左手会触碰溪水,所以没有准备棉布条,之前满脑子都是蛇胆石可以挣钱以及抓鱼炖汤两件事,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他正有点蒙,突然一只手掌出现在眼前,手上摊放着几条干燥洁净的布条,原来是青衣少女不知何时撕下了一截袖管。陈平安惨然一笑,顾不得跟少女客气,往手心伤口涂抹上草药后,靠近嘴边,用牙齿咬住一端,右手扯紧,绕手背两圈后打结,一系列动作,有条不紊,又如蝴蝶绕枝,让旁观者眼花缭乱。 绑扎完毕后,陈平安缓缓抬起右臂擦拭满脸的汗水,两条胳膊颤抖不止,根本不受控制。 蹲在附近的青衣少女,朝陈平安伸出一根大拇指,满脸你很厉害的表情。 陈平安右手指了指自己眼睛,苦笑道:“其实痛得我眼泪都流出来了。” 少女转头瞥了眼陈平安自己编织的大箩筐和青竹鱼篓,有些疑惑。 陈平安神色尴尬:“那些石头能挣钱的,而且抓鱼也很重要。” 少女懵懵懂懂,但仍是没有开口说话,两眼有些放空,扭头怔怔望着波光粼粼的溪水。潺潺溪水摩挲着那些露出水面的石头,哗啦啦作响。 那一刻,星空璀璨,天地寂寥,人间好像唯有一双少年少女。 陈平安的身体逐渐安静平稳下来,原先急促的呼吸,开始下意识放缓,转为悠远绵长。就像从山洪暴发的小溪,变成了春秋枯水期的溪水。 这种悄然转变,陈平安自己根本没有在意,浑然天成,水到渠成。 陈平安知道自己一身湿漉漉的,不能被初春的冷风吹太长时间,得赶紧回到小镇换身衣衫去。陈平安自然不会懂医书上的那些养生和病理,但是这辈子最怕生病一事的他,对于四季节气变换和自身身体的适应,早就培养出一种敏锐直觉。所以他很快穿上草鞋,在腰间系上鱼篓,背起箩筐,跟青衣少女挥挥手,笑道:“我走了,姑娘你也早些回家。” 陈平安一边走下石崖,一边忍不住转头提醒道:“廊桥那边水特别深,千万小心别脚底打滑啊。回家的时候,最好靠着水田这边,哪怕摔倒了,一身泥总好过掉溪里去……” 陈平安说着说着,突然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些不吉利,听着不像是好话,反倒是泥瓶巷顾璨他娘最擅长的那种咒人的混账话,所以很快就闭上了嘴巴,不再唠叨,加快脚步,向北跑向小镇。 箩筐很沉,可是陈平安格外开心。 解开那个近乎死结的心结后,陈平安第一次觉得自己要好好活下去,好好的。 比如说要有钱!能买得起带着独特墨香的春联、彩绘门神,吃得上毛大娘家铺子的肉包子,最好再买一头牛,像隔壁宋集薪那样能养一窝鸡…… 青衣少女依然还在孜孜不倦地“挖山”,神色认真严肃,每次拿起一样新糕点,都像是在对付一个生死大敌。 她正在跟一块桃花糕较劲的时候,突然身体僵硬,意识到大事不妙后,不是逃跑,而是张大嘴巴,囫囵吞下大半块糕点,然后拍拍双手,坐在原地束手就擒。 不知何时多出一个汉子,身材不高,但给人一种敦厚结实的感觉,可也不会让人误以为是个村夫庄稼汉,因为男人的眼神实在太过刺眼,让人不敢正视。 男人看着只剩下“山脚”的那个碎花纹包裹,满脸无可奈何,想要开口教训两句,又舍不得。默默看着自家闺女那种我犯错就认罚的倔强模样,他更是心疼得一塌糊涂,好像自己才是犯错的那个人。 男人很想说些缓和气氛的话,比如闺女你饿了,就在剑炉茅屋那边吃便是,吃完了明天爹再给你去小镇买。可是话到了嘴边,生性内敛的男人又说不出口,仿佛一字千钧,死死压住了舌头,无论如何也不知道怎样安慰女儿。 这一刻,男人觉得自己还不如那个草鞋少年有本事,好歹女儿不用那么紧张兮兮的。 青衣少女突然抬起头,问道:“爹,当时为啥不收他当学徒?” 闺女主动说话,让男人如释重负。 男人虽然板着脸,但已经一屁股坐在女儿身边,解释道:“那娃儿后天性情挺好,但是根骨太差了,就算爹收下他,他也会一下子就被师兄弟们拉开距离,再努力,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差距变大,万一到时候又多出一个柳师兄来,何必呢。” 青衣少女脸色黯然,不知是听到那个“柳师兄”的缘故,还是草鞋少年的擦肩而过。 男人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打算藏掖,以免她误入歧途或是坏了圣人的谋划:“再者,这个少年太平凡了,在小镇上,反而显得很特殊。秀儿,你大概不知道,这娃儿的本命瓷器很早就被人打碎了,所以就成了孤魂野鬼一般的货色,不受祖荫的庇护,与此同时,又会有种种不易察觉的怪事发生,这也是宋集薪和那女子选择做他邻居的原因,要不然以宋集薪的身份,会连福禄街也住不得?显然是不可能的。” 少女认真思考了一番:“爹,你是说他有点像是鱼饵?” 男人摸了摸她的脑袋:“差不多。” 然后他笑道:“若我们父女二人不是天底下最不讲究外物、机缘和气数的剑修,说不得爹也会让他留在身边,看能否让你多一些好处。” 青衣少女有些闷闷的,心情不太好。 男人感慨道:“秀儿,爹话糙理不糙,别嫌不好听。” 青衣少女还是病恹恹的模样,提不起精神。 男人想了想,指向远处如黑龙横在溪水之上的廊桥:“那座廊桥的建造,是大骊王朝耗费无数心血的大手笔,只为镇住那柄不起眼的铁剑。试想一下,一柄元神残破、流逝殆尽的无主之剑,在足足三千余年后,为了压制它仅剩的那点威势,一个王朝仍是需要付出那么巨大的代价,所求之事,不过是让它休憩片刻……” 少女哦了一声,耷拉着脑袋,眼睛余光一直在瞥那个“山脚”,心不在焉地附和道:“厉害的厉害的。” 男人哭笑不得,揉着额头。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可是孩子她娘也不是这样的女子啊,那么这闺女到底是随了谁的性子? 男人拍了拍女儿的肩头,柔声道:“爹去见个人,你自己吃吧,慢些吃,没人跟你抢。” 少女猛然抬起头,抓住男人手臂,她手腕上一只赤红手镯,熠熠生辉,呈现出头尾衔接的蛟龙之姿,如一条鲜活的火焰小蛟缠绕于手腕。 男人欣慰道:“总算还有点良心。行了,别担心,爹是去见齐先生。” 少女松开手,立即抓起糕点,狼吞虎咽起来。 男人气不打一处来,千辛万苦忍到现在,终于忍不住嘀咕道:“吃吃吃,姓刘的兔崽子欠揍不假,可是还真没有说错话,迟早有一天要吃成一个肥嘟嘟的胖妞!到时候谁敢娶你当媳妇!难道爹还要抢个上门女婿不成?” 少女停下吃东西,双手捧着糕点,泫然欲泣。 男人落荒而逃,背对自己闺女的他不忘给自己一巴掌。次次都是这样,功亏一篑。 大半夜的,陈平安一路跑回刘羡阳家的宅子,开门的时候,就能听到那家伙打雷一般的鼾声。 心真大。换成是他陈平安的话,今夜绝对睡不安稳。 先将箩筐和鱼篓都放到搭建在院里的灶房,去到刘羡阳给他倒腾出来的右边偏屋,陈平安抓紧时间换了一身衣服后,这才回到院子中的灶房,开始对付那些石板鱼。开膛剖肚,洗干净后放在一只干净瓷碟里,再用另外一只碟子覆上,以免勾引来蛇鼠虫。 陈平安又从箩筐里,挑出五六颗最有眼缘的蛇胆石,搬到自己睡觉的偏屋里。 顺便看了眼宁姑娘之前放在柜子上的那把长剑,长剑还在那儿安安静静地横躺着。 做完这一切后,陈平安终于能够躺在被窝里了,身体渐渐温暖起来,但是他两眼发亮。一方面是左手刺疼,一方面也是没有困倦睡意。但是真正的原因,还是陈平安比刘羡阳更知道那些外乡人的“不讲道理”。 陈平安不敢睡死过去,于是他一宿没睡,始终留心院门和屋门两个地方的动静。 到了拂晓时分,陈平安起床来到灶房,挑起担子,准备去杏花巷的铁锁井那边挑两桶水回来。 睡眼惺忪的刘羡阳躲在被窝里,只露出一颗脑袋,听到轻微声响后,迷迷糊糊喊道:“陈平安,起这么早?你干啥去?” 陈平安没好气道:“挑水!” 刘羡阳又喊道:“要是碰到稚圭,替我问一声好。” 陈平安懒得理睬这家伙。 正要走出小院,陈平安突然听到刘羡阳说道:“陈平安,你只要肯帮忙,回头我就帮你去水坑摸石头!” 陈平安灿烂一笑:“好嘞!” 刘羡阳翻了个白眼,连脑袋都缩进被子,嘀咕道:“没义气的家伙,就知道这招才管用。” 廊桥石阶上,独自坐着一位中年儒士,他枯坐到天明。 当天开青白出现第一缕曙光时,他抬头望去,轻声笑道:“千年暗室,一灯即明。” 第6章 敲山 陈平安挑着水桶来到铁锁井的时候,中间经过杏花巷的几家早点铺子,肚子不打声招呼就饿了起来,只是囊中羞涩,他只能硬着头皮排队挑水。前面还有三户人家,轮到他的时候,稚圭突然拎着只小水桶横插一脚,后边的人立马不乐意了。虽不至于骂骂咧咧,可话也说得不好听,尤其有个佝偻老妪,人称马婆婆,两个儿子都很出息,各自拥有一座龙窑,虽然极小,在三十几口龙窑里头垫底,可在杏花巷这边自然算是顶天高的富贵门庭了。但是不知为何,老妪和两个儿媳妇的关系都处不好,儿子儿媳早已搬到桃叶巷那边去了,老妪就一直独居在杏花巷的祖宅里。在陈平安、刘羡阳这一辈人眼中,马婆婆一直是很可怕的长辈,骂人极狠,尤为小气吝啬,大冬天院门外的积雪,她都恨不得往自己家里搂,若是有孩子打雪仗用了她家门口的雪,或是拔掉她家屋檐下的冰锥子,她能拎着扫帚追着打骂几条街也不累。 以前小镇西边这些巷子,应该就只有顾璨他娘亲能够压得住马婆婆的气焰。如今顾寡妇据说跟着她那死鬼男人的远房亲戚投奔了夫家的家乡,这些年原本已经稍稍慈眉善目一些的马婆婆,立刻就生龙活虎、重返江湖了,逮着谁都瞧不顺眼。这不,宋集薪的婢女来这么一出,马婆婆立即开始阴阳怪气地说话,嗓门不大,皮笑肉不笑,故意跟身边妇人拉家常,说:“有些姑娘家家的,总算可以开脸绞面啦,反正走起路来双腿都没法子并拢了,这是大喜事,终于不用小姐身子丫鬟命,可以光明正大被人喊夫人喽。” 陈平安听得头皮发麻,又不好把有错在先的稚圭赶走,毕竟这么多年的邻居了。两桶水装满后,陈平安赶紧给稚圭也拎上来一桶,想着早点离开这个七嘴八舌的婆娘堆。马婆婆见宋家那小贱婢竟然假装听不到,一时间更加恼火。 高手过招便是如此,最怕对方根本不接招,空有一身好武艺,却无处落脚。 马婆婆以往跟顾寡妇那个骚狐狸吵架,输归输,但每次事后都觉得自己功力见长,下次吵架肯定能找回场子,哪像这个泥瓶巷的小浪蹄子,次次故意闷不吭声,但是每次离开时候的眼神,又透着股让她极其不舒服的意味,真是让马婆婆恨得牙痒痒,很想上前就抓她个满脸花,省得附近几条巷子的少年和青壮汉子,人人恨不得把魂都挂在那不要脸的婢女的腰肢上。 尤其是她那个孙子,虽然在外人眼中一直是个傻子,可最近就连她这个奶奶,也觉得这孩子真真正正是失心疯了,一天到晚都说些胡话,总说以后要把这个泥瓶巷的婢女娶回家当媳妇,然后要把这老天一拳打出个窟窿来。 见可恨至极的婢女没反应,马婆婆就把主意打到了贫寒少年身上,啧啧道:“没出息的贱泥坯,害死了爹娘也有脸活在世上,知道自己注定没本事娶媳妇,就觍着脸勾搭别人家的婢女,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狗男女,干脆在一起好了,反正泥瓶巷就是住垃圾贱种的地儿,以后生出来的孩子,说不得真能在泥瓶巷称王称霸呢。” 陈平安想了想,弯腰刚要放下肩上的担子,稚圭已经早早放下水桶,大步走向那个有恃无恐的马婆婆。她二话不说就是一巴掌,打得马婆婆整个人原地转了一圈,晕晕乎乎,给旁边妇人们搀扶住才没跌倒。稚圭不等马婆婆回过神,又是上前一步,劈头盖脸就是一耳光甩下去,骂道:“老不死的东西,忍你很久了!” 马婆婆晃了晃脑袋,气得七窍生烟,正要还手,不知是不是错觉,身边两位妇人的搀扶,太过尽心尽力,让她一时间无法挣脱开,结果惨遭第三次羞辱,那婢女第三次出手,弯曲着手指在她额头往死里一敲:“以后再敢骂人,就把你这个长舌妇的舌头拔出来,你骂一个字,我就用针刺你一次!”马婆婆吓得不轻,竟忘了还嘴,更别提还手。 稚圭转身快步离去,发现邻居陈平安已经帮她提着水桶,她笑了笑,跟他一起向回走。 不等陈平安说话,稚圭就把话说死了:“别谢我啊,我骂人跟你没关系。” 陈平安无言以对。 两手空空的稚圭,自己在那边嘀嘀咕咕,反正没想过要从陈平安手里拿回水桶。 铁锁井辘轳车旁边,马婆婆坐在地上干号:“挨千刀的小贱婢,要遭天谴啊……我的命好苦啊,老天爷不长眼,怎么不劈个雷下来,砸死这个小浪蹄子啊……” 稚圭脚步轻快,双手一下一下向天空撑起,手势很古怪。 好在陈平安跟她做了这么多年邻居,并不觉得奇怪。 两人经过早点铺子的时候,陈平安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姑娘个子不高,身穿青色衣裳,正在买刚出炉的肉包子,肉包子热气腾腾,香味飘荡整条街。 陈平安会心一笑,有句家乡谚语,能吃是福。 今天清晨,不知何时已是云层低垂的景象,格外厚实,像富人家的一条大被褥铺在那边晒太阳。 轰隆隆,小镇头顶雷声大作。 铁锁井那边的马婆婆麻溜站起身,匆匆忙忙跑回家去了,小水桶摇摇晃晃,一路洒出不少水,估计到家后,不会剩下半桶。 约莫是马婆婆心知肚明,老天爷若真是开眼,第一个雷劈下来,多半就要落在她头上。 陈平安听到雷声后,抬起头望去,有些疑惑,不像是下雨的迹象。 稚圭笑眯眯道:“我家少爷说他在书上看到过,传闻每逢初春,就会有天庭正神身披金甲,擂鼓于云霄,辞旧迎新,震慑万邪,以报新春。” 陈平安点头道:“你家少爷读书确实多。” 稚圭叹了口气:“我家少爷什么都好,就是懒散了些,再就是喜欢骂老天爷,我觉得这样不好。” 陈平安没有背后说人是非的习惯,对此没有说什么。隔壁宋集薪有个坚持很多年的怪脾气,就是骂老天爷,跟马婆婆是一个路数。不过读书人也有读书人的讲究,风雪夜,雷雨天,天边挂满彩霞的时候,这是宋集薪的三不骂,说他是要趁着老天爷打盹的时候,骂他一骂,老天爷听不到,便不会生气,而他宋集薪也能解气舒坦,一举两得。 见陈平安不搭话,稚圭就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你昨晚没回家,去刘羡阳那边啦?” 陈平安点头道:“家里有客人,不方便。” 稚圭冷不丁问道:“对了,齐先生是不是跟你见过面,说了什么啊?” 陈平安反问道:“为啥这么问?” 稚圭天真无邪笑道:“随便问问,因为今天我出门打水的时候,刚好碰到齐先生说是清晨散步,还问我你在不在家呢,我便如实回答了。” 陈平安笑道:“之前无意间遇上了齐先生,先生就跟我说了几句家常话,大致意思是当年我应该和刘羡阳一起去学塾读书的。我只能说家里穷,没法子的事情,要不然我也愿意读书。” 稚圭疑惑道:“就这样吗?” 陈平安望向她的那双眼眸,笑问道:“要不然你以为?” 她一笑置之。 两人在街角分开,稚圭接过水桶去往泥瓶巷,陈平安返回刘羡阳家,在这之后,还要去城东门那边取家书信笺,一封一文钱,要是早早拥有这份生意,就凭陈平安跑遍方圆百里山头的脚力,估计媳妇本都已经攒够了。 泥瓶巷口子上,稚圭看到自家少爷站在那边,打着哈欠。 她快步走去,好奇道:“公子,你怎么出来了?” 宋集薪缓缓伸展身体,懒洋洋道:“待着也无聊。” 她小声问道:“公子,新任督造官什么时候回小镇啊?那之后咱们是不是就能去京城啦?” 宋集薪想了想:“也就一旬之内的事情吧。” 稚圭犹犹豫豫,手里的小水桶也跟着晃晃荡荡。 宋集薪笑问道:“咋了,有心事?” 她怯生生道:“公子,那本地方县志能借给我瞅瞅不?就一两个晚上,我好认字,省得到了那啥京城,给人瞧不起,到时候连累公子给人看笑话。” 宋集薪哑然失笑,略作思量后:“这有啥不好意思开口的,不过记得翻书之前,洗干净手,别在书页上沾上污垢,再就是小心蜡烛油滴上去,其他也没什么需要注意的,一本‘到此为止’的破书而已。” 稚圭灿烂笑道:“奴婢谢过公子!” 宋集薪乐了,开怀大笑道:“来来来,公子帮你提水。” 稚圭躲闪了一下,正色道:“公子!不是说好了君子远庖厨吗?这些杂事,公子哪里能沾碰,传出去的话,我可是会被街坊邻居戳脊梁骨的!” 宋集薪气笑道:“规矩、道理、礼法这些东西,糊弄吓唬别人可以,公子我……”说到这里,这位生长于陋巷的读书种子,不再说下去了。 稚圭好奇道:“公子是什么?” 宋集薪恢复了玩世不恭的笑容,伸手指了指自己:“公子我啊,其实也就是个庄稼汉,把一块田地给一垄垄、一行行,划分出来,然后让人撒种,引水灌溉啊,我就坐等收成,年复一年,就这样!” 稚圭迷迷糊糊。 宋集薪哈哈大笑。 宋集薪突然收敛笑意,一本正经道:“稚圭啊,姓陈的是不是帮你提了一路的水桶?”稚圭点点头,眼神无辜。 宋集薪语重心长道:“有一位圣贤曾经说过,愿意把陌生人的些许善意,视为珍稀的瑰宝,却把身边亲近人的全部付出,当作天经地义的事情,对其视而不见,这是不对的。” 稚圭更加懵懂疑惑:“啊?” 宋集薪揉了揉下巴,自言自语道:“竟然没有听出我的言下之意,让少爷我怎么接话才好?难道到了京城,要换一个更聪明伶俐、善解人意的漂亮水灵小丫鬟?” 稚圭忍不住笑出声,根本不把自家少爷的威胁放在心上,揭穿真相道:“少爷其实是想等我问,谁是这位大学问的圣贤吧?少爷,我知道啦,是你嘛!” 宋集薪爽朗大笑:“知我者,稚圭也!” 学塾书屋内,齐静春正襟危坐,他眼前棋盘上的所有黑白棋子,皆在春雷声中化作齑粉。 小镇孩子们在小溪抓石板鱼,有一种法子,是手持铁锤重击溪中石块,就会有躲在石底的鱼被震晕,浮出水面。与书上所谓的敲山震虎,有异曲同工之妙。 可若是要警告一方圣人,莫要逆天行事,背离大道,那么天地间与之身份匹配的重器,大概就只有威势浩荡的天雷了。 陈平安挑水回到刘羡阳家院子,将水倒入灶房水缸里,然后跑到房门口喊道:“刘羡阳,我用一下你家的柴火油盐,要给宁姑娘炖鱼汤补补身体,可以吧?” 美滋滋睡着回笼觉的刘羡阳被惊醒后,怒吼道:“姓陈的!你烦不烦,老子刚梦到稚圭对我笑了!快赔我一个稚圭!” 陈平安摇了摇头,记起一事,歉意道:“刚才还真在铁锁井那边遇上稚圭了,不过被马婆婆打岔,忘了帮你捎话。等会儿我去给宁姑娘送鱼汤的时候,保证帮你把话带到。” 刘羡阳一个鲤鱼打挺,迅速穿上衣服,跑到正房大堂外的门槛上坐下,看着灶房里忙碌的消瘦身影,嘿嘿笑道:“等下我跟你一起去送鱼汤。对了,今天稚圭是不是穿那件大红色的石榴裙?还是浅绿色那条?唉,回头等我再攒两百文钱,就能买到那个百余辗龙银粉盒了。我知道她看中它很久了,就是舍不得买。都怪宋集薪那个臭穷酸,实在小气,自己穿得挺像是福禄街的阿猫阿狗,可怜稚圭一年到头也没几件新衣裳,换成我是她家少爷,保准让她看中啥就买啥,比福禄街的千金小姐还富贵,做那万金大小姐!” 陈平安没理睬刘羡阳的痴人说梦,他实在不理解为什么刘羡阳偏偏就喜欢稚圭,当然不是看不起她作为宋集薪婢女的出身,也不是觉得稚圭长得不好看,只不过总觉得她和刘羡阳,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姻缘的。 陈平安好奇问道:“你怎么也喊她稚圭,不喊王朱了?” 刘羡阳咧嘴笑道:“晓得原来你也不知道‘稚圭’两个字怎么写之后,我就无所谓了。” 陈平安无奈道:“你跟我比有啥用,跟宋集薪比啊,稚圭又不是我的丫鬟。” 刘羡阳嗤笑道:“那个家伙也不是样样比你好的,比如他这辈子喊过谁‘爹’‘娘’不?没有吧,这不就不如你陈平安啦?也难怪顾璨他娘,还有马婆婆那些婆娘们嘴巴毒,宋集薪那家伙,本来就算不得什么清清白白的人家,不然为啥不光明正大住在那座督造官衙署,反而要去你们泥瓶巷过苦日子?这家伙竟然还敢狗眼看人低,所以活该给人泼脏水,骂野种。” 陈平安站起身走到灶房门口:“刘羡阳,虽然我和宋集薪根本算不上朋友,但是你这么说人家……” 刘羡阳急忙举起双手,坚决不让陈平安继续絮叨下去,狡猾道:“我不说了,行了吧?陈平安你这认死理的烂脾气,随谁呢?我爷爷可说过,你爹娘都是很好说话的,尤其是你娘亲,说话细声细气的,还喜欢笑,那脾气好得真是没话说。我爷爷还说早年马婆婆,几乎骂遍了附近巷弄的人,唯独见着你娘亲,非但不挑刺,还会有些笑脸呢。” 陈平安笑得合不拢嘴。 刘羡阳挥手赶人:“赶紧给你家小媳妇炖汤去。”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有本事你当着宁姑娘的面说?” 刘羡阳笑道:“你傻我又不傻。” 不久之后陈平安捧出一只小陶罐,两人锁好屋门院门,一起走向泥瓶巷。到了院门口,看到陈平安在那儿傻乎乎敲门,刘羡阳才知道原来这家伙,把家门钥匙全留给了宁姚,刘羡阳觉得陈平安是真无药可救了。 宁姚在家的时候并不戴帷帽,开门的时候露出一张清清爽爽的容颜。刘羡阳心底有些害怕这个不苟言笑的少女,他甚至都不知道原因,要说性子冷淡,隔壁稚圭有过之而无不及,刘羡阳一样有胆子死皮赖脸;若说宁姚悬佩刀剑的缘故,也不对,刘羡阳对上福禄街的膏粱子弟,哪怕几次围追堵截,像一条丧家犬逃窜,但他内心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怵过。可他就是有点怕这名叫宁姚的外乡小娘。 宁姚坐在桌旁打开罐子后,闻着香味,微微眯起那双狭长眼眸,点头柔声道:“谢了。” 陈平安的观察细致入微,知道这应该就是冷漠少女心情很好的意思了。 陈平安先帮她煮上一锅粥,让她自己注意火候,然后对刘羡阳说道:“你自己等着稚圭出门?我得去送信。” 刘羡阳正坐在门槛上,竖起耳朵聆听那边的动静,唯恐被他听出一点神仙打架的声响。心情正糟糕的他不耐烦道:“你忙你的!” 陈平安离开院子,即将跑到泥瓶巷口的时候,突然发现前方视线昏暗下来,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位身穿一袭雪白袍子的高大男子一手负后,一手搭在腹部的白玉腰带上,放眼远望。大概是意识到自己挡住了狭窄巷弄的去路,男人微微一笑,主动侧身给陈平安让路。 陈平安一肚子疑惑,加快步子离开,回望一眼,男人已经缓缓走入泥瓶巷。 先前哪怕是匆匆一瞥,陈平安也看到一尘不染的雪白袍子上,胸前后背两处,皆绣有疏淡的金丝,隐隐约约,构成两幅图案,好像有活物游走于山雾云海之中,很是奇妙。陈平安不再深思,只当是苻南华那般的外乡人,又要来泥瓶巷寻找机缘了。那天和齐先生一起走过老槐树之后,他已经不太担心,总觉得只要有齐先生在小镇,退一万步说,哪怕真出了事情,好歹也能求到一个公道。 陈平安小跑路过杏花巷的时候,看到昨夜遇到的青衣少女,还在那边一家馄饨铺子坐着,一手一根筷子,竖立在桌面上,轻轻敲打,整张略带稚气肥嫩的圆乎乎脸庞神采奕奕。她满眼都是那边热锅里煮着的馄饨,根本没注意到五六步外的陈平安。对青衣少女而言,美食当前,天塌下来也要吃完再跑路! 陈平安由衷佩服这个陌生的姑娘,也不打搅她,笑着继续跑向小镇东边。 某些人和事,哪怕是路边的风景,可是只要看一眼,依然会让人觉得很美好。 陈平安来到东边栅栏门的时候,那邋遢汉子站在树墩子上,踮起脚尖向东边眺望,好像在等待重要的人物。 陈平安以前在老槐树那边听老人闲聊,说起现任督造官大人第一次进入小镇的时候,就有很大的排场,四姓十族的祖祠老辈们几乎倾巢出动,在城东门这边“接驾”。只不过大太阳底下等了几个时辰后,最后一名官署管事火急火燎跑到东门,说督造官大人在衙署后院午睡刚醒,让众人直接去衙署会晤便是,把那帮富贵老爷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不过据说进了衙署大门后,没谁敢放一个屁,一个比一个笑得像人家的乖孙子。 陈平安一直感到奇怪,那些个老人怎么说得跟自己亲眼见到似的,每次说起福禄街、桃叶巷的小道消息,比真的还真。例如说起卢家二姨奶奶跟护院教头成了相好,给人撞破房门的时候,连二姨奶奶慌乱之下,如何收拾衣裳遮挡丰硕胸脯的一大串细节,也说得半点不差。说故事的人,简直就像是那护院教头本人。 刘羡阳每次都听得咽口水,宋集薪偶尔也去,不会带着稚圭,笑得比刘羡阳含蓄些,但跟着众人一起偷偷起哄的时候,格外卖力,比早晚两次读圣贤书还要大声。 陈平安蹲在树墩子旁边,耐心等着小镇看门人。 看门汉子骂了句娘,跳下树墩子,瞥见陈平安后,也不说话,去黄泥茅屋拿了一摞信过来,六封家书,只给了五枚一文的铜钱。 陈平安大略翻了下书信地址,也没说什么,因为有两封信是福禄街的隔壁邻居,陈平安也不愿意占这便宜,当然如果汉子破天荒发善心,起先就给六文钱,陈平安也绝不把钱往外推。 陈平安想好送信的顺序后,随口问道:“等人?” 看门汉子瞥了眼东边的宽敞大道,气咻咻道:“等大爷!” 陈平安不想留下来当出气筒,赶紧跑路。 看门汉子气笑道:“哟呵,还是个有点眼力见儿的。” 看门汉子看了眼天色,滚滚雷声早已没有,原本几乎压到屋檐的低垂云层,已经渐渐散去。 看门汉子一屁股坐在树墩子上,叹息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啊。” 六封信,福禄街那边的卢、李、赵、宋四大姓各有一封,还有两封在桃叶巷,其中一封很凑巧,还是先前那位和蔼老人的家书,更巧的是开门收信的还是老人。看到是陈平安后,老人认出了草鞋少年,就玩笑道:“孩子,真的不进来喝口水?” 陈平安腼腆一笑,摇摇头。 老人没有觉得意外,只是从袖子里摸出一把铜钱,递给陈平安,笑呵呵解释道:“今天家里有好事,这点喜钱,见者有份,图个吉利而已,不多,就十几文钱,所以你就放心拿着吧。” 陈平安这才接过铜钱,笑道:“谢谢魏爷爷!” 老人点点头,突然说道:“孩子,最近啊,没事的时候,可以经常去槐树底下坐坐,见到地上有槐叶、槐枝啊什么的,就拿回家去放着,能够防蚁虫蜈蚣,多好,还不用你花钱。” 陈平安在台阶下,向老人鞠躬致谢。 老人微笑着:“去吧去吧,一年之计在于春,少年多活动筋骨,肯定是好事。” 陈平安跑着离开青石板街面的桃叶巷。 老人久久站在家门口,看着两边的桃树,一个身材婀娜的妙龄丫鬟来到老人身旁,小声道:“老祖宗,看什么呢?外边天冷,可别冻着。” 丫鬟服侍老人有些年数了,知道老祖宗菩萨心肠。丫鬟对老人有敬无惧,就笑脸嫣然,俏皮问道:“老祖宗,该不是想起少年时遇见的姑娘了吧?那位姑娘当时就站在桃树下?” 白发苍苍的老人笑道:“桃芽,你跟那送信少年一样,亦是‘有心人’啊。” 丫鬟得了表扬,娇憨笑着。 老人突然笑道:“这两天有个远房亲戚要登门拜访,到时候桃芽你就跟随家里那几个孩子,一起离开小镇。” 丫鬟愣了愣,眼睛一下子红了,哭腔道:“老祖宗,我不想离开这里。” 一向极好说话的老人挥挥手:“我再看一会儿巷子风景,你先回去。桃芽,听话,否则我会生气的。” 丫鬟只得怯生生离去,一步三回头。 桃叶巷的桃叶郁郁,尚无桃花。 老人轻轻呼出一口浊气,跨过门槛,走下台阶,走向最近的一棵桃树,站在树底下,伤感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真的是再也见不到啦。” 老人回望一眼自己的宅子,呢喃道:“小镇的得天独厚,本就不合大道,当初被圣人们硬生生改天换地,享受了整整三千年大气运,历代走出小镇之人,多在整个东宝瓶洲开枝散叶,可是老天爷何等精明,所以是时候来秋后算账、跟咱们收取报酬喽。你们这些孩子,不赶紧离开这里,难道跟随我们这些本就破碎不堪的老朽旧瓷,一起等死吗?要知道,死分大小,咱们小镇几千口人,这一死,是大死啊,连来生也没了。” “所以啊,如今趁着老天爷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能多走一人是一人。” 老人伸出干枯手掌,扶住桃枝:“有心人有心人,希望真能天不负吧。” 不知何时,读书少年郎赵繇的奶奶、拄着拐杖的老妪已经走近这边:“都快入土的老头子了,还这般天真,如老娘们涂抹胭脂,真是尤其面目可憎。这场灭顶之灾,是你那点好心肠就能改变丝毫的?” 老人眼神有些恍惚,看着同样满头雪白的老妪,莫名其妙说了一句:“你来了啊。” 老妪先是一愣,然后立即恼羞成怒,一拐杖就打了过去:“老不羞的贼坯子,一大把年纪了,还敢嘴花花?!”拐杖雨点般落在身上,老人只得落荒而逃,不过哈哈大笑。 老妪站在桃树下,犹然气恼不已,后悔自己不该心软,鬼使神差走这趟桃叶巷。最后,老妪抬起头,看着抽出嫩芽的桃枝。 老妪一步一步走回福禄街,拐杖在青石板上一次次敲响。 一座繁华千年的安详小镇,不承想到最后,皆是没有来生来世的可怜人。 当真就没有一线生机吗? 溪水渐浅,井水渐冷,老槐更老,铁锁生锈,大云低垂。 今年桃叶见不到桃花。 陈平安又一次看到青衣少女,她默默跟在一个中年男人身后,低着头啃着一张葱油鸡蛋饼。那男人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 见到陈平安后,男人停下脚步,问道:“你是不是上次那个被我赶走的家伙?” 男人后背被重重一磕,撞了“墙壁”的青衣少女,抬头后一脸茫然,突然看到陈平安,她刚想笑,猛然转身背对着陈平安,手忙脚乱地擦拭嘴角。 陈平安忍住笑,对男人点头道:“阮师傅,你好。” 看样子,那个姑娘多半是阮师傅的女儿了。 不过父女的长相是真不像,也幸好不像。 被陈平安称呼为阮师傅的男人,正是那个到了小镇没多久,就迁往南边小溪畔的铁匠。他继续问道:“刘羡阳这两天怎么没去打铁?” 陈平安刚要帮刘羡阳解释,男人已经冷声道:“你去告诉那小子,今天要是再见不着他这位大爷的面,明儿就不用去我家铺子了。” 陈平安急匆匆道:“阮师傅,他家里出了点急事……” 男人打断陈平安,很不客气道:“那是他的事情,关我屁事?!” 陈平安本就不是擅长言辞的人,愣在当场,急得满脸涨红,又不知如何开口,生怕自己帮倒忙。阮师傅的耿直脾气,他可是切身领教过的。 青衣少女试图帮陈平安说点好话,结果被知女莫若父的男人提前教训道:“吃你的饼!” 满腹委屈的少女突然加快脚步,一脚狠狠踩在男人脚背上,然后脚下生风,瞬间就一溜烟没影了。 男人哀叹一声,把陈平安晾在一边,继续前行。 陈平安也叹息一声,跑去早点铺子买了一笼六只包子,赶往泥瓶巷。 到了自家宅子,结果看到刘羡阳蹲在墙头上,半边身体倾向宋集薪家院子,偷听得很是聚精会神。 陈平安有些时候也会觉得,刘羡阳确实是挺欠揍的。他只得提醒道:“刚才见到了阮师傅,让你今天就去铁匠铺子帮忙,还说要是今天见不着你,就把你辞退。” 刘羡阳心不在焉道:“急啥,我这种既手脚利索又吃苦耐劳的学徒,打着灯笼也难找。阮师傅就是放狠话,明儿再去也没关系。” 陈平安摇头道:“我确定阮师傅绝对没有开玩笑。” 刘羡阳烦躁道:“等会儿就去,别耽误我干正事。” 陈平安给宁姚送去早餐,直接给刘羡阳拿去三个,自己只咬着一个。 刘羡阳三下两下就解决掉了所有的肉包,一边抹嘴一边小声道:“刚才宋集薪家来了个客人,一看就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应该就是现任窑务督造官大人。那次他穿着官服去咱们龙窑的时候,姚老头嫌你们这帮不成材的学徒碍眼,根本就没让你们露面长见识,我不一样,姚老头还让我给那位大人演示了一下何谓‘跳刀’。” 陈平安笑道:“现任督造官比较照顾宋集薪,是小镇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你在这里疑神疑鬼做什么?” 刘羡阳忧心忡忡道:“宋集薪这种小白脸,是绝对争不过我的,可是万一稚圭喜欢上这位气度不凡的官老爷,我胜算就不大了啊!到时候你的未来嫂子就跟人跑了,我咋办?你咋办?” 陈平安直接走回屋子,留下刘羡阳蹲在墙头自怨自艾。 宁姚坐在桌旁,腰杆挺直,一手握住刀柄,如临大敌。她的额头渗出汗水。 这是陈平安第一次看到她如此神情,虽然身体紧绷充满戒备,但是眼神发亮,跃跃欲试。 陈平安退回到门槛那边,她问道:“知道隔壁客人的身份吗?” 陈平安答道:“听刘羡阳说是咱们小镇的现任窑务督造官,人挺和气的,刚才在巷口那边,还给我让了路。” 宁姚冷笑道:“这种人才可怕。” 陈平安疑惑不解。 她问道:“人走在路边,看到蚂蚁,会踩上一脚吗?” 陈平安想了想,回答道:“顾璨肯定会,他经常拿水去浇蚂蚁窝,或是用石头堵住蚁窝的出路。刘羡阳心情不好的时候,估计也会。” 宁姚无言以对。 陈平安咧嘴一笑:“宁姑娘的意思,其实我懂了。” 她讶异道:“真的假的?” 陈平安点头道:“我觉得姑娘你说了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我们小镇的老百姓,在你们这些外乡人眼中,都是脚底爬来爬去的蚂蚁。第二层意思是外人当中,又分高低,苻南华、蔡金简是顾璨这样的稚童,才会觉得掌握蚂蚁的生死,会有趣,或者会觉得碍眼。但是来到我们泥瓶巷的那位官老爷,不一样,说话做事,都会符合他的身份,所以显得特别客气。宁姑娘,对吧?” 宁姚问道:“怎么琢磨出来的?” 陈平安玩笑着回了一句:“捡了条命回来后,好像脑子灵光了些。” 宁姚郑重其事问道:“临死之前,你看到了什么?” “我没看到什么啊。”陈平安有些疑惑,不过仍是诚实回答,“其实在那条巷子里,我从头到尾都没多想什么。这个问题,宁姑娘问苻南华和蔡金简比较好,他们说不定能看到什么。” 宁姚冷哼道:“哟,口气真大!” 说完这句话,她没来由死死盯着陈平安。 陈平安给看得心慌:“咋了?” 宁姚皱紧眉头,有些懊恼,用家乡方言自言自语道:“我家的剑学,无论是剑诀心法,还是用以淬炼体魄神魂的法门,都是独门独路的不传之秘,我学都没学全,哪敢教别人啊。而且我也没学过那些别处天下的粗浅东西,要不然也能给他指条明路,就算只是用来强健体魄、延年益寿也好。现在让我去哪儿找本门槛最低的入门秘籍来?” 宁姚眼睛一亮:“打劫?不对不对,不是打劫,是找人借一本秘籍,有借有还的嘛。” 可惜她很快脸色黯然,恨恨道:“该死的老宦官!给我等着,看我不把你们皇宫掀个底朝天。” 她哭丧着脸,忧伤道:“难道真的只能去找姓阮的铸剑师?砍人我还凑合,有我娘的四五分真传了,可是求人,我真的不擅长啊。” 陈平安坐在门槛上,看着那个名叫宁姚的少女,自说自话,脸色变化不定,就像是天边的云彩。 白袍玉带的英俊男子站在宋集薪的房间里,环顾四周,微微皱眉:“姓宋的他就给你安排了这么个寒酸地方?” 宋集薪嘴唇抿起,没有说话。 婢女稚圭早已识趣地躲到自己的偏屋去了。 按照小镇流传最广的说法,前任督造官宋大人,业务不精,没能造出让朝廷满意的御用贡瓷,靠着那点苦劳,留下一座廊桥,就回京任职了,当然也留下了宋集薪这个私生子,只给他买了个贴身丫鬟照顾起居,再就是“托孤”给好友,即顶替他位置的新任督造官,听说也姓宋。但是事实真相如何,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未必清。 宋集薪自己也不清楚眼前这家伙跟那个姓宋的男人,到底是何种关系。关系莫逆的官场同僚?昔年求学的同窗好友?还是京城庙堂其他山头派系的对头?姓宋的离开之前,略微提到过几句,说新任督造官到了小镇之后,很快就会带他们主仆二人离开小镇,赶赴京城,对那位大人,要求宋集薪必须极其礼敬,不得有丝毫怠慢。 宋集薪对眼前这个气势凌人的京城男人,大概是恨屋及乌的缘故,并无半点好感。 他在婢女稚圭那边流露出来的胸有成竹,对于接下来离开家乡的从容不迫,不过是他的自尊使然。 男人笑道:“罢了,那姓宋的酸秀才,历来就是谨小慎微的性格,不像大老爷,倒像是个娘们,否则也不会让他来这边看顾你。” 宋集薪眉宇间阴沉沉的。男人漫不经心地瞥了眼宋集薪储藏物品的大箱子,撇撇嘴,不屑一顾的神色,缓缓道:“来这里之前,我已经见过老龙城的苻南华,真是个倒霉秧子,在这里都会差点道心崩碎。你与他的买卖,照旧进行便是,你小子盈亏自负,我不掺和这种芝麻绿豆大小的破烂事。不过离开之前,你必须跟我去趟廊桥,磕几个头,之后就没你什么事情了。跟我回家,做你该做的事情,坐你该坐的座椅,尽你该尽的本分,就这么简单,听明白了没?” “听当然听明白了,宋大人的言辞并不晦涩。” 宋集薪讥笑道:“只不过凭什么?” 男人笑了,转身第一次正视宋集薪,反问道:“姓宋的娘娘腔说你天资卓绝,这评价也真是不怕闪了舌头,你不妨猜猜看,觉得我凭什么?” 若是细看,就会发现两人之间,竟然有几分形似和神似。 宋集薪怒气更重,只是始终隐忍不发。 男人不再卖关子,玩味道:“凭什么?当然凭本王是个天字号的大倒霉秧子,竟然会是你小子的亲叔叔。” 宋集薪内心剧震,脸色微白。 白袍男人对此视而不见,双手扶住那根玉带,望向窗外的天空,微笑道:“也凭本王是大骊王朝武道第一人。” 其实这句话换成另一个说法,更为震慑人心,只不过男人宁做鸡头不做凤尾,觉得只要是居于人后,哪怕是仅仅一两人之后,也根本不值得宣扬。 男人想起那个坐镇此地的儒家圣人,嘴角满是鄙夷,冷哼一声。 假若不是身处此方天地,老子一只手,就能捶杀你齐静春之流的三教神仙。 学塾茅屋内,齐先生正襟危坐,正在听蒙学稚童们的琅琅书声。 真正意义上的正襟危坐,宋集薪和赵繇这些读书种子,也难以领略其中精髓。 儒教有一部“立教开宗”的经典,名为《大礼》,其中《修身篇》有专门讲到,君子当坐如尸,因为尸者神像,坐姿如尸,则其庄重肃穆,可想而知。 此时此刻,齐静春好像一五一十听到了白袍男人的心中默念,云淡风轻,微笑道:“武夫掌国,了不得了不得。只不过,白龙鱼服,非是吉兆啊。” 宋集薪家门口那边传来脚步声,刘羡阳刚想要跳下墙头,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有人温声笑问道:“你小子是不是宝溪窑口姚老头的徒弟?姓刘?” 是那位身穿白衣腰系玉带的窑务督造官,大步走出门槛,向墙头这边笑脸望来。 刘羡阳随之身体僵硬,发现自己竟然没了力气跳下墙头,心虚干笑道:“回大人的话,是我。当时大人去咱们龙窑开窑的时候,师父让我给大人演示过几样活计。” 男人点了点头,打量了一眼刘羡阳,开门见山地问道:“少年,想不想去外边看看?比如投军入伍,上阵厮杀,我保证你只要熬得过十年,就能当上大官,到时候我亲自给你在京城摆酒庆功,如何?” 站在男人身后的宋集薪脸色阴沉似水,握紧那块苻南华赠送的老龙布雨玉佩。 这个顶着“私生子”“野种”头衔很多年的读书种子,如今已经知道身边男人的真实身份,所以才更加明白男人所说言语的分量,“亲自摆酒”这四个字,将会是一张大骊最厉害的保命符,是一架官场最长的青云梯。 刘羡阳绞尽脑汁想出一些酸文醋字,结结巴巴道:“谢过督造官大人厚爱,不胜惶恐……只是小的已经答应要做阮师傅铁匠铺的学徒,实在不好反悔,还望大人不要……大人不计……” 刘羡阳想说的话一下子卡在喉咙那里,死活都记不得了,急得满脸通红。 宋集薪看似善解人意地提醒道:“是大人不记小人过。” 白袍男人一笑置之,不以为意:“无妨,等你哪天有机会走出小镇,可以去最近的丹阳山口,找到一个叫刘临溪的武人,就说是京城宋长镜举荐你来此投军,他若是不信,你就跟他讲那个叫宋长镜的人说了,你刘临溪还欠他三万颗大隋边骑的头颅。” 刘羡阳痴痴点头道:“好的。” 男人笑着离去,宋集薪送到院门口就想止步,男人好似算死了他的心思,没有转头,直接说道:“随我去趟督造官衙署,我领你见个人。” 宋集薪两只脚如钉子一般扎根地面,黑着脸道:“我不去!” 那个于小镇百姓而言门槛极高的地方,对于听着流言蜚语一年年长大的宋集薪而言,却是一座龙潭虎穴,是一道过不去的心坎。 在外边一向行事雷厉风行的宋长镜,没有恼火宋集薪的不识时务,也没有停下脚步,但是语气放缓了许多:“根据衙署谍子眼线的记载,你已经见过那个姓高的隋朝皇子了吧?你知不知道,隋朝高氏与我们大骊宋氏,是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千年宿敌。同样是皇子,他敢来到这座位于敌国大骊腹地的小镇,而你宋集薪,同样是皇子,却不敢在自己家的江山版图上,去一座小小的官邸?” 宋集薪第一时间不是咀嚼这番话的深意,而是瞬间转头望向刘羡阳,只见高大少年正坐在墙头那边揉手敲腿,好像完全没有听到宋长镜说话。 走在泥瓶巷里的大骊白袍藩王嘴角翘起,他收获了一点意外之喜。不愧是我们老宋家的种。 不过一想到宋集薪还是那个女人的儿子,身为大骊第一武道宗师的权势藩王,也觉得有些心烦和棘手。 宋集薪一咬牙,回头跟站在屋门口的稚圭说道:“我去去就回,午饭不用管我。” 宋集薪刚走出院门,又转头笑道:“拿上我床头那兜碎银子,去杜家铺子买下那对龙凤香佩,反正以后咱们都不用攒钱了。” 稚圭点点头,打了一个小心的哑语手势。宋集薪开心一笑,潇洒离去。 等到宋集薪走远,坐在墙头上的刘羡阳小心翼翼问道:“稚圭,宋集薪跟督造官到底啥关系?” 稚圭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刘羡阳。 刘羡阳最受不了她这种眼神:“干啥,不过是认识个管烧瓷的官老爷,了不起啊?” 稚圭扯了扯嘴角,自顾自回屋取了食物来,开始喂养老母鸡和那群毛茸茸的小鸡崽子。 刘羡阳没来由觉得灰心丧气,跳下墙头对屋内嚷嚷道:“姓陈的,咱们去铁匠铺!不受这窝囊气了。” 稚圭背对着一墙之隔的邻家院子,嬉笑道:“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可惜窝囊废就只有一肚子窝囊气。” 刘羡阳热血上涌,连耳根子都通红了,走到黄泥墙边,一拳重重砸在墙头上:“王朱!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稚圭丢掉所有玉米、菜叶,拍拍手,转头笑眯眯道:“你以为你谁啊,让我说就说?” 刘羡阳看着身姿正在抽条、越来越明艳动人的稚圭,说不出话来,感觉空落落的,就像心里有一只瓷碗摔在了地上。 陈平安其实早已站在门槛那边,看到这一幕后快步走到院子,轻声道:“走吧。” 两个少年并肩走在小巷里,刘羡阳突然问道:“陈平安,我是不是很没有出息?” 陈平安想了想,认真说道:“巷子里的街坊邻居都说我娘亲很好,又说我爹是出了名的闷葫芦,所以我觉得喜欢不喜欢谁,跟有没有出息,可能关系没那么大。” 刘羡阳哭丧着脸:“那我更惨啊,就算以后自己打拼出来一座龙窑,或是把阮师傅的手艺都学到手,她岂不是也一样不喜欢我啊!” 陈平安识趣地闭嘴不言,以免火上浇油。 陈平安走在熟悉的小巷里,突然想起一幕场景。早年跟随姚老头沿着溪水进入深山,看到一头小麋鹿在溪边饮水,见到他也不惧怕,麋鹿喝过水后,就低头望着溪水,久久没有离去。溪水水面除了麋鹿的倒影,水中还有一尾徘徊不去的游鱼。 走出祖宅前,宁姑娘建议他既然有了一片槐叶,就早点离开小镇,有了祖荫槐叶的无形庇护,便不至于有太大的意外,最好不要在小镇逗留太久,因为她不知道刘羡阳一事会不会殃及他。但是陈平安坚持要亲眼看到刘羡阳被阮师傅收为徒弟,才能安心离开。因为当年要是没有刘羡阳,他早就饿死了。 当然,陈平安内心也希望能够看到那位宁姑娘在他家里把伤养好了,只不过当时他没敢说出口,怕被她认为是轻薄。 陈平安突然问道:“你爷爷留给你的那件宝甲,是不是绝对不会卖给外人?” 刘羡阳一脸天经地义道:“废话,当然死也不卖!” 他一拳捶在身边的陈平安肩头,玩笑道:“我又不是你这种财迷。” 刘羡阳双手抱住后脑勺:“有些东西暂时没有,可以用钱挣来,可有些东西没了,这辈子就真的没了。”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懂了。” 快走到泥瓶巷巷口的时候,刘羡阳爆了一句粗口,陈平安随之收起思绪,抬头望去,顿时有些心情沉重。 是福禄街的卢家大少卢正淳,当年就是此人带着一帮狐朋狗友,把刘羡阳堵在这条巷子里,差点把他活活打死,如果不是陈平安跑去喊那几嗓子,家中已无长辈亲戚的刘羡阳,恐怕就真要被扔去乱葬岗了。 宋集薪当时蹲在墙头上看热闹,还不停地推波助澜,之后又跟心有余悸的陈平安说,卢正淳他们那种行为,在小镇外叫作“为气任侠”。 卢正淳拦住刘羡阳的去路,挤出笑脸道:“别紧张,我今天不是来跟你算旧账的,而是……” 刘羡阳打断卢家公子的话语:“还来?好狗不挡道,给老子起开!” 卢正淳脸色尴尬,强颜欢笑道:“刘羡阳,我这次是真的有事情跟你商量,上回那事儿,你不等我们把话说完,就直接跑了,这样不好。你好歹听听看我这边给出的条件,对不对?真要说起来,咱们哥们也算不打不相识,没必要闹得那么僵,我和那些客人,是很有诚意的!” 刘羡阳歪了歪脑袋,讥讽道:“怎么,你给人牵线搭桥还上瘾了不是?我就奇了怪了,你说你卢正淳,好歹是咱们小镇最阔绰人家的孙子,咋就那么喜欢给外人当狗腿子?” 卢正淳脸色铁青,却依然要维持住脸上的笑容,整个人显得很滑稽可笑,近似哀求道:“刘羡阳,只要你开口,不管要什么,他们都会尽量满足你,比如说铜钱?要不然你说个数目,如何?例如……一百五十贯钱?便是……两百贯,我也能帮你还价去,两百贯啊,这都能让你在咱们福禄街买下半栋宅子了。” 刘羡阳凝视着眼前此人的眼神和脸色,鄙夷道:“两百贯,你打发叫花子啊?还诚意?劝你就别跟我在这儿虚头巴脑的了,老子还要忙活正事,你滚一边去!” 泥瓶巷外拐角处,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娃骑在魁梧老人肩头,身穿一袭大红袍子的男孩被妇人牵着手,本该天真烂漫的岁数,脸上已经有了与年龄不符的阴鸷神色,用自家家乡那边的言语说道:“这个卢家人是不是太蠢了些?要来何用……” 妇人摇头柔声笑道:“施恩于人,要懂得斗米恩升米仇,谈买卖,想要获利最大,就该如卢正淳这般,先试探对方心理价位的底线所在。” 男孩疑惑道:“跟这些土人贱民做生意,也需要如此麻烦?” 妇人笑道:“人性复杂,人心阴暗,并不以修为高低来分多寡。小地方的人物,哪怕见识短浅,可是也不全是傻子。你若作此想,迟早有一天会吃亏的。” 男孩哦了一声:“娘亲熟稔人心,为何不直接出面谈?” 妇人耐心解释道:“看看咱们的穿着,任你去哪家店铺买东西,只要是稍微精明的卖家,都忍不住会宰客的。” 男孩叹了口气:“只是我们如此扭捏,也太不舒心了。” 妇人蹲下身,双手扶住孩子的脸颊,望着那张酷似他爹的容貌,正色道:“记住,修心,亦是修行之一。顺境修力,逆境修心,缺一不可。” 男孩晃了晃脑袋,挣脱开妇人的双手,没好气道:“又来这套空泛道理,烦死了。” 妇人有些无奈,却也没有继续语重心长传授道理,只觉得自家孩子天资好、根骨好,又有两个姓氏的家世作为靠山,所以未来的路还很长,虽说性情稍显偏执阴沉,但是大可以文火慢炖,拔苗助长才是最大的不妥。 听着小巷里的无趣对话,女童有些忧愁:“猿爷爷,要是那人死活不愿意卖,我们怎么办啊?” 双手及膝如猿猴的老人笑了笑:“那就让他去死好了。老奴来此,本就是为了应付这种最坏的情况,要不然那笔钱,就等于打了水漂,连个响儿也没有。不过到时候小姐的安危,会有些麻烦,估计得托付给宋家,或是李家才行。” 抛开其他不说,若是杀人,虽然老人会被圣人驱逐出境,但是比起无声无息打了个水漂,就算是往水里投下一颗石子,好歹有点水花溅起。只不过不到万不得已,老人绝不会出此下策,毕竟那部剑经意义再大,正阳山再视若珍宝,比起自己肩头上这位小姐的长生大道,终究是远远逊色的,至少对老人而言,是如此认为。 小镇四姓十族,以卢氏为首。但如果放在外边,恰恰相反,实则是卢氏垫底。这源于由卢氏主支当国执政的一个王朝,被大骊两大边军联手覆灭后,卢氏在东宝瓶洲的地位,已是岌岌可危。 巷子那边,刘羡阳听卢正淳说着什么高官厚禄、腰缠万贯、美女如云,就像是对着一个掉书袋的宋集薪,格外恼火,上前一步,指着卢正淳的鼻子斩钉截铁道:“那铠甲是我刘家的祖传,跟钱没关系!你就算今天就让我搬到你家去住,从今以后你卢正淳每天喊我爷爷,我也懒得理你!姓卢的,听清楚了没?!” 孤零零站在泥瓶巷口子上的卢正淳,死死盯着眼前这个混不吝,摆明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刘羡阳,一头撞死在这里的心都有了。 之前自己在廊桥那边担任说客,挡住刘羡阳去往铁匠铺子的路,结果出师不利,回到福禄街的宅子,爷爷招待过了那些高高在上的贵客,不露声色地将他喊到密室,没有说任何狠话,也没有说任何家族大业的大话,只是指着白布下的尸体:“正淳啊,爷爷没有其他要求,只希望别让你弟弟死不瞑目,希望到了头七那天,你已经走出小镇,就当是替他看看外边的风景。” 卢正淳突然眼眶湿润,哽咽颤声道:“刘羡阳,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刘羡阳目瞪口呆。 这个锦衣玉食的年轻人,愈发脆弱无助,嘴唇颤抖,泣不成声道:“好不好?我给你下跪,我给你认错,行不行?” 扑通一声,卢正淳结结实实跪在泥瓶巷的泥地上,开始磕头。 男儿膝下有黄金。但卢正淳磕头磕得很不含糊,砰砰作响。 泥瓶巷外墙根那边,小女孩脚丫一下一下轻轻踢着老人胸膛,想着这一路行来,相中了哪些入眼的山峰,想着挑选哪一座搬回家乡才好。 男孩有些幸灾乐祸,随口问道:“娘亲,这个姓卢的是不是失心疯了?以后咱们难道真要带着个疯子离开小镇,那多丢人现眼啊?” 妇人神色复杂,想起许多亲眼目睹的奇人异事,欲言又止,最后摇头道:“不会的。” 刘羡阳有些手足无措。他打破脑袋也想不到卢正淳会如此作为。一个小镇最富裕门户的嫡长孙,就这么跪在自己脚边磕头? 刘羡阳脸色纠结,就在此时,一直在观察刘羡阳和卢正淳的陈平安,突然扯了扯他的袖子,对他轻轻摇头。刘羡阳于心不忍道:“这也太不像话了……” 陈平安眼神坚毅,不言而喻。 大大咧咧的刘羡阳,已经有心软的迹象。可是在宁姚眼中滥好人的陈平安,此刻反而显得极其铁石心肠。 陈平安的直觉告诉他,如果刘羡阳在卢正淳下跪之前,答应下来这笔买卖,说不定最多吃些苦头,但是性命无忧。可是现在刘羡阳,已经陷入自己之前遇到的困境,当时若非齐先生插手,自己的命运就是杀死苻南华,然后被杀,或是被云霞山的人,或是被老龙城的人。而且更致命的是,按照宁姑娘告诉他的“规矩”,卢正淳本身就是小镇人氏的话,他或者卢家要杀刘羡阳,齐先生极有可能是无法管束的。 陈平安心思一转,趁着卢正淳还在拼命磕头,压低嗓音跟刘羡阳说道:“实在不行就假装答应他,咱们先见到阮师傅,等你被收为徒弟再说。” 刘羡阳点了点头,对卢正淳说道:“哥们儿,你还是先起来吧,起来说话!你他娘的这么整,算哪门子事!” 卢正淳没有起身,抬起头,红肿额头上沾满泥土。 刘羡阳无奈道:“不过你需要先回去,跟他们好好合计合计,商量出一个公道价格才行。别再糊弄我了,我又不是傻子,什么两百贯铜钱,且不说我会不会亏到姥姥家,只说那帮贵人不嫌掉价吗?” 卢正淳缓缓起身,笑道:“是这个理儿!只要你肯松口就好。刘羡阳,以后我卢正淳就是你兄弟了!你认不认我都没关系,反正我认你!” 刘羡阳走过去,跟卢正淳勾肩搭背,一起走向巷口,安慰道:“老卢啊,以后可要带着兄弟一起享福。回头等到这笔买卖谈成了,我怎么都该请你喝顿好酒。” 卢正淳一边擦抹额头,一边欢畅笑道:“喝酒还不简单,这有什么难的,而且我来请,哪能让你破费,就这么说定,不然老哥我可就生气了。” 刘羡阳哈哈笑道:“就知道老卢你是厚道人,以后跟你混准没错!” 陈平安跟在两人身后,稍稍偏向小巷墙壁一侧,死死盯住巷口那边的动静。 宋长镜带着少年宋集薪,在年迈管事的领路下,赶往督造官衙署后厅。 管事说那位远道而来的书院崔先生在此等候了小半个时辰后,说要动身去学塾拜访一位儒门长辈。 宋长镜对此不置一词,只是问道:“死在小巷的那个刺客,查出来是哪方势力的棋子没?” 管事有些犹豫。 宋长镜皱眉道:“嗯?” 年迈管事赶紧弯腰惶恐道:“正是福禄街的宋家。” 宋长镜冷笑道:“也不知道给本王一点点惊喜!” 年迈管事汗如雨下。 宋集薪默不作声,眼神炽热。 学塾内,齐静春轻轻放下书本,转头望去,门口那边站着一位面容英俊的年轻人,高冠儒衫,笑而不语。齐静春面容沉静,不苟言笑。 小镇上,一个身穿古怪衣服的光头男人,赤脚而行,神色枯槁,来到铁锁井旁,望向深井,双手合十,闭眼轻声道:“佛观一钵水,十万八千虫。” 小镇外,一座山峰之巅,有人立于一株参天古树的粗壮树枝上,眺望小镇轮廓,腰悬一枚虎符,背负一柄长剑。 此方天地之外,一条倾斜向上、仿佛通天的漫长道路上,四周云雾缭绕,看不到任何风景。有年纪轻轻的黄冠道姑,身骑白色麋鹿,缓缓登高。她身旁又有一位面如冠玉的道士,步伐轻灵,如行云流水,有一红一青两条长须大鱼,在他四周萦绕游弋。 儒释道兵,三教一家,即将齐聚于小镇。 小镇南边溪畔的铁匠铺,父女打铁,火星四溅如一场绚烂火雨。 男人手持剑坯,对正在抡锤的马尾辫少女说道:“这段时日,不要去小镇了。” 少女手上的力道立即弱了一大截,感觉全身力气都随着小镇上的吃食点心溜走了。 男人气笑道:“出息!” 少女化悲愤为力量,重重一锤,使劲砸在通红的剑条上。璀璨火花映照之下,少女如一尊火神降世。 刘羡阳和陈平安走出泥瓶巷后,发现两拨人马分别站在左右两边,小女孩骑在魁梧老人的脖子上,身穿鲜艳红袍的倨傲男孩站在仪态雍容的妇人身边。刘羡阳从中走过的时候,泰然自若,落在白发老人眼中,倒也算有几分大将风度,陈平安竭力隐藏的那份谨慎拘谨,则相当不入法眼。 卢正淳和两人告别后,战战兢兢留在原地,小心翼翼禀报道:“刘羡阳提议诸位仙师给出一个适宜价格,下次他便忍痛割爱,卖了传家宝。” 妇人望向正阳山的那位白发老人,笑问道:“猿前辈意下如何?” 老人略作思量,沉声道:“事不过三。在这之前,就按照刘羡阳所说,给他一份滔天富贵便是,正阳山能够给这少年一个山门真传弟子的身份,除此之外,我还会私自借他一件法宝,为期百年。至于你们清风城许家,自己看着办。” 妇人震惊道:“正阳山真传身份,已经尊贵至极,猿前辈竟然还要拿出一件法宝?难道这个刘姓少年,还是一位九岁时被买瓷人放漏的修行天才?” 老人置若罔闻,只是对小主人笑道:“小镇好些铺子,各有渊源来历,小姐可以逛逛,说不定就能捡漏。” 小女孩童心童趣地嚷着“驾驾驾”,身为正阳山首席供奉的老人哈哈大笑,慢跑起来,如山岳移动。 男孩笑道:“正阳山真是好大的威风!” 妇人示意卢正淳先行打道回府,她自己带着儿子随意走在街道上,给他解释其中渊源:“正阳山除去那条普通的登山主路,还有专门的‘剑道’,传承至今,已经开辟出六条登顶之路,这就意味着正阳山涌现过六位货真价实的证道剑仙。” 男孩嗤笑道:“老皇历再厚有何用,吃老本能吃几年?能够进入小镇的各方练气士,就连比我们后来的那几拨,家家户户,谁家祖上没阔过?” 妇人牵着男孩的手,笑道:“那你知不知道,最近百年,有两条崭新剑道即将到达正阳山之巅?那个跟你同龄的小女孩,出奇之处,在于她可以在那座剑气纵横的‘剑顶’之上,进退自如,逗留时间之长,甚至比正阳山几位老祖也不逊色。” 男孩愣了愣,随即停下脚步,无比恼火道:“既然那蠢丫头这么身世不俗,娘亲你为何不早就告知我,我就不会一路上跟她针锋相对,惹得她有事没事就顶撞我。若是让我过几年娶了她做媳妇,以后再顺势结成道侣,对于我们清风城岂不是一桩大利好?!” 妇人看着那张犹带稚气的漂亮脸蛋,怒气冲冲,像一头雏虎,她不怒反笑:“你与那小女孩,都是有望登上‘上五境’的修行巨材,所以你们的姻缘线,就会更加复杂多变,一意孤行,刻意为之,反而不美。你真的以为现在那丫头,只是全心全意讨厌你?” 男孩皱眉道:“不然呢?” 妇人柔声道:“顺其自然吧。” 男孩突然一本正经道:“娘亲,我不喜欢跟在刘羡阳身后的那个家伙。从第一眼起,就很不喜欢!” 妇人好奇问道:“这是为何?” 男孩用心思考片刻,回答道:“这个家伙,有些奇怪,他跟什么都明白的卢正淳,还有什么都不懂的刘羡阳,都不一样。还有,我尤其讨厌他那双眼睛!” 妇人只当是儿子又开始耍孩子气,便劝解道:“小镇之内,不可随心所欲,但是你要想啊,这里所有人在此方天地崩塌之后的下场,你心里是不是就舒服很多了。” 男孩点了点头,下意识重复说了初见陈平安时的两个字:“蝼蚁!” 出了小镇,陈平安和刘羡阳很快就见到了那座廊桥。刘羡阳随口问道:“你说宋集薪他老子,为啥要盖这座廊桥?盖也就盖了,又为啥偏偏要将以前那座石拱桥给覆住,听说石拱桥也没拆,就像穿了件衣服似的,不晓得到了夏天会不会热,哈哈哈……”说到最后,刘羡阳被自己逗乐了。 廊桥这端悬挂一块金字匾额,是一块不知出自谁手笔的“风生水起”四字匾额,字极大。 两个少年走上台阶的时候,刘羡阳狠狠跺了几脚,神秘兮兮道:“姚老头有次跟我说,这台阶底下有古怪。说刚刚建造廊桥那会儿,有天深夜,宋集薪他爹命人在这里挖了个大坑,埋下一只等人高的大瓷罐。你怕不怕?” 陈平安没好气道:“这有什么好怕的。” 两人走入阴凉的廊桥,刘羡阳低声道:“你说会不会是因为桥底下的那个深潭,淹死过好几个人,需要请和尚道士来作法镇邪?” 陈平安从不妄言鬼神之事。刘羡阳得不到答案,也就没了兴致。 这座新建没多久的木制廊桥,如今还泛着一股淡淡的木香和漆味,主要梁柱的木头,全是从封禁无数年的深山老林里砍伐而来,极难搬运出山。绕山而行的小溪平时水位不高,远远不足以浮起那些巨大木料,只好挑选暴雨时分,但那时节山路泥泞湿滑,一个不小心就会掉入洪水当中,可谓极其危险,所幸那一次并无青壮百姓落水身亡。有人说那趟运木出山,学塾先生齐静春亲自前往帮忙,手把手教人如何运作,所以是托了齐先生的福,这才万事平安。 到了北边的廊桥台阶,刘羡阳突然一屁股坐在巨大的长条青石上,陈平安只得跟着他蹲在一旁。 刘羡阳笑问道:“如果不是因为我,你和宋集薪会不会成为很要好的朋友?” 陈平安摇头道:“可能关系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刘羡阳好奇问道:“为啥啊,你们俩街坊邻居的,又是差不多岁数。说实话,宋集薪是喜欢掉书袋,说话也难听,可好像也没做啥伤天害理的事情啊,你又是好相处的脾气,怎么就不行?” 陈平安笑道:“不聊这个,等下咱们到了铁匠铺,你千万别吊儿郎当的,能不能保住你家的宝甲,就看你能不能当上阮师傅的入门徒弟了。” “知道啦知道啦,陈平安,说实话,你这喜欢叨叨叨的脾气,以后真得改改,要不然能被你烦死。” 刘羡阳向后倒去,后脑勺搁在廊桥最上边的台阶上,望着蔚蓝天空,道:“你跟着姚老头走得很远,爬山也爬得很高,那到底能看到多远的风景啊?” 陈平安随手拔出一根甘草,掸去尘土后就放在嘴里咀嚼,含糊不清道:“最远一次,应该是大前年的时候,我跟姚老头来回一趟,大概是一旬时间,光是封禁的山头就绕过十多个,最后走到一座很奇怪的山,高到吓人,说出来你可能不信,爬到半山腰的时候,你一眼看去,就已经全是云雾了,最后我和姚老头好不容易才到了山顶,结果……” 刘羡阳等了半天,一直没等到下文,转头笑道:“没你这么拉屎拉一半,就提起裤裆的啊!” 陈平安有些感伤,轻声说道:“你也知道,姚老头对我印象很差,几乎从来没有跟我说过道理,也不愿教我烧瓷的真本事。每次进山,姚老头都不爱说话,往往从进山到返回龙窑,加在一起,都没几句话。可是那次到了山顶之后,姚老头大概是心情好,便多说了一些,说让我看看那边的风景,看到就算了,下山之后别多嘴,做人就该埋头做事,如果光耍嘴皮子,以后就算出了小镇也是丢人。” 刘羡阳安慰道:“不是我给姚老头说好话,他不喜欢你,可也不讨厌你,他对谁都是那副臭脾气,也就到我这边稍微好点。” 陈平安点头道:“所以其实我心底一直很感激姚老头。” 刘羡阳突然怒道:“扯了这么多,你还没说到底看到啥了!” 陈平安伸手指向东边:“我们爬的那座山已经很高了,但是我在山顶看去,最东边还有一座山,更高,我都说不出来它到底有多高。” 刘羡阳骂骂咧咧道:“不就是看到一座高山嘛,我他娘的还以为你看到腾云驾雾的神仙了!” 陈平安想了想,充满憧憬道:“说不定那座山上,真有神仙呢?” 刘羡阳笑问道:“陈平安,那你觉得神仙也需要吃喝拉撒不?”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如果神仙也要拉屎的话,比较不像话啊。” 刘羡阳一巴掌狠狠拍在陈平安脑袋上,然后站起身就跑:“这不神仙就拉屎在你头顶啦!” 刘羡阳下手没轻没重,这一下把陈平安打得有点晕乎,他也没想着追打刘羡阳,起身后自言自语道:“打雷,是不是神仙们在睡觉打鼾?下雨的话,总不应该是神仙撒尿吧,那咱们也太惨了……” 陈平安加快脚步,很快就追上了刘羡阳。 打打闹闹,终于来到溪畔那座铁匠铺,连同黄泥屋和茅舍在内已经搭建了七八栋,在陈平安眼中,这些都是大把大把的铜钱啊。 有一大拨小镇少年和青壮年正在打井,同龄人多是刘羡阳这般的龙窑学徒出身,没了皇帝老爷赏赐的那口瓷饭碗后,能够在铁匠铺继续混个铁饭碗,已经算运气很好的了。不过按照刘羡阳的说法,这些帮忙的人当中,多是临时打杂干活的短工,阮师傅说他最多只收几个入室弟子,其余人最多成为长工。 刘羡阳挥手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去跟阮师傅打招呼去,看能不能带你见识见识打铁的光景。啧啧,你要是看到他闺女抡锤打铁的模样,我保证能吓死你!” 陈平安站在原地,没有随意走动。 环顾四周,已经有七口水井的雏形了,井口还留着辘轳架子和围栏,有些井口,不断有人用头顶着簸箕钻出来。 看着忙碌打井的众人,陈平安习惯性蹲下身,捏起一把泥土,在指尖缓缓摩挲。摸上去比较湿润,但其实并不是水性土,恰恰相反,而是火性土,不过属于火性土的最后一种,按照姚老头的说法,这叫“七月流火壤”,土性会自行转为温凉,不算太燥,可塑性强,而且这意味着加固井壁的时候,不易塌方,是好事情。 显而易见,铁匠阮师傅即便不是挖凿水井的行家,也绝对不是外行人。只是陈平安不太明白这么点大的地方,凿出这么多口水井做什么。 陈平安转头望向小溪方向,咧嘴一笑。现在这条无名小溪,落在他眼里,那就是一座躺着金银铜钱的宝库。 只不过今夜摸完蛇胆石之后,陈平安要偷偷去趟泥瓶巷,按照顾璨离开小镇之前的悄悄话,去他家那只大水缸底下挖东西。顾璨当时走得火烧屁股,也没说啥,只说是他家的宝贝,连他娘亲也不晓得东西被他藏在那里了。 陈平安一想到那个鼻涕虫,就想笑。 以前陈平安是刘羡阳屁股后头的跟屁虫,跟着刘羡阳抓鱼捕蛇掏鸟窝,陈平安成为少年之后,自己身后也多出一个小跟班。 对无依无靠的陈平安来说,一个是他的哥哥,一个是他的弟弟。一个需要他报恩,一个需要他照顾。所以这么多年下来,陈平安活得很艰辛,但是不苦。 第7章 拳谱 刘羡阳很快背着一只箩筐跑回来,陈平安正在水井旁边观看凿井运土的情景,刘羡阳对着陈平安屁股就是一脚,踹得陈平安差点来一个狗吃屎,回头瞧见是刘羡阳后,便没计较。刘羡阳大大咧咧道:“事情成了,阮师傅说让我这些天,老老实实在这边别乱跑,白天挖井,晚上打铁,一旬半之后,我就算他在小镇这边的第一个徒弟,叫啥开山弟子来着。我给你弄了个箩筐过来,帮你摸石头去,从铁匠铺这边摸上去,摸到廊桥那边为止。事先说好,青牛背那个地方的水坑,我是帮不了你的忙了,阮师傅说我这些天敢跨过廊桥以北、以西两个地方半步,就打断我的腿。” 刘羡阳一把搂过陈平安的脖子,窃窃私语道:“阮师傅说小镇是不会丢东西的,还说那些外乡人,遵守一条很古怪的规矩,做得了公平买卖的商贾,也做得了坑蒙拐骗的骗子,甚至连捡破烂的乞丐也能做,唯独做不了鬼鬼祟祟的窃贼小偷。在这儿,老天爷不会打盹不会闭眼,就盯着咱们看呢,你说瘆人不瘆人,反正我瘆得慌。” 刘羡阳突然威胁道:“姓陈的,我家宅子你可以继续住着,可是别等我回去,你已经把我家的那件宝甲给卖了啊!” 陈平安一拳捶在刘羡阳胸口,捶得刘羡阳连忙松手,使劲揉了几下才缓过气来,骂道:“瘦竹竿似的小毛猴子,哪儿来这么大的力气!难道跟姚老头隔三岔五走个一百里山路,或是在深山里砍柴烧炭几个月,就能往死里长气力?” 陈平安笑道:“反正我背着一筐石头,还能比你先跑回小镇。” 刘羡阳斜眼道:“那咱俩比比谁在水底憋气久?” 临近溪畔,陈平安弯腰卷起裤管,随口道:“只比一口气的事情,我才不干。” 下水之前,陈平安拔了许多溪畔春草垫在箩筐里,还唠叨说每捡二十块石头后,就要再垫些草。刘羡阳烦得要把背后箩筐甩给陈平安,陈平安不答应:“换成我背箩筐的话,按照你那种毛躁性子,一定会直接丢石头进箩筐,我会心疼。”刘羡阳差点当场就要撂挑子,这些个花花绿绿的石头,千百年来始终一文不值,怎么到了你陈平安这边就金贵娇气起来了?还敢嫌弃刘大爷的手法不够温柔? 只是到最后,刘羡阳仍是不情不愿地下水摸石,陈平安与之一左一右,打算将这条小溪彻底扫荡一遍。这边溪水依然多是膝盖高低,一些个稍高处,才会水位及腰,偶尔也有等人高的小水坑,多是巨石聚拢的落脚处,到了这些地方,就是刘羡阳大显身手的时候了。他先将箩筐摘下递给蹲在巨石上的陈平安,然后一口气潜到水底,从庞然大物的大石缝隙,或是层层叠叠的石堆里,掏出他想要的蛇胆石。当然,陈平安也做得到,只是会很辛苦,耗时耗力远远超过刘羡阳。 还没有摸到廊桥,箩筐就满了七八分,其中有一块墨绿色的蛇胆石,刘羡阳在一处深坑水底摸了三次,才好不容易摸出来。它大如手掌,夹杂有金色的星星点点,有水波状纹路,石质坚细,入手极沉,当陈平安以手摩挲时,竟然烁烁然溅起锋芒之感。只要不是瞎子,就知道这块石头很不一般。 最后两个少年肩并肩坐在一块溪中巨石上,刘羡阳双手撑在石面上,望着缓缓流淌的溪水,问道:“陈平安,你想过以后要离开小镇吗?” 陈平安回答道:“暂时没想过,出远门总得有钱吧,而且离开之后,宅子怎么办,也没人帮着收拾,万一哪天垮了咋办?而且我爹娘坟头那边,也需要我经常去拔杂草。” 刘羡阳无奈道:“你怎么总想这么多没用的事情,没意思啊,难怪宋集薪说你就是鬼打墙的命,在这么个屁大的地方兜兜转转,一辈子都走不出去。” 陈平安转头笑问道:“你还记得上次我跟你说过的事情吗,就是那棵树。” 刘羡阳没好气道:“坟头长了一棵树,也值得大惊小怪的?再说了,那也是陈氏另外一支老祖宗的坟头,跟你陈平安没有半枚铜钱的关系!” 陈平安盘腿而坐,轻声感慨道:“不知道小镇以外,姓陈的人多不多啊。” 刘羡阳拆台道:“小镇以外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小镇上,姓陈的只有小猫小狗三两只,而且除了你之外,好像全是那四姓十族的家生子,世世代代的奴婢身份。好笑的是,这些人在宅子里头当牛做马,低头哈腰,可只要出了那些大宅子,见到所有人都立即换了面孔,最喜欢狗眼看人低。所以姚老头说得对,要是你陈平安哪天也去给他们当下人,那你们这一支没有迁出小镇的陈氏,就算全军覆没喽。” 按照姚老头的说法,姓陈的人最早在小镇有两支,只不过其中一支很早就迁了出去,陈平安这一支,以前也旺盛过,只不过这个“以前”实在是太久了,就连姚老头也说不清楚是几百年。五百年?八百年?还是一千年?后来又分成好几房,人丁越来越稀少,运气大概是都给外迁的那支带走了,香火经常断,以至于许多坟头都渐渐没人看管了,加上大部分坟墓所在的山头,陆陆续续被朝廷派来的督造官下令变成了一座座封禁之山。 姚老头最后一次带陈平安进山,经过其中一座山头的时候,指了个地方给他看,说那是陈氏另外一支的老祖宗下葬的地方,坟墓就在那座山上,风水很好。至于陈平安这一支的,姚老头说神仙也找不着了。近几百年来,这一支姓陈的子孙都没出息,尽是些破落户,除了死撑着没给四姓十族当奴做婢,一无是处。 陈平安有次偷偷去找过那座陈氏老祖的坟头,结果到了地方,只是杂草,还看到了许多狐兔,就是没看到坟头,其中有一棵认不得的树,不高,比镇上的老槐树要矮很多。杂草丛生,狐兔出没,孤苦伶仃,一树独茂。 陈平安摇头道:“我娘走之前,要我发过誓,可以当要饭的,哪怕饿死,也不许我给那些大户人家当下人。” 刘羡阳脱口而出道:“那你娘亲死前,不是还要你发过誓,绝对不可以去龙窑当学徒?” 陈平安脸色黯然,没有反驳,也没有被揭短后的恼羞成怒。 刘羡阳有些愧疚,但他又不是那种做错事后愿意说“对不起”的脾气,只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起身道:“走了走了,挖井去。对了,我再跟阮师傅磨一磨,争取让你来这边当个短工学徒,到时候想要摸石头也容易。” 陈平安说道:“不急,等那两拨人死心离开小镇再说,这段时间我帮你看家。” 刘羡阳好奇问道:“你说为啥我跟阮师傅拜师学艺,就能逃过一劫?” 陈平安想了想,不确定道:“就像突然下雨,你总得找个屋檐躲躲吧?” 刘羡阳转头望向剑炉铁铺:“你说阮师傅到底是谁啊,看着不像是多厉害的人嘛,压得住那两拨人吗?” 陈平安安慰道:“人不可貌相。” 刘羡阳转头说道:“你陈平安看着像是穷人,那你是不是穷人?” 陈平安咧咧嘴,无话可说。 刘羡阳站起身,问道:“要不要帮你背到廊桥那边?”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也不重。” “记得下次把箩筐还我。”刘羡阳说完这句话后,直接跳下巨石,在溪水中快步前行,溅起水花无数。 陈平安背起箩筐,小心翼翼下了巨石,上岸后,缓缓向廊桥那边行去。 陈平安走了一段路程后,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转头望去,是刘羡阳。 初春的和煦阳光下,刘羡阳抢过陈平安的箩筐,自己背起,转头讥讽道:“远远看你背着箩筐,就跟小蚂蚱背大石头似的,真是可怜,就发发善心,帮你背到廊桥那边再说。” 春风里,两个少年一起走着。 “姓陈的,以后我要是学艺有成,一定要出去看看,娶到比稚圭还要好看的媳妇,喝最贵的好酒,住最大的宅子,还要骑最快的马!” “我要去看跟天一样高的山,去看比咱们小溪大上无数的大河。” “总之,我刘羡阳绝对不会这辈子都待在这里等死。” 春风里,刘羡阳憧憬着未来,陈平安细嚼着草根,一个说,一个听。 陈平安将一箩筐石头背回刘羡阳家院子,依然是拣选出最心仪最有眼缘的几块石头拿到偏屋,其余依旧留在灶房那边。锁好屋门和院门后,跑向泥瓶巷,到了自家院子,看到宁姚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陈平安打过招呼后就开始煎药。 隔壁院子不断传来劈砍声,这很奇怪,宋集薪虽说过着外人眼中没爹没娘的日子,但这么多年一直衣食无缺,甚至手头始终很宽裕,不敢说比四姓宅子里的少爷过得好,比起十族嫡系子弟确实不差,文房四宝,案头雅玩,书房清供,许多陈平安没见过也没听过的奢侈物件,隔三岔五,一样样往宋集薪屋子里搬。其实宋集薪那边从来没有真正的脏累活和体力活,腌菜太臭,宋集薪不许婢女稚圭去做;砍柴太累,宋集薪每年都是直接买来一捆捆的柴火、一袋袋上等木炭。 陈平安给宁姚端去药汤的时候,隔壁院子竟然还在断断续续劈柴,陈平安在宁姑娘喝药的时候,忍不住走到院墙旁,踮脚望去,发现稚圭正拎着把菜刀,在砍杀“一个人”——是木头制成的坯子。陈平安烧瓷多年,见过的好东西不少,砍过的树木更是不计其数,所以一眼就看出大致深浅,那木头色泽如玉,肯定是很老的物件,而且木偶身上布满密密麻麻的红点黑点,木偶已经被稚圭连砍带剁,给劈成了好多截。 稚圭突然转头,发现了陈平安,满脸汗水和污渍的她抬起手臂,抹了把脸,牵强笑道:“你回来了啊,我先前想跟你借一把柴刀来着,可是你家那位客人,不愿意给我开门。” 陈平安愣了一下:“我这就给你拿柴刀去,一开始别太用力,柴刀不比菜刀,容易打滑,别伤到自己。” 稚圭坐在小板凳上,精疲力竭,挥手道:“知道啦,快点去拿呀。” 陈平安取来柴刀,稚圭已经站在院墙那边,笑问道:“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 陈平安摇头道:“不知道。” 稚圭也不给出答案,转身继续坐在小板凳上,使劲劈砍。 她那些生疏凝滞的动作,以及种种吃力不讨好的错误姿势,看得陈平安很着急,只不过人家既然没要求帮忙,陈平安就不自作多情了,转头一看,发现宁姑娘已经不在院子。陈平安记起一事,快步走向屋子,将一样东西放在桌上,放到宁姚对面。 那是块蛇胆石,刚好能一手握在手心,如同一块冻结凝固的蜂蜜,纹理细腻,颜色极正。 宁姚有些奇怪。 陈平安笑道:“宁姑娘,送你的。” 刀不离身的宁姚突然问道:“你最喜欢这块?”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这块……大概排第四吧,最好的三块,我已经藏起来了。” 宁姚这才收下那块石头,双指拈住,举过头顶,光线透过窗户进入屋子,映照在石头之上。 她仰起头,眯起眼眸,仔细观察石头的微妙纹路。 她看着石头。 陈平安看着她。 深夜里,陈平安偷偷潜入泥瓶巷,如野猫夜行,无声无息,悄悄来到顾璨家的院子。他找到那口摆在院子角落里的大水缸,蹲下后,发现原本堆砌得整整齐齐的蛇胆石,已经被人翻拣得七零八落,好像此人比他还要更早知晓石头的价值。顾璨是小镇唯一一个喜欢收集蛇胆石的怪胎,而且不管在小溪里找到多少,每次只拿一块回家,孩子只挑选最顺眼的那块石头,日积月累,才攒下五六十块石头,被他用来遮挡水缸底部的空隙。 陈平安挪开许多色泽已经暗淡的蛇胆石后,看到水缸底部并无挖掘痕迹,这才松了口气。 他开始用右手一点一点刨土,最后当他碰到黄油纸的时候,心头一震,放缓了速度。 最后他取出由黄油纸包裹的物件,看样子,像是一本书。 藏入怀中后,陈平安重新将土填回去,再仔细看过了那些蛇胆石,剩下来的石头,都“死”了,比起陈平安这两次从小溪里新捡起的石头,无论是颜色、纹理还是重量,都截然不同,眼前这些石子,就像死气沉沉的老人,而陈平安捞起的那些,就像初生的婴儿,朝气勃勃。 陈平安想了想,打算从自家宅子那个方向离开泥瓶巷。 他走到宋集薪家院门口的时候,听到吱呀一声,屋门打开,陈平安只得装模作样去敲自家门,喊道:“宁姑娘,睡了吗,我回来拿点东西。” 屋内很快灯光亮起,宁姚给陈平安打开院门。 隔壁那边,婢女稚圭慢悠悠走出屋子,怀里捧着一本大部头泛黄书籍,到了院子后,看到陈平安那边的影影绰绰,她摇头晃脑,嘴里啧啧啧,像是恰巧抓到了一对狗男女。 她独自一人走在泥瓶巷里,蹦蹦跳跳。她那金黄色的重瞳,在夜幕下小巷里,显得格外冰冷和神圣。纤细婀娜的她,如同一条游走在狭窄石缝里的蛟龙,好像只要走出了小巷,就要走江化龙。 宁姚虽然让陈平安进了院子,甚至进了屋子,但是她的脸色很不好看,坐在桌旁,一条胳膊贴靠在刀鞘上,手指轻轻敲击刀柄。 陈平安在确定稚圭走入小巷后,这才尴尬解释道:“我是去顾璨家拿东西,结果她刚好要出门,我只好来这里躲一躲,宁姑娘你千万别多想。” 宁姚问道:“什么东西?”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掏出那黄油纸包:“我现在也不知道。” 宁姚转过身,道:“你先自己打开看看,再决定要不要让我知道。” 陈平安点点头,坐在桌对面,打开一层层黄油纸,不断有泥屑滚落在桌面,最后的的确确露出一本古书。 古书封面唯有二字,陈平安只认识其中一个字——山。 他将古书放在桌面上,掉转方向,推向宁姚,好奇地问道:“宁姑娘,这个字读什么?” 宁姚重新转过身,低头瞥了眼,说道:“撼。” 书名“撼山”。 撼山? 宁姚皱了皱眉头,伸手就要去拿那本古书,不承想陈平安向后挪了挪。宁姚在这一刻,身体僵硬,怒火中烧,好像从没如此被人羞辱过。 堂堂宁姚,爹娘皆是十二境之上的大剑仙不说,她自己自诞生起,便被誉为最顶尖的剑仙坯子,哪怕离家出走这么多年,也只是与人比剑或是斗法输过,从来没有人会如此侮辱她的人格。一本破书,还需要她宁姚以下作手段去翻阅、偷窥、占有? 宁姚握紧刀柄,眯起那双尤为瞩目的狭长双眉。 细眼朱唇,大概就是形容这位姑娘的了。 其实细看之下,宁姚容颜极美,只是浑身通透的英毅之气,全然压过了脂粉气。 但是陈平安下一句话,拥有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效果,让宁姚差点憋出内伤来。 “宁姑娘,这书是从顾璨家拿来的,虽然我觉得这不算偷,但以后还是要还给顾璨的。不过我们是朋友了,所以不管这本书上写了什么,希望宁姑娘看过之后,自己知道就好。” 宁姚深呼吸一口气,一拍桌子瞪眼道:“看什么看,自己看去,我不稀罕!” 陈平安下一句话,更是让宁姚感到哭笑不得:“宁姑娘,我不认识字啊,你教教我?” 宁姚心思一转,嗤笑道:“就不怕我占了你大便宜?你想啊,顾璨明摆着是承受大量祖荫的家伙,就连天然剑坯的刘羡阳也比不上,小镇千年以来,也没几个人能够媲美。那么他小心翼翼珍藏起来的传家宝,能差到哪里去?你就不怕我见财起意?独占了这本价值连城的秘籍?” 一盏灯火微微摇曳的油灯,昏黄光线下,陈平安微微笑着,也不解释什么。 宁姚冷哼一声,挪了挪位置,示意陈平安坐到自己身边,结果对面的陈平安半天没抬屁股。宁姚气笑道:“我宁姚一只手能打一百个你……” 说到这里的时候,宁姚自顾自笑起来:“难不成你是怕我占你便宜?” 陈平安坐在宁姚身边,有些忐忑,也有些紧张。 少女宁姚还沉浸在先前那句话的语境里,越陷越深,自言自语道:“一只手打一百个陈平安,嗯,这个说法,适用范围很广啊,见到谁谁谁,切磋之后,如果败于我手,就撂下一句,‘你才三千个陈平安的实力,也敢与我一战’,感觉不错唉;遇见一头洪荒凶兽、一条大泽恶蛟,就告诉自己‘这条孽畜相当于三万个陈平安,快跑’,哈哈,可以可以……” 陈平安只觉得莫名其妙,肩并肩坐着的宁姚,突然就傻呵呵笑起来。 宁姚笑得家徒四壁的陈平安突然觉得自己像个有钱人。 而陈平安和宁姚,此时此刻更不会意识到,“一只手打一百个陈平安”这句玩笑话,在将来漫长岁月里展现出来的份量和力气。尤其是当陈平安不再是少年之时,越往后越是如此。 宁姚终于回过神来,咳嗽一声,挺直腰杆,拿过古书,快速翻了几页,然后她合上书,一根手指在封面上点了两下,转头对陈平安淡然道:“这是一部拳谱,拳法名‘撼山’,如果按照江湖人的规矩,你可以称之为《撼山谱》。” 陈平安满脸期待:“然后呢?” 宁姚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尽量让自己郑重其事地翻开一页,那根嫩如青葱的纤细手指,指向扉页序文,一边向下滑动,一边念道:“家乡有小虫名为蚍蜉,终其一生,异于别处同类,皆在搬运山石入水。” “我的拳法,分生死,不分胜负,重神意,不重招式,将此拳六式练至炉火纯青之时,杀力巨大,动辄伤人肺腑至深……” “虽然《撼山谱》一直不曾跻身当世拳谱之清流高品,但我始终坚信,遍观天下武学,必有此拳一席之地。希望有缘人,将其发扬光大……” 宁姚熬着性子,把序文一句句读给陈平安听。 薄薄一本册子,整部拳谱的拳法才六式,序文篇幅倒是不小。 宁姚读完序文之后,把拳谱推到陈平安身边,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敷衍道:“好好收着啊,别遭了贼。” 陈平安点了点头,小心翼翼伸出双手按住那部古老拳谱。宁姚看得一直想笑,这么本书搁在桌面上,还能自己长脚跑了啊,还是你陈平安怕它会摔跤? 陈平安右手在衣襟上狠狠搓了搓,这才翻开书页,序文一字字看过去,之后图文并茂,反正他看得云里雾里。 宁姚侧身而坐,手肘抵在桌面上,望着陈平安的侧脸,调侃道:“是不是觉得自己发大财了?以后砍柴要用金斧头、吃饭要用金饭碗?” 陈平安没有抬头,仔细琢磨那些图画和天书一般的文字内容,直言不讳道:“其实方才我看到你的眼神,就知道这本拳谱不会太好,不过没关系,对我来说,它已经足够好了。” 宁姚挑了一下眉头,也开门见山道:“我见识过或者听说过的东西,确实是很好的东西,但是在这之外,我只分得出好东西坏东西,可好东西有多好,坏东西有多坏,就很难说了。” 陈平安抬起头:“那这本《撼山谱》,是属于‘好,又不算太好’的行列喽?” 宁姚没好气道:“我是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这部破拳谱到底有多糟糕!” 陈平安眨眨眼,嘴角有些笑意。显然早就心里有数,只是跟宁姚打趣罢了。 宁姚伸手推刀出鞘寸余,威胁道:“想被砍是不是?” 陈平安低头看了眼她腰间的绿鞘长刀,由衷赞赏道:“很好看。” 宁姚坦然受之:“我宁姚亲自拣选的刀剑,当然不孬!” 陈平安看着她,有些羡慕和佩服她的那种自信,哪怕她与自己同龄,还身处于人生地不熟的异乡,但是无论何种处境,她都像是一轮朝阳,冉冉升起,势不可挡。这一点,从陆道长跟她打交道时候的小心谨慎,心思敏锐的陈平安就感受得到。 陈平安情不自禁地说道:“如果阳光可以换铜钱多好!” 宁姚不明就里,讶异道:“陈平安,你是不是想钱想疯了?” 陈平安连忙转移话题,翻到第一招拳谱:“宁姑娘,能不能帮我读一遍这幅图画的文字?” 宁姚想了想,没有拒绝,只是问道:“知道为什么我第一眼,就判定这部拳谱不怎么样吗?” 陈平安摇头道:“我也很奇怪。” 宁姚笑了笑,干脆在长凳上面向陈平安,盘腿而坐,指了指那部摊开的拳谱,耐心解释道:“武人的武学秘籍和修行之人的炼气之法,一般都有三种记载方式,第一种就是这部《撼山谱》,用普通材质的纸张书页,能够保存多少年,看运气,兵灾人祸不说,经过漫长岁月的潮湿、蚁害等等,也会逐渐损毁消失,对吧?” 陈平安恍然,点了点头。 宁姚继续道:“所以,在这种以实物承载文字的方式当中,就出现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就是注重材质的珍稀程度,即承载文字的东西,与文字内容的价值能够相匹配,这就像你不会用榆木打造的盒子,去盛放一枚镇国玉玺。” 陈平安若有所思。 宁姚略作犹豫,仍是对陈平安打开天窗说亮话:“接下来一种是不立文字,讲究言传身教。这些多是宗门帮派的压箱底本事,往往秘不示人,或者有传男不传女等繁缛规矩,甚至许多所谓的嫡传弟子、入室弟子,也未必能够尽得真传。真传真传,便在于此。” 宁姚叹了口气:“至于最后一种,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连说也说不得,说也无法说。打个比方,这趟进来小镇的两股势力,云霞山的蔡金简,她的云霞山,有‘观云海’一事,云海滔滔,云雾霞光尤为特殊,蕴藉灵气,被你们东宝瓶洲练气士誉为‘天上尤物’,有些能够自行幻化成历代祖师爷,若有机缘者,就能与之会晤交流。而正阳山之巅的浓郁剑气,据说阴差阳错,因缘际会,也会出现正阳各峰老祖的剑灵,演化剑道,至于能否看到,只看福分大小,不看身份贵贱,不看修为高低。” 宁姚最后说道:“当然了,三种方式也无绝对高低划分。第一种方式,若是将文字刻在玉碟之上,或是七十二福地之一的竹海福地,专门出产一种玄之又玄的洗字竹,就要另当别论了。除此之外,还有不计其数的古怪物品,你只要走得够远,就总能遇到惊喜。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你以后,最好还是要出去走走,不说奢望离开东宝瓶洲,离开这座天下,好歹争取走到大骊王朝的版图边境上。” 陈平安嗯嗯嗯着,明显心思都牵挂在那部拳谱上,他指向一个字:“宁姑娘,这个念啥?” 宁姚气不打一处来:“滚!” 陈平安一脸怀疑,宁姚怒目相视,指着那串文字:“真念‘滚’!此拳悟自大骊观雨,拳势滚走之势,拳罡如泼墨大雨,跌落人间后,滚走于大骊皇宫之龙壁,倾泻直下!” 陈平安凝神望着那几幅一气呵成的拳势图,排兵布阵一般,挤在一页之内,所以每个挥拳小人的图画都不大,加上炭笔画工并没有如何精细,也亏得是陈平安眼力好,在昏暗灯光下依然看得纤毫不差。他听到宁姑娘那些听不太懂的话语后,呢喃道:“听上去这一式拳法很威猛啊。” 宁姚微微凑过脑袋,看着那几幅画谱,点头道:“有一招拳法,在江湖上传了几千年,都没有失传,跟这一招拳谱有几分神似啊。” 陈平安转头好奇问道:“怎么说?” 昏黄灯火中,宁姚长眉微弯,如春风压弯了一束桃枝。 她忍住笑意道:“江湖上有套老少咸宜的拳法,叫王八拳,一顿瞎抡,保管能够乱拳打死老师傅。” 陈平安无奈道:“哪有你这么说的。” 陈平安在脑海中想象了一番,这可不就是顾璨的拿手好戏和成名绝学吗?记忆当中,顾璨他娘亲在很多年前,好像有过一场不那么美好的争执,是在杏花巷的一间脂粉铺子门口。那时候顾璨才刚刚会走路,顾璨他爹因为是外乡人的缘故,又多年不在家,早已被泥瓶巷的街坊邻居忘记。那时候妇人们开始忧心,忧心自家男人在经过顾氏寡妇家门口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仅仅是竹竿上晾晒着的妇人衣物,就轻而易举将男人的魂魄勾走了。后来有一次,马婆婆便召集五六个妇人,联袂去堵顾氏的院门,顾氏在那一战当中,吃了不少亏,但是马婆婆她们也没占到多大便宜,两败俱伤。只不过越到后边,顾氏终究势单力薄,双拳难敌四手,就连衣衫也被扯碎。她衣衫本就单薄,一时间难免春光乍泄,更让那些自惭形秽的妇人们失心疯,抓挠撕咬,无所不用其极,看得巷子周围的男人们一个个咽口水。 好在当时陈平安恰巧从龙窑回到小镇,这么多年一直得到顾氏照拂,就上去帮顾璨他娘挡下许多阴险招式。从头到尾,陈平安没敢还手,他不是怕惹麻烦,而是怕自己一拳就打死人。 那个时候的他,在姚老头的呼喝声、谩骂声中,已经走过无数山和水,才十二三岁,就走过了很多小镇老人几辈子的路。 那会儿,他和顾氏坐在院门口,顾璨始终被关在门内,大概是她不希望孩子看到他娘亲的狼狈模样。 陈平安转头望去,给顾氏指了指嘴角位置。顾氏随意撇了撇嘴,然后伸出大拇指,重重擦掉嘴角的血迹。 顾璨在院子里哭得撕心裂肺,一声声喊着娘亲。 顾氏先是对陈平安笑了笑,然后哗啦一下,眼泪就滚出了眼眶。 第二天,陈平安身边,就多了一个不情不愿的拖油瓶。 宁姚的问话打断了陈平安的幽幽思绪:“你想什么呢?” 陈平安问道:“你说顾璨和他娘离开小镇后,随了截江真君去了那座书简湖,真能过上好日子吗?” 宁姚反问道:“你觉得他们母子在泥瓶巷过得不好?” 陈平安想了想:“顾璨那小子没啥良心,年纪又小,肯定没觉得日子难熬,不过顾璨他娘……应该不会觉得小镇是个好地方,尤其是泥瓶巷和杏花巷的女人,她一个都不喜欢。而且我觉得顾璨他娘吧,好像天生就不该在小镇这边,她总觉得很不甘心。如果按照姚老头的话来说,就是心不定,男人心不定,叫志在远方;娘们心不定,就要红杏出墙。可我觉得这话说得不太对……” 宁姚猛然直起腰,一拍桌子:“扯什么扯,还要不要学拳谱?!” 陈平安吓了一跳:“宁姑娘你继续说。” 宁姚没好气道:“与你说修行,并无意义,因为你注定无法修行。所以我只能跟你说武学,说武道。” 陈平安刚想说什么,宁姚已经兀自往下说去:“天下武道分九境,当然有人也说其实九境之上,还有第十境,就像各大王朝都会豢养一群棋待诏……” 说到这里,宁姚心情又好了许多,笑眯眯问道:“陈平安,知道什么叫棋待诏吗?” 陈平安当然老老实实摇头。 宁姚脸上光彩流溢:“围棋高手,九段品秩最高,就等于官场的一品大员吧,但是有一些百年一遇的天才,会被誉为‘十段国手’,然后这些人就会有各种花哨的独有头衔,你们大骊王朝的棋待诏啊,特别丢人,据说你们的九段,只等于隋朝的七段实力,整个大骊,也就一个绰号‘绣虎’的家伙,被隋朝棋坛真正视为敌手。哦,对了,你知道啥叫围棋吗?” 陈平安点头道:“知道,规矩也懂些,就是自己不会下。宋集薪和稚圭家里就有棋盘和棋子。” 宁姚满是失落:“这样啊。” 宁姚绕了半天,陈平安仍是不晓得“九境”到底是个啥。 宁姚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点不靠谱,咳嗽一声,郑重其事道:“我娘说过,武道九境,一步一台阶,但是哪怕等你登顶第九境,最后的景象,就像身处一座山,抬头望向远处的另外一座山,却只看到了半山腰。” 陈平安若有所思:“我懂了。” 因为他亲眼见识过这幅画面。 宁姚也不在意陈平安是否真懂,说道:“武道九境,分炼体、炼气和炼神,各有三层境界,步步登顶,一步差不得,更错不得,走得越坚实越好,走得快慢与否,反而没有那么重要,这与修行是不太一样的。” “炼体三境界,第一层泥胚境,听意思就知道,跟你宅子所在的这条泥瓶巷一样,粗糙不堪。不过修至巅峰圆满,自身如一尊泥菩萨,虽是泥塑,却也有几分不俗气象,气沉丹田,不动如山,算是在武道一途真正入门了。总之,这一层的精髓在于一个‘散’字,以及一个‘沉’字。习武之人的天赋高低,悟性的好坏,领路的师父一下子就能看出来。” “第二层木胎境,寓意你的体魄开始由粗渐细,大成之时,肌肤纹理精密有序,如通体篆刻符箓,就像……对,就像这块从溪里摸出来的蛇胆石,跟一般的鹅卵石,内里其实已经截然不同。这一层境界的深意,为‘开山’,拓宽经脉,把一条狭窄如羊肠小道的经脉,变成能够容纳马车通行的阳关大道。习武之人的根骨好坏,会在这个境界当中高下立判。” 说这些话的时候,宁姚高高举起那颗陈平安赠送的石子。 她凝视着灯火映照下的漂亮石头,轻声道:“炼体最后一境界,名为‘水银境’。血液浓稠如水银,重量却更加轻盈,气血凝聚合一。突破门槛,需要渡过一劫,叫‘泥菩萨过江’。能否成功走过最后一个门槛,鲤鱼跳龙门,就得看习武之人的运气了。” 陈平安听得懵懵懂懂,痴痴地望着那盏油灯,灯火摇曳,心神随之摇曳。 宁姚打了个哈欠,趴在桌子上,懒洋洋道:“说到这里就差不多了,炼体三境界,已经将八成入品武人挡下来了,再难更进一步。要知道穷学文富学武这个道理,除了我家乡,其余天下皆然。按照你的家底,以及你的悟性,我估摸着这辈子能够到达第二层境界,就该烧高香了。” 陈平安问道:“那这本拳谱怎么练?” 宁姚挑了一下眉头:“明天再说,我有些困。” 陈平安嗯了一声:“那我拿箩筐去捡石头了,明天再来找宁姑娘。” 宁姚说道:“如果你放心的话,拳谱留下来,我再看看有没有纰漏,会不会是陷阱之类的。” 陈平安笑道:“好的,可是宁姑娘记得小心些,这本《撼山谱》,我以后还要原原本本还给顾璨的。” 宁姚转头皱眉道:“你要说几遍才放心?!” 陈平安笑着去角落背起箩筐,离开屋子的时候不忘提醒道:“宁姑娘别忘了锁院门。” 宁姚趴在桌子上,没有转头,摆摆手,有气无力道:“知道啦知道啦,你怎么比我爹还话多啊。” 陈平安身轻如燕,身影没入小巷。 等到陈平安约莫着已经离开泥瓶巷,宁姚立即直起身,以视若仇寇的眼神,狠狠盯着那部《撼山谱》,然后整个人瞬间垮了下来,再次趴在桌上,愁眉苦脸,自言自语道:“这玩意儿怎么教啊,我生下来就是世间第一等的剑仙之体,哪里需要走这些山脚的路程。我连三百六十五座窍穴的名字也记不全,气息如何自然流转,我打从娘胎起就会了啊……”少女双手挠头,悲愤欲绝。 突然有一个嗓音在门外怯生生响起:“宁姑娘?” 宁姚身体僵硬地缓缓转身,看到一张极其欠揍的黝黑脸庞。她板起脸,不说话。 陈平安咽了咽口水,歉意道:“我是怕你忘了锁门,就来提醒一声。再就是如果宁姑娘晚上肚子会饿的话,我可以先去刘羡阳家做些宵夜,给宁姑娘拿过来,之后再去小溪那边。” 宁姚大手一挥,陈平安立即跑路。 一路上,陈平安脑海中都是拳谱第一式的图画。 拳走人动,脚不离地,如蹚烂泥,势如大雪及膝,缓缓而行。 陈平安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当他试图按照图谱去练习拳架后,他不由自主转变了每次呼吸的快慢长短。 陈平安甚至异想天开,在溪水当中练拳,岂不是更好? 齐静春身前放着两枚印章,由最上等蛇胆石雕刻而成,皆不大,且都尚未篆刻印文。 白天,那位气质温润如玉的读书人,造访学塾,之后两人私下对话,远道而来的儒家君子问了他一个问题:“先生可想继承某人遗愿,继续为万世开太平?” 齐静春当时回答道:“容我考虑考虑。” 这显然不是一个令人满意的答复,不过那位享誉半洲的年轻君子,没有咄咄逼人,与慕名已久的齐先生,聊了聊小镇的风土人情和小镇之外的风云变幻,然后就告辞离去了。 从头到尾,年轻君子都没有询问那块玉牌如何处置。 但是齐静春心知肚明,东宝瓶洲儒教书院的这位君子可以忍,道教宗门的那对金童玉女,佛教大小禅寺的护经师、那位蜚声海外的苦行僧,以及兵家的代表人物,这三方势力都不太可能会顾忌山崖书院的颜面,尤其不会听从他齐静春的意愿,肯定会毫不犹豫取回各自势力的压胜之物。 不过这些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齐静春正襟危坐,手握刻刀,破天荒有些为难,不知如何刻写印章的篆文。“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对这个孩子来说,好像太大了一些,不妥当,也不吉利。“安心在平,立身在正”,是不是太虚了一些?可如果是两枚随手凿就的急就章,好像又显得太没有诚意了。 齐静春转头望向窗外的夜空,夜幕当中,星星点点,如一颗颗夜明珠悬挂于一张黑幕之上。 齐静春怔怔失神,良久才回过神来,一手拿起印章,开始下刀。 最终刻出“静心得意”四个古朴篆文,尤其以为首之“静”字,最为神意饱满,包罗万象。 齐静春轻轻放下手中印章,底款这面朝上,如释重负。 这位两鬓霜白的儒士心意微动,便随手挥袖,只见桌面上很快“风生水起”,山川起伏,依次展开。最后齐静春凝神望去,看到小镇陋巷的破落祖宅当中,陈平安和宁姚并肩而坐,聊着武道九境的概况。 武道九境之上,有第十境。 齐静春早就读书破万卷,对于庙堂江湖更不陌生,自然晓得武道之事。 齐静春那张近乎古板的脸庞上浮现出一些笑意。 于是这位坐镇一方天地的儒家圣人,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他在第二枚私章上篆刻三字:陈十一。 陈平安想着以后若是白天摸石头的话,可以从刘羡阳那边摸起,一直往上游,到那座廊桥为止,所以今夜就选了第一次下水位置的更上游,会远离廊桥,以及那个被土话称为青牛背的青色石崖,即陈平安初次见到青衣少女的地方,他也因此错过了与宋集薪和督造官的见面。 廊桥那边,高高挂着“风生水起”四字匾额。 白袍玉带的男人名义上是窑务督造官,实则是大骊第一权势藩王,在他的带领下,宋集薪来到廊桥台阶底部。来之前,宋集薪不但在官署沐浴更衣,还悬佩香囊,和一枚材质普通的龙形玉佩,色泽黯淡,毫不起眼。反倒是那块无论质地、品相还是寓意,都要更为出彩的老龙布雨玉佩,被宋长镜强令摘掉,绝对不许悬佩。 宋集薪手里捧着三炷香,站在台阶下,不知所措。 大骊藩王宋长镜转过身,伸出一手,双指在三炷香顶部轻轻一搓捻,香便被点燃了。 宋长镜随意道:“跪下后,面朝匾额,磕三个响头,把香火往地面上一插,就完事了。” 宋集薪虽然满腹狐疑,但仍是按照这个从天而降的“叔叔”所说,捧香下跪三磕头。 虽然宋长镜说得云淡风轻,可是宋集薪跪下后,他脸色凝重,极为复杂,看着宋集薪磕头的那处地面,流露出隐藏极深的憎恶。 将三炷香插在地面,起身后,宋集薪问道:“在这里上香,没有关系?” 宋长镜笑道:“也就是走个仪式而已,不用太上心。就从现在开始,先学会逢场作戏吧,要不然以后你可能会忙得焦头烂额。” 宋长镜收起笑意:“只不过也别忘了,这座廊桥是你的……龙兴之地。” 宋集薪嘴唇乌青,不知是不是倒春寒给冻伤的。他故作轻松道:“这四个字,不好随便乱用吧?” 宋长镜一手拍打肚子,一手扶住腰间那根白玉带,哈哈笑道:“到了京城自然如此,在这里便无妨了。既无庙堂家犬,也无江湖野狗,不会有人逮着本王一顿乱咬。” 宋集薪好奇问道:“你也怕被人非议?” 男人反问道:“本王在大骊王朝,已经打遍山上山下无敌手,如果再没有一点怕的东西,岂不是比那个坐龙椅的人还舒坦?小子,你觉得这像话吗?” 宋集薪略作思量,犹豫之后,仍是下定决心开口问道:“你是在韬光养晦,还是养寇自重?” 男人哑然失笑,伸手指了指锋芒毕露的宋集薪,摇头道:“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语,你也真敢说,太不知轻重利害了。以后到了京城也好,还是去山上某座仙家府邸,暂避风头,本王劝你一句,别如此言行无忌,否则肯定会倒大霉的。” 宋集薪点头道:“我记住了。” 宋长镜指向金字匾额:“‘风生水起’‘风生水起’,本王问你,‘水起’,怎么个起法?” 宋集薪干脆利落道:“不知。” 宋长镜嘀咕了一句:“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什么狗屁话,读书人就是花花肠子,放个屁也要来个九曲十八弯。” 不过面对宋集薪,宋长镜要稍稍文雅一些:“如果本王没有记错,你们小镇三千年来,不管发多大的洪水,这条小溪的最高水位,从来没有高过锈剑条的剑尖。” 宋集薪疑惑道:“家住杏花巷铁锁井那边的老人,确实经常在槐树底下,跟我们念叨这个说法。这其中,当真有玄机?” 宋长镜伸手指向极远处,是小溪离开群山之出口处,笑道:“山林之间,蛇有蛇道;屋舍之内,鼠有鼠路。至于这江河溪涧之中,则是蛟有蛟道。” 宋长镜缩回手指,耐心解释道:“大骊王朝众多地方,其实也有许多桥下挂剑的习俗,只不过那些铜钱剑、桃木剑或是符箓剑,往往挡得住一次山蛟林蟒入江,再也挡不住第二次。甚至许多悬挂法剑之人道行浅薄,一次走江的威力也经受不住,反而惹恼了洪水当中的蛟龙之属,故而洪水一过,本来可以不用倒塌的桥塌了,剑更是没了踪迹。唯独这一处的这一把剑……” 宋长镜话说了一半,就沉默下去了。 宋集薪一直忍着没有追问。 宋长镜叹了口气,道:“唯独这把剑,从悬挂在桥下的第一天起,就不是针对什么蛟龙走江的,而是被圣人用来镇压那口锁龙井的出口。所谓出口,也就是桥底下的那口深潭,防止龙气流溢涣散过快,以免将这一方小天地给强行撑破。” 宋集薪一针见血问道:“天底下最后那条真龙,到底有没有死?” 宋长镜笑道:“三千多年前那场屠龙之战,死了不计其数的练气士,就连三教圣人和百家宗师,也多有陨落,你小子是当他们所有人都是脑子有坑,还是圣人一大把岁数都活到狗身上了?故意留着最后一条真龙,当作一般的花鸟鱼虫来豢养啊?” 宋集薪反驳道:“说不定是无法彻底杀死那条真龙呢?只能用上缓兵之计和蚕食之法。我虽然不知数千年之前的圣人的初衷和谋划,但是我猜得出那条真龙绝对不简单!” 宋长镜摇头之后,又点了点头:“你说对了一半,真龙是已死无疑了,至于它的真实身份和象征意义,‘不简单’三个字可绝对承载不起。” 宋集薪欲言又止。 “总之,大骊所有谋划,付出无数心血,只是为了‘风生水起’,为了将来的南下大业。” 男人率先走上台阶,缓缓道:“你要是问本王,三千多年前圣人们为何要屠龙,本王不好回答你。可你要是问为何把你丢在这里,你又为何是大骊嫡出的尊贵皇子,本王倒是可以一五一十告诉你真相。” 宋集薪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宋集薪不问,宋长镜自然也就不自作多情,当他走到台阶最高一层后,转身面向小镇:“以后气量大一些,跟刘羡阳之流做意气之争,甚至还起了杀心,你也不嫌掉价?” 宋集薪坐在台阶顶部,与宋长镜一起望向北方,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我们大骊在东宝瓶洲的最北端?” 宋长镜点头道:“嗯,被视为北方蛮夷近千年了。如今不过是拳头够硬,才赢得一点尊重。” 宋集薪依然低着头,只是眼神炙热。 宋长镜平淡道:“到了京城,要小心一个绰号‘绣虎’的人。” 宋集薪一头雾水。 宋长镜笑道:“他如今便是我们大骊的国师,更是你那位同胞弟弟的授业恩师。我大骊能够在近五十年当中,由开国七十郡、八百城,变成如今的一百四十郡、一千五百城,疆土扩张如此之大,此人有一半功劳。” 宋集薪猛然抬头望去。 宋长镜笑了:“小子,你猜得没错。” 宋长镜也坐在台阶上,双手撑在膝盖上,举目远眺。 另一个为大骊开疆拓土的功勋,显而易见,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宋集薪这一刻,浑身颤抖,头皮发麻。 两两无言,长久之后,宋集薪突然说道:“叔叔,我虽然对刘羡阳有杀心,之前甚至考虑过跟老龙城的苻南华做交易,让他想办法杀掉刘羡阳。但是,我心里从来没有觉得一个刘羡阳,有资格跟我平起平坐,哪怕他拥有一份历史悠久的家族传承。我杀他,只是觉得杀了他,我也不用付出多大的代价,仅此而已。” 宋长镜有了一些兴致:“如此说来,你另有心结?” 宋集薪摸了摸脖子,沉默不语。 三更半夜,万籁寂静。 小镇竟然还有人走在街道上,她身影纤细,衣衫单薄。当她走过杏花巷铁锁井的时候,有些咬牙切齿;当她经过牌坊楼的时候,还狠狠踹了一脚石柱;最后她来到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下。按照老人的说法,这棵树不知道活了多久,而且无论什么时候掉落枯枝,从不会砸到人,极有灵性。 大摇大摆来到树底下的稚圭,当然对这些说法相当不屑一顾。 她打开那部从自家公子那里借来的古书,开始“按图索骥”。 她一个一个报名字过去,像是沙场秋点兵的大将。 等到有些口干舌燥的时候,她停下点名,一手拿着那本被宋集薪称为“墙外书”的地方县志,一手指向槐树,仰头骂道:“给脸不要脸是不是?!” 悄然无声,并无答复。 稚圭立即跺脚,破口大骂:“四姓十族,先从四姓开始,卢、李、赵、宋,你们四大姓,识趣识相一点,赶紧的,每个姓氏最少掉三片槐叶下来,少一片槐叶,我王朱这辈子就跟你们没完!出去之后,一个一个收拾过去,管你们是少年青壮,还是妇孺老幼,反正都是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忘恩负义还有理了?!” 她骂得气喘吁吁,一手扶住腰肢,犹然骂骂咧咧:“姓宋的,大骊王朝能跟你们姓,最大的功臣是谁?你们心里没数?跟我装傻是不是?信不信我一出去,就让大骊姓卢姓赵姓什么都行,就是不姓宋?!” “十大家族,每个姓氏两片槐叶,其余普通姓氏,最少一片。当然,谁若是有魄力押注,多多益善,回头我一定让他赚个盆满钵盈!” “十族里的曹家,对,就是出了个王八蛋曹曦的曹家!这兔崽子当年什么恶心事不做,穿着开裆裤的时候就一肚子坏水!你们除了两片槐叶之外,必须多给我一片,作为补偿,否则我王朱发誓出去之后,一定要让曹曦断子绝孙!竟然敢往井里撒尿,这种缺德鬼,是怎么当上一国真君的?!” “还有那个谢家,你们家族出了一个叫谢实的家伙,对不对?嗯,我跟他有点交情,当初如果不是我,他早就给洪水冲走了,所以你们不多给一片槐叶,说得过去?” 远处,齐静春安安静静望着槐树下的景象,不言不语。如一位只会打板子教训子女的严父,看待一个越大越骄纵的子女,有些无奈。 只是当看到稚圭不断翻书,然后那一片片离开枝头的槐叶,纷纷飘落到一页页书之间时,齐静春又有些欣慰。 千言万语,齐静春最后只是呢喃道:“离家以后,要好好的。” 稚圭似乎有所感应,蓦然回首,并无人影。 她怅然若失,晃了晃脑袋,不再深思,回头继续骂槐。 陈平安背起箩筐上岸后,往青牛背那边走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小溪水位好像下降了一些。 临近青色石崖,他突然停下脚步,因为他清晰地看到不少人站在那边,每人的容颜几乎纤毫毕现,之所以如此,并非星光璀璨的缘故,而是那座青牛背上,站着一头雪白麋鹿,通体晶莹,散发出丝丝缕缕的白色光线,如同小溪里随水摇晃的水草。 白色麋鹿低下头颅,一个身穿大红棉袄的小女孩,则使劲踮起脚,伸手抚摸它的鹿角。 之外是两个身穿道袍的年轻男女,不知道是不是白色麋鹿光线映照的关系,男女两人肌肤胜雪,晶莹剔透。打个比方,若说小镇百姓是泥坯子捏的土人,那么这两个外乡道人就是烧造而成的精美瓷器,真真正正有着天壤之别。 男女道袍的样式,跟摆算命摊子的陆道长有些像,又有很多细节不同,道冠是最不一样的,陆道长是莲花冠,这两人头顶的道冠,则形若鱼尾。 陈平安怔怔望去,只觉得站在白色麋鹿旁的男女,宛如神仙挂像里走出的人物,仿佛下一刻就会飘然飞升而去,摘星拿月唾手可得。 另外两人稍稍站得远一些,一人陈平安认识,正是铸剑师阮师傅的女儿,青衣少女这次没有携带装满食物的包裹,一手托着块小绣帕,上面只放着几块玲珑可爱的糕点。她低着头,很犹豫的模样,不知道从哪一样吃食下手。她身边之人,三十来岁,背负长剑,腰悬一枚怪异佩饰。 陈平安看到他们的同时,几乎所有人也察觉到他的突兀出现,年轻道姑有些讶异,便弯下腰揉了揉红棉袄小女孩的脑袋,一边指向陈平安这个方向,一边窃窃私语。小女孩竖起耳朵听那位神仙姐姐的问话,使劲睁大眼眸,定睛望去,依稀认出陈平安的模样后,就开始竹筒倒豆子,应该是在给白色麋鹿的主人,那位神仙姐姐解释陈平安的身份来历。 这一刻,陈平安也认出那个八九岁的小女孩了,最早见面,是他去龙窑烧瓷之前,曾经就在泥瓶巷遇到过的一个扎羊角辫儿的小女孩,年纪很小,手里拿着一只纸鸢,两条瘦竹竿似的纤细小腿,跑得却跟风一样,让陈平安尤为记忆深刻。后来又断断续续见到过几次,有次小女孩趴在铁锁井井口,往里头偷偷丢石子,被陈平安无意间撞见,小女孩吓得赶紧跑开,跑出去十数步才记得糖葫芦落在井口上,实在熬不过嘴馋,就又跑回铁锁井。这一去一回,太过仓促,结果啪唧一下,整个人扑倒在地上,站起身后一把抓过糖葫芦,然后猛然停下脚步,张开嘴巴,伸手拔下那颗摇摇欲坠的牙齿,放入兜里,不哭不闹,二话不说继续跑路。那一幕看得陈平安满头冷汗。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荒草丛生的那片神像破败之地,是去年秋天的一个黄昏,陈平安离开龙窑回到小镇,四处闲逛,结果看到忙着捉蟋蟀的她,在草丛里四处打滚、蹦跳、飞扑,她看到陈平安后,显然也认出了陈平安,又是一阵清风远遁而去。 后来陈平安听顾璨说,这个整天脏兮兮的小姐姐,虽然看上去是个无人管束的野丫头,但其实是福禄街李家的人,而且不是仆人丫鬟那种。只不过不知道为啥,她就是喜欢一个人瞎逛荡,家里人也不管。顾璨最后说到她的时候,满满的骄傲和鄙视,说她别看跑得快,人可笨了。有次他们两人凑巧一起在溪水里抓鱼,那个笨蛋忙了一下午,才抓到一只螃蟹,一条石板鱼也没逮着,而且她之所以能抓住那只大螃蟹,还是因为螃蟹的蟹钳狠狠夹住了她的手指。顾璨当时在陈平安屋里说这个,笑得在小木板床上捂住肚子打滚,说她是真傻,竟然还故意扬起手,跟他炫耀,好像抓到一只螃蟹有多了不起似的,关键是当时她明显已经被蟹钳夹得快哭了。 面容英俊的年轻道人瞥了眼白色麋鹿,对年纪轻轻的道姑笑道:“贺师姐,让你小心些,不要太宠溺它,不过是不到一旬的时间,再者障眼法而已,也不妨碍它的自由,你偏偏不听。这下给凡夫俗子撞了个正着,如何是好?” 有倾城之姿的道姑在听完小女孩的介绍后,微笑道:“顺其自然吧。” 年轻道人皱了皱眉头,再次举目望去,一眼之后,又端详片刻,实在看不出背着箩筐的草鞋少年有什么不俗气象。他们所在宗门,看相望气和寻龙点穴的本事,虽算不得冠绝一洲,但也算是颇为擅长,他既然能够代替宗门来此取回压胜之物,还要负责把那件镇山之宝,安然无恙地带回去,未来还要呈交给上宗,当然绝非池中之物,所以当他没有看出陈平安有太多奇异之后,便没了将其招徕进入山门的心思。年轻道人精于看相,不觉得自己会看错人。 两人所在师门,是东宝瓶洲的道家三宗之一,而且是一洲道统之首宗,尊贵无比。他这次和贺师姐两人联袂出山,作为报酬,每人都有一个为宗门招收真传弟子的宝贵名额,这名弟子同时会被他们各自收为徒弟。所以他可不想随意挥霍,必须慎重对待。 宗门上下皆知,贺师姐重修心一事,所以一句轻描淡写的顺其自然,极有可能就是动了收徒的念头。 他和贺小凉,被誉为东宝瓶洲的金童玉女,一洲道家的天之骄女,便是人间君王遇到他们,也要以礼相待,并且礼仪之重,完全不输大国真君。因为他们是一洲之内,最有望跻身上五境的修行天才。 贺小凉牵起小女孩的手,一起走下青牛背,通灵的白色麋鹿尾随其后,不仅仅是同门师弟的年轻道人感到匪夷所思,那位腰佩虎符、背负长剑的兵家巨子,也流露出惊讶之色。 看到年轻道姑缓缓走来,陈平安有些头大。他现在实在是不愿和这些来自外乡的神仙打交道。因为他知道,他们简单的爱憎喜怒,就会决定自己的生死荣辱。而且陈平安知道自己的运气一向不算太好,所以就更怕招惹他们了。只不过陈平安也不至于因此落荒而逃,相反,他还象征性地向前走了一段路程,如此一来,落在旁人眼中,还算得体。 白色麋鹿微微加快步伐,小跑而至,绕着陈平安走了一圈,最后低下头颅,主动蹭了蹭他。 白色麋鹿回到主人身边,主人动作轻柔地摸了摸它的背脊,下一刻它便变成了一匹马的身姿。 贺小凉望向陈平安,微微叹息,笑着说了一句话,然后低头望向身穿红棉袄的小女孩。 小女孩便将其翻译成小镇方言,怯生生道:“贺姐姐说了,‘你是惜福之人,可惜你我缘浅,做不成道友’。” 陈平安哑口无言,因为根本不知道说什么才不失礼。 背着箩筐,穿着草鞋,卷着裤管,他的模样,显得格外滑稽可笑。 贺小凉笑问道:“你也知道了这些石子的妙用?陈平安,你不用担心,我只是随口一问。” 小女孩照搬,语速飞快,声音清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点头道:“有位道长提醒过我,可以常来小溪捡石头抓鱼什么的。” 哪怕陈平安对这个年轻女冠心生好感,可是小心起见,连陆道长的姓氏也没有透露。而且真正泄露天机之人,点破蛇胆石价值不菲的人,是宁姚才对。 贺小凉微笑道:“你也认识我们那位陆小师叔?” 陈平安愣了。 贺小凉会心一笑,粗略解释道:“陆小师叔,严格说来,并非与我们同宗,只不过陆道长多年之前造访我们宗门,与我们一位师叔平辈相交,待了好些年。我们这些晚辈与他相熟,自然也就习惯了以‘小师叔’相称。” 陈平安咧嘴一笑,彻底没了戒心。 对那个陆道长,陈平安心怀感恩,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他想起一事,弯腰屈膝放下箩筐,拿起其中一颗之前一见倾心的石子,大如鸡蛋,绿莹莹的,清亮似冰,迥异于其他蛇胆石,递给气质如幽兰的贺小凉,问道:“道长,以后见到陆道长的话,能不能帮我把这块石头送给他?” 贺小凉听完小女孩的解释后,略作思量,接过石头,缓缓说道:“来此之前,我刚好遇到离开的小师叔,他要去南涧国参加一座道统宗门的重要典礼,下次何时见面,还真不好说,但是只要见到陆小师叔,我一定帮你转送给他。” 陈平安听着小女孩的言语,笑容灿烂,向这位观感极好的年轻道姑弯腰致谢。 对于陌生人的好坏,陈平安一直相信自己的直觉。如苻南华、蔡金简,又如陆道长和宁姑娘。 陈平安又拿出一颗蛇胆石,再次递给贺小凉。 这位在东宝瓶洲年轻一辈当中,被誉为“机缘第一”的道家女冠,也不拒绝,笑眯眯收下了,不忘感谢。 红棉袄小女孩双手拧着衣角,小声说道:“我也想要一块。” 陈平安笑着转身,去箩筐里挑石头给小女孩。 小女孩跑到他身边,小心翼翼说道:“我想要一块大些的,行不行?” 陈平安笑道:“只要你搬得动,就送你块最大的。不过这里到小镇,再到家里,可不近。而且我觉得箩筐里这些大的,不如小的好。” 她想了想,双手趴在箩筐边沿:“好吧,那我要挑块小的,好看的。” 陈平安便给她挑了块藕粉色的小石头,水润可爱,小女孩握在手心,很满意。 她突然歪着脑袋,咧咧嘴,指了指自己牙齿后,然后对陈平安嘿嘿一笑,满脸得意。估摸着她是在显摆自己牙齿长齐了。 陈平安开心道:“下次我们一起去抓蟋蟀。” 小女孩眼睛一亮,但是很快黯然,笑容牵强地点了点头。 陈平安背起箩筐,跟贺小凉告辞离去,朝小女孩挥了挥手,独自小跑返回小镇。 同样是仙子,这位年轻女冠的含金量,远不是云霞山蔡金简能够媲美的,几乎是仙家金精之于世俗金子。 她带着小女孩还有白色麋鹿返回青牛背,年轻道人从陈平安的背影收回视线,盖棺定论道:“缘浅便是福薄,自然不当大用。” 东宝瓶洲的道家门派,多如牛毛,每三十年都会选出一对“金童玉女”,他和师姐贺小凉便是这一届的天生道侣。只不过让人惊讶的事情出现了,金童的资质不比以往逊色,但是那位玉女的机缘之好,简直是好到令人发指。出生之时,便有祥瑞之一的白色麋鹿主动走出山野大泽,来到她身边认主,之后涉足修行大道,好像从无坎坷,一路顺风顺水,甚至有人扬言她只有等到跻身上五境之后,才会遇到第一个瓶颈。 师弟对那陈平安的轻视,贺小凉不置可否,一笑置之。 此时,一个矮小少年从廊桥底下的深潭附近,一直来到青牛背底下的水坑,手里只拿着一颗蛇胆石,竟然如先前白色麋鹿一般,在夜色当中大放光彩。 少年手持石头,站在一块露出水面的石头上,如同顶天立地的仙人,手持一轮袖珍圆月。 年轻道人豢养的青红两尾大鱼,不入水中,只在溪水之上,缓缓游走。 如果陈平安看到这个少年,就会知道他正是杏花巷马婆婆的那个孙子。 少年自幼痴呆,很小就被爹娘嫌弃,马婆婆就自己带着孙子。少年很不合群,经常一个人爬到屋顶上去看云彩。 从小到大,跟随马婆婆姓马的少年,被人欺负到最后,觉得踩他一脚都嫌脏鞋子,这个可怜孩子,好像只对泥瓶巷的婢女稚圭笑过。所以马婆婆才会格外记恨那个婢女,认为她就是个不要脸的狐媚子,肯定是她主动勾引自己的宝贝孙子。 贺小凉走到那名背负长剑的男人身边,问道:“关于马苦玄,当真没有回旋余地?” 男人语气冷漠道:“你们那个小师叔,如果真是想要收这孩子做开山弟子,怎么不自己来?他的名号再响亮又如何?又没跟我打过,凭什么要让给他?他要是不服气,就来真武山找我。赢了,就让他带走这个孩子。” 年轻道人微笑道:“无非是让我们小师叔多跑一趟,何苦来哉?”绵里藏针。 负剑挂符的男人眯起眼:“哦?” 贺小凉有些气闷,看了一眼同门师弟,年轻道人哈哈一笑,便不与那人针锋相对,自顾自抬头道:“今天月色真好。” 她有些无奈。只要涉及自己宗门的那位小师叔,莫说是她和师弟,恐怕一洲之内的所有年轻道士,皆是与有荣焉。 廊桥那边,台阶下,站着一名赤脚僧人,他脸庞方正,有坚韧刚毅的神色。 这个苦行僧没有抬头望向那块金字匾额,而是看着之前宋集薪插香的地面,双手合十,低头悲悯道:“阿弥陀佛。” 矮小少年马苦玄上岸,来到青牛背,看了看两个飘飘欲仙的年轻道人,又看了看不苟言笑的背剑男人,最后他死死盯着腰挂虎符的后者,咬牙切齿道:“我不要学什么长生大道,你能不能教我杀人?!” 男人傲然笑道:“我兵家剑修,自古便是天下杀力第一!” 年轻道人还以颜色,笑道:“哦?” 贺小凉摇了摇头,知道大局已定,便觉得辜负了小师叔的托付,心怀愧疚。 一时间溪畔的青牛背上,剑拔弩张,气氛凝重。 李家的红棉袄小女孩,赶紧躲到神仙姐姐身后。 青衣少女刚吃完最后一块糕点,心情正糟糕得很,没好气道:“你们有本事找我爹打去!” 跟少女以及她爹大有渊源的男人,不再板着脸,笑道:“怎么打?” 年轻道人打趣道:“阮秀,这就有些欺负人了啊。你爹可是接替齐先生的下一位圣人,就像是此方天地的主人。” 青衣少女阮秀撇撇嘴,不说话。 僧人缓缓走来,登上青牛背。 贺小凉说道:“你们佛门的雷音塔,我们道家的天师印,加上兵家的一座小剑冢,当然还有儒家的山岳玉牌。四位圣人最早留下的四件压胜之物,不说他们儒家自己内部如何钩心斗角,只说我们三方,这次各自取回,虽然名正言顺,但是如果真的跟齐先生一声招呼也不打,是不是不太合适?” 僧人一言不发。 年轻道人忧心道:“是有点不近人情,但是上头的旨意难违,师姐你还是不要画蛇添足了。” 那位兵家之人讥笑道:“我不是来跟谁套近乎的。” 小镇那边,陈平安回到刘羡阳家所在的巷弄,结果看到齐先生就站在门口。 陈平安快步跑去,不等他发问,齐静春就交给他两方私印,微笑道:“陈平安,不是白送给你的,是我有事相求,以后如果山崖书院有难,希望你力所能及地帮上一帮。当然,你也不用刻意打听书院的消息。” 陈平安只说了一个字:“好!” 齐静春点了点头,语重心长道:“切记之前跟你说过的‘君子不救’,那是我的肺腑之言,并非在试探人心。” 陈平安咧嘴笑了笑:“先生,这个不敢保证。” 齐静春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说什么,便要离去。 他原本想说,以后若是山崖书院真有大困局,陈平安你心生悔意,也无须愧疚,只当是没看见没听说便是,不用刻意为之。但是齐静春不知为何,内心深处,偏偏心存一丝侥幸,连他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 思来想去,这位山崖书院的前任山主,只得出一个答案。竟然是因为眼前少年,姓陈名平安。他好像跟谁都不太一样。 你托付他一事,千难万难,哪怕明知道他到最后,拼尽全力也做不到,可是你却能实实在在笃定一件事,他只要答应了,就一定会去做,十分力气做不到,也愿意咬牙使出十二分力气。这就是一件让人感到心安的事情。这本是齐静春苦求多年而不得的事情。这位主动要求贬谪至此的读书人,原先只觉得天地处处是异乡。 在齐静春正要转身的时候,还背着箩筐的陈平安,连忙极为吃力地作揖行礼。巷弄之中,儒家圣人一板一眼地还了陈平安一礼。 夜幕深沉,督造官衙署,宋长镜一人独自返回,少年宋集薪已经去往狗窝一般的泥瓶巷,对此男人没有强求。身为统兵多年的沙场大将,在尸山血海里,尚且能够鼾声大作,所以那个被放养的侄子,这些年日子过得虽没那么符合天潢贵胄的身份,但宋长镜没觉得这就是亏欠。能活着返回大骊京城,就不错了。 衙署的年迈管事,一直等候在门口,手里提着灯笼。 宋长镜率先跨过只开了一扇侧门的门槛,大步向前,说道:“不用带路。” 年迈管事默然点头,放缓脚步,然后悄然离去。 福禄街上的这栋衙署,建造得并不豪奢,占地远远不如卢、李两姓的宅子。前任那位货真价实的窑务督造官,生活得清苦紧巴,小镇大户们也没觉得如何不妥。 但是宋长镜不一样,当今大骊皇帝的同母弟弟,还立下过开疆拓土的不世之功,更是东宝瓶洲名列前茅的武道宗师。他的到来,就像过江龙闯入了一个小湖,地头蛇们哪怕谈不上如何畏惧,面对宋长镜这种人,也都会拿出该有的恭谨姿态。 宋长镜经过一座小院子的时候,看到有人还在房内挑灯夜读,坐姿端正,独处之时,仍是一丝不苟,不愧是一位正人君子。 宋长镜大袖飘摇,快步走过,嘴角泛起讥讽笑意。 昔年有少年求学于观湖书院,书法通神,名动朝野,被南魏国主召入皇宫,于侧殿撰写诏书,正值隆冬大雪,笔冻不能书,帝敕令宫嫔十余人侍于左右身侧,为其呵笔。此事迅速风靡东宝瓶洲,传为美谈。只是无人深思,皇城宫禁何等森严,这种事情,皇帝不说,宦官不说,嫔妃不说,老百姓是如何知道的? 走在幽深小径上,宋长镜蓦然爽朗大笑。 身穿一身素洁衣衫的宋集薪回到泥瓶巷,见院门未锁,推开屋门后,看到婢女稚圭坐在正堂的一张椅子上,半眯着眼,歪着脑袋打瞌睡,当脑袋倾斜到了一个幅度后,就立即坐正,然后继续歪斜。看来稚圭是真的累了。宋集薪弯下腰,轻轻晃了晃她的肩膀,柔声道:“稚圭稚圭,醒醒,赶紧回自己屋子睡觉去,小心冻着。” 睡眼惺忪的稚圭揉着眼睛,迷糊道:“公子,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啊?” 宋集薪笑道:“去了趟廊桥那边,路程有点远,所以晚了些。” 稚圭看到宋集薪的这身陌生礼服,惊讶道:“咦?公子怎么换了一身衣服?” 宋集薪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聊:“不提这个。那本地方县志借给你后,读书识字怎么样了,要不要我教你?” 稚圭摇头道:“不用。” 宋集薪回到自己屋子,漆黑一片,脱掉外袍,踢掉靴子,摸到床上,呢喃道:“王朱,王朱,原来如此。” 稚圭回到自己屋子,熄灯睡觉,整个人缩在被窝里,发出一阵阵轻微的动静,像是在偷吃东西,嘴里嚼着些什么。最后她竟然还打了一个饱嗝。 刘羡阳在铸剑铺子这边,虽然还没有正式成为阮师傅的徒弟,但是谁都看得出来,阮师傅对这个高大少年很器重,否则也不会手把手亲自教他如何锻打剑条。那一排铸剑室,如今并不是谁都可以进入的。 正午歇息的时候,有一个烧瓷窑工出身的年轻人跑到刘羡阳跟前,说有人找他,挤眉弄眼,十分玩味。说是一个比福禄街那些夫人还好看的美妇人。 刘羡阳嬉皮笑脸跟着他走去,心情其实一下子沉重起来。 果不其然,在一座水井旁边,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妇人,四周许多挖井搬土的青壮汉子干活特别起劲。 如小夫子宋集薪所鄙夷的那样,刘羡阳确实就是个土鳖,但是女子好看与否,跟读没读过书,识不识字,实在是没有任何关系。也许刘羡阳不知道,笼统含糊的好看一说中其实有一种叫妩媚,尤其是端庄且妩媚,尤为动人心魄。 “媚”这个字,若是解字,本就是画眉之女的意思。 眼前这个不知姓名、根脚的夫人,眉毛细巧如蛾虫之须,额头像蝉,广而方正,光洁丰满。 今天她只身一人来此,没有兴师问罪的架势,也不像是要仗势欺人,刘羡阳稍稍松了口气。 刘羡阳不否认,这位雍容华贵的夫人,脸蛋的确好看,如果是以往,说不定在街边遇上,他还会吹几声口哨,可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会动心。他心仪的女子,以前是那个泥瓶巷的婢女,如今是,以后也是。 刘羡阳带着美丽妇人走向小溪,语气坚定道:“夫人,你如果是想要说服我,卖给你们那件传家宝,我劝夫人不要开这个口了。” 妇人嫣然笑道:“先别急着拒绝,容我跟你说清楚利害关系,你再来做决定。” 刘羡阳脸色不变,故作轻松,其实一颗心瞬间沉入谷底。 远处,阮秀蹲坐在一间铸剑室门槛上,端着一碗饭。白米饭堆积出山尖尖的模样,高耸出大白碗的边沿。她狼吞虎咽吃掉“山头”后,如愿以偿看到了被她隐藏其中的红烧肉,整个人便洋溢着幸福的光彩。她偷偷背转身,背对着坐在门槛另一端细嚼慢咽的男人,问道:“爹,不管一管那外乡婆姨?” 男人瓮声瓮气道:“不管。” 阮秀忧心道:“他可是你以后在这里的开山大弟子,就不怕走岔路?” 男人淡然道:“那就是那小子没福气。” 阮秀疑惑道:“爹,不会感到可惜啊?” 比如她,看到铺子里那些好吃又精致的糕点,兜里没钱也就罢了,有钱,买了,结果不小心掉地上,真是活该被天打五雷轰。 男人答非所问:“红烧肉好吃不?” 阮秀下意识开心点头:“好吃好吃!” 阮秀猛然绷紧身体,爹下过“旨意”,她每天只能吃一份荤菜,所以她假装像是只盛了一碗白米饭,将红烧肉藏在其中。为的就是晚上能够光明正大地吃上一份荤菜。 她尴尬转头,高高抬起白碗,理直气壮道:“只有一块哟,我又没有坏规矩!” 男人呵呵一笑,问道:“那么藏在碗底的那块红烧肉,吃不着,会不会感到可惜啊?” 阮秀微微张大嘴巴,整个人跟被雷劈了似的,心如死灰。 男人还往自家闺女伤口上撒盐:“你要是不多嘴问刘羡阳的事情,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阮秀闷不吭声,小口小口吃着红烧肉,一看就知道以后肯定要勤俭持家了。 男人吃完饭,望向小溪那边的妇人和少年,说道:“这小子只要一天不登中五境,爹就不会管他的死活。哪怕进入中五境,爹会管一两次,但也绝不会多管,事不过三吧。福祸无门,唯人自召。” 阮秀赌气道:“为啥不管?!” 男人没好气道:“文人收学生,武人收徒弟,都不是江湖帮派招徕小喽啰,不是想着以后跟人起了争执,仗着人多势众来跟人吵架或是打架。归根结底,在我眼中,师生也好,师徒也罢,就是同道中人。何况如今刘羡阳还不是我的徒弟。” 阮秀没说话。 男人感叹道:“傻闺女,只说这偏居一隅的大骊王朝,知道有多少人吗?两千多万户!这么多天下人,这么多烦心事,你管得过来吗?爹会在接下来的六十年里,从齐静春手里接管小镇,你也别成天乱逛,安心在剑炉这边铸剑练剑,要不然惹了麻烦,爹是管还是不管?” 不等男人把话说完,阮秀就冒出一句话:“不用你管。” 她这句话,把男人憋得差点内伤,威力之大,不比某位剑仙的压箱底手笔更弱。 男人真想使劲敲这个傻闺女的榆木脑袋:你的事情,爹能不管?男人有些哀愁。 阮秀一脸“震惊”道:“咦,碗底怎么多出一块红烧肉来。唉,我今天的份额用完啦,还是给你吃吧?爹?” 男人不用转头看,都能感受到傻丫头的蹩脚演技,无奈道:“算了,你吃吧,爹就当你今天只吃了一块红烧肉。记得下午打铁,别再偷懒了。” 这次阮秀的感激,丝毫不作伪:“爹,你真好!” 男人气笑道:“是红烧肉好吧。” 阮秀低下头,扒了一口米饭,轻声道:“爹也好。” 男人绷着脸,好不容易才忍住笑意,想了想,觉得还是生个闺女好啊。 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嗓音:“爹,晚上还能再吃一块不?两块和三块,差不太多,对不对?爹你不说话,我就当答应了哦?”阮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跑掉了。最后那句话,则是她已经跑出去老远才说的。 男人揉了揉脸颊,自言自语道:“我家秀秀以食为天。” 陈平安穿街走巷送完信后,买了一份早点,送去给泥瓶巷的宁姑娘,然后开始熟门熟路地煎药。 宁姚今天穿了一件崭新的墨绿色长袍,干净利落。她本就长得英气勃发,这一身衣饰,加上腰佩长刀,比起福禄街、桃叶巷那边的富家子弟,更有贵气。 宁姚犹豫了一下:“就目前而言,你如果真想研习那本《撼山谱》,在学拳势之前,你要先做三件事:站桩、走桩和睡桩。最后一件事,比较讲究窍穴积淀和气息流转,很难用言语描述,先不说它便是。反正前两件事情,无须太考虑天赋根骨,你老老实实按照拳谱上绘画出来的姿势,长此以往坚持下去,终归是有用的,哪怕无法让你在武道上登堂入室,但强健体魄和延年益寿,不是没有可能。” 陈平安说出自己的一个想法:“在溪水里练习走桩,是不是也行?” 宁姚点头道:“当然。及膝练起,再及腰,最后及脖。” 陈平安顺着她的话问道:“最后不是整个人在水里吗?” 宁姚冷笑道:“怎么,你是想在水底练习闭气,然后练出一只千年王八万年龟啊?” 陈平安悻悻然不说话。 宁姚想了想:“来,我给你演示一下走桩。看仔细了!” 宁姚让陈平安把桌子挪开,然后向前走出六步,步伐为三小三大,当她一脚重重踏下最后一步,整栋屋子的泥地,仿佛都发出了一阵沉闷震动。 宁姚一气呵成,看似轻描淡写,其实行云流水,给陈平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如一条瀑布直泻而下,天经地义,而且蕴含着巨大的力道。又如树叶在溪水里打了一个旋,圆转如意,轻柔至极。 看到陈平安一脸茫然的神色,宁姚又撤回原位,再次演示一遍。 宁姚站定,转头问道:“看明白了吗?来试试看?”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尝试了一遍。摇摇晃晃,像个醉醺醺的酒鬼。 陈平安站在原地,挠挠头,显然他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像话。 宁姚黑着脸,沉声道:“再来!” 三遍之后,陈平安已经略有好转,但是宁姚已经脸色阴沉得像要下一场暴雨。 她无法想象,世上怎么会有陈平安这样的笨蛋,练武如此没有悟性,天资如此糟糕! 没办法,宁姚是一个自幼就站在剑道极高处的人,出身、根骨、天赋、眼光,皆是如此。所以她根本无法理解,在距离她有十万八千里之遥的山脚,那些人是如何一步一步登山的,更不会懂得那些人为何要走得踉踉跄跄。 最后宁姚实在没辙,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要拔刀砍人,于是灵机一动,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勉强安慰道:“陈平安,读书百遍其义自见,习武也是一样的道理,练拳几万下,出不来味道,那就几十万,一百万!你去捡你的石头吧,笨鸟先飞,别灰心丧气,慢慢来,在小溪里一遍遍练习这个走桩。” 陈平安一想,真是这个道理。 以前听宋集薪说过一句话,跟宁姑娘的“读书百遍”差不多意思,叫“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不过他觉得更有道理的,还是宁姑娘所说的几万几十万不够,那就练一百万次嘛。 陈平安笑着跑出泥瓶巷,一路上默念三小三大,按照记忆去模仿宁姚的走姿。 陈平安在心中告诉自己的“真相”是,练习一百万次之后,兴许练拳就能小成了。 所以这部《撼山谱》的练拳,起步就是一百万次,在那之后,他陈平安才有资格再来谈其他。 宁姚独自坐在门槛上,自言自语道:“为何感觉自己好像挖了一个天大的坑?那家伙会不会爬不出来啊?” 第8章 少年和老狗 小镇来自外乡的生面孔,越来越多,客栈酒楼的生意随之蒸蒸日上。 与此同时,福禄街和桃叶巷那边,许多高门大户里的这一辈年轻子弟,开始悄然离开小镇,多是少年早发的聪慧俊彦,也有籍籍无名的偏房庶子,或是忠心耿耿的家生子,世家子赵繇便在此列。至于泥瓶巷的孩童顾璨,被截江真君刘志茂一眼相中,算是一个例外。 陈平安去刘羡阳家拿了箩筐鱼篓,离开小镇去往小溪,在人多的时候,陈平安当然不会练习《撼山谱》的走桩,出了小镇,四下无人,他才开始默念口诀,回忆宁姑娘走桩时的步伐、身姿和气势,每个细节都不愿错过,一遍一遍走出那六步。 陈平安当时在泥瓶巷的屋子里,第一次模仿宁姚的时候,那么拙劣滑稽,比起常人还不如。其实二人的认知,出现了一个鬼使神差的误差。陈平安一直知道自己有个毛病,从烧瓷窑工开始就发现了——眼疾,手却慢,准确说是由于他的眼神、眼力过于出彩,导致手脚根本跟不上。这就意味着换成别人来模仿宁姚的走桩,可能第一遍就有三四分相似,粗糙蹩脚,但好歹不至于像陈平安这么只一两分相似,这恰恰是因为陈平安看得太明白真切,对于每一个环节太过苛刻,才过犹不及,手脚跟不上之后,就显得格外可笑,而这九分不像之下,则暗藏着一分难能可贵的神似。 这些宁姚并不知道,模仿她这位天生剑仙坯子的走桩,哪怕是九分形似,也比不得一分神似。 当然,话要说回来,莫说只有她的一分神似,就算有七八分,宁姚也不会觉得如何惊才绝艳。宁姚眼中所见,视线所望,只有人迹罕至的武道远方,以及并肩而立之人、屈指可数的剑道之巅。 陈平安坐在廊桥匾额下的台阶休息,大致算了一下,一天十二个时辰,哪怕每天坚持五到六个时辰,重复练习走桩,撑死了也就三百次左右,一年十万,十年才能完成一百万次的任务。他扭头望向清澈见底的溪水,呢喃道:“让我坚持个十年,应该可以的吧?” 虽然这段日子里,陈平安不曾流露出什么异样情绪,但是陆道长临行前的泄露天机,将云霞山蔡金简的阴毒手段一一道破,仍是让他倍感沉重。有一件事情,陈平安对陆道长和宁姑娘都不曾提及,那就是在蔡金简对他一戳眉心和一拍心口之后,当时在泥瓶巷子里,他就已经隐隐约约感受到了身体的不对劲,所以他才会在自家院门口停留那么长时间,为的就是让自己下定决心,大不了破罐子破摔,也要跟蔡金简拼命。 毕竟那时候的陈平安,按照年轻道人陆沉的说法,就是太死气沉沉了,完全不像一个本该朝气勃勃的少年。对于生死之事,陈平安当时看得比绝大多数人都要轻。 蔡金简以武道手段“指点”,让他强行开窍,使得陈平安的身体,就像一座没有院门屋门的宅子,确实可以搬进、吸纳更多物件,但是每逢风雪雨水天气,宅子便会垮得格外厉害、迅速。所以陆沉才会断言,如无例外,没有大病大灾的话,陈平安也只能活到三四十岁。 之后蔡金简又在陈平安心口一拍,坏了他的修行根本。心为修行之人的重镇要隘,城门塌陷后,蔡金简等于几乎封死了这处关隘的正常运转,这不单单是断绝了陈平安的修行大道,也愈发加速了陈平安身躯腐朽的速度。 蔡金简这先后两手,真正可怕之处,在于门户大开之后,一方面陈平安已经无法修行长生之法,也就意味着无法以术法神通去弥补门户,无法培本固元;另一方面,哪怕他侥幸在武学上登堂入室,的确能够依靠淬炼体魄来强身健体,但是对陈平安而言,巨大风险也将会一直伴随着他,一着不慎,就会身陷“练外家拳容易招邪”的怪圈,就又是延年益寿不成,反而早夭的可怜下场。 当务之急,陈平安是需要一门能够细水长流、滋养元气的武学,这门武学是不是招式凌厉、霸道绝伦,是不是让人武道境界一日千里,反而不重要。 陈平安的希望全部在宁姚看不上眼的那部《撼山谱》当中。比如宁姚说过,走桩之后还有站桩“剑炉”,和睡桩“千秋”。 但是陈平安不敢胡乱练习,当时只是瞥了几眼,就忍住不去翻看。他觉得还是应该让宁姑娘鉴定之后,确认无误,再开始修习。 走在正确的道路上,悟性再差,只要够勤奋坚韧,每天终究是在进步;走在错误的方向上,越聪明越努力,只会做越多错越多。 这些话是刘羡阳说的。当然,刘羡阳的重点在于最后一句:“你陈平安是第一种人,宋小夫子那个伶俐鬼是第二种,只有我刘羡阳,是那种又聪明又走对路的真正天才。” 当时刘羡阳自吹自夸的时候,不小心被路过的姚老头听到,一直对刘羡阳青眼相加、视为得意弟子的老人,不知道被哪句话戳中了伤心处,他破天荒勃然大怒,追着刘羡阳就是一顿暴揍。反正在那之后,刘羡阳再也没有说过“天才”两个字。 陈平安重重呼出一口气,站起身,走上高高的台阶,进入廊桥后,才发现远处聚集着一拨人。四五人或站或立,好像护卫着其中一名女子。陈平安只看到了女子的侧面,只见女子坐在廊桥栏杆上,双脚自然而然悬在溪水水面上,闭目养神,她的双手五指姿势古怪,手指缠绕或弯曲。给陈平安的感觉是,她明明闭着眼睛,却又像是在用心看什么东西。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不再继续前行,转身走下台阶,打算涉水过溪,再去找刘羡阳。今天他背着两只箩筐,一大一小套放着。他要将那只稍小的箩筐,还给阮师傅的铁匠铺,毕竟那是刘羡阳跟人家借来的。 廊桥远处,那拨人在看到一身寒酸相的草鞋少年识趣转身后,相视一笑,没有说话,生怕打破那位“同年”女子的玄妙水观心境。 此法根本,源自佛家,这一点毋庸置疑。只是后来被许多修行宗门采纳、拣选、融合和精炼,最后一条道路上分出许多小路。只不过东宝瓶洲一直被视为佛家末法之地。在数次波及半洲疆域的灭佛浩劫之后,近千年来佛法渐衰,声势远不如三教中的儒道两家。“只闻真君和天师,不知护法与大德”,便是如今东宝瓶洲的真实状况。不过受惠于佛法的仙家宗门,确实不计其数。 陈平安卷起裤管蹚水而过,上了对岸,突然听到廊桥那边传来惊呼声和怒斥声,想了想,没有去掺和。 到了阮师傅的铁匠铺,见到的仍是热火朝天的场面。陈平安没有随便乱逛,而是站在一口水井旁边,找人帮忙通知一声刘羡阳。 原本以为要等很久,不承想刘羡阳很快就跑来了,拉着他就往溪畔走去,并压低嗓音说道:“等你半天了,怎么才来!” 陈平安纳闷道:“阮师傅催你还箩筐啦?” 刘羡阳白眼道:“一个破箩筐值当什么,是我跟你有重要的事情要说。你捡完石头回到我家院子后,就等那个夫人去找你,就是那个儿子穿一身大红衣服的妇人,上回咱们在泥瓶巷口见着的那对母子。她找上门后,你什么都不要说,只管把那只大箱子交给她,她会给你一袋子钱,你记得当面清点,二十五枚铜钱,可不许少了一枚!” 陈平安震惊道:“刘羡阳,你疯了?!为啥要卖家当给外人?!” 刘羡阳使劲搂住陈平安的脖子,瞪眼教训道:“你知道个屁,大好前程摆在老子面前,为啥白白错过?” 陈平安满脸怀疑,不相信这是刘羡阳的本心本意。 刘羡阳叹了口气,悄声道:“那位夫人要买我家的祖传宝甲,另外那对主仆,则是要一部剑经,我爷爷临终前叮嘱过我,到了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宝甲可以卖,当然不许贱卖,但是那部剑经,就是死,也绝对不可以承认在我们老刘家。我答应卖宝甲给那位夫人,除了谈妥价格之外,还要求她答应一个条件,那就是她得到宝甲之后,还要说服那个魁梧老人近期不要找我的麻烦。其实就是一个拖字诀,等到我做了阮师傅的徒弟,这些事也就都不是事了。” 陈平安直截了当问道:“为啥你不拖着那位夫人?难不成她还能来铁匠铺找你的麻烦?再说了,她又不能破门而入,抢走你家的宝甲。” 刘羡阳松开手,蹲在溪边,随手摸了块石子丢入溪水,撇嘴道:“反正宝甲不是不能卖,现在既然有个公道价格,不也挺好,还能让事情变得更稳妥,说不定都不用宁姑娘冒险出手,所以我觉得不坏。” 陈平安也蹲下身,火急火燎劝说道:“你咋知道她现在给的价格很公道?以后要是后悔了,咋办?” 刘羡阳转头咧嘴笑道:“后悔?你好好想想,咱俩认识这么多年,我刘羡阳什么时候做过后悔的事情?” 陈平安挠挠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是他口拙,实在不知道如何说服刘羡阳。 刘羡阳这辈子一直活得很自由自在,好像从来没有难倒过他的坎,他也从没有解不开的心结和办不成的事。 刘羡阳站起身,踹了一脚陈平安背后的箩筐:“赶紧的,我拿去还给阮师傅,回头等我正式拜师敬茶,你可以来长长见识。” 陈平安缓缓起身,欲言又止,刘羡阳笑骂道:“陈平安,你大爷的,我卖的是你的传家宝?还是你媳妇啊?” 陈平安递给他箩筐的时候,试探性问道:“不再想想?” 刘羡阳接过箩筐,后退数步,毫无征兆地高高跳起,来了一个花哨的回旋踢。沉稳落地后,刘羡阳得意扬扬,笑问道:“厉害吧?怕不怕?” 陈平安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你大爷的”。 远离阮家铺子后,心思重重的陈平安下水捡石头,不知是心神不宁的缘故,还是溪水下降的关系,今天收获不大,一直等到陈平安临近廊桥,才捞取了二十多颗蛇胆石,而且没有一颗能够让人眼前一亮、一见钟情的。 陈平安摘下箩筐鱼篓,将它们放在溪边草丛里,深吸一口气,在溪水中转身,开始练习走桩。 一趟来回后,陈平安心头一紧,他看到藏着箩筐鱼篓的地方,蹲着一个矮小少年,嘴里叼着一根绿油油的狗尾巴草。是杏花巷马婆婆的孙子。少年从小就被人当作傻子,加上马婆婆在陈平安这辈少年心中,印象实在糟糕,吝啬且刻薄,连累她的宝贝孙子被人当作出气筒。他之前每次出门,都被人追着欺负,每逢穿新衣新靴,不出半个时辰,铁定会被同龄人或是大一些的少年折腾得满是尘土。试想一下,一双马婆婆刚从铺子里买来的崭新靴子,孙子穿出门后,立即被十几号人一人一脚地踩踏,等孩子回家之后,靴子还能新到哪里去? 这个真名马苦玄、早已不被人记得的傻小子,从来就很怪,被人欺负,却从不主动跟马婆婆告状,也不会号啕大哭或是摇尾乞怜,始终是很平淡的脸色、冷漠的眼神。所以杏花巷那边的孩子,都不爱跟这个小傻子一起玩。马苦玄很早就学会了自己玩自己的,他最喜欢在土坡或是屋顶看天边的云彩。 陈平安从来没有欺负过马苦玄,也从来没有怜悯过这个同龄人,更没想过两个同病相怜的家伙,尝试着抱团取暖。因为陈平安总觉得马苦玄这种人,非但不傻,反而骨子里跟宋集薪很像,甚至犹有过之。 他们好像没有开口说话,但是他们似乎一直在等,好像在跟人无声说着,老天爷欠了我很多东西,迟早有一天我要全部拿回来。欠我一枚铜钱,宋集薪可能是要老天爷乖乖还回来一两银子,马苦玄,甚至是一两金子!陈平安没觉得他们这样不好,只是他自己不喜欢而已。 那个少年不再像之前的那个傻子,口齿清晰,笑问道:“你是泥瓶巷的陈平安吧,住在稚圭隔壁?” 陈平安点点头:“有事吗?” 马苦玄笑了笑,指了指陈平安的箩筐,提醒道:“也许你没有发现,溪水下降了很多,只剩下廊桥底下的深潭和青牛背的水坑这两个地方有好石头了,其他地方都不行。就像你这筐里的,是留不住那股气的,石质很快就会变。有些运气好的,撑死了去做一块上好磨刀石,有些可以成为读书人的砚台。最后这些东西当然还是好东西,卖出高价肯定不难,只不过……算了,说了你也未必懂。” 陈平安笑着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马苦玄突然说道:“你刚才在小溪里练拳?” 陈平安依然不说话。 马苦玄眼神熠熠,哈哈笑道:“原来你也不傻嘛。也对,跟我差不多,是一路人。” 陈平安绕过马苦玄,说了声“我先走了”,然后背起箩筐就上岸。 马苦玄蹲在远处,吐出嘴里嚼烂的狗尾巴草,摇头小声道:“拳架不行,纰漏也多,练再多,也练不出花头来。” 马苦玄头也不转:“取回咱们兵家信物了?” 背后有男人笑道:“以后记得先喊师父。” 马苦玄没搭理,起身后转头问道:“能不能给我看看那座小剑冢?” 男人正是背剑悬虎符的兵家宗师,自称来自真武山,他曾经扬言要与金童玉女所在师门的那位小师叔一战。 男人摇头道:“还不到火候。” 然后他有些恼火:“你干吗要故意坏那女子的水观心境,你知不知道这种事情,一旦做了,就是一辈子的生死大敌!” 马苦玄一脸无所谓道:“大道艰辛,如果连这点磨难也经不起,也敢奢望那份高高在上的长生无忧?” 男人气笑道:“你连门也未入,就敢大言凿凿,不怕闪了舌头?!” 马苦玄最后咧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笑道:“以后我在修行路上遇到这种破境机缘,会主动告知那女子一声,到时候师父你不许插手,让她尽管来坏我好事。” 男人感慨道:“你知不知道,世间机缘分大小,福运分厚薄,根骨分高低,你若是事事以自己之理衡量众人,以后总有一天会遇到拳头更大、修为更深、境界更高之人,到时候人家心情不好,就一拳打断你的长生桥,你如何自处?” 马苦玄微笑道:“那我就认命!” 男人自嘲道:“以后为师再也不跟你讲道理了,对牛弹琴。” 马苦玄突然问道:“那个泥瓶巷的家伙,怎么晓得水里石头的妙处?还开始练拳了?” 男人突然神色严厉起来:“马苦玄!为师不管你什么性格桀骜,但是有一点你必须谨记在心,我们兵家正宗剑修!修一剑破万法,修一剑顺本心,修一剑求无敌,但是绝对不许滥杀无辜,不许欺辱俗人,更不许日后在剑道之上,因为嫉妒他人,就故意给同道中人下绊子!” 马苦玄伸了个懒腰:“师父,你想多了,泥瓶巷那家伙就算再厉害,只要不惹到我,就与我无关。说到底,小镇这些人成就再高,将来也无非是我的一块垫脚石而已。嫉妒?我感谢他们还来不及呢。” 男人无奈道:“真是讲不通,我估计以后真武山会不消停了。” 马苦玄好奇问道:“你在真武山排第几?” 男人笑了笑:“不说这个,伤面子。” 马苦玄白眼道:“早知道晚些再拜师。” 男人一笑置之。他有句话没跟自己徒弟挑明,世间天才是分很多种的,天赋亦是。先前那个草鞋少年,看似平淡无奇的六步走桩,其实浑身走着拳意。 陈平安没有直接回刘羡阳的宅子,而是先回了泥瓶巷,跟宁姚说了一下刘羡阳的打算。 宁姚听过之后,没有发表意见,只说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情,她只管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如果刘羡阳能够不用她出手就躲过一劫,她自会返还那三袋子金精铜钱。陈平安说这不是钱的事情,结果宁姚冷冰冰回了一句:“那你是要跟我谈感情,咱俩到那份儿上啦?”陈平安差点被她这句话噎死,只好蹲在门槛那边挠头。 宁姚瞥了眼桌上陈平安捎来的糕点,有物美价廉的糯米枣糕,也有相对昂贵的雨露团,肯定是陈平安竭尽全力的待客之道了。宁姚破天荒有些心软和愧疚,一时间觉得自己好像有些不厚道,吃人家的,住人家的,遇到难事,哪怕帮不上大忙,也不能火上加油,于是问道:“刘羡阳会不会是在铁匠铺那边,受到了实实在在的人身威胁,才不得不将那件青黑瘊子甲卖出去?比如说铺子里藏有四姓十族的爪牙,暗中教训了一顿刘羡阳?” 陈平安思量片刻后,摇头道:“不会,刘羡阳绝对不是那种被威胁就低头认输的人,当年我第一次见到他,哪怕被福禄街那帮人打得呕血,他也没说半句服软的话,就一直扛着,差点真的被人活活打死。这么多年,刘羡阳性子没变。” 宁姚又问道:“血气方刚,意气之勇,重诺言轻生死。其实巷弄游侠儿从来不缺,我一路行来,就亲眼见识过不少。只不过一旦大利当前,换了一种诱惑,他刘羡阳到底能不能守得住本心?” 陈平安又陷入沉思,最后眼神坚定道:“刘羡阳不会因为外人给了什么,就去当败家子,他跟他爷爷的感情很深。除非真的像他说的,他爷爷临终前叮嘱过他,宝甲可卖,但是别贱卖,而那部剑经则一定要留在他们刘家,以后还要留给后人。” 宁姚说道:“就我知道的情况而言,那件瘊子甲品相是不俗,但是也算不得太过珍稀。倒是那部剑经,既然能够让正阳山觊觎已久,并且不惜出动两人来此寻宝,摆明了是视为囊中之物了,所以肯定是样好东西。所以卖宝甲留剑经,这个决定,是说得通的。” 陈平安点了点头。 宁姚抚摸着绿色刀鞘,眼神冷冽:“小心起见,我陪你一起去刘羡阳家宅子,先打发了那个妇人。既然是刘羡阳亲口说要卖,那么装载宝甲的箱子搬就搬。之后我再跟你一起去阮家铺子,见一见刘羡阳,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果真是他爷爷的临终遗嘱,你我就不需要指手画脚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该是你管的,就别瞎管。如果不是的话,便让他说出苦衷,大不了我再将那箱子重新抢回来!” 陈平安担忧问道:“宁姑娘你的身体没问题?” 宁姚冷笑道:“如果是对付正阳山的搬山老猿,肯定会灰头土脸,可要是那个娘们,在这座小镇上,我一只手就够了。” 陈平安好奇道:“搬山猿?” 宁姚敷衍道:“遗留在这座天下的一种上古凶兽孽种,真身为体形大如山峰的巨猿,传言一旦显露真身,能够将一座山岳拔地而起,扛起背走。只不过这些都是传言,毕竟谁也没真正看到过。正阳山这几百年来一直隐忍不发,其实底蕴很厚,虽然宗门在东宝瓶洲名次不高,可是不容小觑,所以咱们能够不跟他们起争执最好,起了争执……” 陈平安小心翼翼问道:“起了争执咋办?” 宁姚站起身,拇指推刀出鞘寸余,一脸看白痴的眼神望向陈平安,天经地义道:“还能咋办?砍死他们啊!”陈平安咽了咽口水。 之后背着箩筐的陈平安,带着重新戴上帷帽、腰佩绿鞘狭刀的宁姚,一起缓缓走向刘羡阳的祖宅。 宁姚扭头瞥了眼陈平安的箩筐,问道:“今天怎么这么少?” 陈平安叹了口气:“马苦玄,哦,就是杏花巷那边马婆婆的孙子,跟我差不多岁数,现在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按照他的说法,是小镇风水变了,所以小溪里的这些石头越来越留不住‘气’。” 宁姚神情凝重,沉声道:“他说得没错,这座小镇是要变天了。你最好趁早解决掉这档子事,赶紧走出小镇,哪怕离开以后再回来,也比一直待在小镇来得好。” 陈平安不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一根筋,自小一个人过惯了,反而更加知道人情冷暖和轻重缓急,点头笑道:“会的,只要看到刘羡阳跟阮师傅喝过拜师茶,我就马上离开这里。最好那个时候,阮师傅也答应给你铸剑了。” 看着满脸喜悦的家伙,宁姚纳闷道:“跟你无关的事情,也值得这么开心?说你滥好人,你凭啥不服气?” 大概是认为两人有些相熟了,陈平安说话也没之前那般遮遮掩掩,理直气壮道:“刘羡阳,顾璨,加上宁姑娘你,你想啊,天底下那么多人,我也就在乎三个人的好坏,我咋就滥好人啦?” 宁姚笑眯眯问道:“那三个人里头,我排第几?” 陈平安既诚恳又赧颜道:“暂时第三。” 宁姚摘下佩刀,随便握在手中,用刀鞘轻轻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皮笑肉不笑道:“陈平安,你要感谢我的不杀之恩。” 陈平安莫名其妙问道:“煎药你不觉得烦?” 宁姚愣了愣,理解了他的想法:“陈平安,我突然发现你以后就算到了外边,也能活得挺好。” 陈平安一点都不贪心,诚心诚意道:“跟现在一样好就行。” 宁姚不置可否,轻轻摇晃手中绿鞘狭刀,就像乡野少女摇晃着花枝。 到了刘羡阳家的巷子拐角处,一个黑影蓦然蹿出,宁姚差点就要拔刀出鞘,幸好及时忍住。原来是一条黄狗,围绕着陈平安亲昵打转。陈平安弯腰揉了揉黄狗的脑袋,起身后笑道:“是刘羡阳隔壁那户人养的,叫来福,好多年了,胆子特别小。以前我和刘羡阳经常带它上山,它就只会跟在我们屁股后头凑热闹,刘羡阳总嫌弃它抓不住山兔山鸡,总说来福连一只猫都不如。像马苦玄家养的那只猫,有人看到它经常能够往家里叼野鸡和蛇。不过来福年纪大了嘛,十来岁了,很老啦。”说到这里,陈平安忍不住又弯下腰,摸了摸来福的脑袋,柔声道:“一大把岁数,就要服老,对吧?放心,以后等我赚到了大钱,一定不饿着你。” 宁姚摇了摇头,对此她是无法感同身受的。哪怕这一路行来,她见过很多人很多事。 宁姚也曾对这异乡心怀成见,只是游历多了,成见依旧有,却比最初要小了许多。 有那佛家的行者,在凄厉风雨夜,赤足托钵而行,唱着佛号,步伐坚定。有赴京赶考的穷书生,在破败古寺里,为披着人皮的狐魅温柔画眉,最后重新动身起程之时,哪怕明知自己已是两鬓微霜,也无悔恨。 有顶着天师头衔的年轻道人,在古战场和乱葬岗之中独自穿行,默念着福生无量天尊,不惜消耗自身修为,为孤魂野鬼们引领一条超脱之路。有上任之初亲手禁绝淫祠龙王庙的中年文官,嘴唇干裂渗出血丝,在干涸河床边上,摆下香案,沙哑诵读着《龙王祈雨文》,最后为了辖境内的百姓,面向龙王庙,下跪请罪。 有前朝遗老的古稀老人,不愿带着出仕新朝的儿子,只带着蒙学的小孙子,登高作赋,面对家国破碎的旧山河,老泪纵横,跟心爱孙子说那些已经改了名的州郡,原本应该叫什么。有一叶扁舟在千里长峡中顺流直下,读书人在两岸猿声中,意气风发,读至快目会心之处,仰天长啸。有覆面甲胄的倾国女子,在硝烟落幕后,纵马饮酒最绝色。 一路行来,一路见闻,一路感悟,宁姚的向道之心,始终稳若磐石,没有任何拖泥带水。 现如今,宁姚又多看到一幕。 一个孤苦伶仃的陋巷少年,背着箩筐系着鱼篓,摸着一条老狗的脑袋,少年对未来充满希望。 两人刚到刘羡阳家没多久,就有人敲响了院门。陈平安和宁姚对视一眼,然后陈平安出去开门,宁姚只是站在屋门口,不过她回头瞥了眼那柄安静躺在柜子上的长剑。 敲门之人是卢正淳,自然是以妇人为首,此外还有两名卢氏忠仆。 卢正淳面容和善,轻声问道:“你是刘羡阳的朋友,叫陈平安,对吧?我们是来搬箱子的,刘羡阳应该跟你打过招呼了。所以这袋钱你放心收下。除此之外,我们夫人答应刘羡阳的条件,将来也会半点不差交到他手上。” 陈平安接过那袋子钱,让开道路,雍容大方的妇人率先走入院子,卢正淳带着两名下人紧跟其后。妇人亲自打开已经被摆在正堂的红漆木箱子,蹲下身,伸手抚摸那具模样丑陋的宝甲,眼神出现片刻迷离,然后是难以掩饰的炙热和渴望,但是这抹情绪很快就被妇人收敛。恢复正常神色后,她站起身,示意卢正淳可以动手搬箱子了。东西并不沉重,毕竟里头只有一副甲胄而已。 妇人最后一个离开屋子,走到门槛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陈平安,微笑道:“刘羡阳真的很把你当朋友。”不明深意的陈平安只好一言不发,只是默然送他们这一行人离开院子。 最后陈平安站在门外,久久不肯挪步,宁姚来到他身边。 妇人走在卢正淳三人之后,走到巷子尽头后,转头望去,看到并肩而立的少年少女,玩味笑道:“年轻真好,可是也得活着才行啊。” 那座横跨小溪的廊桥里,高大少年刘羡阳倒在血泊中,身体抽搐,不断吐出血水。 只是这一次,他再没有能够听到某个黑黑瘦瘦的家伙,一遍遍撕心裂肺喊着“死人了”。 廊桥北端桥头台阶那边,人头攒动,议论纷纷,远远看着热闹,唯独不敢靠近刘羡阳,生怕惹祸上身。 有两人快步走入廊桥,男子蹲下身,搭住刘羡阳的手腕脉搏后,脸色愈发沉重。 青衣少女阮秀恨极,咬牙切齿道:“一拳就砸烂了他的胸膛,好狠辣的手段!” 男人不说话。 扎了一根马尾辫的阮秀怒道:“爹!你就眼睁睁看着刘羡阳这么被人活活打死?刘羡阳是你的半个徒弟!” 男人一直没有松开刘羡阳的手腕,面无表情,淡然道:“我哪里知道堂堂正阳山,这回竟然如此不讲规矩。” 阮秀猛然起身:“你不管,我来管!” 男人抬头缓缓问道:“阮秀,你是想让爹给你收尸?” 阮秀大踏步前行,一往无前,沉声道:“我阮秀不是只会吃一件事!也会杀人!” 男人眉宇间隐约有雷霆之怒。小半原因是自己闺女的愣头愣脑,更多自然是正阳山那头老猿的歹毒出手。 男人想了想,既然自己还未正式接手齐静春的位置,那么是不是就意味着,自己也可以不用那么讲道理? 阮秀突然停下脚步,她看到有个消瘦少年,从廊桥那一头,向自己这边疯狂跑来。 她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穿着一双草鞋,面无表情,古井不波。 两人一瞬间就擦肩而过,阮秀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口,没来由,她便觉得很委屈,一下子就流下眼泪。 当陈平安坐在身边,伸手抓住他的一只手时,视线早已模糊的刘羡阳,好像一下子多出几分精气神,试图挤出一个笑脸,断断续续说道:“那婆娘说我不交出宝甲,她就能杀了你……她还说,反正她是母子二人来咱们小镇的,一人被驱逐而已,这个代价她出得起。我怕,很怕她真的去杀你……之前我跟你说的,其实不全是假话,我爷爷的确跟我说过那些话,所以我觉得卖了就卖了,没啥大不了的……只是刚才她又让人去找我,说那个老人疯了,一听说我没有剑经,就执意要先杀你,再来杀我,我实在是担心你,想跟你打声招呼……就一路跑到这里,然后就被那老王八蛋打了一拳,是有点疼……” 陈平安低着头,轻轻擦掉刘羡阳嘴角的鲜血,他死死皱着那张黝黑消瘦的脸庞,轻声道:“不怕,没事的,相信我,别说话了,我带你回家……” 刘羡阳那股子强撑起来的精气神,渐渐淡去,视线飘忽,喃喃道:“我不后悔,你也别怪自己,真的……就是……我就是有点怕,原来我也是怕死的。” 最后刘羡阳死死攥紧他唯一的朋友的手,呜咽道:“陈平安,我真的很怕死。” 陈平安坐在地上,一只手死死握着刘羡阳的手,一只手握拳撑在膝盖上。大口喘息,拼命呼吸。 年纪轻轻的陈平安,此时就像一条老狗。 陈平安眼眶通红。当他想要跟老天爷讨要一个公道的时候,就更像一条狗了。 陈平安不想这样,这辈子都不想再这样了! 福禄街卢氏的宅子,小巧玲珑,却别有洞天,便是清风城许氏妇人,也觉得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做到了极致,不能再苛求什么。在一座临湖水榭里,刚刚成功将刘家瘊子甲收入囊中的许氏妇人,满面春风得意,慵懒地斜靠着围栏。大概是心情实在太好,以至于卢正淳那只苍蝇站在水榭台阶上,也觉得不是那么碍眼了。 身穿一袭大红袍子的儿子站在长凳上,往小湖里丢鱼饵,近百尾红背鲤鱼拥挤在一起,红浪滚滚,画面颇为壮观。 许氏对卢正淳吩咐道:“你就不用在这边候着待命了,等到此间事了,你便随我们去往清风城,除了让我家夫君收你为入室弟子外,也会答应你爷爷那个有些无理的请求,务必保证让你有朝一日能够跻身中五境。要知道,这种承诺,才是最值钱的,所以说你爷爷是只老狐狸。” 说到这里,许氏自顾自嫣然而笑:“要我看啊,如果你爷爷是卢氏掌舵人,卢氏王朝未必会这么快崩塌。哪怕是眼高于顶的大骊藩王宋长镜,也坦言能够在一年内就立下灭国之功,功劳簿上有你们卢氏皇室一半。当然了,你们这支小镇卢氏,运气不太好,跟主支卢氏,一荣未必俱荣,一损倒真是俱损,所以这次我们清风城给你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不要错过了,要好好把握住。” 卢正淳弯腰极低,双手作揖高过头顶,感激涕零道:“卢正淳绝不敢忘记许夫人大恩大德,日后到了那座名动天下的清风城,必当为许夫人做牛做马,并且我卢正淳发誓,此生只忠心于夫人一人!” 清风城许氏笑意妩媚,眯起眼眸,柔声道:“这种掏心窝子的话啊,可别让我夫君,也就是你未来的师父听到,或者到时候你也可以在他面前重复一遍?” 兴许是在泥瓶巷给刘羡阳下跪后,卢正淳对于此事已经不再心怀芥蒂,听到许氏的诛心言论后,立即跪下,整个人匍匐在水榭外的台阶顶部,颤声道:“卢正淳绝不敢忘本!” 许氏笑了笑,随意挥挥手,开始赶人:“行了,起来吧。以后到了清风城,修行一事最耗光阴,路遥知马力,你是不是忘本,自然水落石出。” 卢正淳后退着离开水榭,下了台阶才缓缓转身。这个曾经在小镇呼风唤雨的天字号纨绔,在许氏跟前,好像腰杆就从来没有直起过。 小镇之外的卢氏,作为一座大王朝的掌国之姓,在被大骊边军重创之后,可谓大伤元气,一蹶不振,短期之内很难东山再起,从上到下,卢氏嫡系和旁支以及远房,只得夹着尾巴做人。否则,以清风城的家底和声望,绝对不敢如此在小镇卢氏宅子做起鸠占鹊巢的勾当,还敢居高临下,对卢氏子弟呼来喝去。其实就算换成正阳山的那对主仆,都很勉强。如今卢氏龙游浅滩,时局艰辛,实在是不得不低三下四。 红袍男童嗤笑道:“真是个天生奴才命的狗腿子,娘亲你收下这种废物做什么?不会真要让我爹收他做徒弟吧,而且还答应他一个中五境?中五境什么时候如此廉价了?” 许氏微笑道:“卢正淳虽然面目可憎,但并非没有可取之处。此人资质一般,本来成为外门弟子就属万幸,不过说到底,这个年轻人只是那笔大买卖之下的小添头而已,掀不起半点风浪。至于表面上看,娘亲许诺给小镇卢氏这么多,答应卢氏皇室那些逃难的皇亲国戚和金枝玉叶,可以在清风城避难并且扎根,清风城会以礼相待,奉为座上宾,甚至在城内专门划分出一大块区域,作为卢氏的私人地盘,期限为一百年。……” 孩子丢完鱼饵,突然跑出水榭,捡了一大把石子回来,然后趴在栏杆上,朝着那些鲤鱼使劲丢掷石子,玩得不亦乐乎,转头说道:“娘亲,咱们来小镇寻觅瘊子甲,是不是就是一个掩人耳目的由头,是咱们清风城许氏借此机会掌控卢氏的障眼法?毕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卢氏那拨浩浩荡荡的丧家犬,听说人数仅皇室成员就有三千多,加上内宦奴婢附庸和不愿依附大骊宋氏的亡国遗老,对于我们清风城的人气增长,帮助很大。如此说来,这里才是落魄卢氏如今真正的消息运转枢纽?” 许氏欣慰笑道:“能够想到这一层,说明我的儿子很聪明,但是呢,还是错了。” 男孩皱眉,等着答案。 许氏眨了眨眼睛:“那副瘊子甲,内有玄机,简单而言,就是不比那部剑经差。” 男孩狠狠丢出一颗石头,砸在一尾鲤鱼背脊上,鲜血四溅,可怜的鲤鱼疯狂拍打着水面。 男孩眼神炙热:“我爹最擅长攻伐之道,杀力之大,不比那大骊宋长镜逊色太多,只可惜一直受困于先天身体孱弱,最怕对手和他以伤换伤的无赖打法,这才无法扬名,还沦为笑柄,就连清风城的自家人也敢在背地里取笑我们。娘亲,是不是我爹得了这具宝甲之后,就能够攻防皆备,可以与那宋长镜一较高低了?” 许氏仍是摇头。 红袍男孩重重一拍栏杆,怒色道:“你不要跟我卖关子!”他龇牙咧嘴,择人而噬,就像一头虎豹幼崽。 许氏从来没觉得儿子在自己面前大呼小叫有何不妥,毕竟儿子一出生,就得到过一位高人评价极高的谶语:“虎狼之相,人主资质。” 许氏耐心解释道:“你爹得到宝甲后,一旦参悟成功,能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要什么防御,一力降十会,一鼓作气碾压敌人便是。” 男孩哈哈大笑,快意至极:“杀杀杀,到时候让我爹就从咱们清风城内部杀起!自己人做的恶心事,才最恶心!” 男孩笑过之后,很快冷静下来,突然想起一事,问道:“娘亲,你这么戏耍正阳山,真是耍猴了,就不怕那只蠢猿万一回过神来,离开小镇后就对我们大打出手?还有一件事,我始终没想明白,那个姓刘的,既然早早有了买瓷人,本身就根骨极好,加上有宝甲有剑经,这样的香饽饽,简直少之又少,就连我也不得不承认,对他需要刮目相看,那么买瓷人为何迟迟不愿露面,使得娘亲你能够浑水摸鱼,还让那正阳山老猿帮咱们解决掉了烂摊子。他一拳打死刘羡阳后,什么都清净了,天大麻烦由正阳山来兜着,至于我们清风城,便有了极大的回旋余地。” 许氏胸有成竹道:“正阳山那只千岁高龄的搬山老猿,脑子不算好用,但还不至于蠢笨到被娘亲任意当猴耍的地步。其实他早已猜出娘亲借刀杀人的手段了。为何老猿愿意捏着鼻子,自己跳入陷阱,其中原因比较复杂,既有正阳山不怕惹祸上身的自负,也有一段不为人知的秘史内幕,你暂时不用管这些。”她陷入沉思,再次捋了捋思路,试图查漏补缺,以免后患无穷。 少年刘羡阳的买瓷人,曾是鼎力支持卢家王朝的一股势力。王朝覆灭后,赔了一个底朝天,血本无归,在这之前,确实是山下世俗王朝一等一的门阀,否则也不至于在确认刘羡阳的剑胚资质后,仍然能够耗费重金将刘羡阳留在小镇,买下了之后的九年时间。 正阳山不知通过什么渠道知晓此事后,便去找到那个破落户,试图购买刘羡阳的本命瓷。正阳山一位老祖,当面就给出了一个天价,但是那户人家吃错药了一般,死活不愿松口,只说是已经转手卖给其他人了,至于是谁,什么来历,更是守口如瓶。 之后迷惑不解的正阳山,便听到风声,说是正阳山的死敌风雷园抢先抓住机会,趁火打劫,得了先机。那户人家自然不敢当着正阳山剑仙的面,说自己已经把东西卖给了你们正阳山的仇敌风雷园。 至于刘家祖传瘊子甲和剑经一事,以及风雷园接手刘羡阳本命瓷的消息,到底是谁泄露给正阳山的?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正是清风城许氏,不过当然是躲在幕后的那种。她更是主要谋划之人。这趟亲自赶赴小镇,花费巨大代价,她自然要保证这笔买卖最少能够回本,否则她这一支在清风城的地位,就会一落千丈,岌岌可危,更别奢望独力执掌清风城。 事实上小镇这边,卧虎藏龙,不容小觑,不提日薄西山的卢氏,其余三大姓氏,在东宝瓶洲版图上,谁不是雄踞一方,如日中天? 其实四姓十族,真正的底蕴,不是说盘踞着多少条术法通天的地头蛇。这些家主、老祖宗,其实注定已经离不开。老话说树挪死人挪活,可惜他们早已与桃叶巷的桃树、小镇中心的老槐差不多,属于挪了就死,更无来生一说,所以空有一身大神通,无法施展。 这些家族的底蕴,在于他们能够掌握多少口龙窑,管辖多少门户,因为这将直接决定每年为外边提供多少只本命瓷。一旦出现修行的好坯子,押中宝的买瓷人,只要不是手头太拮据,多半还会额外包一个“大红包”,除此之外,也等于双方结下一份香火情,比起点头之交,当然分量要更重。 许氏突然对自己儿子感慨道:“千万不要小觑任何人,哪怕是卢正淳这种弯腰做狗的小人物。你以为来了小镇,就能够轻而易举将那些机缘、宝物拿到手吗?不是这样的。老龙城的苻南华,几乎道心崩碎,云霞山的蔡金简更是人间蒸发,生死不知。还有一名资质不俗的后辈,在廊桥那边看似福至心灵,便作水观,给人坏了心境,无异于在心湖底部,被人硬生生砸出一个大坑,使得湖水下降。这类事情,不会到此为止,接下来反而只会越来越多。所以说,修行路上,无一个逍遥人。” 男孩想了想:“小心驶得万年船。娘亲,我会注意的。” 许氏点头道:“如此最好。” 男孩丢掷出最后一颗石子,问道:“那个齐静春到底怎么回事?” 许氏罕见动怒,厉色训斥道:“放肆!尊称齐先生!” 男孩一愣,乖乖改口道:“齐先生是不是有了麻烦?” 许氏犹豫片刻,缓缓说道:“齐先生的恩师,不但曾经陪祭于那座文庙,而且还是儒教教主的左手第二位。” 男孩目瞪口呆。 这意味着齐静春的恩师,是儒家,或者准确说是儒教漫长历史上的第四人? 这是超乎想象的存在。要是有谁夸下海口,说这类圣人一怒之下,能够一脚将东宝瓶洲最大的山岳彻底踩碎,男孩不敢说全信,但也肯定会半信半疑。 许氏心有戚戚,低声道:“只是那位圣人中的圣人,如今地位却比这座小镇的那些破败神像……也不如了。” 男孩咽了咽口水,随口问道:“刘羡阳那个朋友如何处置?” 许氏想了想:“你是说泥瓶巷那个姓陈的孤儿?” 男孩点点头。 许氏笑道:“你不也一见面就称其为蝼蚁吗?让他们自生自灭便是。” 督造官衙署来了两位风尘仆仆的客人,两人皆是弱冠之年,玉树临风,如楠如松,头等美质。门房听说是来拜访崔先生后,连身份也不询问,赶紧领进官邸,领到那位崔先生暂居的别院,帮着敲响门扉,门房便恭谨告辞。 开门之人,正是那位代表儒家来此讨要压胜之物的君子,年少时就赢得过呵笔郎的美誉,一直被视为下任观湖书院山主的不二人选。他看到两位年轻人之后,有惊喜也有讶异,望向其中一位斜靠门扉的年轻人,笑问道:“灞桥,你身边这位朋友是?” 被称呼为灞桥的年轻人,嬉皮笑脸道:“这家伙啊,是大雍王朝龙尾郡的陈氏子弟,崔兄你叫他松风就行。这家伙生平不好美色美酒,唯独有石砚之癖,听说这边的小溪有几个老坑,就想来碰碰运气。他还有一位远房亲戚,这次也与我们随行,要不是因为她,我和松风也不会耽搁到现在才进小镇,本该早两天来的。她不喜欢与人打交道,便自己去逛小镇了。唉,可惜了可惜了,来的路上,听说大隋的一个皇子得了天大机缘,赚到一尾金色龙鲤,以后大有希望走江出龙,把我给眼馋得眼睛都红了。崔兄你瞅瞅,满是血丝,对不对?” 年轻人把头向那位儒家君子伸过去,后者笑着用手指推开他的脑袋,提醒道:“刘灞桥,既然已经拖延了行程,就赶紧办正事去,还来我这边空耗做什么?什么时候风雷园的行事风格,变得如此拖拉了?” 那位龙尾郡陈氏子弟面带歉意,苦笑道:“来的路上,有过一场冲突意外,灞桥兄伤了作为养剑室的脏腑窍穴,只得冒险将本命剑移至明堂窍。若非我修为不济,成了累赘,绝不至于让灞桥兄受伤。” 刘灞桥爽朗大笑道:“几个鬼鬼祟祟的野修罢了,靠着一点歪门邪道,才侥幸伤到本公子,反正已是我剑下亡魂,不值一提!如果不是急着赶路,本公子就要给他们弄几座衣冠冢,立块墓碑,写下他们于某年某月某日死于我刘灞桥剑下,将来等我成为剑道第一人,说不得还会成为一处风景名胜,对不对?” 儒家君子与这位风雷园天才剑修相识已久,知道他天生不着调的性格。他把两人带进院子,刘灞桥突然压低嗓音:“崔兄,你给我透个底,此方天地是不是马上要塌了?山崖书院那位流徙至此的齐先生,当真要执意逆天行事?” 崔姓读书人置若罔闻。 刘灞桥嘿嘿一笑,指了指崔先生:“我已经懂了。” 那位儒家君子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松风,我先前去学塾那边拜访过齐先生,先生说起修身一事,有过‘时不我待’的感慨。”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位出自崔氏的圣人种子,却只说到修身便打住了。 陈松风一开始本以为是读书人之间的客套寒暄,只是当他看到对方的眼神之后,灵犀一动,立即心领神会,抱拳道:“崔先生,我去寻一寻那位远房堂姐,回来之后再向先生讨教治国韬略。” 陈松风言语当中,有意无意跳过“齐家”环节,只是提及了治国。 陈松风匆匆离去。崔姓读书人叹了口气,和刘灞桥坐在小院石桌旁。 刘灞桥跷着二郎腿,直言不讳道:“这个陈松风聪明是聪明,一点就透,只不过吃相也太不讲究了,好歹坐下来跟你胡扯几句,再走也不迟,就那么急着去求祖荫槐叶?我看没必要嘛。如今我们东宝瓶洲除了龙尾郡陈氏,还剩下几个上得了台面的姓氏门阀?那些槐叶,不乖乖落入他陈松风口袋,难道还落在小镇土生土长的俗人头上?” 东宝瓶洲的陈氏,以龙尾郡陈氏为尊,虽然沉寂很久,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声势不振,但到底是祖上出过一大串枭雄人杰的千年豪阀,因此哪怕是刘灞桥所在的风雷园这样的鼎盛宗门,也不敢小觑,就连刘灞桥这种人,也愿意与之为伍,算是当作半个朋友。 读书人好奇问道:“你来此是找那位阮师,求他帮你铸剑?” 刘灞桥吞吞吐吐,语焉不详。大略意思是为宗门做一件事,如果做成了,风雷园就会出面为他向阮师求情铸剑。至于那件事为何,刘灞桥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读书人又说道:“你知不知道正阳山也来人了,而且是主仆二人。” 刘灞桥愣了愣,震惊道:“我根本没听说啊,正阳山是谁来了?” 然后这个在风雷园以跋扈著称的年轻剑修,闭上眼睛,双手合十,碎碎念祷告道:“千万别是倾国倾城的苏仙子,小子我跪求不是苏仙子大驾光临,要不然我出剑还是不出剑?苏仙子看我一眼,我就要酥了,哪里舍得祭出飞剑……” 读书人有些无奈:“放心,不是你心仪的苏仙子,是护山的白猿,他护送着正阳山纯阳剑祖陶魁的宝贝孙女。” “老崔你真是我的福星!不是苏仙子就万事大吉!”刘灞桥立即活蹦乱跳,哈哈大笑道,“怕他个卵?!我还怕一头老畜生不成?!咱们风雷园谁都可以怕,唯独不惧他正阳山!” 读书人犹豫了一下:“风雷园和正阳山,本是同根同源的剑道正宗,为何就不能解开死结?” 刘灞桥收敛玩笑神色,沉声道:“崔明皇,这种话你以后到了风雷园,千万千万别跟人说半个字。” 崔明皇喟然长叹。 风雷园,正阳山,双方从祖师剑仙到刚入门的子弟,往往不需要什么一言不合,只要是遇到了,直接就会拔剑相向。 官署门房和年迈管事突然火急火燎赶到院门外,崔明皇和刘灞桥同时起身。 管事走入院子,行礼之后,说道:“崔先生,刚得到一个消息,正阳山对一个叫刘羡阳的少年出手了。” 刘灞桥骤然大怒:“哪个刘羡阳?!” 管事对崔先生颇有敬意,至于眼前这位不知姓名的公子,老人其实并不畏惧,淡然回复道:“回禀这位公子,我们小镇只有一人叫刘羡阳。” 刘灞桥脸色剧变,冷笑道:“好一个正阳山,欺人太甚!” 崔明皇神色自若,问道:“齐先生是否出面?” 管事摇头道:“尚未。听说那少年被带去了阮师的剑铺,估摸着就算没死,也只剩一口气了。有人亲眼看到那少年胸膛被一拳捶烂,如何活得下来。” 崔明皇笑了笑:“谢过老先生告知此事。” 年迈管事连忙摆手:“不敢当不敢当,职责所在,叨扰崔先生了。” 在管事领着门房一起离去后,崔明皇看到刘灞桥一屁股坐回石凳,疑惑问道:“你难道正是冲着那个少年而来?” 刘灞桥脸色阴晴不定:“算是一半吧。接下来会很麻烦,大麻烦。” 崔明皇问道:“不只是牵涉到风雷园和正阳山的恩怨?” 刘灞桥点点头:“远远不止。” 崔明皇袖手而坐,轻声道:“树欲静而风不止。看来我是该动身去取回那块四方镇圭了,哪怕会被齐先生误认为是我们观湖书院落井下石,也没办法。” 崔明皇站起身:“我去趟学塾,去去就回。” 他离开福禄街的官邸后,途经十二脚牌坊楼,停下脚步,仰头望着“当仁不让”四字匾额。 阳光下,崔明皇伸手遮在额头。他一阵犹豫不决之后,竟是转身返回官署。 福禄街上,魁梧的白发老人牵着瓷娃娃一般容颜精致的女童,并没有进入卢家大宅,反而去了李家。早有人等候在门口,将两人迎入家内,在悬挂“甘露堂”匾额的正堂内,一个气度威严的老人站起身,来到门口相迎,抱拳道:“李虹见过猿前辈。” 正阳山的搬山老猿,对李家家主随意点了点头,松开小女孩的手,低头柔声道:“小姐,老奴在山顶那边等你。” 小女孩坐在正堂门槛上,气鼓鼓不说话。 李氏家主轻声道:“前辈放心,我们李氏一定将陶小姐安然无恙地送出小镇。” 老猿嗯了一声:“此次麻烦你们帮忙照顾小姐,就算正阳山欠你们一个人情。让我与小姐说些话。” 李虹立即离开正堂,并且下令让家族所有人都不得靠近甘露堂半步。 老猿也坐在门槛上,想了想:“小姐,有些话本不该跟你说的,只是事已至此,再隐瞒也没有意思,老奴就一并跟你说了。此次小镇之行,多半是有人精心策划的一个局。那个清风城许家婆娘,跑不掉,只不过她未必是分量最重之人。这个坑,厉害的地方在于哪怕老奴有所察觉,也无法不跳。小姐有所不知,那部剑经的主人,曾经是一个叛出正阳山的剑道孽徒,由他自创而成。依照你爷爷的说法,这部剑经最可贵之处,在于虽然写书之人,最终剑道成就不过是摸着剑仙的门槛,但是剑经内容,直指大道。小姐你想啊,与咱们正阳山交好的谢家老祖,何等眼界,仍是给予这部剑经‘极高’二字评语。” 接下来老猿的语气冷漠了几分:“而这个欺师灭祖的剑道天才,走投无路之际,投靠了我们正阳山的宿敌风雷园,风雷园也确实庇护了此人大半生。他当了大半辈子的缩头乌龟,后来为了印证剑经,悄然离开风雷园,寻找过数位证了道的大剑仙,例如谢家老祖,哪怕皆对其人品不屑,但是对于剑经所写,的确都赞赏不已。谢家老祖私下曾说,剑经融合正阳山、风雷园两家剑道精神,一旦哪一方有人修成,那么两家的术道之争,鹿死谁手,就该落幕了。” 老猿沉声道:“所以这部剑经,老奴如果能够拿到手,交给小姐你来修行,是最好的结果。退一万步说,就算我们正阳山没有拿到手,如果给什么老龙城、云霞山之流,被那些年轻人得去了机缘,正阳山倒也能忍。唯独一事,绝对不能退让半步,那就是被风雷园的狗杂种们将剑经拿到手!” 老猿脸色铁青狰狞:“小姐,别忘了,风雷园的园子最深处,那座试剑场之上,我们正阳山的那位老祖,也正是小姐你这一脉的祖先。她当初在正阳山最为孱弱之际,毅然挑战那一代的风雷园园主,结果堂堂正正战死后,她的尸首,非但没有被风雷园礼送回正阳山安葬,反而任其曝晒,甚至头颅之中,还插着一把风雷园剑士的长剑,故意任人观摩取笑!” “三百年了,整整三百年,哪怕正阳山公认英才辈出,竟然始终连风雷园的一把剑也拔不出来!一代代正阳山剑修,承受着这种奇耻大辱。正阳山一日不灭风雷园,便一日是整个东宝瓶洲的笑话。” “为何我正阳山,每一位老祖成就剑仙之尊后,从不愿召开庆典,普告天下?!” 这些陈年往事,小女孩其实早就烂熟于心,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 只不过之前亲人长辈说起,都尽量以云淡风轻的语气提起这段公案恩怨,远远不像搬山猿这般愤懑满怀,直抒胸臆。 小女孩稚声稚气问道:“白猿爷爷,那你为何不干脆一拳打死那死犟死犟的少年?虽说他如今已是经脉寸断,气息崩碎紊乱,剑经自然而然就跟着被捣烂搅碎,神仙也没办法复原。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有人救了他,万一有人得到剑经,那我们正阳山咋办?” 那部剑经的传承方式极为特殊玄妙,无法言传,当年那个正阳山叛徒,留下一道流转不定的剑意在子孙体内,代代相传,一直在等待天资卓绝的子孙出现,能够驾驭这道蕴含剑经内容的剑意。所以只要刘羡阳死了,他的买瓷人和风雷园也就彻底没戏了。那部从未真正现世的剑经,就此烟消云散。 老猿哈哈笑道:“老奴若是当场就打死那少年,就会被瞬间赶出这座小天地,到时候小姐怎么办,难道要小姐独自面对风雷园的人?再者,此地术法一律禁绝,阮师能铸剑能杀人,可是救人的本事嘛,真是不咋的。除此之外,难不成齐静春出手?绝对不会的,如今他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再说了,真惹恼了老奴,大不了就现出真身。老奴倒要看看,这方天地撑不撑得起老奴的千丈真身!” 老猿站起身,气势磅礴,道:“小姐,廊桥少年一事,已经不用理会,容老奴杀了风雷园的人,就在那座山顶门外等你。那齐静春若是识相,就隔岸观火,若是他敢插手,老奴就敢撞他个支离破碎。便是阮师出手,老奴也要与之一战到底,才算不虚此行!” 小女孩想了想,灿烂笑道:“白猿爷爷,你去吧,不用担心我。” 老猿洒然笑道:“小姐就更不需要担心老奴了。” 溪畔剑铺一间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一盆盆血水被端出去,然后端回一盆盆清水。 一个几乎是被阮秀拎小鸡一样抓来的老人——杨家药铺的掌柜,就坐在窗前小凳上。他伸手洗去满手血迹,额头渗出汗水,抬头后无奈摇头道:“阮师,这少年的伤势实在太重了,如果是小镇之外……” 双手环臂的阮师傅板着脸道:“废话就别说了。” 杨掌柜只得苦笑。自己确实说了句废话,如果是在小镇之外,根本就用不着他出手。 青衣少女阮秀,死死盯住那片放在病榻少年额头上的槐叶——已经黯然无光,绿色犹然是绿色,却没有半点绿意。她猛然转头,愤怒问道:“不是说好了,陈平安拿出他那片槐叶,刘羡阳就能有一半生机吗?” 杨家铺子老掌柜叹息道:“若是槐叶主人自己遭此重创,然后承受槐叶的祖荫,当然是救活的机会有五成,可是用来给别人消受福荫,就另当别论了。” 阮秀怒喝道:“姓杨的!那你为何之前胡说八道,还说有五成希望?!为什么不早说!” 杨掌柜哭丧着脸,无比委屈:“老夫当时要是不这么说,怕是少年没死,老夫就已经被你活活打死了。” 阮秀气得脸色发白,正要开口骂人,男人沉声道:“秀秀,不得对杨掌柜无礼。” 阮秀咬紧牙关,默不作声。 男人沉默片刻后,瞥了眼呆若木鸡、迟迟没有动静的老掌柜,没来由春雷绽放似的,就开始破口大骂道:“杨掌柜,你他妈的像一根木头杵在这里,作死啊?!” 碰上这么一对父女,杨掌柜真是欲哭无泪,关键是还不敢流露出丝毫不满,只得硬着头皮继续死马当活马医。 从头到尾,陈平安都没有大呼小叫,也没有号啕大哭,只是一次次端水出门再进门,一盆盆血水换成一盆盆清水。 又一刻钟之后,药铺杨掌柜也是烦躁至极,低头看着那盆清水,猛然一巴掌拍在水里,溅起无数水花,然后抬头对阮师傅无比悲愤道:“阮师!你干脆一剑刺死我算了,老子只是个卖药的,不是起死回生的神医!” 打铁汉子一点一点皱起眉头。 杨掌柜立即缩了缩脖子。 陈平安终于出声说话:“杨掌柜,再试试看。” 杨掌柜转头望向陈平安。陈平安眼神干干净净,微微加重语气:“再试试看!” 杨掌柜吐出一口浊气,于心不忍道:“孩子,老夫是真的无能为力啊。” 陈平安艰难挤出一丝笑意:“杨掌柜,求你了。” 杨掌柜满脸疲惫,仍是摇了摇头。 陈平安眼睛里仅剩的最后那点希冀神采,消失不见了。 他蹲下身放下脸盆,坐在床边,握住刘羡阳已经微凉的手,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轻声道:“我会回来的。” 陈平安起身离开屋子,走到门槛那边,突然转过身,向一直忙到现在的阮家父女和老掌柜三人,鞠躬致谢。 陈平安跨过门槛,阳光有些刺眼,略作停顿后,他大步向前。 老天爷不给公道,没事,我自己去要,能要多少是多少。 陈平安离开屋子没多久,阮秀一跺脚,就要跟上去,却被从阮师变成阮师傅的中年男人喊住。男人正色道:“秀秀!你若是现在掺和进去,只会帮倒忙,害了那个陈平安,到时候才真正是万劫不复。” 阮秀没有转身,只是猛然转头,黑亮的马尾辫,在空中甩出一个漂亮弧度。她眼神凌厉,语气近乎苛责道:“爹,刘羡阳的事情你也没掺和,结果又如何了?” 男人欲言又止,最后仍是忍住没有泄露天机,沉声道:“相信爹,现在的你,对那个少年最大的帮助,是尽量告诉他一些这座小洞天的秘密和规矩,要他争取在框架之内行事,天时地利人和,能够多占一样是一样。” 阮秀似懂非懂,犹豫不决。男人挥挥手,耐着性子叮嘱道:“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是我阮邛的女儿。那泥瓶巷的少年,他丢入池塘的石子再大,溅起的水花有限,不会惊扰到水底的老王八,这就意味着万事可以周旋,可是你阮秀不一样。记住喽,每逢大事要静气,要你多读书多读书,总是不听!心性连一个陋巷少年也比不上,亏你还是修行之人。” 男人其实最后这句话一说出口,就有些后悔了。没办法,到了自家闺女这边,汉子总管不住最后一句肯定拆台的言语。好在这回阮秀竟是没有觉得怎么委屈,她快步跑出屋子,留下一个心情复杂的男人。 本名阮邛的男人挑了张凳子坐下,握住刘羡阳的手腕,一团乱麻的脉象,糟糕至极。本就心情不太好的他脸色愈发阴沉,大发牢骚道:“齐静春也真是的,正阳山如此投机行事,就算没办法按照规矩将其驱逐出境,好歹也给点教训,杀鸡儆猴,即便杀不得,打几下有什么问题?要不然接下来此方天地不断有新人涌入,更加鱼龙混杂,还不得乱套?怎么,是想着反正没几天就要卸任,大不了就留给我一个稀巴烂的摊子?说好的读书人的担当呢……” 蹩脚老掌柜坐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绝对不插嘴,以免惹祸上身,他只敢在心里不断腹诽,说好的每逢大事要静气呢? 阮邛发完牢骚,最后叹息道:“你齐静春如此束手束脚,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前边的话,你可以当作耳旁风,这句话,可别漏掉不听啊。” 杨家铺子的老掌柜,其实一直竖着耳朵偷听,闻言后顿时拜服,心想不愧是下一任坐镇洞天的圣人,这脸皮都能挡下飞剑了。 阮邛突然望向杨掌柜,问道:“只听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这他娘的还没有嫁人啊,就已经胳膊肘往外拐啦?” 杨掌柜实在是憋了半天,忍不住想要说几句良心话了,要不然都对不起自己铁骨铮铮的风骨,于是壮起胆子说道:“阮师,是不是老朽老眼昏花的缘故?总觉得那少年好像也没多喜欢你家秀秀啊。” 阮邛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杨掌柜,斩钉截铁道:“不用怀疑,你就是老眼昏花了!”杨掌柜也用一种可怜的眼神看着阮邛。两两无言。 水井那边,阮秀赶上陈平安,也不说话,好像是不知道如何开口。 陈平安朝她笑了笑,记得第一次在青牛背那边遇到,还以为她是哑巴,要么就是不会说小镇这边的方言土话。现在才知道原来她只是不爱说话而已。 跟着陈平安的脚步,走向廊桥那边,阮秀终于鼓起勇气说道:“陈平安,我叫阮秀,我爹叫阮邛,是一名铸剑师。我从小就跟我爹打铁铸剑,这次来你们小镇,爹说是碍于宗门托付,加上这里的水土最适宜打造剑炉,所以才来这里蹚浑水。其实我心里清楚,我爹是想为我找一份机缘,我爹这人就是死要面子,就像你的朋友刘羡阳,我爹其实心里很想收这个徒弟。你可能不太知道,我爹如果将来选择在这里开宗立派,开山大弟子的人选,就很重要了,所以他不是见死不救,你别怪他……” 陈平安摇头道:“我没有怪你爹。”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抬起手背抹了抹下巴,苦涩道:“知道不应该怪别人,但其实心里很气,很生气你爹为什么不早点收下刘羡阳做徒弟,生气为什么刘羡阳出事情的时候,没有人阻拦。哪怕知道这不对,但我还是很生气。” 阮秀点点头:“这是人之常情。” 陈平安不愿在这里多耗,问道:“阮姑娘,找我有事吗?” 阮秀小心翼翼问道:“你现在不会是去找正阳山的人报仇吧?” 陈平安不说话,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阮秀本来就不是擅长言辞的人,干脆就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你别这么鲁莽,正阳山本就是我们东宝瓶洲的名门大派,那只老猿的身份,其实与正阳山老祖无异,哪怕老猿在此地无法使用术法神通,可要是对付你,很简单!再就是他重伤刘羡阳后,齐先生一定会惩罚他的,所以你至少不用担心这件事情会被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陈平安打断阮秀的言语,说道:“阮姑娘你所谓的惩罚,是说杀人凶手会被赶出小镇吗?” 阮秀哑然。 陈平安笑了笑,反过来劝慰阮秀,眼神真诚,清澈得如同小溪流水:“阮姑娘,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当然不会傻乎乎冲上去,直接跟那种神仙拼命。” 阮秀如释重负,习惯性拍了拍胸脯,兴许是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些稚气,不够淑雅,不像是大家闺秀,便笑得有些难为情。 陈平安也跟着笑起来,说道:“上次只送给你三条鱼,是我太小气了。” 阮秀有些赧颜,很快忧心问道:“你的左手?” 陈平安扬起包扎严实的左手:“不打紧的,已经不碍事了。” 阮秀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说道:“陈平安,千万别冲动,如今学塾齐先生的处境比较困难,而且齐先生和我爹交接的时候,极有可能小镇会迎来翻天覆地的新局面,是好是坏,目前还不好说,所以宜静不宜动。” 陈平安点头道:“好的。” 阮秀有些莫名的着急。归根结底,在于她自己就很焦躁。按照她的性情,这会儿本该杀向那个正阳山老猿了,可如今却要反过来苦口婆心劝说陈平安不要冒险,这是有违本心的。但问题在于,就像她自己所说,大势所趋,确实宜静不宜动,这也是她的直觉。她阮秀莽莽撞撞去找人讨要说法,即便惹出捅破天的麻烦,她爹也不会袖手旁观,而且多半压得下来。可是眼前这个陈平安,只能生死自负。 陈平安和阮秀道别离去,独自跑向廊桥。 才别少女,又见少女。 廊桥南端石阶上,坐着一个刀剑叠放的少女,面容肃穆。她身穿墨绿色长袍,双眉狭长,紧抿起嘴唇,身边放着两只织造华美的金丝绣袋。 陈平安快步跑向廊桥,刚到台阶底下,少女宁姚就抛来那两袋子铜钱,淡然道:“还你。” 陈平安站在台阶下,双手接住两袋钱,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宁姚板着脸说道:“说好了要保证刘羡阳的安全,现在是我没有做到,是我宁姚对不起你陈平安和刘羡阳!” 宁姚心知肚明,在这座小镇上,身躯体魄仍属普通的少年,被仙家人物一拳打烂胸膛,谁都救不了。再者,如果刘羡阳有救,哪怕只有一线生机,以陈平安的滥好人性格,恐怕就是待在铁匠铺那边会被人砍头,也绝对不会擅自离开半步。 陈平安走上台阶,蹲在她旁边不远处,把两袋子钱递还给宁姚,轻声说道:“宁姑娘,钱,你留着好了,加上泥瓶巷我家藏的那袋,你全部拿去,我已经不需要了。可以的话,以后希望你能帮忙花钱雇个人,照看我和刘羡阳两家的宅子。” 宁姚没有接过钱袋,气极反笑:“那要不要帮你每年春节贴春联和门神啊?” 陈平安脸色认真道:“如果可以的话,最好。” 宁姚差点气得七窍生烟,大骂道:“小时候被牛尾巴打过脸,了不起啊?!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做傻事?气死我了!总之这件事情,陈平安你别管,你以为就你那点三脚猫功夫,能对付一只正阳山的搬山猿?刘羡阳那破宅子,以后你自己管去,你家春联门神,也自己滚去买!我宁姚不伺候!” 陈平安望着宁姚说道:“宁姑娘,我虽然认识你没多久,但是我能够肯定一件事,如果你有信心帮刘羡阳报仇,你绝对不会把两袋子钱还给我,至少不是在这个时候。” 陈平安把钱放在两人之间的台阶上:“宁姑娘,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觉得我还有心情跟你说客气话吗?你跟我,还有刘羡阳,只是做一笔生意买卖,又不是诚心坑我们,只是遇上这样的天灾人祸,谁也想不到,哪有让你赔上性命的道理?相信我,不只是我陈平安不愿意看到这样,刘羡阳那个傻瓜也一样不愿意。他如果能说话,只会说爷们的事,娘们别管……” 陈平安突然咧了咧嘴,说道:“我当然不敢这么跟宁姑娘说。” 宁姚双手按在白鞘长剑之上,眯眼道:“我之前话只说了一半,愧疚是一半,再就是自离家出走以来,我宁姚行走天下,从来没有遇到一个坎就绕过去的时候!” 宁姚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自己心口:“这里也是!” 陈平安想了想:“宁姑娘,你做事之前,能不能先让我找三个人?之后我们各做各的!” 宁姚问道:“需要多久?”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最多半天!” 宁姚又问道:“除了齐静春,还有两个是谁?” 陈平安摇头道:“宁姑娘你就别问了。” 宁姚皱眉道:“窑务督造官衙署,可管不了这个,你真以为是偷鸡摸狗、街头斗殴的小事?” 陈平安刚要站起身,宁姚沉声道:“钱拿走!”陈平安只得自己先收起来。 “陈平安!你等下,先转过身去。”在让陈平安转身后,宁姚突然弯下腰,掀起袍子,取下一把绑缚在小腿上的古朴短刀,站起身递给陈平安,语气无比郑重其事道:“这是我们家乡那边独有的压衣刀,每个女子都会有。事急从权,便宜行事,我就不讲究什么乡俗了。但是你别忘了,这刀是借给你,不是送给你的!” 陈平安有些茫然,但是伸出一只手去接短刀。 宁姚怒道:“用双手!懂点礼数好不好?!” 陈平安赶紧抬起另外一只手,不过仍是疑惑不解。 宁姚没好气道:“你以为只凭几片碎瓷,就能杀那只搬山猿?蔡金简只不过是修行路上没走多远的角色,更何况正阳山那只老畜生天生异象,最是皮糙肉厚,别说瓷片,就是寻常的仙家兵器,一样伤不到老畜生分毫,撑死了弄出一两条伤痕,有何意义?屁事不顶用!” 双手接刀又不知如何安置它的陈平安,此刻脸色有些古怪。 宁姚瞪眼道:“都要拿刀砍人了,还不许爆几句粗口?!” 陈平安无言以对,不知为何,他坐到了台阶上,抬头望着南方的天空。 宁姚站在他身边。 陈平安最后一次劝说道:“真的会死人的。” 宁姚双手环胸,一侧佩剑,一侧悬刀,脸色漠然:“我见过的死人,比你见过的活人还多。”然后她故意以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那把压裙刀,回头你可以绑在手臂上,藏于袖中。” 陈平安点头道:“好的。” 陈平安使劲拍了一下膝盖,站起身,突然说道:“认识你们,我很高兴。” 宁姚猛然转身,率先行走于廊桥中。英气动人的少女,雪白剑鞘的长剑,淡绿刀鞘的狭刀。她此时的身影,是陈平安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画面,没有之一。 这一刻,陈平安觉得自己哪怕能够走出小镇,也不会见到比这更让人心动的场景。这辈子不亏。所以原本因为陆道长一席话,变得有些惜命怕死的他,又像以往那样,一点也不怕死了。死就死。 陈平安和宁姚在十二脚牌坊楼那边分道扬镳,陈平安去了泥瓶巷,敲门喊道:“宋集薪,在家吗?” 正在灶房用葫芦瓢勺舀起一瓢水的稚圭,接连打嗝,喝下水后,顿时神清气爽了许多。她放下勺子,从灶房姗姗走出,跑去打开院门,虽然感到有些奇怪,但仍是一板一眼回复道:“我家公子不在。陈平安,你怎么敲门了,以前你不都是站在你家院子,跟咱们聊天吗?” 陈平安隔着一扇院门,说道:“有点事情。” 稚圭打趣道:“稀客稀客。” 她看了眼陈平安的脸色,问道:“找我家公子做啥?如果不着急的话,回头我可以帮忙捎句话。着急的话,估计你就得去督造官衙署找人了,之前你也亲眼瞧见了,我家公子跟新任督造官宋大人关系不错。” 她发现陈平安两脚生根似的一动不动,白眼道:“倒是进来啊,愣在那边做什么?!我家是龙潭虎穴啊,还是进来喝口水要收你一两银子?”说到这里,稚圭自顾自掩嘴娇笑起来:“对你来说,肯定是后者更可怕。”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笑容牵强,轻声道:“其实我是来找你的,之前那么喊,是怕宋集薪误会。” 稚圭会心一笑,问道:“那就说吧,什么事情?丑话说在前头,邻居归邻居,交情归交情,可我到底只是一个泥瓶巷寄人篱下的小丫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帮不了大忙。不过你陈平安要是借钱的话,是能用钱解决的问题,算你运气好,我倒是有一点点小法子。” 陈平安苦笑道:“还真不是钱的事情,我就跟你直说了吧,刘羡阳给人在廊桥那边打成重伤了,杨家铺子的老掌柜去看了,也没辙。” 稚圭一脸茫然:“我怎么没听说这事儿,刘羡阳惹上谁了?” 陈平安无奈道:“是个外地人,来自一个叫正阳山的地方。” 稚圭试探性问道:“那你是想托关系走门路,好给刘羡阳找块风水宝地下葬?这倒是不难,我可以让我家公子在督造官那边说一嘴,再由衙署管事门房之类的出面,去桃叶巷请那个魏老头找地方,只要不是在朝廷封禁的地方占个山头,想来不难。” 陈平安本就黝黑的那张脸庞,愈发黑了。 约莫稚圭也察觉到自己想岔了,习惯性一龇牙,露出雪亮的整齐牙齿。她背靠墙壁上的春联,歪着脑袋,笑容玩味,问道:“陈平安,你是想要我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可是我就是个丫鬟呀,杨家铺子老掌柜都没办法,我能如何?” 陈平安一番天人交战之后,缓缓说道:“王朱,我知道你不是一般人。那年大雪天,我在家门口看到你,就知道你跟我们不一样。后来你也是第一个看出蛇胆石不寻常的人。现在回想起来,你当年看待我们这些街坊邻居的眼神,跟当下那些外乡人看我们,本质上没有区别。” 稚圭咧嘴一笑:“其实是有的。”我不光光是看待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就是看待那些仙家修士,也一样看不起。只不过这句话,稚圭没有说出口。有些道理,在她这边,本就是天经地义,可在别人那边,就成了目中无人,桀骜难驯。 陈平安问道:“我找你,是想问问你,到底有没有可能救回刘羡阳。我用掉一片槐叶,但是只能勉强吊住刘羡阳最后一口气,虽然用处不大,但至少是有用处的。所以我想问,你这边有没有槐叶,尤其是多余的槐叶?” 稚圭指了指自己鼻子,问道:“你是问我家公子宋集薪有没有槐叶,还是我,一个无父无母的小婢女?” 陈平安死死盯住稚圭,直截了当道:“宋集薪就算有,他也不会给我。我是在问你,王朱。如果有,你愿不愿意借给我,如果没有,你知不知道其他法子来救刘羡阳?” 始终被称呼为王朱的少女,一只手揉着下巴,一只手轻轻拍打腹部,摇头道:“没啦,真没啦,不骗你,你要是早些来,说不定还剩下几片槐叶。至于其他法子,当然没有,我又不是神仙,哪里晓得让人起死回生、白骨生肉的手段,对吧?陈平安,你可不能强人所难。唉,我真是看错你了,以为你跟他们都不一样,不是那种挟恩图报的家伙。” 陈平安犹不死心:“真没有?不管我做不做得到,你可以说说看。” 稚圭摇头,斩钉截铁道:“反正我没有!” 陈平安笑了笑:“我知道了。”他转身就走,消瘦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泥瓶巷。 稚圭站在家门口的巷子里,望着陈平安渐行渐远的背影,神色复杂,有一丝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味,愤愤道:“好不容易到手的槐叶,就这么被你挥霍掉了?那你可以跟着刘羡阳一起去死了。反正早死早超生,运气好的话,下辈子继续做难兄难弟吧,总好过那些连来生也没有的可怜虫。” 她走回院子,跨过门槛的时候,不小心又打了个饱嗝,讥笑道:“有点撑。” 她冷不丁加快步子冲向前,一脚重重踩踏下去,然后缓缓蹲下身,盯着那条头顶生角的土黄色四脚蛇,训斥道:“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你们这五头小畜生,以后若是胆敢赊账赖账,看我不把你们扒皮抽筋一锅炖!” 她脚底板下的四脚蛇竭力挣扎,发出一阵阵轻微的嘶鸣,似乎在苦苦哀求讨饶。 陈平安离开泥瓶巷后,一路跑到学塾,结果被一个负责清扫学塾的老人告知,齐先生昨天便与三位外乡客人一起去小镇外的深山了,说是要探幽寻奇,一趟来回最少要三天。陈平安满怀失落,转身离去的时候,拎着扫帚的老人猛然记起一事,喊住他,说道:“对了,齐先生去之前,交代过我,如果泥瓶巷有人找他,就告诉那个少年,道理他早就说过了,不管他今日在与不在学塾,都不会改变结局。” 陈平安好像早就知道是这么一个结果,眼神黯淡无光。死水微澜,了无生气。但是他仍然弯腰致谢,道:“谢谢老先生。” 老人连忙挪开几步,站到一旁,摆手笑道:“可担待不起‘先生’二字。” 老人看到陈平安缓缓离去,走了一段路程后,好像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 老人轻轻摇头,想起同样是差不多岁数的年轻人,看看另外两个读书种子宋集薪和赵繇,再看看这位,人生际遇,天壤之别。真是有人春风得意,有人多事之秋啊。 陈平安又回了趟泥瓶巷,拿起最后一袋藏在陶罐里的铜钱,带着三袋钱,走入福禄街,找到窑务督造官衙署。 门房一听介绍有些蒙,宋集薪在泥瓶巷的邻居,要找宋集薪和督造官宋大人? 陈平安偷偷递给他一枚早就准备好的金精铜钱,也不说话,门房低头一瞅,一掂量,双指一摩挲,心领神会,却不急着表态。陈平安很快就又递过来一枚金色铜钱,门房笑了,却没有接手,说道:“既然是个懂事之人,我也就放心帮你引荐,否则因你丢了这份差使,我就真是冤大头了。你手里这枚铜钱先收着,如果府上管事答应你进衙署,再给我不迟,如果不答应,我也爱莫能助,就当这枚铜钱与我无缘,你觉得如何?”陈平安使劲点头。 没过多久,年迈管事和门房一起赶来,门房对陈平安使了一个眼色,暗示他千万别这个时候掏出一枚铜钱来,公然受贿,罪名可不小。好在少年没有做出那种傻事来,只是跟着年迈管事一起往衙署的后堂走去。 门房叹了口气,有些奇怪,为何管事一听是泥瓶巷姓陈的少年,就点头答应了。什么时候衙署的门槛这么低了? 门房有些心虚,其实他方才见着管事,言语当中明里暗里,都劝管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让那少年进衙署,只不过他没直说,相信以老管事在公门修行这么多年的高深道行,肯定心知肚明。 年轻门房原先打的小算盘,当然是想着白拿一枚铜钱,又不用担风险,而且拿得心安理得。现在他只希望那穷酸少年可别是什么惹祸精。 在衙署后堂正厅,身穿一袭白色长袍的宋长镜,坐在主位上正在喝茶。 宋集薪坐在左边客人椅子上,单手把玩一柄竹制折扇,不断将其打开合拢,笑望向被带进来的陈平安。 乌黑的椅子,雪白的袍子,很鲜明的反差。 管事退去,主位上的宋长镜放下茶杯,对陈平安笑道:“陈平安,随便坐。之前我们其实已在泥瓶巷见过面了,只不过当时我没有认出是你,否则早该打招呼的。” 宋集薪觉得有些好笑,只有他才知道这个男人,在自称“我”的时候,明显会有些拗口。 陈平安坐在宋集薪对面的椅子上。 宋长镜开门见山地问道:“陈平安,你来这里,是关于刘羡阳被打伤一事?” 陈平安站起身说道:“我希望宋大人能够严惩正阳山的凶手,而不只是将他驱逐出境。” 宋长镜笑了笑:“其实小镇这边是‘无法之地’,意思是说这里没有任何王朝律法。本来督造官就比较尴尬,是无权过问地方事务的。再者,小镇这边历来奉行民不举官不究,无论是大门大户里打死了丫鬟奴仆,还是小门小户的斗殴伤人,也没有来这座督造官衙署击鼓鸣冤的风俗,所以,陈平安你是提着猪头走错庙,拜错菩萨了。”宋长镜言行举止,和颜悦色,身上没有半点颐指气使的倨傲姿态。 陈平安掏出三袋子铜钱,放在椅子旁边的高凳上,然后对那个神色自若的男人说道:“宋大人,我知道你很厉害,我想知道你能不能救下刘羡阳,哪怕不能救,能不能给他一个公道,不让杀人凶手杀了人,只要离开小镇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宋长镜哈哈笑道:“我很厉害?是你家那个黑衣少女告诉你的吧?嗯,由此可见,她的武学天资极好,比你那个叫刘羡阳的朋友还要好。实话告诉你好了,我只会杀人,救人实在不擅长。再说了,我凭什么要为了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少年,坏了这里奉行千年的大规矩?” 宋长镜说到这里,指了指那三袋子铜钱:“没了宝甲剑经的刘羡阳,他的命,根本值不了这么多钱,至于想要买下我的人情,这些钱,又远远不够。我大骊跟正阳山闹掰,就为了三袋子钱?绝对不可能的。传出去会是整个东宝瓶洲的笑话。陈平安,你可能暂时不太理解这番话,但是以后如果有机会,你出去走走,就会明白这是大实话。” 陈平安咬牙说道:“宋大人,你能不能说出如何才能出手?哪怕你觉得我死也做不到,但是宋大人可以说说看。” 宋长镜不觉得自己有蛛丝马迹流露出,这位权势藩王眼神中出现一抹讶异之色,微微笑道:“陈平安,我不是瞧不起你,故意刁难你,恰恰相反,我觉得你这个人有意思,才愿意花时间,心平气和跟你讲道理,做买卖,明白吗?”陈平安点了点头。 宋集薪坐姿不雅,盘腿坐在椅子上,用合拢的折扇轻轻拍打膝盖。隔岸观火,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宋长镜不计较宋集薪的不着调,小镇之上,这位藩王掌握情报之多,仅仅输给齐静春而已,他终于一语道破天机:“陈平安,你根本不用太过愧疚,误以为你朋友因你而死。其实刘羡阳早就身陷一个死局,只要他不肯交出剑经,就只能是一个死结,因为正阳山一定会要他死的。不管是齐静春还是阮师,谁也拦不住,倒不是说没人打得过那老猿,而是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不划算不值当。” 宋长镜喝了口茶,悠然道:“陈平安,你有没有想过,为何连最不该得到祖荫福报的你,都有了一片槐叶,可是刘羡阳天赋根骨那么好,竟然没有得到一片槐叶,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陈平安说道:“打扰宋大人了。” 陈平安收起三袋子铜钱,向眼前这位督造官大人告辞离去。 宋长镜虽然没有挽留,但竟是亲自起身相送。宋集薪刚想要不情不愿站起来,却看到这个叔叔微微摇头,他顺势一屁股坐回,舒舒服服靠在椅背上。 走到门槛的时候,宋长镜毫无征兆地说道:“有两件事,我做得到,却无法去做,所以只要你做成其中一件,我倒是可以考虑帮你教训那只老猿。” 陈平安赶紧停下脚步,转过身,满脸肃穆。 宋长镜淡然道:“一件事是找机会,绑架老猿身边的正阳山小女孩,乱其心志,迫使老猿强行滞留在小镇。还有一件事是夜间偷偷砍倒那棵老槐树,然后拔出铁锁井的那条铁链。你可以两件事都做,也可以只做一件事。一件事做成了,我出手帮你重伤凶手,两件事一并做成了,我就替你杀了正阳山老猿。” 宋长镜微笑着承诺道:“一言既出,决不食言!”然后权势滔天的大骊藩王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言语:“陈平安,我相信你感觉得到一句话的真假。” 陈平安默然离去。 没有看到听到陈平安使劲拍胸脯的大放厥词,宋长镜反而觉得很正常,站在门口,背对着屋内的宋集薪,问道:“你跟他比较熟,觉得他会不会去做?” 宋集薪摇头道:“不好说。如果正常情况下,要他去做违心的事情,很难很难,但是为了刘羡阳的话,估计就有点悬了。” 宋长镜负手而立,望向天空,问道:“假设少年真的给人意外之喜,本王借此机会插手其中,不管是和正阳山交好,还是与风雷园结盟,自然只可取其一,甚至难免会与另一方结怨。相较于本王袖手旁观,任由大骊跟这两方势力始终不咸不淡,老死不相往来,对于我大骊来说,你觉得哪一种结果更好?” 宋集薪站起身,用折扇拍打另外一只手的手心,缓缓踱步,思量之后说道:“太平盛世选后者,适逢乱世选前者。”然后笑道:“无论小镇外的天地到底是盛世还是乱世,看来至少叔叔你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宋长镜嗤笑道:“我辈沙场武人,在太平盛世里做什么?做一条给读书人看家护院的太平犬吗?” 宋长镜转头看着神色僵硬的宋集薪:“本王已经看出来了,这个少年,才是你真正的心结所在,而且你短时间内很难解开,一旦留下这个心结离开小镇,这将不利于接下来的修行。所以你可以亲眼看看,一个原本赤子之心的单纯少年,是如何变得一身戾气和俗气的。到时候,你就会觉得跟这种人怄气,很没有意思。” 宋集薪张了张嘴,没有反驳什么,只是陷入了沉思。 宋长镜走回屋子,坐在主位上,仰头一口喝光杯中茶水:“最重要的是,本王玩弄这种无聊的小把戏,除了随便找个蹩脚理由,以便浑水摸鱼之外,也是想让你明白一个道理:在你接下来要走的修行路上,谁都有可能是你的敌人……例如你的亲叔叔,我宋长镜。” 宋集薪愕然。 宋长镜冷笑道:“心结魔怔,如果不是亲手拔除干净,后患无穷,如荒原野草,春风吹又生。” 又讥讽鄙夷道:“即将贵为大骊皇子殿下的宋集薪,你是不是满怀悲愤?可是你现在能怎么办?所以你觉得自己,比起被玩弄于股掌之中的陈平安,能好到哪里去?” 宋集薪死死盯住这个满脸云淡风轻的男人,抓住折扇的五指筋骨毕露。 宋长镜端坐椅上,眼神深沉,望向屋外,仿佛在自言自语:“以后你看到的人越多,就越会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什么善恶有报,快意恩仇,匹夫一怒血溅三尺,什么才子佳人,有情人终成眷属,都是废物们臆想出来的大快人心。所以啊,你自己的拳头一定要硬,靠本王?靠你的亲生父母?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不然带你离开小镇,无异于带着你的尸体去乱葬岗,帝王之家,何尝不是生死自负。” 宋集薪汗流浃背,颓然坐在椅子上。 虽然他在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后,将那份志得意满隐藏得很深,在衙署待人接物并无半点异样,可是落在藩王宋长镜眼中,如手持照妖镜,照见一头刚刚化为人形的精魅,故而能够在谈笑之间,让其灰飞烟灭。 宋长镜望向远方,视线好像一直到了东宝瓶洲的最南端,到了那座遥远的老龙城。 这个藩王不知为何,想起一句话:“人心是一面镜子,原本越是干净,越是纤尘不染,越是经不起推敲试探。” 宋长镜觉得庙堂上的读书人,虽然絮絮叨叨神憎鬼厌,可是有些时候说出来的大道理,他们这些提刀子的武人,真是活个一千年也想不出说不透。 宋长镜收起思绪,伸手指向南方,如手持枪戟,锋芒毕露:“宋集薪,如果你觉得本王今天说得不对,可以,但忍着。只有将来到了老龙城,咱俩换个位置坐,本王才会考虑是不是要洗耳恭听!” 大骊皇子宋集薪已经恢复正常,笑道:“拭目以待。” 衙署门口,陈平安如约递给门房第二枚铜钱。 十二脚牌坊楼,陈平安看到宁姚的身影,快步跑去。 宁姚就站在“气冲斗牛”的匾额下,开口问道:“怎么样?” 陈平安摇头道:“三个人都找过了,其中两人见着面了,齐先生没能看到,不过我一开始就知道答案了。” 君子不救。齐先生确实在此之前早就说过。 宁姚皱眉不语。 陈平安对宁姚说了一句“小心”,就狂奔离开了。 先到了杨家铺子,用一枚金精铜钱跟知根知底的某位老人,买了一大堆治疗跌打和内伤的药瓶、药膏和药材,这些东西如何使用和煎熬,陈平安熟门熟路。龙窑烧瓷是一件靠山吃饭的活计,经常会有各种意外,姚老头虽然看不顺眼只能算半个徒弟的陈平安,但是不得不承认这个少年腿脚利索,人也没有心眼,所以许多跑腿以及花钱的事情,都是让陈平安去做,比如给窑口的伤患们买药以及煎药。 陈平安回到泥瓶巷祖宅,关上门后,先开始煎药,是一服治疗内伤的药,在看着火候的空隙,将一件洗得发白却依旧干净的衣衫摊放在桌上,撕成一条条绑带,以吝啬小气著称的陈平安,此时没有半点心疼。然后除了将那把宁姚借给自己的压衣刀绑在手臂上之外,还在自己小腿和手腕上,都捆绑上了一层层的棉布细条。 陈平安摘下墙壁上那张自制的木弓,犹豫了一下,仍是暂时放弃携带它,反而从窗台上取回弹弓和一袋子石子。 之所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接连三次碰壁也没后悔,这是他独有的犟劲。不去试试看,怎么都会不甘心,就像他在铁匠铺那边,最后一次求老掌柜一定要再试试看,是一样的道理。 先找身份古怪的稚圭,是希望能给刘羡阳找回一线生机;再找齐先生,是心存侥幸,希望他能够主持公道;最后找宁姚所谓的武道宗师、督造官宋大人,是摆明了倾家荡产去做一笔买卖。 陈平安一开始就想得很清楚,所以这时候虽很失落,但也没觉得如何撕心裂肺。 其实藩王宋长镜和邻居宋集薪,根本不懂陈平安。有些事情,死了也要做。但有些事情,是死也不能做的。 陈平安蹲在墙角,安安静静等待药汤出炉,这一罐子药,很古怪,没有别的用处,就是能止痛。曾经龙窑窑口有个汉子,患了一种怪病,在床上熬了大半天,半死不活不说,关键是整个人痛苦得整张脸和四肢都扭曲了。后来杨家铺子就给出这么一服方子,最后那个汉子很快就死了,但是走得并不痛苦,甚至有力气坐起身,交代遗言后,还在姚老头的搀扶下,去最后看了一眼窑口。 陈平安觉得自己应该也用得着。 他看到桌上还有一些碎布片,便脱下脚上那双破败草鞋,拿出一双始终舍不得穿的崭新鞋子,搬来陶罐,拿出其中的碎瓷片。 约莫半个时辰后,做完一切事情的陈平安打开屋门,悄无声息地走出泥瓶巷。 临近黄昏,阳光已经不刺眼,天边有层层叠叠的火烧云,无比绚烂。 陈平安走向福禄街。青石板街道上,已无路人,少年独行。 第9章 天行健 陈平安这些天经常往福禄街、桃叶巷送家书,几乎家家户户的门房都认识了这个送信人,所以并不显得突兀,加上他神色自若,像往常一般小跑在青石板街道上,哪怕有行人看到也不会当回事。陈平安来到一栋宅院,门前摆放有一尊用以镇邪止煞的石敢当,半人高,武将模样,他知道这里是李家大宅。大富大贵的福禄街上,几乎家家户户的辟邪法子都不一样,就连大门张贴的门神都分文武,所以很容易分辨。 陈平安迅速环顾四周,继续前行,再往前就是宋家,宋家过后便是窑务督造官衙署了,在李、宋两家毗邻的大宅交界处的外墙边生长有一棵槐树,老干虬枝,枝繁叶茂,虽然比不得小镇那棵老槐的沧桑气象,但也让人一见便觉不俗。 在老一辈人嘴里,这棵槐树与小镇中心地带那棵参天老槐,是一脉相承的,那棵被称为祖宗槐,陈平安眼前这一棵则被喊作子孙槐。 陈平安之所以来李家,而非卢正淳所在的小镇头姓卢家,是因为离开衙署的时候,一路相送的年迈管事,有意无意聊了一些家长里短,什么这条街上赵家的那位读书种子赵繇已经离开小镇,以后指定是状元郎当大官的命;什么隔壁宋家有位小姐,到了出嫁岁数,连女红也做不好,只喜欢舞刀弄枪,哪里像一位千金小姐,你说好笑不好笑?老人在一大堆鸡毛蒜皮的趣事里,夹杂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消息:李家宅子刚到了一位身份尊贵的客人,小女娃娃长得粉雕玉琢,跟一件御用瓷器似的,以后只要别女大十八变,肯定是个俊俏美人,也不知道以后哪家有福气,能把这么个儿媳妇娶进家门。 先前离开衙署后堂后一开始只听不说的陈平安,有意无意走得很慢,而且始终在仔细观察衙署的建筑布局,最后偶尔问一两句题外话,像是穷光蛋好奇那些大姓豪族的阔绰富贵。年迈管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以隔壁宋家和更远些李家作为例子,与少年说了大户人家的庭院分布和种种规矩。管事的真正用意,陈平安心知肚明。只不过陈平安从头到尾,就没想着要按照他们的意愿行事。 此时,沿着街边缓缓小跑向前,陈平安眼见四下无人,骤然发力,突然加快脚步,笔直跑向那棵老槐树,纵身一跃,竟是接连在树干上向上踩踏了四步,才有下坠的迹象,只不过那个时候身形矫健的他,已经足够伸手抓住槐树的一根枝杈。刹那之间,深山猿猴般灵活的陈平安就坐在了横出的枝干上,然后稳稳站起身,继续向前攀缘。几个眨眼工夫,陈平安就蹲坐在了一根倾斜的槐枝上,槐枝堪堪高过两丈高的院墙,他将身体隐藏在郁郁槐叶之后,屏气凝神,眯眼望去,根本不急于潜行入内。 在和宁姚从廊桥返回小镇途中,陈平安问了许多问题。比如那只正阳山老猿,在小镇地界上,正常情况下,到底能跑多快,跳多高?他的身体到底有多坚韧,是怎么个铜皮铁骨?如果说我一拳打过去,无异于给老猿挠痒,那么换成弹弓或是木弓的话,在二十步和四十步距离上,分别会造成多大的伤害?正阳山老猿这种所谓的“神仙”,有没有存在致命缺陷,比如说眼珠、裆部、喉咙?如果说对手拼了受伤,也要全力杀人,我会不会必死无疑?那会儿宁姚差点被他问得只恨自己不是聋子哑巴。 按照宁姚的说法,无论是练气士,还是纯粹武夫,越是境界高深的修行中人,在此地受到的压力就越大,就像铁骑叩关只能死守,全靠一口气绵绵不绝支撑着,一旦开口,就要经受海水倒灌一般的伤害。试想一下,面对迅猛洪水冲来,然后你在堤坝之上开一个小口子试试看?但是最后宁姚的盖棺定论,仍是他跟正阳山老猿捉对厮杀的话,没有一丝一毫的胜算。 槐荫当中,陈平安眼神坚毅,脸色冷漠,碎碎默念道:“不要让老猿接近十步以内,十步,至少至少拉开这段距离。” 宁姚说过,只要老猿不狗急跳墙,就有活命的机会。可是陈平安回答说,就是要逼得老猿朝自己痛下杀手,否则没意义。 一定要逼得正阳山老猿发火生气,让这只老猿不惜运用体内真气,才能真正折损消耗他千年辛苦积攒下来的修为。也许老猿觉得他和刘羡阳这样的小镇百姓,命根本不值钱,但是陈平安很想知道,到时候老猿眼睁睁看着那些消逝的修为道行,会不会心疼,还觉得值不值钱。当然,一切的前提是,自己不要被人一个照面就一拳打死了。 他俯视着大宅里的人来来往往、穿廊过栋,喃喃道:“哪怕跑不掉,也一定要多挨几拳。” 陈平安根本就没有想过能杀掉老猿,更没有想过自己能活下来。 李家大宅,那个来自正阳山的小女孩,作为陶家老祖的嫡孙女,被李家上上下下当菩萨供奉了起来,李家在别院安排了多位一、二等丫鬟。这些身为家生子的少女,手脚干净利索,最重要的是知根知底,身世清白,可能从祖辈起就对李家忠诚不贰。 别院位置居中,不贴靠福禄街的街道。 小女孩名叫陶紫,昵称桃子,是正阳山那几位剑仙老祖的开心果,当然不是靠着天真可爱的模样脾性,而是她未来的剑道高度,有资格让正阳山不惜成本地砸入海量资源。 五百年以来,陶紫的根骨、天赋、性情和机缘四样,在历代正阳山各大山峰老祖当中,都算名列前茅。简单来说,就是小女孩陶紫,会是一个长板很长,却没有任何短板的神奇存在。这才是真正名副其实的百年一遇,而不是烂大街的礼节性夸赞。 陶紫当下没了搬山老猿在身边,独自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谈不上怕生或是怯场,只是有些无聊,还有些遗憾,听猿爷爷的口气,好像是没有办法从这里搬走一座山峰了。这让她很灰心丧气。正阳山的苏姐姐,在跻身中五境的时候,就被老祖赠送了一座山峰作为赠礼,成为苏姐姐的私人领地。那座山峰,正是猿爷爷万里迢迢亲自将其背负回来,安置在正阳山东北方位,虽然不大,但是陶紫一直很羡慕。 她觉得书房内有些闷,就走到正堂,双手负后,老气横秋地仰头看了半天匾额。她身后始终贴身跟着两个清秀丫鬟,其中一人自幼被李家发现天资不俗,便被重点栽培成了武道中人,已小有成就。其实对于李家嫡系而言,这种行径,跟豢养花鸟鱼虫无异,倒并非希望那名少女以后能够成为一位武道宗师。大户高墙之内,奴大欺主的事情,不是没有,更何况升米恩斗米仇,奴婢仆役的眼界太高,潜力太大,对于家族下一代的传承,未必是好事。 陶紫走向大门,在院子里蹦蹦跳跳打转。她倒是没有擅自离开院子,让下人们为难。猿爷爷提醒过她,风雷园的人也到了小镇,在他摆平之前,她不要离开这座院子。陶紫虽然年幼,但是从小耳濡目染山上修行的波谲云诡,危机四伏,而且家教极严,故而不是那种让长辈不省心的顽劣孩子。 百无聊赖的陶紫最后趴在石桌上,桌上放着一个鸟笼,里面装了一只好像叫捕蛇鹰的鸟。鸟儿耷拉着脑袋,病恹恹的,羽毛灰不溜秋,一点都不好看。之前不管怎么逗弄,这只捕蛇鹰都不搭理她,所以她也觉得无趣,现在实在是没事找事,才对着那只扁毛畜生吹口哨玩。 笼内有两个李家龙窑私下打造的瓷器鸟食罐,小巧精致,一只素雅的装水,一只鲜艳的装食物。只是那只捕蛇鹰在被人抓获之后,便滴水不沾,粒米不进,已经快两天了。 在小镇上,捕蛇鹰极少被人抓到过,偶尔有几次,无论是年幼雏鸟还是成年鹰,无一例外都是绝食而亡。如何也养不活,更熬不成供人驱使的猎鹰。 吹口哨的陶紫见那只捕蛇鹰仍是没反应,终于彻底没了耐心,站起身,转身就走。 砰然巨响,鸟笼内的一只鸟食罐轰然粉碎。 陶紫先是出现片刻呆滞,然后几乎本能地一把拽过一名高挑丫鬟,让她挡在自己身前。 身材高挑、体态丰满的婢女,只觉得自己手腕被铁线死死箍紧一般,疼痛得差点就要尖叫出声。倒是那名矮小一些的丫鬟,眼神锐利,第一时间就自己站在陶紫身前,迅速环顾四周。 笼内第二只鸟食罐又轰然炸裂,如同爆竹声在桌上响起。 “有刺客,在清馨院那边的屋顶上!”习武有成的婢女这次总算捕获到那个身影,在隔壁院落的屋脊之上,有一个半蹲的身影。 这个婢女开始助跑,别院墙壁不高,她踩蹬而上,双手抓住墙沿后,凭借出众的臂力迅速爬上墙头。一时间她有些犯难,这座别院和对面清馨院相隔不远,但是那名刺客位于清馨院主屋屋顶,而清馨院就靠近福禄街,那人很容易翻墙而出。所以她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就做出了决定,没有跳下墙壁跑向那座清馨院,而是沿着墙头猫腰而奔,跃上自家别院的屋脊。这期间婢女始终留心那名刺客,以防偷袭。很奇怪,那名刺客既没有阻扰她的脚步,也没有马上撤退的意思。 两座院子的屋檐之间,大概隔着三丈距离。婢女一边盯着那名刺客的动静,一边在屋檐上悄然后退,最后快速地深吸一口气,准备助跑。 婢女心头剧震,与自己遥遥对峙的刺客,竟是一个穿着寒酸的消瘦少年?!少年腰间捆绑着两只小行囊,手上看不到行凶的器物,应该是已经藏起来了,婢女觉得是弹弓的可能性最大。 她也很疑惑,若是击中自己的头颅,不敢说当场毙命,但是绝对受伤不轻,以少年近乎恐怖的准头,两次有意为之地击碎鸟食罐,当真射不中自己或者那个正阳山的小姑娘? 院子里,陶紫愤怒道:“蠢货!小心调虎离山之计!赶紧回来!” 抓住刺客,严刑逼供当然很重要,但是以防不测,保住性命更要紧。 陶紫松开那高大丫鬟的手臂后,扬起手掌,一巴掌把吓傻了的少女狠狠打醒:“还有你,赶紧去通风报信!知不知道,我要是死了,你们这栋宅子里的全部都要死!” 屋顶上那名婢女没有第一时间跳入院中,而是高声喊道:“有刺客!”然后她开始狂奔,在屋檐边缘起跳,然后整个人开始飞跃向对面清馨院的屋脊。 凭借婢女一连串攀缘奔跑的动作,大致判断出她臂力、脚力和气力的刺客少年,蹲下身捡起两块瓦片,右手甩出,正好砸向婢女脑门。还在空中的婢女,下意识双臂交错格挡在脑袋前,只听砰砰两下,被砸得刺骨疼痛不说,力道之大,远远超乎她的想象。婢女整个人前冲的势头,顿时被阻,而就在她后悔逞强之际,原本勉强落在对面屋檐上的她,腹部被人一拳砸中,只砸得她后仰摔去。只不过那名刺客莫名其妙拽住了她一只脚踝,微微停顿后,才松开手。婢女算不得安然落地,不过好歹没受重伤。她整个人脑袋一团糨糊。 少年眼角余光一直在打量四周情况,发现四周出现黑点后,开始转身跑路。速度之快,步伐之大,节奏之好,尤其是配合恰到好处的一次次呼吸吐纳,如果那名婢女能够看到,一定会觉得少年跟她一样,习武多年,浸淫已久,绝对不是什么门外汉。 屋脊上少年身影很快消逝不见,像一只轻盈的飞鸟、出笼的捕蛇鹰。 大概一炷香后,魁梧老猿匆忙赶回李家大宅,杀气腾腾。 从李家家主李虹,到别院丫鬟,个个大气都不敢喘,尤其是那名习武婢女,跪在地上,脸颊两边红肿得厉害。婢女一言不发,不敢有丝毫怨怼神色。 心情已经平静如常的陶紫看到老猿后,叹了口气,摇头教训道:“猿爷爷,李家的人,好像全是一群废物啊。你怎么敢把我托付给他们呢?” 搬山猿单膝跪地,仍是比陶紫要高,愧疚道:“小姐,是老奴错了。” 老猿转过头,沉声道:“李虹!” 李氏家主粗通东宝瓶洲的正统雅言,凑巧正阳山修士的言语就是如此,这位在家族内一言九鼎的男人,只得苦笑赔罪道:“这次确是我李家的过失,不容推脱。按照目前我们得到的情况来看,是一个少年,多半并非修行中人,衙署那边暂时并未给出有用的谍报,只说会加派得力人手,日夜守护宅子。” 陶紫想了想,说道:“那个刺客倒也不像是来杀我的。”然后补充了一句:“至少今天不是。” 李氏家主刚要落下的心,立即重新悬到了嗓子眼儿。 老猿皱眉问道:“那少年是不是身材瘦弱,皮肤黝黑,个头差不多只到这个高度?”跪在地上的婢女使劲点头。 老猿咧嘴一笑,眼神阴森:“好家伙!原来是示威挑衅来了!” 他摆摆手道:“这件事情,你们不要插手了,我晓得那刺客的底细,是泥瓶巷的一个普通少年。” 陶紫低声道:“猿爷爷,别掉以轻心呀。” 搬山猿犹豫了下,站起身对李氏家主吩咐道:“那就让衙署拿出一份户房档案到李家府上,把那少年的祖宗十八代的底细都翻查清楚,护卫这栋院子的人手方面,易精而少,不易杂而多!” 老猿悄然加重语气,冷笑道:“李虹,劝你把你家坐镇此处的定海神针也给请出来,别不当回事情,我家小姐真要在这里有了三长两短,连我这个你们眼中的老畜生也扛不起,你这李氏偏支扛得起?” 李虹连忙作揖致歉,惶恐不安道:“猿老祖这是折煞李家啊。” 正阳山老猿陷入沉思,呢喃道:“是风雷园那小子借机寻衅?还是衙署宋长镜的谋划?”最后摇了摇头,只觉得荒唐可笑:“不管是谁怂恿他来送死,竟不晓得找个好一点的过河卒子。一只没几两肉的小蚂蚱,塞牙缝啊?也好,正愁没机会杀人,这个由头不错,先杀那泥瓶巷的土坯子,再将你这个风雷园的小杂种,一并解决干净了便是!” 老猿对陶紫笑道:“小姐,老奴这次一定帮你收拾好烂摊子,绝对不会再有意外了。” 陶紫灿烂一笑,扬了扬拳头,为这只正阳山老猿鼓舞士气。 老猿离去之前,看了看李氏家主李虹,后者苦笑道:“我这就去请老祖宗出山,亲自为陶小姐担任贴身扈从。” 老猿点点头,大踏步离去。 老猿大大咧咧咬住鱼饵,直截了当地顺着鱼线往泥瓶巷而去。摆明了我已上钩,你来杀便是。 若是在小镇之外,这只正阳山搬山猿还不敢如此目中无人,但是此方天地,术法神通和法宝器物一律禁用,他反而拥有巨大优势,这也是为何正阳山没有出动一位剑仙老祖的缘由。 老猿一路行去,临近泥瓶巷,才意识到一点:“巷中少年该不会单纯是为了给朋友报仇吧?” 在这之前,老猿一直是往深了想,涉及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阴谋,现在突然意识到这种可能性后,就觉得尤为荒诞不经。 老猿笑了,很快想明白其中道理:“若是如此,倒也说得通。也对,不是修行中人,反而没那么怕死,反正只是一条贱命而已。”不过小心起见,老猿仍是没有大摇大摆从这一端走入泥瓶巷。 不管如何,这趟注定都不会白走,那个被风雷园器重的小杂种,无非是比泥瓶巷的小泥腿子多活一会儿。 绕了一大圈,老猿从靠近顾璨家的小巷拐角走入泥瓶巷。其实老猿很怀疑那刺客少年,到底有没有胆识留在祖宅等死。如果聪明胆小一点,倒是可以死在风雷园的年轻人之后。老猿咧嘴一笑,然后笑容瞬间僵硬。 黄昏里的泥瓶巷,小路已经显得阴暗模糊。魁梧老猿猛然抬头,一个清瘦少年不知如何就那么站在小巷前方的高处,双脚踩在两边墙壁刚挖出没多久的窟窿里,正好能够借力。陈平安身背箭囊,手持一张拉满的木弓,箭尖直指老猿的一颗眼珠。他整个人无声无息,拉弓如满月不说,好像就连最细微的呼吸都消失了。以至于这个正阳山的护山祖师,只能凭借对危险的敏锐嗅觉,才察觉到头顶少年的存在。 不给老猿更多的反应机会。那支箭矢激射而至,呼啸成风,势大力沉。陈平安在射出一支箭矢后,根本不做第二选择,脖子一缩,迅速将那张木弓斜挂在肩头,脚尖发力,在两边墙壁上交错借力攀上屋檐,转瞬即逝。 老猿缩回那只挡在额头的手掌,只见那支箭矢钉入手心,不深,依稀可见有伤口绽裂。但是老猿一阵后怕。如果在小镇之上,他被人在咫尺之间,一箭射中眼珠子,那就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惨剧。 随手拔出箭矢,将其折断,丢在泥瓶巷中。老猿双拳紧握,仰头望向小巷天空,脸色铁青,喉咙鼓动,发出一阵低沉压抑的声响,像一头愤怒至极的远古凶兽。老猿手脚并用,瞬间就攀缘到了屋顶,只是刚一冒头,就有第二支箭矢瞬间赶至。已经有防备的老猿只是随手抬起,任由其钉入手臂些许而已,狞笑着大踏步前行。再次收起木弓的陈平安转身就跑。 泥瓶巷一侧的连绵屋檐之上,响起一大串碎裂声响。老猿终究是步子远远大过陈平安,逐渐拉近距离,不出意外,很快就要追上那个身形其实已经足够灵活的消瘦少年。老猿瞬间发力,整个人腾空而起,向前扑杀而去,一只仿佛蒲扇大小的巨手伸向陈平安的脑袋。陈平安好像身后长了眼睛,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竟是腰杆一拧,整个人一猫腰,然后转身跃向小巷对面的屋顶。轻轻落地后,继续撒腿狂奔。老猿的动作亦是极其敏捷迅猛,同样硬生生折向右手边的泥瓶巷另一侧屋顶。陈平安猛然停步。老猿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 原来那座屋顶无人居住,年久失修,早已破败不堪,哪里承受得起老猿这两百多斤重的一跳。哗啦啦,连人带瓦一起摔入屋内。 老猿轰然落地,一手扶住地面后,脑袋一扭,躲过了那支刁钻阴险的箭矢。箭矢直接钉入地面。可见不是陈平安膂力不够强大,而是老猿实在太过皮糙肉厚。 陈平安站在屋顶大洞边缘,动作娴熟地收起木弓,对老猿竖起中指,骂道:“老畜生!干你娘!” 陈平安突然脸色古怪起来,突然就给了自己一巴掌,嘀咕道:“还不是自己吃亏!” 老猿猛然起身,陈平安又已远去。 一堆破碎瓦砾当中,老猿耳朵微动,听到细微动静,咧咧嘴,弯腰拿起一块破瓦,掂量一番后,起身迅猛砸出,瓦片如刀切豆腐一般,轻而易举穿透墙壁和屋顶,带着风雷之声破空而去,瓦片去向之处正是那阵声音发起之地。 只可惜老猿没有看到陈平安的踪迹。他脚尖一点,魁梧身躯拔地而起,一脚踩在一根旧屋栋梁上,借着反弹之力高高跃出屋顶窟窿,落在屋脊上。 老猿看到极远处,背负木弓的陈平安站在一处屋脊翘檐处,神色凝重地望向白衣老猿。老猿也知道自己失算了,方才丢掷瓦片出手,动静过大,估计已经打草惊蛇,让那个泥瓶巷的小泥腿子意识到不妙,彻底没有了依靠弓箭那点距离优势来占便宜的心思。老猿笑着摊开双手,示意自己手中并无物件,然后伸出手指勾了勾,示意陈平安大可以继续玩花哨手段,他愿意奉陪到底,继续舒展筋骨。 若说是老猿要耍诈,还真冤枉了这只正阳山搬山猿。千年修行,千丈真身,其身法手段,便是被赞誉为顶天立地也不为过。 在搬山猿修行路上的漫长岁月里,尤其是在正阳山开山立派的早期,弱小山门,四面树敌,虎狼环视,正阳山的开山鼻祖战死之后,作为头号大将,老猿什么样的死战血战没有经历过?今日这场小巷中屋顶上的“小打小闹”,跟以前的厮杀,其实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当年那些荡气回肠的大战之中,顶尖修士和大练气士们,也是以法宝重器遥遥牵制老猿,根本不敢正面搏杀,如人间俗世沙场上来去如风的大羌轻骑,绝对不会直接撞上大骊的重甲武卒,而是快刀子慢割肉,一点一点寻找契机,慢慢削去铁桶战阵的表层。 如今老猿算是藩王宋长镜之外,被此地天道压制最多的角色之一。那名悬佩虎符的兵家宗师,因为身份特殊的缘故,被此方天地“青睐”,故而虽然修为极为不俗,但是影响并不明显。 此时此刻,面对一个异于寻常小镇百姓的矫健少年,老猿竟然找到了一丝当年浴血奋战的快意。 老猿不否认,少年给了自己很多意外惊喜,会计算人心,会设置陷阱,会发挥地利,当然,最重要的是胆子还不小。 老猿抬头看了眼天色,西日下坠,暮色已至,视线将会越来越受到影响,而他对于小镇的地理形势,完全不熟悉,这大概就是那个少年的凭仗之一,马马虎虎能算是一张护身符。 老猿开始狂奔,势若奔马,一步就能跨出丈余距离,骇人听闻。 陈平安在老猿动身的瞬间,就已转身飞奔,没有沿着连绵不绝的巷弄屋脊去往北边,毕竟那里有福禄街和桃叶巷,大户扎堆,藏龙卧虎,万一有人为老猿出头,陈平安不觉得自己有本事逃出围剿。所以他果断往西边逃,因为南边廊桥方向,视野开阔,无处藏身,按照两人脚力对比,陈平安估计自己一旦失去障碍遮蔽,很难逃过搬山猿的追杀。 出了小镇往西,就是深山老林,那里草木葱茏,许多隐秘小径上还放有不少猎户下的套子。 山路难行,若是不依循旧有道路,更是极其艰辛,这一点陈平安比谁都清楚。他想得没有错,只是他错估了老猿,要知道老人作为正阳山的搬山猿,对于山川之事,了解之深,远比他深刻长远。 当陈平安跃下最后一座屋顶,落地之时,双膝弯曲,巧妙卸去一部分下坠力道,快速扭头瞥了眼后方景象,继续弓腰前冲。在奔跑途中,那副木弓和箭囊皆不知所终。 山林之中,一旦陈平安选择抛弃祖祖辈辈踩踏而出的小路,去“慌不择路”,那么它们必然会成为累赘。 眼见着那少年就要泥鳅入水,老猿心情有些烦躁,回望了一眼福禄街李家宅子的方向。其实一旦入山,老猿不敢说占尽地利,但是绝对比在小镇跟着那个小兔崽子东跑西窜,要来得更加游刃有余。 老猿下定决心,迅速权衡利弊,深呼吸一口“新鲜之气”,不多不少,如无太大偏差,刚好能够杀人。只见老猿脸色泛起一阵阵青紫涟漪,魁梧身形,毫无征兆地轰然拔地而起,脚底下那座可怜宅子被他一脚踩塌了大半。好在小镇西边住着的都是穷人,宅子远比福禄街那边的要单薄,比如屋梁柱子所用的木头,就很不禁看。那宅子一家四口人,不幸中的万幸,此时都没有待在屋内。 老猿高高跃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巨大的弧度,落地之时,刚好位于陈平安身侧,双脚立足之地,出现两个大坑,松软春泥四处飞溅。 老猿一拳砸向陈平安后背心处。 人之后背,有诸阳经所在,所以不论经脉脏腑,皆与背相通。尤其是后背心之处,距离心脏真正是不过咫尺,最是脆弱不堪。 命悬一线之际,听到身旁动静的陈平安骤然发力,比起先前引诱老猿踩踏腐朽屋顶那次,身形竟然还要快出两三分!这至少意味着陈平安从头到尾,始终在隐藏气力。这使得老猿那一拳,非但没能洞穿他的后背心,没能成功打烂一颗心脏,反而只是“擦”了一下他后背心下边一寸的背部。虽然没有硬扛下这一拳,陈平安仍是被大槌撞钟一般,撞得整个人双脚离地飞扑出去。 下一幕景象,陈平安身上那令人叹为观止的矫健灵活,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只见嘴角渗出血丝的他,在被一拳打飞后,并没有落得头朝地摔个狗吃屎的下场,而是向前伸出双手,撑在地面的瞬间,手肘先弯曲再发力,整个人便一气呵成在空中翻转,变成双脚落地后,又借着向前的惯性,以毫不减速的身姿继续狂奔逃亡。哪怕是见多识广、身经百战的搬山猿,看到他的坚韧,也难免有些牙疼。 老猿抬起手,手背上鲜血模糊。这点伤不算什么,老猿一笑置之。不过对陈平安的必杀之心,愈发坚定。 至于为何受伤,原因并不复杂。 春寒料峭,原本衣衫单薄的陋巷少年,今天出现在老猿眼前的时候,明显要穿得厚实许多。除了自己的衣衫之外,他还找了一件刘羡阳的宽大旧衣,套在最外边,两件衣衫之间,另有玄机。原来陈平安给自己做了一件“木瓷甲”,六块长条熟木板分别钻孔,以丝绳串联系紧,胸前三块后背三块,最重要的是这副简陋至极的木甲之上,镶嵌有密密麻麻的小碎瓷片。 老猿这个时候感觉很糟糕,就像是达官显贵不小心踩到了一坨臭狗屎,而且一时半会儿还很难甩掉。 老猿双拳紧握,屏气凝神,站在原地,强压下体内汹涌磅礴的气机翻转,脸上紫青涟漪转为紫金之色,一闪而逝。 老猿勃然大怒,原来就在此刻,一颗石子从树林当中激射而至。老猿伸手握住那颗指甲盖大小,尤其坚硬的石子。 然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显示陈平安正往深处逃窜。 老猿脸色阴沉至极,转头看了眼夜幕下的小镇。生怕这才是对方真正的调虎离山之计。但是直觉告诉老猿,最好将那少年迅速击毙在山中。 福禄街那棵子孙槐,之前刚遭受过少年刺客的攀缘,当下能够承受一个人重量的最高枝上、位置高出屋顶许多的地方,又坐着一个不速之客,往下一些,还站着一人。 这两人的突兀出现,却让风声鹤唳的李家宅子,不得不捏着鼻子装看不见,因为坐在那里的白袍男人,正是督造官大人。他带着宋集薪来到子孙槐上,说是要带他看一出好戏。只不过当时已经是黄昏尾声,宋集薪眼力不够,只能听宋长镜为他讲述那场起始于泥瓶巷屋顶的可笑追杀。 宋长镜一手撑膝,一手托腮,望向远处。在讲述追杀过程的间隙,会时不时穿插一些不为人知的小镇秘事,或是一些随心所欲的修行感悟。 “如果不谈机缘,只说实打实的器物法宝,那部传闻已久的著名剑经,当下能够在小镇排进前三。若是拉长时间线的话,放入整个小镇三千多年的历史,估计前十有点悬,但是前二十肯定没问题,别觉得这个名次很低,事实上很高了。” “再加上那副瘊子甲,如果姓刘的小家伙能够消化掉这些,在本王看来,他的机缘,半点都不比你们五个人差了。” 宋集薪没有抬头,因为有个家伙直接就把脚悬挂在他头顶。宋集薪好奇问道:“那他为何还被正阳山老猿一拳打死了?” 宋长镜淡然笑道:“运气太好了,遭人嫉妒,又没有靠山,很难理解吗?” 宋集薪满脸疑惑,问道:“那你当时在泥瓶巷,为什么不拉拢得更加彻底一些?” 宋集薪头顶的大骊藩王哈哈大笑,快意至极,笑了很久才说道:“本王对于那些山上的修行天才……总之等你出去之后,听说过本王的某个绰号,就会明白其中缘由了。” 宋长镜突然站起身,望向远处,神色微变,一只手轻轻摩挲着腰间玉带,眼神炙热。 在这位近乎“山登绝顶我为峰”的武道大宗师眼中,小镇最西边,随着搬山猿坏了规矩,刹那之间气机激荡不止,以至于那一块区域的气息紊乱,如同炸裂飞溅的破瓷器。 宋长镜缓缓道:“你可能很奇怪,为何那些外乡人,都有一种视他人如蝼蚁的眼神,你当真以为这只是他们天性自负,眼睛长在天上?性格是一小部分原因,更多是大势使然,你不曾走出过小镇,不知道这些仙师在外边天地间的超然地位。” 宋集薪回答道:“我可一点都不奇怪。” “跟读过书的人聊天就是费劲。”宋长镜不感到意外,自顾自继续道,“因为有一条线,摆在你们和他们之间。这条线说大不大,对有些人,比小水沟还不如,只要遇到它,就能够一跨而过,像你和之前的刘羡阳,还有那个被别洲道家大宗相中的读书种子赵繇,皆在此列。但是说小也不小,小镇绝大多数人,看着那条线,就像对着一条天堑,连跨过去的欲望都生不出来。” “被那条线隔开的两拨人,差距之大,其实就像……人与草木吧,无异于阴阳之隔,甚至更大。”说到这里的时候,大骊藩王宋长镜突然咦了一声,有些讶异,然后幸灾乐祸笑道:“那头老畜生这次运气有点背啊,偏偏惹上这么个小刺猬,隐藏很深啊。宋集薪,本王现在有点理解你了,谁摊上这么个对手都难受,除了干净利落一拳打死之外,实在是一件挺恶心的麻烦事。” 宋集薪脸色不悦。 不远处的李家大宅,呼喝声大振,更有暗处的定海神针愤然出手。 陈平安果然有援手呼应,而且还不是一般人。 宋长镜笑了笑,哪怕那道刺客身影从子孙槐下一闪而过,这位藩王也根本没有要阻拦的意思。 视野之中,老猿的魁梧身影从西边大步而回,不断在小镇上“起起落落”,至于落地之时会不会踩塌屋舍、会不会坏了别人院落的布置,根本不在意。那正阳山老猿似乎认定了一个出气筒。 宋长镜突然皱起眉头,继而释然,然后是瞬间爆发的战意昂扬。 大骊武夫宋长镜,此生喜好三事:筑京观,杀天才,战神仙。 下一刻,宋集薪瞪大眼睛,不知何时头顶的宋长镜已经落在福禄街上,向远处飞奔而来的魁梧老猿,简简单单近乎蛮横地对撞而去。 大骊藩王,搬山老猿,一人一拳互换,砸中各自胸口。 宋长镜不退反进,向前踏出一步,老猿则后退一步。又是各自一拳,这一次砸在各自额头眉心。 宋长镜大踏步向前,这一次只有他出拳了。一步向前重重踩地,双膝微蹲,左手向前伸出,右手握拳后撤。 他一身雪白长袍,大袖飘摇,脚下则是满地碎裂的青石板。一拳直直去,老猿只得伸出一只手掌,挡住宋长镜的拳头。天地之间,似乎先后两次隐隐响起崩裂声响。老猿倒滑出去十数丈,青石板地面被犁出一条触目惊心的沟壑。 宋长镜轻轻挥袖,一手负后,一手扶住腰间白玉带,笑眯眯道:“齐静春,你这也不出面拦阻?难道真要破罐子破摔了?别啊,再多撑一会儿。” 老猿吐出一口浊气。 宋长镜竖起一只手掌,摇了摇,笑道:“等本王出去之后再打,现在先各忙各的。” 老猿咧嘴一笑:“宋长镜,那你到时候最好能打赢我,否则大骊南方边军会不太好受。” 宋长镜微笑道:“如你所愿。” 老猿冷哼一声,独自进入李家大宅,见小姐陶紫安然无恙,甚至连惊吓都算不上,老猿便知不过是拙劣的伎俩,略作思量,便狞笑着赶往小镇西边。 入山打猎。 夜色里,陈平安逃向深山,撒腿狂奔,没过多久,便跑入一片泥土格外松软的竹林,他开始故意放重脚步。 约莫半炷香后,即将跑出竹林边缘地带,陈平安突然攀缘上左手边的一根竹子,晃荡向不远处另外一根竹子,比那正阳山的搬山猿更像一只猿猴,重复数次后终于轻飘飘落地,蹲下身用手抹去脚印。转头望去,距离第一根竹子有五六丈远,他这才开始继续奔跑。 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已经可以依稀听到溪水声,大步狂奔的陈平安非但没有停步,反而一个高高跃起,整个人坠入溪水当中,很快他便站起了身,原来他落在了一块巨石之上。对这一块土地山水无比熟稔的陈平安,竭力睁大眼睛,凭借着过人的眼力和出众的记忆,在小溪当中的石头上跳跃,往下游方向一路逃跑。如果一直这么下去,就能到达小镇南边的溪畔青牛背,然后是廊桥,最后则是阮师傅的铁匠铺。不过陈平安没有太过接近青牛背,而是在小溪出山之后,蓦然收束如女子腰肢的一个最窄的地方靠右上岸。 很快就听到宁姚轻声喊道:“陈平安,这边。” 陈平安飞快蹲下身,气喘吁吁,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宁姚低声问道:“真能把老猿往山上骗?” 陈平安苦涩道:“尽力了。” 从小镇福禄街同样绕路赶来会合的宁姚,问道:“受伤了?” 陈平安摇头道:“小伤。” 宁姚心情复杂,愤愤道:“敢这么玩,老猿没打死你,算你走狗屎运!” 陈平安咧嘴笑道:“老畜生坏过一次规矩了。不过你如果出手再晚一点,我估计就悬了。” 宁姚愣了愣,然后开怀道:“还真成了?可以啊,陈平安!” 陈平安嘿嘿笑了。 宁姚翻了个白眼,问道:“接下来?” 陈平安想了想:“咱俩之前定下的大方向不变,不过有些地方的细节,得改动改动,老猿太厉害了。” 宁姚一巴掌拍在陈平安的脑袋上,气笑道:“你才知道?” 陈平安突然说道:“宁姑娘,你转过身去,我要往后背敷点草药。顺便帮忙看着点小溪那边。” 宁姚大大方方转过身去,面朝小溪上游。 陈平安脱掉那件原本属于刘羡阳的外衫,摘下那件“木瓷甲”,从腰间一只布囊拿出杨家铺子的瓷瓶,倒出一些浓稠药膏,倒在右手手心,左手提起衣衫,右手涂抹在后背上。 很能扛痛的他,也不由得冷汗直流。 宁姚虽然没有转身,仍是问道:“很疼?” 陈平安笑道:“这算什么。” 宁姚撇撇嘴,逞什么强啊。 小镇最西边的宅子,有妇人坐在地上号啕大哭,不断使劲拍打胸脯,摇摇晃晃,单薄衣衫有随时炸裂开来的迹象,她那一双满身脏兮兮的年幼子女,不知所措地站在娘亲身边。有个憨厚汉子蹲在屋外,唉声叹气,满脸无奈,屋顶莫名其妙多出个窟窿,春天的寒气还没退尽,自己身子骨熬得住,可接下来自家婆娘和崽子们咋过? 不远处的街坊邻居聚在一起,指指点点,有人说是之前也听到了自家屋顶有声响,一开始以为是野猫捣乱,就没当回事。也有人说今儿小镇西边就不太平,好像有孩子看到一个身穿白衣的老神仙,飘来荡去的,一步就能当老百姓十数步,还会飞檐走壁,也不晓得是土地爷跑出了祠堂,还是那山神出了山。 有位风雷园年轻剑修独自蹲在一处,脸色沉重。刘灞桥之前在督造官衙署陪着崔明皇闲聊,听说李家大宅的动静后,就闻着了腥味,不过这位风雷园的俊彦翘楚,再自负也没敢登门挑衅一只搬山猿,就是寻思着能不能隔岸观火,如果有机会阴一把老猿,更是大快人心。所以刘灞桥摸到了一处大宅书楼翘檐上,俯瞰小镇,寻找老猿的动向,结果很快就发现城西泥瓶巷那边的异样动静,于是生性胆大的刘灞桥就开始悄然盯梢。 在正阳山搬山猿不惜运转气机的瞬间,刘灞桥受伤后,那把不得不挪窝温养在明堂窍的本命飞剑,蠢蠢欲动,几乎就要“脱鞘”而出。因为在这方古怪天地里,修为高低与天道镇压力度成正比,按照刘灞桥的估算,搬山猿并不轻松,哪怕能够强行运气换气,并且事后利用强横体魄或是无上神通,反过来压制天道引发的气海沸腾,但是这种“作弊”的次数,也绝不会太多,否则就要担负起洪水决堤的巨大风险,到时候千年道行毁于一旦,也不是没有可能。退一步说,每次以此方天地之外的“神仙”身份出手,就是一种折损,其实就等于世间俗人的折寿了。但是当刘灞桥看到老猿踩塌屋顶后的这个落地处,自己现在立足之处的两个大坑,这个风雷园剑道天才开始庆幸自己没有轻举妄动,否则必会引火上身。以老猿当时那股新鲜气机的浑厚程度,若非发现福禄街李家大宅的动静,不得不去确定正阳山小女孩的安危,追杀那个狡猾似狐的少年,不一定有十成把握,但是追杀自己刘灞桥,绝对是一杀一个准。 当然,老猿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在自己本命飞剑将出欲出之际,肯定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只不过刘灞桥虽鬼门关前转悠了一圈,后怕归后怕,对于老猿这个存在本身,谈不上如何畏惧。风雷园对正阳山,双方无论实力如何悬殊,不出手还好,一旦有一方选择出手,那就要到不死不休的境地,而且修为低下之人,绝不会向对手磕头求饶。这是两座东宝瓶洲剑道圣地五百年来,用无数条人命证明过的事实,何况刘灞桥在小镇又不是没有后手。 刘灞桥缓缓站起身,没有径直返回衙署,而是走向那栋最西边的破落小宅,站在低矮黄泥墙外,使劲“喂”了一声,在男人和他媳妇都转头望向他之后,他随手丢出一枚金精铜钱,抛给那个梨花带雨的妇人,笑道:“大姐,求你就别号了,我在那么远的地方都觉得瘆得慌!” 妇人接过金色铜钱,低头瞥了眼样式,跟铜钱差不多,就是颜色不同,她有些呆滞,小声问道:“金子?” 刘灞桥哈哈笑道:“不是。不过比金子值钱多了……” 妇人先是一愣,然后暴怒,狠狠将那枚金色铜钱砸向刘灞桥,站起身,叉腰骂道:“滚一边去!是金子我还有点相信,还比金子值钱?你当老娘没见过世面啊?!老娘也是亲手摸过银子的人。毛没长齐的小王八蛋玩意儿,也不扒拉扒拉裤裆里的小泥鳅,就敢来老娘这边装大爷,我家男人还没死呢!”说到这里,妇人更火大了,快步走去,不比水桶纤细多少的粗壮腰肢,竟然也能被她拧得别有风情,她对着蹲在地上一言不发的男人就是一脚,踹得男人斜倒在地上。男人别说还手,就是还嘴也不敢,摸爬着猫腰跑远,然后继续蹲着,眼神幽怨。 妇人指着自家汉子骂道:“没出息的孬种,跟死了没两样,出了事情就知道装死,成天就知道瞎逛,捞鱼抓蛇,跟穿开裆裤的孩子差不多,比你儿子还不如!小槐好歹知道偷……捡点东西回家。你一个当爹的,为啥杨家铺子的伙计不愿意做,是富得流油还是咋的,非要跟银子较劲?一年到头也不知道干点正经事……”说到这里的时候,胸脯风光当得起“壮观”二字的妇人,突然笑了笑:“要不是晚上还算能折腾人,老娘乐意跟你过日子?!” 周围看戏的街坊邻居哗然大笑,也有青壮男人吹口哨说荤话。 妇人终于重新将矛头对准那个罪魁祸首,吼道:“还不滚,没断奶是不是?!” 刘灞桥哪里见过这样的乡土气,不但不觉得鄙陋,反而觉得颇为有趣,这份热闹看得津津有味,哪怕被妇人骂得挺惨,却不怒反笑。自己在师门风雷园每次吵架后,都会有一种寂寞,觉得空有一身好武艺,却没有旗鼓相当的对手,不承想今天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便来劲了,嬉皮笑脸道:“没断奶咋的,大姐你能帮忙啊?” 妇人挑了一下眉头,讥笑道:“我怕一不小心把你给憋死。你啊,可以找杏花巷的马婆婆去!管饱!”顿时笑声震天。 刘灞桥虽然不知道马婆婆是何方神圣,但是从四周听众看客的反应,可以得知自己这一仗是惨败。 刘灞桥伸出大拇指,笑容灿烂道:“大姐,算你狠。” 然后他双指夹住那枚金精铜钱,晃了晃:“真不要?” 妇人明显有些犹豫狐疑。 就在此时,远处有人无奈喊道:“灞桥,崔先生让你赶紧回去。”刘灞桥闻声转头望去,是龙尾郡陈氏子弟陈松风,身边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冷峻女子,两手空空,并没携带兵器。女子模样不出挑,身段倒是没得说,一双大长腿,很对刘灞桥的胃口。她正是陈松风的远房亲戚,至于怎么个远法,陈松风没有主动提起过,女子对陈松风也从来是直呼其名。一路同行,三人平时相处,刘灞桥也没觉得女子如何倨傲,就是天生性子冷了一些。 既然是崔明皇发话,刘灞桥不敢多待,便跟着两人赶往福禄街,只是离去之时,下意识多瞥了眼那个愁眉苦脸的中年汉子。 夹杂在人流当中的一个邋遢汉子,犹豫片刻,在街坊邻居陆续散去之后,独自走向院子。 妇人正要带着那对子女去娘家住,又实在是不情不愿。娘家人尽是势利眼,对她挑中的男人那叫一个狗眼看人低,所以这些年除了逢年过节,已经很少来往,但是遭到这种飞来横祸,妇人实在没办法,她倒是想要硬气一些,带着儿子女儿去客栈酒楼住几天,当一回阔绰媳妇,没奈何囊中羞涩,穷得叮当都响不起来,只得厚着脸皮回娘家挨白眼了。所以越想越气的妇人在离去之前,狠狠拧着自己男人的腰肉,直到拧得男人整张脸都歪了,这才罢休。两个孩子是见惯这幅场景的,非但不担心爹娘吵架,还使劲偷着乐呵。 妇人眼尖,看到躲在门口那边鬼鬼祟祟的邋遢汉子,顿时骂道:“姓郑的,又来叼走老娘的衣裤?你属狗的是吧?兔子还不吃窝边草,老娘再怎么不愿意承认,终究还是倒了八辈子霉,是你的嫂子,你咋就下得了手偷呢?” 邋遢汉子欲哭无泪,想死的心都有了:“嫂子,天地良心啊,我不过是忘了给你家小槐买糖吃,他才故意这么说啊,嫂子你怎么就真信了?”那个小男孩一脸天真。 妇人当然是更相信自家孩子,抬起手就要一巴掌甩向那汉子。那汉子赶紧缩脖子跑到一边去,对蹲地上的男人嚷嚷道:“师兄,你也不劝劝嫂子!” 男人瓮声瓮气撂下一句话:“不敢劝。” 邋遢汉子哀叹不已:“这世道没法让老实人混了。” 妇人一手牵着一个孩子,走向院门,突然扭头丢了个媚眼,笑眯眯道:“姓郑的,下次多带些钱,嫂子卖给你,一件只收你五十文钱,咋样?” 邋遢汉子眼前一亮,怯生生道:“稍稍贵了点吧?杏花巷铺子的新衣裳,布料顶好的,也就这个价格……” 妇人翻脸比翻书还快,骂骂咧咧:“还真敢有这坏心思?!去死,活该一辈子打光棍!烂命一条,哪天死在东门外都没人替你收尸……” 妇人和孩子们走后,邋遢汉子轻轻往后一跳,坐在了院墙上,愤愤道:“师兄,不是我说你,你真是猪油蒙了心,才挑了这么个泼辣娘们当媳妇。” 原来这邋遢汉子便是小镇东门的看门人,姓郑,光棍一条。 院子里还蹲在地上的憨厚汉子蹦出一句:“我乐意。” 负责向外乡人收钱的小镇看门人,沉默片刻后,说道:“师父他老人家让你在近期忍着点,别跟人动手。” 看门人抬头瞥了眼可怜的屋顶,突然笑起来:“师父还说了,实在忍不了,就找你媳妇泄泄火。反正嫂子也不怕你折腾,她就好这调调。” 十棍子也打不出一个屁的汉子抬起头,看着矮墙上的邋遢汉子,后者赶紧改口道:“得得得,是我郑大风说的,师父没说过这种话。” 憨厚汉子站起身,五短身材,青铜色的肌肤,双臂肌肉鼓胀,把衣袖绷得厉害。 他还有些驼背,对那个小镇看门人没好气道:“师父愿意跟你说超出十个字的话,我跟你姓。” 看门人心中默念师父的叮嘱,然后扳手指算了算,还真没到十个字!这个邋遢汉子先是骂了一句娘,然后很是泄气,有些伤感,竟是破天荒的真情流露,所以显得尤为可怜。 佝偻汉子问道:“还有事吗?” 看门人点头道:“师父说让你对付那个人。” 佝偻汉子皱了皱眉头,又习惯性蹲下身,面朝破败的屋子,闷闷道:“凭啥?” 看门人郑大风白眼道:“反正是师父交代的,你爱做不做。” 汉子想了想:“你走吧。下次要是让我看到你偷嫂子的东西,打断你三条腿。” 邋遢汉子郑大风暴怒道:“李二!你给老子说清楚!谁偷你婆娘衣物了?!这种混账话你也相信?你脑子进水了吧?” 李二转过头,看着暴躁愤怒的同门师弟郑大风,黑着脸默不作声。 郑大风像是一个饱受委屈的幽怨小娘,悲愤欲绝道:“我以后再也不敢了。行了吧?!” 这个看门人站起身,脚尖一点,如一片槐叶飘入街道,离得远了,这才胆敢破口大骂道:“李二,老子这就找嫂子买她的贴身衣物去!”郑大风一边撂狠话,一边跑得比狗还快。只是李二根本就没起身的意思,吐出一个字:“孬。” 三人回到衙署,那个观湖书院的儒家君子崔明皇坐在正厅等候已久。见到陌生女子后,崔明皇起身点头致意,女子也点了点头,脸色依然冰冷,用刘灞桥私底下的话说,就是一副“全天下都欠了她大把银子”的表情。 崔明皇在三人落座后,对刘灞桥笑道:“亏得你忍住没出手,要不然肯定会捅出大娄子。你是没有看到,刚才咱们督造官宋大人和那正阳山搬山猿,在福禄街硬碰硬对了三拳,动静不小。说实话,接下来不管你遇到如何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劝你都不要出手,不要觉得有机可乘。” 刘灞桥好奇问道:“难不成那老畜生三拳干翻了宋长镜?宋长镜如此绣花枕头不济事?不是都说他摸着了第十境的门槛吗,只差半步就能一脚跨入那个境界?” 崔明皇无奈道:“咱们好歹借住在宋大人这里,你能不能说话客气些?” 陈松风感慨道:“是宋大人占了一些优势。” 哪怕与那位大骊藩王八竿子打不着,可只要是修行中人,听闻这种壮举之后,无法不心神往之! 一个纯粹武夫,只以肉身就与一只搬山猿硬扛到底!关键是此人还能够占据上风! 女子坐在一旁闭目养神,双手自然而然摊放在膝盖上。听到此事后,手指微动。她也是被陈松风匆忙找到的,原本她打算在小镇一直逛荡下去。之所以没有执意坚持,而是跟随陈松风一起去找刘灞桥,再返回衙署,只是入乡随俗罢了。至于陈松风能否从那棵老槐树那里讨到便宜好处,能够得手几片祖荫槐叶,同样姓陈的女子,并不上心。不过陈松风找到她的时候,她仍然能够清晰感受到,陈松风那种刻意压抑的兴奋激动,多半是收获颇丰,落下槐叶的数量,应该是出乎龙尾郡陈氏老祖的预期了。 刘灞桥突然捧腹大笑:“老畜生这次栽了个大跟头,痛快痛快,竟然被一个普通少年遛狗耍猴,被牵着鼻子走了半座小镇,哈哈,这个天大的笑话,够我在风雷园说上十年了!到时候以正阳山那帮土鳖的脾性,肯定要急着跳出来说,这些都是咱们风雷园血口喷人了,有本事拿出证据来啊!我拿你大爷的证据,要不是小镇禁绝术法,坏规矩的代价太大,否则我死也要把这一幕原原本本‘拓印’在音容镜当中。” 崔明皇突然脸色微变,对刘灞桥沉声喊道:“灞桥!” 女子几乎同时睁开眼睛。 刘灞桥刚想问干啥,蓦然闭上嘴巴。 很快有一个白袍男子缓缓而至,跨过门槛后,对刘灞桥笑眯眯问道:“什么事情这么好笑啊?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不如让本王也乐呵乐呵?” 崔明皇早已站起身,正想要开口说话,意思是要将那张主位椅子让给这个大骊藩王,宋长镜对这个观湖书院的读书人,笑着摇摇头,示意不用如此繁文缛节,他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刘灞桥身边,与陈松风和女子两人,分列左右相对而坐。 刘灞桥虽然给人印象是混不吝的惫懒性格,不过如此近距离,面对一个极有可能跻身传说第十境的武夫,尤其这家伙可谓恶名昭彰,筑京观一事也就罢了,嗜好斩杀天才一事,真是让人毛骨悚然。所以别看这个大骊藩王不在的时候,刘灞桥一口一个宋长镜喊着,这会儿心却虚得很。好在脸皮一事,刘灞桥向来不甚在乎,赔笑道:“宋大宗师,我正在说你老人家与正阳山老畜生的巅峰一战呢,真是惊天地泣鬼神。王爷你老人家拳出如龙,若非拳下留情,那搬山猿定会在福禄街上当场死无全尸。宋大人武道之高,武德之好,实在是让晚辈拍马难及!”宋长镜笑着不说话。刘灞桥额头渗出冷汗,后背浸透汗水,终于说不出一个字来,悻悻然彻底闭嘴。 宋长镜突然转头望向对面那名女子,眼神玩味,饶有兴致,问道:“你也是龙尾郡陈氏子弟?” 女子摇头,缓缓道:“不是。” 宋长镜哦了一声,若有所思。 气氛尴尬,直到宋集薪出现在门口。他见到屋内并无椅子座位,便随意坐在门槛上,望向屋内众人。 宋长镜对此不以为意,对刘灞桥笑道:“其实少年能活下来,你是恩人之一。” 若非搬山猿一开始认定陈平安寻衅,是受人指使,而在这座小镇当中,敢给正阳山下套的家伙,都非蠢人,皆是擅长谋而后动之辈,所以老猿觉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那只黄雀,一定身份不低,身手不弱,这才使得不愿流露出丝毫破绽的老猿,在泥瓶巷那一带显得颇为狼狈。所以一直到小镇最西边的宅子,老猿确定四周并无刺客潜伏后,这才稍稍放开手脚,给了那陈平安后背心一拳。 刘灞桥干笑道:“虽然事实如此,但是这种恩人我可不想当。”宋长镜一笑置之。 女子转头瞥了眼坐在门槛上的俊逸少年。宋集薪对她微微一笑。女子转过头,面无表情。宋集薪撇撇嘴,开始正大光明欣赏她的那双长腿。女子二十五六岁,姿色尚可,但是宋集薪觉得她挺有味道的。 女子转过头,眼神冷冽,沙哑道:“你找死?” 宋集薪指了指自己,一脸肤浅至极的无辜,很欠揍的表情:“我吗?”然后指了指大骊藩王宋长镜:“那你得先问过他才行。” 女子刚要起身,宋长镜瞬间眯眼。大堂之内,一阵磅礴威压如暴雨狠狠砸在众人头顶,躲也无处躲,所有人的肌肤,竟然产生了实质性的针刺疼痛,唯独门口那边的宋集薪浑然不觉。 陈松风艰难开口,只是语气不弱:“王爷,这位姑娘并非我们东宝瓶洲人氏,所以希望王爷慎重行事!” 女子笑了,站起身:“你敢杀我?就不怕你们大骊被灭国吗?” 崔明皇正要阻拦,却只见女子已整个人倒飞出去,身后那张椅子在空中化作齑粉不说,女子高挑身躯全部陷入墙壁,几乎像是嵌入墙壁的一样物件。 宋长镜神出鬼没地站在墙壁下,负手而立,微微仰头,看着七窍流血的女子,笑道:“小丫头,是不是觉得你的老子或是老祖很厉害,所以就有资格在本王面前大放……那个字怎么说来着?” 这个藩王转头笑望向自己侄子,宋集薪笑眯眯道:“厥,大放厥词。” 宋长镜笑了笑,转头继续望向女子,后者虽然满脸痛苦,但是眼神坚毅,没有丝毫示弱祈求。宋长镜说道:“下辈子投胎,别再碰到本王了。” 陈松风肝胆欲裂,满眼血丝,整个人处于复杂至极的情绪当中,大愤怒、大恐惧兼有,正要开口说话,崔明皇已经抢先上前一步,作揖致歉,低头诚恳道:“王爷,能不能给在下一个面子,不要跟她一般见识。”宋长镜嘴角扯了扯,满是讥讽。与大骊藩王对视的女子,突然认命一般闭上眼睛。 就在此时,门槛那边的宋集薪哈哈笑道:“叔叔!算了。欺负一个娘们,传出去有损你的名声。”宋长镜身形略微停顿,细微到了极点,哪怕是崔明皇和刘灞桥,也只觉得那个杀神根本就是纹丝不动。宋长镜歪了歪脑袋,伸出双指,随意一弹,好似掸去肩头灰尘。风雷园年轻一辈中的第一人刘灞桥呆若木鸡,崔明皇如释重负,陈松风如坠云雾。 宋长镜对刘灞桥笑道:“小子,不错,本王看好你。” 女子睁开眼睛,把自己从墙壁里“拔出来”,落地后,身形一晃,对那个背影说道:“今日赐教,陈对铭记五内。” 宋长镜不予理会,对刘灞桥说道:“离开小镇之后,去大骊京城找本王,有样东西送给你,就看你拿不拿得动、搬不搬得走了。” 刘灞桥脱口而出道:“符剑!” 修行之人,都知道符剑是道家主要法器之一,但是如果一把剑,能够直接冠以“符剑”之名,并且世人皆知,可想而知,这把剑会是如何惊艳。 宋长镜和宋集薪走出这栋别院,宋长镜笑道:“心胸之间的那口恶气,出完了没?”宋集薪点头道:“差不多了。” 之前关于陈平安一事,这个家伙竟然连自己亲侄子也坑,宋集薪当然一肚子愤懑怨怼。 宋集薪突然皱眉问道:“那女子一看就来头极大,叔叔你不怕打了小的,惹来大的,揍了大的,惹来老不死的?如果地方县志没骗人,我可知道那些老王八的厉害,到时候咱们大骊真没问题?” 宋长镜一句话就摆平了宋集薪:“你太低估宋长镜这三个字了。” 大堂内,崔明皇坐回位置,不露声色。 刘灞桥颓然靠在椅背上,心有余悸道:“乖乖,七境、八境和这第九境就相差这么多吗?” 风雷园七境、八境武夫各有一人,而且与刘灞桥关系都不错。 崔明皇摇头道:“围棋当中,同样是九段国手,也分强弱,相差很大,何况宋长镜本就是第九境里的最强手。” 然后崔明皇望向名叫陈对的女子,关心地问道:“陈姑娘你没事吧?” 陈对也是狠人,虽然脸色苍白,但仍是坦然笑道:“无妨。” 陈松风仿佛比这位局中人的远房亲戚,更加惶恐不安。 崔明皇心中一叹,龙尾郡陈氏,恐怕很难在接下来的大争乱局之中脱颖而出了。 刘灞桥啧啧道:“一弹指,就能够将我飞剑弹回窍穴,还能不伤我半点神魂,实在是匪夷所思。” 崔明皇打趣道:“现在知道山外有山、人上有人了吧?” 刘灞桥狗改不了吃屎,坏笑道:“人上有人?崔大先生你真是一点也不君子啊!” 崔明皇哭笑不得,懒得理睬这浑人。 刘灞桥想了想,出声安慰那名字有些古怪的女子,免得她一时想不开,铁了心要以卵击石,去找宋长镜的麻烦,到时候这一屋子的人都吃不了兜着走:“陈大姐,虽然我这么说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但是碰到宋长镜,低低头,退一步,不丢人。”陈松风欲言又止。但是陈对嗯了一声,淡然道:“宋长镜确实有这个资格,我没有不服气,只是心有不甘而已。”刘灞桥没心没肺道:“其实不甘心都不用,看看我,现在就贼高兴,以后回到风雷园,又有十年牛皮可以吹了。竟然与大骊宋长镜交过手,哪怕只有一招,但我刘灞桥到最后毫发无损啊!当然了,如果我真能拿到那把大骊京城的符剑,吹一百年都行!” 陈对思绪转向别处。她没来由想起那个坐在门槛上的少年,那个能够一句话阻止宋长镜出手杀人的少年。 杨家铺子的老掌柜回到小镇后,直奔自家铺子后边的院子。院子不大不小,正好够店里三个长工伙计居住。 掌柜推开后院正屋,看到一个老人坐在椅子上,正在捣鼓他的老旱烟杆子呢。掌柜的关上门后,喊了声“老杨头”,老人赶紧放下老竹烟杆,倒了一碗茶,笑问道:“掌柜的,有人急着用药?需要我摸黑上山?” 年迈掌柜看着这个看上去差不多岁数的老头子,摇摇头,端起茶碗,叹了口气道:“今儿给阮师那边看了位病人,是个姓刘的少年,给外乡人一拳打了个半死,我这心里不得劲儿,就想着来你这边坐坐,缓一缓。” 满脸皱纹如老槐树皮的老杨头笑道:“掌柜的,只管坐便是,都不是外人。” 杨掌柜的突然想起一事:“对了,老杨头,你很多年前帮过的一个孩子,就是泥瓶巷那个,小小年纪就给他娘亲抓药的可怜娃儿,他是不是叫陈平安?” 老杨头有些讶异,点头道:“对啊,那孩子他娘最后还是走了。如果没记错,没能熬过那个冬天。在那之后,跟孩子还见过几次,次数不多就是了。我当年实在看不下去,还给过孩子一个不值钱的土方子来着,咋了?是这孩子给人打伤啦?” 杨掌柜的喝了口茶,苦笑道:“刚刚我不是说了嘛,那少年姓刘。老杨头,你也真是的,啥记性!” 老杨头哈哈大笑,不以为意。 老掌柜小心翼翼试探性问道:“老杨头,咱们铺子要不要做点啥?” 老杨头拿起那根小楠竹制成的老烟杆,摇了摇:“掌柜的,啥也不用做就行。” 老掌柜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点头道:“这就好这就好。老杨头,那你忙你的,我先走了。” 老杨头刚要站起身相送,老掌柜赶紧劝道:“不用送不用送。” 老掌柜走下台阶后,回首望去,老杨头正要关门,对视后老杨头咧嘴笑了笑,老掌柜的赶紧转头离开。 老掌柜中年接手铺子的时候,病榻上弥留之际的父亲,最后遗言,竟是一些古怪话:“‘铺子遇到大事情,就找老杨头,照他说的去做。’这句话,好像是你爷爷的爷爷那会儿,就传下来了。以后你把铺子传给下一辈的时候,一定别忘了说这些,一定不能忘!”老掌柜当时使劲点头答应下来,老父亲这才咽下最后那口气,安然闭眼逝去。 夜色渐浓,老杨头点燃一盏油灯。咂巴着旱烟,他想起了一些陈年往事,都是注定无人在乎的小事而已。 一栋代代相传的祖宅,收拾得整整齐齐,一点不像是泥瓶巷里的人家。 一个敦厚老实的男人蹲在院门口,看着一个清清秀秀的孩子,笑问道:“儿子,过完了年,是不是大人了?” 孩子扬起一只手,活泼稚气道:“爹,我五虚岁,是大人啦!” 男人笑了笑,有些心酸:“那以后爹不在的时候,娘亲就要交给你照顾了哦,能不能做到?” 孩子立即挺直腰杆:“能!” 男人笑着伸出一只布满老茧的大手:“拉钩。” 孩子赶紧伸出白皙小手,开心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爷俩小指拉钩,拇指上翻后紧紧挨着。 男人松手后,缓缓站起身,转头看了眼在正屋忙碌的那个婀娜身影,猛然大踏步离去。 身后孩子喊道:“爹,糖葫芦好吃。” 男人嘴唇颤抖,转过头,挤出一个笑脸:“晓得了!” 孩子到底是懂事的,眨了眨眼睛:“小的更好吃一些。” 男人迅速转过头,不敢再看自己儿子,继续前行,喃喃道:“儿子,爹走了!” 杨家铺子,一个隔三岔五就来买药的小孩子,这一天被一名不耐烦的店伙计推搡出铺子,那年轻伙计骂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么几粒碎银子,连药渣子也买不了!哪有你这么烦人的,能堵在这里大半天,我们这是药铺,要做生意的,不是寺庙,没有菩萨让你拜!要不是看你年纪小,老子真要动手打人了,滚滚滚!” 小孩子死死攥紧那个干瘪钱袋子,想哭却始终坚持不哭出声,仍是那套翻来覆去无数遍的说辞:“我娘亲还在等我熬药,已经很久了,我家真的没有钱了,可是我娘真的病得很厉害……” 年轻伙计随手抄起一把扫帚,作势要打人。站在门槛外的小孩子吓得蹲下身,双手抱住头,那只左手仍是不忘死死握住钱袋。许久之后,孩子抬起头,发现一个板着脸的老爷爷站在那里,与他对视。年轻店伙计已经悻悻然放下扫帚,忙活自己手头的事情去了。 老人伸出一只手:“买东西给钱,生意人赚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至于赚多赚少,得看良心,但万万没有亏钱的道理。所以你把钱袋子给我,那几粒银子我收下,今天你娘亲治病需要的药材,我先赊账给你,但是你以后得还钱,一分一毫也不许欠铺子。小家伙,听不听得懂?”小孩子眨眨眼,懵懵懂懂,但仍然把钱袋子递了出去。最后,老人有些费劲地趴在柜台上,才能看着那个几乎瞧不见脑袋的小孩子,问道:“知道怎么熬药吗?” 小孩子小鸡啄米:“知道!” 老人皱眉:“真知道?” 孩子这次只敢轻轻点点头。 那年轻伙计在远处笑道:“咱们刘师傅当时去过一趟泥瓶巷,给他娘看病后,教过孩子一回。后来不放心,又亲自看着这孩子煎熬,奇了怪了,屁大点孩子,竟然还真没啥差错。是刘师傅亲口说的,应该没错。” 老人对孩子挥挥手:“去吧。” 孩子欢天喜地提着一大兜黄油纸包起来的药材,飞快跑回泥瓶巷。 孩子蹑手蹑脚进入屋子后,发现躺在木板床上的娘亲还在睡觉。孩子摸了摸娘亲额头,发现不烫,松了口气,然后悄悄把娘亲的一只手挪回被褥。 孩子来到屋外那座灶房,开始用陶罐熬药,趁着空隙开始烧菜做饭。这些孩子需要踩在小板凳上才能做。 孩子使劲翻动锅铲,被热腾腾的水汽呛得厉害,还不忘碎碎念道:“一定要烧得好吃,一定要!要不然娘亲又要没胃口了……” 一个才五虚岁的孩子,背着一个几乎比他人还大的箩筐,往小镇外的山上走去。 这是孩子第二次进山,第一次是杨家铺子的老杨头带着。照顾到孩子的孱弱脚力,老杨头走得很慢,加上老人只是教了孩子需要采摘哪几种草药,而且箩筐也是由老人背着,所以那一趟进山出山,对孩子来说其实还算轻松。今天就不一样了,孩子顶着烈日,背着箩筐,后背传来一阵阵灼烧般的刺痛。孩子一边哭一边走,咬着牙向前走。 那一趟,孩子是天黑才回到杨家铺子的,箩筐里只有一层薄薄的药材。老杨头勃然大怒。孩子带着哭腔说,他家里只有娘亲一个人,他怕娘亲饿了,要不然不会只有这么点药材的,他可以明天早起进山。老人默不作声,转身就走,只说再给他一次机会。之后不到两个月,孩子的手脚就都是老茧了。 有天,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使得上山采药忘了时间的孩子,被隔在溪水那边。 看着汹涌的洪水,孩子在大雨中号啕大哭。最后当孩子实在忍不住,打算往溪水里跳的时候,老杨头突然出现在对岸,一步跨过小溪,又一步拎着孩子返回。黄豆大小的雨点砸在身上,孩子在下山路上,却一直笑得很开心。 出了山之后,老人说道:“小平安,你帮我做一根烟杆,我教你一个怎么才能够爬山不累的小法子。”孩子伸手胡乱抹着雨水,咧嘴笑道:“好嘞!” 孩子蹦蹦跳跳回到泥瓶巷,今天他采到一株很稀罕的名贵草药,所以杨家铺子多给了一些娘亲需要的药材。 一天没吃饭的孩子走着走着,突然感到肚子一阵绞痛。那一刻,孩子就知道在山上吃错东西了。 疼痛从肚子开始,到手脚,最后到脑袋。孩子先是小心翼翼蹲下身,摘下箩筐,然后深深呼吸,试图压抑下那股疼痛。但是一阵火烧滚烫,一阵冰冷打摆子,孩子最后只能疼得在小巷子里打滚。从头到尾,孩子不敢喊出声。不管脑袋怎么胡乱撞到小巷墙壁上,孩子最后也没有喊出声。离家太近了,孩子怕躺在床上的娘亲担心。那个过程里,意识模糊的孩子,只感受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就像近在耳边的擂鼓声,轰隆隆作响。 杏花巷,一个孩子又蹲在糖葫芦摊子不远处,每次都蹲一会儿,时间不久,但让摊子主人记得了那张黝黑的小脸庞。终于有一次,卖糖葫芦的男人摘下一支糖葫芦,笑道:“给你,不收钱。”孩子赶紧起身,摇摇头,腼腆一笑,撒腿跑了。那之后,卖糖葫芦的男人再也没有看到孩子的身影。 那个冬天,病榻上的女子已经骨瘦如柴,自然面目干枯丑陋。 刚刚从破败神像那边祈求归来的孩子,去杏花巷铁锁井那边挑来了水。孩子来到床边,坐在小板凳上,发现娘亲醒了,便柔声问道:“娘,好些没?” 女子艰难笑道:“好多了。一点也不疼了。” 孩子欢天喜地:“娘亲,求菩萨们是有用的!” 女子点点头,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孩子赶紧握住娘亲的手。 女子极其艰辛痛苦地侧过身,凝视着自己孩子的脸庞,受尽病痛折磨的女子,突然洋溢着幸福的光彩,呢喃道:“天底下怎么就有这么好的孩子呢,又怎么刚好是我的儿子呢?” 那年冬天,女子终究还是没能熬过年关,没能等到儿子贴上春联和门神,就死了。 她闭眼之前,小镇刚好下起了雪,她让儿子出去看雪。 女子听着儿子跑出屋子的脚步声,闭上眼睛,虔诚默念道:“碎碎平碎碎安,碎碎平安,我家小平安,岁岁平安,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平平安安……” 从那一天起,陈平安就成了孤儿,只不过从孩子变成了少年。 第10章 《忽为远行客》:对峙 返回福禄镇后,跟大骊藩王宋长镜进行了一场蜻蜓点水般的切磋,正阳山老猿并未在李宅待太久,便飞奔出镇。在陈平安入山的地方稍作停留后,老猿仍是退回自己先前出拳之处,仔细观察陈平安在泥地上的脚印深浅。除此之外,老猿视野当中,还有一连串成人的浅淡脚印,老猿猜测多半是风雷园那个年轻剑修留下的。自己对泥瓶巷少年出拳之时,那人分明是想趁火打劫,出现过一刹那的剑气外溢,虽然稍纵即逝,隐藏颇深,但老猿本就身经百战,又在“剑气纵横破宝瓶”的正阳山足足修行了千年岁月,对于剑气剑意,实在太过熟悉。 这只正阳山搬山猿活得太久,所以太过见多识广,见识过擅长养育上乘飞剑的剑仙,拥有数十把玲珑袖珍的飞剑,皆微小如细发牛毛;也见识过大如山峰的本命飞剑,一剑劈下,江河断绝。 老猿凝神思量之后,这才继续前行。入山后先是杂草丛生,然后是一片竹林,地上多是去年秋冬积攒下来的枯叶,只不过由于靠近小镇,竹林并不显得荒芜杂乱。一路循着不易察觉的脚印,老猿发现自己即将走出竹林。 老猿并未直接走出竹林,而是环视四周,并未看到地上有少年的脚印,视线上移,四周青竹也无明显印痕,但是老猿依旧没有径直往山上追赶,而是拔地而起,一脚踩在一竿粗壮青竹的上端,微微加重力道,身体向山上那边倾斜,竹子随之弯曲,在即将崩断之际,老猿骤然散气,魁梧身躯如同轻飘飘的羽毛,没了重压负担的青竹顿时反弹,恢复笔直。老猿如仙人御风站在修修青竹之巅,身形跟随竹子微微摇曳,环顾四方之后,低头俯瞰四周,终于,老猿发现了蛛丝马迹,扯了扯嘴角,往左手边一路远眺,仔细竖耳凝听后,依稀听到了溪涧流水的声响。 老猿冷笑道:“果然,一如既往的狡猾。” 老猿踩踏着一根根青竹,往左手边的小溪奔去,一路上不知踩断了多少根竹子。来到溪畔后,对于陈平安是沿着溪水往深山老林去,还是往下游逃窜,老猿一时间有些拿捏不准。老猿蹲在溪畔,眉头紧皱,有些愤懑,若是在外边天地,只要是稍稍有点灵气的山岳,老猿只要随手一抓,就能将那失了靠山的土地神强行敕令而出,一问便知少年的去向了。这也算是搬山猿的本命神通之一,否则其他修士,任你术法通天,威名赫赫,也绝对不能轻易对一方水土的神祇指手画脚。大道殊途,这就像世俗王朝的官场衙门,兵部尚书也很难对一个小小户部员外郎呼来喝去,要员外郎做这做那,最重要的是这位兵部尚书和员外郎,还不在一国庙堂之上。 老猿听着水流声,陷入沉思。按照常理而言,那少年八成是从小上山入水磨砺出来的身手和体力,说不定还研习过粗浅的呼吸吐纳之术,这才有了异于常人的体魄,身轻骨硬,气血强壮,以至于能够跟自己在巷弄屋顶玩猫抓耗子的游戏。这样的话,去熟稔道路的密林深处躲藏,合情合理。若是纯粹的少年心性,先前不过是凭借一腔热血想要报仇,尝到过轻重厉害之后,逐渐冷却,自然而然开始后怕,便跑去南边的铁匠铺子,寻求阮师的庇护,也在情理之中。前者不过是耗时,后者耗力耗神不说,甚至还会消耗正阳山的香火情。 老猿顺乎本心,脱口而出道:“这少年必须死。”说完这句话后,老猿再无半点疑虑,选择往溪水下游追踪而去。 小镇南边,有一条黄泥小路,蜿蜒曲折,两边都是小镇百姓的稻田庄稼地。小路半道,有座白墙黑瓦的破败小庙。说是庙,其实就是一个供百姓歇脚休息的地儿,尤其是农忙时节、酷暑时分或是暴雨天气,有没有遮阴挡雨的地方,是天壤之别。此时陈平安和宁姚就在此商议休息。 宁姚天生剑心通明,夜间视物,轻而易举,她发现破败墙壁上满是稚童的炭笔涂鸦,大多是人名,低处多半已经斑驳不清,或是被人涂抹篡改,或是重重叠叠,只是高一些的地方,还有一些清晰可见的名字,宋集薪,稚圭,赵繇,谢实,曹曦……很长一大串,估计是当年骑在脖子上,甚至是站在小伙伴的肩膀上写的,宁姚甚至看到了刘羡阳和陈平安、顾璨三人的名字,聚在左上角最高的地方,显得不太合群。 宁姚收回视线,问道:“不管怎么说,第一步是做到了,已经迫使老猿第一次换气。接下来你真要去小镇取回木弓?会不会太冒险了?万一老猿很谨慎,没有上山找你的麻烦,你岂不是羊入虎口?” 陈平安一直在默默吸气吐气,呼吸轻重长短并无定数,一切只看感觉,追求“最舒服”的状态,闻声后眼神坚毅道:“没办法,木弓必须拿回来,要不然我们之前就白费功夫了!而且我在泥瓶巷那边,对老猿射出过当头一箭,确实像宁姑娘你所说,哪怕是那么近的距离,只要没有射中老猿眼珠,造成的伤害,都可以忽略不计。” 宁姚有些恼火:“早说了,你那些雕虫小技不管用!先前你不信,又不听劝,行,我便由着你,但是现在你既然信了,总该按照我的法子来了吧?” 其实对于怎么对付正阳山老猿,当时在廊桥商议此事的少年少女,最早是决定各做各的,陈平安只是让宁姚等他回小镇找完三个人,但是后来陈平安突然改变主意,在宁姚走到廊桥北端下台阶之前,赶上了她。之后两人出现过巨大分歧,佩刀又佩剑的宁姚,一开始很坚定,你陈平安并非修行中人,甚至连拳把式也不会,就在一边看戏好了,最多帮忙摇旗呐喊,让她来宰掉老猿,为刘羡阳报仇,一泄心头之恨。但是当陈平安问她如何斩杀老猿时,宁姚死活不愿意说,只说她有那压箱底的本事。行走天下,上山下山,大道独行,没点家传的杀手锏怎么行。陈平安没有答应。这才有了之后陈平安的三次找人。 陈平安站起身,扭了扭腰,几乎没有妨碍凝滞了,道:“我休息得差不多了。” 宁姚惊讶道:“杨家铺子的东西这么有用?” 陈平安出现了片刻的黯然神色,只是很快便点头笑道:“很有用的。” 宁姚问道:“老猿会不会直接看穿你的逃跑路线?” 陈平安想了想,谨慎回答道:“说不定可以。” 宁姚用刀鞘在地上画出两个圈和一条直线,问道:“这是小庙和福禄街李宅之间的路线,你的木弓藏在哪边?” 陈平安蹲下身,画了一个圈:“靠近东边,差不多是这里,距离泥瓶巷不算太远。” 宁姚点头道:“好,哪怕老猿直接赶来小庙这边,我也会拖住他的脚步,给你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陈平安又在那条线中间地段,用手指画出一个小圈:“如果真是这种最糟糕的情况,宁姑娘,你能不能把他引到这里?就是我当初入山的地方,这样我拿到了木弓赶过去,不需要多久。” 一袭墨绿长袍的宁姚以刀拄地,傲然道:“说不定到时候我就提着老猿的头颅,去你那边了。” 陈平安摇头道:“别逞强,要小心!” 宁姚恨不得拿刀鞘使劲敲打那颗脑袋,到底是谁逞强?她瞪眼道:“喂!站在你跟前的人,是我宁姚,未来的全天下第一剑仙好不好?!” 陈平安站起身,低头查看了一下腰间的两个布袋子,以防万一,再次系紧后,抬头笑道:“知道了知道了,所以啊,那就怎么都别死在这种小地方,要不然多亏啊。以后等你做成了那么大的大人物,作为朋友,我也好沾沾光。” 宁姚感慨道:“陈平安,你这么婆婆妈妈优柔寡断,劝你以后还是别娶媳妇了,随便找个女子嫁了算了。” 陈平安嘿了一声,也不反驳,刚要出庙,宁姚说道:“我先把你送到小溪那边,之后我往西北方向走一段路程,防止老猿担心那小女孩的安危,出了竹林没多久,因为没有发现你的踪迹,就果断放弃追捕,掉头返回小镇。”陈平安想了想,没有拒绝。 少年少女一起奔向小溪,宁姚无形中吐纳如大江大河,水深无语,暗流涌动。陈平安呼吸则如溪涧流水,细水长流。气象各异。 宁姚突然忍不住问道:“木弓箭头涂抹了你说的那种草药,当真有用?” 陈平安答道:“反正对两百多斤的野猪都有用,对那只老猿应该也有用。”宁姚不再说话。 两人临近小溪,正是当时陈平安上岸的地方。少年少女几乎同时气力爆发脚掌蹬地,高高跳起,跃向对岸。 宁姚落地后握住剑鞘,放缓脚步,陈平安则是冲刺起跳、飞跃过河、落地奔跑,一气呵成,瞬间与宁姚擦肩而过。陈平安刚要转头,宁姚说道:“你先去小镇,不用管我。” 陈平安继续向前,一边跑一边转头提醒道:“我会稍稍绕弯,挑一个僻静巷弄进入小镇,可能会稍微晚一点。”宁姚点了点头,在陈平安身影消失后,不再握住剑柄,开始向西边缓缓行去。 没过多久,宁姚停下身形,眯眼望向上游溪水远处。一道魁梧身影骤然间从溪水大石上激射向北岸,落在她身前二十余步处,盛气凌人。 老猿有些疑惑,四周并无陈平安的隐匿气息。他有意无意地瞥了眼宁姚腰间的白鞘长剑,笑道:“小姑娘,先前去福禄街捣乱的人,就是你吧?”宁姚双手按住刀柄剑柄,默不作声。 老猿好奇问道:“小姑娘,之前在来小镇的路上,虽然你一直藏头藏尾,可我知道你来历不简单,绝不是清风城、老龙城那两个废物之流。只是我很奇怪,你我之间,有何恩怨,何须如此?或者说你家族师门,跟正阳山有过节?” 宁姚二话不说,腰间刀剑同时出鞘,身形一闪而逝。狭刀先至,对那位正阳山护山老祖当头劈下,老猿竟是随便抬手,以手臂强硬弹开这一刀的锋芒。宁姚借势身形旋转,横剑一扫,扫向老猿的脖子。老猿亦是用手臂蛮横砸开剑锋。 宁姚先手两招未能得逞,并没有近身纠缠,而是与老猿拉开了一段距离,缓缓行走。老猿以强横无匹的肉身,鉴定了两柄兵器的锋利程度后,根本无视手臂外侧被割出的血槽,笑道:“兵器是真不错,而且敢随身带着两把,一看就是山上的千年世家弟子,要不然就是山下一流豪阀的嫡传子弟,我差点就要以为你是藏在暗处的另一名风雷园剑修了。” 老猿随着宁姚看似漫不经心的脚步挪动,跟随她的身形微微转移视线,沉声道:“小姑娘,知道你哪怕接下来受挫,依旧会不死心,那老夫就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容你报上师门身世,在这之后你再被老夫击杀,正阳山可不会为此认错,更不会管你来自何方,师从何人。”宁姚对此根本就是置若罔闻,始终在寻找这只老猿的真正软肋。 她毕竟不是那位已经摸到第十境门槛的大骊藩王,能够正面硬扛一只搬山猿。 自认已经退让太多的老猿冷笑道:“如此不识抬举,那就随你去吧。” 老猿一步掠至宁姚跟前,抬臂握拳对着宁姚头颅抡圆砸下。 宁姚举起绿鞘狭刀格挡,刀锋直指老猿手腕,手中长剑迅猛直刺老猿心口,剑尖直指老猿心脏某一点。不料老猿长臂一抡而下的粗糙之势,变为五指灵巧握住刀锋,与此同时,另一只手则无比符合他本性本心,一把攥紧剑尖。显而易见,气势汹汹的杀人为假,诱使宁姚冒失出剑为真。 出身东宝瓶洲剑法圣地的搬山猿,一眼就看出了这把剑的不同寻常。为此老猿不惜第二次更换了一口气机。哪怕剑尖已经推入老猿胸膛肌肤,只差寸余就能刺入心脏。 宁姚见机不妙,果断松开剑柄,一边使劲抽刀,刀口滑过老猿手心,发出一串刺破耳膜的金石之声。 抽刀之后,宁姚身体后仰,脚下不停,往后迅速倒退而去。 果不其然,老猿侧过身,握住剑尖的手往后一甩,长剑被丢掷到数十丈外。 老猿一脚踹向宁姚,宁姚原本握剑抬起的右手被老猿一脚踹中。砰然一声巨响,她整个人被踹得飞出去七八丈远,后背重重摔在地面,翻了几个滚,才用刀尖拄地,刀尖钉入道路一尺深,硬生生止住了倒滑的身形。所幸溪畔小路泥土松软,地上偶有石子也圆润并不尖锐,宁姚后背这才没有落一个血肉模糊的下场。 不给宁姚丝毫喘息机会,巨大的身影从高空坠下。宁姚这一次连拔出狭刀的多余动作也没有,一退再退。 老猿并未追杀宁姚,落地后站在原地,一只脚高高抬起,踩在那柄插入道路的刀的柄上,等到宁姚单膝跪地抬头望来,老猿加重脚下劲道,一脚将整把狭刀踩得深陷地中,刀柄只与地面持平。 老猿脸上有一缕缕紫金气息缓缓流转,深沉夜幕中显得格外耀眼,讥笑道:“刀也练,剑也学,非驴非马,不伦不类,便是这般可怜下场!” 宁姚站起身,强行咽下一口血水:“你就这点本事?” 老猿摇头笑道:“方才只是再给你一次机会罢了。” 宁姚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在我家乡,生死之战,从不讲究父母是谁。只要你有本事堂堂正正杀了我,便是我技不如人,我爹娘将来知晓缘由过程,最多就是来东宝瓶洲找你的麻烦,绝对不会牵连正阳山。所以你大可以放心,放手厮杀便是……” 这是老猿第一次听到少女如此健谈,洋洋洒洒,与印象中那个不苟言笑的帷帽少女大相径庭。所以后脖子发凉的一瞬间,老猿猛然侧过脑袋。一道白虹从他脖子旁边擦过,剑锋带出一条不深的伤口。若是不转头,哪怕无法一口气穿透老猿脖子,也绝对算是重伤了,到时候就是实打实的阴沟里翻船,一步错步步错。一想到自己一旦为此过早展露真身法相,便失去了道义上的制高点,导致与齐静春和阮师讨价还价的半点余地也没有,说不得还要连累自家小姐,在此方天地独自承受各种危机,这只正阳山老猿终于第三次愤怒了。 飞剑并未入鞘,而是环绕宁姚四周,飞快旋转,邀功讨好主人。老猿看到这一幕后,怒极反笑,哈哈笑道:“好好好,刚好跟宋长镜那一架打得不爽利,接下来就陪你好好耍一耍!就是你晓得你这几斤皮肉,经得起几下重捶?!” 宁姚仔细观察老猿脸上紫金之气,双眉微皱,比起预料之中的事不过三,老猿哪怕三次运用神通术法,分明还留有一定的余力,不至于使得几大主要窍穴的堤坝崩溃,被迫施展真身。况且折寿一事,对上五境之下的人间修士极为致命,对一只搬山猿来说当然也很肉疼,但同时又没有别“人”那么致命。 宁姚手指微动,长剑随之轻灵旋转。她笑了笑:“难怪我爹说你们东宝瓶洲的正阳山,不值一提,素来口气大剑道低,人傻胆大剑气浅。” 老猿须发皆张,怒喝一声:“找死!”往不知天高地厚的宁姚扑杀而去。 宁姚没有恋战,而是往北方奔去。一路上险象环生,幸亏那柄飞剑得了“气冲斗牛”匾额的其中两字,剑气与神意同时暴涨,并与她心有灵犀,能够心意所至,剑尖所指,且长剑本身就像是一个不讲规矩的存在,这才使得老猿雷霆万钧的攻势次次被阻挠,帮助她在毫厘之间侥幸逃生。 若是一名剑修千辛万苦蕴养出来的本命之物,如此契合心意,老猿不会有任何惊讶,可是老猿清清楚楚感知到那柄出鞘长剑,绝非古怪少女的本命飞剑。少女更像是那寻常武夫行走江湖,拿着把称手的“神兵利器”,只要求锋刃足够锐利就行,根本不曾走那温养剑心、孕育剑灵的剑修大道。但是少女的古怪之处在于,她又不全然是武夫路数,因为一心淬炼体魄的武道宗师,追求的是“天地崩坏我身不朽”,若是被兵器喧宾夺主,就沦为旁门左道的一种了。 一路厮杀,老猿之所以没能擒拿下宁姚,除了飞剑捣乱之外,再就是宁姚所学驳杂,剑修、武夫、练气士,三者兼备,气息精纯且悠长。老猿实在想不透东宝瓶洲哪家宗门,能调教出这么个稀奇古怪的晚辈,所以出手越发小心,想要确定其根脚来历。反正只要不靠近那座小镇,不管那边如何鱼龙混杂,老猿在这边都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 四处逃窜的宁姚脸色越发苍白。 “强弩之末!”老猿狞笑道“,且不说你能否支撑到逃回小镇,就算侥幸成功,有人接应,可你当真以为老夫杀你不得?” 老猿一个旱地拔葱,不与飞剑斤斤计较,直接跃过宁姚头顶,落地后转身拦阻了宁姚向北的去路,同时一拳将那柄飞剑砸出去百余丈。只是死缠烂打的飞剑,嗖地一下转瞬即至,又刺向老猿头颅,当老猿试图找机会攥紧飞剑,将其禁锢在手心时,飞剑又未卜先知地狡黠退去,绝不恋战。飞剑来去如风,防不胜防,老猿再皮糙肉厚不怕受伤,也略显狼狈。 宁姚不愿笔直向前与老猿交锋,便路线倾斜,向东北方向奔跑。老猿跟着横移,始终对她造成震慑。 老猿拍苍蝇似的,一掌拍掉从侧面急掠而至的飞剑,把那柄飞剑打得钉入地面两尺。飞剑好似女子扭动腰肢一般,好不容易才把自己从泥地里拔出来,在空中悬停,剑尖剧烈颤抖,像是愤怒的野猫崽子,很快就又气势汹汹地掠向老猿。老猿不厌其烦,忍不住出声问道:“这把飞剑为何能够无视此地戒律?你与齐静春或是阮邛,到底是什么关系?!” 宁姚差点就被老猿一掌按在额头之上,身体向后仰去的同时,伸手握住飞剑剑柄,然后被硬生生扯出老猿那一掌范围,整个人就像被人拖拽着条胳膊,往后滑去。 被飞剑拉出一段距离后,宁姚不知为何并未借此机会,一直退入小镇,而是停下身形,站直身体后,歪了歪脑袋,吐出一口鲜血。飞剑悬停在她身侧,嗡嗡作响,像是一个疑惑不解的稚童,在那边跟长辈喋喋不休,聒噪不停。宁姚右手按住左侧肩头。 老猿蓦然放缓脚步,大笑道:“果然如此,认你做主人的这把飞剑,确实可以不按照规矩来,但飞剑终究只是飞剑,再通玄有灵性,仍是不如小姑娘你来指挥它。可惜你的身体和魂魄在小镇受过重创,并未痊愈,以至于根本就无法承受对它的驾驭,故而一直断断续续,进攻由它自主行事,反正你也没想过要真正重创老夫,只是用来保命的防御招式,所以不得不由你的心意来控制飞剑。” 宁姚终于再次开口说话:“你话真多。” 她嘴唇猩红,脸色雪白,一袭墨绿色长袍。大半夜的,就像是一个夜行村野的女鬼精魅。 老猿一步一步向前行去,啧啧道:“空有一把好剑,奈何体魄孱弱。弱干强枝,真是可怜!你跟那小巷少年想尽办法要老夫换气,以便引来这方天地的反扑。小姑娘,现在你不妨猜猜看,等老夫这第三口气息用完,换上下一口新气,到底会不会惹来天地震怒?而老夫又到底能否扛得住那一场海水倒灌?” 宁姚突然笑容玩味,脚尖轻点,向后一跃,高不过一丈,远不过半丈。本想追击的老猿有些莫名其妙,生怕有诈,便继续慢步前行,打定主意静观其变。 身体腾空的宁姚又脚尖一点,这一次脚尖力道稍大,脚踝也有拧转,所以并非笔直后仰跳去,而是向右侧蹦跳而去。原来不等她身形下坠,飞剑就掠至她位于空中最高处的脚下,于是宁姚每次都精准借力,继续向后且向高躲去。就连饱经沧桑的老猿也看得有些发愣,眼前这一幕,古怪而滑稽。 宁姚仿佛一头跳格子的小麋鹿,接连蹦蹦跳跳,充满轻盈灵动的气息,很快就消失在夜空当中。大概是担心老猿在半途发力偷袭,宁姚的蹦跳显得极其没有章法,忽左忽右,忽高忽低,忽前忽后。老猿扯了扯嘴角,眼神复杂道:“好一个羚羊挂角。”不过老猿也没有眼睁睁看着她远遁,脚尖一挑,随意挑起一颗石子,握在手心,朝那空中迅猛砸出。随后一颗颗石子被老猿飞快挑出地面,最后在老猿手中以风雷滚动之势,激射而去。虽然大部分石子都落了空,但是仍有七八颗石子对宁姚造成了极大的威胁,使得她不得不驾驭飞剑击碎飞石。夜空中一声声轰然作响,如春雷绽放。 老猿眼神阴沉。那少女要么是失心疯,要么是一根筋缺心眼,明明可以一口气驾驭飞剑,拔高到飞石势弱的高空,她却偏偏大致维持在一个高度上,如同轻骑游弋在沙场边缘地带,诱使敌方弓弩手不断消耗箭矢和膂力。 不知不觉已经临近小镇西边。老猿粗略掂量了一下残余气息,所剩不多,专门挑起两颗大如稚童拳头的石子,一手一颗,一脚前踏,一臂抡出,鼓胀的肌肉高高隆起,令人触目惊心,手中飞石破空之处,竟然呲呲作响,夹杂着一长串火星,异于往常,如一条纤细火龙冲天而起。 老猿大喝道:“给我下来!” 高空处,亮起一阵绚烂的电光,之后才是春雷炸响。宁姚闷哼一声,整个人开始摔落下坠。歪歪扭扭像醉汉一般的飞剑,不断哀鸣呜咽,但依旧拼命急急掠向主人。 老猿看也不看宁姚和飞剑,反而眯眼盯住小镇西边屋顶那边,当一抹黑影出动之时,老猿重重踏出另一只脚,手中仅剩的一颗石子呼啸而去,痛快大笑道:“救人者先死!” 宁姚呕血喊道:“别出来!” 本就伤势不轻的宁姚不忍心去看,那一刻,她有些绝望,艰难握住剑柄,当一条手臂支撑不住之时,赶紧换手握剑,如此反复,不断减缓下坠速度。 宁姚没有想到,竟然是她的自作聪明,害死了陈平安。 陈平安穿着草鞋,背着箩筐,系着鱼篓,如风一般,每天都来去匆匆,忙着赚钱忙着熬药。宁姚觉得这样的少年就这样死了,这样不对! 摇摇晃晃落地后,她双指并拢作剑,抵住额头眉心处,咬牙切齿道:“出来!给我斩开这方天地!”有一条细微金线从宁姚眉心,由上往下,渐次蔓延。如仙人开天眼! 古老拱桥之下,如今的廊桥之中,有一把剑尖指向水潭不知几千年的生锈老剑条,如从沉睡中醒来的人,打了一个哈欠。锈迹斑斑的剑尖轻轻晃了一晃,于是廊桥也晃了一晃,整条溪水也晃了一晃,整座小天地也跟着晃了一晃。 一座深山当中,风尘仆仆的齐静春和数人结伴出山,这位悠悠走在山路上的教书先生,一脚抬起后,刚要猛然踩下,笑了笑,缓缓落脚。 杨家铺子后院的杨老头,坐在油灯旁打着盹,惊醒后,用老烟杆磕了磕桌面。 大骊藩王宋长镜,没来由地在衙署跳脚骂娘。 铁匠铺一间铸剑室,负责捶打的阮邛竟然一锤落空,握着剑条的马尾辫少女阮秀满脸震惊。 被所有人当作傻子的杏花巷少年马苦玄,原本躺在屋顶看着夜空,突然坐起身,杀气腾腾。 就在此时,有一个熟悉嗓音火急火燎地响起,愈来愈近:“宁姑娘,傻乎乎站着干吗?!跑啊!我又没死,那是我脱下来的一件衣服!老畜生脑子不好使,你咋也傻了?”宁姚已经有些神志不清,在敕令仪式即将大功告成之际,突然感觉到整个人腾云驾雾一般,给人扛在肩头就往小镇巷弄里跑去。 宁姚顿时清醒过来,身体跟着某个少年的肩头,不停颠簸起伏,有些难受,更是难堪。她完全蒙了:“唉?” 陈平安扛着她一路撒腿狂奔,跑得竟是比之前上山还要快,像是个抢了黄花大闺女的采花贼。宁姚内伤不轻,给颠簸得难受,但也顾不得什么颜面,若是这时候给老猿一拳捶到身上,估摸着她和陈平安就真要“殉情”了。 宁姚额头满是汗水,问道:“你怎么活下来的?没有被石子打中?你怎么知道老猿的后手,是针对你而不是我?” 问了一大串问题后,宁姚猛然惊醒:“先别说这些,趁着老猿需要换气的工夫,能跑多远是多远!我已经让那把剑尽量多纠缠老猿,但是估计它撑不了太久。”陈平安轻轻点头,健步如飞,在大小巷弄熟稔穿行,如一尾鱼游走于溪底。 远离小镇西边那条小街后,陈平安依旧脚步不停,抽空小声解释道:“先前在泥瓶巷那边,老猿被我骗去一栋破房子的屋顶,然后他就掉坑里去了。之后我偷偷丢了一块小破瓦在窟窿旁边的屋上,果然老猿以为是我不小心,泄露了脚步声,他突然砸出一块瓦片来,连墙壁带隔壁屋顶一起给打穿了,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 “刚才我其实就猫在那边屋顶,没敢露头,是怕你分心,也想着能不能给老猿来一箭,然后看到老猿把你砸下来的那颗石头,跟一条火龙似的挂在天空,估摸着只要抬头,咱们小镇谁都瞧得见,我哪敢掉以轻心。当时我脑子里多转了一个弯,想着如果换成是我的话,肯定用你当诱饵,先打躲在暗处的,再回头收拾明处的,一个鱼饵穿上两条鱼,多好,对吧?所以我就先脱了刘羡阳那件衣服,抛出去后,才敢去救你。” 宁姚眼睛一亮,啧啧称奇,然后莫名其妙开始秋后算账了:“陈平安,这些弯弯肠子,你跟谁学的?!道貌岸然,肯定没表面那么老实。说!陆道人救我的那次,在泥瓶巷你家祖宅,你除了摘掉帷帽,到底有没有趁机占我便宜?” 陈平安一阵茫然,就像小时候被牛尾巴甩在脸上差不多:“啥?” 宁姚倒是没有继续兴师问罪,反而自顾自笑起来。陈平安是财迷,绝对不是色坯。宁姚对此深信不疑,就像她始终坚信自己将来一定会成为大剑仙,不是什么凤毛麟角、屈指可数,而是唯我一人的那种。 宁姚低声道:“放我下来!” 陈平安问道:“你能自己走路了?” 宁姚无奈道:“暂时还不能走,可你要是再这么跑下去,我的心肝脾胃都要被你颠出来了。到时候没被老猿用拳头砸死,结果挂猪肉一样死在你肩头,老猿还不得被咱们活活笑死。” 陈平安放缓脚步,头疼道:“那咋办?就近找个地方藏起来?我本来是想离开小镇的,那个地方不容易被人找到。” 宁姚突然想起一事,好奇问道:“你那件自制的‘木瓷甲’呢?怎么没穿在身上了?” 陈平安苦笑道:“对付老猿,意义不大,反而会影响我的跑路速度,就干脆脱掉了。也亏得如此,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带你离开那边,扛不能扛,背也不能背,抱更不能抱,想想都头疼。” 宁姚叹了口气,下定决心道:“陈平安,先放我下来,然后背我去你说的那个地方。” 陈平安自然没有异议,毫不拖泥带水地照做了,背起宁姚继续奔跑,并问道:“宁姑娘,你的刀呢?怎么只有刀鞘?” 抱住陈平安脖子的宁姚没好气道:“埋土里了。”陈平安也就不再多问,跑向小镇外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 荒郊野岭,周围是一座座早已没有后人祭拜的坟茔,坟头杂草丛生,茂盛得像是个菜园子,时不时响起几声夜鸮的叫声,此起彼伏,实在瘆人。好在陈平安对此地,怀有一种同龄人不曾有的情感,倒是没觉得怎么不适。约莫一炷香后,陈平安背着宁姚,穿过无数残肢断骸的倒塌神像,绕到一座巨大的神像背后。泥塑神像倾倒在地,不知为何,已经不见头颅,身长两丈有余,可想而知,这尊塑像完完整整端坐于祠堂寺庙当中时,是何等威严凛凛。 陈平安蹲下身,试图先把宁姚放下来。结果等了片刻竟然没动静,吓得陈平安以为宁姑娘已经死在半路上了。正当陈平安被雷劈了似的呆滞当场,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的时候,这一路上舒舒服服大睡过去的宁姚,终于醒了过来,下意识用手背抹了抹嘴角,迷迷糊糊问道:“到了?” 蹲在地上的陈平安在这一刻,连自己也想不通,为什么差点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他赶紧深吸一口气,收敛起异样情绪,双手轻轻松开宁姚的腿窝,转头笑道:“这是我去年秋天临时搭的一个小屋,以前经常带着顾璨来这里玩。他嚷嚷着要,我就用柴刀砍了一些树枝搭了个架子,再用树叶草叶盖上去,还挺牢,去年冬天那么大的两场雪,也没压塌。” 宁姚站直身体,回首望去,飞剑并未狼狈返回,这是好兆头,至少说明老猿没有找准两人躲藏地点的方向。 陈平安让宁姚稍等,率先弯腰进入木草搭建的临时小窝,略作收拾,这才开门迎客。 宁姚坐进去,小窝并不显狭窄逼仄,她如释重负。 陈平安没有关上那扇粗糙的柴木小门,而是就坐在门口,背对着她。 宁姚问道:“怎么不关上门?” 陈平安摇头道:“如果老猿找到这里,就没差别了。” 盘腿而坐的宁姚点头道:“也是。” 沉默片刻后,宁姚问道:“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 陈平安果真问道:“老猿是不是用掉了三口气?” 宁姚嗯了一声:“但是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老猿至少还能再坏一次规矩。对付咱们两个伤患,多半是绰绰有余。” 陈平安又问道:“宁姑娘,你觉得老猿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了?” 小窝内满是四周渗入的青草芬芳,沁人心脾,虽然地面有些许湿气,但是宁姚觉得已经不能要求更多了。 宁姚仔细想了想:“老猿总计出手三次。从你家泥瓶巷到小镇最西边的第一次,老猿比较含蓄,主要是为了试探你有无靠山,毕竟他当时忌惮有人在幕后布局,害怕有人针对他护送到此的正阳山小主子,所以折寿大概只在三五年之间;之后在溪畔与我对峙,折寿在二十年左右;第三次,估摸着至少五十年,接下来第四次的话,怎么都要一百年起步。” 陈平安眼神熠熠,弯腰伸手拔出一根草,掸去泥土后,嚼在嘴里,开心道:“就算一百八十年好了,赚大发了!哪怕不考虑云霞山那蔡姓女子的陷害,寻常人也就活个六十年,那我就是多赚了两辈子回来。再说了,老猿将近两百年阳寿,来换我三辈子性命,我觉得他只要一想到这个,气也气死了。” 宁姚皱眉道:“陈平安,你就这么觉得自己的命,不值钱?”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跟老猿那种活了千年的神仙妖怪相比,我一个小镇窑工出身的老百姓,自然是不值钱的,承认这种事情,又不丢人。” 宁姚被陈平安这套歪理弄得堵得慌。 陈平安转头一笑:“当然了,想到这些,认命归认命,心里头憋屈还是会有的。你想啊,凭啥都是来世上走一遭,我的命就天生不值钱呢?” 宁姚刚要附和,然后再与他显摆几句既气概豪迈又有学识底蕴的圣贤箴言,不料陈平安很快自己就给出了答案,正儿八经地扪心自问道:“难道是我上辈子好事做少啦?可我这辈子也没来得及做啥好事善事啊,下辈子岂不是还得完蛋,咋办?” 宁姚拿起腿上横放着的空荡荡的绿色刀鞘,用鞘尖轻轻一点陈平安的后背。 陈平安顿时龇牙咧嘴,转头一脸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宁姚瞪眼道:“这辈子还没到头呢,想什么下辈子?!” 陈平安赶紧伸出一根手指,示意宁姚不要大嗓门,宁姚赶紧闭嘴。 陈平安屁股往外边挪了挪,试图远离宁姚与刀鞘。 宁姚欲言又止,最后决定还是把真相告诉少年,嗓音沙哑道:“陈平安,你有没有想过,虽然已经折寿一百八十年,但是这只正阳山的搬山猿,他原本能够活多久?” 背对宁姚望向远处天空的陈平安,只是摇摇头。这种玄之又玄的事情,他如何能够知道? 有些事情,就像福禄街和桃叶巷的青石板街道,陈平安如果不是因为送信一事,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原来天底下的道路,不全是泥路。 宁姚叹气道:“这类因天地异象而生的凶兽遗种,窍穴远不如我们人来得别有洞天,虽然因此会修行极难,但好处是精气神的流逝,也更加缓慢,使得它们极为长寿,少则五百年,多则五千年的寿命。搬山猿生性喜动不喜静,若无修行,寿命不会太长,自然不如龟蛟之流,但是搬山猿终究曾经是一方霸主,寿命依旧长达两千年左右,而且这只搬山猿,显然已经修成了道法神通,一旦被他跻身上五境,加上他第九境的体魄,别说两千年寿命,就是三千年、四千年,也不是没有可能。” 宁姚望着那个消瘦背影:“所以别觉得自己活够了。” 陈平安一声不吭。宁姚有些心酸。两两无言,道破天机的宁姚心中逐渐生出一些愧疚,便搜肠刮肚地去酝酿措辞,想着安慰一下那家伙。只是当宁姚想得头都大了的时候,却听到了陈平安的一阵轻微鼾声,宁姚顿时傻眼。 杏花巷深处一栋大宅子,从内到外收拾得干干净净,甚至连院门口的道路,也比别人家门口整洁许多。一个面相与慈眉善目绝对无缘的老妪挑了挑灯芯,让屋内灯火更明亮一些,然后满是宠溺地望向自己的孙子,开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絮絮叨叨:“又大半夜跑到屋顶上去做甚?老话说春捂秋冻,你总也不听劝。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真要冻出病根子来,让奶奶怎么活?” 憨憨傻傻的少年咧嘴一笑。 老妪马婆婆坐下后,哀叹一声,开始念自家那本难念的经:“我的乖孙儿哟,你是不知道,今儿白天,那头白眼狼不知道闻到了啥肉味,突然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登门。你当时不在家,你是没看到他那副嘴脸,真是孝顺儿子慈祥爹,都快把奶奶我给感动哭喽。” 说到这里的时候,马婆婆满脸讥讽,冷不丁往地上吐出一口浓痰,又有些后悔,便赶紧用脚尖蹍了蹍。马婆婆抬头望向满脸无所谓的少年,气不打一处来,只舍不得打,只好气呼呼道:“没心没肺的崽子,也不知道心疼心疼奶奶。你本名叫马玄,只是有爹生没娘养的,不是命苦是什么,奶奶就给你加了个‘苦’字。你要是嫌晦气,以后自己改回来便是,不打紧的,不用在意奶奶的想法。奶奶就是乡野老婆子,是田间的蛤蟆,见识短浅,活该一辈子遭罪吃苦……”马婆婆开始擦拭眼泪。 少年马苦玄伸手放在马婆婆皮包骨头的干枯手背上。 马婆婆看了眼自家孙子,马苦玄眼神中终于带了点情感。她欣慰地笑了,反过来拍了拍马苦玄的手背:“奶奶我啊,是没福气的人。你爷爷有良心没本事,靠不住;儿子有本事没良心,还是靠不住。所以就只剩下你这么个念想了。要是你再没有出息,奶奶这辈子吃过的那么多苦,算是白吃了。吃苦不算什么,别像奶奶这样就成,以后一定要有出息,有大出息,谁欺负过你,你就往死里欺负回来。千万别当好人,坏人呢,偶尔当几次,也没事的,别一门心思吃饱了撑着去害人就行,小心遭报应不是?老天爷是喜欢一年到头打盹,可总还有睁开眼睛的时候不是,万一给抓个正着,哎哟……” 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说法,马苦玄是从小听到大的,耳朵起的茧子都好几茬了。不过他始终没有缩回手,任由奶奶轻轻握着。 马婆婆猛然问道:“你喜欢稚圭那个小贱婢干啥?” 马苦玄微笑道:“好看呗。” 马婆婆稍稍加重力道在马苦玄手背一拍,大骂道:“没良心的小烂蛆!连奶奶这里也不肯说实话?” 马苦玄嘿嘿一笑:“奶奶你放心,是好事情。” 马婆婆将信将疑,暂且压下这个疑问,换了个话题:“知道你爹娘为啥不要你吗?” 马苦玄笑道:“那会儿家里穷,养不起我?” 马婆婆骤然提高嗓门,尖叫道:“穷?咱们马家这七八辈人,可真算不得穷人门户,也就是装惯了孙子,到最后连大爷也不知道如何当了。其实老祖宗留下一条祖训,再有钱也不许把宅子安置在福禄街上,桃叶巷也不许。你那对活该遭天打雷劈的爹娘,他们如果穷的话,能每天穿金戴银?顿顿吃香的喝辣的?除了没敢搬到四姓十族扎堆的地儿去摆阔,他们什么享福的好事落下一桩一件啦?”每次说到儿子儿媳,马婆婆真是恨得牙痒痒,冷笑道:“那些个祖辈规矩,就是埋在土里烂成泥的玩意儿,多少年过去了,如今能值几个钱?孙子,你以后出息了,别太当回事,奶奶活了一大把年纪,见多了有钱人和没钱人,说到底,只有没本事的人,才去当老实人!” 马苦玄笑容灿烂,不知道是觉得有道理,还是认为滑稽可笑。这个少年从小便是这样,什么亏都能吃,什么欺负都能忍,可是有些时候执拗起来,就连他奶奶也劝不动说不动。 马婆婆想了想,起身跑出去看院门闩了没,回到屋子重新落座后,压低嗓音:“孙子,别看奶奶这么多年装神弄鬼,除了当接生婆,就是给人喝一碗符水,要不就是厚着脸皮跟人收破烂,但是奶奶告诉你,那些收回来的老物件,可都是顶天的宝贝……” 马苦玄重新恢复惫懒的神态,显而易见,对于奶奶的那一大箱子破烂,他并无兴趣。 马婆婆犹然诉说早年各种坑蒙拐骗的伎俩,得意扬扬。 马苦玄突然问道:“奶奶,泥瓶巷陈平安他爹,是不是死在……” 马婆婆脸色剧变,赶紧伸手捂住自己孙子的嘴巴,厉色道:“有些事情,可以做,不能说!”马苦玄笑着点头,不再刨根问底。 之后马婆婆也没了炫耀过往荣光的兴致,心思沉重,病恹恹的,时不时望向窗外的夜景。 马苦玄笑问道:“奶奶,你在咱们小镇当了这么多年的神婆,杏花巷的街坊邻居,人人都说你老人家能跨过阴阳之隔,接引亡魂回到阳间……” 马婆婆白眼道:“别人信这些乌烟瘴气的,你也信?奶奶连打雷也怕的一个人,真要见着了鬼魂,还不得自己把自己吓死?” “奶奶别怕。”马苦玄轻声笑着“,人鬼殊途,神仙有别。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拂晓时分。 草木小窝内的宁姚缓缓睁开眼睛,已不见陈平安身影。她迅速起身,弯腰走出,脚尖一点,跳到那尊侧卧的破旧神像的巨大肩头之上。 远处陈平安正往这边跑来,脚步不急不慢,不像是被追杀。当他看到一袭墨绿长袍的宁姚后,赶紧招手示意她下来。宁姚跳下佛像肩头,站在他身前。 “老猿没找到咱们这边。”说完之后,陈平安面朝那尊没了头颅的神像,双手合十,低头一拜,碎碎念。宁姚依稀听到是恳请不要怪罪她的言语,翻了个白眼,却也没说什么。 之后陈平安神神秘秘低声道:“我带去你看两尊神像,很有意思!” 宁姚问道:“是神仙菩萨显灵,愿意出来见你了?那岂不是心诚则灵?” 陈平安悻悻然道:“宁姑娘你这话说的……” 宁姚一挑眉头。 陈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继续道:“一听就是读过书的!” 宁姚霎时间就像变了一个人,咳嗽几声,心中默念“矜持矜持”。 陈平安在前头带路,宁姚默默跟在后边。 宁姚下意识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眉心。真是命悬一线啊。 她天人交战许久,深吸一口气,才弱弱说了两个字:“谢谢。” 陈平安其实一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自然听到了宁姚突如其来的感谢言语。虽然内心深处没觉得她需要跟自己道谢,反倒是自己应该感谢她才对,只不过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便干脆不搭理这茬了。 陈平安突然停下脚步,怔怔望向南边,自言自语道:“如果老猿已经被齐先生驱逐出境,所以才没有追杀我们,该怎么办?”宁姚无言以对。陈平安继续前行,看不出异样。 宁姚加快脚步,跟他并肩而行,忍不住问道:“陈平安,你没事吧?” 陈平安摇头道:“没事。我知道有些事情,就是这样的,没办法就是没办法。” 陈平安没有读过书,所以不知道那句话的意思,如果换一个说法,叫作人力终有穷尽之时。 宁姚突然停下脚步,等到陈平安疑惑着转身后,她指了指自己眉心处的红印:“知道你好奇,但是没好意思问,我不妨跟你说实话好了。这便是我宁姚的杀手锏。正阳山老猿厉害吧?把你我撵得比丧家之犬还凄惨,对不对?可我眉心窍穴内,放着我娘赠送给我的一样十岁生日礼物,是我的本命之物,它只要出现,别说老猿要死,就是……” 说到这里,宁姚掐断了话头,直接跳过:“之所以跟你说这些,我是想告诉你,天地大得很,别小看自己,也别气馁。你现在不是已经习武了吗?不如连剑术也一起练了!” 陈平安问道:“你会教剑术?” 宁姚理直气壮道:“我天资太好,学剑极早,境界攀升极快,但是教别人剑术,半点不会!” 陈平安挠挠头。 宁姚想了想,正色道:“那柄飞剑我就算想送给你,它也不会答应的,而且我也不愿如此辱它。在我家乡,认为世间有灵之剑,皆是我辈同道中人。” 宁姚最后摘下腰间雪白剑鞘:“但是这个剑鞘我可以送给你!” 陈平安一头雾水:“为啥?” 宁姚使劲拍了拍陈平安肩膀,语重心长道:“连剑鞘也有了,距离剑仙还会远吗?” 陈平安傻乎乎接过空荡荡的剑鞘,瞠目结舌道:“说啥?” 宁姚大步前行。她当时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极其潇洒的事情,仅此而已。 陈平安小心翼翼拎着剑鞘,心想自己上哪儿去找把剑来? 陈平安领着宁姚来到一尊五彩神像前,神像约莫比青壮男子高出一个脑袋,原本生有三双手臂,如今只剩下最高处高高举起的握拳一臂,以及最低处的握手一臂。之所以单臂却能握手,原来是神像十指交错,故而哪怕另外那条胳膊被齐肩断去,手掌和手腕仍得留下。 五彩泥塑神像为一尊披甲神人,大髯,铠甲铮铮,鳞片连绵。甲片边缘饰有两条珠线,联珠颗粒饱满,比起刘羡阳家祖传瘊子甲的丑陋不堪,仅就卖相而言,实在是稚圭和马婆婆的差距。 神像踩踏在一座四四方方的漆黑石座上,相比昨夜两人寄居处的那尊无头神像,这尊彩绘神像虽然断臂极多,且彩塑斑驳,但是仍然流露出一股神采飞扬的精气神。最重要的是,泥像神人的腰腹处,双手交缠在一起,姿势极其古怪。 宁姚一眼就看出了端倪,明白了陈平安为何要急匆匆带自己来到此地。她点头道:“的确有些像《撼山谱》上的那个立桩拳架子,只不过跟拳谱上的剑炉,有点不同。” 宁姚思量片刻,问道:“附近找得到其余断臂吗?” 陈平安蹲在地上,一脸惋惜地摇头道:“找过了,啥也没找到,估计早就被来这里捉迷藏的孩子踩烂了。这么多年下来,这些土木神仙泥菩萨,估计什么苦头都吃过了。你瞅瞅这位,最高的那颗拳头,手腕那里缺了一大块,旁边还有很多条裂缝,明显是给人用弹弓或是石子糟蹋的。小镇的孩子都这样,大人越不让来这边玩,就越喜欢偷偷来这里捉蟋蟀、挖野菜,尤其是每年下雪的时候,经常是几十号人在这边打雪仗,热闹得很,玩疯了之后,哪里顾得了什么。小时候还喜欢攀比,看谁爬得更高,还有人喜欢爬到神像头顶上去撒尿,比谁尿得更远。所以你想啊,一年年下来,就没个齐全的泥像了。其实我小时候那会儿还有几个木雕的神像,后来听说有懒汉嫌弃上山砍柴太累,就盯上了它们,刚入冬那会儿,就偷偷给拉回家劈成柴火烧掉了。” 陈平安一直在那儿嘀嘀咕咕,有些低沉感伤:“我当时被姚老头嫌弃烧窑没悟性,被赶到山上烧炭去了,我如果在镇上,知道有人这么做,一定要劝一劝,实在不行,我可以答应帮他砍柴去。土木神仙泥菩萨,虽说从来不显灵,可那好歹也是菩萨神仙啊,结果被劈砍成柴火,这种缺德事情,怎么可以做呢……” 宁姚和陈平安此刻关注的侧重点,截然不同。宁姚一手捏着下巴,一手托着手肘,那双眼眸流光溢彩,缓缓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家拳谱的剑炉正是脱胎于此,不过不是现在你看到的这双手,而是这尊道门灵官像之前中间那对手臂,就是由消失的那双手掐诀而出的剑炉。虽然我不知道为何撰写拳谱之人只选其一,并没有选择现在咱们看到的这个手势,但是我可以确定一点,剑炉,或者说灵官指剑掐诀,说不定有大小之分。” 陈平安听得云里雾里,但是不忘反驳提醒道:“拳谱是顾璨的,我是代为保管。” 宁姚没跟陈平安计较,伸手指了指这尊道教灵官的剑炉架子,解释道:“看到没,拳谱上是右手尾指突出,而这里是九指分别纠缠、环绕、相扣,只伸出左手一根食指而已,一枝独秀。为的就是掐指成剑诀,最终用以滋养食指。” 宁姚自顾自说道:“我行走你们这座天下多年,也见过不少寺庙的四大天王,和各路道门灵官,这尊泥像……” 陈平安静待下文,结果等了半天也没等到答案,只得开口问道:“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宁姚点了点头,一本正经道:“是最矮的。” 蹲在地上的陈平安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朝她伸出大拇指。 宁姚转头问道:“你见过比你们披云山还高的道门灵官神像吗?” “当然没见过啊。”陈平安愣了愣,疑惑道“披云山是我们这边的?” 宁姚恍然,解释道:“就是你们这里最高的那座山。很久很久以前,据说曾经有位得道高人,在披云山那边埋下一方天师印,用以镇压此方天地的龙气。” 陈平安眼睛一亮:“知道大致方位吗,咱们能不能挖?” 宁姚笑眯眯道:“怎么,想挖了卖钱啊?” 被识破心思的陈平安微微赧颜,坦诚道:“倒也不一定要卖钱,只要是好东西和值钱物件,留在家里当传家宝也是好的嘛。” 宁姚用手指凌空点了点这个掉到钱眼里的家伙,没好气道:“以后你要是能够开宗立派,我估计有你这么个燕子衔泥、持家有道的掌门宗主,门下弟子客卿肯定一辈子吃穿不愁,躺着享福就好了。” 陈平安没想那么远,至于什么开宗立派,更是听也听不懂。 他站起身问道:“不管大小,眼前也算是剑炉的一种?” 宁姚点头道:“大小剑炉,分左右手,真正滋养的对象,绝对不是左手食指和右手尾指,而是一路逆流而上,直到……” 宁姚说到这里的时候,闭目凝神,她甚至不用掐诀立桩,就能够心生感应。她睁眼后弯曲手指,对着自己指了指后脑勺两个地方,分别是玉枕和天柱两处窍穴,确实是比较适合温养本命飞剑的场所。她笑道:“左手剑炉对应这里,右手则是指向此处。” 陈平安茫然道:“宁姑娘,其实我一直想问,这剑炉说是拳谱的立桩,可手指这么扭来扭去,这和练拳到底有啥关系?能长力气吗?” 宁姚有些傻眼。要是非让宁姚具体解释武学或是修行的门门道道,那就真是太为难她了,更别提让她说出一路上大大小小的坑坑坎坎如何顺利跨过。毕竟对于宁姚来说,这些最没劲的道理,还需要说出口吗?不是自然而然就该熟门熟路的吗? 于是她板起脸教训陈平安道:“境界不到,说了也是白说!你问这么多干什么,只管埋头苦练便是!怎么,吃不得苦?” 陈平安将信将疑,小心翼翼说道:“宁姑娘,真是这样?” 宁姚双手环胸,满脸天经地义的正气表情,反问道:“不然咧?!” 陈平安便不再追问此事,仰头望向被宁姚称为道门灵官的彩绘神像,道:“这就是陆道长他们家的神仙啊。” 宁姚无奈道:“什么叫陆道长他们家的神仙?第一,道家道家,虽然有个‘家’字,但绝对不是你们小镇百姓人家的那个家,道家之大,远远超出你的想象,甚至连我也不清楚道门到底有多少道士,有多少支脉流派,只听我爹说过,如今祖庭分上下南北四座……算了,跟你说这些就是对牛弹琴。第二,神仙神仙,虽然你们习惯了一起念,甚至全天下的凡夫俗子都这样,可归根结底,神和仙,走的是不一样的路。我举个例子好了,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这句话你听过吧?” 陈平安点头道:“以前杏花巷马婆婆经常跟顾璨他娘吵架,我总能听到这句话。” 宁姚此时颇有一些指点江山的意味:“佛争一炷香,为啥要争?因为神确实需要香火,没有了香火,神就会逐渐衰弱,最终丧失一身无边法力。道理很简单,就跟一个人好几天不吃五谷杂粮一样,哪来的气力?世俗朝廷为何要各地官员禁绝淫祠?怕的就是人间香火杂乱,使得一些本不该成神的人或什么,坐拥神位。退一步说,哪怕他们擅自成神之后,是天性良善之辈,愿意年复一年荫庇当地百姓,从不逾越天地规矩,可对自诩为‘真龙之身’的皇帝君主而言,这些不被朝廷敕封的淫祠,就是在祸乱一方风水,无异于藩镇割据,减弱了王朝气运,是挖墙脚的行径,会缩短国祚的年数。毕竟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至于仙,很简单,你看到的外乡人,十之八九都算是,就连正阳山那只老猿,也算半个仙。他们都是靠自己走在大道上,一步步登山,通往长生不朽的山顶。修行之人,也被称为练气士,修行之事,则被称为修仙或是修真。” 陈平安问道:“那么这尊道门灵官到底是神还是仙?按照宁姑娘的说法,应该算是道门里的仙人吧?” 宁姚脸色肃穆,轻轻摇头,没有继续道破天机。 她突然皱了皱眉头,一颗石子莫名其妙激射而至,重重砸在灵官神像高出头颅的那只拳头上,砸出许多碎屑来。宁姚挥了挥手,驱散头顶那些泥屑尘土。 陈平安站起身,顺着宁姚的视线,转头望去,结果看到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有个黝黑精瘦的矮小少年,蹲在远处一座倒地神像上,一只手不断抛出石子、接住石子。 陈平安转身跟宁姚并肩而立,轻声道:“他叫马苦玄,是杏花巷那个马婆婆的孙子,很奇怪的一个人,从小就不爱说话。上次在小溪碰到他,他还主动跟我说话来着,他明显早就知道蛇胆石很值钱。” 名叫马苦玄的少年,站起身后继续掂量着那颗石子,朝宁姚和陈平安灿烂一笑,开门见山道:“如果我去福禄街李宅,跟正阳山那只老猿说找到你们两个了,我想怎么都可以拿到一袋子钱。不过你们只要给我两袋子钱,我就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事先说好,只是做买卖而已,别想着杀人灭口啊,地上这么多神仙菩萨可都看着咱们呢,小心遭报应。” 恼羞成怒的宁姚正要说话,却被陈平安一把抓住手臂。陈平安向前踏出一步,对马苦玄沉声问道:“如果我愿意给钱,你真能不说出去?” 马苦玄微微一愣,好像完全没想到这对少年少女,如此好说话,竟然还真跟自己做起了生意。不过他也懒得继续演戏,掏出一只华美精贵的钱袋子,随手丢在地上,笑道:“我已经在李家拿到报酬了,只不过我可不是为了钱。泥瓶巷陈平安,宋集薪的隔壁邻居,对吧?你要怪就怪你身边的家伙,太惹人厌了,她昨天坏了很多人的大事。”马苦玄扯了扯嘴角,伸手指向自己:“比如我。” 陈平安环顾四周。 马苦玄望向宁姚,笑道:“放心,那只老猿暂时有点事情要处理,我就趁着这个机会,想跟你讨要一样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对不对?” 宁姚冷笑道:“小心有命拿没命用。” 马苦玄乐呵呵道:“你又不是我媳妇,担心这个做啥。” 陈平安实在无法想象,这么一个满身鬼气森森的家伙,怎么会有人觉得他是个傻子? 宁姚脸色阴沉,碰了碰陈平安肩头,轻声提醒道:“不知为何飞剑到了这边周围,便进不来了。” 马苦玄微微转移视线,对陈平安咧嘴笑道:“昨天屋顶一战,很精彩,我凑巧都看见了。哦,对了,你可以摘掉绑在小腿上的沙袋了,要不然你是追不上我的。” 陈平安果真蹲下身,缓缓卷起裤管,视线则一直放在马苦玄身上。直到这个时候,宁姚才惊讶地发现,原来陈平安小腿上还绑着一圈不厚不薄的沙袋。 陈平安跟宁姚解释了一句:“很小的时候,杨家铺子的杨爷爷就曾经叮嘱过我,死也别取下来。原本是打算用来对付老猿的第四口气,现在想了想,也差不多了,因为我总觉得这个叫马苦玄的家伙,和老猿一样危险。” 马苦玄轻轻跳下神像,瞥了眼一袭墨绿长袍的英气少女,自言自语道:“本来以为好歹等我出了小镇,才会遇到第一个大道之敌,没想到这么快就碰上了。哈哈,真是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啊。” 宁姚突然问道:“陈平安,那家伙小时候也给牛尾巴甩过?” 陈平安站起身,轻轻跺了跺脚,左右双脚各数次,认真想着宁姑娘的问题,回答道:“马婆婆很有钱,所以我记得这个马苦玄家的黄牛,体形格外大,那牛尾巴甩起来,很吓人的。” 在陈平安站起身的时候,马苦玄却又蹲下身,抓起一把石子放在了左手心。 最后,泥瓶巷少年与杏花巷少年,两个同龄人,遥遥对峙。 陈平安左右脚尖先后不易察觉地蹍了蹍地面,似乎还在适应变轻了的双腿。他留意到马苦玄总共捡了五颗石子,四颗握在左手,一颗握在右手。 马苦玄神色自若,望向刀鞘剑鞘皆空的外乡少女,笑道:“说好了,现在是我和陈平安单挑。按照我奶奶小时候讲的故事,在演义小说里,两名大将于阵前捉对厮杀,谁喊帮手谁就不是英雄好汉。若是能够阵斩敌人,军心大振,一场仗就算赢了……” 宁姚看着这个马苦玄就心烦,她就没见过这么欠揍的家伙。泥瓶巷的宋集薪城府也深,也喜欢掉书袋,成天摆小夫子的做派,可人家好歹瞧着就是一副读书种子的模样。眼前这个矮小精瘦的少年,肌肤不比陈平安白,眼睛却格外大,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就是很怪,尤其是加上这种蹩脚拗口的酸文,就像老妪涂抹了半斤脂粉在那张老树皮上,故做娇羞状,真是惨绝人寰。 陈平安没有跟杏花巷的同龄人放狠话,微微弯腰,骤然发力,笔直前冲,势若奔马。真快! 看着陈平安疾奔而去的背影,几乎一个眨眼就与自己拉开了两丈多距离,饶是见多识广的宁姚也难免感慨。这不是说陈平安放在全天下的同龄人当中,能够飞奔快过狐兔,这件事情本身如何了不得,而是在此方天地这座牢笼里,陈平安能够只依靠十数年如一日的水磨功夫,就把自己的体魄硬生生打熬到这个地步,这才是最让宁姚佩服的地方。宁姚想了想,难道能吃苦,也是一种天赋? 两个少年之间的距离瞬间只剩一半。陈平安甚至已经能够清晰看到,马苦玄脸色的一连串细微变化,片刻惊讶后,转为惶恐,又迅速恢复镇定,然后毫不犹豫地迅猛抬臂,整条纤细手臂,绽放出一股惊人的爆发力。 一直死死盯住马苦玄右手动静的陈平安,不再直线前冲,而是刹那之间折向了右边。 马苦玄那条胳膊竟然出现微妙的停顿,手腕一抖,目标正是偏离直线的陈平安。 激射而出的石子来势汹汹,虽然不如正阳山搬山猿那般恐怖,但是仍然不容小觑。本该手忙脚乱的陈平安并未停步,腰杆一拧,上半身侧过,那颗石子正好从眼前一闪而逝,陈平安额前的发丝被那股清风裹挟得随之一荡。 马苦玄握有剩余石子的左手轻轻一甩,其中一颗石子刚好落入右手手心。 这个杏花巷的矮小少年,好像并不觉得第二次出手就能够解决掉陈平安,故而没有停留在原地,而是开始跑向右手边,与此同时,甩手丢出第二颗石子。 陈平安一个毫无征兆的骤然弯腰,双手几乎能够触及地面,那颗石子从他后背迅速划过,擦破了他的单薄衣衫,所幸只是擦伤,虽然看上去皮开肉绽很吓人,其实伤口不深。 此时两人间距又被拉近一半。 虽然马苦玄也意识到应该要拉开距离才对,但是陈平安的埋头冲刺,实在太过风驰电掣,衬托得马苦玄匆忙之间的转移阵地,仿佛是老牛拉破车,所以当陈平安那张黝黑脸庞越发靠近,他那坚毅明亮的眼神便显得尤为刺眼。与此相反,马苦玄明显出现了一抹迟疑神色,是放弃丢掷石头的举动,果断撒腿撤退,还是孤注一掷,在第三颗石子上分出胜负?马苦玄犹豫不决,和陈平安的一往无前,形成鲜明对比。 此时此刻的陈平安,哪里有半点泥瓶巷滥好人的样子? 马苦玄在这种事关生死的紧要关头,后撤一步,再次挥动手臂。显而易见,马苦玄相信自己手中的石子。 这个别说打架,从来就没跟人吵过架的孤僻少年,从小到大就不喜欢跟同龄人待在一起,比起陈平安或是顾璨,更像是一只独来独往的野猫崽子。他喜欢有事没事就抓一把石子,一边走一边丢,当然力道都很轻,看似漫不经心的玩耍,没有人当回事。只是马苦玄在廊桥底下岸边,四下无人的时候,就会独自打水漂,稍稍薄一些的石子,往往能够在水面上打出十数个涟漪之后,撞在对岸石拱桥的内壁上,砰然粉碎,臂力之大,手劲之巧,可想而知。 马苦玄也时常会蹲在青牛背上,用石子去砸水中的游鱼。不管能否击中,反正他丢入水中的石子,几乎没有水花。而杏花巷的那栋祖宅,院子里,或是屋顶上,经常会躺着几只鸟雀的尸体,血肉模糊。 两人相隔不过十数步而已,之前两次躲避掉马苦玄的石子,陈平安的身形脚步更偏向于敏捷轻灵,并没有任何泄露出筋骨强壮的地方,他就像一片轻飘飘的叶子。但是即将和马苦玄对撞的时候,陈平安终于展露出“重”的一面,接连三大步,既快又猛,充满张力,落地如铁锤砸剑条,抬脚则如拔起一座山峰的山根。三步,近在咫尺。马苦玄仍是没能来得及丢出石子,按理来说,大势已去。但是陈平安没来由心头一震,不过仍是没有任何退缩,因为形势紧迫,已经容不得他悬崖勒马,不如纵身一跃,冒险一搏。 马苦玄嘴角扯起,笑意玩味,左手松开,丢掉剩余石子,抬起的右手本就握拳,所以顺势就是一拳砸出去。 他一开始就给陈平安挖了个陷阱,所谓的狐疑不决,故意给陈平安近身的机会,甚至为何要选择以石子来作为进攻手段,全是这个杏花巷傻小子的缜密谋划罢了。为的就是示敌以弱,把能够从老猿手底下溜走的泥鳅少年,勾引到自己身边,让陈平安自己送上门来! 一臂之距,即是一拳之距。 陈平安是个不算太明显的左撇子,于是左手握拳,与马苦玄的右手拳头,硬碰硬撞在一起。在拳头相撞的瞬间,几乎同时,两个少年分别向对方一脚踹去。 陈平安和马苦玄同时倒飞出去,狠狠摔在泥地上。两人又隔开二十余步,马苦玄爬起身,单膝跪地,大口喘息。他抬起手臂,松开拳头,因为手心那颗石子一直没有丢出去,所以此时他手心虽然称不上血肉模糊,但也已经猩红一片,触目惊心。马苦玄咧咧嘴,揉了揉肚子,眼神炙热,对陈平安大声笑道:“陈平安!敢不敢再来?!” 陈平安的左手更惨,因为之前在小巷袭杀云霞山蔡金简时,手心被碎瓷划破,创口极深。这段时日,虽然一直敷着从杨家铺子传下来的秘制草药,但是伤筋动骨一百天,他体魄再健壮,终究不是那种生死人、肉白骨的修行神仙,所以跟马苦玄互换的这一拳一脚,陈平安更加吃亏。陈平安包扎有棉布条的左手,已经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鲜血渗出棉布,一滴一滴落在脚边野草上。 陈平安刻意深吸了一口气,于是清晰感受到从腹部传来的刺痛,他要确定这种程度的疼痛,对自己接下来的行动到底会造成多大的影响。这是习惯使然。 陈平安是穷苦出身,正因为拥有的东西太少,所以格外斤斤计较。反观宋集薪、卢正淳那样的富贵子弟,绝对不会在意口袋里有几枚铜钱。这是大行不顾细谨,陈平安当然不行。所以陈平安给人的印象,一直是跟拘谨、温吞和隐忍这些词语沾边,理所应当的朝气蓬勃,反而不多。至于眼前那个莫名其妙跑出来,要跟陈平安、宁姚打生打死的马苦玄,大概属于不可理喻的怪胎,宁姚至少还可以用锋芒毕露来形容,马苦玄这种就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陈平安没有转头,背对宁姚轻轻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马苦玄缓缓站起身,起身前抓了一丛杂草,随意擦去手心血迹。陈平安跟着起身。马苦玄率先发力,最初所站位置被踩出两个泥坑。这个瘦猴一般的精瘦少年快得让人匪夷所思,高高跳起,一只膝盖撞向迎面而来的陈平安。陈平安一拳砸得马苦玄膝盖下坠,但是被空中身体前倾的马苦玄闪电一拳砰然砸在额头。马苦玄原本弯曲蜷缩的双脚,瞬间舒展开来,在身体后仰的陈平安胸口重重一踩。陈平安就像被大锤当头一捶,加上同时被当胸一撞,近乎笔直地后仰倒地。 马苦玄的身体在空中翻滚一圈,落地后继续狞笑着前冲,很快就飞奔至才半蹲起身的陈平安身前,紧接着就是一脚。陈平安双臂交错格挡在身前,左臂在外右臂在内,死死护住心口和脸庞。 陈平安被这一脚踢得倒飞出去,不过重心极低,又护住了要害,所以并没有出现鲜血淋漓的场面。 陈平安一路打滚。马苦玄得势不饶人,继续前冲。 陈平安停下后滚势头的瞬间,不知不觉,有意无意,整个人变成了单膝跪地、弯腰助跑的姿势。马苦玄神情一滞。下一刻,陈平安如同一支由强弓拉满激射而出的箭矢,瞬间来到马苦玄身前,速度之快,与之前相比,判若两人。 示敌以弱。陈平安也会。 马苦玄这次根本来不及出拳,就被陈平安用肩头撞向胸口,马苦玄踉跄后退,腹部又传来一阵绞痛,本能地低头弯腰,左耳太阳穴那边就被陈平安用手臂横扫而中,势大力沉。之前占尽上风的杏花巷少年,以一种诡谲姿势双脚腾空侧飞出去。 陈平安猛然抓住马苦玄双脚脚踝,带着马苦玄旋转一周,怒喝一声,将才九十多斤重的矮小少年狠狠摔向远方!马苦玄刚好撞向一尊碎了半边身躯的坐姿神像。神像高一丈半左右,如果没有意外,马苦玄这一下注定会很凄惨。可是马苦玄愣是不靠外物,亲自造就了一个“意外”。他两只脚先后踩中神像的头颅,然后瞬间弯曲瞬间绷直,整个人借着巨大的反弹力道,向着远处地上的对手激射而去,跟陈平安之前的暗算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是马苦玄突然惊骇瞪眼。只见陈平安站在原地,高高举起一臂,不知何时,他手中多了一柄凭空出现的短刀,刀尖就直直指向飞速冲来的马苦玄。世人所谓的“自己找死”,说的大概就是这种情况了。 哪怕陈平安握刀的手在剧烈颤抖,但是也已经足够一刀捅透马苦玄的身体了,区别只在切入口是手臂、头颅还是胸膛而已。 马苦玄哪怕深陷绝境,惊惧异常,却丝毫没有放弃的心境,艰难扭转身躯,哪怕只有一丝一毫,也要让自身要害偏离那刀尖。 就在此时,一道修长身形出现在两个少年之间。是个中年男人,背负长剑,腰间悬佩虎符。不见他如何出手,马苦玄就倒转乾坤似的,不但双脚落地,还身躯笔直地站在了男人身边。然后负剑男人转头望向后撤一步的握刀少年,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激赏,轻声笑道:“你们两个这次交手,打得都不错。” 陈平安嘴角渗着血丝,又后退了一步。男人一笑置之,提议道:“我出手救下马苦玄,算是欠你一个人情,所以出去之后,我会说服正阳山搬山猿放弃对你们两个的追杀,如何?” 宁姚来到陈平安身边。 这个来自真武山的兵家修士,深深看了眼宁姚,然后对陈平安说道:“你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答应就点头,不答应就继续沉默便是。如果觉得不公平、不甘心,再如果你还能侥幸从老猿手底下逃生,那么以后离开小镇,可以去真武山找我,讨要你以为的公道。” 陈平安收起宁姚借给自己的压衣刀,藏入右袖之中,对那个真武山的男人点头道:“如果有机会,我会的。” 马苦玄刚要说话,男人漠然道:“死人更没资格跟活人撂狠话。” 马苦玄死死抿起嘴唇,果真低头不语。 一大一小,这对真武山师徒,渐渐远去。 陈平安一屁股坐在地上。宁姚赶紧蹲下身,忧心忡忡道:“咋样?哪里伤得最重?陆道长那服药方子,你是不是也用得着?” 鼻青脸肿一身内伤的陈平安满脸苦涩道:“不打紧,还知道哪里疼,说明伤得不算厉害。对了,如果老猿这个时候赶过来……” “来就来!”宁姚干脆也坐在地上,眉眼飞扬“刚才有你在,等下有我在,怕什么!” 陈平安没说出口的后边半句话,只得偷偷咽了回去。 宁姚突然灿烂笑起来,伸出双手,对陈平安竖起大拇指:“帅气!” 在这之前,这辈子从没觉得自己了不起的陋巷少年,使劲忍住嘴角的笑意,故意让自己更云淡风轻一点,但其实谁都看得出来他的开怀。春风少年很得意。 第11章 先生 行走在狐兔出没的荒丘野冢之间,负剑男人突然在一座墓碑前停下脚步,走到一座不起眼的小土包前的墓碑旁边,蹲下身伸手拔去缠绕石碑的藤草,露出石碑本来的面容。石碑上字迹模糊,只能依稀辨认出小半文字,男人叹了口气:“神道崩坏,礼乐鼎盛。百家之争,就要开始了。” 男人起身后,看到那个尚未进入真武山正式拜师祭祖的徒弟,正面向来时的方向。马苦玄的嘴角、耳朵和鼻子都在淌血,使得那张黝黑脸庞,显得格外狰狞恐怖,他抬起手臂胡乱擦拭一番,继续盯着那边。 男人说道:“马苦玄,按照你之前给出的理由,你是因为得知那外乡少女,在巷弄以一手飞剑术,联手大隋皇子和宦官,杀了你生平第一个师父,所以心结难解,必须要在离开小镇之前报这个仇,我觉得这是说得通的,便没有阻拦你,由着你生死自负。毕竟修行中人,能够遇上这种大道之敌,既是危机,也是机遇。”接着男人加重语气,绝不因眼前弟子的天赋卓绝而偏爱,沉声道:“但是你盯上泥瓶巷的同龄人,为什么?我之前已经跟你说过,我真武山兵家修士,尤其是剑道中人,绝不可以滥杀无辜!” 马苦玄答非所问:“兵家修士,是不是最能够不在乎什么因果报应、气数气运?” 男人点头道:“遍观千年史书,能够以一己之力,挽狂澜于既倒的,大多是我们兵家圣人。并非是我身为兵家修士,才刻意为先贤歌功颂德。” 男人盯着马苦玄,没有打算轻易放他一马。如果马苦玄嗜杀成性,仗势欺人,那么他为真武山收取这种弟子做什么? 兵家修士在世俗王朝,靠的是沙场厮杀来提升境界,本就最为接近生死一线,一旦守不住本心,极易堕入魔道。试想一下,一个手握兵权的修行中人,屠城灭国,何其容易? 兵家与儒家,是支撑起山下王朝世道太平的两大支柱,一旦某位受人崇敬的兵家修士,自己立身不正,那么此人的境界修为越高,庙堂地位越高,对于整个世俗王朝的冲击,自然就会越大。在历史上,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得民心何其难,失民心何其易。虽然这句话是儒家圣人所言,但是兵家修士不乏饱读诗书的儒将,故对此深以为然。 马苦玄兴许是感受到了气氛的凝重,可是没有急于辩驳。他伸出手,手心轻轻覆盖在耳朵上,牵扯到伤处,顿时龇牙咧嘴,倒吸了一口冷气,缓了缓,收回手后,看着手心的一摊血迹,说道:“那家伙叫陈平安,他爹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死了,那个男人生前是小镇有名的窑工,手艺很好,人也老实,后来突然就暴毙了,尸体也没找着。虽然我奶奶一直不愿意承认,但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电闪雷鸣的大雨夜,我被打雷声吵醒了,然后发现我奶奶没在身边,刚推开门缝,就看到我爹鬼鬼祟祟跑回来,又惊喜又害怕,很奇怪的样子,我娘使劲拍打着我爹的后背,笑得合不拢嘴,高兴坏了。” 马苦玄下意识皱着眉头,使劲去回忆那些儿时的惨淡画面:“只有我奶奶没笑,好像不太高兴,反而对我爹一顿发火:‘你以为那孩子他爹死了,你就能有机会娶到她?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性!泥瓶巷那一支陈家,好几辈人都是一根独苗,你就不怕害了一个人,最后害得人家一家三口全活不下去?到时候这支陈家就这么断子绝孙了,不怕遭到人家祖上阴神的报应?退一万步说,那女子的性情,你当真不清楚,愿意改嫁给你?’我爹当时就嬉皮笑脸,估计是觉得做也做了,很快就能拿到报酬,在自家人面前,就不惺惺作态假装后悔愧疚了。我奶奶最后指着我娘的鼻子痛骂,我娘也不是好脾气的,婆媳差点在正堂打一架。我爹就是那种喜新厌旧的人,他那一辈的小镇邻居,都不喜欢他,那个时候他当然帮着媳妇不帮老娘,最后我奶奶就坐在地上,狠狠捶胸,一边哭一边对那块匾额诉苦,说马家招了这么个扫把星女人进家门,你们死不瞑目啊。” 男人顺着马苦玄的思路,问道:“你是想把虚无缥缈的善恶报应,上一辈人作下的孽,全部拢到自己身上,希望你奶奶和你爹娘能够善终?” 马苦玄咧嘴:“我对爹娘实在没啥感情,只有奶奶放心不下。可我奶奶不愿意跟我一起去真武山,她说她这辈子是一定要葬在爷爷旁边的,若是去了那啥不知道几万里之外的真武山,一来要劳烦我这个孙子搬个坛子回家一趟,二来她听说人死之后、入土之前的阳间路,会走得极为坎坷。她说活着的时候已经吃够苦头了,可不想死了之后还要吃苦。” 男人说道:“情有可原,但是占不住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马苦玄撇撇嘴,脸色冷漠,不摇头不反驳,却也不点头不答应。 男人笑了笑,在马苦玄伤口上撒盐道:“被同龄人按在地上揍的感觉如何?” 马苦玄愤怒道:“如果不是那娘们偷偷给了陈平安一把刀,我会输给他?!我从头到尾,就只出了七分力气!如果不是觉得要玩一下猫抓耗子……” 男人轻轻讥笑道:“玩猫抓耗子?得了吧,还不是想着以七分实力打死陈平安外,同时还能让那少女掉以轻心,一箭双雕,想得倒是挺美。” 马苦玄脸微红,硬着脖子愤懑道:“你到底是谁师父?!” 男人哈哈大笑。 两人重新上路走向小镇,马苦玄问道:“比起那座正阳山,真武山是高还是低?” 男人笑问道:“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马苦玄眼珠子一转:“假话呢?” 男人答道:“那就是差不多高。” 马苦玄哀伤叹气,觉得自己真是遇人不淑,认了两个师父,一个莫名其妙横死在小镇骑龙巷,一个本事不大、规矩极多。 男人笑道:“在明面上,正阳山虽然是剑道根本之地,但是在东宝瓶洲修士的心目中,地位远远不如他的死敌风雷园,所以正阳山不被视为一流宗门势力。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假象。其实正阳山的底蕴极深,只是当年那桩恩怨发生后,风雷园有一人的剑道造诣,远超同辈,过于惊才绝艳,才使得正阳山不得不数百年忍辱负重……” 马苦玄没好气道:“不管你怎么吹捧正阳山,也改变不了真武山不如正阳山的事实。” 男人笑道:“马苦玄你想岔了,正阳山与我们真武山的差距,大概算是还隔着一座正阳山吧。” 马苦玄愣了愣,听出男人的言下之意后,随即笑道:“这还差不多!” 男人提醒道:“宗门是宗门,自己是自己。” 马苦玄笑道:“你也想岔了!我的意思是既然真武山这么高,那我以后习武大成,想要找人切磋,就省时省事了,不至于身边全是一群绣花枕头和酒囊饭袋!” 男人一笑置之:“这种豪言壮语,换成泥瓶巷少年来说,是不是更有说服力?” 马苦玄怒道:“有你这么当师父的吗?小心以后你给人打死,我不帮你报仇!” 男人伸手绕到后背,拍了拍剑鞘,微笑道:“除了这把剑,师父孑然一身,身死即道消,你报仇有何用?” 马苦玄疑惑道:“不是还有真武山这个师门吗?” 男人卖了一个关子:“真武山不同于东宝瓶洲其他宗门,你上山之后就会明白。” 男人腰间那枚虎符轻轻一跳,男人按住虎符片刻,很快沉声道:“你我速速返回小镇!我兵家修士,趋吉避凶,预知前程,几近本能。” 马苦玄白眼道:“小镇那边就算翻了天,外乡人和小镇百姓杀得血流成河,关我屁事。我们可说好了,我可以答应不会草菅人命,但也绝对不做什么行侠仗义、扶危救困的事。” 男人脸色凝重,一把抓住马苦玄的肩头,命令道:“不要说话,屏住呼吸!” 两人身形一闪而逝,下一刻已经出现在十数丈外,如此循环,如少年马苦玄在溪水上打出的一连串水漂。 陈平安除了后背被马苦玄那颗石头擦出来的伤口,其实外伤不算多,但这绝不意味着他就很好受。最麻烦的还是左手手心,下水摸石抓鱼,延缓了痊愈的速度,这次跟马苦玄打了一架,拳头碰拳头,更是雪上加霜,以至于撕下旧棉布条的时候,连陈平安也只能打开腰间一只行囊,拿出瓷瓶,喝下里边的浓稠药汤。药汤正是杨家铺子当年开出的药方,别的没用,就是能够止痛。 宁姚拿回那柄造型古朴的压衣刀后,割下自己内衫的一大截袖口,撕成一条条,帮着满头冷汗的陈平安包扎完毕,问道:“杨家铺子的土方子,真有用?” 陈平安轻轻晃了晃左手,挤出一丝笑意:“很有用。刚才是真疼,我以前就这么疼过两次。” 宁姚骂道:“手心都能瞧见肉里的白骨了,能不疼?你真当自己修成了金刚不败的罗汉金身啊,还是无垢之躯的道教真君?让你逞强!跟那个马苦玄死磕,他不是说单挑吗,可以啊,他单挑我们两个,没毛病啊。连我堂堂宁姚都不嫌丢人,你倒是逞英雄上瘾了,不然等下你单挑正阳山搬山猿,我继续帮你拍手叫好?” 陈平安刚打算跟她掰扯掰扯自己的看法和道理,宁姚蓦然瞪眼,他立即点头道:“宁姑娘说得对。” 宁姚气得斜眼道:“口服心不服,以为我不知道?”陈平安嘿嘿一笑,眼睛一直偷瞥她手里的那把压衣刀,初看袖珍可爱,细看则锋芒冷冽。陈平安觉得这把压衣刀,和它的主人,好像恰恰相反。 宁姚让陈平安抬起右手,将压衣刀轻轻放回绑缚在手臂上的刀鞘,警告道:“不许得寸进尺,不许对这把刀有任何非分之想!” 陈平安无奈道:“宁姑娘你想多了。” 宁姚突然伸手指向最早的那尊断臂灵官神像:“那块乌漆墨黑的石座,知道是什么石头打造而成的吗?” 陈平安点头道:“知道啊,宁姑娘你算问对人了。咱们只要沿着小溪一直进山,得走很远,我估摸着至少也要走大半天,才可以看到一片黑色石崖,全是这种石头,硬得很,用锤头也砸不下一点点碎石,更别提用柴刀砍,石崖那边还有好几条陷下去的长条状凹槽,里边有点坡度,也不平整。姚老头每次经过那里,都会让拿出柴刀去磨一磨,还真别说,磨过之后,柴刀真的会铮亮铮亮的,跟之前很不一样。” 宁姚揉了揉额头,哭笑不得道:“用来磨砍树劈柴的柴刀……” 陈平安眼睛一亮:“值钱?!” 宁姚没好气道:“再值钱,那结成一片的整座石崖,你弄得来一丁点儿吗?我告诉你,寻常神仙也做不到!除非是杀力巨大的大剑仙,加上愿意舍弃一把神兵才能够裂出大概两块三尺长的石条。石条会被剑修专门取名为‘斩龙台’,每一块当然价值连城。” 陈平安陷入沉思。 宁姚突然也眼前一亮:“灵官神像脚底下那儿,不就有现成的磨剑石吗?这么大,刚好能劈成两块斩龙台。” 陈平安火烧屁股一般,赶紧劝说道:“宁姑娘,咱们可不能拆了搬回家!那位灵官老爷已经够憋屈的了,咱们要是再把他的立足之地也给抢走……” 宁姚猛然起身,冷哼一声:“抢?!我是那种人吗?” 然后陈平安跟着宁姚一起走向那尊道门灵官神像,站在泥塑彩绘神像之前,宁姚向前踏出一步,双手分别按住刀鞘和剑鞘,英姿勃发,她仰头喊道:“我叫宁姚!今天你只要将脚下这三尺立足之地,赠送给我,那么将来我宁姚成就剑仙之境,一定偿还你百倍千倍!” 陈平安张大嘴巴,心想:这也行? 果不其然,泥塑神像毫无动静。 宁姚没有善罢甘休,继续说道:“不愿意给是吧,那我宁姚跟你借总行了吧?有借有还的那种。”宁姚不忘转头对陈平安眨眨眼:“我这是借,不是抢,明白不?” 陈平安使劲摇头,实诚回答道:“不明白!” 宁姚正要好好跟榆木疙瘩陈平安解释“抢”和“借”的截然不同,陈平安突然喊道:“小心!”说话的同时,陈平安身形已动,一把将宁姚扯到自己身后。 原来那尊灵官神像,经历过千百年的风吹日晒后,终于在这一天轰然倒地,向前扑倒在地,碎得很彻底,并未呈现出这里一条腿、那里一条胳膊的残骸姿态,就连原本栩栩如生的大髯头颅也一并化为齑粉。从土里来,往土里去。仿佛人间这一遭,算是真正走完了。而这桩风波的玄妙出奇之处在于,灵官神像的高度要超出少年少女和神像石座之间的那点距离不少,照理说陈平安和宁姚哪怕没有被压塌下,至少也会被砸得不轻。可偏偏到最后,泥塑神像化为尘土,最远也只到了他们两人的脚边。 见多识广的宁姚咽了咽口水,有点心虚,低头望着那些飞扬尘土,嘀咕道:“你也忒小气了吧,不借就不借,还要跟我拼一个玉石俱焚?” 陈平安突然摇头道:“这叫菩萨点头,是答应你了。” 宁姚跟陈平安并肩而立,看着那些碎屑尘土,再看看更远处那一方光秃秃的黑色斩龙台,最后转头看着陈平安,试探性问道:“你确定?” 陈平安笑道:“我确定!” 宁姚信了,毫不怀疑。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在陈平安的带领下,宁姚一起帮着将那些泥屑碎屑,移入旁边早就挖好的一个坑,以土覆盖。 陈平安低头默念道:“不论人神,入土为安。” 宁姚也跟着低头小声道:“入土为安。” 做完这一切,宁姚好奇问道:“陈平安,这是你们小镇的风土习俗?是祖辈传下来的规矩讲究?” 陈平安摇头道:“不是啊,是我自己这么觉得的。” 宁姚一挑眉毛。 陈平安笑问道:“宁姑娘,你有没有觉得做完这些后,心里很舒服?” 宁姚摇摇头:“没感觉。” 陈平安挠挠头,望着那块黑色石座,问道:“它叫斩龙台?” 宁姚嗯了一声:“武道中人,可能会称其为磨刀石,或者磨剑石,山上剑修才会将其喊作斩龙台。” 宁姚转头望向西南方向,眼神恍惚,小声道:“我家乡那边也叫磨剑石,每个人都会有一块,大小不一,一般只有拳头那么大,甚至有些家道衰落、修为低下的剑修,只剩下一粒拇指大小的磨剑石,一样看得比身家性命还重。我家也有,很大……” 陈平安轻声问道:“有多大?” 宁姚呢喃道:“比你家泥瓶巷宅子还大吧。” 陈平安满脸震惊,然后无比羡慕道:“宁姑娘,那你家是真有钱!而且这么大一块磨剑石,还不用怕被人偷,多好。不像我,好不容易攒下一点铜钱,藏哪儿都睡不安稳。” 原本有些伤感的离乡少女,忧愁顿消,她笑道:“这块磨剑石,一人一半!” 陈平安摆摆手:“我要它做什么,我家柴刀倒是有,可哪里需要用上这么金贵的磨刀石,每磨一次刀,我就要心疼一次,何必呢。所以宁姑娘你全拿去好了。对了,你不是想着求阮师傅帮你铸剑吗?可以用另外一半作为铸剑的钱……” 宁姚无奈道:“陈平安,你是真傻啊还是缺心眼啊?” 陈平安想了想,笑道:“宁姑娘,你就当我是滥好人吧。” 宁姚突然伸手指向陈平安,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眯眼笑道:“陈平安,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图谋不轨,心想着以后把‘宁姑娘’变成自己媳妇,那还不是所有东西都是自己的了?这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的,厉害啊!” 陈平安欲哭无泪,嘴角抽搐,宋集薪以前说过一句什么话来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宁姚哈哈大笑:“看把你吓的,我开玩笑呢。” 陈平安叹了口气,感觉自己有点心累啊。 宁姚突然正色道:“小心!我那把飞剑已经在返回途中了!” 陈平安如临大敌。 临近小镇,真武山兵家修士松开马苦玄肩头,马苦玄有些头晕目眩,晃了晃脑袋,问道:“知道是谁出了问题吗?难不成是我爹或者大伯,家里的宝贝给外边的人看上眼,一个不愿意给,一个强行索要,结果就跟刘羡阳差不多,惹出大麻烦来了?” 负剑男人带着马苦玄快步前行,摇头道:“正阳山搬山猿之所以悍然出手,不惜破坏规矩,那部剑经本身珍贵是一部分原因,但最重要的原因,仍是正阳山和风雷园的陈年旧怨。如果不是风雷园陈松风前后脚就来到小镇,那头搬山猿绝不至于出手行凶。所以说小镇这边,修行之人即便出手,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坐镇此地的齐先生终究……” 男人突然停下言语,望向街道远处一座屋顶,屋顶上蹲着一只通体漆黑如墨的野猫。野猫看到马苦玄后,立即尖叫起来。等到马苦玄发现它后,野猫就开始撒腿奔跑,跑向杏花巷那边。马苦玄刹那间脸色苍白,疯了一般跟着屋顶上的野猫一起狂奔。 男人想通其中关节,叹息一声,不急不缓跟在马苦玄身后,始终没有被马苦玄拉开距离。 马苦玄一路跑回那条熟悉至极的巷弄,当他看到自家院门大开的时候,可谓胆大包天的他竟然在门外停步,再也不敢跨过门槛。马苦玄知道,自家院门一年到头,几乎就没有这么长久开着的时候,因为奶奶常念叨一个道理:杏花巷就数没出息的穷光蛋最多,偏偏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咱们家又容易让人眼红,所以家门一定要记得关严实,否则会遭贼惦记。 马苦玄红着眼睛走入院子,正屋大门也没有关。他看到一个熟悉的瘦弱身影倒在地上。那只黑猫蹲在门槛上,一声声叫喊着,惊吓瘆人。 “不要过去!”负剑男人伸手按住马苦玄的肩头,叮嘱道,“事已至此,稳住心神!” 马苦玄强忍住眼泪,不断深呼吸,放缓脚步,轻轻喊道:“奶奶?” 兵家剑修率先一步掠至马婆婆身旁,双指并拢在她鼻尖一探,已无气息。 那只黑猫吓得赶紧跑入屋内,一闪而逝。 负剑男人略作思量,抬起头对站在门外的马苦玄沉声道:“停步!你天生阳气极重,再靠近一步,你奶奶哪怕还剩一些魂魄滞留屋内,也会被你害得灰飞烟灭!” 马苦玄整张黝黑脸庞使劲皱着,竟然强忍住让自己一点哭声也没有发出。 男人下定决心,握住腰间那枚虎符后,沉声道:“齐先生,此事不容小觑,你有你的规矩,我也有我的苦衷,希望齐先生接下来莫要插手此事。” 说完这些之后,男人气势浑然一变,衣袂鼓荡,头发飘摇,默念了一串晦涩难懂的口诀后,最后以五字收官:“真武山有请!” 马苦玄痴痴转头望去。只见一尊高达丈余的金甲神人从天而降,双拳在胸口一撞,声响如雷,道:“真武后裔,有何吩咐?” “此地术法禁绝,我又不擅长拘押魂魄之事,所以请你帮忙巡视此屋四周,如果发现这位老妇的游荡魂魄,就将其收拢起来,记得切莫伤及根本。” 那名金甲神人沉默片刻,仍是点头道:“得令!” 金光消散,不见神将。 窑务督造官衙署,龙尾郡陈氏子弟陈松风,正在一间宽敞屋内埋头翻阅档案。他脚边搁着一口朱漆木箱,里边堆了大半箱子的泛黄古籍。女子陈对从木箱里随手拎了本出来,站在不远处的临窗位置,一页页缓缓翻阅过去。 衙署老管事正坐在屋内一把椅子上喝茶,风雷园剑修刘灞桥坐在对面跟老人客套寒暄。精神矍铄的老管事笑道:“也亏得事情巧了,李家宅子那边的李虹,亲自登咱们衙署门,开口讨要咱们小镇几支陈氏的档案,而且只要最近三四百年的户籍档案,王爷点头答应了,我便叫李虹让人带走了箱子上边的那七八十本籍书,下边剩下的籍书,年岁更大,刚好是陈公子你们想要的老皇历。话说回来,若非每年衙署要求在夏秋时节,各晒书一次,这些早就给虫子蛀烂吃光喽。” 站在窗口的陈对头也不抬,淡然问道:“听说小镇如今姓陈的人,都给福禄街、桃叶巷的四姓十族当了奴仆丫鬟,有些个陈氏人,甚至都当上了这些高门大户的家生子,世世代代给人下跪磕头不说,见着了小镇普通百姓,还会趾高气扬?” 老管事有些尴尬,陈对口口声声说着的“四姓十族”或是“高门大户”,可是真正传承千年的世族豪阀,龙尾郡陈氏的嫡长孙,就坐在那边跟个下人似的,一声不吭埋头查阅档案,而这位同样姓陈的女子,竟然能够如此心安理得,那么她真实身份的悠久清贵,老得成了精的管事用膝盖想想都知道。 虽说老管事没有养着什么姓陈的婢女杂役,可是跟那些作为小镇地头蛇的大姓人家,关系一向不差,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因为自己的应对不妥,给所有人惹来一条来势汹汹的过江龙。于是小心斟酌一番措辞后,他放下手中那只冰裂纹的水润茶盏,缓缓道:“陈小姐,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依着咱们衙署一位老前辈早年的说法,这座小镇最早有两支远祖不同的陈氏,其中一支很早就举族迁出小镇,没有嫡系后人留在小镇,只是依稀听说这支陈氏,当初搬离小镇的时候,是专门留了守墓人的,只是太过久远,那个负责为那支陈氏扫墓上香的姓氏家族,已经无法考据。至于另外那支陈氏呢,很久之前也在大姓之列,名次还很靠前,只可惜世事无常,里里外外折腾了几次,就逐渐没落了。尤其是近几百年,就像陈小姐你所说的,确实是一代不如一代,这会儿已经没有自立门户的陈氏人了……不对,我想起来了,还真剩下一根独苗,应该是现如今小镇所有陈氏子弟当中,唯一一个没有依附四姓十族的。那孩子他爹,烧瓷手艺精湛,还受到过前两任督造官大人的嘉奖,所以我才记得清楚。只是他死得早,如今他孩子过得如何,我可就不知道了。不过话说回来,就只说我看到的、听到的,小镇这边对陈氏后人总体上都还算不错,尤其是宋、赵两大姓,府上大管事都姓陈,名义上是主仆,其实跟一家人差不多了。”一口气说完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老管事转身拿起茶盏喝了口茶水。 陈对笑着点头道:“薛管事是明白人,难怪衙署上下运转自如。” 老管事笑逐颜开道:“陈小姐谬赞了,像我们这种人,只是知道自己的那点斤两,所以唯有尽心尽力而已。劳碌命,劳碌命罢了。” 陈对一笑置之,转移视线,望向正襟危坐的陈松风,冷声道:“实在不行,就把箱子翻个底朝天,从最下边那些籍书看起。薛管事刚才的话,你没听到吗?小镇千年以来,档案籍书只与其中一支陈氏有关。如果我没有记错,小镇这一支陈氏,与你们龙尾郡陈氏可算同一个远祖。怎么,翻来覆去,一本本族谱从头到尾,那些个名字不是奴仆就是丫鬟,好玩吗?” 陈松风额头渗出细密的汗水,嘴唇微白,竟是不敢反驳一个字,连忙从椅子上起身,去弯腰翻箱子搬书。衙署老管事立即绷直腰杆后背,再无半点忙里偷闲的轻松意味。 刘灞桥实在看不下去,陈松风性子绵软不假,可好歹是龙尾郡陈氏的未来家主,不管你陈对什么来历背景,是不是同宗同族,至少也应该给予必要的尊重,所以刘灞桥沉声道:“陈对,我没有眼瞎的话,应该看得出陈松风现在是给你帮忙,你就算不领情,也别说话这么难听!” 陈松风赶紧抬头对刘灞桥使眼色,后者睁大眼睛瞪回去:“连皇帝也有几个穷亲戚,怎么,有人例外啊?!好,就算某人例外,就能看不起人啊?” 直来直去,这就是风雷园刘灞桥的本性本心。 陈松风满脸苦涩。 老管事低下头喝茶,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陈对愣了一下,微笑道:“有道理。” 这下子轮到刘灞桥有些不适了。 陈对把手中籍书放在桌上,打算出门透透气,薛管事当然要尽到地主之谊,只不过被这个陈氏女子婉言谢绝了。 陈对走出衙署偏厅,站在走廊里往远处望去。衙署大堂外有个占地不小的广场,有一座牌坊正对着大门,写着一个大大的古体字,山岳的“嶽”,上“山”下“獄”。这并不罕见,每一个世俗王朝和邦国都按律,在辖境内敕封五座山为五岳,东南西北中,山门必然会有开国皇帝御笔亲题的两个字,那个榜书岳字,必然是以古体写就。后世文人骚客和修士仙师,对此解释有千百种,至于真正的缘由,恐怕早已湮灭在历史的尘埃中了。 陈对看到一大一小两个背影,坐在牌坊的白石台阶上窃窃私语。她犹豫了一下,缓缓行去。为了不落下一个偷听的嫌疑,陈对在走上两人身后台阶的时候,故意轻轻咳嗽了一声,不承想两人一个说得起劲,一个听得认真,仿佛对陈对的出现浑然不觉。陈对对此也不以为意,她大大方方坐在台阶的最远处,她虽然闲散,随意而坐,但是坐姿无形中散发出来的韵味,仍然给人一种端庄的感觉。 一大一小,用的是东宝瓶洲的正统雅言官话,陈对听得懂,否则她也不会来到这座小镇。不过雅言她说起来比较生涩,所以与陈松风、刘灞桥一路行来,就很沉默寡言。当然,她不想说话的主要理由,还是觉得跟陈松风、刘灞桥说不到一块去,遂不愿意开口。 刘灞桥表面上玩世不恭,但骨子里专注于剑道,看似有趣其实乏味;陈松风则一心想要重振家风,看似质朴其实多思。两个所谓的东宝瓶洲顶尖俊彦,都跟她不是一路人。道不同不相为谋,就是如此。 少年瞥了眼约莫比自己大十岁的女子,印象实在一般。 陈对安安静静坐在那里,没有开口说话的迹象。不过之前惊鸿一瞥,发现小女孩捧着一只光泽晶莹的翠绿葫芦。陈对眼光何其老辣,一看就知道不是俗物。 衣衫富贵的少年和瓷娃娃似的精致小女孩,正是泥瓶巷宋集薪和正阳山陶紫。 宋集薪之前和宋长镜去李宅慰问,一眼看到小丫头陶紫就喜欢上了,因为他从小就喜欢精致华美的事物,粗犷质朴之物,则不入其法眼。陶紫跟宋集薪也很有眼缘,两人莫名其妙就成了好朋友,关键是年龄悬殊,还能聊到一块去。宋集薪甚至都没觉得自己敷衍应酬,以至于他最后请求叔叔宋长镜强行让李家放行,带着陶紫来督造官衙署这边玩耍。宋集薪不管李家人如丧考妣的凄惨模样,牵着陶紫的手就离开了李宅大门。与此同时,让人捎话给小宅里的婢女稚圭,让她找出箱子里的翠绿葫芦,送给陶紫当见面礼。 陶紫跟宋集薪亲昵得很,撒娇问道:“搬柴哥哥,你刚说到了十二脚牌坊里的学宫书院坊,我来这里之前,听爷爷跟人聊天的时候说起,你们大骊的那座山崖书院,如今混得很惨啊,你知道他们山崖书院的牌坊上写了啥吗?” 因为宋集薪名字里的后两个字,陶紫给他取了个“搬柴哥哥”的绰号,宋集薪对此无所谓,此时不再关心那个外乡女子陈对的去留,低头对陶紫笑道:“不知道啊,我这辈子还没走出过小镇子,书读得也不多,跟你聊了这么久,肚子里差不多已经掏空啦。” 陶紫叹了口气:“不知道猿爷爷在外边找人找得怎么样了。” 宋集薪笑了笑,低头拍了拍锦袍下摆,那一刻,眼神复杂。 远处陈对突然柔声问道:“小姑娘,你这只葫芦会不会在某些时候,自己发出声响?” 陶紫转过头,双手高高举起葫芦,笑得眯起眼,炫耀道:“是搬柴哥哥送给我的哟。” 答非所问。陈对只得一笑置之。 宋集薪随口说道:“每逢雷雨天气,会嗡嗡作响。” 陈对点头道:“果然是养剑葫。” 宋集薪有些疑惑。正阳山陶紫争先恐后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们家就有三只养剑葫。我爷爷有一只,灰不溜秋的,丑死了。太白峰刘爷爷的那只最可爱,小小的,巴掌大小,嗖嗖嗖,会飞出几十把小飞剑。苏姐姐那只不大不小,紫金颜色,可惜苏姐姐平时不太愿意拿出来,我求了好多次才摸了摸,苏姐姐很快就藏起来啦。” 陈对解释道:“小丫头,你可不好埋怨你家苏姐姐,紫金养剑葫,在养剑葫里十分稀少罕见,可以排入前三名,估计整座东宝瓶洲,也就她手上那么一只,而且紫金葫芦相比其他养剑葫,虽然养剑极优,但缺点是太脆,很容易被利器磕破。” 陶紫重新抱住翠绿葫芦:“那我这只呢?” 陈对笑了:“也很珍贵就是了。” 陶紫扯了扯宋集薪的袖子,怯生生道:“搬柴哥哥,你要收回去吗?” 宋集薪揉了揉陶紫的脑袋,满是宠溺眼神,哈哈笑道:“别说是这只小葫芦,就算我手上还有,也愿意一并送给你。” 陈对想起一桩趣事,说道:“相传历史上,天材地宝楼有一次举办拍卖会,最后压轴之物,正是一棵从未出现过的养剑葫芦藤,上边结有六个小葫芦果子。据说是道祖成仙之前,亲自在咱们这座天下种下的幼苗,不知道过了几千年,才结出那一串小葫芦,大小不一,颜色各异,十分神奇。” 宋集薪由衷感慨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荒郊野岭的边缘地带,一柄飞剑老老实实悬停在空中,如家教良好的小家碧玉,见着了自家制定家法的长辈,只能眉眼低敛,乖乖束手而立。 飞剑身边站着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儒士,儒士双鬓霜白更胜,若是赵繇、宋集薪两个读书种子在场,就会发现短短一旬时光,这个学塾先生的白发已经多了许多。 飞剑剑尖所指,则是沉默不言的正阳山搬山猿。搬山猿浑身上下隐隐散发出一种一言不合就要分生死的暴躁气势。 搬山猿终于忍不住沉声问道:“方才为何真武山的人去得,我就去不得?齐先生你是不是也太势利眼了?”这种当面质问,可谓极其不客气,但是搬山猿仍然没有觉得有丝毫不妥。真武山虽然是东宝瓶洲的兵家圣地,可向来一盘散沙,宗门意识并不强,身负大神通的修士武夫,更多像是在真武山挂个名而已。真武山的规矩,又是出了名的大而空,谈不上约束力,何来的凝聚力? 满脸疲倦的齐静春先对飞剑说道:“去吧,你家主人已经无事了。”那柄飞剑如获大赦,剑身欢快一跳,掉转剑头,一掠而去。 搬山猿自以为猜出事情缘由,怒气更盛:“那少女果然是你齐先生挑中的晚辈。若是齐先生早就对刘氏剑经心动,大可以与我明言!只要不落入风雷园之手,被齐先生你的不记名弟子拿去,便拿去了。可是齐先生你偏偏如此藏藏掖掖,怎么,既想着当婊子,又想要立贞节牌坊?好处由你齐静春偷偷拿走,恶名却要我正阳山来背?!” 若说之前指责质问是生气使然,所以口不择言,那么现在搬山猿这番辱人至极的言语,无疑是撕破脸皮的意思。 齐静春脸色如常,缓缓道:“我齐静春,作为负责看管此地风水气运一甲子的儒家门生,有些话还是应该与你解释一下。首先,我与那少女并无瓜葛渊源,只是见她天资极好,‘气冲斗牛’四字匾额,蕴含着东宝瓶洲一部分剑道气数,当少女站在匾额下的时候,四字便主动与她生出了感应,可惜少女当时佩剑材质,不足以支撑起四字气运,我便顺水推舟地摘下其中两字,放入她剑中。我与这个少女的关系,到此为止。并非你所揣测的那般,是我选中的不记名弟子。” 齐静春自嘲笑道:“若是真舍得脸皮去监守自盗,作为一家之主,往自己怀里搂东西,外人岂能察觉到丝毫?一部梦中杀人的剑经罢了,需要我齐静春谋划将近一甲子,才动手谋夺吗?” 搬山猿作为正阳山的顶层角色,见识过太多伏线千里的阴谋诡计,更领教过许多道貌岸然的高人仙人的厉害手腕,哪里肯轻易相信先前齐静春的说辞,不过比起先前的言辞激烈,平缓许多,只是冷笑道:“哦?那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喽?” 齐静春看了眼搬山猿:“我之所以来此拦你一拦,而对真武山之人放行,其实道理很简单,很多人笑称真武山有‘两真’,真君子和真小人,故而这个兵家剑修与我说了什么,我便可以信他什么。而你不一样,你重伤刘羡阳,坏其大道前程,却故意留其性命,以防自己被我过早驱逐出境,你这种人……”说到这里,齐静春笑了笑:“哦,差点忘了,你不是人。” 搬山猿眯起双眼,双拳紧握,关节咯吱作响。如果是死敌风雷园,或是看不惯正阳山的修士,对他这只护山猿进行冷嘲热讽,拿“不是人”这个说法来嘴上占便宜,活了千年的搬山猿根本不介意。但是眼前这个中年儒士,以平淡温和的语气说出口,搬山猿却莫名其妙感到了莫大羞辱。 齐静春对于搬山猿的暴怒,浑然不觉,继续说道:“拦下你,是为正阳山好。当初少女差点就要祭出她的本命之物,你来自正阳山,跟剑气剑意打了一千年的交道,难道感受不到那股压力?” “小女娃娃那会儿不过是垂死挣扎,那一点道法神通,齐先生也好意思拿来吓唬人?”老猿哈哈大笑,故作恍然大悟道,“之前有人说齐静春你的那位恩师,晚节不保,神像一次次位置下降,最后被搬出文庙不说,还给人砸得稀巴烂。我当时还不信来着,心想堂堂儒教文庙第四圣,便是万一真有机会见着了传说中的道祖佛陀,也是勉强能够说上几句话的读书人,只是现在看来,从你恩师到你齐静春的这条儒家文脉,传了不过两代,就要断绝!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是谁说的?为何偏偏你这支文脉如此不济事。难不成你恩师,确实如某些书院所传那般,哪里是什么继往开来的儒家圣贤,根本就是一个千年未有的大骗子?” 齐静春虽然微微皱眉,但始终安静听完搬山猿的言语,从头到尾,不置一词。 老猿放肆大笑,一脚踏出,伸出手指,指向那个被人痛打落水狗的读书人,狞笑道:“齐静春,你们儒家不是最恪守礼仪吗?我就站在这规矩之内,你能奈我何?!” 齐静春转头望向小镇那边,轻轻叹息一声,重新望向这只搬山猿,问道:“说完了?” 搬山猿愣了愣,从头到脚打量了齐静春一番,收起手指,龇牙道:“没劲,泥菩萨也有火气,不承想读书人脾气更好,骂也不还口,不晓得是不是打不还手?” 齐静春微笑道:“你可以试试看。” 搬山猿似有心动,不过总算没有出手。 搬山猿问道:“齐静春,你一定要拦阻我进去?” 齐静春答道:“后果之重,一座正阳山承受不起。” 搬山猿沉声问道:“当真?” 齐静春没有故弄玄虚,也没有一气之下就给搬山猿让路,仍是耐着性子点头道:“当真。” 搬山猿揉了揉下巴,最后瞥了眼齐静春身后的远处,冷哼道:“算那两个小家伙运气好,转告他们一句,以后别给我碰上!”搬山猿转身大步离去,背对着齐静春,突然高高抬起一条胳膊,竖起一根大拇指。只是大拇指缓缓掉转方向,朝下。 齐静春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色,天雨将落。 耳畔突然响起来自小镇那边的一个嗓音,是那个真武山兵家修士的请求,希望他能够网开一面,准许他请下真武山供奉的一尊神祇,齐静春点头轻声道:“可。” 当齐静春说出这个字后,此时若是有人恰好抬头,就可以看到天穹之顶,骤然出现一点米粒之光,然后一根极其纤细的金线从天而降,转瞬之间落在小镇内。 “齐先生?”齐静春背后响起一个少年的喊声。齐静春转身望去,一对少年少女快步跑向自己。 看到那个一袭墨绿长袍的外乡少女宁姚,齐静春有些唏嘘感慨,当初读书种子赵繇对其一见钟情,他就点拨过一句话,将宁姚形容成无鞘的剑,最伤旁人心神。少年赵繇到底不知情为何物,不理解这句话的深意,仍是深陷其中。齐静春不便一语道破天机,不好说宁姚一颗问道之心,最是无情。此无情,绝非贬义,而是再大不过的褒义。世间情爱,男女之情,到底只是其中一种。 山下世俗市井当中,兴许此情可以感人肺腑,可以让痴男怨女不惜生死相许,但是在山上修行,要复杂得多。 齐静春看到陈平安后,笑容就要自然许多,温声打趣道:“接连几场架,打得惊天地泣鬼神了。”陈平安有些难为情。 齐静春开门见山道:“跟你说两件事情,一件事是正阳山的搬山猿撤退了,很快就要离开小镇。” 陈平安没有任何犹豫,直截了当问道:“老猿从小镇东门走?” 齐静春伸出手掌轻轻下压了两下,笑道:“先听我把话说完,刘羡阳活下来了。” 陈平安身体紧绷,小心翼翼问道:“齐先生,刘羡阳是不是不会死了?” 齐静春点头道:“有人出手相助,刘羡阳性命无忧,毋庸置疑,不过坏消息是他身体遭受重创,以后未必能够像以前那样行动自如。” 陈平安咧嘴一笑。 这些天陈平安的心神,就像一张弓弦始终被拉伸到满月状态,一刻也没有得到舒缓,在听到刘羡阳活过来之后,突然一松,整个人就后仰倒去,彻底昏死过去了。宁姚赶紧抱住陈平安。 齐静春解释道:“陈平安先前被云霞山蔡金简一指开窍,强行打烂心神门户,其实精气神一直在流散外泄,结果刘羡阳刚好在这个时候出事,他就只好拼了命激发潜力,这就是所谓的破罐子破摔了。他原本能剩下半年寿命,如今估计最多也就一旬吧。”这意味着陈平安从泥瓶巷开始,到小镇屋顶,再到深山小溪,最后到这荒郊野岭,每次奔跑,都在大幅度持续减寿。陈平安对此心知肚明。 宁姚问道:“齐先生你只需要告诉我,怎么救陈平安!” 齐静春心中叹息。这正是道心的玄妙之处。宁姚并非对陈平安没有情感,否则也不会并肩作战到这一步。 正常人听闻噩耗后,必然会有一个惊慌、悲伤、同情的过程,快慢、长短、深浅不同而已。但是宁姚丝毫也没有。她一下子就跳到了自己最想要的“结果”,我该如何救人。 世间修行,修力可见,步步为营,只需要往上走,差异只是每一步的步子,各有大小。修心则缥缈,四面八方,处处是路,仿佛条条道路都能证得大道,但又好像条条道路都是旁门左道,谁也给不了指点。在修心一事上,身怀道心之人,可一步登天。所以宁姚可以大大方方、眼神清澈地望着陈平安,直截了当问他是不是喜欢自己。 齐静春想起了那个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士陆沉,心情越发凝重。 宁姚蹲下身,动作轻柔地把陈平安背在身上,问道:“齐先生你倒是说啊。不过事先说好,我觉得杨家铺子的老掌柜,救死扶伤的本事很不咋的,倒是陈平安认识一个铺子里的老人,挺厉害的。” 齐静春看着满脸认真的宁姚,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世间何事,最为逆天而行、逆流而上?” 宁姚想也不想,大声道:“一人一剑杀光妖族!” 齐静春哭笑不得,有些无奈道:“是修行。” 宁姚仔细一想:“其实是一样的。” 齐静春指向两人之前所处的位置,又点了另外一处:“剑炉可滋养体魄,千秋可壮大神魂,只不过对于陈平安来说,至多是勉强维持一个收支平衡,运气好,说不定小有盈余。所以等他醒来后,帮我告诉他,以后练拳,哪怕不追求其他,只为活命,也一定要下苦功夫。” 宁姚松了口气,其实她比陈平安好不到哪里去,只是底子要好太多,才不至于昏厥过去:“齐先生,那现在我是带着陈平安去泥瓶巷养伤,还是先去刘羡阳那边看看情况?” 齐静春笑道:“如今已经都可以了。” 宁姚想了想:“我背后这家伙,肯定希望睁开第一眼,就能看到刘羡阳,所以我去阮师那边好了。” 齐静春点头道:“我陪你们走一段路程。” 两人并肩而行。春风拂面,读书人双手负后,宁姚背着陈平安。 宁姚走着走着,突然问道:“齐先生,作为这座小洞天的主人,你有没有因为近水楼台,收取几个天赋好的弟子?” 齐静春笑着摇头:“没有,只收了个不算弟子的书童。以前是为了避嫌,现在回头来看,确实错过了几个好苗子。” 宁姚又问:“齐先生,你在这里,是不是什么事情都知道?” 齐静春笑道:“只要是我想知道的,都可以知道,不过未必全是真相。毕竟有些事情,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有句话齐静春没有说,从离开小镇起,他就失去了那份“心镜照彻天地”的神通。因为有人取走了那块镇圭,那是儒家亚圣之一留在小镇的信物,也是大阵枢纽之一。 宁姚犹豫了一下,仍是忍不住问道:“齐先生,你如今是啥境界,有没有跻身上五境啊?还有,先生你坐镇这方天地,真的能够天下无敌吗?当然,先生如果觉得不方便,可以不回答,我就随便问问。” 齐静春果然不回答。宁姚翻了个白眼,不再说话。 齐静春有意无意放慢脚步,转头望去。陈平安眨了眨眼。齐静春也眨眨眼。齐静春会心一笑,不露声色地悄悄加快脚步。君子有成人之美。 一起走出很远后,齐静春停下脚步,笑道:“我就不送了。”站在原地,满鬓霜白的他,望着渐行渐远的身影,沉默不言。 齐静春走出一步,瞬间来到那块斩龙台附近。 儒家圣人,皆有一个本命之字,独占魁首。 世间任你是谁,只要写到、用到、念到此字,便能够为那位儒家圣人增加一丝道行修为,积少成多,滴水穿石。 齐静春是个例外。不是一字没有,而是有两个。且字之意味极其悠长,境界极其深远。 静。静心得意。 春。天下迎春。 所以他才会被贬谪到这方小天地,与外边大天地完全隔绝。 虽然齐静春不过是儒家三学宫七十二书院的书院山主之一,但是他确实不能以常理待之。 这个面对正阳山搬山猿屡屡挑衅羞辱却没有任何反应的窝囊读书人,闭上眼睛,默想“静”字第三笔,然后伸出并拢的双指,在空中轻轻往下一划。那块坚不可摧的斩龙台,瞬间被对半切割成两块。 齐静春一挥袖,两块齐整大石,一块落在阮邛的铁匠铺子,另一块则出现在泥瓶巷一栋小宅里。 做完这一切,齐静春陷入了沉思,如围棋国手陷入长考。先是站在细密雨幕当中,最后已是大雨滂沱,电闪雷鸣,他也未回过神来。一直被小镇百姓喊作先生的齐静春,在想自己的先生。 杏花巷马家祖宅,逛遍小镇的金甲神人走回院子,奇怪的是这么大一尊真神,行走四方,竟然无人察觉。 少年马苦玄蹲在门外台阶上,看到这尊金甲神人后,满脸希冀神色,真武山兵家修士问道:“如何?” 神人一身金色甲胄,宝相庄严,只见其嘴唇微动,马苦玄却听不见任何声音,便火急火燎地望向屋内的剑修,后者叹气道:“他说你奶奶生前造孽太多,死前三魂七魄就已经同身躯一般,如风烛残年,所以你奶奶死后,是命魂同时腐朽。小镇此处又异于别处,天生抗拒鬼魅阴物,所以他并未找到你奶奶的残余魂魄。” 马苦玄脸色狰狞,仰起头对着那尊神将咆哮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快去给我把奶奶的魂魄找回来!” 真武山剑修脸色剧变,生怕马苦玄惹恼了这尊姓殷的真神,正要出声阻拦马苦玄,金甲神人不知为何,竟然以东宝瓶洲正统官话开口说道:“非不为,实不能也。”说完这句话后,笼罩在金光之内的威武神将望向屋内的真武山剑修,后者深吸一口气,双手做捧香状,对着院中神将拜了三拜。每拜一次,就有一股如发丝粗细的淡金色气息,从真武山剑修泥丸穴中飘出,然后被金甲神人轻轻吸入鼻中。三次过后,神人拔地而起,化作一道璀璨光柱离开此方天地。真武山剑修脸色惨白,搬了把椅子坐下,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这便是市井俗语“请神容易送神难”的真正缘由。 马苦玄脸色冷漠地收回视线后,转身走入屋内,坐在那具冰冷尸体旁边,伸手抓住马婆婆的干枯手掌,死死盯着她那张脸庞,长久不说话。 负剑男人摘下腰间那枚虎符,色泽比起之前已经略显黯淡,缓缓收入袖中。 负剑男人休息片刻,起身后没有走到马苦玄身边,而是坐在门槛上,背对着他,缓缓道:“你奶奶应该是在门口,被人扇了一耳光,力气极大,整个人被飞摔入屋内致死。接下来有些话,可能你不爱听,但是你至少应该知道实情。出手之人多半是练气士,出手不知轻重,加上你奶奶身子骨并不结实,所以就死了。既然是练气士出手,那么多半与泥瓶巷陈平安和那个外乡少女有关,或是先前在廊桥那边,被你故意坏了水观心境的年轻女子,为了报复出手。前者可能性很小,后者可能性极大,所以,你去乱葬岗那边杀陈平安,是出于对你奶奶的孝顺,去了却因果,但是你绝对没有想到,你这一出门,刚好就有人登门寻衅。” 马苦玄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用手背轻轻贴着奶奶的脸颊,奶奶的脸颊高高肿起,已经呈现出乌青色。 他轻声道:“所以是我害死了我奶奶,对吧?” 负剑男子道:“按照世俗眼光来看,是也不是。若是按照……” 马苦玄不愿再听此人说话,站起身狞笑道:“屠城灭国做不得,滥杀无辜做不得,这些事情做不得,那些事情做不得!那么报仇杀人,到底做不做得?!”不等男子给出答案,马苦玄继续道:“如果连这也做不得,那我当兵家修士有什么用?我为何不干脆当个随心所欲的大魔头?为何当时不答应那对道士道姑,去那什么宗?!” 男人犹豫片刻,说道:“只要你自己能够承受所有后果,就行。” “就像今天这样。” “还有,其实有些话我之前可能没有说透彻,例如这杀人,其实每个人都各自有一条线,你能杀多少人,我能杀多少人,绝对是不一样的。不只是因为我比你实力强、境界高,一个人的心性也是很重要的。可能我杀了一百人,全是该杀之人,而你只杀了两三个,便有不该杀之人。” 马苦玄突然嗤笑道:“杀不杀人,如何杀人,我问你作甚,难不成还需要你帮忙不成!差点忘了,我现在还不是正式的真武山弟子!”他低头看了眼奶奶的面容,然后转头对正堂八仙桌那边怒吼道:“滚去带路!” 一只黑猫从八仙桌底下飞快蹿出,马苦玄跟随着它一起奔向屋外。男人不以为意。要知道男人所在的国家,一百五十年前陷入动乱,山河破碎,战乱频仍,惨绝人寰的程度,冠绝东宝瓶洲。原本一千万户人,等到新王朝结束那场浩劫,仅剩八十万户不到。以至于最后许多年纪不大的稚童,觉得天底下所有的人死后,都是不需要收殓下葬的。男人就是这些孩子里的一个。 男人缓缓起身,相比提醒马苦玄那个凶手已经被赶出小镇,他更想去阮师那边询问一个问题。为何佛家在东宝瓶洲,已经式微千年,只有一些小国才会将其奉为国师,在这座小镇之上,也是势力最弱,可是因果循环,却如此明显。 这个兵家剑修远远跟在马苦玄身后。不过哪怕马苦玄当下已经是真武山弟子,男人也不会过多插手马苦玄的私人恩怨。沙场之上同生共死,修行路上生死自负。当然,事无绝对。就像马苦玄之前差点死于陈平安之手,男人就出手救下了马苦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内心深处不希望马苦玄这样的天才,过早夭折,希望马苦玄能够在真武山砥砺一番,无论是天赋还是性情,都更上一层楼,希望他能够成为兵家代表人物之一,在接下来的大争乱世之中,大放异彩。另一个是齐先生主动开口,说马苦玄和陈平安两个少年,分出胜负就行了,切莫分出生死。当时他以为齐先生是担忧陈平安会毙命,事后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男人远远跟在马苦玄身后,发现马苦玄在经历过初期的热血上头后,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轻松自如,最后就像是寻常少年在逛街。那只黑猫从一处屋顶跳到马苦玄肩头,再跳到地上,转头之后,飞奔离开,似乎是在告诉马苦玄已经找到目标。在这之后,马苦玄开始慢跑,再一次变了气质。 春雨细微,不过是让街上行人脚步匆匆,远未到檐下躲雨的地步。 一对衣衫华贵的年轻男女正从骑龙巷走向大街,似乎各有机缘,满脸喜庆,只是一个少年教会了他们何谓福祸相依。少年从两人身后五十余步处开始奔跑,二十步的时候大声喊了一声“喂”,等到那个年轻男人转头望来,看到的是马苦玄毫不留力的迅猛一拳。 当头一拳。年轻男子整个人飞出去,重重摔在街上后,身体微微抽搐,没有半点挣扎起身的迹象。一拳之后,双脚落地的马苦玄,刚好与年轻女子并肩而立。 马苦玄身形一拧,左手闪电般挥向女子脖颈,比他个头还要高出半个脑袋的修行女子,砰然一声,就被马苦玄这一臂砸得扑倒在地。女子脑袋轰然撞在泥泞地面上。 马苦玄伸出一只脚,踩在女子额头上,凝视着那张晕乎乎的脸庞,弯腰低头,用雅言官话说道:“我知道凶手不在小镇了,但是没有关系,我自己可以查。” 容颜极好的年轻女子,眼眶里满是血丝,鼻子耳朵也都渗出了血丝,满脸惊恐地望向居高临下的马苦玄。 马苦玄脸色狰狞:“我马苦玄坏了你的修道心境,你之后报复,就算把我乱刀剁死,我认命便是,绝不怨恨你。甚至哪怕你报仇不成,我心情好的话,还会放过你,愿意陪你多玩几次。在我看来,世道就该是这么清清爽爽的。” 女子估计是自家宗门的天之骄子,哪里见识过这种场面,吓得梨花带雨,估计连凶神恶煞的马苦玄说了什么都记不清,只是求饶道:“放过我,求你放过我,你奶奶不是我杀的,我一点都不知情啊……” 马苦玄逐渐加重脚底板的力道,把女子脑袋一侧缓缓压入泥泞当中:“知道我最恨你们什么吗?是造孽之后,还能这么不当回事!半点愧疚也没有,半点也没有啊……”马苦玄言语带着哭腔,眼神中带着刻骨的恨意。 那女子艰难伸手,抱住马苦玄的脚踝,眼中满是哀怜乞求之色:“放过我,我爷爷是海潮铁骑的统帅,我是他最疼爱的孙女,我可以赔偿你,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 马苦玄皮笑肉不笑道:“哦?这么巧,我是我奶奶马兰花的孙子!” 马苦玄突然抬起脚些许,然后鞋底板在女子精致脸颊上擦了擦:“海潮铁骑是吧?等着,我陪你们慢慢玩。” 马苦玄收起脚,分别扭头看了左右两个方向,左手边,真武山男子站在远处,负剑而立;右手边,有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儒雅公子哥,站在倒地不起的可怜虫身边,望向马苦玄。马苦玄的直觉告诉自己,那个撑伞的家伙,其实就是在等自己杀了脚边的女子。 马苦玄突然蹲下身,那个女子试图逃避,却被浑身湿漉漉的马苦玄一把按住脖子。女子不敢动弹之后,马苦玄松开手,用手掌一下一下拍打着女子的脸颊,笑道:“记住喽,我叫马苦玄,以后我一定会去找你的。还有那个不在小镇的家伙,你一定要好好感谢他,要不然我们关系也不会这么好。”马苦玄最后吐了一口唾沫在女子脸上。 马苦玄起身走向真武山男子,低声问道:“那人是谁?” 剑修淡然道:“是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观湖书院的未来山主,叫崔明皇,身世显赫。这次是来取回压胜之物的,城府很深,以后要小心,如果没有意外,你已经被他盯上了。” 马苦玄皱眉道:“这个人,跟学塾齐先生给人的感觉,很不一样。” 剑修哑然失笑道:“你以为有几个读书人能够像齐先生这般,恪守本心?” 剑修犹豫了一下,还是解释道:“外界都传齐先生在他恩师败落之后,境界跌落,心境破碎,所以才答应被贬谪到这方小天地,虽然时时刻刻要承受天道威压的侵蚀,可是能够为所欲为。我看啊,未必。” 马苦玄对这些不感兴趣,转头望去,看到崔明皇蹲在女子身边,应该是在好言安慰。 马苦玄收回视线,与负剑男子并肩而行,他脚步沉重,返回杏花巷。 剑修开口说道:“你身体受伤不轻,千万别留下暗疾,否则会妨碍以后修行。” 马苦玄伸手抹去满脸雨水,突然问道:“我们这座小镇,对那些外人来说算什么?” 剑修回答道:“就像小镇外的那条小溪吧,鱼龙混杂,有不过膝盖的浅水滩,也有深不见底的深水潭。” 马苦玄问道:“以前外乡人来此历练寻宝,淹死过人吗?” 剑修笑了笑,摇头道:“以前几乎不会,多是和气生财,皆大欢喜。这一次是例外。” 杨家铺子,有个英气少女背着少年快步跨过门槛,对一个中年店伙计问道:“杨老先生在不在?” 那人眼见宁姚气度不凡,不敢怠慢,点头道:“在后院刚收拾完药材,你们有事?” 宁姚点头沉声道:“我们跟杨老先生熟悉,要跟他求一服药。” 伙计犹豫片刻,没有纠缠,领着他们来到后院正屋,一个老人正在用老烟杆子轻轻磕着桌面,屋子角落远远站着一个邋遢汉子,正是小镇东边的看门人、光棍郑大风。可能是一物降一物,郑大风碰到了杨老头,便是大气不敢喘的模样,再无平时油滑无赖的欠打德行。 杨老头挥了挥烟杆,郑大风赶紧溜出屋子,带着店伙计一起离开。 杨老头望着宁姚背后的熟悉少年陈平安。陈平安此时嘴唇发白,浑身颤抖,双手几乎是拼死环住宁姚的脖子。 杨老头不紧不慢地站起身,一手负后,一手持烟杆,来到宁姚身前,与陈平安对视,沙哑道:“与你说过多少次了,越是命贱福薄,就越要惜命惜福。怎么,稍稍遇到一些挫折,就要死要活,那你当初怎么不跟着你娘亲一起走,岂不是更省事一些?你姚师傅是对的,他生前总念叨三岁看老三岁看老,你是个活不长久的,哪怕教了你好手艺真功夫,也是浪费,一样要早早丢到土里去。” 宁姚目瞪口呆,在她印象中,杨老头应该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成天笑眯眯的。谁承想是这么个尖酸刻薄的老头子。 杨老头讥讽道:“是不是很疼?”陈平安微微点头,早已说不出话来。 在宁姚后背醒来时,大概是药效退去,疼痛就已经开始发作,只是陈平安觉得可以撑一撑,等到宁姚背着他到廊桥附近时,他知道无论如何也撑不下去了,于是宁姚甚至顾不得取回溪边道路上的那柄刀,就赶紧背着他赶往杨家铺子。 杨老头笑呵呵道:“疼啊,那就乖乖受着。”然后杨老头瞥了眼宁姚,没好气道:“让他自己坐在长凳上!”杨老头随即嘀咕道:“给个小娘们背着,也不嫌砢碜。” 宁姚强忍住怒气,小心翼翼地让陈平安坐在长凳上,只是她刚一放手,陈平安就摇摇欲坠。宁姚刚要伸手搀扶,陈平安虽然口不能言,仍是用眼神示意不用她帮忙。 杨老头抽了一口自制旱烟,看着陈平安的身体和气象,啧啧道:“真是个名副其实的破落户了。好嘛,问心无愧倒是问心无愧了。” 杨老头对陈平安的刺骨疼痛根本无动于衷:“刘羡阳是什么好命,你是什么贱命,这么多年心里就没个数?他死一次,差不多都够你死十次了,知道不?” 宁姚实在受不了杨老头阴阳怪气的言语,沉声道:“杨老先生,能不能先帮陈平安止痛?” 杨老头身形佝偻,转头斜眼看着宁姚,云淡风轻问道:“你男人啊?” 宁姚怒目相向。杨老头不再理睬宁姚,转回头,看着陈平安。 杨老头自顾自陷入沉思,最后撇撇嘴,叹了口气,用老烟杆在陈平安肩头一点,手臂和腿上各点了两下。刹那之间,陈平安以侧卧之姿,手肘抵住脑袋,卧在了长凳之上。 杨老头轻喝道:“睡去!”陈平安瞬间闭眼睡去,立即鼾声如雷。 衙署牌坊下。 陈对聊了天南地北许多奇人趣闻逸事,正阳山小女孩陶紫听得津津有味,啧啧道:“姐姐,你懂得真多。” 陈对微笑道:“等你长大了,也会知道很多事情。” 宋集薪半真半假道:“平时相处,感觉你也挺正常一人啊。” 陈对长眉微挑,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在你们大骊藩王宋长镜面前,就要低眉顺眼,卑躬屈膝?” 宋集薪哈哈大笑,伸手指着陈对:“姑娘你这说话的路数,要是被咱们小镇学塾的齐先生听见了,先生他一定会皱眉头的。知道吗,你这叫非此即彼,很不讲道理的,乍一听好像蛮有道理,其实根本经不起推敲。我真正的意思,当然是你可以不用对宋长镜谄媚相向,也不应当如此。但是他宋长镜好歹是大骊最大的一条地头蛇,还是首屈一指的武道大宗师。你作为一个外人,入乡随俗,对一栋屋子的主人稍稍客气点,难道不应该吗?为何非要摆着一张臭脸装大爷,你说装也就装了,装完被宋长镜打得半死,还敢当着他的面放狠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好。”最后宋集薪指了指自己,自嘲道:“连我这种嘴贱心肠坏的人,也晓得审时度势,看碟下菜。” 陈对犹豫了一下,说道:“算是同类相斥吧,我也是习武之人,对于你们东宝瓶洲的武夫,实话实说,一直不是特别瞧得起,当然最后证明我是错的,大错特错。” 宋集薪讶异道:“你倒是够实在的。” 陈对淡然道:“习武之人,不认拳头,能认什么?” 宋集薪突然问了一个尖锐问题:“你们这些来小镇寻找宝物机缘的外乡人,好像讲的道理跟我们认为的不太一样。是因为你们拳头硬?” 陈对摇头笑道:“根本不用我解释什么,以后只要你走出小镇,很快就会变成我们这样的人。等你哪天自己踏上修行之路,自然而然就会明白,否则我说破嘴,你也不理解。” 宋集薪感慨道:“变成你们这样的人,那多没意思啊。” 陶紫插科打诨道:“那就去我们正阳山玩,可有意思了。” 宋集薪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漫不经心道:“好啊。” 陈对转头望去,有些本能的紧张。 只见白袍玉带的大骊藩王宋长镜站在牌坊那边,对宋集薪说道:“回泥瓶巷收拾收拾,准备离开这里。” 宋集薪笑道:“得嘞,这就要背井离乡喽。” 陶紫恋恋不舍,问道:“背井离乡,是背着一口水井离开家乡吗?” 宋集薪哈哈笑着,起身道:“走,先把你送回李家宅子,这叫有始有终。” 宋集薪牵着陶紫走向衙署大门,转头问道:“门外这条福禄街上不会出现刺客吧?” 宋长镜笑道:“这得问你的邻居朋友。” 宋集薪撇撇嘴,转身看了眼天色,乌云汇聚,有点下雨的迹象。他的心情一下子就变得极差。 把正阳山陶紫送回去后,宋集薪惊讶地发现宋长镜竟然就站在那棵子孙槐之下,他快步走去,好奇问道:“这么着急离开?” 宋长镜点头道:“临时收到个消息,外边有点事情,需要亲自去解决,所以直接乘坐马车去泥瓶巷,收拾完东西就走。”宋集薪举目望去,果然衙署门外停着三辆马车,这应该是他平生第一次坐马车。 宋集薪弯腰坐入最前边一辆马车车厢,宋长镜紧随其后,盘腿而坐。宋集薪环顾四周,空落落的,就只有自己屁股底下的那个草编蒲团,完全没有想象中的豪奢气派,更不会给人别有洞天的惊艳。这让宋集薪有些失望,原本他还很期待看到稚圭登上马车后的惊讶。 密集的马蹄在青石板街道上,嗒嗒嗒嗒踩出清脆声响,三辆马车先后驶出福禄街。 宋长镜掀起帘子,望向车窗外的小镇景象,从今往后,大骊王朝就要彻底失去这座小洞天名义上的掌控权了。不过反过来想,大骊开国以来,正是靠着这座小洞天带来的巨大收益,才一步一步从偏居一隅的小小割据势力,变成如今东宝瓶洲北部最大的世俗王朝,没有之一。 千里河山小洞天。以后恐怕只能在大骊皇宫秘史里去找了。 宋长镜收起思绪,随口问道:“不跟那陈平安道一声别?” 驶出福禄街后,道路不平,宋集薪身体开始跟随马车轻轻摇晃,摇头道:“那家伙能不能活下来,还不好说,万一只等到一具尸体,多恶心。他陈平安没爹没娘的,如今连好朋友也死翘翘了,那可不就得由我这个邻居,来给他处理后事?”宋长镜嗯了一声。 宋集薪问道:“那个正阳山的小女孩提到过一个人,叫马苦玄,是杏花巷的,跟我差不多岁数,好像他开价一袋子供养钱,把陈平安和那少女的藏身之地卖给了正阳山。你知不知道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历?以前我只听说是个傻子,不承想隐藏得这么深。” 宋长镜想了想:“之前潜伏在宋家的刺客,在骑龙巷刺杀过那个大隋皇子,原本已经被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其中涉及这个名叫马苦玄的少年。这些年里,那名刑徒出身的刺客,私底下多次和马苦玄接触,有可能是师徒关系。如今真武山横插一脚,只能暂且搁置,毕竟大骊军伍当中,就有许多真武子弟,而且官位都还不低。” 宋集薪笑道:“叔叔,你也有说‘只能’的时候?” 宋长镜不以为意道:“谁让本王还有个尾大不掉的身份,狗屁大骊藩王。” 马车临近泥瓶巷的时候,宋集薪有意无意道:“陈平安,真的就只是陈平安?” 宋长镜哑然失笑:“在让你搬去泥瓶巷之前,衙署早就彻彻底底查过了,陈平安他家祖宗十八代,很清楚的脉络,没有任何问题,跟‘富贵权势’四个字,不沾边。怎么,那个陈对吓到你了?放心,本王已经大致猜出她的身份了。她那一支陈氏,跟陈平安祖上留在小镇这一支,没有半点渊源,所以放宽心吧,陈平安就只是陈平安。勉强扯得上亲戚关系的,是那个陈松风所在的龙尾郡陈氏,但是你想一想,几百年没联系的亲戚,还算亲戚吗?再者,小镇陈氏这一支,已经落魄到只剩下一个人不是奴仆丫鬟,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你好歹读了些书,连这个道理也不懂?” 宋集薪仍不死心:“那祖宗十八代之前的十八代呢?就没有出现过一个惊才绝艳的大人物?一个也没有?” 宋长镜笑道:“原来你是希望陈平安身世特殊一些?” 宋集薪没有掩饰自己的心思,点头道:“如果他跟寻常人不一样,我心里也会好受一些。” 宋长镜越发好奇,打趣道:“那家伙到底怎么欺负你了,让你有如此执念?可是按照我对那少年的了解,不像是个……” 宋集薪冷笑着打断大骊藩王的言语:“小地方的人,眼界兴许不高,眼窝子会浅,但是绝对不能就觉得他们傻。好也好得赤子之心纯朴善良,坏也会坏得头顶生疮脚底流脓,还有些人,则真的会蠢得无药可救,甚至是又蠢又坏。” 宋长镜更加疑惑不解:“那陈平安属于哪一种?” 宋集薪叹了口气,懊恼道:“他哪一种都不算,真是个傻子,所以我才觉得特别憋屈啊。” 宁姚蹲在长凳前,端详陈平安的熟睡脸庞,内心充满震撼。此等神通,妙不可言。 陈平安的奇怪睡姿,使得他从头到脚,流露着一股返璞归真的意味。 虽然说不清道不明,但是对于一门神通术法的好坏,宁姚天生拥有极其敏锐的直觉。 宁姚转头好奇问道:“你才是陈平安修行的领路人?” 杨老头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跷着二郎腿,望向屋外晦暗雨幕,笑道:“修行?这就算修行了?怎么,如今外边天地,又多出一个有资格立教称祖的家伙了?才害得世风日下,修行路上的光景,一年不如一年?不至于吧,那几位可不是吃素的,既然自己已经当了饕餮,就只能在这条不归路上,继续走下去,决不允许外人来分一杯羹。” 宁姚一头雾水:“杨老前辈,你在说什么?” 杨老头愣了愣:“你家长辈没跟你说过那些老古董的陈年旧账?” 宁姚摇摇头:“我祖父那一辈人,走得早,我爹娘又不爱说其他几座天下的故事,生怕我离家出走。” 杨老头扭头望去,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宁姚,最后冒出一句话来:“那道城墙上,如今刻下多少个字了?” 宁姚老实回答道:“我祖父那一辈,出了很多英雄人物,所以短短百年之内,就新刻了两个字,如今总计十八字。” 杨老头唏嘘道:“都已经十八个字了啊。道法,浩然,西天,六字之后,还多了哪些?” 宁姚沉声道:“雷池重地四个字,剑气长存又是四个字,齐,陈,董。” 杨老头皱眉问道:“小姑娘,还剩下个字,被你吃啦?” 宁姚没好气道:“忘了!” 杨老头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换了个问题:“还是老规矩,每斩杀一个飞升境妖族,才有资格在城墙上刻下一字?” 宁姚皱眉道:“你为何如此了解我家乡那边的情况?” 杨老头笑道:“很久以前有个外来剑修,有写游记的习惯,一路风土人情,都被他写了下来,最后死在咱们小镇附近,我就把那本厚厚的游记拿回来,没事情的时候翻一翻。” 宁姚怀疑这个说法的真实性。 杨老头好像后背长了眼睛:“信不信由你。” 宁姚观察陈平安的状态,有点像是道家的坐忘或是佛门的禅定,问道:“他怎么了?” 杨老头缓缓道:“小死。”人睡为小死。 宁姚有些无奈,杨家铺子这个老人,说话要么刺耳难听,要么稀奇古怪。 杨老头自言自语道:“小姑娘,我问你,当一个人在心中默念的时候,所谓心声,到底是何人之声。” 宁姚愣了愣,陷入沉思。很快就自然而然地闭目凝神,之后昏昏欲睡,最后她竟是猛然一点头,酣睡过去。 杨老头站起身,绕过宁姚,来到陈平安身前,用烟杆指着宁姚,对陈平安说道:“瞧瞧人家,一个点拨,几句话的事情,就能一举破境,再看看你,屁本事还没有,就喜欢犟,你跟谁犟呢,老天爷打盹多少年了,乐意搭理你这么个家伙?” 杨老头回到原位坐着,望向屋外渐渐壮大的雨幕,急骤雨点敲在院落地面上,噼里啪啦作响。杨老头神色有些伤感:“这么多年过去了,挑来选去,找了那么多人,不承想反倒是最不抱希望的一个,命最硬。” 一个干瘦干瘦的孩子,背着一大背篓的野菜,手里用狗尾草穿着七八条小鱼,走在巷弄里。孩子打开自家院门,刚走入院子,隔壁那边马上就有个身穿绸缎衣衫的小公子哥踩上凳子,再娴熟地爬上不高的院墙,蹲在那里,全然不顾会脏了昂贵衣衫,笑道:“喂,姓陈的,又上山下水刨食啦?你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本事,真不小,以后能带我一起耍耍不?我打赏给你铜钱哦?” 干瘦孩子笑了笑:“不用给钱。” 满身富贵气的小公子撇嘴道:“不要拉倒,我还不乐意去呢。” 孩子把那些小鱼从狗尾草上一条条摘下,大的有巴掌那么长,小的不过拇指长短。孩子踮起脚把鱼放在自家窗台上曝晒,晒干就能吃,不用撒盐,也不用开膛破肚,挤掉内脏,并非孩子怕麻烦,因为若是那么做了,就剩不下几两肉了,反正不弄,吃起来也嘎嘣脆,很香。 院墙上那个小公子说完话后,其实有些后悔,事实上他一直都很羡慕身为同龄人的邻居,每次回家都不空手,野兔泥鳅啊,溪鱼野果子啊,看得他很心动,不是嘴馋,只是眼馋而已。但是要强的他并不愿意改口,加上看到隔壁姓陈的动作轻快、无忧无虑的模样,他便有些闷闷不乐。 你说你陈平安,每天穷得揭不开锅,睡着一间四面漏风的破房子,一年到头连一串糖葫芦也吃不着,你还乐呵个啥?墙头上名叫宋集薪的小公子哥,对此完全无法理解。 有一天,衣食无忧却只能生活在泥瓶巷的宋集薪回到家的时候,鼻青脸肿,满身泥土。 刚刚做了他贴身婢女的稚圭,问他怎么了,宋集薪死活不说,回到自己屋子后,关上门,躺在床上。他今天跟人吵架,甚至还打架了。有一些恶毒言语,到现在还萦绕耳畔,让他这个自尊心极强的孩子心如刀割,脸色时而哀伤,时而狰狞。 “你不就有点臭钱吗?得意个什么劲儿?你连陈平安也不如,人家虽然死了爹娘,可好歹知道自己爹娘是谁,你知道自己爹娘是谁吗?”姓宋的孩子,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第二天,宋集薪没有像往常那样,蹲在墙头上跟邻居聊天,而是破天荒登门串户,走到了陈平安屋子里。他跟陈平安说了一句话后,没过多久,陈平安就离开了小镇,违背娘亲去世时他立下的誓言,小小年纪就去龙窑当起了学徒。 有一个身影,鬼鬼祟祟地站在铺子正堂后门那边,杨老头瞥见后,也没说什么,只是转过身,嫌弃碍眼。那个身影看到杨老头的动作后,格外受伤。更让他受伤的是一个自己应该称呼为嫂子的妇人。妇人一手撑伞,一手狠狠推开他的脑袋,大踏步走向后院正屋那边,看到杨老头后,立即就要扯开嗓门喊话。 杨老头叹了口气,赶紧起身走出屋子,关上门。站在台阶上,看着那个摆出兴师问罪架势的妇人,杨老头连抽旱烟的兴致都没了。 妇人停下脚步,单手叉腰骂道:“干啥咧,你防贼呢?!杨老头,你好歹是我家汉子的师傅,怎么尽做这些缺德事?李二铺子伙计做得好好的,你凭啥让他卷铺盖滚蛋?杨家铺子是你开的?啊?李二是睡了他师娘啊,还是睡了他师父的闺女啊?!” 被从街上堵回来的郑大风,缩着脖子,躲在后门那边,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了。师父是什么性子,李二他媳妇又是什么德行,他怎么会不清楚,所以他觉得自己这次不死也得掉层皮。 杨老头面无表情:“说完了?说完了就回家叫春去,听说小镇最西边的猫叫声,一年到头就没断过,白天叫晚上也叫,好些人给吵得搬了家……” 妇人好像被说中伤心处,嗓音不由得往上高涨:“老不死的东西,你还好意思说回家!你徒弟没了营生活计,成天就知道瞎逛荡,前两天咱家屋顶塌了,连修修补补的钱也拿不出来,害得我只好带着金山银山回娘家去,受尽了欺负!要不是李二给你赶出铺子,我们一家四口人会这么惨?杨老头,赶紧掏出棺材本来,给咱家修房子,要不然我今天跟你没完!” 杨老头视线冷冷地望向躲躲藏藏的郑大风。 郑大风哭丧着脸道:“师父,李二按照您老吩咐,去办那件事情了啊,一时半会肯定回不来。” 杨老头脸色阴沉,郑大风连下跪磕头的心都有了。 妇人丢了油纸伞,一屁股坐在雨地上,号啕大哭:“老不死的东西,喜欢扒灰啊,连自己徒弟的媳妇也不放过啊。” 杨老头从屋檐下搬来一条小板凳,慢悠悠坐下,从腰间袋子里拈出烟丝,碾成一团放入烟斗当中,抽起了旱烟,仰头看着天空,根本不理睬妇人。 郑大风看着妇人在院子里撒泼打滚,下这么大雨,妇人又是好生养的丰满身段,衣衫又单薄,以至于杨家铺子好多伙计都赶来凑热闹,一个个偷着乐,大饱眼福。 妇人哭得撕心裂肺,只是骤然停歇,像是给人掐住了脖子,她揉了揉眼睛后,赶紧起身,拿起油纸伞就跑了。妇人一边跑一边喊道:“有鬼啊!” 杨老头扯了扯嘴角,道:“香台上的老鼠屎,神憎鬼厌。” 惹祸精妇人一走,没了春光乍泄的风景可看,杨家铺子的人群很快也就散了。 郑大风缩头缩脑跑到正屋檐下,蹲在远处,不敢离杨老头太近。同样是徒弟,他和李二在这个师父面前,待遇是云泥之别。郑大风也怨师父偏心,只不过有些事情,实在是不认命不行。 郑大风怯生生问道:“师父,齐静春是铁了心要不按规矩来,到时候咱们何去何从?” 杨老头一言不发,抽着旱烟,一只黑猫不知何时从何处到来,蹲在他脚边不远处,抖了抖毛皮,溅起许多雨水。 郑大风忧心忡忡道:“真武山那厮竟然请神下山,会不会有麻烦?毕竟现在有无数人盯着这边呢。”杨老头依然不说话。 习惯了自己师父的沉默寡言,郑大风也不觉得尴尬,胡思乱想着,又想起了齐静春,咒骂道:“他娘的你齐静春当了五十九年的孙子,还差这几天工夫?读书人就是死脑筋,不可理喻!” 杨老头终于说话了:“你不读书也是死脑筋。” 郑大风不以为耻,转头谄媚道:“要不要给师父您老人家揉揉肩敲敲腿?” 杨老头淡然道:“我没什么棺材本,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郑大风赧颜道:“师父你这话说的,伤人心了啊,我这个做徒弟的,本事不大,可是孝心足啊,哪里会惦记那些,我又不是李二他媳妇。” 杨老头嗯了一声,道:“你比她还不如。”郑大风整张脸都黑了,耷拉着脑袋,霜打茄子似的,没有半点精气神。不过他猛然间满脸惊喜,才发现师父今天说的话,虽然还是不堪入耳,可好歹说了这么多,难得难得,等回到东边屋子那边,可以喝一壶酒庆祝庆祝了。 郑大风心情愉悦了几分,随口问道:“师兄拦得住那家伙?” 这次不等杨老头拿话刺他,郑大风自己就扇了自己一耳光:“师兄拦不住才有戏,要真拦下来,以后就真要喝西北风了。” 杨老头莫名其妙问道:“郑大风,你知道自己为什么没大出息吗?” 郑大风愣在当场。心想师父这个问题大有玄机啊,自己必须小心应对,好好酝酿一番。 不承想杨老头已经自顾自给出了答案:“人丑。” 郑大风双手抱住脑袋,望向院子里四溅的雨水,这么个老大不小的汉子,欲哭无泪。 衙署管事都不用怎么察言观色,就知道自己不适合继续待下去,随便找了个由头离开了屋子。 陈松风继续埋头查阅档案,只是相比陈对在场时的战战兢兢,总算恢复了几分世家子弟的潇洒气度,但他越是如此,一旁看在眼里的刘灞桥就越觉得气闷,一肚子憋屈想要吐,只是性子耿直是一回事,口无遮拦又是一回事,刘灞桥便想着也出去散散步,眼不见心不烦。 陈松风突然抬头笑道:“灞桥,终于坐不住了?” 刘灞桥刚从椅子上抬起屁股,闻言后一屁股坐回去,气笑道:“哟呵,还有心情调侃我,你小子胸襟气度可以啊。” 陈松风放下手中一本老旧籍书,苦涩道:“让你看笑话了。刚才为我打抱不平,我并非不识好歹,只是……” 刘灞桥最受不了别人的苦情和煽情,赶紧摆手道:“别别别,我就是瞧不上你家远房亲戚的欺软怕硬,我说她几句,纯粹是我自己管不住嘴,你陈松风不用感恩戴德。” 陈松风后背向后仰去,慢慢靠在椅背上,轻轻呼出一口气。这要是在龙尾郡陈氏家门,这个透着一股懒散的坐姿,一旦被长辈发现,无论嫡庶子,小孩子一律要挨板子,成年人则要挨训。豪阀世族的读书人,虽然往往被武人讥讽为道貌岸然、装腔作势,可规矩就是规矩,打从娘胎生下来,就走在既定的道路上,大大小小的士族子弟,无一例外,从小耳濡目染。当然,也有盛产清谈名士和荒诞狂士的南涧国,以言行不拘泥于礼仪著称于世。 刘灞桥问道:“你和陈对到底什么关系,至于如此畏惧她?如果涉及家族机密,就当我没问。” 陈松风站起身,关上屋门,坐在原本管事的椅子上,轻声反问道:“刘姓少年的买瓷人名分,几经波折,最后辗转到我龙尾郡陈氏手中,你就不好奇是为何?” 刘灞桥点点头。恐怕搬山猿打破脑袋也想不到,因为那部剑经闻风而动的竞争对手,竟然不是死敌风雷园,而是横空出世的龙尾郡陈氏。 陈松风面容疲惫,应该是一路行来长期郁结,多思者心必累,终于忍不住要找个人吐吐苦水了,加上他深信刘灞桥的人品性情,所以缓缓说道:“虽说我们陈氏与你们风雷园关系更近,但陈氏子孙恪守祖训,不掺和山上山下的恩怨,已经坚守这么多年,难道一本对于陈氏子弟来说十分鸡肋的剑经,就能够让我们为此破例?陈氏是书香门第,不是修行世家,蹚这浑水,有何意义?” 刘灞桥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了想:“是那个陈对的家族,想要将这部剑经收入囊中?难不成她家是哪个不出世的剑修豪族?” 陈松风摇头道:“并非如此。先前你也听薛管事提及,小镇陈氏分两支,陈对就属于最早迁出去的那一支,走得很彻底,干脆连东宝瓶洲也不待了,直接去了别洲,经过一代代的繁衍生息,开枝散叶,陈对所在家族,如今已经被誉为‘世间坊楼之集大成者’。当然,这些消息,在东宝瓶洲从未流传,我们龙尾郡陈氏也只是因为与他们有丁点儿渊源,才得以知晓内幕。” 刘灞桥嗤笑道:“是那娘们吹牛不打草稿,还是欺负我刘灞桥没学问?她家能有功德坊?” 陈松风伸出两根手指。 刘灞桥白眼道:“听清楚了,我说的是功德坊,不是功名坊!” 陈松风没有收起手指。 刘灞桥有些吃瘪,继续不服气地问道:“那学宫书院坊,她家能有?!” 刘灞桥所谓的学宫书院坊,自然是儒家正统的三学宫七十二书院,绝非世俗王朝的普通书院。偌大一座东宝瓶洲,不过山崖、观湖两座书院。 陈松风缓缓收起一根手指,还剩下一根。 刘灞桥佯装要起身,双手撑在椅子把手上,故作惊慌道:“我赶紧给那位姑奶奶道歉去,我了个乖乖,就这种蛮横不讲理的身世,别说让你陈松风翻几本书,就是让你做牛做马也没半点问题嘛。”陈松风笑而不语。 这大概就是刘灞桥的独有魅力,能够把原本一件憋屈窝囊的糗事,说得让当事人完全不生气。 刘灞桥扭了扭屁股,双臂环胸,好整以暇道:“好了,知道那位姑奶奶的吓人来历了,你接着说正题。” 陈松风笑道:“其实答案薛管事也说了。” 刘灞桥灵光一现:“刘姓少年的祖上,是陈对那一支陈氏留在小镇的守墓人?” 陈松风点头道:“孺子可教。” 刘灞桥咦了一声:“不对啊,刘姓少年家祖传的剑经,不是出自正阳山那个叛徒吗?当然了,也算是我们风雷园的祖师之一,但不论如何,时间对不上,怎么能够成为陈对家族的守墓人?” 陈松风解释道:“我可以确定,刘家最早正是陈对家族的守墓人,至于后来躲去你们风雷园的那位剑修,最后又为何来到小镇,成为刘家人,还传下剑经,估计有一些隐晦的内幕吧。所以最后传家宝成了两样东西,剑经加上瘊子甲。至于陈对,她其实志不在宝物,只是来祭祖罢了。除此之外,如果刘家人还有后人,无论资质如何,她都会带回家族倾力栽培,算是回报当年刘家老祖的守墓之功。” 刘灞桥一脸匪夷所思:“那么大一个家族,就让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来祭祖?然后搞得差点被那个大骊藩王一拳打死?陈松风,我读书不少的,虽然多是一些床上神仙打架的脂粉书,可确实由此领悟到了好多人情世故,所以我觉得那娘们肯定是个冒牌货!” 陈松风摇头苦笑道:“那你是没有看到我祖父见到她后,是何等……客气。” 为尊者讳,所以陈松风实在说不出口真相,只能以“客气”二字含糊形容。 家族为陈对大开中门,家主对她一揖到底,举族上下将她奉为上宾,接风宴上让她来坐主位。这一切对陈松风的冲击之大,可想而知。 刘灞桥疑惑道:“那刘姓少年,不是差点被那只老猿一拳打死吗?” 陈松风叹了口气:“你自己都说了,是差一点。” 陈松风起身来到窗口,窗外暂时斜风细雨,只是看天色,像是要下一场滂沱大雨。 陈松风轻声道:“那位阮师,好像与陈对的一个长辈是旧识,曾经一起行走天下,属于莫逆之交。” 刘灞桥试探性问道:“你是说阮邛能够接替齐静春,坐镇此地,陈对家族是出了力的?” 陈松风淡然道:“我可什么都没有说。” 刘灞桥啧啧称奇。 难怪陈对面对宋长镜,也能如此硬气。远在天边的家族威势,近在眼前的圣人庇护,她能不嚣张吗? 刘灞桥突然问道:“说说本命瓷和买瓷人的事情吧,我一直挺感兴趣的,只可惜咱们风雷园不兴这一套,直到这次被师父强行拉来当壮丁,才粗略听说了一些。好像现如今咱们东宝瓶洲,有几个声名赫赫的山顶人物,最早也是从这个小镇走出去的?” 陈松风略作犹豫,还是选择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泄露天机道:“有些类似俗世的赌石。每年小镇有三十余婴儿诞生,三十座龙窑窑口按照交椅座位,依次选择某个孩子作为自家龙窑的‘瓷器’。打个比方,今年小镇生下三十二个孩子,那么排名最前面的两座龙窑,就能有两个瓷器,如果明年只有二十九个新生儿,就意味着排名垫底的龙窑,只能一整年没收成了。” “所以小镇土生土长的人,都有自己的本命瓷。如今在本洲风头无两的曹曦、谢实二人,一个有望成为天君的道教真君,一个杀力无穷的野修剑仙,也不例外。虽然小镇这个鱼塘相比外边,已算是极其容易出蛟龙,但是化龙的代价巨大。这些‘瓷器’,在成功跻身中五境后,生前不登上五境,是注定没有来生的,魂飞魄散,生生世世,万事皆休,恐怕连道祖佛祖也奈何不得。而在这期间,就会被买瓷人抓住致命把柄,生死操控于他人之手,任你是曹曦、谢实这般人物,一样如此。” “话说回来,等到成为曹曦、谢实这样的通天人物,买瓷之人自会恨不得把他们当祖宗供奉起来,哪里敢以瓷器主人自居。毕竟是互利互惠的事情,任何一个家族,能够拥有曹曦、谢实这样的战力,睡觉都能踏实。理由很简单,平时小事,兴许请不动他们的大驾,但是面临家族存亡之际,他们肯定要来助一臂之力。不愿为我的家族作战,可以,那我就打碎你的本命瓷,大伙儿一起玉石俱焚便是。” 刘灞桥听得叹为观止,难怪大骊王朝在短短两三百年间迅猛崛起,已经形成了吞并一洲北部疆土的恢宏气势。刘灞桥听得入神,干脆盘腿坐在椅子上,用手心摩擦着下巴,问道:“我知道小镇女孩六岁、男孩九岁是一个大门槛,与我们修行是一个道理,在那个时候就能够知晓未来修行成就的高低了。如果说在那个时候,买瓷人来小镇带走大道可期的孩子,那么那些不成器的‘瓷器’呢?那些赌输了的小镇孩子,他们不值钱的本命瓷,各大龙窑又该如何处置?” 陈松风轻声道:“会被拿出龙窑,当场敲碎丢弃,小镇外有一座瓷山,就来源于此。” 刘灞桥心中隐隐不快,问道:“那些孩子的下场如何?” 陈松风摇头道:“不曾听说过,估计不会好到哪里去。” 刘灞桥叹了口气,抬手狠狠揉了揉脸颊。这一桩由各方圣人亲自敲定规矩的秘事,绝不是他小小风雷园剑修能够指手画脚的。可他就是觉得有些不痛快。 长久沉默后,刘灞桥轻声道:“如此说来,从这里走出去的家伙,人人都是过河卒。” 陈松风跟着说道:“修行路上谁不是?” 刘灞桥心有戚戚然,点头道:“也是。” 屋门吱呀一声轻轻打开,脸色微白的陈平安蹑手蹑脚跨过门槛,转身轻轻关上木门。他也学着杨老头搬来一条小板凳,坐在台阶上,雨点大如黄豆,天色昏暗如深夜,只是不知为何,这么大一场暴雨,落入屋檐下的雨点反而不多,杨老头坐了很久,衣衫上也不过是有些许水汽而已。陈平安十指交错,安静地望向院子里积水而成的小水塘。 杨老头抽着旱烟,大团大团的烟雾弥漫四周,只是檐下烟雾与檐外雨幕,井水不犯河水。好像天地间存在着一条看不见的线。 杨老头不讨厌陈平安的最大一个原因,就是他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会胡乱嚷嚷,不会吵到自己。能不说话烦人,就绝不开口。陈平安这一点,跟徒弟李二很像。郑大风就差太远了。 陈平安轻声道:“杨爷爷,这么多年,谢谢你。” 杨老头皱眉道:“谢我?如果没有记错,我可从来没有白白帮过你,哪次缺了报酬?”陈平安笑了笑。 就像杨老头当年答应陈平安上山给杨家铺子采药,然后低价购买的同时,药铺里许多草药也低价卖给陈平安。看似公平,其实陈平安心知肚明,这就是最实实在在的帮忙。还有,一支自制的竹烟杆子,值得了几个钱?但是陈平安能够这么多年坚持下来,一年到头无病无灾,很大程度上,靠的都是杨老头当年传授的那套呼吸法子。 杨老头抬起头,望向天空,讥笑道:“别人施舍一点小恩小惠,就恨不得把他当作救苦救难的菩萨,尤其是大人物从牙缝里抠出一点渣滓,就格外感恩戴德,甚至自己都能被自己的赤子之心感动,觉得自己这是知恩图报,所以是醇儒忠臣、是某某某的得意门生,美其名曰士为知己者死,一群忘本的混账王八蛋,当初就不该让他们从娘胎里爬出来……” 陈平安挠挠头,有些忐忑,不知道杨老头是不是在说自己。 杨老头收回视线,漠然道:“不是说你。” 陈平安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于是有些发愣。正堂后门有回廊屋檐,一个双鬓霜白的中年儒士撑伞而至,一手持伞,一手拎着长凳,穿过侧门后,将长凳放在廊中,坐下后把油纸伞斜靠在凳子旁,然后双手拍了拍膝盖,端正坐姿,最后笑望向后院正屋檐下的杨老头和陈平安,温声道:“山崖书院齐静春,拜见杨老先生。” 齐静春脚上的靴子已被雨水浸透,沾染淤泥,袍子下摆也是如此。 杨老头意态闲适,用烟杆指向那位此方圣人:“你来的第一天,我就知道是个不得志的,不过这么多年处下来,没听到你半句牢骚,也是怪事。你齐静春可不像是唾面自干的人物。所以这次你失心疯,估计外边有些蒙,我倒是半点也不奇怪。” 齐静春伸手拍了拍肚子,微笑道:“牢骚有啊,满肚子都是,只是没说出口而已。” 杨老头想了想:“你的本事我不清楚,不过你家先生,就凭他敢说出那四个字,在我眼中就能算这个。”杨老头伸出大拇指。 齐静春苦笑道:“先生其实学问更大。” 杨老头讥笑道:“我又不是读书人,你先生学问就算已经大过了至圣先师,我也不会说他半句好。” 齐静春正色问道:“杨老先生,你是觉得我们先生那四个字,才是对的?” 杨老头哈哈笑道:“我没觉得对,只是之前世间所有衣冠之辈,皆信奉之前四字,看得我心烦,所以有人出来唱反调,我便觉得解气,仅此而已。你们读书人自己打擂台,打得斯文扫地,满地鸡毛,我高兴得很!” 齐静春失声而笑。 齐静春刚要说话,已经会意的杨老头摆手道:“客套话莫要说,我不爱听,咱们就不是一路人,一代代都是如此,别坏了规矩。再说了,你齐静春如今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我可不敢跟你攀上交情。” 齐静春点点头,起身跟陈平安招手道:“实在是闲来无事,便用你送去的蛇胆石,又刻了两方私章,一隶书一小篆,送给你。” 陈平安冒雨跑过水塘似的院子,站在齐静春身前,接过一只白布袋子。 齐静春微笑道:“记得收好。以后看到了心仪字画,例如一些觉得气象不俗的山河形势图,可以拿出印章往上一盖。” 陈平安迷迷糊糊点头道:“好的。” 杨老头瞥了眼陈平安手中的袋子,问道:“那个‘春’字呢?” 齐静春笑道:“早先刻了一方印章,送给了赵家一个孩子。” 杨老头笑道:“你齐静春是散财童子啊?” 齐静春对于杨老头的调侃,不以为意,告辞离去。 看到陈平安像一根木头似的杵在原地,杨老头气笑道:“白拿人家东西,就想着蹦蹦跳跳回家钻被子里偷着乐呵?不知道送一送齐先生?” 陈平安赶紧跑向正堂后门,杨老头笑骂道:“带上伞!你现在这身子骨,经得起这风吹雨打?” 陈平安跟店铺伙计借了一把伞,跟上齐先生,一起走在大街上。 杨老头始终坐在檐下抽着旱烟,烟雾缭绕。想起那两方私印,虽然犹在袋中,可是杨老头察觉得到其中端倪,所以才有“春”字一问。方寸之间,大为壮观。 没过多久,陈平安就回到了院子,杨老头问道:“最后说了啥?” 陈平安叹了口气,坐回小板凳上:“齐先生说了一句话,说‘君子可欺以其方’。” 杨老头闷闷道:“立在文庙里的那帮老头子,脑子坏了吧,明摆着有人在针对山崖书院和齐静春,还一直袖手旁观,真当自己是泥塑木雕的死东西啦?” 陈平安没听清楚,问道:“杨爷爷,你说什么?” 杨老头默不作声。 好一个不做圣贤做君子。 第12章 树倒 宁姚悠悠然醒来,之前她睡得无比香甜酣畅,睁眼后发现自己坐在凳子上,有些茫然,发呆片刻后,起身推开屋门,看到门外廊中坐着一老一小,两只闷葫芦,也不说话。听到宁姚的脚步声后,陈平安扭头笑道:“醒了啊,看你睡得沉,之前就没喊你。” 宁姚点点头,对此并不上心,询问道:“杨老前辈?” 杨老头没好气道:“咋的,还怕陈平安在你睡着的时候揩油啊。放心,我帮你盯着呢,他小子只有贼心没贼胆。” 陈平安赶紧解释道:“宁姑娘,你别听杨爷爷瞎说,我保证贼心也没有!” 宁姚双手做了一个气沉丹田的姿势,告诉自己:“大人有大量。” 杨老头斜瞥一眼陈平安,幸灾乐祸地乐呵呵道:“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啊。” 雨已经很小,杨老头直截了当道:“回头把那袋子供养钱拿过来,然后这小丫头片子,还有你接下来的用药,就算一起付清。” 宁姚皱眉道:“杨家铺子什么药材,这么贵?!” 杨老头淡然道:“人快饿死的时候,我手里的馒头,能值多少钱?” 宁姚沉声道:“你这是趁火打劫!” 杨老头抽旱烟很凶,以至于整个上半身都笼罩在淡淡的烟雾当中。“云海”中传出老人沙哑冷漠的嗓音:“漫天要价坐地还钱,那是低劣商贾的勾当,我做不来。我这边的规矩,说一不二,只有一口价,你们爱买不买、爱卖不卖。” 宁姚还要说话,却发现陈平安在扯自己的袖子,偷偷使眼色,最终她还是咽下了那口恶气。 这座小洞天出产的那些药材草药,品质的确上佳,可这座享誉东宝瓶洲的骊珠小洞天,从来不以天材地宝出名,而是因为那些“瓷器”和机缘宝物名动天下,所以就算杨家铺子的药材堆积成山,也值不了几枚金精铜钱。 杨老头摇了摇烟杆:“雨也停了,你们俩别在我这儿眉来眼去,也不害臊。” 陈平安拉着宁姚的手臂走下台阶,穿过铺子正堂来到大街上。陈平安笑问道:“是不是想不通?没事,杨爷爷就这样,不爱跟你讲人情,做什么事情都很……公道,对,就是很公道。” 宁姚冷笑道:“公道?人人心中有杆秤,他凭什么就觉得自己公道了?就凭年纪大啊?” 陈平安摇头道:“我没觉得花出去一袋子铜钱,是当冤大头啊。” 宁姚瞥了眼陈平安:“这句话,你要是在外边混过十年,还能够拍胸脯重复一遍,就算你赢!” 陈平安笑道:“那就到时候再说。” 宁姚叹了口气,真是拿他没辙:“接下来去哪儿?” 陈平安想了想:“去铺子那边看看刘羡阳咋样了,顺便把你的那把刀从地底下拔出来。” 宁姚雷厉风行道:“那就带路。”之后突然问道:“你身体没事了?” 陈平安咧咧嘴:“大问题没有,但是除了练拳之外,接下来每天跟你一样,得煎药吃。杨爷爷说如果效果不好,可能还得再花钱。” 宁姚疑惑道:“你真信啊?” 陈平安笑着摇头,好像根本就懒得跟她计较这类问题。 走出小镇后陈平安便卷起袖管,摘下了那柄压衣刀,还给了宁姚。宁姚藏好压衣刀,又去取回那柄被搬山猿踏入地下的狭刀,至于那把送出去的剑鞘,被陈平安暂且寄放在她这边,她将其悬挂腰间,于是那柄飞剑就有了栖身之处。 当陈平安和宁姚走到廊桥南端时,看到一个梳着马尾辫的青衣少女坐在台阶顶,双手托起腮帮凝视远方,留给两人一个背影。 杨家铺子后院,独自一人的杨老头收起烟杆,挥了挥手,把身边那些烟雾驱散后,说道:“放心,事成之后,答应会给你一个河婆的不朽之身,至于将来能否真正成就神位真身,提拔为一方江水正神,得看你自己的造化。” 杨老头最后拿烟杆轻轻一磕地面,抬头望向小镇老槐方向,啧啧道:“树倒猢狲散喽。” 三辆马车依次驶向泥瓶巷。 大骊藩王宋长镜实在想不明白,自己这个侄子,为何偏偏要跟一个陋巷少年较劲,竟然连心结都有了。 宋长镜笑道:“反正你和陈平安之间的这笔糊涂账,本王既然已经插手一次,就不会再搅和了,你自行解决。” 最后宋长镜提醒道:“你和正阳山可以有私交,但是不要牵扯太深。” 宋集薪乐了:“私交?是说那个小闺女吗?哈哈,好玩而已,谈不上什么交情。” 宋长镜笑道:“只是好玩而已,就随手送出去一个养剑葫?” 宋集薪悻悻然不再说话。 马车进不去小巷,宋长镜也不愿下车,宋集薪便独自下了车,发现下雨了。目前仍是春雨淅沥,细雨朦胧,但是有越下越大的趋势。他快步跑入泥瓶巷,来到自家院子,推门而入后,看到稚圭坐在正屋门槛上发着呆。 宋集薪笑着喊道:“走,公子带你去大骊京城长见识去!” 稚圭回过神:“啊?这么快就走?” 宋集薪点头道:“反正东西早就收拾好了,我屋子里两只大箱子,加上你那只小箱子,咱们家能搬走的想搬走的,都没落下啥了,早走晚走没两样。” 稚圭把下巴搁在膝盖上,伤感道:“对啊,这里是咱们家啊。” 宋集薪叹了口气,陪她一起坐在门槛上,伸手抹去额头的雨水,柔声道:“怎么,舍不得走?如果真舍不得,那咱们就晚些再走。没事,我去跟那边打招呼。” 稚圭突然笑了,伸出小拳头使劲摇了摇:“不用!走就走,谁怕谁!” 宋集薪提醒道:“那条四脚蛇别忘了。” 稚圭顿时大怒,气呼呼道:“那个挨千刀的蠢货,昨天就偷偷溜进我箱子底下趴着了,害我找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才给我找到。箱子底下好几只胭脂盒都脏死了!真是罪无可赦,死罪难逃!” 宋集薪开始有些担心那条四脚蛇的下场,试探性问道:“那蠢货该不会被你……宰掉了吧?” 稚圭摇摇头:“没呢,暂且留它一条小命,到了京城再跟它秋后算账。对了,公子,到了京城那边,咱们多养几只老母鸡,好不好?至少要五只!” 宋集薪奇怪道:“鸡蛋够吃了啊,为什么还要买?你不总嫌弃咱家那只老母鸡太吵吗?” 稚圭一本正经道:“到时候我在每只老母鸡脚上系一根绳,然后分别系在那只蠢货的四条腿和脑袋上。只要一不开心,我就可以去驱赶老母鸡啊。不然那条四脚蛇蠢归蠢,跑得可不慢,以前每次都累死个人,只会更加生气……” 听着自家婢女的碎碎念,宋集薪满脑子都是那幅行刑的画面,自言自语道:“岂不是五马分尸……哦,不对,是五鸡分尸。”宋集薪捧腹大笑。 稚圭习惯了自家公子天马行空的思维方式,见怪不怪,只是问道:“公子,箱子那么重,我们两个怎么搬啊?而且还有些好东西,该扔的也没扔。” 宋集薪站起身,打了个响指:“出来吧,我知道你们躲在附近,劳烦你们把箱子搬到马车上去。” 四周并无回应。 宋集薪沉默许久,脸色阴沉道:“滚出来!信不信我去让叔叔亲自来搬?!” 片刻之后,数道隐蔽身影从泥瓶巷对面屋顶落入小巷,或是从院门外的小巷当中悄然出现。总计五名黑衣死士,在首领推门之后,鱼贯而入。 为首一人犹豫了一下,抱拳闷声道:“之前职责所在,不敢擅自现身,还望殿下恕罪。” 宋集薪面无表情道:“忙你们的。” 那人始终低着头:“属下斗胆恳请殿下,帮忙在王爷那边解释一二。” 宋集薪不耐烦道:“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我叔叔会跟你们计较?!” 五人身形纹丝不动,站在院子里淋着小雨,死也不肯挪动脚步。 宋集薪妥协道:“好吧,我会帮你们说明情况。”那五人这才进入屋子,三个黑衣人轻而易举地分别扛起箱子,首尾两人空手护驾,缓步走入泥瓶巷后,皆是飞奔而走。 宋集薪若有所思。稚圭撑起一把油纸伞,递给宋集薪一把稍大的,锁上正屋门、灶房门和院门后,主仆二人撑着伞站在院门口,宋集薪望着红底黑字的春联和彩绘的文门神,轻声道:“不知道下次我们回来,还能不能瞧见这对联。” 稚圭说道:“走了就走了,还回来做甚?” 宋集薪自嘲道:“也对,混好了,回来都找不着人炫耀;混不好,看笑话的人又不少。” 雨下不停,小巷逐渐泥泞起来,稚圭实在不愿意多待,催促道:“走啦走啦。” 宋集薪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走向泥瓶巷巷口。稚圭走在前边,脚步匆匆。宋集薪走在她身后,脚步缓慢。当经过一户人家院门所对的小巷院墙时,手持雨伞的宋集薪停下脚步,转头望去。他看着并无半点出奇之处的黄泥墙壁,怔怔出神。 前边稚圭转头一看,忍不住埋怨道:“公子,再不走快点,雨就要下大啦!” 伞下的宋集薪看不清表情,抬起手臂做了一个动作后,应了一声稚圭的召唤,终于开始加快前行。 泥瓶巷外街道上的车厢内,大骊藩王宋长镜正在闭目养神。 督造官衙署每日都会建立一份秘档,秘档由九名大骊最顶尖的死士谍子负责观察记录,上边所写,全部是“督造官宋大人私生子”的日常琐碎。今日与婢女去逛了什么街,花了多少钱买了什么吃食货物,清晨朗诵的文章内容是哪本圣贤书籍,何时第一次偷偷喝酒,与谁一起去小镇外放纸鸢捉蟋蟀,因为何事与何人在何地起了争执,等等,事无巨细,全部记录在案。然后每三个月一次寄往大骊京城,被送到那座皇宫的御书房桌上,最后汇聚一起编订成册,被那个最喜欢舞文弄墨的兄长,亲自命名为“小起居录”。从《小起居录一》,到如今的《小起居录十五》,一个十五岁的陋巷少年,十五年的点点滴滴,被人写成了十五本书。 宋长镜来小镇之前,翻阅过那些全是无聊小事的书册,但是他敏锐地发现其中一本中间少了一页,显然是被人撕掉了。这应该意味着在宋集薪十二岁那年夏秋之际,发生过一场巨大变故。 宋长镜来到小镇之前,以为是一场起始于大骊京城的血腥刺杀,牵涉到了某些连兄长也只能哑巴吃黄连的人物。但是宋长镜后来意识到,恐怕那一页记载的故事,对少年宋集薪来说,绝对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而且必然与泥瓶巷陈平安有关。 宋长镜开始梳理思绪,这位难得忙里偷闲的大骊头号藩王,仔细回想两个少年被记录在册的对话细节,以及当时的场景画面。 宋长镜睁开眼睛,掀起车窗帘子,先看到了那名撑伞婢女的纤细身影,然后是侄子宋集薪,主仆二人走向第二辆马车,三只箱子则都已经搬到了最后一辆马车上。 宋长镜轻声道:“动身。”马车缓缓行驶起来。 还没走几步,马车骤然而停,没过多久,宋集薪气急败坏地冲进车厢,满脸愤怒道:“你什么意思?!” 宋长镜问道:“你是说你那辆马车上的尸体?” 宋集薪脸色铁青,死死盯住宋长镜。 宋长镜神色平淡:“知道尸体的身份吗?大骊谍报机构有七个,本王掌控其中三个,主要是用以渗透各国朝堂、刺探重要军情和收买敌国文臣武将。国师绣虎掌握三个,主要是针对王朝内部的朝野舆情和江湖动态,尤其是需要盯着京城的风吹草动。最后一个专门负责对付山上修士,直辖于……某人。这座小镇共有九名大骊谍子,分别来自这七个地方,为的就是保证你的安危,绝对不能出现半点差错。” 宋集薪沉声道:“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宋长镜笑道:“这里头的弯弯曲曲,那人到底忠诚于谁,一大堆乌烟瘴气的真相,要本王给你讲清楚,估计很难,反正此人是死有余辜。不过你需要记住一点,现如今外人把你当作大骊殿下,视为了不得的天潢贵胄,他们面子上对你敬畏也好,谄媚也罢,你可以全盘接下,但是别忘记他们为何如此。” 宋集薪冷笑道:“哦?为何?” 宋长镜微笑道:“你以为当真是你有多重要?一切不过是因为本王待在你身边罢了。怕你记不住这件事情,所以借此机会,让你长点心眼。跟死人待在一起,很不好受,但总好过下一次需要本王待在你的尸体旁边。” 宋集薪满脸涨红。 宋长镜瞥了眼宋集薪,语气冷漠道:“下车。” 宋集薪瞬间咽回了已到嘴边的话语,沉默转过身,咬牙切齿地恨恨离去。 宋长镜等到宋集薪下车后,一笑置之:“就这么点道行,以后到了京城,还不得被那些掉了牙的老虎、狐狸们立马盯上,恨不得从你身上撕下几块肉?” 这位藩王一想到要去京城,其实也很头疼。 车厢内,反倒是那个死人最占地盘。 宋集薪很不适应,倒是婢女稚圭脸色如常。 宋集薪随口问道:“对了,稚圭,你带上咱们家的旧钥匙没?” 稚圭疑惑道:“没啊,随手放在我屋子里了,我又不想回去。咋了,公子你问这个做什么?再说了,公子你不是也有一串家门钥匙吗?” 宋集薪哦了一声,笑道:“我也丢屋里了。” 三辆马车驶过老槐树,驶出小镇,最后颠簸在泥泞不堪的道路上,一路往东。 经过小镇东边那道栅栏门的时候,在自家泥屋躲雨的看门人郑大风,双手笼袖蹲在门口,看着三辆马车,这个老光棍打了个哈欠。 约莫半个时辰后,宋长镜沉声道:“停车!” 宋长镜走下马车,后边马车上的宋集薪和稚圭都掀起车帘,两颗脑袋挤在一起,好奇地望向宋长镜这边。宋长镜摆摆手,宋集薪拉着稚圭赶紧缩了回去。 宋长镜往前行去,不远处,有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敦厚汉子拦在道路中央,那双草鞋和两腿裤管上全是泥浆。 宋长镜一边向前走一边开口笑道:“真是没有想到,小镇还藏着你这么一号人物。看来我们大骊的谍子,真是不吃饭光吃屎啊。” 这位藩王原本纤尘不染的雪白长袍,亦是沾满淤泥,靴子自然更是难以幸免。 宋长镜最后在距离那汉子十步外停步:“既然没有一见面就开打,那就不妨说说看,你到底是要怎样?” 连自家屋顶都被搬山猿踩破的小镇汉子李二,此时面对这位大骊藩王,哪里还有半点蹲在地上生闷气的窝囊样子,沉声道:“宋长镜,只要打过之后,你还能活下来,自然会知道答案!” 宋长镜皱了皱眉头,李二会意道:“让马车先行通过便是。” 宋长镜笑着点头,没有转身,始终盯住李二,高声喊道:“马车先行,只管往前。” 李二走到道路旁边,让那三辆马车畅通无阻地过去。宋长镜一直等到马车彻底消失于视野,这才望向耐心等候的李二。此人境界比自己只高不低,不过两人差距有限。宋长镜毫无惧意,相反战意昂扬,热血沸腾,扯了扯领口。眼前此人,虽然名不见经传,但绝对是一块砥砺武道的最佳磨刀石。宋长镜的直觉告诉自己,今天是死是活,明天是九是十,全在此一举! 之前在小街上,雨水渐歇,宁姚转头看着气息平稳、神态从容的陈平安,虽然她内心不喜欢杨老头,但不得不承认那个老人,是真正的世外高人。 “杨老头不是一个简单的人。”宁姚停顿片刻,转头望向那座不起眼的杨家铺子。天街小雨润如酥,雨后的药铺,轮廓柔和,水汽朦胧,宁姚自顾自做了一些细微修改:“杨老头,很不简单。” 陈平安没有听到两者之间的差别,只是嗯了一声,笑道:“以前只是觉得杨爷爷人很好,很公道,现在才知道原来杨爷爷深藏不露。宁姑娘,他应该也算是修行中人吧?” 宁姚说了一句陈平安听不懂的言语:“有些像,但其实不一样,不过对你来说,没啥区别。” 现在到了廊桥南端,大难不死的陈平安,再看那个青衣少女,心境也大不一样。 青衣少女听到脚步声后,笑容腼腆地站起身,看到并肩而立的陈平安和宁姚,扎了一根马尾辫的少女略显局促不安。陈平安不敢再把眼前这个名叫阮秀的姑娘,当成普普通通的少女看待,当然,阮秀让他印象最深的形象,依然是“坐吃山空”四个字。 阮秀看了眼一脸冷漠、英气逼人的宁姚,没敢打招呼。宁姚瞥了眼身材娇小玲珑却好生养的清秀少女,不太愿意打招呼。 三人一起走下廊桥台阶,陈平安轻声道:“我听齐先生说,刘羡阳没事了。” 阮秀使劲点头道:“醒过来了醒过来了,杨家铺子的掌柜看了之后,说是阎王爷开恩,放了刘羡阳一马,他才捡回这条性命。老掌柜还说只要醒得过来,就算彻底没大事了。我怕你着急,就想着第一时间跟你说,可我爹不让我走过廊桥……”阮秀絮絮叨叨,像一只叽叽喳喳的枝头黄雀,说到最后,有些歉意。 阮秀其实有些事情没有说出口,刘羡阳醒过来后,她第一时间就冲出了门。她光顾着要告诉陈平安消息,压根就忘了她爹不许她进入小镇的叮嘱。只是她刚要从北端台阶跑下廊桥,就被她那个神出鬼没的爹拎住耳朵扯回去了。她好说歹说,才让父亲答应她坐在南端台阶等人。 这并非情窦初开,或是什么儿女情长,而是油然而生的善心。当然,前提是陈平安这个家伙,没有让她觉得讨厌,相反还有一些好感,或者说是对陈平安的认同。这一切,是陈平安自身积攒下来的福报,点点滴滴。两人青牛背初见,陈平安愿意为别人下水摸鱼,事后左手伤口疼得抽冷气,也没觉得后悔;之后刘羡阳遭遇变故,陈平安又愿意挺身而出,担当起应该担当的事情…… 这一切,是少年陈平安长久以来的坚持,只恰好被阮秀撞见了而已。其实陈平安错过的,更多。比如鱼篓里的那尾金色鲤鱼,那条送给顾璨的泥鳅,还有那条四脚蛇,那些在陈平安眼前飘落的槐叶,等等。所有这些错过的福缘机缘,绝不会因为陈平安是个惜福之人,就被他抓在手里。 陈平安和宁姚、阮秀三人走下廊桥,少年少女都没有意识到,一颗颗高低不同的水珠,悄然落入溪水。那些水珠,或是原本缀在廊桥檐下,或是聚在廊桥栏杆上,或是来自廊桥过道外缘的坑洼里,不一而同。最后它们都落入小溪,融入溪水。与此同时,杨家铺子积水众多、小水塘一般的后院,涟漪阵阵,重新恢复了浑浊泥泞的面貌,就像世间所有的后院。水面之上,立着一个浑身烟气弥漫的模糊身影,依稀可见,是一个面容不清的驼背老妪。 杨老头对此见怪不怪,又抽起了旱烟,问道:“你看出了什么?” 那道身影如一株水草,不由自主地“随水”摇曳,沙哑开口道:“那小丫头片子,好歹是咱们这儿下一位圣人的独女,身份何等尊贵,为何偏偏钟情于陋巷少年?” 杨老头嗤笑道:“就这?” 水上老妪战战兢兢,再不敢开口。 杨老头缓缓说道:“你如今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有些规矩就该跟你说清楚,免得以后身死道消,也不晓得怎么回事,还觉得自个儿委屈。”杨老头似乎在酝酿天机,没有急着开口。 雨停之后,院中积水渐渐下潜,老妪身影便越发模糊,可怜兮兮道:“大仙,我只想多看孙子几眼。”被打断思绪的杨老头有些不耐烦:“你如何想,是你的事情,我懒得管这些。”说到这里,杨老头眼神有些恍惚,自言自语道:“算你运气好,若是落入三教之手,你有没有来生都两说,哪来现在的光景。佛家有降伏心猿意马的说法,起念和发愿两事,至关重要。儒家好一些,管得那没么宽泛,只是苦口婆心谆谆教导,告诫徒子徒孙们,一定要讲求慎独,意思就是说别口是心非。道家呢,又把‘如何想’的重要性拔高了,不惜视心魔为修行大敌,比佛家还严苛,因此许多人一走岔路,就有了许多所谓的旁门外道。因为道家追求清净,重视扪心自问,一旦被道教祖师爷留下的那些个问题把自己给问住了,就会心乱如麻……” 抽着旱烟的杨老头如云海滔滔里的隐龙,那老妪听得更是如坠云雾。她毕竟是此地土生土长的人物,又没有读过书,自然听不懂这些玄之又玄的学问道理,只能硬着头皮死记硬背。 杨老头突然笑道:“你倒是不用记这些,因为我们不管这个。” 老妪呆住。 杨老头重复一遍:“我们不管你们怎么想,只看你们怎么做。” 老妪忐忑道:“大仙,我记住了。” 杨老头扯了扯嘴角,说道:“既然身为河婆,就要负责所有河中事务,既是为自己积攒阴德,也要为自己赢得一方水土的百姓香火。你若是能够让人为你建立祠庙,塑造金身,使得一缕分身立于其中,那就是你的本事。在这之后,就要争取让朝廷容纳你,跻身一国之内山岳江河的正统谱牒,得一个官方认可的身份,做不到的话,至少也要被载入地方县志。要是供奉你的祠庙,最后被当作一座淫祠,给官府奉命铲除,金身推倒,那你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比孤魂野鬼还难受。” 老妪壮起胆子问道:“大仙,如你先前所说,咱们这儿一律禁绝,那我这小小河婆,除了沾光续命,又能做什么?大仙你所说的祠庙香火、山河谱牒什么的,还有那地方县志……” 杨老头说道:“这是以前,以后就不好说了。将来这里,会从一座小洞天,降格成为一块没了门槛的小福地,谁都能来此,再也不用缴纳那三袋子铜钱。这也是大骊皇帝为何如此不择手段的根源所在,有些事情早六十年做,还是晚六十年再做,结果会截然不同。” 老妪一咬牙,问道:“大仙,你之所以愿意庇护我,是不是因为我那孙子?”杨老头点了点头,并未隐瞒初衷。 老妪又问:“既然如此,大仙为何任由那真武山兵家,带走我家马苦玄?为何不自己来栽培?” 原来这个化身为河婆的老妪,便是被人一巴掌打死的杏花巷马婆婆。 杨老头轻轻一磕烟杆,马婆婆魂魄凝聚而成的水上身影,顿时扭曲不定,哀号不止。这份毫无征兆的疼痛,就像一个凡夫俗子,突然遭受到摧心裂骨搅肺腑的苦痛,马婆婆如何能够承受? 杨老头淡然道:“虽然在我眼中,没有好坏之分,没有正邪之别,不以此来称量阴德,可这并不意味着我就喜欢你的所作所为。以前不好与你计较什么,但是以后我就算让你灰飞烟灭,也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所以别得寸进尺。” 马婆婆跪倒在地,求饶道:“大仙,我不敢了不敢了!” 真武山剑修耗费巨大代价,请下的那尊殷姓真神,面对少年马苦玄的无礼质问,当时连那位兵家剑修也感到心悸,生怕惹来雷霆震怒,为何到最后,殷姓真神却是一本正经地回复马苦玄?甚至是以人间话语回答“非不为,实不能也”七个字?这全然不是人神之间该有的问答。只不过这一点异样,恐怕连那位地位已算超然的剑修也不明就里,只当作是那尊真神自有不为人知的规矩和考量,但是小院里的杨老头心知肚明。马苦玄,才是天命所归,丝毫不比婢女稚圭逊色半点。 王朱,王朱。合在一起即“珠”字。一条真龙,何物最珍贵?珠! 她为何选择依附大骊皇子宋集薪?世间帝王一贯喜好以真龙自居,一人气运能够与王朝国祚挂钩,显而易见,两人算是强强联手,相辅相成。但是话说回来,修行一事,大道漫长,气运、天赋、根骨、机缘、性情,缺一不可,可最后修行路上,既有一步先步步先,也有厚积薄发大器晚成,所以并无绝对。小镇这一辈,除了马苦玄和稚圭,其实宋集薪、赵繇、顾璨、阮秀、刘羡阳,还有那些个各有机缘命数的孩子,可谓皆是天之骄子。哪怕是深不见底的杨老头,也不敢说谁的成就一定会高过谁。 杨老头瞥了眼院中积水,说道:“去吧,你暂时只需要盯着廊桥那边的动静。” 马婆婆惶恐道:“大仙,廊桥那边,尤其是那口深潭,连我也无法靠近,每次只要过去些许,就像在油锅里炸似的……” 杨老头笑了笑:“不用靠近,只要眼睛盯住那座廊桥即可。比如说日后有什么东西从廊桥底下飞出,你看准它的去向即可。” 马婆婆连忙领命离去。院中积水之上,瞬间没了马婆婆如烟似雾的缥缈身影。 “师父!师父!”杨家铺子正堂后门那边,郑大风大笑着喊着,急急忙忙来报喜。 一前一后两人来到后院,前边的郑大风脚下生风:“师兄回了,天大的好消息!” 杨老头望向郑大风身后的敦厚汉子李二,后者点了点头。但是李二欲言又止,满肚子疑问,只是木讷口拙,不知从何问起。到最后,他只是闷声闷气道:“师父,为何收马苦玄为徒弟,而不是那少年?我不喜欢姓马的小子。” 杨老头瞪眼道:“所以你就擅自主张抓起那条金色鲤鱼,卖给陈平安?!” 比起在老人面前束手束脚的郑大风,李二要有骨气得多,坐在先前陈平安坐的板凳上:“咋了?我乐意。师父你不也挺喜欢那孩子的吗?” 如果陈平安在场,一定会感到震惊,因为当初街上遇到的卖鱼中年人,正是李二。 杨老头气得笑道:“结果呢?那只鱼篓和那条金鲤,送到陈平安手上了?嗯?!” 李二闷闷不乐,不吭声。 郑大风在一旁煽风点火:“师兄啊,不是我说你,白瞎了你那只龙王篓啊。给谁不好,偏偏给了大骊的死对头,大隋的那位小皇子。小心以后宋长镜跟你秋后算账。再说了,肥水不流外人田,留给我侄子侄女也好嘛。怎么,师兄你觉得宝贝烫手啊,实在不行,送给我也成啊。” 杨老头视线冷冷抛来,郑大风噤若寒蝉,再也不敢多说半个字,举起双手,老老实实坐在台阶上。 杨老头说道:“带着苻南华,一起去老龙城。” 郑大风满脸惊讶,转头望去,只看到杨老头那张面无表情的沧桑脸庞。 这个为小镇看门的光棍汉子,缓缓收回视线后,拍了拍膝盖,苦笑着起身,没有说一个字,走下台阶,走向铺子后门。 背后传来杨老头威严的嗓音:“记住,死也不许泄露根脚!” 郑大风苦笑更甚,点了点头,没有转身,加快了步子。走到正堂后门走廊后,这个汉子转过身,跪下磕了三个响头,沉声道:“师父保重身体。”从头到尾,杨老头一言不发。郑大风黯然离开了杨家铺子。 坐在板凳上的汉子李二,有些替同门师弟郑大风打抱不平:“师父,你对师弟也太……” 杨老头笑道:“不近人情?” 李二点头:“师弟虽然成天没个正行,可是对师父你是打心眼里的好。说实话,这一点我比不上他。” 杨老头对此不置可否:“反正是无根浮萍,连路边野草也比不过,死在哪里不是死。” 李二叹了口气道:“师弟这次离开小镇,肯定走得心里不舒坦。” “一般而言,想要一脉相承,薪火相传,需要有三名弟子。一个是‘能大用’,能够光大师门,师父死后,挑得起大梁,镇得住场子,既是面子也是里子。一个是能‘续香火’,看上去什么本事都不如前者,可是胜在有韧性,天塌下来,就算那个有用的弟子死了,可偏偏是这个人,能保证师门香火不断。鼎盛时分,作用不明显,一到门庭不振的危险时刻,就很重要了。最后一个,必须‘有意思’,天赋好,根骨好,什么都好,很有意思,甚至不必对师父和宗门如何感恩,做师父的,不会跟这么一个弟子事事讲规矩,俗话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最后这个徒弟,就是如此。” 李二好奇问道:“我,师弟,还有马苦玄,咱仨分别是哪个?” 杨老头笑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谁说我只有你们三个徒弟的?” 李二愣了愣,笑容有些尴尬:“我忘了这茬。” 杨老头笑问道:“那宋长镜如何?” 李二认真思考片刻,结果只蹦出两个字:“不错。” 杨老头抽着旱烟,吞云吐雾,啧啧称奇道:“那就是很厉害了。” 李二说道:“宋长镜答应……”不等徒弟说完,杨老头一跺脚,天地寂静。 李二笑道:“师父,咱们这些年做事情,可算不上隐蔽,还用在乎这些?” 杨老头缓缓道:“连做做样子也不愿意,你是要造反啊?” 李二反问道:“有两样?” 杨老头抬头看了眼天空,视线透过三层天地,默不作声。 李二心情沉重,问道:“师父,我家两个崽儿,真要去那山崖书院?” 杨老头道:“既然齐静春愿意拿此作为交换,为何不去?这等好事,说是百年不遇,一点也不夸张。” 李二问道:“为何齐静春不一口气送给陈平安?” 杨老头笑道:“你以为那就是帮陈平安?嫌弃那孩子死得不够快还差不多。你信不信当时如果你成功送出去龙王篓和金鲤鱼,不出三天,陈平安必然暴毙在小镇某处?” 李二疑惑道:“陈平安在六岁之前,就被他爹打碎了本命瓷,于是没了约束,虽说使得这孩子留不住什么大机缘,可这既是坏事,同时也是好事啊。他就像暗室里的一盏灯火,便有了那么多飞蛾扑火的事情发生。在这期间,那可怜孩子捞到手一样东西,不是挺正常的事情吗?” 杨老头解释道:“只要是在小镇上,陈平安就不会有什么好运气,机缘太大,那孩子拿不起,留不住,就是两手空空的贫贱命。他能活下来,已经相当不容易了。换成那些个所谓的天之骄子,哪个不死上七八回。” 李二咧嘴笑道:“所以这也是师父你愿意帮他一把的原因嘛。师父你能给的,刚好是陈平安唯一能够接得住的。” 杨老头犹豫了一下,吐出一口浓重烟雾:“那你知不知道,你试图送给陈平安那份机缘,差点就害死了他。大隋皇子和宦官,宁姚,刑徒刺客,那古怪道人……陈平安差点就死在这条线上。”李二皱了皱眉头。 杨老头换了一个话题:“以往负责坐镇此方天地的圣人,往往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查看那四件老祖宗留下的压胜之物;第二件事就是来我这边,打声招呼。但哪怕是这些个圣人,其中绝大多数人,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还有两种人,不会来我这边。第一种情况,多是早期岁月,那会儿东宝瓶洲佛家势力昌盛,秃驴和尚还很多,这拨人是不敢来,怕沾因果。另一种情况,就是齐静春这样的,上边根本就是故意不告诉他真相,巴不得齐静春与我起了冲突,大打出手。齐静春今天之所以来,是他自己琢磨出了余味,或是……”杨老头脸色凝重:“这种情况可能性太小,后果也太大,无法想象,我希望不是,也……应该不是。” 小天地之中,又别有洞天。 齐静春坐镇一方,杨老头则像是藩镇割据,且没有半点寄人篱下的迹象。 杨老头感慨道:“齐静春那位先生之前的一位儒家圣人,说‘圣人竭尽目力,以规矩准绳,以为方圆平直’,意思是什么呢,简单说来就是你们这些老百姓啊,要感恩至圣先师的大恩大德,是他老人家花了老大气力,穷尽目力,才订立下这些规矩框架,以供后人在其中行走,不遭灾厄横祸,下辈子才有继续投胎做人的机会。” 李二挠头道:“师父你跟我说这些做啥,我也整不明白,郑大风才能跟你聊。” 杨老头笑道:“你李二要是能聊,我反而就不开这个口了。一个说,一个听,一个问,一个答,刚刚好。” 杨老头站起身,举目远眺:“如果有一天,那孩子能够活着走出小镇,在外边闯荡个几十年后,一定会惊讶,原来当初那个家乡小镇,是如此之大。” 师父站起身了,李二也只好跟着起身,他虽然不会溜须拍马,可规矩还是懂的。 杨老头说道:“你也别留在这里了,带上你家那个泼妇,去一个地方。在东宝瓶洲,你这辈子都没希望破境。宋长镜是个小心眼,以后被他压着境界,你不嫌恶心,我这个当师父的还觉得恶心人呢。对了,儿子女儿,你要是真舍不得,可以带走一个,大不了就少分走一点齐静春的馈赠。” 李二问道:“师父,要是我媳妇非要两个娃儿一起带走,我咋办?” 杨老头怒道:“你家到底谁做主?!” 李二一脸天经地义道:“她啊!” 杨老头深吸一口气,挥手赶人:“滚滚滚,一家四口都滚,爱咋咋的!” 李二走下台阶,突然转头问道:“那师父你?” 杨老头坐回板凳,伸手去摸口袋里的旱烟丝,发现已经空无一物,收回手后,脸色平静道:“还能如何,等死而已。” 李二走到那边檐下,没来由转头笑道:“我觉得马苦玄带不走那样东西。” 杨老头神色灰暗,自嘲道:“他要是带不走,那就真是谁也带不走了。” 小镇四姓十族突然得到消息,三天之内,所有外乡人必须全部撤出小镇,骊珠洞天暂时只许出,不许进。虽然怨气冲天,但是到最后竟然没有一人质疑此事。东行队伍当中,李家老祖不惜亲自出面,暗中护送那位正阳山小祖宗陶紫离去。 第二天,小镇西边极远处,传来一阵阵轰隆隆声响,如地牛翻身,惊天动地。原来是那只正阳山搬山猿,真真正正拔起了一座巨大山峰。 现出千丈真身的老猿,正要将其扛在背上,肩头猛然一倾斜,似有重物压在上面。老猿抬起头,眯眼望去,肩头山巅之上,有“一粒”渺小身影。是齐静春。 老猿大笑道:“齐静春!莫要如此小气,误了大事!” 齐静春沉声道:“将这座披云山放回去。” 老猿肩头向上挑起,怒喝一声,猖狂道:“不放又如何?!” 下一刻,搬山猿突然双手离开那座山峰底部,一个侧滚,巨大身形压得附近树木倒塌无数。再下一刻,千丈巨猿被人一脚踩得陷入地面。那人才是真正的顶天立地,搬山猿与之相比,仿佛成了别人脚底的蝼蚁。又一脚,将试图挣扎起身的老猿踩得再度深陷地下。再一脚,千丈老猿瘫软在大坑之中,浑身是血,奄奄一息。 那人躬着身,像是脑袋顶住了天穹,俯视着那只搬山猿,讥笑道:“要是六十年前的我,出去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一脚踏平正阳山!” 陈平安摇身一变,成了铁匠铺的临时学徒,按照阮师傅的说法,需要有人顶替刘羡阳的活计,挖井、盖房、凿渠,都需要人手,他没有白白养活那位刘大爷的道理。于是陈平安就成了铺子里最忙碌的人,只要是力气活,他还真不输给任何青壮汉子。劳作间隙,陈平安就去那栋屋子看望刘羡阳,从鬼门关转悠了一圈的刘羡阳,不知道是死里逃生后犹然心有余悸,还是被搬山猿那一拳伤到了元气精神,变得有些沉默寡言,病恹恹的,经常躺在床上望着屋顶愣愣出神。除了陈平安能跟他聊上几句之外,刘羡阳几乎没有跟谁说过话,陈平安对此也束手无策。好在刘羡阳虽受伤极重,但是胸膛伤口的痊愈速度,竟然比陈平安的左手还要快上许多。 宁姚仍然住在泥瓶巷的宅子里,那个被她称呼为阮师的男人,出人意料地答应为她铸剑,更意外的是阮师还说此次铸剑,运气好的话,半年就能出炉,运气不好的话,等上十年也未必成功。宁姚对此倒是心宽得很,笑着说自己运气一向不坏,等上半年便是。 宁姚虽然每天住在陈平安的祖宅,但是药罐子什么的,都搬来了铺子这边,省得陈平安来回跑。陈平安则住在刘羡阳家,主要还是怕宅子遭贼。陈平安之前大半夜又去溪里摸石头,结果到最后却是颗粒无收,就是青牛背那边的深坑也摸不上蛇胆石。用宁姚的说法就是蛇胆石这玩意儿,跟人差不多,得有精气神,没有,就是寻常富贵门庭的清供雅玩,也就只能当作一方砚台,可有了精气神,就跟人穿上了龙袍差不多,两者差距,一个天一个地。这让陈平安每次走在溪边都要忍不住唉声叹气。 宁姚给陈平安带了一串老旧钥匙回来,说是有人丢在院子里的,然后她试了试,果然是隔壁宋集薪家的钥匙,从院门到屋门到房门,全都能开。陈平安猜不出宋集薪想做什么,照理说就他那种大手大脚的作风,应该不会想到让自己去帮忙打扫屋子,毕竟以宋集薪的脾气,估计屋子塌了,也不愿意让外人进入他的地盘。陈平安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宋集薪。宋集薪是一个很大方的人,不光是给他自己,哪怕是给婢女稚圭花钱,兜里有十枚铜钱也敢全部砸出去。同时宋集薪也是一个很小气的人,只要是他希望独占的东西,一丝一毫他也不愿意施舍。简而言之,就是宋集薪想要给谁什么,一掷千金,也是毛毛雨,但是别人主动跟他求什么,他板上钉钉不会乐意。心情好,愿意对谁都锦上添花,但是不管心情好与不好,宋集薪都不会雪中送炭。 或者是稚圭故意丢到他家的钥匙?陈平安觉得可能性不大。 在这期间,当陈平安听到宁姚说她拿钥匙开门的时候,有些目瞪口呆,欲言又止。于是宁姚眯起眼眸,她那双狭长双眉,格外气势逼人。她就这么死死盯着陈平安。当时阮秀在不远处愣愣看着这一幕,偷偷吃着让陈平安帮忙从小镇买来的碎嘴吃食。最后宁姚率先转身离去。那天宁姚没让陈平安煎药,捧着陶罐去了铁匠铺子后边的空地,自己忙活了半天,给烟熏成一张大花脸不说,还煮出了一大罐子黑炭。扎马尾辫的阮秀远远经过,一边走一边嗑着瓜子,津津有味。宁姚蹲在地上,恶狠狠盯着那罐子药材,觉得这比练剑练刀难多了。她满脸愤愤不平,世间竟有我宁姚也做不好的事情?看来世上就不该有煎药这么一回事! 陈平安默默走到她身边,帮她重新煎药,动作娴熟。宁姚嘴唇微动,但是没有阻拦,只是趁陈平安不注意的时候抹了把脸。 陈平安蹲在药罐旁,仔细盯着火候,双手叠放在膝盖上,下巴又搁在手臂上。 宁姚冷哼一声:“想笑就笑!” 陈平安没有笑话她,依然盯着轻轻摇曳的青色火苗,小声说道:“不是认为宁姑娘你会做什么坏事,只不过钥匙终究是别人的,不管为什么会落在咱们院子,都不好拿去开门。哪怕宋集薪和稚圭这辈子也不回小镇,隔壁终究还是他家的院子,我们都是外人。” 宁姚撇撇嘴:“滥好人,死脑筋,穷讲究,叨叨叨!” 陈平安和宁姚几乎同时转头,看到一个年轻男子,身材修长,气质清雅,一看就是外乡读书人。 陈平安发现此人看自己的眼神,很古怪,既不像正阳山搬山猿、老龙城苻南华,那么自恃高人一等,也不像陆道长和宁姑娘这样。那个年轻男人的视线,十分复杂矛盾,似乎有怜悯、欣赏,又夹杂着一丝嫌弃。最终年轻人选择沉默离去。 宁姚皱眉道:“一看就是冲着你来的,怎么回事?” 陈平安也纳闷,摇头道:“不明白。” 被那个莫名其妙的外乡人打岔后,少年少女之间,那点甚至谈不上是什么隔阂芥蒂的赌气,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只是那个年轻男人很快就去而复还,身边还有一个双腿极长的年轻女子,不知为何还有阮秀。 阮秀开口解释道:“他们说不来小镇方言,就让我来帮忙。陈平安,这个姐姐就是救了刘羡阳的人,跟你一样姓陈,但不是我们东宝瓶洲人氏。陈姐姐身边这人,是龙尾郡陈氏的嫡长孙,姓陈名松风。听陈姐姐说,陈松风好像跟你这一支陈氏,算是好几百年前的远房亲戚吧,至于陈姐姐,跟你们哪怕往上推一两千年,也没啥关系。这次陈姐姐是来祭祖的,但是小镇这边,从督造官衙署,到福禄街、桃叶巷那些个大家族,已经没谁知道她们家的祖坟到底在哪里了,刘羡阳就说到了你,说你如今是小镇最熟悉四周山水的人,找你准没错。陈姐姐说如果你能帮上忙,她可以支付报酬,一袋子金精铜钱,我觉得你可以答应……”说到这里的时候,阮秀偷偷摸摸并拢双指,在腰侧晃了晃,除此之外,口型也是“两袋”。阮秀明摆着是要提醒陈平安,尽管狮子大开口,否则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儿。 陈平安仔细思考后,笑道:“我想到一个地方,有可能是她想要找的地方。至于报酬就算了,就是走几步路的事情。”阮秀有些着急。 宁姚已经向前踏出一步,用东宝瓶洲正统雅言说道:“让陈平安带你去找坟头祭祖没问题,但是你得拿出两袋金精铜钱,没得商量!他这会儿受伤很重,不宜长途跋涉,你也清楚,如今齐先生让人速速离开小镇,陈平安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却必须要加快脚步赶路,一袋钱,不够。”陈对和陈松风其实第一眼看到宁姚,俱是眼前一亮,见之忘俗。如荒芜稻田之中,见到一株芝兰,亭亭玉立。 陈对正大光明打量着宁姚,一袭绿袍,悬刀佩剑,赏心悦目。陈对的沉闷心情也有些变好,微笑道:“只要找得到我家祖坟,就两袋钱。但是丑话说前头,万一找不到的话,我一袋子也不会给你们,如何?” 宁姚沉声道:“一言为定!” 从始至终,仿佛没有陈平安任何事情。 宁姚盯着陈平安,那双眼眸充满了“你不要跟我叨叨叨,要不然我真会砍人啊”的意味。陈平安忍住笑意,认真想了想,跟阮秀说道:“麻烦你跟他们说一声,我要先帮宁姑娘煎好药,差不多还需要两刻钟,然后我去跟刘羡阳聊聊,最后就是还要阮姑娘帮我跟阮师傅说一声,今天我手头落下的事情,明天肯定补上。” 听说没办法立即动身后,陈对有些神情不悦,她看着这个不识好歹的草鞋少年,脸色阴晴不定。陈平安没有迟疑退缩,宁姚更是双手环胸,笑意冷漠。 陈对忍着心中不快,默念一句“大局为重”,对阮秀笑道:“秀秀,跟他说,我们在廊桥那边等他,最多等半个时辰,如果到时候见不到人影,让这家伙后果自负。” 阮秀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陈对和陈松风双双离去。 阮秀笑道:“我去跟我爹说一声。” 陈平安给宁姚煎完药后,去找刘羡阳。药味浓重的屋子里,躺在床上的刘羡阳听到脚步声后,转头看来,脸色依旧谈不上红润,只是比起之前的惨白,已经要好上许多。 刘羡阳挤出一个笑脸,沙哑道:“叫陈对的女人找过你了?” 陈平安点头道:“我等下就要带他们进山。” 刘羡阳想了想道:“我会跟她一起离开,去一个据说比咱们东宝瓶洲还要大的地方。” 其实之前陈对就找过刘羡阳一次,但是在那之后,刘羡阳兴致并不高,更没有要跟陈平安聊她到底说了什么的意思。 刘羡阳扯了扯嘴角:“其实我连东宝瓶洲是个啥也不晓得。” 陈平安弯腰帮刘羡阳理了理被褥,笑道:“你以为我知道啊?” 刘羡阳翻了个白眼,问道:“你知道我最担心什么吗?” 陈平安摇摇头。刘羡阳转头重新望着屋顶:“在这里,好歹你能搀扶我下床,之后咬咬牙自己也能解决,出了小镇后,一路上拉屎撒尿怎么办?难道要我跟他们说:‘喂,你们谁谁谁,来给我搭把手?’” 陈平安坐在凳子上,只能挠头。 刘羡阳突然笑了:“只是又一想,连死都死过了,还怕这个?” 陈平安说道:“日子终归是越来越好的,放心吧。姚老头不是说过嘛,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一说到姚老头,刘羡阳就有些感伤:“姚老头这辈子就没说过几句好话,丧气话,晦气话,骂人的话,倒是一箩筐一箩筐的。” 宁姚站在门外,也不说话。 陈平安又一次帮刘羡阳盖好被子,起身道:“我去带他们进山了,你好好休息。” 刘羡阳点点头:“记得小心点。” 陈平安轻轻走出屋子,宁姚跟他并肩而行,陈平安好奇问道:“你也要上山?” 宁姚皱眉道:“我信不过那两个姓陈的。” 陈平安点头道:“也对,小心总归没错。” 两人快步行走在溪边,宁姚说道:“小镇那边的外人,走得七七八八了。” 春雷震动,蛰虫惊而出走。 两拨人在廊桥南端碰头。除了宁姚和赶来凑热闹的风雷园剑修刘灞桥,其余三人,是别洲陈对、本洲龙尾郡陈松风和小镇泥瓶巷陈平安。 风雷园年轻剑修刘灞桥一看到少年少女,立即神采飞扬,对宁姚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小姑娘,你年纪再大一些,肯定不比我家苏仙子差。”这恐怕是刘灞桥对世间女子的最高评价了。 宁姚当然脸色不太好看,只是不等她说什么,会说小镇方言的刘灞桥就已经转头,对陈平安伸出一根大拇指,这个风雷园的天才剑修,眼神清澈道:“只是一副凡人之躯,就敢叫板正阳山搬山猿,关键还活下来了,简直就是一个奇迹!”刘灞桥实在好奇,眼前这个看着细胳膊细腿的草鞋少年,是如何蕴养出如此惊人的爆发力的? 刘灞桥收起大拇指,不去和走在前边的陈对、陈松风并肩而行,反而走在陈平安一侧,扭头笑道:“虽说那正阳山就是个小山包,躲着一些名不副实的缩头乌龟,可那只搬山猿凶名赫赫,是一拳一拳打出来的名号,尤其是正阳山开山老祖死后,在正阳山开出第三峰前的头个两百年里,几乎都是靠着这只老猿护着,正阳山才没被周边势力吞并。当然了,那会儿的正阳山,到底还只是个不成气候的小门小户,需要面对的敌人,不算太强,要是那会儿就惹上咱们风雷园,嘿,没悬念,只需要老祖一声令下,赏我一块御剑牌,我就可以一个人跑到正阳山的上空,轻轻丢下咱们那座雷池剑阵,下过这场剑雨之后,正阳山就算玩完了。”刘灞桥做了一个往地上随手丢掷物品的手势。 宁姚毫不留情面地直接拆穿:“正阳山没你说的那么不堪,风雷园也没你说的那么强大。” 刘灞桥没有任何尴尬神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换话题,对陈平安神秘兮兮道:“听说这座廊桥的前身,是一座石拱桥,石拱桥底下挂着一柄生锈的老剑条,以防龙走水?一般而言,这种瞧着不起眼的老玩意儿,肯定不是俗物,说不得就是惊天地泣鬼神的灵宝神物。” 刘灞桥在木板廊道上使劲跺了跺脚,道:“可是我刚才趴在地上,用手敲了半天,也没能发现端倪,难道此物与我无缘?照理来说不可能啊,如我这般不世出的剑道天才,那老剑条若真是神兵利器,不说自己跑到我跟前来认主,好歹应该有所感应共鸣吧?难道老剑条其实不过尔尔,当真只是个岁月久一点的老物件而已?唉,可惜了可惜了。” 旁边的陈平安有些呆滞,这家伙一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很一本正经,虽然绝对跟“有理有据”八竿子打不着,可你又不能说他纯粹在胡说八道。 刘灞桥也不管陈平安烦不烦,自顾自说起了小镇那边的趣闻逸事,说那谁谁谁得了一份让人眼红的机缘,竟然把铁锁井的整条铁链子拽出了深井;还有某某逛了几天也没找着机缘,结果最后在一条破败小巷,就那么随意抬头一看,发现大门顶上的墙壁上镶嵌着一面青铜小镜,那人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爬梯子上去一看,乖乖,竟是照妖镜里的老祖宗,云雷连弧纹,篆刻有八个小字,‘日月之光,天下大明’,那兄弟高兴得站在梯子上就号啕大哭起来;还有海潮铁骑出身的一位千金小姐,因祸得福,认识了观湖书院的崔公子,两人一见如故…… 过了廊桥之后,陈对、陈松风自然而然放慢脚步,让陈平安在前头带路。一行人沿着那条无名小溪往上游走。陈平安背着一只竹片泛黄的大背篓,陈松风则背着一只色泽依旧碧绿可爱的竹编书箱。刘灞桥很好奇陈平安背篓里到底装了什么,非要一探究竟,就让陈平安放慢脚步,他一边跟着一边在背篓里翻来翻去,发现乱七八糟的东西还真不少。三顶叠放在一起的斗笠;两把壶,一把水壶,一把装油;大小两把柴刀;两块打火石和一捆火折子。背篓底部,还有一排被对半剖开后合拢的竹筒,有七八截,一个装有鱼钩鱼线的小布袋。 刘灞桥问道:“陈平安,那一截截竹筒是做啥的?” 陈平安给出答案:“竹筒总共有八个,其中六个,每截竹筒里放了四个白米饭团,还有两个,装了一些不容易坏的腌菜。” 刘灞桥满脸得意,走路的步伐都有些飘,大声道:“腌菜啊,我吃过的!” 陈平安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心想吃过腌菜有这么了不起吗?除非你能不喝水不就饭,一口气吃完一竹筒腌菜,那才了不起。 刘灞桥突然好奇道:“这趟进山,咱们撑死了就三顿饭,需要两大竹筒腌菜吗?腌菜这东西,我小小一筷子,就能下半碗饭!” 陈平安正想着选择哪条山路最快,随口道:“我和宁姑娘吃一个竹筒的腌菜,你和你的两个朋友一起。” 刘灞桥愣了愣,低声笑道:“别这么见外啊,我跟你们吃一个竹筒。” 宁姚斩钉截铁道:“不行!你跟你朋友吃去。” 刘灞桥愤懑道:“凭啥?!” 宁姚抬了抬下巴,示意答案在陈平安那边,意思是我都不屑跟你刘灞桥多说话。刘灞桥转移视线,眼神有些幽怨,幽怨里又透着股期待。陈平安笑着摇了摇头。 刘灞桥无奈叹息:“重色轻友,我能理解。” 宁姚讥讽道:“这么快就成朋友了,那你的朋友没有几万,也有几千吧?” 刘灞桥瞪眼道:“怎么可能!” 宁姚一挑眉头,替他加了三个字:“怎么可能这么少?” 刘灞桥啧啧道:“宁姑娘你这性子,就不如我家苏仙子了。” 宁姚皱眉道:“是正阳山的苏稼?” 刘灞桥越发得意:“对!苏稼,禾之秀实为稼,那位圣人所谓‘好稼者众矣’的稼!怎么样,我家苏仙子,是不是名字也动人心魄?” 宁姚问了一个陈平安绝对听不懂的问题:“你如果真的这么喜欢苏稼,那你有没有想过,一旦她也喜欢你,怎么办?”刘灞桥顿时吃瘪,嗫嗫嚅嚅,最后心虚地自言自语:“她怎么可能喜欢我呢。” 陈平安觉得刘灞桥这个人,不坏。 陈对和陈松风跟前面三人拉开十数步距离。看到刘灞桥跟陈平安聊得那么投缘,陈松风有些羡慕,刘灞桥仿佛天生就擅长与人打交道,三教九流百家,帝王将相贩夫走卒,根本就没有他不能聊天的对象。 陈松风小声问道:“那妇人听到风声后,就立即拜访衙署,主动提出要归还那具甲胄,作为清风城许氏的赔罪,你为何不收?” 相比进入小镇之前,陈对如今明显要和气许多,搁在以前陈松风问这种问题,她只当耳旁风,现在她耐着性子解释道:“如果清风城早就知道真相,刘姓少年祖上是我颍阴陈氏留在小镇的守墓人,那么他们胆敢如此行事,理所当然要付出代价,而且远远不是归还甲胄这么简单。但是既然他们事先并不知晓内幕,大道机缘本就宝贵珍稀,人人可争,我颍阴陈氏还不至于如此霸道。” 陈松风笑道:“说不定清风城也有算计正阳山一把的念头,如果不是那老猿冲在前头,被妇人扯来当了回虎皮大旗,估计清风城还真就拿不走宝甲。” 陈对恢复本来面貌,冷笑道:“蝇营狗苟,只会随波逐流,从来不在乎真正的大势是什么。” 陈松风放低声音,看似漫不经心,说道:“兴许是有心无力吧,与其做些徒劳无功的大事,不如捞些蝇头小利。”陈对转头瞥了眼这个龙尾郡陈氏子弟,对于陈松风的“无心之语”,她不置可否。 马上要进山了,陈平安停下脚步,陈对几乎同时就开口说道:“刘灞桥,告诉他,只管带路,越快越好。” 因为陈平安与搬山猿的小镇屋顶一役,刘灞桥远远观战了大半场,回去之后就跟陈松风大肆宣扬了一番,当时陈对也在场,所以她知道不可以将陈平安视为普通的市井少年。因此到最后,陈松风沦为拖后腿的那个人。这个豪阀俊彦,虽然也喜欢登高作赋、探幽寻奇,但是比起其他四人,实在相形见绌。陈对是武道高手;刘灞桥是天底下所有练气士当中,极为重视淬炼体魄的剑修;那对少年少女,更是能够戏耍一只肉身强横至极的搬山猿的人。山路难行,尤其是春雨过后,泥泞地滑,加上时不时就需要跨越溪涧石崖,陈松风口干舌燥,汗如雨下。再往后,哪怕刘灞桥帮陈松风背起书箱,陈松风依然气喘如牛,脸色发白。陈平安其间问过陈对一次,要不要放慢脚步,陈对的答复是摇头。 一行人需要在溪涧当中涉水而上的时候,陈松风踩在一块长有青苔的石头上,一个脚步打滑,整个人摔入溪水当中,成了落汤鸡,狼狈至极。陈对停下脚步转身望去,虽然没有说话,但是脸色阴沉。刘灞桥赶忙回身去搀扶陈松风起身。 陈松风歉然道:“我没事,不用管我,肯定能跟上。” 陈平安干脆摘下背篓,放在石崖凹陷处,说道:“休息一刻钟好了。” 宁姚当然无所谓,蹲在陈平安附近,百无聊赖的她双手手心分别抵住刀柄剑柄,轻轻下压,刀鞘剑鞘尾端随之轻轻敲击青色石崖,一声一声,如同与溪水声唱和一般。 陈对沉声道:“继续赶路!” 陈平安摇头道:“进山不要一口气用掉所有力气,缓一下再继续,等到他逐渐适应后,是可以跟上我们的。他不是体力不济,只是气息乱了。” 于翻山越岭涉水一事,陈平安确实是行家里的行家。不承想陈对根本不听陈平安的解释,直接对陈松风说道:“你回小镇便是。” 陈松风满脸苦涩,看着不容置疑的陈对,转过头对刘灞桥说道:“那接下来就劳烦你背书箱了。” 刘灞桥大怒,拿下书箱摔向陈对:“老子还不伺候了!” 陈对脸色平淡,接过书箱后自己背起来,对陈平安说道:“走。” 陈平安想了想,从背篓里拿出两截竹筒,轻轻抛给刘灞桥:“回去路上饿了,可以填肚子。” 陈松风轻声劝说刘灞桥,后者拿着竹筒,冷笑道:“才不受这窝囊气,跟你一起打道回府,到了衙署那边,要一桌子好酒好菜,大鱼大肉!不比这舒服?” 陈对转身继续前行。陈平安背起背篓后,有些不放心,看着刘灞桥问道:“知道回去的路吗?” 刘灞桥笑了笑:“记得的。” 陈平安点点头,和宁姚一起离去。 前方三人身影渐行渐远,陈松风干脆一屁股坐在石头上,苦笑道:“你这是何苦来哉?跟颍阴陈氏结下一些香火情,对你对风雷园,怎么都不是坏事,为何要意气用事?” 刘灞桥打开一截竹筒,露出雪白的饭团,兴高采烈道:“还是陈平安厚道,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陈松风知道刘灞桥的脾气,不再劝说什么。 陈松风自嘲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刘灞桥嘀嘀咕咕道:“早知道应该让陈平安留下一竹筒腌菜的。” 他抓起一只饭团大啃起来,含糊不清问道:“你说得也不对,小镇齐先生,当然还有齐先生的先生,就很厉害。” 陈松风眼神恍惚:“你说齐先生到底想做什么?” 刘灞桥随口答道:“天晓得。” 陈松风伸手抖了抖湿透的外衫,唏嘘道:“好一个‘天晓得’。” 溪畔铺子,刘羡阳又睡去了。阮邛坐在床头,眼神凝重。刘羡阳每一次呼吸,都绵长悠远,这也就罢了,关键是每次吐出的气息,似山间雾气,又似湖上水烟,白蒙蒙的。它们并不随风流散,而是一点点凝聚在口鼻之间。最终刘羡阳脸庞之上,如盘踞着一条三寸长短的白蛟。 以梦境为剑炉,一气呵成神仙剑。 阮邛揉了揉下巴,赞叹道:“原来走的是破而后立的极端路子,窍穴破尽,关隘无阻,虽然这副身躯彻底坏朽,可这剑,到底是成了。既能铸剑,也可练剑,难怪这部剑经如此抢手。睡也修行,梦也修行,大道可期。” 阮邛站起身,自嘲道:“早知道就不该答应把你借给颍阴陈氏二十年了。” 三辆马车,沿着仿佛没有尽头的山路一直向上,总算登顶了。 宋集薪和稚圭走下马车,面面相觑,山顶是一块地面平整的大平台,中央地带竖立起两个石柱,但是石柱之间如水流转,看不清“水面”之后的景象,少年少女面前就像矗立着一道天门。稚圭死死盯住那道大门。宋集薪则转身走到山顶边缘,举目远眺,大好河山,只觉得心旷神怡。 大骊藩王宋长镜裹了一件狐裘,脸色苍白,但是精神极好,来到宋集薪身边,笑道:“这座位于东宝瓶洲的骊珠洞天,是三十六小洞天之一,不以占地广袤见长,版图不过方圆千里而已。” 宋长镜没有转头,只是抬手指了指身后那道大门:“过了那道门,再沿着云梯一直向下,约莫三十里路后,就算踩在了我大骊的疆土之上。那时候你可能回头也看不清楚什么,但是可以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这座骊珠洞天,其实是高悬于天空的……”宋长镜略作停顿,“一颗珠子。” 宋集薪站在山顶,视野开阔,这么多年待在泥瓶巷,看来望去皆是泥墙,他喜欢当下这种感觉,登高望远,千里山河,全在自己脚下。 宋长镜拢了拢名贵却老旧的狐裘,这位藩王今天谈兴出奇高,伸手指向西边一座高山:“那座山名叫披云山,以后有可能被大骊敕封为五岳之外的十大正山之一,按照祖辈留下的老规矩,会出现一位载入谱牒前列的山神,得以塑造金身神像,堂堂正正,享受人间香火,为大骊镇压一地气运,不至于流散别处,以免为邻国作嫁衣裳。小镇百姓只有站在披云山的山巅,才有可能看到我们脚下这座龙头山。因为龙头山受大阵护持,寻常肉眼凡胎,看不到此地的光景,这也算是一桩机缘。根据衙署秘档记录,历史上就有几人因登上龙头山,成功走出此方天地。” 宋集薪问道:“那这些人是不是都出人头地了?在咱们大骊或是东宝瓶洲成了人上人?” 宋长镜笑道:“有两个在大骊混得不错,相隔不过三十年,一文一武,被后世誉为大骊双璧,文的那个,死后谥文正,武的那个,则给子孙赢得了世袭上柱国的不小祖荫。虽说本王对两人的子孙观感极差,但是两家跟大骊的香火情,本王捏着鼻子也得认,毕竟当年要不是他们联手力挽狂澜,大骊宋氏熬不过那次难关。” 宋集薪感受着山顶的清风吹拂,有一种羽化飞升之感,问道:“那其他人?” 宋长镜轻轻呼出一口气,越发神清气爽,压下体内蠢蠢欲动的气海升腾,如同用一只手强行按下一轮冉冉升起的红日。宋长镜此刻无比确定,自己只要踏出那道大门,就会立即跻身第十境,被誉为武道止境的第十境! 上五境之下所有练气士,对阵一位登顶武道止境的大宗师,几乎毫无胜算,只有被碾压轰杀一种结果。 宋长镜平缓了一下心境,给了宋集薪一个不太温馨的真相:“死绝了。本王就曾亲手宰掉一个,当时本王还只是七境武夫,那人还是一个相对棘手的剑修,而且人生正值巅峰。那次本王与他相互追杀,辗转了七八百里路,最后在大骊南部边境一个叫白狐关的小地方,本王终于追上了他,打烂了他所有傍身法器和本命飞剑之后,本王拧断了他的脖子。没办法,不肯为大骊所用,就只有这个下场。宋家一向厚待练气士不假,可前提是这些练气士,必须要为宋家卖命,哪怕只是做做样子。” 那一次捉对厮杀的后半程,宋长镜进入了第八境。 宋集薪对这个藩王叔叔的传奇经历,并不感兴趣,只是好奇问道:“是其他王朝出了更高的价格,才使得他们不惜叛离大骊?” 宋长镜笑道:“在那名剑修之前,大多是如此。大骊地处偏远,民风彪悍,本就是崇武之国,武道天才辈出,一点也不值钱,倒是文绉绉软趴趴的练气士,凤毛麟角,所以每出世几个,历任大骊皇帝都恨不得当菩萨供奉起来。当今天子,嗯,也就是我那位皇兄,当然也不例外。有次那个剑修入宫觐见皇兄,负剑而行,鼻孔朝天的样子,很欠揍啊。他当时刚好碰运气得到一件称手的护身宝物,朝野上下,如日中天,所以见到本王之后,连招呼也不打,就是这样。” 宋集薪问道:“然后呢?” 宋长镜用看待白痴一样的眼神,斜瞥了一眼自己的侄子:“然后不就死了?” 宋集薪满脸匪夷所思:“叔叔你就因为人家没跟你打招呼,就痛下杀手,斩杀一名足可称为国之砥柱的大修士?” 宋长镜淡然道:“有些人,你就不能惯着他。” 宋集薪眼神狐疑,似乎想不明白这么一个桀骜不驯、不顾大局的大骊皇族,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宋长镜笑道:“你可能不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整个东宝瓶洲,只有一个王朝的练气士,无论什么出身什么靠山,都必须为皇帝去往边境沙场效劳卖命,实打实厮杀三年,若是战功不足,就继续留在边境喝西北风,直到攒够了才能回家享福。” 宋集薪更加疑惑:“叔叔你不是才说大骊最推崇练气士吗?怎么就有这么个规矩了?退一步说,大骊就不怕这些人夭折在沙场?” 宋长镜哈哈笑道:“这条不成文的规矩,是在本王掌握兵权之后订立的。” 宋集薪恍然道:“是那个剑修不愿去沙场,折了你的面子?使得其他练气士上行下效,无形中坏了大骊的军心民心?所以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宋长镜摇头道:“那个剑修年轻时候投军边境,短短一年就攒够了战功,在大骊口碑相当不错。” 宋集薪恼羞成怒道:“那到底是为何?!难道是与你争风吃醋,还是犯了宋氏的忌讳,或是暗中通敌叛国?” 宋长镜的答案很简单:“虽说修士和武夫是两条路上的人,前者也确实更加……嗯,用那头绣虎的话说,就是更加金枝玉叶。武夫第十境就算走到了尽头,但是练气士却还有上五境可以攀爬,两者之差,确实不小。如果拎出两者中最拔尖的一小撮人,上五境练气士,就像站在这里的山顶,本王这样的武道中人,却只能是站在那座披云山的山顶。当然了,武道止境宗师,跟十一、十二境界的修士,也不是没得打,不过说到底,在世俗人眼中,武夫就是只会打打杀杀的大老粗,要矮人家修士一头的。所以那次宫中相见,他非但没跟本王打招呼,还故意斜眼瞅我,嘴角翘起,很挑衅啊,本王就想教他做人。” 宋集薪呆若木鸡。教人做人,那你好歹给人家留一条活路啊,就非要拧断人家的脖子? 宋长镜却不想再聊那个已死之人的话题:“是不是很想了解一下,那个跟我生死相搏的中年人?” 宋集薪下意识咽了口唾沫,没有说话。 虽然三辆马车先行,后边两人的硬碰硬,打得天昏地暗,宋集薪是知道的。其中一次宋长镜整个人从天而降,在马车十几丈外的地方砸出一个大坑,之后又有一次,宋长镜还以颜色,当时宋集薪已经爬到车顶上,亲眼看到那个气势如陆地蛟龙一般的壮实汉子,被宋长镜一拳砸得撞入一座小山头之中,溅射而起的尘土,极其壮观。非人。这是宋集薪当时唯一的观感。其实宋长镜跟那个横空出世的汉子,打得一点都不神仙缥缈,仿佛拳拳到肉,从头到尾都像是在以伤换伤,以命换命!比的就是谁更蛮不讲理。 宋长镜突然揉了揉宋集薪的脑袋,嗓音语气破天荒有些温暖:“皇兄的野心很大,在大隋皇帝还只盯着大骊的时候,他就已经看到了东宝瓶洲最南边的老龙城。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何本王既是大骊嫡出的皇子,又是掌握一国军权的藩王,在军中和民间威信之高,无人能比,却还是能跟你爹做到兄友弟恭?” 宋集薪笑了笑,狡黠道:“叔叔你愿意说就说呗。” 宋长镜收回手,沉声道:“因为本王唯一想要的,是看到止境之上的武道风光,只有走到了那里,我宋长镜才不枉此生。” 这一刻宋集薪心胸间好似有洪流激荡,颤声问道:“如果我一心一意,能够有叔叔你今天的高度吗?” 宋长镜摇头笑道:“你啊,若是习武,撑死了也就到第八境,没前途,还是乖乖当个练气士好了,成就肯定更高。” 宋集薪有些不服气:“为何我就只能到武道第八境?” 宋长镜玩味笑道:“只能?” 宋集薪有些脸红。 宋长镜也不计较宋集薪的不知天高地厚,眯眼望向远方,缓缓道:“练气士嘛,是个靠老天爷赏饭吃的行当,命好不好,很重要,今天在这里撞见个机缘,明天再在那里捡到个法宝,后天不小心遇到个深藏不露的神仙,大后天看个风景,指不定就悟了,好像做什么都能增长修为。至于我们武道中人,大不一样,没什么捷径可走,只能靠一步一步走出来,无趣得很。” 宋集薪心情复杂,有些失落。 宋长镜不再理会这个侄子,转身走向马车,眼角余光看到稚圭的背影后,犹豫了一下,走到她身边,跟她一起抬头望向那道大门。 宋长镜自言自语道:“真龙之气,凝结成珠。世间蛟龙之属,皆以珠为贵,如同修士的本命元神。”婢女稚圭没有转头,但是流露出一丝紧张。 宋长镜笑道:“为了廊桥匾额所写的‘风生水起’这四个字,我大骊付出的代价之大,外人无法想象。风生水起,水起,为何要水起?还不是希望蛟龙走江的时候,能够畅通无阻。本王呢,其实对这些不上心,一切只是你家少爷他那个狠心老爹的意愿,你出了这座小洞天之后,估计除了京城那头绣虎,不会再有谁能对你指手画脚。” 宋长镜转头,望着稚圭的侧脸:“虽说你和本王那个侄子的命数挂钩,息息相关,荣辱与共,但是你也别太过恃宠而骄,不要让本王有出手的念头。嗯,看在大骊江山和侄子宋集薪的面子上,本王可以破例,给你两次找死的机会,刚好应了‘事不过三’那句老话。” 稚圭蓦然发怒,先转身,再后退两步,狠狠盯着这个让她心生恐怖的大骊藩王:“我本来就不是人,你们却要以世人的规矩来约束我,到底是谁不讲道理?你们人的金科玉律,规矩方圆,关我何事?!” 宋长镜快意笑道:“别误会,本王绝不会在小事上苛求你,恰恰相反,本王才是你最大的护身符。” 宋长镜凝视着稚圭,她有一双泛起黄金色彩的诡谲眼眸。他最后说道:“打了那一架后,本王与你,其实已是一条船上的盟友了。记住这句话,尤其是将来,在你有资格做出重大抉择的时候,好好想想这句话。”宋长镜转身离去。 马车旁,一个满身沙场粗粝气息的中年车夫,看着大骊藩王身上那件扎眼的雪白狐裘,实在忍不住,开口笑道:“王爷,啥时候换一件新狐裘啊,这都多少年了,王爷穿着不烦,咱们可是看着都烦了。”宋长镜登上马车,弯腰掀起帘子,没好气地撂下一句:“打下大隋再说。”车夫爽朗大笑,面对这个大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贵藩王,竟是一点也不拘谨。 宋长镜戎马生涯二十年,虽说为将做帅,不可能次次大战都身先士卒,更多是在大帐内运筹帷幄,但大骊边境硝烟四起,每逢死战,宋长镜必然亲身陷阵。堂堂藩王,平时的生活起居,从无醇酒美妇,几乎可以用“身无外物”来形容。 宋长镜坐入车厢后,盘腿而坐,眉头紧皱:“那人要本王离开骊珠洞天之后,不用着急赶赴京城,‘不妨在山脚等一等,抬头看一看’,等什么?看什么?” 宋集薪和婢女稚圭也进了车厢,马车已经准备穿过那道大门。 宋集薪发现稚圭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他担忧道:“怎么了?” 稚圭颤声道:“我感觉得到,门那边,有无数可怕的东西。” 宋集薪笑着安慰道:“有我叔叔在,你怕什么?别怕,天塌下来他也能顶着。” 不料稚圭越发恐慌,使劲缩在角落,带着哭腔道:“就算是他,也扛不起来的!” 小镇最大的酒楼,来了一位稀客。一个双鬓霜白的教书先生,要了一壶酒和几碟子下酒小菜,自饮自酌,快哉快哉。原来今天这个学塾先生,没有教书授课,学塾蒙童一个个欢天喜地回家了。他喝完最后一杯酒,吃完最后一口菜,便轻轻放下了筷子。啪一声过后,千里江山小洞天,寂静无声,一切静止。此方天地瞬间崩碎。 这一刻,整个东宝瓶洲的山上神仙,山下凡人,皆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去。但是下一刻,仿佛有犹在仙人之上的仙人,以改天换日的大神通,遮蔽了整座骊珠洞天的景象。 东宝瓶洲北部的高空,万里云海翻滚,缓缓下垂。有一人通体雪白,大袖飘摇,身高仿佛不知几千几万丈,正襟危坐,身前悬浮着一颗如他手心大小的破碎珠子。此人法相之巨,像是将一个东宝瓶洲当作了私塾学堂。 无边无际的云海之上,有一道道威严声音如天雷纷纷炸响。 “齐静春,你放肆!” “大逆不道!” “回头是岸!” 那个读书人低头凝视着那颗珠子,缓缓收起视线,最后抬头朗声道:“小镇三千年积累而成的天道反扑,我齐静春一肩挑之!” 在齐静春放下那双筷子之前的两天,小镇出现了一些不好的兆头,铁锁井水位下降得很厉害,槐枝从树干断裂坠落,枝叶皆枯黄,明显不符合春荣秋枯的规律,还有小镇外横七竖八躺着许多泥塑木雕神像的地方,经常大半夜传来爆竹一般的炸裂声,好事者跑去一看,靠近小镇一带,去年冬天肯定还存世的那拨泥菩萨木神仙们,竟然已经消失大半。 从福禄街和桃叶巷动身的牛车马车,就没有断过,那大块青石板铺就的街面上,连大半夜都能听到扰人清梦的牛马蹄声。那些衣衫华美、满身富贵气的外乡人,也开始匆匆忙忙往外走,大多神色不悦,三三两两,经常有人朝小镇学塾方向指指点点,颇为愤懑。 小镇东门的光棍郑大风没了身影,窑务督造官衙署也没有要找人顶替的意思,于是小镇就像没了两颗门牙的人,说话容易漏风。 刘灞桥和陈松风沿着原路返回,两人能够看到廊桥轮廓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刘灞桥沿着一条小径走到溪畔,蹲下身掬了一捧水洗脸,约莫是嫌弃不够酣畅淋漓,干脆撅起屁股趴在地上,将整个脑袋沉入溪水当中,最后猛然抬头,大呼痛快。转头看着大汗淋漓的陈松风,刘灞桥打趣道:“一介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啊。” 陈松风只是掬着喝了口溪水,嗓子沙哑道:“我当初之所以辛辛苦苦成为练气士,只是希望强身健体,能够多活几年,多看几本书而已,如何比得上你们剑修。何况在这处骊珠小洞天,剑修之外的练气士最吃亏,一不留神,运转气机,就要损耗道行,境界越高,折损越多。不承想我修为低下,反而成了好事。” 刘灞桥拍了拍陈松风肩膀:“不如改换门庭,加入我们风雷园练剑,以后我罩着你。你想啊,成为一名剑修,御剑凌风,万丈高空,风驰电掣,尤其是雷雨时分,踏剑穿梭其中……” 陈松风突然笑道:“听说风雷园被雷劈次数最多的剑修,名叫……” 刘灞桥伸出一只手掌:“打住!” 剑修亦是练气士之一,只不过比起寻常练气士,体魄要更为靠近另一条路上的纯粹武夫,简单说来,就是筋骨肉和精气神,剑修追求两者兼备,其他练气士,体魄一事,只要不拖后腿就行,并不刻意淬炼。当然,练气士在养气、炼气的同时,对于身体的完善,其实就像春风化雨一般,始终在打熬磨砺。可是比起剑修,锤炼体魄之事,练气士无论是力度还是次数,远远不如,更不可能像武夫那么一心一意、孜孜不倦。对于世间练气士而言,存在一个共识,身躯皮囊,终究是不断腐朽之物,够用就行。能够侥幸修炼成金刚不败之身、无垢琉璃之躯,那是最好,不能也无妨,切莫钻牛角尖,误了大道根本。 刘灞桥随口问道:“你家那位远房亲戚,到底是第几境的武人?” 陈松风无奈道:“我如何知道这等机要秘事?” 刘灞桥想起那天在衙署正堂爆发的冲突,感慨道:“宋长镜实在是太强了,最可怕的是这个大骊藩王还如此年轻,一般的第八、第九境武人,谁不是半百、甲子年龄往上走的,甚至百岁也不算高龄,可是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宋长镜才将近四十岁吧。难怪当初要被那人笑称‘需要压一压气焰’。” 陈松风轻声道:“应运而生,得天独厚。” 上五境修士,神龙见首不见尾,很难寻觅。但是武人当中的第八、第九境,往往天下皆知,与世俗王朝也离得不远。何况武道攀升,靠的就是一场场生死大战。于生死一线,见过生死,方能破开生死,获得一种类似佛家“自在”、道家“清净”的超然心境。 除了两名大宗师之间的切磋,第八、第九两境武人,最喜欢欺负中五境里的顶尖练气士,尤其是宋长镜这样的第九境最强者,几乎可以说是上五境之下无敌手,也就只有练气士当中的剑修能够与之一战,但也只能争取让自己输得不那么难看,赢得一个虽败犹荣的说法。不过这其中存在一个隐晦原因,才使得第九境武道强者肆无忌惮,那就是中五境里的最后一层,第十境大修士,根本已经无心世俗纷争,甚至连家族存亡、王朝兴衰也顾不得,为的只是那“大道”二字了。 刘灞桥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宋长镜要我出了小镇后,凭自己本事取走符剑。要不要给风雷园打声招呼呢,让他们早早摆好庆功宴?” 陈松风哭笑不得,望着深不过膝盖的潺潺流水,想到宋长镜以及这个藩王身边的风流少年,陈松风隐隐约约感受到一种大势凝聚的迹象,决定这趟返回龙尾郡陈氏祖宅后,必须说服家族押注在大骊王朝,哪怕没办法孤注一掷,也要让陈氏子弟趁早融入大骊庙堂。 陈松风呢喃道:“大骊气象,已是时来天地皆同力。因此我陈氏要扶龙,不可与人只争着附龙而已。” 刘灞桥问道:“你嘀嘀咕咕个什么?” 陈松风站起身,甩了甩手,笑道:“你好像跟那个泥瓶巷少年很投缘啊。” 刘灞桥跟着起身,大大咧咧道:“萍水相逢,聚散不定,天晓得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 两人一起踩着溪畔春草走上岸,陈松风问道:“听说南涧国辖境内的那块福地,要在今年冬天对外开放,准许数十人进入,你当下不是仍然无法破开瓶颈吗,要不要下去碰碰运气?” 刘灞桥冷笑道:“坚决不去,去蚂蚁堆里作威作福,老子臊得慌。” 陈松风摇头道:“我家柳先生曾经说过,心境如镜,越擦越亮,故而心境修行,能够在道祖莲台上坐忘,当然大有裨益,可是偶尔在小泥塘里摸爬滚打,未必就没有好处。去福地当个抛却前身、忘记前生的谪仙人,享福也好,受难也罢,多多少少……” 不等陈松风说完,刘灞桥已经嚷嚷道:“我这人胜负心太重,一旦去了灵气稀薄的福地,若是无法靠自己的本事破开禁忌,重返家乡,那我肯定会留下心结,那就会得不偿失,弊大于利。再说了,要是不小心在福地里给‘当地人’欺负了,又是一桩心病,等我还魂回神之后,哪怕需要耗费巨大代价,我肯定也要以‘真人真身’降世,才能痛快。只是如此一来,不是有违我初衷本心?” 刘灞桥双手抱住后脑勺,满脸不屑道:“说句难听的话,如今咱们东宝瓶洲那三块福地,谁不心知肚明,早就变味了,已经成为那些个世俗王朝的豪阀子弟花钱下去找乐子的地儿,难怪被说成是仙家治下的青楼勾栏之地,乌烟瘴气。” 陈松风笑道:“也不可一概而论,不说我们这些外乡人,只说那些当地人,不乏惊才绝艳之辈。” 刘灞桥白眼道:“一座福地,那么多人口,每年能有几人脱颖而出?一个都未必有吧。那些成功来到我们这里的,百年当中,最终被咱们记住名字的,又能有几个?屈指可数吧。所以我就不明白,这些个福地为何如此受人推崇,还有人扬言,只要拥有一块福地的一部分统辖权,好处不比拥有一位上五境修士来得少,疯了吧。” 陈松风笑道:“福地收益,细水长流啊,偶尔还能蹦出一两个惊喜,最关键是所有的好处,属于坐享其成,谁不乐意从中分一杯羹?” 洞天走出去的人,命多半好。福地升上来的人,命尤其硬。 刘灞桥问道:“你好像不太喜欢那个姓陈的少年?” 陈松风想了想,选择袒露心扉:“如果出于个人,我对他没有任何意见。但如果就事论事,他的存在,其实让我们整个家族都很尴尬。骊珠小洞天的陈氏子弟,本就是本洲的一个笑话,小镇之内,一个人数不算少的姓氏,仅剩一人,其余全部成了别家奴仆,沦为笑谈,实属正常。在龙尾郡陈氏眼中,我们和小镇上的陈姓之人,虽说远祖相同,可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皇历了,谈不上丁点儿情分,但是所有龙尾郡陈氏的对手,岂会如此看待。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泥瓶巷少年干脆也成了大户人家的下人,也就罢了,当时当世一场大笑过后,很难多年持续成为一桩谈资,可这个少年的咬牙坚持,孤零零的存在,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外边许多人甚至在打赌,小镇这一支这一房这一个陈氏子弟,何时不再是那个‘唯一’。” 刘灞桥皱眉道:“这又不是那少年的错。” 陈松风笑道:“当然,少年何错之有,可是世上有些事情,终究是很难说清楚道理的。” 刘灞桥摇头道:“不是道理很难说清楚,事实上,本来就是你们没道理。只是因为那个少年太弱小,所以才让你们能够显得理直气壮,加上你们龙尾郡陈氏的声势,比少年大许多,可是比起身边那些看笑话的人,又很一般,所以处境越发尴尬,到最后,不愿意承认自己无能,只好反过来暗示自己,认为那个少年才是罪魁祸首。我相信如果不是这座骊珠洞天不容易进入,那个让龙尾郡陈氏难堪的陋巷少年,早就被龙尾郡陈氏子弟悄悄找个由头做掉了,或是被某个附庸家族的家伙杀了邀功了。” 陈松风脸色涨红,一时间竟是有几分恼羞成怒。 刘灞桥抱着后脑勺,扬起脑袋望向天空,仍是优哉游哉的慵懒神色:“我知道你陈松风不是这样的人,可惜像你这样的人,到底少,不像你的人,终究多。” “就说正阳山那只搬山猿,自己拿不到剑经,害怕我风雷园拿到,就要一拳打死那刘姓少年,你觉得这样讲理吗?我觉得这样很不讲理。可是有用吗?没用啊。我连正面挑衅老猿也不敢。” 刘灞桥叹了口气,松开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自嘲道:“我呢,就是口拙嘴笨,拳头也不够硬,剑还不够快,要不然我这肚子里,真是积攒了一大堆道理,想要跟这个世道,好好说上一说。” 陈松风吐出一口气:“所以你觉得那个少年不错?” 刘灞桥转头望向红日坠落的西边高山:“觉得不错?怎么可能。” 陈松风有些疑惑。 刘灞桥笑道:“我一看到那个少年,就自惭形秽。” 陈松风觉得匪夷所思,摇头笑道:“何至于此?” 刘灞桥把到了嘴边的一些话咽了回去,省得伤感情。陈松风这个家伙,虽然没那么合胃口对脾气,可是比起一般的读书人,已经好上许多,自己就知足吧。话痨刘灞桥就这么一路沉默下去。 夜幕深沉,陈平安自制了三支火把,三人举火而行。 最后来到一座高山山脚,陈平安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对宁姚说道:“宁姑娘,跟她说一下,这是一座朝廷封禁之山,她有没有忌讳?” 宁姚转告陈对后,后者摇头。 陈对举目望去,她无比确定,颍阴陈氏的祖坟,肯定就在此地。游子还乡,心有感应。 陈对缓缓闭上眼睛,片刻之后,她蹲下身,用手指在地面上写了一长串字符,写完之后,嘴唇微动。最后她用手掌缓缓抹平所有痕迹,起身后,脚步绕过符文销毁的地方,率先登山,甚至不用陈平安指路。 三人来到半山腰某处,陈平安指向不远处,一座小土包上生长有一棵树,主干古怪,极其笔直,竟是比青竹还直。陈平安如释重负,点头道:“就是这里了。” 陈对沉声道:“你们去山下等我。” 宁姚扯了扯陈平安袖子,示意一起下山。 陈对放下书箱,一件件一样样,小心翼翼拿出那些精心准备的祭品,用以祀神供祖。 中途陈对有刹那间的恍惚失神,痴痴望向那棵小树,热泪盈眶,喜极而泣,喃喃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最后陈对无比虔诚地对着那座小土包,行三叩九拜的大礼。之后她伏地不起,颤声道:“我颍阴陈氏,叩谢始祖庇护!” 山脚,陈平安和宁姚各坐在背篓一边,背对而坐,宁姚问道:“之前有段路程,你为何故意要绕远路?” 陈平安愣了愣,震惊道:“宁姑娘,连你都看出来啦?” 宁姚手握刀鞘,往后一推,刀鞘顶端在陈平安后腰一撞:“把‘连’字去掉!” 陈平安龇牙咧嘴,轻轻揉腰,放低声音道:“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有老大一片山崖,全是那种被你们称为斩龙台的黑色石头,我怕给她看了去,然后她也是识货的,到时候万一她起了歹心咋办?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宁姚笑道:“守财奴,你还不是担心她如果想法子搬走它,会害得你两手空空。” 陈平安傻呵呵笑道:“宁姑娘,你这么耿直,朋友一定不多吧?” “哎哟。”蓦然又是一阵吃疼的陈平安,赶紧腾出只手,去揉腰的另外一侧。 陈平安突然用手肘轻轻碰了一下宁姚后背,问道:“吃不吃野果子?我来的路上摘了三个,被我藏在袖袋里了,她应该没瞧见。” 宁姚没好气道:“这个时节的山果,能好吃?” 陈平安转身,递过去两颗桃子大小的通红野果,笑道:“宁姑娘,那你就是不晓得了,这种果子还真就只有在春天才能吃着。冬末结实,初春成熟,这会儿彻底熟透,一口下去,啧啧啧,那滋味,不小心舌头都能咬掉。更奇怪的是,咱们这里那么多座山,果子就只有这附近有。我当年也是跟着姚老头来找一种泥土时,他告诉我的。其他地方,也有些野果子味道不错,可我吃来吃去,啃东啃西,觉得都不如这种。” 宁姚接过两颗果子,打定主意难吃的话,一定要把剩下那颗还回去:“还吃来吃去、啃东啃西,你是山里的野猪啊?” 陈平安咬着野果,笑道:“小的时候家里穷,可不是逮着什么就吃什么,你还别说,有一次还真因为瞎吃东西,把肚子给吃坏了,痛得我在巷子里满地打滚。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打雷擂鼓似的。” 只可惜宁姚忙着吃果子,没听清楚陈平安最后说了啥。第一口咬下去,她就觉得这果子甘美异常,果肉下肚后,整个人都暖洋洋的,身体如同一座铺设有地龙的屋子,野果就是一袋袋炭火。宁姚闭上眼睛,感受五脏六腑,虽说通体舒泰,但是其余并无异样,这意味着这种野果,大体上可以位列神仙脚下的山上之物,但也仅限于此,肯定可以在世俗王朝卖出高价,却也不至于让修士眼红。对于山下的凡夫俗子而言,则无疑是延年益寿的无上珍品。早知道如此,宁姚就干脆不接这果子了。 宁姚有些惋惜,抹了抹嘴,转身把剩下的野果递过去:“不好吃,还给你。” 陈平安悻悻然收回去,有些失落,他还以为宁姑娘会觉得不错呢。 宁姚双手轻轻踢着背篓,随口问道:“是留着给那个叫陈对的女子?” 陈平安摇头道:“给她干什么,非亲非故的,当然是留给刘羡阳了。” 宁姚突然好奇道:“如果阮秀在这里,你是不是不给陈对,给阮秀?”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 宁姚又问:“那如果你手上只有两颗野果,你是给我,还是给阮秀?”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一颗给你,一颗给阮秀啊。我看你们吃就行。” 陈平安又遭受偷袭,揉着后腰,无辜道:“宁姑娘,你干吗?” 宁姚再问:“如果只有一颗呢?” 陈平安呵呵笑道:“给你。” 宁姚:“为啥?” 陈平安既狡黠又实诚道:“阮姑娘又不在这儿,可宁姑娘你在啊。” 陈平安后腰瞬间遭受两下重击,疼得他赶紧起身,蹦蹦跳跳,如此一来,害得宁姚一屁股跌入那只大背篓。陈平安赶紧把她从背篓里拉出来。宁姚倒也没生气,只是狠狠瞪了陈平安一眼。 陈平安重新扶好背篓,两人再次背对背而坐。 宁姚问道:“你知道那棵树是什么树吗?” 陈平安摇头道:“不知道,我只在这个地方看到过,其他山上好像都没有。” 宁姚沉声道:“相传若是有家族陵墓生出楷树,是儒家圣人即将出世的祥瑞气象,且这位圣人,必然极其刚直,一身浩然正气,所以在你们这座天下,必定会得到格外青睐。” 陈平安哦了一声。什么儒家圣人,祥瑞啊正气啊,这个草鞋少年都听不懂。 宁姚问道:“你就不羡慕山上那个女人?也没有想过为什么这棵楷树,不是长在自家祖先坟上?” 陈平安答非所问,开心道:“今年清明节,我还能给爹娘上坟,真好。” 宁姚猛然站起身,这次轮到陈平安一屁股坐进背篓。宁姚在一旁捧腹大笑。 小镇学塾仅剩下五个蒙童,出身高低不同,年龄大小各异,其中一个身穿大红棉袄的小女孩,虽然出身福禄街,但是她在学塾里从不欺负人,不过也不喜欢凑热闹,从来只喜欢自己胡乱逛荡。小镇最西边那户人家,李二的儿子李槐,也在这座乡塾求学,他爹娘带着姐姐离开了小镇,唯独留下了他。李槐非但没有哭闹,反而高兴坏了,终于不用受人管束了,只是到了晚上,这个寄住在舅舅家的孩子,做了噩梦醒来后,就开始撕心裂肺地号叫,结果被惊醒后的舅舅舅妈联手镇压,一个使用鸡毛掸子,一个使用扫帚。其余三人,分别来自桃叶巷、骑龙巷、杏花巷,两男一女。 齐先生下课后,送给他们一人一幅字,要他们妥善保管,仔细临摹,说是三天之后他要检查课业。那是一个“齐”字。 蒙学散去之后,垂垂老矣的扫地老人,沐浴更衣后,来到齐先生书房外,席地而坐。老人开口询问了一个关于“春王正月”的儒家经典之问。齐静春会心一笑,为之解惑,讲述何谓春,何谓王,何谓正,何谓月。这就是儒家各大书院特有的“执经问难”,课堂之上,会安排一位“问师”,向讲学之人询问,可以有一问数问,十问甚至百问。这一场问对,发生于齐先生和老人的第一次见面。那已经是八十年前的陈年往事了。 不过当时齐静春是询问之人,回答之人,则是两人共同的先生。 老人问完所有问题后,望向齐静春:“可还记得我们去往山崖书院之前,先生的临别赠言?” 齐静春笑而不言。 老人自问自答:“给我的那句,是‘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给你的那句,是‘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 老人突然激动万分:“先生对你,何等器重,希望你青出于蓝!你为何偏偏要在此地,不撞南墙不回头?为何要为一座不过五六千人的小小城镇,就舍去百年修为和千年大道,全部不要?!若是寻常读书人也就罢了,你是齐静春,是我们先生最器重的得意弟子!是有望别开生面,甚至是立教称祖的读书人!” 老人浑身颤抖道:“我知道了,是佛家误你!什么众生平等!难道你忘了先生说过的明贵贱……” 齐静春笑着摇头,道:“先生虽是先生,学问自然极大,可道理未必全对。” 老人被震惊得无以复加,满脸错愕,继而怒喝道:“礼者,所以正身也!” 齐静春笑着回复一句:“君子时诎则诎,时伸则伸也。” 看似无缘无故,隔着十万八千里,但是老人听到之后,脸色剧变,满是惊疑。 齐静春叹了口气,望向这个跟随自己在此一甲子的同门师弟,正色道:“事已至此。那几个孩子,就托付给你送往山崖书院了。”老人点点头,神色复杂地起身离去。 齐静春自言自语道:“先生,世间可有真正的天经地义?” 两辆马车在天远远未亮时分,就从福禄街出发,早早离开了小镇。 晨曦时分,一个草鞋少年带着两个大布袋子,动身去往窑务督造官衙署外等人。一个布袋子,装着一袋袋金精铜钱;另外一个,装着他觉得最值钱的蛇胆石。但是等到天大亮,衙署门房提着扫帚出来清扫街道了,陈平安也没有看到出发的马车。他只好厚着脸皮去问,问衙署名叫陈对的那拨客人,什么时候才从福禄街出发。 门房笑着说:“他们啊,早就离开小镇了。” 陈平安目瞪口呆,刘羡阳那家伙不是跟自己约好了天亮以后,才动身吗?那一刻,陈平安的视线有些模糊。 跟门房道谢之后,陈平安转身开始狂奔。跑出小镇,陈平安一口气跑了将近六十里路,最后筋疲力尽的他沿着一道斜坡走到坡顶,看着蜿蜒的道路,一直向前延伸出去。 陈平安蹲在坡顶,脚边放着没有送出去的铜钱和石头。佩剑悬刀的宁姚悄无声息地坐到他身边,气喘吁吁,气呼呼道:“你不是掉钱眼里的财迷吗,怎么这么大方了?全部家当都要送出去?就算刘羡阳是你朋友,也没你这么大手大脚的啊。” 陈平安只是抱着头,望向远方。 齐静春的那尊巨大法相,洁白缥缈,肃然危坐于东宝瓶洲最北端的版图上。 云海滚滚涌动,缓缓下压,不断靠近齐静春头颅。齐静春抬头望去,笑意洒脱。 云海之上,有威严嗓音响起:“齐静春,须知天道无私!你身为儒家门生,对骊珠洞天生出恻隐之心,情有可原,若是此时回心转意,犹有余地。” 伴随着这个天上仙人的话语,仿佛有阵阵雷声迅猛滚走于云海之中,那些一闪即逝的电闪雷鸣,不断从云海底端渗透而出。言出法随。 又有一个仙人嗤笑道:“与这书呆子废什么话!想要做出顶天立地的壮举,得先问过我的拳头答应不答应!”与此同时,一只金黄色的巨大手掌向下一捞,云海被拨开厚重云雾后,露出一个窟窿,一道光柱落在齐静春法相前。 西方响起佛唱一声,悲悯开口:“齐施主,一念静心,顿超佛地。” 齐静春沉声道:“斩龙一役之后,小镇得以享受三千年大气运,后世子孙英才辈出,无非是寅吃卯粮的手段。只不过既然是四位圣人订立下的规矩,最早那拨选择扎根骊珠洞天的修士,也未有异议,我齐静春自然没有资格在此事上指手画脚。如今天道要镇压此方天地,来便是了,无非是换成我齐静春一人,来替小镇百姓承受这一场劫难,天道和规矩未曾落在空处,诸位又为何阻拦?” 伸手将云海搅出一个大窟窿的仙人肆意大笑:“哈哈,姓齐的,你是真不知道缘由,还是装疯卖傻?” 齐静春不知何时已经伸出一只手,手掌变拳,将那颗蕴藏一座小洞天的珠子虚握于手心之中。想来掌心之中,洞天之内,小镇之上,已是白昼骤然变成黑夜的玄妙光景。 此时,那只护住骊珠洞天的雪白手掌,仿佛遭受到一股四面八方而来的无形攻势,滋滋作响,手背之上不断溅射、绽放出白色电弧,不断有看似小如飞羽、实则大如山峰的“雪花”从齐静春手背脱落,坠落人间,只是不等落地,就已烟消云散。 高坐于云海窟窿附近的云上仙人,放声讥笑道:“小小儒士,悖逆大道,不自量力!就由本座先陪你玩玩!” 若是从东宝瓶洲的极远处举目望去,并且能够破开仙人联手造就的遮掩法阵,那就能够依稀看到无比壮观的一幕。破开云海的宏大窟窿当中,先是露出一粒黑点,笔直朝下,然后是一截剑尖,最后终于显露出全貌,是一柄齐静春法相手指长短的“袖珍”飞剑。 第一把刚刚现世,第二把又尾随其后,从别处落下,第三、第四把,依次从天上云海降临人间,总计十二把飞剑。一线排开,悬停于高空。如铁骑列阵,被人勒紧缰绳,只等一声令下,便可冲锋凿阵。 云海之上,一尊金色巨人随意盘腿而坐,睁着巨大的金色眼眸,双拳撑在膝盖上,右拳缓缓伸出一根食指,屈指一弹。一把飞剑率先激射向齐静春拳头虚握的那条胳膊。飞剑下坠的速度快如闪电,轨迹上,拉扯出一条连绵不绝的云尾。飞剑瞬间穿透齐静春法相的手臂,在距离地面只有咫尺之遥的时候,骤然停止。云海之上,金色巨人右拳食指轻轻旋转,飞剑划出一道弧线,重返高空,同时左手叩指轻弹,原本悬在空中的一把飞剑轰然落下,再一次刺穿齐静春的手臂。两根手指相互起落。十二把飞剑笔直落下,弧线返回。起起落落,如此反复。 齐静春那条胳膊被飞剑一阵阵密集攒射后,变得伤痕累累,出现无数个黑色孔洞,相比原本通体莹白的巍峨法相,显得格外触目惊心。齐静春对此神色自若,眼见着又要再来一拨飞剑穿刺,展开新一轮冲杀,真是咄咄逼人。 齐静春云淡风轻地说出四个字:“春风得意。” 一把飞剑依然直直刺向齐静春手臂,只是这一次它没有钉入手臂,而是像松针被一阵清风吹拂得飘荡歪斜。不但是这一把飞剑,之后十一把飞剑无一例外,都是无功而返。飞剑围绕在齐静春法相四周,遵循某种既定轨迹缓慢飞行,剑身颤抖,伺机而动,轻微嘶鸣作响。不但如此,一阵阵弥漫天地间的春风,还不露痕迹地托住了下坠的云海。 那尊金色巨人袒露胸膛,一身恣意放肆的意味,居高临下,眼见着那十二把飞剑竟然找不到任何破绽,有些惊讶:“咦?” 这些对人间修士而言威力无匹的飞剑袭扰,齐静春并不太上心,他始终盯住那只虚握的拳头。 世间有人老珠黄一说,骊珠洞天这颗悬浮在东宝瓶洲上空的珠子,也已经有三千年岁月,六十年后,在下一任圣人阮邛手上,包裹庇护珠子的外壁将会彻底破碎,如同一件瓷器,外层釉色脱落剥离殆尽。到时候天道碾压而至,必然势如破竹,虽然不会当场死人,但是小镇所有人都会失去来生。齐静春为此专门翻阅佛经,甚至推断出一个可怕的后果:小镇这六千余人,被用来承受天威浩荡的“替死鬼”,有可能生生世世堕入西方佛国的饿鬼道,永世不得超脱。兵家修士、铸剑师阮邛,作为骊珠洞天最后一位坐镇四方的圣人,他到时候的职责,可不是守护小镇百姓的安危,而是不让任何一人逃脱这份天道责罚。 那金色巨人声如擂鼓,轰隆隆传遍天空,大笑道:“有人说你齐静春不简单,拥有两个本命字,‘春’字之外,还有一个坏了规矩的‘静’字,来来来,让本座开开眼!”巨人每说一个“来”字,就用拳头砸在膝盖上一次。三次过后,云海如锅内沸水,剧烈涌动。云海底部,那阵原本肉眼不可见的清风,也摇晃起来,光线混乱,明暗交替。 巨人道:“你有春风,本座则有一场飞剑法雨,要给你这家伙泼泼冷水!”言语过后,无数金色的丝线透过云海,又渗透清风。如果用巨人身躯作为对比,那些金色丝线,就像是指甲长短的小小绣花针,只是密密麻麻,成千上万,汇聚之后,声势之大,惊心动魄。 齐静春依然凝视着拳头,闻声后面不改色,轻声道:“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只见正襟危坐的法相四周地面,迸溅出一颗颗雨滴,每一滴雨珠,看似渺小可忽略不计,其实皆大如水潭。然后这些不断涌现的雨珠,违反常理地哗啦啦向天空滑去。雨幕倒挂,只因儒家圣人齐静春默念的那一句诗词。 金色绚烂的飞剑法雨,从上往下,起于大地的春雨水幕,由下往上,狠狠撞在一起! 头顶气象万千,齐静春却对此不见,不听,不言。 齐静春那颗拳头四周,凭空生出一条条闪电蛟龙,砸在手背之上。闪电颜色分为猩红、青紫、雪白三种,看似杂乱无章,三者却泾渭分明,并不交替缠绕,分别交织成三张大网。法相的拳头,碎屑四溅,飞羽飘摇,不断衰减。 齐静春轻声道:“风平浪静。”三色闪电,唯独雪白闪电毫无征兆地静止不动,但是其余两种闪电依然遵循规律而行,这就使得一条猩红闪电砰然撞断一条雪白闪电,一条青紫闪电又捆绑住猩红闪电。疏而不漏的恢恢天网,竟变得混乱无序。 云海之上,有苍老嗓音悠然响起:“动静有法!” 只不过转瞬过后,原本趋于混乱的三张闪电法网,重新恢复乱中有序的浩大天威。一次次敲打撞击齐静春那尊法相的拳头。齐静春微微叹息。 “小打小闹也差不多了,齐静春,可敢接下本座这一拳!”一只金色拳头从云海窟窿之中落向齐静春的头颅。 齐静春空闲的右手高高举起,掌心向上,阻挡住那压顶一拳。齐静春法相猛然下坠百丈,只是云海也被一股激荡清风托起百丈,像是天地之间拉开了两百丈距离。 “再来!”金色仙人一拳拳落下,每一次拳势都雷霆万钧,恐怕东宝瓶洲任何一座王朝的五岳雄山,都经不起他这一拳。一身雪白的齐静春法相,只是扬起手臂,高高举起。先是法相手心被砸出一个大坑,然后整只手掌砰然而碎,紧接着手臂一节一节被金色拳头打烂。法相大损的齐静春仍然无动于衷,所有的注意力,始终放在虚握拳头的左手之上。 从拳头蔓延到整条手臂,再到肩头,覆满了雷电游走的道家符箓,每个字都大如屋。 苍老嗓音继续响起:“莫要冥顽不化。齐静春,你若是愿意,可以追随贫道修行。” 齐静春稍稍转过头,低头凝望着那只千疮百孔的手臂,上面已经布满道家一脉掌教圣人写就的无上谶箓,好一个替天行道。 齐静春轻轻呵出一口气,沉声道:“清静……” 苍老声音透露出一股震怒:“齐静春,你大胆!” 一声怒喝,硬生生盖过了齐静春在“清静”之后的两个字。 高空有双指并拢作剑,轻而易举破开云海,一斩而下!竟是直接将齐静春握拳的那条手臂,从肩头处斩落! 极远处,有一声不易察觉的叹息,充满惋惜。儒家圣人不逾矩。齐静春不该跨过道家那座雷池的。 那指剑成功斩断齐静春手臂后,似乎主人怒气犹在,双指快速缩回云海,却并未就此罢休,而是以更快的速度刺向那个已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的悬空拳头。齐静春收回头顶只剩半截的右手手臂,迅速挡在珠子上方,往自己这边一搂,护在自己身前。仙人双指一往无前,毫无悬念地洞穿齐静春法相的胳膊,来自窟窿的金色巨人那一拳,更是结结实实砸在齐静春法相的头颅之上。齐静春这尊法相,摇摇欲坠。 虽然残肢断臂,依然大袖飘摇,自有读书人的风流,可越是如此,越显得惨不忍睹。 又是被当头一拳,齐静春法相继续下沉。一拳紧接着一拳,好像不把这读书人砸得深陷地下就不罢休。 破败不堪的法相,死死护住身前的那颗拳头,那颗珠子,那座骊珠洞天,那些见了面就会喊他一声“齐先生”的百姓。这尊法相嘴唇微动,无声而念:“列星随旋,日月递炤,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 小洞天之内,乡塾之中,没有一个蒙童在场。有一个独坐的青衫儒士,不仅仅是双鬓霜白,头发已雪白。 齐静春七窍流血,血肉模糊。魂魄破碎,比一件重重摔在地上的瓷器还碎得彻底。齐静春竟是快意至极的神色,闭目而笑,溘然而逝。 天下有我齐静春。天下快哉,我亦快哉。 这一年,这座天下,春去极晚,夏来极迟。 第13章 天亮 小镇好似遇上了百年难遇的天狗食日,一下子就变得漆黑一片,人人伸手不见五指。小镇外一尊尊神像如爆竹炸裂,声响愈来愈频繁,当小镇因为天黑而寂静之时,就显得格外刺耳,这无疑又加深了小镇普通百姓的猜测,联想到之前那些载着大户子弟的牛车马车,市井巷弄里的老百姓一个个惶恐不安。四姓十族的高大门墙内,无一例外,每当有奴仆丫鬟想要自作主张,高高挂起灯笼时,很快就会遭受大声呵斥,一些脾气急躁的家族管事人,甚至当场就拍掉那些灯笼,将其一脚踩烂,脸色狰狞,以视若寇仇的眼神,死死盯住那些原本出于好心的下人。 铁匠铺子这边,陈平安正和宁姚坐在井口吃午饭。天黑之后,陈平安虽然奇怪,但是不耽误他低头扒饭。铁匠铺的伙食相当不错,长短工每餐都能分到一块食指长宽的肥腻红烧肉,外加一勺汤汁。饭管够,但是肉就只有一块。陈平安大概是两大碗米饭的饭量,所以每次从掌厨师傅那边分到一块肉后,因为有汤汁,第一碗往往是只吃饭不动肉,吃到最后,那块红烧肉就会从碗顶一点点滑落到碗底,然后跑去盛第二碗米饭,这才干净利落解决掉那块肉。宁姚每次看到陈平安那样吃饭,都有些想笑。阮秀倒是不会像宁姚这样,阮秀望向陈平安的眼神里,仿佛写着四个大字:同道中人。 此时陈平安一手端着空荡荡的大白碗,一手持筷,竭尽目力环顾四周,只能依稀看到两三丈距离以内的景象。 最近这两天,除了给阮师傅的铁匠铺子做牛做马,陈平安会抽出三个时辰去练习走桩,白天一个时辰,午时到未时间,晚上两个时辰,亥时到丑时间。到后来陈平安尝试着走桩的同时,十指结剑炉桩,但是他发现如此一来,会让自己呼吸不畅,步伐更加不稳,遂果断放弃。陈平安只在劳作间隙,趁人不注意的时候,锻炼剑炉来滋养身躯。其实对陈平安而言,只不过是把以往的烧瓷拉坯,换成了《撼山谱》里的立桩剑炉。 午时到未时间那个时辰的走桩,一开始宁姚偶尔还会尾随其后,装模作样指点过几次后,就不再出现。陈平安不想惹来流言蜚语,白天这一个时辰的拳桩,会沿着小溪下游方向,跑出铁匠铺子一里地后,才开始练习。来回一趟,差不多能走上十里路左右。对于陈平安来说,这就算一条雷打不动的新家规了。 此时坐在井口,宁姚望着覆盖黑布似的天空,害得她失去“漂亮”印象的狭长双眉,微微皱起。 陈平安小声问道:“是不是跟齐先生有关?” 宁姚不打算告诉他真相,只给出一个模糊答案:“齐先生既然是这座洞天的主人,应该跟他有关系吧。” 陈平安又问道:“按照宋集薪和稚圭之前的说法,齐先生原本打算跟学塾书童赵繇一起离开小镇,为什么最后不走了?” 宁姚摇头笑道:“圣人的心思,就像一条龙脉,能够绵延千万里,我可猜不到,也懒得猜。”说完这句话,她把碗筷往陈平安手里一丢,起身去往一栋独属于她的黄泥墙茅草屋。宁姚自己也很奇怪为何阮师对自己如此客气,难道阮师看出了自己的身份?可能性极小才对。毕竟倒悬山并不位于东宝瓶洲;况且倒悬山与外界几乎没有牵连,名声很大,客人极少;再者倒悬山那边,对自己的身份也吃不准。只不过宁姚是船到桥头自然直、不直我也能用剑劈出一条直路的性情,堂堂东宝瓶洲第一铸剑大家阮师的示好,她就大大方方笑纳了。 陈平安拿着碗筷,刚想要去灶房那边,发现不远处有人要从这边走过,是一个袖子宽大的年轻男人,比读书人陈松风更像读书人,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有点像齐先生,又有点像当时在泥瓶巷遇到的督造官宋大人。男人看到独自坐在井口发呆的陈平安与自己对视后,微微惊讶。他来到陈平安身边,笑容温醇道:“我找阮师傅有点事情,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陈平安这次没有像当初在泥瓶巷故意瞒着蔡金简、苻南华那样,而是直截了当给那人指明了方向。一来宁姑娘跟自己说过阮师傅的厉害,二来眼前这个男人,没有给陈平安一种阴沉且有城府的感觉。 陈平安客气问道:“需要我带路吗?” 年轻男人没有着急赶路,望着陈平安,微笑道:“不用,就几步路的事情,不麻烦了。谢谢你啊。” 陈平安笑着点头,走向灶房,那年轻男人则走向远处一间铸剑室。 陈平安还了碗筷后,发现短工学徒们都聚在几栋屋内,点上油灯,在那里聊着为何会昼夜颠倒。有人言之凿凿,说是某座大山的山神过界,害得溪水井水下降,所以惹恼了管辖溪涧的河神老爷,一场神仙打架,打得天昏地暗。也有人用老一辈人的说法来反驳,说咱们这儿,大山都给朝廷封禁了,哪里来的山神,再说了,那么点大的小溪,绝对出不了河神。陈平安没去掺和,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借着自己超乎寻常的眼力,独自去往最后一口水井底下,一背篓一背篓搬土出井。 一次沿着木梯爬出井口后,恰好看到那个年轻男子从铸剑室返回,他也发现了陈平安的身影,并未走近,也没有停步,只是与陈平安遥遥挥手告别。陈平安有些感慨,不论此人是好是坏,至少他跟正阳山、云霞山两座山,还有清风城、老龙城两座城的外乡人,确实不同。 陈平安在井口一趟趟搬运土壤,最后一趟出井后,发现阮秀站在井口辘轳附近,手心摊放着一块巾帕,上面堆满了小巧糕点。等到陈平安出现后,阮秀向他伸出手掌,满身泥土、双手脏兮兮的陈平安笑着摇头,随后阮秀坐在井口上,低头吃着骑龙巷压岁铺子的精致糕点。阮秀迅速沉浸其中,整个人洋溢着满满的幸福欢喜。 陈平安继续来来回回搬运积土,十数次后,阮秀已经不见踪迹,不过井口留着巾帕和一块糕点,是压岁铺子最著名的桃花酒酿糕。陈平安愣了愣,只好摘下背篓,放在脚边,坐在巾帕附近的井口,在衣衫上擦了擦手,双指拈起糕点,放入嘴中。陈平安使劲点头,果然很好吃。毕竟自己吃的是整整十文钱啊,一想到这点,陈平安立即觉得更好吃了。 之后几个时辰,天色依旧昏暗,天空时不时会传来一阵阵沉闷的擂鼓声响,除此之外,小镇其实并无异样。阮师傅破例让自家铁匠铺的短工休息两天,让他们各回各家,不用待在这边等着“天亮”继续干活。陈平安也在此列,他干脆返回小镇,去了趟刘羡阳家,没发现少东西后,就赶紧熄灯,再锁好屋门,跑向泥瓶巷的自家宅子。 不知为何,陈平安觉得如今的小镇,死气沉沉,没了生气。 陈平安并不知道,当他跑过廊桥廊道的时候,桥底下的水面上,悬浮着一个衣袂飘摇的高大女子,衣裙雪白,头发雪白,裸露在外的手脚肌肤亦是如羊脂美玉一般。她正歪着脑袋,以溪水为镜,一手绾发一手梳理,谁也看不清她的面容。 小镇如今的光景,就像大骊将帅命人打造的一块沙盘,战事已经落下帷幕,决定弃之不用,就用黑布随意一遮。 陈平安在自家宅子里点起一盏油灯,开始清点自己的家当,三袋子金精铜钱,供养钱、迎春钱、压胜钱各一袋,一袋是大隋皇子所赠,说是感谢让他撞见那条金色鲤鱼,顾璨留下的两袋,算是买泥鳅的钱。至于陈对原本答谢他的那两袋钱,陈平安在出山途中,恳请陈对转交给刘羡阳,陈对虽然疑惑,可是并未拒绝。兴许对陈平安的选择比较惊讶,也可能是祭祖成功后心情不错,陈对破天荒露出笑容,嗓音柔和地说了些肺腑之言,让陈平安大可以放心,坦言她这个颍阴陈氏嫡系子弟的许诺,绝对要比两袋子金精铜钱更值钱。陈平安其实对此将信将疑,不敢全信,只不过宁姚听说“颍阴陈氏嫡系子弟”后,私下让陈平安放宽心。 齐先生先后两次赠送印章,共计四方。最早两方印章,“静心得意”和“陈十一”,是齐先生用自己私藏的蛇胆石刻的,之后两方印章,是齐先生根据陈平安赠送的蛇胆石,随形刻就,一小篆一隶书,巧合的是两方印章能够合拢,凑出一幅青山绿水图,一敦厚一纤柔,齐先生分别刻下“山”“水”二字,依照宁姚的说法,大概能够称之为一对“山水印”。 陈平安把陆道长的两份药方三张纸放在桌面上。宁姚曾经嫌弃过陆道长的字寡淡无味,人气才气烟火气仙佛气,啥也没有,就像是世俗王朝的举人秀才,为了科举功名而迎合奉行的馆阁体,规规矩矩,低三下四。陈平安自然看不出年轻道长陆沉这一手字的韵味深浅、造诣高低,也不会因为宁姚的评价不高,就轻视了这三张纸。再者陆道长临行之前亲口说过,小镇购书识字大不易,陈平安想要学字,可以从他的药方学起。 此时陈平安小心翼翼拿起最后一张纸,之前看过末尾朱红印文的“陆沉敕令”四字,并未深思,只是如今自己也有了多达四方的印章,便觉得那几个小字,格外可爱可亲。陈平安想到以后自己兜里有了闲钱,哪天买了书,归入家中私藏,就在扉页或是尾页轻轻以“陈十一”印钤盖朱字。陈平安一想到这个,就忍不住咧嘴乐呵。只是很快陈平安就有些为难,有了印章,就需要印泥。骑龙巷那间专门售卖糕点的压岁铺子隔壁就有一间什么杂物都卖的铺子,挂“草头”二字招牌,宋集薪和婢女稚圭就经常光顾这间铺子,所谓的文房四宝、书案清供都是那边买来的。陈平安犹豫片刻,觉得等到将来识字了,哪天遇见了一见钟情的书籍,再去买一盒印泥。除此之外,还有那一麻袋精心挑选出来的蛇胆石,七八颗,颜色各异,但哪怕出水这么长时间,依然颜色不褪。桌上麻袋的袋口打开,大如青壮手心、中如稚童拳头、小如鸽蛋的各色石子,相依相偎,模样讨喜。 陈平安本来希望把它们送给刘羡阳,宋集薪虽然是个言语刻薄的读书种子,但是有句话说得很有道理,大概意思是同样一件小东西,摆在泥瓶巷外的摊贩手上,卖几文钱,还得费很大工夫,可要是摆在草头铺子的柜子里,就要三四两银子起步,顾客爱买不买,没钱滚蛋。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陈平安觉得宋集薪这话挺有道理,所以蛇胆石放在他这边,留在小镇上,估计撑死了也卖不出什么高价,可要是给了刘羡阳,拿去那什么颍阴陈氏所在的大地方,哪怕给人坑骗杀价,也绝对比陈平安得到的钱更多。至于是自己手握一栋茅屋,还是让朋友赢得一座金山银山,两者孰好孰坏,对陈平安来说,根本不用考虑。否则为什么要和刘羡阳做朋友?所以哪怕那个风雷园的刘灞桥,陈平安觉得这个人不坏,可不管刘灞桥嘴上如何跟自己称兄道弟,陈平安从头到尾都不会当真,也从不附和。 陈平安最后拿起那支玉簪子,齐先生说是早年他的先生所赠,是寻常之物,并非什么奇珍异宝。碧玉簪子上篆刻有八个小字。宁姚解释过“言念君子,温其如玉”这句话。 “君子”,陈平安虽然没读过书,但依然觉得这个词语,肯定是分量很重的称呼。 门口那边传来宁姚的嗓音:“你怎么不把这支簪子别上?人家既然愿意送给你,自然是希望你物尽其用。” 怔怔出神的陈平安抬头望去,笑问道:“你怎么来了?” 宁姚坐在陈平安桌对面,瞥了眼陈平安手中的簪子:“我仔细查看过了,的确是普通的簪子而已,没有暗藏玄机,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座小洞天呢。” 陈平安一头雾水:“啥?” 宁姚看着那一桌子陈平安的“压箱底传家宝”,解释道:“别有洞天,这个说法听说过吧?老百姓只当是读书人的修辞说法,没当真。其实这里头很有讲究,天底下洞天分两种,一种就是我们身处的这座骊珠洞天,属于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之一,就是‘洞天福地’的那个洞天,有些疆域广袤,不知几千几万里。传说中,道祖拥有一座莲花洞天,虽是三十六座小洞天之一,但其中一张荷叶的叶面,就比你们大骊王朝的京城还要大。” 陈平安一惊一乍,怀疑道:“不可能吧?” 宁姚笑着伸出大拇指,跷起伸向自己,胸有成竹道:“我也不信,所以将来我去亲眼看过之后,回来告诉你真假!” 陈平安轻声道:“这么稀奇古怪的地方,不是谁都能进去的吧?” 宁姚呵呵笑道:“你以为我是谁?” 陈平安赶紧岔开话题:“宁姑娘你继续说洞天的事情。” 宁姚随手拿起一块小巧玲珑的蛇胆石,桃花色,握在手心摩挲,说道:“任意一座大洞天,能够贯通天地,灵气充沛,那才是名副其实的仙家府邸。练气士身在其中修行,事半功倍,洞天之主,非是身负大气运之人不得占据,早已被三教百家里的佼佼者瓜分殆尽,不容他人染指。三十六小洞天,有点像是藏藏掖掖的秘境,如女子犹抱琵琶半遮面,其中以桃源洞天风景最宜人,以罡风洞天最为幽奇险峻,以骊珠洞天……” 陈平安好奇问道:“我们这儿怎么了?” 宁姚嘴角翘起,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捻动,道:“最小,就这么点大,弹丸之地,不值一提。” 陈平安干脆盘腿而坐,懒洋洋地趴在桌上,然后扬起一只拳头,依次竖起一根根手指,柔声笑道:“可是我在这里,遇到了齐先生、杨老头、刘羡阳、顾璨,当然还有你,宁姑娘。” 宁姚也笑了:“还有一种小洞天,就是收纳物品的地方,佛家有须弥芥子一说,道家则是袖有乾坤,其余百家也各有各的说法,其宗旨都是‘方寸之地容天地’。简而言之,就是说一点点大的物件,能够放下很多玩意儿,只是相较真正的洞天福地,这种冠以‘洞天’头衔的宝贝,放不得活物,我娘亲以前最值钱的嫁妆之一,就是一只玉镯子,里边洞天的大小,差不多是这栋屋子这么大的地方。” 不知外边天高地厚的陈平安,便有些失望:“这么小啊,你看人家道祖的一片莲叶,就有一座城池那么大呢。” 宁姚恼羞成怒,身体前倾,伸手就想要给陈平安脑袋一巴掌,陈平安赶紧身体后仰,左右躲闪。 宁姚出手数次也没能得逞,灵机一动,那只握有桃花色蛇胆石的手,作势要丢出石头。 陈平安慌张道:“别扔别扔,要是边边角角磕坏了,肯定要少赚很多铜钱的!” 宁姚撇撇嘴,放下蛇胆石,只是突然又迅猛抬手。吓得陈平安赶紧闭上眼睛,不忍心去看。啪的一声,将石头重重拍在桌面上,宁姚捧腹大笑。 陈平安睁眼后,无奈道:“宁姑娘,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幼稚啊。” 宁姚一挑狭长眉毛,手肘一扫,那颗石头被扫落桌面。陈平安双手挠头,苦着脸。跟宁姑娘讲道理,讲不通啊。宁姚嬉笑一声,从桌面下伸出另外一只手,那颗本该摔落在地的石头,赫然躺在她白皙的手心。陈平安还是双手抱头,可怜兮兮。 宁姚不再捉弄陈平安,正色问道:“你以后做什么?” 陈平安想了想,老实回答道:“帮阮师傅做完那些力气活,我想以后自己进山烧炭,还可以顺便采药,卖给杨家铺子。” 宁姚犹豫了一下,问道:“那么除了正阳山的那只搬山猿,还有清风城许家的妇人,截江真君刘志茂,以及蔡金简和苻南华背后的云霞山和老龙城,你怎么应付?万一人家要找你麻烦,你往哪里逃?”宁姚不等陈平安说话,沉声道:“所以当初陆道长让你不管如何,都要厚着脸皮待在铁匠铺子,是一条正路。” 陈平安忧心忡忡道:“那如果给阮师傅惹来一大串麻烦,怎么办?” 宁姚冷笑道:“一位主持小洞天运转的圣人,还会怕这些麻烦?” 陈平安点点头:“那我回头问问阮师傅,先把所有实情告诉他,看他还愿不愿意收我做长期学徒。” 宁姚一手支撑着腮帮,一手翻翻检检那些蛇胆石,道:“在小镇这里,没有什么是一袋子金精铜钱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袋。” 陈平安哭丧着脸道:“我心疼啊。” 宁姚斜眼道:“你打算一股脑给刘羡阳的时候,怎么不心疼?” 陈平安摇头道:“两回事,不能比。” 宁姚白眼道:“以后哪个女人,不幸做了你的媳妇,我估计她每天恨不得一巴掌打死你。”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真要有了媳妇,就是另一回事。我可不傻,不会让自己媳妇受委屈。” 宁姚一脸不信,满满的讥讽神色。 黑炭似的陈平安双手抱胸,盘腿而坐,难得有些嚣张神色,哼哼道:“要是我媳妇受了委屈,别说是正阳山老猿,就是你说的那啥道祖,我也要砍死他,砍不砍得死先不说,反正先砍了再说!” 宁姚很是惊讶,目瞪口呆。她一直觉得陈平安不是个硬脾气的人,当然杀蔡金简、斗搬山猿除外,平时相处,陈平安好像永远也不会生气,性情也不偏执,不温不火的好脾气。这种话如果是苻南华、宋集薪这些天之骄子说出口,宁姚会觉得理所应当、毫不意外,可从陈平安的嘴里说出来,宁姚有点不敢相信,于是她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陈平安咧嘴笑道:“我爹这辈子只跟人打过一次架,就是为了我娘。因为骑龙巷有人骂我娘,我爹气不过,就去狠狠打了一架。回来的时候,被我娘埋怨了很久,但是我爹私下跟我说,打不打得过,是一回事,打不打又是一回事,男人不护着自己媳妇,娶进门做什么?!” 宁姚有些奇怪:“嗯?” 陈平安挠挠头,赧颜道:“我爹烧瓷厉害,打架很不行的,回家的时候鼻青脸肿,给人打惨了。” 宁姚伸手扶住额头,不想说话。她沉默片刻,起身道:“走了,回铺子。” 陈平安问道:“我送你到泥瓶巷口子上?” 宁姚没好气道:“不用。” 陈平安没有强求,只是把宁姚送到院门口。宁姚没有转头,也知道陈平安一直站在门口。不迂腐的好人,他们的心,会格外温暖灿烂,如向阳花木。这本身就是很美好的事情。 无依无靠的陈平安,被那些个外乡人一口一个“泥腿子贱命”“市井陋巷刨土吃的蝼蚁”地说着,可是他终究有自己的生活要过,他也很想要自己活得好。当然不是贪图享受,事实上陈平安从小就是一个很能吃苦的孩子,他只是单纯想着爹娘若是地下有知,他们肯定就会放心。虽然陈家只有陈平安一个人了,但是一个人,照样也能过上好日子,这就意味着爹娘传下来的这个家,还不错,哪怕这个家只剩下一个人;哪怕有钱买了春联,需要他自己一人张贴,不会有人告诉他是歪了斜了还是正了;哪怕在门头上贴一个“福”字,需要自己架梯子,也无人扶。人活一世,生死自负,不想着跟老天爷求任何东西。所以这种人看似好脾气,其实骨头格外硬,命也会尤其硬。 走出泥瓶巷的宁姚,突然有些失落,也有些愧疚,为了自己的不告而别。 陈平安回到屋子后,对着油灯发呆。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似梦非梦。他好像莫名其妙就走到了廊桥南端,只依稀记得一路上漆黑,连他也看不到几尺外的景象。但是当他一脚踏上台阶之后,天地之间,骤然大放光明。 陈平安浑浑噩噩走在廊桥过道,突然廊道中央那里,绽放出无比炫目的雪白光芒,仿佛比之前的天地光明更加刺眼,蕴含的道意更加崇高。陈平安明明眼睛刺痛得流泪,但是不知为何,反而能够更加清晰地看到那里的奇异风景。 有一个高大人物,面容模糊,站在廊桥当中。和陈平安在小巷初见齐先生时有些相似,大袖飘摇,一身雪白,如神似仙。但是在脱缰野马一般混乱的潜意识当中,陈平安无比确定眼前之人,比齐先生更加虚无缥缈,就像他或是她距离人间更远。 陈平安缓缓前行,耳边仿佛有狐魅女子细语呢喃,蛊惑人心:“跪下吧,便可鸿运当头。”之后又有人威严大喝,震慑人心:“凡夫俗子,还不速速下跪!”又有中正平和的声音淡然道:“如世俗人,需要下跪天地君亲师,跪一跪又何妨,换来一个大道登顶。”还有沧桑沙哑的嗓音响起:“这一跪,就等于走过了长生桥,登上了青云梯,跨过了天地堑,休要迟疑,快快下跪。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一声熟悉嗓音竭力响起:“陈平安,快快停步!既不要前行,也不要转身,更不可下跪。只需在原地坚持一炷香便可,你一介凡人之躯,能够承载多少斤两的神气意愿?不要逆天行事……”有点像是杨老头的训斥和告诫。只是老人的嗓音越到后边越低。与此同时,又有人温醇笑道:“陈平安,不妨站直,往前走几步试试看?”这像是齐先生。 陈平安本能地挺直腰杆,停下脚步,眼神茫然地向四周张望。他只知道自己有很多问题,想要问齐先生。 许多嘈杂声音此起彼伏:“这是马苦玄应得的机缘!你这小子速速滚出去!” “便是马苦玄拿不到,也该顺势落入那天仙坯子宁姚之手,你算个什么东西!” “你这一支陈氏就是一摊扶不起的烂泥,早该香火断绝,也敢垂涎神物,厚颜无耻的小杂种!” “陈平安,你不是很在乎宁姚和刘羡阳他们吗,转身返回小镇吧,把机缘留给你的朋友,不是更好?齐静春已经用他的一死来换取你们这些凡人的安稳,以后安心做个富家翁,娶妻生子,还有来生,岂不是很好?” “胆敢再往前一步,就将你挫骨扬灰!” 陈平安一步踏出,廊桥轰然一震。天地寂静,杂音顿消。有叹息,有恐惧,有慌乱,有敬畏,有唏嘘,一团乱麻。 陈平安一步走出之后,就自然而然向前走出第二步,这个时候他才发现齐先生与自己并肩而行。整座廊桥以及廊桥之外,突然又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陈平安之前停步的时候,就已经不再被光线刺得流泪,这会儿没来由一下子哽咽起来,灵犀所至,问道:“齐先生,你是要走了吗?” “嗯,要走了。外边有太多人,希望我死,也由不得我自己做选择。” “齐先生,那我们要去见谁?” “不是‘我们’,是你。你要见的是一个……老人?” 砰然一声巨响,齐先生好像被人一击打飞,但是齐先生反而爽朗大笑,最后不忘沉声道:“陈平安,大道就在脚下,走!”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抬起脚准备踏出第三步。有一个极远、极高之地的嗓音响起,瞬间穿透一层层天地,微笑道:“事不过三,点到即止。”廊桥中间那边随之有人冷哼一声。 陈平安猛然惊醒,发现自己趴在桌上,油灯还在燃烧,他下意识转头望向窗外。天亮了。 陈平安神情恍惚地走出屋子,来到小院,抬头望去,烈日当空,视线尤为清晰,天空如同褪下一层层釉色的瓷坯,光洁可人。 陈平安无意中察觉到自己呼吸有些凝滞,便坐在门槛上,屏气凝神,双手十指结剑炉拳桩。一炷香后,陈平安才感觉到气息平稳顺畅起来,刚要站起身,眼角余光一瞥,一屁股又坐回了门槛。他瞪大眼睛望去,不知何时院子角落里安安静静躺着一块黑色石头,是世间最好的磨剑石,斩龙台! 陈平安赶紧起身,快步走去,蹲下身端详,跟之前那座倒塌的天官神像台座相比,这块石头好像被人刀切豆腐似的,一刀直直下去,就干脆利落地一分为二。陈平安揉着下巴,一点一点挪位置,换了一个方位蹲着,东南西北挪了一圈,屁股回到原位后,越发确定,正是“菩萨点头”那尊神像脚下的台座。这让陈平安悚然,宁姑娘虽然喜欢说一些口气很大的话,但是她所有冷眼袖手的言语,绝对不会有半点作假。她说牢固异常的斩龙台,只能大剑仙花大代价才能劈开,陈平安就确信无疑。那么这块斩龙台是自己长了脚,然后一路跑到他陈平安家宅子? 如今陈平安已经知道世上确有神仙鬼怪,还有不计其数的山魈精魅,但是石头成精,可能性不大吧?再说了,它跑谁家里都能享点福,跑到自己这栋宅子,除了遭罪还能做什么,有这么笨的石头精吗?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喂,你能说话不?或者能听懂我说话吗?”当然不能。 疑神疑鬼的陈平安摇晃脑袋,看不够。大概是之前那个梦境太过真切,他其实还没有缓过来,导致现在看什么都透着古怪。许多当年没有深思的小事,如今穿在一起,好像一下子就说得通了。 齐先生说世上的确有很多事情不能以常理衡量,宁姚更是说过外边天地光怪陆离。哪怕是姚老头,其实也早就零零碎碎说了许多,简简单单的入山一事,就有诸多讲究。姚老头曾经说过很多,比如那些个不起眼的老树墩子,有可能是山神的座椅,坐不得。还说天底下的山,无论大小,其实一脉相承,只不过有着祖孙之分。陈平安在这一刻,突然很好奇,很想知道小镇所在的骊珠洞天,到底如何才能看到全貌?是不是只有爬到那座比披云山更高的山峰,才能一览无余? 陈平安收起思绪,低头看着那块黑色石头,想着要把它搬去铁匠铺子,宁姑娘肯定用得着这块磨剑石。至于到时候宁姑娘如何处置石头,是选择自己磨剑,还是交给阮师傅,作为帮忙铸剑的谢礼,陈平安反正无所谓,他只是很好奇磨剑石到底如何磨剑,会不会跟自己磨柴刀差不多? 陈平安做事情从来不拖泥带水,下定决心之后就立即动手,伸出双手将磨剑石往上抬,能够抬离地面寸余距离,有些沉重,但还不至于搬不动,这就好办。于是陈平安去屋里找来一只箩筐。很快他就背着箩筐走在泥瓶巷,磨剑石之上覆盖着一件衣衫。 走出泥瓶巷后,陈平安发现大街上行人众多,估计是那场突如其来的黑夜,让人瘆得慌,如今好不容易看到了大太阳,就都想着出来透口气。所以绝大多数小镇百姓都离开家门,走出巷弄来到大街,议论纷纷,时不时有人匆忙跑过,嚷嚷着铁锁井已经彻底干枯了,连那条悬挂于井中千百年的铁链,也不知被哪个混蛋偷偷搬走藏在家里了。更有唯恐天下不乱的稚童孩子,三三两两,蹦蹦跳跳,满脸雀跃,乱七八糟说着那棵老槐树的变故。 原来那棵老槐树“一夜之间”被连根拔起,倒在大街上,满地的碎裂槐枝和枯黄槐叶。一开始很多附近百姓觉得别浪费了,就顺手捡了枝叶回家烧火,一些个惫懒青壮,被自家婆娘催促,不情不愿拎着柴刀去劈砍更粗大一些的槐枝。不是没有人阻拦,祖祖辈辈生活在老槐树周边的小镇老人,大多痛心疾首,对那些占这种缺德便宜的汉子婆娘直接破口大骂,也有老人苦口婆心说着老槐树跟小镇的渊源,说这棵树是有灵气的,这么多年来,连枯枝坠落也只挑夜深人静的时候,不愿砸在人头上,更不要说每逢收成不好的时候,老槐树的槐花如米,填饱了多少人的肚子。不管用,那些青壮男人要么不理不睬,只管埋头砍树,脾气差一点的,就跟老人起了冲突,推推搡搡。总之有点乱。 听到老槐树那边的动静后,陈平安背着箩筐,犹豫不决,于是放慢脚步,三步一回头,望向老槐树方向。直觉告诉他应该去老槐树那边瞅瞅,但是心底又有一个声音,让他赶紧去铁匠铺子。 突然他看到一个风一般的灵巧身影,从自己身边擦肩而过,是个身穿大红棉袄的小女孩,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小女孩肩膀上,扛着一根粗如青壮手臂的槐枝,槐枝等人长,小女孩脚步飞快,跟车轱辘似的,活泼俏皮得很。陈平安一眼就认出了她,是那个独来独往的小女孩,来去如风,喜欢在小镇四处逛荡。她跟顾璨属于不打不相识,前不久在青牛背又见过一面。她跟在那些神仙人物身边,好像跟那位年轻道姑关系尤其好,陈平安还送了她一小块蛇胆石。 陈平安赶紧出声喊她,红棉袄小女孩转过头,看到是陈平安后,咧嘴一笑,一双会说话的秋水眼眸,好像在说你有事快说啊,我听着呢,我还要忙着蚂蚁搬家! 陈平安忍住笑,招手道:“我跟你商量个事,最多耽误你一会儿。” 大红棉袄小女孩,扛着树枝雷厉风行地跑过来,微微侧身,她抬起头,有些疑惑。 陈平安问道:“这根树枝,你是从老槐树那边搬来的吧?” 小女孩使劲点头,遗憾道:“不快一点的话,要被人抢光了。我力气小,只搬得动这么点大的,我争取多跑几趟。” 陈平安心思急转,试探性问道:“你家如果是在福禄街那边,那就远了,你如果信得过我,可以先把槐枝放在我家院子,这样你就可以来回多跑几趟。” 小女孩默默权衡利弊,认真思量的同时,一直在观察陈平安的眼神和脸色,大概是觉得陈平安没坏心,她点头道:“那你要我做什么?事先说好,我可扛不动太大的树枝,很沉的,我现在肩膀就有点像是火烧着了。” 陈平安掏出一串钥匙,摘下其中一把,递给小女孩:“这是我家院门的钥匙,你拿着。我不要你多做什么,只是让你抢槐树枝的时候,看看地上有没有没有变黄的绿色树叶,有的话就记得帮我收起来。” 小女孩没有接过钥匙,瞪大眼睛:“就这?” 陈平安笑道:“对,就这。你知道我家地方吧?” 小女孩嗯了一声:“泥瓶巷左手边数起,第十二个宅子。” 小女孩最后还是没有接过钥匙:“你家那边院墙不高,我可以把槐枝轻轻放进去,不用打开院门。” 陈平安才收起钥匙,红棉袄小女孩已经转身飞奔离去。陈平安觉得她就像是进了山的自己,她是走街串巷,自己则是翻山越岭。 陈平安走出小镇,一直往南,等到靠近廊桥的时候,骇然发现廊桥不见了。已经恢复成记忆当中的那座老旧石拱桥。 不知为何,廊桥虽然崭新大气,还挂着亮眼的金字匾额,可陈平安还是喜欢眼前的老桥。陈平安站在石拱桥这一头,没来由想起那个无法解释的梦,深吸一口气,缓缓走上斜坡。越是临近桥中央,陈平安就越是紧张,本就大汗淋漓,现在更是汗如雨下,只是等他走到了石拱桥那一头,也没有任何事情发生。陈平安自嘲一笑,加快步子往铁匠铺子走去。 青牛背那边,杨老头坐在青色石崖边缘,大口大口抽着旱烟。杨老头脚下的水潭,涟漪阵阵,波光粼粼,水面之下,好像有大把大把的水草在摇晃,大太阳底下,仍是透着一股无法言喻的阴森诡谲。水面上,逐渐浮现出一张模糊的老妪面孔,但是她却拥有一头鸦青色的头发,在水中绽放,此时马婆婆如丧考妣,颤声道:“大仙,昨夜我是真的不敢靠近那边啊,我试了好几次,一过去就像是钻进了油锅,比千刀万剐还难受。大仙,你就饶过小的吧,实在是没有办法啊。” 杨老头冷漠道:“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你以后也一样,只需要做力所能及的事情,不含糊,就可以了。不过现在有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摆在你面前,就看你自己敢不敢争取了。” 马婆婆幽绿色的脸庞随水晃荡,说不出的鬼气森森,听到这位大仙有意为自己指点一条明路,赶紧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杨老头缓缓说道:“如今小洞天已经缓缓落回人间,跟大地接壤,正处于落地生根的关键时期,过不了多久,就要与大骊王朝版图同气连枝。你现在之所以只能被称为河婆,而不是河神,是因为就像是在世俗王朝,你仍然只是个不入清流品秩的胥吏,并未真正获得官身,一步之差,天壤之别。”杨老头用老烟杆往石拱桥那边一指:“之所以如此,根源不在于你辖境小,而在于你的地盘被拦腰斩断了,瞧见那座桥没,就是它把你的未来香火斩断了。你现在只要能够从桥底下游过去,就能有一份大前程。你所处的这条小溪,将来会成为许多重要河流的源头,别说是一头青丝长不过数百里的下等河神,就是被大骊敕封为江神,发丝长达几千里,也不难。” 马婆婆眼珠子微微转动。 杨老头也不催促,笑道:“烂泥里躺着其实也蛮舒服的,对不对,为什么要别人扶起来,对不对?” 马婆婆之前心生怯意不敢一口应下,此时听到大仙的冷嘲热讽,心知不妙,立即讨饶,深潭溪水顿时翻涌。 杨老头无动于衷,淡然道:“是继续做摇尾乞怜的泥鳅,还是化为坐镇一方水运的河蛟,在此一举。还有,别忘了当初我是怎么跟你说的。这条路,没有回头路可走,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天底下没有一劳永逸的好事,说句难听的,小镇百姓谁都可以有善报,但是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你。” 这位神通广大的大仙,越是如此云淡风轻,河婆马婆婆越是心里打鼓,最后狠狠一咬牙,迅猛潜入水中。片刻之后,马婆婆身影消失不见,但是在青牛背和石拱桥之间的溪水中,好像有一抹幽绿暗影,歪歪扭扭奔向下游。这道暗影临近石拱桥后,速度放缓,最后简直就是乌龟划水一般。距离石拱桥那座深潭还有十余丈,河婆马婆婆的身影骤然加速,显然是富贵险中求,要拼死一搏了。 一游而过,畅通无阻。马婆婆一口气冲出数十丈后,水下身影打了一个旋儿,为了庆贺自己劫后余生,情不自禁地一圈圈转动起来,一团青丝缠绕着那具已无血肉的干瘦躯壳。 这位河婆站直悬停在溪水当中,抬头望向那座石拱桥,终于清清楚楚看到了那根老剑条。依旧锈迹斑斑,跟她还是孩提时、年少时、少妇时所见,并无半点异样。但是下一刻,只是多看了老剑条一眼的河婆马婆婆,一双眼珠子当场爆裂。 哀号,溪水翻滚,浪花阵阵。 许久之后,这一段小溪总算恢复风平浪静,老妪重新生出了一双眼睛,但是她变得气息孱弱,耳畔响起杨老头的嗓音:“人家不稀罕理睬你,那是你祖上冒青烟,你别得寸进尺。以后经过石拱桥的时候,切记不要抬头了。” 马婆婆嗫嗫嚅嚅道:“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杨老头的嗓音幽幽传来:“你只管往下游去,试试看能游到哪里。经过那座铁匠铺的时候,也别太猖狂。不过不用太担心,你的存在,能够让这条溪水变得尤为‘阴沉’,一旦催生出水精,有利于铸剑淬炼,所以那位阮师,不会为难你。你要是做事勤勉,说不得人家还会施舍给你一点机缘。骊珠洞天虽然碎裂了,灵气迅速流溢四散,可大抵上还能延续个三四十年,阮师的圣人之位,稳固得很,对他来说,反而是好事。” 马婆婆松了口气,谄媚道:“谨遵大仙法旨。” 青牛背这边,有人言语中满是钦佩:“前辈好大的神通,竟然能够自行敕封一方河婆,关键是还能够不惊扰到天道。” 杨老头依然保持原先的坐姿,头也不转,冷笑道:“河婆,和河神,一字之差,云泥之别。你这种读书人,会不懂?” 来者正是观湖书院最大的读书种子崔明皇,他应该会是最后一个离开此地的外乡人。 这个丰神俊朗的英俊书生,笑道:“已经很骇人听闻了。在一条断头路上,硬生生岔出小路来,这等手笔,由不得晚辈不佩服。” 杨老头淡然问道:“小子,你知道我的身份?” 崔明皇摇头笑道:“山主事先并未告知,但是我勉强猜出一点端倪。” 杨老头不耐烦道:“去去去,你小子还不够格与我谈,换成你们山主还差不多。” 崔明皇非但没有离去,反而在青牛背席地而坐,落座之前,不忘伸手将腰间玉佩小心翼翼挽住,以免撞击在石崖上。他抬头望着再无遮拦的蔚蓝天空,轻声道:“空有一身通天修为,为了护住这座骊珠洞天,不让天道渗透进来些许,竟是半点也不愿使出,到最后只能靠两个本命字,真正死撑到最后。杨老先生,你说我们这位齐先生,到底图什么?” 杨老头只是抽着烟,神色阴沉。 崔明皇喃喃道:“若是图一个‘为生民立命’,那也太亏了。他是齐静春啊,山崖书院的山主,儒教第四圣的得意弟子,他的一条命,换来六千多凡夫俗子的来生来世,划算吗?我看不划算,换成是我,绝对做不来。” 杨老头吐出一口烟雾:“你这话,也就只能跟我唠叨,要不然传出去,你这辈子都别想当书院山主。看在你先说了几句心里话的分上,咱们随便聊聊?” 崔明皇微笑道:“那敢情好,晚辈求之不得。” 杨老头望着水面:“不过在这之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崔明皇点头道:“前辈问便是了。” 杨老头缓缓道:“一步步把齐静春逼到那个唯有求死的境地,是不是你的手笔?” 崔明皇先是一愣,随即苦笑,最后自嘲道:“前辈是不是太高看我了?” 杨老头没有转头,一团团烟雾在他身前袅袅升起:“我别的本事没有,看人心一事,还算凑合,所以你不该来这里的。” 崔明皇笑着解释道:“哪怕是晚一些来算,从我儒家第四圣在文庙位置第一次下降,以此作为开端,那也是八十年前的事情了,我如今不过而立之年,怎么说得通?” 杨老头转过头,笑眯眯道:“你的意思,是说自己不过凑巧来这里取走镇国玉圭,又凑巧碰上这桩惨案而已,属于黄泥巴落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崔明皇神色自若,笑道:“世事无常,无巧不成书。” 杨老头呵呵笑着,皮笑肉不笑。 崔明皇不愿继续空耗下去,开门见山道:“晚辈对那座披云山情有独钟,希望将它作为一座新书院的地址,晚辈来此是客,入乡随俗,于情于理,都应该跟杨老前辈打声招呼。不知道前辈有什么要求?” 杨老头皱着脸,默不作声。 崔明皇似乎不敢擅自催促杨老头,缓缓起身,轻声道:“前辈放心,只要前辈一天不点头,晚辈的书院就一天不敢破土动工。如果哪天前辈觉得此事可行,可以让窑务督造官衙署那边,捎句话给观湖书院崔明皇即可。” 杨老头嗯了一声,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崔明皇作揖告辞。 无论是河婆马婆婆这种小棋子,能否真正成就神位,还是观湖书院要在大骊王朝寻求一块围棋上的飞地,选中了那座披云山,其实杨老头并不太上心,因为无足轻重。他唯一在意的事情,是那夜齐静春到了廊桥,与阮邛说了什么,最后他独自坐在廊桥一夜,天亮之后才起身返回小镇,在那期间,齐静春又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杨老头拎着老烟杆站起身,低声骂道:“就没一个是让人省心的。” 学塾内,四个蒙童面面相觑。 孩子们没有见到齐先生,反而是那位好像一年到头都在扫地的老大爷,换上了一身跟齐先生装束相似的儒衫,腰间悬挂了一枚玉佩,霜白头发收拾得整整齐齐,头戴高冠。老人坐在原本齐先生的位置上,告诉四个孩子,齐先生已经辞去教书先生和书院山主的职务,所以之后就由他来带领孩子们游学。出门远游一事,是齐先生跟孩子们早就说好的,他们家中长辈也都点头答应下来了。 老人不复以往的慈眉善目,气势威严,问道:“李宝瓶呢?为何没有来上学?” 鬼头鬼脑的李槐,平时就跟那个李宝瓶不对付,立即告密道:“李宝瓶在来的路上,听说老槐树倒了,就非要跑去凑热闹,我拉不住她。她脾气差得很,我怎么劝都不听,她还要动手打人呢。”其余三个蒙童各自腹诽,李槐真是随他娘,睁眼说瞎话的能耐,比谁都厉害。 老人转头对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说道:“你去喊李宝瓶回来,我们今天就要离开小镇。” 小女孩哦了一声,有些不情愿地站起身,小跑着离开学塾。 李槐年纪不大,嘴巴很刁,不忘火上浇油,老气横秋道:“老马啊,李宝瓶这种顽劣学生,一定要好好管束才行,要不然成不了材的。既然齐先生不在了,老马你就要挑起担子来……” 老人厉色瞪去,李槐吓得噤若寒蝉,乖乖闭嘴,只是在心里不断骂这个马老头不是个东西,老虎不在山就猴子称大王。以前李槐很厌烦齐先生的规矩,如今倒是怀念起齐先生的好了。 学塾课堂隔壁,属于齐静春的那间屋子,观湖书院的崔明皇坐在书案后,环顾四周,鸠占鹊巢的他笑容恬淡,有些失望地轻声道:“书也没有几本啊。” 陈平安到了铁匠铺后,听到那个消息,有点蒙。 宁姚天没亮就离开小镇了,阮秀说是倒悬山那边,飞剑传书,宁姑娘听说后急匆匆就离开了铺子。陈平安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宁姑娘之前去泥瓶巷,是跟自己告别的。 陈平安背着箩筐,站在宁姚暂住的那栋屋子檐下,抿起嘴唇。 阮秀柔声道:“宁姑娘让我告诉你,那把剑鞘她先借用一段时间,以后会还你的。” 陈平安摇头道:“没关系。” 阮秀欲言又止,陈平安才醒悟这句话跟阮姑娘说,没什么意义,挠头道:“那我先回趟泥瓶巷。” 阮秀点点头。陈平安向前行去。 阮秀突然记起一事,喊道:“陈平安,我爹说你这段时间就在铺子里安心做事,以后可能需要你帮忙打铁。” 陈平安转头笑道:“谢了。” 阮秀嫣然一笑。 陈平安独自走在溪畔,走上石拱桥后,突然停下脚步,摘下背篓,坐在石拱桥边缘,双脚悬挂空中,装着沉重斩龙台的箩筐就放在身边。穿着一双草鞋的脚,轻轻晃荡。 对于宁姑娘的离去,他没有太多感伤,因为一开始就知道她会走的。只是有些话,来不及说了啊。 不知过了多久,陈平安被桥底下一阵巨大的水花声响猛然惊醒,他赶紧转头,箩筐已经不见了! 陈平安没有丝毫犹豫,双手一撑,任由自己摔入溪水。入水后,迅速转换水中姿势,头朝下,使劲向水底钻去。 陈平安瞪大眼睛,依稀看到一点光亮,那一瞬间,他就失去了知觉。下一刻,陈平安发现自己站在镜子一般的水面上,轻轻跺脚,能够踩出一圈圈涟漪,但是镜面并未塌陷。 陈平安突然抬起手臂遮住眼睛。正前方有刺眼光芒,照彻天地。等到光芒淡去,陈平安放下手臂,看到远处有一人悬空而坐,一脚屈起,一脚下垂,如同坐在悬崖边上,姿态懒散。那人整个人沐浴在洁白光辉之中,丝丝缕缕的光线,不断摇曳。陈平安无论如何也看不清那人的面容。那人跟之前泥瓶巷家中那场梦中站在廊桥中央的人物,很相像。但是陈平安不敢确定是不是同一人。 那人抬头打了个哈欠,缓缓道:“那个叫齐静春的读书人,说对这个世界很失望。那么你呢?” 陈平安在那个人开口后,呼吸困难,遂咬紧牙关。很快,陈平安又一次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如有人擂鼓震天响,他满脸涨红,伸手使劲捂住心口。 神人擂动报春鼓,告知天下春将至。鼓不响,春不来。 那人随手一挥,大袖晃动如一条银河。石拱桥上,小鸡啄米的陈平安恍恍惚惚醒来,转头望去,箩筐仍老老实实放在自己身边。 陈平安抱头道:“又来?!” 陈平安使劲给了自己一耳光,疼。他慌慌张张站起身,背起箩筐就跑。 陈平安一路跑回泥瓶巷,打开院门,发现靠近院门的地方,一根根槐枝横七竖八躺着。心想那丫头是真能跑真能扛啊。 陈平安放下背篓,然后坐在院门口,擦着汗水。 一抹红色从泥瓶巷一端快步跑来。小女孩满头大汗,看到陈平安后,咧嘴一笑。她以槐枝拄地,气喘吁吁,从腰间绣袋里捞出一把鲜艳欲滴的翠绿槐叶。陈平安接过后,低头一看,相比那次齐先生带他求来的槐叶,这些槐叶虽然也是绿色,但是叶脉已经枯黄,长久端详,也看不出有绿色莹光游走其中。 陈平安看着左右张望的小姑娘,笑着伸出手。小女孩一脸茫然。陈平安没有收回手。小女孩坚持片刻后,神色懊恼地从绣袋里掏出最后一片树叶,重重拍在陈平安手心上。陈平安继续伸着手。她使劲鼓起腮帮,转身不知从哪里又摸出一片槐叶,哭丧着脸交给陈平安。 陈平安忍住笑意,将那八片槐叶合拢在一起,不过抽出其中三张,递给红棉袄小女孩,柔声道:“送给你的。” 小女孩没有接过槐叶,黑葡萄似的水润大眼眸,满是疑惑。 陈平安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温声解释道:“你自己事先藏起来,跟我事后送给你,是不一样的。以后别忘了,答应别人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陈平安看着那张天真无邪的稚嫩脸庞,笑道:“如果努力了,还是做不到,记得打声招呼。” 小女孩虽然觉得他说的挺有道理,可是这样自己多没有面子啊,于是使出浑身解数皱着小脸,气鼓鼓道:“你怎么跟学塾齐先生这么像啊。我要不喜欢你了!” 陈平安哭笑不得,说道:“我帮你把槐枝搬到你家去,我力气大,跑一趟就够了。” 累惨了的红棉袄小姑娘,顿时眼睛一亮,笑得双眼眯成月牙儿:“那我可以多喜欢你一会儿!” 陈平安虽然看着身形瘦弱,可是当他双肩扛起那些槐枝,一点也不勉强地轻松走在泥瓶巷时,把后头那个红棉袄小姑娘看得目瞪口呆。之前如果不是她坚持,陈平安连她纤细肩膀上的那根槐枝也要一并拿去。 泥瓶巷口子上站着一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估计是冬天冻伤了脸颊,两坨腮红很惹眼,看到大摇大摆扛着槐枝的红棉袄小姑娘后,她闷闷道:“李宝瓶,不是说好了丢下槐枝,就跟我一起去学塾的吗?你是不知道,今儿马爷爷怪得很,穿得跟齐先生一样,说要由他来带着我们游学,去那山崖书院,到时候马爷爷朝我们发火的话,就怪你。” 李宝瓶根本就没有听进去,从腰间绣袋里拈起一张陈平安送给她的翠绿槐叶,对着身边的同龄人,捻动旋转,得意扬扬,一脸“你没有吧,我有很多哟”的表情。 羊角辫小丫头只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一片破叶子,有什么值得炫耀的,但是她就是受不了李宝瓶的那副模样,很欠揍。问题是学塾里差不多大的孩子,哪怕是李槐这样的刺头,也打不过李宝瓶。李槐曾经被她打得趴在地上装死,李宝瓶犹不罢休,扒掉李槐的裤子,再把那条裤子往树上一丢,高高挂在那里,光屁股李槐一路号啕大哭着回了家。李槐他娘可不是省油的灯,二话不说就拽着李槐一起杀向福禄街,结果还没到李家,看着街道两边气派威严的石狮子、彩绘门神和高大院墙,妇人就气不打一处来,又将李槐暴打了一顿,连李家大门也没敲,就扯着自己儿子的耳朵,灰溜溜回到了小镇最西边的破落宅子,不过那晚妇人宰了只鸡炖了,李槐光屁股站在凳子上,晃来晃去,吃得比谁都欢快,哪里还记得被李宝瓶按在地上拍脑袋的糗事。 羊角辫小姑娘伸出双手比画了一下长短,满脸嫌弃道:“槐树叶子而已,有什么好神气的,我爹昨夜给了我一只金算盘,金子做的算盘,有这么大!”只可惜李宝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不在乎什么金算盘。她继续在伙伴眼前轻轻摇晃槐叶,尖尖的小下巴抬了抬,指向前边的陈平安,说道:“他送我的,我袋子里还有哦。” 羊角辫小姑娘唉声叹气,从她第一天认识李宝瓶起,李宝瓶就是这么个讨人嫌的德行。李宝瓶只说她想说的,只听她想听的,只做她想做的事情。如果不是在骑龙巷那边实在没几个同龄人,羊角辫小姑娘才不愿意跟她一起玩耍。很多时候,连齐先生也对李宝瓶无可奈何,因为李宝瓶总会问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偏偏齐先生每次都会认真回答,只可惜经常说不出让李宝瓶信服的答案。有些时候齐先生想通了一个问题,第二天兴致勃勃打算跟李宝瓶好好授业解惑一番,结果李宝瓶自己都忘了昨天问了啥,一想到要钓泥鳅啊捉蟋蟀啊放纸鸢啊,撒腿就跑,就那么直接把齐先生晾在了一边。 陈平安双肩扛着那些槐枝,不好转头,只能稍稍大声问道:“学塾现在有多少人?” 李宝瓶正在吃力地换肩膀扛槐枝,之前已经来回换过很多次,火辣辣地疼。 羊角辫伸出一只手掌,回答道:“如今只剩下五个人啦,我,李宝瓶,李槐,林守一,董水井。”她闲着也是闲着,竹筒倒豆子,把学塾的境况一口气说了出来:“齐先生之前答应要带我们出去游学,最后要去山崖书院读书,当时我们学塾还有十四五个人,家里人都同意的。后来呢,那些大多住在福禄街和桃叶巷的有钱孩子,先是托病不来学塾,后来听李宝瓶说,他们直接离开小镇了,说是去投奔远房亲戚。当初听说要去山崖书院的时候,这拨人最高兴,我都不知道他们高兴什么,要跟着齐先生走那么远的路,不累啊。”小女孩说话稚声稚气,但是条理清晰,有些早慧且性情温和,像个小大人。陈平安没来由就想起了顾璨,只不过她跟刺猬似的鼻涕虫,还是不太一样的。 陈平安笑问道:“那你叫什么?” 扎两根羊角辫的小姑娘淡然道:“我啊,叫石春嘉,所以你可以喊我石姑娘。” 陈平安无言以对。 李宝瓶拆台道:“你喊她小石头就行了。” 石春嘉像是一只奓毛的小猫,对李宝瓶怒色道:“不许喊小石头!李宝瓶你也不可以!” 成天喜欢胡思乱想的李宝瓶,此时的想法念头,早已从小伙伴的绰号,转移到别处去了,所以根本没搭理石春嘉的反驳。石春嘉却是喜欢较真的性子,不厌其烦地跟李宝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只为了摆脱“小石头”这个不讨喜的绰号,因为石春嘉知道,将来到了齐先生的那座山崖书院,只要李宝瓶开口喊她一次小石头,那么这个绰号估计就要彻底甩不掉了。 听着身后两个小姑娘你来我往的鸡同鸭讲,陈平安在临近福禄街的时候,问道:“福禄街这边有很多户李姓人的宅子,你家在哪边?” 陈平安想着只要不是四大姓之一的李家宅子,都行。毕竟当时为了诱使正阳山老猿出山,他利用福禄街那棵子孙槐爬上了李家大宅的墙头,说起来他还用弹弓打碎了李家的两只鸟食罐。 石春嘉没好气道:“她啊,就是墙外有槐树的那户人家,以前每次家里不让她出门,怕她疯玩,她就自己偷偷架梯子上墙,再沿着槐树落在福禄街上。有次她爹娘实在是气坏了,就把梯子搬走了,非要她从大门进入,没想到她直接就跳了下去,之后那个月她就没来学塾,后边两个月,一直是拄着拐杖来的。” 李宝瓶并没有觉得丢人现眼,而是一本正经道:“我事后反省了,那次是我落地姿势不对,不该直不楞登双脚戳下去的,所以等我腿好了之后,我再去试就……” 石春嘉气呼呼道:“不就是又休学半个月吗?” 李宝瓶撇撇嘴:“第三次不就没事了。” 石春嘉愤愤道:“那是因为一年后,你长身体了,个子蹿得很快,所以才经得起折腾,跟你落地姿势正确与否,没有半枚铜钱关系!” 陈平安对于两个小姑娘的吵吵闹闹,没有掺和。一来是正在头疼,到时候自己会不会被李家认出来,一怒之下就关门放狗。再就是陈平安在内心深处,很羡慕她们,羡慕她们的幸福安稳,在家有长辈管束,在学塾可以读书。虽然头疼,陈平安仍是决定帮助李宝瓶把槐枝送到她家门口。大概这就是现世报吧,刚刚跟她说过,答应的事情就要做到,结果就只能硬着头皮去李家大宅自投罗网。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总算从打盹里睁眼醒来,觉得也该轮到陈平安时来运转了,门房并未认出他,李宝瓶也没有让他帮着把槐枝扛进府里,如释重负的陈平安刚要转身离去,李宝瓶就把自己肩头扛着的那根槐枝交给了他,说这算是她的报答。陈平安没有拒绝李宝瓶的善意,随意扛在肩上,挥手告辞。 那个门房早就习惯了自家小姐的古怪脾气,哪怕搬了一堆烧火都嫌弃的槐枝回家,也不觉得如何意外,只是有些心疼小姐的那件大红色棉袄,它可比那些槐枝值钱多了。自家这个小姐,不到五岁的时候,就能够自己去小溪抓来一只大螃蟹,到家后,一边流眼泪,一边高高举起小手,小手上头有一只死也不愿松开钳子的螃蟹,把爹娘和老祖宗给心疼得不行。到如今,那只蟹壳青黑色、蟹钳却是赤红的螃蟹还养在她的大鱼缸里,小姐实在是不喜欢读书,有事没事就跟它聊天说话。 看着陈平安离去的身影,石春嘉瞥了眼身边的李宝瓶,嘿嘿笑道:“就是他啊,害得你摔掉了一颗大门牙?” 李宝瓶突然走到石春嘉身后,双手握住她的两根羊角辫,准备往上提:“相信我,这次肯定行。” 石春嘉吓得连忙蹲下身,闭着眼睛,双手胡乱在头顶挥动,以免自己又被李宝瓶扯住辫子往上“拔草”。 李宝瓶蹲在比自己矮小一圈的石春嘉身边,自信满满道:“小石头,不疼的,你没有试过第二次,怎么知道不行呢?对不对?” 石春嘉吓得哇哇大哭。那个门房于心不忍,忙为骑龙巷那间压岁铺子的小掌柜解围,说道:“方才学塾马先生让李槐来捎话,让府上这边准备好一辆马车,小姐你带上行李,先去学塾,然后离开小镇,与石小姐一起游学至山崖书院。当然,在去学塾之前,小姐可以顺路去趟骑龙巷,把石小姐的东西装上马车。”李宝瓶只好先放过石春嘉,满脸失望,一起走进大门的时候,还不忘替石春嘉感到可惜。劫后余生的石春嘉,默默下定决心今天就要拆掉辫子。 “咦?”李宝瓶突然惊讶出声,抬头望天。 石春嘉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纳闷道:“不会下雨吧。” 一大朵黑云从北往南从小镇上空飘过。 刚走出福禄街的陈平安,也抬头望去。那一刻,陈平安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哪里是什么黑云,分明是密密麻麻的天上飞剑,无数仙人御剑凌空。陈平安缓缓转动脖子,视线追寻着那朵剑云南下。 骤然之间,有一粒黑点从南往北,与那些飞剑仙人背道而驰。那一粒黑点愈来愈大。最后,眼力极好的陈平安瞪大眼睛,像是白天见了鬼。小镇南边上空,有一人踩着飞剑倾斜向下,在距离小镇地面百余丈的时候,稍作停留,御剑之人低头俯瞰小镇,视线巡视四方,然后就对着福禄街这边一冲而下。转瞬之间,一日千万里的御剑飞行,裹挟着一股呼啸破空的风雷声,最终落在陈平安身前。剑悬停在地面上空半丈,剑身之上,是一袭墨绿色长袍的英气少女宁姚,她双脚亦是悬停在飞剑剑身之上。 风尘仆仆的宁姚咧嘴一笑,双手环胸,英姿勃发,道:“我觉得应该跟你说一声再见,所以我来了。” 只是不等扛着槐枝的陈平安说什么,腰间悬刀的宁姚心意一动,剑尖立即掉转方向,倾斜向上,一闪而逝。 陈平安下意识伸出手,只是宁姚与飞剑早已没了踪迹。尴尬的陈平安悻悻然缩回手,挠挠头,往泥瓶巷走去,时不时抬头望天。 陈平安一开始有些失落,但是很快就高兴起来,原来宁姑娘是神仙啊。以至于经过骑龙巷一间铺子的时候,他破天荒花钱买了一串糖葫芦,边走边吃。吃着吃着,不知为何,他心里又有些空落落的。陈平安很用心地想了想,难道是心疼铜钱的缘故? 陈平安吃着将近十年没尝过滋味的糖葫芦,扛着槐枝返回泥瓶巷,经过一栋比自家祖宅还要破败的宅子时,陈平安心怀愧疚,想着是不是先跟阮师傅借些银子,把这栋屋子给修一修。虽说从小就生活在这条泥瓶巷,可陈平安从来没有见过这栋宅子有人居住,之前跟搬山猿在屋顶追逐搏杀,故意将其骗到这里,害得屋顶被老猿踩出个大窟窿。陈平安觉得必须把这个烂摊子揽在身上,否则这栋宅子以后免不了要风吹日晒,受那下雨刮风的罪,可能宅子原本还能熬个二三十年光阴,现在恐怕连五年都撑不过去,房屋栋梁会腐朽得很快。这一点,跟陈平安被蔡金简强行“指点”的身躯极为相似,都是四面漏风的境地,所以陈平安越发心有戚戚然,想着怎么也要把这栋无主的宅子修好,不说多光鲜气派,牢固结实总是跑不掉的。 陈平安不是没有想过拿出一枚金精铜钱,跟人兑换成真金白银或是铜钱,比如杨家铺子的杨老头,或是铁匠铺子的阮师傅,但是陈平安有一种直觉,金精铜钱这种东西,是真正的可遇不可求,每用掉一枚就少一枚,至于银子铜钱,到哪里都可以挣,无非是出力大小而已。所以陈平安决定先问阮师傅借借看,如果借不成,再用金精铜钱来解决难题,心疼肯定会心疼,但是既然有些迫在眉睫的问题,已经一清二楚地摆在眼前,总不能假装视而不见,陈平安很怕亏欠别人。 陈平安回到院子,把那根李宝瓶赠送的槐枝,靠着院墙斜放着,那块价值连城的磨剑石依然还在箩筐里,不过当然不会就那么光明正大地丢在院子里,而是已经让陈平安搬去了屋内。如果不是时间紧迫,陈平安恨不得在院子里挖个一丈深的深坑,将那不起眼却值钱的磨剑石埋起来,斩龙台,只是听听这名字,就感觉比那三袋子金精铜钱还要珍贵。 陈平安听到隔壁院子的鸡叫声,宋集薪和稚圭离开小镇的时候,顾不上的那一笼子老母鸡和鸡崽儿,估计这会儿有点饿伤了。陈平安去屋内拿起那串钥匙,再从自家带上一把稻米,走向隔壁院门,打开鸡笼,蹲下身让稻米一点点漏出指缝。喂过了鸡,陈平安打开灶房的房门,想看看有没有稻米之类的余粮,以免白白放坏发霉。结果进了灶房,陈平安大开眼界,一大缸大米,只是打开盖子一看,陈平安就饱了,橱柜里锅碗瓢盆,应有尽有,墙壁那边还挂着一排火腿和鱼干,一切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大小物件,杂而不乱。 陈平安突然被灶台附近的一堆柴火吸引了视线,走近蹲下,果不其然,是那次看到的稚圭用菜刀劈砍的木人。稚圭根本不会砍柴,所以当时砍了半天也收效甚微,换成是陈平安,三两下就能把约莫等人高的木人给劈烂。此时此刻,陈平安低头蹲着,发现木人很奇怪,身上刻有很多红点,遍布全身,稀疏不定,有些地方密密麻麻攒簇在一起,有些地方隔着老远才有一粒朱砂似的红点。陈平安拿起一截木人胳膊仔细望去,每一粒红点旁边,竟然还刻有极其微小的墨色小字,红点本就米粒大小,那些小字的笔画就更加细不可见了,亏得是陈平安,换成寻常人,恐怕只看作是红点和墨点而已。 陈平安尝试着将那些残肢断骸重新拼凑起来,没过多久,木人就重现原形,幸运的是木人并未缺少什么大件,遗憾的是许多拼接起来的地方,红点和墨字已经被稚圭的菜刀砍掉或是刮磨殆尽,估计相对完整的朱点墨字,还剩下十之七八。 陈平安起身打开窗户,让灶房光线更加通透明亮,这才继续蹲下身,仔仔细细看过去,不敢漏过任何一点细节,这就耗费了差不多一个时辰。虽然陈平安不认识绝大多数的墨字,但是依然尽力记住它们的笔画结构。 对于读书识字,陈平安内心深处一直怀有期望。做窑工的时候,许多次陈平安登上山顶后,远眺小镇,除了寻找泥瓶巷在哪个方位,往往第二个想要知道的地方,就是那座学塾。年少时,有个黝黑消瘦的孩子,经常会去学塾,蹲靠在墙根,头顶就是书声琅琅,虽然听不懂在说什么,但是孩子会莫名觉得安心,心很静,一天受到的委屈,听着听着就没了。不过读书一事,对当时的泥瓶巷孤儿陈平安来说,是比糖葫芦还要奢侈许多的东西,远远看看就好。 此时陈平安闭上眼睛,凭借记忆,在脑海当中构建了一个完整的木人。若是有记忆模糊的地方,陈平安并不急于睁开眼睛去查看实物,而是先行跳过,结果从头到尾,木人大概有四五十处不确定的朱点墨字。将那些遗漏一一辨识记忆过去,陈平安深吸一口气,本想再来一遍,只是刚闭上眼,就脑袋发胀,有些晕乎,陈平安果断不再勉强自己。有些努力,不是下死力气就行的,否则只会越忙越乱。陈平安学习烧瓷之后,对此感触颇深,不是天资聪颖,纯粹是整天被姚老头破口大骂,不断挨骂后的心得之一。 陈平安重新将木人打乱,堆放在灶台角落,走出灶房,关好院门后,想了想,还是要去一趟小镇东门,再找一次看门人。以后做了铁匠铺子的正式学徒,多半要住在那边,就不太可能送信了,所以陈平安想跟那个光棍汉打声招呼,不过之前找过一次,没找着。 陈平安小跑来到小镇东门,那栋黄泥屋依旧是房门紧闭上锁的光景。他叹了口气,就坐在看门人郑大风经常坐的那只树墩子上,小镇不比进山,可没有什么山神座椅的讲究。陈平安坐在那里发着呆,难得忙里偷闲。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镇内的道路上,传来一阵阵车轱辘声,陈平安转头望去,当头一辆牛车,后边跟着两辆有车厢的马车,牛车上坐着一群孩子,当中有两张熟悉的脸庞,大红棉袄的李宝瓶,两坨腮红的石春嘉,除此之外,想来就是石春嘉所说的李槐、林守一、董水井三个学塾蒙童。 牛车上五个孩子,叽叽喳喳,热热闹闹。车夫是一张陌生的中年人脸孔,之前在学塾扫地的老人坐在车夫身后。 陈平安一眼望去,除了出身福禄街四大姓之一李氏的李宝瓶,其余四个孩子,仅是穿着就有着天壤之别。石春嘉的祖辈,世世代代生活在骑龙巷,守着那间名叫压岁的老铺子,衣食无忧,但算不得大富大贵,所以小姑娘穿得只能算舒适暖和。但是石春嘉身边有个神色冷峻的同龄人,披着一件崭新名贵的黑色狐裘,脸色微白,眉眼冷漠。李槐的父亲李二,是小镇出了名的窝囊汉,李槐还有个姐姐叫李柳,不过爹娘和姐姐三人都出去讨生活了,只留下李槐一个人寄养在舅舅家,如今也一样要离开家乡,跟随姓马的老人去往那座山崖书院。最后一名少年,春衫单薄,便穿了两件缝缝补补的外衫,满身穷苦气,一看就是穷巷子里长大的苦孩子。 李宝瓶、石春嘉、李槐、林守一、董水井,五个小镇蒙童,乘坐着无法遮风挡雨的牛车,驶向那个东宝瓶洲无数读书人心中的圣地——山崖书院,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此时此刻,五个孩子肯定不会知道,在王朝林立的一洲版图上,无数世代簪缨的豪阀高门,哪怕削尖了脑袋,用尽了人情香火,也想要把自家子弟送入其中,跟随那些广袖博带的夫子先生们,学习儒家圣贤的修身治国平天下。他们自然更不会知道,能够喊齐静春一声先生,有多么难得。相反这些孩子当下只会觉得齐先生规矩多,经常板着脸,一点也不让人心生亲近,齐先生偶尔笑了,孩子们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做对了什么,让先生如此开怀。 李宝瓶眼尖,看到了坐在树墩子上的陈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下牛车,踉跄了一下,飞快跑到陈平安身前,猛然站定,却又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挺起胸膛,说了一句“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小脸上满是骄傲。 头戴高冠的老人沉声道:“李宝瓶!” 虽然不太高兴,老人仍是让车夫停下牛车。李宝瓶撇撇嘴,但还是转身跑向牛车,她突然听到身后那家伙喊了自己的名字,回头后,看到陈平安朝自己扬起拳头,轻轻晃了一晃,应该是要她努力。李宝瓶也朝他挥了挥拳头,示意自己会努力的。陈平安会心一笑,觉得这个红棉袄小姑娘的努力,多半是用在玩耍上,山崖书院处处都会留下她的足迹吧。 陈平安抬头望去,在学塾见过几次的扫地老人,向自己点了点头,陈平安下意识就笑着还礼。与此同时,后边一辆马车上有人轻轻放下了窗帘。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是陈平安看清了那人的面容,正是去铁匠铺子找阮师傅的读书人。 陈平安目送牛车马车缓缓驶出小镇。 若是陈平安能够像宁姚那般御剑凌空,俯瞰这座刚刚落地生根的千里山河,一定会被种种异象震撼。有不计其数的各类飞禽走兽,在这座骊珠洞天与大骊版图接壤的边界线外,盘踞不动,更外边,还有无数它们的同类在疯狂奔向此处,像是在汲取着什么。在那根无形的边界线外,它们既不敢向前跨过一步,也不愿往后撤离一步。 还有一个老妪站在界线以内的溪水尽头,上半身露出水面,一头鸦青色发丝如瀑布一般泻下,在身躯四周蔓延开来,像一朵黑色的莲花。原本脸庞斑驳如枯树皮的马婆婆,此时此刻已是不到四十岁的妇人模样。 又有那座披云山,好似被地表拱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升高。 洞天破碎,降为福地。在昔日骊珠洞天内土生土长的小镇百姓,无论富贵贫贱,无论禀性善恶,皆有来生。 陈平安回到铁匠铺子,劳作之后,趁着吃饭休息的时候,端着碗找到和阮姑娘一起蹲在檐下的阮师傅,陈平安说要借钱,可能要十五六两银子。阮邛甚至没有询问陈平安借钱的理由,停下筷子,斜瞥了一眼陈平安,蹦出两个字:“滚蛋。” 陈平安赶紧乖乖跑路。 阮秀皱眉道:“爹,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阮邛冷哼道:“没揍他就已经算很好说话了。” 阮秀打抱不平道:“人家这么辛辛苦苦给你当学徒,工钱一文钱也没收,天黑那段时间,所有人要么待在屋里呼呼大睡,要么就是闲聊,只有陈平安还在从井里搬土,一趟一趟,忙这忙那,一点也没闲着。这些时候谁做事最勤快,爹,你心里没数?你自己摸着良心说,人家问你借十五六两银子,怎么就过分了?” 阮邛黑着脸不说话,心想你爹我就是心里太有数了,才想砍死这个挖墙脚的小王八蛋。要是这少年有正阳山搬山猿的修为本事,我早就学那齐静春,将其打个半死才痛快。只是一想到这里,阮邛就有些灰心丧气,虽说自己哪怕抛开此方天地的圣人身份,胜过搬山猿,依然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可想跟齐静春那样一脚定胜负,显然不可能。阮邛只好安慰自己,自己虽然是名义上的兵家剑修,但自己的真正追求,非是那战阵厮杀的强弱高低,而是成为这座天下名列前茅的铸剑师,铸造出一把有希望蕴养出自我灵性的活剑,使得天地间多出一位有生有死、能修行、可轮回,甚至可以追求大道的真正生灵。 阮邛放下碗筷,抬起头望向天空,莫名其妙骂起娘来:“真以为齐静春死了之后,你们就能够无法无天了?我的规矩已经明明白白跟你们说了,现在既然你们不遵守,就拿出能够不守规矩的本事来,如果没有,那就去死吧。” 眼见四周无人,原本蹲着的阮邛拔地而起,如一道雪白长虹炸起于大地,激射向高空云海。云海之上,有几个宫装女子、妇人和锦衣玉带的男子,联袂御空而行,言笑晏晏,俱是风流潇洒的神仙中人,时不时俯瞰昔日骊珠洞天的大地全貌,可谓是名副其实的谈笑之间有风生。 砰然一声巨响,雍容华贵的金钗妇人那颗脑袋崩裂开来,然后她身边的一个貌美少女,脑袋也开了花。依次下去,男男女女,无人例外。 阮邛身形悬停在金光绚烂的云海之上,眼神凌厉,环顾四周,冷笑道:“怎么,就只用这么点小杂鱼来试探我阮邛的底线?是不是太瞧不起人了。我阮邛虽然就是个打铁的,远远比不得齐静春,可要说在此地斩杀一两个不长眼的十境修士,又有何难?那么从现在起,这儿规矩多出一条,诸位听清楚喽,哪怕你躲在边界线之外觊觎骊珠福地,只要我阮邛哪天心情不好,一样把你抓进福地上空,然后将你的脑袋打烂,信不信由你们。” 阮邛才说完,往边界线外一闪而逝,下一刻只见他单手按住一个老人的头颅,抓回边界线之内后,五指一按,仙风道骨的老人苦苦求饶道:“阮师!阮师!有话好好说!老夫是附近紫烟河的……”不等老人说完,阮邛便捏爆了那名仙师的脑袋,将尸体随手丢出自家福地版图之外,不过对那抹从尸体内逃窜而出的碧绿虹光,阮邛仅是冷冷瞥了一眼,并未痛打落水狗。那条长短不过三尺有余的碧绿虹光,疯狂飞掠将近千里,一头扑入一条淡淡紫烟升腾缭绕的大河,河水之盛大壮观,远胜大骊疆域一般的大江之水。 五指犹有血迹的阮邛高声道:“甲子之内,一律如此。” 远处云海当中,有女子修士借着云雾隐匿身形,愤懑道:“手段如此血腥残忍,哪里是巍巍然坐镇一地气运的圣人所为。” 阮邛气笑了:“哟呵,学聪明了,躲那么远才敢嘀嘀咕咕,觉得我拿你没辙是吧?他娘的,老子又不是齐静春那读书读傻了的家伙,你跟我一个兵家剑修讲道德礼仪,你脑子里有坑吧?” 阮邛一臂倾斜向下,双指并拢,心中默念道:“天罡扶摇风,地煞雷池火,急急如律令!” 刹那之间,天上地下有两处气息迅猛翻涌,如两座刚刚现世的泉眼。 另一处有温厚嗓音急促提醒道:“不好,是阮邛的本命风雷双剑!兰婷,速速撤退!阮邛的本命之物,异于常人,并不蕴养在窍穴当中,而是存在于他四周的三千里天地之间,跟随他的那两尊兵家阴神,四处游走……” 云海之上,有一抹流光溢彩的绿色萤火,拼死往外逃命而去,萤火之外,又有一枝枝晶莹剔透的桃花萦绕盘旋,为主人护驾。这抹幽绿流光差不多一口气掠出八百里后,被从天而降的一根青色丝线,从头颅当中贯穿而过。 为她仗义执言的那个男人,见机不妙,便早早以独门遁术消失了。天上为之寂静,再无人胆敢聒噪出声。 阮邛冷笑一声,不再跟这群心怀不轨的鬼蜮之辈计较,身形落回铁匠铺附近溪畔。满身煞气和血腥气的铁匠,伸手在溪水中冲刷掉血迹。 阮邛叹了口气,感伤道:“齐静春,你要是有我一半的不讲道理,何至于走得如此憋屈?” 岸上,陈平安进行了一个时辰的走桩后,正在返回途中舒展放松筋骨。陈平安突然看到阮师傅从溪边走上岸,他犹豫了一下,放缓脚步,不去碰钉子。不知为何,陈平安总觉得阮师傅对自己印象算不上好,看自己的眼神,跟姚老头有点像,透着股嫌弃。阮邛也没搭理陈平安,自顾自大踏步走回铁匠铺子。 陈平安蓦然回头,望向溪水,溪水平静如常,并无异样。但是陈平安方才冷不丁心一紧,如芒在背,就像是溪水当中有冤死的水鬼,盯住了自己,很荒诞的感觉。只是视线当中,溪水潺潺,欢快柔和。 陈平安不死心,捡起几粒轻重正好的石子,转身沿着溪水往下游走去,仔细打量着溪水里的动静,试图找出一点蛛丝马迹。陈平安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光天化日之下,溪水竟然给人一种阴气森森的观感。陈平安哪怕那么多次潜入青牛背下的深坑,也不曾有过如此清晰的厌烦感觉。陈平安如今能够确定一点,世上有着匪夷所思的精怪妖物、孤魂野鬼,以前齐先生在小镇,所以万邪不侵,如今齐先生不在了,说不定当下就是鬼魅四处作祟的境地,自己一定要小心谨慎。哪怕阮师傅是下一任所谓的“圣人”,陈平安也不敢掉以轻心,说到底,陈平安还是更加信任齐先生,对于不苟言笑的阮师傅,敬畏之心肯定有,亲近之心则半点无。 陈平安之所以胆敢跟着感觉走,主动查寻溪水中的古怪,在于阮师傅前脚才走,他不觉得如果水中真有鬼物,胆敢在圣人的眼皮子底下,出水扑杀自己。再说了,陈平安如今袖中藏着齐先生赠送的那对山水印,其中一方正是“水”字印,所以他胆气尤为粗壮。 陈平安先后丢完两把石子后,正要弯腰拾捡,不远处有人问道:“你在做什么?” 少女青衣马尾辫,原来是阮秀。 陈平安一直在全神贯注对付水中异物,没有察觉到阮姑娘的靠近,他没有藏掖,也不怕她笑话,伸手指了指溪水水面,老实回答道:“我觉得水里有脏东西,就想着能不能用石子把它砸出来。” 阮秀望向溪水,凝神望去,脸色一沉。 陈平安问道:“是不是真的有问题?” 阮秀摇摇头:“看不出来。” 陈平安笑道:“应该是我疑神疑鬼了。” 阮秀低声道:“你先回去,我要在这边吃点东西再回铺子,我爹问起的话,你就说没看见。” 陈平安点头道:“没问题。” 陈平安记起一事,从地上找出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问道:“阮姑娘,我能不能问你有些字是什么意思,怎么个读法?” 阮秀顿时如临大敌。读书?书本这种东西,根本就是世上最恐怖的敌人。随便翻开一页书,每个文字都像是排兵布阵的大修士,对阮秀耀武扬威,阮秀实在是每次看到就头疼。原本她跟随父亲阮邛进入小镇后,是应该去学塾读书的,完全不用帮忙打铁铸剑,但是她打死不去,今天肚子疼,明天脑袋热,后天有可能下雨,大后天脚崴了……阮邛实在是懒得再听她那些蹩脚借口,才放她一马。只是今天阮秀不愿在陈平安面前露怯,强自镇定,笑容牵强道:“你先写写看。” 当陈平安用石头在地面刻出两个字后,阮秀摇身一变,神采飞扬,自信笑道:“这两个字啊,太简单了,我很小就晓得它们了,一个‘神’字,一个‘庭’字,合在一起,就是一个人体穴位的称呼——‘神庭’,是所谓的窍穴之一。我们人之所以是万灵之长,许多修成大道的精魅妖物,最后不得不幻化为人,就在于人之身躯最适合修行,三百六十五个大小窍穴,皆是金山银山似的宝藏。古人有云,窍穴,即是‘神气之所游行出入也’。我们人的三魂六魄,就像是吃百家饭的小孩子,这家里吃一碗饭,那家里喝一碗水,然后不断温养孕育,成长壮大。”阮秀娓娓道来,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按住自己的脑袋,微笑道:“至于这神庭,你顺着头上的发际线,往上五分距离,就在这里。这个窍穴,对于我和我爹这样的兵家剑修,算不得如何重要。嗯,用我们的行话来说,便不属于‘兵家必争之地’,可有可无,倒是对那些靠香火生存的玩意儿来说,此处窍穴至关重要。不过我爹说过,那些神神鬼鬼,没有大出息,神通再大,鬼道再宽,也不过是寄人篱下的可怜虫,不值一提。” 陈平安全部听不懂,只能死记硬背,之后又分别问了“巨阙”“太渊”。阮秀也一一作答。阮秀虽然不爱读书,那也只是不喜欢那些儒家圣贤的经典书籍,对于兵家修行和铸剑练剑,她喜欢得很,这些窍穴名称,她自小就烂熟于心。 不等陈平安开口求人,阮秀就大大咧咧笑道:“以后有空的时候,我把三百六十五个窍穴的名称、方位和用处,一一告诉你。” 陈平安笑道:“麻烦阮姑娘你了。” 阮秀问道:“那么多次让你帮我买糕点,你觉得麻烦吗?” 陈平安摇摇头。举手之劳,当然不麻烦。 阮秀开心笑道:“这不就得了。”她突然有些遗憾惋惜:“窍穴这些东西,哪怕知道了,其实也意义不大。世间修行,之所以有那么多旁门左道和歪门邪道,就在于各自的养气、炼气路数不同,差以毫厘,失之千里。我家当然也有自己一脉相承的散气和养气两大心法,可是无法外传的,这不是我爹答应不答应的问题。陈平安,对不起啊。” 陈平安又不是那种得寸进尺的人,赶紧笑着解释道:“没事没事,我就是想多认识一些字,没有想那么多。再说了,我自己有一部拳谱可以练习,只是这个拳谱上的拳桩,我就已经差点练不过来了,哪能分心。” 阮秀释然而笑,轻轻拍了拍胸脯:“那就好。”颤颤巍巍,风景这边独好。 陈平安赶紧收敛无心的视线,起身正色道:“阮姑娘,回头等你空闲了,我再来请教,我反正可以晚点回泥瓶巷。” 阮秀跟着起身,点头笑道:“好的。” 陈平安小跑向铁匠铺子。 阮秀走下岸,来到溪畔,她先掏出一块巾帕,丢了块糕点到嘴里,慢慢咀嚼回味。等到陈平安大约到达铁匠铺子后,她才伸手卷起一截袖管,露出那只猩红色的镯子,望向清澈的溪水,沉声道:“火龙走水。”那只手镯瞬间液化,有一活物苏醒,不断挣扎扭曲,最终变成一条通体火焰缠绕的小蛟龙,它首尾衔接,刚好环住阮秀的手腕。 随着阮秀一声令下,这条原本长不足一尺的赤红蛟龙,一跃跃向溪水。一丈,三丈,十丈。火龙亦可走于水! 阮秀命令道:“可以了。” 身躯长达十丈的火龙不再继续增长,但是附近溪水已全部蒸发殆尽,不仅如此,上游溪水如同吓破胆的溃败士兵,死也不敢继续冲锋陷阵,于是簇拥积压在一起,使得溪水水面不断上升,而下游溪水则继续一冲而去。 阮秀眯眼望去,静待水落石出。 她走在干涸的溪水河床,跟随着那条十丈火龙向前行去。 如今洞天破碎,四位圣人精心布置的禁制,也随之消失,所以已经不禁术法神通。这也是阮邛为何要订立规矩并且一出手就雷霆万钧的根源。此处哪怕曾是三十六小洞天当中占地最小的一个,也最不以天材地宝见长,但终究是小洞天出身的一块福地,种种好处,仍是大大裨益修行。如今没了大阵牵制,一旦无人约束,外界修士蜂拥而入,鱼龙混杂,心思不纯,到最后小镇六千多人,除去那些侥幸活下来的老乌龟大王八,其余凡人,估计一天之内就会死绝。 兵家行事,其实也重规矩,但是更讲究变通,远比儒家要灵活多变,能够因事因地而异,便宜行事。 约莫一炷香后,不断在河床当中左右扑腾的火龙好像终于逮住了那个狡猾的目标,一爪凶猛按下,缓缓低下头颅。阮秀走到火龙头颅附近,低头望去,火龙爪下,是一个蜷缩起来的妇人,被火龙爪子一把抓住腰肢,妇人有一头及腰的青丝,死死护住全身。 阮秀好奇问道:“小小河婆,也敢在我家门口撒野?我爹当年连斩六位江水正神,你没听说过吗?” 从干枯老妪变成年轻妇人的马兰花哀求道:“大仙大仙,奴婢只是经过此地,绝无害人之心啊。何况奴婢斗胆泄露阴神气息,是希冀着帮助阮圣人增加溪水的水重,想着能够尽一点绵薄之力而已。大仙莫要生气,若是觉得小的相貌丑陋,碍眼惹人烦,小的以后便只敢在夜间游走……” 阮秀直截了当问道:“你认识陈平安?” 被火龙按住腰肢的马兰花,容貌迅速衰老,却只敢可怜呜咽,小鸡啄米点头道:“认识认识,小的本是杏花巷人氏,那陈平安是泥瓶巷的孤儿,偶有交集,但是并无恩怨啊。奴婢只是最近很少在溪边看到小镇之人,今日看到那少年练拳,觉得好奇,便多瞧了几眼,哪里想到便惹来了此等泼天大祸,大仙念在奴婢不懂规矩的分上,手下留情啊……” 阮秀挥挥手,火龙重新化为一只花纹古朴的红色镯子,戴在手腕上。 阮秀依旧站在远处,身后就是汹涌而至的迅猛溪水。但是让马兰花心惊胆战的一幕出现了,溪水如遇高高在上的天敌,未战先降,自动绕行,往下游涌去。更可怕的是,马兰花能够感知到这个青衣少女根本没有动用任何道法神通。 阮秀笑眯眯道:“别发呆,说说看杏花巷和泥瓶巷的事情,所有的,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 重获自由之身的马兰花,姿容皮囊开始缓缓恢复青春,但是下一刻,她骤然惊惧得忍不住尖叫起来,原来那一头鸦青色的瀑布青丝,在缩减长度,她撕心裂肺道:“为何我的道行在流逝!” 阮秀吃着糕点,含糊不清道:“啊?这样啊,不好意思,忘了告诉你,我是天生火神之体,与水是天敌。” 马兰花强自冷静下来,默默垂泪哀求道:“求大仙大发慈悲,饶过奴婢的这次无心冒犯。” 阮秀认真想了想:“以后我会喊你过来讲故事,放心,我到时候会隐藏本命气息。” 马兰花哭丧着脸,不敢拒绝,只得答应下来。 阮秀走向岸边,回头道:“下不为例啊。” 马兰花连连说道:“不敢不敢。” 阮秀上岸后摇晃着马尾辫,走向铁匠铺子。马兰花身躯没入溪水,一张脸庞充满狰狞怨恨,不过数次吃亏之后,她开始懂得死死压抑住这股戾气。 一串起于别处的别人心声,却在她心头重重响起。 “蠢货,收起你的无知。你知不知道,那少女将来证道契机为何事?就是杀尽一洲江河水神,你小小河婆,还敢对此人心怀杀心?也不怕让人笑掉大牙。人家就算伸长脖子让你杀,最后也只会是你死!你知不知道,她对水中任何阴物的感知,是何等敏锐?所以你此刻心中所想……没有猜错,她将来第一个要杀的河神,就是你!所以接下来好好想一想如何补救,这桩原本灭顶之灾的祸事,亦是你得到大机缘的种子。” “这是最后一次提醒你了,你再有丝毫逾越规矩的举动,不用其他人出手,我自己就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马兰花在声音消失后,痴痴呆呆悬停在水中,身躯摇曳生姿,却了无生气。大道缥缈不定,让人心灰意冷。 阮邛在铸剑室看到自己女儿蹦蹦跳跳进来,没好气道:“欺负一个不成气候的河婆,很高兴吗?” 阮秀笑容灿烂道:“那就等她成为江河之神,我再欺负她。” 阮邛皱眉道:“秀秀,千万别不把河神江神当回事,到底是纳入一洲山川湖海谱牒的正统水神,虽然比不得各国的五岳正神,但在水中杀他们,并不轻松。” 阮秀哦了一声,随口道:“那就让他们无水可栖嘛。” 阮邛心头一震,随即迅速压下嘴角即将浮现的笑意。 第14章 占山为王 暮色中,铁匠铺子来了一个陌生客人,男子约莫而立之年的岁数,身材高大,双眉修长,肌肤白皙,秀气阴柔的容貌,配合魁梧阳刚的体魄,有一股别样的风采。 阮邛得知此人身份后,没有像上次接待观湖书院崔明皇那么随意,只是在铸剑室门口聊了几句,而是让阮秀搬了两张竹椅到廊中,还拿出来两壶好酒,一人一壶。那男人也不扭捏,拿过酒壶解开泥封就灌了一口酒,笑道:“阮师,你此次出手,朝野震动,朝廷那边具体如何应对,我暂时不知,但是作为新任窑务督造官兼首任龙泉县衙主官,我倒是省去许多口水。照理说,该我拎着好酒登门拜访才是,只是当时在半路听闻变故后,快马加鞭,实在是来得匆忙,骑龙巷压岁铺子的两大坛子杏花酿,就当我先欠着阮师。” 阮邛挥挥手:“这些客套话就不用多说了,如果今天你我谈妥,以后有的是机会喝酒聊天,如果谈崩了,你我更不用费劲联络感情。” 那男人爽朗大笑,不像身兼双职的大骊朝廷官员,更像是一位行走江湖的任侠之士。他擦了擦嘴角,将酒壶放在膝盖上,没有了边喝酒边谈事的迹象:“在大骊春徽年间封禁的甲六山,当然,这是朝廷户部机密档案的官方说法,依照地方县志的记载,应该是龙脊山,它的半山腰处,有一座天然生就的大型斩龙台。在我来此赴任之前,有过一场君臣奏对,皇帝陛下明言,此物交由阮师所在的风雪庙以及真武山,你们双方共同占有,至于你们两大兵家势力,具体如何对斩龙台进行挖掘、切割、划分,是留下不动,作为祖宗产业,还是搬回各自宗门,我大骊朝廷绝不插手,悉听尊便。甚至如果需要大骊出人出力,例如驱使大骊麾下的那两头年幼搬山猿,打裂甲六山,使得裸露出斩龙台,诸如此类小事,阮师无须客气。” 阮邛笑眯眯道:“你们大骊诚意不小。” 新任督造官正要顺势说一些场面话,阮邛又说道:“那处斩龙台,在我来这里之前,我们风雪庙和那真武山早就谈妥,我阮邛、风雪庙、真武山,各占其一。你应该从你们皇帝那里听到了一些小道消息,我是打算在这里开山立派的,所以父女身份都已从风雪庙那边迁出。接下来六十年之内,我肯定不方便正式开山,但是你们大骊只要让我看得顺眼,六十年之期一结束,我就会在此选择一座过得去的山峰,作为将来山门宗派的发轫之地。” 年轻督造官兼此地县令,毫不遮掩自己的满脸喜气,好像就在等阮邛开这个口,立即顺杆子说道:“阮师,你大可以放心,除去披云山,如今骊珠洞天境内大致划分出六十一座山,阮师可以任意选取三座,作为将来开山立派的根基。若是阮师不愿意急着下决心,本官可以先给阮师看过骊珠洞天的新旧两幅山川形势图,本官再陪着阮师亲自去勘探巡视过,阮师再做定夺,如何?” 任何一个王朝,能够拥有阮邛这样的大修士帮忙坐镇山河,都是莫大的幸事。尤其阮邛的言下之意,是他选择在此扎根,而不仅仅是以类似客卿、供奉、国师这样的身份依附大骊,因此不是那种合则聚、不合则散的形势。阮邛如果真正在大骊国土上开枝散叶,无形中与王朝气运戚戚相关,别说是一个小小督造官,就是大骊皇帝坐在这里,也会心生欣喜。 大骊武人辈出,以藩王宋长镜领衔,五境之上的高手数量,冠绝东宝瓶洲。但是山上神仙实在少得可怜,与大骊强盛国力完全不符,这一直是大骊皇帝的心病。 阮邛笑道:“占山为王一事,不用着急,说句难听的,除去你们不愿拿出来的披云山,也没哪座山入得了我眼。” 年轻督造官神色有些尴尬。事实上来这里之前,不光是他,就连大骊皇帝和自己的恩师,也觉得阮邛在大骊开山的可能性,有,但绝对不大,因为大骊其实拿不出足够分量的诚意。斩龙台?如果不是阮邛自己有本事去与风雪庙、真武山谈拢,硬生生拿到手一份,大骊岂敢为了拉拢阮邛一人而与风雪庙、真武山交恶,代价实在太大,哪怕是气吞万里如虎的大骊王朝,也承受不起。 阮邛突然说道:“虽然风雪庙和真武山从无提议,但是我个人希望你们大骊,能够拿出两件足够锋利的神兵利器,剑也好,刀也罢,都无所谓,只要够用就行,到时候我可以帮你们,转交给来此的两位兵家修士,用来分开那座斩龙台。你可以先禀报给朝廷,等待大骊皇帝的答复,此事一样不着急。” 年轻督造官略作思量,沉声道:“此事我就能够一言决之,先行答应阮师!” 阮邛点点头,喝了口酒,比较满意此人的姿态和魄力。毕竟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自己都需要跟这个名叫吴鸢的男人直接打交道,如果是个蠢人,会很累;如果是个小气胆小的家伙,就更累了。 吴鸢犹豫了一下,喝了口酒,有点像是给自己壮胆的意味,道:“阮师,首先,小镇外大小三十余口龙窑,会重新开窑烧瓷,只不过从今往后,只是烧制普通的朝廷御用礼器而已。其次,新建于小镇东边的县衙,建成之后,就会张榜贴出大骊律法,也会让略通文采的户房衙役在小镇各处宣讲解释,为的是让小镇普通百姓,真正晓得自己的身份,是大骊子民。” 阮邛神色冷峻,瞥了眼名义上的龙泉县令吴鸢,后者笑着解释道:“这只是针对凡俗夫子的表面功夫罢了。小镇六十年内,仍是以阮师的规矩最大,四姓十族的规矩,紧随其后,大骊律法最低,若有冲突,一律以这个排序为准绳。阮师在小镇方圆千里之内,一切所作所为,大骊不但不干涉,还会毫无悬念地站在阮师这一边。就像阮师先前打烂紫烟河修士的肉身,那人死不悔改,竟然疏通京城关系,试图向皇帝陛下告御状,我恩师得知消息后,二话不说,便派人镇杀了这个修士的元神。” 阮邛微微皱眉,有些不耐烦:“告诉你家先生,以后这种画蛇添足的烂事少做,面子不面子的,算得了什么。我就是个打铁的粗坯,不习惯弯弯肠子,你们大骊真有心,给我实打实的好处,就够了,至于到时候我收不收,另说。紫烟河修士这种废物,我当时要是真想杀他,他跑得了?再给他一百条腿也不行。要是真想杀人,你们大骊有几个人拦得住?哪怕拦得住,他们愿意拦吗?” 吴鸢脸色微白,嗓音微涩道:“阮师,本官知道了。” 阮邛也不愿闹得太僵,毕竟两人是初次交往,不能奢望别人处处顺遂自己的心意,那是强人所难,于是主动开口问道:“世俗王朝,建造文昌阁和武圣庙,敕封山水正神和禁绝地方淫祠,都是一个朝廷的应有之义,在小镇这边,你们是怎么打算的?” 刚刚才吃过亏的吴鸢小心措辞回答道:“关于文昌阁和武圣庙,目前我们大骊钦天监地师相中的两处,分别是小镇北边的瓷山和东南方位的神仙坟,祭祀之人,分别是当年从小镇走出去的那两位,刚好一文一武,对我大骊也是功莫大焉,阮师意下如何?” 阮邛语气并不轻松:“享受文武香火的两人,挺合适,但是选址就这么敲定了?你们有没有问过杨老先生的意思?” 吴鸢愣在当场,小心翼翼问道:“阮师,敢问杨老先生是谁?” 阮邛也愣了一下,打趣道:“你那位绣虎先生,连这个也没告诉你?就让你来当督造官和父母官?吴鸢,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是不是跟齐静春差不多,官场失意,沦为弃子,被贬谪至此?如果这样的话,之前谈妥的事情,我可就要反悔了。” 吴鸢百口莫辩,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更是一头雾水。 远处一口水井旁边,三个同龄人蹲在地上,阮秀在教陈平安那些窍穴的名称、作用和修行意义,多余的那个少年,是自己死皮赖脸凑上去的。一开始阮秀和陈平安就抹去了字迹,不说话,两个人一起盯着少年。少年长得眉清目秀,眉心处还有一颗画龙点睛似的红痣,挺招人喜欢的喜庆模样,可是陈平安和阮秀都低估了他的耐心和脸皮。少年笑呵呵左看看陈平安,右看看阮秀,三人熬了半炷香后,少年仿佛觉得自己同样低估了身边两人的毅力,终于主动开口说话,用流畅圆润的小镇方言,说他是从京城来的,跟随督造官大人来这里看看风景,尤其想要去看看那座瓷山。 “你们继续聊你们的窍穴气府啊,你们别这么小气,我听一听又如何?难道我听过之后就能一下子变成陆地神仙?” 之后陈平安和阮秀忙自己的,不去管这个奇怪家伙的搭讪。 “你这个字写得不咋的啊,一看就是没下过苦功夫的,飘得很,跟浮在水面上的油渣差不多。” “姑娘,你这里解释得不够完整,所谓的半边锅里煮江山,还有那画图不知窍惹得鬼神笑,其实是这样的……啊,你们这就跳过这个气府不聊啦?” “呵呵呵,姑娘你怎么不给他解释膻中穴在哪里呢,是不是很难指点给他看啊。唉,姑娘你要是不好意思的话,我可以帮忙啊……姑娘你眼神里有杀气啊,姑娘你肯定是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说我来指给他看,我身上的膻中穴在哪里,姑娘你身上的那膻中穴,神仙也难寻啊,我何必自找麻烦……” “唉?姑娘你怎么打人呢?还来?姑娘,我错了!” “姑娘,尾闾、夹脊、玉枕这后背三关,你咋也漏掉了呢,古人说后关通一半功,缩艮开乾是正功。可见是很重要的……” 到最后,是督造官吴鸢的出现,帮助陈平安和阮秀脱离了困境,眉心有痣的话痨少年和沉默寡言的年轻大骊官员吴鸢,并肩离开了铁匠铺子。 陈平安和阮秀坐在水井口子上,阮秀瞥了眼那两人的背影,轻声道:“年纪大的,是个当官的,刚才在我们身边的这个,不清楚,我也感觉不到异样,可能是年轻人的书童吧,外边很多大家族都有这样的伴读。”陈平安点点头。 阮邛板着脸走到水井附近,撂下一句话就转身走了:“陈平安,你跟我来。” 陈平安茫然起身,阮秀之前说她爹答应借钱给自己,不过得等一旬左右,难道是反悔了? 阮秀有些心虚,跟在陈平安身后。 阮邛坐在竹椅上,让陈平安坐在之前吴鸢坐的椅子上。 阮秀咳嗽一声,笑道:“爹,这两张椅子是陈平安做的,还不错吧?” 阮邛黑着脸道:“我跟陈平安谈正事,秀秀你别打岔。” 陈平安赶紧坐端正:“阮师傅你说。” 阮邛从袖子里摸出一把碎银子,大概有三四两的样子:“去小镇骑龙巷那边,给爹买一壶上好的桃花春烧,剩下的零钱你自己买些糕点。”阮秀有些不愿意。 阮邛佯装收起银子:“那你去铸剑室盯着炉子火候吧,一个时辰后结束。”阮秀抢过钱就跑。 等到自家闺女跑远,阮邛开门见山问道:“陈平安,你是不是有三袋子金精铜钱?” 陈平安脸色如常,点头道:“是。” 阮邛似乎比较满意陈平安的诚实,脸色好转几分:“像你这样手头有三袋子金精铜钱的小镇百姓,找不出第二个。哪怕是福禄街、桃叶巷的四姓十族,最多的宋氏也不过两袋子,更多是只有一袋子,除此之外,小镇的小户人家,有八户用自家的宝贝各自换来一袋子金精铜钱。基本上小镇上的值钱老物件,都流失出去了,如今差不多还能剩下个七八件,品相还可以。” “接下来小镇会有越来越多的外乡人,当然,你肯定性命无忧,我之所以跟你打开天窗说亮话,是希望你好好利用手上三袋子金精铜钱,既别捂在手里烂掉,也别随随便便用掉。在我之前,小镇每六十年,会开门一次,大概放二三十数量不等的人进来,任由他们寻找机缘。从今往后,就没有这样的规矩了,会越来越像是普普通通的大骊小镇,所以你的三袋子金精铜钱,就格外扎眼,终究会给你惹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我这个人,又很怕麻烦,到时候难免要为你出头,但是让我阮邛三天两头跟一群小屁孩过招,我嫌丢人。所以我就给你提一个建议,听不听,听完之后,你自己决定。” “在说建议之前,跟你事先说清楚一点,当下是金精铜钱最值钱的时候,却不是谁都能花出去的,四大姓外,恐怕十大族也不例外,因为大骊皇帝打算要将披云山之外的六十一座封禁大山,全部解禁开山,卖给与大骊交好的各大势力门派。这六十一座山,价格高低,因大小而异。外界之所以趋之若鹜,在于如今骊珠洞天大阵破碎,降为人间福地一样的存在,灵气虽然骤减,但是比起寻常大山,仍要高出一大截,丝毫不比有正统山神坐镇的山脉逊色,况且大骊皇帝许诺此地将来会敕封一尊山岳大神、三位山神和一位河神,如此密集的山河正神坐镇,使得六十年之后方圆千里,依然风生水起,灵气充沛,所以现在‘买下山头’这笔买卖,稳赚不赔。” 陈平安问道:“如果我今天买下山头,然后我明天死了,怎么办?”这个问题,一针见血。 阮邛破天荒露出一丝笑容:“首先,只要你在小镇老老实实做事,本本分分做人,肯定不会莫名其妙就暴毙,例如再有搬山猿那样的货色找你麻烦。如今小镇已经没有破碎不破碎的忌惮。需要齐静春担心的,我不用;齐静春想要遵守的,我也不用。所以我大可以出手帮你摆平,因为到了这会儿,这就是合情合理的事情。其次,大骊朝廷此次贱卖山头,是为了赚取大骊境外的香火情,属于亏本赚吆喝,答应买下任何一座山之后,三百年之内,哪怕买山之人死了,甚至没有子嗣继承,大骊一样在三百年之期内,绝不擅自收回山头,会任其荒废。最后,就是我这次会率先拿到三座山,风水肯定最好,如果你之后也能拿到几座,我们可以接壤毗邻。假设你无力开山获利,哪怕只是借我租用山峰三百年,你也能年年分红,坐享其成,子孙后代,亦是如此。”这是细水长流的富贵,多少世族豪阀梦寐以求。阮邛不屑自夸,便没有说破。 陈平安好奇问道:“阮师傅,那些山头大致价格如何?” 阮邛随口说道:“最小的那座山头,孤零零一座山峰而已,被大骊朝廷命名为真珠山,叫价是一枚金精铜钱,不过必须是迎春钱。” 陈平安惊讶道:“只需要一枚?” 阮邛笑道:“屁大点地方,美其名曰山,其实连峰字也不沾边,一座小山包而已,一枚迎春钱,不划算,这是因为大骊实在没办法喊价半枚金精铜钱。” 陈平安嘀咕道:“一枚铜钱而已,再小的山头,三百年,整整三百年都归自己了,怎么想都划算啊。” 阮邛继续说道:“中等山头如玄李山、大雁山、莲灯峰等,大骊那边估价在十到十五枚金精铜钱。最大的一条小山脉和其他两座山,枯泉山脉和香火山、神秀山,都要二十五到三十枚金精铜钱。这还是因为无人竞价一说,归根结底,大骊想要留下的,不是那一袋袋金精,而是四姓十族,以及他们在东宝瓶洲的各条人脉,希望他们背后的真正靠山财主,能够浮水出面,主动与大骊接触。” 陈平安皱眉道:“阮师傅,那我这个时候占这么大便宜,不是很出风头吗?不会被人记恨在心?” 阮邛哈哈笑道:“你也有靠山啊,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陈平安挠挠头,没有立即答应。阮邛非但没有恼火陈平安的不识好歹,反而欣慰道:“没有得意忘形,还不错,回去泥瓶巷之后,好好想一想,争取明天给我答复,久则生变,这可不是我诈唬你,事实如此。” 陈平安离开铁匠铺子后,一直走到石拱桥那边,都还没从震惊中清醒过来。 陈平安以前也想象过以后自己有钱的日子。比如说能够隔三岔五吃上肉包子、糖葫芦,自家院门有春联、门神和“福”字,把祖宅修补得跟屋子似的,给爹娘上坟的时候能捎一壶好酒、一包糕点,等等。 陈平安打死都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够拥有一座甚至几座大山。 临近石拱桥,陈平安咽了咽口水,不太敢继续前行,一番天人交战之后,便沿着溪水继续往上,到了溪水束腰的最为狭窄地带,助跑飞奔,一跃而过,这才走向青牛背。陈平安并不知道,自己因为绕远路,刚好和阮秀错过,青衣少女拎着一壶桃花春烧飞奔过桥。这次在小镇买酒,阮秀经过压岁铺子的时候,低头快步走过,生怕被那些眼花缭乱的糕点勾走魂魄,因为她要开始积攒私房钱了。 陈平安先去了趟刘羡阳家的宅子,点燃油灯,提着灯盏,走了一遍屋内屋外,确定并无缺少大小物件家当之后,才熄灯锁门,返回泥瓶巷。经过那栋塌陷出一个窟窿的老宅子,陈平安松了口气,肩上的担子还在,但是比起之前离开泥瓶巷那会,已经轻了太多,陈平安忍不住偷着乐呵,兜里有钱的感觉,不坏! 陈平安这辈子只见过碎银子,沉甸甸的银锭,还没瞧见过一眼,更别说跟神仙一样稀罕的金子。 陈平安回到自家祖宅,打开屋门后,又跑去确定是否真的闩好了院门,回到屋子后,小心翼翼点燃油灯,昏暗黄晕的灯火,映照着冰冷的黄泥墙壁。陈平安从墙根陶罐里掏出三个钱袋子,迎春钱、供养钱、压胜钱,分别装有二十五枚、二十六枚、二十八枚。总计七十九枚铜钱。 关于这些来历不俗的铜钱,宁姚粗略解释过,它们是世俗花钱的延伸,之所以价值连城,是物以稀为贵,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外乡人进入小镇需要铜钱作为信物。至于这个不成文规矩的由来,年代久远,宁姚又不是东宝瓶洲人氏,自然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三种铜钱,陈平安分别拿出一枚,放在桌上,迎春钱铸有“新年大吉”四字吉语,镂空透雕,祥云飞流,有一尊披甲神人在擂鼓。压胜钱正面雕刻有五毒,蛇、蝎、蜈蚣、壁虎和蟾蜍,背面除了铸有“天中辟邪”四个字,还有龟蛇缠剑的图案。供养钱正面是“心诚则灵”四字,背面是“神仙在上”,并无精美图案,样式最为朴素。 陈平安拿起一枚迎春钱,反复观看,他实在很难想象这么一枚小小的铜钱,就能够买下整座真珠山。陈平安知道阮师傅嘴里所谓的这个小山包,姚老头第一次带他进山找土,就到过真珠山的山顶,土性可分轻重、肥瘠在内诸多种类,更复杂的是需要辨认某种泥土,天生亲近水火金木中的哪一种,讲究门道很多,陈平安只学到姚老头一身“吃土”学问的七七八八。 在那座不起眼的真珠山,姚老头当时跺了跺脚,然后低头对在那儿扒土的陈平安说了一句话,这儿土味最全,可惜就是地方太小,跟人缩在角落里头差不多,伸头就碰头,伸腿也磕脚,俗话把这种地方称为“螺蛳壳”。 陈平安轻轻放下迎春钱,又拿起压胜钱,只是很快就放下了,他脸色有些黯然。 五月初五,五毒并出。陈平安却刚好是这一天生日。隔壁宋集薪甚至说过外边许多地方,把这一天生下来的孩子视为不祥,有把孩子直接溺死于河中的习俗。陈平安摇摇头,拿起最后一枚供养钱,简简单单的正反八个字。 陈平安突然想起一件事,当初第一次见到宁姑娘和苻南华、蔡金简,记得他们进入小镇大门的时候,每人都需要交给看门人一袋子铜钱,那么这些铜钱最后落入谁手中了?是进了大骊朝皇帝陛下的私人口袋? 陈平安叹了口气,不去想自己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的问题,开始在心里噼里啪啦打起了小算盘,阮师傅说真珠山这座小山头,只需要一枚迎春钱,玄李山和莲灯峰这样的中等山头,大概是十到十五枚铜钱,枯泉山脉和香火山在内的大山头,则需要二十五到三十枚。 陈平安其实稍稍琢磨,就领会了阮师傅的言下之意。 首先,大骊王朝对阮师傅很尊重,所以白白送给他三座山。其次,阮师傅既然要什么开山立派,显然三座山最好连在一起,扎堆毗邻,否则东一块西一座肯定不像话,这恐怕也是朝廷聪明的地方,知道阮师傅根本不可能挑出三座最值钱的山头,所以假装大度得很。最后,他陈平安当然需要跟着阮师傅选取山头。当然,陈平安觉得自己也不是不可以在别处选一两座规模不大的中小山头,比如真珠山这样的,就很合适。虽是无人理会的小山包,可是陈平安就特别在乎,山头再小,那也是一整座啊,何况才一枚铜钱而已。陈平安觉得一定要把这座小山包收入囊中,落袋为安! 陈平安对阮师傅言语中提及的枯泉山脉、神秀山和香火山,这一拨最昂贵的山头,不是不感兴趣,但他打算在此之外,买下一座比它们差却差得不多的大山头,预计最多耗费一袋金精铜钱,然后买下一些类似真珠山的小山头,争取花个十枚铜钱左右,其余全部都用来跟随阮师傅下注,阮师傅在哪里挑中三座大山之后,陈平安就在附近买,再买,使劲买! 至于那座拥有斩龙台的不知名大山,陈平安已经彻底死心,告诫自己绝对不可以去沾碰,哪怕如今依旧无人知晓,眼前摆着这么个大好机会,陈平安也绝不去买。如今小镇八方来客,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对外封禁的什么骊珠小洞天,几百里山路,连陈平安自己都能走下来,以后又能挡住谁的脚步,更何况是天上那些踩着长剑飞来飞去的神仙? 不过在掏钱买山之前,陈平安打算再亲自进山一趟。一下子花出去这么多钱,结果事先不知道自己买了什么,哪怕明知道是一本万利的稳赚生意,陈平安仍会觉得浑身不得劲儿。这其实就是吃苦吃惯了。 陈平安如今有八颗并未丝毫褪色的蛇胆石,其余分别藏在自家和刘羡阳家的蛇胆石,数量不少,不知是不是从小溪里早早脱困“逃过一劫”的缘故,虽然颜色润度都有不同程度的减退,瞧着不如出水时候那么亮眼舒服,但是或多或少还带着点“灵气”,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就像陈平安第一眼看到泥瓶巷的顾璨,或是福禄街的李宝瓶,就觉得肯定是聪明伶俐的孩子。 陈平安收起三袋子金精铜钱,放回陶罐。一想到又要跟阮邛请假入山,陈平安就有点头大。姚老头是这样,阮邛也是,陈平安怀疑自己是不是没啥长辈缘,尤其是没有什么师父缘。 陈平安去角落蹲在箩筐旁边,盯着里边的那块斩龙台,伸手抚摸黑色石块的细腻肌理,入手微凉。他很好奇这么一块不起眼的石头,怎么就跟宁姑娘那样踩在剑上的神仙有关系,更想不出斩龙台到底能够把一柄剑磨到什么程度的锋利。 陈平安突然想起一事,掏出那五片槐叶,当时李宝瓶从老槐树那边捡了八片,陈平安送给她三片当酬劳。陈平安仔细翻看槐叶,看似纤薄,实则颇为坚韧,只可惜失去了那种沿着叶脉灵动流走的幽绿莹光。陈平安猜测那大概就是所谓的祖宗福荫吧,只在一些节点,会有点点绿莹残留停滞。 陈平安把五片槐叶小心翼翼夹入《撼山谱》当中。做完这一切后,他出门在院子里开始走桩。 左右两边的邻居都已先后搬走。 陈平安很快便沉浸于拳桩之中,浑然忘我。一身拳意如溪水流淌。 宁姚姑娘说过,练拳一百万次,才是习武的起步而已。陈平安哪里愿意偷懒。 陈平安无意间想起那个木人身上的朱点墨字,那些传说中以便气流出入的一个个窍穴气府。他通体舒坦,滚滚发热,体内像是有一条火龙在快速游走,从头往下游去,磕磕碰碰,并不顺畅。那些窍穴就像是破败不堪的粗糙关隘,关隘之间的道路,更是绝对称不上阳关大道,有些宽大却崎岖不平,有些狭窄且陡峭,火龙经过的时候,晃晃悠悠,如行人走过铁索桥。最后这条火龙在下丹田附近的几座气府间来回穿梭,似乎在寻找最适合它盘踞的窝点,作为龙宫。 宁姚曾言武道炼体三境界,第一境泥胚境,巅峰圆满之时,自身生出一股气,如泥菩萨高坐神龛,气沉于丹田,不动如山,身体便有了一股新气象,开始反哺血肉筋骨,使得整个人仿佛枯木逢春,许多杂质和淤积物,都会被一点点排出体外。陈平安现在就走在这条路上。 没有名师指点,也不能算误打误撞。靠的是勤能补拙,整整八年的上山下水,翻山越岭,以及虽然粗劣却得其法门的一种呼吸吐纳。八年尚未破开武道第一境。 世俗王朝和天下江湖,除了宁姚家乡,讲究一个穷学文富学武,好在武道一途,没有比拼境界攀升速度的陋习,越是登堂入室之辈,越是造诣高深的宗师,越是看每一步的脚踏实地和每一层武道台阶的夯实程度。不过像陈平安这么慢的,如何丢人现眼算不上,毕竟世间无数豪横门第的年轻人,确实就被挡在第一个门槛之外,终其一生,也找不到那股气的存在,但目前来看,陈平安肯定是跟武学天才无法挂钩了。 陈平安猛然“清醒”过来,轻轻呼出一口浊气。他在院子里缓缓行走,逐渐放松身体四肢。 陈平安低头看到墙根斜放着的那根槐枝,突然异想天开,想给自己削出一把木剑。 小时候爹娘走后,陈平安每次在神仙坟那边远远看着同龄人玩耍,女孩子大都是放飞纸鸢,男孩子则是用他们父亲帮忙做出来的木剑竹剑,噼里啪啦过招,打得不亦乐乎,陈平安那时候一直想要一把,只是后来成为烧瓷的窑工学徒,一年到头疲于奔波劳碌,便断了念想。 陈平安蹲在槐枝前,觉得做一把木剑肯定没问题,两把的话就比较悬。 陈平安先把槐枝搬到屋门外,再去拿了那把进山开路的柴刀,准备动手给自己做一把木剑。只是当他提着柴刀坐在门槛上时,又有些犹豫,想了想又把刀放回去,觉得老槐树不能单纯视为一棵老树而已,毕竟齐先生和老槐树之间还有过一场对话,于是眼前这一截槐枝,让陈平安感到有些别扭。 陈平安重新把槐枝放回墙根,发现自己实在没有睡意,便离开院子,锁好门后,一路走出泥瓶巷。他鬼使神差地来到石拱桥附近,想到以后总不能次次跳河过岸,一咬牙走上石拱桥,再次坐在中间石板上,双脚悬在溪面上。陈平安有些紧张,低头望着幽幽水面,喃喃道:“不管你是神仙,还是妖怪,我们应该无冤无仇,如果你真的有话要跟我说,就别再托梦了啊,我现在就在这里,你跟我说就是了。” 一炷香,一刻钟,一个时辰。除了有点冷,陈平安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 陈平安双手撑在石板上,摇晃双脚,眺望远方,在很小的时候,他就很好奇,小溪的尽头会在哪里。陈平安怔怔出神。 刘羡阳、顾璨、宁姑娘、齐先生、姚老头,都走了。 陈平安从来没有这么富裕阔绰过。但是他也从来没有这么孤单过。 陈平安背对着的石拱桥那边,一个衣衫雪白绚烂的高大身形,似仙人似鬼魅,亦是双手撑着石板,双脚悬空摇晃,仰头望天。只是这一幕,别说是开始自说自话的陈平安,就连杨老头和阮邛也无法察觉。 阮秀跑回铁匠铺子后,发现檐下只有父亲一人坐在竹椅上,她将那壶酒递过去,然后自己坐在另外一张椅子上:“爹,你们谈完事情啦?” 阮邛打开酒壶,不用喝,只是嗅了嗅,就有些头疼,是桃花春烧不假,可这哪里是需要二两银子的上等桃花春烧,分明是只需要八钱银子一壶的最廉价春烧。阮邛眼角余光瞥见做贼心虚的自家闺女,正双手拧着衣角,视线游移不定,分明在害怕自己揭穿她。阮邛在心中叹了口气,只得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现,仰头灌了一口酒,真是一肚子郁闷憋屈,他缓缓道:“谈完了,谈得还行,回头我让人去窑务督造官衙署,找到那个叫吴鸢的大骊官员,拿新旧两份山川形势图,估计陈平安回过神后,会来跟我讨要。” 阮秀如释重负,笑着哦了一声,双腿并拢直直伸出,舒舒服服伸了个大懒腰,靠在那张小竹椅光滑清凉的椅背上。 阮邛想到自己就要在这里打开局面,万事开头难,兆头不错,心情也就好了几分,难得说了陈平安一句好话:“泥瓶巷那小子,性子简单归简单,其实不蠢的。” 阮秀开心笑道:“爹,那叫大智若愚,晓得不?” 阮邛呵呵一笑,没说什么。他只是在心里腹诽,我晓得个锤子的大智若愚。 阮邛望着远方的小溪,双指握住酒壶壶颈,轻轻摇晃:“有些话,爹不方便跟他直说,免得他想多想岔,反而弄巧成拙,明儿你见着他,你来说。” 阮秀好奇问道:“啥事?” 阮邛沉默片刻,拎起酒壶喝了一小口烈酒,这才说道:“你就跟他说,龙脊山别奢望了,哪怕一些个没有根脚的上五境之人,也未必敢开这个口,那么大一块斩龙台,风雪庙和真武山花了不小力气,加上爹如今的身份,才勉强吃了下来,这还有不少人暗中眼红,躲在幕后偷偷咬牙切齿呢。当然,你不用跟陈平安解释这些弯弯道道,直截了当跟他说明白,龙脊山不用多想。再就是此次大骊朝廷低价贩卖山峰,毕竟总共才六十多座,他陈平安最多只能买下五座山头,再多,我也很难护得了他和他的山头周全。第三,爹也是刚刚下定决心,要跟大骊索要以神秀山为主的三座山,你让陈平安查看山川形势图的时候,留心一下神秀山、挑灯山和横槊峰周边的大小山头,爹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不会让他全部砸钱买在附近,只需要他拿出半数金精铜钱就够了。话说回来,如果他真的聪明,多买一些山头围绕你爹的两山一峰,才是正途。最后呢,你还可以告诉他,如果能留下几枚铜钱,就在小镇买几间铺子,估计接下来会有很多不错的铺子要转手,因为很多在外边有关系的小镇门户,多半要迁出去,所以价格肯定不贵,撑死了就一枚铜钱。” 阮秀试探性问道:“爹,要不你把压岁铺子给买下来呗?我那两袋子铜钱,不是你给收起来了嘛,你先还给我一枚,就一枚,如何?” 阮邛气皮笑肉不笑道:“爹这边攒着的铜钱,你就别想了,劝你赶紧死心。对了,你可以让陈平安掏腰包嘛,现在他才是我们小镇的大财主。” 阮秀毫不犹豫道:“那怎么行,他可穷了,十几两银子都要跟人借。” 阮邛嘴角抽搐,实在忍不住了,转头问道:“哦,爹的钱不是钱,就他陈平安是啊?” 阮秀嘿嘿笑道:“我跟他不是不熟嘛。” 阮邛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这还不熟?不熟你能昧着良心让自己爹喝这种烂酒,然后中饱私囊,就为了借钱给那王八蛋?闺女你觉得到底多熟才算熟?阮邛狠狠灌了口滋味平平的烧酒,站起身:“反正该说的爹都说了,你自己拣选一些话头,明天跟陈平安说去。” 阮邛大步离去,其实用屁股想也知道,该说的,不该说的,闺女明天都会说的。阮邛越想越憋屈,闺女骂不得,那个扛着小锄头刨墙脚的兔崽子,打不得,他只好低声骂了句娘,散步到了四下无人的空地,扔掉那只再难喝也喝光了的酒壶,身形拔地而起,转瞬之间,便落在了小镇卖桃花春烧的铺子门口,此时铺子当然已经打烊歇业,他使劲敲门,很快就有一个妇人睡眼惺忪地从后院起床开门,嘴上骂骂咧咧,什么“急着找死投胎”“大半夜喝酒,你怎么不喝尿啊,还不花钱”“敢晚上敲寡妇门,不怕老娘打断你三条腿”,一点不客气。阮邛站在门口,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看到是铁匠铺子的阮师傅后,妇人借着月色,瞥了一眼阮邛肌肉紧绷的手臂,顿时变了一张脸庞,媚眼如丝,无比热情地拉住阮邛的胳膊,真是坚硬如铁,久旱逢甘霖的妇人笑意越发殷切,领路的时候,一个踉跄就要摔倒在阮邛的怀中,只可惜打铁的汉子不解风情,轻轻扶住她的肩头,最后丢下银子,拿了两壶酒就大步离去了。 妇人站在门口,满脸讥讽,大声调笑道:“好好一个健壮汉子,结果跟姓氏一个鸟样!软师傅,哦,不,阮师傅,以后再来我家铺子买酒,可要收你双倍价钱喽!如果阮师傅哪天腰杆硬了,我说不定就一文钱也不收了,酒白喝,人白睡。” 阮邛一路漠然走到街道尽头,身形一闪,没有返回小镇南边的铺子,而是去了北面,来到一座小山之前。尽是碎瓷,堆积成山。 阮邛在距离这座小山三十步外的地方,随便找了个地方盘腿而坐。 一个嗓音在不远处响起:“这么巧,你也在。” 阮邛点点头,丢过去一壶酒。 老人接过酒,掂量了一下,啧啧道:“这会儿去刘寡妇铺子买酒,是个男人都得吃点亏。” 阮邛当然不愿意聊这个,而是问道:“杨老先生,新任督造官吴鸢身边的少年,到底是何方神圣,我看不出深浅,表面上倒是与常人无异。” 老人正是杨家铺子的杨老头,他喝了口酒:“身份未知,但老话说得好,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对不对啊?”杨老头说完这句话后,便笑着仰头望去。 瓷山之巅,有一个青衫少年,双手笼袖而立,眉心有痣,满面春风。少年从袖子里抽出一只手,摇了摇:“进门先喊人,入庙先拜神。我是懂规矩的,先见过了阮师,又来见杨老,礼数上挑不出毛病。” 杨老头没继续喝酒,不知从哪里找了根绳子,把酒壶系在腰间,抽了口旱烟,笑道:“进山入泽,画符震慑。只是不知道你画的是鬼画符,还是神仙符啊?” 少年收起手,身体微微前倾,笑眯眯道:“不管杨老和阮师如何误会,总之我此次登门,保证跟两位打过招呼之后,就不再有交集了。嗯,如果说真有,恐怕就只是城隍庙的建立,暂时是我负责,会稍稍跟两位沾边,至于什么文昌阁、武圣庙,我可管不着,我就只管得着一座芝麻绿豆大小的城隍庙。” 按照市井坊间的说法,一县地界之内,县令全权管辖所有阳间事务,至于那尊高高在上的泥塑城隍爷,其实会负责盯着治下夜间和阴物。 阮邛皱紧眉头,这人是大骊朝廷的礼部供奉,还是钦天监的练气士?不过无论根脚是在礼部、钦天监,还是在大骊皇宫的某处,既然能够这么胆大包天地站在瓷山之巅,肯定至少也是一个站在中五境最高处的十境修士。所以这个少年肯定不是少年。 眉心好似一点朱砂的清秀修士,看着杨老头说道:“老先生,有言在先,小心驶得万年船啊。” 杨老头使劲抽了一口旱烟,最后却只吐出一缕极其纤细的烟雾,并且烟雾很快无声无息消散于天地间。 貌似清秀少年的修士双手依旧笼在袖中,只是袖口微动,他像是在十指掐诀。 阮邛重重叹了口气:“看在我的面子上,两位就此作罢,要不然我们三人混战,难不成真要打烂这方圆千里?” 少年立即双手离开袖子,高高举起,很有见风转舵的嫌疑,笑嘻嘻道:“我没问题。” 杨老头鼻子一吸,两缕不易察觉的青紫烟气迅速飞入老人鼻子。 杨老头冷笑道:“你知道不少啊。” 少年伸手捏了捏鼻子:“不多不少刚刚好,比如我只知道该称呼你为青……大先生,而不是什么杨老先生。”少年故意漏掉了一个字。不是玩笑或是有趣,而是在那个字即将脱口而出的那一刻,他真切感受到了老人的杀意,坚决而果断,所以他选择暂时退让一步。 少年身体后仰倒去,笑道:“就此别过,希望不会有什么再见,阳关道,独木桥,还是鬼门关,各走各的,各显神通嘛。”向后倒去的青衫少年瞬间不见踪迹。 阮邛沉声道:“有可能是上五境!” 杨老头嗤笑道:“大惊小怪,你阮邛不也是上五境。东宝瓶洲再小,那也是九洲之一,莫说是十一、十二境,十三境练气士,也不是没机会冒头。” 阮邛心情并不轻松,摇头道:“我毕竟只是初登十一境,境界尚未稳固,虽然是兵家出身,还算擅长攻伐之道、厮杀之术,可……” 杨老头摇头晃脑,转身离去,手持烟杆,吞云吐雾:“你就知足吧,世间修士何止千万,十境修士就已是凤毛麟角,何况是上五境。说到底,其实你忌惮那人,那人何尝不在忌惮你。瓷器撞玉器,你们两个其实都心虚的。” 阮邛想想也是,本就不是钻牛角尖的性子,干脆不再计较那个奇怪少年的来历,双方能够井水不犯河水最好,和气生财。 轰然一声,阮邛身形冲天而起,到了云海之后,迅猛坠向溪畔。 慢慢悠悠晃荡回小镇的杨老头笑了笑:“年轻气盛啊。” 一个青衫少年郎走在小镇巷弄之中,嘀嘀咕咕道:“夜禁得有,更夫得有,坊市也得有,百废待兴,咱们县令大人有的忙了。” 眉心有痣的清秀少年手指轻轻旋转着一串老旧钥匙,走入一条名叫二郎巷的巷弄。巷弄紧挨着杏花巷,相传祖上出过两位了不得的厉害人物,不过到底是谁,做了什么,没人说得出来,久而久之,就又成了昔年老槐树底下,老人们故弄玄虚的谈资。 如今老槐树一倒,小镇的人气好像一下子就清减了许多。孩子们感触不深,年轻人反而觉得视野开阔,白白多出一大片空地来,挺好,只有怀旧的老人偶尔会长吁短叹。二郎巷和杏花巷没住着大富大贵的有钱人家,只是比上不足,比下绰绰有余,比如泥瓶巷附近的百姓,见到这两条巷弄的人,大多抬不起头来,马婆婆和孙子马苦玄就住在杏花巷,在小镇算是家境很不错的了。 少年在一栋宅子门口停下,大门上贴上了两张崭新的彩绘门神,少年抬头看着其中一个手持短戟的银甲门神,威风凛凛,一脚跷起,金鸡独立,做金刚怒目状。少年笑道:“衣锦还乡,不过如此了。” 少年开门而入,是一座不大却精致的宅子,头顶开有一口方方正正的天井,地上凿有一座水池,通风极好,二楼设有美人靠,适合夜观星斗冬赏雪。少年很满意,念叨着“不错不错,是个修身养气的好地方”。 少年搬了一张雕花木椅,坐在水池旁边,抖了抖衣袖,哗啦啦,滑落出一大堆破碎瓷器,大如拳头小如米粒,不计其数。最后满满当当,估计一箩筐也装不下,全部悬浮在天井下的水池上空。这一手,是名副其实的袖有乾坤。 少年左右张望,揉了揉眉心,自言自语道:“从哪里开始呢?” “就你了。”最后他相中最有眼缘的一粒枣红色碎瓷,心意微动,它便从碎瓷堆里飞掠而出,安静地停在少年身前一尺外的空中。之后,不断有碎瓷从那座小山飞出,来到少年身前,然后被他轻轻放置在某处,像是在拼凑一件瓷器。 第二天,在铁匠铺子,阮秀交给陈平安两幅地图,一旧,纸张泛黄,地图上山峦起伏,只是山头名字皆是甲一、乙三等等,而犹然泛着清馨墨香的新地图上,除此之外,还多出了龙脊山、真珠山、神秀山这些没那么枯燥乏味的名称,最后还多了一个“大骊龙泉县”。 阮秀指着那些地名山名,一一给陈平安解释和介绍过去,最后提醒道:“虽然两幅地图上看着只是指甲盖大小的位置偏移,但是等到你进山,就会发现可能是好几里山路的差距。因为骊珠洞天落在大骊地面后,地表震动很大,甚至有一些山根不牢的山峰,就在那个时候直接倒塌崩碎了,这同时会让你的前行道路上出现很多意外,你一定要自己小心啊。” 陈平安小心收起两幅地图,最后背起一只背篓,跟上次带着陈对他们进山差不多,对阮秀歉然道:“这次我争取走到地图上的挑灯山、横槊峰一带,估计最少半个月,最多一个月后返回这里。” 阮秀轻声道:“这么久啊,那你带的东西怎么够吃?” 陈平安忍住笑:“我是山里待惯了的,野味山果都能吃,也都找得到,我保证饿不着自己。” 阮秀点头笑道:“我爹答应借你的十几两银子,你出山之后,我肯定能给你。” 陈平安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阮姑娘,你就别委屈自己了,钱我自己能想办法,你总不能真的坚持十天半个月,都不吃压岁铺子的点心吧?” 阮秀脸色涨红,想不明白他是怎么知道真相的。陈平安有些无奈,笑着不说话。心想就阮师傅那臭脾气,肯借给自己银子才是怪事,所以不是我目光如炬,而是阮姑娘你的掩饰实在不高明啊。 陈平安看阮秀有些失落,连忙安慰道:“阮姑娘,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谢谢啊。” 阮秀抿嘴一笑。她突然说道:“我送送你。” 陈平安已经大踏步离去,转头摆手道:“不用,路我熟得很,闭着眼睛都能走。” 阮秀轻轻哦了一声,然后跟陈平安挥手告别。 陈平安走出阮家铺子后,一路沿着溪水往上游飞奔。临近小镇的几座山头,陈平安并不感兴趣,虽然不大,价格不贵,但是他不希望买在这里,距离小镇实在太近,这种风头出不得,而且阮师傅之前说过几句暗示言语,地真山、远幕峰几座山峰在内的这一带,山头的底子原先其实都不错,只可惜这么多年差不多给掏空了,所以就是几个绣花枕头,要一直往西走,到了那座真珠山才有所好转。 陈平安走了足足一天一夜,其间只休息了不到两个时辰,才终于爬上一座小山包的山顶,深吸一口气,心肺之间满是山野草木清香。他挺起胸膛,重重跺脚,豪气干云道:“这是我的!” 已经五天过去了,夕阳西下,陈平安终于登上了那张官府崭新地图上的鳌头峰。此峰在方圆数十里之内,一枝独秀,格外高耸入云。陈平安啃着一张生硬的干饼,坐在峰顶一棵老松横出悬崖外的枝干上,清风阵阵,吹拂得他鬓角发丝肆意飞扬。 箩筐已经被放在树底下,陈平安胆子还没有大到背着箩筐爬树的地步。以前对于爬山一事,他不过是当作一门并不轻松的差事活计,总是想着跟紧姚老头的脚步,不像现在,累了就停下脚步,好好看看远处的青山绿水。而且许多让陈平安叹为观止的风景,以前都属于大骊朝廷封禁的大山,他只能跟着沉默寡言的姚老头绕道而行,鳌头峰就在此列。 这一路走过山走过水,陈平安见识到很多陌生的壮丽画面,有层层叠叠的瀑布群,在雨后挂起小小的彩虹,他好像伸手一搂,就能带回家珍藏起来。有千万飞鸟聚集的陡峭山崖,一粒粒串在一起,像是挂在墙壁上的雪白帘子。有只有一条险峻小径可以登顶的险峰,最后蓦然步入一座大石坪,视野豁然开朗,让人忍不住屏住呼吸。夜间他披上一件衣衫,背靠箩筐昏昏睡去,仿佛可以听到天上仙人的喃喃低语。 又跋山涉水三天后,陈平安终于来到了阮师傅所说的神秀山,西北两个方向,隔着约莫十里路,各有挑灯山和横槊峰,与神秀山呈现掎角之势,如同三尊巨人各立一方。 按照地图显示,在这一峰两山周围百里之内,矗立着大大小小五座山头,小的有彩云峰和仙草山,其余分别是较大的灯芯台、黄湖山和宝箓山。陈平安来到神秀山之前,去过其中的仙草山和黄湖山,仙草山只比真珠山大上一筹,虽然山势矮小,但是草木格外茂盛,参天大树颇多,至于黄湖山,应该是因为半山腰有一座小湖泊的缘故,远观湖水泛黄,近看又极为清澈,只不过除了这个小湖之外,陈平安觉得比起脚下的神秀山,黄湖山要差很多。 陈平安接下来花了整整四天时间,在神秀山、横槊峰周围晃悠,最终选定了三座山峰。仙草山、宝箓山和彩云峰,仙草山小,宝箓山大,彩云峰高。其中宝箓山让陈平安耗时最多,真可谓云深山高水长,在陈平安走过的诸多山头当中,规模仅次于披云山和神秀山。不过陈平安有些纳闷,宝箓山这么大一块地盘,又临近横槊峰,况且就连修行门外汉的陈平安,也能感受到这座山头的山清水秀,阮师傅为何不舍弃挑灯山选择宝箓山? 陈平安估算了一下,自己选中的三座山头,大概会花费四十五枚金精铜钱,剩下三十四枚铜钱,真珠山必然会用掉一枚迎春钱,还剩下三十三枚,足够让自己出手阔绰地买下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大山头!毕竟阮师傅说过,就连枯泉山脉、香火山和神秀山这样一等一的大山,也不过需二十五到三十枚金精铜钱。 阮师傅还泄露天机,说将来在这方圆千里以内,大骊朝廷会敕封一尊山岳大神、三位山神和一位河神。对此,阮秀第二天也曾详细解释过。所谓山神,就是朝廷礼部衙门选出一位合适人选,可以是地方上著名的历史人物,也可以是战死殉国的功勋武将,然后大骊皇帝认可钦点为山神,以一支特殊朱笔正式写入山河谱牒,一番焚香祭奠礼毕,寓示着作为代天巡狩人间的天子,已经告知上神,一般而言就算完事了。之后不过是钦天监制造出金券玉牒,交由国师亲笔书写敕文,派人埋于山脚。最后才是让官府请人塑造一尊金身泥像,供奉于山神庙。那位山神有资格光明正大地享受百姓香火,庇护一山地界的生灵,镇压、降伏或是驱逐各路越境的鬼魅阴物。 陈平安不奢望自己选定的神秀山附近的三座山头,能够出现一位山神坐镇,帮忙看家护院,而是把希望放在那座花钱最多的大山头上,如此一来,主要家业在三百年内,得到阮师傅的庇护,远离此地的那座孤零零大山,若是能请来一位山神,无疑会让陈平安放心许多。至于只值一枚迎春钱的小土包真珠山,估计除了陈平安,没有谁看得上。 陈平安此时坐在彩云峰之巅的大石崖上,身前摊放着崭新的大骊龙泉山川形势图,他已经将那些大山名称和地理位置记得烂熟,仍是无法下定决心,最后购买哪一座山头。 陈平安双手托住腮帮,眉头紧皱,身体轻轻前后摇晃。陈平安思绪神游万里,买了山又能做什么,他其实心里没底。但只要一想到三百年里,自己始终是那五座山名义上的主人,这本身就已经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可以先娶个媳妇,成家立业,以后传给子女,子女将来再传给他们的子女。原来娶媳妇一事,虽然不是当务之急,但也需要考虑考虑了啊。一想到这里,呵呵傻笑的陈平安猛然回神,有些难为情。 陈平安向后倒去,有些犯困,就想要眯一会儿,不知道过了多久,睁眼后,陈平安顿时头大如斗,自己如今在大白天也能做梦?原来这是自己第三次,撞见那个白衣人了。一次在廊桥上,一次在石拱桥底,加上这次在山巅。 沐浴在雪白光芒之中的高大白衣人,这一次盘腿而坐,距离陈平安不过两丈距离,可是陈平安偏偏无法看清对方的容貌。陈平安觉得总这么担惊受怕也不是个事,壮起胆子,小心翼翼开口道:“老前辈……” 啪!陈平安下一刻感觉就像是少年时被牛尾巴甩在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如梦惊醒一般的陈平安猛然坐起身,发现自己就坐在原先位置上,环顾四周,并无异样,但是摸了摸一边脸颊,却是真的还在疼。他打破脑袋也想不出原因,只得茫然挠头。 陈平安还没有出山,就已经感受到了小镇翻天覆地的变化,除了在地真山山顶眺望小镇,发现四处尘土飞扬之外,还在远幕峰一带看到了近百名青壮年,多是窑工出身,臂力出众,吃苦耐劳,正在热火朝天地砍伐巨木。 陈平安凑过去,找到一个原来在同一座窑口烧瓷的熟人,一问才知道原来小镇要一口气打造县衙、文昌阁、武圣庙和城隍庙四座大建筑,领头人是一位年纪轻轻的新任督造官,姓吴名鸢,至于另外那个县令头衔,到底是个什么官身,县府大衙又到底是怎么个地方,小镇百姓弄不明白,也不关心,只知道现在暂时多出一个铁饭碗,工钱很诱人,比起以往在龙窑烧瓷,盈余更丰。之前窑务断绝、窑火尽熄,青壮年窑工一年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只能跟庄稼地打交道,养家糊口本就已经不容易,更挣不来几枚铜钱,所以现如今小镇上上下下人心振奋,把吴鸢吴大人当作了财神爷。再者,四姓十族那些深居简出的富贵老爷们,对比他们年轻一辈甚至是两辈的小吴大人,行为举止尤为尊敬之余,言语中还透着股官民鱼水的亲近,至于更加微妙的眼神视线,藏掖着讨好之意。小镇百姓眼睛可不瞎,哪怕是井底之蛙,见识粗浅,可察言观色的本事并不差。 现在县令吴鸢让四姓十族的家主出面,雇用了五六百名小镇青壮年进山伐木,搬运出山,为此远幕峰还专门凿出了一条滑道,因为许多作为大梁廊柱的巨木,仅靠人力肩扛下山,太过耗时耗力,放入那条滑道,一根大木就会自行滑到山脚。不过如此一来,远幕峰就像脸面上被人为割出了一条疤痕。 除了入山,还有下水,小镇许多男苦力,都从小溪那边挑沙运石。小镇城东门那边作为县衙选址,推倒了郑大风的那座黄泥小屋,重新夯实地基,就连那道不知道挨了多少场风雨的栅栏木门,也全部拆卸。 陈平安出山的时候,没有选择弯弯曲曲的山间小路,而是直接踩在溪涧的石头上,往下游蹦蹦跳跳,这能省去很多时间。一些小镇百姓见到背着箩筐的陈平安的身影,也不会大惊小怪,大多知道泥瓶巷有个孤儿,从小就擅长采药和烧炭,进了山就跟猴子似的,谁也追不上。 陈平安在两条溪涧汇合处停下身形,原来再往下走两丈多,有一片坑坑洼洼的石崖,聚集着一群人,岸上和石崖附近一块突出水面的青石上,各自站着一名身材魁梧的青年男子,腰间皆悬佩有金色缠丝刀鞘的佩刀,身穿一袭干净利落的黑色长袍,外罩一层青色薄纱,束发别簪,两人浑身散发出凌厉的气息。 在陈平安出现的瞬间,两人不约而同地猛然转移视线,死死盯住横空出世的陈平安,手已经按住刀柄。背着一箩筐草药的陈平安站住不动,脸色如常。 陈平安先后经历过与蔡金简、苻南华的两场小巷搏命,在正阳山搬山猿的追杀下四处流窜,最后还要加上跟同龄人马苦玄在神仙坟的捉对厮杀,对手不是高高在上的神仙中人,就是身经百战的大荒异种,要么就是天命所归的幸运儿,可陈平安到最后仍是活了下来。所以说那两名佩刀男子的阴沉视线,能够让市井百姓战战兢兢,却无法让陈平安生出太多情绪起伏。不过陈平安不愿横生枝节,刚打算往岸上走,然后沿着溪畔山路返回小镇,就发现一名被众星拱月的年轻男子,笑着对小溪里站着的佩刀扈从说了句话,后者立即松开按住刀柄的手。本来盘腿而坐的年轻男子缓缓起身,竟然比两名佩刀扈从还要高出半个脑袋,肌肤白皙似女子,面容略显阴柔,他朝陈平安招招手,换上了小镇这边的方言,神色温和,笑道:“别怕,你继续按照原先的路线走就是了,我们不是坏人。”小镇方言说得略微晦涩凝滞,不过陈平安听得一清二楚。犹豫了一下,陈平安对那个高大男子露出一个笑容,然后伸手指了指岸上,示意自己很快就上岸,不会打搅他们聊天。不等那男人说什么,陈平安身形矫健的几个跳跃,毫不拖泥带水地上了岸,消瘦身影很快就消失于绿荫渐浓的林间小路。 有些女相的男子悻悻然收回手,身边佐吏扈从们忍住笑,男子尴尬道:“那采药少年身手不俗嘛。看吧,我就说这里人杰地灵,所以啊,你们别抱怨这里比不得京城繁华,小地方有小地方的钟灵毓秀,别有一番滋味。”不说还好,这位父母官的此地无银三百两,顿时惹来一阵肆无忌惮的哄然大笑。 高大男子正是小镇百姓眼中的财神爷吴鸢,窑务督造官,兼任龙泉县首任县令,面对下属们的嘲笑,他也不恼火,坐下后继续先前的话题:“龙泉县衙,文昌阁,武圣庙,城隍庙,四处建筑,光是匾额,零零散散就需要至少十五六块,对于这次骊珠洞天安稳下坠,与大骊版图顺利接壤,维持住了七八分地理全貌,竟然没有出现一次大的地牛翻身,陛下龙颜大悦,御赐一块‘温故知新’匾额给了文昌阁……” 吴鸢说到这里的时候,一个风雅清逸的年轻人微笑道:“吴大人,你就没帮着咱们县衙跟陛下求一份墨宝?” 吴鸢叹气道:“求啊,怎么不求,可是陛下不答应,我有什么办法。这倒也怨不得陛下,毕竟小小一座县衙,若是得了陛下金笔御赐,让那么多当郡守、做刺史的封疆大吏怎么活?我以后还想不想混官场了?”所有人会心一笑。 吴鸢安慰众人:“好在刘先生和国子监齐大祭酒分别答应了,到时候会让人送来两套匾额,分别悬挂在县衙和武圣庙,现在问题就在于文昌阁还差三块,城隍庙也缺两块,要不然在座各位,想想法子?难不成真要我自己提笔不成?我那一手蚯蚓爬爬的字,可是连我家先生也感到绝望的。当然,你们不嫌丢人的话,我当然无所谓,这辈子唯一一次将自己墨宝制成榜书匾额的机会,总算到来了!” 那个气质不俗的年轻人想了想:“那我给祖父写一封信去,我家祖父与那位隐世不出的白虬先生关系不错,看能不能想办法给咱们吴大人脸面争光。” 吴鸢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本官的脸面就交给你了,要是万一匾额不够,县令大人的脸面就等于丢在地上捡不起来了,到时候唯你是问。” 年轻人脸色一僵,感觉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坑。其余几个岁数相差不大的同僚,纷纷流露出同情神色。咱们这位吴大人,那是出了名的顺杆子往上爬,稍微给点颜色就敢开京城最大的染坊,你敢跟他比拼谁的脸皮更厚? 这些个官气不重的年轻人,身上都有一个在东宝瓶洲北部王朝盛行的官职,秘书郎。这个官职分文武两种,文秘书郎,像是幕僚谋士,为谋主出谋划策,排忧解难,武秘书郎,就是那两名腰间悬佩金丝佩刀的健硕青年,担任贴身扈从,护卫主官的安全。不过秘书郎一职,属于胥吏阶层,不纳入朝廷的清流正官,世家豪阀子弟出仕,往往由家族聘请或是雇用清客、供奉担任文武秘书郎,当然朝廷也有配发名额,人数从两人到二十人不等,一律可以领取大骊俸禄。吴鸢是寒族出身,私自请不起秘书郎,这些文秘书郎皆是朝廷配给。龙泉县在大骊版图上不过是一个大县,连郡都不是,原本只能配给文武秘书郎各一人,但是那两名金丝缠绕刀鞘的武秘书郎,分明是获得过卓越功勋的大骊军方高手,否则根本没有资格悬佩此刀。其实吴鸢能够出任大骊龙泉县的第一任父母官,就已经能够说明很多问题。年轻县令的授业恩师,是绰号“绣虎”的大骊国师。他的未来老丈人,是在大骊边境沙场戎马半生的某位上柱国。 玩笑之后,吴鸢正色道:“这四座建筑,工程量已经很大,况且神仙坟和老瓷山的选址,小镇这边,从圣人阮师到四姓十族扎堆的福禄街、桃叶巷,很默契地敷衍应付,显然接下来不会顺利,有的磨。但是真正的大事和麻烦事,还是接下来朝廷礼部、钦天监和书院三方将齐聚于此,进行敕封山神河神之事。如果不是山岳正神一事,受到的阻力实在太大,让陛下都有些犹豫,否则连陛下也会御驾亲临我们龙泉县。” 吴鸢看到他们脸色一个比一个凝重,掏出干饼使劲咬了口,轻松打趣道:“山岳大神这座大庙,最后能不能建在咱们辖境内的那座披云山上,能不能成为新的大骊北岳,真不是咱们可以掺和的,我们啊,就是县衙里的小鱼小虾,所以别啃着干饼操着中枢大臣的心了,随那些身着黄紫的官老爷们折腾去。”周围人的心情稍稍好转。 吴鸢默默啃着干饼,犹豫了一下,含糊不清道:“有个消息,既是好消息也是坏消息。卢氏王朝覆灭后,如何安置那些亡国遗民,一直是个大问题,我们龙泉县接下来会接收五千到一万人的刑徒,鱼龙混杂,三教九流都会有,所以大骊军方会一路严密监督,负责将这拨戴罪之身的刑徒迁徙至此。此举对我们而言,有利有弊,好处是龙泉县终于有点大县的雏形了,坏处嘛,就是乌烟瘴气,让本来就人生地不熟的我们更加无从下手,不得不卖力拉拢那些选择留在小镇的地头蛇。” 世家子出身却当了秘书郎的年轻人问道:“能不能将那些大族分而治之?” 吴鸢毫不犹豫地摇头道:“难。初来乍到,谁愿意相信我们?” 吴鸢沉声道:“与其弄巧成拙,打草惊蛇,还不如慢慢来,来到这个历史渊源极其复杂的地方,诸位自然是想跟随我吴鸢一起博取锦绣前程,但是我们必须清楚一件事情,大困境下的大磨砺,才能换取大富贵,所以你们谁要是想一两年就升官发财,我觉得现在就可以掉头走人了,路费我吴鸢帮忙出。” 六个文武秘书郎神色坚毅,无一人有畏难退缩的心思。 吴鸢轻声道:“切记切记,不可急躁行事。” 这绝非是吴鸢说大话空话,而是在进入小镇没多久,他就吃了一个闷亏。当时出动大骊官方势力镇压那个紫烟河练气士,是他吴鸢一意孤行,冒着被朝廷问责的风险,果断地先斩后奏,试图以此打破僵局,先赢得阮师的好感,继而借圣人之势压一压小镇四姓十族。事实证明皇帝陛下那边并未追责,可是当时圣人阮师的反应,却让吴鸢汗流浃背,恨不得使劲扇自己一耳光。 有人好奇问道:“那些遗民刑徒,是用来给练气士们当苦力,帮着开辟荒山的?” 吴鸢点头道:“除此之外,朝廷官方还会让练气士驱使两头年幼搬山猿过来,加上道家符箓派打造的卸岭甲士和墨家巨子打造的开山傀儡,争取在十年之内,将那六十多座山头全部开辟出来,道观寺庙,亭台楼阁,应有尽有。” 吴鸢身边那些年轻人,全部流露出神往之色。小镇那边,处处平地起高楼,深山之中,多出一座座神仙府邸。所有人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他们作为大骊龙泉县历史上第一拨官吏,注定会被载入青史,岂敢不勠力同心,不为注定前程远大的主心骨吴鸢效忠效命? 披云山之巅,眉心有痣的清秀少年随手一挥袖,半山腰的云海被左右拨开,竭力远望,视线尽头,出现了一辆牛车和一辆马车。 他快意笑道:“开赌喽开赌喽。齐静春,我要是这一把赌赢了,那么你苦心孤诣留下的两炷香火,就要彻底断绝了啊。可怜可怜。” 少年两根手指拈住一枚印章,篆文为“天下迎春”四个字。 笑眯眯的少年双指骤然发力,印章崩裂,化作齑粉,迅速消散在天地间。之所以如此轻而易举捏碎印章,源于其中四字真意,如人之心灰意冷,失望至极,故而早已自动消散。 少年迅速收回视线,最后看到一个背着箩筐的少年,独自走向小镇。 陈平安出山之后,先去了铁匠铺子,走过那座石拱桥的时候,他双手合十,低头快步而行,神色无比庄重诚恳,碎碎念道:“老神仙有话好好说,千万别打人啊。如果有什么请求,可以晚上托梦给我,最好别大白天的,我是真的有点怕啊。”所幸走到石拱桥那一头,陈平安仍安然无恙,他顿时眉开眼笑,屁颠屁颠去找阮师傅和阮秀。少年不知愁滋味。 阮邛依然是在檐下招待陈平安,一人一张小竹椅,阮秀站在她爹身后,满脸遮掩不住的喜悦。 阮邛看着满身尘土的陈平安,小心翼翼地将箩筐放在身前,又动作轻柔地从大半箩筐草药底下掏出包裹两幅山川形势图的布囊,递给他的时候,愧疚道:“爬挑灯山的时候,山路被一条大瀑布拦住了,我就在瀑布下的深潭附近,找了个地方藏起箩筐,还搭建了一个小树架子遮风挡雨,没想到爬到瀑布顶没多久,就下起了大雨,雨水实在是太大了,等我赶紧下去,树架子果然已经被压塌了,箩筐和棉布行囊被雨水浸透,好在两张地图用黄油纸包裹得比较严实,等到太阳出来后,我拿出来看了一下,只是地图边角有些湿,晒干之后还是有明显的痕迹……” 阮邛打开布囊和黄油纸,发现两幅地图几乎完好无缺,那点折损根本可以忽略不计。再说了,两幅摹本地图而已,所以窑务督造官衙署和龙泉县衙那边,根本就没有要拿回去的意图,但是阮邛可不愿意拿这个真相来安慰陈平安。他瞥了眼站在自己身前局促不安的陈平安,问道:“暴雨时分,在挑灯山的那条龙湫瀑爬上爬下,你找死啊?”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阮邛挥挥手,示意陈平安坐回去,别站在自己身前碍眼。陈平安坐回那张翠绿可爱的小竹椅上,当他把两幅地图送还给阮师傅后,整个人终于如释重负,这一路上如果不是害怕糟践了这两幅珍贵地图,他这趟入山出山至少可以省下三四天时间。而且这么多天相依为命,一向念旧的他其实内心深处,对两幅地图有些不舍。每逢天气晴朗、登高望远的时分,陈平安就喜欢拣选一个视野最开阔的地方,然后摊开那两幅地图,举目远眺看一下山河,收回视线再低头看一下地图。大半个月来,陈平安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如此充实过。 阮邛突然将两幅地图轻轻抛给陈平安:“椅子还不错,回头再做两张,地图就当是报酬了,送给你。” 虽然阮邛还是不喜欢这个泥瓶巷少年,但是他还不至于因此而全盘否定陈平安。 阮邛完全能够想象那幅场景,一场滂沱大雨里,心急如焚的陈平安沿着瀑布往下,只为了看一眼地图才能安心。当然,在阮邛眼中,这种行为一点都没有英雄气概,相反还很刻板迂腐。 说实话,相比这个苦兮兮的陈平安,阮邛更欣赏小小年纪就懂得审时度势的大骊皇子宋集薪,或是生性开朗、万事不愁的刘羡阳,哪怕是锋芒毕露的马苦玄,也有很多可取之处,就算是自幼跟随在齐静春身边的读书种子赵繇,也没有陈平安这么死板不开窍。之所以临时改变主意,将地图找个由头送给陈平安,其实是下定决心要跟这个少年划清界限,铁匠铺子可以收纳他作为铸剑学徒,但他绝对不会成为自己的开山弟子,以后自己按照承诺,庇护他买下的山头,但是这小子绝对不要想着跟自己闺女有任何牵连。其实说到底,阮邛并非是因为出身看轻陈平安,而是道不同,不相为谋。阮邛的徒弟,必须是他的同道中人,双方亦师亦友,能够联手为宗门打造千年盛世,所以性情相合,极为重要。 陈平安自然不知道阮师傅的思绪绕了那么一大圈,他只是接住地图,抱在怀里,问道:“衙署那边督造官大人不会有想法?” 阮邛冷笑道:“至少在六十年之内,我都是这龙泉县的太上皇,所以我的规矩最大。” 阮秀嘀咕道:“爹,哪有你这么往自己脸上贴金的人。” 对于女儿的拆台,阮邛置若罔闻,对陈平安沉声道:“说正事,你最后选中了哪五座山?” 陈平安下意识坐直身体:“在神秀山周围,我选中了三座,宝箓山,彩云峰,仙草山。” 阮邛点了点头:“眼光还算不错,宝箓山占地很大,在六十多座山头里名列前茅,而且不是什么空架子。我如果不是为了今后的那座护山大阵考虑,会舍弃横槊峰选择宝箓山,毕竟在这千里山河当中,除非是有山神坐镇或是藏有秘宝,否则谁占据的地盘更大,谁拥有的灵气就更多,肯定就更占便宜。” “仙草山是唯一一座有望诞生草木精魅的风水宝地,只可惜地方实在太小,哪怕出现一个,根脚和品相应该也不会太好,道理很简单,小小池塘如何养得出一条大蛟龙。至于彩云峰,比较一般,除了地势高、风景秀美之外,对于修行一事,并无多少裨益,除非你有本事从云霞山弄来云根石,安置在彩云峰几处山脉窍穴,才有可能是一桩好买卖。” “你没有去看过黄湖山的那个湖泊?” 阮邛的最后一个问题,让陈平安愣了愣:“看过。” “你继续,还有两座山头是什么?” 阮邛点到即止,没有继续之前的话题,已算仁至义尽,不再继续泄露玄机。 因为黄湖山的那个小湖,与仙草山有异曲同工之妙,不同之处,在于仙草山有希望出现草木精魅,黄湖山则盘踞着一条井口粗细的蟒蛇,是名副其实的“地头蛇”,只是在与某条小泥鳅的“争水之战”中遗憾落败,失去了近在咫尺的大道机缘。 但是大道之妙就在于并无绝人之路,如今骊珠洞天破碎下坠,被龙王篓抓去大隋的金色鲤鱼,化作阮秀手腕上那只镯子的火龙,截江真君刘志茂身边的那条泥鳅,被赵繇画龙点睛的木龙,再加上拼了命也要死死跟随王朱的土黄色四脚蛇,这五个小玩意儿,便是骊珠小洞天,历经三千年即将寿终正寝之际,真正积淀下来的五份大机缘,至于那些养剑葫、照妖镜之类的法宝灵器,当然肯定不差,可是比起那五份活生生的福缘气运,仍是逊色许多。 而黄湖山的那条大蟒,如今反而因祸得福,方圆千里,已经没有对手能够跟它掰手腕,因而它一举成为雄踞一方的霸主。以后山神河神一旦入驻其中,这条大蟒只要识趣一些,能够被其中一位招安至麾下,获得大骊朝廷的官府护身符后,说不定从此就是一片坦途,真正走上修行之路。 陈平安说道:“我打算买下真珠山和落魄山。” 阮邛愣了愣,好奇问道:“真珠山也就罢了,一枚迎春钱而已,可以说是千金难买心头好。可那落魄山,你是如何看上眼的?照理说此山位于大骊龙泉县的西南边境,按照你的行程,肯定没有去过,以前更是大骊的封禁之山,你凭一个名字就选中了它?” 陈平安有些汗颜,不愿意说出原因。 当时陈平安摊放着地图,犹豫不决到底选取哪一座大山,结果有一只飞鸟从头顶掠过,竟然拉了坨屎在山川形势图上,陈平安赶紧擦拭干净,发现之前那坨屎的位置,刚好就在“落魄山”三个字上。陈平安不再多想什么,就毅然决然选中了落魄山,也不管这个山名晦气不晦气。 姚老头曾经说过,山水之间皆有神灵。所以陈平安就当作是山神老爷的一次暗示。 阮邛想了想:“选中落魄山,不是不行。那就这么说定了,落魄山、宝箓山、仙草山、彩云峰、真珠山。五座山头,三百年期限,在此期间,你就算把一座山峰全部挖空搬走,也没有人拦阻。山上一切出产,无论草木灵药,还是飞禽走兽,甚至是偶然所得的秘宝,都属于在大骊山河谱牒契约上画押的那个人名。” 陈平安点头道:“明白了。” 阮邛耐心道:“需要注意的事项,一个是你死之前,必须通过龙泉县衙向大骊朝廷告知消息,你需要更换继承五座山头的某个或者某些个人名。当然,大骊户部那边会存放一份秘密档案,你可以在名下五座山头,分别写下一个遗产受惠人,为的是怕你某天暴毙,死前来不及交代后事立下遗嘱。再一个是在三百年内,你如果想要卖出山头,并不是随时随地就能够决定的,必须大骊官府那边至少三方势力点头答应,交易才能实现,而且我不建议你卖出这几座山头,因为你不管卖出什么样的高价,最后你都会发现自己卖亏了。” 阮邛虽是坐镇一方的兵家圣人,却与一个骤然富贵而已的陋巷少年,平起平坐地讨论事务,看似荒诞不经,实则再合情合理不过。涉及开山立派的千秋大业,还有自家闺女的证道契机,容不得阮邛他不苦口婆心,恨不得把道理情况一点点掰碎了解释给眼前的陈平安听。 阮邛问道:“陈平安,有什么想问的吗?” 陈平安摇头笑道:“没了。” 阮邛点头道:“那就先这样,我估计你还剩下些铜钱,回头我帮你留心一下小镇那边的铺子交易,你同样可以趁机入手,但是贪多嚼不烂,以后小镇八方势力鱼龙混杂,你买下一两间底子相对厚实的老字号铺子,就可以了。” 陈平安脸色微微涨红:“谢谢阮师傅。” 阮邛自嘲笑道:“君子怀德,小人怀土。” 陈平安有些疑惑,因为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阮邛挥挥手赶人道:“忙你的,不用管这些无病呻吟,何况你小小年纪,本就没有到可以谈心胸、谈境界的地步。” 陈平安站起身,背起箩筐,突然听到阮邛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题外话:“齐先生走了之后,偶尔怀念一下齐先生,当然没有问题,人之常情,但是别让自己陷进去,更别想着刨根问底。等到买下五座山头和一两间铺子,你就舒舒服服躺着收钱,娶妻生子,开枝散叶,也算光宗耀祖了。我阮邛也好,大骊朝廷也罢,都会看护着你和你的家业。就像你的名字,平平安安,比什么都重要,说不得以后哪天时来运转,走上修行路,也不是没有机会。” 陈平安默然离去。 陈平安离开铺子后,阮秀坐到竹椅上,问道:“爹,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阮邛淡然道:“意思是说,思想境界不如君子的小人,只会一门心思想着获得一块安逸之地。” 阮秀奇怪道:“这有什么错,安土重迁,搁哪儿也挑不出毛病来啊,怎么就小人了?这句话谁说的,我觉得不讲道理。” 阮邛脸色晦暗,轻声道:“所以儒家圣人又说了,吾心安处即吾乡。” 阮秀气呼呼道:“读书人真可恼,天底下的道理全给他们说光了!” 阮邛语重心长道:“秀秀啊,这也不是你不爱读书的理由啊。” 阮秀故作惊讶,咦了一声,连忙起身道:“爹,我怎么突然多出一大把力气,那我打铁去了啊。” 陈平安赶往杨家铺子,将大半箩筐的各色草药送到一名店伙计手里,称完斤两,陈平安拿到手二两银子,其实许多稀罕草药都算是陈平安半卖半送给铺子,一些个那名年轻店伙计根本认不出不识货的草药,其实是杨老头颇为看重的重要药材,这些花花草草才是真正值钱的好东西。但是陈平安这趟进山,采摘草药本就是顺手而为,根本没想着赚钱。事实上陈平安学会进山烧炭之后,除了卖给店铺里那个名叫李二的憨厚汉子,其余数十次卖药给杨家铺子其他店伙计,几乎次次都是亏的。 杨老头从不会收取陈平安的药材,如果陈平安敢白送给铺子,就会被杨老头扔到大街上,可如果卖给店里伙计或是坐馆郎中,那么不管什么离谱的价格,性情古怪的杨老头都会不闻不问。这次陈平安没有见到杨老头。 走出铺子后,陈平安发现路上很多人都在议论纷纷,说是那座十二只脚的螃蟹牌坊那边出了大事情。说是老督造官大人,卸任之前出钱建造廊桥的那个宋大人,风风光光地回到小镇了,而且这次是以一个礼部郎中的了不得身份。宋大人带着一批文绉绉威风八面的官老爷,看上了螃蟹坊那四块匾额的字,毕竟都是读书人嘛,可以理解,但是不知为何,督造官衙署那边得到消息后,立即就火烧屁股地入山,通知那位原本打算去远幕峰查看伐木事宜的小吴大人,然后这位财神爷就带着幕僚佐吏,更加火急火燎地一起出山,拦住了官场老前辈宋大人那一行人。 无事一身轻的陈平安顺着人流往牌坊楼走去,远远站在人群外边。 看到牌坊四方匾额下,架起了八架梯子,一块匾额左右两边各有梯子。但是当下只有“当仁不让”匾额左右,站着两个年龄悬殊的儒士,其中年长一人,正低着头,似乎对着脚下某人疾言厉色,用外边的大骊官方雅言训斥着什么。 有人拍了一下陈平安的肩膀,笑呵呵道:“陈平安,这么巧啊,你也看热闹呢?” 陈平安转头一看,是那个眉心一颗朱红小痣的话痨少年,实在是有些怕他的絮絮叨叨,就说道:“随便看看,好像也听不懂他们讲什么,马上就回家。” 模样清雅秀气的少年笑道:“别啊,你听不懂,我可以解释给你听嘛。这件事情可有意思了,你要是错过了,以后肯定后悔!你们小镇的父母官吴鸢大人,这会儿是跟品秩更高的礼部老爷们起了冲突,站在梯子上那个,是礼部的右侍郎,算是正儿八经的大骊重臣。一边呢,估计是老资历的前前任督造官宋大人,拿那匾额的事情跟人拍胸脯邀功,说保管把匾额给你老人家留着,送回你老家里不敢说,送到礼部衙门肯定板上钉钉的,于是这才当上了正五品的郎中,所以这次礼部老爷们趁着敕封山神河神一事,名正言顺过来收取东西了。另一边呢,是把小镇所有宝贝视为自己禁脔的小吴大人,一听有人要拿走小镇仅剩不多的珍贵老物件,如何能答应?退一步说,哪怕心里愿意捏着鼻子受这窝囊气,可要知道四姓十族那么多老狐狸,正在旁边憋着坏看笑话呢,如果他这个时候装了孙子,估计以后就很难当上那些大族门户的爷爷喽。本来就不顺的文武两庙选址,肯定要黄了。” 陈平安认真听完少年眉飞色舞的讲解,问道:“你到底是谁?怎么知道这么多?” 少年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自己,笑道:“我?哈哈,我可不是大骊朝廷命官。我姓崔名瀺,瀺字比较生僻难写,麻烦得很,你不用管。” 陈平安看着崔瀺的眼睛。崔瀺神色自若,嬉笑道:“我年纪比你大,所以你可以喊我崔师伯。” 陈平安笑了笑。崔瀺也跟着笑起来,双手轻轻搓着脸颊:“没关系,我还有个绰号,喊起来应该比较顺口,叫绣虎。” 看着笑眯眯的崔瀺,陈平安感到紧张,身体紧绷,完全不由自主。 当初与蔡金简、苻南华生死相搏,陈平安其实越是接近他们,就越是心如止水。哪怕后边跟正阳山搬山猿纠缠,然后被追杀,陈平安大概是一开始就存有必死之心,虽然事后想起会有些后怕,但交手期间,不管如何命悬一线,他其实没有紧张,当然也可能是根本顾不上。 唯一一次记忆深刻的紧张,是与杏花巷的同龄人马苦玄,在神仙坟那场势均力敌的交手,陈平安当时手心里其实满是汗水。 紧张源自陈平安近乎本能的敏锐直觉,崔瀺仿佛对此丝毫不感到意外。崔瀺既然胆敢在老瓷山,出言挑衅深不可测的杨老头,当然不是故弄玄虚的伎俩,否则也不至于让跻身十一境的兵家圣人阮邛心生忌惮。 崔瀺对陈平安掩饰不住的那点紧张,故意视而不见,转移视线,面朝那座跟大骊京城极有渊源的大学士坊,伸出一根手指,神色依然热络殷勤,解释道:“儒教的‘当仁不让’,道教的‘希言自然’,佛教的‘莫向外求’,兵家的‘气冲斗牛’,四块匾额,十六个字,蕴含着书写之人磅礴充沛的神意,还有当初在这里订立规矩的三教一家四位圣人,他们故意留在此地的一部分气数。你瞧见那位侍郎大人手里的物件没,是专门用来拓碑的,目的是要把那些字里的精气神一层层剥下来。第一道拓碑,肯定与真迹最相似,形似且神似,越到后面,距离真迹原貌就会越远,价值当然就越小。我觉得除了‘莫向外求’四个字能够勉强撑住六次,其余三块匾额恐怕都撑不过四次,尤其是兵家的‘气冲斗牛’,好像有两个字不久之前死了,所以两次过后就可以收工了。” 陈平安有些震惊,原来这里头还有这么多门道,字不仅仅排列在书籍里,或是写春联挂在墙上,或是在墓碑上刻下已故之人的名字。陈平安没来由想起齐先生赠送的印章,以及年轻陆道长的药方。 崔瀺继续说道:“作为拓碑的那些纸张,极其名贵,每一张都厚如木片,是别洲道教真诰宗独有的宝贝,名叫风雷笺。写字的时候,笔尖与纸张摩擦,带起一阵阵风雷之声。咱们皇帝陛下也库藏不多,平时根本舍不得用,偶尔会拿出来犒赏功勋大臣,或是年末赏赐给六部里某个衙门。所以这次礼部对那些字是志在必得,咱们这位前程远大的小吴大人,心思太重,方方面面都想抓住、抓稳,估计以后在小镇会处处碰壁,别处的灭门太守、破家县令,到了他这里,就当得殊为不易啊。”陈平安仿佛听天书一般。 虽然身边的崔瀺口气很大,但是陈平安没觉得他是在胡说八道。 眉心一点朱砂的崔瀺说自己不是大骊的官员,不似作伪,但当时出现在铁匠铺子,却跟随在督造官吴鸢身边,阮秀说有可能是吴大人的伴读书童。所谓书童,就是自家公子负笈游学时,那个在旁边背着书箱的家伙。可陈平安现在可以确定,眼前这个自称绰号绣虎的清秀少年,绝对不简单。谈吐见识也好,风雅气度也罢,比起龙尾郡嫡长孙陈松风和老龙城少城主苻南华,只好不差。 在陈平安印象中,他所认识的所有人当中,其中一小撮人很特别,比如窑头姚老头,常年沉默寡言,偶尔说话多半是在骂人,但是每次进山后,姚老头整个人的精气神就格外好,会给人一种比青壮男子还体魄雄健的错觉。又比如杨家药铺的杨老头,很公道,跟你关系再差,也不会对你如何,但是跟你关系再好,也不会故意多给你什么。还有刚认识没多久的宁姚宁姑娘,身上也带着一股英气。以及流露出真面目的杏花巷马苦玄,就是满身的锐气和戾气。这个绰号绣虎的崔瀺,也是如此。就像是比苻南华、蔡金简这拨神仙子弟,更高高在上的存在。陈平安甚至觉得哪怕截江真君刘志茂在他面前,崔瀺的眼神脸色也一样是这么漫不经心。当然,崔瀺的话痨,只有风雷园的刘灞桥,能够与之媲美。 崔瀺突然笑问道:“陈平安,你能不能带我去一趟宋集薪家的院子?” 陈平安心弦一紧,貌似随意地问道:“可是牌坊这边还没散呢?” 崔瀺笑得眯起眼的时候,像一个人畜无害的俊美狐仙:“知道你在担心我意图不轨。实话告诉你好了,我跟宋集薪的弟弟很熟悉,他很好奇自己哥哥在小镇这十多年,到底是如何生活的,就托付我一定去亲眼看一看,回到京城后好跟他说道说道。” 陈平安问道:“他既然跟宋集薪是亲兄弟,就不能自己问吗?” 崔瀺打了个响指,赞赏道:“陈平安你挺聪明啊,这么快就找出漏洞了。” 陈平安有点跟不上这个家伙的思路。 崔瀺揉了揉眉心,无奈道:“因为父母的缘故,他跟那个素未谋面的哥哥宋集薪,还没见面就关系很差了。富贵门庭里的龌龊事,就跟泥瓶巷、杏花巷的鸡毛蒜皮事情一样多,所以你要体谅一下。” 陈平安笑问道:“如果我不答应,你是不是就会找我的麻烦?” 崔瀺一脸疑惑,然后指着自己鼻子,委屈道:“我像是穷凶极恶之辈?你看看我,瞪大眼睛仔细看看,我像是那种一言不合就要杀人全家的人吗?” 陈平安老实回答:“看着是不像。” 崔瀺倒抽一口冷气:“这话怎么听着不像好话啊。” 他双手环胸,冷哼道:“你不愿意带我去,那我自己问路去。” 陈平安问道:“你又没钥匙,连院子也进不去,去了看什么?” 崔瀺脸上浮现出“你陈平安太年轻了”的欠揍表情,微笑不语。陈平安对这种笑容再熟悉不过了,刘羡阳和顾璨经常有。 陈平安叹了口气:“那我带你去泥瓶巷,院子你就别翻墙进去了,只能带你到门口。” 崔瀺一巴掌重重拍在陈平安肩膀上:“早干吗去了?!” 崔瀺转身大步离去,远离人头攒动的牌坊楼。他突然停下脚步,转头一看,背着箩筐的陈平安走在方向相反的街道上。有些狼狈的他赶紧小跑跟上。 进了泥瓶巷后,崔瀺左右张望,啧啧道:“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泥瓶巷啊,藏龙卧虎,出人才,出人才啊,以后百年,除去杏花巷,估计福禄街和桃叶巷加在一起,也比不过这里了。”崔瀺说起这些神神道道的言语,竟然一点也不让人觉得突兀。 一路行去,崔瀺时不时会蹦跳几下,观望一些矮墙后头院子里的景象。 陈平安带着他来到宋集薪家门口:“就是这里。” 崔瀺站在巷子里,很快就看到了那副宋集薪自己书写的春联,眼前一亮,感慨道:“这就是宋集薪和那个婢女稚圭居住的宅子?嗯,字真不错,比他弟弟要有悟性多了,越看越喜欢。”说着说着他走上前,踮起脚尖,就要动手去撕下春联。 陈平安急了,赶紧拦下崔瀺:“你要做什么?” 崔瀺一脸天真无辜:“宋集薪这辈子都不会回到这里了,留着这副春联风吹日晒,渐渐消失,还不如我留着拿去京城呢。” 陈平安坚持己见,摇头道:“不行,在除夕自己更换春联之前,贴着的春联是不能撕掉的,否则容易家门晦气。” 崔瀺哦了一声,失落道:“小镇还有这个讲究啊。” 陈平安问道:“要不要去我院子坐坐?” 崔瀺摆摆手:“算了算了,那么大点地方,估计连杯茶都喝不上,走了走了。对了,这条巷子不是断头巷吧,这么一直向前走,能走出去?” 陈平安笑道:“能走出去的。” 崔瀺大步离去,不忘背对陈平安抬起手,晃了晃。陈平安目送崔瀺离去,然后回到自己院子,看到墙根的槐枝还在,放下箩筐,从屋内搬出一条板凳坐下。 陈平安猛然起身,飞快跑到泥瓶巷巷子里,果不其然,一个鬼鬼祟祟的家伙跑得飞快。 陈平安来到宋集薪家门口一看,春联被偷了。陈平安站在原地,看着院门两边光溜溜的墙壁,有些说不出话来,苦笑道:“这什么人啊,太不厚道了。” 陈平安唉声叹气地走回自家院子,却发现杨老头不知何时坐在了那条板凳上,大口吐着烟雾。 杨老头缓缓道:“年纪轻轻,唉声叹气做什么,好不容易积攒下来一点元气,也要外泄,练拳之人尤其不能如此。” 陈平安悚然,沉声道:“记住了。” 杨老头问道:“姓宁的那个小闺女,怎么突然就走了?害我少赚了一袋子迎春钱。” 陈平安蹲在杨老头身边,摇头道:“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宁姑娘跟一个叫倒悬山的地方有些关系。” 杨老头点头笑道:“倒悬山啊,鸟不拉屎的破烂地方,是两个地方的交界口,为了防止双方胡乱流窜,道祖三位弟子之一的一个大掌教,就使用了乾坤颠倒的神通,用来威慑外族。说到底,倒悬山其实就是一方世间天字号的山字印,手段霸气得很哪。”杨老头言语之中,既有讥讽也有怅然,陈平安当然不知其中缘故。 杨老头问道:“你打算买山头?” 陈平安在这个老人面前从不打马虎眼,老实回答道:“打算买五座山,宝箓山、彩云峰和仙草山,在阮师傅的三座山头附近,还有落魄山和真珠山两座……” 杨老头打断了陈平安的话语,皱眉道:“你为何会买下落魄山?是谁暗示你了?阮邛?不应该啊,他明摆着不想跟你牵扯太深。” 陈平安疑惑道:“落魄山很奇怪吗?” 杨老头犹豫了一下,重重吐出一个烟圈,点点头:“除了披云山和香火山,就属这座落魄山最有嚼头,不过到目前为止,恐怕连大骊钦天监地师也看不出来,所以标价不会太高,你算是占到天大的便宜了。” 杨老头眼神凌厉,无形中加重了语气:“你还没有说为什么会买下它!” 陈平安尴尬道:“看地图的时候,头顶掉下一坨鸟粪,刚好落在‘落魄山’三个字上。以前姚师傅总说山水之间有看不见的神灵,我觉得挺有缘分,而且当时实在不知道该买什么山头,就胡乱决定买下它了。” 杨老头听到“姚师傅”三个字之后,白茫茫烟雾之后的眼神有些复杂,点点头:“如果是这样,倒也勉强说得通。” 陈平安笑问道:“阮师傅已经答应,帮我去买下那五座山,那么我是买赚了?” 杨老头嗯了一声,轻声道:“赚到了。” 杨老头有些疑惑,当真是因为没了骊珠洞天的规矩限制,陈平安开始否极泰来了? 陈平安突然记起一件事:“那个眉心有痣的少年,说自己姓崔,绰号绣虎,还说我可以喊他师伯。” 杨老头没有说话。 果然如此。 大骊国师崔瀺,虽然没有官身,却是大骊王朝所有练气士名义上的领袖,听说还是东宝瓶洲屈指可数的围棋国手。但是师伯一事,从何说起? 杨老头站起身,提醒道:“好好留着齐先生送给你的那四方印章,尤其是带有‘静’字的那一方,小心藏好。这个崔瀺也好,之后遇到的任何人也罢,你都不用怕,当然也别轻易挑衅。只需要记住一点,你在成功买下五座山头之后,宜静不宜动,哪怕是夹着尾巴做人都不会错。” 陈平安仔细思量一番,使劲点头道:“记下了!” 第15章 梦想 离开了狭窄阴暗的泥瓶巷,走在宽阔明亮的二郎巷,眉眼灵动的崔瀺脚步轻盈,大袖晃荡,手里拿着那副从泥瓶巷墙头偷来的对联。 一个本该出现在督造官衙署的高大男子,此时站在门外,已经等候良久。他始终闭眼屏气凝神,听到脚步声后,睁眼看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少年后,赶紧侧过身,束手而立,恭声道:“先生。” 崔瀺嗯了一声,随手把对联交给吴鸢,摸出钥匙打开门,刚要跨过门槛,突然后退一步,重新拉上两扇院门。吴鸢差点撞上自家先生的后背,这位龙泉县的父母官连忙后退数步,有些奇怪先生的举动。 名叫崔瀺的少年双手笼袖,朝两个彩绘门神努了努嘴:“你那位老丈人的先祖,就挂在这儿呢,威风吧?”这个别扭至极的说法,让吴鸢一阵头大。 他虽然跟顶着上柱国头衔的老丈人不对付,可跟那位尚未娶过门的媳妇,那真是情投意合,两人是京城出了名的一双良人美眷。尤其是一个英俊潇洒的寒族书生,饱读诗书,赴京赶考,科举落第,却赢得美人心,在不被所有人看好这段姻缘的形势下,一举成为大骊国师的亲传弟子,名动朝野,瞬间传为美谈,以至于惊动了皇帝陛下,下旨在养正斋召见。在那之后,未来老丈人就对吴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对女儿扬言要打断吴鸢三条腿了。 崔瀺跨过门槛,随口道:“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咱们儒家信誓旦旦的‘谆信明义,崇德报功,垂拱而天下治’,到底有没有机会实现?” 吴鸢轻声问道:“先生想出答案了吗?” 崔瀺撇撇嘴:“很难。” 吴鸢哑然。 崔瀺笑问道:“是不是觉得问了句废话?” 吴鸢诚实回答:“有一些。” 大概是师生之间的对话,一贯如此坦诚相见,崔瀺并未恼火,只是斜眼瞥了一下吴鸢,惋惜道:“世间很多事情,珍贵之处不在结果,而在过程。” 吴鸢鼓起勇气问道:“先生能否举例?” 崔瀺一边领着吴鸢走向正堂匾额下的朱漆大方桌,一边说道:“比如你跟袁上柱国家的千金小姐,如今恩恩爱爱,缠缠绵绵,牵个小手都能开心好几天,可是等到哪天总算把她给明媒正娶了,上了床一番神仙打架之后,你很快就会感到失落,原来不过如此啊。”吴鸢龇牙咧嘴,这话没法接。 崔瀺示意吴鸢自己找位置坐下,自己继续站着仰头望向那块匾额,说道:“可是你会因为这个无趣的结果,而放弃跟袁家大小姐滚被窝的机会吗?显然不会吧。” 崔瀺自己也觉得这说法不太入流:“那我就换个说法,比如修行,寻常练气士,目标肯定是中五境,天才一些的,会选择上五境。又比如为官,野心小的,是入流品就行,志向大的,是做黄紫公卿。然后在漫长的登山途中,很多人会一直抬着头盯着山顶的风光,身边的树木葱茏,脚下的春花烂漫,都是看不到的,就算看到了,也不会驻足欣赏,枉费了圣人的谆谆教导,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啊。” 吴鸢陷入沉思。 崔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你连这种狗屁道理也相信?天底下最没有意思的东西,就是道理了。” 吴鸢无奈道:“要是以前,我肯定不会在这种问题上深思,可是先生此次出关,先是换了这身‘行头’,又莫名其妙要来这个小镇见故人,学生实在是吃不准了。” 崔瀺笑过之后,懒洋洋瘫靠在宽大的椅子上:“话说回来,这番大道理也不全是废话,我虽然重事功而轻学问,但这并不意味着学问一事,就不需要用心对待。说句最实在话,凡夫俗子不下苦功夫、死力气去努力做成一件事,根本就没资格去谈什么天赋不天赋。” 崔瀺一根手指轻轻敲击椅子把手,脸色平淡从容,微笑道:“只有真正努力之后的人,才会对真正有天赋的人,生出绝望的念头。那个时候,会幡然醒悟,流着眼泪告诉自己,原来我是真的比不上那个天才。” 吴鸢笑道:“围棋一道,整个东宝瓶洲的国手和棋待诏,想必都是以这种心态面对先生的。” 崔瀺扯了扯嘴角:“可是对有些事情,天纵奇才如先生我,也一样用这种眼光看待某些人。” 吴鸢摇头道:“学生不信!” 崔瀺伸出手指,点了点满身正气的督造官大人,笑嘻嘻道:“小吴大人,这激将法用得拙劣了啊。” 吴鸢哈哈大笑,抱拳作揖讨饶道:“先生慧眼如炬。” 吴鸢眼角余光时不时掠过一个肌肤晶莹的木讷少年。少年呆呆痴痴,眼神空洞,就坐在不远处天井旁边的小板凳上,双手轻轻放在膝盖上,微微仰起头,姿势如坐井观天。其实吴鸢刚才一进屋子就看到了他,便觉得浑身不舒服,但既然先生不愿主动开口,他就不好问什么。 吴鸢望向桌上那副春联,拿起一张仔细观摩,抬头问道:“先生,这副对联是谁写的?这个人很有意思啊。” 崔瀺打了个哈欠,换了个更慵懒舒服的姿势缩在椅子里:“暂时还是名叫宋集薪吧,不过估计过几年,会改回宗人府档案上那个被划掉的老名字,宋睦。”吴鸢立即觉得这张轻飘飘的春联很烫手。 他忍不住问道:“先生要这春联做什么?” 崔瀺笑道:“给你那位宝贝师兄长长见识,省得经常说我是仗着年纪大,才能字写得比他好。现在好了,这副春联是他的同胞兄弟写的,我不信他还能找到什么借口。” 吴鸢想了想,忍住笑意,轻声道:“比如宋集薪在乡野之地,整天没事做,光顾着练字,勤能补拙,所以写出来的字就好一些?” 崔瀺一脸惊讶:“这也行?” 吴鸢笑着点头:“小师兄做得出来。” 崔瀺摇头道:“说一千道一万,还是打得少了,规矩从来棍棒出啊。” 吴鸢把那张春联放回桌上,随意说道:“先生,你的先生一定规矩很重。” 吴鸢一直不知道自家先生师承何处,甚至连大致文脉流传都不清楚。恐怕整个大骊,晓得此事的人物,屈指可数。 崔瀺突然微微坐直身体:“错喽,先生教我,就跟我教你们差不多,一样的,所以我的先生,才教出我这么个学生,数典忘祖,做人忘本,嗯,还有欺师灭祖。” 吴鸢以为自己听错了。 崔瀺淡然道:“你没有听错。” 崔瀺伸了个懒腰:“我求学之时,还没有现在这般激进,只敢提出‘学问事功,两者兼备’之议,先生就赏了我‘世风日下、罪魁祸首’八个大字。” 崔瀺身体越来越正,直视着对面自己学生的眼睛:“你知道最可气的地方,是什么吗?是我这位先生,不等我说完议题,就打断了我,一向以治学严谨著称于世的先生,甚至不愿意为这个问题多想一天,一个时辰、一炷香,都没有,就直接丢给我那八个字。我有个师弟,每次跟先生询问经典疑难,先生必然次次如长考一般,悉心教导,唯恐出现丝毫偏差,其中一次,你知道我家先生想了多久,才给出他的答案吗?” 崔瀺伸出一根手指。吴鸢尽可能往多了去想,试探性说道:“一个月?” 这一刻,以清秀少年面貌现世的大骊国师,脸色古怪至极,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十年。” 吴鸢咽了咽口水,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崔瀺重重呼出一口气,自嘲道:“故人故事故纸堆,都无所谓了。何况不无所谓,又能如何呢?” 崔瀺站起身,收起那股罕见的复杂情绪,对吴鸢说道:“今天让你来这里,是要你见一个人,我先忙点事情,你去门口等着。” 吴鸢如获大赦,起身离开。 崔瀺走到那个容貌精致的痴呆少年身边,蹲下身后,揉着下巴,像是在寻找瑕疵。 暮色中,吴鸢带着一名戴着斗笠的男子走入大堂,崔瀺这才站起身,对他们两人说道:“自己人,随便坐。” 那人落座后,轻轻摘下斗笠,露出一张英俊却病态苍白的脸庞,整个人精气神极其糟糕,像是身负重伤,咳嗽不断,散发出淡淡的血腥味。 吴鸢脸色凝重:“观湖书院崔明皇?!” 然后吴鸢迅速望向自家先生。 崔瀺,崔明皇。大骊国师,观湖书院。难道?吴鸢头皮发麻,心头震动,开始担心自己能否活着离开这座宅子了。 先生杀人,口头禅是“按规矩办事”。但问题是大骊王朝的练气士,几乎没有谁能够理解先生的规矩。就算是吴鸢这种嫡传弟子,也从来不敢认为自己真正了解先生的心思。 崔瀺搬了张椅子到木讷少年身边,背对着吴鸢和崔明皇,笑道:“不用紧张,一个是我难得欣赏的家族子弟,一个是有望继承我衣钵的得意门生,所以你们两个不用猜来猜去,可以把事情往好处想。” 吴鸢壮起胆子,问道:“先生出自崔氏?” 崔瀺没理睬。 崔明皇苦笑道:“师伯祖早就被崔家逐出宗族,还下令生不同祖堂,死不共坟山。” 吴鸢脸色阴晴不定。 始终没有回头的崔瀺笑着说道:“放心,这些腌臜往事,咱们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一开始就知道的。对了,崔明皇,吴鸢接下来有任何问题,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吴鸢灵犀一动,直接问了一个最大的问题:“齐静春之死,是先生的手笔?” 崔瀺不愿意开口说话。 崔明皇脸色如常,回答道:“齐静春之前得到过一封密信,来自山崖书院,写信之人告诉齐静春,他们那位自囚于某座学宫功德林的先生,真的死了。” 吴鸢皱了皱眉头,这是他不曾听闻的一桩天大秘事,估计是只有儒家三大学宫和七十二书院的当家人物才有资格知晓的内幕。但是其他一些风言风语,吴鸢和许多出身世族的读书种子一样,大多有所耳闻。 不过短短百年,昔年被尊奉于儒教文庙第四位的神像,先是从文圣之位撤下,挪到了陪祭的七十二圣贤之列,然后从陪祭首贤的位置上不断后移,直到垫底,今年开春时分,更是被彻底搬出了文庙。不但如此,有人试图偷偷将其供奉在一座道观内,却被发现,最终被一群所谓的无知百姓推倒打烂。朝野上下,这位圣人的毕生心血,所撰写的经典文章,一律禁绝销毁,所推行的律法政策,被各大王朝全部推翻,名讳从正史中删除。先是江河日下,然后日薄西山,摇摇欲坠,最后一夜之间泥牛入海,悄无声息。 崔明皇将一桩惊天阴谋娓娓道来:“山崖书院如今已经被撤掉了七十二书院之一的身份,你们大骊对此心有不甘,毕竟齐静春和书院对于教化百姓一事,以及帮助大骊摆脱北方蛮夷的身份,居功至伟。再者,没了书院吸引东宝瓶洲北方门阀士子,大骊的文官体系,必然遭受巨大冲击。但是大势所趋,大骊终究不能螳臂当车,大骊皇帝也不会愚蠢到为了一个齐静春,一口气招惹那么多豪横至极的山上山下势力。” “既然外援已经不可靠,那么如何凭借一己之力,保住山崖书院不被撤销,这个天大的难题,就跟随那封密信一起摆在了齐静春的书案上。” “但是他心知肚明,甲子之期一过,他走出骊珠洞天,那么他在此处的蛰伏隐忍,境界不跌反升的骇人真相,必然会惹来儒家内部某些大人物的更大打压。当然,不只是儒家、道家,还有其他一些诸子百家里的大人物,也会蠢蠢欲动,毕竟好不容易打压下一个老的,再来一个新的,实在太可笑了。” 崔明皇露出一丝笑容,下意识望向那个依旧在凝视少年的家族前辈——崔瀺。 崔明皇眼神当中满是钦佩,道:“这个时候,阮邛的提前出现,就成了一招胜负手。彻底断绝了齐静春原先最有可能会走的一条退路。” 崔瀺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正在用手指轻轻撑开少年的眼帘,听到崔明皇的言语后,喃喃道:“酒呢?方才路过酒肆的时候,应该买几壶的。” 崔明皇眼见吴鸢有些疑惑,解释道:“阮邛早早来到骊珠洞天,虽然这位兵家宗师并不插手小镇事务,保持绝对中立,但是阮邛存在本身,就已意味深长。这意味着齐静春再没有办法开口讨价还价,跟三教一家的四方圣人提议自己继续留在小镇,再画地为牢六十年,以此换取山崖书院又一个六十年的苟延残喘。” 崔明皇微笑道:“自家先生死了,先生的道德文章没人读了,政策主张也无人推行了。而齐静春来到东宝瓶洲后,辛辛苦苦在蛮夷之地建立起来的山崖书院,也没了。俗世的立身之处已无,支撑他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安心之地,好像也没了。不死何为?只有他齐静春死了,才能让那些人觉得彻底没了威胁,对于支离破碎的山崖书院,自然懒得再看一眼。事实上如果不是有齐静春,别说成为名副其实的七十二书院之一,大骊境内的山崖书院恐怕连我们观湖书院的一半底蕴都没有。” 崔瀺评价道:“观湖书院底蕴有余,朝气不足,如果不是山崖书院的存在,迫使观湖书院不得不跟着做出诸多改变,恐怕更加不堪。在接下来的大争变局当中,只会一步慢步步慢,逐渐消亡。” 崔明皇发自肺腑地赞美道:“师伯祖真知灼见,一针见血!” 崔瀺总算不再折腾那个没有半点“人气”的少年,站在并无积水的水池旁边,跟随少年一起仰头望向蔚蓝天空,收回视线后,说了一句很奇怪的定论:“所以我精心安排了一场大考,考生只有一人,就是那个泥瓶巷名叫陈平安的孤儿。他只是很普通的出身背景,但是有着很有趣的成长经历。” 吴鸢越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是什么意思? 崔瀺开始绕着水池慢慢绕圈踱步,双手负后,低着头自言自语道:“照理说,齐静春在必死无疑的情况下,会垂死挣扎一番,那么有三个人就不得不注意:一起在骊珠洞天陪他吃苦的师弟马瞻,手把手传授学问的书童赵繇,看似关系一般的宋集薪。因为这三个人,最有可能让齐静春寄托希望。” “想着让马瞻延续山崖书院的香火,哪怕只有一名弟子,也无所谓。” “想着让赵繇将师门学问发扬光大,至于是不是在大骊王朝,甚至是不是在东宝瓶洲,也无所谓。” “我一开始,得知齐静春将所有书本留给宋集薪后,以为宋集薪会是他的香火传承之一,但是很快,我就发现这是个障眼法。” 崔瀺说到这里的时候,开始长久沉默,似乎在一步步逆向推演,确定并无纰漏。 吴鸢小心翼翼插嘴道:“障眼法之后,藏着那个叫陈平安的人?” 被打断思绪的崔瀺停下脚步,猛然抬起头,冷冷看着吴鸢。吴鸢立即站起身,冷汗渗出额头,作揖低头道:“还望先生恕罪。” 崔瀺继续散步:“马瞻,算是那人的半个弟子吧,只不过比起齐静春,差太远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说的就是此人。” “我让崔明皇去骗马瞻,骗他可以顶替齐静春担任山崖书院下一任山主。虽然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名头没了,但是书院本身还在,书院在,就需要山主。如此一来,对齐静春这一支文脉,对咱们大骊的皇帝陛下,其实面子上都说得过去,这也是一开始各方势力默认的一个结局。” “但是我不喜欢啊,这么团团圆圆的结局,太无趣了。反正儒家内部本来就有一些声音,要求文圣、齐静春和山崖书院,三者一起消失,省得人心反复,死灰复燃。” “所以我提议在披云山新起一座书院,而儒教三座学宫也答应在五十年内,会提拔这座书院为七十二书院之一,咱们皇帝陛下一听,好像不错嘛,比起齐静春这么个鸡肋,换上一个能够完全听从大骊的傀儡,当然更适合大骊的南下霸业。” “于是崔明皇再骗马瞻,告诉他既然事已至此,不如退而求其次,干脆改换门庭,跟山崖书院撇清关系,回到小镇后就能够担任新书院的山主,而且是新书院的第一位山主,比起在山崖书院拾人牙慧,仰人鼻息,不是更好?” 崔瀺继续行走,不过望向默默呼吸吐纳的崔明皇:“是不是在这个时候出现了问题?” 崔明皇点头道:“应该就是在这个时候起了疑心,开始与我虚与委蛇。当时马瞻不露声色,我虽然小心提防,但是没有想到马瞻这么个废物,发起狠来,是如此不遗余力,拼得经脉寸断,窍穴炸碎,也要杀我。” 崔瀺点点头:“马瞻虽然远不如齐静春,可到底是在那人门下待了十多年,不能纯粹以蠢人视之。” 崔明皇用手捂住嘴巴,吐出一口瘀血,握紧拳头后,脸色反而轻松几分,多了几丝红润,问道:“师伯祖,为何要允许山崖书院那个仅剩的老夫子,带领学生离开大骊,去往敌国大隋,还继续使用山崖书院的名号?大骊皇帝是如何答应的?这件事,晚辈一直想不通。” 崔瀺缓缓而行:“一来山崖书院就算保留下来,也名存实亡。没了七十二书院之一的金字招牌,就是个空壳子,再也无法跟蒸蒸日上的观湖书院,争抢东宝瓶洲最出彩的读书人。二来披云山一旦设立新书院,观湖书院的副山主会来此坐镇,当然,第二任山主,肯定是你这位观湖君子。三来,大隋接纳了山崖书院的丧家之犬,就等于接过了烫手山芋,我们大骊随时可以找个由头,向大隋宣战。到时候,山崖书院不一样还是在大骊版图之上?” “谁都知道山崖书院等同于大骊王朝的国子监,可是哪个王朝的皇帝君主,敢说观湖书院是自己的私塾?所以大骊哪天能够完完整整掌握一座书院,是陛下从小就梦寐以求的事情。当然了,皇帝陛下心里未尝没有补偿齐静春的意思。哪怕齐静春担任山主那些年,不愿对陛下卑躬屈膝,但是陛下对齐静春是真的很欣赏,甚至可能还有一点敬畏。” 崔瀺突然笑起来:“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我需要,我需要有这么一局棋。” “我除了需要齐静春必须死在骊珠洞天,我还需要他按照我的棋路,选定我希望他选中的棋子。最后由我来一一毁掉。齐静春死前,就像手里还攥着几粒种子,或者是还捧着几炷香,只能交到身边人的手上。” “文脉一事,讲究薪火相传,甚至信奉一种学说的门生弟子可以死绝,但是香火未必就会断绝,所以香火和文运到底是什么,说不清道不明。齐静春估计已经抓住了端倪,我仍是有些琢磨不透,不敢太过确定,我需要用事实来证明自己的想法。” “所以设置这次大考,摆下这盘棋局,既是用来断掉那个人的文脉香火,更是我的证道契机。” 崔瀺走到坐在板凳上的少年身后,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笑道:“曾有诗云,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写得真是……仙气十足。” 少年身体的各个关节咯吱作响,最终动作凝滞地缓缓站起身,他一双眼眸渐渐焕发出夺目光彩,等到站直身体后,转身面对亲手拼凑出自己这副身躯的崔瀺。少年尚且口不能言,如婴儿牙牙学语,手舞足蹈,欢天喜地,但是同时对崔瀺又带着一股先天的敬畏。 别说算不得修行人的吴鸢,就连崔明皇看到这一幕后,也是目瞪口呆。 不知为何,今天听到先生一席话后,吴鸢只觉得自己遍体发凉,有气无力,嗓音沙哑问道:“先生,就不能杀人了事吗?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崔瀺哈哈大笑,好像等了半天,终于等到了一个真正有趣的问题,啧啧道:“大道之争,可不是俗世间抄家灭族、灭人满门那么简单的事情,想要真真正正地斩草除根,很难很难,很多时候杀人,反而会让简单的事情变成一团乱麻,所以要诛心啊。为何修行之人,能有十五境那么高?因为修心嘛,而修力的武夫呢,只有这么高,九境就是顶点,想要跻身十境,比登天还难。” 崔瀺一下子跳进天井正对着的水池当中,踩了踩镶嵌在底部的五彩鹅卵石,随心所欲走在水池里,只是相比地面,下边显然更加局促。他想了想,说道:“那我就给你们这两只井底之蛙,讲一讲两桩原本秘不外传的公案,听完之后,就会发现我这些手段,不过尔尔,不过尔尔啊。” “有一位当初差点帮助兵家立教的天纵奇才,虽然功亏一篑,但毕竟是身负大气运的家伙,无人胆敢对此人痛下杀手,最后你们知道那些真正的圣人们,是如何对付此人的吗?将其丢入一块福地中去,生生世世都安排棋子待在他身边,不断消磨其兵家意气,这一世,让其沦为村野的教书先生,却衣食无忧;下一世,让他成为性情软弱的粗鄙屠子,却有佳人相伴;又一世,变成了玩世不恭的纨绔子弟,千金散尽还复来;再一世,成了太平盛世里的文人皇帝……总之,生生世世,就这么始终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如今还是一样。兵家后辈们,不是不想出手,但是只敢暗中动手,试图唤醒那位兵家老祖的神志,可是希望何其渺茫,去跟那些老家伙比拼修为、谋略还有耐心?怎么赢?” “又有一位兵家枭雄,战力之强,惊世骇俗,最后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为了个傀儡女子,魂飞魄散,然后立即被圣人们抓住机会,三魂六魄,全部被瓜分殆尽,然后让其成为各大福地的头等谪仙人,每一道魂魄,竟然皆从福地升到我们这方天地,而且大道顺遂,人人都成了一方霸主。这九人,最低修为也是第十境,或是武道第七境,你觉得他们都愿意舍弃自己的独立意志,成为‘一个人’?” “听上去,好像也不算太复杂,但是真正实施起来,将是一段极其漫长的岁月。” 崔瀺说到这里的时候,感慨道:“大道之争,何其残酷。” 崔瀺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双手揉着脖子,笑道:“马瞻愧疚愤懑而死,赵繇已经失去了‘春’字印主人的身份,那么接下来就只有那个坏了大规矩的‘静’字了。” “一个贫贱至极的陋巷孤儿,吃尽苦头,内心深处无比希望有一份安稳,如今真的梦想成真,一下子成为小镇最阔绰的有钱人,又突然迎来了千载难逢的发财机会,福地之上的五座山头,全部被他收入囊中,三百年,整整三百年细水长流的富贵,都属于他了。” “除了这些雪中送炭,我又帮他锦上添花了两次。第一次是帮他选中那座落魄山,而这座山头,我会让大骊敕封一位山神坐镇,你说这个少年会不会觉得很惊喜?第二次,则是草头铺子和压岁铺子,很快都会以低价出售,然后不出意外,就会由他陈平安‘顺理成章’地买下来。试想一下,小镇之外日入斗金的五座山头,小镇之内两座老字号铺子,以后山下有县令吴鸢与之一见如故,山上会有书院副山主崔先生,对其青眼相加。你们觉得这个少年,是不是已经几乎没有什么追求了?” “但是,”崔瀺说到这两个字的时候,笑容格外玩味,自言自语道,“世间事,真是最怕这两个字了。” 他继续说道:“但是呢,就在这个时候,出去的时候是两辆马车一辆牛车,回来的时候,只有一辆马车一辆牛车,而且少了个温文尔雅的观湖书院崔先生,还死了一个学塾马先生。然后那个车夫就会找到陈平安,告诉这个少年,学塾齐先生和马先生,生前都希望他能够带着那……五个蒙童赶赴大骊王朝的死敌大隋,去那座迁往大隋的山崖书院继续求学。此次出行,路途艰辛,虎狼环伺,最后那个车夫还会善解人意地劝解少年,如果齐先生还活着,一定不希望你涉险去往大隋山崖书院。” 吴鸢小心翼翼问道:“那些已经担惊受怕的孩子,如果想要留在小镇家中,岂不是让陈平安名正言顺地不用走出去?先生这次谋划不是……” 崔明皇笑道:“在这些孩子离开小镇没多久,他们的家族就已经被强行迁往大骊京城了,大骊当然不会缺了他们的富贵荣华。但是每个家族都会留下来几个人,会告诉那些孩子进入山崖书院是何等机会难得,以及家中父母长辈又是如何殷切希望他们能够去书院学成归来。” 崔瀺站在天井正下方,面无表情。 吴鸢越发小心谨慎,问道:“先生,是如何肯定这场大考,能够让齐静春这一支文脉,彻底断绝香火。” 崔瀺挑了一下眉头,转头望向吴鸢,笑道:“难道你没有听出来,我和齐静春是同门师兄弟吗?作为他的师兄,我曾经代替外出游学的先生,为他解惑儒家经典,整整三年之久,所以他的大道为何,我崔瀺会不清楚?” 崔瀺走出水池,小声呢喃道:“正人君子,赤子之心……不过如此了,只是齐静春这家伙命太好,竟然拥有两个本命字。如果不是死在这里,指不定就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三字本命了,他不死,谁死?” 崔瀺走向大门:“我兴师动众布下这么大一个局,为的就是这么小一件事。这么小。”崔瀺举起手,拇指抵住食指,啧啧道:“这要是还输了的话……”最后崔瀺所说的那几个字,细不可闻。 崔瀺刚打开门,一步跨过门槛,突然停下身形,原本想要去买酒喝的大骊国师,突然觉得好像喝酒也没啥意思。于是他最后干脆就坐在门槛上。吴鸢和崔明皇望着那个略显纤细的少年背影,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崔瀺双手笼在袖中,弯着腰,望向街对面的宅子,廉价的黑白双色门神,内容寓意粗俗的春联,倒着张贴的丑陋“福”字。崔瀺自言自语道:“齐静春,你最后还是会失望的。” 不知何处,轻轻响起一个略带笑意的温醇嗓音:“这样啊。” 崔瀺对此无动于衷,依然直直望着远方,点头道:“到了那个时候,我再喝酒。” 当陈平安背着一箩筐泥土爬出井口的时候,有点蒙。井口外边站着一群高冠博带的读书人,为首一人,正是当时站在牌坊匾额下一架梯子上,对督造官大人大声训斥的礼部老先生,身边站着离任前建造了廊桥的前前任督造官、相传是宋集薪父亲的那位宋大人,他的皮肤比起在小镇那会儿稍稍白了一些,其余五六人,多是三四十岁的样子,人人气度不凡,看着比宋大人都更像是当大官的。 其实不光是陈平安一脸呆滞,这群在大骊六部衙门之中,身份最清贵的礼部官员,看到小镇唯一一位拥有三袋子金精铜钱的大财主,也很震惊,就是眼前这个满身灰土的穷酸少年,手里握着等同于大骊皇帝半座钱库的财富?然后一掷千金,一口气买下落魄山在内的整整五座山头? 阮邛没有露面,而是青衣少女阮秀与龙泉县令吴鸢并肩而立,后者眼观鼻鼻观心,脸色漠然,视线微微低敛,让人觉得靠山大到吓人的小吴大人,是在跟那帮礼部老爷怄气,毕竟在自己地盘上,给一帮外人剐去那么大一块肥肉,谁心里都不会痛快。 那场发生在牌坊楼下的风波,最后是吴鸢出人意料地一退到底,让礼部右侍郎董湖将十六个字全部拓碑而走,哪怕一个担任秘密扈从的七境练气士,确定那些匾额上的字已经全无精神,无须再拿出珍贵的风雷笺,董侍郎仍是一副恨不得把匾额都拆掉搬走的蛮横架势,坚持己见,将带来的风雷笺全部拓碑完毕,这才心满意足地带着礼部下属,下榻于桃叶巷一栋大户人家的宅院。 吴鸢好不容易利用小镇大兴土木一事,在普通百姓当中赢得的口碑声望,一下子就被打回原形。福禄街和桃叶巷对此乐见其成,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大多幸灾乐祸,觉得吴鸢就是个绣花枕头,不顶事儿。有人就说他吴鸢要是敢硬着脖子,跟礼部那帮人犟到底,还会佩服这小子的骨气,现在嘛,就怕在礼部那边当缩头乌龟,以后正式穿上那身县令官服后,就要窝里横了。 陈平安背着一箩筐泥土轻轻跳下井口,站在这些大骊官员身前,侍郎董湖满脸笑意,抚须笑道:“你是叫陈平安吧,老夫姓董,在我们大骊礼部任职,这次找你,并非公事,只是老夫一时兴起,想要看看五座山头的主人长什么样子,现在得偿所愿,不虚此行啊。”说到最后,老侍郎左右看了一下,同时爽朗笑着。除了窑务督造官出身的宋大人没有动静,其余礼部官员都跟着大笑起来,好像董侍郎说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陈平安有些尴尬,老先生你说的大骊雅言官话,我根本听不懂啊。 吴鸢嘴角扯起一个微妙弧度。精通小镇方言的宋大人,则完全没有要帮这位衙门上官解围的意思。因为两人分属于不同的山头,而且前不久双方已经彻底撕破脸皮,如果不是皇帝陛下钦点他宋煜章必须随行南下,这趟美差绝对没有他的份。礼部衙门嘛,都是读书人,还是千军万马从独木桥厮杀出来的读书种子,所以这座衙门里头的唇枪舌剑,那真是高妙文雅,精彩纷呈。好在宋煜章本就是一个在小镇都能待习惯的怪人,回到京城后,闷不吭声做事便是,倒是没觉得有什么憋屈愤懑。 董侍郎公门修行了大半辈子,几乎全在礼部衙门攀爬,作为大骊朝廷唯一一个能够与兵部抗衡的衙门,董湖在礼部做到了三把手,显然是心思敏锐的老狐狸,一下子就意识到自己的失策,想着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便转头笑望向那位阮师的独女,希望她能够帮自己传话。只是董湖几乎一瞬间就打消了念头,一个连皇帝陛下都要奉为座上宾的风雪庙兵家圣人,自己一个礼部侍郎,就敢劳驾阮师的女儿做这做那?若是那少女是个不懂礼数的难缠角色,觉得自己怠慢了她,回头去她爹那边告自己一个刁状,然后圣人阮师只需要轻飘飘往京城递个一句半句话,估摸着自己这个从三品官,当还能当,但绝对会当得不舒坦。他心思急转不定,其实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侍郎大人决定改变初衷,微笑着望向阮秀,刚要问一句阮小姐在这边住着适应不适应,需不需要礼部帮着在小镇福禄街或是桃叶巷那边,弄一栋素雅洁净的宅子,但是下一刻让人瞠目结舌的事情发生了,在所有礼部官员心目中高不可攀的阮师之女,赶紧走到那泥腿子少年身边,估计是把董侍郎的话给他说了一遍,而那少年满脸平常神色地听着阮秀的话语,真是让这些礼部官员震撼得不行。 陈平安哪里知道这么点小事,就能够让这些身份尊贵的京城大人物,仿佛心思百转到了千万里之外。认真听完阮秀的传话后,陈平安笑着跟她说道:“秀秀,麻烦你跟这位老先生说,我就是个龙窑窑工,如今在铁匠铺子打杂,之所以能够买下那些山头,要感谢阮师傅。” 阮秀一听到“秀秀”这个称呼,笑得一双秋水长眸眯成了一双月牙儿,最后她语气欢快地用东宝瓶洲正统雅言,跟那位大骊老侍郎说了一遍。董湖在内的所有礼部官员,当然精通一洲大雅之言,要不然岂不是坐实了大骊王朝就是北方蛮夷的谬论?甚至在大骊京城,能否流利娴熟地说上一口大雅之言,已成为区分高门寒庶的一个重要标准。 董湖神色越发和蔼可亲,笑眯眯地轻轻点着头,听完阮秀的解释后,就说不打扰陈平安做事了,劳烦阮小姐帮他们跟阮师告辞一声,既然阮师忙于铸剑,更是叨扰不得,否则对阮师仰慕已久的陛下,一定会问罪的。 阮秀对于这些客套话没什么兴致,哦了一声就没了下文,早已成精的老侍郎不敢有任何不满,与阮秀介绍了大骊京城的几处景色之后,便神色自若地带队离去了。宋煜章走在队伍最后,吴鸢又走在宋煜章之后。 阮秀陪着陈平安去倒掉箩筐里的泥土,她一边走一边说道:“我爹说买山一事,很快就有定论了,除了这拨大骊礼部官员,还需要钦天监的地师出面,加上你,三方一起画押签字,才算一锤定音。只是那些由两位青乌先生领头的地师,暂时还在仔细勘察所有山头的地势风水,估计还有几天才能出山。” 陈平安想了想,放下箩筐,看着四周忙碌的身影,问道:“咱们去小溪那边,边走边聊?” 阮秀笑道:“好啊。” 阮秀有意放低嗓音,轻声说道:“钦天监这次除了出动青乌先生和普通地师,许多百家、旁门的练气士也来了,还带了两只年幼的搬山猿,一只是银背猿,一只是通臂猿,平时放养在深山大林之中,只有需要的时候才会驱使其出力,打裂山峰或是搬动山丘。” “还有道家符箓派打造的卸岭甲士,很神奇的东西,一张薄薄的符纸,被练气士灌输真气之后,就能够变成身高七八丈的高大甲士,力大无穷,虽然不如搬山猿,但是好在听话,绝对不会出现意外。搬山猿性情暴戾,尤其是年幼的搬山猿,尤其难以驯服,一旦失控,肯定会死亡惨重,哪怕镇压打杀了,也是一笔很大的损失。听说还有墨家巨子亲手打造的开山傀儡,我以前也没见过,有机会的话,以后我一定要去亲眼瞧瞧。” “我爹帮你挑了两间铺子,一间压岁铺子,一间草头铺子,刚好紧挨着,你也很熟悉。要是没有意见的话,我爹马上就可以帮你去敲定买卖,因为这种小交易,不涉及一个王朝的风水盈亏和山河气运,不用像买山那么麻烦。” 陈平安想了想,笑道:“当然没问题。” 阮秀猛然记起一事,神秘兮兮道:“我爹私下说过一个消息,那个大骊皇帝亲自发话了,说既然如今小镇已经归属大骊疆土,那么那些遗留在市井民间的法宝器物,一律高价收回国库。最后在小镇收缴了二十来件不错的老物件,福禄街、桃叶巷和普通百姓交出去的东西,一半一半吧,只是卖出去的价格,可一点都不高。最后大骊皇帝又私人掏出七八件物品,凑足了三十件,作为其中三十座山头的彩头,等于是白送给买家了。一般人当然不知道到底哪些山头有彩头,哪些没有,但是我爹得知神秀山和落魄山肯定会有,而且品相极好,是数一数二的。除此之外,我家挑灯山和你的落魄山,大骊朝廷都有可能分别敕封一位山神坐镇其中。”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蹲在溪边,眉头紧皱。好像有些不真实。陈平安做梦都没有想过自己能有这么一天。他的梦想,最多只跟喜庆的春联、威风凛凛的门神、香喷喷的肉包子和满满一袋子哗啦啦作响的铜钱有关。 阮秀跟着他一起蹲下身,好奇地问道:“怎么了?” 陈平安欲言又止,但好像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摇摇头,随手拔起一根甘草,熟门熟路地放在嘴里嚼。沉默片刻后,陈平安转头笑道:“阮姑娘,刚才在外人面前喊你秀秀,你别生气啊,我看到那么多当大官的,紧张得很,就想着跟你假装很熟的样子。” 阮秀眨了眨眼睛,问了一个不沾边的问题:“嗯,你那个朋友最近有没有消息啊,就是佩刀又佩剑的那位。” 陈平安一头雾水道:“你说宁姑娘啊,她走了之后,我可不知道她的消息。” 阮秀笑了。 陈平安突然抬起头转向石拱桥那边,一抹熟悉的大红色飞奔而来,两条腿跟车轱辘似的。陈平安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赶紧站起身,那个身穿又脏又皱大红棉袄的李宝瓶,来到他身前,仰着小脑袋望向他。李宝瓶竟然满脸泪水,伤心欲绝地皱着那张被晒黑了许多的小脸,哽咽道:“学塾马先生死了,他死前让我来找你。” 陈平安第一时间环顾四周,并没有察觉到异样,这才牵起李宝瓶的手,轻声道:“我们去别处说话。” 陈平安想了想,溪边安静,容易躲藏起来避人耳目,但是自从那次察觉到溪水里有脏东西之后,他就不再轻易下水了。 李宝瓶心急之下说出那句话后,立即有些后悔,因为陈平安身边站着一个外人——青衣马尾辫的阮姐姐。虽然之前那次在青牛背,李宝瓶其实已经跟阮秀见过一面,但当时还有道家的那双金童玉女在场,他们一个豢养青红两尾大鱼,一个牵着雪白麋鹿,与李宝瓶所在的家族有渊源。此时此刻的阮秀,看着当然不像是坏人,但是李宝瓶现在最怕的,恰恰就是这类人,半生不熟的关系,瞧着很善良,最后不见递出刀子,身边亲近的人就已经被捅死了。 一开始马先生和那个姓崔的,两人一路同行,引经据典高谈阔论,诗词唱和对酒当歌,用李槐的话说,这姓崔的要么是马老头的私生子,要么就是嫡孙,否则关系不至于这么好。谁都没有想到意气风发的马先生,就死在了那个名动天下的正人君子手中。按照马先生最早的说法,东宝瓶洲的所有儒家君子贤人当中,有两人格外出类拔萃,被誉为“大小君”,崔先生即是大名鼎鼎的“观湖小君”。而在变故横生之前,几乎所有人对崔明皇的印象都极好,温文尔雅,而且学问极大,好像无所不知,问他什么他都能回答上来。唯独林守一一开始就不喜欢崔明皇,不过出身桃叶巷大门大户的林守一,好像天生就是那副你欠我几百万两银子的冷峻表情。因为跟其余四个蒙童关系疏离,所以一开始虽然林守一对崔明皇有过多次冷嘲热讽,但没有人心领神会,只当是林守一嫉妒崔明皇比他更堪称翩翩佳公子罢了。 阮秀虽然不明白为何李宝瓶看自己的眼神不太友善,但仍是提议道:“不然去我们那间刚刚打造好的新铸剑室?” 已是风声鹤唳的李宝瓶,死死抓紧陈平安的手,使劲摇头,眼神充满乞求:“陈平安,我们不去陌生人多的地方,好不好?” 陈平安轻轻握了握李宝瓶的小手,柔声道:“相信我,铁匠铺子的铸剑室,是最安全的地方。” 李宝瓶抬头看着陈平安那双眼睛,像是她年幼时,第一次独自走到水边时见到的溪水,清澈见底,水流动得那么慢,当时就让她觉得自己是不是永远也长不大了。此时遭逢生死险境的李宝瓶,一肚子委屈莫名其妙就涌上了心头,又哭了,抽泣道:“陈平安你不许骗我!” 陈平安眼神坚定道:“不骗你!” 阮秀带着他们一大一小到了铸剑室,掏出钥匙打开门,她站在原地,柔声笑道:“我就不进去了,给你们在外边望风,哪怕我爹来了,也不许他进。” 陈平安有些尴尬,小声解释道:“能不能给她带点吃的喝的,我估计等下她没那么紧张后,精气神会一下子垮掉的,到时候填饱肚子比什么都强,我小的时候就经常这样。” 阮秀使劲点头,微微侧身,只见她手腕一翻,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一个小绸袋,递给陈平安:“压岁铺子新制的五块桃花糕,先拿去吧。我再去拿壶水过来,让她别吃太快,别噎着。” 陈平安和李宝瓶各自坐在小板凳上,相对而坐。李宝瓶虽然接下了桃花糕,但是没有要吃的迹象。 陈平安轻声道:“到底怎么回事,说说看。” 李宝瓶说话极慢,跟她平时做什么都火急火燎的性格,好像很矛盾。不过她说话慢,刚好能够让陈平安捋一捋思路,设身处地地去换位思考问题。在学塾那个年迈的马先生死之前,五个蒙童远游求学的离乡之路,走得很顺风顺水,牛车和两辆马车走出了好几百里路,马先生和观湖书院的崔明皇相谈甚欢,成了忘年之交。但是有一天,马先生在检查他们功课的时候,突然说要去跟崔先生谈谈行程,有可能双方会分道扬镳,从此别过,毕竟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但是孩子们等了很久,也没见到马先生和崔明皇返回,于是李宝瓶和李槐就跑去找人,结果李槐率先找到倒在血泊中的马先生,别说是手脚,老人伤势重到连眼眶、耳朵都在淌血,感觉老人的身躯,就像一只从溪水里提起的竹篓,水全部漏了。奄奄一息的马先生让李槐只许把李宝瓶一个人带到身边,李宝瓶到了他身边之后,老人只是抓着她的手,可能是回光返照,可能是拼尽力气竭力一搏,原本已经一个字都说不出口的老先生,终于断断续续跟李宝瓶简单交代了后事。 说到这里的时候,李宝瓶已经泣不成声,哭成一个泪人儿了。 陈平安不是那种会安慰人的性格,只好默默搬凳子靠近李宝瓶一些,伸手帮她擦眼泪,反复念叨道:“不哭不哭……” 李宝瓶使劲抽了抽鼻子,继续说道:“马先生抓住我的手,告诉我一定要单独找到你,要你小心观湖书院和大骊京城这两个地方的人,谁都不要相信!” 陈平安脸色凝重,问道:“石春嘉他们人呢?” 满脸泪痕的李宝瓶蓦然咧嘴一笑,说道:“他们正带着那个外乡人车夫,在泥瓶巷附近兜圈子呢。林守一觉得那个车夫不是好人,说不定跟姓崔的是一路人,合伙害死了马先生。我们把马先生找了个地方下葬后,车夫就说山崖书院去不得了,因为马先生和崔先生刚刚得到消息,齐先生担任山主的书院,已经从大骊搬去了敌国大隋,如今没有马先生带路,不等到了大隋,我们所有人到了大骊边境,就会被边军用通敌叛国的名头杀掉。我们当时也没什么主意,马先生到最后也没告诉我们该怎么办,是回小镇学塾等待下一位先生,还是到大隋继续去山崖书院求学,所以只好跟着那个车夫回到这里。但是车夫又说我们所有人的家族长辈都搬迁去了大骊京城,如果不信的话,可以到了小镇家里问人,一问就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话,因为大骊官府让每个家族都留了人在小镇。” 阮秀拿了一壶水敲门后走进铸剑室,李宝瓶立即闭口不言。阮秀走后不忘关上门。 李宝瓶等到房门关闭,这才继续说道:“那个车夫很奇怪,故意问了我们一句,谁认识一个叫陈平安的少年,住在一个叫泥瓶巷的地方。说他要帮马先生捎话给你。我当时没说话。” 陈平安点了点头:“做得对。先填一下肚子。” 李宝瓶狼吞虎咽地接连吃掉三块糕点,狠狠灌了一口水,用手背胡乱擦了一把脸,快速说道:“后来我们五个找机会一合计,总觉得束手待毙绝对不行,就想出了一个法子。在快回到小镇的前一天,石春嘉开始装病,我就时时刻刻照顾她。然后我私下告诉李槐泥瓶巷那一带的巷弄分布,要他承认自己其实早就认识你,理由是他爹李二在杨家铺子当过伙计,曾经有个泥瓶巷的少年姓陈,经常去铺子卖草药,只是车夫一开始问起的时候,他根本没想起这茬。” 陈平安有些疑惑。 李宝瓶赧颜解释道:“我经常在小镇溪水那边看到你一个人上山采药,或是下山的时候,背着一大背篓草药。” 陈平安哭笑不得,用眼神示意自己明白了。陈平安同时又有些后怕,沉声道:“你们这么做,其实很危险。” 李宝瓶点头道:“知道。所以我们五个人商量这个事情之前,我就跟他们把话说清楚了,林守一说李宝瓶的命最值钱,她都不怕死,他不过是个惹人厌的私生子,就更无所谓了。石春嘉比较笨,说反正都听我的。李槐说怕什么,人死卵朝天,再说了,他如果出了事情,他爹李二虽然很孬,屁本事没有,但是他娘亲一定会帮他报仇的。董水井最干脆利落,说他力气大,如果事情败露,让我们四个先跑,他来跟那车夫拼命。” “不过我觉得其实没那么危险,如果车夫真要杀我们,不用拖延到小镇,他肯定是有所图谋,我猜幕后黑手的真正目的之一,肯定跟你有关。” 李宝瓶吃掉最后两块桃花糕,深吸一口气:“后来我们终于到了小镇杏花巷那边,我就让董水井和李槐带着车夫下车,说是可以抄近路走到泥瓶巷,其实李槐要带着他绕很大一个圈子,我等他们一走,就立即跑下车,去泥瓶巷找你,结果你家院门房门都锁着,亏得当时有个街坊邻居经过,我一问,才知道你在铁匠铺子当学徒,当时真是急死我了。” 陈平安这次是有些震惊,问道:“这一连串谋划,都是你想出来的?” 李宝瓶摇头道:“林守一也出过主意,比如一开始不能随便找个距离泥瓶巷很远的地方,随口说这就是泥瓶巷,那样很容易露馅,我反而跑不远。最好是让车停在董水井家所在的杏花巷,离着泥瓶巷不远也不近,有绕路的余地,况且那车夫到了杏花巷,一定会先找人询问,确定是真的之后,我们再骗他就容易多了。” 李宝瓶沉声道:“最后证明,确实如此。” 陈平安忍不住揉了揉李宝瓶的脑袋,赞赏道:“很厉害。” 李宝瓶笑道:“你不在家的话,李槐和董水井就更加没事了,不用担心被逼着当面对质,揭穿真相。” 李宝瓶好奇问道:“为什么学塾马先生,和那个小镇方言都说不太清楚的车夫,都想要找你?” 陈平安摇头道:“我也很奇怪,暂时只知道可能跟齐先生送给我的几样东西有关。” 齐先生曾经带着自己去求槐叶,只是最后那片有“姚”字的槐叶,已经用掉了。 那支碧玉簪子?可是齐先生自己和宁姚都说过那支簪子材质普通,只是用来别头发的平常簪子。 印章?陈平安心情凝重,多半是如此了。齐先生送过自己两次印章,总计四方。杨老头不久前,才说过让自己要格外珍藏好那枚带“静”字的印章。完整印文为“静心得意”四字。除此之外,齐先生也曾随口说过,将来如果见到觉得有意思的山水形势图,可以用那对山水印往画上盖。联系如今骊珠洞天落地后的千里山河,当真会有山河神灵坐镇,其中自己即将买下的那座落魄山就是如此。 李宝瓶突然掏出三片枯黄的槐叶,捧在手心给陈平安看,心疼道:“翠绿叶子变黄了。” 陈平安恍然大悟,当时肯定是这三片祖荫槐叶,帮助学塾那个马先生续了命,才能让他多说了几句话。事实上这就是真相,如果不是李宝瓶福至心灵,始终贴身收藏着这三片祖荫槐叶,恐怕马先生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就会不甘心地死去。 陈平安如今已经把值钱家当全部寄存在了铁匠铺子这边,阮师傅把之前宁姚居住的那栋黄泥茅屋让给了他,不说那八颗犹然色泽如常的蛇胆石,其余一百来颗大大小小的普通蛇胆石,也分别从泥瓶巷祖宅和刘羡阳家的院子搬出,全部堆积在这边屋子的墙根。但是那方“静”字印和《撼山谱》,这两样东西,陈平安始终随身携带。 陈平安深思之后,缓缓道:“现在那车夫应该在赶来铁匠铺子的路上,要不然你先藏在这里,我去把留在牛车马车那边的石春嘉,还有林守一偷偷带过来?如果车夫问起,我可以让这边的人告诉他,就说我有外出散步的习惯。还有就是,你们绕远路这件事情,等车夫到了泥瓶巷我家宅子的时候,他应该就会有所察觉。当然,他表面上可能不会说什么,但是在这之后,你们就真的危险了。” 陈平安看到李宝瓶还有些犹豫,沉声道:“相信我,如果你们的家人都已经搬走了,那么小镇只剩下这里安全了。” 李宝瓶想了想,问道:“你很信任在这里打铁的阮师傅?” 陈平安摇头道:“我更相信齐先生曾经说过的‘规矩’。” 李宝瓶灿烂一笑:“我懂了!” 李宝瓶一旦下定决心,瞬间就爆发出惊人的决断力:“既然你相信那个阮姐姐,那我就让她带着我去把石春嘉和林守一带过来,然后找地方藏起来,你就安心跟那坏蛋车夫应付着聊,先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再说。” 陈平安笑道:“可以。” 陈平安带着李宝瓶走出铸剑室,大概是为了避嫌,阮秀在门外稍远的地方,坐在一张颜色碧绿的小竹椅子上,百无聊赖地左右摇晃身体。等到陈平安把请求说完之后,阮秀毫不犹豫道:“没问题。” 然后阮秀蹲下身,转头望向李宝瓶,示意她趴在自己后背上。李宝瓶一脸不情愿:“我跑得可快了!” 阮秀笑道:“我肯定更快。” 李宝瓶恼火地转头望向陈平安,显然是希望他能够证明自己的确跑得飞快。 陈平安刚要说话,阮秀对这一大一小正色道:“我来回好几趟,你和陈平安都还没有跑到小镇上。” 李宝瓶撇撇嘴:“我知道天底下有神仙鬼怪,可是你以为神仙那么好当啊。” 陈平安一锤定音:“听阮姐姐的话,快!” 李宝瓶叹了口气,只得乖乖地趴在阮秀后背上,软绵绵舒服得让她直犯困打瞌睡。 阮秀走之前对陈平安说道:“如果有事情,可以找我爹。”陈平安点了点头。 嗖一下,抱住阮秀脖子的李宝瓶,突然吓得整个人汗毛倒竖,感觉到耳边有大风呼啸而过。她扭头往下一看,怎么屋子变得跟福禄街上的青石板一样小?那条溪水则跟绳子一样细了? 地面上,陈平安呆若木鸡,眼睁睁看着阮秀背着李宝瓶拔地而起,一闪而逝。陈平安心想,原来阮姑娘和宁姑娘一样,都是神仙啊。 二郎巷一栋幽静安详的宅子里,崔瀺站在水池旁,木讷少年安安静静地坐在小板凳上。 崔瀺轻声吩咐道:“去拿一杯水来。”少年立即站起身,双手端来一杯凉水。 崔瀺拿过水杯,一抖手腕,一杯水随意洒向水池,变成一道薄薄的青色水幕。崔瀺念头微动,水幕当中,随之出现那辆牛车和马车先后进入小镇的画面,人与物,纤毫毕露。 崔瀺双手笼袖,整个人显得很有闲情逸致,脚尖和脚后跟分别发力,整个人就像不倒翁似的,前后晃荡。全无半点证道契机来临之际,一位练气士该有的紧张焦躁。 崔瀺看到红棉袄小姑娘与两坨腮红的同龄人告别,跳下马车,在街道上飞奔,然后那个车夫被两个少年骗去了杏花巷。这个大骊国师啧啧道:“之前我还嘲讽宋长镜豢养的谍子是吃屎长大的,没想到我调教出来的谍子,也差不多嘛,是喝尿长大的。” 不过崔瀺很快就释然了,水幕中一直出现李宝瓶奔跑的身影。崔瀺自言自语道:“这里的孩子,本来就聪明,尤其是宋集薪、赵繇这拨人,年纪稍大,再就是这个小丫头在内的第二拨,地灵人杰嘛,早慧得很,开窍也快,真是不容小觑。” 当看到红棉袄小姑娘跑向石拱桥的时候,崔瀺眼眸里的光彩,泛起一阵阵激荡涟漪,如大浪拍石。崔瀺稍稍转移视线,不再盯着水幕,闭上眼睛缓了缓,等到睁眼后,小女孩已经跑过了石拱桥。 崔瀺眉头微皱:“是因为大骊皇室的手段过于血腥残忍,所以惹来那根老剑条的天然反感?以至于对我这个大骊扶龙之人,也顺带产生了一些憎恶情绪?可是照理说,这根剑条的真实历史,虽然已经无据可查,只有一些虚无缥缈的小道传闻,但既然是古剑,那么什么样的厮杀场景没经历过,不至于如此小气吧?” 水幕景象越来越临近那座铁匠铺子,杯水造就的水幕,毫无征兆地砰然碎裂。那些向四面八方溅射出去的无数水珠,撞击在院内的墙壁窗户、大梁廊柱后,竟然炸出无数孔洞窟窿。不过激射向崔瀺和少年的珠子,像是撞在一堵无形的铜墙铁壁之上,瞬间炸裂成更加细微的水珠。 一道阮邛的嗓音从天井处落下:“你不要得寸进尺!” 崔瀺仰起头嬉笑道:“圣人就是小气,不看就不看,有话好好说嘛。这里毕竟是袁家祖宅,以后我回到京城被人秋后算账,怎么办?” 崔瀺自言自语道:“卢氏王朝的遗民刑徒也该到了吧。” 崔瀺低头斜瞥一眼少年,收回视线后,藏在袖中的左右食指,轻轻敲击,轻声道:“以防万一,以防万一啊。” 李槐和董水井带着车夫找到陈平安的时候,陈平安正在跟人搭建一座房子。 李槐鬼头鬼脑,眼珠子急转。董水井脸色如常,很有大将风度。 一身灰尘的陈平安走到三人面前,疑惑道:“你们找我?” 那车夫貌不惊人,瞧着像是憨厚老实的庄稼汉,搓着手来到陈平安身前,小声道:“能不能换个地方说?” 陈平安摇头沉声道:“就在这里说!” 车夫虽然脸上流露出不悦的神色,但是心里微微放松了一些,这才是一般市井少年该有的心性。 车夫犹豫了一下:“你是不是认识小镇学塾齐先生?” 陈平安没好气道:“小镇谁不认识齐先生,但是齐先生认不认识我们,就不好说了。” 李槐在一旁憋着坏笑,杏花巷的董水井则深深看了眼泥瓶巷的陈平安。 屋子那边有人急匆匆吼道:“姓陈的别偷懒啊,赶紧说完,滚回来做事!” 陈平安叹了口气,对车夫说道:“有话直说,行不行?” 车夫双手揉了揉脸颊,呼出一口气,低声说道:“我是一名大骊朝廷的死士,负责保护这些孩子去往山崖书院求学。当然,我不否认也有监督他们不被外人拐跑的职责,比如大隋,又比如观湖书院,这些你听不懂也没有关系,你不信也没有关系。但是我不管你跟齐先生关系如何,也不管你认不认识马瞻马老先生,我都希望你近期小心安全,因为马先生在送孩子们去山崖书院的路上,被人害死了。而马先生在这之前,偶尔跟我闲聊,无意间说起过你两次,一次是说他记得很早以前,扫地的时候,经常看到有个孩子喜欢蹲在学塾窗外,第二次是齐先生在辞去教书先生和书院山主的职务之前,说你也是读书种子,只可惜他没办法带你去山崖书院。” 车夫苦笑道:“只是可惜了这几个孩子,现在真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书院不敢去,小镇的家也没了。要知道齐先生创办的山崖书院,可不是人人都能进去读书的,我们那座大骊京城百万人,据说这么多年累积下来,也才十几个山崖书院出身的弟子,如今一个个都当了大官。” 李槐低着头,看不清表情。董水井站在原地,面无表情。 远处阮秀轻轻咳嗽一声,陈平安转过头去,阮秀笑着点点头。 陈平安心中了然,只喊了李槐的名字:“李槐,你们两个过来,我有话要先问你们。” 李槐哦了一声,拉着董水井往前走。 当车夫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陈平安猛然将李槐和董水井拉到自己身后,他则一步向前,沉声道:“谢谢你跟我打招呼,这些学塾孩子,我会替马老先生照顾他们的。以后是去京城找他们父母,还是做什么,我得问过他们的意见。” 车夫干笑道:“陈平安,这不妥吧,我毕竟比你更能看护他们的安危。” 陈平安笑道:“没事,我如今有钱,而且认识了县令大人吴鸢,还有礼部右侍郎董湖,如果真有事情,我会找他们的。当然,是先请我们阮师傅帮忙传话。” 这名车夫努了努嘴,眼角余光瞥了一下,发现一个身材并不高大的男人站在屋檐下。原本杀心已起的车夫顿时汗流浃背,对陈平安笑脸道:“行,既然马老先生愿意相信你,我当然信得过你的人品。陈平安,如果以后有事情需要我帮忙,就去小镇北边的三女冢巷找我,我就住在巷子最北边头上那栋小宅子。” 陈平安和和气气笑道:“一言为定。” 车夫转身离去。 陈平安额头渗出汗水,等到车夫彻底消失在视野,才说道:“李槐,董水井,跟我去见李宝瓶。” 李槐问道:“李宝瓶已经跟你全说了?”陈平安点头。 董水井则问道:“石春嘉和林守一怎么办?” 陈平安笑道:“已经被接过来了。” 董水井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仍然是那间暂时空荡荡的铸剑室内,陈平安站着,面对着排排坐在两条长凳上的五个学塾蒙童,按照年纪来分,依次是骑龙巷的石春嘉,桃叶巷的林守一,杏花巷的董水井,福禄街的李宝瓶,小镇最西边的李槐。除了李槐年纪最小,跟他们悬殊比较大,其余四人其实各自相差不过几个月。 陈平安问道:“李槐和董水井已经把刚才的情况说了,你们觉得那个自称大骊死士的外乡人,到底想做什么?” 名贵狐裘早已不见的林守一冷漠道:“连那姓崔的为何要杀马先生,我们都不知道答案,何谈其他?” 石春嘉紧紧依偎着李宝瓶的肩膀,脸色微白,仍然有些惶恐不安,但是回到小镇后,尤其是见到相对比较熟悉的陈平安,这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心定了许多,至少不用担心突然就变成马先生死后的那么个凄惨样子。他们帮着挖坑下葬的时候,石春嘉吓得躲在远处,抱头痛哭,从头到尾也没能帮上忙,李槐也好不到哪里去,躲在比她更远的地方,牙齿打架。 这会儿李槐抱着肚子,哭丧着脸,嘀咕道:“又饿又渴,所谓饥寒交迫,不过如此了。爹娘啊,你们的儿子如今过得好苦啊。” 李宝瓶扭头瞪眼道:“李槐!” 李槐耷拉着脑袋,偷偷扯了扯坐在最右边的董水井的袖子:“水井,你饿不饿?” 董水井平静道:“我可以装着不饿。” 李槐翻了个白眼。 李宝瓶灰心丧气,下意识伸手抓住一旁石春嘉的羊角辫,使劲摇晃了一下:“其实现在什么事情都在云里雾里,看不穿猜不透的。林守一说得对,对方下棋的人肯定是高手,我们太嫩了,当务之急,是保住性命,确认安全无虞之后,再来谈其他,比如赶紧跟迁去大骊京城的家里人打招呼,报声平安。” 李宝瓶顺嘴讲出“报声平安”这个说法后,所有人都下意识望向对面那个穿草鞋的家伙。 陈平安沉默许久,问道:“既然想不出别人怎么想,那我们就先搞清楚自己怎么想。” 看到对面五人没有异议后,陈平安问道:“你们是想平平安安去大骊京城,找你们爹娘长辈,还是……” 李槐痛苦哀号道:“我爹娘带着我姐不知道去哪儿享福了,我去个屁的京城,就我舅他们家那脾气,真有钱了,只会更欺负我啊。以前是当贼看,以后还不得当仇人?天大地大,竟然没有我李槐的容身之处啊!” 李宝瓶绕过石春嘉就是一爆栗砸下去,打得李槐顿时没了脾气。 董水井想了想,闷闷道:“我想念书,如果我爹娘是留在小镇,不读书就不读书,帮他们下地干活也行,可去了京城,我能做啥?连大骊的官话也不会说,我又不像李宝瓶,是学什么都快的人。再说了,我爷爷死的时候,要我死要也死在学塾里,说以后当不成读书人,就别去给他上坟,他不认我这个孙子了。要是小镇这边学塾继续办下去,我就留在镇上。” 石春嘉红着眼睛,怯生生道:“我想去京城找爹娘。” 坐在长凳最左边的林守一皱眉道:“哪里安全,我去哪儿。” 李宝瓶双臂环胸,眼神熠熠,神采飞扬,大声道:“我要去山崖书院!去齐先生读书的地方!” 李宝瓶站起身,站在陈平安和四个同窗蒙童之间,她伸手指了指董水井:“别说大骊,整个东宝瓶洲,就数齐先生的山崖书院最有名气,你爷爷要是知道你留在小镇读书,而不去山崖书院,我估计他老人家的棺材板都要盖不住了。当然,怕死你别去,在这里读书,熬个十来年,也能算个半吊子读书人,总比死在去求学的路上好。” 董水井被李宝瓶这番话憋得满脸通红。 李宝瓶指向林守一:“你不是被人瞧不起的私生子吗?而且你不是也打心底瞧不起我这种出生在福禄街的有钱人家孩子吗?你到了山崖书院之后,谁敢看不起你?当然,齐先生说过,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所以你林守一愿意留在这里,我才懒得管你。” 石春嘉一看到李宝瓶伸手指向自己,哇一下就哭了出来。李宝瓶一脸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表情,坐回原位。李槐纳闷道:“李宝瓶,你咋不说我呢?” 李宝瓶答道:“不想跟你说话。” 李槐呆了呆,之后默默仰起头,满脸悲愤。 陈平安不去看其余四人,只是看向李宝瓶一人,问道:“确定要去山崖书院?” 李宝瓶点头道:“齐先生说过,我们山崖书院的藏书之精,冠绝一洲!齐先生还说了,我所有的问题,哪怕他无法回答,但是全部可以从那里的书本上找到答案!” 我们山崖书院。显而易见,李宝瓶早就把自己当作那座书院的学生弟子了。 陈平安最后问道:“不怕吃苦?” 李宝瓶身上那股气势微微下降些许:“一个人,就有点怕。” 陈平安笑容灿烂道:“好的。” 李宝瓶一脸茫然:“嗯?”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我陪你去那座山崖书院。” 李宝瓶欲言又止,眼眶通红,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红棉袄小姑娘,如果不是因为身边坐着四个胆小鬼,她早就又要哭出声了。就像很久很久之前,第一次去小溪“抓住”那只螃蟹,其实在家门外她就已经偷偷哭过了,所以飞奔进家门后才能那么骄傲。 陈平安对李宝瓶招招手,等李宝瓶走到他身前后,他对长凳上其余四人说道:“你们四个在这里等会儿,我和李宝瓶去找人,说点事情,跟你们也会有关系。所以别急着走。”然后陈平安牵着李宝瓶的手,一起走向铸剑室外边。 陈平安既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谁说话:“我说过,答应过的事情,就一定要做。” 李宝瓶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道:“可是那会儿你也说过啊,万一做不到的话,可以打声招呼。” 陈平安摇了摇头,柔声道:“齐先生已经不在了。我打招呼,他听不到。” 大约短短一炷香工夫而已,哪怕陈平安已经带着李宝瓶走远,兵家圣人阮邛依然坐在小竹椅上,有些没回过神来。 阮秀也坐在椅子上,看着空落落的那张竹椅,心乱如麻。 陈平安让阮邛帮忙买下五座山头,但是他很快就要离开小镇,如果回不来了,就把五座山头里的四座,落魄山、宝箓山、彩云峰、仙草山,分别送给刘羡阳、顾璨、宁姚、阮秀。他只留下那座孤零零的真珠山,留给自己三百年。 小镇上压岁和草头两间相邻的铺子,可以请阮邛雇人帮忙看管,如果经营不善,有天店门关闭也无所谓。不过他会留下那百来颗普通的蛇胆石,让阮邛在那边帮着卖,赚来的银子,用来维持店铺的运转。两间铺子虽然不用考虑赢利挣钱,但是陈平安希望铺子里每个伙计,都能被告知这里的店主,是泥瓶巷一户姓陈的人家,店是他们家开的。 再就是阮邛必须将四个学塾蒙童安全送去大骊京城。作为报酬,陈平安把半块斩龙台,以及买山买铺子之后剩余的全部金精铜钱,交给阮邛。阮邛没有拒绝。不过阮邛说只能保证把他和李宝瓶送到大骊南端边境,出境之后,生死富贵就只能听天由命了。陈平安点头答应。 暮色里,陈平安安置好五个孩子后,独自走向小镇。走过石拱桥,走入小镇,走入泥瓶巷,回到自家宅子。夜幕降临,陈平安神色平静,点燃一盏灯火。他对着灯火,守夜不睡,就像以往每年除夕的守岁一般。灯火摇曳,映照出他沉默坚忍的眼神。 石拱桥上,有人笑问道:“千年暗室,一灯即明。前辈,如何?” 有人回答:“可。” 当陈平安“醒来”时,发现自己第四次见到了那人,悬停于空中,雪白衣袖无风飘曳。 那人脚尖轻轻落地,走向陈平安。每走一步,那人的面容就清晰一分。那人依然身材高大,却丝毫不给人臃肿的感觉。那人竟然是一名女子。对于陈平安而言,只能说她生得极其好看,好看到不能再好看一点点。 她站在陈平安身前,终于停下脚步。她低头弯腰,凝视着陈平安那双干净眼眸,嗓音轻柔地开口道:“我已经等了八千年了。陈平安,虽然你的修行天赋,远远比不上我之前的主人,但是没有关系。”她又低头凑近了几分,额头几乎就要碰到陈平安的额头了:“陈平安,我想请你帮我跟外边的四座天下,说一句话,可以吗?”陈平安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高大女子蓦然一笑。 她突然单膝跪地,哪怕如此,她依然只是微微仰头,就能与身材消瘦的陈平安对视:“好,从今天起,陈平安,你就是我的第二位,也是最后一位主人了。”陈平安一脸呆滞。 满身雪白光亮、单膝跪向懵懵懂懂少年的高大女子眯起极长的眼眸,嘴角带着笑意。她神采飞扬,那双眼眸里仿佛映着万里山河风光。她沉声道:“陈平安,请你跟我念一遍那句誓言。可以吗?” 她伸出一只手掌,轻轻竖起在陈平安身前。陈平安也伸出一只手掌,轻轻合掌在一起。 她闭上眼睛,缓缓道:“天道崩塌,我陈平安,唯有一剑,可搬山,断江,倒海,降妖,镇魔,敕神,摘星,摧城,开天!” 陈平安跟着在她心中默念道:“天道崩塌,我陈平安,唯有一剑,可搬山,断江,倒海,降妖,镇魔,敕神,摘星,摧城,开天!” 第16章 大考落幕 陈平安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桌上油灯已尽,窗外天已蒙蒙亮。 他只记住了那个高大女子对自己说的五段言语。 “我之前所说那么多秘闻内幕,你梦醒之后,就会全部忘记,你也不用试图记起,纯粹是我想说话而已。” “我若是现在现世,哪怕各方圣人不来镇压你我,以你如今的体魄神魂,也根本承受不住,对你反而有害无益,所以我们订立百年之期,你只要在这百年之内,成功跻身练气士第十境,就可以重返小镇石拱桥,取走铁剑。” “选中你作为我的主人,你今后不可因为此事而骄傲自满,也绝不可妄自菲薄。八千年岁月,我见识过太多惊才绝艳的天之骄子,最近的一些,例如曹曦、谢实,以及马苦玄等人,都不曾入我之眼,之所以选中你,自然不是大限将至、迫于无奈的选择。” “虽然暂时无法随你征战厮杀,可见面礼还是有的。三千多年前那场屠龙大战,我闲来无事,就看着他们小孩子打架,热闹倒是热闹,东西丢了一地,我就捡了一块品相不错的白玉牌,看着比较素雅顺眼而已,并无雕饰,小巧玲珑,可以用来收纳物件,属于有些岁数的咫尺之物了,比起如今风靡天下的方寸武库、方寸剑冢之流,品秩更高,空间大小和你泥瓶巷祖宅差不多,而且不用悬佩示人,可以温养在窍穴当中。我已经让你跟它神意相通,你手触一物,只需心意一动,就能纳入那块玉牌所在的窍穴当中,除非飞升境修士以强力破开,否则不会折损丝毫。坏消息就是唯有等你跻身中五境修士,才能驾驭使用玉佩。” “嗯,最后就是神仙姐姐这个称呼,甚合我心,所以我额外在你身上放了三缕极小极小的剑气。” 陈平安怔怔出神,恍如隔世。 自己不过是想在离开小镇之前,能够回到自己家里点灯熬到天明,为的是提前补上今年大年三十那次注定无法做到的守岁。 陈平安头大如斗。别说练气士中五境和十境,陈平安当下这副身体已经四面漏风,就像风雨飘摇中的破败茅屋,藏风聚气何其难,所以如何修行炼气当神仙?陈平安不但注定无法修行,而且想要活命,还需要靠练拳来滋养体魄才行。 宁姚曾经无意间说过,打坏一个人的根骨窍穴很容易,就像蔡金简这样“指点”陈平安,强行为他开窍,但想要重塑完整体魄,尤其是适合修行的身躯,比登天还难。其实道理很简单,一扇门户,给一个稚童拿把菜刀胡乱劈砍,不过是花些力气,但是想要将那扇破烂大门修复如新,当然很难。 其实陈平安最怕的地方,在于自己答应李宝瓶护送她去山崖书院,此去必然路途遥远,自己能不能活着回到家乡还两说,怎么就又多出一个百年之约?陈平安当时不是没有坦诚相见,但是那个白衣女子一句话就打发了他:“没事,我现在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了,就认准了你陈平安当主人。你要是死了,我就等死好了,等哪天那根老剑条坠入溪水,我的神魂就会彻底消散。没事,你不用觉得亏欠我什么,要怪就怪我自己眼瞎,怨不得别人。” 当时陈平安心想你都这么说了,我良心上过得去吗?而且什么叫“怨不得别人”,不就你跟我两个人吗? 陈平安一点都不知道什么练气士十境,也不晓得咫尺之物和方寸之物到底是什么。除了莫名其妙多出一个天大的负担之外,其实他内心深处,是有一些小小喜悦的。原来从今天起,这个世界上,就多了一个需要依靠自己的人。 梦中聊天的最后,陈平安记得自己和白衣女子肩并肩,坐在一座金黄色的石拱桥上,桥极长,看不到尽头,仿佛是在云海之中穿梭的蛟龙。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趴在桌上,想到最后,觉得还是姚老头的一句话最容易想通:“该是你的,就拿好别丢。不该是你的,想都别想。” 陈平安把该收拾起来的物件都放在一只小背篓里,弹弓、鱼钩鱼线、打火石等等,琐碎得很,最后小心翼翼从陶罐底部拿出一个小布袋子,里面装着一袋子碎瓷。零零散散,加在一起的东西不少,但都不重。出门远行,得知道如何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就像陈平安以前进山动辄一两百里山路,若是负重太多,绝对是一件钝刀子割肉的坏事。 陈平安背着小背篓,锁好屋门,站在院子里,看到那根斜靠墙根的槐枝后,想了想,还是重新打开门,把它放到屋内,以免风吹日晒,早早腐朽。 陈平安身上揣着上次进山采药挣来的二两银子,先后去了趟杏花巷和骑龙巷那边。天色还早,陈平安就蹲在关门的铺子外头,耐心等着,等到店铺老板打着哈欠开门后,他买了香烛、纸钱,还从酒肆买了一壶名叫桃花春烧的酒,最后想要从压岁铺子买一包苦节糕。记得小时候娘亲吃过一次,说很好吃,还说等陈平安五岁生日的时候,再买一次,所以陈平安记得特别清楚。只是到了压岁铺子,结果伙计说铺子早就不做这种糕点了,倒是有老师傅会做,但是铺子都快要倒闭了,老师傅也早就跟着掌柜他们去京城享福了。陈平安只好买了一包昨天阮秀送给李宝瓶的桃花糕。 走出小镇,过了当时和宁姚一起躲避搬山猿的那座小庙,再往南边,一直来到一处小山岭前,陈平安这才开始往上走。半山腰的地方,是一处多年不种庄稼的荒芜田地,地里有两个小土包,田地里和土包上都没有杂草。陈平安站在那两个小土包前,缓缓蹲下身,摘下背篓,将那些祭祀的东西一一放好。 小镇千年又千年,不知道一开始就是如此,还是后来民风有变,百姓无论富贵贫贱,上坟祭祖之时,都不兴下跪磕头那一套,只需要点燃三炷香拜三拜就可以了。这个只耳濡目染了“四年家风”的泥瓶巷少年,当然也不例外,只不过点香之前,陈平安像以往一样,在脚边象征性地抓起一把泥土,给坟头添了添土,然后轻轻下压。 这次因为走得急,只能就近取土,以前陈平安每次进山,都会偷偷藏起一把取自各个山头的泥土,然后带来这边,当然没什么特殊意义,就是求个心安而已。陈平安总觉得这辈子没孝顺过爹娘一星半点,总得做点什么,才能让自己心里舒服一些。加上姚老头说过老一辈烧瓷的人,有这个世代相传的讲究,于是陈平安这么多年就一直坚持了下来。 两座小坟紧紧挨着,相依相偎,没有碑。 陈平安点燃三炷香后,面朝坟头拜了三拜,然后插在坟头之前,这才打开那壶酒,轻轻倒在身前。最后陈平安站起身,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跟爹娘他们说着心里话。 比如这次要带着叫李宝瓶的红棉袄小姑娘,一起出门远游,不知道要离开家乡几千几万里。 一个清秀少年站在路旁小庙之中,抬头望着墙壁上一个个用炭笔写就的名字,密密麻麻,歪歪扭扭,大大小小。 可能在小镇百姓眼中,那些小孩子的玩闹不值一提,可是此时在少年眼中,就像一条历史岁月里的璀璨银河。 位于东宝瓶洲大骊版图上空的骊珠洞天,是三十六小洞天中最小的一个,千里山河而已,如果没有术法禁制,对于御风凌空的练气士而言,那点风景真不够看。但是骊珠洞天除了诸子百家的各大先贤祖师们,战死后遗留下来的那些法宝器物,令人垂涎三尺,再就是这一方水土养育出来的人物,真可谓灵秀神异,大异于其他地方。 试想一下,两位大练气士结成一对天作之合的道侣,然后生下的后代,除了必然跻身中五境之外,之后登顶上五境的可能性,竟然并不比骊珠洞天能够被带出小镇的那些孩子高多少。要知道一座小镇才多少人?这等于是池塘出蛟,而且每代都能出一两条,所以这次骊珠洞天破碎下坠,东宝瓶洲各大王朝,只要有一点点忧患意识的君主,想必都会如释重负,大骊宋氏总算断了这条天大的金脉,对于之后大骊铁骑的南下霸业,势必造成影响。 崔瀺视线久久不愿收回,百感交集,王朝科举,自古就有同窗、同年、同乡之谊。修行路上,也是如此。 骊珠洞天如今尘埃落定,以某人付出身死道消的代价,换来了一个不错的结局。那么所有从骊珠洞天走出去的大修士,都会念这份香火情,只是或多或少的差别而已。至于那些四姓十族以及他们背后的势力,更是如此。 只可惜大骊宋氏在这次动荡之中,虽未减分,却也没有加分。但是原本大骊可以做得更有“人情味”一点,比如阮邛要求提早进入骊珠洞天,不该答应得那么快。又比如早知道齐静春到最后连一身通天修为都拼着不用,只以两个字来抗衡那几位大佬,那么当初四方势力要求取回圣人压胜之物的时候,大骊礼部哪怕没胆子拒绝,也应当义正词严拖延一番,说这不合规矩。还比如大骊朝廷不该私下以家书的名义,近乎大摇大摆地公然通知四姓十族大劫已至,赶紧撤出各家各族的香火种子,不要被齐静春的悖逆行径牵连,等等。实在太多了。 一旦大骊皇帝回过神,或是贪心不足,那么他这位执掌半国朝政、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的国师,恐怕就真的要被秋后算账了。只是此时站在小庙当中的国师崔瀺,满脸惬意闲适,仿佛根本就不把大骊皇帝的龙颜震怒放在眼中。 崔瀺自言自语道:“稍等稍等。” 他环视四周墙壁,记下所有名字,正要挥袖抹去所有痕迹,以免将来被其他有心人做文章,但就在他要出手的瞬间,阮邛出现在小庙门口,狞笑道:“好小子,胆子够肥,这是第几次了?” 崔瀺笑呵呵道:“我这不是还没做吗?” 一个嗓音悠悠然出现在小庙附近:“你们只管放开手脚来打,我负责收拾烂摊子便是,保证不出现类似鳌鱼翻身、山脉断绝的情况,在你们分出胜负之后,这千里山河至多损毁十之一二。阮邛,与其黏黏糊糊,被这个家伙一直这么纠缠不清,我觉得你还不如干脆跟他来个了断,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嘛。” 崔瀺脸色不变,哈哈笑道:“杨老头,杀人不见血,还能坐收渔翁之利,真是好手腕。” 阮邛点了点头:“我看行。” 崔瀺赶紧作揖赔礼,笑着讨饶道:“好好好,我接下来只在小镇逛荡,行不行?阮大圣人?还有杨老前辈?” 阮邛显然在权衡利弊。 崔瀺轻描淡写说了一句:“就算杨老前辈有本事护得住十之八九的山河,可如果我一门心思打烂神秀山、横槊峰呢?” 不等阮邛说话,杨老头的嗓音再次响起:“换成是我,真不能忍。” 阮邛没好气道:“赶紧滚回二郎巷。” 崔瀺摇头晃脑,优哉游哉走出小庙,跟阮邛擦肩而过的时候,还做了个“少年心性”的鬼脸。 等到崔瀺过了溪水对岸,阮邛转过身,看到杨老头坐在庙里的干枯长椅上抽着旱烟。 杨老头破天荒没有冷嘲热讽,反而笑了笑:“还真是在乎你闺女啊。” 阮邛叹了口气,显然被崔瀺这么挑衅却忍着不出手,憋屈得很。他坐在杨老头对面,靠着墙壁,扯了扯嘴角:“不欠天不欠地,如今连祖师爷那儿也还清了,唯独欠着那丫头她娘亲,人都没了,怎么还?就只能把亏欠她的,放在女儿身上了。” 杨老头笑道:“以你的身份和能力,加上你跟颍阴陈氏的关系,找到你媳妇的今生今世,不是没可能吧。” 阮邛摇头道:“她上一世资质就不行,死前还没跻身中五境,所以哪怕转世成人,也绝无开窍知晓前生事的可能性了。在我看来,没了那些记忆,只剩下一副躯壳,那就已经不是我的媳妇了,找到她有何意义?只当她活在自己心里就够了。” 杨老头点头道:“你倒是想得开,兵家十境最难破,你在同辈人当中能够后来者居上,不是没有理由的。” 阮邛不愿在这件事上深聊,问道:“你觉得那人是不是在虚张声势?” 杨老头笑着摇头:“那你就小看此人了。草莽好汉,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这一位啊,我估计属于舍得一身剐,都敢把道祖佛祖拉下马。当然,我只是说心性,不谈能耐。” 阮邛将信将疑。 杨老头用旱烟杆指了指小庙门口一条被行人踩得格外结实的小路,缓缓道:“这家伙跟我们不太一样,他觉得自己走了一条独木桥,所以他一旦与人狭路相逢,觉得不打死对方,就真的是很对不起自己。或是后边如果有人想要越过他,也是死路一条。这种人,你不能简单地说他是好人或是坏人。” 阮邛突然又跳到另外一个问题上,缓缓道:“陈平安的父母祖辈,不过是小镇土生土长的寻常百姓,他父亲如何会知晓本命瓷的玄妙?并且执意不惜性命也要打破那件瓷器?显而易见,是有人故意道破天机,要他做出此事。” 杨老头沉默许久,吐出一口口烟雾,终于说道:“一开始我只以为是寻常的家族之争,等我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不过我也懒得掺和这些乌烟瘴气的钩心斗角,不过是无聊的时候,用来转一转脑子而已。想来这都是针对齐静春的那个大局之中,一个看似小小的闲手,但是到最后才发现,这一手才是真正的杀招,用围棋高手的话说,算是一次神仙手吧。准确说来,不只是为了对付命太好的齐静春,而是针对文圣那一脉的文运。只是现如今,齐静春生前最后一战太耀眼,所有人都习惯了把齐静春的生死,等同于那支文脉的存亡了,事实上也差不太远。” 杨老头看了眼脸色凝重的兵家圣人阮邛,说道:“我在你提早进入骊珠洞天的时候,怀疑过你也是幕后其中一员,要么是风雪庙和颍阴陈氏达成了一笔交易,你不得不为师门出力,要么是你自己从‘世间醇儒’的颍阴陈氏那里,暗中得到了莫大好处,所以在此开山立派。” 阮邛坦然笑道:“杨老前辈想复杂了。” 杨老头嗤笑道:“想复杂了,不等于就一定是想岔了,你之所以现在还能够问心无愧,不过是你们兵家擅长化繁为简罢了。说不得以后真相大白于天下,你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不过是沦为了棋子之一。” 阮邛心思依旧坚定,稳如磐石,大笑道:“无妨。若真是颍阴陈氏或是哪方势力,敢将我作为棋子肆意摆弄在棋盘上,那等我阮邛安置好我家闺女的退路,总有一天,我要一路打杀过去!” 阮邛心中冷笑:“如果真是如此,倒是正合我意了。一百年,最多一百年,我就能够铸造出那把剑。何处去不得,何人杀不得?” 阮邛收回思绪,好奇问道:“难不成那泥瓶巷少年,真是齐静春的香火继承人?” 杨老头提起老烟杆轻轻敲了敲木椅,从腰间布袋里摸出烟叶换上,没好气道:“天晓得。” 阮邛知道眼前这个深藏不露的杨老头,在漫长岁月里,肚子里积攒下了太多太多的秘密。 阮邛笑问道:“想要进入小镇,每人需要先交纳一袋子金精铜钱,交给小镇看门人,这一代是那个叫郑大风的男人,我知道这些价值连城的铜钱,可不是落入大骊皇帝的口袋,所以是老前辈你落袋为安了?前辈用这些钱做什么?” 杨老头反问道:“我问你阮邛,到底如何铸造出心目中的那把剑,你会回答吗?” 阮邛爽朗大笑。 杨老头淡然说道:“这座庙我要搬走。” 阮邛愣了愣,但很快回答道:“只要不是搬到外边,我没意见。” 杨老头点了点头,笑道:“看在你这么爽快的分上,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小秘密。” 阮邛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愿意洗耳恭听。 杨老头吐出一口浓重的烟雾,消散之后丝丝缕缕缠绕住整座小庙,其实在这之前,小庙早就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白雾。显然,杨老头是为了小心起见,又加重了对小庙的遮掩。杨老头叹了口气,缓缓开口道:“知道齐静春最厉害的地方在哪里吗?” 阮邛笑道:“自然是资质好,悟性高,修为恐怖。要不然天上那几位大人物,岂会舍得脸皮一起对付齐静春?” 杨老头摇摇头:“假设陈平安真是齐静春选中的人,那么外边,就有人以陈平安作为一招绝妙手,表面上闲置了整整十年,其实暗中小心经营,甚至这期间连我也被利用了。妙就妙在,那人在棋盘之外下棋,行棋离手,那颗棋子落子生根之后,人到底不是死板的棋子,会逐渐自己生出气来,于是会越来越不像棋子,杀招就越来越隐蔽。更何况,这颗棋子旁边,还有一颗看似力气极大的关键手棋子,正是那个被大骊皇帝寄托整个宋氏希望的宋集薪,帮忙吸引各路视线,最终营造出灯下黑的大好局面。” 阮邛脸色沉重,问道:“齐静春号称是有望立教称祖的人,虽然是有人故意以此捧杀齐静春,但肯定不全是胡说八道,岂会看不出一点点蛛丝马迹?” “这些弯弯曲曲,我也是现在才想通,有意思,真有意思!旁观者尚且如此,当局者呢?”杨老头猛然大笑,甚至有些咳嗽,拍着大腿,啧啧道,“可是当局者却很早就看出来了。齐静春这个读书人,真是一点也不老实,你知道他死前做了什么吗?故意跑到我那边,除了送给陈平安两方大有学问的山水印,最后齐静春与陈平安结伴同行了一段路程,说了一句话,留给陈平安。阮邛,你猜猜看?” 阮邛彻底被勾起兴趣,不过嘴上说道:“齐静春的心思,我可猜不着。” 杨老头叹息道:“齐静春说,君子可欺之以方。” 阮邛想了想,起初有些不以为然,可是片刻之后,脸色微变,到最后竟是双拳紧握,满脸涨红,摇头无奈道:“自愧不如,不得不服气。” 杨老头点点头,眼神飘忽:“第一层意思,是让陈平安告诉我,或者说所有人,在规矩之内,如何对付他齐静春,其实都无所谓,胜负也好,生死也罢,他齐静春早已看透。” 杨老头站起身,沉声道:“第二层意思,是说给十年甚至是百年之后的陈平安的,告诉他哪怕以后知道了真相,知道了自己才是真正害死他齐静春的那颗棋子,也无须自责,因为他齐静春早就知道了一切。” 阮邛猛然起身,大踏步离去:“真他娘的没劲,堂堂齐静春,死得这么窝囊。换成是我,有他那修为本事,早就一脚踏穿东宝瓶洲,一拳打破浩然天下了!憋屈憋屈,喝酒去!” 杨老头笑了笑,一手负后走出小庙,背后那只手轻轻一抖,小庙凭空消失,被收入他手心,轻轻握住:“大骊国师崔瀺,曾经的儒教文圣首徒,我觉得你的道行,一样不止于此,对吧?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极少走出小镇的杨老头,在走上石拱桥后,身形越发伛偻驼背,神色肃穆,一言不发。来回两趟走过石拱桥,皆云淡风轻。杨老头走下石拱桥后,走向小镇,脸色悲苦,心中默念道:“难道当真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就连奉运而生的马苦玄,也没有见到你的资格?哪怕他只是成为你的同道中人,不是主人,也不行?” “你到底要找到什么样的人,才愿意点一下头?不说之前那五千年沉积的岁月,光是骊珠洞天的存在,就已经足足三千多年了,三千多年了啊!这么长的时间当中,出现了多少日后在东宝瓶洲光彩夺目的英雄豪杰?若是有你帮助,他们岂会没有可能更上数境?十一、十二境之上,哪怕只加两境,那是什么境界了?” 石拱桥无声。桥底所悬铁剑,纹丝不动。 杨老头轻轻呼出一口气,自嘲道:“好一个运去英雄不自由。罢了罢了,既然如此,那你就自生自灭吧,也省得我担心福祸相依,因为你而坏了我们仅剩的那点香火。如此一来,也是好事,小赌怡情,不用担心满盘皆输。” 陈平安背着不大不小的背篓,从小山岭返回,路上发现那座庙竟然不见了。陈平安茫然四顾,确定自己没有记错位置,那座供人休憩的小庙,的的确确就像是被人搬石头一样搬走了。只不过如今陈平安已经见怪不怪了,习惯就好。 陈平安来到铁匠铺子,先去了趟那栋自己之前堆放家当的黄泥屋,拿上该拿上的,留下该留下的,这才出门找到了红棉袄小姑娘李宝瓶。 李宝瓶站在他面前,高高抬起小脑袋,满脸雀跃。 李宝瓶早就在身上满满当当挂了乱七八糟的绣袋、香囊,不下七八样之多,还背着一只小小的箩筐,上边盖着一顶能够遮风挡雨的斗笠,刚好用来遮掩箩筐里的东西。估计这些都是小姑娘提议,然后阮秀帮忙收拾出来的。青衣少女阮秀站在李宝瓶身边,格外喜庆。 陈平安看着李宝瓶,笑问道:“带吃的没?” 李宝瓶点头邀功道:“箩筐里一大半都是阮姐姐送给我的吃的东西!其余都是书,不重……不那么重!” 陈平安说道:“什么时候背累了,就跟我说一声。” 李宝瓶挺起胸膛,豪迈道:“怎么可能会累!” 阮秀柔声道:“东宝瓶洲北部形势图,还有大骊、大隋各自的州郡图,还有几张更小的地图,都在李宝瓶背篓里放好了。不过等你走出大骊边境之后,需要经常问路才行,好在李宝瓶懂得你们大骊官话和整个东宝瓶洲流通的大雅言,应该问题不大。再就是我放了一些银子和铜钱在里边,比起你送给我爹的金精铜钱,它们真不算什么,所以陈平安你千万别拒绝啊。” 陈平安会心笑道:“我又不傻,给钱还不要?” 阮秀有些气恼道:“你还不傻?!为了没半点关系的他们……”只是伤人的话刚说出口,阮秀就后悔得一塌糊涂,而且很快就打住了,不再往下说。因为不远处,站着四个不再同行远游的学塾蒙童。 一直在偷偷使眼色的陈平安松了口气,轻声道:“昨天说的那些事情,就麻烦阮姑娘你了。” 阮秀点头道:“放心吧,那些钥匙我会好好收起来的,隔三岔五就会去收拾屋子。”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对李宝瓶说道:“走了。” 李宝瓶开心道:“走喽!” 一大一小,就连背篓也是一大一小。 在所有人的视野当中,两人愈行愈远。 南下大隋。 一路上,李宝瓶碎碎念,说过了小镇趣闻逸事,终于说到了游学一事,跟陈平安老气横秋道:“读书人负笈游学,年纪大一些的,都需要仗剑防身的,而且也能够彰显自己文武兼备。” 陈平安乐了:“对啊,那是你们读书人,我又不是。” 李宝瓶愣了愣,一下子沉默起来,好像这个真相让她很灰心丧气。 崔瀺在小镇酒肆买了一壶上好的烧酒,慢悠悠晃向二郎巷。 到了那栋袁家祖宅,崔瀺开锁的时候,动作停顿了一下,最后仍是笑着一推而开。 他快步走入,关上门后,走到水池边,看着那位站在正堂匾额下的男子,虚无缥缈,流光溢彩。崔瀺坐在池边的椅子上,打开酒壶,闻了闻,这才转头笑道:“哪怕只剩下一缕残余魂魄,可是不请自来,擅闯私宅,终非君子所为啊。齐静春,齐师弟,对不对啊?” 那人转过身,面容依稀可见,正是气度风雅的学塾教书先生齐静春,也是以一己之力抗衡天道的山崖书院山主。 齐静春微笑道:“那天你和崔明皇,明面上是演戏给吴鸢看,其实是给我看,累不累?” 崔瀺笑眯眯道:“哦?那你看出什么了?” 齐静春站在水池北面,和坐在南边的崔瀺面对面,问道:“你为何会从练气士十二境修为,跌落境界,一路掉到十境境界?” 崔瀺斜靠着椅子,摇晃着两根手指夹住的酒壶:“还不是因为咱们那位学究天人的先生,谁能想到你其实早就别开生面了,所以先生的神像不断往下,你非但没受到影响,反而境界一直往上攀升,倒是我,叛出师门那么久,反而一直没能脱离他老人家学派、文脉的影响。最让我绝望的事情,是我发现这辈子都没希望凭借自己的学问,压倒或是胜过先生。怎么办?我总不能眼睁睁给先生陪葬啊。可问题在于,先生的神像倒塌,影响之大,不像是一颗石子砸在湖水当中,而像是一座山峰倒入湖水,浪花之大,除了你这种已经上岸的人,几乎没人躲得掉,我更是如此。于是我就想了一个小法子,齐师弟,你以为是……” 齐静春点头道:“借他山之石攻玉,破我执。” 崔瀺眼神一凛,停下摇晃酒壶的动作。 齐静春叹了口气道:“最好的结果是你的学问,压过先生和我齐静春,得到天地人神的认同,但是很可惜你做不到。其次,是你希望先生这支文脉,断绝在我手上,然后由你接手拿走,哪怕到不了先生在文庙里的高位,总好过一个所谓的大骊国师千万倍。最后,则是以某人为自己的影子,然后真身入定,作佛家观想,那人若是能够坚守本心,就等于你在某一个坎上坚守住了本心,最终成为你由十境重新登高进入十一境的大道契机。” 齐静春摇了摇头道:“崔瀺,是不是觉得自己这笔买卖,怎么都是稳赚不赔?我知道,你已经安排好了后手,哪怕陈平安依旧能够保持心境纯澈坚定,你一样会安排后手,比如尽可能放大那些蒙童的缺点,不断损耗陈平安的心境,如以石磨镜,使得镜面粗糙不堪,最终支离破碎,那么一旦陈平安是我选中的薪火相传的读书种子,你就可以大功告成,将先生和我齐静春的文脉气运,悉数收入囊中,远远比第三种手段,佛家观想的最终成果,要大很多。” 崔瀺脸色铁青。 齐静春笑道:“你如果愿意选择现在放手,我可以答应让你达成第三种结果,虽然相对最差,但是对你崔瀺来说,到底是天大的好事,这么多年机关算尽的蝇营狗苟,总算是得偿所愿了。” 崔瀺站起身,冷笑道:“齐静春,你一个即将魂飞魄散的东西,半人半鬼!也配跟我谈条件?” 齐静春脸色如常:“最后给你一次机会。” 崔瀺脸色狰狞道:“你敢坏我心境?!” 齐静春神色伤感,轻声道:“崔师兄。” 崔瀺猛然将手中酒壶砸在地上,向前踏出一步,伸手指向隔着地上一座水池、天上一口天井的齐静春,厉色道:“我不信你齐静春能赢我!” 齐静春一手负后,一手拂袖,那些在崔瀺脚边流淌的酒水滑入水池,呈现出一道涟漪阵阵的玄妙水幕。与之前崔瀺所做如出一辙。 不愧是昔年的同门师兄弟,举手投足,皆是读书人的风流写意。 水幕中,是背着背篓的陈平安和李宝瓶。李宝瓶侧着身走路,正扬起脑袋跟陈平安问这问那,问东问西。陈平安笑着耐心回答李宝瓶一个个天马行空的奇怪问题,如果遇到不懂的难题,陈平安就会说不知道。陈平安不觉得丢人,李宝瓶也不觉得乏味。 齐静春问道:“崔瀺,还没有明白吗?” 崔瀺死死盯住那幅画面,脸色苍白,嘴唇颤抖,喃喃道:“这不可能!” 眉心有痣的少年国师抬起头,那张清秀脸庞扭曲到狰狞可怕的程度:“齐静春,你竟然选了一个女人作为自己的唯一嫡传弟子?!” 齐静春望向那张本就陌生的少年脸庞,笑着反问道:“有何不可?!” 崔瀺深吸一口气,嘴角翘起:“可是陈平安心性不变,大不了我撤去所有后手,相反还一路上帮他找寻磨刀石,我一样能赢!只是赢得少一些而已。怎么,齐静春,难道你为了阻我大道,还要反过来坑害那陈平安?” 崔瀺脸色癫狂,得意至极:“哈哈,我与那泥瓶巷少年,可是荣辱与共、休戚相关的关系。齐静春,你怎么跟我斗?!” 齐静春平淡道:“我劝你现在就斩断这份牵连,现在收手还来得及,最多从十境跌到六境,还算留在中五境当中。” 崔瀺脸色阴沉道:“齐静春,你失心疯了吧?” 齐静春瞥了眼崔瀺,叹了口气,伸出并拢的双指,轻轻一晃:“世间事,唯有赤子之心,不可试探。你崔瀺这么聪明的人,哪里会懂。” 画面中的陈平安和李宝瓶毫无察觉,但是崔瀺眼睁睁看着陈平安头上,突然多出一支碧玉簪子,悄然别在发髻当中。 崔瀺满脸呆滞、震惊和恐惧,伸出手,颤颤巍巍指向齐静春:“齐静……” 他甚至死活都说不出最后一个“春”字。 刹那之间,道心失守几近崩溃的崔瀺七窍流血。 跌坐回椅子上,崔瀺迅速在身前双手结宝瓶印,沙哑道:“安魂定魄!” 齐静春没有看惨不忍睹的崔瀺,而是抬起头,望向天井,说道:“吃了亏要记牢,甲子之内,你要是再敢偷偷摸摸下绊子,我自有法子让你从练气士第六境跌落成凡夫俗子。当然,以你撞到南墙就一定要把它撞破的性子,肯定是不信的。不过没有关系,反正信不信由你。最早一次,我要你别对先生失去信心,你不信,结果跌境;我来骊珠洞天之前,要你别对山崖书院出手,你还是不信。所以这一次,还是由你。” 齐静春离开二郎巷的袁家祖宅,最后一次行走于人间,先去了学塾,再去了石拱桥,又去了师弟马瞻的坟头,最后还去了一趟天上。 最后的最后,齐静春回到地上,悄然走在陈平安和李宝瓶身边,与他们并肩前行。只是他们不知道而已。 三人每走出一步,这位齐先生的身影便消散一分。他终于停下脚步,望着两个孩子南下的背影。这个读书人有担忧,有遗憾,有不舍,有欣慰,有骄傲。他轻轻挥手,无声告别。 就这样了。挺好。 “咦?你怎么头上别了一支玉簪子?!” “啊?我不知道啊。” “什么时候的事情?陈平安!你其实是有钱人,对不对?” “真不是。至少现在已经不是了,我有钱的光景,就那么几天。” “好吧。那你箩筐里露出一截的木剑,又是咋回事?” “我也不知道啊。” “陈平安!你再这样,我今天就真的不喜欢你了!” “我是真的不知道……” “算了算了,明天再不喜欢你好了。” “……” 青山绿水少年郎,身边跟着个小姑娘。 二郎巷袁家祖宅,崔瀺浑身浴血坐在椅子上,双手结宝瓶印,艰难护住这副皮囊不至于崩溃,这不仅仅是因为这副皮囊极难寻觅,更在于这具身躯就像一座牢笼,锁住了他的魂魄,短时间内,别说像之前那般在大骊京城和龙泉山河之间神魂远游,一旦身躯毁掉,他就彻底成为魂魄分离、残缺之人,真的就要一辈子沦为中五境垫底的泥塘鱼虾,以前战战兢兢匍匐在他脚底下的那些豺狼虎豹,如今要杀他已是轻而易举。 虽然身心皆遭受重创,但是崔瀺吐出一口血水后,仍是扶着椅子把手,手脚颤抖地站起身。他心知肚明,越是如此,一口气越是坠不得。崔瀺抬起头望向天井,那里曾经有兵家圣人阮邛的嗓音落下,只是此时他已经连与阮邛窃窃私语的术法神通,也已失去。 崔瀺沙哑道:“出来。” 一个相貌精致无瑕的少年从偏屋开门走出,满脸惶恐,他走到崔瀺身前,不知所措。 崔瀺信任蛰伏在小镇上的麾下谍子死士,但只是相信他们对自己这个大骊国师的忠心耿耿,却对他们的实力一点都不放心,根本不奢望他们能够安然护送自己返回京城,说不定小镇还未走出,宋长镜或是那个女子安插在四姓十族的某颗棋子,就会伺机而动。所以崔瀺对少年下令道:“去铁匠铺子找到阮师,请他来这里一趟,就直接说我崔瀺有求于他,愿意跟他做一笔大买卖,是有关神秀山的敕封山神一事。别忘了,是请。阮邛如果不肯来,你以后就不用回到这栋宅子了,你体内暂时被我收拢安放起来的那点阴魂,经不起几天阳气罡风的冲刷。” 少年脸色雪白,使劲点头。 崔瀺颓然坐回椅子,叮嘱道:“出门之后,神色自然一点,别一脸死了爹娘的丧气样,否则白痴也知道我出了问题。” 少年怯生生点头,快步离去。 真是滑稽,沦落到画地为牢的境地,锁死了魂魄的出口,现在自己竟然还要帮着缝缝补补,做这座牢笼的缝补匠。但是刚刚闭上眼睛,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崔瀺猛然睁眼,正要大声呵斥这个办事不力的傀儡。只是当看到瓷器少年身边的不速之客后,崔瀺立即换上了一副脸孔,对少年笑道:“去给杨老前辈搬张椅子,再端杯茶水来。” 杨老头抽着旱烟,一手负后,环顾四周,不去看下场凄惨的崔瀺,笑呵呵道:“此地禁制是你崔瀺亲手布置,如今有人破门而入,主人竟然还在呼呼大睡。国师大人,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烦?需要我搭把手吗?” 崔瀺脸色如常,摇头道:“不必了。” 杨老头坐在少年搬来的椅子上,他在东边,崔瀺则坐南朝北,正对着袁家的大堂匾额。杨老头看了眼神色拘谨又好奇的少年,感慨道:“对于神魂一事,你的造诣真是不错。” 崔瀺问道:“现在我们说话,阮邛听不听得到?” 杨老头笑道:“阮邛什么脾性,吃饱了撑着了才来偷窥你的动静,如果不是你三番五次挑衅,你以为他愿意搭理你?” 崔瀺沉声道:“小心驶得万年船!”这句话,是崔瀺第二次对这个杨老前辈说出口,第一次是在老瓷山。 杨老头抽着旱烟:“有道理。” 崔瀺静待片刻后:“可以了?” 杨老头轻轻点头:“崔国师畅所欲言便是。” 崔瀺用手背擦拭掉嘴角渗出的鲜血,问道:“我该称呼大先生为青童天君,还是名气更大的那个……” 杨老头面无表情地打断崔瀺的话语:“够了。” 崔瀺果真没有继续说下去,唏嘘感慨道:“实不相瞒,那场战事,晚辈心向往之。” 崔瀺莫名其妙笑出声:“不恨未见诸神君,唯恨神君未见我。这是我在先生门下求学之时,第一次接触到内幕后的由衷感慨。当时先生就批评我不知天高地厚,信口开河。如今想来,先生是对的,我是错的。” 杨老头摆摆手道:“你们师门内师徒反目也好,师兄弟手足相残也罢,我可不感兴趣。” 崔瀺讥笑道:“那你来这里,只是看我的笑话吗?” 杨老头问道:“我有些好奇,大骊藩王宋长镜,一个志在武道第十一境的武人,你为何跟他如此水火不容?” 崔瀺摇头道:“不是我跟宋长镜要拼个你死我活,而是咱们大骊有个厉害娘们,容不得他。当初打破陈平安的本命瓷,就是她亲自在幕后策划的手笔。不是贪图富贵的杏花巷马家愿意出手,也有刘家、宋家之类的,为的就是让她的儿子更容易抓住机缘。当然,我也不否认,之后我用陈平安来针对齐静春,是顺势而为。这的确是我崔瀺这辈子寥寥无几的神来之笔之一。齐静春棋高一着,我认输,但我依然不觉得这一手棋就差了。” 杨老头吐着烟雾,眯眼道:“本命瓷一碎,那个泥瓶巷少年就像一盏烛火,尤为瞩目,自然而然就容易造就出飞蛾扑火的情况。你说的那个女子所料不错,若非如此,那条真龙残余神意精气凝聚而成的少女,一开始是凭借本能奔着陈平安去的,但是等她逃出那口锁龙井,到了泥瓶巷,摇摇晃晃走到两家院子门口,才察觉到原来宋集薪屋子里有着浓郁的龙气。这对她来说简直就是天底下最美味的食物,所以拼了命也要去敲他的院门,只可惜力有未逮,跌倒在了陈平安院门口的雪堆里。后来,无非是陈平安救下了她,可她醒来后,当然不愿意与这么个肉眼凡胎的普通人签订契约,毕竟那无异于自杀。俗人短暂一生,对于她的漫长生命而言,实在不值一提。而只获得片刻自由,她当然不愿意。于是她就自称是宋集薪家新到的婢女,陈平安就傻乎乎地将这份骊珠洞天最大的大道机缘,双手奉送了出去。话说回来,那个时候的陈平安,如同大族之逆子,大国之逆臣,确实是被天道无形压制,留不住任何福缘。” 杨老头说到这里,摇摇头:“看得见,摸不着,拿不住。” 崔瀺安静听完杨老头的讲述后,重回正题:“就连皇帝陛下也相信弟弟宋长镜,对龙椅从来不感兴趣。只可惜,有一次,陛下向我请教围棋,那女子也在旁观战,给陛下支招,以免棋局早早结束。” “陛下突然问我,他这个封无可封的沙场藩王,会不会有一天突然带兵杀向大骊京城,用手里的刀子问他要那张椅子。” “我当然老老实实回答,说王爷不会这么做的。可是呢,如果真的有一天,王爷麾下那一大帮子战功彪炳的大将武人,起了要做扶龙之臣的念头,到时候王爷又已经到了第十境,甚至是传说中的第十一境,觉得人生很无趣,加上身边所有人都在蛊惑怂恿,穿穿龙袍坐坐龙椅也可以嘛,省得寒了众将士的心。” “我这句话说完之后,那位大骊皇帝就笑了起来。最后皇帝陛下转头问身边的女子:‘你觉得呢?’那女子就告诉他:‘皇帝陛下野心不够大,半座东宝瓶洲就能填饱肚子,宋长镜不一样,他将来武道成就越高,就会越想着往高处走。’听完女子这番话后,陛下就笑着说我们两个都是无稽之谈,诛心之语,毁我大骊砥柱,应该拖下去砍头,不过今天是良辰吉日,宜手谈不宜手刃,暂且留下你们两颗项上人头。” 杨老头笑道:“宋长镜碰到你们这两个对手,也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一个女子吹枕头风,一个心腹泼脏水。” 崔瀺直截了当问道:“你找我,到底图什么?” 杨老头说了句没头没尾的奇怪话:“我们相信将相有种,富贵有根,生死有命。你们不信。” 涉及这件事,崔瀺毫不退让,完全没有生死操之于他人之手的怯弱,冷笑道:“虽然我没觉得现在这拨好到哪里去,但我更不觉得你们就是什么好东西了。” 杨老头望向崔瀺:“说吧,齐静春到底选中陈平安做什么了?” 崔瀺笑眯眯道:“你猜?” 显而易见,崔瀺绝不会说出答案。因为这涉及他的道心一事。 杨老头问道:“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你?” 崔瀺点头道:“你不敢。就算我自己养的一条狗,这个时候为了富贵前程,可能都敢杀我,但是唯独你不敢。” 杨老头笑道:“你这么聪明,怎么会输给齐静春?” 崔瀺瘫靠在椅背上,自嘲道:“齐静春有句话,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世间事,唯有赤子之心,不可试探。’” 杨老头摇头道:“看吧,这就是你们不信命的后果,莫名其妙,虚无缥缈,云遮雾绕,无根无脚。” 崔瀺哈哈大笑:“怎么,前辈想要我走你们那条道?” 杨老头反问道:“不想着破镜重圆,重返巅峰?何况你推崇‘事功’二字,其精髓与我们不是没有相通之处。” 崔瀺伸出一根手指,颤抖着指向杨老头,差点笑出眼泪,大肆讥讽道:“我崔瀺虽说比不得我家那位先生,比不过齐静春,可要说为了所谓的一副不朽金身,结果给人当一条看家护院的走狗,被那些原本我瞧不起的家伙,呼之则来,挥之即去,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老前辈,不是我说你,你是不是病急乱投医?还是与我一般境地,突逢变故,坏了某个蓄谋已久的谋划?” 杨老头轻描淡写说了一句话:“你觉得谁能对我呼来喝去?” 崔瀺骤然眯起眼,脸色肃穆,默不作声。 杨老头盘腿而坐,望着那口天井,神色安详。 世人皆言举头三尺有神明。其实早没了啊。 崔瀺深吸一口气:“劝你一句话,如果在那少年身上有动过手脚,趁早断了吧。” 杨老头摇头,缓缓道:“没有。” 崔瀺笑道:“估计齐静春在死之前已清理完所有首尾,加上你我也算干干净净,那就是除了大骊京城那个娘们,可能还会心怀不轨,陈平安就没什么‘高高在上’的后顾之忧了。” 杨老头突然说道:“既然做不成同道中人,无妨,我们可以做一笔公平买卖。” 崔瀺问也不问,毫不犹豫道:“我答应了。” 先是走了五里路,陈平安就让李宝瓶休息一会儿,之后是四里地,然后是三里路就停下休息。两人南下暂时需要绕路,所以大体上沿着溪流的走向,否则山路难行,李宝瓶会完全跟不上。李宝瓶虽然体力出众,远超同龄人,可到底是个八九岁的孩子,底子打得再好的身子骨,终究比不得成人,陈平安决不能以自己的脚力带着她走。两人坐在溪畔的光滑石头上,李宝瓶满头汗水,看到陈平安突然脱掉草鞋,卷起裤管就下水去了。约莫是溪水水面宽了许多的缘故,溪水高不过膝盖,能够看到许多青色小鱼四处游弋,灵活异常,多是手掌长短。 李宝瓶从人生第一次走进小溪,就梦想着自己有一天能抓到鱼,可是游鱼比起螃蟹或是青虾,要狡猾太多,李宝瓶根本就拿它们没办法。以前也曾经有样学样,偷偷砍伐一根青竹做鱼竿,可同样是鱼竿、鱼钩、鱼线和蚯蚓,她就从来钓不起溪里的鱼。李宝瓶虽然能够躲在河畔树荫下,蹲着钓鱼熬一个下午,却没有半点收成。别人都用好几根狗尾草穿满鱼了,或是小鱼篓挤满了成果,一个个欢欢喜喜回家找爹娘,唯独她还是颗粒无收。所以在李宝瓶心目中,进山下水、烧炭采药、钓鱼捕蛇,好像无所不能的陈平安,其实形象极其高大。这些秘密,她只跟石春嘉说过。 李宝瓶这个时候看到陈平安先是找了一处临岸地方,好像游鱼多聚集躲藏在这边大青石之下,然后他开始在稍微上游的地方建造一堵“堤坝”,差不多有李宝瓶个子那么长,全部用溪水里附近的大小石头堆砌而成。虽然依然会有流水穿过石子缝隙往下流淌,但陈平安不急于用碎石和沙子堵住缝隙,而是又搭建出一横一竖两条堤坝,最终就像是造出一座小池塘。 李宝瓶来到池塘附近的岸上蹲着,瞪大眼睛,看着陈平安开始缝补漏洞,动作飞快,充满美感。李宝瓶同时也发现陈平安低头做事的时候,脸色平静,神情专注,心神沉浸其中,心无旁骛。就像李宝瓶在乡塾求学,第一次看到齐先生提笔写字,心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舒服感觉。 随着上方那条堤坝近乎严密无缝,无水进入,侧面堤坝也是一样,下游的那道堤坝仅是用来防止游鱼逃窜,并没有用上一捧捧溪水沙子遮掩门户,所以这座“养鱼的池塘”里的水位渐渐下降。 李宝瓶那张小脸蛋洋溢着幸福的神采,她双手紧握拳头,碎碎念,比坐在石头上休息一会儿的陈平安还要紧张。 陈平安开始走入池塘,用双手往外舀水。 李宝瓶啧啧道:“陈平安,你这叫涸泽而渔。哦,不对,这是贬义词,应该是釜底抽薪!” 陈平安笑着随口问道:“以前总见你在溪边待着钓鱼,最大钓过多长的鱼?” 李宝瓶叹了口气:“鱼儿太聪明了,我就只能用一根狗尾草把螃蟹从窝里骗出来,钓鱼好难的。” 陈平安忍俊不禁道:“鱼竿是不是你自己做的?” 李宝瓶使劲点头道:“对啊,我家后院角落有一片紫竹林,据说是我爷爷的爷爷种下的,我爹他们严防死守得很,我一开口说要做鱼竿就被拒绝了。我好不容易才偷偷摸摸剪了一根,用剪刀一点一点磨,累死我了。” 池塘的水越来越浑浊,已经有鱼开始逃窜,溅射出水花,陈平安对此习以为常,抬头笑道:“那根竹子本来就不算太细,你还去头去尾了?” 李宝瓶茫然道:“对啊。我怕鱼竿太细,钓起来的鱼太大的话,一下子断了怎么办。再去紫竹林找鱼竿,就算我爹不打我,我自己也不想再拿剪刀对付那些竹子了。” 陈平安无奈道:“哪有用竹棍子钓鱼的人?咱们那条溪里的鱼其实都不大,鱼竿一粗,你就根本感觉不到它到底是上钩了,还是在蹭鱼饵。它们前几次下嘴,是肯定不会咬住鱼钩的,鱼可不笨,你要是太早甩起鱼竿,肯定钓不到的。钓鱼要做好粗细适中的鱼竿,还分季节时候和晴雨天气,你还得找鱼窝和养鱼窝,鱼钩和鱼饵都有讲究。” 李宝瓶像听天书一般,张大嘴巴。她有些难为情。其实还有一件事情她没有跟陈平安说,挂在竹棍子上那根鱼线尾端的那个鱼钩,是她用家里的绣花针掰弯扭曲而成的,可能是稍稍大了点,那些鱼想吞下鱼钩都很困难。 李宝瓶在心里告诉自己,没事没事,年少无知,情有可原。 陈平安看到李宝瓶有些闷闷不乐,只好安慰道:“但是这么多年,你竟然一条鱼都没钓上来,我觉得更厉害。” 李宝瓶眼睛一亮,她好像打开了多年心结,一下子精神抖擞起来。李宝瓶好奇问道:“为什么要抓鱼,我们还有那么多吃的。” 陈平安解释道:“你想啊,有个说法叫坐吃山空,山都能吃空,何况是我们两个小背篓。所以要省着点,以后路长着呢。” 李宝瓶深以为然,跃跃欲试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像这种事情,还有砍竹子做鱼竿和钓鱼捞鱼,你以后都可以教我。” “接着。”陈平安轻轻松松抓住一条青红相间的石板鱼,笑着轻轻抛给李宝瓶,看着手忙脚乱的李宝瓶,说道,“你年纪太小,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就可以了,不用什么都跟我比。我本来就是照顾你去山崖书院求学的。” 李宝瓶好不容易才双手抓住那条鱼,义正词严道:“错了错了,齐先生说过我们要读万卷书,也要行万里路。我背篓里只有五本书,所以剩下的需要去书院藏书楼看。但是行万里路,也是读书人必须要做的事情。负笈游学,就是说背着书箱,一边游历大好河山,一边砥砺道德学问,两者缺一不可,要不然就是瘸子走路。” “你身边有很多狗尾草,穿过鱼鳃就能穿在一起了,怕断掉的话,可以两三根狗尾草合在一起。” 陈平安一边教李宝瓶如何处置战利品,一边问道:“负笈游学,是说背着书箱吗?那是不是龙尾郡陈松风背着的那种?竹子编的,是很好看。以后路过竹林的话,我可以给你做一个,刚好也要做一根鱼竿。靠水吃水,再往下走,水就深了,就不能用今天这种法子抓鱼了。” 李宝瓶蹲在岸边,将那些被抛上岸的石板鱼一一穿起来,听到这些话后,整个人高兴得蹦了起来:“真的?!” 陈平安笑道:“我骗你做什么?唉,小心小心,别跳了,小心连人带鱼一起掉小溪里。鱼跑不掉,人着凉了咋办。” 李宝瓶蹲下身,笑脸灿烂道:“开心开心,我终于要有自己的小书箱了!” 陈平安蹲在几乎干涸见底的溪水里,头紧贴着石头,伸手到石板底下去捞鱼:“这种鱼晒干了,就能生吃的。你要是嫌脏,我就把内脏去掉,我自己以前是不需要的。” 李宝瓶一番天人交战后,怯生生道:“不然还是去掉内脏吧。” 陈平安又掏出一条石板鱼,轻轻丢到岸上的草丛里:“都随你,等下我来做就行了。” 手里提着三串鱼的李宝瓶赶紧说道:“我来我来。” 陈平安点点头,继续在石板底下摸鱼。 片刻之后,扑通一声,不远处的李宝瓶站在溪水里,号啕大哭。陈平安赶紧起身,快步跑过去,紧张地问道:“怎么了?” 李宝瓶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有条鱼,我刚从狗尾草上拿下来,看着快死了,没想到一放到水里,它尾巴一摇,嗖一下就跑掉了!我抓都抓不到……” 陈平安笑得不行,先弯腰帮她卷起已经湿透的裤管,把她轻轻抱到岸上,让她自己脱掉鞋子,说这些鱼交给他来对付。 李宝瓶乖乖脱着鞋子,可还是哭得很伤心,总觉得自己做了件很对不起陈平安的事情。只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陈平安在一旁动作娴熟地给鱼开膛破肚,挤掉内脏,很辛苦地忍住笑,想着还是不要在李宝瓶伤口上撒盐比较好。 陈平安最后转头面向李宝瓶,轻轻提起那三串处理干净的鱼。大丰收。 李宝瓶破涕为笑,满脸泪痕地笑呵呵道:“跑了一条,还有这么多啊。” 陈平安走到她身边坐下,把三串鱼递给她,揉了揉她的脑袋:“对啊,所以以后再碰到这种事情,不用这么伤心。” 李宝瓶把三串鱼高高提起,放在自己眼前,开心道:“好的!” 陈平安柔声道:“以后给你编几双合脚的草鞋,保证不磨脚。” 李宝瓶两眼放光:“可以吗?” 陈平安低头帮她拧了拧裤管的水:“很简单的。” 李宝瓶叹了口气:“你什么都懂,我什么都不懂。” 陈平安笑道:“以后你可以教我读书写字,我现在认识的字不多,也就五百个左右。” 李宝瓶一听到这个,立即小鸡啄米点头道:“一言为定!” 两人肩并肩坐着,看着缓缓流淌的溪水,李宝瓶随口问道:“你知道这条小溪叫什么吗?” “龙须溪。” “你怎么知道这条小溪叫龙须溪?” “我上次进山的时候,带了两幅地图,阮师傅说是我们龙泉县的山川形势图,图上标注为龙须溪。不过从东南流向折为正南方向后,图上的红线逐渐变粗,然后就改名为铁符河了。” “这样啊,那我告诉你哦,我们大骊朝廷有六部,其中礼部又有天地人三官,其中地官就负责绘制这些地图,不过也会有钦天监的地师帮忙领路,一起行走于山川江河,等于是把一个王朝的疆土,一千里一万里,一步一步用脚丈量出来,然后一寸一尺画在图纸上。陈平安,你说那些地官和地师厉害不厉害?” “怎么,你长大后要当礼部的地官,或者是钦天监的地师?” “陈平安,你不知道吗?女人是不可以当官的啊。而且不光是我们大骊这样,好像全天下都这样的。像我和石春嘉这样,读书倒是可以,但是也没听说有女子成为教书先生,或是被人称为夫子的。” “这样啊。” “对了,陈平安,你说你头上那支玉簪子,是齐先生的先生送给齐先生的,然后齐先生送给你的。” “对啊。” “陈平安,那么从今天起,我就喊你小师叔好了!” “为啥?” “你当了我的小师叔以后,如果哪天我惹你不高兴了,你打算丢下我不管的话,肯定就会扪心自问——我陈平安可是李宝瓶无比敬爱的小师叔,当然是要跟这么好的小姑娘患难与共啊。” “能不能不当什么小师叔?放心,我一样不会丢下你的。” “不行!” “那我不给你做小竹箱和草鞋了。” “没事,我才不怕。我就要喊你小师叔!” “嗯?” “世上哪有不给我做小竹箱和草鞋的小师叔?!” “……” 第17章 粉墨登场 如果是陈平安独自一人,哪怕是负重入山,一天走上一百里山路都不难,即便这期间必然需要越溪过涧,攀崖缘壁。但是陈平安这次带着李宝瓶,走得很轻松,以至于闲来无事,就开始练习走桩。因为有李宝瓶在身边,他就没有用上那种气力和精神全力以赴的拳架,而是相对自然而然,甚至为了照顾李宝瓶,还要刻意放慢走桩速度和减小步伐间距。这让好不容易找到诀窍感觉的陈平安,像是一下子被打回了原形,又变得别扭起来。 两人此时已经走出差不多二十里路,李宝瓶犹有余力,并不显得难受煎熬,她只是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问道:“小师叔,你是在练拳吗?” 陈平安停下走桩,点头道:“对啊。” 李宝瓶又问道:“那你知道你练的这套拳法的立身之本、源头的气府在哪里吗?” 陈平安一头雾水:“怎么说?我只知道人身上有很多窍穴,我之所以能够认识几百个字,主要就是为了记住那些窍穴的名称。但是它们跟练拳到底有什么关系,我还没来得及问。有一位宁姑娘看过我的拳谱,没有告诉我,只说练拳一事,捷径走不得,要靠一点一点的苦功夫熬出来,你认识的阮姐姐则说她是练剑的,她家的家传运气路径,不好外传,所以当时我跟她没有深聊。” 事实上,那时候的陈平安,觉得自己这辈子注定会在小镇走完,所以有的是时间和机会来询问阮秀。 李宝瓶瞪大眼睛,一脸匪夷所思,加重语气道:“小师叔!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也敢练拳?你知不知道,胡乱练拳,尤其是外家拳,很容易伤及根本元气的。练武,其实就跟堪舆地师的寻龙找穴差不多,只不过地师们是找山川窍穴,武人是寻找、挖掘自己身体的宝藏,找到之后,你还要方式得当,才算在武道一途真正登堂入室。不行不行,小师叔,我必须把这个跟你捋一捋,捋清楚了你才好学拳!” 看李宝瓶神色坚决,陈平安想了想,本就不是什么坏事,刚好前边有一处歪脖子老柳树,大半倾斜向溪水水面,好像一座未完成的拱桥,就拉着李宝瓶靠着树干休息。李宝瓶性子跳脱,非要坐着,陈平安只好把她抱到树干上,自己站在一旁免得她跌落。 李宝瓶大大咧咧坐在树上后,像是一位初次在学塾授课的小夫子,神采奕奕,咳嗽一声,打算跟小师叔好好说道说道,以免他误入歧途,万一真练坏了身体,那她不得悔青肠子心疼死啊? 李宝瓶一本正经道:“我之所以清楚一些练武的大概,因为我家有个叫朱鹿的丫鬟姐姐,她从小就被老祖宗看出有习武天赋,我又跟她很亲近,朱鹿姐姐是个闷葫芦,只喜欢跟我说些心里话。只可惜我六岁的时候,偷偷摸摸跟在朱鹿姐姐身后,走那个叫地牛桩的东西,好玩得很,最高的木桩子,都快有屋顶那么高了,但是有一次我脚底打滑,不小心摔了下去,其实我真没啥事,朱鹿姐姐还是被我连累,被老祖宗狠狠一顿罚。在那之后,朱鹿姐姐每次早晚习武练功,还有躲在屋子里泡在药水桶子里的时候,就再也不带我玩儿啦。” 陈平安有些心虚,李宝瓶嘴里所谓的朱鹿姐姐,说不定就是那天胸口和脑袋挨了自己两块瓦的矫健少女。当时他偷偷闯入李家大宅,用弹弓打碎了两只鸟食瓷罐,那个护在正阳山陶紫身边的婢女,率先发现了他的踪迹,很快就翻墙上了屋顶,最后朝他所在的屋顶这边飞身一跃,让陈平安每次事后想起,仍然觉得她很厉害。 李宝瓶对于这个始终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她小师叔的家伙,恨不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打个比方,胆小鬼石春嘉家有间铺子,做生意做得好,就能够钱生钱,财源广进,所以石春嘉家的铺子,才能是我们小镇最老的几家老字号之一。但如果只出不进,不懂得招徕客人,那么很快就会捉襟见肘,店铺肯定就得关门,是吧?” 一听到做生意啊赚钱啊,财迷陈平安立即就“开窍”了,恍然道:“每个人都有些家底,练拳练得好,就能够钱生钱,练不好,就是赔本买卖,如果根本就不去练武的话,倒是本本分分守着祖业?” 李宝瓶想了想,点头道:“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小师叔,你听说过一个说法吗?叫练拳招邪,尤其是那些号称三年一出师、出门打死人的外家拳,拳势凶猛,大劈大挂,看着威风八面,打人的时候嚷着哼哼哈哈的,其实最伤身子骨了,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找到脉门,属于不得其法而入,很多人才到中年,就会落下一身的病,有没有晚年都不好说,就算有,也会很凄凉。因为他们从练拳的第一天起,就不是在养气养身,而是在当败家子,挥霍祖业。” 用李家老祖宗的话说,李宝瓶这丫头就是天生没屁股的,她说到兴起,刚想要从老柳树树干上站起来,就被她的小师叔一个眼神将念头按了回去,悻悻然继续说道:“所以小师叔你一定要引以为戒啊,一定要找到练拳的真正法门。世间拳法千万种,之所以成就有高有低,前程有大有小,就看每一门拳法的至少两个本命窍穴你找不找得到,找到之后,接下来就看能不能找出一条最佳路线,滋润最多的沿途窍穴,如春风化雨,滋润万物。哪怕拳谱品秩不高,但只要是正途,一样能够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可如果走了岔路,拳谱越好,越容易坏事。” 陈平安陷入沉思,自己能够感受到那股气的存在,身体内就像有一条无家可归的小火龙,胡乱游走于一座大火炉,之前这条火龙有点类似无头苍蝇,随处乱撞,碰壁之后就转头,如今它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大,但是最终都会返回腹部的那些气府附近,徘徊不定,像是出门玩耍的稚童,疲惫之后就想要回家,只是暂时尚未找到真正的家门口。这股玄之又玄的气流,一直没有给陈平安带来什么不适或是疼痛,反而让他有一种大冬天晒太阳的暖洋洋的感觉。陈平安对于身体五脏六腑的感知,很小就极其敏锐,所以对于自己哪里出了问题,很快就能察觉到。云霞山蔡金简当初在泥瓶巷说他活得不长久了,她可能觉得陋巷少年只当她是开玩笑,其实陈平安当场就确定了她的说法无误。既然察觉不到任何不妥,陈平安就对那股气流听之任之,内心深处还有一丝好奇,想要看一看它到底会选择哪个窍穴作为它的宅邸。 李宝瓶晃荡着那双小腿,双臂环胸:“据说习武的根本是‘散气’二字,霸道得很,跟练气士的养气炼气完全不同。后者是多多益善,锱铢必较,习武不一样,当你找到最初的那股气后,就像是要一座座关隘打杀过去,将原本栖居在窍穴气府内的气息,全部消除殆尽,转化成最早的那一口气,最后全身上下,心意一动,一气呵成,转瞬之间,气流运转百里数百里,第九境甚至可以长达千里之远,一下子就调动起全身潜力。如一员大将指使千军万马,威势之大,可想而知,丝毫不比练气士御气凌空而行来得差。” 李宝瓶突然神秘兮兮说道:“朱鹿姐姐就说那武道宗师,什么飞檐走壁根本不算什么,还能够跟练气士一样,御风远游。再往后,一旦跻身止境大宗师,宰杀那帮眼高于顶的练气士,就跟手拧鸡脖子似的,弹指杀人,信手拈来。” 陈平安笑问道:“如果练武真的这么厉害,当然是好事,可为什么厉害不厉害,要用杀人容易不容易来衡量?” 李宝瓶愣了愣,老老实实摇头道:“那我可没想过,是朱鹿姐姐这么说的,说这些话的时候,朱鹿姐姐向往得很,就跟我每天做梦都想抓到一条鱼差不多吧。” 李宝瓶略作思量后,说道:“不过仔细想想,依照朱鹿姐姐的说法,好像习武之人和修行之人,天生就不对付,后者喜欢低看前者,觉得习武就是一门贱业,是资质不行、无法修行的可怜虫,所以视为下等人,把武人骂成是世俗王朝的看门狗。前者则觉得那些修行之人,一个个眼高于顶,鼻孔朝天,不是什么好东西,凭什么武人在江湖摸爬滚打,就是侠以武犯禁,那些练气士分明只是一小撮人,却占据着无数的名山大川和洞天福地,还扬扬得意,自称山上仙人以术法神通修长生,受到山下凡人和武人的敬仰和供养,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李宝瓶突然笑了起来:“不过这些争执,小师叔你不用管,没意思得很。” 李宝瓶突然欲言又止,似乎想起了一件事,可又有些难以启齿,有点做贼心虚,最后决定还是坦诚相见,她实在是不愿意欺骗她的小师叔。李宝瓶哭丧着脸道歉道:“朱鹿姐姐和她爹朱河叔叔,本来是要跟我们一起去往大隋南方边境的,可是我怕小师叔你不喜欢他们,就骗他们去小镇东门那边等我们。如果朱河叔叔也在的话,他就能教小师叔练拳了,因为朱鹿姐姐从小就跟着她爹一起习武。老祖宗私下对我说过,虽然朱河叔叔练武天赋有限,但是教人习武是一把好手,称得上‘明师’这个称号,哪怕丢在大骊京城那些个‘府字头’的豪门大宅里,也可以成为座上宾。现在朱河叔叔不见了,朱鹿姐姐也不见了……” 陈平安赶紧安慰道:“没事没事,我练拳没有什么师父,只有一部拳谱。如今连拳谱上的字也没有认全,更不敢瞎练了。只练习一个走桩一个站桩,不过已经确定能够滋养体魄,不会伤身。要怎么练出名堂来,估计得等我自己读得懂那部拳谱再说。这个不急,我本来练拳,就不是为了什么境界,只是用来活命的,没想那么多。” 可是李宝瓶显然已经在自己的想法上钻了牛角尖,而且思绪一去千万里,于是她越说越愧疚,嘴角往下,有要哭的迹象了:“武人习武,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师父很重要的,领进门的这个门,门槛就有高有低,而且师父领进了第一扇大门后,是因为本事有限,不得不撒手不管了,还是能够一口气带到后院门,情形是完全不一样的。所以师父一定要是明师,不能光找名气大的名师。” 李宝瓶抽着鼻子,泪水马上就要流出眼眶:“小师叔,你是百年一遇千年难逢的习武天才,如果因为我耽误了你成为高手,我该怎么办啊?” 陈平安已经顾不上她怎么得出自己是天才的荒谬结论了,当务之急是别让她哭出来。李宝瓶伤心起来,给人的感觉那是真伤透了心,全然不是一般孩子撒娇打闹的那种。陈平安灵机一动,突然抬起手,手掌放在李宝瓶身前,轻轻握拳后,大声说了一个字:“收!” 李宝瓶是脑子转动极快的聪明孩子,一下子就愣住了,止住了泪水决堤的趋势:“小师叔,你在做什么啊?” 陈平安晃了晃拳头,哈哈笑道:“怎么样,小师叔厉害吧,让你一下子就不哭了。”为了安慰李宝瓶,陈平安也算豁出去了,第一次正式承认自己是她的小师叔。 李宝瓶立即破涕为笑。她觉得不是自己不伤心了,而是开心多过了伤心。 陈平安如释重负,双手撑在老柳树树干上,然后身子一斜就坐在了李宝瓶身边。 两人脚底下,放着一大一小两只背篓。 李宝瓶轻声道:“朱河叔叔经常告诉朱鹿姐姐,练拳不练真,三年鬼上身;练拳找着真,一拳打死神。习武之人,一旦生病,比起医治寻常人要棘手很多。朱鹿姐姐曾经有两次差点熬不过去。第一次过后,她整个人得有小半年没缓过来,那段时间像是个病秧子,平时连水桶也提不起来。第二次更惨,我听到动静后,就搬了一条小板凳过去,偷偷捅破窗户纸,结果看到朱鹿姐姐在床上痛得打滚,旁人按都按不住,最后她指甲盖都翻开了,鲜血淋漓,很可怜的。最后是家里请了杨家铺子的掌柜送药来,吃了好像才不痛了,逐渐安稳下来。但是老祖宗当时站在院子门口,没有走进院子,摇摇头就转身走了,似乎有些惋惜和失望。事后我问起,老祖宗只说小命是靠药材保住了,第八境的希望却丢了,以后就不用太过栽培朱鹿姐姐了,否则反而是害她,如果运气好到洪福齐天的地步,就可以进入第七境,运气不好,第六境都悬。” 李宝瓶转过头,忧心忡忡道:“小师叔,你可千万别这么生病啊,我什么都不懂,肯定会傻眼的!” 陈平安笑道:“不会的,而且就算有,我当然是说万一啊,那你也别怕,我很能吃得住痛的,这可不是跟你吹牛。” 李宝瓶将信将疑,伸出手在他胳膊上轻轻拧了一下:“小师叔,痛不痛?” 陈平安拍了拍她的小脑袋,然后望向两人来时的小路:“知道小师叔觉得最难受的一次,是什么时候吗?”李宝瓶拨浪鼓似的使劲摇头。 陈平安双手撑在树干上,小腿交错,跟李宝瓶一样优哉游哉轻轻摇晃着,他眯眼,轻声笑道:“是我第二次一个人进山去采药,那时候我才四岁多,不到五岁。出门的时候,想着要采很多很多的药材回家,所以故意挑了一个最大的箩筐,然后没等走出小镇,就累死了,走出小镇能够看到山的时候,当时还是一个大太阳的日子,肩膀上被箩筐绳子扯得火辣辣地疼,后背更是。其实那会儿疼还好说,不是特别怕,让我觉得绝望的事情是,那座山看着好远好远,就像这辈子都走不到那里。加上当时离第一次进山出山没多久,所以脚底的水疱很快就造反了。然后小师叔我啊,就咬着牙一边走一边哭,还一边不断偷偷问自己,这还没有走到山脚,要不然就回家吧,反正年纪小,箩筐这么大,山路那么远,回家不丢人,娘亲肯定不怨你的。” 李宝瓶听得入神,小声问道:“小师叔,那你最后放弃了没有?”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没,当时我突然想到,不管怎么样,走到山脚就好,到那里再回头。然后我就真的走到了山脚,坐在地上哭的时候,又想了,要不然上了山,采到一棵草药再回家?然后就又开始爬山,爬着爬着,看到那些草药后,整个人好像一下子就有了力气,很奇怪的事情。” 李宝瓶哇了一声,赞叹道:“小师叔,你一定采了满满一箩筐草药才下山回家,对不对?!”小姑娘说到这里,满脸与有荣焉。 陈平安摇头道:“没,一直到太阳要下山了,草药还没盖住箩筐底,就下山了。一来是草药没那么好找,很难的,个子那么小,背着个大箩筐走山路,其实比采药更难。二来是真的很累了,再就是想着再不走,天黑后就要一个人留在山上,我那会儿很怕。只不过我最怕的……” 李宝瓶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下文,好奇问道:“小师叔最怕什么?” “没什么。”陈平安摇了摇头,柔声道,“后来就不怕了。” 李宝瓶善解人意地没有追问下去。 陈平安回过神,转头对她笑道:“跟你说这些,可不是为了告诉你小师叔有多厉害,其实小镇的苦孩子都是这么过来的,一点也不稀奇。我说这些,是觉得你今天跟我说那些习武之事的门道,说得很好,很像小师叔小时候偷偷跑去学塾后,看到齐先生授课时的样子。你不是说没有女先生女夫子吗,我觉得以后到了山崖书院,等你读够多的书后,说不定就能成为第一个在书院教书的女先生女夫子呢。” 李宝瓶听到小师叔这么说之后,骤然焕发出昂扬的斗志,双拳扬起:“李宝瓶,你可以的!一定可以!” 陈平安默默看在眼里,觉得如果齐先生还在世的话,一定也会很开心。只是接下来李宝瓶说了句让他头大的话:“因为李宝瓶有一个天底下最了不得的小师叔啊!”陈平安只好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 草长莺飞的美好时节,陈平安和李宝瓶并肩而坐,各自怀揣着美好的愿望。 溪水对岸一处隐蔽地方,一个男人和一个少女盘腿而坐,吃着干粮。 眼神充满锐气的少女没好气道:“爹,小姐跟着这么个憨憨傻傻的家伙,真能顺顺利利走到我们大骊边境?听说那边可是经常打仗,还有许多落草为寇的兵匪,很不安生。” 男人调侃道:“难道你忘了是谁把你教训了一顿?习武之后生平第一战,输了不说,还输得那么憋屈。” 少女气呼呼道:“那是因为爹你不允许我擅自运转气机,怕我承受不住那股压力,现在我一只手就能撂翻那个泥瓶巷的家伙。” 男人笑问道:“你这个武道二境高手,真的确定?” 少女大声提醒道:“爹,是二境巅峰!” 男人提起水壶喝了一口,摇头道:“你打不过他的,除非是点到即止的切磋武艺,你才有胜算。” 少女显然不信,那少年撑死了才刚刚步入武道大门,之前在李家大宅屋顶上两人对峙,他只不过占着地利才侥幸得手。 男人打趣道:“你就是个没良心的,人家在宅子里跟你对上,打得你跌向地面的时候,还不忘拉了你一把。要换成是爹,与人对敌,不给你脑袋上加一瓦片,就算很厚道了。” “所以说他傻啊。”少女冷笑道,“习武之人,妇人之仁,这种人,活不长久!” 男人一脸讶异道:“你一个丫头片子,武艺不精,武道不高,大道理倒是一套一套的,谁教你的?反正我可没跟你说过这些话。” 少女扬起下巴:“咱们二公子说的!二公子虽然是满腹韬略的读书人,可他从不满嘴仁义道德,只说慈不掌兵,必须杀伐果断。” 男人皱了皱眉头,正要跟这个缺心眼的闺女好好说些正经道理,突然站起身,沉声道:“过河!” 少女跟着起身:“爹,怎么回事,不是说悄悄跟着小姐就好吗?” 男人语气并不轻松:“有人来了。等下小心!” 父女二人,一掠过河,飞奔而去。 陈平安和李宝瓶刚刚离开老柳树,重新动身赶路,就发现一个人出现在视野尽头。 陈平安先是放下背篓,然后让李宝瓶站在自己身后。 若说在小镇东边,遇到什么人,哪怕是神仙妖魔鬼怪,陈平安都不奇怪。但是在这条即将连道路也会消失的南下线路上,不管遇到谁,陈平安都不敢掉以轻心。 远处,一个身材不高大也算不上壮实的汉子,向陈平安和李宝瓶迎面而来,只见他牵着一头白色驴子,头戴斗笠,斜挎着一条布囊,腿上裹了行缠,手持一根竹杖,腰间则悬挂着一把绿色……竹鞘长刀? 男人在五六步外停下脚步,没有继续走近,他摘下斗笠,露出一张并不出奇的脸庞,微笑道:“你是陈平安吧?你好,我叫阿良,善良的良。”最后男人补充了一句:“我是一名剑客。” 陈平安瞥了眼这名不速之客腰间的绿竹刀鞘,故作疑惑不解,问道:“剑客?” 阿良一手持斗笠,一手轻拍刀柄,微笑道:“暂时找不到配得上我的剑,所以只好以此代替,用来羞辱天下用刀之人。” 听到这种有些熟悉的语气,陈平安反而松了口气,觉得刘灞桥应该能够跟这个男人做好朋友。 在陈平安和李宝瓶身后,那对父女并肩缓缓而行,少女朱鹿有些不以为然,讥笑道:“龙王打哈欠,能吸进一条江,真是好大的口气。爹,这家伙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朱河看到阿良腰另一侧还挂着个银白色酒葫芦,巴掌大小,摩挲得油滑光亮,一看就是有些年头的老物件,小声对自己闺女道:“虽然察觉不到他的气机有什么异样,只是比寻常人绵长些许,但还是要小心。爹虽然这辈子没出过远门,可听老祖宗说过不少江湖逸事,说是行走江湖,要小心道姑老僧小孩和酒鬼,除此之外,越是看着不像是宗师高手的角色,越不能掉以轻心。” 朱鹿哦了一声,既紧张又兴奋,恨不得那貌不惊人的阿良就是刺客杀手,正好作为她初出茅庐的磨刀石。 陈平安问道:“你找我?” 阿良咧嘴笑道:“我送你到大隋边境,在那之前,我们结伴而行,好有个照应。”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你认识打铁的阮师傅?” 阿良点头道:“当然认识。” 陈平安又松了口气。 离开小镇之前,作为交易之一,阮师傅答应过自己,在到达大骊边境兵家重地野夫关之前,会保证自己的安危。 陈平安相信阮师傅不会食言,尤其是此人出现得这么早,几乎是在阮师傅的眼皮子底下冒头,所以应该不是正阳山、云霞山和老龙城三方势力之一的人,而且身后朱河、朱鹿这对父女的及时出现,也带给陈平安很大底气。 但是,陈平安怕万一。所以他问道:“那你陪我去小镇那边见一见阮师傅,我们再动身南下?刚好我才知道其实从小镇东门出去,虽然绕路,但有驿路可行,牛车马车都可以走,反而比我们翻山过水更快。” 阿良笑容玩味道:“这么谨慎?一点都没有江湖儿女的豪爽嘛。” 陈平安没有转头,眼睛始终死死盯住阿良,不过沉声道:“朱河,你能不能让朱鹿带着宝瓶先回小镇。我们不急。” 朱河一下子就想通了其中关节,点头道:“这样最好。” 然后朱河对女儿说道:“鹿儿,你带着小姐先回去。我和陈平安陪一陪这位阿良兄弟,喝酒也好,切磋也罢,相逢是缘,都不过分。” 被朱鹿牵在手里的李宝瓶,没有任何犹豫,没有哭着喊着要和她的小师叔在一起,只是扯了扯陈平安的袖子,轻轻说了“小心”两个字,然后就果断地跟着朱鹿快步离去了。李宝瓶毫不拖泥带水,反而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朱鹿满怀失望,很希望自己跟爹换一个位置。 阿良看到这一幕生离死别后,翻了个白眼,摘下酒葫芦,斜靠着那头白色毛驴,喝了一口酒,嗤笑道:“让那小妹儿带着那小丫头先走便是,一炷香后,咱们三个大老爷们再去小镇。” 然后阿良扬起手中银白色的酒葫芦,伸手拍了拍毛驴的背脊,望向朱河,笑问道:“你也算一方好手了,难道不认得这玩意儿?” 他拍了拍自己脑袋:“忘了你们骊珠洞天才刚刚打开,你知道才是怪事。没关系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聊,有大把大把的时间。” 阿良指了指那棵横向溪面的老柳树:“我们去那边坐着聊?” 陈平安和朱河相视一眼,觉得如此最好,大可以静观其变。 阿良牵着那头白色毛驴,跟在陈平安和朱河身后,到了老柳树旁边,松开缰绳,任由驴子随意啃食青草。他走上柳树,沿着主干一直走出溪岸,然后坐下,重新戴起那顶斗笠后,提起银白色酒葫芦,正要仰头灌酒,突然转过头,递出酒壶,笑问道:“谁想要来一口?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二两银子一两的魁罡仙人酿,是大隋所有富家翁的心头好,我一路北上,喝来喝去,尝过不下百余种酒,还是这仙人酿最地道。” 陈平安摇摇头:“我不喝酒。” 朱河也摇头:“习武尚未大成,不敢饮酒。” 阿良跟着摇摇头,看着他们,满脸遗憾道:“原来都不是性情中人啊,我前不久认识了一位少侠,那真是风流倜傥……” 阿良突然发现陈平安和朱河脸色古怪,他有些疑惑,可又不好失了高手风范,只好喝了口酒,掩饰自己的茫然。 陈平安轻轻咳嗽一声,阿良问道:“何事?” 陈平安伸出手指,指了指这棵歪脖子老柳树最外边的地方。阿良皱了皱眉头,转头望去,结果看到两条腿挡住了视线,他瞬间脸色僵硬,猛然抬头,看到一个面无表情的中年男人,至少有一百五六十斤重的家伙,竟然就轻飘飘地站在柳树枝头。此人的神出鬼没,吓得阿良一个坐不稳,摔入溪水,狼狈至极。 来者正是兵家圣人阮邛,如杨老头所说,他对千里山河之内的动静,并无兴趣,除非是崔瀺这种坏了规矩的挑衅,一心铸剑的阮邛才会出手。阮邛并不觉得有人胆敢在方圆百里之内,就对陈平安出手,那简直就是在打他阮邛的脸,而一个十一境兵家剑修的脸面,比起一个王朝的脸面,只重不轻。所以阮邛根本就懒得留神这边的光景,一个草鞋少年和一个天真烂漫小姑娘的结伴远行而已,怎么可能值得他亲自盯着? 但是阮邛被一件东西牵扯到了心神。有人一晃那物件,阮邛立即就感受到了物件之内蕴藏着的磅礴剑气,精纯且浩瀚,尤其是感觉极其熟悉,透着一股亲昵和哀伤。关于此事,阮邛在宗门内修行多年,虽然从未亲眼看到,但早有耳闻,所以立即从铁匠铺子赶来。 看到那人比凡俗夫子还不如的作态,阮邛对此非但没有讥讽之意,反而多出一丝凝重,问道:“可是神仙台魏晋?” 跌落小溪的阿良一阵扑打,好不容易才站直身体,从溪水里捡起那只酒壶后,摘下头顶斗笠甩了甩,抬头看着那个罪魁祸首,没好气道:“我叫阿良。” 阮邛居高临下盯着他,充满审视意味,问道:“能不能借我喝两口酒?” 阿良一把丢出酒葫芦,高高抛向阮邛:“有何不可?不过记得还我。” 阮邛接过酒壶,喝了口酒,笑问道:“竟然不是五黄酒?” 阿良一听到这个就火大,白眼道:“涨价了。” 阮邛哈哈大笑,丢回酒葫芦,问道:“你怎么来得这么快?我还以为最快也得一旬左右。” 阿良一边湿漉漉走上岸,一边骂骂咧咧道:“你管得着?圣人了不起啊。” 阮邛问道:“要不要去我铺子坐坐?我女儿对你仰慕得很。” 阿良指了指自己,笑呵呵道:“对我?那你女儿眼光真好。” 阮邛似乎早就晓得此人的荒诞不经,问道:“莫非这次是你负责龙脊山一事?” 阿良摆摆手:“不是我,另外有人。” 阮邛看着兴致不高的阿良,突然笑了起来:“难不成北上途中,你遇上了那个小道姑?” 阿良脸色如常:“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阮邛心中叹息,不再试探,也不再多说。 阮邛出身的风雪庙,有一个大名鼎鼎的剑修,年轻且天才,极少待在宗门,哪怕是风雪庙内,也有人不知道此人姓名。他年少时被一位下山游历的风雪庙老祖相中,收为关门弟子,所以辈分极高,使得他第一次上山的时候,不过及冠之龄,好些百岁高龄的修士都得乖乖喊他一声师祖。后来那位风雪庙的中兴老祖,破关失败,加上这一脉人才凋零,年轻剑修就与风雪庙关系更加疏远了。 此人动辄行走江湖七八年,只有师父的忌日才会偶尔出现在宗门,仍是独来独往,哪怕回到风雪庙,也从不与人打招呼。听说他很早就得到了一只价值连城的养剑葫,可他竟然不用来温养飞剑,反而暴殄天物,用来装醇酒千百斤,一年至少有半年喝得酩酊大醉,因此被誉为醉酒剑仙人。一喝醉就由着一头雪白毛驴驮着,毛驴走到哪里是哪里。 阮邛在脱离风雪庙之前,听说此人不知为何,对一位被誉为“福缘冠绝一洲”的年轻道姑,一见钟情,从此深陷其中不可自拔。没奈何郎有情妾无意,貌美道姑根本无心寻找道侣,此事就成了一桩轰动东宝瓶洲的山上趣闻。 阮邛想了想:“既然如此,那就有劳你送他们去大骊野夫关了。” 阿良点了点头。 阮邛抱拳告辞,身形一闪而逝,唯有柳树枝头轻轻摇晃。 朱河小心翼翼问道:“阿良……前辈是风雪庙的仙人?” 阿良牵着毛驴,懒洋洋道:“我跟风雪庙不熟。” 朱河笑着,一点也不尴尬。 世间武人,对于练气士可能观感都不好,但是对于风雪庙和真武山的修士,那还是要伸一下大拇指的。 之前朱河可能会觉得此人口气比天大,姿态矫揉做作,可在圣人阮邛这趟来去之后,朱河现在回头再看,眼前这个相貌平平的斗笠汉子,就真是真人不露相,神仙大隐隐于市。估摸着那把绿色竹鞘长刀,肯定是一把只要拔刀出鞘,就会是惊世骇俗的神兵利器。 阿良喝了一大口酒暖身,对陈平安说道:“那个小姑娘回来了。” 陈平安转头望去,不但李宝瓶和朱鹿原路返回,还有两张熟悉面孔,和一头两侧悬挂沉重行囊的骡子。 李槐和林守一。 陈平安小跑过去,李宝瓶一脸闷闷不乐,朱鹿嗓音清脆开口道:“这两个孩子是我们半路遇上的,说是要跟小姐一起去山崖书院求学。咱们老祖宗刚才现身打过招呼了,让我们回头找你们。” 陈平安不去问朱鹿所谓的老祖宗是谁,望向鬼头鬼脑的李槐和落魄贵公子似的林守一。 李槐硬着脖子,理直气壮道:“我不跟着你们混饭吃,难道在小镇当乞丐要饭啊。” 林守一依旧是冷冷的样子,道:“富贵险中求。” 李宝瓶冷哼道:“你们可以从东门出发,自己去书院啊。凭什么小师叔和我要带上你们两个拖油瓶?” 李槐怒道:“李宝瓶!我们好歹是同生共死过的患难之交!” 林守一没有李槐这么无赖,坦诚道:“我和李槐别说山崖书院,就是大骊边境都走不到。” 陈平安点了点头,用手轻轻按在李宝瓶头上,阻止她说话,然后问道:“那石春嘉和董水井两个,是不是确定不来了?” 林守一解释道:“压岁铺子那边,有人会带石春嘉去京城,董水井听说以后小镇乡塾会再开起来,就在铁匠铺子顶替你打短工。” 陈平安看着李宝瓶、李槐和林守一三个学塾蒙童,笑道:“那就一起动身赶路。” 阿良把那头白色毛驴从溪畔牵回来,看到李槐、林守一后,一脸不情愿,道:“多带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就算了,可是你们两个兔崽子算怎么回事?” 李槐破口大骂道:“你是哪根葱?!” 阿良面不改色回答道:“我是你失散多年的爹,亲爹。” 李槐如遭雷击,死死盯住这个陌生男人。 阿良反而被瞧得心里发毛,难道这小王八蛋他爹娘真有一段不可告人的故事? 李槐迅速改变原先的呆滞神色,扯了扯嘴角,斜眼看着阿良,一脸嫌弃,嘀咕道:“跟我斗?” 阿良吃瘪,啧啧道:“哟呵,水浅小王八多啊。” 李槐双手抱住后脑勺,念叨道:“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陈平安没来由问了一句:“阿良,你为什么会说我们小镇的方言?” 阿良笑眯眯道:“你去问阮邛。” 陈平安看着他,突然笑了:“算了。” 阿良伸手指了指陈平安,教训道:“小小年纪,心思这么重可不好。” 自称剑客却佩刀的阿良,和他的那头白色毛驴,各自背着背篓的陈平安和李宝瓶,两手空空的李槐和林守一,还有走在最后面的朱河、朱鹿父女,身份悬殊的七个人,共同南下。 这个跟阮师傅来自同一个地方的阿良,说来时的路走得并不难,而且顺着铁符河一直往南,很快就可以看到正在日夜建造的大骊驿路。不过接下来的停停歇歇,阿良仍然愿意听从陈平安的意见。 李槐在休息间隙,跑过去问阿良,一点也不怕生。他叉腰问道:“喂!阿良,你这毛驴是公的母的?” 阿良倒是不讨厌李槐,就是有点烦:“关你屁事。” “给我骑骑呗?” “我自己都不舍得骑,你凭什么?真当自己是我亲儿子啊。” “你要是把驴子送我,我回头让我娘改嫁,咋样?当然,要是我娘不答应的话,可怪不得我,这驴子还是得归我。” “滚你和你娘的!” “阿良啊,不是我说你,今后你这脾气得改改。” 李槐双手负后,摇头晃脑地叹息离去,留下一个大开眼界的斗笠汉子。 溪畔,两人走向铁匠铺子,一个是阮邛,一个是白发苍苍却满脸红光的老人。后者便是朱鹿嘴里的老祖宗,小镇四大姓之一李氏的真正主心骨。 对于李宝瓶这么个心肝宝贝,对其寄予厚望的李氏家族,当然不会只让那对父女贴身扈从,今天如果不是阮师露面,炼气有成的李家老祖会一路护送她到那座野夫关。 老人苦笑道:“阮师,此人便是你从风雪庙请来的帮手?看着实在是……” 阮邛直截了当道:“根本不像是高手,反倒像是个市井混子,对吧?” 阮邛缓缓道:“我接过酒葫芦喝酒的时候,仔细查探过,那只养剑葫内的本命剑气,生机犹在,确是风雪庙真传无疑。而且风雪庙神仙台这一脉,本就人少,魏晋更是不喜与人结交的冷淡性子,反而喜欢浪荡江湖,性子奇怪一些,很好解释。虽然世间也有杀人之后,成功夺取本命物的阴毒手段,可是魏晋修为绝对不低,想要在他身上顺利夺走养剑葫和那缕剑气……”阮邛笑了起来:“那么今天就算我阮邛出手,也拦不住那人想要做的事情了。” 老人叹了口气:“话不能这么说,如果三教一家没有取走压胜之物,阵法还在,许多事情阮师就不用如此束手束脚了。” 阮邛想了想:“稍后我还是要去跟风雪庙大鲵沟一脉的人碰个头,了解一下情况,他们距离这里也不远了。刚好关于龙脊山斩龙台瓜分一事,当着真武山的人,不好直说。在此期间,如果小镇有任何意外,麻烦李老找到秀秀,让她飞剑传书便是。” 风雪庙,真武山,是东宝瓶洲两大兵家祖庭,一南一北,双方关系一直不好不坏,大体上属于井水不犯河水,当然在涉及大是大非的关键时刻,肯定会舍弃门户之见,选择联手对敌。 其中真武山更注重山下世俗王朝的发展,大骊王朝就有许多真武山的修士,已经覆灭的卢氏王朝、大隋高氏麾下,都有真武山修士的影子,多是沙场大将的贴身扈从,或是掌握实权的中层武将。 风雪庙则倾向于独善其身,来往于各大古战场遗址,有点类似江湖上的游侠,身负绝顶武艺,万事由心。高兴了,就斩妖除魔行侠仗义,不高兴了,就寻人切磋道法剑术,且多是硬闯山门不请自去,主人答应不答应,都得陪着他们打过一架再说其他。不过风雪庙这些脾气古怪的家伙,打架不为扬名,更不会杀人,所以哪怕被风雪庙的修士揍得灰头土脸,也不用担心家丑外扬。 关于飞剑一事,老人疑惑道:“阮师,我家宅子那边也有数柄品质不错的传信飞剑……” 阮邛笑着摆摆手:“不一样的,相差不小。” 老人立即了然,赧颜道:“在阮师跟前谈飞剑,贻笑大方,贻笑大方了。” 阮邛突然轻声感慨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一个身材小巧玲珑却丰腴的宫装妇人,行走在泥瓶巷。身后远远地跟着三人,一个中年男子,身材魁梧,神色刚毅;一个老人,面白无须,似乎视力孱弱,始终眯着眼;一个年轻女子,怀揣着一把长剑,那串金色剑穗,刚好蜷缩在她丰满的胸脯上。 那妇人最终在宋集薪家的院门口停下,笑道:“偷春联这种事情,只有崔瀺做得出来。” 个子矮小却体态妖娆的风韵妇人,掏出一串做工精致的崭新钥匙,打开院门,推门而入的时候笑道:“总算有用武之地了。” 妇人瞥了眼墙根的鸡笼,那边传来一阵阵扑棱扑棱的家禽振翅声,她愣了愣:“还没饿死?” “还是得谢我啊,帮你找了这么个好邻居,邻里和睦,天下同春嘛。”她很快想明白了其中缘由。转头望向隔壁,发现因为自己个子不高的缘故,看不到那边的光景,只好走到那堵黄泥墙边,踮起脚,发现隔壁只有空落落的院子,觉得无趣乏味,遂很快收回了视线。走向正屋大门,又掏出钥匙开门,跨过门槛后,伸出手指在桌子上一抹,纤尘不染。妇人有些不太高兴,像是有外人擅作主张在自家闺女脸上涂抹胭脂,好看归好看,可当爹做妈的当然不乐意。 跟随妇人来到泥瓶巷的三名扈从,魁梧男子留在院外泥瓶巷当中,闭目养神,面白无须的眯眼老人走到院中,唯独那名捧剑女子跟随妇人走入正屋。 妇人独自走入宋集薪的住处,环顾四周,床榻书桌皆有,书桌上还留下一些价格不菲的清供雅玩,应该是主人不愿随身携带,便干脆弃之不用了。妇人走到书桌旁,发现正中央还叠放着三本书籍,随手一翻,并无出奇,只是寻常学塾蒙童的入门书籍,《小学》《礼乐》《观止》,是大骊王朝豪阀市井贵贱通用的蒙学经典。妇人发现三本书旧归旧,却没有半点泥垢污渍,脑海中一下子浮现出某个人的形象。妇人摇摇头,随口问道:“杨花,《小学》这本书在大骊京城市价多少?” 背对房门的捧剑女子嗓音天生清冷,恭谨回答道:“奴婢回娘娘的话,多则六十文,少则四十文。” 妇人哦了一声,啧啧道:“看来儒家圣贤们的道理越大,越不值钱啊。” 妇人重新将三本蒙学经典叠放于原位,轻轻拍了拍摆在最上边的《观止》,流露出一丝讥讽,冷笑道:“要不是有小说家帮着推波助澜,千百年来不遗余力地行走于大城雄镇、市井巷弄,为其美言,自己则心甘情愿做那不入流的稗官野史,儒教也坐不了这座天下,即便坐了肯定也坐不稳。” 院内老人轻轻咳嗽一声,低声道:“娘娘还需慎言,此地不宜畅所欲言。” 妇人笑道:“放心便是,齐静春死后跟上边达成协议,所以这里不会有人再盯着了。你以为没了齐静春,死水一潭的骊珠洞天,一个几千年都没有出过大纰漏的地方,当得起那些大人物的重视?” 老人仍是坚持己见:“娘娘还是小心为妙。” 妇人嫣然一笑,柔声道:“行了行了,我不牢骚这些便是。徐浑然,这点你真得学学梁崧,人家就比你懂得察言观色。所以要我看啊,大骊朝野说梁崧虽然是你的弟子,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点也没冤枉你。至于我家叔叔故意用话刺你,说什么弟子不必不如师,徐浑然你倒是不用在意,他就是那么一个人,稍稍听说几句读书人的话,就喜欢乱掉书袋。” 名叫徐浑然的老人哭笑不得,唯有一声叹息,心想没有娘娘你这么安慰人的。只是一想到南下途中与那位藩王的擦肩而过,老人心情陡然凝重起来。当时宋长镜虽然看着充满疲态,像是一场生死大战之后重伤未愈,可他既然敢当着自己的面,主动掀起车窗帘子,那么就意味着宋长镜极有可能在武道一途,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虽然跻身第十境的可能性极小,但是到了第九境巅峰后,宋长镜每一次向前走出,哪怕只有半步,那么对于七八境武道宗师而言,小小半步的差别,可能就相当于他们的一境之差。 这个面白无须的老人,享誉大骊朝野,被誉为大骊第一剑师。“师”字这个后缀,如诸子百家中,某人姓氏之后的“大家”二字,分量很重。那名死于宋长镜之手的天才剑修梁崧,正是徐浑然最得意的弟子,老人将其视为己出,此仇不可谓不大。 徐浑然喜好在袖中养剑,剑名为白雀。寸余长短,却杀力极大,传言瞬间可以来回飞掠百余里,剑已回袖,人尚未死绝,手段凌厉,神鬼莫测。 妇人在那张床上坐下,抬手拍了拍床板:“算不上富贵人家的日子,不过还挺自在。” 怀抱长剑的年轻女子杨花轻声道:“娘娘对殿下用心良苦,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妇人站起身,笑道:“这话就虚伪了,真正受苦的孩子,是隔壁那个孤儿,我家睦儿可称不上吃苦。” 她走到墙壁前,想了想,喃喃道:“福禄街卢氏送给咱们的几页古书,上边记载的法术神通,历史久远,已经不可考据,跟当今道教几大符箓派差异很大,我记得其中一页,记载了一门有趣的小法术,咒语是什么来着?哦,记起来了,试试看。” 妇人背对着门口的杨花,笑道:“你直接去隔壁院子等我开门。” “天地相通,山壁相连,软如杏花,薄如纸页,吾指一剑,急速开门,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妇人手中并无最重要的那张符纸,只是口诵咒语,伸出手指向前一点,然后便闲庭信步,穿墙而过,身后带起一阵轻微涟漪。 妇人走到一座家徒四壁的破败屋子,感慨道:“有些人命好,随便怎么折腾都是享福;有些人命不好,生来就是吃苦的。投错了胎,你能跟谁说理去?就算找到了正主,可你敢开口吗?小家伙,以后知道真相,在找我报仇之前,你至少要先跟云霞山、正阳山和书简湖这三方打交道,等你找到我,猴年马月了,这还是你先要活着走出大骊版图才行。” 她转头看了眼墙壁:“三山九侯先生,又是什么身份?我们东宝瓶洲可没有这么一号人物,难道是失去香火和金身的上古神人?若是如此,为何这个小法术依旧管用?” 她暂时琢磨不出答案,想着回到大骊京城再去查一查,或者找崔瀺问一问也不是不可以,反正近水楼台,不问白不问。她走去开门,拔出门闩后没能拉开,才记起门外肯定上锁了,只得稍稍用力,强行扯断了那把铜锁,拉开门后,看到院门大开,她看着捧剑侍女杨花和剑师徐浑然,问道:“你们就这么破门而入?还讲不讲道理了?回头自己找人修好,别忘记。” 她走向院门,补上一句:“屋门的锁也换上一模一样的。” 徐浑然和杨花显然对此习以为常。站在泥瓶巷中的魁梧男子皱了皱眉头。 妇人走出院子后,突然停下脚步:“杨花,你按照我家睦儿七岁时的步子大小,往右手边走上六十三步。” 杨花领命前行,六十三步后停下身形。 她身后的妇人侧过身,面对高墙:“应该就是这里了。” 妇人看着并无半点奇怪的泥土墙壁,恨恨道:“宋煜章该死。” 她很快就恢复了雍容恬淡的平常神色,笑问道:“这桩秘事,当年你是听我说过的,你觉得症结在何处,我能为睦儿做点什么?” 杨花摇头道:“奴婢不知,也不敢妄自揣测。” 妇人叹了口气,有些伤感:“我家睦儿的心结有两个。第一个,当然是那场大雨中,被一个贫贱泥腿子从巷外一路追杀到这里,掐住脖子,按在墙壁上动弹不得,以他的性子,肯定气愤难平。那会儿睦儿年纪尚小,除了丢尽了颜面,肯定也被杀气腾腾的同龄人吓得不轻。” 妇人眼神骤然凌厉起来,伸出手掌,手心轻轻贴靠在粗糙不平的泥墙上:“第二个心结呢,就很有意思了。有意思到了事后让我家睦儿,可能是人生第一次知道愧疚的滋味。所以他跟老龙城的苻南华见面后,对那笔交易的添头,始终下不了决心,将要杀之人从刘羡阳换成那个少年。” 杨花终于有些好奇,不过侍奉这位娘娘,无异于伴君如伴虎,自然不会傻到开口询问。 妇人收起手掌,在杨花手臂的袖子上擦了擦,开始转身走向巷口,一下子流露出些许娇憨神态,虽说已为人妇为人母,竟是别有一番风韵。她气呼呼道:“睦儿不过是说你陈平安生于五月初五,克死了爹娘后,因为居住在祖宅,就连累爹娘无法投胎转世,所以最好别住在家里,要赶紧搬出去。”妇人越说越气恼:“说几句玩笑话,算得了什么?你陈平安信以为真,因为自己愚蠢而坏了不可去龙窑烧瓷的破烂誓言,怎么就能够怪到我家睦儿头上呢?更何况你一个小贱种的誓言,值得了几个钱?我家睦儿何等金贵,白璧微瑕,这是俗世俗人的说法。修行之人,若是相信这个,简直就是自寻死路。哪怕是能够与国同寿的上五境练气士,谁不在苦苦追求真正的不朽金身、无垢之躯?你一个市井少年,怎么赔?你赔得起吗?!” 妇人咬牙切齿道:“小贱种,真是造孽!” 一缕金色剑穗轻轻躺在胸脯上的捧剑女子杨花脸色平静;剑师徐浑然对此更是置若罔闻,毫不上心;唯有那名走在最后边的魁梧男子,再一次皱眉。 妇人在即将走出泥瓶巷的时候,猛然转身。几乎同时,杨花和徐浑然分别向左右两侧挪步,为妇人让出视野。 妇人此时已经满脸笑容,既妩媚,又纯真,有种矛盾的诱人,她柔声问道:“怎么,王毅甫,你觉得不对?” 王毅甫沉声道:“虽然不知道更多的内幕,但是我确实觉得这样不对。” 妇人没有丝毫意外,反而大笑道:“不愧是卢氏王朝头号猛将王毅甫!” 习惯性眯眼看人看物的徐浑然,几乎已经看不到眼睛,一身剑气充斥于狭窄小巷,不断有泥墙碎屑摔落地面。 杨花悄然后退一步,像是要给剑道宗师徐浑然让出更多的战场空间。她望着不远处的王毅甫,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笑意。一条断了脊梁的丧家之犬,也敢乱吠? 这个名为王毅甫的男人,曾是卢氏王朝大将之一,出身头等将种门庭,祖辈皆是沙场大将。王毅甫归降之前,身份相当于大骊王朝的上柱国。大骊军神宋长镜很久之前,就点名要跟王毅甫痛痛快快打一场,此人领军打仗的本事,算不得出类拔萃,但是个人武力极高。虽然是练气士,却拥有第八境武人的雄厚体魄,精通刀法,能够驾驭那尊著名玉石的强大阴神随同作战,可谓卢氏王朝屈指可数的真正高手。 妇人伸出羊脂美玉一般的小巧手掌,晃了晃:“徐浑然,不用紧张,王将军是讲道理的人,就是为人过于正直了一些。如今身处一个阵营,别一言不合就要打打杀杀的。我很不喜欢。” 徐浑然默默收起了一只袖管内浩浩荡荡的剑气。 只是妇人在下一刻又说道:“我只会将王毅甫舍了性命和尊严也要护住的人,不送往之前说好的地方,而是送入皇宫,或是教坊司?” 与她对视的王毅甫双拳紧握,青筋暴起,眼珠子泛出血丝。 妇人云淡风轻道:“之前只说保住性命即可,所以你王毅甫可别把我的菩萨心肠,当作天经地义的事情。” 王毅甫突然笑道:“娘娘说得对,是属下错了。” 妇人笑道:“知错就好,那你等下出了这条泥瓶巷,就不用跟着我们了,去把上上任督造官大人的脑袋,摘下来,然后随便找个木盒子装好,以后我可能用得着。” 王毅甫错愕道:“宋煜章是皇帝点名要求来这里的官员,娘娘你之前也说过,此人在礼部和钦天监都有靠山,为何要杀他?” 妇人笑着反问道:“杀人还需要理由?那我当这个娘娘做什么?” 王毅甫叹了口气,抱拳低头道:“属下领命。” 四人先后走出泥瓶巷后,王毅甫与其余三人分道扬镳。 等到那个归降大骊、效忠娘娘的魁梧男人身影彻底不见,徐浑然忍不住出声讥讽道:“好一个铁骨铮铮的王毅甫,哈哈,如今连骨头和骨气也一并没了。” 妇人并未往人多的大街走去,而是拣选了一条僻静巷弄,自嘲道:“真以为我做了某件事情,分不清好坏?” 徐浑然一时间不知如何答复,干脆闭嘴不言。 妇人抬头望着蔚蓝天空,没来由感慨道:“只有身临其境,才发现齐静春这个读书人,真的很厉害啊。” “是我们大骊对不住他。” “如此千古奇男子,只恨不能为我大骊所用,难怪陛下这些日子心情郁郁,经常叹息。” “只可惜齐静春再厉害,终究还是死了。” 妇人一路唏嘘,竟然全是肺腑之言。 妇人沉默许久,不再说话。徐浑然记起一事,先是挥袖,剑气遍布四周,然后低声问道:“娘娘,杀一个骤然富贵的陋巷少年而已,我们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了?” 妇人好像根本懒得回答这种问题,随口道:“杨花,你来说。” 杨花冷声道:“狮子搏兔,一击致命。” 徐浑然哑然。 妇人扯了扯嘴角:“我家叔叔虽然是个武人,但是有一句话说得极妙,对付任何敌人,千万千万别送人头给他。” 不同于下榻桃叶巷的礼部同僚,宋煜章独自住在骑龙巷,是一栋主人刚刚搬走的宅院。 宋煜章开着屋门,坐在桌旁,桌上有一只酒壶,旁边是一碟盐水花生米,和一大碗白酒。这位昔年的督造官大人,在小镇这边扎根整整十五年,吃什么喝什么,入嘴都是再熟悉不过的滋味。 当看到院中凭空出现一个魁梧男子时,刚刚端起酒碗的宋大人笑了笑:“总算来了。” 他高高端起白碗,问道:“能不能等我喝完这碗酒。” 那个不速之客稍作犹豫,点点头。 宋煜章似乎是怕客人等急了,一口就喝光了小半碗烧酒,脸色红润,问道:“能不能帮我捎一句话给那个叫宋集薪的少年。嗯,以后他应该会被称为宋睦了。” 这个中年男人眼神中带着一丝祈求:“能不能告诉他,那个叫宋煜章的家伙,这么多年下来,一直很想跟他要一副春联?” 王毅甫这一次果断摇头道:“不能!” 宋煜章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后,满脸释然,轻声道:“年少时喜读游记,看到东宝瓶洲最南端的老龙城,常年有大潮拍岸,天下壮观。那就当这一碗大骊酒,是那南海大潮之水。” 王毅甫大步上前,一手拧断了这名大骊礼部官员的脖子。 杀人之后,王毅甫心中毫无快意,轻轻让其趴在桌上如酩酊大醉状。 身为亡国之人、败军之将,王毅甫给自己倒了一碗酒,默默喝着,最后跟桌那边的那个死人说了句话:“原来读书人,也有大好头颅。” 第18章 玉簪 哪怕陈平安仍然怀疑阿良,但不可否认,阿良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他有一头从来不骑乘的毛驴,他跟小屁孩李槐斗嘴斗得不亦乐乎,他一门心思想着拐骗林守一喝酒,说天底下的好东西,不过醇酒、美妇二物,他会在陈平安走桩的时候绕着他打转,说这套拳法一旦大成,肯定老霸道了,对着人就是一顿乱捶,只可惜行走江湖,讲究打人不打脸,所以伤和气败人品,最好要像他这样以德服人,以貌胜敌。他还会跟朱河吹嘘自己的剑术无双,说他一旦握剑,那可了不得,连他自己都感到害怕,就更别说对手了。朱河在旁笑呵呵点头称是,可少女朱鹿偏偏不信这个邪,非要阿良用那把竹刀演示演示,也不用他施展出排山倒海的剑法,能砍断一棵碗口大小的树木就算她输。阿良就说今日不宜施展剑术,他虽然早就达到了万物皆可做剑的地仙境界,可出剑一定要看心情啊,高手没有一点怪癖还是高手吗,所以只有那些大风大雪大雨之类的日子,才有兴致,比如那滂沱大雨当中,自己出剑之后,能够快到滴水不沾身。 朱鹿朝地上“我呸”了一句就转身跑开了,阿良也不恼,只是笑眯眯跟朱河说:“小朱啊,你闺女这脾气不太好哇。当然,她要是以后真嫁不出去,不用担心,我阿良可以让你占个天大便宜,喊你一声岳父大人。” 打那之后,朱河就不再凑到阿良跟前嘘寒问暖套近乎了。只好自己一个人喝闷酒的阿良有些失落。 不凑巧,过了几天,在他们临近铁符河的时候,下起了一场蒙蒙细雨,虽然不大,可好歹是下雨了。朱鹿立即拦住牵着毛驴埋头赶路的阿良,后者一脸茫然,问朱鹿:“姑娘你干啥咧?哦哦,你是说下雨就练剑给你看的事情啊。哈哈,我记得,记得。姑娘,你别用那种看骗子的眼神看我,行不行?你啊,就是太年轻,不晓得世外高人的规矩很多啊。知不知道,雨太小了,哪怕我只是以一株野草做剑,也会觉得对不起那株草。哦,不对,是对不起我的上乘剑术。所以等哪天雨下大了,我再出手,保管将那条铁符河都给拦腰斩断了,到时候你哪怕哭着喊着要我收你为徒,我都未必点头。” 朱河二话不说就把自己闺女拽走了。 小雨蒙蒙,不耽误赶路,阿良伸手扶了扶斗笠,摇头叹了口气。牵着白色毛驴走在最前方的他,那一刻背影有些寂寞。 更不凑巧的是,又过了两天,老天爷开眼似的,下了好大一场暴雨。结果阿良怒喝一句:“看啥看,老子脸上有花啊?还不去躲雨?我家宝瓶淋坏了身子骨咋办?看我出剑什么时候不能看,你们有没有一点慈悲心怜悯心?!没有看到咱们宝瓶快冻死了吗?”最后众人一起蹲在参天大树下躲雨的时候,所有人都死死盯着阿良。 李槐皮笑肉不笑,模仿自己娘亲的语气,语重心长地说道:“阿良啊,也亏得今天只下雨没打雷,要不然第一个就劈在剑仙你身上。” 朱鹿只是冷笑连连。 就连性情冷淡的林守一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朱河如今已经彻底不愿意搭理这个狗屁风雪庙大佬了,自顾自嚼着干粮。一路行来,多次隐蔽微妙的试探之后,朱河觉得这个浑身古怪的阿良,哪怕的确是兵家祖庭的修士,也绝对不会是什么用剑的地仙高手,如果是真的,别说让他阿良喊自己老丈人,就是让自己喊阿良老丈人都没问题。 一路行来,李宝瓶比起刚刚离开铁匠铺子那会儿,话少了许多,只是默默跟随在小师叔陈平安身旁,小背篓也不愿意让朱河、朱鹿帮忙背着。陈平安则在练习剑炉这个拳桩,其他人早已见怪不怪。 阿良被李槐他们看得有些不自在,转过身屁股对着他们,摘下腰间的银白色酒葫芦,一口一口喝着酒。 大雨渐歇,阿良突然站起身,说要出去找根称手的树枝,非要让他们见识见识上乘剑术不可,不过在众人面面相觑的时候,阿良又说如果找不着,那就没办法了,剑仙找称手之物,就跟凡夫俗子找媳妇一样,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所有人看着斗笠有些歪斜的阿良,根本没人愿意开口说话。 阿良一个人往山坡上行去,下雨地滑,差点一个踉跄摔倒,赶紧装模作样地摆了几个拳把式,好似在为出剑热手。结果阿良的身影刚刚消失在视野,这场雨就猛然间下大了,毫无征兆,让人措手不及。 陈平安睁开眼,看到树底下不远处的毛驴,想了想,起身说道:“我去找阿良。” 朱河也跟着起身:“我陪你一起去吧,这天气很容易出事情。”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我在山里烧炭采药的时候,遇到过很多次这种天气,不用担心,再说这里也需要朱伯伯你照看着,我才能放心。” 朱河思考片刻,点点头:“陈平安,那你自己小心。” 陈平安揉了揉李宝瓶的脑袋,柔声道:“我去去就回。” 不但要亲自盯着小镇东边的衙署建造,还要商定文昌阁、武圣庙的选址一事,父母官吴鸢一天到晚忙得脚不着地。四姓十族除去已经举族迁出小镇的六个,还剩下八个,礼部右侍郎董湖靠着牌坊楼拓碑一事压过了地头蛇吴鸢的风头,如今那些个土生土长的老油子,全在福禄街和桃叶巷看他吴鸢的笑话,可他还是得一家一户登门拜访过去。吴鸢最后忙到嘴唇干裂,嗓子眼都快冒烟了,一回到督造官衙署,就瘫软在椅子上,他扯了扯领口,直愣愣盯着房梁雕花,脸色阴晴不定。 身边站着那个豪阀出身的文秘书郎,今天是他陪同吴鸢拜访了各大家主,虽不至于吃闭门羹,但是软钉子碰了一大堆,相互推诿。这个说老瓷山能不能搭建文昌阁,得去问刘家老爷,那个说神仙坟是魏家占地最多,只有魏家老爷子点头才能坐下来谈,然后刘家、魏家又说这种涉及祖宗基业的天大事情,一定要大伙儿聚起来慎重商议,否则是要被街坊邻居们戳脊梁骨的。 这个秘书郎同样憋了一肚子火气,不过自幼耳濡目染,对于官场规矩再熟悉不过。知道为官不易,主政一方的父母官更是大不易,所以并未气急败坏。他对周围几个闻讯赶来的同僚轻轻摇头,示意他们暂时不要火上浇油,留吴大人一个人清净清净。 吴鸢突然笑着说道:“放心,我没事,这会儿就是有点馋咱们京城的酒水了。” 那个世家子这才落座,遗憾道:“可惜李家已经搬去京城,要不然可以让他们家主李虹帮着牵线搭桥,有些事情能够私下说,就会好办许多。我们家跟京城李家关系还不错,那边发话,这里的小镇李氏肯定要卖这个面子。” 吴鸢瞪眼训斥道:“你傻啊,你家族积攒下来的人脉,不等于你的人脉,你每用上一次,就会让自己在家族地位下降一大截。这种事情,不像之前你跟人求匾额榜书那么简单,所以你别瞎掺和。” 世家子笑道:“我这不是担心吴大人钻牛角尖嘛。” 吴鸢嗤笑道:“我如果是钻牛角尖的人,早把那位上柱国老丈人的腿打断了,然后带着他的宝贝闺女一起私奔。” 满堂寂静。 世家子忍住笑,低声道:“这种大话,吴大人在咱们这儿吹吹牛就可以了。” 吴鸢舒舒服服瘫靠在椅背上,一点也没有被揭穿真相的窘态,反而笑呵呵道:“那当然,老丈人要真大驾光临,我这会儿早跑去低头哈腰端茶送水了,还得问上柱国大人你老累不累啊,要不然揉揉肩膀啊。” 衙署大堂内笑声四起。就连门口那两个腰悬绣金刀的武秘书郎也相视一笑。 吴鸢坐直身体的那一刻,大堂内所有人都下意识屏气凝神,吴鸢不急不缓道:“李氏已经迁出去;卢氏铁了心要当缩头乌龟,万事不管;赵氏推说老祖宗身体有恙,一切都要她身体好转后才能定夺;小镇宋氏水最深。这福禄街四大姓,加在一起拥有十座大型龙窑,李氏名下的两座,已经转让给桃叶巷魏、刘两家。” “你们今天就将衙署所有零散文档归拢在一起,汇集成一份四姓十族的关系脉络图,我倒要看看这座小池塘,是怎么个鱼龙混杂法。退一步说,哪怕拿前几个大家族没辙,那我们就去找次一等的家族。除了十族垫底的几个,还有那个很有钱的马家,始终恪守祖训不肯搬去福禄街、桃叶巷,他们就拥有两座窑口。既然我现在还兼着窑务督造官,那么这些龙窑的规模大小,还不是我说了算?将这些家族拉拢扶植起来,与此同时,我会砸钱下去,衙署的积蓄全部掏空,我也不心疼。我就不信老瓷山你们守得住,可神仙坟那么大一块地方,一旦分赃不均,你们能够护得了多久?” “水浅王八多,庙小妖风大。等到池塘见底,小庙倒塌,我看到时候这帮老狐狸怎么跟我认错赔礼。” 县令大人吴鸢说到最后,本该意气风发才对,不承想哀叹一声,又瘫软回去:“这日子没法过了。何时是个头啊?!先生,说好的醉卧美人膝呢?衙署上下,不是老妪便是稚童,就没一个妙龄女子啊。说好的人杰地灵、女子秀美呢?” 就在这个时候,眉心有痣的清秀少年崔瀺被两名扈从伸手拦在门外。崔瀺微笑道:“吴大人,不然我写信帮你问问京城的袁柱国?帮你要两个眉眼可爱的小丫鬟过来?” 吴鸢立即站起身,脸色尴尬,又不好说破自家先生的国师身份,也没那脸皮和胆识,为了掩人耳目就对先生大加呵斥。吴鸢心底满是疑惑,不知先生为何要登衙署门,而且看样子一点不介意泄露身份。 崔瀺懒得跟那些文武秘书郎计较,转身撂下一句:“随我来。” 吴鸢对屋内所有人伸手虚压了两次,示意他们不要声张,独自快步走出门槛,两个沙场出身的武秘书郎想要贴身跟随,吴鸢仍是摆手拒绝。 走在僻静无人的石子小径上,崔瀺问道:“卢氏刑徒都已经进山了?” 吴鸢摇头道:“还剩下六百刑徒,尚未到达最北边君神山的山口。这拨人身份最为尊贵,多是卢氏王朝的功勋豪阀之后,年纪不大,十四五岁到二十岁之间。” 吴鸢疑惑道:“这不是先生你之前就安排好的吗?” 崔瀺没好气道:“天有不测风云,你家先生我现在算是龙游浅滩了,所以得再跟你确定一下。你现在什么事情都别管,快马加鞭赶往神君山的入山口子,找到一个叫夏余禄的刑徒少年,安排他去京城。” 吴鸢小心问道:“这次是宋长镜的嫡系心腹护送他们赶来龙泉县,我就这么上门要人,那帮六亲不认的兵痞,肯乖乖放人?” 崔瀺挥挥手,不耐烦道:“我那边自有后手,你只要露面就行。” 吴鸢担忧道:“先生,你这边?” 崔瀺冷哼道:“死不了!” 吴鸢不再犹豫,立即喊上那两名武秘书郎,一同骑马出门。 先生动动嘴,学生跑断腿。 崔瀺等到吴鸢离去之后,独自行走在衙署小路上,脸色阴沉:“一着不慎满盘皆……还没完全输,满盘皆溃倒是事实,不过没事,只要还有一丝胜算就行。熬着,就当修心养性了。大不了换了棋盘再来。” “我不就是先熬死了先生,又熬死了你齐静春?” “咦?怎么说着说着,感觉自己像只乌龟了?” 崔瀺最后叹了口气:“她的运气真是一向很好啊,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一头撞进来,我只能尽力从这盘残局里搂回几枚棋子是几枚了,省得被她全盘收走。真是气死我了!” 之后有衙署杂役远远走过,就听到一个相貌清秀的少年在那里大声念叨:“我不生气,犯不着……我不生气,犯不着……他娘的,犯不着个屁!气死老子了!” 铁匠铺子,三张崭新竹椅摆在屋檐下,苍翠欲滴,颜色可亲。 阮秀已经起身愤懑离去,只留下一个脸色如常的阮师,和一个笑容不变的尤物妇人。远处溪畔,站着杨花、徐浑然和王毅甫。 坐在小竹椅上的妇人,将视线从阮秀的背影收回。她方才使用了一个小法子,故意激怒阮秀,让其离场,妇人这才开门见山问道:“阮师与齐先生有所约定?所以那陈平安身边,才有李家的武人跟随?” 阮邛直截了当道:“没有。” 妇人又问:“那就是阮师因为那三座山的缘故,答应庇护陈平安?” 阮邛点头:“对,我答应过他,保证他们离开大骊之前,都没有大的意外。” 妇人抬头看着即将下大雨的阴沉天色,说道:“阮师,我让人再买下神秀山周边的四座山头,赠送给你,就当是大骊的见面礼,如何?” 阮邛冷笑道:“你还需要花钱买?那一袋袋金精铜钱,不过是大骊皇帝左手出右手进的事情,何必多此一举?” 妇人摇头笑道:“规矩就是规矩,我并非是一个喜欢守规矩的人,但是眼前阮师的规矩,或是京城皇帝陛下的规矩,都要比我的身份大,所以不得不遵守。我虽然算不得什么好人,但从来量力而行。” 阮邛对此不置可否,问道:“你为何执意要杀那个少年?而且是不惜花费这么大的代价。一定要这么急着杀他?以至于等到他离开大骊边境再下手,也不行?” 妇人语气不重,眼神却尤为坚定:“他必须死。他死了,就算真有所谓的佛家因果,当初杀他爹那件事,以及靠他帮助我家睦儿争取更多机缘一事,全部会止步于我……” 阮邛淡然道:“是因为你有某些见不得光的旁门神通,能够斩断因果吧?” 妇人微笑,不否认,不承认。 阮邛摇头道:“可这不是你这么急匆匆杀人的理由。” “我家睦儿马上就要进入大骊京城,到时候会有一场大机缘降临,为了避免横生枝节,我必须尽早斩草除根。”妇人见阮邛一脸不为所动的冷漠,只好泄露天机,选择与这位兵家圣人坦诚相见。她详细解释道:“睦儿的心结,若是放在一般修士身上,倒也无妨,大道漫长,哪怕他在破开中五境之前,无法自己将其摒除,大骊一样有的是手段,以外力强行去除,大不了就是留下一个大小不可预测的天魔心窝,只不过跻身上五境的时候,会变得极为凶险。可是如今京城那份机缘不等人,就容不得丝毫马虎了。加上崔瀺那个废物,号称算无遗策的崔大国师,竟然输了,显然到最后,也不曾成功坏了那少年的澄澈心境。没办法,我只好退而求其次,用陈平安的那颗头颅,强行拧转睦儿的心境。” 妇人说到这里的时候,无奈道:“不是没想过蒙骗睦儿,说那陈平安在崔瀺的大考当中,成了俗不可耐的市井小民,甚至我可以将所有细节编排得天衣无缝,一一呈现给他,但是我担不起这份风险。他如今天资太好,一旦获得那份机缘,将来如果知晓真相,反而成了莫大隐患,极有可能一瞬间就会道心崩碎。” 此时,天降大雨,雨幕如铁。 阮邛不理会外边的大雨滂沱,问道:“什么心结,如此麻烦?” “那个姓姚的老不死,阴了我一把,告诉了那少年真相,他的爹娘根本不可能因为他是五月初五出生,就会为阳气所伤,所以无法投胎做人。于是那个违背他娘誓言的少年傻眼了,发疯一般从龙窑狂奔回小镇,之后那个悲愤欲绝想杀人的少年……阮师,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吗?他既没有去找睦儿,也没有回家,竟然在泥瓶巷外一直等着,等到一个睦儿单独出门游荡的机会,才堵住他,追上他,最后在泥瓶巷将我家睦儿按在墙壁上,差点掐死,当然,他最后没有杀人,而且就算他真想杀,死的也只会是他。可恨的是,那些藏在暗处的死士谍子,死守着陛下的规矩,只要睦儿不死,就绝对不可以插手。废物,全是罪该万死的废物。” 妇人尽量用云淡风轻的语气说出这个秘密后,破天荒有些疲惫和无奈:“世间竟有这种心思古怪的贱种?他的这个举动,反而成了我家睦儿最大的心结,近乎死结。他这么多年甚至很多次从梦中惊醒,因为他一直想不明白:‘你陈平安,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还要挑一个稚圭不在场的时候?换成是我宋集薪,我会把你陈平安大卸八块还不解恨,当着你至亲至近的人的面,才最好。’归根到底,也算是我作茧自缚了。” 大雨如黄豆一般砸向大地,如当年两个同龄孩子的泪水。一个瘫软坐在地上,双手捂住脖子,吓得大哭。一个脚穿草鞋的贫苦孩子,走向泥瓶巷巷口,用手臂挡住脸颊。就像一面镜子,越是光明无瑕,越可以映照出照镜之人的瑕疵。 长久的沉默之后,妇人收回思绪,犹豫了一下,问道:“那座廊桥的手笔,阮师应该有所猜测吧?” 阮邛满脸厌恶:“早知如此,我不会来这里。” 妇人挑了一下眉头,沉声道:“所以最后睦儿离开小镇之前,必须要去那边上香,因为他能够有今天的一切,都是因为大骊皇室死了一个又一个的金枝玉叶和皇亲国戚!廊桥那块匾额上的‘风生水起’四个字,有多少笔画,就死了多少人,这些人用命换来了他的成就!” 阮邛脸色阴沉,似乎没有想要说话的念头了。 妇人缓缓站起身,意气风发,低头凝视着阮邛,嗓音低沉,蛊惑人心,缓缓道:“阮师,要是觉得四座山头,仍然配不上你给那少年的一句承诺,无妨,阮师只管开价,只要你肯开口,都好商量。比如说大骊这边,我回京城后,可以说服皇帝陛下,在你女儿将来证道之际,大开方便之门。虽然不晓得是什么,但我可以替陛下答应阮师,届时大骊朝廷一定倾力相助!我本人之外,国师崔瀺,甚至是宋长镜,都可以为你家阮秀的证道契机,助一臂之力!” 阮邛答非所问:“我只要答应下来,就会与你们大骊宋氏挂钩,这也是你的谋划之一吧?” 妇人似乎根本不屑说谎,或者说也不敢把一位圣人当傻瓜:“当然,要不然咱们那位勤俭持家的皇帝陛下,岂会由得我胡来?他虽不反感妇人干政,甚至直截了当告诉我,管不住身边一个女子,如何管得了一座江山,我真要祸国殃民了,也是他无能。” “可有些事情,他一开始就说得很清楚,不许我擅作主张。为此,我是付出过很大代价的。” “我这个人,有个最大的优点,就是记打。” 阮邛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鄙夷,斜眼看着妇人,语气淡然道:“以后你不要进入龙泉县方圆千里以内,只要被发现,就不要怪我出手打女人。” 妇人盯着阮邛的脸庞,叹息一声:“罢了罢了。大不了就等陈平安到了大骊边境再说。今日叨扰,阮师勿怪,就算阮师看不惯我这种妇人,也别因此对我们陛下印象不佳。” 阮邛在她走下台阶的时候,说道:“那张竹椅是陈平安亲手做的。” 妇人愣了愣,故意曲解阮邛真正的言下之意,妩媚笑道:“怎么,阮师是想说那个叫陈平安的少年,间接摸过了我的屁股?” 妇人大笑离去,径直走入雨幕之中,任由大雨淋湿全身。体态婀娜,曲线毕露。阮邛并不看她,面无表情。 又是一场大雨。 已是少年的陈平安走到山顶,看到背面山坡,站着一个缓缓将竹刀归鞘的斗笠男人。男人转头灿烂笑道:“我来这里之前,遇到过一个比你有趣太多的少侠,经常听他念叨一句诗,真是好,你不妨也听听看,‘野夫怒见不平事,磨损胸中万古刀’。” 自称是剑客的阿良,缓缓走向陈平安,伸手指了指陈平安头顶:“不过我可不是什么侠客,只是单纯觉得这句诗,很适合在这种天气杀人后,拿出来念一念。我来这里找你的真正理由,一是顺路收集养剑葫,二是你头上的那支簪子。后者比前者重要一百倍吧。” 竹刀已经归鞘的男人身后山坡上,躺着两具神态安详的尸体。皆是大骊第一等修为的武夫和修士。 陈平安问道:“你到底是谁?” 阿良缓缓而行,手心抵住刀柄,在陈平安身前停下脚步,抬了抬斗笠,微笑道:“我叫阿良,善良的良。” 大雨砸在两人的竹篾斗笠上,啪啪作响。 陈平安沉声道:“这支簪子很普通,只是普通的玉材。” 阿良盯着一本正经的陈平安,好像听到一个天底下最大的笑话,龇牙咧嘴,好不容易才忍住不笑出声:“你说了不算。” 陈平安额头渗出汗水,但是很快就被溅在脸上的雨水冲刷掉,看着那个男人,问道:“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阿良笑问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要死了?” 陈平安在这一刻,突然感到很绝望。因为阮师傅来过,又走了。而眼前这个男人还站在自己眼前。 阿良还是那个笑眯眯的阿良,斜挎着那把绿色竹刀。 阿良笑望着陈平安,不高的个子,单薄的衣衫,结实的草鞋,当然还有那支画龙点睛的碧玉簪子。如果他没有记错,簪子上篆刻有漂漂亮亮的八个小字。 陈平安嘴唇铁青,颤声问道:“你能不能放过他们?” 阿良不说话。 陈平安在临行前一夜点灯熬夜,就想象过所有可能面对的困境。他不是没有想过,此次护送李宝瓶前往山崖书院求学,路上会遇到大大小小的坎,因为光是他的仇家,明面上就有云霞山、老龙城和正阳山三方,无一例外都是山上的神仙中人,却都跟他有生死大仇,所以陈平安很担心因为自己的缘故,连累到李宝瓶的求学之路。 那天跟李宝瓶说起自己小时候进山的坎坷难熬,并非他想要诉苦,想要摆小师叔的威风架子,而是想告诉李宝瓶一件事情,就是他们去那座已经搬去大隋的书院,路程肯定比他当年进山采药更远。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没办法陪在她身边,而李宝瓶又希望去那里读书,只是她对自己没信心,那么陈平安希望她能够像当年自己那次进山一样多走几步,走着走着,说不定就走到了。只不过当时这些话跑到嘴边,陈平安突然觉得两个人才起步远游,就说这种话实在太晦气,不吉利,所以只说了一半,就把另一半咽回了肚子,改成希望她能够成为第一个小夫子,女先生。既是讨吉利,也确实是陈平安对李宝瓶的期望。 阿良笑道:“退一万步说,那支簪子是寻常的文人饰物,也不属于你。退一百步说,我不相信齐静春郑重其事保存这么多年的簪子,会没有暗藏玄机,例如它其实是一座不为人知的小洞天,或是一块拥有成为福地资质的风水宝地。如果只退一步说,那就更厉害了,它有可能是一支文脉薪火相传的信物,就像道教三大主脉的掌教信物,一块桃符、一件羽衣和一顶道冠。如果属实,簪子真是齐静春先生的信物,陈平安,你觉得戴在你头顶,合适吗?” 陈平安答非所问道:“阿良,你能不能放过李宝瓶、李槐他们?” 阿良笑问道:“你怎么确定我答应了你,事后不会反悔?” 陈平安脚尖微动。 阿良双手环胸,笑道:“少侠别冲动啊,咱们这不是正在讲道理嘛,等到道理讲不通了,再动手不迟。” 陈平安默不作声,脸色苍白。 阿良上下打量了陈平安一番:“还真有点像。” 阿良收敛玩笑意味,伸出手:“交出簪子,我不杀他们。” 陈平安手指颤抖。 阿良缓缓说道:“这是齐静春的先生的遗物,也算是齐静春的遗物。” 陈平安抬起手臂,伸向头顶。 阿良笑道:“你亲手折断簪子,我不杀你。我从不骗人。” 陈平安突然停下手,深吸一口气,一脚后撤,如搏杀起手式。 阿良问道:“你是觉得反正自己死了,我也会放过李宝瓶他们,所以你哪怕死,也要试试看,能否凭本事护住这支簪子?” 陈平安一言不发,两脚重重踏地,就冲到了阿良身前,一拳挥出。下一刻,陈平安突然发现眼前已经没有了阿良的身影。陈平安身体僵硬地转过身,果不其然,阿良就站在那里,只是手里多了一支簪子。 阿良叹了口气,似乎对那支簪子根本没有太大兴趣,伸出手递给陈平安:“拿回去。” 陈平安小心翼翼走上前数步,从他手里接过那支碧玉簪子。刹那间陈平安只觉得头顶一沉,原来阿良将一只手轻轻按在了他头上,两人肩并肩站立,只不过朝向相反。一直以吊儿郎当面孔示人的阿良叹了口气:“陈平安,以后别做傻事了,天底下哪有死物,比人的性命还重要?一定要活下去,哪怕没办法好好活着,也要活着,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大的道理了。” 阿良拍了拍陈平安的脑袋,抬头望着黑沉沉的天幕,他笑道:“你要知道,不管这支簪子到底有多值钱,意义有多大,齐静春既然愿意交给你,就一定是相信你,所以只要是需要你做出生死抉择的时候,一定要选生,不可选死。壮壮烈烈而死,慷慨激昂赴死,风流写意去死,可死了就是死了啊。” 阿良收回手:“齐静春对这个世界很失望,那是他的事情,你陈平安就是你,别学他,你还没有真正见识过这个世界的好和不好。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那是他们读书人的事,我阿良不是读书人,你陈平安暂时也不是,所以……” 阿良最后也没有说出“所以”之后的原本内容,只是轻声道:“陈平安,相信我的眼光,你将来可以走很远的路,甚至能够比齐静春更远。” 陈平安轻声问道:“为什么?” 阿良手心轻轻摩挲竹刀刀柄,笑道:“因为我是阿良啊。” 两人最终一起沉默地走下山顶。 陈平安问道:“那边山坡的两个人?” 阿良想了想:“死人?” 陈平安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不在这个问题上刨根问底,换了个话题问道:“你为什么不拿走簪子?” 阿良嘴角抽搐,哀叹道:“簪子拿到手后,才知道比我设想的最坏也只是退了一万步更不像话,简直是退了几万步,它真的就只是一支破簪子,那我要它做什么?” 陈平安说不出话来。 阿良摇头道:“真正的读书人都穷,你以后就会明白了。我其实早就该想到的,按照道德林那老头子的脾气,和齐静春的性子,传下来这么支普通簪子才是正常。” 阿良突然笑着转头:“知道吗,你拿走了一样我自以为是囊中之物的东西,你知道我为此走了多少冤枉路吗?” 斗笠一头雨水,少年一头雾水。 阿良气哼哼道:“我甚至已经在某个地方刻下了一个字,但是到头来,等我屁颠屁颠跑来,结果是这么个惨淡光景,所以你要感谢我的不杀之恩啊。” 阿良自顾自说道:“你要是以后没本事在那里刻下两三个字,看我不削你。” 陈平安无奈道:“阿良,你能不能说一些我听得懂的话?” “可以啊。” 阿良哈哈笑道:“我叫阿良,善良的良。” 陈平安帮他说完了下一句话:“我是一名剑客。” 这一刻,阿良嘴角翘起,一巴掌拍在陈平安肩头:“那就这么说定了!” 陈平安更加纳闷:“嗯?” 阿良已经撇开话题:“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会送你们到大骊边境后离开,相信到了那个时候,你们这帮孩子也能够清清爽爽远游求学了,暂时不会再有乌烟瘴气的事情。所以在那之后,你就要自求多福了,能不能带着他们走到大隋山崖书院,之后能不能活着回到大骊龙泉县,全看你自己的本事。” 陈平安突然说道:“谢谢。” 从初次相逢,直到现在,陈平安才开始彻底信任这个自称阿良的男人。 阿良摇头道:“没事,我只是在弥补自己的亏欠,跟你关系不大。” 很多年前,曾经有一个姓齐的少年读书郎,读书读烦了之后,说想要跟他一起闯荡江湖,那次名叫阿良的剑客,没有点头答应。阿良觉得如果当时自己稍微多点耐心,那个少年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阿良最后说道:“陈平安,你知道吗?” 陈平安说道:“什么?” 阿良语重心长道:“以后对我这种绝世高手,要发自肺腑地尊重啊。” 陈平安好奇问道:“你打得过朱河?” 阿良有些头疼,觉得这家伙比当年的齐静春更惹人厌。 水深无声,雨大皆短。 这场暴雨在陈平安和阿良走回大树下没多久,就已经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雨珠不断从树叶上滴落。李宝瓶在陈平安回到树下的时候,满脸隐忧,陈平安灿烂一笑,揉了揉她的小脑袋,轻声说“没事了”。李宝瓶脸色呼啦一下蓦然灿烂起来,如一抹令人意外的雨后彩虹,干净得让人心颤。这一刻,陈平安突然有些愧疚,只是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许多言语堵在心里头,便只好默默练习剑炉立桩。 阿良看到这一幕后,会心一笑,但是李槐的一句话很快就打消了阿良不错的心情:“阿良阿良,听陈平安说你是去山上拉屎了,因为这样可以不用擦屁股。”阿良笑呵呵问道:“真的是陈平安说的?”李槐瞥了眼就站在不远处的陈平安,大概是生怕阿良跟陈平安当面对质,也学着阿良的语气呵呵一笑,说:“陈平安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我觉得他肯定是这么想的。我当然觉得阿良你不是这样的人啊,我还专门给朱鹿姐姐解释过,拍胸脯保证你阿良不是这样的。”阿良轻轻扯住李槐的耳朵,低头笑问道:“哦?”李槐痛心疾首道:“阿良,都怪陈平安,他太不是个东西了,要不要我替你骂他?”阿良使劲拧转这个小王八蛋的耳朵:“当我阿良好骗是吧?”李槐鬼叫起来,只可惜没有人愿意理睬。李槐立即见风转舵:“阿良阿良,我有个姐姐,叫李柳,名字是难听了一点,人可漂亮了,这个绝对不骗你,林守一和董水井两个色坯,就都偷偷喜欢我姐姐。董水井有事没事就去我们家蹭饭,每次见到我姐,恁大一个人了,还脸红,真是恶心。阿良,我觉得你比董水井强多了,人帅脾气好,骑得起驴子喝得起酒,要不要以后帮你和我姐,认识认识?”阿良赶紧松开李槐耳朵,双手轻轻放在李槐肩膀上,往下一按,笑道:“咱们蹲下来慢慢聊。” 陈平安走到朱河、朱鹿父女身前,问道:“朱河叔叔,能不能聊一下?” 朱河咧嘴笑道:“等你这句话很久了。那我们随便走走,反正雨已经很小了。” 两人并肩走出那棵树荫大如峰峦的不知名大树,不等陈平安开口询问,朱河自己就自报家门和根脚了:“陈平安,小镇之前发生那么多奇怪事情,你既然能够在正阳山搬山猿手底下活下来,还与那个外乡少女结为盟友,估计很多事情你都已经知晓,那么我也不藏掖什么了,毕竟小姐的安危是最重要的。我们父女二人皆是李家的家生子,就是世世代代作为杂役奴婢,在主人李家讨一口饭吃。虽然听着很可怜,其实没你想的那么惨。从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回的老祖宗,到家主,再到我们这位宝瓶小姐,没谁把我们父女当下人看待,尤其是小姐和我家闺女,其实她俩关系不比寻常人家的亲姐妹差。” 说到这里,朱河转头看了眼站在大树底下远望别处的女儿,正是少女身段抽条的时分,尚未真正长开,大概再过一年就会是真正的大姑娘了。朱河觉得自己女儿不会比大骊京城的任何一个千金小姐逊色,他对此一直很自豪,坚信女儿朱鹿以后一定会在大骊大放异彩。 须知大骊素来尊重女子,并不禁止女子投身沙场奋勇杀敌,大骊先帝甚至专门下令礼部为女子武人、修士,设置了一整套武勋称号,开一洲之先河。以观湖书院为首的士子文人,曾经对此大肆抨击,掀起过一场大乱战,矛头直指北方蛮夷大骊王朝。若非身为山崖书院山主的齐静春力排众议,可能当时的年轻皇帝迫于朝野清议舆论,就要因此收回圣旨了。 朱河笑道:“当年老祖宗发现我有习武的根骨天赋之后,二话不说就花费重金栽培我朱河,所以我才有现在的身手。女儿朱鹿也差不多,如果不是她自己不争气,在武道第二境功亏一篑,以后成就比我这个当爹的,只高不低。老祖宗发现朱鹿是习武的一棵好苗子后,亲口对我说过,朱鹿有希望走到传说中的武人第七境,我朱河不过才堪堪第五境而已。” 说到这里,朱河心情有些失落,武人升境,没有旗鼓相当的对敌厮杀,没有命悬一线的生死磨砺,只靠天资是注定走不长远的,而且一旦错失良机,无法一鼓作气往上攀登,就会越来越消磨志气,再而衰三而竭,彻底断了登顶之路。 朱河压下心中阴霾,继续说道:“这次由我们护送小姐离开大骊,一来是我们离得最近,身手还算凑合,而且是李家的家生子,不敢说本事有多高,至少忠心。二来小姐第一次出远门,需要细心的人照顾饮食起居,朱鹿就是合适的人选。第三嘛,我家小姐是老祖宗最心疼的晚辈,其实原本这次真正护送小姐远游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老祖宗自己。只是阮师的风雪庙同门,那个阿良出现后,老祖宗就返回小镇了,因为如今小镇没了禁制,可以毫无顾忌地收纳天地灵气,等于是在一座洞天福地修行,老祖宗破境在即,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反正有阿良担任贴身扈从,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 朱河略作思量,解释道:“我们老祖宗眼光独到且心胸宽广,虽然打心眼里疼爱宠溺小姐,可是在小姐远游求学一事上,老祖宗非但不把小姐强行挽留在身边,庇护在羽翼下,反而明言小丫头不但要去山崖书院,而且后半段路程,就由她自己去走,李家子孙,本就该有这样的气魄。” 朱河突然笑出声:“只不过说到这里,老祖宗又是一副愁肠百结的模样了,碎碎念叨着可是咱们家小宝瓶,才不到十岁啊,气魄啥的,是不是可以晚一点再说啊。最后老祖宗下定决心不再一路悄悄跟随的时候,一步三回头,跟老小孩似的,破天荒第一回。所以朱鹿私下跟我说,老祖宗对小姐,是真好。” 朱河心怀感激道:“小姐对我家朱鹿,也好,小姐从小就喜欢跟朱鹿聊天,看朱鹿练武。朱鹿能够走到今天,事实上小姐功莫大焉。” 陈平安松了口气:“朱河叔叔,有你们在,我就放心了。” 小镇那边,除了齐先生,陈平安信不过任何人。哪怕是阮师傅,就像陈平安对李宝瓶所说,他相信的也只是一位此方圣人的承诺,是齐先生曾经遵守的某些规矩,而不是阮师傅本人。这是一种不可言说的直觉,可以说是天生的,但更多还是熬出来的,就像他给那位宁姑娘煎的药。之前对阿良,对朱河,皆是如此,更不例外。 陈平安不是衣食无忧,没吃过苦,所以傻乎乎地对谁都好。生活的艰辛,人心的丑陋,贫穷的磨难,孤苦无依的他,早就铭刻在自己骨头上了。 朱河拍了拍陈平安纤细的肩膀,只是一拍之下,骨头之结实坚韧,稍稍超出他这个五境武人的意料,但是很快他便释然了,若非如此,怎能够正面硬扛搬山猿?他朱河就绝无这样的胆识能耐。只是一想到这里,朱河更是难免唏嘘,自己还不到四十岁啊,就已经雄心壮志消磨殆尽了吗,竟然比不得一个刚刚在武道上蹒跚而行的少年。 朱河也有些好奇,笑问道:“虽然我不曾走出过小镇,不晓得外边江湖的规矩,但是老祖宗闲聊时曾说起,如果在山下遇到江湖同道,有这样那样的众多忌讳,比如僧不言名道不言寿,还有就是可问师门,不可问武学路数。不过我是真的很好奇,你是如何从搬山猿手下逃脱的,你们小镇那场追杀,我只是事后听老祖宗说起过。”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其实就是一直在逃命,从泥瓶巷一直逃到山里,如果不是宁姑娘,我早就死了。” 朱河犹豫了一下,然后轻声提醒道:“要珍惜这些善缘,和那位宁姑娘的,还有和阮师……阮师傅的,一定要小心维持稳固,千万别断了。” 陈平安有些疑惑。 朱河感慨道:“我们只是骊珠洞天的井底之蛙,大家差距有限,就像你我,武学修为,撑死了就是五境之差,至于身份,我一个家生子,难道还有资格瞧不起身世清白的你?可是在井外的天地,会大不一样,你以后走得越远,在外边混得越久,就会理解得更透彻。” 陈平安诚恳道:“我没想那么远。” 朱河大笑道:“可以好好想一想了。” 陈平安点点头。 对于别人的善意,陈平安一向很珍惜。对于别人的恶意,若是暂时没办法跟那些人说清楚道理,那就暂且放心头,绝不忘记。毕竟路还很长。 大树底下,刚刚把姐姐李柳卖了的李槐,现在在阿良面前腰杆子特别直,大大咧咧说道:“阿良,回头我让陈平安给你做个酒葫芦,你把腰间那个小葫芦送给我吧,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绝不亏待你。反正你这个看着就显旧,配不上我姐夫的身份!” 阿良神神秘秘道:“你懂个屁,这葫芦叫养剑葫,是全天下少有的好东西,看着不起眼,值钱得很,你有几个姐姐?反正一个打死也不够!” 看到阿良难得用这么硬气的言语跟自己说话,李槐有些心里打鼓,眼馋地瞅着那只小葫芦,恋恋不舍地抬起头,试探性问道:“要不然我让爹娘多生几个姐姐?这事好商量啊,对不对?” 阿良伸手捂住额头。没来由想起之前跟陈平安一起走下山坡,那少年竟然把自己跟第五境的朱河相提并论。阿良松开手,哀叹一声,随手捡起一干枯枝丫在地上划来划去。 李槐探过头一看,是一个歪歪扭扭的字,写得真心不如自己这个蒙童好看,更比不上连齐先生也说不俗气的林守一了。李槐越看越觉得丢人现眼,看一下阿良的字,再看一下他腰间的银白色酒葫芦,一番天人交战之后,说道:“阿良,你写字这么丑,我决定还是不要你做我的姐夫了,我爹娘都希望姐姐以后嫁给读书人的。” 阿良缓缓抬起头,满脸匪夷所思:“很难看吗?” 李槐心情沉重,使劲点头。 李槐觉得姐姐李柳下次要是再敢跟自己抢东西吃,非要骂她没良心不可,自己可是为了她连那啥养剑葫都不要了。 阿良一脸你年纪小你不懂事的神色,笑呵呵道:“怎么可能,不是我跟你吹牛,在一个离这里很远的地方,不知道多少人看到这个字后,都纷纷竖起大拇指。” 李槐疑惑道:“当面?” 阿良干笑道:“听说,听说。” 李槐说道:“我就说嘛,谁有那脸皮跟你当面说写得好,我就拜他为师,估计连我娘也骂不过他。” 阿良讥笑道:“你拜人家为师,人家就收你为徒啊?” 李槐一本正经道:“不收?他眼瞎啊?” 阿良再一次捂住额头,因为那家伙还真是个瞎子。 阿良想着自己还是少跟这个小王八蛋说话,抬起头环顾四周,左看右看,最后看到了少女朱鹿,笑道:“朱鹿,想不想学习剑术啊?我现在有一些出剑的兴致了……” 不远处,朱鹿正在担心自家小姐。 李宝瓶双手托着腮帮,望着小师叔离去的方向,眉头紧皱。 听到阿良这句话后,朱鹿愤懑道:“一边凉快去!” 阿良眼神无辜且茫然:“刚下过这么一场大雨啊,你看我浑身都湿透了。” 朱鹿察觉到了自己的口误,可仍是冷笑道:“吊儿郎当,不学无术,不是好人!” 阿良气恼道:“小宝瓶,李槐,林守一,我是不是好人?!” 李槐落井下石:“只是像好人。但如果肯送我酒葫芦,就是好人。” 林守一冷淡道:“以后别骗我喝酒了,先生早就说过,文人斗酒诗百篇,全是假的。” 只有李宝瓶对阿良偷偷一笑,阿良顿时心里暖洋洋的,朝她伸出大拇指,把其余两个家伙的冷嘲热讽当作了耳边风。 阿良的江湖,终究不是白混的。 等到陈平安和朱河走回来,一行人重新上路。 当原本东南流向的龙须溪绕向正南方,成为大骊地方县志上崭新朱批的铁符河时,顿时河水滔滔,水势大涨。河面之宽,河水之深,远胜之前的小溪气象。 在陈平安的提议下,他们稍作休整,在这里煮米做饭,吃过午饭之后再赶路。 李槐站在河边,叉腰啧啧道:“阿良,你以前见识过这么大的水吗?” 牵着白色驴子的阿良看了眼溪河交界处,又看了眼身后,最后对李槐笑道:“我见过的大江大河,比你吃过的饭粒还多。” 李槐顿时不乐意了:“阿良,你是不是一天不吹牛就浑身不舒服?!” 阿良置若罔闻,走到正在搭建简易灶台的陈平安身边,轻声道:“走,河边走走,有些话要跟你说。” 陈平安愣了愣,就请李家婢女朱鹿帮忙,一路行来,李宝瓶其实已经能够帮上很多忙了,甚至连帮阿良喂养白驴也熟稔得很,所以手脚利索地帮着朱鹿姐姐一起煮饭,一副让她的小师叔只管去河边散步,一切包在她身上的俏皮模样。 这些日子里,李宝瓶始终坚持自己背着背篓,尽力自己打理一切。 陈平安每次打拳走桩的时候,她往往都会默默陪在身边,有样学样,娇憨可爱。 两人走到河边,然后沿着河水向下游行去。 阿良坦诚相见道:“我很喜欢宝瓶这个小丫头,当然,你只会比我更喜欢。” 陈平安回头望去,李宝瓶在那边忙来忙去,迈着车轱辘似的双腿。对比说一句做一事的林守一和万事不动手的李槐,虽然李宝瓶年纪还小,但是生机勃勃,哪怕只是看着她,也像看到一个美好的春季。 陈平安点了点头。 阿良又说道:“但是你总觉得哪里不对,是不是?” 陈平安嗯了一声:“上次跟我聊关于武学的事情时,她一口气说了很多,可是在那之后,她好像不太爱说话了。” 阿良问道:“你是不是跟她说了什么期望的话语,比如说你希望她以后可以成为什么样的人?” 陈平安猛然转头,满脸震惊。 阿良大概也不想无意间言语伤人,于是难得小心酝酿措辞,干脆停下脚步,蹲在河边,轻轻丢掷石子。等陈平安蹲在他身边后,阿良轻声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一般人自然没资格套用这两个说法,但是李宝瓶不一样,虽然现在还小,第一点当然是没影的事情,可第二点,她是已经适用了。她将你陈平安当作了依靠,所以你的一句无心之语,一件无心之举,都会让她深深放在心里。话语这东西,很奇怪,是会一个一个字一句一句话,落在心头堆积起来的。可能你觉得我这个说法比较像半桶水的老学究、酸秀才,可道理还真就是这个道理。” 陈平安轻轻呼出一口气:“是我的错,我当时怕她没信心走到山崖书院,就说了我希望她能够成为一位女先生、小夫子。” 阿良笑了笑:“‘是我的错?’陈平安,你错了。” 陈平安疑惑不解。 阿良不看陈平安,只是懒洋洋望向平静无澜的河面:“你只是没有做得更好,而不是做错了。” 陈平安更加纳闷,这两者说法不同而已,可造成的结果,不还是一样的吗? 阿良终于转头,似乎一眼看穿了陈平安的心思,摇头道:“很不一样。知道为什么天底下的好人,一个比一个做得憋屈吗?比如齐静春,你们认识的齐先生,明明可以做事更痛快,可到最后,就只是那么窝囊憋屈。等到你环顾四周,好像那些个坏人,却又一个比一个活得潇洒快活,比如你之前跟我提到过的两个仇家,正阳山搬山猿,老龙城苻少城主,他们回到自己的地盘后,确实会过得很舒心,一个地位崇高,躺在功劳簿上享受尊敬,一个野心勃勃,志在北方。” 阿良看着陷入沉思的陈平安,洒然笑道:“所以啊,做好人是很累的事情,你千万不能因为做了好人,没有得到回报,或者只是得到意料之外的答复,就觉得自己做错了,更不能觉得自己以后再也不当好人了。这样……是不对的!” 阿良脸色严肃,加重语气,重复最后一句话:“这样是不对的!” 阿良笑了起来,重新变成那个万事不挂心头的浪荡子:“当然,李宝瓶好得很,小姑娘只是以她独有的方式在回报你,你可别想岔了。” 陈平安使劲摇头道:“没有没有。” 阿良点点头:“所以我才愿意跟你说这些。” 阿良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将竹刀横放在双膝:“要知道,我很少跟人讲道理的,我的道理……”阿良略作停顿,拍了拍自己膝盖上的绿色竹刀:“以前在剑,如今暂时在这刀。” 阿良哪怕不下雨,日头不大,也会戴着那顶不起眼的竹篾斗笠,他随手扶了扶斗笠:“如果你的性格不对我的胃口,哪怕那支簪子像我之前想象的那般意义重大,哪怕你是齐静春挑中的人,我也不会跟你唠叨这些话,大不了把你送到大骊边境,心情好的话,直接把你丢到大隋就是了。对我来说,有什么难的?” 这个嬉皮笑脸的汉子认真起来,别有风范,双手轻轻拍打竹刀:“对我阿良来说,人生于天地间,路要自己走,话要自己说,人要自己做。我觉得你陈平安,也该这样,不一定全部像我,但要腰杆够直,拳头够大,骨头够硬,更要剑术够高!” 阿良哈哈大笑起来:“别忘了,最重要的是活得够久!” 陈平安老老实实道:“阿良,虽然有些听明白了,有些还不是很懂,但我都会记在心里,以后遇到什么事情,都会拿出来好好想一想。” 阿良点点头,欣慰道:“这就够了。” 阿良率先站起身,走出去几步,突然转头说道:“陈平安,我带的干粮吃完啦。” 说完之后,阿良就快步离去了,走向李宝瓶、朱鹿那边,嚷嚷道:“开饭没,开饭没?!” 留下一个没回过神来的少年。 说来说去,绕这么大一个圈子,这家伙就是为了光明正大地蹭吃蹭喝?陈平安笑着跟上。 有一天黄昏,一行人远远经过一片绿意葱茏的山间竹林,李宝瓶扯了扯陈平安袖子,伸手指向那边,小声问道:“小师叔,竹林哦,好看吧?” 忙着赶路的陈平安嗯了一声,继续埋头赶路,因为他们马上就要见到阿良所谓的驿路,大骊朝廷的官道了。 李宝瓶默不作声,颠了颠身后的背篓,仍然紧紧跟在陈平安身后。 夜里睡在朱鹿搭起的狭窄牛皮小帐篷里,李宝瓶想起一事,噘了噘嘴,有些委屈,最后告诉自己小师叔已经很好啦很好啦,然后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晨,睡眼惺忪的李宝瓶不敢贪睡,怕耽误了小师叔的既定行程,自己迅速穿好衣裳,穿上那双小师叔帮她做的草鞋,结果她刚钻出帐篷,整个人就呆住了。就在帐篷外,放着一只漂漂亮亮的绿竹小书箱。 李宝瓶愣了很久,然后一下子就号啕大哭起来。忙了一晚上的陈平安正在远处昏睡,被哭声惊醒后,赶紧起身跑过去。站在李宝瓶身前,陈平安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摸着脑袋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本以为天一亮小丫头看到小竹箱后会高兴呢。看到李宝瓶这么伤心,陈平安真是心疼得厉害。 李宝瓶闭着眼睛哭了很久,睁眼看到陈平安之后,一下子止住哭声,快步跑到他身前,狠狠抱住陈平安,哽咽道:“小师叔,对不起!” 陈平安只好轻轻拍着她的脑袋:“不哭不哭。” 李宝瓶只是哭,伤心坏了。 陈平安柔声道:“不喜欢小竹箱?是小师叔做得不好看?没事没事,下次可以改样子,没办法,小师叔以前只见过一次小书箱,以后到了外边的热闹地方,再见着了好看的书箱,你告诉小师叔……” 李宝瓶抬起头,满脸泪水:“喜欢!没有比这个更喜欢的了!” 可似乎越是喜欢,李宝瓶就越是觉得自己没良心,越是对自己的小师叔心怀愧疚,蹲在地上抽泣起来,不敢看小师叔。 陈平安想到昨天阿良的言语,一下子想明白了,蹲下身,摸着李宝瓶的脑袋,轻声道:“李宝瓶,知道吗?能够陪你一起远游求学,小师叔真的很高兴,只是以前没有跟你说过,所以现在小师叔跟你说。如果你还能喜欢这个不值钱的小竹子书箱,那小师叔就更开心了,真的,不骗你。” 李宝瓶缓缓抬起头,但是双手还是蒙住脸,她只敢透过指缝悄悄露出那双灵气盎然的眼眸,怯生生抽泣道:“小师叔不骗人?” 陈平安眼神清澈,点头道:“小师叔也会骗人,但是不骗李宝瓶。” 李宝瓶迅速拿开手,笑容灿烂。又是陈平安印象里的那个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了。所以陈平安也笑容灿烂。 有些人心如花木,皆向阳而生。陈平安和李宝瓶尤为如此。 第19章 小庙 一座高不过十多丈的小山坡上,分散站着二十余人,穿着衣饰并无定数,但是脸色、眼神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一个魁梧男子单膝跪地,正在仔细查探身躯僵硬的两具尸体,他用手指撑开一具尸体的眼皮,露出冰裂纹瓷片一样的眼珠子。 一个换上一身市井妇人棉布衣裳的矮小女子,缓缓走上山坡,身后跟着捧剑女子和白脸老人。她没有靠近那两具尸体,而是捂住鼻子,用浓重的鼻音问道:“王毅甫,怎么说?” 王毅甫叹息道:“两人都是被高手一刀毙命,不伤身体,但是经脉皆碎,五脏六腑都烂透了。” 妇人脸色阴沉不定:“我们大骊出现了这么强大的武道宗师,而且还是两位同行,咱们那位藩王殿下,号称一向负责边关监视,难道偏偏这次就一点蛛丝马迹也不曾抓到,总不可能是故意放跑漏网之鱼吧?” 王毅甫有些犹豫:“娘娘,如果我没有看错,是一人所为。” 妇人骤然眯眼,气势凌人:“你说什么?!” 王毅甫指了指两人的脖颈,出现一缕细微的红线:“两名死者之间的这条线,气势衔接紧密,分明是一人以刀横抹。” 妇人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的怒气杀机不要外露得太明显,讥笑道:“风雪庙什么时候这么天下无敌了?随便跑出来一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就能杀人跟杀鸡一样简单?这两个人是谁,你王毅甫不知道,徐浑然知道。来,说说看,让我们王大将军知晓一下。” 徐浑然脸色尴尬,硬着头皮解释道:“一个是刚刚跻身武道第七境的宗师,精通拳法,擅长近身厮杀;一个是八境修士,兼修飞剑和道家符箓。二十年间,两人联手刺杀六次,从未失手过,如今更是娘娘麾下竹叶亭的甲字高手。” 妇人愤怒至极,只是一直在苦苦压抑而已,此时便迁怒这位大骊第一剑师,尖声道:“徐浑然!报上他们的名字!死人也有名字!” 徐浑然心中悚然,微微低头道:“武人名叫李侯,修士名为胡英麟,都曾为娘娘一次次出生入死,为我大骊立下汗马功劳。” 妇人这才神色微微转好,只是很快便满脸颓然,有气无力道:“对,李侯和胡英麟,当年你们卢氏王朝的边关砥柱叶庆,就是这两人杀掉的。没死在敌国境内,没死在沙场上,而是死在了我们大骊自己疆土上。” 妇人兴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会让王毅甫看笑话,就拿他曾经效忠的卢氏开刀:“说来可笑,开始我们觉得叶庆这么一号重要人物,身边肯定会有数名大练气士暗中保护,为了除掉他,我甚至不得不和我家叔叔联手。哪里想得到,从渗透边境,潜入杀人,再到功成身退,卢氏王朝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他叶庆不过是惹恼了几股边境仙家势力而已,至于在朝堂上也被孤立到这一步?卢氏皇帝不是最推崇山上仙人吗?为何最后愿意陪你们卢氏殉葬的仙家宗门,就只有一家而已?” 说完这些,妇人有些神清气爽,心里痛快多了。果然是吃苦不怕,只要身边有人更苦;享福可以,但是身边不可以有人享福更多。这恐怕就是她愿意将其中一个孩子交给国师崔瀺,而不是山崖书院齐静春的理由了。省心省力,不怕长大之后被人欺负得只会哭着找爹娘。 王毅甫脸上闪过一抹黯然。 大将军叶庆,国之忠良,国之栋梁。为卢氏王朝镇守边关三十年,硬生生挡住大骊边军的三次大型攻势。当年宋长镜有次差点战死于战阵之中,不知道多少回大骂叶庆是冥顽不化的老匹夫。但是到最后,叶庆死后,卢氏朝廷竟然连追封谥号一事,也争吵了一旬之久,关键是哪怕这样,也没给太高的美谥,以至于犹有一战之力的六万精锐边军,军心慢慢散尽。 宋长镜挥师而过,如入无人之境。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亲自去叶庆坟头敬酒上香,事后大骊礼部非议,被宋长镜一份折子就打得满脸肿胀:“岂是唯我大骊有豪杰?” 大骊皇帝接连批了三个大大的“好”字,大笑不已。不过龙颜大悦的皇帝,最后对身边宦官笑着说:“这句话是皇弟的心里话,至于这几个字嘛,肯定是找了捉刀郎代劳的。” 妇人其实一直在观察这个亡国猛将的脸色。妇人暗暗点头。虽未因此就对他彻底放心,但若是连人之常情都失去了,那必是怀有坚忍不拔之志。做什么?除了复国能够做什么?那么王毅甫就真是找死了。若是王毅甫只是知道打打杀杀的一介武夫,能够心思细腻地演戏到如此境界,那也算王毅甫有本事。不过她一样不怕。 老剑师徐浑然疑惑问道:“娘娘分明已经跟阮师打过招呼,答应不会在龙泉县境内动手,咱们也传信给李侯、胡英麟,让他们近期不要轻举妄动,一切等走到大骊边境再说。照理说阮师怎么都该卖娘娘这个面子才对,总不至于那风雪庙的人,连娘娘和阮师的面子都不在乎吧?” 王毅甫问道:“那名佩刀男子的详细身份,依然没有查出来?” 捧剑女子杨花摇头道:“尚未有结果。这种事情,我们不好找上门去问阮师,更不好去找那拨风雪庙兵家修士,只能靠大骊自己的谍报机构寻找蛛丝马迹,而边境谍报事务,娘娘不方便插手……”说到这里,杨花不再说话。 这涉及大骊朝廷最高层的暗流涌动。 王毅甫问道:“有没有可能是那个叫朱河的李家扈从,其实深藏不露?” 妇人嗤笑道:“那个不过武夫五境的家伙,不值一提。李家更没有胆子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捣乱。” 徐浑然叹了口气:“这就有点难办了。” 妇人妩媚一笑:“难办?好办得很,立即回京!我跟皇帝陛下哭去。” 这件事,终究是别人先坏了大骊的规矩,那么皇帝陛下是愿意为她出头的。 李宝瓶有了崭新的小书箱,背篓里的大小物件就要挪窝,一大一小两个人借此机会,在休息的时候,找了个远离李槐等人的僻静地方,偷偷摸摸清点家当,以防遗失或是损坏。 陈平安也摘下自己的背篓。 一把老槐木剑,猜测是齐先生赠送,因为当时陈平安头顶莫名其妙戴上了玉簪子。陈平安和李宝瓶都觉得应该是齐先生故意所为。陈平安平时都是把槐木剑斜放在背篓里,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拿出来放在膝盖上,他的心境就会祥和安宁。 一颗黄色的蛇胆石,放在阳光下照射,就会映照出一丝丝黄金色的漂亮筋脉。其余十二颗小巧玲珑的蛇胆石,则已经褪去原本的鲜艳色彩,但是质地细腻,依然不俗。 李宝瓶对这些小玩意儿爱不释手,手心托着那颗黄色蛇胆石,说道:“小师叔,这颗千万别卖,其他十二颗石头,以后就算要卖,也一定要找识货的买家,要不然咱们肯定亏死了。” 陈平安笑道:“那当然。” 背篓里还有一块一尺长短的黑色长条石,看着很像斩龙台,但是陈平安不敢确定,记得宁姑娘曾经说过,想要分开斩龙台做天底下最好的磨剑石,不但需要什么剑仙出手,还需要折损一把很值钱的兵器,当然对于目前的陈平安来说,很厉害或者是很珍贵的兵器、物件,都可以直接与值钱挂钩。就像对于那个折返告别的宁姚来说,对手的战力,都可以跟多少个陈平安直接挂钩。 陈平安知道这绝对不会是阮师傅赠送给他的,是齐先生一并送了槐木剑和磨剑石?还是那个白衣飘飘的神仙女子,使出了神通术法?又或者难道是阮姑娘私藏的体己之物?陈平安有些头疼。 阮秀之前在李宝瓶背篓里,留下了金锭一枚,银锭两枚,普通铜钱一袋子。有次李宝瓶无意间打开钱袋子,陈平安才惊骇发现里边竟然夹杂有一枚金精铜钱。这枚压胜钱,绝对是阮秀偷偷留下的。这让陈平安吓了一大跳,当时就满头大汗。如果一直粗心大意,没能发现真相,然后不小心把这枚铜钱当作普通铜钱花出去……一想到这个后果,陈平安就恨不得先给自己两耳光。 大大小小的物件,陈平安一样样收拾齐整妥帖,就像是精打细算惯了的妇人,在打理一个小家似的。 每次李宝瓶看到这一幕都想笑,心想小师叔也太会过日子了。那么以后得多优秀的姑娘,才配得上自己的小师叔啊?李宝瓶觉得很难找到,于是她有些小小的忧伤。 一个鬼头鬼脑的孩子偷摸过来,被李宝瓶发现后,他看着李宝瓶脚边那只小书箱,对陈平安说道:“陈平安,你要是给我也做一个小竹箱子,而且比李宝瓶那个更大更好看,我就喊你小师叔,咋样?” 陈平安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李槐有些急了,决定退让一步:“那跟李宝瓶那小书箱一样大就行,这总行了吧?” 陈平安无意间发现李槐的靴子已经破烂不堪,露出了脚指头,说道:“回头给你做两双草鞋。” 李槐大怒,跳脚道:“我稀罕那破草鞋,我要的是书箱!用来装圣贤典籍的书箱!我李槐也是齐先生的弟子!”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一边去。” 李槐愕然,仔细打量着陈平安的脸色,两人对视后,李槐突然有些害怕心虚。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孩,破天荒没有还嘴骂人,悻悻然离开,只是跑出去几步后,转头理直气壮道:“草鞋别忘了啊,要两双,可以换着穿。” 陈平安点了点头。 等到李槐跑远,李宝瓶满脸崇拜道:“小师叔,你真厉害。你是不知道,李槐这个家伙,我都只能把他打服气,吵架是不行的,就算是齐先生跟他说道理,他也不太爱听。” 陈平安伸手揉了揉李宝瓶脑袋,背起背篓:“准备动身,再走两天,咱们就可以看到大骊驿路了。” 李宝瓶背起小书箱。小姑娘,红棉袄,绿竹箱。 其实阿良憋得很辛苦,很想告诉这一大一小,如果不是咱们小宝瓶足够可爱,就这颜色装扮,能够让人笑话死。 李宝瓶突然说道:“这个李槐,有点像小师叔你们泥瓶巷的那个鼻涕虫啊。” 陈平安愣了一下,好像从来没有把这两个人放在一起比较过,仔细想了想,摇头道:“不像的,以后如果有机会见到顾璨,你就会明白了。” 李宝瓶哦了一声,反正也只是随口一提,很快就去想象大骊驿路到底如何了。 陈平安其实跟李宝瓶一样,起先也觉得鼻涕虫顾璨和李槐有些像,但是相处久了,就会发现两者差别很大。 李槐跟顾璨看着差不多的性格,嘴里跟长了一窝蜈蚣蝎子似的,毒得很,能够一句话把人气得够呛,但在陈平安眼中,其实大不一样。同样是没心没肺,同样是穷苦出身,顾璨看似贼兮兮,转起眼珠子来比谁都快,但他身上那股超乎年纪的精明,更多是一种自保。李槐则是纯粹的小刺猬一个,逮着谁都要刺一下。这是因为李槐到底父母健在,上边还有个姐姐,心性其实不复杂,而且上过学塾读过书,身边的同窗蒙童是李宝瓶、林守一、石春嘉这些稍大的孩子,大体上李槐是没吃过大苦头的。顾璨不一样,一手拉扯他长大的娘亲,有些时候不得不说也连累了他,使得他小小年纪,便尝过了人情冷暖。陈平安就曾经亲眼看到一个满身酒气的醉汉骂骂咧咧走出泥瓶巷,看到玩耍回家的顾璨,什么也没说,走过去就狠狠踹了顾璨肚子一脚,顾璨倒地后,醉汉还狠狠踩了他脑袋一脚,那么大点孩子抱着肚子蜷缩在墙根,哭都哭不出来。如果不是陈平安凑巧出门碰到,飞奔过去,一拳打得那汉子踉跄后退,然后赶紧背起顾璨去了趟杨家铺子,天晓得顾璨会不会落下什么病根。 另外,顾璨更加记仇,心里头有个小账本,一笔笔账,记得很清楚。谁今天泼妇骂街骂过了他娘亲,哪家不要脸的汉子嘴花花调戏了他娘亲,他全记得,可能随着岁数增长,有些事情和细节已经忘了,但是对某个人的憎恶印象,顾璨肯定不会忘。当然,那个给了他两脚的汉子,顾璨记得死死的,叫什么名字,住什么巷弄,家里有谁,顾璨全都一清二楚,私底下跟陈平安独处的时候,总是嚷嚷着要把那人的祖坟给刨了,还说那人有个女儿,等她长大了,一定要睡她,往死里欺负她。大概那个时候的顾璨,根本就不知道睡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很多婆娘汉子喜欢“开玩笑”,与他娘亲相关的言语,妇人说“偷人”二字,汉子则往往都带着个“睡”字。 陈平安至今记忆犹新,顾璨不过四岁多,那张稚嫩的小脸,脸庞狰狞,满是凶光,眼神狠厉。陈平安有些担心,他当然希望顾璨在外边过得比谁都好,但同时打心底里不希望顾璨成为蔡金简、苻南华那样的神仙人物。 看着心不在焉的小师叔,李宝瓶问道:“怎么了?” 若是以前,陈平安就会说没事,但是现在开门见山说出了心里话:“我怕下一次见到鼻涕虫,会变得不认识他了。” 李宝瓶疑惑道:“小孩子个子蹿得快,如果过个四五年七八年才见面,你们不认识也很正常啊。” 陈平安咧嘴一笑,更像是自己给自己打气鼓劲:“我相信顾璨,一直会是那个泥瓶巷的鼻涕虫。”至于认不认得自己,没关系。只要他过得好,比什么都好。 铁符河的河床出现断层石崖,下跌迅猛,下游水势顿时暴涨。 陈平安站在河畔石崖上练拳,来来回回都是那六步走桩。 阿良不知道何时站在石崖边缘。水花四溅,水声滔滔,水雾弥漫,好在暮春时节,寒气已降,并不显得寒意刺骨。 阿良大声说道:“你练这个拳,没太大意思。这走桩,是个很入门的小架,随便哪个江湖门派都有,倒是那个立桩,还算马虎,最少能够帮你勉强活命,像是吊命用的药材,不名贵,但好在对症下药。” 陈平安听在耳中,笑了笑,没有说话。因为姚老头说过,练拳之时,切忌泄气。 阿良点点头:“但是一件没意思的事情,有意思的人可以做得很有意思。你这么练拳,问题不大。武道一途,本就是实打实的滴水钻石,靠的就是水磨功夫。” 陈平安练拳完毕,擦了擦额头汗水,问道:“阿良,你不是那个什么神仙台魏晋吧?” 阿良笑道:“当然不是,他念诗那是一套一套的,酒品奇差无比,一喝高了就喜欢一把鼻涕一把泪,比李槐还不如。我怎么可能是那种人。” 陈平安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阿良这么直截了当。 “那毛驴和酒葫芦?” 阿良白眼道:“自然都是魏晋的。我可没他那么穷讲究,喝酒倒是喜欢,骑驴看山河什么的,真做不来,慢腾腾地,能把我急死。” 陈平安小心翼翼问道:“他不会是死了吧?” 阿良笑意玩味:“我杀他干吗,杀人夺宝啊?” 陈平安看着阿良,摇摇头:“我相信你不会杀他。” 阿良拿起本该用来养剑的葫芦喝了口酒:“这只养剑小葫芦是他送给我的。我教了他一手上乘剑术,那小子茅塞顿开,终于打破了瓶颈,所以闭关去了。作为酬劳,他就把葫芦送给了我。别觉得是我占便宜,是他赚大发了。我只是帮着照看这头毛驴而已。” 风雪庙兵家剑修的十境,想要破开,难得很。不过这种话,阿良不想跟陈平安解释得太清楚。路是要一步步走的。 陈平安有些奇怪,问道:“阮师傅为何没有认出你来?” 阿良找了个地方坐下,晃了晃银白色的小葫芦:“葫芦里的本命剑气犹在,且无残缺,这意味着主人尚存,神魂体魄皆全。你们东宝瓶洲是个小地方,阮邛不觉得在这里有太过吓人的高手,能够瞬间斩杀魏晋不说,还能够快到连魏晋的本命飞剑都来不及传信。” 陈平安惊讶道:“小地方?有人说我们东宝瓶洲王朝有千百个,我们到现在都还没走到大骊边境呢。” 阿良扭头把酒葫芦丢给身边站着的陈平安:“你也知道是‘走’的啊,来来来,喝口酒,男人不会喝酒,就是白走一遭了。” “不喝酒。朱河说过,练武之人,不能喝酒。”陈平安小心接过酒葫芦,坐在阿良身边,递还给他,阿良却没接。陈平安只好小心翼翼捧在怀里,望着河水,轻声感慨道:“也是,我见过踩在剑上飞来飞去的神仙,从咱们小镇头顶上飞过去,很多。” 阿良现在一听到朱河就有些烦,偏偏身边这家伙就喜欢拿自己跟朱河比较。 陈平安笑问道:“阿良,你真能教魏晋剑术?那你岂不是比朱河还要厉害?” 又来了。 阿良叹了口气:“我也就是脾气好,不跟你一般见识。” 陈平安是真的很好奇这件事,打破砂锅问到底:“难道还要厉害很多?” 阿良一把抢过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口酒,满脸嫌弃道:“滚滚滚。” 陈平安哈哈大笑,转头看着一脸郁闷的阿良,眨眨眼,嘿嘿道:“其实我知道你比朱河厉害很多。” 阿良总算好受一些。 陈平安马上语气诚恳地补了一句:“我觉得两个朱河都未必打得过你。” 阿良无奈道:“你如果真想拍马屁,有点诚意行不行,好歹把‘未必’两个字去掉啊。” 陈平安默不作声,嘴角翘起,望着那条声势浩荡的青色瀑布,突然说道:“阿良,谢谢你。” 阿良一口一口喝着酒,随口问道:“嗯?谢我做什么,既没有教你练拳,也没有教你练剑。” 陈平安盘腿而坐,习惯性双手十指放在胸口,练习剑炉拳桩:“遇到你之后,觉得外边的世界,没那么让人觉得害怕了。因为我发现原来外边,也是有好人的,不都是谁本事高谁就随意欺负人。一路上李槐、朱鹿那么说你,你也从不生气。” 阿良笑着喝了一口酒,喝得慢了一些:“这一番表扬,来得让人措手不及,让我喝口酒压压惊。不过你小子也会害怕?敢小巷杀年纪轻轻的神仙人物,敢和搬山猿正面硬扛,敢二话不说就带着小宝瓶出来远游大隋,你胆子真不小。” 陈平安轻声道:“有些事情做了,是因为必须要做,不代表我就一点不害怕啊。我就是一个烧瓷的窑工学徒,胆子能大到哪里去?” 阿良点点头:“是这个理。” 两两无言,唯有水声。 阿良率先打破沉默,问道:“如果在一个很出名的地方,你做了一件很出风头的事情,然后你可以刻下一个传承千秋万代的大字,你会挑选哪个字?” 陈平安想了想:“应该是我的姓氏吧,我爹娘都姓陈,刻下‘陈’这个字,多好。” 阿良摇头叹息:“真俗气,不像我。” 阿良很快自顾自解释道:“正常正常,像我这样的奇男子,毕竟是凤毛麟角的存在,牛羊成群于平地,猛虎独行于深山。寂寞啊。” 阿良兴许是自己把自己给说感动了,赶紧狠狠灌了一大口酒。 陈平安突然咧嘴笑起来,笑得怎么都合不拢,像是也想到了很开心的事情。这绝对是稀罕事。 于是阿良问道:“想什么呢,傻乐呵?” 陈平安有些脸红,赧颜道:“如果可以多刻字的话,那我就在那堵墙上,写下心爱姑娘的名字。” 阿良龇牙咧嘴,啧啧道:“那你得多烧香,祈求你未来媳妇的名字只有两个字,如果是三个字、四个字,呵呵。” 陈平安愣了一下:“难道还有人的名字是四个字?那不是很怪吗?” 阿良拍拍陈平安肩膀:“陈平安,以后多读书。”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 阿良猛然惊醒:“陈平安,你有喜欢的姑娘了?!谁谁谁,赶紧说出来,让我乐和乐和!” 陈平安笑得眯起了眼,摇头道:“没呢。” 阿良伸手指了指陈平安:“一开始就知道你不老实。” 陈平安小声问道:“阿良,你现在还是打光棍吧?” 阿良:“闭嘴!” 陈平安还以颜色:“一开始我就知道了。” 阿良伸出大拇指,指着自己,道:“知道在别的几处地方,多少女侠仙子哭着喊着要嫁给我阿良吗?” 陈平安一本正经回答道:“我当然不知道啊。” 阿良吃瘪后,默默喝酒。 陈平安问道:“对了,阿良,你刻了个什么字?可以说吗?” 阿良立即神采焕发,得意扬扬:“那可了不得,我那个字写得铁画银钩天下无双不说,关键是那个字很有味道!朗朗上口,气势如虹,比起什么姓氏啊浩然啊雷池啊,要好上太多了。你是不知道,为了拦阻我刻下这么个字,好些老乌龟王八蛋的脸都黑了。没法子,就怕货比货,其中有几个辈分挺高的家伙,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差点就要卷起袖子跟我干架,我才懒得理睬他们,几个人不要脸皮合伙打我一个,我不跑?我傻啊,对吧?当然了,我是刻完字再跑的。” 陈平安有点后悔问了这个问题。 阿良一脸“你快问是哪个字”的表情。 陈平安轻轻转头,重新望向河水,打死也不开口说话。阿良呆若木鸡。 阿良轻轻塞好香气四溢的酒葫芦,显然是连喝酒的兴致也没了。 就在此时,陈平安蓦然瞪大眼睛,发现铁符河下游的河面上,竟然有四五人联袂踏水而行,有白发苍苍的蓑衣老人高歌“自古名山待圣人”,有衣裳艳丽的妖娆女子娇笑连连,还有身穿道袍的小童子手持竹杖,老气横秋。 陈平安瞪大眼睛,喃喃道:“神仙?” 阿良连正眼也没瞧一下。 朱河手持一串红色铃铛,急促响动,往陈平安和阿良这边飞奔而来,脸色沉重道:“这是老祖宗留给我的震妖铃,一旦有妖魅山精靠近铃铛百丈之内,便会无风自响。阿良前辈,陈平安,我们最好小心一些,先离开这河畔石崖,以免发生不必要的冲突。” 陈平安想了想,就要起身。 阿良根本不看河面那边的奇异景象,拔出酒塞子,对两人晃了晃,笑道:“我喝过这口酒就走,很快。” 朱河有些焦急:“阿良前辈,咱们大骊朝廷对于山野妖魅的管束,一向极为宽松,只要不闹出人命,一般是从来不插手的……” 阿良啊了一声,说着“这样啊,赶紧起身”,就要跟他们一起离开石崖,给那拨不速之客让路。但是河面之上,那五个神异非凡的家伙,各自的境界修为高下立判,道行最高的蓑衣老叟率先像是被天雷劈在脑门上,止住身形,一动不动,之后四位皆是如出一辙。再然后,又是满身仙气的老叟第一个掉头,撒腿狂奔,这次可顾不上什么神仙风采了,恨不得手脚并用,之后四人仍是如此。 阿良一脸假得不能再假的狐疑神色,还带着坏笑。 朱河咽了口唾沫。手中铃铛已经寂静不动。 朱河试探性问道:“阿良前辈,这是?” 阿良系好那只银色小葫芦,揉了揉下巴:“难道是我杀气太重?” 陈平安小声问道:“阿良,是那些家伙认出了你的这只养剑葫?” 阿良爽朗大笑,搂着陈平安的肩膀,走下石崖:“有可能有可能,养剑葫里大有玄机嘛。一般人我不告诉他。” 阿良突然松开手,让陈平安先回去。陈平安小跑着离去。 阿良跟朱河勾肩搭背,低声问道:“朱河,你是武夫第五境,对吧?你是怎么含蓄得让陈平安觉得你是高手的?不如教教我,否则我费了这么大力气,白白摆了那么多高手架子,那小子也照样睁眼瞎啊。” 朱河身体僵硬,忐忑不安道:“阿良前辈,这个我真不知道啊。” 阿良怒道:“这就没劲了啊。” 朱河哭丧着脸:“阿良前辈,我真不知道。” 前边,陈平安转身倒退着小跑,面朝阿良,大声笑问道:“阿良,那个字到底是啥?” 阿良顿时神采飞扬,咳嗽一声,一手扶了扶斗笠,一手高高伸出大拇指:“猛!” 陈平安跟河面上那五个家伙一样,如遭雷击,然后默默转身,飞奔离去,嘀咕道:“你大爷的!” 铁匠铺子那边总计挖出七口水井,井水甘甜,冷气森森。 传言那个曾经在骑龙巷住过一段时间的阮师傅,是会铸剑的神仙,连朝廷也敬重得很。礼部官老爷和小吴大人,都曾经亲自去拜访过。所以阮师傅的身份不简单,绝对假不了。很多人都想着把孩子塞进铁匠铺子,只可惜已经不招人了。不过阮师傅有次去镇上买酒,倒是挑中了两个孩子做学徒,第二天酒铺就人满为患了,全是大人长辈拎着自家孩子,问题在于也没人真正买酒,全眼巴巴等着阮师傅能够看中谁。孩子可不管什么前程不前程,撒腿闹得欢,鸡飞狗跳吵翻天。 其实在县令吴鸢出现之前,小镇上的人只知道自己是大骊子民,龙窑是为大骊皇帝家里烧制瓷器,仅此而已,其余一概不知。小镇人员流通极少,根本不存在什么拜访亲戚、出门游学、远嫁他乡,书上不教,老辈不说,世世代代皆是如此,四姓十族当中知道一些内幕的人物,更不敢泄露天机。 那些本命瓷被挑中的幸运儿,能够走出去欣赏外边的大好河山,但在骊珠洞天破碎下坠之前,根本没有衣锦还乡的机会,这是四方圣人早年订立的规矩之一。 如今按照县衙张贴的告示和识字之人的讲解,才知道以前是因为龙泉县的山路,太过险峻,如今朝廷花了大力气才开通道路,为了开山一事,要把那些山头送给某些相中此地风水的大人物,与此同时,以县衙礼房吏员为首的一拨人,开始为辖境内的百姓讲解各种规矩,应该如何与外乡人相处,比如不可胡乱对着外乡人指指点点,稚童不可冲撞街道行人,绝对不许擅自触碰外乡人的坐骑等等。一旦出现争执,百姓则必须如实向龙泉县衙禀报,不可自作主张,官府会秉公处理。 四姓十族对此并未展露出太多的热情,更没有出面帮着县衙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的意思,更多还是冷眼旁观,至于是不是等着看县衙闹笑话,就只有吴鸢和那帮老狐狸心里最清楚了。 小镇的巨大变化,对自幼在兵家祖庭风雪庙长大的阮秀而言,感触不深,或者说也不在意。 她自从遇到某个矮冬瓜之后,就心情郁郁。 那蛮横妇人大摇大摆去了陈平安家的宅子不说,还把院门和屋门铜锁都给弄坏了,她之前跑去给两栋宅子打扫的时候,刚好撞到那拨前去换锁的人。阮秀气得柳眉倒竖,跑上去讲道理,那几人仿佛知晓她的身份,毕恭毕敬赔礼道歉,但是当问起幕后罪魁祸首到底是谁,他们就摆出一副阮小姐你就算活活打死我们,我们也不敢说的无赖架势。这也就罢了,阮秀要他们交出旧锁和崭新钥匙,回到铁匠铺子,就碰到了那个矮冬瓜,她竟还有脸笑眯眯地说是自己不小心,才打坏了铜锁。 阮秀还依照约定,雇人修缮了泥瓶巷一栋无人居住的破败宅子。宅子屋顶塌陷出一个大洞,房梁腐朽,红漆剥落。阮秀要那些小镇上的砖瓦匠,仔细修补,小心添砖加瓦,最后实在不放心,还专门盯着他们做了大半天事。 再就是相邻的压岁铺子和草头铺子,都挂名在了陈平安名下,两间老字号铺子的老伙计,已走得七七八八,只得另外雇用伙计。她不敢挑选一些油滑之辈,便让自家剑铺的人,推荐了些性情本分却手脚伶俐的妇人少女,帮忙打理生意。 压岁铺子继续贩卖各式糕点吃食,草头铺子则继续兜售杂项物件,文玩清供、古琴字画,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阮秀只要剑铺没事的时候,就会趴在某一间铺子柜台上,怔怔出神,很多时候大半天时光就这么悠悠然流逝。反正不用她招徕生意,她也不擅长跟人讨价还价,事实上这两家铺子都属于陈平安的家底。阮秀恨不得一块糕点卖出几两银子的天价,只不过终究是心性纯朴的少女,没好意思这么做,只是犹豫着要不要帮陈平安找几个懂得察言观色的人,帮着铺子多赚些钱,但是她又怕那样的人,陈平安回到家乡的时候,会不喜欢,因为他不是那样的人。 就连糕点也没那么馋嘴贪吃了的阮秀,原本圆圆润润的下巴,逐渐有些尖尖的了。如小荷露出尖尖角,清新动人。 阮邛倒是几次提起,要是她觉得小镇这边闷得慌,可以去神秀山、横槊峰那边走走看看,山水风光还不错。只是阮秀一直提不起这个劲儿,一直拖拖拉拉,阮邛也就作罢了。但阮秀越是这么浑浑噩噩,打铁铸剑的时候,反而越是聚精会神,神意充沛,境界攀升更是一路高歌猛进,这才让阮邛放下心来。既然于修行是好事,他就不会去指手画脚。因为一个凡夫俗子的坟头,早已青草葱茏,甚至子孙也已白发,可是曾经同龄的修行有成之人,却依然还是女子貌美的光景。 阮秀这两天更加心烦,因为每次她来到铺子发呆,都会有人来打搅。是一个腰间别有一支朱红色长笛的年轻人,锦衣玉带,头戴紫金冠,很趾高气扬的作态,可是这个人的样子,她倒是忘了,或者说从来没有认真看过。因为阮秀自从年幼记事起,就见过太多太多这样的人了。因为她爹阮邛,不但是风雪庙大修士,更是东宝瓶洲首屈一指的铸剑师。 不过到了这里后,阮邛跟她说过,已经跟大骊朝廷打过招呼,在甲子之内,大骊不可以对外大肆宣扬,用他阮邛这块金字招牌来谋划什么。一旦被他阮邛发现,商量是可以商量,但是结果如何,他不会保证。阮邛在洞天下坠沦为大骊版图之后的那场厮杀中,不但杀得周围修士肝胆欲裂,就连大骊朝廷和更远的山上势力,都已领教过他的脾气,没人愿意拿性命来跟他讲道理。敢这么做的人,要么被阮邛在自己地盘上名正言顺地打死了,要么被扯进地界光明正大地打死了。 都不用阮邛直说,大骊那一小撮真正的大人物,其实心知肚明,这位从风雪庙脱离出来自立门户的圣人,真正的逆鳞,是他那个公认天资卓绝的女儿。若非为了阮秀,阮邛当初绝对不会从风雪庙离开,从齐静春手里接手骊珠洞天,因为当时没有谁会将坐镇这座小洞天视为美差。那意味着一身修为和境界受到天道压制,能够维持境界不跌落、体魄不朽坏,已是极致。当然,齐静春是个例外,很大的一个意外。 因为阮邛的命脉是他女儿,所以如今大骊刻意帮忙保密,绝不敢轻易对外提及阮秀的名字。于是就有不明就里的家伙,无意间逛荡到小镇骑龙巷的草头铺子,见到阮秀后,立即惊为天人,心想一间铺子的少女罢了,身份撑死了也高不到哪里去,以他的容貌谈吐和身世背景,还不是手到擒来,让她对自己一见钟情,心甘情愿做那红袖添香的奴婢、素手研磨的丫鬟? 不过他到底身负家族使命,是来这里买山头的。小镇如今藏龙卧虎,不说那位高高在上且脾气暴躁的兵家圣人,大骊礼部和钦天监的人都在,据说连县令都是大骊国师的得意门生,所以这个公子哥谨守父辈的叮嘱,到了小镇,夹起尾巴做人,真要闯了祸,家族连收尸也不会做。所以他绝不敢像在自家辖境内那么胡作非为,再说了,强抢民女什么的,他做起来虽然熟门熟路,可真的很无趣。 这个自诩风流的年轻公子哥,估计打破脑袋也想不到,那个看上去傻乎乎的慵懒少女,竟然姓阮。 他今天又跨过门槛,装着在一排排百宝架上挑选心仪物件,然后装着跟一个妇人砍价,最后笑着开口,跟那个像是小掌柜的青衣姑娘打招呼,轻轻扬起手中那块挺有眼缘的书案清供石,供石一手高,却是云头雨脚美人腰的模样,定价三十两银子,他问那少女能不能便宜一些,三十两银子实在太贵了些。实则对他来说,三十两黄金又算什么? 阮秀头也没抬,淡然道:“不能。” 年轻公子哥故作潇洒地耸耸肩,说这石头他买了,最后他又挑了两样物件,又问那阮秀买了这么多东西,总该便宜一些了吧?而且他要在小镇常住,肯定是回头客,所以会经常光顾铺子……总之啰里啰唆一大堆,柜台那边的阮秀听得心烦,还是不抬头,淡然道:“东西可以买,照着价格付钱便是,话少说。” 那年轻公子哥不怒反笑,哟呵,看不出来,还是一匹性情贞烈的胭脂马? 他还真不生气,只觉得激起了自己的求胜心。本来买山一事早已经板上钉钉了,他不过是为财大气粗的家族露个脸画个押而已,为何不找点无伤大雅的乐子?于是他让妇人将三件东西打包,离去之前,笑道:“这位姑娘,我明天还会来的。” 阮秀终于抬起头,第一次正视他:“你以后别来了。” 年轻公子哥饶有兴致地凝视阮秀,真是一张越看越让人喜欢的脸庞,绝对不是家里那些庸脂俗粉可以媲美的,所以他笑眯眯道:“为什么?” 阮秀脸色平静:“这家铺子是我……朋友开的,所以我可以决定欢迎哪些客人进门,不欢迎哪些客人来碍眼。” 年轻公子哥指着自己鼻子,笑容更浓:“我碍眼?姑娘这话从何说起?” 阮秀重新趴在柜台桌面上,挥挥手:“你走吧,我不想跟你这种人说话。” 铺子外边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健硕男子,满脸不悦和戾气,冷冷看着这个不知好歹的市井少女。 年轻公子哥笑着朝那名扈从摆摆手,用眼神示意他别吓着自己的盘中餐,付完账后,他走向门口,不忘回头说道:“明天见啊。” 阮秀叹了口气,站起身,绕过柜台,对那个刚刚跨出门槛后转身站定的家伙说道:“我劝你以后多听听别人说的话。” 年轻公子哥看着阮秀那令人惊艳的婀娜身姿,感慨自己这趟真是艳福不浅。 至于阮秀说了什么,他自然听见了,只是没有上心,更不会当真。 那名扈从骤然间身体紧绷,头皮发麻,如芒在背,正要有所动作,只见青衣少女和自家公子一起冲向了骑龙巷对面的墙壁。他眼睁睁看着公子被那少女一手按住额头,最后整个头颅和后背,全部嵌入那堵墙壁之内。 年轻公子哥瞬间失去知觉,七窍流血,他背后墙壁被砸裂出一张巨大蛛网。 阮秀对着翻白眼晕死过去的年轻公子哥说道:“以后要听劝,听明白了吗?嗯?还是不听?” 阮秀高高抬起一腿,又是一脚迅猛踢出。本就可怜至极的公子哥连身躯带墙壁,一同凹陷下去,很是惨不忍睹。 阮秀收回腿,转身走向铺子,对那个丝毫不敢动弹的高大扈从说道:“人抬走,记得修好墙壁。” 武夫第五境的扈从,咽了咽口水,连一句狠话都不敢说。 他只是明面上的贴身护卫,真正的顶梁柱,是一位外姓家族供奉,如今跟诸多势力一般无二,去了山里,跟随在大骊礼部侍郎和钦天监青乌先生屁股后头,既是与大骊朝廷联络感情,也是象征性查看那两座重金购得的山头。 不是第五境武人烂大街,谁都可以欺负,而是这个马尾辫小姑娘出手太过恐怖了。要知道自家公子已经跻身第四境,虽然比不得那些仙家府邸的真正天纵奇才,可只要最终能够跻身第五境,那就等于拥有了雄踞一方的霸主资质,毕竟在武人辈出的大骊版图上,练气士比起武人,要吃香太多。所以那两座山头,会是自家公子的龙兴之地。 这个第五境武人顾不得自报家门,震慑那个出手狠辣的阮秀,赶紧飞掠到巷子对面的墙下。片刻之后,眼眶通红的男人猛然转身,脸色铁青,大骂道:“小贱货!你知不知道自己打烂了我家公子的修行根本?!” 阮秀已经走进铺子,闻言停步却没转身,只是扭头道:“知道啊,我故意不杀他,留着受罪。” 那武人几乎要疯了,这小丫头不会是个脑子坏掉的疯子吧? 阮秀笑了笑:“你骂我,我不跟你计较,因为我会跟你家族算账。按照你们的套路,一般是打了小的跑来老的,所以你大可以喊那个家伙的长辈朋友之类,让他们过来找我的麻烦。放心,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们,什么地方都不去。如果你们既没人来寻仇,也没有人来道歉,事先说好,别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阮秀想了想:“如果你们的老祖宗或是家族援手,真能打败我,那我也会把我爹搬出来,没办法,我就只有这么一个亲人了。” 阮秀突然莫名其妙开心起来,笑得需要抿起嘴,才能不让自己显得那么开心。如今她好像多出了一个朋友,就是这间铺子的主人。 那武人瞠目结舌地看着阮秀的“诡谲”笑意,可以确定她真是疯子。当务之急是尽可能留住自家公子的修为,所以他不敢过多逗留,背起自家公子,在骑龙巷飞奔而走。能够成为重要人物的贴身护卫,终究不是蠢人,他跑出一段距离后,立即对着某处大声吼道:“我家公子是丰城楚家的,是你们大骊贵客!我家老祖更是摇铃山副宗主!”但是并无任何反应。 这个武人瞬间透心凉,遍体生寒。那些潜伏暗处的大骊谍子,选择了见死不救!这绝对不合常理,不合规矩!武人如丧考妣,难道自家公子惹上了不能惹的硬钉子?可是老祖宗不是分明说过,除去先后两位圣人不提,世代盘踞小镇的那些地头蛇,并无太大成就吗?怎么小小一间铺子的少女,武力就如此惊人? 远处,一个年轻人悄然坐在视野遮蔽的墙头,单手托着腮帮,打了个哈欠后,冷笑道:“真当我大骊怕你一个丰城楚家啊。” 最后他收回视线,望向那间铺子,已经看不到柜台后的少女身影,轻声笑道:“不愧是传说中风雪庙第一好说话的姑娘。” 他很快收起笑意,继续监视四周动静,一有风吹草动,他有权力调动附近所有大骊死士,出手杀人,无论对方是谁,可以不计代价、不计后果。 但是同时他也猜得出来,这桩风波,不会到此为止,说不定还会牵扯到皇帝陛下,当然还有圣人阮邛。因为丰城楚家可以拿这件事上纲上线,大做文章,以形势舆论压迫大骊朝廷。大骊如今国势鼎盛,什么都不怕,唯独对于文人清议,一向极为重视,先帝与当今陛下皆是如此,十分厚待和容忍读书人。 铺子内的几个妇人少女,一个个吓得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喘。哪里想得到平时那么好脾气的秀秀姑娘,有这么一面?一出手就把人打了个半死不活? 阮秀趴在柜台上,继续发呆。她突然想起什么,从柜台抽屉里拿出一颗小石头,放在桌面上,然后她换了一个姿势,脸颊贴在桌面上,伸出手指轻轻拨动那颗石头,看着它滚来滚去。 秀秀姑娘,秀色可餐。 龙泉县西南边境地带,落魄山山势独树一帜,格外令人瞩目。一行人按照规矩,临近龙泉地界后,便选择脚踏实地地行走至此,并未御风凌空或是御剑飞掠,之后他们就要入山,去勘探那座出产斩龙台的龙脊山,那将是东宝瓶洲最大的一块磨剑石,哪怕一分为三,单独拎出一块,亦是如此。 对于这四位出身一洲兵家祖庭的修士而言,徒步行走山岳湖泽,算不得什么苦事,毕竟风雪庙兵家修士一向看重淬炼体魄,这本身就是在砥砺修为,既是修力也是修心。 当四人看到远处阮邛的身影时,纷纷加快脚步,主动向这位宗门前辈抱拳行礼。阮邛在风雪庙辈分算不得太高,但是口碑极好,自开辟出那座蜚声南北的长距剑炉后,先后为同门铸剑十余把,结下了许多善缘和香火情。但真正让阮邛获得风雪庙六脉势力共同认可的,是一桩大风波。东宝瓶洲中部如日中天的水符王朝大墨山庄是首屈一指的仙家府邸,拥有一位天资卓绝的年轻老祖,刚刚破境升为陆地剑仙,缺少一把称手兵器,听闻阮邛铸剑之术登峰造极,便亲自到风雪庙绿水潭向阮邛求剑,并且许诺了一份天大的好处,可当时阮邛已经答应为一位文清峰晚辈铸剑,需要耗时数年。不管那名生性桀骜的剑仙如何劝说,阮邛只说自己铸剑只讲先来后到,他可以为大墨山庄免费打造一把剑,但只能是当下那把剑出炉之后。为此,年轻剑仙觉得阮邛是故意羞辱自己,一怒之下大打出手,阮邛当时只是九境修士,拼着重伤也不曾低头,从此一战成名。 大墨山庄为此付出了不可估量的巨大代价。那名陆地剑仙被拘押在风雪庙受罚五十年,短短六年之间,风雪庙六脉各有一人前去大墨山庄挑战,打得大墨山庄从水符王朝当之无愧的第一宗门,掉落到二流势力垫底,至今尚未缓过来。 阮邛笑着向四人抱拳还礼,风雪庙并无繁文缛节,便是晚辈面对那些修为通天的老祖,礼仪仍是如此简单。 阮邛与他们说了一些龙脊山事宜,以及大骊朝廷在龙泉县的大略部署,然后随口问道:“神仙台魏晋,此次是不是与你们同行北上?” 一个白衣负剑老人笑道:“宗门中途有传递过飞剑讯息,魏师伯这次确实北上了,只是没有与我们同行,好像听说贺仙子作为此次道家代言人,进入了这座骊珠洞天,师伯这才愿意赶来凑热闹。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应该已经见过了那位南归宗门的贺仙子。” 阮邛问道:“你们有人见过魏晋吗?” 四人皆摇头:“不曾见过真容。” 负剑老人问道:“阮师有此问,可是有事发生?” 阮邛笑着摆手道:“只是好奇而已,如果我没有记错,魏晋堪堪四十岁,就已经坐稳十境境界,神仙台也确实需要有人站出来,挑起刘老祖一脉的大梁。” 五人一起行走在僻静山路上,负剑老人辈分和修为都最高,其余三人则该称呼魏晋为魏师伯祖,老人与阮邛并肩而行。风雪庙六脉,以神仙台香火最为单薄,几乎沦为俗世王朝数代单传的惨淡景象,恰恰又是神仙台在三百年中对风雪庙贡献最大,所以阮邛曾经所在的绿水潭,老剑修所在的大鲵沟,都对神仙台报以由衷的善意和期待。哪怕风雪庙内部六座山头各有争执,但是如果门风严谨、传承有序的神仙台彻底消逝,那么不管对风雪庙哪一脉,注定都不是好事。 老人闻言后抚须笑道:“魏师伯天纵奇才,神龙见首不见尾,在江湖上也赢得了偌大名声,说不定下次见面,就是咱们东宝瓶洲最年轻的上五境大修士了。” 阮邛轻声道:“树大招风,越是如此,越是要小心啊。” 老剑师转头看着神色凝重的阮邛,顿时了然,沉声道:“等这次事了,返回风雪庙,我就会跟宗主建言,争取将魏师伯召回宗门,不管如何,魏师伯最好等到成功跻身上五境之后,再行走江湖。” 阮邛点头道:“这是老成之见,理当如此。相信魏晋在江湖闯荡多年,也见识过人心险恶,能够理解宗门的苦心。” 老人欲言又止。 阮邛摇头道:“最后魏晋愿不愿意回到风雪庙修行,那就是他自己的决定了。” 阮邛突然望向小镇那边,抱拳道:“我家秀秀出了点事情,我得去看看,就不与诸位同行了。” 负剑老人一挑眉头,已是满身杀气:“阮师,你若是不方便出手,打声招呼,交由我来。谁敢欺负咱们秀秀,活腻歪了不是?!” 阮邛会心一笑,道:“小事而已。” 阮邛身形拔地而起,转瞬即逝。风雪庙其余三人有些诧异,不晓得老人何时如此喜爱宠溺阮秀了,要知道这十多年老人多仗剑远游,不曾待在山上,与那个小姑娘自然算不得如何熟悉,甚至远远不如他们三个。倒是大鲵沟秦老祖,确实很早就对小姑娘刮目相看。 老剑师脸色平静,缓缓前行,只是脑海中不断浮现出自己这一脉秦老祖的私下言语:“风雪庙的庙太小,容不下阮秀的。” 草头铺子,阮邛走入铺子,犹豫了一下,没有直接用东宝瓶洲雅言与自己闺女说话,虽然那些小镇妇人少女为了店铺生意,暂时只学了一些与外乡人打交道的简单雅言,可保不齐会有意外。阮邛用手指轻轻敲打柜台,阮秀茫然抬头,疑惑道:“爹,你怎么来了,今天不是不打铁吗?” 阮邛柔声道:“出来说话。” 父女二人离开铺子,走在行人稀少的骑龙巷。 阮邛出现后,那拨大骊谍子死士就自行悄然撤退了。这是在对一位兵家圣人传达一种无声的敬意。 阮邛对此暗暗点头,见微知著,心想大骊能够有今日的强盛国力,不是没有理由的。 阮秀有些恼火,问道:“是那个丰城楚家的跑去跟你告状了?事先说好,我出手之前,警告过那人很多次了。” 阮邛笑道:“多借给丰城楚家几个胆子,也不敢拿这种破烂事去烦爹,说不定很快就会有人携重礼登门道歉。” 阮秀嘀咕道:“那家伙看着就让人恶心,跟那个矮冬瓜一个德行,满身业障因果,只不过是厚薄之差而已。这种人跻身中五境后,不知道要祸害多少人。如果不是担心给爹惹麻烦,我当时就一掌打死他了,省得将来造孽。” 阮邛深吸一口气,额头沁出汗水,幸好自己方才驱使阴神出窍,用气息将整条骑龙巷笼罩住,已经无人可以探查此地动静,要不然阮秀这席话落入有心人耳朵里,就真是遗祸无穷了。世间练气士百家争鸣,诸子百家中又以阴阳家最擅长探查人之气运、业障,但那些本事能耐,几乎全是后天修行而成,所行神通,往往亦是顺势而为,如同抽丝剥茧,小心翼翼,佛家对此更是讳莫如深,只恨避之不及。唯有兵家,最是肆无忌惮,一副谁也敢杀、谁都可杀的架势,但这些都只是浮于表面的假象,可是自家这个闺女,不一样,很不一样。她自幼便能看穿人心,看到他们的七情六欲和因果报应,随着修为增加,她甚至能够直接斩断因果,一旦杀人,后果更是匪夷所思。这绝不是天生火神之体能够解释的。 阮邛只知道在女儿眼中,这个世界的色彩,与别人眼中的不一样。 阮邛为此翻遍风雪庙珍藏的典籍,只有一个失传已久的古老说法,勉强能够解释缘由。 天生神灵,应运而生。 所以阮邛之前才会主动要求被贬谪到骊珠洞天,试图在阮秀真正成长起来之前,为她赢取六十年遮蔽天机的时间。 铁符河水面上那些个已经化为人形、魂魄稳固的大妖,不知为何要仓皇撤退,朱河手中铜铃的铃声自然而然随之停歇,只是朱河担心那些光天化日之下就敢行走人间的大妖,使了什么障眼法,便让阿良前辈暂时不急于沿着河水南下。他高高提起那串篆文古朴的铜铃,在铁符河下游方向,不断反复跨越河面,大踏步四处游荡,以防妖魅隐匿在暗处伺机害人。 于是陈平安一行人就这么收拾好行礼后,全部待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朱河无头苍蝇似的乱窜。李槐乐不可支,林守一满怀好奇心,而朱鹿则觉得丢人现眼,恨不得把爹拽回来,让他别再这么瞎折腾给人笑话了,但到底是脸皮子薄的少女,所以她什么也没做。 陈平安无意间发现阿良神色平静,丝毫没有像以往那般调侃打趣朱河。察觉到陈平安的视线,阿良摘下酒葫芦,笑问道:“真不喝?” 陈平安摇摇头,阿良便转头问林守一:“小子,遇见了不常见的妖怪唉,而且还不是一两个,很难得的,要不要喝口酒压压惊?” 林守一不知为何,估计是生平第一次遇到传说中的妖物,大开眼界,心中有些意动,破天荒点头道:“喝一口试试看。” 阿良斜瞥一眼陈平安,总算恢复玩世不恭的常态:“看看人家,有口福了,你小子就没躺着享福的命。” 林守一接过银白色小葫芦,仰头轻轻抿了一口,瞬间满脸通红,养尊处优的少年本就皮肤白皙,现在越发红光满面,他赶紧用手心捂住嘴巴,免得一口喷出来,喉咙滚烫,入肚后,五脏六腑都像是在燃烧,整个人都在打战。第一次喝酒就来了个下马威,林守一狼狈不堪,眼见着李槐捧腹大笑,自尊心极强的林守一咬牙,就要再喝一口,不承想阿良已经伸手拿回小葫芦,一手轻轻按住林守一肩膀,笑眯眯道:“喝酒不贪杯才有乐趣,以后每天给你喝一口,保证这世上从此多出一个逍遥忘忧人。” 李槐人小鬼精,笑着拆穿阿良:“不舍得给林守一多喝就直说。” 阿良从林守一肩膀上缩回手,叹了口气:“能不心疼嘛,我这酒来历极大,价格极贵,关键是有价无市。林守一是撞了大运。” 李槐试探性问道:“给我喝一口?” 阿良赶紧在腰间别好酒葫芦:“你年纪太小,气府尚未成形,不宜喝烈酒,否则会坏了你的根骨。” 李槐愣了愣,随即跳脚破口大骂:“阿良!干你娘!我前年吃年夜饭时,就能用筷子偷偷蘸酒喝了,那可是咱们小镇最厉害的烧酒,连我爹都说我酒量随他,谁不知道我爹是小镇喝酒最凶的汉子。再说了,从去年春天开始,我每个月都要被我爹丢在药酒桶里泡着,低头就能喝到酒,你现在跟我说这个?” 阿良哎哟一声,随即瞥了眼气势汹汹的小屁孩,心想难怪小小年纪就能够跟上大部队的脚步,脚底板连个水疱也没长过,身体明显比林守一还要强上不少,应该就是药酒打熬体魄的缘故。 阿良头一回饶有兴致地仔细打量起李槐,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竟然是被人以相当不俗的武学神通,故意遮掩了体内气象。如今阿良想要看,自然便没了那些迷障,于是在阿良的视野中,便呈现出一幅玄妙另类的山川形势图,去其皮肉,只看全身窍穴景象和气血游走,隐约有淡紫气升腾,山脉雄健且牢固,水势汹涌且平稳,最终在一座窍穴内百川汇流,气蒸大泽,不容小觑。 阿良啧啧称奇道:“真没想到我路边随便认的老丈人,还挺不一般啊。李槐,你爹姓甚名谁,说不定我这边的朋友认得。” 李槐突然沉默下来,蔫头搭脑独自走远,不愿意搭理阿良。 林守一低声解释道:“李槐他爹名叫李二,是小镇出了名的酒鬼混子,一年到头不务正业。以前在学塾,李槐没少因为他爹被人嘲笑。一开始李槐也跟人吵架,好像还打过几次,后来估摸着觉得他爹是真没出息,久而久之,也就无所谓了。” 阿良忍俊不禁道:“小崽子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林守一默默记下。 约莫半个时辰后,朱河终于返回,笑道:“方圆十里之内,铜铃没有异样,咱们可以动身了。” 李宝瓶递过去一只水壶,笑道:“朱叔叔辛苦了。” 朱河接过水壶,大大咧咧回复一句:“小姐,这本就是分内事。” 朱鹿看在眼中,眼神晦暗,转过头,望向铁符河的瀑布大水,她咬着嘴唇,默不作声。少女心思情怀,如山风如水雾,不可捉摸。 陈平安目不转睛地看着朱河手中那只震妖铃。 除了宁姑娘那把能够自己飞来飞去的剑,朱河手中的铜铃,是陈平安近距离亲眼见到的第二样法宝,所以看得格外专注。 朱河不是小气之人,大大方方就将那只铜铃交给陈平安,解释道:“是出门前老祖宗赏赐下来的宝贝。老祖宗说此物在仙家法宝当中,品秩算不得高,只是每有幻化成人形的妖魅精怪靠近,铃铛便会无风自响,震荡出阵阵清音,使人不受魅惑,也有警诫提醒的功效。老祖宗还笑称那阵阵铃声,有凝神清心之效,如果胆子大一点的修行之人,大可以与妖物相邻而居,借此铃声修养心性。当然,前提是做邻居的妖物无伤人之心,同时还要能够承受铃声的不断袭扰,如此修为高、脾气好的妖物不好找,故而老祖宗也权当是笑谈而已。” 陈平安小心翼翼地抓住铜铃把手,朱河牵马与之并肩而行:“大者为钟,小者为铃,如果是仙家器物,大多有辟邪护宅的作用。寻常百姓家宅喜欢在檐下悬挂风铃,自然更多是装饰,如果专程从寺庙道观请来,经由高功大德之士的经文护持,确实可以阻挡煞气,蓄留福荫。” 朱河看到陈平安轻轻摇晃铜铃,哈哈大笑道:“若无妖物靠近,里边两个铃铛不易撼动,所以就不会有铃声传出了,要不然白白让主人整天疑神疑鬼,岂不是遭了大罪?” 陈平安也想通了其中关节,正要把珍贵异常的震妖铃交还给朱河,发现袖子被人一扯,低头一看,李宝瓶满脸期待神色,看到朱河笑着点头后,就交给了李宝瓶。李宝瓶双手抓住铜铃,翻来倒去,仔细研究起来,时不时伸手使劲扯动里头的铃铛,看得陈平安一阵心慌,不断提醒她小心些,别扯坏了。 陈平安一边盯着李宝瓶,一边好奇问道:“朱叔叔,河上那些妖精不会害人吗?我们大骊有很多这样的奇怪存在吗?” 朱河不是信口开河之辈,只拣选自己从老祖宗那边亲口听来的话说:“咱们东宝瓶洲幅员辽阔,仅是人口超过一千万户的庞大王朝,就多达十数个,名山大川更是不计其数,种种妙不可言的因缘际会之下,那些个山鬼精魅妖怪,侥幸化形,踏足修行之路,不常见,却也算不得如何罕见。” “咱们老祖宗便说过,跟我们小镇不一样,外边天地,只要不是太过偏远闭塞的东宝瓶洲人氏,对此多有所耳闻。虽然未必人人亲眼目睹,但是往往听多了稗官野史、神仙志怪,以至于很多市井百姓坚信,在那些人迹罕至的深山古寺里,往往住着妖艳动人的小狐娘子,等着进京赶考的穷书生。又或是哪里有妖精作祟害人,只需书信一封给龙虎山,必有天师府的真人腾云驾鹤而至,为当地百姓斩妖除魔。以至于有井水处必有稚童口口传诵:有妖魔鬼怪作祟处,必有天师府真人。” “总之,我们这一路行去,不要大惊小怪就是。当然,更要小心。老祖宗说妖物一旦化作人形,而不是用一些障眼法迷惑人眼的话,那么便等同于半个修行之人了。大骊朝廷对此乐见其成,非但不会打压排挤,反而破例准许他们在版图上开山立派,只需要在礼部挂案即可。不过碍于某些约定俗成的规矩,大骊朝堂尚未吸纳妖魅精怪跻身其中,倒是边境沙场,传言多有妖修为大骊建功立业,平时日常起居,风俗人情,看上去跟人已无差异。” 朱河这番话说得通俗易懂,趣味十足。陈平安听得津津有味,李槐、林守一更是竖起耳朵,一个字也不肯错过。唯有走在最前头的阿良,戴着斗笠牵着毛驴,手心轻轻拍打刀柄,轻轻哼着走调的异乡小曲儿。走在队伍最后的少女朱鹿,则是心不在焉,好似离乡越远,思乡越重。 这支南下队伍走出一个时辰后,在龙须溪和铁符河交界处的那条瀑布处,一个中年妇人模样的女子出现在石崖上。她坐在边缘,一头鸦青色青丝竟然长达五六丈,从头到脚,再延伸到溪水当中。妇人低头死死盯着铁符河瀑布下的汹涌河水,眼神炙热,充满垂涎。妇人面貌模糊,变幻不定,似乎尚未真正定型,在等待某种契机的出现。 河婆,河神,一字之差,无论是地位还是修为,皆是云泥之别。 她最多便只能游弋至此,再往下就是过界了,就像人间郡县官员不可擅离职守,为王朝镇守一地风水的山水正神,更是如此,否则就会引发洪水泛滥等种种灾祸异象。如今成神在即,她当然不会在这个紧要关头自找麻烦。她曾偷偷沿着溪水往上游深山潜伏而去,结果只是被大骊朝廷一位临水观瀑的青乌先生随意瞧了一眼,就觉得头皮炸裂,在那之后,她再也不敢小觑小镇之外的高人异士了。 这一路她尾随至此,可不是包藏什么祸心,只是听命于圣人阮邛,小心盯着那个不知深浅的斗笠汉子,以防纰漏。她这些日夜的观察做得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委实是被那个手镯可化为火龙的小姑娘吓得不轻,尤其是让自己窃据河婆之位的那位大仙杨老头,泄露天机后,她更怕自己有朝一日沦为小姑娘的证道契机,简直是怕到了骨子里。 成为河婆之后,体会到了种种妙不可言的神通,比如每天都在返老还颜,比如在水中游弋就会通体舒泰,又比如每逢大雨天气,她就能够通过地下水或是天井雨幕,查看小镇风景。更比如这些天的不断辛苦收集,在河底很是搜罗到了几件好东西,全部被她收入囊中。其中一枚碧玉戒指,就被她戴在手上,一有空就拿出来欣赏,如那市井妇人佩戴黄金饰物,沾沾自喜。 越是如此高于俗人一头,她骨子深处,越是惧怕杨老头和姓阮的小姑娘,因为这两人,仿佛随手就能毁掉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她收敛杂乱思绪,环顾四周,如今骊珠洞天与大骊疆土接壤混淆,灵气充沛,成为七十二福地一般的修行好地方,使得外边许多飞禽走兽开始向这里流窜,尤其是那些灵智开窍的山野精怪,更是凭借本能,希冀着捷足先登,早早占据一方风水宝地。看护着一地风水,本就是山神河神的职责所在,她如今便已经在龙须溪当中收了几条长出龙须的锦鲤做喽啰,平时出行,众多水族灵物,充当扈从跟随护驾,让她很是满足。 她虽然暂时无法游入铁符河,但是必须守住瀑布这道关隘,争取多收取一些天经地义的过路钱。关于这件事,杨老头是点头认可的,于是她就格外有底气,名正言顺地在此耀武扬威。只不过内心深处,生性谨小慎微的她依然有些惴惴不安,生怕外边的过江龙打个喷嚏,就能淹死她这龙须溪小小河婆。 总算来了。再也不是毙命之时老妪模样的马兰花,眯起眼,望向铁符河对岸做贼似的五人。 之前她躲在瀑布顶部溪水当中,举目远眺,那五人来势汹汹,架子摆得很足,一个比一个像神仙中人,差点就要让她生出退避三舍的怯懦念头。只是后来那五个妖气轻重不一的家伙,不知为何吓得屁滚尿流撒腿就跑,如此一来,不管那五人为何而退,总之她再无惧意,心中反而只剩下讥讽和扬扬得意。自己如今不但正儿八经为圣人阮师做事,为他的铸剑用水加重阴寒之气,还是曾被秀秀姑娘那条火龙踩在脚底下还能劫后余生的角色!这难道还不值得骄傲? 一想到这些,她便心稳许多,竭力让自己面容平淡,装模作样坐在大石崖畔,冷冷望着溪水对岸的五个妖物:白发苍苍的老人身披蓑衣,如人间喜好游山玩水的年迈儒士;衣裳艳丽惹眼的丰满女子,有一双勾人心魄的桃花眼眸;稚童小儿手持紫竹手杖,眉眼深沉;一双妖气最重的年轻少年少女,眼神怯生生,躲在蓑衣老人身后,不敢正眼看人。 妖精鬼怪,遇人避让,遇神跪拜。相传这曾是上古时代流传下来的不成文规矩。只是如今神仙神仙,神祇除了那些被供奉起来的金身泥塑,一尊尊死气沉沉,早已难见真身,倒是市井巷弄的黄口小儿,也晓得山上住着许多仙人。不过朝廷以玉书金字敕封的山水正神,哪怕不是高高在上的五岳正神,只是小河河婆、小山土地,在种类驳杂的山鬼精魅眼中,除非修为境界高出对方太多,否则依旧是高不可攀、不容得罪的“官家贵人”。 “小的们本是大骊边境的山林野修,路过宝地,拜见河神大人。”蓑衣老人毕恭毕敬作揖而拜,起身后脸色庄重,“自古名山待圣人,我们来历不正,当然不敢以圣人自居,只有由衷的仰慕之心。如今洞天大开,咱们只是想着能够在圣人脚下,老老实实修行,日后大道有成,必然反哺此方天地,还希望河神大人今日能够借道一行。” 山林野修,算是这些妖物的常见自称,一般都是遇上了修行高的人后的自谦之语。 河婆马兰花直截了当道:“一人一样见面礼,交出来后,如果我觉得不错,便亲自带你们去小镇西边的大山。” 蓑衣老人愣了愣,似乎没想到这个河神如此爽快坦诚。 那持杖稚童愤懑出声道:“她如今神位不过是最低贱的河婆而已,咱们客气尊称一声河神,已是给她天大颜面,竟然还敢当面索贿,就不怕事后大骊朝廷一纸令下,就将她打回原形,孤魂野鬼也做不得吗?!” 马兰花可是小镇杏花巷的骂街高手,加上大仙杨老头给她透过一些底,哪里会怕这些恐吓,反而清晰看出了那帮人的色厉内荏,便底气更足,抬手一挥,冷笑道:“那就速速滚远,胆敢靠近龙须溪百丈之内,就算你们忤逆大骊川流正统,到时候看谁吃不了兜着走!” 稚童勃然大怒,正要出言反驳,慈眉善目的蓑衣老人猛然转头,一个凶狠噬人的眼神狠狠瞪向他,稚童模样的山精顿时噤若寒蝉。 一炷香过后,五个山林野修沿着溪水向龙泉县行去。 半身露出龙须溪水的马兰花,身上则多出了五件东西,其中就有那根之前稚童手持的紫竹小杖,晶莹剔透,灵气充沛。 在溪水中游弋的马兰花暗自窃喜之余,突然有些莫名伤感。如果自己孙子马苦玄还在杏花巷住着就好了,这些好东西都能一股脑送给他。只是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见着孙子了,而且听说修行路上,一不留神就会误入歧路,身死道消,真正成长起来的幸运儿,更是凤毛麟角。一想到这个,马兰花便有些兴致不高,身形一闪而逝,潜入河底,在水中悄然呜咽起来。 第20章 拜山头 一行人沿着龙须溪和铁符河缓缓南下,可日行六十余里。李宝瓶和李槐都是脚力异于常人的孩子,林守一虽然是富家子弟,草鞋都磨破了两双,可不愿在两个李姓孩子面前叫苦认输,硬是熬着,加上陈平安教了他用草药敷脚的土法子,终究是咬牙熬过来了,队伍里有白驴和骡子帮着驮物,所以走得并不算太艰难。 陈平安心底里很佩服李宝瓶这三个孩子,于是“游学”两个字,以及“读书人”这个称呼,在陈平安心目中,分量越发加重。 龙泉县隶属大骊永嘉郡,很久之前,东宝瓶洲所有王朝一起下诏,天下州郡县如果带龙字,皆需要避讳修改,换上其他字顶替,如今龙泉县估计是沾了骊珠洞天的光,才得以破例。 破碎洞天落地生根之处,比起早先悬空位置,已经往南偏移了很多,距离大骊南部边境的野夫关,若是车马走官道驿路,其实不过月余时间。 朱河在福禄街李家,应该翻阅过许多私家藏书,知晓许多门外事,陈平安有事没事就跟朱河讨教,反之朱河也乐意跟陈平安请教一些入山下水的规矩门道。阿良不知为何,喝酒的次数多了,说话的时候少了。林守一自从喝过银白色葫芦里的烈酒后,跟阿良走得很近,经常跟他问东问西,同时有成为小酒鬼的趋势。 李宝瓶小书箱里,摆着一部大骊朝廷颁布的彩绘版郡县堪舆图册,照理只有一州刺史衙署才有资格存档秘藏。按照图册显示,他们很快就要攀爬一条名为棋墩山的山脉,山路长达三百余里,途径永嘉、白云在内四郡。 一行人在山脚稍作休息,李槐看着宽不过骑龙巷的小路,呆若木鸡,震惊之后转头怒骂道:“阿良!这就是你说的驿路,大骊朝廷特建的官马大道?!鸡肠子一样细的破路,也算官道?” 驿路,俗称官马大道,将一个王朝疆土的全部郡县相互衔接,驿路就像是人体经脉,一旦阻塞,就会气血不通,放在国家身上,就是政令不行。 阿良坐在路旁一块朽木墩子上,仰头喝过酒后,笑哈哈道:“驿路也分等级,大骊南部边境的野夫关,有三条驿路通往北方,棋墩山驿路属于最小的一条,多用来运送瓷器、茶叶和精盐。以前人来人往很热闹,如今一座骊珠洞天这么往地上一摔,阻断了原本的南北通道,这条驿路就暂时弃而不用了,断了好些人的财路,许多货物都停滞在棋墩山山脉南麓的一座水运码头那边,那里叫红烛镇。嗯,那里的花船,大多是两三人的小船,一到晚上,灯火通明,船上的姐儿俏得很,坐在船头或是船尾,一条条白花花大腿,就那么故意露给你看,在两岸酒铺子点一壶酒一碟花生米,不花钱就能白看一宿。” 婢女朱鹿赶紧弯腰捂住自家小姐的耳朵,以免被这个登徒子的浪荡言语污了耳朵,她怒道:“我们不在那红烛镇过夜!” 阿良用酒葫芦指了指一旁的陈平安,笑嘻嘻道:“过不过夜,得问他,他才是管咱们钱袋子的财神爷。” 朱鹿眼神凌厉,杀机重重,像是陈平安敢点头她就敢杀人。 陈平安想了想,脸色认真道:“肯定要在小镇停留,添置补充一些必需物品。至于要不要在那边过夜,得看那边客栈旅舍收钱贵不贵。我们人多,如果价格不公道,就只能算了。” 朱鹿脸色阴沉,咄咄逼人:“如果便宜,咱们就要住在那种烟花脂粉的肮脏地方?陈平安!你有没有想过,我家小姐和林守一都算是半个儒家子弟,还是山崖书院的学子,怎么可以与那些伤风败俗的女人毗邻而居,哪怕看不到那些作呕画面,总会听到一些不堪入耳的靡靡之音!” 陈平安硬着头皮答道:“到了小镇再说。” 朱鹿火冒三丈,朱河拦住女儿:“就按照平安说的,不要妄下定论,到了那边再看,我们又不是一定要在红烛镇过夜。” 朱鹿伸手指着陈平安,犹然气咻咻道:“幸好你不是读书人,要不然那些圣贤书真是因你蒙羞!” 陈平安虽说这一路上跟李宝瓶和朱河识字认字,但看着大义凛然的朱鹿,他顿时有些败下阵来。 罪魁祸首阿良在一旁幸灾乐祸。 朱鹿最后斜瞥一眼陈平安头上的碧玉簪子,觉得真是碍眼,讥笑道:“沐猴而冠!” 朱河轻喝道:“朱鹿!” 李宝瓶和林守一同时皱了皱眉头。 阿良懒洋洋喝了口酒,再好的酒,一直喝下去也没什么滋味,转念想到红烛镇的新酿杏花春,就有些期待,想着怎么从陈平安那边骗点银子来过过嘴瘾。 陈平安欲言又止,默默带着他们登山。 只是入山之前,陈平安依旧像以往那般,拜了三拜。 这是姚老头传下来的老规矩,但是从不跟陈平安解释缘由,陈平安这些年始终照做不误。 阿良对此嗤之以鼻,就连陈平安不要他随便坐树墩子,也从不理会,累了就一屁股坐下,就像现在这样大大咧咧。 陈平安不是那种喜欢把自己的喜好强加于人的人,劝过两次后,看阿良一直我行我素,也就不再劝阻,而且一路行来也无不妥,陈平安就更不会多嘴。 接下来这一段漫长山路,虽是青石铺就的驿路,却颇为难行。 暮春时节,山野草木却毫无迟暮之气,草木深深,花树怒放,生机勃勃,好像今年的春天尤为漫长,迟迟不愿散场。 山路弯曲,盘旋而上,一行人不管大小,腿上都裹了棉布行缠,用以增长脚力,人手持有一根木杖,当然还穿着陈平安亲手编织的草鞋,就连行囊备有好几双结实靴子的朱河、朱鹿父女,也不例外。 朱鹿一开始死活不肯,嫌弃草鞋太过丑陋寒酸,后来入山遇上雨天,山路泥泞不堪,经常脚底打滑,朱鹿是登堂入室的武人,虽然不至于险象环生,却也踉跄难堪,最后不得不从她爹手中拿过草鞋,默默换上。李槐偷着乐呵,被恼羞成怒的朱鹿一脚使劲踩在烂泥里,二境巅峰的武人,有意为之的一脚踩踏,自然势大力沉,当场溅得李槐半身泥浆。 李槐家境贫寒,本就没带几身换洗衣物,立即戳中了伤心处,哭得稀里哗啦。气喘吁吁的林守一不愿掺和这摊子烂事,只是停步在旁翻白眼。朱河是性子纯朴的人,哪怕已是五境武人,依然耐着性子跟李槐赔礼道歉,答应出了山进了市镇,一定给他买一整套崭新衣物。可李槐在意之事,本就是自家穷苦自己可怜,一看到那婢女朱鹿脾气这么坏,偏偏身边还跟着一个有钱的爹,他只觉得自己被伤口撒盐,哭得更加撕心裂肺,双脚使劲踩着泥泞地面,很快就跟一只小泥猴似的。陈平安上去劝说,李槐不愿听,陈平安很快就被连累得一身黄泥,所幸陈平安受过的苦头灾殃够多,倒是没急眼,只是有点无奈。 朱鹿趁机煽风点火:“看吧,好心没好报,陈平安,你赶紧把这种没心没肺的东西丢下得了。” 李槐哭得更加厉害。李宝瓶大声呵斥也不管用。 陈平安思来想去,最后只得试探性问道:“李槐,我回头帮你做一只小竹箱,咋样?”李槐立马止住哭声,胡乱抹去眼泪鼻涕,认真问道:“多大的?” 陈平安回答道:“不能太大,你个子小,背起来不能觉着重才行。要是不答应,就当我没说,你继续哭,然后我们继续赶路,跟不跟上随你。” 李槐咧嘴笑道:“小没事,但一定要做得漂亮点!至少也要跟李宝瓶那只书箱一样好看!” 朱鹿啧啧道:“上梁不正下梁歪,小小年纪,就学会坑蒙拐骗了,爹娘品行如何,不看便知。真是好正的家风!” 竹箱即将到手的李槐挤眉弄眼,差点把朱鹿气得七窍生烟。 陈平安转头对林守一说道:“给你也做一只书箱?” 陈平安笑了笑:“反正也是随手顺便的事。” 林守一刚要摇头拒绝,听到后边那句话后,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棋墩山的山巅景象极其奇异,像是一个小镇常见的巨大晒谷场,地面平整,如仙人以刀剑削去高耸山头一般。 孩子们雀跃不已,就连朱河放眼远眺北方,也感觉颇为心旷神怡,恨不得长啸几声。 陈平安是见惯山头的人,尤其是最后那趟进山,一座座山头一步步走过,此刻反而显得神色从容。 今夜要在山顶过夜,朱河和朱鹿开始搭帐篷,李槐和林守一跑去拾取易燃的柴火,陈平安和李宝瓶则用石子搭灶煮饭。如今几个行囊里的米粮和干菜都已吃得差不多,确实是要寻一处闹市补给,为此陈平安一路上见到药材,就摘下放入背篓,如今已经攒下小半背篓晒干的珍稀草药,争取能够少花一点多积蓄一点。 就着几碟子腌渍咸菜吃完米饭,阿良起头造反,带着李槐一起用筷子敲着空碗,嚷着要吃肉要吃肉。 陈平安点点头,说今夜去做几个陷阱套子,看明早能不能逮几只山跳野鸡来开开荤。 蛇有蛇道鼠有鼠路,山上走兽皆是如此,陈平安对此并不陌生,只要仔细观察,很容易就能发现一些山林野兽觅食喝水的线路,而且以树木石块做成的小巧陷阱,并不复杂。黄昏时,彩霞满天,陈平安独自离开山顶大坪去碰运气后没多久,只见山巅四周彩云聚散不定,速度极快,如顽劣孩童的变脸,与此同时,原本堂堂正正清清爽爽的山河景象,给有心人带来一种蒙上雾霾的阴森感觉。 朱河看见此景心情沉重起来,他尽量不惊扰三个聚头背诵书籍的求学蒙童,也不去跟独自坐在崖畔发呆的女儿打招呼,想了想,来到无人处,从怀中掏出一本泛黄古籍,翻到中间“开山”一页,手指停在“撮壤诀”附近,仔细浏览那些细微如蝇头的鲜红文字,翻过一页,则是两幅图案,一幅绘有小山模样,只是底部山根如竹笋盘结,旁边空白处注解为“太山符”,一幅为双手结印之玄奇手势。 朱河神情凝重,断断续续默念,不断加深印象:“取山之东、南之土各一抔,捻岳字最佳,捻山字亦可”“焚礼敬山神符一张,脚踏魁罡二字,呵气一口,可向山神、土地借取一山,气与地连……” 合上古籍,小心翼翼放回怀中,朱河又从袖中一摞黄色符箓当中,抽出一张黄纸,开始依循书上记载去石坪东方和南方各抓取一把土壤,捻出一个古“嶽”字,上“山”下“獄”。朱河正要搓燃手中那张李氏老祖赠送的黄符,突然吓了一大跳,原来阿良不知何时蹲在了他旁边,后者提着酒葫芦,笑呵呵道:“你手上那张寻常材质的入山箓,下笔之人的画符手法,还是不错的,但是符箓一道,一步差不得,纸张材质如人之根骨一般重要,所以它可承受不起古‘嶽’字的重量,所以我劝你写个‘岳’字就可以了,省得请神没成,还惹恼了山神。” 朱河毕竟是第一次接触到传说中的山精神怪,有些紧张,轻声道:“阿良前辈,这棋墩山真有那土地或是山神盘踞?那为何还有这么重的阴煞气息?” 阿良悠悠然喝了口酒,嗤笑道:“谁跟你说山神土地,一定是性情良善之辈?” 朱河满脸错愕:“不然?” 阿良嘿嘿道:“我就是随口一说,天晓得这里的主人家,待客的脾气是好是坏。” 朱河猛然惊醒道:“不好,陈平安一个人不在山顶!” 阿良点了点头。 朱河火急火燎道:“阿良前辈,你去找陈平安,我继续完成这道撮壤成山诀,如何?我朱河只是五境武人,自信对付世俗高手还有一搏之力,可是对付那些古怪东西,真是心里没底啊。” 阿良笑着起身,大摇大摆离去,轻飘飘撂下一句话:“那你自己小心啊。” 朱河按部就班完成那道撮壤成山诀,捻出岳字,烧掉黄符,踏魁罡二字呵气,最后双指并拢,对着地面上的土符轻声念道:“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敕!” 朱河始终保持这个手指朝地的姿势,神色越来越尴尬,因为地面上的那个岳字纹丝不动,朱河额头沁出汗水。几个保证符箓灵验的紧要处,例如烧符之时,从自身何处气府注入黄符多少真气,等等,朱河自问都没有纰漏,照理来说应该大功告成才对。 按照泛黄古籍所记载的解释,《开山篇》中所谓的捻土造山,并非实实在在出现一座山峰,这与《走水篇》中名副其实的吐唾横江符,大不相同。撮壤之后,这个岳字将会成为一地山神、土地走出栖息洞府的桥梁,只要不是太蛮横的非分之想,那么被邀请出山的神祇,多半会答应烧符之人的要求,因为那张黄纸符箓本身,就类似一份登门礼,坐镇一方山水的神灵只要出现,就意味着他们愿意开门迎客。 可是朱河觉得自己这次临时抱佛脚的请神仪式,多半是黄了。 这时,一阵巨大的声响从山脊传来,树木依次轰然倒塌,明显是有庞然大物在飞快登山,以排山倒海之势迅猛向上,矛头直指山顶石坪众人。 响彻山脉的惊人动静,使得朱鹿和李宝瓶他们迅速向朱河靠拢。朱河转头沉声道:“退回去!你们站在石坪中间,不要轻举妄动,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随意靠近我这边。” 年纪最小的李槐脸色苍白,扯了扯身旁李宝瓶的袖子:“不会是吃人的妖怪吧?要不然就是山神作祟?之前陈平安告诉阿良别随便乱坐树墩子,说那是山神老爷的交椅,坐不得……” 李宝瓶双臂环胸,胸有成竹道:“我们不要自乱阵脚,就算朱叔叔挡不住那东西,小师叔和阿良很快就会赶来帮忙。” 只是李宝瓶的白皙双手,手背青筋绽起,显然她并没有表面那么镇定自若。 林守一反而是最镇静的一个,眼神中隐藏着期待。 朱鹿望向父亲的背影,她其实比李槐更加担心。 朱河突然低下头,看到一个身高不及自己腰部的矮小老头,邋里邋遢,白发白须,手持一根幽绿竹鞭拐杖,正在狠狠打着他的小腿,像是撒泼泄愤的无赖。等到朱河低头后,老翁与他对视片刻,悻悻然收回手,退后数步,沙哑开口:“晓不晓得东宝瓶洲大雅言?” 朱河怔怔点头。 老翁又问:“那么大骊官话呢?” 朱河再次点头,尚未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 老翁手持绿竹杖跳起身就给了朱河肩头一拐杖,老翁落地后,朱河没什么感觉,老翁自己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赶紧一手扶住老腰,气急败坏地用大骊官话痛骂道:“屁大本事没有,害人的能耐算你最厉害。老子像缩头老鼠一样,可怜兮兮躲了这些畜生几百年,本以为好不容易等到这一次千载难逢的翻身机会,大骊朝廷大肆敕封山水正神,老子就能媳妇熬成婆,总算可以从土地升为山神,以后再也不用受这些畜生的窝囊气,哪怕依然斗不过它们,好歹能勉强果腹不是……” 老翁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抬臂擦拭眼泪,悲愤欲绝,最后用竹杖使劲敲打地面:“有本事自己去跟那些畜生厮杀啊!用一张破符,非要把老子揪出来,老子想躲都没法躲,结果要跟你们这帮挨千刀的家伙一起葬身蛇腹,殉情啊?老子是二八娇娘,还是徐娘半老咋的,你难道就好我这一口啊?啊?大声告诉我!……” 突然,绿竹老翁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朱河转头望去,毛骨悚然。 一颗硕大如水缸的漆黑头颅,从山脊那边缓缓抬起,最后完整出现在山巅石坪众人视野当中。 一双银色眼眸,一条猩红舌头长如大木,飞快摇动,滋滋作响。 这条大到惊世骇俗的黑蛇,半截身躯缓缓挪到石坪上,其头背皆有对称大鳞,通体漆黑如墨,在夕阳映照下熠熠生辉。 虽是畜生,它的眼神却极其似人,促狭玩味地望着须发打结乱如麻的老翁,好像在说猫抓耗子这么多年,总算逮着你了。 老翁仿佛认命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丢了那根相依为命的竹杖,捶胸蹬腿,号啕大哭:“造孽啊,堂堂一山土地老爷,到头来被畜生欺负到这般田地,这日子没法子过了啊……” 黑蛇缓缓直起腰身抬升头颅,腹部露出一双小爪,如世俗王朝藩王蟒服上所绣图案的四趾,而非帝王龙袍上的那种五趾。可这一趾之差,对山巅众人和自称土地的矮小老翁而言,实在可以忽略不计。 土地眼珠子突然滴溜溜乱转,猛然站起身,扬起脑袋望向那条黑蛇,惊喜道:“这武人莽夫的皮肉肯定糙得很,你是为了身后那些皮滑肉嫩的小娃娃们来的,因为他们一个比一个灵气足,对不对?” 土地越说越兴奋,唾沫四溅,大笑道:“吃吃吃,尽管吃,吃饱了,你就终于能够成就墨蛟真身,再也不用惦记我这点臭皮囊。到时候小老儿我当我的大骊棋墩山山神,你争取做你的走江龙。在走江之前,这儿你依旧是山大王,一样能够在小老儿头顶上拉屎撒尿,所以你现在吃我没意义嘛,吃了虽然是能增长丁点儿修为,可小老儿我毕竟是土地神祇之一,对你将来走江入海为龙,也是一个大坎,因为那些江河湖水的正神们,一定会同仇敌忾,一路上不断给你下绊子的……” 黑蛇那张大嘴轻轻裂出一条缝隙,如人讥讽而笑,它的头颅往土地身后点了点。 土地再次呆若木鸡,一屁股颓然坐地,这次没有老泪纵横,只是干号道:“一公一母,皆要证道,你吃了那帮灵丹妙药似的儒家小娃儿,为走江化龙奠定基础,你那婆娘吃了我,以便顺利篡位成为下任山神,好算计好算计,我认栽,小老儿认栽了……” 衣衫褴褛的白发土地眼神痴呆,呢喃道:“大道难料,不过如此。” 极其久远的岁月里,曾有两位得道仙人联袂腾云驾雾,兴致偶起,降落此山,弈棋于山巅,一人拂袖即削去山头,手指作剑,划出纵横十九道,一人捏土灵为黑棋,抓云根为白棋。双方手谈月余,每落一子,棋子即生根化为天地生灵,黑棋为黑蛇,白棋为白蟒,盘踞于山巅棋盘之上纹丝不动,白子被吃,便被附近黑蛇吞食入腹,反之亦然。 那盘棋局势均力敌,两位术法通天的仙人,不等胜负水落石出,便尽兴离去,离山之时,山顶还剩下一百多条黑白蛇蟒,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黑蛇白蟒相互厮杀,疯狂吞噬对方,最终只存活下来一条有望蜕皮为墨蛟的黑蛇,和一条腰间生出飞翅的灵性白蟒,不知为何,这双黑白蛇蟒,竟然不再捉对厮杀,而是成了一双伴侣。 它们极其狡猾奸诈,一开始对于能够造成威胁的修士,轻易不去招惹,只拣选那些落单的旅人商贾下手,而且次数绝不频繁,多在暴雨大雪天气里出洞杀人。数百年来,凭借着自身天生长寿,一点点积攒肉身实力,耐心等待证道机缘的到来。一次次精准捕杀目标后,它们开始有意挑选那些入流的武人和练气士下嘴,这使得它们的实力攀升,越来越快,以至于连一山土地都成了它们梦寐以求的盘中餐。早期双方其实相安无事,土地奈何不得蛇蟒为祸一方,蛇蟒也抓不住泥鳅一般滑溜的土地。 李槐实在忍不住了,大骂道:“就你这种货色,也配做土地山神?老天爷又没瞎眼!” 土地背对着那拨孩子,用竹杖使劲砸了一下石坪,懒得跟他们一般见识,只是没好气地小声嘀咕道:“大概是真瞎了。” 朱鹿其实是最气恼愤怒的人,可当她看到那条黑蛇后,她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二境巅峰的她,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与那种怪物对峙的勇气,哪怕一步,只是一步,她也没有胆量踏出去。 朱河到底是五境武人,胆气十足,再者身后就是自家小姐,更有自己女儿,也容不得他退缩半步。朱河不敢擅自转身,竭力怒吼提醒道:“朱鹿!小心身后崖畔,还有一条畜生躲在暗处!” 朱鹿只能嘴唇微动,似乎是想告诉她爹不用担心,可嗓音之小细弱蚊蝇。 石崖峭壁外的空中,一阵嗡嗡声响刺耳响起。 朱鹿和李槐他们骇然转头。 一条身躯略显纤细的雪白蟒蛇,悬停在悬崖外不远处的高空,它并未生出四爪,但是一双近乎透明的翅膀正在飞快振动。它用一双阴沉眼眸,死死盯住少女朱鹿,一次次吐芯,不断有白色浓稠蛇涎坠落,简直就是老饕在垂涎一道美味。 它打量着清秀少女的身段,最后视线凝固在朱鹿的那张脸庞上。 被这头畜生凝视的朱鹿,只觉得双腿一软,全身无力,虽然没有跌倒,但是呼吸困难起来。朱鹿心知肚明,别说出拳退敌,就是动一下手指头,都已是奢望。她甚至不知道,自己那张平时颇为自傲的脸蛋,早已满是泪水。 自习武第一天起就对江湖充满憧憬的朱鹿,这一刻充满痛苦和悔恨。 她不该死在这里。她怎么可以死在这里。 朱鹿那双泪水盈眶的秋水眼眸,充满祈求。 白蟒对于朱鹿的可怜眼神,根本无动于衷,它只是使劲盯着少女那张楚楚可怜的脸庞,越发垂涎三尺,好像下一刻这张脸颊就会变成它的容颜。 土地看似垂头丧气耷拉着脑袋,其实眼珠子就没停过,眼角余光一直瞥向那个捻土而成的岳字,覆着那张黄符烧出的灰烬,如果有用的话,他恨不得趴在地上,鼓起腮帮将那些灰烬从岳字上吹走。只可惜,这只会是徒劳无功。 林守一开始有些焦急,左右张望。 反倒是李槐扯了扯嘴角,想哭却没哭出来,蹲下身,背靠着李宝瓶脚边的绿色小竹箱,双手抱住膝盖,背后传来阵阵清凉。这个孩子有些想念娘亲一天到晚的骂声,爹每天晚上的打雷鼾声。 唯有李宝瓶眼神越来越坚定,小姑娘虽然满头汗水,可仍是高高抬起下巴,毫无惧意。 黑蛇骤然用头颅撞向朱河。 一直屏气凝神小心蓄力的朱河一脚后撤,一脚前踏,以正面一拳,硬扛黑蛇的巨大头颅。 朱河拳罡刚猛,一拳之后,竟是打得那颗头颅轰然巨响。剧烈冲击之下,黑蛇脑袋往后一个晃荡,上半身直起的庞大身躯也随之后仰几分。 手臂酥麻的朱河一咬牙,下陷半尺的双脚,迅速从石坪当中拔起,身形不退反进,大步前冲,每一步都在山顶石板上重重踏出凹陷脚印。方才硬碰硬一撞,朱河不认为自己没有一战之力! 黑蛇再次蛮横地以头直撞而来,朱河体内气机流转如江河决堤,血气蓦然雄壮,手臂肌肉鼓胀,几乎要撑破袖子,怒喝一声,一拳凶狠砸在那条孽畜头颅正中。 势大力沉的倾力一击,爆发出铁锤砸巨钟的雄浑声势。水缸大小的蛇头被一拳砸得摔在石坪上,扬起无数尘土。 占据上风的朱河正要乘胜追击,身后不远处的土地轻轻叹息。 有一物拦腰横扫而至,速度之快,远胜于之前黑蛇的两次出头冲撞,瞬间砸在朱河身侧,朱河整个人被扫出去十数丈,虽未被一击致命,却也是皮开肉绽,满脸是血,显然受伤不轻。朱河在地面上打了几个滚,堪堪止住后退势头,强提一口气,咽下涌至喉咙的那口鲜血,顾不得伤及肺腑,就要继续前冲与那孽畜拼命。 原来黑蛇先前两次故意示弱,只是为这一次快若闪电的扫尾做铺垫。 朱河瞪大眼睛,肝胆欲裂。 眼角余光之中,白蟒身躯一拱,骤然发力,对他女儿朱鹿发起攻击,那张血盆大嘴,触目惊心。 就在此刻,一道消瘦身形沿着黑蛇背脊一路飞奔,最后踩在头颅之上,纵身一跃。陈平安手持柴刀,扑向那条白蟒。 千钧一发之际,陈平安一刀刚好砍断白蟒左边翅膀!但是他也一样被身躯倾斜的白蟒狠狠撞得倒飞出去。 石坪下的山脊某处,阿良坐在一棵老松横出悬崖外的枝干上,小口喝着酒,面无表情。 他扶了扶斗笠,呵呵一笑。 体态如女子纤细的白蟒,那对翅膀不算大到夸张,透明晶莹,若非细看,几乎很难察觉。很难想象,扇动这对翅膀,就能让它从石坪悬崖外升空而起,难免让人猜测,它是否掌握了类似练气士某种悬空浮游的术法神通。 只是如今这一切都意义不大了。之前白蟒拱背之后迅猛俯冲,张开血盆大嘴,试图吞食掉拥有清秀容颜的婢女朱鹿,不承想竟然被一名横空出世的持刀少年,用黑蛇背脊和头颅作为阶梯和跳板,一跃而至,手持柴刀恰好砍在飞翅与身躯接连之处。白蟒需要那对翅膀来升空以及掌控方向,被一刀砍掉飞翅之后,身躯凭借惯性继续前冲,但是立即歪斜横移了丈余距离,白蟒那张血盆大嘴刚好从朱鹿身边擦肩而过,整个身躯重重摔在石坪上。 朱鹿以及她身后的三个学塾蒙童,因此逃过一劫。趁着白蟒撞地后晕头转向的间隙,李宝瓶赶紧背起书箱喊着“快跑”,林守一默默拿起行囊尾随其后,李槐早就吓得牙齿打架,跑出去一段距离后,无意间发现没有看到讨厌鬼朱鹿的身影,转头一看,那家伙傻乎乎站在原地,这不是束手待毙是什么?李槐忍不住高声喊道:“朱鹿,还不跑?” 朱鹿终于打了个激灵,略微还魂,只是依然有些六神无主,转过头,眼神恍惚地望向李槐,只见李槐边跑边吼道:“跑啊!等死啊!” 朱鹿一旦回过神,立即就展现出二境巅峰武人的矫健身姿,四五步便掠到李槐身边,跟他们一起退到远离白蟒的石坪地带。果不其然,朱鹿刚刚离开原地,那条飞翅断折处鲜血喷涌的白蟒,便开始因为疼痛而剧烈挣扎,尾巴疯狂甩动,砸得石坪碎石飞溅,若是朱鹿晚上片刻,恐怕就要被白蟒粗如水桶的大尾砸成一摊肉泥了。 白蟒失去一只飞翅后,似乎元气大伤,胡乱扑腾,溅起无数飞沙走石,久久没有平静下来。 不过陈平安也好不到哪里去,握着柴刀的左手虎口迸裂,满手鲜血。 陈平安单膝跪地,抬起手臂抹去额头汗水,以免模糊视线。 柴刀已经断去半截,雪亮刀刃反弹之际,若非陈平安反应得快,赶紧侧过脑袋,脸上即便不被戳入半截柴刀,至少脸颊也会被刮去一大块血肉。 陈平安现在所处位置,与黑蛇白蟒形成掎角之势。那条黑蛇行为诡谲,看到白蟒遭受重创后,并未急匆匆丢下朱河,跑来跟陈平安厮杀,反而比先前更加悠闲镇静,好整以暇地慢悠悠晃动上半截身躯,始终与朱河保持对峙状态。黑蛇那双银白色眼眸阴气森森,视线偶尔落在白蟒身上,与白蟒之前看待少女朱鹿如盘中美味的眼神,并无不同。 石坪正中位置,土地手捧绿色竹杖,瑟瑟发抖,那半截柴刀刚好插在他脚边地面不远处。土地蹑手蹑脚走近,蹲下身,用手指肚小心翼翼地抹了抹刀刃,手指头瞬间流淌出夹杂有一丝金色的土黄色鲜血,吓得他赶紧缩回手,又弯曲手指,轻轻弹指敲击刀身,满脸疑惑,嘀咕道:“锋利无匹,当得起锋利无匹的美誉,却竟然只是寻常柴刀,连武人百炼刀也称不上,所以刀身极脆,远远不够坚韧,若是刀身与刀刃品相匹配,再交给那有一身武艺的憨直汉子作为兵器,未必没有一丝胜算。现在嘛,万事皆休喽。” 土地仔细打量着刀刃那条清亮鲜明的漂亮锋线,感慨唏嘘道:“至于这把柴刀的玄机……就只能是在那少年的磨刀石上了?可问题在于,得是多好的一块磨刀石,才能将一把材质粗劣的廉价柴刀,磨出此等锋芒啊。” 土地视线之中有些贪婪炙热,偷偷望向朱鹿、李宝瓶那边的箩筐行囊,不出意外,那块磨刀石就藏在其中。 土地随即重重叹息,东西再好,哪怕能够拿到手,他如今好像也没命去享用了。 千恨万恨,只恨那个五境武人鬼使神差使出的撮壤成山诀,那本是一门失传无数年的开山术,土地当时躲在地底下,还报以一种看人鬼画符的笑话心态,到最后自己偏偏就栽在了这个大跟头上。其实这门捻土撮壤的开山神通,算不得如何上乘高明,只是此类神通沉寂太久了,在他担任棋墩山土地的年月里,只有一次被人以此术请出山腹府邸,便是那两位来此山顶弈棋的仙人,当然那两位是术法通天的陆地真仙,一个小小五境武人,给那两人提鞋也不配。当年他之所以被喊到山顶,不过是两位真仙不愿坏了某些老规矩,照顾的可不是他这位棋墩山小土地的颜面。 陈平安不是不想借机解决了白蟒,实在是五脏六腑在翻江倒海,让他根本无力多做什么。汗水被抹掉之后,很快就会重新布满脸庞,陈平安干脆就不再去浪费力气,只是不断调整呼吸,尽量让体内紊乱的气息趋于平静。这种调整,就像在对大雨天四面漏风的窗户,尽力进行修修补补。 擂鼓之声,再度从心口响起,声响渐渐变大,不是从耳传入,反而有点像是玄之又玄的心声,在清清楚楚传达身躯体魄的颤抖哀鸣。 陈平安这种近乎本能的直觉,最早源于年幼时在泥瓶巷的那次绞痛,之后在山上还经历过一次。 这次之所以没有满地打滚,是陈平安察觉到体内那股势若火龙的古怪气息,开始由腹部逆流而上,所经之地,无论是从宋集薪家那具木人上认识到的一个个气府窍穴,还是人体关隘城池之间相连接通的经脉,都很大程度减缓了疼痛感,如武将带兵平定叛乱一般,或是宋集薪所谓演义小说上的御驾亲征,效果显著,虽然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但是至少能够让那些叛军避其锋芒。 朱河虽然受伤不轻,但是气势不降反升,一身雄浑战意昂扬奋发,两袖鼓荡猎猎作响,颇有几分不容轻侮的宗师风范。 腹部缓缓在石坪边缘游走的黑蛇眯起眼眸,即便朱河展现出不俗的战力,它始终不急不躁,左右大幅度摇晃头颅,像是在蹩脚地寻找漏洞,如此一来,无形中送给了朱河压下伤势的大好良机。 土地看在眼中,犹豫了一下,仍是有气无力地出声提醒道:“别垂死挣扎了,这条孽畜之所以不急着吃掉你,无非是希望你完全激发气血。莫要以为它拿你没辙,它只是在等待一颗青涩果子的成熟罢了,否则哪怕它吞下你的这副身躯,仍是消化不掉你的精气神,要晓得那才是真正的大补之物。” 土地哀叹一声,开始捯饬杂乱的须发和破败的衣衫,自嘲道:“好歹是一方土地,死之前总得有个山岳神祇该有的样子。” 土地坐在地上,一边收拾一边冷笑:“对了,孽畜可不只是肉身强横,动作敏锐,它在百余年前吞吃了一位中五境修为的道家练气士,如今估摸着怎么也该修成了一两种入门道法,虽说粗浅不堪,可是由这条孽畜用出,恐怕任你是五境体魄也扛不住。说到底,算你们点子背,好死不死,是一个五境武人担任领头羊率队入山。若是六境,两条孽畜虽然也吃得下,可未必愿意出洞,怕两败俱伤嘛。若是七境,嘿,它们早就主动避让几十里路了,恨不得你们赶紧滚出棋墩山的地界。” 少女朱鹿悚然,闻言后万念俱灰。 林守一喃喃自语道:“阿良,阿良前辈呢?” 李槐突然发现李宝瓶在悄悄翻动书箱,摸出一只小瓷瓶后,紧紧攥在手心。 顺着她的视线,远处陈平安不动声色地朝他们点了点头。 李槐突然有些羡慕李宝瓶和她那位小师叔的这种默契。 书上说,这叫心有灵犀。 而朱河听到土地泄露的天机后,脸上并无半点惊惧神色,转了转手腕,洒然笑道:“束手束脚窝囊是死,放开手脚痛快一战,也是死,既然都是死,还管什么死后会不会成为那条孽畜化龙的垫脚石?” 五境武人,已经有资格被誉为武道小宗师,魂意壮大,神魄坚固,只差凝聚出一颗武胆而已。 朱河身陷必死之地,全无退意,其实契合武道宗旨“向死而生塑武胆”的真意,只是仍需继续锤炼打磨而已。 朱河一身武人气势早已攀升到顶点,蓄势待发。 黑蛇瞬间一改先前悠闲懒散的模样,仿佛是真正确定了朱河再没保留余力,一身魂魄皆已于气府沸腾,随着气血急速流转全身,那么它就可以下嘴品尝这道美味了。 黑蛇抬高头颅,同时张了张嘴巴,逐渐露出两颗象牙色的毒牙,粗如青壮手臂,相比白蟒一张嘴就会蛇涎流淌的污秽模样,有望成为神物墨蛟的这条黑蛇相对要干净许多,大嘴之内雪白一片,一阵阵寒气向外流泻,反差鲜明的黑白两色,衬托得这条成精畜生威严十足,反而比那邋遢老翁更像是货真价实的土地山神。 黑蛇骤然发起攻势,这一次不再是示敌以弱的头颅直撞,它瞬间将嘴巴张开到极致,看似朝石坪地面上的朱河脑袋一咬而下,实则在半途就喷出一口腥臭至极的雪白瘴气,瘴气凝如实质,好似一支床弩箭矢直射地面。 朱河是小镇土生土长的李家家生子,实战经验并不丰富,习武生涯当中,多是与家族老祖宗一场场点到即止的切磋,生死之战更是头一遭,可是吃过一次孽畜声东击西的大亏后,朱河这次身形随之而动,决不再与其正面硬碰硬。 果不其然,那道如箭矢般锋锐的冰冻瘴气刚刚落空,石坪地面便被激荡得粉碎。朱河横移数步后,立马就感受到侧面一股劲风横扫而来,又如之前的明暗两板斧,可这次朱河早有防备,脚尖一点,不退反进,笔直向前,直扑黑蛇腹部。 不承想那条黑蛇身躯后仰,嘴中瘴气一口口频繁吐出,用意不在贯穿朱河身躯,只为阻滞他的前冲,同时尾部不断延伸,直到盘踞山头,形成一个大圈牢笼,将朱河瞬间围困其中,迫使朱河做那困兽之斗。 黑蛇漫长的身躯,在围出足足两圈“城墙”之后,竟然还能高高翘起尾部,如巡城士卒,防止朱河飞蹿出去。朱河应对已经足够迅速,在蛇身第二圈形成之前就要拔地而起,只是身形刚刚腾空,就被那条尾巴迅猛砸下。朱河双臂护住头颅,被猛然拍落回石坪,虽未伤及内脏,但是气海如沸水蒸腾,使得他一张脸庞涨得通红,流转全身的魂魄神意出于好意,为了庇护主人不受创伤,不得不离开既定的经脉道路,转而渗透进入更外围的血肉肌肤。 黑蛇冰冷银眸流露出一丝得意。如果说之前这个武人是七分熟的美味,那么现在就有九分熟了。所以它不再继续消耗元气,而是张开大嘴,一次次低下头颅扑向朱河。 朱河出拳如虹,在这座斗兽场内灵活地辗转腾挪,两条手臂绽放出青蒙蒙的罡气,每次出拳皆可裂空,风声大震。 虽然处于绝对下风,朱河却没有半点颓势,眼眸熠熠,精气神更是前所未有的充沛。 土地竖起耳朵,啧啧称奇,虽未亲眼见到大战光景,却猜出个大概,心想真是个不错的武道宗师坯子,半路夭折,惜哉惜哉。 他猛然火烧屁股般地惊醒起身,捡起那根黯淡无光的绿色竹杖,对那个武人的同行之人喊道:“快来一个人,随便谁都行,只要是童男童女皆可,将你们长辈捏出的岳字用脚踩平,我就能脱身,不受此符拘束,到时候我可以助他一臂之力,不敢说斩杀孽畜,脱困总是不难,快!” 土地焦急的视线在那几人脸上游移。 林守一嘴角泛起冷笑。 李槐刚要鼓起胆气去冒死涉险一趟,却被李宝瓶一把扯住胳膊。 土地愕然,痛心疾首地跳脚骂道:“不知好歹的蠢货,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你们长辈力竭战死?你们这帮小崽子的良心都被狗吃了不成?” 朱鹿身形一闪,向那位棋墩山土地狂奔而去。 远处陈平安突然厉色喊道:“朱鹿你别去!你如果不帮他,他无路可退,说不定只能跟我们并肩作战,如果帮了他,以他胆小怕事的心性,肯定就跑了!再者我们还不确定他跟这两条畜生到底是不是一伙的,你别冲动!他从头到尾,看似一直在帮我们,但你有没有发现,他其实一点都不曾帮到朱叔叔!” 朱鹿哪里愿意听陈平安的言语,只管埋头前冲。 陈平安在开口说话的瞬间,其实就已经开始向土地冲去,速度丝毫不比朱鹿逊色。如果没有意外,陈平安有希望拦下朱鹿的脚步。 土地脸色阴晴不定,手持绿杖站在原地。 断去一翅的白蟒,在翻腾之后,很快就躺在石坪上不再动弹,奄奄一息,像是再也无法参加这场搏杀。 但是当陈平安冲向土地,身形出现在离它头颅十数步距离时,白蟒毫无征兆地向前一蹿,大嘴狠狠咬向陈平安,哪里还有之前那副半死不活的濒死架势。 陈平安猛然停下脚步,向后倒退而去,躲掉了白蟒的凶险扑杀,怒喊道:“朱鹿!看到没!这条孽畜同样希望你毁掉朱叔叔的那个岳字!那老头跟这两条畜生说不定早就达成了秘密约定!” 陈平安被白蟒身躯阻隔了视线,看不到土地那边的景象。但是那条白蟒的头颅,先是略显慌张地望向朱鹿那方,继而缓缓扭向陈平安,眼眸充满讥讽之色。 那一刻,陈平安满怀愤懑和失望。以至于连体内那条火龙,在经过高处三个气府窍穴的时候,莫名其妙从势如破竹的气势,变成小心翼翼的卑微姿势,他也不曾注意留心。 脑子里一团糨糊的少女朱鹿跑到那个岳字附近,满脸泪水,伸出脚一通乱踩,她哽咽道:“我要救我爹!我要救他!我知道,因为他是我爹,所以你们才会这么无所谓他的生死!” 岳字上边的黄符灰烬,被踩得混入泥土,最终消散不见,岳字也在朱鹿的踩踏之下,终于模糊不见。 土地呆呆低头看着朱鹿的双脚,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阵压抑至极的笑声:“嘿嘿……” 然后土地抬起头,玩味地凝视着这个仓皇失措的少女,手腕随意拧转,绿色竹杖在空中带出一片翠绿流萤,苍老脸庞,如枯木逢春。土地笑逐颜开,点头道:“呵呵,救父心切,理解理解。” 土地的身形开始迅速增高,容颜变得越来越年轻,筋骨伸展,发出一连串黄豆崩裂似的刺耳声响,已是中年男子模样的他仰天大笑,似哭似笑,快意至极:“哈哈哈!” 变得容颜俊美的绿杖男子,笑着望向那条白蟒:“按照约定,我帮你们对付那个藏头藏尾的斗笠汉子,至于这些家伙嘛,随便你们处置。当然了,以后咱们双方相处,可就不能再是之前数百年的样子了。放心,我被敕封为山神后,会将你提拔为此处的土地,至于你那汉子走江一事,我也会扶持一二。说到底,大家互利互惠,共襄盛举。” 绿杖男子说完这些话,已是俊逸潇洒的弱冠男子,笑眯眯地望向目瞪口呆的朱鹿:“你爹与我有缘啊,本来大骊这次封赏版图上的各路山河神祇,我撑死了就是借机恢复土地正身,可他竟然能够喊出那位‘先生’的名讳,实在是震撼人心,等于帮我重新钦定了原本被仙人摘去的土地之身。实不相瞒,若是他当时捻土撮壤写出那部《开山篇》的‘嶽’字,说不定我此时根本无须大骊敕封,就已是棋墩山的正统山神了。” 年轻土地神色无比欢愉,慢慢踱步,自顾自摆摆手,笑道:“没关系没关系,我很知足了。你爹是好人啊,你也是。你们是我的贵人,只可惜滴水之恩,才要涌泉相报,结果你们这么大的敕封之恩,我实在是无以回报啊。” 朱鹿面无人色,嘴唇颤抖,反复呢喃道:“你骗人,你骗人……” 玉树临风的年轻土地瞥了眼白蟒:“飞翅被斩断一事,咱们可都意料不到,别奢望我会额外补偿什么。如今我穷酸得很,棋墩山方圆数百里,这么多年早被你们搜刮殆尽了,我这堂堂土地老爷只剩下一层地皮,很不像话啊。” 白蟒温顺点头,透露出一丝罕见的谄媚,然后轻轻晃了晃头颅。 年轻土地大手一挥绿杖,豪迈道:“你们的那点破烂家底,我可不稀罕,所有以往过节,就让它随风而逝好了。” 最后他环顾四周,笑嘻嘻道:“那个被你们称为阿良的兄弟呢?他不拜山头也就罢了,还敢坐我的交椅,最后更是让‘嶽’字降为‘岳’字……” 这个正意气风发的年轻土地,突然眼神茫然地低头望去,一脸痛苦欲绝和匪夷所思。一把普普通通的竹刀从他心口穿过。 阿良与他并肩而站,只是面朝相反方向。阿良松开刀柄,然后拍了拍这个年轻土地的肩膀,笑眯眯问道:“你找我?” 当阿良松开那柄竹刀的刀柄,换作肩头一拍后,在鬼门关打了个转的年轻土地,非但没有如释重负,反而越发战战兢兢,他脸上再无先前指点江山的畅快笑意,身形一动不动,嗓音干涩道:“前辈,今日误会,是我唐突了。” 事实上,来历不明的阿良,既然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身侧,轻而易举以寻常竹刀捅穿他的心窍,那么他就确定无疑,自己绝非此人的对手,兴许唯有等到自己成为棋墩山正神,才有与其掰手腕的底气。那么一个棘手问题就摆在了他眼前,是老老实实站直了挨打,还是硬气地搏上一搏? 其实当那人手心离开刀柄的瞬间,普通材质的竹刀就已经失去了震慑力。作为神祇,哪怕仅是不入流的土地公,搁在世俗王朝的官场,他就是没有官身的胥吏罢了,可神祇到底是神祇,比如他当下这副经受无数香火熏陶的金身,足可媲美七境武人的体魄,尤其是没有死穴一说,所以哪怕被竹刀捅穿后背心口,仍是不碍事,可名叫阿良的斗笠汉子越是如此漫不经心,他就越是忐忑不安。 犹记得当初被那两位莅临此山的陆地真仙,以无上神通销毁他的神位金身,当时那两人的气态姿容,亦是如此轻描淡写,甚至远远不如他们对弈手谈的任意一次落子。 阿良出刀之后,此时又恢复了玩世不恭的德行,摘下腰间小葫芦,轻轻晃动,酒香四散。阿良灌了一口烈酒,绕着这个年轻俊美的土地公转圈散步,啧啧道:“你这家伙演戏的本事挺好,当然那条白蟒也不差,加上暴戾的黑蛇,配合得堪称天衣无缝。不过你自认为大功告成后的真情流露,更符合我的胃口,三次笑声,很精彩,我喜欢。” 那双黑蛇白蟒早已开窍通晓人性,在阿良笑眯眯跟土地打招呼的同时,就已急急退去。黑蛇迅速散开身躯长墙,退回山巅石坪一侧边缘,失去一翅的白蟒扭曲后撤,乖乖盘踞在悬崖畔,它们皆头颅低垂,温驯异常。 这一次,绝不是假装,蛇蟒双方那覆盖庞大身躯的鳞片,微微颤抖,发乎本心。它们甚至不敢正眼打量那名斗笠汉子。 阿良一记竹刀,就让一切尘埃落定。 年轻土地听到阿良的打趣后,满脸尴尬:“阿良前辈说笑了。” 阿良收敛笑意:“说笑?” 俊美风流的年轻土地好像察觉到不妙,大概以为眼前这位斗笠汉子,是那种翻脸无情的性格,是要对自己痛下杀手了,一急之下,便使出一方山水神祇的神通,身躯如黄泥软化流淌,立身之处的地面泥浆翻涌,几乎一个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踪迹,烂泥塘似的地面,也瞬间恢复如常。 缩地成寸,其实道门兵家都有类似术法。 没了身躯支撑,绿色竹刀开始下坠。 阿良伸手握住竹刀,发现李宝瓶三人瞪大眼睛望向自己。 阿良赶紧抬头挺胸,没有将竹刀放回刀鞘,而是以刀尖拄地,摆出一副抬头望天的潇洒姿态。 阿良偷偷碎碎念:“夸我,使劲夸我。我阿良最大的两个优点,一是喜欢接受批评,你批评我,我就打死你。再就是经得住别人的称赞褒奖,再没谱再肉麻,都接得住。” 李槐率先开口,他一路小跑到阿良身边,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阿良,你来这么晚,是不是拉屎去了?真是懒人屎尿多,你知不知道再晚来一点,以后就没人陪你唠叨,陪你一起撒尿了?那么到时候你会不会想我?” 假装高人风范很是辛苦的阿良顿时破功,恼羞成怒道:“我想你娘想你姐,就是不想你这个没良心的兔崽子。” 李槐破天荒没反骂回去,低下头,脸色有些黯然。 阿良叹了口气,摸了摸李槐的脑袋“你这不是没死翘翘嘛,愁眉苦脸做啥,行了行了……” 李槐立马笑嘻嘻抬起头:“阿良,你教我绝世武功吧。” 阿良笑问道:“你能吃苦?” 李槐一本正经摇头道:“当然吃不住苦,你就没有让我不用吃苦,也能练成天下无敌的厉害功夫?” 阿良嘴角抽搐:“你觉得呢?” 李槐撇撇嘴,斜了他一眼:“阿良,你让我很失望啊。” 李宝瓶背着小书箱,朝阿良笑了笑,然后跑去看陈平安。 林守一来到阿良身前,有些疑惑,却没有开口询问什么。阿良对林守一点了点头,示意私下聊。 浑身浴血的朱河盘膝而坐,他只是看着吓人而已,并未伤及魂魄和元气根本。朱河抹了把脸上的血迹,满脸笑意,只觉得痛快,真是痛快,这辈子不曾如此酣畅淋漓,好像心胸间的所有积郁都因为这场大战,一扫而空,脑海清明,筋骨舒张。 朱鹿飞奔到朱河身边,蹲下身,还带着满脸泪痕。朱河摆手大笑道:“闺女,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好事,天大的好事!爹感觉像是抓住了一丝破境的契机,原本死气沉沉的几个关键窍穴,有了新气抽芽的迹象。别小看这点苗头,对于爹这种原本武道前途断绝的人来说,是莫大幸事!” 朱鹿将信将疑,忧心忡忡道:“爹,您别急着说话,小心扯到伤口。” 朱河笑意更浓,双手撑在膝盖上,容光焕发,整个人显得精神格外饱满:“这点小伤算什么,若是再熬上一刻钟一炷香的工夫,爹说不准就能一只脚跨入第六境的门槛了。当然,前提是爹没死在那条畜生的嘴下。” 朱河说到这里,望向阿良那边,伸出大拇指:“阿良前辈,到了红烛镇,请你喝那新酿的杏花春!” 背对朱河的阿良抬起手臂,摆摆手,说了句很煞风景的话:“老朱啊,大恩不言谢,记在心里就好,说出来显得多没诚意。” 陈平安那边接过李宝瓶递过来的小瓷瓶,正是杨家铺子的祖传独家秘方,用处很简单,就是扛痛,之前在小镇神仙坟,与马苦玄那番差点分出生死的惨烈搏杀后,陈平安便用过一次。如果阿良没有及时出现,那么这只小瓷瓶就一定会派上用场。现在就不需要了。陈平安此刻虽然满身绞痛,但是还不至于用上它,杨老头曾经说得很清楚,是药三分毒,能不用就别用,尤其是习武之后,如果滥用所谓的灵丹妙药,长远来看,就是在挖自己的墙脚。 李宝瓶看着脸色苍白的小师叔,心思细腻的她敏锐发现,小师叔握着柴刀的左手,一直在克制不住地颤抖。 陈平安轻声安慰道:“不打紧,只是身子骨暂时被打回了原形,但不是没有好处,如果我的感觉没有出错的话,将来好处要更多一些。” 李宝瓶使劲点头,一点也不怀疑,因为小师叔说过不会骗她。 阿良环顾四周,分别看过了黑蛇和白蟒,想了想,悄然加重力道,拄地刀尖不易察觉地往地面钉入一寸距离。 一个失魂落魄逃回山腹洞府的土地,脑袋上就像被一记天雷砸中,鲜血爆溅,他吓得屁滚尿流,躲远几步后抬头望去,仅是空中露出一小截绿色刀尖而已,再无其他。这个风度翩翩如豪阀俊彦的貌美青年,咬咬牙一跺脚。下一刻,他的身形便如雨后春笋般从棋墩山石坪破土而出。他一只手掌按住伤口,哭丧着脸望向高深莫测的阿良,恨不得跪地求饶,苦苦哀求道:“恳请大仙不要再戏耍小的了。” 年轻土地的去而复还把少女朱鹿吓了一大跳,她不知为何瞬间就情绪爆发,站起身对着阿良喊道:“杀了他们!” 阿良笑着转过身,看着脸色狰狞的朱鹿,问道:“为什么要杀掉他们?跟我无冤无仇的。” 朱鹿清秀可人的脸庞越发扭曲,伸出手指,遥遥指着阿良:“无冤无仇?那两条畜生方才要吃了我们!这个棋墩山土地更是幕后的罪魁祸首!” 阿良恍然,看了眼满脸焦急的年轻土地,然后各看了黑蛇白蟒一眼:“你要吃我?你?还是你?” 棋墩山土地和两条尚未化形的蛇蟒,自然一起死命摇头。 朱鹿气得浑身颤抖,哭腔道:“我爹差点就死了,我们都差点死了!” 她泪眼朦胧,望着那个陌生至极的阿良:“你明明有这份能耐,为民除害,为何不做?两条孽畜,一个假公济私的土地,不庇护旅人,反而合伙害人,你阿良怎么就杀不得?” 阿良默然片刻,突然大笑起来:“哈哈,你这口气,像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啊。不行不行,我其实喜欢年纪稍大一些,身段完全长开了的姑娘……” 说到这里,阿良从地面抽出竹刀,放回刀鞘,双手做了一个浑圆饱满的手势,贼兮兮道:“我喜欢这样的。” 朱鹿愣了愣,尖声道:“你不可理喻!” 朱河挣扎着起身,拍了拍自己女儿的肩头,沉声道:“不可无礼,更不可意气用事,一切就交由阿良前辈自行处置好了。” 朱鹿猛然转过头,望向远处,满脸委屈愤懑。 阿良望向陈平安,陈平安点头道:“阿良你作决定。” 阿良懒洋洋道:“行吧,那就我说了算!老话说得好,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身为江湖儿女,咱们要大度些……” 年轻土地使劲点头。石坪崖畔那两条小山似的蛇蟒也微微低垂头颅。 阿良突然转变口风:“可害我受了这么大惊吓,没有一点补偿就不合情理了。” 年轻土地欲哭无泪。这位阿良大仙,真正差点被吓破胆子的人,现在就站在你面前啊。 阿良想了想,一把搂过棋墩山土地的肩膀,尴尬的是一人身材不高,另一个却是玉树临风的修长身材,幸好后者识趣,连忙低头弯腰,才让阿良不用踮起脚与自己勾肩搭背。阿良拉着他窃窃私语,他小鸡啄米般不断点头,绝不敢说半个不字。到最后,似乎是被阿良的简单要求震惊到了,起先唯恐要掉一层皮的年轻土地,既惊喜又狐疑。 阿良不耐烦地挥挥手:“趁我改变主意之前,赶紧消失。” 之后年轻土地与蛇蟒以类似唇语的偏门术法沟通,然后他很快就遁地而走。白蟒小心翼翼摇摆游弋,用嘴巴叼起那只摔落在石坪上的断翅,尽量绕开众人,与那条黑蛇一起离开山巅。离去之前,面朝某个瞬间让它们几乎蛇胆炸裂的阿良,两颗硕大头颅缓缓落下,最终触及地面,向他摆出臣服示弱之态。 暮色里,一场突如其来的惊险大战之后,朱河喊上陈平安一起,去靠近石坪的一处溪涧清洗伤口,少女朱鹿默默跟上。 一大一小蹲在水边,各自清洗掉脸庞衣衫上的血迹,朱河欲言又止,陈平安眼见朱鹿一个人远远坐在溪涧石头上,就跟朱河说先回去了,朱河点点头,没有挽留。在陈平安离开后,朱河站起身,来到女儿身边坐下,柔声道:“怎么连一声对不起也不说?” 朱鹿脱掉靴子长袜,露出白白嫩嫩的脚丫,听到父亲略带责问的言语后,她蓦然睁大眼眸,委屈道:“爹,您什么意思?” 朱河看着女儿的眼睛,那是一双像极了她娘亲的漂亮眼眸,使得这个正直汉子一些到了嘴边的生硬话语,稍稍打了个转。他叹了口气,语气平缓道:“先前陈平安阻止你不要毁掉岳字,事后证明他是对的。” 朱鹿双手抱住膝盖,望向溪涧流水,冷哼道:“您又不是他爹,他陈平安当然不担心,我当时哪里顾得上这些,万一他错了呢,难道我就看着您死在那里?” 朱河默不作声。 朱鹿扭过头,红着眼睛:“爹,如果我那个时候不做点什么,还是您的女儿吗?” 朱河忍住一些伤人的话,硬生生一个字一个字憋回肚子。 朱河本想说你身为二境巅峰的武人,不该面对强敌轻易失去斗志的。 这些话,如果只是面对武道的同道中人,朱河可以说。但他还是她的父亲。至少在这个时候不能说,只能等到以后找个合适的机会。但是朱河在内心深处,始终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具体是什么,他又说不上来。 刚刚在武道之上重新看到一线曙光的朱河,没来由有些愧疚伤感,心想她娘如果还活着就好了。 在通往石坪的山路上,陈平安缓缓独行,夕阳将他的瘦弱身影拉得很长。 山巅,李宝瓶在收拾小书箱里的家当,李槐凑热闹蹲在一边,莫名其妙蹦出一句:“李宝瓶,小书箱我马上也会有了哦。” 李宝瓶狠狠剐了他一眼:“有就有,但是你不可以喊我的小师叔为小师叔!” 李槐问道:“凭啥?” 李宝瓶杀气腾腾地扬起一颗拳头,眯眼问道:“够了吗?” 李槐咽了咽口水,嘀咕道:“小师叔算什么,我还不稀罕呢,白白降了一个辈分。” 李槐拍拍屁股站起身,走远了后,才转头笑道:“李宝瓶,以后万一我跟陈平安称兄道弟,你咋办?应该喊我啥?” 李宝瓶呵呵笑着,站起身后,转了转手腕。 李槐慌张道:“李宝瓶,你能不能不要总这样用拳头讲道理啊,我们好好说话不成吗?我们是读书人,读书人要……” 不等李槐说完,李宝瓶快步上前,就要揍他。 李槐急中生智,硬着头皮一步不退,苦口婆心道:“李宝瓶,你就不怕你家小师叔,觉得你是蛮横不讲理的千金小姐?到时候他不喜欢你了,你找谁哭去?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这叫勿谓言之不预!” 李宝瓶停下身形,皱紧眉头。 李槐拍胸脯道:“放心放心,咱们三个里头,陈平安最喜欢你了,只要你以后别像那个朱鹿就行。” 李宝瓶笑着返回原位蹲下,继续收拾小书箱。 李槐大摇大摆离开,满脸得意:“山人有妙计,治国平天下。以后再也不怕李宝瓶喽。” 李槐高兴得很,就忍不住想要跟他那位阿良兄弟众乐乐一下,怒吼道:“阿良,阿良,死出来!” 李槐举目望去,结果看到阿良和林守一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在了一起。李槐刚要跑去,又猛然停步,因为那一处石坪崖畔,正是先前白蟒出现的地方。李槐一阵后怕,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跑去蹲在李宝瓶身边,然后寻找陈平安的身影。 一想到那家伙毅然决然飞扑向白蟒的身影,李槐怔怔出神。这个鬼灵精的顽劣孩子,下意识觉得李宝瓶的那个小师叔,挺靠谱,至少比那个朱鹿好太多了。 崖畔,阿良和少年林守一坐望远方山河。林守一仰头喝了一口烈酒后,将酒葫芦递还给阿良。 林守一坐姿端正,相比阿良的歪七扭八,大不相同。他轻声问道:“阿良,这葫芦里的酒是不是很不简单?” 阿良嗯了一声。 林守一又好奇问道:“怎么个不简单法?我只知道喝过酒之后,我的身体变好了很多。” 阿良晃了晃酒葫芦,一语道破天机:“仅是故意摇晃出一点点酒气,就能吓退铁符河上那些成了人形的妖物,你说厉害不厉害?当然了,如果像平时这样只拔出酒塞,鼻子再好,也只能闻到酒香。” 林守一越发好奇,问道:“那你为何要放过此山土地和两条蛇蟒?” 阿良扶了扶斗笠,笑道:“一山土地,有护身符的存在,杀了不难,但是之后会很麻烦,而我现在最怕的就是麻烦。再说了,他们跟你们有生死大仇,跟我阿良可是无冤无仇,现在你们什么都没有少,朱河还得了天大裨益,为什么还要赶尽杀绝?” 阿良停顿片刻:“有人倒是少了些东西,不过我估计他不会太在乎就是了。没办法,这家伙对于得失的计算方法,跟别人不太一样。” 林守一说道:“你是说陈平安吧?他受的伤显然比朱河要重一些,不过他掩饰得比较好。” 阿良对此不作评论。 林守一自顾自说道:“那朱鹿救父心切,自然没有错,但是她错在……” 阿良摆摆手,打断林守一的盖棺论定,笑道:“背后不说人是非,公道自在人心。”林守一嗯了一声,果然不再说话。 清风拂面,阿良慢悠悠喝着酒,缓缓道:“林守一,你很聪明,你是第一个意识到我是值得结交示好的聪明人。别急啊,我可没有贬低你的意思,恰恰相反,修行路上,有人有慧根,如李宝瓶;有人有福缘,如李槐;而有人有悟性,就像你,全都是好事。齐静春的眼光,一向很好的,要不然……” 林守一竖起耳朵。 阿良咧嘴一笑:“他能认识我这样的朋友?” 林守一会心一笑,这个男人从来不放弃自我吹捧的机会,早就习惯了。 可是心智成熟的林守一,越来越确定一件事。那就是阿良的吹嘘,听上去很不着边,可那是因为连同自己在内,没有谁真正知道这个家伙的厉害。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阿良狠狠灌了一口酒,仰起头望向夜幕降临的天空,轻声念道:“还有那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动人的言语?” 阿良晃晃脑袋,散去那点愁绪,自嘲一笑,伸手指向那连绵山脉:“在有些人眼中,人间就像一条倒挂的银河。” 林守一问了一个极有深意的问题:“阿良‘,有些人’之中,有你吗?” 阿良摇摇头:“暂时还没有,我不太喜欢做那样的人。” 阿良轻轻呼出一口气,不再喝酒,单手托起腮帮,歪着脑袋眺望远方:“昔年有一位脾气死犟的老先生,桃李满天下,得意弟子之中,齐静春的字最好,崔瀺的棋术最高,还有一人的剑术最强。” 林守一忍住笑,转头望着阿良的侧脸,道:“剑术最强的弟子,是叫阿良吗?” 阿良哈哈大笑:“那个人当然不是我,怎么可能是我。” 没有猜对答案的林守一有些错愕。 只听那家伙笑着说道:“不过那个人的剑术,是我教的。” 林守一虽然被震撼得无以复加,可对此深信不疑。 阿良转过头,问道:“如果我说齐静春的字,也是我教的,你信不信?” 正襟危坐的林守一毫不犹豫,斩钉截铁道:“打死我也不信!” 阿良拍了拍林守一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林守一,你果然很聪明,所以明天你没酒喝了。” 一向古板冷漠的林守一咧嘴而笑,不过依旧含蓄无声。 阿良感慨道:“天地者,万物之逆旅。读书人说话,就是有学问。” 林守一突然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阿良,陈平安让你失望了吗?” 阿良脸色如常:“拭目以待吧。” 夜幕深沉,后半夜的篝火旁,陈平安像往常那样跟朱河负责轮流守夜,他同时编织着草鞋。 朱河不知为何起身来到他身边,陈平安有些讶异。朱河伸手烤火,火光映照着他粗犷的脸庞,他转头笑问道:“你应该找到那股气了吧?气若游龙,而且它不断下沉,四处游走,对不对?” 陈平安点点头,坐正身体,这正是他最疑惑不解的地方。 朱河没有藏藏掖掖卖关子,慢慢解释道:“这等于说你跻身了泥胚境,千万别小看这第一道坎,能否习武,就看你生不生得出、找不找得到、管不管得住这一口气。俗话说‘人争一口气,佛受一炷香’,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身体依然是不成气候的泥塑菩萨,但只要有了这口气,就能登堂入室,之后一切皆有希望,否则武道之巅的风光再好,没有这关键的一小步,就全是空谈。” 朱河打量了一下陈平安,赞赏道:“你的身子骨打熬得不错,嗯,是很不错才对,一点不输给那些药罐子里浸泡长大的豪阀子弟。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是大致可以确定,你如今已是泥胚境之后的武夫第二境,木胎境了。虽然不太说得通,为何你尚未真正让那股气机找到栖息修养的气府窍穴,但你的体魄经脉,的的确确属于第二境的成就,不过远未二境大成而已。” 陈平安屏气凝神,认真聆听着这些千金难买的武学门道。 被李家老祖宗誉为“明师”的男人,继续说道:“木胎境,这一层很有趣,成就高低,不靠天赋,不管根骨,就两个字,吃苦。之前阿良跟你们解释过大骊驿路,对吧?” 陈平安点头问道:“这跟习武也有关系?” 朱河给篝火添了一把柴火,尽量用通俗易懂的言语,解释那些原本云遮雾绕、晦涩难明的习武关窍,笑道:“我们的人体经脉,其实就像驿路,想要车马通行,就只能一点点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有些人惫懒,吃不住苦,修出了羊肠小道,搭建了独木桥,其实也能走,继续往武道高处走,但是越往后,局限会越大。很简单的道理,高手过招,如同两国之争,就看谁的兵马驰援更快,哪怕你有千军万马,但是道路狭窄难行,你如何顺利调兵遣将?” 陈平安恍然大悟:“是这个道理!” “所以这一层又叫开山境,最考验水磨功夫,习武必须下死力气,下苦功夫,以至于被眼高于顶的练气士,视为下等人的末流活计,就跟这一层有很大关系。因为武人在这一级台阶上,实在是容不得半点懈怠偷懒,就跟庄稼汉差不多,想要收成,就只能埋头苦做。” 陈平安笑道:“我吃苦还行,不比别人差多少。” 朱河哑然,心想你陈平安如果才是“还行”的话,那我朱河该置身何地? 朱河脸色肃穆起来:“但是切记,在这一层境界,勤勤恳恳是好事,却也不能滞留太久。道家为何推崇‘返璞归真’四个字?就在于先天一口真气,随着岁数增长,会逐渐流失,或是被天地之间的污秽之气、阴煞之气在内的诸多杂气给混淆得浑浊不堪,这就像文人喜饮茶,他们种植茶树,最忌杂木丛生,即是此理。” “一般而言,在十六岁之前,最多十八岁之前,就要尝试着突破进入第三境,水银境,让自己的气血更加雄壮,如水银凝稠,与此同时,你的身躯会越发轻盈,骨骼却愈发坚韧。人之气血,如沙场武将麾下的士卒,需要一支虎狼之师,而不是那种草台班子、绣花枕头,这么说能理解吗?” 脚上穿着草鞋的陈平安,低头看了眼手中正在编织的草鞋,赧颜道:“能理解。” 朱河忍俊不禁,低声笑道:“第二境的大成之境,能够让你肌肤纹理精密,就像练气士的法宝,篆刻上了符文宝箓,再加上经脉开拓之后,武道的路子就越走越宽。至于第三境水银镜的巅峰,至关重要,需要渡过一劫,武学秘籍上往往称之为‘泥菩萨过江’,具体细节,本就玄之又玄,我不好多说,个人有个人的缘法,说不定我的经验之谈,反而会害你误入歧途。” 陈平安一字不漏地默默记下。 朱河沉声道:“前三境为炼体,相对务实,之后三境则有些务虚,魂魄胆三事,循序渐进。” 之后朱河就陷入了沉思。今日一战,受益匪浅,朱河需要将那些灵光乍现的思绪沉淀下来。 陈平安不敢打搅他,便开始消化朱河那些深入浅出的金玉良言。 朱河良久之后,才回过神,笑道:“炼气三境,讲求一个水到渠成,你只要走到那个关口,自然而然就会有所明悟,外人指点已经很难起到作用,而且真正的指点,从来不在大道理上,只在你自己真正走到门口之后,远处的旁人,才能出声为你解释缘由。武人炼气,与养炼兼备的练气士,道路几乎截然相反,以后你会明白的。” 朱河最后神采奕奕道:“虽然有拔苗助长的嫌疑,但是我还是有些忍不住,想着要将武人传说中最后三境的山顶风光,说给你听一听,省得以后遇上了练气士胡乱嚼舌,都不知道如何反驳。炼神第七境,金身境,是名副其实的小宗师高手了,此境佼佼者,甚至可以修炼出佛家所谓的金刚不败之躯,或是道教所谓的无垢琉璃,金仙之体。更有一些手段,可以让武人以驱使、聘请、祈求三种方式,加持自身体魄,坚不可摧。” “第八境,羽化境!武人已经能够虚空悬停,御风而飞。故而又称‘远游境’。远游,远游境!谁说我们武人便粗鄙不堪了,我就觉得远游这个说法,极有余味!” “最后一重境界,便是第九境,山巅境,如你我二人身处这棋墩山的最高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个境界的武人,又被尊称为‘止境宗师’,用以形容脚下的武道,已经走到尽头!” 朱河说到这里,干脆站起身,绕着篝火缓缓而行,神色激动,双手握拳,朗声道:“虽不至于搬山倒海那么夸张,却亦是能够拳裂城墙、掌劈大江,一身雄浑罡气,百邪不侵,千军辟易。肉体强横至极,犹胜佛家罗汉之身。练气士一旦被近身,十丈之内,除非有上品或者更高的护身法宝,否则必死无疑!” 朱河眼神炙热,满腔热血,低头凝视着陈平安:“试想一下,一旦跻身止境,一眼望去,万里河山都在你脚底下,傲视仙人轻王侯,大丈夫当如此!” 陈平安有些尴尬,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因为他此刻满脑子都是以后要多练习走桩,多练习剑炉,说不定这辈子就能跻身第三境了,哪里会想得那么远,毕竟仅是答应宁姑娘的出拳百万次,就已让他觉得很是艰难了。 朱河离去之时,还心情激荡。留下一个继续编织草鞋的少年。 拂晓时分,当阿良打着哈欠起身,看到陈平安还是位于崖畔,还是那枯燥乏味的六步走桩,迎着山风,挥汗如雨。 突然,一道身影呼啦一下从阿良身侧冲过去,很快就站在了陈平安身边,陪着她的小师叔,一起打拳。 阿良喝了口酒,别好小葫芦后,屁颠屁颠跑过去一起凑热闹。 很快身边就响起李宝瓶的教训声:“阿良,你姿势不对,这一拳你手臂歪啦。” “阿良,你这步子太大了些,收一收,真的,我不骗你,不信你瞧瞧我小师叔,人家多稳。” “阿良,你再这样心不在焉,我可真生气了啊!” 阿良终于憋屈坏了,忍不住幽怨道:“宝瓶啊,难道昨天那荡气回肠的巅峰一战,你没有发现我才是真正的绝世剑客吗?” 李宝瓶认认真真练习六步走桩,点头道:“知道啊,可是你练拳真不咋的。齐先生说术业有专攻,阿良,你不用觉得丢脸,慢慢来,我保证不说你便是。” 阿良大步离开,赌气地嚷嚷道:“不练拳不练拳了。” 阿良蓦然转身,刚好看到李宝瓶投来狡黠可爱的目光。 阿良朝她做了个大大的鬼脸。李宝瓶不搭理他。 陈平安嘴角翘起。 阿良远远看着打拳的陈平安和李宝瓶,有些开心,也笑了。 山风和煦,旭日东升。 第21章 《清梦压星河》:坐镇山头 一行人吃过早餐即将动身,阿良牵着毛驴,突然让所有人稍等片刻,然后喊了句“出来吧”。很快,年轻俊美犹胜女子的棋墩山土地爷便从山巅石坪钻了出来,手里捧着一只长条木匣,弯下腰,对阿良满脸谄媚道:“大仙,小的已经备好了车驾,余下两百里山路保管畅通无阻,如履平地。” 阿良与昨天那个一刀制敌的家伙判若两人,和颜悦色道:“辛苦了辛苦了,东西劳烦你先拿着,等到快要离开棋墩山辖境再交给我。” 年轻土地受宠若惊:“大仙如此客气,折煞小的了。” 阿良上前一步,拍了拍这位一地神灵的肩膀,将白色驴子的缰绳交给他:“那就不跟你客气了。还有那匹马,一并由你带去边界。” 年轻土地大义凛然道:“应该的,为大仙担任马前卒,实乃小人的荣幸。” 阿良转头看着李槐。小兔崽子方才吃饭的时候,为了跟他争抢一块酱牛肉,一哭二闹三上吊,无所不用其极,卖了他娘他姐不说,如果阿良愿意收下的话,小兔崽子指不定连他爹都能卖。当然了,阿良没有心慈手软,最后气得李槐张牙舞爪就要跟阿良决斗,到现在一大一小还是剑拔弩张的敌对关系。 阿良伸出拇指,指向自己身后溜须拍马的年轻土地,意思是:你小子瞧见没,大爷我在江湖上是很混得开的,以后放尊重点。 李槐翻了个白眼,扭头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阿良没好气道:“动身动身。” 言语落地片刻之后,就有三只背甲大如圆桌、色如火焰的山龟依次登顶,当手持绿竹杖的年轻土地望向它们时,它们同时缩了缩脖子。一物降一物,作为棋墩山名义上的山大王,年轻土地之前碍于修为束缚,数百年间一直无法收拾两条蛇蟒,但是其余气候未成的飞禽走兽在他跟前,无异于市井百姓圈养的牛羊鸡犬。 每只山龟背甲皆可容纳三人落座,年轻土地心细如发,在背甲边缘用坚固硬木钉了一圈低矮栏杆充当扶手,以防那些贵客颠簸摔落。 李宝瓶、李槐和林守一陆续爬上背甲,陈平安被李宝瓶喊到她挑中的山龟背甲上,阿良陪着李槐、林守一,朱河、朱鹿这对父女自有一块清净地。 山龟动身时,众人的身形仅是微微摇晃,丝毫不显颠簸,竟是比那牛车马车还要舒适许多。虽然看似笨拙,可是山龟下山的速度并不慢。 李槐大乐,使劲捶打阿良的膝盖:“我的亲娘咧!这辈子头一回坐在这么大的乌龟背上。阿良,你这个缺德鬼总算做了件善事啦!” 阿良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李槐:“你能长到这么大,看来小镇民风很淳朴啊。” 李槐转头望向林守一:“阿良是不是说我坏话了?” 林守一正在闭目养神,好像在默默感受暮春时节徐徐而来的山风,对李槐的问话置若罔闻。李槐便贼兮兮望向阿良,试图从他的眼神当中找到蛛丝马迹。 阿良板着脸正色道:“是好话。” 李槐瞥了眼阿良横在腿上的绿鞘长刀,又看了眼他腰间的银白色小葫芦,问道:“阿良,竹刀给我耍耍?” 阿良摇头道:“你不适合用刀。” 李槐皱眉道:“那我适合啥兵器?” 阿良脸色严肃:“你可以跟人讲道理啊,以理服人,以德服人。” 李槐叹息一声,垂头丧气道:“不行的。” 本来只是逗孩子玩的阿良真正有些奇怪了:“为何?” 李槐抬起头望向别处,轻声道:“我嗓门太小。我娘说过,吵架的时候谁的嗓门大谁就有道理。可是在家里,我爹不爱说话,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我姐也是扭扭捏捏的软绵脾气,闷葫芦得很,所以家里出了事情的时候,只要我娘不在,爹和姐两个人就只会大眼瞪小眼,能把人急死。其实我也不喜欢跟人吵架,可是有些时候,坐在墙头看着娘亲跟人粗脖子红脸,就很怕哪天我娘老了,吵不动架了,咋办?我们家本来就穷,连屋子破了个洞也没钱修,我爹没出息,我姐长大后又是注定要嫁人的,到时候如果连个吵架的人都没了,我们家岂不是要被外人欺负死?” 林守一神意微动。 阿良打趣道:“啧啧,屁大年纪,就想这么远?” 李槐无奈道:“没办法啊,我娘总说家里就只有我是带把的。齐先生也教过我们,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所以我必须未雨……那个啥了。” 阿良笑着帮忙说出那两个字:“绸缪。” 李槐摇头:“林守一,齐先生说过君子是要如何的?” 林守一睁开眼睛,缓缓道:“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李槐指了指阿良:“阿良你啊,就是半桶水瞎晃荡。” 林守一有点想要坐到陈平安、李宝瓶那边去,至少耳根清净。 阿良摘下酒葫芦喝了口酒,笑呵呵道:“我呢,昨天就跟那个棋墩山土地爷谈好了,分别之时,作为补偿,他和那两头孽畜会拿出一份临别赠礼。之前看到那只长条木匣了吧,江湖人称横宝阁,跟竖立起来的百宝架有异曲同工之妙,里头装着的全是值钱宝贝。本来说好给你们人手一件,你李槐当然也不例外,不过现在嘛,没了。” 李槐不为所动,只是一板一眼说道:“阿良,我知道你肚子里有一百条大船!” 阿良愣了愣:“什么乱七八糟的。” 林守一看似随意道:“宰相肚里能撑船。” 阿良一巴掌拍在李槐脑袋上,爽朗大笑。 山龟一路拣选僻静山道跋山涉水,轻松惬意,使得一行人优哉游哉。到了一些风景秀美的地方,阿良便让陈平安略作休憩。在此期间,陈平安路过一片竹竿碧绿如玉的小小竹林,就提着那把剩半截的柴刀去砍了两棵竹子,分成一截截长短不一的竹筒装入背篓。李槐知道缘由,高兴得乱蹦乱跳,嚷着“要背书箱喽”。而趴在远处的三只山龟,拳头大小的黄色眼珠子里充满了钦佩。 阿良在旁边喝着酒,看着手脚利索的忙碌少年,乐呵道:“眼光倒是不错,只可惜狗屎运……还是没有。” 再次启程之前,李宝瓶跟朱河提出,要跟朱鹿单独坐在一起。朱河自然不会拒绝,只是叮嘱女儿一定要照看好小姐,见朱鹿点头,他便去和陈平安坐在同一块龟背上。 陈平安将一节节翠绿欲滴的竹筒劈剖削成竹片竹篾,如今欠缺麻绳,所以让竹箱真正成形,最早也要等到了那座红烛镇之后了。 朱河拈起一片竹子,发现入手极轻,却颇为坚韧,想起棋墩山年轻土地手中的那根绿竹杖,顿时心中了然。方才那片不过一两亩大的竹林里头长的肯定不是寻常竹子,说不定正是棋墩山灵气所聚的泉眼地带之一。 朱河是打心眼里喜欢自家小姐的,忍不住提醒道:“这些竹子大有来头,如果是一般的柴刀,早就崩出缺口或是砍到卷刃了。所以等到这两只书箱做成之后,我家小姐说不定会郁闷的,因为到头来反而是她的小竹箱最普通。” 陈平安愕然,转头望向身后坐在另一只山龟背上的阿良,试探性问道:“那片竹林是不是跟棋墩山土地有关系?” 阿良点头道:“算是他的老底子,汲取山地灵气,百年才能生出这种翠绿沁色,再过四五百年才有希望凝聚出一点点青木精华。不过没事,你砍掉的两棵竹子只有两百来岁,还不至于让那家伙心头滴血,最多一阵肉疼而已,屁事没有。” 陈平安叹了口气,打消了返回再砍一棵绿竹的念头。 阿良问道:“怎么,嫌两棵少了?要不要帮你挑几棵好点的竹子?” 陈平安摇头道:“算了。” 朱河好奇问道:“来回一趟不到半个时辰,又不麻烦。” 陈平安看了眼脚边的背篓,里面簇拥着一根根竹片、一条条竹篾,犹有挺大的余地。不过他仍是摇头道:“赶路要紧。” 朱河对此不以为意,笑道:“习武一途,重在‘磨砺’二字,不跟人过招,没有人喂拳,练不出大名堂,所以有空的时候,我们切磋切磋。丑话说在前头,说是切磋,可我除了保证不会打伤你之外,出手绝不含糊,所以你要做好鼻青脸肿的心理准备。” 陈平安满脸惊喜,咧嘴笑道:“朱叔叔您只管使劲揍。” 不到正午,山龟就已经走了小半程山路,众人在一条瀑布下的水潭旁停下,熟门熟路地烧火煮饭。等吃过了饭,阿良把陈平安喊到幽绿深潭的水畔,两人并肩前行。 阿良犹豫了一下,问道:“按照你之前的说法,你如今在龙泉县西山一带拥有落魄山、宝箓山、彩云峰、仙草山和真珠山总计五座大小山头?” 陈平安疑惑点头,没有任何隐瞒,缓缓道:“其中落魄山最值钱,宝箓山也不错,其余三座很一般,尤其是真珠山,就是个不起眼的小山包。” 阿良手心轻轻拍打刀柄,思考片刻后,说道:“如今这些山头的真正价值在于灵气蕴藉远胜外方天地,所以我们这一路行来,不单单是那五个化形妖物循着铁符河试图进入你们家乡近水楼台汲取灵气,其实还有许多刚刚懵懂开窍的山魈精怪正向那边飞奔而去,不过最终有哪些幸运儿能够成功占据一隅,得看它们各自的造化了。”阿良说着喝了口酒,“也别以为有了精怪入山就是家里遭贼,就像这座气势不俗的棋墩山,那土地为何任由两条蛇蟒在他眼皮子底下一点点成长壮大?原因很简单,他被摘去正统身份后,棋墩山想要留住灵气,就需要有人站出来帮着他坐镇山头、压胜阴煞和吸纳气数。” 陈平安问道:“阿良,你的意思是要我邀请那位棋墩山土地爷或是两条蛇蟒去往我的山头?有点像是……帮我看家护院?” 阿良蹲下身,随意捡起一颗石子丢入水潭,笑着摇头:“你只说对了一半。敕封山水正神是近期大骊朝廷的重中之重,涉及王朝气数,绝对不容外人染指,所以你家乡那些山头的山神必然是大骊皇帝御笔钦点的某些死人,准确说来是英灵。棋墩山的土地去你的山头,名不正言不顺的,算怎么回事?再说了,即便你的落魄山或是宝箓山运气很好,得到朝廷敕封的山神落户,建立山神庙,竖立起泥塑金身,有资格享受香火,但是这里的一方土地未经钦天监严密审查,他无论如何也做不成落魄山的山神,只有留在棋墩山还有几分希望,毕竟这几百年来,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更没有闯下什么祸事,说不定大骊皇帝会对他网开一面,在将棋墩山升格的同时,也顺理成章地将他一并提拔为山神,所以就算你求他去,他也不会答应的。香火神位一事,对于这些山水神灵而言,就像是凡夫俗子的性命,甚至更重要,因为这条道,只要走出一步,就没有回头路了。” 陈平安蹲在阿良身边,试探性问道:“是要我拉拢那两条蛇蟒?” 阿良丢着石子,笑道:“是有些难以抉择。那两条畜生虽然出身不差,但是这些年来作孽不少,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听……” 陈平安问道:“如果我准许它们去落魄山或是宝箓山,它们能够保证不吃人吗?” 阿良愣了愣,揉了揉下巴说道:“吃人?一般情况下,有那么充沛的灵气,修行还来不及。不过蛇蟒终究属于蛟龙之属,生性冷血,偶尔吃饱了撑的,吃人尝尝鲜也说不定。比如什么山野樵夫之类的,运气不好的话,遇上出洞觅食的它们,就难说了。” 陈平安又问:“那能不能一开始就跟它们说好,在我的山头修行可以,但是不准吃人。阿良,这样行不行?” 阿良反问道:“你就不怕它们嘴上答应,回头进了山,见着了人,一口就是一条人命?反正你近期又不在山上。” 陈平安神采奕奕,缓缓说道:“阿良你不是说红烛镇有驿站嘛,驿站可以传递书信,我可以写一封信给阮师傅,将宝箓山在内三座山头多租借给他五十年,万一阮师傅嫌少,我可以再加五十年,然后让阮师傅帮我盯着那两条畜生,只要它们敢伤人,就一拳打死算了,省得留在这棋墩山害人。当然,这是最坏的情况。” “到时候我让那条有望成为墨蛟的黑蛇去落魄山待着,年复一年帮我积攒家底。阿良你说过,如果一条蛇蟒成功走江化龙,那么它最早走江的发源地冥冥之中也会得到很大的福运,对吧?我甚至还可以厚着脸皮恳求阮师傅答应我,让它借住在宝箓山。你想想看,万一连白蟒也能走江的话,那我可不就是赚大了?正好我买了山头之后心里一直没底,如果有了黑蛇白蟒入驻,估计就会觉得这些山峰没白买,每天都像是有大把铜钱落进自己的口袋,哗啦啦的……” 阿良一脸呆滞地看着滔滔不绝的少年,有些哭笑不得,心情复杂地问道:“陈平安,你就这么喜欢赚钱啊?” 陈平安满脸震惊,反问道:“天底下难道有不喜欢挣钱的人?” 阿良扶了扶斗笠,不想说话,省得对牛弹琴。而后叹了口气,笑道:“本来还以为你小子会义正词严拒绝的。” 陈平安一头雾水:“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阿良掬水洗了把脸,转头笑道:“比如会说‘那两条孽畜杀都来不及,我陈平安虽然穷,但是我老陈家的家风很正,怎么可能愿意让它们进自己家门……’噼里啪啦一大通。我原本已经做好挨训的打算了。” 陈平安神色安静下来,捡起一颗石子轻轻抛入水潭,沉默片刻,突然转头拍了拍阿良肩膀:“阿良,你还是太年轻啊。” 阿良挑了挑眉头:“哟,看来心情真是不错,都会开玩笑了。” 陈平安也学他挑了挑眉头,竟然给人感觉也挺贱兮兮的。 阿良哈哈大笑,站起身。陈平安跟着起身,突然想起一事,忧心问道:“阿良,关键是那两条蛇蟒真的愿意挪窝吗?” 阿良笑呵呵,就是不说话。陈平安看到他的手心抵住了刀柄。 阿良拍了拍刀柄,玩笑道:“所以你也赶紧习武练拳,以后再学剑。因为你喜欢讲道理,可是别人不讲道理的时候,就得用这个了。” 陈平安不置可否。 两人一起走回原地,阿良好奇问道:“之前为什么不多砍几棵竹子?这样的好东西,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以后你有钱也买不着。” 陈平安随口答道:“以前有人说过,人要知足,见好就收。” 阿良哭笑不得:“就这么句屁话,你还真听进去了?” 陈平安双手抱住后脑勺,脑袋摇摇晃晃,如山林修竹随清风微晃,难得这么懒散闲适。少年轻声道:“因为我从小到大就没听过什么大道理啊,所以好不容易听到一两句,想忘记都难。” 远处朱河突然喊道:“陈平安,咱们找个空地搭搭手?” 少年撒腿飞奔而去:“好嘞!” 竹子一旦抱团成势,只要不经受太多的天灾人祸,很容易成为竹海。 可棋墩山这片不为人知的小竹林,千百年来始终长势缓慢,哪怕一代代山君和土地小心呵护,始终无法迎来丰年景象。 此时棋墩山年轻貌美的土地爷将那根绿竹杖插入脚边的地面,蹲在那两棵被砍断的绿竹旁边,欲哭无泪,悲哀颤声道:“没这么欺负人的,再大的客人那也是客人啊,哪有这么欺负主人家的,一刀破开阵法,露出这方风水宝地,这跟你们登门做客,眼见那主人家的小闺女长得亭亭玉立、容颜秀美便剥去她的衣裳有何两样,有何两样啊?” 黑蛇白蟒盘踞在竹林外围,两双阴森眼眸之中浮现出一些通人性的幸灾乐祸。 一个嗓音在不远处响起:“那你家的闺女也太多了,以后嫁妆都要赔死。” 年轻土地悚然起身,哪里还有半点悲苦愤恨神色,跟那斗笠汉子作揖赔罪道:“让大仙见笑了。小的是在这一亩三分地穷苦惯了的,眼窝子浅,比不得大仙游历天下,饱览山河。以大仙的眼力,一定看得出这片竹林对小人而言,实在是压箱底的可怜家当了,所以哪怕只是少了两棵青竹,仍是情难自禁,悲从中来,想来也是人之常情,还望大仙恕罪,原谅小人的无心冒犯。” 去而复还的阿良斜靠一棵翠绿修竹,抬头看了眼茂盛竹林,收回视线,问道:“这片竹林最早的那棵老祖宗,是不是从那座竹海洞天移植而来,然后被你做成了这根绿竹杖,因此惹恼了某位仙人,一气之下,摘掉了你原本身为棋墩山土地的金身神位?” 年轻土地这次是当真震惊了,脸上的谄媚讨好之意不浓反淡,悄悄站直腰杆,堂堂正正作揖行礼道:“棋墩山土地魏檗,被前朝神水国末代皇帝敕封为山神,负责棋墩山周围千里地界。后来大骊宋氏崛起,吞并了神水国,在下因为某事惹恼了宋氏开国皇帝,从山神之位被贬为一山土地,统辖之地减少到三百余里,如今仍算是戴罪之身。”他提了提手中灵气盎然的绿色竹杖,苦笑,“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那桩风波之中,我被迫砍伐出自竹海洞天的绿竹做了这根山杖,不承想没过多久,又惹恼了种竹之人的仙家朋友,谈笑之间,就把我这个从土里来的小小土地重新打回土里去。” 阿良斜靠绿竹,换了个自认为更潇洒的姿势,啧啧道:“听上去有点惨。” 魏檗悻悻然。 先不理会这位身世悲惨的土地爷,阿良转头望向竹林外边,视野当中,随他一起回来的陈平安站在山坡上。蛇蟒识趣地远远避开,尤其是那条心有余悸的白蟒,眼神极为警惕。阿良笑道:“我这个朋友要跟你们谈笔买卖,你们自己商量价格,谈妥了以后就是朋友,谈不妥也没关系,买卖不成仁义在……”说到这里,他扶住了腰间竹刀,而后又从两条庞然大物的身躯上收回视线,有些好奇,“那两条畜生终究不是真正的蛟龙之属,尤其是黑蛇,怎么就成就了墨蛟雏形,生出四趾龙爪?它们是不是有奇遇?” 魏檗小心翼翼回答道:“确有奇遇无误,只是具体为何,小的并不清楚,只猜测与那座骊珠洞天有些关系。它们定是无意间吞食了什么古怪东西,而这种东西对蛇蟒鲤鱼之流肯定大有裨益。棋墩山边境临近的红烛镇是水路接通三江汇流之地,其中有条大江叫冲澹江,江中有一条鲤鱼生出了两缕货真价实的金色龙须,让人艳羡不已,而这条锦鲤在百年之前曾经顺着河流、溪涧和山泉一路逆流而上来到棋墩山,我亲眼见过它。照理来说,便是再给它四五百年光阴,也绝无可能生出如此品相惊人的龙须。” 阿良点点头,恍然道:“这么说的话,那我有点头绪了。” 魏檗瞥了眼阿良的腰刀,试探性问道:“大仙是如何晓得这根绿竹杖的根脚的?” 阿良脸色古怪,打了个哈哈,顾左右而言他:“我年轻的时候,游览过一趟竹海洞天,与那竹夫人有些许交情……” 听到竹夫人的名号,魏檗露出满脸神往之色。须知这位夫人是竹海洞天唯一一位山地神灵,极少露面,外界传言她体态修长,犹胜男子。诸子百家当中小说家的祖师爷曾经立志要走遍四个天下,记录全天下的风土人情,其中专门就点名写到了这位竹夫人“美姿容,喜赤足,鬓发绝青”。 虽说同样是作为山神地灵这一脉的神祇,可魏檗与竹夫人相比,无论身份还是修为都相差太远,让他连自惭形秽的心思都生不出来,内心深处唯有敬仰。 十大洞天之下,有三十六小洞天,之前悬浮在大骊王朝上空的骊珠洞天便是其中之一,它虽拥有千里山河的辽阔版图,却只是所有小洞天中最小的一个。 小洞天往往被练气士俗称为“秘境”,用以区分大洞天。秘境内往往灵气充沛,但是相比十大洞天,其辖境地界残缺不全,前身可能是由旧址废墟或是龙宫古战场等地构成,来历驳杂。甚至还有名为岛屿洞天的秘境,拥有许多在历史上神秘消失的上古仙岛,竟是在一条远古巨兽吞岛鲸的腹内。 而竹海洞天,在三十六小洞天当中名列前茅,盛产各种妙不可言的竹子,为历朝历代的仙家修士所器重,以此制成的种种法器风靡天下。 洞天之内,只存在一个地位超然的仙家势力,便是历史悠久的青神山。相传开山老祖曾经向儒家那位至圣先师请教学问,携带有一棵年幼的功德竹作为赠礼。之后它在儒家圣地“道德林”茁壮生长,反而是竹海洞天日渐消亡。又相传,此竹能够记载君子的功德、过失,是市井俗语“功德簿”的来源之一。 在阿良和魏檗闲聊的时候,陈平安坐在一块山石上,手里拿着那把半截柴刀,不远处是两颗惊悚恐怖的巨大头颅。在与少年对视的头颅后面,蛇蟒的身躯如两条山路弯曲蔓延出去,最终消失在山野树林之中,时不时传来树木被尾巴扫中崩裂的声响。 陈平安一路行来,除了跟着李宝瓶读书认字,还学了大骊官话,进展不错,咬字发音虽然还带着浓重的小镇乡音,可寻常的交流,大致意思还是能够说个五六分明白的。他就把自己在大骊龙泉县拥有五座山头的情形跟原本如临大敌的蛇蟒说了一遍,希望它们能够搬家去往落魄山。当然,他没有忘记把圣人阮师傅跟自己借山三座一事也跟它们交代清楚。 很明显,蛇蟒对骊珠洞天坐镇圣人这个身份的轻重远比陈平安有概念,就连始终漠然的黑蛇在那一刻也变了变眼神。一开始白蟒仅是在听闻大骊龙泉县这个县名后微微有所意动,之后又听说大骊朝廷已经派遣了钦天监青乌先生和礼部官员共同勘察六十余座山头,大骊皇帝准备敕封不止一位正统山神,白蟒双眼终于流露出无法掩饰的兴奋激动,忍不住狂吐蛇芯,被黑蛇用头颅狠狠撞了一下才安静。 陈平安看蛇蟒并未当场拒绝提议,松了口气,继续说道:“我虽然对于修行一事了解很少,但是无比确定棋墩山的灵气比起我家的那些山头肯定远远不如,你们在我家地盘上修炼一百年,说不定比得上这里的好几百年。而且阿良在来的路上跟我说了些蛇蟒鲤鱼走江化龙的内幕,这条水路会走得很艰险,许多山神江神会故意刁难拦阻你们,所以我相信如果你们能够早早跟阮师傅还有大骊当官的人搞好关系,以后那条路说不定能顺畅许多。”这些话,前半段是陈平安自己琢磨出来的,后半段则是阿良自诩为泄露天机的锦囊妙计。 陈平安沉声道:“有个教我烧瓷的老人曾经说过,山精鬼魅、山河妖怪,未必就能比人更坏。我看到你们之后,觉得这句话好像没什么道理。但你们是阿良降伏的,跟我关系不大,那么阿良愿意放过你们,我不好说什么。如果我有阿良那本事,你们敢惹上我,敢当着我的面胡乱吃人……”陈平安提了提手中半截柴刀,死死盯住那条白蟒,“那你就不是只少一半飞翅了,昨天晚上我们的夜宵就是一大罐子炖蛇肉。” 白蟒失去了飞翅,修为折损严重,本就心疼至极,此时被少年伤口上撒盐,勃然大怒,高高抬起头颅,骤然间绷紧身躯,就要向前扑杀这个碍眼可恨的少年。 陈平安无动于衷。 黑蛇随之而动,不是帮着白蟒对付陈平安,而是对着白蟒张开大嘴,迅猛咬住对方的脖颈往后一甩,将它狠狠摔了个七荤八素。 魏檗吓了一大跳,正要出手让白蟒黑蛇安静下来,以免陈平安被误伤,自己也被殃及,却听阿良摇头轻声道:“别插手。” 魏檗有些疑惑,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只见他依然斜靠着绿竹,一只脚尖点地,站姿慵懒,双手环胸,神色平静。 本是同类的蛇蟒展开凶狠对峙。陈平安站起身,紧握柴刀。 不知是相互交流了什么,白蟒终于逐渐安静下来,但是望向陈平安的眼神依然凶悍异常。陈平安就这么跟白蟒直直对视:“如今有成千上万的人在山里开山修路,你们进入山头修行后,不可为了饱腹而杀人。当然,如果是出于自保,比如有修行之人进山捕杀你们,另当别论。如果你们得了好处却坏了规矩,那么阮师傅就会出手。你们之前做了什么跟我无关,但是如果答应进山,那么你们之后做了什么就跟我有关。所以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 白蟒以腹部缓缓摩擦着地面,浑身散发出急躁暴戾的气息。 远处竹林内,阿良不知何时坐在了一棵竹子上,韧性极好的绿竹硬生生被他压成了拱桥模样。恨不得用双手托起绿竹的魏檗瞥了眼陈平安与蛇蟒的暗流涌动,解释道:“黑蛇虽然生性更加残忍凶狠,但是开窍更多,甚至已经学会懂得看形势,知道进退。那白蟒平时看起来伤人的念头不重,但是交流起来反而比较麻烦,因为更顺从本心。这跟它们当时在棋盘上的位置形势有关,白蟒只是一颗闲子,黑蛇却是屠大龙的关键所在,所以它们在棋墩山占山为王这么多年,白蟒喜好四处逛荡游走,许多风波多是它的出行动静惹起,倒是黑蛇更专注于修行,每天勤恳吸纳日精月华,因为志向远大,野心勃勃。” 阿良“嗯”了一声。 魏檗犹豫了一下,说道:“这少年的话是不错的,都是实实在在的道理,只不过仍是不够了解那对蛇蟒的习性。对于踏上修行之路的它们而言,本心本性是大道之基石,除此之外,开窍的蛇蟒大抵上知道颜面一事了,在棋墩山作威作福惯了,会觉得去了那少年的山头就是寄人篱下。尤其是少年搬出一位圣人来,扬言敢吃人就要打杀了它们,更会让蛇蟒觉得少年气势凌人,不好相与,难免愤懑,毕竟一旦点头答应,就是动辄数百年的‘街坊邻居’了,会担心自己遇人不淑……” 阿良打断他的絮絮叨叨:“你不用变着法子帮你邻居求情,我既然说过不会插手,那你还怕什么?归根结底,蛇蟒不愿早早低头,是觉得那武道二境的少年根本没资格跟它们平起平坐罢了,所以哪怕少年提出的要求都很合情理,它们也会难以容忍。如果换成我,你觉得蛇蟒会怎样?” 魏檗讪笑道:“大仙看人看事,洞若烛火。” 阿良淡然道:“回答我的问题。” 魏檗一瞬间噤若寒蝉,酝酿一番措辞,认认真真回答道:“它们会二话不说直接搬家,连心怀怨恨也不敢!” 阿良脸色如常望向那边,点了点头:“很好,你保住了半片竹林。” 两人四周的竹林突然一阵阵噼啪作响,竟是约莫半数绿竹好像被人一刀拦腰斩断,悉数摔落在地面。魏檗跪拜在地上,战战兢兢颤声道:“大仙息怒。” 阿良根本懒得理睬这个家伙,脸色冷漠,缓缓道:“看吧,哪怕出过手吓过人了,就只是因为太好说话,都会被一个小小土地当傻子糊弄。所以说啊,当个好人,很难的。” 魏檗大气也不敢喘。 阿良突然笑呵呵道:“起来说话,跪着不像话。我跟你打个赌,赌那财迷少年愿不愿意做一笔亏到姥姥家的买卖,你赌他愿意,我赌他不愿意。你赌赢了的话,就可以保住剩下一半的竹林;赌输了的话,你不是刚刚恢复土地之身吗?我把你打回原形好了。” 魏檗此刻想死的心都有了,喃喃问道:“敢问大仙,小人的赢面有多少?” 阿良伸出一根手指,魏檗面无人色——只有十分之一的胜算。 却见阿良咧嘴笑道:“是百分之一。” 然后他望向少年,大声喊道:“陈平安,只管狮子大开口,条件怎么过分怎么开,有我阿良盯着呢,别怕惹火了那两条畜生。放心,我会帮你看着局势的,适当的时候肯定会出手。先前你不是跟五境高手朱河切磋过吗?交手之后,你小子分明是有所领悟了,干脆趁热打铁,说不定就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 魏檗呆若木鸡。 阿良笑道:“不好意思,你现在连那一点胜算也没了。” 魏檗心死如灰,反而生出了一些额外的胆识气魄,转头苦笑道:“阿良前辈,你的赌品真的不太好。” 阿良说了一句古怪言语:“折腾来折腾去,就为了一个必赢的局面?你觉得我阿良有这么无聊吗?” 魏檗细细咀嚼这句话,再次看向名叫陈平安的少年,既有羡慕,也有怜悯。 片刻之后,一道足以撼动山岳的剑气白虹冲天而起,魏檗吓得一屁股摔坐在地上。阿良的身影瞬间从拱桥形状的绿竹上消失,来到棋墩山高空,腰间绿鞘竹刀迅猛拔出,将白虹一刀劈断,不让其继续升空而去。 又片刻之后,阿良坐回到那棵尚未绷直的绿竹上,随手丢掉那柄普通材质的竹刀。竹刀虽未折断,但整把刀的刀身却已破烂不堪。 黑蛇往棋墩山密林深处疯狂逃窜。陈平安身前不远处,那条毫无征兆扑杀向他的白蟒此时此刻已经失去了整颗头颅,露出血肉模糊的残断脖颈,触目惊心,惨绝人寰。而他却脸色平静,甚至咧了咧嘴,眼神跟当初在小巷击杀云霞山蔡金简时如出一辙。 阿良忍住笑意,摘下腰间小葫芦,狠狠灌了口酒,低声笑道:“有点意思了。” 那棵绿竹猛然绷直,原来是阿良跳落地面,伸手将魏檗拉起,啧啧笑道:“我的赌品不好,可是你的赌运很好。” 魏檗脸色雪白,愁眉不展。虽说劫后余生,总算保住了仅剩的半片竹林,可当他看到远处那条头颅被斩掉的白蟒就不由得百感交集。数百年来,蛇蟒与他毗邻而居,虽是恶邻,摩擦不断,但大体上还算相安无事,至少从未有过生死搏杀。今天白蟒本该即将踏上修行的阳关大道,偏偏被人以凌厉剑气炸碎头颅,这带给他的震撼可想而知。他叹息一声,颓然作揖,轻声道:“就如前辈所认为的,我这般市侩小人,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低贱性子,不过如今委实是挨一顿揍就饱了,还望阿良前辈可怜可怜小人,实在是吓破胆子了,再无半点心气,接下来阿良前辈只管发话,小人一定照办。” 阿良没有故弄玄虚,低头看了眼空落落的绿竹刀鞘,点头道:“你拣选一根好点的老竹,我要换一把竹刀,就当是你的赠礼了。再就是这么多莫名其妙掉在地上的竹子,老大一堆,浪费了总归不好。” 魏檗嘴角抽搐,只敢在心中腹诽:阿良前辈你这是丧尽天良的良啊。 阿良揉了揉下巴:“我那朋友做了笔亏本买卖,间接帮你赢下了半片竹林。做人要厚道,有恩就报恩,你意下如何?” 魏檗苦笑道:“理当如此,天经地义。” 陈平安拿着半截柴刀跑去白蟒尸体旁,砍下了剩下的一只飞翅。飞翅晶莹剔透,与人手臂等长,摸在手里冰凉如雪,日光照耀下不断闪现出一阵阵流光溢彩。阿良之前闲聊说过,这条白蟒身上最值钱的物件除了蛇胆便是飞翅,价值连城,且有价无市,其余蟒皮筋骨等物,虽然也稀罕值钱,但比起前两者的珍贵程度,有天壤之别。 陈平安将柴刀系挂在腰间,一路小跑向竹林,结果看到魏檗正在弯腰半蹲,双手将一棵绿竹倒拔而出。地底下碧青色的竹鞭盘根交错,牵一发而动全身,随着绿竹被拔出泥地,附近土壤纷纷被竹鞭牵带着溅射而起。 看到“杀人越货金腰带”的陈平安后,满头大汗的魏檗下意识咽了咽口水,然后将怀中的绿竹轻轻放回土中,低头四处张望,最后选中了一段粗如稚童手臂的幽绿竹鞭,叹了口气,抬起头望向陈平安,笑容牵强问道:“能不能把柴刀借我一用?” 陈平安走近,将半截柴刀递给他。他手握柴刀,深吸一口气,砍下那截竹鞭递给阿良。阿良摇头笑道:“你照我之前竹刀的样式做一把,回头离开棋墩山边界的时候,连同那头白驴一起给我就是了。” 魏檗自然不敢不答应,把柴刀还给陈平安的时候由衷感慨道:“好锋利的刀刃。” 陈平安接过柴刀,想了想,说道:“你想要的话,我可以送你,反正这半截柴刀不适合开山带路,我拿着也没什么大用处。” 魏檗干笑道:“君子不夺人所好。” 阿良笑呵呵道:“想要又不好意思白要,那可以买嘛,童叟无欺,公平买卖,对不对?” 魏檗一脸“恍然大悟”,站起身后搓掉手上泥土,对陈平安笑着说道:“若是经常进山的山民樵夫就会知道,如果一片竹林过于茂密,反而不利于竹子的生长,疏密得当,竹林才能壮大,所以必须砍掉一些。而且这片竹林真正值钱的部分是在地下与山根相连的竹鞭,而不是在地上的竹竿,方才便趁此机会跟阿良前辈借了竹刀一用,砍下一些多余竹竿,原本想着是搭建一座小竹楼,作为闲暇时分的休憩赏景之用。”他越说越顺畅,“现在阿良前辈的竹刀被我砍坏了……要不然我竹刀也做,竹楼依旧搭建,回头竹刀可以早早交给阿良前辈,只是小竹楼恐怕会晚一些才能落成。黑蛇前往龙泉县落魄山的时候我会一并随行,既是避免它一路北去惹出什么麻烦,同时可以让它驮着这些竹子。我到了落魄山后,便找一处山清水秀、风景宜人的地方,为你搭建竹楼。” 陈平安望向阿良,阿良笑着解释道:“竹海洞天有十棵最重要的仙竹,竹有十德,仙竹与之对应。这片竹林的老祖宗是其中‘奋勇竹’的子嗣,此处竹林里的这些徒子徒孙也沾了光,若是搭建成一栋竹楼,常年身处其中修行打坐,对于纯粹武夫或是兵家修士都大有益处。” 魏檗连忙附和:“对,此处竹林皆是那棵奋勇仙竹的子嗣,史书记载‘兵威已振,譬如破竹,数节之后,迎刃而解’,暗合此意。故而在竹楼之内修行,必然极其滋养魂魄。” 陈平安正要说话,阿良快步上前,搂住少年肩膀就往竹林外走去:“盛情难却,客随主便,走了走了。” 陈平安小声道:“柴刀还没给人家。” 阿良大大咧咧道:“回头连背篓里的那半截刀刃一并给他。” 之后还不忘回头提醒魏檗:“那颗尚未成形的白蟒之胆就不要了,鲜血淋漓的,太吓人,连同蟒肉一并交给黑蛇吞食便是,如此一来,哪怕没了一对飞翅,依然能够让它增长两三百年修为,就当是我们的诚意了。记得让它到了落魄山落脚后,老老实实修行。”阿良伸手凌空虚点,指了指失魂落魄的魏檗,“好自为之。” 魏檗站在竹林边缘,望着两人的背影。林间山风穿过一棵棵绿树一丛丛红花,带着沁人心脾的花木清香。貌美如尤物的年轻男子手持象征身份的山君绿竹杖,白衣飘飘,大袖飘摇,先前的震惊、畏惧、焦躁和彷徨随着清风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与一地神灵身份相符的庄重肃穆。他环顾四周,轻声感慨道:“福祸相依,不过如此了。感谢阿良前辈的无心提点,帮我解开心结,破去魔障。” 魏檗闭上眼睛,嘴角含着温煦笑意,呢喃道:“自古名山待圣人,圣人不来又何妨,我自可潜心成圣。”等到睁眼之时,他的耳畔多出了一枚淡金色耳环。精致圆环随着山风微微摇晃,将他衬托得恍如山岳正神。 阿良和陈平安两人按原路返回水潭。不同于来时的飞快奔走,此时两人默契地选择散步闲聊。 “阿良,黑蛇真的会吃掉白蟒残余尸体?它们不是相依为命几百年的伙伴吗?” “那志在成蛟化龙的黑蛇当然下得了嘴。不光是蛟龙之属,其实一切山精鬼怪魑魅魍魉皆以食为天,只不过栖息在山林大泽的蛟龙蛇蟒尤为同类相残,这跟一山不容二虎是差不多的道理。黑蛇之所以留着白蟒,是开了窍,灵智增长,未尝没有等它结丹再饱餐一顿的想法。对了,你要是想看黑蛇吞吃白蟒的景象,咱们可以回头。” “这就算了吧。” “话说回来,别怪我替你擅作主张,答应让黑蛇吃掉那颗蟒胆。既然它接下来要去落魄山帮你坐镇气运,那么无论你将那颗蟒胆卖得多贵,也不如黑蛇早点成为墨蛟来得划算。我其实很好奇你为何要杀掉白蟒,为何不等我出手阻拦?驯服了白蟒,随便让它去宝箓山或是彩云峰都是不错的买卖。难道你是怕我阿良见死不救?” “怎么可能,阿良,我信得过你。” “那你……” “阿良,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也想知道,你是不是在我和朱河切磋的时候就看出我当时找到了……那三座窍穴,以及窍穴之内的真相?” “说实话,我一开始就知道那三座窍穴内大有玄机,但说出来比较丢人,就连我也看不真切,只能猜出是蕴藉有三种道意的丝缕剑气,至于具体为哪三种,则不敢确定。当然,我如果想要强行观看气府里边的景象,不惜伤害你的体魄气机,丝毫不难,只是那么一来就很下作了,我阿良身为绝世高手,自有高手的风范气度。” “明白了。阿良,你知不知道我们小镇有座牌坊,上面有四块匾额?” “知道有这回事,齐静春当年跟我提起过,但是我没记住内容,早忘了。” “其中有一块匾额上写着四个字:莫向外求。我隔壁有个同龄人,读书很多,他说这是佛家的禅机,意思是告诫所有人要专修佛法,不要去跟那些佛法之外的旁门外道求什么。我一开始觉得很有道理,但是后来我在山上烧炭,没事的时候,反正就是一个人无聊了瞎琢磨,觉得对我来说,烧香拜佛也好,礼敬菩萨也罢,都要自己先做到力所能及的事情,如果仍是达成不了心愿,实在没办法了,再去求,菩萨才会点头答应,要不然人家菩萨凭啥帮你啊。对吧,阿良?” “求佛先求己。” “对对对,我就是这么个意思!” “嗯,这么解释的话,勉强说得通。但是我得跟你说明白一件事,我阿良从指甲缝里抠出一点来,也比你的家底厚实。所以你觉得很麻烦我,便宁愿损失一道剑气?事实上对我阿良来说,只是一次随随便便拔刀出鞘的小事情。这个账,你得这么算。” “不能这么算!” “嗯?” “教我烧瓷的姚老头很少愿意跟我说话,但是有两次把话说得特别重,我记得很清楚。第一次是我当窑工学徒,他说跟他学烧瓷可以,但我只要敢偷一次懒,就要滚出龙窑。第二次是我头回跟他进山,他说跟他进山找土可以,但不管是摔断腿了还是怎么着,我只要敢当着他的面哭一次,以后就别再进山。” “这是哪跟哪啊,陈平安你啥意思?” “那我换个说法。阿良,你喜不喜欢睡懒觉?” “废话,你不喜欢?” “我也喜欢啊,但是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从当窑工学徒的第一天起,直到今天,就没有睡过一次懒觉。该什么时候起床,我睁眼就起床,所以一次懒觉也没有睡过。” “绕这么大圈子,你到底想说啥?欺负我阿良不是读书人?” “我的意思是,任何自己觉得不好的事情,就干脆不要有第一次,一小步也不能走出去,要不然回头来看,吃亏吃苦的还是自己。就像我,如果偷懒一次,肯定就做不成窑工学徒,更进不了大山,那么哪里能有今天的光景?说不定我现在跟那小镇几千青壮差不多,进山开路、伐木搭桥,每天领一些铜钱,就这样了,怎么可能有五座山头?五座山头有多值钱,阿良你知道吗?阿良,以后有机会你一定要去我的山头看看……” “打住打住!陈平安,你跟我兜这么大个圈子,就为了显摆自己阔绰有钱啊?” “阿良,你果然没读过书。” “……” “阿良,以后我的落魄山如果真的多出一栋竹楼,你帮忙取个名字吧?” “‘阿良很猛楼’如何?气势够不够?怎么,嫌弃喧宾夺主,压过你这位山大王的风头?行吧,那我换一个含蓄些的,就叫‘猛字楼’。我阿良牺牲很大的,还不满意?” “阿良,我突然觉得竹楼没有名字也挺好的。” 阿良翻了个白眼,陈平安哈哈大笑:“放心,就叫猛字楼好了。” 阿良突然转头问道:“你想不想学剑?” 陈平安摇头道:“暂时不想。” 阿良会心笑道:“是怕分心,耽误了练拳?” 陈平安叹了口气,点点头。 阿良知道少年为何叹息。当初在棋墩山山巅,少年为了阻拦白蟒扑杀朱鹿,将原本一路走桩练拳辛苦积攒下来的本钱全部挥霍一空了。打个比方说,原本像是手头有点余钱的小门小户了,结果一下被打回原形,再度家徒四壁,从屋门到窗户都是破败漏风的惨淡光景。所幸走桩是健壮身躯体魄,是迫在眉睫的活命之举,而立桩剑炉则能够滋养魂魄,在那石坪一役当中有所突破,为之后跟朱河切磋武学的时候少年能够顺势精准找到三座剑气所藏的窍穴做了铺垫。 阿良打趣道:“少了一缕这么厉害的保命剑气,心疼不心疼?”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不心疼,我之前积攒在心里头的一口气总算出了,现在痛快得很。” 阿良笑道:“说说看。” 陈平安望向前方:“我愿意跟人讲道理,又能够让别人听我讲道理,这感觉,很好!以前我练武是为了强身健体,或者说就是为了活命,但现在我觉得目标可以再远一点,再高一点!” 在棋墩山土生土长的灵物山龟自然熟悉山道捷径,加上翻山越岭的脚力远胜驴骡,驮着一行人很快就来到棋墩山边界地带,再往南走上二十数里下山的驿路,就能够进入红烛镇。虽说如今这条北上的驿路因为骊珠洞天的突然下坠而阻塞断绝,但是陈平安一伙人仍是小心起见,不希望三只巨大山龟惊扰到樵夫猎户或是行脚商贾。 他们在小山之巅小坐休憩。李槐翘首以盼,他对魏檗厌恶至极,但是阿良说那横宝阁里藏着宝贝,人手一份,他对此很是期待,心想着以后见到姐姐,一定要眼馋死她。 魏檗很快如约而至,身后还跟着阿良的白驴和李家马匹。也不知道这位土地爷施了什么法术,不但跟上了大队伍,驴子马匹竟然看不出半点疲惫。 魏檗横抱长条木匣,先向阿良作揖行礼,后者点头还礼。城府深沉的一地神灵,玩世不恭的奇怪剑客,在这一刻给人的感觉竟然如出一辙。 大道同行。 魏檗将不知什么材质的鲜红木匣递给阿良,李槐赶紧过去摸了一下,手心满是暖意,像是骑龙巷一家布店作为镇店之宝的上好绸缎。去年年关跟随娘亲、姐姐一起去买布料裁剪新衣,他只不过是偷偷摸了一下那块绣有花鸟的漂亮锦缎,就被气急败坏的店家轰了出去。于是他抬头问道:“阿良,跟你商量个事,分过了盒子里的宝贝,最后这盒子能不能送给我?” 阿良反问道:“你算哪根葱?” 李槐认真道:“你娶了我姐,我是你姐夫啊。” 阿良一巴掌甩过去:“那叫小舅子!” 李槐却突然道:“我不要做小舅子,我喜欢当姐夫,天底下最坏的人就是小舅子。” 阿良望向魏檗,问道:“盒子值钱吗?” 魏檗讪讪笑道:“还好,是娇黄阴沉木打造的物件,在土里埋了有些年头,不腐反香,色泽也由黄变红。东西不算值钱,就是不常见而已。” 阿良低头看着满脸希冀的李槐:“既然东西不值钱,就送你了。” 李槐火急火燎就要拿走木匣,又被阿良一巴掌打得晕头转向:“想独吞?” 阿良环顾四周,伸手招了招,然后蹲在地上,打开名为“娇黄”的长条木匣,高声喊道:“陈平安、小宝瓶、林守一、朱河、朱鹿,都过来都过来,坐地分赃了!先到先得,过时不候!没其他规矩,就一条,每人只能拿走一件,拿到哪样是哪样,不许反悔。” 陈平安望向魏檗,后者察觉到他的视线,有些疑惑:“你不去争夺机缘吗?” 陈平安笑道:“让他们先拿就是了。” 他正好有事情要跟魏檗商量,是关于黑蛇在落魄山的定居事宜,以及魏檗离开此处地界前往龙泉县辖境的情况。回来的路上,阿良大致说过关于山水正神的讲究,不可轻易离开朝廷在山河谱牒上敕封的版图,这有点类似许多王朝订立的“藩王之间不可相见”的规矩,一旦有谁犯了忌讳,那些神灵轻则被朝廷申饬、减少香火供奉,重则被降低神位、在多少年间彻底断绝民间香火。历史上还有许多逾矩的山水神祇下场更加凄凉,金身神像被朝廷拉出神龛、拽下神台,衙役以威武棒棒打以儆效尤,或是地方官员亲自鞭打,甚至直接派遣民夫抡锤打烂。 所以魏檗说要亲自带着黑蛇去往落魄山,还会用那些奋勇竹在山上搭建出一栋竹楼,陈平安当然不会拒绝这份好意,但也不希望魏檗因此而遭受重罚。其实少年对于神道香火、山川风水和王朝气运一事,之前始终无法深刻理解,这跟阿良没读过书也有关系,这家伙踩着西瓜皮说到哪里是哪里,说得十分云遮雾绕,为了显摆还喜欢卖关子,本来没什么古怪玄机的粗浅事情也能被他说得玄之又玄。后来是李宝瓶举了个例子,陈平安才豁然开朗。小姑娘说那些香火气数什么的就像是小镇外的龙须溪,水源就这么一条,百姓为了各自庄稼地的收成就会争水,几乎每年都会出现大规模斗殴。 李宝瓶跑到陈平安身边,着急道:“小师叔,你怎么不去拿宝贝?你看连林守一那种性子的人都跑得飞快,李槐更是恨不得把脑袋塞进去。” 陈平安随口说道:“没事,我最后一个选好了。” 李宝瓶转身就跑:“没关系,小师叔,我帮你选一件。” 陈平安正要说话,李宝瓶已经杀到阿良身边,一手抓住李槐脑袋向外一拽,一手推开林守一肩膀。 李槐委屈道:“李宝瓶,你欺负人!” 李宝瓶转头理直气壮道:“我给小师叔挑东西!” 李槐想着尚未到手的小竹箱,叹了口气道:“那你挑吧。” 林守一被推开也不恼,伸手指了指横宝阁内一本卷起的泛黄古籍。它被一根金黄色丝线捆绑,刚好露出云篆写就的书名:“我挑中了这本道家书籍,叫《云上琅琅书》,我只要它,不跟你们抢其他的东西。” 李槐身体前倾伸长脖子,微微绕过李宝瓶,问道:“守一,你怎么不挑那把刀,多漂亮啊,要是我就选它。” 林守一费了很大的劲才将眼睛从占据横宝阁最大地盘的一把狭刀上挪开,轻声道:“我又不是习武的料,自己也不喜欢练刀学剑。” 李槐见林守一不愿意更改初衷,就开始劝说李宝瓶:“这把刀一看就是天下无双的神兵利器,吹毛断发算什么,我估计它连咱们小镇铁锁井的铁链也能一刀砍断。李宝瓶,这么好的东西,你真不要?再说了,你的小师叔如今不是没有称手的兵器吗?我看这刀给他用挺好。退一步说,拿它来进山开路,多威风,总比拿着一把破柴刀好吧?” 那把狭刀,如大家闺秀藏身绣楼,安安静静地躺在白色刀鞘内,弧度漂亮到让人惊艳的地步。 阿良笑着弯腰抽出狭刀。锋芒毕露,刀身就像一抹滞留人间的白虹,其上并无铭文,却有一缕缕天然纹路,如道家仙人用心篆刻的祥云符箓。 阿良微微讶异,屈指一弹,并非浑浊的嗡嗡作响,反而颤音清越悠扬。他侧耳聆听片刻,点头道:“不错,应当是那把垫底的‘祥符’。” 而后收刀入鞘,把它递给李宝瓶,笑道:“收下吧,这把刀适合你。以后再寻一只养剑葫,与这祥符刀一左一右悬挂腰间,找一匹高头大马,穿一袭红衣,独自策马行走江湖,纵马饮酒,谁见到谁喜欢。”阿良开怀大笑,“谁会不喜欢这样的姑娘呢?” 李宝瓶怔怔拿着入手沉重的狭刀。 朱河也蹲在附近,朱鹿原本不想过来,还撂下一句赌气话,说她不稀罕这份嗟来之食,但是被父亲一个严厉眼神瞪住,之后便被他强行拉来。这是朱鹿第一次见到她爹生气,她有些害怕,可始终不愿像朱河一样蹲下身,而是倔强地站在那里,脸色清冷。 李槐趁着李宝瓶不注意,一把抓起一只手掌长短的彩绘木偶,做工精美绝伦,栩栩如生。这才是他一见钟情的物件。 林守一轻轻拿起那本卷起的道家古籍,握在手心后,性情内敛的少年破天荒流露出满是欢喜的神色。 朱河挑中一本武学秘籍《紫气书》和一颗泥封丹药,然后满脸震撼地抬头望向阿良。后者笑呵呵道:“怎么,刚好是你和你家闺女用得着的东西?别谢我,要谢就谢魏檗和那蛇蟒千百年来辛苦积攒下来的家底够雄厚,拿得出一部仙家秘籍和一颗出自真武山的独门丹药。” 朱河掌心托着那颗丹药,颤声道:“阿良前辈,真是传说中的‘英雄胆’?”他此时就如一个久旱逢甘霖的幸运儿,笑得怎么也合不拢嘴。英雄胆能够帮助服药之人凝聚四散于窍穴气府的魂魄,最后结出一颗方便阴神栖息的“宅子”。朱河不是练气士,更不是兵家修士,但是英雄胆的昂贵珍稀,恰恰在于它同样适用于纯粹武夫,尤其是在第五境巅峰停滞不前的武夫,取得一颗英雄胆,简直等于多出半条命。 朱鹿虽然不情不愿,仍是收下了那本《紫气书》。 阿良不再理会欣喜若狂的朱河,抬头望去,陈平安和魏檗并肩走来。看到横宝阁内仅剩的一粒淡金色种子以及李宝瓶手中的狭刀,魏檗神色平静。然而当他看到其余人手中的书籍、丹药时却愣了愣,不由得望向阿良。后者视而不见,对陈平安笑道:“就剩下这么一粒玩意儿了,不过估计你小子早到晚到都一样,只会拿这么颗莲子。” 看到那颗孤零零的淡金色莲子,陈平安蹲下身,笑着拿起来收入袖中口袋。 李宝瓶轻声道:“小师叔,我跟你换。阿良说这把刀可好了……”说到这里,小姑娘赶紧闭上嘴巴,满脸后悔。显而易见,她觉得后半句话是不该说的。 果不其然,陈平安摸了摸她的脑袋:“好就收下啊,小师叔又不练刀,进山开路用柴刀就足够了。” 阿良打趣道:“对嘛,陈平安是一名剑客,佩刀不合适。” 陈平安没好气道:“那你还用竹刀?” 阿良耍无赖:“你管我?” 李槐轻声道:“阿良,这匣子归我了,对吧?” 阿良问道:“你要这盒子干啥,你有那么多宝贝家当放吗?” 李槐还以颜色:“你管我?” 阿良轻声问陈平安:“跟土地爷聊得如何?” 陈平安笑道:“挺好,那袋子东西也送出去了。” 阿良啧啧道:“你倒是不含糊,说送就送,我之前不过是随口一说。再者,如果在商言商的话,你其实应该当一笔生意来做的,相信以那黑蛇白蟒的家底,再吝啬小气,都会心甘情愿送你一件真正的好东西。” 陈平安道:“肥水不流外人田,以及春种秋收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阿良点了点头,扶了扶斗笠:“很快就要到红烛镇了。”然后这个男人抹了抹口水,“新酿杏花春,胭脂小画舫,我阿良又回来啦!” 对于阿良心心念念的红烛镇,陈平安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魏檗望着那一行人下山的背影,叹了口气,脚尖一点,掠向一只山龟的背甲顶部,盘腿而坐。行出数十里后,与山龟遥遥结伴而行的黑蛇腹部鼓鼓,虽然体态臃肿不堪,可是气势暴涨,凶悍异常。 魏檗忽然一笑,丢出一只袋子,凑巧落在黑蛇的行进路线上。黑蛇小心翼翼垂下头颅,嗅了嗅,并无异样,又转过头颅望向山龟上的那位神仙中人。 魏檗笑道:“算是那少年送你的乔迁之礼。” 黑蛇略作犹豫,最终用牙齿扯破袋子,袋子里滚出十数颗陈平安从龙须溪中拾取的蛇胆石。这些石头在小溪之中浸泡过,色泽皆已褪去,乍一看与普通的鹅卵石没什么两样。黑蛇近距离凝视一番后,眼神灼热,同时充满了忐忑,生怕自己下一刻就要迎来失望。它缓缓吐出蛇芯,试探性卷起一颗石子放入嘴中。 魏檗看着这一幕,驾驭山龟继续前行,自言自语道:“一桩善缘善始,就是不知道能否善终。” 片刻之后,身后黑蛇四爪抓地,仰头望天,嘶吼声响彻山峰,惊起无数飞鸟振翅远去,让魏檗都有些羡慕:“听说如今除了骊珠洞天,此物在东宝瓶洲几乎已经绝迹,蛟龙之属,食之可生出真龙之筋骨须鳞。” 临近红烛镇,白色毛驴在青石板驿路上踩踏出清脆声响。阿良在依稀听到那声嘶吼后笑道:“看来还真有用。” 陈平安小声道:“我留下了最值钱的一颗蛇胆石,没舍得送出去。” 阿良哈哈大笑:“倒是鸡贼。” 队伍最后边,与李槐、林守一拉开距离后,朱河一边牵马,一边低声对女儿说道:“千万千万要收好那本《紫气书》,如果顺利的话,这本书能够让你一路走到第五境!到时候再配合那颗英雄胆,你就能稳稳跻身第六境了!” 朱鹿愕然:“爹,丹药给了我,那您怎么办?” 朱河轻声笑道:“爹还年轻,心气也回来了,说不定就能够自己破境,向前走出一大步,便是第七境的高处风光……如今爹也敢想一想了。” 原本一直心情郁郁的朱鹿笑逐颜开,道:“还年轻?那爹您要不要在红烛镇找个小媳妇美娇娘啊?爹,您放心,我可不拦着。” 朱河脸色尴尬,瞪了闺女一眼:“胡说八道!” 朱鹿想了想:“爹,那颗丹药您还是自己留着吧,我如今才二境巅峰,距离第五境还早呢。” 朱河爽朗地笑道:“留着也行,就当是你将来压箱底的嫁妆了。” 清秀少女似乎想起了某人,满脸涨红。朱河心情大好,豪气纵横道:“以后到了咱们大骊京城,看看哪位有福气的世家俊彦能够娶到我女儿。” 朱鹿跺脚娇羞道:“爹!” 朱河赶紧摆手道:“不说了,爹不说了。” 黄昏里的驿路上,阿良踮起脚尖,不断搓着手,望着那座红烛镇的柔和轮廓,急匆匆道:“陈平安,事先说好了,你要借我一颗金锭的。” 陈平安点了点头,不过有些疑惑:“阿良你会缺钱?” 阿良咧嘴笑道:“你不懂了吧,行走江湖,借钱的是孙子,还钱的是祖宗。我这一路,被李槐、朱鹿这些小屁孩给寒碜得太惨了,一定要过过祖宗的瘾,补偿补偿自己。” 陈平安无奈道:“那我送你一颗金锭,我不借,只送。” 阿良一巴掌拍在少年肩头,大笑道:“就这么说好了,金锭白送我!”他目视前方,抬臂握了握拳,“能够从你这财迷手里白白拿到一颗金锭,我阿良果然猛啊!” 陈平安安静地望向越来越近的红烛镇,熟悉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他转头对身边的李宝瓶道:“到了镇上,等到购置完路上一切吃用,我们就去找找看有没有糖葫芦卖。” 李宝瓶高兴地蹦蹦跳跳前行,轻轻颠着背后那只碧绿小书箱:“小师叔,咱们买两串小糖葫芦就行!小的好吃!” 可没想到发生了意外。红烛镇围有高墙,墙北门处有披甲执锐的士卒戍守,所有人需要递交户牒关文才可进入,这让陈平安呆滞当场,他连户牒关文是什么都不晓得。 然而早早到手一颗金锭的阿良笑嘻嘻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公文,通过勘验后,这家伙连毛驴也不要了,大摇大摆独自入城,到了墙门洞那边,还不忘跟这边面面相觑的众人挥手告别,惹来李槐的破口大骂,扬言要将白驴宰了。阿良大笑而去。 朱河同样束手无策,离开小镇之前,老祖宗并没有专门交代此事。虽然年纪摆在那里,但朱河对于外边世界的了解丝毫不比陈平安多多少,至于跋山涉水风餐露宿一事,更是远远不如窑工出身的贫寒少年。朱河灵机一动,想着有钱能使鬼推磨,就要偷偷给一名戍守士卒塞银子,却竟然被那士卒直接拿矛头抵住胸口厉声训斥,这让饶是好脾气的朱河也有些火气:说起来我也是个五境武夫,若是投军入伍,说不得连手握数千精锐的中层武将也做了。他正要跟那人理论,朱鹿轻轻拉住他的胳膊,轻声提醒道:“爹,咱们大骊军法赏罚分明,而且有个特点,要么极轻,要么极重,所以不要跟这些当兵的家伙起冲突,咱们老百姓占不到便宜的。” 朱河皱了皱眉头,冷哼一声,终究还是选择民不与官斗。 朱鹿小声安慰道:“爹,以后让老祖宗帮你寻个官家身份,有了护身符后,再加上你的身手,相信很快就可以崭露头角,哪里还需要受这气。” 朱河点点头,大步离开,又回头瞥了眼那守门士卒,嗤笑道:“真是应了那句老话,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所有人下意识地望向陈平安。陈平安想了想,缓缓道:“实在没办法,只能绕过红烛镇了,今夜在外边露宿,我们可以雇人帮我们购置一切所需物品。真正的大麻烦,是我们去不了小镇内的水运码头,既定的行程就要修改。原先是想走两百多里水路,沿着绣花江乘船南下,会比我们步行要轻松很多,还不用绕路。” 就在此时,一名身穿青色官服的中年男子快步走出城门,仔细打量着陈平安一行人,最后望向朱河,抱拳问道:“在下程昇,如今忝为红烛镇枕头驿的驿丞,敢问阁下可是来自龙泉县城的朱河朱先生?” 朱河默不作声,神色戒备。 程昇爽朗笑道:“你们家主曾经一封书信直接寄到了我们县令大人手上,大略说过了你们的行程安排,让我们县令大人尽地主之谊。除此之外,你们各有书信家书,已经送到了我们枕头驿。我在一旬前便为各位专门腾出了屋子,绝不敢说有多好,只能说还算干净素洁,还望各位贵客包涵,莫要在县令大人那边告状,要不然县令大人一个不高兴,恐怕我明天就要丢了饭碗喽。若是朱先生不信,我可以马上去驿馆喊来一人,此人就来自龙泉县福禄街。他自称是督造官衙署的老衙役,有一封来自大骊京城的家书正是他亲自帮衙署上司带来,说是要亲手交给一位叫林守一的公子。” 林守一向前走出数步,脸上充满世家子弟的自负倨傲,问道:“我便是龙泉县林守一,敢问程驿丞,那人名叫什么?” 朱鹿有些发愣,此时的林守一,与印象中那个沉默寡言的冷峻少年不太一样。 李宝瓶和李槐视线交汇了一下,各自轻轻点头。 程昇言语没有丝毫凝滞:“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应该名叫唐树头,四十来岁,说咱们大骊官话说得不是很顺畅。嗯,此人尤其喜欢喝酒,就是酒品……” 林守一点了点头,随口问道:“程驿丞这些日子就一直候在这北门等我们?” 程昇笑道:“虽然很想点头,但委实是没这脸皮。一来枕头驿在红烛镇北边,离这儿不远;二来小镇附近的山头高处建有烽燧,我与燧长关系不错,便让他帮忙盯着北边的下山驿路,只要一看到林公子、朱先生的身影,就让他手底下的烽子入城通知我。” 林守一恍然,不再说话,转头望向陈平安,后者点点头。 朱河笑着感谢道:“程大人费心了。” 程昇连忙摆手道:“可当不起大人的称呼,不过就是个鞍前马后的小人,整天做着伺候贵人的活计,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先不聊,我去跟戍守士卒知会一声,相信很快咱们就可以进入小镇。” 驿丞隶属于大骊朝廷,只不过称不上朝廷命官,这类胥吏不入流,不属于品官。 程昇带领众人走向城墙门道,守城士卒虽然放行,但脸色依然不太好看。过城墙门洞时,程昇转头压低嗓音跟朱河解释:“都是边境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痞,本事不大,脾气倒是死犟,有些时候连咱们县令大人都拿他们没辙,朱先生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 朱河再没有江湖经验,可交浅言深的道理还是懂的,就没有答话。 他们路过一间寒气森森的铺子,不断有青壮男子出入,铺子内时不时亮起一抹白光。李槐看得挪不开脚步,朱河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但很快就失去了兴趣。 程昇说道:“那是一间刀剑铺子,其余兵器也偶有兜售。” 林守一好奇问道:“官府不管吗?就不怕市井百姓持械斗殴?” 程昇笑道:“官府不太管这些,但只要出了事情就会管得很严,若是县衙人手不够,县令大人能够调动辖境内所有江湖门派帮着解决纠纷。” 大骊尚武成风,有很多仗剑佩刀游历四方的游侠儿,其中既有眼高手低的市井无赖,也有为气任侠的世家子弟。大骊朝廷虽然禁止一切兵器售卖,但是对于铸造工艺平平的寻常刀剑,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主要看地方官的态度。若地方官是纯正读书种子出身,多半要严令禁止;如果是沙场武人出身,十之八九会网开一面。当然,强弓硬弩、精良甲胄等国之重器,肯定任何地方都不许贩卖。 红烛镇大街上行人如织,比起陈平安他们家乡小镇要繁华喧嚣太多。街道两边各色铺子让人眼花缭乱,吆喝声此起彼伏。 众人一路闲聊,一炷香后就来到枕头驿,很快就有杂役牵走白驴和马匹。 程昇果然给他们安排了驿舍,甲乙两等皆有,他没有擅作主张,而是把五间驿舍丢给朱河,让他们自己安排。 在陈平安的安排下,李宝瓶和朱鹿住一间甲等驿舍,朱河住一间甲等,他自己和李槐、林守一各住一间乙等驿舍,如果阿良回来,可以随便选一间驿舍合住。当然,以阿良的脾气,肯定会问能不能选朱鹿那间,估计到时候少不了朱鹿一顿白眼剐。 暮色里,所有人各自放好行囊包裹后,聚集在朱河那间宽敞的甲等驿舍。程昇很快送来一叠书信,之后便笑着告辞,说有事只要喊一声就可以,还说红烛镇的夜市在大骊南边小有名气,有机会一定要见识见识。 这叠家书有一封是写给林守一的,李宝瓶最多,有三封,就连陈平安也有一封。李槐两手空空,最后找到差不多光景的朱鹿,笑道:“还好咱俩同病相怜。” 朱鹿置若罔闻,走到窗口附近独自远望。 小小枕头驿曲径通幽,竟然营造出几分庭院深深的世家园林意味。靠近窗户有一片给人感觉不过巴掌大小的湖,养着一条条臃肿肥胖的红黄锦鲤。 林守一的家书只有一张信纸,没有几个字。少年深吸一口气,将所谓的家书放回信封,脸色阴沉地离开驿舍。他用五指死死攥紧那信封,除了三十余个字迹潦草敷衍的行书,信封内还有一张三百两银子面额的大骊最大钱庄的银票。 陈平安挑了个僻静位置坐下,见李宝瓶跑过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笑道:“我如果有不认识的字,会问你的。” 李宝瓶这才返回桌子那边开始拆信。三封家书,分别来自父亲、大哥和二哥。 李宝瓶一封封拆过去,父亲李虹在信上说着嘘寒问暖的言语,一如既往,毫无严父的架子,都是叮嘱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天冷多穿衣、出门在外别怕花钱,再就是每次经过驿站一定要给爹娘寄家书,絮絮叨叨,五六张信纸就这么翻没了。李宝瓶叹息一声,望向坐在桌对面喝茶的朱河,忧愁道:“爹娘什么时候才能不把我当小孩子啊?” 朱河忍俊不禁。 李宝瓶浏览第二封信,是大哥写的,说他如今正在家里研读经籍,准备明年参加科举。信上端端正正的楷体字仿佛充满了先生夫子正襟危坐的韵味,每个笔画都透露出浓重的谨小慎微。内容简明扼要,满篇说的都是圣贤大道理,要她不可怠慢了朱河、朱鹿这对父女,不可以家生子视之,要她多听陈平安的话,要能吃苦耐劳,少给别人添麻烦。只是在信的最后,自幼恪守礼仪规矩的大哥告诉她,她小时候从溪里抓回家的那只螃蟹,如今已经被他养出了心得,要她只管放心。 李宝瓶扬起手中的信纸,跟朱河告状道:“大哥最不心疼我。” 朱河忍住笑意,心想:小姐你就得了吧,谁不知道李家上上下下就属大公子最心疼你。那么一个说起道理来连老祖宗都头疼的书呆子,第一次喝酒,竟然是因为妹妹偷偷把他的茶水换成了自家酿的桃花春烧,这下把大公子给气得差点崩溃,就连老爷夫人见到之后都犯怵,根本不敢劝说什么,只敢跟在跑去找妹妹兴师问罪的儿子身后,生怕这个略显迂腐的儿子一气之下会动手教训小女儿。 不承想,当大公子看见妹妹站在院门外,双手叉腰,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又被自己不舍得骂她一声给结结实实气到了,转头就走,生了好几天的闷气。那年他便在院子里埋下了一坛桃花春烧,等到妹妹问起,就说要把她嫁出去,吓得小女孩偷偷离家出走,一个人在龙须溪边逛荡了一整天,还差点躲到山里头去了。等到李家察觉,老祖宗勃然大怒,才出动所有人去找寻。最后还是这位大公子将功补过,在溪对岸的一座小庙里找到了睡在长木凳上的可怜孩子,背着她回了家。 李宝瓶突然笑道:“不过我还是最喜欢大哥。” 最后一封信,厚厚一大摞,是李家二公子寄给妹妹的,讲述了他去往大骊京城的经历,或是亲眼所见或是道听途说的奇闻逸事,措辞优美如散文,极富功底,宛如文采天授的诗词大家。这位二公子在福禄街李家远比大公子更受欢迎,英俊儒雅却言谈风趣,喜读兵书,自幼就爱让府上丫鬟仆役结阵“厮杀”。逢年过节,二公子见人就会随手丢出一只小绣袋的赏钱,沉甸甸的,若是谁的吉利话说得好,他就会多给一绣袋。相比古板沉闷的大公子,府上下人更喜欢与性情开朗的二公子打交道。 李宝瓶翻得飞快,看到倒数第二张信纸的时候,抬头望向朱鹿:“我二哥说到你了,说他有次夜宿山巅,亲眼见到了之前跟你说过的大骊烽燧的太平火。这种边境向京城报平安的烽燧信号,极目远眺,像是一条火焰长龙,很是壮观。” 朱鹿快步走回桌旁坐下,问道:“小姐,还说了什么?” 李宝瓶干脆就将这摞信纸全部递给朱鹿。反正二哥都是在讲风土人情、山鬼志怪,没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朱鹿接过了信,问道:“可以拿回去慢慢看吗?” 李宝瓶点头道:“别丢了就行。” 朱鹿满脸喜悦,笑着离去。 程昇敲门而入,端来一盆新鲜瓜果,后头还跟着一个斗笠汉子。 李槐火冒三丈,跑过去,就要把这个没良心的王八蛋推出屋子。 阿良一边跟李槐较劲,一边一屁股坐在桌边凳子上,一脸坏笑问道:“朱鹿咋回事,满脸春风的娇俏模样,好像比平时还要漂亮几分。” 朱河黑着脸不说话。林守一重新返回,坐在陈平安附近。阿良将银白色小葫芦抛给林守一,少年拔出酒塞,喝了一口酒。 阿良转头问程昇:“红烛镇是不是有个敷水湾,离着水运码头不算太远?” 程昇脸色古怪,点头道:“有的。” 阿良啧啧道:“销金窟,销金窟啊。” 红烛镇有一座月牙状河湾,漂着一种红烛镇独有的精致画舫,长不过两三丈,四周垂挂名贵紫竹或是寻常绿竹,里边装饰的豪奢程度,以画舫主人的财力而定。每艘画舫一般有两到三名女子,琴棋书画茶酒至少精通一两种。画舫中除了观景雅座,还有一间卧室,其功用不言而喻。 那些船家女是世世代代的大骊贱户,相传曾是前朝神水国的亡国遗民。大骊皇帝下过一道圣旨,让他们永世不得上岸,生生世世子子孙孙做那无根浮萍。 红烛镇的百姓则代代相传,不远处的那位棋墩山土地爷忠义无双,偷偷庇护这些姓氏的先祖,因此让大骊皇帝龙颜大怒,将他从山神贬为土地。皇帝还下令让那几个姓氏的后裔亲手打碎土地金身,沉入江底。 程昇小心酝酿措辞,挑选了一些无伤大雅的小镇典故说给这些贵客听。 红烛镇谈不上大骊的南北枢纽,却也是一座舟船如梭的繁忙水运码头,各地物产汇集。它是冲澹江、绣花江和玉液江三条江水汇合之地,但是只有绣花江和玉液江畔皆建有江神祠和泥塑金身神像,两位江神都是战死于那场水战的大骊功勋水军统领。唯独冲澹江不立江神不设祠庙,江畔曾短暂出现过一座香火鼎盛的娘娘庙,供奉一名为证清白投江自尽的小镇烈女,结果很快就被大骊朝廷定为淫祠,如今只剩下一堆废墟,残砖碎瓦,唯有蛇鼠乱窜。 居然听到了魏檗的事迹,李槐小声唏嘘道:“没有想到,那么一个大坏蛋,在红烛镇的口碑这么好。” 林守一脸色淡漠:“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陈平安收起那封阮秀寄来的书信。信上说落魄山成功获封一位大骊新晋山神帮助坐镇山头聚拢灵气,仅次于不参与售卖的披云山和她爹手握的点灯山。 第22章 无不散的筵席 程昇告知众人红烛镇不设夜禁,在小镇西边有坊市,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五花八门的杂货应有尽有。得知陈平安一行人要去购置游学所需物品,程昇就主动提出担任向导,说是能够免去许多麻烦,至少那些商家不敢漫天要价。陈平安望向来过一次红烛镇的阿良,对方点点头,说他只对河两岸风光比较熟,没去过坊市。 程昇望向阿良,两个老男人会心一笑。 敷水湾近百艘大小画舫每晚都会驶出,沿着河水进入红烛镇,兜一圈后返回。其间不断有男子登上那些画舫,既买醉也买笑。在红烛镇,敷水湾船家女和其他青楼女虽然皆为大骊贱籍,但前者一向是京城教坊司直接负责户牒管理,就连身为一方父母官的县令都没有资格将她们的身份由贱转良。所以红烛镇一直有传闻,敷水湾那五姓的祖先曾是神水王朝的皇室子弟和功勋世族。 在程昇的带领下,陈平安他们去往小镇西边的集市。得知红烛镇乘船南下两百余里,沿途都有城镇驿站可以补给,陈平安就没有过多购买大米、腌肉等食物,只是在一家药铺添置了诸多药膏药材以应付风寒中暑、跌打损伤一类的小病小灾。到了付账的时候,陈平安才知道这里与家乡小镇差不多,一整颗银锭是稀罕物,所以将那两锭雪花纹银折算成了大骊通用铜钱——天华元宝。因为手上是品相最好的银子,仅是溢价就高达两百文钱,这让陈平安很是感激铁匠铺子的那位秀秀姑娘。 因为有程昇在旁,一切顺风顺水。在郡县小镇,还真别把胥吏不当官,尤其是程昇这种一年到头经常跟豪绅巨贾、羁旅官员打交道的,在小镇百姓眼中,那就是手眼通天的大人物了。所以陈平安他们走入的每间铺子里的人,全部殷勤地喊着“程大人”,恨不得将这位驿丞大人当菩萨供奉起来。 一路上,李槐拘谨得很,只敢躲在阿良背后探头探脑。阿良打趣他是胆子小,只会窝里横。李槐刚扯开嗓门要跟阿良骂战三百回合,可一看到四周投来的好奇的视线,就立即耷拉着脑袋,病恹恹地跟在阿良身后,把阿良乐得不行,时不时就一巴掌拍在李槐脑袋上。李槐敢怒不敢言,憋屈得很。 林守一依旧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冷淡模样,估计他走在京城御道上也是这个德行。唯独李宝瓶背着她那个碧绿竹箱,螃蟹横行似的,仰着脑袋挺起胸膛,恨不得路边随便拉上一个人就告诉他,自己的小书箱是小师叔亲手做的。 坊市由两条南北向的大街构成,逛完了观山街,陈平安他们就要穿过巷子,去往下一条观水街,结果路过巷子里一间生意冷清的书铺时,陈平安停下了脚步,跟程昇打了声招呼后,对李宝瓶三人笑道:“一人可以买一本书。再贵也没问题,只要我们买得起。” 店铺很小,店门宽不过两丈,走入之后,左右就是两排高高的书墙。店铺最里边,一个身穿黑色长衫的年轻人坐在小竹椅上,跷着二郎腿闭目养神,手拿一把折扇,轻轻敲打手心,哼着小曲。他有一张英俊阴柔的出彩脸庞,没有之前那些店铺商贾的铜臭气。朱鹿第一眼看到后,愣了愣,大概是没想到会在红烛镇的市井坊间遇到气质如此脱俗的风流人物。就连朱河都一肚子狐疑:此人该不会是家道中落的豪阀子弟吧?比起自家那两位公子半点不差。 年轻人没有睁眼,懒洋洋道:“店内书籍一概不还价,回头是买赚了还是买亏了,全凭各位客人的眼力。” 程昇轻声跟朱河道:“这间铺子在我们红烛镇小有名气,途经此地的读书人大多喜欢来这里逛一次。只是这位店主脾气古怪,性情清高,不谙庶务,所售书籍全部远远高于市面价格,而且谁敢开口还价,他就敢当场撵人。曾经有一位微服私访的户部官老爷相中了一本标价三百两银子的什么孤本,不过是还价五十两银子就被赶出了铺子,半点颜面也不留,气得他差点让县衙封了这间小铺子,后来估计是觉着传出去名声不好听,才让这铺子躲过一劫。” 朱河心中了然,此人多是个不谙世事的腐儒,是自家二公子最喜欢讥讽的那种人,称他们“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二公子还笑着说不出两百年,大骊也会如此,所以朱河对于外边的读书人一向观感不佳。 经过红烛镇的这条驿路,是大骊南方边境通往京城的三条主要驿路之一,小富小贵的商贾仕宦若是北上大骊京城在内的重镇大城,多选此路,因为其余两条驿路虽然更为宽阔,但是几乎每一座沿途驿站都拥挤不堪,没有足够分量的官府勘合、兵家火牌,别说下榻,就是大门都别想进去,每年都有很多不谙此道的官员豪绅因此丢尽脸面。 进京赶考的南方士子由于尚未有官身,同样喜欢拣选这条驿路。他们往往是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既可相互照应,也能一同探幽访仙。 而贬谪南方的官员,抑郁不得志,喜欢题诗于驿站、旅舍的墙壁,也喜欢走这条南下之路。一来二去,红烛镇的枕头驿墙壁上便写满了文人骚客发牢骚的羁旅诗词。 李宝瓶仰着脑袋开始找书,这里瞄一眼那里瞥一眼,全看心情。偶尔抽出一本书,随便翻开几页,不感兴趣就放回去。小姑娘最后找到一本山水游记,标价三百文钱,有些心疼,可又实在喜欢,便转头望向小师叔,陈平安笑着点点头。 林守一的视线在书墙上缓缓掠过,最后看中一本不署撰写人的风水书,标价四百文钱。林守一望向陈平安,后者依然点头。 李槐进了店铺后,立即恢复顽劣本性,就跟脱缰野马差不多。他年纪最小个子最矮,死活要坐在阿良肩膀上挑书,阿良答应了,但是扬言李槐如果不选中一本,等下出了铺子,就把他一个人丢在大街上。李槐硬着头皮挑了一本最高处的崭新书籍,一看价格,九两二钱,吓得他鬼鬼祟祟就要将书丢回去,只是手忙脚乱,那本书没被成功塞回书架,反而掉在了地上。 轻敲折扇的年轻店主睁开眼睛,看着那本摔落地面的书籍,没好气道:“买定离手,一本最新版的《断水大崖》,九两二钱。” 李槐根本不敢跟陌生人还嘴,只得哭丧着脸,小心翼翼望向陈平安。后者问道:“买了会不会看?” 李槐使劲点头,陈平安便也笑着点头道:“那就买了。” 阿良问道:“陈平安,你自己不买一本?” 正在掏钱的陈平安连忙摇头道:“我字还没认全,买书做什么。” 朱河转头问自己女儿:“有想要的书吗?” 朱鹿始终站在店门口不挪步,斜瞥一眼书墙,摇了摇头。 用一支乌木簪子束发的年轻店主站起身准备收钱,视线掠过李宝瓶和林守一,最终望向那个怯生生捧着《断水大崖》的孩子,笑意玩味。 阿良咧嘴一笑。 离开书铺,走向观水街,朱河心神一动,回头望去,发现那名相貌不俗的年轻人斜靠门柱,正在目送他们离去,看到朱河后,那人还笑着点头致意。 朱河转过头,皱了皱眉,出了小巷后,快步走到阿良身边:“前辈,那书铺主人是不是有古怪?” 阿良扶了扶斗笠,说了句货真价实的古怪话:“相比这个家伙,真正的麻烦还在后头,不过跟你们没关系。” 冲澹江水流最为湍急,多暗礁险滩,有奇景蜚声朝野,其中一段河流,大小石柱多突出水面,被誉为雨后春笋,只有一叶扁舟能够穿梭于石林间隙,大船难渡,哪怕是在河畔长大、熟悉水性的舟子船夫也不敢轻易乘舟下水,除非是慕名而来的文人雅士花重金雇用才会出行,所以又有白纸小舟铁艄公一说。每年都会有船夫和外乡人丧命于冲澹江这段石林水路,只是今夜暮色里的冲澹江,游人不少。 汹涌的江水冲击着一根根出水石柱,有个袒胸露腹的汉子坐在一根石柱顶端,轻轻将一只空荡荡的酒壶丢入江中,身边则还有三只尚未打开的酒壶。 远处,有一粒红光愈来愈近,原来是一个佝偻老人手提一盏大红灯笼,以石柱为涉水之阶,蜻蜓点水,长掠而来。 骤然之间,一道雄壮身影从天而降,踩在一根石柱顶端,脚下坚石不堪重负,瞬间化作齑粉,他便顺势站在江水之中。 另一名中人之姿的妇人也在江水之中逆流而上,闲庭信步。她头顶三尺悬浮着拳头大小的雪白珠子,映照得江底亮如白昼。妇人慵懒无聊道:“足足走了一百多里水路,半件宝贝也捡不着啊,谁跟我说冲澹江底下有花头来着?” 石柱顶端坐着喝酒的男人看了眼水底,淡然道:“大人已经在红烛镇了。” 佝偻老人晃着鲜红灯笼,嗓音沙哑笑道:“大人竟然亲自出马了?那还需要我们四个做什么,端板凳看戏啊?” 男人喝了口酒,沉声道:“希望如此吧。” 逛过了观水街,该买的物件都已购置妥当,陈平安准备打道回府。不料阿良提议要乘舟夜游冲澹江,响应者寥寥,只有林守一点头答应。 陈平安倒是不介意放完东西后去见识见识那段险滩,但是李宝瓶扯了扯他的袖子,他心领神会,掂量了一下钱袋,零散的铜钱足够买下糖葫芦。 朱鹿拉着朱河去逛兵器铺子。李槐嚷着肚子饿,阿良就让程昇带他返回枕头驿吃夜宵。一行人就此分道扬镳。 林守一与阿良并肩而行,轻声问道:“前辈说李槐最有福缘,那本貌似崭新刻就的《断水大崖》是不是最值钱?” 阿良轻轻点头:“只是看着新而已,有些年头了,书上写的东西不值钱,乱七八糟的水法修行,故意用来误人子弟的。但是书籍材质比较珍贵,存放个几百年都不会有虫蛀。”阿良摘下小葫芦,灌了口酒,“而且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这本书里已经生出了几只蠹鱼。当然,你们肉眼是见不到的。此物属于世间精魅之一,极其细微,游弋于字里行间,恰似江河活鱼。蠹鱼以书本文字蕴含的精气神作为饵料,长成之后,最大不过发丝粗细。世间蠹鱼种类繁多,那本书里的品种普通,可若是卖给喜好猎奇的达官显贵,怎么都该有个三千两银子吧,所以是那家书铺最值钱的几本书之一。” 林守一听得咂舌不已。连瞧都瞧不见的蠹鱼转手就能赚到三千两白银,难道小镇以外的世道,钱才是最不值钱的? 阿良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笑道:“等你以后真正踏足修行,就会明白市井百姓眼中的黄金白银,任你堆积成山,开销起来,不过弹指一挥间的事情,说没就没了。话说回来,既然必须花钱如流水,就说明俗不可耐的黄白之物反而是顶值钱的。” 林守一点点头。阿良笑道:“跟陈平安说这些,他就未必懂。” 林守一摇头道:“事关钱财,他肯定懂。” 阿良哈哈大笑,带着林守一来到红烛镇河畔。此处人声鼎沸,林守一习惯了家乡小镇夜间的冷清,有些不适应,尤其是每次呼吸仿佛都能嗅到脂粉气,一开始会觉得香气扑鼻,可闻多了,就觉得有些腻人。 河水两岸全是厚重的青石板路,许多美艳女子斜倚路旁高楼栏杆,露出白藕似的粉嫩胳膊,面容在一连串灯笼的映照下显得愈发妖冶动人。 大小不一的画舫沿两岸缓行,垂挂竹帘,两名女子分坐于小船首尾,外加一人划船。比起青楼女的恣意姿态,那些船家女虽然也是穿着暴露,只是神态间多了几分娴静。 时不时一些高楼女子还会讥讽谩骂那些争生意的船家女,并丢掷蔬果。后者习以为常,多不计较,除非被当场砸中,否则极少起身与之怒目对骂。 一旦船家女与青楼女起了冲突,必然惹来一阵男子齐声叫好,唯恐天下不乱。 林守一有些头皮发麻:“阿良前辈,我们不是要去冲澹江赏景吗?” 阿良耍无赖道:“既然是三江汇流,那么这里当然也算冲澹江。” 林守一无言以对。 阿良蹲在河边,望着咫尺之外缓缓行驶而过的一艘艘画舫,每次有船家女暗送秋波,或是用软软糯糯的言语打招呼,他都会默默喝一口酒,自顾自碎碎念。 林守一蹲下身,竖起耳朵偷听,断断续续听到什么守身如玉、正人君子、色字头上一把刀等,这让林守一忍俊不禁:得嘞,敢情阿良前辈比自己好不到哪里去。 阿良稍稍转头,望向不远处的一艘小画舫。一名姿色平平的妇人坐在船头大大方方环顾四周,不像做皮肉生意的女子,反而像是夜游的豪门贵妇,倒是妇人身后划船的二八少女容颜娇艳。 阿良站起身,等到这艘画舫临近,猛然掏出一枚扎眼的金锭:“够不够?” 妇人笑意柔和,不点头不摇头,划船的少女则眼神发直,恨不得替妇人接下这桩买卖。 妇人眼神绕过阿良,伸出手指点了点林守一:“这位小少爷,你可以独自登船。” 阿良迅速收起金锭:“这小子是穷光蛋,没钱!身无分文!” 妇人柔声道:“我可以不收他银子。” 少女顺着妇人手指的方向,看到了一个满脸涨红的少年郎,唇红齿白,风度翩翩,一看就是个读书种子,她亦是羞赧一笑。 可怜有钱也花不出去的阿良被晾在一边,满脸匪夷所思,心想这婆娘是眼瞎还是胃口刁钻,竟然看不中如自己这般英俊潇洒且值当打之年的汉子,反而相中了瘦竹竿似的林守一?要是按照这个调调,把更瘦的陈平安拎过来,她还不得倒贴银子? 阿良喃喃道:“伤感情了啊。” 妇人笑望向林守一,不知为何,平平姿色的她竟有几分狐媚意味:“不上船吗?” 林守一摇摇头。 阿良坐在台阶上喝了口闷酒:“小子,赶紧登船吧,大不了以后就是没葫芦酒喝而已。天底下有什么酒的滋味比得过花酒?你可千万别错过啊。” 林守一纹丝不动,朝阿良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后边的同行已经开始催促,画舫只得继续前行。 妇人犹然转头,对林守一回眸一笑。林守一无动于衷,冷冷与她对视。 不断有画舫从两人身前游弋而过,环肥燕瘦的船家女,如一幅幅仕女图铺展开来。 林守一轻声问道:“阿良,你是专程在等她?” 阿良扶了扶斗笠,摇头笑道:“一时兴起而已,只是想知道这张渔网到底有多大。” 林守一坐在他身边,大大方方望着那些脂粉女子。河畔沿岸青石板路上,有挽着篮子的稚童跑来跑去,一声声叫卖杏花的清脆嗓音,东边响一下,西边起一声。 朱鹿想给自己挑一把傍身的匕首,希望刀刃锋利的同时,外观也能够好看一些。不承想兵器铺子已然关门,她闷闷地站在门口,一言不发。 朱河安慰道:“明天再来便是。” 朱鹿背靠铺子外边的一根拴马桩,抬头望向夜空。 朱河轻声问道:“有心事?” 朱鹿摇了摇头。 朱河又小心问道:“离开棋墩山的最后一段路程,小姐主动要求跟你乘坐同一只山龟,是找你说了什么吗?” 朱鹿“嗯”了一声,无精打采道:“小姐要我对所有人都客气礼貌一些。” 朱河松了口气,笑道:“小姐又没有说错,出门在外,是应当和气生财的。” 朱鹿低声道:“那个阿良也就算了,毕竟来自风雪庙,虽然一点不像我之前想象中的神仙,但神仙就是神仙,再惹人厌,我也能忍。可那林守一和李槐算什么,不过仗着跟小姐是几年同窗,就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一个贱婢所生的私生子、一个窝囊废的儿子,凭什么跟我们小姐平起平坐?尤其是那个……” 见她不愿继续说下去,朱河接过话:“陈平安?” 朱鹿抿起嘴唇。 朱河叹了口气:“这里没外人,爹接下来说的话,可能有点不中听……” 朱鹿蓦然神采焕发,打断朱河的话:“爹,公子在寄给小姐的那封家书后边,专门给我写了好些篇幅的随笔,公子的行书和楷书越来越炉火纯青了。他说了他亲自随人追杀一伙马贼的跌宕境遇,说认识了一位陈氏上柱国的嫡长孙,还说了那太平火的景象,说大骊京城无奇不有,大街上竟然有人骑乘着蛇蟒、仙鹤招摇过市,而京城百姓早就见怪不怪了。公子还说大骊京城的皇城北门左右各有一尊活着的金甲门神,据说是一座道家宗门赠送给大骊的开国之礼,身高有四五丈呢。爹,您说好玩不好玩?” 朱河无奈道:“称呼二公子,稳妥一些。” 朱鹿笑逐颜开:“大公子又不在,何况大公子那么憨厚,就算听到了也不会生气。” 朱河轻喝道:“不得无礼!” 朱鹿眉眼低敛,睫毛微动,而后小声道:“公子……嗯,是二公子曾经对我们这些下人说过,命好的人,躺着也能享福;命不好的人,来这世上走一遭,就是来遭罪的。李槐命好,林守一命也好,成了山崖书院的学生,以后多半会扬名立万。退一步说,做个腰缠万贯的富家翁,绰绰有余。”少女缓缓抬起头,“那个陈平安的命其实也不差的,至少他不用喊别人小姐、公子。” 朱河有些不敢正视女儿的视线。家生子,之所以是家生子,在于打从娘胎起就是了。他欲言又止。 朱鹿眼神坚毅,语气坚定道:“爹,没有关系。二公子说了,到了大骊京城,有的是法子脱离贱籍。况且大骊边境军伍愿意招收女武夫,若是攒够了军功,说不定还能成为诰命夫人呢。” 朱河看着眼前这个别样神采的少女,有些陌生,又有些欣慰,点头道:“到时候我们父女二人一起投军便是,还能有个照应。二公子如今在京城站稳脚跟,争取让他帮我们选一支好一点的边军,恶仗不至于太多,战功别太难获得。总之在脱离贱籍之前,不可辱没我们龙泉李家的家风,以后哪怕真的自立门户了,也要对李家心怀感恩……” 朱鹿笑了起来,快步上前,挽住朱河的胳膊,拉着他一起返回枕头驿,调侃道:“知道啦知道啦,爹您什么时候话这么多了。” 朱河揉了揉女儿的脑袋,犹豫片刻,仍是决定说出口:“有机会,跟陈平安说声对不起。棋墩山山巅一战,不管初衷是什么,一件事情做错了就是做错了,那么该道歉就要道歉,该弥补就得弥补。” 朱鹿沉默片刻,兴许是今晚心情绝佳的缘故,笑容灿烂道:“好的!” 红烛镇依循大骊礼制,设有文武两庙,即规模不小的文昌阁和武圣庙,分别供奉着一尊手捧玉笏的文官神像和一尊披甲悬剑、脚踩狸猫的武将神像。 红烛镇两庙建在城南,双方相隔不远,五六百步而已。夜色深沉,两尊神像几乎同时摇晃起来,身上灰尘簌簌落下,一阵阵淡金色涟漪在神像表面荡起。与此同时,绣花江和玉液江两岸江神祠里的两尊泥塑金身神像亦是差不多的光景。 红烛镇北方的棋墩山一脉,一个袒胸露腹的男子手里拎着酒壶,腰间还悬挂着三只酒壶,虽然满身酒气醉醺醺,脚步踉跄,但是每一步跨出都长达五六丈,行走山路如履平地。他很快来到棋墩山的山巅石坪,打了个酒嗝,重重一跺脚。 棋墩山土地爷魏檗出现在不远处。 汉子瞥了眼手持绿竹杖的俊美青年,笑道:“可喜可贺,总算打破了身上的那道术法禁锢,恢复土地真身不说,还有望自成山神,看来最近得到了天大的机缘。” 魏檗脸色阴沉:“有话直说。” 汉子抹了抹嘴,直截了当问道:“那个叫阿良的,有多强?” 魏檗沉默不语。 汉子淡然道:“事关重大,我没心情更没时间跟你耗,你不开口,我就打烂你的金身,让你连死灰复燃的机会都没有。” 魏檗问道:“在回答之前,我能否知道缘由?” 汉子点头道:“那人杀了我们大骊两名顶尖死士——武夫第七境的李侯和练气士第八境的胡英麟,此二人皆是那位娘娘麾下竹叶亭的甲字高手。陛下得知消息后很不高兴,觉得此人破坏规矩在先,因此大骊要跟他讨要一个说法。” 魏檗心情沉重。 汉子语气森森,冷笑道:“劝你别掺和,能把自己摘干净是最好,摘不干净的话,说不定就要再去冲澹江洗回澡了。可是我敢确定,这次再不会有人愿意拼着魂飞魄散的危险,仍要帮你从江底捞起碎片,一块一块拼凑起金身,最后偷偷给你带回棋墩山。对吧,神水王朝的北岳正神?” 魏檗惨然一笑。 大骊边境的野夫关城门大开,为数不多的驻城轻骑罕见地选择夜行军,虽然不过千骑,但是当整齐的战马铁蹄踩踏在地面上的时候,大地仍是为之震动,如密集急促的擂鼓声,让人热血沸腾。 驿路旁边,一骑武将勒缰停马于旁,脸色凝重。 一名脸上疤痕狰狞的年轻副将快马赶至,放缓马蹄后,与主将并肩,轻声问道:“韩将军,这趟北上奔袭意图为何?我大骊野夫关以北广袤版图,怎么可能会有大股马贼流寇?再者,就算出现,也轮不到咱们这支骑军出马吧?” 身材敦实的主将嗓音低沉:“不该问的就别问。” 年轻副将咧咧嘴,果真不再追问。 主将犹豫了一下,大概是自己也憋得有些难受,斟酌一番后,小声道:“不但是我们野夫关这点兵马,南方边境的所有关隘军镇都抽调出了将近半数的主力野战轻骑,在今夜全部倾巢出动。” 年轻副将愣了一下:“四年一轮的春蒐夏苗秋狝冬狩?可时候不对啊,咱们去年才参与的春蒐,今年就算有这等规模的大演武,也该是放在夏季才对。” 主将下意识摸了摸胯下坐骑的柔顺马鬃,道:“到达临时驻地后,朝廷兵部自会有下一步指令下达,咱们不用胡思乱想了。” 红烛镇往西两百多里,江面辽阔的绣花江上游地带,水中央有一座小孤山,被当地百姓粗鄙地称为馒头山。山上有一座孤零零的土地庙,香火不绝,相传极其灵验,求子得子,求财得财,远近闻名,是文人骚客必须泛舟游览的形胜之地。可是本地百姓几乎从不来此祭拜烧香。 暮春夜色肃杀清冷,江水滚滚逝去,浪花四溅。江水中有一条三尺长短的青色鲤鱼飞快地从岸边游向小孤山,出奇之处在于它的背脊之上坐着一个朱衣童子,不过巴掌高度,双手使劲攥紧青鲤的两根鱼须,好似骑士拉住缰绳。朱衣童子随着鲤鱼和江水起起伏伏,浑身湿透,脸色苍白,骂骂咧咧。 青鲤游到了岸边,骤然停下,直接把朱衣童子给甩到了岸上。小家伙打了一连串滚,灰头土脸,对着江水里晃晃悠悠返回对岸的那条青色鲤鱼破口大骂:“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家主子是个骚婆娘……” 鲤鱼猛然转身,死死盯住岸上的朱衣童子。后者吓得屁滚尿流,撂下一句“好男不跟女斗”,往土地庙飞快跑去。 小庙未关门,小家伙好不容易爬过门槛,翻身落地后,抬头对着那尊掉漆严重的滑稽泥像叉腰怒喊道:“大爷差点淹死在江水里,你还不赶快跪下领旨?信不信大爷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把你的脑袋咔嚓一下?” 砰然一声响,朱衣童子被人一脚当石子踢出土地庙。 有个五短身材的汉子一屁股坐在门槛上,骂骂咧咧道:“你一个这破庙里诞生的香火童子,还敢跟大爷我自称大爷?”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那朱衣童子气喘吁吁地一路跑回来,艰辛地爬上门槛坐着,龇牙咧嘴,眼神哀怨。 汉子皱眉问道:“什么事情?” 小家伙嘀咕道:“有点饿。” 汉子抬起手臂作势要打,朱衣童子抱住脑袋,嚷嚷道:“我刚从城里城隍阁那边偷听来的消息,说是朝廷礼部和钦天监下了两道秘密旨意,要求红烛镇四周千里之地的一切山水神灵全部就地待命,不得擅离职守,不得闭关,必须随叫随到,若是点卯之时无法准时出现,斩立决!你大爷的,要不是我给你递消息,就你那惫懒性子,早就给人借刀杀人……哦,忘了你不是人……” 小家伙这次是被一巴掌打得摔进土地庙内的。 汉子站起身,望向红烛镇方向,神情肃穆,不忘提醒道:“香炉里给你留了点伙食,记得省着点吃。” “算你有点良心。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混的,不仅是一州之内在土地庙任职时间最长的可怜蛋,而且跟同僚们的关系也差。这就算了,连绣花江里那些个虾兵蟹将都敢不把你放在眼里,你说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在你的炉子里生出来?唉,下辈子应该找个好一点的炉子投胎的……”朱衣童子嘴上不断埋怨着,可不耽误他熟门熟路地爬上香案,一头扑入零零散散插有七八支香的黄铜香炉。 返回枕头驿的路上,程昇发现身旁的孩子一下子咬牙切齿,一下子长吁短叹,像是在做一个生死攸关的抉择。 李槐终于停下脚步,鼓起勇气问道:“老程,我身上有三十文钱,能不能去先前的书铺买本书?那儿最便宜的书是多少钱?还能不能给我剩下点?”这些是李槐偷偷攒下的所有余粮了,大半是从舅舅家偷出来的,小半是姐姐李柳的私房钱。 程昇有些哭笑不得,思量一番后,认真回答道:“难。那间铺子的书是我们红烛镇公认的不实惠,若非爱好搜罗善本孤本的读书人,一般没有人去那边买书。你要是真想买书,我知道东边有两间大书坊,儒家经典、诸子文集、志怪小说皆有,在那儿我还能帮你还价。” 一根筋的孩子摇头道:“不行,就得是方才的书铺!” 之前在书铺,那个一年到头穿草鞋的穷酸家伙既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地二话不说就买下一本将近十两银子的破书,也不是不愿为他花费这么多银子就当场拒绝,而是问他会不会看那本书,这让李槐很意外。虽然当时他说会看,事实上买下之后,看当然会看,随手翻阅打发时间而已,他对这本《断水大崖》其实没太大兴趣。 但是有人愿意为自己掏出十两银子,这让李槐觉得很开心。 李槐不傻。别人对他是好是坏,他心知肚明。 一双双草鞋,还未打造好的书箱,加上这本《断水大崖》,欠了人家这么多,所以李槐觉得要是不为陈平安做点什么,自己会过意不去,心里堵得慌。 其实李槐不喜欢朱鹿,甚至连患难与共的林守一也不怎么喜欢,反而觉得在学塾就经常欺负自己的李宝瓶还不错。他最喜欢的是吊儿郎当的阿良,至于那个来自泥瓶巷的穷光蛋,李槐有些怕他。 此时,程昇低头看着满脸认真的孩子,心想,不愧是那家伙所谓的仙人资质,有些事情确实福至心灵。他忍住笑,想着刚好顺水推舟,能够帮这孩子一把,指不定就结下一桩天大的香火情。所谓与人为善,事实上与一千个凡夫俗子为善远远不如与一位仙人结下善缘,这是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千真万确。 程昇带着李槐走向两街之间的小巷,那个年轻店主正坐在门槛上望向他们,满脸笑意,好像就是在等待他们的到来。 就在此时,小巷另一端走来一个手提灯笼的佝偻老人,与李槐二人相向而行。 年轻店主缓缓起身,对程昇摆摆手:“今天书铺关门打烊,回头再带这孩子来。” 程昇二话不说,拉着李槐掉头就走。 年轻店主在确定二人离开小巷后,便不复见之前的恬淡闲适,略显恭敬局促,抱拳轻声道:“冲澹江李锦,拜见郎中大人。” 老人点了点头,径直跨过书铺门槛,李锦紧随其后。 老人随手将灯笼握柄插入书墙高处的书籍底端,转头看着面如冠玉的年轻人,感慨道:“四十年前你我初次见面时你就是这般容颜,如今再见,依然如此,羡煞旁人啊。” 李锦握紧折扇,微笑道:“对我们这些异类而言,能够生而为人,才是天大的幸事。” 老人点点头,并未反驳。 李锦好奇地问道:“那拨人能够住在枕头驿,是大人的安排?” 见老人默不作声,李锦识趣地不再询问。 他在百年前开了这间小书铺,冷眼看世事,见多了人情世故和宦海风波,对于大骊官场并不陌生,想要在枕头驿腾出这么多甲乙驿舍来,差不多该是六部侍郎的本事了。当然,三位郎中除外。大骊朝廷六部衙门尚书、侍郎之下,郎中为各司主官,员外郎为副官。虽官职不显,但其中三司郎中的权柄之大超乎想象。 这便是吏部考功司、兵部武选司以及礼部祠祭清吏司。这三司主官可谓位卑权重,朝野瞩目,一旦外放地方,必然破格提为封疆大吏。 一位职掌王朝所有四品以下地方官员的升迁考察;一位负责为王朝军方筛选、审核武人升迁,尤其还掌握着江湖人士的招安大权;一位具体负责一国祭祀大典,许多时候君王都要问策于此人,而此人往往是儒家学宫、书院出身。 眼前这位貌不惊人的老人,正是其中之一。 李锦在四十年前作为这间书铺的主人曾经赠予一名进京赶考的寒酸士子两本典籍,没有想到之后那名寒士一路升迁,成了大骊礼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清贵且权重。但是对不在庙堂远在江湖的李锦而言,礼部祠祭清吏司还有另外一层意义——据说许多京城官员连这座小衙门的门都找不到,它却暗中掌管着天下山水正神的筛选评定,虽无最终的勘定权,却有至关重要的举荐权。 李锦通过路过红烛镇的官宦商贾得知老人坐上这个位置后,寄去数封书信,无一不是泥牛入海,杳无音信。李锦不敢造次,只得遗憾作罢。他百年来苦心孤诣,竭力谋求冲澹江江水正神的位置,用了许多门路香火,全部无功而返。 老人突然说道:“冲澹江之所以不设江神之位,你应该是知晓缘由的,所以你悄悄寄去我府上的书信,我只当没有看到,并非不愿帮忙,而是实在有心无力。” 李锦笑容苦涩,点头道:“理解。只要皇帝陛下不点头,恐怕礼部尚书开口发话都不顶用。” 老人笑了,凝视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每过二三十年,此人就会更换脸皮容貌。老人眯眼道:“但是现在有个机会摆在你面前,就看你敢不敢争取了。” 李锦没有流露出激动神色,反问道:“听说曾是骊珠洞天的龙泉县境内,大骊皇帝敕封了一位龙须河河神和一位铁符江江神,披云山、点灯山和落魄山则各自敕封了一位山神。一次性给出三山两水总计五个席位,这就已经用掉了皇帝陛下的许多家底,怎么可能在这个快要捉襟见肘的时候,再对冲澹江丢出一个宝贵名额?” 老人笑道:“放心,不是什么针对你的阴谋,说句难听的,你还不至于让我亲自出马。” 李锦起先有些羞恼,随即又有了寄人篱下的无奈之感,不再说话。 老人收敛笑意,道:“以红烛镇为中心,方圆千里之内,所有大骊朝廷敕封的山水正神以及候补的土地、河婆,近期全部需要待命,随时准备参与一场围剿。除此之外,包括大骊野夫关在内的南方边镇出动了大量精锐骑军,撒出了不计其数的斥候侦骑。至于你,若非当年那点赠书的情分,我绝不会将这个消息告知于你。有你没你,毫无差别。” 李锦被震撼得无以复加:“在大骊境内摆出这么大的阵仗,到底是在围剿什么?” 老人直言相告:“一个人。” 李锦望向老人的眼眸,见他不似作伪,缓缓问道:“郎中大人需要我做什么?” 老人笑道:“一点力所能及的小事情,只需要帮忙盯住一个刚到红烛镇的男人。我知道走出冲澹江后两百余年,你在红烛镇上经营得很好,比城隍他们更熟悉水路,比两位江神又更熟悉小镇的风吹草动。而且如果京城档案没有记录错误的话,你豢养有几尾珍稀的青冥鱼,来自古书,最适合小范围内侦察、传递消息。” 李锦脸色不太好看。老人讥讽道:“放宽心,青冥鱼确实百年一遇,可我还不至于下作到见财起意的地步。” 李锦自嘲笑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不知那人是?” 老人缓缓答道:“一个戴斗笠的汉子,腰间别有一只银白色小葫芦,身边跟着一群孩子。那些孩子来自曾经的骊珠洞天,如今的龙泉县城。至于汉子的真实身份,大骊谍报尚未获悉。” 李锦瞠目结舌:“那人之前来过我这铺子。” 见老人目光如电,李锦又小心道:“巧合而已。” 老人摆摆手,叮嘱道:“无所谓了。从现在起,切记不要露出马脚,哪怕无功,也好过有过。如果因为你的纰漏不小心打草惊蛇,你也不用担心,因为你那个时候肯定已经死了,那个人不杀你,我也会亲自动手。但是如果这件事情成了,我不敢保证你成为冲澹江江神,但是我可以让皇帝陛下先记住你的名字。” 李锦自嘲道:“这算不算简在帝心?” 老人停下随手抽书翻阅的动作,转头问道:“怎么,不愿意?” 李锦哈哈笑道:“富贵险中求,更何况又不需要我亲自陷阵,稳赚不赔的买卖,做了!”他打了一个响指,肩头附近浮现出两条尾巴极其纤长的玲珑小鱼。它们与他神意相通,鱼目所见,即是李锦目之所及。它们摇曳长尾,瞬间消失。 老人离去之前,笑着感慨道:“你铺子里的书,价格还是这么贵啊。” 李锦只有在这一刻,才觉得老人依稀有几分当初那名年轻寒士的风采。 老人取回灯笼,离开铺子,走出小巷。拐角处站着一个双臂环胸的魁梧男子,两人并肩而行,后者问道:“就不怕画蛇添足?” 老人随意道:“其实这场围猎,收网到了这个地步,那李锦就算突然失心疯,跑到那个叫阿良的男人面前说破一切真相,都无关紧要了。” 男人没好气道:“归根结底,还是要还他当年的赠书人情?” 老人笑眯双眼,流露出几分自负,轻声道:“我欠下的人情,多少还是值点钱的嘛。” 朱鹿说要吃糖葫芦,朱河虽然有些好奇自家闺女怎么突然喜欢上了甜食,可这点要求根本算不得什么,就带着朱鹿一起去找摊子。 有扛着一大串糖葫芦的小贩走街串巷大声吆喝,朱河不喜此物,朱鹿却一口气买下三串。朱河有些疑惑,朱鹿笑着说她自己吃一串,其余两串可以给李宝瓶和陈平安。朱鹿还说,她想今晚就跟陈平安道歉,好歹跟他说一声对不起才能安心。 朱河如释重负,开怀至极。 父女二人回到驿站,得知陈平安和李宝瓶也已经返回。 朱鹿一串糖葫芦还未吃完,挑了甲等驿舍后边的院子,让父亲帮她给陈平安捎句话,说跟陈平安约在那里见面。朱河大步离去,心里有些好笑:这丫头脸皮子也太薄了些,跟人低头认个错而已,有什么丢人的。 没过多久,陈平安出现在彩绘廊道那一头,看到坐在另一端长椅上的朱鹿后,微微加快步伐。 朱鹿身侧的长椅上散落着十五六颗糖葫芦,她笑着站起身,双手放在身后,姿态看似娇憨,向陈平安走去。 陈平安看着她走来,脚步轻盈,走在灯火朦胧的廊道上,像夜色里的年幼麋鹿。 朱鹿再没有平时的颐指气使,仿佛一个邻家少女,巧笑盼兮。 陈平安有些不敢置信,放慢脚步,瞪大眼睛凝视着那张有些陌生的清秀脸庞。 朱鹿从背后抽出左手,朝陈平安挥了挥,边走边道:“陈平安,棋墩山石坪上的事情,我爹希望我能够跟你说一声……” 五步之隔,二境巅峰修为的少女猛然发力前冲,刹那之间就来到了陈平安身前。朱鹿脸庞上带着狰狞、愤怒和快意、解脱之色,复杂至极;陈平安的眼神除了黯然之外,更多的是凌厉,视线中带着那种用斩龙台磨砺出来的柴刀锋芒。 朱鹿左手一拳直击陈平安额头,此举作为障眼法,她甚至故意稍稍放慢了出拳速度。真正的杀手锏在右手,她手握三根锋利竹签,直直捅向陈平安的心窝。她之前未曾说完的那句话也顺势脱口而出:“对不起!” 此刻少女哪有什么娇憨神态,唯有狠厉。 但是下一刻,朱鹿满脸惊愕,心知不妙,就要后撤。 陈平安右手迅猛抬起,不但格挡掉少女的左拳,还借着她胆敢示敌以弱的机会,手臂顺势向前,一把掐住朱鹿的脖子。与此同时,他的左手死死握住朱鹿暗藏杀机的右手手腕,向外一扯,不让三支糖葫芦竹签刺中自己的心窝。攥紧她脖子的手骤然发力,将她往自己这边一扯,一记膝撞狠狠撞在朱鹿腹部,势大力沉,撞得她差点吐出胆汁苦水,身躯情不自禁地弯曲起来,整个人顿时失去了战力。陈平安没有掉以轻心,犹不罢休,当头一锤猛敲下去,以额头撞额头。朱鹿踉跄后退。 陈平安一脚蹬去,朱鹿如断线风筝般重重摔在两丈之外的廊道青石板地面上,挣扎了两次仍是无法起身,嘴角渗出血丝,面如金纸,花容惨淡。 一气呵成,毫不留情。 朱鹿用手肘抵住地面,忍住撕心裂肺的疼痛,竭力让身躯向后倒退,尽量远离那个草鞋少年,哪怕多出一寸一尺也好。 陈平安环顾四周,见并无异样,这才走向战力几无的狼狈少女,浑身肌肉紧绷,依然小心谨慎。 朱鹿陷入莫大恐慌,顾不得擦拭嘴角的鲜血,带着哭腔解释道:“不要杀我,陈平安,我只是跟你开一个玩笑。真的,我不骗你,如果我要杀你,我怎么会用这几支糖葫芦竹签?再说了,我为什么要杀你啊……” 陈平安一针见血道:“之前在观水街分开,你拉上你爹说要逛兵器铺子,是不是想挑选匕首之类容易隐藏在袖口之内的称手兵器?我猜应该是铺子关了吧,所以只好用竹签代替。” 朱鹿蓦然笑起来,胸膛剧烈起伏,咳嗽得厉害,捂住嘴,猩红鲜血仍是不断从手指缝隙渗出。她松开手,仿佛认命一般,仰头望着那个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少年,视线从上往下,最后看到一双粗糙低贱的草鞋。朱鹿再次抬起头,好似魔怔失心疯了,不哭反笑,死死盯住越来越靠近自己的少年,沙哑笑道:“没想到你没我想象的那么蠢,但是我很奇怪,你是怎么看出我要杀你的?”她提高嗓音,原本清秀可人的脸庞扭曲而癫狂,“陈平安,在杀我之前,可不可以让我死个明白?” 陈平安脚步不停,反问道:“为什么?” 朱鹿刚要尝试着坐起身,就被陈平安一脚踩在额头上,后脑勺重重撞上青石板,嘴里呕出一大口鲜血,彻底放弃了挣扎起身的企图。此时她内心深处最大的耻辱便是这样一个穿着草鞋的陋巷少年居然能站着跟自己说话,而自己却只能躺着,连坐起身都成了奢望。 朱鹿用手背抹去鲜血,笑道:“还记得我家二公子寄给小姐的那封家书吗?我家二公子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尤其擅长行书,就像二公子的为人性情,潇洒不羁。但是我家二公子在离家赶赴京城之前突然说要学习楷书,因为他说要学会懂得遵守外边世界的规矩,他要开始约束自己的心性了。” 陈平安蹲下身,掰开她的五指,取出那三支竹签握在自己手心,然后坐在廊道长椅上,面无表情地盯住她,不让她有任何折腾出幺蛾子的机会。但是显而易见,朱鹿杀他杀得毫不含糊,一点犹豫都没有,可要陈平安反过来杀她杀得心无芥蒂很难,因为这中间夹着那个红棉袄小姑娘,还有性情爽朗的朱河,以及这个什么李家二公子。 陈平安在看到朱鹿从廊道远远走来的第一眼起,就知道她不怀好意了。他的眼力极好,她的隐藏掩饰却远远不够精湛——颤颤巍巍的睫毛,咬住牙根鼓起的腮帮,低敛视线的狠辣——陈平安一目了然。 但是陈平安怎么都没有想到,她真的会杀人。当她提起那个李家二公子,整个人的气态就摇身一变,看向陈平安的眼神就像是人在看狗。 “当时小姐在枕头驿跟我第一次提及家书内容,二公子说大骊烽燧点燃的太平火绵延千万里,一直从边关传递到京城。但是小姐并不知道,你们所有人都不知道,二公子在这之前,从未跟我说过这‘边境以太平火向君王报平安’的事情。二公子跟我说了什么趣闻逸事,自我懂事起,就记得一清二楚!” “所以我当时就觉得事情不对劲,向小姐索要了那封家书。果不其然,我看出了玄机,这个世上,也只有我朱鹿能够看得出来!” 陈平安低头看着满脸狂热的少女,一言不发。 朱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一刻,她又变成了倨傲自负的李家婢女、初出茅庐的武道天才。她继续说道:“然后我仔细看了两遍,只用了两遍,我就找出了正确答案,解开了我家二公子故意留给我的这道谜题!” 她看着陈平安那张冷漠的黝黑脸庞,嗤笑道:“小姐是心性不定的跳脱孩子,当然领会不到二公子的良苦用心,所以二公子一开始就没把希望寄托在小姐身上,而是选中了我。那封家书洋洋洒洒两千余字,几乎全部以行云流水的行书写就,唯有七个字,是楷书!”少女几乎要笑出眼泪,“大骊上柱国姓氏,陈氏嫡长孙,杀马贼,太平火,报平安,得诰命。那七个字,正是‘杀陈平安得诰命’!” 书生杀人不用刀。陈平安皱了皱眉头。 朱鹿捂住绞痛不止的腹部,满头冷汗,可嘴上仍是讥笑道:“是不是连‘诰命’这两个字你都没听过?” 她挣扎着背靠陈平安对面的长椅,这次陈平安没有阻止她。 “知道我除了杀你之外,最想做什么事情吗?你不是认识很多字了嘛,我就想把那封家书交到你手上,说不定你还会自惭形秽呢,觉得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字。如此好的文采,任你陈平安翻来倒去看十遍百遍也不会知道真正的学问竟然只是那七个字,是不是很好笑?我觉得很好笑,都快要好笑死了!” 陈平安安安静静坐在长椅上,身边刚好散落着那些糖葫芦,一颗颗无人问津。他看着朱鹿,扯了扯嘴角:“如果不是朱河,你今天就真的要好笑‘死’了。”他站起身,缓缓道,“我知道,这些话你其实是说给你爹听的,而且你这次挣扎起身,是为了引诱我对你出手,你要让朱河没有选择的余地,要么我杀你,要么他杀我,对不对?” 朱鹿脸色阴沉,不再说话。 朱河不知何时站在了廊道之中,望向两人,双拳紧握,手背青筋暴起,满脸痛苦。一个是自己心爱的闺女,一个是自己欣赏的晚辈。 朱鹿伸出大拇指,使劲抹掉嘴角的血迹,微微低头,眼睛却盯着草鞋少年。她缓缓转头,破天荒脸色平静,对那个熟悉的身影说道:“依我们小姐的脾气,如果知道了这一切,我就算不死也要脱一层皮,这辈子就算是毫无希望了。爹,我求您了,不要心慈手软,趁着阿良还没有回来,赶紧动手!二公子说过,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陈平安突然转身弯腰,随手捡起一颗糖葫芦,放入嘴里咀嚼起来。 然后站在廊道中央,与朱河对峙,同时对朱鹿轻声道:“你会死的。” 朱鹿心一沉。她爹和陈平安相距约莫十五步。陈平安虽然武道境界不高,但是身形矫健。她爹就不应该这么光明正大地出现在那么远的地方。生死之争,讲什么高手风范? 朱鹿扭头朝地上吐出一口血水:“有本事你就试试看。” 她又望向父亲,提醒道:“爹,今天您要是不出手,我就死给您看!不管如何,先把陈平安拿下再说!”至于拿下之后,她爹不愿出手杀人,她来便是。 朱鹿早已强提一口气,随时准备应对陈平安拿她要挟父亲。 她爹曾经无意间说过,一旦对上这个出身泥瓶巷的低贱坯子,若是点到即止的武学切磋,她有胜算,但是生死搏杀,她必死无疑。起先她是半点不信,但是那场发生在棋墩山石坪的风波,她与白蟒对峙时被吓得毫无斗志,只能束手待毙,反观陈平安,无论是胆识气魄还是对时机的把握全在她朱鹿之上,这其实已经让她的习武之心几乎绝望了。一旦心境崩碎,武道之路就算走到了尽头。 所以哪怕在进入红烛镇之前的棋墩山边界,魏檗送给他们人手一份临别赠礼,她在朱河的强硬要求下拿到了那本所谓的仙家秘籍、无数山下武夫梦寐以求的武道宝典《紫气书》,她也并未提起多少心气。 心气一事,自古易坠难提起。这一切,醉心于武道攀登的纯粹武夫朱河又如何晓得? 但是那封书信的到来,宛如自家公子在面授机宜,就像一场雪中送炭,让悟出其中玄机的少女重新燃起希望,告诉自己一定要习武,至少要成为爹那样的武道宗师,一定要在沙场立下汗马功劳,让那个“诰命夫人”来得天经地义。 尤其是他们父女二人如今拥有了真武山英雄胆和《紫气书》,就像朱河亲口所说,如今他连第七境的风光也敢去想一想了。那么她朱鹿,为何不敢去想一想自己以前不敢想的风光日子? 只是所有的锦绣前程和所有的阳关大道都建立在一个小小的前提上—— 陈平安必须死。 所以自知正面搏杀不是他对手的朱鹿,需要一场暗处的袭杀。如陈平安揭穿的真相那样,她需要一把匕首。不凑巧,兵器铺子关门歇业,买不到。 刚好她爹说到让她向陈平安道歉一事,而陈平安与李宝瓶,又提过要买糖葫芦。 匕首能杀人,糖葫芦的竹签子用在二境巅峰的武夫手里,也可以。 担心一根竹签容易折断,她便借口要带给陈平安和李宝瓶。三根竹签握在一起,她不信还捅不穿少年的心窝。 环环相扣。朱鹿之机敏急智,可见一斑。 那个从未露面的李家二公子,识人之明、用人之准,同样显而易见。 因为朱鹿真正的厉害之处,还在于她既给自己找了一条退路,又给身为五境武夫的朱河——她爹——选择了一条没有回头的路——她死,或者陈平安死。 朱河望向那个束发别玉簪的贫寒少年,说了本该由他女儿诚心诚意说出口的三个字:“对不起。” 陈平安笑道:“没关系,路都是自己选的。” 他那不合常理的笑意,给人森寒之意。 这种荒诞感觉,不远处的朱鹿感受尤为明显。 当初在棋墩山辖境内,与朱河切磋之后,陈平安察觉到自己体内的三座气府竟然让那条横冲直撞的气机火龙都只敢过门不入,直到那个时候,他才意识到那三处藏有三缕极小极小的剑气与他心意牵连,使用起来毫无门槛。 之后炸烂那条白蟒的头颅,陈平安用掉了一缕剑气。 为了活命,再用一缕剑气,陈平安觉得不亏。 但是少年觉得下一次动用剑气必须要有赚才行,总这么不亏也不是个事啊。 这场用心险恶的陷阱,朱鹿说了很多很多。 陈平安不过开口数次,加在一起也没几个字。所以他觉得要说点什么,为自己,也为那个需要自己活着她才能活着的神仙姐姐,否则心里有些不痛快。 陈平安一脚向前踏出,一脚向后挪去。双膝弯曲,身形下坠,双指并拢,直指廊道远处的男子,嘴唇微动。 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祖荫庇佑,朱鹿没来由地满怀惶恐,尖声喊道:“不要!” 朱河更是头皮发麻,堂堂五境小宗师竟是心神陷入泥泞,四肢动弹不得。 陈平安默念道:“剑来!”而后肩头一沉,气息随之凝滞,那缕原本即将离开气府的剑气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可被人在肩头突兀一拍后,如大蟒出山却遭逢挡住去路的河蛟,先前势不可当的气焰自然为之停顿,暂时选择了按兵不动。 “打住打住。”阿良站在陈平安身旁,搂住他的肩头,嬉笑道,“相亲相爱的一大家子,打打杀杀成何体统。” 陈平安抬起头,神出鬼没的阿良对他笑了笑:“相信我,我是阿良啊。” 陈平安叹了口气:“暂时听你的。” 阿良只是看了眼朱河,甚至懒得瞥一眼朱鹿,懒洋洋道:“这么珍贵的剑气用来杀一个朱河,太暴殄天物了,你不心疼,我都替你心疼。何况……算了算了,不说这些大煞风景的话,总之,我阿良的良心会过不去。这一式十八停的运气方式,你就当是补偿吧。” 陈平安原本正准备收起双指并拢的姿势,就在此时,阿良松开搂住他肩头的手,后退一步,摇头笑道:“这姿势也太不高人风范了,我教你一个厉害的。站稳了!” 阿良轻喝一声后,弯曲手指,先是在陈平安肩头一叩,之后出手如飞,在少年心口点了七八下。与此同时,使出比那聚音成线更上乘的仙家神通,直接在少年心湖之上激起涟漪,响起一连串心声:“记住体内这股气的起始,记住所有气府名称和运转路线:气若龙脉绵延,起于万山之祖凛冲,此乃世间养剑的头等气府,此处为一停;快速过三山六关,至此扶乩穴为二停;又急掠六洞九府,至此纯阳府,作第三顿……此为最后一停,总计十八停。这些窍穴气府如今说法迥异,乃是上古无数剑修披荆斩棘,付出巨大代价得出的珍贵心血,你记清楚没有?” 陈平安额头渗出汗水:“记住了七七八八。” 阿良笑道:“差不多可以了,之后如果撞得头破血流,不用怕,这是每一名剑修必须要走的道路。等以后熟悉了路线,你可以尝试着慢行气机,这才是十八停最有意思的地方。嗯,这是阿良我琢磨出来的学问,有人佩服得不行,使劲夸我,说光是这一点,就将剑道高度拔高了很多。哈哈,有点难为情啊。” 陈平安突然觉得这个所谓的“十八停”,多半是比《撼山谱》好不到哪里去了。 阿良仿佛看穿了少年的心思,一本正经道:“我像是个信口开河的骗子吗?我阿良这辈子就不知道吹牛是什么事情!” 朱河心神已经从泥泞当中勉强拔出,但是四肢比先前更加僵硬,一动即死。这是朱河脑海中唯一的念头,这就是阿良带来的无形震慑。 当那个腰佩绿刀别葫芦的家伙与你是朋友的时候,你会觉得他怎么看怎么不像高手;可当这个家伙成了敌人,朱河整个人吓得汗流浃背,当真是要魂飞魄散。 远处的朱河已是心神失守,近处的朱鹿只能听到陈平安在自说自话。 阿良又以心声告知陈平安:“轻舟已过万重山,气机流转一瞬百里千里万里是很好,可若是能够做到缓行,如山岳百年累土不见丝毫增高、海川千年积水不见半点抬升则更好!以后运气,可以专心练习这条道路,做到睡觉的时候也能自行运转。” 陈平安疑惑道:“我怎么知道睡了后有没有运转这十八停?” 阿良双手环胸笑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到时候你自然而然会知道答案。” 他一屁股坐在长椅上,只是刚坐下,脸色就有点不对劲。陈平安捂住额头。 阿良不露声色地抬起屁股,用手拍掉那些粘在屁股上的糖葫芦,挪了个位置坐下,双手摊放在栏杆上,重重呼出一口气,终于第一次正视朱鹿:“你和你爹除了要把真武山那颗英雄胆和《紫气书》一并还给我,还需要拿出那叠李家传承下来的符箓。但是这些符箓只能救下一个人,朱鹿,我现在让你来选择,是你活着离开枕头驿,还是你爹?” 不等朱鹿说话,朱河已经沉声道:“恳请阿良前辈让朱鹿离开,我愿意自尽谢罪,甚至不用脏了前辈的竹刀。” 阿良只是笑眯眯看着朱鹿,根本不理睬已经掏出丹药和黄纸符箓的朱河:“朱鹿啊,你希望谁能活下来?” 朱鹿已经哭成一个泪人,只是用手使劲捂住嘴巴,不敢哭出声。另外一只手在身后攥紧,指甲刺破手心,满手鲜血。 朱河在远处廊道重重跪下,磕头颤声道:“阿良前辈!” 阿良望向陈平安,问道:“你觉得呢?要不然一起放了?你要是怕朱河报复,我可以废掉他的武道修为,怕意外的话,我可以随便打断朱河的长生桥。嗯,朱鹿的也行。” 陈平安不去看朱河,只是看着朱鹿:“我说过,你必须死。” 朱河猛然抬头,怒吼道:“陈平安,朱鹿还是个孩子!” 一直心态相对平静的陈平安在听到这句话后,莫名其妙就气得脸色发白。 他迅猛向前,就要一拳打烂朱鹿的胸膛。此时她气机紊乱,比起寻常少女的孱弱体魄好不到哪里去。只是不知为何,出拳之后,陈平安的拳头不由自主就变成了巴掌,路线倾斜向上,一记耳光狠狠甩在朱鹿的脸颊上。 阿良再次按住少年的肩头:“可以了。有些惩罚,比一死了之残酷多了。” 陈平安坐回长椅,怔怔出神。之后阿良如何处置朱氏父女二人,他们如何离开的枕头驿,以后去往何方见何人,他一概不知。 陈平安突然抬头问道:“阿良,有没有酒喝?” 阿良笑了:“酒有的是,我那只小葫芦能装下千斤酒。可是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一个人在伤心的时候千万不要喝酒,容易变成酒鬼。快意的事情可以喝酒,说不定喝着喝着就成了酒仙。” 枕头驿大门外,林守一独自站在街道上。少年不知为何被阿良留在外头,说让他等一个人的出现,再由他自己决定是不是要跨过驿站的门槛。 哪怕百无聊赖,少年仍是站如山巅孤松,腰杆挺直。 借着枕头驿门口悬挂的大红灯笼,少年从怀中掏出那本道家典籍《云上琅琅书》,开始浏览那些拗口难懂的文字,可谓佶屈聱牙,盲风涩雨。但是每当读到会心处,或是悟出些许真意后,就犹如雨后天晴,拨开云雾见青天,让少年欣喜不已。可是身世坎坷造就出的冷漠少年,不愿与人分享这份由衷的喜悦。 少年从不惮以最大恶意揣测这个世道的人和事。 远处走来一个姿色平平的妇人,望着少年,目露惊艳,感慨道:“果真是个修道的好坯子。” 妇人走到距离少年七八步外的地方,微笑道:“你好,林守一。之前在水边我们已经见过面了,我在画舫你在岸上。我的真实身份,是大骊长春宫的太上长老。非是自夸,我确是市井百姓眼中的山上神仙,货真价实,可一挥袖呼风唤雨,一跺脚地动山摇,尤其擅长一手五雷正法,覆掌镇杀妖魔邪祟……”说到最后,妇人自顾自笑起来,挥挥手,“不行不行,这套措辞实在是太让人难堪了,下次得让人换些素淡的。” 林守一却点头道:“我相信你。” 妇人笑道:“虽然不知你爹在那封家书上是如何跟你说的,更不清楚那个阿良的想法,但是他既然明知道我尾随你们,还把你留在驿站之外,那么我觉得可以试试看能否说服你随我一起返回大骊京城,与你父母道别之后,再跟我去长春宫修行道法。” 林守一脸色淡漠道:“我爹要我乖乖留在红烛镇,然后会有高人接我去大骊京城。要不然我不明不白死在外头,他不会帮我收尸,因为一个死人是不值那些路费的。我爹提了一句,如今大骊京城物价很高,家里开销很大。” 妇人叹了口气:“你爹说话是难听了点,可这难道不是大实话吗?” 林守一嘴角满是讥讽之意。 妇人犹豫了一下,向少年伸出手,神色庄重肃穆:“虽然你会觉得太过儿戏,不够玄之又玄,少了许多跌宕起伏的机锋和考验,可我还是想告诉你,林守一,向前走出一步,你就走上长生桥了。” 林守一收起那本道书放回怀中,摇头道:“感谢仙长好意。生在什么门户,姓什么,全由不得我。可该走什么路,我心里有数。” “可惜了。”妇人唯有叹息一声,并未强人所难,“林守一,那就有缘再会,希望到时候你不会后悔。” 林守一作揖行礼,一板一眼:“恭送仙长。” 妇人一闪而逝。 驿馆廊道。陈平安和阿良此刻一人一边,对坐在廊道长椅上。 陈平安轻声问道:“阿良,你是不是要走了?” 阿良点点头,提起小葫芦喝了口酒,一看就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伤心事。所以之前口口声声说的“伤心之时不喝酒”,纯粹就是这斗笠汉子的客套话。 阿良怔怔望着对面的少年,看着他那双干净的眼眸,就好像很多很多年前看到的那双眼眸…… “阿良,我想好了,读书没用,烦得很!我齐静春要跟你去闯荡江湖,我要快意恩仇,喝最烈的酒,用最快的剑,骑最好的马。嗯,我钱都备好了,十几两银子呢!不够的话,我可以回去跟先生再借一些。先生通情达理得很,跟我说真不想读书的话,也可以出去走走,千万里的大好河山,都是学问。” 被人揍得鼻青脸肿的青衫读书郎,眼神清澈而坚定。 书院大门处,有个老秀才躲躲藏藏不敢见人,只露出一颗脑袋,朝阿良使劲使眼色,见阿良不搭理自己,就干脆横移几步,走到门槛边,卷起袖管,摆出你敢拐骗我学生我就跟你拼老命的架势。 “去去去,毛都没长齐,净说些大话。等哪天你毛长齐了,我再带你去见识外边的花花世界。” “阿良,一言为定啊,我等你。” 最后,阿良背对着少年,一手握住剑柄,吊儿郎当地敲打肩头;一手扬臂,握紧拳头,与那少年告别。 游侠儿阿良,与憧憬江湖的少年郎齐静春挥手告别。 最后,阿良转过头,看到那个老头子已经牵起少年的手,边聊天边走回书院。 “静春,先前忘了问,到底是谁打你的啊?” “那个姓左的。” “啊?他啊,下手这么没轻没重啊,我回头就去说他,君子动口不动手嘛。不过为什么要打架啊,是不是他讲道理讲不过你,恼羞成怒?” “不是。” “嗯?” “他辩论输了之后,倒也愿意认输,可他故意说我读书再多,这辈子学问也没希望超越先生您。我觉得这怎么可能嘛,先生您学问虽大,可如今一翻书就犯困,经常看着看着就打盹。我年纪还小,总有一天,我看的书会比先生您看的多得多。可他还在那里念叨,说我有本事明天学问就大过先生您,我气不过,就率先动手了。打不过他,我也认了,之前找到先生我就没告状,对吧,读书人这点骨气当然要有。先生您在这方面就不太好,跟人吵架赢了打架输了,就只说自己学究天人,说那场辩论如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若是跟人吵架输了打架赢了,便只说打架打得如何惊天地泣鬼神……先生先生,您拧我耳朵作甚?哎哎哎……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什么君子!先生我是圣人!” 看到这一幕的阿良,终于潇洒转身离去。经此一别,竟是再无重逢。 在那段漫长的峥嵘岁月里,听到的那些个从倒悬山遥遥传来的小道消息,就没一个是喜讯,全他娘的是噩耗。那时候,阿良会坐在那座长城上,一口一口喝着酒,后悔当年没带上那个少年,会埋怨那个老头子连自己的得意弟子也照顾不好。 此时,看着对面的陈平安,阿良突然笑了:“曾经,我和一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少年说过一句话。我跟他说:‘相信我,你读书比练剑更有出息。’现在我觉得应该对你也说一句:‘相信我,你练剑比练拳更有出息。’” 斗笠下,阿良那张脸庞笑得眉眼都挤在了一起,可陈平安仍然认为他是在伤心。陈平安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伤心的阿良。 阿良不再喝酒,系好银白色小葫芦,不过仍是跷着二郎腿,那柄魏檗新打造的竹刀就横放在他的膝盖上。他双手轻轻拍打刀柄和刀鞘顶部,一上一下,说道:“一路走来,我其实一直在试探你,很多次了。你的选择,会决定我护送你到哪里。简单来说,就是我能陪你走多少路,取决于你能跨过多少个坎。” 陈平安点头道:“到后边我也琢磨出一点意思了,但只是觉得阿良你肚子里憋了很多想法,具体想什么,我一直没想明白。” 阿良对此并不觉得意外,开诚布公道:“第一次是在龙须溪边上,如果那次你让我觉得你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屁孩,是个靠着一腔热血意气用事的滥好人,我可能只会留给你一头驴子,拍拍屁股就走了,至于你能不能熬到风雪庙魏晋出关,关我屁事,反正早死晚死都是死,浪费我感情。” 阿良一边回忆细节,一边娓娓道来,听得陈平安目瞪口呆,完全没有想到阿良的心思如此细腻,更无法想象在自己的人生当中,曾经出现过那么多个稀奇古怪的考题。 “倒数第三次,是棋墩山石坪一战。如果不是我的故意引诱,魏檗和两条蛇蟒不会那么莽撞行事。倒数第二次,是引诱你返回竹林多砍几棵竹子。这一次,如果不出意外,是最后一次了。原本还想着护送你们到野夫关再离开,现在有些意外状况,不得不提前离开了。” “有些考验,是刻意为之;有些试探,则是顺势而为。在这期间,你做的有些事情让我很不以为然,迂腐得很;有些事情,又做得让我觉得很痛快。这才是对的,这不是齐静春、崔瀺他们读书人的科举制艺,首重真实。我做了这些,然后冷眼旁观你的一言一行,跟某些宗门老神仙收取关门弟子是一个路数,重心性轻天赋。” “是不是觉得我阿良是吃饱了撑的,或是人心鬼蜮,一肚子坏水?呵呵,我哪有那份闲心啊,我阿良这么大的一个人物,很忙的好不好。” 陈平安把双腿放到长椅上,懒洋洋盘腿而坐,双手托着腮帮,问道:“阿良,是不是我跟齐先生认识的缘故,所以你才会对我这么上心?” 阿良收敛玩笑神色,沉声道:“修行路上,诱惑太多了。李槐的那本《断水大崖》及林守一的修道天赋都可以用来卖钱,换成你陈平安的踏脚石。齐静春的弟子,不该如此凄惨。尤其是李宝瓶,那么好的一个小姑娘,我一想到她被自己信任的小师叔伤透了心,我阿良的心都快要碎了。”阿良才正经没多久,很快就又露出狐狸尾巴,“唉,我们这些老男人啊,什么家国破碎、山河陆沉,都扛得住挑得起,唯独最受不得这些小小的美好了。” 陈平安从身边捡起一颗没被阿良屁股坐过的糖葫芦缓缓嚼着,含糊不清地问道:“阿良,你现在觉得我咋样?你要是觉得我不行的话,不然你找朋友送宝瓶他们去大隋,可以吗?我倒不是怕吃苦,这个真不骗你,我就是怕齐先生会失望,怕我护不住宝瓶他们的周全。” 阿良笑骂道:“你小子别想跑路,这门差事,还真的就是你最合适。齐静春别的不行,眼光是真好,除非换成老头子亲自带他们游学才行……不说那老头子了,胆小怕事的缩头乌龟,抠抠搜搜的穷酸秀才,说起来就是一肚子火气……” 阿良扶了扶斗笠,仰头望去,啧啧道:“哟呵,这大骊皇帝倒也有趣,厉害厉害。趁着还有点时间,跟你聊一点最没用的东西,顺便解释为何我愿意把大把时间放在你小子身上。”他跟陈平安一样盘腿而坐,横刀在膝,“不管是习武还是练气,修行路上,最忌讳拖泥带水,所以顺从本心为人处世是一条捷径,可难就难在多想了一个为什么。兵家修士是不会作‘退一步想’的;世间武夫大抵难逃此窠臼,只觉得逆流而上就是勇往直前,拼的就是一个勇猛精进,独步登天;道家喜欢扪心自问;佛家喜欢看前生来世;儒家喜欢讲规矩画框架;墨家比较奇怪,喜欢兼济天下,最讲侠义,不太喜欢谈长生;小说家眼高手低,希冀着自己捣鼓出一个纸上世界。人心此物,脆如琉璃,经不起推敲。齐静春是既迂腐且自负的君子,不愿试探,那就由我来替他做。涉及文脉香火的传承岂能儿戏?你陈平安若是个绣花枕头或是个经不起诱惑的,到时候咋办?齐静春是死了,可我阿良还活着呢,到时候齐静春眼不见心不烦,我不得被恶心死?要知道,能吃苦耐劳与经得起诱惑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阿良叹了口气,道:“这大概算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阿良你放心,我虽然喜欢钱,但我只喜欢我双手挣来的钱,别人的钱财,哪怕掉在地上,我遇见了,也只会寻找失主,绝对不会放在自己兜里。” 阿良笑道:“不能说你错,但你若是真有急需急用,可以先用了,解燃眉之急,这笔账记在心头就行,以后有能力偿还的时候,多偿还一些便是,双方皆大欢喜。这才是真正的好人,要不然你还真守着那点钱饿死自己?” 陈平安问道:“那如何判断我是否急需?” 阿良指了指自己心口,再指了指自己脑袋:“这两关都过去了,那笔钱就能用了。” 陈平安眼睛一亮,有所了悟,使劲点头道:“阿良你虽然没读过书,但到底是走过很多路的人。你这么一说,我就想通了。” 阿良揉了揉鼻梁:“怎么感觉比李槐的马屁还不如。”他靠着围栏,望向廊道外的清朗月夜感慨,“知道吗?你那种迂腐,其实换成齐静春他们读书人的说法,叫正直。对,是真的正直,心与行相合,正人君子的正,直道而行的直。” 阿良大笑起来,指着一脸懵懂的少年:“哈哈,你小子自己是晓得这些的,泥腿子,小财迷,吝啬鬼。但偏偏是这样,你很像很像老头子年轻的时候。其实齐静春跟你这么大的时候,脾气差得很,反而是公认大器晚成的老头子跟你一样,从小就心思重,脾气也好,跟泥捏的菩萨差不多,天生就是坐在神坛上的……”阿良本来越说嗓音越低,只是说到这又骤然拔高,“当然了,我阿良是随心所欲惯了的,不是很喜欢你这种风格,当年就是因为这种感觉,让我拒绝了那个少年的请求。我经常会想,如果当初带着他一起走走江湖,会不会比现在更好一些。”斗笠汉子咧咧嘴,“所以这趟来大骊,我想跟有些人唠唠嗑。我想告诉他们,齐静春不在乎的事情,有人在乎。” 阿良莫名其妙伸手随意一弹指,观水街那条小巷的书铺里,李锦的额头如遭重锤撞击,整个人倒飞出去,直接破墙而出,跌入隔壁店铺,把那个站在柜台后头打盹的店伙计给吓得噤若寒蝉。 阿良嘀嘀咕咕道:“神仙打架,看戏就好。小小锦鲤,真以为什么大江大浪都见识过了?我阿良见过的大江大河比李槐吃过的米粒还多,真以为这句话是吹牛?我阿良这辈子就不知道吹牛是什么。”他继而向身侧凌空一抓,远处院墙边一条青色游鱼模样的袖珍精魅如上钩之鱼拼命挣扎。阿良手掌往回一扯,这尾青冥鱼便被它拘束在掌心大小的方寸之地。更加出奇之处,在于斩断它与主人的神意牵连后,本该奄奄一息的灵物反而比先前更加灵气充沛,悠然自得,扭尾游弋。 阿良解释道:“回头让李槐豢养在那本《断水大崖》当中……咦,怎么感觉这个小王八蛋每天都有狗屎运?李槐在小镇是不是天天踩到狗屎,从不擦鞋底板?” 远处有个稚嫩嗓音响起:“阿良你才天天踩狗屎!” 陈平安望向阿良,后者低声笑道:“没事,三个家伙都是先后赶来这里没多久,不知道朱河、朱鹿的事情,关于他们的‘不告而别’,回头你自己找个借口对付过去就行了。” 阿良招手道:“别偷听了,来来来,分赃了分赃了。” 李宝瓶、李槐和林守一先后来到廊道。李宝瓶坐在陈平安右手边,林守一则默默坐在阿良身边。李槐坐在陈平安左边,结果跟阿良的遭遇如出一辙,骂骂咧咧摘下屁股上的东西,一看是糖葫芦,又立即眉开眼笑,二话不说就丢进嘴里。 阿良转身交给林守一那一摞黄纸符箓:“好好研究,不要轻易浪费了。齐静春说过,你们小镇的福禄街和桃叶巷大有玄机,至今还隐藏着一桩不小的机缘。”他拍了拍冷峻少年的肩膀,“不管怎么说,你林守一如今是所有人当中第一个名副其实的修行中人了,要更加珍惜自己的前程。” 林守一点点头,郑重地收起那叠符箓,与《云上琅琅书》一样藏在怀中。 阿良转头望向贼头贼脑的李槐,没好气道:“你那本破烂书呢?拿出来。” 李槐怒骂道:“你惦记它干吗?除非你先给我十两银子!” 阿良打了个响指,那条原本隐匿踪迹的青冥鱼浮现在几人眼前。除去陈平安,其余三个孩子都瞪大了眼睛。 阿良一脸嫌弃地道:“拿出那本破书,随便翻开一页,将这条鱼夹在其中就可以了。至于如何饲养,自己琢磨去,老子不伺候。” 李槐蹦跳起身,掏出那本《断水大崖》,摊开之后,脚步飞快地追上那条青冥鱼,之后猛然合上书本,书页之间隐约传来细微的哀鸣之声。 阿良揉了揉额头:“剩下那头毛驴,谁要?” 李槐立即举起手:“我我我!能卖了换钱不?或者饿惨了,能不能杀了炖肉?” 阿良不想说话。李槐突然放低嗓音,怯生生问道:“阿良,你该不会是要死了,在跟我们交代遗言吧?” 阿良翻白眼道:“滚你娘的,有多远滚多远。” 李槐叹了口气,重新坐在陈平安身边:“我爹娘,还有我姐,如今离这里已经够远了。所以阿良,你别走好不好?以后我不骂你就是了。” 阿良欲言又止,摘下银白色的酒葫芦抛给李宝瓶:“接住喽,这只小葫芦是世间最好的养剑葫之一,寻常养剑葫根本无法媲美。” 之后阿良便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无事一身轻啊。”他低头看了眼绿色竹刀,抬起头笑问,“小宝瓶,能不能跟你借用一下那把狭刀祥符?” 李槐灵光一现:“阿良,是不是要干架?我帮你……” 阿良向他投去怀疑和询问的目光,他干笑道:“帮你摇旗呐喊!” 李宝瓶车轱辘似的飞奔,很快就一个来回,双手把狭刀递给阿良。 阿良悬佩好那柄名为祥符的名刀。 不知何时,陈平安、李宝瓶、李槐、林守一,四人并排站在了他的对面。 阿良伸出两根手指,拈住斗笠边沿,大笑道:“以前跟你们说我阿良有多强,剑术有多高,你们总是不信,还嫌弃我吹牛。你们啊,真是太年少无知了,我是怕吓到你们,还故意挑一些芝麻绿豆大的事情,比如什么出剑快到泼水不进的,讲给你们听。” 而后阿良又望向暗处,吩咐道:“护住他们。” 暗处有人点点头。 接着,这个初次相逢便头戴斗笠的汉子终于第一次摘下斗笠,随手扔掉,只是不等坠地,斗笠便化作齑粉,烟消云散。 与此同时,以悬佩双刀的男人为中心,方圆千里之内,地牛翻身一般,轰然震动。 阿良下意识去扶斗笠,才意识到已无斗笠了,便挠挠头,咳嗽一声,笑道:“我叫阿良,善良的良。” 第23章 强者阿良 提着灯笼的老人,那位礼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大人,拣选僻静街道,最后来到红烛镇城隍阁。一脚跨过门槛之前,老人手中灯笼率先进入门内的时候,如同穿过一阵水纹涟漪——用以隔绝阴阳、井水不犯河水的涟漪转瞬即逝,只是老人的大红灯笼内出现了一缕缕四处飞掠撞壁的流萤,流光溢彩。 这盏灯笼,有人以朱笔写就了四个古朴小字:魂去来兮。 这座与县衙分掌阴阳庶务的城隍阁内,一个面如红枣的儒衫老者向来者作揖,朗声道:“红烛镇城隍,拜见郎中大人。” 这位城隍爷身后还站着两人:手捧玉笏的文官及披甲佩剑、肩上蹲着一只狸猫的武将,俱是可以划入阴物范畴的神祇英灵。这三人的身姿容貌与此处城隍爷的泥塑神像以及文昌阁、武圣庙供奉的文武两个神像一模一样。 灯笼老人点头还礼,脸色凝重道:“想必你们三位已经收到朝廷的密令,方圆千里之内,大大小小的山水正神、土地、河婆,以及城隍阁和文武两庙供奉的神祇,都要截杀一个名叫阿良的佩刀男子。如果有任何人胆敢畏敌不前,或是故意隐藏实力,事后一律打碎金身。水神碎片埋于山根、山神碎片沉入江底,你们一阁两庙出身的也差不多是这个下场,到时候要全部从地方县志除名。”他露出一丝笑容,缓和一下气氛,“不是要你们争相赴死,只是全力拦阻而已。陛下亲自运筹帷幄,所以也是各位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如今我大骊铁骑的南下脚步势不可当,一旦版图扩张,亡国的疆土上便会空出许多更好更高的位置来,对于你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你们久居神位,想来都明白。” 三位地方神灵分别慷慨出声: “属下绝不敢敷衍了事!” “定当全力以赴!” “生前就已为大骊战死过一次,如今得享香火数百年,自当拼了金身碎裂,也要让那狗胆恶獠授首于此!” 灯笼老人欣慰点头:“南边的大好河山,大骊以后肯定需要仰仗各位帮着坐镇山河气运。总之,我们勠力同心,共襄盛举。” 稍稍靠近红烛镇的玉液江神祠内,曾经和灯笼老人一起出现在观水街的魁梧汉子,其真实身份是兵部武选司郎中。可以说,这个壮汉掌管着大骊王朝大部分江湖人士的生杀大权,只不过比起跟神仙中人笑谈长生事的礼部祠祭清吏司,兵部武选司被形容成是跟泥塘里的杂鱼王八打交道的衙门。 江神祠内,站着两位气势不俗的江水正神,一位手持黑黝黝铁枪,时不时有金色铭文闪烁亮起;一位青蛇缠绕手臂,灵动青蛇间歇性张开小嘴,吐出一口口雪白色的气息。 魁梧汉子沉声道:“一旦收网,那刀客多半是要往南方逃窜,所以要你们在这边碰头,到时候我会第一个出手拦阻。死道友不死贫道的事情我倒是想做,可如今皇帝陛下说不定就盯着咱们呢,所以借给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做,希望你们两位同样不要让皇帝陛下失望。” 魁梧汉子说完话便大踏步走出江神祠,面向北方的红烛镇,干脆脱去上衣,露出一身雄健肌肉和狰狞的文身——前胸是一条寻常草莽武夫绝对不敢文的过肩龙,背部则文有一头出林虎。月色之下,魁梧汉子双臂环胸,不动如山,气势高涨。 通向枕头驿大门的那条长街上,那名试图劝说林守一随她一起返回长春宫的妇人并没有远去,而是挑选了街旁一家酒肆落座。酒肆里,年轻貌美的女掌柜沽着酒,面不改色地与客人说着粗鄙不堪的荤腥笑话,她那个畏畏缩缩的丈夫只是埋头做事。 这位长春宫的太上长老身边坐着当初画舫上划船的少女,她是世代贱籍的船家女出身,只是这次得到天大的福缘,被身边这个师父相中,要被带去长春宫修行传说中的仙术。按照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师父的说法,少女天赋不错,估计是世代依水而居的关系,又与冲澹江孽缘纠缠,故而天生亲水,属于有望跻身中五境的不俗资质。 少女不知道什么叫中五境,此时此刻,正学她师父小口喝着烈酒,不是因为怕醉,而是师父身上那种浑然天成的气度,让少女不由自主就想要去模仿。 少女轻声问道:“师父,那少年为何不愿随我们去往长春宫啊?” 妇人淡然一笑:“倒也不能说他不知好歹,只能说缘分未到吧。修行当然是在修力,这就像是建造房子,需要夯实地基,可是最终高度有多高,仍是看修心修到了什么地步。那个林守一,心性坚定,是个天生修道的好坯子,哪怕不入我长春宫,一样可以走得很远。所以你要努力,才有机会在下一次重逢之时,不用再觉得自惭形秽。” 少女“嗯”了一声,低头喝了口酒。 不得不说,这位仿佛青春永驻的妇人,气度胸襟相当不错。 正在此时,红烛镇突然开始震动。好在虽然气势很大,但没有什么实际影响,只是岸上桌椅摇动、河中画舫晃荡而已。 妇人脸色微变:“果然是上五境的练气士。”她心情沉重,轻声道,“只希望不要是传说中的十二境,或是十一境的兵家练气士。” 她对少女道:“等下我离开之后,不管发生什么,不要惊慌,留在原地就是了。” 碰上他们这个境界的神仙打架,哪怕能预知灾祸临头,也未必跑得掉。 实在无法想象,如果天下没有七十二座书院坐镇一方,没有三教之外最强势的兵家修士依附王朝,没有那么多山水神祇帮着王朝君主盯梢、掣肘山上势力,这个天下会乱到什么地步。 阿良来到廊道外的空地,衣袖猎猎,双手分别按住绿色竹刀和狭刀祥符,大口呼吸了一下。好像没有了斗笠遮蔽天机,没有了某种刻意为之的压制,这个男人终于能够舒展身姿,不用再束手束脚。 阿良似乎不太放心,望向某处,又叮嘱道:“你虽是一尊修道有成的阴神,但是大骊如今国势蒸蒸日上,每座雄关大城往往阳气刚烈,先天克制你们这类鬼魅阴物。你可以先让林守一尝试着炼化那叠符箓里的几张纯阳符作为你的通关文牒。” 廊道不远处,在阿良出声后,有一人缓缓浮现,出现在了陈平安四人的视野中。黑雾缭绕,一颗清晰可见的头颅,其上五官分明,只一双没有瞳孔的雪白眼眸诡异瘆人,高大的身形隐隐约约、模模糊糊,如一条入云蛟龙,见首不见尾。 这尊所谓的阴神点了点头。 阿良笑道:“那我就把这些孩子交给你了,最少护送到大骊野夫关,之后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总这么老母鸡护崽子,终究不是个事。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我相信你。” 那尊阴神用地地道道的小镇方言沙哑开口问道:“前辈为何愿意相信一个来历不明的阴物?” 阿良乐了,直白道:“看你的面相啊,长得这么不近人情,一看就是面冷心热的。” 阴神犹豫了一下:“是因为像前辈吗?” 阿良给这句话噎得不行:“你这个不人不鬼的王八蛋……说话挺逗啊。” 阴物咧咧嘴,不说话了。 李槐早已躲在李宝瓶身后,扯了扯她的袖子,胆战心惊道:“宝瓶宝瓶,是鬼,真的是鬼!” 林守一满脸好奇,但还是尽量克制,以免太过直接的打量眼神惹到那尊阴神。《云上琅琅书》里粗略介绍过,阴物成神亦有道,一是凭借信徒的香火愿力,二是寄生于兵家的胆魄之中,三是如练气士修行。第三条道路最为崎岖难行,但是一旦成势,阴神魂魄也最为稳固,便是烈日曝晒、罡风吹拂、梵音沐浴等等,都能够反过来成为砥砺自家修为的捷径法门。 那尊阴神看了眼陈平安,然后望向躲在最后边的胆小鬼李槐。 李槐哭丧着脸:“你别一个劲看我啊,看林守一,看陈平安,要不然看阿良也行。” 那尊一路尾随却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的奇怪阴神缓缓散去身影,阴气森森的廊道随之恢复正常。 阿良举目眺望了一眼北边的远方,没有急于离去,嘿嘿笑道:“有点小意外,所以咱们还有点时间可以聊聊。大伙儿有什么想说的话,赶紧的,麻溜的。阿谀奉承、溜须拍马尽管来,以后再见面,就不知道是猴年马月喽。” 李宝瓶第一个开口:“阿良,如果刀坏了,就不用还我,因为我跟你是朋友!” 阿良开怀而笑,朝小姑娘伸出大拇指,道:“这话暖心窝,我喜欢!可是回头肯定把祥符原封不动还你,放心好了。” 林守一认真问道:“阿良,我以后的体魄淬炼需不需要比纯粹武夫或是练气士当中的兵家修士更加坚韧?” 阿良摇头沉声道:“不用。有些人适合这么做,比如我;有些就不适合,比如你。你林守一的修行之路只能在‘精深’二字上下苦功夫,不可在‘驳杂’二字上浪费气力。” 阿良这番话说得很严肃认真,林守一轻轻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李槐嘀咕着“阿良你一天不吹牛就浑身不舒服”,就要跑到阿良身边说话,却被神出鬼没的那尊阴物用一只手掌重重按在了肩膀上:“不要乱走,阿良前辈实在……太强大了,若非前辈故意为我们留出地盘,仅凭他一身凝如实质的气势,数丈之内就能够让我这等阴物形神俱灭。何况一场大战在即,阿良前辈的心神已经远在千万里之外的北方,不好分心照顾我们这边。” 李槐愣了愣,大概是这些话太过惊悚荒诞,使得他对身旁的阴物都没那么畏惧了:“你在开玩笑吗,他是阿良啊,连我也能撵着他打。你该不会是欠了阿良很多银子吧?” 这尊几乎就要凝聚出一点金身苗头的阴物笑容僵硬,对着这个口无遮拦的小王八蛋皮笑肉不笑道:“你能长这么大,真不容易。” 阿良悠悠然收回些许心神,望向陈平安、李宝瓶、李槐、林守一,突然觉得这场甚至称不上行走江湖的相逢,净是一些狗屁倒灶鸡毛蒜皮的短暂相聚,临了感觉还不错。这个已经尽力压抑那股向外流泻气势的男人笑道:“好了,差不多了。” 他磅礴的气势如瀑布直坠,根本无法完全掩盖起来,之前专门找人特制那顶竹篾斗笠便是为了能够镇压住这股汹涌澎湃的狂躁气势。 世间练气士,只恨法宝器物增长修为不够多,唯独阿良不是这样。 在剑气长城,他可以无所顾忌,因为那里自有沉积了万年的剑气剑意帮忙压下他身上这股凶悍至极的精神气。 斩杀那名大妖后,先在城墙上刻下了一个字,再通过那座倒悬山来到这方天下,阿良便不得不戴着斗笠“低头做人”,以免太过耀眼,被天外天的人上人俯瞰人间的时候一眼就捕捉到了动向。他不是怕打架,而是怕麻烦。 阿良这辈子就没怕过打架。在那方无比蛮夷荒凉的天下,十八尊远古大妖雄踞一方。阿良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一人仗剑远游,深入腹地,与其中的十一尊面对面打生打死。最长的一场架打了整整两个月,东西纵横千万里,打得最后剑气长城不得不出动四位大剑仙联袂而去,配合阿良对付六尊大妖。 阿良豪迈地笑道:“你们四个一定要记住,每一个强者的自由都应该以弱者的自由作为边界!真正的强者,他的对手,是天地间无形的规矩,是世俗力量的强大惯性,是人皆有生老病死的铁律,是这些看不见的存在。从来没有一个强者因为践踏弱者而强大,必然是遇强则强,愈挫愈勇。”阿良伸出大拇指指向自己,“比如我阿良,打完大骊这拨,就要去别的地方,打遍那些个最强者。” 李宝瓶扬起拳头,神采飞扬:“阿良,好样的!” 李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林守一满脸涨红,少年的人生终于有了追赶的目标和方向。 陈平安看着阿良,离别之际,竟是说不出话来。 阿良最后对他眨了眨眼:“小小年纪,心思这么重可不好。陈平安,你是翩翩少年郎啊,来,给阿良大爷笑一个。” 陈平安挤出一个笑脸。 “要打就打大的,小鱼小虾没意思。走了!” 大笑声中,阿良身形刹那间拔地而起,天空之中响起一阵阵轰隆隆的炸雷声响。 雷声响起一次,高空就随之出现一团巨大的云雾。 整座红烛镇轰然巨震,扬起一阵遮天蔽日的尘土。 那尊阴神眼神恍惚,站在廊道顶端,仰头望向那些奇异景象,喃喃道:“实在太强了,不讲道理的强啊……” 大骊京城,一个身穿明黄色衮服的中年男子在司礼监两大貂寺屏气凝神的领路下来到一座祭祀社稷的高台。高台底下站着一名身材高大的白袍男子,正是从骊珠洞天赶赴京城的大骊军神——藩王宋长镜。 桀骜不驯如宋长镜此时微微低头,抱拳道:“陛下。” 大骊皇帝见到宋长镜后,笑着伸手在他肩头拍了两下,欣慰道:“第十境了啊,不错不错,不愧是我的弟弟。啥时候跻身第十一境?到时候我亲自给你放爆竹庆祝庆祝,你要是觉得场面不够大,我可以下旨让朝野上下一起放爆竹。嗯,如此一来,我可以先偷偷囤积爆竹材料……” 宋长镜看着眼前这位神游万里的大骊皇帝陛下,有些无奈,换了一个称呼:“皇兄,是不是可以做正事了?忙完正事,咱们再闲聊?” 大骊皇帝笑着点头:“哦对,正事要紧,赚钱可以靠后。” 他撂下宋长镜独自走向高台,拾级而上,突然转头笑问道:“要不要一起?” 宋长镜没好气道:“不耐烦跟那两个怪脾气老头相处,怕一言不合就打起来。” 大骊皇帝哈哈大笑,一边继续登高,同时扭头打趣道:“说好了,小打小闹我肯定帮你,真要跟他们搏命,我可不帮你。” 宋长镜收敛笑意,正色问道:“皇兄,这次一定要闹这么大?如果我更早一点知道,那人根本就不是风雪庙魏晋,而极有可能是一个十一境甚至是十二境的危险家伙,我一定会阻拦你摆出这么大的阵仗。” 大骊皇帝已经转过身去,淡然道:“我大骊需要告诉整个东宝瓶洲,十三境之下,皆可杀。”说完这句话,他踩上最高一级台阶,一步跨入高台,身形随即消失不见。 一栋高达十数丈的突兀高楼出现在大骊皇帝眼前。此楼不是大骊京城随处可见的木制建筑,而是由不计其数的白玉雕砌而成,底层梁上悬挂匾额,上书“白玉京”三个金色大字。 高楼大门自行缓缓开启,大骊皇帝走入,只见一柄雪白电光疯狂萦绕的大剑悬浮其中,整栋楼层皆是丝丝缕缕的游走电光。皇帝无视那些孕育着凌厉剑意的电光,大踏步往楼梯行去,电光如庙堂群臣遇见一朝首辅般纷纷退避。 二楼亦是相似场景,楼内如溪涧绿水缓缓流淌,唯有一柄飞剑悬停中央,通体呈现出晶莹剔透的幽绿颜色,只是相较于一楼飞剑宽阔的剑身,此飞剑剑身纤细如初春柳叶。 三楼既无气势惊人的飞剑悬停,也无光怪陆离的养剑环境,可是之前一步不停的大骊皇帝却在这一楼稍作停留,眯眼仔细环顾一周,低声笑着说了句“找到你了”,便走到不远处的墙壁下,身体微微前倾,视线之中出现一柄绣花针似的袖珍飞剑,可如此之小的飞剑竟然还配有灰白剑鞘,铭刻有“砥柱”二字——这把不起眼的小玩意儿,倒是有一个大气夸张的名字。 四楼是一把剑身布满符箓篆文的古朴长剑。 五楼是一把大到匪夷所思的剑,与大骊男子等高,刻有“镇嶽”二字。 大骊皇帝依次登楼,最后来到十楼才停步,楼内站着一老两小。 老人面目黧黑,肌肤皱起,身材高大,穿一袭白衣,头戴高冠,一双深沉眼眸之中不断有旁人肉眼可见的紫气快速流转。 老人身边一双少年少女竟是骊珠洞天那座小镇的泥瓶巷主仆:宋集薪和婢女稚圭。宋集薪锦衣玉带,已是大骊头等风流的少年郎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肩头趴着一条土黄色的四脚蛇。好在细看之下,蛇的额头隆起,峥嵘初露。 稚圭好像比在泥瓶巷的时候个子长高了寸余,容颜更胜一筹,整个人光彩四射,给人一种久旱逢甘霖的玄妙感觉。 老人此时正站在十楼窗口位置,伸手指向大骊京城某处,为宋集薪授业解惑。发现大骊皇帝的到来,不过是点头致意而已。大骊皇帝对此全然不以为意,走到宋集薪身边,想要摸一摸他的脑袋。宋集薪却不露声色地侧过身,躲过了那只手掌。 大骊皇帝脸色如常,收回手后,笑问道:“宋睦,你跟随陆先生学习望气之术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可曾发现咱们大骊京城山河大阵的阵眼所在?” 宋集薪脸色冷漠,生硬语气里透着一股疏离隔阂:“尚未发现。” 陆先生笑道:“堪舆一途,哪有这么简单。不过宋睦已经算是出类拔萃了,丝毫不逊色于其他大洲的年轻俊彦。关键是宋睦后劲很足,因为精通术算和推衍,学什么都事半功倍。楼上栾长野何等眼界,依然对宋睦不吝美言,称赞为‘瑚琏也’。” 大骊皇帝哈哈大笑:“我的儿子嘛。” 稚圭悄悄后退几步,皱了皱鼻子,嗅了嗅。 大骊皇帝转头笑骂道:“你这小毛贼,真是不客气。” 稚圭一脸茫然无辜,大骊皇帝伸手指了指她,打趣道:“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可别只进不出,小心我把你送回那口锁龙井。再说了,离京城最近的仙家门派长春宫就有一口水井,到时候让你搬到那里头住去也未尝不可。” 大骊皇帝不过说了一句玩笑话,却让稚圭脸色苍白,赶紧微微张嘴,吐出一丝丝金黄之气。这些宛如一条条金黄小蛇的缥缈气息迅速依附在大骊皇帝衮服的团龙图案之中,如鱼得水,在丝线之中欢快游走。那件龙袍随之微微颤抖,泛起一阵阵光彩,龙袍下摆处的海水江崖当真激起了些许水花。 大骊皇帝哈哈笑道:“胆子这么小,为何当初还敢一次次跟齐先生发脾气?” 稚圭脸色黯然,挪步去往别的窗口,视线一路南下,离开高楼,离开宫城,离开京城,试图看到那遥远的南方家乡。她不太喜欢这里,这座名为升龙城的大骊京城。 大骊皇帝收敛笑意,问陆先生:“栾巨子当真有把握将这白玉京建造出第十三楼?” 陆先生沉声道:“若非如此,他栾长野来大骊做什么?” 大骊皇帝点了点头,双手撑在窗台上,望向繁荣兴盛的京城,自嘲道:“那就好。我虽然是朝野公认的勤俭天子,还被东宝瓶洲那么多君主私底下嘲笑为一个勤俭持家的妇人,可有些花钱的地方,我确是砸锅卖铁也愿意出的。” 陆先生会心一笑,感慨道:“勤勤恳恳数百年,大骊宋氏经营骊珠洞天的收入,如今全部砸在这座白玉京里,若是这还小气的话,东宝瓶洲再找不出第二个大方的君主了。” 大骊皇帝问道:“虽然很不洒脱,但我仍然想最后跟陆先生确认一遍,只要是在东宝瓶洲观湖书院以北地带,针对一个胆敢与大骊敌对的十境修士,此楼只需祭出十剑即可。按此理,十一境修士需十一剑,那么,如果十二剑全部飞掠出楼,一样可以瞬间斩杀十二境修士于千万里之外?” 陆先生豪气干云道:“小小东宝瓶洲而已,绝无意外!”随后补充,“观其气象,加上各方谍报的汇总,那名用刀的斗笠汉子肯定是上五境的练气士了,十一境的可能性居多,十二境也不是没有可能。说到底还是距离太远,那人又刻意隐藏气机,无论是我的占星推算,还是掌上河山的远观神通,依然有些模糊。” 他轻轻随意一挥袖,笑道:“但是事先说好,目前白玉京总计十二层楼,一楼一飞剑,虽然神通广大,杀力无穷,足以震慑一洲练气士,可每一次飞剑出楼皆是巨大的耗费,哪怕大骊刚刚吞并了富甲北方的卢氏王朝,一旦一次性全部祭出十二剑,二十年内,想要再来一次,仍是力所未逮,除非陛下愿意承担飞剑尽毁的代价。” 大骊皇帝点点头,心中了然。 宋集薪突然开口问道:“当下栾巨子尚未搭建出白玉京第十三楼,那名挑衅大骊的不速之客如果是十三境修士,那怎么办?” 大骊皇帝笑着不说话。 陆先生放声大笑,柔声解释道:“十三境的练气士?在天底下最大的那个洲——我陆某人的家乡,亦是凤毛麟角的存在,更何况……天机不可泄露,不说了不说了。你只需知晓,便是十一境的风雪庙阮邛,已是足够开宗立派的大人物了。‘宗’一字,是极有分量的说法,唯有上五境修士坐镇方可称为某某宗,否则就算僭越礼制,儒教那帮最讲规矩的老家伙可是会气得吹胡子瞪眼的。” 大骊皇帝缓缓道:“阮邛虽然脾气不太好,行事杀伐果断,稍显不近人情,已经惹来大骊本土仙家的许多非议,可此人性情很对我大骊的胃口,我自然愿以礼相待。这样的修士,我大骊不但来者不拒,我身为大骊国主,甚至愿意与他们平起平坐。再说了,千金买马骨的浅显道理,只要是坐龙椅的人,都会懂。” 宋集薪犹不罢休,固执己见:“万一是十三境的练气士呢?” 陆先生笑着摇头。上五境最顶层的两大境界早已失传,故而十三境就是天底下最大最高的传说了。不见于俗世王朝的任何典籍密档,即便是“宗”字头的山上仙家,对此也讳莫如深。他自己因为出身于世间最顶尖的千年门阀,是大洲的高门子弟,曾经又是被寄予厚望的修行俊彦,所以才能通过长辈们零零碎碎的言谈,勉强拼凑出一些内幕,距离真相应该不会太偏太远。 上五境中的飞升境已是“天下”的巅峰,就像纯粹武夫的第十境,是真正的止境了,前方再无有迹可循的道路可以行走。而且一旦跻身此境,就会被虚无缥缈的天道所察觉,被判定为窃取天地根基的大盗巨寇,为天地所不容,必须除之而后快,绝不留给此境修士立锥之地。因此这个境界的练气士比起世人眼中的神仙圣人,比起那些十境修士更加隐世不出,否则就要被迫飞升。至于到底飞升去往何处,届时肉身神魂如何安置,他也全不知情,只是私自猜测,兴许和早已崩塌的神道有一定牵连。 大骊皇帝微微低头,看着那张犹有稚气的年轻脸庞,反问道:“万一?” 宋集薪点头:“对!” 大骊皇帝收回视线,笑道:“万一真被你小子乌鸦嘴说中了,那也无所谓。” 宋集薪毫不掩饰地嗤笑出声。对于父亲的话,他一点也不当真。他如今踏上修行之路,身边两位前辈本就是当世最顶尖的练气士,自己也顺风顺水得到了白玉京的莫大机缘,所以愈发清楚一位十三境的练气士对于一国一宗的巨大威慑力。 大骊皇帝视线柔和,凝视着少年,轻声道:“我大骊王朝,历代皇帝,正是靠着这个万一,才能从昔年卢氏王朝的附庸小国一步步走到今天,吞并了卢氏王朝不说,马上就要以举国之力攻伐大隋,胜算极大。再接下去,没有了后顾之忧,就会真正南下,而且前期注定会是势如破竹的大好局面。所以我对于‘万一’这个说法从不反感,我甚至一直告诉自己,真正有资格在后世史书上被誉为雄才伟略的帝王,就是能够将那些有利于敌方的万一一个一个打破碾碎。至少至少,也要能够承受这种万一。”他神色从容,“宋睦,这才是一方雄主,一国之君,该有的气度。”最后又笑,“这些道理,宋煜章应该早点教给你的,只不过他不敢罢了。” 宋集薪脸色阴沉。大骊皇帝不理会他的那点小心结,抬头望向天空:“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真想知道天上那座真正的白玉京到底是怎么个巍峨法。” 他弯曲手指,轻轻敲了一下宋集薪的脑袋,宋集薪躲避不及,有些愤懑。 大骊皇帝快意而笑,毫不忌讳还有两个外人在场,直截了当说道:“你娘亲看好你弟弟,不过我更看好你。虎毒尚且不食子,真是最毒妇人心。”他有些伤感,自言自语,“恶紫夺朱。”随即又展颜一笑,“那位齐先生,是我有愧,是大骊对不住他。可你是他的弟子,就很好。” 宋集薪憋了半天,总算憋出一句题外话:“你身为大骊皇帝,为何不自称寡人?” 大骊皇帝轻轻将手掌放在少年肩头:“大骊被视为蛮夷之地近千年,我就是希望以此自省,让自己不要忘记这份奇耻大辱!” 宋集薪愣了愣。 大骊皇帝收回手,忍俊不禁:“骗你的,我只是嫌弃‘寡人’这个说法不吉利。” 陆先生骤然出声:“来了!” 大骊皇帝问道:“面对围剿,不是逃跑,而是杀向我们这里?” 陆先生心神剧震,瞪大眼睛望向窗外南方,颤声道:“十境,十一境,十二境!已经是十二境巅峰了!” 大骊皇帝神色平静,吩咐宋集薪:“宋睦,该你出手了。” 宋集薪深吸一口气,转身面向南方站定,双手掐诀,咬牙道:“我宋睦,奉大骊皇帝敕令,命你们十二位坐镇山河气运的正神,接剑!” 大骊京城风起云涌,这栋高楼瞬间剑气冲天。 一楼一剑率先破空而去,电光乍起,大骊京城内,无数人惊骇举头望向那条悬挂头顶的电光。片刻之后是二楼、三楼飞剑,一直到第十二剑。 其中半数飞剑并非直直南下拒敌,而是选择绕路向其余三个方向。而且飞剑离开高楼之时就已变得无比巨大,离开京城之后更是再度暴涨。哪怕是那柄在楼内小如柳叶的小巧飞剑,在远离大骊京城百里之后,也变成了一把长达十数丈的巨大飞剑。 以这栋仿造天上白玉京的十二层高楼作为起始之地,四面八方皆有神灵听从敕令,露出一尊尊威严法身。其中在最南边的大骊南岳之巅,一尊高达百丈的金身正神屹立于山顶,高高举起手臂,高声大喝道:“南岳奉旨领剑!” 大骊版图各地,其余十一尊显露出巨大法相的山河正神纷纷接住离开高楼的飞剑,然后踏空而行,凌空一步就是数十里之遥。 无一例外,矛头直指那道从南往北破空飞掠的长虹。 那尊南岳正神的金身法相率先迎敌。砰然巨响后,法相与飞剑一并支离破碎。 京城内,白玉京顶楼传来一声惊叹,充满疑惑,以及无奈。 陆先生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宋集薪嘴角渗出血丝,大骊皇帝眉头紧皱。 唯独稚圭趴在窗台上,没心没肺地四处张望。 第二尊金身神祇如出一辙,轰然炸碎。 每隔一段时间,就传出一声响彻大骊疆域的雷响。 宋集薪已是七窍流血的惨淡光景,面容狰狞,但仍在强自坚定心神不动摇。 当远处第六声响起时,顶楼的栾长野苦笑道:“怕了你了。老夫给你让路还不成吗?”其余六尊原本从北到南一线排开的金身法相开始各自左右偏移,让出正中间的那条道路。 似乎觉得有些意犹未尽,那抹白虹微微凝滞些许,不过很快打消了找那些神祇麻烦的念头,继续笔直向前。 最终,这道身影一头撞入大骊京城,落在那座隐藏有白玉京的高台下方。 宋长镜的额头上早已渗出汗水,但仍然站在从天而降的男人之前,拦住去路。不过他很快又露出笑容,只觉得若是能与此人酣畅一战,虽死无憾,不枉此生! 广场上,一个相貌平平的男人站在那里,滑稽的是,此人小腿上还绑着便于行走山路的缠脚,手里拎着把破碎的绿色竹刀。这汉子转头看了眼京城城头,有些纳闷地“咦”了一声,这才转头望向那个十境武夫,微微点头,流露出一点赞许之意,最后抬起视线,望向暗藏玄机的高台之顶。 他丢了那把竹刀,轻轻一跺脚,高楼白玉京顿时被迫显现出真容。 他拔出腰间另外一把狭刀祥符,随意抬臂举起,刀尖指向高楼,高声道:“里头五个,哪个是大骊皇帝?我赶时间,赶紧自己出来磕头认错!我数十声,十!一!” 直接从十跳到一,阿良对着那座高台和高楼猛然间一刀劈下。 两者之间出现了一条极其细微的金色丝线,如一线潮向前迅猛推进。 宋长镜不退反进,大步向前,气势瞬间攀升到武道之巅,怒喝一声,双臂交错格挡在身前。脚底地面被他重重踩踏之后,崩裂出一张巨大的蛛网。 于生死之间砥砺武道,这绝不是一句空话。宋长镜当初以大骊皇子身份毅然投身军伍,戎马生涯二十余年,大大小小的胜仗败仗、苦战死战不计其数,最终能够从整个东宝瓶洲的武夫当中脱颖而出,就是这一次迎难而上的底气。 那条金线触及宋长镜的胳膊,所着白袍的袖子瞬间被划破,如铁线切割白嫩豆腐一般轻而易举。要知道,宋长镜身上这一袭袍子可是大骊仙家首屈一指的道家法宝,名为“流水袍”,曾是一位上五境陆地神仙的珍贵遗物,号称能够抵挡住上五境修士之下的所有术法神通,可是对上那条罡气凝聚成实质的金色丝线后,竟是如此脆弱不堪。 虽然没了外物的倚仗,可宋长镜仍是执意不退。他想要试一试,自己这副传说中可以媲美金身罗汉的武夫体魄,到底能不能挡得住这一记货真价实的神仙刀。 答案很快就水落石出——能,但只能支撑一眨眼的工夫。 宋长镜仍是不愿就此退去,一声怒喝,满脸焕发出异样的金色光彩,体内气机流转,从之前的洪水滚滚气势汹涌,变成了一瞬间水面冰冻的大千气象。 宋长镜的修长身形连退数丈,双臂皮肉已经被割出一条细小的沟壑,却不见丝毫鲜血。与此同时,那条势不可当的金色丝线即将刻入他的骨头。 “让开!” 一尊高达数丈、身披青甲的道家符箓将宋长镜撞飞出去数步。 铭刻有无数道家金字符箓云纹的符甲武将浑身宝光流转,双手死死攥紧那根与它雄壮身躯不成正比的金色丝线。 一退再退。最终这尊道家大宗精心造就的山字诀符将整个身躯被一切为二,只是略显暗淡几分的金色丝线依旧向高楼白玉京推进。 符将被分尸之后轰然倒塌,但是它身后又出现了一个身穿朴素麻衣的老人。老人伸出一只手掌,挡在那一线之前。 他一身迟暮腐朽之气,却分明面若稚童,给人的感觉古怪至极。老人满脸苦笑,以别洲雅言沙哑问道:“阿良,能否就此收手?” 阿良皱眉道:“栾长野?你不是因为争夺巨子候补之位失败,被流放到北边去了吗?” 栾长野一边抵挡住那条金色丝线,手心已经渗出血丝,一边无奈道:“一言难尽。” 阿良恍然道:“我就奇怪东宝瓶洲怎么有人能建造出这么一个拙劣的小号白玉京,原来是你啊。” 栾长野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我曾向齐先生请教过建造此楼的问题。” 阿良斜瞥了蠢蠢欲动的宋长镜一眼,后者一番天人交战,最终还是选择放弃再战的念头。 阿良望向栾长野这个墨家的熟人,手腕轻抖,手中狭刀祥符微微摇晃,显得尤为慵懒轻敌。事实上,先前一刀劈下之后,他若是执意痛打落水狗,宋长镜会死,栾长野挡不住,这座白玉京注定要倒塌,大骊国势至少会后退四五十年。也就是说,齐静春当年建造山崖书院为大骊国运带来的裨益,阿良会全部收回来,无非是再加一刀劈砍的事情而已。诸子百家当中,墨家势力不小,分为三支脉,其中一支几乎全是游走四方的豪侠,多是练气士当中的剑修,而阿良多年游荡江湖,是一个名震数个大洲的游侠。准确说来,阿良与这个栾长野有过一面之缘,但跟此人不熟,而曾经距离墨家巨子只差两步的栾长野,对阿良那是真正钦佩敬畏的。 可是栾长野这句跟齐静春有关的话让阿良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再次提起祥符,刀尖指向那个被墨家除名的老人,笑道:“齐静春人都死了,还能拿来当你们大骊和这栋白玉京的护身符?你栾长野啥时候脸皮比我阿良还厚了?” 栾长野的脸庞泛起一丝促狭笑意,使劲摇头道:“跟阿良前辈没法比。齐先生说起阿良前辈,也是阿良前辈您此时的表情。” 前边那句话,阿良将信将疑。后边这句,阿良相信。他仰头看了眼天空,缓缓收起祥符,瞪了栾长野一眼:“别以为你这缓兵之计我看不穿。” 当阿良收起祥符之后,大骊皇帝才在陆先生的护送下出现在栾长野身旁,宋集薪也紧随其后。 大骊皇帝想要上前,被陆先生一把抓住袖子,轻声道:“不可唐突。” 大骊皇帝笑着摇摇头,挣脱开陆先生的手掌,继续向前,走出十数步,抱拳道:“大骊宋正醇,见过阿良前辈。” 阿良眯起眼,猛然间握住刀柄。 一瞬间,所有人都心生绝望。宋正醇更是笑着闭上眼睛,坦然赴死。 阿良身后有人苦苦哀求道:“阿良!不可以杀他!” 阿良没有转身,怒意更甚:“你这个不争气的王八蛋玩意儿!从小就喜欢跟齐静春争这争那,争不过就争不过,有什么好丢人的,为什么要玩弄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伎俩,真当我阿良会念那点旧情,不敢把你活活打死?” 阿良身后站着一个身材修长却脸颊凹陷的憔悴老人,青衫佩玉,气质极好,如同一位教化百姓的儒家圣人。 老人神色复杂,轻声道:“阿良,齐静春后半生的心血都在大骊啊。” 阿良转过头,脸色阴沉:“放你个屁!崔瀺,山崖书院都没了,你还有脸跟我说这个?” 崔瀺眼神坚定:“我说的是事实。齐静春是真的希望大骊能够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哪怕到最后只有失望。但是不管如何,阿良你不能否认,他选中的人,正是如今我们大骊龙泉的孩子!阿良,是你当年亲口说,我崔瀺可以走自己的路的。” 阿良嗤笑道:“跟你这种钻牛角尖的聪明人讲道理,我还不如去跟李槐那个小王八蛋吵架。”他松开握住刀柄的手,“老头子这一生,惊天动地的壮举多了去了,最后却不得不自囚于功德林,倒是寂天寞地的可怜下场。一生大起大落,烂泥滩里打滚的岁月都不短。可老头子给人的感觉,依旧是洁净和温和,洁净在外,温和在内。齐静春也一样,你崔瀺就不行。当年齐静春是一根筋,你崔瀺学什么都快,哪里想到最后,齐静春都能跟那些老王八打得惊天地泣鬼神,你崔瀺却沦落到不人不鬼不神不仙的下场,你咎由自取啊。我最后一次见到老头子,他说你的想法不错,但是你做得不对。他最后还说,你的字帖写得真好,《小园韭菜帖》和《天下黄花帖》真是漂亮,早知道是这么个师徒反目的光景,当初就该多跟你讨要几张。” 崔瀺眼眶通红,颤声道:“先生也觉得自己是有错的,不是全对的?” 阿良翻白眼道:“我阿良的脸皮是跟谁学的?老头子嘴上不认错,你们做学生的,蹭吃蹭喝那么多年,就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再说了,老头子的通天本事和为难之处,别人不知道,你崔瀺还不知道?算了算了,懒得跟你废话,你闭嘴,滚远点,我不想看到你这个?样。” 崔瀺摇摇晃晃、踉踉跄跄转身离去,呜呜咽咽的古怪苦笑声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倍感凄凉。 阿良再次望向天空,骂骂咧咧道:“知道了知道了,催催催,催你娘的催,你们又跟崔瀺那混小子一样姓崔!有本事下来打我啊,来啊!” 骂归骂,事要做。阿良摘下祥符,想了想,高高抛给宋长镜,话却是对宋正醇说的:“这把刀,我留下来,你们大骊替我还给一个名叫李宝瓶的小姑娘。记得对小姑娘客气一点,她是我的朋友。” 宋正醇笑着点头道:“没有问题。” 阿良自言自语道:“啧啧啧,策马饮酒佩刀别葫芦,好俊的画面,美不胜收哇。将来你们人间有眼福喽。” 宋长镜握住那柄狭刀。虽是一把刀,却是剑气满溢的骇人气象,如江海深广。 阿良犹豫了一下,没有将那绿竹刀鞘一并摘下,伸了一下懒腰,甚至还轻轻蹦跳了两下,抬头笑问道:“来来来!天上的,告诉我,是佛法远,还是道法高?到底是谁的本事更大,拳头更硬?” 天外有天,有人微微一笑,有人佛唱一声。 阿良大笑:“那就容我阿良跟你们打过再说!” 这个自诩从不知道吹牛为何事的男人,气势骤然暴涨,从之前的练气士十二境巅峰,转瞬就攀升到了十三境巅峰,整个人如一道璀璨光柱从人间拔地而起,直接破开浩然天下的天幕穹顶,最终消逝不见。 宋集薪久久不愿收回视线,最后发现站在最前边的他爹背后全是汗水。他忍不住再次抬头望去,这一刻,少年才知道原来人间有这么猛的家伙。 棋墩山之巅,之前那个腰间挂满酒壶的粗犷汉子奄奄一息地躺在血泊中。 当那道虹光从红烛镇往北而去的时候,参与这场围猎的秘密高手当中,距离最近的大骊练气士是那个在枕头驿附近酒肆喝酒的妇人——长春宫的太上长老。可惜她根本来不及出手,或者说念头刚起就放弃了,根本拦不住,也不敢拦,就这么简单。妇人那颗清澈如琉璃的道心蒙上一层灰尘,于是喝酒真正成了喝闷酒。 第一位出手阻拦阿良的人物,正是这粗犷汉子,他毅然决然撞向了那道虹光,然后便被随意一巴掌拍回原地。 魏檗叹了口气,蹲下身按住汉子的心口,帮忙护住心脉,让这个悍不畏死的可怜男人不至于被自己的紊乱气机震死。 很快,魏檗身边就出现了一个其貌不扬的年轻男子,蹲下身给浑身浴血的下属喂下一颗通体朱红的丹药,再抓起汉子的滚烫手腕,感觉到脉象终于趋于平稳,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转头对魏檗说道:“魏檗,老刘的命是你救下的,这份救命之恩我心领了。大骊朝廷事后如何跟你计较,我没办法改变,关于神位一事,更不适合开口帮你求情,一旦开口,说不定只会让大骊皇帝反感。不管如何,我个人欠你和棋墩山一个人情。” 魏檗面无表情道:“顺手为之而已。”他缓缓站起身,才发现这个气势内敛的年轻男子虽然是被大骊视为京城看门人的顶尖剑客,腰间却不佩剑,而是将那柄相依为命的长剑随意横挂在腰后。 魏檗犹豫了一下,仍是忍不住问道:“你身在红烛镇,为何不出手阻拦刀客阿良?” 年轻男子将老刘小心翼翼地背在身上,起身后笑道:“刀客?他是剑客,是我心目中天底下最潇洒的剑客。我年少时之所以选择剑修这条道路,就是因为仰慕这个人。” 魏檗无言以对。 年轻男子本想带着下属就此离去,突然脸上有些追忆往昔的稀罕笑意,没来由有了点聊天的兴致,就站在原地,望向灯火辉煌的红烛镇,轻声道:“嗯,对于我曾经待过的那些大洲而言,你们东宝瓶洲算是个与世隔绝的小地方,有些犯忌讳的趣事说了也无所谓,我不妨跟你说件事好了。你应该知道儒教有三大学宫,此人当初为了齐静春先生一事,愤懑不平,便一人仗剑硬闯过两座,打得那叫一个鸡飞狗跳。要知道,阿良游历各大洲的江湖,素来奉行他那句著名的口头禅,叫‘你们这里有没有能打的,我阿良只打大的和老的,不打小的和弱的’,可是那两次,阿良竟是半点也没收手,谁跟他讲道理,谁拦住他的去路,他就当场打得对方长生桥全部断裂,毫不留情。你知道有多少位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君子、贤人因此而沦为真正手无缚鸡之力的凡夫俗子吗?只不过这两桩惨剧被最重礼数规矩的儒家视为逆鳞,谁也不敢胡乱提及罢了。” 魏檗咽了咽口水,战战兢兢问道:“阿良前辈如此跋扈行事?真正的圣人呢?” 年轻男子脸上浮现出一副与有荣焉的神情,呵呵笑道:“所以啊,最后惊动了文庙最正中三尊神像的某一位,悄然从天而降,站在了阿良身前,阿良才收手,胜负未知。反正那位大圣人隔绝出了一方天地——据说是一块棋盘,也有人说是一部书籍——作为两人捉对厮杀的战场。反正外人无从得知过程,只知道在那之后,阿良才离开学宫,跨过两座大洲,通过倒悬山,去了另外一方天下的剑气长城。倒悬山是道教圣人在浩然天下亲手布置的一块飞地,也算是儒家门生的禁地,所以很多注定会惊世骇俗的消息一样被彻底隔绝了。” 魏檗仿佛听天书一般,眼神恍惚。 武夫横行的江湖上,有句话叫“不是修行人,不知山上事”。 但是修行路上,也有一句话:已是山上人,不知天外事。 年轻男子虽然意犹未尽,还有一肚子传奇故事想说,可仍是决定作罢,只道:“你的事情我不好掺和,但是那名少女,我会让她和长春宫倾力栽培,前提是你魏檗不觉得冒犯的话。” 魏檗笑道:“我岂是那种不知好歹的蠢货,谢了。” 年轻男子松了口气,看着这位大骊礼部密档榜上有名的刺头神祇,微笑道:“那我回去跟她说一声,让她们返回大骊京城的时候,先步行走过棋墩山,之后再御空北归。” 魏檗神色复杂,叹了口气,微微低头道:“无以为报,那我只能再谢你一次了。” 年轻男子小声问道:“以前我是不信礼部档案记载的内容的,如今亲眼所见,不得不信。魏檗,你为了她,已经耽搁了证道不朽金身这么多年,如今还不愿意放下吗?” 魏檗摇头道:“既然拿得起,就没有放不下的道理。” 年轻男子摇摇头:“不懂。” 魏檗记起一事,有些为难,问道:“算是和阿良前辈订立的约定,我打算近期去一趟龙泉县的落魄山,把此处的黑蛇带过去。虽然我会按照你们大骊礼部的既定流程走,层层通报上去,但是哪怕最后不答应,我也会快去快回,麻烦你跟龙泉县县令打声招呼,行不行?” 年轻男子洒然笑道:“些许小事,不值一提。更何况这本就是你主动跟大骊缓和关系的举动,是好事,放心便是。大骊宋氏历代国主虽然一个个雄心壮志,总给人咄咄逼人之感,但真正相处下来其实还好,要不然我和栾师伯也不会留在大骊这么多年。” 魏檗突然又问道:“阿良前辈气势汹汹去往北方,是找大骊的麻烦?” 年轻男子点点头,笑意苦涩道:“麻烦得很。” 魏檗震惊道:“按照你的说法,阿良前辈在去往倒悬山之前,就已经能够让儒教前三圣之一的大佬出手,那么他这次真要出手,大骊京城会不会就此从东宝瓶洲版图上消失?” 年轻男子想了想,开门见山道:“如果换成是我,那么有望成为一洲之主的大骊王朝,说不定就要亡国了吧。” 魏檗一脸古怪表情,像是在说:所以这才是你选择不出手的真正原因吧,大骊经此一役,鼎盛国势被打回几十年甚至百年前原形,你是不是要良禽择木而栖? 年轻男子是真正心性豁达之辈,并不在意魏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摇头道:“不是你所想的那样。你要知道,我不是阿良,我这辈子也做不成阿良那样的剑客。阿良的道理总是跟别人的不太一样。很奇怪,那些寻常练气士眼中的仙家豪阀一旦跟阿良起了冲突,在知晓他的身份后,往往怕得要死,以为要迎来灭顶之灾了。可是阿良几乎从不大打出手,点到即止,给了教训就走人。当然了,传说他还喜欢调戏年轻貌美的仙子,不过这件事,我一直没机会当面询问。可惜,估计以后再也没机会了。” 年轻男子运用修为竭尽目力望向远处,伴随着一声声巨响,一次次绚烂炸裂,身为大骊扶龙人之一的他,既叹息,身为同道中人的剑客,则又神往。 他有一事没有告诉任何人。阿良在红烛镇找到过他,问了他一些问题: 大骊,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大骊?大骊皇帝,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位君王? 以及齐静春这么多年,在山崖书院,在骊珠洞天,到底做了哪些事情? 大事小事,他都想知道。 两人坐在红烛镇最寻常的酒肆里,一边喝酒一边聊天。结果到最后,满怀激动的年轻男子光顾着回答问题了,等到阿良拍拍屁股走人,才发现自己那些个憋了无数年的小问题一个都没来得及开口询问。比如:阿良你剑术如今到底有多高了?在那座以一堵城墙抵挡下一个天下的妖族攻势的地方,你有没有刻下一个属于你阿良的字?妖族之中,到底有没有漂亮的尤物祸水,让你阿良心动过? 到最后,他只好这么安慰自己:天底下有几个人能请阿良喝酒呢? 一想到这个,已是成名剑修的他就挺开心了。 年轻男子就要离开的时候,魏檗突然爽朗大笑道:“那我魏檗能够挨上阿良前辈一记竹刀,结果还没死,算不算了不起的壮举了?我才不管是不是阿良前辈手下留情。不行不行,咱俩下次有机会一定要喝酒,我好跟你详细说一下过程。那一战真是荡气回肠,来来去去几百个回合还不止啊……” 年轻男子冷哼一声,身形轰然冲天而起。 魏檗伸手拍散那阵扬天而起的尘土,收敛笑意,望向如夜幕中一盏灯火的红烛镇,眼神温柔,怔怔无言。 昔年的神水国北岳正神,这一看,就是百年千年。 看着她一次次在冲澹江畔的那片水湾呱呱坠地、风华正茂、白发苍苍。 他始终不愿承认,她终究早已不是她了。 大骊京城,高台之上失去阵法遮掩的白玉京可谓劫后余生,仍旧屹立不倒。 但是在那道白虹破开天地屏障的同时,原本短暂打开禁制的京城阵法转瞬便恢复了正常,而栾长野和陆先生也几乎同时遮蔽了白玉京的景象,只留给潜伏在京城内的那些别国谍子类似惊鸿一瞥的震撼和惊艳。 栾长野一屁股坐在高台台阶上,满是无奈。 陆先生是想要跳脚骂人,却如何也不敢,只是修身养性的本事全部不见,原地打转,气呼呼地嘀嘀咕咕:“祸从天降,难道真是大道无常?没理由啊,大骊运势在东宝瓶洲独一无二,我陆家一家之学即占据阴阳家的半壁江山,我虽然不敢说学到了十之八九的本事,可这么大一桩风波,怎么会算不准、算不到?” 栾长野叹了口气,疲惫不堪道:“因为那个阿良来自最不受天道天机影响的剑气长城,之前又故意以外物遮蔽气象,莫说是你了,恐怕连你们陆家的老祖宗也要最开始就竭尽全力才有希望查探出一点端倪。所以今天此事,非战之过,你我不用太过自责。” 宋长镜单膝跪地,低头望着那具被一分为二的道家符箓傀儡。这个铁石心肠的男人破天荒地流露出一丝悲伤,将那柄狭刀祥符插入脚边的地面,小心翼翼掬起一捧“水花”,收入身上那件流水袍的大袖之中。 宫城外的两尊武将傀儡是大骊宋氏称帝之时某座道家大宗赠送的开国之礼,心智早已与常人无异。这两尊东宝瓶洲俗世最大的“门神”代代守护宫城,若是某一代宋氏皇族有人能够获得青睐,门神就会愿意庇护其一生。在宋长镜这一代,就是他和哥哥宋正醇有此福缘,这在当初被视为大骊将兴的祥瑞征兆,因为在这之前,两尊青甲武将已经有两百年不曾相中一人了。 宋集薪骤然间脸色雪白,怒吼道:“剑呢,我的剑呢?不是还剩下六把飞剑吗,为何一点也感知不到了?” 宋正醇脸色如常,只是眼神中的痛苦之色清晰可见,低声道:“我大骊至少至少二十年国运毁于一旦。行百里者半九十,古人说的真是不错。没了十二把飞剑坐镇,只留下一栋空无一物的白玉京楼,短期之内又有何用?然后又只留给我……”这个有着气吞一洲志向的衮服男人止住话头,不再继续说下去,缓缓抬起头,望向恢复正常再无异象的天空,“你还不如一刀砍掉我的头颅好了。” 他深吸一口气,转头下令道:“长镜,你去亲自坐镇城头,看看有没有鼠辈借机兴风作浪,一经发现,杀无赦。从这一刻起,你有监国之权。” 宋长镜问道:“如果是宋氏自己人,又该如何?” 宋正醇惨淡一笑:“以前是废人可以养,我宋正醇身为大骊国主,这点财力和气度还是有的。只是现在不一样了,他们自己找死,就让他们去死好了。” 宋长镜又问:“那么她?” 宋正醇平淡道:“我来亲手处置。” 宋长镜点点头,大步离去,杀气腾腾。 大骊京城之内,修行之人一律不得凌空飞掠;宫城之内,一律步行。 宋长镜虽然被准许破例,就像那位国师崔瀺一样,可是这位藩王终究是自幼在此长大的人,不愿意打破这点所剩不多的规矩。 宋正醇转身走到台阶那边,坐在名不副实的墨家巨子栾长野身边,陆先生也颓然坐下。两个老人几乎同时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宋正醇笑道:“我知道,续命一事,已是奢望。毕竟这是阿良的手段,除非是十二境农家练气士出手救治,我才能延长寿命,不用像现在这样扳着手指头数自己还有几天可以活。” 两个老人约好一般点了点头。 宋正醇自嘲道:“只剩下十年,撑死了十五年的寿命,世间国运,从来都是此消彼长的规律,这么说来,恐怕让我艰难打下一个强势崛起的大隋就差不多了。之后呢?好像都跟我无关了。我大骊的马蹄踩踏在观湖书院以南的土地上,我大骊的升龙旗帜将来在老龙城的南海之滨猎猎作响,我都看不到了啊。”他闭上眼睛,双拳紧握捶在膝盖上,咬牙而笑,“问题在于这个决定我寿命长短的家伙是飞升去了别处,有可能继续看着我们人间,甚至有可能重新回来,他不是死了,不是死了啊!” 所以大骊连报复的胆量也不敢有,这才是让这位大骊皇帝感到最憋屈的地方。所以他才会说,为何不干脆一刀砍下自己的脑袋,一了百了,不用受这窝囊气。 大骊京城的城头,身形消瘦的青衫老人始终仰头望着那个男人消失的天穹处。 不知何时,老人身边出现了一个身材矮小却丰腴的宫装妇人,径直问道:“崔国师,这场无妄之灾,我该怎么办?” 崔瀺甚至不愿收回视线,随口答道:“等死。” 妇人心中悚然,厉色道:“国师!你胡说什么?” 崔瀺扯了扯嘴角:“运气好的话,等个半死。” 妇人撕破脸皮,伸手指向这位功勋卓著的大骊国师,怒色道:“那你崔瀺能好到哪里去?” 崔瀺总算正视这位身份尊贵的大骊娘娘,笑道:“不好意思,我已经半死不活了。” 除了寥寥无几的存在,无人知晓,有个家伙正盘腿坐在天上看人间。 两个天下,对这个男人而言,只有一线之隔。 低头望去,无数光点密密麻麻攒聚在一起,脚下就像一条缓缓流动的璀璨银河。其中有的星光骤然爆炸一闪而逝,有的愈发绚烂明亮,有的逐渐暗淡无光,有的死气沉沉,有的朝气勃勃,更有一些最为瞩目的大团亮点选择龟缩原地不动,就像是一些个老乌龟王八蛋。 男人站起身,这回是真的要动身离开了。他嘿嘿笑道:“老头子,你说的果然没错,这就是人间,好看得很!” 他在心中对这天下人间撂下的最后一句话很有意思: “小子,一定要好好练剑啊,以后要跟我阿良一样猛。更猛的话……哈哈,就算了吧,难得很!” 栾长野瞥了眼隔着一位大骊皇帝的陆先生,后者立即站起身,开始施展陆家的阴阳术神通,遮掩天地,让此处更不易被人以心神或是术法远观查探。 栾长野这才语不惊人死不休:“这桩泼天祸事,极有可能是‘别家’暗中下绊子,至少也是在推波助澜,说不定刚好在齐静春去世没多久阿良就杀到了大骊就是有人暗中传递了消息。诸子百家当中,肯定有人不希望我栾长野身后墨家的这一支和陆家代表的阴阳家这一脉顺风顺水地帮助大骊吞并整个东宝瓶洲!” 宋正醇松开拳头,揉了揉脸颊,脸色冰冷,冷笑道:“好一个千年未有的大争之势,乱世格局!” 栾长野轻声提醒道:“事已至此,更加不可泄气啊。” 宋正醇闻言一笑,摇头道:“不会,我不会的!十年也好,十五年也罢,可以做的事情不少了!回想一下我大骊历代皇帝在这东宝瓶洲所遭受的屈辱白眼,我这点内伤不算什么。” 他强行咽下一口涌至喉咙的鲜血,低下头用手指揉了揉脖子,嘴上虽说得云淡风轻,面上却流露出一丝狰狞和悔恨之色。只是狰狞神色久久不散,悔恨却很快就消散殆尽,到最后,仍是只留下一份无奈。 原来阿良在飞升之前,用了一手无上秘术悄然打断了宋正醇的心脉,使得他的长生桥彻底崩碎,原本一位生机盎然的隐蔽十境修士,如今生机孱弱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不但如此,白玉京犹存,可十二柄飞剑被毁去半数不说,其余六把也不知所终了。 简单说来,就是杀力无穷的白玉京只剩下了一个空壳,沦为了绣花枕头,吓唬人可以,想要斩杀上五境的修士则是痴人说梦。 之前仓皇失态的宋集薪来到三人身前,已经恢复平静,但仍是刨根问底道:“栾巨子、陆先生,可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吗?为何我感知不到任何一把飞剑了?” 白玉京十二层楼,有十二柄飞剑。 香火,砥柱,镇嶽,山海,桃枝,雷霄,紫电,经书,梵音,浩然气,红妆,云纹。 这十二柄倾尽半国之力打造出来的飞剑皆是大骊王朝名副其实的镇国重器。其中包括香火在内的六把飞剑已经与那六位大骊正神的金身法相一同被毁掉。但是照理说,其余让出道路的六尊山河正神根本就没有参与拒敌一事,飞剑此时哪怕没有返回白玉京,也绝无可能杳无音信,如同断线的风筝,让身为十二剑共主的皇子宋集薪失去了心神牵连。 栾长野回头看了眼孤零零的白玉京楼,重新转头,重重叹息一声,一语道破天机:“六把飞剑已经被飞升途中的那个家伙全部抢走了,虽然没被带去天上,可应该被他丢在了某些不为人知的地方,暂时是肯定找不回来了,就算找得到,能否再拿来为我们所用,还不好说。” 宋集薪终究只是个少年,一夜之间突然就从泥瓶巷私生子变成了东宝瓶洲数一数二王朝的皇子,浑浑噩噩到了京城又莫名其妙被带来这里,吃尽苦头得到十二柄飞剑的点头认可,好不容易觉得可以扬眉吐气了,在那个王八蛋男人面前也能挺直腰杆说话,不承想到最后,就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少年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他死死咬住嘴唇,脸上还有些擦拭不干净的血迹。 栾长野也不知如何劝说安抚宋集薪。 其实这位身世坎坷的老人也有些恍若隔世,不敢置信。 墨家连同游侠这一脉在内,一直恪守首任圣人巨子的祖训,其中就有扶持弱者弱国,不受强者强国欺凌一条。但是到了栾长野这里,他翻阅各朝各代的正史野史,走过无数山河国家,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最终得出一个结论:一味扶持弱小,缝缝补补,无济于事。百年乱世,群雄逐鹿,扶持弱国对抗霸主之姿的强大王朝,最终死的人,要远远多于强势王朝一统江山的伤亡。 所以栾长野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王朝,一个合适的君主,来施展自己的抱负。 最后他找到了大骊皇帝宋正醇,而且没有失望。哪怕是围剿阿良一事,害得大骊如日中天的强盛国势遭受重创,但是栾长野从没有觉得这件事情本身是错的,错就错在人算不如“天算”而已。跟某些幕后大佬比拼算计,栾长野自认不如,但是他偏偏要赌,孤注一掷,赌赢一个不可阻挡的天下大势! 宋正醇开口笑道:“你们两位能不能去看看白玉京有没有出现纰漏,万一那家伙还留有后手,我就真要一头撞死算数了。刚好我和宋睦也能单独相处一会儿。不过事先说好,两位要保证不偷听啊,我们父子接下来要说些自家话,你们体谅一下。” 两个老人赶紧起身,一人笑着说“不会”,一人说“不敢”。 宋正醇抬头望向那个满脸倔强的少年,拍了拍身边的台阶,然后悄悄捏碎腰间悬挂的那枚玉佩,沉声道:“坐下说。从现在起,我是你爹宋正醇,你是我儿子宋睦……还是叫你宋集薪好了。薪火相传,点滴收集,很好的兆头。宋煜章取名字俗气归俗气,还是花了心思的。” 宋集薪老老实实坐在他爹身边。 宋正醇先是感慨了一句:“不得不说,大隋高氏的运气实在太好,再就是你小子的乌鸦嘴实在太臭了。” 当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宋集薪总有些惴惴不安。哪怕表面再不怕这个男人,可是宋集薪从叔叔宋长镜、婢女稚圭以及两位老先生的态度当中,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这个男人对大骊王朝的掌控力。那种表面上的大度和散漫,实则骨子里满是近乎自负的自信,有点像阿良对东宝瓶洲和整个浩然天下的态度。 宋正醇微笑道:“剩余那六把出楼离城的飞剑,既然没有返回,那就是全部没了。没了就没了,天塌不下来。” 宋集薪冒出一股无名之火:“没了就没了?你怎么可以说得这么轻巧!栾巨子和陆先生都跟我交代过,这十二把飞剑,意味着大骊对于整个东宝瓶洲格局的走向,有着不言而喻的……” 只是少年很快就不敢继续说下去,而且很快就回过神。白玉京和飞剑的缔造者不是自己,而是身边这个“认命”的男人。 宋正醇望着远处一座大殿的屋脊,上有蹲兽依次排开。他轻声道:“对于一国君主而言,不要怕天大的麻烦。出现麻烦之后,只要能够解决,就意味着你和王朝变得更强了。如果无法解决,就说明你治理江山的本事还不够。” “眼下这么个让人措手不及的大门槛,我和大骊都没能有惊无险地跨过去,很遗憾。但是我不后悔。这句话是真的,不骗你。” 宋集薪打死都想不明白,问道:“为什么?” 宋正醇眼神锐利,再无半点先前的无奈和灰心,伸手指向那座大殿的屋脊:“因为这愈发证明我一手订立的大骊国策是对的!” “山上之人,练气修道,无论善恶,都需要被关进一座笼子!他们做神仙求长生,大骊绝不干涉,甚至会帮衬一二,乐见其成。可一个王朝必须有其底线,至少要让那些人上人在某种规矩之内行事,不能随心所欲,不能仅凭个人喜好就动辄在世俗王朝搬山掀水。随随便便的一场仙人争斗,最后伤亡最惨重的,是那些手无寸铁的王朝百姓。我要让大骊辖境内的所有世俗百姓,之所以愿意礼敬神仙,不单单是出于畏惧害怕。哪怕是一个活在最底层的市井百姓,若是因为神仙打架而无辜死去,那个时候,我大骊就得有底气和本事,为神仙眼中蝼蚁一般的那个死者,讨回一个该有的公道!” 宋集薪被震惊得无以复加,张大嘴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宋正醇伸出两根手指,几乎贴在一起,笑道:“现在我大骊能够讨回来的公道,很小,就这么点大,可是比起东宝瓶洲那些个给山上神仙为奴做婢的王朝,已经是天壤之别了。”他随意甩了甩手腕,最后握紧拳头,对着那座屋脊高高举起,像是在跟谁示威,“我由衷希望以后的大骊能讨还回来的公道,可以这么大,甚至更大!” 宋集薪已经有些麻木了。只是少年第一次觉得自己身边的男子变得有血有肉,不再是跟那张龙椅那件龙袍差不多的死板存在了。 宋正醇转头问道:“知道那个阿良的哪句话最让我生气吗?” 宋集薪壮起胆子说道:“是那人放话要你磕头认错?” 宋正醇大笑起来,摇头道:“我身为大骊江山的主人,可以站着死,绝不跪着活。如果这一点都做不到,大骊还想马蹄南下,吞下这个东宝瓶洲?人自欺则天欺之,人自强则天予之。你最好记住这句话。还有,那些个神仙嘴里口口声声说咱们东宝瓶洲是天下最小的洲,但是你真的知道一洲之地到底有多大吗?你去随便翻阅这个天下的任何一本史书,有谁成过完完整整的一洲共主?” 宋集薪脸色坚毅,点头道:“人自强则天予之,我记住了。” 宋正醇有些伤感地道:“真正让我生气的话,是他说大骊就没一个能打的。一个都没有啊。我偷偷摸摸,一步一步走到练气士十境的位置,在东宝瓶洲已经算很了不起了。你叔叔宋长镜,更是夸张的十境武夫了,结果又如何?在人家眼中,还是属于‘不能打’的那一类。不过福祸相依,这正是我能活下来的理由……之一。如果我今天有十二境,让那个家伙觉得有一战之力的话,恐怕已经被一刀毙命了吧。” 宋正醇没来由地放声大笑,却给人一种英雄迟暮的感觉。 宋集薪哪壶不开提哪壶:“一刀?” 宋正醇点头道:“可以确定,就是一刀的事情。那个家伙,是十三境巅峰的剑修,所以才这么不讲道理啊。” 宋集薪满脸纠结,几次张嘴都咽了回去,好像有一个挠心挠肺的问题,却又不方便一吐为快。 宋正醇身体后仰,双肘撑地,就这么姿态闲散地望着天空:“是不是想问那人为何不杀了我们,再飞升去世人不知在何处的那个别处?” 宋集薪用手背狠狠擦了一下脸颊,“嗯”了一声。 宋正醇坦然道:“告诉你答案之前,先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传闻破除十三境之后的大人物是可以重新下来回到我们这天下人间的。虽然次数极少极少,可毕竟有过先例,只是诸子百家,千年豪门,出于某种目的,都故意选择秘不示人而已。” 宋集薪心思敏捷,脸色骇然。 宋正醇唏嘘道:“所以说我们大骊选择的这条路还很长,任重道远嘛,你别气馁。” 宋正醇最后伸手指向宫城某处,笑道:“有个被他娘亲一手调教出来的少年,早年死活不愿意去山崖书院求学,我呢,也懒得计较。这个小家伙,他的性子很有趣,如果路边有条狗作势要咬他,不管最后有没有受伤,他肯定要杀了那条狗炖肉吃,说不定还要把那条狗的七大姑八大姨一并找出来,全部杀了才痛快。那么你呢,宋集薪?” 宋集薪毫不犹豫道:“也是如此!” 宋正醇点点头:“我小的时候曾经也是这样,坐上龙椅之后,脾气稍稍改了一些。因为突然有一天,觉得有点无聊。但是少年时候,有这样的脾气个性是好事,锐意进取,锋芒毕露。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欺我一时,我欺人一世。大丈夫当如此!” 宋集薪轻声道:“我还以为你会觉得很失望。” 宋正醇拍了拍他的肩头:“不失望。如果你小小年纪,还没学到什么真本事,就已经先学会了对我察言观色,拿出庙堂群臣那套揣摩帝心的东西来,还美其名曰屠龙之术,我才会真的失望。” 宋集薪身体前倾,双手搁在膝盖上,下巴又搁在手背上:“但是我认识一个人,可能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宋正醇坐直身体,伸手按在少年的脑袋上:“相信我的眼光,那个家伙比谁都能记仇,他只是从小吃过的苦头太多了,小小年纪就懂得隐忍。这种人成了敌人,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所以我才会对绿波亭截杀一事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你放心,他从来没有把你当作敌人。尤其是在你凭借本心做了那两件看似无聊的小事之后,他就更不会了。” 宋集薪满脸涨红。 宋正醇又道:“但是当你有一天成为大骊的皇帝,就不好说了。” “趁着那人才飞升,暂时肯定不会返回人间,我们一鼓作气斩草除根便是,把这个‘万一’早早除掉。”宋集薪冒出这个念头后,刚说出口就有些懊恼,自己否定了自己,喃喃道,“不行,万一那人以后回来,大骊就真的亡国了。” 宋正醇乐了,欣慰道:“是不是觉得这个问题是无解的?没关系,那是因为你宋集薪的位置还不够高而已。” 宋集薪有些泄气,只得在心中默默安慰自己:人自强则天予之。 宋正醇笑道:“人这辈子,需要一两个亦敌亦友的存在才有趣。我很小就有了,你也一样。” 沉默片刻,宋集薪疑惑道:“答案你还没说。” “自己慢慢想去,我的脾气还没好到被人打了个半死还喜欢自揭伤疤的地步。对了,成为白玉京的主人只有裨益没有坏处,这件事,我骗了你娘。相信你在失去飞剑的控制之后,就知道我没有骗你。至于这其中的意义,你自己好好琢磨,凡事多想,总归是好的。”宋正醇刚抬起屁股,打算起身离去,突然又坐回去,拿起宋集薪的手掌,笑呵呵道,“来给你看看手相,我会一些皮毛,以前是没机会用,今天拿你来试试手。” 宋集薪懵懵懂懂递过手去。 宋正醇一边观察少年的手心掌纹,一边随口说道:“在十年或者十五年之后,你可以依旧亲近你的叔叔宋长镜,但是绝对不要心生依赖。至于说招徕什么的,让这位武道天才对你一个晚辈心悦诚服,还是算了吧。我这个弟弟啊,对自己的野心都懒得掩饰,哪怕是我这个从小就压他一头的哥哥,也从不敢对他摆出半点驯服猛兽的姿态。” “不管是怨恨谁,在你真正成长起来之前,可以在心里想着报仇,但绝对不要轻易出手。但也别因为我的只言片语,就对你叔叔心怀芥蒂。他啊,的确是一个真豪杰,否则也说不出‘世间岂是我大骊独有英雄’的真心话。所以你将来只要有比他更强的地方,他说不定就会认可你。” 片刻之后,宋正醇笑着起身离去。 宋集薪攥紧拳头,继续趴在膝盖上。 那个男人说了一些似懂非懂的客套话,但是在这期间,男人不动声色地在他手心写下了四个字: 寿。三。小心。 宋集薪猛然间抬起头,对着那个大步离去的背影喊道:“爹!” 宋正醇转过身,笑望向少年,神情根本不像是一位帝王。而这个男子——真正的志向是与整个天下的山上神仙来讲一讲山下规矩的家伙——毕生心血似乎全已付诸流水,且无声无息。 宋集薪站起身,眼眶湿润,嘴唇被咬出血丝,正要开口说话,宋正醇已经转身,嗓音温醇,撂下两句不搭边的话:“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以后三餐要准时吃。” 有个风尘仆仆走出棋墩山的老秀才总算到了山脚下,扶了扶身后的行囊,捶着腰哀叹道:“我这老腰老骨头哟,遭罪,真是遭罪。” 第24章 天地有气 栾长野和陆先生一起走回白玉京内,直接登上十二楼。楼上地面放着两只草编蒲墩,是老百姓也用得起的寻常之物,并非什么能够帮助练气士坐忘凝神的法宝。两人相对而坐后,陆先生笑问道:“你何时跟齐静春请教过建造白玉京的学问了?” 栾长野笑着摇头:“没有过。我要是不这么说,天晓得那个脾气古怪的阿良会不会一言不合就一刀砍死我们所有人。” 陆先生愣在当场,疑惑道:“这还不至于吧?” 栾长野爽朗大笑道:“当然是开玩笑的,阿良应该不是那样的人。不过我后边那些话确实没骗他,这一点,我相信阿良自己心里也清楚。齐静春的心血的的确确留在了大骊王朝,而且对大骊以及东宝瓶洲的未来寄予厚望,否则他也不会建造那座山崖书院,身在大骊,却对所有东宝瓶洲的读书人授业讲课。那些山崖书院走出去的读书人,他们一个个继续对下一代传道授业解惑,都算是承载着齐静春的希望。” 栾长野略微停顿片刻,道:“你真以为对齐静春之死,这些读书人没有半点怨气?” 陆先生沉吟不语,最后缓缓道:“在那个形势之下,大骊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栾长野呵呵一笑,对此事亦是蜻蜓掠水,点到即止,马上换了一个话题:“在我看来,今日这场让你我伤筋动骨的风波,根源其实不在大骊因为想要借机立威,所以针对阿良开展了那场围剿。以阿良的境界修为,以及他当年行走各洲江湖的心性脾气,根本就不在意这种‘小事’。” “阿良如何想,我不清楚。”陆先生叹了口气,“但是,你方才没有说出口的心里话,我来说便是:归根结底,那人的心结还是齐静春。在于大骊当初面对那种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没有选择挺身而出为齐静春说几句公道话;加上齐静春一走,山崖书院就撤销了,人走茶凉得实在太快了些,还有趁火打劫的嫌疑。但是你我心知肚明,仅就大骊皇帝而言,这才是真正的明智之举。换成寻常君主,我估计连那点愧疚之心都不会有,只会觉得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话说回来,如果设身处地去想,我们俩和大骊一起兴师动众地主动与他打这一架,在阿良眼里,像不像一个下五境的练气士在那儿耀武扬威,一副要跟他拼命的架势?而且这个小家伙偏偏还胸有成竹,胜券在握。” 陆先生抬手提了提衣袖,略微更换坐姿,苦笑道:“让你这么一说,怎么觉得自己有点滑稽啊。” 栾长野哈哈笑道:“如果有一天,能够有像我们这样的,嗯,就是还算有那么点身份地位的旁人,聊着我们两人曾经做过的某件事情,能够为之惊叹、喝彩,就好了。” 陆先生唏嘘道:“之前白玉京如果顺利搭建出第十三层楼,可能还有点希望,如今难喽。” 栾长野感慨道:“不知道大骊这拨孩子里头,将来谁的成就最出人意料。” 陆先生微笑道:“我赌宋睦。你呢?” 栾长野笑眯眯,半真半假道:“我赌小丫头王朱。你觉得呢?” 陆先生摇头笑道:“一枝可以独秀,但难成林。” 栾长野也摇摇头,不置可否,记起一事,问道:“齐静春在骊珠洞天不是还收了一些学生吗?比如那个赵繇。好像除此之外,东宝瓶洲兵家跟道家还争夺过一个姓马的孩子。” 陆先生淡然道:“拭目以待吧,只希望我们两个糟老头子能够活到乱世落幕的一天。” 稚圭一直留在白玉京十楼不曾走出去,趁人不注意爬上窗台,蜷缩身躯斜靠着,扭头望向南方。她就这么看一眼天上,又看一眼南边,如此反复,乐此不疲。 你就是喜欢跟蝼蚁讲道理,连到了我这里,也喜欢讲你的大道理,活得比谁都乏味,死得比谁都惨。这个好像跟你很熟的家伙就跟你大不一样,他根本就没把我们所有人放在眼里,潇洒得很。可我为什么还是觉得你更好一些呢? 不过我觉得吧,好归好,至于真正为人处世嘛,还是得像这个奇怪的家伙。 稚圭最后眯起那双金黄色的重瞳眼眸,笑道:“咦,我好像不是人?” 怔怔出神,许久之后,她伸出一根手指,抹过眉眼下方的脸颊。 京城城头之上,两个昔年的盟友之间,气氛剑拔弩张。 宫装妇人尖声道:“崔瀺你根本一开始就认识那个人,对不对?所以你为了讨好他,故意打开京城大门,任由他一路杀到白玉京之前!你这是死罪!死一次都不够!你以为我被打入尘埃,你能好到哪里去?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崔瀺淡然道:“如果我不撤去京城大阵,你信不信除了我下场更惨之外,白玉京之前肯定还要死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至少没有谁死掉。”他冷笑,“我知道,如今宋集薪的存在意义已经没了,已经不用你另外那个儿子,嗯,也就是我的好学生去做那极有可能人剑俱毁的白玉京楼主,所以估计你巴不得这小子早死早超生。” 妇人嫣然一笑,神情自若道:“国师怎么睁眼说瞎话呢?” 崔瀺也不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不清,道:“京城里那把名动一洲的符剑,谁也拔不出来的‘符箓’,原本是按照陆先生的提议,用来当坐镇白玉京十三楼的飞剑。一来栾巨子觉得不妥,让它作为十三楼的压轴之剑不够分量;二来龙泉县需要消耗掉两柄神兵利器作为劈开那块巨大斩龙台的开山代价,皇家宝库实在是捉襟见肘,刚好那柄‘符箓’被誉为坚韧第一,运气好的话,能够承受住三次剑仙的出手。” 妇人皱眉道:“崔瀺,你到底想说什么?” 崔瀺自顾自说道:“不料斩龙台过于巨大,两次出剑,剑身上的裂痕就宛如小镇龙窑瓷器的冰裂纹,内里剑元破碎不堪,完全失去了修复原样的可能性。咱们的皇帝陛下心疼归心疼,却也没问责于谁,之后看似临时起意,干脆将它转赠给了名叫杨花的女子,正是娘娘你身边的那个婢女,但是同时下令让那名女子成为铁符江的江神,于是娘娘你就失去了左膀右臂,对吧?” 妇人笑道:“你是想说陛下在对我敲打提醒?” 崔瀺讥讽道:“娘娘果然秀外慧中。” 妇人冷笑连连,崔瀺啧啧道:“不妨想一想咱们五岳正神们的下场。” 妇人原本白皙粉嫩的脸庞唰一下变得苍白。她陷入沉思,如同棋手开始复盘。 崔瀺也不打搅她的思绪。 宋正醇原本希望借着骊珠洞天下坠之事,将那座气运浓厚的披云山一举破格升为大骊王朝的北岳!但这就出现了一个很尴尬且微妙的局面:现今大骊五座山岳全部位于披云山的北面。 虽然在当时,没有任何一位山岳正神提出异议,但是这些山水神祇所处的位置,如同位于大骊仙家和江湖之间的“半山腰”,好似一国之腰膂的雄关要隘,一夜之间,局势变得暗流涌动,许多宗门洞府假扮寻常香客造访五岳,不谈香火大事,只谈风花雪月,而五岳四周低一等的山水神祇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最后,那个在某些大事上极其独断专权的大骊皇帝不知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收回了这个事关国祚和气运的重大决定。 不过很凑巧的事情发生了,大骊出现了一个胆敢斩杀两名宗师死士的外乡人。 以宋正醇一贯雷厉风行的铁腕性格,就有了这场声势浩大的狩猎围剿,否则以大骊王朝在整个东宝瓶洲的固有蛮夷印象,大骊铁骑的滚滚洪流向南涌去,注定会出现一块块河流砥柱的存在,那些眼高于顶的山上神仙出于各种原因考虑,肯定会来亲自试一试大骊的刀到底有多快,大骊的铁骑到底有多强大,是否真的有资格与山上的他们平起平坐了。 大骊当然也有自己的仙家势力,而且在台面上就依附宋氏王朝的就有不少,暗中的更多,但这依然拦不住那些飞蛾扑火的修行中人。最怕的是那些皮糙肉厚且行踪诡谲的练气士,专门挑选大骊普通士卒滥杀一通,这里一锤子那里一锄头。关键是他们杀完就果断跑路了,碰到这种情况,大骊朝廷该怎么办?于是白玉京飞剑楼应运而生。最早知道这个天大机密的就是十二尊山水神祇,这拨大骊京城之外的“自己人”。 若说之前大骊宋氏要将披云山作为北岳,而把原先五岳全部撤去封号,哪怕大骊皇帝私下给过五位山神隐晦暗示,外加一份各不相同的明确承诺,确实还是有过河拆桥的嫌疑,五位山神默不作声的姿态勉强还算合情合理,毕竟涉及香火金身和大道根基,谁敢轻易相信口头上、纸面上的东西?可是出手拒敌杀敌一事,那十二位本就与大骊国祚荣辱与共的存在没有任何可以推诿的理由,否则就会被视为无情无义。 这一切,在真正与阿良交手之前,其实挑不出任何毛病。恐怕就连已经元气大伤的六尊法相留在山河的真身也根本没觉得有任何问题,因为当初大骊皇帝给他们的密旨上清清楚楚说的是杀一个第十境、有可能第十一境的修士,仅此而已。 最终的结局,表面上显而易见,极为惨淡难堪,大骊王朝从皇帝陛下本人,到白玉京的打造者,再到六位山河正神,全是输家。而这一切,是因为包括大骊皇帝在内,没有任何一人预料到这个敌人如此强大。 但是此时站在城头的崔瀺,委实有些细思极恐。 因为在输局的结果之中,那位大骊皇帝实现了一部分他想要达成的目标。 五岳正神之中,只有一向死忠于大骊宋氏的中岳和之前处境最为难堪的北岳两位法相真身得以完整保全,其余三位全军覆没,修为大跌,几乎沦为寻常山神,苟延残喘,失去了在更换山岳名号一事上再去跟大骊皇帝掰手腕的心气和底气。 真正可怕的微妙处还不是这个,而是崔瀺在早年与宋正醇一场相谈甚欢的棋局中,在皇帝陛下的询问下,一向言谈无忌的国师大人就说起过一些心得,其中就说到了君主任用臣子,有些时候,不妨用一用那些犯过错、吃过打的人,甚至可以重用,因为吃过痛,长过记性,就会格外听话。 所以五岳之中,除去中岳正神不说,其余东南西北四岳,只要有朝一日咀嚼出了这桩惨案的余味,那么多半都会开始对大骊皇帝心怀怨怼,唯独当年最早站错队的旧北岳神灵,只会生出更多的恐惧。 假使在今天之前,崔瀺还愿意将这些细微处的先机一一说给她听,但是到了这个时候,他不打算陪着她一起遭殃了。 这个女子所做的一些龌龊事情,他崔瀺可以忍受,毕竟事不关己,盟友越是心狠手辣,自己的敌人就越是难受,崔瀺还不至于傻乎乎去劝说这位盟友要有菩萨心肠。崔瀺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靠的肯定不是什么宅心仁厚。可假设此次围猎成功,那位皇帝陛下兴许只是敲打敲打众神祇而已,但是现在形势大不一样了。 这位当真是全无半点妇人之仁的娘娘让那名卢氏降将摘掉了宋煜章的头颅,并且偷偷放在木盒内,以备不时之需。 针对谁?自然是儿子宋睦,或者说在泥瓶巷长大的宋集薪。 宋煜章当然该死,建造廊桥一事,涉及宋氏皇族的天大丑闻。宋煜章回京之后担任了一段时间的礼部官员,板凳还没坐热,又被皇帝钦点去往骊珠洞天,名义上是为了更加熟悉当地民风事务,利于敕封山水河神一事,事实上宋煜章心知肚明,这是给了他一个相对体面的死法,不是暴毙在京城官邸,更没有被随意安上一个罪名处斩。 宋煜章依旧坦然赴死。饶是身为大骊国师的崔瀺,哪怕觉得宋煜章是不折不扣的愚忠,可不否认,他还是有些佩服这个书呆子的醇臣本色。 崔瀺私下认为,一个王朝的庙堂之上,始终需要两件东西——不起眼的垫脚地砖和撑起殿阁的栋梁廊柱,缺一不可。 宋煜章,属于前者。 他国师崔瀺和藩王宋长镜,还有那些个六部主官,则都属于后者。 但是这个女人竟然“收藏”那颗头颅,第一次越过了皇帝陛下的底线。 所以就有了她那个名叫杨花的心腹大将被强行派任铁符江江神一事。其实那名宫女虽然确实天赋异禀,可是正常情况下,绝对不至于如此仓促上位。以宋正醇的勤俭精明,一定会更好地利用她的潜力。 这位娘娘仍是硬着头皮,费尽心机,让宋集薪成了白玉京的主人,获得十二柄飞剑的认可,一楼一楼走上去。看似是母亲对失散多年的亲生儿子做出补偿,事实上,没有这么简单。宋和才是她真正视为己出的心头肉,是寄予极大厚望的存在。毕竟一个朝夕相处,亲眼看着一点点长大,方方面面都让她顺心顺意;一个远在骊珠洞天,在满是鸡粪狗屎的市井陋巷里摸爬滚打。皇帝陛下的那本密档,她在很早的时候试图偷看过一次,但是被严惩,估计就是从那时候起,她对那个长子由痛心转为死心,加上大骊宗人府簿籍上的“宋睦”后面清清楚楚写着“早夭”,名字被朱笔勾去,触目惊心。 至于她的内心深处是否有煎熬、痛苦,女人心海底针,崔瀺不知道,谁也不知道。 对她为何以及如何将长子宋睦作为弟弟宋和的垫脚石的那些不为人知的血腥细节和心路历程,崔瀺更不感兴趣。 妇人笑道:“我已经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可是你崔瀺知道吗?” 崔瀺一手负后,一手轻拍箭垛墙面,缓缓道:“知道啊。我打开京城大阵,开门迎敌,虽然初衷是好的,能够让阿良见识到我们大骊的诚意和退让,可我却还是陷入了一个两难境地。” 妇人用可怜的眼神望着这位国师,幸灾乐祸道:“皇帝陛下也是一个扶龙之人,他的性命是你能够擅自放到赌桌上去的?” 崔瀺点头道:“确实如此。” 妇人“好心好意”道:“堂堂大骊国师,曾经的文圣首徒,这个时候,如果悔恨得泪水涟涟,说不定咱们陛下会对你网开一面呢。” 崔瀺笑道:“我是跌倒过很多次的可怜人,吃得住痛,也耐得住寂寞。娘娘你不一样,你出身钟鸣鼎食之家,自幼就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神仙日子,怕是有点难了。” 妇人脸色阴沉,终于撕破脸皮,直截了当问道:“咱俩这是要散伙了?” 崔瀺坦然道:“小人之交甘若醴,以利相交,利尽则散,有何奇怪?怎么,娘娘该不会以为咱们是那风清月朗的君子之交吧?” 妇人咬牙切齿道:“好好好,算你狠!那你得祈求陛下一棍子打死我,要不然……” 崔瀺摆手道:“莫要拿话吓我,我崔瀺是什么性格,娘娘清楚得很。山高水长,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定,只要娘娘能够熬过这一关,崔瀺自然愿意与你结盟。若是熬不过,娘娘且放心,我也不会落井下石。陛下的心思,我还算略懂一二,我绝不会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妇人难得说了句真心话:“崔瀺,你这个人很可怕。” 崔瀺笑着不说话,只是没来由地想起那个熟悉的身影。 还是少年的崔瀺,曾经在那个老头子门下求学的时候,就经常见到那个仗剑游侠来老头子身边,一个说圣贤道理,一个说江湖趣事,两个人纯粹是鸡同鸭讲。很多年之后,崔瀺一意孤行,不认那个授业恩师,叛出师门,之后更是做出欺师灭祖、师兄弟手足相残的一系列事情,但崔瀺从不后悔,一切只为大道! 只是失去了那个人的友谊,这让崔瀺如此冷漠的人也觉得遗憾,遗憾到有些后悔。 可如果再给崔瀺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结局一样是如此,不会有任何改变。 大道之上,走出第一步之后,往往就再无半步退路了。 崔瀺的话语尚未落地,一只金羽鹰隼就破空而至,骤然停在箭垛之上。 崔瀺后撤一步,微微低头,宫装妇人赶紧侧身施了一个婀娜多姿的万福。 鹰隼死死盯住妇人,一个清脆稚嫩的孩童嗓音响起:“宋正醇说了,让你去长春宫结茅修行,什么时候跻身上五境了,才可以离开长春宫返回京城。但是在此期间,不禁止你跟任何人交往。即刻起,你将手中竹叶亭所有档案转交给崔国师,只需要安心修行便是。” 崔瀺弯腰作揖道:“谢陛下隆恩。” 鹰隼扭转头颅,望向这位大骊国师:“宋正醇说让你下不为例,当年与你说过的事不过三,要你珍惜。” 崔瀺点了点头,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 妇人只问了一个问题:“能否让睦儿、和儿时不时去长春宫探望我。” 鹰隼点头道:“当然。宋正醇还说了,宋和要留在养心房继续读书,你若是觉得在山上一人孤寂,可以携带宋睦去往长春宫修行雷法。一切由你自己决定。” 妇人眼神游移不定,鹰隼依旧有些不耐烦:“宋正醇最后要我告诉你,大骊因为那人而国力受损,这件事情是他自己的决定,与你无关,你不用多想。” 妇人泫然欲泣,抬头望向宫城方向,这一刻真是风情万种,娇柔颤声道:“陛下……” 鹰隼骤然间嗓音尖刻起来:“烂婆娘!狐狸精!还不快滚出京城,老子忍你很久了!” 妇人笑问道:“这句话也是陛下说的?” 鹰隼冷哼一声,振翅高飞,转瞬即逝。 等它离去,宫装妇人一个踉跄,双手撑在城墙上,脸色煞白。竹叶亭是她苦心经营出来的谍报机构,是大骊王朝的一根栋梁,几乎是她的第三个儿子。 崔瀺有些兔死狐悲。杀人不过头点地,诛心之痛万万年。 但是崔瀺如今哪怕手握竹叶亭的生杀大权,仍是半点也高兴不起来。因为原本已经恢复心意相通的那副少年身躯好像彻底消失了。就连那个杨老头都选择视而不见,竟是一点消息也不愿传回大骊京城。 冲澹江那段激流险滩,无异于老百姓眼中的鬼门关,故而船夫舟子每次偕客归来,必然收获颇丰,囊中鼓鼓。他们系舟于贯穿小镇的河畔,下船便是莺歌燕舞的青楼酒肆,夹杂有众多贩卖廉价低劣散酒的小酒肆,多是貌美妇人招徕生意,可以一醉方休。船夫若是能够说服乘船的士子顺势去往他们相熟的酒肆青楼,台面下更会有一笔额外的不菲收入。 今天就又有人雇用了一名船夫,去游览那段石林森严如枪戟的河段。 船夫是个身材敦实的汉子,约莫五十岁了,可依旧身体雄健,双臂肌肉鼓胀,且健谈。雇用他的是个老秀才,看上去至少也是花甲之年,满身寒酸气,却还要独自出游。出手倒是凑合,给了不多不少的十两银子,这让船夫有些纳闷。 小船在激流之中随波起伏,不断有浪花溅射到两人身上。船夫看着老秀才侧过身用双手死死抓住船舷的样子,心里有些发笑:读书人不管岁数,好像都这样。他实在不明白那些个水里的石头到底有啥可看的,是会说话啊还是能比我们红烛镇两岸的婆娘更好看啊?掏钱买罪受,读书人脑子真是拎不清。 小船驶出险滩后,船夫大略说了那座娘娘庙的老掉牙故事后,随口问道:“老爷子,您是外乡人?哪儿的啊?不过您大骊官话说得还凑合。” “我啊,家乡在老远的地方,就是喜欢游览风光,走走看看,无牵无挂的,舒坦。” “您老看着年纪不小喽,可得悠着点。” “还行还行。” “老爷子,问您个问题,您走南闯北的,肯定去过很多地方了,那您觉得我们大骊的风光如何?” “很好很好,人杰地灵。” “那我们红烛镇的酒好不好喝?” “好喝好喝,就是稍稍贵了点。” “那我们皇帝陛下是不是很厉害?” “厉害的。” “我们大骊国师的棋术是不是比大隋那些人更高?” “应该是吧。” “我们大骊是不是北方最强的?” “肯定啊,必须的。” 其实除了第一个问题,后边的一连串问题都是船夫故意在逗这个老先生呢,因为他发现老先生真是个老好人,好好先生,什么事情都喜欢点头说对。 快上岸的时候,再次看到满脸诚恳、使劲点头的老先生,船夫实在忍不住笑了:“老爷子啊,您这人脾气好,可也太好了点,哪有您这么只说好话的?我以前见过的读书人,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怎么都有百来号人了,那可都是说话文绉绉酸溜溜的,让人听不懂,让人觉得很有学问。唉,只可惜我悟性不好,又没上过学塾,更没有先生教书指路,便是想要插嘴说话,也难。” “有心就好,万事不难。”老先生哈哈大笑,然后问道,“对了,你可曾听说过山崖书院的齐先生?” 船夫犹豫了一下,轻轻叹息,最后摇头道:“不曾听说。” 老秀才点点头,笑眯眯道:“大骊是有点不一样啊。为什么这么说呢?我途经一座只有两个人的边境小烽燧,当时有仙人落下讨要吃食,要是换成别的国家,那还不得跪下磕头双手奉上啊,可你们大骊的边卒不一样,是挺直腰杆跟仙人说话的。当然了,心里打鼓是不可避免的。” 船夫哟呵一声,笑道:“敢情老爷子您还看过神仙哪?那这么多路可没白走,比我强。那些个外乡游客,都说我们冲澹江下边有水鬼河婆什么的,可我撑船三十年了,一次也没见着什么古怪玩意儿。” 老秀才笑道:“可不是,我真见过。只是那些仙人的脾气差了点,那两名烽燧戍卒就一人挨了一巴掌,飞了出去,桌子凳子全给砸得稀巴烂了。不过有位仙人吃饱喝足后,临走丢了颗金锭在地上。” 船夫啧啧羡慕道:“那岂不是发大财了,换成我,别说一巴掌,十巴掌也成啊。” 老秀才点头赞许道:“你倒是心大天地宽,好事,好事啊。” 船夫突然担忧问道:“对了,那些神仙没为难老爷子您吧?” 老秀才看着神色诚挚的船夫,开怀笑道:“没为难没为难。” 船夫放下心后,又想逗一逗这个有趣的老先生,问道:“老爷子,想不想喝酒?”他眨了眨眼,辛苦忍住笑,小声道,“是花酒,我可以带路。” 老秀才瞪大眼睛,憋出三个字来:“贵不贵?” 船夫爽朗大笑,打算不再戏弄这个老先生:“老贵了!” 老秀才一番天人交战:“没事,上岸之后你等我,我去跟人借钱去,说不定能借个二三十两银子。” 船夫愣了一下,到底是心性憨厚之辈,自然不忍心带他去那花钱如流水的销金窟:“老爷子,我跟您开玩笑呢。花酒那东西,没劲,想着一杯酒下肚就喝掉了二三两银子,心疼死,喝酒都顾不上滋味了,咱们别去了。您要是真想喝酒,我带您去个岸边的小酒肆,地道的红烛镇自酿土烧,价钱还算公道。” 小船缓缓靠岸,老先生站起身后,拍了拍船夫的肩膀,笑呵呵道:“口言善,身行恶,国妖也。” 体魄雄健的船夫顿时脸色发白,想要后退,却根本无法动弹;想要一跃入水,现出原形迅速远遁,更是奢望。 老秀才继而又笑:“口不能言,身能行之,国器也。希望你能够坚守本心,向善而行。” 船夫好似心胸之间凭空涌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浩然之气,想要说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老先生登岸缓缓离去。船夫热泪盈眶,等到终于能够动弹的时候,立即跃上岸,对着老人的背影扑通一声跪下,行那三跪九叩之大礼。 相传天地有圣人,口含天宪,言出法随。 老秀才一路询问,走到了枕头驿门口,问那个叫陈平安的少年还在不在。 驿卒问他是谁,老秀才想了想,说是那少年的半个先生。结果驿卒让他滚蛋。 不知为何,一个眉心有痣的清俊少年这些天一直老老实实待在一座老旧学塾,每天就是捧着书读。更奇怪的是,少年经常读着读着就哭得满脸鼻涕泪水。 先前龙须溪与铁符河交界处,正是一条水势磅礴的瀑布。只是现如今龙须溪应当称呼为龙须河才对,铁符河亦是改成了铁符江。 夜幕中,有一个怀抱金穗长剑的女子站在江河交界处的青色石崖上,正是那位娘娘身边的贴身婢女,虽然极貌美,却有一个粗俗名字——杨花。 杨花先将那柄本名为“符箓”的东宝瓶洲剑中重器猛然掷入江水,然后深吸一口气,一件件褪去身上衣服,随手丢入水花四起的铁符江之中。最后一步跨出,修长娇躯直直坠落——她要入水成神。 已经获得大骊朝廷敕令的杨花,今夜要成为这条铁符江的一尊江水正神。 大骊王朝的县分三等,河水也是如此。龙须溪如今连升两级,即从溪水升为中等河水。河水之下的溪水为最底层的水运神灵,即便朝廷敕封了神祇坐镇一方水路,一律只赐号为河婆,不得僭越获封为神;河水之上的江水则并无高下区别。 只是铁符江、龙须河这首尾相连的两条江河皆暂时不建江神祠,不塑神像金身。这不禁让人想起此前大骊朝廷一口气敕封的三位正统山神的封神仪式,真可谓声势浩荡,不仅有大骊皇帝的亲笔圣旨,圣人阮师还帮忙宣告开坛、礼部侍郎宣读内容、钦天监青乌先生“埋金藏玉”、龙泉县县令吴鸢为神像揭幕,等等,一系列繁文缛节,半点不差。 东宝瓶洲的山神,总共分五岳正神、一般山神及土地三档,老百姓俗称的土地爷,有点类似官场候补。 一般说来,山脉峰峦哪怕过上百年千年,规模大小终归是个定数,所以土地山神很难原地升迁。但这也不是绝对的,若是地界上出现了一位结茅修行的得道高人,最后被朝廷器重,成为地位超然的国师、真君,就有可能鸡犬升天。毕竟,山不在高,有仙则灵。 三座得封山神的山中,落魄山有一尊山神尤为古怪,只知道姓宋,比起其余两尊通体镏金的泥胎神像,这尊山神像专门打造了一颗金色头颅,其余衣饰则只是彩绘,并不涂抹金粉。据传,这是朝廷下达的密旨。 浑浊江水之中,头顶就是轰然坠落的汹涌瀑布。杨花一只脚的脚尖轻轻踩在那把珍稀道家符剑的剑柄上,金色剑穗如藤蔓,不知何时轻轻缠绕住了她的脚踝。 怀璧其罪。双眼紧闭的女子睫毛微颤,有泪水缓缓流淌出眼眶。然而身处江底,那点泪水自然转瞬即逝。 她天生体质异于常人,自幼就亲近大江大水。年少时有游方道士找到她家,给她测了八字,说她容易招来一切水中阴秽之物,所以最好不要独自靠近水源,尤其是无根之水临时汇聚的地方。杨花逐渐长大,很快就被青乌先生相中,带到了那位娘娘身边修习上乘水法,修为境界一日千里,可能随随便便三年修行就顶得上别人耗费三十年甚至更长岁月修来的功夫。 然而她为何会走上这条“不归路”?要知道,成为河伯河婆、江水神灵一事,从来就被正统练气士视为“断头路”,根本不是什么长生正途。 试想,一座长生桥,明知它半道崩塌,让人根本到不了对岸,那还算什么长生桥? 她心里清楚,这叫怀璧其罪。因为她获得了那柄京城符剑的认可,在风雷园年轻剑修刘灞桥出手之前,成功掌控了“符箓”。 获得这桩天大机缘之后,她的修为更是一路暴涨,就当她觉得上五境也指日可待的时候,接连的噩耗来得悄无声息。先是娘娘需要她拿出符剑交给坐镇骊珠洞天的阮邛去两次劈开斩龙台,然后交还到她手中的符剑就已到了差点支离破碎的境地。但她能如何?一位是恩同再造的娘娘,一位是被大骊奉为座上宾的兵家圣人,她只得咬牙接受这个结果。可是她怎么都没有想到,之后皇帝陛下又一纸令下,临时敕封她成为铁符江的江神。 杨花摒弃一切杂念,开始静心凝神,双手掐诀,不动如山。她的青丝一根根脱落,消散于江水之中,随流而逝。紧接着,身躯的血肉也一点点消融。 剧烈的疼痛不仅仅来自血肉,更多是来自魂魄深处,让以大骊不传秘术隔绝感知的女子仍然颤抖不止。 形销骨立! 到最后,她沦为了一具真真正正的骷髅。 水面沸腾,蒸汽高升。 那柄半毁弃的“符箓”在江底始终纹丝不动,但是依稀可见那具恐怖骷髅开始摇晃起来,如水草飘忽,脆弱至极,好像随时都有可能被江水一冲而走。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符箓”的金色剑穗开始散发出金黄色的光芒,不但将骷髅的脚踝捆绑得更加紧密,还不断向上缓缓攀缘,最终在膝盖处停滞不前。骷髅这才得以稳住身形,不至于被江水蕴藉的玄妙神意所鄙弃,彻底沦为最低贱的水鬼阴物一流。 凝聚神性,重塑金身,肉身成就伪圣。 只见骷髅头顶开始生出第一缕发丝。不是之前龙须河婆“老妪”的那头鸦青色长发,而是淡金色的发丝一根根出现在白骨之上,随后愈发茂盛,最终汇聚出一头长达数丈的金色长发,无比绚烂。 这属于百年难遇的“雨师”之象! 天底下的江水神祇,不论大小,终究是依附于大地之上,顺势流淌。而几乎已经在东宝瓶洲绝迹的雨师却能够算是天上神灵,虽然品秩不会高出一江水神太多,但其中差异,就像寻常练气士对上同境的剑修,战力其实很悬殊。 道教推崇的大罗金仙、佛门护法的罗汉金身、世间神祇的一尊尊泥塑金身、俗世王朝所谓的金枝玉叶,都带了一个“金”字。其中神祇的金身法相其实是一个虚指,并非说神祇真正做到了遍体皆金身。龙须河那位河婆的金身其实不过是孕育出眼眸一点金光而已,与象征雨师资质的满头金发有着天壤之别。 杨花开始恢复容颜,白骨生肉。当她再次睁眼,已经犹胜之前的姿色。 一袭江河水精凝聚而成的青色衣裙包裹住她那具诱人至极的娇躯。 她缓缓前行,呼吸自如,比起在灵气充沛的洞府修行更加让她感到酣畅淋漓。 杨花抬手一招,那柄一直不曾出鞘的符剑从江底自行跳出,被她握在手中,横在身前。她轻轻拔剑出鞘,凝视着那些触目惊心的裂缝,如同一位美人脸上的道道伤疤,让人遗憾,让人可怜。 已成大骊江神的杨花手腕一转,将符箓剑锋竖起,低头望去,凝视着唯有锋锐不减当年的它,柔声道:“到头来只有你,对我不离不弃。” 符剑微颤,灵气衰竭,如病榻上的枯槁老人,意气尽无。 “我不会嫌弃你的,断头路也好,我们一起走到最后。” 杨花低下头颅,微微侧过脸颊,用锋刃在自己脸上割出一条条血槽,深可见骨。 铁符江水滚滚流逝,水势愈发雄浑壮烈,杀气腾腾,绝无半点幽怨惆怅。 世间事,怀璧其罪。 世间人,身怀利器,杀心自起! 龙须河畔青牛背,一个老人蹲在石崖上抽着旱烟,石崖边缘小心翼翼坐着一个年轻妇人,长发一直延伸到河水之中。如今成为被大骊朝廷认可的正统河神,她已经能够靠这种方式短暂上岸。不要小看这一小步,河婆河伯之流,任你修行百年千年,依然有心无力。 马兰花怯生生道:“仙长,凭啥我就不能有一座河神庙?哪怕丁点儿大的一座小破庙也行啊。” 杨老头吞云吐雾,嗤笑道:“就你那烂大街的名声,还想有持续不断的香火?怕是只有几大水缸的唾沫口水吧。何况你以为享受香火祭祀就能够旱涝保收了?” 马兰花讪笑道:“仙长,您知道我就是头发长见识短的村野妇人,您老人家给说道说道,免得我又犯了忌讳,惹恼了某位大人物。我倒是不怕挨打,若是给仙长添了麻烦,我这心里就难受得紧。” 说到头发长见识短的时候,她眼角余光瞥了下自己那一头青丝,心中微微自得。 自己的头发可是真的长,小镇上那些阳寿短暂的婆姨愚妇,好些人四十来岁就已经头发灰白了,能跟自己比?论身份,论家底,她们拿什么来跟自己这尊堂堂河神媲美? 杨老头缓缓道:“祠庙一起,神坛一立,香炉一摆,第一炷香点燃之后,你就算是跟这方水土真正相依为命了。例如之前从红烛镇传来两次地震,龙泉县也跟着地动山摇、江水晃荡。你如果有了地盘祠庙和泥塑金身,那么就要遭受这种震动带来的冲击。” 马兰花虽然故作点头附和,可内心有些不以为然。 杨老头面无表情,一手持烟杆,闲着的那只手随意在石崖上轻轻一叩。马兰花浑身血肉瞬间寸寸崩裂,疼得她跌入河水之中,在水底竭力哀号,身躯疯狂扭转翻滚。 杨老头对此视而不见,缓缓道:“山水正神为何选择死心塌地跟随山下君王,帮着他们制衡山上人?除了香火来源一事,山上人一场场神仙打架会影响到一地气运的兴衰起落也是关键。谁乐意自己朝不保夕,说不定明天就要金身重创,后天就会消亡于天地间?除此之外,一地的民风、文教、兵戈诸多底蕴和变故也会影响到你们的道行,或是潜移默化,或是突逢变故,皆不以神祇的意志为转移。前者,是钝刀子割肉;后者,是祸从天降。你啊,好好珍惜当下的闲散光景吧,这才是真正的逍遥快活似神仙。” 马兰花缓缓浮出水面,再不敢上岸,求饶道:“大仙,奴婢知晓轻重利害了。” 杨老头挥挥手:“滚远点。” 马兰花潜入水底,腰肢一晃,身形瞬间穿过那座石拱桥,远远遁去两三里水路,优哉游哉地路过铁匠铺子所处的河段。如今她已经没那么惧怕那个手段厉害的小妮子了,毕竟她如今除了勤勤恳恳为兵家圣人增加流水的阴沉重量,偶尔也会被那个妮子喊去问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小镇往事,久而久之,她便觉得自己的腰杆已经很粗了。 不过那个小妮子着实古怪,每天不是打铁就是盯着那栋马上修缮完毕的老屋,再隔三岔五帮忙打扫几间宅子,还把那笼老母鸡和鸡崽子全部搬去了铁匠铺子。 马兰花其实完全不理解阮秀的想法。一位兵家圣人的独女,怎么活得跟小镇寻常人家的闺女似的,乏味无趣不说,还没啥远大的志向。不过她可不敢把心里话说给阮秀听。那条火龙的厉害,她成为正统河神之后,感触愈深。 但她如今觉得自己是真正有靠山的!认为自己跟秀秀姑娘算是化敌为友了,还算兵家圣人的半个帮工,而且怎么也算是杨老头的不记名弟子了吧? 这些事情,都让她尤为得意。 其实她也记打,可就是有些忘性大,经常好了伤疤忘了疼。但她乐在其中。 独自坐在青牛背上的老人感慨道:“井底之蛙,偶见圆月,便欣然忘忧。” 良久之后,一个眉心有朱砂痣的少年缓缓走上石崖,蹲在老人旁边,唉声叹气。 杨老头笑问道:“今天在学塾读书多不多啊?” 少年崔瀺被这句话伤得不行,竟是气得浑身颤抖。 杨老头没有继续在他伤口上撒盐——毕竟两人做过短暂的盟友。他道:“袁家文昌阁和曹家武圣庙的泥塑金身都造好了吧,选址一事,却还没敲定?你就不帮帮你那个学生,真愿意看着他的仕途就在这龙泉县折戟沉沙?” 少年崔瀺脸色颓丧道:“搁在以前,我自有后手,现在你觉得我还有这个必要吗?” 杨老头点点头:“惨是惨了点。” 少年崔瀺恼火道:“喂,老杨头,你当时不帮我求情也就算了,还好意思冷嘲热讽?” 杨老头不为所动:“我这顶多算阴阳怪气,不叫冷嘲热讽。” 他想了想,又道:“即便我舍得拉下这张老脸替你求情,有用吗?” 少年崔瀺嚅嚅喏喏:“总得仗义执言,说点什么嘛。” 他向后仰去,躺在凹凸不平的青色石崖上,望着高不见顶的深邃夜空,自言自语道:“你和宋长镜是不是跟我一样,有过私底下的盟约?” 杨老头笑道:“有啊,而且没怎么遮遮掩掩,要不然李二就不会跟宋长镜闹出那么大动静来。与其让你们的皇帝陛下费心猜疑,还不如放在台面上,让他自己看见,心里有个数。不过我估计以宋长镜的桀骜性格,到了京城,肯定是当面一五一十说了的。” 少年崔瀺愤愤道:“我只是运气不如宋长镜罢了。我就不该来这个破地方,还洞天福地呢,他娘的,这地方根本就是我崔瀺的殃地!” 杨老头笑道:“对另一半国师崔瀺而言,可未必。” 少年崔瀺坐起身,怒道:“杨老头,你再这么说话,我跟你掰命啊!” 杨老头转头看了眼接连遭受横祸的少年,不再火上浇油:“你有没有意识到,在被断去牵连后,你变了很多?” 少年崔瀺皱了皱眉头,纳闷道:“有吗?” 杨老头点头,神色认真道:“有。心性渐变,魂魄渐稳,虽然修为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但是比较之前的那个国师崔瀺,你总算有一点少年的模样了。” 少年崔瀺脸色铁青,眼神冒火。 杨老头望向远处,打趣道:“看来读书还是有些用处的。” 原本只是寄居于这副宝贵身躯的崔瀺,如今就像是迁徙远方、扎根当地的移民。 崔瀺,一分为二。国师崔瀺失去了一部分魂魄,少年崔瀺神魂居住的身躯既是立身之地,也是一座牢笼。 少年崔瀺不愿在此事上纠缠,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投水自尽了,赶紧转移话题:“皇帝陛下先前没有答应将龙须溪和铁符河合并为一条江水划分给河婆,而是一分为二,各自提拔。同时将在此‘因病去世’的宋煜章毫无征兆地提拔为落魄山山神,并且命人秘密打造了一颗黄金头颅送往这龙泉县城。如此说来,是将皇弟宋长镜和那位枕边人各打了五十大板。” 杨老头望向西边绵延起伏的山脉和山峰,问道:“崔大国师也需要这么揣摩帝心?” 少年崔瀺愣了愣,喟然长叹:“一是久在樊笼里,马瘦毛长,人穷志短;再就是那位皇帝陛下志向高远,喜欢阳谋,堂堂正正,实在是让人小觑不得。换成别的王朝,宋长镜早就篡位了。至于那个娘儿们,说不定早就尝过女帝的滋味了。” “东宝瓶洲小归小,有一件事情却是别洲没有的,那就是在有据可查的正史上,至今尚未出现过一位君临天下的女帝。不知多少妇人蠢蠢欲动,想要摘得头魁,借此机会混一个流芳千古,哪怕是遗臭万年,估计也愿意。” “就是不知道大骊能否熬过这个坎,就算熬过去,又不知要倒退多少年。” “但是,天底下只有我知道阿良想做什么,猜得到他会做什么。” 说到最后,少年蓦然神采奕奕。 杨老头问道:“京城的崔瀺也不知道?” 少年崔瀺叹了口气,神色复杂道:“那个我,应该不知道了吧。”他使劲揉了揉脸颊,“那龙尾郡陈氏突然在这里开设学塾,无偿为龙泉县所有蒙童授课,重金聘请了三位先生,无一不是名动州郡的大儒文豪,全是与陈氏关系莫逆的客卿清客。这其中有没有颍阴陈氏的授意?是不是他们这一支儒家文脉在东宝瓶洲有所图谋?” 杨老头呵呵笑道:“我知道这段因果,但是不告诉你,反正你马上就要卷铺盖滚出这里了。我能跟你聊这么多,就很仁至义尽了。” 少年崔瀺这次倒是没有生气:“走了好。”但他站起身后又瞬间变脸,气得跺脚,暴怒大骂,“好个屁!带着两个天大麻烦的拖油瓶就算了,我忍了!可要我给那小子当弟子是怎么回事?老头子你是咋想的?是不是没了境界修为,没了身份地位,干脆就连学问也丢光了?你要是敢现在站在我面前,我这次保证骂得你狗血淋头!老头子你这叫臭不要脸,耍无赖知道不?做人要讲点良心讲点道理啊……” 杨老头伸出大拇指,啧啧道:“少年侠气,英雄胆色。” 少年崔瀺突然止住骂声,小声问道:“我可没指名道姓,老头子曾经是有一身通天彻地的本事,可那是多少年前的老皇历了啊,现在就剩下那么一丁点儿了,总不能还可以听到我的言语吧?” 杨老头站起身收起烟杆,拍拍屁股准备走人:“那可说不定,毕竟你曾是他的首徒,有可能会有例外呢。” 少年崔瀺一阵干笑,自我安慰道:“不可能不可能。” 就在此时,一本本最寻常的儒家蒙学书籍依次凭空浮现在他身前,无人翻动,却自行缓缓摊开了第一页。少年崔瀺呆若木鸡,如丧考妣。 杨老头扬长而去:“唉,有人又要读书喽。” 少年崔瀺眼神呆滞地正了正衣襟,挺直腰杆,开始撕心裂肺地大声朗诵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他猛然回过神,望向那个老人的背影,“你大爷!是不是你故意泄密,将我的话语传给了老头子?老王八,没你这么欺负人的啊,我不过是说破你的身份而已,一定要这么记仇吗……” 少年崔瀺没来由地手掌一抖,痛得打了个激灵,如有严苛学塾先生站在一旁,以规矩戒尺敲打顽劣学生。 他继续嘶吼道:“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红烛镇枕头驿门口,对一个穷酸老秀才恶语相向的驿卒大概是觉得不能跟一个糟老头子动拳脚,所以最后还是骂骂咧咧地跟老人说,那些人在白天就坐船离开了,是顺着绣花江往南去了。 看到老秀才转身离去后,驿卒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事后才记起是自家驿站门口,又赶紧悻悻然拿脚尖抹掉。 自从那些孩子来了枕头驿,怪事就接连不断出现,最后还害得为人厚道的驿丞大人丢了官身,真是一帮扫把星。 老秀才走在街道上,仔细想了想,临时决定就此作罢,路遥知人心而已。 他悄然一伸手,握住了一根碧玉簪子,随手放回袖中。 那些孩子往南去大隋,老秀才则去往了西边。 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是否殊途同归,不知道,不好说。 但是脚下的路,到底是要自己一步一步走的。 一艘大船上,因为有一头碍眼碍事的白色驴子,害得陈平安四人只能站在船头,不能舒舒服服地坐在船舱里。好在四人早已习惯了风餐露宿的苦日子,只是李槐有些气愤船主的狗眼看人低。不过很快,他就笑嘻嘻地让林守一帮着牵毛驴,自己爬上驴背。坐船又骑驴,李槐笑得合不拢嘴。 林守一握着缰绳,江风徐徐而来,轻轻吹拂少年的鬓角发丝。少年摸了摸心口位置,那里有黄纸符箓和《云上琅琅书》。 陈平安蹲在一旁,正拿着柴刀动作娴熟地劈砍绿竹,他答应过要给林守一和李槐一人做一只小书箱。 蹲着也不愿卸下翠绿书箱的李宝瓶突然惊讶道:“小师叔,你头上的簪子不见了!上船之前分明还在的。” 陈平安愕然,摸了摸头顶发髻,有些茫然。但是这段时间以来,他已经习惯了种种意外,所以虽然心里很失落,仍是笑道:“没关系,我记得那八个字,以后给自己做一支,刻上一样的字。” 李宝瓶点了点头。 走在红烛镇街上的老秀才会心一笑,低声道:“善。” 绣花江很秀气,绿波荡漾,没有什么疾风劲浪,水面宽阔却给人温婉的感觉。 陈平安四人乘坐的南下之船有两层,多是青衫儒士和商贾旅人。李宝瓶是不怕生的,喜欢背着小书箱往人堆里凑,竖起耳朵听他们高谈阔论。一般文人士子见到是个长得灵气的小姑娘,还背着个远游求学的绿竹小书箱,又是安静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对小姑娘便有些善意笑脸,继续闲聊,言谈无忌。 李槐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缰绳,骑着白色毛驴在船头小范围打转绕圈,如同巡视边关的大将,不可一世。说来奇怪,白驴还真就只愿意让李槐骑乘,这让李槐高兴坏了,至于什么风雪庙的魏晋将来过来牵走驴子时,要狮子大开口跟那人讨要报酬这些真正重要的事情,反而全被李槐当作了耳旁风。 林守一来到陈平安身边,背靠船栏内壁而坐,犹豫了一下,问道:“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阿良说我是练气士了,又是如何成为练气士的?” 陈平安停下手中的柴刀,笑道:“当然想知道,但是没好意思问,怕你多想。” 林守一有些郁闷。学塾三人当中,瞎子都看得出来,陈平安真正在乎的人只有李宝瓶。在他和李槐之中,陈平安应该是更加亲近李槐的,至于是不是因为都出身于小镇市井陋巷的缘故,或是自己太过沉默寡言的关系,林守一不清楚,而且对这些不值一提的琐碎事情,其实他也从不真正在意。但是难免郁闷。 林守一问道:“你到底知不知道那只银白色小葫芦的厉害?” 陈平安先是不露声色地环顾四周,然后点头低声道:“连阿良都说这是少有的什么养剑葫,当然很宝贵稀有。” 林守一说道:“那你知不知道,你当初因为练拳拒绝喝酒,错过了多大的机缘?我之所以能够正式登山,成为一名练气士,就是因为喝过了小葫芦里的酒。喝过酒之后,我感觉得到,无论是血肉筋骨还是视觉听力,还有体魄脚力,都强于从前。原本这趟远游走得最吃力的我到后来甚至可以跟上你的脚步了,你没有看出来?” 陈平安手指下意识摩挲着沁凉的绿色竹片:“其实你离开铁符河边后,后边的山路就走得很轻松了。” 林守一脸色不变,轻描淡写道:“哦,原来你早就看出来了。” 陈平安笑道:“阿良懒散得很,本事大却不愿意管小事。那么我是带路的,当然要照顾到你们每个人的脚力,什么时候停下来休息,要心里有数,需要让大家走得不那么累的同时,还要尽可能让你们靠着走路增长脚力。我们的路还很长,我希望大家以后不用那么吃苦。” 林守一看着陈平安的脸色和眼神,双手环胸,没来由地冷哼道:“别人说这话,我可不信。” 陈平安扬起手中的竹片,笑问道:“越来越顺手了,不过肯定是最后一只竹箱做得最好看,那么这一只先给李槐?那我就做得小一些了。” 林守一瞥了眼骑在老驴上的李槐,摇头道:“算了,先给我做吧。大不了被他念叨几句。” 陈平安笑了:“那我尽量给你做得结实一些,多用点绳子。神仙大人嘛,如果以后真能够像阿良那样飞来飞去,不牢固一点,怕是背不了几天。” 林守一叹了口气,觉得自己不算笨,可想要跟上这个家伙的想法,实在是很难。他突然想起一件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好奇地问道:“为什么在枕头驿,阿良走了没多久,你就把朱河、朱鹿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李宝瓶?” 陈平安脸色认真起来,反问:“你觉得我跟宝瓶关系好,还是跟那对父女关系好?” 林守一没好气道:“废话。” 陈平安点头道:“所以我必须要让宝瓶清楚知道,从她们家里走出来的人做了什么事情。朱鹿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大致清楚了,阿良故意给她设置陷阱的时候,她不单单是犹豫那么简单,而是希望她爹朱河……再一次站出来。如果说在棋墩山,因为她的乱来,让我们都陷入危险,可既然事后大家安然无恙,我可以认为是她救父心切,所以我虽然心里有气,可绝不会当面埋怨她半句话。但是在枕头驿廊道里,朱鹿的所作所为实在是不值得被原谅。我觉得只要别人给的好处够多,她会出卖任何人,包括她的小姐宝瓶。”陈平安有些感伤,“如果她还是这样的性子,总有一天,她爹真的会被她害死的。我不希望朱河这么一个不错的人,活着离开红烛镇后,最后还要死在自己女儿手上。为什么明明有爹,却不知道珍惜呢?” 林守一脸色冷漠:“你以为世上每个爹娘都很好吗?” 陈平安语气坚定道:“别人不管,我的爹娘就很好!” 林守一脸色有些难看,不过陈平安之后的言语让少年脸色稍稍缓和:“朱河是个好人,但是好像不太会教子女做人。有些事情,既然对错那么明显,为什么不说不教呢?我想不通。林守一,你人很聪明,知道原因吗?” 林守一神色有些疲惫:“可能是灯下黑吧。不过天底下的父母,不是简简单单一句‘天下父母心’可以一概而论的。陈平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爹娘走得早,有些事情才不用那么纠结。当然,我没有其他意思,如果话难听了,你别往心里去。” 陈平安摆摆手,笑道:“当然不会。” 林守一瞥了眼陈平安的发髻:“簪子就这么没了,不找找?” 陈平安继续低头打造小书箱,摇头道:“找不到的。你以为我这么贪财的人,这么贵重的东西会自己弄丢吗?” 林守一的脸色突然古怪起来:“难怪阿良说我的名字应该跟你换一下。” 陈平安好奇问道:“这里头有说法?” 林守一已经转移话题,身体微微前倾,对着身为行家的陈平安指手画脚道:“书箱这里能不能做出一点弧度来,否则太死板了些,方圆有度更好,远远看着也会舒服。” 陈平安点头道:“我尽力啊,到时候做出来效果不好,我可就不管了。” 知道这家伙是说一不二的性格,说不管那就是雷打不动的真不管了,于是其实对小书箱寄予很大期望的林守一顿时急了,加快语速:“那怎么行,这些棋墩山的竹子很有来头的,用掉一片就少一片。我的书箱必须要赏心悦目,同时兼顾实用牢固。陈平安,你动柴刀的时候可以慢一些啊,搭建竹箱框架的时候多想想,一定要多想想啊……” 陈平安依旧下刀如飞,地上不断坠落零碎狭短的绿竹,然后又一一被陈平安收入背篓,看得林守一惊心动魄。陈平安眼角的余光瞥见冷峻少年的焦急模样,忍住笑:“要不然还是最后做你的书箱?” 林守一怒道:“我叫林守一,我是那种喜欢反悔的人吗?” 陈平安突然知道为何阿良那么喜欢使坏了,感觉不错。 李槐牵着毛驴大摇大摆来到两人身边,大大咧咧问道:“陈平安,你说阿良会不会明天就回来了?” 陈平安抬头道:“忘了?” 李槐赶紧捂住嘴巴,松开之后,贼眉鼠眼地四周张望一番,这才松开缰绳,蹲在陈平安对面,压低嗓音说道:“那就后天,后天也行。反正最晚最晚等我们下船,如果阿良还没回来,那我以后就不认他这个朋友了。陈平安,你说,我这是不是已经很厚道了?到时候阿良跪在地上求我的时候,嗯,你可以适当替他说说好话,到时候我再勉为其难地点头答应,继续跟阿良做朋友。” 林守一干脆闭上眼睛。对于这个同窗,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是很好的选择。他就没见过这么欠揍的人,真怀疑有一天李槐闯了祸之后,自己会幸灾乐祸。 一声毛驴的嘶鸣声响起,然后是一名稚童的跌倒哭喊声。 李槐转头望去,有些发蒙。是那头白色毛驴闯祸了,估计是那个倒霉孩子觉得好玩,跑去逗弄驴子。可那头畜生脾气大得很,虽然不会伤人,可绝对要吓唬一下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小家伙。比如现在,它扬起蹄子,一次次重重踩踏在船板上,吓得那个坐在地上的孩子都不敢哭了。 陈平安猛然放下手中刀和竹,快步走去,小心翼翼搀扶起了孩子,然后伸手作势压了两下白色毛驴。毛驴看到陈平安的手势后,虽然还有些焦躁,可终是停了下来,安安静静站在原地。 孩子穿着一身绸缎衣衫,胡乱挥舞双手,使劲挣脱开陈平安的搀扶,看到家中长辈从大船二楼迅速赶来后,顿时号啕大哭起来。一个身材壮实的黑衣大汉三步作一步瞬间来到孩子身边,蹲下身小声问道:“瑜少爷,怎么了?谁欺负你了,我替你出气!” 陈平安对试图蹑手蹑脚逃离的李槐招了招手,后者缩了缩脖子,与陈平安对上视线后,不敢继续当缩头乌龟,走到陈平安身边,耷拉着脑袋,病恹恹小声道:“我家小白驴绝不会胡乱咬人的,不骗你,陈平安……” 陈平安“嗯”了一声,轻声道:“但不管怎么样,你要跟他们说声对不起。” 李槐抬起头,满脸委屈道:“凭啥?是那个孩子主动招惹小白驴,又没伤着他,我为啥要道歉?那个不懂事的孩子要跟我道歉才对。” 陈平安刚要跟李槐解释什么,李宝瓶一溜烟从远处跑回来,站在陈平安身边。林守一也起身,只不过留在原地,需要帮着陈平安看护背篓。 那伙人中有一声威严怒喝响起:“大胆孽畜!竟敢伤人!” 原来是一个满身官威的中年人。他脸色阴沉,眼神在四人身上一扫而过:“你们长辈呢?出来!” 陈平安脸色平静,轻声道:“李槐。” 已经大半身子躲在陈平安背后的李槐怯生生道:“吓到你们家小孩,是我没管好我家小白驴,对不起啊。” 一鼓作气跟那些陌生人道歉后,李槐哽咽起来。阿良曾经打趣这个小兔崽子只会窝里横,家里当老爷出门装孙子,这倒是没冤枉他。 陈平安轻轻揉了揉李槐的脑袋,然后望向那个中年人:“我们能做点什么吗?” 中年人嗤笑道:“屁大孩子,好大的口气,让你父母长辈出来说话!” 一个满脸心疼的雍容妇人抱起孩子,听着怀中孩子不停告状,说是那毛驴乱撞,见着他就要张嘴咬人,凶得很,如果不是自己跑得快,肯定就要被那头畜生咬掉一条胳膊了。妇人气得嘴角抽搐,眉眼愈发凌厉,冲中年人愤怒道:“你也不管管?在京城坐了这么多年冷板凳,好不容易到了地方,自己儿子还要被一头畜生欺负,你不嫌丢人,我一个妇道人家都替你臊得慌!”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望向那个脸色阴晴不定的中年人,缓缓道:“我们长辈没有随行远游,所有事情,我可以做主。” 妇人视线偏移,冷冷望向陈平安,讥笑道:“四条腿的畜生都管不好,两条腿的能好到哪里去?一群有爹生没娘养的贱种!” 李宝瓶气得嘴唇颤抖,满脸涨红出声道:“我家小白驴乖得很,做错了事,我们认!没做错的,不许你们乱泼脏水!有本事你们再问那个孩子一遍,问清楚事情起因和经过再来大放厥词!” 林守一脸色阴鸷,抬臂伸向怀中。 那叠黄纸符箓之中,品秩高低悬殊极大,以林守一如今刚刚踏足修行的体魄和神意,只能驾驭最低的三张符箓,例如那名为“盘中珠”的水符,最适合在此时此地使用。 陈平安快速望向林守一,投去一个隐晦的询问眼神。后者点点头,也以眼神示意那尊阴神离此不远,他已经与之联系上,阴神随时可以出现。 陈平安收回视线后,对男人一本正经道:“希望那位夫人能够跟我们道歉。” 中年人似乎觉得跟一群孩子较劲太掉价了,而且多少也晓得自己儿子的脾气,所以先前的怒意重新落回肚子。此时听到那个草鞋少年的荒诞言语,颇觉滑稽,只当是市井少年不知天高地厚,所以不以为然道:“既然你们道歉了,又是长辈不在身边的情况,我也不计较什么,但是要防止那头畜生再度伤人,我觉得最好还是将其击毙,否则等到真伤了人,后果就真的很难收拾了,绝不是你们几个孩子担当得起的。” 妇人冷笑道:“敬复!主辱臣死的道理都不懂?” 最先出现的那个黑衣汉子神色有些尴尬,赶紧转身向那位一家主妇弯了弯腰。 孩子突然在她耳畔窃窃私语,指了指李宝瓶。妇人点点头,笑道:“对了,打死那头畜生丢入江水之后,记得稍稍教训一下那三个小家伙就行了。至于那个红棉袄的小姑娘,我看着挺顺眼的,给我家瑜儿当个贴身丫鬟就不错,也算赐给她一点造化福气。” 李槐惶恐至极,使劲抓住陈平安的袖子:“他们打我骂我都没关系,但是小白驴不能死。我再跟他们认错,我可以把那本书赔给他们,你不是告诉我那本书很值钱的,不要丢了吗……” 陈平安伸手重重按住李槐的脑袋,不让他继续说下去:“认个屁的错,你现在已经没任何错了。” 李槐愣在当场。 陈平安另外一只手按住李宝瓶的脑袋,轻声道:“小师叔试试看能不能帮你出气,现在不好说,但是试过了才知道。” 林守一正要说话,陈平安对他轻轻摇头,最后望向看似通情达理的中年人,问道:“是不是道理讲不通,没得聊了?” 中年人有些心烦意乱,眯眼阴沉道:“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 他一挥袖,对身旁黑衣扈从下令道:“杀驴!”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气势浑然一变。 阿良曾经教过他一门十八停的运气法门,他尝试过很多次,最多七停就要绞痛得难以自禁。要知道,陈平安对于疼痛一事的忍耐程度是远超同龄人的,这次只支撑到第七停就让他差点满地打滚。不过对于前六停,拥有武道二境体魄的陈平安就能相对顺畅地完成。显而易见,六停与七停之间存在着一道极为关键的分水岭。 陈平安在棋墩山跟五境巅峰的朱河切磋,虽然朱河事先说好就将气机运转压制在三境的地步,但少年与其对战起来犹有一战之力,双方打得有来有回。朱河不曾真正走入过江湖,所以不太清楚这其中的意义。只有当初小镇上那位兵家剑修才能够一眼看出,少年在河边粗朴至极的走桩早已浑身走拳意。 练拳不练真,三年鬼上身。练拳找着真,一拳打死神。 朱河当然知道这两句话,但由于尚未跻身六境,不曾领略到武道更高处的风光,所以并不算领悟其中真相。他甚至不知道,在他坚信的止境便是第九境之上,还有着传说中“山登绝顶我为峰”的第十境。 武道一途,凭借机缘天赋跨过门槛后,能吃多少苦,就享多少福,最是公平。 不管山上修行的练气士再如何瞧不起“下九流”的纯粹武夫,当拳头真正落在这些神仙头上的时候,那可是真的痛。 黑衣汉子大踏步向前,从儒衫家主身边走出,随口道:“劝你们最好让开。” 陈平安二话不说,一步向前,船板声响沉闷,外人看来声势平平,最多就是少年有些莽撞气力罢了。 《撼山谱》拳法的走桩总计六步,大小错开,陈平安在死死记住十八停后,自己尝试着去一停一步。他一旦跟自己较起劲来,那真是无药可救的。就像当初只因为宁姚姑娘的一句话,陈平安就决定要练拳一百万次,在那之后每天都不曾懈怠。 身为三境武夫的黑衣汉子虽然对看到一个萍水相逢的贫寒少年走着有模有样的拳桩有些惊讶,可仍是没有半点小心戒备,反而还有些庆幸。毕竟如果只是杀了毛驴之后欺负几个孩子,他的脸面都不知道往哪里搁了,这艘船上可是有不少担任家族扈从的同道中人。 六步拳桩迅猛走完,陈平安最后一步轰然发力,脚底船板吱呀作响,整个人已经如一支箭矢瞬间来到黑衣汉子身前。 目瞪口呆的汉子竟是只能在仓促之间猛提一口气,双臂护在胸前。 汉子的手臂传来一阵铁锤重砸的剧痛,整个人被一撞之下只得踉跄后退,好不容易止住后退颓势,正要让近乎麻痹的双手迅速舒展些许,不料一抹黑影如附骨之疽高高跃起,以膝盖撞在了中门微开的汉子胸口。 这一下汉子当真是受伤不轻,砰然一声倒飞出去。 当鲜血涌至汉子的喉咙,他的头脑彻底清醒过来,心神反而比之前更加清澈。到底是实打实的三境武夫,想着那少年出人意料的狠辣攻势,多半是强弩之末了,只要等到自己借着这股冲劲在远处摔落,应该就可以很快起身迎敌。 但是那个草鞋少年如一阵江心的清风,速度不减反增,已经来到尚未摔落在地的汉子身侧,对着后者脑袋就是一拳抡下。 砰!黑衣汉子的身躯被直直打落地面,由于下坠势头过大,甚至还在船板上微微反弹了一下。 呕出一大口鲜血后,一拳未出一招未使的三境武夫就这么彻底地昏厥了过去。 不幸中的万幸,当看到他晕死过去后,少年几乎要踩在他面门上的那只草鞋骤然收了回去。 一切不过是眨眼工夫。 中年男人来不及转身,只是保持那个扭头的姿势,一脸读书人掉进粪坑里的表情。 妇人脸色雪白,怀中的孩子张大嘴巴,一行仆从丫鬟更是没回过神来。 陈平安瞥了眼脚边的黑衣汉子,确定没有出手偷袭的可能性后,看了眼儒衫男人,最后把视线停留在妇人身上,缓缓开口道:“现在道理是不是讲得通了?” 吓破了胆的妇人突然对中年男人尖声道:“马敬复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废物,你堂堂大骊清流官员难道也要当废物?快点亮出你的官家身份啊!” 中年男人转身,伸手指向陈平安,暴喝道:“你放肆!本官是这条绣花江尽头的宛平县县令!此时正是在赴任途中……” 陈平安根本不去看那个恼羞成怒的男人,死死盯住妇人。 妇人那句“有爹生没娘养”,还要掳走李宝瓶当丫鬟,他记得很清楚。 陈平安不是不记仇的人,有些别人伤害到自己的无心之举,陈平安熬一熬,也就忍过去了;可有些必须要报的仇,只要一天没报,那么他活一百年,就能记住九十六年! 阿良曾经笑问:“剩下四年被你吃掉啦?” 少年一板一眼回答:“四岁之前,我有爹娘,又不懂事,可以不算。” 陈平安再次如清风一冲向前,一脚踹得那妇人连同怀中孩子一起踉跄摔倒。 只是比起那个黑衣汉子,他们的惊吓多过疼痛。 陈平安冷冷瞥了眼那个锦衣玉食的孩子。 中年男人破口大骂道:“岂有此理,你竟然连妇孺也不放过?匪人竖子!丧心病狂!” 陈平安走向他,说道:“只要是个人,到了懂事的岁数,就要讲道理。我管你是大是小,是男是女?” 中年男人步步后退,始终伸手指着陈平安,颤声威胁道:“我要治你的重罪,让你吃一辈子牢狱饭!” 就在此时,二楼有人沉声道:“小家伙,这就有些过分了啊。教训过那名扈从就差不多了,还不快快收手?如果继续不依不饶,靠着一点本事就敢恃武犯禁,老夫虽然不是官场中人,可要拦下你,帮助那位县令大人将你抓捕归案,还真不难。” 陈平安闻声转头望去,一名青色长衫老者站在二楼船头,身旁站着一个佩剑的白袍男子,正在闭目养神。 陈平安收回视线,对中年男人说道:“跟我们道歉。” 中年男人眼见有人仗义执言,无形中胆气大壮,愤怒道:“休想!到了宛平县辖境,本官要让你这个匪徒见识一下我们大骊的律法!”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道歉!” 中年男人有些畏缩,望向二楼,高喊:“还望老先生见义勇为,在下定会铭感五内!” 老人对此面无表情,望向陈平安的背影:“少年,老夫最后劝你一句,停步,收手!” 陈平安对船头的林守一以眼神示意暂时不要轻举妄动,转身问道:“先前老前辈在做什么?” 老人坦然笑道:“自然是袖手旁观。当然了,若是那位县令大人真敢强夺民女,老夫肯定也会出手阻拦。” 陈平安又问道:“那他们杀我们的驴子呢,您会不会拦着?” 老人哑然失笑道:“老夫又不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自然不会出手拦阻,一头驴子而已。” 陈平安继续问道:“那到底是谁没有道理呢?” 老人愣了愣,破天荒有些犹豫:“道理嘛,大概还是在你们这边吧。但是小家伙,有了道理,不代表就可以为所欲为啊。” 陈平安最后说道:“要他们道歉,就是为所欲为了?老先生,那咱们的道理还是不太一样。” 老人哈哈大笑道:“那今天老夫还真就要看看,到底你的道理,大不大得过老夫的道理。” 手臂自然垂下的陈平安点了点头,手腕悄然一抖,另外一只手指向那个已经睁眼的白袍男子:“靠他对吧?” 林守一心领神会,嘴唇微动。 老人早已怒意满胸,只是脸上依然笑意如常,点头道:“怎么,不服?” 他笑着转头望向身边的扈从剑客:“白鲸,那个小家伙好像觉得自己的拳头比你的灵虚剑更能讲道理啊。” 白袍剑客扯了扯嘴角,泛起淡淡的轻蔑讥讽。 就在此时,异象突起。还不等船上内行咀嚼出“灵虚剑”三字的分量,仿佛剑仙出世的白袍剑客就像被人抓住脖子,从二楼船头横飞出去,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最终一头狠狠撞进绣花江,溅起巨大的水花,过了很久也没能浮出水面,生死不知。 那个中年男人吓得肝胆欲裂,望向已经开始登楼的少年,赶紧亡羊补牢:“对不起,我错了!是本官错了!” 陈平安来到老人身边,二楼船头只剩下了脸庞抽搐的他。 看到少年的身形后,老人咽了咽口水。 陈平安轻声问道:“老先生,您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照理说懂的应该比我多很多,您的道理都跑到狗身上去了吗?” 老人正要说话,一个白影好似一条大白鱼跳出了绣花江,原来是白袍剑客白鲸被抛回了大船二楼。 老人弯下腰,欲言又止。陈平安已经下楼离去。 中年男人让家中所有人乖乖站好,在陈平安走过的时候,人人赔礼道歉。 陈平安对他道:“可以了。不过我知道你其实心里恨不得杀光我们。” 中年男人膝盖一软,恨不得给这个少年跪下来。 陈平安不再搭理他们,回到船头原位坐着。 李宝瓶伸出大拇指,林守一依旧背靠船栏内壁,脸色平静。 李槐满心愧疚,攥紧白色毛驴的缰绳,生怕再给陈平安招惹麻烦。 陈平安认真想了想,轻声道:“以后我练拳要更加勤快一些。再就是林守一,如果可以的话,你也别偷懒。” 林守一笑着点头:“不用你说。” 李槐小声道:“对不起,陈平安。” 陈平安抬起头,笑道:“你该说的对不起早就说了。如果是因为惹了后边的那些麻烦才跟我说对不起,那不用。只要你没错,就别认错,跟谁都是这样。我们今后去大隋的路上还是像今天这样不惹麻烦,但麻烦找上门了,也绝对别怕麻烦!做得到吗?” 李槐一下子热泪盈眶,挺起胸膛:“我可以的!”他又很快破涕为笑,“陈平安,你可以啊,打架好生猛,要不然以后我也喊你小师叔吧。” 陈平安瞥了他一眼,他立即改口道:“以后再说!” 陈平安突然加了一句:“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如果真遇上了拼命也打不过的对手,那就赶紧认错认?,不丢人。活着比什么都要紧。” 李宝瓶双臂环胸,靠着小书箱,气呼呼道:“小师叔,这件事,不行的!” 林守一拆台道:“我觉得可以。” 李槐嘿嘿笑道:“我反正听未来小师叔的。” 绣花江水底,如鱼游荡在水中的一尊阴神,笑了笑。 第25章 狭路相逢 经过这桩风波后,势利眼的大船主人立马跑来,说是给贵客们准备了上好的二楼雅间,便是把驴子一并牵入也无妨,是他这艘小船蓬荜生辉才对。还有一些慕名而来的豪客,多悬刀而不佩剑,显然是来套近乎的。 陈平安应付这些不在行,都是林守一出面帮着婉拒。到底是督造衙署长大的少年,言谈举止滴水不漏,哪怕拒绝了他们,也让那些人仍是面带喜气地离去。 剑客白鲸是大骊南方小有名气的散人修士,佩剑是货真价实的法器,名为灵虚,是道家符箓一脉的神兵利器。相传是一位下山修心的游方高人在荒郊野岭坐化兵解后的遗物,无意间被白鲸获得,凭借一身本就不俗的剑术悟出了剑道真意,从此扬名。只是他生性不喜拘束,才没有被大骊官府和边军招徕,反而喜欢在江湖上仗剑游历。此人在蛟龙四伏、宗师辈出的大骊江湖上能够被记住姓名,实际上已经很不简单了,结果连剑都没能出鞘,从头到尾被人如此玩弄于掌心,说不定连剑心都要蒙尘,剑意亦会沾染污垢,那么草鞋少年一伙人的家底有多深厚,可以借此掂量掂量。船上多是见多识广的文人、商贾和江湖豪侠,不管各自心性是好是坏,蠢人还真不多。 林守一眼见着不再有人过来客套寒暄,揉了揉太阳穴,有些心烦意乱。若非空隙歇息的时候能够亲眼看着碧绿书箱在陈平安手里一点一点显露出雏形,就林守一那种天生寡淡冷漠的性子,恐怕早就忍不住恶脸相向了。 陈平安有些于心不忍,说道:“放心,我肯定把这只书箱做得让你满意。” 林守一盘腿而坐,满脸疲惫,破天荒吐露心扉,轻声道:“真想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独自面壁修行,只管我山中一甲子,任由世上已千年。但是阿良说过,这种路数的修心叫枯冢,可行是可行,但独属于境界到了一定高度的练气士。我才刚刚入门,若是现在就这么干,肯定会走火入魔,堕入旁门外道而不自知。” 陈平安点点头:“那的确是得小心些。” 李槐托着腮帮蹲在一旁,乐呵呵道:“林守一,说不定阿良吓唬你呢。我看棋墩山就不错嘛,适合你去当神仙,无聊的时候,还能跟那个叫魏檗的土地爷聊天打屁,坐着大乌龟,或是骑着黑蛇白蟒,威风得要死。不过这样的话,你既然都不跟我们去大隋了,那就把这只书箱留给我呗?我现在背不动,过几年个子高一些,力气大一些,刚好把小书箱换成大书箱。我会念你的好,大不了将来从大隋游学归来,再还给你。” 林守一斜眼瞥着打小算盘的李槐,冷笑道:“我就算留在棋墩山修行长生之法,也不把书箱留给你。” 李槐“哦”了一声:“那你还是继续跟我一起去大隋吧。” 林守一揉了揉眉心,觉得还是只有阿良治得了李槐。 不对,李宝瓶也可以。陈平安好像也可以……难道只有自己拿李槐没辙? 心情不太好的林守一盯住李槐,把后者给看得毛骨悚然,赶紧表忠心道:“干啥咧,林守一?我其实是想你跟我一起去大隋的啊,我就是有点眼馋你的书箱,没办法,比我的书箱要大嘛,这个我不否认啊,但是你如果真要下船返回棋墩山,我肯定是不乐意的。你想啊,咱们四个人里,就你道貌岸然、一肚子坏水,以后如果碰上没把坏字刻在脸上的家伙,比如包藏祸心的那种,肯定就只有你能一眼看穿啊,对不对,陈平安、李宝瓶?” 李槐左右张望,寻求援手。陈平安低头打造书箱,专心致志,置若罔闻。李宝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奇奇怪怪的问题,神游万里,心无旁骛。 林守一有些心情沉重:“你以为我们这趟去大隋游学很轻松吗?除了山水险阻之外,肯定还有很多我们想都想不到的幺蛾子。” 李槐眨了眨眼睛。 林守一缓缓道:“我们大骊以武立国,江湖势力不容小觑,读书人很少有人出名,在先生的山崖书院建立之前,一直被整个东宝瓶洲骂作蛮夷之地。” 李槐点头道:“这个我知道啊,咱们齐先生从不忌讳说这些的,又不是没讲过咱们大骊的处境。” 林守一叹了口气:“记得我小的时候,督造官宋大人曾经说过一件事情,说早年大骊好不容易有一个读书人靠本事考进了观湖书院,结果受尽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屈辱。不单单是言语辱骂那么简单,按照宋大人的说法,应该是大隋高氏和卢氏王朝的两名读书人联手设置了一个连环局,害得我们大骊的那名书生心境崩碎,变得疯疯癫癫,多年后好不容易恢复了神志,又在男女情事上被狠狠捅了一刀,最后就投湖自尽了。” “我们大骊因为此事,举国震怒,这才掀起了与卢氏王朝赌上国运的大战。要知道在那之前,对于昔年拥有大骊上国身份的卢氏王朝的诸多刁难,大骊素来是能忍则忍的。当然,如今局面已经变了很多,现在我们大骊的读书人越来越多,山上的练气士也开始下山,他们都在为大骊朝廷效命,在边关奋勇杀敌。” “这就又出现了一个崭新的格局,那就是大骊的文人很清贵,读书人当官就会自视高人一等,比如先前那个自称宛平县县令的人,多半是从京城外放地方的货色,正儿八经的科举出身,所以我现在担心那个男人在宛平县辖境渡口下船后,不管是书生意气还是想着新官上任三把火,会选择对我们下手。好在他是读书人出身的文官,而我们当中也有一位不曾露面的‘山上神仙’,说不定能够震慑住他。毕竟读书人在大骊再金贵,仍是比不过练气士。但是怕就怕那个县令不够聪明,或者不曾真正见识过练气士的厉害,那我们还会有一连串的麻烦。” 李槐忧心忡忡,转过身对着侧卧在身后的白色驴子就是一巴掌,怒骂道:“惹祸精小白驴!你当自己是黄花大闺女啊,给人摸一下就耍性子发脾气?” 李宝瓶突然开口道:“那个老头子肯定是宛平县县令的座上宾,说不定现在正相互吐苦水呢。我相信老人的身份越高,那名剑客的剑术越好,宛平县县令就越不敢明面上出手。我大哥说过,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至于暗中使小绊子,我们可不怕,只要那家伙不敢动用朝廷力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了,你林守一怕什么?别自乱阵脚!” 林守一仔细想了想,点头道:“应该是这样了。” 李宝瓶说完之后,脸色认真问道:“小师叔,对吧?” 陈平安无奈道:“我哪里知道这些读书人和当官的弯弯绕绕。总之遇上了麻烦,你和林守一商量着来。” 上次学塾马夫子“托孤”一事,几个孩子能够安然返回小镇不说,还把那名自称大骊谍子的车夫耍得团团转,其实就是林守一起的头,李宝瓶制定大方向,林守一再在细节上查缺补漏,天衣无缝,心志早熟得远远超过同龄人。 陈平安突然停下手中动作,想了想,干脆连柴刀也一并放在脚边。 心不静时,陈平安就会什么都不做,宁可先放一放,也绝不轻易犯错。以前烧瓷是如此,如今练拳更是如此。 李宝瓶和林守一几乎同时察觉到异样,就连李槐都赶紧端正坐姿。 陈平安看到三个疑神疑鬼的家伙,苦笑道:“干吗?我只是想到一件事情,你们这么紧张做什么?” 李宝瓶说道:“小师叔,你说出来听听。” 陈平安笑道:“我刚才就是想,除了跟你们识字之外,是不是也要跟你们学一学书上的学问。” 李宝瓶愣道:“可我们跟先生学到的只是入门的蒙学,没什么了不得的大学问。再说了,我们自己都只是蒙童,如何教得了小师叔?更何况很多蒙学上的语句,我随口问起,连齐先生也答不出来的,我们咋教啊?胡乱回答,不好的!” 李槐嘀咕道:“先生不是回答不出来,只是回答得晚了一些,你就不愿意听了。” 李宝瓶猛然转头,一拳砸在李槐脑门上。 李槐其实没怎么疼,仍是抱着脑袋鬼叫道:“这日子没法过了!李宝瓶的力道越来越大了,我也要练拳,不然将来我肯定会被她失手打死的。” 林守一好奇问道:“陈平安,学书上的东西做什么?” 陈平安缓缓道:“我怕有一天我跟人讲的道理,事后发现其实是没有道理的。所以我希望除了姚老头、阿良他们教给我的道理之外,再从你们读书人的书本上学一些。” 李槐如坠云雾,满脸震惊道:“陈平安,每天练拳那么辛苦,而且你打架已经那么厉害了,难道不是为了能够跟人不讲道理?” 林守一犹豫了一下,摇头道:“陈平安,我觉得不用事事讲道理,毕竟天底下所有人都有自己的道路要走,我们坚守本心即可,否则只会深陷泥泞,过犹不及的。” 李宝瓶满脸严肃:“小师叔,你别急,让我想一会儿。我觉得这件事很大,我必须要认真对待,仔细思考!” 在小镇学塾的时候,齐静春就是这样,每当李宝瓶询问一些个看似浅显至极的问题,反而会陷入沉思,多半要拖延几天才给出答案。 陈平安愈发无奈,仰起头望向蔚蓝天空,片刻之后,收回视线,不知为何突然就满脸笑容了:“我之所以要这么麻烦,是因为我在得到那部拳谱之后就一直有个感觉,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就是每当我与人对敌的时候,不管说不说出口,只要觉得我是对的,那么我心底就像有人在不断告诉我,你陈平安可以出这一拳,不管是对谁!” 接下来,三人仿佛都看到了一个陌生的陈平安。 只见这个来自泥瓶巷的贫苦少年神采飞扬,双拳紧握搁在膝盖上,从未如此自信:“而且,这一次出拳,可以很快!” 林守一眼神痴痴,小声呢喃道:“应该不算习武走火入魔吧,挺正气凛然的,还真有点像是先生在学塾……讲述那些圣贤大道最精妙处时的样子。” 李宝瓶正忙着思考先前那个问题,陈平安已经重新拿起柴刀,继续给林守一做小竹箱子了。 李槐有些神色恍惚,很久都没有还魂回神。先前那一刻的陈平安,让他感到似曾相识,好像记起了小时候有一次,吵架本事天下无敌的娘亲让人给挠得跟大花猫似的,回到家就撒泼打滚。他和姐姐李柳跟着娘亲一起哭,那个被街坊邻居骂作窝囊废的爹就只是闷闷地蹲在门槛边。娘亲最后就说自己瞎了眼,才找了这么个没骨气的男人,自己婆娘给人打了也放不出个屁。李槐他爹始终没吭声,气得从小就跟娘更亲近的李槐跑到门口狠狠踹了那个家伙的后背两脚,说以后再也不认他这个爹了。后来他娘亲哭累了,扯着男人的耳朵往门外一甩,说罚他今夜滚院子里睡去。可是才关了门熄了灯,她又让李槐去开门,把他爹喊回屋子睡觉。李槐不太情愿,可熬不过娘亲催促,只得开了门。让他差点气炸的是,他爹依旧老老实实蹲在院子里。 然后那一刻,身材矮小结实的男人缓缓站起身:“儿子,爹要连夜出山一趟,跟你娘亲说一声,很快就回家。” 不光屁都不放一个,还这么躲着娘亲和他们姐弟,这算男人吗?李槐气得浑身颤抖,哭喊道:“什么儿子,我是你李二的爹!” 男人半点也不生气,笑骂道:“臭小子,不愧是我李二的崽儿!” 那一刻,李槐有些痴呆。记忆中他爹是从来不会这么跟人说话的,好像永远都低人一等,除了睡觉打呼跟打雷似的,就是个没出息的闷葫芦,哪怕在他和姐姐面前也从来没有半点一家之主的样子。 的的确确,他爹就是个怕天怕地怕人怕鬼什么都怕的窝囊废。可是那天晚上,他爹走的时候,走得雷厉风行,很像是福禄街桃叶巷那边的富贵老爷。 李槐当时没有多想,只是觉得他爹有可能是大半夜帮着娘亲当街骂人去了。 可第二天李槐就失望得很,因为把他娘亲挠花脸的妇人一大家子见着他们娘仨依旧趾高气扬。之后他爹很长一段时日都没出现,应该是入山烧炭,赚钱养家糊口去了。所谓的“出山”,李槐觉得肯定是他爹的口误。 不过他爹回来的时候仿佛开窍了,不但拎回一只肥腻烧鸡,还给他们娘仨都带了礼物。娘亲一手叉腰,一手点着他爹的眉心说:“孬归孬,算你李二还有点良心。” 在那之后,他爹就又是那副“你来骂我啊,我还嘴一句算你有本事;你来打我啊,打死我也算你有本事”的孬样了。 但是不知为何,随着李槐慢慢长大,那一夜在院子里,他爹“出山”之前的笑容、说话的语气和走路的架势,在他的脑海中不但没有模糊,反而越来越清晰。 李槐突然说道:“陈平安,我们以后回到小镇,我请你去我家做客。” 陈平安疑惑道:“你爹娘和你姐姐不都已经离开小镇了吗?你之前说过,他们以后都不会回来了。” 才记起此事的李槐蓦然红了眼睛,嘴唇颤抖,就要哭出声来。 陈平安只得安慰道:“别哭别哭,你不也说了嘛,你爹答应过你,只要真正成了读书人,他就会来探望你的。” 李槐委屈道:“可是我又贪玩,又吃不了苦,一读书就喜欢偷懒犯困,比李宝瓶和林守一差太远了,我恐怕当不了读书人了,爹娘就再也不要我了。” 若说林守一和李宝瓶的岁数已算少年少女,还是大门大户出身,见的世面多,胆子相对大一些是理所当然的,可李槐却真的只是个孩子罢了,跟他陈平安一样是穷苦出身,胆子小一些也很正常。所以陈平安从头到尾对李槐都算是最耐心的那个人,哪怕是棋墩山那一次,李槐在泥泞里使劲踩踏,只有被溅得一身泥的陈平安打心底里没觉得有丝毫烦躁。 陈平安笑道:“别胡说,你爹娘如果不心疼你,还会送你去学塾念书?早点让你下庄稼地里干活,帮着家里放牛,不是更好?” 李槐心情略微好转,抹了把脸,哭丧着脸道:“我家穷,买不起牛啊。” 陈平安轻声道:“你现在还穷?不说那本《断水大崖》里的古怪,就书籍本身也值十两银子。” 李槐笑逐颜开,转头瞥了眼白色毛驴,咧嘴嘿嘿笑道:“我还有头驴呢!” 林守一突然神色一凛,压低嗓音对陈平安道:“水底阴神告诉我,有人来了,要见我们。但是那人自称认识阿良,还说阿良之所以提前入城,就是想问他一些问题,所以阴神问我们如何处置,是不答应他们登船,还是……阴神还说那人身边跟着一位江水正神,不出意外,是这条绣花江享受万民香火祭祀的神祇。” 陈平安有些为难,最后沉声道:“让阴神前辈护在我们身边就是了,其实让不让人家登船差别不大。接下来你们几个要小心,还是之前约定的老规矩,一切先由我来应付,实在不行,林守一你再动用那些黄纸符箓。” 林守一点头道:“好。” 他心神微动,细语呢喃。片刻之后,这艘行驶在绣花江水面上的大船微微一震,如果不是陈平安四人事先知情,一般人都不会察觉到其中玄机。 虽然他们肉眼见不到阴神的存在,但是明显感到船头这一块阴气森了几分。 这时陈平安发现船头不远处多了一个盘腿而坐的年轻剑客,长剑横挂在腰后,怀中还抱着用棉布包裹的长条物品,像是一把刀剑。他起身后,走到陈平安这边,对着隐蔽身形的阴神微微一笑,不再向前,开门见山道:“我带来了你们四人的通关文牒,有大骊龙泉县县衙户房的朱印,以及关于你们此行出境远游的许可朱文。至于我是谁,不重要。总之,我认识阿良,所以绝对不会是你们的敌人。至于船上先前的那点冲突,你们不用担心,那个宛平县县令不会耽误诸位的求学之路。” 最后年轻剑客双手递出手中物,望向李宝瓶,笑道:“你就是宝瓶姑娘吧?这把刀是阿良交代我们大骊务必要原原本本交还给你的。” 李宝瓶虽然心情激动,但仍是一动不动。 陈平安独自向前,从年轻剑客手中接过那柄祥符狭刀,说道:“麻烦前辈了。” 年轻剑客开怀笑道:“你们都是阿良的朋友,我可不敢以前辈自居。” 陈平安问道:“阿良还好吗?” 年轻剑客神色不变,点头道:“放心吧,很好。” 这把刀,是大骊藩王宋长镜亲自命心腹送出京城,交到年轻剑客手上的。还过了刀,年轻剑客如释重负:“诸位放心远游便是,接下来一路到达边境野夫关,只要涉及朝廷和官府都会畅通无阻,但是除此之外,我大骊就不会参与了。当然,如果真有了麻烦和意外,只要你们跟边军或是当地官府打声招呼,朝廷一样愿意竭力相助。” 陈平安望向此人的眼睛,点头道:“我们知道了。” 年轻剑客从袖中拿出四份通关文牒交给他,最后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肚子,换了一些客气话,抱拳道:“那就此别过,我去二楼打声招呼就走。” 陈平安有些别扭地抱拳还礼。 二楼一间摆设有精美瓷器的上等雅室里,所有人全部站着。老人和剑客白鲸脸色凝重,即将上任的宛平县县令和妻儿则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喘。 只有一名不速之客坐在那里自斟自饮,他身材魁梧,袖上有青蛇盘踞,呼吸吐纳皆是白雾缭绕。男子一身神采,绝不似凡俗人物。 见年轻剑客来,男子立即起身弯腰抱拳,一言不发,却极其恭敬。 年轻剑客摆摆手,看也不看老人和白鲸,对那位宛平县县令说道:“到了宛平县辖境,本本分分做你的父母官便是。今日之事,不要多嘴,到此为止,朝廷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如果稍有风吹草动,我可能不会亲自来找你,但是这位绣花江的水神大人是可以把你的脑袋拧下来的。” 年轻剑客不愿多说什么,只是对那位始终不敢坐下的绣花江神笑道:“你帮忙看着点,我先回去了。” 绣花江神沉声道:“那属下就不送大人了。” 年轻剑客走出雅间后,来到外廊,望向江水,想起草鞋少年的那番言语,颇有感触。 最终,他的身形一闪而逝。 山下纯粹武夫之所以矮山上练气士一头,就在于他们作为立身之本的东西——练拳的拳谱也好,习剑的剑术也罢,十八般武艺十八般兵器,全部被习惯性称为武学,其实在山上练气士看来,跟“道”这个字八竿子打不着。 一旦武学始终不上升到武道的高度,那终究只是在烂泥塘里打滚而已。 恐怕那个陋巷少年自己都不知道,他那番发乎本心的言语,关于如何出拳的感悟,是至少武道六境之上的宗师才会去深思的需要自问自答的问题。 棋墩山,有名姿色平平的妇人在自家大人的秘密授意下,带着一个船家女出身的貌美少女开始徒步爬山,向北方行去。 这是少女第一次出门远行,所以一路上不断回头张望,恋恋不舍。 妇人也不多说什么,人之常情,无须苛责。 何况长春宫她这一脉比较奇怪,修心重情,寻常练气士视为累赘忌讳的拖泥带水,反而是她这一脉的证道阶梯,所以少女才离乡就思乡,反而是好事。 至于为何要带着少女步行穿过棋墩山,那位大人没有明说,她也不方便刨根问底。 一路翻山过水,风景宜人。 少女生性天真烂漫,虽然略显疲惫,可是精神很好,走着走着,顺手折了路旁一根花枝轻轻晃悠,哼起了一支世代相传的乡谣小曲。 长春宫妇人皱了皱眉头,但是始终没有说什么。 远处有一个俊美非凡的年轻人,如同山鬼精魅,同样是在缓缓而行,始终望着妇人身边的少女。少女的嗓音空灵婉转,哪怕乡谣的内容很悲伤,可从她嘴中哼唱出来,就别有韵味,哀而不伤。 年轻人轻声与少女的歌声相和,声韵略有不同,更为醇正,也更为悲怆。 少女如春草里穿梭的黄莺,男子如孤零零站立坟头的老鸦,一个欢快鸣叫,一个低沉呜咽。最后,在山脊用青石板垒砌起来的寂寥驿路上,少女猛然抬头,发现远处走来一名白衣年轻公子,模样好看得不能再好看了。两人在狭窄的驿路上相遇,年轻人却已经低下头,不说话,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擦肩而过。 少女忍不住回头望去,发现那人站在远处,不走也不回头,背对着她。 少女有些奇怪,摇摇头,转头继续前行。 之后绣花江两百多里水路,安安稳稳。 陈平安一行人下船的时候,李槐和林守一都背上了书箱,加上李宝瓶,负笈游学变得愈发名副其实,结果就是让陈平安看起来更像一个大户人家的少年仆役。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实在无法想象他是一名练家子,能够让一个大骊县令身边的武秘书郎毫无还手之力,下船之时,竟然是让人用担架抬下去的。 陈平安下船之前就仔细看过了堪舆图,如果不进宛平县城,那么绕城南下之后要穿过一片崇山峻岭,估计需要大半个月的脚力。陈平安在船上找当地人问过了,有山路可走,但是比起棋墩山的青石驿路要难走很多,不通马车,多是驴骡驮物。 如果不走山路,就必须经过一座郡城。林守一说他尚未悟出纯阳符的法门,无法让那尊阴神遮掩先天而生的阴秽之气,这样的话,它多半无法光明正大进入城内。按照阿良的说法,郡城的城隍阁、文武庙以及一座将军府邸恐怕都会对阴神产生先天排斥,若是有高人坐镇,很容易节外生枝。 一行人一边问路一边前行,其间陈平安还跟乡野村夫、妇人试探性询问那些山岭有没有古怪传说,会不会有山鬼出没。当地百姓看到四个孩子年纪都不大,又背着书箱,便当成了富贵人家跑出去游山玩水的读书郎,笑着跟陈平安说,那边的山山水水连个名儿也没有,哪来的神神怪怪,他们就从来没听说过。最后大多不忘跟四人推荐绣花江的江神祠,说那儿求签拜神很灵验,说不定真有江神老爷,每年县令大人都会带人在江边祭祀,爆竹连天,热闹得很。 正午时分,四人准备入山。李槐站在山脚,弯腰作揖,狠狠拜了三拜,抬头看到陈平安没动静,奇怪地问道:“陈平安,上回在棋墩山你都拜了拜,这次咋偷懒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回答道:“我以前跟老人经常进山,学了一点点看山吃土的本事。老人心情好的时候,说过些山势走向,什么地方会是山神老爷搁放什么金身的地儿,很有讲究的。大致上一座山有没有山神老爷坐交椅,进山之前你仔细看几眼就能看出一点苗头的。加上之前当地人都说这儿没那些说法,就大致能够确定我们要走的山路不是山神的地盘了。” 林守一心念微动,说道:“阴神前辈说了,一个王朝的山水正神名额有限,不可能处处都有神灵,否则就会泛滥成灾,使得地方气运一团乱麻。加上山水之争跟山下争田地抢水源是差不多的光景,反而对王朝不利,所以一般来说,地方县志上没有明确记载山神庙的山头,就不可能出现山神。” 李槐有些失望:“唉,我还想多几个彩绘木偶呢。” 原来在棋墩山因祸得福,白白拿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彩绘木偶,这让李槐期待得很,恨不得走过一座山头就拿到一个,那等走到大隋书院,自己的小书箱就能堆满了不是?要不然到头来里面只放有一个木偶和一本书,太“家徒四壁”了。 林守一气笑道:“你有什么脸皮说陈平安财迷?” 李槐一脸无辜:“我没说过啊,我只说过陈平安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林守一冷哼道:“马屁精!” 李槐大怒:“如果不是我苦苦哀求,你能有小书箱?林守一你有点良心好不好?” 李宝瓶没好气道:“闭嘴。” 陈平安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就会练习走桩,因为背着大背篓,不敢动静太大,就让自己收着力气和架势,尽量往慢了走,毕竟阿良在枕头驿传授十八停运气方式时就说过一个“慢”字才是十八停的精髓所在。陈平安如今卡在第六和第七停之间,死活迈不过去这个坎,刚好拿《撼山谱》的走桩来练练手。 进山走了约莫两个时辰的山路,李槐已经气喘吁吁,李宝瓶亦是如此。 陈平安知道这就是所谓“一口气”的尽头了,于是挑了一条溪涧边休息。林守一不愧是一只脚登山的神仙了,气定神闲,只是额头微微渗出汗水,比不过陈平安而已。众人各自找地方坐下,陈平安从自己的大背篓里拿出李宝瓶的那把狭刀祥符。虽然当时阿良说到了“垫底”二字,可陈平安又不是瞎子,而是用惯了菜刀和柴刀的人,甚至连宁姑娘的压裙刀也借用过一段时间,知道这把刀肯定名贵异常,所以只要四周没人,就会拿出那块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小小斩龙台,小心翼翼地磨砺刀锋。 拔刀出鞘后,把黑得发亮的斩龙台轻轻蘸水,陈平安就蹲在溪畔开始缓缓磨刀,动作舒缓,不急不躁,像是对待小镇最珍贵脆弱的贡品瓷器。 陈平安喜欢专心做一件事情,尤其是能够做好的话,会让他格外开心。 就像每次到了“会当凌绝顶”的视野开阔处练习立桩剑炉,陈平安会感到最舒心。每当收回心神的时候,他就会感到神清气爽,同时又有一些遗憾,恨不得去将拳谱后边的拳招钻研精深,一下子就融会贯通,一口气全部学会,使得自己的出拳更加有章法,更加迅猛,拥有阿良离开枕头驿之时拔地而起、化虹而去的那种气势。 但是每当这种时候,陈平安就会默默走桩,将这股躁动之气一点点压抑下去,告诉自己不要急,要心静。心不定,一味求快,就会跟烧瓷拉坯一样,反而容易出错,功亏一篑。有一次走桩,陈平安怎么都静不下心来,于是就去翻看那些州郡堪舆图,无意间翻出小心珍藏的三张药方,正是那位陆姓年轻道人的手笔。宁姑娘说这些字写得没滋没味,像什么读书人的馆阁体,最无趣。 可是陈平安如今有事没事就会拿出那三张纸看一看、读一读,心就能静几分。 李宝瓶洗了把脸,缕缕发丝沾在额头上。这么长时间步行远游,小姑娘晒黑了许多,所以此刻没了头发遮掩的额头显得格外光洁白皙。 李宝瓶喜欢看小师叔聚精会神磨刀的样子,狭刀在斩龙台上推移的时候,好像天地之间就只剩下了小师叔一个人,她怎么也看不厌。 当然,陈平安走路练拳的时候,挡在她身前用拳头跟人讲道理的时候,跟他们认字的时候,等等,她都喜欢。只是分喜欢、很喜欢、更喜欢、最喜欢。 当然,也有不那么喜欢的时候,不过李宝瓶一般很快就会忘了。 但是李宝瓶突然想到红烛镇枕头驿,想到自己寄回家里的那封信,心情有些阴郁。 陈平安察觉到小姑娘的异样,笑问道:“怎么了,有心事?” 李宝瓶叹了口气:“不知道家里如何了。二哥人这么坏,大哥以后会不会被二哥欺负呢?” 陈平安认真道:“就事论事,我以后肯定会当面跟你二哥问清楚有关唆使朱鹿杀我的事情。但是话说回来,你二哥对你这个妹妹应该是不坏的。” 李宝瓶苦着脸道:“朱鹿怎么会这样,怎么可以这样!她既然已经是武夫了,还有她爹朱河,只要去边军,谁都会抢着要的,她以后靠自己去争取一个诰命身份,很难吗?为什么我二哥说什么,她就真的照做?” 陈平安摇头道:“这些我就想不明白了。” 不远处林守一脸色阴沉:“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李槐哼哼道:“屁咧,我看朱鹿这个傻瓜就是喜欢上了你二哥。少女怀春,春心萌动,得到了心上人的承诺,比那诰命夫人的诱惑更让她动心。” 林守一冷笑道:“那她就真是又蠢又坏,无药可救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看了眼身边三人,想起泥瓶巷、杏花巷那边的风景,鸡飞狗跳、鸡毛蒜皮、妇人骂街、背后坏话,什么都不缺,说道:“你们是读书人,懂得多,又是齐先生手把手教出来的学生,所以跟我们很不一样。其实像我生活的地方,哪怕很多上了年纪的人,就跟船上那个县令和老人差不多,是不愿意讲道理的,要么只愿意讲自己的道理。”他干脆不再磨砺狭刀,收刀入鞘,有些感慨,“不过别看他们不讲理,可有些人力气大,烧瓷烧炭就能赚钱养家;有些人庄稼活做得比谁都好,所以日子过得其实不差;还有比如给人接生、喜欢烧符水装神弄鬼的马婆婆,人坏得很,可这么坏的人,对她的孙子马苦玄又好得很,恨不得天底下所有的好东西都给自己孙子。” 陈平安笑道:“所以我要读点书,想明白到底是为什么。” 李宝瓶突然站起身,在溪水旁边缓缓踱步,脸色凝重。 最后她突然开口道:“小师叔,你上次在船上的那个问题,我一直在想,现在我觉得想明白一点点了。你要不要听听看?” 陈平安忍住笑:“刚从你们那里学来一个‘洗耳恭听’,现在正好用得上。” 李宝瓶气呼呼鼓起腮帮,最后有些埋怨道:“小师叔!” 陈平安赶紧笑道:“你说你说。” 李宝瓶还没开始讲道理,就先为自己做铺垫埋伏笔找退路了:“我可能说得比较乱,小师叔你如果觉得不对,听听就好啊,不许笑话我。” 陈平安摇头道:“我在船上能跟那么大岁数的老人讲道理,为什么跟你就不可以?你只管说,小师叔用心听着呢。” 李槐撇撇嘴,拎着那只彩绘木偶胡乱挥动,像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说说说,说话吵架从来不疼,打架才疼。” 李宝瓶先讲了三个说法,有点类似夫子讲学的开宗明义,提纲挈领:“我要讲仁义道德、乡俗规矩、王朝律法。” 李槐立即有些头疼了,把心思放在那个精美绝伦的彩绘木偶上,想着哪天它能活过来跟自己聊天解闷就好了。 林守一笑了笑,单手托着腮帮,望向站在溪边的李宝瓶。 陈平安竖起耳朵,用心听讲。 小时候经常去学塾的墙根处偷听齐先生说书,这让他始终有些怀念。 李宝瓶接着道:“这三点分别对应君子贤人、市井百姓、违禁坏人。” “君子贤人,读书多了之后,懂了更多道理,但是要切记一点,就像我大哥所说的,道德一物,太高太虚了,终究是不能律人的,只能律己!又故而立身需正,身正则名正,名正则言顺,言顺则事成。除此之外,一旦独善其身了,若想兼济天下、教化百姓,大可以将自己的道德学问,像我们先生那样在学塾收弟子、传道授业。” “一般的市井百姓,只需遵守乡俗规矩即可。而王朝律法,就是用来约束坏人的一条准绳,而且是最低的那根,也是我们儒家礼仪里最低的‘规矩’。” 陈平安觉得这些话虽然都听得懂,只是其中的道理始终没有成为自己的道理。 难怪阿良说要多读书啊。 林守一不知何时已经正襟危坐,皱眉道:“那是法家。” 李宝瓶面对三人,斩钉截铁道:“法必从儒来!” 林守一愕然。 李宝瓶看到心不在焉的李槐,气不打一处来,轻喝道:“李槐!” 李槐仿佛回到了乡塾蒙学,被齐先生在课堂上一次次温声点名的岁月,本能地答道:“到!”结果发现齐先生已经换成了经常揍自己的李宝瓶,便有些悻悻然,觉得挺丢人现眼的,只得继续低头摆弄木偶。 李宝瓶不理睬李槐,继续说道:“各有各的规矩,相安无事,世道清明,天下太平!君王垂拱而治,从而圣人死大盗止!” 林守一又开口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这是道家的说法吧……” 李宝瓶眼神熠熠,大声道:“一法通万法通,天底下最根本的道理,必然是一致的!”她好像记起了什么,在三人面前缓缓踱步,“我在学塾的最后一堂课,是先生单独跟我说起‘天经地义’四字,经义是我儒家立教之根本……” 李槐终于开口道:“先生没跟我们讲这个啊。林守一,你呢?” 林守一摇摇头。 李宝瓶双臂环胸,气道:“你们一个是先生讲道理不爱听,一个是先生讲了东西不爱问,难道非要先生把他的学问塞进你们脑袋里去啊?” 李槐嬉皮笑脸道:“如果可以的话,我是不介意的。先生那么大学问,分我一点都够用一辈子啦,这样省心省力,还能少走弯路。” 林守一自言自语道:“一法通万法通……若真是如此,确实需要自己找到那个‘一’,阿良说的‘求精深而弃驳杂’也能对上了。” 被李槐这么一打岔,李宝瓶像是又想到了别处,遇到了瓶颈。她有些难为情,对陈平安说道:“小师叔,我再想想啊,又有问题跑出来难住我了。” 陈平安微笑着抬手伸出大拇指。 李宝瓶雀跃道:“讲得不坏?” 陈平安没有收回大拇指,大声道:“很好!” 四人并不知道,原本暗中守护在不远处的那尊阴神,如同一个从油锅里爬出来的可怜人,浑身剧颤。 但是福祸相依。这尊阴神先是漫不经心地听着那些稚嫩的“讲学”,然后就是一系列匪夷所思的反应,心神摇荡,魂魄分离,一身浑厚阴秽之气如同被一阵阵强劲罡风如刀削去。阴神一开始还不信这个邪,始终不愿后退一步,到最后实在是经受不住,一退再退,竟是退了数十里才略微好转。阴神不愿就此作罢,顶着那股无形的罡风浩然气一步步前行,如一叶扁舟在江水滔滔之中逆流而上。 相传浩然天下九大洲,儒家七十二书院里的那些正人君子,胸中一点浩然气,天地千里快哉风。 与此同时,在这片山岭人迹罕至的百里之外,有一处辉煌如王侯宅邸的所在,一名身形曼妙却脸色雪白的红衣女子本想点燃一盏白纸灯笼高高挂起,可是灯火点燃一次就自行熄灭一次,这让她的脸色变得有些狰狞。 整栋恢宏宅邸,鬼蜮横行,阴风大振。 她丢弃手中灯笼,缓缓升空,最终悬停在比屋檐更高的地方,环顾四周。 陈平安一行人从北向南入山,与此差不多时候,凑巧也有一行人由南往北而行。为首的是一个背负桃木剑、腰悬一串银色铃铛的老道人,道袍老旧,脚踩草鞋,仙气没有几分,寒酸气十足。他身后跟着个神色木讷的跛脚少年,除了背负着大包裹,肩膀斜斜扛着“降妖捉鬼、除魔卫道”的幡子。估摸着幡子是清洗的次数太多,布料早已泛白,八个字也墨色浅淡。还有个七八岁的圆脸小姑娘,瘦瘦小小,伸手搀扶着不知为何始终闭眼的老道人。 老道人猛然抬头“望”向连绵逶迤的青黑大山,惊讶道:“咦?此山距离绣花江的江神祠并不算远,竟然还有这么明显的妖气冲天而起,这其中必然有隐情。虽说山水有界,互不干涉,可此处古怪,大有古怪。” 圆脸小姑娘闻言,忧心忡忡问道:“师父,那咋办?上回您在三枝山捉妖失败,出钱雇用咱们的人最后气得连盘缠也不给。如今咱们可真没钱了,不然咱们绕路?” 老道人冷哼道:“绕路?若是贫道没能遇上也就罢了,算那妖物邪祟走运,如今既然被贫道遇上了,岂有放过的道理!幡子上写着的‘除魔卫道’,岂是给外人看的……” 圆脸小姑娘叹气提醒道:“师父,这里没外人。” 老道人讪讪笑道:“顺嘴顺嘴。师父还没从三枝山那边缓过来呢,委实是太气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竟是半颗铜钱也不愿意给,世间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为富不仁的家伙,活该他们祖坟被山鬼侵占,子孙横祸连连……” 圆脸小姑娘又提醒道:“师父,您不是常说我们修道之人要有平常心吗?” 前一刻还慈眉善目的老道人勃然大怒,伸出双指拧住圆脸小姑娘的胳膊,满脸厉色道:“谁给你的胆子教训起师父了?还敢没完没了!” 圆脸小姑娘痛得放声大哭,赶紧求饶道:“疼疼疼,师父,不敢了不敢了……” 老道人并未转身,伸手重重一拍腰间铃铛,狞笑:“小杂碎,还敢对你师父起杀机?” 跛脚少年神色默然,很快就有鲜血从耳鼻渗出。可是他始终一言不发,纹丝不动。 圆脸小姑娘哭得更加伤心:“师父,您就放过师兄吧,他肯定是无心之举。我答应师父,接下来三天之内,争取多给师父一斤符泉!” 老道人眉开眼笑,使劲揉了揉她的脑袋,力道不轻,使得她的纤细身躯左右晃荡。老道人说:“不是争取,是必须。” 他总算收回干枯如老树枝丫的手,大笑道:“入山!马无夜草不肥,说不定就是一笔横财。还别说,自从有你们两个小杂种在身边,虽然混吃混喝,可师父修道就修得安心许多了。如此一想,师父觉得以后是要对你们好一些,哈哈。” 圆脸小姑娘搀扶着老道人开始登山,跛脚少年默默擦去鲜血,习以为常。 圆脸小姑娘偷偷转头笑了一下,跛脚少年咧咧嘴,示意自己没事。 师徒三人入山之后,竟是兜兜转转,无法准确找到妖气的来源。老道人能够感受到细微的妖气弥漫在附近的山野草木中,可始终不得其门而入。老道人心知那大妖的道行肯定不弱,否则也没本事使出遮天蔽日的障眼阵法。不过他仍是不愿死心,就让扛着幡子的跛脚少年去探路,自己则带着圆脸小姑娘在靠近山路的地方休憩,时不时察看手中的一块木制罗盘。此罗盘俗称“颠倒盘”,是道门修士和阴阳术士常用的款式,并不出奇,只不过天池海底的朱红细针偶尔有金光流泻,显现出此盘暗藏玄机。 天色阴沉,雾气弥漫,随时都有可能下雨。老道人此时蹲在路旁,低头“凝视”着罗盘,神神叨叨念着:“颠颠倒,二十四山有金山银山。倒倒颠,二十四山有龙潭虎穴。” 老道人收起罗盘,转头向山路远处,轻声笑道:“财路来啦。天无绝人之路,看来到了宛平县能够小酌几杯喽。” 圆脸小姑娘顺着老道人的视线,看到一行人缓缓行来。为首一人是个背着大背篓的草鞋少年,手持柴刀,偶尔将山间狭窄小路旁的枝丫劈砍掉,以防勾连刺破衣衫。他身后还有三人,年纪都不大,一个身穿红棉袄的小姑娘,一个鬼头鬼脑的男孩,还有一个神色冷漠的少年,三人都背着可爱至极的翠绿小书箱。 这些人身后居然还跟着一头驮着行囊的白色毛驴。 圆脸小姑娘压低嗓音道:“师父,不像是有钱人家,要不还是算了吧?” 老道人一挑眉:“蚊子腿那也是肉啊。你是半个当家人,兜里还剩下多少铜钱,心里没数?就你师兄那个饕餮肚子,吃掉师父多少银子了?若不是师父可怜你们,你们以为这个世道,能容你们活几天?” 懂事的圆脸小姑娘赶紧给老道人敲肩膀,笑容真诚,感恩道:“所以我和哥哥给师父做牛做马,从无怨言的。可是师父如果以后生气,能不能在哥哥不在场的时候才教训我啊?那么哥哥也不会生气,师父就不用拿师门家法惩罚他了。” 老道人缓缓起身,圆脸小姑娘立即束手立于一旁。 一行人正是南下大骊边境野夫关的陈平安他们,陈平安其实早就看到笑呵呵的老道人和拘谨的圆脸小姑娘了。 老道人在陈平安他们走近后抚须而笑,以稍显拗口的大骊官话语不惊人死不休道:“如果贫道没有看错的话,诸位此行远游有过血光之灾。可千万别以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在贫道看来,你们接下来还有一场真正的灾祸,这个坎过去,才有真正的后福。” 陈平安心头一沉,不露声色。 李宝瓶打量着那个脸色微白的圆脸小姑娘,后者羞赧笑了笑,李宝瓶也笑了笑,两人立即就相互喜欢上了。 李槐到了嘴边的那句“老道儿你不是瞎子吗,怎么看这看那的”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只是绣花江船上的风波让他铭刻在心,立即捂住嘴巴,坚决不惹事。 老道人好像察觉到了李槐的心思,哈哈笑道:“你们有所不知,我道门有十大神通,其中便有‘心眼洞开,天地清明,鬼祟退避’一说。贫道正巧掌握了这门神通,不敢自夸已经炉火纯青,却也算小有气候,看人不以眼看皮囊,只需以心观望各位的气象即可。” 林守一脸色淡然道:“我儒门圣人有教诲,萍水相逢,不语怪力乱神。” 老道人略有讶异,很快叹息道:“罢了罢了,佛家不度无缘人,道门亦是不救蒙蔽汉。去吧,希望此行路上你们自己小心便是。若是真有麻烦,不妨大声呼喊,贫道如果侥幸听闻,必然反身相助;可若是路途相隔遥远,贫道就算有心,也无力了。” 说完这些话,老道人侧身让过小路。 陈平安笑道:“我们会小心的,感谢道长提醒。” 双方擦身而过,李宝瓶朝干干瘦瘦的圆脸小姑娘大方挥手,小姑娘怯生生举起小手在胸口轻轻晃了晃,作为无声的告别。 老道人等到陈平安一行人的身影在山路消失,嘀咕道:“一路行来,大骊人要么是粗鄙武夫,要么是无知百姓,贫道这一套百试不爽,怎么今天失灵了?晦气晦气,诸事不顺。看来这次降妖更不能失败了,山野大妖必有雄厚家底,这次……” 他眼皮子微颤,止住话头,拍了拍身边恋恋不舍望向山路的圆脸小姑娘的脑袋,和蔼可亲道:“酒儿,只要此事成功,师父的雷法修行就有了保障,再不用为钱财担忧,那么以后师父对你们兄妹一定会更好的。” 名叫酒儿的小姑娘扬起脑袋笑道:“只要师父以后不经常拍打铃铛就很好了!” 老道人不置可否,猛然抬起头,手指掐诀,神色不惊反喜:“变天了!好重的妖气,竟然能够惹来一地山水气候的变换!好好好,总算引蛇出洞了。小酒儿,准备随师父一起除魔卫道!” 酒儿使劲点头,即将面对山下百姓人人闻风色变的妖物鬼祟,竟是丝毫不惧。 她掏出一把长不过寸余的银色小刀,撸起袖管,准备用刀在手臂上划,问道:“师父,现在就要符泉吗?” 老道人点头道:“虽然师父还有些,不过小心起见,先来一些,让师父以备不时之需,免得被妖物打个措手不及,到时候反而是害了你们兄妹。” 酒儿深吸一口气,用小刀在手臂上划开一道口子,顿时鲜血涌出,赶紧抬起手臂:“师父,好了。” 老道人熟门熟路地伸出一根右手手指,左掌摊开,迅速用手指蘸血在掌心画了一个符,然后指掌互换,右手掌心也画了一张符。 脸色愈发苍白的酒儿仍是认真问道:“师父,够不够?” 老道人哈哈笑道:“暂时够了,师父这就让那头盘踞此山的大妖尝一尝五雷轰顶的滋味!” 距离师徒二人约莫一里山路外,陈平安突然停下脚步,举起柴刀示意后边三人注意。只见远处有一个手持奇怪幡子的少年,身形矫健如山野猿猴,从密林深处一跃而出,背对陈平安他们,落在山路上。少年使劲摇动幡子数次,然后就想沿着利于奔跑的山路去跟老道人会合,结果一转身,就看到山路上多出了陈平安一行人。他有些着急,略作思量,一咬牙改变主意,选择绕路撤退,继续往山下逃窜,同时不忘对陈平安他们做了一个快走的手势。 李槐目瞪口呆:“这是在干啥?” 林守一皱眉道:“应该是有邪祟在追逐少年,我感觉得到有股阴秽之气。” 果不其然,一抹模糊身影裹挟着滚滚黑烟,看到陈平安一行人后,停滞片刻,散发出瘆人阴森的气息,不过最终仍是追着那手持幡子的跛脚少年迅猛离去。 陈平安对林守一说道:“问一下阴神前辈怎么说。” 片刻之后,林守一答道:“阴神前辈让我们继续前行,不要逗留,他会随机应变。但是他也说了,自己只是护送我们去大骊边境,提醒我们此行目的只是远游求学,不是当捉妖除魔的大善人,他不希望我们主动惹是生非。” 陈平安点点头:“跟阴神前辈说一声,我们会见机行事,如果能帮忙就帮忙,不能也不强求。还有,林守一,你也准备好那三张符箓,然后你来带头领路,我在队伍最后。宝瓶、李槐,记得如果真的遇到了传说中的鬼怪精魅,不要怕,更不要慌,千万别学……算了,我们赶路!” 陈平安原本想说千万别学棋墩山石坪上的朱鹿,明明有武道二境巅峰的修为,遇上妖物白蟒,竟是连出手都不敢。但是又想到阿良随口说的那句“背后说人是非者,必是是非人”,陈平安便把话咽回了肚子。 林守一神色自若。那一叠小镇李氏珍藏的压箱底符箓中三张品秩最低的黄纸符箓如今他已能够勉强驾驭,分别是水符“盘中珠”、火符“火雨”,还有一张五岳破障符,属于山气符范畴。 但是林守一真正的凭仗,不是三张不知威力大小的符箓,而是自身,是那部《云上琅琅书》所记载的秘传雷法。不过林守一当然不会因为想要验证这一手雷法的威力就去自找麻烦,而让所有人置身于险境。 一行人快步而行,李槐边走边举起手,纳闷道:“这就下雨了?也不事先打声招呼啊?” 阴雨绵绵,不大,却让山林间的寒气浓郁了许多。 陈平安从背篓里拿出四顶斗笠,全都是在红烛镇购置的,就是为了在这种风雨之中匆忙赶路。 每人戴上一顶斗笠后,脚步不停,陈平安时不时回头张望。 远处,老道人面向朝自己一路狂奔而来的跛脚少年,大笑道:“来得好!小小邪祟,自寻死路!给贫道去死!” 他脚踏罡步,手心画符的一掌拍出后,才对跛脚少年出声提醒道:“趴下!” 跛脚少年一个前扑,在泥泞山路上打滚。 老道人掌心里的金光熠熠生辉,符箓每一笔皆有金光亮起,掌心隐约有雷声响起。 这一抹璀璨金光,在风雨如晦的荒郊野岭之上格外引人注目。 跛脚少年身后那团黑烟骤然停止,刚想要逃窜就已经被金光砸中,像是被一团金色大网笼罩全身,滋滋作响。黑影哀嚎不已,很快烟消云散。 跛脚少年一路弓腰跑到老道人身后,气喘吁吁,将招魂幡子往地面上一插,看到酒儿的担忧神色,仍是咧咧嘴,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老道人欢畅大笑:“枯骨而生的末流阴物,也敢在贫道面前露头?” 有一缕灰色像是被人拉扯进了那杆幡子,老道人身形在原地腾空而起,扭身就是一掌挥出:“来来来,尽管来,全部化作贫道的无量功德!” 跛脚少年和酒儿后方的一个阴物又被起于老道人手心的雷法一掌轰散,很快就又有一缕灰色飞入幡子。 山路上,老道人身形辗转腾挪,双手快速互换,一掌掌挥出,一次次亮起金光,雷声轰隆隆,声势惊人。 老道人痛快大笑,阴雨天气中,雷光映照得那张苍老脸庞气势凌人。看来这老道人确实有几分斩妖除魔的真本事,几招得手,豪气冲天:“贫道雷法何等浩荡,岂是你们这些阴物能够抗衡的。那头鬼鬼祟祟藏在幕后的大妖,你还要让这些喽啰来送死吗?赶紧束手就擒,交上一半家底,说不定贫道悲天悯人,还会放你一马!” 雷法之术,千年以来,始终雄踞于道家万法之首的高位,一旦使出,公认威力浩大,势不可当。只是所谓的五雷正法,东宝瓶洲除了寥寥无几的道家宗门能够真正领略其精髓,其余很多传承,皆是体系并不完整或是只得形似不得神意的旁门,这对于施法之人必有反噬,长年累月,生机衰竭,便就成了夭寿之源。 所以这个老道人目盲眼瞎,未必是天生的。 原本在山路四周的树林之中快速游弋的一道道滚滚黑烟逐渐减少,那些呜咽、哀嚎、低吼汇聚在一起的恶心声响彻底恢复平静。 酒儿轻声道:“师父,后边,有很多灯笼挂起来了。” 老道人转头“望去”,感知到一盏盏白纸灯笼在北边山路凭空出现、凭空点燃,像是一条长达千百丈的火龙,缓缓游走于山野大泽。 老道人神色凝重,搓了搓掌心,以女徒弟鲜血作为朱漆的手心符箓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他伸手从背后抽出桃木剑,如临大敌。 一名身穿鲜红嫁衣的女子姗姗而来,手持一柄油纸伞,分明嘴唇未动,却有阴恻恻的嗓音响起于师徒三人耳边:“这位道长只管继续画符,便是画满全身也无妨,妾身可以等。之后妾身就会邀请三位去府上做客,亲自为你们三人洗脸、抽筋、锥心。” 手持纸伞的嫁衣女鬼似乎对酒儿最感兴趣,她伸手覆住自己那张小小的雪白脸庞:“比如洗脸,便是这般。” 下一刻,酒儿吓得赶紧闭上眼睛。 原来那红衣女鬼抬手遮住自己的容颜后,轻轻向下一抹,就像整张脸皮被剥离“洗”掉了,露出一张鲜血淋漓的恐怖面目。 老道人手持桃木剑,剑尖直指嫁衣女鬼:“到底是妖是鬼?” 嫁衣女鬼轻轻拧转伞柄,独自站在远处山路上,给人茕茕孑立之感。她一路行来,裙摆已是泥泞不堪,不知为何竟是没有使用妖术,以那无形的山野瘴气凝聚成能够不沾尘垢的衣衫。她身上这一袭艳红嫁衣显然是真材实料的绸缎,说不定还是出自山下店铺有名裁缝之手。 嫁衣女鬼先前往下一抹,剥掉了整张面皮,此时手掌又缓缓往上,重新覆上了一张苍白无色的容颜,如山下那些待字闺中的美娇娘,年轻秀美,若非脸色病态,其实与世俗寻常女子并无两样,近在咫尺,就连老道人也感受不到她身上的妖气。 这种修行有道的大妖行走人间城池早已无碍,只要不主动靠近城隍阁和文武两庙,都不会惹来世俗势力的镇压。当然,前提是这类大妖愿意收敛气息,压抑杀戮本心,不去为祸世间。 嫁衣女鬼扯了扯嘴角,依旧嘴唇未动声音自起:“道长一心斩妖除魔,积攒无量功德,于是妾身来了。道长所谓的五雷正法,妾身更是拭目以待。” 老道人心中越来越震惊,袖中那块内外总计四层的颠倒盘,分别针对妖怪、精魅、阴物鬼祟、山水神祇。除去精魅一层,其余三层皆是旋转大震,这说明眼前此物身份复杂,极有可能生前是一头修道有成的大妖,死后化作横行一方的厉鬼,但是彻底堕入邪道之前,已经拥有晋升为山水神灵的资格。 老道人心中叫苦不迭,这比起三枝山的那头阴险山鬼棘手难缠了何止一筹两筹?他竭力面不改色心不跳,以免被嫁衣女鬼察觉到自己心虚,缓缓倒持木剑以示善意,朗声笑道:“这位小姐虽然妖气磅礴,有坐镇一方通天彻地的气象,但贫道以心眼观之,小姐身上分明杀气极少,罪孽不多,便是有一些萦绕不去的怨气,那也是很多年前的残余,不值一提。贫道身为一介山野散修,与这位小姐可算半个同道中人,大水冲了龙王庙,惊扰了小姐修行,罪过,罪过。” 一直仰起头望着油纸伞的嫁衣女鬼猛然收回视线,死死盯住擅长雷法的游方老道人,这一次直接张嘴说话:“小姐?没看到我的衣饰吗?喊我夫人!” 最后四个字,嫁衣女鬼几乎是咆哮而出。 刹那之后,滂沱大雨,山风呼啸。 啪一声,嫁衣女鬼收起油纸伞,一手持伞,一手轻抚伞面,动作轻柔地抹去雨水,但是望向师徒三人的脸庞不断扭曲:“果然是瞎子,老瞎子!你能以心眼观象是吧,妾身刚好带你回府,让你这个居心不良的牛鼻子老道晓得什么叫作锥心之痛!” 老道人试图缓和气氛,叹道:“夫人何必如此咄咄逼人?事情又不是没有回旋余地。” 嫁衣女鬼开始缓缓前行,一步一步踩在小路泥浆之中,一手持伞,一手提起衣裙,露出一双湿透的脏兮兮的绣花鞋,微笑道:“道法不精,胆敢居心不良,死了好,死了好,省得以后耽误了郎君读书,耽误他考取功名……” 说到最后,女鬼细语呢喃,眼神温柔,那些仿佛在窃窃私语的细碎言语,在疾风骤雨之中被遮掩得一干二净。 老道人冷笑道:“这位夫人,当真要与贫道玉石俱焚?” 眼见是不死不休的境地了,数十年游历四方,小半个东宝瓶洲都走过了,老道人倒也不是什么怕事之徒,轻喝道:“小跛子,只要这次能联手退敌,贫道答应你,让小酒儿一整年不用上缴符泉。” 跛脚少年点点头,伸手握住那杆写有“降妖捉鬼、除魔卫道”的招魂幡子,沉声道:“可以了。” 老道人一脚重重踏地,双手食指中指并拢,作道家法剑之势,快速默念一连串剑诀,最后以“急急如律令”收尾。 只见那杆插在地上的招魂幡子原本裹卷在一起的幡面突然之间变得好似迎风招展,猎猎作响,幡上八个字变成惨白色,像是八个身披银色甲胄的沙场小卒开始听从军令,在幡面上跑动起来,排兵布阵。其中“降妖捉鬼”四字沿着幡面、木杆子、跛脚少年的手臂、肩头,一路迅猛推移,最终分别流窜跑入少年的耳鼻四窍。 少年的眼眸瞬间变成纯白之色,每一次呼吸吐纳,面目七窍皆有黑烟缭绕。 跛脚少年双拳紧握,仰天怒吼,全身上下黑烟滚滚,黄豆大小的雨点竟是在他头顶三尺附近就瞬间蒸发为水汽。 跛脚少年相比阴气内敛的嫁衣女鬼,显然更像一个择人而噬的阴物鬼怪。 嫁衣女鬼一直在打量酒儿,等到跛脚少年开始朝她狂奔而来,这才望向如释重负的老道人,淡然道:“太让妾身失望了,竟然连旁门左道也算不上,只是不入流的歪门邪道而已。贼喊捉贼,不该死,应该生不如死。” 跛脚少年转瞬之间就来到嫁衣女鬼之前,高高跃起,一腿扫向后者头颅。 嫁衣女鬼既不躲避,也不格挡,始终一手双指拈住衣裙,身姿婀娜,直线向前。 砰然一声,嫁衣女鬼整颗头颅被“连根拔起”,飞向山下不知何处。 只是无头女鬼继续前行。 落地后的跛脚少年又是鞭腿横扫,这一次扫向了嫁衣女鬼的腰部。 嫁衣女鬼持伞的那只手,只以手背便轻轻挡住他力重千钧的斩腰横扫。 跛脚少年那一腿竟是没能让嫁衣女鬼手背出现丝毫移动。 借助那股巨大的反弹之力,跛脚少年滞空身形拧转一圈后,一掌推向嫁衣女鬼的心口,沉声道:“降妖!” 银色“降妖”二字浮现在他手背,然后一笔一画自动拆散,汇聚成了一柄杀气腾腾的银色短剑,蕴含青白之光。短剑脱手而出,飞掠直刺嫁衣女鬼心口。 嫁衣女鬼以双指捏住那柄即将刺破鲜红嫁衣的凌厉飞剑。 长不过一尺的飞剑颤抖不已,嗡嗡作响。 嫁衣女鬼的嗓音悠悠然响起:“头颅不要便不要了,这身衣裳可不能破损。脏了,可以清洗,但是破了之后缝缝补补就不美了,不然郎君怎会笑话我的女红……” 跛脚少年一掌递出之后,几乎同时一拳上勾,却没有喊出那“捉鬼”二字,拳头之上,同样掠出一柄由幡面符字凝结而成的飞剑,显然看似木讷,少年并不是真的痴呆。 出手杀敌,正奇相合。 一声大喝炸响:“贱婢鬼物,贫道这次就替天行道,没了头颅,一样要你五雷轰顶!” 山路离地十数丈的空中,一道白雷轰然砸下。 嫁衣女鬼依旧一手持伞,另外一手先以食指拇指拈住了第一把“降妖”飞剑,又轻轻抬臂,以无名指和尾指接住了第二柄“捉鬼”飞剑。然后一肘轻描淡写地砸中跛脚少年额头,后者整个人倒飞出去,摔在泥浆小路后,又倒滑退去一丈多。 嫁衣女鬼抬起持伞之手,啪一声轻轻打开。白雷轰落在油纸伞顶,绚烂炸开。 站在伞下的嫁衣女鬼四指微微加重力道,两柄飞剑被硬生生从中折断,跌落地面后,化作两摊水银白浆,很快就与泥泞混在一起。 一招手,头颅飞掠而回,重新落在脖颈之上,血肉生长,很快就恢复原样。 嫁衣女鬼抬起空闲的手臂,摘去头上的一两根青草。 “再来!”老道人心一颤,视死如归,彻底放开手脚,重重呼吸一口气后,面容威严,笼罩着一层淡黄色彩。 他一脚离地,一手握拳于腹部重重捶打,一手掌心向天,袖管滑落,胳膊上露出一连串朱红色符箓。 老道人沉声道:“嘘为云雨,嘻为雷霆!云上琅琅,仙人指路!” 嫁衣女鬼手持油纸伞,嘴角扯了扯,路过重伤不起的跛脚少年,嫌他挡路,随便一抬脚,少年身形在空中就消逝不见了。 酒儿发疯一般,用小刀割破手掌手臂,胡乱涂抹在脸上,冲向女鬼。 但是她忘了此时大雨滂沱,她又没有老道人留住符箓灵气的仙家手腕,等到她冲到嫁衣女鬼身前时,其实早已面目清爽,只剩下不断滑落的雨水而已。 嫁衣女鬼随手一拍,打在她脸颊上,她娇小干瘦的身躯立即腾空而起,横飞出去,与跛脚少年一样,很快就一闪而逝。 之后嫁衣女鬼每走一步,就有一道粗如水桶的白雷砸下落在油纸伞面上,然后电光四溅,白雷碎裂。若是有人此时从远处眺望此山,就会看到有一条条如白蛇的雷电一次次从不高的半空落下,然后在山林之间绚烂迸溅开来。 一场本来头戴斗笠就能撑过去的绵绵阴雨,毫无征兆地变成了滂沱大雨,实在是难以前行。当陈平安提议寻找地方躲雨的时候,林守一伸手扶住斗笠,以免被急促的雨水砸得歪斜,沉声道:“不对劲。” 李槐扯住李宝瓶的袖子,大声喊道:“我有点怕。” 李宝瓶教训道:“阴神前辈不就是鬼吗,那你还怕什么?” 李槐眼前一亮:“对哦!” 反过来转头教训林守一身后的白色毛驴:“小白驴,可不许跟丢了。” 驴子打了个响鼻。 那尊阴神出现在陈平安身边,沙哑出声:“这里有一只女鬼坐镇周边山水,现在她正在跟那老道人交手,不出意外,女鬼稳操胜券。她来历不明,道行不低,若是平时和别处,我可以将其擒拿,但是此时此地,很悬。”阴神小心翼翼环顾四周,解释,“在山海谱牒上,只要是有名有姓的山水正神,都会有自己的山头地界,或者说是辖境。在自己地盘上与人厮杀,就会拥有天时地利的显著优势。除此之外,朝廷并未指定神祇的山脉河流,即便有实力超群的妖魔鬼怪和各种精魅能够脱颖而出,但是想要拥有类似儒家的学宫书院、道家宗门府邸的道场福地、兵家修士的古战场遗址,比登天还难。这不单单是修为雄厚就能有的,还需要莫大的机缘。可天道对于我等阴物从来不喜,想要正大光明占据一块地盘,无异于世俗王朝的藩镇割据,谈何容易?” 李槐怯生生自言自语道:“这位阴神前辈生前肯定也是读书人。” 阴神语气深沉,指了指所有人的脚下山路:“一个很不好的消息,就是此处领袖群邪的女鬼身份已经不亚于一地山神了,说不定同时还兼任着河婆,从头到尾都透着古怪。再就是你们脚下一开始就被那女鬼施展了术法,走在了她暗中铺设的‘黄泉路’上。我是阴物之身,能自由进出,可是一旦想要强行带你们走出这条路,说不定就会重创你们的肉身和魂魄。” 林守一淡然道:“阴神前辈,既然你跟她打架打不赢,我们走又走不掉,怎么办?” 阴神沉声道:“等她现身再说。放心,我绝不会让你们受伤。”他有些愧疚,后悔自己先前在浩然气之中一意孤行地逆流而上,虽然事后对于修为大有裨益,甚至可以说是好处不可估量,可问题是当下,自己的道行折损到只剩下七八成,又落入那名女鬼的算计,她极有可能一开始的目标就是陈平安一行人,而非目盲老道那师徒三人。 那些长达几里山路的白纸灯笼根本就是引诱他去一探究竟的障眼法。 阴神心情复杂。那老道人修为不高,但那张胡说八道的嘴巴是真的毒。 阴神说道:“你们全部站到我身后。” 很快,这尊阴神便站在小路最前方,陈平安和林守一靠后一左一右站着。 陈平安已经将柴刀换成了那把祥符,林守一双手下垂,袖中各有一张符箓。 李宝瓶和李槐则站在更后面。 最后面的白色毛驴有些暴躁不安,蹄子重重踩踏在地面上,溅起泥泞。 嫁衣女鬼手持油纸伞从远处缓缓行来,手中拽着老道人的一条腿,在跟陈平安他们相距数丈之外的地方终于停步。 山路之上亮起一盏盏灯笼,哪怕陈平安身后也不例外。 嫁衣女鬼随手将不知死活的老道人丢到双方之间,一脸很不意外的“惊喜”表情,伸出手指点了点,道:“这么多贵客呀!一、二、三,有三个读书人呢,到底哪一位是儒门君子呢?我家郎君就曾经立志,此生一定要成为贤人君子,好为社稷苍生谋太平。没想到你们这么小的年纪就早早达成了我家郎君的夙愿呢。” 陈平安想要向前走出一步,阴神摇摇头,低声道:“不急。” 嫁衣女鬼歪了歪脑袋,左看右看,打量着那三个背着小书箱的小家伙:“郎君以前总说品行端良的读书人才能被称作读书种子,所以每当我想念远游未归的郎君,就会让人邀请一些路过此地的读书人来我家做客,赠予他们妙龄美婢、孤本古籍、千年古琴。我喜欢听他们说那些海誓山盟的动人话语,世间唯有饱读诗书的读书人才能将那些情话说得如此柔肠百转。” 嫁衣女鬼最后把视线聚集在阴神身上,微笑道:“这位阴神前辈真是时运不济,如果放到几年之后,妾身这次肯定就不敢亲自露面了。” 她自说自话,微微低头,掩嘴娇笑,秋波流转:“妇道人家,抛头露面,确实不好。” 可是哪怕在灯光映照之下,那张仍是惨白无色的脸庞太过让人毛骨悚然。李槐只是探出脑袋看了一眼,就吓得两腿打摆子。 嫁衣女鬼笑问道:“我实在是太久没有跟人说话了,情难自禁,你们不介意吧?” 她想起一事,轻轻收起油纸伞。 几乎同时,大雨骤然停歇,空中一滴雨水都没有了。 林守一笑问道:“敢问这位夫人,那些被邀请去府上做客的读书人,最后是怎样的下场?” 嫁衣女鬼继续向前走去,笑意不见:“他们啊……这些违背誓言的读书人,最后一个个都被我拦腰斩断,种在了我的花园里。因为我想知道,郎君嘴里的读书种子,会不会在泥土里开出花来,会不会有一天就硕果累累了。” “可是我很失望,他们只是化作了一具具枯骨。不过可能是那些读书人还称不上读书种子吧,所以你们的出现让我高兴坏了。” 林守一脸色铁青,李宝瓶气得浑身颤抖。 李槐干脆就双手捂住耳朵:“我不听我不听……” “我以前最喜欢读书人了,可我最恨负心郎!” 嫁衣女鬼缓缓抬起头,有血泪从眼眶中流出。 人间头等痴情,从来被辜负。 山路两边悬空的一盏盏白纸灯笼全部从顶部滑落一道道鲜血,最后淹没烛火。 “到头来,我才知道天底下就没有一个读书人不是负心人啊。” 嫁衣女鬼满脸鲜血,随手丢了那把昔年与她郎君作为定情信物的油纸伞,双手捂住脸庞,苦苦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之间渗出。 “郎君,妾身不怪你了,你回来吧。” 山间小路两侧,无高枝可依的白纸灯笼早已变成了大红灯笼,悬空而停,随风摇曳。鲜血如沸水翻滚,四溅的血珠不断撞击灯笼,发出噼里啪啦的瘆人声响。 嫁衣女鬼自顾自呜咽抽泣,始终不愿放下双手,根本就不将那尊阴神放在眼中。 阴神心神微动,以心声秘术告知林守一,要少年有机会就使用隶属于山气符的破障符,接下来他会尽力缠住女鬼,一旦破开“黄泉路”,让林守一带着陈平安只管赶路出山,不用管他,记得不要再走脚底下这条山路了,要陈平安用那把祥符开出一条新路来。 林守一答应之后,试探性询问,需不需要给他留下那把祥符。阴神摇摇头,说自己根本拿不起来,剑气太重了,用来开路最好。草木沾上了光明正大、日月辉煌的剑气,先天克制阴物,不利于对手继续使用鬼蜮伎俩。 嫁衣女鬼双手向外一抹,露出一张没有半点血色的惨白容颜,狞笑道:“先是不请自来,然后不告而别,非君子所为啊。” 阴神面目模糊起来,如蜡烛迅速融化,最后化作一团漆黑如墨的滚滚浓烟,冲向嫁衣女鬼。 嫁衣女鬼抬手挥袖,长袖摊开,大如鸟翼,护在身前。 但她仍是瞬间被倒撞出去七八丈,倒退路上的鲜红灯笼,一盏盏砰然炸裂。灯笼内的鲜血并未溅射散落在山间,而是飞向被阴神撞退的女鬼,如燕归巢,情形类似老道人的招魂幡子吸纳阴物残余魂魄的精华。 林守一沉声道:“准备跟在我身后,先岔出这条山路再说。陈平安,接下来我们要在树木之间劈开一条新路出山,阴神前辈要你用祥符刀来开路。” 陈平安点头道:“我去背上老道人,总不能见死不救。” 老道人就躺在十数步外,奄奄一息。 陈平安飞奔过去,背起可怜的老道人转身就跑。 林守一站定,双指拈出一张黄纸符箓,正是山水符之一的破障符,低声念诵。 按照那尊阴神的解释,山水符有千百种之多,是练气士远游之时进山入水的必备符箓之一,以防出现老百姓嘴里所谓的鬼打墙。其实是担心深陷同行暗中设置的护山阵法,或者害怕道行深厚的山鬼精魅使坏。尤其是进入古战场遗址、乱葬岗之类的地方,寻常修士若是没有几张破障符、阳气挑灯符、三清静心符傍身,简直就是自投罗网。 林守一蓦然睁眼,眼神深处闪过一抹金光,沉声道:“我们跟随符箓走。” 只见少年指间的破障符飘浮起来,悬在一人高的空中后,开始晃晃悠悠,像是一个正在认路的醉汉,而后来到靠近山墙的那侧路旁,静止悬停。 李槐问道:“这是要我们一头撞进去吗?” 林守一率先一步向前,身形突然就此消失。 李宝瓶、李槐陆续走入,陈平安最后背着老道人、牵着毛驴,在山路上消失不见。 那张黄纸符箓原本想要跟随进入,但是好像被人悄悄一拽,灵气褪尽,颓然坠地。 一行人出现在密林深处,面面相觑,哪怕是亲手使用破障符的林守一也有些茫然失措。 陈平安先让林守一帮忙背着老道人,他则攀上大树,在最高处环顾四周,发现他们此时似乎位于一片三面环山的山坳里,哪怕是以陈平安的眼力也看不真切,只有一个模糊的大概景象。 离开山路之前,那条山路的远处,阴神和嫁衣女鬼大战正酣,灯笼爆裂的声响源源不断,不绝于耳。 凭借破障符走出山路后,周围死寂一片,毫无声息。这巨大的落差,非但没有让李槐觉得心安,反而更加惶恐。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手持祥符狭刀,道:“不管怎样,往南边走,只有那边没有高山阻挡。” 第26章 陆地剑仙 一片古树参天的山坳之中,有高楼建筑鳞次栉比,宅邸辉煌,规格犹胜人间的将相公卿府邸,恐怕只有郡王府邸才能与之媲美。 这座府邸高挂“秀水高风”金字匾额,笔力遒劲,如仙人执笔。大门之外两侧有一对巨大石狮,皆有两人高,一狮伸爪按住真人大小的石雕稚童,姿态威严。 空中涟漪阵阵,有一名身穿青衫的老人手提大红灯笼从中走出,正是那位大骊礼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大人。他叹了口气,愁眉不展,显然觉得此次登门会很麻烦。他将手中灯笼插入一尊石狮子脚底下,几乎一瞬间,原先阴沉沉不见半点光亮的冷清府邸大放光明,府内高高低低、远远近近将近千盏灯笼同时亮起。 又有无数扇房门被推开,走出不下百个管事、马夫、厨子、丫鬟、家丁模样的人物,像是同时得到了家主指令,要开始劳作。只是这些人全都脸色惨白,两眼无神。 一处花园内,跛脚少年和圆脸小姑娘酒儿相互依偎,靠在墙根。 跛脚少年七窍流血不止,已是身负重伤,就算是让他离开,估计也走不了几步。先前为了对付道行惊人的嫁衣女鬼,少年牵引幡子让“降妖捉鬼”四个银色符字进入自己面目窍穴之内,是极其折损神意魂魄的阴毒手段。而酒儿数次划破肌肤,鲜血流失严重。加上多少沾染了一些女鬼的阴秽气息,因此当下依旧有些头脑晕沉,恶心作呕。 当灯笼亮起之后,跛脚少年脸色愈发难看,赶紧伸手捂住了酒儿的眼睛。 跛脚少年视线之中,地面上四五十具腐朽枯骨只露出半截身躯,密密麻麻,像是被栽种在菜园子里的蔬菜。 他有些绝望。因为其中一具尸骸的脊柱和肋骨竟然呈现出淡金色,而四肢的骨头则洁白如美玉,已经彰显出“金枝玉叶”的中五境修士气象。按照老道人的说法,只有中五境当中的大练气士才能有这等开枝散叶的气象,像老道人那样堪堪摸着中五境门槛的野修练气士,就连金枝也没有修炼出来,更别谈玉叶了。 难怪会输得一败涂地,实力太悬殊了。 府邸门口,中门大开,以隆重大礼迎接大骊最有权势的三位郎中之一。 青衫老人却没有跨过门槛,而是坐在门槛上,望向府邸之外的宽阔街道,轻声道:“楚夫人,能否听我一劝,不要为难那些少年少女?” 门外横放在石狮脚下的那只大红灯笼开始剧烈摇晃起来,其上“魂去来兮”四字随着灯笼的大幅度摇荡,荡漾出一丝丝鲜红流光。 青衫老人加重语气,提醒道:“楚夫人!那些孩子一旦在你的地界出了事情,到时候别说是你这座府邸,就是我们大骊都要跟着一起遭殃。” 可仍旧没有任何回音,青衫老人有了些怒意:“楚夫人!” 一个管事模样的老者站在门内,头戴毡帽,双手负后,弓腰咳嗽,轻声笑道:“大骊将这山山水水划入我家小姐的领地已经无数年了,一直相安无事,甚至在老朽尚未担任管事之前的漫长岁月里,我家小姐还曾有恩于你们大骊某位先祖,如今我们府上还放着那块‘山水永睦’金书铁券呢。那件不幸之事发生之后,从你们先帝到现任皇帝,都默许了我家小姐的泄愤之举,怎么今天就不行了?” 青衫老人站起身,望向那个老管事,缓缓道:“不但今天不行,残害过路书生一事,以后也不行了!其中缘由,我自会当面告知楚夫人,但是如果楚夫人既不愿收手,又不愿见我,那就别怪我大骊不念旧情!” 老管事拍了拍胸口,止住咳嗽,笑道:“大骊如今山岳动荡,除非是那位阮师亲自出手,否则我家小姐还真不怕谁。哪怕打不过你们大骊朝廷的一些秘密供奉,可是小姐真想要躲起来,你们难道真有魄力一口气挖断这数百里山根,同时截断绣花江?就不怕如此一来,牵连了棋墩山和那座落地的骊珠洞天?” 青衫老人脸色阴沉:“我们大人可不是那些架子比天还大的大骊供奉,他从来最反感别人得寸进尺。” 大门缓缓合上,老管事站在门槛内眯眼笑道:“我家小姐发话了,说让你们大骊出手试试看。” “那就试试看!”青衫老人也是一个爽利人,不再言语纠缠,直接走下台阶,取回大红灯笼向天空一抛,身影消逝,那盏灯笼如红月升空。 府邸门口的大街上,陈平安一行人站在原地,心情沉重。 谁也没有想到会从山野密林之中突然就走到了这栋豪门大宅之前。 陈平安一路负责披荆斩棘,以祥符开路,此时也有些气喘。他体力损耗不大,更多还是心头负担的关系。 林守一背着的老道人突然不再装死了,正自己打自己耳光,老泪纵横道:“没想到这女鬼道行如此恐怖,贫道竟然主动招惹她,还想着要斩妖除魔,真是瞎了狗眼啊,这双狗眼没有白瞎啊……” 林守一吓了一大跳,赶紧把老道人从后背放下。 李槐躲在李宝瓶身后,李宝瓶脸色微白,扯了扯陈平安袖子,小声问道:“小师叔,你怕不怕?” 陈平安抬起手背擦了擦额头汗水,点头道:“当然怕,不过没关系,有我和林守一在呢。” 林守一苦笑道:“先前觉得可以试试看,现在我觉得自己的那点斤两也就够人家小指头勾一勾的吧。” 陈平安将祥符归鞘,递还给李宝瓶。看到她和林守一一脸纳闷,就解释道:“等下让我试试看。” 李槐天真地问道:“那女鬼不怕祥符刀,不怕林守一的符箓,反而怕拳头?” 陈平安没有说话,开始屏气凝神。 身受重伤的老道人大概是自觉死到临头,失心疯一般胡乱说话。 林守一袖中双手各拈“盘中珠”和“火雨”两张符箓,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陈平安默默驾驭体内那条气息游龙去往两座气府,只要给经脉带来暖洋洋感觉的那条火龙不敢在两座气府之前稍作停留,就意味着两缕“极小极小”的剑气肯定盘踞其中,并无意外。 这一次,陈平安觉得一缕剑气未必能够保证杀掉那个嫁衣女鬼—— 那就两缕! 虽然心疼死了,但总比真的死了来得划算。 这么想着,财迷少年的脸庞就显得有些僵硬,杀气腾腾。 李槐突然发现身旁的白色驴子一直在重重踩踏地面,从最早在山路那里的急躁不安变成当下的欢快欣喜。哪怕嫁衣女鬼浮现在大门外的台阶顶部,那头驴子也只是稍稍放缓蹄子而已。 女鬼低头看了眼鲜红嫁衣,其上有几处破洞。她压下充斥心扉的滔天怒意,望向那些少年少女,飘然落地,侧身施了一个万福,嗓音娇柔道:“欢迎各位登门拜访,你们可以喊我楚夫人。可惜我家郎君远游未归,只好由妾身招待你们了。” 棋墩山,有阵法遮掩景象的小竹林内,借助契机一举恢复山神神位的魏檗正望着堆积成山的断竹,全都是被阿良一刀拦腰斩断的绿竹。虽然在此次风波中,收获远远大于损失,可当亲眼看着这些汲取了棋墩山千百年灵气的绿竹支离破碎地躺在地上,仿佛一位位被腰斩的美人,魏檗仍是唏嘘不已。 他的金色耳环已经用了障眼法,平时哪怕他在自家地界显露真身,那条黑蛇也无法一窥究竟。此时他在耳畔屈指轻弹,地上那些断竹开始一根根凭空消失。 等到收拾齐整,魏檗走出竹林,看到除了战战兢兢蜷缩在不远处的黑蛇之外,还有一名横剑在腰后的年轻剑客,以及拎着酒壶仰头灌酒的“熟人”——那个被阿良的虹光撞回棋墩山石坪,最终被那名剑客背走的大骊高手,魏檗只知道他姓刘。 魏檗眼中流露出一丝疑惑。没多久之前,濒死的汉子虽然仍有些神色萎靡,可这么快就恢复行走,哪怕是修行了锤炼体魄的上乘秘术,也不至于有如此神效才对。 可是修行路上,能够走到中五境的后两境,谁没有点压箱底的本事?魏檗当然不会开口询问,道不言寿僧不言姓的规矩,自古皆然。 抹了抹嘴角酒渍,那孔武有力的壮汉沉声道:“棋墩山的土地老儿,我叫刘狱,虽然看你仍是不顺眼,但是救命之恩,以后定当回报。若是有急事相求,捏碎信符,只要我刘狱当时没有身负朝廷任务,便是在东宝瓶洲最南边的老龙城也会赶来。” 刘狱随手丢出一块羊脂美玉的牌子,魏檗接住后,笑道:“爱憎分明,行事磊落,又有这块‘兵家山庙’所独有的太平无事牌,刘狱你是风雪庙或是真武山的修士?” 刘狱冷哼道:“你管得着吗?” 刚刚从绣花江上返回的年轻剑客笑道:“刘狱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别跟他一般见识。” 魏檗连忙摆手:“不敢不敢。” 年轻剑客手肘随意搁在长剑上,神色温和笑道:“刚好龙泉县临时有点事情要处置,如果不嫌弃的话,我们同行出山?虽然我之前已经通知了龙泉县县令吴鸢,照理说不会有什么波折,不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毕竟落魄山一带如今有钦天监青乌先生不说,还有众多外方势力,我可不希望你跟大骊好不容易缓和一些的关系再度破裂。” 魏檗看似漫不经心道:“看之前大战的动静,该不会是你们大骊有五岳正神不幸陨落了吧?怎么,难不成我魏檗借此机会也能少少分到一杯羹?大人所谓的临时任务,不会真与我有关吧?” 看似粗犷鲁莽的刘狱眯起眼睛,年轻剑客依然云淡风轻,笑呵呵道:“放心,我不会做过河拆桥的事情。这趟龙泉之行,最后到底如何,仍是要看你魏檗的个人意愿,大骊朝廷绝对不会强人所难。至于具体事务,说实话,我是不太清楚的,只知道皇帝陛下听说了此事后,颇为重视,最后专门加上了‘以礼相待’四个字。” 魏檗叹了口气:“我可是向来吃软不吃硬的臭脾气,这么一来,我还好意思拒绝吗?真是怕了你们了。” 刘狱冷笑道:“软硬不吃才对吧?” 魏檗笑眯眯道:“过奖,过奖了。” 年轻剑客瞥了眼乖巧温顺的黑蛇,打趣道:“你倒是眼力不错,记得以后到了落魄山,别惹是生非。那边附近山头有一条你的同类栖息在山湖之中,哪怕你们要打架,最好别殃及凡人。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值得注意的了。既然如今有了大骊山灵的身份,最少可以不用担心被过路修士随意斩杀。” 那条黑蛇重重点了点头颅。自从吞下那一袋子来自骊珠洞天的蛇胆石后,黑蛇的体形不增反减,但是龙爪一般的四趾更加粗壮,一身漆黑如墨的鳞甲铮亮发光,腹部生出一条不易察觉的金色细线。 此去龙泉,暂时并无人烟,所以哪怕带着黑蛇,依旧用不着昼伏夜出。 来到铁符江之后,得到年轻剑客的点头许可,黑蛇小心翼翼地滑入江水之中,虽然极其欢畅,仍是竭力压制本能,不敢肆意摇晃身躯拍打江水。三人便站在黑蛇身躯上,好似旅人乘船,沿着铁符江轻松北上。 魏檗皱了皱眉头,轻轻拂袖,舀起一捧水在手心,晃了晃,像是在掂量分量,惊奇道:“由河变江,我是知道的,可是……” 年轻剑客为其解惑:“此处神灵成功融入铁符江后又有奇遇,惊动了其中一位青乌先生,匆忙上报给了朝廷,皇帝陛下龙颜大悦,在之前连升两级的基础上,又给提了一级。” 魏檗轻轻晃动手掌,铁符江水在手心缓缓旋转,啧啧道:“这位新晋神位的幸运儿岂不是已经走到了人间山河谱牒的顶点了?有意思,真有意思。几天工夫就走完了同僚们数百年甚至千年的路程,此等际遇,简直就是天命如此啊。最重要的是,这位江神的上升似乎没有侵占其余水流的气数,不得不说,你们大骊的运势真是不错。” 年轻剑客第一次流露出肃容:“魏檗,你确定她的提升并未窃取这千里山水的气数,而是全部来源于昔年小小铁符河本身?” 魏檗笑而不语。昔年神水国北岳正神眼光独到,自然不是钦天监青乌先生这些“内行中的外行”能够媲美的。 大骊朝廷由于先前那一役,山河跌宕,一时间国运摇摆不定,五岳正神有三尊元气大伤,暂时只能交由青乌先生勘定此事。 年轻剑客沉声道:“魏檗,相信仅凭此事,你就能够获得朝廷的重赏。” 魏檗仰起头,清风拂面,衬托得本就好似谪仙人的他愈发飘然欲仙,眼神柔和,微笑道:“可以换成一份小小的机缘吗?比如让一个本就有中五境资质的长春宫新进弟子在未来百年的长生桥上走得更顺畅一些?” 年轻剑客笑道:“这有何难?” 魏檗呢喃道:“我有愧神水柳氏。” 刘狱不耐烦道:“多少年前的老皇历了,哪怕是与国同寿的山水神祇也没你这般婆婆妈妈的。改朝换代,神像不崩就是天大的侥幸了,若是得以择明主而依附,继续享受香火祭祀,更是你们梦寐以求的好事。神水国柳氏就算当初对你有恩,可这都过去几百年了,该死不该死的都死绝了,你魏檗矫情个什么劲儿?” 魏檗置若罔闻,耳畔唯有江水声。 性情刚烈的刘狱气道:“一块茅坑里的臭石头!老子竟然会欠你的人情,算我刘狱倒了八辈子霉。” 年轻剑客爽朗大笑道:“孽缘也是缘分,你们俩啊,就老老实实消受了吧。” 刘狱随口笑问道:“不知老灯笼的南下路途会不会跟那位楚夫人起冲突?要是打起来,我估计老灯笼要吃不了兜着走。” 年轻剑客摇头道:“韩郎中外圆内方,其实脾气比你还差。楚夫人之于大骊意义重大,何况她又是那种动辄玉石俱焚的刚烈性情。希望不要有麻烦发生。” 刘狱哈哈笑道:“没事没事,一行人当中,没有那玉树临风的读书人,楚夫人是瞧不上眼的。倒是老灯笼,若是年轻个三四十岁,说不定就要被留在那座府邸当压寨郎君了吧?” 年轻剑客调侃道:“你这话,有本事到楚夫人面前说去。” 刘狱嘿嘿笑道:“她如果敢走出那片山水,我就敢这么说。” 年轻剑客感慨道:“圣人之所以称呼为圣人,就在于拥有自己的小天地,坐镇其中,可以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刘狱遗憾道:“可惜大人您是剑修,剑修是没有这个说法的,要不然,大人您攻伐、杀力第一,如果再加上一方圣人小天地,攻守兼备,那么……” 年轻剑客一挑眉,笑道:“已有一剑,还不够吗?” 唯有这一刻,气势平平的年轻剑客才给人一种刺眼的感觉。 刘狱讪讪而笑。 魏檗蓦然起身望去,只见岸边有柳树横出水面,一个身披青袍、覆有面甲的女子坐在柳树枝干上。她拥有一头罕见的金色长发,随水微摇。 不知为何,魏檗没来由想起一句脍炙人口的诗句:杨花著水万浮萍。 年轻剑客看到那名女子后,轻声解释道:“铁符江正神便是她了,刚塑就金身不久,朝廷也未建立祠庙,所以暂时还有些神魂不稳的迹象。” 魏檗头也不转,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刘狱冷哼道:“这小娘儿们名字好得很,杨花,水性杨花的杨花!一路鸿运齐天,让人眼红的运道。出身乡野,被青乌先生相中根骨,在我们大骊京城得到了那把道家名剑‘符箓’的认可,如今更是一举成为屈指可数的头等江神。就她这好命,以后那还不得升天啊。” 魏檗“哦”了一声,神色恢复如常,坐回黑蛇背部:“她属于雨师之象,难怪能够顺风顺水。有这么个实力强横的家伙当近邻,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天晓得是好事还是坏事。” 年轻剑客虽然有些奇怪,可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雨师之象,确实是百年难遇。 魏檗一行人乘坐着黑蛇路过依依杨柳,江神杨花无动于衷。 昔年神水国诗人辈出,尤其以送别诗最为世人称颂,一经青楼女子传唱,往往风靡一洲,其中杨花即柳絮。 只不过正如糙汉刘狱所说,都是老皇历了。 魏檗不说,谁会在意?便是说了,又有谁乐意听? 唯有儒家圣人曾有注解:杨,柳之扬起者也。 魏檗猛然转头,却不是看那杨花,而是看向比棋墩山更南方的地界。那里有一盏大红灯笼冉冉升起。 年轻剑客一手按住腰间剑柄,脸色凝重道:“看来我得亲自去一趟了。” 可就在此时,大骊边境一座巍峨大山之中,一抹白光破开山头,向北方迅猛飞掠而去,如彗星拖曳着极长的雪白虹光——竟是一把飞剑的剑气使然!只是不见剑的主人。 剑气长且重,破开了近乎圣人地界的强大阵法,刚好落在一头白色毛驴的前方。 白色毛驴如同他乡遇故知,撒开蹄子绕圈而跑。 楚夫人明显有些错愕。作为此方山水的主人,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晰地感受到这一剑之威。瞬间山根震动,水汽沸腾,若非她以气机笼罩住了身后府邸,恐怕府内近千盏灯笼就要一口气熄灭小半。 楚夫人既惊且怒,但她不是望向那柄飞剑落地处,而是死死盯住那个阴沉天幕上无法缝补的缺口。与此同时,那一袭鲜红嫁衣表面渗出一粒粒鲜血珠子,如水珠在荷叶上滚走,最后越来越多,接连成片。 楚夫人一晃双袖,仰头怒吼道:“擅闯此地者死!大胆剑仙,我要将你的头颅摘下种在花园,让你苟活十年百年!” 有大笑声从极远处传来,最终凝聚在地面那柄飞剑之上。嗓音温醇不说,还有一种独到韵味,如世家子弟说那风花雪月,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可是言辞之中却又毫不遮掩自己的冲天豪气:“姑娘稍等片刻,在下肉身尚未完全稳固,比不得飞剑速度,只是不知道姑娘的花园风景如何……” “地方不大,风景也不如何,够种下你一颗头颅的!” 楚夫人原本惨白的脸色变成了愈发阴森的青紫色,笑容狰狞。两道猩红色水流从她嫁衣大袖之中滚滚涌向天幕缺口。 有人朗声道:“剑至秽退!” 厚重天幕剧烈一震。两股血水刹那之间在天地穹顶向四面八方炸开,像是下了一场猩红血雨。楚夫人身躯一颤,轻轻抖袖,不计其数的雨滴返回袖中。 一名身穿白袍的年轻男子从天而降,浑身萦绕着一层白蒙蒙的气息,如大湖水雾,如山巅罡风。男子束发而不别簪戴冠,双手并拢作剑,浑身有一条粗如青壮手臂的磅礴剑气,雪亮刺眼,如白色蛟龙环绕四周,迅猛游弋。那些阴秽气息和猩红鲜血一遇上这抹剑气便瞬间消散。 还不到而立之年的俊逸男人飘然落在陈平安一行人和楚夫人之间。地上飞剑嗖一下掠至他身侧,剑尖直指府门匾额“秀水高风”。 男人收起双指,那道凝如实质的充沛剑气略作停顿。他转头望去,看到背着小书箱的李宝瓶,才恍然记起有件相依为命多年的老物件已经不属于自己了,随即洒然一笑,一招手,李宝瓶的小书箱微微颠簸了一下,藏在里头的银白色小葫芦轻轻晃动,一柄长不过两寸、通体雪白的飞剑掠出养剑葫,剑气有些不情不愿地钻入飞剑之中,而飞剑又急急掠向男人眉心,一闪而逝。 男人揉了揉眉心,打趣道:“以后咱们一起四海为家便是,你又不是待字闺中的小娘子,一定要待在绣楼不可下楼。” 白色毛驴踩踏着轻快的蹄子,跑到男子身边,用脑袋亲昵地蹭着他的肩膀。他微笑伸手,抚摸着白驴的脑袋:“老伙计,好久没见啊,真的很想你。” 天幕缺口在男人强行破开闯入后已经缓缓闭上,但是为此消耗了许多山水灵气,短短工夫,楚夫人至少积攒了五十年的家底一扫而空,全部变成了无用的浊气。 她恢复平静,冷笑道:“佩剑、外放的剑气、本命飞剑,一样比一样厉害,好一个风采卓绝的陆地剑仙。你应该不是大骊人氏吧?” 横空出世的剑仙微笑道:“无根浮萍而已,名讳不值一提。” 他说完这句话后,不是转头,而是直接大大方方转过身,将后背留给了楚夫人,温声对陈平安道:“我是阿良的半个朋友。嗯,只是半个,另外半个算是他的弟子,可惜阿良不愿意认,说我性情太迂、行事太软,所以出剑从来不够快,认我做徒弟的话,他丢不起这个脸。我千里迢迢赶来,是感知到了老伙计和养剑葫里的异样。冒昧问一句,阿良人呢?你们又是……” 陈平安解释道:“我们也是阿良的朋友。葫芦是阿良送给李宝瓶的,驴子是李槐在照顾。至于阿良的去向,相信以后你自己会听说的。” 相比楚夫人,对这位自称阿良朋友的陆地剑仙,脑子里想法一直很古怪的李槐是一点也不生疏。在他看来,阿良的朋友可不就是他李槐的朋友?至于这个人是不是神仙身份,大得过朋友关系吗? 只是那次绣花江渡船风波让李槐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敢随便开口说话了,只是一直朝那头白色毛驴使眼色。 年轻剑仙很认真地听完了陈平安的话,然后点头道:“我大致明白了。” 几乎所有人都察觉到了地面的微微颤动,如鳌鱼翻身、山脉倒塌的前兆。 楚夫人脸色大变,刚想要离去,就发现自己被一柄本命飞剑钉死了气机去向——那柄雪白飞剑不知何时已经悬停在她头顶三尺处。 楚夫人满腔怒火,怒喊道:“韩郎中、绣花江神,你们两个就不管管?若是真被那尊阴神打断了此地山根,一路北去,不但是绣花江在内的三条大江,还有北边的棋墩山、铁符江、龙须河,有哪一方能够幸免于难,不受波及?” 韩郎中手持大红灯笼,站在天幕之外的空中冷笑道:“楚夫人先前的气势跑到哪里去了?” 楚夫人脸色一沉。 韩郎中身旁站着的一位身披甲胄、手臂缠绕青蛇的武将神人出来打圆场,以免这二人撕破脸皮,坏了大骊气运。他沉声道:“楚夫人,我和韩郎中可以劝阻那尊阴神打断山根的举动,但是我们也希望楚夫人接下来不要再有任何过激言行。” 楚夫人嫣然笑道:“妾身想跟这位剑仙大人切磋切磋道法剑术,算不算过激言行?” 韩郎中气极反笑:“好一个菩萨心肠楚夫人,我韩某人今天算是领教了!好好好,我大骊礼部日后必有报答!” 楚夫人嗤笑道:“小小郎中,口出狂言,吓唬小孩子呢?等你做了大骊礼部尚书,才有资格对妾身指手画脚。” 绣花江神手臂上的青蛇迅速吐芯子,白雾阵阵。他显然比与世隔绝的楚夫人更熟稔大骊官场以及未来走势,脸色不悦道:“楚夫人!” 楚夫人一手捂嘴娇笑,一手拎衣裙,侧身施了个万福:“妾身给韩大人赔罪便是。” 韩郎中气得嘴唇铁青,不过仍是一言不发,一切以大骊山河形势的稳定为重。若非如此,以这位楚夫人肆意虐杀过路书生的残暴行径,大骊礼部岂会数十年来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话说回来,韩郎中从不觉得大骊朝廷做错了。 山河霸业,千秋万代,死几个人算什么?是否无辜不幸,又算什么? 他若不是大骊官员,不是这个负责联系、招徕练气士的礼部郎中,依照他的性情,身为儒家门生,肯定会毅然出手,哪怕两败俱伤也在所不惜。可是他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高位,见过了动辄数万死伤的沙场厮杀,见过了大骊京城一栋栋高门府邸更换了名号,见过了一场场别国死士飞蛾扑火的暗杀,也见过了山上两位神仙一场厮杀殃及山下数百上千百姓的惨状。 在其位,谋其政。他韩某人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只会书上道理的寒士书生了。他甚至为了大骊律法亲手斩杀过路见不平,只为无辜百姓向山上神仙寻仇的武人侠士。 那人死前破口大骂,说这样的大骊真是可笑至极,骂他是山上神仙的走狗。 他心平气和地告诉那人,可能三十年、五十年之后,总之肯定会有一天,大骊便不会再有这样的枉死了。那人死前吐了口血水在他脸上。 天底下哪有一刀切的简单事? 心思复杂的韩郎中望向北边,不知为何,自己那位大人并没有急着露面。 年轻剑仙不理会什么大骊郎中、水神、阴神的,他只是再次转身,面向被自己飞剑震慑住的楚夫人,笑问道:“你想跟我切磋剑术?” 楚夫人笑眯眯道:“若是点到即止,妾身就愿意,毕竟如公子这般年纪轻轻的陆地剑仙,妾身还是生平仅见。” 年轻剑仙挥挥手,白色毛驴赶紧跑回李槐身边。他伸手向悬在身侧的佩剑,点头道:“可以。” 楚夫人眯起眼:“哦?公子当真?” 年轻剑仙握住剑柄,轻声道:“剑名‘高烛’。” 简简单单一剑劈下,却让这方暮气深沉的小天地骤然间大放光明。 仓皇失措的楚夫人只能抬起双手遮住容颜,宽大双袖又遮住全身。 她以这样的姿势被当场一斩为二,哀号声响彻大街和身后的壮观府邸。 那些仆役丫鬟痴痴呆呆站在原地,开始七窍流血,有一些直接瘫软在地,化作一摊脓水;正在学习女红的大家闺秀,一针一针刺入自己手臂而不自知;正在砥砺武学的护院家丁站在原地,相互一拳一拳打烂对方的头颅。 楚夫人匆匆忙忙向府邸大门掠去,被切成两半的身躯之间有无数条红色丝线牵连,情景如藕断丝连,此时在空中又迅速合拢在一起。 年轻剑仙淡然道:“再来。” 一剑横抹。剑光舒展平铺在空中,就像波光粼粼的水面。楚夫人如同“出浴美人”被这条水面拦腰切断,那一袭嫁衣软绵绵坠落在台阶顶部。 楚夫人化作滚滚浓烟飞入金字匾额之中,不断有血水坠落在地上,一张痛苦狰狞的女子面孔时不时从匾额表面凸出,其内传出求饶声:“剑仙饶命!” 年轻剑仙两次出手,横竖两剑而已,就将不可一世的楚夫人的魂魄一分为四,只得返回那块寄托着此方小天地“山根水源”的匾额,如此方能苟延残喘。 世间有俗语,叫“寄人檐下”,其实早已道破了一部分天机。凡夫俗子的屋檐下,无论是横梁还是匾额,其实往往大有玄机。 林守一心神摇曳,难怪阿良说世间练气士以剑修心性最潇洒,杀力最大,最不讲理。只可惜他林守一修行资质虽好,却不适合剑修路数。他有些遗憾,但是很快就坚定道心:以后自己若是能够凭借通天道法胜过如此剑法通神的陆地剑仙,岂不是更好?不过林守一无比清楚,眼前这位,多半就是传说中上五境的练气士了。如果说纯粹武夫一直低练气士一等,那么练气士之中的剑修,则是高出其他练气士一等的。 相传曾有人计算过,打断敌人长生桥的练气士当中,无疑以剑修最多,占据了三分之一,还要胜过杀伐果断、不沾因果的兵家修士。要知道,修行之路千千万,每条道路皆有缘法,剑修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 陈平安的想法没林守一那么复杂,只是在琢磨一件事:原来剑可以如此使用啊。 年轻剑仙一手负后,手握长剑,笑道:“事不过三嘛,楚夫人还是再接我一剑吧?” 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出现在匾额下,是个同样年纪轻轻的男子,只不过貌不惊人。他横剑在腰后,缓缓道:“风雪庙魏晋,可以了。” 魏晋笑道:“神仙台魏晋才对。”说话间,又是一剑挥出。 对面年轻剑客面无表情,伸手握住剑柄,缓缓拔出寸余便不再有所动作。 但是两名剑修之间竟然出现了一条袖珍可爱的小小山脉,山势逶迤,横挂空中。 魏晋一剑斩断山脉,但是这一剑的意气也所剩无几,便没有不依不饶地继续出剑。而几千里外,一条绵延百里的山脉突然从最高处开始向下裂出了一条巨大峡谷,如仙人一剑劈斩而出。 魏晋笑问:“你是不是墨家的那个谁?” 年轻剑客脸色不太好看,心想:阿良前辈,你就不能多说一个名字吗? 他对魏晋说道:“稍等。”然后转向依附于匾额的楚夫人,皱眉道:“楚夫人,事已至此,你能否拿出一点诚意来?” 魂魄隐匿于金字匾额的楚夫人点了点头,随后天幕渐渐消失,这是山水地界消散的迹象,性质类似市井百姓的开门迎客。 她再怎么孤陋寡闻,也总会听过此人的种种传奇事迹——出身墨家游侠一脉,是一位身份显赫的宗门巨子,投靠大骊宋氏之后,立即被大骊皇帝奉为座上宾,如今贵为大骊京城的守门人,是大骊震慑山上势力的关键人物之一。据说一有空暇,就会独自游历四方,每有山川奇观,便将其化作自己的剑意。 礼部郎中和绣花江神出现在街道上,纷纷对年轻剑客抱拳行礼,后者不过点头示意而已,可见此人在大骊的超然地位。 那尊阴神也站在了陈平安身边,煞气冲天。方才他差点拼了修为道行不要也决意打断此处山根,一旦山根碎裂,就意味着楚夫人的护身符将不复存在,会彻底失去与那些十境修士抗衡的底气。 匾额中伸出一条羊脂玉似的手臂,地上那件嫁衣晃晃悠悠飘向匾额。当楚夫人从匾额中钻出的时候,她又穿上了这袭嫁衣,先前被魏晋一分为四,哪怕她身陷命垂一线的险境仍是不忘维持嫁衣的完整,足见其对嫁衣的珍惜到了近乎魔怔的地步。 楚夫人落地后,无意间瞥见那些孩子背后的书箱,眼神瞬间变化,一身戾气暴涨,虽然竭力压抑,可这异样一展无遗。 年轻剑客叹了口气,望向在绣花江渡船上有过一面之缘的草鞋少年,语气真诚地恳求道:“能否请你们先收起三只书箱?这位楚夫人对读书人的怨念便是她当年放弃山水正神的症结所在,此中缘由,实在是一言难尽。陈平安,只希望你们能够网开一面,看在并未酿成大错的分上,此次恩怨就此揭过,如何?” 他想了想,笑道:“如果可以的话,只需要答应我施展一个障眼法就行。”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 很快,三只翠绿小书箱就从众人的视线中消失了。当然,如果练气士凝神视之,它们便会现出原形。 年轻剑客最后重新望向魏晋,这位东宝瓶洲最年轻的上五境修士,而且还是战力可以拔高一境的剑修。 不惑之年的上五境,不管放在什么大洲,哪怕是泱泱浩大的中土神洲,一样是足够骇人听闻的天之骄子。 风雪庙魏晋和大骊宋长镜在山上修士而言的“年轻”一辈中,是当之无愧的南北双璧。如今他们一个破开十境跻身剑修十一境,一个达到传说中的武道止境第十境,果然都没有让人失望。两人“一文一武”,未来成就皆是不可限量。 年轻剑客笑问:“不知魏剑仙此次赶赴大骊,除了解决今日风波,可还有其他想法?” 魏晋笑着反问道:“若是没有其他想法,会如何?有,又会如何?” 年轻剑客直截了当道:“若是仅仅游览风光,除去大骊几处禁地,其余地方都欢迎魏剑仙莅临,如果不嫌弃,在下愿意作陪;若是趁着大骊局势动荡有所图谋,那么在下便会挡在这里,亲自试试看魏剑仙的飞剑到底有多快。” 魏晋收起手中名为高烛的名剑,悬挂腰侧:“风雪庙内,我素来最为敬重阮师,只是因为各种原因,一直素未谋面,故而接到阮师从骊珠洞天传出的太平牌信息后,便接下了一桩任务,护送这些孩子去往大骊边境野夫关。所幸中途遇到一位名叫阿良的前辈,指点了我一番剑术,才有此次闭关破境的机缘。所以我这次北上,你不用担心什么。” 年轻剑客以诚待人,魏晋本就是磊落豁达的性格,并未将他略显生硬的姿态视为挑衅,而是袒露心扉道:“如果你想要切磋剑术,我是很乐意的。之前本以为家乡东宝瓶洲已经没有继续游历的必要,听了阿良许多关于外面的说法,我便很想去倒悬山看一看,去阿良历练的地方,真正砥砺自己的剑道。” 正因为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魏晋才更加清楚“坚持”二字的可贵。 一边的老道人根本插不上嘴,也完全没胆量开口说话。毕竟,一个赫赫大名的风雪庙魏晋就足以让他感到窒息。 上五境修士,在东宝瓶洲是何等凤毛麟角的存在!须知十境修士就已是一国砥柱,无一不被君王当作镇压国运的供奉。上五境练气士,哪一个不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那可是能够开山立宗的存在。东宝瓶洲王朝林立,但是以“宗”字作为后缀的仙家府邸又有几座?屈指可数! 魏晋双手抱拳,对年轻剑客说道:“后会有期。” 年轻剑客亦是抱拳还礼,道:“希望将来能够在东宝瓶洲听到从倒悬山传来的关于你的消息。” 两名剑修相视一笑。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即是此理。 陈平安轻声道:“走了。” 李宝瓶、李槐和林守一点了点头。 目盲老道人一咬牙,壮起胆子小心翼翼问道:“这位仙师,小道有两个徒儿被楚夫人……留在府中做客,能否让小道带着离开?小道只怕徒弟们粗鄙顽劣,会不小心坏了楚夫人的规矩……” 年轻剑客转头对楚夫人温声说道:“能否放行?” 楚夫人点头道:“既然大人发话了,妾身怎敢不从。” 这位深藏不露的京城守门人推剑出鞘寸余就能够挡下魏晋的第三剑,分量有多重,楚夫人心知肚明,总之绝不是她能够抗衡的。哪怕是巅峰时期的她,坐拥山水地界的庇护,一样毫无意义。更何况她算不得货真价实的十境,而这位墨家豪侠出身的古怪剑客,天晓得会不会跟魏晋一样,已是第十一境的陆地剑仙。 她有些恼火,眯眼望向那些少年少女。若非他们当中有人害得自己点不着灯笼,又看到了他们负笈游学的可憎模样,她怎么可能沦落到现在的凄惨处境?不说自己挨了魏晋两剑,差点就连山根水源也给那尊阴神打坏了。 魏晋牵过白色毛驴,笑问陈平安一行人:“那我们动身赶路?” 陈平安当然没有意见。 多出一个陆地剑仙的游学队伍,就这么缓缓离开。 李宝瓶来到陈平安身边:“小师叔。” 陈平安轻声问道:“怎么了?” 李宝瓶嘿嘿一笑:“没什么!” 陈平安揉了揉她的脑袋。 李宝瓶与陈平安并肩而行,其实她是有些想念自己的大哥了。 楚夫人一招手,将跛脚少年和酒儿从花园随意扯出,丢在目盲老道人身边。在这之后,她眼角余光瞥去一个方向,刚好看到那草鞋少年回头望来的视线。 双方对视,少年眼神冷漠。楚夫人在一瞬间,没来由地有些心悸。 她很快就觉得荒诞可笑,迅速收回视线,不再浪费时间在一个平凡少年身上。她只是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疑神疑鬼。 等她鬼使神差地再次望去,草鞋少年已经背对着她,落在队伍的最后面缓缓离去。 福禄街桃叶巷的四大姓十大族,仅是对那三十余座龙窑窑口的争夺,千百年来就充满了钩心斗角,其中不乏血腥味。只不过现在这里成了龙泉县,敞开门户,不得不抱团聚势,但是私底下,谁不在与大骊朝廷以及那些买下山头的仙家势力暗中联络? 外边有些传闻传得煞有其事,其实一街一巷并不当真。比如四姓之一李氏的龙麟凤,随着李宝瓶的先生,那位山崖书院山长的黯然落幕,就更像是一个笑话了。至于李虹的长子,福禄街所有长辈的印象,就是一个读书读傻了的书呆子;而幼女李宝瓶,则是那个从小就不着家的小疯丫头啊;唯独二子李宝箴还算有点光耀门楣的希望,听说在京城遇上了贵人,破格成为国子监监生,跟随当朝名士刘文虎学习《大礼》,在小镇引起过一阵小小的波澜。 李家书房内,一名神色疏淡的年轻人将一封来自大骊京城的书信交给父亲李虹。 李虹笑道:“宝箴跟他妹妹一样,宁可寄给你这个大哥,也不愿寄给自己爹娘。” 年轻人苦涩一笑,轻声道:“信上写的东西,爹您要有点心理准备。” 李虹的脸色瞬间凝重起来,抽出信纸后,粗略看过之前的寒暄问候,越到后边,眼神越是阴沉。他起身点燃一盏油灯,搁置在笔洗之中,一点点烧掉这封家书,灰烬缓缓落在梅子青色的精致笔洗之内。 李虹用了两个字,来给自己儿子的所作所为盖棺论定:“胡闹。” 他又问长子:“此事你怎么看?要不要听从你弟弟的建议,通过县衙将朱河、朱鹿父女祖祖辈辈落在我们李家的贱籍削去,帮忙提为平民?” 朱家父女若是成功更改了户籍,从龙泉县福禄街李氏的仆从贱籍当中划掉,获得了平民身份,子孙从此就不用世代为奴为婢,用鲤鱼跳龙门来形容也不为过。只不过宰相门前七品官,孰优孰劣,全看脱离贱籍之人的本事高低。只会阿谀之辈,当然是依附大树更为稳妥;如果有真才实学,自然是自立门户更有前途。 年轻人苦笑道:“爹,您已经有主意了。” 李虹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双手揉着太阳穴:“可我还是想听听你的看法。一个家族,总不能人人想着富贵险中求。” 年轻人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眼神明亮:“真正棘手的地方,在于爹不管偏袒哪一方,都会让另外一人对家族产生隔阂,所以宝箴这次做得不对。宝箴一意孤行,不给自己和家族留退路,更不对。这么做,不厚道,对不住那个叫陈平安的泥瓶巷少年,最不对。” 李虹眼神复杂地看着长子:“宝箴什么性子,你这个做哥哥的岂会不知?早知是如此两难的尴尬境地,为何当初你不随他一起去京城?” 年轻人无奈道:“爷爷闭关,宝瓶离家,加上如今小镇形势翻天覆地,正是决定各大家族未来走势的关键时期,容不得我们李氏灯下黑,我走得不放心。就算要走,也要等这边形势明朗,实在不行,科举一事也可以放一放。” 听到长子前面老成持重的言语,李虹微微点头。等听到最后一句,李虹顿时急眼了,直起腰,高声道:“绝对不可以!科举取士是重中之重的大骊国策,丝毫不亚于朝廷对山上势力的招徕!李宝箴性格比你急躁,离家之前,虽然在我和你爷爷跟前口口声声说离开小镇后会讲规矩,以阳谋行事,绝不会心怀侥幸、兵行险招。但结果呢?还不是来了先斩后奏这么一出,所以只能由着他胡闹。如果你再延缓科举,就等于拖慢家族的脚步至少三年!” 年轻人将一句到了嘴边的话默默咽回肚子。只要说出口,就意味着他和弟弟本就不算太好的关系会瞬间跌落谷底,甚至再无缝补修复的可能。而且说了毫无意义,因为爹在内心深处,并不否定弟弟的富贵险中求。 在错误的道路上早起奋发三年,在正确的道路上按捺住蛰伏三年,两者各自对家族未来三十年的影响、对两代人的影响,不言而喻。 年轻人走出书房后,独自走在雕花素雅的宽敞外廊上突然听到檐下一串风铃的叮咚声响。他袖手闭眼,微微仰头,听着叮叮咚咚的空灵声响,呢喃道:“聪明人太多了,也不好。” 青衫读书人,名为李希圣。 没有了楚夫人暗中作祟,陈平安一行人走得畅通无阻。 山坳里有一条通往府邸的道路,原本可供两辆马车并肩而行,如今虽然荒草丛生,沾着雨露寒气,可是比起先前他们凭借破障符离开那条黄泉路后,陈平安必须手持狭刀祥符一刀一刀开辟的道路,已经要好上太多。 魏晋突兀加入队伍后,并没有开口说话。这位风雪庙神仙台的剑修一手牵着白色毛驴,一手扶住腰间剑柄,闭眼行走,心神远游。 若说下五境和中五境之间是一条鸿沟,那么中五境和上五境之间无异于一道天堑。哪怕第十境的练气士在山下俗世贵为王朝栋梁的显赫存在,仍需要如荒冢枯骨一坐数十年甚至百年光阴,最终好不容易摸到了“静极思动”的破境契机,从洞天福地、山门府邸走下山去,可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只好又返回山上继续枯坐面壁的,仍不在少数。 魏晋悄然结束风雪庙独门吐纳之术,睁开眼睛转头望去,打量着那些与阿良熟悉的孩子。只是这位白衣剑仙的心思更多还是在风雪庙的祭奠上,惭愧于因为始终无法破境,已经很多年没去师父坟头敬酒了;再就是听过阿良那些所谓狗屁倒灶的小故事后,对倒悬山充满了憧憬,对那城头满是剑修的长城更是心向往之。 魏晋叹了口气,觉得意犹未尽。若是之前在“秀水高风”匾额之下,他的肉身已经稳固,与剑意完美契合,达到浑然天成的地步,那么出剑就不会有任何瑕疵,当时挡住去路的墨家游侠恐怕出剑就不止一寸那么点距离,剑身最少也该出鞘一半。 李槐看着这个眼神飘忽的白衣神仙,很是好奇。好奇的同时,也很遗憾,觉得如果阿良在场就好了。李槐很想拍着阿良的肩膀,告诉他像魏晋这样的才是剑术高手嘛,他阿良还是差了点,以后要多跟人学。看看人家魏晋的出场,人未到剑已至,一身白衣剑气环绕,打得那个恶鬼婆娘哭爹喊娘。就这惊天地泣鬼神的出场,跟他阿良戴着斗笠牵着毛驴走在河边,能一样? 林守一发现魏晋在打量他们之后,又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不露声色地扶了扶书箱,思考自己的修行事。 领教过楚夫人深不可测的术法神通,见识过两位剑修出神入化的剑术切磋,林守一心头沉甸甸的:任重而道远,自己那点修为道行,如今给人塞牙缝都不够。 魏晋收回散漫视线,停下脚步,从袖中掏出一块散发出羊脂莹润光彩的玉牌子,坦言笑道:“我不能一路跟随你们去往大骊野夫关了,需要立即去往骊珠洞天的斩龙台砥砺佩剑高烛和本命飞剑,为将来的倒悬山之行做好准备。因为阿良前辈说过,通过倒悬山去往的那个地方,如今正值百年一遇的大战,我绝对不可错过。” 魏晋看队伍中没有人接手玉牌,耐着性子解释道:“虽然你们有一尊实力不容小觑的阴神护送,可是为防再次出现今天的意外,我将这块玉牌送给你们。这是我们风雪庙和真武山独有的‘太平无事牌’,一旦遇到危险,只要持有者灌注真气,对其说上几句,松手后它就会自行掠向山庙,向自己的宗门发出求救信号。” 魏晋看到仍是没人接过这块意义重大的玉牌,没有怪罪这些孩子的不知天高地厚,反而笑道:“如果你们觉得让我陪着去往野夫关比起拿着一块小玉牌子更加安稳无事,我当然不会推诿责任,我只是跟你们商量商量,最后如何,还是看你们的意思。” 陈平安开口道:“剑仙前辈可以自行去往龙泉县寻找斩龙台磨砺剑锋,我们收下这块玉牌便是了。此去野夫关,本就有阴神前辈护送,加上大骊朝廷之前也答应过帮助我们,所以那三人才会出现在女鬼身边,虽然略晚了一点,可毕竟证明了他们好歹是说话算数的。” 陈平安思量片刻,认真道:“今天这种大的意外,相信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出现的。” 他接过牌子,转手交给林守一,小声叮嘱道:“记得收好,最好别放在书箱里,离得太远了,紧急状况会不方便取出。” 林守一点点头,轻声道:“我知道,会把它和剩余两张符箓一起藏于袖中。” 魏晋会心一笑,对这个草鞋少年的通情达理有点小小的意外。其实魏晋早先就有些疑惑,为何是此人在队伍中一言而决?先前在楚夫人府邸前的街道上,魏晋就已看出名为林守一的少年已经踏足长生桥,气府景象生机勃勃,壮阔且平稳,是难得的修道坯子。而且少年还是那种清高倨傲的性子,怎么愿意位居人下?关键是,少年看上去本身好像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至于那个年纪最小、虎头虎脑的家伙,既然会被阿良安排去照看白驴,福气之好,无须多说。因为不管如何,魏晋都会赠予李槐一份离别礼物。他魏晋独自游历列国,这么多年无牵无挂,种种奇遇机缘,收入囊中的好东西不在少数,大多随手散给一个个有缘人,能够留到如今的,自然是重中之重的好物件。 更何况当魏晋以清澈剑心照彻对方,扫开那份有人故意为之的雾障,才发现李槐的先天根骨竟比林守一还要好,是山庙兵家祖师们梦寐以求的头等良材美玉。 李宝瓶开口问道:“这块牌子,如果遇到今天的情况,当真飞得出去吗?先前的黄泉路,还有之后前辈您用飞剑破开的那层夜幕,会不会阻挡它的去路?” 魏晋哈哈笑道:“大可以放心,哪怕是十境修士的圣人地界也困不住它。此物速度极快,远胜御剑飞行。玉牌在飞掠途中,只要下山游历的风雪庙修士能够感知到它的存在,都会以秘术将其牵引到身边,然后出手相救,所以大多不用师门后援出手就可以解决危机。” 李宝瓶点头道:“懂了。玉牌本身就是一种类似通关文牒的物件,如果是连阴神前辈也打不过的对手,肯定身份很不简单了。以他们的岁数和阅历,会一眼就认出这块太平无事牌,也肯定会忌惮前辈和前辈所在的宗门,所以哪怕玉牌无法及时到达风雪庙,只要祭出玉牌,就已经是一种震慑了,等于是在劝诫对方不要挑衅风雪庙。” 魏晋愣了愣,对李宝瓶的早慧和通明感到惊艳。看着一脸严肃正儿八经的她,顿时心生欢喜,自然而然就觉得亲近可爱。 魏晋又看了眼陈平安。难道只是岁数大一些,才做了三个孩子的领头羊? 魏晋视线偏移,望向帮助自己一路照看毛驴的孩子李槐。一番权衡之后,一抖手腕,手心出现一排泥塑小人儿,半指高度而已,有佩剑剑士,有拂尘道人,有披甲武将,有骑鹤女子,还有锣鼓更夫,总计五个。 魏晋递向李槐:“这五个泥人算是半死之物,结合了阴阳家、墨家傀儡术和道家符箓一脉的艰深学问,我并不理解其中玄机,只知道若是温养得当,让它们熟悉你的气机,说不定哪天就会活过来,之后需要以火灵水精等五行精髓不断喂养。它们受限于小小身躯的气府、经脉等等,最高修为最多也才等同于第七、第八境练气士……” 说到这里,魏晋自觉失言,不再说话,只是笑望向李槐。 李槐不忘转头望向陈平安,后者赶紧点头,李槐这才一把搂过五个泥人,心想加上住在背后书箱里的彩绘木偶,自己就已经拥有六个小喽啰了! 魏晋翻身骑上毛驴:“那就告辞了,希望你们一路顺风。” 他虽然生性豪迈,任侠风流,却也不是那种善财童子。修行路上,大道漫漫,数面之缘,短暂接触,结下的缘分其实很难知晓是善缘还是孽缘。若无恰到好处的时机和轻重得当的缘分,以魏晋如今的浓郁气数和那冥冥之中不可预测的天意,接手魏晋赠送礼物的人,若是自身福缘不厚,天晓得会不会反受其害,半路夭折。 为何山上之人下山收徒,慎重又慎重?很多历练和考验,会长达数年甚至十数年。 魏晋相信这些孩子,之前阿良与他们同行,肯定也不简单。 至于到底谁才是阿良最关心、最器重、最看好的人物,可能是大有来历、福气深厚的李槐,可能是天生讨人喜欢的李宝瓶,也可能是道心坚定的林守一。这三个孩子,都有可能,或者干脆就是各占其一。 只不过魏晋赶赴倒悬山是当务之急,作为志在登顶剑道的剑修,岂能错过那场百年一遇的盛会?否则他还真想亲自陪着这群孩子去往边境野夫关。 陈平安下意识抱拳还礼。只是在绣花江渡船上第一次跟人抱拳行礼是习惯性左手覆右手,如今看那风雪庙魏晋和年轻剑客好像都是右手覆左手,如此一来,陈平安就有些别扭,生怕是自己不懂礼数规矩,连忙换了换左右手的位置。 魏晋将这个细节看在眼中,忍俊不禁,弯腰一拍老伙计的背脊:“走喽。” 白色毛驴踩着欢快的步子向前走出数步后,突然转过身,跑向陈平安,蹭了蹭少年的脸颊,这才驮着久别重逢的主人继续远游。 这一路上,说是李槐照顾白驴,可李槐那么个家伙,哪里有这份耐心和毅力,还不是陈平安默默帮着喂食、涮鼻和驱散蚊蝇? 陈平安笑着跟毛驴挥手告别。 魏晋哑然失笑,身体后仰,随着驴蹄颠簸起伏。 得嘞,敢情自己这位陆地剑仙,还不如自家老伙计来得有人缘啊。 天地寂寥,荒凉贫瘠。 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下一堵不知有多长、有多高的城墙。哪怕从百里之外的南方遥遥望去,依然能够清晰地看到那十八个以剑气刻就的大字。 由此可见,字是何等之大,那堵城墙又是何等之高。 道法,浩然,西天。 剑气长存,雷池重地。 齐,董,陈。 猛。 长城南方数百里之外,一声好似要震破此方天地穹顶的号角声骤然响起。 无数黑影密密麻麻攒聚在一起,随着号角声响起,一点点火光亮起,最终连成一片。若是站在北方的高处举目远眺,那就是一片璀璨火海。 城头之上,一声苍老声音随之威严响起:“起剑!” 屹立于此地万年、长达数万里的长城,刹那之间,数十万柄飞剑同时离开城头向南方飞掠而去,剑气辉煌,就像洪水决堤倾泻而去。天下奇观,莫过于此。 府邸匾额之下,年轻剑客习惯性地用手肘抵住剑柄和鞘尾,竟也不给人惫懒感觉,他轻声道:“楚夫人。”喊了一声之后,便没有了下文。 韩郎中和绣花江神竟是不约而同地放缓呼吸,肃然而立。 楚夫人冷笑道:“怎么,这位大人要跟妾身秋后算账?” 年轻剑客仰头望向魏晋的飞剑破开天幕的地方,缓缓道:“楚夫人不用说气话,我并无此意。但是接下来那些孩子离开此地,以及目盲老道师徒三人继续北行,希望楚夫人都不要节外生枝了。不管楚夫人当初是有心还是无意,大骊宋氏始终感恩楚夫人,毕竟那是帮助宋氏延续国祚的举动。在那之后,大骊宋氏又是有愧于楚夫人的,哪怕是我这么一个外人,听闻那桩惨案之后,谈不上如何义愤填膺,可恻隐之心肯定也是有的。” 再次陷入沉默。楚夫人抬臂捋了捋鬓角青丝,尽显女子娇弱温柔,眯眼笑道:“接下来,大人可以说‘但是’了。” 年轻剑客果真点头道:“但是,楚夫人滥杀书生文士一事,越往后推移,越是纸包不住火,就像今天这样。皇帝陛下会如何想,我不敢擅自揣摩,可我如果再一次听说有读书人在此消失,我会独自登门拜访,将楚夫人亲手带回大骊水牢。你放心,陛下念情分,但是一定更重规矩。再说了,情分再多,也有用完的一天。”他叹了口气,眼神真诚,“楚夫人,无论你相不相信,我都不希望有那么一天。” 楚夫人望向远方,一手双指轻轻捻动嫁衣袖子。她难得有心境平和的时候,柔声道:“就凭你肯那么低声下气地跟一个少年说话,我相信你。” 她停顿许久,神色转为冷漠:“我现在可以保证不残害过路书生,但是我希望你知道,一旦我无意间看到那些吟游山水的读书人,到时候未必控制得住自己。我并非向你求情,只是想跟你说一点真心话罢了。到时候该如何处置,你就如何处置,是我被你抓去丢入那座水牢,还是我先行打断此地的山根水源,你我各凭本事,后果自负!” 年轻剑客笑道:“可以。” 绣花江神欲言又止。年轻剑客离去之前,对他道:“不用藏藏掖掖了,你就干脆跟楚夫人实话实说吧。这么多年过去了,楚夫人其实早该知道真相。关于此事,有任何责任,都算到我头上,你不用担心朝廷怪罪。” 绣花江神抱拳沉声道:“谢过大人,以后哪怕是大人的私事,在下一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年轻剑客摆了摆手,带着韩郎中一起凌空离去。 楚夫人站在原地,看着这位深受大骊朝廷信任的江水正神,有些嫌弃。既不邀请他入府做客,却也没有当场赶人。 绣花江神大踏步走上台阶,随便坐下:“知道你一向瞧不起我这个粗鄙武人,那我就长话短说了。你相中的那个郎君,并未辜负你的真心。只是大骊朝廷顾全大局,生怕你离开此地再也无法镇压以棋墩山为首的神水国残余气运,所以始终不曾告知你真相,故意让你误会那个书生。” 楚夫人大袖鼓荡,双眼通红,不断有血水流淌出眼眶。但是她神色依然平静:“事到如今,你还要骗我?真当我是三岁小儿?我虽然在他离开之后再也不曾去过此处山水之外的地方,不再去宛平县城和红烛镇欣赏人间的风景,可是他当年去往观湖书院的事情,我不是聋子,路过那么多读书人,他们有不少人无意间提起过,所以我知道,我知道得很多!到最后,他爱上了另外一名女子。” “我知道,他若是爱上了谁,就一定是真心喜欢了。” 绣花江神脸色平淡:“那你也应该知道,作为大骊第一位靠自己本事考入书院的读书种子,他在观湖书院被人联手陷害得很惨。先是故意捧杀,有人暗中一掷千金,雇请最有名气的青楼女子,假装仰慕他的才华,为其扬名;再让附近王朝的大儒故意将其视为忘年交,还让他的字帖每一幅都价值连城;还有诸多手段,环环相扣,让他只差半步就会成为大骊第一位被儒家学宫认可的君子。” “可是随后便有人诬陷他抄袭诗词,那名花魁诋毁他无法人道,有数位文豪硕儒联名抨击他的道德文章,冠以伪君子的头衔,骂作是观湖书院的浊流。一夜之间,翻天覆地,声名狼藉,一个原本意气风发的大才子就这么疯了。” “他疯了很长时间,沦为整个观湖书院的笑柄,大骊是北方蛮夷的说法愈发坐实。但是最后,谁都没有想到,他竟然清醒过来了。” 说到这里,绣花江神转头望向怔怔出神的楚夫人:“知道他为什么能清醒吗?” 楚夫人坐在台阶上,嫁衣缓缓铺开,如同一朵鲜红牡丹:“是你们大骊练气士出手?” 绣花江神笑了笑,眼神森冷,直言不讳:“大骊真要出手,那也是杀了这个书生才对。” 楚夫人扯了扯嘴角,点头道:“有损国威,确实如此。两国之争,无所不用其极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绣花江神吐出一口浊气:“那个书生之所以能够清醒过来,是因为有一名他熟悉的女子去到了他身边。” 楚夫人身躯僵硬。 绣花江神缓缓起身,走下台阶:“那名女子脸上覆了一张脸皮,与楚夫人你的容貌一模一样,连你的嗓音、习性、喜好都学去了七八分。如果说之前坑害书生涉及两国之争,那么之后将书生逼到死路、玩弄于股掌之中,恐怕就是读书人之间的意气之争了。”江神大踏步离去,“总之,那书生晓得真相后,投湖死了,就这么简单。” “按照这个书生去往观湖书院之前,在大骊京城国子监与两个至交好友的只言片语来推断,他早就知道了你的非人身份,所以才执意要成为儒门贤人之上的君子。估计他认为只有如此,将来返回大骊,才有底气跟朝廷讨要一个明媒正娶。” 绣花江神早已离去,那个累累罪行罄竹难书的楚夫人依旧坐在原地,脸色安详,动作轻柔地整理衣襟袖口,这里抚平一下,那里折叠一下,乐此不疲。 在魏晋潇洒骑驴离去后没多久,陈平安身后就传来了急匆匆的喊声:“恩人请留步。”转头望去,是那目盲老道师徒三人正在追赶他们的步伐。 天晓得那个性情古怪的女鬼会不会临了反悔,把他们师徒抓去洗脸锥心?按照两个徒弟的说法,府上花园真真切切“栽种”着许多读书种子,似乎还曾经有人挣扎着爬出泥土。如今看来,确是活生生被拦腰斩断的可怜人。 老道人被酒儿搀扶着一路快跑,身上那件老旧道袍上挂满了两边草木的倒刺也浑然不觉,可谓狼狈不堪。 其实话说回来,老道人虽然一手捞偏门的雷法确实镇不住楚夫人,可其实放在山下市井,那就是板上钉钉的老神仙。这趟一路北上,还真就经常被当成世外高人供奉起来,在三枝山被视为学艺不精的骗子,终究是少之又少的惨淡境遇。 老道人久经风雨,当然知道这一伙来历不明的孩子才是自己安然离开此山的关键,于是再无初见时的故弄玄虚,挤出笑脸问道:“敢问风雪庙魏大剑仙何在?贫道俗名徐莹震,道号玄谷子,对魏大剑仙慕名已久,此次因祸得福,能够遇上魏大剑仙,亲眼目睹那风采绝伦的仙人三剑,实在是贫道天大的福运。” 林守一冷笑道:“那位陆地剑仙已经独行北方了,老道长若是想要套近乎拉关系,不妨越过我们,说不定还能追得上。” 玄谷子讪讪而笑:“错过便错过了,缘分未到,不能强求。” 与魏晋这等隐龙一般的上五境仙人相比,他自知斤两,若真到了那位风雪庙剑修身前,恐怕除了徒惹人厌之外,根本讨不到半点好。山上练气士,相对山下百姓,当然能算是凤毛麟角。可修士之间,相逢是缘,这不假,只是缘分有善恶之分,因果有好坏之别。玄谷子一路降妖除魔,为自己积攒阴德,大大小小四五十场交手,能够活蹦乱跳走到今天,可不是只靠练气士第五境修为以及那剑走偏锋的旁门雷法。 眼见着有些冷场,玄谷子赶紧左右而顾,笑眯眯道:“小酒儿,小跛子,还不快给恩人们磕头道谢!” 酒儿闻言就要下跪,手持满是泥浆幡子的跛脚少年满脸阴郁神色。 陈平安快步向前,轻轻拉住酒儿的胳膊,笑道:“不用不用。” 然后对那跛脚少年说道:“之前在山路上,谢谢你的提醒。” 跛脚少年满脸错愕,竟是破天荒有些脸红,一时间嗫嗫嚅嚅,不知如何作答,最后干脆别过头去。他之前在小路上直面楚夫人,与她近身搏斗,捉对厮杀,虽然道行相差悬殊,可是气势半点不弱,不承想还是个脸皮子如此之薄的羞涩少年。 玄谷子心中充满惊喜,踹了跛脚少年一脚后,脸色故作悻悻然:“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 随后他沉声道:“各位恩人,你们出山后往南而去,约莫一天半的路程就会经过三枝山。记得莫要夜间赶路,那里有一只厉鬼以坟茔为老巢,窃据福地,汲取一户人家的祖荫灵气,否则按照命理推算,那户人家上一辈子孙就该出大官了。厉鬼道行不弱,该有练气士第四境的实力。主要是它神出鬼没,很难捕捉,又以某种不知根脚的邪门法术制造出十数位阴尸傀儡。贫道曾经与之交手,数次功亏一篑,白白浪费了数张宝贵的雷法符箓不说,还给当地乡民误认为是坑蒙拐骗之徒,实在是气人。” 林守一心神微动,听到了阴神前辈的暗中提醒,问道:“道长擅长五雷正法?不知隶属何门何派?” 玄谷子有些尴尬,心想这冷峻少年真是初出茅庐,不晓得行走江湖的规矩,哪有这么直截了当问人师门根脚的,无论是山上修道仙家还是山下武人江湖,这都是犯了大忌。只不过有之前难兄难弟的可怜遭遇打底子,又有魏晋这样的陆地剑仙收尾,他就不计较这些了,小心斟酌之后,缓缓道:“说来话长,恩人们别嫌弃贫道唠叨便是。贫道来自那享誉一洲的南涧国,那里道法为尊,边境上有一座‘宗’字头的道家大脉,是东宝瓶洲道门的执牛耳者,占据着天下七十二福地之一的清潭福地,宗主被奉为南涧国国师不说,由于道法玄妙,神通广大,以至于附近数国君主皆亲自登山,共同尊奉这位宗主为一国头号真君,故而这位道教神仙身兼着四国真君头衔,是我们东宝瓶洲公认的十大仙师之一。实不相瞒,若是风雪庙魏大剑仙在破境之前遇到了那位仙师,还真没办法与之平起平坐。” 陈平安和林守一听得极其认真,不愿错过一个字。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尤其是“真君”这个说法,小镇上出现的那个刘志茂不就号称截江真君? 李宝瓶和李槐可就没这么专心致志了。李宝瓶时不时打量一下酒儿,后者怯生生躲在玄谷子身侧,一副不敢见人的羞赧模样。 玄谷子兴致愈浓,在酒儿的搀扶下,不知不觉走到了陈平安和林守一之间,唾沫四溅道:“天底下有资格带‘宗’字的宗门,一般都分为祖宗、正宗和下宗三宗,其中祖宗往往又称为祖庭。下宗则会有众多附属门派,这些门派的取名就没那么讲究了,只要不擅自带一个‘宗’字,同时不与别家开山立派的门派重名,那么诸如道家宫观、佛家寺院等等,都可以随便取名,定期交给下宗一些贡奉,再跟山下朝廷搞好关系,寻一块风水宝地,在山上安心修行,尽量招徕有修行资质的弟子,就可以百年千年薪火相传下去。” “贫道出身的师门求真观曾经也是南涧国名列前茅的大门派,在百余年前败落了。到了贫道这一代,师长们几乎全部驾鹤西去,师兄弟没剩下几个,真正有出息的更是一个都无。我们求真观这一脉的五雷正法,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确实不是雷法正统,主修肝胆两处的气府窍穴,学问全在‘嘘、嘻’二字上,取自‘嘘为云雨,嘻为雷霆’之意,一旦修成,以心眼内视窍穴,可以看到几处重要气府内生出了云雨升腾、雷声震动的神异景象,之后就可以与天地共鸣,举手投足,招引天雷,厌劾邪祟……当然,在魏大剑仙一剑破万法的大千气象面前,求真观这点旁门道法,只能是贻笑大方了。” 林守一皱眉问道:“五脏为心肝脾肺肾,五处气机攒聚如五雷,方为大道正法。道长师门为何会炼那五脏之外的‘胆’作为引雷之地?” 玄谷子这次的尴尬之色绝非作伪了,重重叹了口气,满脸疲惫,无奈道:“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五雷正法是那道法正宗的不传之秘,说句难听的话,外人哪怕得到完完整整的修行之法,又有谁胆敢擅自修行?贫道的求真观主修肝胆两地相关气府,其实哪怕是肝,也只不过是祖师爷因缘际会学到了一点皮毛,最终勉强有几分形似,而无半点神似,这就是为何世间正宗正脉极少而旁门左道多如牛毛的根源所在了。” 林守一恍然道:“原来如此。” 玄谷子由衷唏嘘道:“大道难行,难于这泥泞山路何止千百倍啊。” “正因为贫道师门不是雷法的正统真传,像那阴阳家修士一旦泄露天机,很容易遭受无形的天谴,所以贫道这一脉修行此雷法,往往挑选先天残缺的弟子加入师门,因为这些人受天道怜悯,即使频繁使用伤及肝胆本源的求真观雷法,证道长生不奢望,运气好的话,好歹也能捞一个寿终正寝。” “传说中某个大洲的雷法正宗,练气士一旦出手,雷公电母、雨师风伯、灵官云吏,种种神人皆为之驱使,帮忙助长声势。试想一下,这等天大的手笔,祭出之后,怎么能不教山河变色?” 说起这些与自己全然无关的事情,玄谷子却是满脸神采,再无半点灰心颓丧之色。 这恐怕就是修行难如登天却依然让人趋之若鹜的原因之一。 一旦踏上修行路,走上长生桥,见过或者听过山上高处的绝美风光,可长寿、会术法、呼风唤雨、搬山倒海,一切匪夷所思的壮丽风景都可以期待,如此一来,谁乐意在乌烟瘴气的山下厮混? 玄谷子叹息道:“贫道与两个徒弟这些年相依为命,游历四方,降妖除魔、捉鬼驱邪的事情也做了不少,而且也收银子。没法子,修道也要求财啊,搭建出来的长生桥本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销金窟。权贵人家哪怕有邪祟作乱,可贫道既无门路,也无人帮忙举荐,当然是没机会进去的。至于地方上富家翁开设的水陆道场,只会邀请那些当地名气大的名僧老道,信不过外人。贫道擅长的师门雷法总不能拿来吓唬凡俗,以此证明自己不是骗子,所以只好落得如此下场了。捉妖成功,未必能挣多少银子;一旦失败,就一定是入不敷出。修行不易啊。” 一路走一路说,等到众人醒悟的时候,原来已经走出那座牢笼一般的山坳,不知是不是错觉,此处恢复了山清水秀的原貌,已经没有先前阴森秽气的浓重冷意。 最后陈平安发现玄谷子哪怕不再说话,也没有分别的意思,始终跟他们同行南下,忍不住开口问道:“道长你们不是要北去吗?” 玄谷子哈哈笑道:“耽误一点时间罢了,无妨无妨。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就当是贫道带着两个徒弟为恩人们送行,无非是多走几步路的小事。” 在那之后,两伙人就这么结伴而行,一路无风无雨,顺顺利利,等到彻底走出那方山水地界后,玄谷子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开,随便在路边找了个地方坐下。酒儿赶紧递上水壶,跛脚少年站在玄谷子身后,回首望向那条山脉,不知在想什么。 离别之际,玄谷子从行囊里掏出保存完善的一幅绢布质地的卷轴,亲手递给陈平安:“这是一幅贫道师门流传下来的《搜山图》,上边描绘有近百种山鬼精魅,可供参考。你们是首次远游求学,必然会经过一座座雄山峻岭,说不定将来用得着。贫道早已烂熟于心,只剩一点纪念价值罢了,还不如送给你们,物有所用,方得其所。” 林守一扯了扯陈平安的袖子,后者心领神会,收下了这幅《搜山图》,同时也掏出身上仅剩的那颗蛇胆石送给了跛脚少年,只说是家乡的特产,不值钱,但数量不多。 跛脚少年想拒绝,玄谷子赶紧让他收下,说是恩人的一番好意。极为内向的跛脚少年只得默默收下,欲言又止,终究是没好意思说出“谢谢”二字。 陈平安最后笑道:“你们过了红烛镇和棋墩山后,到了龙泉县城,可以去草头铺子或者压岁铺子那边找一个叫阮秀的姑娘,向她出示这颗蛇胆石,她就知道你们是我的朋友了,说不定可以帮你们在小镇安顿下来。我到了最近的驿站就会寄信回小镇,说明一切情况。” 之后双方分道扬镳,玄谷子宁可带着两个徒弟绕远路,也不愿再走入那片山水了。 继续南下,陈平安回头望去,缓缓收回视线。 他突然有些想练剑了。 第27章 山水少年 人生河流里的一场萍水相逢,往往各自打个旋儿,就会分别。 玄谷子一路沉默,这让小姑娘酒儿反而有些不习惯。 跛脚少年虽然不愿,犹豫纠结之后,仍是主动将蛇胆石递给脾气恶劣的师父。 玄谷子接过,握在手心细细摩挲片刻,破天荒地还给少年:“自己收着吧。” 跛脚少年一头雾水,望向酒儿。后者也悄悄摇头,表示自己猜不透师父的心思。 玄谷子轻声道:“小跛子,这是你的缘分,师父拿不走的,真拿了,反而不是好事。你以为那个叫陈平安的少年为何要寄信回龙泉县城?贫道估计如果到了那什么压岁铺子草头铺子,是为师而不是你亲手拿出石子的话,咱们在那边的日子就不好过喽。虽说未必会遭人刁难,但是肯定别想顺顺当当站稳脚跟,更别提找到一座山头,去寄人篱下修行了。” 跛脚少年“哦”了一声。他就不是一个有弯弯肠子的人,不擅长想这些问题。 玄谷子揉了揉酒儿的脑袋:“你们两个,福气真不错。” 酒儿比起哥哥,心思更加细腻,问道:“师父,小姐姐他们一行人,身世是不是不一般啊?” 玄谷子点头道:“那个龙泉县,本是大骊王朝上空的骊珠洞天破碎后落地生根而成,之前有儒家圣人齐静春坐镇一甲子,如今这些孩子背着书箱,一个比一个聪明,说是去大隋书院远游,那么你说,他们会是谁的学生?” 酒儿有些羡慕:“儒家圣人的学生,真厉害。” 玄谷子嗤笑道:“要不然那风雪庙剑仙魏晋破关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前来相救?再说了,这些孩子身边有一尊阴神担任扈从,竟然能够威胁到那个凶狠女鬼的山根水源。这些孩子就没一个是省油的灯。”他随即感慨,“前途不可限量,不可限量啊。” 酒儿有些后知后觉,好奇问道:“既然师父晓得他们有高手保护,那为啥要多此一举,告诉他们三枝山厉鬼的情形?他们根本就不用担心啊。” 玄谷子习惯性伸手掐了掐酒儿的脸颊,笑道:“蠢丫头,这叫惠而不费。一颗铜钱不花就能当回好人,为啥不做?” 酒儿怯生生道:“可如果人家看穿师父的心思,师父不就是画蛇添足啦?” 玄谷子哑然,摇头叹息,最后拍了拍酒儿的脑袋:“师父以后要对你们两个好一点。师父这么多年,经常嫌弃你们两个出身不好,来路不正,总想着哪天能捡个天大的漏,在路边随手捡个天资卓绝的弟子,不料回头看来,倒是师父灯下黑了。” 酒儿有些害怕,这样的师父太陌生了。她脸色微白:“师父,您是不是鬼上身了?酒儿都不认识了。” 玄谷子哈哈大笑,突然低声道:“酒儿啊,之前师父答应一年之内不收符泉,现在跟你商量商量,从一年改为半年,如何?你看啊,师父这趟降妖除魔,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被那女鬼狠狠打了一顿不说,不但幡子上少了四个字,还送出去一幅师门祖传的《搜山图》。你们做徒弟的,就不知道心疼心疼师父,孝敬一二?” 酒儿如释重负,这才是她熟悉的师父。于是她干脆利落道:“半年就半年!” 跛脚少年仔细收好那颗蛇胆石,闷闷道:“石头已经是我的了。” 玄谷子气不打一处来,破口大骂道:“狗改不了吃屎!” 酒儿一手捂嘴偷着笑,跛脚少年也跟着笑起来。 人迹罕至处,那尊阴神露出真身,不过依然面容模糊,黑烟缭绕身躯,阴气森森。他沙哑开口:“没能护住你们,还害得你们被掳去女鬼府邸,对不住了。” 陈平安实在不知如何安慰人,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尽力就好。” 阴神笑容惨淡:“不管怎么说,这次我难辞其咎。尤其是因为我贪图个人修行才连累你们沦落到这般田地,我实在是良心难安。如果你们出了事情,我哪怕事后打烂了此处的山根水源,与那女鬼同归于尽,也没有任何意义。” 李宝瓶笑道:“小时候,我大哥喜欢给我讲一些古怪事,有一次讲到一个城隍爷的故事,说考量阴德的方式不太一样,我记得很清楚,叫‘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人力有穷时,尽力又尽心了,就不用太愧疚。要不然,做人累,做鬼也累。” 阴神无言以对,被一个小姑娘传授道理,哪怕她之前展现出了君子气象,可总归是有些别扭。 李宝瓶又陷入自己的世界中去,有些懊恼,以拳头捶掌心:“大哥总说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当时只当有趣的故事来听,早知道我该更用心一些的。” 陈平安欲言又止。 阴神望向陈平安,笑道:“我们能不能单独谈一下?” 陈平安点头,让林守一三人先行。 阴神等到林守一他们前行出去约莫半里路,开口道:“我是药铺杨老头安排来保护李槐的。” 陈平安挠挠头:“我还以为你是来保护宝瓶或是林守一的。” 阴神笑道:“李槐他爹李二差点打死藩王宋长镜,很厉害的。曾经有一次,李二找到杨老头,说他媳妇给人欺负了,他要出山找那户人家的老祖宗算账,一定要离开骊珠洞天,杨老头犟不过,只好答应了。结果听说后来,东宝瓶洲有一座底蕴不俗的仙家山门硬生生让李二用拳头拆掉了祖师堂,而且还是一路从山脚打到山顶。” 陈平安张大嘴巴。不都说李二是小镇西边最没出息的男人吗?甚至连他儿子李槐也从来都这么认为啊。 他疑惑问道:“为什么李二不告诉李槐?” 阴神提及李二后,心情似乎好转许多:“李二的性子很轴的,要不然也不会娶了李槐的娘亲做媳妇。” 陈平安开怀笑道:“那以后知道了真相,李槐可得乐坏了。” 阴神问道:“你不打算告诉李槐这个?在枕头驿,你就直截了当告诉宝瓶真相了,哪怕阿良劝你不要急着告诉她。” 陈平安向前缓缓而行:“有关我自己的事情,我觉得是对的,当然可以自己做决定。可李槐他爹既然不愿意告诉自己儿子,我一个外人,凭什么告诉李槐真相?难道就因为我觉得这样李槐会开心一点?这样不好。” 阴神点点头,心想难怪李二当年不看好那些个天之骄子,反而更看重这个泥瓶巷少年一些,甚至为此不惜破坏规矩,想要把那尾金色鲤鱼连同龙王篓一起送给陈平安。 陈平安突然停下脚步,问道:“因为我眼力很好,当时又担心你是坏人,所以我记得很清楚,阴神前辈你第一次露面的时候,第一眼看的是我,然后才去看李槐,这是为什么?只是无心之举吗?如果不愿意回答,阴神前辈可以当我没问。” 阴神如果还是活人的话,一定要口干舌燥、如坐针毡了。他当初哪里想到陈平安会如此心细如发,当时自己的视线一闪而逝,隐藏得不算浅了。 不过一想到这一路陈平安的表现,阴神就又释然了。大概这也是陈平安能够服众的原因所在。哪怕林守一如今已经跻身下五境,成为真正的山上神仙,李宝瓶还是不会听他的。李槐也一样。至于阴神自己,恐怕一样不会例外。林守一在他眼中,终究还只是一个极其聪明、资质很好的少年晚辈而已。 这种感觉很奇怪,好像泥瓶巷少年身上有一种能让人感到“心安理得”和“天经地义”的气质。他说这件事不对,队伍里其他人会觉得那就是不对了;他说这件事可行,那就可以做。 但是更奇怪的地方,在于他从来没有刻意炫耀过自己的任何长处。恰恰相反,他会向称呼自己为小师叔的小姑娘虚心请教识字和读书。他甚至从来没有把李槐当作不懂事的孩子,也愿意跟林守一待在一起聊天,听后者说外边天地的事情。 阴神最后笑道:“我先不回答这个问题,总之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害你。” 陈平安小跑向前,扭头笑道:“我如果不相信前辈,这个问题就不会问了啊。” 阴神缓缓逝去身影,叹了口气。跟着这帮孩子一起远游,心真累。 其实那个心性糟糕的婢女朱鹿,搁在山下王朝的一般门阀,也算不容小觑的天才了,只可惜在这支队伍里,从头到尾,都被直接甩开了十万八千里,竟是方方面面,一个也比不过。 一路行程,先是龙须河和铁符江,之后又是绣花江、冲澹江,水要多于山。可接下来一天半行程,像是“水运”都给用光了,竟是连条山涧溪水都难找。其实水也有,但是都是一些无法饮用的死水坑子。沿途更多的还是病恹恹的柳树秧子,不高也不茂,还多歪斜。一路上飞虫四起,让人总觉得浑身不舒服。 李槐有些害怕,因为那个乌鸦嘴的目盲老道人说了,他们很快就要经过一个名叫三枝山的鬼地方,那里有厉鬼,还有什么阴尸当那厉鬼的小喽啰。 一想到这个,李槐就郁闷。自己的彩绘木偶和泥人儿个头都太小了,哪怕活过来,估计打架的本事还是够呛。何况那位白衣剑仙赠送的五个泥人儿他怎么捂都活不过来。剑仙该不会是骗子吧?心底不愿意给好东西,又放不下剑仙的架子,所以就故意画了张大饼给他? 黄昏中,陈平安停下来搭灶烧饭。李槐熟门熟路地跑去拾取回一大捧干枯树枝,然后蹲在一旁,向陈平安告状:“陈平安,我觉得风雪庙魏晋没阿良好。” 陈平安没搭理他。 李槐从自己书箱里拎出彩绘木偶和一个泥人儿,用木偶狠狠欺负那个持剑的小泥人儿,再让后者摆出跪地求饶的姿势,嘴里喊着:“女鬼大人,饶命饶命,我魏晋知道错啦……” 陈平安哭笑不得,只好解释道:“魏晋是个很好的人。” 李槐翻了个白眼,双手乱动,继续让彩绘木偶蹂躏泥人儿。 林守一坐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正在翻看那幅《搜山图》。这图本是玄谷子赠予陈平安的,如今又被陈平安转赠给了他。他抬头对陈平安说道:“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魏晋好像看不起你,或者说,最不看好你。” 正在默默收拾小书箱的李宝瓶大怒:“还有这种事情?” 撅着屁股趴在地上,缓缓点燃柴火堆后,陈平安蹲着准备煮饭:“看不起我,跟他是不是好人,有什么关系?” 李槐一脸震惊:“陈平安,你咋想的?看不起你的人,还能是很好的好人?肯定是没那么好的好人啊!” 陈平安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自顾自说道:“魏晋那么厉害的人,还被称为陆地剑仙,可是跟我们说话的时候还是和和气气的,愿意跟我们这些孩子摆事实讲道理。你以为所有山上的神仙都是这样的吗?不是的。我在离开小镇之前,就遇到过杀人只看自己心情、只讲自己道理的神仙,而且还不止一个。” 这些杀机四伏的往事,他也不愿多说,继续道:“要想让人看得起,得靠自己。庄稼活做得好,烧瓷拉坯拉得好,进山砍柴烧炭你力气最大,巷子与巷子之间为了争水打架,不怕挨揍,敢冲在前边,自然而然就会让人看得起。”陈平安看了眼他们,“这是在我们家乡。以后等宝瓶到了大隋书院,如果读书很厉害;还有林守一,年纪不大就成了练气士,当然能够让人看得起。至于你李槐……等年纪大一点再说,现在不用急。” 李槐急眼了:“陈平安你不着急,可我着急啊!” 陈平安问道:“每天早起跟我一起走桩练拳,你起得来?” 李槐毫不犹豫:“当然起不来!” 陈平安又问:“那教你剑炉立桩?” 李槐一脸嫌弃:“学那个做什么,我年纪这么小。” 陈平安无奈道:“现在知道自己年纪小了?那你一开始跟我急什么?” 李槐目瞪口呆,想了半天,还是没有答案。最后在大伙儿一起围坐吃饭的时候,李槐夹了块腌菜,一大口饭下肚后,问道:“你们说,世上有没有一蹴而就的捷径法门啊?比如今天练了明天就能变成神仙的本事。阿良说没有,早知道魏晋走之前,我该问问他有没有的,万一阿良没有他有呢?那我就发达了啊。如果真能那样,那么这次去大隋求学,我就能踩在一把飞剑上头,嗖嗖嗖,来来回回,比陈平安走桩还快,风一样!你们就跟在我屁股后头吃灰尘吧!” 李宝瓶板着脸问道:“谁吃灰尘?” 李槐咽了咽口水,望向林守一,然后默默转头望向陈平安,突然灵光乍现,从地上捡起那只彩绘木偶:“它吃!它如今可是我手底下的甲字号大将!没办法,个子最大,最漂亮,还是资历最老的功勋,随我李槐征战四方的日子最长嘛。之后那五个脏兮兮的小泥人儿,就只能排到乙丙丁戊己了。” 林守一笑问道:“那夹在那本《断水大崖》里的小东西呢?” 李槐摇头道:“它们?我不太喜欢。” 李宝瓶一语道破天机:“你是因为不喜欢读书吧,要看到它们,得先翻开书页。” 李槐一脸“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的表情。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远处那座略高的三枝山,问道:“过了三枝山,到了城镇的集市,你们想要买什么吗?” 李宝瓶雀跃道:“小师叔,我想买一些杂书。齐先生说,儒家之外的诸子百家都有各自的经典,不妨多看看,这叫‘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陈平安,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买一副棋,最便宜的就可以了。” “李槐你呢?” “给我钱,不买东西,行不行?我想攒下来。我娘亲教过我,兜里有钱万事不慌!” 陈平安反问道:“你觉得呢?” 李槐嘿嘿笑道:“我这不是心存侥幸嘛,万一你陈平安良心发现呢?” 陈平安呵呵一笑。 李槐顿时笑脸僵硬,赶紧转移话题:“那老道人不是让我们不要天黑走三枝山吗?” 林守一摇头道:“我跟陈平安还有阴神前辈商量过了,如果我们夜间赶路,那厉鬼出来伤人,就将其镇压。一开始阴神前辈会袖手旁观,先让我出手,尝试着以符箓和雷法退敌,主要是让我历练一二;如果厉鬼躲着不出来,就算了,我们继续赶路就是。” 夜幕降临,一行人缓缓登山。三枝山不高,且山势平缓,山坡很大。山上有大片无后人添土的乱葬岗,当然更多还是有子孙祭奠的坟墓,收拾得干干净净。坟头竖碑,碑上有字,碑前散落着一些没有全部烧尽的纸钱。 不到一个时辰就翻过了三枝山,除了夜风微冷,没有任何奇怪之处。 林守一有些遗憾,不过也不会强求什么。 在那之后,去往大骊边境野夫关的行程,更加顺风顺水。 经过小镇集市时,李宝瓶买了五六本杂书,有山水游记,有佛道经典,有文人笔记。 林守一买了一副棋,教了陈平安规则之后,只要有空就经常对弈,因为李宝瓶坐不住,恨不得一口气在棋盘上丢下七八颗棋子,还总嫌弃林守一下棋太慢了。至于李槐,那纯粹就是懒得动脑筋。不过跟林守一下棋最多的,竟然是那尊阴神。 李槐大概是颇有些懊恼在红烛镇花了将近十两银子买一本破书,所以这次什么都没有买。 虽然陈平安有点想练剑,但是除了偶尔拿出背篓里那把槐木剑,并没有真正开始练。在他看来,当务之急还是要先练好拳!等到什么时候觉得可以分心做事了,再来练剑。 阿良说过,十八停本就是许多剑修历尽千辛万苦琢磨出来的东西,勤练十八停,就当是给将来练剑打好基础。陈平安这么一想,就觉得干劲十足,浑身都是力气。 一有闲暇,或是在山巅大树枝干上,或是在临水大崖的边缘,有少年双手掐诀,独自立桩,对着山水默默修行。 有山时看山,有水时听水。 龙泉县县令吴鸢带着一个心腹文秘书郎离开了福禄街李氏大宅。 身穿官府公服的吴鸢走着走着,突然一个金鸡独立,弯腰脱下靴子,倒出其中的沙砾。那个世家子出身的文秘书郎对此见怪不怪,只是如今福禄街热闹远胜以往,暂时仍是胥吏身份的他立即帮主官遮挡一二,同时轻声说道:“那李虹先前分明已经松口了,愿意在神仙坟一事上带头退让,为何突然又改变了主意?他就不怕在大人您这边落下一个蛇鼠两端的印象吗?” 脸色疲惫的吴鸢无奈道:“多半是李虹的二儿子在京城闯出了名堂,说不定已经傍上了靠山,寄过家书密信回来,让李虹不要轻举妄动之类的。要么就是那个深居简出的大儿子提醒李虹以静制动,都不好说。总之,现在麻烦的是咱们。没办法,原本的安排大都是建立在我家先生……唉,不说了不说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喝酒去,先来两壶桃花春烧再说,我请客,傅公子你付钱,记在你的账上便是。” 对于这位上官赊账一事,姓傅的文秘书郎已经麻木,只是好奇问道:“小镇上都传福禄街李家二子一女曾经被某个算命先生铁口直断誉为龙麟凤来着?” 吴鸢揉了揉脸色微白的消瘦脸颊,随口笑道:“这些玩意儿你也信?在咱们大骊京城,想要出人头地,尤其是白丁寒士出身的家伙,对于名士养望、积攒口碑一事,谁没点独到心得?哪怕是高门豪阀,又好到哪里去了?你们傅家‘金碧辉煌,琳琅满目’的说法,其中有没有水分,外人不知,你傅玉自己心里没数?” 被揭老底的傅玉气呼呼道:“吴大人,您好意思说我们傅家?” 吴鸢心情好转,哈哈大笑,拍了拍心腹好友的肩膀:“咱俩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傅玉跟着笑起来:“志同道合、意气相投是不是好听一些?” 吴鸢笑骂道:“矫情了不是?当伪君子累得很,做真小人才痛快。” 傅玉摇头惋惜道:“吴大人这话说得随波逐流了。” 吴鸢哀叹一声,转移话题:“有点想媳妇了啊。” 傅玉微笑道:“县令大人,咱们龙泉县的青楼勾栏是不是也该放开禁制了?酒色酒色,只有酒不像话嘛。” 吴鸢点点头,一本正经道:“那些卢氏王朝的流徙刑徒当中,有些女子的身份正好符合,与其死在深山老林,不如给她们多一个选择。当然了,此事不可强求,关键还是看她们自己吧。傅玉,接下来你就不用陪我每天一起吃人白眼了,亲自负责运作此事。” 这下子轮到傅玉满脸惊讶,他先前不过随口一提,便疑惑问道:“当真?” 吴鸢扯了扯官服领口,笑道:“有什么当真当假的,那么多座山头被开辟出来,将来居住的多是仙家府邸的山上神仙,要想留住这些眼界高、钱包鼓的大爷,让他们在咱们小镇一掷千金,靠我这个马上就要丢掉督造官身份的小县令还是靠你傅玉啊?以前听我家先生的口气,那些眼高于顶的山上人对俗世女子所谓的姿容美色往往提不起兴致,因为比起修道的仙子,两者不管是皮囊还是内里都相差很大,那么山下女子可取的就只剩下她们的身份了,例如亡了国的金枝玉叶、被抄了家的豪阀女子,多少还有点诱惑。这一点,卢氏王朝那拨刑徒,不缺。” 傅玉愤愤不平道:“朝廷此时有意起用新任窑务督造官,不是摘果子是什么?大人您这两个月来,一步一步走遍了六十余座山头,跟那帮老狐狸磨破了嘴皮子,从县衙到城隍阁的破土动工,到文武两庙的选址协商、前期丈量和木料准备,再到卢氏遗民的安置,事无巨细,哪天睡觉超过三个时辰?好嘛,朝堂老爷们动动嘴皮子,吴大人就是真的办事不力了?说不定四姓十族的刁难根本就是朝中有人授意,存心要让大人您的仕途起于龙泉县也终于龙泉县!” 傅玉大概是觉得最后的说法太过晦气,也不现实,闷闷不乐道:“至少也会想着让大人在五十岁之前无法成功执掌一部,只能靠熬字诀,一点点熬到部堂的高位。” 吴鸢张了张干裂的嘴唇,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傅玉突然笑出声,吴鸢转头望去:“想起什么开心的事了?” 傅玉点头道:“这龙泉县城,地方是小,可是比起繁华京城,我还是喜欢这儿。烧酒、糕点,还有每天早晨的肉包子,只要想吃了,就能自己走过去买,来回一趟,最多半个时辰。有些时候心烦意乱,就坐在酒肆里,点一斤散酒,能清清静静坐上一个时辰,也不会有人凑过来喊一句‘傅公子’。再来一小碗酱肉、一碟腌菜,真想日子就一直这么过下去。所以我现在就更想在这里好好做出一点成绩来,再困难我也不怕。” 吴鸢“嗯”了一声:“如果只是躺着享福,被人托着平步青云,那么当官有什么意思?总得脚踏实地为老百姓做点什么。我是因为穷苦出身,知道市井百姓和乡野村民的不容易。你比我强,你是世代簪缨的傅家贵公子,能够这么想,让我很意外。” 两人并肩而行,傅玉无奈道:“但是问题来了,您做了实事,老百姓也不一定念您的好。史书上,能臣干吏在地方上开拓进取,最后沦落得骂声一片、灰溜溜离开的,还少吗?百年后,朝野总算后知后觉,到头来只传下几篇歌功颂德的诗词,有屁用。” 吴鸢摇头道:“这么想不对。你的初衷,在于做点让自己觉得特别自豪的事情,至于做了之后,老百姓领不领情,朝廷认不认可,你现在不用想这些,想多了,只会自寻烦恼。一个想岔,甚至可能干脆就丧失斗志了。我们儒家不同于追求道法到底有多高的道家,不同于追求佛法到底有多远的佛家……” 傅玉叹了口气。 吴鸢好像自言自语:“三教之中,道教讲究清净,是一个人的事情,天崩地裂,我得长生,就够了,不重视前生来世,反而在意今生的这副皮囊,因为需要靠这副皮囊去证道,走完长生桥。相传佛教分大小,小与道教相似,大则告诉凡夫俗子,今生苦难来世福,到底是给了人很大念想的。唯独我们儒教与世俗最近,纠缠最深,又有‘近则不逊远则怨’的困境,学问越大,修为越高,反而越是束手束脚,总觉得伸个腿抬个头就要触碰到规矩的墙壁了。比如我那位先生,提出的学问宗旨,重学问更重事功,是希望能够将那些腐儒、犬儒剔除掉,有点像是要清理门户,之后会八面树敌,难免受人排挤。” “先生的想法是好的,可是万事就怕走极端。而且人皆有惰性,极有可能百年盛世之后就是五百年、一千年的世风日下。因为读书人虽然还在苦读圣贤书,一个个道貌岸然,可到最后,为的不再是圣人所谓的‘养浩然之气’。如今还好,立德立功立言,儒家三不朽,圣贤君子尚且都在追求‘德’字,可一旦先生的学问逐渐成为天下道德准绳,岂不是硬生生拉低到了‘立功’这一层?长此以往,反而是读书人最看不起读书养德这件事,读了几个字、翻了几页书都像是可以换取多少钱似的,这该是多可怕的场景啊。” 傅玉先是愕然,很快神色剧变,伸手使劲抓住吴鸢的手臂,低声道:“吴大人!这些话,绝对不能与您家先生说,绝对不能!您不是练气士,不是修行人,不晓得大道之争的残酷,一句无心之语,一件无心之举,就可能惹来杀身之祸!” 吴鸢拍了拍傅玉的手背,沙哑笑道:“我当然没这个胆子。再者,以我那位先生的学识才智,可能根本就是我想错了想浅了,先生对我这点想法肯定瞧不上眼。” 傅玉松开手:“您千万别说漏了嘴,我可不希望哪天您像宋煜章那样,莫名其妙就……”他不再说下去,言多必失。 吴鸢转移话题:“如果以后我走错了路,不管那个时候我吴鸢当了多大的官,傅玉,你记得一定要当面骂我,最好是骂醒我。” “放心,到时候我保管二话不说,赏吴尚书一记老拳。” “六部尚书啊,正二品而已,小了点,小了点。” “不小。您想啊,等我大骊占据东宝瓶洲的半壁江山,一个六部尚书还小?我看侍郎就已经很大了。反正吴大人,我可说好了,我这个人除了会出一点小主意,会谋而不善断,所以这辈子就算跟死您了,以后您当尚书,给我个侍郎当当,如何?” 两个已经身在官场的读书人,笑着走回衙署官邸。 李家宅邸内,有个青衫读书人重新拿起书本,微笑道:“关于事功一事,吴鸢你没有想错,但确实是想得浅了。” 小镇日渐繁华喧闹。少年崔瀺除了每天去荒废的学塾读书,平时依然居住在袁氏老宅,就搬一把椅子,坐在那口藏风聚水的天井旁边,经常发一次呆就是一两个时辰。偶尔去龙尾溪陈氏开办的崭新学塾逛一逛,蜻蜓点水,很快就会离开。 龙泉县县令吴鸢已经正式卸去窑务督造官的职务,接任者据说是一名上柱国曹氏的年轻俊彦,而曹氏与吴鸢未来老丈人所在的袁氏是出了名的朝堂死对头,能够一言不合就在各种场合大打出手,在黄紫公卿碰头的内廷小朝堂,两个位高权重的上柱国相互指着鼻子对骂更是家常便饭。皇帝陛下对此多是好言相劝,有些时候实在恼火,就让两个功勋大佬滚回家吵去,反正两家自祖辈起就是邻居。据说两家小孩从小就学会了隔着一堵墙向邻居家抛掷各种物件,你丢砖头我扔泥块,礼尚往来。 吴鸢这次登门,是跟先生虚心请教:“先生,朝廷吏部那边,一向是曹家把持的田地,是不是趁我没能打开局面,准备将我挪回京城某个清水衙门坐几年冷板凳?” “不是。”少年崔瀺依然从容地坐在那把椅子上,淡然道,“曹霁的家世如何?能力如何?” 吴鸢苦笑道:“家世远胜于我,能力也相当不俗。” “跟这样的人打擂台,刚好说明你吴鸢还是有点斤两的嘛。何况你才是龙泉县县令,曹霁只是窑务督造官,如今重新开禁的龙窑不过是做一些本命瓷相关收尾的事情而已,没你想的那么严重。曹氏是想要让曹霁踩着你往上走,现在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成为曹霁的官场拦路虎了。拦不住,袁氏还愿不愿意嫁女儿,就难说了;若是拦住了,袁氏说不定会求着你迎娶那名女子。”少年崔瀺瞥了眼吴鸢,“陛下用人,亲疏有别是难免的,对待功勋之后一向优待,可归根结底,最后还是要看你们各自的真本事。” 吴鸢笑道:“听过了先生的开解,学生心情好多了。” 少年崔瀺冷笑道:“你小子心情是好多了,先生我自己怎么办?” 吴鸢装聋作哑,坚决不开口。 少年崔瀺突然莫名其妙来了一句:“阮秀与外人冲突一事,你有没有想法?” 吴鸢略作思量,很快就道:“阮秀虽然出手重了一些,可毕竟是那个自诩风流的白痴纠缠在先,她提醒过数次,不合情,但合理,挑不出大毛病。何况之前她爹大打出手,杀得骊珠洞天上空乌云惨淡,之后再无修士胆敢逾越规矩,有其父必有其女……” 少年崔瀺有些不耐烦,大概是嫌弃这个学生太笨了,竹筒倒豆子说了一大串:“我的吴大人,劳烦你去仔细查一查,为何那个白痴会有闲情逸致四处闲逛,又刚好经过阮秀所在的骑龙巷的小铺子,又又刚好一点也不知道她的身份,又又又在家族购买山头、与大骊交好的时刻如此不知轻重。如果说一两个巧合是巧合,那么如此之多的巧合,你就不奇怪?世上又蠢又色的男人是有很多,可是一个有资格代替家族在这里露面的年轻人,而且本身修行资质还挺不错,会这么霉运连连?” 他说得诙谐有趣,可是吴鸢听得神情凝重,心情绝不轻松。 说到最后,少年崔瀺又开始自怨自艾,双手狠狠揉着自己脸颊:“真说起来,我比那个色坯更惨,但我是真的不走运啊!吴鸢,你不如把脸伸过来,让先生我打几耳光出出气,咋样?” 吴鸢又不傻,明摆着是打了白打的:“先生,我看还是算了吧。” 少年崔瀺气愤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啊,你小子性情随我,多半也是个欺师灭祖的种。等到龙泉县的事务大致落定,你争取抽空去一趟京城,跟我……跟那个我,继续商量在披云山建造书院一事。” 吴鸢点了点头,看不出脸色变化。 少年崔瀺挥手赶人:“忙你的。” 吴鸢起身告辞。 这栋袁氏老宅里,除了那个面容精致的沉默少年,在吴鸢一趟秘密出行后,还带回来一个名叫夏余禄的刑徒少年,十四岁,身材修长不输青壮,玉树临风,是一等一的好皮囊。不知为何,少年崔瀺让他改名为于禄,他哪怕十分不情愿,也只能默然接受。 于禄大概是从水深火热的苦难之中脱身,也可能是天生性情开朗,有事没事就打扫这栋袁氏祖宅,从一楼到二楼,最后甚至爬上屋顶去翻修旧瓦,如果不是少年崔瀺嫌弃他聒噪,喊到跟前大骂了一通,估计他连老宅墙壁也能粉刷一遍。 家里的碗碟花瓶,全部被于禄擦得纤尘不染。吴鸢每次登门拜访恩师,都能够看到于禄在那里瞎忙活。看到自己后,除了微笑之外,就是站在远处,抱着扫帚,耐心等待自己离去。礼貌送客之后,于禄就会开始做那清扫脚印、擦拭椅子之类的仆役活计。于禄的乐在其中,让吴鸢百思不得其解:这少年该不会是家国破灭、举族沦为贱民刑徒,所以刺激过大,导致脑子有点拎不清了吧? 在于禄适应了老宅清净且忙碌的生活后,袖子里多出一封密信的少年崔瀺又悄然带着一个陌生人回了宅子。那是一个身材苗条却面容黝黑的少女,姿色只能算是中下,一天到晚都神情僵硬,唯独那双眼眸还算秀气。 哪怕是面对大骊国师,少女也一样面无表情,既无畏惧也无讨好,这让于禄心生佩服。听说她也是刑徒移民之后,于禄便想着对她殷勤热络一些,只可惜少女对他不理不睬,做起家务事更是笨手笨脚,纰漏百出,打碎碗碟不是一次两次了。最后于禄实在是无法忍受了,就让她坐着休息,大小事务,从买菜淘米、下厨做饭,到清洗外衣,全部由于禄一人包办。少女倒是毫不客气,每天就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比主人少年崔瀺还更像是主人。于禄的好心好意,少女似乎并不领情,也不正眼看他,反而偶尔眼角余光瞥过,那张平庸脸庞的眼眸之中还会透出淡淡的讥讽意味。 少年崔瀺重重拍了拍手掌:“三个都过来。” 玉树临风的高大少年于禄、身材极好的少女、容貌精致无瑕的沉默少年站在了少年崔瀺面前。 少年崔瀺歪着脑袋望向三人,最后视线停留在于禄身上:“于禄,你一开始就是我争取来的棋子。” 说完又转向少女:“至于你,是那位娘娘志在必得的囊中之物。不过如今她失势了,混得有点凄凉,给撵到长春宫修心养性去了。身在大骊京城的那个我呢,掌握了竹叶亭后,便顺势近水楼台了一回,将你送到了我这里,算是把你带出了火坑,你该谢我才对。按照那位娘娘一贯物尽其用的行事风格,你落在她手里,将来下场未必能比那个杨花好。你以后打算姓甚名谁?还是学于禄,干脆全部改了?” 少女嗓音柔媚道:“国师大人,我只要还姓谢就行。” 少年崔瀺想了想,哈哈笑道:“哦?那不如就姓谢名谢好了,这个名字多占便宜啊,谢谢,你还不谢谢我?” 少女依旧面无表情,但是眼眸之中燃起了怒火。不论她如何尽力遮掩,都无法隐藏起来。 少年崔瀺伤感道:“我以后也不叫崔瀺了,你们喜欢的话,就叫我崔东山吧,或者喊我公子也行。”他满脸心灰意冷,“于禄、谢谢,你们收拾一下行李,明天我们就动身,顺着南下驿路去往边境野夫关。” 两人都未质疑什么。 少年崔瀺,或者说崔东山,看向那个满脸期待的精致少年:“你啊,就留在这里吧,要么去陈氏学塾读书也行,随你自己。” 少年满腹委屈,刚要壮起胆子祈求同行,崔东山已经瞪眼怒目:“滚蛋!” 少年吓了一跳,快步离开。 崔东山站起身,走到二楼一间小书房,开始提笔写信。 “过犹不及,大骊朝廷太过推崇文人,使得许多沽名钓誉之辈以诗歌作为进入官场的敲门砖。必须改一改如今大骊京城的风气,绝对不能够让满朝公卿到贩夫走卒一味崇尚艳辞丽赋的浮浅学风,必须重经义、重时务、重实际,必须牢牢拿捏住‘事功’二字,哪怕大骊宋氏改朝换代,不管谁来坐龙椅,都不能丢了这份你我成就大道的根本。” “只有撼大摧坚,徐徐图之,才是正理。” “国子监务必掌握在手中,适当时候可以收回钦天监的安排,换取对国子监的完全掌控……” 写到最后,崔东山突然将毛笔狠狠摔在地上:“如今写这些有什么用啊,我又不是我了。你这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家伙,还有脸皮让我‘暂不联系,自己保重’,你倒是把家底分一半给我啊!不愧是老崔瀺,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啊!你在京城享福,老子却要去给人当学生,老天爷,你怎么不直接打个雷劈死我啊……” 眉心一点朱砂痣的少年大哭起来,伤心欲绝。 拂晓时分,一辆马车停在袁氏老宅门外,于禄和谢谢各自背着包裹等在马车旁,崔东山打着哈欠走出宅子,身上穿着一袭质地考究、手工精良的象牙色白袍。他身后跟着那个容貌精致如瓷器的少年,少年一脸恋恋不舍。 于禄忍不住问道:“公子,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崔东山懒洋洋道:“带你们远游求学,去大隋逛逛,你们两个本来就是山崖书院的学生。” 于禄和谢谢这两个卢氏王朝的遗民刑徒面面相觑。 车夫是个大骊驻留龙泉县城的大谍子,眼观鼻鼻观心,纹丝不动坐在驾车位置上。崔东山上了车,弯腰掀起帘子后,突然转头道:“去把王毅甫喊过来当车夫,你继续留在县城,负责盯着骑龙巷和杏花巷两处地方的动静。” 那谍子点点头,一言不发地下车离去。 约莫一盏茶工夫,一个高大男子大步流星走来。于禄目不斜视,神色从容;谢谢眼神冷冽,似乎不太喜欢他。 王毅甫,正是那个奉命亲手拧掉宋煜章头颅的男子,昔年卢氏王朝的沙场猛将,既没有沦为大骊阶下囚,也没有成为新王朝的座上宾,更没有重掌兵权,而是成了那位娘娘的鹰犬,随着她被“贬谪”到长春宫去结茅修道,王毅甫的主人就从大骊娘娘换成了眼前的这位少年国师。 因为是走驿路官道,马车不小,足以容纳三人,可崔东山仍是让于禄和谢谢坐在外边,他独自霸占着宽敞车厢。没过多久,车厢内就传来琅琅读书声。堂堂大骊国师,享誉一洲的围棋圣手,却每天都要朗诵这些蒙学内容,实在是让人觉得好笑。 马车由东门驶出小镇,崔东山掀起帘子,看了眼东门口附近的新建县衙。那里尚未完全竣工,只是有了个雏形,在衙署胥吏督促下,小镇青壮忙碌着,使得整个东门都尘土飞扬。崔东山眼神阴沉地放下帘子。 离开小镇后,沿着驿路驶出大概一个时辰,崔东山让王毅甫停车,独自走向一座小山坡。观湖书院的君子崔明皇在此等候已久,见到这位被驱逐出家门的祖辈后,毕恭毕敬地作揖行礼。 崔东山站在山顶回望小镇,只可惜如今境界大跌,修为低微,哪怕穷尽目力也无法见着那边的风景了:“尊奉披云山为大骊北岳一事还需要酝酿,一时半会儿很难成功。但是在披云山建造新书院势在必行,最多半年就会有结果。放心,你这次冒了这么大的风险,差点连命都丢了,我肯定不会过河拆桥,一个书院副山长是跑不掉的。之后大骊肯定会倾尽国力将这座崭新书院打造得比山崖书院更像是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 崔明皇松了口气后,眼神坚毅,承诺道:“绝不会让老祖失望!” 崔东山对此不置一词,继续说自己的:“我将那个瓷人少年留给你,到时候你把他安插进新书院,不出意外的话,他的修行会很顺利,可能会以一种吓人的速度跻身中五境,你做好心理准备。但是你最好将他雪藏起来,不要太早浮出水面。我从瓷山千挑万选选出了那些碎瓷,好不容易才拼凑出这么个神魂俱备的瓷人,这少年能够从一堆破瓷片变到现在这样活灵活现,与人无异,既是我毕生心血的凝聚,也有很大的运气成分,所以你务必多上点心。说句不吉利的话,这已经相当于是我在跟你托孤了。” 崔明皇心情激荡,弯腰抱拳道:“老祖放心,我崔明皇一定将其视为己出!” 崔东山神色有些疲惫:“在小镇这边,除了藩王宋长镜之外,其余两拨谍子死士,你能够随便使唤,我已经帮你打过招呼了。没事的时候,多跟杨家铺子的杨老头聊聊。那个老不死的东西,做事最是公道,从不谈什么好坏、正邪、敌我,你争取能够让老头子答应跟你做买卖。” “至于阮邛,我劝你别去自讨没趣。福禄街和桃叶巷的四大姓十大族如今七零八落,人心涣散,你多留心李家,嗯,就是李希圣所在的李家。至于那个心比天高的二公子李宝箴,如今靠山一倒,虽说算不上被一夜之间打回原形,但是也算领教过我们大骊京城的波谲云诡了。这对兄弟之间,你选谁都行,不过只能选一个。” “还有吴鸢,你自己看着办吧,就事论事,不要交心就行。” 崔东山说到最后,分明是青葱少年的俊美相貌,却给崔明皇一种耄耋老人、万事皆休的错觉。他试探性问道:“你那个学生吴鸢,难不成是?” 崔东山耷拉着双肩向山下走去,点了点头,有气无力道:“他是娘娘的人。她就喜欢挑选这类人,出身不太好,但是聪明、有抱负、能隐忍,只是各有各的致命缺陷,易于她掌控。” 崔明皇恍然大悟道:“难怪,老祖宗您那次在袁氏祖宅泄露天机,我总觉得不对劲,后来才想明白,是因为吴鸢在场的缘故。” 崔东山叹了口气,并没有藏掖真相,打开天窗说亮话:“当时在袁氏老宅,我给了他一次机会,之前芝麻绿豆大小的琐事,他把消息全部传递出去,我懒得计较。可他如果走出宅子后,将那件事情泄漏给那位娘娘,那他就死定了。弟子欺师灭祖,那么先生打死学生,也是天经地义嘛。” 崔明皇默然无语。 崔东山拍了拍这位家族晚辈的肩膀:“我对你寄予很大期望啊,不然不会跟你讲这些的。” 崔明皇苦笑道:“诚惶诚恐。” “行了,你就别送了。” 崔东山加快步伐走下山,走出十数步后,转头笑道:“你我都是聪明人,你肯定在想我能这么给吴鸢挖坑,一定不会放过你。事实上……你没有猜错,确实是这样的,不过陷阱在哪里,需要在哪天做出生死抉择,得你自己去琢磨。” 崔明皇没有惊慌失措,更没有委屈无辜,反而斗志昂扬:“该读的书,差不多已经读完了,以后人生的乐趣就在于此了。” 崔东山转过身,望向山脚那辆马车,双手拢在袖子里,啧啧道:“果然三种弟子都得有啊,你崔明皇、吴鸢、瓷人,齐全了。以后就看我们师徒四人各自的造化了。” 走着走着,崔东山打了个激灵,呢喃道:“如果哪天知道了真相,以泥瓶巷那个小子的脾气,一定会打死我的啊,说不定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他满脸焦虑和悲伤,“关键是师父打死徒弟,还他娘的天经地义啊。不行不行,我不能混得这么凄惨,得想个法子……”他突然眯眼笑起来,顺带着走路也开始大摇大摆,哈哈大笑,“可以把脏水全部泼给大骊国师嘛,我是崔东山,不是崔瀺!” 他当下寄居的这副身躯,可以视为一件极其珍稀的重宝,天生无垢,但是先天痴呆,不到六岁就魂魄游离散尽,经过多年秘法炼制,已成为一个易于魂魄借住的客栈。当初因为骊珠洞天太过重要,涉及他的大道契机,他必须亲临此地,所以就搬出了这具身体,分出魂魄进入其中。如此一来,等于世间出现了两个崔瀺,一老一少,老崔瀺待在大骊京城当他的国师大人,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少年崔瀺则莅临小镇,躲在袁氏老宅,以防意外发生。当然,内心深处,崔瀺未必没有亲眼目送齐静春走完最后一程的意思,他想堂堂正正打败齐静春一次。 只可惜他如何都想不到,先是输给齐静春,输得一败涂地,之后更惨,被分明已经死在学宫功德林的老头子找上门,随随便便就切断了他与本体的联系,还罚他每天读那几本破烂书。可笑的是,这些书没有一本属于老头子编撰的圣贤经典。最后老头子更是做出一个荒谬至极的决定,要他崔瀺给那个姓陈的少年当学生! 我崔瀺能跟他陈平安学什么?学烧瓷还是学烧炭啊? 那个老头子到底是怎么想的?天晓得!就是字面意义上的那个天晓得。 老头子虽然一辈子最高的俗世功名不过秀才而已,但在儒教文庙曾经排在第四高位啊!那会儿老秀才真可谓如日中天,要不然人都没死,神像能硬生生给人搬进去竖起来?老秀才自己拦都拦不住。 不过崔瀺总觉得当时老头子其实偷着乐呵,根本就没真想着去拦。 总之,这桩公案注定会消失于正统青史和稗官野史,并且随着时间推移,仅剩的蛛丝马迹也会一点一点消失。 通往大骊边境野夫关的必经之路上,一辆马车停在驿站外的路边,崔东山站在车顶上,面朝北方,翘首以盼。王毅甫坐在驾车位置上,像往常一样闷不吭声。 于禄在清点行囊里的物件,谢谢最闲散惬意,坐在王毅甫身边,和于禄背对背,正晃荡着双腿,一颗颗嗑着瓜子。 崔东山一跺脚:“总算来了!” 王毅甫没有转身,轻声道:“殿下,以后保重。” 于禄点头笑道:“王将军也是如此。” 王毅甫“嗯”了一声,正要开口,嗑完一大把瓜子的少女拍拍手,云淡风轻飘出一句话:“王大将军没必要跟我这种刑徒贱民客套寒暄了。” 王毅甫苦笑道:“是我们对不住你的师门。” 谢谢双手叠放在膝盖上,仰头望向蔚蓝天空,笑道:“那你就跟那些魂飞魄散的死人说去。我既没有参加那场大战,事后也没有自尽,相反活得还不错,很快就是新山崖书院的学生了,所以王大将军你跟我说这个,挺没意思的。” 于禄突然说道:“王毅甫,不用理她,她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而已,心里有气,又不知道跟谁发泄,这个时候谁好说话她就刺谁。” 谢谢笑道:“哟,还当自己是贵不可言的卢氏太子啊,还有资格教我做人?” 于禄微笑不言,继续低头收拾行李。 王毅甫一阵头大。若非担心这两个孩子的安危,他又怎么可能答应大骊娘娘,为她效命。 陈平安一行人沿着驿路边缘南下,然后就看到了一个脸熟的白衣少年飞奔而来,那种热情,简直比一个怀春少女面对心仪情郎还来得夸张。 眉心朱砂痣的白衣少年笑容灿烂道:“陈平安,虽然听上去很像个玩笑,但我其实是很认真很严肃地告诉你,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学生了!你不认我做学生的话,我就死给你看!等我死了之后,你记得帮我立起一块碑,碑文就写‘陈平安弟子之墓’!” 陈平安呆滞了很久才缓过来,问道:“你的真实姓名叫什么?” 少年开怀大笑:“崔东山!” 陈平安点头道:“那我在碑上帮你再添这三个字。” 少年对此并不意外,开始循循善诱:“我晓得先生您老人家不放心,觉得我是心怀叵测之辈,但是您可以考察我一段时间再来决定要不要收下我做开山大弟子。我崔东山呢,修为如今是不高,但是见多识广,学问还是有一些的,对于大隋的风土人情更是了如指掌。此去大隋,有我在和没我在,必然是一个天一个地的境况。” 眼见着陈平安依旧无动于衷,崔东山毫不气馁,滔滔不绝道:“再说了,我这趟拜师学艺并非空手登门,而是带了一笔极其丰厚的拜师礼,比如那中五境修士游历天下,几乎人手一册的《泽被精怪图》。我这一册更是珍稀贵重,天然孕育出了五六种精魅。” “再有一套文房四宝,笔是那藏着一条吃墨鱼的紫管笔,写字也好,绘画也罢,用完后便无须清洗,那条小鱼儿会自行帮忙吃干抹净。如何,是不是很神奇?算得上是一等一的文人清供了吧?墨是三锭松涛墨,以手指轻敲,就会发出松涛阵阵的悦耳响声,写出来的字,哪怕是蘸墨极少的枯笔,墨香同样能够滞留数年之久。砚台是别洲一位无名老僧遗留下来的古砚,名为‘放生池’,大有玄机,您不动心?纸张则是那金石笺,一国皇帝敕封山川神灵,都希望用上此纸,才显得正统。” 少年讲到这里,深吸一口气:“最最最重要的一样压箱底宝贝,是一柄半死不活的本命飞剑!它品相绝佳,锋利无匹,最大的好处是它不用后继者养炼剑气、开拓剑意,几乎拿来就能用。我当初侥幸得到后,之所以珍藏多年也未将其炼制,非是不看重,实在是我不走剑修的路子,生怕暴殄天物……” 说到后来,原本兴高采烈的崔东山嗓音越来越低,因为他发现对面的陋巷少年随着自己报出的拜师礼越来越丰厚,拒绝的眼神反而越来越坚定。他满脸幽怨,双手捧在胸前,可怜兮兮地试探性问道:“真不行啊?我是诚心诚意跟您拜师的,您要不信的话,我可以发誓啊,如果我对您有半点坏心,就天打五雷轰!” 陈平安摇头,斩钉截铁道:“不行!” 陈平安第一次看到这个少年,是在阮师傅的铁匠铺子,他还误以为少年是县令大人的书童。第二次,自称“师伯崔瀺”的少年主动搭讪,跟陈平安说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内幕。之后一路跟随陈平安去了泥瓶巷,还偷走了宋集薪的春联。 虽然始终没有从少年身上察觉到类似云霞山仙子蔡金简的杀意杀心,但是陈平安绝对信不过此人,希望能够敬而远之,哪里想到如今都快走到了大骊边境,还被他死皮赖脸追了上来。陈平安又不傻,黄鼠狼给鸡拜年,还能图什么? 崔东山不露声色地瞥了眼陈平安的发髻,那支碧玉簪子已经消失不见。 照理说,按照之前约定,老头子会帮自己铺垫一二的,至少不会揭穿自己的大骊国师身份,更不会将自己算计陈平安和齐静春的事情泄露出来。至于老头子为何如此大度地放过自己,甚至为何要在这个分明大局已定的时候走出功德林,崔瀺根本就懒得去计算推演。跟真正的圣人比拼这个,实在是不自量力。尤其当下神魂分离,崔瀺无论是修为和心力都已经大不如前,害怕自己一旦推演到深处,不小心触及老头子订立的规矩根本,会沦落到这副皮囊原主人的境地,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白痴。 崔东山问道:“陈平安,你们在红烛镇枕头驿一带,难道就没有遇到一个穷酸老秀才?他没有跟你讲清楚大致缘由?”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 崔东山仔细打量着陈平安,觉得眼前少年神色不似作伪:“好吧,那我只好使出杀手锏了。不过事先说好,陈平安,我拜师如此心诚,你却如此推托,那么接下来我的拜师礼就要减半了。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 陈平安二话不说就要转身,崔东山赶紧从袖中掏出一枚黑色棋子,高高抛向驿路旁边的无人处,对阴神道:“这是杨老头交给你的消息,捏碎之后,你就知道这件事情的脉络,然后你来帮我证明清白,告诉陈平安我绝不是贪图什么才来拜师,而是真心要跟他定下师徒关系。” 那尊阴神没有显露真身,黑色棋子在空中砰然碎裂,瞬间化作齑粉。 很快,林守一就神色古怪地来到陈平安身边,窃窃私语道:“阴神前辈说杨家铺子的杨老头要你相信这个叫崔东山的家伙不会暗中使坏,去往大隋书院的路上,大大方方让他做牛做马,随意驱使便是了,这样的弟子门生,不收白不收,不用白不用。还说此人今后与你荣辱与共,生死相关,不敢对你心怀不轨。” 陈平安点了点头,看向新弟子的身后问道:“他们是……” 崔东山笑逐颜开:“他们啊,傻大个叫于禄,福禄的禄;小黑妞叫谢谢,姓谢名谢。也不知道谁给她取的这个名字,真是绝了。” 随后,崔东山露出瞎子也不会当真的悲苦脸色,唉声叹气道,“两个都是卢氏王朝的刑徒遗民,身世可怜得很。谢谢之前就曾在山崖书院求学过一段日子,于禄运气差一点,离乡没多久,我们大骊就发起了那场大战,两人只得各自返回家乡。如今家国破灭,书院学生的身份便成了他们的保命符,如果我不把他们带出来,以后肯定会死在你们龙泉县西边的大山里,要么被某位山上神仙一个不顺眼就打死,要么每天风餐露宿,早早气力衰竭,不到三十岁就活活累死。所以他们如今颇为感恩戴德,一定要称呼我为‘公子’,我怎么劝都劝不动。唉。” 不承想,谢谢笑眯眯道:“既然我们的称呼反而成了公子你的负担,那我以后就不喊‘公子’了。” 好在于禄没有雪上加霜,微笑道:“我还是继续喊吧,习惯了。” 崔东山转头呵呵笑道:“谢谢姑娘,我谢谢你啊。” 林守一缓了缓,好像又得到阴神暗中传授的锦囊妙计,轻声说道:“杨老头说这两人咱们最好是收下,有百利而无一害。如果实在不喜欢姓崔的,以后可以用来当替死鬼,但凡有灾有难,全部让他顶上去就是了。他身上藏着一件方寸物,家底厚实,经得起糟蹋。” 一直竖起耳朵偷听的崔东山勃然变色,跳脚大骂道:“杨老头,你个老乌龟王八蛋,有你这么坑人的吗?” 陈平安压低嗓音笑问道:“如果收下这两个人,以后就算是你们的同窗吗?” 林守一苦笑道:“可能是吧,其实我和李宝瓶都不清楚山崖书院的真正情况。当初马老夫子带着我们离开小镇,也没说过这些。” 李槐一直偷看那个名叫于禄的高大少年,觉得他像是个容易打交道的家伙,肯定比脾气暴躁的李宝瓶以及性情冷淡的林守一要更好说话。 于禄背着沉重行囊,发现了李槐的视线后,笑着点头行礼。 李宝瓶则时不时与谢谢对视,一次又一次。与上次遇上玄谷子师徒三人的情况刚好相反,李宝瓶跟酒儿可是一下子就看对眼了,可对于眼前这个姓名古怪的少女,则一点都喜欢不起来。 谢谢虽然面带笑意,看不出任何真实情绪,可是对于矮自己大半个脑袋的李宝瓶,内心亦是不喜。 初次相逢的小姑娘和少女之间,这种奇妙情绪,应该与任何道理都无关。 陈平安望向崔东山,说道:“于禄和谢谢可以加入我们,但是你不行。” 崔东山收敛一切神色,生硬问道:“为何?” 陈平安答道:“因为我觉得你不是好人。” 驿路这边,没有一个人觉得这句话滑稽可笑,哪怕是最没心没肺的李槐,都感受到了一股山雨欲来的压力。 于禄扭头望向后边,远处尘土飞扬,马蹄整齐踩踏地面,地面传来一阵阵沉闷的震颤,大地如同被狠狠鞭打的身躯,奄奄一息,只能默默承受。 一股大骊铁骑的浑厚军威扑面而来,哪怕是一支只有三四十轻骑的队伍,仍是散发出一种粗砺慑人的杀伐气息,这让于禄情不自禁地眯起了眼睛。 这边崔东山伸出双掌,做了一个气沉丹田的姿势,尽量心平气和道:“我之所以来这里,是有个老秀才一定要我跟你学做人。你不收我做学生,没关系,我就以于禄和谢谢的公子这个身份跟随你们一起远游求学就是了,你们当我不存在,咋样?” 陈平安点头道:“只要你别来惹我,不说什么先生学生的怪话,就可以。” 崔东山刚要说话,大骊骑军带着轰鸣声一闪而过。 一直观察这支骑军所有细节的于禄早已低头,还不忘用手臂遮挡风沙尘土。 谢谢更是早早挪步到了驿路外。 气势雄壮的大骊骑军呼啸而过,崔东山默然站在原地,恰好穿着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的他如今满身尘土,还张着嘴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李槐只觉得这一幕真是惨不忍睹,小声道:“惨是惨了点。” 崔东山后知后觉地抬手抹了把脸,眼神恍惚,呢喃道:“这日子没法过了。” 按照阮邛订立的规矩,如今闲散修士过境,若无大骊朝廷的特许,只要是经过原先骊珠洞天的上空,一律不可凌空而渡或是御剑飞行。在那拨声名赫赫的练气士付出了一条条性命之后,如今大骊诸多山上势力都默认了这个不太讲理的规矩。 风雷园修士刘灞桥在地界外降下飞剑,付过银子,乘坐驿站专门提供给修士的豪奢车马赶赴县城,找到龙尾郡陈氏开办的新学塾,发现好友陈松风正在亲自为十数个蒙童授课。陈松风发现站在窗外的刘灞桥后,就想要找人帮自己给孩子们授课。刘灞桥赶紧摆手,示意自己等着就是了。 半个时辰后,陈松风快步走出课堂,和刘灞桥并肩而行,看了眼他的佩剑,好奇道:“这就是大骊京城锁龙井里的那把‘符箓’?” 刘灞桥翻了个大白眼,双手抱住后脑勺:“宋长镜那个王八蛋,说好的将符剑留给我,等着我去拔出来,结果我这北行一路上全是在说大骊京城有人拿走了符剑的消息,我还不信,以为是宋长镜使出了兵书上的障眼法,故意帮我铺路呢,结果等我到了京城,好嘛,当真已经被一个叫杨花的厉害娘儿们给捷足先登了!”刘灞桥越说越气,“我去找宋长镜讨要说法,你猜怎么着?宋长镜只是让人递话给我,让我有本事自己去找杨花,把符箓抢回来。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止境宗师!后来听小道消息说,如今这娘儿们就在你们这的铁符江当了一位享受香火祭祀的江水正神。这就是命啊。” 陈松风愣了愣:“你这趟来龙泉县城,是想从那位江神手里拿回符箓?” 刘灞桥摇头晃脑道:“我刘灞桥是那样的人吗?” 陈松风更加疑惑:“那你来做什么?” 刘灞桥叹气道:“不过是返回风雷园的路上稍稍绕路,就到了这里。之前听说了关于龙泉县的很多事情,其中就有你们龙尾郡陈氏在此开设学塾,就想着来见你一面。我还真不是冲着杨花和那把符箓来的。” 陈松风微笑道:“我在这边为蒙童授业解惑,起先很不适应,恨不得一拍桌子就拂袖离开,如今倒是好一些了,经常告诉自己,就当是砥砺心性好了。” 刘灞桥点点头:“静下心来做学问确实挺好的。对了,之前那场始于红烛镇一带、止于大骊京城的变故,你听说了吗?” 陈松风点头道:“当然有收到各种传闻,但是家族内部众说纷纭,不同渠道传来的内幕消息相互矛盾,到最后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刘灞桥嘿嘿笑道:“你难道忘了,我当时就在大骊京城。你想不想知道真相?” 陈松风摇头道:“不想。我又不是修行中人,对于你们这些事没什么兴趣。” 陈松风之前也曾负笈游学,跟随游人登高作赋不是一次两次了,不算是文弱书生,可当初跟随颍阴陈氏女子一起进山,最后他的脚力和体力连一个陋巷少年都不如,以至于被陈对嫌弃地踢出队伍。 卖了个关子却没有人捧场,刘灞桥当然不太开心,揭短道:“年纪轻轻,暮气沉沉,活该你被陈对那个小娘儿们瞧不起。” 陈松风大笑道:“喂喂喂,打人不打脸啊,揭人伤疤算什么英雄好汉?” 刘灞桥一脸神神秘秘,压低嗓音:“那你想不想知道有关倒悬山的一个惊天大消息?” 陈松风毫不犹豫道:“说!” 刘灞桥打趣道:“啧啧,你才说过自己不是修行中人,也会好奇这个?” 陈松风神色疲惫,字斟句酌,缓缓道:“倒悬山传出的任何消息,只会跟那个天下有关。那个地方的动静,有可能会决定整个天下的格局。哪怕我们东宝瓶洲只是被最小的涟漪波及,我们早一点知道,说不定就能早些做出一点正确的应对,哪怕最终只是获利一点点,也好过什么都不做。” 刘灞桥对此亦是无能为力。各有各的身份立场,有些时候旁人的安慰再好听,终究有一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刘灞桥也不愿意当这种言语上的朋友。在这位风雷园剑修心目中,真正的朋友,就是你飞黄腾达的时候,见不着我刘灞桥的影子;可当你有了大麻烦,需要有人站出来的时候,甚至不用你说什么,我刘灞桥就已经站在你身边了。事后,麻烦解决了,不用道谢。若是我刘灞桥死于这场麻烦了,你都不用愧疚。 刘灞桥伸手指了指东北方向:“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只知道位于咱们天下最东北的那个大洲算是剑修最后的地盘了,几乎大半剑修在当地两位大剑仙的号召之下火速赶赴倒悬山。不知为何,两位大剑仙只在这些剑修经过骊珠洞天上空的时候短暂撤去了气机遮蔽,才让我们东宝瓶洲得以惊鸿一瞥,见识到剑修如蝗群过境的绝世风采。” 陈松风笑道:“如蝗群过境?这可不是什么好说法。” 刘灞桥哈哈笑道:“不中听怎么了,你想啊,有比这个更恰当的说法吗?蝗群过境,寸草不生,气势多足啊。” 陈松风犹豫了一下,仍是坦诚相待,说出一个秘密:“陈对曾经说过,大约每过百年,就会有一场大战发生在那堵城墙之下。” 刘灞桥点了点头,显然之前就知晓此事:“所以我想着去出一份力。退一步说,也存了以战养剑的私心。结果风雷园很快就回信飞剑一把,从师祖到师父再到师兄,全部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陈松风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 刘灞桥突然问道:“那个叫陈平安的家伙还在小镇吗?” 陈松风摇头道:“不在了。如今这少年可了不得,据说一人独占了好几座山头,其中名叫落魄山的地方还有大骊朝廷刚刚敕封的一位山神坐镇其中,是货真价实的大财主了。你对他不是观感很好嘛,以后重逢,大可以让他请你喝酒吃肉。” 刘灞桥抹了抹嘴,道:“他带的腌菜是真不错,当时差点咸死老子,但我在大骊京城顿顿吃着山珍海味,越吃越怀念那腌菜的滋味。” 陈松风没好气道:“你顿顿吃腌菜试试,看你会不会想念大骊京城的山珍海味!” 刘灞桥笑道:“那还是顿顿大鱼大肉好了,偶尔来一餐腌菜就行,要不然面黄肌瘦的,以后万一真见着了我家苏仙子,吓着了她,那多尴尬。” 陈松风问道:“我一直想不明白,以你刘灞桥的家世和修为,那正阳山苏稼再出类拔萃,一旦抛开风雷园和正阳山的世仇关系,你跟她怎么都算是般配吧,为何你连跟她打一声招呼都不敢?” 刘灞桥用心想了想:“可能是怕她一见到我,就不喜欢我了吧。” 陈松风愈发纳闷:“但是你和苏稼如果连面都不见,她不一样不喜欢你?” 刘灞桥转过头对着陈松风挤眉弄眼,笑嘻嘻道:“不一样的。只要一天没见面,我就对将来的那次见面充满期待和希望。” 陈松风摇头道:“你真是无聊啊。就不怕下次见面,你是去参加苏仙子的婚礼?” 刘灞桥如遭雷击,伸手搂过陈松风的脖子,凶神恶煞道:“陈松风你找死啊?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老天爷别搭理这家伙,月老更别当真啊……” 过了边境野夫关,就算离开大骊国境了。在到达大隋之前,还要先穿过大隋附属黄庭国的西北地带,大概有一千二百里路程。 大骊市井百姓喜欢说大骊官话,对于东宝瓶洲的正统雅言往往并不熟稔,而文风更加浓郁的大隋和黄庭国,几乎人人都会说本洲雅言,差别只在地方口音轻重而已。 一辆马车缓缓跟在一支队伍后头,车夫是于禄,崔东山一天到晚坐在车厢内闷头大睡。而谢谢已经完全融入这支陈平安领头的求学队伍,反而与于禄、崔东山的关系越来越疏远。她能够跟林守一切磋棋术,说是切磋,其实就是碾压,其貌不扬的少女下棋杀力极大,动辄屠龙,杀得林守一几乎局局丢盔弃甲。她也能跟李槐天马行空胡乱闲聊,陪着李槐一起用彩绘木偶和五个泥人儿来排兵布阵,一大一小玩得不亦乐乎。谢谢唯独不愿跟李宝瓶说话,当然,后者同样如此。 陈平安对她和于禄都客客气气的,只是始终不搭理崔东山。这一路行来,崔东山用尽了法子凑到陈平安跟前嘘寒问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甚至撒泼打滚耍无赖,只差没有抱住陈平安的大腿号啕大哭了,还试图用礼物诱使李槐等人,让这三位“开国元老”帮忙求情,结果都吃了闭门羹。气急败坏的他威胁陈平安,说再不答应收他做徒弟,他就要跟陈平安玉石俱焚了。结果陈平安撂下一句“你可以试试看,你叫崔东山,我叫陈平安,墓碑只会有一块,谁活下来,谁帮忙写对方的名字”,让白衣少年立即吃瘪,差点憋出内伤来。他倒是想一巴掌拍死这个姓陈的,可他一旦心生此念,手心就要被老秀才的不知名法术像用鸡毛掸子抽一样,那叫一个红肿啊。 黄昏临近,马车缓缓行驶于山岭道路上,白衣少年难得掀起车帘,坐在车夫于禄身后,朗声道:“前边那位陈平安陈大哥陈大爷陈老祖宗!这座山叫横山,咱们可要小心一点。黄庭国之前,此地归属于后蜀国,根据一位后蜀文豪的笔札《蜀国琐碎闻》记载,横山有一座青娘娘庙,庙前有一棵不知年龄的古老柏树,许愿极其灵验,后人便因此建立神庙。相传前朝大臣为国殉难,家眷逃散而尽,只有年幼女儿不肯离去,提剑自刎,鲜血浸染柏树根部,她的魂魄因此依附于老柏,在那之后,多有古怪发生。不过好在种种传闻多是善终之事,各位不用太过紧张,只当是游览一处有故事的风景名胜就好了。” 陈平安心一紧。在嫁衣女鬼楚夫人闹了那么一次之后,如今他一听到鬼怪神灵,难免就会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滋味。 其实不仅仅是他,李宝瓶、李槐和林守一,甚至那尊阴神,就没有谁敢掉以轻心。 所以他们在暮色笼罩山岭之前就停步不前,选择一块山腰空地作为夜宿之地。 一顿简陋却饱腹的晚饭之后,李宝瓶借着篝火的光亮,开始翻阅那本最喜爱的山水游记。林守一一般不会当着于禄、谢谢的面拿出《云上琅琅书》,只会打开《搜山图》,欣赏那些惟妙惟肖的山精鬼怪。而李槐就要继续捣鼓他那些小玩意儿了,往往只有谢谢愿意陪他一起,今天也不例外。 但于禄今天很奇怪,竟然主动开口请求和林守一手谈一局。林守一自然不会拒绝,而且感觉很有意思。先前与谢谢对坐而弈,大概是棋力悬殊较大,就像是大山压顶,林守一虽然心态控制得很好,但每次谢谢离开后,他独自复盘,还是会有些沮丧。但是跟性情温和的于禄下棋,发现这个卢氏遗民出身的高大少年下棋下得跟他的性格差不多,温温吞吞的,既没有不堪入目的昏招,也没有让人眼前一亮的神仙手,四平八稳。下了两盘,林守一都输了,都是棋差一招而已,两次都是在于禄最后一手落子之前,棋盘上仍是势均力敌,胜负晦暗不明。 两个少年对弈时,崔东山双手负后,瞥了眼棋局,翻了个白眼就不愿再看,可是兜了一圈,又实在没有去处,便只好一次次重新回到棋局附近,要么站在林守一身后翻白眼,要么站在于禄身后翻白眼,最后实在是受不了,对默默复盘的林守一道:“于禄那个貌似忠良的小坏蛋这是故意遛狗呢,你小子就半点察觉不出来?你想不想下赢于禄和谢谢?你只要有我一成功力,就保证能下十局赢十局!” 林守一抬起头微笑道:“等你先当了陈平安的学生再说吧。” 不过林守一眼角余光还是忍不住瞥向那个藏拙的高大少年,后者朝他微微一笑,眼神清澈,然后低下头,开始不厌其烦地收拾那点行李。 崔东山双手捶胸,痛心疾首。 远处,一棵大树横出去的树枝上,陈平安站在上边,树枝被压出一个弧度。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缓缓闭上眼睛,日复一日地练习立桩剑炉。 山风拂面。如山在呢喃,而少年无言。 横山山巅,有一座并未悬挂金字匾额的小庙,庙外有一株参天老柏,郁郁葱葱,古意浓浓。小庙内外灯火辉煌,挂起一盏盏灯笼,庙外有十数名仆役丫鬟模样的男女,三三两两扎堆,窃窃私语。 庙内有五六名男子正在饮酒,满脸红光,笑声朗朗,一只只开封的酒坛散乱满地。这些男人应当是正儿八经的士族出身,言谈不俗,抨击时政,纵横捭阖。其间还有男子喝到尽兴,干脆就袒胸露腹,高高举起酒杯,转身望向神龛里的那尊青娘娘泥塑像,大笑道:“你是神仙也好,鬼魅也罢,我都不怕,你只要敢显露真身,我就敢邀你共饮杯中酒!哈哈,青娘娘,你今夜如果真愿意走下神坛,以后传出去肯定是一桩美谈,香火只会越来越鼎盛不衰,我先干为敬!” 浑身酒气的男人打着酒嗝,颤颤悠悠,仰头灌了口酒,大半洒落在身上和地面。 周围好友不断调侃打趣,酒壮色人胆,更有人扬言要将这位青娘娘神像抱下来,神人共春梦一场,这才算真正的美谈。这番大不敬的言语,惹来更大的欢畅笑声。 小庙内一声叹息,悄不可闻。 一阵微风飘拂,众人喝酒正酣,并未察觉异常。 半山腰,练习剑炉的陈平安心神一动,低头望去,谢谢拎着一根树枝姗姗而来。 陈平安正要离开枝头,就看到谢谢抬头嫣然一笑,摇晃树枝,嗓音天然柔媚:“你不用下来,我们可以在上面聊天。” 只见她开始轻灵奔跑,脚尖一点,高高跃起,踩在一棵大树上后,身形向后弹射而去,踩在了另外一棵树上。如此反复,身形不断拔高,数次踩踏,她就来到了陈平安所立大树附近的树枝上,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谢谢侧身坐在树枝上,晃着双脚,微笑道:“你是武夫,我是练气士,咱们不太一样。在眼高于顶的练气士看来,习武之人就是那种没有修道天赋的人,之所以练武,不过是退而求其次的无奈选择,由于你们武道分出九个境界,所以又被取笑为下九流,有点类似修士以清流自居,把武夫视为低贱胥吏,其实到最后双方两看两相厌,都觉着碍眼。” 陈平安问道:“谢姑娘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谢谢将手中树枝横放在腿上,开门见山道:“崔东山估计实在是走投无路了,逮着一座小庙就胡乱烧香。他私底下找到我,说只要能帮他在你面前讲几句好话,哪怕你依旧不答应收他做学生,也会送我一件宝贝。我当然眼馋他的那柄无主飞剑,但他不肯,只愿意在事成之后送给我一支竹笛。他给我看了一眼笛子,是名副其实的鱼虫笛,曾是卢氏王朝的宫中秘藏,是一座山门最早与卢氏开国皇帝结盟的契约信物之一。我是女人嘛,当然喜欢世上一切漂亮养眼的东西,这不,我就来找你了。” 有人打搅,陈平安就不再练习立桩,跟谢谢一样坐在树枝上,坐姿端正,与她对视:“谢姑娘你继续说,我在听。” 谢谢笑道:“已经说完了啊。之前聊纯粹武夫和山上修士的差异,不过是生怕冷场,想要抛砖引玉来着。说实话,崔东山一次次在你这边撞墙碰鼻子,我冷眼旁观,会觉得很解气,真轮到自己跟你谈事情,就头疼了,唯恐你什么都不听就拒绝我,那么即将到手的鱼虫笛可就要长翅膀飞走喽。” 陈平安点头道:“如果崔东山问起,我会证明谢姑娘你已经求过情。如果可以的话,谢姑娘能不能说一些关于武道的事情?” 谢谢眯眼打量着陈平安的脸庞,像是要一眼看穿他的根脚,柔声道:“武学一事,我就是道听途说而已,没什么不可以说的。之所以晓得这些皮毛,还是因为练气士的下五境。养气炼气,其实仍是没能逃出皮肉筋骨体的范畴,这也是为何被称为‘下五境’的理由。”她伸出一根手指,凌空指了指陈平安身上几处,“人身三百多座气府窍穴,相互接连,如山脉绵延。你们武道入门第一境的泥坯境是找到那一口气,然后帮它找到最适合栖息温养的气府窍穴,天赋高低,在这里就能够体现出来了。这些,总该有人跟你说起过吧?” 陈平安回答道:“之前大致听人说起过这些,但是我不介意多听几遍,所以谢姑娘你继续说,不用管我是不是听过。” 谢谢下意识轻轻拍打着树枝,微微扬起下巴,望向比陈平安更高的地方:“所谓的武道天才,一是极其年幼就能够找到那股气息;二是它选中的气府窍穴不是什么生僻位置,而是一些关键穴位,先天就占据优势,就像有人占据了荒郊野岭的小土包,或是无人问津的乱葬岗,有人则占据了水陆要冲的红烛镇,还有人直接占据了大骊京城,三者景象自然是不一样的;三是这一口气本身的粗细、浓淡、长短皆有高下之分,否则任你气府位于大骊京城,却没有本事挖掘潜力,就没有意义了。这么形容,你能不能理解?” 陈平安道:“还是能理解的。” “之前崔东山所谓的那把本命飞剑是指我们练气士当中的剑修在本命窍穴之中温养出来的飞剑,与剑修神魂融为一体。本命飞剑出窍杀敌,即是实质之剑;返回窍穴,便化为虚无之物,很是玄妙。我师父曾经说过,其实人的气府窍穴可以视为天底下的洞天福地,先天具有‘方寸’神通,如果后天苦修,一经打通其中关节,本命飞剑也好,其他法宝也罢,任它体形大如山峦,一样都可以容纳其中。” “你们武道的第二境,就在于以本命窍穴作为起始点,开始向四周拓展道路,将一条条原本崎岖狭窄的经脉变作宽敞的驿路官道。为何世间有那么多武学门类?就在于这开山开道的法门不一样。起始于何处、走哪条道路、如何走捷径,各家皆有秘不外传的秘籍,比如武夫练拳所开经脉,与刀枪剑戟是大不相同的。陈平安,我看得出来,你如今就在第二境打基础,难怪每天都要勤勤恳恳练拳走桩立桩,以你的速度,我相信很快就可以跻身第三境。对了,我可以知道你的本命窍穴在哪里吗?” 陈平安摇头道:“不可以。” 谢谢皱了皱鼻子,嘀咕道:“小气。”不过她一想到崔东山的凄惨遭遇,立即觉得陈平安这样的性格,拒绝自己才是正常的。他这样的脾气,说难听点,叫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说好听点,则是心性坚韧、雷打不动。 陈平安突然问道:“谢姑娘为何说我很快就可以到达第三境?” 谢谢脱口而出道:“你们习武之人只凭一口气,归根结底是以伤害体魄的代价来换取杀力,只要想着延年益寿,就必须要早早跻身第六境才能够每天滋润魂魄神意,反哺身躯;要是在二、三境界耽搁太久了,那一口先天真气就会越来越衰竭,每次与人厮杀,身受重伤,就是一次元气奔泻,所以练拳把自己练死的蠢人,世上不计其数。便是豪阀世族的练武之人能够用名贵药材浸泡体魄,以此疗伤,仍是治标不治本,无法真正裨益一个人的魂魄。虽说武学不高,不得证道长生,可一旦走到武学顶点,跻身第九境甚至是传说中的真正止境第十境,那么活个一两百岁还是不难的。” 陈平安反驳道:“这样说不全对。天资好的人可以求快,像我这种资质差的,越着急越容易出错,还不如踏踏实实一步一步来,一步不走错,那么每一步就都有用。何况我习武不是为了追求那些很高的境界,就只是……强健体魄而已。” 陈平安话到嘴边,变了一个含蓄的说法。其实准确说来,他是在用练拳来吊命。被蔡金简以歹毒手法暗中打烂了长生桥后,除了修行之路阻塞断绝,唇亡齿寒,陈平安这副体魄也不好受。之后棋墩山一役,折损严重,好不容易增加出来的那点寿命一扫而空。好在一路南下,靠着每日大量的走桩站桩,陈平安又积攒下一点家底,已经能够清晰感受到身体的好转,如同一栋破屋子四面漏风的身躯,缝缝补补,终究还是有用的。 谢谢笑道:“习武进展快慢因人而异吧,你如果觉得稳扎稳打更好,我想也没有问题。” 谢谢作为练气士,对于习武之事本就一知半解,很多时候会习惯将修行套用在练武上。虽然她的眼界比朱河更高,但是诸多细微,肯定不如身为五境武夫的朱河来得准确透彻。更何况朱河被福禄街李氏老祖亲口称赞为“明师”,评价远在名师之上,足可见朱河的厉害。不过朱河受限于偏居一隅的小镇李氏,与山下江湖绝大多数武夫一样,坚信第九境的武道宗师已经走到了尽头,所以把第九境誉为止境。而事实上,九境之上还有第十境,这九、十之间,一境之差,比第六境跟第九境的差距还要大。 武学武学,不跟大道沾边,哪怕肉身淬炼得比佛家金刚不败还坚固,仍是很难有大的成就,至少这寿命短暂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天大瓶颈,想要打破是痴人说梦,无一人可以例外。 正因如此,在练气士看来,山下的习武之人才会矮他们一大截,一辈子就是在山脚小打小闹,最多来山腰逛一圈,就是他们的止境了,能有什么大出息大气候?反观上五境的修道之人,哪一个不是长寿无疆、有望大道? 陈平安好奇地问道:“谢姑娘,你们练气士作为逍遥自在的山上神仙,也需要跟习武之人一样锻炼体魄?” 当初在小镇上,宁姚提醒过他,云霞山蔡金简、老龙城苻南华这些人,哪怕在小镇被术法禁绝的规矩束缚下,体魄坚韧的程度仍旧远超俗人,一拳打死他陈平安很轻松,而他陈平安如果不是打在要害,就很难击杀对方。 听到“逍遥自在”四个字后,谢谢扯了扯嘴角,灵动双眸之中满是苦涩。藏好这点灰心情绪后,她耐心解释道:“养气炼气才是最重要的,体魄只能算是顺手为之。嗯,这么说也不太妥当,怎么说呢……一只瓷碗装不下十斤酒,但是瓷碗大小的方寸物却能够装载百斤千斤的酒。我们练气士就是要牵引天地元气来浇筑、砥砺身躯体魄的皮肉筋骨血,把那只瓷碗铸造得牢固一些。练气士的皮囊如果太过纤柔脆弱,肯定会坏了长生大事。” 说完这些,谢谢就没有聊下去的心气了,开始沉默,借着月色,扭头望向横山之外。 陈平安不去打搅她的思绪。“交浅言深”这四个字,肚子里没什么墨水的陈平安当然说不出来,可是这个道理,他懂得。 所以如今他体内窍穴和气息游走的景象,他绝不会向外人透露半个字。 对阿良传授的剑气运转十八停,更是守口如瓶。 事实上,体内如火龙游走的那股气机一改先前犹豫不决的局面,终于选择了两座气府作为栖息之地,一上一下。其中一座“府邸”,正是棋墩山亲手斩杀白蟒的那缕剑气消失后的窍穴所在。剑气离去,那股气机如获至宝,迅速入驻其中,停留时间远远多于下丹田附近的那座窍穴。然后陈平安配合杨老头早年传授的吐纳法子,尽量让每一次走桩立桩的呼吸走过或者靠近那十八停经过各大窍穴。 陈平安每一次练拳,旁人一眼就可以看到。但是陈平安近乎执拗的呼吸方式,旁人就未必能够看出其中的巨大努力了。 姚老头生前有一番话,能够让他死死记住一辈子: “该是你的,就拿好别丢。不该是你的,想都别想。” 以前陈平安一穷二白,想得更多的是后边那句。如今有了些家底,并且开始有所追求,那么前一句话就开始派上用场了。 我陈平安要把每一件能做好的事情做到最好!他经常这么默默告诉自己。 这一路南下,草鞋换了一双又一双,哪怕见过了很多新鲜风光,可那些最早知道的道理,大的小的,反正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一个都没丢。 仿佛是从小穷怕了,在别人眼中可能很空洞无用的道理,在两手空空的陈平安这里反而尤为值钱,且随着岁月的推移,只会愈发值钱。为人处世的时候,会想它们;四下无人的时候,也喜欢拿出来嚼一嚼。 儒家蒙学经典之一的《礼记》有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 之前有一天李宝瓶给陈平安解释这一段圣人教诲,平时从不露面的崔东山走出马车,默默来到两人身边,听完之后,又默默离开。不过当时李宝瓶照本宣科,讲得笼统刻板,陈平安更是听得云里雾里,两人很快就跳过此节。 此时,谢谢冷不丁出声道:“不用管我,陈平安你先走好了。” 陈平安点头道:“崔东山说这座横山极有可能存在精魅,这么晚了,谢姑娘你自己小心一些。” 谢谢笑道:“我现在虽然是下五境的小修士,但是生死关头的自保手段还是有一点的,不用担心。” 陈平安顺着树干滑到地面后,以《撼山谱》的走桩缓缓前行,张弛有度。 原本很简单的外家拳架,硬生生给少年练出了一点行云流水的内家气象。 谢谢握住树枝,轻轻拍打膝盖。 崔东山神出鬼没地站在附近高枝上,正是陈平安原先剑炉立桩的地方。他脚下的树枝轻轻晃荡,身形随之高低起伏。 崔东山面朝大山之外,随手一挥,一支竹笛旋转飞向谢谢,后者伸手接住,低头望去,眼神复杂,问道:“一路走来,将近两旬时光,连国师大人都没能看透陈平安的心性?按照您的吩咐,我跟陈平安瞎聊,想到什么说什么,可是这能聊出什么来?” 崔东山眺望远方,轻声道:“陈平安看到我的时候,整个人的精气神会本能地收缩起来,就像一座关隘,看到狼烟示警就要闭关戒严。平时他和李宝瓶三人交往,相对会真情流露一些,可是还不够,需要有人跟他聊一些有分量的家常话。” 谢谢试探性问道:“国师大人想要确定陈平安的真正底线在哪里?” 崔东山答非所问,满脸痛苦神色:“老头子在我神魂上烙印下了一些文字。我暂时只知道它们会极端放大我的某种情绪。发乎情,看似自然而然,回头看来真是让人惊悚。如果不是杨老头提醒了我,我可能至今都觉得理所当然。” 谢谢笑道:“是要国师学会以诚待人?” 崔东山没有转头,脸色冷漠道:“小丫头,我劝你别说风凉话,我的忍耐是有底线的。他陈平安我是奈何不得,要不然他早死上一百次了。至于你这种只能随波逐流的小家伙,死了都没人立碑上坟的可怜虫,我现在如果真的想蹍死你,就是一脚的事情。” 谢谢默然。 崔东山一手负后,一手拧转手腕:“于禄比你聪明讨喜太多了。” 谢谢再不敢胡乱说话。可能是这一路走得太过安稳,身边这个少年的言行举止又太过荒诞,才让她心生轻视而不自知。 崔东山眼神迷茫,自言自语道:“道法高,佛法远,儒家规矩大,可谓各自的立教根本了,其余诸子百家,怎么跟这三家争?又如何能够立教?难道就真没有一点点机会了?真要我学齐静春,从老头子的学问门户里头硬生生靠着见识学问独立出来?可问题在于,当初我就这么做了,甚至觉得找对了道路,可老头子你一巴掌就给我拍死了。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你倒是说啊!” 崔东山再一次情不自禁地满脸泪水。 此情此景,落在一旁的谢谢眼中,就再没有半点滑稽可笑的意思了,反而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什么也没听到。 崔东山流着泪转过头,笑道:“你又欠我一条命了,记住,以后都要还的。” 第28章 秋芦客栈 陈平安返回牛皮帐篷那边,顿时有些头大,因为队伍中多出了一张陌生面孔。 她一袭白裙,肌肤胜雪,嘴唇乌青,气质幽幽,不似活人。 女子坐在篝火旁,正在跟林守一下棋。而那尊面容模糊的阴神就盘腿坐在一旁,盯着棋盘上的局势。 李宝瓶也蹲在一旁,小姑娘可没有观棋不语的觉悟,不管是林守一还是陌生女子,谁落子她都要点评一二。唯独于禄守着那辆马车,没有靠近篝火。 陈平安有些发愣,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李槐快步跑到陈平安身边,小声道:“这个姐姐很光明磊落的,一见面就坦白自己是来自山顶青娘娘庙的鬼魅,因为生前最喜欢下棋,加上现在小庙那边聚集了一大堆探幽寻奇、饮酒作乐的文人雅士,她被吵得心烦意乱,就往山下散步,刚好看到林守一在那里复盘,就忍不住想要对弈一局,她愿意拿出一部孤本棋谱赠送给林守一作为酬谢。阴神前辈一番盘问之后,觉得问题不大,就答应她了。” 陈平安下棋没有悟性,加上因为怕出错,下得慢,所以林守一有了谢谢和于禄两个棋友之后,就不爱找陈平安手谈了。陈平安清楚自己不是下棋的料,也就不去精深研习了。倒是林守一,经常在休息的时候独自打谱,枯寂得像是得道高僧,一看就是家学熏陶出来的。 陈平安走到篝火旁,没有靠近棋局,添了一把柴火。正在对局的林守一也抬起头望向陈平安,冷峻少年的脸上带着些歉意。毕竟跟随他们一起远游的阴神在楚夫人那场风波之后跟他们详细解释过,不被朝廷纳入山河谱牒的各路香火神灵,修为再高、口碑再好,都只能被划入鬼魅阴物一类,比他这种无依无靠的孤魂野鬼好不到哪里去。 陈平安摆摆手笑道:“没事没事,你们继续。” 女鬼下棋极为入神忘我,双指捻住一枚黑子,抵住下巴,眉头紧皱。 显而易见,女鬼的棋力不会太高,要不然不至于被林守一稳占上风。 陈平安独自坐在距离篝火稍远的地方,偷偷瞥了眼阴神,后者微笑点头,示意不用担心,这个女鬼掀不起风波。陈平安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这尊阴神本该在大骊野夫关外就会跟他们分别,然后原路返回龙泉县城。但是他临时改变主意,说再送一送,不为杨老头的命令吩咐,只为一点私心。 陈平安不明就里,看阴神的态度十分坚决,就答应了下来。 陈平安又开始练习剑炉。等到他再次睁开眼,发现阴神就坐在身边,背对着下棋观棋的那些人和鬼,笑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问道:“有事吗?” 阴物“嗯”了一声,缓缓道:“我马上就要回去了,先跟你道个别。” 陈平安点了点头。 阴物突然又喊了他一声,他有些摸不着头脑,猛然瞪大眼睛,看到一张略微熟悉的脸庞。 露出一张真实脸庞的阴神赶紧伸出手指做了噤声的手势,很快就又恢复之前容貌模糊晃荡的古怪景象。阴神以秘术在少年心湖响起心声,柔声道:“小平安,谢谢你这么多年帮我照看着小璨,还将那条泥鳅送给了小璨,我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你,真的。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把这条命交给你,但是我做不到……” 陈平安眼眶有些泛红,然后咧嘴笑起来。 心善的少年由衷为顾璨感到高兴。可怎么也忍不住,他自己有些伤心。 阴神伸出拳头,作势捶了心口一下,笑道:“陈平安,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你会走到最高最远的地方!”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这尊阴神的身影已经悄然逝去。 这一年,陈平安十四岁,崔东山十五岁,林守一十二岁,李宝瓶九岁,李槐七岁,于禄十四岁,谢谢十三岁。 谢谢回到篝火旁,林守一和青娘娘正在收官,她只略瞥了眼棋局便伸手靠近篝火烤火。 陈平安劈砍出一截截树枝,搭建好三顶简陋帐篷,来到李宝瓶身边,小姑娘便打着哈欠跑去睡觉。除此之外,李槐和林守一共用一顶帐篷,谢谢也有独属于她的帐篷,于禄往往睡在马车车夫那个位置,毯子半铺半裹就能对付一夜。当然,队伍在绝大多数时候都能顺利找到住处,或是客栈旅舍,或是山林之间的道观寺庙。 曾经在一个风雨夜,借着依稀灯火,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一户富贵人家,主人竟然是黄庭国的前任户部侍郎。建造别业隐居山林的古稀老人颇为好客,看到李宝瓶这些负笈游学的小读书人大为开怀,哪怕知晓他们来自可谓半个敌国的大骊,依然热情款待。对于饮食,老人更是恪守圣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教诲,让陈平安这帮小地方的土鳖大开眼界。之后大家相处下来,老人好像与李宝瓶和于禄格外投缘,知道李宝瓶喜欢阅读游记之后,不但赠送了几本书楼私藏游记,还一定要亲自带着他们去往一处风景名胜。那是当地极为著名的一条江畔大崖,崖面平整如镜,上有不知存世多少年的古老摩崖石刻,所刻字体从未见于经传,晦涩难懂,历史上无数文人骚客来此瞻仰奇景。石刻拓片在黄庭国和其上国大隋王朝流传极广,但仍然没有人研究出那些文字的真正寓意。 崔东山当时只是远远瞥了眼石崖,就说那是雷部天君亲手刻就,天帝申饬蛟龙之辞。老人哈哈大笑,显然不信。历朝历代的诸子先贤,那么用心去钻研也不敢妄下定论,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随口言语,黄庭国的老侍郎不当回事,也是情理之中。 离开老侍郎的别业宅邸后,每次陈平安在荒郊野外用土灶捣鼓出来吃食,就会发现众人的眼神不太对劲,尤其是李宝瓶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来了一句:“小师叔,你做的东西很好吃,真的,不比那个老侍郎家的饭菜差!” 李槐也有些犯困,跟林守一打声招呼就先去帐篷睡了。林守一并无睡意,与那位青娘娘继续在棋盘上争输赢。之后,林守一跟陈平安说要陪同青娘娘去趟山巅小庙取回那本藏于小庙夹壁当中的珍贵棋谱。大概是怕陈平安担心,少年笑着解释说青娘娘本想独自往返一趟,是他主动要求一起前去。 陈平安不好多说什么,只是让林守一自己夜路注意安全。 大概是山上独有的规矩,青娘娘双脚不着地,飘荡缓行,并且身前出现了一点绿莹莹的鬼火荧光点亮四周。她一边走一边与林守一相谈甚欢,故而这一幕非但不让人觉得惊惧,反而有几分李宝瓶那本山水游记上所谓“秉烛夜游,乘兴往来”的风流诗意。 谢谢离开后,崔东山孤零零地站在高枝上。大山之中偶有夜鸮声响起,凄厉瘆人。这种鸟被黄庭国百姓称为“流离鸟”,是不祥的征兆,往往与“报丧”“噩耗”联系在一起。 一道黑烟穿过树林,飞掠到白衣少年身旁,悬空静止。 崔东山收回一团乱麻的思绪,开口道:“要走了?” 阴神点头道:“杨老头赏赐下来的那些护身符,确实能够防御阳气罡风和城池关隘带来的魂魄损伤,不过以大骊野夫关为终点,来回一趟,刚好用完。我私自护送到横山其实已经很勉强了,说不定到了绣花江和宛平县城一带,就要开始难熬起来。” 阴神的面容如湖水涟漪,如灯火摇曳,不停变换,模糊不清。他感慨道:“虽然不知道杨老头跟您做了什么买卖,但是我希望到达大隋那座书院之前,国师大人能够跟陈平安他们善始善终。” 崔东山在阴神这儿还算客气:“我尽力而为。” 阴神突然笑问道:“国师大人,信不信善恶有报?” 崔东山摇头道:“从来不信。你如果是想劝我积德行善,那我也反过来劝你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与其担心我会不会护住你家恩人陈平安,还不如担心自己妻儿在你看顾不到的远方,能否不被书简湖的截江真君刘志茂当作两颗棋子肆意摆布。” 阴神叹息一声,无奈道:“人力尚且有穷尽之时,何况是我这种天地憎恶的阴物。” 崔东山笑道:“大道无绝路,不过是难易之别。聚阴为鬼,聚阳为神,跟是不是人没关系,你如今又不是没有封神的机会,那些山泽精怪的修行之路才是真正坎坷。” 阴神沙哑笑道:“确实如此。”之后沉默许久,始终没有离开的意思。 崔东山问道:“怎么,还有话说?我知道除了报恩,你本身也很看好陈平安。但你肯定不清楚,我一开始就这么认为了,比谁都更早一些,只是这其中涉及大道内幕,不好跟你细说。你只需要知道,我当初虽然身在大骊京城,可在陈平安身上投注的视线和关心,不比杨老头少。” 阴神摇头笑道:“与此无关。” 崔东山皱眉道:“我现在心情不太好,有屁快放。” 阴神不以为意,缓缓道:“先生的事功之说,利国利民,我很钦佩。儒家内部虽有非议,贬多于褒,可我生前便坚信千百年后如何,那只能是后世子孙自求多福的事情,都不如当下以学问泽被苍生,获得太平盛世来得重要。” 崔东山有些讶异,挑了挑眉头,忍不住转头问道:“不承想你还支持我的学问?” 阴神做出一个出人意料的动作,竟是学那儒家晚辈门生面对先贤夫子之时,毕恭毕敬作揖行礼,低头朗声道:“顾某这一拜,不拜什么大骊国师,敬先生崔瀺不只做那束之高阁的道德文章。” 一直到那尊阴神早已神游数百里之外,崔东山才缓缓回过神,脸上悲欣交集。 最后他向前走出一步,脚下树枝弯曲弧度更大,双手猛然抖袖,负于身后,再无半点颓然神色。 少年有振衣千仞岗之浩然气势。 林守一返回之时,脸色铁青,手中攥着一部泛黄古书,坐在篝火旁。 陈平安问道:“怎么了?” 林守一咬牙切齿道:“一群斯文败类!这些出身黄庭国士族的读书人,在小庙内聚会酗酒也就罢了,竟然还做出那等无礼行径!厚颜无耻,斯文扫地!如果换成我是青娘娘,早就将这群恶心人的家伙打出山去了!” 陈平安问道:“不管发生了什么,青娘娘她自己是不是什么都没有做?” 林守一点了点头。 陈平安说道:“那你就入乡随俗。” 林守一抬起头,有些疑惑不解。但当他看到那张微黑的熟悉脸庞时,没来由地心静了下来,叹了口气,轻声道:“我明白了。” 一旦露宿荒郊野岭,守夜一事必不可缺。在红烛镇枕头驿之前,是陈平安守前夜,朱河身为五境武夫,体魄雄健,更能熬夜,便负责守后夜。如今朱河离去,就变成了林守一守前夜,陈平安守后夜,尽量让篝火不熄,防止意外发生。 瓷器烧窑,盯着窑火是比天还大的事情,陈平安做了那么多年窑工学徒,虽然被姚老头视为天赋不行,不愿传授压箱底的烧瓷手艺,可对于比拼耐心毅力的守夜,他实在是太占优势了。且还能趁守夜的工夫,练习《撼山谱》走桩立桩,偶尔还能编织草鞋,或是掏出小巧的斩龙台,帮李宝瓶磨砺那把狭刀祥符。 随着剑炉立桩的渐入佳境,尤其是体内那条气机火龙最终选定了两座气府作为栖息之地,每当陈平安双指掐诀如剑炉之际,心神随着一次次呼吸吐纳缓缓沉浸,整个人就会陷入一种半睡半醒的玄妙境地。虽然今年春寒延续极长,暑气迟迟不来,可陈平安每次守后半夜,哪怕篝火不小心熄灭,依旧不会感到什么湿气寒意。每次收起剑炉,起身以走桩舒展筋骨,整副身躯暖洋洋的,白天赶路不见丝毫疲态。 今夜陈平安继续盘腿坐在篝火旁,勤练剑炉,体内那股气息很快就沿着丹田处的气府,像是逆流而上的鲤鱼,一点点奔向龙门。然后在剑气离去的那座窍穴稍作停留,如羁旅之人在驿站旅舍下榻休憩,又如登山之人在半腰换气,之后就会一鼓作气,继续冲刺,绕至后颈,最后直冲眉心。 陈平安睁开眼后,吐出一口浊气,站起身,轻轻蹦跳了几下,快速转头望去,看到于禄走下马车,缓缓走来,怀里捧着一些谈不上如何干燥的树枝,蹲在篝火旁,学着陈平安搭建“火炉”,小心翼翼添加着柴火,火势很快就大起来。 于禄伸手靠近火堆,轻轻搓着手,转头笑道:“陈平安,我以后能参与守夜吗?你要修行这拳法立桩,最好不要分心。我身体其实还可以,相信你也看出来了,所以你如果愿意相信我的话,可以把天亮前的两个时辰交给我。” 陈平安摇头道:“于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暂时还不需要你来守夜。” 于禄知道陈平安的言下之意,是还不放心把所有人的安危系挂在他身上。他没有恼羞成怒,点头道:“有需要的时候,可以吩咐我,我也想为大家做点什么,否则心里过意不去。” 陈平安看着那张火光映照下的脸庞,棱角分明,眼神明亮,能够让人清晰感受到他的善意。陈平安笑道:“好的。” 于禄随口道:“按照时间,如今算是已经入夏了,不过这气候却还是暮春的样子。” 陈平安附和道:“今年是有些怪。” 于禄闲聊几句后便起身告辞,陈平安目送他离去。 按照林守一私下的说法,于禄下棋,看似杀力不大,从无神来之笔,实则比起大开大合、血溅四方的谢谢,更厉害。 陈平安早就发现,于禄做事情极为细心,滴水不漏。林守一也说,于禄做事,简直比最老到熟练的衙署老胥吏还要来得稳当。 陈平安对此深有体会。比如,只是看陈平安编过一两次草鞋,于禄很快就能自己编了,还编得有模有样。又比如,每当陈平安钓鱼的时候,于禄就会站在一旁,默默看着陈平安在什么时辰、什么水段下钩,如何抛竿如何起竿,钓着了大鱼又该如何遛鱼,如何在大鱼第一次见光的时候小心摆头脱钩,等等。之后有一次,陈平安有事要去忙别的,于禄就问能否让他试试看。从陈平安手里接过鱼竿后,从未有垂钓经验的于禄,鱼获竟然还不错。 对于这一切,陈平安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觉得这个连姓名都不知真假的高大少年如果是个好人,一定会很好;万一是坏人,那实在无法想象。 一夜无事。 除了陈平安身边渐小的篝火,远处车厢内,早早点燃起一盏灯火,亮了一宿,不知崔东山在翻看什么书籍,如此入迷。 天蒙蒙亮,陈平安开始屏气凝神,来到这座横山半腰的视野最开阔处,伴随着旭日东升,开始打拳。李宝瓶和林守一陆续加入其中,唯独没个定性的李槐打了一会儿就跑开了,于禄和谢谢对此见怪不怪。崔东山掀起帘子,站在马车上,看着他们一板一眼地打拳,开始的时候会嗤之以鼻,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位少年国师却越来越专注。 一行人吃过了早餐,开始沿着山路往山顶走去,路过那座载入地方县志的青娘娘庙。庙里那棵与小庙相依为命的老柏,若是只看绿荫大小,不谈机缘深浅,已经能够媲美骊珠洞天的那棵槐树。 林守一本以为陈平安会继续赶路,但是没想到陈平安去庙里看了看,然后把他和李宝瓶、李槐都喊进去。原来小庙内遍地狼藉,酒气冲天,那尊立于神龛的泥塑像,李槐扬起脑袋怎么看都不像昨夜与林守一下棋的女鬼。林守一这一路行来,与那尊阴神打交道最多,知晓许多内幕,便解释给李槐听,说许多地方的老百姓感恩于庇佑一方的显灵神祇,立像祭祀,享受香火的那尊金身往往失真,与真实容貌甚至可能毫不相似,但这不会影响到供奉神灵的香火。 花了小半个时辰将小庙内清扫整洁,陈平安他们才继续动身。离去之前,林守一独自站在神坛脚下,向这位赠送给自己一部孤本棋谱的青娘娘拱手拜别。 与此同时,崔东山带着于禄跨过门槛。他环顾四周,然后走到神坛前,看了眼积满灰烬的小香炉。那是个质地普通的铜炉,可能是经过了数百年悠久岁月的沉淀,铜炉表面光亮熠熠。炉内烧到末梢的香火密密麻麻簇拥在一起,由此可见此处小庙虽然不曾纳入黄庭国山河谱牒,已经称得上香火鼎盛了。 崔东山突然开口道:“于禄,遇庙逢祠,就拜一拜,这是与山水结缘的善事。” 于禄虽然不解缘由,仍是象征性地低头弯腰拜了三拜。 谢谢站在门外,腰间系着那支竹笛。 离开横山地界之后,队伍来到黄庭国一座郡城。陈平安几人好在之前就见识过野夫关的雄伟风貌,加上三江汇流的红烛镇也足够繁华,如今对于外方天地的高城大镇已经有些心理准备。不过李槐仍是有些束手束脚,就连经常拿在手上的彩绘木偶也偷偷藏回了小书箱内。 陈平安等人的户牒记录是大骊王朝龙泉县,入城手续办理得尤为顺畅快速。 黄庭国的上国虽然是大隋高氏而非大骊宋氏,但是随着大骊吞并掉整个一洲北部的广袤疆土,南下之势已成定局,黄庭国这些年对于外出游学的大骊文士一向优待,只差没有当成过路的活菩萨供奉起来了,毕竟说不定哪天,黄庭国这一国之地就变成了大骊王朝的一州之地。 卢氏王朝作为昔年东宝瓶洲北方疆域的霸主,如今不但山河破碎,就连皇室宗亲也被一律贬为刑徒贱民,鲜血淋漓的前车之鉴历历在目。 陈平安在入城之前就仔细问过了当地百姓,城内外有什么风景名胜。因为陈平安希望李宝瓶他们这趟负笈游学,在确保人身安全的前提下,尽可能多看一些名山大川、道观寺庙和古城遗址,而不是走马观花,以至于最后到了大隋书院,什么都没有看过,只有风餐露宿和匆忙赶路。 像这次入城,陈平安就要带领他们去游历那座被誉为黄庭国最古老的城隍庙,那里的壁画绘有十八层地狱的场景,传言能够让人仿佛身临其境,极其著名。 一行人问过了路,沿着一条宽阔大街往那座城隍庙走去。 后方突然喧闹起来,陈平安转头望去,有些震惊,看到了一幅在大骊国境内绝不可能出现的新奇画面:只见有一伙器宇轩昂的年轻男女,人人衣衫飘逸,在一名白发老人的带领下大摇大摆地穿街过市,其中竟然有人以巨大黑虎为坐骑,有人身后跟随两丈余长的赤红大蛇,还有人背负着一张巨大牛角弓。 街道上的人迅速向两旁躲避,有些不知轻重的孩童更是直接被父母半牵手半拖曳带离街道,躲入两侧店铺。那条并无主人刻意约束的赤红大蛇摇头晃尾,在首尾两处还披覆有猩红甲胄,衬托得这头山上仙人豢养的灵宠愈发不可一世。它并非在一条直线上前进,时不时就会游弋向铺子附近,偶尔停下身形,头颅昂扬,对着瑟瑟发抖的郡城百姓耀武扬威。其中有胆小稚童在大蛇近在咫尺的凝视下号啕大哭,吓得他爹娘赶紧捂住他嘴巴。 大蛇继续前行,只是蓦然一个甩尾,砸在那个原本已经松了一口气的父亲脸上。男子整个人在空中旋转了几圈,重重坠地,呕出一口鲜血后,挣扎着起身,带着脸色雪白的妻儿一起仓皇逃走。 站在远处的陈平安看到四周路人有的幸灾乐祸,有的战战兢兢,有的啧啧称奇,唯独没有人觉得那畜生的伤人行径有何不妥。 林守一捏着袖中符箓,站在陈平安身旁,李宝瓶和李槐站得靠近店铺。 崔东山乘坐的马车在于禄的驾驭下同样偏离原先道路,停在靠近路边的地方。 那一行黄庭国山下百姓眼中的山上仙师们很快就来到陈平安这一行人身边,那名白发老人嘴唇微动,之后所有年轻人便齐齐望过来,眼神有挑衅有好奇,不一而同。不过那条红蛇的主人总算一声轻喝,将那条横行无忌的畜生喊到身边。 显而易见,负责此行下山历练的师门长辈方才已经提醒过他们,在山下遇到了同道中人的山上势力,不可太过蛮横无理。 老人与陈平安他们擦身而过的时候,还高人风范地微微一笑,向林守一点头致意。 双方就这么相安无事地分开,井水不犯河水。 崔东山走出车厢,一脚踹开其实并未挡路的谢谢,跳下马车,用陈平安听得到的嗓音淡然道:“大骊之外,都是这样的。” 陈平安看到那伙人远离之后,才有佩刀的官府中人出来维持秩序,其实不过就是过个场露个脸而已。他问道:“官府不管吗?” 崔东山笑道:“要么不愿管,要么不敢管,要么恨不得为山上仙师们做点什么。” 陈平安转头望向李宝瓶和李槐,轻声道:“继续赶路。” 崔东山不再乘坐马车,夹在四人和那辆马车之间缓缓而行。 少年白衣,眉心朱砂,大袖飘摇,神仙丰姿。 临近城隍庙,街上多是来此烧香的善男信女。街道两旁有许多贩卖特色吃食和孩童玩物的摊子,陈平安给李宝瓶和李槐一人买了一串糖葫芦,然后两个孩子就开始比拼谁的更大。事实证明,李槐运气更好一些,然后李槐就开始欢快蹦跶,高高举起那串糖葫芦,绕着陈平安和林守一兜圈子飞奔。 李宝瓶默默吃着糖葫芦,然后悄悄伸出一条腿,李槐一不留神就给绊了一下,摔了个狗吃屎,手里的那串糖葫芦滚出去老远,所幸绿竹小书箱绑缚得还算结实。李槐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大哭起来,李宝瓶扬起脑袋,故意左右张望,被好气又好笑的陈平安打赏了一个重重的栗子。陈平安去把双脚乱晃的李槐搀扶起来,重新给他买了一串糖葫芦。李槐破涕为笑,接过干干净净的糖葫芦,又捡起那串沾满泥土的,一手一串,左右摇晃着,只是离李宝瓶远了一些。 李宝瓶翻白眼道:“幼稚!” 很奇怪,李槐好像不管怎么被李宝瓶欺负,都不曾记恨过这个同窗求学的小姑娘,甚至连生气都谈不上,最多就是受了委屈,自己伤心自己的。这一点,陈平安和林守一都想不明白,林守一只能解释为一物降一物,李槐就需要李宝瓶来收拾。 崔东山很早之前就脱离队伍,独自在一个杂物摊子前驻足不前。于禄想要停车等候,白衣少年并不领情,头也不抬,挥手让于禄跟上陈平安他们,他则左挑右选,有些嫌弃,就打算离开,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 摊主是个神色惫懒的年轻人,对询问价格的客人爱答不理,所以生意愈发冷清,当下眼见着崔东山的富贵气态像是郡城内一等一的豪门子弟,立即变了脸色,慌慌张张从凳子上站起身,低头哈腰说这十数件老物件都是家里祖上留下来的传家宝,至少也该有两三百年的历史,只是如今家里遭逢大难,急需银子,否则他打死也不会拿出来卖。 年轻人一看就是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看那少年不管自己如何鼓动唇舌,就是不开口说话,索性一屁股坐回板凳。他哪有胆子强买强卖,郡城内那一撮豪门世族出身的老爷少爷,哪一个不是吐口唾沫就能淹死他的?更何况,听说那些人府上几乎年年都有山上的仙师出入,每次都要大开仪门,阵仗之大,比逢年过节还夸张,爆竹放得震天响,恨不得整座郡城的人都晓得他们家里迎进了神仙贵客。说不准,他的小摊上来的也是一位仙呢。 崔东山突然问道:“桌上物件打包一起,十两银子够不够?” 年轻人使劲摇头,哭丧着脸道:“这位公子,真不是我狮子大开口,这些宝贝真是我家一代一代流传下来的好东西。我家族谱上明明白白记载着,祖上做过后蜀吉庆朝的太子少师,这样的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哪怕一件卖个七八十两银子也不过分吧?” 年轻人满脸涨红,拿起一件半寸长的琉璃人,小心翼翼地递给崔东山,只可惜此物色泽暗淡,卖相不佳:“公子,您好好瞅瞅,这件琉璃美人,若是眼力好一些,连它的眉毛都能看清楚。还有那衣襟上的褶皱,称得上是纤毫毕现啊。退一万步说,这等稀罕的琉璃物品,哪怕琉璃本身的品质确实不高,卖个三四两银子不算昧良心吧?加上其他大大小小的宝贝,公子的十两开价委实是低了。公子您行行好,价格再提提?” 崔东山板着脸思量片刻:“那就十一两?” 年轻人差点被自己一口气憋死,呆若木鸡,痴痴看着这位满身神仙气的白衣少年,最后叹气道:“公子您就别逗我玩了。” 崔东山哈哈大笑,问道:“认识雪花纹银吗?” 年轻人愣愣点头,苦笑道:“自然认得。小的父辈那一代也算阔绰发达的家门,这城隍庙大街隔壁街道有十数间铺子都曾是小人家的产业。” 崔东山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拍在桌面上:“二十两大骊官银,折算成你们黄庭国的那种劣质银子,怎么都该有二十五两了,够不够包圆这一桌子破烂东西?” 年轻人从家里偷出这些家当,心理价位本就是二十两银子左右,一听崔东山此话,立即笑逐颜开,赶紧拿起那颗银锭,悄悄掂量一番。又唯恐少年反悔,藏好银锭后,两手扯起桌沿下的布角猛然一提,三两下就卷成了一个包裹,往崔东山身前一推,笑得合不拢嘴:“这位公子,都归您了。” 崔东山提着包裹打趣道:“要是卖给我假货,回头找你麻烦,让你一件一件吃进肚子里去。” 年轻人赔笑道:“小人是我们郡出了名的老实人,做生意从来童叟无欺,公子只管放一百个心,这笔买卖保证公子只赚不赔。” 崔东山追上陈平安等人,临近马车后,将包裹随手抛给谢谢,再来到陈平安身边,指着不远处城隍庙的醒目屋顶,介绍道:“这座黄庭国最大的城隍庙,相传在前朝西蜀末年统辖数州城隍,所以屋檐覆有绿色琉璃瓦,规格极高,一般城隍阁庙肯定不敢铺盖这种名贵瓦片。它原址并不在此处,改朝换代之后,洪氏掌国,才移建现址。其实这座城隍庙的原址是个不错的地方,有老水井,是一口灵泉,灵泉散发出来的灵气有助于修行。如今那处被黄庭国一座山门改造成了客栈,专门接待修行中人和朝野上下的富贵人家。这种地方,在山下俗世,可遇不可求。” 陈平安问道:“贵不贵?” 崔东山想了想:“对你来说,死贵死贵。” 陈平安瞥了眼身旁正在凝望城隍庙翘檐脊兽的林守一,轻声问道:“怎么个贵法?” 崔东山笑道:“一人一晚最少白银百两吧。最靠近那口水井的院落价格,估计会翻一番还不止。” 身为大骊国师的崔瀺当初掌握着王朝一部分谍报系统,专门针对大骊和周边国家的山上势力。像黄庭国这座郡城的大小内幕,城隍庙的变迁历史,属于必看的谍报内容之一。至于为何了解原址客栈的具体价格,只是他在闲暇之余权且用来解闷的消遣罢了,而且说不定入宫觐见皇帝陛下的时候,还能当作一个君臣对弈时的有趣谈资。 陈平安压低嗓音问道:“一枚金精铜钱换算成银子,有多少两?” 崔东山伸手指了指越来越近的城隍庙,不说话。 陈平安疑惑道:“什么意思?” 崔东山笑道:“我的意思就是——值这么大一座银山。” 陈平安微微张大嘴巴,看了眼占地广袤、建筑绵延的城隍庙,偷偷扶了扶自己身后的背篓——突然感觉有点沉啊。 崔东山将这个细节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 陈平安犹豫了半天,在即将进入城隍庙之前,停步问道:“我能不能跟你借银子?” 崔东山好像一直在等陈平安这句话,双手拢在袖中,笑眯眯点头道:“当然可以啊,你可以把我看作是一个百宝童子,要钱有钱,要法宝有法宝,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要不到的。” 陈平安下定决心,缓缓道:“那我们今晚就住在那间客栈,之后不管住多长时间,一切开销暂时由你垫付,事后你报给我一个数目,利息你来定,将来回到龙泉县,我就连本带利一起还给你。行不行?” 崔东山一只手抽出袖子,摆手道:“利息就算了,到时候还给我本钱就行。给人方便就是给自己方便嘛。” 正在此刻,李槐手里拎着半串糖葫芦,突然蹲下身,瞪大眼睛凝视着崔东山的靴子。原来其上站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小蚂蚱,被李槐死死盯住后,原本想要顺着袍子向上攀缘的,立即僵硬不动了。 李槐看着这小玩意儿,好奇心大起,就要伸手去逮住它。银白色小蚂蚱受到惊吓,再不敢继续装死,立即动作灵敏地蹦跳起来,前爪钩住崔东山外袍的细密丝线,飞快奔跑,迅速来到崔东山腰间,最后一个弹跳,挂在袖口底下,微微晃荡。 崔东山笑脸如常,右手腕一拧,双指捏住蚂蚱,轻轻虚握于手心,往左袖口塞去。 更惊奇的一幕出现了,那只活蹦乱跳的雪白蚂蚱在他手心如冰雪消融,瞬间变成了一颗银锭,只是银锭竟然还会蠕蠕而动。 在袖中藏好银锭或者说蚂蚱,崔东山环顾四周。于禄和谢谢神色平淡,而陈平安这伙来自骊珠洞天的小土包子则一个比一个震惊。 崔东山显然不愿多说什么,转头对于禄说道:“你和谢谢去请一些香,等下我们进了城隍庙用得着。最好顺便买个香筒,样式素雅一点的,要不然香筒的钱我可不付。” 于禄带着谢谢离开,陈平安一语道破天机:“崔东山,这颗银锭是你先前购买那包物品的钱吧?它怎么变成蚂蚱跑回来了?” 崔东山一脸无辜:“我分明付过了钱,银货两清,可是银子自己长脚,非要跑回来找我,我也很为难啊。” 李槐还蹲在地上,一脸艳羡,啧啧道:“真是好东西啊,我要是有了这么一颗银锭,走遍天下都不怕。” 崔东山低头笑问道:“你喜欢?想不想要?这小家伙叫虫银,没什么用处,就是好玩。这种精怪诞生的缘由不得而知,反正许多王朝的大型银库一百年都未必能够出现一只虫银,而且就算出现了,都不大,变幻出来的顶多就是大一点的碎银块,像我袖中这么大个头的,很少见很少见,所以我才愿意带在身边。而且它水火不侵,哪怕承受万钧之力也不伤分毫,任你切割成数十块,只要堆放在一起,它一样可以很快恢复完整面貌。李槐,你要的话,我可以送给你。” 李槐站起身,一本正经回答道:“我只有一个姐姐,叫李柳,可她暂时还算是阿良的媳妇。” 崔东山知道这个小兔崽子的言谈风格:“白送要不要?我对你姐可没想法。” 李槐问道:“那我以后带着陈平安他们顿顿吃香的喝辣的,每次付完钱它是不是都能自己跑回来?” 崔东山笑眯眯点头,抖了抖袖子,将那颗银锭抖落出袖口,递给李槐。 李槐想要接过银锭,动作略微停顿,转头望向一旁的陈平安。 陈平安说道:“吃饭当然要付钱,不能变着法子赖账。崔东山怎么样,我管不着,但你李槐是齐先生的弟子……” 李槐立即双手放在身后,紧紧贴住屁股,对着崔东山摇头道:“唉,还是算了吧。” 陈平安继续道:“李槐,我话还没说完。虫银可以收起来,人家好心好意送你好东西,你先收下来再说。至于以后如何使用,那就以后再按照规矩来。” 李槐眼睛一亮,一把抢过崔东山手中的银锭就要往自己怀里塞,想了想,赶紧转过身,背对众人,打开小书箱,把银锭往里边一丢。 崔东山悻悻然收回手,无奈道:“真是终日打雁,教雁啄了眼。” 于禄已经买来一只做工精良的黄杨木香筒,除了谢谢要照看路旁的马车,其余一行人走入城隍庙,各自敬完香后,看到了主殿一副楹联: 临死去只落得孑然一身,赴阴司始问子孙安在。 到头来徒留下千古骂名,来地府方知万事皆休。 城隍爷居中高位,两侧有下辖佐吏依次排开,声势浩大,仅是拥有将军头衔的泥塑神像就多达八尊,分别是阴阳司、速报司、注寿司在内的八司主官。崔东山还说东宝瓶洲最高规格的城隍庙也就止步于此了,但是天底下最大的某座城隍阁拥有二十四司之多,就连检簿司、驱疫司和学政司都有,几乎可以媲美一座小国的朝堂。 林守一看得津津有味,李宝瓶倒是兴致不高,李槐胆子最小,就只敢紧紧跟在陈平安身边。 众人仔细看过了主殿内墙上的著名壁画十八层地狱,觉得不虚此行,之后便走出主殿。后殿是一座类似县衙判案的大堂,城隍爷端坐于大案之后,左右站立有文武判官,堂外楹联却只有一半:“心诚则灵,无须你磕头,速速退去”,下联空白一片。 李宝瓶这下子来了兴趣,开始自己瞎琢磨下联内容,可是怎么都不满意,皱着眉头,不愿认输。 崔东山和于禄也都站在空白楹联下方,陈平安则带着林守一和李槐在门口向大堂内张望。里边有的塑像匍匐磕头,有的塑像披戴枷锁,有的塑像则低头下跪。 一个并未携带家眷的青衫老者看到了李宝瓶这一伙人醒目的绿竹书箱,会心一笑,来到崔东山附近,一起仰头望向空白楹联,笑问:“诸位小夫子可曾想到好的下联?” 崔东山置若罔闻。李宝瓶一旦认真想事情就会专心致志,是真的没听到。唯独于禄微笑答道:“想到一些,但自己都不满意,实在是太过狗尾续貂,就不献丑了。” 老者爽朗大笑,抬手指了指楹联:“关于这对联,郡城一直流传着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无论是人是鬼,是精魅还是古怪,只要谁能够写出服众的下联,就可以成为这座老城隍的贵客。” 于禄疑惑地问道:“老先生,如何才算服众呢?” 崔东山懒洋洋道:“扪心自问。” 李宝瓶刚解决好脑子里的一茬问题,凑巧听到这一问一答,便下意识补充道:“夜深人静,良知清明,扪心自问,脱口而出。” 白发苍苍的青衫老者缓缓点头。 虽然李宝瓶最终没能想出合适的下联,但是那位老者仍是执意要将他们一路送出城隍庙,自己站在门槛内,向众人微笑告别。 离开这座古老城隍庙后,陈平安向人询问那间客栈的所在,结果人人茫然不知,好像郡城根本就不存在这个地方。他只得望向崔东山。 崔东山笑问道:“不然还是算了?我也是听来的小道消息,未必当真。再说了,真要没这么吃金吞银的地方,你都不用跟我借钱了。” 陈平安看了眼林守一,后者一头雾水。 陈平安执着道:“你们先慢慢逛逛集市,我再问问看。” 背着背篓的草鞋少年独自快步小跑向前,在队伍远方,问过一人又一人。 崔东山走向马车,神色隐隐不悦,忍不住腹诽:你陈平安哪怕背着一座金山银山,可这是花钱如流水的勾当,最后还是给别人作嫁衣裳,至于如此殷勤吗? 弯腰掀起车帘子的时候,崔东山转头看了眼蒙在鼓里的林守一。眼神阴郁的少年,在这一刻,突然有些嫉妒。 陈平安最后只问到了城隍庙旧址,没有谁听说过崔东山嘴里的那间客栈。这座郡城是黄庭国北部的大城,要赶到老城隍旧址,几乎要走过半个郡城,等到众人循着最后一名行人的指点发现了一堵朱红高墙时,已是临近黄昏,又花了很久的时间才好不容易找到一条入口不显眼的巷弄,勉强能够通过两辆马车。 越往巷弄走,越给人别有洞天的感觉,脚底下青砖路的缝隙之间,时不时散发出一阵浅淡的雾气,飘入两侧高墙后,悠悠然汇聚,如清泉在墙面缓缓流淌,隐约间有流水声响。 崔东山见陈平安他们疑神疑鬼,解释道:“这条巷子是这间客栈的招牌之一,名为行云流水巷。接下来进了宅邸大门,应该马上就能见到一座明月影壁,影壁中栖息有来历不明的精魄,形态不定,大体上与月相相符,阴晴圆缺,全部在影壁上显露出来。不过真正值钱的影壁还得是日月合璧,如果万一能加上点星象,恐怕‘宗’字头的仙家府邸都会舍了颜面出手疯抢。” 巷子尽头是一扇大门,门上雕刻有两尊彩绘门神,比青壮男子还要高大,威风凛凛,身材魁梧,皆披挂金色甲胄,一人骑虎持剑,一人乘蛟扬刀,皆瞠目怒视小巷。因为是阳刻木雕,而不是普通人家的纸质,所以给人一种呼之欲出的强烈压迫感。 李槐偷偷咽了口唾沫,觉得自己还是露宿山头更加自在舒坦一些。 大门缓缓打开,一名生有一双桃花眸子的美妇人扭动腰肢跨过门槛姗姗走出,身后跟着两名梳着双鬟的妙龄女子,腰间各自悬佩有一把青鞘长剑。她们没有跟随妇人走向那拨客人,而是站在门口。 美妇人施了一个仪态万方的万福:“奴家刘嘉卉,嘉奖的嘉,花卉的卉,诸位贵客喊我嘉卉就可以。敢问贵客们可是要在我们秋芦客栈下榻?之前可有预约?” 她在说话的时候,视线直直望向那个让人眼前一亮的白衣少年。只是那俊美少年无动于衷,十分无礼。她内心虽然有些不悦,脸上仍是笑意不变。 可门口两名婢女就有些明显的怒气了。 郡城之内,谁敢对自家夫人如此不敬?就连身为一方封疆大吏的郡守大人,若是在郊游或是烧香的时候遇上夫人,也会以礼相待,客客气气喊上一声“刘夫人”或是“二当家”,一旦有事需要秋芦客栈帮忙牵线搭桥,更会当面尊称为“刘仙师”。 刘嘉卉的眼角余光迅速瞥了一下神色冷漠的林守一,并未察觉异样,便继续凝神望向崔东山,柔声问道:“这位公子,可是觉得奴家和秋芦客栈有何不妥?到了此处,才觉得大失所望,名不副实?” 崔东山有些不耐烦,伸手指了指身边的陈平安:“你拜错菩萨了,管钱的正主儿是这位。” 刘嘉卉心中讶异,赶紧单独给陈平安施了一个万福,算是赔礼道歉。不等她说话,陈平安看了眼大门,收回视线后,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我们人比较多,房间够吗?” 刘嘉卉嫣然一笑:“够,怎么不够。虽然马上就是本郡三年一度的水神庙祭祀大典,各方仙师都来为郡守大人捧场,秋芦客栈生意还算可以,但是各位贵客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哪怕奴家把自己的小院子腾出来,临时搬去住别处的客栈旅舍,也绝不敢让贵客们扫兴而归。” 最后陈平安要了一座名为清露的大院子,位置最靠近老城隍的那口老水井,算是秋芦客栈的天字号院落,之所以空闲到现在,实在是价格太过高昂,不按人头算钱,反正一天就是两千两银子。 下榻秋芦客栈的人中,不乏获得练气士身份的修道之人,但是修行一事,若是不会精打细算和燕子衔泥,没有底蕴雄厚的家族和靠山,或者自己没有日进斗金的生财手段,手头就会极其拮据,跟市井百姓想象中富可敌国的仙师完全是两回事。 秋芦客栈那口老井,确实是灵气流溢的泉眼所在,可对于练气士而言,为此付出一天两千两银子,是绝对不划算的亏本买卖。所以这栋院子,更多是富甲一方的地方权贵用来招待官场大佬和江湖豪侠的砸钱手笔。 刘嘉卉亲自带着这拨外乡贵客穿廊过道,最后来到清露院。院内角落生长有一大丛芭蕉,有一只半人高的石头水缸,豢养着一群五颜六色的鲤鱼,水面上的水莲花,有小荷才露尖尖角。 刘嘉卉笑着指了指石桌上的一只铜铃,道:“若是有事,你们只需要轻轻摇晃铜铃,就会有手脚伶俐的丫鬟赶来院子。推开这栋院子的后门往北行去三十余步,可以看到一座凉亭,名为止步亭,搁放有三张蒲团,仙师可以在亭子里吐纳灵气。水井那边不对外开放,希望你们谅解。” 陈平安点头道:“我们记下了,不会越过止步亭,擅自去往老井。” 刘嘉卉眯起那双天然春意的桃花眼眸,笑容真诚,柔声道:“将心比心即是佛心。” 李宝瓶好奇问道:“刘夫人,你们大门那边不是应该矗立有一堵影壁吗?” 刘嘉卉叹了口气,不愿细说其中内幕,含糊带过:“先前出了点小事情,影壁失去了月相异象,便干脆拆掉了。” 四间屋子,李宝瓶和谢谢一间,李槐和陈平安一间,崔东山和于禄一间,最后一间留给已经身为练气士的林守一。 进入此地后,林守一真真切切感受到神清气爽,那种玄妙感觉,就像是之前在大雨中赶路,每一步都要从泥泞中拔出脚来,如今放晴之后,道路干燥不说,还换了一身干净衣衫,走在路上的感觉,自然会惬意轻松,仿佛整个人都脱胎换骨了。 林守一有些纳闷,隐于闹市的郡城之中,竟然还有这么一块裨益修行的福地?按照刘夫人的说法,秋芦客栈的生意并不差,可他们一路行来,并未遇到任何其他客人。 陈平安在刘嘉卉离开后,先把背篓放在屋内,从背篓里拿出一只阴沉木盒,里头并排陈放着四支样式最为简单的玉簪子,其中两支是羊脂玉质地,温润细腻。另外两支是碧玉和黑玉质地,连同盒子在内,一共花了陈平安一百两银子。 在寻找秋芦客栈的途中,路过一间玉石铺子,陈平安本打算只是进去随便看几眼,长长见识,开开眼界就好了,结果一眼就看中了它们。当听店主说出那个令人咂舌的价格后,打定主意不多想什么。可是崔东山数次暗示他一定要买下这盒子玉簪,最后干脆就扬言若是陈平安不出手,他崔东山就要买下了。陈平安一咬牙,便跟那家伙商量好,与住宿钱一样,先记在账上。 于是陈平安欠了崔东山第一笔钱:一百两银子。不多,但绝对不算少。 店主赠送了陈平安一柄玉匠专用的小刻刀,同时给他解释了三种玉材的软硬异同,下刀应当轻重有别,陈平安一字不差默默记在心里。 之前齐先生赠送的碧玉簪子不翼而飞,他跟李宝瓶说过,以后有机会的话,自己会再买一支簪子,还是刻上那八个字: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如今不过是从一支簪子变成了四支而已。 李槐把小书箱放下后,一个后仰倒在床上,满脸陶醉道:“真是神仙住的地方啊,爹娘和姐他们就没这个福气。” 他记起一事,赶紧起身,蹲在墙角打开书箱后一番摸索,干脆将彩绘木偶和泥人儿在内的物件全部挪出来放在脚边,把脑袋伸入空荡荡的书箱,然后猛然转头望向陈平安的背影,委屈道:“崔东山果然不是个好东西,那颗银锭不见了!陈平安,咋办啊,我可以去讨要回来吗?” 陈平安将木盒和刻刀都放在桌上后,正怔怔出神,满脸严肃,如临大敌。 听到李槐的抱怨后,陈平安转头笑道:“虫银如今是你的东西了,如果真的在他那里,你当然可以要回来。” 李槐急匆匆跑出屋子:“我找崔东山算账去。” 陈平安提醒道:“记得跟人好好说话。”他走过去关上门,又坐回桌旁,双指拈起那柄狭小精致的玉工刻刀,默默感受着它的重量。 除了自己那支玉簪要刻那八个字外,其余三支玉簪,他打算分别送给李宝瓶等三人作为将来到了大隋书院的离别赠礼。其上就刻他们的名字:宝瓶。守一。槐荫。 他也只能想出这么三组题字了,虽然一点也不雅致,可至少能保证不出错。 林守一突然一把推开门,怒气冲冲道:“陈平安,你是不是失心疯了?整整两千两银子,就为了在这里住一晚上?” 陈平安茫然转头,看着极为陌生的少年。 林守一身旁,果然出现了一个双手拢袖、笑容欠揍的白衣少年。 林守一气得嘴唇颤抖,伸手指着陈平安:“两千两银子!你陈平安是郡守老爷的儿子还是更了不起的皇亲国戚?”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轻轻放下刻刀,站起身,正要说话,林守一已经转身大步离去。 李槐蹑手蹑脚溜进屋子,手里抓着那颗银锭。这个孩子根本不敢蹚这趟浑水,坐在床沿,脸色有些苍白。 陈平安瞥了眼崔东山,重新坐回凳子上。 崔东山斜靠房门,还不忘煽风点火:“好心当成驴肝肺的滋味,不好受吧?” 陈平安不理睬他。 崔东山想了想,走入屋内,坐在陈平安桌对面,单手支起腮帮,笑望向陈平安,继续火上浇油:“你说林守一会不会把你的私人腰包当成了你们这支队伍的共有财产,所以你这次花钱明明是为了他的修行,但是性格早熟且对财物早有概念的林守一,在一番权衡利弊之后,仍然觉得自己亏了,所以才朝你发火?我觉得这种可能性是有的。” 陈平安脸色没什么变化。 崔东山笑嘻嘻道:“是不是觉得我就是个搅屎棍?那你可就错怪我了。打个比方,先前我为了买下那一包破烂儿,支付那颗银锭,不过虫银落入陌生人手里便会伺机化作蚂蚱、蜻蜓之流,重返主人身边,所以你会认为我是以术法坑骗别人,对不对?错啦,大错特错!那人就是个孤注一掷的赌棍,观其气数,是个不知惜福的夭寿短命鬼。如果我真给了他真金白银当赌资才是害他,说不定最近几天就会惨遭横祸。如今暂时没了银子去赌,这个败家子又得从家里偷东西出来贱卖,反而可以让他多活几天。” 陈平安终于开口:“从你下车开始,介绍城隍庙,再顺嘴说起这个秋芦客栈,其实是在给我下套吧?但我想不通,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做了有什么意义?” 崔东山两根手指轮流敲击桌面:“曾经有个年龄比你稍大的人,手里藏着一枚印章,刻着‘天下迎春’四个字。” 说完这句话,他就陷入了沉思。 陈平安问道:“然后?” 崔东山回过神,揉了揉眉心红痣,想到这一路行来的古怪气候,愈发确定一件事情:应该就是如自己猜测,齐静春送给赵繇的那方印章意义重大。只可惜少年一经试探就选择明哲保身,向自己双手奉上了印章,那么印章蕴含之物就会自然而然重归天地,难怪今年的暮春气候如此漫长。 但是崔东山觉得事情又不该这么简单。 不管齐静春还有没有后手,在老秀才的安排下,他这个“崔瀺”已经跟陈平安的命数捆绑在了一起。虽然被陈平安拖累,害得他也跟着一起前途渺茫,但是他仍然不愿破罐子破摔,而是激发起旺盛的胜负心,希望能够将陈平安一步步引领到自己的那条阳关大道上,而不是被这个没读过书的小泥腿子带到他那条破烂道路上去喝西北风。这就像是两人在拔河,力气不是腰膂手臂上的力气,而是心力心气。 崔东山心情渐渐好转,跟眼前这么个家伙比拼心志和韧性?我好歹曾是成功跻身十二境的顶尖修士,更是名动中土神洲的棋坛宗师,跟一个孩子下棋,想输都难吧? 而对面的陈平安,已经完全忽略了他。 因为陈平安开始拿起刻刀和玉簪子,动手雕刻第一个字了。 夜色渐浓,秋芦客栈正门外的那条行云流水巷响起一阵阵悦耳的蹄声,刘嘉卉独自站在门外,腰间悬挂两块虎符状的黄金饰品。 一辆马车停在门外,走下一名身穿文士青衫的中年男人,不怒自威,隐约透出几分儒将风采。只是男子此时神色疲惫,见到刘嘉卉后方才露出笑意:“让你久等了,咱们进去说话。” 刘嘉卉神色不冷不热地转身带路。 男子瞥了眼她腰间的虎符,皱眉道:“需要如此紧张?” 刘嘉卉冷笑道:“我这里就是间小客栈,比不得大人的郡守官邸。这不,前两天刚刚被人拆掉了招牌影壁,只能忍气吞声不说,如今罪魁祸首还带着一大帮徒子徒孙来我这儿住下来,我一样只能乖乖捏着鼻子、赔着笑脸伺候这些仙师大爷。这一切都得归功于郡守大人你治理有方……” 男人微微加重嗓音:“行了,嘉卉,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但是现在我也好不到哪里去。为了这场祭祀水神庙的大典,我从凌晨一直忙到现在,嗓子眼都在冒火了。之所以到你这里休息片刻,而不是直接返回郡守官邸,就是图一个耳根子的片刻清净,不是来听你抱怨唠叨的。” 刘嘉卉眼神幽怨,可终究是识大体知进退的,很快就收拾好自己的那点小女人情绪,转移话题:“你为了这场祭典忙活了足足半年,要排场有排场,老刺史大人身体有恙,虽然不能亲至,他的心腹别驾大人却是赏脸露面了的,加上那些个享誉朝野的文豪、名僧和隐士,算是撑足了面子;至于里子那更是有了,咱们郡里私底下的资助,在别处供奉两位江河水神都够了吧?” 男人点了点头:“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刘嘉卉小声问道:“那咱们这位寒食江神大人,这次终于对你青眼有加了?答应助一臂之力,帮你争一争刺史位置?” 男人双手负后,熟门熟路地走入一处雅静院落,摇头叹息道:“那个散修实在出现得不是时候。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要为那枉死的百姓报仇,便来你们秋芦客栈,找到了那位灵韵派的修行之人,一场大战,将灵韵派修士打成重伤,连累你们客栈的影壁都毁坏根本。其实如果事情只到这里,我还能控制局势,比如我身为一郡主官,可以上报朝廷,将罪名安在那名散修头上,把惹事在前的灵韵派修士摘出去,以此安抚在我们黄庭国根深蒂固的灵韵派;但是我同时会暗中放那散修一马,至少在本郡境内的追捕围剿只是一些外紧内松的表面功夫,以此拖延时间,让他趁机远走高飞。既然是散修,那么四海为家,想必不是什么难事。” 说到这里,男人流露出一丝懊恼:“可这事偏偏发生在寒食江祭祀大典举办之前,万众瞩目不说,谁不知道这位江神成为神祇的初期,是靠着灵韵派的一位祖师爷相助才站稳脚跟的?这份香火情,灵韵派小心维系了两百多年,从来没有麻烦过江神任何事情,反而在这两百多年里,一年一次携带重礼登门拜访,除去一次山门浩劫,就从来没有断过,所以你觉得江神大人对于这桩惊动郡城的风波,会偏向谁?” 刘嘉卉看着不断绕圈踱步而不愿落座的男人,递过去一杯热茶,打趣笑道:“我的郡守大人,能不能坐下说话,你再这么晃荡下去,奴家就要眼花头晕了。” 男人坐下后,自嘲一笑道:“那名散修的隐匿位置,我是在三天前知晓的,本想着能拖一天是一天,不管怎么样,拖到祭祀大典之后再说,说不定还能留下一条性命。嘉卉,你知道今天水神庙内,那位寒食江神在现出金身本尊后,对我说了什么吗?” 刘嘉卉摇头,她当然猜不出一尊正神的心思。身为秋芦客栈的主事人,她所在的师门其实比起灵韵派并不逊色太多,只是每一个声势较大的山上门派各有其固定地盘,黄庭国北部的三州之地,灵韵派是大小十数个修行门派的执牛耳者。 但不管是面对刘嘉卉的出身门派,还是在黄庭国北地山上山下,都可以横着走的灵韵派修士却对君王亲手敕封的一江水神极为敬畏。 毕竟黄庭国不是大骊宋氏、大隋高氏这样的大王朝,黄庭洪氏自开国起,就是大隋的十二藩属之一,能够敕封的山岳、江河正神,屈指可数。 说句难听的,哪怕大隋放开禁锢,由着黄庭国洪氏去大肆封赏、敕令山水神祇,黄庭国也没有这份底蕴。一来疆土有限,二来又被那些“藩镇割据”的山上仙家掌握了绝大部分灵气出众的山水福地。所以掌控一地水运的江河正神,对于郡守甚至是刺史而言,是需要竭力拉拢讨好的重要角色。 男人放下茶杯,双手轻揉太阳穴:“寒食江神当面告诉我,在我知道那名散修藏身之地的前一天,他就已经查出来了。虽然我不愿秉公执法,但他既然身为寒食江神,就要遵守不可轻易干涉世俗官场的规矩。加上我这些年治理本地,还算勤勉有功,万一下任郡守是个昏官,闹出诸多需要别人擦屁股的麻烦,会对他静心修行有碍,因此他不会给朝廷打小报告。” 刘嘉卉脸色微白:“这位江神的言下之意,是不会帮助你再往上走一步了?” 男人苦笑道:“这还是建立在我今晚就将那人缉捕归案的前提之上。” 刘嘉卉有些后悔:“我方才不该跟你撒气的。”随即又愤懑,“这寒食江神数百年来有口皆碑,真到了涉及自身利益的时候,还不是一样帮亲不帮理?那散修所伤之人不过是灵韵派的三代弟子,就敢在城隍庙见色起意。先在城外杀害夫妇二人,后来得知跑掉一个孩子,更是连夜追杀,庄子上下满门三十余口被他杀得一干二净,此等惨绝人寰的行径,凑巧被那名散修无意间撞破,在给那家人报仇之前,很聪明地选择大肆散播消息,就连你们衙署门口都张贴了告示,做完这些,这才找到秋芦客栈,跟那名凶手大打出手。郡城内外都是他江神的眼线,岂会半点不知?” 男人反而不如妇人这般委屈愤懑,只是轻声感慨道:“天理国法人情,修行之人追求的是天地大道,国法人情如何,摆在练气士面前,算得了什么?在我这个正四品官员手上,就没用;对这位寒食江神,国法不是全然无用;在老刺史手上,有一点用;只有到了皇帝陛下手里,才有一些用处。” 刘嘉卉小声嘀咕道:“如果你的这个郡守官身是在大骊王朝呢?” 男人眼神一凛,重重一拍椅把手:“刘嘉卉,不得胡说!大骊国势再强,也是蛮夷出身,若大骊宋氏真有一统北方的一天,那必是我东宝瓶洲北方斯文正脉的断绝之日!” 刘嘉卉气呼呼道:“你要真是铁骨铮铮,怎么不干脆忤逆江神的意愿,誓将那名散修庇护到底?我就不信这位江神号称手眼通天,就真的能够在黄庭国北方遮天蔽日。实在不行,大不了我搬出师门势力,干脆跟灵韵派这条地头蛇掰掰手腕好了!” 男人伸手指了指她,气笑道:“多大岁数的人了,还这么幼稚可笑。你以为大骊皇帝能够有今天的声势,是一路顺心顺意走过来的?我们一郡之地尚且如此,试想大骊王朝那么广袤的版图,又会如何权衡利弊?身为一国之君,其中的龌龊和隐忍,绝对是你我无法想象的。” 刘嘉卉闷不作声。 男人喝了口茶水,背靠着椅子,尽显疲态,扯了扯领口,自言自语道:“我是儒家门生,故而修身齐家,必然会尽量恪守规矩。可我还是黄庭国官员,辖境内有百万黎民,需要帮助他们过上衣食饱暖的太平日子,所以我不会事事以仁义道德来为官做人。因为我需要低头哈腰跟仙家势力求人求法宝,来抵御各种旱涝天灾;需要登门送礼,祈求那些个眼高于顶的山水河神尽可能将气运多截留一些在自己郡内。山下寒庶百姓也好,豪绅大族也罢,吃了亏,被仙师们欺辱,我只能缝缝补补,拆东墙补西墙,尽量安抚。”他闭上眼睛,“如果不是这样蝇营狗苟,我早就辞官或是丢掉官帽子了。如此一来,那名散修在张贴第一份告示的时候,就会被某个主动跟江神通气的郡守大人带着兵马和修士一起拿下。如果不是这样,那名散修死后,会连一块墓碑都没有。当然,人都死了,死后有没有墓碑,有没有人记住他生前做过的善举,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位郡守大人站起身,来到窗口,嗓音低沉:“黄庭国嘉露二年,也就是十年前,包括贺州在内的三州于夜间子时震动不止,以贺州最为严重,茅屋城墙祠庙皆倒,死者六万余人。此后一月,或半旬或数日一动,直至年关,包括寒食江在内北部所有大江大水波涛汹涌,仅仅我郡就淹死了近百人。嘉露四年,南方茂州又有移山之异。嘉露八年,西南衡州水网纵横,泊船无数,于中秋夜骤起大火,火势绵延千余舟船,万余人尸骨残骸皆为灰烬。”他脸色凄然,嘴唇微动,“这一些天灾,当真是天灾吗?老百姓不知道真相,我知道啊。我甚至知道,那名散修在被捕身死之前,一定会骂我是灵韵派和寒食江神的走狗,恨我比恨他们更深。” 刘嘉卉欲言又止。 男人脸色逐渐平淡起来:“我已经可以确定,在那名散修死后,郡城之内,很快就会有几家豪阀故意散播流言蜚语,说我为了讨好灵韵派,便辛辛苦苦找到了那名修士的藏身之处,将其围剿击杀。” 刘嘉卉叹了口气:“多半是如此了。” 男人笑道:“我说这些,不是说给你听的,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秋芦客栈那口老水井之中,虽然不断有白色雾气袅袅升起,然后四处流散,但其实水位极低,内壁布满幽绿青苔。突然,水位哗啦啦迅涨,与井口持平,一个披挂甲胄、手持短戟的高大男子一步踏出。男子两腮各自生有一缕长须,除此之外,与常人无异。 他环顾四周,根本没有把凉亭里正在静坐吐纳的少年放在眼里,身形拔地而起,瞬间落在郡守大人下榻的院落,朗声道:“魏郡守,那名散修的头颅已经被我亲手砍掉,当时还有众多看戏的外人。可恨那厮生前不知好歹,对魏郡守破口大骂,难听得很,魏郡守好些见不得光的隐私都被那厮说了个一干二净。而且他竟还敢往我家大人身上泼脏水!我实在气不过,本想给他一个痛快的死法,实在是替魏郡守打抱不平,便先戳了他几个窟窿才砍掉他的脑袋。此间事了,我回去后,会跟大人禀明情况。放心,决不让那家伙死前的混账话坏了您与我家大人的情谊。” 这位寒食江神的嫡系下属说完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刘嘉卉呆呆站在院门口。 按照郡守的说法,就那名散修的行事风格和风骨性情来看,死前痛骂他一句“走狗”,很正常。可如此当着灵韵派以及本郡众多势力的面,喋喋不休揭短不止,就很不符合情理了。因为他们是有过私下接触的,双方的心思都心中有底。如果说男人身为郡守,变节出卖修士很奇怪,那么散修多此一举的临终遗言,也很不正常。 “我之前所想,仍是小看了他。”站在窗口的魏郡守比刘嘉卉更快理解其中门道,轻声道,“山下有侠气。” 大骊境内,所有朝廷敕封的山水正神,落入百姓眼中的事物,无非就是一尊泥塑金身和一座祠庙,哪怕是五岳大神亦是如此,没有例外。 但如果是在大骊之外的东宝瓶洲其他地方,别说是铁符江、冲澹江这样的大江正神,恐怕就是龙须河婆这样的不入流神祇,只要能够跟当地官府搞好关系,加上附近没有强势的仙府门派,就都能够光明正大地建立山水府邸,而府邸规格,与世俗朝廷的黄紫公卿无异,甚至犹有过之。 寒食江神,作为黄庭国屈指可数的神祇之一,便在寒食江一处方圆百里内并无城镇的江段,耗时多年,打造出了一座悬挂“大水”匾额的豪奢府邸,占地千亩。只不过对外宣称,此地主人是黄庭国开国元勋楚氏之后,因生财有道,才有了这份天大家业。 今夜,这座府邸灯火辉煌,莺歌燕舞,觥筹交错。 府邸两壁挂有一盏盏长明灯,此物在山上府邸也是不可多得的珍稀宝贝,贵不在造型奇巧,而是那一滴龙涎香。长明灯多用于帝王密室陵墓等地,只需要一支寻常蜡烛,然后向灯芯上滴上一滴取自深海龙香鲸油脂的灯油,若是品质足够好,灯火就能够百年不灭,而且异香长存,可凝神,不输上品檀香。 有青袍男子高坐主位,手持白玉酒盏轻轻晃动,酒液呈金黄色,且凝稠芬芳。 男子的袍子胸口绣有一块圆形补子,是一条金黄色团龙。 堂上二十几名远道而来的客人都是身份不俗的修行中人,不过面对这个青袍男子,仍是显得谦恭有礼,而且不仅仅是客人敬重主人这么简单,他们的眼神脸色之中,偶尔还透露出一丝忌惮。 秋芦客栈。 屋内,崔东山已经离去多时。借着明亮灯光,陈平安刻完了第一支白玉簪子,抬头望向趴在对面的李槐:“你是喜欢刻‘李槐’两个字,还是‘槐荫’?” 李槐心事重重,闻言后笑道:“随你,都行。” 陈平安拿起那支墨玉簪子:“那用这一支?颜色跟‘槐荫’比较配。” 李槐点了点头,然后鼓起勇气问道:“陈平安,你会不会因为生气,就一拳打死林守一啊?我觉得林守一虽然当上了那什么练气士,可他跟你打架的话,我估计就是一两拳的事情。其实吧,林守一这个人脾气是差了点,比较闷葫芦,弯弯肠子比我们多一些,可他没啥坏心啊……” 陈平安哭笑不得:“想什么呢,我怎么会跟林守一打架。” 李槐怯生生补了一句:“万一林守一主动找你打架,陈平安,到时候你出手可以,教训一下他就行了,记得下手千万别太重啊。林守一是富家子弟,可不像我皮糙肉厚,被李宝瓶揍几下完全没事情,我觉得他经不起打的。” 陈平安不知如何解释一些有关人心的事情,只得说道:“我会注意的。” 李槐这下子彻底放心了,立即满脸笑容,起身跑去小书箱那边,拎出彩绘木偶和那颗银锭,又回到桌旁坐下,让木偶踩在银锭上后,随口问道:“林守一先前跟我说,天底下的州郡大城,都会按照儒教为王朝订立的礼制建造城隍阁,县城则有城隍庙,郡守、县令这些父母官牧守阳间一方,城隍爷司职阴间治安,巡守辖境,防止鬼魅邪秽暗中作祟。陈平安,你说我们之前去的那座城隍庙,规模都那么大了,还设立在郡城里头,怎么还叫庙呢?不应该是叫城隍阁吗?再说,咱们白天在城隍庙逛了那么久,会不会其实已经碰到了城隍爷,只是我们没认出来?” 陈平安想了想:“这些你得去问那个崔东山。” 李槐使劲摇头:“我不喜欢那个家伙,神神道道,古古怪怪的。” 另一间屋内,一大一小两个姑娘,隔着一盏油灯相对而坐,一个擦拭竹笛,一个双手环胸,虎视眈眈。 李宝瓶说道:“谢谢,你晚上喜欢打呼,鼾声如雷。我晚上睡在自己帐篷,离你那么远都能听得到。” 谢谢抬起头,微笑道:“不好意思,我睡觉不打呼。” 李宝瓶一挑眉:“你怎么知道自己睡觉不打呼?” 谢谢用手指肚轻轻摩挲着竹笛,故意模仿李宝瓶的挑眉动作:“因为我是练气士,你们眼中的山上神仙啊。” 李宝瓶高高扬起下巴,问道:“那你有小书箱吗?” 谢谢无言以对。 大胜一场的小姑娘从书箱里拿出一本书——是她最钟情的那本山水游记,写奇山异水,写山精鬼怪,写书生狐仙——开始挑灯夜读。 小姑娘看得专注入神,时而皱眉,时而恍然,时而雀跃,时而怔怔。 谢谢都看在眼中,下意识伸出一根手指,在脸颊边缘轻轻滑动。 林守一闭眼坐在小亭内,静心凝神,呼吸吐纳,仔细感受着天地之间的“水流”,大浪淘沙,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将那些仿佛随水漂流在水井四周的水气精华,星星点点,一一采撷,收入窍穴之中。 哪怕老水井那边传来不小动静,少年依旧无动于衷。好在从那口水井里浮水而出的精怪鬼魅目标显然不是他林守一,双方互不干涉。 林守一在棋墩山上一眼相中的《云上琅琅书》是一部修行五雷正法的道家秘典,涉及下五境的具体修行。虽然只有一些泛泛而谈的笼统言语,但是落在善于演算推衍的林守一手中,效果奇佳。 很快,林守一体内数座气府传来鼓胀之感,但他仍是不愿收手作罢。一路跋山涉水,从没有感受过如此浓郁的清灵气息,林守一不愿错过。半个时辰过后,林守一脸色红润,像是饥饿难耐的凡夫俗子,面对大鱼大肉,不知节制,一口气吃撑了。 冷不丁有人一巴掌拍在林守一肩头,林守一打了个饱嗝,顺势吐出一口浊气。真是名副其实的浊气,污秽腥臭。那名不速之客赶紧挥动雪白大袖,驱散这一口后天积攒的污浊秽气,埋怨道:“你小子真是胆肥,不怕把自己活活撑死啊?” 林守一愕然,疑惑道:“练气士吸纳隐藏于天地之间的灵气,不是多多益善?” 崔东山没好气道:“如谢谢所说,一只酒杯如何放得下千斤酒。多多益善?按照你这个说法,立教称祖的那些家伙早就把几个天下的灵气都给吞进肚子里了,哪里还有其他练气士的机会?当然是要循序渐进,开掘出多少洞府,就吸纳多少灵气。” 林守一心中有些后怕,抬起手擦拭额头汗水。 崔东山盘腿而坐,望向那口灵气升腾的老水井。只不过这幅仙气缥缈的画面,唯有登堂入室的练气士或是武道宗师才能够看得到,对于市井百姓而言,哪怕把脑袋伸进水井里,也只是觉得比别处更阴凉一些。 崔东山扭头笑道:“我救了你一命,你借我一张符箓,如何?是借,以后我会还的。” 林守一犹豫片刻。 崔东山扯了扯嘴角:“放心,不是最宝贵的那四张,只是一张很好却不算最好的金粉符箓。” 林守一点头道:“可以。” 崔东山打了个响指,从林守一怀中滑出一张金色符箓,飘落在崔东山手心。崔东山低头端详,目露赞赏。 符纸,是符箓派这一支道家大脉的根本之一,世间普通符纸是黄表纸,再往上一层,就是被称为“黄玺”的硬黄纸,为天下道门所常用。其中还有一些特例,类似有“雨过天晴”美誉的青色符纸,以及一些色彩缤纷的彩色符纸,许多是天子专用的谕旨御制之物,往往用以节庆时分封赏文武大臣,寻常富贵门户再有钱也买不着。 不过符纸未必拘泥于黄纸这类纸张,道教真人和陆地神仙无须实质符纸就能够凭空画就一张灵符;而兵家也有杀、镇字符;儒家也有经籍内容,相较兵家稍稍复杂,且字体多是正楷,其中又有七八位书法宗师不同的字体之分,有“八正”“正九”等诸多说法;佛家以结印见长,符箓虽然也有,相对较为少见。 林守一好奇问道:“这是什么术法神通?” 崔东山将那张金粉符箓小心翼翼放入袖中,随口道:“等你到了中五境就会明白了,届时练气士可以将心意凝聚成心弦,道行高低,修为深浅,会决定心弦数目的多寡和粗细。所谓的隔空取物,就是如此。” 林守一如今是练气士三境巅峰,数月之间如此神速,可谓一步登天。 这一切,既因为少年本是天生修道的坯子,也因为阿良的那一壶酒。 有钱人喜欢跟山野樵夫购买大蛇,剖胆入酒,药效惊人。 那么以一位飞升境大妖的妖丹浸泡而成的药酒,其中蕴含的玄机,可想而知。 崔东山站起身,笑眯眯道:“阿良是你修道登山的领路人,要好好珍惜这份机缘,如果你不珍惜,我会……” 林守一直截了当问道:“会如何?” 崔东山改了说法,笑道:“会不高兴的。”他原本想说的是“会宰了你的”。 林守一在那股鼓胀之感渐渐退去后,又开始闭目凝神,利用自己这副身躯去藏风聚水,去搭建属于自己的长生桥。 崔东山脚尖一点,跃出凉亭,走向那口老水井,双指拈住金粉符箓。 林守一低声喊道:“崔东山,你要做什么?” 崔东山满脸玩味笑意,走到井口处,面向亭中林守一,高举双指,轻轻晃动指间符箓,向后退去,整个人滑入井中,随之默念道:“避水。” 第29章 千奇百怪 虽说天色昏暗,其实时辰并不算晚,加上秋芦客栈这院子布置得精巧雅致,李槐东摸摸西捏捏,就没有半点睡意,趁着陈平安雕刻玉簪,他干脆搬出那只魏檗赠送的木匣横放在桌上,将彩绘木偶连同魏晋赠送的五个泥人儿全部放入其中,再把那本购自红烛镇的《断水大崖》也丢进去。 “搬家”之后,这只由娇黄阴沉木打造的长匣犹有空闲余地。木匣呈现出红色,魏檗说是因为在泥土里埋了无数年,色泽由黄逐渐变红,木头非但没有腐朽,反而生出异香。李槐此时把脑袋凑到木匣上,仔细闻了闻,那股清香照旧,不比在枕头驿拿出来闻的时候差。 李槐开始掰手指算他的宝贝。离开家乡小镇远游求学,一路风餐露宿,他李槐靠着吃苦耐劳,还是小有收获的,除了那只最珍贵的绿竹小书箱,还有这娇黄木匣和木偶、泥人。其实《断水大崖》里头还豢养着几只很值钱的蠹鱼,以及被阿良一巴掌拍进书里的那尾青冥鱼。只不过李槐不爱读书,很少翻阅这本花了陈平安将近十两银子的书。 这会儿,看着聚精会神在簪子上雕琢文字的陈平安,李槐想到自己花了人家这么多钱,却没有怎么翻,当初还信誓旦旦地告诉陈平安自己一定会看,就有些愧疚,于是从木匣里拿出《断水大崖》,随便翻开一页,开始默念文字,打算让自己的良心好受一些。 李槐一拍脑袋,记起一事,赶紧伸手探入领口,摸到姐姐李柳亲手缝制的口袋,拈出一只油纸袋,朝陈平安晃了晃,咧嘴笑道:“陈平安,知道这是啥吗?” 陈平安小心放下簪子和刻刀,揉了揉眼睛,问道:“是什么?” 李槐满脸得意扬扬,从油纸袋里抽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张,解释道:“当初学塾里不断有人离开,最后只剩下我、李宝瓶、林守一、石春嘉和董水井五个。先生在最后一堂课上给了我们一人一张字帖,上头就写了一个‘齐’字,要我们用心临摹,说是功课。后来先生也没把原帖收回去,这趟游学,我娘亲觉得先生这个字吧,虽然写得整齐凑合,却还不如隔壁家春联上头的大字来得墨水重、劲道足。可好歹我和齐先生师徒一场,留下来算是当个念想,就让我姐偷偷在衣服里边缝了口袋,装进油纸包。我后来问李宝瓶和林守一,李宝瓶说早不知道被她丢到哪里去了,林守一则说在家里放好了,怕带出来容易遗失毁坏。” 李槐将折叠的纸张打开,轻轻抹平褶皱。只见那个小幅“齐”字帖,方方正正,巴掌大小。李槐盯着那个字看了片刻,抬起头认真说道:“陈平安,这个‘齐’字送给你吧,我留着也没用。再说,我经常丢三落四。” 陈平安摇头笑道:“你如果怕弄丢了,在到达大隋书院之前,我可以暂时帮你保管。但这既然是齐先生交给你的功课,那你作为齐先生的弟子,就应该好好珍藏,哪怕齐先生不在了,不用临摹,可就像你娘亲说的那样,字帖自己留着,好歹是个念想。” 李槐点点头,随手将那幅字帖放入书页之间,然后合上《断水大崖》,丢入木匣。殊不知,隐匿在不同书页里的三条蠹鱼和那尾青冥鱼纷纷离开原先位置,透过字里行间的那些缝隙迅猛游走,最终飞速进入那幅“齐”字帖,名副其实的如鱼得水,欢快至极。 相比于李槐一路走狗屎运的大丰收,林守一其实也不差:一大摞品秩有高有低、材质有优有劣的古老符箓,一部《云上琅琅书》,一幅绘有百余种山精鬼怪的《搜山图》。 至于李宝瓶,更有名刀祥符和银白色养剑葫。东西不多,就两件,但皆是世间修士垂涎三尺的仙家重器。 唯独出力最多的陈平安,好像到头来,反而就只有那颗略显枯萎干瘪的淡金色莲子,都不知道它有什么用处,如今更是跟崔东山欠下了一屁股债。 李槐趴在桌上,老调重弹道:“林守一家里很有钱的,只是那个私生子的身份很尴尬,所以这家伙可能心思比较敏感。陈平安,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陈平安点点头:“我回头找他说开了就没事了。” 李槐没来由冒出一句:“好人和老实人就是吃亏,我爹是这样,你也是这样。陈平安,要不然以后你还是别当老好人了,多为自己想想,用不着事事忍让别人。否则你没怎么样,认你做小师叔的李宝瓶就先气死了。” 提起李宝瓶,陈平安忍不住笑问道:“宝瓶总欺负你,你怎么从不还手?” 李槐一脸天经地义地脱口而出道:“我不敢啊,我又打不过她!” 陈平安哈哈大笑,辛苦雕琢文字的那份疲惫顿时一扫而空。 李槐看着快乐大笑的陈平安,也跟着开心笑起来,因为印象中陈平安是不太这么笑的,平时的陈平安不论做什么说什么,总是很收敛拘谨,生怕做错说错。 李槐随即想起自己爹好像也是这个德行:嘴巴抿抿,就算是开心;眉毛耷拉下来,就是不太开心。 李槐犹豫了一下,还是打算跟陈平安说一点藏在心底的心里话。脑袋搁在桌面上的孩子伸了伸脖子,压低嗓音,神秘兮兮问道:“知道我为什么总让着李宝瓶吗?” 陈平安开玩笑道:“你喜欢她?” 李槐翻了个白眼:“怎么可能,我才这么点年纪!再说了,我又不是林守一和董水井那两个色坯,每次我姐来学堂帮我带东西,那两个家伙眼珠子都瞪得掉地上了。尤其是董水井,每次找借口去我家玩,我姐不在的时候就病恹恹的,我姐一回家就跟打了鸡血似的,恨不得给我家挑满两大水缸的水。我娘呢,喜欢董水井多一些,觉得他人老实,跟我爹一样。我姐呢,估计应该是更喜欢林守一,斯斯文文,更像个读书人嘛。” 说过了林守一跟董水井的坏话,李槐脸色黯然地转回正题:“学塾里边,所有人都笑话我爹,说我爹是小镇最窝囊的男人,是入赘的,没出息;成天不务正业吃软饭,更没出息,傻里傻气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所以他的儿子,也就是我,读书果然最没用,每次先生考试,我都是垫底。”李槐咧嘴,笑眯起眼,“李宝瓶的家世是学塾最好的,但是连同林守一在内,她跟谁都不一起玩,每天就跟一阵风似的,飞来飞去,永远是最晚一个来上课,下课第一个消失。她虽然会嫌我吵,喜欢有事没事就揍我,但是她从来不笑话我爹。有一次我爹来学塾找我,所有人都嫌弃,只有李宝瓶愿意给我爹带路,还喊他李叔叔,让我爹开心了好多天呢。每次有人故意当着我面拿我爹当笑话讲,李宝瓶总会阻止他们,不许他们说我爹的坏话。” 陈平安感慨道:“原来是这样啊。对了,李槐你有最讨厌的人吗?” 李槐愣住:“没有啊,每次回到家,吃一只香喷喷的肥腻大鸡腿,听我娘亲用鸡毛蒜皮的事情训斥我爹和我姐,我所有的不开心就都没啦。” 陈平安直接用手指捻了捻灯芯,让灯火更明亮一些,笑道:“你厉害。” 李槐疑惑道:“我有什么厉害的?我还觉得你不怕烫很厉害呢。你上山下水可以不穿草鞋,会砍柴会钓鱼,那才厉害。李宝瓶那么野的丫头,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爬上树,在上面乱喊,再扑通一下摔在地上,却从来不哭,自己站起来。为了怕走路一瘸一拐被家里长辈看出来,她还会故意拖延到很晚才回家——连她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都觉得你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人。” 陈平安再次拿起刻刀:“等你长大一些,就会知道自己为什么厉害了。” 李槐听不明白,望着那些簪子,愈发眼馋:“什么时候把簪子送给我们啊?” 陈平安停下刻字的动作:“到了大隋书院吧。” 李槐问道:“那幅《搜山图》你怎么送给林守一了?我看得出来,你也挺喜欢啊。” 陈平安举起一支玉簪子,借着灯光,仔细凝视簪子上的细微纹路:“我怕好东西我拿不住。你们又不是外人,送给你们,我不心疼。” 李槐哪壶不开提哪壶,试探性问道:“一晚上开销两千两银子,也不心疼?” 陈平安放下玉簪和刻刀,收起放回盒子,板着脸说道:“我得出去走走,多走几步看看风景,就当是赚回几两银子了。” 李槐扭头看着陈平安的背影,偷着乐呵。等到陈平安关上房门,他便默默告诉自己,以后一定要把某件最好的东西送给陈平安。 因为这个家伙,一路走来,走过那么多的山山水水,光是陪着胆小的自己去远处撒尿拉屎,然后站在不远的地方陪自己说话,就不知道多少回了。 陈平安不敢四处乱逛,走向那座凉亭,不出所料地看到林守一坐在那边。他不敢打搅这位队伍之中最早脱颖而出的山上神仙,远观了一段时间,正要转身离去,就看到林守一站起身,朝他招了招手。 陈平安走入凉亭,发现当下的林守一,相较于走入秋芦客栈之前的他,好像多了些飘逸风采。 林守一挑了一个不尴尬的话题:“崔东山跟我借了一张符箓,就打破客栈的规矩,走出这座凉亭,跳入那口老水井,消失不见了。” 陈平安轻声道:“崔东山是死是活,我管不着,也不会管。” 林守一憋了半天,转头望向水井那边:“入住秋芦客栈一事,我知道你是好心好意,但你应该事先跟我打招呼的。” 陈平安点头道:“以后我会的。” 林守一转过头,小心打量着他的脸色和眼神:“就这样?” 陈平安反问道:“不然?” 林守一自嘲道:“我还以为你会跟我讲道理,或是直截了当卷起袖子打我一顿再说,我其实已经做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准备了。” 陈平安摇摇头,不说话,斜靠着凉亭柱子,望向那口水井,却看不出什么名堂。 林守一看着陈平安:“对不起。” 陈平安笑着摆摆手,盘腿坐好,眼睛不眨地使劲盯住老水井。 林守一如释重负,随即纳闷问道:“你在做什么?”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我要把银子看回来!” 已是修行中人的林守一赶紧伸手使劲揉着脸颊,只为了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寒食江畔,大水府邸。 主位上的青袍男人望向堂下客人,看到不断有人起身举杯敬酒,说着歌功颂德的言辞,他的脸上难免流露出一些志得意满的神情。 方才就有一位享誉朝野的文豪再一次起身敬酒,说本郡这么多年风调雨顺,一切都要归功于他这位水神老爷,言语之中,一郡民生好与坏,跟那个魏姓郡守毫无关系。关键是,拍这种略显赤裸的马屁的还不止一人。在座有一人,身穿黄庭国从三品官服,毫不犹豫地起身敬酒,附和那位文豪,满嘴溢美之词。身为从三品高官,一州别驾,此次祭祀大典官阶最高之人,面对高坐主位的他,一样口口声声“水神老爷”。 一旦成为享受香火的神祇,生前姓名、家族皆为隐讳。至于能够面见神祇之人,为尊者讳,一般都需要注意这一点,不会指名道姓。 “老爷”这个说法,是一个比较稳妥的通俗称呼,至于为何如此,众说纷纭,其中一个说法最言之凿凿,说是道祖的三位亲传大弟子当中,有一人喜好称呼恩师为“老爷”,道祖欣然接受,于是便流传至今了。 寒食江神缓缓收回视线。堂下左右两侧坐着他的四名心腹,追随他征战四方,长的有三百多年,短的也有百余年,其中一个幻做人形之前,本尊是一尾鲜红鲤鱼,与大骊冲澹江的某位鲤精野修称兄道弟,关系莫逆。 不过这个鲤鱼精此时有任务在身,位置空着。 一个是水蛇修炼成精,使用一对铁锏,是他无意间获得的仙人遗物,每次与人厮杀,嗜好以铁锏打烂对手的头颅。他喜好吞食童男童女,只是受寒食江神的约束,只偶尔出去觅食,不敢太过肆无忌惮。 还有一个是拦水蛤蟆出身,天资最好,但是生性懒惰,境界反而最低。他天赋异禀,动辄就会在大江大河的岔口吞下大量江水,只要不合上嘴巴,就能一直汲水不停,永远不会撑爆肚皮,故而谁也不敢欺辱,深受寒食江神的器重。曾经有两名联手犯上作乱的河流水神聚集了许多势力试图推翻寒食江神的位置,他便奉命偷偷上岸潜入一条河水源头,然后现出真身,体形如同一座山头,硬生生吞掉了河水源头,迫使那个河神不战先降。另一个河神因孤立无援,最后被寒食江神打烂祠庙和金身,碎块全部沉入寒食江底部某处,永世不得超生。 最后一个与其他三个有些格格不入,美髯儒衫,文质彬彬,若非脸色黑青,异于阳间活人,怎么看都像是书香门第里的中年儒生。 此人虽然从不以战力著称于这座大水府邸,却是公认的首席军师,始终躲在幕后,为水神老爷出谋划策,也不喜欢拉帮结派,特立独行。 大堂上端茶送酒的美婢丫鬟,一半是人间美色,还有一半涂抹特殊脂粉,以此掩饰死尸之气的女子,则是落水身亡的水鬼。 不管是溺水而亡还是投水自尽,自然不是谁都能成为水鬼的,必须是死后戾气难消,以及死前的先天体质和身亡的时辰都恰到好处,魂魄侥幸得以凝聚不散,才有被大水府邸收为丫鬟的可能性。成为水鬼的有些受那罡风摧残,也会不断烟消云散。 比如那多在金秋时节吹拂的拍魂风和吹魄风,五行之中金主杀,两股风一在白天,一在黑夜,轮流飘荡,是鬼魅的天敌之一,俗世所谓的“魂飞魄散”正是它们干的。两风一般只对阴物产生威胁,但若是活人极其体弱、福泽纤薄,也有可能被此风伤及。 再有所谓“秋后问斩”,官府一般都在秋后行刑即是此理,为的就是防止厉鬼横生。 除此之外,凡夫俗子听过就算的一阵阵春雷声,对邪秽阴物而言,当真好似催命鼓,更是一道道难熬的关口。 由此可见,若说做人不易,做鬼好像同样不算容易。 大水府邸的四名心腹大将之外,便都是登门恭贺的客人了。 寒食江神看得最顺眼的人物,当然是那个如今大名鼎鼎的文豪,当年不过是个不小心失足落水的穷酸秀才。可惜此人实在不是做官的料,哪怕有他这位水神老爷扶持帮衬,依然只做到六品言官就混不下去了,最后干脆对外宣称辞官归隐,在黄庭国北方的贺州山野之中建造了一栋豪华府邸,当起了逍遥自在的山林宰相。辞官后,经过二十多年的经营,已经被誉为黄庭国北方士林的斯文宗主,一直为寒食江神鼓吹造势,仅是关于寒食江的诗词就多达二十余首,每隔两三年就会邀请大量文人骚客在寒食江上举办诗会,一掷千金,美酒佳肴、花魁美婢,极尽士人风流。 至于文豪之子在黄庭国庙堂一路高升,根骨平平的孙子却成为修行之人,这些事没人愿意深究,或者说也没这个胆子去刨根问底。 这位自号黄老道人的文坛宗主,此时正在跟别驾大人相谈甚欢,笑声爽朗。 别驾,是一州名义上的三把手。头把交椅当然是刺史,然后是驻守当地、手握兵权的将军。黄庭国武将势弱,庙堂上文重武轻,所以别驾的官威往往凌驾于一州将军之上,别驾的存在意义,更多还是皇帝用来掣肘和制衡刺史。 此时,所有人下意识停下言语声,转头望向门口方向。只见两颊生有两缕长须的披甲男子大踏步走入堂内,抱拳大笑道:“回禀老爷,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散修已死,脑袋给我亲自砍了,绝无意外。” 寒食江神先瞥了眼堂下一名白发老人的神色,发现腰插短戟的披甲男子欲言又止,便笑道:“有屁就放。” 此人正是通过老水井去往秋芦客栈的男子,本尊是一尾赤色鲤鱼。他咧咧嘴,乐呵道:“那年轻散修死前抖搂了好些个丑闻,有老爷您的,还有一些郡城里大门大户的。当然更多的还是那姓魏的郡守的,难听得很,祖宗十八代都给来来回回骂了好几遍,如果不是我出手快,恐怕那姓魏的家伙小时候是不是尿过裤子的事情都要给他说出来了,不出意外,明天郡城里头就会满城风雨,全是魏郡守的笑话。” 寒食江神明显有些惊奇:“哦?” 鲤鱼精正要说话,寒食江神摆摆手,示意他赶紧回到座位,不要废话。 听到散修暴毙于郡城内的消息,场中有一个满脸病容的年轻人立即掩藏不住自己的开怀笑意,频频倒酒痛饮。 寒食江神猛然抬起头望向门口,眼神阴沉。 有一名玉树临风的白衣少年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门外,正在伸手拍打袖子,弹去一些水珠。最后少年一步跨过高大门槛,左右张望,嬉皮笑脸道:“人不人鬼不鬼神不神,奇怪奇怪真奇怪。” 大煞风景。白衣少年的突兀出现,实在是不合时宜。 在座的客人都是心眼活络之辈,迅速打量了一眼寒食江神的难看脸色,便心中了然,转头望向那少年的眼神就都十分令人玩味了。 在黄庭国北部地界,山水难分,谁不卖大水府这块金字招牌的面子?还有人竟敢砸寒食江神的场子,而且还是大摇大摆来的,当真是老寿星吃砒霜——活腻歪了。 坐在文弱书生上首,以水蛇之身修炼成精的阴柔男子,面对那名不速之客,眼神炙热,翘着兰花指,缓缓提起一只酒杯。容颜俊美的童男童女一向是他的心头好,只是忍不住心中惋惜:眼前少年多半是死路一条了,折了水神老爷的面子,他可不敢擅自掳回府邸享用,只能寄希望于搬走尸体,做那今晚宵夜的盘中餐了。他嗓音尖锐,微笑道:“这杯中酒,为我寒食江大水府独有的金玉液,修士喝一杯,抵得上洞天福地苦修一旬;俗子喝了,祛病消灾,半点不难。还剩下半杯,你要不要尝尝看?” 崔东山跨过了门槛,不再继续前行,只顾着四处张望,根本就不理睬这个臭名昭著且凶名赫赫的水中精怪。 水蛇精怒极反笑,吐出天生极长的舌头舔了舔嘴角,最后嘿嘿笑着:“敬酒不吃吃罚酒,死去!”他手腕一抖,半杯金黄色酒液泼洒而出。 醒目的酒液在空中先是骤然停滞,之后分散开来,数十滴酒水一起破空而去,直扑崔东山,速度快过百步之内的强弓箭矢,响起一阵嗡嗡呼啸声,声势骇人。 若是躲避不及,崔东山定然会满身窟窿。 光凭这一手驭水神通,就让在座的一些年轻练气士由衷感到心惊。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大局已定,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亦不例外。当他第一眼看到少年之后,便目露讶异,只是很快轻轻摇摇头。初生牛犊不怕虎,可是大水府这座龙潭虎穴哪里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可惜了,白白浪费了这副姿容气度。 东宝瓶洲北方皆知黄庭国这座小庙堂,洪氏皇帝的科举取才要先看字写得漂不漂亮,之后才看文章内容好不好,两者若是都不错,那么最关键的事情就要来了:陛下会看殿试举人之中,谁的相貌最为堂堂正正,英俊潇洒! 老人当初在郡城大街上早就见过包括崔东山在内的游学队伍。他略通道门相术,观那白衣少年气象,应该只是皮囊优秀而已,远远不如当时站在箩筐少年身边的另外一人,那个面容沉静的青衫少年才是货真价实的修道美玉。 老人不再看那结局注定惨淡的少年,转头望向对面一名知根知底的年轻修士,眼神满是阴霾。后者敏锐察觉到师门长辈的视线,微微退缩,只是很快就想起,自己找着了真正的大靠山,今时不同往日了,便挺直腰杆,还坦然笑着举起一杯酒,对老人皮笑肉不笑地视而不见。 老人修养好,可他身边两名年轻人看到这一幕则当场愤懑不已,对那名得意忘形的师门叛徒怒目相向。 独自一人坐在对面的灵韵派修士正是之前那场风波的罪魁祸首,在灭人满门的惨案尾声,被路过的散修撞见。他在灵韵派内门弟子中资质平平,更不擅长杀伐,敌不过精通捉对厮杀的散修,便火速逃入城内,之后还有闲情逸致在秋芦客栈悠悠然住下,其中估计也有拿客栈和刘嘉卉做护身符的意图。 那名仗义行事的散修查到他的行踪后,冒着被秋芦客栈视为敌人的风险执意闯入,与那灵韵派修士再战一场。结果打烂了那堵月相影壁不说,还被灵韵派修士故意带向附近的市井巷弄,法宝、术法一通乱甩,伤及无辜百姓不下二十人,从此给了郡城豪阀向官府施压的借口。散修被认定是寻衅在前,先把他打杀了再说,至于隐情如何,人都死了,无人声张,即便有一些风言风语,也就只是空穴来风嘛。 那些不愿被官府记录在册的散修野修一向不受各国待见,虽不敢将之视为过街老鼠,但都希望敬而远之,千万别来自家辖境撒野捣乱。这些无根浮萍一旦跟地头蛇起了冲突,只要不是修为通天的过江龙,当地官府和江湖势力肯定选择站在熟人一边。 叛出师门的年轻修士仰头一口喝光了大半杯酒,擦拭嘴角后,低下头,快意笑道:“老子在灵韵派就算苦修百年都没希望跻身中五境,如今被水神老爷青眼相加,大道有望,所以老子从见到那位军师第一眼起,就打定主意要自立门户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可遇不可求!还管那点没卵用的师门名声做什么,能当饭吃吗?就算能当饭吃,又如何?老子我可从来吃不到大头,只是吃你们这些家伙剩下的残羹冷炙罢了。” 他打了个酒嗝,自顾自笑起来,无人看见他眼底的那抹无奈。 他缓缓夹起一块鲜美鱼肉,眼角余光瞥了一下大水府的儒衫军师,喃喃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何况那么大一个机会摆在我面前,我一个下五境的小修士,有几条命去拒绝水神老爷的打赏恩赐?” 对面的那位白发老者是灵韵派外门大长老。灵韵派分内外门,老人掌管外门,其实内门诸多俗世事务也一并交由此人负责。此次参加寒食江神祭祀庆典,是老人带队下山,主要是为了帮助几名嫡传弟子砥砺心性,去大致了解山下的世道风俗,以及借此机会接触其他势力,能够结下一些善缘是最好。 今晚跟随老人一同参加宴会的两个年轻人俱是灵韵派的年轻翘楚,一人身后有那条两丈长的赤红巨蛇蜷缩成团,一人身旁有巨大黑虎匍匐在地。 两人比邻而坐,便有了一些龙盘虎踞的不俗气象。 就在几乎所有人都以为白衣少年必死无疑的情况下,他的表现让人大吃一惊。 他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任由那些金玉液分裂而成的酒水滴激射而至。 但是那些来势汹汹的水滴撞在白衣少年衣衫上,便如一阵雪花撞入一顶熊熊大火燃烧的火炉,瞬间消散不见。 寒食江神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水法不侵,有点意思,难怪敢来捣乱。” 他身体微微前倾,望向军师,笑问:“是少年身上那件袍子有玄机,还是另有古怪?” 军师从少年身上收回视线,转头答道:“应该不是袍子的关系,我猜测此人身上藏有道家上品避水符箓,寻常水法道术很难打破那张符箓的天然禁制。” 寒食江神哑然失笑:“这小娃娃该不会是觉得有张符箓傍身,就能够在我大水府邸横行无忌吧?” 军师笑道:“多半是还有其他凭仗。” 一直惫懒无聊的寒食江神稍稍坐直身躯:“巴不得。” 然后他笑着吩咐水蛇精,言语之中并无半点责怪,道:“丢人现眼了吧。我准许你上场厮杀,但是不可以使用那对铁锏,省得又要看到头颅炸裂的场景。你是痛快了,但是恶心到客人,你可吃罪不起。” 水蛇精笑眯眯站起身:“谢过老爷恩赏。” 崔东山后退几步,原来是要坐在门槛上休息。落座后,对那个绕出几案的水蛇精摆了摆手:“别急别急,先别急,等我先把话说完。” 堂下黄老道人和别驾大人面面相觑。寒食江神更是捧腹大笑,举杯痛饮。 宾客之中,有两人大大方方坐在灵韵派叛徒的上首位置,年纪都在三十左右,意气风发,锋芒毕露。看到崔东山这一手风采后,依然不屑一顾。 这两人分明是两名大名鼎鼎的剑修,一人哪怕饮酒也背负长剑,一人则横剑在案,距离握剑的右手最远不过数尺距离。虽然看不出两人各自的本命飞剑是否温养得气候大成,但是剑修公认是练气士当中杀力最大、修为最为厚积薄发的,哪怕是中五境的修士也不敢小觑任何一名下五境的剑修。 因为剑修每升一境,飞剑的威力就会叠加,修为增长远胜寻常练气士。 尤其是在下五境之中,一旦让剑修成功跻身中五境,脆弱不堪的本命飞剑就会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每一位已经跻身或是有望跻身中五境的剑修,尤其是年纪轻轻的剑修,都将是各方势力的座上宾。 山上流传着一句脍炙人口的话语:“中五境之中,甲子老练气,百岁小剑修。”言下之意,就是六十岁的中五境神仙已经算不得是天才的人物了,但是百岁高龄的剑修仍是惊才绝艳的练气士! 背负长剑的剑修是散修,相传得到一位游方高人的真传,属于道家一脉,赐下一柄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篆文为“手刃”。 横剑在案的剑修则是伏龙观掌门真人的关门弟子。 伏龙观的道统,属于道教丹鼎派的外丹一脉,采集天材地宝,筑炉炼丹,服药食饵,助长修行。镇山之宝是一方古砚,名叫老蛟砚,是东宝瓶洲十大名砚之一。砚台边缘有一条微小高龄的瘦蛟盘踞而眠,鼾声轻微。 相传,上古蜀国是蛟龙四伏之地,兴风作浪,各地都留下了仙人斩杀妖龙恶蛟的传说。这条酣睡于古砚上的小老蛟,便是躲过一劫的遗留古种。 伏龙观掌门弟子此次前来,是想要代表师门跟朝中有人的寒食江神暗中商议,试图将伏龙观由“观”升格为“宫”。 道家仙门,想要获得一个“宫”字作为门派后缀殊为不易,这就像一国君主敕封真君,数目是有定额的,绝不是随便拎出个道士,得到了君王认可,就能获得这份殊荣,一定要东宝瓶洲的道家宗门派人前来审议勘定,才能确定那人有无资格胜任一国真君。 崔东山咳嗽一声,坐在门槛上朗声道:“我今天来这里,是要教你们做人……嗯,也顺便教做神做鬼的。唉,有点累。” 他才刚把话起了个头就满脸意兴阑珊,自己先觉得无聊了,以至于后边三句话说得有气无力: “为人,则秉一口浩然气,顶天立地大丈夫。” “当神,既然争了那一炷香,就要泽被苍生,哪怕神道已崩,也要证明香火不绝,吾道不孤。” “做鬼,天地不要我生,我偏偏要在罡风春雷之中证长生。” 本来还算有那么点嚼头的豪言壮语,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后就完全变了味,显得十分无病呻吟。 崔东山叹了口气,撇撇嘴,自言自语道:“阿良大哥,这话你说还行,我是真不行啊。”他叹气复叹气,重新站起身,“算了,不玩了不玩了,还是办我自个儿的正事吧。” 随后,他转头望向一处无人的地方,说道:“屁大本事就敢学别人行侠仗义,真当自己是阿良啊?这下好了吧,魂飞魄散,灯火飘摇,如果不是碰上精于神魂之术的我,你这会儿在哪里当孤魂野鬼都不晓得,明天能不能见着太阳,还得看你祖坟冒不冒青烟,何苦来哉?” 紧接着,他又伸手指了指前方所有人:“实不相瞒,在我眼中,在座的各位都是蝼蚁。” 鸦雀无声。 崔东山问道:“不信吗?” 片刻之后,寒食江神手中酒杯砰然碎裂。 整座大水府邸,只有他看到了白衣少年身后仿佛有一尊高达数丈的圣人神像立于神坛之上,浩然之气充满天地,正在俯瞰脚下的蝼蚁众生。 他嘴唇颤抖,咽了咽口水。 十一境,还是十二境? 难道真是一位儒家圣人大驾光临,而且还不是一般的书院山长之流? 高坐主位的寒食江神咬紧牙关,差点把牙齿磕碎。他坐姿僵硬,身躯紧绷,必须双拳紧握,重重捶在椅把手上,才能强忍住那股起身求饶、下跪磕头的冲动。 黄庭国不过是大隋藩属国之一,眼前这位皮囊貌似稚嫩的不速之客绝不可能是土生土长于此的人物。数百年辛苦经营,对于黄庭国的大佬练气士,他早已烂熟于心,谁能招惹敲打,谁该拉拢示好,他可谓胸有成竹。 儒家七十二书院,每一座书院的山长至少都是十境修为。上五境大神通练气士往往神龙见首不见尾,所以距离俗世王朝相对近一些的十境练气士书院山长就已经有资格被世俗尊称一声“儒家圣人”,此外还有佛家的“金身罗汉”,道家的“陆地神仙”,皆是朝野通用的敬称。 这一小撮顶尖练气士,就像那祠庙里的神像,神位够高,但又不算太远,烧香磕头都拜得到,而那些个隐于云雾的上五境老神仙,你提着猪头都找不着庙。 寒食江神眼眶逐渐通红,浮现出一抹淡金色光彩。他仍是竭尽全力不眨眼睛,死死盯住白衣少年身后。视野中,神坛之上,一位气态威严的老者身着一袭雪白长袍大放光明,丝丝缕缕的光线仿佛蕴含着大道至理。 每一缕光线,细看之下,皆由一闪而逝的无数金色文字接连穿起,写有一条条儒教礼仪规矩。这尊圣人法相高冠博带,大袖宽广如鸟翼,无风自摇,腰间悬挂有一枚熠熠生辉的玉佩,如袖珍小巧的一轮人间明月。 做不得假了,千真万确的圣人气象! 寒食江神的身世其实大有渊源,自幼耳濡目染,知晓诸多秘闻内幕,刚好是一个识货的,因此看到这场景,便惊恐万分。若是换成山门普通的中五境修士,说不定就要当成是坑蒙拐骗的某种障眼法了。 寒食江神终于眨了眨眼睛,不得不偏转视线,由于刺痛产生的泪水缓缓滑出眼眶,不过很快就消散了。他自然不愿在这些下属及宾客面前流露出丝毫退缩怯意。漫长的修行生涯,他能够走到今天这步,稳稳坐在这个煊赫高位上,光靠好根骨好机缘而没有坚忍不拔的心性作为支撑,恐怕所有风流早就被寒食江的滔滔江水一冲而散了。 曾经有人教育过他:圣人学问,钻之弥坚;圣人神像,仰之弥高。 如今这浩然天下,不再是那年代久远不可考据的上古蜀国。那个时候的古代蜀国版图之上蛟龙众多,不服天地管束,传言只有杀力惊人的远古剑仙才喜欢来此磨砺剑锋,御剑翻江倒水,以斩杀蛟龙为傲。如今这浩然天下,儒教圣人订立的规矩越来越烦琐缜密,仪轨越来越稳固。 齐静春不是死了吗?如今把持骊珠洞天的圣人应该是从风雪庙脱离出来的兵家阮邛。那么这少年到底是何方神圣?看样子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的架势。 不管如何,就是天王老子到了自家地盘,自己也绝无引颈就戮的道理。 寒食江神强行驱散心头阴霾,深吸一口气,左拳微微抬起,轻轻一敲椅把手,看似轻描淡写,但是整座大水府邸都随之一震,与府邸相邻的那段寒食江毫无征兆地骤起大浪,层层叠叠,使劲拍打两岸。 堂内所有人的身形都随之一晃,两名年轻剑修的鞘中长剑更是不堪重负,哧哧作响,挣扎不已,作困兽之斗。 唯独崔东山纹丝不动,身后那尊法身神像更是稳如山岳。 他微微抬头,望着远处坐北朝南的寒食江神,嘴角满是讥讽之意。 大水府邸虽然临江而建,事实上府邸底下另有玄机,早已凿出深广水道,故而与寒食江气运紧密相连,本身就是一处大型法阵。虽然它不如一些顶尖仙家的护山大阵或是王朝京城的护城大阵,可道行极深的寒食江神只要位居其中,不擅自离开这块地界,就可以拥有类似一方小天地的玄妙加持。 能够破例做到这一点,除了机缘之外,跟寒食江神的奇异血统有莫大关系。 一般练气士只要跻身十境后,一旦坐镇主场,便能够坐拥天时地利人和。儒教学宫书院、佛教寺庙和道教宫观,以及兵家的古战场遗址就是那一方小天地的主人,其他修士进入其中,等于寄人篱下,就不得不入乡随俗,按照主人规矩行事。 大堂内针落可闻,气氛诡谲。 这位寒食江神能够看到门口的异象,可是其余人都蒙在鼓里,一个个只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那白衣少年口出狂言之后,咱们这位水神老爷就开始发呆了?难道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俊逸少年实则出身于与大水府邸世代交好的仙家豪阀,所以才敢如此嚣张跋扈? 水蛇精虽然已经走出放满珍馐佳酿的几案,本该将那少年擒拿,可此时也停下了脚步。没有点眼力的话,如何在寒食江神手底下当差做事,这个行事向来狡诈奸猾的水蛇精已经意识到事情不太正常。 寒食江神终于开口笑道:“来者是客,敢问有何指教?” 他悄然引来一段寒食江蕴含的江水气势,震动整座府邸的气机,试图以此来试探那尊神像的虚实。毕竟再如何眼见为实,不亲手验证一二就要在自己家里向一个外人低头,生性倨傲的他万万做不到。 一旦那尊神像法相出现丝毫波动,寒食江神不介意亲手打烂少年的脑袋。 胆敢在大水府邸装神弄鬼,骗到他头上来,不是找死是什么? 只可惜那尊神像不动如山,这让他震惊之余,迅速收敛了所有侥幸心理。 修行路上,逆流而上,应当勇猛精进不假,遇强敌则愈挫愈勇更是正理,但绝不是要修行之人死脑筋,冥顽不化,半点不知变通。 崔东山一手负后,一手虚握拳头放在腹部,仍是一副欠揍至极的嚣张模样,扯了扯嘴角,冷笑道:“你已经出手一次了,现在该轮到我了吧?” 寒食江神脸色难看。那水蛇精实在是受不了这少年嘴脸,大步向前,背对自家水神老爷,抬起一臂,驾驭一支铁锏飞掠到,尖声细气道:“忍不了,不能忍!便是老爷你事后重罚,属下也要把这小子的脑袋打得开花,再将他的脑浆收集起来,混入酒杯里的金玉液,那么琼浆玉液这个说法就算齐全了。” 寒食江神脸色阴沉:“青,不得对客人无礼,速速退回座位。” 手持铁锏的水蛇精非但没有听命行事,反而步伐更快:“老爷莫要再菩萨心肠了,恶客登门,不懂礼数,就让属下来告诉这小子,如何来做咱们大水府的座上宾!” 在寒食江神出声阻拦后,水蛇精就晓得自家老爷的真正心思了。如果真不愿自己冒犯贵客,以老爷看似内敛实则暴戾的性子,早就随手一袖子将自己打出大门外了,哪里会故意说那些虚头巴脑的客套话。 水蛇精心想,今晚运气不错,虽说让那条蠢鲤鱼抢走了头功,但是自己若是能够在众人面前给老爷长长脸,以自家老爷在外人跟前一贯出手大方的脾气,一坛子大水府特产的金玉液是跑不掉了。 这条好不容易修炼成人形的水族精怪肯定不知道,他那位赏罚分明的水神老爷这次存心是要他送死,只为了尽量合情合理地再探一次虚实。 这一下子,所有宾客都充满了好奇和期待,之前如同云遮雾绕的打机锋,让人实在提不起兴致。哪怕白衣少年只是个绣花枕头,并无后手,那么见识一下水神老爷麾下大将的杀人场景也不错。 “积土成山,风雨兴焉。”崔东山从头到尾都懒得去看那个水蛇精,笑眯眯的,像是应付学塾教书先生让背诵经典的功课,显得十分慵懒随性。只是说完这一句莫名其妙的言语后,少年神情猛然间凝重起来,从一个玩世不恭的浪荡公子哥,摇身一变,成了另一个极端迂腐的儒生,浑身散发着大义凛然的气息。 少年抬起一脚,重重踏下,大喝道:“积水成渊,蛟龙生焉!” 他身后的法相神像也随之高高抬起一脚,迅猛踩下。 寒食江神在这一刻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困难,满脸惶恐,喉咙微动,想要说出求饶的软话,可一个字都无法说出口——如遇天敌。 任你修为深湛,境界高远,一旦遇上,同样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乖乖束手待毙。 那无比威严庄重的“蛟龙生焉”四个字如春雷炸响,一遍一遍在寒食江神的耳边反复爆绽,心湖之上,更是如被人直指,掀起了一阵阵无法掌控的惊涛骇浪。 他胸口的金色团龙像是被仙人画龙点睛,竟然变成了活物一般,那件青色长袍则像是青色湖泊,金色游龙在其上疯狂乱窜,没有半点蛟龙游水的优哉游哉,只有癫狂和痛苦。半臂长短的金色蛟龙在四处乱撞的过程中,原本明亮的金色光彩逐渐暗淡无光,而且不断有金色丝线如纤细羽毛从青袍之上剥离,飘落在地上,化作灰烬。 崔东山笑着向前一步,再次抬脚:“小小池塘爬虫,也敢三番两次试探大爷我?你之前试探两次,我就两脚将你寒食江踩成三截,看你以后怎么统御大小江河十八条!” 就在少年即将第二次踩踏地面的瞬间,寒食江神屁股底下的座椅砰然碎裂,化作齑粉。这位不可一世的一江正神踉跄起身,一只手死死捂住胸口那条金色蛟龙,不让其继续像一只无头苍蝇般乱撞,另外一只手高高抬起,艰难一拍而下,嘴角满是血迹,沙哑含糊道:“忤逆命令,冒犯贵客,死不足惜!” 砰然一声,水蛇精的头颅就那么炸裂开来。 尸体倒地后,恢复真身,是一条体态纤细的斑斓水蛇。那支仙人遗物的法器铁锏坠落地面的声响,在空荡荡的大堂之上格外清脆且刺耳。 此时崔东山的脚底板距离地面还不到半寸了,寒食江神顾不得擦拭嘴角,站直身体,便要弯腰赔罪。 原本已经停下踩踏动作的白衣少年眼神熠熠,做了一个缓缓收脚的动作。 但是刹那之间,少年再次默念道:“蛟龙生焉。” 一脚踏地!干脆利落! 神像自然而然也是跟着踩上一脚。 崔东山这一脚是踩在大水府邸的青砖地面上,而他背后神像一脚下去,可就是踩在寒食江的气运之上了。 寒食江神捂住金色蛟龙的五指已经刺入胸膛之中,哪怕痛彻心扉,仍是不愿松手。 此乃他证道曙光所在,既是心志毅力之凝聚,更是心结症结所在,死也不可松手! 崔东山松开紧握的拳头,抖了抖袖子,动作无比潇洒飘逸,缓缓上前,绕过那条可怜水蛇精的尸体,抬头望向主位,抬起脚踩在那支铁锏上,嬉笑道:“这位水神老爷,是不是很意外?” 七窍流血。面容凄惨的寒食江神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形,歪头吐出一口血水,然后低垂头颅,瞥了眼胸前那条哀鸣不止的暗金色蛟龙,缓缓抬起头。这位几乎有两百年光阴不曾亲自出手杀敌的水神老爷眼神恍惚,喃喃道:“这位真仙,就不能放我一马吗?仙师再来一脚,我便与死无异了啊。” 堂内众人全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个个呆若木鸡。 在他们看来近乎无敌的一尊江水正神,就这么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了。 崔东山又开始无聊地左右张望,视线停留在那名军师身上,后者立即作揖行礼,甚至长久时间都不敢直腰起身。不愧是读书人出身,懂得审时度势,伏低做小。 崔东山又望向那个真身为拦江蛤蟆的胖子,后者二话不说跪地不起,使劲磕头,大嗓门喊道:“叩见真仙!” 唯独那身形魁梧的披甲鲤鱼精瞪大了眼睛,与白衣少年直直对视。 崔东山不等寒食江神出声呵斥属下,就已经率先笑道: “宰了。我数三声。三——一!” 显然他有意耍诈,明摆着要再来一脚。 这一点,他是跟某人学的。 不料那寒食江神更加杀伐果断,只见眨眼过后,他便站在了鲤鱼精身后,一只抓住后者心脏的手掌从后背一直透出胸腔。他缓缓抽回鲜血淋漓的手臂,按住死不瞑目的鲤鱼精的那颗头颅,轻轻一拨,将尸体推开,那颗心脏很快变作一颗鹅卵大小的赤红丹丸,被寒食江神往嘴里一丢,迅速咽下。 崔东山还算说话算话,悻悻然收起那只脚,笑望向灵韵派一老两小:“认不认得我?” 灵韵派外门长老慌乱起身,抱拳低头道:“先前是我们有眼无珠,还望仙师恕罪。斗胆恳请仙师去我们灵韵派做客……” 不等他说完,崔东山又开始发号施令:“那就把眼珠子挖了吧。” 下一刻,寒食江神手中便多了一双眼珠子,长老双手捧住脸庞,不断有鲜血从指缝间渗出。长老竟是使劲咬住嘴唇,拼命不让自己喊出声来。 崔东山斜眼看着那两个脸色苍白的灵韵派年轻俊彦:“算你们两个小崽子运气好,这里是黄庭国,而不是在大骊版图上。” 两名前途远大的年轻修士略微松了口气,但随后就听少年道:“但是你们运气也有不好的地方。灵韵派从掌门到一干长老几乎都是一根筋的蠢货,铁了心要效忠黄庭国洪氏,所以你们一起去死吧。” 这一次,寒食江神犹豫了。 崔东山双手负后,嗤笑道:“你们大水府邸此次设局,除了试探本地郡守是否足够聪明之外,你心中怕是早就有了定论:灵韵派与黄庭国洪氏皇帝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属于一根绳上的蚂蚱。你不愿陪着愚不可及的灵韵派和黄庭国洪氏一起葬身于大骊铁蹄之下,才有意借此机会跟他们斩断当年的那点香火情,省得将来大骊兵马南下,洪氏覆灭之余,连累大水府邸被战火殃及。这种拙劣伎俩,也就灵韵派这种土鳖傻瓜看不透。有眼无珠,真是有眼无珠,说得好,不过还是得死。” 寒食江神脸色阴晴不定,但随即哈哈大笑,心情畅快许多,将那灵韵派三人一巴掌一个,瞬间拍烂头颅,三人竟是半点术法神通都来不及施展。 崔东山缓缓前行,走向大堂主位,其间路过两名年轻剑修,脚步不停,转头笑道:“一个是来历不正的散修,是生是死,先不急,看我稍后心情的好坏。还有一个是伏龙观掌门真人的关门弟子,身份凑合,勉强有那么点分量。让我想想,你之所以来这里,该是为了那个‘宫’字吧?被我猜出答案很奇怪吗,你小子别一脸吃到屎的表情行不行?你再这样,水神老爷就要让你的脑袋开花了。” 两名剑修如坐针毡,哪里见识过这种惊心动魄的场景,这会儿当真是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崔东山继续前行,突然停步不前,望向那名给人印象就是“谄媚”二字的文豪黄老道人,笑道:“你在竹叶亭的丙等密档上真名应该是叫唐疆,对吧?这么算来,在黄庭国蛰伏了蛮多年了,辛苦辛苦,确实没啥功劳,就只有一丁点儿可有可无的苦劳。嗯,那就拿出你刚刚收到的那封谍报,把上头布置给你的任务跟你的水神老爷说一说,这下子你们哥俩才算真正是一条船上的兄弟了。” 唐疆此刻再无半点趋炎附势的神态,一身气势恬淡沉静,抱拳道:“竹叶亭丙等死士唐疆,见过……”说到最后,他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称呼眼前这个喊破自己身份的大人物。 能够知晓竹叶亭这种规格机密的人,在大骊王朝内屈指可数,所以唐疆不再遮遮掩掩。何况退一万步说,如果白衣少年真是大骊死敌,他唐疆身份泄露,更是死路一条,就看是死得痛快还是痛苦了。 崔东山灰心泄气地摆手道:“算了,如今喊我什么都没啥意义。” 而后,他死死盯住那个两腿打战的一州别驾大人,一言不发。 别驾多是当地郡望权贵出身,洪氏皇帝觉得以此才能制衡外来做官的刺史,双方相互牵制,任何一人都无法形成藩镇割据的局面,这又是黄庭国的一桩怪事。 崔东山略作思量,伸手指向别驾大人,后者已经下跪磕头:“只求这位大骊仙师开恩,小人做牛做马都愿意的,若有半点假话,天打雷劈!” 崔东山用手指点了点他:“起来吧,你不用死,走出这座大水府邸后,你去找那个上了岁数的老刺史,直接问他想不想继续当刺史大人,只不过是从黄庭国的刺史换成我们大骊王朝的。如果他识相,点头答应了,自然是最好,以后你们还是同僚;如果不答应,那你就宰了他。记住了,到时候将这位老刺史的脑袋送往郡城内的秋芦客栈,去找紫阳府修士刘嘉卉,你什么都不用说,她自然会明白一切。” 谁都知道大骊南下是大势所趋,如今只不过稍稍加快了步伐而已。 崔东山看着那个眼泪鼻涕糊一脸的别驾大人,摇头道:“真是可怜,赶紧滚吧,别在这里碍眼了。” 别驾大人立即起身。 崔东山突然问道:“开心不开心?” 别驾大人吓得面无人色,一动不敢动。 崔东山挥挥手,示意那家伙赶紧滚蛋,然后不再看他,径直走向主位,一抖袖,凭空出现了一张做工古朴的白玉椅子。 他坐在椅子上,被鸠占鹊巢的寒食江神毕恭毕敬站在堂下。 崔东山眼神望向大门之外,懒洋洋道:“除了那个欺师灭祖的灵韵派修士,其余无关人等比蝼蚁还不如,麻烦水神老爷全杀了,让他们黄泉路上好做伴。”他拿起一壶酒,抬起手,晃了晃,“对了,你们要不要喝过了一杯金玉液再上路?” 堂下有人终于大声谩骂起来,有人吓得瘫软在地,有人开始狂奔逃窜。 崔东山开始仰头灌酒,一手握住酒壶,另外那只手死死攥紧,掌心传来一阵阵钻心刺痛。 一次次鞭打都打在了神魂之上,少年任由酒液倾洒,毕竟他身上还有那张避水符箓,那些酒水顺着白衣滚落地面,就像是那些在雨中歪斜的荷叶叶面。 崔东山轻轻向前抛出酒壶,背靠白玉椅,仰起头后,脸庞有些扭曲。他在心中默念道:“老头子,臭秀才,老不死的东西!老子哪怕魂魄分离,仍是崔瀺,你有本事就干脆打死我啊!是谁说人性本恶的?不正是你吗!” 他扭转脖子,像是在跟人对话,一如之前在门槛外初次露面:“我不杀你的仇人,你是不是很失望?你以为我是要为你讨回公道,没想到我比他们还要十恶不赦,是不是更失望?” 崔东山不等那魂魄给出答案,就一挥衣袖,将其残余魂魄彻底打散。 他自从在大骊边境野夫关的驿路露面后,这一路行来,怎么可能是陪着一群孩子游山玩水。 堂下杀戮四起。崔东山吃痛的那只手悄然放于腹部,无恙的另外一手则捂住嘴巴,打了个哈欠。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秋芦客栈,凉亭不远处的老水井,有个草鞋少年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像是在等人。 他所住屋内,李槐已经呼呼大睡,桌上灯盏已熄。 先前少年收起了一张张山河形势图,有大骊南方州郡的,也有大隋版图的,都是阮秀转赠给他的。他将这些地图重新放回背篓后,坐在桌旁又开始思考同一个问题。 阮姑娘绝对不用怀疑,可是眉心有痣的少年及衙署县令吴鸢曾经一起出现在铁匠铺子。而这些地图,听阮姑娘当时的无心之语,正是县衙署慷慨奉上的。 自己一行人一路南下,野夫关外相逢,两拨人会合,一起进入黄庭国,所见所闻,神神怪怪…… 最后,陈平安再一次走向凉亭,来到水井边,坐在井口等人。 大水府邸,愁云惨淡,堂下鲜血淋漓。 原本歌舞升平的一座热闹大堂,此时没剩下几个人了。 崔东山依旧高坐白玉椅,神游万里。 寒食江神站在堂下,正在以水法神通驱散满身血迹和血腥味。那些大水府妙龄婢女,无论是寒食江的落水鬼还是活人,都已被他解决干净。 君不密则失臣,事不密则失身。寒食江神威震黄庭国北部十八条江水,将这片小江山打造得铁桶一般,这么点道理,当然深有体会。 大水府邸的军师正襟危坐,既不喝酒也不吃肉,像一尊毫无生气的泥菩萨。那只身材臃肿的拦江蛤蟆神色萎靡,老老实实坐在位置上,像是被今天这桩惨案给吓到了。 大骊竹叶亭死士唐疆坐在原位,一手持筷一手持杯,吃着渐冷的佳肴,依然津津有味。多少年没有这般痛快了?他这副腰杆如果再弯个几年,真就要彻底习惯给人当走狗孙子了,估计哪怕大骊的铁骑碾碎了黄庭国疆土,他也已经不知道如何堂堂正正做人了吧? 那个叛出灵韵派的修士虽然没死,可是已经汗如雨下。 除此之外,还有两名幸运儿活了下来——正是那两个出身迥异的年轻剑修。崔东山先前给了他们一个活命的机会:大堂上还有两头灵韵派修士留下的畜生,他二人如果能够在不用佩剑的情况下,只以本命飞剑各自斩杀一头畜生,就可以从此成为大水府的真正贵客。 崔东山甚至答应他们可以与寒食江神称兄道弟,这份殊荣,无疑会帮助两人鲤鱼跳龙门,一跃成为黄庭国北方炙手可热的权势角色。尤其是那个伏龙观练气士,之前不过是掌门真人的爱徒之一,从今往后,多半是内定的下一任掌门,无人敢争。 两名剑修皆是三境巅峰,本命飞剑的威势还十分力弱气短,与两头畜生的厮杀险象环生,只能算作惨胜,都负伤不轻,好在本命飞剑折损不多。 崔东山怔怔出神,无人胆敢打扰。 可总这么冷场也不是个事儿,寒食江神只好轻声问道:“真仙?” 崔东山回过神,看了一圈,对两名剑修说道:“既然赢了,就说明你们有资格继续行走大道。先下去养伤,大水府会给你们最好的丹药,以及提供炼剑所需的一切材料。那个野路子剑修,你以后就在大水府当一名末等供奉好了;至于伏龙观的剑修,你回去后,告诉你那个贪财好色的师父,伏龙观升宫一事,从郡州两级官场到寒食江府邸,以及某几位朝中阁老都会帮忙,在家等好消息就是了。” 两人欣喜若狂,感恩戴德地告辞。 崔东山转头对唐疆道:“回去后不用画蛇添足,你和其余谍子死士继续蛰伏便是。” 唐疆迅速起身领命,刚要离去,只听那白衣少年没好气道:“就不晓得顺手牵羊,拿走几张桌子上剩下的大水府金玉液?” 唐疆有些犹豫,崔东山不耐烦道:“就当是大骊欠你的,不拿白不拿。” 唐疆那张毫不出奇的脸庞上没来由绽放出一股异样神采,抱拳转身,大踏步离去。跨过门槛后,背对着主位上的白衣少年,这个男人高高抱拳,始终不敢转身,红着眼睛望向远方,朗声道:“这位大人,大骊从不欠唐疆分毫!哪怕只能远远看着我大骊蒸蒸日上,国势鼎盛,啧啧,这份滋味,好过那金玉液何止千百倍!” 崔东山笑骂道:“哟呵,这马屁功夫还真有点炉火纯青啊。只可惜老子不吃这一套,滚滚滚。” 门槛外,那个早已不再年轻的大骊男人,在异国他乡,脚下生风,放声大笑。 崔东山望着空落落的大堂,说道:“我姓崔,来自大骊京城。” 蛤蟆精一脸茫然,寒食江神微微发怔,只有军师火速起身,恭谨作揖道:“拜见国师大人!” 寒食江神满怀震惊,心悦诚服道:“原来是大骊国师亲临寒舍。” 后知后觉的拦江蛤蟆再一次匍匐在地,只管磕头,砰砰作响,诚意十足。 崔东山问道:“那名魏姓郡守有无隐藏的背景?将来会不会成为一块拦路石?” 寒食江神摇头道:“那魏礼只是黄庭国南方寒族出身,官场上并无大的靠山,否则也不至于在本郡与我如此虚与委蛇,只能拗着自己的那股子书生意气来奉承大水府。” 崔东山一手托着腮帮,一手屈指敲击椅把手,缓缓道:“大骊之前吞并北部各国,讲究一个势如破竹,不降者杀无赦,宋长镜率军屠城、挖万人坑的事情没少做,这是立威。可是接下来南下就不能这么一味痛快了。黄庭国是第一个较大的拦路石,所以不能搞成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毕竟整个东宝瓶洲观湖书院以北、大骊野夫关以南的王朝邦国都盯着事态的发展呢。魏礼这种忠臣孝子以后会越来越多,关键就看是魏礼这拨人占据一个国家的庙堂要津更多,还是那位别驾之流更多了,不同的情况,大骊边军的攻势就会有轻重、急缓之别。” 堂下军师微微点头,崔东山突然望向他:“你来评点一下魏礼。” 军师笑道:“魏礼很聪明,又不够聪明。如果真的足够聪明,就不会在之前的风波里试图捣糨糊两边讨好,既想着良心上过得去,又想着官运亨通。天底下可没这样的好事,至少在我大水府辖境内不会有。” 他伸手指了指那个战战兢兢的灵韵派叛徒:“此人被我稍稍威逼利诱……” 崔东山打断他的话,笑道:“稍稍?这话说得轻巧了,毕竟一样米养百样人,可不是谁都能够像你隋彬一样对旧国忠心耿耿,铁骨铮铮,大义当前,慷慨赴死,不但自己死,还要拉着全家人一起死。” 隋彬脸色如常,抱拳道:“国师大人谬赞了。” 崔东山抬抬手,示意隋彬继续先前的话题。隋彬娓娓道来:“本郡作为大水府的老巢,这几百年里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比如我们暗中让大水决堤,致使某郡发生旱涝灾害等等,不但那姓魏的心知肚明,之前那些刺史和郡守其实未必就没有怀疑,只是一直没有铁证,加上忌惮水神老爷的威势,这才一直相安无事。只说那郡守官邸的档案库,走水了很多次,大火烧掉的东西,上边写了什么内容,反正我们大水府肯定是不愿意公之于众的,倒不是怕什么官府围剿,只是传出去名声不好听罢了。” 说到这里,他转头望向寒食江神,微笑道:“咱们老爷,还是爱惜羽毛的。” 寒食江神气笑道:“你这隋彬,就这么挖苦自己的救命恩人?当年你的残余魂魄游荡在河水之上,若不是我将你的阴魂收起,重塑身躯,你这会儿都不知道投胎多少次了。” 隋彬不过是笑着做出讨饶状,竟是半点不怕一方水神的滔天威势。 他弯腰拿起酒杯,喝了口酒,这才重新说道:“那魏礼有野心又有本事,靠自己走到郡守高位,还愿意低头隐忍,这样的人,一旦脱离掌控,当了刺史,以后入京高升为一部主官,尤其是礼部,成了黄庭国皇帝的嫡系心腹,加上早年在地方上积攒了一肚子委屈,就不怕他一发狠,矛头一转,对准我们这座大水府邸?所以我告诉水神老爷,这种官员可以用,但只要此人心胸之中还有一口……正气,就绝不可大用。” 崔东山斜眼看着他:“好一个诛心。你如果当年不是做官,而是去山上修行,说不定有希望跻身第十境。” 隋彬洒然笑道:“世间苦无后悔药啊。” 崔东山站起身,抖了抖袖子,从袖口中滑出半截香,这让堂下的人神妖鬼感到纳闷:这位以少年形象现世的大骊国师,此举是葫芦里卖什么药? 崔东山将那一截燃烧大半的香火立在空中,悬停静止,然后打了个响指。 香火点燃,烟雾袅袅。 那些烟雾并未消散于空中,而是缓缓凝聚成一名年轻女子的曼妙身形。 隋彬脸色剧变,终于无法保持先前的止水心境:“怎么可能?” 寒食江神眯起眼,眼角余光打量着心腹军师,虽然惊讶少年国师的玄妙神通,但更多还是隔岸观火的轻松心态。 女子身形逐渐稳固,面容愈发清晰,最终飘落在堂下,是横山那座青娘娘庙中所祭祀的女子,曾经跟林守一下过棋,最后被崔东山要求于禄敬了一炷香。 须知崔东山是连小镇杨老头都要由衷称赞一句“精通神魂之术”的人,因此必然是他以独门秘术将那女子“偷”了出来。这种不被朝廷认可的淫祠神祇,尤其是女子,神位极其低微,道行浅薄,一般情况下,是绝无可能擅自离开地界的。 隋彬蓦然大怒,脸色愈发铁青,伸手指向那女子,手指颤颤巍巍,儒雅脸庞变得极其狰狞:“不知廉耻的孽障,你还有脸面离开横山?忘记你的誓言了吗?真是孽障,负家国负忠孝,万般辜负的孽障!” 年轻女子看到隋彬后,满脸惶恐惊惧,怯生生道:“爹……” 喊出这个字眼后,她便羞愧难当,掩面哭泣起来,可怜无助。 崔东山盘腿坐在椅子上,幸灾乐祸道:“意不意外?” 他随即转头望向寒食江神,哈哈笑道:“我看过一本《蜀国琐碎闻》,其中就写到了横山青娘娘庙,说携带家眷的某位前朝大臣在横山古柏那里殉国自尽,家眷不愿跟着一起死,便逃光了,只有小女儿跟着父亲提剑自刎,鲜血抛洒到古柏树上,魂魄得以寄居其中,最后成了横山的青娘娘。这故事可歌可泣,可歌可泣啊。” 寒食江神挑了一张空位坐下,笑道:“讹传罢了,事实与传闻刚好相反。当隋彬决意在那座小庙不再逃亡,要以死明志后,举家便跟随这位亡国侍郎自尽而死,女眷大多悬梁,其余不乏撞墙、吞金的,唯独小女儿不愿死,跑出小庙之外,被隋彬追上,一剑刺死在了古柏树下。她成为一个怨灵,不过一点灵光不散,死后还算良善,对凡夫俗子多有阴荫庇护,这才得以在那本《蜀国琐碎闻》上有了好名声。” “后来,她父亲成了我麾下的鬼魅,在我的推荐下,当上了横山附近一条河流的河伯。不知是隋彬心生愧疚还是怎的,暗中找人修建了一尊泥塑金身,他女儿那原本已经快要被罡风、烈日冲散魂魄的怨灵这才得以存活至今。” 崔东山啧啧称奇,隋彬怒意更甚:“禽兽不如!我隋彬一生光明磊落,我隋氏家风纯正三百年,最后怎会有你这么个孽障!” 崔东山恢复身体歪斜、手托腮帮的懒散姿态,看着堂下那对父女反目成仇的凄凉画面,突然说道:“隋彬,差不多就可以了。” 隋彬震怒之下,顾不得少年是什么国师不国师的了,反驳道:“我隋彬管教女儿,有何不妥?” 崔东山淡然道:“因为我觉得够了,这个理由如何?” “隋彬,不得无礼!你再敢多说一个字,我就打烂你的牙齿!” 寒食江神在今晚是第一次主动为属下求情,再次起身,低头祈求白衣少年:“恳请国师大人不要跟隋彬一般见识。” 崔东山跳下椅子,伸了个懒腰:“走了走了,再不回去就要被人猜疑喽。” 他绕过大案走下台阶,双手拢袖,对那始终不敢抬头见人的女子嘿嘿笑道:“别听你爹的混账话!你这般岁数的柔弱女子可不就是学学琴棋书画啊、春心萌动就躲在闺楼上偷偷想一想情郎啊才对嘛。什么山河破碎、家国覆灭啊,本来就是你爹这样的男人没用处。所以是他隋彬臭不要脸,竟然还好意思拉着你一起陪葬,你羞愧什么?应该是你爹羞愧得上吊自杀才对。放心,以后有水神老爷罩着你,你爹骂你一句,你就让水神老爷抽他一巴掌。” 隋彬呆若木鸡,寒食江神一阵头大。 女子壮起胆子抬起头,飞快看了一眼她爹的面容,便又垂下头颅,呜咽起来,小声道:“爹,是女儿不孝。” 崔东山气得快步走去,一巴掌拍在女子脑袋上,笑骂道:“你个没出息的。” 寒食江神眼见着这位大骊国师就要离去,赶紧尾随其后,轻声问道:“国师大人今夜不在这里休憩?” 崔东山说道:“这么大杀气,我害怕。” 寒食江神哭笑不得。 走到门槛的时候,崔东山先看了眼两两无言的父女,才对寒食江神说道:“你运气比她好多了,有个不这么迂腐刻板的亲爹。” 寒食江神愈发低眉顺眼:“国师大人已经见过我父亲了?” 崔东山点头道:“他老人家还请我们吃了几顿山野时令佳肴。说实话,比你这大鱼大肉搭配庸脂俗粉要好太多了。” 寒食江神笑道:“我岂敢跟父亲相提并论。” 崔东山停下脚步,拍了拍这位水神的肩膀:“我那两脚的折损,等到大骊吃下了黄庭国,只会补偿你更多。那张白玉椅子,对你们这一族还算有点用处,送你了。” 低头弯腰的寒食江神沉声道:“愿为国师大人效死!” 崔东山显然并未当真,让寒食江神不用相送,独自走出大水府邸,跃入寒食江之中。不见他的手脚有任何动作便能够灵活游弋,身姿飘逸,像一条上古时代就生活在古蜀国版图上的白色蛟龙。 他最后顺着水流来到老城隍旧址的那口水井底下,没有立即去往近在咫尺的秋芦客栈,而是停下了身形,长时间一动不动,双手负后,站在井中抬头观天。 井口突然有人开口询问:“你怎么不上来?” 崔东山笑道:“我不敢。” 陈平安道:“你上来。” 崔东山摇头道:“我不。” 陈平安心平气和道:“我们好好聊聊,先讲道理,不会一开始就打打杀杀。再说了,我就会那么一点蛮力,真要打架,打得过你崔东山?” 崔东山使劲摇头:“我就不!” 陈平安皱眉道:“为什么?” 崔东山大声道:“我怕热,井底下凉快些。”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站起身,绕着古井缓缓而走。 下边很快传来声音:“陈平安,你别装了,你不认我是学生,可我认定你是我先生啊,所以我打不能打你,杀不敢杀你,一旦你执意要动手,我肯定吃闷亏。还有,你那一身杀气都快装满这口老井了,我这要是还上去挨揍的话,我傻啊?” 崔东山笑呵呵说着话,脚踩在微漾的水面上,伸手摸向老井内壁,幽绿青苔柔滑冰凉。 虽然嘴上的言语轻松随意,可是他此刻的心情一点都不惬意,简直比起在大水府邸装大爷更加耗费心神和所剩不多的家底。因为从江底沿着地下水来到井底后,他第一次意识到,上边那个姓陈的小子竟然真的能够威胁到他的性命。虽然不清楚陈平安隐藏了什么惊世骇俗的手段,但是他的直觉一向很准。 陈平安脚下在绕圈子,但是不愿跟那家伙兜圈子,直截了当问道:“那些出自县衙署的形势图,你是不是让县令吴鸢偷偷动了手脚?” 崔东山喊道:“喂喂喂,陈平安,你说什么,我听不太清楚。” 陈平安点头道:“那就是了。” 崔东山顿时急眼了:“啥?还有这样的道理?” 陈平安道:“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会不会伤害李宝瓶他们?” 崔东山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我说了答案,你会相信我吗?”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不会。” 崔东山气得跳脚:“那你问个屁啊!” 上面的少年不再说话,崔东山竖起耳朵听了听,没有动静,顿时有些慌张,一肚子委屈,神情悲壮,心想:他娘的,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换成今夜大水府邸,随便拎出一只蝼蚁丢在你陈平安面前,你再这么嚣张试试看。 只可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崔东山赶紧伸长脖子嚷嚷道:“陈平安,陈公子,陈兄弟,陈大爷,陈老祖宗!您死活不乐意当我的先生,不当就不当,可是我们无缘无故又无冤无仇的,能不能别这么不讲道理?不讲情分的话,咱俩稍微讲一点江湖道义也行啊!” 上面终于有了回应:“我答应过齐先生,要把他们安全送到大隋书院。” 崔东山彻底沉默下去。水井旁,在这句话过后,亦是无声无息。 陈平安一直不信任崔东山,对他戒心很重。 姓崔的从一开始就心怀叵测,这点毋庸置疑,瞎子都看得出来。 比如这次,姓崔的先以那座城隍庙为引子,水到渠成地牵扯出秋芦客栈,看似好心好意,实则用林守一的修行抛出诱饵,让他陈平安主动要求寻找老城隍旧址。 出了大骊野夫关后,这一路上,相较之前的磕磕绊绊,实在太过顺遂。林守一安心修行,李槐就是没心没肺的,李宝瓶虽然嘴上不说什么,可是朱河、朱鹿这对父女的事情让她有些受伤。而且她一路行来,是负笈游学最名副其实的一个,经常会思考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而且相较已是练气士的林守一以及天赋异禀的李槐,李宝瓶才是求学路上最吃苦头的那个人。 至于谢谢和于禄,本就是崔东山带入队伍的,另当别论。 陈平安虽然一天到晚比谁都忙碌,除了照顾三人的衣食住行,赶路的时候需要不断走桩练拳,空闲的时候就以立桩剑炉滋养身躯、缝补漏洞,但是不管是在棋墩山的厮杀之中,还是面对朱鹿在红烛镇枕头驿的阴险刺杀,或是遭遇嫁衣女鬼楚夫人后的身陷险境,以及之后黄庭国的跋山涉水,陈平安始终没有忘记一件事:护送李宝瓶三人去往大隋求学。 今夜在凉亭,林守一离开之前提醒了一句,说崔东山此人想要从他陈平安身上索取的东西不一定非是实物,可能是一些很大很空的东西,涉及修行之人的大道。 李宝瓶也曾无意间说起过姓崔的下棋很厉害,她和林守一最多推算后边几步棋,但是姓崔的可以计算得很深远,远到让她、林守一、谢谢和于禄都无法想象,很可能在起手的时候就想到了中盘,甚至是收官。 陈平安在林守一离开凉亭后,看着那口老井,越来越觉得心结难解。 他想来想去,非但没有捋清楚脉络,反而脑子里一团乱麻。最后他实在没办法,开始尝试着把所有烦琐复杂的事情都暂且搁置,把一切都倒推回最开始的地方。 比如说家乡小镇,又比如说第一次见面。 然后陈平安想起了一个局外人——县令吴鸢。 有县令就会有官署,而他身上那一张张大大小小的形势图,真正的来源,是那座衙署,而不是阮秀姑娘。 陈平安回到屋子后,开始摊开那些地图,这一看就是整整一个时辰。 依然找不到确切的真相,但是隐约之间,陈平安看到了一条线。 这条线在各幅地图上加在一起,兴许都不足一丈长度。 但是这点长度,却让陈平安他们辛辛苦苦走了这么久。 崔东山举起双手:“怕了你了。我对天发誓行不行?我崔东山保证不会伤害李宝瓶、李槐、林守一他们三个小屁孩!” “崔东山,”陈平安犹豫片刻,“你是认真的?” 崔东山胸脯拍得井口都能听到响声:“相信我一回!” 就在此时,一个清脆嗓音欢快响起:“小师叔!你果然在这里!” 李宝瓶一个迅猛冲刺,呼啦啦飞奔到凉亭,一个起跳飞跃,两条纤细胳膊在空中使劲摆动,咚一声,双脚几乎同时落地,笔直站在凉亭外,身体歪来倒去,摇摇晃晃,最后站定,看看离着老水井还有点距离,继续飞奔。 陈平安张了张嘴巴,啼笑皆非,快步向她走去,问道:“怎么,睡不着?” 李宝瓶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那个谢谢睡觉打呼,吵得很。”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李宝瓶立即老实说道:“好吧,我承认她睡觉不打呼,是我自己做噩梦吓醒了。” 陈平安转头瞥了眼水井口,收回视线后,笑问道:“做了什么噩梦?” 李宝瓶摇头道:“我从小就几乎每天都做梦,可醒来后,从来不记得做了什么梦,只记得大概是好梦还是噩梦。” 陈平安拉着她走回凉亭坐下。 李宝瓶滔滔不绝道:“小师叔,我们离开小镇,走了快有小半年,根据地图显示,路程已过大半。时间过得真快啊,比我跑得还要快了,对吧?唉,大隋如果在咱们东宝瓶洲的最南边就好了,我还能跟小师叔看看大海的光景。小师叔,你说铁符江、绣花江的江水就那么大了,那么大海该是多大的水啊!听我大哥说那边有座老龙城,在城头上朝南边望去,那浪头高到十几层楼。你说吓不吓人?” 陈平安笑道:“如果走到那么远的地方,要磨破很多很多双草鞋。不过我们这次是去山崖书院的,听说到了大隋境内,山路就很少了,到时候你们就不用再穿草鞋了,都买舒适的靴子穿。” 李宝瓶低头看了眼自己脚上的厚实草鞋,抬起头,咧嘴笑道:“到时候我跟小师叔穿一样的靴子,就是大小不同而已。我们说好了啊。” 陈平安打趣道:“怎么,嫌弃小师叔不穿靴子,继续穿草鞋,到时候给你们丢人?” 李宝瓶一脸惊讶,瞪大眼睛:“哇,小师叔你如今都会跟人开玩笑了!” 陈平安愣了愣。 李宝瓶坐在长椅上,晃荡着那双踩着小草鞋的脚丫,仰起头,无意间发现檐下挂着一串小风铃,没来由说道:“小师叔,我总觉得先生在想念我们。” 陈平安点点头。 李宝瓶脑袋靠在朱漆亭柱上,闭上眼睛,侧耳聆听。 仿佛是世间最后一缕春风吹动着檐下铃铛,叮咚叮咚叮叮咚…… 李宝瓶等了很久,结果都没能等到第二串风铃声,猛然间跳下椅子飞奔离去,一边跑一边转头挥手:“小师叔,我先去睡觉啦!” 陈平安笑着摆了摆手,然后返回老水井那边。 崔东山始终待在原地,既没有从井底离去,也没有出现在井口。 第30章 请破阵 龙泉县西边山脉绵延,其中有一座山头叫落魄山。一个名叫傅玉的文秘书郎,作为县令吴鸢的头号心腹,之前在县城与外人起了纷争。吴鸢不愿在这个关头节外生枝,更不希望有人拿此做文章,便让傅玉负责盯着落魄山山神庙的建造,事实上算是避风头来了。在一个月明星稀的深夜,这名大骊豪族出身却沦为浊流胥吏的京城年轻人,独自一人找到了一个在落魄山搭建竹楼的奇怪家伙。 那家伙看到傅玉后,笑问道:“不应该是那位崔国师的学生吴县尊亲自来找我吗?” 傅玉脸色淡然,开门见山地解释道:“吴鸢是娘娘安插在他先生身边的棋子,而我是国师大人安插在吴鸢身边的棋子。” 俊朗的外貌,世家子的风范,漠然的眼神,再加上冷冰冰的措辞,与傅玉在衙署一贯给人的温文尔雅的印象有着天壤之别。 傅玉一语道破天机后,伸出一只手掌,摊开在对方眼前。 魏檗从傅玉手掌中拿起一枚黑色棋子,伸手示意傅玉坐在一把竹椅上,满脸笑意:“明白了。那么咱们就一个漫天要价,一个坐地还钱,在这明月清风之下,行蝇营狗苟之事?” 傅玉看着这位昔年的神水国北岳正神,点了点头,对于魏檗的冷嘲热讽,没有恼羞成怒。他坦然坐在小竹椅上,转头看了眼夜色里远未完工的竹楼。竹楼不大,耗时已久,却只搭建了一半还不到,因为魏檗并未花钱雇用小镇青壮男子,也不愿意跟龙泉县衙署打招呼,借调一拨卢氏刑徒,始终亲力亲为。 如今只有落魄山在内的几座山头不设山禁,樵夫村民依然可以进入落魄山砍柴。其余山头都有各路神仙在让人打造府邸,热火朝天,每天山头上都会尘土飞扬。 传言落魄山有深不见底的山崖石穴,周边可以看到一条巨大的碾压痕迹。在落魄山建造山神祠庙的衙署胥吏和青壮百姓,很多人都说看到过一条身躯粗如井口的黑蛇经常会去溪涧那边饮水,见着了他们,那庞然大物既不畏惧退缩,也从不主动伤人,自顾自汲水完毕、游弋离去。 魏檗给自己打造了一柄精致素雅的竹骨纸扇,坐在竹椅上,跷着二郎腿,轻轻扇动阵阵清风。 今年整个夏季几乎没有几天酷暑日子,如今就要入秋,让人措手不及。仿佛是李宝瓶在地上跳着炭笔画出来的方格,一下子就从春天跳到了秋天。 傅玉犹豫了一下,先说一句题外话作为开场白:“虽然阵营不同,可吴大人是个好人,以后更会是一个好官。” 魏檗满脸不以为然,笑了:“那也得活着才行。” 傅玉脸色有些难看。 魏檗对此故意视而不见,竹骨纸扇缓缓摇动,山风徐徐而来,他鬓角发丝被吹拂得飘飘荡荡,真是比神仙还神仙。魏檗懒洋洋道:“我手里头能拿出来做交易的东西就那么点,不如你先说说看我能得到什么。” 傅玉深吸一口气:“成为大骊北岳正神!” 魏檗神色从容,微笑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们的北岳正神在那场大战之后依然安然无恙啊。大骊皇帝总不可能随随便便就拿掉这么一个重要的神位吧?” 傅玉放低嗓音:“之前陛下提议将此处的披云山升为新的大骊北岳,后来被搁置,但是近期有了新的进展,陛下决定大刀阔斧地推进此事。” 魏檗问道:“当真?” 傅玉点头:“当真。” 魏檗玩味笑道:“是不是仓促了些?别说大隋高氏,你们大骊连黄庭国都还没拿下,就开始把北岳放在一国版图的最南端了?” 傅玉沉默了。他嘴巴很严实,绝不轻易评价皇帝陛下的决定。 魏檗收起折扇,思考许久,感慨道:“大骊画了这么大一个饼给我啊。” 他站起身,用折扇拍打手心,转头瞥了眼竹楼。 “哈哈,你们大骊皇帝眼光真不错,我魏檗可是被阿良捅了一刀还能够活蹦乱跳的存在。所以当这个北岳正神,绰绰有余。” 最后,他凝视着傅玉,眯眼道:“好了,你可以说说看,到底要我做什么?” 这一刻的魏檗,不再是那个在棋墩山石坪初次露面的白发苍苍土地爷,也不是那个手捧娇黄木匣的俊美青年,更不是那个在山路上与某个少女擦肩而过的可怜人。 傅玉有些紧张,因为眼前这位,极有可能是未来整个东宝瓶洲最有分量的北岳正神,没有之一。 红烛镇往西两百多里的绣花江上游,江水中央有一座小孤山,俗称馒头山,山上土地庙的香火只能算凑合。 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走出”那座掉漆严重的泥塑神像,落地后,伸手从香炉里拎起一个朱衣童子,才巴掌高度,是这座土地庙硕果仅存的香火童子。汉子将他放在自己肩头,开始向外走去。江水滚滚,汉子直接踏江而走。 睡眼惺忪的朱衣童子趴在肩头,破口大骂:“你大爷的,干吗打搅大爷睡觉?之前那趟围剿无功而返,你整个人就有点怪怪的,是不是见过了诱人的红烛镇船家女,又没钱睡她们,把你给躁的?” 汉子难得没有拾掇这个嘴欠的香火小人,语气沉闷道:“我们去红烛镇找到那条鲤鱼精,送给他一颗来自骊珠洞天的蛇胆石,他很快就会成为冲澹江的水神。你要是愿意,以后就跟他混好了,水神祠庙的香火,怎么也比我这屁大的土地庙要旺盛……” 朱衣童子先是错愕,然后大怒,跳起身来,一巴掌一巴掌狠狠打在汉子脸颊上。只是对方好歹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土地爷,这种程度的拍打对他来说无异于挠痒。这个香火小人一边蹦跳一边破口大骂道:“你大爷的,不许侮辱大爷我!” 朱衣童子最后颓然坐在汉子肩头,伤心哽咽。 汉子咧嘴笑道:“不愿意去享福就算了,喜欢留在家里受罪,就继续在这混吃等死好了,我才懒得管你。” 朱衣童子闻言后立即擦拭眼泪,破涕为笑:“金窝银窝不如自家草窝嘛。对了,你可别误会,我对你和那座破庙没有半点留恋,大爷只是舍不得那只香炉!” 汉子不置一词。 朱衣童子沉默片刻,轻声问道:“你是咱们州任职土地爷最久的,好些跟你辈分相当的昔年同僚,如今最差也是城隍爷了。你明明跟他们关系不差,好多人想要来拜访,你为何死活不愿意见他们?” 汉子显然不愿提起这一茬,沉默不语。 跟他相依为命的朱衣童子却不愿就此放过自己主人,喋喋不休道:“咱们的邻居,那个绣花江骚婆娘,每次偷偷看你,一双眼眸春水汪汪的,连大爷我都快把持不住了,你为何偏偏如此铁石心肠?她手底下那些虾兵蟹将若是晓得你也是有这么些关系的,哪里敢成天欺负咱们。只要是通了灵性的水族,有事没事就往咱们这边吐口水,气死老子了!害得我每次去城镇逛荡,族类从来都不爱带我玩,嫌弃我出身差,是穷光蛋泥腿子。都怪你!” 汉子心情不错,笑道:“子不嫌母丑,就你废话多。” 朱衣童子翻了个白眼,气哼哼道:“这些年我也听了许多小道消息,有说是你当初惹恼了大骊京城礼部的大人物,人家拖家带口来烧香祭祀的时候,你不好好供奉起来也就罢了,还对他们很不客气。还有说是你祸害了某个仙家府邸的黄花闺女,使得情关难过,耽误了大道,门派掌门就给大骊朝廷施压,要你守着破庙当一辈子的土地爷。再有……” 汉子笑道:“行了行了,陈芝麻烂谷子的糊涂账,我都已经忘了,你瞎猜什么,皇帝不急太监急的。” 朱衣童子一个蹦跶就是一耳光甩在汉子脸上:“你说谁太监呢?” 汉子对于小家伙的以下犯上不以为意,突然从怀里掏出一颗晶莹剔透的嫩绿石子放在肩上:“这就是传说中的蛇胆石,让你见识见识。水族,尤其是蛟龙之属的水族,一旦吞食下腹,只要能够撑着不死,修为境界就能够突飞猛进,而且没有后患,等同于仙家一等一的灵丹妙药。” 朱衣童子赶紧双手扶好那块“半人高的巨石”,好奇地问道:“谁给你的?为啥他不直接送给化名李锦的那条锦鲤?” 汉子摇头道:“当时懒得问,现在懒得猜。” 朱衣童子双手捧脸,欲哭无泪:“苍天老爷啊,我怎么摊上这么个不知上进的主人啊!天可怜见,作为补偿,赏给我一个活泼可爱、国色天香、知书达理、出身高门的小姑娘做媳妇吧!” 汉子取走蛇胆石,打趣道:“就凭你?下辈子吧。” 朱衣童子怒气冲冲地爬上汉子的脑袋,坐在乱糟糟的头发之中,安静了片刻,就开始扭来扭去。 汉子问道:“你干啥?” 朱衣童子气呼呼道:“你刚才的话太伤人了,我想拉泡屎在你头上。”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汉子一怒之下,抓起小家伙,就往对岸猛然丢掷出去。 朱衣童子在空中翻滚,欢快大笑:“哇哦,感觉像是仙人在御剑飞行啊!” 踏江前行的汉子气笑道:“小王八蛋玩意儿。” 一道滚滚黑烟从地底涌出,出现在悬挂“秀水高风”匾额的恢宏宅邸前,凝聚成人形。原本死气沉沉的大宅,千百盏灯笼同时亮起,红光冲天。 一名脸色雪白的女子从府内飞掠而出,悬停在匾额之前,厉色怒容道:“你还来做什么?怎么,先前你失心疯,差点坏我山根水源,是没打过瘾还是如何?” 不知为何,楚夫人已经不再穿那件鲜红嫁衣。 阴神说道:“你想不想离开此地?如果想的话,你需要付出不小的代价,比如换我来做这座府邸的新主人。” 楚夫人一手捧腹大笑:“失心疯,你这次是真的失心疯了。” 阴神面无表情道:“你知道我不是在开玩笑。你就不想去观湖书院,从湖底打捞起那具尸骨?就不想寻找蛛丝马迹,为他报仇?已经拖了这么多年,再拖下去,估计当年的仇人都已经舒舒服服地安享晚年,然后一个个陆续老死了吧?” 楚夫人骤然沉默,之后问了一个关键问题:“就算我愿意交出此处,你凭什么让大骊朝廷认可你的身份?” 阴神敷衍答道:“我自有门路,无须夫人操心。” 悬浮空中的楚夫人转身望向那块匾额,又转头望向远方的山路。 曾几何时,就在那里,有名身材瘦削的读书人,在雨夜背负着一只破旧书箱蹒跚而行,兴许是为了壮胆,他大声朗诵着儒家典籍的内容。 进京赶考的穷书生,他的眼神很明亮。 楚夫人飘然落地,问道:“这块匾额能够不更换吗?” 阴神点头道:“有何不可?至多百年,我就会将这座府邸原封不动地还给夫人。” 楚夫人缓缓前行,与阴神擦肩而过,就这样走向远方。 她自言自语道:“山水相逢,再无重逢。” 又转头笑道:“府邸枢纽就在匾额。我已经放弃对它的掌控,之后能够取得几分山水气运,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阴神疑惑问道:“你不恨大骊王朝?他们为了让你继续坐镇此地气运,故意对你隐瞒了实情。” 楚夫人一言不发,飘然远去。 黄庭国北方山林之中有一座别业,虽山水险峻,但由于附近的江畔山壁之上有晦涩难解的摩崖石刻,每一个字都大如斗笠,使得游人不断。加上这栋宅子修建了一条可供马车通行的宽阔山路,所以算不得人迹罕至,时不时就会有人路过借宿或是休息。 别业主人是一个精神矍铄的古稀老人,身份相当不俗,是黄庭国的前任户部侍郎。老人一向好客,无论登门之人是达官显贵还是乡野樵夫,都会热情款待。 今夜月圆,山林和江水之上铺满月辉。一个提着一盏昏黄灯笼的老人,腋下夹着一本泛黄古籍,独自从宅院走出,下山来到并无一艘野舟渡船的渡口,从袖中掏出一件拇指长短的小木舟模子,轻轻抛向小水湾中。在距离水面还有一丈高的时候,小木舟突然变大,最后变得与寻常舟船无异,轰然砸在水面,溅起无数水花,在寂静深夜里,声势尤为惊人。 老人登上小舟,却没有木桨可以划水,便抬起手中灯笼,松开手指后,去抽出腋下书籍。那盏本该坠落的灯笼诡谲地悬停在空中,散发出柔和的洁白灯光。 老人盘腿而坐,一手捧书一手翻书,小舟自行驶出小水湾,去往水流相通的大江。他翻书的速度极其缓慢,今夜的江水破天荒地格外平静,小舟几乎没有任何晃动。 当他乘舟来到那处石壁下,才抬起头,望向那些无人能解开谜底的古老文字。 准确说来,其实有人在不久之前给出正确答案了,是一名大骊王朝的白衣少年,看着不过十五六岁,却能够一语道破天机,说那是“雷部天君亲手刻就,天帝申饬蛟龙之辞”。哪怕老人见过了无数次春荣秋枯,那一刻内心仍是惊涛骇浪,只是脸上没有流露出来而已。 老人收回视线,心情复杂,微微叹息一声。 树欲静而风不止。 被一叶扁舟压着的大江水面之下,所有鱼虾蛇蟹龟等一切水族活物,几乎全部匍匐在江底,瑟瑟发抖。 老人收起灯笼和书籍,人与舟一起沐浴在静谧月色里。他又变出一只酒壶,不急于马上喝酒,而是环顾四周,唏嘘道:“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喝酒喝酒!”老人哈哈大笑,开始饮酒,一口接一口。小小酒壶瞧着不过一斤半的容量,但是老人已经喝了不下百口酒。 最后老人喝得酩酊大醉,脑袋晃晃悠悠,随手将那酒壶丢入大江,便向后倒去,扑通一声,直接躺在小舟之内呼呼大睡。 小舟继续逆流而上。突然,小舟头部微微上翘离开水面,然后整条小舟就这样离开了大江,向高空飘荡而去,越来越高。 小舟穿破了一层又一层云海,大江早已变成了一根丝线,整个黄庭国变成了一粒黄豆,东宝瓶洲变成了一寸瓶。 当老人悠悠然醒来,已经不知小舟离开大地有多远,距离天穹有多近。 小舟轻轻摇晃,又来到一条大河,只是不同于人间,这条大河仿佛没有尽头,群星璀璨,无比绚烂。 老人神色悲怆,嘴唇颤抖,喃喃道:“酒呢?”他重新躺下,闭上眼睛,像是记起了最不堪的回忆,满脸痛苦,一遍一遍重复呢喃,“我的酒呢,我的酒呢,酒呢……”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一名潇洒儒士站在大江畔的石崖之上,等待那一叶扁舟的返回。 此人正是观湖书院的崔明皇,作为东宝瓶洲最著名的两大儒家君子之一,他曾经亲身参与过骊珠洞天收官。他在收到两封密信后就赶来此地,要跟国师崔瀺和小镇杨老头一起,与这条老蛟做笔买卖。 因为大骊如今拥有世间最后的半条真龙。 这是最大的筹码,其实也是唯一的筹码。 老城隍旧址,秋芦客栈。 井口和井底,站着两名貌似年龄相近却身份绝对悬殊的少年。 陈平安轻轻跨上井口边沿,微微前倾,望向幽幽的水井底下,喊了一声:“崔东山。” 崔东山双手负后,仰起头,笑眯眯道:“怎么,终于想通了?” 陈平安继续说道:“我们第一次见面,你自称什么来着?” 一瞬间,崔东山猛然警觉,头皮发麻,心湖沸腾。 紧接着,一条雪白虹光从井口撞入井底! 剑气如瀑布倾泻,布满整个水井。 这副皮囊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多少影响到崔瀺的一部分心性,加上古井之内,身体往下沉入水底的速度注定快不过剑气临头,他早已退无可退,便也没有半点退缩,一手在身前掐诀,一手掌心朝向井口,祭出了一份可谓压箱底的保命符。 只见少年洁白如玉的掌心出现一面镜子,镜面仅比井口略小一圈,镜面之上散发出一层淡黄的光晕。 有些白虹剑气顺着镜面边缘,流泻而下,井水瞬间蒸发干净。 整个镜面则挡住了绝大部分剑气,一撞之下,镜面绽放出绚烂的刺眼电光。 砰一声,崔东山身形往下一坠,下落半丈有余,整条手臂颤抖不已,然后被剑气镇压得慢慢弯曲起来,最后手掌逐渐下降到与脑袋持平。 他的脑袋开始歪斜,转为用肩头扛起古镜,同时用双手使劲托住镜子下方。 脑袋可以歪斜,可若是镜子倾斜,被剑气浇灌一身的话,那么就不只是被烧掉一具价值连城的无垢身躯这么简单,而是自己这个“少年崔瀺”也要就此身死道消,世间只留下那个大骊国师崔瀺。 天然生就一具最上品“金枝玉叶”骨骼的身躯,所有关节都发出黄豆爆裂的沉闷声响。崔东山脸庞狰狞,肩头被镜子底部磨出血痕来,脸色苍白,井底的身形被一寸寸往下压去,仍是嘶哑笑道:“老子也有今天?老秀才、齐静春,你们两个王八蛋害人不浅!一个害我从第十二境掉到第十境,一个害我从第十境掉到第五境!有本事就让你们的徒弟和师弟干脆让我彻底沦为凡夫俗子!有本事就来啊!我不信一道二境武夫用出的剑气就能打破这一口雷部司印镜!” 陆地剑仙一剑使出,往往气冲斗牛,起于大地,光耀天空。 陈平安这一剑,因为是往水井底下使出,相对不显山露水,可是井底通往大江的水道已经遭了大殃,连累远处江畔的大水府邸都开始气运摇晃。 寒食江神本以为今夜遭遇是因祸得福,正在跟隋彬、拦江蛤蟆两名心腹喝酒庆祝,结果天降横祸,来了这么一下。“大水府”匾额上三个金字已经开始龟裂出一丝丝缝隙,害得他赶紧掠空来到大门口,伸手扶住匾额两端,以免金字就此崩碎,使得自己身上的一江气运随之流荡离散。 井底,眉心有痣的俊美少年以肩抵镜,满脸痛苦道:“陈平安!你这次要是杀不掉我,我崔瀺就算拼着半条命不要,上去后也要亲手宰掉你!将你的魂魄一点一点剥离开来,让你生不如死一百年!” 在小镇上,姓崔的偷过了宋集薪家墙上的春联,陈平安之后到了杨家铺子后院,曾经跟杨老头说起过绣虎、师伯这些称呼,但是老人并未说话,陈平安便没有刨根问底,只当是杨老头对此不熟悉,或者完全不感兴趣。 因为眉心有痣的少年之前在牌坊楼下自报姓名的时候,说的是两个字,还说第二字很晦涩生僻,所以陈平安从头到尾只确定了一个“崔”字。 后来陈平安想起一件事,宁姚姑娘曾经无意间说起过,大骊有一个绰号“绣虎”的家伙下棋很厉害,是唯一能够让大隋国手视为大敌的人物。 陈平安问过李宝瓶三人可曾听说过“绣虎”,三个跟他一样在小镇长大的孩子俱是摇头不知。陈平安后来还问过阴神这个问题,可是阴神分明知道答案,却说自己有规矩要遵守,不能说,一旦违反那些约定,就会平地起阴雷,让他魂飞魄散。陈平安当然不愿强人所难,就将这个问题搁置起来。 陈平安看阴神对待崔姓少年的态度,从头到尾,疏离而平静,至少没有把他当作敌人,就放心了一些,觉得崔东山也好,棋士绣虎也罢,不管贪图自己什么,终究是“两人之间的捉对厮杀”,哪怕自己“下棋”输了,大不了祭出剑气来个玉石俱焚,一缕不够,就再来一缕,万一两缕剑气用光都杀不掉白衣少年,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但是当陈平安看出地图上那一条线后,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很怕起始于其实比衙署还要更远的源头的这条线,有着自己无法想象的阴谋。比如好端端的齐先生突然逝世,之后学塾的马夫子在带领李宝瓶他们去往山崖书院的途中暴毙,而他陈平安最后反而成了小镇最有钱的人,坐拥五座山头! 姓崔的白衣少年今夜进入水井之前,在屋子里,亲口说起过一方“天下迎春”印章,而陈平安手里刚好有一枚齐先生赠送的“静心得意”。 一定与齐先生有关,一定与李宝瓶三人有关,说不定就是会死人的局面! 陈平安在小镇已经亲身经历过修行之人的冷酷无情,他实在无法想象,一旦可爱的李宝瓶、胆小的李槐和聪明的林守一死在自己眼前,而自己又无能为力,到时候自己心中会有多少悔恨。 陈平安下棋下得又慢又不灵气,这水平自认给林守一提鞋都不配。他虽然最后也没有梳理出完整的来龙去脉,但既然已经想到最坏的结果,那么就绝无可能让下棋厉害至极的“绣虎”步步为营,否则在此人收网的时候,他哪怕身负两缕剑气,都无法改变结局。 如果只是谋划他陈平安身上的物件,或是林守一所谓虚无缥缈的大道,陈平安不会有这么大的决心——那么就先下手为强! 此时此刻,陈平安使出这一缕剑气之后,剑气栖息的那座气府便什么都没有了,于是身躯自己孕育的气机乘隙疯狂涌入其中。这一去一来,带动附近窍穴的气血一起出现剧烈动荡,让陈平安心口出现一阵绞痛,痛得他跌坐在井口沿上,赶紧大口喘息。 由于受到古镜的阻挡,剑气虹光在水井内久久没有散去。陈平安死死盯住水井底下,赶紧调整呼吸,试图强提起一口气——失败——再次尝试,如此反复。 少年两眼通红,两耳嗡嗡作响,心脏有如擂鼓,体内所有经脉像是暴雨过后的一条条江河溪涧一同奔泻起来。只剩下一个念头的少年摇摇晃晃站起身,在心中告诉自己:“再来,一定要再来一次,一定要让最后这一缕剑气做到在气府内蓄势待发,要不然一旦那人犹有余力反扑,会害死所有人的!我答应过齐先生,他们一个都不能出事情,我一定要说到做到……” 意识模糊的草鞋少年凭借着一股执念,一步跨上井口,紧接着是另外一只脚。 不管上半身如何晃荡,陈平安的两只脚如扎根在井口之上。 可惜这一幕,无人得见。 少年双指并拢作剑,颤颤巍巍,指向水井底下。 东宝瓶洲西边,一处大海之滨,有个穷酸秀才正打算离开东宝瓶洲,返回极其遥远的中土神洲,临时感知到某处的情况后,无奈道:“你这娃儿,真是年纪越小越作死啊。教不严,师之惰。罢了罢了,自己拉的屎自己擦屁股。” “让我看看在哪里……黄庭国北边,还没到大隋……咦?距离那条江很近嘛。很好很好,之前凑巧去过那打雷崖,可以省去很多时间。” “本事太大,本领太多,也不好啊,做选择的时候就是麻烦。容我想一想……嗯,就用道家缩地成寸好了。” 老秀才颠了颠背后行囊,唉声叹气,伸出脚尖,在身前撮出一堆沙土,一番念念有词,然后一脚将那个小沙堆踩平。 与此同时,老秀才身形消失不见。转瞬之间,出现在了那座写有“天帝申饬蛟龙之辞”的古蜀国遗址的大崖之上。前后脚轻轻踩在山顶,站稳后看了眼远方,老秀才神色满是自得,感慨道:“没了这副皮囊当累赘,是要厉害一些。” 整座山崖轰隆隆摇晃起来,一条大江之水更是宛如一块铺在桌面上的绸缎被人一手扯住使劲抖了几抖,附近江水每隔数十丈距离就涌起高达数层楼的大浪头。 老秀才不愿因此坏了两岸风土,赶紧伸手往下压了压,如有恶蛟兴风作浪的江水一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这个时候,老秀才才发现崖畔最边缘的地方有一老一小两个儒士模样的游客正瞪大眼睛望向自己,只得尴尬笑道:“月色不错,月色不错,我就不打搅你们欣赏风景了,你们就当我没来过。” 老秀才随即眺望远方一眼,点点头:“是那里了,还好不远。” 他一脚刚要跨出,神色突然凝重起来:“咦?” 以这座江畔大崖为圆心,约莫十里之外的圆线之上,一道道剑气凭空出现,凝聚成一个惊世骇俗的巨大圆形剑阵。 触及剑气丝毫者,必成齑粉。这是观湖书院崔明皇的第一感觉。 雷池绝对不可逾越。这是从星河之中返回人间的老人此时脑海里的想法。 然后两人面面相觑,面上都是苦笑和惊疑。 老秀才叹了口气,有些头疼,嘀咕道:“这是弄啥咧?” 有女子嗤笑的嗓音响起,只闻其声不见其面:“怎么,只准你们有帮手,就不许我家小平安也有啊?” 崔明皇此刻相当头疼。在别处,他崔大君子怎么都该是一等一的神仙,被尊为座上宾,阿谀之词能够听得耳朵起茧子。可惜在今夜在此地,他却沦为最不起眼的那只蝼蚁,甚至有可能连蝼蚁都不如。这种糟糕的感觉,让习惯了高高在上的他满腹气闷,不得不默念儒家经典,压抑杂念。 他看了眼那个乘舟从天上星河返回人间的老人,老人如今台面上的伪装身份是黄庭国前任户部侍郎,实际上是一条年纪大到吓人的老蛟。 老蛟此时比崔明皇要镇静许多,一手捻须,饶有兴致地观看那座剑气牢笼,自言自语,啧啧称奇。 崔明皇此行是奉国师之命悄然南下,要来跟此地蛰伏的老蛟商议秘事。大骊国师想要这位暂时化身为黄庭国前任户部侍郎的老人出任建造在披云山的新书院的首任山长,而他崔明皇依旧是之前约定的副山长,再加上一位声望足够的大骊文坛宗主,三人共同执掌那座填补了山崖书院空缺的新书院。相信以大骊皇帝的野心和魄力,尚未命名的披云山新书院一定会比齐静春的山崖书院更加规模宏大、文气郁郁。 至于原本答应他的观湖书院的新山长位置,据说大骊皇帝私下另有补偿。 崔明皇在收到国师崔瀺的密信之前,根本不知道小小黄庭国的小池塘竟然还隐匿着这么一条大蛟,以蛟龙之属得天独厚的坚韧身躯、天生掌握的水法神通,哪怕是十境修为,战力也绝对不输十一境练气士。 密信里披露,自那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斩龙一役之后,以蛟龙众多著称于世的上古蜀国,山川江河之中,血流千万里,处处是蛟龙的残肢断骸,惨不忍睹。 随后在漫长的岁月长河里,这条高龄至极的老蛟隐蔽得极好,一直不断幻化相貌,当过将相公卿、贩夫走卒、武将豪侠,可谓历经人世百态,山河沧桑。 老蛟对于繁衍生息并不感兴趣,子嗣极少,整个黄庭国周边山水,不过是一女两子而已。其中幼子正是大水府的寒食江神,而长女则是秋芦客栈刘嘉卉所在紫阳府的开山祖师,只不过她的真实身份,对外一直秘不示人,哪怕是紫阳府第一代嫡传弟子,知道此事的人也寥寥无几,如今随着那些紫阳府老祖的逝世,真相早已湮灭。至于老蛟的长子,性情纯良,异于蛟类,且自幼喜欢云游四方,如今杳无音信,还在不在东宝瓶洲都难说。 背着行囊的穷酸老秀才刚刚从海滨以道家缩地成寸的神通来到这里的山顶,如何都没有想到会被人拦阻,关键是麻烦还真不小,因为被冲天而起的剑气城墙阻绝了天地气机,哪怕是自己都暂时无法感应外边,这让老秀才愈发愁眉苦脸。 他揉了揉下巴:“我的个乖乖,如今外边的婆姨都这么厉害啦?” 他又叹了口气,抬起手臂,屈指虚空一叩,轻声道:“定。” 天地瞬间万籁俱寂,再无江水滔滔声,也无阵阵山风撞上剑壁的细微粉碎声。 这十里山河之内,光阴不再流逝。儒圣气象,浩浩荡荡。 崔明皇由惊惧变成狂喜,开始在心中大声朗诵圣人教诲,以此增加自身的浩然之气。这对一位志在成圣的儒家君子来说,是千载难逢的际遇。 这一刻,就连见多识广的老蛟都给震惊到了,下意识后退数步,跟那个其貌不扬的老秀才拉开距离,哪怕这点距离根本无济于事,为的就是表露出一个谦恭态度。 在上古蜀国时代,斩龙之前,老蛟尚且年幼,听族中长辈说起,文庙神位仅仅在至圣先师之后的一位儒教圣人曾经跟四方龙王订立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蛟龙在岸上陆地,需要见贤则避,遇圣则潜。 曾有仅次于四方龙王的湖泽大龙自恃身处大湖之中,当着游历岸边的圣人的面兴风作浪,故意将浪头抬高到比岸边城池良田还要高的天空,恫吓沿岸的百姓,以此挑衅圣人。此举意思是:我不曾上岸,不曾违反规矩,你便是儒家圣人,能奈我何? 当时还年幼的老蛟刚刚觉得此举大快人心,结果就听长辈心有戚戚然说出了后边的惨事。当时那位儒家圣人便伸出一根手指,说了一句类似今晚老秀才瞬间移动时的言语,以指点江山定风波的莫大神通,将那条真龙定身于空中,令湖水倒退数十里,于是真龙便等同于擅自上岸了,并且遇圣人而不潜,所以圣人将其剥皮抽筋,镇压于水底一块大如山岳的湖石之下,罚其蛰伏千年不得现世。 那一次,长辈语重心长地叮嘱年幼晚辈,那些个儒家圣人,尤其是在文庙里头有神坛神像的,脾气其实都不太好,要不然为什么会有“道貌岸然”这个由褒到贬的说法? 老蛟当时疑惑询问:“儒家圣人此等行径,不是不守规矩吗?” 长辈愤懑回答:“蠢货,你忘了规矩是谁亲手立的?” 此刻崖顶的老蛟不知记起了什么陈年往事,有些感伤,喃喃道:“龙蛟之流,替天行道,行云布雨,贵不可言,几乎可算是听调不听宣的割据藩王,最终沦落至此,几乎绝种,怨不得圣人们,实在是野心使然,咎由自取。” 老秀才“咦”了一声,转头望向古稀文士模样的老蛟,微笑点头道:“知过能改,善莫大焉。难怪上次途经此地,看过了大好风光,仍是觉得缺了点什么,原来是你的缘故。嗯,还有位君子。君子啊,小齐当年……好吧,相逢是缘,可惜暂时顾不上你们。去。” 老秀才一番自言自语,然后手指轻轻向外一抹,老蛟和崔明皇便被强行搬出山崖之巅。 一人一蛟落在远处江面上,各自摊开手心低头一看,然后几乎同时手掌紧握,藏好了各自手心的那些个金色文字,不愿公之于众。 山崖剑阵之中的老秀才环顾四周,大笑道:“藏藏掖掖,可算不得英雄好汉!”他又很快察觉到自己这话说得没道理,嗫嗫嚅嚅,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给自己解围。 山崖临水那边出现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白衣女子,手里撑着一枝大荷叶,权且可以视为一把荷花伞。不过荷叶荷柄皆是雪白色,与白衣白鞋相得益彰,纤尘不染。 老秀才看到荷叶之后,皱了皱眉头,迅速开始心算推衍,最后神色黯然,喟然一叹,抬头望向天空,久久不愿收回视线,喃喃道:“最后一趟是去了那里啊。想当年那个朝气勃发的少年,口口声声‘君子直道而行,宁折不弯,玉石俱焚’,到头来……难为你了。” 老秀才望向那高大女子:“陈平安如果打死了少年崔瀺,不是好事。” 高大女子微笑道:“这样啊,可我管不着,你有本事出了剑阵再说。道理什么的,跟我讲没有用,你去跟我家小平安说,可能还有点用处。”她言语一顿,冷笑,“可前提还是你先要走出去。那两个家伙能被你顺利送出去,是我懒得拦而已。” 老秀才无奈道:“我在世的时候,本来就不擅长打架,如今就更不济事了,你何必强人所难。再说了,陈平安和少年崔瀺,如今一个是我……半个弟子吧,一个是半个徒孙,你说我更帮谁?我这趟去那边,虽说是帮崔瀺活命,可归根结底,还不是为了陈平安好?” 高大女子点头道:“道理是很有道理。” 随即又摇头:“可我这趟出来,根本就不是为了跟人讲道理的啊。” 老秀才愈发无奈:“看在你家小平安的分上,给我一个例外呗?我就是一个教书匠,你不听道理,我就是空有一身本事没了用武之地。而你又是四个天下最会打架的几个人……几把剑之一……说剑也不全对,算了算了,不纠结这个称呼,总之这样对我很不公平啊!” 高大女子手持古怪大伞,脸色漠然:“破阵吧。” 老秀才万般无奈,只得小心翼翼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高大女子嘴角翘起:“知道啊,文圣嘛。” 老秀才愕然,心想敢情是知道自己底细的,还这么不给面子,这就有点过分了啊。 如今的浩然天下,儒教教主这位老人家是天底下所有儒家门生尊奉的至圣先师,坐在文庙最高最正中处。接下去就是分列左右的儒教第二代教主礼圣和为整个儒家文脉继往开来的亚圣。 礼圣获得至圣先师最多的赞誉和嘉奖,被儒家视为道德楷模、礼仪之师,制定了儒教最严谨繁密的一整套规矩。亚圣公认学问之深广最接近至圣先师,而且别开生面,让儒家得以真正成为天底下唯一的“帝王师学”。 再接着,便是眼前这位居文庙第四高位的文圣。当然,这已是陈年往事,如今这个位置已经空悬很久,因为神像一次次被降低位置,最后连文庙都待不下去了,被搬了出去。堂堂第四圣人,从儒家道统里卷铺盖滚蛋,这也就罢了,最后连神像都没能保全,被一拨性子执拗极端并以卫道士自居的儒家门生打得粉碎。 老秀才伸手绕到身后,拍了拍行囊,行囊消失不见。 他又耐着性子问道:“不然咱们有话好好说,不打行不行?” 高大女子略作思量,点头道:“那我就客气一点?” 老秀才欣喜点头,笑呵呵道:“如此最好。” 一瞬间,那座剑阵的剑气愈发浓烈磅礴,那股不可匹敌的剑势简直拥有割裂天地大道的迹象。 相传,上古剑仙众多,豪杰辈出,敢不向三教祖师低头,肆意纵横各大天下,以止境剑术、至境剑道、无敌剑灵仗剑人间。 高大女子扯了扯嘴角:“请文圣破阵!这么说,是不是客气一些了?” 老秀才一跺脚,气呼呼道:“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古人诚不欺我!” 高大女子拧转那枝不知何处摘来的雪白荷叶,杀机重重。虽然她脸上笑意犹在,可怎么看都寒意森森:“打不过就骂人,你找削?” 原先遍布于十里之外的圆形剑阵瞬间收拢,变成只围困住河畔山崖这点地方。与此同时,剑气愈发凌厉惊人,剑气凝聚而成的剑阵墙壁让天地间无形流转的虚无大道都被迫显现出来,黑白两色激烈碰撞,火光四溅,最终一起归于混沌虚无。 老秀才缩了缩脖子,灵光乍现,立即有了底气,大声道:“打架可以,但是咱俩能不能换一个打法?你放心,我这个要求能够顺带捎上陈平安,保证合情合理,合你心愿!” 高大女子沉默不语,突然看到老秀才在可劲儿给自己使眼色。 她犹豫片刻,点头道:“可以。” 客栈内,井口上,陈平安双指并拢作剑,指向井底。 第一缕剑气造就的虹光在老水井内渐渐淡去大半,不再是那般让人完全无法直视的耀眼刺目。借着光亮,陈平安依稀可见这一缕“极小”的剑气在离开气府窍穴后凝聚实质,如同一场暴雨,疯狂砸在一块“地面”上,而这块承受暴雨撞击轰砸的地面好像是一块圆镜的镜面。 陈平安当然不会知道,那叫雷部司印镜,来历不凡,大有渊源! 在上古一位职掌雷法的天帝陨落后,雷部诸神随之趁势而起,瓜分掉了万法之祖的雷霆权势,各自掌握一部分雷霆威势。再往后,就更加处境不堪,除了司职报春的那位雷部神祇之外,其余众多神灵早已沦为山水河神之类的存在,要么受三教圣人约束敕令,不得跨出“雷池”,要么经常被类似风雪庙、真武山之流的兵家势力,或是一些道家宗门,以雷法符箓、请神之术将其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而这面雷部司印镜的主人曾是雷部正神之一,虽然屡遭劫难,从镜面到内里早已破败不堪,里头的雷电光华几乎消磨殆尽,但绝不是中五境修士能够打破的。 古井内的白衣少年,身形已经被镇压向下一丈多,仍是用双手和肩膀死死抵住镜子底部。被剑气冲撞,镜面震动不已,不断崩开碎裂,但是很快又被镜子内蕴含的残余雷电自动修复为完整原貌。 剑气攻伐如铁骑凿阵,镜面抵御如步卒死守。 两者相互消磨,就看谁更早气势衰竭。 崔东山咬紧牙关,满脸鲜血,模糊了那张俊美容颜。此时已经没有多余力气撂狠话,他只能在心中默念:“熬过这一场剑气暴雨,我上去后一定百倍奉还!一定可以的,剑雨气势由盛转衰,我只要再坚持一会儿,陈平安你等着!” 虽然井底少年心气不减,可这般浑身浴血的模样,实在是凄凉了一些。 哪怕是叛出师门的惨淡岁月,一路游历,离开中土神洲,去往南边那个大洲,最终选择落脚于疆域最小的东宝瓶洲,昔年的文圣首徒崔瀺,远游不知几个千万里了,一路上何尝不是逍遥自在,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有谁能让他如此狼狈? 要知道,成为大骊国师之前的游士崔瀺,曾经有句难登大雅之堂的口头禅,只凭喜好斩妖除魔一番之后,就会来一句:“弹指间灰飞烟灭,真是蝼蚁都不如。” 扛着镜子的崔东山身形继续下坠,只是幅度逐渐变小。 镜子还能支撑下去,可是镜子外围不断有剑气流泻直下。被持续不断的剑气浸透,少年的身躯已经摇摇欲坠。他只得心念一动,从袖中滑出一张压箱底的保命符箓。此符珍藏多年,此时用出,少年心疼到脸庞都有些狰狞。 金色符箓先是粘在白衣袖口之上,然后瞬间融化。很快,那一袭白衣的表面就流淌满金色符文,细听之下,竟有佛门梵音袅袅响起,白衣如水纹滚动,衬托得他宝相庄严。 若说金粉、朱砂是画符最主要的材料,那么,另一些可遇不可求的材料一旦制成符箓,符箓蕴含的种种效果就会妙不可言。比如崔东山这一张,就是以一位西方佛国金身罗汉的金色鲜血作为最主要的画符材料,而且这位得道高僧差点就形成了菩萨果位,因此血液呈现出金色,浇注在金粉之中,在符箓之上书写《金刚经》经文,即可化为一张佛法无穷的金刚护身符,便是陆地剑仙的倾力一击都能够抵挡下来。 这让崔东山如何能够不心疼? 祭出这张价值连城的保命符后,少年心中略作计算,便轻松算出剑气至多让镜面崩碎,而镜子本身不会损坏,以后只要每逢雷雨之夜去往电闪雷鸣的云海之中接引雷电进入镜面,过不了几年,这面雷部司印镜就可以恢复如初。 如此一来,崔东山心中大定,略微歪斜手臂,胡乱擦拭了一下脸上鲜血:“奇耻大辱,差点坏了我这副身躯金枝玉叶的根本!” 他闭上眼睛,开始默默蓄势。 这道剑气将散未散的某个关键瞬间,就是他杀上井口的时机。 他当然不会等待剑气全部散尽,一旦被上面的陈平安发现自己没死,那泥瓶巷的泥腿子说不定还真有后续的阴招险招。 毕竟,此时的自己,无论是修为还是身躯,都经不起任何一点意外“推敲”了。 真是大道泥泞,崎岖难行! 少年心中大恨。 当初小镇之行,是国师崔瀺自认为的收官之战,因为涉及证道契机,他不惜神魂对半剥离,寄居于另外一副身躯,以少年形象大大方方离开大骊京城。 原来以为哪怕断不掉文圣先生、师弟齐静春这一脉文运,也能够以泥瓶巷少年作为观想对象,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砥砺心性,补齐最欠缺的心境,从而帮助自己一鼓作气破开十境,便有望重新返回十二境巅峰修为。甚至可借助大骊推广自己的学识,只要自己的事功学问能够遍及半洲版图,甚至一洲之地的儒家门生皆是我崔瀺之弟子,裨益之丰,无法想象。 在当时看来,不管如何计算,崔瀺都能够立于不败之地,无非是获利大小的区别。 但是如何都没有想到,齐静春真正选中的嫡传弟子,不是送出春字印的赵繇,不是送出仅剩书籍的宋集薪,甚至不是林守一这些少年读书种子,而是那个名叫李宝瓶的小姑娘,是一个女子!女子如何继承文脉?女先生,女夫子?就不怕沦为天下人的笑柄?不怕被儒家学宫书院里的那些老人视为头号异端? 更没有想到,齐静春代师收徒,将他崔瀺和齐静春两人的恩师——文圣的遗物,转赠给了少年陈平安。 如此一来,不但文脉没有断绝,薪火相传到了李宝瓶这一代,而且使得原本欺师灭祖叛出师门的崔瀺,重新因为陈平安,再次与文圣绑在一起。 这使得误以为胜券在握的崔瀺心境瞬间彻底破碎,加上无形中的文运牵引,一跌就跌到了第五境修为。所幸之后跟杨老头达成盟约,习得一门失传已久的神道秘术,补全了崔瀺本身钻研的一桩秘术漏洞,得以快速温养魂魄,修为才如枯木逢春,开始回流上涨。但这种秘法存在一个致命缺点:积攒而成的修为是“假象”,用完一次就会被打回原形。除非一口气突破十境,跻身上五境之后,就可以“假作真时真亦假”。虚实不定,真假混淆,便是另外一番天地。 到达秋芦客栈的时候,崔东山的“假象”境界其实已经重新临近第九境,这才有机会以兵家“请神”的手段请出一尊儒家圣人的金身法相,这才让寒食江神吓得肝胆欲裂。境界是假的,手段是真的。否则以寒食江神统率北地水运数百年的阅历和城府,怎么可能被崔东山驯服得像条溪涧小鲇? 井底处,从井口倒下来的暴雨剑气犹然咄咄逼人,剑光被镜面撞得四处飞溅。 崔东山几乎已经双脚踩在井底水道的底部,井水及与大江相通的城中地下水早已被剑气蒸发殆尽。 崔东山在心中开始倒数。 他不想杀陈平安,千真万确,至少暂时是如此。 因为他更像是在拔河,希望将少年拉扯到自己的大道之上。至少短期之内,他不但不会祸害陈平安,反而会尽可能帮助陈平安增长修为,最多就是悄然改变陈平安的心性,春风化雨,潜移默化,最终让他成为自己的同道中人。万一陈平安运气不错,将来有希望继承自己的衣钵,自己也不会拒绝。 但是崔东山是真的想杀李宝瓶。因为这个小女孩以后一旦成长起来,遭受的骂名、排挤越多,他的大道修为就会越受到影响,因为他毕竟与陈平安犹有牵连。这不论是对追求尽善尽美的国师崔瀺还是崔东山而言,都是绝对无法忍受的事情。 崔东山觉得这根本就是一场无妄之灾:我哪怕再像一个居心叵测的坏人,可若是要杀你陈平安,何苦来哉一路装孙子?分明于你是无害的。 你陈平安凭什么因为一点猜测,就要对我痛下杀手? 凭什么你自己觉得我会对三个孩子包藏祸心,就可以出手杀人,丝毫不拖泥带水? 那齐静春一向推崇君子,为何被齐静春看重的你偏偏如此不讲道理?你小子算什么正人君子?老头子又凭什么让我跟你学做人?我崔瀺曾是文圣首徒,曾经传授齐静春学问,论在儒家道统之中的地位,我崔瀺高出贤人君子何止一筹?而你陈平安如此凭心做事,老头子的眼光真是一如既往的糟糕啊。 齐静春帮你挑来挑去,还不是等于帮你挑了第二个我? 双脚触及石板的崔东山继续在心中倒数,伺机而动,心胸间同时涌起一阵快意: 哈哈,如此更好,这意味着我脱离困境后,慢慢折磨你之余,至少会让你陈平安留着一条性命,这样你以后跟随我走那条大道,会走得更加自然顺畅。这么说来,你小子的运气不算太差。 再者,那个死老头子在我身上种下的文字禁锢,只针对你陈平安一人,不许我对你有任何歹念,否则就要受那鞭笞诛心之苦。除此之外,倒是不曾约束其他行径。这与老头子的学问勉强算是一脉相承的,讲究事事追本溯源。正本清源之后,方可在道德文章、为人处世上开枝散叶。 将来我崔瀺要你亲眼看着齐静春的嫡传,那个叫李宝瓶的小姑娘是如何死在你面前的,并且要你晓得何谓大道之争,她又是为何而死的! 时机已到!崔东山抵住镜子的双臂早已血肉模糊,深可见骨,只是毫不在意:“剑气如虹是吧?瀑布倒挂是吧?给老子起开!” 可是就在崔东山自以为得逞的前一刻,就只有这么一点毫厘之差,双脚扎根,稳稳站在井口上的草鞋少年终于蓄势完毕,但其神魂摇荡,五脏六腑无一处不痛入骨髓,所以只能轻轻颤声道:“走。” 第二道瀑布倾泻而下。 你大爷的陈平安,老子就被你害死在这里了。 这是崔东山当时唯一的念头。 陈平安在井口摇摇欲坠。 在这之前。 陈平安今夜第二次坐在凉亭里,当时他和做噩梦惊醒的李宝瓶在凉亭对坐,有一缕无缘无故的清风吹拂小凉亭。 他记起一事,有些心酸,同时跟李宝瓶一起闭上眼睛,仔细聆听檐下铁马风铃声,在心中默默告诉自己:“齐先生,如果檐下风铃的声响是偶数,这事就放一放,忍着那个姓崔的;可如果是奇数,我就出手了。” 叮咚,叮咚,叮叮咚。 第七声之后,再无声响。 于是在李宝瓶离开凉亭后,少年站到了井口边沿上。 更早的时候,在陈平安离开小镇之前。 那次在杨老头的提醒下,陈平安拿着雨伞离开杨家铺子,去追那位登门拜访杨老头并送给他两方山水印的学塾先生。 一大一小走在小街上。 “君子可欺之以方。这句话,你可以说给杨老前辈他们听。” “以后遇事不决,可问春风。嗯,这句话,你只要留在心头就好了,以后说不定用得着。但是我希望用不着。” 说完这句话后,双鬓霜白的读书人难得不像在学塾传授学问时那么古板严肃,眨了眨眼,望向少年,和煦笑着。 在陈平安带着李宝瓶一起离开小镇时。 某位青衫儒士的最后一点魂魄在去过了天外天某座大洞天之后回到人间,与草鞋少年和红棉袄小姑娘并肩而行了一段距离便停下了脚步,望着那位师弟和自己弟子的背影,不再相送。 读书人最后默默挥手作别之时,随着他轻轻挥袖,有一股春风萦绕少年四周,悄无声息,久久不散。 井中。 连同那面雷部司印镜一起,崔东山被狠狠砸回井底,整个人蜷缩在一起,躺在干燥至极的青石地板上,尽量躲在镜面底下。 虽然竭尽全力在作最后的垂死挣扎,可其实他心底已经万念俱灰了。 镜子剧震不已,带给下面的白衣少年巨大的冲撞力,以及剑气流淌过镜面后的剑气“水流”带给少年身躯的巨大灼烧感,都让他开始意识模糊。 就在闭眼的瞬间,老秀才烙印在他神魂之上的禁锢竟然消失不见了。 白衣少年精神一振,如树木久旱逢甘霖后焕发出勃勃生机。崔东山哪里还敢留有余力,此时不拼命更待何时:“哈哈,天助我也!老头子,你竟然也会出现这种纰漏!老不死的你也会有弄巧成拙的一天,真真正正是天助我崔瀺,天无绝人之路!” 只见一个个充满浩然正气的金色大字被满脸痛苦扭曲的崔东山一点点从神魂之中剥离而出。这种让人意念无处可躲的痛楚,可比千刀万剐还要来得恐怖。 可是崔东山头脑愈发清明,“圣人教诲,以文载道”,他驾驭那些暂时无主的金字去撞击那道剑气瀑布。 金字与剑气相互撞击,竟然没有半点声势可言。但越是如此沉默,越是让人惊骇窒息。 不再是任何气力、威势之争的范畴了,而只是另一种形式的大道之争。 这条瀑布,终究是一缕“极小”剑气罢了。而那些金字,也只是被人临时借用而已。 两者僵持不下,最后竟然像是要凑巧打出一个势均力敌的局面。 好似两军对垒,落得一个两败俱伤,皆是全军覆没。 崔东山在察觉到机遇之后,不再束手待毙,而是开始小心翼翼坐起身,然后一点一点蹲起,最后总算是弯腰站立起来了。 他向一侧挪步,镜面瞬间歪斜,将最后的剑气全部倒向井口内壁另一侧,之后干脆随手丢了那面古镜,双脚点地,整个人冲天而起,然后身形瞬间消失不见,只有愤恨至极的阴沉嗓音不断回荡在古井之内:“你现在就算有第三道剑气也来不及了!” 陈平安站在井口,双手剑炉立桩,在最后一道剑气离去之后,就准备以拳法迎敌。 那部《撼山谱》,曾在开篇序文里头清清楚楚开宗明义:“后世习我撼山拳之人,哪怕迎敌三教祖师,切记,我辈拳法可以弱,争胜之势可以输,唯独一身拳意绝不可退!” 与此同时,雅静小院内,李宝瓶在屋内再度惊醒,不是做噩梦,而是被一把槐木剑给拍醒的。 迷迷糊糊的李宝瓶蓦然瞪大眼睛,之前破窗而入的木剑在空中迅速刻画了一个“齐”字,然后嗖一下飞掠向门口。李宝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下床,靴子也不穿了,赤脚奔跑,打开屋门后,跟着木剑来到小师叔住的屋子。因为陈平安尚未回来,所以门没有闩,被飞剑一下子撞开了,李宝瓶跟着飞剑冲入其中,看到它指了指那只背篓。 李宝瓶在飞剑的指点之下,从背篓里掏出一块印章,打开后发现是那方小师叔只给她偷偷看过一次的“静心得意”印。飞剑这才使劲“点头”,迅猛飞向屋外。 李宝瓶握紧这方先生送给她小师叔的静字印,跟着当初莫名其妙出现在背篓里的槐木剑一路飞奔到凉亭,随后跃出凉亭,跑向小师叔所站的井口。 刹那之间,李宝瓶手中的印章挣脱开她的掌心,迅猛掠向井口,高过她小师叔的脑袋,然后沉闷至极地啪一下。 井口上方,有人歇斯底里:“又来?齐静春你大爷!阴魂不散,你他娘的有完没完?” 就看到一个莫名其妙出现在井口上空的白衣少年,额头上被一方印章重重砸中,整个人倒飞出去,摔在地面上。 一身修为点滴不剩的崔东山在昏死过去的前一刻喃喃道:“齐静春,算你狠,我认输。” 陈平安瞪大眼睛,只见那块“静心得意”印在砸中白衣少年的额头后,先是一个反弹,然后在空中凝滞不动,最后像是被人牵线一般给扯了回去。只不过那边扯线之人的力气小了点,静字印在空中晃晃悠悠,高高低低,速度不快。 陈平安追寻着它的轨迹,看到自己和李宝瓶之间悬停着那柄槐木剑,有一个身高跟尾指差不多的金衣女童四肢趴开躲在飞剑下边,手脚死死箍住木剑。此时,那模样玲珑可爱的金衣女童好不容易爬起来站到了剑身上。它晕头转向,脚步跟醉汉似的晃来晃去,看来这趟御剑飞行的经历,对于它来说算不得如何美好。 那方静字印落在木剑上,有些沉,一下压得剑尾翘起,金衣女童整个人滑向印章,手忙脚乱。 李宝瓶之前同样没有察觉到金衣女童的存在,此时见着了,只觉得有趣,便脚步欢快地飞奔过去,双膝微蹲,双手托住槐木剑首尾两端,近距离凝视着那个试图躲避的小家伙。金衣女童愣了愣,似乎天性十分羞赧,伸手捂住脸庞后,双脚并拢,笔直蹦跳起来,落地后身形竟然没入了槐木剑,就此消逝不见。 陈平安不明就里,不愿在这件事上纠缠不休,沙哑提醒道:“宝瓶,木剑丢给我,印章你先收好。” 李宝瓶立即收起好奇心,知道当务之急是收拾那个姓崔的家伙,便抓住印章,轻喝一声,向小师叔使劲丢出槐木剑。 只是小姑娘的力道有些掌握不准,槐木剑有些偏离陈平安所站位置。 “转过身去!”陈平安跟李宝瓶吩咐一句,随即脚尖一点,一步跨向老水井的左侧井口,踩在边沿上,精准握住木剑后,继续向前一大步,落地后,对着白衣少年心口就是一剑刺下。 就在此时,陈平安手中的槐木剑露出金衣女童的上半截身子,泫然欲泣,充满了后悔愧疚,对他使劲摇头摆手,仿佛是要阻止陈平安杀人。 可是陈平安从接剑到出剑极其果决,一气呵成,等到金衣女童现身的那一刻,木剑剑尖已经抵住白衣少年的心口。陈平安因为常年烧瓷拉坯的缘故,对于力道的掌控堪称精微,哪怕有心收手,可是从体内气机运转、手臂肌肉伸缩到木剑携带的惯性冲劲,都容不得陈平安改变结局。 背负棉布行囊的老秀才突然横空出世:“还好还好,真是差点就给人阴了一把。” 随着他出现,崔东山像是被人拎住脖子往后一拉,瞬间站定。虽然仍是晕厥状态,却腰杆挺直,站如青松,顺势躲过了陈平安的穿心一剑。 迅速后退的陈平安一手横剑在身前,一手将李宝瓶护在身后。 老秀才看着少年握剑的手法,感到生疏而别扭,大概就像是看山野樵夫握毛笔吧,怎么看怎么不对劲。他感慨道:“就是你啊。” 陈平安如临大敌,丝毫不敢掉以轻心,轻声道:“宝瓶,你等下一有机会就跑,不用管我。”他发现李宝瓶扯了扯自己的袖子,三番两次,心中有些惊奇,侧身低头望去,“怎么了?” 李宝瓶脸色僵硬,抬起手臂,指了指陈平安身后,张了张嘴,口型像是在说两个字:“有鬼。” 腹背受敌?陈平安心弦紧绷,等他望去,瞬间满脸呆滞。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确定自己没认错后,背对着老秀才和白衣少年,既不敢明着说什么,以免给人偷听了去,反而害了这位神仙姐姐;可又实在着急,欲言又止,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李宝瓶偷偷握住小师叔的袖子,看了眼那个和颜悦色的老秀才,又转头看了眼那个神出鬼没的女鬼。 与上次见着的那个嫁衣女鬼不同,今夜这个身穿白衣白鞋,手里提着一枝雪白色的……大荷叶?李宝瓶有些犯嘀咕,外边世道的女鬼都这么清新脱俗吗?想当年,大哥曾经被自己胁迫,不得已说了好些个鲜血淋漓的鬼故事,那里面的红粉骷髅、水鬼河妖等精怪鬼魅,可都是动辄剖人心肝吃人血肉,模样和作态都是极其骇人恐怖的。 哪里会像眼前这位啊,比先前那个嫁衣女鬼还要美丽动人。 她身材高大,却依旧苗条,满头瀑布似的黑亮青丝从身后绕至胸前,用金色丝巾挽了一个结,显得尤为娴静端庄。 李宝瓶只觉得眼前的高大女子真是又高又好看,让她十分羡慕。小姑娘悄悄踮起脚尖,很快又灰心泄气地踩回地面。 高大女子的眼中仿佛只有陈平安,她笑眯眯道:“等下我们要跟人打架,不用怕那个老头子,只会一点挨打功夫而已。” “放心,这位姐姐不是坏人,是我们自己人!” 陈平安先安慰身边的李宝瓶,重新抬头后,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不是说不能离开小镇吗?万一被各方圣人察觉,你怎么办?” 高大女子抖了抖手腕,手中那枝荷叶轻轻晃荡,语气温和缓慢,有一股让人心安的气度:“你知道有个地方,叫莲花洞天吗?” 陈平安猛然记起宁姚,点头道:“以前有人跟我说起过,那里是道教祖师爷散心的地方,虽然只是三十六小洞天之一,但是那里的荷叶,哪怕最小的一张,荷叶叶面都要比咱们大骊京城还要大。” 高大女子莞尔笑道:“没那么夸张,像我手里这枝荷叶,若是现出它的本相,就是差不多方圆十里多一些的大小。当然,那里最大的荷叶肯定比大骊京城要大许多。这些荷叶能够遮蔽天机,简单说来,就是让三教圣人和百家宗师都没办法发现我的动向。” 她看到陈平安满脸疑惑,微笑解释道:“我们见面那次,当时我手里还没有这件好东西,是齐静春离开人间之前去了趟天外天,找到道祖,跟那个老不死的一番讨价还价,才帮我讨要了这把荷叶伞。至于齐静春付出了什么,我不清楚,毕竟‘静’这个本命字犯了忌讳,在道教的道统内部有很多人对此心怀不满,所以可以肯定,齐静春那趟莲花洞天之行,代价不会小。” 说到这里,便是高大女子的眼神也出现一抹恍惚,有些由衷佩服那名儒家门生。 在齐静春从天外天返回人间后,他们有过最后一场闲聊。 “这张荷叶?” “是我去了趟天外天,从那座莲花洞天摘下来的,能够帮助你离开此地,同时不会惊扰天地大道,不用担心圣人探询。” “好事是好事,但是你就不怕陈平安有了我在身边,变得肆无忌惮,以至于变成你齐静春不喜欢的那种人?” “陈平安什么心性,我齐静春心知肚明,所以从不担心陈平安仗势欺人,就算你从头到尾都护在他身边,我齐静春都不担心。” “你就这么看好陈平安?” “你说呢,他可是我的小师弟啊。” “你跟陈平安是平辈,然后我认他做主人,所以你齐静春的言下之意是?” “哈哈,不敢!” 想到这些,高大女子在心中微微叹息。 可惜天地之间少了个齐静春。 天不怕地不怕的李宝瓶破天荒地怯生生说话:“姐姐,你生得真好看。” 高大女子点头笑道:“是的,比你好看多了。” 不但毫不客气,言语还伤人! 李宝瓶有些呆滞无言,陈平安满头冷汗。 在陈平安身后,同样是一场重逢。 老秀才瞪着已经清醒过来的崔东山,少年回瞪过去,心想老子现在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还怕你作甚? 老秀才先望向高大女子,后者点头示意无妨。 老秀才这才望向崔东山,恼羞成怒道:“你崔瀺不是很聪明吗?那现在咱俩来复盘好了。你有没有想过,为何我会突然失去对那些文字的控制,让你能够从神魂之中剥离出来,又恰好跟那缕剑气蕴含的道意打了个旗鼓相当,相互消磨殆尽,使得你当时冲出井底,有机会对陈平安使用杀招?你有没有想过,到最后你可能会被陈平安一拳打死,陈平安同时又被你重伤?” 崔东山脸色阴晴不定,最后赌气一般撇撇嘴,故作无所谓道:“无非是儒家某一脉的圣人出手,有什么稀奇的。就连齐静春都心甘情愿自己走进那个死局,落得一个束手待毙,我崔瀺被算计一次又怎么了。”他越说越火大,伸手指向老秀才,“老头子你还好意思说这些?你最寄予希望的齐静春死了,心性最不坚定的蠢货马瞻也死了,还有那个姓左的,就干脆彻底消失了,我崔瀺一样沦落至此,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你?天底下就你文章写得最好,立意最深,济世最久,行了吧?人家亚圣,听好喽,是亚圣,文庙第三高的那一位,他提倡‘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你厉害啊,偏要说天地君亲师。亚圣说人性本善,好嘛,你又说人性本恶!你大爷的,亚圣怎么招你惹你了?” 崔东山气得跺脚,这个习惯性动作其实与老秀才是一脉相承的。他的手指几乎就要指着老秀才的鼻子了:“更过分的是,人家亚圣年纪比你大不了多少,人家说不定还待在人间好好活着呢,老头子你怎么就这么一根筋呢?你逮着至圣先师或是礼圣老爷去骂架啊,指不定亚圣还会帮着你。你非要跟亚圣唱对台戏,我服气!” 老秀才默不作声,只是轻轻擦拭少年喷他一脸的唾沫。 自家人打擂台,唱反调,小门小户的话,关起门来,吵架红脸根本不算什么。 可要知道,一位亚圣,一位文圣,这场惊动整座儒门和所有学宫书院的“三四之争”太过惊涛骇浪了。两大圣人,尤其是在文庙前两位早已不现世的前提下,几乎可以说,就代表着整个儒家,那个为浩然天下订立规矩的儒家。虽说谈不上出现分崩离析的迹象,但是那几个隔壁邻居的当家人,见微知著,洞见万里,能不偷着乐? 之后,儒家内部出现了一场隐蔽至极的赌约。失败者,愿赌服输,自囚于功德林。 老秀才输了,于是就待在那里等死,任由自己立于文庙的神像被一次次挪窝,最后粉身碎骨。 但是当最得意的那名弟子远去别洲,力扛天道,身死道消,老秀才为了破开誓言,不得不跟所有圣人,而不单单是儒家圣人做了一个谁都想不到的约定。毕竟圣人誓约若是可以轻易反悔,那么这座规矩森严的天地恐怕早就面目全非了。 他主动放弃那一副身躯,放弃儒教圣人的诸多神通,只以神魂游走天地间。 老秀才等到崔东山双手叉腰,低着头气喘吁吁,问道:“骂完了?是不是该我说说道理了?” 崔东山凭着一口恶气直抒胸臆后,想起这个老家伙当年的种种事迹,便有些心虚胆怯了,开始一言不发。 老秀才叹气道:“齐静春的棋术是谁教的?” 崔东山立即昂首挺胸:“老子!” 老秀才面无表情,缓缓道:“我曾经跟你们所有人说过,跟人讲理之时,哪怕是吵架,甚至是大道辩论,都要心平气和。” 崔东山立即噤若寒蝉,低声道:“是我……他齐静春下棋没悟性,输给我几次就不肯再下了。” 老秀才又问:“那你的棋术是谁教的?” 崔东山不愿说出答案,老秀才昂首挺胸道:“老子!” 崔东山一肚子委屈,恨得牙痒痒:老头子你懂不懂什么叫以身作则? 老秀才缓了缓口气:“你在教齐静春下棋的时候,棋力跟我相比,谁高谁低?” 崔东山勉强道:“我不如你。” 老秀才问道:“那你知不知道齐静春学会了下棋,很快就赢过了我?” 崔东山愕然,倒是不怀疑老秀才这番言语的真假。 老秀才再问道:“知道齐静春私底下是怎么说的吗?他对我说:‘师兄是真喜欢下棋,胜负心又有点重,我又不愿下棋的时候骗人,如果师兄总输给我,那他以后就要失去一件高兴事了。’” 崔东山梗着脖子说道:“就算是这样,又如何?” 老秀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训斥道:“你就是死鸭子嘴硬。从来知错极快,认错极慢!至于改正,哼哼!” 崔东山怒道:“还不是你教出来的!” 老秀才瞪了他一眼,沉默片刻,惋惜道:“马瞻的背叛,可能比你崔瀺的谋划更加让小齐失望吧。” 崔东山嗤笑道:“马瞻这种人,我都不稀罕说他,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如果说我好歹是为了大道契机,为了香火文脉,那他呢?就为了什么书院山长、学宫之主这么点虚头名利,就舍得同窗之谊,甘心做别人的棋子,也真是该死。老头子,当初你给了齐静春一句临别赠言:‘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这句话广为流传,我是知道的,但是你给了马瞻什么?” 老秀才淡然道:“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可惜了。” 不知是可惜了这句话,还是可惜了马瞻这个人。 崔东山讥讽道:“马瞻带着那些孩子离开小镇后,起先与我的一枚棋子相谈甚欢,颇为坦诚相见,就提到关于离开骊珠洞天还是继续留下一事,他与齐静春出现过一场争执,齐静春最后对他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让马瞻有些惊吓。那句话是:‘君子时诎则诎,时伸则伸也。’马瞻这个蠢货,在齐静春天翻地覆慷慨赴死之后,还顺着私心,做着一院山长的春秋大梦,只有到自己快要死的时候才开了窍,总算确定齐静春当时在学塾,其实早就知道他的所作所为了,只是一直不愿揭穿而已,仍是希望他马瞻能够好好照顾那些孩子。马瞻真是后知后觉,两次被拖延敷衍后,终于知道万事皆休,他这辈子总算唯一一次激起了那么些男儿血性,以失去来生来世作为代价伤了我那枚棋子,才使得那些孩子能够返回小镇,最终多出这么多事情来……”说到最后,白衣少年越来越有气无力。 老秀才唏嘘不已。 骊珠洞天诸多人和事,尤其是齐静春坐镇的最近一甲子,天机被隔绝得更加严密。齐静春、杨老头,以及一些幕后人物纷纷暗中出手,使得这座小洞天变得扑朔迷离,变数极多,就算是老秀才都极难演算推衍,不敢说推演出来的真相就一定是真相。 高大女子的温和嗓音轻轻响起:“聊完了?” 老秀才脸色有点难看,重重叹气,眼角余光瞥见那女子正望向自己,只得磨磨叽叽地摘下背后行囊,掏出一幅卷轴,轻轻解开绑缚卷轴的线绳。 陈平安一头雾水。 高大女子走到他身边,笑道:“等下你可以出剑三次。” 她眯起眼,望向荷叶外的天空,缓缓道:“等下我会恢复真身,你不用奇怪。” 最后她好像记起一事,歉意道:“忘了说两个字。” 陈平安抬起头。 高大女子收敛起笑意,毕恭毕敬称呼道:“主人。” 第31章 《草长莺飞时》:去开山 李宝瓶虽然出现了短暂的气馁,可很快就斗志昂扬,不动声色地挪开脚步,偷偷摸摸从高大女子的左手边位置绕到她身后,再走到她右手边,看看她的衣裳,瞅瞅她的大荷叶。她觉得还是好看,真是美。 听过了崔东山的骂娘和老秀才的训斥,陈平安琢磨出一些意味来,可仍是不敢置信,咽了咽口水,小声问高大女子:“这位老先生是齐先生的先生,那个什么文圣?儒家的大圣人?” 难怪这一路走得如此跌宕起伏,会遇上戴斗笠的阿良和风雪庙的陆地剑仙魏晋。当然,还有这个姓崔的。 高大女子点头笑道:“是的。” 女子真身是石拱桥底下所悬的老剑条孕育而出的剑灵,在近万年的漫长等待中,她曾经亲眼见证了最后一条真龙的陨落。那场可歌可泣的落幕之战,三教和诸子百家的大练气士联袂出手仍是死伤无数,战死之人的尸体如雨落大地,魂魄凝聚不散,连同真龙死后的气运混淆在一起,最后造就了骊珠洞天,却被她视为稚童打架。 她从头到尾都在冷眼旁观,偶尔眼前一亮,就偷偷拾取几件漂亮好看的物件,神不知鬼不觉。 她本以为自己的余生,要么就是睡觉,要么就是打着哈欠观想那些气势恢宏的远古遗址,在其中飘来荡去,比孤魂野鬼还不如,就这么一点点在光阴长河里随波逐流,等待灵气涣散殆尽的那一天。 但是在骊珠洞天破碎之际,她挑中了陈平安作为第二任主人,不是天生大剑仙坯子的宁姚,不是来历不俗的马苦玄,更不是什么谢实、曹曦这些土生土长的小镇天才。 这一切,齐静春功莫大焉。 先是那一夜,齐静春独自一人枯坐廊桥到天明,就在那块“风生水起”的匾额下边,为的就是说服她睁眼看一看泥瓶巷少年,哪怕一眼都好。 其实她的第一眼感觉,是没有感觉。 她实在是见过太多太多惊奇了。 所以她无动于衷。对她而言,骊珠洞天破碎下坠也好,天道反扑百姓遭殃也罢,对她没有任何影响。 可她确实有一点好奇,齐静春这么一个被誉为有望立教称祖的读书人,为何偏偏选中一个连书都没读过的孩子? 所以她在那天之后,多看了少年几眼,仍是没觉得如何。 后来她实在无聊,终于记起在齐静春离去之时,凭借小镇圣人的身份,以大神通捞起了骊珠洞天最近十多年光阴长河之中的“一捧水”,放在了廊桥底下。 于是有一天,她闲来无事,便现出真身,悬停在廊桥底下的水面上,一边梳理头发,一边观水。里面记录着那个泥瓶巷少年的点点滴滴。 有伏线千里的幕后谋划,有市井巷弄的鸡毛蒜皮,有包藏祸心的善举,有无心之举的祸事,有家长里短有悲欢离合,有伤心有诚心,有人生有人死。 她觉得挺有意思,比看一群孩子打打杀杀或者围殴一条小虫有意思多了。 比如屁大一个孩子,背着差不多有他半人高的背篓,说是要上山采药,结果还没上山就哭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又比如孩子站在小板凳上,手拿锅铲碎碎念:“今晚一定要烧一顿好吃的,不咸不淡刚刚好。” 还比如那个跑着离开糖葫芦摊的孩子,一边跑一边流口水,只能努力想象着小时候尝过的滋味;最后比如那个孩子为了活下去,大中午都在溪水深处钓鱼,全然不知神仙难钓中午鱼的道理,晒得比黑炭还黑。 剑灵知道这些皆是苦难,但是她又从来不觉得这是什么难熬的苦难。 因为剑灵曾经跟随她的主人征战四方,尸山血海。那些满地神祇的残骸能够堆积成山;那些大妖的妖丹能够一次性穿成糖葫芦,吃起来嘎嘣脆;那些化外天魔的身影遮天蔽日,一剑摧破。 所以齐静春再次找到她后,她仍是不愿点头。这么会说道理的圣贤齐静春无计可施,只得收回了那一捧光阴水,在廊桥上轻轻倒入龙须溪。那些画面缓缓流淌,从为了送信身形匆匆的少年陈平安,回到在神仙坟里祈求娘亲身体平安的孩子陈平安。 齐静春不再尝试说服剑灵,开始走向廊桥一端。恰恰是他大失所望的最后关头,有一句无心之语总算略微打动了铁石心肠的剑灵:“我们都对这个世界很失望啊。” 剑灵不动声色,那捧水即将全部融入溪水,最后一幕是孩子在泥瓶巷与父亲告别:“爹,我五虚岁了,是大人啦!” 剑灵望向那个背影,说道:“让他走一趟廊桥,如果他能够坚持前行,我可以考虑。” 齐静春震惊转头,随即开怀大笑,使劲点头:“我相信陈平安,请你相信齐静春!” 他大步走下廊桥台阶,两只大袖子晃得厉害,仿佛里头装满了他的少年时光。 剑灵被陈平安一句问话打断思绪。 他小心翼翼问道:“既然是齐先生的老师,那我们能不能不打?” 剑灵松开手中的雪白荷叶,它先是飘向高空,然后一瞬间变得巨大,足足撑起了方圆十里的广阔天幕。她摇头道:“为了齐先生,你必须要打这一架。” 陈平安挠头道:“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既然跟齐先生有关,你又这么说了,我相信你……”他停顿片刻,眼神坚毅,凝视着高大女子,咧嘴笑,“打就打!” 高大女子会心一笑,转移视线,望向那个还在拖延的老头子。为了解开绑缚卷轴的那个绳结就花了大半天工夫,他这会儿还在嘀嘀咕咕呢:“我曾经只知道躲在书斋里做学问,错过了很多。走出功德林后,就想要尝试一下以前不敢想象的生活,比如痛快喝酒、跟人粗脖子吵架、吃辛辣的食物、光膀子下水游泳……就这么一路走过了很多地方,见识过很多名山大川……” 高大女子打趣道:“文圣老爷,还没完呢?脖子横竖挨一刀,嗯,是一剑,你这么拖着毫无意义。” 老秀才悻悻然道:“我这不是等着你们俩改变主意嘛。” 高大女子眯眼冷声道:“老家伙,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老秀才呵呵一笑:“老家伙?” 高大女子笑容愈发温柔:“我记下了。” 老秀才话中是破罐子破摔的意思:“打就打,谁怕谁?真以为我打架不行啊,那只是相对于我吵架的本事而言。” 老秀才总算解开绳结,手腕一抖,那幅画卷啪一声横向铺展开来,斜斜坠向地面,瞬间铺满了水井四周的地面。陈平安想要挪步,被高大女子按住肩膀,让他不用动。 胆大包天的李宝瓶干脆就蹲在地上仔细观摩起来,不忘伸手这里戳戳那里点点。 站在老秀才身后的崔东山,此时正帮他捧着行囊。 老秀才轻喝道:“收!” 李宝瓶蓦然惊醒——铺在地上的画卷没了!而且小师叔和那个脾气不太好的女鬼姐姐,以及先生的先生,她该称呼为师祖的老秀才,一起消失不见了。 她抬起头望去,那幅画恢复成了一支卷轴,安安静静悬停在空中。 崔东山对此并不觉奇怪,站在原地乖乖捧着行囊,一脸愤懑。 李宝瓶猛然站起身,高高举起那方印章,大声问道:“姓崔的,我小师叔呢?你不说我拍你啊!我出手揍人从来没轻没重的,不小心拍死你我不负责的啊!” 崔东山看了眼小姑娘,脸色漠然,点头道:“你拍死我算了。” 挑衅是吧?李宝瓶愣了愣,然后大怒,二话不说就一阵撒腿飞奔,绕过画卷后,一个身形敏捷的跳跃,手中印章啪一声重重砸在崔东山脑门上。 崔东山满脸匪夷所思,眼神痴痴,伸手摸了摸更加红肿的额头,突然就丢了行囊,蹲在地上,抱头喊道:“这日子没法过了,谁都能欺负老子啊!” 李宝瓶没来由有些愧疚,握住印章的手绕到身后,将作案工具悄悄藏了起来,然后就开始去研究那画轴,希望能够把小师叔找出来。 陈平安环顾四周,有点类似当初被剑灵第一次扯入“水底”之时,四周皆是茫茫虚无,因此衬托得某些“实物”格外“实在”。比如眼前远方有一堵高墙,不管陈平安怎么伸长脖子,都看不到墙壁的尽头。 站在他身边的高大女子伸手握住那把被金色丝结绾在一起的青丝,笑道:“这既是在山河卷里,也是在文圣的意识之中。说起来比较复杂麻烦,你只要知道在这里出剑,你我都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就行了。这也是我为什么要答应老头子的一个原因,要不然当时就在河畔大崖上开打了。”她另外一只手突然按住陈平安的肩头,“现在这里太近了,所以你看不到真身面貌,我带你后退一些,先退个八百里好了。” 陈平安感觉整个人都在风驰电掣,倒退出去不知道多远。最终站定后,少年顾不得身体的不适和气府的沸腾,张大嘴巴,望向“那座山”。八百里之外遥遥远望的一座山,还能如此巨大?披云山跟它比起来,应该就像是一个小小的土堆? 高大女子脸色肃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文圣答应在这里打架的话,可以给你一点额外的待遇。” 陈平安已经被震惊得无以复加,有些口干舌燥:“啥?” 高大女子凝视着少年的那双眼眸:“在这里,你出剑之时,会拥有类似十境练气士的修为。当然,这是假象,但却是极其真实的假象。我希望你置身其中后,能够仔细体会,这对你将来的修行……没什么用处。”她被自己逗乐了,忍俊不禁,“好吧,我只是想要让你知道一件事,就是别光顾着练拳,尤其老是觉得练拳就是为了活命,那也太没出息了,志向怎么可能只有这么点大?你想啊,你是谁?” 陈平安呆呆回答:“陈平安?” 答非所问就算了,关键是,你不是陈平安还能是别人? 高大女子弯下腰,揉了揉少年的脑袋:“除了是陈平安,还是我的主人啊。”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 大山之巅,老秀才愤愤道:“好嘛,之前着急得很,现在不急啦?” 高大女子深吸一口气,指了指那座山岳:“那是中土神洲最大的一座山。” 陈平安点点头。 高大女子望向远方山岳,眼神炙热:“那么如果山岳挡住你的大道,你该怎么做?” 陈平安轻声道:“爬过去。” 高大女子嘴角翘起,并不恼火,又问道:“但是当你手中有剑呢?” 陈平安想起自己手持柴刀开路的场景,问道:“开山而行?” 高大女子大笑道:“对!”她大踏步向前,站在陈平安面前,伸出并拢的手指,在身前由左到右缓缓抹过。 一点极小极小的光亮在最左边骤然爆开,如日当空,一直蔓延向右边。 刺眼至极的光亮每多绽放一寸,高大女子的身影就黯淡消逝一分。 最终,陈平安看到前方悬停着一把无鞘长剑,像是等人握剑已经等了千万年。 光线已经散去,陈平安缓缓前行,握住了长剑的剑柄。 一瞬间,他只觉得天翻地覆,所有气府窍穴都在震动,身体四周气流紊乱,吹拂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陈平安闭上眼睛,心有灵犀道:“同行!” 长剑疯狂颤鸣,如秋蝉在最高枝头对天地放声! 老秀才站在山顶一块巨石上,山风吹拂,双袖飘荡,猎猎作响。 此时迎风高立的白发老人,哪里还有半点寒酸气? 老秀才望向八百里开外骤然亮起的那一点光芒,哪怕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仍是感到有些刺眼。老秀才微微点头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虽然剑锋比起传闻中要钝了许多,但是内里蕴含的锐气衰减得不算多。厉害,真是厉害,悠悠然万年时光,沧海桑田,还能够拥有如此分量的精气神。但是……”他很快就笑了,“我会凭借此山让你们知难而退的。打架这种事情,终究是能少打就少打,伤和气嘛。” 老秀才脚下的这座被他观想入画的山岳,名头大到不能再大。 九大洲里版图最广的中土神洲,有大岳名为穗山,山势磅礴,可谓拔地通天。山巅有至圣先师手书碑文“天下独尊”,有礼圣崖刻“五嶽之祖”,有道祖座下首徒留下的“罡风徐来”,有兵家圣人以手指刻就的“唯我武当”四字。仅是各大洲历朝历代的帝王来此封禅告天的祭文石刻就多达一百八十余块,草篆隶楷皆有,这些充满玄机的文字和崖壁一直从穗山之巅的登天台往下延伸到半山腰,名胜古迹几乎随处可见。 老秀才眺望那抹璀璨剑光,有些讶异。先前第一次出现在老井口,看到过陈平安的握剑手势,实在是不堪入目,连他这么对武学不讲究的人都看不下去。但是这一刻,看到少年横剑在身前的握剑姿态,他只有一个感觉——稳。 少年握剑的手很稳,心很静、很定,所以整个人的神魂意气更稳。 高大女子将所有剑意灌注入“老剑条”之后,下一刻,以更加虚无缥缈的身姿和玄之又玄的气象直接出现在了陈平安的心湖之上,金眸,赤足。 当她脚尖轻轻点在湖面上,泛起阵阵涟漪时,少年心头就响起了一阵心声:“不用着急出手,先适应十境练气士的感觉。” “所谓的剑术招式,不过是那么几种,变不出太多花样来。这就是后世江湖与山上仙家的区别所在。练气士练气,养炼合一,孕育出来的剑意有千千万,有深有浅,有高有低。若别人是水井溪涧,你是那湖泽江河,自然胜别人千倍百倍。” “剑气长短则取决于体魄气府的开拓境况。气府洞开越多,潜力挖掘得越深,别人只有一块下等福地,你却拥有了全部的洞天福地,两者之差,天壤之别!经脉如道路,别人是独木桥羊肠路,你坚韧宽阔是那通天大道,别人如何能够跟你争胜?” 高大女子环顾四周,看到少年那些心境景象后,满脸笑容,轻声道:“听懂了吗?” 陈平安正在艰难适应十境修为的感觉,加上身体四周气流紊乱至极,连眼睛都睁不开,更别提开口说话了,好在高大女子说只需要心中默念就行。 陈平安老老实实告诉她:“听得懂,但是不知道如何去做。” 她竟是半点也不意外,哈哈大笑起来。 陈平安不明就里,继续去竭力适应十境练气士的自己。 那种古怪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就像饥肠辘辘之人突然肚子里填满了大鱼大肉,半点缝隙都没有留下,所有气府都被撑开了。 那股原本仿佛是一条游走火龙的本元气机一下子从针线摇身一变,成长为体形夸张的泥鳅大小,在全身经脉迅猛游弋,横冲直撞,畅通无阻,中途不断裹挟各座气府窍穴的气机,滚雪球一般,那架势,感觉不变成一条名副其实的蛟龙就不罢休。 体内澄澈如琉璃,躯干经络伸展舒张如金枝玉叶。 真气无垢,返璞归真,长视久生。 一个个林守一曾经提及过的说法依次浮现在陈平安心头。 少年心湖之上,高大女子轻声道:“还差一点意思。剑修到底不是寻常的练气士。” 她仰起头望向远方,透过这座陈平安的丹室心境直接望向了那座山巅的巨石,笑问道:“你说呢?要不然你厚着脸皮搬出这座穗山来御敌,未免太过胜之不武。” “要你们输得心服口服便是。” 老秀才心领神会,爽朗大笑,稍作犹豫,微微收敛视线,眼光在整座山岳上游移,最后视线凝聚在一座崖壁之上。上边有远古剑仙以充沛剑气写就的一幅奇怪“字帖”,正是在中土神洲引来无数剑修观摩,甚至不惜在崖下筑庐感悟剑道的“飞剑帖”。 “拿去便是,能拿多少就看你的本事。左小子当初与你一般,尚未正式学剑,无意间登山看崖观字,这一看,便拿住了六个字。习剑的天赋资质如何,立竿见影。剑修之中,天才辈出,可天才也分大小,五字必成陆地剑仙。陈平安,且看你根骨如何!” 只见老秀才一挥袖,山崖石壁上的七个古朴大字飞出崖壁,掠向八百里外,转瞬即至陈平安身边。已经变成巴掌大小的古篆金光绚烂,熠熠生辉,一个个字围绕在陈平安四周飞快旋转。只是到最后,竟是没有一个字愿靠近陈平安,两者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终于干脆掉头飞掠返回。 老秀才看到这一幕后,既尴尬又愧疚,喃喃道:“弄巧成拙了。小平安,对不住啊,我哪里想到这些字如此不给面子……” 踩在陈平安心湖上的高大女子冷哼一声。老秀才讪笑道:“棘手,真棘手,这可如何是好?无妨无妨,我再换一个更省心省力的法子便是,难不倒我的。我与穗山山神那可是老交情了,他有什么家底,我最是清楚不过了。实在不行,我就……” “那七个字看不上我,我不奇怪。”就在此时,陈平安眼眸睁开一条缝隙,不再以心声与高大女子对话,而是直接说出了口,“而且其实我也不想要它们,真的!” 高大女子心头一震。少年加重力道,握住手中长剑,缓缓道:“我练拳的时候一直有种感觉,就是练到最后,出拳会很快,甚至觉得是最快。现在有你在我身边,我觉得足够了,根本不需要什么字。接下来这一剑会很快!相信我,一定会很快!” 高大女子点点头。 老秀才亦是愣了愣,啧啧道:“这口气,真像小齐少年时候。” 他眼中有笑意,却故意扯开嗓子冷哼道:“我倒要看看,这一剑能够让你小子的十境修为发挥出十一境还是十二境的实力!陈平安,可别拖后腿啊,别到最后只展露出七八境的实力。来来来,这一剑再不递出来,黄花菜都要凉啦!” 老秀才调侃完后便盘腿而坐,呢喃道:“诗家有言:‘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可天下有这么多不平事,剑却只有一把啊。” 他哂然一笑,不再有这些伤春悲秋的情绪,幸灾乐祸道:“再说了,别人是十年磨一剑,陈平安你手里那把剑啊,得有一万年喽。” 陈平安几乎和高大女子一起沉声道:“走!” 他开始向前狂奔,竟是拖剑而走。 将这一切收入眼底的老秀才只是笑着摇头。 少年高高跃起,一剑劈砍而下。 万籁俱寂。没有照耀天地的惊人剑光,没有气贯长虹的剑气。 但是这一瞬间,山巅巨石上,原本坐北朝南的老人侧过身而坐。 心湖水面上,高大女子突然就那么坠入湖底,闭上眼睛缓缓道:“一万年了。” 与此同时,秋芦客栈水井边,一直在研究画轴的李宝瓶突然瞪大眼睛,惊讶喊道:“画轴怎么突然多出一条裂缝啦?” 一直坐在地上发呆的崔东山斜瞥一眼小姑娘和画轴,没好气道:“就算天塌下来,这幅画卷也不会有丝毫折损。知道什么叫天塌下来吗?中土神洲曾经有个无名氏,一剑就将天河捅穿了,直接将黄河洞天的无穷水流引下来,远远看去,就像天幕破开一个大洞,水哗哗往下掉,这才造就出了天下十景之二的‘黄河之水天上来’,以及位于彩云间的白帝城。白帝城的城主那可了不得,是少数几个胆敢以魔教道统自居的枭雄,风流得很。我曾经有幸与之手谈,就在白帝城外的彩云河之中,被誉为彩云十局。我输多胜少,不过虽败犹荣,毕竟那杆写有‘奉饶天下棋先’的旗帜已经在白帝城城头树立六百多年了,有资格跟城主对弈的棋手,屈指可数……” 李宝瓶不爱听这些有的没的,气恼道:“你说这么多显摆什么呢,我说画轴破了就是破了!如果我赢了,让我用印章在你脑门上再盖个章。敢不敢赌?” 赌博?崔东山立即来了兴致,颓丧神色一扫而空,猛然站起身,拍了拍屁股,笑问道:“我赢了如何?” 李宝瓶大方道:“你要是赢了,如果小师叔从画卷里出来还是要坚持杀你,那我回头帮你收尸!你说吧,要葬在什么地方?我家小镇神仙坟那边如何?我经常去,那里路比较熟,能省去我许多麻烦……” 崔东山龇牙咧嘴,伸手道:“打住打住。如果我赢了,你帮我说服陈平安,不但不可以杀我,还要收我做弟子。” 之前离开老井的瞬间,他被齐静春的“静心得意”印重重砸中额头,彻底打散了这副皮囊最后的“一点浩然气”,从五境修士真真正正跌落为凡夫俗子。果然如齐静春当初在小镇袁氏老宅所说,一旦不知悔改,自有手段让他崔瀺吃苦头。 但是东宝瓶洲大势如此,大骊南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况且崔瀺自身所走的大道没有回头路,容不得退缩半步,因此哪怕当时就确定齐静春留有后手,崔瀺还是该如何做就如何做,至多就是行事说话更加小心一些。 但是不管如何,少年崔东山也好,身在京城的国师崔瀺也罢,不管如何性情奸诈、嗜血成性、城府厚黑,愿赌服输这点气量,他从来不缺。这一点,从拜师入门的求学生涯开始,到沦落为一个小小东宝瓶洲北方蛮夷的国师,他没有改变过。 李宝瓶摇头道:“哪怕我是必赢的,也不会答应你这种事情。” 崔东山眨眨眼:“这种买卖都不做,以后怎么成为山崖书院的小夫子、女先生?” 李宝瓶一脸鄙夷地看着这个昔年的“师伯”,扬起手臂,晃了晃手里那方莹白印章:“怕不怕?” 崔东山呵呵笑道:“山野长大的小丫头片子,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李宝瓶缓缓收回手臂,朝印章篆文轻轻呵了一口气。 崔东山咽了咽唾沫:“李宝瓶,别这样,有话好好说。大家都是儒家门生,君子动口不动手,我们可是有同门之谊的。再说了,你就不怕你小师叔看你这么骄横,半点没有大家闺秀的贤淑雅静,以后不喜欢你?” 李宝瓶开心笑道:“小师叔会不喜欢我?天底下小师叔最喜欢的人就是我了!” 崔东山叹了口气:“可是总有一天,你的小师叔会有最喜欢的姑娘的。” 李宝瓶毫不犹豫道:“那就第二喜欢我呗,还是很值得高兴的事情啊。” 崔东山一脸看神仙鬼怪的表情:“这也行?” 李宝瓶突然露出一模一样的表情,望向崔东山身后。崔东山转过头去,以为是出了什么意外,当下他这副身躯可经不起半点折腾了。但是一瞬间,崔东山就心知不妙——身后空无一物,并无异样。等他恼火地转过头,一方印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拍在了他额头,打得他当场后仰倒去。 倒地过程中,崔东山悲愤欲绝——这是第三次了!他怒道:“李宝瓶,你再敢拿印章偷袭我,打一次,你就要从第二喜欢掉到第三,以此类推,你自己掂量着办!我崔瀺好歹当过儒家圣人,说话怎么都该剩下点分量,勿谓言之不预!” 这些当然是色厉内荏的骗人话,儒家圣人确实有口含天宪的神通,可对于所传承文脉文运的要求,以及自身浩然气的温养,极为苛刻。 如今崔东山除了那个方寸物里头储藏的身外物,以及一副金枝玉叶的皮囊,就两手空空了。雪上加霜的是,方寸物就像是天地间最狭小的洞天,对于练气士的境界是有要求的,哪怕是神意与方寸物相通的主人。崔东山身上的那个,就需要本人最低有五境修为,至于其他人要强行破开的话,则需要十境,比如兵家剑修之流。至于十一境修士,打开就很容易了。道理很简单,方寸物是自己家,但是家门上了锁,一样需要开锁进门,五境修为就是主人手里的那把钥匙。 如果是盗匪毛贼想要破门而入,不是做不到,但是难度很大。 当下的崔东山体魄极为孱弱,神魂身躯都是如此,连寻常的文弱少年都不如,将来如果调理得当,才有可能恢复正常人的气力。至于修行一事,就真要听天由命了,得靠大机缘和大福运。但是崔东山觉得以自己这一路的遭遇来看,能活着当上陈平安的徒弟,就已经很是心满意足了。 十二境的儒家圣人跌到十境修士,再跌到五境,最后跌到不能再跌的凡夫俗子。 崔东山觉得自己的人生真是大起大落落落落。 还敢威胁我?这家伙不记打啊,连李槐都不如。李宝瓶气得飞奔过去,蹲下身后,对着崔东山的脑袋就是一顿迅猛盖章。 雷厉风行,疾风骤雨,让人措手不及啊。 就连崔东山这般心性坚韧的人物,在这一刻都觉得生无可恋。 毕竟对手只是一个小姑娘,而不是老头子、齐静春这些家伙啊。 山河画卷之中,抡起手臂一剑劈砍下去的少年,落地的时候就失去了意识,被恢复真身的高大女子抱在怀中。她小心扶着陈平安一起席地而坐,双手轻轻搂住身形消瘦的少年,因为金丝结绾住的青丝垂在胸前,遮挡住了少年的脸庞,她便伸手把青丝甩到背后,低头凝视着脸庞黝黑的陈平安。突然,她又抬起头,神色有些讶异。 属于一方圣人禁制地界的画卷内,出现了一道极其高大的金色身影,屹立于穗山之巅,像是在跟老秀才对话。便是见惯了天大地大的女子也觉得这名不速之客委实不容小觑。老秀才大概是不愿意对话泄露,隔绝了感应。她对此不以为意,重新低头,看着酣睡的少年,微笑道:“若是以后成了练气士,皮肤白回来,其实也是翩翩少年郎,虽算不得俊美,可一个‘端正灵秀’是跑不掉的。” 大岳山顶。原本高达千丈法相的金色神人落在山顶后便缩为一丈高的魁梧男子,身披一副威严庄重的金色甲胄,金甲表面篆刻有不计其数的符箓,有些是早已失传的古老符文,散发出质朴荒凉的气息,不知道传承了几千几万年;有些虽历经千年依旧崭新如昨日,散发出神圣的光芒。一个个符箓镶嵌于甲胄之中,字里行间像是一条条金色的河流,那些文字则如同一座座金色的山岳。 老秀才有些理亏,缩着脖子,故意左右张望。 男子面部覆甲,嗓音沉闷道:“自我担任穗山正神以来,已经满六千年整,这是第一次有人胆敢仗剑挑衅我穗山。秀才,你就没有什么要解释的?” 老秀才一脸茫然:“说啥咧?” 对于老秀才的脾性,穗山山神知根知底,懒得多说什么,转头望向陈平安那边,皱了皱眉头:“她身上的气息很有渊源,是何方神圣?就是她亲自出手劈砍穗山?” 老秀才小声道:“我劝你别惹她,这个老姑娘的脾气不太好。” 穗山山神淡然道:“我脾气就好?” 老秀才翻白眼道:“对对对,你们脾气都不好,就我脾气好,行了吧?你们啊,一个个就喜欢跟讲道理的人不讲道理。气死老子了!” 穗山山神不知想起了什么,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 老秀才叹了口气:“这件事情的经过我就不说了,反正跟小齐有关系,你就高抬贵手一回?” 穗山山神默不作声。 老秀才笑哈哈道:“就当你默认了。唉,你这家伙啥都不错,就是脸皮子薄了点,喜欢端架子。你说咱俩什么交情?当年咱们可是一起去偷窥过那位山神娘娘的真容的。没想到她当时正在沐浴更衣,是我仗义,独力承担那位娘娘的滔天怒火,跟她讲了三天三夜的圣贤道理,最终以理服人,好不容易才让她既往不咎,要不然,你这张老脸往哪里搁哟……” 穗山山神闷闷道:“闭嘴!” 老秀才知道事情成了,不再得寸进尺。穗山山神的规矩,说是金科玉律都不过分,能够让这傻大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老秀才觉得自己还是很厉害的,人便有些飘,指向远处:“对了,瞧见没,那个少年是小齐帮我收的关门弟子,你觉得如何?是不是很不错?哈哈,我反正是喜欢的,性子像极了我当年,喜欢跟人讲道理,实在讲不通再动手,动手的风范又像当年的小齐。啧啧,你身上有没有酒?” 穗山山神审视的视线在少年身上一扫而过:“不是齐静春疯了,就是你瞎了。” 老秀才不生气,乐呵呵道:“读书人的事情,你们大老粗懂个屁。” 穗山山神应该算是浩然天下地位最高、势力最大的五岳正神,只不过实力越强,并不意味着越能够顺心如意。因为越是他们这类战力卓绝、地位超然的神灵,在浩然天下遭受的规矩约束往往就越大。老秀才曾经有一段时间,在神像被摆入文庙之前,就负责盯着包括穗山在内的五座大山岳,这既可以说是清水衙门里的冷板凳,有些时候也可以说是了不得的壮举。 比如老秀才最著名的三次出手之一,就是以本命字将一整座中土神洲大型五岳镇压得大半陷入地下。那位靠山极大的五岳正神当场金身粉碎,道祖二徒为此大为震怒,差点就要破开天幕,从天外天硬闯浩然天下。 当时还不算太老的秀才非但没有躲回儒家学宫,反而单枪匹马直奔天上,在两天交界处跟气势汹汹的道祖二徒当面对峙,伸长脖子说:“来来来,往这里砍。” 那一趟天上之行,他混不吝得很。 就这也能算好脾气?真要是好脾气的先生,能教出齐静春、姓左的、崔瀺这样的学生?一个有可能立教称祖,一个离经叛道,一个欺师灭祖。 穗山山神突然问道:“为了一个必死无疑的齐静春,违背誓言离开功德林,连大道根本都不要了,图什么?” 贤人违规,君子悖理,各有各的惨淡结局。在儒家道统内,自会有圣人夫子按照规矩教训。但是圣人违心,下场最凄惨。 老秀才为了一个必死无疑的齐静春,也真是名副其实地拼去了一条老命。 几乎无人能够理解。明知大局已定,再去作意气之争,毫无意义。 所以这尊金甲神人哪怕见惯了山河变色,仍是觉得匪夷所思。 老秀才摸了摸脑袋,顺了顺头发,微笑道:“我曾经有一问,让齐静春去答。既然齐静春给出他的答案了,我这个当老师的,当然不能连弟子都不如。” 穗山山神冷笑道:“少跟我来这些云遮雾绕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句话不就是你说的吗?既然弟子不必不如师,你这套说辞讲不通。” 老秀才伸手点了点他:“你啊,死读书。尽信书不如无书,晓得不?” 穗山山神气笑道:“懒得跟你废话。走了,自己保重吧。”他犹豫了一下,“实在不行,就来穗山。” 老秀才摆手道:“穗山那地儿,拉个屎都像是在亵渎圣贤,我才不去。再说了,如今我确实是失去了证道契机,没了先前的能耐,可要说谁想对付我,嘿嘿,只管放马过来。可惜喽,如果我当年就有这份际遇,遇上那个牛鼻子老二的时候,非要抱住他的大腿砍我脑袋,不砍我还不让他走了,哪里会事后吓得两腿打摆子。” 穗山山神摇摇头,是真的没了说话的兴致。他可不愿意跟这个读书人唠叨陈年旧事,反正自打认识老秀才,感觉次次遇见这家伙都必然扫兴,可次次扫兴过后,又难免期待下一次相逢。奇了怪哉。 老秀才突然喊道:“先别走先别走,有事相求。芝麻绿豆大小的事儿,你别怕。” 穗山山神二话不说,一道金光拔地而起,就要离开这处地界。 但是下一刻,他就现出原形,悬停在空中。 原来老秀才死皮赖脸地伸手拽住了他的脚踝,跟着他一起悬挂在空中。他只得重新落地,看着站在一旁笑嘻嘻拍手的老秀才,恼火道:“有辱斯文!有屁快放!” 老秀才搓了搓手:“我这不是刚收了个关门弟子嘛,给人家的第一印象估计不太好,就想着弥补弥补,给个见面礼什么的,毕竟很快就要道别了,实在是没机会教他读书,我这心里愧疚啊。” 穗山山神嗤笑道:“帮你准备一份见面礼?可以啊,这简单,我穗山有那把失去剑灵的镇嶽剑,要不要送给你弟子?够不够分量?” 老秀才一脸毫无诚意的羞赧神色:“这怎么行?礼物太重了,我哪里好意思收……当然,话说回来,好歹是你这个当长辈的一份心意,你要是强塞给我的话,我可以让陈平安过个一百年再去取,说不定到时候就提得起来……” 穗山山神深吸一口气,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出手的前兆了。 老秀才立即一本正经道:“拔苗助长怎么行,你这个人真是的,有心就好了,就不晓得欲速则不达的道理?我这个小弟子是要负笈仗剑游学的,你随便给一块无主的剑胚就行了,要求就一点,拿来就能用的那种,可别是什么十境修士才有资格碰的。咋样?你这个当长辈的,意思意思?” 穗山山神讥笑道:“我要是不给,你是不是就不让我走了?” 老秀才默默挪动脚步靠近他,握住他的手臂,正气凛然道:“怎么可能,我是那种人吗?” 穗山山神无奈摇头:“为了这些个弟子,你真是命也不要了,脸皮也不要了。行行行,我拿我拿!”他手腕一抖,一颗拳头大小、银块模样的东西就悬浮在了两人身前。 老秀才脸色凝重起来,没有急于接手,问道:“你这趟前来,是不是有所图谋?要不然这东西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带在身上?虽然不是什么夸张的宝贝,可对你而言意义非凡,你要是不说清楚,我是不会收下的。” 穗山山神双臂环胸,望向南边:“你以为我是怎么循着蛛丝马迹追过来的?” 老秀才皱眉:“不是你道行高,又与穗山气运相连,我这边动静稍微大了点,露出了破绽,才让你有机可乘?” 穗山山神转过头,问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 老秀才疑惑道:“你这大老粗什么时候开始学会卖关子了?我这儿的假象穗山虽说被人一剑劈开了,可对你那边又不会有什么实质性影响。” 性情刚猛的穗山山神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道:“他娘的!那一剑直接劈砍到老子的穗山去了!你现在跟我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虽然在外人看来那一剑出现的时候已经是强弩之末,可是老子穗山的护山大阵何等森严,全天下有几人能够只凭一剑就闯入大阵之内?现在整个中土神洲都在议论纷纷,猜测是不是你所谓的牛鼻子老二那边在暗示什么,或是剑气长城那几个老不死的来讨要公道了。” 老秀才目瞪口呆:“这么猛?” 这句话,给穗山山神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 “滚蛋!”他气得一臂横扫,直接将老秀才的“身躯”给砸飞出去数百里,狠狠跌落在穗山后山的江水之中。 他冷哼一声,一掌拍中那颗不起眼的银块,掠向老秀才落水的地方。之后,一道粗如山峰的金光轰然冲开山河画卷的天幕,返回位于中土神洲的穗山。 穗山后山的江河里,老秀才一路优哉游哉狗刨回岸上,肩膀一抖,原本浸透的儒衫瞬间干燥清爽。他摊开手心,看着那块银锭,愁眉苦脸道:“烫手啊。” 机缘一事,先生给学生也好,师父给徒弟也罢,讲究一个循序渐进,从来不是给得越大越好,而是刚好让人拿得住、扛得起、吃得下为佳。 要不然,那些个山上仙家的千年豪阀,积攒了那么多雄厚家底,代代相传,开枝散叶,今天这个儿子刚刚成为练气士就丢给他一件锋芒无匹的神兵利器,明天那个孙子根骨不错就送他一件动辄断山屠城的法器,如此一来,早就要嗷嗷造反了,凭什么浩然天下都要听你们这些学宫书院维护的规矩? 再者,因果纠缠最烦人。所以老秀才当时才会偷偷收走那根玉簪子。 事实上,阿良只是没有看出它的真正门道。老秀才将其交给齐静春,自然大有深意,为的就是应付最坏的结果,一旦齐静春真的有一天八面树敌了,好歹能有一个安身之地。只可惜齐静春到最后都选择不用它,除了不希望牵扯到功德林的恩师之外,恐怕亦是保护陈平安的后手之一了。 逼得老秀才必须亲自跑一趟东宝瓶洲,见一见齐静春帮他收取的小师弟。 而那个时候,他齐静春已经死了,哪怕自己先生千里迢迢赶来,对这个闭门弟子不满意,可看在他齐静春的面子上,以老秀才的性子,多半是捏着鼻子都会认下的,以后若是陈平安当真有跨不过的坎,老秀才即便自囚于功德林,捎一两句话出去还是可以的。 但是齐静春算错了一点,就是没有料到自家先生这么快就离开了功德林—— 正是为了他。一如他为了陈平安。 恐怕这才是真正的同道中人和一脉相承。 老秀才一步跨出就来到了山顶,感慨道:“小齐啊,护短这件事,你可比先生强太多了。嗯,陈平安这个关门弟子,先生我很满意。我也是在功德林才想通一件事,我正是欠缺这么一个学生啊……”他蓦然瞪大眼睛,“人呢?” 老秀才急得直跺脚,突然又安静下来,一脸坏笑道:“哎呀,真是的,我这个弟子岁数还小。哦哦,好像已经十四五岁了,不小了,外面好些地方的人这么大都已经结婚生子了……” 天空某处,有女子微笑道:“两次。” 老秀才装模作样地侧过脑袋竖起耳朵:“啥,说啥?我听不清楚啊,我这个人不但耳背,口齿还不清楚,说话总是让人误会……” 这人难怪能教出崔瀺这么个大徒弟。 只是在声音消失后,老秀才转头望向某块巨石,上头刻着“直达天庭”四个大字。他收回视线,望向山下:“我还是想要好好看着这大好河山,一千年太短,一万年不长。” 当陈平安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再次坐在了那座金黄色拱桥的栏杆上。拱桥还是像上次那么长,看不到头,看不到尾,四周全是云海滔滔,让人茫然失措。 无法想象一旦失足跌落,会是怎样的下场。会不会粉身碎骨?会不会一直下坠到无尽深渊?会不会因为距离地面的路途太过遥远,自己摔死的时候已经十五岁了? 陈平安其实一直会想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只不过因为没有读过书,显得十分土气罢了。 高大女子跟陈平安并肩而坐,柔声道:“这里曾经是一处战场,大战落幕的时候,打得只剩下这座拱桥。你看,以前有一扇东天门矗立在那边的,挺大的,当时在那里负责守门的家伙是个色眯眯的汉子,身披一挂名为‘大霜’的银色宝甲,人倒是不坏,就是嘴贱了点。我的第一任主人跟他的顶头上司打了一架,赢了,当时后者有几个帮手在远处观战,可是没有人敢露面帮忙。” 陈平安顺着她的手指,看到一处空荡荡的地方,偶尔有流光溢彩一闪而逝。 她轻声道:“如今什么都没啦。” 陈平安有些神往,感慨道:“这样啊。” 她轻轻晃动双脚,双手撑在栏杆上,笑道:“修道修行,辛苦修建长生桥,为的就是修得一个留住,不要变成光阴长河里的一粒尘埃,所以人人都喜欢自称逆流而上。” 陈平安“嗯”了一声,这句话还是听得懂的。好好活着嘛,谁不喜欢。 高大女子转头笑问道:“走了这么远的路,累不累?” 陈平安认真想了想:“累倒是不累,比起小时候进山采药烧炭其实还要轻松一些。就是遇到太过奇奇怪怪的人和事,总是睡不踏实。” 他又转头开心笑道:“不过刚才那一觉睡得就很踏实。以前在小镇,我虽然穷,但是每天倒头就能睡着,如今陪着宝瓶他们一起远游可不敢这样,就害怕出现什么意外。” 高大女子继续问道:“就没有怨言?” 陈平安想了想,学着身边的神仙姐姐,双手撑栏杆,晃动双脚,望向远方,轻声道:“有啊,比如一个叫朱鹿的女孩子,怎么可以那么不善良。一个身穿嫁衣的女鬼,只因为觉得自己心爱的男人不爱她了,就害死了很多过路的书生,如果当时不是宝瓶他们在身边,我早就使出一缕剑气杀掉她了。” “其他的事情,不好说是怨言吧,谈不上,可还是会有些心烦。比如李槐读书总是不用功,怎么劝也不听,真不知道当初齐先生怎么能忍着不揍他。还有吃过了好吃的山珍海味,这些家伙就一个个不爱吃我煮的饭菜了,我其实挺郁闷的,油盐很贵啊。还有,我去河边钓鱼,又不能挑时候,经常钓不着几条,每次回去看到他们满脸失望,我就会特别委屈。如果不是想着不耽误他们的游学路程,给我一两天时间去打下窝子,守着夜好好钓,多大的鱼我都能钓起来。” “最近的,就是林守一生气那次。其实我很心虚的,虽说主要是为了他好好修行,可我是有私心的,因为有人告诉我我的长生桥断了,这辈子可能都无法修行了,但是我不愿意就这么放弃。一来是答应过神仙姐姐你以后要成为飞来飞去的仙人,二来是我自己也很羡慕阿良他们。就像李槐说的那样,踩着一把剑,嗖嗖嗖飞来飞去,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多帅气多威风,我当然想啊。” 高大女子安静听完少年的心事,打趣道:“哟,你也会替自己考虑事情啊。” 陈平安眯起眼尽量望向远方,笑道:“当然。我爹娘去世后,我一直就在为自己考虑,想为别人考虑都很难。其实是遇到你们之后,我才变成这样的。跟人打架啊,买下山头和店铺啊,读书识字啊,做小书箱啊,走桩练拳啊,花钱买书啊,挑选路线啊,磨刀喂马啊,每天都忙得很,但是我可不后悔,我很开心!” 陈平安喃喃道:“就是有些想念他们,不知道他们过得好不好。” 高大女子同样感慨了少年说过的那句话:“这样啊。” 陈平安突然转头低声道:“神仙姐姐,我现在有钱,很有钱!” 高大女子哑然失笑。只是记起少年的成长岁月,便很快释然。 光是大年三十一定要张贴春联这么点大的事情,就能让少年碎碎念叨这么多年,那么有了钱,当然是顶开心的事情。 陈平安突然眼神坚定地道:“神仙姐姐,你放心,我答应过你的事情,一定会努力做到的。” 高大女子侧过身,伸手放在陈平安的脑袋上,温柔道:“能够遇见你,我就已经很开心了。”她似乎觉得意犹未尽,干脆弯腰俯身,用额头抵住少年的额头。 单纯的少年只是有些天然害羞,想挠头又不敢。 她笑着收起姿势。 最终,剑灵和少年一个光脚,一个穿草鞋,就这么一起望着远方,摇晃双腿。 时光流逝,浑然不觉。 假若以今日作为光阴长河的一处渡口,往上逆流而去两万年,若论剑灵杀力之大、杀气之盛,唯她独尊,高出天外! 老秀才脚尖一点,一步掠过八百里山河,飘然落在之前陈平安递剑的地方,开始漫步。他抬起手臂,手指弯曲,看似随意地敲敲打打,像是在叩响门扉,只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老秀才收起手,无奈道:“不讲究啊,此等行径,无异于在别人家里搭帐篷。罢了罢了,我等着便是了。” 老秀才开始耐心等待剑灵现身。漫长的过程中,他站在原地,思考一个难题,并不显得焦躁。 空中浮现一阵细微涟漪,只见高大女子一手抓着陈平安的肩膀,从缥缈虚空之中一步跨出。 老秀才回过神,第一句话就是:“我认输,不打了,反正其余两剑出不出已经不重要了,对吧?” 高大女子似笑非笑:“那么你的两次挑衅呢,怎么算?” 老秀才哈哈笑道:“事不过三嘛。” 高大女子举目望向穗山方向:“是新一任穗山大神?担任这尊神位多久了?” 老秀才答道:“六千年整,之前三千多年你方唱罢我登场,乱成一团,威严尽失。穗山这座东岳换了三个主人,最乱的时候曾经被视为魔教道统的一脉势力鸠占鹊巢了,真正是礼崩乐坏的混乱局势。现任穗山大神能够坐稳六千年,虽说有运气成分,但更多还是凭借他个人的恐怖战力,拳头够硬,又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谁不忌惮几分。” 高大女子讥笑道:“礼崩乐坏?是你们三教分赃不均,还是浩然天下内部出现了正邪对峙?那位礼圣呢,以他的脾气,怎么可能袖手旁观?” 老秀才叹息道:“一言难尽,不提也罢。” 高大女子双手负后,鄙夷神色更甚:“大局已定,自然就要内讧。哈哈,好一个大道之争,百家争鸣,热闹是热闹了,结果如何?世道果真变得更好了?” 老秀才瞥了眼她,极为硬气地直截了当道:“儒家道统内部自然算不得清澈见底,并非皆是仁人君子,可我儒家先贤为此付出了无数心血,说是呕心沥血也不过分,故而始终本正源清,你绝不可一言否决。” 高大女子玩味道:“这算不算第三次?” 先前颇为不正经的老秀才在这一刻竟是半点不退让,淡然道:“在这件事上,你要是觉得不对,我可以跟你讲百年千年的道理,你用剑讲你的道理也无妨。” 高大女子仔细打量着身材并不高大的清瘦老人:“你当真散尽了圣人气运,只余下魂魄,将浩然天下的人间当作寄生之所?” 老秀才沉默片刻:“对。” 高大女子收起油然而生的那股杀心,眼神复杂:“这么多年,就只有你们两个做到了。但是我很好奇,你是推崇那个家伙的选择,还是不得已而为之?前者可能性极小,涉及你们的大道了,我估计儒教道统内的老头子绝不会让你成功,哪怕这不是什么美差使。” 老秀才平静道:“见贤思齐,天经地义。” 高大女子思量片刻,转头看了眼陈平安,笑道:“不但初衷已经达成,还远远超乎预期,看在你做出这个选择的分上,当然最主要还是看在我家主人的分上,余下两剑就先余着?以后哪天我又突然看你不顺眼的话,新账旧账一起算。” 一直脸色紧绷的老秀才霎时间破功,一拍大腿,笑道:“余着余着,余着好啊,老百姓大年三十的时候都兴这个,碗里剩下一点饭菜,故意余着留给明年,兆头好,寓意好。” 他怎么看都像是一副劫后余生的欢快模样。 高大女子对此不以为意,冷声道:“开门。” 老秀才一拂袖,率先大步走去,朗声道:“仰天大笑出门去。” 陈平安记起一事,小声问道:“我当时那一剑是不是很差劲?那座大山好像动也没动。老前辈之前说练剑天资好坏就看能收到几个字,虽然我本来就不愿意接受它们,可它们也不乐意靠近我啊,这是不是说明我练剑的天赋跟练拳一样很普通?” 陈平安越说越难过:“老前辈还说如果我拖后腿的话,当时哪怕拥有十境修为,那一剑劈砍出去,也只有七八境的效果。” 豪言壮语可以张口就说,可天底下的难事,难就难在需要一步一步走。 泥瓶巷的泥腿子陈平安,实在太理解这个道理了。 高大女子伸手捏了捏少年的脸颊,笑眯眯道:“以后你就知道了。” 陈平安涨红着脸,欲言又止。 高大女子早已与陈平安心有灵犀,拉起他的手,缓缓走向那扇山河画卷的大门,柔声道:“主人,知道啦,以后当着某位姑娘的面,我肯定不会这么放肆的,省得她冤枉了你,把你当作见异思迁的浪荡子。” 陈平安灿烂而笑,既有如释重负的轻松,也有跟她成为交心朋友的开心。 高大女子突然转头,有些幽怨:“可你就不怕你的神仙姐姐感到委屈吗?” 陈平安想了想,认真道:“我会跟你说对不起,但是有些事情,我觉得就该是那个样子的。” 高大女子愁容满面,竟有了几分泫然欲泣的模样。 陈平安虽然有些手足无措,但是眼神坚定,紧抿起嘴唇,不愿意因此就改变初衷。 高大女子蓦然开怀而笑,朝少年伸出大拇指,称赞道:“帅气!” 陈平安怯生生问道:“真不生气?” 高大女子牵着他的手,停下脚步,站在大门口,突然弯腰一把抱住他,满脸洋溢着暖洋洋的笑容,像是一个最喜欢睡懒觉的家伙在大冬天躲在温暖被窝里呼呼大睡,那种幸福的感觉真是无法言说。她才不管陈平安是什么感受,欢快道:“呀呀呀,我家小平安真是可爱死了!” 陈平安瞬间如遭雷击,一动不动,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想。 神仙姐姐……神仙只是第一感觉,其实姐姐才是陈平安心底的感觉。 高大女子总算放开了陈平安,站直身体后转头望去,有个神出鬼没的老家伙背对着两人,咳嗽道:“非礼勿视。放心,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先前只是忘记了一样东西,不得不反身取回。” 心情大好的高大女子才懒得计较这些。 礼法,道德,因果?这些极广、极高、极远的东西,从来不曾束缚住她。 大道之上,曾经有人,身无别物,唯有仗剑直行。 但凡有物阻拦,一剑开道。 但凡有不平事,一剑而平。 她沉寂万年之后,终于找到了另外一个人。 两个人,天壤之别。但是她没觉得失望。 如果说一开始是因为相信齐静春而选择相信一线机会,赌一个可能性极小的“万一”,那么如今哪怕齐静春活过来,说他错了,她不该选择那个少年,任他说破天的大道理,她也不会听。 高大女子松开手,示意陈平安先行。 人皆有心境,练气士称呼为丹室,世俗人称作心扉。心湖只是其中之一。 当时她站在少年的心湖之上,环顾四周,白茫茫一片,干干净净。然后她看到了一处终于不那么单调的景象,找到了少年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心境本相”。 那是一个四五岁大的孤单孩子,蜷缩在地,双手抱膝,孤零零一个人,脚边放着一双小草鞋,就这么坐着发呆。 在这个孩子身旁,是一座没有墓碑的小坟头。 小坟头附近,又有两座更小的“小土堆”,形势如同山峰。 每当孩子休息够了,就会穿上小草鞋,跑去很远的地方,将一座小山搬回坟旁。他搬得很吃力,每次只能搬动一小段距离。 跑去搬山的时候,孩子腰间系挂着一方小印章,戴起那顶小斗笠。 小印章会跟着孩子的脚步一起晃晃荡荡。 奇怪的是,没有那栋泥瓶巷祖宅的心境倒像。大概在孩子的内心深处,爹娘去世后,家就没有了吧,所以始终坚持守着那座小坟头。 孩子脸色倔强,习惯性皱着眉头,抿起嘴唇。但是偶尔也会笑一笑,应该是有真正值得开心的事情了。比如他悄悄告诉小坟头,嘴唇微动,并无嗓音响起于心境,但是与他心有灵犀的剑灵自然知晓无声言语的内容。 “娘亲,我认识了一位神仙姐姐。她笑起来的时候,跟你可像了。” 除了搬山“回家”,孩子几乎不会离开小坟头附近,只是时不时会往南边走一段,像是牵着一个小姑娘的小手,每走一段距离,就会悄悄望向坟头,显得恋恋不舍。 可唯有一种情况,孩子会撒腿飞奔出去很远很远,一直高高扬起小脑袋,专注地望着高空,像是在追逐着空中离他远去的某个人。 山水画卷内,老秀才神色肃穆。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未必没有这个机会。” 老秀才点头道:“大善。” 之后他沉默许久,发现整个天地开始微微颤抖,无奈道:“对那小子如此有耐心,就不能对我也有点耐心?哦,对了,如今竟然还会笑了。若是上古剑仙流传下来的传闻属实,你如今这副模样,当初那些被你砍得半死的大佬如果亲眼看到,还不得硬生生把眼珠子瞪出来?” 老秀才望向这座小天地的天空,仿佛视线穿过了重重天幕,突然自嘲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说得真是太好了,哪怕再过万万年都不会有错。难怪当初咱们儒家老祖宗要跟您老人家请教学问,看来道理一事,咱们读书人不但讲得晚了一些,也远远没有讲完讲透啊。” 老秀才再次走出山水画卷的时候,看到崔东山仍然躺在地上装死,冷哼道:“成何体统。” 崔东山直愣愣望向天幕:“活着没半点盼头,死了拉倒。” 老秀才走过去就是一脚:“少在这里装可怜,就不想知道为何小齐只是要你跌境,而没有除之后快?” 崔东山眼神恍惚,喃喃道:“当初你被赶出文庙,齐静春非但没有被你牵连,反而继续境界高涨,本就能说明很多问题了。他齐静春早就有资格自立门户,跟你文圣一脉早已貌合神离,所以他自觉没有资格杀我,希望将来由你来清理门户。” 老秀才怒其不争,又是一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说的就是你这种人!我数三声,如果还不起来,你就这么躺着等死算了,大道别再奢望!三!二!二!二……” 崔东山打定主意不起身,把老秀才给尴尬得一塌糊涂,只得转身朝陈平安使眼色,让他帮忙解围。 陈平安点点头,从李宝瓶手中接过槐木剑,大步前行,来到崔东山身边,面无表情地说了个“一”字后,对着白衣少年的脖子就是一剑刺下。 势大力沉,剑尖精准,可能陈平安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在画卷内领略到心稳的意境之后,双手终于跟得上心思流转,所以这一剑刺得毫无烟火气,但反而越发凌厉狠辣,杀机重重,吓得崔东山连滚带爬赶忙起身。 陈平安收起剑,对老秀才点点头,意思是说:老先生,您的燃眉之急已经解决。 老秀才叹了口气,望向陈平安和不远处的高大女子:“找个地方,说些事情。” 又转头对崔东山瞪眼道:“跟上!涉及你的大道契机,你再装模作样,干脆让陈平安一剑砍死算数。” 一行人走向院子,老秀才环顾四周,瞥了眼由那枝雪白荷叶支撑起来的“小天幕”,手指掐诀,犹豫片刻:“找间屋子进去聊。陈平安,有没有合适的地儿,能说话就行,有没有凳子椅子无所谓。” 陈平安瞥了眼林守一的正屋,里面已经熄灯。可能林守一在凉亭修行太久,筋疲力尽,已经休息了,只得放弃这间最大的屋子,对老人点头道:“去我屋子那边好了,只有一个叫李槐的孩子在睡觉,吵醒他问题不大。林守一是修行中人,应该会有很多讲究,我们就不要打搅了。” 高大女子坐在院子石凳上,笑道:“你们聊,我不爱听那些。” 最后,老秀才、陈平安、崔东山、李宝瓶四人围桌而坐。李槐躺在床上沉沉熟睡,就算睡相不好,脑袋垂在床沿外,依然能睡得很香。 陈平安熟门熟路地帮他把身体扳正、手脚都放入被褥,轻轻掖好被角,好让被褥里头的热气不易流失,最后李槐就像是被包了的粽子似的。 陈平安做完这些似乎天经地义的事情,坐回凳子上,李宝瓶小声问道:“小师叔,你是不是每晚也帮我掖被角啊?” 陈平安笑道:“你不用,你睡相比李槐好太多了,倒头就睡,然后一觉到天亮。” 李宝瓶唉声叹气,用拳头击打手心,遗憾道:“早知道从小就应该睡相不好,都怪我大哥,骗我睡相好就能做美梦。” 陈平安笑道:“以后回到家乡,我要好好感谢你大哥。” 一路行来,李宝瓶说起最多的家人,就是这个大哥,所以陈平安对这个喜欢躲在书斋里读书的读书人印象很好。 老秀才望向李宝瓶,笑问道:“你大哥是不是住在福禄街上的李希圣?” 李宝瓶点点头,疑惑道:“咋了?” 老秀才笑呵呵道:“这个名字取得有点大啊。” 崔东山听到这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李宝瓶有些担忧:“名字太大,是不是不好?” 老秀才更乐了,摇头道:“取得大,只要压得住,就是好。” 李宝瓶是个最喜欢钻牛角尖的小姑娘:“老先生,怎么才算压得住呢?” 崔东山又翻白眼:完蛋喽,这下子正中下怀,好为人师的老头子肯定要开始传道授业解惑了。 果不其然,老秀才瞄了一下四周,没看到可以下酒的碎嘴吃食点心,有些遗憾,缓缓道:“本性纯善,学问很大,道德很高,行万里路,就都压得住。” 李宝瓶先将那方印章放在桌上,摇晃身体,踹掉小草鞋,盘腿坐在椅子上,双臂环胸,愁眉苦脸道:“可我大哥没老先生说的那么了不起啊,不然我寄信回家,让他改个名字?” 崔东山不得不出声提醒道:“老头子,咱们能不能聊正事?大道,大道!” 李宝瓶默默拿起印章,朝印章底面的四个篆字呵了口气。崔东山赶紧闭嘴。 哪怕老头子修为通天,到底是喜欢讲道理的,死皮赖脸那一套行得通。 可陈平安和李宝瓶这两个被齐静春相中的家伙,一个是根本没读过书的泥腿子,一个读书读歪了十万八千里,他崔瀺如今是龙游浅滩被鱼戏,对上这一大一小,再英雄豪杰都没用,除了挨打受辱不会有其他结果,越是硬骨头越遭罪。 老秀才变出一壶酒来,仰头小抿了一口,瞥了眼李宝瓶重新放回桌子的印章,有些伤感。 崔东山觉得今晚怪事颇多,老头子以前虽然也有真情流露的时候,可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古板迂腐的家伙,坐在哪里都像是端坐于神坛上的金身神像,尤其是在学问最受朝野推崇的那段岁月,老头子每逢开课讲授经义疑难,危坐下方、竖耳聆听的“学生”何止千人?帝王将相、山上神仙、君子贤人,浩浩荡荡,就连叛出师门的他都不会否认,那时候的老头子真是光彩夺目,如日月悬空,光辉不分昼夜,压得整条星河失色。 可老头子如今竟然还会踹他两脚?要说大道的时候,竟然还会喝酒? 崔东山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心情沉重。 说到底,他对身边这个老头子的感情极其复杂,既崇拜又痛恨,既畏惧又缅怀。他崔瀺这个昔年的文圣首徒,对于自家先生,何尝不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床铺上,李槐说着梦话:“阿良阿良,我要吃肉!小气鬼阿良,就给我喝一口小葫芦里的酒呗……” 李宝瓶眼睛一亮,李槐这个糗事,能当好几天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崔东山听到“阿良”这个名字,悄悄斜瞥了一眼老秀才。 老秀才咳嗽一声,扫了眼在座三人:“好了,说正题。陈平安、李宝瓶,你们应该已经知道我就是齐静春的先生了。而崔瀺呢,曾经是我的首徒,齐静春的大师兄。当时因为我忙着做学问,所以齐静春读书、下棋等,确实都是他帮我这个先生传授的。最后他叛出师门,做出欺师灭祖的种种勾当,以至于齐静春在骊珠洞天去世。要说他是杀害他师弟的凶手,半点不过分。作为我记名弟子之一的马瞻亦是如此,只不过马瞻并非下棋之人,但他是幕后元凶在先手棋局里很关键的一记无理手。在我到达你们家乡小镇之前,真正的崔瀺是你们大骊王朝的国师,是一个瞧着不比我年轻的老家伙了,现在崔瀺这副身躯只是他寄居借住的地方。” 李宝瓶满脸怒容,气得眼眶通红,死死盯住崔东山。 反观陈平安,更让崔东山心惊胆战。他眉眼看不清表情。 咬人的野狗不露齿。崔东山实在是太熟悉陈平安的性格了,毕竟他比杨老头更加关心泥瓶巷少年的成长经历。 他尽量保持镇定,但是心中默念:死定了死定了,老头子你害人不浅。 老秀才转换话题,望向陈平安:“有件事先跟你打声招呼,你若是答应,我再做。我想在你身上截取一段光阴水来作为今夜聊天的开场。放心,不涉及太多隐私,你愿意不愿意?”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 老秀才伸出一只手掌,对着相对而坐的陈平安,抖腕卷袖。很快,陈平安四周就浮现出丝丝缕缕的水雾,缓缓流淌向老秀才的手心,最终变成一只晶莹剔透的幽绿水球。老秀才手掌一翻,手心朝下,在水球上轻柔一抹,那些水流便往低处流向桌面,一幅幅生动活泼的画面由此在桌上显现。 李宝瓶瞪大眼睛,满脸震惊,赶紧趴在桌上:“哇,小师叔,这是咱们遇见嫁衣女鬼的那条山路,还有我呢!哈哈,还是我的小书箱最漂亮,果然比林守一和李槐的都要好看,他们背着书箱的样子蠢蠢的……” 从楚夫人撑着油纸伞出现在泥泞小路、盏盏灯笼依次亮起、山野之间出现一条壮观的火龙,到林守一祭出符箓仍是鬼打墙,非但没有离开女鬼地界,反而被拐骗到那座悬挂“秀水高风”的府邸之前。最后,风雪庙剑仙魏晋一剑破万法,潇洒而至,打破僵局,成功带着一行人离开。 老秀才往桌上一抓,那一段光阴溪流重新汇聚成团,往陈平安身上一推,再度涣散重归天地。这一手涉及到大道本源的无上神通,不依靠圣人小天地,不依靠玄妙法器,老秀才就这么信手拈来。 李宝瓶只觉得神奇有趣,崔东山却是识货的,心中愈发惊讶:老头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一身圣人修为明明全没了,为何还能够如此神通广大? 老秀才轻声道:“这女鬼可不可恨?滥杀无辜,罪行累累,当然可恨。可不可怜?也有几分可怜。身为鬼魅,原先本性向善,于朝廷有镇压气运之功,于地方也多有善行善举,更与读书人相亲相爱,本是一桩美谈才对,最后两两沦落得这般境地,神憎鬼厌,皆为大道排挤,一身因果纠缠,浑身拖泥带水,几辈子都偿还不了这笔糊涂债。” 老秀才叹了口气:“所以说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是不是?” 崔东山如临大敌,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 李宝瓶很快进入“上山打死拦路虎”的模式,认真思考片刻,道:“可恨更多。” 老秀才对她点头笑道:“那么可恨可怜,可恨多出多少?可怜又占多少?” 李宝瓶又用心想了想:“合情合理合法,倒退回去,仔细算一算?” 老秀才又笑眯眯问道:“李宝瓶,合法合法,当然不坏,可问题又来了,你如何确定世间的律法是善法还是恶法?” 李宝瓶愕然,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倒是不怯场,对老秀才说道:“老先生,等我一会儿啊,这个问题跟上次小师叔那个一样,还是有点大,我得认真想想!” 老秀才笑容和蔼,点头称赞道:“善。” 崔东山看着老人熟悉的笑容,看着聚精会神板着脸的小姑娘,冷哼一声:不愧是齐静春的先生和齐静春的得意弟子,薪火相传,一脉相承,就连授业的氛围都一个样! 老秀才难住了李宝瓶后,转头望向眼神清澈的陈平安:“我以往做学问想难题,喜欢先往坏处设想,今天也不例外。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这句话本身没有太大问题,但是世间许多自作聪明之人喜欢摆出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姿态,只谈可怜之处,故意略过了可恨之处。有些人则纯粹是滥施慈悲心和恻隐之心,加上‘可恨之处’并未施加于自身,故而没有那么多切肤之痛,反而喜欢指手画脚,袖手旁观,要人一味宽容。陈平安,你觉得问题的根源出在哪里?要知道,我所说的这些人,很多读过书,学问不小,说不定还有人是清谈高手。陈平安,你有什么想法吗?随便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陈平安欲言又止,最后说道:“没什么想说的。” 崔东山已经顾不上陈平安怎么回答,开始默默推演,思考为何老头子要说这些。 老秀才左右看了眼李宝瓶和崔东山,缓缓道:“是非功过有人心,善恶斤两问阎王。为何有此说?因为每个人的道德修养、成长经历、眼界阅历都会不同,人心起伏不定,有几人敢自称自己的良心最为中正平和?于是法家就取了一个捷径门路,将道德礼仪拉到最低的一条线,在这里,只有这么高,不能再低了。” 老秀才说到这里,伸出一只手,在桌面以下划出一条线来。 “当然这些律法,如我先前所说,存在着‘恶法’的可能性。在这里,我不做衍生开展,否则三天三夜都很难讲完。所以归根结底,律法是死的,人心是活的,律法无人执行,更是死得不能再死,故而仍是要往上去求解。” 说到这里,老秀才又伸出手,往屋顶指了指,转头望向崔东山:“知道为什么当时你提出那个问题,我回答得那么快吗?” 哪壶不开提哪壶。崔东山愤愤道:“因为你更喜欢也更器重齐静春,觉得我崔瀺的学问都是垃圾篓里的废纸团,要你这位文圣大人揉开摊平了都嫌手脏!” 老秀才摇头道:“因为你那个问题,我在你问之前就已经思考了很多年。当时不管我如何推演,只有一个结论: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洪水泛滥,到头来一发不可收拾。因为不但治标不治本,而且你在学问地基不够坚实的前提下,这门初衷极好的学问反而会有大问题。如一栋高楼大厦,你建造得越高大越华美,一旦地基不稳,大风一吹便坍塌,伤人害人更多。” 崔东山愣在当场,可仍然有些不服气。 老秀才叹了口气,无奈道:“你们要知道,我们儒家道统是有病症的,并非尽善尽美。那么多规矩,随着世间的推移,并非能够一劳永逸,万世不易。这也正常,若道理都是最早之人说得最对最好,后人怎么办?求学为什么?” “至圣先师给出的法子,最笼统也最纯正,所以温和且裨益,是百利而无一害的食补。但是食补的前提,是建立在所有人都吃‘儒家’这份粮食上,对不对?” “但是有些时候,就像一个人,随着身体机能的衰减,或是风吹日晒的关系,就会有生病的时候,食补既无法立竿见影,又无法救命治人。这就需要药补。” “但是用药三分毒,需要慎之又慎。远古圣人尚且只敢在尝百草之后才说哪些草木是药,哪些是毒。” “你崔瀺这种急性子,当真愿意花这份心思?你的师弟齐静春早就提醒过你很多次,你崔瀺太聪明了,心比天高,从来不喜欢在低处做功夫,这怎么行?你要是孩子打闹,只想做个书院山长、学宫大祭酒,那么你开凿出来的河道,哪怕堤坝千疮百孔,到最后洪水决堤,有人救得了。但是你的学问,一旦在儒家道统成为主流,出了问题,谁来救?是我,还是礼圣、至圣先师?就算这几位出手相救,可你崔瀺又如何确定,到时候释、道两教的圣人不添乱?不将浩然天下变成推广他们两教教义的天下?” 崔东山犹然不愿服输。 老秀才有些疲惫:“你这门事功学问,虽是我更早想到的,但是你潜心其中,之后比我想得更远一些。最后我也有所意动,觉得是不是可以试一试,所以那场躲在台面下的真正‘三四之争’,是中土神洲的两大王朝各自推广‘礼乐’与‘事功’,然后看六十年之后各自的胜负优劣。当然,结局如何,天下皆知,我输了,所以不得不自囚于功德林。” 崔东山满脸匪夷所思,突然站起身:“你骗人!” 老秀才淡然道:“又忘了?与人辩论,自己的心态要中正平和,不可意气用事。” 崔东山失魂落魄地坐回凳子,喃喃道:“你怎么可能会赌这个,我怎么可能会输……” 老秀才转头望向院子那边:“注意啊,千万千万别不当回事啊。” 高大女子慵懒回答:“知道啦。” 老秀才这才喝了一大口酒,自嘲道:“借酒浇愁也是,酒壮怂人胆更是啊。” 他放下酒壶,正了正衣襟,缓缓道:“礼圣在我们这天下写满了两个字。崔瀺,作何解?” 崔东山根本就是下意识回答道:“秩序!”脱口而出之后,又无比懊恼。 老秀才神情肃穆庄重,点头沉声道:“对,礼仪规矩,即是秩序。我儒家道统之内的第二圣人,礼圣,他追求的是一个秩序,世间万物井然有序,规规矩矩。这些规矩都是礼圣千辛万苦从大道那边一横一竖一条条‘抢回来’的,这才搭建起一栋他老人家自嘲的‘破茅庐’,为苍生百姓遮挡风雨。茅庐很大,大到几乎所有人穷其一生都撞不到墙壁,大到所有修行之人的修为再高都碰不到屋顶。所以这就是众生的自由和安稳。” 崔东山冷笑道:“那齐静春呢?他的学问就碰到了屋顶。阿良呢?他的修为就撞到了墙壁。这个时候该如何是好?这些人该怎么办?这些人间的天之骄子凭什么不可以走出自己的道路,打开那扇礼圣老爷打造的屋门,去往别处另外建造一栋崭新的茅庐?”说到这里,他下意识伸手指向这间屋子的房门,满脸锋芒,气势逼人。 由此可见,崔东山已经不由自主地全身心投入其中,甚至有可能不单单是少年崔瀺的想法,同样带着神魂深处最完整的崔瀺的潜意识。 老秀才笑道:“追求你们心中的绝对自由?可以啊,但是你有什么把握,可以确保你们最后走的是那扇门,而不是一拳打烂了墙壁,一头撞破了屋顶?使得原本帮你们遮蔽风雨,让你们成长到最后那个高度的这栋茅庐一下子变得风雨飘摇,四面漏风?” 崔东山大笑道:“老头子你自己都说是绝对的自由了,还管这些作甚?你又凭什么认定我们打破旧茅屋后建造起来的新屋子不会比之前更广大更稳固?” 老秀才笑了笑:“哦?岂不是回到了我的大道原点?你崔瀺连我的窠臼都不曾打破,还想打破礼圣的秩序?” 崔东山怒道:“这如何就是人性本恶了?老头子你胡说八道!” 老秀才淡然道:“这问题别问我,我对你网开一面,借此神魂完整、千载难逢的机会,问你自己本心去。” 崔东山呆若木鸡。 最后,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老秀才和陈平安两个人,一老一小相对而坐。 老秀才微笑道:“礼圣要秩序,希望所有人都懂规矩,所有人都讲规矩,之后游士散播学问,当游士成为世族,就有了帝王师学,后来又有了科举,广收寒庶,有教无类,提供了鲤鱼跳龙门的可能性,寒门不再无贵子。规矩啊,面面俱到,劳心劳力,而且越往后,人心浮动,越吃力不讨好。人性本恶嘛,吃饱肚子就放下筷子骂娘的人,人世间何其多哉。”他抬头望向少年,“所以我呢,如今在找两个字——顺序。” “我只想将世间万事万物捋清楚一个顺序。比如那可恨可怜的问题症结在何处?就在于礼圣已经教会世人足够多‘可恨’‘可怜’的判定标准,但是世人却不够懂得一个‘先后之分’。你连‘可恨’都没有捋清楚,就跑去关心‘可怜’了,怎么行?对吧?” 陈平安点了点头。 老秀才笑问道:“单单听上去的话,‘顺序’二字,是不是比‘秩序’这个说法差远了?” 陈平安眉头紧皱。 老秀才哈哈大笑,也不管少年能想通多少,自得其乐,喝了口酒:“如果这两个字放在礼圣的破茅屋之内,当然就只能算是缝缝补补,我撑死了就是个道德礼乐的缝补匠罢了。但是如果将这两个字放入更远大宽广的地方,那可就了不得喽。” 陈平安问道:“哪里?” 老秀才将酒壶提起,放在桌子中央,然后摊开手掌,在桌上重重一抹:“如此看来,酒壶这栋破茅屋,不过是光阴长河畔的一个歇脚地方而已。但是,”他略作停顿,微笑,“这条光阴长河是何等形势,关键得看河床。虽说两者相辅相成,但是同时又的的确确存在着‘有为法’。世间有诸多说法,顺流而下,顺势而为,所以我想要试试看。” 陈平安问道:“礼圣是要人在规矩之内安安稳稳而活,有些时候,不得不牺牲一小部分人的……绝对自由?而老先生您是希望所有人都按照您的顺序,在您画出的大道之上往前走?” 老秀才笑着补充道:“别觉得我是在指手画脚,我的顺序,是不会过犹不及的,只是在大道源头之上付出功力,之后水流分岔,各自入海,或是在中途汇合,成为湖泊也好,继续流淌也罢,皆是各自的自由。” 老秀才身体前倾,拿出酒壶,喝了一口酒,笑问道:“陈平安,你觉得如何?愿不愿意按照齐静春的安排,当我的弟子?” 陈平安第二次出现欲言又止的模样。 老秀才神色微笑,和蔼可亲,又一次重复道:“只需要说你想到的,不用管错对,这里没有外人。”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杆,双拳撑在膝盖上,一板一眼道:“因为我没真正读过书,礼圣老爷的‘秩序’到底是什么,我不清楚;老先生您的‘顺序’,我更是领会不到其中的精髓。” 老秀才微笑道:“继续,大胆说便是。我生前见过天底下很坏的人,很糟糕的事情,脾气已经被磨砺得很好啦。” 陈平安眼神愈发明亮:“在小镇上,我为了自己杀蔡金简,我为了朋友刘羡阳去跟搬山猿拼命,后来答应齐先生,护送李宝瓶他们去求学,再后来,答应神仙姐姐要成为练气士。这些事情,我做得很安心,点头了,去做就行了,根本不需要多想什么。” “之前老先生您说了很多,我一直在认真听,有些想过了之后,觉得很有道理。比如可恨可怜那个地方,我就觉得很对,顺序不能错,所以当时我就想说,那个嫁衣女鬼我当时就很想杀,现在更想杀,以后一定会杀。我想告诉她,就算有再大的委屈,也不是将痛苦转嫁给无辜之人的理由。我想亲口告诉她,她有她的可怜之处,但是她该死!” 这个一向给人感觉性情温和的泥瓶巷少年,此时此刻,锐气无匹。 陈平安语气愈发坚定,缓缓道:“可那些我想不明白的事情,甚至可能一辈子都想不到那么远的事情,我就不会答应去做。因为如果连我自己都觉得做不到,为什么还要答应别人?就因为不好意思吗?因为不答应让别人失望吗?可问题的答案很简单啊,你答应了,却做不到,别人不是更加失望吗?” 老秀才收敛笑意,满脸正色,思量片刻后微微失神,习惯性伸出两根手指,像是从菜碟里捻起一粒花生米。 小院内,高大女子眯眼而笑。 先前她故意摆出幽怨伤心的姿态,少年不一样义正词严地拒绝自己? 若是换作马苦玄或是谢实、曹曦之流……为了一个已经远在天边、相识不过一月的少女,就去冒险惹恼一位存活万年、以后需要相依为命的剑灵? 这是小事吗? 是小事。但又绝对不是小事。 大道之争,岁月漫长,有些细微处的扪心而问太恐怖了,这才是最不可预测的险恶之地。每当一名练气士的修为越高,距离天幕越近,他心境之上的瑕疵就会被无限放大。打个比方,若是道祖的一点瑕疵,不过芥子大小,一旦转为实象,恐怕比黄河洞天被一剑戳破的缺口还要巨大。 比如在那段看似鸡毛蒜皮的光阴长河之中,若是那个泥瓶巷的孩子当初在摊贩的“善意”邀请下,选择了那串不要钱的糖葫芦,然后蹦蹦跳跳回到泥瓶巷祖宅,把糖葫芦吃得干干净净,把竹签随手一丢,看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但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吗? 少年陈平安还能有今天的际遇吗? 屋内,陈平安望着老秀才:“哪怕是齐先生想要我做的,但只要我觉得做不到,我还是不会答应。就像有些事情,我认真想过了,觉得还是错的,那么哪怕有人拿着刀子架在我脖子上,不管他是谁,我一样会告诉他,这就是错的。” 少年的语气很平稳。他最后道:“我根本就不是那种能够把一门学问做到很远的人。读书识字对我来说,很简单,就是为了能够自己写春联贴在家门口,还有以后可以给我爹娘写墓碑,最多就是读出一些做人的道理,除此之外,绝对没有太多的想法。所以,老先生,我不会做您的弟子。” 崔东山听得脸色苍白,汗流浃背。 就连李宝瓶都觉得事情不妙,偷偷摸摸从桌面拿起那方印章,准备拿它拍人了。至于是坏蛋崔东山,还是先生的先生,她才不管,天底下小师叔最大。 老秀才只是和颜悦色问道:“这是你现在的想法对不对?如果以后你觉得以前是错的,会不会改变主意,反过来求我收你做弟子?”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当然!但是如果到时候您不愿意收我做学生,我也不会强求的。后悔,大概会有,但肯定不多。” 老秀才一脸奇怪:“我堂堂文圣想要收你做关门弟子,这是你多大的福气。好东西大机缘突然砸在你头上,难道不是赶紧收起来,先落袋为安才对吗?万一有问题,反正有自家先生顶在前边,你怕什么?怎么看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 陈平安突然说了一句话:“有些违心的事情,一步都不要走出去。” 老秀才喟然长叹:“既然时机未到,我就不强人所难了。”他转而一笑,“做不成师徒,我这个老家伙很失望,不过想必齐静春是一点也不失望。这样的陈平安,犟得很,像极了齐静春少年时,恐怕这才是他当初在小巷里愿意对你作揖还礼的原因吧。” 陈平安听得莫名其妙。 老秀才已经缓缓起身,看着三个孩子:“坐而论道,是很好的事情。但是别忘了,起而行之更重要,否则一切道德文章就没了立身之处。” 老秀才蓦然开始自得其乐,笑逐颜开,双手负后,摇头晃脑地走出屋子,啧啧道:“老先生坐而论道,少年郎起而行之。善,大善!” 李宝瓶怒道:“只有少年郎,我呢?” 老秀才打开屋门,爽朗笑道:“对对对,还有东宝瓶洲的小姑娘李宝瓶!” 陈平安心想:“坐而论道,起而行之。这个道理说得好,我得记下来。” 崔东山呆呆坐在原地,突然打了个激灵,回过神后猛然起身作揖,对陈平安说道:“先生!” 陈平安无奈道:“你怎么还来?” 崔东山嬉皮笑脸打趣道:“先生之前想杀我,是不是存心不想还钱啊?好几千两银子呢。” 陈平安心平气和道:“如果你今夜被我杀了,我陈平安以后只要有了银子,就肯定会帮你建造一座价值两千两银子的坟墓。” 崔东山脸色尴尬,最后只憋出一句话来:“我谢谢你啊。” 第32章 肩挑草长莺飞 李槐睡了一个大懒觉,大太阳晒到屁股了也不愿起床。实在是这床铺太舒服了,就像睡在棉花团里。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坐起身,环顾四周,一时间没有转过弯来,好不容易才记起这既不是家里的硬板床,也不是荒郊野岭的风餐露宿。于是他第一个感觉是有钱真好,第二个念头是难怪陈平安要当财迷。 李槐其实是还想睡一个回笼觉的,只是因为陈平安没有出现在自己视线当中,便有些慌张。他手脚利索地穿上衣服靴子,拎了彩绘木偶就冲出屋子,看到林守一正在和一个穷酸老人下棋,就连天生坐不定的李宝瓶都老老实实坐在石凳上,仔细关注棋局,于禄和谢谢都站在林守一身边,一起帮着出谋划策。 陈平安坐在李宝瓶对面,看到李槐后招招手,等到他跑到身边,就把位置让给他。 李槐刚要落座,就发现一直站在陈平安身后的崔东山正皮笑肉不笑地盯着自己。李槐想了想,默默地把彩绘木偶放在石凳上,他自己就不坐了,撅着屁股趴在桌边。 崔东山转头望向于禄和谢谢,晦暗眼神如溪水,在两人脸庞上流转不定。 谢谢敏锐察觉到他的视线,没有抬头,只是心中疑惑:往常这位大骊国师的阴沉视线一旦投注在自己身上,她的肌肤就会泛起一阵鸡皮疙瘩。但是今天不一样,就只是凡夫俗子的视线而已,不再具备先前的那种压迫感,是秋日阳光和煦的缘故? 于禄坦然抬起头,对这位“自家公子”微微一笑。 崔东山先伸出手指勾了勾:“于禄,谢谢,你们两个过来。” 然后对陈平安笑道:“能不能去止步亭那边聊聊,有些事情需要开诚布公谈一谈。” 陈平安点点头,四个人一起去往凉亭。 离开之前,陈平安拍了拍李槐的脑袋,打趣道:“这下可以放心坐着了。” 到了凉亭,崔东山瞥了眼檐下铁马风铃,对于禄、谢谢说道:“你们自己介绍一下真实身份,不用藏藏掖掖。放心,没什么阴谋诡计,哪怕不相信我,总该相信陈平安吧?” 于禄和谢谢面面相觑,谁都没有急于开口出声。 出关以来,穿着朴素的高大少年于禄一路担任马夫,任劳任怨,是队伍之中帮陈平安最多的一个人,缝缝补补的针线活,他都做得格外精细。他有洁癖,热衷于清洗衣衫、洗刷草鞋一事。见到谁的衣物、草鞋沾了泥土,或是行走山路被刺出破洞,他就浑身不自在,甚至无意间看到李槐那只书箱里歪七倒八的摆放格局,他都会满脸揪心表情。只要在水源旁停下,马车就会被他清洗得一尘不染。 对此,哪怕是陈平安都自叹不如。天底下还有这么不消停的人? 至于面容黝黑古板、身材苗条的少女谢谢,李宝瓶破天荒有些孩子心性,对她深恶痛绝,视为仇寇;林守一对她印象平平,算不得多好多坏,最多就是闲暇时手谈几局的交情;李槐倒是跟她很热络,两人热衷于排兵布阵的游戏。 崔东山没好气道:“你们敞开了聊,回头我来收尾。” 俊美少年大步走出凉亭,四处散步,弯腰捡取地上的小石子,不一会儿就捡了一大捧,百无聊赖地坐在老水井边,往底下砸石子听水声。 一想到自己竟然真的如此无聊,崔东山眼神迷离,有些恍若隔世。 他看了眼黑黝黝的水井,想到如今自己是货真价实的肉眼凡胎,再也无法看穿下边的景象,这一刻,他差点就想要一个歪身,投井自尽算了。 凉亭内,于禄率先开口:“我是前卢氏王朝的太子,之前藏身于卢氏遗民的开山队伍当中。其实我还有另外的化名——余士禄。反过来念的话,寓意为我是卢氏的余孽,别人每称呼我一声,就能够帮我自省一次——过去的已经过去了。” 谢谢勃然大怒,猛然起身,指着于禄的鼻子怒斥道:“过去了?太子殿下说得倒是轻巧,云淡风轻得很哪,真是比我们山上修士还要清心寡欲。可我师门上上下下数百条性命为卢氏抛头颅洒热血,殉国而死!怎么个过去法?” 谢谢泪流满面,颤声道:“你自己摸着良心,天底下有几个证道长生的练气士愿意为一国国祚力战而亡?只有我们!东宝瓶洲自从有邦国、王朝以来,历史上就只有我们一门不退不降,拼着人人长生桥尽断,只为了证明你们卢氏的王朝正朔!” 于禄神色平静:“那你要我如何?我是卢氏太子不假,可我父皇一向独断专行,不过是害怕那些空穴来风的谶语民谣,担心东宫坐大,就要把我赶去敌国大骊的书院求学。我既从未掌权执政,也从未跟庙堂江湖有任何牵连,一心只读圣贤书而已。谢谢,你说,你要我如何?” 谢谢被于禄的冷淡姿态刺激得更加失态,气得浑身颤抖,咬牙切齿道:“我姓谢,但我不叫谢谢,我叫谢灵越,是你们卢氏王朝最早破开五境瓶颈的练气士!是风神谢氏子弟!我恨你们卢氏皇室的昏聩庸碌,但是我更恨你这个太子的随波逐流,给大骊国师这个大仇人当仆役,竟然还有脸皮甘之如饴!若是你们卢氏先祖泉下有知……” 于禄脸色如常,依然是平缓的语调,打断了谢谢的指责:“你谢灵越若是有风神谢氏子弟的骨气,怎么不去死?如果觉得自杀不够英雄气概,可以光明正大刺杀国师崔瀺,死得轰轰烈烈,多好。” 于禄转头望向不远处冷眼旁观的草鞋少年,笑问道:“陈平安,我可以跟你借一百两银子吗?我好给谢女侠谢仙子建一座大坟,以表我心中敬佩之情。” 陈平安看了眼高大少年,又看了眼修长少女:“如果还想要好好活着,为什么不好好活着呢?”他想了想,继续道,“我随便说一点自己的感受啊,可能没有道理,你们听听就好。如果有些账暂时算不清楚,那就先放一放,只要别忘记就行了,将来总有一天能够说清楚、做明白的。” 看着两个身份尊贵的卢氏遗民,一个是差点坐上龙椅的太子殿下,一个是王朝内最天才的山上神仙,陈平安知道自己的劝架理由,他们可能半点也听不进去。这不奇怪,凭什么要听一个在泥瓶巷长大的土鳖家伙的? 但是此刻看着真情流露的两个人:谢谢不再那么冷漠疏离,会气得哭鼻子;于禄不再那么和和气气,会拿言语刺人。陈平安虽然不是幸灾乐祸,但确实才觉得站在自己身前的这两个家伙,有了些自己熟悉的人气。 所以觉得自己最不擅长讲道理的陈平安,使劲搜肠刮肚,勉为其难地说:“你们比我学问大多了,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事情的。但是就拿我自己来说,最怕的事情,就是当我有一点本事,能够决定别人命运的时候,尤其怕自己觉得有道理的事情,其实没有道理。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比如生死关头,什么都没得选择了,那是没法子,该出手就出手。但是在其他情况下,千万千万别只跟着当下的心思走,被‘我觉得是如何如何’牵着鼻子走。阿良说过,什么事情都要多想一个‘为什么’,我觉得很对。” “其实我知道,我跟李宝瓶、林守一讨教学问的时候,或是跟李槐一起在地上练字的时候,你们打心眼里看不起我。所以我要读书,要从书上学道理,我要看更多的人,去更多的地方,就像阿良那样,敢拍着胸脯说,我看过的大江大河比你们吃过的盐还多,只有这样,我以后……我只是说如果、万一啊,真有那么一天,我有了风雪庙魏晋这位陆地剑仙一般大小的本事,那我出剑杀人也好,救人也罢,一定快得很!或者我练剑没出息,练拳还凑合的话,那一拳挥出去……” 说到这里,陈平安满脸光彩,像是想到了自己的“那一天”。 酣畅淋漓出剑,痛痛快快出拳! 曾经有个戴斗笠的汉子总是打趣陈平安:你是翩翩少年郎啊,每天有点笑脸行不行?心思这么重多不好。 陈平安其实次次都很郁闷,很想大声告诉那个家伙:我也想啊,可我现在做不到。 于禄始终坐在原地,谢谢气势汹汹坐回原位,不过没了先前要跟于禄拼命的架势。 于禄看着心平气和的陈平安,笑着好奇问道:“陈平安,你不是挺会说嘛,怎么跟李宝瓶、李槐他们从不讲这些?” 陈平安回答道:“我跟他们熟,不用讲什么道理。” 言下之意,自然是我陈平安跟你们不熟,所以才需要说这些有的没的。 于禄顿时吃瘪。 谢谢脸色冷漠,可是嘴角微微勾起,又被她强行压平那点弧度。 谢谢小心翼翼瞥了眼坐在井口发呆的崔东山,犹豫片刻,缓缓道:“我本来是中五境之中第七境观海境的练气士,只差半步就可以跻身第八境龙门境。只是沦为遗民之后,一个心肠歹毒的宫中娘娘派遣了你们大骊一个著名剑修,使用秘法,在我几处窍穴钉入了困龙钉,害我只要驱使真气就会痛不欲生,而且哪怕拼着后患无穷,也只能发挥出四五境的实力。” 谢谢说完这些事关命运的重大秘密后,死死盯住一旁装哑巴的于禄。后者问道:“干吗?” 谢谢冷笑道:“你少在这里装蒜,人家陈平安能钓上鱼,是靠日积月累的经验,靠笨鸟先飞……”说到这里,谢谢微微停顿,眼角余光发现被自己戳了一刀的少年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有些傻乐呵,这才松了口气,继续道,“可你于禄如果不是因为武道修为才钓起那些游鱼的话,我跟你姓!” 于禄微笑道:“哦,你是说这个啊,我以为这点伎俩,你们谁都看不上的。武夫江湖什么的,哪里值得拿出来说。我当年在东宫,因为太子身份,注定不得修行长生之法,所以就只好跑去翻看那些宫中秘藏的武学秘籍。我之前说过,我父皇忌惮的是那些歌谣,而不是一个吃饱了撑得去熟悉武道的儿子。” 于禄收起笑意,由衷自嘲道:“何况江湖和武夫的境况如何,别人不清楚,你谢灵越会不知道?山脚的一片池塘罢了,里头的鱼再大,能大到哪里去?不说别处,只说我们曾经的卢氏王朝,九境修士不多,可也不少吧?但是九境武夫呢?一个都没有。所以我当初习武,纯粹是闹着玩的。你们可能会觉得我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可我还是要说一句,在沉闷无趣的东宫里头,若是有位讲学先生不小心放了个屁,那都是值得说道说道的稀罕事。” 谢谢冷笑道:“哦?听你的语气,武道境界还不低嘛。” 于禄叹了口气,眼神真诚,摇头道:“不高,才第六境。” 谢谢眼神中露出一丝震惊,脸色微微僵硬。 武夫境界的攀登最讲究一步一个脚印,往往是厚积薄发,多是大器晚成之宗师,像大骊藩王宋长镜这样的怪胎,遍观整个东宝瓶洲的历史,将其形容为百年一遇,毫不夸张。所以年纪轻轻的高境界修士,旁人会羡慕其天赋、机缘等等,称之为天才,然后就觉得天经地义了,因为“天才”二字足够解释一切。 但是武道不一样。十四五岁的六境武夫,是货真价实的怪物! 别忘了,卢氏太子于禄,在东宫养尊处优,极有可能从未有过生死之战。 看书看出一个武道第六境? 于禄看到谢谢的眼神和脸色后,把到嘴边的一句话默默咽回肚子: 差不多就要跻身七境了,最多三五年吧。 一想到跟一个六境武夫距离这么近,谢谢就浑身不自在,总觉得会被于禄暴起行凶,然后一拳打烂自己的头颅。 六境的练气士水分可以很大,但是面对世间的纯粹武夫,最好不要有此念头。 陈平安站起身,先是望向黝黑少女,开心道:“谢谢姑娘,虽说你如今修为受限,但是眼界还在。林守一也是练气士,以后麻烦你多跟他聊聊修行上的事情。嗯,林守一性子有点冷,你多担待一点。对了,林守一是吃软不吃硬的,脸皮子薄,经不起好话劝说,谢谢姑娘多磨磨他,比如借着下棋闲聊修行之事,我看就很好。” 然后陈平安望向高大少年:“于禄,你既然是六境高手,以后洗衣服刷草鞋之类的琐碎事情,我就不用担心累着你了,只管开口,衣服管够!” 最后,陈平安跟远处崔东山喊了一句:“我跟他们两个聊完了,你可以回来了。嗯,用读书人的话说……就是相谈甚欢!” 陈平安笑着离开凉亭,脚步轻快,显然是真的高兴。 凉亭内,少年少女面面相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崔东山回到止步亭,在亭子外站着不动。由于秋芦客栈不希望有人擅自探究水井,所以亭子只有西边一条进出通道。站在东边的崔东山有些发愣,怔怔出神,最后咬咬牙,双手攀住凉亭栏杆,使出吃奶的劲头才爬上去,翻入亭内长椅,躺在上边大口喘气。 于禄和谢谢有些警惕,只当是大骊国师在耍诈找乐子,必须小心,以免掉入陷阱。 说句难听的,就算崔东山拿把刀交给这对少年少女,站着不动让他们往身上剁,两人都不敢动手,连刀都不会接。 在谢谢看来,陈平安之所以能够对崔东山不以为意,是无知使然,因为他根本就没有领略过真正的山上风光,不知道沙场厮杀、庙堂捭阖、证道长生这些说法的含义。 昔年文圣首徒、十二境巅峰的练气士、大骊国师,随便哪个身份单独拎出来都是一座巍峨山岳,能够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如今体魄脆弱不堪的崔东山躺在长椅上,累得像一条狗,伸手抹去额头汗水:“如你们所见,我这会儿不但惨遭横祸,害得修为尽失,变得手无缚鸡之力,还连累我连方寸物都用不上,成了手无寸铁的穷光蛋。所以你们两个若是对我心怀怨怼,现在动手,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过了这村没这店。” 说到这里,他转头朝着千山万水之外的大骊版图有气无力地骂娘道:“福你享,锅我背,你大爷的大骊国师,哦,还是我自己大爷……” 崔东山自顾自嘀嘀咕咕,骂骂咧咧。不管如何,一路行来,虽然未曾成功拜师学艺,但是跟李槐相处久了,骂起人来确实顺溜了许多,这不,连自己都骂上了。 于禄和谢谢习惯了他的神神道道,非但没有觉得他脑子坏了,反而愈发如履薄冰。 崔东山坐起身,背靠围栏,双手横放在栏杆上,于禄和谢谢刚好一左一右在他身旁。他叹了口气:“你们觉得陈平安不知山有多高、水有多深,所以对我一点都不害怕,这是……”他稍作停顿,哈哈笑道,“对的,无知者无畏嘛。但是呢,你们只想到了一半。不过你们比不上陈平安的地方,是身正不怕影子斜。你们两个,一个莫名其妙读书读出来的第六境武夫,山河破碎,忍辱负重;一个是惊才绝艳却身负血海深仇的练气士,总觉得未来还很长。所以陈平安敢说杀我就杀我,你们呢,犹犹豫豫,忐忐忑忑。我这么说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毕竟我是崔瀺,你们能够活着都得谢我。” 崔东山揉了揉腰,愁眉苦脸道:“其实我腰疼得很。” 他看着于禄:“你们以后就死心塌地跟着我混吧,咋样?” 于禄微笑道:“从刑徒遗民队伍里走出来,我就跟着国师大人混了,而且感觉不错。这一路远游求学也很精彩,比起在东宫假装书呆子,每天听那些之乎者也有趣多了。如果国师大人有空的时候能够给我讲解一些经义难题,我会觉得人生很圆满。” 崔东山伸出手指点了点他:“人家陈平安谨小慎微和不苟言笑,是井底之蛙突然跳出了水井,看见什么都要担惊受怕;你于禄真的是城府深沉,一脸奸人相貌,我有些时候真想一拳打扁你的这张笑脸。” 于禄无奈道:“我跟陈平安相比,好到哪里去了?不一样是井底之蛙吗?” 崔东山随口道:“富贵烧身火,磨难清凉散。这句圣人的警世名言白送给你了,拿去好好琢磨。” 早早就熟读万卷书的于禄好奇道:“是文庙哪位圣贤的教诲?” 崔东山指了指自己:“我啊。” 于禄更加无奈。 崔东山从袖子里掏出一粒石子,轻轻砸向檐下铁马,一次不中,两次不中,三次仍是不中。他瞥了眼谢谢,扯了扯嘴角,道:“真想把你丢出去,铃铛肯定能响。” 谢谢像一尊泥菩萨杵在那边,面无表情。 崔东山笑道:“你呢,是真想杀我,但觉得机会只有一次,一定要有个万全之策,舍不得白白死掉。于禄呢,比你聪明,觉得杀不杀我,意义都不大。” 他叹了口气:“陈平安、李宝瓶、李槐、林守一,四个人。于禄你心中的好感程度,从好到坏,应该是林守一、李宝瓶、陈平安、李槐。” “至于谢谢姑娘啊,应该是李宝瓶、李槐、陈平安、林守一。” 崔东山最后伸出拇指指向自己:“我呢,则是李槐、李宝瓶、林守一、陈平安。我最喜欢傻人有傻福的李槐,因为对我最没有威胁。李宝瓶这样阳光灿烂的灵气小姑娘,尤其像我这种一肚子坏水的家伙,怎么可能讨厌她?看着她就暖洋洋的,心里头舒服。林守一不是不好,只是这类天才我实在见过太多,提不起兴致了。” “于禄最不喜欢李槐,是因为厌恶那种混吃等死的性格,觉得天底下怎么可以有这种得过且过的懒鬼。当然了,还有邋遢,不爱干净。最喜欢林守一,是因为你潜意识里还把自己当作卢氏王朝的太子殿下,一个国家的兴盛,就需要林守一这样积极向上的栋梁之材。而谢谢呢,看似与林守一很熟,经常下棋,但其实都快嫉妒得发狂了。同样是修道的天才,为何人家林守一顺风顺水,自己却要遭此劫难,极有可能就此大道阻绝,无望长生?” 于禄默不作声,谢谢脸色难堪至极。 崔东山大笑道,“那么,为什么我们都不喜欢陈平安呢?而李宝瓶他们三个初出茅庐的孩子,跟我们三只心智成熟的大小狐狸恰恰相反,最喜欢陈平安,这是为何?是不是很有嚼头?于禄、谢谢,你们谁给出我心目中的正确答案,我就给你们一件用得着的好东西。” 谢谢缓缓道:“因为他们三人觉得陈平安做事情最公道,而且愿意付出,所以每当遇到坎坷和抉择的时候,都会下意识看向他。而陈平安对我们三人来说,抛开国师大人您的私人谋求不说,这种看似容易相处、愿意与人为善的凡夫俗子,实在不值一提。” 于禄摇头道:“陈平安,没那么好相处。” 崔东山啧啧道:“你们两个半斤八两,真是愚蠢得可爱啊。不然我干脆让你们两个婚配算了,郎才女貌……哦,不对,暂时是郎貌女才,如何?” 于禄和谢谢都没有搭话,因为都知道这就是个笑话。 崔东山双指抚摸着腰间的一枚玉坠:“你们根本就不知道,陈平安是一面镜子,会让身边的人比平时更清楚看到自己的不好。所以跟他朝夕相处的话,只要本身心境有问题的人,就会出现问题。曾经就有一个叫朱鹿的蠢丫头给活活逼上了绝路。说她蠢,是因为她蠢而不自知,做了坏事,心里还迷糊,这就叫又蠢又坏了。同样是女子,比起我们大骊那位娘娘,差了太远。咱们那位娘娘啊,最聪明的地方就在于,‘你以为我做了什么坏事,我自己心里没数吗’,当年正是这句无心之语,让我决定跟她合作。” 崔东山指向自己:“按照道家某位大真人的隐蔽说法,人皆有两根心弦,一善一恶,就悬挂在我们心头。就像陈平安所认为的那样,有些事情,对的,它就是对的,而错的就是错的,任是谁来做,谁来帮忙辩解,都改变不了。有意思的是,世事之艰难,就在于为了做成一个大的好事,难免要做许多小的错事。儒家门生不愿违心,可能连官场都待不住,甚至连学宫书院都未必爬得高,到最后就只好躲在书斋里研究学问,闭门造车,对于外边一直在滚滚前行的世道是极少裨益的。有些家伙在书斋里待久了,一身迂腐气息,见不得别人有任何道德瑕疵,动辄指摘贬斥,对于那些坏得彻底的庙堂人物反而束手无策,到最后,就只能是世风日下、礼崩乐坏了。” 崔东山不去看那两个若有所思的家伙,伸出一只手掌在身前一抹,换了一只手掌在低处又一抹:“上为善下为恶,人心两根线。我崔瀺的善线极高,几乎等天,所以我眼中看不到几个好人;我崔瀺的恶线极低,所以对我而言,任何人皆可交往和利用,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你们两个,比不得我这么悬殊,但是两根线之间的距离,同样不会小。” 崔东山收起左手,右手拇指和食指之间留出一小段空隙,低头眯眼看着那两根手指:“陈平安的善线很低,所以做好事对他而言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这就是他被当作滥好人的根源。但是你们要知道,善线低,可不代表他就是真的好说话啊。因为陈平安的恶线距离善线很近,所以他认定了一件事情,决定要去做的时候,会极其果决,比如……杀我。其实你们两个很清楚,不管你们如何看不起陈平安,你们,当然还有我,这辈子都做不成陈平安的朋友。” 于禄突然说道:“我可以尝试一下。” 谢谢听到这话,嘴角泛起冷笑。而当她一想到自己在横山的大树枝头被崔东山胁迫,不得不去主动找到陈平安,为他粗浅讲解武道门路,就有些臊得慌。 紧接着,她就又想到那个屹立枝头的消瘦身影,山间清风徐徐。 她突然有些莫名的伤感——自己也曾是这般心境无垢的,视线永远望向远方。 “我说了这么多,浪费了一大缸口水,到底是想表达什么呢?” 崔东山开始盖棺论定了,站起身,笑呵呵道:“意思就是说啊,以后你们两个蠢货笨蛋,对我崔瀺的先生,发自肺腑地放尊重一点,知道吗?” 这是于禄和谢谢今天第二次面面相觑了。 “两个不知好歹、不知天高地厚的可怜杂碎!” 崔东山无缘无故就勃然大怒,脸色阴沉似水,大步向前,对着于禄的面门就是使劲一拳:“一个沦为刑徒,差点要在脸上刻字的破太子,知道我大骊宰掉的皇帝、皇子有多少吗?还尝试,你这个如今连姓氏都背叛祖宗的混账,有这个资格吗?” 于禄措手不及,硬生生挨了一拳,不敢有任何还手的动作,只是有些蒙。 崔东山转过身,走向谢谢,对着她就是一巴掌甩过去:“一个山门都给人砸烂的小娘儿们,知道我亲手做掉的陆地神仙有几个吗?” 生性骄傲的少女下意识伸出手,抓住白衣少年的手腕,不让他的耳光打在自己脸颊上,但是下一刻她就后悔了。果不其然,崔东山整个人都散发出恐怖的狰狞气息,死死盯住少女,吓得她立即松开手。崔东山低头看了眼通红微肿的手腕,狠狠一巴掌甩在少女脸上,厉色道:“你们两个也敢横竖看不起陈平安?他是我崔瀺的先生!” 崔东山接连甩了四五个耳光在谢谢脸上,谢谢甚至不敢凭仗练气士的修为来卸去劲道,很快就被打得脸颊红肿,嘴角渗出血丝。 满身杀气的崔东山似乎打得犹不解气,就想要找点什么东西来当凶器。就在此时,他转头望见一个快步跑来的熟悉身影,顿时愣在当场。 那个不速之客刚喊出一个字:“吃……”就看到崔东山动手打人的一幕,赶紧咽下那个“饭”字,开始狂奔,杀向崔东山。 少年身上那股子气势恐怕更像杀气,吓得崔东山二话不说,连爬带滚翻过凉亭栏杆,跑向老水井,一边跑一边扭头喊道:“陈平安,你干吗?我教训自家丫鬟仆役,关你屁事……唉,有话好好说,我认错还不行吗?咱们都停下来,好好掰扯道理,行不行?” 陈平安跑入凉亭后,脚尖一点,高高跃出,身形如飞雀快速越过栏杆,落在凉亭外,继续奔向崔东山。崔东山心知难逃一劫,干脆破罐子破摔,站在老水井口上,悲怆颤声道:“陈平安,你要是今天真要打死我,我就投井自杀算了!信不信由你!” 陈平安继续前冲,眼见崔东山就要跳入水井,皱了皱眉头,猛然停下身形。 崔东山一脚踏出,在千钧一发之际,好不容易才收回脚,身形摇摇晃晃,命悬一线。 以他如今的体魄,摔入水井底部后,因为下边还有剑气残余,哪怕不被冻死淹死,恐怕也要伤及根本,去掉大半条命。由此可见,他是真怕了陈平安。 陈平安仔细看着崔东山,良久之后,说道:“吃饭。” 崔东山小心翼翼跳下井口,仍然不敢上前,站在原地悲愤解释道:“我刚才是为你出口气!他们两个打心眼里看不起你,我打抱不平,要他们以后对你客气一点,也有错?你这叫好心当作驴肝肺!” 陈平安冷笑道:“你少拿我当幌子,你就是狗改不了吃屎!” 说完之后,陈平安转身离去,绕过凉亭的时候,语气和缓地对那对少年少女说:“林守一他们已经下完一盘棋,吃饭了。” 崔东山不怒反笑,远远跟在陈平安后头,跑得一摇一摆,两只大袖子飞来飞去,显得狗腿得很:“不愧是我家先生,比那两个蠢货真是聪明太多太多。” 过了凉亭,崔东山面对两人,立即换上一副嘴脸,训斥道:“愣着干什么?吃饭!” 于禄微笑如常,走出凉亭。走下台阶后,转身问道:“你没事吧?” 谢谢眼眶湿润,摇摇头。 于禄指了指自己的嘴角,谢谢回过神后,转过头去,将嘴角血迹擦拭干净。 一行人吃过了秋芦客栈准备的丰盛早餐,李槐吃得肚子滚圆,这个没心没肺的小兔崽子完全没有意识到餐桌上的诡异氛围。 老秀才对陈平安笑道:“走,带你去逛逛这座郡城的书铺。咱们随便聊聊,如果可以的话,请我喝酒。” 老秀才望向跃跃欲试的李宝瓶,笑道:“一起?” 李宝瓶使劲点头:“我回去背小书箱!” 林守一留在客栈,继续以《云上琅琅书》记载的秘法修习吐纳。李槐是实在懒得动,没有逛街的欲望,只是叮嘱陈平安一定要给他带好吃的回来。崔东山说自己有点私事,要去找客栈老板,看能不能把房钱算便宜一点。于禄和谢谢各自回屋。 最后就是一老一大一小三人离开秋芦客栈,走过那条行云流水巷,在老秀才的带领下去寻找书铺。 李宝瓶一直跟老秀才显摆自己的书箱,在他身边绕圈跑。 陈平安酝酿很久,终于忍不住问道:“文圣老爷,您有没有生我的气?” 老秀才都快把李宝瓶的小书箱夸出一朵花来了,闻言后笑道:“你是说拒绝当我关门弟子的事情吗?没有没有,我不生气。失望是有一些的,但是回头想想,这样反而很好。齐静春的初衷,以及阿良之后的跟随,不是一定要给你陈平安什么。我上次偷偷取走你的玉簪,说到底……”说到这里,他做了一个手掌横抹的姿势,“是为了让你陈平安就只是陈平安而已,没有太多的牵扯。你就是骊珠洞天泥瓶巷里的少年,姓陈名平安,带着李宝瓶他们远游求学,就这么简单。” “阿良这个吊儿郎当的惫懒货难得正经了一回,是他让大骊王朝这些世俗存在不给你和孩子们带来额外的负担,之前齐静春已经做到了让上面的……家伙们不来指手画脚。因为我的到来,害得你那位好脾气的神仙姐姐露面了,于是又有一点小麻烦。但是不用怕,我这个老不死的,这点本事还是有的,绝不给你们添麻烦,跟读书人讲道理嘛,我擅长。”老秀才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以后就安安心心求学吧。” 说着,他又自顾自笑起来:“少年的肩膀,就该这样才对嘛,什么家国仇恨、浩然正气的,都不要急,先挑起清风明月、杨柳依依和草长莺飞。少年郎的肩头,本就应当满是美好的事物啊。” 李宝瓶眼睛一亮,对老秀才竖起大拇指,称赞道:“文圣老爷,您这话说得漂亮。” 老秀才哈哈大笑,手掌轻拍肚子:“可不是,装着一肚子学问呢。” 陈平安看着相互逗乐的两人,深吸一口气。肩头有什么,他感觉不到,心里倒是已经暖洋洋的了。 黄庭国北方这座繁华郡城,在无忧无虑的李宝瓶看来,就是热闹,是好多好多个家乡小镇加在一起都比不上的。 但是看遍山海的老秀才当然会看得更远、更虚,可能早早就看到了以后铁骑南下、硝烟四起的惨淡光景,那些熙熙攘攘的欢声笑语就会成为以后撕心裂肺的根源;反而是那些衣衫褴褛的路边乞儿,将来遭受的痛苦磨难会更浅淡一些;至于那些个地痞流氓,更有可能在乱世中一跃而起,说不定还会成为黄庭国的官场新贵、行伍将领。 只不过老秀才历经沧桑,自然不会将这种情绪表现在脸上,以免坏了少年和小姑娘逛街的好兴致。他带着他们一路七拐八弯,找到一家老字号书铺,自己掏钱给两人买了几本书。店铺主人是个科举不如意的落第老书生,平日里见谁都不当回事,碰到口若悬河的穷酸老秀才,那算是英雄相惜了。加上被老秀才的学问道德所折服,小二十两银子的书钱,愣是十两银子就算数了。老秀才出门后,看着满脸钦佩的陈平安和李宝瓶,笑道:“怎么样,读书还是有用的吧?今儿就帮我们省了八两多银子。所以说啊,书中自有黄金屋……”说到此处,老秀才放低嗓音,神秘兮兮道,“还真别说,南边有个地儿,当然不是你们东宝瓶洲的南边,而是醇儒陈氏家族,有个跟我最不对付的老古板,他年轻的时候,日日读书夜夜读书,大概几十年后,约莫是精诚所至,有一天还真给他从书里读出了一座黄金屋和一位颜如玉。” 陈平安瞪大眼睛,咽了咽唾沫:“那座黄金屋有多大?” 李宝瓶则好奇问道:“那位颜如玉有多漂亮?” 老秀才哈哈大笑,伸手指了指这俩孩子:“以后有机会自己亲眼去瞧瞧,我可不告诉你们。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好山好水好风景,书上是有描写,可比不得自己收入眼底啊。” 李宝瓶突然问道:“文圣老爷,您为什么要给我小师叔买那几本书籍?真的很粗浅啊,就连我和林守一都能教的,不是浪费钱吗?” 老秀才收敛笑意,一本正经道:“不一样,很不一样。天底下最有学问的书籍,一定是最深入浅出、最适合教化苍生的。知道这些书本为何反而卖得最便宜吗?比如道祖他老人家的那部《五千文》,卖得多廉价啊,只要想看,谁都买得着;只要愿意读,谁都能从中学到东西。” 李宝瓶懵懵懂懂道:“印刷得多,加上买的人多呗,所以便宜。” 老秀才点头笑道:“对了一半。书如果太贵了,谁乐意掏钱买?干吗不去买吃的,还能填饱肚子呢。剩下一半,则是那些高高在上的道德圣人如果想要更广泛地传授自己的学问,成为一州、一国甚至是一洲、整个天下的正统学问,自己亲自传授弟子,能出几个?还不如来一个广撒网,把自己的学问道理都印刻在书上,门槛低了,走进去的人就多了。” 陈平安轻轻叹了口气。 老秀才忧心问道:“咋了,觉得很没意思?这可不行,书还是要读的。” 陈平安摇头道:“我就是觉得这挺像老百姓开店铺抢生意。在我家乡骑龙巷那边,我有两间朋友帮忙照看的铺子,不知道如今是亏了还是赚了。” 老秀才似乎想起了一点陈芝麻旧事,有些唏嘘,大手一挥:“走,喝酒去!陈平安,你如果实在嘴馋,可以喝一点。宝瓶年纪太小,还不可以喝酒。” 时辰还早,许多酒楼尚未开张,老秀才在一条街的拐角处找到一家油渍邋遢的酒肆,好在三人都不讲究这个。如果是崔东山、于禄、谢谢三人在场,恐怕就要皱眉头了:一个眼界高,一个有洁癖,一个自幼养尊处优,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在这种场合喝酒。 老秀才点了一斤散酒和一碟盐水花生。陈平安依然坚持习武之人不可喝酒的原则,李宝瓶其实有点想喝,但是有小师叔在身边,她哪里敢提这个要求,便只是有些眼馋地盯着老秀才喝酒。 跟陈平安相处这么久,从李宝瓶到林守一再到李槐,一路上耳濡目染,对于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大抵上都心知肚明。李宝瓶有些时候其实也会觉得小师叔太严肃了,但是看一看漂漂亮亮的小书箱和厚实柔软的小草鞋,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林守一对于陈平安并非没有看法,因为成了山上神仙,志向高远,觉得眼皮子底下的这点鸡毛蒜皮不值得他分心,所以从来不说什么。 至于李槐,他是最愿意有什么说什么的,只可惜大多是无理取闹,不等陈平安说什么,就已经被李宝瓶打压了。 所以这一路求学,四人从未出现过不可调和的分歧,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之后朱河、朱鹿父女离开,在野夫关外,崔东山带着于禄和谢谢闯入队伍,让之前的四人愈发同仇敌忾,关系反而变得更加紧密。 老秀才喝着酒,才半斤就有些上头,大概是触景生情,又没有刻意运用神通,难得如此放松,就由着自己喝酒浇愁了。老秀才环顾四周,轻声道:“我有一个从小就认识的朋友,家里穷,中途退学,后来去开了一间酒肆,差不多就这么大的小铺子。他从十八岁娶妻生子,到六十五岁寿终正寝,开了将近四十年的酒肆,卖了将近四十年的酒。” “我只要兜里一有闲钱,只要想喝酒了,就喜欢去他那里买酒喝,不管隔着多远,一定会去。但是有一天,铺子关门了,找街坊邻居一打听,才知道我那个朋友死了。既然原先的铺子关了,我只好去别处买酒,才知道他卖我的那种酒,卖得比其他人都贵。” 李宝瓶气愤道:“文圣老爷,您把人家当朋友,可人家好像没有把您当朋友啊。” 陈平安没有说什么。 老秀才喝了口酒:“可又过了很多年,我才知道,他卖给我的酒,是他亲自上山采药酿造出来的酒,不计成本,全都用了最好的东西,卖得亏了。” 李宝瓶张大嘴巴,心里头顿时愧疚满满。 老秀才拈起一粒花生米,放入嘴中慢慢嚼着:“四十年里,我从一个寒酸书生,好不容易考上了秀才功名,之后……也有了些本事和名气。那个朋友每次见到我,就只会劝我喝酒这么一件事情,从来不提他子女求学的事情,不提他妻子家族的鸡飞狗跳,就是劝我喝酒。每次他都坐在我对面,就小宝瓶你现在坐的位置,离我最远的位置,但是一抬头就能看到我,每次都傻乎乎笑着。” 李宝瓶想了想,默默离开原位,坐在陈平安的对面,咧嘴一笑。 陈平安对她做了个鬼脸。 老秀才缓缓说道:“又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子女要么当上了当地朝廷的黄紫公卿,祸国殃民;要么年纪轻轻当上了诰命夫人,动辄打杀妾婢。他媳妇的家族骤然富贵,成了郡望大族,一家上下坏得很,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害了很多无辜百姓。” 老秀才直愣愣望着对面那个空位:“可你硬是在那个小酒肆里,守着个破烂铺子,年复一年酿着酒,直到老死为止。” 李宝瓶又张大嘴巴,满脸不可思议。 老秀才收回视线,就着劣酒吃着盐水花生,对陈平安说道:“以后好好习武练剑,不要事事都讲道理,尤其不要都按照书上的道理去做,要懂得变通,要不然你会很累的,可能到最后身边就只有你一个人,半个朋友都没有了。自古圣贤,神位越高,因为要以身作则,不合情理的事情做得还少吗?”他伸出手指在桌上滑出一条线,最后拉直手臂,似乎想要在桌面以外都划出一条道路来,“你想啊,有些道路,你独自一人走上一年,可以。十年呢?百年千年呢?但是问题来了,有些人就是死脑筋,非要走下去,怎么办?那就一定要在适当的岁月做合适的事情,莫要太过老气横秋了。什么都经历过了,以后大道独行的时候,就不会觉得后悔,反而会觉得……” 老秀才是真的喝高了,伸出拇指,指向自己:“我真他娘的牛啊!” 说完这句豪气纵横的话后,砰一声,老秀才脑袋往前一倒,重重磕在桌面上。 陈平安跟掌柜结过账,背着老秀才往外走。 李宝瓶偷着乐呵:原来文圣老爷也会醉酒啊,而且还醉话连篇。 “陈平安!人不风流枉少年,一定要喝酒哇,喝酒好!” “小宝瓶,千万记住喽,一定要珍惜陈平安这个傻好人,不要因为他做得太好太对就觉得他不近人情,反而与他愈行愈远,不然迟早有一天你会后悔的,陈平安也会变成第二个小齐,最后出事的时候,要么根本没人知道,要么知道了都没胆子出手帮忙,那得有多惨……” “小平安,我们讲道理,不是为了让自己委屈,而是慢慢攒着,如果有哪天,突然觉得整个天下都不讲道理的时候,你有那份底气和心气去大声跟这个世界说:‘你们都是错的!’” 老秀才酒气冲天地使劲拍打陈平安的脑袋。 背着老秀才的陈平安苦着脸,只得拼命点头。 老秀才打着酒嗝,直起脖子,似乎在寻找李宝瓶。 李宝瓶赶紧蹦跶了一下:“我在这儿呢!” 老秀才又是狠狠一巴掌拍在陈平安脑袋上:“小平安,我问你,你将来读书越多,觉得书上的道理越来越有道理,但是如果有一天,整个……或者说半个浩然天下的读书人都开始指责小宝瓶,骂她不知羞耻,竟然喜欢自己的小师叔,你咋办?” 李宝瓶根本没当回事,气呼呼道:“我喜欢小师叔还有错啊,这些人怎么读的书!” 陈平安自幼就在市井底层为了活下去而艰难活着,所以要想得更远更多,也知道更多的龌龊事。他毫不犹豫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们要骂宝瓶的话,得先问过我陈平安的拳头。” 他转头对李宝瓶笑道:“小师叔除了拳头,以后还有剑,所以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一定要告诉小师叔,小师叔就算远在天边,也会赶来护着你!” 老秀才醉醺醺道:“那如果小姑娘觉得你怎么都打不过那些人,怕你受伤,故意不喊你,你事后才知道可怜兮兮的结局,该怎么办?事已至此,难不成你逮着那些读书人乱杀一通?” 陈平安停下脚步,望向李宝瓶:“宝瓶,你是想着小师叔事后为了你大开杀戒,被人骂死打死,还是事先就堂堂正正跟人对峙,我们一起面对那些坏蛋,就算死也死得理直气壮,而且一点都没留下遗憾?” 李宝瓶有些慌张:“小师叔,听上去好像还是后边的选择稍微好点?” 老秀才哈哈大笑:“没你们想的那么凄惨,读书人还是要点脸皮的,分生死还不至于,就是会有点坎坷罢了。” 老秀才最后啧啧道:“顺序一说,小子这么快就用上了,学以致用,厉害厉害。” 陈平安笑道:“老先生,您吓唬我们就算了,为了赖账装醉,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老秀才脑袋瞬间一歪,鼾声如雷。 李宝瓶还有些心有余悸,抓住陈平安的袖子。 陈平安开玩笑道:“怕什么,以后你好好读书,争取讲道理就赢过他们,如果这还不行的话,小师叔从今天起就会更加努力练拳练剑,到时候御剑飞行,咻一下从万里之外来到你身边,所有人都仰着头,瞪大眼睛看着你的小师叔,就像当时我们看到风雪庙魏晋差不多。你就跟人说,这是你的小师叔,问他们帅不帅气,厉不厉害。” 李宝瓶使劲点头,开怀大笑,蹦跳起来:“哇,帅气帅气!” 她非但没有畏惧,反而充满了稚气的期待,等着小师叔踩着飞剑,咻一下从天涯海角那么远的地方落在她身边,告诉所有人,他是自己的小师叔。 至于那一天蕴藏的杀机和危险,李宝瓶想得不多,毕竟小姑娘再早慧也想不到那些书上不曾描绘的人心险恶,想不出那些暗流涌动及藏在高冠博带之后的冷酷杀机。 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只是单纯地选择全心全意信赖一个人。 趴在陈平安后背上酣畅大睡的老秀才之所以选择泄露天机,恐怕正是珍惜这份殊为不易的娇憨。 李宝瓶轻声提醒道:“小师叔,如果到时候你吵不过别人,又打不过别人,咱们可以跑路的。” 陈平安笑道:“那当然,只要你别嫌弃丢人就行。” 之后陈平安带着李宝瓶逛了几家杂货铺子,给三个孩子都买了崭新的靴子。陈平安自己没买,倒不是抠门到这份上,实在是穿不习惯,试穿的时候浑身不自在,简直连走路都不会了。除此之外,他还给三人各自买了两套新衣服。 花钱如流水,陈平安说不心疼肯定是假,可钱该花总得花。 李宝瓶还是挑选大红色的衣裳,不单单是瞧着喜气的缘故,陈平安很早就听小姑娘抱怨过,好像是小时候有一位云游道人经过福禄街,给李家三兄妹测过命数,其中给李宝瓶算八字的时候,提到了她以后最好穿红色衣衫,可避邪祟。李家这些年不管如何宠溺这个小闺女,在这件事上没得商量。李宝瓶虽然越长大越郁闷,可还是照做。上次在红烛镇驿站收到家里人的三封书信,无一例外,从父亲到李希圣、李宝箴两个哥哥,全都提醒过小姑娘,千万别图新鲜就换了其他颜色的衣衫。 小姑娘经常私下跟陈平安说,以后见着了那个臭道士,一定要揍他一顿。 逛铺子的时候,老秀才还在酩酊大睡,陈平安就只能始终背着,好在不沉,估摸着还不到一百斤。真不知道这么个老先生,怎么肚子里就装得下那么多的学问? 回秋芦客栈的路上,李宝瓶的书箱装得满满当当。不过这一路数千里走下来,小姑娘看着愈发黝黑消瘦,可长得结结实实,气力和精气神都很好,陈平安倒是不担心这点重量会伤了李宝瓶的身子骨。 到了那条行云流水巷,依旧是云雾蒸腾的玄妙场景,陈平安看了多次,仍是觉得匪夷所思。玄谷子临别赠送的《搜山图》上头画的神神怪怪虽然也很让人惊奇怪异,可还是不如当下置身其中来得震撼人心。 到了刻有两尊高大彩绘门神的客栈门口,老秀才突然醒来,双脚落地的瞬间,背后就多出了那只行囊,手里握着一块银锭。老秀才看着两个满脸茫然的家伙,笑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还要去很多地方,需要一直往西边去,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下去了。陈平安,那半个崔瀺呢,善恶已分,虽然不彻底,但是大致分明,以后就交给你了。言传身教,其中身教重于言传,这也是我把他放在你身边的原因。” 李宝瓶皱眉道:“那家伙是个大坏蛋,文圣老爷您怎么总护着他啊?” “没有办法啊。”老秀才有些无奈,笑着耐心解释,“我已经撤去他身上的禁制,如果下一次你觉得他还是该杀,那就不用管我这个糟老头子怎么想的,该如何就如何。我之所以如此偏袒护短,一是他走错道路,大半在于我当年的教导有误,不该那么斩钉截铁全盘否定,给他造成一种我很武断下了结论的误会。” 老秀才神情疲惫,语气低沉:“何况我当时委实是分不开心,有一场架是必须要赢的,所以根本来不及跟他好好讲解缘由,帮他一点一点向后推演。所以后边的事情就是那样了,这小子一气之下,干脆就叛出师门,留下好大一个烂摊子,马瞻就是其中之一。再者,他挑选的那条新路,如果每一步都能够走得踏实,确实有望恩泽世道百年千年,说不定能够为我们儒家道统再添上一炷香火……这些既千秋大业又狗屁倒灶的糊涂账,当你们以后有机会登高望远,说不定也会碰上的。到时候别学我,要多想一想,不要急着做决定,要有耐心,尤其是对身边人,莫要灯下黑,要不然会很伤心的。”说到这里,老人摸了摸陈平安的脑袋,又揉了揉李宝瓶的脑袋,“你们啊,不要总想着快点长大。真要是长大了,身不由己的事情会越来越多,而朋友会越来越少。衣服靴子这些是越新越好,朋友却是越老越好,可老了老了,就会有老死的那天啊。” 李宝瓶问道:“林守一说练气士那样的山上神仙,若是修道有成,能活一百年甚至是一千年呢!” 老秀才笑问道:“那一百年后,一千年后呢?” 李宝瓶试探性问道:“那我先走?” 老秀才被小姑娘的童真童趣给逗乐了,哑然失笑道:“那么反过来说,小宝瓶你这样顶呱呱的好姑娘,若是有天不在人间了,那你的朋友得多伤心啊。反正我这个老头子会伤心得哇哇大哭,到时候一定连酒都喝不下了。” 李宝瓶恍然大悟,小鸡啄米点头道:“对对对,谁都不能死!” 老秀才伸手递出那块银锭,陈平安看着它,问道:“不会是虫银吧?崔东山就有一块。” 老秀才摇头笑道:“那小玩意儿也就小时候的崔瀺会稀罕,觉得有趣,换成老崔瀺,懒得多看一眼。这块看着像银锭的东西,是一块没了主人的剑胚,比起崔瀺藏在方寸物里头的那一块,品秩要高出许多。关键是渊源很深,以后你要是有机会去往中土神洲,一定要带着它去趟穗山,说不定还能喝上某个家伙的一顿美酒。穗山的花果酿,世间一绝,神仙也要醉倒!” 陈平安接过银锭。 老秀才打趣道:“哟,之前不乐意做我的弟子,我磨破嘴皮子都不肯点头答应,现在怎么收下了?” 陈平安尴尬道:“觉得要是再拒绝好意,就伤感情了。” 李宝瓶小声道:“文圣老爷,是因为这东西像银子啊,小师叔能不喜欢?” 陈平安一记栗子敲过去,李宝瓶抱着脑袋,不敢再说什么。 老秀才哈哈笑道:“小宝瓶,下次见面,可别喊我什么文圣老爷了。你是齐静春的弟子,我是齐静春的先生,你该喊我什么?” 李宝瓶愣了愣:“师祖?师公?” 老秀才笑眯眯点头道:“这才对嘛,两个称呼都行,随你喜欢。” 李宝瓶连忙作揖行礼,弯了一个大腰,只是忘了自己还背着一只略显沉重的书箱,身体重心不稳,差点摔了个狗吃屎,陈平安赶紧帮忙提了提小书箱。 老秀才挺直腰杆,一动不动,坦然接受这份拜礼。他颠了颠身后的行囊,叹了口气:“剑胚名为‘小酆都’,只管放心收下。它上头的因果缘分早已被切断得一干二净,至于怎么驾驭使用,很简单,只要用心,船到桥头自然直,它就会自动认主;如果不用心,你就算捧着它一万年,它都不会醒过来,比一块破铜烂铁还不如。” 陈平安将它小心收起。 老秀才点头,转身离去:“走喽。” 李宝瓶疑惑出声道:“师公?” 老秀才转头笑问道:“咋了?” 李宝瓶指了指天上:“师公,您不是要走远路吗?怎么不嗖一下,然后就消失啦?” 老秀才忍俊不禁,点头笑了笑,果真嗖一下就不见了身影。 陈平安和李宝瓶不约而同地抬起脑袋,望向天空。但其实在靠近街道的行云流水巷口,有个老秀才,转头望了望秋芦客栈门口,而后缓缓离去。 回到院子,高大女子坐在石凳上,正在仰头望向天幕,嘴角噙着柔和笑意。 同一个院子,近在咫尺,于禄和谢谢却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这位剑灵的存在,因为每当出现的时候,她就会在双方之间隔绝气机,使得少年少女完全无法感知到她。 李宝瓶打过招呼就去屋内放东西,陈平安过来坐在高大女子身边。 高大女子伸手横抹,手中多出那根悬挂桥底无数年的老剑条,开门见山道:“事情既然有了变化,我也就适当做出改变好了。原本我们订了一个百年之约,现在仍是不变,但是我接下来会加快磨砺剑条的步伐,争取在一甲子之内将其打磨得恢复最初相貌的七七八八,这就意味着你那块斩龙台会不够,很不够。” 陈平安一头雾水。那块突然出现在自家院子里的小斩龙台,被自己背去铁匠铺子那边了才对。 高大女子微笑道:“还记不记得你有一次坐在桥上做梦,连人带背篓一起跌入溪水?那一次,其实我就拿走了那块斩龙台,之后你以为是斩龙台的石头,不过是我用了障眼法的普通石头。嗯,说是普通也不太准确,应该是一块质地最好的蛇胆石,足够让一条小爬虫变成一条……大爬虫。为了从一百年变成六十年,付出的代价,就是我至少需要用掉深山里头的那座大型斩龙台,也许用不掉整片石崖,但是一大半肯定跑不掉。不过你不用担心,我自有法子来瞒天过海,实在不行,丢给风雪庙、真武山的兵家修士们几本秘籍就是了,他们非但不会觉得这笔买卖不划算,说不定还会喜极而泣。” 陈平安听天书一般,怔怔无言。 高大女子向天空伸出手,手心多出那枝亭亭玉立的雪白荷叶:“因为酸秀才的缘故,加上你那一剑有些不同寻常,所以荷叶支撑不了太多时间了,这也是我着急赶回去的原因之一。再就是秀才答应我,不会因为崔瀺的事情牵连到你,他会先去一趟颍阴陈氏,跟人说完道理再去西边。所以接下来,如他所说,你安安心心带着那帮孩子求学便是,有崔瀺这么个坏蛋,还有那个武道第六境的于禄在一旁护驾,我相信哪怕你没了剑气,便是有些坎坷,也一样能够逢凶化吉。”她眉宇之间有些愁绪,“但是到了大隋书院之后,接下来的这六十年内,我需要画地为牢,不可轻易离开,否则就有可能功亏一篑。你既要保证自己别死,又要保证境界持续增长,会有点麻烦啊。” 陈平安说道:“阿良曾经无意间说过,不管是武夫还是练气士,到了三境修为,就可以试着独自游历一国,只要自己不找死,多半没有太大问题;五六境的话,就可以把半洲版图走下来,前提是不要胡乱凑热闹,不要往那些出了名的湖泽险地走,再就是别热血上头,遇上什么事情都觉得可以行侠仗义,或是斩妖除魔,那么就可以大体上安然无恙了。如果说遇上飞来横祸,因此死翘翘,那就只能怪命不好。这么糟糕的命数,待在家里一样不安稳,所以出门不出门,结果大致是一样的。” 高大女子点头欣慰道:“你能这么想最好,是该如此。要是畏手畏脚,缩头缩脑,一辈子都别想修行出结果。” 她突然眯眼玩味问道:“为什么到现在,我快要离开了,你还是不问我怎么帮你续命,解决后患?既然我们休戚与共,你就不好奇我为何不帮你修复长生桥,让你顺利走上修行之路?于情于理,这都不是什么非分请求吧?” 陈平安坦诚道:“昨晚睡觉前我就想起床问这些问题,但是后来忍住了。” 高大女子问道:“为何?” 陈平安满脸认真道:“不是我不好意思开口,为了活命这么大的事情,我脸皮再薄也不会难为情。而是我一直很信姚老头,也就是我当时烧瓷的半个师父,相信他说过的一句话……” 高大女子打断陈平安的言语,点头道:“我知道,在那捧光阴水展现出来的景象之中,我看到也听到了。很有意思的一句话。”她随即有些恼火,撑着荷叶伞站起身,“知道为何你们人间有个‘破相’的说法吗?确实是真事,但是凡夫俗子的破相一事本就是在命理之中,哪怕是改名字,都在大的规矩之内,所以不碍事。但如果涉及长生桥,体内诸多气府窍穴的改变就是一桩大事了。” “修行本就是逆流而上的举动,说难听点,就是悖逆天道。练气士所谓的证道,实则是证明自己的大道能够让天道低头,老天要我生老病死,我偏要修成无垢金身、福寿绵延、永享自由,要老天爷捏着鼻子承认自己的长生久视。你想想看,这何其艰难。” “若是能够轻而易举搭建长生桥,那些山上的仙家门阀,只要老祖宗动动手,岂不是轻轻松松就满门子孙皆神仙了?因为人之经脉、气府和血统本就是天底下最玄之又玄的存在。要知道,道家推崇的‘内外大小两天地’,这小天地说的就是人之身躯体魄,寓意自身是天然的洞天福地。而长生桥就是勾连两方天地的桥梁,故而搭建长生桥当真是难如登天。不是没有人能做到,但是付出的代价会很大,对于修路建桥之人的境界要求极高,而且仅限于阴阳家、医家这些流派的大练气士,这也是这些学说流派不擅杀伐,却依然屹立不倒的缘由之一。” 看到陈平安虽然眼底有些失落,可并不沮丧,高大女子便放下心来,促狭笑道:“现在不管如何,你先淬炼体魄,打好基础,肯定是好事。要不然以后,等我磨砺好了剑条,你要是连剑都提不起来,那就太丢人了。可别以为提剑一事很简单,在酸秀才的山河画卷里头你能提起来,那是他给了你十境修士的‘假象’。寻常九境修士的体魄可能比不得五六境纯粹武夫,可是志在打破门槛的十境修士,就没有一个敢小觑淬体一事的蠢货,绝大多数都会在这一层境界里靠着实打实的水磨功夫,变得比纯粹武夫还勤恳,一点一滴打磨身躯和神魂,容不得有半点瑕疵漏洞,所以才造就了世间十境练气士全是水底老王八的有趣格局。” 陈平安把这些话全部牢牢记在心头。 高大女子站在院子里,笑道:“小平安,一定要等我六十年啊。还有,到时候可别变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了,实在是大煞风景,小心我不认你这个主人。” 陈平安站起身,刚要说话,她已经向他走来,伸出手掌,似乎要击掌为誓。 陈平安连忙高高抬起手。 只是两人的手掌,最终在空中交错而过。 原来高大女子已经消散不见,就此离去。 陈平安坐回原位,突然一拍脑袋想起忘了询问她和文圣老先生躲在那把槐木剑中的金衣女童到底是什么了! 崔东山在秋芦客栈的一间密室喝着茶,客栈的二当家刘嘉卉——在郡城高层大名鼎鼎的刘夫人,就像一名卑微婢女,小心翼翼察言观色,谨慎打量着这名表露身份的大骊国师。 她所在的紫阳府本就是被大骊拉拢过去的黄庭国棋子,这桩盟约,是极少露面的开山祖师亲自点头许可的,紫阳府上上下下自然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尤其像刘嘉卉这种自认大道无望的外门子弟,对于朝廷、官府这类世俗权势的象征会格外上心。 虽说黄庭国洪氏皇帝历来奉行祖制优待仙家,只可惜一个小小的黄庭国,能够让牵连极深的灵韵派死心塌地,却没办法让紫阳府这类门派势力效忠,因为池塘太小了,水底下的蛟龙希望拥有更加宽广的地盘。 紫阳府比起那个只想要一个“宫”字的伏龙观,野心更大。 当眉心有痣的俊秀少年自报家门,刘嘉卉选择相信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站在少年身边的那个青袍男子表现得比她更像一个下人。 她想不出黄庭国有谁能够让这位心狠手辣的寒食江神心甘情愿地担任奴仆。 崔东山随口问过了紫阳府内部的情况后,突然笑问道:“魏礼这个郡守大人是刘夫人的情郎吧?他以后多半会成为大骊的拦路石,如果我要你今天亲手杀了他,夫人舍不舍得动手啊?” 刘嘉卉头脑一片空白,身体紧绷。 崔东山乐呵呵道:“瞧把你吓得,我是那种棒打鸳鸯的人吗?” 刘嘉卉微微抬头,只见那个白衣少年自顾自点头笑道:“对啊,我就是这种人。” 刘嘉卉欲哭无泪,脸色惨白。 崔东山摆摆手,“善解人意”道:“但是要你亲手杀人,太残忍了。况且紫阳府如今跟大骊结盟,我不会让兢兢业业操持这份家业的刘夫人你为难。我身后这位水神老爷,本就跟那魏大人关系一般,由他来杀好了。” 刘嘉卉竭力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低下头,颤声道:“国师大人,魏礼如果真的要死,我来杀便是!无须水神老爷动手。” 崔东山好似悲天悯人般叹息一声,自言自语道:“这样的话,刘夫人一定对我和大骊怀恨在心。不如这样,你杀了情郎之后,我再让水神老爷宰掉你,你跟魏礼至少可以做一对亡命鸳鸯……” 风情万种的妇人抬起头,那双勾人心魄的桃花眸子充满了想要玉石俱焚的浓重杀机。寒食江神向前踏出一步,轻轻发出一声嗤笑。 刘嘉卉之流,在他眼中无异于自不量力的蝼蚁。 妇人猛然惊醒,后退数步。 盘腿坐在椅子上的崔东山拈住杯盖,轻轻扇动茶水雾气,清香扑鼻,有些陶醉地闭上眼睛嗅了嗅,然后缓缓睁开眼睛,盯着正在心中天人交战的刘嘉卉,展颜一笑,啧啧道:“众生皆苦,有情为最。看在这杯好茶的分上,我就放过魏礼好了。真的,不骗你。” 刘嘉卉身子一软,差点摔倒,鼓起最后仅剩的胆气,怯生生哽咽问道:“国师大人,真的不骗奴婢?” 崔东山忍俊不禁道:“骗你有多大意思啊?” 刘嘉卉当然不敢信以为真,原本极为精明的一个妇人,顿时失魂落魄。 崔东山没好气道:“行了,出去吧,以后记得盯紧魏礼,别让他做出什么不可救药的蠢事。将来你能不能当大骊的诰命夫人,魏礼能不能在大骊官场飞黄腾达,全看你刘嘉卉的本事了。” 这么说,刘嘉卉就听得明白了,要不然大骊国师那种天马行空的想法,她是真的追不上,畏惧的感觉已经渗透到了她的骨子里。她不单单是怕一个心思难测、貌似孱弱的少年,而是怕那所向披靡的大骊大军,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骊国师。 一想到和和睦睦的初次见面,妇人只觉得是一个天大的笑话,还心安理得地收了他两千两银子,那恐怕是天底下最烫手的银子了。 崔东山见她还愣在当场,冷声道:“滚出去。” 刘嘉卉连忙告辞离去。 等到她离开密室,寒食江神问道:“国师大人,当真不杀魏礼?” 崔东山一脸坏笑:“你猜?” 寒食江神有些头大,苦笑:“实在猜不出国师大人的想法,反正我只管听命行事。” 崔东山喝了一大口茶水,然后盖上茶杯,放在桌上,缓缓给出真相:“不杀。魏礼跟你手底下的隋彬是我大骊以后愿意大用的人才。” 寒食江神这次是真的有点措手不及。重用魏礼?这是为何?一个没有家世的黄庭国四品地方官,能入得了大骊国师的法眼? 崔东山不理会他的疑惑,一根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说道:“接下来不是快要秋收了嘛,你们大水府熟能生巧,让这个郡冒出一些民不聊生的惨事来,在快要民怨沸腾的时候,给刘嘉卉一个机会,捎话给魏礼,就说你这位水神老爷答应帮他摆平那些状况。嗯,魏礼肯定会生出疑心,没关系,你就假装跟他要钱嘛,要他去跟礼部讨要匾额。这么一来,他哪怕依旧心存疑虑,为了辖境内的老百姓,一样会战战兢兢地点头答应。之后一直到大骊大军快要南下,你就始终这么逗弄魏礼。等到大骊兵临城下,在魏礼心存死志,要死守郡城的关键时刻,你就可以放出风声,说魏礼为了名望口碑故意勾结你们大水府,才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高位。到时候我倒要看看一座郡城小二十万百姓,有几个不大骂他魏礼猪狗不如,身边有几个亲近人还敢相信他。” 寒食江神小心问道:“这是?” 崔东山翻白眼道:“这还看不出来?我是要让魏礼生不如死啊。不是我说你啊,你比刘嘉卉真聪明不到哪里去。” 堂堂寒食江正神,如同蒙学稚童,虚心求教道:“恳请国师大人指点。” 崔东山懒洋洋缩在椅子里:“真正的读书人,知道他们最受不了什么吗?不是当了官却碰到一个王八蛋昏君,不得不为社稷苍生仗义执言,不惜死谏君王,然后被咔嚓一下砍了头,因为这样是无愧良知的,说不得还会留名青史。甚至不是山河破碎,却没办法力挽狂澜,眼睁睁看着家国皆无,因为哪怕这样,也可以逃禅出世,或者可以国家不幸诗家幸,写点悲愤诗来着。真正无法接受的事情,是魏礼这些个真正的读书人,身为儒家门生,为了一个所谓的天下太平毅然入世,在官场摸爬滚打,满身伤痕,对这个世界付出了最大的心血、最多的善意,可是到最后,得到的却不是同等的善意,甚至反而会是扑面而来的恶意。他真正想要的,一丁点儿都没有得到,看似他辜负了国家百姓不说,事实上所有人也都辜负了他。嗯,我就是想要让魏礼尝一尝这个滋味。” 寒食江神感慨道:“设身处地想一想,确实生不如死。” 他很快记起那个用情颇深的妇人,唏嘘道:“假使魏礼知道有今天密室的内幕,他一定希望刘嘉卉今天答应亲手杀了他。” 崔东山伸手覆盖住茶杯,面无表情道:“魏礼彻底绝望之后,在一个适当的时机,我会让他知道的。因为那个时候,刘嘉卉会选择‘自杀’,写下一封遗书,原原本本告诉他所有的真相,说她其实是大水府的座上宾,是大骊的谍子,说她很愧疚,说她对不起他,最后……大概还会说她很爱他。” 寒食江神在这一刻,身为山水正神,竟然几乎汗毛倒竖,心头寒气直冒。 “魏礼是棵好苗子,说不定将来就是我的得意门生之一,所以你可别光顾着看笑话,到时候他如果真铁了心自杀,你一定要拦下来。”崔东山笑着站起身,转头望向脸色僵硬的寒食江神,打趣,“你怕个什么,你有个好爹。” 听到这句话后,寒食江神心情复杂至极。 崔东山踮起脚尖,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安慰”道:“你内心深处是有杀机的,你可能自己都不晓得。不过没关系,你和你爹对我崔瀺而言,就是大一些的蝼蚁,你们的悲欢离合、仇恨敬意,我心情好的时候,会帮着安抚一下;心情不好的时候……要知道上古蜀国有一种罕见蛟龙,生性喜好同类相食,我就……” 俊美少年的眼眸毫无征兆地出现一抹诡谲金色,他用极其轻微低沉的嗓音,满脸天真无邪地补充:“吃掉你们。” 寒食江神呆若木鸡,但是喉结微动,这次是真的汗流浃背了。 崔东山踮起的脚重新落回地面,笑道:“看把你吓得。回你的大水府,以后你跟魏礼一样,都是我们大骊的座上宾,头等新贵,别怕啊。” 寒食江神打死都不敢挪步,也不说话,就是打定主意站在原地。 先前刘嘉卉被这个家伙打赏了一句“瞧把你吓得”,看似有惊无险的结果,其实呢? 那自己现在听到这么一句“看把你吓得”,不过是一字之差而已,有什么不同? 崔东山故作恍然,歉意道:“你这次是真的想多了。” 寒食江神只是抬起手臂,擦去额头的冷汗。 崔东山想了想,转身去拿起茶杯,喝完最后一点茶水,思索片刻,放下茶杯,轻声道:“你以后要是在我和你爹的帮助下成功吃掉‘那半个’,与大骊国祚紧密捆绑在一起,你就可以彻底放宽心了,到时候你才有资格真正跟我平起平坐。你应该也清楚,在这件几乎比大道还要大的事情上,你爹反而不如你有天然优势,我也一样。” 寒食江神愣在当场,之后低头抱拳,眼神炙热,一言不发,因为一切尽在不言中。 崔东山挥手赶人:“滚吧。” 寒食江神如获大赦,还有些喜出望外,整个人化身一团淡青色水雾呼啸离去。 崔东山双手负后,闭上眼睛,在宽敞豪奢的密室内一圈圈重复踱步,最后抬起头,直勾勾望向一堵墙壁,仿佛要看到很远的地方:“老家伙,总算走了啊。” 他眯眼笑了起来,大步走出密室。 当他蹑手蹑脚走回院子的时候,眉宇之间还有些志得意满。 没了修为又如何,不一样将那些蠢货玩弄于股掌之中? 院内,陈平安正在向李宝瓶请教富贵人家的坟墓建造有哪些讲究。 因为陈平安一直就想着以后自己有钱了,要将连块墓碑都没有的小坟头修建得尽可能好一些。既然如今距离大隋不远了,这就意味着很快就能踏上归程。他打算回到家乡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做这个。 虽说陈平安每次进山出山都会携带一抔土壤,做那为爹娘坟头添土的“厚土”之事,可这个老一辈烧瓷人传下来的老规矩,终究不如修建一座好一些的坟墓来得更加让人安心。这趟出门远游,陈平安知道了许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情,比如“事死如生”,这个说法愈发让陈平安愧疚。 李宝瓶知道的不多,大略说了些,然后就说回头寄信给她大哥问问看。 陈平安也就点到为止,反正只要兜里有了钱,以前的天大问题就都不算什么了。 陈平安无意间记起一事,就问李宝瓶崔瀺的那个“瀺”字到底怎么写来着。 李宝瓶知道啊,就在石桌上用手指一笔一画写了出来。 陈平安就随便感叹了一句:“这么难写的字啊。” 他身后不远处,这次轮到崔东山汗如雨下了,只觉得自己才刚刚做了点小坏事,报应是不是来得太快了点? 老秀才不是才刚刚滚蛋吗?陈平安这个比自己更心狠手辣的王八蛋就要着手准备给自己花钱造坟写墓碑啦? 陈平安转过头,看到呆若木鸡的白衣少年杵在那里。 崔东山吓得转身就跑,火急火燎地找到了胆战心惊的刘嘉卉,拉着她到了一个僻静地方,尽量和颜悦色道:“刘夫人啊,我刚才想明白了一个道理,要与人为善啊。只要你对我大骊忠心耿耿,我以后保证你和魏礼和和美美,子孙满堂!” 崔东山这才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去,伸出手挥了挥,不去看那个吓得扑通跪下的妇人,骂骂咧咧道:“信不信由你!他娘的,假话听得欢天喜地,真话反而不信了?反正你和魏礼这次算是撞了大运,以后可劲儿恩爱缠绵去吧!老子祝你们俩白头偕老啊!” 崔东山鬼鬼祟祟回到院子,看到陈平安这个心肠歹毒的家伙独自坐在石凳上,正在用斩龙台磨砺那柄祥符的刀锋。 他脸色发白,怔怔道:“怎么,还要我饶过大水府才罢休?不至于吧。不行,随手为之的事情可以看心情,涉及大骊霸业的事情,怎么可能改变初衷和布局……” 陈平安转头皱眉问道:“你已经两次在外边偷偷摸摸了,做什么?” 崔东山指了指陈平安手里的狭刀:“这是做什么啊?磨刀霍霍的,多瘆人。” 陈平安没好气道:“接下来你只要安分守己,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这种话,若是像自己这种人说出口,崔东山打死不信;可要是从陈平安嘴里说出来,他就深信不疑。他赶紧向陈平安奔去,只是起先脚步还有些飘忽,不过越走越快,越走越轻松,最后小跑到石桌旁,趴在桌面上,压低嗓音道:“先生,我刚才做了件成人之美的好事,千真万确!您信不信?” 陈平安抬起头,认真看着这家伙的眼睛,最后点了点头。 崔东山在这一刻,竟然差点感动得热泪盈眶。 可想而知,这趟出关之行,对于少年崔瀺而言,是如何多灾多难。 崔东山谄媚笑道:“先生,不然我帮您磨刀?做弟子的,总是这么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寝食难安啊。” 陈平安瞥了他一眼:“滚。” 崔东山装模作样地重重叹了口气,直腰起身,毕恭毕敬作揖行礼后,这才转身,大摇大摆走回自己屋子,吹着口哨,心情大好。 陈平安看着那家伙的潇洒背影,有些莫名其妙。是不是之前在水井底下待久了,脑子也进水了? 第33章 少年已知愁滋味 在秋芦客栈住了三天,最后是林守一说再住下去意义不大,已经吸收不到太多灵气,尤其是不知为何,每次在亭子里吐纳久了,会感受到一股好像是利器散发出来的锐气,体魄神魂竟然有些受不住。林守一难得开玩笑,让陈平安去井底看看有没有宝贝。 陈平安大致猜出真相,一定是自己跟崔东山那次交手,那两缕离开气府的剑气伤到了这处老城隍遗址的山水气运。由于涉及剑灵,陈平安不能多说什么,只好在离开客栈的时候多瞧了崔东山几眼。后者本来这两天心情大佳,走路带风,被陈平安看了两眼后,立即就老实了许多,开始反省自己到底是哪件坏事遭了报应。 一行人离开客栈的时候,刚好有人准备下榻秋芦客栈。崔东山目不斜视,但是李宝瓶三个孩子都倍感惊奇。原来是之前那位黄庭国老侍郎带着家眷仆役一路游玩来到了郡城,客栈外边的巷子里停着三辆马车。 他乡遇故知,老侍郎开怀大笑。尤其是看到李宝瓶、李槐几个孩子都将草鞋换成了靴子,穿了崭新衣裳,朝气勃勃,老人愈发欣慰,一定要送他们出城。 老侍郎的家眷里头,一名衣着素雅、气态雍容的女子和一名器宇轩昂的青袍男子最是引人注目。老人介绍说是他的长女和幼子,读书都没出息,自己想要靠子女光耀门楣是奢望了。听着父亲当着外人的面抱怨,青袍男子一直面无表情,那雍容女子笑望向那些少年少女,最后定睛望向于禄,笑意更浓了,像是无意间找到了一道最美味的山珍野味,连忙侧身低头,抬起袖子遮住猩红嘴唇,干咳两声。 宽大袖口内,真实的景象,是女子偷偷咽了咽唾沫,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 于禄微笑如常,转头望向崔东山:“公子,我们何时动身?” 崔东山漠然道:“现在。” 老侍郎哈哈笑道:“我这副老身子骨,之前偶染风寒,实在是经不起风吹日晒喽,与崔公子同坐一车好了,刚好向崔公子讨教崖刻一事。” 又转对他的长女和幼子道:“你们两个在后边跟着,若是不愿步行出城,乘不乘坐马车随你们自己。” 两辆马车驶出行云流水巷,前面的车厢内,崔东山和老侍郎相对而坐,气氛沉重。 老蛟化身的老侍郎抱拳道:“这趟老朽不请自来,希望国师大人恕罪。” 崔东山双指摩挲着腰间玉佩,很不客气地凝视着他,言语更是冒犯:“是你家那个小杂种唆使你来一探究竟的?想要看看我到底有没有能耐打杀你们父子?” 老蛟并不动怒,神色和蔼道:“国师大人,我那幼子本事不大,小心思却不少,这次委实是又怕又喜,没了定力,才通知于我,希望我帮着他出谋划策,应该如何配合国师和大骊。这如何能算试探?国师大人误会了,也高看了我那幼子。” 崔东山摇头道:“我行事从不管你们怎么想,只管你们如何做,以及最后的结果。所以既然那个小杂种坏了我的规矩在先,我自有教训他的手段在后,你这个当爹的老爬虫若是不服气,打算撕毁盟约,不去当那个披云山新书院的山长,那我们不妨慢慢算计,只看谁道高一尺谁魔高一丈了。” 老蛟脸色阴沉:“国师大人何必如此咄咄逼人,我家幼子如此行事,便是有些许过界,可对手握大权的国师大人而言,难道不是要以大局为重吗?难道我这点面子都没有,不值得国师大人网开一面,通融通融?” “你们这些将尔虞我诈当作家常便饭的家伙,可能会觉得这种试探才是正常的,我以前也是如此,但是现在情况不太一样。”崔东山眯起眼睛,“我家先生刚刚教会我一个道理:有些时候,你一步都不能走出去,否则是要挨打的。”他身体前倾,望向那张阴晴不定的沧桑脸庞,讥讽冷笑,“你真以为自己有资格跟我同乘一辆马车?那你知不知道,你的真身,伏龙观那方砚台上的老瘦小蛟,如今已经落在我手上了?” 老蛟苦笑道:“国师大人,何至于此?盟友之间,便是有些小争执,也不需要动大道根本吧?”他收敛表情,眼眸透出残酷本性的冰冷意味,“本来一桩天大好事,国师大人就不怕鱼死网破,双方皆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崔东山死死盯着老人那双尚未撤去障眼法的眼眸,措辞气势愈发凌人,但是语气反而极其平缓,如同世间最宽广浩瀚的江水,功力全在水面之下:“你不配跟我讲你们那套道理,你得用心揣摩我崔瀺的道理,懂吗?接下来,我会用上古雷霆之法击打那方砚台上的酣睡老龙,也就是你的真身,直到差不多打散你三百年道行为止。所以你看看,我根本不用亲自理会你家小杂种,到最后你自然而然就会迁怒于他。” 老蛟视线之中杀机重重,低喝道:“崔瀺!你不要欺人太甚!” 崔东山大笑道:“欺人太甚?你这条老爬虫是人吗?你们一家都不是人啊。看看你这副德行,再看看你那个杂种幼子,还光耀门楣?尤其是外边那位紫阳府的开山鼻祖,见着了身负浓郁龙气的于禄,连路都走不动了吧?就你这么一家子,我就算敢把你们扶持到很高的地方,可你们坐得稳站得住吗?” 他伸出手,并拢双指,在自己身前晃了晃:“你们不行的。” 不等老蛟说话,崔东山又将双指指向窗外:“出去,看着你脏我眼睛。三天之内,如果没有收到一个满意的答案,我就不会给你任何回复了,到时候你尽管来杀我。” 老蛟沉默许久,终于弯腰作揖,倒退出去。 从头到尾,崔东山的心湖之间几乎没有泛起任何涟漪,色厉内荏更是谈不上。 当马车略作停歇后继续向前时,崔东山闭上眼睛,意气风发。 他嘴角翘起,喃喃道:“三。” 车厢内,毫无征兆地清风拂动,少年身上一袭大袖白衣,表面如溪水缓缓流淌。 道路旁,老蛟下了马车后,与孩子们言笑几句,便独自留下,目送一行人离开。 后面马车走下青袍男子和雍容女子,有些疑惑不解。 老蛟一直望着那辆马车,到最后,颓然收回视线,非但没有找出任何破绽,反而看到了匪夷所思的恐怖一幕——跳境界! 他转头望向一儿一女,笑眯眯道:“只少了一个,算是一家小团圆,为父很开心。” 身为紫阳府开山祖师的雍容女子显然要更加直觉敏锐——蛟龙之属,对于其他种类的心湖动静,大概是沾了“湖”这个字眼的光,本就天生拥有一种窥探神通——她已经意识到老蛟的心境不太对劲,毫不犹豫拔地而起,化作一道虹光就要逃离郡城。但是她忘记了,自己与这位父亲的差距,不止辈分而已。 老蛟显然已经怒火滔天,根本不管郡城方面是否会被波及。再者,别说是一座小小郡城,就是整个黄庭国,又有什么资格谈卧虎藏龙?小猫小蛇倒是真有一些,可哪里能够让老蛟刮目相看。如今大骊铁骑南下已成定势,他原本就已经无须太过隐匿身形,但这是建立在他跟大骊稳固盟约的基础之上。 这次之所以多此一举,惹恼了国师崔瀺,使得节外生枝,其实说到底,的确是他太过惊悚,心境起伏过大,失了分寸,比起身为寒食江神的幼子好不到哪里去。这完全是因为他和观湖书院的崔明皇在崖刻之巅亲眼见识过那座雷池,和那位一挥袖就让他们离开雷池的老秀才,事后掌心更是多出了一串金色文字。 寒食江神寄出的那封大水府密信之中,跟父亲说到了少年相貌的大骊国师,详细讲述了崔东山的种种所作所为,还说他如今境界全无,修为半点不剩。寒食江神的言语之中其实并无半点歹意,只是希望父亲来帮着试探一二,看能否帮着大水府捞取更多利益。毕竟,一座大水府哪敢跟大骊的国师掰手腕?便是打杀了崔东山,有何好处?大骊南下之际,岂不是大水府覆灭之时? 寒食江神颤声问道:“父亲,这是为何?可是大姐做了错事?” 老蛟伸出一只干枯手掌,五指成钩,一点一点向下划拉,脸色冷漠道:“跟你姐关系不大,主要是因为你的画蛇添足,害我白白少去三百年修为,害得接下来多出诸多波折,为父心情不太好,这个理由够不够?” 老蛟五指之间绽放出一朵朵猩红血花,看着小巧可爱,可事实上绝不温情可人。因为高空之中如出一辙,女子身上被划出五条巨大血槽,简直比砧板上的猪肉还凄惨。 不但如此,本来已经转瞬逃出百丈距离的女子被迅速拉回郡城。 不过由于惨况发生在无声无息的高空,郡城百姓并无察觉,除了寥寥无几恰好抬头望天的人一个个目瞪口呆之外,其余并未掀起太大波澜。 最终,女子砰然摔回地面,一袭原本品相极好的符箓法衣破败不堪,衣不遮体。她蜷缩在地上,浑身血肉模糊,痛苦哀号,向老蛟苦苦哀求。 堂堂紫阳府府主,黄庭国屈指可数的练气士,有望跻身十境修为的大神仙,就这么痛得满地打滚。 老蛟随手一挥,女子整个身躯横着摔向道路旁的铺子,撞断了一根梁柱后,烂泥似的瘫软在墙脚。 寒食江神脸色发白:“是那国师生气了?这点微不足道的试探,便是儿子确实错了,可值得他这般兴师动众吗?难道就不怕我们干脆倒向大隋?” 老蛟盯着这个满脸惶恐的幼子,叹了口气,拂袖离去,竟是没有出手教训,只撂下两个字:“废物。” 寒食江神抱起奄奄一息的姐姐,返回马车,车夫正是大水府军师隋彬。寒食江神掀起帘子的时候,背对着他,有些悔恨道:“隋彬,你是对的,我不该如此莽撞。” 隋彬挥动马鞭,缓缓驾动马车,返回秋芦客栈,轻声道:“福祸相依,也不全是坏事,知道了那位国师的底线,以后打交道就会容易一些。现在吃些小亏,总好过以后老爷你得意忘形,给人宰了都不知缘由。” 寒食江神将姐姐放在车厢内,坐在隋彬身后,恼羞成怒道:“小亏?我爹少了三百年修为,就他那臭脾气,接下来我有罪受了!别人不知道,你隋彬还不知道我那七八个兄弟姐妹是怎么死的吗?” 隋彬淡然笑道:“死了好,死得只剩下三个,活着的就不用死了。换成以往,我就需要帮老爷你收尸了。嗯,说不定还需要拼凑尸体,东捡一块,西拾一块,有些麻烦。” 如果隋彬这个幕后军师一个劲出言安慰,寒食江神可能会越来越惴惴不安,连郡城都待不住,说不定连大水府都不敢逗留,要先跑出去几千里避避风头。可如今听着隋彬的刺耳风凉话,寒食江神反倒是心安几分,瞥了眼隋彬的背影,心想,难怪会和郡守魏礼一样,被那少年国师器重。 “你别一口一个老爷的,我不习惯。这么多年,我对你青眼相加,你对我也从不卑躬屈膝,挺好的,可别共患难而不能同富贵。” 寒食江神最后愤然感慨道:“隋彬,你说我爹读了那么多年书,不比儒家圣人少了,私家书楼藏书之丰更是冠绝黄庭国,怎么脾气还是这么差啊。” 隋彬笑道:“你爹对那些小小年纪的读书人不就好得很嘛,而且还是真的好。” 寒食江神对此无可奈何。 隋彬犹豫了一下:“其实你爹之所以如此火大,恐怕还是涉及大道契机的关系。虽然你刻意隐瞒了这个,可那位大骊国师料定你爹是知情的。他看得到那么远的事情,未必没有以此离间你们父子关系的想法。” 寒食江神心中悚然。 车厢内,传出一个意料之外的沧桑嗓音:“隋彬,你这么聪明,未必是好事啊。” 隋彬哈哈笑道:“老先生,我也曾是读书人,嗯,如今沦为读书鬼了。既然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神出鬼没的老蛟微笑道:“这个草包有你的辅佐,我就放心了。” 寒食江神微微窒息。良禽择木而栖啊,如果说以前是爹看不起隋彬这种小小河伯,或者说小心蛰伏,根本不需要外人,那么从今以后就要开始“打江山”了,手底下的“文臣武将”岂不是多多益善? 隋彬似乎看穿了寒食江神的心思,微微一笑,打趣道:“放心,我可不会变节,哪怕当了鬼,这点骨气还是有的。” 坐在车厢内的老蛟冷冷瞥了眼蜷缩在角落里的女儿,转头望向车帘子那边,便换上了发自肺腑的和煦笑容:“你那个女儿的事情我听说过,要不要我出点力,帮她成为横山的山神?” 隋彬摇头道:“那个猪狗不如的孽障,由着她自生自灭就好了。” 老蛟爽朗大笑:“这份脾气像我。” 外面的青袍男子和车厢内的重伤女子同时满心凄凉。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寒食江神也好,紫阳府开山鼻祖也罢,距离十境修为只有一步之遥,在各自地界高高在上,生杀予夺,比世俗君王还要逍遥自在。 可是这又如何? 出了郡城,队伍和马车一路向西。 崔东山走下马车,来到陈平安身边,先对李槐笑道:“想不想去坐坐我那马车?宽敞舒服,躺着睡觉都行。” 李槐跃跃欲试,但是不敢擅作主张。陈平安会心笑道:“去吧。” 崔东山低声道:“先生,学习您的为人处世果然对我有用,我受益匪浅。需要我怎么感谢吗?” 陈平安点点头。 崔东山大喜:“先生怎么说?我如今虽然打不开方寸物里头的宝库,暂时取不出任何东西了,可是上次入城,跟那个败家子买下了他的家当,其实是有两件好物件的,比如那琉璃小人儿,其实暗藏玄机,只要向它灌输灵气真气,就会翩翩起舞,栩栩如生,它还能够唱歌呢……” 陈平安对他说道:“消失。” 崔东山大悲,默默离开,跑去纠缠林守一和李宝瓶,结果都吃了闭门羹,最后只好悻悻然返回车厢。看到在车厢里欢快打滚的李槐,崔东山蹲在一旁,打开一个包裹,掏出那个色泽晦暗的琉璃小人儿,对李槐晃了晃:“想不想要?” 李槐死死盯住那精美绝伦的琉璃女子,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一点都不想。” 崔东山微微加重力道,琉璃从内而外一点点散发出柔和光彩。崔东山又将它放在车厢地板上,很快,琉璃美人就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响声,片刻沉静之后,蓦然活了过来,竟然还舞动了起来,身姿婀娜,同时哼唱着一支不知名的古老歌谣,歌词并非大骊或大隋的官话,也不是东宝瓶洲的正统雅言,所以李槐听不懂她在唱什么,但是这一幕实在赏心悦目,他忍不住趴在地上,痴痴望着琉璃美人的曼妙舞姿。 等到流溢在琉璃体内的光芒褪尽,琉璃美人重归平静,恢复成僵硬不动的死物姿态,崔东山便循循善诱:“白送给你都不要?你怕什么,你跟陈平安是朋友,我是陈平安的学生,关系这么近,我图你什么?再说了,你身上有什么值得我贪图的,对不对?” 李槐收回视线,看着崔东山,气愤道:“放你的屁,我身上宝贝多得很!你有虫银吗?会变成蚂蚱蜻蜓哦!” 崔东山哭笑不得:“那是我送给你的吧?” 李槐点头道:“对啊,现在是我的了,所以你没有啊。” 崔东山靠着车壁坐下,捧腹大笑:“果然骊珠洞天的小兔崽子,尤其是你们这些个靠自己的运气和福缘,最后成为齐静春仅剩的一拨亲传弟子的家伙,就没一个是省油的灯。石春嘉和董水井两个就差了一些,比于禄、谢谢好不到哪里去。” 崔东山仰起头,望向自己头顶上方,啧啧道:“好一个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啊。” 他收回视线,看着躺在地板上发呆的孩子,好奇问道:“真不要?” 李槐“嗯”了一声:“不要了,昨晚睡觉前陈平安跟我说了,以后到了大隋书院,不可以随便接受别人的好处。” 崔东山打趣道:“可这距离大隋边境还有好几百里路呢。哪怕进入大隋版图,到达新山崖书院,一样还有七八百里路程,加在一起就是至少千里路途。李槐,你急什么?” 李槐望着天花板:“陈平安说他不会留在书院求学读书,送我们到了之后,他就会回家了。” 崔东山笑道:“这不是你们一开始就知道的事情吗?” 李槐双手叠放当作枕头,轻声道:“走着走着,我就忘了啊。” 崔东山愣了愣,幸灾乐祸地笑道:“没事,我不待在书院,到时候陪陈平安一起回小镇。李槐,羡慕不羡慕?” 李槐愕然转头,崔东山满脸得意。 李槐猛然起身,掀开车帘子,满脸委屈,扯开嗓子吼道:“陈平安,崔东山这家伙想骗我钱!” 崔东山赶紧手忙脚乱地抱住他,不让他继续血口喷人,同时哀号:“冤枉啊!” 片刻之后,杀向车厢的陈平安带着李槐一起离开马车。 李槐小心翼翼道:“陈平安,我骗你的。” 陈平安低声道:“我知道,就是看那家伙不顺眼。” 车厢内,鼻青脸肿的白衣少年横躺着,非但没有颓丧神色,反而有些笑意。 黄庭国西北边境一条江边,在参观过了规模远远逊色于寒食江的水神庙后,一行人又走出二十余里,开始整顿休憩,准备午饭。 如今生火做饭有于禄,谢谢也不再那么万事不做,有他们搭手帮忙,陈平安就安心去江边钓鱼。“春钓埂,夏钓深,秋钓荫,冬钓阳”,这是小镇流传下来的谚语。深秋时节,陈平安一路小跑,专程找了个不大的江水回风湾,这才开始垂钓。 一刻钟后,陈平安成功钓上一尾一尺多长的青色江鱼,但光是将鱼拖上岸,由于怕钓竿折断或是大鱼脱钩,就又花了将近一刻钟。崔东山一直蹲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回去的时候,一定要帮忙提着鱼。结果这顿晚餐多了一锅丰盛美味的炖鱼,自认功劳卓著的崔东山下筷如飞,跟李槐争抢得面红耳赤。 吃过饭,和于禄一起收拾残局,空闲下来后,陈平安就开始沿着江水练习走桩。于禄则借了钓竿,自己去找地方钓鱼。林守一和谢谢下棋,李宝瓶看书看得入神,李槐的书箱里多出了一个琉璃美人,是他跟崔东山打赌赢来的。这还真不是崔东山放水,李槐是靠猜围棋黑白子的多寡赢的。公平起见,由背对着两人的于禄来抓棋子。结果崔东山两胜三负,输掉了琉璃美人,李槐不但保住了那颗虫银,麾下又多出“一员猛将”。 陈平安一路走桩,走出去很远,最后独自坐在江畔石崖上,迎着江风,配合十八停的呼吸法门,尝试着以最慢的速度练习走桩。 动静之间,气定神闲。 离开水路后没多久,在一座远离人烟的山头,他们碰到了一伙不堪一击的山贼。林守一显露了一手刚刚入门的雷法,歹人就吓得屁滚尿流。 陈平安一次夜钓,钓起了一条半人长的大青鱼,下了水才成功抓获那尾稀罕大鱼。他高兴地回到篝火旁后,看到守夜的于禄就咧嘴大笑。 于禄望向这个满身湿漉漉的家伙,伸出大拇指。 之后途经一处布满戾气的乱葬岗,鬼魂围攻,雷法渐成的林守一大显威风,每次出手,隐约之间有雷声,尤其是满脸熠熠生辉,依稀有浅淡的紫气缭绕全身,宛如一尊雷部神将。阴魂鬼魅被雷法镇杀数十之后,乱葬岗深处有灯火亮起,伴随着瘆人的呼喝声,一抬四角悬挂灯笼的极大轿子阴气森森地飘然而来。 在陈平安和谢谢共同护在身边的形势下,林守一以并不娴熟的雷法独力支撑片刻,仍是敌不过轿子里那个乱葬岗的地头蛇,一个修行百年凝聚出真灵的鬼物。 从未出手的于禄蓦然向前掠去,轻轻松松一拳就打散了鬼物的全部灵气,打得它烟消云散。在那之后,林守一便愈发频繁地翻阅起了《云上琅琅书》。 就这样,众人终于来到了大隋关内,顺利过了那座并不雄伟高大的关隘城门。 李槐念叨着这地儿真心不如大骊的野夫关,差太远了。 但是下一刻,关隘内的街道上马蹄阵阵,从远及近,越来越震撼人心。 陈平安让所有人都待在路旁别动,让出道路。 只见二十余精骑风驰电掣而至,以银甲持枪的魁梧武将为首,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仙风道骨的老道人,背负着一把桃木剑;一个肌肤白皙的无须老人,双手拢袖安然坐在马背上。这两个世外高人模样的老神仙一左一右护着一个面如冠玉的少年郎。 陈平安看到那个少年后,心头一震。怕什么来什么。 那个曾经出现在小镇的锦衣少年瞧见陈平安一行人后,大笑着一马当先冲出队伍,在距离陈平安他们还有十数步的时候就早早勒缰而停,动作娴熟地翻身下马,大步前行,扫视了一圈,最后对陈平安笑道:“咱们又见面了!” 少年手握马鞭,敲打手心,自顾自说道:“你知不知道因为那条金色鲤鱼,还有那个我事后才知道叫‘龙王篓’的宝贝,害我差点死在大骊边境?”他猛然大笑起来,“但是我还是很感谢你!哪怕我当时给了你一袋子金精铜钱,现在看来,仍是我占了你天大便宜。我发过誓,下次见面,一定要给你更多的报酬……” 少年一拍脑袋,有些不好意思,自我介绍道:“我是大隋弋阳郡高氏子弟,你可以直接喊我高煊。” 那名同样见过陈平安的无须老人正要说话,名为高煊的少年摆摆手:“无妨,名字而已,本来就是让人喊的。” 高煊望向他们,笑道:“我是亲自来接你们去往我大隋山崖书院的。” 从这一天起,高煊带来的三十余骑御林军,又加上两百多骑边军精锐,最后发展为一千多人的护驾队伍,浩浩荡荡穿过两州七郡的版图,快速赶往大隋京城。 这支游学队伍终于不用再一步步跋山涉水,哪怕是李槐,都堂而皇之地坐上了马车。马车两侧和前后皆是兵强马壮的大隋精骑,四周偶尔有一些投向马车的视线,都充满了李槐看不懂的敬畏和羡慕。 接下来一路,直到可以看到大隋京城的城墙轮廓,李槐都觉得自己像是被当成了菩萨供奉起来。 一开始他觉得很新鲜很好玩,可是越来越临近目的地,他就越来越不自在。 李宝瓶越发沉默,每天都粘在陈平安身边。 林守一对什么都置若罔闻,每天独自一人躲在车厢内安心修行。 依旧给崔东山驾车的于禄看不出心情变化,崔东山百无聊赖,每天不是睡懒觉就是打哈欠,无精打采,只好把谢谢喊到车厢一起手谈。 最后,只有百余骑军得以驶入京城。李槐骇然发现那条宽阔至极的御道之上站满了大隋百姓,这座京城仿佛已经万人空巷,吃饱了撑的全来看他们的热闹了。 林守一睁开眼睛,不再潜心修行,掀起帘子一角,望着窗外人头攒动的景象,叹息一声。原来作为齐先生的亲传弟子,是这么不同寻常。 搬迁到大隋的新山崖书院,建立在大隋京城最风光秀丽的东华山。书院沿山而建,渐次增高,规模远胜当年大骊书院时代。 据说高氏皇帝不但请来了大隋最有学问的大儒,还向所有与大隋交好的王朝邦国派遣出以左侍郎为首的半个礼部衙门,亲自去向各地大名鼎鼎的文人发出一份份隆重邀请,最终请来了三十余位文坛宗主、夫子硕儒来到东华山担任新书院的授业先生。 但是,从大隋皇帝到平民百姓,都知道没了齐静春,山崖书院也就不是之前的那座山崖书院了。那么,有无齐静春的嫡传弟子“坐镇”书院就成了重中之重,否则就会名不正言不顺,完全难以服众。 现在,他们来了,雪中送炭一般,所以大隋皇帝觉得礼仪如何隆重都不过分。 虽然只有林守一、李槐、李宝瓶三个孩子,但是足够了!除此之外,于禄和谢谢这两个并非亲传的学生,分量自然要远远不如前三人,不过也算是锦上添花。 通往东华山的街道早已清空,不准许任何人擅自行走,所以哪怕是豪阀子弟都只敢在两侧高楼之上远远看着那支意义非凡的车队。 大隋高氏皇帝身穿最正式的正黄色坐龙朝服,站在山脚的书院门外,笑容和善地望着那五个分别从两辆马车上走下的孩子。 他的身后,是大隋最有权势的一小撮人。 整座东华山气象森严,光是原本早已与世无争的十境练气士,东华山附近就有六位之多,全部隐藏在暗处,以防不测。 李宝瓶问道:“小师叔呢?” 连同于禄在内,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于是这些孩子,就这么把大隋皇帝晾在了一边。 大隋京城的某条街上,一个丰神俊朗的白衣少年倒退而行,望着那个背着背篓的同龄人,好奇地问道:“你都换上衣服、穿上靴子、别上簪子了,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进书院呢?” 终于不再穿草鞋的少年默不作声,只是回头望去。 对于那些孩子的失礼,大隋从皇帝陛下到身后的将相公卿没有谁觉得不妥,反而一个个面带笑意,觉得颇为有趣。大隋的文风鼎盛,可见一斑。 只见那拨远道而来的孩子围在一起窃窃私语,三只绿竹小书箱显得格外扎眼。有个红棉袄小姑娘最是引人注目,一副很着急的模样;个头最小的那个孩子,不知是人生地不熟,还是害怕大隋皇帝摆出的这个阵仗,当场呜咽哭泣起来。 大隋皇帝非但没有流露出丝毫烦躁,还转过头去,跟白发苍苍的礼部尚书闲聊起来。而千里迢迢赶来大隋京城的远游学子,同时转身望向街道尽头,迟迟不愿觐见皇帝陛下。 虽说大隋皇帝不催促不着急,可总这么拖着终究不是个事,新山崖书院三位副山长之一的一名大儒——大隋王朝的文坛名宿,不得不跟陛下告罪一声,独自走出队伍,去提醒那些孩子应该进入书院。 好在之后没有任何波折意外,孩子们虽然不知朝廷礼仪,但是胜在单纯可爱,儒家门生的作揖行礼有模有样,这就已经很让大隋皇帝龙颜大悦了。皇帝亲手赏赐五个孩子人手一块“正气”玉佩和一盒金龙墨锭,进入书院之后,除去必须要祭拜至圣先师的挂图之外,其余本该折腾半天的繁文缛节一切从简,这让如临大敌的李宝瓶三人如释重负。至于谢谢和于禄则相对习以为常,没有任何紧张。 最后,副山长亲自领着他们去往各自的学舍,交代以后的授课事宜。五人被分在了不同的学舍,由于书院占地极大,除去依山而建、鳞次栉比的建筑之外,其实整座东华山都被大隋划归山崖书院所有,所以许多学舍之间相隔并不算太近。 这座被大隋寄予厚望的书院只有不到两百个学生,却拥有三十位德高望重、学问艰深的夫子先生。大隋礼部尚书亲自兼任山长,但是属于遥领,挂个名而已。执掌具体学务的首席副山长,是原山崖书院的教书先生、昔年文圣的记名弟子之一,名为茅小冬,有个酒糟鼻子,九十高龄,不过气色好,看着只有五六十岁。 他这次并未露面迎接,理由是要在学堂授业,不可耽误学生的正常功课,大隋皇帝自然没有异议。 相传,这位副山长腰间别着一支红木戒尺,刻着“规矩”二字。听说有人亲眼看到过,戒尺上那个“矩”字之前,不知是谁刻上了“不逾”两个小篆。 这次大隋成功接纳山崖书院的残留香火,出乎意料。首先,大骊皇帝愿意放行,这至关重要,否则一切都免谈,不管那位雄才伟略的皇帝对齐静春心怀愧疚,还是另有谋划;其次,大隋朝野上下都认为接手书院是一桩美事。不过山崖书院的先生、学生最初总计四十余人,最终能够顺顺利利离开大骊版图,茅小冬厥功至伟。 如果说之前的新山崖书院在大隋投入那么多人力物力财力之后,仍然因为书院创始人齐静春的缺失,以及没有足够“正统”的人物存在,显得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那么,从今天起,随着五个远游学生的到来,可谓东风已入东华山。 东华山半山腰有一座文正堂,正中悬挂着儒家至圣先师图像,左边是一个故意隐去名讳的肃穆老人,右边则是齐静春挂像。堂内,茅小冬毕恭毕敬地向三位圣贤敬了三炷香,持香时,老人低头默默道:“文以载道,薪火相传。” 齐静春坐镇的旧山崖书院,有条规矩是管住不管饭。因此,许多得以跻身书院求学的北地寒门子弟就会帮着书院抄写经书,以此赚取伙食费。 如今的新山崖书院,这条规矩没有废除,但是多出了许多回旋余地。一来,由于如今书院人数最多的大隋本地学子是第一拨,大隋朝廷选择就近取才,所以几乎清一色全是大隋世族子弟,这些人不缺钱;二来,新书院优待学子,书籍笔墨、儒衫衣物在内的必需品皆由书院赠送,这就是一笔惊人的支出。 李槐在队伍里年纪最小,到了学舍住处后,由于舍友还在上课,尚未返回,才在山脚哭过一次的他,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又蹲在地上抽泣起来,只觉得自己没了爹娘又没了朋友,怎么这么可怜?更可怜的是身上新衣裳被一把鼻涕一把泪糊了又糊。最后,李槐哭着打开书箱,换上那双草鞋才安心一些,可是又害怕穿草鞋会让人瞧不起,又换回新靴子,如此反复。孤苦无依的孩子哭了又哭,把那个自己打定主意却最终来不及喊出一声“小师叔”的同乡少年陈平安所有的好想了一遍又一遍。 林守一放好书箱后就独自出门散步,脸色冷漠的清秀少年脚步坚定,最后找到了一座高耸的藏书楼。由于是新建而成,藏书楼还散发着淡淡的木香。 一路行来,总能听到熟悉的琅琅读书声,比起当初在小镇学塾,读书声要多很多。 林守一深吸一口气,走向书楼。听说在这里,看一万卷书都不用花一枚铜钱。 他突然有些伤感:如果那个财迷跟他们一起留下来的话,一定会拼命看书吧,毕竟那就等于挣钱啊。 李宝瓶坐在冷清的学舍里,打开书箱后,找到了那封小师叔写给她的信。信上说了很多,说他要回家了,会帮她跟家里报个平安,一定跟她大哥说她这一路很听话很吃苦;说那枚金精铜钱被他打了个孔用红线穿起来了,让她以后一定要挂在脖子上,别丢了,万一着急需要用大钱的时候,可以拿它去换银子;还说他给她还有林守一、李槐每人都准备了一支玉簪子,算是离别赠礼,分别刻有“宝瓶”“守一”“槐荫”。这一路上,他就没怎么帮过大忙,这就算一点心意,别嫌弃,如果觉得不好看,藏起来就是了。 “李槐胆子小,以后多找他玩,别让他在书院被人欺负;林守一性子冷,也要多找他聊聊,关系也别就这么远了;于禄拳法很厉害,谢谢其实也是山上神仙,真有了冲突,宝瓶你千万别急匆匆一个人冲到最前头,可以找他们两个帮忙,不用难为情,哪怕欠了他们人情,以后小师叔帮你还就是了。” “那块名叫斩龙台的磨刀石,小师叔给你留在书箱里头了,但是记住,以后磨刀的时候,找个人少的地方,别吓到同窗们。还有就是,记得收好那只银白色小葫芦……” “小师叔不告而别,没有跟你们一起进书院,要跟你们说一声对不起。走了这么远的路,却没能善始善终,是小师叔没当好。以后你们都要好好的,好好读书,等有了出息,小师叔好跟人吹牛,说自己认识李宝瓶,认识李槐,认识林守一,都认识。” 信上写了那么多零零碎碎的内容,但是每一个字都写得一丝不苟,一板一眼,既不灵动,也不飘逸,就像那个泥瓶巷少年的为人和心性。 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好的就要珍惜,怎么珍惜都不为过。 读着读着,李宝瓶的眼泪就啪嗒啪嗒往下掉在信纸上,像是下了一场离愁的秋雨。不大不小,可就是伤心。 倔强的小姑娘还不断告诉自己:“不哭不哭,小师叔如果看到,要伤心死了。” 大隋京城的宽阔大街上,崔东山喋喋不休地笑问道:“既然这么不舍得,怎么就这么偷偷走了?”明摆着是在伤口上撒盐。 陈平安在那次长久回望之后就不再继续,板着脸一直往回走。 崔东山问道:“你这个当小师叔的,就不怕他们在书院给人欺负啊?到时候可没谁帮他们撑腰了。” 陈平安始终不说话。 大隋京城实在太大,两人好不容易才赶在夜禁之前走出城门。崔东山手里多了一壶酒,边走边喝,每次只抿一小口,出了城都尚未见底。 一队精骑势如奔雷地冲出城门,追上官道上的两人,为首之人正是大隋皇子高煊。 这一次他身边没有宗师、神仙护驾,下马后,来到陈平安身边,气笑道:“连报酬也不要了,你这不是陷我于不仁不义吗?” 陈平安笑道:“如果可以的话,帮我照顾一下他们,就当是你的报酬了。” 高煊摇头道:“两回事。书院那边,我就不跟你打肿脸充胖子了,因为哪怕是我都没办法掺和,所以我不会答应你。你只管放心,父皇肯定会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时不时关注书院的动静。所以我答应给你的报酬必须要给,你要是不收,也得接过去再扔。” 他故意凶神恶煞道:“陈平安,我可是正儿八经的大隋皇子,总得有些颜面吧?” 陈平安点头,伸出手道:“拿来。” 高煊哈哈大笑,伸出一拳,突然松开,在陈平安手掌上重重一拍:“从现在起,你就是我高煊的朋友了!以后再来大隋京城,直接找我。” 陈平安有些发愣,收回手后,还是点了点头:“好的。” 高煊不再拖泥带水,重新翻身上马,由于居高临下,他弯下腰,笑容灿烂道:“路途遥远,我帮你们准备了一辆马车,很快就会赶到。如果实在喜欢步行,卖了换钱也无妨。但可别贱卖,七八百两银子肯定值得。” 高煊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带着那队精骑迅速回城,引来官道上许多过客的侧目。 陈平安和崔东山继续前行。 崔东山问道:“是不是想不通一个皇子为什么对你陈平安如此客气热情?” 陈平安答道:“是想不明白,就不多想了。” 崔东山不愿就此罢休,自顾自帮着解释道:“其实不复杂,因为高煊的身份特殊,近水楼台,黄庭国又是大隋的藩属,加上大骊境内肯定也有他们的谍子,不难知晓你们这趟游学的大致经历。再者,宝瓶他们的身份比你们自己想象的更重要,所以他乐得对你付出一点友善。放长线钓大鱼嘛,哪怕到头来钓不着,反正也不亏。” “如果大骊皇帝换成任何一个其他王朝的君主,或者山崖书院山长换成齐静春之外的任何一个人,书院都会如同一根被雷劈过的朽木,老老实实烂死在原地。当然了,大隋有胆量接下山崖书院,确实值得佩服,大骊皇帝对此亦是心情复杂。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于禄、谢谢所在的卢氏王朝虽然在覆灭之前是公认的东宝瓶洲北方第一强国,可是大骊皇帝心目中的敌人只有三个,卢氏皇帝并不在此列,反而国力略逊一筹的大隋高氏皇帝占据一席之地。” 在崔东山泄露这些天机的时刻,陈平安正忙着换上草鞋,这让媚眼抛给瞎子看的崔东山有些挫败。 他试探性问道:“先生,回头也给我编织一双草鞋呗,小书箱也可以有的。” 陈平安小心收起靴子,重新背起大竹篓上路,没好气道:“穿草鞋不是为了好玩。” 崔东山笑眯眯道:“我觉得挺好玩的。” 陈平安沿着官道一侧向前走去,直视前方,问道:“读书好玩吗?” 崔东山破天荒犹豫起来,最后将酒壶系挂在腰间,跟那枚玉佩捆绑在一起,双手抱住后脑勺:“读书啊,从小就觉得不好玩。” 走出去很远,黄昏里,借着最后一点光线,陈平安回望大隋京城的巍峨城墙。 沉默一路的崔东山骤然大笑起来:“哈哈,我就知道你会忍不住!” 陈平安没有理睬他的挖苦,认真问道:“我是不是应该在书院留几天,好歹亲眼看过宝瓶他们读书再走?” 崔东山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有点措手不及,想了想:“早走晚走都一样。” 他说完,发现陈平安瞥了自己一眼,一脸“我问了白问,你说了白说”的嫌弃表情,着实有些郁闷,满脸委屈道:“我好心好意替先生排忧解难,先生这样不好吧?” 陈平安看了眼崔东山腰间系挂的酒壶,快速收回视线,叹了口气,然后加快步子前行,埋头赶路。 崔东山脸色不变,只是一肚子震惊:怎么,陈平安也有想喝酒的时候? 哦,原来少年已知愁滋味。 高煊赠送的那辆马车姗姗来迟,在很晚的暮色中才赶到陈平安这边。马夫是那个面白无须的老者,曾经跟随高煊一起去往骊珠洞天,与陈平安有过两面之缘。只是比起高煊的热络殷勤,老人神色冷淡,交过马车后,便徒步返回京城。 临走前,老人回头多看了眼崔东山。崔东山忙着打量那匹骏马的丰姿,啧啧称奇,浑然不觉老人的审视目光。他跳上马车,主动担负起车夫的职责,对陈平安招手道:“先生,马车没动手脚,咱俩安心上路。” 他又给了自己一耳光:“什么上路,太晦气了,赶路赶路。” 陈平安环顾四周,天色昏暗,因为京城夜禁的缘故,白天川流不息的官道显得十分冷清。他摇头道:“我刚好练习走桩,你驾车就是了,只要别太快,我都跟得上。” 崔瀺知道陈平安的执拗性格,便不再浪费口水,缓缓驾车前行,喝了口酒,悠悠然高声道:“百事忙千事忧,到头来万事休,天凉好个秋呀好个秋!” 陈平安默默跟在马车后头,不断重复《撼山谱》的六步走桩。 走桩立桩两事,他早已烂熟于心。 大半夜的,崔东山一直胡言乱语,儒家经典也读,诗词歌赋也念,五花八门,嘴巴就没有闲着,最后连“我有一头老毛驴,从来也不骑”也给念叨上了。听到这里,坚持了将近一个时辰的陈平安吐出一口浊气,停下走桩,出声道:“我上车休息会儿。” 上了车,将背篓放在车厢,陈平安这才发现角落放着堆积成小山的瓶瓶罐罐,只是光线昏暗,看不清为何物。驾车的崔东山笑道:“有几坛子好酒,有道家炼气、疗伤的丹药,连胭脂水粉都有,这个高煊也是够好玩的。说实话,不谈敌我阵营,同样是皇子,高煊比你朋友宋集薪的亲弟弟,也就是我曾经的弟子,要更……礼贤下士。” 陈平安侧身坐在崔东山身后,双腿挂在外边,摇头道:“宋集薪从来就不是我的朋友。” 崔东山拆台道:“那他可就要伤心喽。在离开泥瓶巷之前,齐静春送给他六本书,其中有三本杂书,分别是术算《精微》、棋谱《桃李》、散文集《山海策》。另外三本是齐静春挑选出来的蒙学书籍《礼乐》《观止》《小学》。宋集薪大概为了求一个心安,走的时候在屋子里的桌上留下了后面三本书,本意是送给你,但人心复杂就在于,他其实心知肚明,哪怕你拿到了丢在你家院子里的房门钥匙,也绝对不会私自拿走书籍,但这却不耽误他宋集薪良心上过去一个小坎。先生,这个家伙是不是很聪明?” 崔东山说了一大通不为人知的秘密,但是有一件事他没说出口:他的猜测,其实是齐静春早早料定的——宋集薪会瞧不上那三本蒙学书籍,会选择留下来送给陈平安。 下棋、布局、算心这类事,崔东山以前自认远胜齐静春,如今回头再看,当然是大错特错。 陈平安低声道:“宋集薪一直很聪明。” 崔东山好奇问道:“你跟他关系那么僵,是因为他骗你违背誓言?” 陈平安不说话。 崔东山笑道:“别怪我多嘴,也不是故意要为宋集薪开脱,我只跟你说个事实,不论对错,宋集薪在这件事上,是有其根源的。其实道理很简单,宋集薪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样样都比你强,后来还有了个婢女伺候起居,读书、下棋、书法样样精通。但是越是这样,他的某个心结就会越大。” 陈平安终于开口:“当时他被误会成是窑务督造官的私生子,从小就被街坊邻居戳脊梁骨,很多人背后骂得很难听。” 崔东山点头道:“所以啊,宋集薪每天看着你这么个家伙,就会想:‘凭什么你陈平安这么个差点饿死的穷酸泥腿子都能有爹娘,而我宋集薪却没有?甚至连娘亲的姓氏名字都不知道?’”崔东山晃了晃脑袋,“最让宋集薪受不了的一件事,是你身世如此凄惨,却活得比他还要快活,吃饱了倒头大睡,睡饱了起床做事,这简直让他抓心挠肝,浑身不痛快。所以啊,他不痛快,就想着要你也不痛快。他知道你最在乎什么,就要你失去什么。” 陈平安记起那个泥瓶巷的大雨夜,那是他第一次想杀人,当时宋集薪差点就被他掐死。跟着他一起从窑厂偷跑出来的刘羡阳可能躲在远处不小心看到了那一幕场景,所以之后一个月,刘羡阳都没怎么敢跟他说话,让陈平安郁闷了很久。 崔东山自顾自感慨道:“有些孩子的心性牵扯出来的事情,既可怕可笑,又可恨可怜。因为不是只有孩子才有孩子心性,许多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一样会在某些大事情上幼稚得不可理喻。” 陈平安双手摆出剑炉桩,并未练习,纯粹是自然而然为之,脸色平静道:“这件事情,我当然恨死了宋集薪,但是真正让我不喜欢他的事情,不是这个。” 崔东山大奇,忍不住转头问道:“怎么说?” 陈平安缓缓道:“刘羡阳差点被打死那次,宋集薪竟然会蹲在墙头上煽风点火,恨不得刘羡阳被人活活打死,这样的人,很……可怕。” 崔东山默然。 陈平安抬起头望向远方:“我们老家有句方言,叫‘看挑担的不累’,我觉得这没什么。但如果仅因为觉得好玩就坏到往别人的担子上加石头,这种人,怎么做朋友?” 崔东山打趣道:“宋集薪又没往你肩膀的担子上加石头,事实上,可能宋集薪内心深处很希望跟你成为朋友的,因为他足够聪明,无比清楚应该跟什么人做朋友。比如他打心眼里瞧不起不如自己聪明的赵繇,可一样会拉关系套近乎。” 陈平安摇头道:“我不喜欢这样的人。” 崔东山没来由地说了一句真心话:“你这样的人,以后也会有很多人不喜欢。” 陈平安笑道:“我要那么多人喜欢我干什么,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我又不图别人什么。” 崔东山转身朝陈平安伸出大拇指:“先生您这叫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学生我佩服,佩服!” 陈平安轻声道:“我知道你套我话,是想探究一些我不知道的东西。不过没关系,说了这些,我心里好受多了。” 崔东山嘿嘿笑道:“先生您是大智若愚,学生我是大愚若智,咱俩相互切磋学问,以后联手,一定无敌于天下。” 陈平安突然问道:“你认识阿良吧?老毛驴那段,阿良以前就哼唱过。” 崔东山脸色微变,“嗯”了一声:“很早就认识了,比齐静春认识得还要早一些,比马瞻、茅小冬之流就更早了。我陪老头子喝闷酒的时候,他们指不定还在哪儿玩泥巴呢。” 月明星稀,清风拂面。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那张俊美无瑕的脸庞上泛起淡淡的愁绪,苦笑道:“我离开家乡后,也是像你们这般远游求学,只是比你走得要远太多了。由于心高气傲,终于狠狠丢了次脸,最后一气之下,拜在了老头子门下。当时老头子名声不显,学问也有被视为异端的苗头,所以我是他的第一个弟子。” “后来,姓左的、齐静春,这些人陆陆续续进入老头子门下。他的入室弟子其实不多,因为他是个事无巨细都想要说清楚的人。简简单单一个道理,三言两语能够讲解清楚的,他能说上一整天,实在没有精力收取太多贴身跟随的弟子。记名弟子相对多一些,至于不惜自称文圣门下走狗的那些,可就浩浩荡荡如过江之鲫了。” “而阿良呢,又比我更早认识老头子。一开始阿良是上门要打老头子的。老头子是谁啊,那张嘴皮子厉害得很。每一甲子一届的儒释道三教辩论知道吧?天底下最凶险的事情,没有之一!有多少佛子道胎因此堕入旁门左道,沦为各自道统内的可怜异端,之前之风光,之后之凄惨,惨绝人寰。我叛出师门之前,信心满满地提出自己的那个见解,何尝不是想要帮着……不说这个,好汉不提当年勇。事实上,也就老头子一个人在历史上接连参加了两次辩论,关键是都还给他吵赢了。算了算了,你暂时不需要知道这个。反正那会儿的老头子,啧啧,说是天底下独一份都不为过,那种被誉为‘一家之学,明月当空’的绝世风采,不是读书人是绝对无法领略的。要不然,你以为老头子凭那可怜兮兮的秀才功名就能够给人请进文庙供着,还一个劲往前往上挪位置?老头子所在的那个小国后来都快恨不得把他封为‘状元祖宗’了,他偏不要,可劲憋着坏呢。你以为?总之,老头子一来二去,就把阿良给说迷糊了,两个仇家反而成了最好的酒友。老头子的地位越来越高,阿良的修为也越来越高,两人相得益彰,关系一直很好。阿良跟我、齐静春,还有姓左的关系最好,他为了我们三个没少折腾,尤其为了齐静春和姓左的,打得那叫一个天翻地覆,荡气回肠!” 说到这里,崔东山会心笑道:“每次阿良回到我们跟前就要开始吹嘘了,什么‘给你们三个兔崽子擦屁股都这么猛,我阿良是真猛啊’,什么‘你们是不知道,我今儿去大杀四方的宗门里头,那些个仙子一个个只恨修为不够高,否则一定要生吞活剥了我阿良。唉,最难消受美人恩,你们年纪小,不会懂’。” 他喝了口酒:“阿良有一点很好,说话从不吹牛,不像我们读书人。” 崔东山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最后背对着陈平安笑道:“好了,跟你一样,我心里也痛快多了。” 陈平安早已闭上眼睛,默默练习剑炉立桩,但是显而易见,所有话语,少年都仔细听着,一字不漏。 崔东山脸色平淡:“敞开了聊过,不耽误之后我还是坏人,你还是好人。” 陈平安睁开眼:“我下去继续练习走桩。” 崔东山大笑道:“好嘞。” 陈平安跳下马车后,崔东山一点点收敛笑意,腾出手来喝完酒壶里最后一口酒,破天荒有些失神,喃喃道:“陈平安,你以为你这种人就不可怕吗?” 马车后边有个嗓音响起:“我听到了。” 崔东山哈哈大笑:“先生好耳力,不愧是千载难逢百年难遇的习武奇才,以后一统江湖,天下无敌,指日可待!” 陈平安没好气地还给他一句话:“我谢谢你啊。” 返乡的路上,依然是走过山又走过水。 那辆马车已经连车带马一起卖出去了,崔东山卖出了一千五百两的高价,然后给自己添置了一个精美书箱,把原本车厢里的值钱东西都给装了进去。 相较之前的求学远游,陈平安可以有更多的闲暇时间来练习撼山拳,以及用水磨功夫去砥砺十八停的运气法门。只要不是大雨天气,每天早晚都会来两次。他的走桩很慢,就像是仍然带着李宝瓶、李槐他们一起练拳。每到这时,他的身边就会站着一名白衣少年跟着他一起打拳,打得比他更加行云流水,更加有神仙丰姿。 每逢高山和大水,崔东山就会大声朗诵圣贤典籍,陈平安虽然不出声,但是会下意识跟着在心中默念。两人不再像那夜在大隋京城外的官道那样说着真正的心里话,更多时候,是一天到晚两两无言。崔东山偶尔会悄然离开陈平安的视野,回来的时候心情有好有坏,陈平安也从不追究。 就这样,在不急不缓的车轱辘声里,名义上的师徒二人,平淡无奇地从秋天走到了冬天。路线跟来时大不相同,是崔东山挑选的,陈平安没有异议。 两人也凑巧见识过一些光怪陆离的趣闻轶事,或远远旁观或身临其境,这让曾经从大骊走到大隋的陈平安依然会感到匪夷所思。 在大隋东边的一片大湖,两人夜行赶路,月色下,远远看到一伙御风凌空的飘逸仙人,分别手持一根巨大铁链,从湖底提起了一块巨石,大如山峰,湖水大震,掀起阵阵滔天巨浪。他们就这么硬生生从湖中拔起巨石,悬空搬去了自家门派。 崔东山解释说,山水之间皆有灵秀之气的荟聚之物,山上的仙家势力一旦发现,素来喜欢运用神通将其攫取,搬回宗门帮派,用以帮助镇压山水气运。崔东山还笑说那股仙家势力还算有点良心的了,选择夜间行事,而且舍得下本钱,高价购置了精铁锁链,若是一般仙家,哪里管这些,随便购买大量的便宜铁链便是,至于山峰是否中途坠地让凡人遭殃,当地官府哪敢计较,除非是砸在大城之中实在无法隐瞒,最后多半也是仙家势力象征性赔钱了事。 在大隋和黄庭国交界处的崇山峻岭之间,陈平安又看到一大群鲫鱼模样的鱼类,竟然沿着山路浩浩荡荡迁徙,浑身泥泞也不碍事。 崔东山说那些是过山鲫,能够出水半月而不死。它们对于湖泽水质要求极高,一旦旧有的栖息地水质变坏便无法存活,会立即主动搬家。灵气越是充沛的水源,过山鲫的繁衍生息越好,而且每万尾之中会诞生一条通体金黄的灵物,故而一般山上势力都愿意豢养此物,用以见微知著,精准判定宗门府邸的灵气流散情况。 还有,在黄庭国一座繁华州城的闹市之中,有两名年轻剑修竟然驾驭飞剑,离地不过半丈,在人群之间飞快穿梭,好像是在比拼谁的御剑水准更高,全然不顾街上行人的鸡飞狗跳。一些避之不及的老百姓直接被锋芒凌厉的飞剑刺伤,倒地呻吟不已。 剑修经过陈平安附近的时候,一名老妪吓得踉跄摔倒,左右躲避了两次,刚好与那改变路线的剑修撞了个正着。年纪轻轻的剑修不愿输给身后那个近在咫尺的同伴,眼见着若是急停就会被赶超,满脸怒气,干脆就加速前掠。 若非陈平安将这名老妪扯过,恐怕她就会当场被一剑刺死。 那剑修非但没有感激,反而转头狠狠瞪了陈平安一眼。 高高在上的两名剑修,一前一后,就这么一闪而逝。 州城之内的老百姓对此虽然惶恐不已,但是没有任何人有想要追究的意思,就连骂骂咧咧也都只敢压低嗓音。 袖手旁观的崔东山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如果是其他还没跻身中五境的练气士,是不太敢在一国州城内如此横行跋扈的,因为世间练气士以剑修最为金贵稀罕嘛。 陈平安在那名感恩戴德的老妪慌乱离去后,转身望向两名剑修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崔东山淡然道:“管不过来的。再说了,又能如何管?追上去,打杀了那两个剑修?人家可是从头到尾都没杀人。还是跟人家讲道理,苦口婆心地告诫他们以后千万别这么胡闹?退一万步说,你拳头够硬,逼得人家嘴上答应你,等你离开,事后照旧,你又能如何?糟心不糟心?我看很糟心。” 陈平安摇头道:“我本事就这么点,不会追上去的。” “我倒是希望先生凑这个热闹,我这个当学生的,一路混吃混喝,愧疚难当,好歹让我为先生排忧解难嘛。” 崔东山说着不中听的风凉话,见自家先生不搭话,刨根问底地笑问道:“等到以后本事足够呢?” 陈平安背着大竹篓继续赶路:“那就等到那天再说。” 崔东山快步跟上,笑眯眯追问道:“先生,那天是哪天?” 陈平安回了一句:“反正不是明天。” 崔东山屁颠屁颠跟在后头:“若是后天就好啦,学生我跟着脸面有光。”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天色,突然记起等到自己回到家乡,也该差不多过年了,就想着是不是趁早买几副春联,他们大骊红烛镇那边,好像这些东西不多。 就在此时,崔东山也一样抬头,不过是望向一处高楼,“咦”了一声,嘴角翘起:“哟呵,有点意思。” 顺着崔东山的视线,陈平安看到了一座在城内宛如一枝独秀的高耸楼阁,附近风云晦暗,更高处的乌云中,隐约亮起一道道电光,与别处晴朗风景大不相同,像是要只在这一小块地方下雨的样子。 崔东山转头笑道:“先生,这个热闹咱们一定要凑!事先说好,先生若是不愿意去,我自己去,先生在城门口等我便是。” 陈平安二话不说就往城门行去,撂下一句:“如果夜禁之前你还没有出来,我就自己赶路了。” 崔东山脸色悲苦道:“先生真绝情啊。”又赶忙作揖,“先生慢行!” 陈平安走出城门外,在行人络绎不绝的官道旁站着休息。不远处就是一个茶水摊,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去买了一碗茶水,坐着喝茶。 几乎从未后悔什么的少年,开始有些后悔自己太快离开大隋京城了。 就像崔东山所说,万一宝瓶他们被人欺负了,他又不在身边,怎么办? 陈平安可能眼界不宽,可是对于人心的好坏并不是没有认知。因为自幼就活得不算轻松,曾经真的单纯只是为了活下去,小小年纪就使出了浑身解数,所以陈平安反而比李宝瓶、李槐和林守一三个要更了解人生的不如意,以及人心丑陋的那一面。 尤其是与崔东山同行这一路,通过这个便宜学生的闲聊胡扯,陈平安越发明白一件事:不是官帽子大,人就聪明;也不是学问大,人就是好人。 陈平安喝着茶,望向城头,默默下定决心。 东华山,山崖书院,一间悬挂“松涛”匾额的大堂,世俗喜欢称之为夫子院或是先生宅。当下名义上的山长,大隋礼部尚书大人正在喝茶,难得偷闲,神色轻松。在座七八人俱是书院教书先生,年纪大多都不小了。三位副山长也都在场,其中一位国字脸的儒衫老者忍了忍,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抱怨道:“这几个孩子也太胡闹了!” “胡闹”二字评语出口后,老夫子犹不解气,再加上一句:“顽劣不堪!” 要知道这位副山长不但是新书院专职负责大型讲会的大儒,还是正儿八经的“君子”,名字早就在儒家一座学宫记录在档,所以他说出来的话,比起寻常所谓的文坛名宿、士林宗主要更有分量。 礼部尚书是个身材矮小的和蔼老人,貌不惊人,若非那一身来不及脱去的官服,实在无法想象这是一个位列中枢的正二品高官。而且大隋崇文,大骊的天官头衔划给了吏部尚书,大隋则划给了礼部。此时,这位礼部尚书不觉得副山长的言语坏了心情,笑呵呵道:“说说看,到底是怎么个顽劣法?” 副山长气呼呼道:“林守一天资极好,经义底子也打得不错,可就是那性格……唉,经常逃课,去书楼翻看杂书。看就看了,可看的都不是儒家经典,反而是诸多旁门左道的道家秘籍,这么点时日就借阅了二三十本,这成何体统?并非儒家门生便看不得道家书了,只是小小年纪,哪里有资格谈什么触类旁通,若是误入歧途,如何跟……原山长交代?” 礼部尚书微微点头,喝茶速度明显放慢。 副山长越说越气:“还有那小丫头李宝瓶更是无法无天,上课的时候经常神游万里,完全不知道尊师重道,不是看那本翻烂了的山水游记,就是在书上画小人儿。嘿,好嘛,还是那武夫蛮子的技击架势!” 礼部尚书忍住笑,不置可否,低下头喝了口茶水。 副山长继续道:“年纪最小的李槐……倒是老实本分,不逃课,不捣蛋,先生交代下去的课业,次次都做,可这悟性实在是……怎么感觉像是个不开窍的榆木疙瘩?上课的时候就在那儿打瞌睡,迷迷糊糊,满桌子口水,哪里有半点像是原山长的亲传弟子?唉,愁煞老夫了。” 一名年纪相对年轻的副山长打趣道:“尚书大人,咱们刘山长的胡须可都揪断好多根了。” 刘副山长一本正经纠正道:“只是副山长!” 礼部尚书爽朗大笑,侧身放下茶杯后,问道:“就没有点好消息?再这样,下次我可不敢来了。” 刘副山长心情略微好转,点头道:“有!奇了怪了,倒是于禄和谢谢这两人出类拔萃,更像是咱们儒家纯粹的读书种子,待人接物都很正常,平时还算尊师重道。尤其是于禄,温良恭俭,简直就是咱们大隋顶尖豪阀里的俊彦子弟,似乎更值得重点栽培。” 礼部尚书依然不急着下定论,笑眯眯望向某个一直偷偷打盹的高大老人:“茅老,怎么说?” 茅小冬被点名后,打了个激灵,睁眼迷糊道:“啥?尚书大人这就要走啦?不多待会儿?” 礼部尚书仍是笑眯眯:“既然茅老盛情挽留,要求我多待会儿,那我就多待会儿?” 夫子院内顿时充满笑声。 礼部尚书耐着性子将刚才刘副山长的抱怨又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通,茅小冬听完之后,一脸恍然:“原来如此,那我倒是真有几句话要说。” 礼部尚书玩笑道:“我等洗耳恭听。” 茅小冬坐直身体,问道:“是齐静春学问大,还是在座各位学问大?” 鸦雀无声。这不是废话吗? 茅小冬又问:“那么是齐静春眼光好,还是诸位先生眼光好?” 得嘞,还是废话。 刘副山长思量片刻,没有直接反驳什么,而是微微放低嗓音,问道:“茅老,那骊珠洞天,如今大骊的龙泉县据说总共才五六千人,适合蒙学的孩子肯定不多,齐先生会不会是在那里实在没有选择的机会?” 当初大骊的山崖书院是茅小冬帮着齐静春一点一点办起来的,无论是修为、资历辈分还是道德学问,他都是当之无愧的书院第一人,所以连同礼部尚书在内,任何人都愿意尊称他一声“茅老”。 茅小冬听到刘副山长的询问后,笑道:“当然有可能,而且这不是什么‘可能’,就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一群人全部傻眼。茅小冬环顾四周:“是你们大隋需要这些个孩子最好个个是天才,大放异彩,还会争取让他们长大后主动选择留在大隋庙堂,好为你们长脸,顺便帮你们打一打大骊的脸。我又没这些无聊想法……” 礼部尚书赶紧轻轻咳嗽两声,然后水到渠成地去拿起茶杯,低头喝茶。 茅小冬可不在乎这些,依旧言谈无忌:“换成是我啊,我就随他们。该吃吃该喝喝,他们要是愿意学就学,愿意偷懒就偷懒,至于以后有没有出息,我才懒得计较。我身为书院具体管事的副山长,手底下这么多学生,以后每年只会更多,哪里有时间和精力来听你们牢骚这些个孩子爬树、逃课、画小人儿?” 堂下诸位面面相觑。 坐在主位上的礼部尚书继续安稳喝茶,其实茶杯里已经没茶水了。 茅小冬笑着起身:“我去看看崇文坊的刻书事宜,这事儿顶天大,得好生盯着才行,就不陪尚书大人喝茶啦。” 礼部尚书顺势起身,和颜悦色道:“那我也就不耽误各位先生传道授业了。” 茅小冬埋怨道:“尚书大人,茶喝完再走不迟嘛……”他微微踮起脚,瞥了眼茶杯,“哎呀,已经喝完了啊。大人您真是的,再喝一杯再喝一杯,给咱们书院一点面子,中不中?传出去还以为我们不待见大人呢,那多不好,万一户部为了天官大人打抱不平,故意克扣书院崇文坊刻书所需的银两,我跟谁喊冤去?” 几乎要比茅小冬矮一个脑袋的礼部尚书苦着脸拱手道:“茅老,就饶过我吧,就当您是山长,我是副山长,行不行?” “不行!”茅小冬大笑着转身离去。 礼部尚书一脸无可奈何,气哼哼道:“原本是躲清静来着,好嘛,到头来还要挨训。咱们可还是自家人,以后可不敢再来喽。” 夫子院内响起一阵大笑,就连那刘副山长亦是忍俊不禁。 气氛融洽。 东华山相比那些五岳,其实半点不算巍峨,只是矮个子里拔高个,才显得格外挺拔秀气。山顶有一株千年银杏树,有个红棉袄小姑娘发完呆后,熟门熟路地抱着树干,一下子就滑了下来。结果她看到一个守株待兔的老学究,身材真是高大,正眯眼贼笑着,看着不像是个好人。 茅小冬问道:“这个点,是又逃课啦?” 李宝瓶倒是个实诚的:“嗯。我知道书院有规矩,我认罚。” 茅小冬笑问道:“怎么,齐静春以前教你们的时候,翘课就要打板子?” 李宝瓶摇头道:“翘课可不打,先生从不管这些,但是如果先生在学塾课堂教过的东西,我们记错了,第一次会提醒,第二次就会打。” 茅小冬“哦”了一声,好奇问道:“在上面看什么呢?” 李宝瓶愣了愣,看在老人年纪大的分上,回答道:“风景啊。” 茅小冬愈发感兴趣:“什么风景这么好看,我怎么不知道?” 李宝瓶眨了眨眼睛:“老先生您自己爬上去看呗。” “读书人爬树,有辱斯文。”茅小冬先是连忙摆手,随即很快恍然,“哟,是想着咱们一起不守规矩,好让我不告发你吧?小丫头,挺机灵啊。” 李宝瓶呵呵笑了笑,然后又摇头。 茅小冬看懂了小姑娘的心思,问道:“咋了,我说有辱斯文,难道不对吗?” 李宝瓶拍了拍衣服,解释道:“以前我把风筝挂到树枝上,还是先生爬树帮我拿下来的呢。还有一次,我把李槐的裤衩丢了上去,然后自己跑回家,后来听说还是先生帮着拿下来的。你们书院这儿的读书人,怎么总是在这种事情上瞎讲究……” 茅小冬帮忙纠正:“不是‘你们书院’,是‘我们书院’。” 他弯着腰,双手负后,笑望向李宝瓶:“是不是觉得你的先生,那个叫齐静春的家伙,比我们这儿的教书匠都要好啊?” 李宝瓶叹了口气,心想:这老先生个子是高,可怎么总问一些不高明的问题呢? 茅小冬苦口婆心道:“小姑娘,我跟你说啊,我们规矩多,除了学问没有你先生那么多之外,也不是一无是处,是有苦衷的。‘从心所欲,不逾矩’,这句话听说过吧?前边是什么,知道吗?” 李宝瓶点头道:“是‘而十七’,更前边是‘顺耳而十六’。” 茅小冬硬是愣了半天,说不出话。老人学问之高,超乎想象,倒不是没听明白意思,只是想不通,小姑娘那颗小脑袋里,怎么就会蹦出这么个古怪答案。 李宝瓶挥挥手,准备闪人:“老先生,我叫李宝瓶,是刚入学没多久的学生。我可不会逃避惩罚,我已经先把所有规矩都了解一遍啦,知道三日之内要抄录一篇文章,今晚我就去写完,回头自己交给洪先生。您要是不信,可以自己去问洪先生。”她拍拍胸脯,“放心,我写字比跑步还快!” 茅小冬哭笑不得,赶紧喊住一身英雄气概的小姑娘:“道理还没讲完呢,你别急,听过了我的道理,就当你已经受罚了。” 李宝瓶双手已经开始做出奔跑冲刺姿态,闻言后只得停下身形,瞪大眼睛道:“老先生您说,但是如果道理讲得不好,我还是回去抄书算了。” 茅小冬被这丫头的话语噎得不行:“你想啊,至圣先师到了这个岁数才敢这么做,如果一般人光顾着自己开心,什么都不讲规矩,是不是不太好?” 李宝瓶点头道:“当然不好。” 茅小冬开怀大笑:“行吧,我道理讲完了,你也不用抄书了。” 这次轮到李宝瓶愣住了:“这就完啦?”她重重叹了口气,看了眼这位老先生,欲言又止,最后作揖,开始准备飞奔下山。 茅小冬给气笑了:“小姑娘,你刚才那眼神是啥意思,是觉得我年纪比你家先生齐静春更大,反而懂的道理还不如他多,对不对?” 李宝瓶缓缓点头,坚决不骗人。既然老先生看穿了,她当然不会否认。 茅小冬笑道:“那你知不知道,我只是显老,齐静春是显年轻,其实他年纪比我还大!所以他学问比我更大一点点,不稀奇。” 李宝瓶满脸怀疑。 茅小冬像是有些恼羞成怒:“骗你一个小姑娘干什么!” 李宝瓶不急着下山了,双臂环胸,向左走了几步,再向右移动几步,扬起脑袋看着茅小冬,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就算你年纪比我先生小,所以学问小,那为什么我的小师叔年纪比你更小,学问还是比你大呢?” 茅小冬啧啧道:“学问比我大?那我可真不信。” 李宝瓶有些急,认真想了想,小心翼翼环顾四周后,伸出一只小手掌放在嘴边,低声道:“我跟您讲,您别告诉别人。”然后她伸手在自己脑袋上比画了一下,“如果我先生的学问有这么高的话,那我小师叔的学问至少有这么高。”她再伸手在自己肩头比画了一下,最后移到自己耳边,“等到小师叔在回家的路上多认识一些字,学问很快就有这么高了!” 茅小冬目瞪口呆,最后只能附和道:“那你小师叔可了不得,了不得!” 李宝瓶使劲点头:“可不是!我的小师叔厉害得不得了!” 茅小冬突然感慨道:“厉害好,厉害好啊,厉害了,将来就能保护好我们的小宝瓶。” 李宝瓶有些神色黯然,挤出笑脸,咻一下就冲出去老远,一边跑一边转头挥手告别:“我走了啊,我觉得老先生您学问其实也不错,有这么高……” 小姑娘想要伸手比画一下,可跑得太急,一个不稳,就那么结结实实摔在地上,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起身,以更快的速度跑下山去。 茅小冬拍了拍腰间,“规矩”戒尺随之现出原形。遥望着越来越小的那抹红色身影,他叹了口气:“静春,早知道应该见一见那少年的。” 东华山有一片小湖,湖水清澈见底,其内种有满满的荷花,只是入冬时节,此处皆已是枯叶,显得尤为萧索。有个高大少年手持一竿绿竹钓竿,坐在岸边垂钓,不时有人指指点点,但就是没人靠近搭讪。 终于,一个其貌不扬的黝黑少女来到少年身边站定:“钓鱼有意思?” 于禄点头笑道:“有意思啊。” 谢谢问道:“有趣在什么地方?” 于禄笑着给出答案:“鱼上钩了会开心,哪怕最后鱼跑了,还是会开心。” 谢谢隐约有些怒气。 于禄凝视着湖面,忍住笑,一语道破天机:“好好好,我说实话,我是在习武呢。且不说持竿,只说我这坐姿就是有讲究的,要静如山岳、动如江河。之后鱼儿真正咬钩的那一刻,我整个人的动静转换只在一瞬间,契合道家阴阳颠倒一线间的玄机。有本武学秘籍上说,‘一静则无有不静,一动百骸皆相随’,所以我这么钓鱼,能够濡筋骨,充元气。” 谢谢将信将疑。 于禄从头到尾都没有去看她:“你要说我从不曾练武,没有错,我从来没有练习过拳桩架势;但你要说我一直在习武,也没有错,我吃饭的时候、睡觉的时候、走路的时候,还有现在钓鱼的时候,都在想那些武术秘籍里的东西。出身好有个好处,家里的秘籍哪怕品秩不会太高,可错误的地方绝对不多。而且拳法剑经里,许多看似自相矛盾的地方,其实学问最大,格外让人痴迷。” 谢谢坐在地上,望向那根纤细修长的钓竿:“你不去山上修行,太可惜了。” 于禄委屈道:“喂喂喂,谢姑娘,没你这么揭人伤疤的啊。” 谢谢沉默片刻,说道:“终于过上了太平日子,心里头反而不安稳了。你呢?” 少女自问自答:“你于禄肯定在哪里都无所谓,这一点,我的确远不如你。” 于禄毫无征兆地转过头,摇头道:“我喜欢一个人对着火堆守夜的时候。” 谢谢疑惑道:“为什么?” 于禄重新转回头,盯着湖面:“不知道啊,就是喜欢。” 谢谢笑道:“那你喜不喜欢她,那个差点成为太子妃的女子?” 于禄先是面无表情,很快展颜一笑,答非所问:“谢姑娘,在这里,我们要谨言慎行。” 谢谢皮笑肉不笑道:“李槐之前找过我,显摆他的那支玉簪子,你竟然没有?” 于禄微笑道:“你不也没有?我没有不奇怪啊,可你没有就不对了,这么漂亮的一个大姑娘。” 谢谢黑着脸道:“请慎言!” 于禄猛然一抖手腕,钓竿弯出一个漂亮至极的弧度。他哈哈笑道:“上钩!” 谢谢起身离去:“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于禄一边小心翼翼遛鱼,一边望向少女背影:“我是不是个好东西不好说,可某人是真的很好,嗯,就是稍稍有点偏心,书箱没有,簪子没有,就只有谁都有的草鞋。唉,着实让人有些失落。” 谢谢转过身,大踏步走向于禄。于禄赶紧亡羊补牢:“我没别的意思,咱们都一样,不患寡而患不均而已,你别误会……” 谢谢没有停步的意思,于禄丢了钓竿,连上钩的鱼都顾不上了,撒腿就跑。 谢谢拿起岸边那根尚未被鱼拖远的钓竿,使劲丢向湖中央,这才拍拍手离去。 于禄目瞪口呆,这次是真的有些火冒三丈,低声愤愤道:“换成是陈平安的钓竿,你试试看。你要是还敢这么泼辣,我跟你姓!” 第34章 近朱者赤 林守一发髻上别着一支质地平平的黄玉簪子,肤色微黑,但是难掩俊朗面容。虽然在山崖书院给人印象是性情冷峻、不苟言笑,可仍然很受女子欢迎。大隋女子虽然无法考取功名,但这不耽误她们求学,嫁人之前,都可以待在各大书院。 林守一像往常那样,遇到不喜欢的课程,就去藏书楼看书。 一路行去,极为醒目。 新山崖书院的第一拨学生中,土生土长的大隋学子非富即贵。林守一的出现,仿佛一股来自山涧的泉水清流,让很多女子痴迷不已。而他的拒人于千里之外,愈发激起了她们的斗志,看他做什么都觉得特立独行。比如少年穿着朴素,衣食起居简单至极,与身边的权贵王孙有天壤之别,那么这就是林守一的醇儒风采。 如果说女子们因为这些缘由而亲近林守一只是肤浅的认知,那么有些看似无人注意的细节,则是夯实这种好感的巨大动力。 例如,林守一深受大儒董静的器重。董静这位享誉大隋朝野的老者,公认兼通儒道两门学问,经常把林守一叫去他的简陋茅舍,单独传授学问。 每逢雷雨天气,董静就会亲自带着林守一去往大隋京城内最高的铁树山,至于其中缘由,书院外人除了看热闹,也试图看到门道。天底下没有不漏风的墙,董静的一位至交好友是出了名的酒疯子,几顿好酒下去,就吐露出一些蛛丝马迹——那林守一是百年难遇的修行天才,一旦养育出浩然气,辅以五雷正法,必然是中五境起步的神仙人物,而且有望在二十五岁之前跻身第六境。 说简单一点,这意味着林守一这个修道天才有资格冲刺一下第十境,这已经大大超出了寻常天才的范畴。 突然,一个气喘吁吁的孩子一路跑到林守一面前,是李槐。看到林守一后,他立即哭得伤心欲绝,哽咽道:“林守一,我的彩绘木偶不见了,有人偷走它了!” 林守一问道:“不是丢了?” 李槐死命摇头:“不可能!” “你学舍那边住着几个人?” “加我一起四个。” “有没有怀疑对象?” 李槐还是摇头。 林守一皱紧眉头,带着李槐返回自己学舍,从书箱底下拿出几张银票递给他。这些钱,是林守一的家族当初寄到红烛镇枕头驿的,那天林守一收到家书后的脸色可谓难看至极。 李槐慌张道:“干啥?我只要彩绘木偶,我又不要钱!” 林守一说道:“你回到学舍后,就跟舍友说,你把彩绘木偶丢在了……总之你随便说个地方,谁能帮你捡回来,你就给他这些钱。” 李槐茫然道:“这都能行?” 林守一无奈道:“先这么试试看。” 第二天,李槐欢天喜地找到了林守一:“那法子还真行!” 林守一没好气道:“以后锁好箱子,别总显摆你的那些小破烂儿。” 李槐怒道:“感谢归感谢,以后我肯定会还你钱,但是不许你这么说它们!” 林守一伸手一巴掌拍在这兔崽子的脑袋上:“少烦我,我要去书楼。” “小心变成书呆子!”李槐朝林守一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了。 过不了几天,李槐又哭丧着脸找到林守一,耷拉着脑袋,怯生生不敢开口说话。 被堵在书楼门口的林守一叹了口气:“怎么回事?彩绘木偶又被偷了?” 李槐病恹恹道:“没,这次是那套小泥人儿……” “箱子锁好了?” “锁好了,我保证!两把锁呢!钥匙我随时随地揣在怀里的。” 林守一有些头疼,伸手揉了揉眉心:“我去找董先生,看他有没有办法。总这样也不是个事。” 李槐突然抬起头,牵强笑道:“算了,我再找找看,说不定它们自己就跑回来啦。” 不等林守一挽留,李槐已经跑出去了,喊他也不回头。 这天李槐跟李宝瓶刚好一起上课,下课后,李宝瓶找到故意躲着自己的李槐,发现他嘴角红肿,忍不住问道:“咋了?” 李槐缩了缩脖子:“摔了一跤。” 李宝瓶瞪眼:“说!” 李槐噘起嘴,就要哭出声,竭力忍住,愈发可怜:“跟人吵架,打不过人家。” “谁!” “是我舍友……不过我是一个人打三个,没给你们丢人!” “走!”小姑娘那叫一个干脆利落,一句话最多两个字。 她对李槐发号施令:“你去自己学舍等着我,赶紧的!我随后就到!” 李槐忐忑不安地回到学舍,那三个年龄只比他稍大的舍友正在抱团聊天,完全不理睬他,只是瞥向他的视线之中充满了讥讽鄙夷。这个来自大骊的小土鳖,读书不行,谈吐粗俗,浑身上下都透着股土气,破书箱还当个宝。关键是,书箱里头竟然还藏着草鞋,还不止一双! 李槐默默走到学舍门槛外头,蹲在那里画圈圈,没过多久,就看见气势汹汹赶来的李宝瓶,手里拎着那把名叫祥符的狭刀……李槐吓得差点没能站起身,好不容易站起,有些腿软,咽了口唾沫,低声道:“宝瓶,咱们打架需要带刀吗?” 李宝瓶怒目相向,一把推开李槐,独自大步闯入学舍:“打架不需要,难道挨揍需要?让开!” 李槐虽然吓得直冒汗,仍是一咬牙,快步跟上她,喊道:“李宝瓶,你等等我啊!” 李宝瓶看着那三个家伙,举起在鞘的狭刀,冷声道:“谁偷了李槐的泥人,拿出来!” 三人起先有些傻眼,然后哄然大笑。 李宝瓶怒气更盛:“谁打了李槐,站出来!” 三人相视一笑,然后猛翻白眼。 李宝瓶拎着狭刀,对那三个小王八蛋就是一顿饱揍。 别看李宝瓶个子不算高,可力气那是从小实打实熬出来的,加上好歹跟着陈平安一路练拳,一起跋山涉水,对付几个绣花枕头都不如的同龄人,手到擒来。 李宝瓶第一招就足够惊世骇俗,出手极快,刀鞘横扫,狠狠拍中一个约莫十岁大男孩的脸颊,直接把他扇得原地打转;然后一刀鞘当头劈下,砸得第二个可怜虫哇哇大哭;第三个哪里敢还手,赶紧跑,被李宝瓶追上,飞起身来,一脚踹在后心,整个人撞向床铺,又痛又怕,干脆趴在那里装死了。 李宝瓶视线扫去,用刀鞘尾端指向他们:“今天就乖乖地把那套泥人拿回来,交给李槐!以后谁还敢欺负李槐,我打得他爹娘都不认识!我李宝瓶说到做到!” 一个家伙悄悄抬头望向李宝瓶,她扬起手臂就要一刀鞘砸过去,吓得那家伙赶紧后退。 李宝瓶冷笑连连,愤而转身,结果看到站在门槛内的李槐,气不打一处来:“李槐!就你这?样,以后别跟我一起喊小师叔,敢喊一次我打一次!” 好似被戳中了伤心处,李槐蹲在地上,抱着脑袋呜咽起来。 斜瞥一眼李槐,李宝瓶像是比来的时候更加生气,手持狭刀,就这么气呼呼离去。 屋内,一个脑袋肿起一个大包的男孩气急败坏道:“这事情没完!我要你这个小泼妇知道你打了谁!” 两天后,夫子院内,刘副山长一拍椅把手:“无法无天!岂有此理!大庭广众之下,从小的,到大的,竟敢公然斗殴!一个都没落下!这件事情谁都不要插手,我倒要看看,我们堂堂山崖书院,这些个大隋希望所在的读书种子,到底能够糟糕到何种地步!” 其余人都望向破天荒没眯眼打盹的茅小冬,他想了想,点头道:“那就这样。” 有人壮起胆子小声问道:“茅老,是哪样啊?” 茅小冬脸色淡漠,仿佛在打哑谜:“就是这样啊。” 他如此表态,便是那位拥有“君子”身份的刘副山长脖子里都有些冒寒气。 白衣飘飘的崔东山一路穿街过巷,终于找到了那栋楼阁所在的宅子,果然是大户,两尊石狮坐镇,门槛极高,仪门紧闭。不过奇怪的地方是,这栋宅子悬挂着“芝兰”二字,不是什么“张府”“钱府”之类。 之前崔东山看到异象的那栋楼阁,应该是这户人家的私家藏书楼,高度几乎不输城内的文庙魁星阁,必然不是寻常富贵人家。 越是临近这座“芝兰”府邸,崔东山就越发清晰地感受到风雨欲来的气势,这种感觉就像暴雨之前的大阴天,让人气闷。 天地之间,除了儒家推崇的浩然正气,还有诸多无形之气,大抵上有清浊之分,前者灵秀,裨益修行;后者污秽浑浊,损伤魂魄。乱葬岗、古代京观、战场遗址之类的地方,各有玄机,未必全是污浊之气。 世间有助于修行的洞天福地,就像是一座芝兰之室,沁人心脾。 崔东山双手负后,施施然走上台阶。一个中年门房由侧门走出,眼见着白衣少年气度不凡,不敢怠慢,恭恭敬敬询问身份。 崔东山说他是依靠斩妖除魔积攒阴德的散仙,在城外就见到宅子不对劲,可能会有血光之灾,故而特来相助。 要说世间精魅鬼怪到底有没有,门房知道是有的,因为自家府上就豢养着许多无伤大雅的精魅。但要说有邪祟鬼魅胆敢在城内作乱,尤其是在他们“芝兰”府捣乱,那真是天大的笑话。谁不知道府上父子四人皆是公认的神仙中人,尤其是幼子曹溪山,听说去年刚刚成了一座山上仙家的掌门嫡传,精通飞剑和雷法两术。 被当作骗子的崔东山也不恼,继续耐着性子解释道:“你们家宅子藏风聚水做得不错,书楼格局又是最好的,是阵眼所在,加上藏书里头有很多圣贤君子亲手盖过藏书章的孤本善本,所以时间一久就容易汇聚灵气,寻常妖物鬼魅不敢来此自投罗网,倒是一些生性怯懦温善、喜好向人而居的小玩意儿会成长得很顺利。” 门房神色有些不耐烦,让崔东山赶紧走,说他没有工夫听个少年郎胡说八道。 崔东山伸手轻轻拨开门房推搡的手掌,微笑道:“但是这栋府邸的书楼确实有些古怪,里头盘踞了一条大蟒,可能是一开始就有,来历不明,也有可能是后来让人请神请进去的。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条火蟒,最近这段时间,就是它倒数第二次蜕皮,下一次蜕皮,就该走水而成,一旦成功,会成为一条大蛟。” 崔东山伸手指向城外:“但是,江水之中有条水蛇,境界相较火蟒更高,正在水底下伺机而动,绝不会轻易让你们家这条近亲死敌成功蜕皮。世间蛟龙蛇蟒之属,一旦开窍出现灵智,不管之前性情如何,开窍后皆不喜同类靠近,所以你们府邸若是不早做准备,火蟒在蜕皮虚弱之际,水蛇必然离开江面直扑此处,试图一击致命,顺势抢夺火蟒体内的那颗半道火丹,转化为自身修为,水火交融,大道近矣!” 那门房眼神复杂,蓦然大怒,又伸手去推他:“滚滚滚,小小年纪,信口雌黄!” 崔东山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先生,你看看,道理讲不通嘛,好麻烦的,还是按照我自己的法子来吧。” 他一挥袖,中年门房整个人被一股清风横扫出去数丈,当场晕厥过去。 侧门那边很快拥出五六个彪形大汉,崔东山大步前行,那些个初境、二境武夫的下场比门房还不如,还没见着少年如何挥袖就自行倒飞出去,横七竖八,倒地呻吟。 崔东山一路行去,又有众多护院蜂拥而至,都没能让他停步些许。 当崔东山来到那座书楼外的广场,打着哈欠的他终于有了点兴致,望向并肩而立的父子模样的三人。此处除了他们并无外人,估计是不愿暴露出书楼真相,或者是不希望伤及无辜。 崔东山视线很快越过三人,望向书楼。书楼占地极大,高达六层,楼顶天空乌云密布,雷声轰隆隆作响,沉闷至极,电光交织闪烁。矗立在天地之间的这栋高楼有一条长达十数丈的巨大蟒蛇,身躯从楼阁底楼向外伸出,蜿蜒而上。大如水缸的头颅正对着天空雷云吐露蛇芯,充满了天生的敬畏,又蕴藏着旺盛的斗志。世间妖物出身,对于雷鸣,几乎少有不怕的,这是铭刻在骨子里的烙印,代代相传,千万年不绝。 相传远古时代,主掌雷霆的某位天神曾经携带一众雷部神灵和诸多雨师巡狩游历各大天下,妖魔因此不知丧命了多少。 崔东山继续前行,披挂一副古铜色甲胄的中年男子伸出手,拦下两个想要教训那个不速之客的儿子,用眼神示意他们少安毋躁,不可轻举妄动。他抱拳道:“在下曹虎山,不知贵客登门,有何指教?” 崔东山脚步不停,懒洋洋道:“我的好脾气都在大门口用完了,现在我要登楼,如果你们铁了心拦阻,别怪我丑话没说在前头。灭你们满门……这种事情我现在是不会做了,但是宰掉你们父子三人,毁尸灭迹,还是会的。大不了回头跟我家先生解释,就说你们是死于蛇蟒之战,我还是毫无心理负担的,说不定到时候我在先生面前还要为你们掬一把同情泪。唉,谁让我有这么个古板的先生呢。” 曹虎山手握腰间长刀刀柄,身上甲胄流淌着一层土黄色的厚重光晕,厉色道:“真当我芝兰曹氏是任人宰割的软蛋?” 崔东山“呸”了一声:“还敢自称‘芝兰’?家里分明珍藏有这么多好书,不让子孙好好学习圣人教诲,偏偏一个个舞枪弄棒。更可恶的是还敢与妖物勾结,不惜让它窃据书楼,汲取‘书香之气’。这也就罢了,明知道火蟒蜕皮之日就是江中水蛇拼死一搏之时,你们不提醒城内百姓赶紧离城躲避,反而故意使了障眼法,遮蔽了雷云下降、火蟒攀楼的景象。你们知不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水火之争,少说会害死城内千余人?”他说到这里,有些委屈,碎碎念着,“先生,这都怪你,我这好好说话的习惯都有些上瘾了。” 一名高大青年手持银枪狞笑道:“爹,少跟这家伙废话,由我杀了便是。胆敢坏我曹氏称霸一州的百年大业,死有余辜!” 崔东山哈哈大笑,伸手指向那高大青年:“你这暴脾气,我喜欢……” 话音尚未落定,青年眉心处就出现一滴不易察觉的血珠子。他正要运用神通加持手中的法器银枪,就只觉得眉心微微刺痛,刚要伸手去擦拭就瘫软在地,没有什么奄奄一息,没有什么痛苦哀号,直接死绝了。 曹虎山甲胄光芒更甚,整个人都像是笼罩在黄色云雾之中。 他另外一个有些书卷气的儿子口诵咒语,手指掐诀,脚踏罡步,忙得很。很快,年轻人身边出现一串熠熠生辉的文字,白色雪亮,首尾衔接,串联成一轮满月,将他护在其中。不但如此,空中还浮现出一条通体缠绕火焰的小火蟒,绕着年轻人飞快旋转,他头上那顶古朴高冠也绽放出一股五彩光芒,然后如泉水喷洒,笼罩住年轻人四周。 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层层防御,手段迭出。 崔东山给那年轻人的保命手段逗乐了:“你小子倒是怕死得很。怕死好啊。” 依旧不见任何动静,怕死的年轻人眉心同样出现一粒“朱砂”,瞬间气绝身亡。 崔东山笑眯眯道:“做了鬼,以后自然就不用怕死了,别谢我。” 曹虎山飞奔而逃,崔东山根本不屑追杀。 现在的他惫懒得很,以至于连赶尽杀绝都觉得麻烦。 他没有着急走入书楼,而是在门外站定。腰间的酒壶挺沉,其内装满了酒水。 他摘下酒壶痛饮了一大口,才向前走去,跨过门槛。 那条感知到威胁的火蟒已经缩回书楼,天空中闪电雷云的气势便弱了几分。 崔东山走向一楼的楼梯,叹气道:“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再上层楼,又上层楼,更上层楼。” 当他走到第五楼时就不再往上走,坐在楼梯上,神色郁郁。 四楼五楼之间缓缓探出一颗猩红色的硕大头颅,双眼漆黑如墨,小心翼翼地望向那个神通广大却心狠手辣的白衣少年。 崔东山转头望向那条火蟒,惋惜道:“当年我们家里如果有你这样的存在,能够陪我说说话解解闷,那么我今天可能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 火蟒把下颏轻轻搭在地板上,做出竖耳聆听的谦卑姿态,很通人性,而且比起志向是“争霸一州之地”的曹氏父子,显然更加有眼力见。 崔东山笑问:“打断了你的长生路,害你错过了这次的天时地利人和,你不生气?” 火蟒微微摇晃头颅,整个五楼随之震动,灰尘四起。 崔东山点头道:“你是有慧根的,如果你执意蜕皮,江中水蛇成功的机会比你大很多,到时候你数百年苦苦修行,就要沦为为他人作嫁衣的下场喽。” 在崔东山所坐位置更高的楼梯上,有一个六七岁的青衣小童,瞳孔竖立,蹲在楼梯扶手上,望向崔东山的背影啧啧道:“哇,你这外乡小子,不但出手狠辣、心肠歹毒,而且眼光还很不错呀,还晓得本尊的厉害。” 火蟒大为惊骇,好不容易才忍住躲回楼下的冲动,整条身躯都在微微颤抖。 没了曹氏父子保驾护航不说,如今不得不强行断去蜕皮过程,正是最为孱弱的阶段,而那家伙竟然还潜入了曹家,自己如何是他的对手? 崔东山转头笑道:“调皮。” 青衣小童一脸茫然,伸出指甲锋利如小锥子的手指指向自己:“你小子说我?” 下一刻,青衣小童双手捂住额头,不断有鲜血渗出指缝间,从楼梯栏杆上跌落到五楼,满地打滚,整栋书楼都开始晃动起来。 崔东山从袖中掏出一物,没好气道:“行啦,别装了,再这么调皮,我就真让你去见阎王爷了。” 那青衣小童骤然间停下滚动身形,起身后拍了拍衣袖,问道:“你到底想要如何?我可是与城外的那位江水正神关系莫逆,与他称兄道弟两百多年了,比这个连城隍爷都不敢见一面的小丫头片子要强太多太多。你小子修为不错,有资格当我府上的座上宾,如果今天帮我,让我吃掉她,以后这州城内外千里,你想杀谁就杀谁……” 突然,青衣小童像是喉咙被人掐住,半个字都说不出口,死死盯住白衣少年手中之物,吓得失魂落魄,两条腿开始打摆子。那条火蟒更是变成一个粉裙女童的模样,蜷缩在楼梯口瑟瑟发抖。 崔东山手中拿着一方古老砚台,其上盘踞一条长不过寸余的苍老瘦蛟,若是仔细聆听,竟然能够听到货真价实的轻微酣睡声。 对于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而言,那一声声凡夫俗子不觉得异样的酣睡声,落在他们耳中,简直比天雷还可怕。 崔东山低着头,双指拈住一枚金光焕发的“绣花针”在古砚边沿摩擦,带起一连串电光石火,像是在用砚台砥砺锋芒。 他伸出砚台,道:“乖乖进来吧。” 火蟒化身的粉裙女童背靠墙壁,艰难起身后,不敢挪步。 青衣小童问道:“有没有好处?” 崔东山点头笑道:“有啊,比如活下去。” 青衣小童沉声说了一个“好”字,然后……就撞破五楼窗户,飞掠出去。 之后则是一缕两三尺长的金光紧紧尾随其后,透过窗户一起向城东掠去。 片刻之后,城外东边的大江之中掀起惊涛骇浪,时不时有血水四溅。 正在城门口喝茶的陈平安立即付钱结账,飞奔赶往城内,结果发现“芝兰”府邸连看门的人都没有,陈平安一路畅通无阻,最后来到那栋高耸阁楼,刚好看到崔东山亲手牵着一个粉裙女童走出来。大概是贪图享受,崔东山将书箱转给了她,自己两手空空,只有腰间的酒壶。 崔东山一拍脑袋,让背着书箱的女童去拿几本灵气最足的古书,然后坐在书楼门槛上,喝着酒,抬头笑道:“先生,说吧,我听着呢。” 陈平安问道:“知道为什么让你跟我一起回去吗?” 崔东山用手背擦拭了一下嘴巴:“知道啊,怕我不长记性,还心怀叵测,会在大隋的新山崖书院闹出幺蛾子。你不放心李宝瓶他们三个,所以宁可自己的觉都睡不安生,也不愿意那些孩子出现意外。” 陈平安看着他,他无奈道:“喂喂喂,猜出这种答案很难吗?先生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好不好,哪怕只有一丁点的惊讶,都是对我崔瀺的侮辱啊。”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最后说道:“如果你愿意诚心诚意保护他们,从今天起,我就答应你当我的学生。” 崔东山高高扬起酒壶:“一言为定!” 陈平安皱眉道:“还是算了。” “就因为我答应得太快?”崔东山冷笑,“别急着反悔,我在跟你偷偷离开马车的那一刻就已经猜到这一步了,我这根本不叫喜出望外,而是深思熟虑的结果,所以你别觉得我在敷衍你。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留在大隋京城,本来就是我自个儿预定的一步棋,你以为我一路上,自己跟自己下棋,好玩啊?说出来我怕吓死你,那可是大骊在跟大隋下棋!这一局棋,关系着两大王朝的国运走势!” 崔东山叹了口气:“不过话说回来,以身涉险,在龙潭虎穴里头逞英雄本来不是我的风格,但是没法子,说到底,娄子是我自己捅出来的,交由别人收拾烂摊子,我未必放心。”他苦着脸道,“先生,如果我真的在大隋京城死翘翘了……” 陈平安认真道:“我会争取帮你建一座衣冠冢的。” 崔东山愕然,小声嘀咕道:“他娘的,衣冠冢都知道了……这一路跟着李宝瓶、林守一,书真没白读!哈哈,不愧是我的先生,学得快。” 陈平安问道:“对了,墓碑上是写崔瀺,还是写崔东山?” 崔东山先是满脸惶恐:“呸呸呸!”然后笑了,“知道先生会走出这一步,所以学生我连离别赠礼都准备好了。方才那女娃儿是火蟒出身,自幼就汲取书香气长大,性子很温顺,以后给先生当个小书童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另外那个,差不多的出身,性格暴戾一些。这一路返回龙泉,身边就需要这么个能打的嘛,能够帮着先生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骊珠洞天对他们而言,诱惑力还是很大的,将来等他们进了先生的地盘,就容不得他们不听话了。不过需要先生稍等片刻,那条江中水蛇,很快就会自己跑到这里来磕头认错的。” 陈平安心情有些复杂:“你是坏人,而且比我聪明太多,所以比我更知道应付坏人,我希望你回到书院后,真的能够护住宝瓶他们。”他眼神诚恳,深吸一口气,以江湖气十足的抱拳姿态道,“如果你能做到,那我在这里先谢你!” “先生愿意做此决定,就是真的认可了学生,哪怕只有一点点而已。先生要学生做什么,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何须言谢?”崔东山起先有些嬉皮笑脸,但是看到满脸正经的陈平安后,立即收敛笑意,抖了抖袖子,郑重其事地作揖,大袖垂下,如鹤垂翼,潇洒绝伦,“学生拜别先生!先生一路保重!” 粉裙女童抱着一大摞古书跑出阁楼,看到这一幕后,望向陈平安的眼神就有些惧意。与此同时,从天空摔落一个青衣小童,衣衫褴褛,狼狈不堪。在他身边有一抹金光流转不定,像是押解犯人的凶狠兵丁。 青衣小童躺在地上气喘吁吁,抹去脸上的血水,转头望向那条根脚不明的过江龙,眼眸之中戾气难消。这也不奇怪,在城外大江中作威作福数百年,突然给人揍成一只丧家犬,心胸之间自然愤恨难平。 崔东山打了个响指,那抹金光如燕归巢,飞回他袖中。 看到陈平安有些疑惑,崔东山笑道:“先生可曾记得野夫关外,我跟先生吹嘘拜师礼有多丰厚,就说到过这柄暂时无主的本命飞剑,名为‘金秋’,品相不俗,无须太高境界就能驾驭,运转如意。”他咧咧嘴,颇为得意,“飞剑的上任主人曾是一位中土神洲当之无愧的剑仙,是个棋痴,兴许是脑子给门板夹到了,竟然想着改弦易辙,由剑修转入棋道,奈何棋艺不精,与我赌命输了一场,便输给了我这把飞剑。不过说到底,他亦是想要破釜沉舟,不愿与这飞剑有任何藕断丝连。” 陈平安好奇问道:“那么这把‘金秋’,林守一能不能用?” 崔东山一阵牙疼的模样:“先生,可没你这般偏心的。林守一当然能用,可由他来炼化驱使,肯定是暴殄天物啊。学生我舍得给先生,不代表舍得给林守一这个外人。” 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震惊。 中土,剑仙,棋道,赌命。这些词汇串在一起,足够惊世骇俗了。 陈平安环顾四周,看不出异样,准备离开,继续赶路。 “先生稍等片刻,容我先把道理讲透,也好让先生接下来的返乡之路不会因此横生枝节。” 崔东山思量片刻,又拿出那方原本是伏龙观镇山之宝的砚台,对黄庭国这对火蟒水蛇下令道:“速速将真身放入其中,我的耐心不太好,我的规矩是事不过二,如果再敢拖延,可别怪我……”这还没说几个字,崔东山就杀心四起,只想着干脆一巴掌拍死那青衣小童算了,来个眼不见心不烦。毕竟按照龙泉的谋划,能够与那条老蛟搭上关系就已经足够。眼前这两个道行都不高,化蛟都未完成,远远比不得大水府的寒食江神。说到底,捕获他们,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一开始是想着如今方寸物里的宝库打不开,就给自家先生降伏两个小家伙,哪怕没大用,以后养在身边,帮忙看护山头,加上骊珠洞天的特殊出身,勉强可行。 如今先生已经是先生,学生已经是学生,所以他还真不在乎他们的死活。崔东山无比清楚陈平安的性格,那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他不认可自己,就是给他一万条火蟒水蛇都没用;如今认可了自己,没了两个无足轻重的小家伙,根本不碍事。 想到这里,崔东山有些百感交集。跟陈平安打交道,说累那是真的心累,感觉比搬动五岳还吃力,但是当自己跨过某道无形的门槛后,就又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竟然会让大骊国师如此老谋深算的人生出一丝……心安。 眼见着金光流泻出白衣少年的袖口,那青衣小童赶忙起身,跪地磕头:“恳请仙师饶命,小的愿意给仙师赴汤蹈火,肝脑涂地,虽死不悔!” 一旁的粉裙女童有些耻与为伍的心思。她不是那种信口开河的妖怪,嗫嗫嚅嚅,有些不知所措。 崔东山懒得跟那水蛇小崽子废话,抬起砚台:“我数三声。” 粉裙女童略作犹豫,从眉心处蹿出一条细如丝线的火焰小蟒掠入砚台,然后脸色雪白,身形摇摇欲坠。 青衣小童见状,只得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唠叨着“罢了罢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见他七窍生烟,最终凝聚为一条比火蟒略粗的乌青小蛇,飞入砚台。 一蟒一蛇在砚台内蜷缩起来,丝毫不敢动弹。毕竟砚台边沿,有条老蛟盘踞酣睡,那可是他们这一类妖物的老祖宗,说不定还是隔着十八代那么远的。 崔东山收起大骊死士半路送来的砚台,冷笑道:“别不知好歹。不过是受了点约束,就能够借此砥砺境界,换成是别洲蛟龙之属的妖物,若是有你们俩这份机缘摆在面前,早就苦苦哀求得把头都磕破了。” 自幼就在书楼这方寸之地长大的粉裙女童作揖感谢。 从来就逍遥散漫、生性野惯了的青衣小童撇撇嘴,不以为然。 崔东山对此视而不见,玩味笑道:“大骊龙泉知道吧?骊珠洞天破碎下坠后的那个地方。我家先生是那里的土财主,拥有五座山头,还收藏了不少灵气饱满的蛇胆石。这玩意儿是世间最后一条真龙的灵血凝聚而成,它的价值,你们自己掂量掂量。所以这一路,好生伺候着我家先生。” 粉裙女孩眼前一亮,对着陈平安弯腰拜了一拜,满脸喜气:“奴婢愿意追随先生。” 青衣小童更加干脆利落,扑通一声跪下磕头,砰砰作响:“老爷,缺不缺暖被窝的美妇丫鬟啊?我认识好些,便是修行中人都有的。只要老爷点个头,我这就给老爷掳……哦不,是给老爷用八抬大轿请过来。” 陈平安揉了揉额头,瞥了眼崔东山。难道是物以类聚?这家伙怎么净招惹这些个混不吝的怪胎。反观自己身边,宝瓶、李槐和林守一都很正经。 被老秀才斩断神魂联系之后,崔瀺如今虽然是少年皮囊,而且少年心性居多,但是眼界、眼光、城府都还在,对于陈平安的心思,通过这一瞥,便猜了个七七八八,有些无奈。李宝瓶这些孩子哪里就正常了?退一万步说,你陈平安就正常?一个破拳谱的破把式,天底下有几个人一心想着先打它个一百万次再来谈其他? 青衣小童抬起头:“老爷,芝兰府曹虎山还有个幼子,先前在城外江畔负责盯我的梢,境界不高,道行还是不差的,天赋蛮好,还有个仙家府邸做靠山,这会儿估摸着已经跟他爹会合,若是听之任之,以后少不了麻烦,要不要我……” 他做了个张大嘴巴一口吃掉的动作。 崔东山笑道:“解决掉你们,我的道理才讲一半,接下来你们陪着先生只管出城,我留下来收尾。” 陈平安点了点头,叮嘱道:“别滥杀。” 崔东山哈哈笑道:“先生发话,学生岂敢不听。” 竹篓微动,陈平安转头望去,那把槐木剑一阵微微摇晃,那个袖珍可爱的金衣女童一路顺着木剑和背篓来到陈平安肩头,朝他招手。陈平安心领神会,侧过脑袋,这个一直寄居于槐木剑之中的古怪精魅在他耳边窃窃私语。陈平安认真听完之后,对崔东山说道:“它告诉我,你如果到了大隋书院,就跟茅小冬说两句话,一句是‘天人相分,化性起伪’,一句是‘礼定伦,法至霸’。” 崔东山轻轻叹息一声,神色复杂。显而易见,一句是老秀才给自己的临别赠言,一句应该是齐静春原本希望借陈平安之口转赠给茅小冬的临终遗言。 崔东山有些灰心丧气,指了指陈平安肩头的小人:“这是骊珠洞天硕果仅存的香火小人,已塑金身大半,很难得。先生的落魄山上有座山神庙,那尊山神还算值得信赖,将来可以把这香火小人放在那祠庙饲养,以香炉为庐、香火为食。” 站在陈平安肩头的金衣女童犹豫不决,最后深吸一口气,望向崔东山:“齐先生还留了句话,但是当时先生说你未必有机会。现在既然你认了陈平安做先生,虽然人还是坏人,但我觉得可以说给你听听看。” 崔东山愣在当场,心中有些激荡,缓缓正色道:“洗耳恭听。” 金衣女童稚声稚气道:“学生问,‘蟹六跪而二螯’作何解?可是笔误?先生答曰,穷秀才囊中羞涩也。” 崔东山捧腹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所有人都觉得莫名其妙。 他独自走向藏书楼,笑得停不下来,一边走一边擦拭眼角的眼泪,转过头笑道:“先生,我就不送啦。” 崔东山在藏书楼二楼窗口望向陈平安的背影,高声喊道:“先生,若是遇到天大难事,可以折路去找那个户部老侍郎,就说你是我的先生即可。若是能够违心说你与老秀才是半个师生关系,就更好了!” 陈平安转头说道:“知道了,你自己小心。” 崔东山挥手,喃喃道:“起而行之,你我共勉。” 他一路登顶,来到六楼,登高远眺。 之前之所以不愿登上这一层,不是这里有什么玄机,而是少年心性又在作祟,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往事。文圣首徒也好,大骊国师也罢,一样是从年少岁月走来的。 崔东山向后倒去,随手将那方古砚放在一旁,全然不顾灰尘沾染白衣。 他转过头,看着砚台:“既然已经开始做了,不如一鼓作气,将这上古蜀国的蛟龙孽种一网打尽,全部豢养其中?” 他望向楼顶的五彩藻井,那里雕刻有威严团龙。 这儿跟记忆里的自家书楼不太一样,那边光线昏暗,可没这么漂亮好看的风景。 崔东山闭上眼睛,有些犯困。 还记得他在年幼时分,天资卓绝,只是心性不定,便被寄予厚望的爷爷狠心地“关押”在书楼顶层的小阁楼上,搬走楼梯,三餐用绳索送去食盒,吃喝拉撒都在那么点大的地方解决。马桶自然还是有的,每天都会换。孩子为了反抗,表达自己的愤懑不满,经常撕下书页当厕纸,或是将纸折成小小的纸鸢飞鸟,从一扇小窗丢出楼外,乘风而飞,然后每次就会听到爷爷拄着拐杖在阁楼下边破口大骂。 那个时候,他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将阁楼所有书本垒起来,站在高高的书堆上头,趴在窗口眺望城外的江水,经常一看就是几个时辰。 当年他还不叫崔瀺,更不叫崔东山,而叫崔瀺巉。瀺字解作水声,巉字则解作崇山峻岭。为他取名的爷爷那会儿当然是希望这个孙子长大之后道德品行、学问修养兼具名山大川之美,智仁两全,山水皆灵秀,能够成为读书种子,跻身君子贤人之列。可是孩子不领情,好不容易走下阁楼后,很快就离开家乡去远游,走出家国,走出一洲,最后一直走到了中土神洲,只恨走得还不够远,离那个倔老头越远越好,而且还故意把“巉”字给去掉了,只留下相对喜欢的“瀺”字,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始终对外自称“崔瀺”。 哪怕后来重返东宝瓶洲,成为大骊国师,依旧没有回过一次家乡。 不想回去。 崔东山睁开眼睛,用袖子抹了把脸:“看什么看,没看过大老爷们伤心啊?” 顶楼出现了一个阴神出窍远游的儒衫老人,正是那条老蛟。老蛟盯着那方砚台,脸色阴沉。 崔东山没有起身,一挥袖子,将砚台拂向老蛟:“你的三百年修为已经打掉,上次的事情就算两清了。接下来你不用着急去往龙泉,而是帮着抓捕蛟龙之属的残余孽种,不论老幼大小,一并关在砚台内。我家先生留了许多品相最佳的蛇胆石,并没带出家乡。也亏得他没带出来,不然以他的性子,天晓得会不会当散财童子,早早挥霍殆尽。现在正好,将来可以物尽其用。” 崔东山坐起身,漫不经心地抖了抖肩头。 老蛟收起砚台,清楚感知到少年的气象变化,心中怒意瞬间烟消云散,转为无奈和钦佩:“国师不愧是国师。” 崔东山叹了口气:“从无到三,从三到五,不值得大惊小怪,在这小小东宝瓶洲算是罕见,可要是换成中土神洲,你在那边都不用待一千年,短短一百年内,你就会发现无数惊才绝艳的天才迅猛崛起,然后瞬间陨落,甚至会让你目不暇接。到最后,就会发现,唯有老而不死并且老而不朽,才是真正的厉害。” 老蛟摇头笑道:“那里就不是我们能待的地方,一经发现,十有八九会被那几个大王朝抓去剥皮抽筋吧。” 崔东山依然坐在地上,脸色木然说道:“事情又有变化,大骊京城有人觉得你担任披云山新书院的山长不能服众,虽然我反对,但是皇帝陛下已经决定,只让你出任副山长,还未必能坐稳第二把交椅。这是我崔瀺失策在先,所以如果你反悔,我没有意见。” 老蛟坦然笑道:“座位靠后的副山长?我看挺好,不用做出头鸟。” 崔东山转头皱眉道:“现在跟我客气,以后再反悔,我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老蛟摇头道:“并非客套话。” 崔东山的古怪性情又显露出来,非但没有如释重负,反而讥讽道:“难怪你能活这么久。” 老蛟对此不以为意,感慨道:“现在只希望可以活得更久一些。” 崔东山站起身,无须任何动作,所有灰尘便从白衣上抖落飘远:“接下来,劳驾你送我去往大隋。之后你再回来这里,把芝兰府的事情做个了断,可以顺便策反城外那位水神。” 老蛟脸色古怪,崔东山走到他身前,笑道:“咋了,给人骑在脖子上不习惯啊?这有啥不好意思的,远古时代,神人乘龙,就跟今儿有钱人骑马差不多,多正常的事情。” 老蛟泛起苦笑,认命道:“那我在楼外等你?” 崔东山点点头,老蛟身影一闪而逝。 这座州城的城头上空骤然之间风起云涌,大云下垂,几乎要触及书楼顶部。 城外那位江水正神化作人身,站在水畔,仰头望去,充满敬畏。 城隍阁和文武两庙的三位神祇亦是如此。 崔东山脚尖一点,飘向顶楼窗外,穿过云海,落在一条老蛟的头顶,盘膝而坐。老蛟尾巴一摇,御风前行。 一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如传说中的神灵骑乘天龙。 崔东山会心一笑,闭上眼睛,双手掐诀,竟是百无聊赖地练习起了那剑炉立桩。 近朱者赤。 城门口,陈平安转头望去,天空云海翻滚。 他身边一左一右跟着书童模样的两个孩子。 那青衣小童一走出城门,就觉得自个儿是猛虎归山蛟龙入海了,大摇大摆道:“老爷,那家伙可真是够凶残的。” 粉裙女童瞥了眼口无遮拦的死敌,抿紧嘴唇,打死不说话。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按在青衣小童的脑袋上:“他是我的学生。” 青衣小童吓得赶紧跑开。 陈平安继续前行。这算不算近墨者黑? 一路上很热闹,热闹得耐心如陈平安这么好的人,都觉得耳根没个清净。 这一切归功于那个比崔东山还话痨的青衣小童。 一大两小,初冬时分,已经结伴同行半旬时光。三人缓缓行走在萧索寒冷的官道旁,青衣小童又开始纠缠陈平安:“到了老爷家,能不能不要让我做那扫地铺床的杂役伙计啊?有些丢面子,若是不小心传回州城这边,能给那帮妖怪水鬼笑话几百年,还怎么给他们当大哥?老爷您是不知道,我在这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提起我的大名,谁都要伸出大拇指,顶呱呱!” 陈平安假装听不见,因为他知道只要接话,那就是一场灾难了。 青衣小童自顾自说道:“老爷若是不信,可以问那傻妞儿。便是州城内的达官显贵,一样对我奉若神明,也就那位藩邸在城里的王爷架子大一些,对我只能算是客客气气,不够热络。不过他跟我兄弟关系还不错,经常一起快活。老爷您也真是的,为何不顺道去我家坐坐?甚至还要我一声招呼都不许打。要不然,不是我吹牛,定然给老爷您一个锣鼓喧天、江水沸腾的隆重欢送仪式!” 通过私底下跟粉裙女童的闲聊,陈平安大致了解了这条江水大蛇的脾性。 做事情很冲动,经常被水神推出来挡灾,好些个轰动黄庭国朝野的祸事,明明跟他不沾边,水神用言语激将几句,便都是他傻乎乎扛下来了,还自觉有英雄气概。有一次被灵韵派的一位太上长老追杀,逃了两千多里路。当时,腼腆的小丫头聊到这里,难得吐露心声,说如果就这么不回来,倒也好了。 陈平安见青衣小童又要吹嘘当年的丰功伟绩,实在忍不住开口插话:“你是真不知道那水神把你当作挡箭牌,还是知道了却不在乎?” 粉裙女童深以为然,偷偷点头。 青衣小童不敢跟陈平安说什么,可是眼尖地发现那小蟒的动作,冷笑道:“你一个小娘儿们,懂什么兄弟义气?” 说到这里,他使劲张大嘴巴,露出洁白森森的牙齿,对女童张牙舞爪道:“再叽叽歪歪,在老爷面前坏我形象,我就找个机会吃掉你!然后把你当屎拉出来……” 粉裙女童眼神幽怨,心想:我分明什么都没有说啊,你就知道拣软柿子捏! 陈平安颠了颠背篓。虽然崔东山返回了大隋山崖书院,可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只不过除了担心,自己也做不了什么。 陈平安抬起双手,呵了口气,抬头看了眼天色。 是冬天了。就是不知道今年什么时候会下雪,争取过年前回到小镇。如果实在赶不及,就先放一放走桩,多练习剑炉立桩便是,可以让那青衣小童变出水蛇真身,路线尽量拣选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岭。 那一小块不知齐先生从何处切割下来的斩龙台,陈平安留给了李宝瓶,又将玄谷子赠送的《搜山图》送给了林守一。饶是如此,陈平安的家当仍是不少,只不过不占地方而已。如今不需要照顾那些孩子,背篓里显得有些空空荡荡,反而让他不太适应。 阿良当时在棋墩山,将土地爷魏檗给打劫了一番,最后陈平安拿到一颗干瘪枯萎的金色莲花种子,是所有人挑剩下的,至今不知有什么用处。 槐木剑里住着一个香火小人,在那座州城现身后,又躲起来不见人了。 给三人做过了绿竹书箱,还剩下一些零零碎碎的竹片,陈平安有事没事就练习刻字,记录下自己觉得有学问的那些个名言警句。 有几本书,是文圣老先生当时亲自挑选的。 一支自己雕琢文字的白玉簪子,陈平安在大隋京城曾经别上发髻,如今又摘掉了,小心翼翼珍藏起来。崔东山说过,真正值钱的其实是那个木盒,不过陈平安当时连同三支簪子一起留给李宝瓶了,对此,陈平安当然不会觉得心疼。 一对山水印,还有那枚意义重大的“静心得意”印。 陆道长写有药方的那几张纸,为了练字,陈平安依然会时不时拿出来翻看。 至于那块长得像是银锭的小剑胚,据说跟中土神洲的穗山有关,异常雪亮,夜间光可照人。 不过,如今背篓里,有些东西是陈平安没有想到的。 除了崔东山不知何时写好放入背篓的一封信外,还有两副春联和一个福字。崔东山在信上说这是他的一点心意,还望陈平安笑纳。并让他放心,字就只是字,没有算计。由此可见,崔东山不但早就想好了要返回大隋京城,甚至连陈平安会下定决心收他为徒都已经算准。对此,陈平安是有些后怕的,只是一样没办法说什么。 除此之外,背篓里还有两幅字帖。一幅叫《青山绿水帖》,内容文绉绉的,写得比较正儿八经。还有一幅就很符合崔东山的荒诞性格了,叫《先生请多放点油盐帖》,全是在埋怨陈平安的抠门吝啬。 帖上的字写得……陈平安说不上门道,就是觉得确实好,赏心悦目,光是看着字帖,就像站在那条行云流水巷中。 一路上,青衣小童继续絮絮叨叨,完全不知疲倦。 粉裙女童就乖巧地跟在陈平安身后,还背着崔东山的那个书箱,不管陈平安怎么劝说,小丫头就是死活不敢将任何一样东西放入他的背篓里。 陈平安回头一想,记起她是不知活了几百年的火蟒,又不是李宝瓶,不会累的。 一想到这个,少年就恨不得转头走上一步就能直接走到新山崖书院的学塾,看着李宝瓶他们高高兴兴听先生讲课,没有受人欺负,让他知道哪怕自己不在他们身边了,他们也能过得很好,甚至更好。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开始默默走桩。 新山崖书院如今成了大隋京城茶余饭后的重要谈资,几乎所有世族豪阀都在议论此事,隔岸观火,极有意思。当然,身处风波之中的那几个家族绝对不会觉得有趣。比如楠溪楚家、京城上柱国韩氏,还有怀远侯府,这些个家族的老人就都心情不太好,每天上朝的时候,一个个脸上乌云密布。 大隋重文不抑武,可武人在朝野上下,到底还是不如文人雅士吃香。 大隋的朝堂上最近很热闹,御史台和六科给事中们各抒己见,纷纷就书院学子打架一事各自站队,言语措辞那是一点不客气,既有为韩老上柱国、怀远侯爷那几位打抱不平的,说那些个外乡学子出手狠辣,没有半点文人风雅;也有抨击这些黄紫公卿管教无方,那些从大骊龙泉远道而来的孩子并无过错,总不能让人欺负了还不还手吧。然后前者又反驳说那不能叫欺负,读书人之间的言语争论再平常不过,如何上纲上线到“欺负”二字?为此引经据典,侃侃而谈,举例历史上那些个著名辩论,少不得要顺带推崇几句南涧国的清谈之风。后者亦是不愿服输,针锋相对,一一驳斥。 这桩引来无数人注目的京城风波起始于书院一间学舍内四个孩子间的争执,后来,一个名叫李宝瓶的外乡小姑娘手持利器打伤了人,其中被揍的一个孩子刚好是怀远侯爷的宝贝儿子,而怀远侯与楠溪楚家是亲家,楚家的嫡长孙是这一届书院的翘楚,十六岁,素有神童美誉,是大隋公认的君子之器。 这个长大后不负众望的楚氏长孙听说此事后并未第一时间露面,但是他的两个书院同窗好友,韩老上柱国的幼孙以及大隋地方膏腴华族的一名年轻人去找了那个小姑娘的麻烦,虽然没有动手,但出言不逊是确有其事,凑巧被小姑娘的同乡林守一撞见,一来二去,就卷起袖子大打了一架。 两人哪里是大儒董静得意弟子的对手,被打得屁滚尿流,凄惨无比。这下子,同样被视为“修道美玉”的楚氏长孙没办法坐视不理,找到林守一,又打了一架。这场架打得十分精彩,楚氏长孙拿上了祖传法器云雷琴,以大练气士搜集而来并用秘法炼制的闪电为琴弦,每当抚琴便雷声滚滚,气势非凡;而已经在大隋京城声名鹊起的外乡少年林守一同样表现不俗,一手浩然正大的五雷正法打得颇有章法,一鸣惊人。 据说这场意气之争的斗法甚至惊动了大儒董静和一帮闻讯赶去的老夫子,他们远远观战,既是凑热闹,又是防止出现意外。 最后的结果,是楚氏长孙崩断了一根雷电琴弦,林守一受了满身轻伤,虽不重,却皮开肉绽,吃足了苦头。 其实书院内部亦有阵营之分,皇帝陛下亲临书院的时候,虽然并未亲见那么大的阵仗,但是知道御赐了重物给那些外乡人。之后书院夫子先生们明显极为关注那些人的功课,这自然会让大隋本土学子心中憋屈。而当初追随副山长茅小冬从大骊旧书院迁徙而来的学生,估计是在异国他乡的求学生涯中同样受了不少气,所以除去屈指可数的几人,绝大多数义无反顾地站在了林守一、李宝瓶这边。 如此一来,山崖书院便分成了两大阵营,各自同仇敌忾,充满了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但是很奇怪,夫子先生们对此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很大程度又助长了这种气氛的蔓延。 在这个关键时刻,又有人站了出来,火上浇油。 已故大将军潘茂贞之子,原本一个跟谁都不打交道的孤僻少年,找到痊愈后的林守一,拼得被林守一一手雷法砸中,一拳打得林守一倒飞出去。这次是真的受了重伤的林守一呕血不止,好不容易挣扎着起身,又被那潘姓少年一拳击中头颅,身体像断线风筝似的摔落地面。末了,那少年还不忘朝林守一身上吐了口唾沫。 山崖书院的教书先生们这才开始出手介入,不许任何人私下斗殴。 但是名字古怪的少女谢谢,那个貌不惊人、不苟言笑的黝黑姑娘甚至没有去探望林守一,当天就直接找到了潘姓少年,打得他七窍流血,只能撒腿逃命。若非一位夫子匆忙出手,阻止了少女的追击,恐怕原本精通武道的潘姓少年就要变成一秆病秧子。 终于,这场愈演愈烈的闹剧在一名书院学生的出现后,总算有了收官的迹象。 这名书院学生是一个传奇人物,寒族出身,尚未及冠,就公认拥有了担任书院助教的学识。他先前离开大隋,正是去往观湖书院,通过九位享誉一洲的君子共同考核,获得正式的儒家贤人头衔,这次返回大隋,可谓满载而归,衣锦还乡。 大隋朝廷专门派遣礼部右侍郎出城十里亲自迎回这位年纪轻轻的儒家贤人,可更让人艳羡不已的还在后头:皇帝陛下让宫内一位大貂寺给这位大隋未来的庙堂栋梁送去了一套价值连城的文房四宝,以示嘉勉。所以,这个名叫李长英的书院学子,是带着贤人身份和大隋皇帝的御赐之物步入东华山的。他登山入院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李槐道歉。然后去探望卧病在床的林守一,最后站在少女谢谢面前,说双方都不要再意气用事,山崖书院终究是求学之地。谢谢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大隋皇帝并不以勤政名动一洲,大抵说来,他名声不显,不如大骊皇帝那么雄才伟略,不如南涧国君王那么文采风流,甚至不如已经亡了国的卢氏皇帝那么著名。不过东宝瓶洲一向是南方富饶、北方荒凉,大隋在北方算是独树一帜,就连南涧国权贵都愿意与之往来,大隋高氏子弟也是观湖书院的常客。 大隋皇帝几乎很少在早朝之后喊上六部高官在内的大隋砥柱在养心斋召开小朝会,但今天是例外。不过包括礼部尚书在内的众多将相公卿都心里有数,看来是书院的那场风波,到了皇帝陛下必须亲自过问的地步。 所以,兼任书院山长的礼部尚书便成了目光焦点。这位六部衙门第一人的天官大人与庙堂好友联袂而行,脸上不见任何慌张神色。可是包括韩老上柱国在内的几位“当事人”就没什么好脸色了。 小朝会开得不温不火,甚至还不如屋内那对小火盆的炭火旺盛,不过是皇帝陛下拿出一些大朝会的未定事宜炒了炒冷饭而已。在座各位在官场修行大半辈子了,对于这类寻常朝政事务早已熟稔在心,很快就依次通过决议,相信不用多久就会迅速从京城中枢传达到地方。 等到大事落定,大隋皇帝喝了口尚且温热的莲子羹,所有人都精神一振,知道重头戏总算要来了。 大隋皇帝放下杯盏,环顾四周,笑道:“怎么,诸位爱卿,都在等着看寡人的笑话?” 韩老上柱国虽然已达古稀高龄,不过老当益壮,依旧精神矍铄,端坐椅子上,不怒自威,但是此时也有些难堪。而立之年的怀远侯爷更是坐立难安,像他这种世袭公侯爵位的功勋之后,一般都会淡出庙堂,除非有重大事项,否则极少主动参加早朝,这是约定俗成的官场规矩。但是今天,包括韩老上柱国在内的数位大佬都给他好心递了个消息,要他最好参加今日早朝,省得到时候出了状况却没机会辩解。 大隋皇帝看到几个同时想要起身请罪的大臣,笑着伸手向下虚按数下:“不用起身,坐着说话便是。寡人今天不是兴师问罪来的,只是想知道一些不那么以讹传讹的事情。你们是不知道,包括煊儿在内,所有人最近每天都在劝学房聊这个,课业一塌糊涂,害得他们的总师傅抱怨不已,气得要他们干脆去山崖书院读书算了。” 礼部尚书缓缓起身,将大致经过捋了一遍,说得不偏不倚。 大隋皇帝笑问道:“是茅老亲自开口,说不去管孩子们的打闹的?” 礼部尚书点头道:“确实如此。” 大隋皇帝“嗯”了一声:“寡人知道了。”然后就陷入沉思。 在座的大隋重臣,没有人幼稚到以为皇帝陛下当真什么都不清楚,真当大隋谍报是吃素的?光是为了应付大骊死士、谍子的渗透,大隋户部每年的秘密开销如流水一般,就是没个声响罢了。 事实上,若是卢氏皇帝当时听从大隋的劝告,不那么自负,相信大隋谍报提供的消息,早做准备,即便卢氏江山的覆灭结局无法改变,也绝对不会那么快,快到整个大隋的儒雅文官都忍不住破口大骂卢氏朝堂之上全他娘的是酒囊饭袋。 文官尚且如此,更别提大隋的武将了。 大隋皇帝缓缓回过神,笑着对包括韩老上柱国在内的几人说道:“那就这样吧,到此为止。小孩子之间的打打闹闹,哪怕没有什么坏心,可也要有个分寸。” 大隋皇帝的前半句话,其实与当初夫子院茅小冬的言语如出一辙。 然后小朝会就这么散去了,大隋皇帝单独留下了礼部尚书。 礼部尚书看到这位君主站起身,到火盆边蹲下,亲自拿起铁钳拨动炭火,守在门外的宦官并没有代劳。 大隋皇帝放下小铁钳,伸手放在炭火上方,轻声道:“遍观史书,压力除了来自不死不休的邻国强敌,也有内部打着忠君爱民旗号的自己人啊。” 礼部尚书喉结微动,额头有汗水渗出。 大隋皇帝自嘲一笑,转过身朝老人招了招手。礼部尚书连忙小步跑去,有些尴尬地陪着皇帝一起蹲着。 大隋皇帝笑问:“大骊为何如此仓促南下?原本观湖书院态度模糊,不愿给句明白话,如今反而比我们还着急。那个叫李长英的年轻人,他的贤人头衔之前一直故意拖着不给,听说后来观湖书院内连直接给李长英‘君子’身份的声音都有了。你说好不好笑?” 这个问题,是打死都不能随便回答的。礼部尚书愈发局促。 大隋皇帝问道:“如果换成马尚书他们,随便哪一个,都不会像你这么战战兢兢,他们的腰杆都硬得很。那你知道为什么最后是你,而不是他们遥领山崖书院的山长吗?” 礼部尚书轻声道:“因为臣最没有文人气,担任新书院的山长,陛下不用担心与茅小冬起了龃龉。” 大隋皇帝提醒道:“喊茅老。” 礼部尚书惶恐道:“对对对,是茅老。” 大隋皇帝点头,自言自语道:“大骊能够给予齐先生多少尊重,寡人甚至能够给予茅老同等的敬重。这就是寡人和大骊那个宋氏蛮子的最大不同。” 礼部尚书正要说什么,大隋皇帝已经笑着摇头:“可是用处不大。” 这位礼部尚书已经完全慌了心神。 事实上,皇帝陛下一向很少跟臣子如此说话。 除去礼部尚书在十年前,出人意料地担任大隋天官那一次,今天这是第二次。 大隋皇帝感慨道:“文人气书生气,你们读书人当然都得有,可光是有文人风骨,只以道德治理朝政,未必对江山社稷有益啊。” 礼部尚书不敢继续沉默下去,只得硬着头皮,干瘪瘪地回答道:“陛下英明。” 大隋皇帝转头笑道:“你啊,什么都挺好,就是太谨小慎微了。以后别再做自污名声的事情了,你那几个子女什么品行,寡人会不知道?哪里敢做出侵吞百姓良田的勾当。尤其是你那个幼子,多好的读书种子,不说一甲三名是囊中之物,进士及第的科举制艺肯定不缺,你为何一定要压着他?” 礼部尚书嘴唇颤抖,最后一咬牙,站起身又跪下去,哽咽道:“臣只能以此拙劣手段为陛下分忧了!” 大隋皇帝将老人搀扶起身,温声道:“庙堂之上,很多人都说你只是个捣糨糊的好好先生,但是寡人觉得你这样的臣子,才是大隋真正不可或缺的栋梁!” 礼部尚书顿时老泪纵横,只觉得十数年来的委屈一扫而空,愣是再次跪倒下去:“臣何德何能,愧对陛下信任!” 大隋皇帝轻轻踹了老人一脚,气笑道:“堂堂礼部尚书,还耍赖上了?赶紧起来,不像话!” 礼部尚书这才起身,赶紧胡乱抹了把脸:“让陛下见笑了。” 大隋皇帝坐回原位,挥挥手:“回吧。” 礼部尚书躬身告退。 大隋皇帝从一座小书堆里抽出本儒家经典,一页页翻过,头也不抬,随口问道:“听说世间有许多古怪的风,其中有一种名为翻书风?” 他的嗓音很低,但是门外的高大宦官依然回答道:“回禀陛下,确实如此。这股清风,起于何处,无据可查,只知道它喜好翻阅书籍,书籍的新旧不定。此风幽微至极,寻常修士也不可探查。被人导引、吸纳体内之后,此风就会在五脏六腑之间缓缓流荡,若是经常翻书读书,便能够延年益寿。” 大隋皇帝抬起头,惊奇道:“这么好?那咱们大隋有没有?” 眉发皆白的老宦官摇头道:“翻书风一向为儒家学宫书院所独有,别处并无,哪怕是道教宗门,或是风雪庙、真武山这类圣地,同样找不到一丝一缕。” 大隋皇帝感叹道:“天地造化,如此玄妙。只可惜寡人是个皇帝啊。” 老宦官微笑道:“这是陛下一人之不幸,却是大隋百姓之万幸。” 身穿龙袍的男人开怀大笑,龙颜大悦。他放下书本,突然问门外的宦官道:“需不需要让高煊去山崖书院求学?” 老宦官并无半点犹豫,摇头道:“上次骊珠洞天之行,虽然凶险,可收获极丰,殿下几乎算是一人独占两份天大机缘,求学一事,已无必要。更何况殿下既然胆敢答应此事,跟随老奴一起前往敌国大骊腹地,这本就是一份莫大的大道机缘。” 大隋皇帝点点头,唏嘘道:“如此说来,煊儿比寡人幸运啊。”他随即又揉了揉太阳穴,头疼道,“但是稹儿就是白白遭受一场无妄之灾了。他母后好不容易劝说他去就藩,挺喜庆的一件好事,结果高煊这家伙在骊珠洞天自称高稹,害得那凑巧路过的仇家少女带着数位别洲剑仙直接从天而降找到了稹儿。虽说她事后发现认错了人,便迅速道歉离去了,可是稹儿自幼就性情懦弱,给吓得不轻。” “这是老奴的过错。早知如此,当时在骊珠洞天的小巷内,不该那么冲动。”老宦官微微躬身,满脸愧疚。 大隋皇帝摆摆手道:“与你无关,不用多想。对了,那少女的真实身份,可曾查出?” 老宦官摇头道:“还未。只知道是倒悬山那边的人物,说不定跟剑气长城有关系,着实棘手。” 大隋皇帝叹气道:“查不出来也实属正常,毕竟跟那拨北地剑修不是一个大洲,一旦牵涉到倒悬山和剑气长城,就更讳莫如深了。那两个地方,一向是我们浩然天下的大忌。”他有些无奈,“天下何其大,关键还不止一个。” 林守一如今单独住一间学舍,其余大隋出身的舍友都已经搬往别处。 今天,原本冷冷清清的学舍变得有些热闹。 林守一靠在枕头上闭目养神。 李宝瓶抱着狭刀祥符,黑着脸坐在床头。 李槐站在稍远的地方,一脸想哭又不敢哭的可怜模样。他鼓起勇气,向前走出几步,说道:“要不我去跟那三个人道歉?书院都说那个李长英是儒家的贤人了,连大隋皇帝都很器重,而且还说他是中五境的神仙,我们打不过他的。” 李宝瓶像是被踩中尾巴的炸毛小野猫,转头死死盯住李槐,愤怒道:“道什么歉?李槐你怎么读的书!如果先生和小师叔在这里,要被你气死!” 李槐吓了一大跳,可这次没有躲起来自己哭,而是梗着脖子呜咽道:“一切都是因为我,才害得林守一受伤。我知道这件事情没完,我不怕被人打死,可是李宝瓶你怎么办?如果陈平安知道你因为我受了伤,一定会恨死我的,肯定这辈子都不会理我了……” 李槐终于放声大哭起来,不管怎么伸手擦拭,都止不住眼泪。 当李宝瓶看到李槐的伤心样子,一些到了嘴边的气话被她咽回肚子,闷闷不乐道:“李槐,这事情你没错,就不要道歉。你放心,就算我吃了亏,小师叔也不会怪你的。”说到这里,李宝瓶眼神坚毅地望向李槐,“因为如果小师叔在这里,他一样会跟你说:‘李槐,你是对的!’” 一想到陈平安,李槐就更加伤心了,蹲在地上号啕大哭,泣不成声道:“书院都是坏人,陈平安在的话,一定不会让林守一受伤的,也不让李宝瓶你被人骂……” 浑身草药味的林守一轻轻叹了口气,没有睁眼,只是露出苦笑。他知道,这件事情背后肯定有人在推波助澜,他想不明白那些庙堂上的阳谋、家族幕后阴谋,但是如果陈平安真的留在书院,可能事情会闹得更大……但是哪怕是那样,至少屋子里三个人绝不会这么茫然,像是少了主心骨,做什么好像都不对,因为做什么都会觉得心里没底。 他们习惯了陈平安在身边的日子。 这几天,林守一躺在病床上,想了许多事情。直到现在,才明白那么多个惊心动魄的抉择,比如棋墩山,比如嫁衣女鬼,比如面对朱鹿的刺杀,陈平安肩膀上挑着什么分量的担子;也明白了那些个看似不痛不痒的决定,比如今天谁来生火做饭、谁来守夜、该怎么挑选路线、哪些风景名胜必须要去瞧一瞧,等等等等,是何等烦琐磨人。 一个调侃的嗓音在门口响起:“哟,咱们李槐李大将军哭得这么伤心啊。” 林守一睁眼望去,笑道:“你来了啊。” 李宝瓶看到那个熟悉身影后,满脸纠结。 李槐转过头,怔怔看着身材苗条的黝黑少女,抽了抽鼻子,继续低下头抽泣。 谢谢斜靠房门:“打不过就忍着呗,多大点事。” 李宝瓶欲言又止。谢谢叹了口气:“没办法,就算你把祥符刀借给我,我也打不过那个叫李长英的伪君子。” 说到这里,她有些无奈。若非那些阴险毒辣的困龙钉禁锢住了她的大部分修为,她谢灵越也不会如此束手束脚。 突然,谢谢转过头去,有些惊讶。 一个不速之客缓缓走来,双手拢袖,笑眯眯站在门口,把身边站着的谢谢、蹲着的李槐、坐着的李宝瓶、躺着的林守一都看了一遍,这才柔声笑道:“别怪我姗姗来迟啊,之前我觉得你们能够应付的。” 林守一重新闭上眼睛,显然不太待见这个心思深沉的卢氏遗民。 于禄对此没有恼火,不过收敛了笑意:“我这趟来,就是想问一个问题:如果陈平安在这里,他会怎么做?” 李槐没来由想起绣花江渡船上的风波,低声道:“陈平安会先好好讲道理。” 李宝瓶神采飞扬:“讲完了道理,如果对方还是看似讲理其实根本不讲理,小师叔就会再用拳头讲道理!” 林守一嘴角翘起,不露声色。 于禄“哦”了一声:“那我就懂了。”他就这么转身离去,云淡风轻。 谢谢皱眉问道:“你要做什么?” 于禄背对着她,摆摆手,潇洒离去:“来的路上,都是陈平安守前半夜,我负责守后半夜。以前是这样,以后也该是这样。” 李槐有些蒙。 李宝瓶瞪大眼睛,望向林守一:“于禄不会是要去找那伪君子的麻烦吧?” 林守一半信半疑道:“不至于吧?” 谢谢纳闷道:“可我觉着挺像是找碴去的啊。” 李长英喜欢读书,也擅长读书,不但过目不忘,而且能够举一反三,是真正的读书种子。所以山崖书院的崭新藏书楼,是他最喜欢待的地方。 书楼并无夜禁,这天深夜,李长英独自秉烛夜读,突然抬起头,笑道:“你是于禄吧?找我有事吗?” 于禄双手笼在袖中,习惯性微微弯腰,笑眯眯点头:“有啊。” 一袭儒衫、玉树临风的李长英站起身,满脸笑意:“请讲。” 于禄从袖中伸出一只手,高高抛给李长英一只袋子,其内装满了银子。 李长英疑惑道:“这是?”他骤然间身体紧绷,如临大敌。 只见那个给人印象一直是彬彬有礼、人畜无害的高大少年缓缓前行,笑容灿烂:“你买药的钱。如果不够,容我先欠着啊。” 李长英内心充满警惕,体内一股浩然气油然而生,充沛双袖,微微鼓荡。这位大隋最年轻的儒家贤人仍是和颜悦色道:“我知道你与李槐他们是一起远游的同乡学子,你如果是为他们打抱不平,可以,但是能否说完道理再打?你若是说赢了我,我便是不还手,任你打上两拳,也心甘情愿。” 但是于禄依旧脚步不停,笑脸不变,不过说了一些让李长英莫名其妙的话:“负笈游学时的守夜,向来是我守后半夜,所以说道理这件事先放着,以后你若是有机会,遇见了李宝瓶的小师叔,自己问他。我今夜不跟你讲这些。” 两人之间仅有五步之隔。 于禄一步踩出,步伐稍大,同时笑道:“开打了,小心点,别给我轻轻松松一拳打得半死,到时候害我赊账太多。跟某个家伙借钱,想要不还,得是他很要好的朋友才行,我还不够格。” 跋扈至极的话音刚落,随着于禄第二步重重踏出,李长英感觉到地面传来一声沉闷声响。由于劲道只往地底渗透,全然不在地面流散,所以显得台面上的气势并不惊人。但越是如此,李长英越是感到震撼。这一步,就看得出眼前高大少年的斤两了,绝对是一名最低四境的纯粹武夫,不容小觑。 虽然心思流转,不耽误李长英体内气机如洪水决堤,迅猛倾泻。练气士养气、炼气两者合一,天生拥有武道内家拳的优势,兼具修身养气,故而远比武夫长寿。尤其李长英自幼便有一桩大福缘,崭露峥嵘后,很快得到一位大隋练气士宗师的青睐,授以长生秘术,境界攀升一日千里,如今尚未及冠,已是第六境洞府境的卓然修为。如果说山崖学院内的林守一只是一块尚待验证、仍需雕琢的上好璞玉,那么李长英就是一块已经成形的玉璧,内外晶莹。 练气士的五六、九十之差,武夫的三四、六七之别,皆是巨大的鸿沟。 眼见着于禄杀至眼前,李长英先做了个隐蔽手势,然后潇洒后退数步,双指并拢立于胸前,如剑修摆出立剑式,简简单单一个手势,隐约之间已经有了几分宗师风范,给人感觉正大光明。不但如此,书楼之内,丝丝缕缕的淡青之气突然之间活了过来,如鱼得水,疯狂涌向李长英。 第六境洞府境,即是府门洞开,即开窍纳气,开始从天地间汲取灵气。人体三百六十五个窍穴,就像三百六十五个天然而生的洞天福地,这也是为何说人是万灵之长的原因。为何世间精魅妖怪个个削尖了脑袋先变幻人形,才继续修行?根源在此。 除去人诞生之际就自然而然开启的“七窍”,男子只需要再开九个窍穴就可以跻身下一个境界,女子却需要开窍十二才能进阶。很多女修士境界不会太高,中五境靠后的数量相对稀少,就因为很多人被挡在这里。不过福祸相依,女子一旦在此境界开窍越多,在之后中五境的收益就越丰。 李长英轻声道:“起阵。” 话毕,他的四周出现了一把把晶莹剔透的无鞘长剑,环绕一圈,高低不同,十数道剑气缓缓旋转。这些“三尺青峰”由李长英的灵气凝聚而成,虽然尚未凝为实质,但已是枪戟森然,令人望而生畏。 于禄的应对既简单又霸道,拳走直线,如铁骑凿阵。 李长英一笑置之,双指指向于禄。身前三道剑气随之倾斜,想要以剑尖抗衡。 于禄骤然加速,一步踩得地面砖块崩碎,一拳破空,剑气也瞬间崩碎。 三道剑气还没来得及列阵示威,就在“变化阵形”的途中给于禄三拳打烂。 李长英心中微动,横向移去数步,依然不急不缓,挪步之间充满了儒家书生的写意风流,与此同时,剩余剑气列阵于身侧。 于禄一记鞭腿横扫而至,所有剑气在李长英左侧同时炸开,空气中涟漪流荡,使得李长英视线有些模糊,如同对着市井百姓家常所用的劣质铜镜。 李长英有些恼火。这于禄何至于如此痛下杀手,咄咄逼人? 他冷哼一声,在方寸之间脚踏罡步,在那记迅猛凶狠的鞭腿扫中肩头之前就已经移形换位,来到了先前于禄起步的地方,两人位置交换。 于禄气海下沉,瞬间落地,脚尖一点,蜻蜓点水似的向前飞掠,悄无声息。 他的速度快到超乎想象,以至于李长英想要向天地借取气机都成了奢望,只得暂时以体内自身孕育的灵气,不再避其锋芒,双拳轰向那个不依不饶的高大少年。虽是练气士,可此刻的李长英气势如虹,无论是杀伐气势还是体魄雄厚,完全不逊色四五境纯粹武夫的倾力一击。 李长英先是以剑修手段防御,又以道家缩地神通转移,当下干脆再以兵家技击正面迎敌,让人大开眼界。走的路数,仿佛是集百家之长,熔铸于一炉。 野心很大,志向很高。 朴实无华的两拳对撞,拳头硬撞拳头。空中只有一声巨响。 于禄岿然不动,李长英倒退数步,双臂下垂,脸色微白,满脸匪夷所思。 于禄继续欺身而近,根本没有见好就收的迹象。 书楼内响起一声苍老叹息,距离两人交手的地方足足有二十余丈距离,隔着许多书架,起始于一堵墙壁下。 之后,一道雪白剑光亮起。三尺白光急速前行,绕过一排书架,在走道自飞之后,又绕过书架,风驰电掣地越过李长英身侧,直扑于禄。 于禄脚步不停,在千钧一发之际整个人侧身躲过那把白虹飞剑,以一种诡谲姿势继续前奔。 那个苍老嗓音透出一丝怒意:“还不收手?” 与于禄擦肩而过的三尺虹光微微停滞,并不掉转剑尖,就那么以剑柄为剑尖,倒退而飞。 显而易见,那名身形隐匿于暗处的年迈剑修知道哪怕是他娴熟如意的御剑神通,一旦掉转飞剑,这些许时光的耽搁,依然极有可能会贻误战机,害得那个大隋的读书种子真正受伤,所以顾不得讲究什么剑术风范,飞剑以更快速度掠向于禄后背。 于禄身形跃起,一脚踩在右手边的书架上。 这一层书楼内,许多书架同时微微震动,零零散散,四面八方,所有记载有那句圣人教诲的古书之内全部飞出一串白色文字,或大或小,或楷或篆或行书,刹那之间,全部来到李长英身前,最终变成一条文字溪流缓缓流淌,熠熠生辉。溪水虽小,却散发出神圣浩大的气息。 身形在空中迅猛坠落的于禄脸色如常,借势向前,不但躲过了后方笔直而至的凌厉飞剑,对着李长英的脑袋就是一拳砸下。 打得溪水拦腰截断,打得所有文字粉碎! 于禄一脚踹中李长英的腹部,李长英就这么被踹飞出去数丈,摔在两排书架间的过道上,落地后仍然倒滑出去一丈多,足可见这一脚的力道之大。 一名灰衣老者出现在李长英身侧,那柄无功而返的飞剑在老者肩头附近悬停,剑尖指向过道对面的凶手。老者蹲下身,脸色慌张,赶紧为李长英把脉,发现并无性命之忧,这才松了一口气。这倒地不起的年轻贤人可是大隋中枢重臣都要以礼相待的后起之秀,将来更是毋庸置疑的大隋栋梁。 他忍不住怒目望向于禄:“年纪轻轻,怎的如此心肠歹毒!你知不知道……” 但他很快就停下训斥,因为那个高大少年依旧缓缓前行,哪怕伤了人,哪怕他已经现身,依旧没有停手的意思。 于禄抖了抖手腕,袖子微微晃动,这才继续双手拢袖,就这么闲庭信步于过道之中,微笑道:“道理啊,在于李槐尚未找到的泥人儿,在于李宝瓶听入耳朵的那些辱骂,在于该道歉的人一个屁都没有放。”于禄略微停顿,看似步伐缓慢,实则距离以极快速度拉近,“而不在于洞府境李长英一句轻描淡写的‘莫要做意气之争’,当然更不在于观海境老前辈您这把……总是姗姗来迟、慢上一步的飞剑。” 老者给于禄这些混账话挑衅话气得须发倒竖,赶紧给李长英喂下一颗丹药,这才站起身,气极反笑:“好好好,老夫倒要看看等下你小子躺在地上了还有没有道理要讲。” 于禄笑眯眯摇头道:“我输了,当然不会有任何废话,到时候自然有别的家伙来帮我讲道理。嗯,可能就是会稍晚一点,谁让他暂时不在这儿呢。” 随着老者站起身,那把飞剑亦是缓缓攀高,继续悬停在他的肩侧。 不过他似乎还是不太放心李长英,低头看了眼,充满忧郁。 少年拳法极其古怪,起先李长英看似没有伤及筋骨元气,就算是他都觉得不算重伤。可是当喂下那颗品相极高的丹药后,才真正见到了玄机:李长英的气海竟是依然没有放缓速度,反而有愈发汹涌不可控制的迹象。 海水倒灌,凶险至极! 练气士的洞府境界,修成艰难,巩固起来更难,因为一旦决定开窍,就意味着人体窍穴在接纳体外灵气的同时,也会形成一种“海水倒灌”的险峻局面——因为体外灵气的攫取,必须从天地无数芜杂气机之中汲取,开窍就像是世俗世界的沙场,守城一方放弃仅有优势,主动开门迎敌,很容易被强大敌人一击而溃。一旦出现海水倒灌,人体窍穴和经脉就像城镇和道路深陷水灾,土地荒芜,从此一蹶不振。所以洞府境界是修行路上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道门槛,甚至比下五境破境跻身第六境还要来得不易,许多修士,尤其是野路子修士以及没有靠山背景的小宗门练气士,因为害怕洞府失败后彻底丧失成仙的根骨,就一直滞留在下五境的最后一个境界里。 修行一事,悖逆天道,逆流而上。尤其是“逆流”二字,当真是道尽了坎坷和辛酸。 老者作为大隋朝廷派遣给李长英的秘密贴身扈从,如果李长英境界受损,坏了大道前程,他第一个难辞其咎! 于禄笑问道:“老前辈是不是很为难?是先救李长英,还是先打趴我?” 老者气得牙痒痒。于禄这个问题,如打蛇七寸,让见惯风雨的他愈发恼羞成怒。 他是第七境观海境的练气士,并且是一名剑修。“观海”二字,取自“我登楼观百川,入海即入我怀”之意,天地灵气开始扩大人体经脉,如同最终入海的江河,又如同人间扩充驿路官道,灵气渐渐凝聚、升华,开始反哺肉身,从而使得修士延年益寿。 观海境的剑修,在东宝瓶洲一洲之内,已经当得起“剑道宗师”的美誉。 在大隋,哪怕六部侍郎这个品秩的庙堂高官有事离开京城,都未必会有这个境界的剑修保驾护航。 老者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务必速战速决,三招之内分胜负。 “既然老前辈不知道如何选择,我来帮前辈选择就是了。”而那个高大少年更加嚣张蛮横,依然是欠揍的微笑嗓音,蓄势的三步踏出,一次比一次声势惊人,砖石被踩得发出崩开龟裂声响。 你不知道该不该打,我于禄逼着你不得不打,就这么直截了当。 老者瞳孔微缩,心湖大动。只见于禄本就不弱的气势,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神魂之雄壮,仿佛有古代战场杀神英灵坐镇其中。 饶是老者脸上都露出一抹惊骇:“六境武夫?” 练气士十五境,武道九境,练气士与纯粹武夫的“同境”之争,除去剑修和兵家修士这两种练气士里的怪胎变态,若是再摒除练气士一些逆天的法宝,那么胜负几乎毫无悬念,甚至低一层武夫重伤甚至活活打死高一层练气士的事也是有的。 但是老者震惊归震惊,畏惧倒也谈不上。 因为他是积攒多年底蕴的老资历剑修,是练气士境界第七层的观海境! 如果不留退路,执意杀人,即便面对一位六境武夫,也当真是一招而已。 所以他冷笑道:“你要找死,我碍于书院规矩,不会真的让你死了,但是让你只剩下半条命,无妨!” 前冲的于禄看似殊死一搏,实则眼神玩味,在心中默念:我求你厉害一些。 第35章 弟子服其劳 舍了官道驿路,陈平安带着俩孩子一起翻山越岭。准确说来,是那青衣小童现出十数丈的庞大真身,驮着陈平安过山过水。意外之喜是陈平安发现在水蛇背脊之上一样可以练习《撼山谱》走桩,一开始经常脚底打滑,走得不伦不类,久而久之,陈平安已经可以在水蛇故意晃动身躯的前提下依然如履平地。 粉裙女童可没资格骑乘水蛇,只能背着书箱在一旁飞奔,为自家老爷拍手叫好。 这一天,陈平安寻了个山顶休憩,三人一起凑在篝火旁。青衣小童又开始叨叨:“老爷,您年纪也不小了,想不想收几房小妾美婢、通房丫鬟啊?” 陈平安双手靠近火堆,摇头道:“不想。” 青衣小童伸手探入火堆,抓取一缕火焰,然后一点一点掐灭,发出黄豆崩碎的清脆声音:“为啥?老爷您放心,人家不但不收聘礼,还愿意自己带着丰厚嫁妆过来!这种买卖,老爷都不动心?” 陈平安笑道:“不动心。” 青衣小童一头雾水,掐灭了一团火焰,又抓来一把:“到底为啥啊?”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青衣小童啧啧道:“原来老爷有心爱的姑娘了啊。” 陈平安瞪了他一眼。 青衣小童小声嘀咕道:“老爷您喜欢姑娘又不丢人,喜欢爷们儿才让人瘆得慌……”他突然满脸异彩,矫揉做作,扭扭捏捏道,“老爷,您看我其实眉清目秀的……” 陈平安头皮发麻,伸手一挥,发号施令道:“消失。” 青衣小童一边跑向远处一边对粉裙女童凶神恶煞道:“傻妞儿,有没有偷偷带着胭脂水粉,借我用一用!” 陈平安伸手抚额,这日子有点难熬。 之后陈平安像往常一般,找到青衣小童切磋武道,用以砥砺体魄。 别看青衣小童言行举止不着调,但是对付一个武道二境的陈平安绰绰有余,哪怕陈平安的境界远胜寻常武夫,可对于天生体魄坚韧的蛟龙之属而言,陈平安打在青衣小童身上的雨点拳头不痛不痒,倒是他的拳头一旦打中陈平安,那就是山崩地裂的效果。起先青衣小童没拿捏好力道,害得陈平安被一拳打飞出去老远,直接撞断了一棵大腿粗细的树木,吓得青衣小童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可是等到陈平安痊愈之后,依旧要青衣小童继续喂拳。 今天,陈平安刚刚起了一个拳势,尚未真正出拳,青衣小童就已经满地打滚,一口气滚出去几十圈。 青衣小童站起身,拍打满身灰尘,赞美道:“老爷好刚猛的拳罡,太吓人了。” 粉裙女童蹲在远处,看得目瞪口呆。只听说这条御江地头蛇性情暴戾,想法简单,修为高深,没听说是这么个臭不要脸的家伙啊。 陈平安习以为常,叹了口气,认真道:“别闹了。” 青衣小童立即做了个金鸡独立的姿势,双手乱挥,口里发出咿咿呀呀的怪声。 陈平安黑着脸,转身坐回火堆。 青衣小童手忙脚乱地飞奔回他身边,赔笑道:“老爷别生气,等下我一定认真。” 陈平安摆摆手道:“跟你没关系,我就是想到一些事情,心静不下来。” 青衣小童“哦”了一声:“那就等老爷心静下来再说。” 深夜时分,东华山山脚,山崖书院,有一名白衣少年开始缓缓登山,不断唉声叹气。 有个嗓音在他心头悄然响起:“你来做什么?” 崔东山没好气道:“我家先生有事,弟子服其劳。” 一个腰间别着红木戒尺的高大老人站在半山腰的文正堂,眯眼打盹。 东华山在皇帝陛下那次御驾亲临之后,就已经撤去所有谍子密探,就连一位十境练气士都只是在东华山近处隐藏,不可轻易踏足书院,这是大隋对山崖书院给予的尊重,或者说是大隋皇帝对老夫子茅小冬的信任。 崔东山在山脚书院门口递交了通关文牒,一路走到文正堂,往大堂内探头探脑一番,便打死不往里走了,站在门槛外头气呼呼道:“茅小冬,你是成心恶心我还是想坑害我?你今儿撂下一句明白话,如果我不满意,这就拍拍屁股走人,以后再也不来这山头碍你的眼!” 茅小冬犹然闭着眼睛,满脸淡漠,开口道:“你要么进去敬香,要么把事情掰扯清楚,否则我只要看你一眼,我就是孙子。” 崔东山一屁股坐在门槛上:“你就算愿意给我当孙子,那也得看我收不收啊。啧啧,也不知道当年是谁挂着两条鼻涕虫跟我学下棋,然后打了一万年的谱,到最后还是就算我让了两子也依旧被我杀得脸色铁青、双手颤抖,恨不得举棋不定,拖延个一百年。” 茅小冬淡然道:“围棋只是小道。” 崔东山讥笑道:“‘弈之为数,小数也’?哟呵,谁不知道你茅小冬在不成才的那拨记名弟子当中,学问做得稀拉,可最是尊师重道,侍奉老头子比亲爹还亲爹,怎么开始推崇别家圣人的道理了?尤其这位圣人还是老头子的死对头。怎么,你围棋学我,做人也要学我?” 始终闭目养神的茅小冬冷笑道:“我再跟你歪理半句,就是你儿子。” 崔东山眼珠子一转:“我这趟来东华山就是无家可归,暂住而已,你茅小冬如今贵为书院副山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不想看我就别看嘛,你眼不见心不烦,我也逍遥自在,皆大欢喜。” 茅小冬嗤笑道:“就你那无利不起早的性子,我怕过不了几天,书院就要被你害得给大隋拆掉了。你要跟大隋较劲,我不拦着,但是你别想着在东华山这里折腾。书院就是书院,是做道德学问的地方,不是你崔瀺可以随便拉屎撒尿还不擦屁股的地儿!” 崔东山皱眉道:“你没有收到我的那封密信?就是里头有一颗棋子的那封。” 茅小冬点头道:“收是收到了,但是没拆开,赶紧丢火炉里,然后跑去洗手了,要不然我都不敢拿起筷子吃饭。” 这话说得足够难听,只是崔东山半点不恼,站起身来到茅小冬身边,嬉皮笑脸道:“小冬啊,我这次来真不是为了啥谋划来的,就是好好读书,没事晒晒太阳,陪你下下棋,顺便照顾那帮骊珠洞天来的孩子。” 茅小冬呵呵笑道:“信你?那我就是你祖宗。” 崔东山这下子有些纳闷,指了指自己鼻子:“做我祖宗咋了?坏事吗?你占了多大便宜啊。” 茅小冬扯了扯嘴角:“是你祖宗的话,还不得气得棺材板都盖不住?我自然不愿意当啊。” 崔东山怒道:“茅小冬!你差不多就可以了啊!” 茅小冬闭着眼睛摇头道:“不可以。” 崔东山用手指点了点他:“想打架?” 茅小冬蓦然睁开眼睛,气势惊人,如寺庙里的一尊怒目金刚:“打架好啊,以前在大骊是打不过你,现在嘛,我让你一只手!”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你现在是我孙子了,孙子打爷爷不合适吧?” 茅小冬伸手按住腰间戒尺:“打死你之后,给你烧香便是。” 崔东山赶紧伸出一只手:“打住打住,老头子和齐静春都要我捎句话给你,你听过再说。” 茅小冬眯起眼,一身杀气比起睁眼瞬间有增无减:“小心是你的遗言。” 崔东山嘴唇微动,茅小冬听过心声之后,紧紧盯住一身修为不过第五境的白衣少年,尤其是他的那双眼眸。人之双眼,之所以被誉为灵气所钟,就在于若说心境如湖,那么眼眸就如深井的泉眼,身正则清,心邪则浊。 如果茅小冬是在大骊的旧山崖书院遇上大骊国师崔瀺,那么根本不会多此一举,因为两人的境界差距摆在那里,让他看再久,也看不出名堂。可如今形势颠倒,换成了他茅小冬在修为上居高临下,当然就不同了。关键是他们曾经位于同一条圣人文脉,相对会看得更加清晰。 茅小冬收起视线,大踏步离去。 崔东山笑问道:“你干啥去?不再聊聊?” 茅小冬冷哼道:“赶紧洗眼睛,要不然得瞎!” 崔东山伸手掸了掸衣襟,沾沾自喜道:“我这副少年皮囊,确实是倾国倾城。” 茅小冬停下脚步,就要转身动手打人,毕竟他想打死这个欺师灭祖的王八蛋已经不是十年二十年了。 崔东山袖中掠出一抹细微金光,蓄势待发。他震惊道:“你真要动手打人啊?咱们儒家圣人以德化人,君子以理服人,虽说你茅小冬被师门牵累,到如今还只是个贤人身份,可贤人也没有卷起袖子干架的说法啊。” 茅小冬大步离去。崔东山快步跟上,双手负后,飘逸非凡,纠缠不休道:“李宝瓶他们在这边求学如何了?有没有让书院鸡飞狗跳?” 茅小冬没好气道:“有。” 崔东山脸色阴沉:“该不会是有人想要杀鸡儆猴吧?” 茅小冬冷笑道:“我还以为是国师你暗中作祟,试图离间书院和大隋的关系,让大隋皇帝下不来台,好彻底断了山崖书院的文脉香火。” 崔东山有些尴尬,抬起手臂挠挠头,干笑道:“京城的老家伙做得出来这种勾当,我可不会。我如今时时将心比心,事事与人为善,改正归邪……哦不对,是改邪归正很久了。” 茅小冬叹了口气,仰头望向东华山之巅的凉亭,嗓音不重,但是语气坚定道:“崔瀺,你如果胆敢做出有害书院的事情,只要一次,我就出手杀你。” 崔东山浑然不放在心上:“随你随你,你开心就好。你先说说看到底怎么回事。如今我比你惨,真不骗你,天底下谁敢跟我比惨?小冬你啥时候心情不好了,我可以给你说道说道,保管你心情大好。不过记得带上几壶酒,大隋皇帝不是个小气的,肯定赏赐下来不少好酒。” 茅小冬眼神古怪地斜瞥了眼白衣少年,摇摇头,继续前行,然后将大致情况说了一遍。尤其是最后一场书楼之战,于禄一人对阵两人,结果双方两败俱伤,三人竖着进去,到最后全部横着出来了,这下就算是副山长茅小冬都压不住这个天大消息。 当晚,身穿公服的大隋礼部尚书和一个身穿鲜红蟒衣的宫中貂寺,加上那位潜伏在东华山附近的十境修士联袂登山。 只不过茅小冬面对三人,只说这件事情他自会给大隋皇帝一个交代,其余人等,任你是藩王还是尚书,都没资格对书院指手画脚。三人上山其实并没有半点兴师问罪的意思,可茅小冬依旧不近人情,态度强硬至极,让三人碰了一个天大的钉子。那个十境练气士当场就要动手,所幸被礼部尚书给拦住了,一同火速下山,进宫面圣,顺便还带上了老剑修和李长英两人。他们当时已经能走,但是气色糟糕,如大病未愈。 茅小冬最后问道:“你以什么身份待在这里?” 崔东山毫不犹豫道:“如果你看过我的密信,就会知道于禄和谢谢两人的身份。可以泄露其中一人的,比如来自卢氏王朝山上第一大门派的谢灵越,我就以她的师门长辈身份现身好了;如果是于禄,那我就是卢氏皇宫的隐蔽看门人之一。放心,两个身份我都做好准备了,滴水不漏。” 茅小冬仍是不太放心,忧心忡忡道:“大隋的谍报可不比大骊差。何况大隋与卢氏王朝世代交好……” 崔东山一句话就让他不再说话:“我是谁?” 两人分别之际,积怨已久的茅小冬忍不住骂道:“你是谁?你是我儿子!” 崔东山“哎”了一声,乐呵呵喊道:“爹!” 茅小冬愣了愣,气恼得咬紧牙关,身形直接一闪而逝。 崔东山喊道:“那帮孩子住哪儿呢,爹您告诉我一声啊!” 夜深人静,无人回应。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我自己挨家挨户敲门找过去,谁怕谁啊。” 文正堂内,茅小冬去而复返,站在堂下,敬完三炷香后,伤感道:“先生、师兄,为何要如此,我如何都想不明白!我知道无论什么都比不上你们二位,你们既然如此做,自然有你们的考虑,可……”他说到这里,沧桑脸庞上隐约有些泪痕,“可我就是心里有些不痛快。” 崔东山当然不会当真傻乎乎一扇门一扇门敲过去,他脚尖一点,掠到一间学舍屋顶,环顾四周,看到有几处犹有灯火光亮,便向最近一处掠去,踮起脚尖趴在窗口,便听到了哗哗水声。他不急不缓戳破窗户纸,果然看到了一幅“美人沐浴图”,只可惜那女子的身材实在是不堪入目,在他觉得瞎了自己狗眼后,站在水桶内的少女尖声大叫起来。 崔东山还不走,站在原地抱怨道:“干啥干啥,是我吃亏好不好!” 砰然一声,窗户上水花四溅,原来是水瓢砸了过来。 崔东山已经揉着眼睛飘然离去,念叨着:“眼睛疼。” 身后是愈发尖锐的喊叫声,附近学舍不断有灯火亮起。 崔东山凭借记忆,一间间学舍找过去,最后总算找到了要找的人。很凑巧,李槐、李宝瓶、林守一、于禄四个人都在。 于禄侧身躺在床上,虽然脸色雪白,可是精神不错。 李槐坐在床头,低头看着自己脚上那双草鞋,心事重重。 李宝瓶和林守一相对坐在桌旁,各自看书。 崔东山推门而入,大笑道:“开不开心,意不意外?” 李宝瓶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喜出望外道:“小师叔呢?” 崔东山跨过门槛,用脚关门,坐在李宝瓶和林守一之间的凳子上,翻白眼道:“先生没来,就我孤苦伶仃一人。” 李宝瓶起身跑去门口,打开门张望了半天,没瞧见小师叔的身影,这才有气无力地坐回原位,趴在桌上,无精打采。 林守一放下《云上琅琅书》,小心翼翼用那根金色丝线捆好,收入怀中后,欲言又止。 崔东山自顾自倒了一杯茶水,一口喝光,摆手道:“事情我都知道了。” 他对林守一笑道:“去把谢谢喊过来,就说他家公子需要人端茶送水。” 林守一犹豫了一下,崔东山急眼道:“干吗,你偷偷喜欢谢谢,怕我要她今夜暖被窝?是你眼瞎还是我眼瞎啊?” 林守一无奈起身,离开学舍去喊谢谢。 崔东山望向病恹恹的李槐,微笑道:“李槐啊,别伤心啦,陈平安听说此事后夸你呢,说你胆子大,有担当,是条响当当的好汉了。” 李槐蓦然抬起脑袋:“真的吗?” 李宝瓶冷笑道:“你傻啊,小师叔离开大隋京城这么久了,怎么知晓书院近期的事情?而且小师叔会这么夸奖一个人吗?他至多笑一笑,至多至多就是朝你伸出大拇指。”小姑娘突然直起腰,双手环胸,“小师叔的称赞褒奖,都留着给我呢!” 李槐有些黯然。他犹豫了半天,低着头,像是在对那双草鞋说话:“我要不搬过来跟林守一住吧?” 李宝瓶转过头:“李槐你怎么还是这么??凭什么是你搬,要搬也是那三个家伙搬!”她突然也低下头,重新趴在桌上,“算了,我没资格说这些。” 于禄艰难起身,李槐赶紧帮着搀扶。 于禄背靠墙壁,盘腿而坐,歉意道:“没办法迎接公子。” 崔东山理也不理他,打量着学舍内的简朴装饰,沉默片刻后,对李宝瓶说道:“李槐搬来这里是对的,这跟胆小胆大没关系。继续留在那边是下策,搬来这里是中策,搬去李长英学舍才是上策。” 这个时候,林守一带着谢谢回到这里。黝黑少女看到崔东山后,显然充满了畏惧,只敢站在门口。 李宝瓶疑惑道:“为何是上策,我晓得。下策怎么说?” 崔东山手指旋转白瓷茶杯,缓缓道:“偷窃东西、欺辱李槐,这是不懂事的孩子能干出的事,不稀奇。而且少年血性,最不讲理。你们没接触过真正的江湖,那些个愣头青游侠儿,一言不合就能杀人全家,事后被官府抓起来砍脑袋,猜猜他们会怎样?在刑场上,刽子手哪怕已经盯着他们的脖子,想着如何下刀,可那些家伙仍然一个个得意扬扬,毫无悔意。你以为他们怕死吗?杀人不手软,被杀不低头,人家就是这么厉害。” 李槐听得入神,只觉得那些人脑子是不是坏掉了,世上真有这么不可理喻的人? 崔东山笑道:“所以那些孩子哪怕认了错,回头再给父辈们揍得屁股开花,也始终憋着口恶气。若是再给旁人不怀好意地激上几句话,说他们可是国公、侯爷之子,这般憋屈,对得起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吗?还有那个大隋开国元勋之后,就会被说他们家那幅祖宗画像如今还挂在大隋的紫霄阁里头呢。” 于禄微微点头。身为卢氏王朝曾经的太子殿下,他对此并不陌生,可能是屋内所有人里最能理解崔东山说法的一个。 崔东山呵呵笑了两声,继续道:“然后他们就会觉得别人说得对了。他们在自家地盘还这么孬,以后怎么混?岂不是连累家族一同沦为整个京城的笑话?于是就在某天大半夜,直接拿刀抹开李槐的脖子了。可能那三个钟鸣鼎食的世家子弟做不到游侠儿死到临头还能像个英雄好汉那一步,可若真到了那时,李槐都死翘翘了,他们反悔与否、是不是吓得尿裤子,还有意义吗?” 李槐听得面无人色,于禄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他转过头,只可惜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崔东山放下茶杯,轻轻一磕桌面:“除了那些真正的意气用事之外,注定有很多盘根错节的利益之争。有人投石问路,有人煽风点火,有人浑水摸鱼。但是没关系,我来了嘛,接下来你们就安安心心求学,其余事情都不用管了。” 学舍内所有人都心情复杂。崔东山哈哈笑道:“怎么,不信啊?是不信我有这个本事呢,还是不信我有这份好心?如果是前者,你们大可以拭目以待;如果是后者……好吧,我先生陈平安因为担心你们会被欺负,这一路走得就没真正静下心来,所以跟我做了一笔划算买卖,要我来看着你们。现在总该相信我了吧?” 他望向李宝瓶:“真正的江湖侠气,从来不在于逞一时之快。” 又望向林守一:“山高水远,来日方长。这辈子跟人结仇,真要觉得不舒坦,那就先对付了仇家,然后接着欺负人家的儿子、孙子、曾孙子嘛。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最后望向李槐:“记住喽,修行之人,报仇也好,报恩也罢,一百年都不算长。” 崔东山自顾自拍了拍手掌:“好了,正事我已经说完了。” 他又一拍脑袋:“对了,小宝瓶,我和先生路过一处山岭的时候,运气好,遇到了一大群搬家的过山鲫。然后我那位先生听说万条过山鲫之中就有可能出现一条通体金黄的老祖宗,愣是拉着我傻乎乎蹲在树上苦等了一个多时辰,才找着了一条故意滚满泥土的金黄过山鲫。” 李宝瓶瞪大眼睛站在了凳子上,然后蹲下,好像这么一来,就可以距离小师叔和那条过山鲫更近一些。 崔东山摇头晃脑道:“他下了树后,一路摸爬滚打,好不容易抓住那尾珍稀鲫鱼,本来是想着赶紧送给你的,可是过山鲫离水最多半个月,便是手中那一尾,撑死了也不过月余。若是跟驿站那边的人实话实说,求着他们隔三岔五放入水中饲养一段时日,陈平安实在不放心,怕他们见财起意,担心送着送着就连人都跑了,让你白欢喜一场。所以他说到了家乡后,去拜访你大哥、帮你报平安的时候,先放在你大哥那边养着。” 李宝瓶两眼放光,哪里还有先前半点颓丧神色,一下子又变成了那个初出茅庐、负笈游学的小姑娘。 崔东山叹气道:“小宝瓶啊,我家先生对你那是真好,什么好东西都念着你。嘿,我就不明白了,就先生那炖肉煮鱼连油盐都不肯多放的吝啬脾气,到了你们这边,咋就这么不把真正的宝贝当宝贝了?他也不傻啊。” 好嘛,这话一出,红棉袄小姑娘使劲皱着小脸,嘴角用力往下,这是要哭。 崔东山赶紧解释道:“别哭别哭,过山鲫是不能通过驿站送来书院,书信还是可以的。在大隋边境的驿站,陈平安给你们都写了信的,估摸着十天半个月就能到这儿,到时候是哭是笑,你们这些小祖宗自个儿看心情。” 他最后无可奈何道:“陈平安还说啦:‘我的学生崔东山呢,还是个大坏蛋,千万别信任他,但是遇上事情,找他帮忙是可以的。’” 他这番话说出口后,李宝瓶三人信了大半,便是于禄和谢谢都信了四五分。 李槐跟着林守一去学舍休息。李宝瓶回自己的学舍,半路跟两人分道扬镳。 崔东山在三人离去后,稍等片刻,又喝了一杯茶水,这才带着谢谢离开于禄住处。 少女紧绷心弦,小心翼翼跟在白衣少年身后。 没了李宝瓶三个孩子在场,崔东山面无表情,头也不转,冷声问道:“为什么面对李长英没有出手?是不敢还是不舍?” 谢谢老老实实回答:“回禀公子,两样都有。” 崔东山停下脚步,对着少女就是狠狠一耳光:“一路白吃白喝,到最后就出手揍了个大隋死了爹的将种子弟?你有出息啊!你这么出息,怎么不上天啊?” 脸颊红肿的少女鼓起勇气与崔东山对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为什么要做?公子,你告诉我!” 崔东山又是一耳光甩过去:“因为你的命不值钱,还比不上李槐的一根手指头值钱!在我眼中,你更是一文不值!” 谢谢满心凄凉,咬紧嘴唇,渗出血丝。 崔东山又抬起手臂作势要打,谢谢对他畏惧至极,不敢挪步,但是转过了头。 崔东山笑了笑,竟是收回手,最后缓缓伸出去,动作轻柔地拍了拍谢谢的脸颊:“这么怕我啊,好事情。我还以为一段时间不见,你这个不要脸的小娘儿们翅膀就硬了几分,公子我是既失望又欣慰啊。” 谢谢神色麻木。 崔东山继续转身前行,突然说道:“你体内那些牢牢钉入魂魄的困龙钉,我可以帮你取出一半,那么你很快就可以恢复到洞府境。” 谢谢低声问道:“为什么?” 崔东山并未转身,毫无征兆地一脚向后踹去,踢中少女腹部。 措手不及的谢谢差点后仰倒去,一时间绞痛难忍。 崔东山神色自若道:“刚想通一个道理,跟陈平安学的。他呢,手里攥着一枚铜钱,恨不得当一两银子去开销。既然你是一两银子,我为何要当作一枚铜钱花掉呢?” 谢谢眼眶泛起一些晶莹泪花。 直白俗气的说法,而且还是全部的身家性命,仅仅与一枚铜钱、一两银子挂钩。 哪一个能够享誉王朝的修行天才,为了境界攀升,花销掉的金银不是按“座”“山”二字来计算的? 崔东山边走边揉着下巴,陷入沉思。回过神后,转头灿烂笑道:“想不想撕掉那张面皮,以真面目示人?公子今儿心情好,难得大发慈悲,以后你的名字就改回谢灵越好了。怎么样,是不是要对你家公子感激涕零?” 一直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少女不知哪里来的胆气,尖声道:“不要!” 崔东山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那个失魂落魄的少女,发出一连串的啧啧声:“还会难为情啊。” 谢谢满脸泪水地跪在地上,断断续续呜咽道:“恳请公子不要这么做……我愿意继续做普普通通的谢谢……不要撕掉这张面皮,求你了,公子……” 崔东山伸出两根手指:“二选一,撕掉脸皮,或者公开谢灵越的身份,你自己选,赶紧,小心我连选择都不留给你。” 谢谢缓缓抬起头,这一刻的凄厉眼神,如一头濒死的年幼麋鹿,她颤声道:“我选择改名字。” 崔东山摇头道:“什么家国师门,原来都比不过自己的脸面啊。行了,很快你就是卢氏王朝第一仙家府邸的谢灵越了。谢谢,快点谢谢你家公子啊。” 谢谢凄苦道:“谢谢公子。” 崔东山快步向前,一脚踹得谢谢歪斜倒地,怒道:“应该说谢谢谢谢公子!” 谢谢趴在地上,肩头微颤:“谢谢谢谢公子。”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没劲,自己回去。” 他原路返回,独自走向于禄学舍,把泣不成声的少女一个人晾在那边。 但是离去之前,崔东山撂下了一句古怪言语,只可惜少女已经听不进去了:“改了名字,就等于改了命数,接下来谢灵越会一路走狗屎运的,不信的话,就走着瞧。哈哈,摊上我这么个散财公子,真是你十辈子修来的福分啊。” 谢谢痴痴坐在原地,甚至忘了去擦拭泪水。 冬天的夜风十分冰冷。 风起于青萍之末,只是不管如何,在谢谢这边,吹来吹去,都是死灰。 等崔东山回到学舍,于禄已经坐在桌旁,脸色红润,精神焕发。见到崔东山进来,他笑着起身:“公子恕罪。” 崔东山说道:“坐吧,看在你比谢谢聪明许多的分上,嗯,天赋也好一些,就不跟你计较了。” 于禄乖乖坐下,还给崔东山倒了一杯茶,动作自如,根本就没有半点重伤卧床的样子。 崔东山接过茶杯,笑问道:“说说看,为什么会出手收尾。” 于禄坐在那里,双手拢袖,像是在取暖。又因为自己身材高大,而对面的白衣少年比他矮许多,所以便有些耷拉着肩头,显得缩成一团。他缓缓说道:“头一个原因,当然是原本觉得活着没盼头,但是这一路求学,突然又觉得有件事情还是很有意思的,所以一冲动,就做了。第二,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一路行来,我有些不甘心,总想着学以致用。可是陈平安境界太低,公子架子太大,那些魑魅魍魉都给林守一收拾掉了,其实他道行也不够看,怎么办?刚好借这个机会,把那个大隋剑修当作自己在武道上向前走一步的磨刀石。反正活着无聊,看一看更高处的风光,又不少一块肉。” 崔东山笑道:“垫脚石更确切一点。” 于禄笑着点头:“公子说得对。” 崔东山道:“继续。” 于禄想了想,崔东山笑问:“不然我来帮你说?” 于禄苦笑道:“我只要不死,以后陈平安就会觉得欠我一个人情。” 他有些紧张,但不敢奢望自己可以蒙混过关,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公子之前说我和谢谢的性情跟陈平安差了十万八千里,所以这辈子都当不了陈平安的朋友。我知道多半是对的,可心底还是有些不信,哪怕公子现在站在我跟前,我还是那句大不敬的话,要试试看。如果能够证明公子是错的,就最好了。” 于禄站起身,认命道:“实在没有想到公子会去而复还,请公子责罚。” 崔东山伸手往下按了按:“一举三得,做得很漂亮啊,我有你这样的仆役,高兴还来不及呢,责罚什么?” 于禄大大方方坐下。估计这就是他跟谢谢最大的不同。 那个少女一样聪明,只是她想要很多可能一辈子都争取不来的东西。反观这个高大少年,什么都放得下,想要拿起来的东西又不会太重,而且从来无关崔瀺的大局,所以过得更加轻松。 大骊国师崔瀺,公认棋术极高。 于禄和谢谢,与白衣少年朝夕相处,实则无时无刻不是在与之手谈。谢谢下棋下得太用力了,反而会让崔瀺觉得愚不可及,眼皮子都懒得搭一下。 于禄就像是只在无关痛痒的小地方抖搂一下他的聪明机智,玩几手崔瀺早就玩腻了的小定式,这样就会让崔瀺点点头,觉得还凑合。 谢谢心里的负担太重,看得太远,其实极为坚韧可敬。但是才逃过大骊娘娘的掌控,又沦为崔瀺的牵线木偶,则是她的大不幸。 于禄却看得清最近处的细微人心,所求不多,反而活得一身轻松。 崔东山袖中飞出那柄形状如麦穗的“金秋”,围绕着灯火飞速旋转。 于禄面不改色,笑问道:“公子这么走入书院,不怕身份泄露?” 崔东山仔细盯着那柄飞剑,轻声道:“以杀止杀,以恶制恶,知道吧?” 于禄点点头。 崔东山始终凝视着飞剑带出的金色轨迹,由于飞掠太快,剑气消散的速度远远低于生成的速度,丝丝缕缕缠绕在一起,最后像是一个金色圆球,最中央是那点灯火。 崔东山说道:“一样的道理,给大隋一个看似荒诞的理由。一个不够就两个,只要事不过三,两个应该恰到好处。” 于禄犹豫了一下,苦笑道:“第一个,不然换成我?” 崔东山斜瞥他一眼:“怜香惜玉?” 于禄叹息一声,不再说话。 崔东山笑道:“你看得清楚,是因为太近。但是你要记住,一叶障目,只看清楚一片叶子的所有脉络……” 他不再说话,闭上眼睛,换了一句让于禄出乎意料的话:“如果真能看透彻细微的最深处,也很好,好得不能再好了。要知道,这其实就是我的大道……之一!” 于禄似乎全然无法理解,就不去多想。 崔东山站起身,默然离开学舍。 在他离开很久后,于禄伸出袖中的一只手,低头望去,手心都是汗水。 那位大骊国师曾经笑言,天底下已经立教称祖的三大势力,各自的宗旨根本,无非是道法极高、规矩极广、佛法极远。那么这个极小是? 世人所谓的一叶障目,若是有人真真正正、彻彻底底看清楚了这一叶,当真还会障目? 于禄猛然抬起一只手臂,手背死死抵住额头,满脸痛苦,呢喃道:“不要想,先不要想这些。” 崔东山来到之前打死不走入的文正堂外,直接一步跨过门槛,拿起一炷香,只是一炷香,而不是按照规矩的三炷。 一手持香,另外一只手捻动香头,瞬间将其燃烧点亮。 崔东山不去看至圣先师,先看了眼齐静春的画像,最后转移视线,望向老秀才的图像,双手捧香在额头,在心中默念。而后睁开眼睛,没有半点烧香人的虔诚肃穆,将手中那炷香插入神坛上的香炉,扬起脑袋,对着那副画像嬉皮笑脸道:“老头子,跟你借一下而已,可别太小气啊。不多,就三境,三境而已,而且只在东华山用,这总行了吧?我如今已经有五境修为,由此可见,跟在你安排给我的先生身边,我崔瀺是学有所成的,对吧?如今你最得意弟子的最得意弟子遇上了麻烦,我又被自己先生托付重任,你不表示表示,说不过去吧?” 崔东山耐心等着,没有动静,香炉那炷香点燃之后,竟是半点不曾往下烧去。 他破口大骂:“老头子,你当真半点不管我了?就连报上齐静春的名号都不管用?你他娘的怎么当的先生!老王八蛋,喂喂喂,听见了吗?我骂你呢,你大爷的,真是无情无义啊……” 毫无用处。崔东山急得团团转,最后再度闭上眼睛,试探性重复了一遍,只不过这次加上了“陈平安”和“李宝瓶”两个名字。 片刻之后,香炉之内的那炷香以极快速度燃烧殆尽。 崔东山反而默不作声,沉着脸转身离去。 出门之时,从崔东山跨过门槛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练气士第九境了—— 足足高了四个境界,不是崔东山原先讨要的第八境龙门境,而是“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的第九境金丹境! 崔东山站在门槛外停下脚步,仰头望向高空,怔怔出神。 很快,他就恢复玩世不恭的表情,做了个自戳双目的动作,继续前行:“先前认你做先生,算我崔瀺瞎了眼。今儿起,老子叫崔东山,只是陈平安的学生!” 手心突然传来一阵痛彻心扉、直达神魂的剧痛,把崔东山给疼得当场跳起来,然后就这么一路蹦跶着跑远,等到他跑到山顶后,才终于消停下来。 崔东山倒抽着冷气,浑身直哆嗦,在原地使劲甩动手臂,把一个晚上睡不着觉跑来山巅赏景的书院学生给看得呆若木鸡,心想这哥们儿是发羊痫风啊? 崔东山刚要一巴掌扇死这小王八蛋,茅小冬出现在山顶,那个书院学生连忙对老人作揖,飞快下山。 茅小冬打量着崔东山,观其气象,看出深浅后,板着脸走下山去,与崔东山擦肩而过的时候冷声道:“既然如此,你就老实一点在书院待着,我茅小冬就当捏鼻子忍着粪臭了。别忘了这里是大隋京城,做事情三思而后行!” 崔东山一步飞掠到那棵千年银杏树枝头,四处眺望一番后,定睛望去,最终对着东华山附近一栋幽静宅子破口大骂:“那个叫蔡京神的老乌龟王八蛋!对,就是喊你呢,快来认祖归宗!你十八代祖宗我今儿要跟你讲讲家法祖训,快点沐浴更衣,磕头听训!” 茅小冬深吸一口气,加快步伐下山。 崔东山犹自骂骂咧咧:“孙子蔡京神,别当缩头乌龟,快点回家喊上你儿子、孙子一起来给你祖宗磕头。赶紧的,祖宗在这儿等着呢!” 东华山附近那栋宅子,一道虹光平地暴起,升至与东华山山巅齐平的高空。 蔡京神怒吼道:“找死!” 崔东山以更大的嗓门答复道:“老祖宗在这里找龟孙子,不找死!” 蔡京神继续吼:“滚出来!” 当他升空之后,以东华山为中心,四周不断有灯光亮起,由近及远,越来越多。 崔东山在众目睽睽之下,嘿嘿笑道:“乖孙儿,你快点滚进来!” 蔡京神似乎被他的言语给震惊到了,竟是一时半会儿有些发愣。 崔东山乘胜追击道:“他娘的,谁借给你的狗胆,敢欺负老子的门下弟子?蔡京神,手脚利索点,快点拿刀砍死自己。记得砍得诚心一些,砍出十境修士该有的风采!那么祖宗我就当你认错了,说不定还能既往不咎……” 蔡京神愤怒的咆哮声几乎响彻方圆十里:“茅小冬!你们书院不管这混账疯子,我来帮你管!你只管收尸便是,陛下那边,我后果自负!” 他御风而立,面朝山崖书院,一脚重重踏出,抡起手臂,最终做出一个投掷姿势。 一根雷电交织的雪白长矛呼啸而去,直刺东华山之巅的那棵银杏树。 崔东山哈哈大笑:“来得好,乖孙儿总算还知道孝敬你家祖宗!来而不往非礼也,老祖宗打赏,孙儿蔡京神好好接着!” 电矛扑向山巅大树,很快闯入书院地界的上空。 这座历经坎坷的新山崖书院虽然已经不是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但毕竟还有茅小冬坐镇其中,很大程度上拥有一方圣人小天地的地利优势。不过不知是书院自觉理亏,还是茅小冬不愿与蔡京神敌对,竟是毫不犹豫地撤去了地界防御,任由山上山外两人展开一场公平公正的捉对厮杀。 银杏树这边,亦是有一抹细微金光当空炸起,相对长达两丈、气势威严的巨大电矛,那点金光实在是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但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随着那抹金光飞出山顶,迎向那根电矛,许多原本心存轻视的行家就开始真正小心凝神了。 那柄破空而去的袖珍飞剑割裂出一条轨迹,四周竟然出现昏暗到极致的缝隙,这是传说中世间实物与光阴长河的激荡碰撞,飞剑的掠空速度、本身材质的坚韧度、其中蕴藏剑意的雄厚,三者缺一不可。 到了这个层次的本命飞剑,号称剑光一闪,万物可斩! 果不其然,那根试探意味多过一击毙命的电矛被金光瞬间击碎。 空中电光四溅,如一场绚烂火雨。 蔡京神狞笑道:“还有点道行,再来!” 这次他终于放开手脚,一根根电矛迅猛掠向东华山。 金色剑光随之大放光彩,在山巅之外划出一抹抹璀璨流萤。 崔东山盘腿坐在银杏树高处枝头,优哉游哉,手心托着个方方正正的玉玺。 他没有半点大战正酣的兴奋,反而略显惫懒无聊,心中冷笑不已:我先生不多,如今就一个。师兄弟看得上眼的不多,一生知己朋友不多,入眼的美人不多……可我法宝多啊! 那一夜真是精彩纷呈、跌宕起伏,最后小半座大隋京城人家都被惊醒,披衣出门,要么在院子里远望东华山,要么干脆爬上树枝、墙头甚至是屋顶。一场漫长的神仙打架看得十分过瘾,尤其是孩子们,一个个欢天喜地,只恨家里瓜子糕点不够吃。 两位神仙一直从大半夜打到拂晓时分,害得一宿没睡的大小官员们几乎人人都神情萎靡地去参加朝会。 事后有高人粗略统计,东华山那位来历不明的白衣仙人除了最开始的金色飞剑,之后光是露面的法宝就多达二十六件,无一不是流光溢彩、品相惊人,真是次次出手都不带重样的!有京城好事者已经偷偷将其尊称为“蔡家老祖宗”。 蔡京神所在的那个京城豪门,从上到下,像是真的刚刚认了一位自家老祖宗,第二天就没谁好意思出门。 当天,李槐就收到了那套失踪已久的小泥人儿,以及原先三名舍友姗姗来迟的道歉。那一刻,李槐既没有喜极而泣,也没有嗫嗫嚅嚅,他就是有些想念爹娘和姐姐了。 李宝瓶、林守一、于禄、谢谢,以及崔东山,他一个一个谢了过去。 林守一又去了书楼,学舍里只剩下李槐一个人。这是他第一次翘课,虽然读书不行,可之前不管受了什么委屈,哪怕给人打得鼻青脸肿,他都没有缺过夫子们的课业。但是今天,李槐蹲在学舍外,没去上课,而是晒着冬天的和煦太阳,轻轻用树枝写着一家人的名字。他这次没哭。 大隋京城,穿着寒碜的一行三人问着路,缓缓向山崖书院走去。 身材丰满却眉眼泼辣的妇人在女儿用蹩脚的大隋官话再一次跟人问过路后,气得一巴掌拍在自家男人脑袋上:“没用的玩意儿,到了书院,你就在山脚待着吧,省得给儿子丢脸!” 那个五短身材的窝囊男人背着一只大行囊,难得稍稍硬气地跟媳妇反驳一回:“还是见见吧,咱们给儿子带着好些吃食呢,你们背着上山,很累的。” 妇人气不打一处来,叉腰怒骂道:“李二,你也就这点能耐了!好嘛,我们娘儿俩都狠得下心说走就走了,你倒好,一个大老爷们儿,临了说要见一见儿子?” 妇人伸出手狠狠拧着男人的腰肉,拧了半天没动静,只得悻悻然作罢:“一身腱子肉,力气只会在晚上欺负老娘!” 李二嘿嘿笑着,妇人一脚踢过去,妩媚道:“死样!” 男女身旁,一个身材抽条如柳枝婀娜的少女没理睬爹娘的打情骂俏,只是柔柔笑着。想到马上就能看到自己的淘气弟弟,她便有些开心。 妇人突然一下子红了眼睛:“不知道槐儿是胖了还是瘦了,可千万别给人欺负了,我这个当娘的可不敢在这里骂人啊。” 李二习惯性默不作声,最后望向书院,咧嘴笑了笑。 欺负我儿子?哦,如果真有,那我李二就去会一会那位英雄好汉。多大点事? 阿良曾经调侃李槐小兔崽子是窝里横,外边?。这一点,李槐十有八九是跟他娘学的。这还没到东华山,刚瞧见山崖书院的牌楼,妇人就开始怕了,在家乡小镇骂街巷战无敌的气焰半点没剩下。倒是她男人依然走得脚步坚定,跟上山下水没两样。女儿李柳也不差,该问路问路,该道谢道谢,便是大隋京城的百姓,在东宝瓶洲北方是出了名的眼高于顶,遇上这样漂亮温柔的少女,仍是给予了最大善意。 山崖书院虽然搬离大骊,被摘掉了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头衔,元气大伤,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大隋仍然是无数士子学生心目中的圣地。 而且书院在待人接物方面挑不出任何毛病,便是三人穿着寒酸,浑身冒着泥土气,一听说是书院学子的家长,就十分客气周到。有人亲自领着他们去书院专门用来安顿远方客人的住处,然后又带着他们去塾堂找李槐。得知李槐今日缺课,就又辗转到了林守一的学舍,果然看到那个在地上拨弄树枝的孩子。 李家三口之所以能够直奔此地,在于李槐这三个孩子毕竟是原山长齐圣人的嫡传弟子,近期又折腾出那么大风波,李槐这拨人在书院的动静,例如各自性格如何、品行如何、学问大小、住在何处,几乎人人皆知。 对于大多数不掌权的书院夫子们而言,在这件事上,依然看得比较淡,并无明显的好恶情绪,更多还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教圣贤书。 当李槐听到喊声,抬起头后,看到再熟悉不过的三个身影,有些蒙,只当是自己做梦,狠狠揉了揉眼睛,这才丢了树枝站起身,一路飞奔,先与那位言笑晏晏的书院先生作揖致谢,这才仰着脑袋看着爹娘姐姐,红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亲人不在身边,有些委屈,会觉得就那样了;可当亲人真的出现后,反而就会觉得那个委屈比天还大了。 只不过李槐到底是走了好几千里路的远游之人,哪怕年纪小,跟着陈平安见过无数大山大水,从暮春走到了初冬,懂得了收敛情绪,没像在小镇那么咋咋呼呼,一下子就又开心起来,用手臂抹了抹眼睛,问道:“爹、娘、李柳,你们怎么来啦?” 领路的先生笑着告辞离去,不耽误一家人团聚。 妇人顿时如释重负,一把抱住李槐,哽咽道:“我家槐儿怎么这么黑瘦了?哎哟,娘亲的心肝都要碎了。都怪你爹,恁大个人了,都走到了老远的地方,突然说不放心你,怕你没钱吃饭,怕你生病没人照顾。我们仨一合计,就想着还是来书院看看你……” 身材矮小结实的李二就像一块黑黝黝的硬铁,此时还背着一座小山似的行囊,挠挠头,脸色尴尬道:“我只说了一句,说不知道槐儿在大隋书院吃不吃得上鸡腿,你娘和你姐就都哭了起来,怎么劝都没用,后来他们娘儿俩就……” 被揭穿真相的妇人蹲在地上,转头狠狠瞪了一眼自己男人:“滚滚滚,就你话多,你要是不想槐儿就自个儿去山脚待着。” 李二傻笑着,当然没挪步。 妇人蹲在地上,摸摸自己宝贝儿子的脑袋,揉揉他的小细胳膊,心疼道:“怎么这么瘦啊,是不是吃不饱睡不好?” 李槐立即满身豪气,咧嘴笑道:“吃得好睡得好,好得很呢。娘亲,我告诉你,这趟来大隋求学,我可是跟在陈平安他们后头,自己一路走过来的!走了好远,几千里呢,从咱们老家先走到棋墩山、红烛镇、绣花江、野夫关,再穿过黄庭国……瞧见没?”他后退一步,抬起一脚,“草鞋!陈平安给我编的,又结实又舒服。后来我想自己学来着,陈平安没让。娘亲,你猜我换了多少双草鞋?” 这个问题一抛出来,完全让妇人招架不住,哭得稀里哗啦。李柳赶紧蹲下身,轻轻握住娘亲的手。 李槐也有些慌了神,不知道这怎么就让娘亲伤心了,赶忙收起草鞋,眼珠子滴溜溜转动起来,灵机一动,大声道:“娘亲,去屋里,我给你们看一样好东西!” 到了林守一学舍,李槐啪一下将那只绿竹小书箱放在桌上,学着李宝瓶双臂环胸,斜瞥一眼姐姐李柳,再学着崔东山说话的方式,得意扬扬道:“咋样,我的小书箱哦,好不好看?羡不羡慕?” 李槐犹不罢休,熟稔地背起小书箱,绕着桌子走了一圈,把李柳给看得又心疼又好笑,赶忙帮着摘下书箱放回桌上。泪花儿在她眼眶子里轻轻打转,那张粉扑扑的鹅蛋脸上则笑意柔柔。灵秀少女独有的笑意,好似春江水暖。 李二突然问道:“这一路,没被人欺负吧?” 李槐摇头笑道:“没呢。” 妇人一听到这个就来气:“儿子给人欺负了又如何,就你那窝囊样,在老家哪次儿子受了委屈不是我这个当娘的骂回去的,你能做啥?” 李二缩着脖子小声道:“那不是在家乡嘛,街坊邻居的,大多心不坏,总不能伤了和气,到最后还是媳妇你难做人。” 妇人一拍桌子:“还敢还嘴!李二你是想造反啊?还是觉着出了趟远门,长见识了,想要抛家弃子、换个年轻漂亮的媳妇了?” 李二无奈道:“怎么会。” 妇人大怒:“那是你有贼心没贼胆,知道别的女子根本瞧不上你。上回咱们遇上那个大长腿的妖精,穿得花里胡哨的,一看就不是个正经人家,你就没偷瞧?真是丢人现眼,臭娘儿们胸口连二两肉都没有,也敢跟老娘比姿色?” 李二欲言又止,蹲在地上唉声叹气。愁啊。 那山上老妖婆看着是挺年轻,其实有七八百岁了,好歹也算称霸一方的九境得道妖修,我要不瞧她一眼,让她晓得轻重厉害,她可就要杀人吃肉了。如果你们娘儿俩不在身边,我早早一拳打杀了。 可这些乌烟瘴气的玩意儿,他哪里敢跟自家媳妇说啊。 蹲在地上的汉子一直忘了拿下行囊,所以就像靠着一座小山峰。 妇人怒吼:“东西还不快拿出来,怎么,不舍得给儿子,留着给外边的狐狸精啊!” 李二赶忙起身,打开行囊,把一堆吃食、衣物、书本堆放在桌上。 李槐好奇问道:“咱家这么有钱?” 妇人笑着解释道:“你爹傻人有傻福,咱们这趟出远门,路上你爹找着了一些草药,拿去一卖,值不少钱。娘亲还是第一次见着金子哩,金灿灿的,瞧着就让人心生欢喜。如今娘亲攒下一些家底了,不过你小子先别惦记,那可是将来帮你娶媳妇用的。” 李槐看了眼一直坐在旁边不说话的姐姐:“先给我姐当嫁妆呗,我又不急。” 妇人气呼呼道:“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生下来就是赔钱的,给她作甚?” 李柳习以为常,半点不生气。她打小就是逆来顺受的好脾气,这一点随她爹,完全不像李槐。一家四口人相依为命,儿子像娘女儿像爹,倒也有趣。 李槐摇头道:“娘,你这样的话,以后我姐就算嫁了个好人家,也非得受气。你就是运气好,找到我爹这么老实的人,啥都顺着你,要不然就舅舅那些人,如果你真被我爹欺负了,娘家人靠得住?那就是气上加气,能给人气出病来。娘,我说得对吧?” 妇人给噎得说不出半个字来。李柳嘴唇抿起,偷偷笑着。 妇人伸出手指轻轻戳了一下儿子额头,悻悻然道:“哟,长大了,就不帮着娘说话啦?” 李槐嘿嘿笑着,转头望向身边的姐姐,坏笑道:“李柳,我这趟出门,帮你找了好几个相公……” 李柳眨眨那双秋水长眸,似乎有些茫然。 妇人一巴掌拍在儿子脑袋上,气笑道:“怎么说话呢!你姐只能嫁一个!当然,如果真没嫁好,受不了委屈,那么可以离了再换,但是没有一女嫁多夫的道理。” 李槐坏笑道:“李柳,我现在跟林守一住一起哦。” 妇人疑惑道:“就是那个爹在督造衙署当官的林守一?” 李槐点头道:“就是他,跟董水井抢我姐的那个,如今可厉害了,对我也很好。以前在家乡学塾吧,我还挺讨厌他的,如今才发现他其实人很好,就是脾气冷了点,耐心不太好,比不得我的未来小师叔陈平安。” 李柳默不作声。 妇人“哦”了一声,笑问道:“你一口一个陈平安的,又是谁?是不是家里更有钱?不会是你帮你姐挑选的相公吧?” 李槐摇头道:“陈平安啊,我最要好的朋友之一,跟阿良一样。不过他不是我姐夫,年纪其实刚刚好,但是李柳配不上他。” 妇人又是一巴掌打赏过去:“什么叫李柳配不上他,有你这么说你姐的吗?你姐哪里不好了,要模样有模样,脾气也不差,一看就是个相夫教子的好媳妇,明摆着嫁给谁谁都不亏。” 李二坐在对面,脸色古怪。 李槐一本正经地说着混账话:“我说实话啊,你看我姐啊,长得……还凑合吧,家世的话,唉,提这个伤感情。” 说到这里,孩子笑道:“不过爹娘是谁,由不得我们。再说了,我们家穷是穷了点,可爹娘你们很好啊。陈平安有一次跟我一起在山上拉屎,我们俩就随便聊。陈平安说他爹娘都走得早,就让我多念着你们的好。一开始我可没多想,只当他是拉不出屎来,跟我在那儿没话找话呢,后来跟陈平安走了一路,才晓得他说的是真心话。跟你们说啊,我跟陈平安关系可好了。你们也知道我最怕鬼了,晚上憋不住,一定要拉着陈平安一起的,他从没说我烦,真的,就连心里头都不觉得我烦。这样的人,我姐配不上。” 妇人冷哼道:“陪你拉屎撒尿就是大好人啦?” 李槐开始掰手指:“除了这个,陈平安还给我做小书箱、编草鞋、做饭、洗衣服,还帮我养毛驴。我得风寒了,他大半夜跑几十里山路给我采药煮药。他还花钱给我买书、送我玉簪子、教我打拳,跟我说以后要孝顺爹娘。出了事他不骂我,反而帮着我,挡在我身前,狠狠揍那些坏蛋……根本数不过来啊。我倒是想他当我姐夫来着,做梦都想。” 妇人愕然。 李二看着那个神采飞扬到有些陌生的儿子,有些唏嘘,更多还是高兴。 妇人笑着拿出一双千层底布鞋:“这是你姐给你缝的,肯定比穿草鞋舒服。” 李槐叹了口气。妇人疑惑道:“咋了?” 李槐眼神忧伤地望着娘亲:“你们怎么不多生一个姐姐,生得更好看一些,我好送给陈平安,那我以后想喊他姐夫,或者喊小师叔,就都可以啦。” 妇人拧着儿子的耳朵:“哪有你这样埋汰自己姐姐的,气死老娘了!” 李柳笑得眼睛眯起月牙儿。她对这个自幼就无法无天的弟弟,是真的打心眼里喜欢。而且她知道,这个顽劣弟弟不管嘴上如何说她的坏话,对她终究是很好很好的,只不过外人不知道而已。 “你家俩孩子,女儿有天资,儿子有洪福。” 这是他爹在杨家铺子做事时,杨老头亲口说的。当然,其实还有半句话,李柳听过就忘了:“还有个骂天骂地骂阎王的泼妇,是你李二家门不幸。” 房门口,传来脚步声,一个容貌俊秀的冷峻少年随后出现,呆了呆,破天荒地有些脸红。 李槐唯恐天下不乱,望着林守一,指了指自己姐姐,哈哈大笑道:“我姐李柳哦,她自己登门给你做媳妇来啦。” 妇人看林守一是挺顺眼的,知书达理,不光是有钱人家的孩子那么简单,偶尔几次登门,虽然话不多,对她都很尊敬,也不会嫌弃他们家穷。而且妇人对于读书人一向有好感,总觉得以后嫁女儿一定要嫁到书香门第,哪怕女婿家里没什么钱也没关系。 李槐站在长凳上,玩笑道:“林守一,你坐我姐身边呗,反正以后就是一家人啦。” 妇人拧了他一把:“不许胡说八道。” 林守一深吸一口气,当然不敢坐在李柳身边,跟李槐爹娘客客气气地问好之后,怀里捧着书坐在了李柳对面。 相比林守一,同样是喜欢自己女儿的学塾孩子,李二其实反而更喜欢董水井一些。不过对林守一,他倒也觉得不错,只是没董水井那么合自己脾气罢了。在这个家里,将来李柳嫁人,他说话最不管用。媳妇点头,李槐认可,李柳喜欢,最后才是他李二。 之后聊到书院和东华山,知道李槐爹娘三人要在这边住几天,林守一便提议带着他们出门逛逛。 李槐偷着乐:“哟,这就当上女婿啦。” 这句话一出口,他就被他姐姐轻轻拧了一把胳膊,并且吃了他娘亲一记结结实实的栗子。 东华山风景极好,这一逛就足足逛了将近一个时辰,而且还只逛到半山腰。吃过午饭,书院两位先生主动登门来到林守一学舍,依旧是和和气气的,让妇人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在她看来,齐静春毕竟只是小地方的穷酸教书匠,人好是好,可如今到了大隋京城,真正有身份的读书人怎么可能没点脾气?自己儿子什么性子,她这个当娘的最清楚不过,她是真怕李槐被先生们视为读书没出息的眼中钉,每天除了呵斥就是打板子,李槐怎么受得了? 在一家四口陪着两位先生闲聊的时候,外人林守一安安静静坐在旁边。 李槐经历过那桩比天还大的风波后,性子变了许多,沉稳懂事多了。 至于李柳,好像是再过一千年一万年都不会变的娴静性子。她有一双特别好看的眼睛,林守一百看不厌。当然,是偷偷看。 李槐的娘亲没那么大大咧咧了,说话细声细气,跟在小镇的时候截然不同,还显得局促不安,这一点,甚至不如她女儿来得大气。李柳没有上过学塾,但是会经常去学塾接李槐放学,哪怕是遇上先生齐静春,李柳依然会不卑不亢,待人接物透着一股天然的慧根灵秀。李柳对谁都会客气而礼貌,给林守一她离你很近却又很远的奇怪感觉,同时哪怕她离你很远,在看不见的远方,却又仿佛就俏生生站在自己心头。 所以林守一很喜欢她,哪怕只是这样偷偷看她,他的心情也会尤其平静祥和。 看过了一重重的秀美山水,可只要她不在那儿,就都不是最好的山水。 至于李二,对那两位先生是客气到了极点,恨不得端茶送水,说话的时候就一直弯着腰,本就个子不高,这样一来就愈发显得矮小敦厚了。他只会劝说李槐的先生们吃东西,问题是两位先生虽然在书院地位平平,可能够在书院教书的夫子,哪一个会差了?圣人教诲,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桌上那些吃食,人家真的未必愿意多吃的,略微吃一些是礼数不假,可哪有当真把自己吃撑的道理。 如果换成是以前,李槐看到自己爹这样会觉得丢脸,但是这一次,李槐没有。 他爹是没本事,但是他爹这辈子把能给他李槐的都已经给了。 如今李槐觉得他爹不管做什么都不丢人。 不太愿意跟他和林守一说什么闲话的陈平安教过李槐类似的道理,然后一路上发生那么多的事情,让李槐不当回事地听过之后,又在心里大致懂了一些。阿良也曾经私下无意间跟李槐说过,有钱人随手送他一千两银子,跟陈平安送他十两银子,谁更好心好意,让李槐自己掂量掂量。如果对前者轻易感恩戴德,可以,是因为他还没长大,见识不多,问题不大;但如果对后者视而不见,那就是他根本没良心,是傻。 看着忙前忙后傻笑着的男人,李槐突然有点心酸,就开口让他休息一会儿。 李二起先是觉得自己做得不讲究了,可看到儿子的眼神后,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儿,就笑着站到一边,想要蹲下,但似乎觉得这样很是粗鄙不堪,蹲了一半又连忙站起身。看到自己儿子背对着两位夫子朝他做了个鬼脸,他便憨憨笑了起来,搓了搓手。跟自己孩子的先生相处,他原本确实有些紧张,这会儿就好多了。 聊完之后,两位先生就离去了,毕竟下午还要授课。一家四口加上林守一,一起将他们送到门外。 李槐下午有课,但是孩子说今天就想陪陪爹娘,保证明天开始读书会更努力更用心。书本总归没长脚,先生们肚子里的学问也跑不掉,只要好好念书,肯定是能读回来的,但是爹娘在书院待不了几天,得多陪陪。 这番乖巧懂事的言语把妇人给说得怔怔出神,看着那个满脸认真的孩子,当场就哭了起来,然后对着李二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埋怨他非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把儿子一个人留在这里吃苦。 李二对于这些飞来横祸,当然是一声不吭地受着。 林守一壮起胆子,小声询问李柳想不想去书楼看看,说书院的藏书是大隋王朝最丰富的。李柳笑着摇了摇头,说要陪弟弟。 接下来整个下午,李槐就在爹娘住处玩闹,没忘记背上那只小书箱,神秘兮兮地掏出那只彩绘木偶,说这可是他珍藏已久的宝贝,然后故意一脸心疼地送给姐姐。李柳当然不肯要,只是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就还给了李槐。李槐有些郁闷,说她是头发长见识短,不识货。李柳摸了摸弟弟的脑袋。 林守一没好意思厚着脸皮待下去,就去书楼看书,只是怎么都看不进去,最后干脆放下书,站在窗口苦等,眼巴巴等着日头西斜。 临近黄昏,李槐突然说要跟他爹说点事情。妇人就说:“什么事情不能当着我的面讲,总不会是给李柳找了相公,还要顺便给你爹找新媳妇吧?” 李槐笑着说:“我爹掉坑里这辈子都爬不出来了。” 妇人笑着作势要打,看到一大一小走向房门口的身影,又叹了口气,默默流泪。 李柳虽然长得柔弱,却不是多愁善感的性子,只是看到娘亲这样,她也有些难过。 她们都不傻,都明白不是因为真正吃过苦头,李槐不会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只是已经懂事的孩子,不愿意说那些不开心的事情而已。 李槐带着李二走出门口,门外没多远就是一片小湖,两人沿着湖边小路缓缓而行。李槐问道:“爹,这座东华山,有您去过的老家那些山大吗?” 李二笑道:“比有些山大,比有些山小。” 答案跟他的人一样无趣乏味。李槐翻了个白眼,蹲在湖边,捡起一粒石子丢入湖中:“爹,就冲您对我娘这么好,就很好了。” 李二不善言辞,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槐突然低声道:“爹对我也很好。以前,对不起啊。” 李二蹲下身,轻声道:“哪有当儿子的跟爹说什么对不起的,用不着。” 他很快苦着脸道:“你这么说,爹心里慌,不踏实。” 李槐咧咧嘴,转头看着这个曾经害自己在学塾被同窗瞧不起的男人,轻声道:“爹,我胆子小,是随您还是随娘亲啊?照理说您还敢自己去山里呢,我就不敢。以前在家里待惯了,就觉得谁对我好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现在才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外边的坏蛋多着呢。后来这一路跟陈平安待在一起久了,发现他不爱说话,就只会埋头做事,但对谁好吧,那是真的恨不得把身上所有好东西都拿出来,跟爹您是差不多的性子……” 李二伸出粗糙宽厚的大手,轻轻放在孩子脑袋上:“长大啦。” 李槐伸手拍掉汉子的手掌,没好气道:“没呢,离开家的时候是七岁,这还没过年呀,所以还是七岁。” 李二双手叠放在腹部,蹲着望向湖水开始发呆,最后愧疚道:“爹这辈子没啥本事,没让你们仨过上半天好日子,尤其还让你给人瞧不起,读书读得不开心,爹心里头……” 李槐摆摆手,打断他的话,老气横秋道:“爹,不是我说您啊,多大的人了,还说这些有的没的。” 他沉默片刻,耷拉着脑袋:“爹,其实看到您在先生面前那个样子,我挺难受的。” 铁打的汉子也让自己儿子这句心里话给说得狠狠揉了揉脸颊,总觉得自己是真对不住这么懂事的孩子。 李槐最后站起身,笑道:“爹,这两天好好带着娘亲和姐姐一起逛逛大隋京城,哪怕买不起好东西,看看也好。以后等我读书有些出息了,回头我给你们买!走啦走啦,娘亲胆子小,没我们在身边,肯定要担心的。”他说得很认真,“爹,以后对娘一定要好啊,她就那脾气,说话是不中听,但您是男人,多担待着点呗?” 李二使劲点点头,站起身后,却说他想一个人待一会儿,看看风景。 李槐一路小跑回去,蹦蹦跳跳,无忧无虑,明显还走着稀里糊涂的拳桩架势。 李二突然喊住自己儿子。 李槐在远处转过身,纳闷道:“爹,咋了?要找茅厕?” 李二朝他伸出大拇指:“好样的!” “还用您说?”李槐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跑了。 在他走后,李二抖了抖手腕,环顾四周后,沉声道:“姓崔的,出来!” 一个玉树临风的白衣少年从一棵大树后缓缓走出,赔笑道:“李二大爷来了啊,幸会幸会。事先声明,如今我可不是啥大骊国师,已经是崔东山啦,跟你家宝贝儿子李槐算是半个同门师兄弟吧,你可不能胡乱打人。” 李二面无表情道:“你就说怎么回事!一、事情过程,别偷工减料;二、我不保证不会打死你。” 崔东山仔细打量着这位差点活活打死藩王宋长镜的纯粹武夫,心情极为复杂,还有些感慨,叹了口气道:“那就容我娓娓道来。” 当时在骊珠洞天内,那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九境巅峰之战,事后宋长镜成功破境,跻身传说中的武夫十境,成为东宝瓶洲第二位货真价实的止境大宗师,关键是宋长镜如此年轻,用“如日中天”来形容也不为过。但是为何宋长镜能够在不惑之年就成功破开瓶颈,外界根本无从知晓。 武人七境之后的破境,每一次都是说死则死的巨大生死关,几乎全是在生死绝境中逆势破开,这已经是天下武道的常识,而这意味着那块磨刀石,那个对手,最差也是旗鼓相当的巅峰强者。 为何宋长镜能升入第十境,而明明可以的李二没有?为何杨老头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能够跟宋长镜做买卖?要知道,两位九境巅峰的纯粹武夫一旦交手,必然是天翻地覆的场面,打到最后,不是谁想收手就能够收手的。以杨老头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性格,为何要冒着李二打死宋长镜与整个大骊王朝成为死敌的风险,也要让宋长镜接受这个不得不接手的破境机缘?对此,崔东山一直很奇怪。 直到现在近距离看到气势外露的李二本人,崔东山才有些明悟。 因为李二的九境底子打得比宋长镜更加坚实,更加雄厚!所以他跻身第十境就需要更多的磨砺,一旦成功,同样是第十境,不管宋长镜如何天赋异禀,下一场生死之战,十之八九,仍是会输给这个在东宝瓶洲几乎毫无存在感的李二! 崔东山将近期的波折一一说过,从头到尾,李二的脸色看不出丝毫变化。 崔东山笑道:“大隋底蕴深厚,不容小觑,可别胡来。再说了,我已经替所有孩子出过气,教训了那个十境练气士蔡京神,接下来他们的求学之路会一帆风顺。而且有我照顾,不会有任何麻烦。”但他又居心叵测地火上浇油,“不过呢,李槐的那三个兔崽子舍友虽说道歉了,东西也还给李槐了,可是他们家的长辈如今还一声不吭呢,这样是不太好,你要是真气不过,倒是可以找他们几家说道说道。” 李二看了他一眼,他赶紧举起双手,无比幽怨道:“这一切跟我崔东山没有一颗铜钱的关系。就算有,也是跟京城那位国师有关。就比如你这次来大隋京城,我不否认,极有可能是他和杨老头的意思。所以我比谁都更加委屈啊,如今神魂分离,说不得以后还要自己跟自己下棋作对,你说我惨不惨?你李二忍心对我出手?” 李二不耐烦道:“少跟我来这一套,你们怎么谋划是你们的事情,只要别惹我,别惹我家,我管你们在想什么!但是现在,我儿子给人欺负成这样,给人欺负得……都他娘的不敢跟自己爹娘说半个字!” 他吐出一口唾沫,这么个天大的闷葫芦窝囊废冷笑道:“去你娘的大隋!” 崔东山感到如芒在背。 九境之巅的纯粹武夫,尤其是李二这种在骊珠洞天活蹦乱跳的怪物,哪怕站着不动让寻常十境修士狂砸法宝也要砍上大半天啊。说不定李二没如何,练气士自己已经累得够呛了。 李二大踏步往山顶走去,崔东山赶紧跟在他身后,好奇问道:“这是要做啥?” 李二撂下一句:“去山顶看一圈,找到大隋皇宫,先去一趟,回来后顺便收拾那个蔡京神。” 这话说得……就像是我先去趟茅厕,回来再洗个手? 一前一后到了山顶,茅小冬神情凝重地站在凉亭外。 整个东宝瓶洲,九境武夫比十境练气士少得多,这也是为何大骊出现一个宋长镜,就能够震慑群山。 九境武夫几乎已经将体魄淬炼到人间极致,号称万法不侵。茅小冬虽然知道没有外界传闻这般夸张,毕竟还有那些上五境修士,神通广大,力可搬山,气能倒海。可是单看跻身八境之后的藩王宋长镜那几场与顶尖修士的生死厮杀,确实当得起这个评价。毕竟,如神龙隐于云雾的上五境修士何其罕见。 崔东山笑呵呵介绍道:“这位老夫子名叫茅小冬,以前是齐静春的师弟,如今是山崖书院真正管事的副山长。” 原本李二瞧也没瞧那个腰间悬戒尺的高大老人,闻言后立即主动笑道:“茅夫子,我是李槐他爹。” 茅小冬惊讶,崔东山也一样感觉奇怪。以李二那种直愣愣一根筋的臭脾气,对山崖书院哪怕没怨言,肚子里应该还算有些怨气的,毕竟书院在这次风波里什么都没做,看似中立公正,其实是有些不近人情的。别说李宝瓶这伙当事人,就连当时追随茅小冬一起离开大骊的书院学生都觉得不理解,为何老先生没有仗义执言,跟大隋朝廷讨要一个说法? 就像当初坐镇骊珠洞天的齐静春,深陷死局,绝无活着离开的可能了,大骊宋氏皇帝虽说没有对齐静春本人落井下石,可也没敢对那些势力提出任何异议,事后让许多老山崖书院走出去的读书人都感到失望不已。 李二洒然笑道:“在小镇,齐先生有一次找我喝酒,就提到过茅老先生。齐先生认可的读书人,我李二就觉得肯定是真正的读书人,所以这次的事情,我相信老先生管着这么大一座书院,肯定有自己的难处。我李二没读过书,但是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看来不在家里,这个粗朴汉子不是真的闷葫芦。估摸着,只是能够让他开口说话的外人不多而已。而茅小冬,显然是沾了师兄齐静春的光。 茅小冬喟叹一声,无奈道:“愧不敢当。” 李二客套话说完之后,便开始环顾四周,凌厉视线如潮水一般涌去,偶有几点浪花激荡而起,如江水之中的砥柱石头,但是很快就纷纷心存惊骇地迅速沉寂下去,避其锋芒。距离东华山最近处那个名为蔡京神的十境练气士亦在此列。 李二找到了那栋占地广袤的宏伟建筑,红墙绿瓦,龙气浓郁,典型的皇家气派。 茅小冬问道:“你是想要找人理论?” 李二原本已经准备离开这座山头,听闻老人开口后便停下体内气机运转,点头道:“直接找大隋皇帝,如果他好说话,就让他把什么楠溪楚家、上柱国韩家、怀远侯府请出来。我不欺负人,可以答应让他们各自家族最能打的人出面,是一个一个上,还是一起上,随他们高兴。”他说这话时脸色沉静,语气平淡无奇。 崔东山啧啧称奇,他这个看热闹的,不怕老天被捅出个窟窿。 茅小冬一阵头大,刚要劝说什么,李二咧了咧嘴,露出雪白森森的牙齿:“如果大隋皇帝不好说话,那就更简单了。讲道理有讲道理的打法,不讲道理有不讲道理的打法。我李二今天不拆掉半座大隋皇宫,以后就跟高氏皇帝姓。” 崔东山一肚子坏水荡漾,在旁边居心叵测地“善意提醒”道:“大隋京城的那个护城阵法虽然强在防御攻城外敌,对内平平,威力更远远比不得大骊那座攻守兼备的白玉京飞剑楼,可这里毕竟是大隋版图的中枢重地,皇宫更是重中之重,哪怕你是九境之巅的纯粹武夫,一旦陷入围攻,也未必能够全身而退啊。” 李二扯了扯嘴角,眼神阴沉地盯着他:“那是我该担心的事情,你不用在我李二耳边吹这邪风。你又不是我媳妇,她可以吹枕头风,你算个什么东西。丑话说在前头,我是不在乎你们那些狗屁倒灶的谋划,但这不意味着你可以当我是傻子。” 崔东山笑眯眯道:“得嘞,好心当成驴肝肺,李二大爷您怎么心情好怎么做,我是不管了。” 李二笑道:“不过还是要劳烦你跟李槐说一声,就说他爹出去给他们娘仨买点东西,晚点回书院。” 茅小冬忧心忡忡道:“慢行一步。实不相瞒,这次风波,我确实别有用心,希望借此机会,真正给孩子们一个安心求学的环境,不愿意大骊和大隋之间的争斗波及山崖书院。我本打算近期就会亲自走一趟皇宫,跟高氏皇帝来个一锤定音……” 李二摆手道:“老先生,那是你们书院的事情,我管不着。我这次去皇宫,是我李二家的家事。反正我答应绝不会给书院带来麻烦,这一点,老先生您可以放心。” 茅小冬苦笑道:“说句难听的,你在皇宫闹得越大,其实对书院反而越好。但是单枪匹马杀入一座王朝的皇宫,实在太过凶险,如无必要,完全不用这么强硬蛮干。如果可以的话,还是让我这个当书院副山长的亲自去跟大隋皇帝说清楚,让他给那些家族施压。如果到时候你李二还不满意,再出手不迟,如何?” 李二摇头道:“老先生的好意,我李二心领了。但是我方才说了,这是我家的家事,作为一家之主……作为家里的男人,李槐他爹,我靠拳头能够解决的事情就自己解决掉,不去想那么多。” 茅小冬不得不对崔东山使眼色,希望这个巧舌如簧的家伙能够周旋一二,别让局势走到死局的尴尬境地,只可惜那家伙打定主意坐在山头看大水。茅小冬叹了口气,只得转移话题,问了一个他一直好奇的问题:“齐静春在小镇教书,成天对着一群蒙学孩子,过得如何?” 李二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老人会问这个,略作思量,答道:“还行吧。齐先生去过我家一趟,聊的不算太多。但是齐先生我是很佩服的,便是我家婆娘那么泼辣……那么不太好说话的人,对齐先生也是赞不绝口,开玩笑说她要是再年轻个二十岁,保管改嫁,后头又可惜我家闺女年纪太小来着。”说到这种糗事,汉子竟然还笑得挺开心,补充了一句,“我觉得李槐有齐先生这样的先生,才是最大的福气。” 由此可见,对于读书人齐静春,李二是发自肺腑的推崇。 那次媳妇给人挠得满脸是血,而那个家族恰好又是有山上神仙做老祖宗的,李二一怒之下,背着家人偷偷离开骊珠洞天,去了一趟山里,从山脚一路拆上去,连祖师堂都给拆得稀巴烂,从头到尾一个字都没说,连名字都没报,拆完扬长而去。 那一场架,打得半个东宝瓶洲都侧目咂舌。 在李二返回骊珠洞天的小镇后,齐静春登门了。 齐静春作为李槐的先生,李二对他本来就尊重,所以事先打过招呼。事后齐静春登门拜访,李二其实有点不知所措,就怕这位学塾先生从此对李槐的印象不好。当时家里有点散酒,差劲得很,李二都没好意思拿出来丢人现眼,结果齐静春主动要酒喝,两人就在院子里一人一碗,各自坐在小板凳上。所谓的“桌子”,其实还是一张椅子将就的,上面搁着一碟自家腌制的酱菜和一碟盐水花生。齐静春聊过了李槐的课业情况,笑道:“强者拔刀向更强者,你跟我一个兄长朋友很像。” 李二是个不会聊天的,闷闷道:“我没刀。” 齐静春喝了口酒,道:“那就是强者出拳向更强者?” 李二当时那是真的紧张,不光因为对方是什么坐镇此地的儒家圣人和自己儿子的先生,而是自己师父六个字的评价:“有望立教称祖”。 他的那种紧张并非畏惧,而是诚心诚意的佩服。天大地大,武道越高,修为越高,就会发现更高处的某些人行走得何等了不起。对于这些形单影只的伟岸背影,李二哪怕不怕天不怕地,一样愿意拿出足够分量的敬重。 所以李二那个时候只得有什么说什么:“这个勉强沾点边……孩子打架,我总不能出手,可是找一找他们身后的老祖宗掰扯掰扯,不难。” 齐静春拿碗跟他碰了一下,笑问道:“这次出门,感觉如何?” 李二摇头道:“名头蛮大,听上去咋咋呼呼的,结果就没一个能打的。” 说到这里,李二讪讪笑道:“酒不好,齐先生,对不住了啊。” 齐静春却是一口喝光了碗里劣酒,望向远方的夜色,神色恍惚,眯眼笑道:“好喝。我年轻那会儿经常喝这样的酒水,而且脾气比你可差多了。” 最后李二知道,哪怕齐先生是真的想喝酒的,仍是故意给他留下了半壶,执意起身,对他说道:“我不敢说能把李槐教得多有学问,但是一定会让他做个好人,心性不比他爹差,这点李二你可以放心。” 李二跟着起身:“齐先生,这就足够了!” 李二将齐静春送到家门口,看他独自行走在巷弄,背影落寞,孤孤单单的。 最后一次见到齐先生,是李二偷偷躲在杨家铺子侧房。那天下着雨,小街上齐先生撑着伞,伞本来就不大,还倾斜给了那个叫陈平安的泥瓶巷少年。两人聊着天,先生侧身低下头,满脸笑意;少年侧身仰起头,笑着说“好”。 李二从来没有见过那么不……孤单的齐先生。 此时此刻,在异国他乡的东华山之巅,李二看了看身边少年和那位老先生,笑了笑,说道:“天底下的读书人,就没一个比得过齐先生。” 李二想到了齐静春,想到了陈平安,最后想到了自己儿子李槐。 这个男人心胸之间激荡不已,只觉得有些话不吐不快,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既然如此,那就打!他自己也不知为何,就是觉得当年欠齐先生半壶酒,得痛痛快快跟人打一架,再喝! 李二并不高大的身形在东华山这一边暴起,轰然掠空而去,划出一道巨大的弧度,横跨半座京城,落在大隋皇宫之中! 第36章 喝好酒的大宗师 大隋皇宫,素雅简朴的养心斋,大隋皇帝再次召见了礼部尚书,皱眉问道:“书院那边还是没有动静?” 礼部尚书摇头道:“茅老只说会给陛下一个交代,不曾说何时入宫。” 大隋皇帝无奈道:“是我大隋给他们书院一个交代才对吧。可是茅老不来,寡人总不能催着书院来讨要公道啊。” 礼部尚书小心措辞,打好腹稿后,字斟句酌道:“若说李槐与学舍孩子之间的冲突源头是孩子之间的矛盾,可以理解,是咱们大隋这边有错在先;之后一路的大小风波,则是对错五五分;最后那个名叫于禄的少年出手就确实有些没分寸了。关键是,这个少年不但出手狠辣,而且心机深沉。按照那位剑修的说法,于禄数次出手,分别是四境、五境和六境武夫的实力,之后始终压在六境修为上,最后一次才以七境修为悍然出手,重创了剑修。” 大隋皇帝点了点头。其实门外那个蟒服貂寺早已解释过,少年于禄应该是武道六境巅峰修为,但是在那场书楼大战之中,将观海境剑修当作了磨刀石,借此一举成功破境,根骨、天赋、心志,无疑皆是上上之选。 这个坐龙椅的男人,他眼中所看到无论是人的好坏,还是事情的发展态势,和这个战战兢兢的礼部天官都是不一样的。 礼部尚书突然眼前一花,就看到一袭大红蟒服挡在了大隋皇帝身前,门外老宦官突然来到大隋皇帝身边,全然不顾什么君臣礼仪。 大隋皇帝只是有些好奇,并不生气,更无惊惧。 随后,整座皇宫就传来一阵宛如地牛翻身的剧烈震动。 只听有人朗声问道:“大隋皇帝何在?” 大隋皇帝站起身,笑问道:“这家伙胆子真大,到底有多强?” 年迈貂寺沉声答道:“九境武夫,甚至有可能不是寻常的武道九境,可以说是厉害至极。” 大隋皇帝点点头:“就像我们棋待诏之中,九段国手也分强弱,强九与弱九看似段位相同,其实差距很大。” 大隋皇帝在大貂寺的护送下走出养心斋,缓缓道:“本该有十段一说,只因为传说中土神洲白帝城内的那个大魔头自称十段,城头上还树立起一杆‘奉饶天下棋先’旗帜,于是没有哪个王朝有胆子为国内棋士赐下十段称号了。说实话,大隋天才棋士辈出,冠绝东宝瓶洲,可大隋亦是不敢破此例。寡人是真想去那白帝城亲眼看看啊。” 大貂寺说道:“先让宫内高手试试看深浅,陛下再现身不迟。” 二人刚刚走出廊道,就有一名白发苍苍的练气士过来禀报战况。 武英殿外的广场上,一名身为御林军副统领的七境武夫,已经被那人一拳打晕了过去,暂时没人敢过去察看伤情。 三人走出百余步,又有一名身披金甲的魁梧武将过来禀报。 一位常年守护在宫外附近的十境练气士宗师火速入宫后,才刚刚祭出法宝,就被那人一拳硬生生把法宝打得直接飞出了皇宫,又是一拳将那宗师打得撞入城墙,这次没晕死过去,但已经无力再战。 大隋皇帝“嗯”了一声,问道:“宫中阵法已经开启了吧?” 金甲武将点头道:“已经开启,随时可以动用。京城内外的武道宗师和大练气士如今都已经赶往皇宫。” 大隋皇帝问道:“那人可曾主动出手?” 武将摇头道:“不曾,只说是来见陛下,若非我们主动出手,他就站在原地不动。” 大隋皇帝自言自语道:“事不过三。” 大貂寺笑道:“陛下这个时候就莫要讲究这些了,容我去会一会他,若是依旧输了,陛下再露面不迟。” 大隋皇帝打趣道:“你们同样是走武道路数的人,可别输得太难看。” 大貂寺笑道:“不到万不得已,咱家是不会借用京城龙气的。”他脚尖一点,瞬间掠过了一座宫殿的屋脊,在空中蜻蜓点水,御风而行,如仙人逍遥游。 世间武夫境界,第八境羽化境就能够虚空悬停,御风远游,故而又有远游境的说法。而世俗江湖眼中的止境——第九境山巅境,就已经是止境大宗师,意思是脚下武道已到尽头,肉身之强横犹胜佛家罗汉金身。中五境练气士中,除去十境修士,一旦被其靠近,十丈之内,一旦没有极高品秩的法宝护身,几乎是必死的下场。 一袭大红蟒服的老宦官飘然落在武英殿外的广场上,跟那个其貌不扬的汉子隔着二十余丈距离。在他出现之前,整个皇宫的地面、屋脊、墙壁都出现了一层金光,如同金色流水滚滚而动。遮覆大地的薄薄一层金水之中,隐约之间有蛟龙模样的虚幻画面出现,张牙舞爪,气势惊人。 大隋皇宫这个阵法,名为“龙壁”。 大隋王朝承平已久,龙壁已经百余年不曾动用。 当这个阵法开启之后,整个皇宫焕发出金色的光彩,亲身经历过那次惨烈大战的大貂寺百感交集。 “没想到咱们又见面了。”他一手负后,一手握拳放在腹部,“互换三拳,你如果赢了,就可以见到我们陛下。” 当初在骊珠洞天,正是这个汉子一手提着龙王篓,想要将里头的金色鲤鱼卖给一个陋巷少年,然后被大貂寺和皇子高煊给半路截获了两份大机缘。 那个时候,汉子隐藏极深,加上骊珠洞天的术法压制,所以大貂寺都看不出对方是个武道大宗师。 李二面无表情,根本不跟他套近乎,用略显蹩脚的东宝瓶洲正统雅言说道:“我先让你打上两拳便是。” 大貂寺一挑眉头:“好!” 李二不再说话,气沉丹田,如一座山岳巍峨屹立于大隋皇宫。他并无任何动作,武英殿外的广场就开始传出崩裂声响,以他为圆心的十丈之内,地面上的金光瞬间黯淡下去。 大貂寺深吸一口气,开始以寸步向前,之后每一步都越来越大,最后一步掠出两丈,气势如虹,来到李二身前,一拳砸向他的胸膛。 一声轰然巨响,如洪钟大吕响彻皇宫。 一条原本游弋在武英殿广场地面上的金色蛟龙被这股磅礴汹涌的气机一撞,在那层金色流水中瞬间向后翻滚而退,蜷缩在远处高墙的墙角,死寂不动。 李二倒退出去三四步,淡然道:“还有一拳。” 大貂寺一言不发,一袭鲜红蟒服猎猎作响,一步踏出,怒喝一声,又是一拳递出,砸在了李二的额头上。 这一拳无声无息,但是大隋皇宫内,无数御林军和宫女宦官都遭受了巨大的冲击。前者有修为底子,只觉得耳膜剧震,气血难平;但是后者当中,许多人当场倒飞出去,倒地后,双耳都渗出了触目惊心的猩红血丝。 李二被这一拳砸飞出去,撞入高墙之中,但是很快就双手撑在边缘,将自己从墙内拔出,轻轻落地,走向那个出过两拳的年迈貂寺,面不改色道:“你还有一拳,只管出手,但是我也要出手了。” 从之前的七境武夫,到之后的十境练气士,再到这位大貂寺,他都只出了一拳,就一拳——他还真是老实憨厚,不愿意欺负人。 大貂寺深吸一口气:“请赐教!” 李二开始冲刺,质朴简单的笔直一拳砸在大貂寺的胸口。 武英殿广场上便没了这位大貂寺的身影,只是高墙那边多出一个大窟窿。 李二等了片刻,不见有人走出来,这才说道:“大隋皇帝,你要么继续躲着,要么就再派个能打的,实在不行,让所有人一起上!” 皇宫边缘,有七八道身影或悬停空中,或屹立墙头,蠢蠢欲动,只等皇帝陛下一声令下,就要联手杀敌。这些老神仙和武道宗师各自之间知根知底,配合默契。要说一对一,他们自认谁都不是那个外乡汉子的一合之敌,但是天底下的神仙打架,其实并不推崇捉对厮杀。 武英殿广场的高墙之外,大貂寺身上一袭鲜红蟒服已经破败不堪,站起身后,嘴唇微动。大隋皇帝点头道:“小心些。” 与此同时,大隋京城皇城和外城之间的广袤区域内大有玄机,其中钦天监有十二尊金光灿灿的金甲力士从四面八方破土而出,身高三四丈,身负铭文,各自持有一件护国神兵;一处寺庙有钟声响起,梵音袅袅;一座道观香炉内有紫雾升腾,香火凝聚成一张巨大符箓;一座石拱桥下,有白蛟攀缘桥壁,在栏杆处探首而出…… 皇宫内有龙壁阵法庇护大隋高氏的龙子龙孙,皇宫之外,则有一座气象万千的大阵,经过大隋数百年的经营和累加,用以保护整座京城的安危。 一旦这座护城大阵开启,能够迫使京城境内所有练气士和纯粹武夫受到高氏龙气的压制,跌落一到两个境界。假设一个上五境的练气士试图在大隋京城大肆破坏,哪怕最终被合力斩杀,对京城造成的冲击一样是大隋高氏不可承受之重。 但是,如果面对一个被压制到十境实力的上五境修士,显而易见,大隋京城方方面面就会游刃有余。哪怕所有人都跌境了,可这叫蚂蚁多咬死象,一个十境修士的破坏力,任你拼了性命不留退路地打天打地,底蕴深厚的大隋京城照样不怕。 阵法压境一事,就像是在长生桥上设置关卡,使得练气士和武夫的气机流转受阻,不得不放缓通行速度。 当初悬浮于大骊版图上空由四方圣人联袂打造而成的骊珠洞天号称禁绝小洞天内一切术法神通,一旦强行施法,反扑极大。截江真君刘志茂不过是推演一二,就为此折寿数十年,阵法威力可见一斑。骊珠洞天无疑是此类阵法的祖师爷。 大貂寺站起身后,双拳重重互击一次,眉发怒张,怒喝道:“来!” 皇宫龙壁阵法蕴藏的九条金色虚无蛟龙从各处飞快涌向他所站位置,一条条金光攀缘而上,变成一条条手指长短的金色小蛇,纷纷透过他的七窍进入神魂,融为一体。大貂寺很快像是变作一尊来自上古天庭的金色神灵,大步走向高墙处的窟窿,每一步都在地上踩出金色的涟漪。他并不低头弯腰,直接用手拍烂墙壁,径直走去,重返武英殿广场。 文臣武将,辅佐君主,是为扶龙;内侍宦官之流,则是次一等的附龙。双方对于帝王龙气皆有某种感应,但是像大貂寺这样能够驾驭堂堂皇皇的高氏龙气为自己所用,仍是匪夷所思。皇宫边缘的那些练气士和武道宗师面面相觑,眼神中都有些惊惧。显然,这其中必有不可告人的重大秘密。 大貂寺对李二厉色道:“再战如何?” 若说之前他是大隋棋待诏中的弱九国手,那么当下就是名副其实的棋力暴涨,一跃成了顶尖的强九国手。 李二看着他,有些讶异。对方体内如同浇灌了大量的金液,好似兵家两座祖庭的请神之法,但照理说又不应该。李二懒得深思,点点头:“这还差不多。” 与大骊藩王宋长镜在骊珠洞天内那一场大战的磨刀石有两块,一块是九境巅峰的宋长镜,第二块则是骊珠洞天本身。可即便如此,李二仍是无法成功破境,反而成功将宋长镜送入了传说中的十境,真正的武道止境。要说半点不失落,肯定不可能,所以李二这才答应师父杨老头,离开东宝瓶洲,去寻找自己的证道契机。 当时杨老头泄露过天机:“你李二破境不在生死间。” 李二环顾四周,突然有所了悟。 为何杨老头要他故意压制李槐的天赋根骨,又为何齐先生在那晚登门拜访时看似随口地聊了那些。如今回头再看,这根本就是齐先生认可了他的武道。当时齐静春就清清楚楚点透了,他李二自己一直在走却从未自知的脚下大道。 向更强者出拳,没有错! 跟宋长镜的那场生死之战,李二本就占优,所以他其实斗志不高,只不过是恩师的吩咐,听命行事而已。加上也确实想知道自己的武道斤两到底有多少,所以最后打得还算酣畅淋漓。可内心深处,李二并没有觉得那是自己想要“出一口气”。 但是如今与整个大隋为敌,若说起因是为儿子李槐打抱不平,那么现在八面树敌,身陷虎狼环伺的境地……李二笑了,开怀大笑。 之前在东华山之巅,他分明想要说点什么,可偏偏不知道该说什么,那就只能打个明白。现在他终于想通了,自己儿子这么听话懂事还受人欺负,他这个当爹的,如果九境实力不够分量,未必打得服对手,那就破开他娘的九境,来个十境再说! 李二深吸一口气,默默感受着来自四方八面的无形压力,在心中默念道:“先别急,饭要一口一口吃,这磨刀石还不够沉。” 手无寸铁唯有一双拳头的他,和那也无任何神兵利器、仅凭大隋龙气塑造出一副金身的大貂寺开始对冲。 武道极致,全无半点花哨招式可言,不过是“快准狠”三字,以最快的速度、最大的力道打到对手身上最弱的地点,以水磨功夫相互消耗,看谁能够支撑到最后,谁站着就生,倒下则死,就这么简单。 两个九境巅峰的世间最强大武夫,每一次出拳对撞,都让那些皇宫边缘地带的练气士和武夫心湖大震,气机紊乱。 二人的厮杀已经无异于山上的神仙打架,不比杀伤力有限的江湖厮杀。“千万莫要凑近了看热闹”,这是山上仙家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看戏看戏,会真的把性命看丢的,至于拍手叫好或是指点江山,那更是大忌。练气士之间的争斗往往法宝迭出,大范围殃及池鱼,越是拼命,辗转腾挪越是遥远,很容易就从一处战场掠至战场之外,加上一个不留神,杀气就会笼罩方圆数里数十里,动辄生机全无,这谁要是还敢贪图热闹,不是找死是什么? 之所以仍然有人愿意冒死观看这些打得荡气回肠的巅峰之战,都是因为那是强者与更强者之间的厮杀,为了砥砺心性,借他山之石攻玉,完善自身术法的缺陷漏洞,可不是为了点评这一招打得漂亮那一拳出得刁钻。 所以大貂寺在生死一线之间,身为大隋京城的守门人,仍是在出拳间隙跟李二立下了一条规矩:“出武英殿广场者输!”可谓用心良苦。 所幸李二点头答应下来,两人在方寸之间打出了天翻地覆的雄伟气概。 本来齐整平坦的武英殿广场早已砖石翻裂,沟壑纵横,崎岖不平。 就连两边朱红高墙都已多出十数个大窟窿,李二身后不过四五个,大貂寺身后高墙破碎更多,有一处接连撞开三个窟窿,导致一段墙壁全部倒塌,像是开了一扇大门。每次两人都不曾真正退出高墙之外,这意味着胜负未分,还有得打! 大貂寺虽然劣势不小,可是愈挫愈勇,没有半点颓势,象征权势的鲜红蟒服愈发破碎,可是那副难以摧破的不败金身不见丝毫黯淡。毕竟在此作战,他占尽天时地利,不但从弱九变成强九,而且与大隋国祚休戚相关的皇宫龙气源源不断汇聚而来,让他立于不败之地。 实打实的互换一拳,金身大貂寺一拳打中李二头颅,李二一拳砸中大貂寺胸膛。 李二身形倒飞出去,一脚踩在高墙之上,借势反弹,以更加迅猛的速度前掠,身后墙壁轰然倒塌大片。大貂寺之前挨了那一拳,一路倒退,越往后双脚越深陷地面,犁出一道深两丈长十数丈的深沟,当李二扑杀而至的时候,他只得用双臂格挡在头顶。 李二犹不罢休,高高跃起,双手紧握一拳,对着半跪在坑底的大貂寺当头抡下。 砰砰砰!大坑之内传出一阵沉闷的声响,急骤如铁骑马蹄踩踏地面。 地底下每一次剧震,大坑就开始向外蔓延,地表不断有砖块崩碎四溅。 李二简直就是在凿井,打得他毫无还手之力,身形下坠,一身金光不断爆炸。 有一个御剑凌空的十境练气士苦笑道:“才知道九境巅峰的武夫如此不讲道理。” 言语之间,脚下的飞剑微微摇晃,如江水汹涌之间的水草晃荡,若非船家舵手足够沉稳,早就漂荡远去。 如果不是职责所在,他一个享誉朝野的顶尖练气士何至于在这里喝西北风,武道之争对他自身修为毫无裨益。 大隋宫城有一堵暗藏玄机的廊墙,可以秘密通往各处。皇帝陛下可以在廊墙内行走,而不惊动皇城官员和外城百姓,免得每次出宫,老百姓都需要净土扫街。 茅小冬缓缓而行,身旁是一个额头渗出汗水的司礼监秉笔太监,与武英殿广场那位为国而战的貂寺一样,身穿大红蟒服,只不过两人看似品秩相当,实则有云泥之别。 秉笔太监一次又一次小心翼翼地催促茅老快行入宫,可是离开东华山的茅小冬嘴上答应,脚步仍是迈得不急不缓,这可把他急得不行,恨不得背起老人跑向皇宫。 在东华山山崖书院里,崔东山懒洋洋地走向自己学舍。他如今单独拥有一座僻静小院落,与成了他名正言顺的门下弟子的少女谢谢,或者说卢氏王朝的天才修士谢灵越一同搬来了此处居住。 崔东山走入院子,潇洒一拂袖,石桌上多出一副棋盘和两盒棋子,棋盘上早有落子,弈至中盘,黑白棋子犬牙交错,局势复杂。 崔东山站着拈起一枚白色棋子,沉吟不语,举棋不落。 已经拔出半数困龙钉的谢谢,练气士修为已经恢复到第五境,若是仔细凝视,依稀可见她浑身上下流光溢彩。 崔东山叹息一声,将白色棋子放回棋盒,不再理睬棋局,走入屋内,正襟危坐,将一本儒家经典摊放在身前,双手十指交错放在腿上。有清风拂过,翻过一页泛黄书页。 谢谢站在门口,眼神既有敬畏也有艳羡。 那一阵清风,竟是儒家学宫书院独有的翻书风。 深不可测,喜怒无常。 这是她和于禄对这位少年皮囊的大骊国师最大的观感。 你永远不知道他的脑子里在想什么,下一步会做什么。 她突然想起那个一年到头穿着草鞋的陋巷少年。他是怎么做到处处压制大骊国师的?真的只是靠一个莫名其妙的先生头衔吗? 心性之争,宛如拔河,必有胜负。 崔东山纹丝不动,任由翻书风翻动书页,低头凝视着那些圣贤教诲的文字,微笑道:“阿良曾经有句口头禅,叫‘混江湖,咱们要以德服人,以貌胜敌’,我家先生,尽得真传。所以我这个做弟子的,输得心悦诚服啊。” 谢谢眉眼低敛,不敢泄露自己的神色。 崔东山依旧头也不抬,没好气道:“丑八怪,滚远点,跟我这样的翩翩美少年共处一室,你难道不会感到惭愧吗?我要是你,早就羞愤自尽了!” 谢谢施了一个万福,轻声道:“奴婢告退。” 崔东山补了一句:“要死别死院子里,山顶有棵高高大大的银杏树,去那边上吊。” 谢谢默然离去,来到院子里,坐在石凳上,看着那盘棋局,突然眼前一亮,像是为自己找出了一条生路。 感知到少女的异样气机波动,崔东山在屋内哈哈大笑,笑得赶紧捂住肚子,一边擦拭眼泪一边大声道:“就凭你也想当我的师娘?他娘的,老子要被你活活笑死了。算你厉害,真要笑死你家公子了……” 谢谢瞬间再度绝望,屋内那白衣少年已经笑得满地打滚。 大隋皇宫,武英殿广场上的大坑底下。 大貂寺摇晃着站起身,九条细微的金色蛟龙从窍穴退出散去,重归大地龙壁阵法之中。大貂寺顿时浑身浴血,但是精神昂扬,似乎在这场交手中受益颇多。虽然尚未出现破境迹象,但是九段国手的最弱者已经稳步提升为中游九段的强劲棋力,只不过即便如此,仍是对付不了眼前的汉子。既然这样,那他就不再继续挥霍大隋高氏的珍贵龙气了。他咽下一口涌至喉咙的鲜血,洒然笑道:“咱家输了。” 李二抬头望去,雾蒙蒙的天空,冬日的日光透过那些云雾后,似乎扭曲了许多,这很不同寻常。 大貂寺又说道:“可你也输了。” 李二笑问道:“是以阵法压制我的境界,将我压到八境?” 大貂寺并不藏掖,坦诚道:“倾一城之力,围殴一个九境巅峰的强大武夫,胜负不会有任何悬念,可是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但是对付一个八境的武夫会轻松很多,虽然只有一境之差,可大隋京城付出的代价要小很多,小很多。”他罕见地吐露心声,望向这个实力恐怖的武道宗师,“不管你为何想要觐见我们陛下,你确实有这个资格,但是万万不该如此托大,毕竟我们大隋朝廷还是要面子的。” 李二咧嘴笑道:“你的意思是九境武夫的拳头还大不过你们大隋的颜面,对吧?” 大貂寺愣了愣,苦笑道:“倒是真可以这么讲。” 李二屏气凝神,气海下沉,轻轻踏出一步,破天荒摆出一个古老拳架。 一身拳意,沧桑古朴,刚猛无匹! 已经跌入八境的大貂寺骇然瞪眼,笼罩整座京城的云雾开始下垂。京城内所有中五境的练气士和六境之上的纯粹武夫明显感受到气机流转的滞缓不畅。 更有一名籍籍无名的落魄说书先生面露讶异,犹豫片刻,还是放下了手上的惊堂木,告罪一声,不顾骂骂咧咧的听众,走出临时搭建的说书棚子,向皇宫方向抬头望去,心情有些沉重。 负责为说书先生弹琵琶的少女来到他身旁,轻声问道:“师父,怎么了?” 说书先生轻声道:“有九境武夫硬闯我大隋皇宫,恐怕师父得亲自去看看。” 少女怀抱琵琶,歪着脑袋,天真烂漫道:“师父,您是堂堂十一境大修士啊,而且还是咱们大隋的首席供奉,能够不受护城阵法的禁锢。以十一打八,多不好意思呀?” 略微驼背的说书先生叹气道:“谁说一定是十一打八?万一真给那人打破了瓶颈,阵法限制就不再存在。加上师父的境界虽是十一,可又不是那精通杀伐的剑修和兵家。我从来不擅长厮杀,这才是最麻烦的地方。” 少女一脸惊骇,颤声道:“那师父您一定要小心啊!” 说书先生“嗯”了一声,轻轻跺脚,铺子这边灰尘四起,遮天蔽日,等到灰尘散去,他已经不见身影。 李二一步一步踩在虚空处,壮实身形再次出现在武英殿广场上。先是从八境巅峰一路破开那道天地间无形的大道屏障重返九境,然后再度升至九境巅峰! 最后,他闭上眼睛,缓缓递出一拳,轻声道:“给我起开!” 四周好似有无数枷锁同时崩断,李二身边的虚空出现一条条极其漆黑的缝隙,纵横交错。以李二为圆心,罡风四起,卷起无数砖石尘土。 武英殿广场上,平地起龙卷! 李二收起拳架,收手站定,那条高达天幕的龙卷风瞬间消散。 屹立于广场中央的矮小汉子睁眼后,用悄不可闻的嗓音低声道:“十境的感觉确实舒坦,比起吃儿子剩下的鸡腿,滋味是要强上一点点。” 站在屋檐下等待消息的大隋皇帝看到茅小冬快步走来,朝自己大声道:“陛下可以收手了。” 身边有清风拂过,身形佝偻的说书先生也来到皇帝身侧,轻声叹息道:“再打下去,除非舍得拆掉半座京城才行。” 大隋皇帝心湖之间更有大貂寺火急火燎的嗓音激起涟漪,传递心声:“那人竟然借机破境跻身武道十境!陛下决不可继续硬碰硬了!” 大隋皇帝并未慌乱,只是由衷感慨道:“虽未亲眼见到,但是可想而知,武英殿那边必是景象壮观啊。” 他转身对那位说书先生恭恭敬敬作揖行礼,道:“恳请老祖出面邀请那人来此。” 茅小冬大步走近,劝说道:“陛下,我去更妥当些。那人是我们书院一个孩子的父亲,听说他儿子被人欺负得惨了,这才气不过,要来皇宫跟陛下讲讲道理。陛下之前不愿意见,现在人家被逼得破境,成为东宝瓶洲第三位武道止境大宗师,气势正值巅峰,可就未必愿意收手了。” 大隋皇帝笑道:“那就劳烦茅老走一趟,寡人在养心斋等着。” 等到茅小冬一掠而去,说书先生轻声道:“此番行事,合理却不合情,是你错了。” 大隋皇帝点头道:“这件事是晚辈有错在先,之前风波则是大隋有错在先,两错相加……老祖宗,这次有点难熬啊。” 说书先生微笑道:“既然事已至此,要么你诚心认错,要么陪他一打到底,当然不省力,可也省心,你就不用多想了。” 大隋皇帝会心一笑:“还是老祖宗想得透彻明了。” 说书先生拍了拍大隋皇帝的肩膀,安慰道:“坐龙椅穿龙袍,担系着整个江山,有些错事是难免的。要是我坐在你的位置上,不会做得更好。你无须自责,当初我力排众议选你继承大统,至今还是觉得很对。” 等了出乎意料的长久时间,站在养心斋外面檐下廊道上的大隋皇帝才看到茅小冬跟一个貌不惊人的汉子一起大步走来。 茅小冬笑容古怪道:“陛下,他叫李二,是山崖书院学生李槐的父亲。他执意要步行前来面见陛下,说是在别人家里飞来飞去,不是跟人讲道理该有的态度。” 大隋皇帝哭笑不得,一直心弦紧绷的说书先生则如释重负。 一起走入养心斋,四人各自坐下。 李二开口说道:“想见陛下,不太容易。” 瞬间气氛凝重起来。大隋皇帝都不知道如何回答。 好在李二自己已经开门见山道:“欺负我儿子的人,有包括上柱国韩家、楠溪楚家、怀远侯府在内的五六大家子,恳请陛下让他们这些家族的老祖宗出山,我李二跟他们一一打过。若是他们觉得我欺负人,没关系,他们一起登场就是了,法宝兵器什么的,可以跟朋友多借一些。就是需要麻烦陛下在京城找个大一点的僻静地方,好让我们双方放开手脚。实在不行,去京城外也可以。” 茅小冬差点没幸灾乐祸地笑出声。 说书先生瞪了他一眼,他回了个白眼。 大隋皇帝有些目瞪口呆,轻声问道:“还要再打一场才行?” 李二闷闷道:“我来这里,本来就不是跟你打架的,只是你这皇帝不愿意露面,非要打,我就只能陪你们打了。我真正要打的,一直就是那些欺负我儿子的。虽说孩子打架很正常,如果只是这样,哪怕李槐给学舍同龄人合伙打了,我这个当爹的再心疼儿子也不会说什么。可哪里有他们这么牛气冲天的,仗着家世好一些,就觉得可以欺负人了,道歉也没有,连偷了的东西也不还?” 李二说到这里,沉着脸道:“如果你们大隋觉得道理在自己这边,那我们就继续打。我知道你们大隋底子厚,不怕折腾,可我李二就奇了怪了,大隋当官的如果都是这个鸟样,我儿子李槐如果以后就在这种地方读书,能读出个什么来?” 他当场望向说书先生:“老先生,您算一个能打的,之前穿红衣服的只算半个。” 说书先生正在喝茶,差点被茶水呛到。 大隋皇帝笑道:“那行,寡人可以捎话给那几个家族,让他们的长辈出山。只是怀远侯府那边有点问题,怀远侯虽是开国武将功勋之后,可他家族老祖早已逝世,自己也只是个寻常人,连武夫都算不上。” 李二显然对此早有准备:“那就让那怀远侯花钱请个人,我不计较这个。” 大隋皇帝问道:“需要那些家族向李槐公开道歉吗?” 李二摇头道:“一群大老爷们儿跟一个孩子道歉算怎么回事,不用,而且我也不希望我儿子在山崖书院没法安静读书。我只不过是看不惯那些家族的行事作风而已,在打过之后,自有那些老的回家教训小的,这就够了。” 大隋皇帝略微松了口气:“李二先生确实明理,早知如此,寡人应早早与你相见。” 李二赶紧摆手道:“我可不是什么先生,茅老才是。书院里传授李槐学问的两个夫子还主动跟我们一家四口聊了大半天,也能算是真正的先生,对谁都客客气气的,那才是读书人。” 茅小冬微笑不语。这个面子给得比天还大喽。 说书先生听到这里,终于开口笑道:“这次算是不打不相识,李槐有你这么个讲道理的爹,以及李槐能够在大隋京城求学,都是我们大隋的幸事、好事啊。” 李二瓮声瓮气道:“客气话我不会说,反正我今儿就在这等着,等到那些家族的人出来打一场。陛下,事先说好,我得早些回书院,让那些人别故意拖着我,到时候就别怪我一家家找上门去了。” 大隋皇帝给茅小冬使了个颜色,然后起身道:“寡人这就去让人传话。” 茅小冬紧随其后离开养心斋,留下李二和说书先生。 大隋皇帝有些愁容,和茅小冬并肩走在廊道上:“茅老何以教我?” 茅小冬笑道:“很简单啊,让那些家族的话事人,不管能打的还是不能打的,全部一股脑进宫,然后站着不动,就那么杵在李二跟前,只低头认错,摆出一副挨打不还手的可怜架势,这事情就算一笔揭过了。陛下放一百个心,李二那么憨厚淳朴的性子,肯定不会出手的。” 大隋皇帝停下脚步,恼羞成怒道:“茅老,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就在等着今天看寡人的笑话呢?” 茅小冬大笑着摇头:“实不相瞒,我也不知道李槐有这么个爹,早知如此,我就早些入宫面圣了,哪里会闹出这么大动静。万一陛下将来迁怒于书院,得不偿失啊。” 大隋皇帝气笑道:“迁怒个屁,寡人敢吗?” 茅小冬突然收敛玩笑意味,小声提醒道:“陛下,眼下虽是折损面子的坏事,但是从长远来看,这定然是一桩好事!” 大隋皇帝笑道:“寡人没那么糊涂!” 茅小冬促狭道:“如果陛下真糊涂,我哪里敢带着学生们来到大隋。” 大隋皇帝召来宫中内侍,传话下去后,问道:“这次李二愿意点到即止,是茅老的锦囊妙计和李槐的两位先生功莫大焉。寡人跟茅老你就不客套了,那两位先生,需不需要寡人让礼部嘉勉一番?” 茅小冬神色肃穆,拒绝道:“不用!” 大隋皇帝疑惑道:“为何?” 茅小冬沉声道:“陛下要知道一件事,这就是我山崖书院的真正学问所在,何须大隋刻意嘉奖?以后十年百年,我山崖书院仍是会如此传道授业、教书育人,为大隋培育、呵护真正的读书种子。” 大隋皇帝心头一震,仿佛是第一次认识眼前的高大老人,心头那一点帝王心性的芥蒂终于一扫而空。他后退一步,是今天第二次作揖行礼:“朕为大隋社稷,先行谢过山崖书院!” 茅小冬没有躲避,有着十足的僭越嫌疑,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接受了一位君主的隆重谢礼,肃容道:“茅小冬为山崖书院坦然受之。” 李二离开皇宫的时候,跟茅小冬一起走在那条御用廊墙之中,总觉得自己被身旁老人算计了一把,有些闷闷不乐。 茅小冬笑道:“认错了就行,你还真要打得他们个个躺着离开皇宫啊?以后你儿子是要在京城书院求学很久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如今让他们自认理亏,加上大隋皇帝都觉得欠了你李二一个天大人情,不挺好?” 李二叹了口气:“总觉得这些人是不长记性的,我又不能留在书院,以后茅老您多照顾李槐他们。” 茅小冬点头道:“应该的。再说了,不是还有那个弋阳郡高氏老祖嘛,对吧?” 说书先生现身于廊墙之内,点头笑道:“对的。李二你这次主动退让,大隋自然就愿意拿出双份的诚意。” 李二点点头:“希望如此吧。” 茅小冬笑问道:“李二,你在骊珠洞天就是九境武夫了,怎么还活得那么窘迫寒酸?如今更跻身十境了,是整个东宝瓶洲的武道前三,而且战力肯定还要在宋长镜前头,就没想着告诉家里人?好歹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嘛。” 李二摇头道:“哦,给我媳妇穿金戴银,让李柳有一大堆胭脂水粉,李槐每天大鱼大肉,就真是对他们好?我觉得不是。” 茅小冬打趣道:“万一他们觉得是呢?” 李二仍是摇头:“有人让我不许那么做,这是一方面;二来,我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以前在小镇上,就我媳妇她家那些亲戚,知道了我的底细,那还不得坏事做尽?到时候我怎么办?打死他们,跟他们讲道理?人家会听?还不是嘴上一套背地里一套。最后肯定只有我媳妇最伤心,自家和娘家两头难做人。当然了,在骊珠洞天里边,家境再好也好不到哪里去。”李二完全收敛气势之后,那缩头缩脑的模样真是比普通汉子还不如,但是言语之间眉飞色舞,再不像以往在小镇那般臊眉耷眼窝窝囊囊的,“虽然一直待在屁大点地方,可这点道理我还是想得通的。一家人,安安稳稳的,谁都饿不着,儿女、媳妇想吃肉就吃得上肉,我嘴馋了也能喝得上口酒,比啥都强。” 李二望向廊墙外的京城风景,有句话放在心底,没有说出口: 我哪怕真的是个窝囊废,可如今在儿子心里,我李二已经是个还不错的爹了,没给他丢人现眼,你们知道我李二为此有多开心吗? 李二一想到这里,就告辞一声,一闪而逝,火烧屁股地赶往东华山。 除了想念那娘仨,再就是一件关于儿子的事情,他李二如今可以出手了。 茅小冬感叹道:“李二算是活明白了的,很多聪明人远远不如他。” 说书先生笑道:“甲子之前的十境武夫,怎么可能真是蠢人?” 不过他又唏嘘道:“可就目前看来,还是三人之中战力最弱的大骊藩王宋长镜最有希望达到那个境界,不单单是宋长镜年纪最轻这么简单。” 茅小冬点头道:“宋长镜的武道心性之好,比年纪轻还要可怕。” 说书先生笑问道:“你是说那人以绝对碾压的姿态出现在大骊皇宫后,宋长镜敢于誓死不退吧?” 茅小冬笑着反问:“你是想问大骊的白玉京飞剑楼到底是真是假吧?” 两个算是活成精的老狐狸并肩而行,视线没有任何交汇。 李二回到住处的时候,他媳妇等人正在吃饭。 林守一弄了两大食盒的饭菜,满满当当的一桌子。妇人跟李槐坐一条长凳上,李柳和林守一相对而坐,还有一条凳子留给了迟迟未归的李二。 两手空空的李二走到门口,才记起忘了买点东西。因为有林守一在场,妇人只是丢了个“等下再跟你算账”的眼神。 李二搓着手坐下后,发现还有一坛酒,看了眼林守一,问道:“要不一起喝点?” 林守一犹豫了一下,点头道:“我酒量不好,就陪李叔叔稍微喝点。” 李二咧嘴笑道:“酒量不好怎么行。” 妇人怒道:“怎么不行了?家里有一个酒鬼还不够?” 林守一多聪明一人,顿时手一抖,差点把递过去接酒的大白碗给摔在桌面上。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冷峻少年,在这一刻笑得如何都合不拢嘴。 李二也给妇人吓得一哆嗦,同样差点没拿稳酒坛。 李槐使劲啃着油腻的大鸡腿,含糊不清道:“爹,明儿我去山脚帮您买坛好酒,钱我跟林守一借,以后先让陈平安帮我还,您只管喝。” 李二笑逐颜开,重重“哎”了一声,像是从儿子那边得了一道法外开恩的圣旨。奉旨喝酒,在媳妇面前就心里不虚啊。 妇人在儿子这边,那一向是和颜悦色说话的:“酒可以买,买最便宜的就行了。你爹喝好酒,那就是糟蹋银子。” 李二给林守一倒了大半碗酒,再给自己倒了一碗,点头笑道:“对对,便宜的就成,不用好酒。” 李槐翻白眼道:“娘,您这么管天管地的,真不怕爹哪天跟个小狐狸精跑了啊?” 妇人朝坐在对面的汉子把媚眼一抛,暗藏杀机:“他敢?再说了,那也得有人要才行,对吧?” 李二赶紧喝完一大口酒,点头道:“是是是,没人要。” 妇人一拍桌子:“没人要是一回事,心里有没有歪念头又是另一回事。说!有没有?” 李二立马放下大白碗,挺直腰杆,保证道:“绝对没有!” 然后妇人就斜瞥一眼正襟危坐喝着酒的林守一,再笑着对自己女儿说道:“柳儿,以后要找个老实人嫁了,知道不?那样才不会受欺负。” 李柳微微点头,始终笑而不言,只是俯身给李槐夹了一块剔去鱼刺的鱼肉。 林守一只敢用眼角余光偷偷看她,酒才喝了一小口,就有些醉醺醺痴痴然了,像是看到了世间最美的山水画卷。 茅小冬出现在雅静小院,看到吊儿郎当哼着小曲的白衣少年正盘腿坐在石凳上,对着那盘棋局,两手张开,分别放在黑白棋盒的边沿,入神思考的同时,手指轻轻拍打棋子,发出重重叠叠的清脆响声。 在茅小冬出现后,崔东山轻声问道:“如何了?李二大爷有没有拆烂皇宫?” 茅小冬来到石桌旁,瞥了眼胜负趋于明朗的棋局,没看出太大的名堂,就不再费神,坐在一旁:“你,或者说你们两个,到底有什么谋划?” 崔东山不转头,啧啧道:“这才到了东华山没几天就开始为大隋江山操心啦?小冬啊,真不是我说你,见异思迁没啥,可喜新厌旧如此之快,可就不厚道喽。” 茅小冬一掌拍在石桌上,所有棋子从棋盘上跳起来,悬停在空中,黑高白低,像是两幅上下叠加的图画。但是不管茅小冬横看竖看,都看不出更多玄机,冷哼一声,棋子瞬间落回原处,丝毫不差。 崔东山始终保持之前的古怪姿势:“山崖书院该如何就如何,不过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咸吃萝卜淡操心作甚?难道大骊吞并了大隋,山崖书院就没啦?我看不会嘛,既然大隋一样给不了你们七十二书院之一的身份,以后重归大骊,大不了寄人篱下,反正相差不多。” 茅小冬厉色道:“书院书院,重在学生,重在夫子,而不是‘山崖书院’这四个字!且不说书院里那些大隋学子,便是跟随我离开大骊的那拨孩子,如今尚显稚嫩,他们的精神气,如何经得起多次折腾!” 崔东山缓缓收回手,不过攥紧了一把棋子,在手心咯吱作响,转头望向勃然大怒的茅小冬,微笑道:“说得挺大义凛然,只可惜你茅小冬终究学问有限,想事情想得太浅太近了。” 茅小冬冷笑道:“就你崔某人想得多算得远。” 崔东山站起身,攥着手心那把棋子,围绕石凳缓缓踱步,打趣道:“寺庙不在僧人在,僧人不在佛经在,佛经不在佛法在,佛法不在佛祖在。” 崔东山扬起脑袋,一手负后,一手轻轻拧转手腕,闲庭信步道:“一切有为法,应作如是观啊。等到你什么时候真的想通了书院的存在意义,山崖书院才算真正找到了一处不败之地,至于是在哪家哪姓哪国的疆土上,都无所谓了。” 茅小冬嗤笑道:“当山崖书院是学宫啊,不管风吹雨打,我自屹立不倒?” 崔东山停下脚步,隔着一张石桌一副棋盘,凝视着他,反问道:“有何不可?” 崔东山轻轻跨出一步:“走走看?” 茅小冬神色凝重,摇头道:“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崔东山也跟着摇头,啧啧道:“你真该见见我家先生陈平安。” 茅小冬笑道:“能够让齐静春托付重任,陈平安自然是不错的,可你定然是狗改不了吃屎,在算计着什么。” 崔东山笑骂道:“喂喂喂,小冬你学问都读到狗身上去了?可以,没问题,但是别随便带上我啊。” 茅小冬不愿在这里跟这家伙钩心斗角,站起身:“就你那点狗屁学问,丢地上,路边的狗都不稀罕叼一口。” 崔东山哈哈笑道:“嫉妒,嫉妒。” 茅小冬大步离开院子,背对着崔东山:“李二这趟硬闯皇宫,火候正好,你别得寸进尺。之后惹出任何麻烦,我拿你是问,别怪我事先没跟你打招呼。” 崔东山望向那个背影,尴尬道:“这样不好吧?李二大爷想做什么,我一个九境小蝼蚁拦得住?如果我先生在这里,倒是真不难,心平气和讲道理,他比我擅长。” 茅小冬转头望向那个一脸故作为难的家伙,“心平气和”道:“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打烂你那颗脑袋,看看里头到底装着什么。” 崔东山伸出一只手,翘起兰花指,故作娇羞道:“讨厌。” 茅小冬黑着脸转身离去,一脸踩到稀烂狗屎被恶心到了的模样。 崔东山在茅小冬离去后重新坐回石凳,攥着棋子的拳头悬停在棋盘上空,漏出一颗颗棋子,清一色的白棋,所以这局棋下得很不合规矩。最后,崔东山两手空空地蹲在石凳上,下巴枕在膝盖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就像茅小冬所说,天底下真没有几个想得出“崔瀺”在想什么的人。 可能齐静春是唯一的例外。 院门那边传来细微匀速的脚步声,谢谢下课归来,放下物件后,开始在院子里清扫落叶。扫帚拂过地面,便有阵阵微风卷起。 崔东山呢喃道:“同样是起于微末,雄风过境,雷声阵阵,滚石伐木,梢杀林莽,虽衰而竭,气韵犹存。雌风不过是穿陋巷,动沙堁,吹死灰,浑浊不堪,虽正值鼎盛,仍是不值一提。谢谢,你觉得是大骊好,还是大隋好?” 谢谢这是第一次被崔东山正儿八经地询问问题,一时间受宠若惊,怀抱扫帚,惴惴不安。好在她天生思维敏捷,之前又打定主意跟这位公子朝夕相处,绝不去多想,反正多虑无益,还不如直截了当,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做什么,大不了挨一顿揍就是了,省得贻笑大方。于是她回答道:“大隋适合安居定业,在这里生活很舒服。大骊适合野心家和阴谋家,如今内外兼修,所以更加强大,生机勃勃,充满了进攻性。最可怕的是大骊如今开始逐渐掌控版图内的山上势力,越来越接近名副其实的一国之主。” 崔东山点点头,没有说对或者错,但是难得没有出言讥讽。 谢谢心中大定,这一套还是管用的!于禄果然说得没错,与此人相处,就要强迫自己想得眼前一些,逼着自己目光短浅一些。 突然,崔东山问道:“你怎么还不去上吊啊,我等着帮你收尸都好久了,到时候我就背着你的尸体下山,一边落着伤心泪,一边控诉蔡京神那老王八太无耻了,竟然潜入书院,连你这么相貌辟邪的黑炭少女都下得了手,害得你羞愤自尽,到时候我就好跟他再打上一场,为你报仇啊。” 谢谢呆若木鸡。 崔东山转过脖子:“由于那天晚上对外宣称你是我的门下弟子,不得不借给你那么多法宝,公子我心里可不得劲了。” 腰间悬挂那支绿竹笛子的少女开始继续埋头打扫院子。 崔东山瞥了眼她的婀娜身段,突然补充道:“如果我孙子蔡京神大晚上登山,闯入你屋子,他其实不亏啊。” 谢谢抬起头,直愣愣望向崔东山。崔东山凝视着那双漂亮眼眸,惋惜道:“你就只剩下这双眸子配得上‘谢灵越’这个名字喽。” 谢谢泫然欲泣,低头不言,继续扫地。 崔东山哀叹一声,轻轻挥手,将棋盘棋盒一同收入袖内那块方寸物玉玺:“你哪里是扫地,分明是扫你家公子的兴致。罢了罢了,回屋看书。” 到了空落落的正屋内,一张大草席上放着一个茅草蒲团,崔东山一挥袖,从墙角一座小山堆里抽出一本儒家典籍,安安静静放在自己身前,然后便有一阵翻书风出现,围绕着俊秀神逸的白衣少年打转。 翻书风开始翻书,崔东山开始读书。 每当这个时候,谢谢就会安安静静坐在门口,心境祥和。因为只有这个时候,那个家伙才不会针对她。而且她不但是第一次亲眼见到,甚至是从未听说过,有谁仅仅是读书,就能够读出这样一个光怪陆离的大千世界的。 就像今天。 翻书风翻动第一页后,随着崔东山极其富有独到韵律的轻声朗诵,言语有如实质的雨滴飘落在那一页书页上,然后在书页之间,出现了一枝荷花,摇曳生姿,灵动异常。 一页页翻过,光阴缓缓流逝。 书页上的字里行间出现了两军对垒的画面,一个个武将士卒远远比米粒还要细微,气势却是金戈铁马,纵横捭阖,书页上空黄雾迷茫,如真正战场上扬起的黄沙万里。 又有不过寸余高的婀娜女子,挎着花篮从书页里姗姗而来。 还有大髯莽汉,袒胸露腹,做击节高歌状。 有老妪捣衣,竖耳聆听,果真能够听到咄咄的玄妙声响。 有稚童两两,骑着竹马追逐嬉戏。 有骷髅仗剑佩刀,行走于坟茔枯冢。 有夫子正襟危坐,沉吟捻须,仿佛正在推敲文字。 门口的少女谢谢,不管她内心深处如何仇恨、畏惧这个大骊国师,也不得不承认,专心致志读书时的白衣少年实在是一身风流,两袖清风。她完全想不明白一件事:为什么明明是这么坏的一个人,读书时却能拥有一番圣人气象? 在谢谢怔怔出神的时候,她没有察觉到今天的崔东山,翻书翻到最后,神色间有些异样,眼神炙热,但是满脸痛苦和挣扎。 原来,他读书读出了一幅景象,三人同时出现在同一页之上,皆看不清面容,但是年龄悬殊。 长衫老人在大河之畔,凝神观水。 附近一个生性枯槁的中年人则望向对岸,满脸沉思。 有一名少年骑着青牛,牛角挂书,少年昏昏欲睡。 最后,崔东山猛然间喷出一口鲜血,书页上的奇异景象随之烟消云散。 谢谢惊惧地望向崔东山,他面无表情地伸手抹去血迹,自言自语道:“没办法啊,差得实在太远了。” 谢谢担忧问道:“公子,没事吧?” 崔东山一手覆住心口,一手紧紧握拳,艰难涩声道:“去把我暂借给你的那幅水图拿来,快。” 谢谢赶忙起身去自己屋子拿来一卷古画,打开后摊放在崔东山身前,这才起身快跑,回到门口。 崔东山喉咙微动,赶紧抬起手臂,用手背抵住嘴巴,良久之后才放下手,深吸一口气。世间水图共计一十二幅,分别描绘有四个天下的十二条大渎。眼前这一幅,正是《天上之水》,取自“一剑破开小洞天,黄河之水天上来”的奇景。 当年还是文圣首徒的崔瀺与白帝城城主在彩云间手谈,崔瀺虽败犹荣,那位大魔头便以这幅珍贵非凡的画卷相赠,崔瀺对他亦是推崇备至。 崔东山屏气凝神看水,心中却想着山。 遥想当年,崔瀺曾经一人独行,芒鞋竹杖,走过天底下最崎岖的山路。 崔东山一想到此,情不自禁地伸手拍打膝盖,高声道:“噫吁嚱,危乎高哉!” 突然他愣了愣。只见水图之上凭空出现了一座小石崖,不甚起眼,可是石崖之上有一个熟悉的瘦削少年临水而立,双手掐诀,眺望远方。 谢谢看到这一幕后震惊不已。陈平安怎么带着一方石崖偷偷跑到这幅图上了? 崔东山早已恢复平稳气机,此时双手合十,嬉皮笑脸道:“先生在上,受学生一拜。” 然后崔东山向后倒去,再横着打了个几个滚,嘴里念叨着:“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多烦忧呀多烦忧,烦忧个大爷的烦忧哟……” 谢谢坐在门口,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天色,不像是要打雷的样子,有点可惜。 第二天,李槐偷偷给他爹买了一壶好酒,拉着他爹在湖边,蹲在一旁看着他爹喝酒,小声叮嘱道:“这壶贵,爹您先喝着,那壶便宜的放屋里头了,回头饭桌上再喝,娘亲就不会说您了。” 李二笑着点头,使劲喝酒,觉得这比什么跻身十境让人高兴多了。 他憨憨问道:“老贵了吧?” 李槐双手托着腮帮看着自己爹,笑容灿烂,答非所问道:“爹,您放心,我在书院过得挺好,真的。你们还能来看我一趟,我可高兴了。” 李二点点头,只敢低头喝酒,差点喝出泪花来。 他这才想起,昨天回来得比较急,好像忘了还有个蔡京神没见着。 等喝过了酒,他跟李槐说要逛逛书院,让李槐先回去。 李二走出东华山,找到了附近一栋闹中取静的宅子,开始敲门。可并无反应。 这栋院子早已租借出去,平时老人深居简出,几乎从不露面,但是那天晚上一场跌宕起伏的神仙打架,让有心人意识到此地有蛟龙盘踞。 虽说那场交手是白衣少年更胜一筹,一整宿的法宝乱轰堪称绚烂,但蔡京神的种种应对亦是不俗,哪怕是境界足够高的行家里手,自认若是站在他的位置上,亲身对阵那个乱丢法宝好似丢烂白菜的白衣少年,绝对支撑不到天亮。 李二一脚踹开大门,大踏步走进去,看到一个脸色阴沉的魁梧老人,正是十境练气士蔡京神。他站在院子里,桌上有一壶酒,其上有许多精致的下酒菜。对于他这种在凡夫俗子眼中的陆地仙人而言,这点聊胜于无的享受,实在微不足道。 蔡京神是昨天皇宫大战的旁观者之一,此时看到李二自然没有半点底气。可是没有底气不代表就要低头哈腰,他神色不卑不亢地问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破门而入,有何贵干?” 李二见着了蔡京神,一个字不说就是迅猛一拳,打得措手不及的老人撞入内屋,撞烂了屋门和桌子,在大堂匾额下的墙角倒地不起,当场吐血。 李二随即转身离去,蔡京神有些发愣,靠着墙壁坐起身,本想着好歹要说上个一两句话再动手,所谓的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好歹还有“一言”不是,哪里有这般不讲理的,这不是仗势凌人是什么?堂堂十境练气士,大隋豪阀蔡家的老祖宗忍不住破口大骂道:“有本事再来一场!” 然后李二就从已经没了大门遮掩的门口再次走入院子,望向屋内的蔡京神。 蔡京神咽了口唾沫:“我在跟那天的白衣少年说话呢,跟你没关系。” 这句话脱口而出后,老人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李二腰间悬挂着一只空酒壶,问了个稀奇古怪的问题:“你桌上那壶酒卖多少钱?” 蔡京神有些茫然,然后心中悲愤,想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还是老老实实回答道:“不知具体价格,约莫着最少三四十两银子吧。” 李二想了想:“那我把境界压在第八境,咱俩再打过一场。” 蔡京神彻底怒了:老子喝壶酒而已,怎么就招惹你了? 他到底不是任人欺凌不还手的性子,而是大隋大修士中公认的性情暴躁、战力卓绝,站起身怒色道:“打就打,怕你娘!” 片刻之后,李二离开院子,返回书院。 蔡京神在院子里躺着,虽未重伤,但是一时半会儿是站不起来了。 他望着天空,这辈子头一次如此憋屈和辛酸,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 老子姓蔡,不是下酒菜的菜啊。等下休养好了,老子就去皇宫面圣,要离开这晦气的东华山,离山崖书院远远的,大隋京城也不待了。 李槐回来发现李宝瓶和林守一都在,两人也刚到没多久,李宝瓶正在跟李槐他娘亲闲聊:“婶婶,你们要在书院待多久?要不要我陪你们逛京城?我已经仔细研究过大隋京城的舆图了,书楼可不好找,翻了老半天呢。你们想去哪里,我都知道路线的。” 李宝瓶到了书院后,首先就了解清楚了书院的烦琐规矩,特别是做错了什么该如何惩罚。其次就是去查阅大隋京城的布局,想着以后小师叔来书院找她,就可以带着他一起逛街了。 妇人笑着称赞道:“小宝瓶就是聪明,我们家槐儿多亏了你才没给人怎么欺负。” 李槐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这一路就属李宝瓶欺负自己最多,不说自己在阿良那边呼风唤雨,跟他称兄道弟,哪怕是在陈平安那里,可都没吃过亏的。 再说了,李宝瓶最早在家乡学塾是怎么把自己的裤衩丢树上去的,娘亲您不知道?当时您还拉着我去了趟福禄街,想要跟李宝瓶家里长辈吵架来着,只是一看到那对大狮子,就根本没敢去敲李家大门。 李宝瓶和李槐娘亲聊了一顿有的没的,总之听得李槐脑瓜子疼。这两个人根本就是鸡同鸭讲嘛,为何还能聊得像是很投缘的样子?一个问:“宝瓶啊,你福禄街的大宅子到底有多少栋屋子啊?”一个答:“书院学舍可多了,比我家屋子还多……” 李柳此前被弟弟烦得不行,只得答应抓紧缝制一双新布鞋。这时她安静坐在床边,正一针一线细细密密纳着鞋底,偶尔歪斜脑袋咬掉线头,才会笑望向娘亲和弟弟。若是与林守一视线交汇,她便笑着点点头,少年就会脸红,心里有些无法言说的难为情。 这是林守一继喝过了阿良的葫芦酒后,第二次如此庆幸自己选择离开小镇,跟随陈平安和李宝瓶一同负笈游学。 李二回到住处,李宝瓶刚好离去,看到他后,风一般呼啸而去的小姑娘猛然停下身形,笑着打招呼道:“李叔叔好!” 口拙的李二连声应着,开心得很。 李宝瓶叹了口气,有些灰心丧气。她的想法一贯天马行空,看似无缘无故的歉意道:“李叔叔,对不起啊。” 李二憨厚却不傻,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她的意思,肯定是觉得自己没照顾好李槐呢。李二赶紧摇头道:“可别这么说。” 李宝瓶认真道:“李叔叔,李槐如今读书其实比我还用心。先生说过,勤能补拙,大器晚成,所以别对李槐失望啊。读书嘛,是一辈子的事情,不要急!” 说到这里,小姑娘扬起拳头,加重语气道:“不要急啊。” 李二开心得不行,这样的小姑娘真是讨人喜欢,忙点头:“李槐读书我不急的。” 他在心里则默念:但是有件事情倒是可以做了,至于儿子最后能走到哪一步,只能一切靠他自己。 李宝瓶咧嘴一笑,飞奔离去,像一只欢快的黄雀。 李二驻足看着她的背影,等到她消失在视野里,才笑着转身前行。 到了门口,刚好碰到离开屋子的林守一,少年喊了声“李叔叔”就告辞离去。 面对其他人,哪怕是李柳的父亲,林守一同样不知道如何热情应对。 李二走进屋子,妇人正在对儿子耳提面命:“这个小姑娘还不错,就是性子太大大咧咧了点,不像是会照顾人的。我看那个石春嘉就蛮好,那丫头瞧着喜气,两根小辫子扎的……虽说家里不如李宝瓶家大富大贵,可到底是自己家里有那么大一间铺子的,跟咱们家勉强算是门当户对,你娶了石春嘉,以后不会受人白眼。” 李二呵呵笑道:“我还是喜欢李姑娘多一些。” 李槐无奈道:“爹、娘,你们有没有想过人家喜不喜欢我啊?” 妇人没好气道:“怎么可能不喜欢?那俩小姑娘又不傻!” 李槐一拍额头:“我的亲娘,这种话千万千万别对外说,要不然我真的会被李宝瓶活活打死。石春嘉虽然不敢打我,可就她肚子里那噼里啪啦小算盘打的,一定会记恨我一辈子。她最记仇了,揪她一次辫子而已,她就能跟齐先生告状十次,每次都说得跟真的似的,什么‘李槐今天课业没做好,被先生你打手心了,看我笑话他,就揪我辫子’;什么‘李槐今天迟到,我好心说他几句,他就揪我辫子’;还有什么‘李槐打不过李宝瓶,就来揪我辫子’……我的天,石春嘉这丫头片子要是做了我媳妇,我得哭死啊。” 妇人打趣道:“那你到底想要找啥样的媳妇啊?” 李槐想了想:“娶媳妇好麻烦的,以后大了,哪天遇上看对眼的姑娘再说。” 妇人笑眯眯问道:“到时候娘亲被你的小媳妇欺负了,你会帮谁?” 李槐嘿嘿道:“当然帮我媳妇啊,你不是有我爹帮着嘛,还不够啊?” 妇人佯怒道:“你个没良心的!”起身就要拧儿子的耳朵,李槐满屋子乱跑。 妇人瞥了眼汉子:“去哪儿了?” 李二低声道:“尿急,找茅厕去了。” 妇人眼尖,一下子就发现了汉子腰间的酒壶,凑近嗅了嗅,怒道:“撒泡尿需要这么久,你掉茅坑里了?而且茅坑里不装着屎尿,反而装着酒?” 李二瞠目结舌,转头望向儿子,祈求解围。 李槐落井下石道:“爹肯定是见着了花枝招展的小狐狸精。” “瞧你那副做贼心虚的德行。” 妇人白了胆战心惊的李二一眼,破天荒没有刨根问底,坐在女儿身旁,摸着李柳的头发,叹了口气:“你们都长大了,爹娘也老啦。” 李柳放下鞋底,轻轻握住娘亲的手。 李槐拍马屁道:“娘亲,您还老啊,生我的时候是啥样,现在还是啥样!您要是跟李柳一起出门,保不齐会被人当成姐妹呢。” 妇人笑得花枝乱颤:“去去去,这种话留着将来对你媳妇说去。” 李柳突然说道:“娘,我想去买一盒胭脂。” 妇人虽然絮絮叨叨,嘴上嫌弃女儿是个败家货,仍是起身带着女儿一起出门。 屋内只剩下父子二人,李二笑问道:“儿子,要不要陪爹喝点酒?” 李槐瞪大眼睛:“可以喝酒?” 不过是喝了半碗酒,李槐很快就晕晕乎乎,趴在桌上打瞌睡了。 李二伸手握住李槐的手腕,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默念道:“神君开山造洞天!” 妇人牵着李柳一起下山的时候,在山脚牌坊下与一个白衣少年擦身而过。 李柳回首望去,刚好与少年对视。 一直给人印象就是柔柔弱弱的少女在这一瞬间迅速收敛笑意,对着那位她在小镇便从师公那儿久闻其名的大骊国师偷偷做了一个隐秘且骇人的警告动作—— 纤细手掌抹过脖子。 本就故意来此见她一面的崔东山啧啧称奇,感慨道:“怪胎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啊。” 没有了崔东山先后两次的故意牵引,陈平安在之后这一路其实就走在了江湖里,而不是神神怪怪的山上。只不过他浑然不知,只是有些遗憾再没能遇上让人大开眼界的那些精怪鬼魅。如今已经不需要惦记李宝瓶他们的游学安危,身边又有得道成精的一双蛇蟒护驾,陈平安希望多碰到一些古怪事。当然,前提最好是远远旁观,既能长见识,又不用身陷险境。可惜一直到快要离开黄庭国地界,仍是走得十分平淡无奇。 这一天暮色四合,在水蛇背脊上练完走桩,陈平安就在一条幽静山路旁的破庙里歇脚,开始生火做饭。 虽然他刻意拣选荒郊野岭返回大骊,可还是遇上不少行走于林莽间的男男女女,多是貂裘锦衣,挎刀佩剑,一身的江湖气概。也有些人生得颇为凶神恶煞,满脸横肉,一看就不是正道人物,但是好在碰到陈平安三人后,最多几个斜眼,并无真正的风波。 行走江湖,老僧、小道、尼姑,遇上类似这些看着好欺负的货色,最好全都别招惹,这是无数在阴沟里翻船的江湖前辈代代相传下来的道理。 陈平安是沾了身边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的光,毕竟没几个正常人会带着俩粉雕玉琢的小屁孩在野兽出没的深山老林里瞎逛荡。只要是稍微有点脑子的货色,就不会轻易出手行凶。 但也有例外。之前有一伙流窜犯案的莽汉确实心有歹意,小心谨慎地追踪三人,想着找准机会再出手,结果见着那瞧着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的青衣小童变幻出的恐怖真身,翻山越岭,沿途大树纷纷崩断,把那拨人吓得一个个差点尿裤子。 粉裙女童帮着陈平安捧来枯枝,不停忙碌。青衣小童则是个惫懒货,就喜欢饭来张口,蹲在破庙外头打哈欠,懒洋洋道:“老爷,山路两头各有一拨人相对而行,很快就要撞上啦。左手那边打打杀杀的,好像很好玩的样子;右手那边个个鲜衣怒马,里头还有个大长腿的俊俏娘儿们哩。老爷您若是心动,我给您抢来当压寨夫人吧,玩过了就放她回家,大不了我送她些财宝机缘,她指不定还要对老爷感恩戴德……” 陈平安正撅起屁股吹着柴火堆里的火星,随口道:“等下碰到了他们,你别生事。” 青衣小童百无聊赖地揉着脸颊,气道:“老爷,我再不松松筋骨,手脚都要发霉啦。” 陈平安不再搭理他。 第37章 江湖路上 破庙外头的山路一头,喊声四起。 一伙灰头土脸的男子追逐着一个神色仓皇的美妇。 一个高大壮汉大笑道:“贱货,跑!继续跑!这次给大爷逮着了吧,看不把你剥得精光,到时候一身白花花的肥肉,大爷得好好想一想,先从哪里下嘴!” 壮汉身旁有五六人,一个个快意大笑,笑意狰狞,满满的酣畅和恨意。 “这等蛇蝎心肠的臭婆娘,直接下锅炖了吃肉便是,再来几把葱蒜花椒,啧啧,必然美味。这一身肉怎么都有百来斤,够咱们痛痛快快吃上好几顿的了。” “你们别跟我抢啊,我打小就爱吃乳鸽!” 青衣小童眼睛一亮。 陈平安让粉裙女童帮着煮饭,自己站起身,来到破庙门口。 青衣小童跃跃欲试,被陈平安按住脑袋,只得乖乖站在原地。 另外一侧的山路则是马蹄阵阵,欢声笑语,很快就发现路上的异样。听闻那拨山贼似的汉子的污秽荤话后,一名背负长弓的妙龄女子顿时面若寒霜,满脸不悦。她瞥了眼那个踉踉跄跄的丰腴妇人,很快收起视线,望向那些舞刀挥剑的匪人,冷哼一声,修长双腿一夹马腹,骤然加速,率先策马前冲出去:“我去救人!” 一名佩剑上系挂银色剑穗的年轻人立即跟上,与女子并驾齐驱,同时笑着小声提醒道:“兰芝,之前有外人在,我不好多说什么,但是根据我们郡府的密档记载,这条蜈蚣岭山脉一向多有妖物邪祟作乱,甚至几大山头的妖物还知道互为奥援,本就极为难缠,只是每次官府请出神仙入山搜捕,除了一些不入流的小精怪,大妖们都早早闻风而藏,狡猾得很。若非前不久官府才带人扫荡过一遍蜈蚣岭,我是不敢答应你们进山的。” 年轻女子除了背负一张篆刻有古朴符文的银色长弓外,腰间还悬挂有一柄乌鞘狭刀。她手按刀柄,冷声道:“若真是妖怪倒好了。斩妖除魔,又不是只有山上神仙才做得,我们一样可以!” 年轻男子无奈而笑,不再多说什么,纵马飞奔,只希望这次行侠仗义不会出现什么幺蛾子。不同于离开师门初出茅庐的女子,他是家世不俗的官家子弟,对于世间险恶有着更多的体会。 那个妇人衣衫破碎,衣不遮体,裸露出大片白皙粉嫩的肌肤,模样凄凉。虽是个练家子,可被追杀一路,早已是强弩之末,脚步轻浮,见着了纵马而来的男女,便强提了一口气,大声疾呼道:“恳请两位义士救命!” 年轻女子摘下披风抛给妇人,娴熟驾驭骏马,刚好与妇人擦身而过。她抽出狭刀,勒缰停马,气势汹汹地对那伙大汉怒目相向:“滚远点!” 年轻男子停马在妇人身侧,微笑道:“夫人受惊了。” 妇人用披风罩住娇躯,大口喘息,脸色雪白,心有余悸地颤声道:“公子你们千万要小心那些山野强人,他们自称修行中人,也确实会一些道法神通,公子最好提醒你的朋友不要贸然行事。若是实在不行,公子与那姑娘帮我阻挡一二即可,我这就继续赶路。只是这披风,就对不住那个侠义心肠的姑娘了……” 年轻男子一直在暗中打量妇人,听闻这番言语,不曾发现明显破绽,就笑道:“夫人不用忙着逃命,光天化日之下,谅他们也不敢为非作歹。如果真是那杀人越货惯了的亡命之徒,他们即便是山上修行过的,我们也自有计较,夫人只管放宽心便是。” 妇人欲言又止,不再反驳辩解什么,只是楚楚可怜道:“公子还是小心些,那伙歹人什么恶事都做得出来,恶言恶语更是家常便饭,小心脏了二位的耳朵。” 年轻男子稍稍放松戒备,微笑点头:“夫人如此心善,不该遭此劫难。” 妇人听到这里,死死咬着嘴唇,蓦然神伤,低下头去,泣不成声道:“只是可怜了我的夫君和女儿,真是……我那女儿才十二岁大啊,我也不活了……” 身后数骑已经来到年轻男子和可怜妇人身旁,听到妇人如此言语,不用问就知道她遭遇了何等惨绝人寰的事。行走于穷山恶水间,匪人劫财劫色,在黄庭国不算多见,但绝不罕见。 一名年纪轻轻却故意蓄须如戟的男子顿时火冒三丈,虽然在宗门内和江湖上也不是个好说话的主,只是生平最见不得人欺凌弱小,愤而扬鞭继续前冲:“兰芝,我来助你!这帮挨千刀的匪人,罪该万死!” 那伙大汉眼见那妇人就要逃走,为首之人便急红了眼,大骂道:“瞎了眼的小娘儿们,叫老子滚?你们才是要赶紧滚远点,一个个毛没长齐奶水没断的崽子就敢逞英雄?换成你们师门长辈在这里,老子早就一巴掌扇过去了。那妇人是作恶百年的老妖,坏事做尽,等老子将她剥皮抽筋,是人是妖,自见分晓!” 单独一骑疾驰而至的络腮胡年轻人抽出长剑,剑尖指向那伙人,哈哈笑道:“哟呵,还恶人先告状上了?” 壮汉身后一名青衫老者皱眉道:“剑尖指人!是谁教给你的礼数规矩?” 络腮胡年轻人瞪眼道:“你祖宗!” 青衫老者冷笑道:“老宋,你们先去擒拿妖婆,我来给这后生长长记性。” “别太拖延,老妖明显还藏着杀手锏呢,需要你的回春术以防万一。”壮汉脸色凝重地点头后,带着众人策马前冲,全然不理会拦路之人。 山路并不宽阔,仅供三骑并肩而过,面容秀美的狭刀女子厉色道:“还不止步?” 壮汉纵马从名叫兰芝的狭刀女子和络腮胡年轻人之间一冲而过,兰芝横刀拦截,被那壮汉手握刀刃轻轻一抬就给推了出去。自视武道小成的江湖名门女子愣在当场,满脸愕然。络腮胡年轻人脾气更加火爆,一剑迅猛刺出,那壮汉视而不见,只是死死盯住前方妇人,随手一抓,就把那长剑抓在手心,继而丢到山下。两个下山时意气风发的江湖儿女,一左一右像是两尊呆呆的门神,任由这伙山野匪徒纵马飞奔扬长而去。 留在最后的青衫老者缓缓驱马前行,望向满脸惊骇的年轻剑客,嗤笑道:“三境武夫也敢造次?小娃儿不知天高地厚,知道死在那老妖婆手底下的下五境练气士有多少吗?一双手都数不过来!就凭你还想护着她?人家指不定正在肚子里盘算着如何将你们这些救命恩人一点点生吞活剥呢!” 老者又扯了扯嘴角:“不过也说不定,老妖婆擅长一门歹毒的阴阳双修术,喜好蚕食青壮男子的精血,你这小兔崽子也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了。” 络腮胡年轻人满脸涨红,恼羞成怒道:“老匹夫,你欺人太甚!” 青衫老者抬臂虚空甩出了一巴掌,离那络腮胡年轻人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可是后者脸上重重响起清脆声响,整个人被打得离开马背,在空中旋转两圈才坠地。 这一手神通,若是换成江湖上的认知,那最少都是四五境小宗师才能具备的本事。六七境,无一不是有资格在一国境内开宗立派的大宗师。至于传说中的八九境?想见都难,哪一位不是世俗王朝皇帝的座上宾?所以早就超脱于江湖了。 兰芝到底心志不差,立即转头提醒朋友:“小心那妇人!” 说时迟那时快,身罩披风的妇人猛然抬头,探手一抓,就将身边一个年轻人拽下马背,死死握住他的手臂,娇媚笑道:“还以为好歹能帮着拦上一拦,不承想全是些废物蝼蚁。既然如此,便帮你们家青芽山夫人一把!” 只是她刚刚催动气机,要汲取年轻男子的气血化为她的气府养料,眼角余光就发现破庙那边一直冷眼旁观的草鞋少年,身形矫健远超想象,动若脱兔,一个跃身而起,一拳朝她当头砸下。青芽山夫人妩媚而笑,只当是个年少无知的小傻子,对于那一拳根本视而不见,就不信砸在自己身上后,能打出个衣衫褶皱。 但是她刚享受上青壮气血补充气府的陶醉气息,那当头一拳便如铁锤般砸在她一侧太阳穴上,打得她整个脑袋大幅度晃荡出去,虽太阳穴未被一拳捶破,可是肌肤处也传来了一阵灼烧疼痛。妇人握住年轻男子手臂的五指成钩,狠狠钉入男子胳膊,痛得那人嘶声尖叫,如同魂魄给人撕裂一般。 陈平安一击得手后,借势后弹,与青芽山夫人稍稍拉开间距。双脚落地后,气机在体内迅猛流转,娴熟闯过六停途经的一连串气府,出拳的同时对那个壮汉沉声道:“一起出手!” 壮汉先是被陈平安雷厉风行的出手给惊到了,又怕自己这方杀力巨大的联手会伤及无辜,一时间有些两难,只得做了个手势,让身后同盟先困住那老妖物再说,自己则继续拉近距离,免得陈平安不小心杀妖不成,反而沦为老妖婆壮大气机的饵料。 相比那些莽莽撞撞的江湖晚辈,壮汉觉得这个看似冷眼旁观但是出手凌厉的少年郎要顺眼太多了。 行走于山野湖泽之间,难免遭遇魑魅魍魉,有没有足够的眼力见,往往比本事大小更重要。有多大本事,就做多大的事,要不然就别瞎添乱,这才是长命百岁的本钱。 壮汉倒是欣赏那些年轻男女的古道热肠,可是委实恼火他们的莽撞无知。 那姿容妖冶的青芽山夫人仍是不愿放开男子胳膊,吃过亏后,这次不敢托大,迅速侧身,眼见着那可恨少年又一拳劈来,便对着他一脚踹去,势大力沉,裹挟风雷之声,那气势好像便是山崖石块也要给她这一腿踹出坑洼来。 陈平安面容坚毅,脚步尤为轻盈,不再直线向前,瞬间横向挪开,躲了那凶猛一踹,同时身形下沉,一臂立起在肩头,以防妇人横扫而至,继续向前,拳劈妇人。 青芽山夫人这才瞧清楚了少年的古怪底细。原来这一拳看似朴实无华,实则悄然流淌着拳法真意,难怪先前能够伤到自己。 那壮汉暴喝道:“休要伤人!” 只见他一拳凌空砸下,一道拳罡便裂空而去,自扑青芽山夫人的头颅。 又有一条并非实质的雪白铁链起始于壮汉身后一人的袖中,哗啦啦横挂出去。 更有一名背负桃木剑的男子手指并拢,朝青芽山夫人喊了一个“疾”字,蓄势待发的桃木剑便横空出鞘,飞至高空,划出一条弧线坠向她脖颈。 “真当老娘好欺负不成?老娘之所以忍了你们这二百里山路,图什么?” 青芽山夫人肆意大笑,果真如陈平安所料,一踹不成,便横扫向他肩头,与此同时,身后竟然虚幻生出三条貂狐似的猩红长尾,分别拦下壮汉的拳罡、袖中铁链和破空而至的桃木剑。虽然长尾为此鲜血淋漓,到底是挡住了一轮来势汹汹的齐攻。 她随手丢开手中男子那条伤可见白骨的胳膊,彻底腾出手来,一手握住陈平安的拳头,忍住手心灼烧刺痛,另外一手轻轻一指戳向他眉心,誓要戳出脑浆来才解恨。但是真正的生死大敌仍然不是陈平安,她视线望向破败古庙之后的远处,轻佻笑道:“老相好,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你的女人被外人欺负?” 不料陈平安狡猾难缠得很,拳头被牢牢抓住,身体便后仰出去,双腿揣在青芽山夫人腹部。青芽山夫人微微吃痛,下意识收回手,并不追杀陈平安,反而媚眼一抛:“等会儿再好好收拾你,夫人我可是出了名的菩萨心肠,保管你欲仙欲死,临死前只恨不多出几条命来享福!” 壮汉如释重负,忍不住朝陈平安伸出大拇指,大笑称赞道:“漂亮!” 陈平安全身而退之后,深吸一口气。这时,那个早就冲出破败小庙的粉裙女童几乎都要哭出声来:“老爷老爷,那家伙说让我保护您,他去对付那个厉害点的,可是我真的不晓得如何打架啊,急死我了。老爷对不住啊,都是我没用……” 陈平安始终盯着青芽山夫人,但是伸手轻轻拍了拍粉裙女童的脑袋,安慰道:“没事,下次注意就行。” 自幼就在书楼潜心修行的粉裙女童愈发愧疚,一下子哇哇大哭起来。 壮汉小声提醒道:“蜈蚣岭还有道行高深的妖修,我们见机行事,实在不行,好歹护住这些孩子再撤退。” 众人点头,虽然明知一旦遇上那种最坏结果,要做到这一点难如登天,可仍是没有异议。这一路追杀妖物太过凶险,只因有了青衫老者的回春术,队伍才没有出现伤亡。若非那妖物罪行滔天,他们这些人又如何会在大局已定的情况下,对那青芽山夫人“出言不逊”?实在是恨意难平,当真是想要将她下锅煮了才解气。 青芽山夫人得意扬扬地调笑之后,发现远处并无异样动静。照理说,以那头蠢熊的行事风格,早该以惊天动地的隆重方式登场才对。她顿时有些急眼,尖声道:“人呢?” 破庙后面的远处山林,一个身高丈余、手持双斧的魁梧大汉正望着十几步外的青衣小童,龇牙咧嘴,露出对着美食垂涎三尺的滑稽表情。 雄壮如小山的山精大妖咽了咽口水后,掉头就跑,一路狂奔,遇山开山,见树伐树,最后干脆丢了斧头,现出原形。只见一头巨熊手脚并用,疯狂逃窜。 没有按照预期等来战力恐怖的熊精压阵,失算的青芽山夫人顿时慌了心神,在之后的修士之战当中,一不留神就被壮汉拳罡劈在身上,倒在地上,然后迅速被那把桃木剑钉入肩头,铁锁缠身,之后更是被一阵神通器物加身,最后被那拳法通神的壮汉数脚踩在额头,强行打散气府的流转,被踩得整个脑袋都陷入泥路中去了。 壮汉最后祭出一把银色小刀,完完整整刺入妇人心口,这才单手拎住她的脖子,将她扛在自己肩头,随手丢在了马背上。 壮汉眼神复杂地瞥了眼那个蹲在破庙屋顶的青衣小童,最后望向粉裙女童身旁的陈平安,抱拳笑道:“以后公子走江湖也需谨慎些,毕竟山上并非都是我们这些人。” 陈平安很快就想明白他的意思,是说山上神仙只要看穿身边蛇蟒的真身,就会不讲情理地出手,而不会像他们这样不见恶行即不出手。他抱拳还礼:“我会小心的。” 壮汉翻身上马,转头看看青芽山夫人并无苏醒的迹象,对陈平安大笑道:“拳法不错,再接再厉!” 陈平安以为那人是打趣自己,赧颜笑道:“前辈拳法才是真的厉害。” 壮汉爽朗大笑,不再说话,再度向他抱拳,这才拨转马头,和众人一起沿着原路返回。他们这趟斩妖之行并不顺利,光是诱敌就耗费了大半月时光,之后一路追杀至此,更是已过了两天两夜,便是他这位五境纯粹武夫都有些心神疲惫,更别提队伍里其余的练气士了。所以赶紧去往州城官府交差,不说事后黄庭国朝廷的丰厚赏赐,回了各自山门帮派,也算大大的功德一件了。 壮汉跟兰芝擦肩的时候,没好气道:“好人坏人,都不会在额头上刻两个字给你们瞧的。以后别这么冒冒失失的,既然选择了下山历练,勇气可嘉,但是少做一些需要师门帮忙擦屁股的蠢事。” 双方人马就此别过。 络腮胡年轻人也去找回了那柄佩剑,那个被青芽山夫人抓住胳膊的男子最为凄惨,哪怕敷了药止了血,仍是哀号不已,一条胳膊血肉模糊,眼见着多半是废了。 有个人脸色发白,不忍再看朋友的惨况,突然瞥见转身走向破庙的少年,起身后怒骂道:“你这人怎么回事,为何不早点出手!若是早就看出那妖物的马脚,为何连提醒都不愿意?诚心等着看好戏不成?” 很快有人颤声附和道:“是你害了马兄弟!” 陈平安停下脚步,转过头,一言不发地看着那两个人。 一人吓得后退数步,一人壮着胆子瞪眼道:“怎么,你理亏了,还想行凶伤人?” 陈平安仍是不说话,不过伸手指了指自己脑袋以及心口,这才转身走向火堆,蹲在那里看着煮饭的小锅。 那人犹然不罢休,嘴里还嘀嘀咕咕着,最后被那个银色剑穗的年轻男子阻止,这才不再念叨什么。一行人纷纷上马,其中一人与那伤者共骑一马,以绳子绑缚两人,以免后者由于伤痛而坠马。 站在庙口的青衣小童望着那群人远去的身影,眼神青光熠熠,问道:“老爷,为何不让我教训那帮小白眼狼?我都要气炸了,气杀老夫气杀老夫!不行,我得消消气!” 青衣小童使了一个凝聚水汽的神通,在头顶出现一个大水球,当头浇下,自己把自己折腾得像只落汤鸡。 蹲在陈平安身边的粉裙女童破天荒附和道:“是很气人!” 陈平安轻声道:“别人不讲道理,不是我们跟着不讲道理的理由,自己问心无愧就行了。”他突然笑了笑,“反正以后不会见面,而且咱们又不是他们爹妈,不用事事讲清楚。我好些个刚明白的道理,可是好不容易从书上读来的,凭什么教给他们。” 粉裙女童捂嘴而笑,青衣小童打了个响指,湿漉漉的一袭青衣顿时变得干燥,转身走回庙内,伸手烤火:“老爷,我没说要跟他们讲理啊,是想要一口吃掉他们……” 看到陈平安抬头望来的视线,他赶紧改变口风:“当然是不可能的!唉,老爷,我就是想小小教训他们一下,比如打得他们一个个鼻青脸肿,爹娘都不认识。嗯,那个大长腿的姑娘就算了,还是留着给老爷您看着办吧。” 陈平安打开锅盖,米饭的香气弥漫,粉裙女童已经乖巧伶俐地递来饭勺,还有三只叠在一起的小白碗。 三人就着腌咸菜一起蹲着吃饭,陈平安没来由地想起一个经常用筷子敲碗喊着要吃肉的人,以及他说的一番话,于是对青衣小童说道:“真正的强者,愿意以弱者的自由作为边界。” 青衣小童扒着碗里的饭,看着吃得起劲,噼里啪啦作响,其实从头到尾就只吃了一小口。他眨了眨眼,然后满脸真诚道:“哇,老爷这胸襟真是比御江还要宽广,佩服佩服,感动天感动地。亏得老爷不是读书人,要不然早就是学宫书院钦点的君子了。” 虽然听出了青衣小童言语里的讥讽意味,可陈平安还是叹了口气,想着自己的事情,缓缓道:“这句话不是我说的。” 青衣小童哪里敢得寸进尺,接下来的溜须拍马就要真心许多,哈哈笑道:“我就当是老爷说的,老爷的高风亮节,完全配得上这句话!” 陈平安笑道:“你哪里学来这么多马屁话,平时不修行吗?” “修行啊,我认真修行起来,连自己都感到可怕……”青衣小童哼哼道,“我勤奋得一塌糊涂,其实就是偶尔出来透口气,跟水神兄弟一起喝酒吃肉。下面的人都这么说我的啊,我不过是拿来借用一下。” 青衣小童看着陈平安,摇头晃脑道:“以前吧,我还会有一丢丢的怀疑,那些小家伙是不是纯粹讨要赏赐才说得这么肉麻。但是自从认识了老爷,就觉得他们肯定是真心的,因为我对老爷就是真心得不能再真心了。唉,早知道当初应该多赏一些好东西,哪怕跟水神兄弟赊账也行啊。唉,我这是寒了众将士的心啊。对吧,老爷?下面的人一片真心,上面的人需要珍惜啊!” 敢情拐弯抹角绕来绕去,兜了这么大一圈,就是跑陈平安跟前讨赏来了? 陈平安笑呵呵:“想要蛇胆石?我老家那边确实有,还不止一颗,但是不给你。” 青衣小童立即跪下,手捧饭碗举过头顶:“苍天可鉴啊,老爷您老人家就可怜可怜我吧。这一路上,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每天强忍住不吃掉那傻妞儿,很辛苦啊!” 粉裙女童往陈平安身边躲了躲。 陈平安缓缓道:“行了,到了我家乡,你们一人一颗蛇胆石。” 青衣小童猛然抬起头,一脸不忿:“凭啥她也有一颗?老爷,如果一定要给她,那我得要两颗!” 粉裙女童不敢反驳什么,只是满脸委屈,泫然欲泣。 陈平安对青衣小童伸出两根手指:“两颗是吧?” 青衣小童点头如小鸡啄米。 陈平安收回手指:“都没了。” 青衣小童放下饭碗在脚边,然后一个前扑,抱住陈平安的小腿,撒泼打滚:“老爷,我知道错了,一颗就一颗。” 陈平安不理睬青衣小童,望向小庙外的天色,喃喃道:“快要下雪了吧?” 有聚终有散,人生就是一场场折柳。 岁月长河里,仿佛存在着一个个杨柳依依的渡口,每一段光阴逆旅当中,会有人离船而去,有人登船做伴,然后在下一个渡口又有新的聚散离别。 就像那个任劳任怨的泥瓶巷少年,在上一个渡口,就已经远离众人而去。 拂晓时分,李二一家三口早已备好行囊,在东华山山脚与一行人告别。比起第一次在家乡小镇跟亲人们分开,李槐这次不再没心没肺,不会只觉得没了拘束,可以整天吃糖葫芦和鸡腿,而是多出了几分愁绪。孩子到底是长大了。 李宝瓶、林守一、于禄、谢谢,还有翩翩美少年崔东山都来送行了。 妇人红着眼睛,不愿松开李槐的手,絮絮叨叨说着天冷加衣、吃饱喝足的琐碎言语,李槐便安安静静听着。李二始终憨憨地傻站在旁边。 李柳给李槐理了理已经足够崭新齐整的衣衫,回头望向山崖书院的匾额。对于谢谢和于禄两个同龄人的打量眼神,她无动于衷。 妇人总算舍得离去,这一走出去,就狠着心不再转头。李二拍了拍李槐的脑袋,笑着跟上媳妇的脚步。李柳拍了拍弟弟的肩头,然后对众人施了一个万福,姗姗而去。 李槐轻轻踢了一脚林守一,后者手心满是汗水地攥着一封信,摇摇头,望着李柳的背影,呢喃道:“下次吧。” 李槐不愿在他们面前流露出悲伤情绪,强忍着忧愁,找了个有趣的话题,嘿嘿笑道:“崔东山,如果说你是陈平安的学生,我们三个都是齐先生的弟子,宝瓶又喊陈平安小师叔,你跟我们的辈分到底咋算?” 崔东山双手负后,玉树临风,扬扬得意道:“我可是我家先生的开山大弟子,辈分很高,比这东华山高出十万八千里。” 李槐愣了一下:“难不成得喊你大师兄?” “大师兄?”崔东山顿时急眼了,“你全家都是大师兄!老子才不要当大师兄,其他怎么喊随你们。” 李槐有些蒙:“那喊你小师兄?有点拗口啊。” 崔东山眼睛一亮:“小师兄好,既尊重兄长,又透着股亲切,以后你们就喊我小师兄吧。于禄、谢谢,从今天起,你们也不例外,不用喊公子了,太生分,就跟着宝瓶他们一起喊我小师兄。” 李宝瓶冷哼道:“我可没答应!” 她冲出牌楼下,李槐喊道:“李宝瓶,等下还有课呢!” “罚抄文章,我昨夜已经挑灯写好了,怕什么!我要一个人先逛遍这里,以后好带着小师叔逛街。”李宝瓶高高扬起脑袋,一路飞奔,追逐着蔚蓝天空中掠过的一群鸽子。鸽哨声此起彼伏,悠扬清越地响彻大隋京城。 李槐扯开嗓音喊道:“那带上我一起啊。” 李宝瓶置若罔闻,比起她那个远离书院牌楼的纤细身影,小姑娘的思念更已远在千万里之外。 已经走到了黄庭国边境的一座山岭,陈平安在山涧溪畔洗脸。 不同于只背着个书箱的粉裙女童,青衣小童身负一件方寸物,总有一大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一开始他倒是没想着在陈平安面前显摆什么,后来对蛇胆石上了心,每天惦念得不行,就开始拿出来,求着陈平安拿蛇胆石跟他换宝贝。 就像此时,青衣小童又拿出一堆小瓶子,蹲在陈平安身边,给他们家老爷讲解这些瓶子的有趣。他拔出其中一只粉绿色瓷瓶的瓶塞,往溪水里一倒,很快就从瓷瓶里流淌出一大片柔和的月光,洒落在溪水上,如梦如幻。 青衣小童笑嘻嘻道:“老爷,好看吧,这是修行人颇为喜欢的月华瓶。除此之外,还有云霞瓶、日光瓶在内的林林总总,专门从五岳大山那边采撷云涛彩霞、日月光辉等等,其中蕴含的灵气虽然不多,自然比不得那些洞天福地的丰富充沛且细水长流,可是那些总归敌不过这些瓶子倾泻出来的风光好看呀。老爷您觉得呢?” 陈平安确实有些震惊。茂盛山林之间,大白天仍是略显阴暗,此时看着溪水上缓缓流淌的月光,真是觉得世间无奇不有。 青衣小童循循善诱道:“一个小瓶子换取老爷的蛇胆石肯定不厚道,我这里还有统称为绕梁瓶的三只瓶子,称呼源于‘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俱装满了天地间各种美好的天籁之音。比如这只瓶子里的蛙鸣,这只的大潮水声,还有这只的高山松涛声。老爷,您想啊,睡觉的时候打开其中一只瓶子,枕头旁边就是潮水声,多惬意啊,就不心动?我这么多宝贵的瓶子,才跟您换一颗蛇胆石!只换一颗!老爷只要点个头,这七八只瓶子就立马全归老爷您啦,这种买卖不做,要遭天打五雷轰……” 陈平安在心中默算了一下家底,想着品相极佳的蛇胆石还有不少,便点头笑道:“好。” 粉裙女童在旁边使劲摆手,给自家老爷使眼色,想要劝阻他不要答应这笔买卖。 青衣小童将瓶子一股脑推给陈平安,高兴得活蹦乱跳,对着粉裙女童伸出两根手指,趾高气扬道:“我比你多一颗,如今又比你高出一个境界,等到了老爷家乡,吃掉石头,大爷我就要比你这傻妞儿多出两个境界了。到时候你自己识趣一点,别留在老爷身边丢老爷的人了,老爷有我一个小书童就足够,哪里需要什么蠢丫鬟……” 粉裙女童噘起嘴,皱着粉扑扑的小脸蛋,风雨欲来。 陈平安无奈道:“你再欺负她,我就反悔了。” 青衣小童立即咳嗽一声,对粉裙女童一本正经道:“以后照顾老爷衣食住行要多用心,晓得不?比如吃过了那颗蛇胆石,赶紧变成一个黄花大姑娘的身段容貌,老爷血气方刚,长夜漫漫,你就自己主动一点去暖被窝……” 陈平安放好那些材质各异的珍稀小瓶,对着青衣小童的脑袋就是一记栗子:“少在这里胡说八道。” 青衣小童装模作样地作揖道:“老爷教训得是。” 陈平安重新蹲在溪畔石头上,拿出一块干饼嚼起来,随口问道:“你们知道龙王篓是什么吗?” 两个小家伙同时脸色微白,青衣小童更是身体僵硬,别说是插科打诨,就连路都走不动了。还是粉裙女童小心翼翼道:“我在古书上见过记载,只要练气士将其丢入大江大水,就能抓获蛟龙。最可怕的地方在于蛟龙之属原本在水中是占尽地利优势的,便是对上比自己高出一两个境界的练气士也不会吃亏,但是如果对方拥有龙王篓,哪怕境界比我们还要低一两个,一样可以让我们束手就擒。” 青衣小童下意识远离陈平安几步,蹲在远远的地方:“没那么轻松,一旦被抓入龙王篓,不比凡人身处油锅好受,时时刻刻受那千刀万剐之苦。这是上古蜀国最大宗门的不传之秘,他们专门编织龙王篓,售卖给那些远道而来试图擒获我们族类的练气士。” 他嗓音颤抖,握紧拳头晃了晃,“这么大的龙王篓,就能够抓住我了。” 陈平安伸出双手,在自己身前比画了一下:“如果是这么大呢?” 这下别说晓得龙王篓厉害的青衣小童,就是粉裙女童都吓得不敢说话了。 青衣小童哭丧着脸道:“老爷,别说见过,我听都没听说过有这么大的龙王篓。您该不会有一只吧?”他强忍住不要第二颗蛇胆石的冲动,试探道,“如果真有这么夸张的龙王篓,任你是化蛟数千年的老祖宗也要乖乖认命。老爷,是不是觉得那堆瓶子其实不太好看?没事,老爷留在手里玩便是,如果真不喜欢,到了老爷家乡再还我便是。至于蛇胆石,老爷看心情决定给不给……” 陈平安哭笑不得道:“我没有龙王篓,就算有,你们也不用怕什么。” 难怪大隋皇子高煊当初买走那尾金色鲤鱼和龙王篓后,会觉得过意不去,除了给出一袋子金精铜钱,这次在大隋京城还要表达谢意。 当时在小镇遇到那个提着鱼篓卖鱼的汉子,陈平安一眼就看出不同寻常了——怎么可能离岸那么久,鲤鱼还能活蹦乱跳?但一是当时实在没钱,朝不保夕的日子,哪里敢随着喜好花钱?二是被高煊和老人半路截下。 陈平安丢了一颗石子到溪水里。他此刻有些忧伤,不是因为丢了好大一桩机缘,而是觉得好几座金山银山跟自己擦肩而过了。所以说到底,他还是心疼钱。 事实上,陈平安不知道那个汉子正是李槐的父亲李二,杨老头的徒弟之一。当时李二就已是武道九境的巅峰武夫,不同于负责收受金精铜钱的看门人,他对陈平安观感很好。至于李二当时为何不直接将鱼和篓赠送给陈平安,是大有讲究的,师父杨老头这一条道路上的人历来推崇“公道”二字,所以李二当时随口报了一个价格,是为了能跟泥瓶巷少年讨价还价,显得更加真实。 只可惜半路杀出一个大隋皇子,本就坏了规矩在先的李二顿时心中警醒,不敢再强塞给陈平安这份天大福运。事后杨老头也训斥过李二,告诉他一个残酷的真相:如果陈平安真收下了鱼篓和鲤鱼,那么能不能活着离开小镇都难说。 小镇上这些暗流涌动,陈平安至今尚未获悉全部。 大道之上,永远是福祸相依。一件事情,是朋友雪上加霜,还是敌人雪中送炭,短时间内谁都说不好,也说不定。 三人重新上路,夜宿山巅。虽然已经无须陈平安守夜,可是他仍然习惯在走桩立桩之后,守着篝火一段时间才睡觉。 夜深时分,山顶万籁俱寂。 篝火旁,青衣小童往火堆里添了柴火,对着粉裙女童勾了勾手:“傻妞儿,你过来。” 粉裙女童在远处背靠崔东山留下的书箱,使劲摇头:“我不。” 青衣小童笑眯眯道:“我不吃你便是。” 粉裙女童打死不凑过去。 青衣小童怒道:“不过来,我就真吃你了啊!你怎么回事,好话不听,非得挨揍?” 粉裙女童只得壮着胆子坐在篝火对面。 青衣小童问道:“你说老爷很平常很无趣的一个人啊,怎么会有那么凶残那么可怕的弟子呢?” 粉裙女童想了想:“老爷心善,好人有好报。” 青衣小童冷笑道:“人好能当饭吃?” 粉裙女童缩了缩脖子。 青衣小童讥讽道:“亏得是五境修为的妖怪了,而且还有一些特别的本事,你有点骨气行不行?” 粉裙女童这次还真有了点骨气,轻声反驳道:“你给灵韵派太上长老御剑追杀两千里,怎么不见你有骨气?” 青衣小童破天荒没有恼火,耐着性子解释道:“我又不是怕那个一大把年纪的老妖婆,真是臭不要脸,恁大岁数,还往脸上涂抹胭脂。大爷我啊,是英雄难敌双拳,若是吃掉老妖婆,就要惹恼整个灵韵派,到时候连累了我水神兄弟遭殃,我这心里过意不去。” 粉裙女童悄悄转过头,偷偷翻了个白眼。她只敢这么做。 青衣小童愤懑道:“你这傻妞儿是要造反啊?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仗着有我家老爷撑腰,就不把你家大爷放眼里是吧?” 粉裙女童吓得就要出声喊陈平安。 青衣小童赶紧摆手,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叹了口气,转移话题道:“咱们老爷才是二境修为的武夫,虽说比起寻常的三境武夫也不差了,可你我心知肚明,他还是很弱小。再者,看他衣食住行、言谈举止,根本不像是大家门户里出来的孩子,当真在家乡坐拥五座山头,还能有那么多蛇胆石?会不会是那个凶残的家伙故意骗咱们,想要把咱们带到小山沟沟里头去啊?” 粉裙女童蜷缩起来,望向那些她天生亲近的火焰,整个人觉得暖洋洋的,喃喃道:“我是无所谓啊。芝兰府这两代曹氏子孙居心不良,对不起他们祖辈辛苦经营出来的书香门第,我本来就不喜欢他们。跟着老爷回乡,挺好的。” 青衣小童脸色肃穆,不复见平时的嬉皮笑脸,轻声感慨道:“曹氏确实走了条歪路,不过也没法子,换成别人也会这么做。能够当神仙,谁还乐意傻乎乎读书考取功名?什么独善其身兼济天下的,都是儒教圣人们骗人的。我在御江待了这么多年,见多了读书人的不幸,不说其他,只说历任刺史、郡守遇见了我那水神兄弟,比见着京城堂官还狗腿,只要是修行中人犯了事,一准连夜去求我兄弟帮忙斡旋。我兄弟若是心情不佳,还要把他们晾在祠庙外边好几天,那些个当官的一个屁都不敢放,没劲。” 粉裙女童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默不作声。 青衣小童嘻嘻笑道:“老爷已经睡着了,可大爷还是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啊。春宵一刻值千金啊……傻妞儿,要不你给我当媳妇吧?” 粉裙女童顿时红了眼睛,骂道:“臭流氓!” 青衣小童瞪眼:“啥玩意儿?这是天大的福分啊,你祖坟冒青烟了,晓得不?你以为我真喜欢你?我要不是贪图你那颗尚未到手的蛇胆石……” 粉裙女童站起身:“我跟老爷说去!” 青衣小童只好再次退让,使劲招手道:“别这样别这样,咱们结为兄妹如何?义结金兰之后,你的东西是我的,我的东西还是我的……” 粉裙女童干脆背着书箱跑了。 青衣小童站起身,叉腰大笑。之后收敛笑意,撇撇嘴,意态阑珊,嘀咕道:“真是个傻妞儿。” 青衣小童一路飞奔到山崖畔,蓦然高声道:“人生天地间,你我皆逆旅!大爷带着傻妞儿跟着老爷回家喽!” 远处的陈平安翘起嘴角,这才不再运行那十八停剑气流转,开始真正睡去。 一条源头在大骊境内的黄庭国大江之畔,陈平安钓起了一尾出人意料的大青鱼,粉裙女童煮出了一锅美味鱼汤。 一人俩妖怪三个家伙,吃饱喝足之后开始闲聊。 陈平安问他们书上讲的神仙餐霞饮露,汲取沆瀣之气和日月精华,是不是真的很有用处。 粉裙女童使劲点头。 “聊胜于无,用处很小。”青衣小童一边弯腰打着水漂,一边摇头,“我们这些蛟龙之属还是要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融山根吞水运才是大道根本,其他那些虚头巴脑的,没啥意思。” 陈平安笑问道:“既然还是有些用的,为什么不善加利用?你们俩都想要化蛟,以后还要尽可能挑选一条长过万里的大渎,走水入海,最终成就真龙之身,才算得道。难道不是更应该勤勉修行吗?” 青衣小童轻轻丢出最后一块石头,拍拍手笑道:“修行啊,靠天赋,不靠努力。” 陈平安又问道:“如果有了天赋,不是更应该努力吗?” 青衣小童愣了一下,然后装死道:“老爷,我突然有些头疼,可能是受了风寒湿气,我睡觉去了啊。” 陈平安笑道:“你一条水蛇……” 青衣小童纵身一跃,跳入江水之中,身影转瞬即逝。 粉裙女童低声道:“老爷,他啊,就是懒。不过他资质出身都比我要好,先天肉身就更加强韧,我哪怕多苦修两三百年,也比不过他。” 陈平安安慰道:“那就别跟他比,先跟自己比,争取今天比昨天强一些,明天比今天强一些。” 粉裙女童立即斗志昂扬:“老爷说得对!” 她诚心诚意道:“难怪老爷才二境修为也这么勤勉练拳,一点都不肯懈怠,原来是笨鸟先飞啊……”说到这里,她赶紧捂住自己嘴巴。言多必失。 陈平安被逗乐了:“你说得没错,我确实笨,所以要更加用功。” 然后陈平安沿着江畔开始走桩。 便是性子安定如粉裙女童,看了这么多次,也觉得有些枯燥乏味了。 数天之后,陈平安拄着一根竹杖缓缓登山,其间郑重其事地抓了一抔土壤,小心翼翼装入早就准备好的一只小棉布袋子。 一袋袋各色土壤累加在一起,逐渐成为背篓里最沉重的分量。对此,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默契地不去询问,只当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修行秘事。 青衣小童一开始还觉得不用自己真身开路,十分闲散惬意,只是这么慢腾腾走久了,难免就有些厌烦,但是不敢对自家老爷的行程指手画脚,只好没话找话道:“老爷,之前路过那座郡城,咱们为啥不花钱豪迈一些呢?老爷身上银子不多了,可我有钱啊,别怕大手大脚。就算现在花光了身上的银子,我只要随便找条江河,很快就可以捞出一些宝贝来,那可都是钱。” 陈平安说道:“我听人说过修行这件事,最耗金银……” 青衣小童立即改口道:“老爷,我是穷光蛋,我方才跟您吹牛呢!” 为了不听陈平安那套积少成多的泥腿子道理,也算不择手段了。 青衣小童到底是耐不住寂寞的主,在陈平安沉默之后,又主动开口劝道:“老爷啊,不是我说您,咱们修行啊,为的就是千金散尽还复来。一言不合大杀四方,多英雄好汉,多气概非凡!可不是为了蝇营狗苟,窝窝囊囊,小家子气……” 陈平安没有反驳什么,只是缓缓走在山路上。 不一样的。哪怕是走在同一条道路上,一定会在某一天某一处分岔离别。 这是陈平安这趟出门,护送李宝瓶他们远游求学的最大心得之一。 在黄庭国和大骊接壤的边境上,陈平安遭遇了一场山颤地动的大异象。在一座山巅眼见着远处某地尘土四起,陈平安便拉着他们往那边赶去,结果在这座黄庭国小城内看到了一番人间惨剧:城墙、屋舍和祠庙倒塌无数,几乎半城百姓都身着缟素,家家户户悲恸欲绝,不断有老少道士进进出出,脚步匆匆,既有少年道童的悲天悯人之色,也有老道人钱财到手、腰包鼓鼓的喜悦神情,众生百态。 好在城内秩序并未大乱,只给陈平安撞见了一伙地痞流氓要欺辱一户爹娘刚刚死于异象的少年兄妹,被陈平安拦了下来,不让他们强掳少女去卖身。那伙人本就是趁火打劫,根本不占理,被陈平安一拳一脚打退两人后,便悻悻然溜走。 陈平安给贫寒兄妹留下二十两银子就离开了,最后在一座无人问津的武圣庙歇脚,发现这座给人单薄感觉的小祠庙竟然在大地震中屹立不倒,毫发无损。 一尊彩绘武圣泥塑像高高在上,张须怒目人间。 青衣小童只是瞥了眼武圣像,就看穿了玄机:“这儿香火不净,地方又小,香火分量明显不够。吃不饱饭就要饿死,人神都这样,所以坐镇此方的神祇早早就没了,自然无法庇护县城,只能勉强维持住这一亩三分地的安宁。” 粉裙女童没青衣小童的眼力和阅历,心性更加澄澈无瑕,反倒是毕恭毕敬对着那尊武圣像鞠躬致敬,之后看到陈平安已经开始清扫地面,她就帮着擦拭神台上的灰尘。 青衣小童不敢嘲讽自家老爷,只好对她讥笑道:“你一条读了点破书的火蟒,跟这类神祇套什么近乎?再说了,当年那场波及天下的大战,好大的一次改天换地,咱们作为蛟龙之属,那可是实打实的叛徒。亏得这位小小神祇不在了,要不然你这一拜,肯定会被视为挑衅,说不定神灵老爷就会真身出窍,以金身姿态神游人间,然后一拳打烂你的脑袋,砰一声。哇,我到时候一定拍手叫好。” 陈平安好奇问道:“为什么你们蛟龙是叛徒?” 青衣小童自知失言,赶紧闭嘴,使劲摇头。 粉裙女童更是双手捂住嘴巴,可怜巴巴望向陈平安,一副“老爷你千万别问我,我知道也不敢说”的可爱模样。 天边铺满了火烧云,陈平安和粉裙女童接下来就在庙内生火做饭。青衣小童百无聊赖地等着开饭,在高高的门槛上走来走去。他突然跳下去,快步走下台阶,走到一对兄妹跟前,润了润嗓子,拿捏着架子道:“可是有事找我家老爷?说吧,什么事,若是妄想老爷帮你们更多,我劝你们赶紧打道回府。若是……” 青衣小童贼笑兮兮打量了一眼妙龄少女,看她穿着寒酸,跟自家老爷是一路人,颜色不过中人之姿,但是小姑娘家家的身段好哇,小小年纪就有丰满妇人的韵味,多难得。青衣小童收敛笑意,继续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若是觉得救命大恩难以报答,有人要对我家老爷自荐枕席,我这就帮你们去禀报……” 年纪稍长的少年脸色有些阴郁,就要愤而转身,却被少女轻轻拉住袖子。 陈平安走出武圣庙,给了青衣小童一记栗子后,歉意道:“你们别当真,他就喜欢开玩笑吓唬人。” 少女腼腆道:“没关系,哥哥和我不会当真的。” 原来兄妹二人是过来送吃食的。陈平安接过之后,双方都不善言辞,少年很快就转身回去了,少女生疏蹩脚地施了个万福,这才跟萍水相逢的恩人告辞离去。 陈平安叹了口气,走回武圣庙,看到在门槛上蹦蹦跳跳的青衣小童,轻声道:“我知道你没有坏心,但是以后不要跟所有人说话都没个正行。一些无心言语是会伤到人的,有些人会惦记很多年。” 青衣小童那双细看之下充满诡谲的深青色眼眸流露出些许不耐烦,只是掩饰得很好,低头“哦”了一声,就没有下文了。 陈平安也不再说什么,在武圣庙内坐着练习剑炉立桩。 住在泥瓶巷一端尽头的顾璨,小小年纪就记住了茫茫多的“仇家”。跟陈平安私下相处的时候,说起那些家伙,顾璨就总是咬牙切齿,杀气腾腾。那么点大的孩子,就已经有了偷偷刨掉人家祖坟的念头。 这里头的是非对错,很难说清楚。但是按照文圣老爷的说法,若是按照顺序来说,其实很多顾璨的心结来自于那些看似加在一起还不足一两重的冷嘲热讽。 青衣小童看着屋内忙碌的粉裙女童以及凝气精神的陈平安,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话咽回了肚子,只是好像有些积郁难消,在门槛上逛荡来逛荡去的步伐就急促了一些。最后他实在是觉得不吐不快,双脚钉在门槛上,矮小身体如秋千一般大幅度晃动起来,一下子倒向庙内,一下子后仰庙外,对陈平安说道:“那少年忒不知好歹了,一两句玩笑话都经受不起,死了算数!屁大本事没有,心气比天高,活该一辈子受苦遭灾!” 陈平安依旧席地而坐,闭目练习剑炉,不闻不问不言不语。 青衣小童沉默片刻,嗓音低沉,一双泛起冰冷水雾的深邃眼眸死死凝视着陈平安,尽量用玩笑的语气说道:“老爷,咱们出来混江湖,要帮亲不帮理,才能吃得香混得开啊。更何况,我可没怎么着他们兄妹。老爷这么大一份恩情,同样是兄妹,妹妹就是个明事理的,至于哥哥,之所以把愤懑摆在脸上,一方面是觉得我调戏了他妹妹,害他丢了颜面,其实更多还是骨子里的自卑作祟。因为他在心底知道自己就是个废物,哪怕不是身处乱世,一样护不住他妹妹。这种人如果将来还这么死犟,不愿低半点头,只会吃更大的亏。所以老爷啊,我这是为他们兄妹二人好。” 陈平安睁开眼睛,在心中认真思量过后,点了点头,然后缓缓道:“你说的没有错,但是对错分先后,你不能用一个后边的对来否认前边的对。错误更是如此。” 青衣小童双拳紧握在袖中,眉眼低敛,似乎是生怕自己的神意泄露,被陈平安透过“水井”看出自己心湖的兴风作浪。这条在御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得道水妖只觉得内心怒火燃烧,恨不得一拳打死无趣的“自家老爷”,再一口吃掉那条火蟒来进补修行,成为自己大道登天的垫脚石。 青衣小童转过身去,跳下门槛,嘿嘿笑道:“老爷,那我去道歉了啊。” 笑声已经传入武圣庙,但是背对祠庙的青衣小童则是满脸暴戾杀气。 在青衣小童远去之后,粉裙女童怯生生道:“老爷,他真的很生气,如果在御江,依照他的性格,指不定就要水漫两岸了。按照郡县地方志的记载,这几百年里出现过好多次洪水泛滥的‘天灾’,御江水神非但不会压制,反而会推波助澜。” 陈平安摸了摸她的脑袋:“既然不愿意听,以后不跟他讲道理就是了。” 陈平安说不再讲道理,那就是真的不再跟青衣小童讲这些无聊道理了。本以为一路相伴而行,关系亲昵了,陈平安才愿意稍微说一些。既然他不爱听,那么陈平安绝对不会自找没趣,重新返回原点就是了,之后青衣小童只要不做超出陈平安底线的事情,就一切听之任之。就像今天这点小事,如果在认识之初,陈平安肯定会冷眼旁观,哪里还会说这些心里话。陈平安跟崔东山走了那么远的路,又讲了多少? 粉裙女童一脸天真烂漫:“老爷,那您可以跟我讲,我爱听这些。” 陈平安会心一笑:“有说得不对的地方,你一定要告诉我。” 粉裙女童在这一刻蓦然灵机一动,脱口而出道:“老爷的顺序一说,茅塞顿开,说得对极了!”她很快有些脸红,赶紧声明,“老爷,我不是学他,不是拍马屁!” 陈平安看着火候,米饭就要煮熟了。粉裙女童气鼓鼓道:“老爷,咱们不给他留,让他饿着。老爷一心为他好,他还要发火生气!如果不是真身拘押于那方砚台之中,他今天真的会对老爷出手,刚才我都快吓死了。” 陈平安摇头笑道:“这可不行,饭还是要留的。” 粉裙女童灿烂地笑道:“我听老爷的。” 陈平安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青衣小童当然不会去跟他眼里的蝼蚁道歉,忍着不一巴掌将兄妹拍成肉泥就已经是他宰相肚里能撑船了。他双手负后,远离武圣庙,脚尖一点,跃上一座屋脊,矮小身影化作一道浅淡青烟,往城外飞掠而去,最后一次迅猛拔高,冲入云霄,在天空划出一个极其巨大的弧度,落在一座深山后。恢复真身的水蛇轰然砸在地面,震动之大,就连县城都能够感受到清晰的颤动。水蛇一路扭摆庞大身躯,过境之处,树木崩碎,山石翻滚。之后沿着一条溪涧逆流而上,水花四溅,最后来到一座宛如一枝独秀的灰白山崖,身躯围绕山崖盘旋而上。当头颅来到山崖之巅后,尾巴犹然搭在山崖底部。山崖上本就不多的树木全部被搅烂,滚滚而落。 一身暴戾气焰的水蛇身躯不断加重力道,最后竟是将整座山崖都给挤压得崩断了。他这才在遮天蔽日的尘土中恢复人形,下山而去,健步如飞,快若奔雷。 青衣小童并不知道他的所作所为全部落在了两人眼中。 在百里之外的一处山头,儒衫老人临风而立,手里托着一方老蛟酣眠、呼声如累的砚台,正是黄庭国的老侍郎,或者说是上古蜀国硕果仅存的蛟龙之属。 老蛟得了文圣的掌心金字后,又跟崔东山达成了一桩秘密盟约,将他送到大隋境内后,就返回黄庭国,以大神通挖地三尺,入水千丈,悄悄捕捉一切蛟龙孽种,全部拘在砚台内。除去崔东山亲手抓获的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如今砚台内又多出了十余条小物游弋其中。 此刻老蛟身边站着一个驼背老妪,真身正是一条成长于山野的赤链蛇,得到一桩机缘后,又辛苦修行五百年,才有了今日光景,刚刚跻身七境修为。这次被老蛟找到了藏身之处,直接凿开大山百丈深,揪出了真身,这才不得不寄人篱下。但是臣服于大名鼎鼎的老蛟,老妪只是觉得不够逍遥快活,并不会觉得委屈窝囊。 老蛟淡然问道:“觉得如何?” 老妪恭谨答道:“启禀老祖,这条水蛇到底还是心性顽劣,不过他的根骨血脉,便是我也有些羡慕。” 老蛟点头道:“出身尚可,只可惜资质愚钝,心性不定,不堪大用,白白挥霍了一场隐秘的蜕皮机缘。” 老妪错愕,不知老蛟为何如此讲。 之前县城那座荒废武圣庙内发生的事,这两人虽位于高空云端,老蛟却以一手掬水观天地的术法看得一清二楚。如果青衣小童胆敢对陈平安出手,哪怕只是挑衅,就会瞬间暴毙,老蛟绝对不会心慈手软。 事实上,老蛟对于青衣小童先天有些厌恶,跟性情无关,纯粹是血脉上的冲突。世间众多的蛟龙遗脉孽种之中,青衣小童这一脉往往修行迅猛,颇为得天独厚,但是又最被真正的蛟龙所排斥。就像中等世族里冒出头一个私生子,偏偏捞了个不高不低的举人身份,大出息没有,却碍眼得很。 老妪道行低,眼界窄,可没看出任何名堂。 至于水蛇的那点暴躁脾气,老妪更不会觉得有大错了。她之所以背脊隆起,就在于初次开窍之后,尚且力弱,曾经被山野捕蛇人抓获,搏斗过程中给那人砸伤了元气根本,这才使得她哪怕化为人形也是天生的驼背姿态。之后她找到那个捕蛇人的后裔子孙,来了一场迟到两百多年的血腥报复,郡城一个中等门户之家一夜之间就全部暴毙,妇孺老幼都没能逃过一劫,彻底断绝了香火。 老妪事后犹然觉得不解气,只恨那捕蛇人不是修行中人,否则非要让他品尝一下生不如死的滋味。所以面对那个婆婆妈妈的穷酸少年,水蛇能够从头到尾都隐忍不发,直到深入荒山野岭才开始释放阴鸷杀机,在老妪眼中,已经算是修心养性的功夫相当不俗了。 老蛟摇摇头:“你比那条小水蛇差了根骨,比起那条小蟒更差了悟性和慧心,差得太远了。” 老妪仓皇失色,唯恐老蛟一个不开心就将自己打杀了。毕竟这一路相伴,不是没有不开眼的同类不愿接受约束,无一例外全部被老蛟出手击毙,死后所有精元魂魄根本无所遁形,全部被攫取融入古砚之中,沦为一层纤薄的“淡墨”而已。 老蛟感慨道:“大道之上,人人争先,可一步慢步步慢,兴许别人一直打瞌睡偷懒还是境界一日千里,你没日没夜苦修,到头来还是个废物。修行就是如此无奈。” 老妪赶紧亡羊补牢道:“老祖,那少年如此了不得?” 老蛟失笑道:“不是少年本身如何厉害,而是少年的领路人太了不起。如果少年只是少年,不管他如何努力勤奋,武道境界仍然不会太高的,大概撑死了就是六境七境的样子,仅此而已。” 走江化蛟,入海为龙,是蛟龙之属梦寐以求的两次大磨砺。这个过程,必然极其坎坷艰辛,血肉模糊不说,还要经受住脱胎换骨的煎熬。之前境界攀升的蜕皮是为“小蜕”,次数众多,之后两次才会被誉为“大蜕”。 老蛟御风而行,一步步走出山顶,老妪要现出真身才能跟随。 老蛟笑道:“我不是说少年的道路一定是对的,那有可能是条通天登顶的大道,也有可能是条没有大前程的断头路。但话说回来,哪怕是条断头路,也绝对足够让那小水蛇化蛟了。只可惜他身在福中不知福,自绝前路,怪不得老天爷不赏饭吃,只是赏了,自己没本事端住饭碗罢了。” 赤链蛇口吐人言:“老祖宗修为艰深,早已看遍了山河变色、沧海桑田,眼光自然深远。我们只需按照老祖宗的吩咐去做就心满意足了,对我们而言,这已经是一桩莫大的福缘。” 老蛟笑而不言。 其实还有很多天机,老蛟没有跟这条赤链蛇泄露,甚至还故意说了些有违身份的话。那少年的武道天赋确实算不得出类拔萃,但他绝不是像老蛟所说的那样“不起眼”。当初在自家宅邸别业第一次见到那伙远游学子的时候,老蛟以神通第一眼望去,陈平安是最后一个落入他法眼的人,但是看着看着,老蛟就发现,所有人都围绕着陈平安打转,不单单是言行举止而已,而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气势。 那次雨夜,有丰神俊朗的白衣少年、背着小书箱的红棉袄小姑娘、已经走在修行路上的冷漠少年、根骨精彩的苗条少女、修为隐秘且一身龙气更为隐晦的高大少年及虎头虎脑的孩子,分明最后才是手持柴刀、领头带路的草鞋少年,乍看之下,真是最不起眼的存在。可是老蛟凝神一遍遍望去,却看出了大不同。 如众星拱月,又如山峰朝拜大岳。 那个少年一马当先,好像在说:你们放心尾随其后便是了。 因为天大地大,我已经一肩挑之。 青衣小童回到武圣庙后,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德行,陈平安依旧以平常心待之。 起先青衣小童还有些担心陈平安会反悔,将答应自己的那两颗蛇胆石给忽略不计。试探了两次,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后,青衣小童就有些如释重负。只是在那之后的相处过程当中,哪怕陈平安没有半点异样,该砥砺武道就继续让他喂拳,该骑乘赶路就继续让他现出真身,对于他的撒泼打滚和无理取闹,陈平安仍然是无可奈何,没有半点厌烦,可青衣小童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到底是什么,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随着距离老爷家乡越来越近,青衣小童只知道粉裙女童越来越开心,这就让他越来越不开心。 于是在翻山越岭正式进入大骊国境后,青衣小童使出了一份压箱底的杀手锏。 黄昏之中,在一条荒废无数年的崖壁栈道上,三人在一座稍稍宽敞的凹洞内生火歇脚。青衣小童小心翼翼地从方寸物中祭出了一只大瓷碗,碗中有小半碗清水,灵气弥漫,不同于世间寻常无根水。 粉裙女童眨了眨水灵眼眸,一下子就看出了门道,可又不好意思凑过去近看。好在青衣小童已经屁颠屁颠地双手端碗来到陈平安身边坐下,神秘兮兮道:“老爷,给您看点好东西,就快了,还剩下一刻钟。” 青衣小童转头对粉裙女童咧嘴一笑,伸出一只手掌:“这样的水,我如今还有五碗,来自五座不同的仙家府邸,其中还有取自正阳山滚雷潭的。知道花了大爷多少钱吗?把你这傻妞儿卖了都不够。我最多的时候,有七大碗!当然了,你是火蟒,类似物件应该是一截特殊柴火、一炷香才对,不过你肯定一样都没有吧?” 陈平安看着趾高气扬的青衣小童及有些自惭形秽的粉裙女童,问道:“通过这碗水能看到什么?” 青衣小童只是咧嘴笑,故意卖关子。 粉裙女童小声解释道:“老爷,我在书楼一些前人读书笔记上看到过,山上修行需要消耗太多钱财,许多仙家宗门便生财有道,适当对外开放一些有趣的画面,比如说某些可遇不可求的门派奇景,还有一些著名修道天才的生活起居,或是一些修行长辈的御空风采。外人不用去那些门派的山头就能够在千万里之外一览无余,省心省力,嗯,就是半点也不省钱。” 粉裙女童嘴上念叨着,其实一直偷偷看着那碗水,眼眸里满满的艳羡,掰着手指头轻声说道:“老爷,这种事情真的很神奇,需要那些仙家先拿出一些山水气运相连接的小玩意儿,比如说凿出的一小块影壁石头,山门内砍伐下来的灵秀树木,或是这白碗承载的正阳山深潭之水,在有奇景对外开放之前,就会出现一行文字提醒买家,至于愿不愿意消耗物件灵气来遥遥观览,买家自行决定便是了。如果愿意,只需要灌注一点灵气,就能够通过对方宗门开启的术法神通,让买家看到文字显示的诸多画面,有趣极了!” 粉裙女童越说越失落:“我早年在笔记上看到后,曾经祈求芝兰曹氏帮我重金寻觅一块这样的木头,只是我按照约定早早给了他们好处后,曹氏便一直搪塞我,说了各种借口拖延,最后我便不好意思再开口,只当没有这回事了。” 青衣小童得意扬扬道:“那是你本事低微,换作是我,你看芝兰曹氏敢不敢收钱不干活!” 粉裙女童脸色黯然,陈平安拍了拍她的丫鬟小发髻,柔声安慰道:“吃亏是福,亏先吃着,要相信以后不会总是吃亏的。” 粉裙女童抬起头,点头而笑。 青衣小童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一大一小两个傻瓜。 片刻之后,他惊喜道:“好戏来喽!” 碗中清水泛起涟漪,青衣小童打了个响指,清水从碗中缓缓升空,如泉水喷涌,最后变成一张大如山水画卷的水幕。 水幕画卷之上先是出现了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四周有群峰环绕,然后是一名白衣女子御剑破空而至。女子腰间系挂一只古朴葫芦,驾驭飞剑迅猛拔高往山顶飞去,在水幕中最初不过米粒大小的渺小身影逐渐变成了巴掌高度,容颜清冷,气质出尘。 距离山顶尚有一小段距离,剑气凝聚实质,似云非云似雾非雾,古怪神奇,妙不可言。女子不再御剑登高,而是立于飞剑之上,开始眺望那些剑气中蕴藉的充沛剑意,哪怕是隔着千万里,隔着这个水幕画卷,山顶剑意蕴含的各种绵长意味仍是扑面而来,或古老沧桑,或朝气勃勃如一轮旭日东升大海,或密集攒聚如一场瓢泼暴雨。 青衣小童可不看那些乱七八糟的剑道意气,只是对着那个御剑女子流着哈喇子,贼笑道:“这位正阳山苏稼仙子可是大爷我的心头好。您瞅瞅,这身段这气质。我那水神兄弟粗鄙不堪,虽然也仰慕苏稼仙子,不过仍是喜欢体态丰腴一些的仙子。肉食者鄙,圣贤说话就是一针见血。” 他手指一转,还将画面稍稍扭转方向,变成了苏稼的背影,然后轻轻一抓,苏稼的背影就蓦然扩大。青衣小童呵呵傻笑着,伸手抹嘴,恨不得把整张脸贴在苏稼的背上,如果不是有外人在场,估计早就这么做了。 青衣小童眉飞色舞道:“不过我的头号心肝还是道姑贺小凉!那可是仙子里的仙子,神仙中的神仙。若是她给我摸一下小手儿,我便是折寿百年也愿意,绝不骗人!谁要是能够帮我引荐,让我跟贺小凉说上一句话,我给他当儿子当孙子都成啊……” 陈平安看着那些化作云雾的剑道意气,不管如何用心去看,只觉得气象万千,但都看不出真正的端倪。陈平安很快就收起心思,希望从水幕中寻找到一个身影——那头在家乡小镇行凶的搬山猿,只可惜画卷之上始终只有苏稼一人。如果没有记错,风雷园那个叫刘灞桥的家伙就一直暗恋着苏稼? 一炷香的工夫过后,水幕淡去,趋于模糊,凝聚下坠,最终重新变成一小碗清水,只是水位明显下降了一些。 青衣小童收起白碗,搓手踱步,乐哈哈道:“这次观赏,因为有正阳山之巅的剑气场景,所以折耗挺多,但绝对不亏!之前那么多次遥看正阳山的各种风景,苏稼仙子只有惊鸿一瞥,这次……啧啧,苏稼仙子不承想还是个好生养的,之前哪里看得出来……” 陈平安默然起身,走到洞外的栈道上,山风阵阵呼啸而过,吹拂得他的衣衫向一边飘荡倒去。不过如今扎实的二境修为,加上一次次翻山越岭,一次次收壤入袋,让陈平安此刻身形不动如山,隐隐约约之间,仿佛已经与身后的陡峭山壁浑然一体。 陈平安突然惊喜道:“下雪了!”他伸出手去,等着雪花落在手心,猛然转过头,对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欢快报喜,“你们快来看,下雪了!” 一场鹅毛大雪,不约而至。 一年二十四个节气,已经一个接着一个走了,三人返乡的道路上,小雪时节,唯有风雨。但是今天恰好是大雪时节,真有大雪。 陈平安继续伸手接着雪花,扬起脑袋,开心喃喃道:“下雪了,下雪了。” 粉裙女童从未见过这么开心的老爷,欢快蹦跳着凑过去。 青衣小童从未见过如此幼稚的家伙,留在原地嘟嘟囔囔,觉得人生好没意思。 陈平安接了两捧白雪,用雪搓着手,笑着回到小崖洞,伸手烤火之后,这才从背篓里拿出一本书,开始借着火光看书。 这是一本文圣老先生赠送的儒家典籍,陈平安的记性很好,一路勤于翻阅,内容早已烂熟于心,但他还是喜欢一有空闲就像当下这样翻书,轻轻诵读。 李宝瓶曾经说过,读书百遍,其义自见。 陈平安觉得这句话讲得实在太好了,所以如今每次按照《撼山谱》记载走桩立桩前后,便化用此句在心中默默告诉自己:读书是如此,想来拳法也差不离,说不定练拳百万,拳意就会自来。毕竟如此勤勉练拳,日夜不休,每天都会花上七八个时辰,缝补原先破屋破窗似的体魄,效果显著。尤其是杨老头传授的吐纳方式,配合十八停的运气方式,陈平安能够清晰感知体魄的逐渐强健,所以活命已经不再是唯一的目的。 陈平安想要的更多了一些,比如如果有机会再次相逢,为某个姑娘展示走桩,她不至于像在泥瓶巷祖宅里那般一脸痴呆,仿佛是说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笨蛋,而是会朝他伸出大拇指,再一次说出那两个字:“帅气!” 陈平安手中的书本被一页页缓缓翻过,他看得极其认真,摇曳的篝火映照着少年黝黑的脸庞,别有神采。 粉裙女童虽是火蟒真身,却是孩子心性,在芝兰曹氏书楼深居简出,不敢轻易露面,唯恐遭受横祸。此次跟随陈平安返乡,越来越恢复活泼天性,此时正在栈道那边忙着堆雪人,只恨老天爷不多打赏一点鹅毛大雪。 青衣小童虽是水蛇,天生亲水,但是对于一场稀拉平常的隆冬大雪实在提不起兴致,无精打采地缩在篝火旁边,感伤自己的遇人不淑和命途多舛。 粉裙女童堆了个像自家老爷的雪人,栩栩如生,正想着跟陈平安邀功,蓦然变色,一溜烟跑回崖洞,神色慌张道:“老爷老爷,栈道那边来了一双男女,男子瞧不出什么,可女子好大的妖气。咱们怎么办啊?” 青衣小童使劲嗅了嗅,立即精神焕发:“哟呵,还真是个大妖,满身的狐狸骚味。老爷,我跟您说,世间妖狐多姿容绝美,瞧我的,这就给您抓个暖被窝的通房丫鬟,保管比瘦竹竿似的傻妞儿强太多!” 陈平安合上书,说道:“如果他们只是路过,我们就让出栈道;如果想要伤人,我们再出手不迟。” 满怀热忱的青衣小童叹息一声,乖乖坐回原位,惋惜道:“老爷您倒是给我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啊。” 陈平安笑道:“安安稳稳回到家乡,就是大功一件。” 青衣小童委屈道:“这都进入大骊国境了,一直这么稳稳当当,我猴年马月才能让两颗蛇胆石变成三颗啊?” 在峭壁之中开凿出来的古老栈道上,一男一女一前一后行走于风雪之中。女子身穿锦缎宫装,婀娜多姿,头戴帷帽,遮掩容颜。男子面容清雅,身材修长,身披一件雪白貂裘,腰挂一只朱红色酒葫芦,整个人像是融入了天地风雪夜。 两人途经崖洞的时候,女子转头看了眼洞内三人便不再多看。 这轻描淡写的一瞥,就让之前跃跃欲试的青衣小童如遭雷击,坐得比陈平安还端正。反而是道行逊色一筹的粉裙女童尚未知道轻重厉害,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那对男女。陈平安则将书本放在腿上,伸手烤火,神色自若,目不斜视。 男子路过雪人的时候,眯眼微笑,觉得颇为有趣,犹豫了一下,径直转身走向崖洞,却不得寸进尺,在“门口”停步,直接望向陈平安,用娴熟流利的东宝瓶洲正统雅言问道:“雪夜赶路,我与侍女委实疲惫不堪,这位公子能否让我们也进来休憩片刻?” 陈平安转头望去,是一个气质温和的男子。他心知肚明,这场狭路相逢,是福是祸躲不过,如果对方真有歹意,他点不点这个头并无两样,所以干脆就笑道:“可以。” 男子入内,被他称呼为侍女的帷帽女子却没有跟随,站在崖洞门口,直腰肃立。 男子大大方方盘腿而坐,背对着崖洞,摘下酒葫芦准备喝酒,喝之前,开诚布公道:“我那侍女是狐妖,之前她感知到三位的存在,我便让她释放出一些妖气,算是打过招呼了,以免发生不必要的冲突。我们并无恶意。” 陈平安在发现青衣小童的拘谨惶恐之后就知道事情不妙,但是事已至此,他反而不去多想什么,只是屏气凝神,随时应对男子和他侍女的暴起杀人。 山上神仙也好,精魅妖怪也罢,好坏难测,一旦大敌当前,往往生死立判,陈平安对此并不陌生。经历了小巷对峙蔡金简、老龙城苻南华,之后与搬山猿纠缠厮杀,在神仙坟跟马苦玄打了一场,棋墩山对敌白蟒,枕头驿面对朱鹿的刺杀,等等,一系列风波,陈平安之所以能够活到现在,“心定”二字至关重要。 男子喝了口酒,眼神清明如月华,望向陈平安,开门见山地笑道:“公子的武道境界不高,拳意却很扎实,实属不易,若是能够坚持下去,止境可期。” 青衣小童咽了口唾沫,不敢动弹。大妖大妖,真他娘的大啊,比天还大了! 原因很简单,世间狐妖之所以出名,除了擅长蛊惑人心之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狐妖相比其他山妖精怪更难遮掩妖气,所以修士那些个广为传唱的斩妖除魔事迹,对象往往是不成气候的狐妖。 照理说,崖洞外的狐妖越走越近,一身狐妖气息就该愈发浓郁,但是她路过洞口的时候,已经是一身纯正人气,给青衣小童的感觉简直比凡夫俗子还肉眼凡胎,像是一根手指头就可以掐断她的曼妙腰肢。青衣小童本就是世间妖物之一,化作人形不过是山泽妖修得道的第一步,距离真真正正成为一个人,还隔着大隋到大骊这么遥远的距离。 能够让他这个修为六境、战力堪比七境的御江地头蛇都感知不到任何异样,青衣小童掂量了一下,觉得装孙子最合适,如果孙子不够,曾孙子都行。他判定那狐妖最少九境,甚至有可能已经是十境的通天大佬,好在这个可能性并不大。 浩然天下的妖物能否跻身十境是一道巨大的分水岭,丝毫不弱于人族修士破开十境瓶颈的难度。这意味着能被这个天下的大道所认可,何其艰难?其中需要多大的机缘和磨砺,可想而知。所以那条身份隐蔽的老蛟,寒食江神的父亲,十境修为,已经足够媲美十一境修士的实力。 陈平安不清楚其中的门道,但是危机临头,不耽误他的蓄势待发,听到男子的称赞后,没有任何掉以轻心,只是客套回答道:“谢过先生美言。” 男子小口喝着酒,一语道破天机:“公子你这长生桥断得有些可惜了,想要修补难如登天,不如另辟蹊径,干脆重建一座……”说到这里,他“咦”了一声,似乎有些惊讶,思量片刻,瞥了眼少年腿上的那本书,笑了,“好吧,真是无巧不成书。” 他缓缓起身,就这么离去,走到崖洞外,狐妖已经默然前行带路。 男子转头看了眼客栈上的雪人,笑了笑,感慨道:“无巧不成书啊。” 风雪之中,男女继续赶路。狐妖没有转头,毕恭毕敬道:“白老爷,此次偶遇,难道是两边圣人的阴谋?” 男子摇头道:“此次远游散心,无欲无求,我很小心隐藏痕迹了,不曾惊扰到任何势力,如果这样还要算计于我,那我……” 狐妖帷帽下的容颜祸国殃民,眼神炙热。 不料男子叹息一声:“又能如何呢?” 一场大雪,让天地白茫茫,干干净净的。 在栈道走出三四里路程后,男子停下脚步,仰头望向天幕,神色寂寥。 狐妖只得跟着停下脚步,发现男子没有挪步的迹象,小心翼翼喊了一声:“白老爷?” 男子始终望向天空,轻声道:“树欲静而风不止。你说你自幼生长于浩然天下,为什么要心心念念想着走过倒悬山?若是思乡心切,想着落叶归根,这很合情合理,可你的根子就在这里啊,到底图什么呢?天下浩劫,十室九空,很好玩吗?” 狐妖吓得魂飞魄散,转身跪倒在地。如果居高临下望去,她那副妖娆身段,如山峦起伏。她颤声道:“白老爷饶命!” 男子置若罔闻,自问自答:“我觉得不好玩,一点都不有趣。” 狐妖畏惧至极,一咬牙,瞬间爆发出排山倒海一般的磅礴气机。 下一刻,栈道之上出现了一只大如山头的八尾巨狐,通体雪白,攀附在峭壁之上,疯狂向山顶攀缘而去,试图远离那个男子。 男子无动于衷,轻轻喊出一个名字:“青婴。” 砰然一声,一团鲜血如暴雨洒落山崖,竟是一根狐狸尾巴当场爆炸开来。 无数鹅毛大雪被鲜血浸染,男子所立栈道附近的这一片天地下了一场诡谲恐怖的猩红大雪。 相传世间曾经有无数妖物作祟各个天下,乱象纷纷,凡人皆不知姓名,束手无策,哀鸿遍野,后世有道德圣人铸大鼎铭刻万妖姓名,记载其渊源来历,之后命人仿造千余座大鼎,放于各洲各座大山之巅,以供山下之人记诵,凡夫俗子不惜涉险登山,经此历练,是为山上修士之发轫。 那些大山大多成为后世的各国五岳,享受无数君主凡俗的顶礼膜拜。 峭壁上的那个庞然大物如一颗彗星坠入山崖。显而易见,不仅仅是断掉一尾、修为重创那么简单。 以妖物的先天暴戾性情,濒死或是重伤之际爆发出来的凶性往往更加可怕。 一切玄机,只在“青婴”这个称呼上,以及是谁来报出这个本名。 重重摔在山崖底部的狐妖溅起了无数雪花碎屑,它看上去已是奄奄一息,大口大口呼出的血腥雾气使得四周积雪融化一空,显露出一大块好似伤疤的泥泞地面。 男子不知何时站在狐妖跟前,提着朱红色酒葫芦喝了口酒。他与那个蜷缩在一起的巨大狐妖相比,无异于一只蚂蚁站在人类面前,无比渺小。 “在重新修炼出第八根尾巴之前,就老老实实待在我身边,有些事情,暂时不是你能够掺和的。”男子缓缓说道,“如果不是念在当初那点香火情,你已经死了。既然现在还活着,就好好珍惜。走吧,继续赶路。” 男子一挥袖,撤去隐秘的天地禁制,将随手切割出来的小天地返还给大天地。 狐妖逐渐变回人形,挣扎着起身,踉踉跄跄地跟在男子身后,神色凄凉。 一尾之差,天壤之别。 之前足够让她傲视同类,如今已是泯然众矣。 但是它却没有半点复仇的心思。 对土生土长于浩然天下的狐妖而言,白老爷的喜怒,就是天威浩荡。 崖洞内,青衣小童擦着额头汗水,心有余悸道:“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粉裙女童懵懂无知:“那位夫人很厉害吗?” 青衣小童跳脚骂道:“傻妞儿真是傻妞儿,最少九境的狐妖不可怕,还有什么才算可怕?再说了,一个侍女就如此厉害,给狐妖当老爷的男人不是更变态?” 粉裙女童弱弱道:“我们家老爷就没我们厉害啊。” 陈平安忍俊不禁。 青衣小童眼睛一亮:“啊?对哦!” 他哈哈大笑,然后咳嗽几声,悻悻然道:“失态了失态了,让老爷见笑啊。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嘛,这点瑕疵,就让它随风而逝吧,忘掉,都忘掉。” 陈平安继续看书,只是静不下心来,只好收起那本儒家典籍,想了想后,找出陆姓道长的那几张药方,全是方方正正规规矩矩的小楷写就,然后拎了根细一点的树枝,蹲在崖洞门口的积雪地上临摹写字。为了不让药方被雪花沾湿,得小心翼翼护着,只能看一个字写一个。 今晚丢了面子的青衣小童嚷着要睡觉,粉裙女童则绕过陈平安,继续将那个雪人打造得尽善尽美。 最后一张药方的末尾,陆姓道长当时从袖中还掏出了一枚青玉印章往纸上盖下,所以是朱红印文的四个字:“陆沉敕令”。 今夜练字,陈平安从头到尾临摹了一遍,连最后四个印文都没有错过。 当崖洞这边的陈平安一丝不苟地用树枝写出“陆沉”二字,已经十分遥远的山崖底部,身后跟着狐妖的男子猛然转过头。 当陈平安最后写完“敕令”二字,刹那之间,仿佛天地翻覆了一下。 男子依旧纹丝不动,神色凝重。但那狐妖已是惊骇失色,几乎要站不稳。 狐妖惴惴不安,一种近乎本能油然而生的恐惧渗透全身,下意识靠近男子,轻声呼喊道:“白老爷?” 男子收回视线,向前行去:“没事了,无非是井水不犯河水。” 谁是小小井水,谁是浩荡河水,天晓得。 清晨时分,三人动身赶路,迎着风雪。 前头带路的陈平安走完一段拳桩,突然停下脚步。 粉裙女童轻声问道:“老爷是在想念谁?” 青衣小童懒洋洋道:“这鬼天气,老爷可能是想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好拉屎呢,最少不会让屁股冻着。” 粉裙女童气愤道:“恶心!” 青衣小童叹气道:“忠言逆耳啊。” 第38章 我看一座山 道士名士两风流的南涧国今年格外热闹,一场浩大的盛典刚刚拉开帷幕。 南涧国边境,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岳后方,山林之间,小径幽深,有年轻道姑缓缓而行,手里拎着一根翠绿竹枝,手指轻轻拧转,她身后跟随着一头灵动神异的白色麋鹿。 一个悬佩长剑的白衣男子与她并肩而行,神色落寞。 她无奈道:“早就跟你说过不止一次,不是你只有下五境修为,我就一定不喜欢你,但也不是你有了上五境修为,我就一定喜欢你。魏晋,我跟你真的没有可能,你为何就是不愿死心?不然你告诉我,如何才能死心?” 男子正是风雪庙神仙台的天才剑修魏晋,要一个潜心修道的道姑说出这么直白赤裸的言语,看来他对她的纠缠不清着实让她有些恼了。 山上修行之人,所谓的天才,其实也分三六九等,如此年轻的十一境剑修,魏晋是当之无愧的第一等,破境速度远超同辈。 魏晋神色萎靡,哪里像是一个刚刚破开十境门槛的风流人物,苦笑道:“是因为你有喜欢的人了吗?比如说你们宗门里那个师叔。” 贺小凉停下脚步,转头望向这个已经名动一洲的风雪庙剑修,气笑道:“魏晋,你怎么如此不可理喻!” 魏晋虽然面无表情,可心中有些委屈,又不知如何解释和挽回,一时间便保持沉默。但哪怕是如此心灰意冷的他,在外人眼中,也依旧是天底下最有朝气的一把剑。 只可惜这个外人,不包括贺小凉。 剑心澄澈净如琉璃,不一定就真的通晓熟稔人情世故。尤其是情爱一事,本就是天底下最不讲道理的事情,更是让人懊恼。 魏晋轻声道:“贺小凉,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贺小凉点头道:“你问便是。” 魏晋犹豫片刻,视线转向别处,嗓音沙哑道:“你最讲缘分,那么如果有一天,你终于遇上与你有缘的人物,哪怕你内心并不喜欢他,会不会为了所谓的大道,依旧选择跟他成为道侣?” 万籁俱寂,仿佛天地间无形的缕缕清风都在这一刻凝固。 贺小凉微笑道:“会。” 魏晋眼神彻底黯淡,依旧不去看这位让自己一见钟情的女子,红着眼睛:“哪怕你和他成了世人眼中的神仙眷侣,可是你会不开心的。贺小凉,我不骗你,我不希望看到你不开心的样子。” 贺小凉轻轻叹息一声,虽然流露出一丝伤感,可道心依旧坚若磐石:“魏晋,哪怕真有那么一天,我会过得不如人意,可是我绝对不会反悔,更不会转过头来喜欢你。” 魏晋喃喃道:“这样吗?” 贺小凉转身离去,魏晋久久不愿挪步。她不后悔,可是他已经后悔了,后悔不该问出这个伤人伤己的蠢问题。 一个年轻道人从密林深处走出,身旁有一青一红两尾大鱼在空中游弋。 魏晋收回视线,在贺小凉走远之后,才敢凝望她愈行愈远的背影。他不去看那个东宝瓶洲当代金童玉女里的金童,冷声道:“你敢说一个字,我就敢出剑杀人。” 金童虽然对这位十一境剑修有些忌惮,可这片山林就位于宗门后山,他相信魏晋一言不合就敢拔剑杀人,但他不信自己会死,所以他嗤笑道:“风雪庙的十一境剑修,就能在我们神诰宗逞凶?” “宗”这个字眼,他咬得特别重。 东宝瓶洲有道家三宗,其中又以南涧国神诰宗为尊,是一洲道统的居中主香。上次跟贺小凉一同下山去往大骊王朝的骊珠洞天,一路北上,所到之处,无论是世俗的帝王还是各国真君、陆地神仙,无一例外,都对他和贺小凉这一对金童玉女以礼相待,丝毫不敢怠慢。 神诰宗位于南涧国边境,独占七十二福地之一的清潭福地,宗主祁真,身兼四国真君头衔,道法通天,是东宝瓶洲屈指可数的真正神仙,神诰宗虽是他们这一脉道统的下宗,但是祁真哪怕去往位于中土神洲的那座道统正宗,依然毫无疑问是一等一的重要角色。而这位金童,恰好就是宗主祁真的关门弟子。 至于他的同门师姐贺小凉,则师从玄符真人。这位与世无争的前辈真人不同于掌门师弟祁真,只收了贺小凉一人为徒。当初贺小凉刚刚进入神诰宗,声名不显,天赋不显,身世不显,唯有玄符真人一眼相中了她。事后证明,他确实抓到了一块绝世璞玉,甚至无须他这个师父如何雕琢,福运深厚的贺小凉就迅速崛起,破境之快,机缘之好,让宗门上下瞠目结舌。 东宝瓶洲的金童玉女结为道侣的可能性极大,哪怕不在同一座宗门也不例外,各自宗门往往乐见其成。 像他和贺小凉这样师出同门的金童玉女,在东宝瓶洲近千年的历史上,连同他们两人在内,只出现过三次,全部成了联袂跻身上五境的大道眷侣。 所以他不想自己成为第一个例外。 魏晋转头望向他,突然有些意态阑珊:“你没资格让我出剑,你师父还差不多。” 十一境的剑修,战力完全能够等同于兵家之外的十二境练气士,这是常识。 更何况神诰宗的宗主卡在十一境巅峰已经很多年,今年之所以召开庆典,就是为了庆贺他终于破境。所以魏晋和祁真都是破境没多久的练气士,两人若是换个地方打擂台,胜负还真不好说。 不过这是神诰宗的地盘,各种阵法层出不穷,又是一方真君地界,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祁真,绝不可以视其为普通的十二境初期修士。 金童笑道:“没资格,又怎样?” 这句话,对于再一次被贺小凉当头浇了一盆冷水的魏晋而言,真是伤人至极。 于是他淡然道:“接好。” 金童根本无法看清楚魏晋拔剑,一缕长不过寸余的剑气就在他头顶劈下。 眼看着就要失去一张保命符的金童看到一只白皙如玉的温润手掌伸到了他头顶,替他抓住了那缕裂空而至的恐怖剑气。 然后空中泛起一点血腥气,与这片静谧祥和的山林格格不入。 魏晋看了一眼那个不速之客,松开剑柄,缓缓离去,只是撂下一句话:“好自为之。” 一个面如冠玉的道士站在金童身前,收起那只挡下魏晋剑气的手掌,手心伤口深可见骨。他温声道:“向道之人,修心还来不及,何必逞口舌之快。” 金童恭敬道:“师叔,我知道错了。” 那个玉树临风的俊逸道士笑着教训道:“知错就改,可别嘴上认错就行了。” 金童赧颜道:“师叔,我真知道错啦,一定改。” 被称为师叔的道人其实年纪不大,看着还不到而立之年。他微笑道:“你要不愿意改,师叔也没办法啊,谁让你师父是我的掌门师兄。” 金童一阵头大,他就怕师叔这个样子跟人说话。事实上,即便是宗主祁真,听了此话恐怕都要发虚。他立即苦着脸道:“师叔,我这就去抄写一部青词绿章。” 道人点点头:“可以抄录《繁露篇》,三天后交给我。” 金童可怜兮兮地快步离开,心想明摆着是三天三夜才对,苦哉苦哉。 道人一步跨出,瞬间来到了一池荷塘畔,站在贺小凉身边,直截了当问道:“大道经常与风俗世情相悖,毕竟这里是浩然天下,你可想好了?” 贺小凉伸手轻轻拍着白鹿的柔软背脊,脸色黯然,点头道:“师叔,我想好了。” 道人望着一池塘绿意浓郁的荷叶。寒冬时节,山外早已冻杀无数荷叶,这里依旧一枝枝亭亭玉立,宛如盛夏光景。他轻声道:“真到了那一步,师叔会站在你身边。” 贺小凉非但没有任何感激涕零,反而感慨道:“大道真无情。” 道人“嗯”了一声:“确实如此。你能有此想,于修行是好事。” 他之所以选择站在贺小凉这边,站在师兄玄符真人的对立面,不是他觉得贺小凉可怜,而是他站在了大道之上,恰好贺小凉位于这条大道而已。如果有一天这对师徒颠倒位置,他一样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贺小凉收起那点思绪,笑问道:“师叔,那个我们戏称为陆小师叔的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他可是在南涧国边境滞留将近一年了。” 道人摇头道:“我算不出那人的根脚,既然他愿意称呼我为师兄,我下棋又输给了他,就只好随他了。我只算出他在骊珠洞天是那个死局的死结,以及他跟神诰宗上边的正宗有些渊源,仅此而已,再多就算不出了。” 哪怕是贺小凉都有些毛骨悚然。齐静春最后一次出手,虽然很快就被各方圣人遮蔽了天机,但是贺小凉不但亲眼看到过那场大战的开头,还感受到了那场大战的余韵,哪怕等到她有所领悟时已经只剩下大浪拍岸的尾声那点岸边涟漪,这就已经让她倍感震惊了。与此同时,更加坚定了她的向道之心。 天下如此之广大,高人如此之巍峨,我贺小凉为何不自己走到那里去瞧一瞧? 道人微笑道:“不用多想什么,水落自然石出。” 之后这位在一洲之地都算辈分极高的道人缓缓行走于荷塘岸边,悠然思量。 他思量着世间最天经地义的一些事情,比如为何会下雨,为何会以人为尊,为何会有阴晴圆缺,为何会有洞天福地,诸如此类被所有人习以为常的无聊事情。之所以无聊,就在于你如果跟人聊这些,会没得聊。 贺小凉遥遥望去,自叹不如。 无关境界差距,无关辈分差距,而在于那位年纪轻轻的师叔早早走到了大道远处,让人难以望其项背,所以就会自惭形秽。 在街边酒肆买过一壶酒,魏晋倒了些在手心,那头白色毛驴低头就着他的手喝得飞快。好在这里的老百姓都是见过大世面的,别说毛驴喝酒了,就算是毛驴开口说话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魏晋缩回手,开始自己喝着酒,离开酒肆,漫无目的地随意行走,毛驴就屁颠屁颠跟在他后头。 走出那座位于神诰宗山脚的城镇后,从来只把自己当江湖人的魏晋依然不愿御剑飞行,只把自己喝得醉醺醺,摇摇晃晃坐在毛驴背上,任由它驮着自己随意逛荡。 山山水水,重重复复,最后来到了南涧国的国都丰阳。魏晋如常人一样,在城门口递交了关牒,这才得以牵驴入城。 满身酒气的魏晋使劲想了想,记得自己在丰阳有个对脾气的江湖朋友,在七八年前有过一场结伴游历,那人好像说过自己是丰阳城内一个大门派雄风帮的掌门之子,魏晋便问路去往那个门派。魏晋记得当时那人还自嘲来着,说他祖上真没学问,取了这么个不讲究的帮派名称。魏晋就安慰他,说东宝瓶洲南边有个很大的仙家府邸,传承千年,底蕴深厚,雄踞一方,势力堪比一国,却被开山祖师爷取了个名字,叫无敌神拳帮,那才叫可怜,每逢盛会,神仙扎堆,门下弟子个个觉得了无生趣。 魏晋缓缓前行,街旁有个算命摊子,一个身穿道袍、头戴道冠的年轻道人正趴在桌子上,对着一个流着鼻涕、手里拿着糖葫芦的小孩说教:“这个世道很糟糕,但是你不能因为这样就觉得那些与人为善、愿意吃亏的好人是傻子。” 他加重语气道:“其实你才是傻子,知道不?” 面无表情的孩子抽了抽鼻子,原本青龙出洞的两条鼻涕返回洞府大半,然后舔了口糖葫芦。 年轻道人有些焦急:“跟你说正事呢,吃什么糖葫芦。” 孩子依然无动于衷,歪着脑袋吃糖葫芦。 年轻道人语重心长道:“唉,你这崽子,真是没有慧根,贫道好心好意帮你算了一卦,明明算出你跟邻居小姑娘是天作之合,贫道都不收你铜钱了,这还不够仗义?你咋就不知道感恩呢?一串糖葫芦而已,值得了几文钱?还比不上一个未来媳妇?” 一直木讷呆呆的孩子突然呵呵一笑:“你当我傻啊。” 然后他就转身一摇一摆蹦跳离开,嘴上嚷嚷:“吃糖葫芦喽!” 年轻道人痛心疾首地一拍桌面:“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哇!” 魏晋一笑而过,猛然间又停下脚步,却没有转头,回想了一遍那算命道人的装束,有些犹豫不决。 那道人已经开口笑道:“既然有缘,何不相见?” 魏晋牵驴而走。 年轻道人可怜兮兮道:“日子难熬,这南涧国的人咋一个个就这么精呢?民风也太不淳朴了!”他愤愤然坐回凳子,守着桌上的签筒,双手抱住后脑勺,晒着太阳,脖子前后晃悠,头顶的道冠跟着晃荡,自言自语,“无聊啊真无聊。” 一个俊俏女子怯生生走来,鼓足勇气问道:“道长,能算姻缘吗?” 年轻道人赶紧摆正坐姿:“绝对能算,不是好签贫道不收钱!” 妙龄女子愣了愣,然后转头就走,心想这不是明摆着坑钱嘛,肯定是个臭不要脸的江湖骗子。想来也是,咱们南涧国的道士哪有如此落魄的,自己就不该贪图小便宜。姻缘多大的事情,还是应该去屏风巷那边找真正的道士算卦,价格贵就贵一些,总好过被人骗。她随之有些郁闷,那骗子其实长得挺好看啊,怎么是这么个不正经的人? 年轻道人双手使劲揉脸,颓然道:“这日子没法过了。真是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报应不爽啊。” 最后他叹了口气:“好一个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既然你都如此开诚布公了,贫道自然不会欺人太甚。” “收摊了收摊了。”他念叨着,就忙碌了起来,默念,“那咱们就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只是他很快就摇头否定了这个念头:“难。” 大骊南方边境,风雪呼啸,一大两小行走于一条峡谷之中。 陈平安走桩艰辛,为了保持走桩的一气呵成,他的呼吸越来越困难。每次呼吸之间,都像是无数刀子蹿入了七窍,使得他的脸色有些发青。 背着大书箱的粉裙女童道:“老爷,小心适得其反啊。书上说欲速则不达,老爷今天走桩已经比平时多出很长时间了。” 陈平安只是微微摇头,没有说话,否则积蓄起来的那口气就散了。 青衣小童故意落在后边,喊道:“傻妞儿。” 粉裙女童扭头望去,看到他朝自己招手,还偷偷伸出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本想不理会,但是青衣小童狠狠瞪眼,吓得她只好悄悄放慢脚步,很快就变成他们两个并肩而行。 青衣小童神色阴沉,一言不发。 粉裙女童跟着沉默片刻,轻声道:“你要不给老爷认个错?” 青衣小童火冒三丈,不忘压低嗓音,跳脚道:“认错?你这傻火蟒的脑子灌进了一条江水吧?” 粉裙女童吓得不敢多说什么。 青衣小童犹豫之后,问道:“你说老爷会不会记仇,对我心怀芥蒂?” 粉裙女童摇头:“老爷不会的。” 青衣小童一脸不信:“当真?” “当真!”粉裙女童一开始信誓旦旦,但是很快就偷偷加了两个字,“的吧?” 青衣小童气得不行,浑身散发出焦躁不安的气息,恨不得现出真身,将山谷两侧的山壁给撞碎。但是最后他一咬牙,挤出一个僵硬笑脸:“那我给老爷磕头认错去!” 粉裙女童一脸茫然:“啥?” 很快,青衣小童就返回了,病恹恹的。 粉裙女童疑惑问道:“怎么了?” 青衣小童压抑着满腔怒火:“你别管!”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丧着脸道,“大爷甚至不敢开口。我都不明白为何如此,你说气人不气人?” 粉裙女童望着那个始终缓缓前行的背影,再回头望向坐在地上的青衣小童,蹲下身:“我大致晓得老爷的想法了,你想听不?如果不想,我就不说。但是你如果想听,你必须保证,听过之后不许生气,更不许吃了我!” 青衣小童有气无力道:“答应,都答应!你说便是。” 粉裙女童满脸严肃,偷偷摸摸告诉青衣小童:“如果你的初衷是让那个少年知道世道不易,那你就是对的,说不定老爷还愿意跟你道歉。可如果只是觉得好玩就随口言语伤人,哪怕你做的事情最后是好的,那么老爷还是会觉得……不那么对。这些呢,是我胡思乱想的,不一定是老爷的真实想法。其实我觉得你最好是跟老爷自己聊。” 青衣小童听得一愣一愣,然后喃喃道:“我当然是觉得好玩啊,那少年以后是生是死关老子屁事。” 粉裙女童满脸无奈:“那我就没法帮你了。” 青衣小童突然问道:“那你觉得我有错吗?” 粉裙女童欲言又止,青衣小童冷哼道:“说实话!” 粉裙女童换了个方向,用小书箱对着自家老爷,她自己就躲在书箱底下,仿佛这样就可以放心说话了:“我觉得吧,老爷肯定是没有错的,但是你也不用太在乎老爷的看法。其实老爷也不在乎你是不是在乎他的看法,如果能这么想,事情就很简单了呀。” 青衣小童若有所思,点头道:“继续说。” 粉裙女童愈发小声:“再说了,咱们都在修行,境界已经比老爷还要高出许多。你如果修行得更好更快,说不定老爷哪天就会觉得自己是错的,毕竟老爷曾经亲口告诉我,如果他有不对的地方,就要直接告诉他,老爷可不会觉得他的道理就一定永远是对的。这是我最喜欢老爷的地方了!”说到最后,她神采奕奕,满脸欢喜。 青衣小童翻白眼道:“我早就告诉你了,修行靠天赋,不靠努力。” “又来,难怪老爷不喜欢你。”粉裙女童站起身,加快步伐去追赶陈平安。 青衣小童伸出一只手,很快凝聚出一颗雪球,塞进嘴里,狠狠嚼着。 他一边走一边想,既想一拳打死那无趣至极的老爷,一了百了,一错到底,但同时又想捏着鼻子违心地认个错。可他就是开不了这口,不愿意跟着那个泥腿子一起无趣。 青衣小童忍不住回头望去。他想念自己的家乡了。 在这里,加上自己孤零零三个人,他没有一个同道中人。 家乡那里可以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那里有高朋满座,快意恩仇,那里没有萦绕心间的是非对错,没有坏人胃口的狗屁道理,没有让他这么不痛快不开心的老爷。 东宝瓶洲向来喜欢以观湖书院划分南北,北方多蛮夷,南方皆教化。 南人瞧不起北人,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哪怕是北方的大隋文豪,面对南涧国的雅士,都是要自认矮人一头的,故而南方世族高门以嫁入北方为耻。 临近年关,南方一处喧闹集市上,有一名光脚的中年僧人托钵缓缓而行,面容方正刚毅。有杂耍艺人使出浑身解数,博得阵阵喝彩声。僧人看到一根木桩子上拴着一只小猴儿,干瘦干瘦的,故而显得眼睛极大。 僧人蹲下身,掏出半块生硬干饼,掰碎一点,放在手心,伸向枯瘦小猴。 小猴却被僧人的善举给惊吓到了,惊慌失措地向后逃窜,铁链被瞬间绷直,一个反弹,满身鞭痕的小猴子顿时摔倒在地,身躯蜷缩,细细呜咽起来。 僧人轻轻将掰碎的干饼放在木桩附近,将剩余半块干饼又掰碎一半,零零散散放在地上,然后又把铁钵放下,这才起身向后退去,最后盘腿坐在距离木桩三四步的地方,开始闭目,嘴唇微动,默诵经文戒律。 行也修行,坐也修行,万里迢迢,一直苦行。 饥寒交迫的小猴委实是饿惨了,在僧人坐定后,怯生生望了他半天,终于鼓起勇气去抓住一块碎饼,退回原地低头啃掉后,眼见着僧人无动于衷,便愈发胆子大了,再偷吃了一块,如此反复,无意间发现铁钵内竟有些清水,便去喝了口。隆冬时节,钵内清水竟然有些温暖,这让小猴有些舒坦,更加不怕那僧人了,大眼睛直愣愣望着他,一脸费解。 僧人念完一段经文后,睁眼起身,小猴便又躲避起来。 僧人只是弯腰拿回铁钵,就此离去。 小猴扶着木桩子,目送僧人的背影很快消失于拥挤的人海。 它破天荒地打了个轻轻的饱嗝,伸手挠了挠干瘦无肉的脸颊,眨着大眼睛。 光脚僧人低头行走于人山人海之中,便是被路人撞了肩膀也不抬头,反而右手在胸前行礼,微微点头后,继续前行。 集市上有个疯疯癫癫的老人,眉发打结,邋里邋遢,衣衫褴褛,只要遇上稚童,不管孩子们的长辈是富贵还是贫穷,都要凑过去询问一个同样的问题:“你家孩子取名了没有?”大多数老百姓对此见怪不怪,多是牵着孩子加快步伐离去,也有一些会笑骂几句,另一些个脾气不太好的青壮汉子还会推搡老疯子几下。 有对老人知根知底的一群年轻浪荡子堵住他,其中一人一脸坏笑地问道:“我家有小孩还未取名,你要如何?” 老人顿时眉开眼笑,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说道:“我来取,我来取,这次我一定取个好名字……” “取你大爷!”老人被那年轻人一脚踹在腹部,跌了个后仰倒地,在地上抱着肚子打滚。 托钵僧人蹲下身,搀扶老人起身,那群浪荡子哄笑着离去。 老人被扶起身后,伸手死死攥住僧人的手臂,对着僧人依旧问了那个极其不敬的问题:“你家孩子取名了没有?” 托钵僧人看着痴呆老人,摇摇头,帮老人拍去尘土,这才继续前行。 老人依旧在集市上自讨苦吃,挨了无数的白眼和谩骂。 夕阳西下,僧人托钵乞食,七户之后不再化缘,铁钵内食物寥寥,想要一个温饱都难。他由北入城,由南出城,路上行人如织,他低头而行,若是遇见小虫子,便捡起放于道旁无人处。最后看到一座荒废已久的古庙,僧人在门外单手行礼,缓缓走入。 在大殿外的檐下廊道,吃过了钵内食物,僧人开始盘腿而坐,继续修行。 暮色中,老人踉跄归来,看也不看僧人,直奔大殿,倒在一堆茅草上,卷起一块破碎不堪的单薄被褥,尽量遮住手脚,呼呼大睡。 一夜无事。老人在正午时分才睡醒,醒了之后就离开破庙,往城里的人堆凑。对于那个托钵僧人,他根本视而不见。一开始不是没人猜测,老疯子会不会是性情古怪的奇人异士,后来才发现他根本就是个老废物,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而且打疼了会哭喊,打重了会流血,到最后就只有一些游手好闲的浪荡子才乐意拿老人取乐。 老人住在这座荒废破庙里已经很多年了,接下来小半年,日复一日,僧人也在这里暂住,偶尔会与老人一起去往城内,托钵化缘,也偶尔会与老人一同出城,返回住处。 两人一直没有言语交流,甚至就连眼神交汇都极少。每次老人见着僧人都一脸茫然,记不得什么。 这一夜,大雨滂沱,电闪雷鸣。 疾风骤雨之中,估计就连近在咫尺的呼喊声都听不真切。 缩在茅草堆上的老人,每次雷声响起都会惊吓得打个战。熟睡之中的老人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还是做起了噩梦,双手握拳,身体紧绷,不断重复呢喃:“是爷爷取的名字不好,是爷爷害了你,是爷爷害了你啊。” 那张干枯苍老的脸庞早已没有任何泪水可流,但是偏偏显得格外撕心裂肺。 虽然雨水依旧密集,声势骇人,可是随着急促的雷声变得断断续续,老人的自言自语也渐渐平息。可就在老人彻底陷入沉睡之际,僧人弯曲手指,轻轻一叩。 咚!如木鱼声响彻古庙,如春雷响起于廊下。 老人打了个激灵,猛然坐起身,环顾四周后,先是茫然,然后释然,最后悲苦,站起身向大殿外走去。衣衫褴褛的矮小老人,行走之间气势凶悍,如同下山虎、过江龙,只是体魄仍是孱弱至极,虎死不倒架而已。 老人走出庙外,仰头望去,久久无言,最后只剩下怅然。 僧人轻声道:“有情皆苦。” 老人看也不看僧人,嗤笑道:“苦什么苦,老子乐意!当绝情寡欲的仙人怎么就逍遥了?狗屁的长生久视,一个个高高在上,只记得仙,忘了人……哈哈,老百姓做人忘本要天打雷劈,神仙忘了本才算真神仙。可笑,真可笑……” 僧人又道:“众生皆苦。” 老人沉默,盘腿而坐,双拳紧握撑在膝盖上,自嘲道:“恍若隔世。” 拂晓时分,不知何时睡去的老人猛然惊醒,再次眼神浑浊,然后继续他浑浑噩噩的一天。 就这样又过去了一个月有余,在中秋月圆夜,老人终于恢复清醒,只是这一次,他整个人的精神气已经大不如前,垂垂老矣。 他跟僧人一起坐在檐下廊道,望向那轮明月,自说自话:“我孙儿很聪明,是天底下最聪明的读书种子,只可惜姓了崔,已是不幸,遇上我这么个爷爷,更是不幸。不该这样的,不该这样的……” 僧人寂然无声。 东宝瓶洲崔氏曾有人言:有庙无僧风扫地,有香无火月点灯。 入冬后,大雪纷纷,老人睡在庙内,牙齿打架,脸色铁青,像是要熬不过这个寒冬。僧人托钵进入,递给老人一块温热干饼。老人怔怔接过后,猛然丢在地上,眼神恢复些许清明,看着那个重新捡起干饼递过来的僧人,摇头道:“我活着只想见孙儿一面,要不然我死不瞑目,这口气我咽不下,断不掉!我要跟他说一声对不起,是爷爷对不起他!我不能疯,我要清醒!和尚,你救我!”老人一把死死攥紧僧人手臂,“和尚,只要你让我清醒地见着孙儿,我便是给你当牛做马都无妨……我这就给你磕头,这就给你当徒弟!对对对,你这和尚神通广大,一定可以帮我脱离苦海……” 这一次清醒过来的老人,精神气出现了油尽灯枯的迹象,意识也不再清晰。 僧人淡然道:“如何都放不下执念?就算你见着了他,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老人神色悲苦:“如何放得下?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放不下的,这辈子都放不下的。” 僧人想了想:“既然放不下,那就先拿起来。” 老人痴痴问道:“如何拿?” 僧人答道:“去大骊。” 老人点头道:“对对,我那孙儿就在大骊。” 僧人摇头道:“你孙儿在大隋,但是你孙儿的先生在大骊龙泉县。” 老人陷入惶恐,身形向后退去,抵住墙壁,使劲摇头道:“我不要见文圣……” 片刻之后,老人蓦然大怒:“你若想害我,打死我便是;你若想害我孙儿,我就一拳打烂你金身!便是你家佛祖来了,我一样出拳!” 言语落地,老人挣扎着站起身,气势之刚猛雄壮,竟是不输在骊珠洞天中交手的那两名纯粹武夫!但也仅是剩下点虚张声势的气势了。 僧人脸色平静,低头凝视手中铁钵,钵内有清水微漾:“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 老人皱眉道:“秃驴,莫要跟老夫打机锋!” 僧人转过头,轻轻抬了抬铁钵:“这是你家孙子最有意思的地方。他看到了‘小’,贫僧觉得可以跟他的先生说道说道。” 老人眼神坚决:“和尚你所谋甚大,老夫绝不会答应你。” 僧人叹息一声:“无根之草。”就这么起身离去。 老人抓紧时间盘腿而坐,开始呼吸吐纳,一身原本枯死的肌肤缓缓生出熠熠金光。然后他在手心以手指刻下“大骊龙泉县”五字,血肉模糊,不断告诉自己:“去往此地,必须去往此地,只看不说,不问不做。”心湖激荡,铭刻心声。 老人回到庙内,倒头就睡。 庙外大雪愈烈,只是阵阵寒气刚刚逼近庙门就自动消融。 陈平安这次不经由野夫关进入大骊国境,走出那条栈道和那处山谷之后,他们三人遇到了一队精骑。 风雪茫茫,双方对峙。 那支大骊边境精锐原本大多已经默然拨转马头,但是突然间一骑冲出,疾驰到陈平安身边。那是一张年轻坚毅的脸庞,充满了警备和审视,眼眸深处,还有一抹陈平安当时不理解的毅然决然。 当这一骑突兀而出,其余袍泽亦是咬牙跟上,一时间雪屑四溅,扑面而来。 陈平安用大骊官话喊道:“我们是龙泉人氏,从黄庭国返回,由牛栅栏入关。” 与此同时,陈平安从怀中掏出龙泉县衙颁发的通关文牒。游学千万里,其上盖满了各国各地各关隘的官印。眼见着那名骑卒要翻身下马,陈平安三步作一步小跑上前,伸手高高递过文牒。骑卒愈发身体紧绷,一整队斥候俱是瞳孔微缩,如临大敌。 骑卒弯腰接过了关牒,仔细浏览之后,蓦然笑容灿烂起来,原本紧紧握住刀柄的那只手在背后悄悄打了个安全的行伍手势。 骑卒下马递还文牒,在陈平安小心翼翼收起后笑道:“这么糟糕的天气,若是遇上麻烦,可以去我们烽燧暂住休整,备好食物,等到风雪小一些再赶路不迟。” 陈平安感受到骑卒发自肺腑的真诚,立即抱拳笑道:“没事,我刚好借这个机会练习拳桩,难熬是难熬,但是还扛得住。” 大骊尚武,民风彪悍,名动一洲。陈平安如此坚韧,很快就赢得这一队精骑斥候的好感,便是一名面容粗朴、不苟言笑的边关老伍长也会心一笑。 双方就此别过,斥候继续南下侦察,陈平安继续北上返乡。 边骑伍长回头望了眼三人北归的背影,收敛笑意,转头对那麾下骑卒训斥道:“逞什么英雄,不要命了?且不说那少年的深浅,他身边两个衣衫单薄的侍女书童分明是道行不弱的修行中人,否则如何吃得住这天气的打磨?方才我们近距离接触,他们气色之好,你看不出?若三人真是敌国的谍子,你这次贸然前行问话,害得我们全军覆没不说,还会耽搁谍报的传递!” 年轻骑卒嗫嗫嚅嚅,仍是有些不服气:“伍长,咱们身为边关乙等斥候,这还在大骊境内,不管来自哪里的练气士,也得讲讲咱们边军的规矩吧?真敢杀我们,事后盘查起来,定要他们吃不了兜着走。退一万步说,不是还有王爷在嘛,我就不信谁有本事跟王爷掰手腕子。” 戎马生涯半辈子的老伍长气得一鞭子打过去,不过打在了年轻骑卒肩头外的空处,雷声大雨点小而已。他气笑道:“要是换作我刚从军那会儿,你这等行径就是挑衅练气士老爷,知道吗?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碰到个厚道仗义的将军,最多帮你讨要几十两抚恤银子;不厚道的,管你死活!” 能够成为大骊边军的乙等斥候,无疑是大骊军伍的翘楚锐士,就没几个是蠢人。年轻骑卒赶紧亡羊补牢道:“老伍长消消气,以后打到了那大隋高氏的老巢,我用军功给您老人家换个细皮嫩肉的豪门娘儿们,好好降火……” 老伍长笑骂道:“滚蛋!就你那么点军功,给老子塞牙缝都不够。甭废话,继续巡视!上头发话了,小心黄庭国狗急跳墙,越是这种天气越要注意!倒是不怕他们一头撞进来找死,只是打了这么多年仗,可都是咱们的马蹄往别人家踩去,万万没有让别人踩进咱们家门的道理。” 年轻骑卒嬉皮笑脸道:“晓得了晓得了,我这就先行一步,保管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前边的牛脊背山谷。”他深吸一口气,拉了拉略显僵硬的厚实貂帽,晃掉一些冰碴子,缓缓前奔。 一名中年斥候忍不住问道:“伍长,之前两国边境上闹出那么大动静,听说黄庭国境内天崩地裂的,死了好多人,咱们这边倒是没啥损失,这其中是不是有啥说头?伍长您小道消息多,好些个老袍泽如今都是都尉大人了,我知道您之前专门找人喝过酒,有没有可以说道说道的?” 老伍长神色凝重,没有泄露天机,只是咧嘴笑了笑,眼神炙热,语气阴森:“没啥可以说道的,就是咱们很快就有肉吃了,好事!” 那边,顶着风雪前行的陈平安缓缓道:“之前大隋的骑军护送着我们从边境到京城,跟我们大骊骑军相比,总感觉哪里不一样……具体的说不上来。” 青衣小童懒散道:“老爷,这多简单一件事。大隋的骑军是养在深宅大院里头的看门狗,看着厉害而已。当然,真打起架来,估计也能凑合。可是你们大骊的骑军,尤其是边关骑军,就是一群野狗,四处咬人,牙齿早就给磨锋利了。换成是黄庭国的边关戍卒见着咱们三个,早就跑得远远的了,哪里有胆子上前问话。” 青衣小童打了个哈欠,随口说道:“以前在御江,听我水神兄弟讲过一桩秘事。十多年前,大隋北边有一支边军跟一伙山上练气士起了冲突,主将一怒之下,尽起六千精锐,连同他和军中麾下的武秘书郎,加上从袍泽那里借调而来的随军练气士,一起追杀了八百多里,四名行凶的练气士愣是给他们宰掉了三个。” 粉裙女童惊讶道:“在黄庭国,无论是地方行伍还是山下江湖,可不敢跟山上练气士怄气。芝兰曹氏之所以不遗余力地栽培幼子,就是想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需要处处仰人鼻息。” “黄庭国洪氏从上到下都烂透了,将来打仗哪里会是大骊蛮子的对手。”青衣小童百无聊赖地伸出双手,一次次凝聚出晶莹剔透的雪球,一次次抛掷向远方,“大骊边军也折损得七零八落,尤其是武秘书郎战死大半,总之闹得很大。大骊皇帝龙颜震怒,把那个正三品武将召回京城,将其贬为底层士卒,这才让那四名练气士背后的山门消气。只是听说没过几年,那名镇守北关的沙场武夫就出现在了南边野夫关,而且很快就恢复了原先官职,之前所在那支边军更是获得大骊新晋‘铁骑’之一的荣誉头衔,边军人马不但迅速恢复满员,还加入了许多甲等大马和甲等悍卒,如今风光得很。” 陈平安想起大隋山崖书院,自言自语道:“千万别打仗啊。” 青衣小童向高处迅猛抛出一颗雪球,然后用第二颗雪球激射而去,两者砰然碎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看这场灭国大战是逃不掉了,关键就看大隋争不争气。不过如果大骊的白玉京飞剑楼真有传闻那么厉害,我看大隋原本占优的山上势力大多会选择明哲保身,毕竟谁也不愿意被一把从白玉京掠出的飞剑瞬间斩杀于阵法庇护的洞府之内,那就真是死不瞑目喽。谁愿意试一试白玉京飞剑的杀力?境界越高的练气士越惜命怕死。反正我那水神兄弟就说,只要白玉京飞剑有传闻一半的威势,他就主动投降,以大骊庙堂的行事风格,指不定还会保留他御江水神的神位。” 粉裙女童一脸茫然:“白玉京是什么呀,还会跑出飞剑?” 青衣小童哈哈大笑,轻轻弹指,一粒雪球击中粉裙女童的额头:“嗖一下,一柄飞剑就会从大骊京城的白玉京掠出,以五境以上陆地剑仙的御剑速度,转瞬之间就飞过千山万水洞穿了你这傻妞儿的头颅,好玩不?” 粉裙女童双手捂住额头,给吓得不轻。 青衣小童讥笑道:“就你那点微末道行,杀你还需要用白玉京飞剑?你是傻妞儿不假,可大骊朝廷又不傻。白玉京十数柄飞剑,如今率先针对的练气士全部是大隋境内那些个躲在水底下的老乌龟王八蛋。我猜啊,其中有资格上榜的那撮大隋练气士,肯定有人已经悄悄离开大隋版图了,为的就是避其锋芒。” 陈平安虽然一直没有插话,但是对于青衣小童的论点和猜测,觉得绝大多数有理有据,所以全部默默听在耳里,记在心上。但陈平安愈发想不明白,这么一个看问题挺透彻的聪明家伙,怎么在家乡御江就心甘情愿给那个居心叵测的水神背黑锅? 陈平安没有开口询问。这到底是青衣小童的自家事。 他开始默默走桩,迎着风雪一遍又一遍。 在及膝的大雪里,《撼山谱》的走桩不得不极其缓慢,陈平安从山崖栈道一路走到这里,耗费的气力和精神是平时的十倍百倍之多。他全身上下,从外到内,几乎冻成一块冰块,以至于到了后期,根本不用他刻意运转十八停剑气流转,那条宛如火龙巡狩关隘的玄妙气机就会自行快速游走,无形中帮助他勉强维持住一口真气不坠。 每一次呼吸吐纳,都是一次痛彻骨髓的炼狱。 惫懒的青衣小童看得头大,觉得不可理喻:天赋差就认命不好吗?别人在修行路上一日千里,你陈平安每天都在这儿事倍功半,多丢人啊。 粉裙女童则看得快要心疼死了。 半旬过后,风雪渐歇,之后赶路不至于太过艰辛困苦。 三人在这期间绕过了两座关隘和十数座大大小小的高耸烽燧。 陈平安还是会自找苦吃,每天练习拳桩之余,还要主动跟青衣小童切磋武艺,经常被后者一拳打得陷入深雪之中不见人影。 二境依然是可怜兮兮的二境,陈平安的武道进阶真是雷打不动。 青衣小童不知是哀其不幸还是怒其不争,有几次出手重了,打得缺心眼一根筋的自家老爷像断线风筝一样乱飞出去,得挣扎好久才能站起身,一旁观战的粉裙女童便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在这样千篇一律的返乡途中,今年的第一场雪就此落幕,三人终于赶到一座在舆图上标注为风雅县的城镇。因为陈平安拣选了一条通往家乡西山的归路,所以不会经过绣花江、红烛镇和棋墩山。他想要多走过一些陌生的地方。 读几部书,识千余字,行万里路,练百万拳,这就是陈平安当下的心愿。路总归都是需要一步步走出来的,陈平安这次返乡行程,每天都过得很充实,当然苦头也没少吃。比起赶赴大隋书院的游学之路,归程可以腾出更多时间,通过练拳来打磨体魄,以运气来淬炼神魂,滴水穿石,燕子衔泥,点点滴滴都是添补。 青衣小童会觉得他是在浪费光阴,可是陈平安能够清晰感知到一点点裨益的累积,这种感觉,如同在泥瓶巷每天辛勤劳作,多出几颗铜钱入账,家底在悄然增加,外人觉得乏味,可是陈平安自己的感觉不要太好! 年关临近,风雅县的集市熙熙攘攘。这里不同于大骊边关其他城池,书铺多了许多,书香气更重一些。当然,想找孤本善本是奢望了,这里多是粗劣廉价的私家刻本,错字漏字极多。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是眼界高的,一个是身家雄厚,见惯了好东西,一个是自幼跟圣贤书籍打交道。于是只有陈平安在书铺逛得认认真真,对书架上一长排十二本成套的《玉山燃雪谈》爱不释手,可惜背篓空隙不多,已经装不下这么一套大部头,而且价格太高,便只好退而求其次,买了一本作者署名程水东的《铁剑轻弹集》。 上了年纪的店家便由衷称赞他好眼光,然后解释这是黄庭国老侍郎的著作,如今收入囊中,肯定稳赚不赔。因为市井传闻那人很快就要重新出山,受邀担任大骊一座新书院的副山长。 夜幕中,满载而归的陈平安选了一座简陋客栈,要了两间相邻屋子。粉裙女童单独睡一间,青衣小童跟着陈平安跨过门槛,立即皱着鼻子一脸嫌弃,使劲在鼻子前晃动手掌,驱散那些陈年积久的霉腐味。不愧是修炼成精的水蛇,那些不管如何擦拭都难以消除的气味全部被他一阵阵驱逐到了窗外。 陈平安关上门后,在桌上摊开那张大骊南方州郡舆图,因为这些秘不示人的地理形势图一向为官府独有,民间私藏就是大罪。陈平安看着风雅县和龙泉县之间相距不过六百里路程,一半是便于商旅赶路的官道,一半是相对难行的冲澹江水路,相比这一去一回的漫长路途,六百里路可以算是近在咫尺。 陈平安吃过食物就开始练习剑炉,耳边时不时响起一个妇人的谩骂声,以及客栈掌柜的求饶声。 多像家乡泥瓶巷杏花巷那边的场景,只不过那会儿顾璨他娘亲还在,嘴巴恶毒的马婆婆还没去世,每天都会有学塾的读书声远远传到铁锁井。 等到这次回去,老槐树已经没了,看门人也已不在,泥瓶巷邻居家的院门口,大年三十那天,注定是不会张贴上一副崭新喜气的新春联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收起剑炉立桩,来到窗口,从袖中特意缝补而成的小兜里掏出那颗银色小剑胚,轻轻握在手心,缓缓摩挲。 青衣小童没来由怒喝一声:“找死!” 陈平安闻声转头看去,只见青衣小童双指拈住一团虚无缥缈的灰色烟雾,猛然夹紧,指间传出一阵轻微的噼里啪啦声。灰雾逐渐消散,隐约之间有哀号嘶鸣。 看到陈平安的疑惑脸色,青衣小童欢快邀功道:“老爷,这只不知死活的小精魅已经被我捏爆了!还敢来老爷您的地盘撒野,真是活腻歪了!” 青衣小童指了指那团四处流散的雾气:“它名为枕边魅,并无实体。这小玩意儿所过之处带起的那点风是世间众多歪风邪气之一,最喜欢追逐那些心肠歹毒的骂街泼妇,每当她们搬弄唇舌,这种精魅就会偷偷出现,将那股风气收集起来,最能够离间亲人,尤其是夫妻关系。市井坊间所谓的枕头风,就是它们的拿手好戏。” 陈平安叹了口气,笑道:“以后遇上这类精魅,赶走就是了,不用打打杀杀。” 青衣小童“哦”了一声,歪着脑袋,问道:“老爷,您不是菩萨心肠吗?怎的碰到这等邪祟精魅,就不替天行道啦?” 陈平安哭笑不得道:“什么替天行道,我没那么大能耐……” 他很快就止住话头,不再说什么。 青衣小童没来由心头泛起一些失落,因为没能听到滥好人老爷的大道理。那些道理,以前听着总觉得无趣厌烦,武圣庙那次之后,陈平安便不说了,青衣小童竟然会觉得更无趣。他在桌上趴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病得不轻,干脆爬到桌上,手脚扒开躺着,死气沉沉地望着天花板,盯着一张已无主人坐镇的小蛛网看了半天,开始在桌上翻来覆去。 粉裙女童在那边收拾过被褥床垫,就跑来这边帮陈平安收拾,没忘记好好背着那个崔东山的书箱。这一路风餐露宿,她时时刻刻都护着书箱,由此可见,白衣少年当初在芝兰曹氏的书楼内施展的那一番神通,对她造成的心理阴影有多大。 陈平安重新收好那枚“银锭”,走向桌子,青衣小童赶紧坐回凳子。陈平安从背篓里拿出那本还带着浓郁墨香的《铁剑轻弹集》,青衣小童赶紧狗腿殷勤地端来油灯,帮着点燃灯芯。主仆三人分坐三边。 青衣小童不敢打搅看书的陈平安,笑问坐在对面的粉裙女童:“马上就可以吃掉一颗蛇胆石了,是不是很开心?” 有陈平安在身边,粉裙女童要胆气粗壮许多:“你别打我那颗蛇胆石的主意。” 青衣小童嘿嘿笑道:“老爷私下跟我说了,蛇胆石分大小,品秩有高低。傻妞儿你一路上没有功劳没有苦劳,最没用了,所以只给你一颗最小最差的;我陪着老爷喂拳那么多次,所以我拿到手那两颗是最大最好的,一颗有你十颗那么大哦。” 粉裙女童立即转头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翻过一页书,微笑道:“别听他瞎扯。” 粉裙女童瞪了眼谎报军情的青衣小童。 青衣小童一拍桌子:“造反?” 粉裙女童往陈平安那边坐了坐。 陈平安对此习以为常,倒是没有故意给小火蟒撑腰说话,始终安静看书。 借着那盏油灯的昏黄火光,陈平安一页页翻过那部读书笔札,其间还拿出了一块棋墩山剩余竹简和当时买玉簪子那家店的店主赠送的小刻刀,读到某些让他眼前一亮的好句子,就一笔一画刻在竹简上。 青衣小童脸颊贴在桌上,自顾自转动眼珠子,装神弄鬼。 粉裙女童不敢跟他对视,就凑在自家老爷身边,看着陈平安读书或是刻字。 陈平安突然眉头紧皱,犹豫片刻后问道:“书上说富贵发达了之后要修桥铺路,不可以修建豪宅大墓。” 青衣小童对此嗤之以鼻,但是没说话,保持那个半死不活的姿势。 粉裙女童点头轻声道:“老爷,一些读书人是有这个讲究,希望有钱了之后行善积德,造福乡里。” 陈平安有些无奈。他原本想着回家之后,就赶在年关之前,立即花钱给爹娘修建一座大坟,气气派派的,不用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 青衣小童忍不住开口道:“老爷您如今又不是读书人,讲究这些作甚?再说了,真要担心什么,大不了修桥铺路一并做了,到时候我亲自帮忙,咱们不但花了钱,还亲自出了力,老天爷肯定没话说。” 陈平安恍然,刚刚打结的心结很快就解开,转头望向青衣小童,朝他伸出大拇指,开心道:“好样的!说得对!” 粉裙女童跟着自家老爷一起高兴起来。 青衣小童愣了愣,然后赶紧低头,眼泪差点掉出来了。 走着走着,走过了官道和水路,气氛融洽的一大两小终于看到了一座略显孤零零的高山轮廓。 陈平安停下脚步,拍了拍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的脑袋,然后伸手指向那座名为落魄山的大山。这次他可笑得一点都不含蓄:“到家了!我家!”他开始撒腿狂奔,不再管什么走桩立桩,没有半点近乡情怯的多愁善感,只管埋头奔跑,占据着大半背篓的一袋袋土壤,层层叠叠,随着肩头的起伏不定,窸窸窣窣作响。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屁颠屁颠跟在后头。其实临近大骊龙泉县地界后,他俩早就察觉到异样的灵气,通体舒泰。此刻落入眼帘中的那座大山头,让青衣小童不断咽口水,简直就是垂涎三尺,仿佛瞧见了一大桌子最丰盛的美餐。 青衣小童之前曾经无意间提及,他们这类蛟龙之属,餐霞饮露,只是末等修行之法,进展缓慢,唯有融山根吞水运,才是勇猛精进的大道正途。只可惜灵气充沛的名山大川,要么被仙家坐镇割据,要么早就树立起一座座朝廷敕封的神祇祠庙,哪怕是青衣小童这等修为不俗的江泽大妖也不敢轻易染指,一旦涉及证道长生,尤其是鬼魅精怪,别说修行路上的朋友知己,恐怕就连爹娘都不认了。 反观自幼浸染书香气息的粉裙女童,就要比青衣小童矜持许多。显而易见,同是蛟龙之属的旁支,两人的证道契机大不相同。 临近落魄山的山脚,陈平安放慢脚步。视力绝佳的他发现山上多处尘土飞扬,这让他心里一紧。照理说,落魄山有圣人阮师傅帮忙看顾,不该有意外才对。棋墩山的土地爷魏檗之前倒是答应要在这座山上搭建竹楼,可是一栋小小竹楼,怎么都该搭建完毕了,魏檗也就该打道回府,绝不会长久逗留。为何此时此刻落魄山上还是一副大兴土木的古怪样子?难道是那条黑蟒恶习不改,在自家山上择人而噬,惹恼了县衙,派人入山围剿? 陈平安正要急匆匆让青衣小童变出真身,以便快速登山,突然想起最近在书上看到的一个句子,讲述的是遇事莫慌的道理。于是他当下便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默默告诉自己:不要急,不要急,书上讲的,其实跟烧瓷拉坯是一个道理。 刚要开始登山,陈平安眼前一花,定睛望去,就发现一袭白衣的熟人笑吟吟站在山脚。陈平安脱口而出:“魏檗!” 粉裙女童忍不住“哇”了一声,倍感惊艳。这是她继崔东山之后,这辈子见着的第二位神仙人物,俊俏得没天理。她随即又有些赧颜,躲在了陈平安身后。 青衣小童愣在当场,然后气势汹汹转头问道:“老爷,这家伙是来抢地盘的?” “当然不是。” 陈平安摇头而笑,望向一身潇洒气质远比在棋墩山更加显著的土地爷,好奇问道:“怎么还在落魄山?你们山水神灵,不是不好太长时间离开自己地界吗?” 魏檗笑眯眯道:“巧了,如今我搬家到了披云山,跟你做了邻居。陈平安,以后一定要多多照拂在下呀。”说到这里,这位昔年跌落神坛的神水国北岳正神,如今即将成为大骊北岳共主的尊荣神祇,竟然还玩笑似的给陈平安作了一揖。 陈平安没好意思受这一拜,侧过身躲掉,笑问道:“竹楼造好了吗?” 魏檗直腰点头道:“做好啦,保管没有偷工减料,就在落魄山上,我领你们去瞅瞅?本来挑了块最容易让它扎根的风水宝地,可是被落魄山的山神庙给占去了,只得换了块地盘,不过也不差,视野开阔,天高地远,风景很美,我这一年有事没事就去那边待着,你以后可不许过河拆桥,赶我走啊。” 粉裙女童觉得眼前这家伙模样长得好,不承想脾气也好,然后小丫头就有些骄傲:自家老爷就是厉害,连交好的朋友都这么潇洒绝伦。 青衣小童越看越心虚,突然之间,魏檗毫无征兆地张牙舞爪,对他做了个恐吓姿势,吓得他往后掠出十数丈。 魏檗爽朗大笑:“加上山上那条黑蟒,咱们落魄山要热闹喽。” 陈平安一板一眼纠正道:“落魄山不是你的。” 魏檗无可奈何道:“对对对,你陈平安才是主人,我只是客人,行了吧?” 一行人开始登山,魏檗善解人意地为陈平安解释道:“如今小镇西边这些大大小小的山头都算名花有主了,全部在破土动工,忙着开山事宜,除了开辟山上道路,还要建造凉亭等等。落魄山这样有山神庙的则更加任务繁忙,大骊朝廷工部负责一掷千金,除了卢氏王朝的近万刑徒遗民不要钱就能驱使之外,龙泉郡府和县衙两座官府还雇用了好多你们当地青壮帮着打造出一座座仙家府邸,一副不折腾出人间仙境不罢休的架势,有些劳民伤财啊。”魏檗指了指宽阔的黄土地面,“以后这里会铺上从外地运来的石板,反正比福禄街、桃叶巷的青石地面只好不差。” 陈平安小心问道:“不需要我自己出钱?” 魏檗笑着指向高空:“只要你不想着在空中建造索桥,跟别处山头牵连在一起,那就不用开销一枚铜钱。” 陈平安震惊道:“难道有人这么做了?” 魏檗点头道:“有啊,还不止一两家。在北边好几座山头之间已经出动家族供奉,或是重金聘请专门建造洞天福地的练气士开始搭建长桥了,其中一座还不是铁索木板桥,而是石桥,听说石头清一色是从湖泽之中打捞出来的,估摸着从头到尾,怎么都要花出去百来万两白银。不过效果肯定没得说,行走于石桥上,烟雾缭绕,飘然欲仙,看那日出日落云卷云舒,我都要心动了。” 陈平安啧啧道:“原来他们这么有钱啊。” 魏檗打趣道:“你要是乐意卖掉一座彩云峰或是仙草山,立马就是顶有钱的富家翁了,也能这么穷奢极欲。” 陈平安没好气道:“我要那些花花架子做什么,一个个山头才是立身之本。” 魏檗哈哈大笑。财迷还是财迷,二境还是二境。草鞋换了一双又一双,可少年依旧是那个少年啊。 青衣小童怎么看魏檗怎么讨厌,恨不得一脚踹在那家伙屁股上,踹他个狗吃屎! 一路登山,陈平安见到几拨卢氏王朝的刑徒遗民,有老有幼,有青壮有妇人,大多形容枯槁,神色憔悴,但是在旁监工的大骊军卒应该得到过朝廷授意,并未对这些亡国之徒刻意刁难,一些晕厥过去的老弱便由着亲朋好友搀扶到熊熊燃烧的火炉旁,喂上一口热水、几口吃食。 魏檗云淡风轻道:“一开始可没这么好的光景,累死冻死摔死的卢氏刑徒,当然还有打死和不堪受辱自尽的,短短两个月之内,就多达六百余人。后来是就地升任龙泉郡守的吴鸢不惜冒着丢掉官帽子的风险向朝廷递交了一封奏疏,这才止住了遗民人数骤减的势头。” 陈平安疑惑道:“郡守?” 魏檗伸手画了一个大圈:“原先骊珠洞天方圆千里的广袤地界,哪怕如今是边缘地带都被临近州郡各自在朝堂上找人帮着说话求情,然后瓜分划走了一些,但龙泉如果还只是个县,仍然管不过来,就算升格为郡,其实还是有些牵强。” 陈平安点了点头。这一路走来,关于各国州郡县的版图大小,早就有了清晰认知,毕竟是一步一步丈量出来的。他问道:“棋墩山那条黑蟒到了这里,没有闯祸吧?” 魏檗摇头道:“一直在落魄山老老实实修行,不曾伤人。如今就算它出去找水喝,被人半路撞见,都已经见怪不怪了,相安无事。一些个胆大的当地青壮,已经敢拿石头远远丢它了,它也忍着。” 陈平安皱眉道:“这可不行,我得找人说清楚。魏檗,知道这里谁负责吗?不管结果,我得先说明白,没理由这么欺负人的。” “哪里欺负‘人’了,那就是条刚刚开窍的山野大蟒。”魏檗哑然失笑,“再说了,黑蟒皮糙肉厚,就是给人使劲砍几刀都不痛不痒,陈平安,你不用大惊小怪。何况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对黑蟒观感可不算好,怎么如今才回到落魄山,就开始偏袒起它了?” “如果黑蟒敢率先伤人,我这次见面就会请人打死它,花钱请我都愿意。”陈平安摇头道,“但是如果它没有伤人,那么就跟它在不在落魄山没关系。换成任何一个地方,黑蟒只要是安分守己上山下山,却还有人去主动挑衅它,那可一点都不好玩了,那叫找死。我要是敢这么做,早死在山里一百次了。” “有道理。”魏檗眯眼微笑道,“回头这件事,我帮你打声招呼便是,这些山头的大小关系,我都很熟了。” 粉裙女童双手搭在身前的竹箱绳子上,充满好奇。 这么大一座山头,走了这么久都没到半山腰,竟然都是自家老爷的啊。 老爷果然没吹牛,真有钱! 青衣小童听着久违的大道理,有些神清气爽。当然不是他觉得陈平安说得如何有理,而是反驳了那个看不出深浅的白衣神仙,让他觉得很带劲。 陈平安看似漫不经心道:“魏檗,你认识阮秀吗?龙须河边铁匠铺的一个姑娘。” 魏檗故作思索,然后恍然大悟道:“你是说圣人阮邛的亲闺女啊!远远见过几次。她家那座神秀山是如今大骊朝廷花最大气力去打造的,她几次进山去看进程,都会来逛一逛宝箓山、彩云峰之类的山头。竹楼造好之前,她也来过一次落魄山,双手背后,就那么看着我在竹楼顶上忙碌,还问我要不要她帮忙搭把手来着,我没答应。小姑娘就那么抬头看了半天,害得我怪不好意思的,最后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走了。” 陈平安转头对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笑道:“阮姑娘是我很好的朋友,我在小镇有两间铺子,都是她在帮我打理,你们见着了她,就喊她阮姐姐。” 粉裙女童立即点头:“好嘞!” 青衣小童有些不情不愿:“我的岁数,当她老祖宗都没问题,凭啥喊她姐姐,白白掉了十八个辈分……” 陈平安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他立即双手捶胸,跟擂鼓似的,义正词严道:“老爷发话,我喊她娘亲都行!” 陈平安乐了,难得不抠门一次,财大气粗道:“回头多给你们俩一颗普通蛇胆石。” 粉裙女童雀跃欢呼,原地蹦跳起来。 青衣小童怔怔问道:“老爷,那我喊她一声夫人,能不能再多给一颗?” 陈平安揉了揉额头:“到时候阮姑娘要打死你,我不会拦着她的。” 青衣小童悚然一惊,突然记起魏檗顺嘴一提的“圣人阮邛的亲闺女”。关于圣人阮邛的行事风格,黄庭国御江都早有耳闻,那真是跋扈至极不讲道理,哪里有把人拽进自家地界然后当场打杀的圣人?他立即干笑道:“我对阮姐姐一定会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的。我还会帮着老爷盯着傻妞儿,让她别不小心措辞不当,惹恼了阮姐姐,到时候惹来杀身之祸,最后让老爷你难做人……” 陈平安使劲忍住笑,故意不去介绍那个姑娘的温柔性情,反而板着脸“嗯”了一声,点头道:“见了面,要礼貌客气。” 弯弯绕绕,最后魏檗领头走在一条青石小径上,自嘲道:“咱们脚下这条小路是我临时铺出来的,随便收集了些山涧石子,陈平安你回头不妨换了。” 陈平安走在结实齐整的石子路上,笑道:“不换不换,这就很好。” 众人视野豁然开朗,看到了一栋两层的竹楼,颜色苍翠欲滴,模样精巧别致,关键是正对着大好山河。竹楼底层摆着几张玲珑可爱的小竹椅,上头垫着小小的茅蒲团。 陈平安眼神呆滞,张大嘴巴,被震撼得无以复加。本以为魏檗答应自己建造一栋竹楼,想象之中,不歪歪扭扭就已经很好了,哪里能够想到是如此之好。 陈平安回过神后,轻声问道:“它是我的?” 魏檗笑道:“当然。” 陈平安抱拳道:“魏檗,以后落魄山就是你半个家,只要想住就随便住。” 魏檗笑道:“哟,这就改口啦?先前是谁说落魄山不是‘咱们的’来着?” 陈平安呵呵笑道:“魏檗,你堂堂棋墩山土地爷,跟我一般见识多掉价啊。” 魏檗哈哈大笑,伸手点了点他:“到底还是有些变化的嘛,这趟远游求学没白走。” 之后魏檗看着一溜烟跑到竹楼二楼、并排趴在栏杆上举目远眺的一大两小,一颗高一些的大脑袋连着两颗矮点的小脑袋,觉着其实也挺像一座小山头的。 “老爷老爷,这儿风光可好啦,以后我们能住在这里吗?” “当然可以啊。” “老爷,把这里划给我呗,我可以少要一颗普通蛇胆石,咋样?” “不行。” 像是被他们的欢快情绪感染,早已不是棋墩山土地爷的魏檗转身一同望向远方山河,也有些笑意。 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自芳矣。 看了一会儿,陈平安带着他们下山去往小镇。 魏檗神出鬼没,身影已经消逝不见,青衣小童小声提醒道:“鬼鬼祟祟,一看就不是啥好鸟!老爷,以后少跟那家伙打交道,我这可是老成持重之论啊。” 陈平安没理睬他。 一路熟门熟路地翻山越岭,当三人遥遥看到小镇西边房舍的时候,陈平安轻轻叹了口气。之前专门爬上了那座不起眼的真珠山,陈平安已经眺望了一遍家乡,给身边两个家伙指出了许多地方的大致位置。例如自己家祖宅所在的泥瓶巷、齐先生当年教书的学塾、坐拥两间铺子的骑龙巷、送信最多的福禄街和桃叶巷、小镇外边的铁匠铺、东边的神仙坟和最北边的老瓷山等等。唯独那座恢复原本面貌的石桥,陈平安只是在望向铁匠铺子的时候,眼角余光一瞥而过,不但没有介绍什么详情,甚至连明显的眼光停顿都没有。亲眼见识过了外边的世道险恶和千奇百怪,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青衣小童大摇大摆道:“老爷,咱们等下是先去骑龙巷看看草头铺子和压岁铺子?” 陈平安轻声道:“先去我爹娘坟头。” 三人没有穿过小镇,而是沿着河水往下游走去。默默走过那座已经不见老剑条的石桥,经过矗立起一栋栋低矮茅屋、高大剑炉的铁匠铺子,最后来到那座小小的坟头之前。陈平安摘下背篓,拿出那些还不如拳头大小的棉布袋子,为坟头添土。 少年那张黝黑脸庞上,既没有伤心伤肺的模样,也没有衣锦还乡的神情。 走过山走过水走过千万里的少年,回到家乡后的第一件事,只是默默打开那些袋子,为爹娘坟头添加一抔抔土壤。 一大两小走下山,返回小镇,青衣小童见识过了落魄山和竹楼的富贵气象,觉得入乡随俗也不错,同时对家乡的眷念浅淡了一些,喜气洋洋道:“老爷,接下来咱们去哪儿?泥瓶巷祖宅?老爷,不然咱们把整条泥瓶巷买下来吧,如果老爷手头紧,没关系啊,我有钱!大钱不敢夸口,那些家当折算成金子银子的话,茫茫多哇,老爷可以拿蛇胆石来换,普通的就成!” 陈平安笑道:“买下泥瓶巷做什么?没这么糟践银子的。” 青衣小童不太服气,倒是没敢跟陈平安顶嘴。老爷总觉得自己的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精明得很,可他自个儿还不是冲着蛇胆石去的? 看到青衣小童吃瘪,粉裙女童有些开心。她也有自己的小算盘,想着到了泥瓶巷,就帮老爷把祖宅拾掇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到了龙须河沿岸,陈平安给他们说了些之前关于这条河的故事。青衣小童听得心不在焉,猛然睁眼怒视河水某处,一跃而去,虽然没有现出凶悍真身,可一手驭水神通施展得颇有章法。每次出拳击中河面后,就跟凿井似的,打出一个个河水激荡的巨大漩涡,原本一条缓缓流淌的祥和河水被他折腾得翻覆无常。 青衣小童在河面上如履平地,像是在追逐隐匿于河底的某物,嘴上嚷嚷着:“不长眼的虾兵蟹将,也敢觊觎大爷我的美貌?!” 陈平安没有阻止。一来青衣小童的出手毫无征兆,已经来不及;二来因为离开小镇之前,有次他在岸边走桩,确实发现河中好像有东西在凝视着自己,透着股让人不舒服的阴沉气息,让他感到一阵后背发凉。只是当时他刚刚练拳,不敢刨根问底,只能敬而远之。 再次见识到青衣小童的暴戾脾气,粉裙女童有些头疼,小声提醒陈平安:“老爷,大骊朝廷有对这条龙须河敕封神灵吗?比如河婆河伯什么的。如果是品秩更高的河神,咱们可别这么不依不饶的。书上说过,县官不如现管。书上还说,远亲不如近邻……” 这还真把陈平安问住了,环顾四周后,认真想了想:“如果是河神,应该得有祠庙吧,一路走来,好像没看到。” 陈平安心中微微叹息,想起背篓里一块竹简上自己亲手篆刻的“欲速则不达”,便决定放弃这种没头没脑的旁敲侧击,对那个愈战愈勇的青衣小童喊道:“回来!” 遥远河面上大打出手的青衣小童从袖中掠出一阵阵法宝带起的流光溢彩,大笑道:“老爷,稍等片刻,就一会儿,我马上就可以逮住这条滑不溜秋的小泥鳅了!跟我比拼水战功夫,真是……哎哟,还有点家当的意思啊,这件法宝品相不错啊,可惜大爷只要沾着水,就天生一副横练无敌的体魄!臭八婆,你这点本事根本不够看啊。哇哈哈,抓住你后,就把你往我家老爷床上一丢,保准蛇胆石到手!” 青衣小童和那河底阴物打得有来有往,双方法宝迭出,龙须河上宝光熠熠。 当然,这是青衣小童心存戏耍的缘故,否则以他的强横体魄和不俗修为,哪怕不用出真身,一样能够以蛮力重创对手。 片刻之后,青衣小童转身一路小跑向陈平安,手里倒拽着一大把……黑色长发? 到了临近陈平安和粉裙女童的岸边,青衣小童松开手,得意扬扬道:“老爷,这婆娘长得不错,臀儿滚圆,一个能有傻妞儿两个大呢,不如收了当丫鬟吧?” 粉裙女童满脸涨红,羞愤难当。 青衣小童脚边的河面上露出一颗脑袋和一段白皙脖颈,正是龙须河的河神马兰花。此刻她的神色楚楚可怜,一头鸦青色瀑布头发铺散在水面上,随着剧烈晃荡的河水荡漾摇曳。她见着陈平安,想着他的个子好像稍高了一点,可穷酸依旧,而且不知怎的祖坟冒青烟,竟然收了青衣小童这么厉害的喽啰。 马兰花眼神晦暗不明,迅速收敛复杂思绪,微微垂下头,泫然欲泣道:“我是龙须河新晋河神,按例需要巡查所有途经河岸的各路人等。职责所在,若是无意冒犯了各位,还望三位神仙手下留情,莫要跟我一般见识。” 陈平安让青衣小童赶紧上岸,对这个面孔陌生的龙须河神抱拳道歉:“是我们冒犯了河神夫人。我叫陈平安,就是龙泉本地人,不知河神夫人是何方人士?” 马兰花的眼神闪过一抹古怪,很快怯生生道:“既然当了一方山水神灵,就必须斩断俗缘,这跟僧不言名道不言寿是一样的道理,所以公子莫要询问我的来历了。总之我不但没有害人之心,反而还会庇护这条龙须河的水运。” 青衣小童勃然大怒:“给脸不要脸是吧,欺负我家老爷好说话是吧?” 陈平安伸手按住青衣小童的脑袋,不让他重返水中跟堂堂河神撕破脸皮,对着妇人点头笑道:“有劳河神夫人了。” 马兰花连忙抬起一截白藕似的手臂,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这次是不打不相识,陈公子无须多心,以后若是有事,公子让人到河边知会一声,我一定不会推脱。” 陈平安不再跟她继续生硬地客套寒暄,这本就不是他的强项。而且对方口口声声“陈公子”,让他浑身不自在,就带着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快步离去,很快就走近了那间坐落在河畔的铁匠铺子。 马兰花缓缓潜入河底,眼神阴森,满脸怒火,一脚踩死一只河底烂泥里的老王八,又补上一脚,踩得龟壳粉碎才罢休。但她随即又有些后悔,磨盘大小的老王八,已经活了小两百年,加上如今骊珠洞天四散流溢,花草树木、飞禽走兽一律雨露均沾,已经给老王八生出一丝灵性,说不定两三百年后,只要它成功开窍,就会成为自己手底下的一员可用之兵。 马兰花哀叹一声,弯腰对着那堆破碎龟甲道:“你要怪就怪那个姓陈的小泥腿子,是他牵累了你,他才是罪魁祸首。陈公子?我呸!克死了爹娘的小王八蛋,跟你才是一路货色,怎么不干脆死在游学路上,给人踩得稀巴烂……” 她恨极了陈平安,骂骂咧咧,身形曼妙地行走于水底,身后拖曳着长达一丈有余的青丝,如同豪阀贵妇的漫长裙摆。她不知不觉往下游逛荡而去,等回过神来时,已经来到龙须河和铁符江的交界处,脚底下就是疾坠而落的迅猛瀑布——吓得她掉头就跑。 这一年当中,龙泉郡热闹纷纷,无数妖怪精魅从四面八方涌入,希冀着能够在此修行,汲取灵气。如果说她这个龙须河神最多只是趁火打劫,跟妖物讨要一些过路费,帮着孙子积攒点家底罢了,那么下边铁符江里头的那个凶神煞星,正儿八经的大江正神,真是好大的杀心好重的杀性,死在她手底下的野修散修一双手都数不过来。奇怪的是,大骊朝廷和龙泉郡府对此从不过问半句,让马兰花好生羡慕,于是愈发惦念起那座迟迟不来的河神庙了。 第39章 恍如神人 铁匠铺门口,陈平安正犹豫着要不要登门,就看到石拱桥那个方向出现了一名青衣少女的身影。少女也瞧见了他,先是站定不动,过了片刻,才加快脚步。 陈平安带着两个小家伙迎向她,笑着远远打招呼道:“阮姑娘!” 阮秀应声,小跑向陈平安,站定后,柔声道:“回来了啊。” 陈平安点头道:“回了!” 一时间,两两无言。 青衣小童瞪大眼睛。哇,不愧是圣人的女儿,长得真是俊。可惜人不可貌相,好像她脾气不是很好,极有可能一言不合就打死自己,要不然自己肯定要喊一声夫人了。 粉裙女童眨着眼眸,充满好奇和仰慕,心想自己长大以后也要长得像眼前这个柔柔弱弱的青衣姐姐。 阮秀率先打破沉默,微笑道:“先去铺子喝口热水,然后放在我家那边的东西,我帮你一起搬回泥瓶巷?” 陈平安“嗯”了一声。 之后,阮秀开始说小镇的琐碎事情:泥瓶巷那栋不知主人是谁的屋子,她已经帮着修缮好了。只是草头铺子和压岁铺子的生意不是太好。阮秀说到这里的时候,有些愧疚和难为情。她还自作主张地把陈平安邻居家的那笼母鸡和鸡崽儿带回铁匠铺子养着,但是不小心给野猫叼走了两只……阮秀说起这个,就更加失落了,把陈平安给乐得不行,赶紧安慰她:“这才多大点事啊,哪里需要上心,赶明儿杀了老母鸡炖锅鸡汤都成,我如今饭菜手艺大涨,肯定好吃。” 这可把阮秀急坏了:“不能杀不能杀,它们乖得很,如今还都有了名字呢。” 见陈平安笑得合不拢嘴,阮秀这才晓得是陈平安故意使坏,轻轻瞪了他一眼。 青衣小童恍然大悟:敢情老爷一开始就给自己挖了个大坑,这个姐姐哪里脾气差了?真是亏大了!青衣小童觉得这颗失之交臂的蛇胆石,别说撒泼打滚上吊投水,就算偷也要偷到手,要不然心气难平! 走入那间井然有序的铁匠铺子,原本走路飘忽的青衣小童立即吓得脸色雪白,粉裙女童更是躲在了陈平安身后。 七口水井星罗棋布,每一口皆有剑气冲霄而去。哪怕只是多看一眼,就让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觉得双眼生疼,几乎要忍不住刺痛落泪,恨不得现出真身,抵御那些无形的威压和磅礴剑意。瑟瑟发抖的两个小家伙之前到了龙泉的那种兴奋和激动立即烟消云散,只觉得这里处处凶险,简直就是一座人间雷池,最是镇压他们这些蛟龙之属的旁支遗种。直到陈平安让他们俩坐在一栋茅屋前的竹椅上,他和阮秀去不远处那栋黄泥房搬东西,两个小家伙才略松一口气,面面相觑,发现对方额头都是汗水。 青衣小童跷起二郎腿,故作轻松,讥讽道:“傻妞儿,胆小鬼,没出息!” 粉裙女童小声道:“你又好到哪里去了。” 青衣小童双臂环胸,老神在在道:“我这叫示敌以弱,你懂个屁!” 粉裙女童看到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汉子大步走来,出于礼貌,她赶紧起身道:“叔叔好,我是陈平安老爷家的婢女。” 汉子点点头,搬了把椅子坐在不远处,望向泥屋那边,脸色不太好看。 青衣小童打量一番,没看出门道,只当是铁匠铺子的壮劳力:“瞅啥瞅,我可警告你,秀秀姑娘是我家老爷的老相好,你要是敢动歪心思,我就一拳打死……算了,老爷叮嘱我要与人为善,算便宜你了,只是一拳打得你半死!” 汉子脸色愈发难看,没说话。 青衣小童自以为看出一点苗头,因为中间隔着一个碍眼的粉裙女童,他探出身,扭过头望着汉子:“你真对我家老爷未过门的夫人有念想不成?他娘的,你多大岁数了,真是气死我了。大爷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真没见过你这么厚颜无耻的腌臜汉子。来来来,咱们过过招,我准许你以大欺小……” 陈平安身后那只空去大半的背篓里,现在已经填入一只沉重的棉布行囊,跟阮秀并肩走来。看到汉子后,他恭谨地喊了一声“阮师傅”,可是汉子根本没搭理他。直到阮秀笑着喊了一声“爹”,汉子才闷闷不乐地点了点头。 爹?青衣小童就像被一个晴天霹雳砸在脑袋上,二话不说就蹦跳起来,跑到汉子身前的地面上,扑通一下跪下磕头:“圣人老爷在上,受小的三叩九拜!” 这条御江水蛇砰砰磕头,毫不犹豫,只是一肚子苦水,腹诽不已:你一个高高在上的兵家圣人,好歹有点圣人风范行不行?就该在那山岳之巅吞吐日月才对啊,要不然在大水之畔出拳如雷也行,结果一声不吭跑来我身边坐着跟块木头没两样,闹哪样? 堂堂十一境的大佬,坐镇骊珠洞天的兵家圣人,享誉东宝瓶洲的铸剑师,你不在额头刻上“阮邛”两个大字就算了,咋还长得这么普普通通?退一万步说,走路好歹要龙骧虎步吧?坐着就要有渊渟岳峙的气势吧? 觉得自己瞎了一双狗眼的青衣小童磕完头后,仍是不敢起身,一副慷慨就义的姿态,只是哭丧着脸,眼泪哗哗往下流,眼角余光瞥了一下自家老爷,希冀着老爷能够为自己仗义执言一下。他这次是真有投水自尽的心思了。 有些疑惑青衣小童的古怪作态,阮秀不明就里,也不愿多问什么,只道:“爹,我陪着陈平安去趟小镇。” 阮邛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早点回来打铁。” 阮秀问道:“爹,开炉铸剑的时辰不对啊,怎么回事?” 阮邛站起身:“我说了算,你别多问。” 阮秀“哦”了一声。 直到阮邛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青衣小童这才有胆子站起身,摇摇晃晃,擦拭着满脸泪水和额头冷汗,心有余悸,默默念叨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一行人走出大有玄机的铁匠铺子,走过千年又千年横跨河水的那座石拱桥,陈平安突然跟身边的青衣姑娘道了一声谢。 阮秀转头笑道:“变得这么客气了啊。” 陈平安诚心诚意道:“到了外边,才知道一些事情,所以真不是我客气。” 阮秀笑问道:“是在夸我吗?” 陈平安笑容灿烂:“当然!” 阮秀凝望着少年的笑脸,收回视线后,望向小镇,说了一句让人一头雾水的话:“没有变,真好。” 恐怕只有圣人阮邛才知道这句话的分量和深意。 或者齐静春知道一切,可能某个老人也依稀看出些端倪,但是都不会说什么。 阮秀自幼就天赋异禀,是真正的千年不遇,绝非寻常的修行天才可以媲美,以至于阮邛不得不自立门户,跑到骊珠洞天遭罪,为的就是借助这方天地的术法禁绝来遮掩阮秀的出类拔萃,或者说是在尽量拖延女儿“木秀于林,峰秀于山”的时间。 这名手腕上有一尾火龙化作镯子盘踞环绕的青衣少女,不单单是火神之体那么简单。因为在她的眼中,所看到的世界和人事,跟所有人都大不相同。她可以直接看到人心黑白,看清楚因果善恶,看出气数深浅。 在她眼中,天地之间,色彩斑斓。这意味着她的证道之路会更加坎坷难行。当然,一旦证道,她的成就之高,大道之大,根本就是不可估量。所以当初在青牛背,阮秀第一眼看到陈平安,之所以没有退避消失,就是因为看到了他的“干净”。偌大一个骊珠洞天,世间百态,只有这个陈平安,孤零零一个人,纤尘不染,就像一面崭新的镜子。所以阮秀喜欢跟他待在一起,喜欢偷偷观察他心湖的细微起伏,悄悄感受他的喜怒哀乐。 对于这位吃货姑娘而言,少年就像一道最好吃的“糕点”,她很喜欢,喜欢到舍不得吃的那种。她很担心陈平安这趟出门远游,心湖会变得浑浊,心路会泥泞,沾染那些不好的习气和繁乱的因果。现在看来,陈平安确实变了一些,但还是很好的。阮秀如释重负的同时,就更加喜欢陈平安了:看吧,我就知道他肯定不会让人失望的! 一路走到泥瓶巷,走入那条狭窄阴暗的巷弄,即便青衣小童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仍是瞠目结舌:自家老爷就是在这条破烂巷子里长大的? 阮秀娴熟地开锁推门,打开院门之后的屋门,连同刘羡阳和宋集薪两家一起,总计三串钥匙,她一起递还给陈平安。 陈平安收起后,跨过门槛,看着再熟悉不过的屋子。里面很整洁,窗台上竟然还放了一盆不知名的小巧草木,在寒冬时节绿意郁郁,让人格外有意外之喜。 陈平安正要开口说话,阮秀已经笑道:“可别再说谢谢了啊。” 陈平安有些尴尬,将背篓放在地上,又将那沉重行囊拿出搁在桌上,再蹲在地上,摸摸索索,最后拿出一块小竹简,站起身后递向阮秀,赧颜道:“不知道该送你什么,外边城镇吃的东西倒是很多,可我怕压坏了,时间放久了也不好,实在没办法,就做了这个,别嫌弃啊。” 阮秀愣了愣,接过那块巴掌大小的青绿竹简,入手沁凉。她低头凝视,发现原来上边刻了一行小字:“山水有重逢”,写得端端正正,认认真真。 阮秀笑得眯起眼眸,用手指肚轻轻摩挲那些刻字,低着头说道:“我很喜欢。” 青衣小童一脸呆滞。这都行?圣人独女,就这么一块破竹简、一行破字,就喜欢?大爷我之前的几百年江湖是不是白混了?记得以前水神兄弟看上一个眼高于顶的山上婆姨,送给她成堆的财宝,光是跟自己就借了好些品相不俗的法宝,可从没见那娘儿们咧一下嘴啊,东西全盘笑纳,好脸色一个没有。 陈平安当着阮秀的面打开布囊,露出一大堆石头,零零散散怎么都该有八九十颗。里头还有一只稍小的棉布袋子,打开之后,里面装的还是石头,但是色泽绚烂各异,大小不同,只有十余颗。 粉裙女童如遭雷击。青衣小童两眼放光,狂咽口水,恨不得饿虎扑食,全部吞下肚子。说不定之后走出这条破巷子,自己就已经是真正的大爷了,这么一座小山似的蛇胆石,莫说是八境,九境十境都有希望!但是一想到身边还站着一个爹是圣人的姑娘,青衣小童这才忍住杀人越货的冲动。 陈平安拣选出两颗上岸后始终未曾褪色的蛇胆石,一颗色泽桃红、晶莹剔透,一颗乌青厚重,分别递给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然后再拿出四颗普通的蛇胆石,对半分送给如获至宝的两个小家伙。 粉裙女童还背着那只书箱,这会儿一手兜住三颗蛇胆石,一下子哭了,抬起手背狠狠擦拭眼眶。青衣小童则死死盯住手上的蛇胆石,满脸陶醉和痴迷。 陈平安一拍脑袋,笑着又拿出一对模样色泽相差无几的上等蛇胆石,通体鲜嫩黄色,质地细腻如冰冻住的羊脂油水,依旧是一人一颗赠送给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 青衣小童这才想起自己确实应该有两颗,接过手后,傻呵呵笑着。 粉裙女童不敢伸手去接:“老爷,说好了,我只有一颗好的蛇胆石啊。” 陈平安拍了拍她的脑袋:“我是谁?你的老爷。送你东西还需要理由?赶紧收好。” 粉裙女童小心翼翼拿住后,愈发哭得稀里哗啦。 青衣小童一脸矛盾神色,既有狂喜,也有幽怨,试探性问道:“老爷,也多打赏我一颗呗?” 陈平安笑道:“以后如果不再欺负她,我就送你。” 青衣小童使劲点头:“我今天肯定不欺负傻妞儿,明天就给我呗?后天,最晚大后天送我。老爷,行不行?” 陈平安反问道:“你说行不行?” 青衣小童一咬牙,转头对粉裙女童郑重其事道:“傻妞儿,我接下来一个月都不欺负你。” 陈平安气笑,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最少一年时间。” 青衣小童故作委屈,其实在心里偷着乐。对于他们这些蛟龙之属而言,一年算什么,一百年光阴都不算长的。 陈平安又不是真傻,只是懒得计较青衣小童那点弯弯肠子而已,毕竟这一路行来,有他们相伴,他走得一点都不寂寞。陈平安其实很感激他们两个,转身重新收好大小布囊后,阮秀也已经收好那份礼物,屋内两大两小围着桌子各坐一方。 阮秀提议道:“去铺子看看?” 陈平安点头道:“看过了铺子,我刚好去趟福禄街李家大宅,有个东西要送给李宝瓶的大哥。” 锁好门一起离开院子,那条活蹦乱跳的过山鲫被装在一只小陶罐里,陶罐里装满了阮秀从铁锁井挑来的井水。过山鲫总算是名副其实的如鱼得水了,在里头肆意游窜,欢快异常,不断溅射出水花。青衣小童刚刚吞下一颗普通蛇胆石,便想着好好表现自己,主动捧过陶罐,被水花溅射到身上后,突然震惊道:“这井水……有讲究啊。” 阮秀点头道:“可惜铁锁井如今被外乡人买下了,老百姓已经不可以去挑水,靠近都不行。”但她去挑水,当然没问题。 青衣小童在铁匠铺子受过惊吓后,已是风声鹤唳,再不敢横行无忌,听闻噩耗,差点要捶胸顿足,只好碎碎埋怨陈平安为何不早点买下水井。 阮秀轻声问道:“不然我去找人谈谈看?如果你愿意的话,说不定可以买下来。” 陈平安赶紧摇头:“不用,而且我如今也没钱了。” 阮秀欲言又止,眼见着陈平安神色坚决,只得打消了心中的那个念头。 临近骑龙巷,陈平安说道:“有个名叫石春嘉的小姑娘,好像就是其中一间铺子的掌柜的女儿。” 阮秀有些迷糊:“我不知道啊。” 少女不在意的事情,其实有很多。 当两间铺子的伙计听说店铺真正的主人露面后,都过来凑热闹,见着陈平安后,难免有些失望,陆陆续续返回铺子干活。倒是他们对着阮秀喊掌柜的,让少女有些羞赧。 陈平安在压岁铺子坐了一会儿,喝了热茶,有些无地自容,因为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说什么,反而是阮秀有条不紊地询问相关事宜,入账多少、盈利多少。陈平安看着脸色认真的青衣少女,挠挠头,开始觉得自己的礼物送得太马虎了。 动身去往福禄街之前,阮秀看了眼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跟陈平安轻声叮嘱了一句:“福禄街和桃叶巷如今大变样,搬来很多外乡人,其中李家比较特殊,他们家老祖成功跻身十境,按照大骊先帝颁发的恩赏令,当今天子给李家赐下了两个恩荫名额,李氏子孙能够直接获得两个清流官身。不知为何,只有一个在京城当了官,另一个却拒绝了,现下就留在家里,所以福禄街最近气氛有点怪。” 陈平安想了想,让两个孩子留在压岁铺子里,自己捧着陶罐去往福禄街,而且没让阮秀带路。阮秀也没坚持什么,自回铁匠铺子了。 她走向不知走过多少次的石拱桥。廊桥早已拆去,如今老剑条都已消逝不见,曾经有好事之徒试图搜寻,希冀着一桩聊胜于无的机缘,只是徒劳无功。 对于忙忙碌碌、暗流涌动的龙泉郡而言,奇奇怪怪的事情发生了太多太多,需要谋划的千秋大业又是层层叠叠,哪里顾得上这种小事。 阮秀走在石桥上,情不自禁地掏出那块竹简,高高举起。 五个小字,百看不厌。 她突然觉得如果能在背面再刻上一行字,就更好了。比如“陈平安赠阮秀”? 小镇上,陈平安再一次踩在青石板路上,一座座高门豪宅如山脉绵延。相比之前的一次次送信,如今回头再看,陈平安自然而然就看出了更多的意味。 陈平安这才刚刚走到李家门口,就看到有个青衫男子站在那边,笑望向自己。不知为何,看到这个满身书卷气的年轻男子,陈平安就会想到那次去学塾送信,回首望去,当时眼中见到的,正站在学塾门口的齐先生,也是跟这人一模一样的风采,恍如神人。 陈平安走过半条福禄街积攒下来的沉重心绪一扫而空,捧着陶罐快步上前。 年轻书生笑容和煦,迎面走向陈平安,率先开口:“你就是陈平安吧,我叫李希圣,是宝瓶的大哥。宝瓶在山崖书院寄出的家书我已经收到了,我这个当哥哥的实在是不知道如何回报,听说你一直在读书,以后不妨经常来我家,我还算有些藏书,请君自取。”不但如此,他从陈平安手中接过陶罐后,还弯腰一拜,“只好大恩不言谢了。” 这让陈平安有些手足无措,只得指着那只陶罐,神色拘谨道:“李公子,陶罐里装着一条过山鲫,是我在回来的路上,在山上找着的,来送给宝瓶。” 李希圣低头看了一眼陶罐里的金色游鱼,在方寸之地犹然优哉游哉。他抬起头,望向陈平安,感慨道:“曾经在先贤笔札中见到过过山鲫的神奇描绘,金色过山鲫更是万里挑一,没想到这辈子还有亲眼见证的机会。放心,我一定会小心饲养,将来宝瓶回家了,她一定很高兴。” 陈平安完全不知如何作答。虽说这是他拖着崔东山一起眼巴巴盯着那群浩浩荡荡的过山鲫,最后瞪得眼睛发酸,好不容易才逮住的,可不管书上如何记载,不管崔东山说得如何玄妙,对他来说,真谈不上多么珍稀贵重。 只要是他内心认定的亲近人,他就愿意掏心窝。 陈平安实在不擅长热络聊天,挠挠头,告辞一声,就要转身离去。 李希圣连忙喊住他:“怎么不去家里坐一会儿?我今天先带你走一遍,以后就自己来登门看书,我随后会告知门房。” 陈平安摇头道:“下次吧。” 李希圣无奈笑道:“那好歹让我放下了过山鲫,将陶罐还给你吧?” 这次陈平安没客气,点头道:“那我在这里等着。” 李希圣笑道:“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他转过身,捧着陶罐一路小跑。 这一刻的他,不再像那在书上说着道理的圣贤夫子,而是真的很像那个红棉袄小姑娘的大哥。 没过多久,李希圣就捧着陶罐跑回来了,两边腋下还夹着好几本书。 陈平安接过陶罐,弯腰放在地上,使劲擦过双手,这才接过那些书籍,有样学样地夹在腋下,最后动作滑稽地拿起陶罐:“我看完就来还书。” 李希圣笑如春风,摆手道:“不用着急还书,慢慢看就是了,它们比宝瓶乖多了,可不会自己跑来跑去。”他收起玩笑神情,缓缓道,“陈平安,别觉得我邀请你登门看书是客套话,我是真的很希望你多来。宝瓶虽然很聪明,可终究年纪还小,孩子心性,让她在家里安安静静看书,那真是比登天还难。所以这么多年来,感觉家里好像就我一个人在翻书看书,仔细想一想,其实挺没意思的。” 李希圣一口气说了许多心里话,如果这里有李家人在场,一定会以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因为这位名声不显的李家大公子在弟弟李宝箴的衬托下显得实在太古板无趣了,虽然对谁都和和气气的,但是话极少,沉闷无趣,每天不是躲在书斋里埋头研究学问,就是在大宅里独自散步,日出日落也看,风雪明月也看,什么都看,鬼知道这能看出个啥名堂。好在李希圣到底是李家嫡长孙,人缘不差,府上没人会讨厌一位性情随和的未来一家之主,只是比起弟弟李宝箴,更不讨喜罢了。 陈平安点头道:“我会来的。” 李希圣“嗯”了一声,跟少年挥手告别。 看着陈平安逐渐远去的背影,李希圣喃喃道:“我见青山多妩媚。”他会心一笑,“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李希圣转身走向大门,跨过门槛,满脸笑意,自言自语道:“又是美好的一天。” 但是他一想到京城传来的消息,便又叹了口气。没办法,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走着走着,穿廊过栋,他又自顾自笑了起来:“不耽误今天的美好。” 廊道中,一个妙龄丫鬟与他打了个照面,放缓脚步,侧身施了一个万福,娇柔道:“大公子。” 李希圣习惯性放缓脚步,笑着点点头,并不说话,就这么擦肩而过。 姿色不俗的丫鬟转头望去,难免自怨自艾,心中哀叹一声。大公子人是不错,可惜不解风情啊。若是换成二公子,一定会停下身形与自己闲聊,还会夸奖几句自己新买的漂亮头饰。 她自然不知,这位李家嫡长孙确实不解此处风情,但却深谙别处风情,如骤雨打枯荷、春风吹铁马、将军佩宝刀、大雪满青山,皆是那人眼中的人间美好。 李希圣回到自己院子,院内有一个各色鹅卵石堆砌起来的小水池。李希圣蹲在水池旁边,低头望着清澈的池水,里头就有那尾金色过山鲫,摇头摆尾,逍遥忘忧。 很难想象,这个有模有样的水池,全是李宝瓶一个人的功劳。小姑娘每次偷溜出门,大多会去龙须河捡取石头,几块几块往家里搬。后来有天李宝瓶突发奇想,看着角落堆积成山的石头,就要给大哥打造出一个可以养鱼养螃蟹的水池。李希圣对此阻拦不成,只好帮着出谋划策,但是从头到尾,活全是李宝瓶一个人干,李希圣这个大哥想帮忙,她还死活不乐意。 李希圣看见一块青石板底下有个探头探脑的小家伙,笑眯眯道:“你们两个,好好相处,不许打架。” 他站起身,去往悬挂匾额为“结庐”的小书斋,开始铺纸研磨,提笔作画——是一幅古意浓浓的雪压青松图。放下毛笔后,李希圣抖了抖手腕,开始低头端详这幅画,墨汁未干,墨香扑鼻。最后,他朝着那幅画轻轻吹了一口气。画中青松如遇强劲罡风,竟是飒飒作响,枝头积雪瞬间消散。 阮秀欢快地回到铁匠铺子,没在剑炉找到她爹的打铁身影,又上外头找了一圈,发现他竟然在檐下竹椅上喝闷酒。 阮秀觉得奇怪,问道:“爹,不打铁吗?” 阮邛摇摇头心想:打个屁的铁,今日不宜铸剑。但如果是打陈平安,我倒是一百个愿意。 阮秀坐在一旁:“爹,今天忘了捎壶酒回来,明天去镇上,我肯定给你买壶好的。” 雪上加霜。她自然不知道这句话一出口,无异于在她爹的伤口上撒盐。 阮邛叹了口气,喝了一大口闷酒,怔怔望向远方的龙须河,低声问道:“秀秀啊,你是不是喜欢陈平安?” 阮秀笑道:“喜欢啊。” 听到自己闺女回答得如此干脆利落,阮邛反倒是松了口气:看来还有悬崖勒马的补救机会。这位兵家圣人问道:“知道我为什么不答应收陈平安为徒吗?” 阮秀愣了愣,纳闷道:“爹,你之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你说对陈平安印象不差,只可惜不是同道中人,你们俩不适合当师徒,这一点我是知道的。再就是陈平安……不太一样,所以爹担心因为我跟他走得太近,会吸引许多幕后势力的注意,所以看到我和陈平安做朋友,你其实不太高兴,我是能理解的。” 感觉所有道理都给闺女早早说完了,阮邛顿时哑口无言,强忍住跑到嘴边的言语,狠狠喝了一大口酒:既然道理都晓得,以后就少跟陈平安那家伙厮混啊!傻闺女,你又不缺那点狗屁机缘。再说了,如今陈平安也丧失了引诱“飞蛾扑火”的本事,更何况闺女你本身就是最大的机缘!结果如何?一听说人家回乡了,就从骑龙巷一路飞奔到石拱桥,然后就假装闲庭信步,慢悠悠走向自家铺子,你到底骗谁呢? 阮邛放下酒壶,淡然道:“齐静春一走,就等于收官了。如今这龙泉郡虽然没什么大的凶险,可骊珠洞天这么大一块肥肉从天上掉下来,说是豺狼环伺,丝毫不过分。很多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爹还是那句话,陈平安自己惹出来的麻烦好解决,可你一掺和,就很不好解决。” 阮秀伸长双腿,身体后仰靠在竹椅背上,眼神慵懒道:“知道啦。总之我会好好修行的,到时候我看谁敢不老实,都不用爹你帮忙,我自己就能解决。” 又是好大一把盐,下雪似的落在阮邛伤口上,害得他差点喷出一口老血来。 这位兵家圣人气呼呼站起身,经过女儿身后的时候,打赏了一个板栗下去:“成天胳膊肘往外拐!” 阮秀转过头,看着她爹的背影,嘴角翘起。 既不打铁,又不用照看铺子,她有些无所事事,便轻轻晃动手腕。手镯“活”了过来,那条从瞌睡中清醒过来的小火龙开始围绕着少女的白嫩手臂缓缓转动。 阮邛走向一座新筑剑炉,如今除了数量众多的青壮劳工,他在今年还新收了三个徒弟,暂时只是记名,不算入室弟子。其中一个在井边体悟剑意的长眉少年突然睁开眼,小跑来到阮邛身边,轻声问道:“师父,要打铁?” 阮邛摇摇头,改变主意,不去剑炉,走向龙须河。他要亲自去掂量掂量阴沉河水的分量,如果足够,就可以按照约定开炉铸造那把剑了。 长眉少年紧跟其后。师徒虽然有先后,可是两人同走一路。 陈平安回到骑龙巷的铺子,把那只陶罐交给青衣小童,再把钥匙和书籍交给粉裙女童,让他们先回泥瓶巷祖宅,他则独自走到了杨家药铺。 不管风吹雨打日晒,年复一年,铺子两边悬挂的春联每年都会换,但是所写内容从来没有改过,都是“但愿世间人无病,宁可架上药成灰”。 陈平安问过一个新面孔的年轻店伙计,得知杨老头就在后院,走过侧门,看到老人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弯着腰跷着腿,在那里吞云吐雾。 陈平安没有开口说话,有些罕见的坐立不安。 杨老头开门见山道:“是想问你爹娘的事情?有没有可能跟顾璨他爹一样,死后魂魄还能留在小镇?” 陈平安瞬间呼吸沉重起来。 “没有。”杨老头吐出一大口烟雾,直截了当地给出了答案和缘由,“因为不值得。” 陈平安低下头,更不说话了。地上只有那双磨损得厉害的草鞋,看不太清楚。 等陈平安再次回到泥瓶巷祖宅,粉裙女童正拎着扫帚打扫院子,青衣小童趴在小水缸边沿上,对着水面张大嘴巴。还隔着两尺距离,却有一条水柱逆流而上,被吸入青衣小童的嘴里,这幅画面,如龙汲水。 陈平安坐在门槛上,粉裙女童发现自家老爷有些异样,善解人意地没有开口打扰。其实院子早就被阮秀清扫得很干净,只是粉裙女童总觉得如果不做点什么,就会良心难安,对不住老爷慷慨馈赠的蛇胆石。 陈平安神游万里,突然想起崔东山说起过宋集薪的事情,站起身,拿出宋集薪离开小镇之际偷偷丢在自家院子里的那串钥匙,跑去打开隔壁宅子的院门屋门,果然在书房桌上看到三本叠放的书籍:《小学》《礼乐》《观止》。 陈平安搬来椅子,坐着翻阅那部《小学》。 这趟远游求学的后半段跟崔东山同行,经常会听他诵读经典,才知道《小学》的不简单。只看书名,可能觉得这就是一门“很小的学问”,可按照崔东山闲聊时的说法,在世俗学塾和教书先生之中,《小学》绝不会被当作蒙学典籍,大概也只有齐先生能够将这么艰深晦涩的圣贤心血,传道解惑得如此深入浅出,以至于李宝瓶他们从没觉得那部《小学》之大。 陈平安没有将三本书拿回自家祖宅,翻过十数页《小学》之后,觉得仅凭他那点鸡毛蒜皮的学问功夫,一知半解都做不到,若是刻意往深处想,只会四顾茫然,头脑发涨,如坠云雾,没有立锥之地。他只得合上书籍,从袖中拿出那块银色剑胚,轻轻攥在手心,继续像先前那样坐在门槛上发呆。 两次路过石拱桥都毫无感应,冥冥之中,陈平安意识到她真的会消失一整个甲子光阴,用半座斩龙台去砥砺剑锋。至于斩龙台早已一分为三,被阮邛、风雪庙和真武山三方势力瓜分,她偏偏如此行事,会不会惹来麻烦,陈平安无从揣测,更加无法插手。 当初在那个寒冬时节的风雪夜,少女晕厥在自家院门口,陈平安救了她,她最后却成了宋集薪的婢女,由王朱改名为稚圭,最后还跟着宋集薪去往京城。 窑务督造官衙署、廊桥匾额“风生水起”、深不见底的锁龙井、每一张槐叶都蕴含着祖荫的老槐树、神仙坟老瓷山……更别提小镇上,还有那么多的地头蛇和过江龙。 一团乱麻。 难怪杨老头会说,总有一天,他陈平安会发现这座小镇到底有多大。 想到那个推崇公平买卖的药铺老人,陈平安神色黯然,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下意识握紧手心的剑胚,站起身后,将剑胚藏入袖袋,离开这座被宋集薪遗弃的宅子。 回到自己家,陈平安交给粉裙女童那串刘羡阳家的钥匙,要他们两个搬去住在那边,毕竟泥瓶巷这栋宅子实在太小。 青衣小童还没喝饱井水,絮絮叨叨地从水缸边站起来,突然想起一事,问道:“老爷,你不是用一颗普通蛇胆石跟我换了一大堆破烂儿……珍奇瓶子嘛,既然你跟阮姑娘关系这么亲近,为啥不送她云霞瓶月华瓶当礼物?老爷,以我驰骋江湖数百年的丰富经验来看,天底下的女子,任你身份再高,都喜欢花里胡哨的玩意儿,不比一块破竹简更好?”青衣小童贼眉鼠眼,笑嘻嘻的,“怎么,难道是老爷舍不得那堆宝贝瓶子,不愿意送给阮秀?那我可得斗胆说老爷几句了,阮秀可是一位兵家圣人的独女,老爷就是一万只瓶子全部送出去,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陈平安帮粉裙女童背好书箱,没好气道:“你没看出阮师傅不喜欢我?” 青衣小童仔细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景,好像那个闷鳖似的圣人老爷确实对陈平安不冷不热,遂打抱不平道:“他眼瞎才看不出老爷你的前程似锦。老爷你别生气,气坏了身体不值当……” 猛然记起那阮邛是这方天地的主人,身在辖境之内,如皇帝坐了龙椅,那就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因此拥有诸多无法想象的道法神通,青衣小童赶紧甩了自己一耳光:“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圣人老爷打瞌睡,啥都没听到,听到了也莫要怪罪啊……” 青衣小童又问道:“可这送不送瓶子给阮秀,跟阮圣人喜不喜欢老爷有啥关系?” 陈平安随口解释道:“我要送瓶子,肯定一股脑都送出去,到时候阮姑娘揣着这么一大堆瓶瓶罐罐回家,多半会被阮师傅发现,我就会更加惹人厌,指不定还会被他误以为居心不良。而且万一阮姑娘和她爹有了争执……终归不太好。” 粉裙女童恍然点头道:“老爷想得真周到。” 青衣小童满脸震惊:“老爷,啥叫误以为居心不良?你对那阮秀,不是明摆着心怀不轨吗?” “瞎扯什么!”陈平安一巴掌拍在青衣小童后脑勺上,拍得他一个踉跄跨出门槛。 青衣小童顺势跑到院子里,站在院门口,转身嬉皮笑脸道:“老爷可别杀人灭口,我保证守口如瓶,比李宝瓶还瓶,比绕梁瓶还瓶!” 陈平安伸手抚额,觉得没脸见人。 粉裙女童望向院门外的泥瓶巷,再一次觉得自己大开眼界。第一次是感受到龙泉郡的充沛灵气,第二次是亲眼见识到落魄山潜在的山岳之质,第三次是看到俊美非凡的魏檗,第四次是走入那栋能够凝聚山水气运的漂亮竹楼。现在是第五次,她看到一个神采飘逸的读书人站在光线阴暗的小巷之中,此时此景,宛如朝阳初升。 李希圣笑眯眯问道:“我家宝瓶怎么了?” 青衣小童骤然身体紧绷,僵硬转头。看到他后,左右张望,见再无别人,便满腹狐疑:眼前这个士子书生,观其气象,平淡无奇啊。 粉裙女童使劲眨了眨眼。这条成长于芝兰曹氏书楼的火蟒,此刻发现那个读书人好像瞬间失去了所有光彩神异,不管怎么看,就只是寻常的士族男子。 青衣小童吃一堑长一智,哪怕没看出李希圣的深浅,仍是没有信口开河,笑嘻嘻装傻扮痴:“李宝瓶是我家老爷最要好的朋友,所以我对那个小姑娘可仰慕啦,请问你是?” “李大哥,你怎么来了?”陈平安已经揭开谜底,生怕青衣小童闹出什么幺蛾子,赶紧走到院门口。 李希圣略带愧疚道:“我忘记说了,先前送你那些书,书页空白处多有我个人感悟的注解和疑问,墨批为一些粗浅的注疏心得,朱批则是一些很希望当面询问圣贤的问题。我这趟来,就是想告诉你,这些文字你暂时不用管,能不看就别看,看过就算了,千万别因为我的想法,害你曲解了一本书原有的宗旨本义。” 陈平安点头道:“我记下了。” 李希圣笑着转头望向青衣小童,轻声道:“开玩笑没关系,但是切记言多必失。世间一个个文字是有力量的,字眼组合成词,词汇穿连成句,语句契合成文章。大道就在其中。” 青衣小童仰着头目不转睛,盯着这个莫名其妙跑出来的读书人,一肚子冷嘲热讽,就是没有脱口而出,忍得有点辛苦。如果不是在铁匠铺子刚刚吃过苦头,青衣小童都想开口询问了,既然这家伙如此好为人师,怎么不去儒家当学宫书院的圣人啊? 李希圣仿佛一眼看穿了青衣小童的想法,甚至直接听到了他的心声,笑容和煦,耐心解释道:“佛家有次第之说,道家有长生桥一阶阶、登天梯一步步的讲法,我们儒家则有循序渐进的规矩,所以我得先参加科举,至于以后能否成为儒家圣人,太过遥远,不敢奢望。” 青衣小童如丧考妣,不敢再看他,只是转过头,求助地望向陈平安,神色凄凉,生无可恋,竟是一个字都不敢说了。那模样,感觉像是在跟自家老爷诉苦:这龙泉郡实在太可怕了,随随便便一个人走过来坐在竹椅上,就是个兵家圣人;又随随便便一个人跑来站在巷子里,就是能看穿自己心思的儒家君子、贤人?那么下一次,会不会还有人随随便便就能一拳打死自己啊? 粉裙女童满脸涨红,鼓足勇气,大声问道:“先生,为何我们读书之时,经常会突然就不认得某些文字了?哪怕它们就在眼皮子底下,一动不动待在书页上,可是我们就是会觉得很陌生。” 李希圣略微惊讶,望向娇小可爱的粉裙女童,心中有所了然,流露出一丝赞赏。这个李家读书人弯下腰,对着她眨了眨眼睛,轻轻放低嗓音,半真半假道:“因为在某时某刻,某些文字被某些圣人偷偷借走了呀。” 粉裙女童有些生气。她在书籍学问一事上会有一种特别的执拗,竟是破天荒教训起了别人:“先生若是不知道正确答案,就不要胡乱解惑,天底下哪里会有这种不可理喻的事情!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越往后,粉裙女童气势越弱,嗓音越来越低,以至于最后细弱蚊蚋,恐怕连她自己都听不见了。 陈平安笑着拍了拍粉裙女童的小脑袋,对李希圣说道:“李大哥,别生气,她一般情况不这样的。” 李希圣爽朗大笑,开怀道:“这样才好。” 之后听说陈平安他们要去往别处,李希圣就跟着一起离开泥瓶巷。 陈平安突然发现前方巷子里站着一个双手负后的年轻……剑客?剑客靠近他们这边的腰侧悬挂着一柄只比匕首稍长的短剑,另外一侧则悬挂着一把远比寻常长剑更长的佩剑。短剑剑鞘雪白,长剑剑鞘漆黑。 年轻剑客的侧脸轮廓阴柔,嘴角先天习惯性翘起,给人感觉就像无时无刻不在微笑,以至于他的相貌挺像一只狐狸。他此时眯起眼眸,凝望着那栋远比他想象中更加完整的老宅,显得有些不高兴。他转过头,“笑着”望向陈平安一行人,语气柔和,嗓音温暖道:“知道是谁修好了这栋宅子吗?” 陈平安脸色看不出丝毫变化,问道:“怎么了,房子破了,不应该修吗?” 年轻剑客摇头笑道:“修得好不好且不去说,但是‘太岁头上动土’这个说法,在你们大骊龙泉郡,有没有的?” 虽然那个年轻剑客一直在笑,可是陈平安一点都不敢掉以轻心,甚至觉得心头直冒寒气。这个看似很好说话的年轻外乡人,很危险! 李希圣突然一步跨出,伸手拦住身后的陈平安三人,轻声道:“站在我身后,接下来不要说不要做,看着就是了。” 年轻剑客笑意更浓,双手扶住两侧剑柄,摇了摇脑袋,试图寻找李希圣身后的陈平安,最后站定:“怎么,这么巧,刚好被我遇到正主啦?至于你,是想要做什么?找死?” 李希圣笑道:“道理可以好好讲,剑,不要随便出鞘。” 年轻剑客耸耸肩,一脸无辜笑容:“可在下的道理,就在剑鞘里啊。” 李希圣云淡风轻地“哦”了一声,伸手指了指自己,恍然道:“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在我啊?” 年轻剑客笑道:“没你想的那么复杂,我连你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我只是第一眼看到你就不顺眼,听了你一通胡说八道之后,就更加不舒服了。刚好歪打正着,一箭双雕,连你和那个小家伙一起教训了,岂不美哉?” 他用手心抵住短剑的剑柄,笑道:“放心,我曹峻出剑,很少杀人。” 李希圣皱眉问道:“你家先祖是剑仙曹曦?” 曹峻叹了口气,答非所问道:“你这读书人,何苦来哉?以我曹峻的身份修为,就算看那少年不顺眼,还能如何欺负他不成?至多打烂他的那点武道底子而已。结果你非要当出头鸟,若是你本事够大,或者太小,都还好说;若是本事不上不下,只输了我一筹半筹,到时候少年被我迁怒,你不是害他吗?”他咧嘴,露出洁白森森的牙齿,“好了,不绕圈子了,实话实说吧,我曹峻天赋异禀,能够感知某些奇怪的存在,例如……一块剑胚。其余一切,什么擅自动我祖宅,什么看你这读书人碍眼,都是……真的。不过你们放心,关于剑胚,我会出价的,而且价格绝对不低。至于你们会不会觉得强买强卖,就不关我的事情了。” 李希圣问道:“在你准备动手之前,我能否问你一句,你如今的境界是?” “哪有打架之前问这个的,不过你既然这么有趣,我还真就不介意回答你。”曹峻眯眼成缝,嗤笑出声,言语轻佻的他在提及剑道和境界的时候,一下子变得惜字如金,“剑,八,九,之间。” 李希圣点点头:“知道了。” 陈平安袖中的那块剑胚逐渐滚烫起来,他把左手绕到背后,拧转手腕,死死握住它。 阮邛最近时不时就来到龙须河畔,伸手入水,掂量河水中蕴含的阴气重量,而长眉少年也经常跟在他身后。 可今天,阮邛蹲在河畔,突然倾倒掉手心河水,冷哼一声:“仗着有个好祖宗,就敢坏我规矩?不知死活。” 河面之上,逐渐浮现出泥瓶巷内的对峙场景。长眉少年看着那个悬佩长短剑的年轻男子,伸手指了指:“师父,是他吗?” 阮邛点点头:“他祖辈中出过一个名叫曹曦的剑仙,跟你的老祖宗谢实算是咱们东宝瓶洲屈指可数的人物,在别的大洲都能站稳脚跟,开宗立派,割据一方,确实了得。” 长眉少年对此似乎不太感兴趣,只是盯着河水上的画面:“师父,怎么说?你要不要阻拦那个曹氏子弟?” “阻拦个屁!”阮邛冷笑道,“等他打伤了人,我就打死他,这才合规矩。” 长眉少年问这场冲突的原因,阮邛大略说过之后,少年讶异道:“在师父你的眼皮子底下,那曹峻见财起意,还敢强买强卖,外边的人都这么蛮横无理吗?” 阮邛面无表情道:“欲求天上宝,需用世间财。有什么好奇怪的,既然那块剑胚,之前连我都看不出玄机,却被曹峻如此重视,这说明曹峻眼光独到,以及那块剑胚一旦显露真容,必然极为惊世骇俗。如果不是在这里,曹峻还算有所收敛,别说出价了,直接杀人就走。” 刚刚踏足修行、登山没多久的长眉少年觉得这个世道太过匪夷所思,问道:“师父,这种恶人,如何成为这么厉害的练气士?” “你又没读过书,谈什么善恶?记住,山上不讲这一套。” 阮邛站起身,撂下一句话后,身形一闪而逝。 李家大宅,一个老人逗弄着笼中鸟,其实心不在焉,眼神之中满是期待的笑意,唯恐天下不乱,喃喃道:“赶紧打赶紧打,一鼓作气,鲤鱼跳龙门,天下谁人不识君……” 披云山之巅,白衣飘飘的魏檗盘腿坐在一团云雾之上,离地不足一丈。他酣睡沉沉,时不时脑袋就下坠一下,好似小鸡啄米。云雾之下挤满了飞禽走兽,都希望靠近那团云雾,尽可能接近那位白衣神灵。 一道身形重重落地,山顶真是呈现出鸟兽散。 魏檗睡眼惺忪,一脸茫然,发现那个汉子的身影后,云雾散去,飘然落地:“稀客稀客,荣幸荣幸。” 阮邛语气生疏道:“只是跟你提醒一句,剑仙曹曦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杀到这里,到时候你可以袖手旁观,但是别煽风点火。” 魏檗瞥了眼小镇泥瓶巷:“是有人有意拿曹曦来做你和大骊的文章?大隋高氏、观湖书院、南涧国,还是另有高人?” 阮邛脸色凝重。其余都好,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就怕是针对他女儿。 他望向小镇,却不是大战在即的泥瓶巷,而是那间杨家铺子,随即松了口气。 阮邛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魏檗哀怨道:“烦死啦,算计来算计去,就没个消停。”说完也一闪而逝,下一刻来到落魄山竹楼,躺在二楼廊道,继续呼呼大睡。 水落石出,原来蛟龙盘踞。风吹草动,已是虎视眈眈。 临近年关,天寒地冻,泥瓶巷的狭窄泥路变得十分坚硬。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望向那个高大背影,轻声喊道:“李大哥。” 李希圣没有转身,微笑道:“不用担心,我能够应付。就算我不是他的对手,小镇有小镇的规矩,不会由着他乱来。” 曹峻笑道:“你是说大骊朝廷,还是兵家阮邛?如果是前者,我劝你们死了这条心,大骊宋氏如果真有骨气,就不会当缩头乌龟。如果是阮邛,哈哈,容我先卖个关子,你们大可以拭目以待。” 曹峻看着李希圣。相比自己的貌似年轻,对方是货真价实的年轻,这让曹峻有点不爽快。他拇指抵住腰间短剑剑柄,道:“真要打?有些亏,认了就认了,说不定事后发现是因祸得福。” 李希圣微笑道:“既然你说你的道理全在剑鞘里,那我可以听听看。” “听闻骊珠洞天之前术法禁绝,如今洞天破碎下坠,才一年工夫,你就已经跻身中五境,很不错了。”曹峻目露赞赏,但是很快摇了摇头,“可惜了。” 李希圣伸出一只手掌:“请。” 曹峻忍俊不禁道:“井底之蛙,不知天高。既然咱们不算生死之战,那我就把境界压一压,省得你的生平第一战输得太过不甘心。” 李希圣笑而不语。 “等你以后出了井口,就会发现我这样的人物,当得起……”曹峻脚尖一点,弯腰前冲,大笑出声,一旦选择出手,这个笑意吟吟的年轻剑客气势骤变,狭窄逼仄的巷弄回荡起后续言语,“‘厚道’二字啊!” 一道绚烂白光爆炸开来,疯狂四散的剑气瞬间弥漫整条巷弄。加上曹峻的身形太过迅猛急速,使得他的模糊身影融入其中,不易察觉,让人错以为像一条暴雨过后的山涧洪水,以巷弄为河床,疯狂涌向处于下游的李希圣一行人。 白茫茫一片,气势汹汹的剑气流水之中,依稀可见一抹更加凝聚的雪白光彩,如一尾白鱼悄然游走于溪水。 流水停滞。李希圣看似不急不缓,侧过身,抬手挥袖,伸向那尾仿佛白鱼的雪亮短剑,然后轻轻地、精准地握住了曹峻的持剑手腕。 曹峻微微一笑,松开手指,距离李希圣胸膛尚有两三尺的短剑,嗖一下,直刺李希圣心口。李希圣神色从容,左手双指并拢于身前,竟是在千钧一发之际刚好夹住了那条白鱼。白鱼翻身滚动,剑刃随之拧转。李希圣只得后退,曹峻欺身而近,持剑之手已经出拳,直击李希圣脖颈。 李希圣以手肘抵住曹峻拳头的同时,那尾白鱼已经激射而至,李希圣抖了抖另外一只手的手腕,大袖摇晃,那尾白鱼自投罗网。 曹峻嗤笑一声,一脚踹中李希圣腹部,踹得他后退四五步。而后,曹峻没有趁势追击,大大方方站在原地,一手负后,一手潇洒绝伦。 李希圣止住后退颓势,脸色微白。曹峻虽是剑修,可这一脚势大力沉,丝毫不逊色于五境巅峰的纯粹武夫,这本就是剑修和兵家修士的恐怖之处,炼气淬体两不误,所以李希圣挨了这么一下,并不好受,体内气机的流转必然受到一定程度的波及。 李希圣那只兜住曹峻飞剑的大袖之内砰砰作响,连绵不绝,然后发出细微的丝帛撕裂声响,之后丝丝缕缕的雪白剑光从缝隙之间渗透而出。 李希圣的五指或弯曲如弓,或笔直如剑戟,飞快掐出一个道家法诀,在心中默念一个字:镇!原本已经鼓荡紧绷、纷乱异常的袖口顿时安静下来,飞剑疾速撞击衣袖的声响变作微微颤抖的嗡嗡嘶鸣。 曹峻对此毫不意外,笑道:“七。” 李希圣整只袖口,自手肘以下瞬间破碎,手腕附近剑光大震。好似月光满手的绝美风景,却蕴含着莫大的凶险杀机。 李希圣掐诀的五指随之变换,成为名副其实的握诀,在所有人看不见的手心,掌纹如水流微微晃动,改变轨迹,李希圣这条胳膊瞬间焕发出一阵雾蒙蒙的青紫光彩。 疯狂萦绕李希圣手臂的那条白色游鱼带起的剑气跟李希圣散发出的青紫之气相互敲击出清脆的金石声,密集攒簇,震人耳膜,以至于泥瓶巷一侧的高墙和另一侧老宅的院门矮墙上不断有灰尘泥屑簌簌而落。 曹峻原本细眯如缝的那双丹凤眼眸睁开些许,调侃道:“有点意思。道家法诀号称千千万,我见识过的就不下两百种,还真没见过你这么简单又好用的。你这六境修为也太厚实了些,从来只有六境剑修欺负七境练气士,哪里有你这种六境练气士硬扛七境剑修的道理,传出去,我曹峻岂不是要被全天下的剑修笑话啊。” 李希圣在经历过初期的生疏之后,当下已经显得犹有余力,甚至还可以开口笑道:“可能是你的道理还不够……高?” 曹峻点点头,深以为然,所以满脸笑意地说出一个字:“八!” 宛如灵活白鱼的飞剑往主人那边倒掠回去,然后静止悬停,瞬间黯淡无光,再没有之前的煌煌气势,之前给人诡谲感觉的阴冷剑意也变得光明正大。 飞剑刹那之间凭空消失,两人之间的小巷一处院墙上出现了极其细微的痕迹,不过是丁点儿粉末碎屑飘落。 李希圣右手伸出双指,试图再次握住那柄绕出一个弧度的短剑,却突然一扭头。下一刻,飞剑在李希圣左侧高墙上钻出一个窟窿后,再度消失。李希圣左侧脸颊上开始出现一粒血珠,然后逐渐扩大为一条寸余长的血痕。 果然是如传闻一般,与剑修厮杀,生死只在一线之间。 李希圣心中默念:原来这就是八,确实厉害。 剑修之战力,之所以能够被公认冠绝于百家练气士,就在于一把温养得当的飞剑,凌厉之处在于“点”,以及最多就是一条线。 不管一座山岳如何巍峨,何等雄伟,如果想要在峭壁之上钉入一颗钉子,或是凿出一条沟壑来,其实不难。同样是练气士当中的异类,即便是既修体魄又修神魂的兵家修士,都不如剑修与人厮杀来得干脆利落。任你法宝万千,任你神通广大,我剑修追求一击致命,一剑破万法。 曹峻始终保持一手负后的自负姿势,一手轻拍长剑剑柄:“你这样的修道天才,肯定是家族寄予厚望的存在,就没有几件防身的宝贝?我可不信。事先说好,不管你出于何种目的,如果继续藏藏掖掖,不愿公之于众,就真的会死,因为我怕自己一不小心打得太高兴了,收不住手,到时候你肯定要死不瞑目。” 面对敌人的冷嘲热讽,李希圣并不生气,嗓音依旧温醇柔和:“陈平安,可能需要麻烦你们再后退一些,如果能退到四五丈之外,最好。” 曹峻抬手使劲一拍额头,满脸委屈:“大敌当前,还有闲情逸致说废话,我很生气。” 年轻剑修的谈笑之间,暗藏杀机。在他手拍额头发出声响的同时,飞剑已经在那点声响的遮掩之下,真正做到了悄无声息,杀到了李希圣的后背心。 叮!一声空灵悦耳的响动响彻泥瓶巷。 曹峻愣了一下,随即大笑道:“这也行?那我可就真不客气啦。” 李希圣背后浮现出一片青翠竹叶,抵挡住了飞剑的刺杀。 叮叮叮叮……小巷内,李希圣四周响起一大串类似动静。除了一片片竹叶,还有桃叶、柳叶、槐叶……各种树叶皆青绿。 曹峻眯眼凝视那处战场。李希圣岿然不动,四周全部是高高低低、飘荡起伏的树叶,名为白鱼的短剑则穿梭其中,不断破阵,但是次次无功而返。 虽然不断有绿叶坠地,瞬间枯黄,可是曹峻着实有些无奈,因为粗略估计,那个读书人的树叶最少也该有百片。所以他心情不太好:你这家伙的家里是卖树叶的啊?就算卖,有人买吗?曹峻不愿就此打退堂鼓,他就不信一个小小的六境练气士能够支撑到最后。同时驾驭这么多片树叶,本来就不简单,需要耗费的心神极其巨大。于是曹峻暗中告诉自己,虽然胜之不武,可勉强当作是一场砥砺剑锋的蠢笨气力活好了,他倒要看看那个读书人能够支撑多久。 白鱼剑开始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小巷内落叶纷纷,坠地之后便由绿转黄。 李希圣突然出声提醒道:“咱们如果只是这么打下去,能够打到明年。不然你说过了这把剑的道理,再说说另外那把的?如果可以的话,一并祭出本命飞剑好了。不管如何,好歹先分出个胜负,因为我朋友还要赶路。” 曹峻蓦然瞪大眼睛,终于不再以笑脸示人:“你不吹牛会死啊?” 李希圣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他只是抖了抖那只仅存的袖子,从袖子里抖搂出了一大堆匪夷所思的玩意儿。除了所剩不多的春叶,还有一粒粒指甲盖大小的夏雷、一缕缕长不过手指的秋风、一片片鹅毛大小的冬雪。 对手有一剑可破万法,怎么办?我是不是可以积攒出一万零一法? 于是,这个名为李希圣的年轻书生,哪怕如今不过刚刚跻身中五境,却已经有了春叶夏雷秋风冬雪。而且他还有其他,有很多。 曹峻看着那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如同沙场上的重甲步卒方阵,将主帅李希圣围得铁桶一般,佩服道:“你下棋一定很厉害,而且肯定精通阴阳家的卜卦。” 因为以六境练气士的修为,除非是三教鼻祖级别的谪仙转世,才能够一口气驾驭那么多的物件。但是眼前书生明显是投机取巧了,每次防御白鱼剑的穿刺,都大致算出了飞剑的轨迹和突破口,所以除了维持春叶、秋风诸物不坠,书生真正需要灌注灵气的区域并不算太大。 这就像一场城池攻守之战,曹峻一方战力强悍,但是兵力不够,只能专攻一面城墙;李希圣看似在四面城墙上都布满了守城甲士,实则三面都是空架子,他只需要次次算准曹峻的进攻方向,防守起来就显得游刃有余。 曹峻心意一动,白鱼剑撤出战场,回到主人身前。曹峻轻轻瞥了一眼,发现剑尖和剑刃的损耗比预期要多。好在白鱼剑蕴含的剑意在数百次砥砺打磨之下有所提升,说到底还是做了一笔赚钱买卖。 曹峻内心有些纠结。大骊皇帝是不敢为了一个齐静春跟三教幕后势力掰手腕,但多半愿意为了一个有望跻身上五境的自家练气士,跟早已在别洲扎根立业的曹氏撕破脸皮。他将白鱼剑收回剑鞘,同时握住了另外一把佩剑的剑柄,剑名墨螭。他故意一脸恼火道:“有本事别当缩头乌龟!” 李希圣笑着反问道:“你有本事当缩头乌龟?” 曹峻被噎得不行。他曾经是被一洲剑仙寄予厚望的天才剑修,追求的是天下无匹的锐气和杀力,当然没本事也没兴趣跟眼前的青衫书生一样,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就靠着一大堆稀奇古怪的破烂货死守城墙,坚决不主动出击。 曾有人形容,剑修本身是轻骑,来去如风,风驰电掣,飞剑则像弓弩,与人狭路相逢,小规模厮杀,往往一个照面,敌人就死了。至于一位上五境陆地剑仙的飞剑搁在沙场上的杀伤力,就像是一架床子弩,哪怕只是安静地摆放在城头,对于敌人也有巨大的威慑力。而兵家修士是重骑,一旦被他将气势和精气神提升到巅峰,就等于是展开冲锋的重骑兵,攻守兼备,破阵无敌。至于被山上视为大道无望的纯粹武夫,只是笨重且杀伤力一般的重甲步卒,哪怕是第八境远游境的宗师,能够御风而行,如果在短距离爆发中没有成功毙敌,那么一旦被练气士拉开距离,陷入持久战,远远无法媲美练气士。 李希圣见曹峻不说话,伸手轻轻拨动,身前的一些夏雷、秋风缓缓挪动,使得他视野开朗。他主动开口道:“你这把剑所讲的道理,没讲透。” 言下之意,他愿意听一听那把墨螭的道理。 曹峻双手轻轻揉了揉脸颊:“你这人说话真是不中听,不过我承认你有这个资格。我有个建议,你可以考虑一下。咱们来一场生死之战,所有后果自负,与家国无关。如何,敢不敢跟我赌一把?” 李希圣摇头道:“你已经看出来,我根本就不擅长攻伐之道,所以你其实从头到尾就立于不败之地。”他丝毫不介意泄露底细。 曹峻无奈道:“你是坦诚还是缺心眼啊?”他看着那个年轻书生,没来由地想起一位南婆娑洲最了不起的读书人——醇儒陈氏这一代的家主。传闻那位读书读出莫大学问的陈氏老人两袖藏清风,一肩扛明月,一肩挑红日。 曹峻收起思绪,转头望去,只见一只通体鲜红的小狐狸,双腿自立,站在泥瓶巷一栋老宅的屋檐上,对他说道:“老祖宗让我告诉你,要你适可而止,若是给阮邛打死了,他就随便在这边找个地儿把你葬了,好歹算是落叶归根。” 曹峻一脸嫌弃:“啥?你再说一遍!” 小狐狸咳嗽一声,从温文尔雅的模样瞬间变得凶神恶煞,摆出双手叉腰状,骂骂咧咧:“曹曦那个老王八蛋告诉你这个龟孙子,赶紧收手,如果惹恼了姓阮的铁匠,被打成一摊肉泥,他不会帮你报仇的,他有几百个嫡系子孙呢,帮不过来。还说可惜你那媳妇还没娶进门,否则他就不会让我劝你收手了,给人打死最好,他好趁机而入。” 曹峻一脸云淡风轻,点头道:“这就对了。是老王八蛋的口气。” 李希圣不管这些:“如果不打,就请让路。” “不打了不打了,我打不死你,你打不死我,多没劲。”曹峻笑道,“去铁匠铺子瞅瞅,瞻仰瞻仰圣人。”他的身形拔地而起,直冲云霄,向铁匠铺子急急坠去。至于龙泉郡内不得擅自御风凌空的狗屁规矩,他还真不放在心上。结果砰然一声巨响,曹峻顿时如同一颗流星倒掠出去,最后等他好不容易停下身形,已经是数百里之外。此前他已在云海之中翻滚了无数次,在空中盘腿而坐,呕血不止。 那只皮毛鲜红的狐狸绕着曹峻打转,幸灾乐祸道:“吃苦头了吧?” 曹峻笑道:“又没死。” 狐狸啧啧道:“欺软怕硬的本事倒是随曹曦。” 曹峻说道:“不欺软怕硬,难道还要欺硬怕软?你脑子有病吧?” 狐狸不以为意,抬起一只爪子挠着下巴,踮起脚尖,眺望小镇:“那块没能抢到手的古怪剑胚,咋说?” 曹峻黑着脸道:“你还好意思说?如果不是你在一边怂恿我杀人夺宝,我最多就是跟那少年公平买卖。” 狐狸板起脸教训道:“做人呢,要坚守本心,你在外边如何,到了小小龙泉郡,就该继续保持。不过就是有个十一境的兵家圣人,你屁股后头不也跟着个十一境的剑修老祖?一个有天时地利,一个有称手神兵,都是练气士里不讲道理的货色,旗鼓相当,他们打一架,你在旁观战,说不定还可以有所明悟,何乐而不为?” 曹峻冷笑道:“就曹曦那脾气,我算计他一寸,他能讨回去一尺。” 狐狸哪壶不开提哪壶,老调重弹道:“大不了让他将来睡几次你的媳妇,怕什么?” 曹峻默不作声,保持微笑,凝视着那只狐狸。 狐狸故作惊讶:“哇,真生气了啊,吊儿郎当了一百年的曹峻,竟然也有较真的时候?” 曹峻微笑道:“闲来打蚊蝇,忽起杀尽蚊蝇心。” 白鱼出鞘,虹光乍现。 狐狸的头颅高高抛起,但是却不见丝毫鲜血溅射。那颗头颅仍然在开口说话:“哎哟,这出剑速度,慢得跟乌龟搬家似的,还天才剑修呢,真是丢人现眼。” 无头之身则大摇大摆走路,扭着屁股,根本无视白鱼剑一次次穿透身躯,空中头颅继续挑衅道:“你这绣花针是在挠痒痒啊。” 这一片空中剑光暴溅,白虹纵横。别说被切出十七八块的身躯,就是那颗头颅都已经变作八瓣,但是当白鱼剑出现一丝凝滞,一瞬间狐狸就恢复完整。如此循环往复。 最后曹峻叹息一声,收剑入鞘。狐狸扭了扭脖子,走到曹峻身边坐下:“年轻人,多大的本事,就说多大口气的话。” 曹峻点头道:“有道理。听你的。” 狐狸讥讽道:“哇,咱们南婆娑洲一百年前的那个头号剑仙坯子,如今的九境大剑修,今天突然这么听话?” “年纪轻轻”的曹峻原来早已百岁高龄,他此时举目远望,嘴唇抿起,对于那只狐狸在耳边的挖苦,置若罔闻。 陈平安快步跑到李希圣身边,忧心忡忡道:“没事吧?” 李希圣微笑道:“头一回打架就遇上了剑修,其实心里挺慌的,不过结果还不错。” 陈平安如释重负,袖中那枚剑胚已经恢复寂静,在曹峻离去之后就不再滚烫颤动。 青衣小童突然一个飞身直扑,抱住陈平安的腰:“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果然猜得没错,一不小心走在路上就要被人打死的,小镇待不得,待不得啊!老爷,你行行好,放我滚去落魄山修行吧,我保证,我发誓,从今天起,一定勤勉修行,日夜不歇,别说是餐霞饮露,就是在落魄山吃草根嚼烂泥我都干!” 李希圣忍俊不禁,赶忙安慰道:“曹峻之流终究是极少数。我虽然不曾走出小镇,不过可以确定,像曹峻这样修为高、脾气怪的人物屈指可数,你不用太紧张。” 青衣小童没有理会李希圣,只顾着跟陈平安哀求不已,被陈平安推开脑袋后,就转为死死抱住他的一条胳膊,身体后倾倒去,死活不让陈平安继续前行:“老爷,发发善心,求你啦!大不了我还你一颗普通蛇胆石,行不行?!老爷你不是不知道,我这个人从来就胆子小,走个夜路都会两腿打战,结果这才到了小镇多久?咱们不过是出个门,剑气就嗖嗖嗖地乱窜,我是真怕啊……” 陈平安只好停下脚步,无奈道:“你认识去落魄山的路?” 青衣小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难得认了一回孙子:“老爷,都这个时候了,我哪怕不认识也得装认识啊。” 粉裙女童轻声道:“老爷,我认识路。” 陈平安想了想:“那你们两个去落魄山好了,暂时住在竹楼里,但是必须跟我保证,不许惹事。我这边尽快忙完就马上去看你们,争取年前跑一趟落魄山。” 青衣小童弯腰鞠躬道:“老爷英明神武!” 粉裙女童轻声道:“老爷,我把他送到就赶回来。” 陈平安笑道:“不用,竹楼适宜修行,你就跟他一起待在山上。别怕他,他如果敢违约,偷偷欺负你,到时候我来收拾他。” 青衣小童跳脚道:“老爷、傻妞儿,你们两个就不能念我一点好?我是那种出尔反尔的人吗?黄庭国朝野上下,谁不知道御江水神有个言出必行的兄弟?说斩草除根绝不漏掉一个,说灭他祖宗绝不杀他孙子……” 陈平安呵呵笑道:“这么厉害啊。” 青衣小童立即扭过脑袋,一脸矫揉造作的赧颜羞涩,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晃动:“老爷,我跟你吹牛壮胆呢,千万别当真啊。” 陈平安一手按住他的脑袋,一手伸出:“拿来。” 青衣小童有些发蒙,抬起脑袋:“啥?” 粉裙女童小声提醒道:“你先前答应老爷,只要让你去落魄山,就交出一颗普通蛇胆石。” 青衣小童挤出笑脸:“老爷你家大业大,别这样。” 陈平安没收回手,青衣小童只得乖乖掏出一颗最小的蛇胆石放在陈平安手掌上。陈平安将这颗蛇胆石递给粉裙女童,笑道:“到了山上,只要他不欺负你,到时候你可以当作奖励,送给他。” 粉裙女童小心翼翼地收起蛇胆石,青衣小童一把拉住粉裙女童的胳膊,火急火燎道:“咱们赶紧去落魄山,此地不宜久留!” 两个小家伙刚拐出泥瓶巷,青衣小童就猛然停下。不等他开口说话,粉裙女童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颗蛇胆石抛给他。他收起失而复得的蛇胆石,点头笑道:“傻妞儿你累不累啊,我帮你背书箱吧。” 粉裙女童使劲摇头。 青衣小童唉声叹气道:“你就是劳碌命,好在还算傻人有傻福。” 粉裙女童咧嘴一笑。 青衣小童挺起胸膛:“走,带路!打道回府!” 泥瓶巷那边,既然不用去刘羡阳家了,陈平安就把李希圣送到巷口。李希圣停下身形,犹豫片刻,仍是说道:“接下来这些话,可能现在说为时过早,但是就跟我送你那些书上的批注,你只需要看过就算数一样,这些话你也只需要听过就行。” 陈平安点头道:“李大哥,你说。” 李希圣缓缓道:“白马非马这桩公案,可曾听说过?” 陈平安挠头道:“求学路上,宝瓶和李槐曾经为此吵过架,我越听越迷糊。” 李希圣笑了笑,思量片刻:“那就先不往深处想,我换一个说法。一粒沙子加一粒沙子,是几粒?” 陈平安疑惑道:“不是两粒吗?” 李希圣笑道:“当然是。那么一堆沙子加一堆沙子,是几堆沙子?” 陈平安试探性说道:“还是一堆吧?” 李希圣拍了拍陈平安的肩头:“传言远古圣人发明文字的时候,天地间的鬼神为之惊惧哭泣。这当然是一桩莫大的功德,但是你要明白一个道理,文字在有些时候,恰恰会是我们认识这个世界的无形障碍。所以你以后读书,不要时时刻刻都去咬文嚼字,若是遇到了瓶颈,不妨先退一步,再登高数步,尽量往高处走。不登山峰,不显平地。” 陈平安听得云遮雾绕,一阵头疼,就跟先前翻阅那本《小学》差不多,茫茫然之间,觉得前路已无,退无可退。 李希圣安慰道:“慢慢来,不要急。” 陈平安“嗯”了一声:“明白了。” 之后,没了一只袖管的李希圣独自走回福禄街大宅,府上仆役丫鬟看到这位大公子的窘况后,都有些莫名其妙:大公子长这么大,除了跟随长辈一起上坟之外,几乎从不出门,怎么好不容易出去散个步,就这么坎坷?总不会是跟人打架了吧? 李希圣回到自己院子,先看过了相安无事的螃蟹和过山鲫,再去换了一件衣衫,然后去“结庐”书斋看了一会儿书,最后去了一间经常锁住门的屋子,开锁推门。李希圣举目望去,视野之中,全是贴墙竖立的一架架高大百宝阁,而百宝阁上头没有任何古董珍玩或是龙泉郡盛产的精美瓷器,而是一方方高高低低、大小不一、材质不同的印章。 除了百宝阁,屋内就只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桌子上放有三枚尚未完工的印章,材质分别是木、黄玉和青铜,以及一大盒做工精良的刻刀,还有几本材质珍稀的古老书籍。 李希圣轻轻关上门,坐在桌后的椅子上。桌上三方印章都只缺少一个字:青铜印篆刻有“降伏外”,末尾少了一个“道”字;黄玉印篆刻有“都天主”,中间少了一个“法”字;木印篆刻有“气化生”,最开始少了一个“青”字。 刻印如画符,讲究一气呵成,李希圣显然不是这样。他非但没有捉刀刻字,反而闭上眼睛开始睡觉,呼吸绵延,如溪涧潺潺,细水长流。 小小房间,别有洞天。 另一边,陈平安回到祖宅,发现那把放在桌面上的槐木剑出现了一丝细微倾斜。他虽然内心震动,仍是不露声色地坐在桌旁。 当初齐静春用李宝瓶搬去的槐枝偷偷削好又悄悄放在陈平安背篓里的那把槐木剑里,住着一个来历不明的金色香火小人。只是在秋芦客栈和曹氏芝兰府两次短暂现身之后,性情腼腆的香火小人就再没有出现过,陈平安对此任其自然,并不强求什么。 夜幕深沉,杨家药铺,老人抽着旱烟,皱了皱眉头,伸手一抓,香火小人从虚空处坠落在地。 杨老头冷冷道:“齐静春苦心孤诣地把你藏起来,想要做什么?” 香火小人怯生生站在地面,似乎很畏惧,双手死死攥住衣角,嘴唇微动。 杨老头越听脸越皱,沉思许久:“我答应了。” 他拿烟杆子一敲地面,地面上立马滚出一座小庙,矗立在香火小人身前。 香火小人满脸雀跃,正要走入其中,突然抬起头,欲言又止。 杨老头脸色冷漠道:“知道所有事情当然是最好,但是如果做不到这点,就干脆什么都不要知道,这样才能好好活着。” 香火小人似乎还是有些犹豫不决,想要返回泥瓶巷,好歹跟那少年道一声别。 杨老头重新提起烟杆,吐出浓重的烟雾:“把全部聪明放在肚皮里头才叫真聪明。你真以为那小子万事不想,除了练拳,成天就知道乐善好施,当那善财童子?亏得你跟了他一路,你是真笨,他可不傻。” 香火小人噘起嘴,有些泄气,走入那座小庙后,又顿时惊呆,如同一颗渺小至极的米粒置身于一口大缸内。小庙内的高大墙壁上,一个个名字熠熠生辉,散发出不同颜色的光彩。香火小人的头顶群星璀璨,光明辉煌。 杨老头收起烟杆,双手负后,佝偻着走出药铺,一直走出小镇,经过石拱桥的时候,叹息一声,充满遗憾和不解,缓缓下了石桥,来到龙须河边,轻轻一跺脚,马兰花立即从河底一路倒飞而来,神魂震动,有些晕头转向,发现是杨老头后,立即谄媚笑道:“大仙何须运用无上神通,随便喊上一声便是。” 杨老头面无表情道:“你马上去龙须河源头,主动散去一半金身融入河水,帮着阮邛增加水性的阴沉分量。” 马兰花呆若木鸡。削掉半数金身?老人说得轻巧,可无论是其间遭受的痛楚,还是大道折损,皆不可估量。她恨不得逃到十万八千里之外,只可惜她逃不掉。 杨老头补充道:“做成了,回头阮邛开炉铸剑成功,我帮你讨要一座河神庙,最多五六十年,你就能够恢复完整金身,之后百年千年,香火不绝。这是一笔细水长流的收益,你肯定赚。” 马兰花唯唯诺诺,声音弱不可闻:“打散半副金身,太痛苦了,我怕疼啊……” 杨老头不说话,只是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 马兰花小心翼翼问道:“大仙,我能拒绝吗?” 杨老头点头道:“可以。” 马兰花窃喜之余,大感意外:什么时候这位大仙如此通情达理了? 杨老头冷笑道:“我打烂你整个金身,效果更好。放心,等你今夜神魂烟消云散之后,我将来会在你的子孙身上做出补偿。” 马兰花有些绝望,一番掂量之后,颤声问道:“大仙,福报只落在我孙子一人头上,行不行?”她知道,不管这位大仙如何做事公道,唯独对她的孙子马苦玄不太一样。 但是杨老头依旧当场拒绝:“不行。” 马兰花面如死灰,惨然道:“那我还是去往龙须河的源头吧。” 杨老头不置可否,马兰花一咬牙,开始沿着河水逆流而上,穿过那座再无半点异样的石拱桥,直奔深山而去。 阮邛来到岸边,站在杨老头身旁,问道:“帮那个少女铸剑一事,成与不成,我根本不着急,没有跟你做买卖的想法。” “铸剑一事,不是买卖。”杨老头摇头道,“不过你女儿的真实身份,我可以帮忙遮掩三十年,但是你要确保尽快打造出那把剑,这才是我要做的买卖。” 阮邛神色如常,笑道:“真实身份?” 杨老头淡然道:“你阮邛只需要点头或者摇头。” 阮邛有些憋屈,可仍是点了点头。 杨老头笑了笑:“回头再看,是值得的。” 阮邛问了一个古怪问题:“那什么算是‘不值得’?” 杨老头笑道:“阮邛,偷听别人说话,不是什么好习惯啊。” 阮邛大大方方坦白道:“你、李希圣、魏檗,你们三个我必须盯着。” 杨老头点了点头,又摇头道:“把我跟李希圣位置颠倒一下,可能会更好。” 阮邛笑问道:“一千年,还是一万年之后?” 杨老头不再说话。 一旦进入百家争鸣的乱世,枭雄豪杰,天才异端,就会像雨后春笋,疯狂地破土而出,一夜之间,就是改天换地的崭新景象。杨老头见过那幅波澜壮阔的画面,并且不止一次。阮邛到底只是兵家的圣人,而不是阴阳家这类圣人,虽然已经看得很远,比如他女儿阮秀的成长,但还是不够远。 杨老头突然冒出一句:“当然不值得,两个凡夫俗子,收拢了魂魄有何用,需要为之付出的代价倒是不小。如果换成马苦玄,当然两说。” 阮邛笑问道:“前辈一开始就不看好陈平安?” 杨老头面无表情道:“有人看好他就行了。” 第40章 新年里的人们 北上驿路重新开辟通行,使得原本就热闹的红烛镇更加歌舞升平。 夜间,一艘悬挂青竹帘子的画舫悠悠然驶出水湾,驶向小镇,才刚刚进入那条将小镇一分为二的河水,就有生意临门。来人是一名身穿锦缎的老者和一个粗布麻衣的中年壮汉,瞧着像是有钱老爷带着护院家丁出门来喝花酒了。 画舫属于中等规模,有五名船家女,两人撑船,两人弹琴煮酒,剩下一个姿色最出众的美娇娘坐在老人身旁小心伺候,如小鸟依人,这让老人开怀大笑,伸手指着对面的粗朴汉子道:“怎么样,老谢,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老话说得没错吧?” 那汉子不知是恼羞成怒还是为人耿直,从煮酒女子手中接过一杯酒,道了一声谢后,对老人说道:“别老谢老谢的,我跟你不熟。” 老人是个脸皮厚的,接过酒水的时候,趁机摸了一把船家女的手背,还不忘朝那曼妙女子眨眼挑眉,把那船家女给恶心得不行,只是不得不强颜欢笑罢了。 老人才不管这些,有滋有味地喝了口酒:“你跟我不熟,可我跟你熟啊,你老谢的名头可是从东北边一直传到了南边。每次跟老友说起你,他们得知你跟我是同乡后,一个个求着我帮忙引荐,说是这等大英雄大豪杰,不见一面,实在遗憾。” 汉子只是皱眉不语,低头喝酒。 老人留着两撇胡须,此时盘腿而坐,脑袋歪斜,望向岸上的灯红酒绿,一手旋转酒杯,一手手指摩挲着胡须,这副尊容,旁人怎么看怎么猥琐下作。更何况老人盘腿而坐,膝盖故意抵住身边女子的丰满臀部,就连那个见惯风花雪月的女子都后悔没有坐在沉默寡言的汉子旁边。 老人抬臂抚须的时候露出一截袖管,画舫里头善于察言观色的船家女们都有些失望。原来老人手腕上系着一根幽绿色长绳,若是戴在稚童手上还算有几分纤细可爱,可戴在老头子手上,实在是不伦不类。 老人突然收回视线,询问身边的漂亮女子:“你们欢场女子,信不信山盟海誓?” 不但是这名女子不知如何作答,其余船家女也都面面相觑,不知老头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老人哈哈大笑,伸手指向对面的汉子:“找他,真管用。他可是一个山大王,管着好些大山,山盟海誓,山盟海誓,这里头的山盟……” 汉子皱眉不语,缓缓喝着酒,心不在焉。 老人指了指自己:“其实找我也有用,天底下有座很高很高的楼,名字老霸气了,叫镇海楼,在海边,我家就在镇海楼附近。” 汉子终于忍不住,满脸不悦:“姓曹的,你跟她们显摆这些做什么?” 老人喝了口小酒,夹了一筷子下酒菜,斜眼看那汉子:“正是跟听不懂的她们聊这个,才有意思。跟山上人显摆这些,那才叫没劲。” 汉子眉宇之间充满阴霾,闷头喝酒。 山盟海誓,在世俗王朝的市井坊间,如今被行走四方的说书先生们提起,多用于男女之间的情爱,其真实含义,寻常老百姓早已不知。 事实上这个说法,对于山上人颇为重要,是指修行之人,可以分别对山、海起誓,誓言拥有妙不可言的约束力,比起山下百姓买卖之间的白纸黑字还要管用。 山盟的山只要是国境内朝廷敕封的五岳正山就可以,练气士境界越高,对于山岳的品秩要求就会越高,多是大国之间的同盟,或是生意上的契约,随着时间的推移,媒妁婚约逐渐占据多数。海誓,则已经失去绝大部分意义。因为随着世间最后一条真龙的陨落,浩然天下的五湖四海,九洲之外的九大版图都已无主,世俗王朝又没有权力敕封五湖四海的正神,因此再没有名正言顺的水神能够出面统御那五座巨湖以及那四座广袤无边的海面。相传,日出东方而落于西山,这个日出之地,就在东海某处。 曹姓老人丝毫不顾及汉子的感受,吃着下酒菜,嚼出很大的声响,伸手放在身旁女子的大腿上,笑眯眯问道:“这位美人姐姐,晓得雄镇楼吧?” 女子摇头。 “这怎么行!”老人轻轻拍打女子结实有弹性的大腿,“容小弟我给你说道说道。咱们这人世间啊,存在着九座不知道由谁建造的气运大楼,分别矗立在九个地方。其中八座高耸入云、几乎通天,分别是镇山、镇国、镇海、镇魔、镇妖、镇仙、镇剑,镇龙。这八座大楼都是二字名称,唯独最后一座,是三个字,最为古怪,叫作……” 汉子一拍筷子,怒色道:“够了!曹曦你有完没完?!” 随着筷子拍在案几上,与此同时,所有船家女都陷入一种古怪状态,并不妨碍她们呼吸,手上动作也娴熟无碍,可是好像对于船上近在咫尺的两名外乡客人,完全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 “既然都到了这里,咱们俩的身份很快就会被看穿,你谢实好歹是从骊珠洞天出去的人物,若是刻意隐蔽身份,反而让人怀疑,还不如像我这样,大摇大摆走入小镇,说不得还要打一架,让大骊见识见识,省得他们不把一位陆地剑仙当回事。” 曹曦说到这里,看了眼对面的汉子,笑嘻嘻道:“都说北俱芦洲的谢实光明磊落,如头顶悬空的大日骄阳,平生不做半点亏心事,怎么,这次要破例啦?”他身体前倾,从一只粉绿色小瓷碟中夹起一块腌萝卜丢入嘴中,“不就一件破烂瓷器嘛,只要你开口,再点个头,我帮你出面解决。谢实啊谢实,真不是我说你,你说咱们好歹混到这个份上了,你怎么还给人牵着鼻子走,不窝囊啊?” 谢实嗤笑道:“买了你本命瓷的家伙,就是什么好说话的货色了?” 曹曦一脸惊讶道:“怎么,老谢你消息不够灵通啊,没听说我家里一个晚辈刚刚跟醇儒陈氏嫡系的一名女子订了一桩婚?陈氏请一位陆家高人帮着算了一卦,你猜怎么样?八个大字:良人美眷,天作之合!这事情真不是我吹嘘什么,在咱们那个洲,真不是什么小事情。” 谢实冷笑:“这种事情,你不害臊就罢了,怎么还能一脸得意?谁给你的脸皮?” 曹曦皮厚如墙,反问道:“咋就丢脸了?我家子孙凭真本事拐骗来的媳妇,我这个当老祖宗的,为何不能乐和?” 谢实双手环胸,眯眼沉声道:“说吧,到底为什么要把我喊到这里来?如果是关于那件瓷器的事情,你不用再说了,我不会答应的。自家事自家了,更何况我信不过你。” 曹曦“哎哟”一声,去揉眼睛:“不愧是享誉一洲的谢大侠,这一身凛然正气真是光彩夺目,我得赶紧揉揉眼睛,要不然经受不住……” 这个看似荒诞不经的老头子,手腕上的那根绿色丝绳再度显现出来。 南婆娑洲皆知,曹曦的剑术在陆地剑仙之中不算拔尖,可是他那把佩剑,作为一件法器,足可跻身一洲前十。他手腕上系挂的,就是那把佩剑。 谢实对于这些算不得秘闻的别洲消息早有耳闻,可即便如此,仍是直接问道:“你是需要打一场,才能闭嘴?” 曹曦只是吃菜喝酒,摇头晃脑道:“南婆娑洲都说我曹曦喜怒无常,性情乖张。谢实,你是不是觉得我这种人很难打交道?” 谢实开始闭目养神。 曹曦晃了晃筷子:“大错特错。世上最难打交道的人,是你这种人,太难交心。” 谢实闭着眼睛:“我的耐心有限。” 曹曦翻白眼道:“好吧,说正事。有人看不得大骊宋氏崛起,你谢实偏偏死脑筋,信守承诺,不得不出山,以至于那倒悬山之行都不得不耽搁下来。” “不凑巧,醇儒陈氏见不得齐静春的好,连带着对大骊也印象极差。只是如今变了主意,原因不明,我也不在乎,反正醇儒陈氏不但在小镇以东宝瓶洲龙尾郡陈氏的名义开办学塾,还让我走这一趟远门,算是给我家那个子孙出的彩礼钱,为的就是拦下你。” “虽然不知具体谋划,但是我继续出现在这里,接下来就会好好盯着你。” 谢实没有睁眼,嘴角有些讥讽:“你确定拦得住?” 曹曦总算吃完了一盏盏小碟里的各色菜肴,放下筷子,胸有成竹道:“我不确定能不能打过你,但是确定我拦得住你。” 谢实猛然睁开眼,转头望去。 一名相貌年轻的剑客没有悬佩长剑或是背负长剑,而是横放长剑于身后,双手手肘懒洋洋抵在剑鞘之上,就这么微笑着与谢实对视。 此人在那悬挂“秀水高风”匾额的嫁衣女鬼楚夫人府邸前,长剑出鞘不过寸余就以一条被他搬到身前的袖珍山脉硬生生挡下陆地剑仙魏晋的凌厉一剑。 在红烛镇,他跟阿良见过面喝过酒。在绣花江渡船上,他又跟陈平安打过招呼,当时好像还是陈平安第一次与人抱拳行礼。最后也是他和一名属下刘狱,带着棋墩山魏檗去往龙泉。魏晋当时对他的称呼是“墨家的那个谁”。 陈平安对着那把槐木剑,在屋子里坐了很久,发现如何都静不下心来,看书不行,练字不行,甚至就连走桩和立桩都不行。于是他背着背篓,装好槐木剑,离开祖宅,走出泥瓶巷,径直赶往落魄山。看到他出现在竹楼前,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大吃一惊。 陈平安走上竹楼二楼,心一下子就静了下来。粉裙女童想要跟上,被青衣小童抓住脖子,轻声教训道:“你真是傻啊,没瞧出来老爷心情不太好?” 粉裙女童一脸茫然,青衣小童拽着她坐在一楼的小竹椅上,信誓旦旦道:“咱们老爷这脾气,就只有两种情况才能让他这么不对劲。” 粉裙女童竖起耳朵,认真聆听。 青衣小童伸出一根手指,压低嗓音道:“一种情况,是丢了钱,而且数目不小。” 粉裙女童深以为然。 青衣小童坏笑道:“再就是老爷受了很重的情伤,比如一个人辗转反侧,孤枕难眠,突发奇想,跑去跟阮秀姑娘表白,结果被她拒绝了。或是跟阮秀姑娘表白的时候,得寸进尺,想要亲个嘴儿,狠狠抱一下,然后就给阮姑娘打了一耳光,骂了句‘臭流氓’,害得咱们老爷一肚子火气,只好来竹楼这边清凉清凉。” 粉裙女童将信将疑道:“老爷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青衣小童哀叹一声:“你不懂我们男人啊。” 陈平安在二楼盘腿而坐,透过栏杆间隙望向远方,槐木剑横放在膝盖上。 他掏出那块银色剑胚,低头凝视着它。 不同于泥瓶巷内的异样动静,此时剑胚安静如死物。 不知为何,陈平安已经心境平和,甚至比平时练拳的时候还要心稳,头脑清明,思绪清澈。他重新抬起头,攥紧手心的剑胚,语气平静道:“不是我的,哪怕在我脚底下,我捡起来后,只会主动找到失主,还给别人。是我的,就是我的,你哪里都不能去,就算你逃到了天边,我都会把你抓回来。” 银色剑胚逐渐变得温热,没过多久就滚烫。陈平安咬紧牙关,只是单手握紧它,另外一手轻轻放在槐木剑上,作为某种情绪上的支撑,到后来就不得不死死攥住剑身。 手心早已被灼烧得通红一片,痛彻心扉,神魂颤动。 这种疼痛,除了肌肤血肉,更多是一种类似熔化铜汁浇灌在心坎上的恐怖。十八停剑气运转之法,自然而然开始流淌,一次次冲击着那些命名迥异于当今的气府窍穴,拼死抵御着那股火烫带来的震荡。 之前陈平安一直停滞在六七停之间,死活无法突破那道门槛。无论陈平安如何练拳练桩,如何跟青衣小童切磋淬炼体魄,都不得其法,故而不得其门而入。 陈平安为了尽量减轻对疼痛的感知程度,身躯剧烈颤抖的他开始不得不竭力分心去想别处,去想崔东山大声朗诵的圣贤典籍内容,去想年轻道人陆沉的药方字体,想风雪庙魏晋的一剑破空破万法,想今天白鱼飞剑敲击春叶秋风的奇异景象…… 一件件事情,想了依旧皆是毫无益处。陈平安除了手心血肉模糊,与剑胚粘在一起,还开始七窍流血。这还不止,他全身肌肤的细微毛孔都开始渗出血丝,最后凝聚出一粒粒触目惊心的血珠。 他的内里更加不堪,体内气府之间的经脉如同被铁骑马蹄践踏得泥浆四溅。 陈平安最后想到了一位姑娘,会心一笑。他也只能会心一笑了,因为他的脸庞早已扭曲出一个僵硬死板的狰狞神色,不可能再有丝毫变化。 陈平安依然在默默遭受着巨大的伤痛,从头到尾,一声不吭。他已经意识模糊,浑浑噩噩。迷迷糊糊之中,陈平安想到了一个个人名,走马观花。熟悉的人,景象画面会相对清晰长久一些;不那么熟悉的,就会一闪而逝。有喜欢,有仰慕,有尊敬,有畏惧,有厌恶,有反感,有可怜,有仇恨,有疑惑…… 咚咚咚……如有人在用手指叩响少年心扉,像是在询问着什么,直至本心。 仅存一丝意识支撑着不愿认输的少年只能以心声作答,答案连他自己都不会知道。 人力有尽时。陈平安终于支撑不住,向后倒去,后脑勺一磕绿竹地面,略微清醒几分。 嗡嗡嗡。陈平安只觉得肚子里传来一阵古怪的动静。 人身即为小天地,忽起剑鸣不平声! 陈平安彻底昏死过去后,在一二楼之间的楼梯口,青衣小童终于松开粉裙女童的胳膊,后者飞奔过去,满脸泪水,哭成了一只小花猫。她一边为陈平安把脉,查看神魂动向,一边扭头抽泣道:“你为什么要拦着我,你忘恩负义,狼心狗肺……若是老爷死了,我就跟你拼命……” 青衣小童面沉如水:“说你是傻妞儿还不服气,冒冒失失打搅陈平安的气机运转,你会被那股剑气视为敌人,将你打个半死不说,还会耽误了陈平安的证道契机,说不定就要害死他,本来好好的一桩机缘,愣是被你变成一桩祸事。” 粉裙女童伤心哽咽道:“老爷全身都是血,老爷都快死了,这下你满足了吧?我不傻!你就是贪图老爷的蛇胆石。老爷就不该带你回来,你太没有良心了,老爷对我们这么好……” 青衣小童轻轻一跳,蹲在青竹栏杆上,没好气道:“陈平安死没死你说了不算,就你那点道行,知道个屁。” 粉裙女童哭声越来越小,因为她发现陈平安体内的两股气机初期虽显得紊乱且狂躁,此时却是逐渐趋于稳定,如同一场山水相逢,虽然一开始水石相击,溅起千层浪,激荡不已,气象险峻,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变得平稳安宁,因为痛苦而剧烈颤抖的魂魄神意亦是被安抚下来,开始由哀号变作呜咽。 陈平安睡意深沉,那张扭曲狰狞的黝黑脸庞一点一点恢复正常,最后竟是如同襁褓里的婴儿,睡得格外香甜。 粉裙女童欣喜万分,满脸泪痕,对青衣小童低声道:“老爷没事了,就是真的睡着了。” 青衣小童翻了个白眼,站起身,把栏杆当作过道,开始散步。 陈平安一晕,粉裙女童就没了主心骨,只得向青衣小童求助:“接下来怎么办?” 青衣小童在栏杆上走来走去,沉吟不语。说实话,他只模模糊糊知道一个大概,之后如何处置陈平安,还真不敢妄下断论。他是垂涎陈平安的蛇胆石不假,可要说让他乘人之危,做出落井下石的勾当,还真小觑了他这位御江水神的好兄弟。他宁可正面一拳打死陈平安,光明正大地抢了那堆小山似的蛇胆石,也不会鬼祟行事。出来混江湖,要讲点道义。这一直是他恪守的江湖规矩。 水神兄弟曾经在一次酩酊大醉后,对他说了一句贼有学问的言语:“江湖道义不能太多,可总该有那么点儿,半点不讲,就是条真龙,迟早也得淹死在江湖里。” 青衣小童心神一凛,然后眼前一暗,抬头望去,发现一位白衣神仙站在自己身边,一脸欠揍的笑意,正在俯视着自己。 魏檗对青衣小童微笑道:“小水蛇,你没有想杀你家老爷,我很意外。” 青衣小童最受不得这个家伙的那张英俊笑脸,好像两人天然相冲,尤其是当魏檗以居高临下的语气调侃自己时,他忍不住破口大骂:“老子当初没杀你全家,我很后悔!” 魏檗大袖扶摇,潇洒跳下栏杆,轻轻拍了一下青衣小童的脑袋,笑呵呵道:“调皮。” 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拍,却把青衣小童拍得两脚扒开,一屁股跌坐在了栏杆上,疼得他捂住裤裆,龇牙咧嘴。如果换成别的地方,就是一座铜山铁山也能给他坐塌,可这座小竹楼真不是一般的结实牢固。 魏檗坐在陈平安身边,一手搭住陈平安的手腕,脉象沉稳,是个好兆头。 粉裙女童低声问道:“魏仙师,外边天凉,要不要把我家老爷搬到屋里头?” 魏檗笑道:“你是蛟龙之属,先天对酷暑严寒有着极好的抵御,所以可能感觉不深。其实这栋竹楼有一个好处,就是冬暖夏凉,即便是一个常人,大雪天在竹楼里脱光了衣服,也不会冻伤筋骨。所以任由你家老爷在这里躺着睡觉,不去动他分毫,更加妥当。” 粉裙女童松了口气,赶紧给魏檗鞠躬致谢。 魏檗对此不以为意,笑问道:“陈平安有没有带上换洗的干净衣物?” 粉裙女童摇头道:“老爷这趟上山,应该没想着待多久,背篓里不曾放有衣衫。” 魏檗皱了皱眉头,看着陈平安身上衣服就像是血水里浸泡过的,等下醒过来,还穿着这么一身,肯定不是个事儿,就提议道:“你们去小镇上买衣服也好,去泥瓶巷拿衣服也罢,速去速回,陈平安应该不需要太久就会清醒。” 粉裙女童“哦”了一声,就要离开。 青衣小童眼神阴沉,死死盯住魏檗:“我信不过你。” 魏檗想了想:“那你留下。” 青衣小童抛给粉裙女童一颗金锭:“除了给老爷买新衣服,给咱们俩也准备几套。” 粉裙女童笑道:“我不用。” 青衣小童板着脸道:“我就跟你客气一下。” 粉裙女童有些伤心,一溜烟跑下竹楼,飞奔下山。 之后青衣小童就坐在栏杆上,背对着地上躺着的陈平安和坐着的魏檗,思绪万千。 陈平安足足睡了一天一夜才醒过来,一番清洗之后换上干净衣服,整个人神清气爽。没有穿草鞋,他光着脚站在竹楼二层的廊道中,脚底板布满着一层厚如铁石的老茧,年幼时最早的老茧是被粗糙草鞋磨出来的,后来又被山石沙砾、草木荆棘一点点加厚。他的发髻间还别上了那支白玉簪子,有他亲手篆刻的八个小字。他怀抱着槐木剑,眺望南方,怔怔出神。 魏檗去而复还,带了一些药材,让粉裙女童帮着煮药,用来给陈平安温补元气。陈平安习惯了所有事情都自己解决,就想着自己动手,她死活不让,皱着一张红扑扑的小脸蛋,风雨欲来的可怜模样。陈平安受不得这些,只得悻悻然作罢。 青衣小童跑去四处逛荡了,像是一国之主在巡视版图。他今天往山上走去,山顶那边有座山神庙,供奉着一尊黄金头颅的奇怪山神。祠庙尚未竣工,还剩下点收尾事项,所以那边有大骊工部衙门的官吏和听从朝廷调令负责帮忙的修士,加上小镇青壮百姓和刑徒遗民,鱼龙混杂。 魏檗此刻站在陈平安身边,笑道:“那么一通胡乱冲撞,好歹没白白遭罪,总算快要三境了。” 陈平安点头道:“比我想象中要快很多,本以为最少最少还要个三五年。” “难聊,没劲,走了。”魏檗哑然失笑,摇头晃脑地走了,这次没有飞来飞去,一步步走下楼梯,晃晃悠悠离去。 陈平安在魏檗的身影消失后,拍了拍心口,自言自语道:“我知道你有不甘心,不太情愿跟我待在一起。那个剑修曹峻一定有过人之处,才会让你这么激动。确实正常,八境九境的剑修,那么大的一个山上神仙,当然比我要强太多了。但是没办法,你是文圣老爷送给我的,所以在我死之前,你哪里都不能去……” 陈平安心口传来一阵锥心之痛,喉结微动,就要喷出一口鲜血。他咬紧牙关,强行咽下那口鲜血,含糊不清道:“我虽然不知道真相如何,但是我大致猜得出来,你能够轻轻松松杀了我,但是因为某些原因,不可以杀我。所以你的处境很尴尬,对吧?” 片刻之后,陈平安伸出手掌抹去鼻孔流淌而出的两条血迹:“没关系,山上我还有好几身干净衣服,而且我的小丫鬟是条火蟒,衣服脱了马上洗掉,就能当场晒干继续穿。你有本事就继续在气府之间乱窜,这点苦头,呵呵,我陈平安真不是跟你吹牛,真不算什么,我五岁的时候就尝过更厉害的了。” 一阵腹部绞痛,翻江倒海。光脚站在廊道上的陈平安只是抱住怀中槐木剑,眼神坚毅,只是嗓音难免微颤:“我要是喊出口一声痛,以后你就是我祖宗。” 十八座气府,十八座关隘,其中在六七之间,十二十三之间,仿佛存在着两道不可逾越的天堑。之前陈平安运转气机,只能一口气经过六座窍穴,虽然气机还没有达到强弩之末的地步,但是就像已经没了前路,只能一头撞在墙壁上,次次无功而返。这次莫名其妙将银色剑胚由手融入心中之后,仍是无法一气呵成触碰到第七座雄关险隘,但是在六七之间,似乎某种瓶颈有所松动。就像有人在兢兢业业修桥铺路,对岸的光景开始依稀可见,一次比一次更加接近。 而且比起练拳走桩的锤炼体魄,剑气在体内的肆意纵横效果更加显著,有点迫使陈平安不得不内外兼修的意思。就像一座大山,陈平安之前一直想要开山造路,但是无从下手,披荆斩棘,进展极慢。结果剑胚入窍后,就像青衣小童现出真身游走于山岭之间,自然而然就出现了一条粗糙不堪的“山路”,陈平安只需要跟在它屁股后头,不断修修补补、挖挖填填就行了。 陈平安不怕吃苦,但是天底下没几个人真喜欢吃苦,陈平安当然也不例外。可如果吃苦能够换来好处,陈平安会毫不犹豫地自讨苦吃。因为这么多年孑然一身,辛辛苦苦活着,陈平安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生在世,很多人做很多事,吃苦就是吃苦,只是吃苦而已。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得看喜欢打盹的老天爷答应不答应。 还是要把大部分家当放在阮姑娘家的铁匠铺子,落魄山人太杂,陈平安实在不放心。之前如果不是李希圣,陈平安即便是在泥瓶巷的自家门口,恐怕也要吃大亏。难怪青衣小童有事没事就念叨那句口头禅:江湖险恶啊。 陈平安脑袋往侧面一晃荡,猛然伸手捂住嘴,鲜血从指缝间渗透而出。他大口呼吸,摊开手心,一摊猩红。陈平安愤愤道:“接下来我要下山去给我爹娘修建坟墓,这段时间,我们暂时休战,如何?” 原本正要再次冲撞一座气府窍壁的剑胚缓缓归于平静,像是默认了陈平安的请求。之后陈平安独自下山,背着背篓,装着大部分物件,在铁匠铺子找到阮秀,不得不再次让她帮忙,帮着将东西放回那栋黄泥屋里。 听说陈平安要修坟,阮秀要帮忙,陈平安摇头没答应,说事情不大,他花钱请些工匠就够了,而且这笔钱他出得起。 阮秀倒是没有坚持,只说如果需要帮忙就知会一声,不用客气。 陈平安苦笑着说,如果真跟她客气,就不会跑这趟了。 阮秀笑了。 陈平安再没有后顾之忧,就带着银子去了小镇,很快就找到人,之后跟老工匠问过一些关于修坟的规矩和礼节,谈好了价格,挑了个黄道吉日,就开始动工。陈平安从头到尾都盯着,能帮忙就帮忙,不方便掺和的绝不插手,一切听从老匠人们的吩咐安排。 约莫是少年给的银子够多,而且平时相处劳作的点点滴滴,少年给匠人们的感觉,心也足够诚,所以一切顺利,并无波折。最后仔仔细细、小小心心修好的坟墓,不比寻常人家更好,谈不上如何豪奢,而且墓碑上的字,都是陈平安自己通宵熬夜刻上的。 结完账后,陈平安跟那一行人弯腰感谢,然后一个人带着祭品重返坟头。置办祭品的时候,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带上了一壶好酒,在坟头给爹敬酒的时候,望向娘那边的坟头,挠挠头道:“娘,爹好像没喝过酒,你让他喝一回。”又微微转头,对毗邻的另外一座坟头笑道:“爹,如果喝不惯酒,或是惹娘不高兴了,就托个梦给我,下回就不给你带了。” 陈平安倒完了那壶酒,抹了把脸,咧嘴道:“爹、娘,你们不说话,那我就当你们答应了啊。” 在那之后,陈平安去了趟神仙坟,熟门熟路地拜了拜几尊神像。 陈平安没有大肆修桥铺路,而是选择了这座神仙坟,以阮秀的名义,雇用工匠修缮那些横七竖八的破败神像,他出钱,她出面。阮秀不知为何,但也没追问什么,只是点头答应下来。在经历过上次的浩劫之后,那次夜幕里,所有小镇百姓都能够听到神仙坟的爆裂声响,就跟爆竹崩裂差不多。 神像愈发稀少,也更加残破,陈平安听从阮秀的建议,这次大规模修缮,原则上是修旧如旧,尽量保持原貌,若是无法保证还原,就只确保重新竖立起来的神像不会再次倒塌,绝不随意篡改,所以为此临时搭建了一座座竹棚遮风挡雨。 偶尔陈平安会去骑龙巷两间铺子坐一坐,然后就这样忙忙碌碌的,在大年三十之前,专程进了一趟落魄山,找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 阮秀得知这个消息后,说是刚好要去钉着神秀山的建府事宜,于是跟陈平安一同进山,然后并未分道扬镳,而是中途改变主意,说是想去看看陈平安家的竹楼,上次看得潦草了些,想要再瞅瞅。陈平安当然不会拒绝。 在陈平安和阮秀出现在山脚的时候,青衣小童就站在栏杆上啧啧称奇,双手抱住后脑勺,双脚扎根不动,身体在栏杆上前后晃悠荡起了秋千,喃喃道:“这样的好姑娘,上哪儿找去?分明是天下地上独一份!老爷他如果不知道珍惜,会遭天谴的。真的,这话我说得对得住良心。” 粉裙女童深以为然道:“秀秀姑娘是真的很好。” 陈平安和阮秀缓缓登山,阮秀说她之前收到了枕头驿送来的信,之后确实有目盲老道人带着瘸腿少年和圆脸小姑娘进入小镇,到骑龙巷铺子找过她,但是师徒三人很快就继续北上,说是想去大骊京城碰碰运气。 陈平安记起那个曾经共患难的老道人,就想到了林守一,以及他修行的《云上琅琅书》,便跟阮秀问了一些有关五雷正法的事情。只可惜阮秀对这些从来不感兴趣,知道的不多,只能说些道听途说的东西。 一路闲聊之中,陈平安得知阮师傅在今年收了三名记名弟子,一名长眉少年姓谢,虽然世代居住于桃叶巷,但是到了他这一辈,家道中落,如果不是进入铁匠铺子,就要卖出祖宅,搬往其余巷弄。他还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 在谢姓少年之后,一个来自风雪庙的少女成为第二名弟子。按照阮秀的说法,那个姑娘在风雪庙中属于天资平平的,好像犯了大错,被驱逐出师门,就找到了自立山头的阮邛。阮邛说她其实心志不定,做什么事情下意识都想先找到一条退路,她可以留下来,自己也会指点她剑术,但是不会收她为徒。她在铁匠铺子当了很久的杂役,有一天,自己砍掉了握剑之手的一根大拇指,脸色惨白地找到阮邛,说她从今天起,开始左手练剑,从头再来。 还有一个不爱说话的年轻男子最晚成为阮师傅的记名弟子。在入冬的第一场大雪下下来时,就跪在水井旁一天一夜,恳求阮师傅收他为徒。可能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阮师傅答应他进入铺子打铁铸剑。 说起这些,阮秀始终神色平静,就像是在说老母鸡和那窝毛茸茸的鸡崽儿。 陈平安灯下黑,并没有意识到这点。他当时更多是在思考有关“山上”的事情。他知道,只要能够成为修行中人,就没有谁是简简单单的。他自己身边就有林守一,于禄、谢谢那更是天之骄子。但是通过崔东山的只言片语,以及阮秀的闲聊当中,陈平安大抵上晓得了一件事情:即便是成功上山,做了老百姓眼中的神仙,其实仍然会被分出三六九等。原来修行一事,开头难,中间难,会一直难到最后的。 对此,陈平安最近还算有点体会。因为在修完坟头之后,剑胚就开始使坏了,更加来势汹汹,在陈平安窍穴内简直就是横冲直撞,势如破竹。所以泥瓶巷就多出了一个经常走路踉跄的家伙,像是喝醉酒,或是莫名其妙就蹲在神仙坟那边咳嗽,要不然就是在祖宅里闭门不出,在木板床上打滚。 临近竹楼,阮秀问道:“大年三十,你也在山上过吗?” 陈平安摇头道:“不会的,肯定要去泥瓶巷那边过年。那天先上完坟,回到祖宅还要贴春联、福字、门神,吃过年夜饭就是守夜,清晨开始放爆竹。而且骑龙巷的两间铺子也一样需要张贴,有太多事情要做了,到时候肯定会很忙。” 阮秀问道:“我来帮你?” 陈平安笑着摇头:“不用不用,只是听上去很忙,其实事情很简单。”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听说要下山去泥瓶巷过年,没什么意见。 陈平安收拾行李的时候,突然问道:“在这栋竹楼贴春联门神,会不会很难看?” 青衣小童斩钉截铁道:“当然难看!红配绿,简直就是俗不可耐。老爷,这件事我坚决不答应!” 粉裙女童也轻轻点头,认可了青衣小童的看法。 陈平安无奈道:“我就随口一说,你们不喜欢就算了。” 青衣小童试探性道:“最多贴个春字或者倒福字。” 陈平安笑道:“算啦。” 青衣小童有些心虚:“老爷你没记我仇吧?如果真想捣鼓得有些年味儿,咱们可以好好商量,比如老爷你只要送我一颗不那么普通的蛇胆石,我就主动帮忙贴春联,竹楼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贴满都没问题!” 陈平安打赏了一颗板栗过去:“我谢谢你啊。” 下山后,阮秀跟他们分别,去往神秀山。 不知不觉,就已经是大年三十了。 一起去过了坟头,回到泥瓶巷,往门口张贴春联的时候,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一个说贴歪了,一个说没歪,让陈平安有些手忙脚乱。 吃年夜饭的时候,做了一桌丰盛饭菜的陈平安不忘给了他们一人一颗普通蛇胆石。青衣小童二话不说就丢进嘴里,咬得嘎嘣脆,笑成了一朵花儿。粉裙女童矜持地低头吃着,满脸幸福。 晚上,桌子底下放着一盆木炭足够的小火炉,三人都将腿架在火盆边沿,而且全都换上了崭新的衣服。桌上摆着一大堆自家铺子拿来的吃食,陈平安身前放着一本书、一卷竹简和一把刻刀。 他要守夜。年复一年,都是如此。只是今年,不太一样,陈平安不再是一个人。 粉裙女童嗑着瓜子,青衣小童双手托着腮帮望向陈平安,笑问道:“老爷老爷,大过年的,你会不会一高兴,就又赏给我一颗蛇胆石?” 陈平安借着比往年要更加明亮一些的灯光,认真看着书,头也不抬:“不会。” 青衣小童没有懊恼,反而笑得挺开心,又问道:“老爷,明早放爆竹,让我来呗?” 陈平安抬起头,笑着点头:“好啊。”说完又转头望向粉裙女童,她赶紧放下手里的瓜子,做了个双手捂住耳朵的俏皮姿势。陈平安朝她做了个鬼脸,继续低头看书。 两个小家伙相视一笑,然后心有灵犀地一起望向少年头顶。那里别有一支不起眼的簪子,写着八个小字,内容跟读书人有关。 关于这个,就像春联到底贴歪了没有一样,他们之间私底下是有争执的,青衣小童觉得跟老爷半点不搭,粉裙女童则觉得不能再合适了。 过了子时,就是新的一年了。 青衣小童早早去床上倒头大睡,粉裙女童在陈平安的劝说下,后来也趴在桌上打瞌睡。陈平安就这么独自守夜,屋内唯有轻微的书页翻动声。 当天地间出现第一缕朝霞曙光,陈平安轻轻起身去打开屋门,仰头望向东方。突然,他忍不住轻轻咳嗽一声,然后张口一吐,吐出了一抹长约寸余的雪白虹光——原来是一柄小小的清亮飞剑。它安安静静地悬停在院子里,锋芒毕露。 这一柄飞剑,不再是一颗银锭的粗俗模样,除了极其纤小之外,与剑无异。只是它介于虚幻和实质之间,晶莹剔透,仙气盎然。在朝霞映照之下,小巧精致的飞剑闪烁出层层光晕,光彩夺目。 陈平安愣了半天,终于开口说道:“干吗?新年了,你是想要跑出来透口气?怎么,你们飞剑也讲究逢年过节?” 飞剑剑尖微动,缓缓旋转。陈平安心弦紧绷,随时准备逃跑。 飞剑转动一圈后,剑尖微微翘起,剑柄下坠,像是在认识这个有些陌生的世界。 屋内传来青衣小童起床打哈欠的声响,飞剑嗖一下掠向陈平安眉心处,速度之快,以至于原地还留着它的残影,在空中拖曳出一抹纤细如长绳的光彩,远远超乎陈平安的想象,根本就是躲无可躲。下一刻,陈平安只觉得眉心一凉,伸手去摸,非但没有给飞剑刺出一个窟窿,就连半点印痕都没有。 掠入身躯,重返窍穴,轻而易举。仿佛一位陆地剑仙在沙场上仗剑开路,如入无人之境。陈平安打算回头问问阮姑娘,世间飞剑是否都是如此玄妙。 跃跃欲试的青衣小童怀抱着早就准备好的一大捆竹筒,和睡眼惺忪的粉裙女童一起跨出门槛,还轻轻踹了她一脚。粉裙女童赶紧拍了拍,这可是老爷给她买的新衣裳,然后对青衣小童怒目相向:“做什么?” 青衣小童站在院子里,叹气道:“你傻不傻?你身为一条火蟒,先天精通火术神通,所以赶紧点火烧爆竹啊!” 粉裙女童眨了眨眼眸,原来火术神通还能这么用?这一路行来,煮饭煲汤,老爷次次都是自己生火,哪怕是雨夜、风雪夜都是如此,所以她从来没有想到这一茬。 陈平安是从来不提,她是根本想不到,青衣小童估计是懒得说。 两个小家伙点燃爆竹,声声辞旧岁。很快,别处也有爆竹声响起,遥相呼应。青衣小童玩得不亦乐乎,粉裙女童等到最后一只竹筒烧完,就要去屋子里拿了扫帚准备扫地,陈平安笑着接过扫帚,贴着墙壁,将那把扫帚倒竖起来。原来按照龙泉的习俗,正月初一这天,家家户户扫帚倒立,表示今天什么事情都不会做,就是休息。 陈平安站在墙边,看着冷冷清清的隔壁院子,心情复杂。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拿出了自家多出的一副春联和两个福字,去隔壁贴上。 青衣小童笑问道:“是老爷很要好的朋友?” 陈平安轻声道:“希望不是仇家就好。” 回去自家院子,陈平安站在门口巷子里,望向门上那两张彩绘门神,一文一武,文持玉笏,武持铁锏,怎么看怎么奇怪。以往小镇在年关贩卖纸质门神,各式各样,除了文武门神,还有财神在内众多“神仙”,但是今年小镇所有门神一律是这个规制,听店铺掌柜说是衙署订立的规矩,而且将来小镇新建的文庙武庙,里头供奉的金身老爷就是纸上绘的这两位。陈平安想起杨老头说过的那句话,感触越来越深。 不过片刻,陈平安便扫去心头阴霾,坐在院子里开始晒太阳,什么都不去想。粉裙女童继续坐在小板凳上嗑瓜子,青衣小童双手负后,在院子里兜圈,满怀雄心壮志,嚷嚷着今年他要勤加修行,一定要让老爷和傻妞儿刮目相看,那么到了年底,他就可以在小镇横着走,再也不怕什么八九境的狗屁剑修。 说到最后,青衣小童谄媚笑道:“老爷,你只要再给我几颗好一点的蛇胆石,别说年底,明天我就能打遍小镇无敌手,到时候老爷你带着我上街欺男霸女,做那无法无天的土豪劣绅,见着哪家姑娘漂亮就拖来泥瓶巷,哇哈哈,老爷,是不是想一想就开心?!” 陈平安从粉裙女童手中抓了一把瓜子,点头道:“你开心就好。” 青衣小童的憧憬笑脸一下子垮下去,长吁短叹地坐在陈平安身边,跟粉裙女童一左一右,像是两尊小门神。只是他觉得新年第一天没有开一个好头,有些晦气,所以掏出一颗普通蛇胆石,嘎嘣嘎嘣咬着吃起来,只能自己给自己讨一个好彩头了。 就在这个时候,陈平安突然从袖子里拿出两只精美小袋子,是自家骑龙巷压岁铺子售卖的年货之一,递给他们俩,打趣道:“都拿着,本老爷给你们的压岁钱。” 青衣小童没觉得会有什么惊喜,结果一打开,眼珠子瞪得不能再圆了——竟然是一颗品相绝佳的蛇胆石,色彩绚烂如晚霞。粉裙女童手上那颗也是极好的蛇胆石。 青衣小童当时瞧得清清楚楚,除去八九十颗普通蛇胆石,陈平安回到这栋祖宅后,当时包裹里还剩下十一颗价值连城的蛇胆石,然后一下子就给了他们一人两颗,这就没了四颗,如今又掏出来两颗,岂不是哗啦啦一下子半数没了?陈平安你真当自己是广结善缘的散财童子啊? 虽然死死攥紧手中蛇胆石,青衣小童实在忍不住开口提醒道:“老爷,你这么送东西,攒不出一份丰厚家底的,以后娶媳妇咋办?” 粉裙女童双手捧着“压岁钱”,低着头沉默不语,粉嫩白皙的小脸蛋上,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青衣小童扭扭捏捏,实在是不吐不快,问道:“老爷,你就不怕我吃了这三颗蛇胆石,修为暴涨,结果老爷你这辈子都赶不上我?” 陈平安反问道:“如果你有个朋友,他过得好,你会不会高兴?” 青衣小童点头道:“当然高兴,我这辈子结交朋友兄弟,都不是嘴上说说的那种。” 陈平安又问道:“那如果你的朋友过得比你好很多,你会不会高兴?” 青衣小童有些犹豫。 陈平安嗑着瓜子,笑道:“我会更高兴。” 青衣小童在这一刻有些神色恍惚,突然觉得自己混了几百年的那个江湖,似乎跟陈平安的根本就不是同一个。是自己的江湖太深,还是陈平安的江湖太浅? 陈平安说过了之后就没多想什么,本就是随口一聊而已。倒是青衣小童一直闷闷不乐,粉裙女童收了石头后,也有些沉默。 陈平安有些后悔,难道这笔压岁钱送错了?或者应该晚一点送出手?愁啊。 就在这条泥瓶巷,走了宋集薪和稚圭、顾璨和他娘亲后,却多出一户新人家,在年前就主动拿出了一份祖上的房契,跑去交给龙泉县衙。衙门还想仔细勘验一番,因为如今小镇寸土寸金,外边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挤进来,即便无法购置房舍,都愿意在这儿租房住下,所以县衙户房就想着一定要慎重,千万别给奸猾之辈钻了空子。但是很快,从龙泉县第一任县令升为龙泉郡首任太守的吴鸢亲自杀到县衙,全盘接手此事。很快,泥瓶巷就多出了一个名叫曹峻的年轻人,祖辈从此地搬迁出去,如今回乡打拼。 曹峻深居简出,几乎从不露面,街坊邻居对此颇为好奇。由于开山建府一事,小镇当地百姓多有参与,而且出自县衙、郡府的一份份条例公示,对于世上有神仙一事,龙泉百姓已经不得不相信。一开始也猜测容貌俊美、异于凡人的曹峻会不会是仙人之一,只是回头一想,住在泥瓶巷的神仙?未免太不值钱了些。 今天泥瓶巷来了两个陌生人:一个手缠绿色丝绳的老者和一个身后横放长剑的年轻人。两人一起走向泥瓶巷,从顾璨家宅子那边走入,途经宋集薪和陈平安两家的院子,院墙低矮,老人瞥了眼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笑意有些玩味。 粉裙女童有些懵懂,没当回事。青衣小童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在心中默念:不会又是某个老神仙大妖怪吧? 年轻剑客笑着伸手打招呼:“陈平安,咱们又见面了。” 陈平安站起身打开院门,笑问道:“是来我们这儿跟人拜年吗?” 年轻剑客摇头道:“有点事情要处理,不过顺便拜拜年也是可以的。” 曹曦笑眯眯出声道:“听说是你小子害得我家祖宅给一头搬山猿踩踏了屋顶,然后又是你帮着出钱修好的?” 曹峻的家族长辈?陈平安心一紧,道歉道:“老先生,不好意思,这件事确实怪我。” 曹曦摆摆手:“我心里有数,就那么一栋破宅子,再不修肯定就要自己塌了。你道什么歉,应该是我们曹家感谢你才对。之前曹峻那个家伙想要抢你东西,对吧?你放心,我这就去教训他……哈哈,忘了说,新年好新年好。”说到最后,和蔼可亲的老人竟然主动抱拳拱手,微微摇晃,算是拜年礼。陈平安赶紧还礼。 年轻剑客皱了皱眉头,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刚好挡在曹曦和陈平安之间,搂住后者肩膀,笑着走向院门,转头对曹曦说道:“曹老先生,你先回家,我稍后登门拜访。” 曹曦眯眼点头,对此不以为意,独自缓缓离去。 不知道经过了几个一百年之后,他终于故地重游。 院门上的两尊彩绘门神,在陈平安和年轻剑客跨过门槛后,肉眼凡胎看不出的那一点点灵光已经烟消云散。 年轻剑客进门后,轻声道:“以后行走江湖,抱拳行礼,记得男子需要左手抱住右手,这叫吉拜,反之则犯忌讳,容易害得对方触霉头。” 陈平安猛然望向他。他看似漫不经心道:“这些讲究,记在心里就好。” 家里就三条小板凳,粉裙女童赶紧让出,年轻剑客没有着急坐下,笑道:“大年初一登门,空手不像话,就送两件小玩意儿好了。” 他伸出手,手心叠放着两块无字玉牌,但是玉牌四角篆刻有大骊宋氏独有的云箓花纹:“它们叫太平无事牌,平时可以悬挂腰间,对你们两个将来在此落脚算是有点用处。如果出远门,那么行走于大骊版图,也会更方便一些。” 青衣小童有点眼馋,因为他知道这东西的珍贵。 粉裙女童不明就里,只是望向陈平安。收不收,得看自家老爷的意思。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道:“收下吧。” 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接过后,同时向年轻剑客鞠躬致谢。 年轻剑客送过了见面礼,就马上告辞离开。 陈平安不知如何挽留,只好送到院门口。 曹家老宅,曹曦站在屋内的水池旁边,屋顶天井的口子上坐着一只红色狐狸,曹峻跷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斜眼看着自家老祖,一声招呼都懒得打。 年轻剑客走入后,曹曦笑问道:“你跟那少年关系不错?” 年轻剑客笑道:“以曹老先生的修为和地位,竟然还会对一名陋巷少年出手?” 曹曦哈哈笑道:“略施薄惩而已,最多不过是一年晦气缠绕家门,不算什么,便是祖荫稍多、阳气稍旺一些的凡夫俗子都经受得起。再说了,你不也从中作梗,帮着少年祛除了那点灾厄嘛。” 年轻剑客摇摇头,不再说话。 世事就是如此荒诞,同样是骊珠洞天走出的大人物,谢实性格忠厚,名声传遍数个大洲,是公认的宗师风范,能够在剑修遍地、道家式微的北俱芦洲脱颖而出,有望成为一位分量十足的天君,哪怕是谢实的敌对修士,都会心存钦佩。反观曹曦,性格古怪,名声一直不好,都说此人刻薄寡恩,只是机缘太好才一路攀升,势不可当。但偏偏是野路子出身的曹曦如今选择跟大骊站在同一个阵营,谢实却要做出一件不太光彩的事情。 曹峻站起身,微笑道:“我知道你是墨家的许弱,在中土神洲行走江湖多年,名气很大,有‘人间蛟龙’的美誉。我觉得东宝瓶洲的魏晋之所以常年厮混江湖,不喜欢待在山上,说不定是学你年轻时候。” 许弱想起风雪庙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剑仙,摇头笑道:“他没学我。” 曹曦突然记起一事,跳入干涸的水池,翻动一块青石板,里边藏有一枚锈迹斑斑的普通铜钱。他爽朗大笑,收那枚铜钱入袖,啧啧道:“好兆头,好兆头。” 曹曦抬头望向许弱:“要我看啊,当年那只被打碎的本命瓷,是你们大骊和龙泉有错在先,导致出了纰漏。不过当初大骊就做出了补偿,对方也接受了,照理来说,这件事情就算结完账两清了,如今却由那个买家往幕后层层递进,最终搬出了谢实这尊大菩萨来吓唬人,事情做得不地道,相当不讲究。其实很好解决,一鼓作气打死谢实,有我在、你在,加上圣人阮邛,咱们三个联手,谢实不但会输,就是想跑都跑不掉。谢实自己找死,怨不得别人。” 许弱问道:“就算打死了谢实,可这座破碎下坠的骊珠洞天给彻底打没了,我们大骊怎么办?” 曹曦站着说话不腰疼:“打死一个谢实,敲山震虎的效果,不比打造出一座白玉京逊色。” 许弱不搭话,曹曦继续蛊惑人心:“你们大骊不是马上要南下吗?打死谢实之后,你看看大隋境内的十境和上五境的老王八到时候还能剩下几只。我敢打赌,绝对不会超出一只手。如果我曹曦输了,多出的老王八全部交给我来解决,如何?” 许弱疑惑道:“你跟谢实有深仇大恨?” 曹曦摇头道:“没啊,只是老乡而已,跟他又不是一辈人,从没见过面,两家祖上也没啥纠葛。我就是看不惯谢实仗着修为欺负大骊而已,太忘本了,好歹是大骊出身,不念着养育之恩也就罢了,还跟大骊对着干,这种人,我曹曦看不顺眼。” “放你娘的臭屁!”屋顶上的火红狐狸一语道破天机,讥笑道,“南婆娑洲的醇儒陈氏是当年中土神洲的分支之一,真正的陈氏本家跟道家一直不对付。打死一个谢实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彩礼,别说是把醇儒陈氏嫡系女嫁给曹峻,就是中土本家再嫁一个给你曹曦都无妨。” “你这个碎嘴婆姨。”曹曦笑骂一句,抬手挥袖。火红狐狸砰然炸裂,化作齑粉。 它恢复完整原貌的时间,明显比起之前被曹峻飞剑分尸要长很多。它掀起一块瓦片狠狠丢向曹曦,快若奔雷,然后掉头就跑。 曹曦轻轻接住瓦片,往上一抛,丢回原先位置。其实那块瓦片已经支离破碎。 许弱拒绝了曹曦的建议:“这种事情,不是我可以擅自做主的。” 曹曦翻白眼道:“那你们大骊到底谁能做主?” 许弱笑道:“皇帝陛下,藩王宋长镜,国师崔瀺,就这三个。” 曹曦气愤道:“那倒是来一个啊,你许弱来了光看戏不出手有啥意思?谢实既然胆敢孤身赶来,肯定有所凭仗。一个万一,我们三人联手都会让他跑掉,到时候给他达成目的,还给他跑回北俱芦洲,到时候我们三个可怜虫加上你们大骊宋氏全部完蛋!” 许弱点头道:“会来的。” 曹曦瞬间沉默下去。因为他从来喜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很怕大骊收拾了谢实再来收拾自己,何况大骊宋氏又不是君子。 某位真正的君子,一个比他曹曦加上谢实都要厉害的家伙,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而且就死在这里。这件事情当然怪不得大骊王朝不仗义,怨不得宋氏皇帝当缩头乌龟,但是曹曦就是觉得太晦气,不吉利。加上来的路上收到大骊关于骊珠洞天的谍报,其中有提及他的祖宅倒塌修缮一事,就让他更加心情不快意了。如果不是醇儒陈氏开口,他其实根本不愿意当这过江龙。尤其是他如今仍然没有推算出来齐静春那场必死之局的死结所在,这让他一走入龙泉郡就浑身不自在。所以他希望谢实之死能够将其勾引出来,到时候即便是猜想中那个最坏的结果,还有大骊宋氏、圣人阮邛以及自己身后的醇儒陈氏、中土本家陈氏一起来分摊风险。 富贵险中求。山下山上都一样。 谢家老宅在桃叶巷,家族子嗣谈不上枝繁叶茂,到了这一代,其实已经家道中落,如果不是长眉少年成为阮邛的记名弟子,早就到了需要卖出祖宅维持生计的惨淡地步。 一个中年汉子开始敲门,里头一个少女开了门,问道:“你是?” 汉子正儿八经回答道:“是你祖宗。” 眉清目秀的少女看似婉约,其实性子泼辣,顿时怒道:“大年初一的,你怎么开口就骂人呢?信不信我拿扫帚抽你!” 汉子神色如常:“你去翻翻族谱,找到那部甲戌本,上边会有个叫谢实的人,就是我。‘实’字缺了一点。” 一炷香之后,谢家上下全部跪倒在家族祠堂外的地面上。 谢实不理睬那些战战兢兢的家族晚辈,一言不发地推开祠堂大门,进去烧了三炷香,然后沉声道:“那个眉毛比常人长一点的可以进来烧香,其余人都回去,反正老祖宗们见着你们,不用你们烧香就有一肚子火气了。” 祠堂外一个妇人满脸惊喜,激动得泪流满面,一把抓住身边儿子的手臂,一手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 长眉少年深吸一口气,在他娘亲松开手后站起身,战战兢兢跨过祠堂门槛,一步一步走向那个背影。 小镇外边的驿路上,一辆马车缓缓而行。马夫是在棋墩山阻拦过某位剑客的刘狱,车厢内坐着一个老夫子模样的儒雅老者和一个眉眼天然清冷凌厉的少女。 国师崔瀺,宫女稚圭。或者说是老崔瀺,和王朱? 小院里,青衣小童又开始抱头哀号。怎么这座山下的小镇这么烦人啊,才新年第一天,就又来了两个看不出深浅的厉害角色,用膝盖、屁股想也知道是那种能够一拳打死自己的可怕人物。青衣小童以前总觉得自己好歹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如今到了这里,才知道之前的风浪简直都比不过门外泥瓶巷里一摊小水洼啊。他开始由衷佩服陈平安,能活到今天,太不容易了!果然能够成为他老爷的,不会是简单人,难怪当初身边跟着一个那么凶残的弟子。于是青衣小童泪眼婆娑地抓住陈平安的手,发自肺腑道:“老爷,以后我肯定对你好一点。” 陈平安一把推开他的脑袋,笑道:“就你最怕事,丢不丢人。” 青衣小童眼角余光打量着没心没肺的傻妞儿,觉得自己是挺丢脸的,默默坐回板凳生闷气。 粉裙女童确实比他更加心大,捧着那块细腻温润的太平无事牌,爱不释手。 当然,心最大的,还是他们的老爷陈平安。他搬出了一块块刻有文字的竹简,放在两家院子中间的黄泥矮墙上,算是晒书简了吧。 竹简们安安静静躺在院墙上,跟主人一起晒着初春时分的温暖阳光。 然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董水井。 当初不愿意跟随李宝瓶三个同窗一起远游大隋的质朴少年选择留在小镇,而石春嘉,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则选择跟随家族一起迁去大骊京城。留在齐先生学塾的最后五人就此分道扬镳,天各一方。 见到董水井后,陈平安赶紧让他进院子坐下,粉裙女童则手脚伶俐地搬出了点心。董水井有些拘谨,还有些难为情,像是个犯了错的蒙童,坐在学塾等待先生的责罚。 陈平安真没觉得董水井当时留在小镇就是错的。远游路上,有次晚上被胆子小的李槐喊去一起拉屎,听李槐闲聊说起过董水井的身世,说他之所以叫‘水井’,是因为他娘亲怀着他的时候,挺着大肚子去铁锁井挑水,结果一弯腰就把他给生了下来,因此沦为学塾同窗们的笑柄。董水井从来不刻意解释什么,别人说笑就随他们去。至于董水井和林守一都喜欢李柳的事情,陈平安更是一清二楚,至于真假,他不太感兴趣。 董水井简单聊了一些小镇新学塾的事情,陈平安就跟着说了些游学趣事,没敢说太光怪陆离的事情,怕董水井多想,毕竟人老实,不代表就是缺心眼。 董水井得知小镇将来会有自己的驿站,就跟陈平安讨要了大隋山崖书院的寄信地址,说一定要给李宝瓶他们三个写信。陈平安有些犹豫,他知道驿站寄信一事,寄的是家书信件,更是真金白银,董水井如今孤苦无依,未必承担得起,但是陈平安最后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把这件事情默默记在心里。 董水井开心离去,青衣小童啧啧道:“这傻大个还算不错,我还以为是跑来找老爷蹭吃蹭喝的。他要是敢开口……”他下意识望向陈平安,把到嘴边的话咽回肚子,“那我就好言相劝,一定好好跟他讲道理,说做人要将心比心。” 陈平安笑着拍了拍青衣小童的脑袋:“难为你了。” 大年初二,小镇风俗是开始拜年走亲戚。 陈平安没亲戚可走,就干脆带着两个小家伙去往落魄山。 落魄山位于大郡龙泉的西南方向,附近三座山头大小不一,只是规模都远远比不过落魄山,分别叫跳鱼山、扶摇麓和天都峰,各自被大骊以外的仙家势力买下,为了打造出别具一格的府邸,在去年末的除夕夜之前,仍是干得热火朝天,昼夜不息。 今天陈平安三人路过天都峰的时候,山峰总算安静了。这一年时间里,各大山头,一座座府邸宫观、亭台楼榭、庭院高阁、山巅观景大坪、悬浮于两山之间的索道长桥等等,一处处千奇百怪的豪奢建筑在山林之间拔地而起,让人叹为观止。 至于落魄山的开山,因为几乎全是大骊工部的既定开销,加上他这个主人并没有额外的建造需要,所以虽然山大地大,反而显得比较寂寥。有山神坐镇的落魄山尚且如此,那么宝箓山和彩云峰、仙草山就更不用提了,死气沉沉,让附近山头负责监工的各家修士每次眺望邻居都觉得好笑。有大钱买山,没小钱开山,这也太荒诞了。 在陈平安他们临近自家山头后,魏檗又神出鬼没地出现。陈平安递给魏檗一个小袋子,里头装着一颗上等蛇胆石,让魏檗帮忙送给那条来自棋墩山的凶悍黑蛇。魏檗笑着收下这笔压岁钱,说一定送到,绝不贪墨。 一起登山,陈平安问了魏檗关于学塾的事情,魏檗当然比董水井要知道更多内幕,娓娓道来。原来是龙尾郡陈氏开办的家族学塾,不过对所有人都开放,而且不收任何费用,便是许多年幼的卢氏刑徒遗民都可以进入学塾读书,这就等于一下子挽救了数十条性命,否则那些体魄孱弱的孩子能否熬过去年的寒冬还真不好说。 随着龙泉郡的蒸蒸日上,还有大量从附近州郡迁移而来的家族,多是不缺钱不缺人的郡望大族,在小镇和周边大肆购买宅屋、土地,一掷千金,福禄街、桃叶巷的大宅院当然是首选,如今就连骑龙巷、杏花巷一带,许多老宅都纷纷更换了主人。短短一年时间,学塾就有了一百多名学子,教书先生俱是声望卓著的文豪大儒。 说到这里,魏檗笑问:“是不是觉得杀鸡焉用牛刀?那些平时架子极大的读书人为何愿意背井离乡跑来这里吃苦头,而且他们传道授业的对象还只是一帮孩子?” 陈平安点了点头,问道:“是龙尾郡陈氏花了很多钱?” 魏檗哈哈大笑,摆手道:“还真不是钱的事情,那些饱读诗书的先生当中,贤人就有两个,怎么可能图钱。他们啊,是希冀着进入披云山,因为山上即将出现一个名为林鹿书院的有趣地方。” 青衣小童在一旁打岔问道:“你之前说住在披云山,该不会在林鹿书院打杂吧?” “去去去,一边待着凉快去,我跟你家老爷聊天下大事呢。” 魏檗做出挥袖驱赶的姿态,然后继续跟陈平安说道:“其实瞎子都看得出来,大骊所谋甚大,林鹿书院明摆着是要跟大隋山崖书院唱对台戏的,一旦大骊南下顺利,大隋高氏覆灭亡族,观湖书院之外,东宝瓶洲第二座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名额必然要落在林鹿书院头上。所以越早进入林鹿书院,就越有可能跻身为‘从龙之臣’。从龙,附龙,一字之差,天壤之别啊。没办法,读书人想要施展抱负,经国济民,你得在庙堂上有一把椅子,否则就全是纸上谈兵。当然,挤不进官场,退一步,穷则独善其身,做好学问也不差,在地方上传道授业、教化百姓、引导民风也行,可比起前者,毕竟寂寞了些。” 魏檗一席话说得云淡风轻,登山的时候,两只大袖摇晃不已,如两朵白云飘往山巅,看得背着书箱的粉裙女童目不转睛,想象着以后自家老爷也会是这般风姿卓然。 陈平安突然问道:“魏檗,你如今是山神了吗?” 魏檗会心笑道:“陈平安,我一直在等你问这个问题。” 青衣小童撇撇嘴,满脸不屑。山神?我还有一个统御大江的水神兄弟呢。 魏檗抬手指向披云山那边:“我如今暂时是披云山的山神。” 跟粉裙女童并肩而行的青衣小童偷偷摇头晃脑,作妖作怪。 魏檗补充了一句:“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披云山很快会破格升为大骊的北岳。” 陈平安停下脚步,问道:“北岳?不是南岳吗?” 魏檗摇头:“就是北岳。” 粉裙女童“哇”了一声,眼神中流露出满满的仰慕。五岳正神,那真是好大的一尊神祇了,何况还是大骊王朝的大岳神灵。 青衣小童咽了咽口水,润了润嗓子后,快步走到魏檗身边,抬头微笑道:“魏仙师,走路累不累啊,需不需要坐下来歇息?我帮您老人家揉揉肩膀敲敲腿?” 魏檗笑眯眯道:“哟呵,怎么不跟我抬杠啦?” 青衣小童一脸正气道:“魏仙师!你是我家老爷的好哥们儿好兄弟,我跟老爷是一家人,那么咱俩就是半个朋友。这么说合不合适,魏仙师?” 魏檗伸手拧着这条小水蛇的脸颊,劲道不小:“调皮。” 青衣小童笑容僵硬,不敢反抗。 没法子,如果魏檗没骗人,那么如今他和老爷都算是寄人篱下,哪怕陈平安拥有山头再多,只要还身处龙泉郡,一样需要仰人鼻息。作为高高在上的山岳正神,打个喷嚏都能让辖境内的山峰抖一抖,截留灵气、挖掘山根等等行径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魏檗笑问道:“神秀山那边动静很大,哪怕今天也没有中断开山事宜。陈平安,你要不要去瞅几眼?很有意思的。” 陈平安有些期待,使劲点头道:“好啊,之前就一直想去看。” 魏檗吹了一声口哨,很快山上传来一阵声响,动静越来越大,最终一条腹部生出一根金线的巨大黑蛇游弋而至,出现在他们视野当中。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有些紧张。蛟龙之属,同类相残再正常不过,而且这条黑蛇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崭露头角,展现出了走江化蛟的资质。谱系庞杂的蛟龙之属遗种,许多修出人身并且跻身七八境甚至是九境的强悍大妖甚至连半点化蛟的迹象都没有。青衣小童经常念叨它们修行靠天赋,并非全是自身懒惰的借口,至少有一半是对的。 魏檗将那只袋子抛给黑蛇:“陈平安送你的压岁钱,不用急着吃进肚子。接下来你载着我们去往神秀山。” 黑蛇一双眼眸极为平静,没有半点挣扎抗拒,缓缓垂下头颅,表现出足够的温驯。 一行四人站在黑蛇的身躯上,翻过落魄山,从北麓下山,其间黑蛇小心翼翼地绕过了山神庙。离开棋墩山到达落魄山之后,性情暴戾的黑蛇已经收敛了太多。显而易见,魏檗功莫大焉。 一路迅猛推进,魏檗指着远处山脚的一群人,笑着解释:“那些是精于机关术的墨家子弟,还有几个擅长堪舆风水的阴阳家术士,都被聘请来到龙泉郡大山之中。这两拨人经常一起出现,配合得天衣无缝,是开山立派、打造神仙府邸的关键人物。” 之后在一处半山腰,他们看到几只庞大的灰色蛤蟆,肚囊鼓鼓,雪白一片,正在缓缓向山上挪动。原来它们是能够在肚子里容纳数万斤江河之水的吞江蛤蟆,到了山上,只需要对着开凿完毕的水池张开大嘴,水源就会源源不断地涌入池塘。 还有一种体形稍小的蟾蜍,被称为开路蟾,肚皮坚韧至极,一路爬行,可以碾压出一条宽度适宜的平整山路。 不过他们没能看到魏檗所说的那几头大骊朝廷豢养的年幼搬山猿。 然后在黄花峰一带,陈平安他们遇到了一群道士,正指挥着一尊尊身高两丈的黄巾力士开山破土,搬运巨石。原来打造洞天福地,几乎绕不过道家符箓派修士,在他们手中,一张张符纸落地即化为傀儡,灵智稍开,能够听从一些最粗浅简单的指令,听命行事,不用休息睡觉,直到耗尽灵气,就自动变作一堆符纸灰烬。 魏檗带着陈平安去了趟梧桐山,哪怕是在山脚远远望去,仍是会让人觉得蔚为壮观,因为这条绵延山脉的整个山头都被削平了。等到黑蛇载着他们登上那块尘土飞扬的大坪,听人介绍,才知道这块山坪占地得有方圆四五里,将来会成为一座“渡口”,只是山下百姓的渡口是乘舟泛水,山上修士的渡口多是泛海,云海的海。至于“大船”为何物,魏檗故意卖了一个关子。 过了梧桐山,距离神秀山就不远了,中间只隔着一座挂在陈平安名下的宝箓山,和一座由某个南涧国修士买下的牛角山。牛角山不高,山势显得很敦厚,从山脚到山顶,一栋栋建筑依次绵延递进。 魏檗跳下黑蛇背脊,让陈平安几人都下来,然后吩咐黑蛇留在山脚别乱动。 山脚牌坊悬挂“包袱斋”三字匾额,金光灿灿。 魏檗是内里行家,边走边说:“此处既是典当行,又是古玩店,无奇不有,什么都可以卖,什么都可以买,只要价格谈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创始人最早是个穷酸野修,只能背着个包袱,装着一堆破烂儿各地奔波,倒买倒卖,赚取差价,飞黄腾达之后,就干脆给铺子取了名字叫包袱斋。牛角山是他们一家分铺,每栋楼出售的古董珍玩种类都不同。如今楼盖得差不多了,就是货物才运来很小一部分,应该是等梧桐山渡口建成,才好大规模运送。” 牛角山上上下下,不管是包袱斋的实权管事,还是来此游历观光的散修野修,见到了这位即将成为大骊山岳正神的白衣男子后都毕恭毕敬,客气得近乎谄媚卑微,所以几人一路畅通无阻。包袱斋甚至专门派出一个气态雍容的妇人为他们带路,讲解一栋栋藏宝楼的珍玩。 陈平安大开眼界,在“一片楼”内,搁放有一种特殊的青瓷诗文罐,篆刻着出自道家典籍的青词文章,共七个,高的约莫有半人高,矮的也有一臂长。据说里头装有泉水,全部是从天下百大名泉之中汲取而来,泉水澄澈如玉,流淌如虹,最适宜煮茶待客。 “人可以一日无谷,不可一日无水,水为食精。所以世人所谓的入乡随俗,饮水第一。我们包袱斋,有专门修士去精准测量各地泉水,用银制小方斗和一杆小秤称其重量,轻、清、甘甜,三者具备,才能收纳储藏于这些青瓷罐中,不敢说是琼浆玉液,但是可以保证灵气充沛,每一斤泉水,皆绝不流于世俗。”妇人虽不姿容绝美,但是嗓音温柔,宛如泉水叮咚,悦耳动听。 在“壮观楼”内,他们刚刚跨入门槛,就看到了一组等人高的画卷屏风,上边绘有十二名绝色美人,俱是出自丹青圣手笔下。更加出奇的地方在于那些美人活灵活现,或低头抚琴,袖如流水,或托腮凝望而来,或持扇扑蝶,娇憨动人。一眼望去,满屏绝色,各有千秋,美不胜收。 还有绘有二十四节气的气候屏风,那幅惊蛰即是电闪雷鸣的景象,清明时节则小雨纷纷,种种奇思妙想,让旁观者忍不住拍案叫绝。 因为有魏檗在,妇人破例带着陈平安他们参观了私家灵圃,当时还有怀揣着奇花异草的农家修士正在田间劳作。培植灵圃一事,除了能够贩卖名贵花草树木之外,还能够留住山水气运,同时可以赏心悦目,所以历来被仙家势力所青睐。 看过了这些匪夷所思的画面,陈平安才知道什么叫真正有钱。 跟那个一直没有自报家门的妇人致谢告辞,下山走出牌坊楼,魏檗先让陈平安转头望向牛角山,伸手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笑道:“再看看,有什么不同。” 陈平安凝神望去,发现整座牛角山笼罩在一层青灰色的雾气当中,时不时有一丝丝雪白电光飞掠而过。魏檗解释道:“这就是所谓的护山大阵。牛角山的这座阵法出自阵图当中著名的《气蒸云梦泽》,原本是一位儒家圣人的山水画,后来被人不断推演完善,最终变成了一幅阵图,除了起到庇护山头、抵御攻势的作用,还兼具了摆放风水石的功效,抵挡邪秽煞气,将浊气转为清气。” 陈平安感叹道:“真厉害。” 魏檗笑道:“是不是一下子觉得自己太穷了?” 陈平安摇头道:“没觉得穷,但是会觉得不富裕。” 魏檗开怀大笑,一行人重新跃上黑蛇背脊,继续去往神秀山。 魏檗告诉陈平安,山上交易,真金白银不是没有,但基本上只是一个数目而已。因为除非双方都拥有珍稀罕见的方寸物、咫尺物,否则太麻烦。这件法宝八十万两黄金,咋办?折算成白银,注定更加夸张。所以山上的大宗买卖,会有专门的“钱币”。 他们很快就近距离看到了那座神秀山。神秀山太高了,若非还有一座披云山,就数这座高山最为挺拔俊美,足以力压群山。 陈平安问道:“阮姑娘在山上吗?” 魏檗摇头道:“不在。” 神秀山有一面陡峭山壁,在云海滔滔的遮掩之中,刻有四个大字——“天开神秀”。除非御风飞行,哪怕是练气士抬头仰视,恐怕都无法窥见真容。因为阮邛当初订立下的规矩,在龙泉郡辖境内,任何修行之人不得擅自御风掠空,使得大骊周边的练气士凭空多出很多麻烦,说是怨声载道都不为过。 当初东宝瓶洲之外的遥远北方,浩浩荡荡的剑修南下,路过当时的小镇上空,仍是降低了高度,以示善意。除了对铸剑师阮邛表示认可,更多是尊重这座浩然天下的两个字——规矩。 这无形中为阮邛增加了一层威势,那拨去往倒悬山的剑修之中,陆地剑仙可不止一位。所以阮邛在大骊王朝的地位水涨船高,一些本来就嗓门不大的异议彻底消失。 在浩然天下,一旦修成了山上神仙,当然可以十分逍遥,可以不遵守许多世俗礼仪。但是别忘了还有儒教三大学宫、七十二书院,以及九座巍峨雄镇楼的存在。山海妖魔剑仙,九座雄镇楼无不可镇之物。 阮邛个人订立的规矩,哪怕他是风雪庙出身,并非儒教门生,但只要契合更大的规矩,符合儒家的大道宗旨,那么儒家的统治力反过来就会馈赠阮邛,最终帮助阮邛的小规矩形成一种无言的威慑,双方相辅相成,最终相得益彰。这就是当初礼圣亲自订立的天地大规矩,看不见摸不着,但是却无处不在。 魏檗没有登山,而是让黑蛇原路折返,盘腿而坐,感慨道:“就像这里,任何一个王朝的版图上,山头林立,一座座仙家府邸、一个个帮派宗门,在山为山主,在水为龙王。有的君王将其视为王朝屏藩;有的皇帝心中认为是听宣不听调的割据势力,是一位异姓王、土皇帝,尾大不掉,只是碍于山上势大,不得不虚与委蛇。但是归根结底,山上山下,能够大致保持一个相安无事,还是归功于那位礼圣的造化之功。” 陈平安坐在魏檗身旁,轻声道:“这些离我太远了。” 魏檗笑了笑:“说远很远,说近很近。” 陈平安回望神秀山,喃喃道:“这样啊。” 泥瓶巷,一名青衣少女站在陈平安祖宅外边,看着院门紧闭的场景,打量了几眼春联和门神,打算转身回家。此时正巧有三个妇人快步走来,身边还拖拽着两个十来岁的孩子,她们瞧见了少女后,笑道:“秀秀姑娘也来了啊。” 阮秀置若罔闻,没有理睬,其实她心底有些厌烦。 市井妇人们不以为意,她们虽然不知道少女的爹,铁匠铺的那个阮师傅到底是何方神圣,但是大致晓得阮师傅的了不得,好些神神秘秘的小道消息,什么县令老爷都跟那汉子平起平坐的,反正她们不是不信,但只肯信一半。只不过很多次去骑龙巷那两间铺子,跟少女打交道多了,就从一开始的惴惴不安变成了心安理得,没觉得她如何小姐脾气,就是没啥笑脸罢了。 阮秀很想跟往常一样忍住不说话,可今天如何都忍不住了,望向她们,冷声道:“你们去铺子白买东西就算了,我可以不告诉陈平安,帮你们算在我自己的账上,可你们怎么还来陈平安家里闹?” “哎哟,我的秀秀姑娘,你是不晓得我们跟小平安的关系。我们几个妇道人家,年轻的时候跟他娘亲关系可好啦,所以小平安爹娘走了之后,不说其他,光是两场葬礼,我们谁不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后来小平安孤零零一个人,如果不是我们这些好心的街坊邻居帮衬着,那么点大的孩子,早就饿死了,哪里有今天大富大贵的光景哟……” “就是就是,小平安见着我,还得喊一声二婶哩,当年在我家蹭饭,我可是大鱼大肉舍不得自己吃,舍不得自己娃儿吃,都要夹到小平安碗里去的。这份恩情是不值钱,可如今小平安发达了,不但有了两间那么大的铺子,听说连山头都有好几座,总不能过河拆桥吧?不能不念着我们这些婶啊姨啊的好吧?那得多没良心才做得出来……” “秀秀姑娘,我们知道你是大户人家出身,对你也是客客气气的,你不能否认吧?但是秀秀姑娘你真是不知道我们穷苦人家的难处,娃儿要上学塾,龙窑那边又不景气,苦啊。再说了,我们又不是跟小平安要几千几万两银子,这不新年了,给娃儿们向小平安这个当哥哥的讨要几十两银子的压岁钱,秀秀姑娘,你摸着良心说,这不过分吧?” 阮秀脸色冷淡,直接撂下一句:“我觉得很过分。” 叽叽喳喳的小巷子,气氛顿时无比尴尬。 一个妇人一拍大腿:“秀秀姑娘,话可不能这么说啊,小平安上次离开小镇后,秀秀姑娘是托人给咱们送了些谢礼,我们也不昧着良心说话,对,是多少收了些东西,可那些玩意儿换不了铜钱啊。贫苦人家过日子,没钱买米,揭不开锅,怎么活啊?我们这些大人也就算了,可孩子还这么小,秀秀姑娘,你瞅瞅,我儿子这胳膊细的,一点不比小平安当年好啊,你怎么忍心?” 阮秀板着脸点头道:“我忍心的。” 妇人们一个个呆若木鸡。其中一个回过神,轻声道:“咱们不跟她聊,就找陈平安,他要是好意思抠抠搜搜,我们就戳他的脊梁骨,看他还要不要名声了。” 其余两个妇人点点头,这个法子肯定可行。一人眉飞色舞,压低嗓音笑道:“陈平安最怕别人说他爹娘的不好了,这个最管用。” “滚!”阮秀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泥瓶巷一端,面无表情道,“要不然我就打死你们。” 阮秀身后传来一个苍老嗓音:“打死她们做什么,不嫌脏手啊?” 妇人们原本第一次见着发火的秀秀姑娘,有些惊吓,当她们看到那个老人露面之后,便松了口气。毕竟是个小镇百姓都熟悉的面孔,多少年过去了,家家户户无论贵贱,可都需要跟老人打交道,或者说跟老人所在的杨家药铺打交道,毕竟就算是阎王爷要收人,也得先问过杨家药铺的郎中们答应不答应。就是收钱狠了些,让人不喜。 阮秀转头看了眼老人,不说话。 杨老头大口大口抽着旱烟,看着那些个长舌妇。心肠歹毒她们倒算不上,可要说良善之辈,那真是八竿子打不着。陈平安年幼落难,没了双亲,差点活不下去那会儿,出手帮忙的街坊邻里确实不少,毕竟陈平安的爹娘为人厚道,人心都是肉长的。比如顾璨的娘亲,还有如今已经去世的几个老人,就都经常拉着陈平安去自家吃饭,饭菜不好,天寒地冻就送些旧衣衫,缝缝补补的,可好歹能帮着实实在在续命。 只是世事有嚼头的地方就在于此,真心帮了大忙的,事后都没想着收取回报,看到少年出息了,只是由衷有些高兴,愿意跟自家晚辈念叨几句好人有好报,说:“看吧,老天爷是开眼的。这不,那对年轻夫妇的儿子,如今所有福报就都落在儿子身上了。”连带着他们对生活都有了些盼头和希望,想着自家以后也能有这般好运气。 反而是当初没怎么出钱出力的,估计还没少说风凉话,在少年发迹之后,那真是拼了命地狮子大开口,个个把自己当作救苦救难的菩萨。比如眼前三人,就经常去骑龙巷白拿白吃,还拖家带口一起去。阮秀忍着,不愿意陈平安被人说闲话,又不愿意铺子生意在账面上做差了,只好拿出自己的家底银子来填上窟窿,数目虽不算太大,可差不多一年下来,也得有四五百两银子。这笔钱,搁在泥瓶巷、杏花巷这种一年到头都摸不着几粒碎银的市井底层住的穷苦地方,就真不小了。 杨老头望向其中一个没有带子女来的妇人,开口道:“去跟你那个在县衙当差的汉子说一声,再让他跟背后的人说一句,人在做天在看,恶心人的事情要适可而止,小心以后生儿子没屁眼,真成了祸事,谁都兜不住。” 那个妇人有些心虚:“杨老头,你在说啥呢,我怎么听不懂?” “听不懂拉倒。”杨老头吐出一口雾蒙蒙的烟圈,“那我就说句你们都听得懂的。以后你们去我铺子抓药,费用一律加倍。遇上个要死人的大病,我铺子的郎中直接不上你们三家的大门,你们直接准备棺材好了。” 妇人们顿时愕然。 杨老头瞥了眼一个怯生生站在他娘亲身旁,眉眼清秀、根骨硬朗的孩子,摇头叹息道:“可惜了,让你娘的一百两银子硬生生断了长生路。以后无法在西边大山里立足,离了家乡颠沛流离的时候,多想想我今天说的这句话。” 杨老头径直离去:“秀秀姑娘,接下来如果她们还不滚,那就真可以打死她们了,合情合理合规矩,谁都挑不出毛病。打死之后,不用收尸,只需要记得丢出泥瓶巷。脏手之后,去龙须河洗洗就是了。” 阮秀先前对杨老头的观感谈不上多好,总觉得云遮雾绕看不真切,所以还有些忌惮,但是现在好感骤增,笑道:“下次我跟陈平安一起去铺子拜年。” 杨老头“嗯”了一声,点点头,没拒绝。他一想到李二家那个泼辣媳妇,再回头看看这样通情达理的小姑娘,心情就有些复杂,好坏参半。这个小镇,恐怕也就那个缺心眼的愚昧妇人有本事也有胆子跟他满嘴喷粪了,关键是他还骂不过她。有次被妇人堵着门骂惨了,实在忍不住,让李二好好管管自己媳妇的那张破嘴,结果李二憋了半天,回答了一些让他愈发火冒三丈的混账话:“师父你要是真气不过,就揍我一顿好了,记得别打脸,要不然回到家给我媳妇瞧见,她又得来骂你。”如果不是看在李二家丫头的分上,杨老头真想一巴掌把那妇人拍成肉泥。 巷子里三个妇人不敢再待下去,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出了巷子还起了内讧,各自怪罪对方起来,骂骂咧咧,推推搡搡。那个被杨老头单独拎出来说的孩子,在娘亲跟人对骂的时候,始终脸色沉静。孩子转头望向狭窄深深的巷弄,只觉得心里头空落落的,说不上来原因,像是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比如妇人烧菜少了盐,樵夫上山丢了柴刀。 阮秀在妇人们灰溜溜离开后,发现陈平安家的两尊彩绘门神不知为何失去了那一点真灵。这很奇怪,哪怕是集市上贩卖兜售的普通纸张门神,只要所绘门神并未消逝于光阴长河,金身犹在,香火犹存,那么就都会蕴含着一点灵气,只是这点灵气很快就会被风吹雨打散去,抵御不了太多的邪风煞气,所以每逢新年就需要更换崭新门神,不单单是新春佳节平添喜气这么简单。但是阮秀眼中这两幅门神绘画的文武圣贤,是大骊王朝袁、曹两大上柱国姓氏的缔造者,如今在大骊更是门庭兴旺、香火鼎盛,照理来说不该才贴上就真灵消逝。阮秀皱着眉头走上前,伸出手掌在粗劣彩纸上轻轻抹过,纸上很快就金光流淌,正气凛然,不过肉眼凡胎无法看见罢了。 青衣少女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至于隔壁宋集薪家院子的门神光景如何,她根本看也没看一眼。她一路散步到刘羡阳家的巷子,吹了一声口哨,很快就有一条土狗欢快蹿出,在少女身边围绕打转。她笑着丢下一颗香气弥漫的火红色丹丸,老狗很快吃下肚子,跟在少女身后,脚步轻巧,轻轻摇晃尾巴。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若说人比人气死人,可如果有练气士看到这一幕,那就是跟一条狗相比,都能气死人。 没能见着想见的人,阮秀原本有些失落的心情此刻重新开始高兴起来:看吧,他要她照顾的,不管是那笼鸡崽儿还是这条狗,她都照顾得很好呀。 青衣少女走在青色的石板路上,一头青丝扎成马尾辫,天高地远,风景这边独好。 送陈平安回到落魄山后,魏檗又消失,来到了落魄山的山顶。山顶上有一座气势雄伟的山神庙,广场宏大,用一种形如白玉、质如精铁的奢侈奇石铺就,庙内金身已塑,只是尚未正式接纳百姓香火。 魏檗大袖流水,潇洒前行,一名风尘仆仆的大骊工部员外郎闻讯后赶紧过来问好。魏檗看着那名满脸倦容、十指冻疮的大骊清流官员,一边散步,一边与他和颜悦色地交流工程进展,内心难免感慨。大骊宋氏能够从一个卢氏王朝的附属小国,一步步崛起称霸北方,绝对不是只靠虚无缥缈的运势。 员外郎没有走入山神庙,只是留在了门槛外,魏檗独自跨过门槛后,他就立即快步离去,继续去亲自钉着建造事宜,大小事务,事必躬亲。 大骊官场,两袖清风、逍遥快活似神仙,这是形容清贵超然的礼部官员;大块吃肉、快刀杀人、铁骑破阵开疆拓土,这是说兵部武人;吃土吃灰喝西北风,这是说工部官员。但是身为一名实权在握的员外郎,并且出身豪阀世族,如此兢兢业业,仍是其他王朝难以想象的场景。 魏檗轻轻挥袖,关上大门,山神庙内有一股良材美木的沁人清香弥漫开来。 大殿供奉的落魄山山神,那颗项上头颅为纯金打造,颇为古怪。 一名儒衫模样的男子现出金身,从塑像中飘荡而出,脖颈之上,一张脸庞显现出淡金之色,只是不如塑像那么突兀醒目。 山神为宋煜章,正是前任龙泉窑务督造官,在小镇生活了二十余年,宋集薪曾经被误认为是他的私生子,那座悬挂“风生水起”匾额的廊桥就是宋煜章亲自督造。最后宋煜章离开此地,返京赴任,又在重回龙泉小镇期间被那位大骊娘娘派人拧断了脖子,私藏了头颅装入匣中。杀人灭口,卸磨杀驴,不外如此。 宋煜章知晓太多大骊宋氏的丑闻内幕,他其实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必死无疑,甚至当初在返京途中,这位当得起“骨鲠”二字的大骊文官就做好了暴毙途中的准备,忠心耿耿,慷慨赴死,亦是不过如此。所以当时被大骊娘娘派遣杀人灭口的王毅甫,那位卢氏亡国大将,才会发自肺腑地说出那句盖棺论定:“原来读书人也有大好头颅。” 宋煜章作为落魄山山神,对眼前这位未来的北岳正神作揖行礼:“小神拜见大神。” 魏檗哑然失笑,挪步侧身,摆手道:“宋先生无须如此。” 宋煜章跟着转移拜礼方向:“规矩如此,不可例外。” 魏檗只得完完全全受了这一礼,无奈道:“你们读书人够傻的,生前死后都一样。” 宋煜章直起身,坦然一笑。 魏檗笑问道:“礼部和钦天监的人有没有跟你说过担任山神的注意事项?” 宋煜章自嘲道:“他们不敢多说什么,封神典礼完成之后便早早下山离去了,没把我当作山神,倒是把我当作了一尊瘟神。还是有劳北岳正神为小神解惑。” 魏檗点了点头,让宋煜章站在自己身旁,使劲一挥袖,大殿内山水雾气升腾而起,四处弥漫。地面上,很快就出现了一座落魄山辖境的地界全貌,山水不分家,虽然一位山神统辖根本只是山头,但是发源于山上的溪涧或是山脚路过的河流,山神都拥有程度不一的管辖权。世间江水正神,尤其是品秩更低的河伯河婆,往往不如大山正神吃香,前者往往需要主动跟后者拉拢关系,根源就在这里。 魏檗指着地上那座落魄山的山巅祠庙道:“丑话说在前头,我们山水神灵其实没太大意思,就是躺在功劳簿上享福,吃香火,不用修力不用修心,一点点积攒阴德就行了。帮着朝廷维持一地山水气数,相较上个十年,辖境内天灾人祸是多了还是少了,人口数目有无增减起伏,有无举人进士冒头,有无修士搬迁扎根于此,出现过某种祥瑞征兆的话自然更好,这就是神灵的功德、当官的政绩。” 宋煜章是官员出身,魏檗以官场事说神灵事,宋煜章很快就恍然大悟,很好理解。 魏檗笑道:“总之一切功过得失都清清楚楚记录在朝廷官府的账面上,一目了然。别以为当了山神,就只需要跟我打交道,事实上,你真正需要理会的对象还是大骊朝廷。龙泉郡总计三座山神庙,我占据披云山的山岳大殿,你在落魄山,还有一座建在北边地带,这在别的地方很少见,属于粥少僧多,以后你会很头疼,因为需要争夺善男善女的信徒香火,当然,你跟我争不着……” 宋煜章玩笑道:“我哪里敢,这叫以下犯上。以前活着,还可以告诉自己怕个屁,大不了辞官不做了,最大的大不了就是一死,如今可不行,想死都难喽。”说到这里,宋煜章又再次作揖告罪,言语中带着笑意,“山岳大神多次莅临落魄山,小神都没好意思露面,实在惶恐,应该是小神主动去披云山拜访才对。” 好歹是一名在小镇扎根多年的底层官员,而且喜欢亲力亲为,常年待在那三十余座龙窑里,宋煜章身上的官气早就给磨光了,别说是插科打诨,就是荤话都知道不少。魏檗无奈道:“好嘛,宋先生立即就从一个官场融入另一个官场了,悟性很高。” 宋煜章笑问道:“北边那位?” 一山不容二虎,佛还要争一炷香呢,更何况是他们这些依靠香火存活的山水神灵。其中的弯弯绕绕,蝇营狗苟,丝毫不比世俗官场逊色。 魏檗想了想,轻声道:“不是善茬,生前是战功彪炳的大骊武将,脾气很臭。不过听说人家跟文昌阁武圣庙里的两位关系很好。” 宋煜章打趣道:“这么当官可不行,不拜正神拜旁门,进错了庙,烧错了香,是会吃苦头的。” 魏檗爽朗大笑,伸出大拇指:“这话说得让我解气啊。”他手指轻轻提起,山水雾气当中的落魄山越来越高,最后露出某处一幅纤毫毕现的画面。 在溪涧水面上,有人拉直一根绳子,两端系在两棵树上,一只小瓶子在打开塞子后挂在绳子上头。岸边一棵树下,有一个粉裙女童时不时就会轻轻跳起摇晃一下绳索,河面上的瓶子就随之晃荡起来。 魏檗解释:“这是一只品相尚可的绕梁瓶,可以收纳世间诸多美妙声音,但需要有人在旁边轻轻摇晃绳子,若不然,就得消耗更多的时间才能填满。” 宋煜章问道:“是山主陈平安的瓶子?” 魏檗点头道:“是的。你对陈平安印象如何?” 宋煜章毫不犹豫道:“因为宋集薪……因为殿下的关系,我对陈平安的成长一清二楚,所以印象很好。能够在落魄山成为山神,我觉得很不错。” 魏檗突然转头盯着这位下辖山神,第一次将宋煜章称呼为“宋大人”,然后笑眯眯说道:“你别告诉我,没有想到一种情况,大骊是需要你监视着陈平安,说不定某天就又要你做出违背良心的龌龊事情。” 宋煜章洒然笑道:“当然有所猜测,我大骊为此付出那么多心血,为了建造出那座廊桥,死了多少个大骊皇族子弟,想必你已经知道,所以如今陈平安否极泰来,鸿运当头,我大骊怎么可能全然不防备着意外?” 我大骊!生前以此为荣,死后仍是不改。大概这就叫死不悔改?魏檗沉默良久,将那些雾气收拢回大袖之中,如倦鸟归林,竟然能够让宋煜章感受到它们的欢快气息。 魏檗笑了笑:“好的,那我知道了。”就此身形消逝。 宋煜章独自留在了山神庙内,叹息一声。自己难道真的是不适合当官?处处坎坷,生前死后皆如此。 魏檗带着陈平安巡游四方,言下之意,谁不清楚?宋煜章知道,北边那位山神庙里头的塑像一样清楚,所有买下山头的仙家势力,哪个不是活成了人精,更是心知肚明。魏檗故意带着少年行走于各大山头,无疑是在直白无误地彰显一个事实:陈平安是我魏檗罩着的,你们这些外地佬,不管是什么来头,只要想在我的地盘上讨一碗饭吃,就得掂量掂量一位新北岳正神的分量。因为魏檗不是什么普通的山岳大神,未来极有可能是观湖书院以北,力量、地盘、权势最大的一位北岳正神。没有之一! 第41章 《山水有相逢》:我是一名剑客 大年初三,小镇西面的群山之中,李希圣带着一个书童模样的少年,各自手持一根竹杖,一起涉水越岭,走向那座落魄山。 少年名叫崔赐,名字是他自己取的,家住小镇袁氏祖宅,却不是袁家人。 李希圣除了手持便于行走山路的竹杖,腰间还悬挂着两块木片合在一起的桃符,古朴素雅。挂在他腰间,再合适不过了。 他如今在龙尾郡陈氏开办的学塾当中担任助教,尚无名声,远远不如那些享誉四方的大儒文豪,故而还担不起夫子先生的称呼。但是学塾孩子们却最喜欢他,喜欢听他讲述那些精彩纷呈的奇人异事。崔赐更是如此,不惜死缠烂打,终于让他答应做自己的先生。 崔赐天生对万事好奇,问道:“先生,道家圣人有言:‘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这可如何是好?” 李希圣在想着事情,一时间没有答复。 崔赐早已熟悉先生的神游万里,继续自顾自问道:“那位圣人又言:‘人生天地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分明是佐证前者,如何是好啊?” 李希圣终于回过神来,微笑道:“所以要修行啊,每跨过一个门槛,就能够长寿十年百年,就能够看更多的书。” 崔赐还是觉得没有完全解惑:“可咱们儒家虽然也推崇修行,读书更多是为了入世,为了让这个世道更好,从来不似道家那般,只追求个人的出世和证道,这又如何是好?” “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李希圣笑着说了八个字,站在原地,眺望四周景象,山清水秀,然后又说了八个字,“脚踏实地,自然而然。” 崔赐听到“自然而然”四个字,就自然而然想到了在东宝瓶洲无比兴盛的道家。他叹了口气:“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说乱世,道家下山入世救人,佛家闭门敲木鱼;治世,道家上山自修清净,佛家开门收银子。先生,听上去道家真的不错唉,佛家和尚就不怎么样了,难怪他们在咱们洲不吃香,佛法不兴。” 李希圣摇头笑道:“这只是某些读书人的愤懑偏激之言,不是全然没有半点道理,只是道理说得少了,以偏概全,反而不美,不如不说。三教能够立教,当然各有各的厉害之处。而且三教的道统都很复杂,开枝散叶很多,脉络驳杂,所以你想要认清楚三教宗旨,就一定要追本溯源才可以评价一二,不要略知皮毛就信口开河,见着了一个或者几个坏道士坏和尚,就一棍子打死所有,这样很不好。”他望向远处一座大山的山顶,“三教有辩论,会有三人各自阐述立教根本,三方道理之深远幽微,旁人无法想象,所以最为凶险。” 崔赐疑惑不解:“先生,三个人各自说话,怎么就凶险了?” 李希圣从高处收回视线,平视望向远方,微笑道:“既然是辩论,你除了知道自己教义之长短,还需要了解别人之优劣,才可以成功说服对方二人,认可自己的道理。如此一来,就会有人在钻研别家学问的时候,或幡然醒悟,或如被当头棒喝,辩论还没开始,就干脆已经改换门庭,走上一条别家道路了。” 崔赐一知半解,迷迷糊糊。 李希圣笑道:“先别想这么多,向前走着。” 崔赐使劲点头,忍不住又问了个问题:“先生,我们进山到底是为啥?” 李希圣回答道:“因为我觉得有件事情,有些人做得很不对。既然是错,就不能一错再错了。我需要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崔赐笑容灿烂道:“先生总是对的!” 李希圣摇头道:“书上那些经久流传的宝贵道理,不管是哪一教哪一家的,都不可落在空处。” 见崔赐有些犹豫不决,李希圣调侃道:“今天你还可以问最后一个问题。” 崔赐雀跃道:“我在另一本文人笔札上看到,天底下有九座雄镇楼,为何最后一座,名字的字数不一样?” 李希圣想了想:“你是说那座名为‘镇白泽’的雄镇楼?因为白泽是一个……家伙的名字啊,如果名叫镇白楼或镇泽楼,多不合适。” 崔赐挠心挠肺,苦着脸,想要再问一个问题,却又不敢。 李希圣忍俊不禁道:“再问便是了,今天天气很好,山水秀美,可以多问几个。” 崔赐欢天喜地,在先生身边蹦蹦跳跳:“雄镇楼镇压的那个白泽,跟练气士几乎人手一册的《白泽图》有关系吗?” 李希圣点头道:“有的,就是同一个名字。” 崔赐啧啧道:“先生,这其中一定有很多学问吧?” 李希圣不露声色地抬起头,向一个方位歉然一笑,然后对少年叮嘱道:“儒家圣贤告诫我们为长者讳,不仅仅是对待文庙里的那些圣人,对于三教百家的圣贤一样适用。所以将来你独自行走于山川湖泽,不要胡乱直接喊出对方的名讳。” 崔赐纳闷道:“白泽?” 李希圣笑着打了一下他的脑袋:“你说呢?!” 崔赐哈哈大笑,不以为意。 两人继续跋山涉水,去往那座落魄山。 东宝瓶洲的西海之滨,有貂裘男子立于崖畔,心思微动,转头向东面望去,皱了皱眉头。他身边站着一个头戴帷帽的宫装妇人,正是那个风雪夜在栈道跌落山崖的狐魅。她小心翼翼问道:“是东宝瓶洲有某位圣人对老爷出言不逊?需不需要奴婢去教训敲打一下?” 男人收回视线,淡然道:“只是大骊一位六境练气士。好一个‘天下未乱瓶先换’。” 妇人瞠目结舌,乖乖闭上嘴巴,在心中赶紧告诫自己少说为妙。 魏檗在竹楼找到陈平安,他当时正在空地上,在夕阳下练习剑炉立桩。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则比老爷还老爷地坐在竹椅上吃着零嘴儿。 魏檗来到陈平安身边站着,没有出声打搅,直到陈平安收起剑炉桩,才转身让粉裙女童帮忙搬来两把竹椅,说是要跟她家先生说点正经事。 不等粉裙女童出手,青衣小童就已经狗腿地一手一把椅子飞奔而来,放下竹椅后,不忘弯腰撅屁股,用袖子使劲擦拭椅面。等他回到粉裙女童那里站着,注意到她的嫌弃眼神,理直气壮道:“你懂什么,这叫大丈夫能屈能伸!” 魏檗和陈平安并排坐在小竹椅上,魏檗率先开口道:“别怪我偷看竹楼发生的景象,你当时跟那块剑胚的意气之争,形势的险峻远远超乎你的想象,很容易就轻则走火入魔,重则当场毙命。” 陈平安点了点头,顺势解开了这个小心结。 魏檗缓缓道:“剑修有两事,练剑与炼剑。练习之练练的是剑术剑法,锻炼之炼炼的是佩剑本身和本命飞剑。” 魏檗简明扼要地一番开宗明义之后,略作停顿,可见他对于今天言论的重视程度:“因为你那块剑胚,我看不出品秩的高低,不好妄下断言,但是一些共通的道理,我可以简单说说。比如磨砺一把实物飞剑,或是锤炼和温养一把本命飞剑,需要消耗的天材地宝不计其数。所以我带你走了一趟各个山头,是要你明白一件事:山上修行,是要吃掉金山银山的,山底下的有钱人富甲一方,财富可以形容为几辈子都花不完,但是在山上,没谁拥有这辈子花不完的钱,可能……三教老祖才能例外。” 后边的粉裙女童正襟危坐,竖耳聆听。这些事跟身为一条火蟒的她是没半点关系,可跟她家老爷有莫大关系啊,她怎么可以不用心听讲?万一老爷听漏了,她事后就可以帮着补上。旁边的青衣小童则听得百无聊赖,直翻白眼。 陈平安听得就更认真了,如果魏檗今天不说,他很快也会下山去找阮秀打问。 魏檗双手笼在袖中,这一点跟崔东山有点相似,缓缓道:“有没有成为剑修的资质,是练气士的第一道门槛;成了剑修,有没有钱修炼飞剑,是第二道门槛,而且这道门槛一点都不低。一把剑的坚韧程度取决于剑身的密度,所以需要铸剑师的千锤百炼。剑的锋锐程度也需要不断砥砺,这就是那片斩龙台山崖为何如此值钱的原因,以至于圣人阮邛一人都不敢独占,必须拉拢风雪庙和真武山一起瓜分,才可以防止他人觊觎。” 陈平安心中感慨,原来一方圣人也有无奈之事。 魏檗随手指向身后极远处的一座山头,那里就存在一片巨大的斩龙台:“只要是神兵利器,对于磨石的要求就会极高,这也是斩龙台为何价值连城的原因,有价无市,奇货可居,只要留在手里,怎么都是赚的。除非万不得已,急需救命钱,才会有人愿意脱手。这要是在包袱斋,放出消息说有一块手掌大小的斩龙台要卖,我估计整个牛角山都是人头攒动的场景。”说到这里,魏檗伸出手指点了点少年,“陈平安啊陈平安,你那些当大白菜随手送人的蛇胆石为何值钱?在于世间是药三分毒,寻常丹药再灵,品相再高,都会对自身气府造成一定影响,极难根除,一开始能够压制、积攒在体内某些僻远的气府内,可是随着练气士的修为越来越高,那点积垢就会越来越明显,在内视神通之下,那点瑕疵就会显得越来越大,是会妨碍到大道的。十境练气士就可以被世俗称为圣人,但是他们为何一个个龟缩不动?是喜欢当老王八?当然不是,他们只是在一点一滴地艰难祛除污渍。” 青衣小童有些担惊受怕,一下子坐直腰杆,纹丝不动,再不敢吊儿郎当地四处张望。粉裙女童就有些愧疚,其实她一直想着,第三颗上等蛇胆石自己是帮着老爷保存而已,她不会吃掉的。 魏檗正色道:“我接下来要跟你说一些秘事,就连我想要知道那些,都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的,陈平安,希望你不要随便说出去。” 陈平安点头道:“你放心,如今除了阮姑娘和李大哥,我在小镇已经没什么好聊天的人了。” 魏檗这才继续说道:“倒悬山,听说过吗?” 陈平安脸色一变,不说话,也不点头不摇头。 魏檗以为阿良说过,并不奇怪:“倒悬山,出自道祖座下三位弟子之一的天大手笔,可以说是世间最大的一座山字印,以磅礴道法加持,坚不可摧。此地是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的交界处,是第一座雄关险隘……也有可能是最后一座。” 陈平安问道:“为何是最后一座?” 魏檗苦笑道:“一旦洪水决堤,后边怎么拦?”他仰起头,背靠椅背唏嘘,“所以不光是盛产剑修的北俱芦洲,就是上次掠过东宝瓶洲的那些仙人,在你们小镇还降低御剑高度,短暂露过面的。其余天下剑修,这次都被征召去往了倒悬山。他们要穿过倒悬山,去一个名为剑气长城的地方,抵御另外一个天下的妖族入侵。” “每逢妖族作乱,掀起战事,天下剑修都会应召前往倒悬山,过山入城,在那堵高墙之上,于生死之间砥砺剑道。剑气长城,那里汇聚着天底下最著名的剑仙,数量最多的剑仙做着天底下最危险的壮举,但是你知道那边最缺什么吗?” 魏檗转头望向陈平安,陈平安当然只能摇头。 魏檗给出答案:“缺剑!因为那里战事太频繁且太惨烈,许多被外界剑修携带过去的绝世神兵,有资格跻身一洲法器前列的名剑,剑身断的断,剑意碎的碎,剑主陨落,死伤无数。所以那边土生土长的剑修,想要拥有一把好剑,很难很难。加上妖族之中也有数量可观的剑修喜欢搜刮名剑残骸,一来二去,在剑气长城抵御妖族的剑修就需要大量的剑,甚至需要不断通过倒悬山跟外界买剑和求剑。倒悬山外扎堆的商贾坐地起价,待价而沽,无数人因此而暴富。” 陈平安欲言又止。 魏檗仿佛知道陈平安的想法,讥笑道:“你以为所有人都是你啊,滥好人一个,随手送宝贝,送完了还担心人家拿着重不重,要不要你帮忙提着。” 青衣小童脸色尴尬,捏了捏鼻子,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良心发现,以后对陈平安真的好一些? 陈平安默不作声。 “陈平安,我这些混账话,你别放在心上啊,说实话,我其实很佩服你的。”魏檗有些歉意,长长呼出一口气,像是积攒在肚子里太长,不吐不快,然后眼神转为凌厉,冷笑,“那个天下的大妖之中,仅我以前所知道的消息,就有三位成名已久的绝世剑仙,战力之高,杀力之大,无法想象。如今这么多年过去,数量是多了还是少了,就不知道喽。”又一拍脑袋,“差点忘说了,至于妖族为何不停地攻打剑气长城,很简单,生活环境实在太过恶劣,灵气稀薄,不利于修行。他们肉身强横,精于厮杀,一个天地就像一个庞大的养蛊场,强者占据绝大多数的山头地界、修行资源和众多子嗣。而我们浩然天下就是一块大肥肉,不在嘴边,但是看得到,自己碗里残羹冷炙,别人碗里大鱼大肉,如何能够不垂涎三尺?”魏檗脸色逐渐恢复平静,“其实要说对错,一个是为了自身生存和扩张,以及为了让子子孙孙活得更滋润;一个是为了守卫家门,誓死捍卫边境。如果换成一个身处旁观位置的第三者来看待此事,可能就没有那么强烈的善恶之分。这些内幕,我也是进入披云山,答应成为山岳正神,算是跟大骊宋氏结成一桩很大的盟约后,才知道的。接下来的一些事情,你可以只当天书和故事来听,不用太在意。” “据说之前有场惨绝人寰的大战,十数个大妖联袂来到剑气长城下,跟人族巅峰修士有过一场商议,希望换取倒悬山附近一块东宝瓶洲大小的土地作为停战条件。我们当然不会答应,得寸进尺,小孩子都知道的道理。那场大战之后,出现了一场赌战。妖族和剑气长城各自派遣十三人,看哪方先赢七场。若是妖族赢了,就可以一兵不发占据那座剑气长城;若是我们胜出,就可以获得妖族天下的所有剑器!”说到这里,魏檗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打!我们为何不敢打这十三场架!” “知道吗?!”魏檗意气风发地伸出手指,指向南方,“仅是双方阵营的出战次序一事,我们浩然天下就绞尽脑汁。号称阴阳家半壁江山的中土陆氏有一位老祖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大致推算出妖族高手的出战顺序!” “这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巅峰大战,双方排除掉各自前三的最强大高手,以免一个个打得忘乎所以,把两个天下的边界打穿,得不偿失。这样一来,这场公平对决就没了任何意义。但是剑气长城这边,先前七场,除去第一场,已经赢了六场。在稳操胜券的大好形势下,第八场,输了。而且那名女剑仙成了第一个被妖族斩于沙场上的人物。之后就是兵败如山倒,一直输到了第十二场,而那一场,剑气长城这边认为是必胜的,因为那位大剑仙公认战力卓绝,身经百战,从无败绩!可是他还是输了,成为第二个战死的剑修。在那之后,我们浩然天下都有些绝望了,因为所有人都觉得必败无疑。不是剑气长城最后一个出战的剑修不够强大,恰恰相反,他很强大,强大到让人觉得无敌,但是妖族最后一个出场的是那个天下万年以来公认杀力前三的强者,只是他刚刚走出生死关,之前闭关千年,所以不在那排除在外的前三名之列。阴阳家陆氏高人拼了性命,千算万算,都没能算到这一点,显而易见,妖族必定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来隐瞒这桩天机。那个大妖,是剑修!十三境巅峰的剑修!在历史上,妖族无数次攻城之战,他多次第一个杀上城头,最后一个退出城头。” 后边的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已经听得脸色雪白,就连心志坚定远超常人的陈平安都双拳紧握,重重放在膝盖上,汗流浃背而不自知。 魏檗毫无征兆地放声大笑,大踏步前行,袖子剧烈翻摇。他一手指向遥远的南方,转过头,一手握拳抬起:“但是我们赢了。宰掉那剑修大妖的男人,所有人都叫他阿良!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只知道他在剑气长城杀了最多的妖族!”魏檗畅意至极,狠狠摇晃手臂,对着天地高声道,“他就叫阿良!” 陈平安缓缓转头,望向那栋被某个家伙取名为“猛字楼”的小竹楼,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记得第一次见面,那个戴斗笠的中年汉子,牵着毛驴,挎着刀,笑着对他自我介绍:“我叫阿良,善良的良。我是一名剑客。” 魏檗又点到即止地聊了一些就不愿泄露更多,字画有留白,说话聊天也是一样的。 一袭白衣御风凌空,在云海山风之中飘然而行,在离开落魄山后放缓速度,随手拈起一团团云气,捏雪球似的,不断加大重量,然后双手抱在一起,狠狠挤压。最后,魏檗手心多出一颗鹅卵石大小的白球,他在空中找到小镇龙须河的源头之一,对着山中溪涧轻轻一抛,白球坠入其中,很快就有一尾青鱼将其吞入腹中,然后顺流而下,出山。青牛背、石拱桥、铁匠铺子,再从龙须河和铁符江交界处的瀑布随着迅猛水流一起跌下。 河水滔滔,光阴流逝。四下无人的铁符江畔,那棵主干横出水面的老柳树上,正闭目凝神的铁符江神杨花突然睁开眼眸,伸手一招,一尾活蹦乱跳的青鱼被她抓取到手中。她以一根手指做刀刃剖开青鱼腹部,然后发现了那颗灵气充沛的白球。拇指轻柔一抹,先将那条“寄信”的青鱼腹部重新缝合,让它从她手心滑入江水。青鱼入水之后,欢快异常,一身鱼鳞似乎多出些神润光泽。 杨花低头凝视着手心白球,其中夹杂有丝丝缕缕的云根气息,珍贵异常。对于任何江河正神,这都是大补之物。山水神灵眼中也有自己的山珍海味,水精云根等皆由虚无缥缈的山水气数凝聚成实质,去芜存菁,这就像斩龙台之于神兵利器,蛇胆石之于蛟龙之属的孽种遗存,意义非凡。 杨花抬起头望去,云雾之中,隐隐约约有一个白衣男子站在群山之巅,一侧耳朵垂挂着一只金色圆环。她之前就在这里亲眼见过此人与大骊守门人之一的墨家豪侠许弱一同骑乘着那条道行平平的黑蛇沿着江水逆行去往大山之中,但她没有想到,这个魏檗竟然会一跃成为大骊北岳正神,品秩远远在她之上。她不知为何魏檗要向自己表现出善意。地位不稳,所以需要拉拢人心?杨花冷笑不已,攥紧拳头,毫不犹豫地将手心白球捏爆,灵气全部流淌进入体内,发丝飞扬,脚下的江水起浪,似乎在为主人的修为递增而感到喜悦。 魏檗收回远眺铁符江的视线,返回他的老巢披云山。御风路过各座山头,脚下偶有练气士朗声问好,魏檗以往都会笑着应答,今天却没有这个心情,只是来到一道悬挂于两座山峰之巅的铁索桥。桥尚未完工,宽度足够两辆马车通行,山峡罡风再大,也只会让桥微微摇晃。关于铁索桥随风晃动的幅度大小,负责建造桥梁的墨家练气士匠人、机关师都会有一个硬性要求,绝不会偷工减料。铺设桥面的青乌木极为坚韧,下五境的剑修倾力一击,最多在桥面刺出一个孔洞。铁更是上品精铁,毕竟在山下,百年老字号店铺就是一块金字招牌,而在长生漫漫的山上,五百年以上才敢谈老字号。当白衣山神行走在乌黑色桥梁上,这鲜明的对比,越发让人生出“巍巍乎高哉”的感慨。 魏檗停下脚步,一手扶住桥栏,仰头望去。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够成为大骊北岳正神,至少有一半缘故,在于阿良。因为大骊发现自己是在跟那人相逢之后,才莫名其妙地打破禁制,从处境凄凉的土地爷重返棋墩山成为山神的。 是那一记竹刀的功劳,魏檗自己都是事后很久才明白。随着时间的推移,魏檗逐渐领略到了自己这副金身的不同寻常。一只碗碟,能装得下一缸水?当然不行。哪怕他曾经是神水国的北岳正神,本就是一位能够容纳不少香火的上等神祇,只是后来被下棋仙人以无上神通禁锢而已。但是要想接纳大骊北岳地界的全部香火和灵气,魏檗刚刚离开棋墩山那会儿,自己都觉得不可能,太不自量力了,不好说蚍蜉撼大树,但绝对是稚童抡锤打铁,迟早会损伤筋骨,坏了元气根本。但是如今,魏檗对于三十余座山头的统辖驾驭,简直就是信手拈来。所以魏檗愿意对陈平安给予自己最大的善意,愿意带着他行走山水,类似在少年身上贴上大骊北岳的签文。一是陈平安不讨人厌,二是为了向阿良报恩,三是阿良有可能重返人间。 第三点原因最重要。魏檗很怕阿良万一真的回到这个天下,一旦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妥当,那么棋墩山一记竹刀能够让自己境界千万里攀升,披云山一记竹刀也能将自己打回原形。如果是在棋墩山的魏檗可以没那么在意,可是如今的魏檗做不到了,因为那个在大骊长春宫修行的少女。 魏檗转头北望,望向遥远的大骊北方,眯起眼眸,小声呢喃道:“一定要过得好啊,这辈子莫要再喜欢读书人了,读书人最负痴心人。” 落魄山上的竹楼外,听过了远在天边的故事,青衣小童就想着吃颗普通的蛇胆石压压惊。他嚼着蛇胆石,联想到之前陈平安转头望向竹楼的凄凄模样,忍不住啧啧道:“没想到我们老爷还会落泪,真是性情中人哪,只是听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就如此动容,相信老爷以后混江湖一定会很精彩。路见不平就一声吼啊,救了小娘子她就以身相许啊,老爷摇身一变成了浪里小白条啊……”青衣小童已经将陈平安的江湖生涯想象得无比香艳旖旎,越想越开心,一想到陈平安这么犟而无趣的家伙某天被江湖女侠主动投怀送抱的场景,就觉得真是有趣极了。 粉裙女童还沉浸在先前的震撼当中,她神色复杂,内心惴惴不安,轻声问青衣小童道:“你说那个天下的妖族如此残忍暴虐,为何我们在浩然天下这边还能够与山上神仙相安无事?练气士为什么不干脆把我们赶尽杀绝?” 青衣小童想了想,随口回答道:“大概是觉得咱们就是路边的一坨狗屎,踩了嫌弃脏鞋子吧。” 粉裙女童将信将疑,又想不出能够说服自己的独到见解,只好暂时将这份忧虑和不安放在心中。 魏檗已经离去,陈平安没有急着起身返回竹楼,独自安静坐在小竹椅上。初春的山风依旧凛冽,吹拂得少年鬓角发丝肆意飞扬。 魏檗走之前笑言:“传言阿良在找一把剑,一把配得上他实力的剑。” 陈平安清清楚楚记得,初次见面时,有人一手持斗笠,一手轻拍竹刀柄,很有吹牛皮嫌疑地说了一句:“暂时找不到配得上我的剑,用来羞辱天下用刀之人。” 魏檗又说:“有人说他是十三境巅峰的剑修,当时与大妖一战,所用之剑算不得最好,只是他用惯了,一直不舍得换。粉碎之后,他自然就需要换一把更好的剑!试想一下,若是能够找到一把让阿良都觉得称手的兵器,甚至是找到某把剑,能够帮助主人提升一个境界的战力,一个就够了,就只需要增长一个境界,那么他就是十四境巅峰的战力!作为一名剑修,到时候说不定面对那三教祖师爷也可一战!无法想象,找到了那把剑之后,那个时候的阿良,会是怎样的阿良?” 魏檗说完这句话就走了,语气充满了期待和仰慕,如小山包仰视一座巍峨大岳。 走入过文圣老爷的那幅山水画卷,陈平安劈出过那一剑。他现在才知道,阿良舍弃了什么。 那个雨夜,他跟阿良一起走下山头。 “你拿走了一样我以为是自己囊中之物的东西。” “你要是以后没本事在那里刻下两三个字,看我不削你。” 陈平安当时没有想明白,这些被阿良云淡风轻说出口的话语意味着什么。因为阿良说得无比轻巧,所以少年完全不知道真正的分量,不知道那把剑到底有多好,也根本不知道阿良当时到底有多强。 如果在离别之前陈平安早早知道这些,那在阿良走之前,他一定会先去问问那位剑灵化身的神仙姐姐,问她可不可以换一位主人,那个人叫阿良,是一名剑客,人很好。 阿良不说,少年不知道。 阿良走了,少年才知道。 这样的阿良,多傻啊。他凭什么骂自己是滥好人? 陈平安怔怔出神了很长时间才站起身走向竹楼,青衣小童小声问道:“老爷,你没事吧?被魏檗说的故事给吓到啦?真不用怕那些,什么倒悬山剑气长城,什么阿良啊大妖剑仙啊,跟咱们离着一百一千个十万八千里呢,天塌下来都不怕,儒家圣人们可不是嘴皮子厉害而已,打架本事也不差的。再说了,那个名字稀奇古怪的剑客,再厉害跟咱们也没半枚铜钱的关系嘛,这种人,一定是三头六臂的,凶神恶煞,见神杀神,见仙斩仙,哪怕有机会跟这种人见面,我也不要见,太可怕了,估计随便打个喷嚏就能一口罡风吹得我形销骨立吧……” 陈平安拍了拍絮絮叨叨的青衣小童的脑袋,笑道:“我没事。”他来到二楼,握住那柄槐木剑,走到檐下廊道,向着天幕穹顶高高举起,在心中说了两句话: “我是一名剑客。就这么说定了。” 虽然陈平安长生桥已断,暂时肯定无法修行,但是江湖上多的是剑客,更有号称剑术通神的大宗师,就是对上搬山倒海的练气士,一样可以掰掰手腕。 世间的纯粹武夫,最潇洒飘逸的永远是剑客。实力身份、容貌气度都相当的两名武道高手,一个用拳头,一个用长剑,总归是后者更讨喜。用拳头,要么拳拳到肉,打得对手皮开肉绽,甚至是直接一拳打得别人头颅爆裂、肚肠开花,哪里比得上用剑? “由来万夫勇,挟此生雄风。……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 “剑术已成君把去,有蛟龙处斩蛟龙。” 潇洒不潇洒?风流不风流?当然!就连陈平安这般无趣古板的人,听到崔东山在大崖大水之畔吟诵此诗,都忍不住心向往之。 之前陈平安练拳,好歹还有一部《撼山谱》,哪怕宁姑娘看它不上,总归给陈平安指明了一条习武的道路。那么练剑,也该有剑经之类的东西,要不然陈平安觉得就自己这点天赋悟性,估计练到天荒地老都练不出花头来。这让陈平安有些发愁。 竹楼外,有人远远走来,手持竹杖,腰悬桃符,高声喊道:“陈平安。” 在二楼发愁的陈平安转头望去,大声回复:“李大哥,你怎么来了?”一路飞奔下楼。 李希圣带着算是半个弟子的少年崔赐,特意登上落魄山寻访山主陈平安。 李希圣摘下腰间桃符,开门见山道:“我有可能要离开小镇,所以赶紧过来送你一样东西,省得到时候匆匆忙忙,话都说不清楚。” 陈平安没有伸手去接。倒不是担心眼前男子包藏祸心,而是习惯了无功不受禄,实在是没有白拿东西的脸皮。 李希圣说道:“我弟弟李宝箴,你知道吧?” 见陈平安点头,李希圣又道:“朱鹿在枕头驿试图行凶一事是他暗中指使,他当然是错的,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阻拦。李宝箴从小就不是愿意认错的人,但是没办法,他是宝瓶二哥,我是他大哥,一家人就是一家人,既然他做错了事情又不愿意悔改,就只好由我来代为弥补。” 李希圣看到依旧沉默的黝黑少年,笑道:“你放心,就事论事,这块桃符,只跟刺杀一事有关,之后我离开小镇,你要自己小心李宝箴。如果是你稳稳占据上风,陈平安,我恳请你能够给他一次活命的机会,给他洗心革面的机会,一次,就一次。当然,若是势均力敌、你死我亡的险峻形势,你不用手下留情,万事以自保为上。” 陈平安仔细思考片刻,缓缓道:“好的!” 李希圣递出桃符,笑容温暖:“既然如此,就安心收下。小东西而已,不值一提。” “李大哥,你不用送我东西,而且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陈平安摆摆手,笑道,“能让李大哥赶这么远的路专程来送的东西,肯定很珍贵。而且……”说到这里,陈平安就不再多说什么。 事实上,阿良曾经提过一嘴,说骊珠洞天真正的大机缘还留在福禄街和桃叶巷。直觉告诉陈平安,这可能跟李希圣的这块桃符有关。 李希圣见到少年异常坚持,犹豫了一下:“能否单独聊?” 龙泉由县升郡之后,原本龙泉县这个沾着龙气的特殊县名就改成了相对普通的槐黄县,郡府设置在大山以北地带,县衙依旧位于小镇之上,县令是一名姓袁的年轻官员。不同于事事亲力亲为的前任父母官吴鸢,袁县令极少露面,但奇怪的是,在吴鸢吴郡守升官之前,原先停滞不前的诸多事宜,例如选址为老瓷山和神仙坟的文武两庙建造,已经有条不紊地展开,所以许多人都觉得吴鸢这只绣花枕头的跳级升官很没道理。 新任窑务督造官是一个年轻人,姓曹,同样是一个上柱国姓氏。比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袁县令,曹督造更加愿意抛头露面,不但主动登门拜访福禄街、桃叶巷的富贵门庭,龙尾郡陈氏创办的学塾也经常能够看到此人的身影,尤其是学塾助教李希圣的授课,曹督造只要一得闲就会去旁听,脱下官服,换上儒衫,堂而皇之坐在学堂最后排,跟一大堆蒙童稚子同处一室,从不觉得丢人现眼。 槐黄县的东边驿路,最靠近县城小镇的驿站,名为槐宅驿站,规模不大,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五匹驿马俱是乙等战马,这对于其他郡县小驿站而言,简直就是做梦都别想。今天槐宅驿站来了一拨拨贵客,清晨时分,郡守吴鸢就从西边郡府移驾而来,只带了两名心腹文武秘书郎,然后袁县令乘车赶到,见着了等候在驿路旁边的上官吴鸢,竟是连个招呼都不乐意打,径直走入驿站,要了一壶茶水,坐在那边自饮自酌。之后是曹督造独自策马而来,满身酒气,摇摇晃晃翻身下马,打着酒嗝,牵马而行,多半是昨夜酗酒、今早又借酒醒酒了。见到吴鸢后,赶紧此地无银三百两地使劲拍了拍衣衫,驱散酒味儿,牵马走到郡守大人身前,笑呵呵作揖行礼:“下官曹茂拜见郡守大人。” 吴鸢升了高官,却没有任何春风得意的姿态,彬彬有礼道:“曹督造是礼部衙门的直属官,见到本官其实不用行拜礼。” 窑务督造官曹茂一脸笑意,面如冠玉,身材修长,不愧是风姿潇洒的“曹家玉树”,言谈举止让人如沐春风:“这怎么行,官帽子小的见着大的就得恭敬些。再说了,吴大人以后若是成了袁家的乘龙快婿,那就是一遇风云便化龙,在官场上更加势如破竹,我可不敢有半点怠慢。” 曹茂姿态摆得很低,但是言谈无忌,这些话说得很不合官场规矩,对于吴鸢这个管着一个大郡的封疆大吏,其实也没有太多尊敬。 这并不奇怪,曹茂作为曹家寄予厚望的长房嫡子,对于吴鸢这个袁氏女婿,有足够的理由喜欢不起来。京城袁、曹两大上柱国本是关系莫逆的姻亲世交,近百年以来却变得水火不容,帮着两个家族光耀门楣的祖辈曹沆、袁瀣曾是一辈子并肩作战的坚定盟友,更是大骊崛起的关键砥柱,加上两人是同乡人氏,所以被史书誉为“沆瀣一气、文武双璧”,大骊乡野市井间至今还有诸多传奇事迹广为流传。如今龙泉郡辖内悬挂的那对文武门神其实就是曹沆和袁瀣。至于两家各自让嫡系子弟来此为官,是否有山上高人指点,或是心存接纳某些祖荫的念头,就不得而知了。毕竟那棵老槐树已经倒塌,枝干尽毁,槐叶散尽,这个袁、曹两姓的“龙兴之地”还能不能剩下点祖宗槐荫,真不好说。 很快又有数人联袂而至,全是上了岁数的老者。有手持拐杖的赵家老妪,她的孙子赵繇作为齐静春的书童,在小镇发生变故之前就已经乘坐牛车远离家乡。 还有神意内敛的李家老祖宗,在骊珠洞天的禁制消散后,老人成功跻身十境,为家族挣得两个恩荫官身,本是留给自己的两个孙子,可谁知嫡长孙李希圣却拒绝了,这剩下的一个名额就只好“余着”,反正可以留给有出息的李氏后人。 第三名老者是住在桃叶巷街角一栋宅子里的矮小老人,慈眉善目,当初陈平安帮着发送家书,老人还想请少年去家里喝水,只是出身于泥瓶巷的泥腿子没敢答应而已。 其余几位老者同样是小镇四姓十族的家主,手握数目不等的龙窑、大量良田和寻常山头,是真正的小镇土财主。 一位头顶高冠的儒衫老人轻轻掀起车帘子,走下马车,眯眼环顾四周,顿时就让所有人感到一股扑面而来的窒息威势。 人的名,树的影。这位老人,拥有无数个蕴含着巨大力量的头衔:文圣首徒、齐静春大师兄、大骊国师、儒家圣人、与白帝城城主于彩云间手谈的围棋国手…… 东宝瓶洲是天下九大洲中最小的一个,但是国师崔瀺的出现,帮助这个小洲吸引了很多幕后大人物的视线。 崔瀺下车站定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作揖行礼。等到众人缓缓起身抬头,才惊讶地发现位高权重的老人身后跟着走出了一个宫女装束的美丽少女,这让一些知情人措手不及。 崔瀺语气淡然道:“所有人都回去。” 没有任何人胆敢提出异议,甚至不敢流露出丝毫愤懑。 崔瀺两指摩挲着腰间一枚玉佩,走向槐宅驿站,少女脸色漠然地紧随其后。 崔瀺在一张桌子旁坐下,让驿站拿三坛酒来,驿丞跟手下捧着酒坛往这边走的时候,一个个口干舌燥。 崔瀺挥挥手,不让那些人在旁伺候,自己揭开了酒封,同时手掌下按,示意肃立于桌旁的少女坐下,笑道:“不用太过拘谨,这趟出行,我只是给你保驾护航而已,你才是这方小天地的主人。” 崔瀺端起大白碗,喝了口滋味平平的乡野劣酒,对此不以为意。当年叛出师门,一人一剑行走天地四方,什么苦头没吃过?崔瀺一直自认吃得住苦,也享得了福,所以才能活到今天。 崔瀺望向局促不安的少女,笑问道:“你跟钦天监说的那些内容已经记录在案,每个字我都仔细看过了,那么还有没有你没有说过的小故事?鸡毛蒜皮的都行,比如谢实、曹曦两人年少时,他们身边有没有差不多有趣的同龄人?又比如有谁遭殃了却大难不死,有谁从小就特别孤立?” 原来少女是大骊皇子宋集薪的婢女稚圭,本名王朱,真身古怪,竟然是世间最后一条真龙魂魄凝聚而成的珠子。 稚圭想了想,摇头道:“没有。” 崔瀺哑然失笑,倒是没有恼火,继续独自喝酒。 没过多久,就有三人走入驿站——富家翁曹曦、木讷汉子谢实、墨家游侠许弱。 两位从骊珠洞天走出去的大人物见到稚圭之后,确定了她身上的那股气息。 曹曦微微发愣,然后捧腹大笑,伸手指向她:“他娘的,丢人丢到姥姥家了。当年吓得老子半死的家伙,原来是这么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啊。” 谢实双手抱拳,向稚圭弯腰道:“桃叶巷谢实,感谢姑娘的两次救命之恩!” 稚圭冷着脸,只是对谢实点点头而已,至于曹曦,她根本就没看一眼。 许弱双手环胸,斜靠在门口,开始闭目养神。今天的事情,如果谈拢了,就跟他没关系;如果谈崩了,估计就关系大了。 曹曦笑声不断,一屁股坐在稚圭对面,一副见着了宝贝的欠揍表情,嘿嘿道:“当初我站在铁锁井口子上往下边撒尿,结果才半泡尿下去,铁锁哗啦啦作响不说,整个井水一下子就漫到了脚边,吓得我另外半泡尿都不敢撒完,裤子也不提。当时的情景,真是名副其实的屁滚尿流啊,我曹曦这辈子闹出的糗事很多很多,但是这一件,肯定可以跻身前三名!” 稚圭终于板不住脸,怒目相视:“要不是你逃得快,让你喝井水喝到撑破肚子!” 曹曦伸出一根手指抹过胡须,幸灾乐祸道:“我记得后边整整一个月我都站在离铁锁井两丈远的地方使劲往里头丢石头,有没有砸到过你啊?一次总该有的吧?” 稚圭瞪眼,嗤笑道:“天生坏种,后悔没有把你淹死在溪里!” 曹曦不怒反笑:“小时候确实有那么点顽劣,哈哈,孩子心性嘛,不过就是跟同龄人游水的时候经常放屁而已,没办法,我打小就喜欢看着一个个水泡从背后浮出水面。不过我算厚道的了,往水井撒尿那次,我真是被吓得魂飞魄散,害得家里长辈还请人给我招魂来着,丢死个人,从泥瓶巷一直敲锣打鼓到铁锁井,喊一声曹曦,我就得答应一声。你是不知道,事后我在学塾给同窗笑话了好几年……”说到这里,曹曦呵呵一笑,给自己倒了一碗酒,“那些同窗,如今地底下的骨头都烂没了吧,不过那些家伙的名字,我都还记得。” 稚圭冷笑道:“是谁大半夜偷偷往铁锁井里倒了大半桶黑狗血?” 曹曦干笑道:“我不是听老人说黑狗血能够驱邪嘛。” 稚圭看到这个家伙就烦,曹曦小时候是如此,老了之后更是如此。 谢实一直沉默不语。 稚圭犹豫了一下,问:“你们到底谁当上了真君,谁成了剑仙?” 曹曦端起白碗,指向坐在崔瀺对面的谢实:“他是北俱芦洲的真君,马上就要成为道家天君,好几个王朝的五岳都有他那一脉的宗门府邸。整个北俱芦洲的道教派系就数他一家独大,其余都是不成气候的旁门左道,那些所谓的掌门真人、一国真君,给咱们谢真君提鞋都不配,他们在咱们这位老乡谢实面前全部都是孙子,一个都不例外。” 谢实脸色阴沉:“闭嘴。” 曹曦告饶道:“好好好,不说就不说,谁让你是道门天君,而我只是一介野修,惹不起啊。” 王朝之内,道教一国真君的任命,除了需要君主的提名举荐,更需要一洲道统道主的承认,之后就需要一洲之内半数以上天君的点头,最后再讨要来中土神洲某个宗门的一纸敕令,才算名正言顺。而北俱芦洲的道主正是谢实,所在宗门即是居中主香,加上北俱芦洲剑修昌盛,佛家香火远远压过道家,使得一位天君都没有出现,只能算有半个,那就是谢实本人。 当然,东宝瓶洲也好不到哪里去,作为九大洲当中版图最小的一个,哪怕道家势力远远超过佛门,东宝瓶洲的天君仍然只有一人,而且还是刚刚破境跻身十二境的新天君——南涧国神诰宗的祁真。与谢实一样,所有的真君人选,纯粹是一个洲一个人一言决之。但是在别的大洲,中土神洲不用多说,就是疆域广袤的南婆娑洲,道家天君也有一双手之数。 “长话短说。”谢实直截了当地道,“那件本命瓷被打碎的事,我们可以既往不咎。但是我要跟你们大骊讨要三个人。” 崔瀺放下手中酒碗,微笑道:“稍等,什么叫既往不咎?陈平安的本命瓷破碎一事,虽是我们大骊窑务督造衙署失责在先,可是,首先,当初陈平安的资质勘验,买瓷人是早早确认过的,并无特殊之处,属下中下之资;第二,本命瓷被人打破,我大骊当时就该追责的追责,赔偿的赔偿,买瓷人同样点头认可了,赔偿也痛快收下了。谢实,你所谓的既往不咎,根本就站不住脚。” 谢实淡然道:“买瓷人当然没资格胡搅蛮缠,可是买瓷人之后的势力就有资格跟你们大骊不讲道理了。” 崔瀺哈哈大笑,竟是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重新端起酒碗,小酌了一口,啧啧道:“世事多无奈啊。” 曹曦龇牙。稚圭眼神闪烁,似乎听到了感兴趣的事情。 崔瀺问道:“那么如果大骊不答应呢?” 谢实毫无身陷重围的觉悟,继续说道:“大骊南下已成定局,如果你们不答应,就要担心后院起火。” 后院起火?大骊的北部版图已经抵达北边的大海之滨。曹曦神色玩味,看来这三个人,北俱芦洲的某些大人物认为是势在必得,否则不会如此咄咄逼人。 显而易见,谢实的言下之意,是北俱芦洲的修士会趁着大骊铁骑南下征伐的时候公然跨海南下,袭扰大骊北方国境。那个名叫陈平安的少年,他的本命瓷被打破,归根结底,就是一桩已经盖棺论定的芝麻小事,只是某些人一个蹩脚的借口。因为当大人物们开始登台谋划天下大势的时候,小事就不小了。 崔瀺轻轻叹息。山上人不讲道理的时候就是这样,跟小孩子过家家打闹差不多,脾气一上头,就要用尽气力打生打死,很吓唬人,但又不是在吓唬人。 不是崔瀺感到陌生,恰恰相反,崔瀺亲身经历过很多次,所以显得格外淡然。他只得率先退让一步,转为询问道:“你想要带走哪三个人?” 谢实喝了坐下来后的第一口酒,道:“贺小凉,马苦玄,李希圣。重要程度,就是排名顺序。你们大骊能交出几个人,就可以拿到相对应的不同回报。” 崔瀺哈哈笑道:“回报?是雷霆震怒才对吧?” 谢实默不作声。 李希圣是大骊龙泉人氏,属于最好商量的一个。马苦玄已经是真武山弟子,短短一年时间就已经声名鹊起,杀性极大,天赋极高,一日千里。贺小凉更是神诰宗的得意门生,天资惊人,福缘更是吓人。除了名声不显的儒生李希圣,其余两人俱是师门希望所在,一个兵家祖庭之一,一个道家圣地,大骊哪怕已经占据半壁江山都未必愿意跟其中一方交恶,更何况如今连大隋都没有覆灭。一旦神诰宗和真武山振臂一呼,大骊就需要面对东宝瓶洲半数兵家修士以及大半道士的敌意,这笔买卖怎么算都是亏的。 崔瀺觉得这桩买卖没得谈了,估计回到大骊京城之后,对于白玉京添补飞剑一事,需要作出最坏的那个打算。但是谢实突然说道:“只要你们答应此事,我就会带人去往靠近观湖书院的避暑山,帮你们震慑书院以及整个南方势力,放心,绝不是做做样子。就像你们不答应,我们就会南下攻打大骊北境一样,绝不是开玩笑,你们只要点头,同样不会让你们吃半点亏。这是北俱芦洲几位顶尖修士的承诺,也包括我谢实在内。” 曹曦愕然。有点意思了。如果谢实真愿意带人死守避暑山,而不是故弄玄虚,那么这一断,就让大隋尚未跟大骊开战就被砍掉了半条命。甚至可以说,东宝瓶洲的半壁江山,大半可能已经落入大骊宋氏之手。 崔瀺感慨道:“原来是这么大一个赌局,真的有点出乎意料,我得跟我们陛下打声招呼才行。” 谢实点头道:“情理之中。我可以等,最多半个月,你们大骊皇帝必须给我答复。” 崔瀺突然指了指稚圭:“她的两次救命之恩,你谢实就没有一点表示?” 谢实爽朗笑道:“当然。若你们不答应此事,南下袭扰一事,我谢实不会参与其中;若是答应此事,我会收取两到三名大骊出身的嫡传弟子重点栽培,绝不含糊。你们应该清楚,不妨先说一句,我谢实很快就会晋升天君,以我的年龄,在九洲所有的道家天君当中只能算是青壮,说一句不要脸的话,那就是真正的大道可期,而且我谢实在开宗立派的千年岁月当中,只有三名嫡传弟子!” 崔瀺指了指稚圭:“她算一个?” 谢实摇头道:“她不算。但是只要她愿意,名额不在那两三个之中。” 崔瀺沉吟不语。 稚圭有些心不在焉。她有些着急,想着早点回去泥瓶巷的院子看一眼,哪怕那笼毛茸茸的鸡崽儿已经饿死,她也要亲眼看到它们的尸体才死心。万一它们还活着,那么这次见着了一定要亲手捏死它们。作为她饲养出来的小东西,将来死在野猫野狗嘴里,多不像话? 陈平安和李希圣走到竹楼二层登高望远,崔赐和两个小家伙在楼下相互瞪眼。 李希圣问道:“知道福禄街和桃叶巷的寓意吗?” 陈平安摇头。他只知道那边住着的人有钱,很有钱,青石板路、石狮子,就连彩绘门神都像是更加神气一些。 李希圣提起手中那块桃符:“‘福禄’是‘符箓’的谐音,‘福’其实代表着‘符’字,桃叶巷则是桃符之桃,颠倒过来,就是桃符。这是小镇很大的一桩机缘,比起金色鲤鱼在内的五行之物,这块桃符,可能有过之而无不及。”李希圣娓娓道来,“我在年末做了一个古怪的梦,模糊记得看到了很多人很多事,但是醒来之后又都忘记了,好像是跟谁下了一盘棋,再就是记住桃符的内幕了,其中曲折,玄之又玄,实在无法细说。”李希圣指了指竹楼方向,“我本来是想要将这块桃符悬挂在竹楼门上的,万邪避退,万法不侵。这么说可能有点夸张,但是它的确可以让这栋本就十分神奇的竹楼变得越发坚不可摧,而且长久悬挂桃符,能够催生出种种奇异的草木之精……” 说到这里,李希圣笑着打趣道:“陈平安,真不要?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既然这么好,李大哥就自己留着吧,不是要出远门吗?我刚刚去过一趟外边,千奇百怪,凶险万分,肯定需要有一件法器傍身。” 李希圣笑眯眯问了个问题:“你觉得我缺法器吗?” 陈平安愣了愣,记起了泥瓶巷里李希圣跟剑修曹峻斗法的场面。但是他灵机一动,想起书上的一个说法,道:“多多益善!” 李希圣无可奈何,只好收起桃符,重新悬挂在腰间,遗憾道:“本来悬挂在竹楼门上,很搭的。”他甚至转过头,望向身后的竹门,“挂在这边,真的很搭啊。” 其实是有些孩子气的,所以陈平安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只好憋着。 因为李希圣是李宝瓶的哥哥,所以一开始就对他心生亲近。几次相处下来,陈平安越来越喜欢这个读书人,不是因为李希圣有一肚子浩然气,不是他作为练气士,初出茅庐就可以直接跟曹峻打得难分难解,而是这个男人与旁人相处的点点滴滴,会让人觉得舒服。比如阿良之于剑客,齐先生之于读书人。哪怕阿良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起过剑,齐先生自始至终都不曾跟陈平安说过书上的大道理,但陈平安就是觉得,他们就是最好的剑客,最有学问的读书人。陈平安内心深处,希望自己成为那样的人,但是关于这些心里话,陈平安没有跟谁说起过,因为怕被认为自不量力。 李希圣突然下定决心:“不行不行,委实是良心难安,我不能就这么离开!” 陈平安刚要说话,李希圣突然伸手按在他的肩膀上,神色严肃道:“陈平安,我多嘴说一句,以后跟人相处,千万不要以自己的行为准则来要求别人。比如你会觉得拒绝收下桃符一事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因为你是在为我李希圣考虑,所以问心无愧,对不对?对,很对。但是,你要知道,世间一样米养百样人,你自己心安之后也要多想一步,想着如何让身边的人跟你一样心安理得。”李希圣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就当我是强人所难,你不用多想。如果换成别人,我根本不会开这个口,但是你陈平安不一样,我觉得你很好,而且可以更好。有些时候,你甚至会让身边的人觉得自惭形秽,知道吗?” 陈平安一脸茫然:我有这么好? 李希圣开怀大笑,走到栏杆边,对楼下的崔赐招手:“把行囊拿上来,我现在要用。” “好嘞,先生等着。” 容貌精美如瓷器的少年赶紧跑上楼,动作娴熟地摘下背后的包袱,里边有文人羁旅必备的百宝匣,装有整套的笔墨纸砚,都是老物件,富贵气不浓。 李希圣拿出一支略显小巧的毛笔,笔管为竹制,但是代代传承,经过漫长岁月的积淀,散发出一种朱红色的圆润光泽。更加奇怪的是,笔尖硬毫是淡金色的,笔挺如尖锥。笔管上半段篆刻有“风雪小锥”四字,等到李希圣拿过笔,陈平安凑近一看,才发现笔管下半段原来还有不易察觉的四个蝇头小字:下笔有神。 李希圣显然也发现陈平安看到了那四个字,微微提起毛笔,笑着解释道:“读书百遍,其义自见。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还有你们练拳也有类似的说法,叫‘神不到,拳不妙’。听上去很虚,其实半点不虚,说的就是一个‘勤’字,熟能生巧,巧出玄妙,循序渐进,便知道了。知道了一法,一法通万法通,万法皆成。” 崔赐这一瞬间灵光乍现,好似抓到了什么苗头,抓耳挠腮,急不可耐。自幼饱读诗书的粉裙女童浑浑噩噩,只觉得像是喝了一坛老酒,醉醺醺的。唯独青衣小童坐在栏杆上抠鼻子,浑不在意,只是见着了两个家伙的异样后,才开始发愣。陈平安倒是没太多感触,只是将这些道理默默记在心里。 李希圣对着笔尖轻轻呵了一口气,金色硬毫在这一刻似乎变得温润起来,虽然锋芒依旧,笔尖如刀锥,却有了灵气。李希圣微笑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既然你不收桃符,那我总得拿一点看家本领出来。我李希圣读书尚未读出大学问,但是自认还算精于篆刻以及画符,今天我就在竹楼的这些竹片上写字画符。放心,写过之后,不会留下任何一个肉眼可见的文字,所以不会破坏竹楼的整体美观,但是将来有一天,有可能会显露出一些景象,届时你无须奇怪便是。今天主要还是教你画符一事,什么时候你觉得抓住那点意思了,我才会停笔。你不用着急,我慢慢写,你慢慢体会。” 陈平安赧颜道:“我比较笨,李大哥你做好心理准备。” 李希圣轻轻挪步,面对竹楼如面壁,一手负后,一手持笔,寻找落笔之处,微笑道:“如果与人为善是笨,勤勉坚韧是笨,那么说明我们这个世道是有问题的。陈平安,我希望你继续保持这种不聪明。” 陈平安挠挠头。他从小就被姚老头骂习惯了,也习惯了看到别人的精彩,结果今天李希圣这么夸奖他,真是不太适应。 李希圣想了想,转头说道:“画符一事,向来以道家符箓一脉为尊。其实我们画符不必太拘泥于道统派系,世间至理,终究逃不过一个化腐朽为神奇,就像你练拳……”说到这里,李希圣会心一笑,“就很美好啊。” 有少年练拳,有山时看山,有水时观水。李希圣觉得世间再没有比这更有诗意的画卷了。他轻轻摇了摇头,屏气凝神,肃容道:“画符需要符纸,符纸可以是世间万物,但是你目前还是需要按部就班,老老实实在纸上画符。回头我会送给你一大摞品相不错的符纸,以及一部入门的符箓图谱,你暂时可以不用担心购买符纸的开销,但是用完之后,你就需要自己忧心费用了,这是没办法的。修行之难,其中一点就在于太耗钱财,剑修锤炼飞剑,符师损耗符纸,必不可少。” “一点真气,灌注笔尖,然后一气呵成,如藕断丝连,字可断,神意不可断,必须遥遥呼应,如两座大山之巅,相互高喊,必有回响。陈平安,看好了。” 李希圣突然将手中“风雪小锥”笔交换到另一只手,闲下来的那只手在袖子上擦了擦,做完之后,这才换回来,对陈平安笑道:“这是学你的,对于某些事情要有敬意。以前我不如你,见贤思齐。” 第一次在福禄街李氏大宅门口见面,陈平安从李希圣手中接过书本之前,先放下陶罐擦了擦手。陈平安哪里想到自己这么个无意间的动作,就让李希圣如此郑重其事。 李希圣终于开始画符,其实更像是读书人认真写字:“楼观沧海日”。 李希圣的字体,很中正平和,比起道士陆沉几张药方上的那种“寡淡无味”,形似,却神不似。可陈平安说不出其中缘由,只是一种妙不可言的感觉而已。 李希圣之后写下了一句句他自认为“美好”的诗句、圣贤教诲,道家经典、百家学问的宗旨精髓。他会踮起脚尖写在高处,会弯下腰写在低处,会一次次挪步,会一次次呵笔润毫。写到酣畅淋漓的时候,甚至会让崔赐从楼下搬来竹椅,站在椅子上写,又或者干脆就坐在地上,只管恣肆汪洋。 他写了“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他写了“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他写了“人是未醒佛,佛是已醒人”。他写了“欸乃一声山水绿”,还写了“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在陈平安没有说“我懂了”之前,他就一直写,孜孜不倦,不厌其烦。每个字都会很快写完,写完之后,竹壁上的金光即散,可是意味长存,绵绵不绝。 青衣小童已经跳下栏杆,在粉裙女童耳边低声问道:“写的啥?” 粉裙女童压低嗓音道:“看得懂字,但是看不明白意思……太大了。” 青衣小童哈哈笑道:“你笨嘛。” 崔赐转头瞪眼,教训道:“不许打搅我先生写字!” 青衣小童撇嘴道:“这是我家,你小子再叽叽歪歪,小心我让你卷铺盖滚蛋。” 崔赐愤懑道:“你有眼不识金镶玉,白瞎了先生的苦心。” 青衣小童双手环胸,背靠栏杆,讥笑道:“你管我?我家老爷才有资格教训我。” 李希圣写字,陈平安看字,对于身后的细碎吵闹,置若罔闻。 天色已暗,李希圣已经站在了廊道一端的尽头,停下笔,笑问道:“如何?” 陈平安苦笑摇头。李希圣温声道:“没事,我们去楼下。” 于是一行人到了竹楼一楼,粉裙女童和崔赐帮着拿蜡烛,秉烛照字。 青衣小童虽然嘴上叨叨叨,可是依旧看得颇为认真,目不转睛。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今天就是如此。崔赐持烛之手猛然一抖,原来是蜡烛烧尽,烧到了手指。秀美少年默不作声地换上一支。 当李希圣写到“焚符破玺”四字时,陈平安突然脱口而出道:“不对。” 李希圣停下笔,转头望向少年,哈哈大笑:“这就对了!” 这位儒衫书生面色微白,满脸疲惫,但是神采奕奕。他深吸一口气,伸了个懒腰,将手中毛笔递给少年:“陈平安,这支‘风雪小锥’就送给你了,我相信你不会辱没它。” 陈平安这个时候才记起问题症结所在:“我无法修行,做不成练气士,画符需要灵气支撑,我如何能画出一张灵符?” 李希圣笑着泄露天机,缓缓解释道:“我之后交给你的那部符箓图谱里,灵符种类繁多,但是品秩都不会太高,所以很多种符箓对于灵气的要求不高,只是对气府会有一定要求。你画符就等于一场剑走偏锋的武道修行,武人也有真气,正因为它与练气士的运气根本截然相反,就变成了每一张符即是一场短暂的考验,是一场沙场上的短兵相接。狭路相逢勇者胜,你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最稳的凝气画完一张符箓,否则哪怕只差一点,仍是无法成就。只要你肯坚持,久而久之,滴水穿石,画符不仅仅是画符,无形中也会帮助你淬炼体魄、砥砺神魂。” 陈平安接过毛笔后,点头道:“明白了!” 夜幕深沉,李希圣转头望向山外:“经此一别……”他没有说完心中所想,驱散那点愁绪,笑道,“我本就想去外边看看,不过是提前一些,不坏。” 之后李希圣没有选择留在落魄山,而是带着崔赐一起夜行下山,甚至没有答应陈平安要将他们送到山脚的提议。 陈平安站在竹楼外怅然若失,青衣小童笑嘻嘻道:“老爷,这家伙真的不错,道法高,人品好,讲义气,我喜欢!有资格成为我的兄弟。” 陈平安没好气道:“你愿意,人家愿意?” 青衣小童满脸想当然的神色,傲气道:“天底下还有人不愿意成为我的兄弟?他傻不傻?” 陈平安笑道:“人家傻不傻我不知道,你傻不傻我是知道的。” 青衣小童得意大笑:“老爷,我当然是绝顶聪明。” 粉裙女童望向身边同伴的眼神有些怜悯。以前只觉得他行事狠辣、性情暴戾,现在突然觉得他其实挺呆笨的。 青衣小童敏锐发现她的眼神,叫嚣道:“傻妞儿,不服气?我们单挑!” 粉裙女童躲在陈平安身后。她又不傻。 月光朦胧,李希圣带着崔赐缓缓下山,走出落魄山的地界后,在一处溪涧掬水洗脸,帮着清醒神志,毕竟每一笔都聚精会神,极其耗费心力。洗完抬起头,他看到溪涧对面站着一位老人,正大口抽着旱烟。 李希圣站起身,行礼道:“李希圣见过杨老先生。” 杨老头不动声色地侧过身,躲过年轻书生的拜礼。 等到李希圣直起身,才说道:“我需要你帮忙为陈平安算一卦,可否?” 李希圣没有任何犹豫,点头道:“当然没问题。” 杨老头嗯了一声:“事后我自有回报。” 李希圣对此没有说什么,直接给出答案:“大道直行,有山开山,有水过水。宜速速远游,利在南方。” 杨老头笑道:“我信得过你。” 李希圣虽有疑惑,但是并不询问。 杨老头瞥了眼年轻书生腰间的桃符,复杂眼神一闪而逝,人影亦是随之烟消云散,原来老人只是一缕紫色烟雾。 两人继续赶路。崔赐问道:“先生,如果你要远游,能不能带上我啊?” 李希圣笑道:“可以啊。” 崔赐大为震惊:“啊?” 本来以为要先生答应此事比登天还难,哪里想到比下山还容易…… 李希圣轻声道:“因为有人想要你跟随我,而我呢,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的。” 崔赐沉默许久,低下头,情绪有些失落:“先生,我想知道我从何处来。” 李希圣叹了口气:“那可不容易,不妨先想清楚往何处去吧。” 崔赐蓦然开心起来:“我还能去哪,只管跟着先生走呗,先生去哪我就去哪!” 李希圣笑而不言。月明星稀,神清气爽,既见君子,便是美好。 崔赐清晰地感知到了先生的心情,也跟着高兴起来,脚步轻盈,充满欢快。 短短一夜之间,落魄山被压得缓缓塌陷了一尺有余。 魏檗一直就在附近的某座山头上,盯着落魄山一点一点下降。 原来世间真正的文字,是这般沉重的。 魏檗笑道:“厉害,真是厉害。连我都有些好奇李希圣你到底是何方神圣了。难道那棵陈氏楷树当真与你无关?那你又能是谁?” 昼夜交替之际,魏檗情不自禁地再次望向那栋竹楼。 相得益彰,日月交辉。 竹楼外,既然没有睡意,陈平安三人就并排坐在竹椅上,一起等着天亮。 陈平安突然问青衣小童:“一颗普通蛇胆石跟你换一万两银子,卖得贵不贵?” 青衣小童一脸呆滞。陈平安忐忑道:“太贵?” 青衣小童跳起来:“才一万两?老爷你是在羞辱我吗?!” 陈平安放下心:“那就一万一千两?” 青衣小童气呼呼道:“老爷你再这样,我就要离家出走了!” 陈平安自然不会当真,好奇问道:“山上的修行人做买卖用什么钱?” 青衣小童嘿嘿笑:“老爷你等着,我给你瞅瞅山上神仙用的钱财啊,我家底厚着呢!”他一挥袖,随身携带的那只方寸物瞬时哗啦啦似下了一场雨,地上全部是堆积成山的晶莹玉石,全部雕琢成铜钱模样,大致有三种,大小各异。他蹲在地上开始给陈平安讲解每一种玉石的来源,以及各自的价值差异。 这可是神仙用的钱!守财奴陈平安赶紧离开椅子,蹲在钱山旁边,用心倾听青衣小童的详细讲解,最后突然冒出一句话:“我想把宝箓山送给阮姑娘,你们觉得合适吗?” 粉裙女童眨了眨眼,不知所措。 青衣小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老爷,你难道不心疼吗?一定要克制,克制啊!求你老人家千万别冲动,秀秀姑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了,这点我绝不否认,可她毕竟还没有被老爷娶进门啊!” 陈平安不计较什么娶不娶的混账话,只是摇头道:“我不心疼。” 青衣小童鬼哭狼嚎道:“但是我心疼啊!” 小镇学塾有个矮小老人,名叫陈真容,虽是夫子先生,却衣着邋遢,喜欢喝酒,醉酒之后就会对着空气伸出手指随便勾画,蜿蜒曲折,无人知道他到底在写什么或是画什么。醉话连篇,既不是大骊官话,也不是东宝瓶洲雅言,总之谁也听不懂。老人虽然姓陈,却非龙尾郡陈氏出身,学塾夫子们对于这个性情孤僻的糟老头子观感不佳,但身份尊贵的陈松风对老人却敬重有加。 今天,陈真容喝着酒,醉醺醺走过石拱桥,走向铁匠铺子,用自家方言大声念叨着:“扶河汉,触大岳,骑元气,游太虚,云蒸雨飞,天垂海立,壮哉!” 他到了铺子外边,总算没有就这么闯进去,晓得跑去龙须河边洗了把脸。大概是几捧凉水洗不清醉意,他干脆就趴在地上,把整个脑袋放入冰冷河水中使劲摇晃,最后猛然抬起,哈哈大笑:“舒坦舒坦!” 冷不丁又叹了口气,因为想起了小镇上诸多陈氏子孙的惨淡光景,竟然给别家姓氏为奴做婢。虽然他与他们并无渊源,也知道世道艰辛,怨不得当下那些丢光了祖宗脸面的陈氏子弟,可毕竟是同一个姓氏,他实在是积郁难消,只得打开酒壶,又犹豫不决,一番天人交战之后,四处张望一番,这才做贼似的,鬼鬼祟祟小小喝了口酒,嘀咕道:“若是在南婆娑洲,只要是有据可查的陈氏后裔,便是再落魄不堪,也不会沦落到给人做牛做马的境地,这丢的可是醇儒陈氏的脸皮。”说到这里,莫名其妙给了自己一耳光,“老不要脸的东西,又管不住嘴,说好不喝了还喝!”他打过了耳光,嘿嘿笑着,干脆破罐子破摔,又喝了两口,只不过又给自己甩了两记不痛不痒的耳光。 喝过了两大口从美妇手中买来的醇酒,陈真容总算心满意足,径直走入铁匠铺子,大声嚷嚷着阮邛的名字。 很快,阮邛就从一座剑炉后走出,摘掉腰间的牛皮裙子,随手丢给身后的长眉少年。 陈真容一见到这位出身风雪庙的兵家圣人,就开始砸场子:“阮邛,你不如齐静春哇,真的远远不如齐静春……” 阮邛对此不以为意,似是早已习以为常,竟是连一声招呼都不跟陈真容打,依旧沉默寡言,倒是他身后那个长眉少年皱起了眉头,只隐忍不发。 阮邛在前边带路,陈真容跟他并肩前行,还不愿意放过阮邛的耳朵,像个市井婆姨那般碎碎念叨。这次他用上了南婆娑洲的正统雅言,别有风韵:“阮邛,你瞧瞧齐静春,所在文脉如此被我们针对,却愿意以德报怨,帮忙看顾那棵楷树。换成是我,就先让陈对那丫头见着了坟头树木,回头再一脚踩烂,让我们空欢喜一场,岂不痛快?只可惜齐静春是正人君子,不做这种事。所以某人去找咱们老祖宗讲道理的时候,哪怕他偷走了老祖肩头上的一轮日头,老祖仍是不愿撕破脸皮,由着他‘借用’百年。你再看看你,真不是我说你,意气消沉,道行修为寸步未进,到头来收了小猫小狗两三只做开山弟子。就说这小长眉,靠着家族气数能有多少年的好光景?一百年,还是两百年?” 陈真容说到这里,朝那长眉少年展颜一笑。听得稀里糊涂的少年原本还有些恼火,嫌弃老人不够尊敬自己师父,但是当老人对他露出长辈的慈祥神色,吃软不吃硬的谢家少年只得微微点头,根本不知道这只老狐狸一肚子坏水,其实正说他坏话呢。 陈真容跟着阮邛来到一处屋檐下,那里并排放着几把苍翠欲滴的小竹椅。 三人坐下后,陈真容冷哼道:“少了拇指的小丫头,蠢笨得一塌糊涂,当真是你的同道中人?最后那个更是可笑,一个野猪精,偏偏幻化成了一个英俊的年轻公子哥。哈哈,阮邛啊阮邛,老子都快要被你笑掉大牙了,你不觉得丢人,我都替你丢人!” 阮邛终于开口说话:“说完了没有?说完了就请你喝酒。”他让长眉少年起身去拿酒来。 “请我喝酒?这个可以啊,又不是自己想喝,我只是入乡随俗,客随主便,是你这圣人的待客之道,这种酒,喝得,大大的喝得!”陈真容坐在竹椅上,扭转向阮邛,“但是喝酒归喝酒,收徒归收徒,既然你离开了风雪庙那座小山头,终于要开山立派,如今山头已有,就该商议开山大弟子的事情了。实在不行,老子给你找三个徒弟,换了,全换了!哪怕只是在我南婆娑洲一洲陈氏子弟当中筛选,都保证比你当下三个记名弟子要强。” 阮邛不为所动:“我收弟子,不看天赋,不重根骨,只选心性。” 陈真容气愤道:“就知道是这么个混账措辞,你阮邛就是块茅坑里的臭石头。” 阮邛破天荒笑道:“那你陈真容还跟我做朋友?” 先前阮邛能够以兵家身份接替儒家齐静春掌管骊珠洞天,固然跟阮邛的境界很高有关,但是醇儒陈氏在幕后其实出力不小,阮邛对此从不否认什么。 “老子乐意,你管得着吗你?!”陈真容气呼呼转过身,叫嚷道,“酒呢,说好的待客酒怎么还不来?那小子怎么回事,是不是成心气我……” 阮邛看着咋咋呼呼的老友,笑问道:“怎么,到了龙泉郡,见着了小镇两支陈氏子孙的境遇,心里不痛快?不是我说你,跟你和醇儒陈氏都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你气什么?” “不提这个,窝火。”陈真容叹了口气,斜眼瞥了一下阮邛,“你呢?为了秀秀,本想着躲清净,现在可好,这里反而成了一块是非之地。你还好吧?” 阮邛摇头道:“无妨,错有错招。” 陈真容嗤笑道:“骨头硬可以,可千万别嘴硬。” 阮邛轻声道:“如果有麻烦,我肯定不跟你客气。” 陈真容眼角余光瞥见从远处走来的青衣少女,以及她身边的长眉少年——他俩一起送酒来了——立即眉开眼笑,朝少女挥舞手臂:“秀秀,来来来……唉,怎么转头走了啊?别走啊,秀秀,有没有心仪的男子啊?没有的话,我来帮你找,别在东宝瓶洲这么个屁大地方挑男人,鸟不拉屎的蛮夷之地,能有啥好男人?风雪庙魏晋和大骊宋长镜倒是还不错,可到底年纪大了点,所以说,要找就在我们南婆娑洲找……唉,秀秀走远了啊。”他垂头丧气,好在有长眉少年送来的两壶酒,一壶放在脚边,一壶打开,仰头咕咚咕咚牛饮起来。 阮邛接过了酒壶,却没有品尝的打算:“你们醇儒陈氏找来找去,还不是只找了个曹峻?如果我没有记错,他都已经百岁出头了吧?” 陈真容急眼道:“曹峻咋了,我看就挺好,如果不是早年遭人陷害,不比魏晋差,历史上大器晚成的大剑仙可不止一两个。唉,要怪就怪他那个老祖宗曹曦,本事不够大,换成是我们陈氏子弟,有此天赋资质,看谁敢使绊子?” 阮邛不说话。他对曹峻的印象极差。 陈真容唏嘘道:“我就奇了怪了,同样一个姓氏,小镇这边的人怎么就混得这么惨。那么那些气运都跑哪里去了?这一两千年里头,有姓陈的人在东宝瓶洲或是别洲飞黄腾达吗?” 阮邛想了想:“好像没有。” 陈真容突然一想:“这样就对了。但是以防万一……” 阮邛如临大敌,近乎斥责道:“你陈真容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市侩了?!” 陈真容伸出一只手掌,原来五指一直在颤抖不停:“画不了真龙啦,只能画些软趴趴的四脚蛇,还真容,我看以后改名假容才对。”他喝了口酒,无奈道,“这件事情,若是以前,我说话还能有点用,现在不行了。” 阮邛怒道:“堂堂醇儒陈氏……” 陈真容打断阮邛的言语:“哪个家族不是泥沙俱下,儒家道统之内,不还有圣人、君子、贤人,这不还有个高低之分?更何况这件事情没你想的那么龌龊。” 阮邛默然,心情沉重,如大山压在心头。 人力有穷尽之时,圣人亦是。 虽然不需要走亲戚,可大过年的,一直待在冷冷清清的落魄山上,总归不是个事儿,所以陈平安就带着两个小家伙走出大山,返回熙熙攘攘的小镇。那里已经热闹得不输黄庭国任何一座郡城,只是没了铁锁的铁锁井,没了老槐树的老街,没了齐先生的学塾,人气再旺,年味儿再足,仍是让陈平安觉得有些失落。 临近小巷,青衣小童埋怨道:“老爷,如果这趟去泥瓶巷,路上还给我撞见凶神恶煞,就是一拳头能打死我的那种,不是我撂狠话,我以后可就真不再下山回老宅了!到时候不许怪我不讲义气啊。” 结果刚走到泥瓶巷的巷口,陈平安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纤细婀娜,像一枝春风里的嫩柳条。她正双手提着一只水桶,应该是刚从杏花巷那边的水井返回,略显吃力,于是她干脆放下水桶,弯腰喘气。水桶重重坠地,溅出不少水花,只是少女全然不在意这点。 这少女便是稚圭。陈平安并不埋怨她选择成为宋集薪的婢女,因为书本上说了,良禽择木而栖。那天风雪夜里,少女奄奄一息倒在积雪里,拼尽最后的力气,伸手轻轻拍响门扉。 救不救人,是陈平安自己的事情。别人是否知恩图报,则是别人的事情。 只是再次重逢,比想象中要快很多,陈平安心情复杂。 稚圭也看到了陈平安,她一边用手背擦拭额头的汗水,一边打量他。草鞋还是草鞋,只是发髻别上了簪子。个子似乎也高了些许,而且不再一个人孤零零走来走去,身边多了两个小拖油瓶。 陈平安刚要打招呼,就发现青衣小童使劲攥住他的胳膊,不让他再往前走。不光是他,粉裙女童也躲在了他身后,死死抓紧他的袖子。两个小家伙一起牙齿打战,大气不敢喘。就像是胆小的凡夫俗子,生平最怕鬼,然后当真白日见鬼了。 青衣小童心中悔恨,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让你乌鸦嘴! 粉裙女童在陈平安背后小声呜咽道:“老爷,我害怕,比怕死还怕。” 陈平安叹了口气:“那你们去小镇别处逛逛,比如我们在骑龙巷那边的铺子,你们帮忙看着点生意,回头我去找你们。” 两个小家伙如获大赦,飞奔逃离。 陈平安独自走向泥瓶巷,像那么多年来一模一样的光景。他帮稚圭提起水桶,一起走入巷子。 稚圭问道:“那两个家伙,是你新收的书童丫鬟?” 陈平安笑道:“你看我像是做老爷的人吗?他们喊着玩的。” 稚圭哦了一声。 经过曹家祖宅的时候,院门大开。曹曦蹲在门口嗑瓜子,曹峻蹲在墙头,还是嗑瓜子。显而易见,两人一起看热闹来了。 曹曦笑呵呵道:“小姑奶奶,这位是你的小情郎啊?一大早上就卿卿我我,让我和曹峻两个大老爷们好生羡慕。” 喜欢眯眼看人的曹峻笑容依旧,腰间悬佩那双长短剑,点头道:“羡慕,羡慕。” 稚圭冷哼道:“上梁不正下梁歪!难怪祖宅都会塌了。” 堂堂南婆娑洲的陆地剑仙,一座镇海楼的半个主人,曹曦竟是半点不恼,反而笑意更浓:“小姑奶奶教训得对,就是不知道为何这么多年下来,咱们老曹家的香火小人一个都没有。照理说我在南婆娑洲混得风生水起,这边怎么都是门楣光耀、夜间生辉的景象,咋就家道中落到这般田地了?” 稚圭脚步不停,转头望向曹曦,笑容天真无邪:“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呗,难不成还有人吃了你们家的香火小人啊?再说了,小镇术法禁绝,想要靠着家族祖荫温养出一个香火小人比登天还难,说不定你们曹家从来就没有过香火小人呢。对吧?” 曹曦哈哈大笑:“有道理有道理。小姑奶奶慢点走,巷子破旧,小心别崴脚。” 稚圭背对着那个老王八蛋,脸色阴沉。 从头到尾,陈平安一言不发。 曹峻笑问道:“老曹,咋回事?在南婆娑洲那边,以你的成就,香火小人的数量都能在门楣、匾额上扎堆打仗了吧?” 曹曦不以为意道:“骊珠洞天很难出香火小人是一回事,她没说谎。不过以我和谢实的成就,还是应该剩下一两个的。比如桃叶巷谢家,就是靠一对香火小人维持家风数百年,勉强保住了香火子嗣,要不然,早就跟咱们家这栋破房子一样,人都死绝了。” 曹峻啧啧道:“给那少女折腾没啦?那你还这么和和气气,该不会是想睡她吧?” 一只火红狐狸从屋顶蹦跳到曹峻脑袋上,嬉笑道:“睡她?老曹哪有这胆子。那少女如今是万众瞩目的存在,老曹再高出一个境界都不敢对她毛手毛脚,最多就是嘴花花几下,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 曹曦转过头,笑道:“滚远点,一身狐臊味,妨碍我尽情呼吸故乡的气息。” 站在曹峻头顶的狐狸伸出一只爪子,指向自己脚底,还不忘使劲跺跺脚:“来来来,有本事祭出手腕上那把本命剑往我这里砍。曹曦,你不砍就是我孙子。你只管往死里砍,我要是躲一下,我就是你孙女!” 曹峻晃了晃脑袋,没将那只狐狸甩出去,无奈道:“你们俩怄气归怄气,能不能别连累我?说句公道话啊,老曹不过是娶了第三十八房美妾而已,如果实在忍不了这口恶气,就干脆剥了她的皮囊来当你的新衣裳啊,这种事情你又没少做,多熟门熟路,为啥偏偏要拿我撒气?” 火红狐狸嗤笑道:“老王八蛋就喜欢腚大臀圆的,这么多年就没半点长进,真是令人作呕。” 曹曦重新坐在大门门槛上,嗑着瓜子:“千金难买我喜欢。哦,对了,骚婆娘,过年请你吃瓜子啊。” 砰一声。火红狐狸在曹峻头顶粉碎开来,然后在屋顶上现出原形,只是瞬间它就又再次爆炸开来,如此反复,从曹家老宅的屋脊到隔壁家一路延伸出去,一直到离开泥瓶巷,火红狐狸才没遭殃,一双眼眸神采暗淡,咬牙切齿地盘腿坐在一处翘檐上,开始呼吸吐纳。 曹曦已经没了瓜子,拍拍手站起身,走回院子,对曹峻吩咐道:“近期别毛毛躁躁的了,大骊王朝如今已是一块必争之地,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曹峻懒洋洋道:“知道了。” “知道了?”曹曦一番咬文嚼字,最后冷笑道,“这三个字,岂是你有资格说出口的。” 曹峻玩世不恭道:“晓得啦。” 曹曦大步走入屋子,恨恨道:“九境的废物!” 曹峻神色自若。 第42章 我辈武夫 陈平安到了隔壁院门前,把水桶递还给稚圭,随口问道:“宋集薪没有回来?” 稚圭答非所问:“我家那笼母鸡和鸡崽儿呢?” 陈平安一脸茫然道:“我不知道啊。” 稚圭仔细打量着他,突然粲然一笑,不再刨根问底。但是她伸出两根手指,比画了一下:“现在宋睦比你高这么多了。” 陈平安哦了一声,就转身走回自己院子。刚开锁,冷不丁瞧见自家屋门上方的那个倒“福”字不翼而飞了,勃然大怒,二话不说直接走到院墙边:“稚圭,我家‘福’字在哪里?!”然后气极反笑,原来那个“福”字就贴在隔壁屋门上。这贼当得真是胆大包天。 稚圭在灶房放好水桶,姗姗走出,一脸无辜道:“我不知道啊。”跟陈平安之前给出的答案如出一辙。 陈平安怒道:“还给我!” 稚圭张大眼睛:“那我还故意把木人留在灶房,你明明动过了,我都没说你什么。” 陈平安顿时哑然,确实有点理亏。 稚圭突然问道:“齐静……齐先生学塾那边,你贴春联了吗?” 陈平安愣了愣,点头道:“贴了,春联和‘福’字都没落下。”他不愿意继续跟她纠缠不清,直接去屋子里拿出仅剩的一个“福”字,自己架梯子贴上。 稚圭站在院墙边提醒道:“歪了。” 陈平安不为所动,用手指轻轻夯实红纸和糨糊。 稚圭焦急道:“真的,骗你做什么。陈平安你怎么不知好歹,如果‘福’字贴歪了,不吉利的。” 陈平安走下梯子,自己抬头望去,并没歪。 稚圭依然喋喋不休道:“真歪了,不信你让曹曦他们这些修行中人来看,就知道我没骗你。你是肉眼凡胎,眼力再好,都不如我们。” 陈平安走入屋子,啪一下重重关上门。约莫一炷香后,他又蹑手蹑脚打开门,悄无声息地跨过门槛,瞪大眼睛,死死盯住那张“福”字。没歪啊。 稚圭神出鬼没地打开门,探出脑袋,板着脸说道:“真歪了。” 陈平安有些憋屈,端了条板凳坐在门口晒太阳,过了一会儿,开始练习拉坯。 稚圭站在院墙边,看了一会儿不再烧瓷的少年,觉得有些无聊,就回自己屋子睡觉了。她躺在床上,咽了咽口水。曹家祖宅的门楣里只诞生过一个香火小人,品相很高,金灿灿的,只差一点点就通体金色了,只可惜还不够她塞牙缝的。 隔壁陈平安娴熟练习拉坯,心静如水。休息的时候,他开始打算自己的将来。宝箓山、彩云峰和仙草山都在阮邛家山头附近,按照约定,本来就会无偿租赁给阮邛,连绵一片,就等于帮着阮邛占据了西边最大的一块广袤地界,阮邛为此则需要帮陈平安照看五座山头,免得陈平安有命有钱没命花钱。因为这件事,陈平安对阮邛心怀感恩。 真珠山不去说它,那么点地方,属于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别说打造出一座洞天福地,撑死了就是在上边盖一座茅屋,估计就只有陈平安愿意挥霍一枚金精铜钱了。但是落魄山的经营,确实需要用心。 竹楼的不同寻常,陈平安心知肚明。落魄山又有山神庙帮着坐镇山水,是实实在在的风水宝地,而且还有一条志在走江成蛟的黑蛇,起到了看家护院的作用,如今又多出两个蛟龙之属的小家伙,所以他才会想着用普通蛇胆石跟青衣小童换银子,不说让落魄山变成一个聚宝盆,好歹能够在将来的日子里有那么点贴补家用的希望。陈平安爱钱是因为自幼知道赚钱的不容易,但不代表他有了钱之后就会死死捂住钱袋子。 剑,要练,但是在确定应当如何练剑之前,再着急都没用。 撼山拳当然要继续勤学苦练,毕竟离说好的一百万拳还远远不够。 画符一事,因为本身就等于是另一种方式的武道修行,前者重在体魄锻造,后者倾向气府窍穴的内在淬炼,双方并不冲突,反而是相辅相成的好事,无非是将走桩立桩的一部分时间划拨给画符。但是画符需要符纸,符纸就是真金白银,这让陈平安难免有点发虚犯怵。说到底,钱还是挣得少了。 除了这些,当下陈平安心中最大的遗憾是暂时无法驾驭剑灵赠送的那件方寸物。虽说把大部分家底放在铁匠铺子也放心,但终究是不方便的。崔东山和青衣小童的咫尺物、方寸物让陈平安见识到了这类宝贝的珍贵实用,难怪山上神仙都不是人人都有。 陈平安望向南边,不知道阮师傅的剑铸得如何了。阮师傅答应过宁姑娘,要帮她打造出一把神兵利器的。如果哪天铸造成功,她就有了一把称手的佩剑,而陈平安则有一把槐木剑。陈平安觉得给它们取名为“降妖”“除魔”很不错。加上那块剑胚,虽说文圣老爷说是叫作“小酆都”,但是陈平安觉得改名为“初一”或是“早上”更妥当,毕竟它是在正月初一的大早上第一次以飞剑姿态来到这个世界的嘛。 当陈平安脑子里生出这么个念头,原本沉寂许久的剑胚在气海之中立即开始兴风作浪。陈平安刹那之间就变得满脸通红,开始遭罪了。他深吸一口气,来不及去往屋内,只好以剑炉立桩应对剑胚的迅猛报复,苦不堪言。 大骊国师崔瀺最近一直下榻在距离小镇最近的驿站,既没有大肆宣扬,也没有刻意隐蔽行踪。今天崔瀺走出驿站,不让许弱跟随,独自远行。他每跨出一步,就是三四里路,最后站在一条羊肠小道的中间,拦住了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 狼狈不堪的光脚老人痴痴望向一袭儒衫的大骊国师,视线浑浊,依旧没有清醒过来,只是凭借仅存的一点灵犀问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你不是我孙子。我孙子呢?” 崔瀺眼神复杂,欲言又止。 满身草屑泥土的老人继续问道:“我孙子呢?我不要见你,我要见我孙子。” 崔瀺双手负后,十指交错,微微颤抖。 神志不清的光脚老人突然愤怒喊道:“我孙子在哪里?!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快把瀺巉还给我!”说到这里,老人气势骤然跌落谷底,喃喃,“我要给孙子改名字,改一个更好的名字……” 崔瀺神色悲苦,自嘲道:“恍若隔世,不是恍若,分明就是啊。” 衣衫破败的老人伸手一把推开崔瀺,径直向前走去:“你让开,别耽误我找瀺巉,我要找他先生,问他我新取的名字到底好不好。” 崔瀺站在原地,没有阻拦。他望向远方,有一个面容刚毅的中年僧人缓缓而来。苦行僧以双脚丈量天地,是为佛门行者。 在隔着一堵院墙的稚圭眼中,陈平安坐在小板凳上摇摇晃晃,像是在打瞌睡。可在曹峻的感知中,陈平安的神魂剧烈震荡,江水滔滔,一叶扁舟,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 火红狐狸站在曹峻肩头调侃道:“那块剑胚虽然不知来历,但是可以确定,品秩极高,便是我都要眼馋,你不过是吃了点小亏,就放弃?这可不像你曹峻的行事风格。” 曹峻往隔壁院子丢出瓜子壳,摇头道:“不抢了。老曹说得对,近期宜静不宜动,人死卵朝天,命没了,一切白搭。” 火红狐狸蛊惑人心道:“事不过三,还有一次机会,搏一搏。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你曹峻既然早年跌了个大跟头,让人把你的心湖给搅成了一摊烂泥,害你修为阻滞不前,如今不剑走偏锋,怎么成大事?” 曹峻默不作声,只是低头嗑瓜子,眼神晦暗。 他自出生起就享有大名,本是南婆娑洲百年一遇的大剑仙坯子,在心湖之内,先天生成的一缕缕纯粹剑气亭亭玉立,恰似满湖荷花,只需要等待绽放的一天。只是后来遭遇一场变故,被一位巅峰强者硬生生打烂心湖,剑气凋零得七七八八,沦为枯荷。从此,就沦为整个南婆娑洲的笑柄,昔年被他远远抛在身后的同辈剑道天才,如今一个个超越了他。 火红狐狸哀叹一声,用爪子拍了拍曹峻的脑袋:“可怜的娃。剑道根基崩碎,前程毁了,这么多年,就连跟老天爷掰手腕的心气都没有了。” 曹峻略微讶异,扭头望向隔壁院子:“这家伙心性很不错啊,之前半点看不出,竟然给他找到了自己的方便法门。” 世间很多事情,对于见多识广的山上神仙而言,不会吓人,但一样会觉得有意思。 火红狐狸亦是微微惊愕,一个蹦跶跳到了曹峻脑袋上,伸长脖子望去,凝神观摩少年与剑胚在体内角斗的气象,轻声道:“嗯,类似佛家的拴马柱,帮着少年的神魂小舟起到了船锚的作用。这少年身躯破败,缝缝补补,能够走到这一步,殊为不易。但是想要降伏那块剑胚,还不够。曹峻,你在被人坑害之前太过顺遂,之后又太过坎坷,说不定那少年今天的经历会成为你修行路上的一点启发……” 曹峻收敛了全部笑容,脸色凝重起来。 修行,天赋大小,好比祖师爷赏饭吃的那只碗,有些人的碗很大,可如果里头盛放的米饭太少,还是吃不饱的惨淡光景,成就自然有限。这一路远游,从气象万千的南婆娑洲赶到蛮夷之地的东宝瓶洲,曹峻一路上反而收益颇丰,点点滴滴,皆是裨益。 在与剑胚的角力过程当中,陈平安虽然心智坚韧,又有船锚帮着沉潜,不至于让神魂随波逐流,可是剑胚的精气神实在太过鼎盛,气势汹汹,横冲直撞,是一力降十会的蛮横路数。 火红狐狸爪子互相拍打,幸灾乐祸道:“要输了,惨惨惨,说不定要在病榻上躺上十天半个月喽。剑胚明显刚刚生出灵性,不晓得运用自身蕴含的天赋神通,否则那少年支撑不到这个时候。” 曹峻虽然修为不如头顶狐魅,可是隔行如隔山,他作为曾经有望登顶的剑修,自有其独到眼光。他道:“未必。” 火红狐狸惊讶出声:“咦?那少年体内有三座好深的城府,难道还是个不错的剑修坯子?不对不对,应该是后天开凿而成,不过浑然天成……好大的手笔,难怪会让我看走了眼。” “城府深沉”多是世俗说法,形容某人深谋远虑,略带贬义。可是在山上,却是很大的褒奖。窍穴如城池府邸,自然是越高越大越壮观。 火红狐狸轻轻叹息:“这么个不起眼的少年都有不容小觑的古怪,曹峻,你还是乖乖听老王八蛋的,最近别折腾了。这座破碎的骊珠洞天虽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可藏龙卧虎,行事确实不宜太过嚣张。” 曹峻点点头:“是要夹着尾巴做人。” 火红狐狸气恼得一脚踩在曹峻脑袋上:“养不熟的小王八蛋,好心提醒你,怎么还骂人呢!” 陈平安的气息逐渐趋于稳定,占据上风的剑胚不知为何突然鸣金收兵,在一座巍峨气府内安静游弋。 曹峻不再偷窥那边的景象,促狭笑道:“听说你有个妹妹叫青婴,跟你都是狐族老祖之一,有希望生出第九条尾巴,老曹垂涎她的美貌很多年了,真的很漂亮吗?” 火红狐狸提起自己的尾巴,当作扇子轻轻扇动清风,龇牙道:“好看个屁,长了一张死人脸,从小就不爱笑,还眼高于顶,一看就知道是个没福气的。就老王八蛋那种眼光,哪怕是头母猪,只要是腚大的,都觉得美若天仙。” 曹峻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听说她在那座雄镇楼附近徘徊百年,难道是希冀着成为那个家伙的侍妾?” 镇海楼矗立于南婆娑洲的南海之滨,而曹氏刚好是看门人之一,所以曹峻知晓诸多内幕。 火红狐狸松开尾巴,捧腹大笑,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滑稽的笑话:“白老爷会看上她?白老爷作为所有天下存世最久的大妖之王之一,曾经走遍了两个天下的角角落落,什么雌的母的没看到过,会看上那么个稀松平常的小狐狸?”火红狐狸嗓音低沉,“三教圣人待我们白老爷不公!分明是白老爷帮着……” 屋内曹曦暴喝道:“臭婆娘找死?还不闭嘴!” 火红狐狸猛然回神,自知失言,竟是仰头望向天空,双手合十,鞠躬弯腰,像是在虔诚地作揖赔罪。 “二十个字,乖乖挨罚!”曹曦接连使出二十缕凌厉剑气,火红狐狸一次都没有躲避。 等曹峻双手抱住奄奄一息的火红狐狸走回屋子,曹曦仍是怒火未消,指着狐狸破口大骂:“找死就往阮邛的剑炉一跳,阮邛还能念你一点好,别在这边瞎嚷嚷,连累我曹氏跟你一起陪葬!天大地大,三位教主可以不计较,那么他们座下的弟子门生呢?不说其他,只说倒悬山的主人脾气如何,你不知道?!你个败家娘儿们!” 火红狐狸脑袋一歪,昏厥过去。 曹峻轻声道:“差不多就可以了。没有它,就没有你曹曦的今天。坏人恶人是可以做,但是总得讲一点良心。” 曹曦骤然停下,眼神阴沉,死死盯住这个没了笑脸的子孙,挥袖道:“滚去告诉那个叫曹茂的小崽子,让他别跟袁氏一般见识。米粒大小的眼界,只盯着大骊一座庙堂的得失。一群废物,怎么不去死!还有脸来见老祖,让他滚蛋!” 曹峻抱着狐狸,脸色漠然地转身离去。 曹曦独自一人留在祖宅,开始围绕着天井缓缓散步。 曾几何时,这里有个病秧子老人,一年到头躺在光线昏暗的屋子里;有个不孝顺的烂酒鬼汉子,一天到晚都在头疼以后办白事的开销;有个嗫嗫嚅嚅毫无主见的妇人,起早摸黑,既要做家务活,还要忙地里活,三十岁的年龄,就比泥瓶巷其他四十岁的女人还要显老了。但是在那个时候,有个性情顽劣的寒酸少年,天不怕地不怕,每天都嘻嘻哈哈,书也不读,事也不做,就做着白日梦,总觉得自己迟早有一天会在福禄街买下一栋最大的宅子。至于即便真有了熬出头的一天,爷爷和爹娘到时候还是不是活着,当时忙着游手好闲和痴人说梦的少年,是根本没想到的。 早已不是什么少年的曹曦掏出那枚锈迹斑斑的古老铜钱,高高举过头顶,透过四四方方的铜钱孔洞,再透过四四方方的屋顶天井,遥想当年,似乎有过这么一场对话。 “娘,以后等我飞黄腾达了,就让你睡在金山银山里。” “唉!” “娘亲,我跟你说真的呢!” “快收起铜钱,给你爹瞧见了,又要拿走。” 曹曦收起思绪,环顾四周,自嘲道:“成了仙,人气儿都没啦。” 陈平安锁好门,离开泥瓶巷,来到骑龙巷的压岁铺子。青衣小童坐在门槛上发呆,见着了陈平安,也只是有气无力地喊了声“老爷”。 陈平安跨过门槛,发现粉裙女童站在一条板凳上,神色肃穆认真,正在柜台后边对着桌上摊放的账本打着算盘,双手十指如蝴蝶绕花,让人眼花缭乱,噼里啪啦,清脆悦耳,身边围绕着几个小镇出身的妇人、少女,充满了震惊和佩服。 性情质朴的妇人和少女们看到陈平安的身影后,都笑着称呼他为“陈掌柜”。 粉裙女童闻声抬头,道:“老爷,我在帮铺子算账呢,很快就好了。” 陈平安笑着点点头,绕到柜台后,让人拿来纸笔,开始书写一份礼单。当年他算是吃百家米长大的,也经常能够收到一些别家少年穿不下的老旧衣衫。对陈平安而言,每一顿饭,每一件衣服,都是救命活命的大恩情,他当时就跟阮秀说过,以后只要自己还活着,每年都会挨家挨户送点东西过去。阮秀当时还问为什么不一口气多送一点银子,会更加清爽,还能让那些人感恩。陈平安说那样是不行的,他自幼生长于市井底层,对于人心和世道不是不懂,只是说不出书上的道理罢了。比如斗米恩石米仇,比如看似鸡毛蒜皮的琐碎小事,最是消磨孝心善心,所以他仔仔细细给阮秀说清楚了他的小道理。在小镇这边,每家每户的光景其实跟庄稼地差不多,都有大年小年之分。有的子孙出息,发达了,不缺钱;有的突逢变故,原本还算殷实的家庭可能一下子就垮了。所以他准备的那些东西,能吃能穿,真有急需用钱的地方,甚至还能把那些东西折算成银子。送给手头宽裕的家庭,人家会高兴;送给困难的门户,人家更会珍惜。不管是锦上添花还是雪中送炭,都是好事。只不过陈平安是读书识字之后,才明白自己为何做对了的。阮秀当时听了之后,笑得特别开心,说山上山下不太一样。 今年的礼单人数比起上次少了一些,恩情分多寡轻重,有些父辈留下的交情不过是点头之交,其实谈不上恩情,陈平安还不至于大方到年年送礼,但是一些上了岁数的老街坊,陈平安哪怕跟他们谈不上交情,仍是选择留在了礼单上。谁的钱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这跟一个人的兜里有多少钱没关系。 陈平安想着,以后有机会的话,还是要修桥铺路。 粉裙女童对账完毕,就开始过问铺子的经营状况。陈平安不掺和这些,想了想,就将礼单递给她,让她不用着急购置物品。粉裙女童郑重其事地收下礼单,保证一定给老爷办得妥妥当当。陈平安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来到青衣小童身边坐下,后者忧心忡忡,长吁短叹,不断重复“江湖险恶”四个字。 名叫崔赐的秀美少年背着行囊找到铺子,说是他家先生在家走不开,就托他来送东西,要陈平安别不当回事,收下后好生收藏。青衣小童就不待见这个少年,斜眼瞧着老气横秋的崔赐,气不打一处来,猛然站起身:“你家先生跟我家老爷那是平辈相交,你一个小书童放尊重一点,又不是我家老爷得了什么天大恩赐,你嚣张个什么劲儿?” 崔赐满脸涨红,陈平安打圆场道:“崔赐,跟你家先生说一声,东西我收下了,会好好练习画符的。” 崔赐板着脸点点头,转头朝青衣小童冷哼一声,转身大步离去。 青衣小童对着他的背影,隔着老远距离耍了一通拳打脚踢王八拳才稍稍解气,坐回门槛,满脸愁容道:“老爷,小镇这么个穷凶极恶的龙潭虎穴,你是怎么活到今天的啊?换成是我和傻妞儿,恐怕早就被人抽筋剥皮了。” 陈平安感慨道:“不知道啊。” 粉裙女童来到门槛,心有余悸道:“老爷,那个提水桶的小姐姐是谁啊?好可怕的,我觉得一点不比老爷的学生差。” 青衣小童使劲摇头道:“泥瓶巷我是打死都不去了,会羊入虎口的!” 陈平安岔开话题:“我给槐木剑,还有另外一把阮师傅正在铸造的剑取名为‘除魔’‘降妖’,如何?”他压低嗓音,“那块剑胚,我觉得叫‘初一’或者‘早上’比较合适。” 两个小家伙面面相觑。 陈平安笑道:“我取名字还是可以的吧?” 青衣小童嘴角抽搐,然后挤出一个笑脸,伸出大拇指:“老爷这取名字的功底很深,深不可测,返璞归真,大俗即大雅,比读书人还有学问!” 粉裙女童欲言又止,摸了摸胸口,想了想,还是昧着良心不说话吧,正月里,不可以扫老爷的兴。 陈平安看了眼粉裙女童,疑惑道:“难道不是特别好?那么,凑合总有的吧?” 粉裙女童闭紧嘴巴,不说话已经昧良心了,如果开口说好,她过不去心坎这一关。 青衣小童愤愤不平:“老爷,咋的,不相信我的眼光?那说明你的眼光真的不行!”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名字取得不咋的?” 青衣小童嚷嚷一声,终于忍不住要仗义执言了,站起身,双手叉腰,慷慨激昂道:“老爷!哪个坑蒙拐骗的道士不念叨着降妖除魔?早上?我还中午晚上呢!初一?我还十五呢!老爷,这仨全是滥大街的名字啊,不单单没有气势,而且一点都不新颖!看看别人家的剑名,老爷你那个学生的,‘金穗’,既符合形象,又不流于世俗。还有那曹峻的‘白鱼’‘墨螭’。再看看老爷你的,我要是开了窍的剑灵,得一口老血喷出来。” “认可意见。”陈平安仔细思考半天,“名字不改!” 青衣小童一拍额头,苦口婆心道:“咱们东宝瓶洲南边有一座威名远播的仙家府邸,被开山祖师爷取了个‘无敌神拳帮’的名头,都被笑话多少年了。老爷,你的取名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好在老爷你不像是个天才剑修,估计将来佩剑的名字根本不会有几个人听说,所以老爷你开心就好。” 陈平安刚要说话,心弦一颤,不露声色地站起身:“你们在骑龙巷待着,我去别的地方随便走走。” 陈平安来到杨家药铺后院,杨老头在他落座后缓缓道:“先说点小事情,你屁股后头跟着的两条小蛇蟒,让他们赶紧离开小镇去往落魄山。接下来阮邛要开炉铸剑,声势会很大,龙泉郡地界上的一切妖物鬼魅精怪恐怕都会遭殃,轻则被铸剑的打铁声响给打散辛苦积攒下来的百年道行,重则会被打回原形,干脆就魂飞魄散了。接下来龙泉郡府和槐黄县衙都会通知所有记录在册的妖物,要么暂时离开这里,要么去往文武两庙、大山之中避难,因为这几个地方藏风纳水,灵气充沛,能够帮着阻挡阮邛的铸剑余波。你家那两个小东西,别仗着有块太平无事牌就真以为可以太平无事了。” 陈平安脸色沉重:“好的,我回去就通知他们两个。” 杨老头抽着旱烟,似乎在酝酿措辞。陈平安正襟危坐,惴惴不安。 杨老头终于开口道:“齐静春私藏了一个香火小人,是我苦求不得的东西,嗯,就是之前住在你那把槐木剑里的小家伙,如今已经归我了。作为报酬,我需要护着你一次,就是这次了。如今小镇风云变幻,绝不是你可以抛头露面的,所以此地不宜久留。我又找人帮你算了一卦,等到阮邛铸剑成功,你就南下远游,至于去哪里,是游山玩水还是行走江湖,或是去沙场磨砺武道,一切看你自己的选择。总之,五年之内不要回来了。” 陈平安微微张大嘴巴,杨老头继续说道:“泥瓶巷祖宅、落魄山在内的五座山头、骑龙巷的铺子,等等,你都不用担心,只会比你自己操持得更好。” 陈平安嘴唇微动,杨老头笑了笑:“你的朋友之中,不是有个叫宁姚的小姑娘吗?我不妨告诉你,她来自倒悬山,准确地说来自剑气长城。在她家乡那儿,最缺称手的好剑,你如果有胆量,就去那边一趟,帮她送一次剑。”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问道:“要我什么时候走?” 杨老头思量片刻:“收拾收拾,等到阮邛拿出那把剑,你拿到手后,马上就走。” 陈平安问道:“如果不走,会如何?” 杨老头讥讽道:“如何?还能如何,死翘翘呗,好不容易积攒出来的那点家底为他人作嫁衣裳,一群人坐下来,你分山头我拿剑胚他养蛇蟒,瓜分殆尽,皆大欢喜。你呢,估摸着让人收尸都很难。而且这还不是最坏的结果,更坏的,我现在跟你说了,不是什么好事。” 陈平安伸出双手,狠狠揉着脸颊,突然问了一个好像跟正事不沾边的问题:“老先生之前说过,小镇之大,不是我能够想象的。我想多嘴问一句,小镇到底有多大?” 杨老头大口大口吐着烟圈,皮笑肉不笑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已经见识过那座天上长桥了吧?” 陈平安立即悚然,心湖涟漪阵阵。 杨老头淡然道:“看在金色香火小人的分上,我可以泄露给你一些天机,比如那座小庙里头,当年鬼使神差写上自己名字的小镇孩子如今大多陨落了,但是活下来的,无一例外,都是雄踞一方的豪杰枭雄,比如北俱芦洲的天君谢实和南婆娑洲的剑仙曹曦。而我呢,就是个收租的,年复一年,只要盯着田地里的收成就行。” “再比如那个你们俗称为螃蟹牌坊的地方,其实相当于一份契约书。屠龙一役,大伙儿依次坐下,论功行赏。最早在此签订盟约的,是三教一家总计四位圣人,马苦玄跟其中一位有关系。除此之外,其实牌坊的真正功用早已不为人知,它应该称呼为‘镇剑楼’,是天底下九座雄镇楼之一,至于镇什么剑,你我心中有数就行了。不过为了掩人耳目,金甲洲也屹立有一座镇剑楼,虽然那座楼仿制得足以乱真,而且镇压之剑也很了不得,但到底还是个假的。不过这类秘事,你可以只当故事来听,没听过没关系,听过了也没用。”杨老头眯起眼,望向天空,“说是镇剑楼,其实最早的时候,这里算是一处飞升台。不过那是很久远的老皇历了,多说无益。而你的存在,无形中起到了牵线搭桥的作用。我这些年做了不少笔买卖,赚了不少。当年传授给你那门吐纳术,同样是我做成某笔买卖的盈余,所以你不用对此心怀感恩,没必要,生意就是生意,说不定将来有一天,有你的仇家坐在这里,拿出足够的筹码,我一样会跟他谈生意,把你给卖了。” 陈平安默不作声,有些伤感。 终究还是少年,吃过再多的苦头,走过再远的山路,少年都是那个少年,过完年才十五岁而已。 杨老头指了指陈平安头顶的簪子:“虽然只是普通的簪子,但是我喜欢上边的文字,所以我准备跟你也做笔小买卖。你就用这支簪子跟我换取一样方寸物,哪怕只是二境武夫也可以驾驭,仅凭这一点,就比世上绝大多数的方寸物、咫尺物要稀罕。你接下来独自南下,不比上一次,是真的无依无靠了,没有一点真正傍身的东西,走不远。” 陈平安瞠目结舌,杨老头安静等待答案。 陈平安轻声问道:“如果有一天我想把簪子赎回来,可以吗?” 杨老头笑道:“别人多半不行,你陈平安帮着我赚了那么多次,可以小小破例一次。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到时候可就不是一件方寸物可以赎回去的了。” 陈平安摘下玉簪子,递给杨老头。杨老头接过那支普通材质的白玉簪子,看也不看,收入袖中。下一刻,不等陈平安收回手,手心就多出了一柄长不过寸余的碧玉短剑。 杨老头笑道:“我觉得你给剑胚取的名字不错,‘初一’,很好的兆头,是那两个小家伙不识趣。说来凑巧,这柄袖珍飞剑既可以温养为一把品秩不低的本命飞剑,又能当作方寸物使用,名为‘十五’。” 陈平安低声问道:“它很珍贵吧?” “只管收下。”杨老头扯了扯嘴角,“谁家过年还不吃顿饺子。” 陈平安清晰感受到一股微凉的气息从掌心传来,沁入肌肤,但是之后反而让人觉得温暖,像是晒着冬日的太阳。陈平安察觉到那股玄妙气息沿着体内经脉缓缓流过一座座气府窍穴,最终选择在先前隐藏一缕剑气的地方停歇,掠入其中,在空旷的“宅邸”中悠悠然打转,与银色剑胚栖息的另外一座窍穴遥相呼应。 杨老头吐着烟圈,点头道:“出乎我的意料,这把剑跟你还算有缘。本来不该这么顺畅的,我还想着送佛送到西,帮你一次,把这柄飞剑先降伏在你某处窍穴内,之后靠你的毅力熬得它听命行事。” 说着,杨老头犹豫了一下,又问道:“我实在有些好奇,问你两个问题,愿不愿意回答,你看着办。你练拳这么长时间,才一只脚踩在三境门槛上,着急不着急?再有,你练拳是不是冒出过什么念头,支撑着你走到今天?” 陈平安老老实实回答道:“会着急的,但是知道着急没用,因为跟烧瓷拉坯一样,越着急越出错,所以就不去多想。有些时候实在止不住念头,就让自己脑袋放空,凭借本能去走桩;要么就是挑一个视野开阔的地方练习剑炉。如果还是不行,我就会读书练字,再不行干脆就胡思乱想,比如想一想自己当下有多少钱……” 说到这里,陈平安有些赧颜。 杨老头脸色如常:“继续说第二个问题。” 陈平安下意识挺直腰杆,没想着隐瞒,就像是一个家徒四壁的穷光蛋在炫耀家里最值钱的物件,充满了不讲道理的自信:“我在绣花江上跟人打了一架,越发确定一件事,那就是如果我觉得自己是对的,不管对手是谁,每次出拳,我都可以很快!每一个下一次,只会更快!” 杨老头问道:“很快?给你打一万拳十万拳,你打得到我的衣角吗?” 陈平安没有丝毫气馁,自然而然脱口而出道:“我先跟自己比,自己觉得问心无愧了,再跟其他人比!” 杨老头嗯了一声:“这么想,对你来说没错。” 同样是小镇出身的马苦玄,则是另外一条道路上的极致,追求的是真真正正的万人之上、同辈领袖。这不是马苦玄太过自负,而是他的天资根骨实在太好,不敢这么想,才是暴殄天物。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至于眼前这个刚刚摘掉玉簪子的陋巷少年,应该是在另外一条道路上,初看不起眼,再看还是不显眼,不管看多少次,最多就是觉得还不错,其实没那么蠢笨不堪,还是有点花头的,然后大多数人就不会再留心了。 杨老头正色道:“我教你两套驾驭十五的口诀,一套用作温养剑元,一套用来开启和关闭方寸物。” 陈平安提前问道:“同时有两把飞剑在体内温养,不会有冲突吗?” 杨老头嗤笑道:“阮邛不就有两把本命剑,这还是他为了铸剑求道,必须消耗大量天材地宝以及为一些私事而分心,否则以他的资质和家底,再养两把都没事。本命飞剑得看机缘,时候不到,一百年都苦求不得;时候一到,拦都拦不住。只是本命剑此物不是沙场点兵,多多益善,剑修梦寐以求的境界,号称‘一剑破万法’。为何不说‘两剑’‘三剑’?就在于真正得道的巅峰剑修拥有一把符合心意的飞剑就足够了,再多反而是累赘。至于你陈平安,练拳是吊命,练剑为何,我懒得猜,但是之外的山头、法宝之流,你就跟攒铜钱似的,嫌钱多,装在兜里太累人?你会吗?” 陈平安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道:“十五的方寸之地到底有多大,能装多少东西?” 杨老头笑道:“跟你那把槐木剑差不多,还行,比起寻常方寸物已经要好上一些。一座金山银山是装不下,但是至少不用你背着大竹篓走江湖。记住,活的东西别放入方寸物,比如那块剑胚,一旦被你强行摄入其中,就会坏了‘洞天福地’的某些规矩,便要玉石俱焚了,到时候你就心疼去吧。”之后杨老头传授给陈平安两套口诀,重复了两遍,在陈平安铭记在心后,老人就继续抽着旱烟,烟雾袅袅升起。 冥冥之中,陈平安像是与那座气府内的碧玉小剑搭建起了一座独木桥,能够与之对话,那种感觉,妙不可言。他心念一动,神魂微颤,飞剑毫无阻滞地透体而出,但是一个刹不住,竟是直奔杨老头而去。杨老头眼都不眨一下,碧绿莹莹的袖珍飞剑就像是撞到了一堵高墙,晕晕乎乎反弹回陈平安处,一闪而逝,迅速溜回气府,像是一个生闷气的稚童,死活不愿意搭理陈平安的心意呼唤了。 陈平安有些惊慌失措,杨老头觉得好笑,缓缓道:“十五之前的历任主人哪个不是名气挺大的人物,从没碰到过你这么憨笨的主人,御剑如此糟糕,自然让它觉得丢人现眼,就不愿出来抛头露面了。没事,只要勤加练习,你们之间的联系就会更加紧密,等到赢得它的真正认可,你这个主人就会掌握更多的主导权,哪怕要它自行粉碎,消散于天地间,也不是难事。” 陈平安点点头,松了口气。只要可以靠着埋头做事就能够做得更好,他就都不怕。他怕的是那些不管自己如何努力都做不好的事情,比如烧瓷。 杨老头突然说道:“知道为何十五明知你的资质一般还愿意选择与你荣辱与共吗?因为你想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快’字,这与十五的剑意根本是天然相通的。十五这把飞剑就是快,要快到让所有对手措手不及,占尽先机,先手无敌。” 陈平安恍然大悟,同时想到那块剑胚之所以跟自己犯冲,估计是自己尚未悟出它的剑意。 杨老头挥挥手:“最近少走动,安静等着阮邛的消息便是。” 陈平安欲言又止,杨老头没好气道:“拜年礼?且不说我愿不愿意破例收,你小子拿得出让我看上眼的东西?退一步讲,就算有我看得上眼的,你愿意给?去去去,说完了正事就赶紧回落魄山待着。至于你放在铁匠铺子那边的家当,我会让人给你带过去。你如今现身剑炉附近太扎眼,不合适。” 陈平安晓得老人的脾气,没有拖泥带水,起身离开这间药铺。只是刚跨出大门,陈平安忍不住又转身回去,过了侧房,看到那个坐在原地吞云吐雾的老人,向他鞠了一躬。杨老头坦然受之。 在陈平安再次离去后,杨老头敲了敲那支色泽泛黄的竹竿旱烟,思绪翩翩。在漫长的岁月里,他暗中做了无数桩买卖,时至今日,他依然不是太看好那个少年。 有人真的命好,好到可以形容为洪福齐天,直到某一次命不好的到来,山崩地裂,可歌可泣。但是命硬的依旧很难冒头,起起落落,落落起起,真想要往上走多高,难,很容易就被那些天之骄子拉开距离,只能跟在别人屁股后头吃灰尘。 陈平安就像是杨老头眼皮子底下那块庄稼地旁边的一棵野草,风雨里一次次被压趴下,苟延残喘,可能一条土狗撒尿都不爱靠边,只是每当春风一吹,次次新年新气象。所以杨老头愿意顺势而为,不妨押上一注,押在这个原本最不看好的少年身上。 小赌怡情,输了不伤筋动骨,赢了是额外的惊喜。 命好,就要一鼓作气。命硬,有更多的后劲。 但是杨老头知道大势走向,大争之世,百家争鸣,群雄并起,会是一个天才涌现的“大年份”,千年不遇。修行路上,一步慢步步慢,你陈平安真的很难脱颖而出啊。 陈平安走在小街上,自言自语道:“十五,不好意思啊,让你丢面子了。以后我一定努力练习御剑口诀,争取不会再像今天这样出丑。” 陈平安确实有些愧疚。当别人对自己表达善意的时候,如果自己无法做点什么,就会良心难安。 那座气府内的碧绿飞剑微微一跳,似乎瞬间心情好转,原谅了陈平安先前贻笑大方的蹩脚御剑。陈平安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心想比起脾气暴躁的初一,同样是本命飞剑,十五实在是温柔多了。结果陈平安刚刚冒出这么个念头,初一就离开老巢开始翻江倒海,疼得陈平安佝偻起来,站在原地,一步都跨不出去。 十五察觉到异样,嗖一下掠出气府,一路游弋,飞快穿过重重关隘,最终来到初一的“家门口”,悬在空中,轻轻打转,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登门拜访。 陈平安实在无法正常前行,只好艰难挪步,在街巷岔口的台阶上坐着。 大概是被飞剑十五吸引了注意力,剑胚初一放过了陈平安。两柄“遇人不淑”的本命飞剑各自悬停在气府门内门外,既像是气势汹汹的对峙,又像是犹豫不决的相逢。 陈平安趁着这个间隙赶紧大口喘息,略作休整,就小跑向骑龙巷,喊上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重返落魄山。 初一不见十五。不欢而散。 临近真珠山,其间初一又折腾敲打了陈平安一次,让陈平安差点满地打滚,只得咬紧牙关蹲在地上,汗流浃背,几乎就要两眼一黑晕厥过去。陈平安只能拼命运转十八停的呼吸之法。由于如今打破了六七境之间的大瓶颈,因此陈平安在跟初一的拔河过程当中可以依稀保持住那一点灵犀清明,但是为此付出的代价就是清清楚楚感知到所有神魂震荡带来的巨大痛苦,这份折磨,丝毫不亚于剥皮之苦、凌迟之痛。 十五对此蠢蠢欲动,不过仍是没有离开栖息之地,像是在下定决心之前,暂时还是打算隔岸观火。等到初一心满意足地恢复平静,陈平安整个人跟刚从水里捞出来差不多,步履蹒跚地继续赶路,走桩走得踉踉跄跄,摇摇晃晃,但是就连陈平安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无形之中,在他身上流淌的那份拳意,越发夯实浑厚。 大山之中,有一位衣衫褴褛的光脚老人,视线浑浊不堪,如同一只无头苍蝇四处乱跑,跌跌撞撞,不断重复着:“瀺巉的先生呢,我家瀺巉的先生呢……” 刹那之间,疯癫老人蓦然眼神明亮几分,环顾四周后,并没有拔地而起,更没有御风飞掠,而是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仔细探查了山脉走势,然后一步跨出,就直接走到了一行三人之前。老人望向那个大汗淋漓的走桩少年,问道:“你是不是叫陈平安?” 陈平安身体紧绷,点头道:“是的,老先生找我有事吗?” 青衣小童眼神呆滞,心死如灰。离开了小镇,本以为是天高任鸟飞了,结果连大山里头的荒僻小路上都开始有一拳能打死自己的神仙妖怪了? 老人神色显得火急火燎,匆忙问道:“我是崔瀺……我是崔瀺的爷爷,你如今可是他的先生?” 陈平安愣了一下,越发小心谨慎:“算是的。” 老人语速极快:“他如今过得怎么样?是否会被人欺负?” 陈平安想了想,很难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少年国师崔瀺,或者说去往山崖书院的崔东山,那趟远游,日子过得真不怎么样。陈平安不愿欺骗这个自称是崔瀺爷爷的落魄老人,可又不敢实话实说。潜意识当中,陈平安觉得眼前老人跟之前正阳山的搬山猿气势很像,不同之处只在于两者修为有高低,至于是那头搬山猿更高还是眼前老人更高,陈平安道行太低,完全看不出深浅。 老人只是一个皱眉,就让陈平安和两个小家伙感到一阵窒息的压迫感。他冷哼道:“虽然你是我孙儿的先生,我应当敬你,可是连三境都不到的纯粹武夫,如何做我孙儿的授业恩师?!以后我孙儿遇到了麻烦,你这个做先生的,难道就只能束手无策,在远处看戏吗?!不行,绝对不行!”老人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住陈平安,“带我去一个你认为安全的地方,我要帮你一把!”不等陈平安反应过来,老人就站在了陈平安身侧,五指如钩抓住陈平安的肩头,“快说!时不我待,我最多清醒一炷香工夫,别浪费时间!” 陈平安一头雾水,但是老人随随便便一握肩头,不但让陈平安痛彻心扉,就连初一和十五两柄飞剑都嗡嗡作响,哀鸣不已。毕竟它们能够发挥出的威势与陈平安的境界修为息息相关,所以当下根本就无法出去阻拦老人的咄咄逼人。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不敢动弹,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相传世间登顶的纯粹武夫,例如第九境山巅境,气势凝聚,外放如剑气倾泻,势不可当,只是一声怒喝,就能够震碎敌人胆魄的壮举,无论是在江湖还是在沙场,并不罕见。 老人怒喝道:“快说!再磨磨叽叽,老夫管你是不是自家孙儿的先生,一拳打断你手脚!” 陈平安眼神坚毅,咬牙运气,准备拼死一搏,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 老人与之对视,哈哈大笑,松开他的肩头,后退一步,朗声大笑道:“小娃儿,有点门道,不错不错,是块好料!落在别的狗屁武道宗师手里,再花心思去雕琢你,你都成不了大气候,但是我不一样!” 魏檗一袭白衣,飘然出现在山路上,沉默片刻后,对陈平安开口笑道:“不妨带着这位老先生去竹楼。如果你答应,我来带路。” 老人望向魏檗:“哟呵,好久没见着这么人模狗样的山神了,有趣有趣,等老夫恢复一些气力,有机会一定要找你切磋切磋。” 魏檗笑道:“老先生就别找我切磋了,好好打磨你那孙子的先生的武道境界,估计就够忙活的了。” 老人满脸讥讽笑意道:“废话少说,带我去陈平安的地盘,是叫什么落魄山来着,我知道那边有一处适宜磨刀的地方。带路!” 魏檗对于老人的气势凌人根本不恼火,笑眯眯点头,打了个响指,山水倒转,一行人瞬间出现在落魄山竹楼外。 陈平安望向魏檗,后者轻轻点头。 老人一把抓住陈平安的肩头,轻轻一跃就来到二楼,带着陈平安推门而入。 老人挑了一下眉头,快意大笑道:“好地方,真是好地方!一天至少能够让我清醒个把时辰,真是半点不输给洞天福地了。总算有点我家瀺巉的先生的气度了。” 他后退数步:“陈平安,能不能吃苦?” 从头到尾都莫名其妙的陈平安下意识点头道:“能吃。” 老人又问:“吃不吃得了大苦头?” 陈平安不敢回答这个问题。老人有些不高兴,骂骂咧咧道:“像个小娘儿们似的,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多大的事!太不爽利了,换作别人,老夫真不乐意伺候!” 陈平安默默告诉自己,眼前的人脑子不太灵光,不用放在心上,由着他说就是了。 老人向前踏出一只脚,摆出一个一拳向前悬空、一拳收敛贴胸的古朴拳架,简简单单,但是一瞬间就变得气势惊人。他沉声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辈武人,想要往上走,在登顶之前,就要去当一条路边刨食求活的野狗!要告诉自己,要想痛痛快快活着,就必须跟天地大道争!跟狗屁神仙争!跟同辈武夫争!最后还要跟自己争!争那一口气!这一口气吐出之时,要教天地变色!要教神仙跪地磕头,要教世间所有武夫,觉得你是苍天在上!” 这一刻,形象分明比乞丐还不如的白发老人气势之雄壮,精神之鼎盛,无与伦比!老人仿佛在明明白白告诉少年一个道理:眼前之人,天下无敌! 陈平安呼吸顿时为之一滞。这是一种本能,就像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遇见稚圭,甚至跟境界高低都关系不大,纯粹就是一种气势上的强大镇压。 纯粹武夫,大概某种程度上,“纯粹”二字的精髓就在这里。 曾经在小镇窑务督造衙署内,藩王宋长镜同样什么都没有做,就能够让境界不俗的剑修刘灞桥觉得全身肌肤都在被针扎。 砰然一声巨响,陈平安刚要有所动作以防不测,结果整个人就已经倒飞出去,狠狠撞在竹楼墙壁上,瘫软在地,挣扎了两下,只能背靠墙根,无论如何都站不起身来,嘴角有鲜血渗出。 一脚踹中陈平安腹部的老人双臂环胸,居高临下望着那个凄惨的草鞋少年,冷笑道:“与人对峙还敢分心,真是找死!” 陈平安伸手擦拭嘴角,吐出一口浊气,挣扎起身站在墙壁边,如临大敌。 老人淡然道:“世间只说武道有九境,不知九境之上还有大风光。你暂时才摸着了三境门槛,其实连二境的基石都打得一般。若是老夫不出现,你为了追求破境速度,一旦跻身三境,恐怕就要坏了未来九境成就的根本。武道一途,绝对容不得半点花哨虚夸,你先前做得还算不错,但是远远不够!因为你在第一境的散气就做得差了!” 陈平安呼吸逐渐顺畅起来,到底是淬炼体魄不曾懈怠片刻的少年,底子打得很好。要知道,眼前老人嘴里的“一般”“还算不错”,是何等之高的评价。朱河之流的世俗武夫,若是能够得到这样的评价,恐怕会当场激动得泪流满面。 陈平安尚未理解这些曲折内幕,只是颤声道:“受教了。” 老人一步踏出,整栋竹楼随之一晃,李希圣那些画在绿竹之上的无形文字微微显形,流淌出一片不易察觉的素洁光辉,如当初那只月光瓶倾泻在溪涧水面上的场景,尤为动人。老人心思一动,但是没有理睬这些外物,死死盯住陈平安,道破天机:“第一境泥胚境在于找到那一口先天之气搭建武道茅庐的框架,气为栋梁,气为高墙!但是一气呵成之前,却要散气散得彻底,将后天积攒下来的所有污秽之气,甚至是天地灵气,一并摒除!纯粹武夫,何谓纯粹?就是纯纯粹粹来跟这个天地较上一劲!莫要学那山上练气士,鬼鬼祟祟,到头来只是做了仰人鼻息的看门走狗!” 陈平安听得一知半解,而且内心深处,并不完全认可老人的说法。 老人嘴角翘起,冷笑道:“第二境俗称木胎境,我倒是觉得叫开山境更好,山上神仙山上神仙,武夫偏偏就要一拳破开这座山!此境打熬筋骨,基础打好了,未来成就根本不会输给佛家的金刚不败之身或是道家的琉璃无垢之体,我辈武夫同样可以淬炼出稳固至极的体魄。至于兵家,呵呵,不伦不类,所取之法,既像毛贼又走捷径,可笑至极!” 兵家确有一条通天捷径,除了能够请神下山,神灵附体,还可以在气府内温养一尊战场英灵。英灵是一种先天强大、死而不散的阴魂,一旦与修士神魂成功交融,自身体魄如同道教丹鼎熔炉,水火交融,属于另一条道路,是一种极其强大的法门,但是在这个邋遢老人嘴里,兵家的路数简直就是不值一提,口气之大,真是吓人。 老人朝陈平安勾了勾手指:“来来来,老夫就将境界压制在第三境,你使出全部气力往死里打,能把老夫打得挪动半步,就算你赢!” 陈平安有些犹豫。他根本就没有搞清楚状况,从老人莫名其妙出现,到现在莫名其妙要开打,他始终一头雾水。以崔瀺如今的身份地位,需要自己这个名不副实的半吊子先生去保护?而且老人自己都说了,武道一途,没有捷径可走,自己天资又差,这辈子能不能走到崔瀺一半的高度都未可知,老人的说法岂不是自相矛盾? 老人不悦道:“就你这种心性,真是无趣至极。要你打就打,怎的,还要老夫跪下来求你出拳?” 陈平安性格倔强的一面终于展露出来,依旧保持防御姿态,纹丝不动。 老人眼神深处晦暗不明:“老夫只问你一句,想不想跻身三境,并且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三境?!” 陈平安点头,毫不犹豫道:“想!” 老人微微侧过头颅,伸出手指,指向自己脑袋,神色跋扈至极:“那就朝这里打!你小子的性情脾气很不对老夫的胃口,但是看在瀺巉的分上,再多给你一次机会,如果打得有些气势,我就扶你一把,让你去亲身体会一下真正的三境风采。” 陈平安缓缓道:“那可真打了?我出拳不会留一手的!” 老人哈哈大笑道:“少废话,小娘儿们!你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没胆魄的?你爹娘一定是胆小鬼吧?” 陈平安一股怒气油然而生。看似与人为善、心肠柔软之人,必然有一块坚硬如铁的心境土壤,在苦难人生中死死支撑着那份看似愚蠢的善意。这个泥瓶巷少年就是如此,一路远游千万里,练拳日夜不停歇。 陈平安一步向前,一瞬间就爆发出惊人的速度,来到老人身前,右手一拳就击中老人的额头。看似一拳,却最终响起砰砰两声。 刹那之后,陈平安倒退数步,双臂颓然下垂,然后一退再退。 原来第一拳砸中老人额头之后,巨大的反弹劲道就让陈平安的右臂剧痛,但是他的狠劲与此同时迸发出来,力气更大的左拳紧随其后,又砸在了老人脑袋上。只可惜两拳之后,老人纹丝不动,打着哈欠,一副百无聊赖的可恶模样,看着不远处少年的窘态,讥讽道:“你的全力出拳就是挠痒痒啊?老夫是你媳妇,还是你是老夫媳妇?先前说你是个小娘儿们,真是没错。老夫要是你爹娘,非得活活气死。” 陈平安脸色阴沉。 “怎么,你爹娘已经死了?”老人哦了一声,故作恍然道,“那更好,他们一定会被你气得活过来的。” 剧痛之后,陈平安双臂已经彻底麻木失去知觉,但是他依然快步向前,这一次高高跃起,拧转腰身,一记鞭腿轰在老人的左侧头颅。除了沉闷声响,老人仍是毫无异样,陈平安借势在空中转向,第二记鞭腿甩在老人右侧头颅。这一次陈平安落地后,双脚疲软,肩头一高一低,数次才稳住身形。 老人用看白痴的眼神盯着瘸子少年,问道:“既然左腿已经吃够苦头,为何第二次右腿还要出力更大?你不知道疼吗?” 陈平安没有说话,脸色雪白,肩头起伏不定,双腿受的伤肯定不轻。 老人点点头:“看来这就是你的瓶颈了,真是让人失望。” 陈平安第三次前冲,以撼山拳六部走桩向前,虽然速度比前两次都要慢上一拍,但是气势丝毫不减。老人微微一愣,站在原地,好整以暇地安静等待。 无数次走桩,撼山拳的那股神意早已融入陈平安的神魂,哪怕是手脚受伤,当他开始走桩时,依旧气势如虹。脚尖一点,高高跃起,扬起脑袋,猛然向下一锤,重重砸在老人的额头上。 毫无意外,陈平安摔在地上,大口呼吸,眼神中充满了无奈。 “聪明人会知难而退,你小子可差远了。但是,不聪明,这就对了。要想当纯粹武夫,就不需要太聪明,聪明反被聪明误。为此,老夫就……”老人这才掠过一抹赞赏神色,步步前行,满脸笑意,“赏你一脚!” 一脚闪电踹出,幅度极小,刚好足够踢中地上陈平安的太阳穴一侧。陈平安竭尽全力抬起一条胳膊格挡住那狠辣凶险的一脚,最终手臂紧贴头颅,整个人被一脚踹得撞在墙根,蜷缩着,全身无一处不疼痛。 老人站在原地,居高临下看着可怜少年:“你的武道底子我已经彻底摸清楚了。方才是开胃小菜,接下来才是真的苦头。你先去外边打声招呼,近期准备好大水桶、最好的温补药材和最好的金创药,当然最好也准备好一副棺材,哈哈,老夫怕你一个想不开就上吊自杀了。也好,一家在地底下团圆。” 陈平安休整了足足一炷香工夫才能够勉强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出屋子,魏檗看到后,忍住笑道:“我这就去准备上等药缸子及药材膏药灵丹之类的,不用担心,牛角山包袱斋什么都有。至于钱嘛,我先帮你垫着,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还,不着急。不过朋友归朋友,在商言商嘛,利息还是要收一点的。” 陈平安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脸,点点头,等到魏檗消失后,一屁股坐在廊道上,背靠墙壁。 青衣小童轻声问道:“老爷,练拳苦不苦?” 陈平安瘫坐在地上,身躯在情不自禁地微微颤抖,苦涩道:“苦死了。” 陈平安在风雪之中的走桩立桩,青衣小童全部看在眼里,自认以陈平安的二境武夫体魄,承受那份煎熬,他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太煎熬了,不是哗啦一下手臂给人砍断,鲜血淋漓,哇哇大哭那种,而是另外一种钝刀子割肉,呼吸一口都是喝罡风、吃刀子的感觉。可如果连陈平安都觉得是吃苦头,青衣小童无法想象那份煎熬。 粉裙女童转过头,默默哽咽。 约莫半个时辰后,屋内盘腿打坐的老人站起身,沉声道:“陈平安,开始练拳!” 陈平安叹了口气,推门而入。青衣小童咽了咽口水,帮着轻轻关上门,连看都不敢看那糟老头子一眼。之后跳上栏杆坐着,十分惆怅:想我在御江叱咤江湖数百年,在整个黄庭国都是响当当的豪杰,呼风唤雨,高朋满座,为什么到了这屁大的一座龙泉郡就处处碰壁?大爷我最近运气也太背了吧?以后会不会出门撒泡尿都不小心溅到哪路神仙,然后给人一拳打死?这不符合老子行走江湖就应该大杀四方的预期啊! 青衣小童哭丧着脸,双手使劲拍打栏杆,恼火死了。 粉裙女童在一楼,和魏檗一起帮着生火,煮了一大缸药汤,香气扑鼻。 这一大缸子的药材不贵,也就耗费魏檗八万两大骊纹银。 穷学文富学武,古人诚不我欺。当然,世间绝大多数武夫肯定不会像魏檗这样一掷千金,否则再雄厚的家底也要给掏空了。 二楼屋内,老人瞥了眼精神尚可的少年:“老夫除了帮你彻底散气,还会同时淬炼你的体魄神魂,只要你坚持到最后,二境破三境水到渠成,运气好的话,跻身四境都不是没可能。” 运气好的话……陈平安听到这句话,就觉得没戏了。 老人微笑道:“接下来,老夫会注意每次出手的力道,不会让你一开始就觉得难以承受。不过到最后的滋味,呵呵,到时候你自行体会。” 陈平安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老人收敛笑意,心境顿时古井无波,缓缓摆出一个古朴沧桑的拳架:“老夫年轻的时候喜欢远游四方,从不携带神兵利器,只靠一双拳头打遍山上山下,曾观天师擂响报春鼓!相传远古时代,雷神驾车擂鼓,震慑天下邪祟,激浊扬清。”老人脸色平静,“老夫一次观摩之后便有所感悟,悟出了这一式,名为‘神人擂鼓式’!” 陈平安竖耳聆听,不敢漏掉一个字。理由很简单,苦不能白吃! 老人厉色道:“小子站稳了,先吃上十拳!” 竹楼屋内响起一阵爆竹崩裂的清脆响声,连绵不绝的十拳依次砸在了陈平安身上十个地方,力透气府,使得气机激荡不平,如扫帚过处,灰尘四起。 收拳之后,老人笑意古怪。 做好最坏打算的陈平安起先还有些惊讶,觉得老人出拳并不沉重,打在身上完全可以承受。但下一瞬,陈平安蓦然七窍流血,倒地不起,开始打滚。他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痛哭出声。练拳之时,除了听朱河说过练武初期不可喝酒伤身之外,还曾多次听说一口气不可坠。他好不容易知道一点拳理,无比珍惜,直到今天仍是坚持不懈,哪怕事后知道了阿良那只酒壶内的大福缘,也从不后悔什么。 老人眼睁睁看着少年四处打滚,嗤笑道:“如何,滋味不错吧?此拳精髓在于拳势能够次次翻倍累加,便是被誉为金身不破的大罗金仙,只要你出拳足够快,次数足够多,一样能摧破得粉碎!”老人说完这些,神情有些恍惚。当年位于武道巅峰之时,他一直想知道一件事情。若是道祖佛陀愿意不还手,那么被自己这一式不断累积,最终能够支撑几百拳,而自己又能够递出几百拳?! 老人很快回过神来,解释道:“放心,老夫这十拳用了巧劲,不伤身躯皮囊,只捶在了你的魂魄之上。你咬咬牙,多半是能够熬过去的。” 陈平安在地上足足滚了半炷香,然后靠着杨老头传授的呼吸吐纳之法以及阿良教的运气法门,这才在一炷香后缓缓起身,满身汗水,像是刚上岸的落汤鸡。 老人点头笑道:“看来十拳还行,那就吃下十五拳再说。” 这一次,陈平安躺在地上整整两炷香都没能坐起身,更别谈跟老人撂什么狠话了。 老人静观他体内气机的细微变化,继续说道:“武道武道,也是大道!练气士总是瞧不起纯粹武夫,只说武学而不言武道,认为武学永远无法达到‘道’的高度。老夫偏不信邪,遍观百家典籍,某天读至一段内容,说一名女雨师心系苍生,不惜僭越,违反天条,擅自降下甘霖,金身便被拘押在一座打神台上。天帝申饬的诏书当中,有那‘自作自受’四字,老夫当时就拍案而起,大骂混账!怒气难平,便走到外边,正值大雨滂沱,老夫一拳就打得雨幕向上退去十数丈!所以老夫这一拳,名为‘云蒸大泽式’!” 老人悄无声息地站在陈平安身旁,一脚踩在他的腹部,冷笑道:“起不来,躺着便是!老夫一样能让你知晓这一拳的妙处!” 陈平安气海之中轰然一声,仿佛迎来一场天翻地覆的剧变。 他当时跟随崔东山从大隋返回黄庭国,途经一大水之地,雾气升腾,十分壮观。他从崔东山文绉绉的言语之中,知道了那叫云蒸大泽的巍巍气象。但是美景是美景,承受了老人这一次迅猛踩踏,在自己体内经受这幅画卷带来的跌宕起伏,那真是名副其实的“欲仙欲死”。老人一脚踩得陈平安位于下丹田的那座气海暴涨上浮,陈平安感觉肝肠寸断,下一刻就要把五脏六腑全部都吐出喉咙。体内气海每一次水雾升腾,陈平安就像是被人向上拽起一次,身躯从地面上弹起,然后坠落地面,如此反复。最后老人似乎觉得身体弹跳的少年十分碍眼,又是一脚踩下:“给我定!” 陈平安被那一脚死死踩在地面上,四肢抽搐,脸庞狰狞,眼神浑浊。只见无数粒极其微小的血珠从他全身肌肤毛孔中缓缓渗出,最后凝聚成片。 老人怒喝道:“陈平安!听好了!武道之起始的那口气既然早已被你找到了,难道是拿来做样子的不成?!人不能动又如何?唯独这一口气不可停坠!” 陈平安在浑浑噩噩之中,模模糊糊听到了老人的怒喝,几近本能地在心湖之中默默发声,算是发号施令,让那条气若火龙的玄妙气机自行运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因为他当下实在是连一根手指头都掌控不了了。 老人低头凝神望去,视线之中,一条粗细不过丝线、宛如火龙的气机开始在陈平安的经脉里疯狂乱窜,大笑道:“好!”他收回脚,一手负后,一手对着陈平安屈指轻弹,“老夫曾在山巅观看两军对垒,真是精彩,仿佛是龙象斗力,龙为水中气力最大者,象为陆地气力最大者。那一战可谓沙场百年之绝唱,老夫为之悟有一拳,名叫‘铁骑凿阵式’!” 老人每一次轻描淡写的弹指,陈平安就要硬生生断去一根肋骨。这是他第一次因为痛苦而哀号出声。因为真正的苦痛,不只在肉身体魄,更是在神魂深处。 廊道外坐在栏杆上的青衣小童心惊胆战,差点摔下去。 楼下的粉裙女童失魂落魄,突然蹲在地上抱住脑袋,不敢再听。 看着彻底晕死过去的少年,老人面无表情地走向屋门,打开门后,对那个瑟瑟发抖的青衣小童说道:“抬他去楼下,直接丢到药桶里泡着,衣衫草鞋都不用脱。别小看这么点分量,对于当下的陈平安而言,想要稳固境界,就不可以动它们。还有,记得告诉那个长得很脂粉气的山神,别画蛇添足,往里头加什么灵丹妙药,不然老夫是无所谓,但是这小子今天的苦头就算是白白消受了。” 听过了吩咐,青衣小童吓得根本不敢走楼梯,直接一个蹦跳就下去了,让粉裙女童去搬陈平安,他自己根本不敢与老人擦肩而过。然而,在提醒完魏檗之后,他又一咬牙,脚尖一点掠出,飘然上了二楼,抢在粉裙女童之前,硬着头皮走入屋内,背起了血人一个的陈平安,下楼把他小心翼翼地放入药桶。 满脸泪痕的粉裙女童小声问道:“魏山神,我家老爷真的没事吗?” 魏檗看了眼昏厥不醒的陈平安:“如果能够坚持到最后就没事,如果半途而废,不单单是功亏一篑,恐怕会留下诸多后遗症,比如一辈子滞留在武道二三境之间,因为底子打得太结实,再想要整体拔高境界,无异于稚童提石礅,做不到的。” 粉裙女童有些蒙。 青衣小童独自走出屋子,坐在屋外的竹椅上,双手托起腮帮,怔怔发呆。 浸泡在药桶里的陈平安像是做噩梦而无法醒过来的可怜人,哪怕沉睡,气息也紊乱至极,到黄昏时分,终于趋于平稳。粉裙女童踮起脚尖,满头大汗地趴在药桶边沿,害怕老爷疼死,又害怕老爷淹死,更害怕老爷这一觉睡过去就不会醒过来。她就那么瞪大眼睛,可其实什么都做不了。 夜幕降临,粉裙女童略微放心地走出竹楼,坐在青衣小童身边的竹椅上。 两两沉默许久,青衣小童突然轻声道:“傻妞儿,我决定了,我真的要好好修行了。” 粉裙女童兴致不高,有气无力道:“为啥?你不是说我们修行只靠天赋吗,还说你躺着,境界就能嗖嗖嗖往上暴涨。” 青衣小童破天荒地耷拉着脑袋:“我不想次次都遇到能够一拳打死我的家伙。” 粉裙女童觉得这很难。但是今天自家老爷已经这么惨了,她不愿意再打击身边这个家伙,毕竟现在还是正月里呢。 青衣小童扬起头颅,高举拳头:“我要争取做到那些家伙两拳才能打死我!” 粉裙女童有些别扭,总觉得这话怪怪的。志向高远?好像不太对。目光短浅?好像也不对。 青衣小童给自己打气鼓励:“我这么个讲究江湖道义的英雄好汉,不希望次次遇到那些家伙时只能躲在陈平安身后,太对不起我‘御江侠义小郎君’的名号。我要让陈平安晓得,我是真讲义气,不是嘴上说说的!” 这次粉裙女童诚心诚意地伸出一只小拳头,轻轻挥动道:“加油!” 直到这一刻,打心眼里瞧不起火蟒的青衣小童心底突然有些感触:这个傻妞儿,蠢笨是蠢笨了点,原来还是蛮可爱讨喜的。 他一下子恢复嬉皮笑脸的德行,贱兮兮笑着问道:“傻妞儿,上回说过的事情,你想好了吗?做我的小媳妇呗,有事没事一起滚被窝。哪怕我现在不怎么喜欢你,可是感情都是可以培养的嘛,只要你喜欢我就行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总有一天,我会变得跟你喜欢我一样喜欢你,想到这个你就美滋滋了,对吧?” 粉裙女童泫然欲泣:“你臭不要脸!我要跟老爷告状去!” “咱们老爷睡觉呢,才顾不上你。”青衣小童乐呵呵道,“天上掉个大馅饼在你头上都不晓得接住,算啦算啦,真是个傻妞儿!也就陈平安没见过世面才把你当个宝,换成我,最多给你一颗上等蛇胆石。” 粉裙女童鼓起腮帮,气呼呼道:“请你喊老爷!” 青衣小童一下子沉默下去,双手抱住后脑勺,望向远方,轻声道:“是啊,陈平安是我们的老爷。” 陈平安是在大半夜醒过来的,行走无碍,但是体内气象堪称惨烈。只是不知为何,断了的肋骨都已经接上,当然尚未痊愈,但足以见得魏檗花出去的那八万两真不算打水漂。事实上,如果换成别人去跟包袱斋购买,十六万两银子都未必拿得下来,这就是北岳正神的身价。 陈平安换上了一身崭新衣衫,不敢走出这栋竹楼。粉裙女童善解人意地搬来一把小竹椅,陈平安就在门槛附近安静坐着。他什么话都没有说,一直坐到旭日东升,练习了一下剑炉立桩,这才起身去一楼的小床铺躺下睡觉。 下午,老人睁开眼站起身,沉声道:“开始练拳。今天只锤炼魂魄,让你去芜存菁。” 陈平安随之睁眼醒来,叹了口气,默然走上二楼,之后又被青衣小童背着离开二楼,再次在半夜醒过来后,吃了一顿饭,哪怕没有半点胃口,仍是强行咽下。 看着自家老爷拿筷子的手一直在颤抖,夹了几次菜都掉回菜碟,粉裙女童一下子就满脸泪水。青衣小童只是埋头扒饭。 这次陈平安略作休息,在门口坐着,双手颤抖地练习了剑炉,很快就去睡觉。 整整一旬光阴,三天锤炼神魂,一天捶打体魄。老人每次出手都拿捏得恰到好处,保证会让陈平安一次比一次遭罪,所以根本不存在什么习惯了、适应了那份痛楚的可能。 陈平安越发沉默,往往一整天清醒的时候都不说一句话。偶尔,粉裙女童询问什么,或是想要让自家老爷开心一些,陈平安起先是笑着摇头,后来就是皱着眉头了,最后有一次竟是满脸怒意,虽然看得出来,陈平安在克制压抑,但是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被惊吓得无以复加。当时陈平安欲言又止,嘴唇微动,可是始终没有说什么,去床铺上躺着,闭上眼睛,不知是睡是醒,甚至不知是生是死。 青衣小童曾经试探性地询问魏檗,陈平安在挨揍的时候到底有多痛苦。魏檗想了想,说陈平安第一天遭受的苦楚大概是一般的凡夫俗子被人一刀刀剁碎十指吧,连骨头带肉一并剁成肉酱的那种,而且还得让自己尽量保持清醒。之后每天就更严重了。 第一天而已。在那之后,青衣小童就再没有问这类问题。 他开始修行了,变得比粉裙女童还要勤勉。 这一天,陈平安在夜幕中坐着,瘫靠在椅背上。魏檗缓缓走来,站在他身边,陪着他一起看着悬在夜空里的那轮明月。 陈平安沙哑问道:“魏檗,能不能麻烦帮我问一声,阮师傅什么时候铸剑成功?” 魏檗这一次笑不出来,只是叹息一声,点头道:“我去问问看。事先说好,阮邛这次开炉铸剑,是他离开风雪庙后的第一次出手,必然很重视,所以多半不愿分心,未必能够回复我。” 陈平安嗯了一声。他已经顾不得什么花钱如流水了,最早几天,他还会在心里默默记账,后来就完全没了这份心思。 最近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都有意无意地让陈平安独处,并不去打搅他。 陈平安起身的时候,轻声道:“帮我跟他们说一声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就是有些时候,真的忍不住。” 魏檗问道:“怎么不自己去说?” 陈平安愣了一下,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只是想到这件事情就会很累,我怕说了那句话,明天练拳就会撑不下去。” 魏檗点头道:“有点玄乎,但是我勉强能够理解。放心吧,我会帮你说的,他们也会体谅的。” 天底下的武道修行,恐怕真没有几个武夫能连续吃这种苦头。 老人悄无声息地站在二楼檐下,听到两人对话后,只是笑了笑,便转身回屋内。 魏檗无法彻底理解很正常,因为老人的出拳本身就是一种不断累加的“神人擂鼓式”,是心性上更深层次的一种隐蔽锤炼。淬炼体魄、清洗经脉、伐髓生骨是第一步,壮其胆雄其魂才是第二步。真正考验人的还是锥心,老人就像是一次次以尖锐大锥狠狠钉入少年心田,其中滋味可想而知。 老人其实也很惊讶。一是少年至今还没有失心疯,还在咬牙熬着,打死不愿说那句“我不练拳了”。二是这栋竹楼的玄妙,真是妙不可言。 陈平安躺在床铺上,卷起被褥后,整个人蜷缩起来,面向墙壁,一只手使劲捂住嘴巴。指缝之间,有呜咽声。 又是一旬。这一旬,陈平安遭受的劫难变得更加惨绝人寰,其中就包括老人要求陈平安自己剥皮和抽筋——他自己亲手去做! 有天夜里,包扎得像个粽子的陈平安坐在竹椅上,突然站起身,身形微微摇晃,走向门外的山崖。他似乎想要练习很久没有练习的走桩,只是一遍之后,就只能放弃。他呆呆转头望向小镇方向,嘴唇颤抖,欲哭不哭。 “魏檗,我知道你在附近,你能不能给我带一壶酒?”陈平安突然问道。 魏檗点点头:“我身上就有。” 一只已经开封的酒壶在陈平安眼前缓缓落下,陈平安伸手接住后,转头望向竹楼:“能喝吗?” 二楼传来一阵冷笑:“喝个酒算什么,有本事以后跟道祖佛陀掰掰手腕才算豪气!” 陈平安转回头,月明星稀,望向遥远南方的山山水水,低下头嗅了嗅酒味。他曾经背过一个醉酒的老秀才,老秀才使劲拍打他的肩头,嚷嚷着“少年郎要喝酒哇”。 面容枯寂多时的少年蓦然笑容灿烂起来,狠狠灌了一口烈酒,咳嗽不停,高高举起酒壶,竭力喊道:“喝酒就喝酒!练拳就练拳!” 片刻之后,少年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给那一大口烈酒呛出了眼泪,小声抱怨:“酒真难喝……” 但是少年仍是又逼着自己喝了一大口,一边咳嗽一边朗声道:“书上说了,‘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酒不好喝,但是这句话,真是美极了!”他莫名其妙地有些脸红,不知是喝酒喝的,还是难为情。他轻轻向远方喂了一声,像是在悄悄询问某位让他喜欢的少女:喂,你听到了吗? 圣人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魏檗几乎每天都会往落魄山跑,给陈平安带着从包袱斋带来的珍贵药材。对于陈平安这两旬光阴的凄惨境遇,魏檗虽然说做不到感同身受,但是陈平安的韧性,以及那个糟老头子的心狠手辣,都让魏檗感到诧异。这得是多大的“大任”才需要遭此劫难,总不至于当天下大变之时,倒悬山传来噩耗,然后要求这少年去“一剑当百万师”? 当这个念头浮现后,魏檗自己都觉得荒谬。天何其高远,地何其广阔,要知道,东宝瓶洲是浩然天下的九洲中最小的那个,何况距离倒悬山最近的大洲还是那个秀木如林、枝繁叶茂的南婆娑洲,例如曹曦之流,已是战力极高的陆地剑仙,可是在南婆娑洲,依然难称最顶尖。真正会当凌绝顶的修士,是颍阴陈氏的老祖之流。 落魄山山神宋煜章其间主动求见过魏檗一次,魏檗只是不咸不淡地跟他聊了几句,远远不如第一次见面那般客气热络,其中缘由,双方心知肚明。宋煜章要做纯臣,要愚忠,一切以大骊利益为首要,当初在山巅的山神庙,关于陈平安一事,宋煜章哪怕是当着魏檗的面也说得开门见山,魏檗又不是没有半点火气的泥菩萨,便有些不欢而散。 魏檗今天拎着包袱,优哉游哉登山而行,来到竹楼,发现陈平安竟然还有兴致主动跟他打招呼。他将价值十万两白银的包袱轻轻抛给粉裙女童,瞥了眼盘腿坐在崖畔的青衣小童,脚步轻盈地小跑上二楼,发出一连串噔噔噔的响声,不像是什么即将金色敕命在身的北岳正神,倒像是个跑堂的店伙计。 陈平安虽然马上就要“赶赴刑场”,仍然微笑道:“辛苦魏仙师了。” “不辛苦不辛苦,就几步路而已,每天还能逛荡赏景。再说了,好歹是山神,本就身负巡狩职责。”魏檗手肘斜靠栏杆,转头望向少年,“喝了小半壶酒而已,就这么管用?” 陈平安赧颜道:“我也不知道为啥,喝过了,心情就大不一样。” 魏檗点头道:“好事情。” 老人的浑厚嗓音传出:“进来享福了!” 陈平安无奈一笑,跟魏檗告辞。魏檗亦是苦笑不言,享福?亏老人说得出口。 “卸甲”一词,听上去很有意思吧,可事实如何?是要陈平安自己撕开表层皮肤、掀起指甲盖!“抽丝”这个说法,则是要求陈平安自己抽动筋脉!这种残虐的手法真正考验人心之处在于故意让陈平安自己动手,还得瞪大眼睛,动作还不能快,一点一点,就那么自己给自己“抽丝剥茧”。 但是魏檗在头皮发麻之余,也对陈平安的武道境界充满了期待。这样打熬出来的三境,底子到底有多雄厚,日后对敌厮杀的时候,战力到底有多强? 陈平安脱了草鞋走入空荡荡的屋子,关门后,发现老人正盘腿而坐,在那边翻阅《撼山谱》。 今天老人在陈平安练习剑炉之际,突发奇想,说想要看看剑炉这个站桩的拳谱。陈平安一番解释,无外乎当初跟宁姑娘说的那些:拳谱是代人保管,不是他陈平安所有,拳谱所记载的拳法和图谱不可外传,诸如此类,把老人给烦得差点就要当场教训他。 “这就是那部《撼山谱》?”老人随手将拳谱丢还给陈平安,呵呵笑着,满脸讥讽道,“拳法开篇有言:‘家乡有小虫名为蚍蜉,终其一生,异于别处同类,皆在搬运山石入水。’哈哈哈,原来是北俱芦洲东南边的江湖武人。你听听这些小家子气的言语,土腥味十足,可想而知,写出这部拳谱的拳师,一辈子能有多大的出息?” “好在这家伙还算有点自知之明,晓得在拳谱里明明白白写一句‘一直不曾跻身当世拳谱之清流高品’,要不然老夫真要骂他一句臭不要脸了。” “‘我的拳法,分生死不分胜负,重拳意不重招式。’啧啧,这句话,真是说得癞蛤蟆一张嘴就想要吞天吐地——好大的口气。陈平安,你知道为何拳谱如此阐述吗?很简单,因为分胜负的话,总是输多胜少,所以才念叨着分生死,大不了一死了之嘛。” 陈平安闷闷不乐道:“拳谱如此不堪,老前辈还愿意把书中拳理记得这么清楚?” 老人哈哈大笑:“所载拳法是真烂,但是这人说话不怕闪着舌头,老夫看着挺乐和的,当一本乱七八糟的山水游记看就行了。” 陈平安没有反驳什么,但是有些不高兴。他很珍惜这部拳谱,无比珍惜! 陈平安内心深处,对撼山拳的感激,甚至不比对剑灵的三缕剑气少。 一个是救命药,一个是保命符,没有高下之分,也不该有。《撼山谱》的优劣,其实陈平安大致有数,因为宁姚就觉得很一般,按部就班学着练拳可以,但是她不觉得练的人能有多大的成就。之后朱河也亲眼见识过陈平安的走桩立桩,同样没有半点惊艳之感。可是陈平安不管这些。哪怕再过十年、一百年,不管他那个时候的武道成就有多高,对于撼山拳的喜欢,只会更多,不会减少! 老人笑问道:“今天在练拳之前,老夫问你一个小问题,如果答对了,就有惊喜;如果答错了,嘿嘿……” 陈平安咽了口唾沫,有点犯怵。 老人收敛笑意,沉声问道:“拳谱之中,抛开拳招拳架,你最喜欢哪句话?” 陈平安没有任何犹豫,说道:“后世习我撼山拳之人,哪怕迎敌三教祖师,切记我辈拳法可以弱,争胜之势可以输,唯独一身拳意,绝不可退!” 老人猛然站起身:“练拳!” 第43章 黄雀去又返 小镇南边的铁匠铺子里,阮秀在埋怨她爹:“铸剑这事儿,为什么不要我帮忙?” 阮邛瞥了眼那座崭新剑炉的方向:“知道爹为什么答应宁姚给她打造这把剑吗?” 阮秀点头道:“知道啊,她送给咱们那么大一块斩龙台,足够买把好剑了。” 阮邛摇头道:“不止如此。爹是希望,我阮邛开宗立派的第一把剑,不管是为谁铸造,都能够一鸣惊人,让整个东宝瓶洲甚至是北俱芦洲的剑修都晓得这把剑的锋利无匹!”说到这个,就连小镇沽酒妇人都敢调笑几句的打铁汉子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异样光彩,如夫子高谈阔论,如道人论道、僧人说法,这个坐在椅子上的男人手握拳头,轻轻捶打膝盖,眼神锋芒哪里还有平时那种粗朴木讷的感觉,“那么送谁最合适?本来出身风雪庙的魏晋算半个自家人,于情于理都合适,只可惜宁姚出现之前,魏晋一直在闭关。既然宁姚主动要求铸剑,还拿出了斩龙台,我当然不会拒绝。过了倒悬山,可比北俱芦洲的几座剑修圣地更了不起,更能够赢得天下剑修的眼光。” 倒悬山的存在,被誉为世间最大的山字印,本是一枚小巧印章,从天而降之后,便成了一座巍峨山岳,这明摆着是恶心儒家圣人的。那位道庭在别处天下的道祖座下二弟子,不但在浩然天下钉下了这么颗钉子,还要求所有通过倒悬山去往剑气长城的各洲练气士必须签订一“山盟”。 一般人是不知道倒悬山和剑气长城的存在的,毕竟那儿几乎就是浩然天下的最边缘,例如东宝瓶洲的寻常山上门派,偏居一隅,小门小户,还真就一辈子都不会听说这两个称呼。再往上,就是听说过,然后一笔带过,会是一个很难深聊的话题,一来消息闭塞,再者毕竟隔着千山万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即便是风雪庙这种最山顶的东宝瓶洲宗门,对于那处光景,依然觉得是云遮雾绕,雾里看花,终隔一层,因为隔着那座倒悬山,更因为那是道祖二徒的手笔,宛如“建造”在这座天下的私家庭院。 当真是跋扈至极。整个浩然天下都是你儒家的门户,贫道就偏偏要在你家里独立开辟出一座小花园。难怪文圣还未成圣之前,跑到两个天下的接壤处,对着那位道祖二徒破口大骂,会成为当时天下儒家门生最引以为傲的壮举之一。 按照一些流传已久的说法,你到了倒悬山之后,可以随便看,可以随便走,但是某些事情,你不得外传。你传了,浩然天下自然有那位道教掌教之一的徒子徒孙来跟你算账。而且涉及此事,儒教三学宫七十二书院往往不会太过掺和插手,最多居中调停一下而已。至于为何文庙里头有神像的圣人们对此选择视而不见,那估计就是涉及极大的内幕了。 阮秀纳闷道:“爹,你说这么多,跟不让我帮你打铁铸剑有关系吗?” 阮邛点头道:“那把剑品相太高,材质太好,你如今境界已经足够,爹怕万一你打出真火来,太吓人。如今小镇鱼龙混杂,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是半个东宝瓶洲都知道的事情。” 阮秀更加奇怪:“我不就打个铁,还能打出块桃花糕啊?” 阮邛冷哼道:“如果只是打出一块桃花糕,爹倒是省心省力了。” 阮秀略显尴尬地哈了一声,不再说话。 最近一年,糕点吃得不多,一说起来就想流口水,有点难为情。 阮邛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那小子听说是给宁姚送剑之后,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就连东宝瓶洲距离倒悬山到底有多远都没问。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知天高地厚!” 阮秀转头,轻声道:“爹,只是喜欢一个姑娘而已,还要讲究门当户对啊,又不是成亲。成亲讲究一个出身勉强还有点道理,如今只是喜欢而已,天不管地不管的。” 阮邛愣了愣:“你知道他喜欢宁姚?” 阮秀瞪大眼睛:“我又没眼瞎。而且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看得到人心哪,所以早知道啦。” 阮邛气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恨不得一步走到落魄山竹楼,然后一拳打死那个泥瓶巷小泥腿子。没这么欺负自家闺女的。 阮秀突然笑了起来:“爹,你该不会是以为我喜欢陈平安吧?嗯,我说的这种喜欢,是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 阮邛有些摸不着头脑,虽然心里发虚,仍是故作轻松,嘴硬道:“你怎么可能喜欢那小子,跟出身没关系啊,爹也是寒苦门户里走出来的穷小子,这点不用多说什么。可是那陈平安的容貌和天赋,还有性格脾气,爹是真不喜欢,哪里配得上我家秀秀。” 阮秀哦了一声,双手胳膊伸直,十指交错,望向远方:“原来爹你不喜欢啊。” 堂堂兵家圣人,差点被自家闺女这么句话给气死。 阮邛硬着头皮问道:“那你呢,秀秀?” 阮秀的回答,显得有些风马牛不相及,又像是避重就轻:“陈平安只会喜欢一个姑娘,我比谁都知道。” 说到这里的时候,阮秀笑得很开心。这让阮邛有些发蒙,弄不清楚秀秀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毕竟不是秀秀她娘亲,这些情情爱爱的问题,他一个大老爷们儿,实在不好打破砂锅问到底。 阮秀眯起那双水润水润的灵气眼眸,笑嘻嘻道:“桃花糕真好吃呀。” 阮邛猛然起身,闷闷道:“爹到小镇给你买去。” 阮秀柔柔弱弱道:“好。” 圣人阮邛开炉铸剑一事,那些在去年入境的妖物野修都已被秘密通知,不管情愿不情愿,都赶往西边大山,至于能否破财消灾,成功进入山头,借着山水气运抵御之后剑炉发出的剑意,还得看那些山上势力的脸色,所以绝大多数来此扎根的各类妖物脸色都不太好看。一些个没把此事当回事的妖物想着自己道行高深,岂会被远在龙须河畔的铸剑所惊吓,执意要留在小镇新购置的宅子里。来自郡府、县衙两个地方的当地官吏也不勉强,只是将这类名单交给境内的大骊谍子。 大道玄奇之处就在于阮邛此次铸剑颇为古怪,宣称只对妖族大有影响,对人族练气士并无妨碍,哪怕是身体相对孱弱的市井凡人,同样不会受到阮邛铸剑的余韵波及。难怪有老话流传在仙家的“山脚”:不入此山,不享大福,但是同时也可以少诸多烦恼。例如骊珠洞天的术法禁绝一事,从圣人齐静春到李二,再到李氏老祖和所有寻常练气士,其实全部都在遭罪,反观老百姓,根本毫无察觉。 随后,近百个隐于小镇市井的野修在进山途中相互间起了好几桩冲突,一言不合就打生打死。大骊朝廷对此并不插手,只要双方厮杀不破坏山头的风水,全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是一个在小镇不愿挪步的六境妖物跟前去通报的县衙官吏起了争执,凶性勃发,一拳打得那名官吏呕血不已,还将一名随行扈从的武秘书郎一并打伤,结果不到一炷香工夫,飞剑传信到了大山北边的新建郡府,郡守吴鸢亲自下令,将那个妖物当场斩杀。 自始至终,郡府没有劳动小镇那几个大族的老祖修士,更没有驱使那些寄人篱下、汲取灵气的其他妖物,而是派遣了三名品秩较高的武秘书郎,配合两百精锐大骊军卒,在一名武将的率领下,把妖物所在的宅邸围困得水泄不通,屋脊之上皆是膂力超群的弓弩手,一张张强弓劲弩所用弩箭更是工部一座秘密衙门的特制,最终将其当场绞杀。 名动中土的墨家豪侠许弱和麾下心腹刘狱就在不远处的一座屋脊上并肩而立,袖手旁观,没有越俎代庖。 当时远远观战的人,还有许多买下山头的外来势力。如果大骊派的是一个强大修士,对于那些观战之人的冲击其实要远远小于他们看到的那一幕——兵家修士出身的大骊武秘书郎配合沙场百战的悍卒,人人进退有序,有条不紊地斩杀妖物,分属山上山下的两拨人却能够配合得天衣无缝,这才是大骊王朝真正的可怕之处。 今日练拳,只是淬炼神魂,但陈平安更加受罪遭殃。被青衣小童背出去的时候,手脚抽搐,口吐白沫,哪怕被放入大药桶之后,仍是如此凄惨。等到他爬出药桶,换上一身洁净衣衫,又是深夜时分。拎起那只酒壶,吐出一口浊气,伸了个懒腰,坐在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中间,陈平安喝了口烈酒,还是觉得呛人,但是感觉很好,比第一次喝还要好。 他借着酒劲问道:“我知道世上有养剑葫,你们说包袱斋那边有卖吗?” 两个小家伙面面相觑。 青衣小童叹了口气:“老爷,真不是我不愿意借钱给你,且不提包袱斋有没有卖,就算真有,第一,老爷你未必抢得到;第二,我就算倾家荡产,砸锅卖铁,也未必买得起一只最普通的养剑葫。” 陈平安有些震惊:“这么贵?” 青衣小童使劲点头:“没有最贵,只有更贵!贵到让所有中五境练气士都觉得肉疼!”他站起身,加重语气,“就说我那御江水神兄弟,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左手一个养剑葫,右手一个养剑葫。嘿,偏偏他还不是剑修,非活活气死那些眼高于顶的剑修不可。结果到现在,他才攒出一个品相很低的养剑葫。当然了,这跟他大手大脚花钱有关系,光是那位仙子就让他挥霍掉了四五百年积攒下来的家底,还有好些爱慕他的,他也总是为她们一掷千金。唉,红颜祸水啊,所以说老爷你算好的,没啥桃花运嘛,不用愁这些。” 粉裙女童赶紧反驳道:“不对!阮姐姐就喜欢我们老爷!” 陈平安笑道:“那是阮姑娘人好,不是她喜欢我。这种话以后别乱说,否则阮姑娘真生气了,我可不帮你们。” 说话的同时,陈平安暗暗咋舌。原来养剑葫这么价值连城啊,那么回头下山第一件事,就是去驿站寄信给李宝瓶,要她好好收着那只银白色的养剑葫,千万别磕着碰着了。他可清楚得很,宝瓶那丫头的玩心大着呢,说不定哪天就会甩着红绳小葫芦满山跑,然后咻一下,小葫芦就给砸了出去。 两个小家伙相互瞪眼,都憋着不说话。 陈平安仔细想了想,补充道:“阮姑娘跟一般人不太一样,具体的,我说不清楚。如果说阮姑娘喜欢我,那我也喜欢阮姑娘啊,但是这种喜欢,不是你们以为的那种。” 青衣小童如释重负。他之前有点担心,那个不爱说话不像圣人的中年汉子某天会气势汹汹杀到落魄山,一拳打死陈平安,再一拳打死自己。 粉裙女童则有些失落。她当然最喜欢自家老爷,也喜欢阮姐姐,如果她喜欢的两个人能够相互喜欢,岂不是很好?那么老爷到底喜欢谁呢?她知道,老爷是偷偷喜欢着某个姑娘的。她现在偷偷看着老爷的侧脸,就知道老爷又开始想念那个姑娘了。 陈平安的心神确实远游到了千万里之外。有个姑娘,眉如远山。她除了很好看之外,人也很好。哪怕她只是坐在泥瓶巷的破屋子里头什么话都不说,都能够让他对未来充满希望。 但是陈平安也知道,喜不喜欢她,是自己的事情;她喜不喜欢自己,是她的事情。 可不管如何,陈平安觉得自己得当面跟她说一下。就像她当初明明已经远去,只是突然觉得要跟他道一声别,就会掉头御剑而来,当面跟他告别。 陈平安不敢说这辈子只喜欢一个姑娘,但是绝对不会同时喜欢两个姑娘。所以他想要为自己远游一趟,这是少年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想要为自己做点什么。 第二天,陈平安在练拳之前随口问了一句“练剑需不需要找一部好的剑经”,结果老人大怒,原本既定的淬炼体魄变成了锤炼神魂,而且在那之前,以“切磋”名义来勘验练拳成效,以足足二十五拳“神人擂鼓式”把陈平安打得差点哭爹喊娘。 奄奄一息的陈平安躺在地上半死不活,他多次误以为自己真的就要死了。 老人居高临下,冷笑问道:“人心不足蛇吞象,拳还没练好,就想着分心练剑?!” 满脸鲜血,看不清面容的陈平安悲愤欲绝,一边呕血,一边沙哑答道:“我是想问练拳之后,应该如何练剑……” 老人很明显愣了一愣,发现少年的眼神开始冒火,尴尬一笑,一脚将少年踩晕过去。帮忙淬炼体魄嘛,晕厥还是清醒,差别不大的。 结果那天晚上,陈平安出了药桶换了衣服,就在一楼对着二楼破口大骂,脸色铁青,咬牙切齿。骂得还真不含糊,不愧是泥瓶巷出身的市井少年。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在旁边坐着嗑瓜子,就连青衣小童都开始佩服起自家老爷来。练拳这么久,别的不说,只说这份胆识气魄,就效果卓著哇。 之后陈平安坐在竹椅上闷闷喝酒,直接将剩下的小半壶酒喝光了。 新年过后,东宝瓶洲发生了几桩大事。 一是神诰宗那位年纪轻轻却辈分极高的道士在掌门师兄天君祁真的竭力举荐之下,应神诰宗的上宗——位于中土神洲的那座道教大宗门之邀,成为那座上宗的新任掌书真人,掌管那部珍贵异常的道教巨著《洞玄经》,此书被誉为“道法之纲纪”。这个消息,比起先前神诰宗庆贺祁真被敕封为天君的庆典,丝毫不逊色。 二是兵家祖庭之一的真武山去年新收的一名弟子一年之内连破三境,使得原本略逊风雪庙的真武山一下子声势大涨,隐约有压过风雪庙的迹象。要知道,这还是在风雪庙魏晋跻身陆地剑仙的前提下,由此可见那名少年的天赋之高。 三是一个小道消息,说北方蛮子大骊王朝失心疯了,要将疆域南边的某座山峰升格为一国北岳。众多势力顿时议论纷纷,多是讥讽嘲笑,说那土鳖宋氏不但学问浅薄,原来连东南西北都拎不清。唯独观湖书院严禁学子议论此事,值得玩味。 其余几件事,比不得前三桩那么惊人,而且多是以讹传讹的小道消息,暂时真假难辨。例如东宝瓶洲最南边老龙城的少城主苻南华要与南涧国一名女子联姻,女子所在家族是东宝瓶洲掰手指就数得着的大族,但是传闻那名女子奇丑无比,是个三十岁的老姑娘了。又比如北边的大隋动荡不安,不断有大修士悄然离开国境向南“游历”,据说是为了躲避大骊那座虚虚实实的白玉京飞剑楼。至于被摘掉七十二书院头衔的山崖书院去年在大隋京城扎根,算不得什么大消息。还有,大隋对外宣称境内多出一位惊世骇俗的十境武夫,东宝瓶洲南方都认为是大隋高氏一次拙劣的障眼法。 魏檗仍旧每天去往落魄山散步,这座山头也随之热闹起来,附近三座山头的仙家本来只把迟迟不愿建造府邸的落魄山当个笑话看待,现在却开始经常往落魄山跑,要么是与北岳大神偶遇,要么是去山巅的山神庙供奉一炷香火。 这个举动可不简单。仙家入庙烧香是有大规矩大说法的,仙人往往不踏足神庙,更不会轻易烧香,除非是近似于结盟的“头香”。例如我在一座山头建造府邸,山上有朝廷敕封的祠庙,那么才会去烧一炷香,而不是三炷香,算是打了声招呼。若是香火点燃烧尽,就意味着祠庙内的山水神灵点头认可;若是插入香炉的香火烧不下去,就说明“火候不到”。至于之后仙家是要撕破脸皮还是要更加笼络,得看各自的底气,或者说得看山下王朝的胳膊有多粗,拳头有多大。 只不过小小东宝瓶洲到底不是百花绽放的中土神洲,相传那边曾有一个屹立千年的强大王朝,每当国势衰败之际,必出雄才伟略的明君和力挽狂澜的文臣武将。那个王朝极力推崇纯粹武夫,曾经做过一桩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某个差点断了国祚的昏聩君王一怒为红颜,以举国之力围攻一座大岳,除了国内练气士的法宝、剑修的飞剑外,还有无数纯粹武夫的强弓劲弩、六千架铭刻有道家云篆符箓的投石机,更是摆下了近万张经由墨家机关师特制的巨大床子弩,拿出了王朝所有储备,每一支床子弩箭皆粗如大殿栋梁……最后硬生生将那座大岳射成了一只刺猬。 龙泉小镇上依旧热闹,但是这两天西边大山里却异常安静宁和,别说是在此落脚的外乡仙家,就是那些桀骜不驯的妖精鬼怪也全部都大气不敢喘一口,因为大骊国师崔瀺开始巡山了。 听说这是他第一次踏足龙泉郡,不苟言笑,只带着两名扈从,从北边的郡守府开始进山,一路往南。因为崔瀺并没有故意要微服私访,先给他的得意门生,担任郡守的吴鸢打过了招呼,因此各大山头都早早接到了衙门通知,要求在最近一段时间内做好接驾准备,国师随时会上山观景。倒不是强人所难,非要端出什么龙肝凤髓,搞什么花里胡哨的净土扫街,而是面子上总得过得去,当家的人物,总该至少有一个在山头待着别乱逛,要不然国师上山后,随口一问却三不知,那就不妥了。 在这当中,阮邛名下的神秀山及包袱斋所在的牛角山肯定是重中之重,吴鸢不得不让分别担任县令和窑务督造官的袁、曹两位大公子先行入驻两地,以免招待不周,出了纰漏。至于披云山,更不用说,皇帝陛下很快就会御驾亲临。 果不其然,崔瀺在披云山那边短暂居住了两天,看过了北岳祠庙以及新书院选址。其间,一张全程陪同在国师身边的面孔引发了轩然大波,竟然是黄庭国的老侍郎程水东——这惹来诸多揣测:难道作为大隋附属国的黄庭国洪氏已经背弃了盟约? 最后崔瀺走到最南边的落魄山,登上了山神庙,宋煜章现出金身。宋煜章在年少求学之时便对这位国师推崇至极,如今不但得以近距离见到真容,还能聊上几句道德学问,这让已成山水神祇的宋煜章激动万分。 从山神庙离开,崔瀺让宋煜章去往披云山,与魏檗商议妖物入山一事,又让身边两名扈从许弱和刘狱返回小镇,继续盯着谢实、曹曦。 暮色里,崔瀺独自缓缓下山,走上一条幽静小路,最终来到一栋竹楼前。 粉裙女童正在檐下嗑瓜子吃糕点,看到老人后,她眨巴眨巴眼眸。老爷又晕死在药桶里了,她既不敢擅自关门拒客,又不敢由着陌生老人擅自闯入竹楼。 青衣小童最近修行勤勉,潜心打坐,日夜不歇,除了背陈平安离开二楼,几乎就没有离开过山崖畔,两耳不闻山外事。结果这一睁眼,就看到一位修为深不见底的老儒生,还是脾气不太好的那种。他想要跳崖自尽的心思都有了:走在小镇街道或是泥瓶巷的路上遇见一拳能打死自己的也就罢了,走回落魄山的荒郊野岭上又遇见也忍了,咋的,老子在自家门口安静修行,就门口,也要跑出来个一拳能打死自己的? 青衣小童神色麻木,不畏死就有大气魄,对崔瀺说道:“我家老爷最近不待客,你要是不高兴,不妨一拳打死我,反正要先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崔瀺点点头,脸色漠然:“你想死对吧?” 青衣小童刚要说话,粉裙女童已经稚声稚气问道:“老先生,你要找谁?” 崔瀺转头微笑:“我名为崔瀺,是大骊国师。不找你家老爷,要找二楼那个人。” 青衣小童跟被雷劈了一样,然后瞬间翻白眼,一只手按住脑袋,一只手抓瞎似的乱挥:“我刚才说了什么,我怎么不记得了,为什么会这样……” 二楼有老人站在栏杆旁,对粉裙女童说道:“让他上来,你带着那条小水蛇先去别的地方玩。放心,跟你们老爷陈平安没关系。” 崔瀺拎着两把椅子走上二楼,轻轻放在廊道上,一人一把坐着。 老人问道:“怎么回事?” 崔瀺淡然道:“为了自己的大道,我找了一副上古遗蜕的大仙皮囊,分出一半魂魄装入其中,一分为二,以少年相貌行走骊珠洞天,结果算计齐静春不成,反而被他害得境界大跌,神魂不稳,之后跟此地一个活了极其悠久的余孽刑徒做了笔买卖,学了一门秘术,这才好不容易稳住心神。再后来老秀才来了趟这里,选中了少年皮囊的我,舍弃了身在大骊京城的我,切断神魂联系,彻彻底底一分为二,世上便有了两个崔瀺……” 老人亦是神色冷漠,双手握拳搁在膝盖上,眺望远方:“错了,是崔瀺巉。” 崔瀺对此不置可否:“我是崔瀺,从离开家乡的那一刻起就是如此。至于那个分去我一半魂魄的少年,如今倒是选择了一个跟山有关的新名字——崔东山,我看叫崔巉才贴切。崔瀺,崔巉,山水不分家,山水有重逢,还能讨个好兆头。” 老人转过头:“你怎么变得这么老了?” 崔瀺自嘲道:“二十岁离家,二十四岁去往中土神洲,之后百余年间大起大落,叛出师门后又浪荡三十余载,云游天下。重返东宝瓶洲后,在这大骊王朝还待了这么多年,两百岁的人了,当然不年轻了。” 老人摇头道:“这不是我印象中的瀺巉。” 崔瀺笑了笑,云淡风轻道:“爷爷,知道吗,你从来都是这个样子,什么都是‘我觉得’,好像天底下所有人和所有道理都在围绕着你转悠。恐怕只有你疯了之后才不这样。我虽然不清楚为何崔氏没有将你禁锢起来,但是我不认为你这趟来找我,于你于我有半点意义。” 老人还是摇头:“我是来找你们先生的。” 崔瀺讥笑道:“老秀才?他早已离开东宝瓶洲,去了趟南婆娑洲,闹出很大的动静,连颍阴陈氏老祖肩头的一轮太阳也给他偷走了,如今闹得整个天下都沸沸扬扬的。只是老秀才现在谁也管不着,很潇洒的。” 老人笑了:“小时候的瀺巉不会说这样的话。他会说某个人的坏话,但是每次最后都会加上一句‘但是那人对家里人好好’‘但是那人诗词是真的好’‘但是……’” 崔瀺冷哼道:“够了!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翻来翻去,全是灰尘。” 老人哈哈大笑:“不愧是当了大骊国师、掌握半洲走势的大人物。” 崔瀺叹了口气。 老人自嘲道:“难怪当时没认出你来,我记忆里的瀺巉跟你现在太不一样了。” 崔瀺站起身,一手扶住栏杆,道:“人心似水,若是不动,就是死水了。” 老人缓缓起身:“看得出来,除去你身边的剑客,小镇那边还有两个厉害人物,怎么,是针对你来着?需不需要我做什么?” 崔瀺犹豫片刻,半真半假问道:“那得先看你敢不敢宰掉一个北俱芦洲的天君了。” 老人呵呵笑了两声。 崔瀺转过头望向他。在年少的记忆里,老人跟现在同样截然不同,那时候的崔氏老祖,拄着拐杖,老态龙钟,而且一身儒雅书卷气。 老人闭上眼睛,开始寻觅小镇某人的气机。 小镇桃叶巷,谢家老宅。谢实一直在等大骊皇帝的答复。 曹曦登门拜访,谢实懒得介绍他,曹曦又不愿自吹自擂,谢家上下就没谁能知道这位富家翁的底细。但既然是老祖宗的“朋友”,谢家就不敢有丝毫怠慢。在大堂,曹曦喝着茶水,斜眼瞥见一对玲珑可爱的香火小人就躲在匾额里头,朝他探头探脑。 谢实不耐烦曹曦的作态,刚要准备赶人,两人几乎同时望向西南方向。 曹曦眯起眼,有点幸灾乐祸。谢实脸色自若,但是心底已经有些震撼。 最少九境巅峰的武夫气势在西南大山那边的某个地方以肆无忌惮的方式“巡视”整座小镇,最终死死盯住谢实。 许弱不知何时也悄然出现在桃叶巷,横剑身后,悠然散步。 世人大多只知道墨家豪侠许弱的剑重防御而不重攻势,剑招古朴,剑气深远,剑意厚重,但是并不清楚,他的通神剑术到底还是用来杀敌的,怎么可能是为了“执剑即不败”?墨家游侠横行天下,虽然宗旨是锄强扶弱,可无论是江湖还是沙场,墨家子弟的杀力绝对不低。故而兵家之外,墨家是最受疆场武将所器重依赖的百家修士。 铁匠铺里,正在打铁的阮邛动作稍稍停歇。 谢实喝了口茶水,环顾四周。就在他要将那只茶杯放回桌面的前一刻,天井处,一只小黄雀嗖一下破空而至,停在谢实肩头,轻啄他的衣衫。 这只黄雀,陈平安见过,齐静春见过,事实上,小镇许多百姓都见过。 曹曦面露疑惑,随即勃然变色,最后额头渗出汗水,笑脸惨白,既敬畏,又有一丝庆幸。许弱叹息一声,松开了握住剑柄的那只手,觉得自己的剑,出不出,结果都是一样的,还是太慢。阮邛继续埋头铸剑。唯独落魄山竹楼,老人放声大笑,战意昂然。 谢实放下茶杯,如同彻底放下心,朗声笑道:“这就是大骊的待客之道?” 曹曦悻悻然,有些尴尬。他想宰掉谢实不假,然后顺便牵扯出谢实背后的某位道教大佬,到时候肯定乱成一锅粥。南婆娑洲的颍阴陈氏、此地圣人阮邛,以及风雪庙、真武山两座东宝瓶洲的兵家祖庭,还有大骊那栋不知深浅的白玉京飞剑楼、城府深厚的国师崔瀺,等等,都会牵扯进来。自己既能完成与醇儒陈氏的约定,成功掌控自己的那只本命瓷,同时联姻成为亲家,之后找个机会脱身离去,舒舒服服隔岸观火。天塌下来终归有高个子顶着,一劳永逸,大不了以后都躲在镇海楼。可是曹曦却不想当出头鸟,首先跟谢实硬碰硬。 许弱本来已放弃出剑的念头,听闻谢实这句话后,反而心生不悦,重新握住剑柄。这位在桃叶巷散步的墨家豪侠缓缓走向谢家老宅,边走边道:“大骊待客如何,无须我许弱多说什么,若是真铁了心对你不利,稚圭根本就不会出现在小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大骊做得不算差了,倒是你谢实在驿站桌上口气不小,全然不把大骊放在眼中。怎么,如今仗着有你家祖师爷撑腰,就要继续耍威风?行,我许弱今日就只以许弱的身份跟你来一场生死之战。” 许弱走到谢家门口,笑道:“放心,我墨家子弟一诺千金,今日之事只在你我生死之间了却,以后大骊也好,墨家师长也罢,都不会找你谢实的任何麻烦。” 崔瀺,曹曦,阮邛,许弱,无名氏武夫。小镇龙盘虎踞,以这五人为尊,构成一张联手围剿谢实的无形大网。照理来说,许弱是最不会第一个出手的人物,不承想最后反而是这位与谁都好说话的墨家游侠率先想要出剑,捉对厮杀,独力领教一位道家天君的通天本事。 谢实皱了皱眉头,望向大宅门口,沉声道:“许弱,你当真要出手?” 许弱拍了拍剑柄,洒然笑道:“不曾完整递出一剑,已经一甲子光阴,我为此温养了两三剑,还算凑合,相信绝不会让谢天君失望。” 谢实破天荒有些骑虎难下。若是个人恩怨,在北俱芦洲,他谢实还真就要放开手脚。但是这次跨洲南下却没有这么简单,能够让他谢实做这些不合心意的事情,这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作为一洲道主,怎么可能单单是被人以本命瓷要挟就忍气吞声南下返乡? 曹曦有些幸灾乐祸。许弱此人是出了名的吃软不吃硬,属于世间游侠中脾气最好的那一撮。他的本事大小、修为深浅、靠山高低,因为出手极少,所以一直是个谜。但是山上山下都信奉一件事:能够活过漫长的岁月,赢得偌大名号,那么越是脾气好的修行中人,脾气不好的时候一定越是惊人。 就在此时,一个苍老嗓音如洪钟大吕响彻谢家老宅:“许弱,你不要跟老夫争抢。谢实是吧,就交由老夫来练练手,正好庆贺老夫重返武道十境。对手不够强,打得不会尽兴!若是你谢实觉得老夫仗势凌人,以多欺少,没关系,老夫就跟你幕后之人酣畅淋漓打上一架,与许弱一般道理,个人恩怨,生死自负!” 一直站在谢实肩头上的粉嫩黄雀嘤嘤啼鸣,婉转悦耳。 谢实竖耳聆听,会心一笑,抱拳道:“老人家说了,先前是我谢实诚意不够,没这么强买强卖的道理!他老人家正在赶来龙泉郡的路上,还说要亲自帮助你们大骊王朝拐骗……”谢实按照原话一五一十地说到这里,神色略微僵硬,想着为尊者讳,赶紧改口,“请来了东宝瓶洲道统玉女贺小凉,免去你们大骊日后与神诰宗交恶,以表诚意。所以你们大骊宋氏真正需要用心的地方,只在真武山一处。” 曹曦想了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是从谢实的言语之中,偏偏找不出毛病。 谢实望向大宅门口方向,抱拳笑道:“若是想要交手,等到这件事情办完了,我谢实一定奉陪!”然后他偏移方向,面朝西南大山之中,正是落魄山竹楼所在,“想要与我家老爷交手,一样要先跟我谢实打过才行,还望理解。若是你觉得是我谢实瞧不起你……”谢实收起拳头,双手负后冷笑,“那就当是我谢实瞧不起你好了!” 许弱撂下一句:“此间事了,一定奉陪。” 落魄山竹楼,老人转头笑望向崔瀺,道:“如何,我应该什么时候出手?换作平时,真忍不了。” 崔瀺神色如常,拇指与食指轻轻摩挲,似乎在权衡利弊,缓缓道:“不急。本来就是谈生意,他谢实漫天要价,我就想着借你的势帮助皇帝陛下就地还钱而已。既然幕后大佬露面发话了,退让了一大步,大骊就没必要跟谢实撕破脸皮。呵,以后还得让谢实坐镇观湖书院以北的山头,可不能伤着这位天君老爷。我出山之后,还要劝说许弱暂时不要意气用事,有点头疼。许弱这种人,无欲则刚,他认定的事情,唉,头疼。” 老人望着崔瀺的侧脸,叹了口气:“瀺巉,你不该变成这样的。” 崔瀺指了指远方,讥笑道:“我是崔瀺,你孙子崔巉在大隋,不但是少年模样,还带着幼稚的少年心性,应该随你的喜好。” 崔瀺心情大坏,突然厉色道:“出来!” 这声怒喝,吓得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打了个激灵,青衣小童更是两股战战:怎么,在肚子里偷偷骂几句娘都不行?这也能听得见? 好在很快竹楼外那条幽静小径上就走出了一个修长如玉的男子,三十多岁,英气勃发,身穿黑衫,浑身散发出一股冰碴子似的生硬气质,一看就是个不好相处的人物。他步伐坚定地走到竹楼外,向二楼低头抱拳道:“崔氏末席供奉孙叔坚拜见大骊国师,拜见老祖宗!” 崔瀺眼神不悦:“那托钵僧人拦阻过你一次,等于救了你一命,你还敢进山来此?!” 当时崔瀺悄然离开驿站去见老人,其实早就察觉到躲在暗处的男子,那个时候他就起了杀心,只是僧人先行出手,挡在了崔瀺和孙叔坚中间,崔瀺不愿节外生枝,才没有出手杀人。 孙叔坚脸色沉毅,保持抱拳姿势,但是抬起头,与崔瀺对视:“崔氏祖宅专门有人负责盯住老祖,每隔十年就换一次,防止有人暗中加害老祖,这十年正是在下。老祖此次擅自离开南方,也正是在下帮忙传递错误谍报,谎称老祖依然滞留在南方一带。” 崔瀺眯眼笑道:“所以你这是跟我讨赏来了?” 孙叔坚虽然摇头,可毫不掩饰自己眼神的炙热,朗声道:“不敢!我孙叔坚只希望能够向老祖学拳!哪怕天资有限,只能学到一点鸡毛蒜皮,虽死无憾!” 老人笑道:“在这百年落魄的岁月里,我偶尔清醒的时候,记住了很多个你这样的家伙。他们大多修为比你高,但全部是绣花枕头,说起天赋和战力,还真不如你这么个野路子出身的六境武夫,你无须妄自菲薄。说不得,你自愿到我身边,烧一个冷了百年的冷灶,也是你的私心谋划,对不对?” 孙叔坚颇有几分真小人风范,点头道:“确实是我心存侥幸,希冀着借助老祖的青睐,一步登天!” “哦?野心勃勃,我身边这位大骊国师说不定会喜欢你。”老人指了指身边的崔瀺,然后指了指自己,最后指向孙叔坚,“忘恩负义的玩意儿,既然知道我是崔氏老祖还敢如此行事,你小子真是胆肥,就不怕我清醒的时候一拳将你打成烂泥?” 孙叔坚眼神坚毅:“我只知道不搏上一搏,不赌上一赌,我肯定会后悔一辈子!” 崔瀺眯起眼眸,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个年轻晚辈。有点意思。 老人将崔瀺的表情尽收眼底,笑了笑,轻轻跃下二楼,飘然站定,盯住浑身肌肉紧绷的孙叔坚:“想跟老夫学拳,没点真本事可不行,敢不敢接老夫一拳?接下了,不说九境,八境就是你孙叔坚的囊中之物;接不住,那就没第二拳的事情了。” 天大的机缘就在眼前,孙叔坚仍然没有丧失理智,直截了当问道:“敢问老祖,是以第几境的修为出拳?” 崔瀺闻言微笑。确实有资格做自己的棋子。 老人肆意大笑,欢快至极:“你是六境,老夫不欺负人,只以五境赏你一拳,如何?” 孙叔坚一脚前踏,一脚后撤,摆出自己的拳架,一股拳意如溪涧泉水流淌全身,浑然天成。显而易见,在武道之上,自学成才的孙叔坚不但有大毅力,更有相当不俗的大悟性,以他的野修身份,走到今天这个高度,极有可能付出了很多外人不可知的心血。孙叔坚屏气凝神,隐约之间已有几分大家风范:“有请老祖出拳!” 崔瀺突然没来由地叹息一声。光脚老人一步踏出,一拳砸去。 粗朴无华的一拳打在了孙叔坚的额头上。根本来不及阻挡老人的孙叔坚瞬间倒飞出去十数丈,躺在血泊中,四肢抽搐,七窍不断有鲜血涌出。濒死之际,这个心比天高的年轻武夫瞪大眼睛望向天空,眼神中充满了疑惑、不甘和愤懑。 粉裙女童捂住眼睛,不敢看这一幕。 青衣小童咽了咽口水:瞧瞧,可不就是一拳打死人? 崔瀺出声问道:“为何要如此?” 老人转身跃回二楼檐下:“这种人根本不配学我拳法。” 崔瀺多少有些惋惜。毕竟,有望八境甚至更高的纯粹武夫是一颗不容小觑的重要棋子。但是崔瀺很快就放弃这点情绪。人都死了,多想无益,好在是别人地盘,不用他收尸。他好奇地问道:“杀他又是为何?” 老人坐回竹椅:“不是给你看的,是给楼下那个家伙看的。” 福祸无门,惟人自召。崔瀺低头望去。 竹楼外,站着一个脸色难看的少年,正仰头朝他们望来。 少年始终没有说话,气氛极冷。 片刻之后,老人没有起身,少年也没有离去。 崔瀺觉得有些无聊,哪怕楼底下那人是另一个自己的先生。 如果不是某人还有可能回到人间,那么对于自己已经没有半点裨益的陈平安,崔瀺不介意送他一程。至于崔东山的大道如何,是否会因此受挫、终身无望重返巅峰,关他何事?终究是两个人了。 老人坐在竹椅上,冷笑道:“怎的,你小子嫌弃老夫滥杀无辜,要为了那个死不瞑目的家伙,跟老夫讨要公道?” 陈平安走到那具尸体旁边,蹲下去,发现已经死绝了。 陈平安轻声道:“我不知道你为何而来,也不知道他为何要杀你,所以我能做的,就是帮你下葬,以后若是知道了你的家乡,尽量帮你的尸骨落叶归根。”既是说给死人听的,也是说给二楼两人听的,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老人骤然之间一声暴喝,脸上流露出怒极之色,狰狞恐怖,气势如虹道:“世上好人万万千,如我这般的纯粹武夫,天底下屈指可数!世上修士何其多,你以为登顶之人会分什么好坏善恶?!陈平安,你跟老夫是学练拳,还是学做人?!” 陈平安站起身,招手让青衣小童过来帮忙处理后事,望向二楼,说道:“只学拳!” 老人站起身,开怀大笑:“好好好!何时练拳?” 陈平安默然走向竹楼,登上楼梯。 老人转身走入屋子:“有事只管喊我。” “你放心。”崔瀺转身走向楼梯,斩钉截铁道,“不会的!” 老人脚步微微停顿,很快就大踏步跨过门槛,大门砰然关闭。 崔瀺在楼梯口停步,陈平安走到一半,见他没有让出道路的意思,就停下脚步。 这位儒衫老者居高临下望着少年,微笑道:“以前在尚未下坠破碎的骊珠洞天之内就数你最可怜,气数单薄,几近于无,所以只能与一切机缘擦肩而过,沦为其他人的鱼饵。如今没了这些玄妙禁制,甚至还有点否极泰来的意味,那么天上掉下这么大一个馅饼就好好接住,死死接住了,手被砸断,腿被压折,就是用嘴巴叼得牙齿尽碎,也要拼尽最后一口气去争取,死死拿住喽!”崔瀺开始往下走,“这些话,是替那个老家伙说给你听的,他从来就不喜欢好好说话,做什么说什么都是一副天经地义的德行,其实挺讨人厌的。如果是我自己,这次根本不会来见你。你的生死,如今其实已经不重要了,这你得感谢齐静春,我那个师弟。当然,如果你自己不争气,齐静春就死得冤枉了。”说到这里,崔瀺笑意复杂,“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我的眼光比杨老头要好,但是比齐静春要差。” 最终两人擦肩而过,各自稍稍侧身让出道路。在那个时候,崔瀺微微停步,悄声道:“你知道你这辈子最凶险的时刻是哪一次吗?” 听到这话,陈平安也放缓脚步。崔瀺低声道:“是某位‘好心人’要送给你一串糖葫芦那次。你当时如果接下了,万事皆空。” 陈平安心中震惊得无以复加,许多往事走马灯般历历在目。 崔瀺继续往下走去,当他跨出最后一级楼梯的瞬间,身影消散,一闪而逝。 这一天练拳,既淬炼体魄又锤炼神魂,比起昨天的煎熬,可谓变本加厉。不管陈平安如何咬牙支撑,仍是数次昏厥过去,却又被老人硬生生打得清醒过来,三番五次,真正是生不如死。 青衣小童扛着陈平安离开屋子的时候,差点以为是今天第二次收尸,吓了一大跳。当时陈平安的气息已经细微如游丝,呼吸比起风烛残年的老朽之人还要孱弱,以至于魏檗都不得不去二楼叩响门扉,提醒那位老人过犹不及。 老人隔着一扇门,没好气地回答道:“老夫教谁练拳,天底下还没几个人有资格指手画脚!” 魏檗气呼呼地下楼,实在不放心,只好亲自盯着药桶里陈平安的呼吸,以防出现意外。 夜幕中,精神萎靡的陈平安换上衣衫走出大门。 青衣小童在崖畔修行,粉裙女童搬来小竹椅。 陈平安坐在竹椅上,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我没事。” 粉裙女童挤出一个笑脸,学着青衣小童拍马屁:“当然啊,我家老爷最厉害了。” 陈平安朝她做了个鬼脸,终于把小丫头给逗乐了。 陈平安之后便安安静静坐在椅子上,双手随意放在腿上,坐姿慵懒,并不刻意。但是,现在的陈平安终于有了一股子无法言说的锋芒,哪怕他不说话,一身流泻如迅猛洪水的拳道真意都能够让拳法行家感到扎眼,感到刺目! 粉裙女童会觉得陌生,青衣小童更是如此,所以他才会每天拼了命去修行。 这次练拳,最难能可贵之处,在于老人对陈平安的锤炼,无论如何凶狠残暴,都不曾改变少年的原本心性丝毫。无论是山上山下,都适用一条规矩,关于传道授业解惑,名师之上是明师,老人无疑是第一等的武道明师。明师,未必是顶尖高手,如李氏老祖就觉得不过五境武夫的朱河是当之无愧的明师,但是这位每天把自己锁在竹楼内的老人,如果不是武道宗师,那才是怪事。“九境之上还有大风光”,这种话谁能说出口?比如朱河甚至坚信九境的山巅境就是武学的止境和道路的尽头了。 粉裙女童偷偷问道:“老爷,你今天是不是不太开心?” 陈平安问道:“你是说老前辈暴起杀人一事?” 粉裙女童怯生生转头瞥了眼二楼,生怕自己给老爷惹来麻烦。 陈平安没有给出清晰的答案,而是轻声道:“上次远游的时候,我曾经在一处地方遇到一个嫁衣女鬼,喜欢一个读书人,喜欢得很……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是她为此杀了很多无辜的过路书生,我觉得她错了就是错了,而且不是一般的小错,不是可以弥补的那种。但是我能怎么办呢,当时宝瓶、李槐他们都在我身边,我总不能由着性子做事。而且我当时也想着,是不是我想得浅了,也不敢确定。” 粉裙女童好奇问道:“老爷,那你现在觉得呢?” 陈平安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眼神清澈,笑道:“那就是错的啊。下一次见面,我估计还是没办法讲道理,但是没关系,下下次,下下下次,总会有机会的!” 粉裙女童笑了。这样的老爷跟以前那个闷闷的老爷不太一样,但是更好些。 陈平安在心中默默告诉自己:要先活着。 夜幕沉沉,有个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推着一辆独轮车,插着算命摊都会有的唬人旗招子,走在通往槐黄县的官路上,车轮碾压在道路上,吱呀作响个不停——正是当初那个在小镇上当了好些年蹩脚算命先生的陆沉。 一只黄雀凭空破开夜幕,从涟漪中钻出,一个急停,站在陆沉的肩头,用鸟喙亲昵摩挲着他的脸颊。他笑容灿烂,腾出一只手,轻拍黄雀的小脑袋:“知道啦知道啦,之前是辛苦你喽,要你将一枚枚铜钱啄来啄去的,帮着勘验文运。没法子呀,齐静春下棋那么厉害,你看,最后咱们两个不也没算出齐静春的后手?好嘛,这输得,小道我还是服气的。谁让老师偏心呢,明明是我这个徒弟下棋算卦最差,跟人打架最差,结果到最后,不讨喜的苦差事全部要我来做,这不是难为人嘛。”他像是碎嘴的市井妇人,埋怨这念叨那,没有半点神仙气度。 黄雀突然啄了一下陆沉的耳垂,陆沉仿佛洞悉黄雀的心意,哈哈大笑:“仙人怎的就不是人啦?”他学那僧人单掌竖立在胸口,往轻巧了说是不伦不类、滑稽可笑;可若是往大了重了说,就是忤逆道统。 陆沉没个正经,轻声念叨着:“佛祖菩萨保佑啊,让小道这趟重返小镇,和气生财,一定要和气生财。嗯,上回求你们还是有用的嘛,最后不就没跟齐静春打生打死?所以这次再关照关照小道?一回生二回熟,以后大家就是朋友了!” 陆沉举目望去。夜色下的小镇,在他眼中,纤毫毕现。 无论是骊珠洞天下坠之后失去了大阵护持,还是破碎之前术法禁制完整,对他而言,其实一模一样,并无差别。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敲打那顶古朴道冠,似乎在思考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陆沉正是齐静春当初不管离不离开骊珠洞天都必须死的死结所在。只是齐静春出人意料地选择退了一大步,陆沉便跟着退了一小步。 喜欢大大咧咧说话的曹曦走后,谢宅顿时就重新恢复了清静,一家上下,从当家做主的妇人到一双子女,再到几个老仆老妪,走路都要蹑手蹑脚,唯恐惊扰到谢实休息。这段时日,谢家人人过得很不真实,突然从那部甲戌本族谱上走出一位活生生的老祖宗,活了不知道多少个春荣秋枯。恐怕就只有那位自幼寡言的长眉少年心境相对安稳,因为谢实大致跟他解释过了外边的世界,并且让他暂时跟随阮邛铸剑打铁。机缘一事,不是跟着自家老祖作威作福就会更好。长眉少年心性坚韧,哪怕得知老祖马上就是北俱芦洲的首位天君,无论修为还是地位,其实都要超出师父阮邛一筹,仍是没有流露出丝毫改换门庭的想法,这让谢实在心中微微赞赏:这才是谢家子孙该有的度量。 少年注定不会知晓,若是他稍稍心志不定,谢实就会放弃栽培他的念头,甚至会主动对阮邛言语一二,免得家门不幸,遗祸绵延——这就意味着他几乎彻底失去了证道长生和重振门风的可能性。 山上仙师收弟子极其重视修心,往往不是几年就能敲定的事情,更多是云游四方数十载才找到一个能够继承香火的满意弟子。在这期间,很多仙师都会给予种种考验,富贵、生死、情爱,诸多俗世头等事皆是修道登天的关隘,是继续待在江河里做杂鱼,还是鲤鱼跳龙门,可能只在取舍的一念之间。 大道漫漫,每一个跻身十境,尤其是上五境的练气士,无一例外,都是惊才绝艳之辈。只不过大道三千,登山之路并无定数,故而各有各的缘法。天君谢实不喜欢的性情落在别家圣贤或是旁门左道眼中,就有可能是一块良材璞玉。所以老话又有“天无绝人之路”一说。 当然,谢实地位崇高,眼光亦自高远,其实以长眉少年的资质天赋,在东宝瓶洲的仙家门派当中都会是极为抢手的修道坯子,肯定什么都不管,先收了做弟子再说。山门里头每多出一位中五境神仙,无论是用来震慑世俗王朝的帝王将相,还是处理与周边山上“邻里”的微妙关系,都会有极大的助力,哪里会如谢天君这般吹毛求疵。 谢实缓缓喝着酒,面有愁容。 “老祖宗,有心事吗?”长眉少年坐在桌对面,一对品相极高的香火小人眼见着没有外人在家,便从大堂匾额跃下,在少年肩头、脑袋上追逐打闹,欢快嬉戏。长眉少年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谢实喝着闷酒:“问心有愧罢了。” 长眉少年错愕道:“老祖宗这么厉害,还需要做违心的事情?” 谢实笑了笑:“你以后一样会如此不爽快,用不着大惊小怪。你的性子,憨直多于灵动,学剑挺好的,道家修清净,听上去是一潭死水的性子,其实不然,最是需要扪心自问,条条道道,并不轻松。” 长眉少年点点头。 谢实看着略显稚嫩的脸庞,心中喟叹。乱世将至,群雄逐鹿,注定会精彩纷呈,但同样会多出许多无可奈何的生离死别,山上山下差不离的。 谢实挥挥手,示意少年可以离开了。 一双香火小人蹦回匾额待着,相互依偎,窃窃私语。 谢实闭目养神,呼吸绵绵,坐忘神游。 曹曦离开桃叶巷后,随便溜达起来。若非如今骊珠洞天的宝贝都已搜刮殆尽,以曹曦在南婆娑洲“雁过拔毛”的脾气,还不得把小镇翻个底朝天?曹曦心中大恨,恼火大骊王朝之前的强买强卖。按照大骊曹氏子孙的密信所言,大骊那趟涸泽而渔似的搜集法宝,还真是收获颇丰,哪怕修为高如曹曦都有些眼馋。 屠龙一役,三教百家的先贤们在此血战一场,打得天翻地覆,尸体如雪纷落,然后四位圣人从天而降,画地为牢,所有宝贝就这么留在了小洞天之内,一甲子一次开门迎客,各凭本事,掏钱进门,靠着眼力捡漏,多有出去之后境界骤然暴涨的幸运儿。 曹曦犹豫了一下,自言自语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个屁,不提点几句,我看悬乎。” 他来到窑务督造官衙署,门房是个眼力见儿不好的,又没资格知晓曹氏家事和山上事,气势汹汹地将曹曦挡在门外。曹曦也不生气,笑呵呵站在衙署门外跟门房闲聊,一来二去,还挺热络的。还是搬出曹氏祖宅来此暂居的曹峻察觉到异样后,给督造官曹茂提了一嘴,上柱国曹氏的这一代嫡长孙吓得立即跑到大门口,见着了朝思暮想的老祖宗,二话不说就扑倒在地,砰砰磕头,把那个门房给吓得魂飞魄散。 别看曹茂在郡守吴鸢那边谈笑风生,心里根本没把吴鸢这个寒庶出身的国师弟子放在眼里,然而到了曹曦跟前,真是五体投地,毫不含糊。这怪不得曹茂失了分寸,曹曦是家族最大的老祖宗,比为家族赢得上柱国头衔的祖宗还高高在上,曹氏只有每一代嫡子才有资格知晓这桩天大秘事,用以在危急时刻抖搂出来——自家老祖,南婆娑洲的陆地剑仙,镇海楼的半个主人,这可是比免死铁券还管用的保命符。 曹曦走到曹茂身边,用脚踹了一下:“起来吧,少在这里丢人现眼。” 曹茂连忙起身,连官服上的灰尘都舍不得拍一下,激动得眼眶通红。上五境的神仙人物,岂是想见就能见到的?更何况还是自家族谱上清清楚楚写上大名的祖辈!有这么一座大靠山,以后曹氏子弟莫说是在大骊王朝这一隅之地,便是在整个东宝瓶洲也能横着走! 曹曦问道:“关于陈平安的祖籍,查清楚了?” 曹茂毕恭毕敬道:“启禀老祖,查清楚了,并无特殊,往上追本溯源数百年,都是小镇寻常人家,甚至连一个有据可查的练气士都未出现。” 曹曦嗯了一声:“那当下这件事情就简单了。只是还是挺奇怪蹊跷的,要么是龙尾郡陈氏动了手脚,要么是某位老祖的气运实在太‘独’,寅吃卯粮,预支了数十代子孙的福缘。算了,这些不用管,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已。” 曹茂弯着腰,想要领着老祖宗去往衙署大堂。 曹曦没好气道:“屁大的官身,我坐在那大堂里头都嫌害臊。” 曹茂有些手足无措。如何跟神仙祖宗打交道,他委实没有半点经验,估计他的爷爷、大骊上柱国曹氏的当代家主在这里,一样会进退失据。 曹曦站在衙署广场的牌坊楼下,冷笑道:“曹峻,你给我滚出来。” 没过多久,悬佩长短双剑的曹峻懒洋洋走来,瞧见了曹曦也没个正形,笑道:“怎么,在谢宅受了气,想着拿我当出气筒?大老远赶过来,就为了把我拎出来骂一顿?” 曹曦斜瞥了一眼曹峻:“鸟样!” 曹峻呵呵笑道:“没法子,随祖宗。” 曹茂内心深处有些羡慕只知姓名、出身同族的年轻剑客,竟然胆敢用这种吊儿郎当的口气跟老祖说话。 曹曦沉默片刻,仔细看了看衙署布局和风水流转,毫无征兆地问道:“衙署是不是刚刚翻新过?谁给出的主意?” 曹茂环顾四周,这才低声道:“是爷爷拿着衙署图纸去恳请京城一个陆氏高人帮忙点拨了几句。老祖宗,怎么了,不妥吗?” 曹曦脸色阴沉不定:“不妥?妥当得很,比起之前更加藏风聚水,稍加改动,就是画龙点睛的漂亮手笔,多半会成为你曹茂的龙兴之地。嗯,别误会,你没那好命当真龙天子,你这辈子不出意外的话,撑死了就是世袭罔替上柱国的爵位,运气好的话,将来可能是族谱上的中兴之祖。” 曹茂狂喜,无论如何都遮掩不住。曹峻习惯性眯眼而笑。曹曦则有些无奈:自己好不容易弄了个子嗣茂盛的大家族,怎么到头来净是些窝囊废大草包,一个王朝的上柱国就能笑得合不拢嘴?曹曦一时间心情大恶,只是没表现在脸上。他没来由地想起经由别人修缮过的祖宅,与记忆中是有些不一样的。他小时候的破烂宅子,屋檐天井处早已破败不堪,又没钱去修缮,一到下雨天,就会溅射得满地雨水。而富裕门户里,无论雨雪,“财运福气”都往自家天井下边的水池里落进来,却绝不会让天井四周的地面变得潮湿,那叫干干净净地接纳风水。按照小镇老一辈的说法,祖上积德,赏下一百粒米饭,子孙就能用地上水池这个大碗半点不差地接住。如今塌了又修的祖宅,倒是因祸得福,算是接住全部的祖荫了。 曹曦喃喃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是不是多少要相信一点?” 一只坐在牌坊楼上的火红狐狸讥讽道:“别人信这个就算了,你曹曦也信?你要是真信,根本走不到今天!” 曹曦没抬头,冷笑道:“那是我曹曦命硬,能耐大,所以可以不信。但是东宝瓶洲这一支没出息的曹氏,我如果不稍微信点,怕他们哪天说没就没了。” 曹峻调侃道:“真信啊?咋的,老祖要行善积德?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曹曦转头望向曹峻:“那块剑胚你不要动心思了,如果心里不得劲儿,回头我亲自补偿给你。” 曹峻笑意趋于冷淡:“为何?” 曹曦撂下一句:“我是你祖宗。” 曹峻蓦然大笑:“就这么说定了!好人有好报,老祖宗一定长命万岁!” 火红狐狸站在牌楼上,使劲拍着爪子庆贺,但是嘴上却说着嗖嗖的风凉话:“哇,父慈子孝似的画面,老祖宗出手阔绰,做子孙的孝顺,真温馨。不行不行,我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曹曦冷哼一声,懒得理睬那只嘴贱的狐狸,转身甩袖,大步离去。 淅淅沥沥的一场春雨不期而至,越下越大。曹曦回到泥瓶巷祖宅,坐在小小的大堂里,没有匾额,好不容易冒出的香火小人也早已给人吃掉。曹曦突然起身,去灶房碗柜拿出一只大白碗,走到天井对应的水池边,就蹲在边沿上,用白碗承接雨水。 装了小半碗后,曹曦只喝了一口就立即洒进水池,埋怨道:“读书人只会瞎扯淡,这故乡水哪里有酒好喝。”他叹了口气,怔怔出神。回首望去,好似有一个老态妇人怀抱扫帚,安安静静站在那边,笑望向自己的儿子。子欲养而亲不待,做娘亲的没享着半点福,可只要儿子出息就没关系的。 早已享尽人间荣华富贵的老人已经不知道几个一百年没有这么伤感了,泪眼朦眬,轻声呢喃:“娘亲哟,我的傻娘亲哟。” 披云山南麓,林鹿书院已经破土动工。大骊对于这座书院相当重视,圣旨就下了两道,分别给州府和郡守府。 化名为程水东的黄庭国老蛟一袭合身青衫,完全就是夫子醇儒的气质模样。 连同大骊皇帝和国师崔瀺在内,知道老蛟身份的人物屈指可数,所以哪怕程水东的著作流传颇广,在东宝瓶洲以北地带享有盛名,让黄庭国的一个小小侍郎担任林鹿书院的副山长,仍是在大骊朝野惹来颇多非议。庙堂上觉得程水东在儒家学统内并无赫赫头衔,分量太轻,无法服众;武臣更是大为不满:一个黄庭国的糟老头子,能活命就不错了,竟然还要当大骊读书种子们的先生? 程水东与魏檗并肩而立,一起望着热火朝天、尘土飞扬的书院工地,这还是他们俩第一次私下见面。 程水东唏嘘道:“你魏檗次次死灰复燃,出人意料。”先是贵为神水国的北岳正神,然后被大骊打破金身沉入水底,之后好不容易靠人帮着拼凑出残破金身,勉强维持香火不断,不承想祸从天降,突然又给两位下棋仙人摘掉金身,沦为最底层的土地公,比起一般的河婆河伯还要不如。但是到头来,竟然一举升为披云山的北岳正神,估计大骊原有的山岳正神都不缺想要跟魏檗拼命的心思。 程水东早年云游各地,与魏檗其实是老相识了。 天上下起了小雨,尘土被压回大地。魏檗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摇晃,身前的雨幕随之晃荡起来,微笑道:“要不然怎么世人都羡慕神仙呢,何况还是神在前、仙在后。” 程水东轻声问道:“大骊皇帝真要南下龙泉郡?” 魏檗没有藏藏掖掖,嬉笑道:“对啊,近期是要走一趟,到时候你这条老蛟觐见真龙天子,一定很好玩。你的见面礼准备得如何了?” 程水东笑道:“准备好了,不值一提。” 魏檗伸手指向小镇那边,问道:“如果打起来,你会不会出手?” 程水东犹豫片刻,不愿把这位未来山岳大神当傻子:“上了贼船,还能如何?” 魏檗有些头疼:“可别打坏我的披云山。” 程水东大笑道:“这么快就把这儿当家了?” 魏檗嘿嘿笑着:“我这个人,喜新不厌旧。” 程水东伸手点了点他:“不厌旧到了你这个地步,世间罕见。” 魏檗爽朗大笑:“那肯定是你见识还不够多。” 闻弦知雅,程水东立即收敛笑意,提醒道:“有些事,别人可做,我们不可说。” 魏檗点点头,记起一事:“我得去趟落魄山,不陪你淋雨了。” 龙须河上,雨点噼里啪啦使劲砸在河面上。 石拱桥下,马兰花悬停在河底呜呜咽咽。她之前还每天开开心心巡视龙须河,想着自己好不容易攒下那么多值钱不值钱的宝贝,总有一天会全盘交给孙子,让他不至于在修行路上为了钱而烦恼。可如今,在河水源头那里自毁金身的遭遇,让她真真切切晓得了天道难测、修行艰辛的道理,最近每天就躲在这座石拱桥下以泪洗面。突然,她猛地停下哽咽,忍着心中惊骇,迅速游弋去了岸边,乖乖给上司让出河道。 那位上司正是铁符江神杨花,她极有可能是东宝瓶洲最年轻的高品秩江神,有长达一丈的金色长发,脸上覆着面甲,怀抱一柄长剑,脾气极差,死在她手上的过路精怪茫茫多。 杨花升任江神之后,从不登上那条江河地界的瀑布,今天是头一遭。马兰花低头怯生生说了句客套话,再抬起头,杨花早已迅猛远去上游的十数里外。马兰花心中愤愤,觉得这个年轻婆姨太不会做人了,即便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可一声招呼都不打,也太不讲究了些。于是她又开始自怨自艾,觉得自己是给人欺负了。最后,她又害怕自己的孙子在外边也给人这般不当回事,一手捂住心口,一手擦拭泪花,然后如鲤鱼摆尾,快速游向自己的老巢,去瞅几眼家当宝贝们,想着它们未来都会是孙子的丰厚聘礼,她才能高兴几分,才会觉得这死了还要遭罪的苦难日子好歹还有个盼头。 驿站外边,停着一辆装有算卦摊子的独轮车。陆沉摊子都没摊开就开始给一个信命的驿丁看手相算命了,落在别的驿站胥吏眼中,一个胡说八道一个小鸡啄米,可笑至极。最后陆沉没收人铜钱,只讨要了一碗热水,站在车旁大口地喝,喝完抹了一把嘴,笑容灿烂地挥手告别,继续推车前行。 驿站那边,有人使劲揉了揉眼睛:咦?怎的算命骗子身后凭空多出了一个道姑装束的女子? 貌美道姑柔声问道:“小师叔,你说你算命和下棋都不算最厉害,那谁最厉害?” 陆沉笑道:“你真正的小师叔,贫道的师兄,一个将来下棋比贫道好,会下赢白帝城那个魔头,一个算命比贫道好,会让……唉,不说这个,伤感情。总之,这‘一个加一个还是一个,再加一个更是一个’的师兄,从来就比贫道厉害。” 道姑正是被陆沉从神诰宗拐骗而来的贺小凉,那个让风雪庙魏晋喝了一壶壶断肠酒的绝情女子,之前曾以玉女的身份,和金童一起代表东宝瓶洲道统来此取回祖师爷留在骊珠洞天的那件压胜法宝,走的时候,他们没能成功带走马苦玄,她反而多出一块漂亮的蛇胆石。没办法,她的福缘之深厚,一洲瞩目,像是随便走在哪里,好东西都喜欢主动往她身上凑,挡都挡不住。 贺小凉犹豫了一下。她想询问一个连神诰宗那位小师叔都没能想透彻的问题:为何身边此人,会是齐静春身陷必死之局的真正死结所在?凭什么!要知道,齐静春当时只选择以两个本命字迎敌,若是倾力出手,这个神神道道的年轻道人当真能够将之击杀?!打赢一个上五境,与打死一个上五境可是天壤之别,况且,上五境心知必死之后,爆发出来的恐怖破坏力亦无法想象。除非是有高出一到两个境界的仙人竭力控制战场,或是有人能够搬出一座小洞天作为牢笼。 谢实为何胆敢单枪匹马来到小镇,便是这个道理:我谢实可以死在龙泉,但是你大骊得先掂量一下后果。当时李二在大隋皇宫,亦是同理。 陆沉却已经算出她的问题,微笑道:“道可道,非常道。意思是什么呢?就是言语文字可以用来说话,但用来讲解大道,分量是远远不够的。至于贫道的意思呢,其实就是你想问的问题,贫道不会回答。” 贺小凉苦笑不已。这个莫名其妙出现在神诰宗的“小师叔”,一路上说了无数的奇言怪语,经常让她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就干脆不去深思了。他愿意说,就会叨叨个不停,你闭住耳朵,甚至关上心扉大门都不管用,照样会在心头响起他的声音;可当他不愿意说的时候,能够十天半个月一言不发。 陆沉望向小镇,又开始怪话连篇:“世人都羡神仙好,可你魏檗为何不羡慕?因为你从来就不是真正的神仙嘛。扪心自问,有愧啊。‘愧’字,即是心中有鬼……接下去的天君之路,你会有点难走啊。啧啧,你家孙儿还给人欺负?他不欺负别人就算宅心仁厚啦,他出息大喽,就是那性子实在让人喜欢不起来,不过没办法,命好就是命好。说来奇妙,同一个小镇走出去的人,同时回到家乡,谢实做了一辈子好神仙,却要去做一件亏心事;曹曦做了一辈子王八蛋,却做了一件厚道事。” 说到这里,陆沉突然转头望向身后的贺小凉,笑问道:“凡夫俗子的心心念念,你听得见吗?” 贺小凉无奈道:“十境练气士才能依稀听闻,我如今哪里做得到。” 陆沉哦了一声:“那你确实需要好好修行啊。” 贺小凉只得苦笑。 陆沉觉得这个可以说,便打开了话匣子,不管贺小凉感不感兴趣,竹筒倒起了豆子:“贫道告诉你啊,这种事情看似很玄乎,但其实一点不玄乎。一种是心诚至极,正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所以圣人有言,惟精惟诚可以动人。凡夫俗子,某些时刻,一样能够引来神灵感应。另外一种当然是修为极高或是天赋异禀,他们的心声,自然而然更加响亮。比如贫道想要跟你讲话,你想听不想听,就都听得到。不过吧,贫道觉得,这跟个人修为无关,还是惟精惟诚使然。你觉得呢?” 贺小凉可不会溜须拍马:“我觉得是小师叔道法高深的缘故。” 陆沉有些失落,又不想说话了。 类似李希圣当时在入山途中直呼“白泽”二字,立即就能够让那位远在东宝瓶洲西海之滨的白老爷听见,而崔赐恐怕破口大骂一百遍,白老爷都听不到,或者说听见了也不在意。当然,万一他一个较真,隔着十万八千里,崔赐必然会“无缘无故”暴毙当场。 这类天之骄子,仿佛是一颗颗闪烁在陆地之上的璀璨星辰,当然更加吸引目光。别看世俗习惯性冠以“圣人”头衔的十境练气士躲得跟千年乌龟王八蛋似的,其实在某些一身修为通天彻地的大佬眼中,反而比世俗常人更加一览无余。 当然,神人掌观山河,“袖手”没那么简单,一国一洲之地,自有其无形屏障的存在,阻滞着别处投来的视线,洞天福地的地界之说,根源就在于此。如果隔着一个天下还要窥探内幕,所需修为,那真是需要境界高到天上去。 小镇南边,时不时有金石之声响彻云霄,那种极具震慑力的声响,常人反而丝毫不知,但是对于练气士来说,动静不小。事实上,阮邛在剑炉内的打铁之声落在妖族耳中,堪比春雷阵阵。那些心存侥幸滞留在小镇的妖物一个个现出原形,气海剧震,生不如死,疯癫发狂,然后被早有准备的大骊练气士和纯粹武夫先联手制服,再丢入大山之中,这份人情,无异于救命之恩。与此同时,阮邛的铸剑气象,不由得让旁人感慨一句:“圣人就是圣人。” 但是贺小凉有些讶异:“铸剑已经临近尾声,为何动静还这么大,使得地界之内,山根水运都有些摇晃了。难道是这把剑的品相之高,能够名动天下?” 陆沉笑而不语。圣人们一样也要做买卖啊。只是既然齐静春跟师父谈妥了,那他就绝不会再插手此事。这既是尊师重道,更是对那个读书人表达自己的一份敬意。 遥想当年,算命先生陆沉背对着学塾那边给人测字算卦,身后是一位儒家圣人在为蒙童稚子们传道授业。 至于为何齐静春必须死,涉及一个很大的大道。齐静春在骊珠洞天之内遍览三教典籍,他的“有望立教称祖”,立的是什么教? 不管是什么,总之他跟某人想到了同一处去,那么陆沉作为那个人的师弟,就必须亲自下来这里。 陆沉望向天空。曾经有个读书人就坐在那里,以一己之力,对抗三教仙人。 佩服归佩服,敬重归敬重,昧着良心的事情还得做啊。 后来他顺势而为,大致推演出了齐静春的真正后手,便给那少年留下了四个字,说是让他练字,这是真的,但是最大的意义,还是放风筝一般,希望借着少年临摹那四个字的时机,在某天算出最关键的一步棋,纯粹是下棋高手的好奇而已。 但是很奇怪,少年只给了陆沉一次机会,而且陆沉也根本算不出太多。 对此,陆沉倒是不介意什么,毕竟大局已定,他还真不会在齐静春死后落井下石。他曾经亲口对少年笑言“看似好心的善举,未必是好人好事情”是有深意的,既是说那几张药方那四个字,更是说那一串蓄谋已久的糖葫芦。 陆沉松开独轮车的把柄,伸了个懒腰:“若无闲事挂心头,后一句是什么来着?” 贺小凉微笑道:“便是人间好时节。” 最近两天练拳,光脚老人出手越发凌厉,虽然不再让陈平安做那剥皮抽筋的残忍行径,但是以“神人擂鼓式”一拳拳砸在陈平安的身躯或是神魂上,层层累加,真是让陈平安痛不欲生。 竹楼外边,粉裙女童心不在焉地嗑着瓜子,咬破了嘴皮也不自知。 至于崖畔枯坐修行的青衣小童,始终神色凝重,既要凭借先天而生的强横体魄拼命消化腹中的那颗上等蛇胆石,又要凝聚神意,尽量不被竹楼的瘆人动静所打搅。就连这条御江水蛇自己都不清楚,这其实无异于一场心力皆修的大机缘,既养气也炼气,体内气机景象如大水冲击河中砥柱,可遇不可求。 偶尔粉裙女童实在坐立不安,便会伸手摩挲竹楼。当初儒生李希圣写下的文字虽然不在竹楼墙壁上显现,但是她全部牢牢铭记在心,每当她受不住楼上自家老爷的哀号或是撞墙声响,就会强迫自己去默念墙上的诗词文章。这也是修行。 关于蛇胆石,自然是多多益善,是天底下所有蛟龙之属梦寐以求的宝贝,但是也得恪守一条“一十百千万”的潜在规矩。魏檗对此泄露过天机,给两个小家伙解释过其中缘由。第一颗帮助破境的上等蛇胆石,大致一年就能被蛟龙之属的驳杂遗种给消化,粉裙女童体质不强,耗时稍长,可能需要十三四个月,反观青衣小童就只需要大半年。但是第二颗就没这么轻松了,需要十年苦功夫去吞食,第三颗则需要百年光阴的水磨功夫,第四颗是漫长的千年,第五颗需要万年!其实有无第五颗品相绝佳的蛇胆石意义已经不大,有的话,锦上添花都算不上,至多是家底宝库里的一件珍稀藏品罢了。所以之前青衣小童手握三颗上好蛇胆石便转过头开始垂涎起普通蛇胆石了。它们虽无法保证破境,但是能够十年十年地积攒修为,不断夯实当下境界的厚度,岂不美哉?那个时候,青衣小童一门心思想着:大爷我躺着享福,每天晒晒太阳、看看风花雪月就能够攀升境界,多惬意!直到陈平安在竹楼练拳之后,青衣小童才改变想法,埋头苦修。因为他既不想见着谁都被一拳打死,更不想被陈平安这个泥腿子老爷超过境界,那多没面子?天大地大,我们混江湖的英雄豪杰,面子最大! 竹楼内,光脚老人双臂环胸,俯瞰着地上蜷缩起来、痛得全身肌肉都在发出黄豆爆裂般声响的少年。老人先前以二十八拳“神人擂鼓式”打在了陈平安二十八座气府大门上,打成了这副奄奄一息的惨淡光景。老人冷笑道:“才二十八拳而已,就跟死人一样,真是不堪入目!挨不住三十拳,这三境就不算天下最强的三境!” 满身血腥气的陈平安根本顾不得还嘴,靠着杨老头传授的呼吸吐纳,以及体内自己找到的那条宛如火龙的真气,再加上阿良说是“无数剑仙摸索而出”的十八停运气法门,三者一起,才堪堪让自己咬牙承受住老人的二十八拳。 老人一脚踹出,踹中陈平安的后背,陈平安整个人撞在墙上,重重摔落在地,原本好不容易趋于稳定的气海再度兴风作浪,躺在地上的陈平安像是犯了羊痫风。 老人大笑道:“一名纯粹武夫,想要屹立于群山之巅,靠什么?就靠一口气,硬生生耗死那些可以肆意借用天地灵气的练气士!若是吃点小苦头就丧失了出拳的能力,还想着龟缩起来疗伤换气,出拳之人会给你这个机会吗?所以你陈平安积攒下来的这一口气还远远不够!” 小苦头……满脸血污的陈平安根本说不出一句话来反驳。 老人虽然嘴上歹毒,极尽刻薄挖苦之能事,但如果是与之有过生死之战的武道大宗师或是重创、毙命于老人手上的山上神仙,一定会感到匪夷所思,因为老人除了拳法通天之外,还是出了名的眼高于顶。巅峰之时,以东宝瓶洲唯一一位十境武夫的身份,只凭一副肉身、一双拳头纵横三洲之地!出拳之前,老人不报姓名;出拳之后,也不报身份。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一场架打过就走,不小心打死了谁,徒子徒孙们有胆子有本事,只管找他报仇便是,任你是十人百年围殴,任你法宝迭出机关算尽,他一概靠双拳接下!那会儿,三洲只知道这位脾气古怪的无名氏神人极少对手下败将报以尊重,哪怕是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老人一样不当回事,更从未有过半点收徒的念头。 这栋落魄山竹楼大有玄机,起初老人每天能够清醒一个时辰,如今随着一步步重返巅峰,在半数时间里都能够保持头脑清明。当年因为孙子一事,老人被家族那帮趋炎附势的龟孙子伤透了心,如今到了落魄山,每天待在竹楼,时不时站在二楼远眺山水,老人开始有点喜欢这么个清净地儿了,不仅仅因为竹楼是自己的福地那么简单。 老人继续怒吼:“陈平安,躺着算怎么回事!站不起来,爬也要爬起来!你可知道,老夫此生远游,出拳杀人伤人无数,唯一敬重之人是谁吗?是一个如今我连名字都忘记的八境武夫!此人濒死之际,被老夫一脚踩在面门之上还竭力抬起拳头,向老夫递出生平最后一拳,哪怕那一拳已经孱弱得比稚童妇人还不如,但是那一拳,却是天底下所有十境武人,甚至是传说中的十一境武神也要尊重佩服的一拳!那一拳,才是我辈武夫真正的神意所在!陈平安,再来!这点疼痛算个屁,你要是个带把的,就站起来再吃一拳……”老人骂骂咧咧,却突然收了声。原来,陈平安的心弦差点绷断! 过犹不及。陈平安不愿服输,不仅靠着那口气强撑,甚至无意中动用了虚无缥缈的“心气”,然后被老人一脚踢飞之后,心气都一并下坠,实是真正的生死一线之间,这也是老人教拳之后第一次出现意外。 嘴上不依不饶的老人早已蹲下身,赶紧一掌捂住少年心口,低头望去,是少年一张痛苦到扭曲的黝黑脸庞和胸前紧握的拳头——纯粹是下意识动作。 老人伸出另外一只手,轻轻握住少年肌肤绽裂、露出白骨的拳头,破天荒露出一抹慈祥神色,轻声笑道:“小子,不错。拳招在低处实处,拳意在虚处高处,拳法在心中深处,你已经走到真正的武道上了。” 只是在此时,陈平安还迷迷糊糊说着骂人的脏话。 老人愣了愣,不怒反笑:“臭小子。” 第二天,陈平安硬生生挨了二十九拳才昏死过去。清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艰难走到二楼,问了一句话:“下一次三十拳,我会不会被你打死?” 老人在屋内睁开眼:“不会。” 然后陈平安就站在二楼檐下开始大骂!顾璨他娘亲曾经号称“小镇骂街第一人”,骂得连马兰花都得回家总结经验,吸取教训之后,仍是屡战屡败。陈平安作为经常旁听骂战的家伙,耳濡目染,真要敞开了骂,功力当然不差。 明天练拳之后,肯定是没机会宣泄了,今天先骂了再说。反正该吃的苦头、不该遭的罪,都吃足吃饱了,老家伙又不可能真打死自己,那他陈平安怕什么。不骂一骂,陈平安真怕把自己活活憋死。 老人对此根本不以为意。事实上这才是好事,因为这恰恰就是练拳的一层重要意义所在。陈平安积攒了太多情绪上的杂质,这些杂质就像被扫在墙脚的垃圾,不多不少,无碍心境,因为“眼不见心不烦”,但是一旦将来武道不断往上登高,那么这点瑕疵就会被不断放大。二三境之时,被老人以种种拳法神通锤炼敲打,能够相对轻松地祛除,若是到了六七境之间的武道大门槛,或是九十境之间的天堑,再想回过头来祓除清扫,就难如登天了。 可是老人又不是泥菩萨,哪里受得了没完没了的骂人话,怒喝道:“滚蛋,再废话半句,现在就打死你。” 陈平安笑呵呵走了,很是心满意足。 老人在屋内低声笑骂道:“跟瀺巉小时候还真是像。”说到这里,老人便有些神色恍惚。小时候,对于瀺巉,自己这个当爷爷的,是不是太严苛无情,过于拔苗助长了? 儒家第三圣曾有至理名言流传于世:“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老人叹了口气。那场惊心动魄的三四之争,他也曾亲身领教过,下场如何,便是现在的模样了。这还是老人涉足不深的缘故。 他之前有一次游历无名大山,偶遇一位儒衫老者,朝阳初升,当时老者在山巅打转散步,缓缓伸展筋骨,就像是在画圈圈,但是以他十境武夫的眼光来看,老者看似在原地打转,其实每一次画圈圈,都会稍稍往外边拓展。 他就好奇询问:“老先生为何不一步跨出去?” 老者微笑回答:“坏了规矩,那可不行。” 一番天南地北的畅谈,在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老者的身影。 第44章 故人来送剑去 第三天,老人在练拳之前,对陈平安笑道:“既然已经在三境站稳了脚跟,那咱们继续,老夫把你四境的武道底子给打扎实了。远游一事,不耽误这几天工夫。” 陈平安摇头说:“不行,远游一事,只要阮师傅铸剑成功,就必须马上走。” 老人继续诱惑陈平安:“先前为何老夫以五境修为一拳出去,六境巅峰的孙叔坚就死了?就在于同样的境界,也有云泥之别。哪怕是最难越过境界杀人的武道一途,老夫仍然可以轻松打死高一境的孙叔坚,因为他的底子打得太松散了。” “比如科举一事,同样是跻身殿试的读书人,为何有人就是贵不可言的状元、榜眼、探花,有人就是普通进士,甚至还有人是可怜兮兮的同进士出身?那座金銮殿,就是一个境界,但是同等境界中,还是要分出一个三六九等的。” “你要知道,武道三四境差距极大,无异于练气士的下五境最后一境和中五境第一境。你吃了这么些苦头,老夫帮你打的底子到底有无裨益,你自己应该最清楚。如果能够一鼓作气,只要打破了瓶颈,之后四境的武道路途就是一马平川,岂不痛快?” 陈平安毫不犹豫,还是摇头。杨老头既然说此地不宜久留,他就绝对不会拖延一炷香的工夫。其实内心深处,对于三境之上的练拳,陈平安还是有些心惊胆战,说不怕那是自欺欺人。 老人点点头:“经得起诱惑,也算好事。孙叔坚之流,天资不差,中途夭折就是死在‘贪心’二字上。今天老夫就破例奖赏你一次,将三十拳换成三十一拳好了。放心,保管不会死人,只是帮你把三境好好夯实牢固了。你不用对老夫感激涕零,谁让你是瀺巉的先生……” 老人表面上说得和颜悦色,可是言语之中的腾腾杀气、森森寒意,陈平安岂会不知?昨天一通骂是酣畅淋漓了,结果今天就要遭报应? 三十一拳之后,陈平安头回在大药桶里睡了一天,再在床铺上昏天黑地地睡了一整夜。拂晓时分,陈平安走出屋子,魏檗和两个小家伙都坐在檐下的竹椅上。 看到陈平安后,魏檗仰起头,双手抱拳,喜气洋洋道:“恭贺恭贺。” 陈平安抱拳还礼,苦笑道:“一言难尽。” 粉裙女童把竹椅让给自家老爷,魏檗压低嗓音道:“阮邛在这两天就会开炉,之前跟小蛇闲聊,听说你想要购买一只养剑葫,那我就擅作主张,将大骊朝廷原本一座山头赠送的五件法宝换成一只葫芦。陈平安,你要是觉得亏了,可以更改,继续收下大骊原先的五件法宝就是。” 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一起使眼色,劝说陈平安别猪油蒙了心,取五舍一。 陈平安笑道:“我当然要那只养剑葫。” 魏檗爽朗大笑,随手一挥袖,刹那之间,一只朱红色的精巧小葫芦就被他托在了手心。比起阿良悬挂腰间的银白色小葫芦要稍小一些,色泽温润,样式古朴,让人一见钟情。 陈平安满脸惊喜,小心翼翼地双手拿起朱红葫芦,瞪大眼睛,凑近了反复端详。 魏檗笑着解释道:“这只养剑葫只是中等品相,算不得真正的神仙物,但已经很难得了,毕竟是在东宝瓶洲,比不得剑修横行的北俱芦洲。不过就算拿去北俱芦洲,这只小葫芦一样能够让中五境的剑修垂涎三尺。”他指了指小葫芦底部,“底款为‘姜壶’,与行走江湖的‘江湖’谐音,蛮好玩的,而且多半是某位姜姓剑修的珍爱遗物,才会刻上这个名字。喜不喜欢?” 陈平安笑得那叫一个开心,忙不迭应声道:“喜欢喜欢!怎么会不喜欢!这可是养剑葫!” 粉裙女童掩嘴而笑,青衣小童翻了个白眼,一拍额头:好嘛,关键还是识货,晓得养剑葫价值连城才这般心生欢喜,老爷的财迷习性真是改不了。 陈平安突然问道:“能装酒不?” 魏檗点头笑道:“自然是可以的,装上十几斤酒没问题,不妨碍温养飞剑。但是切记,养剑葫内不可温养意气相悖的飞剑,也不讲究什么越多越好,否则会耽搁养剑的进程,最好是同时养育两三把……”说到这里,魏檗自嘲,“若是能够同时温养两把飞剑,已经够吓人的了。先不谈获得上乘飞剑的机缘,这得需要多大的财力物力啊。” 陈平安默默记下,然后嗖嗖两下,本名“小酆都”的“初一”以及杨老头换给陈平安的碧绿色“十五”一前一后从陈平安两座气府掠出,一闪而逝,蹿入朱红色的养剑葫。两柄飞剑似乎极其快活,在其中四处乱窜,不断撞在葫芦内壁上,以至于小葫芦在陈平安手中微微摇晃。 魏檗瞪大眼睛,只觉得颜面无存,无奈摇头道:“好嘛,当我什么都没说。” 青衣小童与有荣焉,气哼哼道:“知道我家老爷的财力雄厚了吧?” 魏檗没跟这条小蛇计较,乐呵呵道:“知道啦知道啦。对了,葫芦里装了酒的,就你陈平安那点酒量,尽管喝。” 魏檗离去后,陈平安拎了一把竹椅坐在崖畔,独自小口小口喝着酒。 粉裙女童想要跟着过去,被青衣小童抓住胳膊,摇头示意不要去凑热闹。 陈平安舒舒服服靠在椅背上,双腿伸直,双手捧住暂时当起酒壶的小葫芦,几口酒下了肚就觉得脸颊火热,喉咙滚烫,整个人都跟着暖和起来。他望向遥远的南方,充满了憧憬,好像那边的山山水水就是手中养剑葫谐音的江湖了。 这是陈平安从未想过的生活。活着,还能好好活着,真好。 泥瓶巷的孤儿,有些时候饿到肠子打结,那是真能恨不得去刨泥土吃的。每到饭点,家家户户炊烟袅袅,哪怕只是走在巷子里,都能闻着那些诱人的饭菜香。孩子身上穿着爹娘留下的衣衫,自己裁剪成能穿的大小,边边角角都丢不得,一块一块积攒起来。 六岁的时候,一个大冬天,无法上山采药,彻底没了生计,又不愿去偷,饥寒交迫,像一个小小的孤魂野鬼,从巷子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一直走到了炊烟升起,孩子根本不知道怎么活下去了。之前有好心人让孩子去他家吃饭,孩子总会笑着婉拒,说家里还有米,然后赶紧跑开。可是那一天,孩子是真的什么都没了,白天先去了趟杨家药铺,想要跟杨老头赊账,杨老头根本就不愿意见他。然后在那个黄昏,孩子就委屈地想着,会不会有人见着自己,笑着说:“小平安,进来吃饭。”但是那一天,没有人开门。孩子最后饿着回到自己院子,躺在被褥单薄的冰冷床板上,默默告诉自己:不饿不饿,睡着了就不饿了,想一下爹娘就不饿了。 老人不知何时走出了竹楼,站在崖畔,来到陈平安身边,笑问道:“怎么,熬过了一个大关隘,在忆苦思甜?” 陈平安被打断思绪,喝了一口酒,转头笑道:“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老人穿着一袭素白麻衣,显得格外清爽利落:“不太好?好得很。人活着没个盼头,多没滋味。吃得住苦,享得了福,才是真英雄。吃苦头的时候,别见着人就跟人念叨自己苦,享福的时候,也只管心安理得受着,全是自己靠本事挣来的好日子,凭啥只能躲在被窝里偷着乐?” 陈平安点点头:“可能有些话说出来,老前辈会不太高兴,但确实是我的心里话,老前辈愿意听吗?我一直没跟别人说过,哪怕是我最好的朋友刘羡阳都没有听过。” 老人蹲在少年身边:“哦,小时候那点凄凄惨惨的破烂事?可以啊,说出来让老夫乐和乐和。” 陈平安喝了口酒,没有恼火,缓缓道:“我哪怕练拳,每天疼得嗷嗷叫,还偷偷哭了几次,可还是觉得这辈子最难受的时候是小时候。一次是头回自己一个人进山采药,我记得很清楚,天上好大的太阳,我就扛着一个差不多有我人那么高的大背篓。当时心大,想着背篓大,就能装下更多药材,娘亲就会更快好起来,然后走着走着,就磨破了肩膀上的皮,给太阳一晒,汗水一流,火辣辣地疼。关键是那个时候我才刚刚走出小镇,一想到要这么疼一天,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老人嗤笑,却不是笑话陈平安,而是想起了崔氏子弟。那群锦衣玉食的小崽子们练拳之时,才站桩而已,就个个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回到自家就开始跟爹娘告刁状,或是春寒冬冻时分裹着狐裘上个家塾早课就觉得自己吃了天底下最大的苦头,除夕夜就想着跟几位祖宗讨要一封大大的吉利钱。老人看不惯这些,但是其余几个同辈分的兄弟还真就吃这一套,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嘛。 陈平安继续说道:“第二次,是饿的。家里米缸见底了,能卖的东西全卖了,饿了一整天,又没脸皮去求人,就在巷子里走来走去,想着别人主动打声招呼,问我要不要顺便吃个饭。那年的大冬天是真的好冷啊,夏秋时节还没事,家里再穷,少穿衣服也没关系,而且上山采药不仅能挣些铜钱,还能顺便带回点野菜、果子,或者跟街坊邻居借了铁榔头,去小溪里敲打石块,就能把躲在下边的小鱼敲晕,回家贴在墙壁上一晒,完全不用蘸油盐,晒干了就能吃,还好吃。但是那年冬天是真没法子,不求人就要饿死,怎么办?一开始脸皮薄,不断告诉自己:陈平安,你答应过娘亲,以后会好好活着的,怎么可以爹娘才走了一年,就跟乞儿差不多?所以当时躺在床铺上,觉得熬一熬,就能把那股饿劲熬没了,哪里知道饿就是饿,没有饿晕过去,反而越饿越清醒。没办法,爬起床走出院子,又到巷子里溜达,几次想要敲门,又都缩回手,死活开不了那个口。后来我就告诉自己,最后走一趟泥瓶巷,如果还是没人开门,那我就真去敲门求人了,只是在肚子里默默发誓:我长大以后,一定好好报答那户愿意给我饭吃的人家。最后我就从曹家祖宅那头的巷子开始走,结果一直走到了顾璨他家的巷子尽头,还是没有人开门。” 说到这里,本就没有多少萎靡悲苦神色的陈平安越发神采奕奕,像是喝了一口最好喝的美酒:“我就只好哭着鼻子往回走,但是没走出去几步,身后的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我一开始没敢回头,可有人主动跟我打招呼了,我就赶紧抹了把脸,转头望去,看到一个邻居手里拎着一只火熜,就是里边铜皮外边竹编的小火炉,能够拎在手里随便逛的那种。她见着我好像也很意外。” 老人啧啧道:“天无绝人之路,你小子就这么白吃一顿饱饭啦?” 陈平安狠狠抹了把脸,全是泪水,但是满脸笑意:“没呢,那个邻居想了想,笑着问我:‘小平安,你真的会进山采药,那些药材真认得?’我当然说认得,而且我真没吹牛,我那两年几乎隔三岔五就会进山采药,都快比泥瓶巷还熟门熟路了。她就笑了,对我招招手,大声说:‘那行啊,小平安,你过来,我求你件事情。我身子骨经不起寒,需要几味草药熬汤补身子,可是杨家药铺那边太黑心,太贵,我可买不起。小平安你能不能开春之后去山里头采药,我给你铜钱,但是价格必须低一点儿。’我走过去,跟她商量这事,她就顺手把自己的火熜递给我,等谈完了,她看我没挪步,就笑着问:‘怎么,没吃饭,还想骗吃骗喝啊?不行,除非算在药材钱里头,不然我可不让你进这个门!’” 陈平安笑着望向远方:“我在爹娘走后,什么样的眼光没看到过?很多同龄人骂我是克死爹娘的祸胎,哪怕我远远看着他们放纸鸢,或是下河摸鱼,都会被一些人拿石头砸。还有一些大人喜欢骂我是杂种,说像我这种贱坯子就算给富贵人家当牛做马都嫌脏,比老瓷山的破瓷片还碍事。但是那天,那个女人那么跟我聊着天,说要花钱才能吃饭,老前辈你一定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开心。进屋里吃饭的时候,我的眼泪一下子又不争气地满脸都是了,她就开玩笑说:‘哟,小平安,我的手艺是太好还是太差啊,还能把人吃出眼泪来?’我那会儿就只敢低头扒饭,说好吃。” 老人嗯了一声,提醒道:“你有没有想过,那个邻居其实是想帮你,不过换了个更好的法子。” 陈平安点头道:“一开始没想到,后来吃饭结账的次数多了,很快就明白了。” 那个邻居,就是顾璨的娘亲。所以每次她跟人吵架,陈平安都会在旁边看着,几次吵架吵得狠了,她被一群抱团的妇人冲上去挠脸揪头发,陈平安就会跑上去护着她,也不还手,任由妇人们把气撒在自己头上。 陈平安也从来不觉得自己是滥好人。送给顾璨一条小泥鳅怎么了?知道了它是一桩大机缘,又怎么了?陈平安根本不心疼。 当这个世界给予自己善意的时候,一定要好好珍惜,无论大小。 姚老头说过,是你的就好好抓住,不是你的就不要多想,陈平安当时就觉得这是天底下最好的道理。天底下没谁是欠你的,但是你欠了别人,就别不当回事。 后来陈平安对待刘羡阳亦是如此。上山采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是刘羡阳教会了他如何下套子逮野味,如何制造土弓,如何钓鱼,到了龙窑烧瓷,还是年纪稍长的刘羡阳在护着陈平安。 陈平安就这么苦兮兮从小孩子活到了少年,活到了能够自己养活自己的年岁,虽说很愿意讲道理,但是如果牵扯到顾璨或是刘羡阳,例如搬山猿那次,陈平安讲个屁的道理,只要本事足够,那就干死为止。 他还曾对一个外乡姑娘说过,如果以后自己找着了像娘亲那么好的姑娘,哪怕她给什么道祖欺负了,他一样要卷起袖子干架的。打不打得过是一回事,愿不愿意为媳妇打这场架又是另一回事。娶了那么好的媳妇,不晓得心疼,陈平安觉得亏心。 当然了,那样的好姑娘,陈平安觉得找着了,可是还没告诉她,所以才要走接下来的那趟江湖。他一定要背着自己偷偷取名的“降妖”“除魔”两把剑走到她跟前,鼓起勇气大声告诉她:宁姑娘,宁姚!不管你喜不喜欢我,我都喜欢你,很喜欢!至于是挨巴掌,还是连朋友都做不成了,厚着脸皮跟她说了再说! 老人从陈平安手里抢过养剑葫,仰起头灌了一大口酒,却没有马上丢还给陈平安,没好气道:“这酒真不咋的。你继续说,鸡毛蒜皮的腌臜事,也就只配当这壶劣酒的下酒菜了。” 陈平安想了想,双手笼在袖中:“那年冬天熬过去后,我好像开了窍,脸皮就厚了,实在饿得不行就去求人蹭饭,然后一次次都记在心里,想着开冻之后可以进山,挣了铜钱就还给他们。也会有好心的老人主动送我旧衣服,我不会再觉得难为情,说家里不缺东西了,都老老实实收着。那几年里,我拼了命进山采药,但是钱挣得还是很少。实在是因为力气太小了,杨家药铺好些药材又难找。这也很正常,好找的药材,哪里能让我挣这个钱,对吧?所以我就给街坊邻居们帮忙,早上帮他们去铁锁井提水,一有农活就去田地里帮忙,大晚上会蹲在那边帮他们抢水,免得给别人截断了水渠。我不敢硬着干,需要躲在远处,等到那些青壮离开再偷偷刨开,把水源引入邻居家的水田,等到水田的水满了,才去将沟渠小坝重新填回去。为此,我还被人追着打过很多次,好在我虽然年纪小,但是跑得快啊,真正吃亏的次数不多。” 老人悠悠然喝着酒,嘴上说着酒不行,其实一口接着一口,真没少喝,耳朵里听着陈芝麻烂谷子的市井小事,倒也没觉得如何心烦。 陈平安毫无遮拦地说过了心里话,觉得痛快多了,就伸手去拿酒壶。 老人手肘一抬,拍掉少年的手掌,不客气道:“等会儿。陈平安,你说了这么多狗屁倒灶的小事情,想不想听老夫讲一些无甚用处的大道理?这些话,便是老夫当年已经站在世间武夫的顶点,也觉得一文不值。要不要听听看?” 陈平安笑道:“说,我就喜欢听人讲道理。” 老人站起身:“老夫曾经在中土神洲的一个山顶偶遇一个气度儒雅的老书生,当时不知其身份,后来大致猜出一些,只是没领会他老人家的良苦用心,才有之后沦为疯癫老汉的凄惨境遇。别看老夫是纯粹武夫,口口声声说着拳理,其实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出身,读过的书极多。当时与老书生闲聊到最后,便向他请教一些想不通的事情,然后老书生便大致说了一些他的道理。”老人拎着酒壶开始散步,绕圈而行,“那个老书生说,我们活在一个很复杂的世道里,很多人的言行,哪怕是学问极高的读书人,还是会自相矛盾。我们看多了没甚道理的事情,难免会问,是不是书上的道理是错的,或者说,是那些道理还没有说透,没有说全。那么问题来了,怎么办呢?我们该怎么看待这个许多人嘴上讲道理、做事没道理的世界?办法是有的,一种是活得纯粹,我拳头很硬,剑术很强,道法很强,就用这些来打破一些东西。复杂问题给简单解决掉,只要我开心就好。天地有规矩约束我,我便一拳打破;世间有大道压我,我有一剑破万法。哪怕暂时做不到如此酣畅淋漓,也要一直朝这个方向走。这种人可以有,但是不能人人如此。老夫便是这类人。另一种人活得很聪明,怎么省心省力怎么来,‘规矩’二字就是用来钻漏洞的。读书人若是如此,便是犬儒了。或者在合情合理之间作取舍,选择合自己的情,不合世间的理,以至于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若是能够把这个‘利’字换成‘礼’字,世道该有多好?最后一种人活得很没劲,把复杂问题往更复杂想,掰碎道理,仔细梳理,慢慢思量。可能做事情,绕了一个大圈,竟然发现只是回到了原地。但是真的没有用吗?还是有的,想通了之后,自己的心里头会很舒服,就像……就像喝了一口陈酿老酒,暖洋洋,美滋滋。” “我们读书人推崇的儒家圣人其实没世人想的那么至善至美,但是儒家的真正学问却也绝不是那么不堪,哪怕不认同‘人性本善’四个字,也没关系,可到底是能够劝人向善的。”老人一圈圈散步,最后停下脚步,“老夫不敢确定那个老书生是不是那个人,但是如今回想起来,如果真是那个人,那么他愿意跟我心平气和地说这些,不容易,毕竟老夫当时可是跑去中土神洲砸人家的场子去的。” 老人抬起手臂,又狠狠灌了一大口酒,随手将那只养剑葫抛给少年,对着远方朗声大笑:“昔年远游四方,一肚子豪言壮语,不吐不快!”老人站在崖畔,一脚踏出,望向天空,“当我行走于天地间,骄阳烈日,明月当空,得问我一句,天地之间足够亮堂否?” 他转头笑问:“陈平安,你觉得够不够?!” 陈平安刚要低头喝一口酒,听到问题只得抬起头,迷迷糊糊道:“不太够?” 老人哈哈大笑,伸手指向远方:“当我行走于江湖上,大江滔滔,河水滚滚,得问我一句,江河之水足够解渴否?” 陈平安抽空连忙喝了口酒,听到老人的豪言之后,没来由也跟着有些豪气了,一手握酒葫芦,一手握拳捶在膝盖上,跟着凑热闹瞎起劲,大声道:“不够!” 老人又言:“当我行走于群山之巅,琼楼玉宇,云海仙人,得问我一句,山顶罡风足够凉快否?” 满脸涨红的陈平安又喝了一大口酒,借着后劲十足的酒意,满脸光彩,破天荒地放肆大笑道:“不够不够!远远不够!酒不够,江水山风不够!都不够!” 竹楼那边,两个小家伙面面相觑。粉裙女童有些担心,自家老爷会不会就这么变成一个小酒鬼啊?青衣小童则满腹嘀咕:老爷这是疯了吧?难道是练拳练傻了?嘿,那我是不是不用那么勤勉修行了?不如偷懒几天? 最后的最后,陈平安连人带椅一起醉倒。 从此,人间江湖,多出一个酒鬼少年郎。 去而复返的陆沉,那个让诸多小镇妇女心心念念的家伙,又开始在原来的位置摆摊了。只是如今小镇热闹非凡,竟然隔壁就有抢生意的同道中人,身穿一身崭新道袍,古稀之年却脸色红润,道骨仙风。 老道人坐在一张大桌子后,一股神仙气便扑面而来,桌上搁着一只油光锃亮的大签筒,里头装着修剪整齐的漂亮竹签,桌旁插着一杆豪奢气派的绸布幡子,上书:“知阴阳晓八卦,识天文明地理,一支签的事;可以破财消灾,能够积攒功德,几文钱而已。” 这个算命摊子生意火爆,求签算命的小镇百姓络绎不绝,都说灵验,一传十十传百,再穷的人家也愿意掏出一大把铜钱,沾沾老神仙的喜气。 相比起来,陆沉的摊子就显得有些门可罗雀。一只黄雀从远处飞掠而至,又盘旋离去。陆沉实在无聊,眼见隔壁摊子暂时没什么求签算命的人,便干脆厚着脸皮去坐在凳子上。老道人虽然满脸正气、目不斜视,其实心里头相当发虚。拳怕少壮,真要为生意动起手来,自己这老胳膊老腿的,可经不起眼前这个年轻小伙子的三两拳伺候。 陆沉坐下后,笑眯眯不说话。老道人眼角余光瞥了一下他的莲花冠,是以往没见过的一顶。他们东宝瓶洲和东南那边的大洲,除了寥寥无几的几座大型道观,山上山下的各路道士几乎全是鱼尾冠,这可乱不得,涉及一教道统的大事情,谁敢乱戴?不用道观出面,就会被官府抓起来吃牢饭。 老道人心中大定:这十有八九是个连入门规矩都不懂的雏儿,道听途说来一些粗浅仪轨,就弄了这么顶不伦不类的道冠戴着,说不定还沾沾自喜呢,觉得自己鹤立鸡群,不与俗同。老道人算了一下摊子距离县衙的路程,觉得自己稳操胜券了,猛地一变,目露精光,瞬间恢复了世外高人的气势做派,直愣愣盯着一副好相貌的陆沉,很能唬人。 陆沉果然流露出惴惴不安的神色:“老仙长,难道只看面相,就发现小道这趟远游的不顺遂了?” 娘咧,碰到个缺心眼的。这就挺好,真要是个愣头青,反而不美。凭自己这三寸不烂之舌,保管三句话就拿下这个刚入行的晚辈。老道人心中偷着乐,心想:就你小子隔壁摊子的生意,能顺遂?他故作高深道:“看在你是晚辈后生的分上,抽一支签吧,不收铜钱,免费帮你算一卦。” 陆沉呵呵笑道:“哪里好意思劳烦老仙长,只是过来聊聊天而已,萍水相逢也是缘嘛……”他嘴上说着客套话,却早已弯腰前倾,就要伸手去取一支竹签。谁知老道人一挑眉,伸手按在竹签之上,皮笑肉不笑,明摆着是要不关门就谢客了。因为不远处有妇人带着稚童正往摊子赶来,生意登门,他哪里有工夫跟一个蹩脚同行挥霍光阴。陆沉只得乖乖站起身,返回自己的摊子,双手抱住后脑勺,身体后仰,望向蔚蓝天空。 更远处,谢实带着长眉少年缓缓而来。少年来之前,只听老祖宗说是他这一脉的老爷,饶是他心志远胜常人,仍是心里不停打鼓,只想着一定是一位腾云驾雾的老神仙,白发苍苍,说不定身边还有灵物跟随,不是仙鹤就是蛟龙,总之定然是仙气冲云霄的大人物。可当长眉少年看到那张半生不熟的面孔后,顿时蒙了。 小镇百姓对陆沉可不陌生,他会给樵夫窑工算卦,会给姑娘妇人看手相,会帮人写家书,什么都会做。一些个能够蹭吃蹭喝的红白喜事他也不含糊,无非就是帮忙念叨几句吉利话,然后就开始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比起上山下水的青壮汉子毫不逊色,简直能让人心疼饭菜钱。长眉少年的娘亲也曾经带着他来算过命,他抽出了一支上签,陆沉说了一通虚头巴脑的好话,把他娘亲给欣慰得撇过头去擦拭泪花。结果陆沉得寸进尺,说要给他娘亲也看看手相,一脸笑意、贼头贼脑的,他气得当场就拉着娘亲回家,心想哪有这么厚颜无耻的色坯。 谢实刚要恭敬行礼,陆沉微微摇头,伸手虚按两下,示意谢实坐下便是,谢实便老老实实坐在那条长凳上。 长眉少年咽了咽口水,站在谢实身边,低着头,脑子里一团糨糊。 老道人斜眼一瞥,发现有人去往隔壁摊子,差点要翻白眼:竟然还有人眼瞎找那嘴上无毛的后生算命?不是糟践铜钱是什么? 谢实不知如何开口,坐立难安。 陆沉不理会谢实,微微抬头望向低头的长眉少年,打趣道:“贫道当年没骗你吧,你的那支上签,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少年不知为何就要下跪磕头,只是偏偏如何都跪不下去。 陆沉笑道:“不用这么紧张,当年你又没做错什么,心虚得好没道理。怎么,只因为我辈分比你家老祖宗高一些,你就觉得自己错了?那你这辈子可就有得愁喽。越往山上走,越是见着谁就觉得自己错,何苦来哉,白白浪费了贫道的一支上签。” 以往在自己跟前挺伶俐懂事的一个孩子,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反而露怯?这让谢实有些恼火,只是刚要出声训斥,就被陆沉的一瞪眼吓得噤如寒蝉,闭嘴不言。谢实心中苦笑:原来自个儿比起长眉少年也好不到哪里去。 陆沉轻笑道:“真不打算留在身边雕琢?” 谢实正襟危坐,深吸一口气,运用神通正了正本心,不再如先前那般畏手畏脚,回答道:“大树荫庇之下,既是福气,也是坏事,很难长出第二棵高树。” 陆沉点头道:“正解。”然后揉了揉下巴,“回头贫道得把这句话拿到师父跟前说一说,让他老人家别总唠叨当徒弟的不成才,这当师父的至少有一半错嘛。” 谢实好不容易平稳的心绪立即变成一团乱麻,苦着脸一言不发。还想要当天君,怕不是连个真人名号都保不住吧?自家老爷的师父当然不至于为此生气,但是谁不知道自家老爷的二师兄那个难以揣测的脾气……那位若是动了肝火,谁扛得住? 陆沉对长眉少年招招手:“来来来,帮贫道看着摊子,贫道随便走走,见见熟人去。” 长眉少年哪敢鸠占鹊巢,真的去坐在那么个位置上,打死不挪步。 谢实如释重负。他是真怕长眉少年傻乎乎一屁股坐下。 陆沉也不以为意,对连忙起身的谢实吩咐道:“其他人贫道就不见了,你跟他们打声招呼,让他们别热脸贴冷屁股。贫道最近心情不好,怕到时候一个收不住手,呵呵……还有啊,以后贫道若是想见你家子孙,哪里需要你多此一举地领着过来,他就是躲在下边的福地里头,贫道也一样能见着,对不对?所以下不为例。” 谢实压低嗓音,点头道:“谨遵法旨!” 陆沉咳嗽一声,笑眯眯问道:“这孩子他娘亲呢,怎么有事没来啊?上回手相都没来得及看呢。” 第一次亲眼见到“本脉老爷”的谢实,唯唯诺诺,实在说不出一个字来。 在诸多天君、大真人之间偷偷流传的那些个传闻,原来全他娘是骗人的! 长眉少年已经彻底呆滞了。 陆沉大摇大摆离去,经过隔壁摊子的时候,满脸羡慕道:“老仙长真忙啊。” 老道士轻轻颔首一笑,腹诽:赶紧滚蛋! 陆沉一路逛荡,最后步入泥瓶巷,经过曹家祖宅的时候,大门紧闭,曹曦在屋内默默作揖行礼,火红狐狸趴在地上,做出五体投地的虔诚姿态,瑟瑟发抖。 陆沉对此无动于衷,径直走到一处院子前,蹦跳着张望院子里的景象。 正坐在隔壁院子里晒太阳的稚圭站起身,皱着眉头:“你干吗呢?” 陆沉偏移视线,手指指着自己鼻子,哈哈笑道:“姑娘,你不认得贫道啦?你和你家少爷还在贫道摊子上算过命呢,不记得啦?” 稚圭装模作样地用心想了想,然后摇头道:“不记得!” 陆沉走到陈平安家隔壁的院墙外,踮起脚尖扒在墙头上,使劲嗅了嗅鼻子:“姑娘正煮饭呢,香啊。贫道在这儿都闻得到饭香了。” 稚圭还是一脸天真无邪,摇头道:“没有啊。” 陆沉笑着,微微歪头,伸手点了点她:“贫道鼻子灵着呢,姑娘你骗不了人的。” 稚圭哦了一声,去了灶房,将土灶里头的柴火全部夹出来,一个原本火烫的煮饭土灶立即熄火,饭也成了一锅夹生饭。她走到灶房门口,拍拍手问道:“现在呢?” 陆沉伸出大拇指:“算你狠!” 稚圭全然没当回事,问道:“你找陈平安?啥事?我可以帮你捎话。” 陆沉笑道:“贫道自己找他就行,不敢麻烦姑娘,不然贫道害怕明儿摊子就摆不下去了。” 稚圭说道:“说吧,我跟陈平安很熟的。”她伸手指了指屋门上头张贴的“福”字,“你瞧,跟他家一模一样的,他送我的。” 小姑娘,没你这么睁眼说瞎话的,真当贫道不会算啊。陆沉忍不住嘴角抽搐。真不知道齐静春当年怎么就受得了这丫头,还愿意百般呵护她。 陆沉叹了口气:“其实贫道今天不找陈平安,是来找你的,王朱。” 稚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虽然我家公子暂时不在小镇,但是你如果敢欺辱我,回头陈平安会帮我报仇的。还有,我认识齐静春,他可是儒家圣人,就不怕他死了又突然活过来打死你?” 陆沉伸出双手揉了揉脸颊,无奈道:“且不说陈平安会不会帮你报仇,齐静春死了就是死了,不会活过来的。” 稚圭轻挑柳眉,如杨柳依依,被春风吹拂而斜。 陆沉的双手重新扒回墙头,笑道:“王朱,贫道有一桩机缘想要赠送给你,你敢不敢收下?”他两只青色的道袍袖子就那么柔柔地铺在黄泥院墙上,如龙盘虎踞。 稚圭双臂环胸,像是在护住自己,冷笑道:“色坯,无赖,登徒子,浪荡子!” 陆沉收起手,捧腹大笑。遥想当年,世间犹有真龙千千万,论功行赏之后,负责坐镇所有天下的湖泽江海。其中最负盛名的一条雌龙,身份已算贵不可言,对自己是何等痴情?在世人眼中,自己又是何等绝情? 陆沉差点笑出眼泪来。大道再大,也容不下儿女情长。只羡鸳鸯不羡仙,书上有,山上有,山顶没有。 陆沉看着眼前这个本不该出现在世上的少女。记得自己当初曾经亲口问过师父,为何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却有骊珠洞天的存在。老头子只笑着说了两句话: “疏而不漏即是症结所在,奉行天道之法已经不足以立身,故而崩塌。”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一生万物。” 当时老头子蹲在那座莲花洞天的池塘旁,掬起一捧水,往一张略微倾斜的荷叶上洒去,洒在了高处,顺势而下,逐渐分流,最后全部重归池水。然后老头子朝陆沉高高抬起一只手掌,原来手心犹有一颗水珠,当手掌歪斜,水珠便开始顺着细微的掌心纹路缓缓流淌,歪歪扭扭,不断分岔,每一次略作停顿后的改变方向,都意味着走在了不同的道路上。若是将那颗不起眼的水珠换成行走在光阴长河中的某个人,便意味着成了不同的人。一念之差,一步之别,便有了三教百家,有了将相公卿、贩夫走卒。 陆沉收起思绪,对稚圭展颜一笑:“贫道给你的机缘,你不要也得要。” 稚圭冷笑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陆沉反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稚圭脸色阴沉:“你一个臭牛鼻子道士,担待得起?” 陆沉微笑道:“贫道俗名陆沉,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稚圭这次是真的没听懂:“你说啥?” 陆沉恢复平时神色,嬉笑道:“姑娘,要不要让贫道看看手相?何时婚配成亲,能否早生贵子,是不是良人美眷,贫道都能算的。” 稚圭眨了眨眼睛,问道:“能不能只吃饭,不看手相?” 陆沉翻身越过墙头,打了个响指:“中!” 稚圭又问道:“夹生饭,不介意吧?” “介意,我来烧灶便是。”陆沉翻了个白眼,大大方方走入灶房,开始重新添加柴火,拿起吹火筒,鼓起腮帮开始使劲吹气。 稚圭站在灶房门口,很想一扫帚朝着他的脑袋狠狠砸下去。 铁匠铺子的一座剑炉内,阮邛打铁动作没有停歇,声势比起之前还要惊人,一次次火星四溅。偌大一间屋子灿烂辉煌,攒聚在一起的火星不断累积,一点都不曾消散,更不会流泻到屋外去,使得屋内几乎没有了立足之地。 但是今天,不但阮秀进了屋子,就连魏檗都在。空间有限,一人一山神只能并肩而立,阮秀手中怀抱着一柄无鞘长剑,剑刃并未开锋,看上去丝毫不显眼,恐怕落在中五境剑修眼中,都不过是一根崭新剑条而已。 阮邛一边抡锤,一边转头对魏檗沉声道:“劳烦你将秀秀送往落魄山,杨老前辈已经遮蔽了天机,应该不会有意外了。” 又对阮秀叮嘱道:“到落魄山,送了剑后,千万不要多说什么,只需让他赶紧跟着魏檗去往梧桐山,乘坐那艘‘渡船’南下。这把剑在被斩龙台开锋之前不会显现出丝毫峥嵘,但是如果遇到大妖还是会露出马脚,所以让他别自己找死,跟那些个山泽大妖不对付。以他如今的武道境界,只要不找死,是有机会活着走到倒悬山的。” 魏檗考虑更加周到:“我手边还留着一根粗槐枝,可以顺便帮他做两把剑鞘。” 阮邛欲言又止,魏檗会心一笑:“放心,那只养剑葫我已经使用了障眼法,一般只有十境以上练气士才能看穿,问题不大。” 阮邛继续埋头干活,打铁如打雷。这位兵家圣人早就一肚子火气,恨不得那个小兔崽子赶紧卷铺盖滚蛋。 魏檗这次不敢托大,不但心中默念,还手指掐诀,悄然运转自己辖境内的山水气运。 两人很快出现在落魄山竹楼二楼,事先得到消息的陈平安已经准备好行李,因为有飞剑“十五”作为方寸物,所以不用背着背篓,比任何一次进山都更加轻装上阵,反而让他有些不适应。 阮秀送了剑,传达了她爹的嘱咐,最后递出一只绣花袋子,笑道:“陈平安,送你的,桃花糕。” 阮秀的临别赠礼,陈平安当然不会拒绝。他先前托魏檗去跟阮邛提赠送宝箓山给阮秀一事,结果魏檗回到竹楼的时候灰头土脸的,很是狼狈,说阮邛听说后,迁怒于他,打赏了他一个字:滚。让陈平安有多远滚多远。 陈平安只得作罢,知道这件事想岔了,毕竟真正熨帖人心的好意可不是一厢情愿就能做好的事情。青衣小童总说他们混江湖的,恩怨情仇都讲究一个青山绿水来日方长,陈平安觉得这句话说得真是俊俏且有理,想着将来总有报答阮家父女的时候,就不急于一时了。不过陈平安还是花了一点小心思,跟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很是正儿八经地商量了一番,觉得问题不大,这才拿定主意,再次麻烦魏檗,让他去聘请两个手艺精湛的糕点师傅,等他离开龙泉郡后,就请到骑龙巷的压岁铺子招揽生意,最后让两个小家伙跟阮秀姑娘打声招呼,就说以后若是想吃自家铺子的糕点,一律不收钱。 关于南下远游一事,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想跟随。青衣小童是怕没了陈平安罩着,明儿就给谁一拳打爆头颅,等到陈平安下次返回家乡,就得给他上坟烧香了。再者,他已经破开一境,希望能早日重返江湖逍遥快活,想要把他在龙泉丢光的脸面和英雄气概全部从外边的世界找回来。粉裙女童则是完全把自己当作了小丫鬟,担心自家老爷一年到头没人伺候,她留在落魄山无所事事,会很愧疚。 只是陈平安都没有答应。青衣小童一哭二闹三上吊四跳崖五下跪全部用过了,陈平安好说歹说,才让他继续留在竹楼修行。好在如今青衣小童跟棋墩山那条黑蛇关系不错,经常跑去吹牛打屁,还强行认了黑蛇做自己兄弟。虽说黑蛇一直没有幻化人形,但无论是城府还是志向,都不是青衣小童能够媲美的。说到底,这条背井离乡的御江水蛇虽然天赋异禀,可年龄搁在蛟龙之属不过是少年而已,还是没有“家教”、比较顽劣的那种,从未遇到过明师指点和宗门栽培,便是他推崇的那些江湖义气,在读过万卷书的粉裙女童眼中,也会略显幼稚任性。只不过相处这么久,青衣小童还是磨去了许多棱角,加上本心不坏,陈平安对他还算放心,只是叮嘱他不许欺负粉裙女童。青衣小童拍着胸脯说他大老爷们一个,欺负小丫头片子算什么? 万事俱备。 魏檗偷偷指了指二楼屋内,笑问道:“差不多了?要不要跟老前辈告别一声?” 陈平安点点头,转身去敲了敲房门:“走了。” 老人在屋内盘腿而坐,言语之中带着愤懑:“不再考虑考虑?” 陈平安摇头道:“不可以耽搁,必须马上走。” 老人冷哼道:“孬!” 陈平安无可奈何,转头对魏檗道:“我们动身吧。” 阮秀站在栏杆旁,轻轻挥手。 陈平安还是穿着最习惯的草鞋,怀里抱着用棉布包裹严实的那柄新铸长剑,腰间系着朱红色的养剑葫,背着一把槐木剑。他想对阮秀说些什么,只是都觉得多余,便挠挠头,轻声道:“阮姑娘,保重啊。” 阮秀睫毛微颤,微笑着点头。 陈平安对两个小家伙叮嘱道:“以后就在落魄山好好修行,如果遇到了事情,不要冲动,山头什么的,我们除了买下来花了钱,其余都没什么开销的,不用怎么心疼。我跟魏山神说过了,实在不行,就运用神通将竹楼搬迁到披云山,你们躲在里边,不会有事的。而且老前辈会帮着看护竹楼,所以你们不用太担心什么。” 这么婆婆妈妈的陈平安,第一次让青衣小童讨厌不起来。 粉裙女童攥着自家老爷的袖子,扑簌簌流泪,不舍极了。 陈平安转头望去。这趟走得太匆忙,没办法去泥瓶巷祖宅了,甚至连爹娘坟头都不好去,若说心头没有遗憾,肯定是假的,但没办法的事情就是没办法,他知道轻重缓急。自己此次南下送剑,算是杨老头、阮邛和魏檗三人联手布局,其中杨老头是金色香火小人的缘故,跟陈平安,或者准确说来是跟齐先生做了一桩买卖,要帮着陈平安远离是非之地,至于其中缘由,何谓“是非”,因为之前就有李希圣“此地不宜久留”的说法,陈平安对此深信不疑。 魏檗伸手按住陈平安的肩头:“可能会有些头晕。” 陈平安笑道:“好的。”他之前每天都在鬼门关打转,对于吃苦一事,实在是当成了家常便饭。一想到今天明天及以后都不用练拳,既有一丝人之常情的庆幸,但更多还是心里头空落落的。 陈平安望向阮秀和两个小家伙:“走了!” 魏檗和陈平安的身影骤然消失不见,无声无息,甚至连一阵清风都没有出现在檐下廊道。 栏杆旁边,粉裙女童轻声道:“阮姐姐,我家老爷肯定会想念你的。” 青衣小童丢了颗普通蛇胆石在嘴里嚼着,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那是,老爷每天做梦都要喊秀秀姑娘的,羞死个人。” 阮秀自然不会当真,但还是开心地笑了。 魏檗和陈平安出现在梧桐山山脚一处僻静山林,魏檗让陈平安稍等片刻,很快就去而复还,带了一把奇怪的槐木剑匣,是一匣双剑的样式,能够同时插放两把剑。他让陈平安将怀中长剑和背后槐木剑都放入其中,于是陈平安就变成了背负双剑的游侠儿,腰间别着一只酒葫芦,确有几分江湖气。 魏檗绕着陈平安走了一圈,笑道:“哟,还真的挺好看。” 陈平安咧嘴而笑,跟随魏檗一起登山。 因为三十拳“神人擂鼓式”变成了三十一拳,多出的那一拳反而让陈平安一身拳意逐渐变得内敛沉稳。 魏檗仍旧是一袭大袖白衣,陈平安负剑别葫芦,一个神仙飘逸,一个少年侠气。 陈平安忍了忍,最终还是没有忍住:“魏檗,小镇是不是很危险?” 魏檗点头道:“试想一下,好多蛟龙同时涌入一座小池塘,当然随便一个摇头摆尾就会掀起滔天大浪,随便一个浪头砸下来就能令中五境的练气士粉身碎骨。你呢,虽然不是某些大佬重点关注的人物,但只要在这场棋局里头,哪怕是棋盘上很不起眼的一枚棋子,还是会生死不由己。所以杨老头让你立即离开龙泉郡是对的,你能够想通,不反对,很好。” 陈平安笑道:“我本来就想出去走走,刚好借这个机会磨砺武道,争取靠自己找到破境的契机。” 魏檗好奇问道:“竹楼里的老前辈还生着闷气,是不是你拒绝了什么?” 陈平安不愿细说,毕竟涉及老人的隐私。可魏檗这段时日奔波劳碌,加上有阿良的关系,以及魏檗的开诚布公,陈平安不介意挑一些可以说的说,于是轻声道: “我只知道小镇来了一个了不得的道教神仙,老前辈说想要送我一场天大机缘,旁观他与那个神仙的对战,领悟拳意真谛,说不定可以一鼓作气跻身四境,而且还能打下最结实的四境底子。我问老前辈有几分胜算,老前辈开诚布公地说九死一生都没有,必败无疑,因为他如今还没能重返武道巅峰,哪怕到了,一样毫无胜算。我当时就很奇怪,既然必输,为何还要去打这一场架?老前辈说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找某位号称最能打架的道人打上一场,既然那个不速之客跟那个‘真无敌’的道人关系很近,就先打过,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以便知晓双方之间的差距到底有多大。至于帮助我跻身四境,赠送机缘,也只是顺带的。我不想因为这场架打出太大的风波,害得你和杨老头、阮师傅白忙活一场,更不希望……不希望齐先生失望,所以我也就跟老前辈直接说了自己的想法。他生气归生气,倒也没揍我,只是骂我的胆子比米粒还小。他骂他的,我劝我的,劝他不管怎么样,返回武道巅峰再打架不迟,要不然会不尽兴的。老前辈这些是听得进去的,虽然他嘴上不说,心里多半觉得如果没办法全力出拳才是真正的遗憾,所以最后他就放弃了打架的念头,不过也没给我好脸色看就是了。之前在竹楼,你也听到了,还在气头上呢。”陈平安突然会心一笑,“其实老前辈跟老小孩差不多。” 魏檗抹了把额头冷汗。这要是打起来,还真就全部完蛋了。亏得陈平安没贪恋那四境的契机,不然他用屁股想都知道结局:老人死而无憾,这座破碎的骊珠洞天地动山摇,抖搂出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然后就是一场腥风血雨的浑水摸鱼,本就是棋局“第一手”的陈平安绝对没什么好下场。至于他魏檗、崔瀺、阮邛、谢实、曹曦、许弱、程水东,等等,注定没一个跑得掉,全部裹挟其中,是生是死,跟当下的陈平安一个样,身不由己,全看天意和运气了。至于三十余座山头到最后能剩下几座,不好说,但是树大招风,只差一步就是大骊北岳的披云山则板上钉钉会崩塌殆尽,真正的仙人神通,搬山倒海,可不是溢美之词。 心有余悸的魏檗停下身形,重重拍了一下陈平安的肩头:“陈平安,早知道如此,就不应该收你的药材钱!” 陈平安愣了愣,随即笑容灿烂道:“现在还我钱,还来得及。” 魏檗装模作样地在那里翻袖口,陈平安就安安静静地等着他掏钱,半点推托的意思都没有。 魏檗气笑道:“陈平安,这就没劲了啊!” 陈平安哈哈大笑,拍了拍腰间的酒葫芦:“这就够了!” 魏檗一把搂过陈平安的肩头,就这么登山:“我就说嘛,陈平安对朋友从不抠门小气的。” 陈平安憋了半天,只憋出干巴巴的“谢了”二字。 “朋友之间提‘谢’字多伤感情,这就跟男女之间谈‘钱’字是一样的。” 陈平安恍然大悟,觉得这个道理得好好记下来,回头就刻在竹简上,以后到了倒悬山见着了宁姑娘,千万别提什么钱不钱的——这叫学以致用。 魏檗如今是路人皆知的煊赫存在,加上真正手握权柄的山上神仙没几个如魏檗这般好说话的,所以他人缘极好,一路登山,招呼不断。魏檗没怎么停步,但是都会笑着应酬几句打趣几句,惹来笑声不断。其间还有一个溜须拍马不比青衣小童功力弱的野修妖怪死活要给魏大山神领路,结果被魏檗笑骂着一脚踹远了。那野修丝毫不恼,反而引以为傲,望着白衣山神的潇洒背影,满脸喜庆。 但是临近梧桐山顶渡口的时候,魏檗轻声笑道:“陈平安,这种看似很真诚的和和气气其实都是假的,可以不拒绝,但是别太当真。如果我魏檗还是棋墩山的土地爷,想要跟他们说上一句话都难。当然了,能够这么一团和气,终归是好事。” 陈平安默默记在心里。 梧桐山的渡口边缘地带是一座刚刚建造完工的高台,以清一色的洁白玉石筑造而成,已经聚集了数十号打扮各异的练气士,还有一些装束鲜亮的老弱妇孺,后者应该都是买下山头后前来观摩的仙家势力,如今便要打道回府了。 两拨人看到了魏檗和陈平安,还是主动上前热络招呼,魏檗对每个人的姓名、家族如数家珍,待人接物滴水不漏,让人如沐春风。 陈平安一直没有刻意说话,只是将点点滴滴看在眼里,心中有些羡慕和钦佩。这种与人为善和相谈甚欢,绝不是魏檗说自己是“北岳山神”可以解释的。 关于陈平安的南下远游,魏檗用轻描淡写的语气一笔带过,说陈平安在南边有个亲戚,顺便去探望几个朋友,比如神诰宗的贺小凉,还有风雷园的刘灞桥。 陈平安听得满头冷汗:这哪跟哪啊!如果说拜访亲戚是个正当幌子,那么随便跟那个道姑和剑修攀交情,他陈平安实在是难为情。可魏檗这么胡吹法螺,他又不好拆台,差点憋出内伤。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贺小凉可是一洲道统的玉女,跟她有丁点儿香火情可就是天大的福缘了。山上山下,谁敢不卖神诰宗朋友的面子?何况还有个风雷园的刘灞桥。所以那些搁在家乡王朝都不容小觑的人物,对其貌不扬的背剑少年越发热情,甚至还有人主动递交了制作华美的名牒,把陈平安臊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魏檗乐见其成,笑得高深莫测。 突然有人高呼一声:“鲲船来了。” 陈平安顺着众人视线望去,见一头庞然大物破开云海,缓缓向梧桐山滑落,惊得张大嘴巴——那个生有鱼鳍的大家伙竟是活物! 鲲船不断下降,带给陈平安一股巨大的压迫感,让他忍不住感慨:不愧是神仙乘坐的渡船,果然不同寻常,气势惊人。 一艘鲲船能够跨洲浮游千万里,而且这个“千万里”绝不是虚指。在龙泉郡梧桐山建成这座崭新渡口之前,整个东宝瓶洲北方都没资格让鲲船降落停靠,只有南涧国和老龙城两处有渡口。一些个国力雄厚的王朝当然也有承载练气士远游四方的渡口,但是“渡船”多体形较小,登船乘客有限,货物吞吐量远远逊色于这种北俱芦洲独有的鲲船。鲲船载客只是生财的小头,主要还是贩卖从各处搜集而来的天材地宝及各色珍禽异兽。而鲲船也分三等,第一等的鲲船,鲲鱼的背脊之大可以媲美一座大骊郡城,在包括墨家机关师在内的诸多流派练气士的精心打造之下,能够有山有水,有府邸高楼,有街道坊市……成千上万的练气士可以终年生活在上边而不会感到丝毫不方便。 魏檗轻声笑道:“鲲鱼性情温驯,在经过练气士的专门训练之后,哪怕遭受攻击重创,也可以忍受煎熬而不扑腾,所以鲲船比起其他一些大型渡船相对平稳安全。一些个山岳龟、吞宝鲸也是渡船的上佳选择,只是一来数量稀少,二来还是会有一些自己的脾气,历史上不是没有山岳龟擅自潜入海底的惨剧。” 陈平安张大的嘴巴一直就没合拢。鲲鱼背脊之上不仅平坦宽阔,竟然还有一圈围栏,一栋栋高楼比邻而建。而这艘几乎占据大半山头渡口的鲲船并未贴在地面上,而是离地数丈悬停空中,鱼鳍微微晃动就扇起一阵阵山风,尘土飞扬。好在渡口登船的高台刚好位于鱼鳍之间,并无异样,自然不至于被一阵大风给吹到山脚去。 在鲲船彻底悬停稳当之后,从围栏缺口处落下一架宽如桃叶巷街道的阶梯,阶梯底部刚好嵌入高台的一处凹陷机关中,使得这架挂空的阶梯给人稳如磐石的良好感觉。阶梯上走下一拨人,为首的锦衣老人跟梧桐山渡口的主事人一番交谈之后,便对魏檗一行人用纯正的东宝瓶洲雅言笑道:“诸位,你们登船之后,牛角山包袱斋的货物往来会在鲲船那边的两架阶梯上进行,耗费半个时辰。若是稍有延误,无法准时发船,我们打醮山作为北俱芦洲一个屹立千年的老字号门派,就会返还各位所有乘船开销。” 说完这些,锦衣老人望向魏檗:“可是魏大山神?” 魏檗笑眯眯道:“不敢当不敢当。” 锦衣老人爽朗大笑,抱拳道:“鲲船一年一次往返三洲,只能提前恭贺魏大山神!下次若是无法准时登门庆祝,事后也定然会略备薄礼,还希望魏大山神别推辞啊。” 魏檗双手笼袖,笑容浓郁:“不推辞不推辞,可如果发现礼物轻了,下次就来这边撒泼,要你们无法准时发船。” 锦衣老人哈哈大笑:“轻不了!拜山头拜山头,这么大一座山头,岂能不当回事!退一万步说,门派若是出手小气了,老夫都会自己添补一番!” 魏檗笑着点头:“这敢情好。”然后他拍了拍陈平安的肩头,“我最要好的朋友,叫陈平安,是我们这儿的土财主。他在南涧国下船,还望船主帮着照顾。他在这艘鲲船上的所有开销,全部记在我魏檗头上,下次我再跟你们结账。” 锦衣老人大手一挥:“结什么账,包在我身上了。” 魏檗笑眯眯道:“这么客气啊?” 锦衣老人还是大笑。这番场景,羡煞旁人。 陈平安跟随众人登船之前,在阶梯口转身对魏檗抱拳行礼,没有说什么。 魏檗抱拳,微微弯腰。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一幕,落在远处跟人商议正经事务的锦衣老人眼中,就更加心中有数了。 陈平安独自一人缓缓走在阶梯上,背负双剑,“降妖”“除魔”。腰悬养剑葫,“初一”“十五”待在其中。“十五”里头如今又装下了齐先生赠送的“静”字印和一对山水印,还有暂时帮着顾璨保管的《撼山谱》。文圣老秀才赠送的几本儒家典籍、李希圣赠送的符箓道书和竹管毛笔也在,毛笔上篆刻有“风雪小锥”和“下笔有神”。除了书和毛笔,还有李希圣托崔赐送来的大量空白符纸,大致分三种,数量最多的黄纸、绘有云篆的金色符纸,以及数量最少的泛黄书页似的符纸。当然,也少不了陆沉留下的那几张药方。至于一大摞东宝瓶洲各国疆域的舆图是魏檗转赠,作为陈平安以蛇胆石偿还药材钱的一点小添头。此外,数百枚玉质“铜钱”是陈平安用剩余的普通蛇胆石跟青衣小童兑换而来。这些山下市井绝对瞧不见的钱币是山上神仙做买卖用的,只不过当然没有金精铜钱那么价值连城,但老百姓所谓的真金白银在这些只会装在练气士钱囊中的玉币面前不值一提。其他零散物件诸如一些尚未刻字的小竹简、小刻刀,一袋子白米以及煮饭的瓶瓶罐罐,一大把鱼钩、一把新买的开山柴刀、换洗衣衫、两双新编草鞋等也都带上了。当然还有碎银子和金叶子。出门在外,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道理陈平安在第一趟远游大隋的时候就感触颇深。 陈平安走到一半,又忍不住回头望去,一直站在原地的白衣山神笑着挥手。陈平安亦挥手作别,继续往上走去,只是摘下了朱红葫芦,默默喝了一口烈酒。 草鞋少年无比希望下次重逢,故乡的朋友和山水都无恙,都平平安安的。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马无夜草不肥。理是这个理,可怜起早摸黑的陆沉,哪怕算命摊子开得比隔壁早,撤得比隔壁晚,仍是既没得吃,更不肥。因为如今小镇百姓更相信头顶鱼尾冠的老道人,觉得他才是真正的神仙,算得准不说,还不会一有机会就登门蹭吃蹭喝,而且无论前来求签之人是妙龄少女还是貌美妇人,老道人从来目不斜视,满身正气,更不会像某人,成天变着法子坑骗稚童的糕点吃食。 做生意,可不就是最怕货比货。所以陆沉最近这段日子可谓饱尝人情冷暖,别说发财,估计都快揭不开锅了。就连以前聊得很投机的小姑娘们,现在不但不看手相,每次经过摊子的时候,还会假装不认识。陆沉只好安慰自己,这些沾着乡野草木香气的可爱小姑娘表面上对自己很生分,无非是羞赧的缘故,不好意思跟自己打招呼罢了,实则情意满满呢,要不然为何每次路过,身上的漂亮新衣裳都不带重样的?陆沉次次都不愿意辜负了这些少女情怀,眼尖的他总会连名带姓地夸上几句,姑娘们大多脚步慌张几分,快步走开。至于一些个胆大的妇人,要么回抛一个媚眼,要么骂一句“死样”,只可惜就是没谁照顾算命摊子的生意。这让陆沉有些忧伤,每天枯坐在摊子后边,不是用袖子擦拭签筒,就是对着竹签哈一口热气,要不就是抱着后脑勺前后晃荡,或者干脆趴在桌上,侧头望向热热闹闹的隔壁摊子,人比人,气死个人。 好在陆沉一天到晚坐冷板凳也没恼羞成怒,时不时就主动跟老道人聊几句有的没的,这让琢磨着是不是要换个风水宝地的老道人稍稍放宽心,最后都觉得有些于心不忍,想着这趟小镇之行收获颇丰,差不多足够半年开销,提点几句也无妨。 在没有生意上门的间隙,老道人招手让陆沉过去坐。对方屁颠屁颠跑过去坐在长凳上,满脸热忱和期待:“老仙长何以教我?可是有锦囊妙计相授?” 老道人提起手边的小茶壶,喝了口凉茶,叹了口气,开门见山问道:“你是不是刚入行没多久?” 陆沉愁眉苦脸道:“不算短啦,就是生意一直做得不如别人。” 道家道统又分三教,道祖座下三位弟子各为一教掌教,同源而不同流,在各天下开枝散叶,势力极大。而大骊王朝所在的浩然天下,道家三教衍生出来的各大宗门势力也是根深蒂固,各洲皆有道主、天君和真人占据着洞天福地。 老道人用手点了点这个满脸晦气样的“晚辈”,然后指了指自己头顶:“你入行还不短?那你真是命大,竟然如今还没被抓去吃官家牢饭!贫道问你,戴着这么个莲花冠干啥?你晓不晓得,咱们东宝瓶洲有资格戴这么个样式的道观门派屈指可数!为首就是南涧国的神诰宗,掌门真人正是一洲道主的祁老神仙,去年刚刚晋升为天君老爷!其余几座道观,哪个不是当地一等一的仙家府邸,哪个需要下山当算命先生,然后在这儿摆着破烂摊子,跟一群浑身土腥味的乡野村夫、市井妇人打交道?怎的,你小子难不成是神诰宗的玉牒神仙,还是那几座大道观的在册道士?” 陆沉摆手道:“都不是,都不是。” 老道人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好好训斥几句,突然咦了一声,神色满是讶异。原来,隔壁摊子那边来了一大一小两人,中年男子虽然面有病容,但是气势挺足,一看就像是个当官的,有官威!少年白衣玉带,面如冠玉,一看就是富贵门庭里熏陶出来的公子哥。两人安安静静站着,像是在耐心等待。老道人那点怜悯心顿时一扫而空,再看那个走了狗屎运的年轻道人就倍觉碍眼了。 陆沉笑着道谢告辞,走回自家摊子后边坐着:“怎么,是求签还是看相?” 中年男子坐在凳子上,摇头笑道:“既不抽签也不看相,反正事已至此,用不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施了个生平首次的抱拳礼,坦然道,“我是人间君王,按照浩然天下的礼法,可以不跪任何仙人。掌教真人大驾光临我们大骊龙泉,我既不用下跪磕头,又不能用儒家揖礼相迎,就当作是山下江湖的一场萍水相逢,我斗胆以江湖人的方式恭迎陆掌教,还望陆掌教不要见怪。” 陆沉笑问道:“奇了怪了,你一个皇帝,为何不自称朕,或是寡人?” 大骊皇帝宋正醇苦笑道:“真人在前,委实不敢。” 陆沉打趣道:“贫道还以为大骊的宋氏皇帝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好汉,当初阿良一路杀到你们白玉京飞剑楼前,你胆子不就很大嘛,就是不下跪。贫道当时在南涧国远远看戏,都忍不住要替你捏一把冷汗。” 宋正醇自嘲道:“这一跪,大骊宋氏列祖列宗积攒下来的精神气就会全部垮掉,所以死也不能跪的。” 陆沉点了点头,突然笑道:“你是因为擅自仿造白玉楼一事来跟贫道摇尾乞怜呢,还是因为陆家术士坑了你一把,来这里兴师问罪?” 宋正醇笑道:“当然都不是,一个不愿意,一个没胆子。我本就需要为敕封大骊北岳一事亲自露面,其实来的半路上,墨家许弱就不惜以本命飞剑传信,劝我最好不要在掌教真人面前出现,国师也是差不多的意思,两人话说得都很直接,半点不客气,尤其是我们那位国师,最清楚我的脾气,怕我一个破罐子破摔,就冒犯了掌教真人。” 陆沉随意打量了一下病入膏肓的宋正醇,啧啧道:“贫道很好奇一件事。阿良那一拳打断了你的长生桥,既帮你摆脱了傀儡命运,却也让你命不久矣,你是感激还是怨恨呢?” 宋正醇坦诚道:“两者皆有,甚至说不上感激多还是怨恨多。浩然天下自古就有规矩约束君王,中五境练气士一律不得担任一国之主,下五境练气士不可坐龙椅超过一甲子。加上当皇帝的人确实先天就不适合修行,所以我当初经不起诱惑,被人蛊惑,走了旁门左道的捷径,偷偷修行到了十境,其实本来就是大错特错,因为我太想亲耳听到大骊的马蹄声在老龙城外的南海之滨响起了。”说到这里他神采焕发,如回光返照的老朽病人,“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相信一定会比天上的春雷声还要响!” 陆沉对此不置可否:“你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清理门户,还有魄力拒绝中土神洲的陆氏家族,很不容易。当然,这跟墨家主支突然选定你们大骊王朝有着莫大关系。可不管怎么说,你这个皇帝当得……很是跌宕起伏啊。” 宋正醇毫不意外。虽然仙人下来一样需要恪守当初礼圣订立的复杂规矩,但是眼前这个年轻英俊的道人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仙人。他这趟之所以执意前来,何尝不是心存敬畏和仰慕,是一种最简单最纯粹的情绪。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如果真的能够走到跟前,亲眼看上一眼,亦是人生一桩天大幸事。 宋正醇突然流露出一丝侥幸和忐忑:“掌教真人在此,我能否逃过一劫?” 陆沉笑着摇头:“贫道虽能延长你的寿命,但只要贫道出手,恐怕你就得放弃祖业,跟着贫道去往别处天下才能真的活命,否则你真当礼圣的规矩是摆设,文庙里头的那些个神像一个个全是死的?” 宋正醇叹息一声,久久无言。 陆沉斜眼打量他身侧那个神色古板的少年,笑呵呵道:“宋集薪,或者喊你宋睦?这么巧,咱俩又见面啦。那么你知不知道,齐静春很看重你,当初继承文脉香火的关键人物,有你一个?可不单单是齐静春对贫道施展的障眼法那么简单,否则我家雀儿绝不会叼走你丢出的那枚铜钱。只可惜,你的命不错,运气却差了一点点,就这么一丢丢。”陆沉伸出弯曲的拇指食指,只留出一条缝隙,讥讽道,“齐静春送给你的几本书是真正的一脉文运所在,你竟然一本都不愿意带走。你要知道,天地有正气,可虚无缥缈的正气那是自有其灵性的,别人给你的东西,你自己双手接不住,怨不得谁啊。” 宋集薪心境大乱,汗流浃背。 宋正醇轻声喝道:“宋睦!” 宋集薪总算恢复一丝清明,但还是浑身颤抖,摇摇欲坠。 陆沉继续调侃道:“小子,这就慌啦?悔青肠子了?宋集薪,你有没有想过,双手捧住了好东西,你承担得起那份后果吗?骊珠洞天一事,齐静春为何而死?抛开你的齐先生自己求死,不愿躲入那座老秀才留给他的洞天不提,最主要是因那天道反扑。你小子只要沾上一点,就意味着在很长的岁月里不得安宁。就算你当上了大骊皇帝,又如何?就算大骊铁骑的马蹄把南海之滨踩烂了,又能如何?” 宋正醇一只手重重按住少年的肩膀,沉声道:“不要多想什么!” 陆沉不再咄咄逼人,懒洋洋道:“世人总是喜欢悔恨擦肩而过的好事,忙着羡慕别人的际遇和福缘,哈哈,真是好笑又好玩。” 宋正醇收回手掌,手心早已满是汗水,脸色越发惨白:“陆掌教,能否放大骊一马?” 陆沉一愣,猛然一拍桌子,大笑道:“一语成谶!” 他先是环顾四周,最后眯眼望向高处:“如何?这可不是贫道强人所难。放心,以后如何,就靠‘顺其自然’四个字了。贫道没工夫在这边空耗光阴,说句难听的,如果不是齐静春,贫道才不乐意在你们的地盘寄人篱下。” 隔壁摊子的老道人迷迷糊糊。自打那年轻道人在自己的摊子落座后,他便一直在犯困打盹。只是老道人自己都不清楚,他的寿命已随着一条纹路的悄然绵延而增长,这就是浑然不知的福缘加身了。因为陆沉被陆家导致的糟糕心情在今天总算有了好转,便随手“法外开恩”了一次。 宋正醇带着宋集薪告辞离去,百感交集,不敢回头。 陆沉没来由地感慨了一句:“天地造化,妙不可言。” 三教和诸子百家的圣人们,以及千年豪阀中的豪杰枭雄,其实都很忙碌的,为了这即将到来的大争之世,各自落子布局。 这一切,春风化雨,世俗百姓沐浴其中,善恶有报,福祸自招。 陆沉打了个响指,天地清明,转头望向西边大山方向:“走吧走吧,之后一切都跟你无关了。” 老道人打了个激灵,抹了抹嘴角口水,一脸茫然地四处张望,并没发现异样,便唏嘘岁数到底大了,不服老不行,受不住这倒春寒的冷风。然后老道人发现那个年轻人又笑嘻嘻坐在自家摊子前的长凳上,一副洗耳恭听的欠揍模样。 老道人想着先前好大一桩生意给狗叼走了,哪里还愿意给这后生传授金玉良言,否则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挖坑,以后给抢了生意找谁哭去?便很不耐烦地挥动袖子:“滚滚滚,你小子没啥慧根悟性,贫道教不了你,赶紧让开,别耽误贫道做生意!” 陆沉双手死死按住摊子,厚着脸皮道:“别啊,老仙长给说道说道,以后小道好去自家地盘吆喝。” 老道人皱紧眉头,随即舒展开来,微笑道:“千金难买老人言,规矩懂不懂?” “啊?”陆沉惊讶出声,“能不能先欠着?” 老道人眼见着四周无人,便顾不得仙风道骨了,瞪眼道:“滚蛋!” 陆沉一脸肉疼地掏出一块碎银子放在桌上:“老仙长,你这也太不像神仙中人了,怎么还有铜臭气呢?” 老道人一把抓过银子收入袖中,咳嗽一声,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了江湖经验,只挑虚的讲,大而无当,听了也没屁用,坚决不说行走江湖真正需要的行家言语。只不过桌对面那个年轻后生仿佛全然没听明白,听着老道人的夸夸其谈还很一惊一乍,满脸敬意,深以为然。时不时年轻道人还会猛然一拍大腿,摆出受益匪浅的恍然状,把老道人给吓得不轻。不知不觉,老道人原本已经改变的掌心纹路重新恢复原貌,一丝不差。 世间得与失,不知也不觉。 大隋京城的元宵节,满城灯火,亮如白昼。山崖书院的读书人那晚几乎都纷纷下山去凑热闹了,书院夫子们对此并不反感。年轻人总待在书斋里摇头晃脑就没了朝气,若是太过拘谨死板,良田里的读书种子是断然无法茁壮成长为参天大树的。 李槐想要去,结果李宝瓶说大隋京城的犄角旮旯都被她走遍了,这会儿去山下哪里是看灯,分明是看人,没劲。而且她还欠着授业先生的好几篇罚抄文章,得挑灯夜战!林守一说他要继续去藏书楼看书,谢谢说要修行,到最后,就只有最好说话又最没事情做的于禄跟着李槐一起下山。结果在山脚遇到了大隋皇子高煊,三人便结伴而行。 高煊之前就经常来山崖书院逛荡,聊来聊去,高煊实在跟不上李宝瓶的思路,林守一又是冷冷清清的性子,而谢谢经常被那位“老祖宗”呼来喝去,端茶送水、洗衣扫地,哪里像是一个修行天才该有的待遇,简直比丫鬟婢女还不如,于是高煊就跟于禄最熟悉了,时不时会陪着于禄一起在湖边钓鱼。 大隋的这个元宵节,君臣共欢,普天同乐。李槐为此特意别上了那根刻有“槐荫”的墨玉簪子,走路的时候高高挺起胸膛,趾高气扬。这个小兔崽子好像天生就有一种奇怪的独有气质,土鳖归土鳖,可就是运气好。比如像现在,能够让昔年卢氏王朝的太子殿下及如今的大隋高氏皇子一左一右为他保驾护航,这灯会看得值了。 山崖书院的书楼内,林守一挑灯夜读,突然有些心神不宁,叹息一声,放下书本,走到窗口,想起了一个动人的少女。他默默告诉自己,要好好读书,好好修行,将来……一想到某些美好的场景,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林守一整张脸庞都漾起了温暖笑意,显得越发英俊。 李宝瓶也在挑灯用功,只不过她除了看书还需要抄书。蘸了蘸墨汁后,李宝瓶满脸肃穆,高高提起持笔的胳膊,轻喝一声,以雷霆万钧之势迅猛开工!唰唰唰,能够把楷体字写得那么快若奔雷也够可以了,一看就是抄书抄出熟稔技巧的家伙。写满一张纸后,她就会随手抹开到一旁,默念“走你”两个字。一个负责今夜巡视的老夫子站在窗口,看到这一幕后,哭笑不得,既无奈又心疼。老夫子刚好是小姑娘的授业恩师之一,他悄悄转身离去,没有打搅小姑娘的抄书大业,只是想着以后是不是让小宝瓶少抄些书? 书院副山长茅小冬正在自己的屋子里默默打谱。其实这么多年颠沛流离,老人最恨自己的几件事之一,就是舍不得丢了这份爱好。好几次戒了下棋的瘾头,可每次无意间看到旁人下棋就挪不开步子,在旁观战,往往会越看越不得劲,暗暗腹诽这一手下得真臭。若是瞧见了妙手则更是心痒痒,一回去就忍不住复盘全局,然后继续一边骂自己没定力一边乐哉下。一些个多年棋友总喜欢拿这个开玩笑,将茅小冬的戒棋调侃为“闭关”,复出为“出关”。 茅小冬下棋,是某个姓崔的王八蛋教的。更气人的是,不管他如何努力,寻找最顶尖的棋谱,跟国手切磋棋艺,潜心钻研各个流派的棋理,能做的都做了,可是棋艺涨得还是慢悠悠,怎么都下不过崔瀺。茅小冬收起棋谱和棋子,摘下腰间戒尺细细摩挲。 崔东山先前找他谈了一次,他劝崔东山不要痴心妄想,这么早就抖搂身份,小心死在大隋京城,到时候还连累书院。他说得很直接,如果大隋误以为山崖书院也参与其中,双方没能谈拢,那么他茅小冬会第一个将大骊国师绞杀于大隋国境之内。他喟叹:“读书人,怎么就成了生意人了呢?” 一栋幽静别院内,白衣少年崔东山坐在檐下,听着新挂上去的一串铁马在安静祥和的春风夜幕里叮咚作响。 崔东山突然转头望向跪坐于一旁的少女谢谢,问:“你有爷爷吗?” 谢谢愕然,这个问题怎么回答?难道暗藏玄机?要不然天底下谁会没有爷爷……她觉得这肯定是一个考验心志的陷阱。 正当少女小心酝酿措辞的时候,崔东山哈哈笑道:“原来你也有啊。” 谢谢无言以对。好冷的笑话。 最后两人一起抬头望向夜空。 中秋明月,豪门有,贫家也有。极慰人心。 富贵且内敛的李家大宅内,仆役丫鬟众多,祖祖辈辈都是李氏的体己人。而且李氏历代当家人对于下人从来都是体恤有加,先前朱河朱鹿这对父女就是一个例子,以至于有府上老人打趣朱鹿是丫鬟身子小姐命。 家主李虹是万事不上心的人,喜欢收藏瓷片和读书注疏,除了偶尔跟长子李希圣聊天,不太露面。李虹的妻子,也就是李希圣三兄妹的母亲,作为当家主妇,算不得如何好说话,但是赏罚分明,在家族内极有威信,已经是十境修士的李氏老祖对这个持家有道的儿媳妇也从不拿捏架子。她没有读过多少书,但识得字,因为需要查账。 李家有个传承已久的习俗,就是逢年过节,蒙童岁数的孩子要死记硬背带某个字的成语或俗语,若是长辈们问起,孩子们能够顺畅地回答出来,就可以拿到一封喜钱。去年除夕是“嘉”字,今年元宵则是“桃”字。 李夫人在这天让贴身丫鬟拿着一摞喜钱,路上遇见了“守株待兔”的孩子便会开口笑问,然后孩子们就会说出早就准备好的答案。一声声稚气的回答清脆悦耳,李夫人微笑不已。比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比如“桃之夭夭”“桃腮杏脸”等,都是非常美好的说法。哪怕有孩子脱口而出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凡桃俗李”,李夫人也没生气,一样笑着给出喜钱。只是当她听到“投桃报李”的时候,笑容似乎有些牵强;等听到“李代桃僵”后,又变得满脸怒气,吓得说话的孩子不知所措。她语气生硬地询问孩子的姓氏,得知姓陈后便转身离去。临走前,虽然还是让丫鬟给了孩子喜钱,可众人都看见了她冷若冰霜的神色,这在以前并不常见。 李家上下都知道李虹最偏爱幼女李宝瓶,而李夫人更亲近次子李宝箴。自从李宝箴离家远游京城后,她就经常寄去家书,询问儿子何时归家。每当李宝箴在书信中说起京城趣事,李夫人拿着书信就会笑出声,只是等放下书信后,就又会惆怅忧心,生怕儿子在京城那么个大地方受委屈。她将一封封家书整整齐齐地叠放在红漆小匣内,李虹为此还调侃:“就宝箴那么聪明的孩子,哪怕出门在外,也是万万吃不了亏的,你该担心别人才对。” 李希圣从学塾返回,发现爷爷站在自己院中的小水池旁,像是等了好一会儿,连忙快步走去。 李老太爷率先走向屋内:“去你书房说。” 到了布置素洁的“结庐”小书斋,李老太爷示意李希圣一同坐下说话,笑道:“宝箴性子太跳脱,离开家乡那么远,又是小儿子,你娘亲担心他是人之常情,你别觉得她偏心,为此伤感。” 李希圣微笑道:“当然不会。” 李老太爷缓缓道:“那谢实点名要三个人,其中有你,我并不奇怪。你爹不晓得你的天赋,那是他眼瞎,我甚至觉得你半点不比那个神诰宗贺小凉差。一洲道统的玉女怎么了,了不起啊?我孙子也就是没有宗门栽培,否则说不定你就是金童了,到时候结成神仙眷侣,呵呵,这倒是不错……”说到最后,他自己倒乐和了起来。 李希圣有些无奈,爷爷这喜欢跟人较劲的脾气是改不掉了。当初为了成为骊珠洞天四姓十族当中第一位十境修士,他执意冒险破境,谁劝都没用。若非李希圣偷偷给爷爷算出了一个上中卦,他还真不敢就由着爷爷一头撞进去,闭生死关。 李老太爷冷笑道:“至于马苦玄那个小子,真不是我背后说人坏话,他家本来就是一窝子贼坯坏种,哼,我可不觉得他有大出息。上善若水,至刚易折,自古而然。半点不懂得藏拙,锋芒毕露,一年破三境咋了,有本事到了观海境后再来一次连破三境!” 李希圣沉默不语。 李老太爷突然问道:“你怎么把那支‘风雪小锥’和那些符纸一并送给陈平安了?倒是留一半给自己啊!你信不信,那小子根本就不知道那些纸笔的金贵?” 李希圣笑道:“看来爷爷其实还不算心疼宝瓶。” 李老太爷吃瘪,恼羞成怒道:“谁说的?!我不心疼小瓶子谁心疼?行了,送了就送了,我不过就是随口一提,你看我会让你把东西要回来吗?” 李希圣会心一笑。 李老太爷瞅见了孙子的笑意,伸出手指凌空点了两下:“传家宝说送就送,爷爷不拦着,也不会逼着你反悔,但是不耽误我骂你一句败家子。”他将双手放在椅把手上,有些疲惫,“爷爷就这么点本事,当初拼了老命不要也才惊险万分地跻身十境,上五境根本不用奢望。希圣,以后爷爷就没办法为你做什么了。” 李希圣赶紧站起身,轻声道:“爷爷,别这么想,您已经做得不能再好了。” 李老太爷站起身,绕过桌子,帮他正了正衣襟:“不管是不是去北俱芦洲,不管以后是不是会弃儒从道,你都是爷爷的好孙子。天底下做人的道理讲不尽,可我相信我的孙子做人会很正,一直会!” 李希圣有些眼睛发涩,使劲点了点头,后退两步,长拜到底,朗声道:“言传身教,诚心正意,我李家不输任何人!” 李老太爷喃喃道:“你当然是,小瓶子也是。” 唯独漏掉了一个公认最聪慧的李宝箴。 第45章 月儿圆月儿弯 大骊皇帝宋正醇共有子女十余人,不算多,却也不用担心香火。自从大骊皇后病逝,后位就一直空悬,对此,朝野上下不是没有异议,尤其是礼部官员,私底下有过数次谏言,但全部被宋正醇随手搁置在案头。加上这些年大骊边军南征北战,所向披靡,很大程度上转移了庙堂文武的注意力,所以除了星星点点的言论,关于大骊皇后以及太子的人选,朝堂上始终没有大规模议论。但是随着南下之势已成定局,东宝瓶洲的半壁江山大骊文武不敢说唾手可得,但是确实有资格去想一想了,那么选娶皇后、册立太子这两件事,就难免让人心思浮动起来。这既是为大骊的江山社稷考虑,也是一桩极大的赌局,谁的眼光更准,越早押对注,谁在未来的大骊庙堂上,就越能够占据重要的一席之地。然而,如今大骊宋氏的家务事实在是有点扑朔迷离,以至于连最精明干练的庙堂老狐狸都不敢轻易出手。 藩王宋长镜本就在军中威望极高,如今竟然都堂而皇之“监国”了,还是陛下自己的意思,这简直让人感到匪夷所思。难不成陛下是打算禅位给弟弟,而不传给任何一位皇子?但是陛下这些年虽说不算如何事必躬亲,勤勉执政,愿意将诸多重要政务和军机大事分权下去,可绝对不是什么懈怠朝政的惫懒昏君,谁要敢这么想,不是疯子就是傻子。而群星荟萃的大骊朝堂之上,还真没有一个疯癫傻子。 就在元宵节的晚上,在万人空巷、家家户户出去赶灯会的佳节时分,大骊京城迎来了一场毫无征兆的变故,宫城、皇城、内城、外城,整个大骊京城,在一些个富贵华丽的豪阀宅门外、一些个不起眼的市井百姓人家,还有诸多老字号的酒楼、店铺和道观,几乎同时涌现出一拨拨大骊精锐将士,包括擅长近身搏杀的高品武秘书郎、礼部衙门秘密豢养的死士以及钦天监在内众多练气士。他们强行闯入所到之处,若有人胆敢阻挡,杀无赦;若是无人露面,就在钦天监官员的指点下开始拆去各种物件:高高矗立的牌坊、悬挂门外的桃符、门口的石狮子、祠堂的匾额牌位,等等,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宋长镜那一夜亲自坐镇,大马金刀地坐在外城走马道之上闭目养神,身边还站着那位离开白玉京飞剑楼的墨家巨子。 宋长镜当晚唯一一次出手,是截杀试图潜逃的一抹虹光,与其在西北外城一带酣战一场,拳罡恢宏,一阵阵宝光四起,照彻夜幕,甚至比万千灯火加在一起还要光明。一战过后,房屋建筑毁去千余栋,死伤近万人,哀号遍地。 这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发生之时,宋正醇已经去往披云山,大骊京城的气氛变得微妙至极,恐怕就算当天宋长镜突然派人昭告全城,即日起他就是大骊新帝,都不会有太多中枢重臣感到震惊。 京城之内人人自危,而距离京城并不远的长春宫,陆陆续续有祖师辈分的大练气士返回,虽然带着一身血腥味和凶煞气,但是人人神色自若,所以长春宫大体上安详如旧。 一座高山半山腰处的茅屋内,某位脱去一袭华贵宫装的妇人望着一道道飞掠身影落入长春宫各处,有些哀怨和愤懑。哀怨的是自己从下棋人沦为了旁观者,而且还是那种远离棋盘的可怜人;愤懑的是自己竟然错过了这桩注定会名垂青史的盛事。 妇人咬牙切齿,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笑着走到她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娘,外边风大,等到风小了,您再出来。” 妇人反手握紧儿子的手,眯起那双充满锋芒锐气的漂亮眼眸,低声道:“和儿,娘亲一定会把本该属于你的东西加倍拿回来!” 宋和有一张仿佛天生稚气纯真的容颜,看似天真无邪道:“可是娘亲,陛下不是告诉过我们,东西不管大小,只有他想不想给,没有我们想不想拿的份吗?” 妇人嘴唇微颤,似乎悲苦欲哭,长眉挑起,又像是憧憬喜悦。 与此同时,另外一座山头的高楼内,一名船家女出身的卑贱少女正在听师父讲述大骊京城内刚刚发生的惨烈战况。少女托着腮帮,趴在桌子上,听得聚精会神。桌上搁着一只瓷瓶,装有少女刚从树上剪下的两三枝桃花。可是最后,少女不知为何,又想起了在家乡遇见的那个青衫读书郎,他的模样干干净净,像是夜夜笙歌、灯红酒绿的红烛镇大泥塘水面上漂过的一片春叶。可她也想起了棋墩山小道上跟自己擦肩而过的白衣男子,只记得当时他走得好像有些悲伤。 少女心不在焉,被师父轻轻敲了一下额头。驻颜有术的妇人微笑道:“想家了?” 少女有些心虚,便红了脸。人面桃花相映红。 在东宝瓶洲和北俱芦洲之间的广袤大海上,有大鱼泛水北上。 原本在市井巷弄最不起眼的一家三口,如今身处山上神仙扎堆的渡海大鱼之上,哪怕只是住着最简陋的末等旅舍,仍是相当扎眼。一些不入流的野修散修甚至对这家的母女起了觊觎之心。跨越两洲的旅程相当漫长,若是能够找点趣事,何乐而不为? 好在这条承载着无数货物的跨洲大鱼上有一名九境仙师和一名七境武夫联袂坐镇,所以一些个蠢蠢欲动的青壮练气士,吃相不敢太过难看。但怎么看那一家三口都不像是有背景的,即便是某位仙师的亲戚家眷,多半也是不入流的小门小派,否则也不至于住着最廉价的房间。因此有人就借着客套寒暄的机会敲响房门,坐下喝茶的时候,泄露出一些隐晦的暗示,把妇人吓得脸色惨白,倒是妇人的女儿满脸冷笑,说等她爹回来再说。当时门外还站着好些个同样不怀好意的人,其中还有一个中五境的练气士,而且还是腰间悬剑的剑修。去买吃食的憨厚汉子回来听说这么个事后,既没有战战兢兢,也没有拍桌子瞪眼,放下装着最简单午餐的食盒后,只说出去聊。 妇人欲哭无泪,少女握住娘亲的手,说:“没事儿,有爹在呢。” 妇人一下子就哭了出来,说了句让少女感到心酸的话:“我是怕你爹给人打啊。” 汉子跨过门槛后,轻轻关上门,抓鸡崽子似的,一手握住那人的脖颈提在空中,步步走向那拨脸色微变的北俱芦洲练气士。那名最不动声色的剑修身边有人刚要说些恫吓言语,却发现自己喉咙滚烫,像是被塞进去了一块炭火,满脸涨红,双手捂住脖子,呜呜呀呀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汉子将手中奄奄一息的练气士随便一丢,对那名剑修道:“你家老祖宗姓甚名谁,宗门是什么?” 剑修冷笑道:“我们可是什么都没做,擅自启衅私斗,按照这艘渡船的规矩,你是会被丢下海的。” 汉子根本懒得废话,一拳打断那名剑修的长生桥,将那把根本来不及出招的本命飞剑强行“连根拔出”气府,瞬间捏爆。 剑修七窍流血,倒地不起,其余修士几乎同时跪地求饶。 但是一切动静声响早已被汉子运用武道神通隔绝在了那间房屋的门外。 汉子淡然道:“将这名剑修的根脚,还有你们各自姓名帮派一起报上来,吃过我一拳之后,我以后自会找你们老祖宗的麻烦。” 有人心思微动,故意胡诌,汉子武道修为近乎通神,对于练气士的心湖涟漪洞若观火,当场就一拳打碎那名练气士长生证道的根本,没好气道:“我既然能一拳打死你,还愿意好好跟你说话,那你们就好好听。” 其余人等一个个如丧考妣。 坐镇渡船的九境修士和七境武夫迅速赶来。修士是一名气势威严的老者,武夫则是一个身高八尺的魁梧老人,悬佩一柄大腰刀。 九境为练气士金丹境,山上俗语“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是成功破开八境龙门境的天之骄子,所以金丹境又被誉为鲤鱼跳龙门后化腐朽为神奇的“点睛之笔”,整座气海会凝聚浓缩为一颗滴溜溜旋转各处气府的金丹。 结丹的体内意境,修士之间各有不同,有些天才修士结丹时气势宏伟,甚至会引来天地异象。金丹境大修士各自“丹室”之间的大小有着巨大差异,质量也有云泥之别。但也存在着“大而空、小却妙”等特殊情况,天意难测,莫过于此。 老修士看着廊道里的惨况,勃然大怒,正要拿规矩压人,老武夫轻声提醒道:“洪老,此人至少是八境武夫。”他还不忘加重语气,强调了两个字:“至少!” 老修士迅速观察了一下自己与那汉子的间距,发现绝不会超过十丈,这让他有些为难。十丈之内,跟一个至少八境的纯粹武夫厮杀搏命,一点都不有趣。 好在汉子没有咄咄逼人,而是把事情大略说了一遍。然后有不长眼的家伙觉得有了底气,悲愤大喊道:“洪老神仙,地上剑修是青苗尖的唐休风,他的本命飞剑都给那疯子从体内硬生生拔出来彻底捏爆了!这是生死大仇,青苗尖不会放过他的!” 若是没有这个提醒,老修士还不好下定决心,结果这么一说,他赶紧打量了一下地上剑修的惨淡气象,咽了咽口水,终于可以确定,那个出手狠辣的汉子不是什么至少八境,而应该至少是八境大成之境,极有可能摸着了九境山巅境的门槛,否则无法将一名中五境剑修的本命飞剑轻松毁掉。 老修士对他行礼道:“放心,此事我们会秉公处理,一定给前辈一个公道。” 汉子点点头,然后想了想,对那些呆若木鸡的家伙说道:“那一拳先欠着,我回头找你们老祖宗收账好了。” 又望向老修士和同道武夫:“你们可别杀人灭口,这桩事情我自有计较。” 老修士无奈笑道:“我们不会如此行事。” 汉子不再说话,走回自己房门前,敲了敲女儿故意闩上用来安慰娘亲的屋门,说道:“柳儿,是爹。” 少女脚步轻盈地打开房门,汉子进屋后就带上了门。妇人快步上前,脸上还有泪痕:“李二,怎么样,没被人欺负吧?有没有哪里被打了?需不需要擦点药膏?” 李二挠挠头,憨憨笑道:“没呢,船上的管事刚好路过,我就赶紧把事儿跟人家说了。嘿,你猜怎么着,人家很讲道理,就把那些人赶走了,还要他们以后不许靠近咱们仨,所以没事了。我就说嘛,出门在外,还是好人多一些。” 李柳忍住笑意。爹这趟远游没白走,都学会满嘴瞎话了。 妇人这才微微放下心,使劲拍着胸脯,颤颤巍巍道:“幸好,幸好。” 晚上,海上生明月。李柳站在栏杆旁,远眺那轮圆月。 杨老头曾经说过,她天资好,李槐有洪福。 何谓天资?那就是李柳生而知之。她当初在山崖书院对崔东山做出那个挑衅动作,不是她不知天高地厚,而恰恰是她最知道天高地厚。 妇人也是个心大的,事情过去后,立即就没觉得有啥委屈,这会儿就已经呼呼大睡了。李二躺在她身边,听着她的如雷鼾声,轻轻握住她的手,缓缓闭上眼睛。从来不会说什么腻人的情话,他也说不出口,好在媳妇也不爱听那些。 媳妇好,儿子好,女儿好,就是他这个当爹的不咋的,李二闭着眼睛笑起来。 以灵气充沛著称于世的书简湖碧波万里,风景宜人,湖内有千余岛屿星罗棋布,约莫半数都由品秩高低不一的练气士占据或是租借,而最大的一座青峡岛,是截江真君刘志茂的府邸所在。 刘志茂修的是旁门道法,他的真君头衔虽然不是王朝正统敕封而来,仅是山上朋友的吹捧,但是刘志茂道法之高深早已在一次次生死大战中得到证明。不过刘志茂的口碑实在不堪,所谓的道上朋友有很多,却只能算是泛泛之交,且门内弟子良莠不齐,并没有冒出可以扛起大梁的年轻俊彦。尽管如此,刘志茂仍然能够占据书简湖的青峡岛,完全可以说是凭一己之力,在虎狼环伺当中屹立不倒。 刘志茂在那趟北上远游之后可谓春风得意,因为他带回了一个对外宣称是关门弟子的小家伙。屁大一个孩子,虎头虎脑的,一开始谁都把他当作一只走了狗屎运的小土鳖,尤其是刘志茂的开山大弟子,对这个师父的关门弟子最是看不顺眼。 这孩子自然是顾璨,他每天嘻嘻哈哈的,仿佛浑然不觉那些或鄙夷或阴森的视线。后来,青峡岛上上下下跟他相处久了,才知道这是个一肚子坏水的小坏种,不但小小年纪就擅长装痴扮傻,而且极其记仇,颇有师父刘志茂的风范,应了那句老话:上梁不正下梁歪。在去年年末,青峡岛就惹出了一桩惊动整个书简湖的大祸事,而顾璨正是罪魁祸首之一。 青峡岛上虽然是刘志茂一家独大,但是也有几个附庸小门派,除此之外,刘志茂还盛情邀请了一些臭味相投的客卿供奉,终年享乐,可一旦出手,必然斩草除根。至于附近几座岛屿的岛主,也是一拨正邪不定的狠辣货色,全是硬生生杀出血路的野修散修。 顾璨身边还跟着他的娘亲,是个资质平平、无法修行的寻常妇人,但是生得委实诱人,于是刘志茂的客卿当中就有人起了花花心思,想要收她做通房。那名尖嘴猴腮的年老客卿战力极强,百余年经营拉拢,隐约之间自成山头,便是刘志茂都要忍让三分。 一天借着酒劲,此人大步闯入妇人所在的宅院,一脚踹开大门,入了屋子,扛起妇人就要回家云雨快活一番,肆意大笑,无人胆敢阻拦。那会儿,刘志茂的大弟子刚好找了个由头将顾璨支开,骗到了青峡岛后山,说是要在瀑布处代师授艺,传授给他一门秘不外传的道家高深口诀。结果当老客卿扛着妇人返回豪宅大院,正要生吞活剥了她的那一刻,不仅仅是老客卿,甚至不光是青峡岛,整个书简湖的大练气士都察觉到了异样。一时间湖水翻腾,大浪拍天,气机紊乱,骇人至极。以至于两名闭关已久的九境修士都不得不破关而出,去查看到底是何方神圣,竟敢不惜犯众怒兴风作浪,扰乱书简湖浑厚异常的山水大气运。然后所有练气士都目瞪口呆地望向青峡岛,心神震撼。 一条浑身龙气的蛟龙之属从青峡岛附近缓缓抬起一颗巨大头颅,死死凝视着某座宅院。青峡岛山顶,满脸戾气的顾璨与他应该尊称一声“二师姐”的女子并肩而立。 顾璨眼神充满了恨意,望向那条头一次浮出水面的恐怖蛟龙,发号施令:“小泥鳅!吃吃吃,把他们全部吃了!一个都不要留,一个都不要逃了!我娘亲要是受了丁点儿委屈,我就打死你!” 然后那天,连同老客卿在内,一栋豪宅大院里的百余人全部被那条土黄色的蛟龙给吞入腹中。堂堂九境大修士的老客卿一开始还不信邪,在府邸上空与那条庞然大物一番拼死抵御,法宝尽出,竟是无法撼动那条畜生丝毫,只惹来更加暴躁的杀意,最后,它整个身躯跃出湖面,掠向天空,将那名试图逃窜的老客卿身躯一口咬断,那一双比灯笼还要大的冰冷眼眸之中,散发出近似人类的促狭笑意。 顾璨在山巅狞笑:“好好好!小泥鳅,再去将那个王八蛋大师兄吃了,谁敢拦你,一并吃掉!” 哪怕是给顾璨通风报信的女子,如今站在他身边,也感到了一阵寒意——她被小师弟的杀性给结结实实地吓到了。 刘志茂突然出现在山巅,和颜悦色道:“你的大师兄虽然有错,但是师父会好好责罚他的,你就放他一条生路吧?” 顾璨笑了:“师父,你要么打死我,然后由着小泥鳅在这里胡闹,要么就少个徒弟。师父你老人家有弟子几十个,差一个不算什么嘛,以后有我帮着师父扬名立万,莫说是死了个大师兄,便是二师姐一起没了,也不重要嘛。”笑容灿烂的孩子高高扬起脑袋,直直地跟老人对视,“师父,你说呢?” 刘志茂脸色阴沉不定,最后蓦然哈哈大笑,慈祥地摸了摸顾璨的脑袋:“你这孩子,有师父当年的风采,好,很好。” 顾璨笑得眯起眼:“放心,师父,你以后要想杀谁,我是你的关门弟子,肯定都听你的。反正小泥鳅也喜欢吃人,尤其是山上的神仙,吃起来特别补,小泥鳅高兴得很呢。唉,小泥鳅也真是的,出了家乡就长得这么快,就连师父你老人家的那只大白碗也住不下了,只能放养在大湖里。师父,你还有没有更大的碗啊?” 刘志茂笑着摇头,顾璨也呵呵乖巧笑着,唯独那个二师姐,毛骨悚然。 被顾璨昵称为小泥鳅的庞然大物随后又将苦苦哀求的青峡岛大师兄吃掉,巨大身躯在岛上犁出一道道沟壑,摇摇摆摆返回书简湖。 那一晚,顾璨陪着心惊胆战的妇人一起在院子里赏月。他吃着月饼,含糊不清道:“娘,别怕啊,以后没人敢欺负你的。” 妇人环顾四周,然后低敛眉眼,将孩子搂过抱在怀中,压低嗓音道:“璨璨,以后跟你的小泥鳅说话别那么凶。” 顾璨依偎在娘亲温暖的怀抱里,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会没那么重的戾气,才略微像个正常孩子。他咧嘴笑道:“放心,小泥鳅跟我心意相通,我对它的好,它晓得的,我们关系好着呢,就算是姓刘的……” 妇人赶紧伸手捂住他嘴巴,一手拿起月饼,柔声道:“吃月饼,少说话。” 顾璨拍了拍肚子:“娘亲,真吃不下啦,我又不是小泥鳅,整天就想着吃吃吃,跟个大饭桶似的。” 妇人柔柔笑着,轻轻抚摸孩子的脑袋,抬头望着月色,眼眶有些湿润:“璨璨长大啦,能够保护娘亲啦。” 顾璨突然有些委屈,噘起嘴巴,自言自语道:“陈平安,我就说嘛,小镇里和小镇外,除了你,都是坏人,你还不信!” 顾璨挣脱开妇人的怀抱,跳到地上,双手环胸,老气横秋道:“娘亲,我可是答应过陈平安,要给他找十七八个稚圭那种模样的女子,下次他来青峡岛,我就一起送给他。娘亲,你说好不好?” 想起那个泥瓶巷少年,心底既有愧疚又有暖意的妇人掩嘴娇笑,妩媚动人:“好好好,你高兴就好。” 顾璨一下子变得病恹恹的,没了先前的气势:“娘亲,如果陈平安非但没有高兴,反而生气,我咋办啊?” 妇人打趣道:“哟,我家璨璨还有怕的人啊?” 顾璨红着脸,哼哼道:“我可不怕陈平安,我……”说到这里,到底还是孩子的顾璨一下子红了眼睛,低着头,“就是觉得陈平安在的话,才不会让人欺负我们……我就是想陈平安了,他什么都会帮着我的,天底下就只有陈平安是好人……” 妇人不知如何安慰儿子,因为她自己也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月儿弯弯照九洲,几家欢喜几家愁。 天下牌坊集大成者,颍阴陈氏是也,以至于天下儒家将“醇儒”二字单单给了颍阴陈氏。这支由中土神洲迁往南婆娑洲的氏族,在当初那场浩浩荡荡的衣冠四渡中其实并不瞩目,因为它只是中土神洲“义门陈氏”的八支之一,而且枝叶最少。 这一切,等到颍阴陈氏扎根南婆娑洲,尤其是当那位两袖清风、肩挑日月的老祖横空出世后,迎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座学宫,一座书院,全部建造在颍阴陈氏的家族土地之上。一座座牌坊楼,随着一代代颍阴陈氏子弟的建功立业、著书立言,得以连绵不绝地矗立起来。所以每一位来此的客人,必然要首先经过那条布满牌坊楼的道路。无一例外,面对这份辉煌家业,他们都会感到震撼,甚至是自卑。相对地,就是颍阴陈氏子弟的自豪,自豪到哪怕老祖宗亲口传下,他读书读出来的那轮肩头大日给人借走百年,仍是无一人觉得丢人。 一名家乡远在东宝瓶洲的高大少年就在此求学,是家族嫡女陈对亲自带来的。家族上下没有人嘲笑少年的贫寒出身,也没有人因为少年天赋异禀而刻意热情,从头到尾,他们都心平气和,对少年以礼相待,这让少年心安了几分。 少年就是刘羡阳,那个曾经对着最要好的朋友扬言一定不要死在家乡那么小个地方的阳光少年。他离开家乡后,果真很快就看到了好像比天还要高的大山;一望无际的蔚蓝大海上,有无数长有翅膀的五彩飞鱼在翱翔;各种精怪出没在云海之中,甚至还有浩浩荡荡的御剑仙人在空中潇洒远游。 他一开始不是没有担心,担心这个什么颍阴陈氏跟清风城许氏、正阳山搬山猿一样,暗中垂涎他的那部剑经,那部能够让他醒也练剑、梦也练剑的奇怪剑经。但是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当他踏足陈氏家族后,一名气度儒雅的老人——据说是颍阴陈氏的掌宝老祖——一口气送给他一把用青神山神霄竹打造而成的折扇、一只品相极高的吃墨鱼,还有一缕翻书风。神霄竹珍稀至极,是最好的打鬼鞭材料之一,只要是世间生长于地下的精怪鬼魅,全都畏惧神霄竹制成的法器。吃墨鱼被世族仙家饲养在笔洗之中,以吃墨汁为生,百年后背脊会生出一条金丝线,五百年后有望成为墨龙,继而成为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墨宝”,几乎所有书香门第都会豢养此物。但是吃墨鱼对墨汁的要求极高,否则宁可饿死也不愿迁就。至于翻书风,刘羡阳清楚记得,当时哪怕是眼高于顶的家族嫡女陈对在看到那缕清风后也大为意外,甚至还有些淡淡的嫉妒。 对于这些,刘羡阳当然很喜欢,但是远远谈不上欣喜若狂。他知道自己的立足之本还是那部剑经,所以每天除了按时去陈氏学塾听课,就是待在宅院内修行剑法。既然见过了高山和大水,下一步,他就想要靠自己的本事,御剑越过大山之巅,走到大水尽头!总有一天,他会再见到那个姓陈的家伙,可以跟他吹嘘外边的天大地大。 刘羡阳有时候又有些担心,如果某天自己回到了那座小镇,陈平安会不会已经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庄稼汉,早已娶妻生子?他当然不会这样就不认他这个兄弟,但是很怕那个时候,两人可能坐在青牛背上聊过了儿时的糗事就没话说了。 当时他故意走得很匆忙,避开了陈平安,因为害怕自己在分别的时候会不争气地流眼泪,给陈对这些外人笑话,会瞧不起他刘羡阳。而一些想说的心里话也是服输的话,他当时还是有些别扭的,所以到最后什么都没有说。现在他很后悔,他应该大大方方告诉陈平安,除了烧瓷一事不如他,其余他教给陈平安的乱七八糟的事情,每一件陈平安最后都比他做得更好。 刘羡阳有空的时候,会在颍阴陈氏的地盘上到处走走。经过一座座牌坊楼,走到一条大江之畔,在一处类似青牛背的石崖上坐着独自发呆,一坐就能用上半天光景,这对于发奋练剑的高大少年而言,实在是很奢侈的一件事。 这天暮色里,刘羡阳又枯坐了两个时辰,猛然回神后,打算起身返回。返程还有十数里路要走,而且方圆千里之内,如果没有意外,不许任何人御风凌空。 将相公卿需要下马而行,这条雷打不动的陈氏规矩已经传承了千年之久。 刘羡阳刚站起身,就发现一名身材消瘦的白发儒士缓缓走上石崖。刘羡阳作揖行礼,看不出是否是君子、贤人身份的老儒生站定后笑着还礼。若是在南婆娑洲别的地方,君子、贤人那是相当稀罕的存在,可在这人才辈出的颍阴陈氏,若是没有一个贤人之身,简直就要不好意思出门跟人打招呼。 老儒生站在刘羡阳身旁,望着大江滚滚而流,轻轻跺脚踩在石崖上,笑着开口道:“知道这块石崖的名字吗?” 刘羡阳只得停下脚步,摇头道:“不知。” 老儒生笑道:“书上记载,颍阴陈氏江崖有石,状甚怪,名为山鬼。曾经有一位诗仙在此吟过诗词,只可惜没有流传开来,实为憾事。‘一杯谁举?笑我醉呼君,崔嵬未起,山鸟覆杯去。四更山鬼吹灯啸,惊倒世间儿女……’” 老儒生自顾自吟诵着那篇不曾传世的诗词,满脸惆怅,充满了缅怀意味:“‘神交心许,待万里携君,鞭笞鸾凤,诵我远游赋。’其实这篇诗词,在那位诗仙的众多诗篇当中算不得上乘,可是我当时就站在你那里,诗仙就站在我这里。我那会儿年纪小嘛,听过之后,就觉得真是好,哪怕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觉得好。” 刘羡阳可没听出什么好坏,又不愿坏了老儒生的兴致,只好沉默。 偏偏老儒生转头笑问道:“你觉得如何?” 刘羡阳只好老实回答:“不知道。” 老儒生笑着点头,刘羡阳继续沉默。 老儒生又问:“你是在这里求学吧?觉得氛围如何?” 刘羡阳想了想:“很好。” 老儒生还是问:“好在哪里?” 刘羡阳有些无奈,敷衍道:“什么都好。” 老儒生开怀大笑。刘羡阳看了眼天色,真得回去了,刚要行礼告别,老儒生像是个天底下最喜欢问问题的人,又问道:“我看你是练剑之人,那么练剑可有疑惑之处?” 刘羡阳倒是没怎么害怕和猜疑,毕竟这里是颍阴陈氏的地盘,但是交浅言深是忌讳,这个他当然懂得,所以笑着摇头:“不曾有。” 老儒生微笑道:“善。”他有些感慨。自己作为不计其数的亚圣门生之一,说此言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那个家伙如今把这个字当作口头禅,那真就有点荒诞不经了,偏偏说得好像比自己还顺溜。 老儒生目送刘羡阳告辞离去,收回视线后,望向江水,两袖有清风,微微扶摇。 也曾是翩翩少年郎,也曾仗剑远游他乡。 夜幕降临,月牙挂枝头,老儒生肩头亦有一轮小小的明月。 老儒生姓陈,名淳安。 一堵高耸入云的城墙之中,一个以剑气刻就的大字,它的一横就是一条宽敞大道。 在这条“道路”上,燃着一堆熊熊篝火,围着的六个年轻人,最大的也不过才及冠之年。这六人无一例外,全部是剑修。 火光映照出一张张年轻的脸庞,其中最出彩的是一男一女,男子正是岁数最大的及冠青年,一身血迹斑斑的长衫却给人素洁之感,虽然算不得英俊非凡,但是干干净净的温厚气质配上几乎凝如实质的满身剑气,让人倍觉惊艳。少女英气勃勃,眉如狭刀,锋芒毕露。她盘腿而坐,横剑在膝,单手托着腮帮,眺望高墙以南,眼神凌厉。 双方大战暂且告一段落,下一场攻守必然会更加惨烈。 另一名胖剑修有一张圆嘟嘟的脸庞,笑起来双眼就会眯成一条缝,看似人畜无害,但杀气数他最浓。他喝着烈酒,随手递给身旁的独臂少女后,抹嘴笑道:“如果不是阿良丢过来的六把剑,咱们这次未必活得下来。嘿嘿,下次便是阿良要我暖被窝,小爷我也洗干净屁股答应下来!”他重重拍了一下腰间佩剑,剑身篆刻有二字剑名——紫电。出剑之时,紫电萦绕,锐利无匹,极为不凡。 胖子身边那个神色木讷的独臂少女默然喝酒,身姿纤细,却背着一把宽厚巨大的剑,名为“镇嶽”。年纪最长的那位,则选择了让他一见钟情的“浩然气”。 独臂少女又将酒壶抛给坐在对面的少年,他脸色黝黑,满脸疤痕,悬佩着“红妆”剑——不仅名字秀气,剑身也漂亮。少年接过酒壶,仰头灌了一口,又喝了一大口,马上被一个面容俊美的少年骂道:“姓董的,给你祖宗留点行不行?” 董姓少年还犟上了,打算喝第三口,俊美少年气得就要打赏他一记老拳。他是唯一一个拥有两把佩剑的家伙,一把叫“经书”,一把叫“云纹”,一同叠放在大腿上,只是云纹剑好像失去了剑鞘。 董姓少年抬起胳膊,可还是被一拳砸中,身体摇晃,洒了满脸酒水。他一下子就凶性爆发,转头怒目而视。俊美少年亦是针锋相对:“怎么,想要干架?!他娘的要不是你废物,小蛐蛐会为了你死在南边?” 董姓少年瞬间红了眼睛,气得嘴唇铁青。 眉如狭刀的少女轻喝道:“都闭嘴!” 当她出声后,董姓少年和俊美少年都不再惹事,前者还默默将酒壶递给后者。 少女站起身,冷声道:“‘云纹’和酒壶一起给我。”俊美少年悻悻然递过去。 少女走到“道路”边缘,下边就是万丈悬崖,罡风猛烈,充斥于天地之间的紊乱剑气、凶悍剑意更是无处不在。而且在这个仁义道德没半点用的蛮荒天下,空中悬挂着三个月亮,有圆月,有半月,还有月牙。 所以说,在这里,道理是讲不通的,一切只靠手中剑! 少女一手持无鞘长剑,一手抬臂提着酒壶,壶口朝下,浇在那把长剑身上,轻声道:“小蛐蛐,喝酒了。” 少女身后五人,几乎同时在心中默念道:小蛐蛐,喝酒! 俊美少年伤感过后,很快就驱散心头愁绪。在这里,只要战事一起,哪天不死人?!他试探性问道:“宁姚,先前咱们一人一把剑,六个人刚刚好。如今小蛐蛐走了,你要不要拿着那把云纹剑?” “不用。”宁姚将手中饮过酒的长剑抛还给俊美少年,面朝南方。 一路往南,就驻扎着蝗群一般的妖族大军,很快就会对这堵高墙展开下一轮攻势。 宁姚突然想起一件事,破天荒笑了起来。 “你好,我爹姓陈,我娘也姓陈,所以……我叫陈平安!” 哈,这个笨蛋。 沾魏檗的光,陈平安住在了一处尽显豪奢的地方,雕梁画栋,房间之多,装饰之精,让陈平安觉得皇帝老爷住的地儿也不过如此。 除此之外,鲲船还安排了两名婢女,名为春水、秋实,是孪生姐妹,有着相似的容颜,只不过一个体态丰腴,一个纤细苗条,她们负责伺候贵客陈平安的衣食住行,低眉顺眼,言语轻柔,让陈平安十分不适。陈平安哪里消受得起这份美人恩,仍是事事自理,不管两名少女如何劝说,还是坚持己见。夜幕降临,陈平安讨要了洗脚盆,将布满老茧的双脚放入滚烫的热水当中,两名少女就站在不远处,眼神幽怨。陈平安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好说歹说才劝服她们去外边屋子休息。 两名少女坐在外屋,凑近脑袋,轻轻柔柔地叽叽喳喳,用家乡方言软软糯糯说着闺房话,当陈平安的脚步声响起,她俩立即站起身,恭敬肃立,等待吩咐。瞥见少年还是踩着那双草鞋,哪怕在屋内仍是不愿摘下背后剑匣,她俩眼角余光微微交汇,嘴角都有些笑意,有趣而已,可不敢讥讽。再说了,这艘打醮山鲲船每年载人载物跨越三洲,往返一趟,两名少女作为天字房的头等丫鬟,见多了奇奇怪怪的练气士老爷,她们甚至会觉得少年容貌的大骊贵客说不定已是四五十岁的年龄了,这在山上实在太常见。出门远游,瞧着年纪越小的角色越要小心,千万别轻易挑衅。 秋实端起洗脚盆出门倒水,春水笑着询问陈平安是否去听琴,今夜鲲船有一位师门与打醮山世代交好的黄粱阁仙子会应邀抚琴,天字房的贵客无须花钱便能去往单独厢房。陈平安当下还背着那把阮邛铸造的“降妖”,当然不愿抛头露面,婉言拒绝,这让春水有些失落。毕竟,若是贵客陈平安愿意动身,哪怕附庸风雅也好,她和妹妹秋实可就能够顺势“洗耳”了,她俩是真的喜欢那仙子的琴曲。 北俱芦洲黄粱阁多是女修士,几乎人人擅长琴棋书画茶,将某一门手艺钻研到精绝境界的仙子就会获得“明目”“清心”“洗耳”等等美誉。鲲船上这位仙子的琴声便能“洗耳”,一是赞誉她手底下流泻而出的琴声悦耳动听;二是“洗耳”一事货真价实,琴声入耳,确实可以洗涤耳部窍穴的陈年积垢。 春水与秋实涉足修行已经七年,受限于资质平平,如今只是二境练气士,甚至不算打醮山的记名弟子,所以哪怕琴声“洗耳”效果微小,两名少女仍是不愿错过一丝积攒修为的机会。陈平安不知其中关节,或者说以他的谨慎性格,即便知道了实情,多半也不会去。他一个连古琴都没见过的纯粹武夫,又有重宝在身,哪敢招摇过市。 两名少女什么事都不用做,但是又需要住在这间天字房的一间厢房里,于是三个人就这么面面相觑。陈平安越发羡慕魏檗,若是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双方一定谈笑风生,哪里会有如此尴尬的氛围。 其实春水、秋实并不尴尬,反而觉得新奇,毕竟眼前少年这种客人还是少见。以往客人也有怪的,但属于那种性情乖张冷僻的怪,比如有客人怪到需要自己去打扫每个房屋的死角,栋梁也擦拭,床底也擦拭,忙忙碌碌,还不愿意她们帮忙,好像有一点儿灰尘就会落在心坎上。还有客人很怕黑,会自己从方寸物里掏出一颗颗硕大鲛珠,桌上也摆,床上也放,光线亮得刺眼。更有干枯老叟,带着一群臭气熏天的干尸。干尸俱是妇人,偏偏个个穿红戴绿,涂抹脂粉,行动自如,只是不会说话,场景无比瘆人,吓得她俩一晚上没敢闭眼睡觉,生怕一个不留神,天亮时分自己就成了干尸之一。 陈平安总觉得干瞪眼不是事儿,又不好当着外人的面练习剑炉立桩,只好硬着头皮率先打破沉默,用并不流利的东宝瓶洲雅言问道:“春水姑娘、秋实姑娘,你们打醮山在北俱芦洲哪里?” 一打开话匣子,陈平安就发现气氛融洽了许多,因为那两名少女仿佛天生就擅长闲聊,之后几乎轮不到他插嘴,只需要竖耳聆听就行了。陈平安客气邀请她们拿瓜果解渴,她们都红着脸答应了,一个低头侧脸吃着,另外一个便给陈平安解释打醮山;一个说累了,另外一个便接上话头,让陈平安听得津津有味。 原来打醮山是北俱芦洲的本土大派,位于西南方,此前因并无上五境大练气士坐镇长达两甲子光阴,按照规矩,自己摘掉了“宗”字头衔,从打醮宗降为祖师开山时的打醮山。但是打醮山祖上是真正阔过的,巅峰时期曾经有两位上五境神仙,呼风唤雨,名动一洲。虽然宗门中兴的两位祖师爷都是上五境第一境的玉璞境修士,但不管如何,一宗两玉璞,仍是极为光耀的存在。 两名少女虽然不算正宗打醮山弟子,却有着极强的荣誉感,跟陈平安说了许多宗门祖师的传奇事迹:有人在跨洲航程中遇上成群结队的深海凶兽,力战退之,剑光灿烂,胜过了海上明月。还有人最擅长雷法,从西南一路远游至北俱芦洲的东北边境,赢得了“神霄天君”的绰号,斩妖除魔无数,至今北俱芦洲还有无数百姓感恩,家中供有功德牌位,代代香火不断。 这些光辉事迹,陈平安听过就算了,略有神往而已,并不深思,但是对于“玉璞境”这个说法很感兴趣,忍不住开口询问。因为宗门出现过上五境,春水哪怕只是二境练气士仍是晓得诸多事情,她便说了些自己知道的内容,说那传说中的玉璞境可谓练气大成,返璞归真,身躯体魄趋于圆满,浑如金玉之资,无须法宝傍身,天然能够水火不惧、邪祟不侵,正常情况下,寿命从五百年到一千年不等,故而人间的王朝更迭、山河变色,对玉璞境修士而言,实在很难提起兴趣。 春水说到这里,吃完一颗翠绿瓜果的秋实不小心打了个饱嗝,脸色微红,羞赧难当。为了将功补过,秋实赶紧接着为陈平安解释:“陈公子,奴婢还听人说起,跻身上五境之后,练气士已经不用担心离开洞天福地后会被天地间的污浊之气以江河倒灌的方式侵蚀体魄,自身灵气的累积逐渐达到一个瓶颈,所以在山上还是山下修行已经区别不大,远比第十境元婴境修士的‘不动如山’要更为灵活随意。”说到这里,秋实眼神痴迷,“世间所有女练气士最希望跻身这个境界啦,因为只要到了第十一境,就能够拥有一次改变,或者说美化原貌的机会,并且保证‘不坏气数’。所以许多第十境的女修,哪怕本是白发苍苍的老妪,都可以重返年轻,而且之后青春常驻,容颜至死不变。” 陈平安好奇问道:“为什么老百姓忌讳破相,玉璞境就可以保证‘不坏气数’?” 秋实无言以对。她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上五境的风光哪里是她一个二境练气士能够知道的。春水心思更加细腻,也更愿意多想一个为什么,便笑道:“陈公子,真相如何,奴婢不敢断言,但是奴婢有些想法,说出来仅供公子参考。世俗凡人,打从娘胎起就成为‘定式’的面相,确实涉及一个人的气数,所以山底下俗世的老百姓忌讳破相,并非没有理由。但是练气士的破相,在跻身中五境后,其实就已经不太容易出现了。至于玉璞境为何能够改变面相而不破坏气数命理,奴婢觉得是……” 她伸出双手,在桌上做了一个搭建房屋的姿势:“奴婢和秋实这样的下五境修士,练气就像搭建屋子,只有一两根栋梁。万事才开头,若是‘破相’了,就等于是断了一根梁柱,房屋倒塌都有可能。”她又做了一个波浪阵阵的手势,“可是中五境和上五境的神仙们,他们已经建成了一座牢固的房子,甚至是如人间皇宫一般的建筑群,那么一次破相,即便断了几根房屋栋梁,想必也是影响不大的。而玉璞境女练气士改变容颜,可能就像是翻修了一遍建筑外貌,或者像是在屋顶覆盖上一层崭新的琉璃瓦,便更加漂亮了。奴婢这么说,陈公子能够理解吗?” 陈平安点头道:“说得通。” 春水微微羞赧:“这些只是奴婢的胡思乱想,让公子笑话了。” 陈平安笑道:“我觉得很有道理。” 秋实眨着眼眸,满脸遗憾道:“可是玉璞境的老神仙,奴婢和姐姐这辈子都没能见着一回呢,哪怕是远远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过。” 春水眼神微微深沉:“不见才好。别说是上五境的神仙,哪怕是中五境的,一旦打起架来,比凡夫俗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秋实嘟起嘴:“远远看一眼就好嘛。” 春水无奈道:“咱们的眼力就那么点,总远不过上五境神仙的法宝吧?一不小心,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烟消云散的。” 陈平安对此没有插话,人各有喜好憧憬,而且关系不熟,没必要指手画脚。 鲲船的船头突然有人猛然间张大嘴巴,伸手指向天下极西方向,回过神后,赶紧招呼同伴们,竭力嚷嚷道:“快看快看!” 浩然天下的天幕被强行破开一个不知大小的窟窿,有东西坠落,像是被人一拳从天上打了下来。虽然下坠速度极快,但因为天幕穹顶距离陆地实在太远,所以只要无意间望向那边的人,都可以发现这惊世骇俗的壮观一幕,就像一颗彗星拖曳着璀璨的雪亮长尾,急速冲向人间大地。 整条鲲船都轰动了,以至于秋实跑出去一问之后,回到屋子就火急火燎告诉陈平安,赶紧去天字房自带的观景台看看,千万不可以错过。陈平安便带着春水、秋实穿过书房,推门来到外边的观景台,果然看到了遥远西方那抹无比耀眼夺目的坠落流星。 天幕破开处,有一个洪亮嗓音带着无比畅快之意重重响起,缓缓传遍人间练气士的心湖:“阿良,贫道这一拳如何?!” 这些话,你们浩然天下想听也得听,不想听也得听。真是霸气。 相信这一刻,世上无数练气士、妖魔鬼怪和山水神祇都会仰起脖子扭向西边,震惊于说话之人的道法之高、拳力之强。 陈平安同样张大了嘴巴:怎么,阿良你给人打下来了? 那抹流星在西边某大洲的大地上撞出一个巨大的深坑,然后又反弹到几乎与中土神洲的大岳穗山等高的地方。那个身影在空中顶点处停了停,像是在寻觅方向,最终一闪而逝,天地之间几乎无人能够捕捉其身影。而屈指可数的有实力跟踪身影之人则无一例外,对此见怪不怪,全都懒得计较了,最多是在默默推衍天机变数。 陈平安喃喃道:“这一拳,有点……猛啊……” 结果有人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气急败坏道:“猛个屁猛!” 陈平安转过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庞,只是没有斗笠了。 陈平安呆呆看着这个男人,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春水、秋实吓了一大跳,一时间有些恼火此人的不讲规矩,太胡来了。 鲲船就是一个“小天地”,是有自己的规矩的,比如不可私斗,若有纠纷,必须通报鲲船执事;不可擅自运用术法神通;若有凡夫俗子登船,不可随意欺辱,等等。条条框框,称得上是繁文缛节。只不过有实力购置鲲船进行跨洲商贸的门派,无一例外,都是名列前茅的山上势力,每艘渡船一般都安排有高阶修士和纯粹武夫,同时雇用大批擅长搏杀的散修,这才是重中之重。归根结底,规矩是死的,拳头是活的。因此,各条廊道之中,墙壁上有装饰模样的粉绿树枝,上面栖息有一种名为光阴蝉的灵物,日夜不眠,能够将捕获景象储藏起来,极其细微的气机涟漪都逃不过它们的感知。若是光阴蝉被人打死,会发出刺耳的凄切蝉鸣,所以鲲船用它监督毛贼小偷。要知道,练气士当中也是鱼龙混杂,况且修行一事,心湖涟漪被无穷扩大,若是野修散修没有上乘正统的法诀凝神静心,往往会善恶皆极端,只凭喜好肆意行事。再加上修行本就是一个无底洞,金山银山也要掏空,人无横财不富,再来一个富贵险中求,自然不缺人心鬼蜮。 陈平安嘿了一声,开心笑了起来。 来人正是阿良。他风尘仆仆,光着脚,袖子卷起,神色有些疲惫,但是眼神熠熠,斗志昂扬。这跟当时牵着毛驴、腰佩竹刀的男人很不一样,那会儿自称阿良的男人吊儿郎当,说着不着调的言语,总给人喜欢吹牛、靠不住的无赖感觉。而此时此刻,他没了行走江湖的斗笠,没了银白色养剑葫,甚至连竹刀都没有了。 二境的时候,陈平安看不出阿良的深浅,甚至会觉得朱河和阿良都能过过招。但是从二境到三境,只是纯粹武夫的一境之差,再来看阿良,陈平安觉得眼前的阿良比起竹楼内气势惊人的崔瀺爷爷只强不弱,但是阿良强出多少,陈平安仍然看不出来。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能够这么快就再次看到阿良,陈平安笑得……很想喝酒了。 阿良站在视野开阔的观景台上,瞧见了春水、秋实这一双孪生姐妹,眼睛一亮,立即斜靠栏杆,摆出一个自认潇洒绝伦的姿势,伸手按住额头,然后往上一抹,捋了捋头发:“姑娘们,你们好,我叫阿良,是一名剑客。” 春水性情沉稳,一言不发。秋实却是泼辣一些的脾气,皱着眉头问道:“我不管你是谁,这艘鲲船除非在云海之中遇见突发状况,否则不允许任何乘客使用术法,更不允许擅自闯入别人房间!还阿良呢,怎的,你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那个大神仙呀?如果真是,你答不答应收我为徒?我求你啊。” 阿良坏笑道:“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真没收过一个真正的弟子,没办法,剑术高了点,确实容易让人自惭形秽,连跟我拜师学艺的心思都生不出来。小姑娘,你是头一个这么直接开口的,我喜欢!” 秋实刚要出言讥讽,被姐姐春水轻轻握住胳膊。秋实到底是调教有序的天字房婢女,虽然气恼眼前男子的不守规矩和满嘴油滑,还是硬生生止住了跑到嘴边的话语。春水比起秋实要心思缜密许多,眼前男子好歹是贵客陈平安的朋友,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规矩一事,她们打醮山鲲船当然要讲,但绝不会讲得生硬刻板,否则打醮山这笔油水十足的生意早就给别家抢走了。出门在外,和气生财,是颠扑不破的道理。 春水先望向陈平安,笑问道:“公子,这位……阿良是你朋友吧?是住在鲲船别处房间的客人吗?”说到阿良的时候,春水心里也有些别扭。至于说此阿良就是彼阿良,她打死都不信。这就像满是鸡粪狗屎的市井巷弄来了个与一洲首富同名的家伙,谁会觉得他是那个高不可攀的首富? 陈平安只说阿良是他朋友,发现春水还在等待另外一个关键问题的答案,灵光一闪,笑道:“他跟我们大骊北岳正神魏檗也是朋友。” 两名少女顿时豁然开朗,春水拉着秋实施了个婀娜多姿的万福,一起告辞去往正厅,把观景台让给陈平安和那个不速之客。 秋实在跨出书房门槛后轻声问道:“姐,要不要知会马管事一声?” 春水摇头道:“不用。别画蛇添足,如果马管事觉得这份关系可以运作,肯定会大张旗鼓。那个男人如果真是大骊北岳正神的朋友,跟船主老爷可能会相谈甚欢,但是多半会嫌弃咱俩不懂事。你想啊,谁喜欢背后嚼舌头的人?” 秋实听出了言外之意,闷闷道:“姐,你是不是想离开打醮山啊?” 春水眼神温柔,笑着拧了拧妹妹的精致耳垂:“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以后自己出息了,才可以多报答一些宗门的养育之恩,否则成天给奇奇怪怪的人端茶送水、叠被洗衣,总归不是个事。难道你忘了,我们也是练气士啊。” 秋实满脸发愁,趴在桌子上,哀叹一声:“姐,反正我听你的,我懒得想那么多。” 观景台上,陈平安问阿良:“跟人打架呢?” 阿良嗯了一声:“对啊,一个臭不要脸的家伙,是道教里头除了道祖外最能打的一只老王八。我呸,仗着天时地利和护身法器而已。没事,我这就回去还他一拳!” 陈平安积攒了一肚子的心里话全部被吓了回去。 阿良走到栏杆旁,打量了一番陈平安,啧啧道:“小子,这才几天没见面,都快有我阿良千分之一的风采了!可以的可以的,厉害的厉害的!” 陈平安不知道说什么,好不容易憋了一句客气话:“有空常下来玩啊。” 阿良吃瘪,没好气道:“你大爷啊……”没你小子这么不看好我阿良的。咋的,在你心目中,我阿良就只有挨打的份?你是不知道那个身穿羽衣的臭牛鼻子老道,先前被我一拳打得撞死无数头化外天魔。 只是这些内幕,阿良没好意思说,毕竟当下一拳是输了,他阿良可不是那个老秀才,没脸皮说这些有的没的。一切等他打赢了对手再说!到时候就只跟这小子说一句:想当年我打得一个掌教老道屁滚尿流,陈平安,真不骗你,我阿良从不吹牛。 话说回来,那个臭不要脸还真笑纳了“真无敌”称号的道祖二弟子,他阿良看不惯归看不惯,打起架来,那是真挑不出毛病,看他阿良没带剑,就也舍弃了那把四大仙剑之一的神兵利器,两人就纯粹以拳头和道法过招,在青冥天下的更高处,一边相互打架,一边斩杀天魔,确实痛快!迟早有一天,他要打得那臭牛鼻子老道自认“真有敌”才行。 阿良瞥见陈平安腰间的朱红酒葫芦,哈哈笑道:“哟,如今还会喝酒啦?” 陈平安点了点头:“还是不太能喝,每次只能喝一点。” 阿良瞥了眼天上:“陈平安,咱们还能聊一会儿,你挑重要的说。” 陈平安大致说了近况,阿良伸出大拇指:“既然如此,就放心南下,这趟江湖,好好走着。赶紧变得更强,将来来天上玩。人间很好,但天上强敌如林,也很精彩的!” 陈平安有些愧疚:“阿良,我虽然背着剑,可还没开始正式练剑。” 阿良咧嘴笑道:“练拳到了极致,就等于是在练剑,莫着急!” 陈平安欲言又止,阿良拍了拍他的肩膀:“别这么想,石拱桥老剑条一事,最早确实是齐静春捎了消息给我,但是之后他又反悔,说另外选了一个比我更合适的人。我倒是不生气,齐静春什么脾气,天底下我最清楚。但就算不生气,我还是会奇怪啊,是何方神圣,能够让齐静春这个榆木疙瘩开了窍?所以才有了后边我们那次相逢。事后我也就释然了,因为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恐怕就算我走到了你们小镇那座石拱桥,她也不一定会选我。当时在小山坡上,我跟你说了‘囊中之物’四个字,是我阿良吹牛皮了!” 陈平安呆呆的:阿良也会吹牛? 阿良笑得眯起眼,整张脸庞都挤在一起,像是把一团和煦阳光折叠了起来,开怀大笑道:“怎么,还不允许我吹一次牛啊?就像这次我给人一拳打落人间,丢不丢人?丢死人了!但我阿良还不是来见你陈平安了,为啥?” 陈平安一头雾水:“为啥?” 阿良指了指天上:“真正的强者不在于什么无敌,而在于活着,输得再惨都别死了,而是每次都能够站起来,再次愤然出拳出剑!” 阿良指了指南方,笑呵呵道:“过了臭牛鼻子老道的倒悬山,在剑气长城那边,我阿良砥砺剑道很多年,你以为次次都风光无限,所向披靡吗?绝对不是的,给人撵得比丧家之犬都不如的次数多了去了!当然了,单对单厮杀,我阿良不惧天下任何人,但扛不住那些个大妖臭不要脸地围殴老子呀,我就该跑跑,该骂骂,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了,然后偷偷杀回去,摘了头颅,扬长而去,把大妖脑袋往长城那帮小兔崽子面前一丢,都不用我阿良说什么,一个个就已经嗷嗷叫了。你是不晓得那边的大姑娘小媳妇,那眼神能吃人哇!我怪难为情的……” 陈平安忍不住拆台道:“之前的,我都信。但是最后这个,我是不太信的。” 阿良尴尬道:“看破不说破嘛。” 一时间,有些沉默。 阿良抬头望向西边天幕破开的大洞,那里正在缓缓合拢。 陈平安突然高声问道:“阿良,喝不喝酒?!” 阿良愣了愣,哈哈笑道:“先欠着!哪天等你走到了剑气长城,如果有兔崽子拿这桩糗事笑话我,你记得告诉他阿良保证很快就会一拳打得那道老二整个人砸入青冥天下!” 他轻喝一声:“去也!”鲲船剧震,缓缓下沉十数丈才好不容易止住下降势头。 上空传出一阵轰隆隆声响,然后那抹虹光上升到了鲲船练气士都望不见的顶点,爆发出一阵声势更加惊人的炸裂声,以至于数百里云海全部粉碎一空。阿良就这么彻底消失,下一刻出现在了东宝瓶洲与中土神洲的海域上空,又一次巨响,便一鼓作气掠过了中土神洲的东海之滨以及那座巍峨通天的穗山,盘腿坐于虚空之中的金甲神灵睁开了眼。路过黄河小洞天外的彩云间白帝城时,有一个魔道巨擘立于城头,望向一闪而过的身影。如此反复,在天幕并拢的前一刻,阿良来而复去,就此破空而去。 陈平安站在观景台上,久久不愿挪步。 阿良无敌不无敌暂且不好说,潇洒是真潇洒。 他收回视线,摘下名为姜壶的养剑葫,轻轻喝了口酒,不由自主地感慨道:“练拳百万之后,是应该抓紧练剑。” 重新放好酒葫芦,陈平安不再那般拘谨,深吸一口气,满脸笑意,竟是就这么大大方方练习起了剑炉立桩。 之前剧烈的震动惹来鲲船上上下下的惶恐不安,春水害怕观景台那边出现意外,冒着惹来贵客恶感的风险穿过书房来到门槛附近,发现那个与大骊北岳正神交好的修士已经消失不见,而陈平安好像在修行,赶紧默默转身,一声不吭,返回正厅的时候还有意放轻了脚步。 打搅一名练气士或是纯粹武夫修行是山上山下的大忌。打醮山在百余年前就惹出过一桩天大的风波,一位九境试图破开十境瓶颈的“年轻”长老在闭关期间被死敌潜入山头,坏了大道根本,此生只能滞留在金丹境,以至于彻底崩溃,变得无比暴戾,动辄虐杀侍妾婢女,甚至还将一名观海境的得意弟子打成残废,差点断了他的长生桥。一向对其视如己出的掌律祖师不得不亲自出手,将其拘押在后山牢狱。之后,百年不曾下山的掌律祖师做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决定——她去祖宗祠堂领了打醮山开山始祖的佩剑,仗剑下山,闯入仇人宗门大开杀戒,亲手血刃仇寇之后,大笑之中重伤而返,回到宗门不到一年便溘然长逝。关于此事,尤其是掌律祖师的复仇是否值得,打醮山子弟只敢私下讨论,但是掌律祖师的那股子豪迈气概,哪怕是打醮山之外的宗门仙家一样赞赏有加,觉得极有打醮山开山始祖的风范,在那之后,对已经被摘去“宗”字的打醮山多有善意之举。 陈平安给自己订立的目标是练拳百万,不是出一次拳就算一次,而是一次完整的六步走桩才算。他本想着,下次与阿良见面时,自己能做成一件事情,可阿良传授给他的“十八停”在破开六停关隘后,与前六停是截然不同的景象,如江水流淌,缓慢而浑厚,容不得他胡来,这让他有些无奈。 陈平安如今走桩,哪怕心里想着事情,都不耽误拳架的淬炼体魄、裨益神魂。练拳如读书,“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书上的道理,不愧是圣人教诲,真不骗人。 陈平安在略作休息的时候,趴在栏杆上远眺云海,夕阳西下,云海像是铺上了一层金色外衣,金光粼粼,蔚为壮观,让人心旷神怡。他所在的这栋楼最为高耸,其余几栋都要矮上一大截,一些楼房的观景台上还稀稀拉拉站着同样欣赏晚霞云海的练气士。 正在此时,陈平安看到了一个背影,以他目前的眼力,能够清晰看到那人背后斜挎着个包袱,包袱底下是一柄木剑。那人身穿老旧道袍,发髻别着木簪,缓缓侧身俯瞰陆地,伸出手掌遮在眉眼处,神色恍惚,风拂过他的鬓角,发丝轻轻飘荡。他饥肠辘辘,正在掂量着钱囊里的余钱,看能否支撑到南涧国下船。 陈平安撤回几步,继续练拳,直到夜幕深沉。当他总算返回正厅的时候,发现秋实趴在桌上打盹,春水娴静地坐在一旁,笑望着书房。与陈平安对视后,她赶紧伸手去拍打妹妹的肩头,陈平安摆摆手示意没关系。春水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秋实拍醒,少女清醒后赶紧转过头去擦了擦嘴,以免在客人面前露出丑态。 陈平安坐在桌旁,从青瓷盆里抓起一个翠绿欲滴的水果,类似未成熟的柑橘,但是剥开之后吃起来尤为甘甜。他又递给两个少女,春水不愿接过,见她如此,秋实只得悻悻然一起拒绝。只是陈平安强行放在她们身前的桌面上,她们也就不再坚持。毕竟,将这个北俱芦洲鲜草山的特产长春橘吃入腹中,抵得上她们一旬苦修积攒的灵气了。 春水轻轻嚼着长春橘,微微出神,仪态不输书香门第里的大家闺秀。不像妹妹秋实,开开心心的,只觉得不吃白不吃,有便宜不占是傻瓜。 陈平安率先吃完,发现秋实眼巴巴瞅着桌上的橘皮,问道:“橘皮还有用处?” 秋实大大咧咧回答道:“陈公子,炒菜的时候,撕扯几块橘皮丢进去,可香啦!” 陈平安眼睛一亮,笑着抓起两只橘子,又递给春水、秋实:“你们吃橘子,记得把橘皮留给我。” 春水、秋实面面相觑,没想明白这里头的因果。难不成这个手握鲲船天字号玉佩的少年,不务正业到了喜欢亲自下厨的地步?儒家圣贤们谆谆教导的君子远庖厨,都不讲究啦? 陈平安可不管别人的眼光,收起三份橘皮放入袖子,然后催促姐妹二人赶紧吃。 既然贵客都这么“不讲究”了,饶是春水吃着长春橘都没了负担,更别提没心没肺惯了的秋实了。春水心里突然有些暖洋洋的: 原来是这样啊,原来是这样一个春风和煦暖人心的少年郎啊。 最后陈平安袖装橘皮去往卧室睡觉,两名婢女则在书房一侧的厢房休憩,陈平安只需要扯响床头的银质铃铛,她们就会随叫随到。而且那串铃铛可不是俗物,若是有污秽邪风漏入房间,铃铛就会自行响起。 陈平安这才摘下装有降妖、除魔的剑匣,放在床榻里边,直挺挺躺在舒服到让他不适应的床上,但是一只手掌仍是搁在了剑匣之上,然后开始有意识地用杨老头传授的吐纳方法呼吸。 其实养剑葫内的两柄飞剑初一和十五皆已开窍生出灵智,哪怕陈平安睡得很死,遇上危急情况,无须睡眠的它们一样能够自行御敌,但是陈平安还是不敢睡得太死。就这样睡意浅淡地一觉睡到了拂晓时分,当春水蹑手蹑脚地穿衣起床,轻轻打开她那边的房门时,陈平安就第一时间睁开了眼睛。因为陈平安早就发现,春水和秋实的脚步是有细微差别的。出门在外,怎么小心谨慎都不为过。 春水没有来敲门喊醒陈平安,在外边有条不紊地打扫房屋。直到秋实起床,响起脚步声,陈平安才停下剑炉立桩,穿上草鞋。刚下床走出去几步,他又默默退回床边,微微加重脚步力道走向房门。拉开门后,今日换了一身衣裳的春水施了个万福,略微侧身之时,衣裳便越发熨帖她的丰腴身材了,把陈平安看得一愣,当下便有些脸红,好在皮肤黝黑,不太瞧得出来。 春水让秋实去厨房端来食盒,该是早餐的点了。她则询问陈平安今天是否要出门走走,顺便介绍了这艘渡船的一些个游玩之处。 三人一起吃着丰盛早餐,陈平安还是不打算出去逛荡,觉得练拳之余,可以待在书房里看书。春水、秋实对此当然不会有异议,不过秋实还是有些遗憾,因为若是房间客人在鲲船购物,她们是有赏钱的。 陈平安就这样过着枯燥乏味的日子,春水依然如旧,秋实则有些无聊了。那个公子哥真够无趣的,每天要么在观景台上走奇怪的拳架子,来来回回,轻飘飘慢腾腾的,一点气势都没有嘛,看得她犯困;要么站在那里对着远处的云海,或是日出日落,一动不动,能够站上一个时辰不挪步;最多就是在书房看书练字,她一开始还会帮着研墨,只是看久了陈平安一板一眼的字体,实在是提不起兴致,倒是姐姐,始终站在少年身旁,偶尔站得脚酸了,就坐在书桌不远处。 陈平安每天吃饭的时候,都会问今天鲲船在哪个王朝版图的上空,还会让春水、秋实帮着介绍那些王朝的风土人情,说到儒家学宫和书院时,陈平安便好奇地询问为何东宝瓶洲只有观湖和山崖两座书院。 秋实一手捧腹大笑,一手指着懵懂少年,一语道破天机:“因为你们东宝瓶洲实在太小啊。我们北俱芦洲就有六座之多,更别提泱泱中土神洲了。” 春水悄悄瞪了一眼妹妹,秋实还是忍不住笑:“陈公子这个问题确实好笑嘛。” 陈平安直挠头,原来浩然天下这么大啊。 这一天,陈平安在观景台走桩之后,漫无目的地望着云卷云舒,突然又看到了那个背负木剑的年轻道士。 春水来到陈平安身旁,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柔声道:“看道袍样式,应该是祖庭位于中土神洲的龙虎山张家道士。有一句脍炙人口的俗语传遍浩然天下,山上山下都不例外:凡有妖魔作祟处,必有桃木张天师。” 陈平安嗯了一声。鬼使神差地,那名背负桃木剑的落魄道士转头望来,依稀看到了同样背剑的少年,以及身旁的动人婢女,他有些失魂落魄——穷的,饿的。 陈平安顶着贵客的头衔,却不是什么金贵娇气的人物,所以不需要两名婢女真正如何伺候,秋实便把心思放在了外边,每天就像是个消息灵通的耳报神,说道鲲船上近期发生的奇人趣事,滔滔不绝,添油加醋,比说书先生还精彩。 对于这些,陈平安听过就算,他更多的兴趣还是在脚下。 一天暮色中,鲲船遭遇强劲罡风,必须下降航道高度,使得陈平安发现一块陆地版图上有烈火熊熊燃烧,一根根烟柱飘荡在空中,像是田圃里的一棵棵树苗,歪歪扭扭。春水知晓许多东宝瓶洲内幕,在书房查阅过舆图,很快就得出答案:原来那是一场涉及双方国运的血战,世代交恶的两大王朝经历长达数百年的绵长战事之后,终于孤注一掷,倾举国之力,并且出动了大量练气士。经此一役,双方必然元气大伤,如此一来,整个东宝瓶洲以观湖书院为界线的北方地带,除去文武并重的大隋高氏,其实能够跟大骊宋氏抗衡的王朝越发稀少了。 春水望向生灵涂炭的大地,轻声感慨道:“若是打得惨了,说不定东宝瓶洲就要多出一座古战场遗址。几十年后,等到气机稳定下来,应该就会有真武山或是风雪庙的圣人坐镇其中,成为一处崭新的兵家地界。” 陈平安望向时不时亮起璀璨光芒的地面,猜测应该是身负神通的练气士在相互厮杀。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让陈平安感到头脑一片空白的风景:一群仙鹤长鸣,缓缓攀升,从云海之中浮现,振翅飞入更高的云海,像一幅流动的画卷,还有大雁结阵南飞。一名御空飞行的练气士悬停在一根云柱之外,以独门法器汲取雷电,将其收入囊中。更有乘坐青鸾的大练气士,掠空速度远胜鲲船,一闪而逝,一身宝光流转。 陈平安听说鲲船有一座专门以飞剑传信的“信铺”,功用类似人间驿站,就写了两封信,托秋实去寄。信中所写并无秘事,主要还是跟人报一声平安,说一些从秋实那边听来的奇闻逸事,哪怕给人看去都无所谓。本来陈平安是打算人手一封的,只是信铺的价格实在昂贵,寄往大骊龙泉要收山上神仙专用的雪花玉钱十文,寄去大隋山崖书院更贵,得二十文,吓得陈平安只敢给魏檗和李宝瓶各寄一封,让两人帮着传话。 陈平安站在观景台上,在春水的指点之下,发现靠近围栏的一座独栋小楼内时不时会有精光一闪,星星点点,不易察觉。春水笑着耐心解释道:“鼠有鼠路,鸟有鸟道,飞剑传信亦是如此。天空某一层最适宜飞剑远行,阻力极小,便有以此作为立身之本的练气士在这个高度上勤勤恳恳,开辟出一条条专门的通道。世间传信飞剑在升空后都会去往这条‘羊肠小道’,只要是大一些门派的弟子都知道这条规矩,所以一旦御风远游,就会主动避开。” 秋实刚刚返回书房,靠在门槛处嬉笑道:“不是没有傻乎乎的野路子练气士,好不容易学会了凌空飞行,刚想着天高任鸟飞呢,结果一头撞进去,就给噼里啪啦撞了个鼻青脸肿。这还算运气好的,运气背的,被刺穿眼珠子、脖颈,从高空摔落下去,当场毙命,变成一摊烂泥。可怜,真可怜。” 陈平安问了一个门外汉的问题:“世上就没有人吃饱了撑的,去拦截传信飞剑?” 秋实点头道:“当然有啊,练气士里头脑子拎不清的家伙多了去了,只不过飞剑这条羊肠小道俗称为‘云纹小径’,专门有云纹修士盯着,就指望着这个发财呢,巴不得有傻子来做剪径毛贼。几把传信飞剑值不了几个钱,但是一旦抓到毛贼,就可以强行索要一笔天价赔偿。毛贼是穷光蛋的话,就跟他挂名的世俗王朝讨要;若是不曾记录在案的野修,又身无分文,那就没法子啦,只能认栽,反正损失也不大。”说到这里,秋实一脸羡慕,“那些云纹修士个个肥得流油!每次登船远游,最差最差,都会住在中等房屋里头。” 春水柔声道:“其实真正传承上千年的仙家门阀,一般也不会使用飞剑传信,世上有很多玄妙秘术,可以让人仿佛面对面闲聊。比如一对子母榆钱,你以术法摩挲一枚榆钱,再开口说话,搁放在别处的另外一枚榆钱就会自动颤动发声,对方就听得到。” 陈平安啧啧称奇。 秋实看着一脸认真、仔细倾听的陈平安,心想这么个穷小子,怎么就跟大骊北岳正神攀上了关系?那得踩中多大的一坨狗屎才行啊!好在陈平安穷就是穷,见识短浅就多问问题,从不打肿脸充胖子,反而让天性单纯的秋实觉得这样很好。若是没钱还喜欢摆阔,什么都不懂却硬要装懂,那才是可怜又讨厌。 闲聊多了,姐妹二人难免会提起自己的家乡北俱芦洲。北俱芦洲多剑修,剑修杀力巨大,自然就多跋扈之辈。跋扈到了什么程度?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南婆娑洲位于正南方,东宝瓶洲位于正东方,便俗称为“南婆娑”“东宝瓶”。北俱芦洲分明位于浩然天下的东北方,却偏偏自称为北俱芦洲,这让位于正北方位的皑皑洲便只能是皑皑洲了,愣是丢掉了那个“北”字。哪怕是性情婉约的春水,谈到北俱芦洲如何如何的时候,也会略显倨傲自得,只是她自己没有察觉罢了。秋实当然更是如此,喜欢说“我们北俱芦洲”如何如何,“你们东宝瓶洲”怎么不咋的,说到这些的时候,少女满眼放光,神采奕奕,像是一只骄傲的小黄莺。 这一天,陈平安终于准备离开这间天字房了,这让春水都有些喜出望外,秋实更是开心地蹦跳起来,口口声声喊着“陈公子”,对他作揖致谢,这让陈平安有些愧疚。 原来秋实传来一个大消息,说今晚在鲲船船头会挂出一幅打醮山祖传的花鸟条幅,能够远看万里之外的场景。陈平安对此没有感到太多惊奇,因为当初那个风雪夜,青衣小童就端出一只水碗,水幕之中能够清楚看到仙子苏稼的御剑身姿。他不是为了长见识去的,而是不得不去,因为花鸟条幅即将展现的人和事,都和他有关系。 正阳山和风雷园将要展开一场生死战,这个消息突如其来,事先毫无征兆,让整个东宝瓶洲都感到措手不及。哪怕只是只言片语传出一洲南北,就已经让人感到阵阵寒意:东宝瓶洲两个最顶尖的剑修大派,老中青三代剑修各自出阵一人,捉对厮杀。年轻俊彦一辈,只分胜负,不分生死;中坚一代,可以分胜负,也可以分生死,一切看交手双方的意思。但是东宝瓶洲谁不知道,两派之人一旦在山门外碰头,都有可能直接打得你死我活。到了涉及山门荣辱的关键时刻,以正阳山和风雷园的脾气,多半是要分出生死的。而年纪最长的两派老祖,则是只分生死! 杀气腾腾。仿佛还未出剑,就让观战之人嗅到了浓浓的血腥气。 正阳山年轻一辈的出战剑修正是仙子苏稼,那个拥有一枚上品养剑葫的修道天才。风雷园那边,则是一个园主嫡传弟子,名声甚至还不如刘灞桥,但是这种一洲瞩目的巅峰大战,风雷园岂会儿戏? 陈平安带着春水、秋实走下楼,去往船头。 打醮山祖传下来的花鸟条幅有各种栩栩如生的彩墨飞禽在画卷之上飞来飞去,还会发出各色声响,清脆空灵。当条幅完全展开,长达五六丈,宽达两丈,悬挂于船头的高空之上时,若是远观,尽管练气士们能看清楚,仍然会觉得不尽兴。再者,剑修出剑快若奔雷,细微如发,雷霆万钧,剑道蕴含的精微意气转瞬即逝,近距离观摩才是上上之选。于是位置就分出了三六九等,三座独门独栋的宅院在第一排位置上,不但准备了瓜果点心,还有渡船花重金请一些旁门左派调教、栽培出来的美婢,以及杏花坊的几个当红花魁,至于那三拨人愿不愿意领情,难说。之后就是陈平安这样的天字房客人,心情好的话,可以携带婢女,若是单独前往,自然更无不可。至于其他大多数人,都是各自搬了椅子凳子,跟市井百姓凑热闹看庙会没啥区别。 春水、秋实年纪不大,却是熟稔此事的,还有领事帮着开路,畅通无阻地找到了座位,位置极好,使得貌不惊人的草鞋少年一时间惹来颇多好奇视线。 三把紫檀大椅,椅子两两之间有一张案几,放着一小碟名为苦雀舌的北俱芦洲特产名茶,不用泉水煮,生嚼茶叶即可,入嘴微涩,渐渐发苦,熬到约莫半炷香后,竟是浑然一变,甘甜清冽远胜茶水,所以被笑称为“半炷香茶”。 大战尚未拉开帷幕,三人闲来无事,春水就对嚼着茶叶的陈平安讲解妙处。原来此物能够清肝明目,是三洲豪阀世族的心头好,不缺钱的文豪硕儒最喜欢互相馈赠这种灵茶,以至于在一些个崇尚茶道的王朝,此茶促成了一股雅贿之风。而官员遭贬谪,好友送行,更是砸锅卖铁也要凑出些苦雀舌,算是寄予“苦尽甘来”的美好寓意。 除此之外,案几上还有各色精美糕点和灵物瓜果,价格不菲,只是比起一两难求的苦雀舌,就要逊色许多。 陈平安一边竖耳聆听春水的解说,一边不露声色地观察四周,最主要还是前方三拨客人,毫无悬念,他们是山上神仙中的有钱人。 在陈平安正前方的是一大家子,身材极高的妇人坐在主位上,颧骨高耸,论姿色绝对称不上美,但是气势凌人,嘴唇习惯性抿起,喜欢眯眼观人。她身边是一个殷勤跑腿的文雅男子,相貌堂堂,面如冠玉,但是只要跟妇人说话,就满脸笑意,弓背弯腰,不像是什么一家之主,若非屁股底下的座位骗不了人,反倒更像是浪荡贵妇私下豢养的小白脸。他怀里抱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模样随他,粉雕玉琢,颇为讨喜,气度则完全随妇人,就不那么可爱了。一个鹤发鸡皮的老妪是家族的教习嬷嬷,身边跟着一个俏丽丫鬟,气质跟老妪如出一辙,很冷。 还有一个身材高大健硕的中年男子端坐在妇人左手边的椅子上,偶尔转头望向那个殷勤男子,嘴角便渗出一丝讥讽。两人若是对视,高大男子非但不会遮掩轻视之意,反而堂而皇之地扯开嘴角,而那名文雅男子竟然还主动点头赔笑。 陈平安借着欣赏那幅画卷的机会,把所有细节收入眼底。秋实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很快就被春水拧了一下胳膊。不承想,那名高大男子突然身体后仰,转过头,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吓得秋实赶紧低头,大气都不敢喘。在男人转回头去后,春水气得狠狠踩了秋实一脚,疼得秋实倒吸一口冷气,满脸哀怨地望向姐姐。 陈平安左前方坐着一个儒衫老人,头戴一顶老旧貂帽,脱了靴子盘腿而坐,缩在宽大的椅子上,有些滑稽可笑。陈平安右前方则是一男一女两名剑修,瞧着二十岁出头的样子,至于真实岁数,难说。 年轻男子横剑在膝,轻轻拍打着剑鞘。女子除了悬佩长剑外,发髻之间竟是一柄无锋小剑,小剑剑柄悬挂着一粒黄豆大小的雪白珠子,熠熠生辉,正大光明。 这不明摆着昭告天下,自己身怀异宝吗?恐怕这就是艺高人胆大吧,陈平安只能如此猜测。总之,最前边占据着最佳位置的三拨人,没有一方像是好惹的。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屏气凝神,目不转睛地望向那幅画卷。 正阳山,护山搬山猿,他的仇家之一,而且是那种必须得报仇的大仇家。 风雷园刘灞桥也算旧识,好像偏偏喜欢上了正阳山的仙子苏稼。当时宁姑娘还问了一个让刘灞桥很难堪的问题。 陈平安端坐在椅上,突然想起一事,开口让春水、秋实吃那苦雀舌茶叶。但是这一次,就连秋实都使劲摇头。春水悄悄指了指站在前方外围的鲲船执事,陈平安心中了然,便问道:“我能拿一些回去吗,还是说只能坐在这里吃茶?” 春水俏脸微红,怯生生道:“公子,带走是可以的,可好像没人这么做过。” 陈平安咧嘴,大大方方抓了二两茶叶放入袖袋,微微加重嗓音:“这么好的茶叶,我得回了屋子后再细嚼慢咽,好好吃上一次。” 陈平安安静等待那场大战的到来,就在此时,心湖之间,有一个半生不熟的嗓音柔柔响起,喊了他一声:“陈平安。” 陈平安下意识就要四处张望,但是很快克制住这股冲动。记性极好的他很快想起了一个人——贺小凉。 那个嗓音继续轻柔响起在陈平安心扉之间:“你能不能现在回来一趟?我有事相商,平时人多眼杂,只能借这个机会跟你聊聊。” 陈平安一番权衡利弊,瞥了眼腰间的朱红色酒葫芦,在心中默念道:“好的。”随即起身,跟春水说是要回房间一趟。春水想要帮着带路,陈平安笑着婉拒,从她手中接过玉牌,默默离开人群。 人群中,一个背负桃木剑的落魄道人实在没气力去争抢地盘,又是与世无争的腼腆性格,便呆呆站在最后边,束手无策。他手中也端着凳子,只是却发现层层叠叠的长凳椅子上都站满了看客,还有稚童骑在大人的肩头,哪里能看得见那幅画卷半点光景?他不过是堪堪跻身三境,远远没有达到中五境所谓吸风饮露、不食五谷的地步,鲲船从北俱芦洲跨洲南下,旅程漫长,想要下船都难,只有中五境的洞府境练气士才能勉强御风而行,想要从鲲船上一跃而下,逍遥御风落地,恐怕一般的观海境都力所未逮,唯有龙门境的大修士才能不被天地所拘束,实现真正意义上的乘风而行。 他这趟渡船南下之行之所以如此窘迫,是因为出了一点意外。一是头脑发热,买了两张对他而言十分昂贵的符箓;二是好不容易得来的一粒宝珠想要脱手,不承想到了鲲船上,店铺愿意买,但是出价太低。他原本想靠着这份收入拆东墙补西墙渡过难关,若是略有盈余,说不定还能难得阔气一回,住上一间中等房。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一文钱难死英雄汉,更何况他连英雄都算不得,只是个一心想着斩妖除魔却事与愿违的可怜虫罢了。真正的“张家天师”岂会收了银钱,答应人家去捉妖,却害得好好一户殷实门户沦落到家破人亡的地步?他突然觉得自己当初舍了科举功名,一心访仙问道,学艺未精便兴冲冲下山想着荡除妖魔,是不是其实一开始就错了?愧疚难当的年轻道人红着眼睛,抬起一手,握拳轻轻捶打着心口,好像这样才能好受一些。突然,他发现眼前出现了一只手,手上摊放着一枚刻有“天字房乙号”的精美玉牌。他抬起视线,看到一张肤色黝黑却也端正的少年脸庞。那人笑道:“我是住在天字号房间的,你如果真想进去看画卷,可以借给你用一下。到了第二排后,去找名为春水、秋实的姑娘便是,就说……你是陈平安的朋友。她们很容易认出来的,因为是孪生姐妹,长得很像。” 年轻道人张着嘴巴,傻乎乎呆着不说话。 陈平安将玉佩往他怀里一塞,转身小跑离去,转头笑道:“记得还我啊。” 陈平安一边跑一边想,这个年轻道人也太想不开了,不过是没法子看清楚花鸟条幅的画面而已,就这么伤心伤肺?把先前恰好经过的他给看得一愣一愣的。恁大一个男人,竟然还抹起了眼泪,难不成也是那位苏稼仙子的爱慕者? 但是这些都不是陈平安递出玉牌的真正原因。他只是想起了自己五岁的时候,在那个冬天的黄昏,一遍一遍走在家家户户大门紧闭的泥瓶巷,也是一样偷着哭。 年轻道人握着那枚玉牌,往拥挤的人海钻去,一路上惹来谩骂无数,等到一名站在天字房座位附近的打醮山执事发现有这么个愣头青,板着脸走去,正要出声叱问,却看到那年轻人摊开手,出示了玉牌,立即露出和颜悦色的面容,低声询问道:“可是乙号房的住客?” 年轻道人鼓起勇气道:“小道张山,如今游方历练,虽是龙虎山张氏的远支,却尚未正式录入北俱芦洲龙虎山下宗‘青词宗’的在册道牒,与那住在乙号房的陈平安是……朋友。有事来晚了,这就要去找春水、秋实两位姑娘。” 话说出口后,张山便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实在太过冲动和唐突,不该接了玉牌还不知好歹。他心思细腻,情绪内敛,想问题就喜欢钻牛角尖,一时间竟有些痴了,觉得自己好像事事都是如此,学艺是这样热血上头,斩妖除魔也是意气用事,如今又是。 就在他悔恨惶恐之际,那名执事已经放下心来,笑意更浓,侧过身伸出一手,示意张山可以前行了:“请张仙师随我来。” 春水听过情况后,主动让出椅子。张山落座,只敢坐在椅子边沿。 春水虽然心中奇怪,陈平安怎么就跟这个落魄道士有了关系,可她脸上没有流露出什么,只是坐在张山身旁打醮山派人新搬来的椅子上,没来由地将这个先前在观景台见过多次的龙虎山边缘道士跟客人陈平安做了对比。一样是出身贫寒和乘船远游,一样是头回见大世面,年纪更轻的陈平安明显就要坦然许多,绝不会如此局促不安。 张山猛然记起一事,连忙转身递过那枚玉牌:“姑娘,这是陈平安的玉牌,还给你。” 春水没有擅自收下,柔声道:“陈公子去去就回,劳烦张仙师自己交还吧。” 被那样一双春水漾漾的眼眸这么近距离凝视着,张山又一次脸红异常,嗫嗫嚅嚅收回手,至于大家风范、仙师气度,是半点没有的。 张山口渴异常,可惜只瞅见了一碟茶叶而无茶水,又不好意思开口询问讨要,只好憋着。一直觉得这个年轻道士好玩的秋实便抓起两片苦雀舌茶叶放入嘴中,促狭道:“张仙师,这茶叶就是这么吃的,不用火炉煮茶那么麻烦。” 春水有些无奈,但是当下不好教训妹妹的无礼莽撞。她无比清楚,若是个性情狭隘偏激的人物,可就要记仇了。好在张山是个性格温良的,只是满脸涨红,伸手双指拈起两片茶叶放入嘴中,轻轻咀嚼起来。然后他的脸色便精彩异常,像是稚童第一次吃酸橘或是黄连,恨不得浑身颤抖几下。 秋实捂嘴娇笑,这个年轻道士,太好逗弄了。春水则有些疑惑,年轻道人无意间展露出来的一个细节:双指拈物,食指在下,中指在上,分明是常年下棋拈子,形成了习惯,做这个动作才会如此自然而然,浑然不觉。若是穷苦门户走出来的底层练气士,恐怕连看一眼棋盘的机会都没有,毕竟琴棋书画皆是富家事,哪怕成了山上人,可下棋一事最讲究聚精会神,而且深不见底,一个下五境的练气士,除非自幼喜好,否则绝不会分心去学棋。是陶冶情操重要,还是滴水穿石、增长修为重要? 见微知著,春水心中了然,她觉得这才是真正有趣的地方。住在天字房的陈平安是市井巷弄走出的少年,却能够每天在观景台上练拳看云海。而这个腼腆羞涩的年轻道人多半是在书香门第浸染多年的士族弟子,俗世身份不算太差,可惜在神仙扎堆的山上却完全不够用,最终只能在鲲船甲板上散步。 春水无意间看到前排位置上那个被文雅男子抱在怀里的孩子转头对她笑了笑,她礼节性回以微笑,想着天底下第一桩大考应该就是投胎吧?而孩子则想着,这么一个好看的小姐姐,真该买回家中给自己当贴身丫鬟,冬天翻书手冷了,就让她帮忙焐一焐。 孩子扯了扯妇人袖子,妇人虽然平时神色倨傲,可是对孩子却极为宠溺,笑着低头凑过去。孩子轻声说出了想法,妇人转头看了眼身后的春水,眼神漠然,然后对自己儿子笑道:“资质太差了,中五境想都不用想,哪怕堆再多的天材地宝给她也是妄想。没事,等在老龙城下了船,娘亲给你找一个洞府境的女子做丫鬟。” 妇人说话并不藏着掖着,春水脸色惨白。终生无望跻身中五境,这让她感到绝望。 妇人突然再次转过头瞥了眼秋实:“哟,这个小丫头还有点希望,不过一看就不是个好生养的,不如先前那个瞧着喜庆。儿子,这个喜欢吗?喜欢的话,娘亲可以跟打醮山开口买下来。” 孩子顺着妇人的视线转头望去,一脸嫌弃道:“干瘦干瘦的,跟娘亲差不多,我可不喜欢。” 妇人竟是半点不恼,揉了揉孩子的脑袋,欢快大笑,如夜鸮在枝头哀嚎,恐怖瘆人。 秋实一脸茫然,春水低敛眉眼,五指如葱的漂亮双手叠放在膝盖上,青筋显现。 第46章 道高一尺 陈平安缓缓登楼,开门而入,正厅并无贺小凉的身影,环顾四周,最后看到了站在书房桌旁的女子。她身穿道袍,却摘去了先前常年不换的鱼尾冠,变成了一顶莲花冠。 贺小凉一手扶在书案上,开门见山:“陈平安,我这趟来找你,是受人之托。陆掌……”那个“教”字差点就要脱口而出,贺小凉脸色如常地改口,“陆沉,也就是曾经去过泥瓶巷的那个道人,他如今就在龙泉小镇,只是不方便见你,就要我来取回一张药方,盖有四字朱印的那张,除此之外,还要我还给你……”说到这里,贺小凉微微一笑,“一颗蛇胆石。从此之后,你与他一笔勾销。你走你的阳关道,他过他的独木桥。他亲口说:‘日后我们若是还有机会相见,大可以坐下来,桃李春风一杯酒。’最后还要我转告你,从今往后,好自为之,记得一定要在南涧国止步下船。” 陈平安点头道:“好。” 贺小凉指了指正厅的桌子,两人相对而坐。贺小凉想了想,手掌一抹,桌上出现了一方亡国之后流落民间的传国玉玺,方方正正,质地则凝润如脂。这是一件咫尺物,比起已经相当珍稀的方寸物更加难得一见。崔东山随身携带有一件,当初在大隋书院东山之巅,他就是从里头掏出数十件法宝,一夜过后,打出了“蔡家老祖宗”的名号。 随后贺小凉又伸手提了提,咫尺物的玉玺上方悬浮有一方刻有云篆的古砚,之后古砚里头跑出来一本玉质古书,最后古书之中飘出了一张小荷叶,最后的最后,才从方寸物荷叶当中滚落出一颗蛇胆石,正是陈平安交由贺小凉转赠陆沉的那颗。 一件咫尺物,三件方寸物。这叫无声的炫富,而且炫得一气呵成。可能天底下任何一个十境练气士瞧见了这个都会把眼珠子瞪出来。别人最多是躺着挣钱,贺小凉却是躺着接纳福缘。 贺小凉重新收起荷叶、玉书、古砚和玉玺,然后将那颗蛇胆石轻轻推向陈平安。看到陈平安似乎不敢收下蛇胆石,贺小凉坦诚道:“放心,这次陆沉不会再动手脚了,就像他亲口保证你我之间的这次见面,不管我做什么说什么,都不会运用神通窥视。他只要亲口说了,你我就可以相信。” 陈平安这才驾驭十五,一张印有“陆沉敕令”四字的药方便从里头飘了出来。 贺小凉没有伸手去拿,只是运用术法,将其收入自己的方寸物荷叶当中。做过此事,贺小凉神色明显轻松了许多,甚至拿起了一颗名为火梨的灵果轻轻咬了一口,笑道:“好了,公事已了,接下来就是私事了。陈平安,你别紧张。” 陈平安无奈苦笑:我能不紧张吗? 贺小凉问道:“你有没有听说,我已经离开神诰宗了?” 见陈平安摇头,贺小凉自嘲道:“看来还是道行太低,名气太小。” 说完她便不再开口,只有滋有味地吃着火梨,优哉游哉,神色闲适。 陈平安就这么正襟危坐,不知道这位仙师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有人猜测贺小凉脱离神诰宗是因为爱慕那位去往中土神洲、负责掌管上宗道经的小师叔,竟是要夫唱妇随,宗门师恩和长生大道都一并不要了。 贺小凉卸任玉女,来自秋水宗的新一任玉女脱颖而出。外界揣测贺小凉的行径在一洲道统内部引起了公愤,才害得神诰宗失去了“金童玉女俱在一宗”的大好局面。而贺小凉的恩师更是勃然大怒,公开扬言要清理门户,差一点就要亲自下山追寻贺小凉的行踪,好不容易才被天君祁真拦阻下来。 世人皆知贺小凉的传道恩师对她寄予厚望,倾心栽培,几乎视若亲生女儿,老神仙为此伤透了心也是情理之中。但是难免会有人狐疑,不是说那贺小凉福缘之深冠绝一洲吗,为何会沦落到如此境地?难道说是她闷声发大财,捞取到了更大的机缘,以至于连师父、宗门都可以抛弃?但是道统之内规矩森严,贺小凉就算到了神诰宗的中土上宗,背负着这么大的骂名,当真能够长久地守在那位掌经道士身边? 好在正阳山和风雷园一战转移了视线。轰轰烈烈的打生打死,比起柔肠百转的爱恨纠葛,似乎更有吸引力。 陈平安看着贺小凉吃过了一整颗火梨,好像还是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只好小声问道:“贺仙师,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思绪飘远的贺小凉收起心神,仍是没有说话,反而仔细打量起了陈平安。比起第一次相逢于骊珠洞天的青牛背,少年个子高了,眉眼之间也有了一丝灵秀精彩。 陆沉在贺小凉去往梧桐山悄悄登船之前,跟她有过一番开诚布公的言谈。除了贺小凉说给陈平安听的,其实还有许多“说不得,不可说”的内幕。陆沉那时就身在陈平安祖宅的隔壁,坐在灶台前的小板凳上,拿着吹火筒忙着做饭。而身为主人的稚圭则懒洋洋地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时不时还会扭头望向灶房,催促陆沉快一点。 贺小凉坐在陆沉附近,陆沉在耐心等着生米煮成熟饭的间隙,直白无误地告诉她,陈平安送出手的两颗蛇胆石,他和她的各占其一,就如同一条河的两岸。而那几张药方,尤其是“陆沉敕令”四字朱印则是一座桥梁。虽然这是陆沉的一桩深远算计,其实谈不上什么恶意。恰恰相反,这才是陈平安离开小镇之后,气运一事能够否极泰来的一半原因。可能齐静春早已看穿,但是愿意顺水推舟,相信陈平安吉人自有天相,懂得取舍,故而乐见其成。看不见的人,如陈平安自己,自然毫无察觉。因为桥梁搭建而起之后,陈平安与贺小凉之间出现了一种玄之又玄的牵连,福祸相依,一起分摊。所以说,陈平安分去了贺小凉足足半数的福缘! 话说回来,寻常人接纳这份机缘后,说不定早就暴毙了。陆沉初衷并无恶意,至于陈平安会不会被撑死,因福生祸,他是全然不在乎,无非是事后间接证明,你齐静春看错了人而已。 听闻了此等天机,贺小凉始终心如止水的心境,在那一刻,终于开始出现破绽。 她心知肚明,一生顺遂、洪福齐天的那个贺小凉走到了一处崖畔,是契合大道逆流而上还是坠入万丈悬崖粉身碎骨,只在她接下来的一步之间。而且哪怕选对了,也未必能够像之前的修行那样一日千里,毫无阻滞。 当时已是她万事如意的人生中最为险峻的时刻,尤其是那种身不由己、沦为棋子的感觉,糟糕至极。修行,可不是为了去当一个大人物的牵线傀儡,哪怕这个大人物是陆沉,是青冥天下的一教掌教!比起之前的那一次,这次更让贺小凉感到心烦意乱。 从十四岁那年成功斩断赤龙的那一天起,她就发现师父看待自己的眼神变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单纯的少女终于知道,那种会让她感到一丝不舒服的眼神已经不单单是长辈看晚辈的慈祥,而是夹杂着男人看待女人的意味。但是当时掌教祁真正在闭关,神诰宗上下紧张万分。在她离开神诰宗去往骊珠洞天之前,老人便直截了当地与她说了,要跟她做一对道侣!老人还说,他为了她,甚至可以离开神诰宗,做一对逍遥快活于高山大泽、不用计较世俗眼光的野鸳鸯。若是贺小凉不愿颠沛流离,那也无妨,大不了继续做表面上的师徒,暗中结为道侣。老人保证那部阐述双修大道的残卷可以让师徒二人都跻身上五境,绝非拙劣下作的房中术、采阴补阳之流。 贺小凉不愿意,而且没有任何虚与委蛇。若非当时老人没有把握无声无息地拿下她,恐怕早就出手了。这才有了她去往骊珠洞天的那趟远游,因为有些风景,贺小凉只想独力走到山巅,亲眼去看。 其实对于什么世人眼中的双修之法、有悖风俗的师徒道侣,贺小凉并不是那么看重,也无多少偏见。她只重大道!道家真正上乘的双修秘术其实远远不是凡夫俗子误以为的那般不堪,是性命双修的一个旁支,甚至不会被划入“也是道”的诸多旁门左道当中。“旁门左道”听上去含有贬义,不过是因为就山上练气士而言,这些无法帮助他们直达上五境而已,但一样是了不起的登山大道。 在贺小凉从大骊返回后,她的授业恩师彻底撕去慈祥长辈的伪装,言语胁迫,愤懑恫吓,手段百出。贺小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应对得从容不迫,但是内心深处又觉得有些可悲。因为她知道这就是老人所选的大道,但是太小了,太偏了,她不愿意陪着他走这条尽头处风景远远不够壮丽的狭窄道路。 之后,风雪庙陆地剑仙魏晋进入南涧国,老人误以为是贺小凉请来的援手,一时间收敛许多。不承想贺小凉拒绝了魏晋,魏晋浑浑噩噩,醉酒骑驴远去江湖,这让老人只觉得柳暗花明又一村。但是好事多磨,那个与他辈分相当的年轻道士,修为不高,却敢庇护贺小凉,跟他当面叫板,还撂下一句令人背脊发寒的狠话,又让他进不得退不得,十分为难。可说来好笑,那个家伙很快就匆忙赶往中土神洲,匆忙到只能跟贺小凉有过一场私下谈话。不管如何,贺小凉并非像外界所想的那般依附于她的小师叔,而是选择勾掉神诰宗的在册道籍,这让老人觉得机会终于来了。但是掌教祁真对此颇为宽容,力排众议,不追究贺小凉背叛宗门之过。其余一干神诰宗长老,虽然几乎人人愤懑,觉得宗门养了一头白眼狼,但是既然掌门天君都发话了,也只好作罢,只有贺小凉的师父想要下山“诘问”于她,依然被祁真劝回山门。 说是劝回,其实当时已经跟随陆沉去往大骊的贺小凉听闻消息后,比谁都清楚,掌门祁真一定是强行拦阻了师父,说不定还是大打出手,才将老人打回了自己府邸。因为一旦没有了她,老人那条原本早已风雨飘摇、破败不堪的大道就要彻底断绝。以老人执拗的性格,绝对不会就此罢休。但是注定一切徒劳,因为她身后站着陆沉,一个能够对天君祁真随意发号施令的存在。 贺小凉思绪万千,一直没有回答陈平安的问题,陈平安便只好安静等着。 “陆沉再深谋远虑,也不过是顺势而为。”贺小凉突然眼睛一亮,猛然站起身,似乎解开了心中某个死结,“原来缘来,就是天作之合。” 说完这句话,贺小凉的心神又蓦然颤抖起来。她依稀记得,第一次见到少年,只看出来了有缘却缘浅,这才是她的大道本心。但是为何现在却会觉得缘深,甚至还会觉得是天作之合?这还是陆沉这位道家掌教的推衍计算! 果不其然,心湖之中有个懒洋洋的嗓音略带笑意响起:“不错,能够想明白这一点,说明经此一役,扪心自问之后,你交出了正确的答卷。你的心境裂缝已经弥补齐全,哪怕将来再有重创,也不至于像之前那样,极有可能一裂即碎。接下来,你可以去往北俱芦洲闯荡了。事先说明,贫道可没有偷听偷看,只是之前早早在你心湖埋下了一点东西,当你得出答案后,就会解开,贫道便能知晓了。” “不说这些,那么最后,贫道又有一问需要你扪心自问:‘你应该如何处置陈平安呢?’嗯,这么说话有些文绉绉了,不是贫道的一贯风格,不如换成:‘贺小凉,问一问你的良心,要不要斩草除根,将你眼前这个暂时不知缘是善恶的……有缘人一掌拍死,以免心结成死结,坏了将来的大道根本。’” 容颜极美的年轻道姑望向坐着的少年,眼眸冰冷。 陈平安与她对视,如坠冰窖。腰间养剑葫内,初一和十五蓄势待发。 杀不杀少年,好像都在陆沉的意料之中,算计之内。 第一次,是贺小凉要过自己那一关;这一次,则是要过道家掌教亲手布置的一关。当然,陆沉不会倾力而为,否则就跟直接杀人无异了。他显然对贺小凉是寄予厚望的,不至于自己打自己耳光。 贺小凉第二次扪心自问,森寒眼神逐渐变得娇媚如丝,更不用说绯红的脸颊,让她那张原本端庄的容颜变得让人感到极为陌生。只是心湖之上惊涛骇浪,苦不堪言。 陈平安一言不发,死死盯住那个言行古怪的神诰宗道姑,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传说中擅长蛊惑人心的狐妖变幻成了贺小凉的模样,否则怎么可能判若两人?但是直觉告诉他,他们之间,生死一线。 贺小凉情不自禁地双手扶住桌面,额头渗出汗水,鬓角青丝凌乱。心扉外,一声叹息轻轻响起,像是强行压下了贺小凉的心湖洪水:“贺小凉,其实贫道早就给出答案了,只是你被大道蒙蔽心境。你要杀,贫道会拦;你不杀,贫道也不强求。一样都可以通过此关。偏偏你既拿不起又放不下,浑浑噩噩,最后还做了一个最坏的打算,竟然想要杀了陈平安后再与之冥婚,既可斩因果,又自认无愧,真是可笑至极。如此功利手段,真能助你通向山巅?你有没有想过,人家陈平安为何事事坎坷却能够活到今天;你事事顺遂、资质卓绝,偏偏连这最容易迈过的门槛都走不过去?” 贺小凉颓然坐在凳子上,脑袋趴在桌面上,面如春潮,大口喘息,那双眼眸之中竟然有些水汽,雾蒙蒙望向对面的少年,眼神之中,既幽怨又愧疚,杀意全无,看得陈平安一头雾水。 怎么?我没欺负人啊,这不养剑葫里的飞剑还没出呢。再说了,就眼前贺小凉这么一位大练气士,自己就算初一、十五尽出,甚至加上做样子的降妖、除魔,也是一个“输”字和一个“死”字。 贺小凉久久回神,雾气渐无,春潮渐退,心神大定。她站起身,对少年笑了笑,总算变成了陈平安初见的那个神仙女子,白鹿为伴,仙气袅袅。她斩钉截铁道:“陈平安,等到你哪天死了,就会是我贺小凉的郎君!”她最后竟是坚定了一半的本心,做出了最早的那个决定的一半——不杀人,却结缘。 心湖之上,陆沉的嗓音低沉浑厚,带着不加掩饰的赞赏,缓缓响起:“福生无量天尊。贺小凉,即刻起,你已入贫道门下,为嫡传第六弟子,可在北俱芦洲开宗立派。” 陈平安呆若木鸡,下意识脱口而出:“贺仙师,你说什么?是不是我听错了?不然你再说一遍?”他越发确定,眼前这个“贺小凉”,多半是喜欢捣乱、开玩笑的山野狐魅。 贺小凉有些羞赧恼火,瞪了一眼占自己便宜的陈平安,就此离去。 陈平安始终坐在原地,眉头紧皱。似真似假,如梦如幻。 龙泉小镇一座已经弃而不用的老旧学塾内,陆沉独自坐在一张小书桌后,望向齐静春站了一甲子的那个位置,沉默不语,手指下意识在桌面上轻轻划来抹去。回过神后,陆沉抬起手臂,随后一抓,从鲲船御风离开的贺小凉竟然被他直接从滔滔云海之中“捞”了出来,哪怕贺小凉是金丹境练气士都觉得头晕目眩,踉跄一下才站稳身形。 贺小凉肃容,正衣襟,定心湖,凝神魂,后退三步,伏地叩拜:“弟子贺小凉,拜见师父。”从一洲道统的玉女一跃成为一教教主的嫡传弟子,无异于鲤鱼跳龙门。 陆沉点点头,抬手示意贺小凉可以起身:“起来吧,在贫道门下,不用拘泥于拜师仪轨,心意到了就行。你现在多半不信,以后相处久了,见过其余五位师兄师姐,自会明白。大道之外,皆是虚妄。” 对于儒家那套世俗礼仪,甚至是自己道统内的金科玉律,生于浩然天下而真正成长于青冥天下的陆沉始终都不太在意。或者说在飞升之前,他就是这么一个背离世俗的人物,所以活得很旷达奔放,留下的文章也以“逍遥”二字著称于世。不同于大师兄的面面俱到,二师兄的分寸火候,他这个小师弟哪怕在师父跟前,一样不太讲规矩,为此还被大师兄劝过,甚至被二师兄揍过,然而之后陆沉依旧我行我素,好在偶尔出现在小莲花洞天的师父对此并不介意。 陆沉看着略显局促的年轻道姑,微笑道:“怎么,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总觉得贫道这个当师父的每天想着给人下套?所以我说的每句话,你都得小心琢磨、仔细掂量?那你就错了,过犹不及,不好。你这次之所以能够成为贫道的嫡传,在于你连过了三道扪心关。第一,察觉到了贫道的算计,当机立断,赶紧回溯追问自己的本心,拨开了‘天作之合’的假象,抓住了‘缘浅’的真相。此关一过,你才不会在北俱芦洲过早夭折,否则到了那处剑修多如牛毛的地方,一切只靠快剑和拳头说话,你将来终究会遇到大的挫折,一旦心境露出破绽,因你这辈子太过顺遂,会崩碎得极为彻底,贫道都不用寻找你的下一世了。”陆沉伸出手指点了点贺小凉,“你要知道,这次谢实跟大骊讨要三人,李希圣且不去说他,马苦玄是我二师兄挑中的幸运儿,一老一小,臭味相投,至于有没有其他内幕,道统内自有规矩,不许师兄弟三人之间相互推衍演算。而你贺小凉则是贫道挑中的人选,因为你的道心与贫道当初的修行历程很像,破开迷障,直指本心。所以比你想象中的什么棋子傀儡,什么道家在这座天下百家之争的布局要简单得多,贫道只是看你顺眼,便选你做弟子了。你真以为文庙里那些老头子不会死死盯着贫道的一举一动?所以说,这就是堂堂正正的阳谋,你以后能不能在北俱芦洲站稳脚跟,好好活到最后,只看你自己的能耐。贫道远去青冥天下之后,不会刻意照拂弟子,儒家圣人们不会故意坑害于你,而且你还有一位在中土神洲云游的师兄,以及在剑气长城那边历练的师姐,真出了事情,你可以找他们帮忙。既然你们如今已是同道中人,有了同门之谊……就要给贫道这个当师父的争一口气嘛。放心,贫道可不是你在神诰宗的师父,不会要你做什么双修道侣。” 贺小凉又变成了那个气质清凉的貌美道姑,大道之外皆是身外物。她问了一个思量已久的问题:“我们道教主掌一切的青冥天下是否也有儒家圣人的暗中布局?” 陆沉哈哈大笑:“这是当然,哪里都一样,谁都忙得很。你不会以为马苦玄、魏晋、宋长镜之流就是最顶尖的天之骄子了吧?那你以后真该去中土神洲或者青冥天下的白玉京看看,就会明白,一山总比一山高。” 贺小凉闻言后眉头微皱,似乎有些想不明白。 陆沉玩味问道:“你是想问为何三教不干脆约好只在自家地盘上发展势力,排挤其他教派学说,省得如此糟心?” 贺小凉点点头,这正是她心中所想。 陆沉感慨道:“因为如今这一个个地盘完全就是最大的几处古战场,那可是先贤们用性命换来的成果,我们也怕后世天地变色嘛。若是选择固步自封,或是让下边的人觉得大道阻塞,是怎样一个下场,当今一个个天下,就是最好的明证。” 他随手一指,是小镇神仙坟的方向:“山河依旧,但是曾经高高在上的主人,已经沦为烂泥地里的一堆断肢残骸。” 贺小凉有些明悟。有些太过遥远的事情,晦涩难明,知道的人不愿意说,又不写在书上,后世之人当然茫然。 陆沉笑了笑:“扯远了,回到正题。你的第二关,在于贫道需要确定你这趟去往北俱芦洲是让你依附于天君谢实,还是由着你自立门户,开宗立派。所以故意设置了一个陷阱给你,让你以为自己竟然舍弃了两个都对的选择,偏偏选了一个最错的决定,让你误以为就要与大道擦肩而过,要你心生悔恨,质疑自己的大道本心。” 贺小凉坦然道:“只是靠着脑子里仅剩的一丝清明才能够过关。” 陆沉笑道:“关于这一点,贫道最后用作收官,来解释你与陈平安为何能够结缘。先说那最后一关,相对复杂一些,是一座连环关隘。‘情’之一字,可作万般解,男女之间则最易动心,所以贫道早早在你心湖之间种下了一粒情种,在不知不觉中,它一遇机缘之雨水就会生根发芽,迅猛无匹。这本是不入流的速成之法,但是对你贺小凉反而管用。何况再不入流的法门,贫道使出,一样入流。有师徒之情的神诰宗师父、惊才绝艳的同辈人风雪庙魏晋、泥瓶巷的市井少年陈平安,前两者你顺利闯过,成功恪守本心,丝毫不为所动,唯独最后一关,因为贫道刻意刁难,帮着铺路搭桥,才让你陷入两难境地,你若是……”陆沉站起身,手指弯曲,轻轻敲打着那顶象征掌教身份的莲花冠,“迷迷糊糊,道心被‘陆沉’二字所震撼,便选择走在贫道帮你开辟出来的道路上,那么贫道依然会准许你在北俱芦洲开宗立派,但是绝对不会收你为徒。”他收敛笑意,“收徒一事,何其难也。想要成为贫道的弟子,就该有‘终有一日我的道法比陆沉还要高、道路比陆沉还要长’的念头。离经叛道?离的是什么经?经不过是先贤所写而已。叛的是什么道?道不过是先贤所走的路罢了。为何不自己去试试看?” 饶是贺小凉这般性情凉薄的人物,心底都油然生出悚然和敬意。她站起身,对陆沉毕恭毕敬行礼道:“希望终有一日,弟子贺小凉能够与师父同席而坐,坐而论道。” 陆沉啧啧道:“有点难。” 贺小凉重新坐下,问道:“师父所谓的‘收官’作何解?弟子与陈平安的结缘,也有深意?” 陆沉点头道:“当然。若是寻常人,你不是贺小凉,他不是陈平安,那么贫道这次辛辛苦苦当月老牵红线,半点看不出高明。齐静春的乱点鸳鸯谱是给担子,希望有朝一日,陈平安能够以人心挑山岳。而贫道手中的红线两端是两个人,更是两面明澈无垢的镜子,相互映照,而不只是让陈平安分摊你的福缘,再拿陈平安帮你渡过情关而已。”陆沉转头望向贺小凉现身之前的方向,“陈平安的心性,天下奇人怪人万万千,贫道也看过千千万,未必有多出奇,但是恰好与你贺小凉的心性相似而又不雷同,冥冥之中颇为契合,所以尽管你们初次相逢,两人身份悬殊,你仍是看出了‘缘浅’。其实你们不是缘浅,而是你修为有限,看浅了。” 贺小凉轻声问道:“师父,这又是考验吗?” 陆沉哈哈大笑:“你都已经当了贫道的弟子,还要什么考验?怎么,想一鼓作气成为道祖老爷的嫡传、与贫道平起平坐才罢休?” 贺小凉眼神清澈,摇头笑道:“不愿作此想。” 陆沉笑眯眯道:“既然当了师父,就该送新弟子一份见面礼。这份礼可不小,还是贫道下来之前好不容易才从你师祖那边得来的一点‘道’。” 贺小凉愣了一下。才刚刚在鲲船上切断与陈平安的那座“桥梁”,自己就又变成那个洪福齐天的贺小凉了? 陆沉好似看穿了她的心中所想,放声大笑,一掌拍在桌面:“贫道带你去走一趟光阴长河,逆流而上!” 一座骊珠洞天,哪怕术法禁绝,自然还是难逃天道之间的大规矩,比如春夏秋冬,生老病死。然后在掌教陆沉的大神通之下,冬秋夏春,死病老生。 仍是置身于天地间的学塾,却仿佛与天地暂时无关联的贺小凉,看着身边光怪陆离的一幕幕倒退而去,眼神熠熠。这正是她想要走的道路! 陆沉微笑道:“跟在贫道身后,去往一处地方,带你见两个人。” 两人起步离开,身后是越来越崭新的学塾和孩子们的琅琅读书声,蒙学稚童们名副其实地倒背如流,只是大概是某种禁制,或者说是齐静春跟道祖做过交易的关系,稚童们的容貌纤毫毕现,声音清晰入耳,但是他们面对的那位教书先生已经并不存在,仿佛完全消逝于光阴长河中了。 一路穿街过巷,贺小凉紧紧跟随在陆沉身后,生怕自己一个走错,就会迷失其中。 最后陆沉停下脚步,让贺小凉稍等片刻。贺小凉不敢动弹,站在原地。 陆沉一挥袖子,乾坤倒转,一切恢复正常的秩序,岁月长河开始顺流而下。 之后陆沉才带着她来到一个摊子附近,贺小凉不知道这位掌教师父为何要带自己来此,难道那个摊子有古怪?她凝神望去,见一个貌似质朴憨厚的中年男人正在兜售糖葫芦,一个黝黑消瘦的孩子缓缓而来,悄悄望向生意忙碌的摊子,咽了咽口水,等到生意冷清一些,就默默走开。 陆沉打了个响指,白昼夜幕转瞬即逝。摊贩日复一日做着寻常生意,那个孩子或者上山采药归来,或者去溪边抓鱼回来,或者帮着街坊邻居提水路过,一次次经过摊子。终于有一天,本该去上山采药换钱的孩子,哪怕已经背着箩筐走到了泥瓶巷口子上,可是一想到之前那趟运气好,摘到了几味值钱的草药,家里的小米缸破天荒装满了大半,至少之后一旬时光都不用担心饿着,于是孩子便抬头看了眼阴沉沉的天色,似乎在告诉自己天要下大雨,就算去了山上,也多半会半路返回。于是孩子跑回祖宅院子,将箩筐一放,从墙根一只小陶罐里摸出几枚铜钱,然后飞快奔向那个摊子。但是当孩子距离摊子越来越近时,脚步却越来越沉重,跑得越来越慢,以至于离着还挺远的地方,孩子就停下站在原地,一脸天人交战的滑稽模样,死死攥紧拳头,握着那多余出来的几枚铜钱。最后孩子走近几步,蹲下身,就那么抬头痴痴看着那些鲜红鲜红的糖葫芦。 陆沉和贺小凉就站在那个孩子身边,陆沉笑问道:“如果设身处地,你觉得孩子在想什么,才算人之常情?” 贺小凉毫不犹豫道:“想着若是能够吃了糖葫芦,而不用花钱就好了。” 陆沉笑着点头:“拭目以待。” 之后,摊贩做完了生意,在休息的时候,似乎无意间看见了那个一次次路过自己摊子却从来不买糖葫芦的孩子,想了想,坐在凳子上没有作声。最后仿佛实在是起了恻隐之心,汉子站起身,对那个孩子招手笑道:“来来,我这就要收摊子回去了,还剩下些糖葫芦卖不出去,你想吃的话,我可以送你一串,不要钱!”汉子笑得极为憨厚本分,跟庄稼汉无异,拔出一串糖葫芦,对着那个孩子晃了晃,“拿去吧。” 可是孩子赶紧站起身,笑着摇头,就那么跑开了。 贺小凉有些疑惑。如果这就是小时候的陈平安,作出这样的选择,她其实并不奇怪。 陆沉伸手指向那个卖糖葫芦的汉子:“此人是中土神洲一位在世俗当中名声不显的阴阳家,事实上,他以一己之力就能够抗衡整个阴阳家陆氏,是相当了不起的一个怪人,就连大师兄都无法完全猜到此人的想法。” 贺小凉越发疑惑。陆沉笑道:“这些都不是关键,接下来才是。” 陆沉伸出手掌,由上往下缓缓一抹,贺小凉身边出现了一个小“陈平安”。这个孩子跑过去收下了那串不要钱的糖葫芦,蹦蹦跳跳返回泥瓶巷,很开心。吃过了糖葫芦,孩子便嘴馋上瘾了,隔了几天又去了摊子,又拿到一串不花钱的糖葫芦。这个刚刚习惯了吃苦的贫苦孩子惰心渐起,时不时就会想起那些糖葫芦,上山采药便比往常少了……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少年并未变成什么坏人,但是在贺小凉眼中,的的确确已经不再是那个在青牛背初次相逢的草鞋少年。 在这之后,重回原地,陆沉又是手掌一抹,小平安再次出现,这一次他没有选择白收糖葫芦,而是选择花钱购买。在那之后,孩子越发愿意吃苦,拼了命挣钱,但是吃腻了糖葫芦,有一次又喜欢上了糕点。等孩子一年年成长为少年,在贺小凉眼中,好像这个陈平安也不太对劲。 随着陆沉一次次抬起手掌,贺小凉看过了一个个陈平安,一种种出现微妙偏差的人生境遇。到最后,贺小凉陷入沉思。陆沉笑了笑:“回去了。”一前一后,走向学塾。 此时此景,其实很像当初齐静春带着陈平安去往老槐树讨要一张槐叶的情景。 陆沉双手负后走在前方,问道:“想明白什么了吗?” 贺小凉轻声回答道:“唯有守心,方是一人。” 陆沉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贺小凉问道:“难道弟子想岔了,还是看得不够高不够远?” 陆沉突然转头笑道:“没有没有,想得挺好,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你这个弟子总不能灯下黑,瞧不出自家师父的道法通天啊。” 而在陆沉带贺小凉看遍人生百态的时候,在某一截光阴长河的河段之间,有一位双鬓微霜的儒士,在蒙童下课后,坐在屋内独自打谱。不再模糊,在陆沉和贺小凉的“当下”,或者说骊珠洞天的“当年”,齐静春弯腰拈起一枚棋子,微笑道:“不过尔尔。” 当陈平安走下高楼,返回座位的时候,竟然已经错过了两场大战。隔壁椅子上的道士张山见到了陈平安,连忙起身拱手道谢,陈平安只得抱拳还礼,接过了玉牌。 这场公开的死敌之战,为公平起见,战场没有设置在风雷园或者正阳山,而是在风雪庙六脉之一的神仙台。风雪庙作为兵家圣地,相较于真武山,交友更加广泛,加上行事低调,所以与风雷园、正阳山两家关系都不错,不会偏袒任何一方。 至于风雪庙为何选择神仙台,一来是神仙台位于高峰之巅,视野开阔,风景宜人,仅就观感而言,是风雪庙仙气最盛的一处风水宝地。二来神仙台弟子稀少,香火凋零,几乎只靠魏晋一人支撑,而魏晋因为恩师的关系,又对宗门并不亲近,想必风雪庙也有借此机会,希冀着为神仙台增加香火之意。 陈平安从秋实嘴里得知风雷园连输两场大战后,大吃一惊。 其实第二场祖师大战算是同归于尽,但因为正阳山老祖更晚咽下最后一口气,风雪庙按照规矩判定正阳山获胜。 占地广袤的神仙台上并没有出现人头攒动的景象,数量稀少的建筑密集簇拥在东北角,只有身份地位和修为实力兼备的东宝瓶洲练气士才有资格登楼观战,其余修士只能在风雪庙别处山峰远观。偌大一座神仙台,仿佛只留给交战双方。 经过交谈之后,陈平安才发现道士张山在这之前甚至从未听说过正阳山和风雷园。这并不奇怪,北俱芦洲练气士向来自视甚高,一直看不起九洲之中最小的东宝瓶洲,可能也只有山崖书院、观湖书院这几个地方及崔瀺、宋长镜和魏晋这几个人名入得了他们的法眼。再者,以道士张山的修为和眼界,又不在一个大洲,熟稔东宝瓶洲的风土人情才是怪事。 风雷园和正阳山的世仇源于风雷园的园子最深处。那座试剑场上有一具正阳山女祖师的尸体,战死后被曝晒至今。风雷园当初非但不愿归还尸体,让正阳山弟子帮着入土为安,甚至连那把刺入头颅的风雷园制式长剑都不曾拔出来,就那么任由门内弟子和入园客人观看,至今已有三百年。 何谓奇耻大辱?这就是! 正阳山作为一洲剑道顶点,剑气凌霄,最近三百年更是蒸蒸日上,仅就最年轻三代子弟的优秀程度而言,其实已经胜过风雷园。正阳山在那之后,几乎每一甲子就会有人前往风雷园挑战,试图“请”回祖师尸骨,让她死而瞑目。但是当时斩杀正阳山女剑修的风雷园园主在那之后又活了三百年,哪怕正阳山三百年间天才辈出,但是在他面前,仍是无法取胜。他对于后来的挑战之人倒是没有像之前那般出手狠辣,但也算不得仁慈,或断长生桥,或毁本命剑。对于正阳山剑修来说,可能还不如壮烈战死来得痛快。这就是东宝瓶洲“风雷园以一人压一山”典故的由来。 如今风雷园的园主总算死了,就在新年春。传闻是悄悄兵解转世,又恰逢约定俗成的甲子之战,虽然风雷园已经严防死守,希望这个秘密不要外泄,但是正阳山不知从何处得知,一山数峰俱是震动,群情激奋,有人拖家带口上坟烧香敬酒,有苟延残喘的腐朽老人酩酊大醉,年轻剑修更是战意昂然,三百年屈辱愤懑,终于有机会一吐而空了。 事实上,两场大战之后,正阳山的的确确赢了,而且赢得很漂亮,面子里子都挣了个盆满钵盈,以至于最后那场最年轻一辈的胜负局,打与不打,都成了多余。 秋实有些担心,觉得最后一场多半是打不成了,那个叫风雷园的门派若是连输三场,名声就算彻底毁了。若是现在止步,还能捞一个愿赌服输的安慰。 陈平安想起那个一同入山寻找楷树的剑修刘灞桥,突然说道:“第三场,风雷园一定会打。” 刘灞桥对陈平安来说,不是朋友也不是敌人,他只是单纯觉得,能够教出刘灞桥的宗门,不会就这么退缩。 果不其然,三方在一番秘密交涉之后,面若稚童、身材矮小的风雪庙宗主带着一男一女走到神仙台中央,宣布第三场大战即将开始。 正阳山出战一方自是仙子苏稼,风雷园出战一方为园主关门弟子黄河,他身背一只巨大剑匣,不知是藏有大剑,还是拥有多把长剑。 当几乎所有人都在关注两名年轻剑修的时候,陈平安却在悄然运转体内真气凝神望去,寻找那些阁楼内的某个身影。虽然画卷就那么长,但是此事之所以风靡天下,就在于练气士和纯粹武夫的眼力都远远超乎常人。世人见芥子即是芥子,道祖却像是看到了一座天下;凡俗看一花一叶即是花叶,佛祖却可以看到一个小千世界。 陈平安的眼神一下子晦暗起来,抓了几片苦雀舌茶放入嘴中轻轻咀嚼。 一栋高楼的顶楼廊道上俱是正阳山的祖师爷,一个个气宇不凡,剑气汇聚,如江河入海,气冲斗牛。偏右位置站着一名白衣魁梧老者,双臂环胸,正在俯瞰神仙台广场,有个相貌精致的女童骑在老人肩头。 陈平安死死盯住那个白衣老人,片刻之后转移视线。 另外一栋高楼是神仙台留给风雷园的观景点。比起正阳山中五境剑修的倾巢出动,风雷园这趟随行之人屈指可数,而且多是容貌年轻的晚辈,例如吊儿郎当坐在栏杆上的刘灞桥。风雷园两战皆输后,他的神色有些凝重。 张山看得神情专注,喃喃道:“开始了。” 秋实笑道:“先前两场比剑都是奔着打死对手去的,这一场架不用分胜负,而且无关大局,我估计会打得你来我往,不会再像先前那么血腥了。” 陈平安不作点评,他的心思主要还是放在那头正阳山搬山猿身上。 陈平安默默记住正阳山所在阁楼的一张张容颜,知己知彼,才能有的放矢。比起将来的旁敲侧击和道听途说,现在眼中所见的这幅画面最为直观真实,将来这些人,说不定就会是拦阻自己登山说理的潜在对手。当然,距离那一天还很遥远,当下陈平安才是三境武夫,再强的三境,也仅仅是三境。 头戴貂帽的儒衫老人啧啧道:“这个名叫苏稼的女娃娃有点悬喽。” 最右边的年轻剑修习惯性轻轻拍打剑鞘:“她输了。可惜了那只养剑葫,遇人不淑,恐怕北俱芦洲都找不出第三只。” 一语成谶。 三招而已,苏稼出了佩剑,出了养剑葫里的本命飞剑,仍是被黄河打得倒地不起。原来黄河背后大匣内装满了小剑,跟背着一个马蜂窝差不多,并非什么本命飞剑,只是擅长分心驾驭飞剑,打得苏稼根本就无从反击:一次被飞剑洞穿持剑之手的胳膊,一次被切断腰间悬挂养剑葫的红绳,最后一次被两把飞剑钉入左右手腕,倒在血泊中,已经昏厥过去。 东宝瓶洲真正让人服众的仙子其实不多,贺小凉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之后就是苏稼。甚至有人戏言,在苏稼成名之后,正阳山每十年收取的弟子数目比起先前多了三成之多。 黄河站在苏稼身旁,抬起一只脚,踩在那只品相绝佳的养剑葫之上,脚底板轻轻蹍动。这位风雷园年轻剑修的嘴角扯起一个弧度,环顾四周,最后转头望向正阳山祖师爷并排而立的那栋高楼。从他眉心处掠出一柄漆黑如墨的本命飞剑,嗡嗡作响,当这把飞剑颤鸣之后,整个神仙台周边的云海山风,从云淡风轻变得无比紊乱。 公然示威挑衅之后,黄河收回本命飞剑,往那座高楼朗声道:“六十年后,我黄河会登顶正阳山试剑,再摘走一颗头颅放于风雷园。” 一位白发苍苍的正阳山祖师须发俱张,怒目相向,忍不住就要下去捶死这个口出狂言的小王八蛋。 风雷园剑修所在的高楼顶层突然大门打开,走出一个容貌俊美的黑衣剑修,笑望向那个蠢蠢欲动的正阳山祖师:“周鹤,倚老卖老很不好,不然我来陪你玩玩?” 在这个剑修走出大门后,不单单是白发祖师爷,正阳山那栋高楼上下皆为之愕然,震撼之余,还夹杂有一丝不愿承认的绝望。 此人正是风雷园园主李抟景,惊才绝艳,四十岁的时候就跻身十境,但是之后漫长的数百年岁月当中,一直不曾破境,匪夷所思。但哪怕没有跻身上五境,李抟景仍是公认的东宝瓶洲最强的十境剑修,没有之一!魏晋在破境跻身十一境陆地剑仙之前,一样自认无法匹敌此人。不过不是说李抟景兵解身亡了吗? 李抟景不再理睬那些惊疑不定的正阳山老祖,抬起头,像是在微笑望着所有观看此战的幕后之人。他一手负后,一手双指并拢,轻轻一旋,一缕清风萦绕指间。手腕一抖,李抟景微笑着说出一个字:“斩。” 那一缕清风离开李抟景,瞬间化作一道气势磅礴的巨大剑气,在神仙台上空旋转一圈,当场斩断了神仙台与外界的联系。 画卷中人目瞪口呆,画卷外之人亦面面相觑。 画卷内,神仙台,高楼上,李抟景既没有找谁的麻烦,也没有撂下狠话,就那么站着,怔怔出神,眺望远方恢复舒卷姿态的云海。 风雪庙如释重负。毕竟,李抟景作为最强十境剑修,杀力之大,有目共睹。 当一名练气士被誉为某个“最”时,尤其是在一洲范围内,必然是十分可怕的存在。 比如最年轻的九境纯粹武夫,大骊藩王宋长镜,在京城围剿一战当中已经展露出传说中十境武夫的实力。又比如打破李抟景的纪录,成为最年轻十境剑修的魏晋,如今已是上五境神仙,高高在上。 黄河缓缓返回高楼,正阳山那边则开始让人赶紧营救苏稼。 李抟景双手负后,面带笑意:哪怕我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也要掐住你们正阳山的脖子。哪怕你的尸骨随后会被徒子徒孙们带离风雷园,可以后仍是半点痛快不得。 你看看,三百年前,你负我一人真心,我便教你们整个正阳山整整三百年抬不起头来。你害得那些个侥幸成为剑仙的山门晚辈都没有脸皮召开庆典,只能躲在山顶云海里唉声叹气。哪怕我如今要死了,又如何?这下子,你满意了吧? 李抟景收回思绪,转身下楼,手掌轻轻拍遍栏杆,来到一名年轻人身旁,笑道:“灞桥,眼睁睁看着心爱女子受辱,又因为是敌对阵营无法出手相救,是不是很难受?” 嘴唇颤抖的刘灞桥猛然回神,就要跳下栏杆,却被李抟景伸手拦下:“坐着便是。” 刘灞桥愧疚道:“园主……” 李抟景微笑道:“没事没事,喜欢上一个最不该喜欢的女子而已,不算什么,天塌不下来,更不用为此愧疚。” 刘灞桥不知如何作答,既不愿说违心欺人的言语,又觉得愧对宗门愧对园主。 李抟景问道:“苏稼从此沉沦,估计养剑葫都要被正阳山收走。剑心一毁,这个本来让你们这些娃儿自惭形秽的仙子整个人的精神气就垮掉了,以后可就不是什么仙子喽,说不定连正阳山的记名女修都不如。灞桥,我只想知道,你还会喜欢她吗?” 刘灞桥呜咽道:“这辈子都喜欢。园主,我是不是很没有出息?” 李抟景感慨道:“傻小子,很好啊。那就这么一直喜欢下去吧,但是别耽误了练剑啊。要知道,你一直是我很看好的人,不比黄河差。以前不跟你说这些,是说了没用。之所以现在可以讲了,也是因为以后没有机会了。” 刘灞桥转过头:“园主?” 李抟景突然问道:“好好练剑,以后争取将我的尸骨与那具尸骨葬在一起。灞桥,若是风水轮流转,正阳山那个时候如日中天,压得咱们风雷园一个个夹着尾巴做人,你应该如何做?” 刘灞桥再没有脸皮和胆子坐在栏杆上,起身肃容道:“剑修当然以剑说道理。” 李抟景打趣道:“哟,像极了年轻时候的我。”随后他眺望远方,“记住,男女之间,这套行不通。以后可莫要觉得自己剑术高便事事如此,与心爱女子说话,还是要……要温柔啊,还是需要说一些情话的。” 李抟景转过头,望向从楼梯口缓缓走来的黄河,洒然笑道:“我死之后,风雷园就交由你们两个去扛起大梁了。” 黄河脸色冷漠:“师父,我一人足矣。” 刘灞桥嬉皮笑脸道:“这敢情好,能者多劳,不用我挑担子。” 李抟景开怀大笑,伸手指向黄河:“剑修之杀力无穷,名动天下,归你。” 然后手指转向刘灞桥:“剑修之潇洒绝伦,醇酒美人,归你。” 李抟景最后悠然自得道:“总之,都归我们风雷园。” 去往南涧国的鲲船之上,妇人身边的魁梧男子讥讽道:“除了最后出场的那个黑衣剑修还算有点真本事,其余两场大战打得一般,若是放在咱们北俱芦洲,哪里有脸皮摆出这么大的阵仗。” 妇人点头笑道:“那只养剑葫是真不错,不知有没有机会买下来。” 拱手肃立的老嬷嬷微笑道:“夫人只需报上门号,想必不难拿下。” 最左边座位上那个头戴貂帽的儒衫老人实在受不了隔壁从第一场大战起就开始的聒噪以及没个尽头的指点江山,歪了歪脑袋,朝地上狠狠吐了一口浓痰:“三人剑术是比不得咱们北俱芦洲的剑仙,可三场大战打得意气十足,酣畅淋漓,还要咋样?” 魁梧男子厉色道:“老家伙找死?” 老人冷笑道:“找死又如何?不如订个生死状,看完了风雷园和正阳山的热闹,咱们也让别人看个热闹?” 妇人身边那个文雅男子当起了捣糨糊的和事佬:“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出门在外,大家又都是北俱芦洲人氏,何必伤了和气……” 最右边的年轻剑修转过头,不耐烦道:“要打就赶紧打,少在那里磨嘴皮子,别脏了我们的耳朵!” 那个先前与魏檗打过交道的船主笑着走过去,从儒衫老人起,每看到一人,便抱拳喊出一个称呼:“剑瓮先生,青骨夫人,斛律公子,能否卖我一个面子,今天就这么算了?” 三方大可以不卖船主的面子,甚至不卖打醮山一点薄面,但是当船主报出简简单单的三个名号后,事情就简单了。 绰号剑瓮的儒衫老人是北俱芦洲南方一个极其有名的怪诞剑修,境界不算太高,只是金丹境,无门无派,但是擅长养剑于古瓮中,而且经常无偿帮助中五境剑修温养飞剑,故而交友遍天下。 青骨夫人不是剑修,却有一个十境剑修的干爹,护犊子至极,而且拥有一把极其不讲道理的神兵利器。加上妇人本身亦是七境武道宗师,精通近身厮杀,凶名赫赫。 至于年轻剑修的姓氏,在北俱芦洲更是鼎鼎大名,独此一家,别无分店。家族内有一位玉璞境的陆地剑仙老祖宗,正是先前带队前往倒悬山的剑仙之一,性格耿直,与一洲道主谢实是相交莫逆的好友。斛律当代家主是北俱芦洲东部一个最大王朝的大都督,由于先天不适合修行,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却手握三十万雄兵,麾下收拢了近千余剑修,有“千剑文帅”的美誉。 打醮山倒是谈不上害怕三方,不是说实力足够跟斛律家族掰手腕,而是天高地远,鞭长莫及。至于喜欢豢养面首的青骨夫人和一介散修剑瓮先生,打醮山当然就更不怕了。但毕竟来者是客,哪里有做生意做成仇家的道理。 剑瓮先生哎哟一声,身体前倾,探出身子,扭头望向斛律公子,大声问道:“姓斛律的小子,斛律银子是你什么人?” 斛律公子没好气道:“是我小叔,闭关很多年了。你认识?” 剑瓮先生一巴掌拍在腿上:“哈哈,斛律银子年轻的时候是贼没劲一木头疙瘩,头回上青楼还是老子带着他去的!那之后,啧啧啧,三天两头跟在老子屁股后头!” 斛律公子涨红了脸,赶紧小心翼翼瞥了眼身旁的女剑修,见她并无异样,才略微松口气,对那个糟老头义正词严道:“我小叔不是那种人!” 剑瓮先生翻了个白眼:“老子跟你小叔那是相当瓷实的交情,你个雏儿懂个屁!” 斛律公子如遭雷击,女剑修终于忍无可忍,怒喝道:“闭嘴!” 剑瓮先生嬉笑道:“哇,好凶的小婆娘。得嘞,你小子有苦头吃喽。” 斛律公子心知要糟,只是根本来不及出声提醒。 女剑修已经面若寒霜:“出言不逊,口无遮拦,就打碎你的狗牙!”话毕,那柄原本用以绾住青丝的飞剑剑尾就绽放出一丝雪亮白芒,在空中拉出一条极长的刺眼白线。 世间飞剑本就以迅猛疾速、难以防御著称于世,但是这名女剑修的小剑更是快到了匪夷所思的境界。 “哎哟妈呀,疼死老子了!”剑瓮先生捂住嘴巴,鲜血直流,言语含糊不清。原来飞剑刺破嘴皮,直接打碎了他的一颗门牙。 剑瓮先生不怒反笑,痛快至极,双手拍腿,喷着一嘴的鲜血唾沫,使劲嚷嚷道:“好一柄‘电掣’,不愧是我北俱芦洲最快的飞剑之一,名不虚传,名不虚传哪!” 便是青骨夫人都有些悚然。又是一位不世出剑仙老祖的后代,而且比起势力庞大的斛律家族,那柄“电掣”的上任主人属于势单力不薄一类,战力极其强横无匹,曾经独自仗剑行走于藏龙卧虎的中土神洲,还有一把佩剑名为“虎兕”。 虽然陈平安不知道那些北俱芦洲山顶处的机密内幕,何况他们都用北俱芦洲雅言对话,陈平安根本听不懂。但这是一场风雨欲来的神仙打架,毋庸置疑,所以他老老实实坐在原地,做好了见机不妙就随时跑路的准备。 女剑修在飞剑归鞘之后,对打醮山船主歉意一笑,后者心中大定。有她帮着一锤定音,事情反而不会复杂,只会早早落幕。 果不其然,三方各自安静下去,没了先前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 这一刻,在看过了花鸟条幅之中的剑修之战,又看过了近在咫尺的神仙过招后,陈平安在内心告诉自己:陈平安,别光顾着喝酒,练拳再勤勉一些才行啊,早点练剑。他下意识转头望向鲲船之外的天空,御剑飞行,穿云过雨,与飞鸟为伴,这让他十分憧憬。 打醮山好似用上了类似拓碑的手法,将花鸟长卷上的场景全部给保存了下来,一层层撕下薄纱似的白纸,总计十次,然后开始公开售卖。船主点名春水、秋实这对姐妹上去露脸,帮着打醮山喊价。 十次拓印,越往后灵气越稀薄,场景画面也更加模糊,最后一张更是只能观看一次而已,价格当然垫底,只需要三十枚雪花钱。 制造钱币的古玉名为雪花玉,是北方皑皑洲的特产玉矿,主要分布在两座洞天福地。将这种山上盛行的“铜钱”放在太阳底下,能够映照出其中晶莹,如雪花飘荡。它又名小雪钱,正面篆刻有“丰年吉兆”四字,背面篆刻有“小雪封地”四字。 因为雪花玉产量巨大,灵气含量又相当不俗,在漫长的岁月当中,雪花钱便逐渐成了九洲共用的山上货币,流通广泛,是底层和半山腰练气士出门必备之物。雪花钱必然可以兑换金银,金银却未必能够折算成雪花钱。道理很简单,山下的达官显贵及各方割据势力供奉山上神仙,不可能送一马车一马车的银子,既不方便也太扎眼,若是上供一盒子雪花钱就很讲究,若是装钱的盒子是一些灵秀木材,那就更文雅了。 陈平安咬咬牙,买下了最后一幅白纸画卷。 人生无常,聚散不定。风雷园和正阳山的大战落幕后,陈平安与张山道别,与春水、秋实返回天字号乙房,朝夕相处。但是当这艘鲲船缓缓落在南涧国境内的渡口上空时,就变成了陈平安与张山凑巧重逢,一起选择在此地下船,与春水、秋实那对婢女挥手告别,从此天各一方。 南涧国的渡口建造在与古榆国接壤的两国边境的一片大湖之上。比起大骊龙泉刚刚开辟出来的梧桐山,这个渡口要大很多,能够同时停泊五艘打醮山鲲船。 船头栏杆那边,秋实冷哼道:“姐,你看那个家伙,下了船一点也没有离别伤感,说不定正想着山下的花花世界呢。” 春水无奈道:“陈公子就连杏花坊都没有兴趣,怎么会对青楼勾栏有想法?你又不是不知道,多少见惯世面的将相公卿、豪阀公子,到了鲲船之上,在杏花坊一样流连忘返,丑态毕露。唉,山下的男人,若是都像陈公子这样就好了。” 秋实有些不服气:“那是陈平安年纪还小,以后也会变成那种坏东西,说不定下次再登船,陈平安就要对咱们动手动脚了。” 春水眯起眼眸,瞥了眼妹妹腰间的绣袋:“你真这么觉得?” 秋实猛然间转过头,假装对湖上一幕场景视而不见。春水望去,才发现陈平安正在对她们姐妹抱拳告别,很有江湖气,不愧是一个勤恳练拳的纯粹武夫。春水赶紧抬起手臂挥挥手。等到陈平安转身离去,秋实才转过头来,一副气鼓鼓的俏皮模样。春水打趣道:“你这是何苦来哉,跟人家离那么远,客客气气道个别,又不会少几两肉。” 秋实斜瞥一眼姐姐,忍住笑意:“姐,你少了几两肉是不怕,反正底子厚,我可不行。” 姐妹二人打闹起来。年少时,总以为离别是下一次重逢的开始。 陈平安和张山一经攀谈,才知道双方都要南下。陈平安是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而张山则因为实在是坐不起这艘渡船,如果再不下船,估计就要给鲲船打杂才能混口饭吃了。两人脾气相投,就约好一起南下,至于何时分道而行,暂时不去理会。 张山从包袱里拿出一只铜铃系挂在桃木剑尾端,跟陈平安解释道:“这是听妖铃,在道门之内最是盛行,类似练气士人手一幅的白泽图。小道这串铃铛品相最低,只能算是入门的降妖器物,灌注灵气之后,在数个时辰内只能感知到高出小道一个境界的山泽妖怪。小道如今才三境,这意味着若是有第五境的大妖,小道便无法察觉到。” 陈平安欲言又止。哪有跟人见面没多久,就自己报上修为深浅的? 再就是“第五境的大妖”也让陈平安有些吃不准,难道自己和这个龙虎山外山弟子混的不是一个天下,一个江湖?自家那两个小家伙可都是中五境的练气士,青衣小童还不是每天嚷嚷着争取不被人一拳打死? 陈平安虽然一肚子疑惑,可是对张山的观感又好了几分。 张山没有注意到陈平安的疑惑,还在那里絮叨:“不过陈公子放心便是,咱们山上有个说法,任何一座门风正派的宗字头仙家,辖境千里之内绝无大妖作祟。道理很简单,大妖们没那胆子为祸人间,一旦被中五境的仙师知晓,说不定当天就要授首,对吧?” 陈平安笑着点头说是。 读书人入山访仙一直是历代文人笔札里的重头戏,神仙乔装打扮游戏人间亦是。山上山下,两者之间,藕断丝连。 陈平安也是登船之后才知道包括东宝瓶洲在内的三洲版图内,像龙泉这样的地方少之又少,许多老百姓终其一生劳劳碌碌,都不曾看到过一次所谓的山上神仙。 张山是个地地道道的热心肠,闲聊之后,听说陈平安出门在外,竟然连一卷白泽图都没有携带,便死活要将自己的那卷白泽图送给陈平安,说这幅卷轴不过花了两三文雪花钱,而且与那听妖铃如出一辙,是最入门的廉价物件,出自一家私人作坊,粗糙不堪,刊印马虎,便是送礼都觉寒碜,既然陈平安是以备不时之需,那就刚好拿去先用着,反正他早已烂熟于心。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善财童子遇上散财童子?陈平安不敢白收,就手入袖中驾驭方寸物十五,取出两文雪花钱交给张山。后者犹豫了一下,便只收了一文,还说这么老旧的物件,一文钱都卖贵了。 入山一事,张山恐怕再跋山涉水十年都未必比得过泥腿子陈平安。所以陈平安走得很是闲庭信步,张山虽然不至于气喘吁吁,却绝不轻松。 陈平安没有像在鲲船上那般谨小慎微,时时刻刻都刻意加重行走之时的脚步动静。一来陈平安在竹楼练拳之后明白了一个道理,心弦需要松弛有度。二来行驶于云海的鲲船和鲲船下边的国土山河有着天壤之别,他不需要太过小心,便是寻常的三境武夫单枪匹马游历行走于一国疆域都不会有太大威胁。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原因:陈平安对张山很放心。这种一见如故的感觉,陈平安极为信赖,就像之前看到站在学塾外的齐先生以及站在家门口的李希圣。陈平安相信自己的直觉。 就这样过去了两旬时光,一路上顺风顺水,并无波折,陈平安和张山的关系也越发亲近。陈平安会毫不掩饰地修行六步走桩,停步休憩的间隙就会练习剑炉。而张山修行的竟然是五雷之法,因为林守一和玄谷子的缘故,陈平安对此并不陌生。 张山经常摆出各种奇怪姿势,比如金鸡独立,以手握拳重击腹部某处气府,发出极有规律的呼啸之声,或是手肘弯曲、手指抵住脖颈经脉,另一只手的双指并拢作剑,闭紧嘴巴,腹如雷鸣,发出闷闷的噫吁声调。 这是陈平安第一次遇到对待修行孜孜不倦,比起自己练拳丝毫不差的人物。这恐怕也是两人能够一直结伴南下的关键所在,都吃得了苦,还能够乐在其中。 偶尔,夜幕降临,两人寻找到一处遮风挡雨的住处,或古庙或山洞,燃起篝火,张山会跟陈平安说起北俱芦洲剑修与道士的不同待遇:同样是一件法宝灵器,剑修出手购买,十文雪花钱就能买走;道士去买,可能就要出双倍价格。性情温和的张山说到这里,破天荒地露出了愤愤不平的神色,说以后若是可以,他一定要改改这些规矩。 张山之前确定陈平安是练武之人后,其实百思不得其解。若说练气修仙是天底下最大的销金窟,那么习武就是当之无愧的第二,一样是要吃掉金银无数。他张山自打下山之后就没过上一天舒服日子,偶有所得,都在百般权衡之后,换成了一张张能够傍身保命的符箓或一两件最适合降妖除魔的法器。就好比最简单的一张神行符,能够帮助他在遭遇大妖的险峻时刻快速脱离战场,去往几里地外,就要耗费他三十文雪花钱。一文雪花钱至少价值百两纹银,这意味着张山在市井百姓人家要靠着自己本事挣来至少三千两银子才能买到一张神行符。 可是张山只有三境修为,在北俱芦洲降的都是顽劣精怪,除的更是未开灵智的荒冢鬼物罢了,赚钱勾当殊为不易,有些时候遇上个实力强悍的二境妖魅,说不定还要倒贴一些家底进去。真正赚钱的大头还是水陆道场和红白喜事,尤其是一些个需要大量道士充数的醮会,来钱最快最容易,只可惜这类好事可遇不可求。于是张山听闻东宝瓶洲崇尚道教之后,便想着跨洲南下,来这边看看能否得些机缘,结果登船没多久就差点饿死,这让他心里对此次东宝瓶洲之行充满了阴霾。 古榆国疆域不大,两人很快过了边境线,来到彩衣国境内。夜间赶路,突逢暴雨,奇怪的是,两人进入一条人迹罕至的山脉后,走了十几里山路,四周都没有一处适宜躲雨的地方,怪石嶙峋,多裸露石崖,而且山上偶有大树也多枯死,一些难得带有绿意的树木也远远称不上枝繁叶茂,所以黄豆大小的雨点砸在两人身上,连绵不绝。陈平安在落魄山竹楼内被锤炼得堪称变态,当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可是张山跻身三境没多久,练气士的体魄坚韧程度本就天生不如同境的纯粹武夫,而且他的三境底子打得一般,所以此刻脸色惨白,嘴唇铁青。陈平安知道再熬下去,张山就算撑过今晚雨夜,明天恐怕也会一病不起,便停下脚步,拍了拍张山的肩膀,让他在原地不动,尽量保持平稳呼吸,自己去找找出路,不管有无结果,一炷香之内肯定会回来找他。张山愣了愣,被滂沱大雨砸得有些晕乎的年轻道人嘴唇微动,嗓音细若蚊蚋,饶是陈平安都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什么。眼见着张山身体越发孱弱,不能继续这么给大雨砸下去,陈平安不再犹豫,朝他露出一个笑脸,转身快步前行。张山盘腿而坐,开始竭力抵抗刺骨寒意。 练气士的下五境被称为登山五境,牵引人体之外的天地元气来浇筑、砥砺人体的皮肉筋骨血。第一、二境为铜皮境和草根境,能够让练气士肌肤坚韧,血气旺盛。照理来说,一场暴雨而已,哪怕再大,跻身第三境柳筋境的张山已经能够引气淬炼筋骨,但是这个背负桃木剑的龙虎山外家弟子走的是道教符箓派的路数,更重外物,例如神行符、桃木剑等,肉身锤炼的成效并不出色。再者,这场春雨太过急骤且“阴沉”,使得张山在不知不觉之间,体内真气消耗极快。 张山脸色雪白,视线模糊,心中纠结要不要摘下行囊,从瓷瓶里掏出一颗补气的丹药。但是一颗名为“回阳”的丹药,品相再差,也要实打实的一文雪花钱,他哪里舍得,便咬牙苦苦坚持,希冀着那个少年武夫能够早去早回,并且成功寻见一处躲雨之地。 到了山上,某些时候就要受得山上苦。这一点,龙泉小镇的妖物就是例子,市井百姓浑然不觉,阮邛的铸剑声势却会让它们欲仙欲死。 陈平安快速走出半里地,不再隐藏三境修为,急速前冲,看到前方有一棵仅剩枯枝的大树,助跑几步,踩着树干向上蹬,抓住一根腐朽枝丫,轻轻一拽,身形飘起。 枝丫崩折坠地,陈平安却已经站在了大树高处,伸手遮在额头上举目眺望,不见灯火,尽头处却有一座不高的小山头。 陈平安轻轻跃起,双脚在树干上猛然一踹,借势飞掠而去,身后大树轰然倒地。 落地后,陈平安伸手一掌拍在泥水四溅的地面上,整个人向前凌空翻滚,双脚落地的同时,脚尖一点,猫腰前冲,灵活至极,很快来到那座小山头。登顶之后,视野开阔,但是仍然没能瞧见哪怕一星半点的灯火,这让陈平安感到有些麻烦。实在不行,就只能在回去的路上临时劈砍树木,搭建出一顶粗糙帐篷了,但是看那张山的神态气色,哪怕躲在帐篷里,若是燃不起篝火,多半还是会风寒侵体,着凉生病。 陈平安其实心底也有些纳闷,这一大片低矮逶迤的山脉确实透着些古怪。他走过的山水也不算少了,还真没有这么给人枯萎败坏之感的地方。若是阴气森森的荒冢野坟之间如此荒凉也就罢了,可怎的这雨都下得比别处寒冷? 就在陈平安打算返身去寻找张山的时候,他突然发现眼力穷尽之处依稀出现了一点光亮在朝北方缓缓移动。光亮在雨幕中微微摇晃,如一叶扁舟在惊涛骇浪中起伏,随时都会翻船熄灭。陈平安想了想,记住那点灯火的行进方向,迅速转身,原路返回,找到了摇摇欲坠的张山,搀扶起他,告诉他前方有人同样在赶夜路,看看能否会合,若是当地人氏,说不定会知道躲雨的地方。张山精神一振,陈平安二话不说背起他,飞奔前去。 那点灯火越来越亮堂,陈平安稍稍放缓速度,抬头望去。大雨之中,书生模样的两个年轻人背负书箱,一人撑大伞,一人持火把,虽然跟陈平安他们一样落魄不堪,但是比起张山的惨淡,两个儒衫读书人面带笑意地交谈着什么,似乎都不觉得风雨阻路有任何苦处,反而是一件值得开心的幸事。 两人好像都没有察觉到陈平安的悄悄靠近,这也让陈平安稍稍放心。风雨夜里的荒郊野岭,事出反常必有妖,一旦遭遇不测,又不能丢开背上的道士,必然是一场苦战。 陈平安在隔着一段距离处用东宝瓶洲雅言大声喊话,两个读书人没有听到,继续前行。陈平安又一次松了口气:哪怕是练气士或是山野妖物,道行都不会高。当然,前提是对方没有故意藏拙。 直到距离十数步外,两个读书人才发现陈平安。他们赶紧停步,对陈平安招手,一番交谈后,看着张山的惨白脸色,其中一个读书人指向一处,安慰道:“我生平喜好游山玩水,经常独自负笈远行,记得此处人烟荒芜,但是约莫三四里外有一座宅院,极有可能是隐士所建,我与刘兄此行正是前往彼处,你们不妨与我们同行。” 另外一个撑伞的读书人苦笑道:“我们原本在一里地外的山坡露宿,哪里想到会下这么大一场暴雨,如果不是楚兄晓得路途,真是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 陈平安连忙道谢,两个萍水相逢的读书人,一个给张山撑伞,自己则被雨淋得瑟瑟发抖;另一个手中拿着的火把因为没了雨伞的遮挡,被大雨浇熄,又实在舍不得丢弃,便捧在怀里,只能靠着一次次电闪雷鸣的光照,凭借记忆艰难前行。 还真被他们找到了一座宅院,像是州郡城里的殷实门户,虽有石狮坐镇大门,但是一点都不大气。而且不知为何,既无春联悬挂,也无门神张贴。 总算还能有个檐下躲雨的喘息机会,收起雨伞的读书人赶紧使劲敲门,顾不得礼数不礼数了。结果许久之后,大门才吱吱呀呀打开,刚好天空一道闪电劈亮夜幕,露出一张枯槁恐怖的苍老脸庞,吓得读书人一个踉跄,差点向后跌倒。 其实别说是胆气不壮的读书人,就连见多了山神水怪的陈平安都吓了一跳,众人只觉得宅院之内未必比外边的风雨天地来得安生温暖了。而对降妖除魔一事最为内行的道士张山,已经很不讲义气地昏睡了过去。 面无血色的老妪身形佝偻,怔怔望着门外四人。 敲门的读书人胆子很小,见着了阴森瘆人的老妪竟是不敢直视,躲在同伴身后,只觉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苦哉苦哉。这个书生喜好阅读百家典籍,经常能够从那些闲情偶寄的读书笔札上翻到一些无奇不有的鬼魅精怪故事,大体上分两种,一种脂粉旖旎,类似狐魅爱书生;再就是眼前这种,鬼气森森,天黑时入住,乍看庭院深深,雕梁画栋,侥幸活到天明时分离去,就会变作狐兔出没的荒冢野坟。 风雨飘摇,天寒地冻,手捧火把的读书人比起同伴要更加大胆,颠了颠背后的大书箱,一边搓手取暖,一边苦笑道:“老婶能否让我们借住一宿?外边的雨实在太大了,我们有朋友经不住冻,已经晕过去了,若是再无暖和的地儿,能否熬过今夜都难说。还望老婶帮帮忙,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老妪板着脸,说着拗口难懂的方言,好像是在质问什么。 书生满脸苦涩,只得用与老妪一样的方言解释一番。 老妪微微转动那双死鱼眼,盯住陈平安,竟用东宝瓶洲雅言问道:“习武之人?” 陈平安点点头。老妪望向他背着的年轻道士,桃木剑的剑柄露了出来。 在昏睡之后,张山的呼吸反而比起清醒时分更加绵长沉稳,这大概就是练气士的神奇之处,处处返璞归真,出人意料。 老妪发现那柄桃木剑后,眼睛眯起:“你朋友是修道之人?”陈平安继续点头。 老妪最后望向那个畏畏缩缩的持伞年轻人:“读书之人?” 腰间悬挂一枚羊脂玉佩的书生摇头道:“尚无科举功名,算不得读书人。” 老妪扯了扯嘴角,肩头一晃一晃地让出道路:“既然都是正经人家,那就请吧。记得进门之后在各自房间休息便是,不要随便乱走,惊扰了我家主人,后果自负。房内有炭盆火炉,诸位一切自便,无须询问。来者是客,我家主人还不至于为此斤斤计较。” 老妪四处张望一番,然后迅速关上大门,沉重的大门在她手中仿佛轻若鸿毛。 这栋宅子真不小,应该有四进,四人被安排在第二进大院,并被告知不可以去往后边的庭院。宅子的翘檐雕刻有瑞兽、花鸟和山水云纹,窗花精美。院内地面用青红两色石砖铺就,主次道路分明,井然有序。抄手游廊连接着正房厢房,以便在当下这种雨天能自由行走。 老妪的身影没入衔接二三进院子的狭窄游廊,周围漆黑一片,蓦然一个闪电,两名书生尚未收回视线,刚好看到老妪惨白的笑脸,吓得两人魂飞魄散,连忙去往相邻厢房,不敢独自入睡,只得暂时聚在一间屋子里。姓刘的书生放下油纸伞后,挑灯夜读圣贤书,以此壮胆。姓楚的书生胆子稍大,放下了火把,开始捣鼓火盆,从书箱里拿出油纸包裹严实的火折子,很快点燃炭火,屋内很快就暖和起来。他环顾四周,伸手按了按床铺,被褥泛着淡淡的潮湿霉味。只是这也在所难免,彩衣国在今年入春之后便阴雨绵绵,几乎没有什么大太阳,倒是不好在这种事情上苛责主人,何况有个歇脚的地方,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楚书生头束青色方巾,身材修长,相貌堂堂,眉宇之间有一股凛然正气。他环顾四周,发现窗格多变,样式精巧且寓意美好,雕刻有蝙蝠、鲤鱼和灵芝等,一般只有书香门第才会有此心思。他突然凑近窗户,凝神望去,发现两扇窗户之间的稍宽木条上好像有一些朱漆痕迹,字迹斑驳,模糊不清,依稀看出是一些符箓文字。 随着屋内逐渐温暖起来,刘书生的胆子也大了一些,便放下手中书籍。看到同伴好像在盯着窗户看,便顺着他的视线抬头望去,结果看到窗户外边一片通红,映照出一张苍老脸庞,沙哑出声道:“天色已晚,还望两位公子早些休息啊。” 提灯巡夜的老妪这一突然出现,把两个书生差点给活活吓死。 老妪刚刚从院子对面的厢房走来,那边的背匣少年同样是挑灯看书,同样是望向窗户,就没有如他们这般惊慌失措。 老妪摇摇头,蹒跚远去,呵呵笑道:“读书人的胆子,到底是小一些。” 对面厢房,陈平安斜站在窗口附近,轻声提醒道:“老婆婆走了。” 原来张山在进入宅子之前就清醒了过来,咽下一颗回阳丹,就着陈平安那只“姜壶”里的烈酒,一下子就精神焕发。原本他不愿意浪费一颗丹药,但是突然觉得有妖气一闪而逝,不敢再吝啬。 张山从床上坐起身,披上道袍,弯腰坐在火盆旁边,伸手烤火取暖,压低嗓音道:“陈平安,今夜咱俩轮流守夜吧,不然实在是不放心,总觉得这里不太对劲。” 陈平安笑道:“你只要把系着听妖铃的桃木剑挂在窗口附近就行了,我对于妖怪精魅没什么了解,所以还是需要铃铛帮着提醒。至于守夜,我很擅长,你放心睡觉,真有了事情,我不至于连通知你都做不到。” 张山想了想,找了个理由:“挂好桃木剑和听妖铃,小道再烤烤火,等身子骨暖透了再睡不迟。” 在张山斜挂木剑的时候,陈平安说道:“窗格那边曾经有人画符,不过时间久了,已经看不太清楚,但应该是你们道家的符箓,你认不认得?” 张山原本没有注意,在陈平安出声提醒后,一再端详,这才发现蛛丝马迹,不由得佩服陈平安的胆大心细。细细打量之后,他的脸色越来越沉重,最后伸出手指轻轻抹过朱漆痕迹,在鼻尖嗅了嗅,沉默着坐回椅子:“如果真如小道所想,就有些麻烦了。窗格上所画之符,正是用以驱鬼的赤书,观其残迹,应当是神诰宗青词符的一种,以特殊朱漆写就神仙青词,威力巨大。而且既然是神诰宗前辈高人的手笔,甚至几乎写满了大半窗户,且落笔急促,可想而知,那位前辈需要面对的邪祟鬼物定然道行不浅。” 他哀叹一声,悔恨道:“早知如此,小道当初就不该节省那颗回阳丹,早早吃下,也不至于临近宅子的时候还是昏迷不醒。不然小道对于堪舆一途略有心得,在远处稍加打量,就可以大致看出这栋宅子的藏风聚水是什么流派,以及聚拢风水的根本之法是属阳还是属阴,是否偏离正道。只要辨认出大致脉络,就可以推算出很多事情……陈平安,对不起,是小道害你身陷险境了……” 听到张山的自责,陈平安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打趣道:“张大天师,除魔卫道不是你的拿手好戏吗?” 张山连忙摆手:“别别别,小道可当不起‘天师’这个称呼。” 说到这里,张山便有些憧憬,轻声道:“真正的天师,是龙虎山天师府的张氏嫡系子弟,个个穿黄披紫,是世袭几千年的山上宰相。除此之外,跻身中五境的外姓天师也有资格获得‘天师’赐号。但同样是龙虎山天师也分好多种的,头一等天师是进入龙虎山祖师堂享受香火的上五境老神仙;再往下是生来便是黄紫贵人的张氏嫡传,其中一人,将来会职掌‘天师印’和一把仙剑;第三等便是在龙虎山结茅修行的许多外姓天师。龙虎山作为一座天然福地,对外开放,只需那些练气士答应修道有成之后下山斩妖除魔即可,到时候龙虎山会赐下一柄桃木制成的木剑,这也是龙虎山的气量所在,让我们这些别洲道士都无比心向往之。” 陈平安听得仔细,觉得这个龙虎山和张天师们的确不错。 大雨滂沱,这栋宅子门口的两尊小巧石狮时不时发出一阵轻微的崩裂声响。老妪站在第三进院子的正房外边,踩在一条小板凳上,将那盏灯笼挂在廊柱笼架上,灯火昏暗,随风飘摇。噗一下,灯火熄灭,原来是里边的灯烛已经燃尽。 老妪咳嗽着重新站上板凳,摘下灯笼,从袖中摸出一只鲜红似血的崭新烛火,若是细看,竟无灯芯。老妪转过身背对院子,从头上拔下一根白发,猛然插入灯烛中心,仿佛是以此做灯芯。然后老妪对着烛火轻轻呵了一口气,灯烛瞬间点燃,放入灯笼之后,再度挂在廊柱上。这盏灯笼就这么微微摇晃,灯火闪耀在大宅之中。若是晴朗的夜色,必然会惹来飞蛾扑火,就是不知这荒郊野岭的雨夜之中,它的存在,意义何在。 张山没有睡意,陈平安小口小口喝着朱红色酒葫芦里的烈酒,听着张山说他之前几次遭遇妖魔的惊险经历。突然,陈平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张山下意识望向窗口桃木剑,铃铛安静,并无异样。很快,房门那边传来敲门声,原来是那两个读书人联袂来拜访。陈平安手提酒葫芦过去打开门,门外大雨声势依旧吓人,而且歪风斜雨,以至于廊道地面都没有一处干燥地方。楚书生手持雨伞,一手拎着酒壶,面带微笑;刘书生双手凑在嘴边,呵气取暖,笑道:“楚兄这趟出门带了几壶好酒,如今还剩一壶。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我今夜是不敢入寐了,就想着能不能借着酒劲回去后来个倒头就睡。楚兄就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若是两位愿意小酌几口,咱们共饮一番?事先说好,我的酒量是至少半斤才倒,所以你们只能稍稍喝一些,见谅见谅。” 陈平安提起手中朱红色酒葫芦,笑道:“我自己带了酒,你们可以三人分一壶。” 刘书生大步走入屋子,爽朗大笑:“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楚书生笑着尾随其后,将雨伞放在墙角。 四人围坐火盆,煨酒片刻,刘书生一拍脑袋:“酒杯忘拿了。” 然后苦笑着望向同伴:“楚兄,我是不敢去拿了。” 楚书生笑着起身,无奈道:“若是世间真有鬼神,岂不是不用怕死了?是好事才对。再说了,读书人腹中自有浩然正气,想必鬼神也要敬畏几分,你怕什么。” 人一多,刘书生就有了生气,玩笑道:“我连小小举人都考不中,说明肚子里的浩然正气没有多少斤两,当然害怕。楚兄却是进士之才,当然可以不用害怕。” 楚书生笑着摇头,大步离去,很快拿来了四只酒杯,酒杯内壁绘有两只雄赳赳气昂昂的五彩公鸡。 张山接过一只酒杯,试探性问道:“这该不会是彩衣国独有的斗鸡杯吧?” 刘书生眼睛一亮:“道长也听说过我们彩衣国的斗鸡杯?” 桌上灯火不够明亮,张山便双指拈住酒杯,将其倾斜,借着炭火的光亮,仔细观察着两只五彩公鸡,感慨道:“大名鼎鼎,大名鼎鼎啊,自然早有耳闻。小道来自北俱芦洲,行走江湖的时候,曾经见过两个武林豪客为此一掷千金,借斗鸡来赌博,很神奇。听说只要给酒杯倒入大半酒水,再往杯壁注入一缕灵气,两只公鸡就会自行相斗,不死不休,而且哪怕是中五境神仙里头的十境圣人们都未必看得准胜负走向,所以斗鸡杯只要出了你们东宝瓶洲,价格就是百倍千倍地往上暴涨。南涧国的那个渡口,彩衣国的斗鸡杯正是登船的重要货物之一。” 刘书生脸色颇为自得,点头笑道:“什么灵气不灵气的,我可不清楚,只知道我们彩衣国的江湖宗师喜欢以此取乐。往杯中倒入酒水之后,反正他们只要双指一捏,就能够让斗鸡杯活过来,然后争斗不休,直到分出胜负。至于为何如此玄妙,我曾经在各地县志上看到过一些记载,说是烧制斗鸡杯的五彩土是天底下独一份的有趣之物,而且相传此土一旦离开彩衣国境内,很短时间内就会变了气味,与寻常土质再无差别,所以才使得斗鸡杯成了我们的独有瓷器。” 张山啧啧称奇,心想谁若是能够垄断烧制斗鸡杯的瓷土,岂不是日收斗金,一夜暴富? 陈平安相信这个说法。龙泉窑工祖祖辈辈都是窑工,烧瓷就需要跟土打交道,所以陈平安听说过不少神神道道的说法,比如姚老头曾经讲过,泥土离了地,最后是塑成泥菩萨吃香火还是烧造成瓷器送进皇宫,或是成了老百姓家里的破瓶烂罐难逃火烤水浸,都是有其根脚的,各有各命,与人相似。 刘书生喝过了三两酒,满脸通红,正好微醺,是精神状态最好的时刻。他微微摇头,笑问道:“道长背负桃木剑,一看就是神仙中人,能否让这斗鸡杯‘活’过来?若是可以,咱们不妨赌一赌,找点乐子。小赌怡情,咱们赌点什么?”这人脸上焕发出一股异样神采,显而易见,他喝酒前后完全就是两个人,而且多少还有点赌性。 楚书生叹息一声,轻声劝道:“刘兄,酒也喝过了,赶紧歇息吧。” 张山也连忙说道:“一只斗鸡杯能值好些银钱,何必挥霍。” 刘书生一口饮尽杯中酒,大手一挥,将手中那只酒杯狠狠砸在墙壁上,摔了个粉碎,哈哈笑道:“自古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留其名者又死尽,唯有此物千百年。真是荒谬,一只斗鸡杯在彩衣国内能值几个钱?二两银子罢了。一个进士值多少钱?那可就贵喽,反正我刘高华买不起……” 楚书生脸色尴尬,解释道:“刘兄醉酒之后就喜欢说胡话,恳请二位多多包涵。” 陈平安笑了笑,默默喝酒。 最后,醉话连篇的刘高华被同伴搀扶回去,张山目送两名书生去往对面厢房,站在廊道上伸手向外,接了一小捧雨水,掂量了一番,覆手倒掉,返回屋子。关上门后,张山用干燥的那只手拿出了一张普通的黄纸符箓,轻声道:“此处果然有问题,雨水颇为‘阴沉’,极有可能蕴含着煞气。小道这张符箓名为‘起火烧煞符’,普通得很,但是广为流传,就因为它最能够感知煞气的存在……” 他双指拈住符纸,默念咒语,然后往那只湿漉漉的手的手心迅猛一贴,黄纸符箓就轰然燃烧起来,很快化作灰烬。他脸色凝重,将灰烬刮入火盆当中。 陈平安问道:“这张灵符多少钱?” 张山一点没觉得奇怪,认真回答道:“这类灵符不入流,故而价格低廉,成本只是一张黄纸,加上一名下五境练气士的抄录功夫,一文雪花钱能买将近三十张,折算成银子,也就是三两一张,委实不算贵。” 陈平安点点头。关于画符一事,他曾经亲眼见识过破障符的玄妙。之后在落魄山竹楼,李希圣在墙壁上画“字”符,字成则符成,其实属于极高的造诣和境界。他送给陈平安的那本符箓图谱《丹书真迹》,陈平安翻来覆去地看,倒是学会了书上记载的五六种最粗浅的符箓画法。 李希圣曾经说过,画符即练剑,但是陈平安一路南下,仍是希望专心致志练拳,便只抽空写了缩地符、阳气挑灯符、宝塔镇妖符三种符箓各两三张,以防不测而已。 缩地符能够让陈平安在转瞬之间缩地成寸,一步踏出可以去往方圆十丈内的任意一处;阳气挑灯符是山水破障符的一种,置身于乱葬岗古遗址,若是遭遇鬼打墙的情景,就可以跟随挑灯符顺利走出迷障;宝塔镇妖符则是杀力较大的一种符箓,符纸一出,就可以凭空出现一座玲珑宝塔,将妖邪暂时拘押其中,内蕴雷霆之威,可以鞭打魂魄。三者都属于《丹书真迹》所载符箓最普通的那个范畴,评价不高,只是作为某种符箓流派的典型,才被记录其中。 张山喝过了酒,想着有陈平安帮忙守夜,加上为了节省一颗回阳丹,给阴沉大雨敲打了一路的身躯早已疲惫不堪,便晕乎乎睡去。 陈平安对于守夜之事那是再熟悉不过,小口小口喝着酒,在张山熟睡之后猛然转头,望向房门那边的墙角,那里斜放着一把遗落于此的雨伞。 这把油纸伞,最早是刘书生撑着,进入宅子之后,是楚书生撑着来此。它安安静静地靠在墙角,伞尖朝地,伞柄朝上。如此搁放,地面上居然没有水渍,这不合理。 而且陈平安察觉到了一丝阴寒之气,让人背脊发凉。于是他站起身,像是喝多了酒,脚步摇晃不稳,一边走一边嘀咕埋怨:“哪有雨伞这么倒立搁放的,家乡那边,敢这么做,是要被老人骂死的……” 到了墙角,陈平安还打了个酒嗝,伸手去抓伞柄,就要将油纸伞颠倒过来。只是骤然之间,一张符箓滑出袖子,陈平安眼神凛然,哪有半点醉意,双指闪电般拈住那张黄纸,正是宝塔镇妖符,啪一下按在伞柄之上,一座七彩琉璃宝塔浮现空中,宝光刚好罩住油纸伞,伞面纹路扭曲,顿时发出一阵滋滋响声,如肥肉下锅一般。 悬空宝塔的光彩暗淡下去,很快就烟消云散。陈平安一不做二不休,为免自己学艺不精,画符的品秩太低,导致错失良机,干脆将其余两张镇妖符一并祭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贴在油纸伞的伞面之上,然后无须如何强提一口气,武道三境巅峰的陈平安气随心意流转,一身拳意骤然爆发,以距离极短、爆发力极大的寸拳连绵不绝地砸在三张镇妖符之上,拳罡不毁雨伞丝毫,汹涌拳意却几乎全部渗透进雨伞之内。 这就是寻常武夫三境和崔姓老人调教出来的三境之间的云泥之别。 陈平安做完这一切后,手中攥紧养剑葫,随时准备让初一、十五出来御敌。但是雨伞一阵颤抖摇晃,带有一股腥臭味的黑烟袅袅升起,逐渐消散之后,便彻底寂静无声。 陈平安有点蒙:这就完了?这把肯定暗藏玄机的古怪油纸伞就没有点后手杀招? 他蹲在那里挠头,喝着酒,心里头感觉有些空落落的。在落魄山竹楼习惯了每天死去活来,如今就像……喝惯了烈酒,再去喝水?不过陈平安默默安慰自己,不管这把油纸伞跟哪个书生有关系,还是进了宅子之后才有阴物隐匿其中,雨伞内的这点小古怪肯定只是探路的过河卒而已,所以千万不可掉以轻心。于是他站起身,坐在桌边,借着灯火,从方寸物中驾驭出那支“风雪小锥”笔,呵了口气,开始画符。画的还是宝塔镇妖符,但是符纸不再用黄纸,而是换成了一张金色质地的符纸。画完一张,陈平安习惯性拿起手边的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大口酒,略作休整之后,等到气息平稳,才敢下笔。 风雨夜,风雪笔,略带酒意的陈平安下笔如有神。手边是一只朱红色的养剑葫,木匣内有两把降妖除魔剑。当然还有床榻上,道士张山的呼噜声相伴。 大雨之中,有一名大髯刀客穿过重重雨幕,大步流星走向宅子,叩响大门。 老妪站在门槛内,沙哑问道:“有何贵干?” 刀客喊道:“躲雨!” 老妪阴恻恻道:“你这汉子,说话中气十足,不是需要躲雨的人。” 刀客没好气道:“怎的,贵府连一个落脚的地儿都没啦?!” 老妪嘿嘿笑道:“落脚地儿倒是还有些,就是你这汉子气盛,我家主人怕是不会喜欢。若是惹恼了脾气不好的主人,莫说是落脚的地儿,便是搁放一百七八十斤精肉的地儿,都会有了。” 刀客那一脸络腮胡子,根根坚硬好似枪戟,一手按住刀柄,睁眼圆瞪那大门:“恁地废话!赶紧开门,这雨下得好生邪气,我不躲雨怎么行,以后还怎么逛青楼,岂不是给那些磨人的小妖精活活笑话死?” 大门缓缓打开,老妪轻声叹息道:“给别人笑话死,总好过真的死了啊。” 刀客微微凛然,但是很快就哈哈大笑道:“老子这副童子之身,积攒了三十多年的阳气,莫说是妖魔鬼怪,便是它们的祖宗见着了我,也要主动避让。” 他走入院子,眼见着那堵影壁,皱了皱眉头。 老妪再次重重关上大门,门外的一尊石狮子,咔嚓一声,头颅坠地。只是这点动静,早已被大雨声掩盖过去。 东宝瓶洲南方某些国家的大族,女子多住在独有的闺阁绣楼内,一些家风苛刻的士族甚至会拆掉上下通行的楼梯,将待字闺中的女子如书籍一般“束之高阁”,等待出嫁之日。这座宅院最后一进院子便有一座绣楼,夜幕深沉,二楼美人靠处,却有男子在为女子画眉。那女子血肉模糊,腐败不堪,多处裸露出森森白骨,甚至还有白蛆翻滚,却依稀可见她的盎然笑意。 第47章 古宅风雨夜 疾风骤雨,偶尔被电闪雷鸣撕开夜幕。 古宅外的一座小山坡上,有一个手捧拂尘的中年道人神色灰暗,摊手望去,一枚造型古朴的青铜花钱突然崩碎开来。中年道人忍着心疼,看似漫不经心地随手丢掉,冷哼道:“一双人不人鬼不鬼的狗男女,还要负隅顽抗,徒增痛苦罢了。” 中年道人身旁站着一个衣衫单薄的高大男子,浓眉大眼,任由雨水拍打全身,眼眸之中偶有一丝金色光芒闪过,腰间悬挂有一只拳头大小的印盒。 他眼见着道人偷鸡不成蚀把米,白白损失了一员心腹爱将,便有些不耐烦,冷笑道:“若是还要硬闯进去,那么事成之后,可就不是五五分账了!” 中年道人不愿在此事上纠缠不休,反过来问道:“那大髯刀客是何方神圣,为何恰好在今夜造访古宅?” 高大男子嗤笑道:“听说去年末彩衣国来了个外地游侠,仗着有把好刀,收拾了几只不成气候的乡野阴物,就暴得大名。观其行走于这场大雨中展露出来的神意,顶多就是一个四境武夫。若在别处,我还要忌惮几分。如今在我的地界上,不值一提。到时候你我一并收拾,你大可以拿去制成傀儡,我决不阻拦,但是刀要归我。” 中年道人一挥拂尘,全身雾气升腾,被雨水浸透的道袍竟是瞬间干燥,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高大男子犹豫片刻,问道:“那古宅主人的靠山当真已经在神诰宗内部失势?” 中年道人点头笑道:“你这位山神的消息未免也太闭塞了。” 高大男子满脸阴霾,咬牙切齿道:“还不是怪那栋宅子弄了个神诰宗秘不外传的破烂阵法,一点点蚕食了方圆百里的灵气,害得我这百年以来,金身渐渐朽坏,如今谁还愿意把我当山神看待,混得比别处的土地爷还不如。此仇不报,难解我心头之恨!” 中年道人点头称是,安慰一番。 事实上,此处的山神庙,也就是供奉男子金身的地方,本就是未被彩衣国朝廷敕封的一座淫祠。加上遍地乱葬岗,秽气遮天,高大男子接纳香火,侥幸成为山水神祇之后,为了修行,不惜涸泽而渔,加速了山水枯败的进程。古宅作为阵眼的阵法运转,只汲取阴煞之气,而不损耗山水灵气,反而维持了山水平衡才对。但是这些内幕多说无益,堕入魔道的中年道人和不走正道的此地山神心知肚明,反正谁都不是什么好鸟。 高大男子突然厉色问道:“我是为了夺回全部地盘,你是垂涎那个女鬼的身躯,一旦为你掌控驱使,必定如虎添翼。那么那个家伙又是图谋什么?难道这古宅之中,还有我不曾知晓的珍稀法宝?” 中年道人嘿嘿笑道:“这我可就不清楚了,回头咱们一起问问他?” 高大男子心中了然:“如此甚好!” 中年道人环顾四周,泥土之外,多是一片片山崖惨白的光景,绿树寥寥,但是他却知晓这还要归功于那个女鬼的“闲情逸致”,土地上才能有这点点春意。 那个女鬼,无论是机缘还是性情,实属罕见,中年道人亲临此地后,越发志在必得。他眺望那座古宅,啧啧道:“此树婆娑,生意尽矣。” 不承想高大男子也是读过书的,笑道:“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一修士一神祇,相视而笑。 古宅的二进院落,一侧厢房已经漆黑一片,两个书生应该都已入睡,但是陈平安和张山房间的灯火还亮着。不等老妪敲响房门,嗜酒如命的刀客就已经闻到了酒香味,自顾自使劲拍打房门:“可还有酒喝?若是有,那可就是换命酒了,保管你稳赚不赔!” 老妪没有阻拦,只是说道:“你们自行安排房间。” 陈平安别好酒葫芦,打开房门,看到一个容貌粗犷的陌生汉子。 刀客瞥了眼陈平安,大大咧咧问道:“小娃儿,听你的行走和呼吸,应该也是习武之人,如今有无二境?” 陈平安笑道:“自幼跟随长辈学武,这是头一次行走江湖,还不知境界划分。” 回头望去,张山已经被吵醒,正坐在床边穿鞋子。 刀客大步跨过门槛,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啧啧道:“不知境界划分?那就是出自穷乡僻壤喽?那为何这趟出门远游,东宝瓶洲的雅言说得如此顺畅?寻常小国的乡野之地可学不来这玩意儿!说,你小子是不是那披着人皮的鬼魅?!”他拔刀出鞘大半,刀光刺眼,怒目而视,“速速报上名来,我徐某人刀下不斩无名之鬼!” 陈平安和张山面面相觑:难道是因为外边雨大,所以这哥们儿脑子里进水了?鬼魅? 练气士当中,野路子的散修无数,来历驳杂,哪怕是妖怪草木成精,虽然歧视难免,但是远远称不上被打压追杀,可是鬼修却是例外,一经发现,几乎人人喊打喊杀。若说生老病死是天道循环,那么练气士的证道长生就属于逆天行事。人死入土为安即是人道,鬼修则违背此理,属于人人得而诛之的邪门歪道。 仙为生修,神为死授。鬼修刚好是例外,既不是在世之时的生修,也不是死后朝廷敕封、授予金身的山水神灵。所以龙虎山真正道法高深的天师桃木剑所指的对象,四处作祟的恶煞鬼魅要远远多于藏匿于市井坊间的精怪。“精怪”这个词,越是在人来人往、商贸繁华的枢纽地带,就越是没有明显的褒贬之分。事实上,一些大的国家,尤其是山上势力根深蒂固的强盛王朝,即便是老百姓,都习惯了与那些千奇百怪的精魅共处于人间。 陈平安根本没有辩解什么,摘下酒葫芦,默默喝了口酒。刀客愣了愣,喉咙微动,显然是肚子里的酒虫作祟了,气势骤降,厚着脸皮伸手道:“只要请我喝过了酒,你便是鬼物,我也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被我当场撞见行凶作恶,一切好说。” 陈平安摇摇头,不给。 刀客喟然长叹:“你这小子,不老实,忒奸猾,明摆着欺负我这种正派高手啊!” 张山连忙坐下,帮着打圆场,跟刀客用东宝瓶洲雅言闲聊起来。 古宅内的绣楼美人靠那边,男女依偎在一起,女子身穿青黑大裙,裙摆巨大,不露双腿和绣鞋。两人耳鬓厮磨,男子轻声呢喃道:“愿娘子春寒衣暖,愿娘子愁眉舒展,愿娘子次次推窗就是明月当空,绿水青山……” 面容丑陋至极的女子咿咿呀呀呜咽起来,如泣如诉,下半身的裙摆翻滚如浪花。 老妪走在漆黑游廊之中悄悄叹息,最后坐在悬挂灯笼的廊柱旁,摸着自己的干枯脸庞,早已忘记自己有多少年没有照过镜子了。她是如此,想必百年光阴不曾离开绣楼半步的小姐更是如此吧。 刀客跟张山聊着聊着,突然手按刀柄,不复之前的玩笑神色,郑重其事道:“果如附近小镇的传言,妖气来自古宅后院!好重的妖气,难怪此地风水会消磨殆尽,说不得就是第六境的老妖婆了。两个小娃儿,我这就斩妖去,你们两个见机不妙就撤,别不当回事。此处凶险异常,绝不是你们两个可以蹚浑水的!” 话毕又思量片刻:“倒是不用现在就撤,免得被古宅老妖盯上。我哪怕落败,也会尽量拖住他们,到时候听我消息,要你们跑的时候别犹豫!” 然后只见他深吸一口气,拔刀出鞘,刀光乍现。他又伸手拨开火盆里的灰尘,抓起一块熊熊燃烧的火炭擦拭刀身,火星四溅,衬托得那柄宝刀越发锋芒无匹。 哪怕胜算不高,刀客此时满身慷慨意气,可谓英雄气概。 陈平安递过酒壶,神色肃穆:“壮士。” 刀客笑着摇头,手持宝刀猛然起身:“闲聊时喝个酒,解馋而已。其实斩杀大妖,除魔卫道,比喝酒痛快千百倍!” 雨夜中,刀客持刀推门而去,往后院大步而行,一抖腕,刀光绽放,照亮四周。他抬头望向远处,朗声道:“徐远霞在此,请赐教!” 张山拿起系挂有听妖铃的桃木剑,对陈平安沉声道:“我去助他杀妖!陈平安,你是纯粹武夫,在跻身四境之前,不适合对付大妖阴物之流。你就留在此地,如果真有需要,我会出声喊你。” 陈平安点头道:“好。” 在张山身子轻盈地掠出屋子后,陈平安稍等片刻,没有选择待在原地静观其变,而是走出屋子,隔着一道雨幕,望向对面的厢房:“我知道是你。” 熄灯已久的对面厢房缓缓打开一扇门,走出那个楚书生,身材修长,手持那支先前被大雨浇灭的火把,面带笑意。与陈平安对视一眼后,楚书生扯了扯嘴角,抬起手臂,手心在火把上端摩挲,瞬间点燃火把,尾端轻轻往走廊柱子上一戳,就将整支火把钉入其中:“你的话最少,但是最聪明。当然了,本事也不小,能够除掉白鹿道人的铜钱鬼物。只不过三境的鬼物说到底也就那样了,少年郎莫要因此骄傲自满啊……” 陈平安一言不发,消瘦身影毫无征兆地消失于原地。楚书生微微错愕。 一道身影在电光石火之际掠过厢房之间的雨幕直扑而来,有些托大的楚书生甚至来不及回神就被拳罡如白虹挂空的一拳迅猛砸在头颅上,整个人倒撞出去,连房门带墙壁一并打穿,跌入外边抄手游廊,最后撞在了一根粗壮廊柱上。 后背心的廊柱砰然龟裂出一张小蜘蛛网,楚书生这才堪堪止住后退身影,呕血不止,神魂剧震,满脸惊骇。不单单是拳法劲道之大骇人听闻,而是拳意与拳罡相交融,打在他身上,真是如仙人手中的打鬼鞭狠狠鞭笞阴物一般,天生克制。 砰然一声巨响,这次是一拳击中脖颈,楚书生连人带廊柱一起向后倒塌。 楚书生被这两拳打得那叫一个血泪模糊,面目狰狞,衣衫崩裂,就要现出原形,再也顾不得什么布局不布局了。然后他就听到了一个古怪的说法:“初一。” 江湖混久了,谁还没有一点压箱底的本事和法宝。当楚书生听到“初一”这个称呼后,就没来由地心弦大震,却无法感知那股危机起始于何处。狼狈不堪的他心思急转,一咬牙,从袖中滑出一颗青白色的圆球,流光溢彩,一看就不是俗物。他五指紧握,那颗圆球如蜡烛遇火融化,黏稠如水银的汁液迅速从他手臂处漫延开来,覆盖全身。下一刻,他竟然穿上了一具洁白如雪的甲胄,中央的护心镜精光闪闪,是光明铠样式。世俗世界的道观寺庙之中,天王灵官神像多穿此甲,蕴含光明正大之意。 如果不是察觉到性命都受到威胁,楚书生哪怕恢复真身也不愿使出这颗价值连城的“甲丸”。甲丸是兵家至宝,价格没有最贵只有更贵,并且一向有价无市。它们一般由墨家机关师和道家符箓派联手锻造,平时收敛为拳头大小的丹丸模样,不占地方,方便携带,一上战场就可以浇灌真气,瞬间宝甲护身,坚不可摧。 既有甲丸宝甲护身,比起之前多了几分从容,他站起身来苦笑道:“少年郎,你可是把我害惨了。原本这件光明铠是为了预防出现分赃不均的情况,到时候就可以用来抵御白鹿道人和淫祠山神的联手攻势。现在早早露出了马脚,他们一定会更加小心防范,这可如何是好?” 虽然言语轻松,但是楚书生丝毫没有掉以轻心,更有些百思不得其解:怎的少年喊出“初一”之后,就没了下文?既无宝剑出鞘,也没什么隐藏在暗处的援手扑杀而来。眼前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郎绝对不是个喜欢开玩笑的家伙,两拳就差点打得自己现出原形,恐怕那个莽莽撞撞去斩杀大妖的大髯刀客都做不到。 陈平安则是有些恼火,重重拍打了一下腰间养剑葫。 如今葫芦里的那把“初一”莫名其妙就性情大变,之前是脾气暴躁,动辄要陈平安吃苦遭罪。可自打离开落魄山后就成了个惫懒货,整天死寂不动,甚至跟陈平安发脾气的心思都没了,在陈平安重拍之下依旧纹丝不动,悬停在养剑葫内的虚空当中。倒是碧绿幽幽的飞剑十五嗡嗡作响,在主动跟陈平安进行情绪上的粗浅交流,大概是想说既然初一不愿出战,它可以代劳。 两柄剑开窍之后,像是尚且不会开口言语的稚童,灵智已有,但是不高,更多还是凭借本能行事。陈平安的心声和心意,它们能够清晰感知,但是双方往往沟通不畅。而且陈平安只能依稀知晓它们的情绪好坏,交流起来还是不容易。 看到陈平安的这个动作,楚书生立即凝神望去,只瞧见那只朱红色的酒葫芦光彩黯淡,并无异样,瞧不出半点气象神异的端倪。其实在这之前,在古宅外大雨中初相逢时,楚书生就仔细打量过陈平安和张山,觉得他俩不该是什么世外高人。 彩衣国地界,山不高水不深,卧不了虎也藏不住龙,白鹿道人之流就已是威震一方的宗师神仙。不出意外,楚书生才是那条兴风作浪的过江龙,如此才合情理。 他这趟离开府邸,从古榆国南下彩衣国,为了这栋宅子里的东西费尽心机,哪怕稳操胜券,仍是徐徐图之,先拉拢白鹿道人和淫祠山神,三方各取所需,然后结交姓刘的世家子弟,诱骗他来此山游历,与那两个盟友说是自己不惜亲身涉险,先行探查虚实,凭借刘书生自幼浸染的一身官衙气和书卷气,遮掩他身上那点淡薄妖气,真正目的还是勘探阵法所依的地脉,以便在大战之中浑水摸鱼,偷了那件法宝,便不与白鹿道人和淫祠山神过多纠缠,靠着出人意料的甲丸护身远走高飞,返回古榆国继续潜心修行。至于那个刀客的出现,不过是他临时起意,便在附近城镇散播谣言,推波助澜,将古宅渲染得越发妖风邪气十足。事实上,百年以来,古宅阴气浓重是真,可残害百姓、暴虐一方还真没有。他这么做,为的就是让这片池塘之水更加浑浊,有利于他轻松脱身。哪怕刀客耗去一些古宅主人的道行也是好事,若是能够支撑到白鹿道人和淫祠山神赶来混战则更是好事。而那个古道热肠的刀客哪里晓得这些内幕,循着那些风言风语,在最近一座小镇喝过了两大碗烈酒便热血上头,刚好觉得那场大雨古怪,便火速前来斩妖。 淫祠山神亲自涂抹油膏的火把,白鹿道人藏有铜钱鬼物的油纸伞俱是不起眼却很花心思的物件。一个帮此地名义上的主人——淫祠山神近距离查看古宅内部气机,一个帮白鹿道人布置机关,找机会现身,由内而外毁去古宅那些用来抵御外敌的手段。比如那些残败不堪的神诰宗青词符文、残留有一缕道家正宗气韵的影壁,这些手法,帮着风雨飘摇的古宅挡下了多次阴险袭击。 结盟三方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不过这才正常,若非如此,在弱肉强食的山野修行,恐怕早就身死道消,沦为其他凶狠修士的垫脚石了。 与世无争的练气士有没有?当然有,比如这栋古宅的男女主人和老妪。主仆三人百年以来深居简出,下场便是当下这凄惨境地了。 不愿节外生枝,楚书生选择主动退让一步,微笑道:“陈公子,你我其实并无仇怨,何必生死相见?只要陈公子今夜愿意退出古宅,将来只要路过古榆国,我楚某人一定以美酒款待公子,便是公子想要去古榆国皇宫大殿屋脊之上饮酒也使得。” 说实话,楚书生虽是来历不正的精魅出身,但是修出人身之后,不知经历了什么,气态不俗,卓尔不群,简直比起钟鸣鼎食的豪门俊彦还要有富贵气。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来定然是有其独到机缘,才能有今天的风度雅量。 陈平安终于开口说话,问道:“听说古榆国皇帝姓楚,你也姓楚,你们有关系?” 楚书生犹豫了一下,似乎是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点头微笑道:“关系有一些,但不是血缘关系。总之,我们相互依附,同时相互提防,比较复杂,一言难尽。” “楚”字,上“林”下“疋”,“疋”字可作“足”字解,双木为林,树下有足,楚书生以此作为自己的姓氏,不言而喻,多半是古树成精。只不过陈平安之读书识字如今还是停留在“粗通文墨、偶有会意”的程度,远远没有达到能够准确“解”字的精深地步。 陈平安打量了一下楚书生身上那副铠甲,打定主意,先不动用十五,刚好借此机会试试自己的拳法斤两,好确定三境修为的深浅,便又问道:“你是练气士第几境?” 楚书生笑道:“第五境而已。” 这当然是自谦之词。只差一步就是中五境的神仙,怎么可能只是“而已”?要知道,在那些“宗”字头的仙家豪阀,中五境修士一样是身份极其金贵的存在,不是地位清贵的长老供奉,就是职掌一方实权的执事。宗门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古榆国、彩衣国这些好似弹丸之地的小国了。 但是楚书生略带自得之意的谦虚在一根筋的陈平安听来,那就是货真价实的“而已”了。这就是张山嘴里的第五境“大妖”?陈平安手腕轻轻扭转,咧嘴一笑。嫁衣女鬼楚夫人打不过,眼前这个穿着乌龟壳的家伙还真可以拿来练练手,能够打死是最好,打不死自己也不亏,毕竟还有飞剑傍身,而且不是一把,是两把! 楚书生无奈道:“为何还要打?” 陈平安给了个直白无误的答案:“不打过你,我朋友和那个刀客会很危险。” 楚书生眼神阴森起来。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更何况是他这么个见惯了人间荣华的强势地头蛇:“少年郎,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喽?我可是明明白白告诉你,古宅外头还有两个人虎视眈眈,你当真要掺和进来?真当我怕了你?” 陈平安的答复让他越发火冒三丈:“你怕不怕我,跟我打不打你,没关系。” 双方各有各的坚持,既然谈不拢,就只能见真章了。楚书生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熠熠生辉的胸前护心镜:“你的拳头不是很硬吗,来,尽管朝这里打,这副价值三千文雪花钱的珍稀甲丸是古榆国皇家的地字号库藏。姓陈的,打碎了算你本事!” 陈平安哪里会跟他客气,脚尖一点,地砖竟是瞬间碎裂,足可见前冲势头之迅猛。 古话说“树挪死人挪活”,不是没有道理的。真身为树精的楚书生虽然是五境练气士,体魄不弱,但确实不精通辗转腾挪和近身厮杀,这才花了巨大代价攫取甲丸,当作关键时刻的保命符。此刻他聚气凝神,好整以暇地迎接陈平安出拳。 一拳过后,势大力沉,以至于护心镜凹陷寸余,楚书生整个人倒飞出去,撞在古宅最外边的院墙之上。但是这次他再无半点狼狈姿态,倒是背后的墙体轰然碎裂,露出惊世骇俗的一幕瘆人场景——墙内不是砖石,而是纠缠盘踞的树根,正在缓缓蠕动。 楚书生拍了拍肩头尘土,讥笑道:“就这点能耐啦?若无一颗六境英雄胆,哪怕我从头到尾站着不动,任由你打上百拳千拳,你想要一鼓作气打碎甲丸,还是很难啊。” 武夫的四、五、六这三境不再局限于淬体,而是上升到炼气的武学高度,因此被誉为“小宗师境”,每层境界对应魂、魄、胆三物,一旦大成,武夫的战力就会层层拔高,反哺肉身不说,对峙练气士也有了更多底气,尤其对付精怪鬼物更是事半功倍,次次出手,拳罡所至,如烈日灼烧,万邪辟易。 一拳得逞,打在预料之中的实处,陈平安之所以没有追击,不是强弩之末,恰恰相反,这一拳只是下酒菜而已。他主要是被书生身后的古怪墙体所震惊:难道整栋古宅的墙壁之内皆是如此? 后院那边,时不时有光芒绽放,照耀夜幕,其间夹杂有大髯刀客的呼喝声。 三张黄纸宝塔镇妖符已经用完,但是还有两张金色材质的镇妖符以及两张缩地符藏在陈平安袖中。他默念一声:可以了。 之前几次出拳都是靠着身形矫健,其实都是直来直去的路数。这次不一样了,陈平安摆出一个极具古意的拳架,一步踏出,双臂舒展,缓缓握拳,行云流水。 一瞬间,他的拳意如洪水倾泻,真真正正能够刺人眼眸,落在对面楚书生眼中,简直就是一轮大日起于东海,骇人至极。 神人擂鼓式!楚书生咽了口唾沫,心想是不是再坐下来聊聊?为何感觉宝甲护身都未必安稳了?眼前少年分明尚未跻身三境,为何会有如此蛮不讲理的浑厚拳意? 楚书生心生退意,觉得至少也应该避其锋芒,不要再傻乎乎任由拳头砸在身上才是。在他刚要转移位置的瞬间,陈平安竟是凭空消失,转瞬之间就来到了他跟前,一拳砸在甲丸遮覆的肋部,气势汹汹,力道很大,打得他向一侧踉跄横移出去。但是同时,他也松了口气:摆出正儿八经的拳架之后,这少年郎的拳意吓人归吓人,但是气力似乎增长不多。 殊不知,崔姓老人曾经在落魄山竹楼笑言这神人擂鼓式重先手第一拳,第一拳到了,神意牵引,首尾相连,之后十拳百拳就自然而然到了,所以第一拳一定要砸中对手,之后能够递出多少拳,就看一口气能够撑到什么时候下坠。所以陈平安为了第一拳不落空,不惜使用了一张缩地符。之后陈平安出拳越来越快,力道只是比之前略重些许,捶在楚书生的各处气府。甲丸宝甲光芒流淌,陈平安拳头砸在何处,光彩就在何处猛然亮起,不愧是古榆国名列前茅的珍藏法宝。 每次试图躲避,都像是只差半步,偏偏就是躲不开那一拳。毫无还手之力的楚书生在结结实实挨了十拳之后,脸色蓦然变得惨白一片。肩头、胸口、肋骨、腹部、后背心、太阳穴、眉心、手肘、膝盖,无一处不是少年拳头的“立足之地”。 陈平安出拳快若奔雷,关键是在楚书生眼中,少年始终眼神平静,呼吸沉稳。他的心太定了,每一步和每一拳的搭配恰到好处,浑然天成,简直是活了几百年的老怪物。 十五拳之后,陈平安的拳头已经血肉模糊,露出些许白骨,但他岂会在意这点不痛不痒的皮肉之苦?比起仿佛铁锤一点点敲烂十指血肉、寸寸敲碎骨头之苦,比起自己动手剥皮抽筋之苦,陈平安都要觉得这点疼痛算是在舒舒服服享福了。 楚书生已经现出一半真身,变得身高一丈,眼眸青绿,一张脸庞布满青筋,宝甲之下可见肌肉鼓胀的迹象,如老树拳曲。他双臂格挡在面目之前,一次次被击飞出去,竭力高喊道:“白鹿道人,秦山神,事情有变,快来助我!” 古宅外的那处山坡,秦山神闻声后微微变色。先前楚书生一将火把插在廊柱上,火花便从火焰中剥离了出去。星星点点的火焰四处飘荡,虽然大多很快消散,但是也有一些小火团陆陆续续通过抄手游廊飘向周围,能够让秦山神通过如同自己眼眸的火焰观察古宅内的景象。所以楚书生跟陈平安的交手过程他看得一清二楚,这让他有些为难。不是为难出手相助,而是为难何时入场才能捞取最大好处。在楚书生的宝甲破碎之前,他才懒得去雪中送炭。宰了少年,帮着书生保住了那副甲丸宝甲,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白鹿道人突然说道:“大胡子刀客那把宝刀的锋锐程度超乎想象,贫道若是再不出手,恐怕就要伤及女鬼真身了。怎么说,你是随贫道一起去,还是继续旁观压阵?” 秦山神笑呵呵道:“既然你我是盟友,就该共进退,哪有临阵退缩的道理。” 白鹿道人哈哈大笑,向前抛出那柄雪白拂尘,拂尘即将落地之时,幻化成一头身形高大的白鹿。他一掠而去,骑乘着白鹿快速前奔,道袍大袖鼓鼓荡荡。也亏得附近没有樵夫百姓,否则估计就要纳头便拜,高呼神仙了。 秦山神没怎么使用术法,只是简简单单一步跨出,就走到了道人身侧。 白鹿奔跑如风,很快就来到古宅外。道人身形一冲而起,白鹿瞬间重新化为拂尘,掠向主人手中。道人大笑道:“楚兄,贫道来助你杀敌!” 陈平安在递出二十拳后已是极限,只可惜仍是无法打碎那副甲丸宝甲。 楚书生虽然被打得七窍流血,魂魄震荡,真身彻底暴露,几乎整条抄手游廊都被两人毁坏殆尽,但也只是失去了一战之力,依靠着天赋异禀和光明铠,自保还有余力,不至于被陈平安的拳罡活活震死。随即手持拂尘的白鹿道人就从天而降。 陈平安刚刚收回一拳,轻轻一拍腰间养剑葫,一缕白虹掠出,直刺刚刚被打得凹陷进去的宝甲护心镜。 甲丸几乎将所有光彩流萤都汇聚在护心镜上,宝甲发出瓷器碎裂般的轻微声响。 那缕白光反弹而退,一闪而逝,不知去向。奄奄一息的楚书生惊慌至极,但是很快就满脸狂喜:宝甲并未被刺穿,自己还没有死!但是下一刻,便只觉眉心处一凉,魁梧身躯颓然后仰倒去。弥留之际,他气急败坏地撂下一句狠话:“接连坏我大道根本,咱们走着瞧!”说完,竟然变作一大截青色枯木,腐朽成灰,失去主人的宝甲也恢复成光可鉴人的圆球模样。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原来,在初一之后,葫芦内又有一丝幽绿光芒掠出,以快过先前那道白虹许多的速度,抓住宝甲凝聚灵气防御护心镜的间隙,轻而易举地钻透了楚书生的眉心。 站在古宅高墙上的秦山神惊呼道:“本命飞剑!”他转头就是一大步跨出去,身形很快出现在十数里之外,阴风一吹,大汗淋漓。 “娘咧,剑仙!”那个双脚刚刚点地,飘落在游廊当中的白鹿道人脚尖一点,拔地而起,二话不说就跑了。在空中猛然丢出拂尘,白鹿落地,道人骑乘在它背脊上仓皇远遁。 陈平安有些愕然,站在原地,一头雾水,心想:我一个练拳还没两年的门外汉,怎么就成剑仙了?我连剑修都还不是啊。 古宅后院,绣楼外边,大战正酣。远游至此只为斩妖的大髯刀客徐远霞虽然武道境界不算太高,但是手中那柄宝刀却是品相极高的神兵利器,灌注真气之后,使出之际红光绽放,隐约有风雷声,势不可当。 先前守在三进院子的老妪竟然是一个深藏不露的三境练气士,只是年事已高,精力不济,不敌徐远霞和他那柄宝刀,十数个回合后就被他以刀背击晕,一脚挑踹,撞入厢房内,昏死过去。 原本老妪不至于如此不堪,只是久在樊笼里,被阵法聚拢过来的阴煞之气浸染已久,虽然不是见不得光的阴物鬼修,却也天然畏惧那柄宝刀的阳刚之气。而且徐远霞游历四方,搏杀经验极其丰富,老妪的迅速落败确实在情理之中。 最后一进院子,古宅主人起先选择独自退敌,从美人靠那边飘落院中,挑了一把尘封已久的长剑,剑身清凉如水。他并不与宝刀硬碰硬,每次出剑,直刺徐远霞的关键气府,剑尖吐露青色剑芒,在雨幕当中带起一丝丝凄美流萤。 徐远霞出手,颇有沙场悍卒的风采,粗朴无华,每一次出刀都快而猛,招式并不繁复,也谈不上如何精妙,刀刀干脆利落,收放自如,一刀不中则已,一中必重伤。对阵剑术上乘的古宅主人,他犹有余力。 瞧出古宅主人一些蛛丝马迹,徐远霞出刀更加迅猛。因为有了几分真火,大骂道:“你这鸟人,明明出身仙家正道,好好的大道长生不去争取,为何要自甘堕落?!到头来沦为半人半伥鬼,偏袒这女鬼,祸害得此处方圆数百里荒无人烟,你说你该不该死!” 徐远霞怒喝一声,双手持刀重重斩下,一刀砍在古宅主人剑上。古宅主人一路倒滑,脚下雨水四溅,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咽下一口涌至喉咙的鲜血,手腕一拧,抖了一个剑花,瞬间搅碎剑尖附近的无数雨滴,碎裂声响宛如春日爆竹。 徐远霞一脚向前重重踏出,一手提刀,一手指向他,怒目相向:“佛家说‘回头是岸’,你这个欺师灭祖的混账玩意儿还不收手退下,真当我徐某人不敢连你一并斩杀?!” 古宅主人终于开口说话,大概是腹有诗书气自华,虽然嗓音沙哑如石磨钝刀,但是气质清雅,神色从容,非但没有恶语相向,反而打趣:“佛家还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徐远霞环顾四周,抬头瞥了眼二楼的美人靠,收回视线,讥笑道:“哟,还有心情跟我在这儿磨嘴皮子,看来是有些倚仗了。也对,凭你的出身和这份五境垫底的练气士修为,说不得在这百年之间,早已经营了偌大一份腌臜家业,否则附近的山水神祇也不会对你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如果我没有猜错,你虽然肯定是没脸皮去认祖归宗了,但是在外边,没少做扯虎皮做大旗的勾当,才能唬得外人不敢动你分毫。”说到此处,徐远霞已经怒极,面容如寺院塑像里的天王怒目,“是也不是?!” 古宅主人微笑不语,眼眸深处有些怅然。 徐远霞厉色道:“给你重新做人的机会你不要,那就莫怪徐某人斩妖无情了!” 古宅主人在徐远霞出刀之前,喟叹一声,有些愧疚,然后咬破手指,在剑身之上画符写字,以自身精血写就一封青词丹书。 青词宝诰是道教科仪之一,相传在远古时代就能够上书神灵,直达天庭,勾连天地,一旦精诚所至,被神灵接纳,便有种种神通降临于身。例如写给雷部神灵的青词,一旦显灵,甚至能够手握雷电,金身护体,短时间内如同莅临人间的雷部神将,妙不可言。 “难怪影壁那边留有上等青词的残余气韵,你这鸟人竟然是神诰宗正式弟子,真是百死难赎!”徐远霞气得几乎要跳脚,一刀劈出,倾力而为之下,光华爆炸,衬托得整座院子都亮如白昼。 对于见惯了古怪事和凄惨事的他来说,妖魔鬼怪的暴虐行径再令人发指,他都不会太过震惊,因为那就是他们的天性。若是他们与人为善,那才是奇怪事情。所以他从来都是竭力打杀。可是一个练气士弃明投暗,仗势欺人,这才是最让他愤恨的。 暴怒之下的徐远霞气势惊人,一时间院子之中刀光绚烂,罡气激荡,使得不幸落进小院的雨水尚未触及青砖地面就已经在空中化作齑粉。 虽然使出了师门绝学,可是古宅主人的精神太过萎靡,皮囊腐朽,如风烛残年的老人。他的境界勉强维持在五境门槛上,但是气机早已所剩无几,如河床宽阔却无多少水源的溪涧,几乎就要干涸见底了,这也使得剑身之上的青词宝诰为长剑增加的攻伐力度十分有限。 绣楼二楼,身穿青衣青裙的女鬼终于忍不住现身,一手掩面,一手扶住廊柱。 随着她的出现,院墙那边,还有院中地面、游廊柱子,一根根粗如手臂的树木根须如床弩箭矢激射而至。原本已经稳占上风的徐远霞顿时险象环生,但他浑然不惧,身形在院中辗转腾挪,躲过一支支树根箭矢,顺便一刀刀斩断擦身而过的暗器。他气概豪迈,身陷险境却放声大笑道:“老妖婆果然是树精鬼魅!来得好,徐某人就斩断你的全部根须,到时候留你一口气,要你在烈日下曝晒而亡!” 张山从游廊上飞奔而来,两条小腿上各贴有一张黄纸符箓,使得他奔跑如一阵清风,让人眼花缭乱。他一边奔跑,一边大喊道:“徐大侠,小道来助你杀妖!” 徐远霞被一截树根撞在肩头,高大身形借着巨大冲劲在空中旋转一圈,一刀砍断那树根。摔落地面的树根犹扑腾不止,而缩回墙面的那截树根,断口处有黑血渗出,散发出腥臭气息,加上阴沉雨水,使得院子里瘴气横生。好在他一身武道真意流转不停,如一层金光庇护体魄。眼见着年轻道人过来凑热闹,他吐出一口血水,气笑道:“小道士,好意心领!但是莫要帮倒忙,带上你的朋友速速离开宅子!只管去那座小镇备好美酒等着犒劳徐某人,这就是帮了天大的忙了!” 张山却不愿就此离去。斩杀妖魔,为民除害,他义不容辞!身为龙虎山天师府一脉的旁支弟子,哪怕关系再疏远,哪怕跟那个道教圣地隔着千山万水,他张山哪怕再籍籍无名,道法微薄,也是张家正统天师的千万候选人之一! 张山双腿所贴符箓正是他重金购买的神行符,能够支撑约莫一炷香工夫。 神行符又名甲马符,顾名思义,能够帮助使用者行走如奔马,仿佛上古神人御风巡狩,因此得以跻身符箓丹书九阶流品当中的第七品,哪怕再昂贵,对于战力欠缺、体魄孱弱的张山来说,也物有所值。 擒贼先擒王。张山双指掐剑诀奔走于游廊当中,抬头望向绣楼二楼,道:“急急如律令,去!”背后桃木剑嗖一下飞掠而出,却也不是直直杀向绣楼廊柱那边的树精女鬼,而是兜了一个大圈,划出一个精妙弧度,最终绕过廊柱,从侧面刺向女鬼的面目。 女鬼不但要帮助楼下夫君压制徐远霞的宝刀锋芒,此刻还要分心对付这柄破空呼啸而来的桃木剑,便顾不得遮掩容颜。原来她半张脸庞血肉腐烂,蛆虫爬动,白骨惨然,仅剩半张稍稍完整的容颜也满是如瓷器的冰裂纹,这副令人作呕的恶心姿容,胆子小一些的凡夫俗子看了恐怕当场就要吓死。 数根拇指粗细的青色树枝从廊柱中破裂而出,死死缠住那柄只差寸余就要钉入女鬼脸庞的桃木剑。刹那之间,桃木剑上亮起一粒黄豆大小的银色符光,在剑身上下滚动流走。一点灵光即符胆,使得那些树枝如遇烈火,滋滋燃烧,青烟阵阵。 女鬼如遭雷击,撕心裂肺般哀号一声,赶紧扭过脖子,不敢再看那点灵光,猛地一挥衣袖,几乎要被烧成焦炭的树枝裹挟着桃木剑一起被甩入绣楼闺房内。 女鬼转头之后,由于动作太大,脸上血块和蛆虫一起甩落在美人靠上。她轻轻呜咽起来,不知是疼痛还是难堪。 “莺莺!”古宅主人看到这一幕后,轻呼出声,情难自禁,喊出了女鬼的闺名。 他心痛不已,凄然道:“你们欺人太甚!为何要与淫祠山神狼狈为奸,如此逼迫我们夫妇?!拙荆虽是鬼魅精怪之身,可从无害人之举,百余年来,我除了以自身气血维持拙荆生机,不过是以古宅为阵眼,吸纳方圆三百里的阴气秽气而已,反而是那淫祠山神,夺山水气运为自身修为。你们一个自诩为豪侠,一个身为道人,为何不去找他的麻烦,反而来此咄咄逼人?!”说到这里,他悲愤大笑,“就因为我们夫妇不是‘人’,姓秦的贵为山神,你们便觉得正邪分明了?” 皮囊腐败、气血几无的古宅主人横剑在胸前,低头凝视着那抹雪亮剑光。 曾几何时,宗门巍峨,青山绿水,仙鹤长鸣,洞天福地,他也曾在那里修习剑术,熟读一本本青词宝诰,也曾是一个有望跻身中五境的年轻俊彦。只是突然一封家书寄到山门,说是与他青梅竹马且有媒妁之言的姑娘重病缠身,郡城最有名的郎中也已经无力回天。家书要他安心修行,因为哪怕下山,也多半赶不及见上姑娘最后一面。家书末尾,父亲还暗示他,这门婚事绝不会成为他以后在神诰宗往上走的阻碍。 他烧毁家书,仗剑下山。回到家乡之时,姑娘已经死去。他一意孤行,动用神诰宗秘术,以心头血书写了一张招魂符,带着姑娘的尸体,牵引着她残留的魂魄连夜赶往深山老林,日出则藏身于洞穴,日落则匆忙赶路,试图寻找一处阴气浓重之地,希望能够帮助她还魂回阳。之后百余年间,他花光家底、费尽心思、耗尽修为建造出了古宅,盗取了古榆国一棵祖宗雌榆的木芯,以移花接木的邪门秘术,将姑娘的魂魄与木芯融合在一起。她衣裙之下早已无足,唯有树根,整栋古宅既是帮她续命,也是画地为牢……他们在绣楼之上一起拜了天地,遥拜父母高堂,最后夫妻对拜,从此相依为命。只有姑娘的贴身丫鬟对他们不弃不离,从青丝少女变成了白发老妪。 往事不堪回首。古宅主人喃喃道:“若是世道如此,我们夫妇苟活也无甚意思了。” 徐远霞伸出一只手,高高举起,做出休战的姿态,沉声问道:“可是有什么隐情?” 古宅主人惨笑道:“淫祠山神觊觎古宅已久,我在今年开春就知道,自己剩下的那点修为很难抵御那些鬼祟之辈的阴险试探了,便不得不违背良心和誓言,书写一封密信去往宗门,希望宗门能够派遣一位中五境的神仙来帮着震慑那座山神庙,只是泥牛入海,至今没有消息传回。这也正常,宗门不对我赶尽杀绝就已经足够仁至义尽,谁还愿意掺和这等腌臜事?若是换成我在山上,听闻这种宗门丑事,估计都恨不得下山清理门户了吧。” 张山来到徐远霞身前,低声解释道:“小道腿上的神行符所剩时间不多了,若是他们使诈,小道可就真要带着朋友一起撤退了。”然后他又蓦然一笑,“不过小道觉得那男子所言不虚。” 徐远霞有些为难。人心鬼蜮,笑脸魍魉,世事难料啊。若是真有神诰宗弟子愿意来此,哪怕只是一个二三境的外门修士,都可以证明古宅男女的清白。 神诰宗作为东宝瓶洲道家执牛耳者,又有一位天君作为定海神针,说句不太厚道的话,哪怕是个打扫山门阶梯的杂役弟子说的话恐怕都要比外边小门派的掌门管用。 在场四位,虽然大战告一段落,可仍是不敢有丝毫分心。尤其是莺莺,在此之前一直被古宅主人保护得很好,这场大战却被徐远霞砍断无数根须,更被那把桃木剑吓得不轻,虽然内心深处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但是当这一天当真到来的时候,仍是让她惊慌失措,只觉得自己永远是夫君的累赘,心中愧疚愈演愈烈。 就在此时,二进院落那边出现了两道声势惊人的强大气息。虽然之前古宅男女就听闻那边的打斗动静,但忙着应付徐远霞,实在无暇分心去一探究竟,只当老妪已经恢复清醒,正在阻拦潜入古宅的阴险小人。然后很快就有淫祠山神和白鹿道人来也匆匆去更匆匆,还说着什么“本命飞剑”和“剑仙”的怪话,像是遇上了真正的山上神仙,根本不敢出手就急忙撤退远遁。 徐远霞轻声道:“小道士,去瞅瞅。” 张山愣了愣。虽然这大髯刀客说得云淡风轻,但是眼神透露出的意思,却是要他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说不出话来,心情激荡又悲凉。激荡的是自己终于遇上了同道中人,愿意不惜性命除魔卫道,在龙潭虎穴亦是气概如旧,这正是他这辈子最渴望成为的人物;悲哀的是自己总是这般无用,碌碌无为。 张山默默召回桃木剑接在手中,靠着腿上神行符最后一点效力转身疾走。 古宅主人皱眉深思,不知那边的变故是喜是忧:难道神诰宗真的派遣门内弟子下山至此? 莺莺担忧他的身体,本就是强弩之末,此番大战更像是一通催命鼓。她再也顾不得什么仪态,缓缓向前,被青色衣裙和高大绣楼一起遮蔽的庞大身躯第一次显现,二楼美人靠被从当中破开,像是站在巨大树墩上的女子倾斜落在院中,身后是一大截横斜在空中的苍老树根。她颤颤巍巍伸出双手扶住古宅主人的脸庞,咿咿呀呀,只恨自己无法言语。古宅主人轻声安慰道:“莫怕莫怕,说不得真是宗门派人救援来了。” 徐远霞见此情景,叹息一声,长刀拄地,心想眼前夫妻二人哪怕真是心思歹毒的鬼物,可这份情意,做不得假。 陈平安在吓退淫祠山神和白鹿道人之后,便捡起那颗甲丸圆球收入方寸物中,然后悄无声息地赶到三四进院子的游廊,刚要让两柄飞剑掠出养剑葫杀敌,就发现大战停歇,双方暂时没有拼命的意思。他听着古宅主人好似真情流露的肺腑之言,便有些吃不准真伪,于是开始屏气凝神,默默站在一根遮蔽身影的廊柱之后。 当徐远霞让张山离开的时候,陈平安略作思量,脚尖一点,身形拔高,踩在廊柱之上,往三进院子弹射出去,双手在前方横梁上轻轻一拍,好似游鱼浮水一般从中顺畅穿过,很快就从三进回到二进院子,飘然落地,坐在原先住处的厢房门槛上。 在他屁股刚刚坐实的瞬间,张山就一头冲了过来:“陈平安!”他火急火燎道,“咱们拿上东西赶紧走,徐大侠要我们赶紧去往小镇,事情曲折,我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 陈平安站起身,突然指向古宅大门那边:“有人闯进来了。” 五名道士在进门之后纷纷收起油纸伞,绕过影壁,折入游廊当中,向他们这座院落大步而来。他们身穿一袭素雅高洁的精致道袍,头顶道家三教之一的鱼尾冠,气势非凡。为首的老道人在夜幕之中仍是眼神炯炯,精光四射,一看就是修道有成的神仙中人。其余四人,有弱冠年纪的青年道人,手持铜铃,背负乌鞘长剑,剑穗为一长串金黄色丝结,异常醒目;有一对相貌酷似的少年男女,神色倨傲,一人腰间悬挂盘曲起来的漆黑长绳,一人腰间斜挎一根青黄相间的漂亮竹鞭;还有一个笑嘻嘻的稚童,因为个头最小腿最短,便显得尤为走路带风,大摇大摆,手里拎着一根不起眼的长条木块,却篆刻有“万鬼俯首”的古字。 青年道人轻声笑道:“师父,是人非妖。” 老道人点点头,便不再理会站在厢房门口的陈平安和张山,径直前行。 后边男女与他们擦身而过的时候,对陈平安都没什么兴趣,只是打量了几眼张山的道冠和道袍,好像都觉得有些新鲜。 五名道士就这么把两人晾在身后,张山放心不下徐远霞,拉着陈平安远远跟着。 老道人在跨入三进院落之后,猛地怒喝道:“孽障杨晃!还不滚出来认罪!” 绣楼下的古宅主人听闻这个熟悉嗓音后,顿时喜忧参半。喜的是,那个老道人毋庸置疑是神诰宗内门弟子,这意味着自己的那封求救信起到了作用,宗门虽然早已剔除自己的道士谱牒,但依然不打算置之不理,而是真的派人下山调查此事,这意味着姓秦的淫祠山神注定要吃不了兜着走。而忧的是,老道人与他是同一年进入神诰宗的天之骄子,并且各自的师父是师兄弟,但是两人的关系却极其恶劣。如今老道人是高不可攀的仙师,他则是人不人鬼不鬼的卑贱伥鬼,若是老道人公报私仇,他能如何?毕竟,老道人身后,而非他杨晃身后,是拥有一洲道主坐镇山门的神诰宗。 杨晃让莺莺躲在自己身后,轻轻将长剑刺入地面,面向游廊,长揖到地:“杨晃愿意接受宗门责罚。” 老道人意气风发地走近他,扯了扯嘴角:“杨晃,百年不见,混得挺风生水起啊。” 徐远霞转头望去,看清楚五名道士的装束后,并未上前攀交,而是向杨晃抱拳道:“今夜是徐某人冒犯贤伉俪了,在此诚心赔罪!若有需要,徐某人定当挺身而出。” 徐远霞行走江湖二十载,眼力何等老辣,一眼就看穿杨晃跟神诰宗老道人的不对付。福祸相依,不外如此。这五个光鲜道士,只差没在额头上贴“正派人士”四个字。 老道人负于身后的手掌悄悄做了个宗门独有的手势,其余四人立即飞掠出去,各占位置,围困住了古宅男女,其中青年道人还站在了高墙之上,看这架势,可不像是靠山到来该有的排场。 杨晃伸手握住莺莺的手,轻声道:“愿生生世世,结为夫妻。” 莺莺依然口不能言,呜呜呀呀,但是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在说那句“愿生生世世,结为夫妻”。 就这么一下,蹲在游廊栏杆旁的陈平安眼泪哗啦一下就流了出来。 儿时记忆早已模糊,但是有一幕,陈平安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 他爹是一个不善言辞的木讷汉子,可能一辈子就只说过一句情话:“下辈子咱们还能不能继续在一起啊?” 当时正在缝补衣裳的娴静女子只是笑着反问:“怎么就会不在一起了?” 当时陈平安就依偎在女子怀中,年纪太小,对于这些涉及生生死死的言语没什么感触,但是爹娘那一刻的容貌神情,偏偏就让他记住了。随着时间的推移,陈平安越来越觉得,如果真正喜欢一个人,好像一辈子是不够的。 张山无意间发现陈平安的异样,抹了抹自己脸颊,有些疑惑。雨下得再大,也不至于满脸是雨水吧?何况这场滂沱大雨到了现在已经变作绵绵细雨了,便是不撑伞都无妨。他有些担心,问道:“陈平安,没事吧?” 陈平安赶紧胡乱抹了一把脸,挤出个笑脸,摇头道:“没事没事,今晚这么多古古怪怪,太吓人。我这个人比较后知后觉,之前顾不上惊吓,现在没事了,才敢放开了哭。” 张山十分佩服,伸手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转过头去,忍住笑道:“你就当我没看到。” 神诰宗老道人环顾四周,最后笑望向直腰站立的杨晃,啧啧道:“物是人非事事休啊,好一对苦命鸳鸯。杨晃,你觉得贫道会如何处置你们?你说是按照宗门的金科玉律办呢,还是按照你我之间的师兄弟情谊行事呢?” 杨晃咬紧牙关,默不作声。只是最后,他似是要跪下身去,只求老道人法外开恩。 徐远霞正要开口说话,老道人转过头去,眼神阴沉,一声暴喝:“闲杂人等,乖乖闭嘴!神诰宗清理门户,由不得旁人指手画脚!” 徐远霞气得眼珠渗出血丝,恨不得一刀抡起就劈砍过去,但是最后也只能颓然叹息。这种宗门大派的家务事,外人胆敢掺和,真是死了也白死。 就在此时,陈平安转头悄悄递给张山一颗圆球:“张山,从现在起,我们两个就算是不认识了。这东西你收下……” 张山一把推回,凑过脑袋轻声道:“陈平安,你可千万别胡来,只要你先动手,就完全占不住理了。这些正道仙师,小道晓得如何对付,肯定比打架管用。记住,等下我被人揍的时候,你别出手帮忙,否则就会前功尽弃了。” 陈平安问道:“这也行?” 张山笑脸灿烂道:“试试看,如果不行,你再顶上呗。” 他站起身,理了理衣衫,大步走入绣楼广场,大声道:“诸位先听小道一言!” 在场众人纷纷望向这名外乡道士,神色各异。腰间绑有一团乌黑绳索的少年道人摘下绳索随手一抛,绳索便如一条灵蛇在空中自行舒展,瞬间将张山给捆了起来。粽子似的张山摇摇摆摆,差点跌倒,好不容易才站稳身形。 少年道人冷笑道:“凭什么要听你废话?一个来历不明的假道士,再敢聒噪,就直接将你丢出院子。” 张山愤怒道:“小道姓张名山,来自北俱芦洲,师从凌霄派火龙真人,更是族谱有据可查的龙虎山张家子弟!此次远游四方,来到东宝瓶洲磨砺道心,是为了完成龙虎山山门的考验。只要小道返回家乡,就能够成为天师府金玉谱牒的在册道士!你们神诰宗好大的威风,竟敢如此欺辱龙虎山张家人!” 江湖经验不够的少年道人有些蒙,一时间没了跋扈气焰。显而易见,他是给“龙虎山天师府”给震慑到了。拿神诰宗与之掰手腕,还真没有底气。 人的名树的影,名声能够流传到东宝瓶洲的宗门,就没有一个是好惹的。中土神洲的龙虎山更是赫赫有名,不隶属于道家三教任何一脉,是自立门户的一方道统。张家天师一手掌印,一手持仙剑,道法无边,杀力无穷,那真是在神人辈出的中土神洲也能够跻身前十之列的上五境仙人。 张山乘胜追击,一脸正气,死死盯住那个眼神阴晴不定的领头老道人:“杨晃作为神诰宗的前弟子,为一个‘情’字沦落至此,便是小道这些外人看来,也觉得可歌可泣,要为他夫妇二人掬一把同情泪。神诰宗作为东宝瓶洲道统之首,想必也该有与之匹配的气度才对。” 年纪最小、手持古木长条的神诰宗小道童轻轻扯了扯少女道人的袖子,悄悄问道:“师姐,我觉得那个张天师说得挺对的,你觉得呢?” 少女道人摇头道:“虚头巴脑的客套话,别当真。” 陈平安大开眼界,但是与此同时,他眼角余光瞥向绣楼屋脊那边,有些疑惑。 张山想要伸出手指指着那个老道人的鼻子,以此增加气势,但是发现自己被绑得结结实实,便干脆向前跳了一步,冷笑道:“何况老仙长与杨晃有多年同门之谊,今日他乡遇故知,为何是刀兵相见,而不是把手言欢?我张家天师,不管在册还是记名,游方四海时只要遇上,必然一见如故,怎么偏偏你们神诰宗就没有这等氛围?再说了,小道虽是龙虎山张家子弟,亦是登山修道之人,却也晓得法理不外乎人情的浅显道理。老仙长该不会是跟杨晃有旧怨,因此不顾宗门气度,非要将这对夫妇往死路上逼吧?不过小道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老仙长一看就是心胸豁达之人,此间事了,小道必然会为老仙长和神诰宗扬名,哪怕将来到了祖庭正宗的龙虎山,只要提及神诰宗,都要伸出大拇指!” 双手负后的老道人眯起眼,笑而不语。 站在墙头上的青年道人突然说了一通谁都听不懂的言语,张山正犯迷糊,那青年又转回东宝瓶洲雅言,居高临下,伸手指向张山,大怒道:“你这骗子,贫道以北俱芦洲官话问你话,为何一个问题也答不上来?!在东宝瓶洲胆敢冒充龙虎山张家子弟,就是悖逆一洲道统,你知道神诰宗一样有资格将你拿下吗?还不跪下认错!” 没想到碰到一个比自己还能胡吹法螺的王八蛋,张山勃然大怒,开始用真正的北俱芦洲雅言大骂那个青年道人,然后转回东宝瓶洲雅言:“信口雌黄,颠倒黑白,好一个神诰宗,好一个东宝瓶洲道主!” 不承想那墙头上的青年道人根本不理睬张山,已经转头望向老道人,笑眯眯提议道:“师父,初步判定此人并非来自北俱芦洲,至于是不是龙虎山张家弟子,还需慢慢确定。不如将其拿下丢在一旁,咱们先行清理门户,处置了那对伥鬼树精再谈其他?” 老道人似乎意有所动,正要开口说话,徐远霞终于忍不住心胸间那口恶气,果真如先前所说那般,手持宝刀,向前走出一步,大笑道:“在下只是无名小卒,没办法要神诰宗的仙师卖什么面子,但若是诸位仙师想要责罚杨晃,依法办事,徐某人便洗耳恭听,领教一下‘宗’字头仙家的金科玉律到底有无法度可循。可若是不给个说法就要打杀杨晃夫妇,徐某人便是拼了一百几十斤肉不要,只凭手中一口刀,也要领教领教诸位仙师的通天道法!” 神诰宗少年道人突然问张山:“你既然自称出身于龙虎山位于北俱芦洲的小宗门派,那可有通关文牒能够证明你来自北俱芦洲,且是张家子弟?若是证明不了,假冒龙虎山张天师一事,你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张山面有难色,流露出一丝犹豫。徐远霞也有些头疼,心想如果真是小道士意气用事,冒充龙虎山上黄紫贵人的远亲,那可是罪名不小,落在有权力督查一洲道统的神诰宗手中,是要吃大苦头的。一洲道主,职责所在,归根结底只是四个字,但分量极重,叫作“正本清源”。 张山深吸一口气,转头道:“陈平安,帮忙从我包袱里取出通关文牒。” 杨晃苦笑一声,转头看了眼莺莺。莺莺似乎看出了夫君的心思,点了点头。杨晃这才转过身,朗声道:“徐侠士、张道长,你们的好意,杨晃心领,若有来世,必当回报!今日神诰宗是以公法定罪还是以私怨报仇,杨晃与拙荆全部承担便是。只是徐侠士、张道长,还有那位姓陈的小哥,可别以为我神诰宗修道之人皆如此人啊,绝非如此,绝非如此!”说到最后,杨晃笑声肆意,好似百年苟活,心情从未如此轻松快意。 他伸出拇指指向自己:“我神诰宗!”略作停顿,又指向那个老道人,“像你这种修道不修心的蠢货终究是少数。难怪百年光阴弹指而过,你赵鎏还是只有五境修为。哈哈,百年之前我杨晃就已是五境练气士,如果没有记错,你赵鎏当时才三境柳筋境?好一个‘留人境’,留住最多的,便是你这种心怀不轨的王八蛋了!” 杨晃一番话说得肆无忌惮,酣畅淋漓,却让赵鎏手底下那拨宗门晚辈听得面面相觑,颇为难堪。尤其是那个称呼赵鎏为师父的青年道人,杀机毕露,背后长剑在鞘内蠢蠢欲动,竟然是一名剑修。不过杨晃的言语恰好戳中此人的心窝:他师父赵鎏在三境滞留数十年之久,他亦是如此。一步步从惊才绝艳、有望跻身中五境的良才美玉沦为前途渺茫的绣花枕头,几乎终生无望炼出一柄本命飞剑,他在神诰宗的地位也在短短十年之内一落千丈。遥想当年,他甚至能够与那双享誉一洲的金童玉女偶尔聊上一两句话,这是何等殊荣?!尤其是贺小凉,当年闲聊之时,她还曾露出过一丝笑容,这又是何等稀罕的美景!即便是礼节性的笑意又如何?要知道,她可是一个连陆地剑仙都苦求不得的女子。而且那位风雪庙剑仙还是东宝瓶洲千年历史上最年轻的上五境剑修。到头来,他却只能跟随一个大道无望的师父,带着这群小屁孩在山脚下的烂泥塘里摸爬滚打,美其名曰历练修心,一路上斩杀些灵智未开的阴物,降伏几头尚未幻化人形的山精水怪,然后跟什么乱七八糟的宗门孽徒、树精女鬼纠缠不休,这算个什么事? 他一怒之下就要出剑。反正杀的也是伥鬼树精,死不足惜。自己再不济也是三境剑修,与金童还积攒着些点头之交的香火情,想必就算有责罚,也不过是面壁抄书之类的,怕什么? 一个促狭嗓音毫无征兆地响起:“剑可不能随便出鞘。” 众人循着声音,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去。那边的夜幕涟漪阵阵,轻轻荡漾,那个不速之客似乎是用了上乘的隐身符箓,其实一直就在屋脊之上隔岸观火,此刻缓缓显出身形,是一个身材不那么苗条婀娜的少女,倒也谈不上臃肿肥胖。她有一张红润圆脸,身穿红缎子衣裳,很有福气相。 赵鎏有些惊慌,连忙拱手作揖道:“拜见傅师叔。” 踩在一把长剑之上的圆脸少女疑惑道:“你认得我?” 赵鎏满脸笑容:“神诰宗子弟,无论内门外门,岂会有人不认识傅师叔,那也太过孤陋寡闻了。” 圆脸少女突然黑着脸冷笑:“怎么,我跟金童告白失败的糗事整座宗门都已经知道了?是哪个长舌妇或是闲散汉告诉你的,说出来听听,我回到宗门后,一定要好好感谢一番。” 不但赵鎏一头雾水,其实所有人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们之所以认得出这位傅师叔,可不是因为什么告白不告白,而是因为她的靠山惊人。她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御剑笔直冲入云霞,然后从百丈千丈高空一头撞下,只在离地两三丈的高度紧急御剑拉升,贴地飞行,潇洒远去。寻常剑修谁敢这么不要命?谁会不记住这位小祖宗?再说了,她在两年前试图在离地一丈的高度转向,结果就那么一头撞入地面,连人带剑以一个干脆至极的倒栽葱姿势孤零零地杵在那边,看得原本拍手叫好的旁观子弟一个个哑口无声。最后还是靠着与她关系极好的贺小凉的一番训斥,才让她收敛许多。 在那之后没过多久,她就从五境破开瓶颈,成功跻身中五境的洞府境,然后就又开始御剑神诰宗了,每天在各座山峰的老神仙洞府家门口逛荡,让习惯了清净修行的宗门长辈们一个个不胜其烦。但是她的太姥爷生前曾是神诰宗现任掌教祁真的传道恩师,故而一向性情冷淡的天君祁真对这位恩师后裔甚至比对金童玉女还要偏爱。 那傅师叔一看众人表情,立马就知道自己想岔了,并且还说漏了嘴,恨不得当场就御剑远去千万里。但是一想到贺姐姐和那个狗屁金童的交代,只好忍着怒火和羞愤,板着脸站在屋脊上开始酝酿措辞,好早早打发了那对无足轻重的古宅男女。 神诰宗与许多门派一样,分内门外门,在贺小凉脱离神诰宗之前,金童玉女同出一宗是一桩极其罕见的盛事。为了历练两位天之骄子,掌教祁真专门让他们插手外门事务。当然,不是直接丢给他们那么大一个摊子,由着他们独断专权,而是类似世俗王朝的御史言官,拥有督查百官之权。而且贺小凉他们有些时候也会被赋予全权处理某些外门俗事的朱批之权,就是以朱笔书写如何处理事务的具体建议,然后交由外门专门负责山下俗世事务的宗门弟子,作为其历练之一。最后成果如何,贺小凉两人又有勘验评定之权。 杨晃寄往山门的密信,神诰宗在新年初其实就收到了。当时贺小凉尚未离开神诰宗,和金童还就这封信起了冲突。金童先行提笔朱批,内容大致为妥善处置,不用太过苛责杨晃,实属情有可原。贺小凉却是直接给了相反的意见,朱批措辞极为严厉,说杨晃身为神诰宗弟子,竟然沦为伥鬼,应当严惩不贷,以儆效尤。不过两人对于莺莺的处置倒是都选择不理不睬。 因为双方起了争执,所以杨晃这封密信就被暂时搁置。关于此事,神诰宗外门于情于理,以及还有不可言说的大势,更多还是倾向于贺小凉。但是谁都没有想到贺小凉突然就不是神诰宗弟子了,连一洲玉女的身份都舍弃不要。爱慕贺小凉多年的金童仿佛是觉得那封密信太过晦气,不愿意再理会半点,而且他手边需要处理的事情不计其数,就随手丢给外门一个执法长老,只说是交给下山历练的弟子便宜行事就是了,不用考虑上边自相矛盾的朱批内容。后续事情很明了,赵鎏抓住了这个机会,亲自下山报私仇。但是傅师叔不知道从哪里听闻了此事,偷偷摸摸一路跟随。 傅师叔出现之后,徐远霞和张山就都明白杨晃夫妇的命运已经不是他们能够掌控的了,说再多的话都没有意义。一位神诰宗的“长辈”,只说一句话就够了。 杨晃握住莺莺的手,抬头望向圆脸少女,坦然笑道:“孽障杨晃与拙荆,全凭傅师叔发落,不管生死,谨遵师叔法旨。” 傅师叔瞥了眼那对夫妻,模样实在是让人喜欢不起来,当然也谈不上厌恶。她一想到密信上的两份朱批,叹了口气,心想反正贺姐姐都已经不是神诰宗的人了,那就按照那个狗屁金童的意思办?她清了清嗓子,发号施令道:“赵鎏带队去搞定那座淫祠,至于是亲自动手还是跟当地官府联系,你们自己看着办。杨晃夫妇就这样吧,以后只要不打着神诰宗的旗号做坏事就行。总之,从今日起,你们夫妇一切所作所为都与神诰宗无关。” 既然看完了热闹,她就不愿再待在这个山水破落的鬼地方,迅猛御剑破空而去。别人御剑飞行都是沿着一个弧度缓缓爬坡,最后进入高空,她却是恨不得笔直冲上云霄,看得人心惊胆战,总觉得她会一个不小心就摔回地面。 杨晃记起一事,大声道:“谢过傅师叔先前退敌之恩!” 赵鎏拱手作揖,恭送少女离去,之后,冷哼一声,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杨晃没有得意忘形,反而对赵鎏师徒之外的三名神诰宗小仙师抱拳致歉:“杨晃一身污秽,不敢相送诸位仙师。” 收回缚妖索的少年道人以及他腰挂打鬼竹鞭的双胞胎姐姐犹豫了一下,都微微点头。那个手持镇妖木的小道童大摇大摆离开,突然又转过头做了个鬼脸,对莺莺笑道:“丑八怪呀丑八怪!” 原本笑意盈盈的莺莺顿时神色凄然,缓缓扭过头去,双手捂住脸庞,再不敢见人。 刹那之间,小道童突然停下脚步,就那么直愣愣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不是他不想动,而是不敢动弹。 一行人当中,其实真正最受宗门器重的弟子,是他这个天生直觉卓然的修道良材,而不是那对双胞胎姐弟,更不是那个趴在三境上晒了好多年太阳的蠢货。 他迅速转头望去,攥紧那块篆刻有“万鬼俯首”的镇妖木,手心满是汗水。 他缓缓偏移视线,丑八怪女鬼不去说,病秧子似的伥鬼、只靠一件神兵逞威风的大髯刀客、极有可能是龙虎山张天师的北俱芦洲道士,他一一看过这三人,最后才看向那个面无表情的背匣少年。 他如此作为,落在别人眼中,只当是孩子心性的玩闹。只有陈平安伸出两根手指,悄悄做了个向前一戳的奇怪手势。小道童赶紧眨了眨眼,咽了口唾沫,最后牵强一笑,跟那个让他觉得危险至极的家伙客客气气地挥手告别,一边飞奔一边哀怨:妈呀,这家伙一身凌厉气势,怎么那么像是中五境的老怪物?而且还是那种经常下山厮杀、身经百战的修士。小道童跑着跑着,又有些笑意了,心情一下子阴转多云:哇,果真如自己师父所说,山下也是有世外高人的!这不就给自己撞上了?回去之后,一定要跟师父说,自己遇见的老怪物,说不定还是一位十境地仙呢。臭不要脸,假装少年模样,吓得他差点屁滚尿流…… 小道童欢快奔跑,还来了一个蹦跳,高兴道:“哟呵,这趟下山不亏。” 前边抄手游廊里的姐弟心有灵犀地同时转头,小道童立即屏气凝神,落地后,老气横秋地继续稳步前行。 绣楼那边,一场风波过后,虽然古宅男女从头到尾都在担惊受怕,但总算是劫后余生。夫妇二人握手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只觉得得偿所愿,负担尽散,苦尽甘来。 张山对陈平安笑道:“剑仙剑仙,看到没,这么年轻的剑仙,厉害吧?” 陈平安有些无奈。 雨已停歇,张山望向高空夜幕,感慨道:“真想吟诗一首啊。” 徐远霞哈哈大笑。不管如何,事情总算有了个圆满结局,这比平日里替天行道、斩妖成功、痛饮美酒还要让他感到喜悦。 在三进院落那边倒地不起的老妪终于悠悠醒转,立即飞掠而来,结果看到相安无事的男女主人,微微放下心。 杨晃对老妪轻声笑道:“都过去了,以后不用再担心那些鬼祟小人了。” 老妪先是愕然,随后喜极而泣,泣不成声。 莺莺缓缓挪动躯干“游荡”过去,轻轻挽住她的肩头,呜呜咽咽,像是在温柔安慰。 无事一身轻,再无半点枯槁颓丧神色的杨晃大笑道:“徐侠士、张道长,还有陈公子,若是不嫌弃,就让我们尽尽地主之谊,备上一桌好酒好菜,共同畅饮一番?” 徐远霞笑着点头,问张山和陈平安:“意下如何?” 张山笑道:“有何不可?” 陈平安也笑着点头,拍了拍腰间酒葫芦:“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跟你们买一点酒。” 杨晃一挥手,好像恢复了当年那个神诰宗弟子的风发意气,爽快道:“家中自酿的窖藏土烧算不得醇酒,但是滋味真是不错,消夜之后,吃饱喝足,陈公子只管搬走!” 众人笑声朗朗,古宅再无半点森森阴气,唯有尚未喝酒就醉人的江湖豪气了。 老妪一会儿笑逐颜开,一会儿又低头抹眼泪,快步走去灶房烧菜。 夫妇二人在三进院落的正房待客,与徐远霞闲聊江湖事。 张山犹豫片刻,还是喊上陈平安,来到院落游廊旁,歉然道:“陈平安,小道其实本名张山峰,并不是张山。对不住了,作为朋友,却瞒了你这么久,不太厚道。” 陈平安坐在栏杆上,对此根本没有芥蒂,笑道:“行走江湖,小心驶得万年船,这有什么错不错的。” 张山峰眼睛一亮,哈哈笑道:“你也不是用本名行走江湖对不对?就说嘛,陈平安这个名字虽然寓意很好,可到底还是有些俗气……”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是本名!” 张山峰顿时有些尴尬,沉默片刻,想起一事,低声问道:“先前你送小道一颗圆球做什么?” 陈平安在内心说了一声“对不住”,然后笑道:“其实先前对面厢房那边的打斗动静很大,我便出门旁观了一场恶战。姓楚的书生原来是一头树妖,被……刚刚那个剑仙斩杀之后,丢下那颗好像是叫甲丸的法宝。那个剑仙瞧不上眼,直接走了,我便去偷偷捡了起来。”他伸手递过去那颗圆球。 张山峰恍然,接过后掂量了一下,并不沉重。低头细看,依稀看见有一条细微裂缝,脸色肃穆,递还给陈平安:“确实跟传说中的兵家甲丸很像,但是这颗甲丸应该遭受过重创,导致上边出现了一丝破绽。但不管怎么说,甲丸都是极其珍稀昂贵的宝贝,虽然小道不知道价格到底多高,但肯定是好东西。你好好收起来,千万别给外人看到,只要以后找高人缝补修整,就能够放心穿在身上,相当于一等一的护身符!” 这颗兵家甲丸,按照楚书生自己的说法,是古榆国皇家库藏里的地字号法宝,价值三千文雪花钱。陈平安没有藏入袖中顺势收进方寸物,而是试探性问道:“你也知道,我是习武之人,而且我所学拳法讲究一往无前,不可以太过依靠外物,否则反而会让自己的拳意不够爽利,所以这颗甲丸我留着用处不大,卖给你吧,三百文雪花钱,咋样?” 张山峰使劲摇头,自嘲笑道:“莫说是三百文雪花钱,就是一千两千文雪花钱,这么个可遇不可求的宝贝,小道只要有这个家底,砸锅卖铁都会买下,而且眼睛都不眨一下。但是小道如今穷得叮当响,否则也不至于连在鲲船之上吃顿饱饭都难了。” 陈平安将圆球轻轻抛给张山峰,笑道:“那就当你欠我三百文雪花钱。别急着拒绝,你想啊,就你这个被雨一淋就昏过去的身子骨,以后我们两个如果再遇到妖魔鬼怪,还怎么跟人打?你如果穿上甲丸,说不定咱俩胜算就要大上许多。一旦有所收获,就都归我,当你还钱,行不行?” 张山峰叹了口气,小心翼翼收下那颗以往做梦都不敢奢望的甲丸,跟陈平安肩并肩坐在游廊栏杆上,一起望向天空,轻轻喊了一声:“陈平安……”然后就没了下文,好像许多言语都说不出口了。 陈平安双手撑在栏杆上:“你看我这次从头到尾都没帮上什么忙,你也没嫌弃我拖后腿啊。” 张山峰挠挠头,这么一说,好像略微心宽几分。陈平安把自己当朋友,自己也是把他当朋友的,朋友之间,是不是就别那么规规矩矩、事事讲究了?他突然大笑道:“拂拂髯如戟,豪侠带宝刀。” 陈平安笑了笑。得嘞,这是在夸奖大髯汉子徐远霞。 张山峰又说道:“弃文游海岳,辛苦觅全真。” 好嘛,应该是在说他自己了。 张山峰转头道:“陈平安,现在没想到关于你的诗词,等以后小道有感而发,一定会有的。放心,小道保证一定很豪迈!” 陈平安哭笑不得,不好打击他的兴致,只得点头附和道:“好的好的。” 他跳下栏杆,跑向灶房,转头喊道:“我去帮忙烧菜。” 张山峰嗯了一声,坐在原地,百感交集。 正房那边时不时传出徐远霞的爽朗大笑,张山峰换了一个坐姿,背靠廊柱,双臂环胸,想起了家乡的那座高山,便闭上眼睛,哼唱起一首自制词曲的小调儿,摇头晃脑,优哉游哉。最后睁开眼睛,轻声喃喃:“要问此歌何人作?武当山上张山峰!” 陈平安其实在沉思:先前与楚书生一战,自己武道三境的斤两心里大致有数了。崔姓老人传授的诸多拳法之中,神人擂鼓式是威力最大的一种,他打了二十拳,已是极限。如果不是飞剑毙敌,恐怕就会被那个书生耗尽自己的气力。若是书生腾出手来,使出一两件攻伐法宝,他怎么办?逃倒应该不难,可想要胜出并且杀敌,挺难。不过能够将自己的拳法和初一、十五的出击配合起来,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天衣无缝的意味,也是一桩收获。可他内心深处还是觉得不够酣畅淋漓,终究是差了一点意思。似乎真正的答案再简单不过了,还是他出拳不够快!不够猛! 陈平安收起思绪。练拳也好,将来练剑也罢,急不来的,总之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往前走就是了。他拍了拍腰间的养剑葫,轻声笑道:“这次谢了啊。” 葫芦内有所感应,十五开始飞来掠去,十分雀跃。 陈平安突然说道:“但是以后你们俩登场的时候,能不能别那么……光彩夺目?咱仨又不是跟人切磋武道,出手之前需要报个名号亮个兵器啥的,上阵杀敌,咱们就不讲究这些了吧?偷偷摸摸溜出养剑葫就好了,你们觉得是不是这个理?” 十五瞬间悬停,静止不动,似乎有些生闷气。初一更是掠出养剑葫,闯入陈平安的气府之内兴风作浪。好在陈平安如今对于这点疼痛淡定得很,满脸笑呵呵地小跑向前,去灶房那边帮忙。 驾驭本命飞剑只是消耗心神,无须动用真气,但是飞剑杀敌存在着距离限制,与剑修境界,或者说神魂凝结程度有直接关系。初一的路程瓶颈是方圆十丈,十五则是八丈。想要打破飞剑距离瓶颈也无捷径可走,对于剑修就是上升境界,对于陈平安这个刚刚赢得“剑仙”美誉的武夫而言,就需要十八停剑气运转的那一口真气一鼓作气闯过沿途更多气府。 不远处就是灶房了,里面依稀有些光亮。 “张山峰这个名字,哪里就比陈平安好了?”陈平安放缓脚步,想到这里,便有些不服气,只是突然咧嘴,自顾自偷着乐,“嘿,剑仙!” 老妪正在灶房里忙碌,看到陈平安的身影后,有些讶异。“君子远庖厨”,这可是圣人教诲,虽然也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讲究,但不意味着君子贤人们会自己动手下厨。不过老妪很快释然,眼前少年远游四方,风餐露宿,看着也不像是出自书香门第。但是老妪还真不觉得陈平安能帮上大忙,便让他帮着做些择菜的活计,顺便盯着炖菜的火候。陈平安没有坚持什么,就帮着打杂。温暖的灶房内,砧板上发出老妪娴熟切菜时的清脆声响,陈平安坐在小板凳上剥笋,带着清新的草木香味。 老妪随口问道:“陈公子,你的左手怎么了?” 陈平安瞥了眼包扎有棉布的左手,笑道:“不小心摔了跤,不碍事。” 难得有人跟自己聊天,老妪笑道:“雨天地滑,害公子受伤了。咱们这栋宅子啊,本就有些年头了,先前又是虎狼环伺的艰难处境,更不敢大肆张扬,夜间也很少挂灯笼。这么多年,怕吓着了老百姓,不敢请砖瓦匠人过来帮忙,都是我胡乱捣鼓的,手艺当然很差,好些个青石地砖坑坑洼洼,连平整都算不上,这要是在州郡大城的大家门户里头,不说自家人瞧着碍眼,若是给别家人看见,会被笑话死的,背后肯定要嚼舌头的,什么难听的话都会有。好在老爷和夫人从来不计较这个,这是我的福分。” 老妪的语气平缓,如水静流深,百年光阴,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都一点点沉淀在心田了。“这是我的福分”,这应该就是老妪对自己人生的总结。 陈平安轻声道:“宅子能有老婆婆你忙前忙后,也是他们夫妇二人的福气。” 老妪愣了一下,带着笑意,转头打趣道:“你这孩子,瞧着憨厚本分,怎么也这么会说话?” 陈平安已经将所有剥好的笋都放在一只干净竹篮里,抬头道:“老婆婆,我说的是实话啊。” 老妪看着少年那双清澈有神的眼眸,嗯了一声,转过身去,脸上笑意更多了一些,随口道:“陈公子有没有喜欢的姑娘啊?咱们彩衣国胭脂郡的女子可是出了名的漂亮,若是不着急赶路,可以去那边逛逛庙会,说不定就有一段美好姻缘呢。再说公子你虽然武道境界不高,可在胭脂郡这般无正神无地仙的小地方真不算差了,若是愿意扎根在此,当个将军都尉什么的绰绰有余,到时候娶一个书香门第里的大家闺秀不也挺好?” 陈平安有些羞赧,嗫嗫嚅嚅,不敢接这个话题。 老妪转过头,瞥了眼眉眼颇为周正秀气的少年郎,会心一笑,轻声道:“知道喽,陈公子肯定是有心爱的姑娘了。” 陈平安憋了半天,红着脸问道:“老婆婆,如果我喜欢的那个姑娘曾经问过我喜不喜欢她,我当时说不喜欢,结果现在去找她,又跟她说我喜欢她,你说她会不会觉得我是个骗子啊?” “陈公子你这话说得可真绕。”老妪情不自禁笑出声,一锅菜焖着,她便坐在灶台旁的小凳上笑问,“那你当时为什么不说喜欢她?胆子小,难为情?还是觉得点头说‘是’会在姑娘面前丢了面子,所以故意逞英雄?” 陈平安认真地想了想,给出一个诚心诚意的答案:“我傻呗。” 老妪这下子是真被逗乐了,笑得整张苍老脸庞都柔和起来:“我觉得你喜欢的那个姑娘应该不会生气的。一个姑娘如果被人喜欢,而且那个人喜欢得干干净净,怎么都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陈平安有些苦恼,将一篮笋端到灶台旁边:“可是那个姑娘跟我说过,她只喜欢大剑仙……” 老妪忍住笑:“哟,那可真是难为你了。大剑仙,怎么都该是第六境的神仙,我家老爷天资多好,曾经还在神诰宗那样高高在上的洞天福地修行也不曾跻身中五境。陈公子,婆婆给你一个建议,你就跟那个姑娘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把大剑仙这个要求变成小剑仙、一般的剑仙?要知道,天底下的剑修,境界再低,还是很吃香的,四境五境已经很了不起了。” 陈平安欲言又止。宁姑娘所谓的大剑仙,肯定至少也是十二境啊!哪怕她再好商量,答应往下降一降,估计怎么也得是风雪庙魏晋那种剑仙境界吧?陈平安叹了口气,突然提醒道:“老婆婆,菜好了。” 老妪赶紧起身,掀开锅盖。很快,一道色香味俱全的山珍野味就进了菜盘。老妪让陈平安端着那盘下酒菜送去三进院子的正房大堂,还让他送完这盘菜就不用回来,就在那边吃喝,之后她来端菜送酒便是。陈平安一溜烟跑去又跑回,看到老妪佯装生气的模样,笑问道:“婆婆,我来拿酒,而且我跟杨老爷打过招呼了,他答应送我酒喝……”说到这里,陈平安摘下酒葫芦晃了晃,笑容灿烂,“装满为止。” 老妪从一只红漆老旧橱柜里拿出酒勺,然后笑着指了指墙根几个大酒坛子:“搬一坛子没开的过去,边上还有小半坛子喝剩下的,你可以装酒葫芦里,怎么都够的。”随后便不管蹲在墙根舀酒入葫芦的少年,自顾自炒菜。 陈平安将酒葫芦装满,跟老妪打了声招呼,抱着酒坛离开。老妪笑着转头看了眼少年腰间的朱红色酒葫芦,心想这孩子小小年纪就是个酒鬼啦?就不知道见着了心仪的姑娘后,是变成一葫芦喜酒还是断肠酒呢。不过她当然还是希望少年能够得偿所愿。 三进院子的正房其乐融融,古宅主人杨晃和莺莺坐在左边,徐远霞被请上座。他是豪爽性子,也懒得推托。张山峰坐在右边,陈平安端菜送酒过去后便开始畅饮。 莺莺戴着厚实面纱遮掩容貌,徐远霞先前便问过了是否有什么仙家术法能够帮助这个可怜的女子恢复容颜,杨晃苦笑摇头,并不藏掖真相,详细说出其中缘由。其实最关键的还在于古宅阵法与古榆木芯融为一体,无法挪动了。并且两百年前,彩衣国遇上一场可怕瘟疫,十数万人染病暴毙,大多胡乱葬在此地。历代彩衣国皇帝都希望改变此地风水,当初一位观海境的道家神仙云游经过彩衣国,被皇帝召见,亲临此地,诸多布置,光是两次罗天大醮就耗费了近百万两银子,只可惜好了没几年便又恢复成瘴气横生、鬼魂游荡的凄厉场景,真是连神仙都束手无策。 根子还在这处地界的风水之上,虽是莺莺的救命药,也无异于饮鸩止渴,终有一天她还是会沦为恶鬼。他俩早已约好,真到了那一天,便双双自尽,以免祸害一方百姓。 其实古榆木芯天生清洁,只是他当时着急挽留住莺莺的魂魄,加上之后病急乱投医,才使得她一步步恶化。若是能够持续汲取天地清灵之气,其实她有望恢复灵性,甚至反哺当地气运,成为类似淫祠山神的存在。但是她的神祇本性因为古榆树的关系,必然与姓秦的截然不同,她是造福一方,姓秦的却只能腐坏山水。 最后杨晃豁达笑言,最多再有三十年,这栋宅子就该无人无酒也无菜了,所以希望徐远霞三人最好在这之前多来此地,好歹还能有个干净厢房作为歇脚的地方,还能如今夜这般天南地北,相谈甚欢。 涉及一地数百里山水的庞大气运,徐远霞和张山峰都无言以对,实在拿不出行之有效的法子,因为只有十境练气士才有资格对此“指手画脚”。 十境可称“圣”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最早是世俗王朝的恭维奉承,因为上五境的神仙实在太过少见,十境修士却需要牢牢占据灵气充沛的洞天福地,需要长时间积攒修为,面壁破境,偶尔也会跟山下的帝王将相打打交道,因此儒家圣人、道家的陆地神仙、佛家的金身罗汉等俗称皆在此列。 陈平安如今喜欢喝酒不假,但是每次喝得不会太多。徐远霞却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性格。张山峰酒量比陈平安还不如,偏偏脸皮子薄,被杨晃和徐远霞一劝两劝,就半碗半碗一口饮尽,使得陈平安每次只敢给他倒些许。即便如此,张山峰还是摇摇晃晃,满脸红光,说话嗓音也大了许多,跟徐远霞聊江湖见闻,跟杨晃聊诗词,很是开心。老妪隔三岔五就会端来一盘菜肴,见一坛酒空了,又去搬了一坛过来。宾主尽欢。 在第二坛酒就快要见底的工夫,一声哀号骤然响起:“楚兄楚兄!你上哪里去了?莫要抛下我一个人在此啊!” 很快又有哭腔响起:“小道士,姓陈的,你们怎的也不见了,难道是给恶鬼抓了吃掉了吗?不要啊,宅子里的妖怪,你们要吃人就一起吃啊,不要最后单独吃我啊……” 老妪当时正端来一盘菜,就要去安抚那个姓刘的官家子弟,解释缘由。陈平安赶紧起身说让他去。老妪一想也对,若是她去了,估计那个可怜书生就要吓晕过去了。 刘高华被陈平安拉着走入三进院子的时候,两腿打战,嘴唇铁青,上了酒桌便只管喝酒,不敢看人。 徐远霞笑问道:“你这书生运气怎么这么背,交了那么个不地道的精怪朋友?还一路游山玩水,把你骗到这里来。不过你能够活到现在,跟我们一起喝酒,也算你福大命大。看你穿着,是彩衣国的富家子弟?” 刘高华颤声道:“家父是胭脂郡的太守,但是家里真没钱,算不得富家子弟。” 徐远霞哭笑不得:“怎么,我徐某人像是那种劫匪草寇?” 刘高华抬起头瞥了眼大髯汉子,心想:不能更像了。 徐远霞不再吓唬这个文弱书生,突然有些担忧地对杨晃道:“杨兄,那老道士当真会解决了淫祠山神?会不会故意放过,留下来恶心你们?” 杨晃摇头笑道:“既然此事有那位傅师叔盯着,神诰宗外门就一定会追查到底。何况每一拨外门子弟下山磨炼,最终结果的勘验评定极为缜密严谨,容不得赵鎏擅作主张。”他突然脸色微变,“我现在只担心姓秦的在官府那边有靠山,若是赵鎏弯弯肠子,打着不愿仗势欺人的幌子跟州郡高官‘商议’此事,估计就悬了。一旦赵鎏说服彩衣国朝廷和礼部主动要求留下那座淫祠,甚至干脆让姓秦的成为一方山水正神,事情就会很棘手。虽说彩衣国的五岳正神比不得大国王朝的同类,只是六境练气士的修为,在自家地盘上才能发挥出观海境的实力。姓秦的那位,毕竟是塑有金身的山神,只要赵鎏从中作梗,帮着他名正言顺获得皇帝敕命,说不定就能拥有洞府境的实力。来自神诰宗的仙师随便说几句话,彩衣国皇帝都会好好掂量的。” 听杨晃说完这些,徐远霞、张山峰和陈平安几乎同时望向那个战战兢兢的读书人。 刘高华有些茫然,怯生生说道:“我爹只是个四品郡守,什么山神不山神的,我爹估计听都没听说过,他帮不上忙啊。” 徐远霞笑道:“放心,不是要你爹帮忙,只是防止他帮倒忙而已。明天一大早我就陪你返回胭脂郡城,快马加鞭去拜见郡守老爷,怎么都不能让那赵鎏捷足先登。相信只要赵鎏在郡守府见着了我徐某人就会心里有数了,晓得他的算盘打不响,便是打响了,也要小心咱们去神诰宗闹,学那老百姓在官衙门口击鼓鸣冤,口呼‘青天大老爷要为民做主’。”说到最后,徐远霞自己都大笑起来。 杨晃站起身拱手道:“那就先行谢过徐兄!” 徐远霞的脸色突然古怪起来,喝了口酒,闷闷道:“徐什么兄,我这岁数给你当孙子都嫌小了!” 杨晃哈哈笑道:“英雄不问出身,朋友不论岁数!” 便是莺莺都有些轻微笑声从面纱后渗出,把好不容易积攒出一点胆气的刘高华又给吓得脸色惨白。 当晚,张山峰喝高了,刘高华没敢敞开了喝,生怕这一醉倒就再也看不到明早的太阳。最后四人同住二进院子,一夜无事。 天亮时分,张山峰起床推门,看到陈平安已经在院子里练习走桩,比起初次见到时,感觉像是越来越慢了。 吃过了老妪准备的早餐,四人便一起告辞离去。日头高升,古宅男女主人因为不喜阳光就没有出门送行,站在绣楼那边远远挥手。 徐远霞打着哈欠,眯眼看着越来越耀眼的日头,懒洋洋道:“又是新的一天了。” 张山峰在跟刘高华聊着胭脂郡的风土人情。刘高华在走出这栋古宅后,整个人的精神气就浑然一变,跟打了鸡血似的,滔滔不绝。 陈平安突然转身走到门槛那边,对老妪轻声说道:“老婆婆,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了麻烦事情,你可以寄信到最北边的大骊龙泉郡,给披云山一个叫魏檗的……人,就说杨晃大哥是我的朋友,陈平安欠了你们好多酒呢。” 老妪笑着点头,虽然没有当真,可还是没有拒绝这份好意。有些善意,就跟春寒料峭时的阳光一样,虽说在与不在差别不是很大,可为什么要拒绝呢? 陈平安伸出手,递过去七八枚雪花钱:“大骊龙泉与彩衣国路途遥远,这是到时候老婆婆你寄信的钱。” 这栋宅子早已耗尽了杨晃所有家底,处处捉襟见肘,故而连酒水都是自酿,菜肴更是老妪去远处采摘而得。老妪犹豫了一下,还是收下了那几枚雪花钱。 寄信去往东宝瓶洲最北边的大骊王朝当然花费不少,可也绝对不需要七八枚这么夸张。但是少年一把钱币递过来,好像拒绝了,或是故意少收几枚,略显不近人情,或是矫情;大大方方收下了,也不至于欠下如何天大的人情。 老妪一时间有些唏嘘:年纪这么小就晓得照顾别人的感受,也不晓得小时候吃了多大的苦,才有这份分寸火候。 张山峰笑着招呼道:“陈平安,走啦!” 陈平安应了一声,跟老妪告别,跑出去一段距离后,突然转身望向绣楼那边,大声喊道:“书上说了,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杨晃和莺莺闻言,相视会心一笑。虽然夫妇二人早已不是“人”,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背负剑匣腰悬葫芦的少年就那么倒退着跑去,再一次跟老妪挥手告别:“老婆婆,你的菜做得好吃极了!下次我还来啊!” 老妪站在门口,笑容温暖,看着那个沐浴在阳光里的少年,轻轻应了一声。 第48章 有些离别可再会 一行人到了胭脂郡城的太守府,太守大人正在官厅处理政务,徐远霞和张山峰坐在素雅简朴的客厅喝着婢女送来的茶水,刘高华则带着陈平安一路去往他爹的书房,做贼似的,因为陈平安跟他讨要了一幅胭脂郡堪舆图,而且必须是有朝廷盖章的那种。 刘高华虽然不明就里,但是一想到这次不仅活着离开古宅,还亲眼见识过了精怪鬼魅,还他娘的跟她坐在一张酒桌上喝了酒,就豪气冲天,看谁谁顺眼,便拍胸脯答应下来,要帮陈平安去偷,结果陈平安二话不说给了他五十两银子。他原本想说他俩一场患难之交,谈钱伤感情,结果一看那些沉甸甸的银锭,顿时觉得伤感情就伤感情吧,反正以后重逢的机会也不多了。 刘高华蹑手蹑脚地领着陈平安来到书房,关上门后,一阵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抽出一幅老旧卷轴,正是胭脂郡堪舆图,不过是候补的。这也正常,这类朝廷钦天监绘制的形势图,通常有两幅正选图和一幅候补图。两幅正选图的其中一幅必然悬在官衙大堂,另一幅则交由当地武将保管,只有候补图才会放起来吃灰尘。 陈平安确认无误后,点头道:“是这个。” 他要花五十两银子来买一个极小极小的可能性。齐先生曾经说过,如果看到瞧着舒服的形势图,就可以拿出那一对山水印,无须印泥,往上一盖即可。 陈平安在问过刘高华那栋古宅在地图上的方位后,便找了个借口,让他去书架上挑几本山水游记。趁着刘高华转身的工夫,陈平安手心瞬间多出一对好似“山水相逢”的印章,正是齐静春雕刻篆文而成,质地是最好的骊珠洞天蛇胆石。 陈平安朝两枚印章重重呵了一口气,看准古宅所在位置,啪一下轻轻压下,没等出现什么花头,便卷起堪舆图夹在腋下,对刘高华道:“行了,咱们赶紧走吧,免得你爹发现。到时候我可不管,给过了钱,不会还你的,你被太守大人打得半死,我最多支付药材钱。” 刘高华随便拿了两本书丢给陈平安,一起离开书房。 陈平安悄悄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心中所想的那个谋划多半是不成的。不过这也正常,哪有随便盖个印章就能改变数百里风水气运的事情,自己又不是神仙。 只是陈平安算错了一点。他当然不是神仙,可是篆刻印章的齐静春,那是神仙中的神仙。于是,以古宅为中心方圆数百里山水颠倒,污秽退散,转为清灵。秦山神所在的山神庙瞬间崩塌,他自己也金身粉碎。哪怕赵鎏已经放他一马,与他私下会面,传授锦囊妙计,让他喜出望外,只觉得否极泰来,自己终于要行大运了!不再是那个苟延残喘的淫祠小山神,马上就会成为神诰宗神仙倾力扶持的一方正神!所以当金身粉碎的那一刻,他始终没想明白缘由,只是怔怔地高坐于神台之上,就那么烟消云散了。 赵鎏当时正带着几个小祖宗离开小镇,瞬间感知到了这番天地变色的异样,顿时呆若木鸡。难道是宗门金童亲自出马了?恐怕金童如今也未必有这等神通吧? 其余神诰宗晚辈更是惶恐不安,只有那个看似惶恐的小道童的眼眸里满是笑意,心想:我就说吧,那家伙是活了几百岁的老王八蛋,这件事情肯定是他做的。哈哈,到时候回到山门见着师父,我一定要跟他老人家吹嘘,这次我见着了上五境的仙人! 绣楼那边,杨晃顾不得什么阳光普照、神魂灼烧,迅猛飞掠来到屋脊之上,凝神望去,四周皆是生机盎然,灵气从四面八方丝丝缕缕汇聚而来,满脸震惊和狂喜。 莺莺更是直接破开屋顶,任由衣裙下边的丑陋身躯暴露在阳光之下,深吸一口气,百年以来,第一次感到心扉清新,呼吸顺畅。 杨晃红着眼睛,无比激动道:“必有圣人相助!说不得就是因为傅师叔的出现,此处景象落入了神诰宗某位老神仙的法眼,便施舍大恩下来。不管如何,这都是天大的好事,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啊……”他哽咽起来,猛然惊醒,一下子跪下去,向四方各自磕了三记响头。莺莺跪不下去,便向四方虔诚作揖。 站在三进院子里的老妪也拜了拜天地四方,这辈子几乎从不喝酒的她没来由地想起去给自己倒上一碗酒。难喝就难喝吧,这辈子活得足够久了,已是别人的两辈子。 老妪来到灶房,一手端酒碗,一手拿酒勺,探入一个早已开启泥封的酒坛。 酒水怎么只剩下这么点了?没道理啊。老妪愣了愣,有些疑惑,然后皱紧眉头,最后竟是一阵头皮发麻,丢了酒碗摔了酒勺,猛然站起身,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抹了抹额头汗水,突然笑了起来,重新去舀了小半碗酒水,然后走出灶房,坐在游廊长椅上,望着安安静静洒落在院子地面上的阳光,小口小口喝着酒。 白发苍苍的老妪难得这么闲适无事,手头无事,心头也无事。 之前也是这般阳光和煦的日子里,有个名叫陈平安的北方少年,背着木匣,倒退着小跑,笑着与她挥手告别,腰间挂个朱红色小葫芦,里头有酒有剑有江湖。 原来是一个酒鬼剑仙少年郎。老妪喝着酒,笑着想着,这么好的一个少年,那么他喜欢着的少女,得是多好的姑娘啊? 胭脂郡,太守府邸。 偷过了自家老爹的一郡堪舆候选图,家贼刘高华有些心虚,觉得五十两银子有些烫手,便想着补救一二,就将徐远霞三人晾在客厅,自己跑去他爹处理政务的官厅,说是自己这趟出门游历,遇上了书本上的神仙中人,其中用刀的大髯汉子是一位名动江湖的豪侠,便是郡内第一高手都未必是他的三合之敌,万万怠慢不得。还有一位龙虎山张天师,背负一把桃木剑,家学渊源,斩妖降魔,手到擒来。最后一位姓陈的更是了不得,别瞧着少年模样,其实是八九十岁的高龄了,只是“修道有成,颜如少童”而已。 刘太守将信将疑,略带着一丝忐忑,带上一名见多识广的府邸幕僚,一同前往客厅招待贵客,结果大失所望。他虽然没见过诸多神怪精魅,可看人的眼光并不差,打过招呼之后,落座喝了杯茶就兴致缺缺,让刘高华好生款待三位贵客,找了个由头返回官厅。 一路上,刘太守摇头道:“什么豪侠天师,名不副实,坑蒙拐骗到了我府上,真是胆大包天,若是之后胆敢提出非分要求,本官非要让他们牢底坐穿,牢饭吃饱。” 老幕僚轻声笑道:“混吃混喝倒也不至于,年轻道士和背匣少年不好说,那大髯刀客是确有几分真本事的,府上护院肯定不是对手。刘大人,要知道我入府之前曾经游历江湖二十余年,见识过数位大名鼎鼎的江湖宗师,在咱们彩衣国南方都是屈指可数的顶尖高手,仅论气度,那大髯刀客毫不逊色,目露精光,气度森严。” 刘太守点了点头:“如此说来,还真有几分道理。” 老幕僚小声提醒道:“刘大人,你想一想,驻守本州的那位将军大人是公认的四境大宗师,咱们曾经在筵席上远远观望,当时就觉得哪怕喝酒谈笑,也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概,很是吓人。仔细回想,那刀客是不是与之有几分相似?” 刘太守皱了皱眉头:“听你的意思,是要好好拉拢一番?可是听说跟江湖人打交道,都是一掷千金才算英雄气概,若是只拿出几两银子做盘缠什么的,不是客套情谊,反而是羞辱,会得罪那帮江湖莽夫。本官向来为官清廉,并无盈余能够出手,这可如何是好?难不成还要跟郡城富豪借银子?”说到这里,他的神色有些不快,“若是这般满是铜臭气的关系,本官不要也罢。” 读书人看待江湖汉,尤其是有了朝廷官身的读书人,其实心底还是瞧不上眼的。老幕僚心中叹息:自己送上门的江湖关系都接不住,也怨不得做得一手好文章却只是四品官了。更何况刘太守的座师房师如今还是彩衣国的公卿高官,如果换成他,别说是跟富人借钱,就是砸锅卖铁也在所不惜。假设那个大髯刀客是一个三境小宗师的江湖高手,只要关系到了,那么桌面底下能做的事情多了去了。再说,人情人情,没有人情往来怎么有人情,想着事事别人求己可不是为官之道啊。与郡城豪阀大族有点往来,借几百两银子而已,真是你刘太守丢了面子?错啦,是你给那户人家面子呢。只是这些事情,刘太守不爱听,觉得有辱斯文,老幕僚说过一次两次后,就心里有数。 一想到这里,老幕僚又有些心灰意冷。官场如此弯弯绕绕,江湖上何尝不是如此?他在隐姓埋名之前,事实上曾经在一个彩衣国南方江湖的盟主麾下担任心腹谋士,快意恩仇是有,可更多的还是人间细事多如毛,任你英雄盖世、满腔意气,用不了几年就会被磨损殆尽。想当年老盟主何等豪气干云,最后不一样落得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刘太守不冷不热地离开后,刘高华有些尴尬,加上一座郡守府邸竟然寒酸到连几间客房都腾不出来,徐远霞便让刘高华带着去往最近的客栈落脚,只要赵鎏进入郡城府邸,就赶紧通知他们三人。刘高华连连应下。 因为地段好,又是老字号,客栈生意兴隆。好在郡守嫡子的面子还值点钱,硬是拿出了三间客房,而且没敢坐地起价。而刘高华从头到尾也没领这份情,全然没意识到客栈掌柜的心疼割肉,这让徐远霞看得好笑,就连张山峰都直摇头。 人情世故也是学问,这些学问,圣贤书上教得不多,但是江湖里头有,陈平安便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三人在徐远霞房间闲聊,自然而然说起了这趟古宅之行,说起了张山峰的那张神行符。徐远霞问过了价格之后,得知竟然如此昂贵,便觉得有些对不住他,笑言下趟斩妖除魔一定要有些收获才行。张山峰虽然穷怕了,但是丝毫没有怨天尤人,这倒是让徐远霞刮目相看。他知道修行路上,练气士积攒家底何等重要,如果张山峰一直这么入不敷出,肯定很难往高处走,再好的心性都经不起这种钝刀子割肉。 经过闲聊,陈平安第一次具体了解了练气士下五境铜皮境、草根境、柳筋境、骨气境、筑庐境的风光。 其中前四境分别修炼皮肉筋骨,说是练气士,其实对养育出一副坚韧的体魄也很重视。道理倒也浅显:人身若是一只水碗,炼出一斤气,水碗只能装下八两,其余二两就成了空谈。最后一境则是融会贯通、熔铸一炉,是为人身这具练气之器的大成之境,大概意思像是在说,可以正式登山了。 因为杨晃多次提及柳筋境,说成是“留人境”,徐远霞便着重给陈平安这个外行解释了一番。他说得津津有味,充满了纯粹武夫对山上神仙的调侃,让刚好停滞在三境的张山峰十分无奈。 “曾经有一个惊才绝艳的柳姓修士,单凭炼筋一事就直接登入上五境,成就无上仙身,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故而专门以‘柳筋’命名此境。而之所以有‘留人境’的说法,是因为许多奢望走捷径的修士误入歧途,在这个境界上对柳姓修士遗留的残缺秘籍去钻牛角尖,耽搁太久,贻误终身。”徐远霞喝茶也有喝酒一般的豪迈,言语之中颇多调侃,“咱们武人总被山上修士看轻,可有一点怎么都比练气士强,就是步步扎实,没那乱七八糟的捷径可走,最为脚踏实地。下五境的练气士只要不是兵家和剑修之流,遇上了咱们第三境的纯粹武夫,可讨不了半点便宜!” 张山峰身为在座唯一一名练气士,闷闷道:“你们武夫跻身三境,我们练气士跻身中五境之后再来比比看?肯定是我们练气士胜算更大。” 徐远霞嘿嘿笑道:“咱们只做同境之争,第九境的金丹境练气士够神仙了吧?遇上咱们山巅境的纯粹武夫试试看?那大骊藩王宋长镜,你们几个十境练气士敢在他面前横?宋长镜是我们东宝瓶洲纯粹武夫里头的这个!”他伸出大拇指,“这等武夫才是世间真豪杰,身处山下却能傲视山上。只恨我徐远霞不能见他一面,否则死皮赖脸也要敬他一碗酒!” 陈平安脸色古怪。藩王宋长镜,可不就是宋集薪的亲叔叔,曾经在泥瓶巷路过,还跟他打过照面来着。再说了,跟宋长镜差不多境界的纯粹武夫,只说在龙泉小镇,就还有李槐他爹,更别提还有崔瀺的爷爷……陈平安只好默默喝茶。 之后三人去客栈一楼吃饭,大堂酒桌上议论纷纷,原来有位老神仙即将大驾光临,一手神通变化莫测,能够丢纸为美人。那些个仪态万方的婀娜女子在一张张黄纸落地现身之后,一个个与大活人完全无异,能歌善舞,对答如流。 老神仙这一路南下,已经让彩衣国沿途各地的达官显贵都忍不住叹为观止,所以老神仙尚未驾临胭脂郡,这座以美女著称于世的郡城就已经翘首以盼了。男子期盼那些由纸张变化而来的神异美人别有韵味,稍有姿色的女子则是都起了争胜之心:岂有一张薄纸胜过她们真人的道理? 陈平安对此兴趣不大,徐远霞和张山峰倒是跃跃欲试。一个信誓旦旦说那老神仙说不定就是披着人皮的精怪妖魔,一个使劲点头附和,说决不允许妖魔蛊惑人心。 陈平安看着两个满身正气的家伙,心想:你们两个能不能擦干净口水再说话?不就是想看漂亮女人吗,直说啊,我又不会笑话你们。唉,说到底他们就是没见过真正好看的姑娘。 这一点,陈平安底气很足。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见过天底下最好看的姑娘了。她眉如远山啊。 落魄山,竹楼后边新开辟出一方小水塘。水至清且无鱼,空荡荡的水塘不知是要做什么,魏檗却经常在此蹲着,一看就能看上半个时辰,还要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最近半年好好盯着水塘,切莫让外人靠近。约莫是不太放心这两个家伙,魏檗甚至让那条腹下生出金线的黑蛇从洞穴老巢搬出,就在竹楼附近盘踞守候。 陈平安离开之后,青衣小童没了对比,何况春寒渐退,每天的日头暖洋洋的,修行就懈怠下来。粉裙女童提醒了两次,青衣小童却振振有词,说这叫张弛有度,厚积薄发,可不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今天魏檗又来到竹楼,青衣小童屁颠屁颠跟在后头。之前不管如何询问,魏檗只说让他拭目以待,就是不愿道破真相,害得青衣小童整天挠心挠肺,恨不得现出真身,跳入水塘掀个底朝天。只是忌惮魏檗的身份修为,以及这位山岳大神那笑里藏刀的阴柔脾性,才硬生生压下好奇心,免得寄人篱下的同时还要被穿小鞋。 魏檗还是蹲在池塘边,仔细凝视着水塘里的细微水流。水塘看似死水一潭,实则不然。脚下这座落魄山的山水气运之根本其实不在山巅的山神庙,而是山根在于竹楼、水运在于眼前水塘。山神宋煜章本就与魏檗交恶,加上又是醇臣本色,死心塌地为大骊宋氏卖命,便将这桩秘事一五一十禀报给礼部和钦天监,得到的答复却是让他守口如瓶,不许泄露丝毫。既然是大骊朝廷的旨意,宋煜章也就不再纠缠,至于自身修为因此受到禁锢约束,无法完整统辖落魄山,他反而看得很淡。不过他跟顶头上司魏檗的关系,算是愈行愈远了。 青衣小童同样蹲在池塘边,眼巴巴瞪着池塘清水,只恨无法看出一点蛛丝马迹。他全然没有察觉身边蹲着的魏檗在自家地盘上竟是脸色紧绷,额头沁出汗水,肩头如负山岳,想要起身都没有办法。 光阴如水流逝。百无聊赖的青衣小童打了个哈欠,这才发现魏檗身边站着个陌生人,正弯着腰,双手负后,笑眯眯凝视着水塘。他身穿道袍,头顶莲花冠,年纪轻轻,长得还挺俊,就是笑起来不太正经,一看就像是会假借看手相的幌子趁机偷摸姑娘们小手的人。若是以往在御江附近,就青衣小童那火暴脾气,早就让这个年轻道士有多远滚多远了。如今在龙泉郡见多了风风雨雨,他收敛了许多,只是一想到身边有一尊金身灿灿的北岳正神,竹楼里头还有一位可怕至极的武道巅峰大宗师,咱这还怕什么? 青衣小童赶紧站起身,润了润嗓子:“喂喂喂,你这道士,咋这么不地道呢,不打声招呼就闯了进来。你晓不晓得我家老爷陈平安是整座山头的主人?而且竹楼附近就有条贼凶的大黑蛇,最喜欢吃人,你能活下来,得亏大爷我每天苦口婆心劝那条大黑蛇要吃斋要吃斋,否则你这会儿……哼哼!”他双臂环胸,鼻孔朝天,心中大笑:哇哈哈,憋屈了这么久,总算碰到个自己能够训斥几句的凡夫俗子了,不容易啊!一想到这个,青衣小童就越看那年轻道人越顺眼,恨不得就要跟他称兄道弟一番。 “这样啊,如此说来,贫道托你的福,逃过一劫了。”陆沉笑容灿烂,连忙道谢。 他这副做派落在青衣小童眼中,比起魏檗那种绵里藏针的阴森笑容可就真诚太多了。不过青衣小童在这狗屁龙泉郡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混得有些草木皆兵了,便再次将他仔细打量了一番,确定没有半点练气士的气象后,激动得差点热泪盈眶,一路晃荡过去,跳起来就在陆沉肩头上一拍:“谢什么,我家老爷陈平安下山前就说了,他不在家的时候,我就要挑起重担,当家做主。你作为客人,哪有让你受到惊吓的道理。” 崔姓老人看到这一幕后,笑呵呵道:“你有本事再拍一下他的肩头。” 青衣小童心生警惕,抬头望向陆沉,又看了几眼疯老头,再看了看陆沉的莲花冠,试探性问道:“咱们有话好好说啊,你是道家的十境大真人,还是十一十二境的天君?” 陆沉笑着摇头:“都不是。” 青衣小童半信半疑,低声道:“这位仁兄,咱们行走江湖,无论辈分高低、修为深浅,都讲究一个以诚待人,可不许骗人哪。” 陆沉点头道:“真不骗你。” 十境以下,在落魄山,自己哪怕打不过,这不还有魏檗和疯老头嘛,这要还畏畏缩缩,就真说不过去了!青衣小童迅速掂量一番,觉得自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顿时眉开眼笑,又跳起来拍了一下陆沉的肩膀:“我一看你就根骨清奇,别灰心,道家元婴境的陆地神仙而已,你努力个几百年,总归还是有点希望的。实在不行,以后给人欺负,就报上我的名号,就说你认识……御江浪里小白条,或是落魄山小龙王,这两个绰号怎么样?一个风流,一个威风……” 崔姓老人肆意大笑,朝青衣小童伸出大拇指:“小水蛇,算你本事,要是今天不死,以后够你吹嘘一辈子了!” 青衣小童咽了咽口水,眼珠子一转,咳嗽一声,耷拉着脑袋就要撤退,嘴上念叨着:“修行去修行去,今天的修行可不能耽搁了。” 陆沉笑了笑,点头温声道:“修行是不能懈怠,走走走,贫道对于修行略有心得,你问我答,可以帮你参谋参谋。” 然后青衣小童眼前一花,突然发现有人与自己并肩而行。这还不算奇怪,奇怪的是魏檗旁边也有个人蹲着。更奇怪的是,二楼窗口还有人与疯老头相对而立。而在朝这边探头探脑的傻妞儿身后,也有个人陪着她一起鬼鬼祟祟望过来。一个个全是那个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人! 青衣小童闭上眼睛,假装瞎子往前边摸去:“我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我在梦游,我又在梦游……” 竹楼那边,粉裙女童眨着水灵大眼眸,比起青衣小童的不敬在先,她好奇多于畏惧。站在她身边的那一个年轻道人双手笼袖,看着墙壁上显现出来的一个个符箓文字,啧啧称奇道:“字还是这般有意思,不愧是帮着……哈哈,天机不可泄露。” 崔姓老人旁边的年轻道人则斜靠窗台,笑问道:“听说你想要打架?” 老人先以崔氏读书人的身份恭敬长揖行了一礼,然后直起身,后退两步,又以武夫身份抱拳行礼,再无半点敬畏,眼神炙热道:“还望陆掌教赐教一二!” 陆沉故作恍然和释然,哈哈笑道:“好说好说,只是一二就好,讨教三四五六的话,贫道还真为难,毕竟如今身在你们浩然天下,两条腿跟蹚泥似的,走不快,蹦不高。” 水塘旁边那个陆沉跟魏檗并肩蹲着,问道:“魏大山神能否告诉贫道这池塘里的积水以及里头种下的那粒金莲种子都是什么来历?” 魏檗仍是无法起身,只得苦笑道:“回禀掌教老祖,水是神水国覆灭前夕我偷偷让人取出的三万斤泉水。那粒金莲种子则是神水国皇库里头的老古董,当年就连皇室和钦天监老人都说不清楚其来历,只是一代代都作为珍藏传承了下来。神水国亡后,逃难经过棋墩山,被我遇上,最后便有了这粒种子,我想着能不能靠着灵泉之水孕育出一株传说中唯有小莲花洞天才有的那种紫金莲花。” 因为魏檗是北岳正神,是所有山脉的主人,命运一体,但这既是天时地利人和,当天灾地祸降临时,也会成为山水正神的负担。陆沉出现后,魏檗就被他一脚踩得无法动弹了,哪怕他只是踩在落魄山上而已,其实却与踩在魏檗头顶无异。如果陆沉一脚踩得落魄山塌陷,那么魏檗在披云山之巅的那尊金身可能就会断掉大半条胳膊。 陆沉摇头反驳道:“不是只有小莲花洞天才有,中土神洲的龙虎山天师府也有三株品相极好的紫金莲花,长势还不错,高达十数丈呢。” 魏檗无言以对。 跟青衣小童在一起的陆沉拍了拍他的脑袋,微笑道:“行了,别装聋作哑了,贫道若是真想把你怎么样,你觉得这样有用吗?” 青衣小童到现在为止还不知道陆沉的身份,但是仅凭他当着魏檗和老疯子的面施展出来的这一手神通,青衣小童就晓得自己又撞上铁板了,而且极有可能,这次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硬。 陆沉陪着青衣小童一起走向崖畔,笑问道:“掩耳盗铃这个典故听说过吗?” 青衣小童抬起手背,擦了擦额头,哽咽道:“听说过。” 陆沉又问道:“觉得如何?说心里话。” 青衣小童抽泣道:“只是觉得好玩儿。” 陆沉感慨道:“孺子可教也。” 青衣小童突然蹲下身,双手抱住脑袋,痴痴望向远方,满脸生无可恋的可怜模样。他有点想念陈平安了,如果陈平安在身边,哪怕这个老爷的境界根本不够看,可是他就是会觉得更心安一些。 陆沉破天荒地露出一抹慈祥神色,侧身低头望向呆呆的小家伙,轻声问道:“小水蛇,想不想跟随贫道去往青冥天下?” 青衣小童抬起头,满脸泪水,皱着一张脸蛋,嘴角下撇,苦兮兮道:“如果我拒绝,你是不是就会抬起一脚踩烂我的脑袋?” 陆沉摇头:“当然不会。贫道只会搬走那水塘,因为里头的泉水也好,金莲种子也罢,都算是贫道遗留在这的东西,那么陈平安就算失去一桩很大的机缘了。你不是经常自诩为英雄好汉吗,这一路混吃混喝,不讲点义气?好歹为陈平安做点什么。” 青衣小童缓缓摇头,泪眼朦胧:“我不讲义气一两次,陈平安也不会怪我的。” 陆沉抚住额头。碰上这么个不开窍的呆货也是没辙,罢了,机缘未到,就先这样吧。他叹了口气,对青衣小童说道:“回头跟陈平安说一声,水塘一事,他欠我一个人情,以后是要还的。至于你,走江化蛟之时,可以去往贯穿北俱芦洲东西的那条大渎,如果能够支撑着走上半截,就算你成功了,到时候可以让陈平安帮你保驾护航。嗯,这就是他需要还给贫道的人情了。” 青衣小童试探性问道:“仙长为何对我这么好?” 陆沉看穿小家伙的心思,没好气道:“一、贫道不是你失散多年的亲爹或者老祖宗。二、贫道对你化蛟之后的蛟龙皮囊看不上眼。三、贫道之所以点化你一次,是因为你的出身比较特殊,而且以后说不得还要再问你一次,要不要去往青冥天下。” 这个陆沉一闪而逝。青衣小童起身望去,傻妞儿和魏檗身边也都没了莲花冠道人的身影,瞬间破涕为笑,大摇大摆走向粉裙女童,趾高气扬道:“傻妞儿,晓得不!老仙长夸我天赋太好了,差点就要跪下来求我当他的徒弟,还说要带我去那啥啥天下吃香的喝辣的!我谁啊,既然认了陈平安当老爷,就要讲点江湖道义对不对?便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你是没看到老仙长当时眼中闪烁的晶莹泪水,唉,可怜老仙长一片赤诚之心。要怪就怪陈平安运气太好,收了我这么个小书童。也怪我太讲义气了!哦,对了,傻妞儿,老仙长跟你说了啥?” 粉裙女童扬起一只小手,上边金光熠熠生辉。她尴尬道:“老仙长跟我聊了些写字的规矩,最后说你一定会胡说八道,要我代劳,赏你一耳光。” 一声清脆悦耳的响声,青衣小童被金光璀璨的手心狠狠甩在脸上,整个人在空中旋转数圈才坠地。他趴在地上,想着干脆装死算了。 魏檗站在水塘边,望向静谧竹楼二楼,忧心忡忡。 古榆国,一栋名为“大茂府”的私人府邸,一个身材高大的英俊书生,脸上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左手一支特制银钩,右手一双绿竹筷子,正在吃着一尾清蒸出来的桃花鳜鱼,手边还有一壶古榆国贡品佳酿,时不时就放下筷子喝上一口。 儒雅书生餐桌前站着四名古榆国最顶尖的武道宗师和练气士,各个名震一方。 一个武道四境巅峰的剑道宗师,自学成才,杀心极重,在古榆国和周边数个国家的江湖上毁誉参半,公认此人功高而无德。而他的崇拜者则坚信这位宗师对上任何一名宗门之外的下五境剑修都可以稳操胜券。 一个不起眼的粗朴汉子是一名四境刺客,脸上明显覆有假的面皮。此人是古榆国买椟楼楼主,买椟楼是名动数国的刺客机构,意思是价格公道,雇主只需要花木盒子的钱,就能收到明珠的回报。他曾经亲自接下一单生意,刺杀中五境练气士,差点就成功了,若非对方拥有一件秘不外传的师门法宝,恐怕就要得手。在那之后,买椟楼遭受到一轮雷霆万钧的报复,差点就要销声匿迹。不过在这期间,买椟楼也展现出足够的江湖血性,不惜代价,专门刺杀那门仙家下山游历的弟子。在长达二十余年的漫长纠缠中,一个几近覆灭,一个伤筋动骨,最终在古榆国国师的亲自调停下,双方停战。 如此说来,江湖门派,不只有苟延残喘和仰人鼻息,也有这般舍得一身剐,敢把神仙扯下山的雄迈气概。 其余两人是练气士,其中一个妖娆妇人是散修出身,擅长使毒,手段层出不穷,能够使人神魂腐败,无论是江湖武夫还是山上神仙,都不愿招惹这个“蛇蝎夫人”。另外一人倒是一个从未在古榆国朝野现身的陌生面孔。 能够让这四个大人物齐聚一堂,原因很简单,那个瞧着像是进京赶考书生的年轻人就是古榆国国师。在吃过了肥美鲜香的桃花鳜鱼后,他从袖中掏出三张纸,其上各绘有一幅人物画像。他弯曲手指,敲了敲绘有陈平安的那张,笑道:“国库里有一件玄字号法宝,谁成功截杀了此人,谁就可以拿走。事先说好,这少年极有可能是六境剑修,三境纯粹武夫只是假象,千万不要被他蒙蔽。我只管收取头颅,至于是怎么杀的,我不在乎。其余两人,若是杀了,也会有些彩头,诸位尽管放心。” 三人先后离去,只剩下那个名声不显的练气士讥笑道:“楚国师,慷他人之慨,不太好吧?” 楚国师微笑问道:“是你的意思,还是皇帝陛下的意思?” 那人沉默不语。 楚国师又笑道:“只要是你拿回头颅不就行了?东西仍归楚氏国库,不过是在我这边转一手而已。” 那人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在南涧国稍作停留之后,那艘打醮山鲲船继续升空,御风南下。 鲲船航行在东宝瓶洲中部偏南的上空,依然是云淡风轻的好时节。 这一天黄昏,那个磕掉一颗牙齿的貂帽老儒生剑瓮先生走出独门独栋的豪奢院子,来到船头,视野所及,大日坠入西方,景象壮阔。 剑瓮先生一直这么看着,不知不觉,身旁站了一个同样是出门散步的女子,以那柄名动北俱芦洲的小巧飞剑“电掣”作为钗子。电掣尾端挂有一粒珠坠,是女子的父亲怕电掣的速度太快,女儿无法驾驭,才找来的一粒从某个龙宫秘境当中获得的螭珠。他为此不惜重新炼剑,以便穿孔悬珠,用以滞缓飞剑的飞掠速度。 剑瓮先生没有转头望向前不久才“结仇”的年轻女子,脸上笑呵呵,嘴唇不动,只是悄悄传递心声:“小丫头,你不该来见我的,小心露出马脚,到时候你爹再宠溺,也轻饶不了你。” 年轻女子脸色冷漠,以心声答复道:“剑瓮先生,你为何要如此行事?你无亲无故,并无子嗣,也无弟子门生……” 剑瓮先生抬手揉了揉貂帽,这次不再遮遮掩掩,直接以言语出声,笑道:“小丫头,若是真不喜欢那个斛律公子,便直接说好了。不用觉得一个男人是好人便一定要喜欢的,以后若是遇上了喜欢的男人,也不要因为他是坏人而故意不喜欢。” 年轻女子脸色微红。 剑瓮先生感慨道:“颠簸了一辈子,四海为家,临了反而觉得还是这鲲船上的小院落能够让人心静。所幸上船之前带了一箱子书,每天一推开门就是这云海滔滔,山河日月,赏心悦目啊。回去了关上门,就是一桌子书籍,道德文章,可以修心……” 年轻女子轻轻叹息一声。这趟南下游历是她爹的安排,说是要她出门散心。一开始以为父亲是想要撮合她跟斛律公子,直至到了大骊王朝的梧桐山渡口,才知道根本没这么简单。就在昨天,她才知道真正的内幕,才知道剑瓮先生竟然是那枚关键棋子。 好大的一盘棋,她甚至都要以为自己也会沦为弃子。 剑瓮先生挥挥手:“走吧走吧,我又不是什么俊小伙,你一个黄花大闺女,陪着我一个糟老头在这边看日落,你不觉得尴尬,我还觉得不自在呢。” 年轻女子默然离去,返回院子,屏气凝神,安静等待变局的到来。 剑瓮先生咂巴咂巴嘴,摘下貂帽,重重拍了两下,随手丢出鲲船之外,随风而逝:“走吧,老伙计。” 他年少时也曾是北俱芦洲君子资质的读书种子,但是脾气太臭,恃才傲物,一天到晚骂骂咧咧。骂朝臣尸位素餐,骂武将酒囊饭袋,骂皇帝是个昏君,骂来骂去,还不是骂自己是百无一用的书生。后来等到家国皆无,他便再也骂不出口了。 没了貂帽的剑瓮先生返回小院,一路上打醮山的执事杂役对他毕恭毕敬。他心中有些愧疚,不过脸上笑容如常,打着招呼,开着玩笑,让人倍觉亲切。比起不苟言笑的斛律公子、性情阴鸷的青骨夫人,这个剑瓮先生实在是“可爱”多了。他拿了本儒家典籍坐在院子里,也不去翻看,只是闭上眼睛开始打盹。 此刻鲲船下方为朱荧王朝的疆土,它是东宝瓶洲剑修最多的一个强大王朝。相传魏晋当年第一次行走江湖,在朱荧王朝逗留时间最久,几次生死搏杀,对手都是朱荧王朝的成名剑修。 朱荧王朝的藩属小国多达十数个,仅就国土面积而言,仅次于吞并了卢氏王朝的大骊。而朱荧老皇帝的诸多龙子龙孙当中,光是早早决意舍弃皇位的九境剑修就有两人;四大皇家供奉当中,一名十境剑修曾经与那个号称东宝瓶洲上五境之下第一人的风雷园园主李抟景三次交手三次落败,但是差距有限,否则李抟景也不会答应后边的两次挑战。 先前观湖书院以北的两大王朝拼死鏖战,双方皆是大伤元气,南边不远处的朱荧王朝隔岸观火,朝野上下很是幸灾乐祸。但是今天暮色里,朱荧王朝境内一座不知名山峰的山巅之上蓦然绽放出千万缕剑气,照耀得方圆数十里都亮如白昼。剑气直冲云霄,如瀑布由下往上直扑而去,刚好汹涌倾泻向了一艘浮空鲲船。一瞬间,跨洲远游的庞大鲲船千疮百孔,数百人当场毙命。遭遇重创的鲲鱼哀嚎着剧烈翻腾,用以稳固鲲鱼背脊上诸多建筑的阵法本就在剑气冲击之下毁于一旦,鲲鱼这么一晃荡,雪上加霜。加上天上强劲罡风吹拂,又有数百人直接被甩下,摔死在朱荧王朝的大地上。鲲船毁灭已是定局,连同船主在内的打醮山练气士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垂死挣扎的鲲鱼不断冲向地面。其间不断有大修士惊慌失措地腾空而起,青骨夫人一行就在此列。 身材修长枯瘦的青骨夫人脸色铁青,眼眸狭长,眯起之后更是如锋芒一般。她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抓住丈夫的脖子,死死盯着那艘迅猛下坠的鲲船,然后视线掠向那些剑气的起始处,似乎想要找出罪魁祸首。 宛如米粒的修士不断升空,火速离开鲲船,可是那些无法御空飞掠的练气士注定要听天由命了。而且那鲲鱼若是翻身撞入大地,他们必然全部丧命,根本没有生还的可能性。 就在此时,从北方高空挂起一道极其漫长的金色长虹,一直来到鲲鱼头部底下。虹光竟是一个面容刚毅的中年僧人,只见他双手撑住鲲鱼,一声怒喝,双膝微蹲,脚下浮现出一大片金色莲花。可是鲲船下坠之势何等强大,僧人被压得身形不断下沉,脚下的金色莲花纷纷崩碎。他的出现,虽然稍微滞缓了鲲鱼下坠速度,可按照这个势头,僧人恐怕仍要被鲲鱼头颅直接撞入地下十数丈。 中年僧人七窍渗出血水,但不是鲜红颜色,而是金黄色——这竟然是一尊佛门金身罗汉。 僧人丝毫没有放弃的念头,暴喝一声,猛然转过身去,弓起背脊,如扛物前奔,腾出来的双手开始在胸口结印。只见他右手前臂上举竖起,手指向上舒展如座座峰峦,手心向外,正是佛家无畏印。 僧人一身金色鲜血流淌,可依然面容沉静,浑然不觉自身遭受的巨大痛苦以及辛苦积攒下来的修为流逝。当他双脚触及大地之时,鲲船的下坠势头已经趋于平稳,但他最终还是被压得身陷大地。当鲲船轰隆隆停靠之时,僧人已经不见身影,过了许久,土壤松动,满身尘土和金色鲜血的僧人才刨开泥地,走出鲲鱼底部。他满脸悲悯之色,转过身,双手合十,低头佛唱一声“阿弥陀佛”。 夜幕中,僧人行走在已经死亡的鲲鱼的背脊之上,建筑倒塌,瓦砾废墟上俱是尸体和残肢。僧人一一竭尽所能地照顾过去,最后来到一个满脸血污的少女身前。僧人叹息一声,见她并无大碍,双手合十,默默离去。 双眼无神的少女怀中抱着一名同龄少女,那具看不清面容的尸体腰间颓然悬挂着一只漂漂亮亮的绣袋。还活着的少女轻轻拍着尸体的后背,重复呢喃道:“不怕不怕。” 彩衣国,胭脂郡。 艳阳高照,郡城内大小街道熙熙攘攘,城外官道上商贾旅人如织。 老神仙下榻于郡守府不远处的一座大宅,主人富甲一方,广发请帖,邀请城内大小权贵去他家里做客,为此专门在湖心搭建了一座高台,不等天黑就已是彩灯高挂,络绎不绝的客人鱼贯而入,拖家带口,估计不下三百人。 沾郡守嫡子刘高华的光,陈平安三人得以进入其中,只是位置不佳,在湖边一条游廊内安排了两条长凳。不过好歹有一张放着瓜果点心的小案几,比起附近那些只有座位而无款待的客人还是要风光几分。案几还是因为刘高华不去陪着他爹,要跟朋友待在一起,府上临时添置的。 陈平安本想练习剑炉,只是担心太过惹眼,便只好摘下酒葫芦慢慢喝酒。 刘高华坐在徐远霞和张山峰之间,跟两人小声说着这户人家的雄厚财力,以及跟彩衣国一名大将军千丝万缕的隐秘关系。 老神仙从远处一座高楼飞掠而至,缓缓飘落在湖心高台之上,落地之时,好似蜻蜓点水,大袖飘摇,尽显仙人丰姿。光这一手就赢来震天响的喝彩,拍手叫好声在湖边此起彼伏。 老神仙满脸红光,清瘦儒雅,一袭清谈名士的装束,落地之后也不废话,就连跟郡守大人和驻军武将的客套都省了,手腕一抖,并拢双指间就多出一张黄色符箓,若是眼力好的江湖宗师,就能够看到上边绘有女子模样的线条,远远算不得栩栩如生。 老神仙轻轻弹指,指缝间的那张黄纸激射而出,触及地面之时,炸出一团青色烟雾,缓缓蔓延开来。一个身着彩衣的婀娜女子便从青烟之中姗姗走出,向主要贵客所在的一座水榭施了一个万福。 徐远霞和张山峰看得啧啧称奇,刘高华更是拼命拍手叫好。陈平安却突然抬高视线,刚好有人同时望过来。那人半蹲在远处的庭院墙头之上,正朝着陈平安咧嘴而笑。陈平安不动声色地站起身,跟张山峰说去找茅厕。张山峰让他快去快回,可别错过了精彩画面,陈平安笑着点头。 当陈平安走出游廊走下台阶的时候,那个与陈平安差不多岁数的黑衣少年也走在了墙头之上。双方距离不断拉近,陈平安深吸一口气,如临大敌。 有些离别,双方就不希望再碰面,但往往在不经意间又不期而遇。比如陈平安和那个名叫马苦玄的家伙。有些明明有希望再见的分别,却偏偏不会有再见了。比如陈平安和那个名叫秋实的少女。 湖心高台之上,黄纸符箓落地而成的彩衣女子环顾四周,眉眼灵动,顾盼传神。她哪里是什么傀儡死物,分明是大活人。站在高台边缘的老神仙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袖中掏出一只粉彩小瓷瓶,打开瓶塞,随手丢向高台中央,滚落在彩衣女子脚边。片刻寂静过后,便有琴声从瓷瓶当中悠扬传出,简直就像是有操琴高手在场抚琴。若是有此道高手,就可以听出琴声以慢角调开指,而彩衣女子随着琴声缓缓舒展身姿,长袖如七彩流云。琴声微顿,彩衣女子随之停下身形,保持一个跷脚的俏皮姿势。另一只粉色绣鞋轻轻踮起,如小荷露出尖尖角。 之后琴声由慢转快,美人的舞姿就随之加速,腰肢拧转如风,一个回眸,风情万种。当琴声变得嘈嘈切切,如一大捧珠子倾倒在玉盘之中,老神仙微微一笑,猛然抬起两袖,每只大袖分别飘出四张黄纸符箓,落地之后青烟弥漫,将那个彩衣女子笼罩其中。众人只闻琴声越发急促,却不见美人身影,便有些着急,越发期待。 刹那之间,琴声骤然高昂,如银瓶乍破。就在那一瞬间,只见虚无缥缈的烟雾之中,有八个白衣飘飘的妙龄女子毫无征兆地迅猛现身,以彩衣女子为中心向四面八方一跃而出,手持长剑。与此同时,那些身形轻灵的白衣持剑女子齐齐发出一声呼喝,类似古老蛮夷祭祀神灵时的怪声,但是非但没有折损她们的风采,反而生出一种巾帼不让须眉的独到气势。 临湖水榭内,领兵驻守在胭脂郡附近的中年武将眼前一亮,大为意外。他原本受邀来此只是碍于情面而已,此刻亲眼见到这一幕后,情不自禁地拍掌赞赏道:“好一个铁骑突出!尤其是几个女子持剑前冲便有此气势,殊为不易。” 郡守刘大人抚须而笑,点头附和道:“确实不俗。” 之后琴声越发直入云霄,如春雷在云海翻滚,而八个持剑白衣少女始终围绕着居中的彩衣女子飞快旋转,出剑如虹。彩衣女子则故意放缓辗转腾挪的速度,与快若奔雷的持剑少女形成鲜明的对比。而且很多次持剑少女后仰出剑,剑尖距离彩衣女子不过寸余而已,真是险之又险,彩衣女子始终笑靥如花。 湖心高台这幅画面既有行云流水的美感,又有惊心动魄的魅力。老神仙微微一笑,轻声道:“收!” 在高台持剑少女身姿堪称快若惊鸿的时候,一大片璀璨的雪白剑光纷纷向四方溅射出去,时不时映照在湖边看客们的脸上,许多人吓得赶紧捂住脸庞。就在此时,老神仙说出那个“收”字,八名白衣少女骤然停歇,变成了一张张黄纸符箓悬停在空中。老神仙招招手,黄纸便掠回老神仙大袖之中,如燕归巢。彩衣女子弯腰拾起那只瓷瓶,姗姗而行,当面递给老神仙,朝水榭主位那边嫣然一笑,这才与白衣少女一样,重新变作一张符文粗糙的黄纸,被老神仙小心翼翼藏在袖中。 老神仙这一手技惊四座,当场震慑住了胭脂郡所有赶来凑热闹的有钱人,让一些个先前心存挑衅的本土“仙师”实在是没那脸皮喝倒彩。 张山峰绕过中间的刘高华,轻声问道:“徐大哥,看出底细没?是不是妖魔鬼怪?反正我的听妖铃是没有动静。” 徐远霞置若罔闻,揉着下巴嘀咕道:“其中一个嘴角有痣的白衣少女,身材似乎不比彩衣女子逊色。” 刘高华还沉浸在心神震撼当中,自言自语道:“真是神通广大,难怪读书笔札上总有人要入山访仙。我要是学会了这个神仙术法,以后哪里需要去青楼喝花酒。” 徐远霞回过神,问张山峰:“陈平安还没回来?不会掉茅坑里了吧?” 张山峰无奈道:“陈平安对这些没啥兴趣,说不定偷偷跑去练习拳桩了。” 徐远霞点了点头,深以为然道:“这种大煞风景的事情,陈平安绝对做得出来。其实回头让刘大公子请咱们去趟胭脂水粉窝,保管陈平安下次再遇到这种好事情,恨不得蹲在湖心高台边上。” 刘高华为难道:“徐大侠,我可穷得家徒四壁了,我家的光景你们又不是没看到,以往偶有风花雪月,也是被朋友拉着去的。说句难听的,一开始姑娘们还念着我是什么郡守之子,愿意说上几句奉承话,主动投怀送抱,后来人人背后骂我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只差没给我脸色看了。” 徐远霞调侃道:“好好一个官宦子弟,竟然当成你这个鸟样,也算你刘高华的本事了。咋的,读书没出息,无法继承父业,又拉不下面子生财有道,到最后两头不靠,就这么成天游山玩水,不务正业?” 刘高华脸色黯然,自嘲道:“如果不是家里就我这么一根独苗,爹还想着要我传承香火,不然我就是死在古宅里头,他最多也就是写出一篇名动士林的祭子稿吧。文章一定写得字字泣血,实则父子之情也就那般了。” 徐远霞剥了颗柑橘,递给刘高华一半,也未说什么安慰之语。 衣食无忧的太平岁月里,年轻人才会觉得事事不如意。等到真正的事情临头,才会知道之前的种种不幸亦是万幸。 张山峰有些不放心陈平安,想要起身去找,只是廊道之中早已人头攒动,水泄不通,只得作罢。 到了僻静处,陈平安站在墙根下,离宅子外墙还有七八步距离,就不再往前。 马苦玄蹲在墙头,眼神玩味,用地地道道的龙泉方言说道:“以前在溪边瞧不出你的拳意深浅,现在回头再看,神仙坟那一架,我确实是打得大意了,输得不算太冤枉。” 他乡闻乡音,可是陈平安一点都不高兴。 马苦玄手里捧着一把盐水黄豆,一颗颗丢入嘴中,吃得津津有味。他原本在真武山还担心这个泥瓶巷的家伙会死翘翘,或是沦为不值一提的凡夫俗子,那么神仙坟的仇将来就会报得很没劲。这一年多来,他马苦玄跟随第二任师父去往真武山修行,上山之后出尽风头,不敢说名动一洲,真武山周边大小数十国,谁不知道真武山有个百年不遇的天才横空出世?山上那些个兵家老祖老怪物,谁敢仗着境界高辈分高就斜眼看他?短短一年破三境,势如破竹,如今已是第五境筑庐境巅峰,吓死个人。 真武山上,同境之战,大大小小十六场架,他马苦玄无一败绩。只可惜这趟下山寻仇,快意恩仇勉强能算,但是仍然没能破开五境瓶颈,一举跻身中五境,所以他的心情不太好,让陪同自己下山的师父先行回山,说他还要在江湖上散散心,找几个三境的江湖宗师练练手,看能否借他山之石攻玉,成功破境。但是哪怕不用真武山奖励、赏赐或自己赌赢而来的诸多法宝,马苦玄独自走遍五六个小国的山下江湖,愣是没找到一个名副其实的宗师,多是四境五境武夫,沽名钓誉,根本受不住他几拳。 马苦玄吃着那把盐水黄豆,笑呵呵道:“陈平安,看你的样子,是铁了心要走纯粹武夫的路数?其实也无所谓,运气好的话,六境武夫就能够让咱们大骊看上眼了,到时候捞个有点实权的沙场武将当当,你陈平安也算光宗耀祖了。” 陈平安直截了当问道:“你来找我,还是路过?” 马苦玄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笑话,笑得合不拢嘴,好不容易停下笑声,将仅剩的黄豆一把丢入嘴中,讥笑道:“路过而已,你陈平安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我呢,是因为之前听说彩衣国有一位不世出的剑神,归隐山林三十年了,人人都说他剑术通神,比山上神仙还要厉害,什么手中无剑心中有剑的,吹捧得很厉害。我花了好大的气力才找到他,结果他不愿出手,说是已经退出江湖了,把我给气死了。找了他大半个月,哪有一句话把我打发走的道理?但是不管我如何出手,他只是退避不战,一味远遁,哪怕我追上去一拳打死他,也失去了我找人切磋的初衷。我就想了个法子,去江湖上找到他的子孙,提着那些人的头颅再回去找他,总算让他跟我打了一架。只不过一个用剑的五境武夫如何当得起‘剑神’二字,你说是不是,陈平安?” 马苦玄在真武山上其实沉默寡言,绝不是这般滔滔不绝的人物,除了偶有所悟,或是破境提升,就出门找人捉对厮杀,其余时间一直都在闭关苦修。除去名义上的那个师父不提,真武山上仅是给他喂拳和传授兵家真意的老祖就有两个,一个是真武山的安排,一个是对马苦玄青眼有加,主动现身,将马苦玄视为自家的衣钵继承之人。马苦玄自己也不清楚为何在这个泥瓶巷同龄人面前就挺想说话的,当然,说完想说的话之后,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比如再打一场! 马苦玄自登山之后就立下誓言,同境之争,无论是跟练气士还是纯粹武夫,务必全胜,毫无悬念的下五境是如此,即将到来的中五境也该如此,以后上五境更要如此!所以家乡少年陈平安就是他一个小小的心结所在。兵家修行,这点心结远远算不得什么,但是恶心人啊,马苦玄心里当然不痛快:在神仙扎堆的真武山上都能大杀四方,当初竟然输给了一个会点武夫烂把式的小泥腿子? 陈平安问道:“见了面,是不是要打一架?” 马苦玄搓了搓手,嘿嘿笑道:“没事,哪怕是以三境对三境,不欺负你陈平安,可念在同乡的分上,我还是会尽量收住手,争取别一不小心打死你。哪怕你今晚伤了残了,以后的岁月里头,等我一步步登顶上五境,神仙坟一战就足够让你引以为傲了。只不过我在这里先劝你一句,你在心里沾沾自喜就行了,如果外泄,被我听到一点风言风语,可就不跟你客气了。” 马苦玄低头看着下边那个神色自若的同龄人,心中隐隐不悦:哟呵,还学会了故作镇定,看来这次出门远游,一路走到这彩衣国,还是有所历练的。马苦玄脸上依然带着笑意,告诉自己稍后几拳将这小子打趴下,他也就晓得天高地厚了。 马苦玄刚要起身跳下墙头,陈平安已经说道:“去外边打。” 蹲在墙头的马苦玄一个后仰,身影就那么消失,像是摔落在墙外街道上。 陈平安环顾四周,然后脚尖一点,掠上墙头,看到马苦玄缓缓行走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朝自己勾了勾手指。 陈平安双脚踩在街面上,马苦玄一手负后,一手挠头,瞥了眼陈平安身后剑匣,笑眯眯道:“你可以随便使用兵器,不算你占便宜。” 陈平安二话不说,以撼山拳的六步走桩缓缓前行。 水深必然无声,武人拳意亦是如此。神气内敛,返璞归真,拳理即道理。 马苦玄虽然看似言语轻佻,一直把陈平安当作一只井底之蛙,但是当他真正潜下心来,正式迎敌之时,气势浑然一变,一手握拳贴在腹部,一手摊开手掌负于身后,握拳之手习惯性将指尖轻轻戳在手心。 双方有十数步之隔。 “光有拳意可不行,你太慢了!”马苦玄骤然间一步踏出,鞋底地面微微震动,劲道往下渗透极深,却没有半点向周边流散的迹象。马苦玄转瞬就来到陈平安身前,右手当头一拳。陈平安却是双手同时递出,脑袋倾斜,左手拍掉马苦玄右手拳头,右手握住对方刁钻的斜撩勾拳,同时身体前倾,以左手肘部撞向马苦玄的面门。不承想马苦玄抬起膝盖,猛然弹出一腿,挡住了陈平安前冲势头,并且身体后仰,顺势拉开双方距离,躲过肘击。行走江湖这段时日,挑战四方宗师,即便是五境武夫,一旦被马苦玄打中,无论是拳打还是脚踢,几乎都要呕出好几两鲜血。但是马苦玄此刻却没能得逞,他发现陈平安右手先行抓住他的腿,一下子就将他横摔了出去。他整个人在空中迅速更换姿态,最终双脚踩在墙壁上,甚至就那么身躯与街面持平着向前行走。陈平安与他“并肩而行”,并未追击,以双拳捶向他的那颗头颅,没有用出崔姓老人在竹楼传授的那几招拳法。 双方都不知道对方真正的底细,所以第一次出手更多还是蓄力,还是掂量对手的斤两。陈平安如此小心谨慎并不奇怪,可马苦玄在真武山见过了山上风光,也在江湖上领教过武道宗师的实力,还如此保守,就有些意思了。显而易见,马苦玄对于唯一一个赢过自己的人,内心深处,有着难以言喻的忌惮。 来了!墙面被马苦玄踩出两个坑。黑衣少年如一支凌厉箭矢激射而至,陈平安一口真气下沉丹室,一脚划出弧度,向后轻盈滑去,然后猛然发力,砰一声,脚边的街面尘土飞扬,草鞋触及的地面深处更是砖石碎裂。 马苦玄出拳如暴雨,陈平安且战且退。硬碰硬,拳对拳,马苦玄出拳势大力沉,且连绵不绝,哪怕身体悬空,双脚没有落点,可一样打出了刚猛至极的浑厚气象。 两人之间的空气砰然作响,就像有人在两人之间疯狂擂鼓。 陈平安被马苦玄一鼓作气打退了十数步,几乎就要背靠那边的墙壁。可是无形中占了地利的陈平安能够不断从地面借力和卸力,点点滴滴,就积攒起了微妙的优势。此消彼长,正是此时,在这第二回合仍留有余力、以防不测的陈平安一脚重踏大地,这还不够,又是一脚扎根地面,挡下马苦玄一拳后,加倍还以颜色,一拳轰然击中马苦玄脸颊,打得他横飞出去。但是就在陈平安准备换取一口新气的同时,横飞出去的马苦玄一腿横扫而至,一报还一报,也是重重鞭打在陈平安脖子上。陈平安整个人旋转一圈,双膝微蹲,站稳身形后立即向后退去,像是需要调整呼吸。 马苦玄咧嘴而笑,白牙森森,大致清楚了陈平安拳法轻重、出拳速度和真气运转路程,一个前掠,快到像是用上了神行符。陈平安被迫摆出一个貌似防御的拳架,马苦玄瞳孔微缩,就在双方即将对撞的时候,马苦玄身形一转,脚步急促紧密地一点一点踩出,如陀螺一般围绕着陈平安转动,身体始终后倾,欲倒不倒,与陈平安拉开一臂半的距离。 陈平安并未轻易递出那一拳。在绕出一个圆圈之后,马苦玄站直身体,再次围着陈平安飘然游走,好奇问道:“这一拳很危险啊,有名头说法吗?” 陈平安自然不会开口说话,轻轻挪动脚步,始终跟马苦玄面对面,双手拳架依旧,拳意流淌全身,体内一股真气若火龙游走。 马苦玄没有等到答案,脚步不停,潇洒游荡在陈平安附近,突然自顾自笑起来:“是我蠢了,不怪你不怪你。说来好笑,我这次行走江湖,见识到很多所谓的豪侠宗师,对战之时打得你来我往,还有无数傻子在旁边拍手叫好,跟小鸡互啄似的,出手之前还总喜欢嚷嚷‘吃我这一招’,要么就是傻乎乎自曝招式名称,唯恐对手不知道那一剑或者那一拳的根脚和精髓。”他笑得眯起双眼,可是说好了只分胜负的黑衣少年此刻杀心之重,已经不亚于神仙坟之战。 马苦玄站定,问道:“咱们总这么对峙不出手也不是个事,我的三境竟然跟你打了个平手,陈平安,你想不想打得更有意思一点?”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你直接用五境,不算你占便宜。” 之前马苦玄说过类似的话,现在陈平安这个闷葫芦直接丢还给心高气傲的马苦玄,简直比一拳捶中马苦玄脑袋还要可恨。 马苦玄呵呵笑着,心中怒极,一只手不断握拳又松开,五指之间有一条条雪白闪电萦绕衔接,滋滋作响。原来之前的这场三境之战,马苦玄放弃了兵家练气士的身份,所以打得很江湖气,很不高明。 陈平安竟是丝毫没有怯意,拳意反而随之迅猛攀升,如潮水暴涨。只不过这一次,他将神人擂鼓式的古老拳架换作了锋芒毕露的铁骑凿阵式。最后陈平安说了一句让马苦玄铁了心要打死他的话:“马苦玄,算我求你了,打架就打架,别叨叨个没完。” 马苦玄深吸一口气,不再有任何懒散神色,眼神寂静,既无倨傲,也无喜怒,伸手指了指:“敢不敢在我刚才走出的第二圈当中分出胜负?率先退出圈子之人算输。” 陈平安点了点头,马苦玄毫不犹豫地一步向前,走入那个圆圈地界。 泥瓶巷陈平安,杏花巷马苦玄。其实两人心知肚明,马苦玄不但要分胜负,更要分生死。陈平安则是不愿意逃避,或者说一旦生出退意就是死。而且打死马苦玄这种境界越高杀人越多的王八蛋,陈平安不亏心。 今夜在别国他乡的相逢是偶然,而两人无形之中的大道之争,早在家乡就是必然。更何况还有马苦玄知晓、陈平安尚未知晓的一桩父辈仇怨。 东宝瓶洲彩衣国,胭脂郡城内的这条寂静街道上,陈平安以铁骑凿阵式对敌,率先出手,袖中方寸符早已准备就绪,随时可以为真正的杀招神人擂鼓式来一场雪中送炭。五境兵家修士马苦玄双手的掌心指间,俱是大有渊源的真武山“雷霆”。 咫尺之间,方寸之地,皆是两名少年的充沛拳意和惊人雷电。 这一场近身厮杀,只论境界,一个三境巅峰的纯粹武夫、一个五境巅峰的练气士,如果用马苦玄的话说,其实也算是小鸡互啄。但是如果再看一方的武道拳意和另一方早早孕育出的兵家魂魄,别说是山下江湖,就算搁在山上仙家,都是骇人听闻。 马苦玄先打散了陈平安尚未凝聚出拳理真意的铁骑凿阵式,但很快就结结实实吃足了十五拳神人擂鼓式,被打得满脸泛起淡金色,不得不以真武山兵家秘术强行截断那古怪拳势的顺流直下。随后马苦玄就打得陈平安太阳穴渗出血丝,一张脸庞光是被电光雷球就砸了两次,那滋味,如春雷响彻耳畔,如大锤砸中面门。只是陈平安在落魄山竹楼吃尽苦头,对此最是熟悉不过! 马苦玄愈战愈勇,疯魔一般。陈平安的五脏六腑早已震荡不已,七窍流血。马苦玄也是气机紊乱,痛如心绞,手上的真武山雷霆已经所剩不多,但是双方反而越发心神沉稳,各为磨石,砥砺大道。 两人最后一次以伤势互换伤势,是陈平安心有灵犀,以滋养神魂的立桩剑炉临时变作攻势,双手拆分开来,但是一气相连,一手双指戳中马苦玄眉心,一手双指弯曲叩在马苦玄心口,陈平安自己则被马苦玄双拳一前一后捶在心口处。 两人同时踉跄后退,当马苦玄踩在圈外的时候,咽下一口鲜血,狞笑道:“陈平安,这次是你输了,咱俩一胜一负!” 陈平安默不作声,拧了拧脚尖,死死盯住马苦玄,抬起手背缓缓擦拭脸上鲜血,不敢遮掩视线丝毫。 就在此时,城墙上有人微笑道:“很好。” 马苦玄叹了口气,伸手点了点陈平安:“下次,胜负、生死会一起分出。”说完转身就走,满脸痛苦之色,咬紧牙关,绝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 陈平安站在原地,抬头望向那个熟悉的身影——真武山兵家修士,带着马苦玄离开神仙坟之人。 在神人擂鼓式第十五拳被强行打断之后,陈平安其实就意识到那个人的存在了,或者说是那个人故意让他知道,所以陈平安没有使用两把本命飞剑。那人以心声告诉陈平安,不用担心分出生死,只需全力对战即可,他会保证两人只分出胜负,不管是陈平安有机会杀死马苦玄,还是马苦玄即将杀死陈平安,那人都会阻拦。 男人一步踏出,与痛得满脸泪水的马苦玄并肩而行,转头对陈平安说道:“为表歉意和谢意,我已经帮你解决掉了一名躲在暗处的刺客,否则你心弦一松,短时间内再难绷起,很容易被那名刺客钻了空子。” 陈平安点了点头。所谓的谢意,是因为那个人看出了陈平安踩出圈子的那一脚其实并未真正触及地面,而是悬停空中,只是当时马苦玄已是强弩之末,没能看出真相。 至于为何如此谨慎,是因为陈平安根本信不过那个真武山兵家神仙的话。 齐先生只有一个,阿良也只有一个。 湖心高台那边,老神仙又出奇招,以四张黄纸符箓变化出四名美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姿容气度不输先前那名彩衣女子。然后让早有准备的宅子杂役搬上古琴、琴桌,棋墩棋盒,以及大书案和琳琅满目的文房四宝。 凡夫俗子是柴米油盐酱醋茶,风流名士当然是琴棋书画诗酒花。 老神仙指了指娴静坐于棋盘前的女子,抱拳朗声道:“胭脂郡城内可有围棋高手?只要下赢了她,价值千金的棋墩和两盒棋子就可以拿走。” 这栋宅子里的物件可没有便宜货色,胆敢当着一郡富豪的面拿出来的东西,当然绝非凡品。 彩衣国胭脂郡文风颇盛,热衷于下棋的高手不乏其人,很快就有一个青衫老人起身走向湖心高台。当老人露面之后,一些个自视甚高的弈棋能手便只得乖乖坐下,由此可见,青衫老人必然是公认的胭脂郡棋坛第一人。 老神仙与青衫老人相互点头致意,后者径直走向棋墩前落座。对弈之前,双方需要猜先,老人不知是自负七品段位还是同段之间的长者为先,当仁不让地抓起一把白子,黄纸所化的下棋女子笑意淡淡,弯腰拈起两颗黑子,结果是老人先行。喝彩声顿时响彻湖边。 青衫老人作为彩衣国屈指可数的弈林国手,本就是胭脂郡本土的骄傲,看客为他喝彩也在情理之中,自家人当然帮着自家人。 然后老神仙指向端坐在书案前的两名女子,指着左手边那个道:“听闻郡守大人最近在忧心一事,新建成的寺庙还缺一副楹联。她写完之后,用与不用,郡守大人一手灿烂文章享誉朝野,眼光独到,大可以看过内容再作定夺。” 刘太守抚须点头而笑,矜持且欣慰。 老神仙再望向水榭中坐在刘太守旁边的武将,大笑道:“马将军是功勋卓著的沙场悍将,曾是彩衣国的边关砥柱之一,百战而还,老夫虽是方外之人也是敬佩至极,特意让她献丑,为将军画一幅大雪满弓图!” 马将军一口饮尽杯中酒,肆意大笑道:“若是当真能够画出沙场之苍茫,老神仙出城之日,我马某人亲自送行三十里!” 老神仙抱拳先行谢过,而后走到琴台之前,从袖中滑出一炷香,插在空荡荡的黄铜香炉内,亲手点燃,香雾袅袅,紫气萦绕。他对那抚琴女子点了点头,后者嫣然一笑,开始低头酝酿情绪。 当悠扬空灵的琴声响起时,数百听众的心神随之舒缓起来。 蛮荒远古,圣人造琴,以正天下音。正所谓琴以禁制淫邪,正人心也。 游廊内,徐远霞嗑着瓜子,啧啧道:“花样挺多啊,只是温吞吞的,差了点意思。”他对琴棋书画没啥研究,兴致缺缺,还是更愿意看女子舞剑。 刘高华也是个棋痴,很好奇青衫老人和那名女子的手谈局势,只恨自己是个没出息的官宦子弟,没机会亲眼去湖心高台瞧一瞧。 张山峰是真急了,左等右看,陈平安就是没出现。总不能是真掉进茅坑里了吧?便顾不得被人翻白眼,跟两人知会一声,就起身去找陈平安。 老神仙袖手而立,笑容恬淡,显得莫测高深。他将那湖边景象收入眼底,知道自己这桩谋划,已经成了大半。 小街上,马苦玄取出一只瓷瓶,倒出两粒银色丹药,丢入嘴中后,无奈道:“师父,你很是阴魂不散啊。” 看来这趟江湖游历,师父就在暗中盯梢。马苦玄倒是不曾心虚什么,真武山一位传授兵家秘法还赐下法宝重器的老祖就跟马苦玄解释过宗门规矩,真武山除了山主令,其余都不是真正的规矩,但是真武山宗主闭关百年,所以就越发松散随意。 男人一言不发。这趟下山,是护送马苦玄去找海潮铁骑主帅的麻烦,涉及马苦玄奶奶之死。而海潮铁骑所在王朝刚好跟死敌大战一场,双方打得天崩地裂,一方动用了百丈金身神灵,另一方也出动了一尊镇国地牛,是上古时代仙人用以镇压大渎水运的水边铁牛。海潮铁骑在这场战事中折损严重,马苦玄潜入其中,一夜之间刺杀了三名中层武将,扬长而去。之后马苦玄说要闯荡江湖,以江湖磨刀石砥砺体魄。男人没有拒绝,但仍然偷偷尾随,以防不测。 马苦玄伸手抹去泪水,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双手抱住后脑勺,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啊,陈平安有机会杀我,师父你会不会出手杀他?” 男人终于说话:“我不敢杀他,也不想杀他。” 不敢,是因为曾经有人去往大骊皇宫,让飞剑白玉楼损失惨重,而那个人,显然跟陈平安关系不浅。如果只是如此,随着时间的推移,还是会有人蠢蠢欲动,但是没有想到,飞升之后的上五境剑修竟然这么快就返回人间一趟。虽说是给道祖二弟子一拳打回来的,但是说句难听的,天底下有几个人有资格挨上道老二倾力一拳? 不想,是因为男人对陈平安印象不错,如果不是宗门规矩使然,他觉得早早悟出拳法真意的泥瓶巷少年其实更适合做自己的弟子。只是收取马苦玄作为嫡传弟子是宗主在至关重要的闭关期间发出的一道措辞严厉的法旨,要真武山上下郑重对待,不可出现丝毫纰漏,否则他出关之际就是问责之时,所以真武山才会派遣他去往骊珠洞天。 跟神诰宗金童玉女争抢马苦玄的过程当中,男人始终半步不退,甚至有些咄咄逼人,显得极为桀骜。不过他被视为马苦玄名义上的师父,其实对也不对。佛家有讲经师、苦行僧,还有传法僧、护法僧等等,而他的真实身份,是护道人,是真武山弟子马苦玄大道之行的看护之人。至于马苦玄的道路与他是不是一致,不重要。 男人突然说道:“但是你可以杀陈平安,前提是你能做到。” 这当然不是男人在怂恿人心,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马苦玄嗤笑道:“做到?我怎么就做不到了!一件咫尺物,里头法宝有多少,别人不清楚,师父你还不清楚?” 男人笑道:“你有,别人就没有?” 马苦玄咧嘴,满脸不屑:“就算他也有,能跟我比?一副真武山祖传的金身仙蜕且不提,只说我体内有那两尊英灵坐镇神魂,便是杀力再大的剑修,只要不曾跻身中五境,任他飞剑刺我千百次,能伤我分毫?” 男人问道:“那你怎么不用,非要给人打得这么惨?” “这场架,比起真武山上的那种小打小闹有意思多了,我哪里舍得仗着狗屁法宝,让那个家伙输得死不瞑目。这不对我的脾气,我也不愿意这么欺负他陈平安。所以我要在他自以为最强的地方彻彻底底击败他。他不是纯粹武夫吗,拥有体魄上的先天优势吗,我就只以兵家淬炼而成的肉身跟他硬碰硬。师父,你真当我画地为牢,是不知道陈平安那一拳的古怪?”马苦玄笑道,“我知道的,否则最早那一次也不会故意绕开陈平安,避其锋芒。但是回头一想,三境武夫我都要绕过,以后六境、九境的大宗师,甚至是宋长镜之流的止境宗师,我哪怕占着境界优势,是不是也要绕一绕?” 男人问道:“那么你的答案是什么?” 马苦玄回头望去,师徒二人走出去很远,马上就要到达城门口,早已看不到陈平安的身影。马苦玄收回视线,眼神坚毅:“将来对阵别的人,可以看情况决定是否绕过他们的最强手,只要我最后赢了就行。但是那个家伙,不行!我就是要以五境练气士的体魄跟三境武夫的体魄狠狠打上一架!” 男人不置可否。 马苦玄皱眉问道:“陈平安的三境体魄为何如此坚韧?我虽然淬炼体魄一事做得不够好,更多功夫还是用在招徕真武山的祖宗英灵一事上,但是我所谓的‘不够好’,只是相对自己而言,陈平安怎么会有这么不讲道理的体魄?” 男人摇头道:“各有机缘。天底下的好事,不可能被你马苦玄一人占尽。” 马苦玄嗤笑道:“只要我视野所及,好事情好东西,就该是我马苦玄一人独占!” 男人一笑置之。很多道理不讲,不是马苦玄做得对。很多夸奖不说,也不是马苦玄做得不够好。护道人,只需要保证自己护送之人的脚下大道走得更高更远,绝对不可中途夭折。而马苦玄,注定会走得很高很远。至于到底能走到哪一步,能跟历史上的哪个人并肩而立,如今东宝瓶洲许多幕后大人物其实都在拭目以待。 走着走着,黑衣少年一手捂住腹部,一手扶住脸颊,骂骂咧咧道:“他娘的真疼!” 陈平安强提一口气,不让自己的精神气松垮下去,然后在四处寻找那个所谓的刺客。街道上并无那具尸体的踪迹,他只得掠上墙头,弓腰而奔,而后蓦然停下脚步,往下飘落。就在他和马苦玄对峙的墙头下方有一摊灰烬,里头安安静静搁着一只小白碗和一小截焦炭似的乌木。陈平安没有靠近,站在原地定睛望去,小巧白碗外边绘有五岳真形图,乌木瞧不出端倪。 这名刺客应该是被那个兵家修士瞬间斩杀,然后被真武山秘法烧成了灰烬。只是那个男人故意留下了刺客随身珍藏的两件宝贝,难不成这就是他表达歉意的方式?陈平安犹豫片刻,还是过去蹲下,拿起那截不过尺余长的乌木。入手极有分量,竟有八九斤重。再拿起小白碗,手指拧转小碗仔细凝视,白碗所绘五座山岳,看名字,如果陈平安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古榆国的五岳图。 刺客的身份,陈平安其实不难猜到,多半是古宅楚书生的手下,那人言语之中便是古榆国皇帝都要与他平起平坐,死前身躯又化作枯木,分明是用了替死之法,更撂下狠话要找他陈平安的麻烦。后来杨晃聊起了妻子的雌榆木芯一事,这就很简单明了了:楚书生的大道根本,一是一截古榆所化身躯,二是古宅女鬼的雌榆木芯,故而那个树妖精魅用了“接连”二字。 既然是仇家死敌的遗物,陈平安拿得心安理得,不但如此,还有些埋怨这名刺客的家底也太薄了些,怎么连几十文雪花钱都不带在身上?他将轻巧小碗和沉重乌木一并收入方寸物中,实在是走不动路了,蹒跚着走出十数步,来到墙边的一棵粗壮杏树下,背靠墙壁缓缓坐下,又从方寸物中取出一件洁净衣衫,仔细擦拭血迹。总不能去了趟茅厕就浑身是血,不说徐远霞和张山峰会起疑心,恐怕整条游廊都要起哄。今天这么个热闹日子,陈平安不希望自己成为焦点,更不愿意因此给刘高华惹麻烦。 陈平安能吃苦扛痛,可不意味着这份滋味好受。与马苦玄在圆圈里拼死一战,陈平安内脏受伤不轻,现在就只想这么坐着,什么都不用多想。湖心高台那边还没有落下帷幕,喝彩声不断,视野被一条游廊和拥挤看客遮挡,陈平安在这边看不到什么,便只好抬头望。他身旁这棵老杏树冠大枝茂,杏花盛放,占尽春风。 人和人,太不一样了。同样是小镇出身,马苦玄对不在乎的事情会格外不在乎,比如别人骂他是傻子,踩脏他的鞋子;但是在他在乎的事情上,马苦玄见不得别人比他好半点。刘羡阳会在陈平安做得比他好的事情上直接选择放弃,比如做竹弓、下套子等等。泥瓶巷的鼻涕虫顾璨则巴不得陈平安做得更好,那么他就只需要跟在后头沾光了。当然,这些除了天生性情之外,也跟远近亲疏有关系。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灌了口烈酒,这让他体内气府的灼烧之感越发雪上加霜。但是世事就是如此奇怪,明明疼得不行,龇牙咧嘴的陈平安反而更想喝酒。 今天小街一战,憋屈有不少,痛快更多。虽然马苦玄此次还是托大,两人才勉强打了个平手,但是陈平安对于胜负一向看得不重,就像阿良说的,千万别死,要先活着,才能更好活着。陈平安觉得阿良这句话,真是话糙理不糙。于是他提起酒葫芦,高高举过头顶,晃了晃,然后愣了一下,哭丧着脸,悻悻然收回酒葫芦,以至于一些个即将脱口而出的豪言壮语都给咽回了肚子——酒没了。 陈平安低头在腰间别好酒葫芦,突然记起一事,与飞剑十五心意相通,很快手中就多出一只绣花袋子。打开后,里头有三块桃花糕,陈平安低头嗅了嗅,半点没坏。方寸物真是神奇,过了这么久,糕点还跟在落魄山接手时差不多新鲜。陈平安一手托住袋子,一手拈起一块糕点放入嘴中细细咀嚼,脑袋靠着墙壁,仰头望向满树杏花。 吃过了一整块糕点就舍不得再吃,陈平安小心系好绣袋,满脸笑意,心想自家铺子的桃花糕就是好吃。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想要让宁姑娘尝尝看,想象着下次见面的场景。陈平安自顾自傻乐和了一会儿,突然给了自己一耳光:“你傻啊。” 没有魏檗精心搭配的药桶可以浸泡,当下陈平安身体的痊愈速度简直就是御剑和步行的差距,不过休息片刻后,正常行走没有任何问题。 就在陈平安准备起身返回游廊座位的时候,远处一阵稀稀疏疏的脚步声响起,一重一轻,多半是一男一女。陈平安想了想,便选择继续坐在墙脚根,有杏树遮掩,等到他们离开之后再动身不迟。但是让陈平安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那男子似乎不是彩衣国人氏,双方便以东宝瓶洲雅言对话,到了光线昏暗的杏树附近便开始搂抱在一起。 陈平安有些坐立不安。这咋办?出声提醒一下那对野鸳鸯,还是盼着他们见好就收,差不多就离开此地?这种热闹还是别凑了,万一被人察觉,就真是裤裆里掉黄泥——不是屎也是屎了。 陈平安稍作犹豫,还是决定起身,咳嗽一声。杏树那一边的年轻女子尖叫一声,躲在了男子身后。男子大踏步绕过杏树,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面容模糊的陈平安,一看是个个子不高、清清瘦瘦的少年郎,立即胆气十足:“别怕啊,这等觊觎你美色的采花贼,便是他打死我,我也不会舍你远去。总之他想要占你的便宜,就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女子不知是害怕还是感动,依偎着男子宽阔温暖的后背,呢喃道:“柳郎,你真好。” 陈平安愣在当场。谈不上生气,只是觉得哭笑不得,心想你们两个小时候也被牛尾巴砸过吧……就这么僵持不下也不是个事儿,陈平安便找了个借口,故作羞赧道:“公子、小姐,你们可能误会了,我比你们先到此地,因为第一次进入宅子,不知道茅厕在哪里,只好……” 不承想那个男子一声暴喝:“登徒子,采花贼,还不把裤腰带系上!你这是要做什么,恶心不恶心,世间竟有你这等色迷心窍之辈!” 与此同时,他还不忘安慰身后花容失色的女子:“刘姑娘,躲在我身后便是,别被这种家伙脏了眼睛。” 最后他偷偷朝陈平安挤眉弄眼,充满了得意神色,一脸欠揍表情,好像在说“老子今天就要来一回英雄救美,刚好趁热打铁,拿下这个小娘们,有种你小子来打我啊”。 陈平安看着他。挺英俊一年轻男人,身材修长,面如冠玉,典型的文弱书生。难怪徐远霞经常念叨读书人没几个好东西,天底下的大家闺秀和小家碧玉也没几个是不眼瞎的,竟然瞧不上他徐某人,反而个个喜欢那些病秧子似的书生。然后陈平安就一步跨出,瞬间走到那书生面前,一巴掌扇过去,打得他横着倒地,直挺挺昏死过去。 刘姑娘站在原地,张大嘴巴,眼神呆滞,想要尖叫又不敢,苦苦压抑,唯恐这个出手行凶的歹人连自己一并打杀了,到时候自己与刚刚认识没多久的柳郎岂不是真成了一对短命鸳鸯?可是才子佳人的书上不都是说父母反对,种种坎坷,跌宕起伏,但最终必然是苦尽甘来,良人美眷吗?没有哪本书上写着书生佳人会给匪徒活活打死啊。 陈平安大踏步离开,颠了颠背后剑匣,头也不回。等回到游廊,没看到张山峰,便问了问。徐远霞是个爱说笑话的,便说张山峰与一妙龄佳人对上眼,夜游去了。刘高华跟着瞎起哄,陈平安当然不信,不过此刻看着刘高华的面容,陈平安眼神有些古怪,心想天底下不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吧。犹豫片刻,问道:“你有没有已经婚配的姐妹?” 刘高华一头雾水:“没啊。我有姐妹各一人,如今我没娶妻,她们没嫁人,全在家里混吃混喝。我爹整天埋怨我们是一群酒囊饭袋,俸禄都给我们仨糟践了,尤其是准备嫁妆聘礼,害得他好些年没购置案头清供。” 陈平安松了口气。没有婚嫁就好,否则那个相貌与刘高华有几分相似的女子若真是刘高华的姐妹,那么她一枝红杏出墙去,说与不说,陈平安都挺为难。 湖心亭高台那边很快就落下帷幕,掌声雷动,刘太守和马将军亲自走出水榭去往高台跟老神仙嘘寒问暖。老神仙对答得体,一文一武两位父母官都觉得如沐春风。其间还有一个士族子弟模样的年轻人死活要跟老神仙拜师学艺,结果很快就被宅子里头的管事杂役拖走。 张山峰比陈平安晚回来几步,看到陈平安平平安安地就坐在原地,如释重负,玩笑道:“我还以为你掉茅坑里了。” 陈平安不愿泄露小街一战,低声道:“没找着茅坑,又不好意思去问宅子里的管事,就想着偷偷找个僻静地儿,结果找了很久,回来的时候见游廊人多,不好意思挤进来,就在外边待了一会儿。” 徐远霞促狭问道:“一个劲儿往阴暗处钻,就没见着些卿卿我我的画面?我可跟你说,这彩衣国,尤其是胭脂郡,书生美人最多,闲来无事就都喜欢看点艳俗禁书,看多了,可不就按照书上写的路数……” 听到这里,刘高华忍俊不禁,使劲点头道:“就像我家那个小丫头,十三岁而已,就因为偷看了几本烟柳书——倒也不是看男女情爱——性子野着呢,从小就向往江湖侠义,总嚷嚷着胭脂郡的男子都是娘儿们,不爽利。她只学书上那些偷溜出绣楼、架梯子翻墙的伎俩,好在她精明,我娘亲比她更精明,小丫头片子就没一次是得手的。” 徐远霞眼前一亮,拍胸脯道:“向往江湖好啊,我徐某人装着一肚子江湖水,随便拎出一两个故事,都是天底下最好的下酒菜!” 刘高华翻白眼道:“别啊,我妹妹岁数还小,徐大侠,咱哥俩交情归交情,只在江湖里谈。再说了,成了我妹夫,你辈分不亏?” 徐远霞笑眯眯道:“你不还有个姐姐吗?” 刘高华不敢多说什么,似乎有难言之隐。陈平安欲言又止。 徐远霞哈哈大笑,一巴掌拍在刘高华肩膀上:“看把你吓的,我徐某人闯荡江湖这么多年,红颜知己一双手都数不过来,对绣楼闺阁里的女子从来不感兴趣!” 筵席散去,三人在人流中走出宅子,返回客栈,刘高华被父亲派人逮去应酬关系。虽然儿子不成器,制艺不精,基本上断了仕途前程,可到底是家中独子,刘太守还是希望刘高华将来能够撑起门面,混得别太难看。 回去的路上,因为到手两件东西,陈平安便跟徐远霞和张山峰询问法宝一事。 “法宝”是一个很笼统的说法,也分好几个等级。最底下的物件是匠器,只能算是铸造精良的死物,吹毛断发、削铁如泥这些江湖说法,多是形容这个范畴的兵器。山上仙家象征性赐予入门弟子的物件,往往是卖相不错的匠器,比如张山峰的那把桃木剑。当然,如果是龙虎山天师府赐予下山天师的桃木剑,可就远远不止如此了。 匠器再往上是重器,江湖宗师的神兵利器大多属于此类,材质稀罕,一般练气士,尤其是没有师门传承的野修散仙、被视为大道门外汉的纯粹武夫以及修行路上的山腰人,运气好的话,就有一两件重器。徐远霞那把佩刀,其实就是重器当中的佼佼者。 接下去的灵器和法器才是真正的法宝。 灵器分先天后天,先天灵器更为珍稀,天地所钟情,孕育出充沛的灵气,让修行之人操控起来事半功倍,关键时刻还能以毁坏根基的代价反哺主人。雪花钱其实勉强能算此类,只是一枚雪花钱蕴含的灵气太过稀少,可以忽略不计,没有练气士傻乎乎到汲取雪花钱的灵气来助长修行境界。后天灵器,例如高品相的黄纸符箓,以及一些被练气士雕刻、打造而成的神异器物,比如老龙城少城主苻南华那枚名为“老龙布雨”的玉佩,就是灵器之中的头等物件,价值连城。还有他从宋集薪那边购买的“山魈壶”,更是珍贵异常。神诰宗那些练气士随身携带的缚妖索、镇妖木、打鬼竹鞭等,虽然同样是后天灵器,跟这两样比起来,无论价格还是价值,都有天壤之别。 灵器之上是法器。“法”从来都是一个很大的字,否则就不会有道法、佛法之说。法器,蕴含着天地大道的无形规矩,专门用以温养飞剑的养剑葫稳稳占据一席之地。当然,阿良从魏晋那边取来的银白色养剑葫,还有正阳山苏稼腰间悬挂的那个葫芦,都是养剑葫当中的天潢贵胄,相传是道祖飞升之前亲手栽下的一串葫芦藤结出的六个葫芦,后被山巅高人打造成六件养剑容器,自然不是寻常养剑葫可以媲美的。 法器之上还有仙兵。十之八九的山上练气士终其一生都无法亲眼看到一件仙兵,哪怕是“宗”字头的仙家府邸也未必每一个都拥有仙兵坐镇山头。一洲道统执牛耳者神诰宗,掌门祁真这次破境成功,跻身天君,才被中土神洲的上宗赐下一件仙兵。南婆娑洲的剑仙曹曦手腕上所系的那把本命飞剑,是他遇上一场天大的因缘际会,以一条大江之水炼化而来,能够算是一件半仙兵,这才是曹曦最让人忌惮的地方。 但是世间最拔尖的仙兵无一不是充满传奇色彩的存在,拥有之人更是地位超然,享誉浩然天下。比如龙虎山天师府的天师印和那把仙剑,还有颍阴陈氏老祖年少时游历天下偶然所得的一只青铜小鼎,相传曾是远古圣人悬挂腰间的山河大鼎之仿品。 而本已凤毛麟角的仙兵之中,又有一种更为传奇,经过漫长岁月的积淀,孕育出拥有自我意识的“神灵”。此神灵,绝非世俗朝廷敕封的山水正神之流,所谓的正神不朽金身在这一类高高在上的“神灵”之前,恐怕就是连土鸡瓦狗都不如。 陈平安心中有数了。哪怕抛开五座山头不说,自己还是很有钱!自己当下这一身家当当真殷实:今晚刚刚从路边“白捡来”的瓷碗和乌木;槐木制成的木剑“除魔”;陆沉通过贺小凉还给他的那颗蛇胆石,哪怕撇开是世间蛟龙之属的心头爱不提,也肯定属于最上等的灵器材质;而齐先生留给自己的三方印章,都是用最好的蛇胆石篆刻而成;李希圣馈赠的“风雪小锥”笔,以及一大摞材质珍贵的符纸;腰间那个在法器中极为特殊的养剑葫,是绝大多数中五境剑修都要垂涎三尺的宝贝;最后还有两把暂时认可他作为主人的本命飞剑“初一”和“十五”。 陈平安独自走回屋子的时候,脚下带风,像极了没在路上遇见某某某的青衣小童。虽然暂时无法断定每一样东西的具体品级,但是从落魄山带出来的物件绝对差不了。喝酒喝酒! 养剑葫里已经没了酒,陈平安就去跟客栈伙计询问酒水价格。最差的胭脂郡土酿一斤最少也要八钱银子,至于客栈的招牌胭脂酒一斤要价十两,而且绝不还价!陈平安的酒葫芦能装下十来斤酒水,十斤最贵的胭脂酒也才一百两银子而已,又不是一百文山上神仙专用的雪花钱,不喝这样的美酒,对得起自己身上那一座座金山银山?于是陈平安果断要了十斤土酿烧酒。 原本三人已经各自回屋,结果刘高华又来到客栈,先敲了张山峰的屋门。他满脸尴尬,身后还跟着一对郎才女貌的年轻男女,女子面容与刘高华有些相似,估计就是他姐了。刘高华把事情跟张山峰一说,原来是来讨要一点江湖儿郎的跌打药,说是一位柳公子今夜去看老神仙,人太多,又是夜路,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到脑袋了,到现在还晕乎乎的。郡城内的药铺早已关门,他姐实在不放心柳公子,听说弟弟认识江湖豪杰和山上神仙后,就想着请他们帮忙看看,千万别落下病根子,一切开销,她来承担。 张山峰便领着三人去了徐远霞的屋子。徐远霞也爽气,给那柳公子看了看,说不碍事。看那女子不太满意,便笑着从包袱里掏出一帖清凉膏,让柳公子贴在太阳穴上,保证药到病除,而且绝无后遗症。女子这才放下心来,坐在凳子上,柔柔的眼神痴痴望向柳公子,满是爱怜疼惜。柳公子就安慰她不用担心,咬文嚼字,文绉绉的。徐远霞最受不了这些,看得直牙酸。 张山峰虽然是出家人,但是凑热闹一点不含糊,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立即跑去把陈平安扯过来,说是刘高华的姐姐,模样挺端正一姑娘,今夜带了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过来,估摸着很快就会是郡守府的乘龙快婿了。陈平安刚将酒装满养剑葫,见张山峰不把自己抓去看好戏就誓不罢休的架势,只好放弃练习剑炉的念头,跟着他去往徐远霞的屋子。等陈平安一进去,月下幽会的那对才子佳人就不约而同地倒抽一口冷气。 敌不动我不动。陈平安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一屁股坐在桌旁,开始喝酒。 柳公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刘姑娘更是心虚。毕竟,一个富贵门庭里的黄花大闺女跟陌生男子私订终身只差一步,怎么看都不是可以拿出来说道的好事。虽说胭脂郡民风开放,可是一郡太守的嫡长女跟外乡书生搂搂抱抱给人撞了个正着,若是熟人,恐怕明天半座郡城都要传开了。 刘高华纳闷道:“怎么,你们仨认识?” 还是柳公子会瞎编,咳嗽一声,解释道:“今夜我与你姐姐在湖边散步,恰好遇上这位公子,背负剑匣,真真正正是龙骧虎步,气概非凡。我们顿时被公子的气度折服,自然过目难忘,此时再会,荣幸之至!”他对陈平安拱手行礼,眼神之中充满了祈求和可怜。当时他不过是见杏树底下的少年细胳膊细腿的,便想着老天爷赏赐下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让自己英雄救美,若是错过,岂不是枉费了月老牵红线?于是就有了那么一场结局不太美好的“误会”。 陈平安对此人谈不上太多好恶,好感肯定是没有,便呵呵一笑,倒是没有揭穿他的老底,算是留了回旋余地。说到底,他还是不愿意掺和刘高华的家务事。这桩姻缘是好是坏,是良人美眷、天作之合,还是注定一场露水鸳鸯的孽缘,跟他没关系。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刘高华换成被陈平安当作真正朋友的张山峰,陈平安肯定要直言不讳,哪怕不当面说破,私底下也会提醒一声,比如“你的未来姐夫做人不太地道,不像是书香门第走出来的翩翩公子”之类。 最后,据说是一路远游求学至此、在一场庙会上偶遇刘姑娘的落魄寒士柳公子,竟是穷酸到了要跟人蹭住的份上。因为客栈实在腾不出空屋子,刘高华就在那边赔笑脸,求着徐远霞和张山峰他们收留,让徐远霞大开眼界:当小舅子当到这个份上,也算少见,不但没有嫌弃这人的家世,反而帮着姐姐隐瞒这段门不当户不对的感情。 柳公子不敢跟陈平安住一间屋子,也不愿意跟徐远霞待在一起,总觉得自己细皮嫩肉的,大髯汉子这荤素不忌的模样太吓人,就挑了那个最正常最顺眼的年轻道士。张山峰对此倒是没有意见。 刘高华带着依依不舍的姐姐离开客栈,姐弟二人走在即将夜禁的寂寥大街上。刘高华在快到郡府门口的时候,轻声道:“姐,我不太喜欢那个人,但是既然你喜欢他,我能做的都会做。如果有一天你发现错了,也别觉得有什么,天塌不下来。爹打骂也好,气急了做出了过火的事情也罢,到时候你都别怕,有我呢,我是你弟弟嘛。” 刘姑娘轻轻踢了一脚弟弟,恼羞成怒道:“刘高华!你就不能念一点姐姐的好啊,说什么晦气话!” 刘高华转头做了个鬼脸,女子故作惊吓,拎起裙摆,碎步跑向郡守府大门。 刘高华叹了口气,快步跟上,又突然停下脚步,猛然间转过头去,看见的是空落落的街道。再环顾四周,还是没看到任何异样。他摇摇头,继续前行。因为刚才那一刻,他觉得脖子后边和背脊都凉飕飕的。他在心里不断安慰自己:怕什么,自己是跟爹一起见过老神仙的人,还跟那位仙风道骨的老仙长当面聊过几句,沾了那么些仙气,就算世间真有污秽的东西,比如古宅里的树妖那般,如今肯定也近不了身。 在杂役关上府邸侧门的那一刻,远处一条僻静的空旷街道上,刚好有巡夜更夫开始敲更,只是不知为何,明明是三更天的时辰,却打着四更天的锣。 在这座胭脂郡内的街上,沙哑声响幽幽响起:“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巡夜多年的目盲老更夫手持铜锣,原本应该带着一个负责持梆敲更的哑巴同伴,多年配合,熟稔至极。但是老更夫并不知道,同伴换成了一个白衣女子,她一次次敲锣,锣面上都会有鲜血四溅,但是鲜血不等溅落在街面,就化作缕缕黑烟,迅速散去。 目盲老更夫还是一声声嘶哑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第49章 初一十五始除魔 客栈这边一夜无事。陈平安独自住在廊道尽头的屋子,入睡前,练习了六步走桩和剑炉立桩各一个时辰,最后拿出那只绘有五岳真形图的瓷碗以及烧成焦炭似的乌木,翻来倒去,仔细研究了半天,也没看出半点眉目。 希冀着两样东西能够价值一两百文雪花钱,陈平安收起沉甸甸的乌木,将养剑葫里的土烧烈酒倒入小白碗,然后在灯下翻看刘高华送给自己的两本山水游记,时不时小酌几口,倒也有滋有味。 熄灯上床之后,陈平安闭上眼睛,开始回味跟马苦玄的小街一战,反省每一拳的得失利弊。崔姓老人传授的几招拳法,陈平安当时哪里敢藏私,大战酣畅,时时刻刻面临生死一线,只得倾囊而出,无形中对于铁骑凿阵式在内的那几式拳法的感悟更深一层。最可惜的是只打出十五拳神人擂鼓式,直觉告诉陈平安,如果再让自己一口气打出二十拳,就像在古宅对付身披甲丸光明铠的树妖书生,马苦玄极有可能早早就要认输。但是,陈平安思来想去,都觉得让马苦玄自以为险胜一招是当时最好的选择。 不过跟这位真武山天之骄子勉强算是打了个平手,对此陈平安其实没有太多胜负之外的感触,一来是根本不知道马苦玄一年破三境的意义,二来马苦玄厌恶泥瓶巷的陈平安,陈平安何尝不讨厌这个杏花巷的同龄人。 人和人之间确实讲究缘分,有些人一眼望去就会心生好感,就像严冬寒春里的阳光,比如齐先生、李希圣和张山峰;有些人一眼望去则是酷暑时节的日头,怎么看怎么刺眼,就像马苦玄,还有老龙城苻南华、清风城许氏妇人。 陈平安入睡前那一刻的念头是,神人擂鼓式肯定是自己目前最压箱底的拳招了,只是不知道如果一口气能打出五十拳、一百拳,会不会一条大江都被拦腰斩断,劈出道路?会不会一座大山都被硬生生开出一条峡谷? 天蒙蒙亮,陈平安就起床在屋内练习六步走桩,没过多久,发现有人在一座有假山有绿树的庭院朗诵,正是那个柳公子,颇有几分寒窗苦读的风范,抑扬顿挫,所读内容都是圣人教诲。 陈平安继续练拳,不出意料,果然很快客栈各个屋子的住客就开始破口大骂,一些个脾气暴躁的江湖豪客干脆就裸身跳下床榻,拿了桌上酒水碗碟推开窗砸下去,鸡飞狗跳。柳公子也起了犟脾气,蹦跳着四处躲闪,朗读圣贤经典的嗓门越来越大。这一下就惹了众怒,好些用被褥蒙住脑袋都没用的客人骂骂咧咧穿衣起床,在窗口开始跟柳公子的祖宗十八代打交道。柳公子忙着躲避暗器,不忘回骂几句,真是一地鸡毛,有辱斯文。 一炷香后,陈平安和徐远霞坐在张山峰屋里,张山峰正在帮着柳公子包扎脑袋。 客栈掌柜刚刚黑着脸走出去,气得咬牙切齿。摊上这样拎不清的王八蛋客人,还打骂不得,毕竟是郡守之子带来的贵客,哑巴吃黄连,真是一肚子憋屈。问题在于下榻这家客栈的人物身份都不简单,不是腰缠万贯的各地商贾就是行走江湖的各路豪侠,全都是不容小觑的过江龙,给这个读书人这么大清早一折腾,以后生意还怎么做?还要不要回头客了? 柳公子名叫柳赤诚,是白山国人氏。他介绍自己家乡的时候,着重说了“观湖书院附近”六个字,好像这比龙尾郡陈氏的那个前缀还要荣光。之后他们在客栈闲来无事,柳赤诚还会偷偷摸摸溜出去,不用想也知道是跟刘高华姐姐幽会踏春去了。徐远霞带着陈平安和张山峰去往郡城里的名胜古迹,文武庙是必去之地,胭脂郡城隍阁的集会也要去,回来的时候徐远霞眉宇之间有些阴霾,张山峰问起也只说是舟车劳顿。 这次南下,张山峰是要往老龙城去,跟陈平安一路,徐远霞则是要去往东宝瓶洲东南的青鸾国,说是给朋友护送一样东西。那位朋友是江湖上认识的,很投缘。他跟陈、张二人暂时同路,至于双方何时分道,得看下一处仙家渡口的渡船去向。 三人在胭脂郡足足等了三天也没有等到神诰宗那伙下山历练的老少仙师,倒是等到了那个古宅老妪。她一路寻到了郡守府邸,见着了刘高华,然后由刘高华带路来到客栈,给众人报了喜讯。原来不知为何,古宅周边的山水气运好似天地翻转、乾坤颠倒,污浊之气全部换成了清灵之气,如今女主人不但不用担心堕为恶鬼,永绝后患,身体肌肤也开始痊愈,顺带着反哺杨晃,让他得以温补神魂,境界逐渐攀升,竟然有了一丝破开瓶颈跻身中五境的希望,真是好事连连。至于其中缘由,老妪只说猜测是神诰宗某位老祖宗的暗中出手。徐远霞和张山峰觉得除此之外,实在找不出理由。陈平安从头到尾听着,虽然一肚子惊涛骇浪,可是脸色如常。 老妪临行前,说是帮陈平安拎了一坛路上买的好酒,两人便回到陈平安房间。陈平安刚关上门,老泪纵横的老妪就要下跪,吓得陈平安赶紧搀扶住她,死活都不受这一大礼。因为当时在灶房装酒入葫芦的关系,陈平安故意泄露天机,所以老妪知晓一些内幕,生出一些揣测,也不奇怪。 老妪没有多问什么,陈平安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离去之前,老妪掏出一包用丝绢包裹的东西,小心翼翼放在桌上,轻声解释道:“姓秦的淫祠山神金身崩碎殆尽,从此世间便没了这个祸害一地山水的神祇,这当然是天大的好事。我家老爷当时闻讯赶去,在那帮神诰宗仙师到来之前偷偷捡了姓秦的大半金身碎片过来,大小总计八块。按照老爷的说法,他不好全都捡回来,可一尊淫祠山神的金身遗物不该有这么多才对,想来姓秦的生前也有过一番古怪机缘。不管如何,这些金身碎片可是好东西,可遇不可求,便是一国朝廷密库都未必有太多珍藏,陈公子只管收下,算是我们主仆三人报恩了。”说到这里,老妪又红了眼眶,“事实上,公子的大恩大德哪里是几块金身碎片能够偿还的,只是宅子如今实在没什么家底,我家夫人便为陈公子立起了生祠牌位,恳请公子以后只要路过彩衣国,一定要去宅子里坐坐……” 陈平安只得点头。 老妪最后悄声道:“夫人如今相当于半个淫祠神灵,远观胭脂郡城的气象,发现这两天,每夜总有缕缕阴气在城中袅袅升起,让夫人心神不宁,还望公子早点出城,不管公子如何神通广大,老爷经常念叨,修行路上,小心驶得万年船,莫要事事掺和,哪怕次次有惊无险,可毕竟难免耽误修行,总是不美。” 陈平安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把老妪送到客栈门口。老妪笑道:“惟愿公子远游顺遂,平平安安。”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去看陈平安腰间的朱红色酒葫芦。 陈平安目送老妪的身影消失于人海,转身小跑回徐远霞的屋子,喊上张山峰,将莺莺发现的胭脂郡城内的气象异样大致说了一通。徐远霞握住腰间刀柄,点头道:“这也是我最担心的地方,先前不告诉你们,是害怕你们两个年轻人热血上头,非要蹚这浑水。若真是妖魔作祟,胆敢公然在郡城内行凶,全然不把城隍阁和文武庙在内三尊神灵放在眼中,必然是了不得的大魔头,以你我三人的道行,说不得给人打牙祭都不够塞牙缝。不过一国郡城这么大的地盘往往藏龙卧虎,更有高手坐镇,真要打起来,占据天时地利,未必没有胜算。说到底,还是要看彩衣国朝廷跟山上关系如何。” 陈平安问道:“距离胭脂郡城最近的江河水神以及山岳神祇大概有多远?真出了事情,他们能够第一时间赶到吗?” 徐远霞略作思量,盘算一番:“水神相距此地三百里,南岳正神大概有七百里。只是彩衣国的山岳神祇修为都不会太高,毕竟疆域太小了,远远比不得那些版图辽阔的王朝,恐怕撑死了也就是中五境里的洞府境。” 张山峰皱眉道:“那么一旦离开山岳地界,战力岂不就只相当于第五境的练气士?” 徐远霞无奈道:“天地规矩就是如此,没办法。” 张山峰问道:“能不能通知一下刘高华的父亲,好歹是郡城太守,之前那个驻军在郡城附近的马将军看着也是修行中人。如果早做准备,说不得能够让暗中潜伏的妖魔邪祟知难而退。” 徐远霞叹了口气:“并非我吓唬你们,也绝不是我徐某人贪生怕死,这件事很棘手。且不说郡城那边一定不会相信,哪怕郡守大人和将军都信了,愿意冒着谎报军情、事后被摘掉官帽子的巨大风险火速通知朝廷,那么你们知不知道,从郡城传递消息到彩衣国京城,再到六部衙门审核、御书房决议,最后到朝廷颁布圣旨,秘密号令山水神灵救援郡城,这期间需要耗费多长时间?再退一步说,圣旨下了,附近的山上练气士、山水神灵都离开地盘赶来,一旦有风吹草动,郡城里道法深厚的妖魔提前行动,大掠一番,扬长离去,那么到最后,秋后算账,算谁的账?”徐远霞指了指两个年轻人,“你们信不信,到时候我们三个会被当成跟妖魔串通一气的同党?揭发弹劾我们的人物不是刘太守就是那个马将军。更坏的结果,是妖魔一开始就另有谋划,想要调虎离山,到时候我们这边风平浪静,某个仙家门派或是别处州郡大城给掀了个底朝天,我们三人恐怕都不需要别人揭发,当场就会沦为彩衣国杀无赦的贼人。” 张山峰一脸呆滞,有些不敢相信。 徐远霞倒了一杯酒,感慨道:“不要觉得我是在危言耸听,这般让人欲哭无泪的事情,我不但亲眼见过,也曾亲身经历过,好几个朋友就死在‘好心’两个字上头……”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包袱,“具体事情就不说了,反正四个朋友最后只活下来我一个,剩下三个有一个连尸体都没了,另外两个好歹还能让我帮着收尸,两个骨灰坛,一个已经送给他家人,还余下一个,就是我此次去往青鸾国的原因了。” 难怪当时在古宅,他两次让张山峰和自己赶紧离开。陈平安突然问了一个问题:“徐大侠,你后悔那次选择吗?” 徐远霞低头闷闷喝了口酒,抬起头后,扯了扯嘴角:“死了的人,不知道;反正活着的,都快要后悔死了。”这可能是这个满腔豪气的刀客头一次如此不豪气。 陈平安没有直白地开口说留下,或者离开。当初带着李宝瓶他们远赴大隋游学,陈平安事事作决定,是因为当时需要他这么做,容不得他流露出丝毫怯懦和犹豫。如今孑然一身游历江湖,已经不需要他一定要为了别人去做什么。 张山峰显然束手无策,左右张望,问道:“那咋办?” 徐远霞陷入沉默,一口口酒喝个不停。 陈平安又问道:“如果留下来,遇上事情,我们三个强行出头,是不是极有可能连自保都成问题?” 徐远霞小心斟酌措辞,缓缓道:“怕就怕对方里应外合,以有心算无心。换成是我,一定会设法压制文武两庙的神灵,更何况看样子,此地文武神灵受古宅阵法和淫祠山神的影响,早已实力不济,很容易出现纰漏。好在之前我进入城隍阁,观其香火、建筑格局和气象,似乎不差……” 陈平安问道:“我们能不能直接找到那位城隍爷,把事情跟他说清楚?郡守和将军不了解这些神神怪怪的厉害,而且真遇上事情,估计能用官场上的那一套推脱责任,可是那位城隍爷可是与郡城安危息息相关。说句难听的,刘太守能躲起来,马将军可以按兵不动,城隍爷是绝对跑不掉的。而且妖魔若是真有所图谋,肯定会第一个针对本地城隍爷,所以城隍爷肯定比当官的更上心。” 徐远霞眼前一亮,重重一拍大腿,沉声道:“可行!” 张山峰笑着朝陈平安伸出大拇指。 就在此时,敲门声响起,陈平安开门后,看到了柳赤诚和刘高华姐弟。三人神色惶惶,刘高华一屁股坐下后,倒了满满一杯酒:“你们说奇怪不奇怪,刚才城隍阁那边的天官塑像竟然大半个身子都裂了,还渗出鲜血来,淌了一地。不但如此,里边还有满地的蛇鼠蝎子,恶心死人了。如今我爹已经派人关了大门,免得吓到老百姓。” 徐远霞满脸凝重,默不作声,跟陈平安和张山峰对视一眼。 陈平安问道:“文武两庙有什么状况吗?” 刘高华愣了愣,摇头道:“这个倒是不太清楚。那边我们当地人都不爱去,没啥好看的。” 面对陈平安,刘姑娘还是有些不自在,只敢坐在距离陈平安最远的柳赤诚身边,嗓音柔柔道:“一次端茶送水,偶然听父亲跟一位来府上做客的老道长提起过,两庙的香火虽然鼎盛,可却是属于有人供奉没谁吃的。老道长也颇为无奈,说朝廷对此也是实在没法子,彩衣国就这么点份额,不可能再多出一尊山岳正神坐镇此地。还说若是胭脂郡能够出现一个读书种子成功进入观湖书院,此处风水说不定可以有所改观。我爹便长吁短叹直摇头,说这样的读书种子,哪里是胭脂郡能够求来的。” 柳赤诚一脸茫然,疑惑道:“你们在聊什么?什么文武两庙?什么山岳正神?观湖书院我倒是熟悉,还曾经数次进去游览过,那我能不能算半个读书种子?刘姑娘,你放心,观湖书院每年都会从白山国招收一名读书人,算是对白山国的优待,说不定哪天我柳赤诚就可以……” 刘高华翻白眼道:“你可拉倒吧,就你肚子里那点墨水,比我多不了几两。” 柳赤诚悻悻然不再说话。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家学问,对付女子管用,对付读书人就不太够了。 闲聊之后,三人离开。临走前,刘高华记起一事,提醒道:“听我爹的意思,明天起胭脂郡城就要开始戒严,出城容易进城难,但是保不齐后天就连出城都难了,所以柳赤诚打算今天就离开。你们三人呢?事先说好,如果真的戒严,肯定是马将军亲自出手,到时候我这个郡守之子可没本事帮你们网开一面。最晚明天,不然就走不了了。” 徐远霞关上门后,手指轻叩桌面:“城隍阁十有八九是已经出问题了。看来这帮邪魔外道所谋甚大啊,就是不知道胭脂郡的那尊城隍爷目前是修为下降,给人用下作手段拘束在城隍阁内,还是已经彻底遭了毒手。现在形势恶劣,但是也趋于明朗,郡守府和附近驻军应该已有所警惕,我们如果这个时候通风报信,可信度就会高出许多。” 张山峰望向陈平安,试探性问道:“不然咱们知会一声郡守府,再离开郡城?” 陈平安点头道:“那你和徐大侠一起跟上刘高华他们去他家,我去一趟城隍阁探探虚实,越早知道真相,哪怕只是一小部分,越利于我们做出正确的决定。” 张山峰不疑惑为何要分道扬镳,而是想不明白为何不是自己代替陈平安去往危机重重的城隍阁。陈平安笑着解释道:“你和徐大侠一个需要出刀,最好是罡风阵阵,好显示自己的宗师风范;一个需要驾驭桃木剑乱飞,表明自己是龙虎山最擅长降妖除魔的张天师。我去做什么?打拳给郡守大人看啊?” 徐远霞哈哈大笑,张山峰也想通关节,说是让陈平安稍等,然后起身回屋,从包袱里取出三张符箓:两张是品相最低却最为实用的邪气点火符,一有邪祟阴煞之气,黄纸就会自行燃烧起来;最下边那张则是又名甲马符的神行符,浇灌灵气或是真气,一炷香内都可以飞奔如马,御风而行,不耗体力。 陈平安没有拒绝,将三张符箓收入袖中,打趣道:“就不怕我直接跑了?” 张山峰瞪眼道:“陈平安,你可不能跑!” 陈平安赶紧摆手,张山峰自顾自笑起来。 陈平安独自跑路的话,张山峰不是不心疼那张价格不菲的神行符,但他最心疼的,还是自己少了一个好朋友。 三人在客栈门口分开,徐远霞带着张山峰跟随刘高华姐弟去往郡城西边的郡守府邸。陈平安刚好跟往东出城的柳赤诚顺路,只不过一个径直去城东门,一个去往东北边的城隍阁。 没了刘姑娘在场,柳赤诚就没有读书人的心理包袱了,点头哈腰跟在陈平安身边,好奇问道:“陈公子,你是不是传说中的武道宗师?虽然年纪轻轻,初出茅庐,但是因为天资太好,出身名门,所以其实在江湖上已经是屈指可数的高手了?所以那天夜里的那一巴掌才能那么虚无缥缈,让我看都没看见你出手,半点烟火气都没有,算不算臻于化境?” 陈平安无奈道:“只要是个练武之人,打你一拳,你都看不到对方出手。” 柳赤诚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侮辱:“不可能!陈公子你一定是隐于市井的江湖宗师,要我猜测啊,说不定你就是那位享誉数国的彩衣国剑神的关门弟子,要不然谁会出门的时候携带两把剑?其中一把就是那位剑神当年行走江湖的佩剑‘烛阳’,对不对?给我摸一摸呗?” 陈平安有些佩服此人的想象力,不愿跟他纠缠不休,板着脸点头道:“对对对,就是‘烛阳’。你可得小心,鞘内充满了凌厉剑气,只要你一拔出剑鞘,就会立即被剑气削得皮开肉绽。你怕不怕?” “不怕。”柳赤诚摇头道,但原本想要摸一摸剑匣的双手,此刻已经乖乖放在身后。 两人分开后,柳赤诚继续沿着街道去往城东门。他突然抬头瞥了眼站在城楼上的一抹身影,正是那位老神仙,身边还站着身披铠甲的马将军,以及两个岁数都不小的陌生面孔,老神仙正在对着郡城指指点点。 柳赤诚啧啧道:“引贼入室而不自知啊。” 陈平安很快就到了城隍阁外的广场,凝神望去,因为不是练气士,看不出什么气象端倪,但是纯粹武夫的直觉告诉他,那栋红墙绿瓦、龙火琉璃顶的城隍阁,比起先前游览之时的安静祥和,多出了一丝血腥阴沉,就像大雪天的地面上,有人丢了一块木炭上去,可能寻常路人不会注意,可只要行人眼力够好,就能看得到,而且无比扎眼。 胭脂郡城隍阁供奉的城隍爷名为沈温,生前曾是彩衣国的御史大夫,以刚正不阿享誉朝野,留下过“生为忠臣,死为直鬼”的名言,三百年间一直香火鼎盛。可如今城隍阁门口有衙署兵丁捕快看守,已经不准香客进入。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环顾四周,寻到一处相对僻静的高墙,悄悄走去,同时拈出一张邪气点火符,趁着四下无人,脚尖一点,越过墙头,翻身落在墙内。他双脚才落地,指尖符箓就燃烧殆尽。这明摆着是不用如何试探虚实了,已经是实打实的妖魔作祟。 陈平安一手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大口烧酒;一手绕过头后,拍了拍身后木匣。槐木剑被取名为“除魔”,阮师傅铸造的那把暂时命名为“降妖”。不管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怎么瞧不上眼,陈平安还是觉得“降妖”“除魔”这两把剑的名字取得很好。既然自己取了这么好的名字,可不能辜负了。 陈平安一脚轻轻挑开猛蹿而来的毒蛇,看似轻描淡写,可那条毒蛇在空中就已经骨碎肉烂。陈平安更多注意的还是远处矗立于朱漆大门外的两尊天官泥塑彩绘神像,一左一右,满身鲜血流淌不已,还有无数色彩斑斓的毒蛇缠绕蠕动;更有大如手掌的蝎子立于神像头顶或是手臂之上,通体漆黑如墨,耀武扬威;甚至还有老鼠从破碎的神像腹部、脸颊钻进钻出,大胆至极。 陈平安没来由地想起了家乡神仙坟的惨淡光景,顿时火冒三丈,沿着墙根缓缓而行,尽量让自己头脑清明,呼吸平稳。毕竟出拳强弱,以及一身真气厚薄和运转快慢,跟肚子里的火气大小没半枚铜钱的关系。他边走边在心中默念:“陈平安,确定打不过的话,就要跑得足够快!” 陈平安沿着围墙走了数十步,见城隍阁广场仍是没有邪祟之物露面,便不再犹豫,祭出一张袖中所藏的阳气挑灯符。黄纸符箓在陈平安身前一臂距离外悬停,微微飘荡,当陈平安踏出一步后,它便自动往仪门那边缓缓飞去。 陈平安心中大定,城隍阁虽然遭难,整座广场面目全非,但是城隍阁后方建筑肯定尚有灵气残余,否则挑灯符不会前行,肯定会往高墙那边退去。 挑灯符散发出淡淡的昏黄光晕,素洁的光辉将陈平安整个人笼罩其中,双脚所过之处,地上那些蜈蚣、蝎子等五毒之物纷纷避散。经过仪门的时候,大概是被那张挑灯符的光线涟漪波及,左右那两尊道家天官神像身上的蛇、鼠、蝎子全都从正面绕到背后,或者躲入中空的腹部。 陈平安屏气凝神,继续缓缓前行。仪门之后是大殿,悬挂金字匾额,祭祀的神灵不是城隍爷,而是彩衣国一位开国功勋武将,左右是文武判官以及总计八位属官。那块彩衣国先帝亲笔题名的匾额此刻金漆剥落大半,有一条碗口粗细的黑色大蛇盘曲其上,身躯下挂,探出头颅朝陈平安吐出蛇芯,像是在示威和警告。陈平安跨过门槛时,黑蛇骤然间一跃而至,张开血盆大口。陈平安头也不抬地拧腰侧身,以五指攥住黑蛇头颅,手腕轻抖,这条畜生顿时酥软无骨,当它被扔出去重重摔落在地上时,早已毙命。 陈平安跟随晃晃悠悠的挑灯符继续前行,过了大殿,又是一片广场,只是占地较小,古树森森,矗立有一块石碑,是彩衣国皇帝册封一国城隍神灵的诰文勒石,之前陈平安还专程站在碑前打量了半天,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字写得真一般,甚至比不得崔东山。也亏得当时崔东山不在他身边,否则肯定要气得不轻。 挑灯符笔直向前飞掠,陈平安紧紧跟随,不作丝毫停留。突然,他停下身回头望去,那块矗立在古柏树下的高大石碑旁似乎有白影一闪而逝。两侧的财神殿和太岁殿里依稀传出莺莺燕燕的女子嗓音,极其细微,似乎在相互调笑,妩媚背后,透着一股阴寒,就像是阴间的女鬼在向阳间发声。笑声就那么一点点渗过阴阳界线,借着古树树荫的遮蔽,从两殿透过窗户进入广场,只是被稀稀疏疏的阳光照射,如雪消融,轻淡了许多,可仍是传入了陈平安的耳朵。 陈平安皱了皱眉,转头前行。只要再往前走十数步,就能够走入这座城隍阁的主殿,供奉有前御史大夫沈温的城隍殿。 就在陈平安转头的瞬间,石碑之上出现了一名白衣女子,一头青丝遮覆脸庞,看不清面容,但是她伸出的一根手指只剩枯骨而无血肉。骨指轻轻敲击石碑顶端,瞬间出现一个鲜血喷涌的泉眼。很快,石碑上边洋洋洒洒千余字的古朴碑文就仿佛变成了一封鲜红血书。但奇怪的是,女子一袭白衣依旧纤尘不染,没有沾上哪怕一滴鲜血。 女子抬起头,依旧青丝覆面,开始婉转歌唱,一边低声唱着,一边抬起手臂,伸出两根骨指,拈起一缕青丝,骨肉相间的双脚轻轻晃荡,溅起一阵阵石碑上流淌着的血花。 相较于左右两殿欢声笑语的模糊,白衣女子的歌声清晰可闻,头顶古柏随风飒飒作响,像是在与之相和。女子好似唱到了开心处,又抬起一只枯骨手掌,轻柔翻转。 两侧财神殿、太岁殿紧闭的房门啪一下打开,各自摇摇晃晃走出一名男子。财神殿那边走出的男子年纪轻轻,一条胳膊被齐肩砍断,但是已经止血,剩余那只手倒拖着一把青锋长剑,脸色雪白,双眼无神。太岁殿那边走出的中年青衫男子耷拉着脑袋,一瘸一拐跨过门槛,细看之下,此人竟是给人在脖子上以利器劈砍,头颅只靠着一点皮肉牵连才没有离开身体。 随着石碑上白衣女子手腕的转动,两名步履蹒跚的男子刹那之间动作变得灵活矫健,开始在广场上起舞。原来白衣女子的指尖有一丝丝透明的光线挂在空中,如同一根根雪白蛛丝。蛛丝缠绕住两名已死男子的四肢,控制他们的每一个细微动作。 开了门的两座大殿内,不断有白衣女子拖曳着滚滚黑烟在门口迅速飘荡,望着男子哧哧而笑,充满了讥讽和仇恨。只是门外的阳光映照如同一道天堑,让她们不敢轻易跨出,但是仍然有四五名白衣女子按捺不住,带着阵阵黑烟迅猛冲出,围绕着两名男子的尸体飞旋,不断用手指撩拨男子的惨白脸庞,从他们背后绕过,从他们腋下向上飞掠,但是她们也为这一时之欢愉付出了阳光曝晒之后彻底烟消云散的代价。 陈平安站在主殿的门槛外,那张挑灯符像是撞上了一堵墙壁,一次次磕碰晃荡,止步不前。黄纸符箓蕴含的阳气逐渐消逝,陈平安伸出手去,手掌像是贴在一层冬天河流的冰面上,微微加重力道,仍是无法破开。他双指并拢,转过身的同时手腕猛然一拧,灵气所剩不多的那张挑灯符急急飞掠向广场,在两个傀儡尸体的头顶绕行一圈。两名男子啪啦一声,沉沉摔倒在地面,身上光线一根根绷断,鲜血横流。 白衣女子收回手,并不动怒,倒是两侧殿内的那些女子张牙舞爪,望向陈平安的视线中满是刻骨恨意。 只要堕为恶鬼,任你生前如何慈悲心肠,便再无儒家亚圣所谓的人性本善,竹篮打水,最终点滴不剩。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陈平安望向石碑女子的背影,轻声道:“这位小姐,死者为大,不管你们生前有什么恩怨,就这么算了吧?” 白衣女子置若罔闻,继续歌唱,这次用上了东宝瓶洲雅言,陈平安听得懂了。 “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实知,不以故自持。媒媒晦晦,无心而不可与谋。彼何人哉……”女子声调平缓,竟然带着一点平静祥和之意,听不出半点愤懑恨意。 陈平安听得懂文字大概,却听不明白其中蕴含的深意。但他也没心思去揣测这些,如今城隍阁主殿与外边被某种术法隔绝,应该是城隍爷被拘押其中,不得外出巡守郡城,帮助胭脂郡渡过这场即将到来的浩劫。他见那白衣女子无动于衷,便不再多说什么,悄悄拍了拍腰间的养剑葫,转身就是一拳砸在那层“冰面”上,阵阵涟漪荡漾而起,城隍殿内包括沈温及左右文武神在内的三座神像都像是在摇晃。 陈平安以六步走桩缓缓行走,一拳一拳砸在冰面上,正是神人擂鼓式。 一声叹息在一棵参天古树上边响起,是少女嗓音:“傻瓜,那是两位五境大修士联手布下的阵法,便是我师父一时半会儿都奈何不得,否则城隍老爷怎么可能出不来。你一个武把式,也想硬生生捶破?省点力气吧,趁着那女鬼对你还没起杀心,早点离开此地,不然下一次又有傻瓜闯进来,你就是那翩翩起舞的牵线木偶了。” 可能是陈平安打拳打得太过“随心所欲”,所以彰显不出半点威势,让躲在树上的奇怪少女难免心存轻视。 跟马苦玄在小街一战后,如今陈平安的拳意越发内敛,平时练拳的走桩更慢,更加契合“温养”二字。一般江湖底层的武把式外家拳之所以会出现“招邪鬼上身”的结果,就是因为不得其法,没有登堂入室,以至于练拳越勤快,越伤体魄神魂。不过陈平安虽然走桩慢,练习剑炉立桩时的气机运转速度却是快了无数,如果以前只能说是寻常的驿站传信,那么如今就是八百里加急。这种“收起来”的玄妙状态,不是扎扎实实的六七境武道宗师,绝对看不出深浅。 白衣女子蓦然停下歌声,转过头去,死死盯住陈平安的第十八拳。一拳下去,如洪钟大吕,整座广场的气机都轰然而动,被鲜血浸透碑文的石碑顿时发出龟裂声响。她尖叫一声,刺破耳膜,如将军发号施令,在两侧殿内飘荡的女鬼们化作两道滚滚浓烟,一道融入那层“冰面”,以她们残余的阴物神魂加固那座污秽阵法;一道黑烟直扑陈平安,竭力打断他的连绵拳意,不让他递出神人擂鼓式的第十九拳。 “被你这个冒失鬼害死了!如果我今天死在这里,到时候咱俩一起走在黄泉路上,看我不把你骂死……死都死了……本姑娘还没死,就已经烦死了!”古树顶上,少女气咻咻埋怨完毕,不再犹豫,曼妙身影蹿出,发出一连串叮叮咚咚的清脆声响。随着响声萦绕身躯四周,也带起了一圈圈淡金色的花朵,身姿之婀娜,堪称赏心悦目。 白衣女子被浓密青丝遮掩下的那张面容,嘴角微微翘起,眼神带着冷冷的讥讽。她伸出两只枯骨手掌轻轻一拍,那座城隍阁主殿之内,随侍于城隍爷左右的文武神像吱吱呀呀,像是活了过来,抖搂出巨大的四溅尘土,同时一步踏出神台,轰然踩在主殿青石地板上。然后两尊高达两丈的泥塑神像大踏步冲向门槛,其中手持铁锏的神像一锏对着出拳少年当头砸下,另外一尊文官神像则手攥巨大铁印,毫无凝滞地拍向少女。 原本打破阵法就能够让城隍爷恢复自由之身,这才是合情合理的形势发展,哪里想到真正的杀机根本不在城隍殿外的广场,不在阴气森森的白衣女子,而在希望所在的城隍殿内!那么本该拥有神祇金身的城隍爷沈温到底去哪里了? 城隍殿内,居中那座最为高大威严的神像,原本金光熠熠的城隍爷此刻暗淡无光,满地的金色碎屑,只剩下一双眼眸之中星星点点的金色光彩。任何一个胭脂郡本地人都不敢相信这是那尊他们引以为傲的胭脂郡“金城隍”。因为根据胭脂郡县志记载,当时用了将近一百两黄金的金箔贴覆这尊神像,那一代的郡守大人为此跟郡内权贵富贾求爷爷告奶奶,募捐成功后,还专门篆刻了一块善人碑,记录下所有出资之人的姓名家族。 满身金箔十不存一的主神像艰难出声,沙哑嗓音传到门槛那边:“你们两个快走,这些来历不明的邪魔外道人数众多,此地只是白衣鬼魅一个而已,你们若是能够逃出生天,一定要去找神诰宗的仙师,或是观湖书院的君子贤人,就说彩衣国有大难,一旦灭国,古榆国在内的周边六国无一幸免!” 原来这座本该庇护一郡百姓的城隍阁分明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 主殿门槛外,先是手臂脚踝都系有银色铃铛的少女帮着陈平安挡住了那道黑烟,四枚铃铛声响处,绽放出不计其数的淡金色花朵,眼花缭乱,原本气势汹汹的黑烟被切割粉碎,但是少女也被丝丝缕缕的紊乱黑烟撞到身上几处,呕出鲜血,可还是执意不退,站在那个冒失鬼附近,手腕摇晃,铃声阵阵,金花瓣瓣,继续一点点消去那些夹杂着哀号的黑烟。 陈平安则云淡风轻地打出了第十九拳,然后就是剩余的一道黑烟疯狂涌入隔绝主殿内外的“冰面”,帮着阵法卸去了神人擂鼓式的十九拳累加之威。 陈平安神色自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递出第二十拳,打得那座阵法剧烈晃荡,虽然尚未打破,但是已经摇摇欲坠,最多只差一拳而已。 陈平安心中无奈,神人擂鼓式是没办法递出第二十一拳了,因为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少女给冲出门槛的文官神像一印拍死。 陈平安脚下石板崩裂,整个人瞬间消失,躲过了武将神像当头砸下的那记铁锏,来到文官神像侧面,以铁骑凿阵式一拳砸在神像腰部。这一拳是为了救人性命,所以陈平安不敢有任何藏掖,以至于出拳之时,手臂环绕着雪白之色的充沛拳意,拳罡大振,隐约有浩浩荡荡的风雷声。 一尊两丈高的泥塑神像愣是被陈平安一拳打得横移出去,庞大神像的双脚在地面上犁出一条沟壑。少女听到身后动静,转头一看,大致猜出缘由,再望向那个貌不惊人的背匣少年,眼神便有些呆滞。 陈平安可不管少女心中所想,双手胳膊一顿,看似要出拳,其实是从两袖中滑出了两张金色材质的宝塔镇妖符悄然贴在手心。手持铁锏的武将神像一招落空,砸得地面砖石炸裂,直起腰后再度朝陈平安挥动铁锏。陈平安这趟南下游历,走了无数次缓慢拳桩,可当他要快的时候,那是真的快! 铁锏依然落空,陈平安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武将神像身前,脚尖一点,身形跃起,手心重重拍在神像额头处。金光灿烂!武将神像四周凭空出现一座比它略高略大的金色宝塔,雷电闪烁如游龙。神像就像是被“供奉”在这座宝塔内,可具体滋味如何,从泥塑神像巨大身躯的寸寸崩碎就看得出来。不管它如何挣扎,如何挥动铁锏狂敲猛击,宝塔镇妖符始终将其牢牢镇压其中。 陈平安在祭出第一张宝塔镇妖符后,双脚在武将神像胸口一点,借势反弹出去,又是一闪而逝,以更快的速度来到疾速奔向少女的文官神像面前,又是啪一下,刚好将金色符箓贴在了精铁官印之上。高大神像如山岳压顶,双膝弯曲,膝盖处不断有碎屑飘落,差点就要踉跄摔倒。 陈平安双脚还是没有落地,祭出第二张宝塔镇妖符之后,身形继续攀升,在神像头顶一踩,望向已经站立于石碑顶部的白衣女子,没有任何停滞,御风凌空一般,向古柏树下的石碑一冲而去,在空中伸手轻拍剑匣,轻声道:“除魔!” 槐木剑弹出木匣,被陈平安单手握住,对着石碑上的白衣女子当头劈下,不讲剑法招式,木剑上边也没有足够震慑阴物的浓郁灵光。 青丝覆面的白衣女子扯了扯嘴角,虽然心存轻视,但是既然那少年能够成功镇压两尊神像,她也不敢太过托大,陪他玩玩也好,反正城隍阁此处,守住是最好,丢了也无妨,自有高人会再次夺过来。 只见她伸手在腰间迅速一抹,浮现出一把无鞘长剑,剑身呈现出猩红色,充满了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息,之前她应该是使用了障眼法。当她的枯骨手心接触到了剑刃,其上便发出一串石火电光。不但如此,她手腕上滑落了一只碧绿镯子,滴溜溜围绕着她飞速旋转,毫无轨迹可循,以至于瞬间就看不到镯子,只能看到一阵阵碧绿色的流萤。 世间修士,法宝当然是越多越好,这跟老百姓谁也不嫌钱压手是一个道理。可毕竟名副其实的灵器法器太过珍稀罕见,如果能够侥幸拥有两件,一般都是尽可能追求攻守兼备,一件用来杀伐退敌,一件用来防身保命,进可攻退可守,万无一失,白衣女子的猩红佩剑和碧绿镯子正是此理。 槐木剑转瞬即至,白衣女子迅猛提剑,简简单单一剑横扫,在她头顶就出现了一道猩红剑气,若是少年躲避不及,就要被剑气拦腰斩断。但是那个少年突然不见了。 方寸符!白衣女子心知不妙。 叮!一点金石声毫无征兆地响彻广场,之后是一连串的敲击声响,细密急促如暴雨水滴砸在屋脊上。 白衣女子脸色微变,腰肢拧动,迅速飞离石碑顶部。白衣红剑,一红一白,围绕着那棵绿意浓郁的古柏旋转向上,似乎在躲避什么。女子已经刻意与碧玉镯子拉开约莫两丈的距离,这样既能够随心驾驭,又能够避免被误伤。 是飞剑!少年竟是一名能够飞剑杀敌的剑修! 什么木剑什么除魔,都是迷惑人心的幌子!真正的杀招,是那把尚未显出真身的阴险飞剑!小小年纪,心思倒是缜密且歹毒!难怪能够成为练气士中最难修出结果的剑修。 听着那些连绵不绝的声响,白衣女子心疼不已。镯子再有灵性,也经不起一把飞剑如此欺负。 名为“冰糯”的镯子是老祖宗亲自赐下的一件上等灵器,并不以坚韧牢固见长,主要还是为了抵御那些所谓正道仙师出其不意的杀手锏。毕竟老祖早有预言,此次密谋夺取彩衣国的镇国之宝,必然是一场伤亡惨重的血战,名门仙家的练气士厮杀拼命的胆子不大,可玄之又玄的秘术神通和代代相传的法宝层出不穷,不得不防。 白衣女子暂时无法推算出那把飞剑的轨迹,又不敢收回镯子,这让她愤懑至极,第一次生出滔天怒火。若是镯子就此崩碎,那么这趟彩衣国之行,不说其他盟友,她是注定要得不偿失了,哪怕最终大功告成,论功行赏,她拿到手的奖励,恐怕还不如这只镯子值钱。 白衣女子一头青丝疯狂飞舞,露出真容,竟是那晚湖心高台上率先登场的彩衣女子!她当时不知让多少胭脂郡男子惊为天人,只恨无法搂入怀中怜爱一番。如此说来,那个看上去很是仙风道骨的老神仙至少是主谋之一。 但是这伙人如此招摇过市,彩衣国就没有一个修士看穿真相?站在广场上的陈平安愣了一下,心情沉重,将槐木剑收回木匣,习惯性摘下酒葫芦喝了口酒。 看到少年竟然还有心情喝酒,白衣女子气极反笑,衣袂飘飘,露出手腕和脚踝,皆是白骨,想必白衣下边的“娇躯”也是如此光景,唯独一张脸庞血肉俱在,而且美艳异常。 原来是一名枯骨美人……不对,是枯骨艳鬼才是。 大致确定了飞剑无法突破镯子近身纠缠自己,白衣女子心中略定。那就擒贼先擒王,先宰了那个少年郎再说,他自己找死,怨不得别人。本来还想着逗他玩一会儿的,哪里想到是这么个扎手的硬点子。剑修又如何,只要不是那种虚无缥缈的大剑仙,哪怕是中五境靠上的小剑仙,在这座胭脂郡城,只要敢露头就都得死! 无形之中,城隍殿外的这座小广场分割成了三处战场:两张金色材质的宝塔镇妖符正在一点点消耗两尊泥塑神像的魔气,碎屑四溅,尘土飞扬,无论两尊神像如何咆哮嘶吼,镇妖符显化出的宝塔上闪电交织,如雷部天君手持电鞭鞭笞邪祟,始终稳稳地将它们压在其中。 再就是陈平安请出山的飞剑初一,这次总算不讲究离开养剑葫的排场了,悄无声息地飞掠而出,神不知鬼不觉。只可惜白衣女子有镯子护身,帮她挡下了一剑穿透头颅的灾殃。初一不知是打出了真火,还是像顽劣稚童般找到了有趣玩物,再也不理睬陈平安的心意,专心致志纠缠那只碧绿镯子,打铁似的,一下一下。它还故意放慢了飞掠速度,每次牵扯着镯子的运转范围。 杀机重重的白衣女子决意要先解决掉陈平安这个“剑修”。她手持鲜艳欲滴的猩红长剑扑杀而下,在此之前,向两座侧殿怒喝一声,早已蠢蠢欲动的阴物女鬼蜂拥而出,一时间黑烟滚滚,遮天蔽日,全部涌向孑然一身站立于广场之上的陈平安。 手脚都系挂银色铃铛的少女本想入场救援,却被陈平安在第一时间就以眼神示意别掺和。少女没有意气用事,老老实实站在第一处战场,只是手舞足蹈,不断摇晃出阵阵清灵铃声,竭尽全力,让金色花朵不断飘出大殿屋檐。 对于陈平安来说,少女能够这么做,就已经足够了。他的双手迅猛一抡,双臂拳罡汹涌流淌,璀璨光明,正是崔姓老人传授的那一招云蒸大泽式。瞬间外泄的充沛气机震荡四周,十数个冲出侧殿的狰狞女鬼顿时被一扫而空。她们本就头顶烈日,加上这一拳走的是一夫当关的跋扈路数,无异于雪上加霜,她们长如手指的尖锐指甲根本无法靠近陈平安一丈之内。 陈平安可不是只有一拳的能耐,他身体后倾,脚尖一点,顿时倒掠出去数丈,躲过白衣女子飘落下来的那一剑。白衣女子亦是如同附骨之疽,脚尖甚至没有触及地面,凌空一点,身体前倾,追随陈平安,一剑直直刺出。 但是在这个间隙当中,陈平安又是双拳一抡,摆出先前那个古意无双的拳架,一下子又将十数个乱窜阴物恶鬼当场打得魂飞魄散。 满头青丝肆意飘拂的白衣女子厉声道:“你真是该死!”手中长剑只差几寸就要刺入陈平安心口。 陈平安脚尖一拧,学那小街一战的马苦玄,身体如陀螺般旋转开来,恰巧躲过了那一剑不说,还趁机欺身而近,一拳砸向白衣女子的侧脸。后者竟是能够瞬间化为白雾消散四方,下一刻出现在数丈外,五指一扯,没有跟随她一起消失的猩红长剑旋转半圈,割向陈平安的胳膊。陈平安毫不犹豫地用掉最后一张方寸符,刹那之间就再次来到女子身侧,一身磅礴拳罡如烈阳,让那白衣女子痛苦尖叫一声,顾不得牵引驾驭远处那把长剑,故技重施,再次白雾缭绕,飞快消失。 陈平安脸色沉毅,心中默念:初一! 虽然不情不愿,飞剑初一还是脱离原先战场,一抹白虹划破长空,直刺刚刚现出原形的白衣女子。碧绿镯子与猩红长剑在她第二次消失的瞬间本就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像是失去主人心意联系,便有些犹豫不决。当飞剑初一刺向她眉心处,她终于彻底惊慌失措,双手护住脸庞,一头青丝疯狂倒卷,遮覆在脸上。 那柄雪白色的袖珍飞剑安安静静悬停在她眼前,没有继续前冲。但是,她后脑勺一凉,像是被仙人施展了定身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满脸匪夷所思,僵硬转头,痴痴望向那个冲向自己的少年:你是剑修也就罢了,为何会有两把飞剑?又为何假装是一名纯粹武夫?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不过即便她已经被飞剑十五从后脑勺一穿而过,陈平安仍是没有半点掉以轻心,再也不管那些阴物的纠缠,任由她们近身出手,只是以最快速度来到白衣女子身前,干脆利落地使出神人擂鼓式。一拳到,拳拳到,之后二十拳,打得白衣之下的枯骨一根根粉碎,最终炸裂开来,空中飘落一张绘有女子体态的黄符。猩红长剑坠落在地,那只碧绿镯子如同迷路之人,在白衣女子消失的地方不停缓缓旋转。而她一死,那些阴物顿时失去了主心骨,纷纷躲入两侧殿内,相当一部分尚未逃回就已经被太阳曝晒得彻底消亡,这次侧殿内再没有妩媚笑声传出,而是转为一声声呜咽。 陈平安站在原地,既没有着急去逮住镯子,也没有伸手去接那张黄符。他环顾四周,见再无异样,便拍了拍养剑葫,初一和十五掠入其中。 蹲下身,陈平安仔细凝视着那张黄符,拈出张山峰赠送的另一张邪气点火符,放到黄符附近晃了晃,点火符只烧了一角就不再燃烧。陈平安这才将那张黄符拈在指尖,发现它不是普通的黄纸符箓,质地极为细腻柔滑,而且韧性绝佳,估计都不怕青壮男子的用力撕扯。 陈平安想了想,还是将这张美人符箓收入方寸物中。那只碧绿镯子也主动黏上来,陈平安一手持点火符,发现没有半点动静,就顺势握住镯子,一并收入囊中。只是去捡那把猩红长剑的时候,点火符稍微靠近就熊熊燃烧殆尽,这让陈平安有些犹豫。这把剑肯定能卖不少钱,但是他更担心贸然收入方寸物会不会给飞剑十五造成影响。最终陈平安拿起长剑,左右张望一番,抬头看着石碑旁那棵古柏,助跑向前,脚尖一点,掠向古柏,暂时将长剑藏在高枝树荫当中。 少女怯生生喊道:“这位神仙……” 陈平安低头望去,少女指了指脚边的地上。泥塑神像已经轰然倒塌粉碎,堆积出一个尖尖的小土堆,有几块银色碎片在泥土当中熠熠生辉,十分扎眼。更加出人意料的是,一张宝塔镇妖符就那么安安静静飘浮在土堆旁,除了金色光泽略微暗淡之外,并无半点损毁。 另外一处的泥土堆也是差不多的光景,但是不同于武将神像手中的铁锏在雷电之下消融殆尽,文官神像那边除了金色镇妖符、银色碎片之外,四四方方的精铁官印没了,却多出一只古朴无华的青色小木盒,稚童五指恰好能握住。 陈平安心中泛起惊喜,迅速飘落下去,先将两张金色符箓和总计六块银色碎片收入方寸物,最后小心翼翼提起那只散发出温暖气息的青色木盒,哪怕只是轻轻握住,陈平安都觉得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心。但他只将这不知装有何物的小木盒收入袖中,并未藏入方寸物。 一旁少女始终瞪大眼睛,死死盯着这个斩妖除魔、大展神通的“剑仙”。暗中教她仙术的师父说过,世上有许多修道大成、颜若稚童的老神仙,那才是真正的逍遥仙人,全然不受天地拘束。 今天见过的怪事多了去,就数眼前这个看着是少年郎模样的神仙身上的怪事最多。比如说,天底下还有用完了收回去的符箓?她的师父虽然是大半个江湖中人,小半个山上神仙,山下山上的事情都讲过不少,还真没听说过这种事情。 陈平安对少女印象不错,一边走向城隍殿正门,要以神人擂鼓式彻底打破术法禁制,一边转头轻声问道:“这里很危险,早先为什么要进来?” 哇,神仙跟我说话了!关键是还挺和气。少女开心极了,晃了晃手腕,铃铛声悠扬响起:“神仙老爷,我身上这四盏铃铛能够保护我的,师父说过,哪怕是洞府境的神仙要杀我,我也能支撑一时半刻。但是有个最大的问题……” “这种涉及法宝秘密的事情,别对谁都说。”陈平安赶紧摆手,打断少女傻乎乎的言语,提醒道,“此地不宜久留,你赶紧离开吧,而且最好马上出城。” 少女摇头道:“我爹娘都在城里,我哪里都不会去,我既然学了仙术,就要保护他们。” 陈平安只得作罢,不再勉强,只是让少女躲得远一点,然后开始对着那道秘术禁制迅猛出拳。第二十一拳之后,“冰面”砰然炸裂,黑烟翻滚,其中夹杂着无数哀号、幽怨、愤懑和仇恨情绪,陈平安全部以云蒸大泽式的激荡拳罡将其清扫干净,偶有漏网之鱼,也有后边的铃铛少女帮忙绞杀。 陈平安猛然转头望向东边城墙,虽然看不清那边的城楼景象,但似乎感受到了那边的某种凝视。多半是城隍阁此地阵法毁坏,牵一发而动全身,被幕后主谋的大妖魔头发现了自己的存在。 为小心起见,陈平安祭出仅剩的一张阳气挑灯符,刚想抬脚跨过门槛,发现身边的少女欲言又止,不得不问道:“怎么了,你知道里边有古怪?” 少女有些难为情,似乎觉得自己太幼稚,可既然神仙老爷问了,只好硬着头皮闷闷道:“我爹娘说过,进寺庙道观烧香,男左女右,你们男人是左脚跨入门槛,我们是右脚。” 陈平安笑着说道:“好的,谢谢啊。”他便左脚跨过门槛,跟随那张飘飘荡荡的挑灯符走到城隍爷沈温的神像下方。 撒落地面的一点点金色碎屑全部倒飞回神像身上,从陈平安打破阵法禁制,到走到这里,神像金身已经补上了七八分金箔,一双眼眸散发出淡淡的金色光彩,宛如一尊高达三丈的神人正在俯瞰众生。 不等陈平安开口说话,城隍爷就威严开口,说了一句让少女勃然大怒的话语。只是实在敬畏城隍老爷的数百年积威,少女敢怒不敢言,只好腹诽不已。 这位城隍爷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年轻人,赶紧将精铁官印交出来!” 陈平安脸色平静,就要从袖中掏出那只外边精铁官印熔化掉的青色木盒,同时解释道:“官印已经被我的符箓消融……” “休得胡言!”陈平安话只说了一半,那尊神像就震怒而动,一脚高高抬起,厉色沉声道,“真以为收拾了几个小杂碎就能够在本官面前任意妄为了?!若不是对方三人联手,加上属官叛变,里应外合,才将本官压制在城隍殿内,否则岂有他们放肆的机会。速速交出精铁官印,莫要浪费时间,形势严峻,本官还要去城内镇压群魔!” 在阵法被破开之前,城隍爷沈温忙着维持最后一点灵光神性不灭,加上那道充满污秽的术法隔绝天地,城隍殿内无法知晓外边发生的事情。在他看来,走了三头大妖和魔道巨擘,对方不知此地真正的玄机,就不会留下重要战力了。所以那少年唯一让城隍爷感到不解的,是如何破开门口的阵法。难道他是一个精通奇门遁甲和仙家阵法的宗门子弟?只不过不管怎样,彩衣国的江山社稷、胭脂郡城内十数万百姓的生死,都跟这座城隍阁的那件东西紧密相连,容不得有丝毫纰漏。 巨大神像一脚重重跨出神台,一脚踩在陈平安身前一丈处,踩得青石地板碎裂不堪,弯腰伸手:“速速交出官印!” 陈平安纹丝不动,问道:“别人帮了你,说声谢谢很难吗?” 神像明显一愣,憋了半天,叹息一声,点头道:“是本官太过心急,做得不对,此事确实是要谢过你。” 陈平安掏出那只青色木盒:“精铁官印熔化了,跟文官神像的泥土化为一体,但是露出了这只小木盒。不知道是不是你想要的东西?” 神像缓缓点了点头。陈平安高高抛起木盒,神像伸手接住,微笑道:“正是此物。” 陈平安转身就走,少女连忙跟上。身后风声骤然呼啸而来,陈平安心知不妙,瞬间运转气机,真气若火龙,一气流转数百里路途,经过一座座气府窍穴。 刚走到门槛附近的少女呆若木鸡,转过头,只见城隍爷一条神像大腿狠狠踩在了少年的后背上,少年被压弯了腰,几乎就要跪下,强撑着一口气,才没有被踩得陷入地面。 陈平安满脸涨红,颤声道:“你先走!” 少女不敢有任何犹豫,赶紧掠出门槛,落在广场上,转头望去,只见神像四周萦绕着一条条漆黑如墨的浓烟,从神像脸部的七窍进进出出,而那尊城隍爷双眼也变作了诡谲的暗金颜色。少女惊声尖叫道:“小心,城隍爷入魔了!” 陈平安双膝微蹲,咬着牙弓着腰,背脊上是不断加重力道的神像大足。他一点点站直腰杆,伸手迅速一拍养剑葫,同时袖中滑出两张金色材质的宝塔镇妖符,分别拈在指间,低头无意间看到自己脚上那双草鞋,顿时觉得真是痛快,这趟山下人间走得真是精彩,大笑道:“初一、十五,随我除魔!” 当陈平安去城隍阁一探虚实时,徐远霞和张山峰就去郡守府,两人已经做好了碰壁的心理准备。不承想在刘高华的引荐下,满脸忧色的刘太守很快就在客厅接见了他俩,并在听过二人带来的消息后,略作犹豫,就让他们跟随自己去往正厅。 正厅内坐着七八人,既有按刀而坐的披甲武人,也有在郡城堪舆图上指指点点的年迈文官,还有几个精神饱满的男女,一看就是修行中人,如果没有刻意隐藏气象和呼吸的话,应该都是三境四境练气士。 刘太守大致介绍了一圈,他们多是胭脂郡本地的世外高人,也有闻讯赶来的外乡人,跟徐远霞他们差不多。徐远霞着重观察了一下一个模样寻常的汉子,他气势沉稳,应该是个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然雷霆万钧的高手。张山峰则多看了几眼名号“崇妙道人”的老人。他正在悠悠然喝茶,身后站着两尊身高一丈的黄铜力士。“力士”是道家符箓派独树一帜的标志,多无灵智,只会听从主人一些最简单的指令,例如杀敌。高品相的黄铜力士,战力能够媲美三境武夫,不容小觑,绝不可视为粗劣愚蠢的傀儡。 刘太守给他俩大致说过了当下形势,然后有些感慨,诚挚抱拳道:“感谢诸位义士相助,若能安然渡过此劫,胭脂郡一定为各位立碑,写入地方志。” 几乎所有坐着的人都站起身还礼,说了些“义不容辞”一类的客套话。 刘太守走到桌旁,上边搁放有两张地图,一张是郡城形势图,一张是连同胭脂郡在内的彩衣国六郡图。刘太守伸手指了指胭脂郡跟邻郡之间的某地:“方才得到一个好消息,马将军和老神仙在城头亲自盯着,六百精骑已经离开驻地,火速向我们郡城开拔,最晚今日戌时就可以入城待命,另两千步卒应该是在子时之后才能到达城外。” 刘太守是第一次处理这类事故,急得嗓子眼都在冒烟,赶紧接过老幕僚端过来的一杯热茶。在郡守府出谋划策多年的老幕僚便代替刘太守站在桌旁,一处一处指点过去:“东北城隍阁、正北绣花巷、南边马头桥、西边垂铜塔及中间地带的赵府,目前发现这五处地方都有古怪。城隍阁已经紧急关闭,潜入其中的两位仙师至今尚未出来;绣花巷暴毙六人,当地百姓三十二户人家已经全部迁出;马头桥下边出现食人的水妖,不知现在是否沿着河水流窜到城内别处,相当棘手;原本用来跟山上仙家示警的垂铜塔如今已经倒塌,看守宝塔的老人也已暴毙;至于赵府上下,目前已疯了十数人,莫名其妙就发作了,好似瘟疫一般,就连进去查看情况的衙役都疯了两个,以至于我们……” 说到这里,刘太守轻轻咳嗽一声,老幕僚便不再继续说下去。毕竟传出去不太好听,可能会影响郡守大人的清誉官声。因为赵府已经跟城隍阁一样,被官府派人严密封住出口,不许府内人士外出。 崇妙道人放下茶杯,笑道:“事关重大,刘大人所作所为极有魄力,是为了郡城十数万黎民百姓考虑,相信事后赵府只要稍微有点良知,就会感激刘大人今日的决定。” 金刀大马坐在椅子上的披甲武将斜瞥一眼崇妙道人,扯了扯嘴角,满是讥讽。 刘太守有些尴尬,轻声道:“不用感激,若是能够体谅一二,本官就很欣慰了。” 他很快转移话题,唏嘘道:“亏得老神仙刚好路过咱们郡,夜观天象,发现了郡城上方阴气弥漫的异象,否则咱们现在肯定还被蒙在鼓里,到时候一旦事发,被那伙妖魔打一个措手不及,后果不堪设想,不堪设想啊!” 徐远霞问道:“那座垂铜塔,作用可是如同边关烽燧,能够向附近的山上仙家传递信号?” 披甲武将满脸阴霾,点头道:“正是如此。只是妖魔阴狠狡诈,下了毒手,使得郡城跟距离郡城九百里的灵犀派失去了联系。垂铜塔原本用以传信的秘术十分玄妙,最多一炷香工夫就能够让灵犀派获知。如今飞剑传信,呵呵,速度尚可,就是价格贵了点。”他斜眼看向那沾沾自喜的崇妙道人,真是怎么看怎么欠揍。一次最普通的飞剑传信竟然要价十万两白银,真当自己不知道山上驿站的行情?估计请出那两尊青铜力士,私底下也没少让刘太守掏钱。 武将是马将军的副手,一起在边关驰骋沙场多年,虽然以往一直看不惯刘太守这么个书呆子,但是这次大难临头,看着这个彩衣国著名笔杆子奔前走后,不但没有吓得躲在床底,还竭力维持大局,这让他对这个文官改观许多,倒是对那个趁火打劫的老道人印象差到了极点:你一个家底子都在胭脂郡城内的旁门道士,凭什么坐地起价?郡城破灭,就算你崇妙道人能逃走,撒手不管家人弟子和祖宗基业,不怕到最后家徒四壁? 徐远霞道:“刘大人,敢问灵犀派的仙师何时能够赶来胭脂郡?大概会有几人赶来?” 刘太守笑了笑:“万幸灵犀派山门之中有一只千年高龄的彩鸾,曾是灵犀派开山老祖的坐骑。老祖仙逝后,彩鸾未曾离开山头,历代掌门都可以请它做些事情。彩鸾背上能够承载五六位仙师乘风而来,若是飞剑传信没有出意外,相信灵犀派大概会在明日正午时分驾临郡城上空。” 刘太守叹了口气,蓦然提高嗓门,激励众人:“所以需要仰仗各位,帮助郡城撑到灵犀派仙师赶来,至少要坚持到明天中午!” 徐远霞和张山峰眼神交汇,脸色都不算轻松。张山峰更担心陈平安的城隍阁之行会不会出现意外。 胭脂郡东门有城楼高耸,两层,重檐歇山式,有龙盘虎踞之势。马将军身披铠甲,并不崭新鲜亮,反而十分老旧,上边布满刀剑划痕,显而易见,是这位彩衣国边关武将的心爱之物。近百年来彩衣国边境战事不多,只是与北边的古榆国偶有冲突,而沙场武夫对军功历来看重,往往成为军中进阶、庙堂攀升的关键,若非这位马将军朝中无人帮忙说话,恐怕早已成为年纪轻轻的兵部大佬。 城楼顶层,马将军突然看到老神仙望向城隍阁方向,久久没有收回视线,以为又有突发状况,问道:“黄老,可是里头的妖魔开始现身作祟?” 大袖飘飘的老神仙抚须笑道:“无妨,我自有压胜之法。咱们真正需要留神的地方,还在城中心的赵府,那处距离郡守府太近了,一旦有变,后果严重。好在我此次南下遇到两个至交好友,都是山上正道仙家的魁首人物。他们原本是要一起去观湖书院游历,与夫子们论道的,如今事急从权,顾不上会不会耽误他们的行程了。我已经传信给他们二人,要他们速速增援胭脂郡,估计他们很快就可以御风赶来。届时我与马将军联手守住城东门,两个老朋友其中一人盯紧赵府,顺便庇护郡守府的安危,再有一人去城西坐镇,加上郡守府内的修士和江湖豪侠,相信此次妖魔作乱,不至于糜烂郡城。” 马将军拱手抱拳,感激道:“若非黄老最早发现蛛丝马迹,赶紧告知我们,这次郡城百姓定要遭了大难。黄老还愿意以身涉险,仗义出手,我马某人是个糙人,说不来漂亮话,但绝对铭记在心!” 老神仙笑着摇头道:“若是山上修行就是为了自己一人得道飞升,不管众生疾苦,那还修什么神仙,要什么长生不朽?” 马将军以拳重捶胸口铠甲,然后伸出大拇指,由衷佩服道:“黄老,就凭这句话,您就真是在修道!”说到这里,他又愤愤不平,“至于彩衣国某些个只会沽名钓誉的仙师,尤其是京城里头那拨人,哼,真是恬不知耻,成天就是跟朝廷伸手要钱,建仙阁造高楼,劳民伤财……唉,不说也罢,越说越气!” 老神仙双手负后,淡然笑道:“天底下哪条江河不是泥沙俱下?马将军不用太过怨怼,既然世事皆如此,先做好自己就行了。” 马将军点点头,深以为然,心底对身旁这位道法高深,同时还悲天悯人的老神仙越发敬佩。神仙不止山上的洞天福地有啊,山下也有。 老神仙再次运用神通,眯眼竭力望向城隍阁那边,由于隔得太远,具体景象模糊不清。若是米老魔在场就好了,他会一点掌观山河的皮毛,这么一段距离而已,应该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不过城隍阁秘术阵法被破一事,他刚才心生感应,确定无误,定是有不自量力的家伙在逞英雄。没有关系,他在那边早已安排好后手,金城隍和两侧文武神像早就都被米老魔暗中动了手脚,不惜耗费巨大代价,以持续了二十余年的特殊香火让他们不知不觉地浸染入魔。为此,米老魔还死皮赖脸跟他们三人索要了三件灵器。 所以说,城隍阁的些许波澜影响不到一条大江大河的最终流向。将近三十年密谋,四方势力合力行事,怎么可能功亏一篑?除非是一位十境的陆地神仙从天而降,突然扬言要保下这座胭脂郡城,他们才有可能收手。可是神诰宗和观湖书院,还有几大仙家山门的动向他们早已摸得一清二楚,绝不可能有什么十境练气士横空出世。更何况跻身元婴境的大佬从来神龙见首不见尾,说句难听的,便是真见着了这边的光景,只要不是出身名门正派而且一身正气的祖师爷,愿不愿意掺和都还两说。 大势已成,大局已定!老神仙心中微笑不已,他其实很想转过头去拍拍身旁这位憨直武将的肩膀,笑着打趣他:“马老弟,你的眼神不太好使啊。我可不是什么正道仙师,而是你们嘴中人人得而诛之的邪魔外道。你所谓的彩衣国京城仙师,其中两个名气最大的,可都是我的嫡传弟子。” 他们这些外道野修,本来就是田地烂泥里的贼老鼠,求的就是一个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此事过后,那件法宝到手,大不了再闭关二三十年,去往更南边的地方,秘密谋划更大的买卖,之后又是一条好汉。说不定某一天,有可能成为中土神洲白帝城那样的存在,虽是天下皆知的魔道中人,可是谁敢当面喊他一声魔头?世间绝大多数的上五境大修士同样不敢! 不过这种美事,老神仙也就只是想一想,图个乐和而已。他看了眼南方,又转头望向北边,有些犹豫。事成之后往南避难肯定最安稳,若是按照约定去北方,就要富贵险中求了,但是只要活到最后,那就是一份泼天富贵。 按照傅师叔的要求,神诰宗一行人去找那座淫祠山神庙,结果走到半路,山水气运大变,由浊转清,让赵鎏大为错愕。等他们赶到山神庙,发现秦山神已经金身崩碎,彻底消亡。意外之喜,是众人竟然在废墟中捡到了金身碎片,就是赵鎏都大感震惊,决定先行保管。虽然注定要上缴宗门,但是没事的时候摸一摸,钻研一下,也是一件舒心事。之后众人回到小镇,赵鎏犹豫了半天,决定独自去往古宅,与杨晃修复关系。他先是恭贺夫妻二人苦尽甘来,再跟人家认了错,罚酒三杯,给了一件品相很低但是很讨喜的小灵器。杨晃也是个妙人,他俩才撕破脸皮没多久,如今赵鎏负荆请罪,他竟是客气热情得很,招呼赵鎏喝酒,就连那件灵器都收下了。但等到喝了个半醉,杨晃又开始大骂赵鎏,最后连莺莺都看不下去,劝了半天,杨晃就是不听。赵鎏在酒桌上什么话都不说,都生受着。之后赵鎏在古宅住下,传信给小镇上的神诰宗弟子,一行人便又多住了一天。 赵鎏离开的时候,知道杨晃一切所作所为都是做样子罢了,心中对自己只会越发瞧不起。不过赵鎏也算不枉此行,两人关系能够这样就已经很知足,朋友远远算不得,这辈子都别奢望,但是已经不会成为敌人,以后经营得好,多花些心思,多来这座胭脂郡城走动走动,甚至有机会成为面子上过得去的点头之交。 赵鎏心情复杂地带队北归,只是刚走出几十里山路,就发现胭脂郡城那边不对劲。但是这位神诰宗的老仙师沉默不语,只是赶路。 当天晚上,众人露宿山巅,赵鎏的那个年轻弟子找到站在崖畔的他,轻声问道:“师父,胭脂郡城那边明显有妖气弥漫,声势不小,敢在郡城内如此明目张胆,肯定不是寻常妖魔,咱们要不要赶过去看看?” 赵鎏呵呵笑道:“连你都看出了那边的妖气冲天,师父又不是眼瞎。” 年轻道人仔细咀嚼了师父的言语滋味,试探性问道:“那咱们飞剑传信给宗门?就说需要增援。” 赵鎏眯眼眺望胭脂郡城上方的夜空,缓缓道:“傅师叔要我们镇压那姓秦的,如今山神庙都塌了,咱们也收回了三块金身碎片,这趟下山游历,你们成果颇丰,远胜同辈,外门勘验肯定可以得一个上评,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就是上上评。”老人转过头,轻声道,“熙平啊,世间好事,过犹不及啊。一旦你我师徒选择飞剑传信,事后宗门派人来到彩衣国仔细查验此事,将时间一对比,我们畏缩不前的事很容易就会暴露。这些话呢,只因为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为师才愿意跟你掏心掏肺,记得不传六耳。” 年轻道人心悦诚服,压低嗓音道:“师父英明,算无遗策!” 赵鎏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篝火旁,另外三名神诰宗弟子都在盘腿而睡,其中年纪最小的那个,呼吸吐纳之间隐约有丝丝缕缕的雾气垂挂于耳鼻,反观更早进入宗门的姐弟二人,气象就远远不如了。赵鎏皱眉低声道:“这个事情,还得跟那小屁孩通通气。那孩子感应敏锐,别看他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其实咱们骗得过那对姐弟,唯独骗不过他。如果不说清楚,万一他回到宗门说漏了嘴,还是一桩祸事。” 年轻道人点了点头。赵鎏转头笑望着嫡传弟子,和颜悦色道:“熙平啊,要堵住那个鬼灵精怪的小崽子的嘴可不容易,你不是偷藏了一块金身碎片嘛,这本来就不合规矩,一经发现,宗门那边是要重重责罚的。拿出来,师父帮你送给他,就看他敢不敢收下这个烫手山芋了。收下了,以后跟你我师徒二人就是一路人,回到山上,以后相互间还有个照应,师父也算是帮你铺路搭桥了;若是不收,呵呵,师父可是你们这次历练的领路人,本就身负查勘职责,事后是要向外门递交文书的,在规矩之内,我要恶心一下那个孩子的靠山,谁都挑不出毛病。”然后他摊开手掌,伸向年轻道人,“拿出来吧。” 年轻道人一瞬间脸色铁青,只是迅速挤出笑容,没有藏藏掖掖,更没有半点不情不愿的神色,很快就将一块最大的金色碎片递给赵鎏。 赵鎏收起金色碎片,笑道:“哟,个头还不小,一块能顶两块了,看来那小子运道真不错,白捡了这么大一个便宜。” 年轻道人脸色僵硬,牵强笑道:“弟子本来是想着回到了宗门,在师父下个月的大寿之日,当作贺寿礼的。” 赵鎏嗯了一声,拍了拍年轻道人的肩膀:“有心了。” 之后年轻道人悄然返回篝火附近,盘腿坐下,闭上眼睛,始终面带微笑。 赵鎏独自坐在崖畔,吐纳炼气,沉默许久,突然小声自嘲道:“大道无望,就只能抖这些小机灵。哈哈,真是怎一个‘惨’字了得。” 书生柳赤诚从东门出城,沿着官道一路步行,走出去十里后,在驿站外歇脚,没有功名在身的老百姓可没资格进去落座。驿站外有一处茶摊,书生便要了一碗滚烫茶汤,喝着暖胃,低声呢喃,像是在自言自语:“你不是总吹嘘自己多厉害吗,真不管这么大一个烂摊子了?那个刘小姐可是挺好一个姑娘,又给我钱花又让我抱,解了我多大的燃眉之急,不然我饿死了,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啥?摊上我这么一个主人,是你倒了八辈子血霉?你咋不说如果不是我误入荒冢,无意间破了那座千年阵法,把你这个大爷从牢狱里解救出来,你才有机会重见天日?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的存在,我如今驰骋花丛都不敢施展十成功力,只敢摸个小手儿,亲个小嘴儿,否则岂不是便宜了你这个糟老头?” “狗屁的仙人!藏头露尾,如丧家之犬,连我给人一拳撂倒在地上都不敢冒头!就你还是啥玉璞之上的仙人,老子还是那啥金丹仙人呢!听说人家金丹仙人那才是真正的神仙好不好,每天没事情就在天上飞来飞去,偶尔落地喝个酒,帝王将相见着了都要恭恭敬敬的。” 茶摊老板在远处看着,忧心忡忡:那个穷酸书生该不会是个傻子吧?唠唠叨叨的,自己跟自己说话?傻是不要紧,可千万别身上没带钱哪! 柳赤诚瞪眼道:“啥?金丹境是个屁?你信不信老子喝完了茶汤憋出一个屁就把你给放了,以后咱俩各走各的?” “骂人不揭短啊,私生子咋了……再有爹生没娘养也好过你一个老变态,一大把岁数了还死活要带上那件粉色道袍。啧啧啧,真是没羞没臊,你咋不求我帮你买几盒胭脂水粉……你大爷……又来……” 柳赤诚本就细若蚊蚋的嗓音到最后几乎连他自己都听不到了,他的眼眸逐渐变得浑浊不堪,再然后又瞬间变得炯炯有神,如神灵附体,整个人从内而外气势迥异,再不是那个满身穷酸气的寒士,更像是一位微服私访的……帝王。他满脸笑意地伸出手,颤颤巍巍举起那只茶碗,喝完最后一口茶汤,站起身,掏出一大把铜钱丢在桌上,大步离开。一开始他的脚步还有些摇晃不稳,喝个茶跟喝了美酒佳酿似的,眼神也有些醺醺然。但是走着走着,他的脚步就越来越沉稳,最后从官道岔入油菜花盛开的农田,见四下无人,一抖肩膀,包袱绳结自行打开从身上脱落,悬停在空中。从包袱之中飘出一件绣工精致的绝美道袍,果真是粉色!柳赤诚身上的外衫也自己解开褪去,跟那件粉色道袍恰好换了个位置,乖乖躺入包袱之中。 除了不合世俗规矩的华美道袍,包袱中还有一支金色簪子缓缓飘向书生头顶,自己别在发髻上。然后包袱一闪而逝,显然是没入了方寸物中。当然,也有可能是咫尺物,甚至可能是传说中被誉为“妙小洞天”的方丈物。 柳赤诚摊开双手,仰起头望向天空,笑容陶醉,粉色道袍竟然给人一种活物的雀跃之感,哗啦一下骤然铺开,来到书生身后,如有婢女服侍,根本无须书生动手,道袍就那么穿在了他身上。 本就相貌英俊的柳赤诚穿上这件道袍之后,更加玉树临风。他大步前行,脚步凌空,逍遥御风,步步登天,直入云霄,大声吟唱道:“冢中一千年,世上也千年。” 脚下的大地之上,开满了异乡黄花。 郡守府,刘太守的老幕僚拉着刘高华走到官邸后门,刘高华看到一辆马车早已准备就绪,像是要出远门。老幕僚伸出手掌,笑眯眯道:“公子,请上车。” 有个女子掀开帘子,梨花带雨的模样,见是弟弟刘高华后,略微心安,放下帘子,背靠车壁,思念起了那个柳郎。 刘高华一头雾水:“宋叔叔,这是要做什么?” 老幕僚一板一眼道:“郡守大人要我护送你们出城。” 刘高华急眼了:“这个时候出城做什么?难道胭脂郡真要大难临头?宋叔叔,越是这样,我越不能离开这里啊,爹出了事情怎么办?” 老幕僚笑道:“真要出了事情,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还能怎么办?” 刘高华哑口无言。 老幕僚催促道:“公子,走吧,大小姐还等着呢。” 刘高华摇头道:“我反正不走!要走让我姐一个人走……”他话没说完,就猛然往后门跑去,但是眼前一花,竟然发现老幕僚不知何时已经挡在了门口。 等刘高华停下脚步,老幕僚笑了,像一只老狐狸,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你宋叔叔好歹混过江湖,会一点花拳绣腿,你是自己上马车呢,还是被我一拳打晕扛上马车?说实话,宋叔叔也一把老骨头了,背着个人跑来跑去,你忍心?” 刘高华硬着脖子:“打晕我吧!” 老幕僚叹了口气:“你爹晓得你的臭脾气,本来有话要我转告你,我之前怕伤了你们父子感情就故意藏起来不提,现在你这副德行,我就只好实话实说了。你爹让我告诉你:‘刘高华,你这二十来年就没做过一件让老子舒心的事,就别留在府上碍眼碍事了行不行?!’” 刘高华红着眼睛,嘴唇颤抖,沉默片刻,有气无力道:“我妹妹呢?” 老幕僚摇头道:“暂时顾不上了,你和大小姐先走便是,我已经让人去找她了。” 刘高华又要犯倔,老幕僚也急了,一跺脚,没好气道:“我的刘大公子,真不是我说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婆婆妈妈,成甚大事!” 刘高华委屈道:“爹娘不管,妹妹也不管,我这种没心没肺的王八蛋能成大事才怪了!” 老幕僚给这句话噎得不行,气呼呼道:“走走走,赶紧走。” 刘高华有些茫然失措,总觉得自己好像做什么都是错的。 老幕僚叹气道:“走吧,你留在这里只会添乱,害得你爹娘白白担心。” 刘高华惨然一笑:“那就走吧。” 老幕僚点点头,等到刘高华坐入车厢,他驾驶马车缓缓驶出家家户户大门紧闭的街道,一路去往城南。路上左右张望着郡城景象,大多数街道还是繁华依旧,游人如织,店铺林立,热闹非凡,全然不知危机已经笼罩整座城池,生死一线间。 按照马将军的说法,妖魔如此大张旗鼓,一定是有备而来,若是最坏的情况,那可就不是死几百人了,历史上彩衣国许多场朝廷定义为瘟疫的灾难,祸害百姓数万,其中就有魔道巨擘的邪法大阵,或是一些污秽法宝失去控制。死于这类事故中的老百姓,往往尸骨都任其曝晒,而不敢收殓下葬,当年殃及胭脂郡在内的那场瘟疫便是如此,才有了那处方圆数百里的大型乱葬岗。 天真要塌下,懵懂无知的老百姓谁跑得了?除非是有高个子顶住,顶不住,就只能等死了。老幕僚心中有些感慨,这次郡守府和刘太守的所作所为,让他刮目相看。 刘太守花钱请崇妙道人飞剑传信,不假;灵犀派一定会派人救援,不假;彩鸾可以载人御风快速南下,还是不假。但是怎么一个快,他撒了谎。彩鸾独自飞行确实能够在明日正午到达胭脂郡上空,可若是载二三人,恐怕晚上都未必能临近胭脂郡北境。 刘太守为何撒谎?因为作为一郡之首,他需要有人在危难之际站出来。如果能够撑到明日正午,那么所有抛头露面与妖魔结下私仇的人其实就已经没了退路,只能跟着郡城共存亡;若是潜伏城内的大妖魔头一直按兵不动,等到明日正午还不作乱也没事,到时候刘太守一样有法子逼着对方现身;如果胭脂郡主动宣战,妖魔还能耐着性子熬到后天,更不打紧,那会儿郡城已是八方增援的大好形势,尤其是灵犀派仙师真的即将到来。所以说啊,读书人走投无路的时候,发起狠来,一肚子坏水能淹死人。 这也是老幕僚第一次真正认识自己的谋主,他非但没有失望,反而觉得值得痛饮一番,只可惜机会恐怕不大了。 把刘高华骗到后门之前,老幕僚跟刘太守有过一番肺腑之言。刘太守坦言若是胭脂郡城这场劫难死个一两百人就落幕,他肯定能跑就跑。可若是要死很多很多无辜百姓,他就不跑了。当时一身官服的读书人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说那里不得劲儿。还说他读了那么多圣贤书,跟它们可谓是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了,若是这次苟活人世,怕是以后就没脸面去翻书了,见不得那些老朋友。 “我若是这辈子不再看书,活着还有什么趣味?” 一辈子从未经历过战事和硝烟的胭脂郡父母官说着那些真诚言语的时候,其实牙齿打战,脸色发白,两腿打摆子,怎么掩饰都掩饰不住,让老幕僚看了个一清二楚。 以这种胆小鬼姿态说着豪言壮语,貌似挺滑稽的,但是老幕僚笑不出来,也不觉得可笑。有些当了官的读书人,跟那些自认怀才不遇、生不逢时的酸儒穷秀才,的确不太一样。 充当车夫的老幕僚收回思绪,加快马蹄出城。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偷偷收的那个顽劣徒弟也不知道上哪边疯玩去了,怎么找都找不到,只求千万别闯祸。这次胭脂郡大难,绝不是她可以捣糨糊的。 老幕僚摇了摇头,无奈道:“江湖水浑,山上风大,哪里都不好混啊,讨口安生饭吃,就这么难吗?” 第50章 尘埃落定 胭脂郡城北有家米铺,开了二十来年,铺子主人是个高高瘦瘦的老人,终年沉默寡言。店里的伙计也不太爱说笑,不过经常去城隍阁烧香,这让街坊邻居们多出一些好感。加上米铺子卖的米和山珍杂货物美价廉,所以生意还不错。 今天米铺来了两个外乡人——一对看着憨厚本分的中年夫妇。铺子因此早早关门歇业,一个米铺去年冬末新招收的少年伙计对顾客解释说是米掌柜来了远房亲戚,也没谁觉得奇怪。这么多年没串门的亲戚,见面之后多聊聊才正常。 铺子关门后,铺子主人和夫妇二人坐在桌旁,一桌子丰盛饭菜香气扑鼻,三个店伙计远远凑在一起嗑瓜子,显然是没资格落座。 远道而来的男人伸手直接抓起一只油腻鸡腿狂啃起来,一手持酒壶,仰头灌酒的时候能溅出一半。妇人微微歪过头,两根手指拈住下巴处的肌肤,轻巧一撕,竟然撕下了一张纤薄面皮。她将面皮重重甩在桌上,这才背靠椅子,重重呼出一口气:“这狗屁玩意儿戴着真是遭罪,呼吸都不顺畅了,竟然还要三十文雪花钱……” 远处三个店伙计倒抽一口冷气。撕掉伪装面皮的妇人,长得真是丑!而后他们相视一笑,觉得那张面皮妇人买得实在太划算了。 妇人说着又伸出另外一只手撕下第二张面皮往桌上一甩,三人顿时愕然,咽了咽口水:这老娘儿们长得贼好看啊。三人开始不约而同祈求莫要有第三张面皮了,于是当妇人再次抬起手臂时,三人心中默默哀号:得嘞,其实还是个丑八怪。不料姿容妖艳的妇人抛了个媚眼给他们,娇滴滴道:“没啦,姐姐就长这样,美不美?” 铺子主人没好气道:“赶紧说正事。” 男人扬了扬下巴,示意妇人说事儿,他忙着喝酒吃肉。 妇人拿出一面小镜子,对镜整理鬓角青丝,懒洋洋道:“米老魔,我们这趟来是为了跟你分赃。” 米老魔夹了一筷子冬腌菜,嚼在嘴里脆生生的,皱眉道:“赃物还没到手就想着分赃,你们夫妻两个是不是脑子有坑?” 妇人微微放低镜子,媚笑道:“你与琉璃仙翁关系莫逆,是百余年的老朋友了,我们夫妻当然清楚。只是大船将沉,米老魔,你总不能陪着他一起溺水而亡吧?” 米老魔停下筷子:“怎么说?” “真美,不愧是要价八十文雪花钱的上等货,就是胆子太小了,我开价两百文雪花钱都不敢帮我制造一张与贺小凉有七八分相似的面皮。”妇人放下镜子后,又撕下一张面皮,露出满脸雀斑的老态容颜。 男人满嘴流油,笑嘻嘻道:“就是就是,若是能像贺小凉或是苏稼七八分,莫说是两百文雪花钱,五百文我都愿意出!” 妇人白了他一眼,继续说正事:“一个姓傅的神诰宗小剑仙也加入了灵犀派的南下队伍,她年纪不大,架子倒比天还大,灵犀派的两位老祖可都把她当菩萨供起来。” 米老魔放下筷子,脸色沉重:“当真?” 妇人点头道:“若非如此,我们夫妻便是想要提前拆伙,能有什么好处?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我们可不做。做买卖太不讲究,生意肯定做不长久。” 米老魔问了一个关键问题:“你们怎么知道神诰宗的人参与其中?灵犀派有你们安插的间谍,而且辈分还不低?” 妇人反问道:“这很奇怪吗?” 米老魔冷笑一声,皮笑肉不笑道:“原来做生意都做到山上去了,佩服佩服。” 男人将鸡腿骨头甩在地上,大大咧咧插嘴道:“做到山顶去那才厉害吧?我们这点小打小闹算个屁。” 妇人直截了当道:“米老魔,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你给句准话,要是铁了心跟琉璃仙翁绑在一起,我们夫妇二话不说,吃完饭就走,灵犀派那单子也够我们大赚一笔了。要是你愿意跟我们一条心,那就好好合计合计,做掉琉璃仙翁之后,提前开启阵法,趁乱夺了那件法宝就跑。” 见米老魔有些犹豫,男人抹了一把嘴道:“宰了琉璃仙翁,不但他的琉璃盏归你,其他家当,你能找到多少都算你的,但是那方印章必须归我们。” 米老魔沉吟片刻:“稍等。” 他转头望向那个年纪最小的弟子:“丢铜钱,算一卦吉凶。” 少年眉眼俊秀,唇红齿白,笑容灿烂,掏出一把铜钱攥在手心,蹲在地上,抬起头问道:“老米,有好处不?” 米老魔淡然道:“每天晚上不用穿那些妇人衣衫了。” 其余两名弟子脸色如常,相视一笑。少年微微脸红,娇柔扭捏道:“这算什么好处。老米你换一个呗?” 米老魔想了想:“分你一成好处。” 少年问道:“得了好处,弟子还有命花不?” 米老魔冷冷瞥了一眼两个入门已久的弟子,对少年点头道:“有。” 少年笑容妩媚,咬破手指,在铜钱上一一抹上血迹,最终一把撒下,端详片刻,抬头惊喜道:“大吉!” 米老魔如释重负,望向夫妇二人:“我让弟子提前开启阵法,咱们三人一起对付琉璃仙翁,速战速决,如何?” 妇人视线从秀美少年脸上缓缓收回,心情大好:“可以呀。” 男人突然阴恻恻问道:“米老魔,你跟琉璃仙翁百年交情,真忍心下手?” 米老魔夹了一筷子菜:“给你一只仙人遗物琉璃盏,让你宰了你媳妇,你做不做?” 男人悻悻然,妇人倒是半点不伤心,又掏出铜镜左看右看:“我若是在这个没良心的家伙眼中能值一只琉璃盏,这辈子就算活得不亏喽。” 城隍殿外,少女战战兢兢站在第一座大殿后门,甚至不敢站在财神殿和太岁殿之间的小广场上,因为前方那座城隍殿内打得天翻地覆了。她心目中的神仙老爷先是被入魔的城隍爷沈温一脚踩中后背,然后瞧着年轻的神仙老爷更是厉害,一瞬间硬生生挺直了腰杆,迫使城隍爷后退两步。之后那尊大名鼎鼎的彩衣国金城隍爆发出惊人的战力,在宽敞的大殿内疾步如飞,追着神仙老爷四处乱窜。其间一式二十一拳,还是那打破术法禁制的奇怪拳架,明明已经打得堕入魔道的金城隍一身金粉化作碎屑飘散于大殿,身上出现了无数道裂缝,渗出丝丝缕缕的黑烟,但是金城隍大喝一声,结了一个少女认不得的古怪手印,不但金粉悉数重新汇聚在神像表面,就连那些碎裂缝隙都瞬间合拢复原。三丈高度,每一拳都砸得墙壁凹陷,每一脚踩踏都跺得地砖粉碎,简直就是一尊坐镇天庭的威严神灵,正在人间降妖除魔。 银铃少女满心忧虑:如此无敌之姿的金城隍,真能被人打败吗?她也有些疑惑不解:为何老神仙不祭出那两张金色符箓,甚至连飞剑都不愿使出,反而只是跟城隍爷近身肉搏?这都已经换了多种拳法,好几次她亲眼看到老神仙从城隍殿一头给打飞到另一头,后边城隍爷干脆就拆了一根大殿栋梁当手中武器,肆意横扫劈砸。 真是神仙打架,地动山摇。少女看得惊心动魄,手心满是汗水,默默念叨着加油。 老神仙虽然暂时处于下风,可也打得英姿勃勃。比如他双臂格挡在头顶,硬抗下一根大梁的当头砸下。梁柱轰然折断,他的双膝则当场没入地下。少女赶紧闭起一只眼侧过头不忍再看,心想这一定很疼吧。 又有一次,他被一脚踹出大殿,整个人在广场上翻滚了十数圈。金城隍就站在大殿门槛后,满脸冷笑,朝老神仙勾了勾手指,老神仙起身后又冲入大殿。 不到一炷香工夫,城隍殿就被城隍爷沈温给拆了。五六根大梁一拆,历经数百年风风雨雨的大殿就彻底倒塌,尘土遮天。金城隍拔出最后一根红漆大梁,左手边的墙壁不似右边高墙破碎不堪,而是一整面墙向外倒去。 陈平安就站在墙上,双袖早已稀烂,转头轻轻吐出一口血水。他将这尊金城隍当作了第二个马苦玄,通过大战,磨砺自己的体魄神魂。 只靠一双拳头,应该是打不过了。似乎那尊神像在这座城隍殿不管如何捶打重创,都可以很快恢复到巅峰状态,这太不讲道理了。 陈平安眼角余光扫了扫废墟,回想一下金城隍从头到尾的站立位置,心中了然。 各方圣人有地界一说,例如齐先生和阮师傅置身于骊珠洞天,只要儒家圣人在学宫书院、兵家圣人在古战场遗址等等,与人厮杀交手,就都会拥有天时地利。想必这位胭脂郡城隍爷在这里,也符合这点。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继续前冲,先勾引这位城隍爷离开这座城隍殿试试看,如果可行的话,能够诱骗他离开整个城隍阁地域是最好。 但是世事不如人愿,金城隍虽然入魔,灵智混沌,但是凭借本能,死活不愿离开已经沦为废墟的城隍殿旧有地盘,哪怕陈平安两次不惜以受伤作为诱饵摔出城隍殿外,金城隍最多也只是以一截截梁柱作为武器,疯狂砸向陈平安而已。陈平安不愿继续在这里耗费时间,还是得尽快去郡守府揭发那个装神弄鬼的主谋。 这场大战真正的酣畅淋漓在这一刻才彻底展现出来。陈平安出拳不断,与此同时,养剑葫里的初一、十五也都已向金城隍飞掠而去,配合陈平安的出拳间隙,萦绕在神像周围,看得银铃少女眼花缭乱,目瞪口呆。 最终陈平安祭出一张金色材质的宝塔镇妖符,以它彻底暗淡无光的代价才将金城隍镇压其中。神像金身寸裂,最后只剩下十数枚碎片以及那只青色小木盒。 陈平安默默收起那些东西,摸了一把脸上的血污,来到少女身边,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怔怔出声:“刘高馨!” 陈平安道:“高兴?” 刘高馨有些脸红,解释道:“高处的高,温馨的馨。不是高兴的兴。” 爹娘取这个名字,寓意是她的将来能够一枝独秀,且在最高处犹有馨香。 刘高馨容颜姣好,心境纯然,不愿在这件事情上纠缠。眼前这位神仙老爷与入魔的金城隍大战完毕,正需要调养气机。 陈平安本来想说这名字取得真好,雅俗共赏,与自己的名字很像,结果不是“高兴”,只好把话咽回肚子,突然又有些犯嘀咕,疑惑道:“你该不会是刘高华的妹妹吧?” 刘高馨眼前一亮:“怎么,神仙老爷也认识我哥?” 陈平安笑道:“刚认识没多久。正好,我要去趟郡守府告诉你爹,那个老神仙才是罪魁祸首。” 他说完就掠向高墙,刘高馨忙不迭紧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飞檐走壁。 刘高馨虽然也曾淬炼体魄,但到底远远不如陈平安,很快就气喘吁吁,陈平安便在一处屋顶翘檐停下让她休息片刻。 刘高馨小心翼翼道:“老剑仙,你怎么不御剑飞行啊,可以带我一起御风凌空去往我家,会更快一些的。” 胡乱称呼剑仙也就罢了,还“老”剑仙?陈平安哭笑不得,干脆不理睬她,等少女呼吸恢复平稳,又开始率先在郡城一座座屋脊之上埋头狂奔。 刘高馨心想这位剑仙老神仙真是不走寻常路,而且脾气还老好了!她之前借着说话的机会偷偷看了他几次,模样还挺俊俏哩,真不显老! “大事不好!”城楼之上,俯瞰郡城、掌控全局的的老神仙、米老魔口中的琉璃仙翁惊呼出声,转头对满脸惊疑的马将军解释道,“城隍殿那边出了大问题,看样子,竟是有大妖魔头凶性大发,直接坏了城隍爷的不朽金身。我必须亲自去看一眼才能放心,金城隍牵涉胭脂郡的气数,若是金身彻底崩坏,哪怕这回渡过劫难,胭脂郡仍是元气大伤!”他望向城隍阁方向,忧心忡忡,喟叹一声,“罢了!便是龙潭虎穴,今日也要闯一闯了!说不得要拼了一身道行,试试看能否将重伤的城隍爷救出来。不承想此次作祟的妖魔如此势大,原本以为只是以阵法牵制城隍爷,哪里想得到是要灭绝一城的狠辣手段。马将军,没办法,城东门暂时就只能交由你一人看顾了。” 马将军沉声道:“需不需要派遣十数名精锐武卒助黄老一臂之力?郡守府内还有数十支特殊箭矢,最能诛杀妖魔。” 琉璃仙翁摆摆手道:“来不及了,而且意义也不大。” 马将军到底是沙场悍将出身,没有拖泥带水,抱拳道:“预祝黄老旗开得胜!” “那就借马将军吉言!”琉璃仙翁抱拳还礼,微微一笑,身形如飞鸟掠下城头,落在数十丈外的一处屋脊上,飘然起身,再次向前飞去。十数次飘逸潇洒的起起落落,最终身形小如米粒,落在尘沙渐歇的城隍阁高墙外的大殿广场上,大袖一挥,飘荡出一大摞黄纸符箓,在空中便烟雾滚滚,眨眼之间就有十数名持剑的白衣少女冲出烟雾,身形曼妙地扑向那座供奉有彩衣国开国元勋的第一层大殿,又飞快掠入财神殿、太岁殿之间的小广场。其中一名少女嘴唇微动,像是轻轻呼唤着谁,却并无回应。 琉璃仙翁环顾四周,皱眉道:“不用喊了,你们彩衣姐姐早已被打回原形,就连我都感知不到她的残余魂魄,出手之人道行很高啊。”他抬起手臂猛然一招手,隐藏在古柏高枝树荫间的那把猩红长剑瞬间被他握在手中。他低头嗅了嗅剑身,稍稍放心。并无丝毫魔气遗留,这就好,不是米老魔发现了蛛丝马迹,抢先夺走了那枚精铁官印。 随手将长剑抛给一名嘴角有痣的白衣少女,琉璃仙翁缓缓向前。虽然目前形势的走向没有到最糟糕的境地,可是也好不到哪里去。城隍殿已毁,金城隍沈温已经变成一地泥土,两尊文武属官神像也是一样的下场,精铁官印不知所终。 难道是重重幕后的那位大人物对这枚“城隍显佑伯”印也有兴趣,所以瞒过自己,让人捷足先登?琉璃仙翁不禁作此想,但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至于,应该不至于,对那位真真正正站在东宝瓶洲之巅的老神仙而言,这类法宝,远远不值得他为此背信弃义,巧取豪夺。那个人所图谋的,太大太大了,是一场包括彩衣国、古榆国在内的五国大混战,是东宝瓶洲中部版图的擂鼓声声,硝烟四起。 琉璃仙翁沉着脸走入城隍殿废墟,来到一堵整面倒塌在地的墙壁旁边。虽然墙体维持完整,没有出现太大的裂缝,但是细微的破损极多。他仔细打量每个细节,壁画之上所绘的九九八十一个飞天美人,当下只剩下三十多个品相较好的。他一跺脚,大为痛惜道:“暴殄天物啊!”确定四周无人后,仍是让那些持剑的白衣少女去往各处墙头盯着,他则蹲下身来,左手掏出一只流云溢彩的精美小盏,嘴中默念,壁画上的各色美人开始缓缓流动,一个个飘荡着离开墙壁,纷纷涌入琉璃小盏内。三十个容貌、服饰品相最好的最先进入小盏,之后是十数个面容完整、四肢衣衫损坏的,最后壁上只留下面容身段俱毁的女子,似有一阵阵细微呜咽声,如溪涧清泉流淌过石。琉璃仙翁还不愿就此罢休,连整幅彩绘壁画的底子都给抽出来收入小盏,那些好似丢失庭院住处的残破女子越发凄婉哀怨,在空落落的墙壁上如泣如诉。 琉璃仙翁收起小盏,起身后俯视着墙壁上零零散散的残余女子,又摇了摇头,心痛不已,抬起大袖,一掌重重拍下,那堵墙壁瞬间化作齑粉。 米铺再次开门,但不是重新做生意。三个店伙计各自去往郡城一处,尤其是那个俊秀少年,跑出去的时候满脸喜气。米老魔则带着夫妇二人走在一条僻静巷弄里,妇人问道:“城隍阁的金城隍已经沦为你米老魔的傀儡,哪怕修为有些下降,怎么可能突然就金身炸裂?小小一座胭脂郡,难道还藏有中五境的高人?” 米老魔心情不佳。杀手锏和护身符就这么莫名其妙没了,换作谁都没好心情。他想了想,摊开手心,还是打算冒险尝试一下掌观山河的神通。 这等上乘术法,一直被屈指可数的正道仙家所珍藏,秘不示人,米老魔也是机缘巧合得到一本残缺的外道秘籍,才学了点皮毛。由于残缺秘籍少了半数运气口诀,每次使用起来都要耗费他一滴心头血,代价极大。而且遥遥偷窥之地若是有境界相当的练气士在场,很容易就会察觉,极有可能循着蛛丝马迹一路杀至。于是好好一门无上神通,就因为残缺不全,变得无比鸡肋。 山上的仙家门阀之所以根深蒂固,很大程度上就在于他们拥有代代相传的秘诀心法,没有任何后遗症,通过一代代祖师爷的不断完善,趋于圆满,根本不需要子孙后代和得意高徒自己摸索。传闻一些最上乘的宗门秘法,甚至能够让修习之人有望跻身上五境,而次一等的旁门左道也能够帮助跻身中五境的阳光大道。反观世间有多少野修散修因此走火入魔?不计其数! 米老魔手心渗出一滴猩红浓郁的鲜血,突然砰然炸裂,血雾弥漫。他的掌心也很快出现了一幅景象,正是那座城隍阁。老人眯眼望去,看到了琉璃仙翁和白衣侍女们的身影,微微晃了晃掌心,原本囊括整座城隍阁的景象很快变得只剩下一座城隍殿废墟,因此琉璃仙翁蹲在地上的身姿更加清晰。 米老魔呵呵笑道:“天助我也!陈老儿耐不住性子,亲自来此查看,他这是自投罗网了!” 妇人眼神发亮,死死盯住图像中琉璃仙翁手上的琉璃小盏:“那就是琉璃盏?” 米老魔骤然握紧拳头,手心那团血雾重新回到体内,转头冷笑:“怎么,要跟我抢?” 妇人眼波流转,媚笑道:“奴家哪敢呀。” 米老魔不理会这妖妇的装模作样,心中快速权衡利弊:陈老儿此次所求,一开始就是那幅金城隍眼皮子底下的壁画,他嘴上说是贪图那幅壁画的精气神,经过数百年香火熏陶,蕴养出了真正有仙气的美人儿,而且在乱葬岗收集到女子魂魄后,还可以将壁画作为她们新的栖身之所,一举两得,说不定能多养出几个女鬼阴物。 米老魔此时才恍然大悟,说不定……那枚来自龙虎山天师府的印章根本就不在郡守府或是赵府,而就在那城隍阁!而他这个老朋友一开始就想着独吞所有好处,根本就没想过要将他们师徒苦苦谋划多年的印章留下来。 好一个琉璃仙翁陈老儿!老伙计,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胭脂郡城上方原本晴空万里的天色缓缓变得阴暗起来,黑云压城,让人胸闷不已。一辆马车安然驶出城南大门,老幕僚一手持马缰绳,一手从身边拿起早早准备好的一壶好酒,刚要喝,就看到不远处的官道路边,有个穷书生在那里使劲招手,大声嚷嚷:“老宋老宋,我是你家大小姐的朋友,她在马车上吗?” 老幕僚心一紧:难道妖魔早就盯上了郡守府,决意要斩草除根,连公子和大小姐都不放过? 刘大小姐赶紧弯腰掀开车帘子,欢快道:“宋叔,是我朋友,他叫柳赤诚,是白山国的游学士子。” 又有一颗脑袋探出来,疑惑问道:“柳赤诚,你不是早就出城了吗,怎么才走到这里?路上又调戏哪家姑娘小姐啦?” 老幕僚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下了马车。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只能静观其变了。 听到刘高华这个未来小舅子的调侃,柳赤诚翻了个白眼,屁颠屁颠往前小跑。虽然不知道为何老妖怪要突然从天空降落,还把身体暂时还给了自己,但柳赤诚也懒得管这些了,反正老家伙跟自己保证,只要说服这辆马车掉头回城,他就可以只用一根手指头解决掉所有麻烦。不过这会儿柳赤诚身上还穿着那件粉色道袍,但是老家伙说十境以下的练气士,包括狗屁金丹神仙在内,全都没办法看出他施展的精妙障眼法。 柳赤诚站在马车旁,气喘吁吁问道:“咋的,你们也要跑路啊?刘高华,你这个不孝子,忍心把你爹娘丢在水深火热之中?城内那么多兴风作浪的妖魔,你身为郡守之子就该身先士卒啊,至少也该振臂高呼,守住郡守府大门,誓死不退才对。我这不走出城门很远了,还是觉得不能就这么离开。你想一想,哪怕是我这么一个外乡人都会觉得大义当前,我辈读书人就该慷慨赴死……” 老幕僚气得牙痒痒,恨不得一巴掌朝这个穷书生脸上扇过去。 刘高华一脸看白痴的眼神看着柳赤诚,而他姐已经眼神迷离,泪眼朦胧了,双手交错捧在心口,觉得柳郎这么做肯定是为了见她一面。 刘高华翻着白眼道:“要回你自己回,我要跟我姐避难去了。” 柳赤诚心里犯嘀咕:老头儿,咋办,这个小舅子没啥英雄气概,我这是对牛弹琴哪。 突然之间,柳赤诚发现自己管不住自己的腿了,一脚“轻轻”踩在官道之上。 轰然一声巨响,整条官道之上扬起阵阵尘土,从城头那边看来,就像是凭空出现一条长达数里的黄色蛟龙。 柳赤诚咽了咽口水,咳嗽一声,双手负后,尽量让自己多一些高人风范:“实不相瞒,我柳赤诚,就是深藏不露的金丹境神仙!” 老幕僚骇然失色,一时间怔怔无言。恐怕只有彩衣国最最顶尖的江湖大宗师,例如那位隐居世外的老剑神才能有这一脚之威吧?难道眼前这个不着调的穷书生真是游戏人间的山上神仙? 柳赤诚尝试着一踮脚尖,想着直接飞到马车上,但是身体纹丝不动,只好自己灰溜溜地爬上马车。挤入车厢后,在面面相觑的姐弟之间盘腿而坐,转头望向那个激动万分的女子,微笑道:“刘姑娘,心诚则灵,对吧?” 陈平安和刘高馨来到郡守府附近的一座屋脊上,刘高馨正要开口问话,陈平安指了指府邸墙头和高楼,刘高馨顺着方向望去,心头一凛。那里有一张张墨家特制的强弓,箭尖齐齐朝向他们两人,十数名挽弓力士一律披挂彩衣国军方制式甲胄。 刘高馨皱眉道:“好像是马将军留在府上的亲军,他们未必认得我,不然我大喊几声?只要我露面解释一番就行,怕就怕官场上一番问询,要花费不少时间。”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天色,稍有犹豫:“分头行动,你不用着急冲进去,被拦下后不妨先跟他们解释,但我必须马上找到朋友们。” 刘高馨也是雷厉风行的性子,点头道:“好!就听老神仙的!”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一跃而起。一支箭矢迅猛而至,他的身形骤然拔高,踩在箭矢上,轻轻一点,直冲郡守府。 刘高馨高声喊道:“我是刘太守之女,他是来助阵的盟友,恳请诸位放下弓箭!” 陈平安身形落在官邸正厅大门口,头也不转,侧身横移两步,伸手握住一支从背后激射而至的箭矢。箭身篆刻有古朴云纹,且凿有三道细微凹槽,其间光彩流动。 陈平安随手一丢,将箭矢钉入地面,沉声道:“徐大侠、张山峰,你们在不在大堂?那晚在湖心高台显露神通的老者是这次城隍阁遭难的幕后主使!” 徐远霞率先飞身而出,披甲武将和张山峰紧随其后。 一尊丈余高的黄铜力士大踏步轰然冲来,二话不说对着陈平安就是一拳砸下,陈平安只得伸出手掌挡住那只拳头。崇妙道人精心画符打造而成的这尊黄铜力士实力不俗,虽然品相不高,但是战力足以媲美二境巅峰的纯粹武夫,可被陈平安五指挡住拳头后,身躯关节处剧烈颤动,发出阵阵嘶鸣声,却始终无法前进分毫。 刘太守也快步跑出大门,仰头望去,见着了那个站在墙头上的银铃少女,立即高呼道:“是我女儿,是我女儿刘高馨,诸位猛士莫要误伤了她!” 徐远霞也跟旁人赶紧解释道:“是我们朋友,名叫陈平安,之前去调查城隍阁的虚实了。” 披甲武将点了点头,抬起手臂做了一个军中手势,潜伏在各处的弓箭手没有立即收起手中一架架强弓,只是箭头往下一压,紧绷如满月的弧度同时缩回新月形状。所有人的动作都整齐划一,连弦的弧度变化几乎都不差丝毫。 游历过许多国家的徐远霞心细如发,在见到这一幕后,顿时大为叹服:不承想彩衣国这般书卷气弥漫的地方,还有这么一支训练有素的虎狼之师。那位如今负责坐镇城东门的马将军,必然是一位治军有方的大才。 崇妙道人掐诀召回那尊出师不利的黄铜力士,脸色不太好看,冷笑道:“黄老神仙是主谋?哈哈哈,你这红口白牙的少年郎,我倒觉得你才是想要浑水摸鱼的歹人!” 他又转头对刘太守和武将说道:“若道法通天的黄老神仙是那居心叵测的主谋,那我等还在这里谋划什么?干脆等死好了。再说了,黄老是幕后凶手的话,何必脱裤子放屁,主动为我们示警?” 刘太守沉吟道:“道理是说不通。” 武将倒是为陈平安说了一句公道话:“邪魔外道最擅长兵行险着,不可以常理揣度。我们目前最好谁都不要轻信,不妨先听这少年怎么说。” 刘高馨跳下墙头,一路飞奔而来,身法充满灵气,尤其是银质铃铛叮叮咚咚,身边荡漾出阵阵金色涟漪,分明是修行中人的模样。 刘太守顾不得深思为何小女儿变成了飞来飞去的神仙,等到她来到身边,立即着急道:“有没有哪里受伤?你这个臭丫头,现在郡城这么乱,瞎跑什么?胡闹!” 刘高馨指了指陈平安:“老神仙……”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因为先前赶路的时候,一手飞剑术惊天动地的老神仙专门告诉她不要多说城隍阁的那场战事,他目前还不愿意泄露身份,以免郡守府也有作祟妖魔的内应,早早起了戒心。 她连忙改口:“我和陈少侠在城隍阁遭遇了一个祸害郡城的枯骨女鬼,正是那晚湖心高台率先露面的彩衣美人。我和陈少侠好不容易将其制伏,不料城隍爷和两尊文武属官神像都入魔了,七窍之内黑烟翻涌,就要将我们打杀。所幸有位会飞剑的老神仙从天而降救下了我们,只是老神仙也身受重伤,要我们先来报信,那个姓黄的家伙与同伙处心积虑图谋一件法宝,要我捎话给爹,叫咱们绝对不要引狼入室!老神仙还说等他调养好气海和本命飞剑,一定会再度出手,帮助我们斩妖除魔!” 陈平安神色自若,在心中称赞少女的灵机应变。 众人一起快步返回正厅,不等落座,就有一身血污的披甲锐士进入,说是郡城之内多处出现如同陷入魔障的百姓开始疯狂杀人,无论是亲朋好友还是街坊邻居都不能幸免。这些百姓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眼眶渗出鲜血,而且身形颇为矫健,极为棘手,已经有许多官府兵丁和捕快受伤。不但如此,郡城有数处地方几乎同时出现了猩红光芒,方圆十数丈内草木枯黄,游鱼翻起白肚。 正厅内气氛凝重,刘太守强自镇定,开始排兵布阵。除了派人火速前往城东门通知马将军小心那个黄老神仙之外,郡守府内所有胥吏都要离开官邸,通知城内百姓马上返回家中,暂时不得出门,否则,一经发现,以犯夜禁律从重处置。厅内众人则两人组成一队,联手去往各处古怪之地,以防不测。只要发现魔障百姓或是妖魔阴物,可斩立决。 徐远霞和张山峰一路,崇妙道人和披甲武将一路。在刘高馨的竭力要求下,她追随陈平安。刘太守再大公无私,哪里放心自己宝贝闺女去涉险,好在那位江湖武人义士主动请缨,协助陈平安去往赵府门口,刘太守这才千叮咛万嘱咐,要刘高馨不许冲动,一切听从两位高人的吩咐。刘高馨当然欢天喜地,满口答应下来,刘太守怕她不上心,又拉住她叮嘱一番,少女便有些不耐烦了。突然,身边那位不显老的“老剑仙”提了一嘴:“刘姑娘,不要让太守大人担心。” 刘高馨愣了一下,转头望去,看到陈平安既不是生气恼火,也不是倚老卖老,就像是简简单单要她把当下这件事情做得更好一些。刘高馨虽然不明就里,还是耐着性子跟父亲告别,保证自己不会意气用事。刘太守这才略微放心,最后向陈平安和那位姓窦的武人抱拳致谢,诚恳道:“小女就有劳两位侠士多加照顾了。” 陈平安和窦武人还礼。 三人火速去往跟官邸只隔了两条街的赵府,窦武人抬头看了眼天色,摇了摇头,感慨道:“山上神仙也好,妖魔也罢,骨子里其实从来不把人命当回事,不该如此。”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好沉默不言。 三人到了赵府门外,已经有眼眶渗血的魔障男女往外冲杀,张牙舞爪,奔跑迅捷。外边刀客和弓箭手多是郡城捕快和官邸衙役,平日最多是和小毛贼或江洋大盗打交道,哪里见识过这番场面,大多脸色雪白,弓箭也失了准头。而且那些魔障了的赵府家丁婢女哪怕身中箭矢也依然能够继续向前。弓箭手和刀客的粗劣阵形几乎是一冲即溃,只得与那些悍不畏死的魔障近身肉搏,若非陈平安三人刚好赶到,源源不断拥出的赵府人氏恐怕就要流窜各地,形成一股蝗群般的灾祸。 陈平安不知魔障是否有化解之法,更多还是以拳脚将那些赵府魔障打飞回大门附近。刘高馨铃铛大振,金花朵朵飘散四方,那些魔障只要被金花沾上,就会全身溃烂,变成一摊鲜血脓水,腥臭冲天。窦武人抽刀出鞘后,刀身绽放出刺眼的雪白光芒,每一刀下去,就直接将魔障男女老幼劈成两半。他的刀法极其不俗,分明已经到了返璞归真的宗师境界,直截了当,毫不拖泥带水。但是比起徐远霞的刀法,此人出刀少了沙场粗粝气息,多了几分出神入化的气象,极有可能是一位四境武夫往上走的武道宗师。由此可见,在官邸正厅那边不显山不露水,更多还是江湖上所谓的真人不露相。 刘高馨挡住一拨赵府魔障后,发现自己周围是满地鲜血和断肢残骸,突然蹲下身呕吐起来。 赵府内红光一闪而逝,散发出浓重的阴郁气息。陈平安眼见着赵府门口暂时没有危险,脚尖一点,迅速掠过高墙,直奔红光起始之地。 循着那抹红光的蛛丝马迹,陈平安来到一处雅静庭院,其内有一栋三层高的私家藏书楼,楼外台阶上坐着一个白衣公子哥,姿态慵懒,手肘抵在椅把手上,一手托腮帮,一手捧古书,打着哈欠,斜眼看向陈平安,微笑道:“怎么这么晚才来?这位公子气宇不凡,是山上修道的仙师,还是行走江湖的宗师子弟?” 坐直身体,白衣公子哥伸出手指沾了沾口水,轻轻翻过一页书籍,顿时书页之间又有猩红光亮一闪而过。红光汇聚成一条粗绳,像一条蟒蛇在空中扭曲翻摇,在院子高墙那边略作盘桓,就要冲入府邸某地,试图依附在府内众人身上。 陈平安一拍腰间养剑葫,那条猩红蛇蟒被一斩而断。 白衣公子哥一挑眉毛:“哟呵,还是位小剑仙?了不起了不起。听说下五境的剑修杀力巨大,但是很容易体力不济,几口剑气一吐,光彩耀目,很容易就没了下文,就是不知道你是不是更厉害一些?” 他一手持书,一手哗啦啦将书页从头翻到尾。数十条粗如拇指的猩红小蛇从书楼这边冲天而起,就要往四面八方散去,但是白衣公子哥却看到那个腰挂朱红色酒葫芦的少年郎竟然还有心情摘下酒壶灌了口酒。他刚想讥笑出声,便看到天空中那些名为赤链的小红蛇刹那之间就被一抹纵横交错的白虹切割殆尽。然后他眉心一凉,蓦然瞪大眼睛,仿佛白日见鬼,死不瞑目。原来,他被飞剑从眉心刺透了头颅不说,还被渗入体魄神魂的那缕剑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搅碎了所有生机。 陈平安别好酒葫芦,初一和十五两把飞剑便悠悠然返回。 院墙那边,窦武人站在墙头上,看到这一幕后,朝陈平安抱拳行礼。陈平安心思一动,对他说道:“跟刘高馨说一声,我要马上去一趟土地庙,去去就回。” 他爽朗笑道:“此地已经没有大碍,小猫小狗三两只罢了,陈仙师只管放心去。” 陈平安有些无奈,本想着速战速决,不承想还是被人撞破自己飞剑杀敌的一幕。他对窦武人点点头,脚尖一点,越过墙头,按照心湖间歇泛起的涟漪“话音”,按照“那人”的指示,来到一座四下无人的土地庙。抬头一看,土地庙内有一个儒雅文士正在对他招手,面带笑意,只是身影飘摇,如最后一点灯火,稍稍风吹即熄灭。 陈平安稍作犹豫,一掠而去,站在略微明亮的门槛外。 文士先作揖行礼,起身后微笑道:“这是咱们第二次见面了。本官沈温,正是胭脂郡城的城隍爷,看着这座城池已经好几百年了。今日果,是往日因,是本官失职在先,若非你破了禁制,成功阻止了本官堕入魔道,说不定堂堂正正的彩衣国金城隍到最后还要为虎作伥,沦为祸害辖境百姓的凶手。本官要谢你。” 说到这里,他洒然笑道:“之前入魔在即而不自知,所以种种作为,都让小仙师笑话了。这次感谢,既谢你帮了本官,不至于出去伤害黎民百姓,在史书上遗臭万年,还要谢你赤子之心,之前愿意主动交还那只青色木盒。” 当初跨入城隍殿,少年交还木盒,是一善,是善事。明明身怀方寸物,递出木盒之时却不是从方寸物中取出,而是直接从袖中拿出,这意味着眼前外乡少年一开始就认定木盒是城隍殿之物。这又是一善,是善心。 陈平安仔细看着这位沈城隍,再看不出入魔的蛛丝马迹,略微松了口气。他犹豫了一下,抱拳道:“之前在城隍殿内,为求自保,不得已而为之,坏了城隍爷的金身……” 沈温摆摆手,换了一个话题,问道:“小仙师可是读书人?” 陈平安有些汗颜,摇头道:“不算读书人,如今只是会翻书做笔记,希望多认识一些字,多学一些书上的做人道理。” 沈温笑问道:“可知道金身碎片的用处?” 陈平安还是摇头,确实不知。 沈温轻声道:“那些金身碎片务必好好保管,世间享受祭祀香火的神灵,无论是山水正神还是我们这些城隍和文武两庙,皆有金身一说,先是朝廷敕封,塑造神像,然后是神灵自身温养那一点灵光神性。只不过金身也分品秩高低,与官场相似,一般都以五岳大神的金身品相最高,然后是大江水神,以及京城城隍爷之流,以此类推。那只青色木盒里头装着的,是龙虎山天师府某一代大天师亲自篆刻赐下的‘彩衣国胭脂郡城隍显佑伯印’,是一件蕴含浩荡天威的极强法器,只是需要配合五雷心法才能使用。本官虽然身为现任胭脂郡城隍爷,但是作为一方神灵,是无法使用道统雷法的。事实上,当初天师府赏赐此物,本就是象征意义更多,帮助庇护一郡风水,并不是让彩衣国练气士或是城隍爷掌印示威。若非这方小天师印无形中震慑群魔,城外那座乱葬岗在形成早期,怨气很重,早就要冲入胭脂郡城了。” 陈平安想了想,问道:“需要我帮你交给刘太守,还是交给你们彩衣国皇帝?” 沈温仔细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眸,一挥袖子,朗声笑道:“圣人教诲,天地神器,唯有德者持之!” 金城隍这句话说得分量极重,便是儒家学宫书院勘定的君子贤人恐怕都不敢自称“有德者”。读书人“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以立德为首,最为艰难,绝大多数的读书人,终其一生,只能退而求其次,甚至会一退再退。但是陈平安如今肚子里的墨水尚浅,还无法理解沈温以读书人身份而非城隍爷身份说出这句话的深层意义。对于那只一触摸到就心安的青色木盒,陈平安当然喜欢,如今晓得里头装着一件龙虎山掌印天师亲自篆刻的印章就更喜欢了。天底下谁不喜欢好东西?陈平安喜欢得很!但是喜欢是一回事,不等于就可以夺人所好,这跟陈平安出拳有多快、武道境界有多高、飞剑有几把没有关系,这其实正是儒家推崇的克己复礼,只是陈平安暂时不知道“道理”而已。 沈温笑言:“印章你拿着便是。” 看到眼前这位小仙师有点迷糊,沈温更加开心。数百年香火浸染,见多了香客们的种种祈求、索要和愚昧,也有苦难、虔诚和世事无奈,沈温从一个生前只知骨鲠报国的纯粹文臣变得越发了解世情,偶尔甚至会生出一些火气,气恼那些只知烧香求神而不自求的男女,恼火那些一肚子龌龊的富贾刁民,也会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诸多事诸多人,在自己即将烟消云散之际一一浮现心头,沈温看着站在门外的外乡少年郎,百感交集,突然硬提起一口气,涣散的缥缈身影稍稍稳固几分,道:“沈温最后有个请求,做与不做,你可以自己考虑,沈温不敢强求。” 陈平安点头道:“城隍爷直说便是。” 沈温问道:“如果彩衣国将来出现英明君主,你能否帮助一二?哪怕是一点点的小忙,例如大旱或是洪涝。你距此不远,能否施展神通,帮助彩衣国百姓安然渡过天灾?一次,一次就好。” 陈平安点头道:“城隍爷放心,无论彩衣国皇帝是否贤明,我只要听说彩衣国有难,一定主动来此。但是事先说好,我只做力所能及的事情,还望城隍爷理解。” 沈温满脸欣慰,喃喃道:“很好了,这就很好了啊。” 其实这位金城隍心中是有愧疚的,因为他在算计人心。他坚信眼前少年只要修行大道之上不出现大的纰漏,将来一定前程远大。到时候只要少年对彩衣国怀有情感,越晚出手,境界越高,对彩衣国就越有裨益。 沈温望向土地庙外的阴沉天色,心中有些苦涩:我沈温也只能为彩衣国做到这一步了……回过神,沈温笑道:“先前金身碎片一事只说了渊源和品秩,至于用处,有点类似屠龙技,用处极大,但门槛很高,换作一般人,握在手中数十上百块金身碎片恐怕也无半点意义,可如果拥有碎片之人有朋友是走神道路数,那就是货真价实的无价之宝,是天底下先天灵器中极为珍稀宝贵的一种,或者是一国之君用以赐给自家山河内的山水神祇,必然算是世间头等恩赏了。退一步说,以后到了靠近山顶的地方,卖给需要此物的识货人,比如金丹境、元婴境的大修士,大可以漫天要价,怎么出价都不过分!” 陈平安神色凝重,一一记在心里。沈温微笑道:“请伸手。” 陈平安有些茫然,伸出手。 沈温也伸出手,往自己胸口处一掏,将一件东西轻轻放在陈平安手心——竟是一颗鹅卵石大小的金色物品。 陈平安抬起头,眨了眨眼睛。沈温笑道:“古代战场遗址,无数兵家修士辛苦寻觅沙场阴魂,找的其实是英烈、战神们的英灵英魂。我沈温是读书人出身,死后被彩衣国皇帝敕封为此地城隍爷,一副金身品相尚可,比不得大王朝京城内的城隍爷,但是这颗金身文胆,不输一洲任何城隍!”这一刻的沈温像是重返弱冠之龄,寒窗苦读十数载,鲤鱼跳龙门,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意气风发,以状元之身带头走在皇宫之内,为的不是一家一姓之光宗耀祖,为的是百家姓氏俱欢颜。 沈温交出那颗金身文胆之后像是如释重负,数百年兢兢业业庇护一方风水,如今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 陈平安久久没有收回手,沈温哈哈大笑,伸出一根手指,在那颗文胆之上轻轻一点,微笑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小仙师,以后多读书!” 陈平安郑重其事地收起金身文胆,连同青色木盒一起放入方寸物中。 他以读书人晚辈身份鞠躬致礼,沈温却以同辈读书人身份作揖还礼。 陈平安记起一事,一步跨入土地庙,拿出那对山水印,轻声道:“城隍爷,我叫陈平安,来自大骊龙泉郡,有位齐先生赠送给我这对印章,说是遇见了山山水水,可以在堪舆图上盖章。先前乱葬岗那边阴气很重,我便从郡守府托人拿了一幅地图往上一盖,结果山水气运好像真的颠倒了。那么现在妖魔在胭脂郡城内以邪法作祟,还有用吗?能够压制他们制造出来的妖邪之气吗?” 沈温神色肃穆,问道:“我可以拿一下吗?”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 沈温双手小心翼翼接过那对山水印,然后一手一个高高举过头顶,看了印章底部的篆文以及微微沁色的正红朱印,深吸一口气,放下手臂,问道:“那位先生有没有告诉过你,这样一对价值不可估量的无上法器存在一个缺陷,就是每钤印一次,灵气就会消散一分,直到最后灵气使用殆尽,变成最普通的一对印章?” 陈平安挠挠头,咧嘴笑道:“齐先生没跟我说过这些。” 沈温又问道:“你就不怕你这次钤印下去,灵气大损?” 陈平安摇头道:“这有什么好怕的,我又不是胡乱挥霍。先前我从一本山水游记上看到八个字,叫‘河清海晏,时和岁丰’,我特别喜欢,还专门刻在了竹简上。而且我觉得这也是齐先生送我印章的初衷,如果齐先生在这里,肯定一样会这么做。” 沈温喟叹一声:“只可惜这次妖魔作祟,更多是以邪法蛊惑人心,以及传播瘟疫,这对山水章的钤印意义非凡,却对当下的险峻时局用处不大。陈平安,收好印章,我还是那句话,若是将来彩衣国有明主,你路过彩衣国的时候,可以跟那位皇帝讨要一幅京城形势图,往上边一盖,便可以至少惠泽百年。收起来吧,切记切记,好好珍藏,不要轻易拿出来让人瞧见。” 陈平安有些失落,只好重新收起印章。这一幕,看得沈温哭笑不得:哪有这么“缺心眼”的孩子,山上人是一个个生意人,都在追求一本万利,或是不计较眼前得失,却也深谋远虑,布局千万里和千百年,归根结底,还是要大赚。 沈温身影越发虚无缥缈,涣散不定,沉声道:“陈平安,此次妖魔作祟,就像你自己所说,‘力所能及’就足够了。” 陈平安点点头,摘下酒葫芦,和城隍爷一起抬头望向外边的天空。 沈温突然问道:“大骊龙泉郡?东宝瓶洲的州郡县一般都不会带个‘龙’字才对。” 陈平安笑道:“我家乡以前是那座骊珠洞天,后来破碎坠地,才改名为龙泉郡。” 沈温一怔,试探性问道:“你说的那位齐先生,可是山崖书院的齐先生,文圣最得意的弟子?” 陈平安嗯了一声,神色黯然:“就是那位齐先生。” 沈温呆呆看着来自大骊的少年郎。草鞋、酒葫芦、飞剑、印章、赤子之心,名叫陈平安。沈温有点口干舌燥:“陈平安,那你可是齐先生的嫡传弟子?” 陈平安犹豫不决,最后决定还是实话实说:“齐先生不愿收我做弟子,但是后来遇上了文圣老爷,好像齐先生是想代师收徒。不过我当时觉得自己连读书人都不是,就没答应文圣老爷做他的弟子。文圣老爷也没生气,就是喝高了,我背着他的时候,他使劲拍着我的脑袋,劝我喝酒……”陈平安笑着举起手中的酒葫芦,“所以现在我喝酒了。” 沈温只觉得五雷轰顶,还不是一顿天雷砸在脑袋上,是一波接着一波。齐静春!齐静春的小师弟!文圣老爷!文圣老爷的闭门弟子!陈平安给拒绝了,给拒绝了…… 沈温呆若木鸡,陈平安怔怔看着他,心想难不成是自己说错话了?只好偷偷喝了口酒,压压惊。 沈温蓦然大笑,捧腹大笑,差点笑出了眼泪,伸手使劲拍打少年郎的肩膀:“好好好!我们读书人的事情,别人肯定不明白!这才对,这才对!” 他收回手,双手负后,大步跨出土地庙的门槛:“痛快痛快,读书人读书人……” 他又回头一笑,伸出大拇指:“干得漂亮!” 金城隍沈温在跨出大门后,最后一点神性灵光也消磨殆尽,就那么大笑着消散在天地间,整个人的身影砰然粉碎。 陈平安有些伤感,把酒葫芦在腰间别好,对着沈温消失的地方轻声念叨:“碎碎平安,岁岁平安。” 赵府在白衣公子哥被击杀之后便再无人陷入魔障。刘高馨虽然作呕不止,仍是不愿退回太平无事的郡守府,陪着窦武人寻找漏网之鱼。他们来到一处柴房,见大门紧闭,窦武人皱了皱眉头,一脚踹开,发现里边有个男孩,八九岁,身后就是柴火堆。 窦武人淡然道:“让开!入魔之后,便没得救了。” 男孩抿起嘴唇,使劲摇头。窦武人脸色冷漠,大步向前,按住男孩的脑袋往后一甩,男孩便撞在墙壁上。窦武人以长刀拨开两捆柴火,里边有个面黄肌瘦的女童被绳子紧紧捆绑着,一只眼眶渗血不止,另外一只眼眶却与常人无异。 女童嘴唇铁青,微微颤抖。窦武人举刀就要劈下,男孩挣扎着起身,拿起一把柴刀冲到女童身前,咬牙切齿道:“你敢杀她,我就杀了你!”竟然用字正腔圆的一洲雅言开口说话,赵府不愧是胭脂郡第一大豪门,便是府上的仆役孩童也能通晓一洲雅言。 窦武人哂笑道:“不知好歹的东西,知不知道你今天这点狗屁仁慈有可能会害死成百上千人。” 男孩身材消瘦,衣衫单薄,眼神坚毅,道:“我不管,我要保护鸾鸾!” 窦武人一脚踹飞手持柴刀的男孩,一抹刀罡迅猛劈向那个可怜的女童。 银铃响起,刀罡劈碎了飞旋而至的朵朵金色花朵。窦武人手上动作略作停留,可刀锋仍是在鸾鸾的额头处向下划出一条寸余长的血槽。 一刀被阻,窦武人没有动怒,只是转身盯着少女,问道:“刘高馨,你能救她?入魔一事,别人不知道厉害,你身为修道有成的练气士会不清楚?怎么,到了不可挽救的局面,你要亲手处决这名女童?” 刘高馨脸色雪白,嘴唇颤抖:“我不忍心。” 窦武人呵了一声:“想必是先前赵府门外那些入魔的家伙被我斩杀得太快了,刘大小姐没能瞧见他们啃咬百姓血肉的场景。” 男孩再次挣扎起身,浑身剧痛的他连刀都已经拿不稳,朝着窦武人撕心裂肺道:“王八蛋,有本事你先杀了我!” 窦武人冷笑道:“杀你算什么本事?”就要再次挥刀劈下。 刘高馨红着眼睛,转过头,不忍再看。 门外有人说道:“稍等。” 背对门口的窦武人想了想,竟是干脆收刀入鞘了,转身朝来人抱拳一笑:“既然是仙师发话,那我就不多此一举了。” 原来是重新返回赵府的陈平安。他向窦武人点头致礼,而后快步走入柴房,蹲在鸾鸾面前,发现她好像在竭力对抗体内魔障,而且哪怕眼眶渗血,痛彻心扉,仍是死死咬紧嘴唇,一声不吭。鸾鸾竭力睁开那只正常的眼眸,眼神中充满了祈求。 人若能活,谁愿死?尤其是这般大的孩子。 陈平安看着倔强的鸾鸾,动作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脑袋,温声道:“不怕不怕,疼了就哭出来,没事的,没事的。” 鸾鸾仰起头,望向那个微笑着的陌生少年,哇一下就哭出了声。 有些委屈,无论大小,只有受过同样委屈的人才可以真正体会。否则旁人再好的善心善意,恐怕都无法让人真正心安。 陈平安帮她解开绳子,背转过身,蹲着转头道:“来,我背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让人救你。” 在两只冰凉小手放上肩头后,陈平安对那个手持柴刀的男孩笑道:“麻烦你用绳子把我们绑在一起,我怕万一路上有事,会照顾不到她。你动作要快,做得到吗?” “可以!”男孩丢了柴刀,胡乱抹了一把眼泪,赶紧跑到陈平安和鸾鸾身边,动作利索地把两人绑在一起。 陈平安缓缓站起身,对刘高馨和窦武人说道:“我先带小姑娘去郡守府,不能再拖延了,看看那边有没有高人能够救治。你们带上这个男孩,如果赵府还有问题,刘高馨,你可以把他安置在赵府门外吗?” 窦武人笑道:“让刘姑娘带他先出去,我一人搜寻赵府就可以。” 陈平安转头对男孩说道:“自己小心,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会来告诉你,行不行?” 男孩抬起手臂擦拭眼泪,使劲点头。 陈平安背着浑身冰凉的鸾鸾掠出柴房,跃上墙头,几次蜻蜓点水一般的潇洒飘荡,很快就落到郡守府的高墙。这一次认清了陈平安的面容,潜伏其中的精锐亲军没有挽弓劲射,任由陈平安进入官邸,迅速去往议事正厅。 刘高馨带着男孩走出赵府大门,男孩忐忑不安地问道:“神仙姐姐,你的朋友真的能救鸾鸾吗?” 刘高馨还是头一回被人称呼为神仙姐姐,有些不适应,挤出笑容道:“我可不是什么神仙姐姐。放心吧,那位神仙老爷才是真正的山上仙人,一定会救下小姑娘的。但是如果没有救下来,你也不可以怪他,知道吗?” 男孩哭着点头,刘高馨揉了揉男孩的脑袋,轻轻叹息一声。 陈平安进入正厅后,发现除了刘太守在座,还有两个负责压阵中枢的练气士:一个手捧长剑的老妪,腰间挂着一只布袋子,不知装有何物;一个腰间悬挂一支银色毛笔的老人,据说都是胭脂郡附近的散修,三境修为,一辈子不曾跻身仙家门第,只靠着机缘和努力才走到今天这一步。三境修为的练气士在龙泉郡可能连走路都不敢喘大气,在小国州郡内却足够叱咤风云了。 陈平安解开绳子,将鸾鸾小心放在一张椅子上,跟刘太守三人说过了大致缘由,问道:“有没有办法救这个孩子?” 老妪满脸不悦,但是看到刘太守没有出声,她也不好反客为主,只是冷哼一声,始终站在原地,后来干脆闭上眼睛,选择视而不见。倒是那名老者快步走到椅子旁,蹲下身,伸手撑开鸾鸾那只渗血眼眸的眼皮,语气沉重道:“小闺女是好资质,天生一双阴阳眼,原本都有望踏上修行之路,只是明珠蒙尘,没有遇上伯乐,才遭此劫难。这只阴眼沦为了浓郁魔障的栖息场所,好比一座小的乱葬岗,瘴气横生,哪怕是阳气强盛的青壮汉子都要疼得哇哇叫,可怜这小娃儿了。”老者一边帮鸾鸾把脉,一边抬头仔细凝视她眼眶边的血迹,“小娃娃的求生之心很强烈,现在急需阳气充沛的灵丹妙药……不对,哪怕是对症下药的上品丹药也无法祛除这只阴眼郁积的瘴气。难办难办,我身上目前只有一颗固本培元的春风丹,只能暂时帮助她维持生机,真正需要的是……灵符,而且必须是品秩极高的灵符,能够牵引阳眼灵气渡入阴眼,阴阳相济,小娃娃靠着自己的毅力和运气,才有希望活下来。可这样的灵符哪里去找,小娃娃即便有我的丹药续命,也已经拖延不得了。”老者在说话间,就从袖中掏出一只紫檀小盒,打开后,露出一颗清香扑鼻的青色丹丸,毫不犹豫就喂鸾鸾吃下。 蹲在一旁的陈平安轻声问道:“老前辈,阳气挑灯符行不行?” 老者先是惊喜,随即苦笑道:“行,怎么不行!天底下符箓千千万,这阳气挑灯符品相极高,正是最为对症的灵符之一,且立竿见影。但是你当真有?要知道世间有许多猪油蒙心的练气士,这种符箓的仿品极多,以次充好,多是以‘借阳符’充数,卖出百倍的价格……” 陈平安沉声道:“我手头有一张!”他继而站起身,“我很快就回来。” 老者毫不奇怪,只是提醒道:“要抓紧。” 练气士显露家底,哪里会当着外人的面。 刘太守低头弯腰,看了两眼鸾鸾的惨状,很快就收回视线,去桌旁观看形势图。 怀抱长剑的老妪睁开眼,瞥了眼少年的背影,嗤笑一声。 陈平安赶紧寻了一处僻静廊道,背靠廊柱盘腿而坐,从飞剑十五这方寸物之中飘出李希圣赠送的那支“风雪小锥”笔和一张金色材质的符箓。 从与马苦玄小街一战,再到城隍殿大战枯骨艳鬼,以及之后入魔的金城隍,陈平安当下的体魄和神魂其实已是强弩之末,就像刘高馨所想那般,最是需要休养生息。他深吸一口气,弯下腰,手持“风雪小锥”,视线有些模糊。他轻轻晃了晃脑袋,尽量平稳呼吸,开始凭着一口武人真气去画符。练气士的气机能够生生不息,循环不止,画符一事,虽然也是讲究一气呵成,但是比起纯粹武人的画符还是要简单许多。而长生桥早已崩断粉碎的陈平安要想画出一张灵性十足的符箓,需要消耗大量的心神,半点不比接连不断的二十一拳神人擂鼓式轻松。 落笔画符,快不得分毫,慢不得些许。在无人知晓的僻静廊道,少年手持“风雪小锥”弯腰画符,落笔沉稳,只是七窍缓缓流血。 至于为一个素昧平生的女童耗费一张他已经大致知道价值的金色符箓值不值得,陈平安没有想过。事后会不会心疼,想必肯定会有的,但那也是事后事,到时候再说,大不了喝酒解闷便是了。 成了!陈平安擦干净血迹,脚步虚浮地奔向官邸正厅。当他将手中符箓交给老者时,老者呆了一呆,一脸匪夷所思地双手接过。那份沉甸甸的盎然灵气几乎就要冲出金色符纸了,老者用不太确定的语气问道:“那我就用了?” 陈平安点头笑道:“用!” 老者蹲下身,双指夹住那张阳气挑灯符,轻喝道:“起符!” 金色符箓纹丝不动,没有半点动静。老者羞愧难当,涨红了脸,调动体内所有气机,再次喝道:“起!” 金色符箓这才轰然燃烧起来,却不是烧成灰烬,而是浮现出一大团金色灵光,不知道真正玄妙的刘太守看得啧啧称奇,那捧剑老妪更看得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 老者不敢有半点松懈,再次强撑着运转气息,抬起另外一只手,双指并拢,指向那团如水流淌的浓郁金光,嘴唇微动:“分阴阳,融水火,去!” 一点金光去往鸾鸾不断渗血的阴眼,绝大部分金光浩浩荡荡融入她的阳眼。很快,她双眼之间如有一条金色丝线搭建起一座小桥梁,金光从左眼缓缓流向右眼。 鸾鸾疼得牙齿咬破嘴唇,双手死死按住椅子把手,整个瘦小身躯剧烈晃荡,脸庞扭曲至极。陈平安轻轻抓住她的一只手,不管她能否听见,始终轻声安慰:“坚持,一定可以活下来的,活下来比什么都重要,相信自己只要活下来,什么都会有的……” 老妪按捺不住好奇心,走到老者和陈平安身后,低头仔细凝视着女童鼻梁处那条金色丝线的流动,微笑道:“果然是一位修道大成的剑仙。” 老妪面皮褶皱如鸡皮,苍老不堪,但是此刻那双眼眸偏偏妩媚得像是一个妖娆妇人,风情万种。她已经察觉到陈平安的瞬间变化,大笑着倒掠出去,直接将怀中那把长剑丢了,在门口停下身形,摘下腰间布袋,扬起手后娇滴滴道:“这位剑仙,是不是觉得体内气机凝滞不前了?嘻嘻,别紧张,这是奴家专门为你精心配制出来的‘大雪拥关’,无色无味,龙门境之下很容易中招的,不丢人!何况只是半炷香的工夫,气海凝固,气机不受驾驭而已,嗯,还要加上神魂如同结冰,再无法以心神驾驭飞剑。当然了,只需要熬到半炷香后,就可以继续当你的剑仙啦。” 老者作为三境练气士,与中五境的龙门境相差了十万八千里,早已中招,面如金纸,无比惨淡,在老妪倒掠出去的瞬间就已经脑袋一歪,倒地不起,晕厥过去。所幸救治鸾鸾一事已经结束,否则恐怕就要两两赴死了。 这当然是那老妪极为小心谨慎的结果,她真正的目标,是陈平安——一颗少年剑仙的项上头颅,换取一件古榆国皇家库藏的玄字号法宝! 老妪撕去覆盖在脸上的面皮,露出一张成熟美妇的容颜,不但如此,身躯扭曲一番后,恢复正常体态,婀娜多姿,正是古榆国的练气士蛇蝎夫人,最擅长用毒。她转头笑道:“窦兄弟,该你出手了,奴家体弱,不比你买椟楼楼主的雄健体魄,便是被剑仙的飞剑刺上两剑都扛得住。哪怕那剑仙如今已经是寻常人,可万一还藏着啥杀手锏,奴家可受不起。” 窦楼主缓缓走到门槛处,望向陈平安,面无表情道:“对不住,我们国师要你的头颅一用。若只是相逢于江湖,你我说不定还能喝上一顿酒,如今不行了,连你在内,屋内三人都要死。” 陈平安看着门口的一男一女,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 窦楼主抽刀出鞘,大步踏入门槛:“你腰间酒壶的酒水,我回头会帮你喝掉的。” 刘太守茫然失措: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陈平安依旧站在原地。之前马苦玄的师父杀掉了一名古榆国刺客,现在则一口气来了两个,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第四人。 陈平安开口道:“既然早早被你看到了家底……” 略作停顿,他突然笑了起来:“初一、十五,这回出场,咱们可以漂亮一些。” 蛇蝎夫人啧啧道:“这位剑仙,你还要垂死挣扎呀,你知不知道咱们这位号称千面的买椟楼窦楼主对付中五境的山上神仙最有心得了,平时未必讨得了便宜,可今天在半炷香工夫内拧断你的脖子,真不难。” 陈平安懒得理睬阴阳怪气的妇人,安安静静调养气机。一抹璀璨白虹、一抹幽绿光彩先后掠出养剑葫,一左一右悬停在陈平安肩头附近。 蛇蝎夫人惊骇,颤声道:“怎么可能!你怎么还可以祭出飞剑!” 便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窦楼主都不得不停下脚步,由单手持刀变成双手握刀。 陈平安环顾左右,向两柄飞剑笑问:“那咱们一起走一个?先杀话多的,话少的我来对付。” 窦楼主不愿贸然前进,陈平安已经动身前冲,一脚踏出就是一地碎裂。与此同时,一雪白一幽绿光影在正厅空中划出两道美妙弧度,瞬间越过窦楼主。 蛇蝎夫人尖叫一声,脚尖一点跃向空中,就要远遁,她这辈子都不愿意再见到那个少年模样的怪物了。然而,她在空中的曼妙身姿出现一前一后两次微妙停滞,再之后,就颓然摔在地面上。她的心口、眉心处,皆有鲜血点点滴滴缓慢渗出。 窦楼主暴喝一声,双手持刀,不进反退,小腿处骤然间灵光一闪,整个人后仰倒飞出去,身躯直接撞穿门外影壁。一身尘土的顶尖刺客掌心熠熠生辉,亦是有符箓加持,重重一拍地面,身影瞬间消失不见。 陈平安放慢脚步,走到门槛附近,环顾四周,最后指向远处一个方向:“在那里。” 贴地飞掠的初一和十五几乎同时飞向陈平安手指方位。 分明是坚硬的青砖地面却出现一阵浪花翻滚的波纹,片刻之后,终于恢复平静。陈平安这才伸手捂住嘴巴,肩膀靠着门槛,咽下那口涌至喉咙的鲜血,摘下养剑葫,两把飞剑飞回其中。陈平安轻轻喝了口酒,正是八钱一斤的土烧,味道真不错,就是不知道十两银子一斤的胭脂郡特色美酒是个啥滋味。 一个带着敬畏的嗓音在背后响起:“陈公子,这是怎么回事啊?” 原来是刘太守回过神来了。关于山水神祇和妖魔鬼魅这些事,他儿子刘高华只能通过文人笔札和志怪小说了解到一鳞半爪。他则不然,毕竟是执掌一郡民生的高官,而且胭脂郡还是彩衣国头等大郡,诸多秘史和秘事,刘太守其实早就知道内幕,至少州郡城隍阁和山神水神这些事,刘太守是必须要清楚的,朝廷礼部专门有人为这些地方大员解释其中的玄乎门道。 陈平安略微平稳气海,别好养剑葫,转过头望向刘太守,欲言又止。他这一战胜得可谓惊险,本就已是强弩之末,驾驭两把来历特殊的飞剑又消耗了精神和心力。如果买椟楼窦楼主没有被吓退,陈平安极有可能会被摘取头颅,好一点也是两败俱伤。那么陈平安恐怕连纯粹武夫这条道路,因为伤及体魄本元和神魂根本,从此都要变得破碎不堪。 陈平安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涉及的秘密太多了。好在刘太守见这位仙师面有难色,便不再刨根问底。山上神仙行走人间,其实规矩和忌讳也多,刘太守这点常识还是晓得的,只要确定眼前这名少年剑仙是“自家人”,足矣! 陪着刘太守客套寒暄几句,陈平安转身走向老者,蹲下身帮助这位心善的练气士把脉。感觉到他脉象平稳,应该没有大问题,等到那份“大雪拥关”的药效祛除,很快就可以清醒过来。陈平安突然抬起头,看到鸾鸾正充满好奇地看着他。一双天生阴阳眼的水灵眼眸在阳气挑灯符的牵引下,流溢着淡淡的金色光彩。 陈平安笑着伸手帮她擦拭脸上的血迹,安慰道:“没事了。还疼不疼?” 鸾鸾嘴角弯起,脸颊上出现两个浅浅的小酒窝。 陈平安把老者扶起,放在一张椅子上,然后走向门口。刘太守寻思着如今还是跟在这位剑仙身边最保命,便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出正厅门槛。陈平安走到蛇蝎夫人的尸体旁,在她腰间那只素白色的棉布袋子里发现了一只粉瓷质地的小笔洗,里头盘踞着一条小白蛇,长不过一寸,极其纤细,正昂首对着天空疯狂吐芯,只是充满了色厉内荏。还有一只病恹恹趴在地上的漆黑蝎子,细看之下,它的身架子如同一把墨色琵琶。 陈平安心思微动。驾驭初一十五斩杀强敌是痴人说梦,但是让它们出来抖抖威风还是不难。初一化作一抹雪白虹光掠出养剑葫,直扑古色古香的小笔洗,悬停在两只小东西的头顶上空,吓得小白蛇瑟瑟发抖,纤细身躯紧贴笔洗内壁,小黑蝎子更是做出抱头状。初一在笔洗内缓缓盘旋飞转,如武将巡视驻地,气势十足。 刘太守此时此刻再无郡守官威和书生斯文,就那么跟着陈平安一起蹲着,啧啧称奇道:“真仙剑,真剑仙也!” 陈平安手持笔洗站起身,凝神定睛一看,才发现笔洗外边靠近底部的一圈竟有细微文字如蝌蚪缓缓流转不定,总计十六字:春花秋月,春风秋树,春山秋石,春水秋霜。 陈平安会心一笑,想起了鲲船上遇到的那对姐妹,姐姐春水性子稳重,妹妹秋实孩子气更重。他忍不住抬头向南方天空望去,不知道她们如今到了老龙城没有?如果下次还能见面,陈平安挺想把这只漂亮小笔洗送给她们的,只可惜笔洗上有春水却无秋实,有一字之差,没能完完整整凑到一起,否则就更好了。只是现在的陈平安还不知道,有些可惜是没办法十全十美,有些可惜是某些长久的遗憾。 陈平安说道:“刘大人,死者为大,能不能帮着将这女子的尸体收殓,以后有机会找一处地方下葬?一切开销,我来支付。” 刘太守笑道:“这点小事,哪里需要陈公子费心费力,一切只管交由郡守府,一定办得稳稳妥妥。”而后收敛笑意,试探性道,“只是这次妖魔作祟,那姓黄的老匹夫包藏祸心,说不得还需陈公子飞剑镇妖魔啊。” 陈平安苦笑道:“我暂时需要一只大水桶,装满滚烫热水,至于药材,我自己就有,至少浸泡数个时辰,调养身体。” 刘太守点头道:“应该的应该的,本官这就命下人去置办,陈公子的身体要紧,胭脂郡十数万百姓的安危如今都系挂在陈公子一人身上,确实不容出现丝毫纰漏,本官这就让人去办……”刘太守快步跑开,这位彩衣国正四品地方高官其实说得并不弯弯肠子,直白得很,陈平安再不混官场,也听得懂言外之意,但是他对此既不能拍胸脯保证什么,又不好临阵推脱,就只能苦笑着不说话。送剑之外的所有事情,陈平安只有四个字:力所能及。对金城隍沈温是如此,对这位牧守一方的封疆大吏也是如此。 最后在一间雅静屋子里,陈平安整个人浸泡在大药桶里,药材是离开龙泉郡之前魏檗赠送的,足够三次使用的量。再多魏檗当然拿得出来,但他没有一股脑准备太多,当时开玩笑说是兆头不好,他还是希望陈平安这趟行走江湖一路顺风也顺水,受伤次数不超过三次,就当是讨个好彩头。 陈平安在进入这间屋子前,请刘太守帮着保守秘密,不要泄露他是“剑仙”的事。刘太守满脸会意,答应得很痛快,只差发誓了。陈平安又递给刘太守那张神行符,说是还给他的道士朋友张山,还是用的他的化名。 陈平安在浸泡的过程中,明显察觉到胭脂郡城的城隍阁那边出现了惊天动地的大动静,但是他既然顾不上,就干脆不去多想,安心温养气机,配合阿良传授的剑气十八停及杨老头教给他的呼吸吐纳法,在水桶里凝神入定,双手掐《撼山谱》上的剑炉诀,如一棵冬日里的枯木,安静等待春风的吹拂。 这一夜,胭脂郡还是厮杀不断,一方面是妖魔成功开启阵法,各地皆有百姓被魔障附身,郡守府上上下下疲于应付;另一方面既是好事又是祸事,好事是城东门那边马将军传来密信,那个披着神仙外衣的黄老魔头不知为何跟三个人在城隍殿窝里反,打得翻天覆地,祸事也因此而起。四人出手绝无收手,看家法宝迭出,邪门法术层出不穷,损伤宅邸房舍数百栋,百姓死伤惨重。从驻地火速增援胭脂郡城的马将军麾下精骑总不能以骑军姿态穿街过巷,只得下马步战,人人身披铁甲,手持强弓劲弩,但是对上那四个山上修行的妖魔巨擘,除了郡守府库存的那数十支特制箭矢能够造成实质性威胁,其余弓弩箭矢一来跟不上四人飞来掠去的辗转腾挪,二来往往不等靠近就被一袖拍散拂退,甚至还有一些箭矢被四人在大战间隙抓住后随手丢掷回去,又是死伤八十余名精锐,根本就是连以死换伤都做不到。 马将军则确实当得起“悍不畏死”四个字,在边关沙场上骁勇善战,对阵这些修行中人亦是身先士卒,与那名副将数次找准机会,逮住落单的某个妖魔联手贴身近战,后来惹得杀红了眼的琉璃仙翁和米老魔,一发狠,先休战片刻,将马将军和副将双双重伤。若非十数名亲军以墨家特制弓箭阻截以及数名不要命的护卫的保护,两人都没办法活着脱离战场,当夜就要战死于这座胭脂郡城内。 后半夜,以一敌三的琉璃仙翁被米老魔以一大把“白米”撒在头顶,全身上下瞬间滋滋冒起青烟,血肉模糊,被灼烧出无数个血肉窟窿,只得以遁地之术潜入地底。三个魔头开始搜捕,若是遇上胆敢阻挡的郡城捕快、入城甲士,便毫不留情地出手击杀。 拂晓时分,陈平安穿好衣服走出屋子,发现刘高馨就坐在廊道尽头的一张小凳子上打盹。少女睡意浅,很快就醒了过来,生怕自己睡觉流口水,赶紧撇过头去擦了把脸。她其实回到官邸也才没多久,换了一身洁净衣衫就来这里坐着当门神。 陈平安和她结伴去正厅,一问一答,陈平安大致了解了这段时间郡城的动向,听到妖魔发生内讧之后,还有点不可思议。不过那番厮杀做不得假,虽然不知其中曲折内幕,但只要有利于胭脂郡,到底还是好事,只是多出来的意外伤亡,谁都没办法掌控。用崔东山的话说:大势如此。 在陈平安休养期间,郡城内处处战火,包括徐远霞和张山峰在内的江湖高手和山上修士,每次回来稍作休整和包扎伤口,很快就会出去继续镇压各地魔障。徐远霞和张山峰还对上了一个年纪不大的魔道高手,应该是布置阵法的魔道关键人物之一,双方绞杀了不到一盏茶工夫,险象环生,徐远霞硬是被赤手空拳的对手撕扯掉了肩头一大块肉。后来崇妙道人带着黄铜力士赶到增援,才逼退了那个出手狠辣的魔头。 刘高馨还说,她大姐和二哥不知为何,明明已经安然出城,却又和她师父一起回到了家中,跟她爹在书房里关上门说了一通后,师父就带着她大姐和二哥去了后院待着,像是遇上了很古怪的事情,而且暂时分不清是好是坏的那种。是好,就皆大欢喜;是坏,就万事皆休。总之,爹和师父都不愿意她掺和其中,不过她今夜忙着四处救火,也真顾不上。再就是被陈平安救回的赵府女童鸾鸾,还有那个和鸾鸾相依为命的倔强男孩都已经被安排住在了郡守府内。 当陈平安和刘高馨临近正厅的时候,就发现气氛凝重,加快步子进入其中,闻到一股血腥气。一名道袍破碎的年迈道人瘫坐在椅子上,满脸血污,披头散发,心口处血流不止,一身伤痕累累,包扎都无从下手,竟是到了一口气几乎只出不进的凄凉境地了。刘太守、徐远霞、张山峰及腰间悬挂一支毛笔的老者都围在老道人身旁,之前救过鸾鸾的老者对着众人轻轻摇头,满脸苦色和愧疚,刘太守亦是长叹一声。 濒死的老道人正是那个第一次见面就给人留下了骄纵且市侩印象的崇妙道人。他有些回光返照,原本浑浊的视线逐渐明亮了几分,抬起头对刘太守笑道:“刘大人,如果这次灵犀派仙师救下了胭脂郡,铲除了大大小小的魔头,以后贫道全家老小数十口人可就要劳烦刘大人你这位父母官多加照拂了。” 刘太守点头沉声道:“道长放宽心,便是哪天本官不在胭脂郡任职,也会让新任郡守知道今日战事,知道道长对胭脂郡的付出。总之,本官绝不会让道长家眷受委屈。” 崇妙道人艰难抱拳致谢,然后转头对眼眶微红的张山峰笑道:“张山,如果不是你小子傻乎乎不要命,恐怕贫道当时就给人打得气绝毙命了,说不定还要让那魔头逃之夭夭,哪里会有此次手刃魔头的壮举……” 他说着咳嗽起来,所有人便劝他不要再开口说话了。 徐远霞轻声问道:“老道长,要不要喊你家晚辈来这里一趟?” 崇妙道人点点头,刘太守又吩咐下人,赶紧去通知老道长在郡城内的嫡系家眷。 崇妙道人趁着自己的那一口精神气提了上来,在心中默默算着子孙赶来这边的路程和时间,休息片刻后,环顾众人,缓缓笑道:“贫道其实知道,你们啊,之前是瞧不起贫道这种趁火打劫的货色的。只是在商言商,修行之人别羞于谈买卖、耻于谈钱,没办法,我们这些山野散修没有大树可以乘凉,没有师门祖师爷的祖荫可以庇护,就只能靠自己挣钱,去挣那一线机会。不这样,如何可行呢?” 说到这里,崇妙道人又陷入沉默,神色恍惚,似乎想起了这辈子的荣辱沉浮。久久之后,他收起思绪,突然感慨了一句:“生意要做,但是修行中人,这个‘人’也要做啊。对不对?”他自顾自咳嗽着笑起来,“不过可能是贫道的资质太差,早早知道自己无望大道,所以才会有这么幼稚可笑的想法吧。真正的山上修行人哪里会满身铜臭呢,又哪里会顾得上山下百姓的生老病死呢?” 崇妙道人怔怔望向大门方向,似乎是在寻找那些个熟悉身影,喃喃道:“给人喊了一辈子崇妙道人都没能换一个字,被人恭恭敬敬尊称一声‘崇妙真人’,憾事!大憾事!”这话一说出口,老人的精气神好像一下子就垮了下去,双眼视线模糊,呼吸已是微弱至极,嗓音低弱不可闻,“怎么还不来呢……” 崇妙道人终究还是没有等到家人,就这么靠着椅背,溘然而逝。既算不得死不瞑目,也没有安然闭眼,就像一个老人在眯眼望着远方,想要看到一些什么,可又看不清楚。 全场沉默。陈平安走过去,帮崇妙道人擦去脸上的血水。 在他做完这件事没多久,崇妙道人的家族晚辈就蜂拥而来,多达十数人。 刘太守大致说了过程,也说了他的承诺。 崇妙道人的长子,一个胖胖的中年人自然对郡守大人感恩戴德,妇人们多是在抽泣哽咽。只是一个十岁出头的男孩毫无征兆地冲出来,对着所有人愤怒质问道:“为什么就只有我爷爷死了?”这个满脸仇恨和怒意的男孩瞪大眼睛怒吼,“回答我!” 徐远霞皱了皱眉头,张山峰转头看了眼面容惨白的老道人,心中叹息。 有些答案,如果说出口,才是真的伤人。崇妙道人一开始其实是想着独吞战功,中了那示敌以弱的魔头的圈套,轻敌冒进。如果不是徐远霞和张山峰为了心中那份江湖道义,豁出性命去救,他的结局只会比现在更差。 话说回来,崇妙道人有私心不假,可这点私心是人之常情。他从昨天到现在,一路厮杀,到最后轰轰烈烈战死,绝不是什么“在商言商”可以解释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如果不是对于胭脂郡这块乡土有着最诚挚的感情,绝不会如此拼命。 人情世情,最难讲理。因为一旦真要掰碎了讲道理,好像酒水分了家,没滋没味。 那个气急败坏的孩子伸出手指,指向众人,嚷着:“你们全都是凶手!” 崇妙道人的嫡长子赶紧让妻子扯回失心疯的儿子,然后向众人赔礼道歉。 刘太守脸色如常,嘴上说着“童言无忌”,甚至反过来跟那个男人道歉,说这次确实是他这个郡守当得失职,才愧对他们一家人,害得他们家族少了一根顶梁柱,以后一定还要登门赔罪云云。可这位父母官的心里如何想,崇妙道人跟郡守府结下的香火情会不会因此减去几分,天晓得。 所以说,世间的祖荫福缘,哪怕送到了子孙手上,还是各人有各命,有些人抓得住,有些人抓不住;有些人抓得多,有些人抓得少。而且这种事情,往往当事人在当下只会浑然不知,只能凭本心而为。 第51章 《剑符在扁舟》:夜宿古寺有妖气 胭脂郡一条阴暗巷弄内,一名少年虽然衣衫朴素,可是唇红齿白,皮囊好似妙龄少女。他靠墙而坐,怀里抱着一个不断呕血的将死男子,两人身旁还蹲着个望风的男人。三人正是米铺的店伙计,都是米老魔的弟子。 少年怀中的师兄正是等于与崇妙道人互换了性命的魔道中人。不愧是魔头,他咧开嘴笑了,临死前最后一句话竟然是:“小师弟,我与你二师兄,你更喜欢谁?” 少年动作轻柔地扶住男子下巴,低下头,眼神中满是深情,哽咽道:“当然是你。” 男子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本泛黄的书,颤颤巍巍交给俊美少年。少年接过那本秘籍后,怀中男子已经死去。少年一手攥紧秘籍,高高拿起,喊了一声“二师兄”,转过身去。 二师兄的注意力几乎全部都在秘籍上,少年骤然加速转身,一手持书,一手迅猛戳向二师兄的脖子,原来是袖刀。一戳一拔,如此重复了三次,二师兄几乎整个脖子都被少年戳烂,少年俊美的脸庞上溅满鲜血,嘴角却满是笑意。 二师兄双手捂住脖子,瘫靠着墙根,瞪大眼睛望着那个暴起杀人的小师弟。 少年先收起那本秘籍,伸手抹了抹脸庞,不断将鲜血擦拭在二师兄衣服上,然后从二师兄怀中又掏出一本秘籍,嬉笑道:“二师兄,我方才骗大师兄呢,其实我更喜欢你一些,不过呢,我当然是最喜欢自己了。大师兄常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虽然咱们那个脾气古怪的臭师父总讥讽大师兄没读过书,根本不晓得这句话的真意,但我觉得大师兄理解得挺好,反正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再说了,咱们本来就是邪魔外道,所以二师兄别怪我啊,你大不了就当是陪着大师兄一起走趟黄泉路。到了下边,告诉大师兄,就说其实我是更喜欢你一些的……” 二师兄死不瞑目,少年仍是念念叨叨,摇头晃脑,在两具尸体上摸来摸去,看有没有漏网之鱼。少年的身体突然变得僵硬,他停下手,乖乖从怀中掏出两本秘籍,放在自己头顶。 一个少年熟悉到了骨子里的沧桑嗓音带着更熟悉的那种讥讽意味在少年头顶响起:“真够出息的,不愧是我米老魔的得意高徒,本事没学到几两,大魔头的气概倒是学到了好几斤。” 少年牙齿打战,这次是真的怕了。 米老魔转头重重吐出一口血水,血水沾到墙壁上后,立即化作一团黑色血雾。这个在胭脂郡城蛰伏将近二十年的老人低声咒骂道:“好你个琉璃仙翁陈晓勇,就算你这次逃得出胭脂郡,我也要打死你这条落水狗!”他一脸嫌弃地看着少年:“起来吧,收好那两本东西。既然你两个师兄都死了,你现在就是我的大弟子了。” 少年战战兢兢起身,米老魔从袖中拿出一盏灯油黏稠的小油灯,重重吸了一口气,两名弟子的魂魄被从尸身中抽离出来,全部飘入油灯之中。弟子的面容在黏稠灯油上浮现出来,露出痛苦不堪的扭曲神色,但是很快一闪而逝,融为灯油的一部分,看得俊美少年背脊发寒。 小巷两端各自出现一人缓缓逼近,正是之前前往米铺的那对夫妇。妇人腰肢扭摆得比大风中的柳条幅度还要大:“米老魔,这么巧,又见面了。” 米老魔眼神一凛,冷笑道:“怎么,要反悔?咱们双方可是事先说好了,琉璃盏归我,陈老儿的其余家当全部归你们。” 妇人一只手五指如钩,在墙壁上缓缓划过,媚笑道:“话是这么说,可如今琉璃仙翁当了缩头乌龟,他能装死,我们夫妻两个总不能陪着他在这里等死吧。米老魔,你是不是得分出点好处来,总不能让我们夫妻白跑一趟吧?” 米老魔脸色阴晴不定,俊美少年低着头,贴着墙根站立,眼珠子悄悄转动。 东边城楼之上,随着马将军带兵离开城头驰援城内,这边已经无人看守。 一个身穿粉色道袍的年轻人站在城楼顶楼的廊道外,面带微笑,望向米老魔所处的那条巷弄,嗤笑道:“一个小破琉璃盏,我当年用来喝酒的不值钱物件,也能争得如此头破血流?过了一千年,彩衣国就已经变得这么没意思了吗?”他看了一眼就不愿浪费时间,转头望向那座郡守府:“龙虎山天师府……呵呵,没想到吧,你派人在两百年前添加的那张符箓,以天师印章的形象放在胭脂郡城内,人家彩衣国皇帝出于私心,根本就不愿好好加持灵气。而且乱葬岗的出现应该也打乱了你们双方的布局,使得我终于脱离牢笼。人算到底不如天算啊。” 他一手扶住栏杆,一手掐诀,以胭脂郡为起始,从五百年前的彩衣国国势推演到现在,突然笑了,望向整个宝瓶洲的最北方,啧啧道:“高人,高人,彩衣国少了一件传承已久的镇国之宝,庇护彩衣国的灵犀派也元气大伤,被人偷走那件镇派之宝的彩衣仙裳。包括古榆国在内的三个邻国岂会袖手旁观?趁人病要人命,很简单的道理。彩衣国皇帝长年怠政,朝野早已非议不断,只要彩衣国京城一带再出现一场天灾,必然是民怨沸腾,说不定就要动荡大乱,而且这一乱,就是数国混战。”粉色道袍的柳赤诚点头道:“既然大势如此,我也要收几个弟子才行。” 他一步跨出,身影飘幻,转瞬即逝,下一刻便从那条狭窄阴暗的巷弄走出,正要打生打死的米老魔和夫妇二人吓得纹丝不动。那种气势上的碾压,就如几只小虾小蟹在原本缓缓流淌的寂静河道之中遇见了一条身躯就几乎塞满整座河床的蛟龙。 柳赤诚根本没有废话,随手一挥袖,巷弄中的夫妇二人就当场灰飞烟灭了,连一点灰烬都没有留下,至于什么灵器、法器和小雪钱之类的,当然也是一并消失于天地间。 见惯了风雨的米老魔仍是满头汗水,问道:“仙师为何不一并杀了我?” 柳赤诚微笑道:“穿了件道袍,就要除魔卫道啊?就不许我只是觉得它好看才穿的?” 米老魔无言以对。他娘的,绝对是魔道巨擘,并且是传说中站在山巅最高处的那种。 柳赤诚一弹指,将米老魔弹得从巷子中间倒飞至巷子尽头:“别碍眼了,赶紧滚蛋。还有,你这个弟子,我收下了。” 他走到少年跟前,双手负后,低头望去,笑眯眯问道:“小家伙,姓甚名谁?” 俊美少年迟迟抬头,咽了口唾沫,怯生生道:“回禀仙师,我叫元田地。” “嗯?”柳赤诚略带疑惑,“是‘天地’的天地?” 少年摇头,脸色发白,生怕自己下一刻就要头颅粉碎,他不敢骗人,老老实实回答道:“我娘亲怀上我的时候,家里穷,怀胎九个月的时候,她还在田地里做农活,结果不小心就早产把我生下来了,我爹就给我取名‘田地’了。” 柳赤诚笑容灿烂,轻轻拍了拍少年肩膀:“那你的名字真是不错,我喜欢。以后你就是我的弟子了,师父先送你一件门派入室礼。” 只见他抬手打了个响指,四面八方的猩红瘴气就疯狂涌来,丝丝缕缕汇聚成一个巨大的红色球体。柳赤诚两根手指随便一搓,这颗大球就变成了拳头大小。 柳赤诚轻轻拍了拍少年额头,笑道:“忘了告诉你,做我的弟子,得活着才行,如果你能成功撑到天亮,你就是咱们这么个大门派的第……二位大人物了。” 少年的背撞在墙壁上,疼痛感难以言喻,眉心如开裂一般。 柳赤诚对此无动于衷,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睁眼后遥望西边,自言自语道:“还是大师兄你的白帝城气味更好啊。” 这场无妄之灾爆发得快,让人措手不及,可是落幕得也快,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以致整座郡守府和马将军麾下入城精锐都误以为大妖魔头们是不是还有更加迅猛的后手。可是当朝阳升起时,霞光万丈,郡城开始恢复正常,入魔障的百姓人数自行锐减。众人惴惴不安地等待着灵犀派仙师乘坐彩鸾来此安定军心,他们却“失约”未至,从正午时分一直到晚上,都没有看到半点身影。再就是刘太守“病倒在床”。所幸子时过后,胭脂郡城再没有妖魔作祟的惨事发生,中间只有几起街痞无赖的浑水摸鱼,入室打劫,被正在气头上的马将军直接让人带兵镇压,当场击杀了两个持械反抗的歹人,其实那两个可怜虫只是下意识拿起两根木棍而已。 又是一夜过去,胭脂郡还是安静祥和,但是仍然没人敢掉以轻心,大批披甲将士日夜不歇,一队队在城内戒严巡守。第二天清晨,彩鸾依然没有驾临郡城上空,只有一老一少两名剑仙御剑凌空而至,其中一个陈平安三人都认识,正是姓傅的圆脸少女,另一个则是灵犀派的太上长老。两人落在郡守府,刘太守的病立即就好了,那位太上长老虽然气度不俗,谈吐儒雅,可是眉宇之间难掩忧色,坐了没多久,在确定胭脂郡已经清除瘴气后,很快就与姓傅的少女告辞,御风远去,赶回灵犀派山门。 原来他们在南下救援胭脂郡的途中突然又得到师门飞剑传讯,传承千年的镇派之宝竟然不翼而飞了!只不过这等涉及门派生死存亡的机要密事,他当然不会跟外人说出口。事实上,如果不是碍于颜面,主要是怕给神诰宗少女留下不好的印象,这名中五境剑修根本就不会去胭脂郡,彩衣国一郡安危哪里抵得上那件彩鸾衣裳重要?这可是门派之根基所在。 再之后对于郡守府又有一桩天大的好事发生,就是那位来自神诰宗的少女剑仙看中了刘太守的小女儿刘高馨,说可以亲自帮她引荐,让她进入神诰宗外门,而且极有机会直接成为内门某位祖师爷的嫡传弟子。 整座郡守府欢天喜地,唯独少女闷闷不乐,然后就被她爹娘、她大姐二哥骂了,甚至还被她的师父痛骂了。 圆脸少女虽然在神诰宗辈分奇高,在赵鎏、杨晃那边脸色冷淡,但是到了刘高馨这边还真是好说话,乐哈哈笑呵呵的,还拉着刘高馨逛荡郡城,买一些少女的闺房用品。 不像去年的春去极晚,夏来极迟,今年的春天,初春来了,暮春走了,明天马上就是立夏时节,那么今年的整个春天,就算这么过去了。 这一天拂晓时分,少女刘高馨离开了郡城,她没有依依惜别,只留下了一封封书信在房间。少女红着眼睛,跟那个来自仙家的傅姐姐各自骑乘着一匹雪白骏马,马蹄声阵阵,回荡在青石板上,她与家人和家乡愈行愈远。她心有灵犀地猛然转头望去,看到一个背负剑匣的少年站在远方一座屋脊上,正在对她轻轻挥手告别。她噘起嘴,猛然转回头,满脸的泪珠儿就那么一粒粒摔成碎瓣儿,心情却蓦然转好,高高扬起脑袋,背对着那个悄悄为自己送行的家伙,又开心地笑了起来。 圆脸少女转头瞥了眼,只觉得远方屋脊上的少年似乎有些眼熟,但是没什么印象,便懒得再想了。 陈平安为刘高馨送行后,便独自坐在屋脊上,摘下腰间的酒葫芦,一口一口喝着酒,怀念着齐先生,便有春风萦绕少年袖。 陈平安三人还是被郡守府强行挽留了三天。刘高华经此风波,好像脱胎换骨了,再没有初见时的那种颓态,经常去找他爹讨教学问,既有道德文章,也有经世济民,想到什么就问什么。刘太守还是不待见这个儿子,可是刘高华再不会他爹一流露出不耐烦就心里发虚、打退堂鼓,反正这两天他把刘太守给烦得不行。更多时候,刘高华还是黏在徐远霞和张山峰身边,再就是防贼一样紧紧盯着那个穷书生柳赤诚。他不介意这个白水国寒士娶他大姐,但是在柳赤诚把他姐用八抬大轿娶进家门之前就想要占便宜,他可不会答应。 既然是共患难的朋友,刘高华就没了那么多讲究约束,把一些彩衣国的庙堂事、官场事当作下酒菜,私底下说给陈平安他们听。 胭脂郡城这场殃及千家万户的劫难,虽然大妖魔头已经纷纷销声匿迹,或被镇压打杀,或是远遁潜伏,但是对于胭脂郡那些百姓人家的影响,深远且绵长。百姓人心惶惶,许多富贵门庭开始偷偷着手准备搬离郡城,去往州城,甚至是京城。哪怕不是举家迁移,这些有钱有势的门户也都想着绝不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这本就是世情常理。 据说彩衣国朝廷那边得知消息后,已经有礼部和兵部的人,官儿都不大的那种,慢悠悠离开京城衙门,南下胭脂郡,说是调查案情,安抚人心。不过在官场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刘太守知道,这不过是那位皇帝陛下做做样子罢了,拨款赈灾的户部银两,那是一两都不用奢望的。要收拾胭脂郡这个烂摊子,官邸存银远远不够,而他又不是那种横征暴敛的无良官员,所以还得靠他这个郡守的一张大髯老脸去求人,靠什么载入地方县志的美名、撰文立碑以供后人瞻仰来跟城内的郡望豪绅们求银子,而且必须赶在京城两部衙门的那些个钦差大人进入郡城之前把银子的事情敲定,千万别给皇帝陛下心里添堵,更别给本就日子难熬的户部衙门添麻烦,他这个太守才有可能保得住官帽子。 人生有起有落,不管是官场商场,还是修行路上,都是一样的。比如这次陈平安等三人出手,不管是出于义愤还是恻隐之心,大概是好人有好报了一次,徐远霞和张山峰最终一合计,竟然各自收获颇丰。 徐远霞新得了一把神兵利器,是米老魔大弟子遗落的一把短刀。这把短刀原先的主人是货真价实的魔道中人,不承想这把短刀出鞘之后却是刀气雪亮,光明辉煌,丝毫没有邪祟气息。再就是马将军的副将——那名披甲武人,在两场并肩作战后,对徐远霞一见如故,硬是“报失”了一张军中头等强弓和官邸库藏的五支墨家特制箭矢,将其一起偷偷赠送给徐远霞。徐远霞起先不愿接受,“军法如山”这四个字,彩衣国别处不好说,看那个马将军带兵治军,多半是不含糊的。副将知道他的顾虑后,哈哈大笑,觉得与他实在是脾气相投,干脆就泄露天机,说这本就是马将军点头答应的。一开始自己只敢要一支箭矢,是马将军先跟刘太守通了气,打了声招呼,之后大手一挥,将那份递交给朝廷兵部禀报战损的官文在箭矢一项直接从十六改成了二十一。 张山峰收缴了两件品相不好的灵器,一件破损得厉害,是一只薄如瓷片的白玉酒杯,能够自行汲取天地灵气,每半旬时光就可使天地灵气凝聚为一粒灵气饱满的露珠。他将酒杯收入囊中的时候,酒杯给磕出了一个缺口,想必会一定程度影响凝气的速度。还有一双传说中的青神山竹筷,一根筷子篆刻有“青神山”,另外一根则篆刻有“神霄竹”,一看就是有些年头的老物件了,至于是不是真的取自青神山,暂时无从证实,但是竹筷确实蕴含着充沛灵气。不管如何,它们都是所有下五境练气士梦寐以求的灵器。 陈平安没有拿出青色木盒和金银两色金身碎片,事关重大,福祸相倚,这些东西,可不是当年在家乡小镇抓到的山龟或是捕蛇鹰。他只是拿出了那截焦炭似的乌木,和绘有五岳真形图的白碗。 徐远霞没看出白碗的门道,但是对那块沉甸甸的木头啧啧称奇,说这是雷击木,不是寻常的雷电劈中树木就能够生成,必须是某些蕴含着天威的特殊五雷之属。而且被雷劈中的树木必须存活下来,不能是死木,因为死木根本就留不住那份玄之又玄的雷法天威。徐远霞掂量着手中乌木,笑道:“陈平安,你信不信,只要将其送给农家练气士,人家回头就能帮你变成一棵生机勃勃的小树苗?” 陈平安立马懂了,是值钱货! 郡守府还象征性赠送了这些“豪侠义士”每人五百两银子作为赏金。徐远霞不愿收,张山峰也不愿,唯独陈平安收下了。为此,张山峰还调侃陈平安是真财迷,陈平安一笑置之。 赵府那男孩叫赵树下,女童叫鸾鸾,如今因祸得福,都脱离了贱籍,跟随了那位绰号“渔翁先生”的老者,鸾鸾更是成了老者的关门弟子。 陈平安每天清晨在住处的院子里练习走桩,赵树下就蹲在院门口,托着腮帮仔细看着,陈平安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是撼山拳谱上的东西,他本来就没把拳谱当作自己的东西,更不好随便传授别人拳法。但是赵树下有心“偷师学艺”,他觉得其实不是什么坏事。这个孩子,心地很好。所以他就故意放慢了走桩速度,并且走了一遍又一遍。 最后一天,日头高照。立夏已至,万物长成。陈平安在暮色里对赵树下说道:“你能不能把那个走桩的拳架认认真真练习一百……练习十万遍?” 赵树下使劲点头。 陈平安叮嘱道:“不可以求快,只能求稳,并且每次都不能出现差错,在三五年之内练习十万拳,走完六步只算一拳。记住,如果觉得哪一步走岔了,就要从头再来一遍,不可以有半点含糊。”他仔细思量了一番:“练拳是……很笨的事情。赵树下,你人可以聪明,当然,你确实很聪明,比我强多了,但是拳要练得越笨越好。知道吗?” 赵树下眼神坚毅,双手握拳道:“知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陈平安被逗乐了,问道:“做了人上人,想做什么?” 赵树下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给鸾鸾买好多冬天穿在身上都暖和的好衣裳!” 陈平安又问:“那你自己呢?” 赵树下抹了抹嘴,憧憬道:“顿顿吃上饱饭!” 陈平安收敛笑意,微微皱眉:“就这样?” 赵树下是底层穷苦出身,最擅长察言观色,当下便有些难为情,害怕这位大恩人觉得自己没出息。可他是真没啥杂念,也不愿欺骗陈平安,便耷拉着脑袋,愧疚道:“真没了。” “吃上饱饭怎么够?”陈平安故意板起的脸一下子柔和了许多,揉了揉他的脑袋,“还得餐餐有肉!” 赵树下顿时咧嘴傻乐呵。 张山峰、刘高华、柳赤诚三人肩并肩蹲在廊椅上,鸾鸾被刘高华姐姐抱在怀中,离三个大老爷们儿稍稍有点远。看到这一幕后,大家都忍俊不禁。 这一场萍水相逢,虽有波折,可是好聚且好散,殊为不易。 这天正午时分,柳赤诚跟随陈平安等人一起离开郡城,刘高华和他大姐,还有赵树下和鸾鸾,以及渔翁先生都来送行,一直送到城外五里的路边行亭。行亭附近杨柳依依。 柳赤诚跟刘姑娘在树荫下依依惜别,不知说了什么情话,刘姑娘虽然伤感,却也有些笑意,眼神中明显带着许多念想和盼头。 陈平安单独找到了渔翁先生,交给他五百两银票和一张金色材质的符纸,说这些是赵树下和鸾鸾的拜师礼,恳请他务必收下。渔翁先生也是豁达的性情,毫不扭捏地收下了,笑着说让陈平安放心,他一定将树下和鸾鸾两个孩子视若己出,绝不会委屈了他们。 陈平安最后抱拳道:“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这是陈平安的肺腑之言,所以他头一回把话说得文绉绉,却毫不难为情。 渔翁先生一手牵着一个孩子,目送四人步行远去,轻声笑道:“仙气侠义兼具,真国士也。” 刘高华用手肘轻轻推了一下大姐胳膊,笑问道:“姐,柳赤诚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然能让你憋着不哭?” 刘姑娘微笑道:“柳郎说等他功成名就了,一定会回来娶我,到时候一定要跟老丈人把臂言欢,让咱爹在酒桌上一口一个贤婿。” 刘高华龇牙咧嘴:“读书人的屁话,你真信啊?” 刘姑娘双手捧在心口,痴痴望向那个头顶柳条花环的书生背影,喃喃道:“书上都是这么说的呀。” 刘高华无奈道:“一个大老爷们儿,多大岁数的人了,戴着个柳条花环也不害臊,这种穷秀才能有啥出息?” 刘姑娘一脚踩在弟弟脚背上,气恼道:“不许这么说你姐夫。” 刘高华疼得赶紧缩回脚,站远一些,双手抱住后脑勺,优哉游哉,结果脑袋给人重重一巴掌拍下。刘高华转头就要破口大骂,结果整个人像是给人勒住了脖子,死活开不了口,涨红着脸憋了半天,悻悻然喊道:“爹。”刘姑娘更是紧张万分。 脱了官服换上一身文士青衫的刘太守站在两个儿女之间问道:“你跟陈平安是朋友?” 刘高华一时半会儿吃不准老爹的名士脾气和言语深意,小心翼翼道:“算是?” 刘太守瞥了眼儿子,呵呵一笑,不再多说一个字,转身走向渔翁先生,与老人一路聊起了道德文章。 刘姑娘偷偷拍着心口,如释重负。 刘高华轻声问道:“姐,我又说错话啦?” 刘姑娘幸灾乐祸道:“债多不压身,就这样了,你怕什么?” 刘高华一声哀号。 姐弟二人不敢凑到父亲身边去,怕遭白眼,更怕自投罗网,就在后边不远不近地跟着。 赵树下突然放慢脚步,来到刘高华身边,悄悄道:“刘大哥,我家先生夸你好呢,说你有孝心,秉性纯良,你爹说哪里哪里,勉勉强强不辱家风而已。” 结果刘高华恁大一个大老爷们儿,刚在背后说柳赤诚没出息,现在自己快步跑向河边,说是洗把脸去了。 一行人难得偷闲,沿着官道缓缓走回胭脂郡城,先后与一个俊美少年擦肩而过。少年手中甩着一大把柳条儿,眉心处有一抹枣红印记,长得真是漂亮。 三天后的夜晚,陈平安四人在去往梳水国的一条僻静山路上,落脚在一个破败古寺内。刘太守之前说过一件事,听说梳水国的地龙山有一处不见于官府记载的古怪“渡口”,极有可能就是陈平安想要找的那种地方,是山上神仙乘船在云海中御风远游的出发点。徐远霞到时候会在那里跟两人告别,独自去往宝瓶洲东南的青鸾国,将朋友的那坛骨灰送回家乡。 徐远霞喜欢步行游历山川,而且还喜欢写山水游记,记录那些奇险雄怪的风景地貌,所以一直不愿意乘坐仙家渡船。柳赤诚则是要去宝瓶洲西南的一个谁都没听过的地方,就连见多识广的徐远霞都从未耳闻。 夜间这座荒废已久的古寺有些瘆人,佛家的四大天王神像俱已倒地,而且寺庙占地很大,空荡荡的,穿堂风、过廊风,加上山林之间偶有鸮声骤然而起,吓得柳赤诚嘴皮子一直打战,哪怕点燃了一堆篝火,还是拼了命往徐远霞身边靠,总觉得这哥们儿长得最凶,肯定能够镇住鬼魅阴物,而陈平安和张山峰那样的少年,多半靠不住。至于暂居他体内的那只“脂粉老鬼”,柳赤诚从来不觉得他有多厉害。连金丹境神仙都不是,只会躲起来吹牛。要是真厉害,还会给人镇压那么多年,需要他柳赤诚去救?再说了,真正的神仙,哪一个不是仙风道骨,谁他娘的披上一件粉色道袍招摇过市?反正他柳赤诚臊得慌。 柳赤诚所思所想,被他取了个“脂粉老鬼”绰号的家伙一清二楚。而老鬼披上粉色道袍长久现世后,柳赤诚几次都是彻底失忆,直到老鬼愿意返还身躯为止,这让柳赤诚恨得牙痒痒。 他撅起屁股蹲着,伸手烤火取暖,满脸愁容。过会儿又扬起脑袋左看右看,觉得古寺在夜幕笼罩下越发可怕。好在徐远霞在喝酒,小张道士在那边练剑,让柳赤诚略微心安几分。至于陈平安,则去了远处找生火煮饭的枯枝。柳赤诚确实佩服这个姓陈的少年,天不怕地不怕的,而且一根筋,每天来来回回地练习那两个拳架,雷打不动。他觉得自己要是读书能有陈平安练拳一半用功,早就是观湖书院的读书种子了。 柳赤诚很快看到陈平安一路小跑回来,除了一大捧枯枝,还拎着个四五尺高的古老物件。陈平安询问他这到底是啥,值不值钱。柳赤诚看得直翻白眼,没好气道:“就是个长檠,放油灯的,穷苦门户只有短檠,可没这么讲究。按照一些稗官野史的记载,在很久以前,佛家的寺庙比皇帝老子还有钱,这不是反了天是什么,于是就有了几次灭佛。你手里这个长檠要是新的就还行,现在就是破铜烂铁,不值几文钱。” 陈平安有些惋惜,放下枯枝后,屁颠屁颠地将长檠重新给拿回原地放着了。 柳赤诚摸着额头,觉得自己跟这么一号土鳖行走江湖,挺丢人现眼的。 饭菜煮热后,柳赤诚挑三拣四吃过了晚餐,就开始收拾被褥,准备做春秋大梦。徐远霞喝够了酒,向后一倒就开始呼呼大睡,鼾声如雷。 今天张山峰负责守前半夜,陈平安守后半夜。陈平安先是把那些菩萨天王的破败神像收拢起来,分别堆在能够遮挡风雨的角落。做完这些,就开始在坑洼不平的空地上练习走桩。 如今陈平安的拳,按照柳赤诚的话说,就是一次出拳慢得能够让他睡一觉。可今夜却突然开始加快打拳的速度,最终快若奔雷,身体四周呼啸成风,片刻之后,才又开始放慢速度。 张山峰走过去看了一会儿,笑问道:“怎么,有点心烦?” 陈平安站定收起拳架,无奈道:“摸到了一点门槛,可就是跨不过去,不上不下的,就觉得有些不痛快。” 张山峰笑道:“你小子这是要破境的意思啊,二十岁以下的武道四境小宗师,便是在我们北俱芦洲的江湖,都很生猛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出门前有人告诉我,到达老龙城之前,最好能够跻身纯粹武夫的炼气境。” 突然之间,远处张山峰搁放在行囊上边的听妖铃剧烈振动起来,张山峰心中一惊:“有妖气接近寺庙!” 陈平安点点头:“你先把听妖铃收起来,免得打草惊蛇。” 徐远霞迅速坐起身,大笑道:“咱仨真是生意兴隆啊,财运来了,挡都挡不住!”笑过之后,徐远霞一抹络腮胡,双手各自按住腰间长短刀的刀柄,沉声道:“但是切记,斩妖除魔,还是保命第一。” 陈平安和张山峰相视一笑,张山峰嘿嘿道:“我还有一张神行符。” 陈平安憋了一会儿,闷闷道:“我跑得快!” 龙泉郡,小镇谢家。 一名手中拿着几本书的长眉少年跑入院中,开心道:“老祖宗,今天我跟师父学了一门新剑诀。” 天君谢实点了点头,放下手中书籍。与人言语之时,哪怕是少年这样隔着无数辈分的晚辈,谢实还是会这般郑重其事,绝不会左看右晃,心不在焉。少年如今还不知道这份气度的意义所在,更多还是想着老祖宗的道家天君头衔,想着此次南下返乡的千秋大业,以及沉浸在谢家必然崛起的巨大喜悦当中,对于这类细枝末节,毕竟年少,反而没有太大感觉。 谢实接过那几本书,放在石桌上,伸手示意少年落座。 少年轻轻坐下后,问道:“老祖宗,可入得法眼?” 谢实轻轻拍了拍书,笑道:“怎么会入不得,我若是去考取功名,拿到会试资格都悬乎。” 谢实虽然相貌粗朴,跟小镇庄稼汉相差无几,可事实上却博览群书,通晓三教学问,他待在谢家老宅这段时日就是在小院看书。少年每天在阮家铺子那边打铁、铸剑归来,都会捎带几本从小镇新开书铺购得的书籍。谢实早就告诉少年,不必拘泥于道家典籍,什么书都可以买。 谢实突然站起身,少年自然而然跟着起身,一大一小就这么站了约莫半炷香工夫,少年才惊骇地发现自己娘亲言笑晏晏地领着一个“年轻道士”来到院子。等到妇人离开后,谢实正要说话,登门拜访的莲花冠道人伸手示意,让他坐下。 陆沉一屁股坐在石凳上,以手掌作扇子,缓缓扇动清风,像是跟人拉家常一般,与谢实吩咐道:“等到宝瓶洲事了,你返回俱芦洲之后一甲子,贺小凉那边你多看着点,也不用如何帮她,只需保证她别死了就行。等她站稳脚跟,开宗立派,那个时候你倒是可以锦上添花。人也好,钱也罢,法宝器物都行,多多益善,你们两个也算结下一桩善缘。” 谢实再次起身,拱手行礼道:“谨遵掌教法旨!” “你这古板脾气,真是不讨喜啊。”陆沉调侃一句,转头对少年笑眯眯道,“长眉儿,来来来,给你一样临别赠礼。” 长眉少年战战兢兢,既有雀跃也有敬畏,赶紧望向老祖谢实。谢实点了点头,示意他放心收下便是。 上五境的玉璞境修士其实都不太敢随便施舍福缘,但是掌教陆沉送人东西当然是好是坏早有定数,绝无差池。当着谢实的面送给长眉少年东西还能是坏事?注定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幸事!这也算少年的莫大福气。 陆沉手腕翻转,手心很快多出一座玲珑剔透的七彩宝塔,光彩流转,妙不可言。若是细看,可以发现不过半尺高度的小小宝塔,光是各处悬挂的匾额就多达三十六块。 谢实刚刚坐下,又一次猛然起身,对少年沉声道:“还不跪下谢恩!” 这次陆沉倒是没有勉强,由着怀捧小塔的少年迷迷糊糊跪下去,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陆沉微笑道:“知道你是温和的性子,不用担心你仗势欺人,这座小塔能够镇压世间所有上五境之下的邪魔阴物,勉强算是一件半仙兵吧。只是切记一点,肉眼可见的邪祟阴物鬼魅不见得是最坏的,人心微澜处,更有可能心魔横生。” 少年面红耳赤,朗声道:“晚辈一定铭记在心!” 陆沉还是那副惫懒姿态,笑道:“以后你跟阮邛练剑大成,既然是剑修,就肯定要行走四方,到时候多多观察人心。之所以送给你这座宝塔,为的就是让你不用太顾及身外事,多思量一些自家事。佛家有个说法,叫作自了汉,挺有意思。对了,谢实,记得帮这孩子找一件好点的咫尺物,不拔苗助长是好事,可当长辈的太过吝啬,也不好。” 谢实又要起身领命,陆沉气笑道:“信不信一巴掌拍死你,还没完没了了!” 谢实只得乖乖坐在原地。 陆沉想了想,沉默片刻,站起身,再没有笑意,郑重其事道:“以后记得保护好李希圣,如果出了问题,贫道就算坏了两边的规矩,也要从白玉京返回这个浩然天下,唯你谢实是问!” 已经吃过挂落的谢实当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陆沉一拍额头:“有你这么些不开窍的徒子徒孙,难怪贫道这一脉道统香火不旺啊。” 陆沉抬起头,举起手臂,屈指轻弹那顶莲花冠,面带笑意,轻声道:“喂喂喂,七十,在不在?在的话,麻烦你开门送客啦!” 谢实脸色微变,赶紧顺着掌教的视线抬头望去。以他一洲道主的浩瀚道法,竭尽目力,仍是只能透过重重云海,最终在一处天幕穹顶看到些许波澜涟漪。 陆沉一闪而逝,瞬间那处天幕穹顶开启的“小门”就随之关上。 道祖座下三弟子中的陆沉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浩然天下,几乎没有半点动静,但是这位头戴莲花冠的掌教老爷在青冥天下那边闹出的动静可就大了。 同样是天幕穹顶,只不过换成了道教坐镇的青冥天下,一道粗如山峰的金色虹光破开一个大如山岳的金色云海洞窟后轰然砸下,笔直落在了一座高达万丈的高楼之巅。 一个手持竹杖、背负书箱的年迈文士行走于青冥天下的绵延山脉之中,身边跟着一个刚收的少年书童。这个清瘦老人伸手遮在额头,仰头望去,笑了笑:“看来给齐静春气得不轻啊。” 少年好奇问道:“先生,齐静春是谁呀?” 清瘦老人笑道:“是我家乡那边的一个读书人,年纪不大,学问很高。” 少年接下来的问题有些童心童趣:“那有多高?” 清瘦老人想了想,回答得貌似有些敷衍:“你家乡不是有句谚语嘛,大水漫不过鸭子背。” 少年嘀咕道:“看来不太高。” 清瘦老人爽朗笑道:“读书人的真正功夫可不能一味求学问高远,一身所学还得能够带着老百姓一起跋山涉水才行。读书人除了要让自己有安身之地,也要让老百姓有安身之地,否则一个人的学问再高,文章写得再漂亮,于己有益,却于事无补啊。” 少年无奈道:“先生,我看你的道理说得倒是挺高。” 清瘦老人伸手敲了少年一个栗暴,然后自顾自叹息起来。 少年百无聊赖,反正无所事事,就干脆也跟着老先生叹息起来。 清瘦老人是想着自己故乡如今的时节,应该是大地处处黄花了。 谢实在掌教陆沉离开这个天下后,虽然十分失落,但是整个人的心境明显轻松了许多。之前有陆沉身在小镇,谢实其实很忐忑,唯恐哪里做得不对,一不小心就会被那位掌教老爷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谢实轻轻呼出一口气,气势浑然一变,站在院子里遥望西边大山里的梧桐山渡口。很快,那边就会出现一艘冠绝北俱芦洲的巨大渡船,上边会有数位名动一洲的大人物。此次打醮山鲲船在宝瓶洲中部被人击毁,除了打醮山的数位祖师悉数出动,还有几大势力一起南下,名义上是联手调查此地沉船事件,至于真相如何,除了势力最小的打醮山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谢实知道,大骊国师崔瀺知道,新渡船上的两位大佬也心知肚明。 剑瓮先生是最关键的那枚棋子,是死士。哪怕是北俱芦洲也只有极少数人清楚这名散修的那顶貂帽其实正是法宝剑瓮。剑瓮在帮人温养飞剑的同时,也孕育出无数缕剑气,数百年积攒下来,剑瓮里边的剑气早已攒聚得密密麻麻。所以剑瓮先生的倾力一击,以彻底毁掉法器剑瓮作为代价,几乎相当于一位玉璞境剑修的全力一击,足够击沉那艘打醮山鲲船了。 这一切,都是为了让谢实顺理成章地走出第二步,让这位北俱芦洲的道家天君亲自去往观湖书院以北地带坐镇其中,彻底掐断宝瓶洲南北双方的联系,不让大骊吞并整个宝瓶洲北方的“大势”出现任何意外。 谢实拍了拍少年肩头:“陪我去一个地方。” 长眉少年跟随自家老祖宗走进了杨家铺子,走出来的时候身上就多了一件所谓的咫尺物,以及那个杨老头的一个承诺。付出的,同样是天君谢实的一个承诺。 回到家中小院,谢实便跟少年说了关于鲲船失事的大致脉络。 少年看到老祖神色凝重的面容,好奇地问道:“老祖宗,既然咱们宝瓶洲是浩然天下最小的一个洲,而老祖又是北俱芦洲这么一个大洲的道主,还需要担心什么吗?” 谢实摇头笑道:“你把天下事想得太简单了,以后注定会有无数人叫嚣着‘这是北俱芦洲欺负我东宝瓶洲无人吗’,然而这些人中的大半只会摇旗呐喊、隔岸观火,小半会蠢蠢欲动,在这其中又会有一拨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从四面八方赶过来,里面会隐藏着真正的高手,比如……一些个类似风雪庙魏晋的人物,而且这类人到最后会越来越多。不过你暂时只需要拭目以待。总之这件事,无论以后发展到何种态势,你在成为上五境练气士之前都不要插手,安心跟随阮邛修行剑道。”见长眉少年心事重重,谢实哑然失笑:“就算发生最坏的结果,也不是一年半载就能出现的,你操心什么?” 少年闷闷不乐,转身走向院门:“老祖宗,我去练习剑术了。” 谢实独自坐在石桌旁闭目养神,默默推演宝瓶洲的大势走向。 另一边,谢实和少年前脚走出杨家铺子没多久,曹曦后脚就找上了门。店里边的伙计都没当回事,如今小镇繁华,有钱人见多了,不差这个胖子。 曹曦笑着询问杨老前辈可是住在后院,一名年轻伙计正在药柜那边称量药材,瞥了眼身材臃肿的富家翁,朝悬挂竹帘子的大堂后门扬了扬下巴,懒得多说什么。曹曦道了声谢,往那边缓缓行去,掀起帘子,四四方方的大天井,屋檐下四条廊道,比起曹氏祖宅是要稍稍气派一些。后院正房对面的廊道里头放着一条长凳,仿佛专门为曹曦这种访客准备的。 对面正房外,杨老头正坐在板凳上抽旱烟,青竹烟杆早已摩挲得泛黄古旧。透过烟雾,老人看着那个从南婆娑洲跨海而来的剑仙。双方当然互相认识,曹曦离开小镇的时候年纪已经不小,只是曹曦对这个躲在药铺后边年复一年坐井观天的杨老头记忆极为淡薄,不过相信杨老头对他曹曦绝不陌生,说不定当年他成功走出骊珠洞天都有老人的幕后安排。 曹曦来此当然不是为了报恩,他从来不是什么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人,就算杨老头找上门,他都未必愿意搭理。杨老头在骊珠洞天或者说龙泉郡,谁都要卖他几分面子,可是曹曦做完了这次的一锤子买卖就要返回婆娑洲,厚着脸皮跟颍阴陈氏老祖讨要报酬,杨老头的身份再神秘,未来在宝瓶洲再牛气,关他曹曦屁事。至于那支留在大骊王朝的上柱国曹氏将来是福是祸,看他们自己的造化,曹曦最多离开之前象征性帮衬一二,至于大骊宋氏皇帝领不领情,无所谓。曹曦膝下子孙无数,更何况修道修道,从来不是为了修什么子孙满堂,这只是额外的彩头罢了。 曹曦的第一个问题是:“杨老前辈,在数千年的漫长岁月里,在这个天下的洞天之中,占地面积最小的骊珠洞天从你眼皮子底下走出去的人物,谁的成就最高?” 杨老头反问道:“你算哪根葱?” 曹曦扬起手腕,上边系着一根碧绿绳子,笑嘻嘻道:“这里还真有‘一根葱’。” 杨老头没好气道:“有屁快放。” 曹曦放下手臂,立即换了一副嘴脸,搓手谄媚道:“杨老前辈,晚辈听说您神通广大,您可知晓我那娘亲的魂魄去处?是消散于坟茔旁的天地间,还是投胎转世,还是……给老前辈您悄悄收拢了起来,以便待价而沽?” 杨老头不理会那个陆地剑仙言语中暗藏的杀机,直截了当道:“你曹曦是想出价买走?只要你给得起,别说你娘的魂魄,就是你爹的,都没问题。” 曹曦放声大笑,一只手指向吞云吐雾的老人:“杨老前辈真是爽快人,好好好!这趟总算没白来!嘿嘿,就是不知道老前辈的一条命值多少钱?” 杨老头语气平淡地道:“要做买卖,欢迎。登了门见了人,不愿意掏钱,趁早滚蛋。” 曹曦闻言后眯起眼,拇指和食指轻轻摩挲起来,双手都是如此,姿势显得极为滑稽。 曹曦杀机毕露,杨老头根本就无动于衷。 曹曦蓦然哈哈大笑起来:“买卖可以做,我曹曦生平最喜欢跟人做买卖了,只是希望老前辈的价格千万别太高,那我是不会买的。我是什么人,杨老前辈可能不太清楚,为了修行,亲儿子亲孙子我都能卖了换钱。只不过如今阔绰了,发达了,衣锦还乡,睹物思人,才有了一点点恋旧的念头。” 杨老头缓缓道:“有个丫头叫李柳,跟随她爹娘一起去了北边俱芦洲,你父母的魂魄如今都在她身上。你要愿意公平买卖,我就跟你做生意,保证没有纰漏,到时候全须全尾儿交给你。当然,你要反悔,强取豪夺也可以,现在就可以转身离开,以后发生什么,后果自负。” 曹曦苦着脸道:“全须全尾儿……杨老前辈您说话也太不中听了。好吧,您可以开价了。” 杨老头用烟杆指了指曹曦的手腕,曹曦勃然大怒:“啥玩意儿?要老子将这把本命飞剑送给那李柳?!杨老头,你失心疯了吧?” 杨老头斜眼瞥去,继续道:“你炼化这条大江之前的那把飞剑,一直留着吧?可以拿出来赠给李柳,记得连你的剑诀一并传授给她。” 曹曦脸色阴晴不定,杨老头冷笑道:“别觉得吃亏,你这辈子就没收过好的徒弟,我等于无偿帮你找到一个。说不定将来所有人提及你曹曦的时候,就都会是这么一种说法:‘曹曦啊,就是李柳的师父。’” 曹曦有了点兴致,搓手啧啧道:“那闺女这么厉害?” 杨老头扯了扯嘴角:“你最好自己去找她,我相信你会心甘情愿地交出那把飞剑。” “这桩生意,老子做了!要赌就赌一桩大的,这才符合我曹大剑仙的身份!”曹曦一拍大腿,微微降低声调,“除此之外,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买卖可做?” 杨老头语气淡漠:“你爹的魂魄。” 曹曦愕然,随即翻白眼道:“免谈免谈,送我都不要。” 杨老头开始吞云吐雾:“不要拉倒,那就换一个。你去找真武山马苦玄,当他的护道人,最近二十年里不用时时刻刻盯着,只要凑够十年时间就行了。” 曹曦皮笑肉不笑道:“一个有望跻身十二境的剑仙给一个孩子当护道人?!我曹曦虽不太在乎颜面,在那婆娑洲确实是以厚颜无耻著称于世,可这点面子还是要的啊!” 杨老头沉声道:“我可以让曹峻投军大骊,在沙场上砥砺破碎剑心,我还可以让人暗中护着他二十年,直到剑心修补完整。” 曹曦神色凝重起来,杨老头嗤笑道:“少在这里得了便宜还卖乖,你曹曦的那点面子,跟家族多出一个陆地剑仙,哪个更值钱?” 曹曦一脸为难地道:“曹峻那小子一看就是白眼狼,让他成了陆地剑仙,岂不是要造反?曹家是牛气了,一门两剑仙嘛,搁在哪儿都可以挺直腰杆做人,哦,不对,应该是做神仙,可老祖我指不定要被那小子秋后算账……” 杨老头根本不接这一茬,直接说道:“曹峻成为陆地剑仙之后,必须答应为我做一件事。放心,不会要他去死,对那个时候的曹峻而言,不会太难。” 曹曦有些狐疑,问道:“杨老前辈,你为什么不直接找曹峻?这里面该不会有什么算计吧?咱们哥俩怎么也算半个同乡,老乡见老乡的,不说两眼泪汪汪吧,可也不能坑害老乡啊,是不是?” 杨老头直截了当道:“曹峻现在没资格跟我谈买卖,你曹曦有。” 曹曦半天说不出话来。 离开杨家铺子后,曹曦站在大街上,回望一眼药铺,自言自语道:“这些事情,该不会也被陈淳安那个老家伙算到了吧?” 泥瓶巷。深夜时分,一个满身富贵气的锦衣少年坐在院子里发着呆。 那位阴阳家大修士,在京城被皇叔宋长镜捶杀之前,曾经私底下找过他,发表过一番惊世骇俗的言论。老人甚至向他坦言自己对大骊现任皇帝的那桩天大阴谋。老人让皇帝陛下擅自修行,违反儒家圣人订立的规矩,以皇帝身份偷偷跻身中五境不说,甚至一路势如破竹,达到了第十境。皇帝是为了亲眼看到大骊王朝吞并一洲,而阴阳家大修士是为了将大骊皇帝,也就是宋集薪的父亲,制成一只牵线木偶,因为大骊皇帝正式闭关冲刺上五境门槛的时候,就是彻底失去灵智沦为傀儡的时刻。 阿良打断了大骊皇帝的长生桥,皇帝在长生桥断裂破碎之际极有可能看到了蛛丝马迹,那些原本隐藏在桥身之中的种种机关和伏笔极有可能已经泄露。虽然大骊皇帝当时在白玉楼外的广场上掩饰得极好,可是皇帝到底没有想到,阴阳家修士在宋集薪身上也动了手脚。阿良的那一拳彻底打乱了老人这一脉阴阳家长达数十年处心积虑的深远布局,只不过这一切远远没有结束。 此时此刻,宋集薪回想那些言语,心情沉重至极。 稚圭披衣而出,问道:“公子,有心事?” 宋集薪转头笑道:“就是睡不着而已。” 稚圭哦了一声,搬了条小板凳坐在宋集薪身边。 宋集薪突然提议道:“月明星稀,风光大好,不如咱俩随便走走?” 稚圭懒洋洋道:“好啊,都听公子的。” 仍是主仆的二人一起走过了小镇的街街巷巷,在齐先生教书的老旧学塾后院的石制棋桌旁,宋集薪伸手抹过冰凉的桌面。他次次坐在北边,赵繇坐在南边,当时不知道为何如此安排,如今水落石出,才知道原来如此。宋集薪笑道:“不知道赵繇过得如何。” 到了这边,稚圭有些沉默寡言。 之后,两人继续散步,走得漫无目的,随心所欲。铁锁井的铁链已经被一名外乡男子取走,这就是仙家机缘;杏花巷的那只黑猫好像跟着闷葫芦似的傻子马苦玄一起离开了小镇;拆掉廊桥、恢复原貌的石拱桥,桥底下的老剑条不见了踪迹;听说圣人阮邛好像马上就要在某座大山开宗立派,到时候注定是一场盛事,大骊礼部衙门将此事当作今年春末的头等大事,精心操办;骑龙巷相邻的压岁铺子、草头铺子都姓了陈,这可是稀罕事,小镇姓陈的家伙几乎人人是四姓十族的仆役婢女;神仙坟和老瓷山新建的文武两庙已经竣工,分别祭祀袁曹两家的老祖,昔年的大骊中兴双璧,如今也算叶落归根,一副副楹联出自大家手笔,就连远在南涧国的文坛名宿都寄来了亲笔手书的对联,铁画银钩,风骨铮铮。 宋集薪在祭祀圣人的庙外扯了扯嘴角:“哈,风骨铮铮。” 最后这位出身大骊宋氏的天潢贵胄转头望向遥远的西边大山,好像是落魄山方向,那边有一座香火极差的山神庙。他突然变得神色黯然,也有些失魂落魄。 除去披云山的北岳正神的大庙不说,西边大山里头还有些寻常的山神庙。香火最旺的是最北边的风凉山,因为靠近龙泉郡城,神道开辟得最为宽阔平整,入山方便,沿路的茶肆酒馆以及供善男信女们半路歇脚的大小客栈,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山脚有一个集市,贩卖各种茶酒面食和花鸟鱼虫,以至于小镇的许多孩子一听说爹娘要去那边烧香就开心得很,不比过年差多少。 一个名叫董水井的少年在那边摆摊子,只卖馄饨。虾仁、春笋、豆干都极具风味,最后撒下一把葱花,加上少年自制的一小碟辣椒酱,那滋味,真是绝了。 少年原来在龙尾郡陈氏新办的学塾读书,但是不知为什么,哪怕不需要花钱,少年还是退了学。他将在小镇的两栋老宅卖了一栋,在新郡城那边买了崭新的大宅子,离着风凉山不过十几里路。 馄饨摊从一大早开到黄昏,没个准时,只要有客人,天色再晚,少年也会等客人慢慢吃完才收拾摊子推车返回。郡城如今不设夜禁,处处是尘土飞扬的热闹场景,若是夜间在风凉山之巅的山神庙眺望郡城,就像一盏大灯笼搁在大地上。 这天夜幕降临,董水井已经开始收拾馄饨摊子,准备打道回府。不承想从远方走来一个奇怪的男子,不挎剑不背剑,而是横剑在身后。他走到摊子旁,笑问道:“店家,还卖馄饨不?” 董水井咧嘴笑道:“卖!怎么不卖!就是得烧水,客人要稍等会儿。” 男人笑着坐在桌旁,等来了一大碗热腾腾的馄饨,漂在红汤上的葱花瞧着就很诱人。董水井问他能不能吃辣,男人说越辣越好,少年就递过去满满一碟辣椒酱。男人拿出一双筷子,不急着下筷,先低下头去,闭上眼睛闻了闻香味,啧啧道:“这味儿,对头!”又随口问道,“知不知道墨家?” 坐在不远处的董水井点头道:“当然,以前先生说过,墨家曾经是四大显学之一,所推崇的学问很了不起,就是知不易行更难,很考验弟子的心性,再就是比较容易钻牛角尖,先生说比较……可爱。”说到这里,董水井挠挠头,憨憨一笑,“是我家先生说的。” 男人嚼着一只馄饨,使劲点头道:“说得真好。那你有没有听说过墨家游侠当中的赊刀人?赊欠的赊,刀剑的刀。” 董水井一脸茫然,轻轻摇头,这个齐先生真没有说过。 男人放下筷子,拍了拍肚子,重重呼出一口气,很是惬意,然后笑道:“那你想不想当赊刀人?” 董水井眼神一凝,很快就恢复正常,笑着摇头:“卖馄饨挺好的,能挣钱,还安稳。” 当初他、李宝瓶、林守一、李槐、石春嘉五个学塾弟子一起把真实身份是大骊死士的车夫骗得团团转,虽说出谋划策和查漏补缺的是李宝瓶和林守一,但事实上任何一个人只要露出丝毫马脚就会前功尽弃,所以最终正式成为齐静春嫡传弟子的五个孩子,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就像董水井,这么大点年纪就知道找到阮秀姑娘,让她帮着以一个天价卖出小镇老宅,然后迅速去郡城那边买地,不是一座宅子,而是一整条街!天上掉下的大钱有它的花钱法子,钱能生钱;养家糊口的小钱也该有它的挣钱法子。不花钱就等于是在挣钱了,两者并不冲突。 “不用着急回答我。”男人摆摆手,微笑道,“至于为何选择你,董水井,我已经观察你挺长时间了,方方面面都谈不上最好,但是都没有什么问题。这就足够了。” 董水井无奈道:“你是?” 男人没有藏掖,开门见山道:“我叫许弱,墨家子弟,来自中土神洲。我不是赊刀人,但是我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他在死前要我答应他,帮他选一个合适的弟子继承衣钵。他是墨家上一代赊刀人的祖师爷,是一个很厉害的家伙,曾经跟阿良喝过很多次酒,酒钱就是他付的。阿良在中土神洲游历的时候欠下一屁股债,还是他帮着还清的。” “阿良又是谁?” “你家先生的先生的死对头的儿子。” “啥?!”董水井蒙了,这是什么跟什么啊。 男人站起身:“我下次再来,你好好琢磨琢磨。” 董水井突然喊道:“等会儿!” 男人微笑道:“这碗馄饨的钱先欠着,说不定以后你答应做赊刀人……” 董水井坚持道:“这哪行,只要是做买卖,就要亲兄弟明算账。” 男人点了点头,掏出几个铜钱:“哈哈,真像赊刀人的风格。” 夕阳西下,许弱扬长而去。董水井坐在原地,目送他远去,抬起手臂擦了擦额头汗水。之所以壮着胆子要那几枚铜钱,可不是董水井一根筋,而是一种充满市井气息的试探人心。 董水井默默坐在桌旁,一动不动地发着呆,没有什么天上掉馅饼的狂喜情绪,反而有些茫然。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他的野心其实不大,就想着以后挣了钱,衣食无忧,在住人的那栋宅子里有一口能够汲水的水井,旁边种着一棵柳树,每年春天都会吐出嫩芽,风一吹,柳条儿就会晃悠起来,很……可爱。 荒郊野岭,月黑风高夜,适合杀人越货,也适合斩妖除魔,就只看是那道高一尺,还是那魔高一丈了。 梳水国的破败古寺外,有莺莺燕燕的欢声笑语传来,最终响起了阵阵敲门声。徐远霞看了眼陈平安,瞥了眼张山峰,调侃道:“你们俩谁去迎客?我去开门的话,怕吓着了母妖精,到时候人家二话不说掉头就跑,咋办?” 张山峰拍了拍胸脯:“小道比陈平安相貌英俊一些……” 柳赤诚被听妖铃惊醒,迷迷糊糊,一听母妖精,立即想到了神仙志怪小说里的狐仙艳鬼,胆气横生,赶紧从地铺爬起身,嚷嚷道:“我去我去,书上的古灵精怪们最喜好文弱书生,你们仨个个拿刀背剑的,还是我最合适。不过事先说好,碰上了好妖精,咱们有话好好说,若是人家愿意与我共度春宵一刻,你们别拦着;可如果碰上了吃人心肝的坏鬼魅,你们可得救我!” 柳赤诚屁颠屁颠跑去打开大门,呼啦一下狂风大作,吹拂得他睁不开眼。他只觉得香风飘过,身边响起两个银铃般的娇媚嗓音,还有一条绸缎袖巾掠过他的脸庞,丝滑细腻,让他有些陶醉,他赶忙关上门。等到山风停歇,柳赤诚转身定睛一看,看到了三个姿容美艳的女子,其中两个娇笑着奔向徐远霞三人的火堆,她们体态丰腴,仅是背影就晃荡得柳赤诚心神摇曳。还有一个年纪稍小的妙龄少女,身穿淡粉长裙,脚踩绣花鞋,怯生生地站在柳赤诚身前不远处,手指使劲捻着衣裙,比起她那两个性情豪放的美人姐姐,显得小家碧玉,尤为动人。 徐远霞正盘腿坐着喝酒,看见两个美人过来,本来都已伸开双臂,谁知她俩一个坐在了张山峰身边,一个落在了陈平安身旁,让徐远霞的动作僵在那边。他愣了愣,只得自顾自喝酒以掩饰窘态。 坐在张山峰身边的妖娆女子用肩头蹭了蹭他,娇滴滴问道:“哟,小道长,还背着把木剑哩,是不是传说中的桃木剑?要不要拔剑出鞘,给姐姐瞅瞅是长是短?” 张山峰耳根子红透,不敢搭话。 依偎在陈平安身边的女子生了张瓜子脸,眉眼带春,伸出纤细如青葱的一双手,嗓音轻柔道:“这位公子,奴家与姐妹们这次赶夜路,山岭夜间好大的山风,吹得奴家小手儿冰凉冰凉,不信公子你摸摸看?” 陈平安指了指火堆,笑道:“姑娘手冷就烤火,很快就可以暖和起来。” 那个粉裙绣花鞋的妙龄少女没有凑热闹,独自蹲在篝火边,低着头伸出手去。柳赤诚在她身边坐下,主动套近乎,笑问道:“小姑娘,你们可是梳水国人氏?” 少女轻轻点头,抬起头,睫毛颤颤,欲言又止。 徐远霞看了一眼少女的绣花鞋边沿,然后望向那两个媚态女子,笑道:“除了这个小姑娘脚上沾了些泥土,为何两位姐姐走了这么远的山路还是纤尘不染?该不会是山野而生的鬼魅精怪吧?那我们四人可就要遭殃了,到时候只求两位姐姐给兄弟们一个痛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嘿嘿,不知姐姐们意下如何?” 柳赤诚笑呵呵道:“这两位姐姐生得如此国色天香,怎么可能是鬼怪呢?相由心生,不可能不可能。退一万步说,即便真是鬼魅,那肯定也是素手添香的好鬼。咱们今夜对花对酒,虽是阴阳殊途,却是人鬼相逢,能够桃李春风一杯酒,那才是一桩真正的雅事。姐姐们,对不对?等会儿可千万莫要喝着酒,一不小心露出吓人的鬼魅本态,那可就不美了。” 两个妩媚女子相视一笑。在此祸害生人百余年,还真是头回遇上这么些没心没肺的家伙,是艺高人胆大,还是初出茅庐的雏儿根本不知山水神怪的厉害?她们中一个掩嘴娇笑起来,一个干脆就捧腹大笑。 那个少女猛然抬头,露出惨白脸色,尖叫道:“你们快跑啊!她们是——” 对面掩嘴娇笑的美人神色一凝,一只长袖一甩而去,击中少女额头,打得少女后仰倒地,眉心处红肿一片。少女身边的柳赤诚吓了一大跳。 几乎同时,张山峰双指并拢掐剑诀,背后桃木剑瞬间掠出,在空中疾速划出一道圆弧,直接钉入出手女子的背部。女子被桃木剑贯穿娇躯,扑倒在地,并无鲜血喷涌的画面,灵光流转的木剑就像钉中了一件鼓鼓荡荡的衣裳而已。 女子面容和身躯狰狞扭曲,显然并非修炼出人形的精怪,而是没有实体依托的鬼魅之流。只见女鬼全身黑烟滚动,不断挣扎,试图逃离篝火附近,却死活无法脱离斜立于地面的那把桃木剑的约束,就像是一头被铁链拴住的野兽。 张山峰口诵法诀,桃木剑身上灵光绚烂,女鬼再也无法维持人形。一抹刀罡炸裂而起,原来是徐远霞迅猛抽刀。那把长刀在火焰中一划而过,如同仙人淬炼神兵,直劈那个被桃木剑钉住魂魄的女鬼。黑烟遇上那把罡气光芒遍布全身的神兵利器,立即消融殆尽,女鬼刺破耳膜的哀号声响彻古寺。 另一边,陈平安正一手做扯人脖颈状,一手出拳如疾风骤雨,捶打另一个女鬼心口,打得女鬼烟消云散。 柳赤诚也不傻,顾不上怜香惜玉,屁滚尿流地从倒地少女身边跑开,绕过篝火来到三人身后。 少女挣扎着坐起身,泫然欲泣:“你们快跑吧,我们嬷嬷很快就会赶来的……” 话音未落,听妖铃又开始剧震,大门被一股强劲阴风直接吹开,一缕阴寒山风当场砸中少女背脊。少女口吐鲜血,娇小身躯掠过火堆,扑向年轻道士和大髯汉子。徐远霞赶紧收起手中长刀,以免伤及无辜。可就在这一瞬间,少女露出狡黠笑意,闪电般出手,在徐远霞和张山峰胸口各自点了数下,身形反弹些许,就那么站在火堆之中,用绣花鞋轻轻拨弄着熊熊烈火,那些滚烫炭火根本无法伤及她分毫。 她不再理会无法动弹的大髯汉子和年轻道士,只是一脚踢飞了那把桃木剑。绣花鞋尖触及桃木剑的瞬间,出现了些许焦黑。她居高临下地望向那个场中唯一还有一战之力的背匣少年,笑道:“你要是愿意逃命,我可以放你一马。” 大门那边,阴风呼啸,出现数个手持黑幡、鬼气萦绕的男女,望着寺庙内少女的眼神炙热无比,高呼道:“嬷嬷神通盖世,千秋万岁!” 陈平安站起身,问道:“你是人是鬼?” 少女模样的嬷嬷阴恻恻笑道:“人心鬼蜮,人心在前鬼蜮在后,由此可见,你们的人心更可怕一些。本仙在梳水国此处两百年,有一拿手菜,名为爆炒心肝,必须用新鲜摘下的心肝,放入大量辛辣作料,否则腥膻味实在太重了,让人根本下不了筷子。不过也有例外,几年前有个路过此地的老道士,道行不弱,打杀了本仙手底下好些个乖巧丫头。那个道士倒是生了一副上等心肝,难得的好味道,就是不知道你们四个身手不错的外乡人,心肝滋味如何?想来应该不会太差,练家子的体魄神魂,到底比凡夫俗子底子更好——” 古寺门外,极远处有一个极清晰的苍老嗓音突然响起:“宜祭剑。” 少女脸色巨变。大门那边剑光四起,那些横行一方的阴物人头滚滚而落。 很快,一个神色木讷的黑衣老人大步跨入门槛,他的腰间悬挂剑鞘,身边跟着一把出鞘长剑。青铜剑身布满裂纹,而且没有半点剑气流淌,但是安安静静悬停在老人身侧的锈迹斑斑的长剑,还是拥有一种无言的震慑力。 纯粹的剑气,充沛的剑意,凌厉的剑术。闯荡江湖,往往一山还有一山高。 少女明显知晓此人的身份,双手指甲长如十支银钩,背脊弯曲,死死盯住黑衣老人,色厉内荏道:“宋雨烧,你一个江湖中人,难道要跟我们梳水四煞为敌?信不信我们联手铲平你的剑水山庄?!” 老人神色平静,看着这个恶名昭彰的梳水国魔道巨擘,缓缓开口道:“你似(是)不似(是)个撒(傻)子。” 貌似少女的魔头脸色阴晴不定:“宋雨烧,你今日铁了心要与本仙掰掰腕子?” 名叫宋雨烧的黑衣老人从怀中掏出一本老皇历,翻开一页,手指抵住一处,默念道:“宜斋戒,宜求财。”而后收起老皇历,收剑入鞘,向少女伸手道,“容你破财消灾。” 少女很清楚眼前这个老怪胎的江湖规矩,二话不说从袖中掏出一枚黄玉铜钱,铜钱正面篆刻有“出梅入伏”,反面则是“雷轰天顶”。这种玉钱,跟小雪钱一样,都是山上神仙用来做买卖的货币。少女手心这枚玉钱的昵称为“小暑钱”,小雪钱与之相比,价值就像市井坊间的铜钱对比银两,相差很大。她将这枚小暑钱轻轻抛给黑衣老人,非但没有撂下狠话,反而笑靥如花道:“不打不相识,希望以后本仙去剑水山庄登门拜访,老庄主可别拒人于千里之外。” 宋雨烧面无表情,收起小暑钱,任由少女化作一股乌青浓烟,缓缓飘离寺庙。他屈指轻弹,有一缕缕清风如箭矢,分别击中徐远霞和张山峰心口的几处窍穴。这是张山峰第一次见识江湖高手的点穴手法,他恢复自由后立即大口喘息,身体还是有些不适。 徐远霞本就是武功绝顶的纯粹武夫,此次阴沟里翻船,难免面红耳赤,对着老人抱拳道:“谢过宋剑圣的仗义相助!” 宋雨烧是个脾气乖僻的,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径直走到火堆旁,盘腿而坐,横剑在膝,开始闭目养神。 徐远霞便放低嗓音,为张山峰和陈平安大致介绍了一番江湖事。 在宝瓶洲中部地带,即彩衣国及其附近的十数国,有四位剑道宗师名动一方。其中一位来自彩衣国,佩剑烛阳,剑术通神,只不过早已退出江湖,隐居山林三十余年。近期传出一个惊人噩耗,老剑神竟然死于仇家报复。这个消息在江湖上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使得江湖中人人心浮动。 然后就是眼前这位黑衣老人,他身为梳水国剑水山庄的老庄主,性情古怪,比起彩衣国剑神要低一个辈分,有“剑圣”的美誉,佩剑铁水。他创立的剑水山庄是梳水国第一大江湖门派,现任庄主是宋雨烧的嫡长孙,剑术造诣同样惊才绝艳。 第三位来自古榆国的剑尊杀伤力极大,但武德极差,是一个居无定所的江湖散仙,并无开创门派,独来独往,传闻跟古榆国皇帝关系不错,佩剑绿珠。 松溪国还有一位年纪最轻的后起之秀,自封青竹剑仙。 这四位剑道宗师闪亮于包括彩衣国在内的十数国的江湖上空,便是山上仙家都不敢小觑。 宋雨烧蓦然睁开眼睛,冷笑道:“鬼鬼祟祟,给我显形!” 长剑铿然出鞘,这位被尊崇为“剑圣”的老人,随手向寺庙神台方向劈斩而去,一大片耀眼的清亮剑气骤然而起,本就残败不堪的神台彻底碎裂,后边露出一个模样娇俏的瘦弱少女。少女双手捧住小脑袋,好像这样就谁也瞧不见她了。 她一出现,张山峰的那串听妖铃又轻微颤动起来。 世间精灵妖怪以及阴物鬼魅的修炼之法几乎全部道统不正,只要道行不深,境界不高,往往在听妖铃之下无处遁形,这也是听妖铃能够成为仅次于白泽图的练气士必需之物,备受推崇的原因。徐远霞在跻身武道第四境之前,也曾有过一串类似的铃铛,用以防身示警。 徐远霞和张山峰都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少女身上,而想要正式练剑却一直不得其门而入的陈平安却被老人这出鞘一剑所惊艳。这一剑看似轻描淡写,随手一挥而已,但是剑气如虹,就像一条飞流直下的瀑布,所向披靡。 柳赤诚在那个嬷嬷出手后就变得异常沉默,始终蹲在篝火旁,一声不吭,伸出双掌低头烤火。 “好好一处佛门清净地,岂容你这等小妖玷污!”宋雨烧脸色冷硬,手腕一抖,只见青铜剑尖轻颤,瞬间就激射出一抹刺眼白芒,像是山上仙师的缚妖索,扭扭曲曲,很快在空中撒开,又像是一张天道浩荡的恢恢法网,对着那只被断定为妖物的胆怯少女当头罩下。 陈平安不动声色地将这幅画面收入眼帘,大开眼界。本该细致入微的剑气竟然也能如此娴熟驾驭,变化万千?老人单手持剑,一切信手拈来。尤其是那份沉静气度,最让他神往。 少女被大网罩住,痛得满地打滚,很快就不能保持人形,大半脸庞露出狐狸的面容,手背、脖颈生出一丛丛雪白绒毛,泛起淡淡的狐臊味。 那只道行薄弱的雪白狐妖在地上挣扎哀号:“我没有害过人,我一个人都没有害过,我只逗弄吓唬过一些借宿古寺的书生,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宋雨烧似乎有些心结,手中长剑虹光绽放,他厉色道:“妖就是妖,魔就是魔,今日不害人又如何?等你道行高了,自然而然就会屠戮无辜,以此为乐!” 大半身躯变成白狐的少女匍匐在地,奄奄一息道:“我还从那个嬷嬷和她的手下手中救下过两个读书人!我将好些珍藏已久的东西送给了她们,才让她们放过了读书人。我不会害人的,我这辈子都不会的……” 宋雨烧冷笑道:“小小狐仙,死不足惜!老夫敢说剑下斩杀一百个妖魅,最多只冤枉一个!” 年幼狐仙已经无力辩解什么,身体抽搐,衣衫破碎,浑身浴血,一双原本黑黝黝异常发亮的水灵眼眸已经黯淡无光。弥留之际,少女却并未怨恨老人的凶狠出手,只是痴痴望向古寺大门,像是在等待一个穷酸秀才的登门拜访,然后她就可以又吓唬一下这些秀才,得逞一次,就能让她开心好几个月。 柳赤诚缓缓抬起头,深邃眼眸中金光流转,嘴角有些冷漠笑意,还有些阅尽人世的无奈叹息,只觉得人生再过千年,还是这般无趣。 就在他准备站起身的时候,陈平安先站了起来,轻轻颠了颠背后剑匣,开口问道:“宋老前辈,如果这狐仙刚好是那个被冤枉的妖魅,又该如何?” 宋雨烧扯了扯嘴角,笑道:“那正好,可以确定之前九十九个以及之后九十九个,板上钉钉都是祸害百姓的作祟妖魔了,因此老夫出剑,只会更加爽利。” 陈平安指向那个已经完全变作狐狸的少女:“那她怎么办?” 宋雨烧拍了拍胸口处,直截了当道:“若是老皇历上说‘宜下葬’,老夫便会把它葬了;若是不宜,那就曝晒尸体。它争取下辈子投个好胎,莫要再做山泽妖魅了。当然,更不要再被老夫遇上。” 陈平安道:“老前辈遇妖杀妖,遇魔降魔,当然做得对,但是可以做得更对。” 宋雨烧仔细凝视着他,突然笑出声:“瓜娃子,你似不似个撒子哟?不过是借宿古寺,就当自个儿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啦?”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问道:“宋老前辈,你要如何才能放过这个狐魅?” 宋雨烧站起身,沉声道:“念在娃儿你也是个用剑的江湖中人,老夫就把本该斩杀狐妖的那一剑用来对付你。你如果接得住,这件事就算了了,这个狐妖将来无论是作孽还是行善,善恶报应,以后就由你来承担;若是接不住,死于老夫剑下,你就怨自己本事不够强出头。咋样?” 徐远霞和张山峰也都站起身,如临大敌。 宋雨烧哈哈笑道:“没关系,你们两个要出手,老夫大不了就多出两剑,还是一样的规矩。”老人声音洪亮,中气十足,震得古寺内一根根腐朽梁木随之颤抖,撒落无数灰尘。 “可以!”陈平安点了点头,然后对徐远霞和张山峰摇摇头,示意他们不用插手。 “小心了。”老人不是拖泥带水的性格,出声提醒之后,就是一剑挥下。 两人相距不过一丈,剑芒罡气转瞬间就劈到陈平安身前。陈平安袖中早已滑落一张方寸符,剑气近身的刹那,陈平安的身影原地消失。 宋雨烧嗤笑一声,原来那抹剑气劈斩在空处后,继续前行,正好朝着那个雪白狐狸的方向。 出自李希圣所赠《丹书真迹》的方寸符玄妙神奇,但属于一次性消耗物品。陈平安祭出此符后,已经出现在两丈外的空地,当他发现剑气继续斩向狐魅时,已来不及再掏出一张方寸符,只得脚尖一点,向前迅猛跃去,同时向肩头伸手,按住槐木剑除魔的剑柄,对着那抹剑气当空一斩而去。 虽是出剑,其实归根结底,陈平安还是以拳法为本,走的是崔姓老人所授铁骑凿阵式的刚猛路数。陈平安不过是武道三境的体魄神魂,更不是那种能够将拳法、剑意融会贯通的武道大宗师,落在真正的行家眼中,这次匆忙出手,以木剑取代拳招,就显得颇为别扭。 流淌拳意的槐木剑劈砍在老人的那道剑气之上,强行阻止其斩杀那个年幼狐妖。一时间剑光炸裂,剑气四溅。 陈平安手持槐木剑,双脚落定后错步转身,挡在狐妖身前,对着那些分裂开来的剑气就是一顿胡乱挥舞,出剑架势完全就是某人调侃过的好一通王八拳。 张山峰松了口气后,不忍直视。 徐远霞伸手捂住额头,无奈道:“本以为这家伙拳法相当不俗,背了这么久的剑匣,肯定是一名深藏不露的少侠剑客……” 身前剑气尽碎,陈平安打完收工,赶紧掂量了一下手中槐木剑。除魔虽是轻巧木剑,竟然极为坚韧,对上那位梳水国剑道宗师的磅礴剑气,剑身上下没有一处缺口,陈平安心中大定。 宋雨烧洒然一笑,自嘲道:“不承想世间还有人能用一顿王八拳挡下老夫的一剑。行吧,老夫言出必行,小娃儿接住就是接住了,老夫便不再为难地上那个狐妖。你们一人一妖好自为之,须知报应不爽,希望你们好好珍惜这桩暂时不知善恶的缘分。” 老人收剑入鞘,一直盘腿而坐的他这才站起身,转身离去。走出寺庙大门后,他抬头望向阴沉夜幕,喃喃道:“斩不尽的妖魔鬼怪,杀不完的魑魅魍魉,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这位昔年创建了剑水山庄的开山鼻祖突然又转头笑道:“你们四人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去往老夫的庄子上。近期剑庄正在选举梳水国的武林盟主,好歹算是一件江湖盛事。你们如果到了剑庄,老夫多半不在,可以直接找到年纪最大的楚管事,就说你们是我在江湖上新遇到的朋友,薄酒几杯还是有的。”他最后望向陈平安:“今夜你这份‘把一件好事,做得更对更好’的耐心,老夫在暮年之前,其实一直如你这般,只多不少。但是……罢了,老家伙的丧气话,便不说给少年郎听了。总之,希望你能够坚持下去。” 迟暮老人拍了拍腰间长剑,在夜幕中默然远去。陈平安怔怔出神,回过神后,转过头去,瞪大眼睛,年幼狐妖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徐远霞伸手指了指自己脸庞,打趣道:“陈平安啊陈平安,英雄救美,事后能否让美人以身相许,还得看这个啊!” 陈平安将槐木剑收入魏檗打造的木匣,一路小跑至火堆,伸手凑近篝火,有意无意瞥了眼坐在对面打哈欠的柳赤诚。后者嬉皮笑脸道:“瞅啥瞅,这会儿总算开始羡慕我的英俊潇洒啦?唉,其实我也羡慕你陈平安,我若是有你一半的武功,早就在江湖上成为万千女侠仙子的梦中情郎了!”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摘下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大口酒,心情激荡。之所以没有请动两位小祖宗飞出养剑葫芦,反而要以身涉险,并非是他意气用事。 陈平安叹了口气,站起身去往空地。别好酒葫芦后,闭上眼睛,仔细回味梳水国老剑圣的三次出剑:一次劈中神台,让狐妖被迫现身;一次手腕轻抖,剑气成网;最后一次当然就是那直扑自己的当头一剑。 陈平安缓缓抽出槐木剑,学那老人横剑在胸前,如剑在鞘,将出未出。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哪怕是依葫芦画瓢千次万次都学不像,别说神似,恐怕形似都难。这跟他当年看着宁姑娘走六步拳桩大不一样。 原来出剑到底跟练拳是不一样的。陈平安叹息一声,只得再次收起那把两次追随自己游历江湖的槐木剑。 有人笑言:“陈平安,你的木剑太轻了,所以味道怎么都不对。举重若轻,是剑道高处的境界,你一个初学者,又不是什么练剑的天纵奇才,当然会觉得哪里都不对劲。不谈登顶,只说入门,练拳一事,有个稍有名气的师父带路就行了,可是习剑,还是需要一位明师领路才行。你其实应该跟那个宋雨烧诚心问道,此人武道境界不高,但是已经走出了自己的剑道,这很不容易。” 陈平安转头望去。这番真知灼见,不是徐远霞说出口的,也不是能够驾驭桃木剑飞掠的张山峰说的,反而是最不跟江湖沾边的书生柳赤诚说的。说这一席话的时候,柳赤诚站在添加了许多枯枝的熊熊火堆旁,整个人的修长身影随着火光缓缓晃荡。 张山峰正在跟徐远霞请教江湖点穴的门道,一问一答,十分专注,便没怎么在意柳赤诚的言语。又或者说,两人根本就没有听到柳赤诚的言语。因为从头到尾,柳赤诚都未开口说话,但陈平安真真切切听到了柳赤诚的嗓音。于是他问了一个奇怪问题:“是你?在胭脂郡城,我听刘太守私底下说,你其实是一位金丹境神仙,在城外显露过一手神通。” 柳赤诚摆摆手,缓缓绕过火堆,来到陈平安身旁,笑呵呵道:“行了,咱们俩就别钩心斗角啦。你已经知道我是大妖,我也知道你背后所负之剑大有来历,否则它方才就不会压抑不住,在感知到我的气息后自发颤鸣起来。你虽然很快就强行压下它的动静,可我又不眼瞎耳背。陈平安,你能否告诉我,这把剑,是何方神圣铸造而成?你要送往倒悬山,交到谁手上?” 陈平安神色凝重,问道:“你要抢剑?” 柳赤诚笑着眯起眼,像是听到一个天大笑话。他双手负后,摇头笑道:“剑是好剑,可我还真没兴趣。我知道你不信这种话,没关系,我比你强出太多,你只需要看我做的事情就行了。对了,你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句话,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陈平安点头道:“诗文中看到过。” 柳赤诚一挥袖子,烟水朦胧,云遮雾绕。从篝火另一边,往这处看来是没有半点异样,柳赤诚和陈平安正相谈甚欢。事实上,这名白水国寒士一身粉色道袍,玉树临风,此情此景,诡谲至极。柳赤诚继续道:“‘彩云易散’,是说白帝城的彩云间,云霞聚散如飞烟,风景壮丽。‘琉璃脆’,是说曾经有个出身白帝城魔教道统的大妖,就像今夜这般,为了一个看似无足轻重的小妖魅跟大师兄起了争执。他为天下大势,我为小小情理,师兄弟就此决裂。如今回头再看,真是滑稽可笑,就跟两个孩子闹脾气差不多。反正我一气之下砸烂了白帝城彩云间的一整栋琉璃阁楼,最后只留下几只琉璃小酒盏而已,从此脱离白帝城,云游四方。没了师门庇护,我被身为正道领袖的卫道士追杀千万里,最终被打入大牢,被镇压了千年之久。我那个大师兄,从头到尾,只是袖手旁观。” 陈平安皱眉问道:“你与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 柳赤诚微微一笑,双手一抖,甩了甩粉色道袍的两只大袖,双手叠放在腹部,气象森严:“因为我最近有了收徒弟的念头,觉得你陈平安挺不错的,想传授你世间最上乘的剑法。我师兄身为魔教领袖,却比神仙还神仙,便是许多正道仙家的高人,一样愿意对我师兄顶礼膜拜。所以我教你的剑法,亦是足以帮你登顶大道的正宗剑法。机缘一到,你有望直达上五境。要知道‘正宗’的这个‘宗’字,可不是能够乱用的字眼。宋雨烧之流,虽然摸索出了自己的剑道真意,可以他的武学高度,撑死了就是帮你跻身中五境。陈平安,你意下如何?可愿意以弟子身份,随我修习大道?” 陈平安反问道:“当魔头?” 柳赤诚微笑道:“在我看来,大道崎岖难行,唯有坚韧不拔之辈方能走到最后,甚至有望比那些才华横溢的天之骄子走得更远更高。你陈平安跟我是同道中人,如今我已经帮你收取了一个大师兄。你放心,你是我最后一个弟子,最多百年光阴,我们师徒三人必然扬名天下,重返白帝城,在那里占据一席之地。”柳赤诚凝视着陈平安的眼睛,笑了笑,“我和大师兄当初所在师门很有意思,大师兄是人,修行魔道术法;我是妖,修习人族神通。我们那位师父订立下来的宗旨,正是‘有教无类’四个字,这一点与身为道祖座下二弟子的那位真无敌很像。除了白帝城,天下魔教还有数大道统,一个个势力大到惊人,盘根错节,便是宗字头的正道仙家一样要避其锋芒。所以说,只要你拳头够硬、境界够高,什么魔道正道都是无稽之谈,根本无所谓的。” 陈平安咧嘴一笑:“认不认你当师父,我得问过才行。”他的额头早已渗出汗水,但是这一刻的背匣少年,神色自若,并无半点畏惧。 “哦?”柳赤诚眼前一亮,“我就知道你小子必然有不错的师承。没关系,说来听听。审时度势,良禽择木而栖,不丢人。我也不勉强你,更不会拿话唬你,只要你的师承高于我,我绝不强求这桩师徒情分。” 文圣老秀才,不出意外早已离开宝瓶洲,陈平安上哪里去找?齐先生又逝世了,仿佛已经没了推托的借口,但是陈平安绝不愿意跟随此人修行什么通天大道。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那就赌一次。成与不成,在此一举。实在不行,大不了拼命;还是不行的话,就像阿良说的,天大地大,活着最大,认了柳赤诚当师父便是。不管如何,肯定要先把剑送到倒悬山,亲手交给宁姑娘! 没有人知道,陈平安第一次护送李宝瓶他们远游大隋,之后跟随少年崔瀺返回黄庭国,再到这次在胭脂郡城目送刘高馨远行,为何次次在高山之巅、大水之畔,都必定会练习立桩剑炉,而且哪怕练习完毕,也会长久站在原地,在今年最后的春风里,喝着酒,喃喃自语。 陈平安在内心深处,知道那个人肯定去世了。那个人曾说过:遇事不决,可问春风。 柳赤诚忍俊不禁起来,因为他看到眼前少年有样学样,学着他抖了抖手腕、抬了抬袖子。但是柳赤诚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因为在少年高高提起的双手之间,有缕缕春风欢快地萦绕双袖,如一尾尾青色蛟龙在云海游弋。 陈平安轻声问道:“齐先生?” 柳赤诚心头剧震,这一刻,简直就像是千年之前那场大战,他对上了那位一手持仙剑、一手托法印的张天师! 一个温暖醇厚的嗓音在陈平安身旁响起:“在的。” 柳赤诚一袭粉色道袍在微风中缓缓飘拂摇荡,这位千年之前的白帝城巨擘,破天荒地有些拘谨。 陈平安身边由一缕缕春风凝聚而成的身影是一名双鬓霜白的青衫儒士,虚无缥缈,面带微笑。柳赤诚观其气象,不过是一盏几近枯涸的油灯而已,但是气象之外,又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换成任何一名上五境之下的练气士,恐怕就捉摸不透其中关节。暂时依附于柳赤诚之身的他,在修为达到巅峰之际,是货真价实的十二境仙人境。在尚未叛出魔教道统之前,他在那座黄河小洞天江水倾泻之下、绚烂彩云之间的白帝城,恰好见过太多屹立于群山之巅的能人异士,因此他一下子就束手束脚,不敢轻举妄动。越是看不出深浅虚实,柳赤诚越是不敢轻视。 齐静春与陈平安并肩而立,以眼神示意陈平安只管放心,他对柳赤诚笑着自我介绍道:“齐静春,文圣门下弟子,曾是山崖书院山长。” 柳赤诚有些茫然,眼前这家伙的架子倒是不大,温文尔雅的模样,只是文圣、齐静春、山崖书院……什么乱七八糟的,难道是自己被龙虎山张天师厌胜的这一千年中涌现出来的一对儒家师徒?只是“文圣”这个说法可不简单,某个人的称呼单以“圣”字作为后缀,例如礼圣、亚圣,无一不是有资格在儒家文庙里竖立神像的家伙,而且神像的位置必然极其靠前。 要怪就怪柳赤诚这个半吊子读书人根脚太浅,成天不务正业,对于一洲形势从来不感兴趣,光想着靠肚子里那点可怜的墨水去风花雪月,蒙骗女子感情。当然,他自己也有责任,觉得东宝瓶洲这么一块蛮夷之地,哪怕耗上千年光阴积攒底蕴,上五境修士肯定还是屈指可数,自己根本无须上心。 齐静春随手挥袖,柳赤诚造就的禁制便消散一空。 君子待人以诚。 如此一来,徐远霞和张山峰很快就发现这边的异样,一下子面面相觑。那个穿粉色道袍的家伙,是穷书生柳赤诚?为何他还有这种脂粉味十足的古怪癖好?那个上了岁数的青衫儒士,又是何方神圣? 柳赤诚眯起眼,这个青衫儒士竟然瞬间就破去自己布置的障眼法,他如今虽然只有半个玉璞境的修为,但是白帝城魔教道统传承下来的高深神通,哪怕是一个实打实的玉璞境练气士也没办法如此轻而易举地破开。 张山峰要起身去往陈平安那边,却被徐远霞一把抓住胳膊。徐远霞轻声提醒道:“我们继续聊我们的,那边的事情,绝对不要掺和。咱俩最好就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徐远霞看到那个青衫儒士向他们望来,微笑着点头致意,徐远霞连忙抱拳还礼。 齐静春笑问道:“前辈可是白帝城的琉璃阁主?” 柳赤诚点头道:“怎么,听说过我的大名?是不是我在中土神洲早已恶名昭彰了?” 齐静春摇头道:“我曾经游历黄河大水,在河畔与白帝城城主见过一次,便聊到了前辈。” 柳赤诚突然破口大骂道:“放你的屁!我大师兄怎么可能出城见人?!就我大师兄那脾气,就算是那些个文庙里的老头儿慕名而来,他也不会主动出城迎客,最多就是在城头彩云间露个面而已,这就已经算是卖了你们儒家天大的面子了。你还二人相见于大河之畔?好小子,吹牛也该有个底线!” 齐静春哑然失笑道:“城主还曾邀请我手谈三局,只是当时我临时有事,必须马上返回学宫,便先欠下了,不承想在那之后,我就再没有机会重返白帝城,实属无奈。” 柳赤诚抬起双手,使劲揉着脸颊,一肚子火气。他虽然与大师兄决裂,再无半点香火情,可内心深处对于那位白帝城城主,他始终心怀敬意,这是一种很纯粹的仰慕以及崇拜。他在犹豫要不要果断出手,一巴掌拍散这家伙弥留人间的最后这点残魂神意。 既然眼前这位琉璃阁主不愿意相信他的话,齐静春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对于这个重新现世的白帝城大妖,他的观感其实不差。此人第一次心生杀机,是梳水国剑客对那个年幼狐妖不分青红皂白就痛下杀手。满口仁义道德的读书人中不缺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魔道中人其实亦不缺大风流之辈。齐静春当年数次跟随左师兄一起远游天下山川,早有见识,当然不会非黑即白。何况白帝城千年前那桩琉璃崩碎的公案,齐静春本就对眼前这个大妖心存肯定。 齐静春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对柳赤诚笑道:“陈平安向你拜师一事,肯定不行。但是练剑一事,如果前辈愿意教,陈平安愿意学,我齐静春乐见其成。” 柳赤诚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摇晃:“你现在什么处境,你我心知肚明。几缕春风凝聚而成的那点魂魄罢了,哪怕你生前是上五境的儒家圣人,可今时不同往日,你觉得自己有本事跟我讨价还价?” 齐静春看了眼身穿粉色道袍的大妖,看到了他的杀机涌现。 妖族本心易摇不易定,他们在做许多抉择时更倾向于顺从先天而生的暴躁本性,这便有了许多世间惨状。浩然天下对世间大妖镇压、束缚极多,并非没有缘由。曾有人提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以及“妖魅精怪,天生苟且偷生,喜欢夺万物生机,唯有人族教化,愿意慷慨赴义”,这些观点言论对于妖族自然不是很中听。事实上在礼圣坐镇天下期间,不乏有学宫圣人提出建议,干脆对所有跻身上五境的大妖进行围剿,全部拘押在牢狱之中,永绝后患。只是最终礼圣没有接纳而已。 齐静春有些感慨,归根结底,世间妖物的道理,全落在一个“活”字上,即孜孜不倦地追求自己成为强者,无拘无束,无法无天。而浩然天下的道理,则落在“规矩”两个字上,在规矩之内,泽被苍生。 齐静春伸出一只手,笑道:“你如果不讲理,只想要以力服人,那我可就要借剑斩去你一半道行了。” 陈平安背后的槐木剑匣,那把被他私底下取名为“降妖”的长剑,如久旱逢甘霖,欢快颤鸣,一寸寸缓缓出鞘,气冲斗牛! 柳赤诚的粉色道袍鼓鼓荡荡,眼眸里充满了戾气,浑身上下充满了磅礴妖气,笑问道:“姓齐的,你确定有机会握住那把专门针对妖族的神兵?我就算一拳打不烂你的魂魄,你就不怕我一拳将陈平安打成肉泥?” 齐静春神色如常,像是在讲述一个最为天经地义的道理:“我齐静春尚且在世一时半刻,就没有谁能欺负小师弟一点半点。” 柳赤诚哈哈大笑道:“我还真不信这个邪!” 他瞳孔剧缩,整个人笼罩在淡金色的光球之中。在他的头顶上方,就像当初一座黄河小洞天被那人一剑劈砍出大洞的光景,庇护柳赤诚的这座白帝城混元金光阵先是露出一点破绽,显露出小如芥子的一粒黑点,然后是一条细微黑线,最终哗啦一下金光大阵被彻底劈开。 剑尖直指柳赤诚眉心处,相距不过寸余。柳赤诚纹丝不动,并非失去了先手,他就没有一战之力,恰恰相反,白帝城向来以道法驳杂、神通繁多著称于世,仅是身上这件媲美半仙兵的法袍,就能够让他站着不动,力扛那一剑。但是那个单手持剑的青衫儒士手中所持长剑不是那把阮邛铸造的长剑,而是那把简简单单的槐木剑。于是柳赤诚选择退一步,息事宁人。因为那个名叫齐静春的家伙,本就没有太过咄咄逼人的意思。 齐静春缓缓收起木剑,放回陈平安背后的剑匣,笑道:“如果这一剑是阿良出手,或是左师兄,那就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柳赤诚问道:“大师兄当真出城见你,还主动邀约下棋三局?” 齐静春点了点头。事实即是如此,既不用引以为傲,也无须藏藏掖掖,何况齐静春从来没把这些经历放在心上。这样的心性,与崔东山至今还对曾与白帝城城主在彩云间下棋十局沾沾自喜,有着天壤之别。 柳赤诚喟叹一声,神色恍惚,就好像心中有一只琉璃盏砰的一声碎裂,既有失落,又有释然。在他心中,不管如何怨恨愤懑于大师兄的大道无情,但是那个眼高于顶的男人,终究是无敌的存在,是琉璃无垢的风流人物,不该为了谁而破例。 柳赤诚有些心灰意冷:“既然跟陈平安做不了师徒,就不教他剑术了,我的道法还没那么廉价。姓齐的,既然你本事这么大,自己传授便是。”他像是有些赌气,径直转身,大步走向古寺大门。 齐静春突然出声道:“暂且留步,我有一言相赠。” 柳赤诚转过身,有些疑惑不解。骤然间,他的心湖之中,有奇光异彩的阵阵涟漪微漾,随后他的脸上浮现出惊骇和狂喜。百感交集之后,他轻声问道:“好一个齐静春,你这等人物,在任何一座天下都是了不得的山巅仙人,怎会沦落至此?” 齐静春笑着反问道:“何来沦落一说?” 柳赤诚微微一怔,心悦诚服道:“我自愧不如。这次就算我欠陈平安一个人情,以后等我在中土神洲重新扬名,可以让陈平安去白帝城找我。” 他离开之前,大袖一挥,将一个躲藏在暗处的年幼狐妖抓住,带着狐妖离开了古寺。 年幼狐妖先前换了一身崭新衣裳,脸上涂抹了好几两重的胭脂,红一块绿一块,滑稽可笑,大概这就是她误以为的红粉佳人了?她怀中还有一本常年贴身珍藏的最心爱的秘籍,刊印粗劣,错字连篇,名为《才子佳人》。这本书写了一个个男女情爱的故事,顺便说了些大家闺秀的贤淑礼节,比如与人说话要嗓音酥软温柔,初次看见英俊书生的时候要先羞赧低头一次,然后怯生生抬头偷看一次,再脸红低头一次……里头的学问可大了,让她受益匪浅,有些结局伤感的故事,她还会看一次落泪一次。 柳赤诚强行掳走她,她本来吓得不轻,只是当她看到古寺外边站着一个俊美少年后,又雀跃起来,觉得老天爷待自己不薄。 柳赤诚带着徒弟和狐魅下山远去,不知去往何方。齐静春环顾四周,也带着陈平安离开古寺,在门外空地,借助月色,一起眺望远处的山岭夜景。 齐静春轻声道:“人有三魂七魄,三魂为胎光、爽灵、幽精。我死后,将一身魂魄气运,绝大部分都还给了此方天地;李宝瓶、李槐他们这些弟子,我分别给了一个‘齐’字;而在你、赵繇和宋集薪三人身边,都以残余三魂偷偷留下了一缕春风。我现在这个身份,其实不能算是完整的齐静春,只算是护送你们走上一段路程的护道人。宋集薪选择的道路与儒家正统愈行愈远,世事如此,各有缘法,不可强求。” “赵繇当时被崔瀺阻拦,迫于形势,不得不交出那方‘天下迎春’印章,这本就是我早已算到的事情,所以我事先就跟赵繇说过,要他无须拘泥于一方印章的存亡。但是在那之后,赵繇去往别洲途中另有机缘,他的心境还是随之出现了一点纰漏,以后说不得还要你这个名义上的小师叔帮他一次。” 陈平安欲言又止。 齐静春笑道:“你是说没答应我先生的要求,所以不算我的小师弟?没关系,你不认老秀才当先生,我还是要认你做小师弟的。” 陈平安挠挠头,点头道:“好!” 齐静春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这一路行来,累不累?” 陈平安摇头道:“精彩得很,除了练拳,还会逢山遇水,结识了徐大侠和张山峰这样的新朋友,见到了许许多多的精魅神怪,不累。”似乎害怕齐先生不相信,他又强调:“真的不累!” 齐静春嗯了一声。他知道,这只是少年自己觉得不累而已。怎么可能一路坎坷颠簸,半点不累?日复一日的枯燥练拳,单薄肩头上挑着的,大多是别人的期许和世道的艰辛,少年还需要处处提防人心的险恶,所面对的人和事全是莫名其妙的存在,不累才是怪事。不过是少年自己肩挑重担,却想着莫让别人担心罢了。 得知齐先生不是事事知晓后,陈平安就一股脑跟他说起了神奇的过山鲫、黄庭国客栈的那条行云流水巷,说了胭脂郡城隍殿的沈温对齐先生的仰慕,还说了那对山水印的厉害,说了从棋墩山搬到披云山的魏檗,说了性情各异的嫁衣女鬼、枯骨艳鬼们。当然,陈平安说得最多的,还是戴斗笠的那个男人,说了那个男人在说起齐先生的时候,分明笑容灿烂,却好像极为伤感;还说了他给一个叫道老二的家伙一拳打回了人间的事。然后陈平安告诉齐先生,重逢之后,阿良告诉自己,不用着急练剑,练拳练到了极致就已经是在练剑了,所以他不是特别着急…… 齐静春与滔滔不绝的少年并肩而立,笑问道:“是不是很想念阿良?” 陈平安抬头望向天幕,喃喃道:“阿良总会回来的。”他又转头望向齐先生:“对吧?” 齐静春笑着点头。陈平安便又问道:“那么齐先生呢?” 齐静春叹息一声,摇头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齐静春这辈子就只能这样了。” 陈平安低下头,默默望着脚下。就像当初在杨家铺子,虽然陈平安早有预感,可他听到杨老头亲口说出“不值得”三个字后,还是会照旧伤心,而且不是一般的伤心。 齐静春将手轻轻放在少年脑袋上:“此次我以这些魂魄残余,说是担任你们三人的护道人,最后所有春风齐聚于此,其实何尝不是让你代替我齐静春走了一趟江湖,我已经没有遗憾了。”齐静春会心一笑,“可以伤感,但也可以喝酒嘛。” 陈平安摘下腰间的养剑葫芦,红着眼睛,递给齐静春。 身形越发涣散不定的齐静春伸了个懒腰,摇头笑道:“我那份就当余着吧。” 陈平安自己也没有喝酒,别回腰间。他怕自己真喝成了一个酒鬼。 齐静春突然说道:“陈平安,我最后陪你练一次拳?” 陈平安纳闷道:“六步走桩?” 齐静春点点头。陈平安深吸一口气,缓缓前行,悠然出拳。 月辉素洁,青衫儒士在陈平安身侧,跟随他前行出拳,亦是悠然。 陈平安走完一趟拳桩后,轻轻停下脚步,他没有转头望去,就那么看着远方,双袖再无春风萦绕。 他知道,齐先生,真的走了。 第52章 观瀑 陈平安守后半夜,他回到古寺内,徐远霞和张山峰都没有开口问什么,陈平安也就没有说什么。一夜到天明,陈平安一直对着篝火,火光映照着那张略微白皙几分的脸庞,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天蒙蒙亮,徐远霞还在酣睡,张山峰收拾好被褥后,发现陈平安不在古寺。张山峰走出大门,发现陈平安破天荒地没有练习拳桩,而是手持槐木剑,一动不动。 陈平安听到脚步声,回头笑道:“起了?” 张山峰点点头,摊开手臂,一番舒展筋骨。清晨山风吹拂,还是有些寒意,张山峰摘下背后的那把桃木剑,开始练习一套万年不变的剑术,辗转腾挪,人随剑走,身姿轻灵。 张山峰臂长如猿,剑招衔接圆转如意,按照江湖高手的眼光来看,天生就是练剑的好坯子,当然,在山上仙家看来,恐怕就没有这个说法了,更多还是注重“养气练气”,讲究一个登山够快,快到在同辈人当中好似一骑绝尘,快到连百岁千年的老家伙都望尘莫及。 在张山峰收剑之后,陈平安还是保持持剑姿势,犹豫不决,就是递不出一剑。 吃早餐的时候,三人一合计,打算去一趟宋雨烧创建的剑水山庄,稍作休整,打听清楚那座梳水国仙家渡口的具体位置后,再动身也不迟。 山庄离此七百余里,多是崇山峻岭,好在入夏之后,风和日丽,三人放开手脚赶路,很快就到了剑水山庄辖境。庄子建在一座秀美大山的山脚。去往山庄之前,他们经过一座川流不息的繁华小镇,陈平安独自去买了酒装入养剑葫芦,徐远霞去了趟书肆,张山峰负责购置添补干粮肉脯。钱到用时方恨少,大髯汉子看上了一本定价极高的梳水国前朝孤本,品相极好,没奈何囊中羞涩,懊恼自己当初在胭脂郡脸皮太薄,就应该跟陈平安一样,大大方方收下那五百两银子。 三人继续赶往剑水山庄的途中,张山峰提及了价值还要在小暑钱之上的谷雨钱,说他这辈子还没能见过一次,只闻其名。一枚小暑钱等同于百枚小雪钱,一枚材质珍稀的谷雨钱,又价值百枚小暑钱。金丹境、元婴境的地仙们,好像都是用这种钱币来交易法宝,而且谷雨钱本身就是练气士的大补之物,能够让练气士快速补气,恢复元气。 徐远霞提醒他们两个,这次在胭脂郡斩妖除魔的收获,若是无益于自己当下的修行,最好找一处山上店铺出售,哪怕折价,只要别太贱卖,所得之钱都应该足够购置一两件裨益修行的灵器。落袋为安,钱财是如此,实打实的境界提升更是如此。 张山峰对此心中早就有数,说要购买几张梦寐以求的攻伐符箓,若是雷法符箓最佳;再就是希望能找到一把价格公道的法剑。桃木剑虽然也能降服鬼魅阴物,可受限于桃木材质本身的孱弱,万一遇上力大无比的山泽大妖,他铁定遭殃。 陈平安有些犯嘀咕,他当然是恨不得世间万千法宝,只进口袋不出口袋。而且他跟张山峰不太一样,他的立身之本是纯粹武夫的体魄和拳法,还有养剑葫芦里的两位小祖宗,所以暂时没想着卖出那些缴获而来的小物件,或是与练气士以物易物。 到了车水马龙的剑水山庄,三个人发现处境有些尴尬,剑庄是有一个年纪很大的楚管事不假,可门房和负责待客的外府管事一听说三个陌生外乡人开口就要见楚老祖,虽然脸上没有流露出什么,但还是一口回绝了。要知道楚老祖将近百岁高龄,是跟老庄主一起打天下的功勋元老,早已不理俗务,甚至可以说,老庄主在将庄子交到嫡长孙手上后,神龙见首不见尾,经常一出门就是三年五载不回庄子,德高望重的楚老祖就是剑水山庄的二庄主,是想见就能见的?当咱们剑水山庄是小镇的街边店铺呢? 于是三人吃了个不软不硬的闭门羹,张山峰问徐远霞,能否给那个管事点银子,让他通融通融。徐远霞苦笑道:“江湖中人,尤其是剑水山庄这种江湖执牛耳者,你随便掏银子,是打人家的脸,只会适得其反。” 张山峰笑道:“实在不行,徐大哥你在大门口耍一套刀法,保管咱仨立即成为座上宾。” 宝瓶洲的江湖,水其实不深,比不上顶尖剑客辈出的北俱芦洲,徐远霞这种四境的纯粹武夫,在彩衣国、梳水国这种小国江湖,已经属于横着走的宗师,又有趁手的神兵利器在身,如虎添翼。当初在破败古寺,如果不是着了道,被那貌似少女的嬷嬷偷袭,而是堂堂正正倾力一战,徐远霞未必就会输给那名梳水国四煞之一的嬷嬷。 徐远霞用手心抹着络腮胡子,觉得实在不行,就只能出此下策了。张山峰突然扯了扯两人袖子,徐远霞和陈平安转头望去,一驾装饰豪奢的巨大马车缓缓停下,气势凌人,马车上走下了一名少女和一名魁梧壮汉,少女是熟面孔,正是古寺中设计逞凶的魔头“嬷嬷”。当时她对梳水国剑圣宋雨烧说,她要亲自拜访剑水山庄,没想到就真来了,半点不含糊。 壮汉身高九尺,赤手空拳,气焰惊人,所到之处,远道而来的各方江湖豪客、门派高手和武林名宿,纷纷主动让路。 陈平安三人看到了少女魔头,她也看到了他们。少女跟壮汉说了一声,就径直走向三人,身姿婀娜地施了一个万福,然后微笑道:“三位英雄好汉,不打不相识,此次做客剑水山庄,咱们双方不如在酒桌上一笑泯恩仇?” 徐远霞跟陈平安、张山峰对视一眼后,转头笑道:“可以啊。” 很快,山庄那边就有一个佝偻老人出门迎接少女和壮汉。原来壮汉在登门之前,投了拜帖,山庄不敢怠慢。 徐远霞借这个机会,跟老者转告宋雨烧的那番言辞,这老者正是剑庄大管事楚姓老人。他一听就确定这是老庄主的语气,相比对待少女和壮汉的小心谨慎,就多出了许多真诚热络。而且能够入了老庄主法眼的江湖朋友,在这个节骨眼上,多多益善,少庄主的那把盟主交椅,说不定就可以坐得稳当了! 进了庄子,穿廊过道绕影壁,剑庄建造得别有洞天。三人被楚管事亲自安排在风景优美的一座独栋大院,少女和壮汉刚好下榻在邻近的一座院子。 陈平安在进院子前就听到了水声,一问附近是否有溪涧,才知道原来院子后边,沿着石板路一路前行,离此不算近,有条飞流直下的大瀑布,是剑水山庄名动梳水国的一处美景胜地。雨后天晴,瀑布上就会有彩虹挂空,景象壮丽,动人心魄。 徐远霞和张山峰暂时不想出门走动,陈平安就独自去观看瀑布。 张山峰在院子里练习剑术,徐远霞坐在石凳上,自嘲道:“好嘛,我一个四境武夫,都没听到瀑布声,你小子倒是耳朵尖。” 那名楚姓老人在走出一段路程后,停下脚步,转头望着瀑布方向,自言自语道:“这背剑少年,难道是一位返老还童的大宗师?” 龙泉郡迎来了一支车队,绝对是稀客。 车队人马来自大隋官方,虽然轻车简从,并未大张旗鼓,但是在大骊庙堂中枢还是掀起了大风浪。大骊方面的迎客队伍中,有两位上柱国,分别姓袁和曹,还有出身山崖书院的礼部尚书,以及数名京城大佬,他们无一例外,都是大骊皇帝的嫡系亲信,郡守吴鸢身处其中,实在不起眼。 大隋那边的主心骨,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年迈老人,只知道姓高,与大隋皇帝同姓,只看相貌气度,更像是一个四海为家的说书先生,没什么富贵气焰,身边带了一个少女随从。其余两辆马车,分别乘坐着皇子高煊和蟒服宦官,以及一位身份清贵但是品秩不算太高的礼部侍郎。 两拨人在一处驿站汇合之后,只享用了一顿简单的清茶淡饭,就火速赶往被新敕封为北岳的披云山。北岳大神魏檗,黄庭国官宦出身、如今一跃成为林鹿书院副山长的程水东,一神祇一老蛟,在山脚耐心等候大部队。 三方聚头,依次登山。大骊宋氏要与大隋高氏,双方结盟于披云山! 此次“山盟”,东宝瓶洲北方仅剩的两大王朝,要签订百年攻守同盟。 在双方按照儒家礼仪结盟的时候,有两名同龄少年面对面站着,同样是皇子,一个叫宋集薪,身后站着心不在焉的婢女稚圭;一个叫高煊,身后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蟒服貂寺敛容恭立。 高煊微笑道:“又见面了。” 宋集薪对于这名初次相逢于泥瓶巷的大隋贵胄,印象极差,并没有开口说话。 高煊愁眉苦脸道:“风水轮流转,如今你比我更牛气了。”宋集薪冷笑不语。 高煊转而望向亭亭玉立的少女,微笑道:“我跟陈平安如今是很要好的朋友了,他在大隋的时候,只要说到家乡,就会经常提及你。” 稚圭很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 高煊好像记起一事,询问宋集薪:“当初我跟你买这个婢女,如果没有记错,你是标价黄金万两,如今还是这个价格?” 宋集薪这才开口说道:“整个大隋是什么价钱,说来听听,以后我有钱了,说不定会买。” 高煊啧啧道:“人靠衣裳马靠鞍,如今你这口气真是吓人。” 宋集薪冷笑道:“那你吓死了没有?” 高煊撇撇嘴,不再跟这个家伙斗嘴,转头望向气势巍峨的大骊北岳山神庙,轻声道:“北岳庙在这里,南岳呢?” 在山崖书院所在地的大隋京城东山,也有一桩更加隐蔽的另一半附属山盟,虽然看似规格不高,而且没有对外走漏半点风声,但是大隋京城内外紧张万分,从皇帝到六部衙门,以及山上山下,外松内紧,将山崖书院盯得严严实实。好在书院副山长茅小冬像一只护鸡崽儿的老母鸡,强力要求大隋朝廷不可因为此事,耽搁书院的正常授业,这才使得书院绝大部分的夫子学生,没有察觉到丝毫异样。 大隋之所以如此风声鹤唳,怪不得大隋小题大做,委实是大骊此次负责签订东山盟约的人,来头太大——大骊国师崔瀺。 山崖书院的一栋雅静院落,如今在大隋京城名声大噪的少女谢谢,跪坐在门口,大气都不敢喘。 屋内两人对坐。 准确说来,其实是一个人——白衣飘飘的少年崔瀺,一袭文士青衫的老崔瀺。 两人见面之后就没有任何言语,只是下了一盘棋,最终改名为崔东山的少年,棋输一着,只是少年心情不坏,嬉皮笑脸地独自复盘。 老崔瀺脸色肃穆,接过少女谢谢战战兢兢递过来的一杯热茶,缓缓喝茶,看也不看棋局。他突然开口道:“是不是哪怕如今有了神魂合一的法子,你也不愿答应了?” 崔东山不断弯腰拈子收入棋盒,没好气道:“还用问?崔瀺什么脾气性格,宁为鸡头不做凤尾,一百年前是这样,一万年以后还会是这样!” 崔瀺唏嘘道:“世事难料,荒诞不经。” 崔东山笑问道:“如今我消息不畅,东宝瓶洲中部彩衣国那边,乱起来了吗?” 崔瀺点头道:“虽然出了点小意外,但是不妨碍大势,乱局已定。” 崔东山收拾了半天棋局,斜眼看着正襟危坐当大爷的老头子,有些愤懑,就也不当苦力了,四肢摊开,躺在编织精致的大竹席上,嘀咕道:“你运气比我好多了,老秀才是个欺软怕硬的,不愿跟你撕破脸皮,就来收拾我一个天真无邪的青葱少年。你是不知道,从骊珠洞天到这大隋京城,老子受了多少白眼委屈。” 崔瀺默不作声。 崔东山仰面躺在席子上,摸了摸额头,仿佛现在还隐隐作痛,这是给李宝瓶那个臭丫头拿印章拍出来的心理阴影! 崔东山跷起二郎腿,唉声叹气:“大隋皇帝也是个有魄力的,忍辱负重,肯受此奇耻大辱,跟大骊签订这桩盟约。大隋弋阳郡高氏,就要因此龟缩百年,寄人篱下,让出黄庭国在内的所有附属国,眼睁睁看着大骊铁骑绕过自家门口,一路南下,奠定宝瓶洲自古未有的大一统格局。” 崔瀺淡然道:“百年之后,宝瓶洲形势如何,你我看得到?就算看得到,就一定是对的?今日大隋高氏之隐忍,未必不会是后来者居上的第一步。” 崔东山摇头道:“换成我,咽不下这口气。” 崔瀺冷笑道:“原来我崔瀺的少年时代,无论是心性还是眼光,都是如此不济事,难怪会有我今天的惨淡光景。” 崔东山也不恼,晃荡着一条腿,双手枕在脑后,直愣愣地望向天花板:“不知道为什么,你看不起现在的我,我也不喜欢现在的你。对镜照人,相看两厌,哈哈,天底下还有这么有趣的事情。” 崔瀺犹豫了一下:“爷爷到了龙泉郡,住在落魄山一栋竹楼内,如今已经清醒了许多。但是——” “就知道会有个挨千刀的‘但是’!”崔东山双手捂住耳朵,在竹席上满地打滚,学那李槐哀号道,“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崔瀺不理睬他,自顾自说道:“陆沉离开浩然天下之前,找到了他,在竹楼内交上手了。你应该清楚,以他那种练拳练到走火入魔的性格,他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想知道武夫十境的道,与十三境甚至十四境练气士的道,孰高孰低,就算低了,又到底相差了多少。所以哪怕是面对道家一脉掌教……” 崔东山转头望向隔着一张棋盘的老人:“陆沉在浩然天下,也得遵守文庙订立的规矩吧?撑死了就是十三境,爷爷重返十境,如果能够恢复巅峰,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崔瀺摇头道:“陆沉耍了一点小手段,将他带入了小洞天之内,如此一来,战场就不在浩然天下了。” 崔东山猛然坐起身,满脸杀气,语气却极为内敛沉稳:“爷爷他死了?” 崔瀺喝了口茶,缓缓道:“没有。他事后走出落魄山,在小镇像个寻常百姓,忙着购置文房四宝。我找到他的时候,他说在那处小洞天内,陆沉以玄妙道法,祭出了多达十名十境武夫。试想一下,一人双拳,被十名历史上的十境武夫围困,明知必死,你会不会出那一拳?” 崔东山站起身,又盘腿坐下,伸手抓着头发,懊恼道:“我当然不会,可他会的。爷爷难道会不知道,不递出这一拳,就等于放弃了传说中的武道十一境?那一辈子的追求,岂不是都放弃了?” 崔瀺放下茶杯:“那你有没有想过,哪怕他出拳,还活了下来,甚至顺势跻身十一境武夫,那么你我,还有陈平安,以后还能有安生日子吗?那些个千百年躲在幕后的大佬,容得下一个宝瓶洲的十境武夫,可未必能够接受一个新的十一境武神。所以这一拳,他是跟掌教陆沉,或者说跟中土神洲做了一笔买卖,用一个纯粹武夫的十一境,来换一个去往市井购置杂物的机会,换一份平平安安的太平岁月。” 崔东山扑通一声后仰倒地:“没劲。” 崔瀺心弦微颤,猛然望向门外。崔东山亦是如此。 崔瀺冷笑道:“齐静春!阴魂不散,直到这一刻才愿意彻底消停。我倒要看看,你是否还留有后手,与我下棋!” 崔东山有气无力道:“老崔啊,你乐意瞎折腾就折腾,我反正是不跟齐静春下棋了,更没劲。” 崔瀺冷哼一声,站起身俯视着少年模样的自己,讥笑道:“烂泥扶不上墙!” 崔东山眼睛都不眨一下,乐呵呵道:“躺在烂泥里晒太阳,其实也挺舒服的,千万别扶我,谁扶我我跟谁急。” 崔瀺伸出一只手:“拿来!”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啥?” 崔瀺脸色阴沉:“那件咫尺物!” 崔东山侧身用屁股对着崔瀺。 崔瀺脸色阴晴不定:“暂借你二十年。之后哪怕你还没有跻身上五境,我照样取回。” 崔东山麻溜转身,伸出一只手掌,讨价还价道:“最少五十年!” 崔瀺走向门口,大袖翻摇:“三十年,再敢得寸进尺,我现在就打死你。” 崔东山在崔瀺离开院子后,一路在竹席上翻滚着来到门口。跪坐在门槛外边的少女谢谢从头到尾像个木头人。 崔东山懒洋洋坐起身,瞥了眼少女的坐姿,笑道:“谢谢,原来你屁股蛋生得挺大啊,难怪想要当我师娘。” 少女老老实实坐在原地,姿势依旧,置若罔闻。 崔东山一个跳起身,跑到少女身边,一脚狠狠踹在少女屁股上,踹得少女整个人摔入院子。 白衣少年双手叉腰,放声大笑。少女默默起身,就连身上的尘土都不去拍掉。 崔东山叹了一口气,伸手轻轻捶打心口:“看到你这副可怜模样,公子我心如刀割啊。” 谢谢强颜欢笑,挤出一个笑脸。崔东山赶紧一手捂住眼睛,另外一只手使劲摇晃:“赶紧转过头去,白日见了个鬼,你家公子的眼睛快要瞎了!” 少女转过头去,视线上挑,晴空万里。 她小时候总是不明白为何“万里无云”才是最好的天气,彩霞绚烂不是更好看一些?直到她上山之后,才知道原来无云便无风雨。 李宝瓶以一块木制的“盟主令”召集众人,这源于她最近刚看完一本讲述江湖大侠的小说,被尊奉为武林盟主的人,只要一出令牌,就可以号令江湖,十分威风。她手持自制的那块木牌,大摇大摆去敲响一扇扇房门,见着了人也不说话,只是板着脸高高举起手中令牌,然后就走向下一处。 最后林守一、李槐、于禄、谢谢,甚至连崔东山都来凑热闹,聚在李宝瓶学舍内,等待这位“武林盟主”的发话。 李宝瓶咳嗽一声,将小木牌挂在脖子上,桌上放着一份厚厚的信封。她动作缓慢地打开信封,神色肃穆道:“小师叔给我们大家写了信,作为龙泉郡总舵下辖的东山分舵舵主,我现在要开始念信给你们听,你们记得不要大声喧哗,不可漫不经心,不许……李槐你给我坐好!还有崔东山,不许跷二郎腿!于禄,先别嗑瓜子!” 一群人只得乖乖坐正,洗耳恭听。 小姑娘先读过了小师叔给她写的那封信,读得抑扬顿挫。然后小心翼翼折好信纸,放在手边,从信封里抽出第二封信,是给李槐的,之后是林守一,给于禄和谢谢的写在另一张信纸上。 陈平安在信上写的内容,大多是家乡小镇在新年里鸡毛蒜皮的小事,还有就是要他们不许闹矛盾,出门在外一定要团结,好好相处,不要让家里人担心,读书也不要太累,适当下山散心,可以结伴逛逛大隋京城,诸如此类,此外就是写了一些离开大隋京城后遇到的奇人异事,以及描绘了一些乘坐鲲船、俯瞰大地的风光,半点谈不上文笔,平铺直叙,措辞寡淡,只不过情真意切,众人甚至完全可以想象陈平安在提笔写信的时候,比他们此刻还要正襟危坐,神色一丝不苟。 李宝瓶读完所有信,双手做了一个气沉丹田的姿势:“完毕!” 李槐纳闷道:“李宝瓶,反正陈平安差不多是人手一封信,你直接把信交给咱们,不就行了?” 李宝瓶一瞪眼,李槐缩了缩脖子。 崔东山伸手指了指自己鼻子:“我的呢?” 李宝瓶双臂抱胸,盘腿坐在长凳上,摇头道:“小师叔没给你写信。” 崔东山仰起头做泪流满面状,喃喃道:“世间竟有此等无情无义的先生。” 李宝瓶蓦然哈哈一笑,从信封里抽出几张大骊老字号钱庄的银票:“方才在我的信上,小师叔有交代过这件事,我忘了读了。喏,拿去,小师叔说欠你的两千两银子还你了。崔东山,以后你不能赖账,说小师叔没还你钱,我会给小师叔做证的!” 崔东山接过几张轻飘飘的银票,一脸伤心欲绝,突然眼中浮现一抹希望的神采:“宝瓶,你小师叔有没有提及春联的事情,我写的,先生可曾在大年三十张贴起来?你再仔细翻一翻书信,万一有所遗漏呢?” 李宝瓶斩钉截铁道:“没有!小师叔的信,我已经翻来覆去看了九遍,都能倒背如流了!” 崔东山一脸狐疑,起身弯腰,伸手就要去拿信,打算自己翻翻看。 李宝瓶一巴掌按住那些仔细叠放在一起的信纸,对这个手下败将怒目相向道:“狗胆!” 一物降一物。崔东山悻悻然收回手,重新一屁股坐定,长吁短叹,只觉得生无可恋。 李槐小声道:“崔东山,嫌弃银票碍眼啊?那给我呗?” 崔东山收起银票,斜眼道:“银票不碍眼,你小子碍眼。” 李槐学李宝瓶双手抱胸,得意扬扬道:“说话小心点,你知不知道,我如今是龙泉郡总舵下辖东山分舵的戊字学舍分分舵的舵主?!” 崔东山起身拍拍屁股,对这个小兔崽子笑骂道:“滚蛋!” 李宝瓶收起所有信纸,装入信封:“信我先帮你们收着,免得你们弄丢了。散会!” 崔东山打着哈欠离开学舍。林守一和李槐一起离开。于禄和谢谢走在最后。 于禄轻声笑道:“陈平安写给咱俩的信,我比你多出二十四个字哦。” 谢谢黑着脸道:“于禄,你幼稚不幼稚?” 于禄笑得很欠揍。 剑水山庄深山之中,声势惊人的瀑布,如一条白练从天而降。瀑布底下是一座幽绿水潭,深不见底,隐约有红色游鱼的模糊身影一闪而逝。瀑布声响如雷鸣,四周水汽弥漫。 陈平安站在深水潭旁边一座精巧的水榭中,在想一个问题:如果自己一剑砍去,能够劈开那边的瀑布水帘吗? 陈平安掂量了一下瀑布水势,再想到自己连正确出剑都不会的尴尬境地,答案是不能。 陈平安脚尖一点,踩在这座水榭的红漆栏杆上,本想练习立桩剑炉,可是一只手已经情不自禁地摘下了养剑葫芦。他顺势喝了口酒,仰起头,望向瀑布之巅,视线缓缓下移。 就像一道从仙人袖中垂落人间的剑气。 观瀑有所感悟的陈平安,最终还是没有拔出槐木剑,劈出齐先生在古寺对峙粉袍大妖的那一剑。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觉得出了剑,就肯定是错的?难道说练拳跟练剑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一个能够勤能补拙,一个就只讲天赋资质?” 陈平安当下还不知道,这不是因为他悟性太差,更不是因为他没有练剑的天赋,而是他所看到的剑,无论是持剑之人,还是他们的剑术神通,对于武夫三境的陈平安来说,实在太高太远。 但问题在于陈平安的眼力很不错,看得清楚许多寻常武夫看不到的地方,这就更给陈平安带来了一种无形的负担。每当他想要递出一剑的时候,习惯了追求尽善尽美的陈平安,就会觉得鞘中长剑重达千钧。 陈平安这一路所见所闻,无论是跻身陆地剑仙的风雪庙魏晋,人未至剑先到,一剑劈开嫁衣女鬼的地界天幕,还是之后墨家豪侠许弱的长剑出鞘些许,借助观想而得的一条山脉,来抵御魏晋的出剑,以及齐静春那随手一剑,轻松写意,便斩开白帝城道统传承的混元金光阵。 这跟宁姚在泥瓶巷祖宅走了几次撼山拳谱的基础走桩,陈平安就勉强能跟上宁姚的动作,甚至琢磨出几分拳道真意,大不相同。因为崔姓老人在翻阅过拳谱后,早已盖棺定论,撼山拳的拳架其实很粗劣,不值一提,所以谁都可以模仿,就像胭脂郡的赵树下偷看陈平安走桩后,也可以淬炼体魄,强身健体。撼山拳最可贵的地方,是“我辈武夫”的那一口气,所以撼山拳属于入门易,把拳法练高练透,难。 有多难?就说那撼山拳的宗旨,是“习我拳者,迎敌道祖,可败不可退”。崔瀺的爷爷,重返十境巅峰的顶尖武夫,遇上陆沉后可曾出拳?没有,不管老人有什么顾虑和理由,若是只看结果,老人到底还是没有递出那一拳。以此可见,撼山谱推崇的拳法精髓,后辈习拳之人想要完全掌握简直难如登天。 瀑布撞击水潭,水花四溅,如百万颗珍珠齐齐崩碎,雾气升腾。 “阿良,练剑好难啊。” 陈平安怔怔出神,挠挠头,喝了口闷酒,有些无奈。他站在水榭栏杆上,环顾四周,最后视线依旧凝聚在瀑布上。他记起那位帮助自己打熬三境体魄的光脚老人,提及云蒸大泽式的拳架,就坦言此拳第一次现世,就打得天地间的雨幕倒退天上。陈平安此刻看着那条飞泻而下的巨大瀑布,想知道如果竹楼老人递出一拳,是否能够打得瀑布激荡上扬,大水退转? 一旦由很陌生的拔剑,转入再熟悉不过的出拳,陈平安立马就有了信心,这股信心来自数十万次走桩,来自一次次迎敌不退。 陈平安望向那条壮观瀑布,突发奇想,倘若自己倾力一拳,能否一鼓作气打穿那道瀑布水帘?能否侥幸打穿之后,犹有丝毫拳罡砸中瀑布之后的坚韧石壁上?不知道徐远霞这些已经跻身炼气境的江湖武夫,能不能一拳在石壁上砸出一个坑洼来? 陈平安有些意动。不过陈平安却跳下了栏杆,坐在水榭长椅上喝起了酒,就像是一个慕名观景的山庄游客。 陈平安望向道路那边,片刻之后,衣着鲜亮的一行人缓缓走来,有人高声笑语,气概豪迈,有人温文尔雅,风度翩翩,也有女子仪态雍容,笑靥如花。为首三人,居中是一名面如冠玉、气宇轩昂的俊逸公子,腰间一侧悬挂玉佩,一侧悬挂了一把不常见的短剑。他左手边是一名佩刀汉子,龙骧虎步,顾盼自雄。右边是一名头戴方巾、手持折扇的年轻书生。 三人身后,有数名妇人和少女,姿色仪态都极为不俗。再往后,是一群扈从随侍,多是双目精光、气势凌人的青壮男子,其中一人背负着一张牛角硬弓,最为瞩目。 一种难以言喻的江湖气息,往水榭这边扑面而来。 剑水山庄的观瀑道路,是一条断头路,终点就在这座水榭。对方那些人簇拥在小路上,几乎没有空隙,陈平安只好暂时待在水榭,想着等他们进了水榭,再找机会离开。为首三人和女子们先后拾级而上,那些扈从则各自占据一方,守在水榭外,对于水榭内背负剑匣的陈平安,大多只是瞥过一眼就不再上心。 气质像是一位豪阀世族子弟的为首公子,见到陈平安后,视线微微停留,似乎在等待陈平安主动开口。只是陈平安与其视线交汇后,显得有些木讷,公子哥微微一笑,点头致意,实则内心有些奇怪,进入山庄的各路江湖豪杰,竟然还有不认得自己的人物?陈平安这才点头还礼。 在陈平安打算趁势走出水榭的时候,一个坐在俊逸公子身边的年轻妇人,望向陈平安柔声道:“公子若是来此赏景,尚未尽兴的话,无须离开。” 陈平安愣了愣,因为妇人所说的梳水国官话,他完全听不懂。妇人心领神会,立即以宝瓶洲雅言重复了一遍。陈平安这才听明白。 一名约莫十七八岁的女子,身高不输男子,脸色冷若冰霜,腰间悬挂有一柄刀鞘精美、裹缠金丝的长刀,只是挎刀的姿势很稀奇,属于反向悬挂,这一点跟那个中年汉子如出一辙。她瞥了眼陈平安身后的槐木剑匣,又看了眼陈平安别在腰间的“朱红酒壶”,没有看出江湖根脚和境界高低,便没了兴趣。 佩刀汉子大大方方道:“小兄弟,只管坐着便是,该喝酒喝酒,该赏景赏景,不用拘束。若说先来后到,是我们叨扰了小兄弟的闲情逸致才是。当然,如果等会儿嫌咱们说话吵闹,小兄弟再走不迟。” 一般人也就只好坐在原地了,可陈平安抱拳告辞道:“我到这里已经半天了,看过了瀑布,这就要原路返回。” 佩刀汉子爽朗大笑,站起身抱拳相送:“无妨无妨,小兄弟自便。” 一名年纪最小的少女瞪大眼睛,觉得这个陌生少年真是好差的眼光,好大的架子。难道他当真不知道水榭内的那位东道主,正是梳水国江湖上第一流的小剑仙,剑水山庄的少庄主宋凤山?传言梳水国一位公主都仰慕得差点同他私奔了。哪怕客人不认得主人,可梳水国胆敢如此反向挎刀的大人物,也不认得吗?抱拳相送的那位汉子,别看如此平易近人,半点不像江湖大佬,其实是与剑水山庄齐名的横刀山庄现任庄主。他是梳水国首屈一指的刀法大宗师,大名鼎鼎,曾经闯荡过十数国江湖,何等地威名赫赫,就连老剑圣宋雨烧都亲口称赞过此人的刀法只差丝毫就能够达到出神入化的武道之境。 少女心中偷着乐,心想这个一身穷酸气的少年,该不会是个初出茅庐的江湖雏鸟吧?难不成是胆大包天偷溜进剑水山庄的小贼,所以根本不敢逗留?哈哈,如果真是如此,那就好玩了。 陈平安走出水榭,走下台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冷嗓音:“稍等。” 陈平安转头望去,是那名反向挎刀的年轻女子。她走到台阶顶部,俯瞰着自己:“你师从何人?可是彩衣国或者古榆国的剑术门派?” 女子言语略显气势凌人,陈平安转过身,摇摇头,还是尽量说一些不伤和气的客气话:“我来自更北的地方,这次是跟朋友一起来的剑水山庄,听说少庄主要被推选为梳水国武林盟主,就想着找机会道个贺。” 那个俊逸公子哥微微一笑。摇动折扇的年轻书生轻声调侃道:“神仙在前人不识啊。” 佩刀汉子望向女子背影,笑道:“你这个小武痴,不许对客人无礼!之前跟你怎么说的,出了自家庄子,就不可以随便找人比武切磋!” 挎刀女子掌心按住刀柄,刀鞘顶端便随之微微扬起,刚好指向了台阶底部的陈平安。她对于汉子的言语置若罔闻,盯住陈平安,问道:“你是武道二境还是三境?习剑几年了?” 陈平安皱了皱眉,拱手抱拳,转身就走,不打算理会这个出身梳水国江湖豪门的年轻女子。 陈平安好说话,并不意味着对谁都没有原则,恰恰相反,对于陌路人,陈平安一向不招惹,却也不忌惮。蔡金简,苻南华,搬山猿,那条头颅爆炸的棋墩山大蛇,绣花江渡船上的官家侍卫,当然还有待在黄庭国古井底下、死活不敢冒头的崔东山,以及前不久在古寺内被掐住脖子、拳拳打烂神魂的女鬼,都已经领教过了。 挎刀女子面带冷笑,轻轻撂下一句话:“这种废物,也好意思背剑走江湖,还敢进入剑水山庄,想必教你练剑的人,只教了你胆小怕事吧?” 挎刀汉子有些无可奈何,自家闺女这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臭脾气真是害人不浅。但是埋怨归埋怨,汉子对于自己独女的武道天赋,向来引以为傲,毫不遮掩自己的期许,直接扬言以后女儿绝不会外嫁,夫婿只能入赘,因为他女儿注定是要继任庄主的。挎刀汉子不愿意仗势欺人,站起身,就要劝说女儿不要再挑衅那个外乡少年,练武之人,应当以武德为首,武功高低是其次。但是汉子也知道,这些江湖老话,不单是自己女儿不太听得进去,其实如今江湖上的年轻一辈天才们,谁不是左耳进右耳出,满脸不耐烦,在老辈背后嗤之以鼻? 梳水国最近十年最锋芒毕露的年轻高手,可不就是坐在自己身边的这位少庄主?年纪轻轻就跻身武道四境,早早为自己赢得了小剑仙的美誉。宋凤山每次出剑之前,不管是被人挑战还是主动找人试剑,必然会焚香沐浴更衣,换上一袭从未穿过的崭新衣衫,而且出剑之后,剑下绝不留活口。 就是这么一个杀伐果断的剑道天才,极有可能会是梳水国历史上最年轻的五境宗师。三十岁的五境宗师,到时候再打败青竹剑仙,宋凤山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独占“剑仙”头衔,到时候他的爷爷、老剑圣宋雨烧应该还健在。如今彩衣国剑神已死,十数国疆域,还有谁能够抗衡剑水山庄?这也是梳水国江湖愿意对一个晚辈俯首称臣的关键所在。 但是,老庄主宋雨烧数十年间极少露面,未尝不是对于这个新人新气象的江湖,心怀失落。相传这对爷孙之间关系并不太好,尤其是老剑圣对那个绵里藏针的孙媳妇,更是不喜欢。 听到反向挎刀女子阴阳怪气的言语,哪怕是泥菩萨脾气的陈平安,也猛然停下脚步,转头望向水榭那边。他是不太知道所谓的江湖规矩,更不清楚梳水国的风土人情,但是陈平安觉得天底下有些个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有些个事情,更是对错分明。 好在挎刀汉子已经走到女儿身边,板着脸教训道:“如此气焰骄纵,爹怎么敢让你独自行走江湖,推迟一年再说!” 女子勃然大怒,冷若冰霜的神色越发寒意森森,但是眼前之人终究是她爹,更是亲手传授她武道刀法的师父,亦父亦师,从小耳濡目染江湖人事的挎刀女子,哪怕再不甘心情愿,也只能冷哼一声,不再继续出口伤人。她转身走向水榭长椅,一屁股坐下,扭头望向那条瀑布,心烦意乱。 汉子向陈平安致歉道:“小兄弟,我王毅然替女儿跟你道个歉。” 陈平安点了点头,转身前行。心中对于这个年轻女子的观感差到了极点,因为她让陈平安想起了朱河、朱鹿父女。父辈分明都是通情达理、豪爽待人的好人,教出来的女儿,为何偏偏如此蛮横自我?奇了怪哉! 陈平安一想到刺杀自己的朱鹿,就想到了幕后主使人——李宝瓶的二哥李宝箴,这是一桩绕不过的仇怨,这让陈平安忍不住叹息一声。 陈平安没有说话就离开,顿时让那个一肚子火气的挎刀女子,彻底无法忍受。她猛然起身,厉色道:“堂堂横刀山庄的庄主亲自跟你道歉,你这厮竟然一个屁都不放?有娘生没爹教的东西!” 陈平安面无表情地转过身,系紧了绑缚背后剑匣的细绳:“你要切磋,那就切磋。” 陈平安从古寺到剑水山庄这段七百里路程,一直沉默寡言,心情实在不算好。徐远霞和张山峰也看出了端倪,徐远霞就连喝酒都克制了许多,酒话荤话更是不再讲了。所以这次陈平安说要观看瀑布景色,其实有所心动的两人,都心有灵犀地说不愿意动了,就是为了让陈平安独自散心。 女子大步走到台阶顶部,冷笑道:“好啊,就等你这句话!” 陈平安接下来一句话,让水榭内外所有人都刮目相看:“口头的生死状,算不算数?” 名动梳水国的刀法宗师王毅然沉声道:“小兄弟,切磋可以,无论胜负,我都不会插手,但是我希望不要打生打死,点到为止就好了,如何?” 挎刀女子正要出声,王毅然眼神凌厉地瞪了她一眼。几乎从未见过父亲如此严厉一面的女子,吓得噤若寒蝉,再不敢跟那个该死的外乡少年撂狠话。 王毅然死死盯住陈平安:“若是订立生死状才愿意打这一架,我不会答应,但是如果只是切磋,哪怕出手重了点,我也愿意让女儿吃这份苦头。希望她最好能够借这个机会,知道江湖的水深水浅,不要再眼高于顶,学了点三脚猫功夫,就自以为天下无敌!” 说到最后,汉子转头瞥了眼女儿,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这些措辞可谓语气极重了。 “当面教子,背地教妻”,这大概就是老江湖的老规矩。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那就切磋!” 站在女儿身边的王毅然压低嗓音说道:“珊瑚,出手记得要有分寸,做人留一线,别把自己的江湖路越走越窄。” 显而易见,王毅然还是更看好自己女儿,只不过作为父辈,大道理还是要说的。 王珊瑚望向水榭外小路上的少年,扯了扯嘴角:“爹,我心里有数。” 她按住刀柄,微微一笑,脚尖一点,高高跃向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剑客。 女子手中那把名刀的出鞘瞬间,那边小路上传出一阵沉闷震动,众人眼角余光当中的那道身影骤然消失,下一刻背匣少年就迎面来到挎刀女子身前,一拳砸中她额头,借势反弹飘回原地,收起拳架,潇洒站定,而女子整个人就像一只断线风筝,在空中被一拳打得直接越过水榭顶部,最后摔入瀑布下的水潭,生死不知。 切磋双方,一方雷声大雨点小到……没有,一方干脆就没有雷声,出手却是一场劈头盖脸的暴雨。 陈平安转身离去,摘下养剑葫芦,高高举起灌了一口酒,留给水榭众人一个背影。 原来泥菩萨也是有火气的。 王毅然神色凝重,身形拧转,顾不得会不会惊吓到水榭内的其余女眷,脚尖踩在栏杆上,飞快掠向水潭,去打捞落水的女儿。 宋凤山神色如常。摇动折扇的年轻书生啧啧道:“不承想还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高人。” 书生啪一声收起折扇,望向小路上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剑少年,这绝对是一名武夫四境的小宗师!难道是彩衣国剑神的关门弟子?只因为江湖险恶,加上师父暴毙于山林,不得不伪装成外乡人,独自远游避难?否则他真想不出谁能调教出如此年轻的武道天才,比宋凤山还要更早跻身宗师境。 宋凤山的妻子,那个貌美贤淑的年轻妇人,忍不住轻声问道:“珊瑚会不会有事?” 宋凤山以拇指和食指悄悄摩挲腰间短剑沧水的剑柄,笑而不语。 书生微笑解释道:“夫人放心,王姑娘没有大碍,少年那一拳用了巧劲,只是以拳罡外力击晕了王姑娘,属于皮外伤,不会伤及体魄神魂。这次切磋,少年是临时收了手的,大概正如王庄主所说,不愿自己的江湖路越走越窄吧。” 果不其然,王毅然抱起女儿返回水榭,在王毅然的帮助下,女子已经慢慢清醒过来,她除了模样狼狈不堪,衣衫浸透,春光隐约,丢了天大面子,脸色和精气神尚可。她挣扎着站在水榭中,额头红肿,背对众人,一手抵住亭柱,一手捂住嘴巴。浑身湿漉漉的修长女子,一双眼睛水雾朦胧,比起平日里的冷艳,多了几分楚楚可怜的韵味。 那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少女伸长脖子,痴痴望向小路上的喝酒少年,惊叹道:“哇,真的是高人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江湖上讲究一个主辱臣死,水榭外各个阵营的心腹扈从当中,背负牛角大弓的汉子,似乎看到了几个同行随侍的含蓄讥笑,一时间怒火中烧,大喝一声,摘下那张由匠人打造十年而成的珍稀硬弓,从腰间白羽攒聚的箭袋摸出一支雕翎箭矢,挽弓如满月:“歹人胆敢伤我家小姐,吃我一箭!” 接连遭遇惊变,饶是王毅然素来以沉稳著称,也有些恼火,怒道:“马录!不可暗箭伤人!” 已经走到百步之外的陈平安刚要转身,微微一愣,眼角余光瞥见一处大树之巅,有人双手负后站在枝头。山风吹拂,黑衣老人身形随着树枝如水波轻轻晃动,极具风采。两人随即对视,老人点头致意,陈平安便打消了出手的念头,只是转过身,重新面对那座水榭。 黑衣老人身形一晃,消失不见,下一刻就落在小路之上,如一缕青烟与陈平安擦肩而过,抬起手臂向前伸出一根手指,竖立起来。 一支破空而至的雕翎箭矢被黑衣老人以手指抵住箭尖,势大力沉的箭杆在空中寸寸崩碎,而老人的手指安然无恙,没有半点异样。 老人又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夹住仅剩的已是强弩之末的箭尖,随手一丢,箭尖激射而去,钉穿了握弓大汉的一只手掌。汉子倒也血性十足,仍是没有丢了牛角大弓,手心血肉模糊的那条胳膊颓然下垂,他单手持弓,瞪圆眼睛,与那名不速之客凶狠对峙。 黑衣老人神色冷漠:“行走江湖,生死自负!就没有长辈教过你们这点道理?在梳水国别处江湖,随你们高兴就好,可是在我剑水山庄,不行。” 年轻妇人站起身,施了一个仪态万方的万福,恭敬称呼道:“老祖宗。” 王毅然脸色微变,赶紧抱拳,微微低头道:“横刀山庄王毅然,拜见宋剑圣!” 书生紧随其后,拍了一下少女的脑袋,示意她起身相迎,然后书生作揖朗声道:“小重山韩氏子弟韩元善,见过老庄主。” 少女性情活泼,毫不怯场,跟随哥哥依葫芦画瓢,作揖却不低头,直直望向那位鼎鼎大名的江湖老神仙,稚声稚气道:“小重山韩氏子弟韩元学,见过老庄主。” 老剑圣宋雨烧现身,宋凤山作为老人嫡孙,竟是最后一个站起身,语气没有半点情绪波动,缓缓道:“爷爷这次出门有些短暂,孙儿本以为只有等到庄子这边清静下来,没了任何客人,爷爷才愿意回来。” 老人环顾四周,撂下一句意味深长的“乌烟瘴气”,就陪着陈平安一起转身离去,什么梳水国中流砥柱小重山韩氏,什么横刀山庄,全然不顾,仿佛全不入他法眼,老庄主的眼皮子都不愿意抬一下。 宋雨烧与陈平安并肩而行,背对众人后才显得有些神色落寞。走出一里路后,他自嘲道:“家风歪斜得厉害,还不如一条瀑布,让你见笑了。” 陈平安不知道如何接话,只好说些不痛不痒的客套话:“庄子里的人其实还好,没老前辈说的这么过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老人再大度豁达,也不愿意在外人跟前宣扬家丑,便转移话题道:“水榭外那一拳,为何临时改变主意,十分气力只用上三四分?那个横刀山庄的未来庄主,心性执拗,可不是省油的灯,你今天手下留情,她可未必领情,说不定就要对你纠缠不休。现在年轻一辈的江湖儿郎,只讲自己的痛快,老夫很不喜欢,但是你这般太不痛快了,老夫也实在欣赏不来啊。” 陈平安喝了口酒,用手背擦拭嘴角,笑道:“自己心里不痛快,就要一拳打死人,那也太霸道了。何况我很快就要离开梳水国,就算横刀山庄想要找我的麻烦,都不容易。最多就是给那女子在背后骂上几句,我又听不到了。” 宋雨烧转头看了眼神色真诚的少年,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笑道:“这种话,对老夫这个岁数的老头子来说,是可以的,半截身子入了土,万事皆休,还能如何?你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娃儿,老气横秋,太无趣。” 陈平安没有反驳什么,一拳之后,心中萦绕不去的积郁清减许多,这就足够了。他记起一事,轻声提醒道:“古寺里自称梳水国四煞的嬷嬷,跟一名魁梧汉子一起进了你们庄子,老前辈要小心些。” 宋雨烧哈哈大笑道:“这算什么,加上方才水榭里的那个韩氏贵公子,恶名昭彰的梳水国四煞,已经凑齐了。” 陈平安疑惑道:“剩下的那个魔头?” 宋雨烧摇头苦笑:“不说也罢。” 陈平安喝了口酒,想着事情。老人心中了然,坦诚相告道:“此次邀请你们来此做客,并无任何算计的意思,只是纯粹希望这么个庄子,别尽是一些人模狗样的混账货色。这座剑水山庄,毕竟是老夫亲手经营出来的地方,不想处处是狗屎,这里一坨那里一摊的,害得老夫在自家走路都嫌恶心。有你们在家中做客,老夫就顺眼许多了。” 陈平安哭笑不得,这位老前辈也太耿直了些。陈平安并不知道,宋雨烧在江湖上,除了越来越响亮的剑圣头衔,还有同辈中人赠予的“铁疙瘩”的绰号,说的就是宋雨烧不苟言笑,在家中是如此,在家外的江湖更是如此。若说宋凤山半点不随宋雨烧的性格,还真是冤枉了小剑仙,只不过宋雨烧身上的老辈江湖气,古板迂腐,束手束脚,一心追求剑道极致的宋凤山不屑奉行而已。 宋雨烧这么一个古稀之年的老人,见过越多的江湖风浪和人心险恶,就越发笃定一件事,道理只需说给讲道理的人听,否则腰间那把锈迹斑斑的老铁剑,就是他宋雨烧的道理。宋雨烧喜欢一人一剑游历江湖,这些年见过许多锋芒毕露的后起之秀,天赋那是真好,可武德是真不咋的,但是一样混得风生水起,仰慕他们的江湖人物,多如过江之鲫。三十年,或是五十年后,江湖就要交到这些人手上,那还有啥盼头? 只是宋雨烧的剑术再高,也只是一人而已,同辈老人一个个走了,带着那些晚辈不爱听的老话老规矩,一起埋进了泥地里,如今连亦敌亦友更是前辈的彩衣国老剑神都死了,宋雨烧便有些提不起兴致,觉得如今的江湖,清汤寡水的,全然没了酒味。 一老一小闲来无事散着步,宋雨烧突然说道:“瀑布水榭那帮人眼拙,看不出你的拳意高低,老夫却看得清楚,所以多嘴说一句,你当下的心境有些问题,三境破四境,是我辈武人的第一道大门槛,你底子打得越结实,一旦带着心结破境,反而更容易出现纰漏,一座大雪山崩塌的声势,可要比小山头的泥石流,可怕千百倍。小娃儿,你当下要留神啊!” 陈平安悚然醒悟,伸手抹了抹额头汗水,沉思片刻,转头道:“谢过老前辈提点。” 宋雨烧略作思量,说了一些看似题外话的言语:“先前收拳,是你做人厚道不假,但是对于你的破境一事,反而不美。按照一般的江湖路数,你若是一拳全力递出,打得那女子重伤甚至是毙命,之后顺势惹来众怒,一番大战血战死战,说不定就是你破境的契机,这便是山上神仙所谓的机缘了。” 陈平安笑了笑,并没有后悔,又说了一句很有些老气横秋嫌疑的话:“没有关系,该是我的,跑不掉,不该是我的,抓不来。” 宋雨烧其实一直在仔细打量少年神色变化,观其神色从容,眼神清澈,老人暗暗点头。眼前少年的武道与自己孙子宋凤山信奉的剑道天差地别。虽然暂时不好说谁对谁错,谁能走得更快更远,但是宋雨烧个人觉得,背剑游历却剑术蹩脚的外乡少年,要更对自己的胃口。在教育子孙这件事上,书香门第确实比江湖门派更有能耐,宋雨烧对此心悦诚服。早年潜心剑道,对于家族门风的栽培塑造,灯下黑了,或者说是无从下手,最多不过是“打骂”二字而已,如今回头再看,老人唯有愧疚遗憾了。老人其实不觉得自己比横刀山庄的王毅然,好到哪里去。 礼出世族,法出宗门。礼仪规矩,真正的世族子弟自幼耳濡目染。神仙术法,山上仙家自古传承有序。宋雨烧对此深有感触,他曾经远游南涧国,与那边的名士有过交往,他们性格各异,各有风采,哪怕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一样让人自惭形秽。 在瀑布和剑水山庄之间的路旁,有一座翘檐可爱的精美行亭,悬挂匾额“山水”,楹联是“石白嶙嶙,水清潺潺”,简单且别致。宋雨烧显然对这座行亭情有独钟,拉上陈平安坐在亭内长椅上,相对而坐。老人横剑在膝,少年背剑在后,一个被江湖誉为剑术入圣,一个如今连出剑都没信心。 视野开阔,远山如黛。山风清爽,让人心旷神怡。 宋雨烧在此静坐,也不故意跟少年客套寒暄,只是想着心事。孙子宋凤山对于江湖事,谈不上野心勃勃,更多还是那个孙媳妇在推波助澜,一天到晚吹枕头风,使得孙子自认为当那武林盟主不过是顺手为之的小事,而且要黑白通吃,甚至把手伸到庙堂上去,否则以宋凤山的秉性,当初哪里会理睬那个梳水国长公主,不一剑劈了她就算心慈手软了。 梳水国四煞这个说法,是近十年才有的,在江湖上流传不广,一般只有到了王毅然这个位置的江湖宗师才有所耳闻。为首之人,是此次与那个魔头“嬷嬷”一起登门的魁梧男子,他有一件仙家法宝的银戟,在梳水国创建了一个魔教门派;那个“嬷嬷”则排第二;之后就是水榭里那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小重山韩氏子弟,出身名门,却修行魔道术法,笼络控制了许多身居高位的梳水国封疆大吏;四煞垫底之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正是宋雨烧的孙媳妇。 在宋雨烧一次出门远行期间,她“无意间”认识了宋凤山,两人便背着宋雨烧结为夫妇,昭告天下,等到宋雨烧回到山庄,木已成舟。最无奈的是鬼迷心窍的宋凤山,坦言知晓妻子的魔头身份。那一次,宋雨烧出剑了,一剑砍断了嫡长孙原先的佩剑,又一剑洞穿了女子的腹部。宋凤山失心疯一般要跟自己爷爷拼命,宋雨烧怒极之下,一剑就要挑断这个不肖子孙的手筋,彻底断去他的剑道前程,省得以后遗祸世人。不料女子挡在宋凤山身前,任由老人一剑贯穿心脏,虽然没有当场毙命,却也真真正正断了长生桥,从此沦为一个连春寒都受不住的药罐子。 这些个狗屁倒灶的家门破事,宋雨烧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不管用,最后都出了数剑,却还是没能说清楚道理,成了一笔没头没尾的糊涂账。 宋雨烧喟然长叹。山水亭山水亭,山嶙嶙水潺潺,倒是风景秀美,可世事如风波,不遂人心愿啊。 陈平安突然问道:“宋老前辈,我接下来能够在瀑布那边练拳吗?” 宋雨烧二话不说,随口答应道:“有何不可,我这就放话出去,从山水亭到瀑布那边,已是剑水山庄的禁地,越界者死。” 陈平安挠挠头,有点过意不去:“我晚上趁着没人赏景的时候,再去练拳就行了,白天不用封禁道路,不然也太不近人情了。” 宋雨烧摇头大笑道:“小娃儿,你也太不爽利了,老夫在自家地盘划出一块没狗屎的地儿,还需要跟外人讲道理?” 陈平安只好说道:“如果山庄需要我出手帮忙,老前辈只管吩咐一声。” 宋雨烧拍了拍膝上铁剑,没好气道:“老夫的剑,跟你背着的两把,不一样。” 陈平安神色尴尬,摘下养剑葫芦,只是喝酒,没说话。 宋雨烧忍住笑意,收剑起身道:“只管练拳,想在庄子里待到什么时候都可以。对了,你这酒水的滋味闻着就不好喝,回头老夫让人给你住处送几坛花雕老窖,埋了小二十年的好酒,那才是酒!你这喝的是啥玩意儿,比水好不到哪里去,关键是你这小娃儿有事没事都要喝上两口,老夫都替你害臊。” 宋雨烧脚尖一点,身影飘摇,转瞬间就出现在远处山林的高枝上,几次飘逸的兔起鹘落,消失不见。 陈平安独自坐在山水亭内。两次遇到这位江湖前辈,陈平安没来由想起了彩衣国胭脂郡的城隍爷沈温,虽然一个是享誉江湖的纯粹武夫,一个是享受香火的文官神祇。哦,对了,还要再加上收了鸾鸾做徒弟的渔翁先生,总感觉他们三人有点像,可具体哪里像,陈平安又说不上来,反正陈平安跟他们打交道后,才会觉得自己酒葫芦里的酒,真的不能再买最便宜的那种土烧了。 哈哈,没关系,这不很快就可以喝到剑水山庄最好的酒了?关键是不用陈平安花钱!所以陈平安离开山水亭返回住处的时候,心情极好。 到了院子,徐远霞和张山峰看到满脸喜庆的陈平安,面面相觑,怎么,看瀑布这么管用? 陈平安开开心心坐在石桌旁,笑道:“晚上我要去瀑布那边练拳,你们谁想陪我一起?” 徐远霞坏笑道:“难道你在瀑布那边偷瞧了美人出浴?如果还能有此美景,算我一个!” 张山峰眨了眨眼:“贫道可以帮你们望风。” 陈平安无奈道:“哪里啊,我在瀑布那边跟人起了冲突,出手打了一架,好像是横刀山庄的人。好在宋老前辈出马,帮我拦下了一名扈从的箭矢,不然我估摸着还要大打出手,到时候你们俩说不定就会被我拉下水……” 徐远霞啧啧道:“陈平安,还拉下水呢,我一个大老爷们,你也能垂涎美色?我看张山峰还算有几分姿色,回头我帮他去小镇购置一套女子衣裳,到时候让他在瀑布那边游来荡去,帮你们当一回牵红线的月老,成就一桩美好姻缘……” 陈平安正喝着酒,差点一口喷出来。 张山峰一脸作呕状,赶紧起身离两人远一点,愤懑道:“兔子不吃窝边草,你们倒好,连自家兄弟都不放过,这就过分了啊。” 陈平安则默默换了一张石凳,离徐远霞远一些。 徐远霞摸着络腮胡:“咋的,为兄弟两肋插刀都插得,换一身妇人衣裳就不成啦?这兄弟当得不够仗义啊!” 张山峰双手抱拳求饶,倒退而走:“贫道去屋内研习典籍,你们仗义,你们慢慢聊。” 徐远霞爽朗大笑。陈平安会心一笑。 此时院外姓楚的老管事,带人亲自搬来四坛美酒,放下就走,老人对陈平安越发和颜悦色。 张山峰不爱喝酒,陈平安就要跟徐远霞对半分,一人两坛。徐远霞犹豫了一下,笑着摇头:“我一坛就够了,陈平安,你拿走三坛。” 陈平安有些疑惑。徐远霞环顾四周,察觉并无异样后,指了指陈平安腰间的朱红色酒葫芦,轻声笑道:“真当我半点看不出蛛丝马迹啊,我大半辈子的江湖岂不是白走了。只不过先前不好意思开口罢了。就跟张山峰自称张山差不多,谁闯荡江湖没有一点秘密?你这酒葫芦,要么是传说中的仙家方寸物,要么就是更加珍贵的养剑葫芦,对不对?” 徐远霞伸手指了指自己双眼:“早就是火眼金睛啦。” 陈平安没有否认,轻声道:“瞒了这么久,对不住你们两个。” 徐远霞翻了个白眼道:“屁话,这有啥对不对得起,混江湖自己不小心点,才会真的对不起朋友。”说到这里,大髯汉子神色落寞,打开一坛尘封已久的山庄美酒,装入自己的那只普通酒葫芦,装满后晃了晃:“这不是客套话,我是吃过大苦头的。” 徐远霞大口大口喝酒,反正还有大半坛子美酒,醉倒之前肯定管饱!陈平安看汉子心情沉闷,就没说什么,陪着徐远霞一起喝酒,只是他喝得慢,汉子喝得牛饮一般。 徐远霞一口气喝光了一葫芦酒,络腮胡子沾满了酒水,随手一抹,笑问道:“你那酒葫芦里装着同样的酒水,会不会味道不一样?” 陈平安笑着抛给大髯汉子:“自己尝尝看。” 徐远霞高高举起养剑葫芦,仰头灌了一大口,抛回给陈平安,痛快道:“是要好喝一点!” 陈平安乐呵道:“放你个屁!我这酒葫芦里现在装着的酒水,还是从小镇那边买来最便宜的,能比得上山庄的二十年花雕老窖?” 徐远霞有些醉醺醺了,满脸红光,站起身,晃晃悠悠走向自己的屋子,打算大睡一场。他听陈平安说完,转头咧嘴笑道:“未来大剑仙的酒,能不好喝?好喝!” 徐远霞转过头,脚步踉跄,摇头晃脑,自言自语道:“以后这个牛皮,我徐远霞能跟人吹一辈子!” 第53章 月下打瀑挂彩虹 夜幕降临,剑水山庄灯火辉煌,大小院落高朋满座,觥筹交错,喝掉醇酒无数坛,事后据说连小镇那边都闻到了庄子里飘来的酒香。 陈平安跟楚老管事询问了仙家渡口的事情,梳水国确实有这么一处地方,距离剑水山庄有六百余里,位于梳水国和松溪国接壤边境,听说山上时常有练气士出没。附近方圆三百里地界,早已被梳水国皇室圈为禁地,如果没有州府一级颁发的官家文牒,无论是百姓还是武人,擅自闯入,一律杀无赦。老管事人情练达,善解人意,主动笑言剑水山庄与一座边境上的大都督府关系相当不错,是世交,只需老庄主修书一封,就可以拿到通关文牒,不用陈平安他们劳心劳力。 张山峰多问了一句,跟老人询问渡口那边是否有练气士开设的店铺。老管事说有的,少庄主宋凤山在原佩剑损毁后,曾亲自去过一趟渡口,带回来了那把如今时刻悬挂腰间的短剑。老管事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但泄露了这些梳水国内幕,甚至告诉他们宋凤山为了购买那把名为“沧水”的仙家神兵,耗费掉九百枚山上小雪钱,这几乎是山庄半数的金银积蓄了。 这当然不是老管事被“江湖义气”四个字冲昏了头脑,半点不晓得交浅言深的忌讳,而是宋老剑圣私底下叮嘱过他,他们三人,尤其是背剑少年陈平安,可以当作他宋雨烧的忘年好友来对待,山庄不用有任何提防。 一诺千金,生死相交,“朋友”二字重若山岳。 这是宋雨烧等老一辈人推崇的江湖道义,楚老管事追随梳水国剑圣已经一甲子光阴,为山庄出生入死,与山庄荣辱与共,未尝不是被宋雨烧的这份江湖气所感染。 在张山峰的屋内,三人吃过一顿满是山珍野味的丰盛晚餐,陈平安就要去往瀑布练拳,突然被张山峰喊住,让陈平安等会儿。大髯汉子一只脚踩在长凳上,用竹签剔牙缝,问张山峰要不要避讳什么,年轻道士一边跑去打开行囊,一边说不用。张山峰很快拿出一双竹筷,放在桌上,推向陈平安。 陈平安好奇问道:“干吗?饭都吃完了,你再给我筷子做啥?”桌上那双竹筷,正是张山峰在胭脂郡获得的战利品之一,一只篆刻青神山,一只刻有神霄竹。 张山峰笑道:“送你了,就当是那枚墨家甲丸光明铠的利息。贫道生平最怕欠人钱,一想到这个就寝食难安,何况一欠就是五百枚小雪钱,换作真金白银,那就是五十万两银子。按照楚老管事的说法,身为梳水国江湖的头把交椅,整座剑水山庄的百年家底,总计不过两百余万两,不还给你一点什么,贫道今晚肯定要睡不着。” 陈平安无奈道:“你傻啊,这双筷子,如果真是由青竹洞天的神霄竹制作而成,说不定能卖个几百枚小雪钱。退一万步说,就算不是青神山的竹子,可筷子上边数百年灵气凝聚不散,总归做不得假,既然是一件后天灵器,最少也能卖个几十枚小雪钱吧?利息?有这么高的利息吗?你张山峰当我是放高利贷的无良奸商?” 陈平安越说越气,将筷子推回给年轻道人:“再说了,咱们马上就要去梳水国那座仙家渡口,既然有交易重器法宝的店铺,一切等确定了竹筷的价格再说,如果只值十几枚小雪钱,我就收下,如果价格过了五十枚,你就不能当是利息还我。” 张山峰摇摇头,语气坚决地道:“不行!贫道良心难安,道家求道,最怕心魔,你陈平安不要误我大道修行!” 陈平安站起身,笑骂道:“你就可劲儿瞎扯吧!滚滚滚,这事儿没得商量,拿回去!不然咱俩打一架,谁赢谁说了算?” 张山峰默然无声。陈平安推门离开,去瀑布那边练拳。 张山峰叹了口气,望向大髯汉子:“如何是好?” 徐远霞幸灾乐祸道:“跟陈平安比当散财童子,你差了十万八千里啊。” 张山峰有些郁闷,给自己倒了一碗烧酒,低头小酌一口,顿时满脸通红。原来在彩衣国胭脂郡,那场追杀米老魔大弟子的生死大战中,年轻道士在生死一线间灵机一动,浇灌灵气入甲丸,一副光明铠宝甲护身,才为崇妙道人挡下了魔头的致命一击。识货的老道人满脸震惊,直呼不可思议,说这是兵家至宝。他曾听说宝瓶洲中部古榆国皇家内库藏有一件价值连城的甲丸,松溪国武道第一人,出价六千枚小雪钱,跟古榆国皇帝购买,都被拒绝。 在那之后,年轻道士一直心头萦绕此事,又不知道如何跟陈平安开口,后来古寺变故,七百里山路,陈平安走得异常沉闷,张山峰就更不好跟陈平安坦诚地谈一次。 如今到了剑水山庄,即将去往仙家渡口,张山峰实在受不了那份内心煎熬,便跟老江湖大髯汉子敞开心扉。徐远霞帮着年轻道士确定了两件事,一是陈平安肯定清楚甲丸的真正价值,当时随口报价五百枚小雪钱,是故意半卖半送给张山峰。二是根据张山峰的讲述,陈平安乘坐北俱芦洲打醮山鲲船的时候,是住在天字号厢房。虽然毋庸置疑,背剑南下的少年是那市井底层的穷苦出身,但是显然拥有自己的独到机缘,而且对于财货一事,陈平安似乎一直不太看重,最少对朋友是如此。所以这已经不纯粹是欠钱,而是欠了一份天大人情的麻烦事。 最后徐远霞没有直接告诉张山峰如何做,而是说了两句话,一句是不要把朋友的善意付出,当作天经地义的事情;第二句话是亲兄弟明算账,交情才能长久,千万不要觉得成了朋友,就可以万事不计较,那是没长大的孩子的天真想法。于是才有了张山峰想要假借利息的幌子,希望送出那双产自青神山的玄妙竹筷。 之所以不是那只能够缓慢汲取天地灵气,将天地灵气凝聚为一滴甘露的白碗,是因为张山峰自己是练气士,白碗对张山峰而言,属于修行路上的必需品,堪称久旱逢甘霖,雪中送炭,而陈平安是纯粹武夫,用不着,最多只是锦上添花,哪怕收到了白碗,多半也只会折价卖出,换成小雪钱。 张山峰喝着酒,红光满脸,醉醺醺道:“徐大哥,你给支个招?小道是真想不出法子了。” 徐远霞一本正经道:“实在不行,你就穿上一身妇人衣裳?我看陈平安这一路,对女子、女鬼可都没半点兴趣,该打该杀,从不含糊……” 听着徐远霞的胡说八道,张山峰哀叹一声,脑袋一磕桌面,醉倒了。好一个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徐远霞用手心摩挲胡须,脑子里浮现出两幅画面,一是在那座破败古寺内,少年对着一名体态婀娜的女子,说着天气冷就伸手烤火。再就是女子变成了女鬼后,给少年掐住脖子,一拳拳捶到魂飞魄散。 徐远霞又想起方才饭桌上,陈平安说起那桩瀑布风波,有个反向挎刀的年轻女子被他一拳打入了水潭。汉子打了个激灵,心惊胆战道:“陈平安!你小子该不会真是喜欢男人吧?” 在剑水山庄大堂主厅,宾主尽欢,推杯换盏,酒香醉人。大堂铺有大幅的彩色地毯,是出自彩衣国织女郡的独有“地衣”。 老庄主宋雨烧仍是不愿露面迎客,少庄主宋凤山就坐在了主位上,身边是他那个操持山庄内外事务的贤惠妻子。年轻妇人持家有道,待人接物分寸拿捏极好,滴水不漏不说,而且从不会遮掩丈夫的半点光彩,以至哪怕宋凤山常年闭关悟剑,可这个小剑仙在梳水国江湖上的名声,却越来越大,最后大到了能够召开武林大会的地步。 梳水国名列前茅的江湖门派,话事人在今夜都已纷纷到场,除了这些名门正派的江湖大佬、白道巨擘,还有数目可观的江湖散仙,一些个久不在江湖现身的老前辈,甚至还有两位耄耋名宿。他们都借此机会重新聚头,共襄盛举,给足了剑水山庄面子。 出身小重山韩氏的那对兄妹,两人位置并不最靠前,因为他们的身份比较特殊,属于官家人,若是在今夜座椅太过扎眼,其实剑水山庄和韩氏双方都不讨喜,必然会惹来诸多江湖豪客的嘀咕腹诽。横刀山庄王毅然、王珊瑚父女,座位要比韩氏兄妹更靠前,隔着两张酒水几案。 韩元学对此颇有怨言,觉得受到了山庄的冷落,韩氏在梳水国任何地方,都不该遭此境遇才对。那个貌似儒雅文士的韩元善,一手折扇轻摇,一手举杯畅饮,毫不介怀,而此人的另一重身份,惊世骇俗,竟是“山上”的梳水国四煞之一。 梳水国虽有仙家渡口,国境内却无山上门派坐镇,所以这个名声不太好听的四煞,其实很大程度上就意味着是梳水国最拔尖的一小撮俯瞰江湖、傲视武夫的高手。韩元善又有小重山韩氏的干净身份,在庙堂中枢和地方官场,家族的世交前辈多如牛毛,故而到哪里都走得畅通无阻,威震江湖的剑水山庄,当然也不例外。 在左手边居中位置上,摆着孤零零一张酒桌几案,坐着魁梧壮汉和妙龄少女,与两边几案明显隔得有些疏远。江湖中人都晓得此人的显赫身份,梳水国黑道第一人,名为窦阳,貌似青壮汉子,传闻早已是百岁高龄。他对外自称魔教教主,麾下护法有十数人之多,在梳水国南方叱咤风云。好在门派偏居一隅,在梳水国和松溪国的边境线上,这几十年中还算安分,没有掀起腥风血雨,可在场老一辈江湖人,对此人深恶痛绝的同时,更多的还是忌惮畏惧。五十年前的梳水国,正道和魔道为了争夺江湖版图,三次血战,杀得昏天暗地,数以千计的正道高人因此丧命。 剑水山庄敢这么安排座位,没有将窦阳和他的婢女放在一边首位,顿时让在座众人心生佩服,对那位年纪轻轻的宋凤山,多出几分欣赏。 宋凤山虽然是此次会盟的主人,高居主位,却言语寥寥,只是独自缓缓喝酒,并不刻意与谁说话。偶尔有人搬出与老剑圣的香火情,来跟这位未来武林盟主攀交关系,一袭青衫、腰佩短剑的宋凤山最多只是回敬一杯酒。而他身边的年轻妇人,对对方的江湖事迹如数家珍,甚至连对方一些俊彦晚辈的江湖成就,她都清清楚楚,这就很能让对方非但不觉得受到丝毫怠慢,反而浑身舒坦、极有颜面了。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年轻妇人做得任谁都挑不出剑水山庄半点瑕疵。 那个被误认为是大魔头窦阳贴身婢女的古寺嬷嬷,看似娇憨稚嫩的漂亮脸蛋上,流光溢彩,眼神悄然巡视四方来宾,偶有与韩元善的视线交汇,也是一触即散,但是少女嘴角翘起,眼神妩媚,书生亦是心领神会,做出一些投桃报李的细微动作。少女越发春心萌发,低头喝酒的时候,悄悄伸出舌头舔过半圈杯沿,看得韩元善眼神眯起,口干舌燥。 窦阳将这一切收入眼底,冷笑道:“骚婆娘,你真是什么时候都能发情!” 少女笑道:“哟,窦大教主吃醋啦?” 窦阳夹了一筷子咸淡适宜的时蔬,不理睬这个同道中人的打趣。男女情爱,鱼水之欢,相较于大道争锋、独自登顶,算个鸟! 王毅然明显感受到身边女儿的失魂落魄,以及她数次偷望向宋凤山的眼神,其中蕴含的绵绵情意和浓重失落。 这份注定没有善果的儿女情长,王毅然心知肚明,但是汉子没觉得需要从中作梗,棒打鸳鸯。一来剑水山庄的那块金字招牌,不是低人一头的横刀山庄可以说三道四的;再者女儿王珊瑚想要成为合格的未来庄主,受一点情伤,或是像今天那样被人一拳打昏,当众出丑,都不是坏事,总好过将来铸下大错,吃更大的苦头。 王毅然决定对此视而不见,江湖上,如他们这些世人眼中的大宗师,谁年轻时候没有几个红颜知己?最后相濡以沫的能有几人,相忘于江湖的又有几人?等到真正站在了江湖顶点,就会发现这些全是过眼云烟罢了。 就说那城府深沉的世族子弟韩元善,听说最擅长金屋藏娇,关键是还能让女子死心塌地跟随他。手握实权的疆臣之女、江湖宗师的女弟子、冷艳嗜杀的年轻女魔头、享誉江湖的仙子,全部被他收入囊中。 若是女儿王珊瑚痴情于此人,王毅然才会强硬插手,绝对不允许女儿与韩元善有什么牵连,否则到时候恐怕连横刀山庄都要成为双手奉上的嫁妆。显而易见,韩元善所谋甚大,布局深远,而且身后必有真正的高人出谋划策,跟这种人做生意没问题,不会少赚,可千万别给他当什么交心朋友,无异于找死。 至于女儿暗恋宋凤山,王毅然反而觉得无所谓,因为宋凤山是地地道道的江湖中人。如果有一天,宋凤山真的愿意娶他女儿作为平妻,王毅然不介意横刀山庄并入剑水山庄,但是新山庄必须带一个“刀”字,以及将来子女当中,必须有一个姓王,那么未来百年的梳水国江湖,就只有两个姓了,宋和王! 有人高声敬酒,王毅然笑着举杯还礼,王珊瑚虽然心不在焉,但是这点礼仪还是不缺,跟随父亲一起回敬了一杯酒。 放下酒杯后,王毅然目视前方,轻声道:“还在想那个背剑少年的事情?觉得这是不杀对方不足以泄愤的奇耻大辱?爹劝你一句,那少年绝不是常人,宋老剑圣好像与少年颇有渊源,就连宋凤山都已经将其视为潜在对手了。韩元善有一点猜得不错,少年极有可能是彩衣国剑神的得意弟子,此次恩师暴毙,仇家势大,少年为了躲避风头,所以才出门游历。宋剑圣与彩衣国剑神关系莫逆,所以才会如此照拂,不惜亲自出手,教训马录。” 王珊瑚握紧刀柄,眼帘低垂:“爹,难道就这么算了吗?那个藏头藏尾的可恨家伙,在水榭一拳打死我,我认了。哪怕一拳重伤我,我也服输!可他偏偏如此辱我!当着那么多外人的面,我以后还有什么脸面走江湖?难道要我一辈子躲在横刀山庄吗?” 王毅然将手中酒杯重重拍在桌上,冷笑道:“面子这东西,是靠一场场名动江湖的大战胜仗挣出来的!江湖,是一个记性最好也是最差的地方。数十年后,等你王珊瑚成为比爹还强大的刀法宗师,跻身传说中彩衣国剑神、宋剑圣的六境大宗师境界,你看看谁还会提及水榭这点破事?他们只会记得你王珊瑚打败了哪位剑道宗师,宰掉了多少个黑道魔头。一刀出鞘,刀罡如瀑,观战之人,谁不拍手叫好?谁敢?!” 王珊瑚肩膀微微颤抖,低着头黯然道:“可我连一个年纪比我小的剑士,都打不过,还不是他的一拳之敌,将来如何跟爹您并肩?何谈什么传说中的大宗师境界?” 对于梳水国这一带的宝瓶洲中部而言,武道六境,就是纯粹武夫的极致了。再往上,数百年来,早已无人知晓那个境界的风光,可算是世间无敌的“大武神”了。相传彩衣国剑神在退隐山林前的巅峰之时,曾经摸到过那道门槛,但是最后不知为何境界大跌,心灰意冷,彻底退出江湖。而老剑圣宋雨烧直言不讳,武神境界,他此生无望。 如果陈平安知道这些,可能又要瞠目结舌了。毕竟同样是骊珠洞天走出来的四境武人朱河,都知道九境才是武道止境。当然,朱河一样不曾窥得武道全貌,事实上,不久之后,宋长镜和李二先后成功跻身十境,而第十一境,才是真正的武道顶点,才是真正名副其实的武神境界,而传授陈平安“最强三境”的崔姓老人,恰好又与十一境失之交臂。 水有深浅,山有高低。陈平安的家乡骊珠洞天,如今的大骊龙泉郡,就属于整个宝瓶洲水最深、山最高、局势最浑的古怪地方。 在那个地方,强悍的青衣小童这类横行黄庭国一方的六境“大妖”,简直就是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因为怕被人莫名其妙就一拳打死了。黄衣小童如今最大的梦想,是好好修行,争取成为两拳给人打死的英雄好汉。难怪青衣小童会一头雾水,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一件事:“我家老爷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陈平安其实自己也不知道答案,可能就是一点点熬过来的。事实上,一开始是有人不希望他死,到后来,到了飞鸟尽、良弓藏的收官时刻,希望他去死的某些大人物,接连碰上了一个教书先生(他告诉了陈平安不要对这个世界失去希望),和一个戴斗笠的佩刀汉子(他则告诉陈平安该如何与这个世界打交道)。与此同时,陈平安也迅速成长起来,最终早早脱离了棋局。 但是在此期间的人生困苦,种种涉及本心的艰难抉择,诸多暗流涌动和险象环生,泥瓶巷少年为此遭受的身心磨砺,不足为外人道也。这个拥有一身法宝和珍贵养剑葫芦的泥瓶巷泥坯子,如今独自走在江湖,还是只愿意买最廉价的酒水。 当然,他当下开始练拳,以一种不同于六步走桩和剑炉立桩的新鲜方式。 瀑布水榭那边,这次陈平安没有背负剑匣,选择将剑匣留在院子,因为那边有他信得过的大髯汉子和年轻道士,但是那只酒葫芦还是别在了腰间。 行走于外乡山水间,别惹事,别怕事,然后一切小心为上,保命第一,这就是陈平安的江湖。 陈平安再次踩在临水的栏杆上,刚要借力跃向那条声势惊人的瀑布,想了想,还是向前走出一步,踩在石头台基上,免得全力出拳时,不小心一脚踩断了木栏杆,哪怕宋前辈肯定不要自己赔钱,可终究不是个事儿。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鞋底摩挲着地面,手腕轻轻拧转几下。这第一拳,先试探一下瀑布下坠势头的轻重厚薄,先用七八分力气试试看。 陈平安一脚踏出,地面上响起砰一声巨响,好在瀑布声响惊人,足以掩盖这一脚踩地的动静。陈平安身形如一支床弩箭矢般迅猛冲向瀑布,气势如虹,一拳砸去。 拳头顺势穿透瀑布深处,但是当整条胳膊几乎越过瀑布水帘的时候,脑袋和肩膀都被瀑布轰然砸中,陈平安整个身体被迫随之倾斜,瞬间被一冲而坠,摔入水潭深处,被紊乱水流牵扯得翻了不知几个跟头,最后从临近水榭的相对平稳的水流中冒出一颗脑袋。陈平安一拍深潭水面,跃向水榭,站在栏杆外边的台基上,只觉得脑袋昏沉,出拳胳膊和两侧肩头火辣辣生疼。关键是水潭深处竟然乱石嶙峋,陈平安的脑袋给撞得不轻。 好在于落魄山竹楼淬炼体魄时,陈平安吃苦头如家常便饭,这点冲击远远没有伤及体魄根本与神魂深处。 第二拳,陈平安用上了九分劲道,而且是以崔姓老人教他的铁骑凿阵式开路,试图连拳带人一起破开水幕,一拳击中瀑布后边的石壁。只可惜拳头略微触及了石壁表面,整个人就又被山岳压顶一般的倾泻水流狠狠砸入水底。 陈平安再次从水面露头,返回水榭外沿站定身形,他这次没有转换那一口迅猛流转的气息,硬憋着这口如火龙巡狩四方的真气,一鼓作气,再次向瀑布递出有十分气力气势的一拳。 这次,陈平安的拳头,成功砸在瀑布水帘尽头的冰凉石壁上,但是轻微无力,别说是打出一个坑洼,恐怕连丁点儿痕迹都没能留下。 月色下,丹田气海激荡难平的陈平安,只得吐出一口浊气,以杨老头吐纳术缓缓呼吸,“十八停”剑气流转,熟能生巧,早已成为陈平安的本能,不用刻意驾驭,就能自行流淌。剑气迅猛经过十数个连命名都与当今气府名称不同的窍穴,先前卡在六、七停之间,如今又卡在十二、十三停之间,就像被鸿沟阻拦,寸步难前。 陈平安屏气凝神,朝着瀑布第四次出拳。如此反复,十数拳之后,陈平安只能背靠栏杆才能站稳。他干脆盘腿坐下,在平稳气海间隙,还摘下酒葫芦,开始慢悠悠喝酒。 陈平安仰头望向头顶的明月,书上说,“月是故乡明”,也说过“月涌大江流”,又说“海上明月共潮生”。 家乡的月缺月圆,当初为了生计而奔波劳碌的少年,早已不知道看过了多少遍,跟刘羡阳看过,跟小鼻涕虫顾璨也看过,看久了,除了中秋那一天,其余陈平安就都没了什么感觉。两次出门远游,又看过了“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壮美景象,确实好看。如今为了送剑去往倒悬山,必须赶往最南方的老龙城,不知道“海上生明月”的景象,又会是何等的美好。 陈平安收起思绪,站起身,别好养剑葫芦,开始下一轮出拳。他给自己订下的规矩,是务必一鼓作气递出三拳铁骑凿阵式。竹楼里的光脚老人曾经笑言,沙场厮杀,金戈铁马,天底下头等精骑,从不会是一两次凿阵就趴下的软蛋。 一次次被巨大瀑布当头砸下,陈平安的身躯体魄,对于疼痛的感知,越来越清晰,这次收工,陈平安直接躺在台基上,大口喘气。 如果当初在落魄山,崔姓老者只是从头到尾单独出拳,锤炼陈平安的体魄神魂,让他被动挨打,而没有之后要求陈平安自己“剥皮抽筋”之类的惨绝人寰的举动,也许陈平安今天练拳就只能到此为止,再无出拳的执着念头。 有一次,光脚老人俯瞰着倒在血泊中的陈平安,冷笑道:“这点苦头都吃不住,还想跻身九境十境?” 陈平安当时只想骂老头子几句,只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比起在落魄山吃的苦头,现在就是享福了!可不能江湖越走越远,反而越不习惯吃苦啊。心中默念的陈平安缓缓起身,再度咬牙出拳。 一刻钟之后,月下瀑布,依旧砸得水潭轰隆轰隆作响,似乎在讥讽少年的不自量力,蚍蜉撼树。陈平安仰面浮在水面上,睁大眼睛,望向天空。 再一次上岸出拳,陈平安怒喝一声:“给我开!” 瀑布水幕确实被刚猛拳罡打出了一个大窟窿,窟窿转瞬即逝,陈平安将拳头重重砸在了石壁上,整个身体几乎全部穿过了瀑布,但是很快就又被毫无悬念地撞入水底,在深潭跟随水流四处漂荡后,爬上了水榭台基。 就这么断断续续,停停歇歇,到了后半夜,落汤鸡一般的陈平安坐在栏杆上,只是颤颤巍巍提起酒葫芦,仰头喝了一口花雕陈酿,就觉得喉咙发烧,肝肠滚烫,他只得收起养剑葫芦,不敢再喝哪怕一小口。 远处的剑水山庄灯笼高挂,宴席远远没有结束,有兼任剑侍的年轻山庄女弟子,为宾客舞剑助兴,喝彩声不断。陈平安歪着脑袋,凝视着那条仿佛人间无敌手的瀑布。 陈平安最后一次出拳,用上了神人擂鼓式,蜻蜓点水,一路踩水而去,临近瀑布的时候,一次次拳头连同胳膊洞穿瀑布…… 人力终有穷尽时,陈平安知道今夜的练拳可以收手了,自己已经筋疲力尽,再继续打下去,说不定哪一次就要被冲到深潭水底,彻底昏死过去,最后成为一具漂浮的尸体。 陈平安一身湿淋淋地走出水榭,路过那座山水亭,返回院子,只睡了不到三个时辰,第二天清晨,潦草吃过了早餐,就六步走桩去往瀑布水榭。直到正午时分,又原路返回,只是这一次,陈平安不得不让张山峰去告知剑水山庄,他需要一只大水桶。等到楚老管事派遣信得过的丫鬟,搬来水桶,装满热水后,陈平安关上房门,浸泡在其中。 魏檗从牛角山包袱斋购置的药材只够使用三次,胭脂郡用掉一次,这次之后,就只剩下最后一次机会了。 今天剑水山庄还在迎接陆续登门的各路江湖人士,明天才是选举武林盟主的黄道吉日。如此更好,绿林好汉、江湖豪杰忙着走门串户,要么相互切磋武学,要么跟前辈请教难题,要么去大宗师面前混个脸熟,来来往往,成群结队,热闹非凡。 夜幕中,陈平安跟徐远霞、张山峰一起吃过了晚饭,就又独自去往瀑布那边。 在一处潭水中,有一块高耸出水面两尺的石墩,棋盘大小,不知为何在千百年水流冲击之下,都没有被削掉。陈平安突发奇想,站在那块石头上,以剑炉立桩站定不动,任由瀑布大水轰砸在头顶,陈平安被砸得不得不以站姿变为坐姿,最后坐不稳,摔入水底。 数次之后,陈平安能够以剑炉立桩坚持小半炷香,再以昂首挺胸的坐姿坚持半炷香,最后低下脑袋,伸出瀑布之外,让背脊承担大多数冲击力,大致上加在一起刚好熬足一炷香工夫。比起出拳打瀑,陈平安惊讶地发现这种“不动如山”的水磨功夫更有裨益,隐约之间,体内窍穴气府,如大风吹拂,座座府门有所松动,“十八停”剑气运转越发迅猛,快若奔雷。 陈平安发现了这个意外之喜,狠狠灌了一口美酒,结果肚子里烧灼得厉害,陈平安只好在水榭里乱蹦乱跳,龇牙咧嘴。 陈平安又去瀑布底下立桩数次。后半夜,月色依旧,剑水山庄歌舞欢声愈浓,少年意气风发地走回院子,用掉了最后一份包袱斋药材。 陈平安这一次破天荒地睡了个大懒觉,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吃过一顿饱饭,陈平安神采奕奕地离开院子,与那两名山庄剑侍女子笑着点头致意,缓缓走桩,经过山水亭,来到那座与瀑布两两相望数百年的水榭。听说剑水山庄建成不过六七十年,而这座无名水榭却是早早就存在了。 在陈平安走桩远去的时候,两个百无聊赖的少女剑侍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说着悄悄话。 一名鹅蛋脸少女说,那个外乡公子真是个怪人。另外一人便笑着说,若不是怪人,怎能让咱们的老庄主青眼相看? 鹅蛋脸少女便打趣伙伴,这个公子虽然模样不如少庄主,可也挺清秀的,你喜欢不喜欢?另外那名少女剑侍便说,见过了少庄主的绝世风采,可看不上其他男子了。 两名少女趁着四下无人嬉笑打闹。对于她们而言,在剑水山庄练习剑术,就是天大的幸事了,以后她们也许会在那个菩萨心肠的夫人的安排下,外嫁给一个前程锦绣的江湖俊彦,但是剑水山庄永远会是她们的娘家,一辈子都不用忧愁江湖的风大浪急。 陈平安临近水榭的时候,发现宋老前辈早早坐在长椅上。他快步走上台阶,与宋雨烧相对而坐。一直侧望向瀑布的宋雨烧收回视线,打量着陈平安,点头赞赏道:“有点苗头了,让人叹为观止。” 陈平安咧嘴一笑。 宋雨烧问道:“老夫庄子自酿的酒水,滋味是不是要好一些?” 陈平安挠头道:“好喝多了,就是以后买酒的时候,我要头疼。” 宋雨烧忍俊不禁:“怎么,你都会缺银子?” 陈平安想了想,坦诚道:“如今不缺钱,但是喝酒这种事情,好像无益于练拳,我就会觉得是冤枉钱。只是喝着喝着就喝习惯了,如果身边酒葫芦里没了酒,一定会空落落的。” 宋雨烧调侃道:“你又不是个嫁了人的娘们,大老爷们有钱喝酒,喝最好的酒,天经地义,还讲啥持家有道?” 陈平安使劲摇头道:“花钱还是要省着点,如今喝酒成习惯了,没办法改,可如果再养成大手大脚的习惯,我得悔死。” 宋雨烧伸手指点了点少年:“一辈子当不了享福的富贵汉。” 陈平安灿烂笑道:“顿顿有饭,餐餐有酒,已经很好了。” 宋雨烧被少年的情绪感染,也有了些笑意:“那谁给你做饭?谁给你买酒?” 陈平安脱口而出道:“有了媳妇,也还是我做饭,我买酒!” 宋雨烧呸了一声,瞪眼道:“瓜皮!你似不似个撒子哟,娶了媳妇,难道只是把她当菩萨供奉起来?晓不得老娘们小娘们,都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主儿?” 陈平安破天荒有些缩手缩脚,摘下酒葫芦小喝了一口。他喜欢的姑娘,说她一只手能打一百个陈平安呢。他要是敢有这种念头,还不得被活活打死?再说了,如今连喜欢人家都没能说出口,天晓得自己以后的媳妇姓什么。当然,如果能姓宁是最最好的了。 陈平安傻呵呵直乐。宋雨烧看着神游万里的少年,无奈道:“原来真是个瓜?撒子。” 宋雨烧懒得再给少年灌输江湖好汉要降得住媳妇的念头,收敛神色,肃穆道:“由三破四,除了武夫体魄身躯的杂质需要一点一滴被淬炼祛除之外,还要开始讲究心境了。拳法,要通明无碍,悟得‘通透’二字精髓,坚定所向披靡之心,生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气势!剑客则要达到剑心澄澈,物我两忘,唯有一剑无愧天地,可斩鬼神!陈平安,你当真已经坚定本心?”说到最后,宋雨烧神色凌厉,嗓音极大,几乎是怒目瞪向陈平安。 陈平安人与心,岿然不动,点头道:“我认定的一件事,从来不会改。” 宋雨烧站起身,浑身气势磅礴,其剑气如瀑布般压向眼前少年:“好大的口气,说得如此轻巧!我看你陈平安根本就不曾真正通透!” 陈平安紧随其后站起身,眼神明亮:“宋老前辈,其实你说的心境无碍、通透,这些词语的真意,我都不是很理解,我只是觉得……” 陈平安说到这里,转过头,伸手指向那条瀑布:“我一定要一拳打穿整条瀑布,在石壁上打出一个拳印。我甚至觉得迟早有一天,我会一拳打得瀑布倒流,打得大水爆炸,再也不能压下我的脑袋半点!” 宋雨烧骤然怒喝道:“既然如此,此时不出拳,更待何时?!” 几乎是凭借纯粹的本能,陈平安侧过身,面对水榭外的那道瀑布,后撤数步,站在台阶顶部,摆出一个崔姓老人从未提及名字的古老拳架,作为起手式,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哪怕梳水国剑圣宋雨烧就在水榭,陈平安眼中却早已没了宋雨烧,甚至连整座水榭都没有了,天地之间,唯有拳头所向的对手——从天上垂落人间的瀑布! 陈平安南下之行,六步走桩都求慢,更慢。但是这一次,陈平安求快,最快! 步伐极大,以至于六步走桩的最后一步,直接撞碎了水榭栏杆,一脚踏在台基上,水榭台阶这一头到栏杆外的台基边沿,直接被少年踩出了六个脚印。少年一冲而去,拳罡之浑厚,如一袖缠青龙。 一拳破开瀑布,陈平安整个人冲入水帘,拳头砸在石壁之上。石壁顿时炸碎,无数碎石反弹,又炸起无数瀑布水花。这还不止,陈平安左右互换,一拳一拳,迅猛砸在石壁之上。 这才是真正的神人擂鼓之大气象。 飞石无数,瀑布乱流。水榭上空到瀑布高处,因为水气大散的缘故,最后竟然出现了一道绚烂彩虹。 双手负后站在水榭中的宋雨烧,激荡罡风扑面而来,吹拂双鬓,双袖更是猎猎作响。老人仰头望向那条人力为之的彩虹,畅快大笑道:“壮哉!” 旁观一个纯粹武夫的三境破四境,竟有此等风景可看,宋雨烧顿时觉得哪怕如今的江湖再不讨喜,能够多活几年,也算不亏了。 宋雨烧轻轻拍打腰间的那把老剑,为瀑布那边的雄浑气机牵引,早已与老人生出灵犀感应的鞘内长剑,便有些寂寞难耐。站在水榭内的宋雨烧有些感伤道:“若是高风还在世的话,今夜说不定就是他站在此处了。” 剑水山庄的第二任庄主宋高风,也就是少庄主宋凤山的父亲,同样是世间一流资质的剑坯,只可惜天妒英才,为情所困,走上歧途。这也是宋雨烧的最大心结所在,那场悲剧,很大程度上是宋雨烧一手造就的。宋凤山的娘亲,是山泽精怪出身,不为世人所容。那时候的宋雨烧何等意气风发,从不计较世俗眼光,只凭一剑,傲视梳水国朝野,自认江湖上已无敌手,便开始独自登山访仙,最后救下了一个性情纯善的小姑娘。她是草木成精,幻化人形,宋雨烧非但没有厌弃她的出身,反而带回山庄。她与少年宋高风两情相悦,宋雨烧仍是对此不持异议,最终坦然坐在高堂之位,接受了那双恩爱男女的所敬之酒。 如果到此为止,也算一桩良缘美谈,只是世事难料,精魅女子精心培育的一方花圃,灵气充沛,花草四时长青。武林中人以讹传讹,这块山庄后山花圃的花草,就成了江湖上无数武夫梦寐以求的灵丹妙药,吃下一棵,就可以增长十数年功力。若是有人偷摘一两棵,心善的女子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贼人取走便是。山庄也曾明言,花圃所栽植物,并无让人增长功力的神效,只是略有延年益寿而已。随着时间的推移,江湖上觊觎花圃的高人宗师,逐渐熄了那份龌龊心思。但是有一天,花圃被人偷采大半,那窃贼犹不满意,将剩余花草踩踏殆尽,满地狼藉。花圃无益于江湖武夫的境界提升,却是宋高风妻子的大道契机,经此浩劫,女子伤心欲绝,形销骨立。 宋高风顺着蛛丝马迹,找到罪魁祸首,竟是一名对他因爱成恨的江湖女子。那一剑,宋高风递出得毫不犹豫,只是却被女子父亲拦阻,要知道那人是当时梳水国的武林盟主,是名动数国的拳法宗师,还是边境武将出身,官场关系根深蒂固,深得皇帝陛下器重信赖。所谓众望所归的武林盟主,不过是皇帝管束江湖的一种手腕。 无论宋高风如何拼死出手,都不是那人的对手。回到剑水山庄之后,女子和她父亲也跟着登门道歉,那个武林盟主,作为与宋雨烧辈分相同的江湖执牛耳者,竟然愿意当场自砍一臂,鲜血淋漓地站在山庄门外,说以此为女儿赎罪。宋雨烧哪怕剑术高出那人的武道修为一筹,又能够如何?再砍掉那人一条胳膊?然后一剑削掉那名闯祸女子的脑袋? 只能就此作罢了。 宋高风没有说一个字,甚至连露面都没有,只是守在妻子病榻旁。宋雨烧在那对父女离去后,黯然转身,去跟儿子诉说此事结果,宋高风闭门不见,只说了三个字:知道了。 最后宋雨烧才知道,儿子宋高风入了魔道,修炼了一本魔道秘籍。他最后一次行走江湖后,销毁面容,更换兵器,将那把佩剑留在家中。在那名拳法宗师金盆洗手辞去盟主的那天,宋高风潜入府邸,身负重伤,却也成功手刃仇人。等到宋高风返回山庄,已是油尽灯枯,最终与奄奄一息的妻子,双双闭眼而逝。 当时宋雨烧站在门外,尚且年幼的孙子宋凤山,就默默守在爹娘床边,没有流泪,一言不发。 人在江湖,不但身不由己,还会心不由己。 宋雨烧对宋高风的愧疚,转嫁到了孙子宋凤山身上。后来宋凤山执意要迎娶一名精魅女子,宋雨烧与宋凤山几乎反目。那场变故之后,宋雨烧彻底心灰意冷,越发悔恨。所以哪怕宋凤山勾结梳水国其余三煞,宋雨烧仍是不愿痛下杀手,再不会以自己的江湖规矩,去管束一意孤行的宋凤山。 宋凤山要做什么,宋雨烧心知肚明。 那夜宋高风击杀了前任武林盟主,但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却逃过一劫,之后皇帝陛下不愿与剑水山庄撕破脸皮,大概也有些心怀愧疚,便亲自当起了媒人,让劫后余生的可怜女子,成为梳水国一名功勋大将的妻子,成了品秩最高的诰命夫人。 谁都知道老剑圣宋雨烧是讲江湖规矩的,所以梳水国皇帝反而不用如何担心这个江湖第一人。至于宋雨烧的孙子,当时十分年幼,所有人都觉得他肯定记忆模糊,注定难成心腹大患。 就这样,之后梳水国的这座江湖,风和日丽了二十多年,武林盟主宝座也空悬了二十多年。直到宋凤山大开剑水山庄之门,大宴四方豪杰,在明天就要举行正式的盟主大典。 宋雨烧对于江湖早已没有兴趣,但绝不是万事不上心。这么多年他为何经常独自游历江湖?难道真是散心?对孙子眼不见心不烦?绝非如此。 宋雨烧明知道有一天会黑云压城,直扑这座毕生心血所在的剑水山庄,孙子宋凤山会踩过界,会在看似花团锦簇的大好形势下,暗中成为朝野上下的众矢之的。宋雨烧在这个心结之外,又有心结。第一个心结,是愧对儿子宋高风;第二个心结,是自己奉行遵守的江湖规矩,与孙子的所作所为,南辕北辙。 这名梳水国剑圣,内心在犹豫,要不要向朝廷出剑。一旦出了剑,是否挑衅皇帝威严,宋雨烧其实根本不在乎,宋雨烧在乎的,是这违背了宋雨烧的本心。因为老人在内心深处,从来不认同宋凤山的江湖。 这一切,无法跟人诉说。 之前那趟走江湖,原本是想要找到亦敌亦友的武林前辈——那名武德武功皆高耸入云的彩衣国剑神,宋雨烧既是切磋问剑,更是想要解开这个心结。只可惜那名剑术通神的老人竟然死了。这让宋雨烧只得半路返回,才有了古寺那趟遭遇。 黑衣老人在水榭百感交集,思绪飘摇,以至于没有发现那名出拳破境的少年,久久没有离开瀑布水帘。等到宋雨烧察觉到不妙,刚要去一探究竟,才看到陈平安缓缓走出瀑布,一跃而起,飘然落在水榭内,血肉模糊的双手已经潦草地包扎上棉布。 宋雨烧收起那些烦心的思绪,笑问道:“山庄的美酒已经尝过滋味了,如今跻身小宗师境界,如何?是不是更好?” 但是陈平安接下来的一句话让老人瞪大眼睛:“好像还差一点才破境,现在就像一拳打破了瀑布,还差一脚没跨过去。” 宋雨烧打量着少年的内敛气势,一身拳意如瀑布汹涌流泻,当得起“气象万千”这四个字。老人错愕道:“你分明是实打实的四境了,老夫甚至可以拍胸脯说,就没见过比你更坚实沉稳的三境,以及当下的崭新四境。陈平安,你怎么可能还会觉得差一脚?!” 陈平安无奈道:“宋老前辈,真差了一点火候,我说不上缘由,但是我是知道的。不过现在我知道大方向了,脚下有了一条路可以走,不会像之前那样像无头苍蝇乱撞,差不多到老龙城之前,就能一点一点熬出来。运气好的话,到了你们梳水国仙家渡口,可能莫名其妙就破境了。不过我这个人的运气一直不太好,到了老龙城再破境的可能性,更大。” 宋雨烧双手负后,绕着少年慢行两圈才停步,啧啧称奇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今天算是长了大见识。” 宋雨烧大笑道:“走,喝酒去!不管如何,哪怕没有完完全全破境,都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天大好事!” 陈平安晃了晃酒葫芦,酒还多着呢,便点头笑道:“好啊。” 宋雨烧突然问道:“山庄外边的小镇有一家酒楼,它的火锅是一绝,食材好到能让客人吃掉舌头,酒也不错。你要不要去尝尝?这会儿刚好是饭点了,老夫跟那边的掌柜交情不错,可以打八折。” 陈平安一听可以打八折,立即豪气纵横道:“那我来付钱!” 宋雨烧笑呵呵道:“哦?事先说好,酒楼火锅一顿饭,加上好酒,最少得开销个五六两银子。” 陈平安眨了眨眼,脸不红心不跳道:“小镇离山庄有点远啊,不如咱们在院子里喝酒。” 宋雨烧伸出大拇指:“真是一掷千金的豪杰气概!” 陈平安蓦然大笑:“去就去。怎么不去?午饭就吃火锅了!” 宋雨烧愣了一下,不给陈平安反悔的机会,大笑一声,撂下一句“随我来”,就掠出水榭,踩着大树高枝,往山庄外一路掠去。陈平安只好放弃了喊上徐远霞和张山峰的念头,紧随其后。 高过水榭之顶的时候,陈平安转头望向瀑布那边,嘿嘿一笑。瀑布水帘之后的石壁上,少年偷偷摸摸以手指刻下了两行字,从上到下,一行写了一个姑娘的名字,另一行写下了“陈平安到此一游”。少年希望下次再来剑水山庄的时候,自己身边有那个姑娘。 当然了,陈平安只敢偷偷这么想。 泥瓶巷和杏花巷这边,家家户户只要有红白喜事,街坊邻居都愿意主动帮忙,这跟上坟添土是一样的规矩,祖祖辈辈留下来的,都不用讲什么道理。今天杏花巷有人成亲,娶了一个桃叶巷那边的富贵女子。杏花巷这户人家口碑好,当年便是马婆婆那样风评不好的老妪,都跟这户人家走得近,所以光是酒席就摆了将近二十桌,只要随便给个红包,无论是一粒碎银子,还是几枚铜钱,都能上桌吃饭,沾沾喜气。 酒桌上,有几张陌生脸孔,为首一人还算熟悉,是泥瓶巷一栋老宅的老人,富家翁装束,经常在小镇逛荡,久而久之,就混了脸熟。他姓曹,街坊们习惯喊他老曹。老曹对谁都和和气气,笑脸相迎,没啥有钱人的架子,跟周边的市井百姓都能瞎聊半天。他与成亲这户人家的韩老汉就经常唠嗑,所以今天喝喜酒,包了个大红包,给足了面子,换上崭新衣服的韩老汉还特意拉着儿子儿媳来敬了酒。 老曹带了三人同行,都姓曹,相貌俊俏的年轻人曹峻,也住在泥瓶巷的曹家老宅,还有一对从外乡赶回小镇的爷孙,据说都是老曹的京城亲戚,看样子,混得不差,像是读书人出身,而且像是带着点官气的。 老曹是个喜欢热闹的,经常端着酒杯主动跑来跑去敬酒。桌旁边那对京城人氏的曹氏爷孙,明显不太适应这种闹哄哄的场景,不太放得开手脚,坐在原地,偶尔夹一筷子菜,喝一口小镇酒肆中等价格的烧酒。倒是曹峻相对自在一些,一脚踩在长凳上,自饮自酌,斜眼看着老曹跟一些老头子称兄道弟。 那个桃叶巷的老亲家,虽然家道中落,可比起杏花巷,家底还是要殷实许多,所以就有些端着。杏花巷、泥瓶巷的街坊对此也觉得正常,福禄街、桃叶巷的门庭,再不如当年风光,寻常人家一样高攀不起。如果不是老韩的儿子有出息,如今在龙泉郡当差任职,否则哪里有这份福气,娶一个桃叶巷的千金小姐? 老曹又去别处酒桌厮混,曹峻咕噜一下喝了口烈酒,深呼吸一口气,赶紧夹了一筷子蹄髈肉,转头望向那对爷孙,用大骊官话笑问道:“咋的,吃喝不惯?不然咱仨回头换个地儿,去酒楼吃顿好的?” 一袭素洁青衫的老人笑着摇头道:“不用如此讲究,我只是在京城吃惯了斋菜,不适应喜宴上的大荤大肉而已,并非是瞧不起此处风土人情。何况这龙泉郡槐黄县,本就是我曹氏的祖地,我们当子孙的,岂可忘本。” 容颜俊美的曹峻点点头,笑眯眯道:“摊上这么个不靠谱的老祖宗,是我们家门不幸啊。” 老人万万不敢接话。置喙一位十一境剑修的家族老祖,哪怕老人贵为大骊王朝的上柱国重臣,也没有这份胆量气魄。 那个风流倜傥、气度迥异于曹峻的年轻人,名为曹茂,正是龙泉郡的新任窑务督造官。他是礼部衙门的直辖官员,玉树临风,在大骊官场有“曹家玉树”的美誉。当时在槐宅驿站迎接大骊国师,也就曹茂一人一骑,浑身酒气,晃晃悠悠下马进了驿站,足可见这个京城贵公子的与众不同。 曹曦回到座位,哪怕是曹茂都下意识坐直了身体,青衫老人更是正襟危坐,放下了筷子,拿起酒壶,主动为隔着无数个辈分的老祖宗曹曦倒酒。 曹曦一口气喝完酒,放下酒杯,看着络绎不绝进门道贺的客人,起身道:“别蹲着茅坑不拉屎了,咱们给后边的人腾出座位,走了。” 一行四人离开院子,巷子附近几家的院落都摆满了酒席。曹曦领着三人走入泥瓶巷,随口问道:“你们皇帝回京城了?” 老人恭敬答道:“回禀老祖宗,皇帝陛下身体有恙,已经由龙泉郡城的驿路北返京城。” 曹曦路过顾家祖宅的时候,转头看了一眼门神破败、春联老旧的无人宅子,停下脚步:“据说这家的母子二人,如今被截江真君带去了书简湖青峡岛。那个名叫顾璨的小屁孩,离开小镇前,得了一桩天大机缘,能够驾驭一条媲美十境练气士的水蛟。而且那条水蛟境界攀升神速,极有可能在短短几十年内破开十境瓶颈。” 老人点头道:“大骊朝廷在国师亲手安排下,专门新建了一个谍报机构,负责记载骊珠洞天这些孩子的成长经历,多是小镇出身,除了顾璨,还有方才杏花巷内的马苦玄,福禄街的赵繇,谢家长眉儿谢灵气,但也有在此获得机遇福缘的外乡练气士,例如大隋皇子高煊,总计十六人。” 曹曦缓缓前行,再次停步:“那么这两户人呢?” 相邻两栋宅子的主人,一个已经在大骊宋氏族谱上记名为宋睦,刚刚跟随皇帝陛下一起返回京城;一个名为陈平安,已经南下远游,但是在小镇拥有两座铺子,在西边大山拥有五座山头。 老人神色尴尬道:“十六人当中,应该没有皇子殿下和陈平安。” 曹曦哦了一声:“那李希圣呢?” 身为大骊上柱国的青衫老人摇头道:“也无。” 曹曦转头望向腰悬长短双剑的曹峻:“你跟李希圣交过手,他以六境修为,就让你一个九境剑修无功而返,觉得如何?” 曹峻没好气道:“还能如何?他厉害啊,我是个窝囊废呗。” 曹曦笑呵呵道:“接下来你这个窝囊废很快就要去往边境投军。运气好的话,可以待在大骊藩王宋长镜身边,跟随大骊铁骑一路南下,说不定要一口气杀到宝瓶洲中部才停下,又觉得如何?” 曹峻直截了当道:“混吃等死呗。” 大骊第一等世家子弟的曹茂,有些由衷佩服曹峻这哥们,虽然自己跟这个剑修看似年龄差不多,其实差了一甲子岁数。这段时日他和曹峻经常一起喝花酒,知道曹峻的玩世不恭,万事不上心头,是骨子里透出来的,不是嘴上说说的那种表面功夫。 曹曦厉色道:“十年之内,你如果宰不掉一两个十境老王八,到时候我亲手宰了你!” 曹峻双手抱住后脑勺,对曹茂笑道:“我死后,记得帮我收尸,葬在神仙坟那边。我觉得那边风水不错,跟一尊尊泥塑佛家菩萨、道教天官当邻居,心情会好,因为不用听人唠叨,耳根子一定清净,没谁扰人美梦。” 哀其不幸未必有,怒其不争是真,曹曦勃然大怒道:“小王八羔子!你知不知道,为了修缮你湖心那座先天而生的剑气莲池,老子付出了什么代价?!” 曹峻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缝,像极了一只狡黠的狐狸:“这我哪里晓得,不然你说说看?” 曹曦冷笑道:“有你这种子孙,真是家门不幸,祖坟冒再多的青烟,都没卵用!滚蛋,赶紧去京城找宋长镜,然后直接去南方边境,老子这十年不想再见到你。” 曹峻说走就走,拔地而起,肆意大笑,御风往北方而去。知晓这方天地规矩的督造官曹茂,刚要出声提醒,已经来不及了。 在小镇南边的龙须河畔,那座剑铺有位兵家圣人冷笑一声:“不长记性的东西。”龙泉郡蔚蓝天空一处,出现了好似一口泉眼涌水的景象,一柄长剑缓缓升起。 “阮邛,这点面子也不给吗?”曹曦有一把碧绿细绳似的本命飞剑,它正是剑仙曹曦能够纵横南婆娑洲的最大倚仗,是上古神人炼化一条万里大江为剑器的半仙兵。曹曦脸色阴沉,心神一动,手腕上的碧绿细绳虽未现出真身,但是微微颤动,流溢出一丝丝绿色水汽,迅猛掠向高空。 阮邛从泉眼涌出的那把剑,斩向坏了规矩的剑修曹峻头颅,速度之快,远远超过曹峻御风北去的速度。如果没有意外,不等曹峻离开旧骊珠洞天的边境,就要被一剑斩掉脑袋。 所幸在阮邛飞剑和曹峻身形之间,凭空出现了一条碧波滔滔的大河。大河隔断长空,拦阻阮邛飞剑的去路。 阮邛一剑斩断宽不过数里的河水,碧绿长河竟是两端折叠而起,压向那把继续前掠的凌厉飞剑。大河拍岸,不断阻滞那好似一叶扁舟的飞剑前行,哪怕河水无穷无尽,风雪庙兵家圣人驾驭的那把飞剑,依然开河劈水,一往无前。 曹峻转过身,但身形不停,腰间长剑出鞘,刚好击中阮邛飞剑的剑尖。曹峻的长剑一弹高飞,他呕出一口鲜血,身形却以更快速度倒退飞离。 一条长达百里的河水翻滚成团,死死裹住阮邛那把飞剑,碧绿江水大球之中,不断有剑气激射而出,直到最后江水粉碎,化作漫天雨滴,只是水滴不等坠地,就重新凝聚为一缕缕碧绿剑气,悠然返回小镇泥瓶巷。 阮邛那把毫发无损的本命飞剑,悬停在高空,稍作停顿,长剑下方又出现一座小水潭,飞剑缓缓向下,没入水潭,就此消失于空中。 这名先前吃过阮邛一拳的婆娑洲剑修,借此成功离开战场,曹峻爽朗大笑:“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谢过阮圣人和老祖宗联袂送行!” 泥瓶巷内,曹氏上柱国老人百感交集,他虽不是练气士,但是家族客卿供奉不乏山上高人,可是亲眼看到此等惊天动地的神仙打架,仍是次数寥寥。京城曹氏这一代嫡孙、窑务督造官曹茂问道:“老祖宗,如果因此惹恼了此地圣人?” 曹曦冷笑道:“打不过北俱芦洲的十二境道家天君,难道老子还打不过一个宝瓶洲新十一境?曹峻能丢老曹家的脸,老子可不会丢婆娑洲练气士的脸!” 这一刻,曹氏上柱国和督造官曹茂才真正意识到,这位在小镇貌似与人为善的老祖宗,为何能够成为那座海边雄镇楼的看门人。 一名汉子站在泥瓶巷巷口另一端:“那就试试看?” 曹曦咧嘴道:“行啊,你挑地点,我挑时辰!” 那名从剑铺赶来兴师问罪的汉子毫不犹豫道:“西边大山之中,有一处方圆百里的山坳,人迹罕至,如今还有大骊设置的阵法禁制,足够你我分胜负了。” 曹曦使劲点头道:“好,一百年后再打!” 阮邛愣了一下,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转身离去。 曹茂伸手捂住脸,曹氏上柱国哭笑不得。 曹曦翻白眼道:“干吗?这叫智斗,你们懂个屁!”曹曦率先走入自家老宅,身后爷孙二人刚要跟随其入内,房门却砰的一声关上。 曹茂和爷爷相视苦笑,只得就此离开泥瓶巷,去往那座督造官衙署,秘密商议家族接下来的各方布局。 宝瓶洲北方风雨已起,形势大利于大骊王朝,当然是越早进场,获利越大。何况如今曹氏还有一个天大的利好消息,老祖宗曹曦会留在宝瓶洲一段时间,天才剑修曹峻还要入伍大骊边军,想必皇帝陛下或多或少都会念这份香火情,未来百年曹氏稳压庙堂死敌袁氏一头,是板上钉钉的格局了。 在落魄山竹楼习惯了粗布麻衣、光脚行走的崔姓老人,在被莲花冠道人陆沉拜访了一趟后,就转了性子,换上了读书人的青衫文巾,自己做了一根行走山林的竹杖、一双登山木屐,经常下山去购置古书和文房用品,将竹楼二楼布置得好似书香门第的书房,一有空就提笔写字作画,看得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面面相觑,误以为老头儿走火入魔了。后来粉裙女童看过了老人的墨宝,经常跟老人攀谈,才发现原来老人是真正的硕儒,琴棋书画都是一绝,对于儒家正统学问,更是功夫很深。 青衣小童是个没心没肺和贪生怕死的,一门心思想着老头子好好练武,早点成为武力冠绝这座小天地的大佬,自己才能安心,就经常跟老人旁敲侧击,跟老人说龙泉郡藏龙卧虎,不可以掉以轻心,苦口婆心诉说大骊江湖的云谲波诡,还是要靠一身拔尖的山巅修为才能震慑宵小之徒。 只可惜老人根本不愿意理睬这个家伙,最多只是跟讨教学问的粉裙女童闲聊,对于所谓的武道,好像就这么丢在地上,再不捡起了。青衣小童徒呼奈何,哀叹着求人不如求己,只好继续勤勉修行,竭力消化那两颗进入了肚子的上等蛇胆石。 最近迎来送往十分忙碌的新晋北岳正神魏檗,还是会时不时来到竹楼,看望那个丢入一颗紫金莲花种子的小池塘。 除了留在落魄山的那颗紫金莲花种子,陈平安当时听了魏檗的建议,既然是落魄山的主人,就留下了一方闲章在竹楼一楼,作为厌胜山水之物。印章正是齐静春篆刻的“陈十一”,并无玄机,只是当时齐静春给予陈平安的一份美好愿景而已。 武道止境第十境之上,方是人间武神,可与天底下的山巅练气士并肩而立。 粉裙女童对此重视得无以复加,几乎已经胜过那只崔东山托付给她的书箱。每天早中晚三次,她都会偷偷拿出自家老爷交给她的小印章,用绸缎丝巾仔细擦拭。不管青衣小童如何坑蒙拐骗,她都不许他染指分毫。 如今出身黄庭国芝兰楼的粉裙女童,借助陈平安赠送的蛇胆石,已经破开下五境最后一道门槛,跻身中五境第一境洞府境。之后的第七境观海境,第八境龙门境,第九境金丹境,第十境元婴境,依然是大道漫漫,遥不可及。 只不过相比突然想要奋发上进的观海境青衣小童,粉裙女童要更加顺其自然,除了每天将竹楼收拾得纤尘不染,再就是翻翻书看看风景,心境恬淡,比起心性凶悍的御江水蛇,精魅化身的书楼火蟒,要更加从容随意。于是如今换成了青衣小童嫌弃她愚笨懒散,不知进取。 这天夜晚,青衣小童在崖畔入定修行,粉裙女童坐在小竹椅上嗑瓜子。崔姓老人下楼,搬了把竹椅坐在女童身边,轻声道:“千年崔氏,宝瓶洲头等的书香门第,都没能孕育出你这么一条灵慧火蟒,由此可见,机缘一事,苦求不得。” 粉裙女童乖巧一笑,问道:“崔爷爷,你说我老爷如今破境了吗?” 老人幸灾乐祸道:“老夫亲手打磨出来的武道最强三境,哪里有那么好破的,估计还早呢。说不定到了最南边的老龙城,陈平安的境界还是纹丝不动,老老实实待在三境瓶颈上,每天愁得喝闷酒,然后变成一个意志消沉的小酒鬼。” 粉裙女童小声埋怨道:“我家老爷的拳,一半算是崔爷爷你教的。老爷不破境,你怎么能偷着乐呢?” 老人哈哈笑道:“你啊,不是我们武道中人,不知道‘世间最强三境’这个说法的分量。老夫当时一拳打杀了六境巅峰的崔氏供奉孙叔坚,只用上了五境的能耐,为何?就因为武夫的底子有厚薄,底子打得差了,如高楼风吹即晃;底子打得好,那就是一座名山大岳,屹立于大地之上,一点风吹雨打算不得什么,挠痒痒罢了。” 粉裙女童忧愁道:“我家老爷身边没有人照顾,出门在外,什么事情都要自己做,会不会耽误他练拳啊?” 老人瞥了眼青衣小童的背影,再收回视线,看着满脸忧虑的小女童,感慨道:“能让你们两个凑在一起没打架,也算陈平安调教有方。不知道以后家大业大了,陈平安是不是还能如此,待人接物,持中守正。小门小户的规矩好不好,和豪阀世族的家风正不正,处理起来,是两回事。” 粉裙女童仰起头,天真可爱道:“真有那么一天的话,崔爷爷你帮着我家老爷一些?” 老人摸了摸小火蟒的脑袋:“有些家务事,外人帮不了的。” 老人缓缓站起身,伸手指向远处:“试想一下,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陈平安开宗立派,有你和小水蛇,有腹下生出金线、长出四足蛟爪的棋墩山黑蛇,有这么多座山头,每座山头都有高人坐镇其中,例如那个认了陈平安当先生的……还有那些将陈平安叫作小师叔的孩子们,然后你们也成了世人眼中的仙家府邸,有了宗门长老,要收取弟子门生,陈平安手底下汇聚了十人、百人甚至千人、万人。一旦自家人有了纷争矛盾,他陈平安手心手背都是肉,就不是一拳一剑能够解决的事情了,该如何处置?” 粉裙女童在芝兰楼看遍了各国史书,晓得这个问题的棘手,便连嗑瓜子的心情都没了。 崔姓老人笑道:“其实也不用太过忧心,陈平安有一点好,可能没几个人发现……” 粉裙女童等了半天,都没有等到老人的下文,忍不住问道:“崔爷爷,我家老爷身上都有那么多优点了,还有我不知道的好啊?” 老人开怀大笑道:“你这小闺女有一点是真好,拍人马屁,尤其是对你家老爷,能够春风化雨,润物细无声!” 粉裙女童有些赧颜,心想自己可没有溜须拍马,老爷就是有这么好呀。 老人坐回竹椅,不再卖关子,笑着说道:“陈平安很好说话,所有跟他亲近的人,都会把这一点当作天经地义的事情。可总有一天,陈平安会在某件事情上,变得很不好说话,甚至是最不好说话。到了那个时候,奇怪的事情就会发生了,所有人都会感到……心虚和害怕,绝不是第一时间去反驳什么。” 粉裙女童赶紧双手合十,喃喃道:“我可不希望老爷生气。” 老人叹了口气。他曾经在竹楼外杀人之后,气势汹汹地对陈平安问了一句:“你是随我练拳,还是跟我学做人?” 这既是老人的肺腑之言,其实又何尝不是眼高于顶的老人,自认在“做人”这一点上,无法坦然说服陈平安? 粉裙女童突然怯生生问道:“如果有一天,崔爷爷你做了错事,然后我家老爷发火了,你会不会害怕啊?” 老人在小家伙脑袋上敲了个栗暴,然后起身离去,气呼呼道:“小丫头真不会聊天!” 崖畔那边其实一直竖起耳朵偷听的青衣小童,坏笑着转过头,朝粉裙女童竖起大拇指。粉裙女童开开心心嗑起了瓜子,心想这可不是我厉害,是我家老爷厉害呢。 杨家铺子的杨老头,年复一年守着那座小小的后院。无数年来,除了接管杨家的家主,以及家族内某些侥幸成为练气士的人物,得以知道那个惊世骇俗的秘密,小心翼翼地帮着老人守护着那个秘密,其余无论是生老病死的杨家子弟,还是进进出出的药铺伙计,一代代人,都只知道杨家铺子有这么一个跟“自家长辈同龄”的老前辈,只知道老人常年足不出户,性情古怪,不好打交道,但是治病救人很有一手。当然,老人要价不菲,否则任你是谁,只要出不起钱,那就准备棺材吧,反正棺材铺子就在一条街上。 杨老头今天依然在后院抽着旱烟,只不过手里多了一本大骊书肆新刊印的小说,此小说出自小说家。小说家曾是浩然天下的九流十家之一,只是随着光阴流逝,就像四大显学之一的墨家如今不再是显学,小说家也沦为最平常的诸子百家之一,多是书写一些不入流的稗官野史,以及世俗百姓钟情的脂粉艳文,博取噱头。当然,针砭时事亦有,历史上许多帝王将相的名声口碑,其实很大一部分都是被小说家之言,给坑害得不堪入目。比如某些终其一生立志于朝政改革的治国能臣,到最后,最为后世熟知的事情,竟然不是那些治国良方,而是什么一夜御十女,无女不欢。又比如某些几乎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的儒家大贤人,竟然会夜宿尼姑庵,最后成了一个老不害臊的扒灰老汉,而此人道德文章蕴含的大礼至理,皆成空谈和笑谈。所以曾有儒教学宫圣人,不得不愤懑出声:“末流小说家,误国误民第一!” 只是制订且掌管天下规矩的那位礼圣,对此仍是像对待妖族的态度一样,给予了最大的宽容忍让。 此时此刻翻阅小说的杨老头,对那场中土神洲的三四境之争的双方谁都看不惯,最多就是对那个“四”的学问宗旨,对那个“四”字,杨老头愿意伸出大拇指,说一个“好”字;而对那个“三”——明明被封为亚圣,其实只在文庙排第三高位的儒家圣人,杨老头很看不惯,认为由褒义沦为贬义的“道貌岸然”,形容此人最是恰当。 杨老头手上这本泛着淡淡墨香的小说,是店伙计从龙泉郡城那边的书肆购买而来,上边写了许多江湖豪侠的成名经历。在他们身处逆境绝境之时,总少不了几句荡气回肠的豪言壮语,无非是怨恨老天爷不开眼的那些,杨老头每次看到这些,似乎还挺开心。最后他合上书籍,乐呵呵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就放过老天爷吧。”笑过之后,老人收起书籍,大口吞云吐雾,然后从袖中抖搂出一座貌似小庙的小物件,摔在地上,想了想,用竹烟杆敲了敲脚边地面,轻声道:“宋庆,你出来。” 地面上那座小庙门口,有青烟滚滚而出,很快凝聚为一名面容沧桑的老者,他看到杨老头后,一揖到地,沉声道:“拜过神君。” 杨老头置若罔闻,只是吩咐道:“准许你离开此地辖境,宝瓶洲一洲之内,你当年境界依旧。你此行是为泥瓶巷曹氏子弟曹峻担任护道人,只要曹峻修补完了那个心湖剑池,你这一脉的宋氏子弟,必然在这场大势中崛起,享受人间荣华至少百年。此后你家子孙的境遇,福祸无门,唯人自召。” 那个老者虽然只是阴魂形状,却仍有青烟凝为长剑悬挂腰间,剑气已无,但是剑意盎然,显而易见,老者生前必然是一名剑士。听到杨老头的承诺后,老者面露喜色,再次作揖道:“谢神君恩典!” 杨老头随后一挥袖,顿时有一张张金色符箓遍布青烟老人全身,这是保证阴物老者行走天地间的护身符。阴物老者神魂大定,气势暴涨,剑意之盛,若非杨老头吐出的那一大口烟雾遮蔽,恐怕就要气冲斗牛,惊动龙泉郡所有练气士。 杨老头说道:“去吧,曹峻如今已经去往大骊京城,你可以直截了当地跟他道明此事。宋庆,你若是胆敢坏了规矩,不只是你宋庆当场魂飞魄散,我保证将你这一脉宋氏斩草除根,要你香火断绝,以后千年万年再无你宋氏这一脉的半点痕迹。” 老者抱拳肃穆道:“绝不敢冒犯神君!” 杨老头冷笑道:“多说无益,我自会看着你的行事。” 老者领命,一闪而逝。 杨老头在那名小庙阴物消失后,抬起头,望向浩然天下的厚重天幕,久久无言,最后无奈道:“举头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若真是如此,又何至于此?” 第54章 大骊陈平安在此 剑水山庄外小镇的一座酒楼的二楼,在靠窗位置,一老一少相对而坐,吃着火锅,桌上摆满了菜碟,春笋、黄喉、羊羔肉、鹅肠、鸭血……当然还有两壶好酒,以及一碟自己配置的鲜辣酱料,红灿灿的,能让不吃辣的人头皮发麻。陈平安其实原本不怎么吃辣,但是熬不住宋老前辈在旁劝说,说酒楼有不下七八种各色自制辣酱,少了一种都是憾事,陈平安这才硬着头皮全往碟子里加了一勺子。 由于宋雨烧从不在山庄和小镇以真实身份露面,所以那个胖嘟嘟的酒楼掌柜,不知道他是梳水国剑圣、剑水山庄的老庄主,只知道这个姓宋的老哥,是个懂吃的行家,不会辜负他的火锅和好酒。掌柜一见到老人带着朋友登门,就很开心,亲自带他们上了二楼,挑了个好座位,从头到尾上菜端酒都不用店里伙计,全部是掌柜自己亲自动手。 陈平安吃得满头大汗,满脸通红,可是敌不过美食当前啊,再说了,这次是自己结账,不尽量多吃一点,陈平安心里不得劲儿。 放开肚子吃的少年吃到扛不住辣的时候,还会傻乎乎去喝一口酒,辣上加辣,真是欲仙欲死,可就是不愿放下筷子,死死盯着火锅里马上可以下筷的食物。宋雨烧看着心情大好,比起以往来此独坐独饮,老人下筷子其实要快了很多。 宋雨烧拿起一杯酒,不再以“老夫”自称,突然说道:“陈平安,其实按照老规矩,我不该出现在水榭里。武夫破境,就跟山上练气士闭关一样,最忌讳外人旁观。所以我自罚一杯。”老人一饮而尽杯中酒。 陈平安赶紧拿起酒杯,使劲咽下嘴中食物,也陪着喝了一杯,而且又倒了一杯,回敬老人:“如果不是老前辈,我今天肯定连四境的门槛都跨不过去。我应该敬老前辈一杯酒。” 老人也跟着喝了一杯酒。宋雨烧望向窗外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流,偶尔眼神会停留片刻,其中有人在与他对视之后,脸色微变,迅速低头。 宋雨烧微微一笑,收回视线:“我当时之所以去水榭,是有件事必须当面告诉你。不管你今天能否破境,在今夜都要离开山庄,不可以参加明天的武林盟主大典。” 陈平安依旧倒酒不停,只是下筷夹菜的速度放慢了一些,轻声问道:“有人想要对山庄不利?” 宋雨烧没有藏藏掖掖,坦然笑道:“来头极大,声势极大,但是与你陈平安无关便是了。” 老人举杯喝了口酒:“这可不是瞧不起你和你的朋友,而是剑水山庄的一些家务事,不方便江湖朋友插手。但是不管如何,身为主人,却对客人下逐客令,不厚道,所以我还是要自罚一杯。你陈平安随意。” 陈平安还真就随意了,只是举杯小抿了一口酒。 老人对此不以为意,继续夹起一筷子鲜嫩鹅肠,在火锅里涮了一小会儿,就放入辣酱碟子,轻轻一搅和,将鹅肠在鲜辣酱料中翻了个滚儿,然后提筷放入嘴中。 陈平安欲言又止。 宋雨烧笑道:“咱们只管吃,不谈事情了。世间唯有美人、美景、美食,三物最不可辜负。” 陈平安便埋头吃东西,偶尔喝酒。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再好吃的火锅,也有下最后一筷子的时候。 酒足饭饱,陈平安放下筷子。这是陈平安头一回一口气喝完足足一斤半酒水,别说是脸,耳根子和脖子都红透了。他醉醺醺说道:“横刀山庄那对父女,好像没有找我的麻烦。” 宋雨烧轻声笑道:“绿水长流,来日方长。江湖恩怨亦是如此,好在你不是梳水国人氏,很快就会离开,以后未必还会再来,否则有的是麻烦缠身。” 宋雨烧记起一事:“那次水榭风波,你好像攒了一肚子火气。我有些奇怪,照理说,在不知道你根脚的前提下,横刀山庄的庄主王毅然,一位享誉已久的江湖宗师,能够对你一个少年以礼相待,没有仗势凌人,愿意为女儿道歉,你为何还是好像有些……不服气?” 陈平安打了一个饱嗝,摘下腰间的养剑葫芦,但是没有喝酒,思量片刻,正色道:“我不是对王毅然有看法,但是我觉得这里头,是有不对的地方的。” 宋雨烧好奇道:“此话何解?” 陈平安下意识又喝了一口酒,借着晕乎乎的酒劲,缓缓道:“我曾经听一位老先生讲述顺序一说,我没读过书,识字不多,所以理解得很浅,但是没事的时候,就愿意把这些学问拿出来,多想一想,觉得对错有先后,当然也分大小,不能拿一个后边的对,去掩盖前边的错,哪怕后边的对很大,前边的错很小,还是得先把前边的小错,掰碎了说开了,道理完完全全说透了,后边的对,才能真正站稳脚跟,这就像……一个人不能跳着走路。” “但是我瞎琢磨出来的这点东西,可能没甚道理。我这趟南下游历,翻过很多书,书上都不讲这些,所以我自己一直不敢确定对错。但如果将我的道理,套用在水榭那件事上,就是你王毅然其实不用跟我道歉,只需要让你女儿站出来,跟我说一声‘对不起’就行了,否则到最后,你王毅然堂堂江湖大宗师,为别人道歉,难道我就一定要接受了?哪怕我愿意接受你王毅然的,那你女儿就算是没有错了吗?我觉得不是这样的,你王毅然做得再对,你女儿的言行,错,就是错,今天是如此,将来也是如此。” 陈平安一手提着酒葫芦,一手挠头:“宋老前辈,这些是我随便讲的,胡言乱语,让你笑话了。” 宋雨烧先是愕然,然后茫然,最后满脸恍惚,只觉得自己认定的那个江湖,翻天覆地。宋雨烧回想起他这一生,尤其是关于儿子宋高风的那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老人原本已经不愿再去想起,更不愿去深究其中的恩怨情仇,直到今天,直到这一刻,这名老人才发现自己的心结到底在什么地方,自己又为何这般愧疚悔恨。 老人红着眼睛,颤抖着提起筷子,从火锅底夹起一筷子食物,放入嘴中慢慢咀嚼,脸上逐渐有了一些笑意。 老江湖奉为圭臬的那些老规矩,被老一辈人视为金科玉律的道理,原来,原来也有错的地方!当年我儿子宋高风何错之有?即便有错,那也是这个狗娘养的江湖有错在先! 是那个沙场武将出身的前任武林盟主错了,那场恩怨,根本就不是那一条胳膊的事情!是你女儿本人,欠了我宋雨烧的儿子,欠了我儿媳妇一句“对不起”! 满脸老泪纵横而不觉丢脸的宋雨烧,缓缓放下筷子,站起身,对陈平安洒然大笑道:“这顿饭,我宋雨烧替我儿子和儿媳妇,替我剑水山庄请你!” 酒楼二楼顿时哗然。 因为“宋雨烧”和“剑水山庄”这七个字,就意味着半个梳水国江湖的百年风流! 老人对陈平安抱拳道:“我有话要跟孙子讲,就先行回庄子了。之后未必能够跟你道别,那就还是那句江湖老话,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希望咱们后会有期!” 陈平安一头雾水地站起身,看着老人掠出窗外,在屋脊之上一路飞掠而去。 老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路飞掠到山庄大门之前,然后大步跨过门槛,不理会任何搭讪恭维,直接在一栋多年无人居住的小院,找到了那名正站在院中闭目养神的年轻人——孙子宋凤山。 宋凤山睁开眼睛,一言不发,一如当年年幼之时守在爹娘病榻前的他。 宋雨烧摘下腰间铁剑,单手握住,递向脸色冷漠的宋凤山,后者问道:“为何?” 宋雨烧沉声道:“这是你爹宋高风的剑,子承父业,就该交到你宋凤山手上。” 宋凤山没有伸手接剑,讥笑道:“哦,又是一桩怪事。先是爷爷您提前赶来,庆贺孙子的盟主大典,如今又交给我一把破铁剑。怎么?爷爷终于想要卸下梳水国剑圣和剑水山庄老庄主的担子,想要含饴弄孙了?”这名年轻人双手负后,眼神凌厉,却满脸微笑,“只是不好意思,不孝孙儿要告诉爷爷一个噩耗,皇帝陛下亲自下了数道密旨,朝廷大军近万精锐,已经在州城外集结完毕,想必明日就会大军压境,剿灭我这大逆不道的新武林盟主。爷爷,孙儿不奢望你出手相助,真的,这是孙儿的真心话,只求爷爷从头到尾袖手旁观就行了,只求您莫要再赐我一剑。” 宋雨烧凝视着孙子的面容,爽朗大笑,上前踏出一步,重重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毫不遮掩自己的笑意和欣慰。老人嗓音低沉道:“不愧是宋高风和柳倩的儿子!爷爷知道这次领军之人,正好是那名女子的丈夫,大将军楚濠。” 宋凤山满脸疑惑,眉头紧皱。 宋雨烧笑道:“既然那个心肠歹毒的妇人得寸进尺,正好借此机会,我宋雨烧也有个道理,想要跟江湖和朝廷说个明白!”老人眼眶湿润,一只手握紧,一只手抬起,轻轻抚平眼前孙子紧皱的眉头,喃喃道:“这么多年,爷爷也该为你做点什么了。” 宋凤山后退一步,低下头,抬起一手,用胳膊挡住脸庞。 宋雨烧轻声道:“凤山,从今往后,爷爷就不跟你唠叨那些老规矩了,但还是希望你最后听一次。老江湖是有老江湖的不对,可是那些对的东西、好的事情,希望你以后身在江湖,也别全盘否定。” 他将孙子死活不愿意接过手的老铁剑放在院中石桌上,独自走向院门。其间老人望向小院正屋那边,只是话到嘴边,老人还是没有说出口。 宋凤山嗓音沙哑地问道:“爷爷,您要去哪里?” 宋雨烧大步向前,笑道:“爷爷的佩剑,这么多年一直留在了瀑布下的水潭,去取剑!” 一直到老人身影远去,宋凤山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院内屋门缓缓打开,走出一名年轻妇人,问道:“不拦着爷爷吗?” 宋凤山擦去眼泪,伸手轻轻按住桌上那柄剑,胸有成竹地微笑道:“既然咱们早有谋划,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你难道就不想看一人一剑挡在阵前,万军不前?反正我这个当孙子的,是想的,都偷偷想了这么多年了。” 年轻妇人奇怪道:“老祖宗如何想通的?”随即妇人有些忧心忡忡:“以后咱们山庄的所作所为,老祖宗可就未必喜欢了啊。” 宋凤山冷哼道:“大不了再让爷爷刺几剑,到时候实在不行,就拿出我爹的这把剑,看老爷子舍不舍得再下狠手!” 妇人打趣道:“哟,二十多年没喊爷爷了,今天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一口一个,顺溜得很呢。” 宋凤山回头瞪了一眼,年轻妇人嫣然而笑。 她其实是一位大骊死士,有朝一日,等到大骊马蹄踩在宝瓶洲中部疆土,她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挂出那块大骊朝廷颁发给山上人的太平无事牌。这一点,宋凤山心知肚明。 第二天,选举梳水国新武林盟主的大会,在剑水山庄如期召开。 从梳水国一座州府到剑水山庄的道路之上,骑军驰骋,尘土飞扬,遮天蔽日。大军之中,有一名身披鲜亮重甲的大将军,骑着一匹高头骏马,男人嘴角噙着笑意,举目远眺,可谓踌躇满志,此次踏平那座狗屁的剑水山庄之后,自己就是当之无愧的梳水国战功第一人了。 这名大将军突然眯起眼。大军之前,一位被誉为“梳水国剑圣”的黑衣老人,从瀑布下的水潭里取出佩剑之后,挡在了大军之前。老人身后,遥遥跟着一名腰间悬挂酒葫芦的背剑少年。 在对着千军万马出拳之前,少年摘下养剑葫芦,仰头喝了一大口酒,痛快,痛快! 宋雨烧腰间悬佩的那把剑,昨日临时取自瀑布下的水潭,是一把山上练气士都要避其锋芒的神兵利器,名为“屹然”。 事实上宋雨烧生平第一次见这把剑的地点,就位于瀑布底下的深潭,而且就在陈平安在瀑布下练习剑炉立桩的脚下,那块好似中流砥柱的石墩之中。巨石内暗藏机关,当年宋雨烧因缘际会,偶然得此剑,剑术与名剑相得益彰,才有了未来的梳水国剑圣。 在儿子宋高风死后,宋雨烧便更换了随身佩剑,将这把剑鞘为特殊青竹的屹然剑,重新藏入巨石。宋雨烧翻遍典籍,终于找到一页秘史记载,相传此剑“砺光裂五岳,剑气斩大渎”,曾是由一名别洲武神亲手铸造,遗落于宝瓶洲,不知所终。 宋雨烧此时悬挂剑鞘泛黄的长剑,望向马蹄骤然放缓的朝廷兵马,不愧佩剑之名,黑衣老人屹然而立,毫无惧色。 这支将近万人的梳水国“平叛大军”,其中有三千精骑是大将军楚濠的嫡系,全是边疆沙场出身,是梳水国一等一的锐士,此外还有四五千从各地驻军中抽调而出的地方精锐,再有千余人是州治官府调遣的老捕快,以及重金笼络的江湖豪侠,当然还有大将军楚濠自己收拢的一批江湖高手,几乎全是当年天子亲自做媒、自己迎娶那名女子的丰厚“嫁妆”。老丈人虽然死于江湖仇杀,可在那之前好歹做了小二十年的武林盟主,又有朝廷做靠山,暗中培植了许多见不得光的江湖羽翼,之后这些人便都成了女婿楚濠的扈从死士。 楚濠的枕边人哪怕这么多年过去了,对于剑水山庄仍是深恶痛绝,心怀死结。对此楚濠拎得很清楚,嘴上附和,但绝不会在皇帝陛下没有开口之前,以大将军府的明面身份,去挑衅一个剑术冠绝梳水国的武道大宗师,所以女子怨言颇多。好在这次剑水山庄自己找死,陛下龙颜震怒,楚濠便顺势请缨出战,一切水到渠成。 说句实在话,妻子有心结难解,楚濠作为驰骋边关多年的风云人物,在庙堂上纵横捭阖,也有心结,你一个娘们,明知宋高风早有婚配,人家小两口恩恩爱爱,还有一个当剑圣的父亲,凭什么要人家休妻娶你?然后你一怒之下,就找人去毁了花圃,坏了那个女子的性命。换成是楚濠,早就调动麾下大军,杀个血流成河了。 只不过话说回来,楚濠到底不是那个遭受无妄之灾的可怜虫宋高风。楚濠得了皇帝陛下的信任,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女子,手底下还多出可供驱使的十数名江湖顶尖高手,一举三得,做了一笔赚得盆满钵满的大买卖,枭雄楚濠对于这点心结,看得很轻。再者,老盟主在金盆洗手的那天,被销毁面容的宋高风独力斩杀,也让女子这些年收敛了许多,大体上安安心心相夫教子,在梳水国京城与其他诰命夫人广结善缘,让他楚濠的仕途顺畅了许多。楚濠觉得这还得谢过当年姓宋的,让她吃过教训,否则吃苦头的就是自己了。 此次离开京城之前,妻子暗中随行,现在就秘密住在州府之内。她提出这次踏平剑水山庄之后,老剑圣宋雨烧可以不用死,逃了就逃了,但是那个据说容貌酷似他母亲的孽障宋凤山,必须挫骨扬灰。到时候她要亲手带着宋凤山的骨灰坛,在那对狗男女的坟头砸烂,要他们亲眼看着宋氏香火断绝。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犹未毒,最毒妇人心。不愧是他楚濠明媒正娶的妻子,好事! 楚濠收回思绪,一手勒住马缰,一手遮住阳光,继续带点闲情逸致远眺道路。此处官路宽阔,道路两侧亦是平坦,不但适合步卒结阵,也适宜骑军冲锋。那个在江湖上作威作福惯了的宋老头子,真是不知死活的江湖莽夫,半点不通行军打仗,还敢逞英雄,该他和剑水山庄一起灰飞烟灭。 楚濠看着那个遐迩闻名的江湖老人,扯了扯嘴角,放下手臂,手心摩挲着一柄皇帝御赐的黄金裁纸刀,笑道:“可惜了这份英雄气概,也好,以后世人提及此事,只会说我楚濠阵前斩杀了一个剑圣。” 沙场多有万人敌之说,可惜那只是些狗屁文人的溢美之词,包括梳水国在内的十数国的广袤版图上,确实有不容小觑的猛将,膂力惊人,擅长陷阵,若有神驹坐骑,更是如虎添翼,可是万人敌?不存在的。楚濠身经百战,绝非躺在安乐窝享福的文人,也不曾见识过此等神人。 宋雨烧站在原地,既然已经走到这里,老人就不愿意后退一步,只是回首望去,有些无奈。你陈平安跑来凑什么热闹? 陈平安此次出行,背上了装有降妖、除魔的剑匣,绳索早已系紧系死。 他一路小跑到宋雨烧身边。老人隐约有些怒气,道:“在水榭那边,你与横刀山庄起了冲突,我当时曾说过‘行走江湖,生死自负’这八个字。陈平安,你知道这里头的意思吗?” 陈平安点点头。 宋雨烧气笑道:“你知道个屁!那王珊瑚以刀鞘顶端指向你,她这就是在行走江湖。那名横刀山庄扈从在你背后挽弓射箭,这也是。我孙子宋凤山,每次找人试剑,也是。我宋雨烧今天拦阻在大军之前,更是!” 宋雨烧一番话说得如疾风骤雨,最终只有一声叹息:“陈平安,你不该来的。” 陈平安轻声道:“不管宋老前辈今天做什么,我只负责一件事,带着宋老前辈活着离开这里,我不杀人。” 陈平安补充了一句:“争取不杀人。” 宋雨烧深呼吸一口气,尽量心平气和地劝说道:“现在双方等同于两军对峙,你说不杀人就能不杀人?你当是孩子过家家呢。大军之中,有数千骑军可以奔袭游弋,有重甲步卒结阵如山,更有数千张强弓劲弩对准你,二话不说就是大雨浇头的下场,更别提楚濠麾下还有十数名江湖好手,以及一些个手持兵家神弓的校尉、都尉,是朝廷专门针对练气士和江湖宗师的国之重器,哪怕是我宋雨烧,若是给一箭射中要害,都要重伤!” 陈平安反问道:“既然对方这么厉害,老前辈难道只是来送死?” 宋雨烧沉声道:“我要擒贼先擒王,尽量一鼓作气拿下主帅楚濠,好让这支大军群龙无首,然后威胁楚濠交出那名女子。我一人行事,有五成把握,可你如果跟随我冲锋陷阵,一旦陷入包围,只会成为我的累赘。所以听我一言,赶紧返回山庄,带着两个朋友远离是非之地。” 宋雨烧仰起头,入夏时分,还有这等明媚的艳阳天,真是不错,转头对那个北方少年微笑道:“陈平安,好意心领了。但是我宋雨烧是生是死,剑水山庄是存是亡,都称得上是问心无愧。行走江湖,这还不够?很够了!” 陈平安拍了拍腰间的酒葫芦,灿烂笑道:“我跑起路来,真不是我吹牛,两条腿肯定比四条腿的战马还要快,而且我还有保命的压箱底宝贝,老前辈你不用担心我,只管放开手脚收拾那个楚濠。如果不是有这份底气,我今天是不会露面的。” 宋雨烧气急,恨不得一个栗暴砸在这个榆木疙瘩的脑门上:“瓜皮!你小子真当自己的小破酒葫芦,是山上剑仙腰间的养剑葫芦了?再说了,你一个淬炼体魄的纯粹武夫,有了传说中的养剑葫芦,又有何用?!” 陈平安挪动脚步,站在了宋雨烧身后,来到了一个不会被梳水国朝廷兵马看见的地方,重重一拍底部篆刻有“姜壶”二字的养剑葫芦,沉声道:“初一,有人瞧不起你呢,出来。” 宋雨烧愣在那里,干啥呢?朱红色酒葫芦也没个动静啊。 陈平安有些尴尬:“十五。” 嗖一下,一缕惊世骇俗的碧绿剑光迅猛掠出养剑葫芦,速度之快,堪称风驰电掣。晶莹剔透的那柄袖珍小剑,骤然悬停在两人之间,然后缓缓游荡起来,像是在跟主人陈平安邀功请赏。 陈平安早就心里有数,养剑葫芦里的两位小祖宗,飞剑十五温驯听话,陈平安心意所至,十五就会剑尖所指,简直就是他的贴心小棉袄;至于初一这位大爷,那真是架子比天大,除非生死一线的险境,或是它自己感兴趣了,陈平安基本上使唤不动。不过对此陈平安也不会强人所难,不奢望初一能够像十五那样事事顺心,至少在几次关键时刻,初一从未坑过自己。 宋雨烧惊讶道:“还真是一只大剑仙的养剑葫芦?!” 陈平安咧嘴一笑。 宋雨烧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陈平安,记住,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走吧,你能来此送行,已算情至意尽。既然你的武道之路已是坦途,又身怀重宝,就更应该珍惜当下的安稳。走走走,莫要再婆婆妈妈,信不信我跟大军交手之前,先打你一个灰头土脸?!”宋雨烧厉色道:“我宋雨烧说到做到!” 初出茅庐的少年郎,一身的江湖气,竟是半点不输老江湖宋雨烧。那个穿草鞋,背木匣,腰间挎了个养剑葫芦,已经走过千山万水的北方少年,对老人郑重其事道:“我陈平安,来自北方大骊龙泉郡槐黄县泥瓶巷,也在行走江湖!” 老人转过身,大笑道:“瓜娃儿,似不似个撒子?” 陈平安踏步向前,与老人并肩而立:“我还要回请您一顿火锅。” 老人实在放心不下,又问:“形势不妙,你真能想跑就跑得掉?” 陈平安点头道:“我不但有养剑葫芦和飞剑护身,昨夜我还一口气写了二十张方寸符,能够帮我缩地成寸。真要逃命,那速度保管嗖嗖的,连我自己都要忍不住竖大拇指。” 虽然听上去很像是说笑,可老人转头仔细打量少年的神色,根本不像是在开玩笑。老人便放下心来,豪气干云,伸手按住屹然的剑柄:“好!那就等你小子请我吃这顿火锅!” 陈平安突然轻声问道:“去酒楼吃火锅,能不能酒水自带?”多出了养剑葫芦、飞剑和方寸符,可那副抠抠搜搜的财迷德行,照旧。 老人哈哈大笑道:“这有啥子阔以不阔以的,阔以得很!” 宋雨烧一掠向前,长剑出竹鞘,剑气萦绕天地间,纵声大笑:“容我先行一步,为我殿后即可!” 一方是两人而已,一方是万人大军。但是后者面对那一老一少的江湖中人,却人人如临大敌,当战鼓擂响时,有些地方驻军出身的年轻士卒,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因为剑气已近。 对阵两名江湖莽夫,耗死对方就行了,不用太讲究沙场上的排兵布阵,无非是先头骑军冲锋,再适当拉开锋线,左右策应,尽量将箭雨全部覆盖在那名梳水国剑圣破阵的路上,然后就是后方步兵起阵,刀盾手在前,长矛穿刺而出,形成一座层层叠叠的铜墙铁壁。 除了梳水国军中制式步卒弓弩,军阵中还隐藏有从朝廷皇家库藏里取出的数十张神弓。这些神弓由墨家匠人精心打造,一向为兵家武将倚重,箭尖篆刻有云纹符箓,箭杆以精铁铸造而成,箭羽为金色雕翎,一支箭矢坚韧且沉重,故而寻常行伍神箭手都无法驾驭,唯有武道造诣不俗的军中力士才可拉满弓弦,威力极大,速度、射程和精度都要远胜一般强弓。 在大将军楚濠四周,聚集了将近二十名江湖鹰犬。高手环伺,宋雨烧想要一人开阵,杀到楚濠身前,难如登天。 楚濠知道就算自己麾下三千能征善战的嫡系精骑,能够不惧剑圣,敢于正面冲锋,可不意味着手底下其余兵马都能悍不畏死。楚濠久经沙场,对此心知肚明,所以派人传话给几名带领地方驻军的武将,此次战马践踏江湖,军中每战死一人,朝廷的抚恤金,是令人咋舌的一百两银子,阵亡士卒所在家族,一律免役十年!但是胆敢临阵退缩者,斩立决,而且还会按照边军律法处置,举族流徙千里! 赏罚并下,如此一来,全军上下,唯有死战了。 大将军楚濠策马立于迎风招展的威武大纛之下,志得意满。大军压境,江湖莽夫不过是螳臂当车,皇帝私下许诺自己,剑水山庄的家底,他楚濠可以将半数收入囊中,用来犒赏此次楚氏大军的出兵,其余半数上缴国库,但是地方军伍的一切折损抚恤,需要他楚濠独力解决,不许劳烦兵部和户部。这点银子开销,只要将山庄抄家,楚濠还有莫大的赚头。 宋雨烧没有第一时间掠向高空,去当那扎眼的箭靶子,他低头弯腰,手持屹然,一路前奔,气势如虹,快若奔雷,与那已经拉开一条整齐锋线的楚氏精骑对撞而去。 第一拨箭雨泼洒而下,天空中密密麻麻的攒集黑点激射而至,弓弦紧绷之后的骤然松开,发出嗡嗡声。这还只是第一轮骑弓攒射。 宋雨烧一脚重重踩在地面,本就迅猛的前掠越发身影飘忽,整个人以更快速度前冲,同时手腕拧转,身形一旋,剑气翻滚,方圆数丈之内,磅礴剑气凝聚成团,然后猛然炸裂四溅。他的身后地面瞬间插满了画弧而落的箭矢,泥土翻裂,尘土四起。其余迎面而来的箭矢,则被宋雨烧的四散剑气悉数击碎。 虽然宋雨烧的速度之快超乎想象,其剑气之盛更让那些沙场将士大开眼界,可第二轮骑弓劲射,仍是有条不紊地紧随而至,箭矢纷纷如雨落。 宋雨烧手持屹然,身形如陀螺般迅猛旋转一圈,只见这个梳水国老剑圣四周,便瞬间多出了成百上千柄屹然剑,剑尖齐齐指向圈外。一气呵成,剑气千万。 宋雨烧手中不再持剑,双指并拢作剑诀,指向高空,轻喝道:“去!”然后一跺脚,身前半个圆圈的由剑气凝聚而成的长剑,向着手持枪矛冲撞而来的前排精骑挥洒而去,一时间戳断了数十骑的马腿,更穿透了二十余精骑的坐骑脖子,正面骑军冲锋的道路上,顿时人仰马翻。 一把屹然剑飞升上空,在宋雨烧的剑诀牵引之下,剑气纵横,如一把大伞遮蔽雨水,当那些箭矢落在雨伞之上,无一例外,皆是以卵击石,粉身碎骨。 两翼有两股精骑加速前冲,同时侧面骑弓倾斜射向宋雨烧,老人身后剩下的半圈剑气,飞快补上之前的半圆剑阵,再次飞射而出,两翼骑军又有数十骑的战马当场暴毙,骑兵摔落马背。楚濠带兵的能耐在此凸显,那些骑兵除了极少数晕厥过去,绝大多数都飘然落地,或是翻滚起身,抽出腰间战刀,直接向宋雨烧扑杀而来。 一个梳水国剑圣的头衔,所谓的江湖第一人,根本吓不住这些血水里泡过、尸骨堆里躺过的精悍健士。东宝瓶洲中部以西地带,包括彩衣国在内周边十数国,以彩衣国兵马最多,是桌面上的第一强国,尤其是它的骑军规模冠绝诸国,只是无论是盛产重甲步卒的古榆国,还是弓马熟谙、擅长骑战的松溪国,或是民风彪悍、步骑精锐的梳水国,都有资格嘲笑彩衣国边军的那些绣花枕头。曾经,彩衣国好不容易冒出来一个姓马的厉害武将,还给边关大佬排挤到了胭脂郡那个脂粉窝里头养老,这么一大块油腻肥肉,够和彩衣国接壤的三国联手饱餐一顿了。 楚濠此次亲自带兵震慑江湖,除了妻子的私人恩怨,其实根源还是要为争夺征伐彩衣国的主帅身份,争取一些朝野声望。否则哪怕皇帝陛下内心更倾向于楚濠,可难免会惹来一些功勋老人、宗室权贵的非议。自己送上门的这颗剑圣头颅,分量不比一座剑水山庄轻。 大阵重重保护之下的楚濠忍不住笑道:“天助我也。宋雨烧,杀,只管杀,等你到了强弩之末,看你还怎么耍威风。我楚濠很快就会手握十数万边军,挥师北上。等到我拿下彩衣国的灭国头功,宝瓶洲十年一度的观湖书院武将大评,说不定就要有我楚濠的一席之地!北边那个大骊宋长镜,不过是仗着皇亲国戚,真要谈沙场用兵的真本事,一个茹毛饮血的北方蛮子,算个什么东西!”楚濠握紧那把御赐裁纸刀,笑意愈浓,忍不住重复了一句:“天助我也!” 道路之上,一人迎敌的宋雨烧,在成功挡住两拨箭雨后,已经距离前方骑阵不过五十步,以他的前奔速度,骑军已经放弃骑射,以再熟悉不过的冲锋凿阵姿态,蛮横撞向那个黑衣老人。宋雨烧心神微动,前奔途中,横移数步,躲过一支极其迅猛的阴险箭矢,之后老人三次转换位置,都恰到好处地躲避掉特制箭矢,双指剑诀一摇,驾驭空中那把长剑下坠前冲,大笑道:“斩马开阵!” 那些从马背摔落的持刀骑卒,有心死战,却人人战刀落在空处,只觉得一股虚无缥缈的青烟擦肩而过,眼前就再无黑衣老人的身影。 屹然如蛟龙游走江河之中,数骑战马眨眼之间就被斩断马腿。长剑只管为后边的主人开辟一条畅通无阻的前行之路,或刺透战马背脊,或在马侧划出一条巨大的血槽,或从马腹部拉出一大团鲜血淋漓的肠子,所到之处,战马倒地,骑卒坠落,然后就是一道淡薄如烟雾的身影,潇洒前掠。 战力卓越的精骑冲阵,就这样被梳水国剑圣一穿而过。 宋雨烧成功凿开第一道阵线后,前方却是盾牌如山,一线排开,缝隙之间刀光凛凛,更有长矛如林,微斜耸峙。长矛有足足一人半高,整齐的矛头在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绽放出沙场独有的惊人气势。 宋雨烧若是高高跃起,从空中掠向那杆主将所在的大纛,楚氏大军的待客之道,一定会是列在矛阵后方的步弓,向上劲射。 之前由于宋雨烧破阵速度太快,步弓抛射没有派上用场,但这绝对不代表步弓没了威慑力,更别提其中还夹杂有朝廷奉若珍宝的一张张墨家神弓。 宋雨烧强提一口新气,体内气机流转如洪水汹涌倾泻,就在此时,在宋雨烧视野不及的步阵后方,早有数名依附朝廷的梳水国江湖顶尖高手,踩着士卒的脑袋和肩头,联袂扑杀而来。他们算准了宋雨烧的换气间隙,高高越过那片密集枪林,各怀利器,对宋雨烧当头劈下。 宋雨烧脚尖轻点,不退反进,一手握住屹然长剑,一剑横扫。他们虽算到了宋雨烧要换气的时机,但是武道境界有差距,这些世人眼中的江湖宗师,根本不知道六境武人的气机流转之快!三名兵器各异的四境小宗师,竟是当场被那道半弧剑气拦腰斩断。 江湖出身,死在沙场,不知道那三人会不会死不瞑目。 宋雨烧又一剑笔直斩下,身披重甲的大阵步卒四五人,以及他们身后数人,同时被这道直直裂空而至的剑气,连人带甲胄和兵器,一起被斩得粉碎,周边步卒一身铁甲顿时洒满鲜血。好在重甲步阵素来以稳固著称于世,在步阵被剑气斩出一条道路后,后方步卒瞬间就涌上前方,疯狂补足缺口,左右两侧步卒也有意识地向中间靠拢。 沙场厮杀,不怕死的未必能活,可怕死之徒往往必死。 宋雨烧借着道路开辟又合拢的眨眼工夫,看到了步阵大致厚度,心中微微叹息,脚尖一点,手持屹然,身形跃起,一抹剑气肆意挥洒而出,砍断了前边数排密集枪林,同时骤然攥紧长剑,剑意布满剑身,剑气大震,宋雨烧如手持一轮圆月,仿佛能够与头顶太阳争夺光辉!宋雨烧大喝一声,身形拔高一丈有余,剑意与剑气同时暴涨,原本大如玉盘的那轮圆月,骤然间变得无比巨大,将宋雨烧笼罩其中,任由如雨箭矢激射,笔直朝那杆大纛凌空滚去。箭矢击中圆月之后,箭尖悉数破损,箭杆崩碎。 在黑衣老人二度破阵之时,身后远处的背剑少年没有袖手旁观,也开始向前奔跑,动若脱兔,无比矫健。 楚氏嫡系骑军当然没有拨转马头的必要,徒惹骑步两军相互干扰而已,于是自然而然就将满腔怒火发在少年头上。只是谁都没有想到,一个享誉江湖一甲子之久的梳水国剑圣悍然破阵也就罢了,一个不知道从哪个角落蹦出来的江湖少年郎,也是这般难缠。背剑少年的身形实在是太快了,一步就能跨出两三丈远,而且他的辗转腾挪极其灵活,不但躲过了四五支角度刁钻的墨家箭矢,一轮箭雨同样被他一冲而过。只要是在他前行路上的避无可避的箭矢,少年就干脆以双手拨开。当少年与骑军面对面撞上的时候,就像一条滑不溜秋的泥鳅,在精骑冲锋的缝隙之间一穿而过,偶有交手,他或是一拳猛捶战马侧部,打得连人带马一起横飞出去两三丈,或是以肩头斜撞,同样是让对方马蹄腾空、人仰马翻的凄惨下场。最后他更是轻轻跃起,踩在一骑马背之上,蜻蜓点水,在后方数骑的马头或是战马背脊上一闪而逝,让那些骑卒只觉得一阵清风拂面,刀是劈出了,枪矛也有刺出,但就是无法成功捉到那少年的哪怕一片衣角。 绝对是四境巅峰,甚至是五境的武道宗师! 一名骑将手持精制长槊,精准刺向空中少年的脖颈,暴喝道:“去死!” 陈平安歪过脖子,刚好躲过长槊刺杀,同时探手攥住长槊,骑将手心血肉模糊,手中那杆祖传的心爱长槊被夺,陈平安在空中转换为双手握槊姿势,往地面重重一戳,韧性超群的长槊如弓弦崩出一个大弧度,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陈平安竟是被高高抛向空中七八丈之高,手中依旧倒持长槊一端,并未将其舍弃。 满脸坚毅的背剑少年,在一大群回头远望的骑军视野中,在众目睽睽之下,仿佛一个御风飞掠的仙人,落在了骑阵之后步阵之前的空地上。少年衣袖飘摇,双脚落地后,并不停歇,一步后撤,抡起手臂,使劲向高空轰然丢掷出那杆长槊,做出一个拍打腰间酒葫芦的动作后,一跃而起,身形瞬间消失不见,好像是仙人用上了缩地千里的神通,然后就看到少年匪夷所思地踩在了长槊之上,一脚前一脚后,似传说中的剑仙御剑之姿,充满了沙场武人很难领会的那份逍遥写意。 若不是阵营敌对,恐怕有人都要忍不住喝一声彩。然后更加让人跳脚大骂的一幕发生了。那少年在大阵上方,踩着长槊向前御风飞掠不说,竟然还摘下了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口酒! 众人虽然恨得牙痒痒,可在内心最深处,何尝不是有些……心向往之?! 沙场惨烈,江湖豪气,原本两者天差地别。就像先前梳水国剑圣破阵,尤其是剑气劈斩步阵的时候,是何等惨烈血腥。但是这名背剑少年,一路前行,未杀一人,只是一言不发地紧随黑衣老人破阵向前,同样是破阵,偏偏就是这般风流。 因为长槊前掠太过迅猛,而且这个举动又太过不可思议,以致方阵步弓手有些犯迷糊,领军武将立即号令军中臂力最强健的那拨锐士,以强弓拦截射杀此人。当然,那些有资格持有墨家神弓的沙场强者,更不用多说,早已挽弓如满月,一支支兵家重宝,激射尾随而去。 异象横生,又有让人瞠目结舌的意外出现。只见从背剑少年别回腰间的朱红色酒葫芦当中,突然掠出一雪白一幽绿两道绚烂流萤,在长槊之下,一一击碎箭矢。根本不用少年躲避,一拨拨数量较少却极具威胁的箭矢,全部无功而坠。 飞掠数十丈距离后,长槊已经开始下坠,陈平安一踩长槊,身形拔高,扶摇直上,刚好躲过一名江湖顶尖剑客的腾空截杀。后者遗憾落地,回头望去,眼神凶狠,满脸愤懑。 如果自己先前拦不下宋雨烧,被几乎无懈可击的磅礴剑气劈得倒退撞入大阵之中,还算情有可原,那么连一个无名少年都没沾到边,这算怎么回事!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自己以后还怎么在大将军楚濠那边,坦然享受荣华富贵? 更前方,距离主帅大纛不过百余步,笼罩住宋雨烧的那团浑然剑气,本就已经被无数枪矛和箭矢阻滞而折损严重。一道青绿剑气裹挟风雷声而来,宋雨烧横剑在前,那道粗如青色蟒蛇的剑气,虽然终于破开了老人的圆月剑阵,却也被长剑屹然一切为二,从老人身侧呼啸而过,身后数十名重甲步卒当场毙命。 宋雨烧收起横剑式,嘴角渗出血丝,哪怕如此,仍是不敢轻易换气,因为在百步之外的出剑之人,是一名最少五境的剑道宗师。 那人就站在大纛之下,位于大将军楚濠身边,一袭青绿长袍,一手负后,一手剑尖直指宋雨烧。这人年纪不大,瞧着相貌约莫三十岁出头,但是真实年龄可能已经四十,手中长剑,不是什么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而是一截光可鉴人的青竹,长两尺六寸,倒是与剑等长。 他傲然站在马背之上,微笑道:“宋雨烧那把剑的竹鞘不错,楚将军,能否赠送给我?” 楚濠豪迈笑道:“有何不可?别说是竹鞘,连剑一并送你了!” 剑客摇头笑道:“那倒不用,一把屹然剑,楚将军若是能够送给你们皇帝陛下,以示江湖对朝廷俯首称臣,也是一桩美谈。” 楚濠恍然大悟,拍掌大笑道:“还是青竹剑仙想得周到,如此最好!” 宋雨烧屏气凝神,站在一处武卒自行避让而出的小空地上。 身为松溪国青竹剑仙的年轻剑客笑问道:“宋老剑圣,你信不信,在你换气之时,就是丧命之际。” 宋雨烧脸色冷漠。老人身后传出阵阵哗然。 楚濠眯起眼睛,从袖中掏出一枚银锭模样的小东西,捏在手心,然后歪了歪脖子。很快,身边就走出两个呼吸绵长的白发老者,一个身穿锦袍,双指拈有一张青色符箓,符文是金色字体;一人身材魁梧,手持双斧,斧上篆刻有祥云篆纹。两人都不曾披挂甲胄,显然不是军中将士。他们望向宋雨烧身后,相较于青竹剑仙的从容淡定,两个随军老人的神情都有些凝重。 身为梳水国皇家供奉的大练气士,他们知道一名养育出本命飞剑的剑修,无论年老年少,一旦不惜性命做困兽之斗,意味着什么。 楚濠轻声道:“你们一人帮助青竹剑仙速战速决,斩杀宋雨烧,一人务必拖住那个少年。” 持双斧的壮汉大步走向宋雨烧,狞笑道:“就由我来逼着老家伙换气!” 锦袍老人笑意微涩,收敛心神,轻飘飘向空中丢出那张珍藏多年的青色符箓,大敌当前,再心疼也没办法了。 符箓升空之后,转瞬消逝,刹那之间出现在一百五十步之外,金光爆炸开来,最后一尊金甲武将轰然落地。它身高两丈,手持一杆大戟,站在步阵之中,显得尤为鹤立鸡群,那副庄严金甲之内,唯有银光流转,武将并无实质身躯。 陈平安一路飞奔,看似凌空虚渡,实则每一次落脚之处,都踩在了初一和十五两把飞剑之上。 若说陈平安是个死脑筋的人,肯定没错。然而独自行走江湖后的他,比起当初那个喜欢一跃过溪的泥瓶巷少年,陈平安其实已经变了许多。 此刻看到不远处那尊金甲银身的力士,手持一杆金色大戟,蓄势待发,死死盯住了他,陈平安心神微凛。在胭脂郡崇妙道人就有两尊黄铜力士护驾,好像一尊品相高的符箓派黄铜力士,就能够媲美三境武夫,眼前这尊身高两丈的金甲力士,估计最少也是四境武夫的战力,甚至有可能是五境实力。 厚积薄发,灵光乍现。陈平安自然而然地伸手绕后,握住了那柄槐木剑,同时在心中默念道:“初一、十五,去帮宋老前辈对付那剑客和壮汉,这尊力士我自己应付。” 力士相距陈平安不过二十步了,陈平安脚下那两抹剑光,一左一右,画弧绕过了那尊开始重重踩踏大地、持大戟前奔的金甲力士。还保持伸手在后、握住木剑剑柄的陈平安一跃而起,喊道:“宋老前辈,只管放心换气!” 大敌当前,魁梧壮汉的双斧即将劈砍而来,更有青竹剑仙虎视眈眈,宋雨烧会心一笑,竟然就真的换气了。站在马背之上的青竹剑仙一剑劈出。 人在空中的陈平安碎碎念叨着谁都听不到的言语,然后整个人陷入一种从未有过的空灵境界——物我两忘,剑心澄澈。 曾有古寺槐木一剑,轻描淡写就劈开粉袍大妖的金光大阵。 既然力有未逮,那我今天出剑就与学拳一样,一拳一拳慢慢来,总有打出百万拳的那一天。先只取其意,不学其形! 一剑只管递出!有山开山,有水断水! 体内十八停剑气再无半点收敛,如洪水决堤一般,冲过一座座早已被当今剑修视为鸡肋的冷僻气府。 陈平安一瞬间猛然拔出槐木剑,带起了他自己看不到的璀璨剑气,对着那尊两丈高的金甲力士就是一剑斩去。连同巨大长戟,金甲武将被哗啦啦一斩而开! 双脚落地的陈平安抬起头,眼前那尊金甲力士身上出现倾斜的巨大缝隙,银光迸射,金甲碎裂,在他身前颓然倒地,然后轰然粉碎,一地的金光银芒,漫天飞扬。 满头汗水双膝微蹲的陈平安恍惚了片刻,但是很快就回过神来,直起腰杆,握紧手中槐木剑。行走江湖,我有一剑! 少年从未如此酣畅淋漓,如此想要宣泄心中积郁。在万人大军之中,手持槐木剑的少年放声道:“大骊陈平安在此!” 战场上一片死寂,以少年为圆心的一大圈军阵,在片刻错愕之后,就掀起整齐的铁甲震动声响,一时间长矛攒聚,弓弩挽起,全部对准了那名自称大骊人氏的少年剑仙。 然后陈平安做了一个很不合时宜的动作,左手将槐木剑放回木匣,右手娴熟地摘下酒葫芦,然后猛然间高高举起左手,好像是在跟梳水国大军说:各位稍等片刻,容我喝过酒再打也不迟。 顿时惹来了一阵潮水般的哗然,便是一些能征善战的校尉、都尉,都有些面面相觑,这名一剑斩金甲的少年剑仙,难不成真是一个万人敌?只有万人敌方能如此从头到尾闲庭信步,一路长驱直入,视大军如无物。这场憋屈仗,还怎么打!总不能让兄弟们拿性命去填一个无底洞吧?一百两银子的抚恤金是很高,可天底下的沙场袍泽之间,谁愿意眼睁睁看着身边熟悉的一条条鲜活生命,变成一堆银子? 初一和十五两把本命飞剑,都已立下战功,无形中又助长了陈平安的那种无敌假象。 青竹剑仙的那一剑劈斩向宋雨烧的剑气,如一线潮水汹涌前冲,却被肆意飞掠的初一,不断在一线潮水当中穿梭,点点滴滴陆续蚕食殆尽。而手持巨斧的梳水国兵家修士,被速度快到吓人的十五直指眉心,吓得魁梧壮汉不得不收起攻势。他可不愿与宋雨烧以命换命,不断以双斧遮挡在身体四周,传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叮叮当当声,双斧更是火星四溅。 宋雨烧顺势换了一口新气,手臂横伸出去,持有剑芒吐露的屹然,腰挂竹鞘,浑身剑意暴涨,一袭黑衣无风而飘荡。能够再次放手一战,快意至极。 陈平安在抬起手臂故弄玄虚、仰头喝酒的同时,在心中默念道:“初一、十五,继续缠住你们的对手,招式花里胡哨一点……也无妨!” 飞剑初一如同纠缠不休的无赖汉,盯上了青竹剑仙这个“小娘们”,十五更是将那柄重器双斧给啃咬得面目全非,满是坑坑洼洼,让魁梧汉子心疼不已。 眼力与修为都高出众人一头的青竹剑仙,这个志在梳水国老剑圣项上头颅的剑道宗师,在抵御初一的间隙,满脸杀气地愤怒出声,一语道破天机:“那少年两次喝酒是假,换气是真!” 武道宗师之战,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陈平安此时已经放下手臂,将养剑葫芦别在了腰间,跃过步阵,朝那青竹剑仙咧嘴一笑。 换了一身新气象的宋雨烧大笑道:“瓜皮!” 先前以符箓请出一尊金甲力士的锦袍老者,在丧失了压箱底的宝贝后,苦笑一声,双手捻出三张青色符箓,只是符文不再是金色,一张银色两张朱字,再度丢掷而出,又是三尊力士轰然落地,并肩而立,拦在主将大纛之前,一尊银甲力士,两尊黄铜力士。 宋雨烧和少年剑仙联袂杀到大纛前,无形之中,敌对双方已经攻守转换。如果没有后者,宋雨烧其实已经战死于此。 楚濠对于战场形势的判断,无比清晰,半辈子戎马生涯,大小三十余场战役,尚无败绩,这点眼力还是有的。所以这名脸色阴沉的大将军,悄悄将武夫真气灌入手中那枚银锭模样的兵家重宝。这枚他夫人当年那笔丰厚嫁妆中最珍贵的甲丸,瞬间如水银般在楚濠所披挂的甲胄外边流淌,原本黑漆漆的军方重甲,变成了一副布满云纹古篆的雪白宝甲。此甲丸名为神人承露甲,山上俗称甘露甲。 此物虽是兵家甲丸中的最下等品秩,可遍观梳水国在内的十数国,没有任何一个统军大将能够拥有此物。当然不是这些手握雄兵的国之砥柱们兜里没钱,而是有价无市,否则别说是价值一千五百枚小雪钱,就是价格再往上翻一番,武将们都愿意砸锅卖铁购买一副。三千枚山上小雪钱,三十万两银子,换来一张最好的保命符,谁不愿意掏这笔银子?根本买不着而已,甲丸早已被山上修士垄断。 宋雨烧开始前掠,再无后顾之忧,一人一剑,越发一往无前。 陈平安大笑一声,一步向前,跨出两丈多远,喊道:“回来!”初一不情不愿地放过青竹剑仙,慢悠悠掠回,显然有些闹脾气。飞剑十五则转瞬间就环绕在陈平安四周,为他阻挡那些蜂拥而至的矛尖和箭矢。 始终站在战马背脊上的青竹剑仙叹息一声,恋恋不舍地瞥了眼宋雨烧腰间的竹鞘。这个江湖声望还要压过宋凤山一头的松溪国剑仙,身体后仰,脚尖一点,瞬间后掠出去,在空中转身,一脚脚踩在大纛后方的士卒头顶之上,就这样飘然远遁,彻底离开这支梳水国大军。年轻剑仙收起那截青竹悬挂腰间,往州城方向缓缓行去,回望那杆大纛,惋惜道:“再想要趁机夺取那把青神山竹鞘,不知道要熬到猴年马月。这宋雨烧此次能活下来的话,怎么都还能活个二三十年吧?” 青竹剑仙这一临阵脱逃,梳水国朝廷大军马上军心大乱,楚濠眼神有些疑惑,转头望向几处地方驻军的步阵,这几处的情况只比炸营略好一些。照理来说,这四支梳水国关隘驻军,虽然战力远远不如自己嫡系兵马,可有两支精锐步军老营,曾经在边境战事中历练过多年,远远不至于如此不堪。 当楚濠看到一名地方军的统兵武将非但没有制止局势的恶化,反而高坐马背,双臂抱胸,好似置身事外的局外人。楚濠顿时脸色铁青,气得咬紧牙关,恨不得策马飞奔过去,乱刀将其砍成肉泥。 楚濠脸色大变,抬起屁股,举目眺望,不知从何时起,这些按兵不动的地方军的厚实步阵,反而成为阻碍楚氏嫡系精骑救驾的存在,已经将大纛下的自己和数十骑贴身扈从,与三千精骑隔绝。 宋雨烧一人对阵持斧壮汉和锦袍老者请出的符箓力士犹有余力,始终在观察楚濠的一举一动。 陈平安逐渐发现了事态发展的古怪之处,步阵的迅猛攻势放缓,除了那拨聚拢起来围攻自己的江湖高手,军中箭矢、枪矛越来越稀疏,最后干脆就变成隔岸观火,看戏一般。而且不断有都尉、校尉模样的武将在步阵缝隙策马游弋,不断与一些下属伍长和精锐士卒诉说着什么。 宋雨烧一剑将一尊黄铜力士拦腰斩断,被打回原形的符箓在空中化作灰烬,又一剑划过两柄巨斧,一长串火星绚烂迸发,向四面八方激射散开。那些由斧头碎屑化成的滚烫火星,在远处士卒的甲胄上崩碎,甚至发出了细微的金石声。由此可见,战场上那个梳水国武道第一人的修为是何等惊世骇俗。 一剑逼退身为梳水国朝廷供奉的兵家修士后,宋雨烧以剑尖指向楚濠,微笑道:“老夫此次远道相迎,只请大将军楚濠一人去山庄做客,其余人等,愿意死战就死战,屹然剑下,生死自负!” 大纛之下,出现轰然一声巨响。原来是陈平安不知不觉已经将自己与十余名江湖高手的战场,不露声色地搬到了距离大纛不过五十步的地方,然后将后背托付给初一和十五两把飞剑,悄悄使出一张方寸符,直接越过了宋雨烧和两名练气士的那处小战场,出现在了身穿甘露甲的大将军楚濠马前十步外!他一个箭步,重重踏地,然后斜身向上,右手一拳打在那匹骏马的马头之上,打得高头大马头颅粉碎、双腿断裂。用兵才华在梳水国首屈一指、武道境界其实才三境的楚濠顿时向前扑倒,结果刚好被陈平安左手一拳砸在胸口,虽然甘露甲蕴含的灵气,几乎同时凝聚在了被陈平安拳头击中的地带,可是楚濠仍是被一拳砸向天空,重重摔落在三四丈外的地面,在官道上扬起一阵尘土。 陈平安继续前奔,一名楚氏精骑扈从愤然纵马前冲,骑术精湛的扈从勒紧缰绳,驾驭坐骑高高抬起两只马蹄,朝那名少年剑仙的脑袋上重重踩去!陈平安一个加速前冲,弯腰出现在马腹那边,然后瞬间挺直腰杆,一肩撞去,撞得一匹战马竟是四蹄悬空,向后倒飞出去! 陈平安笔直向前,双腿骤然发力,与在家乡少年鹰隼过溪涧的那一幕如出一辙,刚刚挣扎起身的楚濠就被他一拳砸在头顶,一副兵家甘露甲被打得灵光绽放,刺眼异常,楚濠本人则再次晕乎乎向后倒去,白眼一翻,彻底昏死过去。 陈平安来到这名立誓要跻身一洲十大武将之列的家伙身边,蹲下身,伸手握住楚濠的脖颈,然后站起身,将那名梳水国大将军的脖子悬空提到自己肩头的高度,晃了晃,转头对宋雨烧笑道:“宋老前辈,抓住他了!” 大势已去,两名皇家供奉练气士视线交汇,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无奈。 宋雨烧没有咄咄逼人,收起屹然剑放回竹鞘,对两个梳水国顶尖练气士拱手抱拳:“多有得罪。麻烦你们捎句话给皇帝陛下,以后不论朝廷如何处置,老夫与剑水山庄都一一接下。”然后老人就一掠向前,剑气如雨落,而拼命冲向陈平安的数十名楚氏扈从精骑,其马腿被悉数砍断。 老人飘落在陈平安身边:“走!只要离开战阵,你我返回山庄,就安全了。这支朝廷兵马人心涣散,暂时已经没有威胁。” 整个梳水国步军陷入沉默。远方被阻拦在步阵之外的楚氏精骑,大概是意识到大纛这边的异样,与步阵沟通无果后,在一名骑将的率领下,开始呼啸冲阵。步阵既不敢与这支精骑拔刀相向,又不敢擅自散阵,他们慢腾腾向两侧分散,尽量让出一条可供骑军驰骋的道路。 陈平安低声道:“我还能用一次方寸符。” 宋雨烧笑道:“那这次还是我为你殿后,记得别掉头凿阵了,就往右手边撤退,咱们走山路返回,否则楚氏的三千精骑还是有点难缠的。” 陈平安点点头,深呼吸一口气,拽着楚濠的脖子,动用了那张方寸符。众人这才知道为何少年剑仙能够数次在原地消失。 少年身形不见踪迹,可是大将军楚濠整个人几乎是横着飘荡的,就像是一只女子长袖拖曳在空中。 在少年剑仙终于显出身形后,又开始展现御风远游的神仙风采。只是不知为何,背剑少年开始的时候踉跄了一下,之后才在高空如履平地。 宋雨烧一掠而去,跟随陈平安远离战场,数次起起落落,很快就与陈平安变作两粒黑点,最终进入官道一侧的山林之中。 进了山林,其实就大局已定。宋雨烧想到先前陈平安的那次踉跄,忧心问道:“受了内伤?” 陈平安笑着摇头:“有个小祖宗在跟我闹别扭呢,没事。” 第一次在大军头顶御风而行,其实是踩在了初一、十五之上;第二次,初一就不乐意了,故意让陈平安踩了一个空,然后它就返回养剑葫芦内睡大觉,所幸十五飞掠速度极快,跟上了陈平安的脚步。 宋雨烧感慨道:“传说中北方有成功跻身武神境的武道宗师,不但能够随意悬停虚空,还能够御风飞行,正如剑仙御剑一般。” 记起朱河当初在棋墩山所说,陈平安嗯了一声,脱口而出道:“那是武道第八境,叫作‘羽化境’。因为可以御风,所以又被称为‘远游境’,很潇洒的。” 宋雨烧疑惑道:“六境之上,难道不是统称为武神境?” 陈平安也有些茫然,摇头道:“我听说不是啊。六境之上确实是开始讲究炼神了,可好像还没资格被尊为武神。我只知道第七境金身境,才有资格被喊作小宗师,之后是第八境羽化境,第九境山巅境,然后还有第十境,如今我们大骊就有一位——藩王宋长镜。他是我在家乡时隔壁一个家伙的皇叔。我在巷子里见过宋长镜一面,是很厉害,看着就像高手。” 梳水国老剑圣只觉得在听天书一般。陈平安一看老前辈的脸色,赶紧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肚子:比如传授自己拳法和打熬三境武道的光脚老人,就是一名十境武夫,而且早年这个崔姓老人,还是宝瓶洲时隔数百年后的第一位十境大宗师…… 宋雨烧很快释然,笑道:“井底之蛙,不过如此了。无妨无妨,只要武道六境之上还有大风光,那就是天大的好事!否则世间美景都给山上神仙瞧了去,我辈武夫岂不是半点颜面不存?本就不该如此!” 一只手还拎着楚濠的陈平安使劲点头,心想如果宋老前辈能够去自己家乡,肯定跟竹楼那个家伙气味相投。 终究还是有些人,不会因为双方武道境界悬殊,而不与对方坐在一张桌子旁喝酒。 身边这位宋老前辈,在陈平安眼中,很了不得,所以不管老人到了哪里,遇上了谁,都会让人敬重。 在楚濠的那口真气流逝殆尽后,甘露甲恢复成为银锭模样,坠落在地。陈平安以脚尖将其挑起,收入囊中。然后他微微使劲,手腕一抖,又将那个悄然醒来却不敢睁眼的楚大将军,给拧得晕死过去。 宋雨烧会心一笑,遇上这么一个“大骊少年剑仙”,也算楚濠“洪福齐天”了。 陈平安问道:“接下来?” 宋雨烧叹了口气:“三千精骑再救主心切,都不敢傻乎乎杀向剑水山庄。这支朝廷大军之中,明显有我孙子凤山的谋划,已经乱成一锅粥,其余部队更不会帮助楚氏精骑出兵了,只会退回州城那边,静观其变。” 宋雨烧脸上有些阴霾:“但是彩衣国剑神暴毙,胭脂郡出现魔头作祟,再加上我们剑水山庄……我觉得书院要出手了。” 陈平安问道:“书院?是那座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的观湖书院吗?” 宋雨烧唏嘘道:“是啊。宝瓶洲千年以来,山上山下大致上相安无事,这都是书院的功劳。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这次剑水山庄却有可能站在了观湖书院的对立面。一旦书院的夫子先生们露面,山庄恐怕就要如同这支朝廷兵马般人心散尽,山庄的百年声誉会毁于一旦啊!” 陈平安对于观湖书院有些印象,一是这座书院,跟齐先生创立的原山崖书院齐名;二是嫁衣女鬼那桩风波后,在一起从大隋返回黄庭国的途中,少年崔瀺闲来无事,便提起过一些匪夷所思的内幕,这些内幕与观湖书院的读书人有关联;最后就是观湖书院的那名君子第一人——崔明皇,曾经代表宝瓶洲儒家进入骊珠洞天。 但是为何敢于大军丛中取上将首级的宋老前辈,提起书院的时候,会是这般复杂的情绪。 宋雨烧自嘲道:“面对书院,束手就擒不至于,拼死一战也没胆量。愁啊!” 陈平安不太理解。 宋雨烧仿佛看穿少年的心思,双手负后,在山林间放缓脚步,望向稀稀疏疏透过树叶的阳光,像一粒粒金子撒落在地上。沉默片刻的老人,最终无奈道:“难道你不知道,书院先生们的言语,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道理吗?我曾经亲眼见识过一名观湖书院的贤人,年纪轻轻,就能够让彩衣国剑神出门远迎,与他讨教道德学问。年轻贤人高冠博带,与那蒙学稚童一般的剑神相对而坐,那份巍峨气度,真是另一种无敌。” 宋雨烧笑了笑:“所以说啊,一百个一千个宋雨烧,都敌不过书院夫子的一句‘你错了,你当罚’。” 陈平安问了一个问题:“那如果书院的夫子先生们,说得没有道理呢?如果君子贤人也犯了错,应当如何?” 宋雨烧笑道:“上边自有圣人教诲。” 陈平安拎着一个大将军的脖子若有所思,后者双脚拖曳在林间地面上,簌簌作响。 第55章 后会有期 大战之后,需要休养,这是常理。因为朝廷大军已经不构成威胁,山庄又有宋凤山坐镇,宋雨烧就不急于赶回去,只等楚濠下次清醒过来,他要询问一些事情。 一名登堂入室的纯粹武夫,只要不伤及体魄根本、神魂元气,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生息,就可以恢复到巅峰状态,时间长短,因人而异。宋雨烧原本以为的“武神境”,也就是陈平安所谓的金身、羽化和山巅三境,相传这三境的武夫刹那之间就能够完成新旧两口真气的转换,外人根本无法洞悉真相,当然就没有了破绽。青竹剑仙先前在战场上的守株待兔,就不可能出现,故而宝瓶洲中部江湖一直流传着个霸气十足的说法,叫“武神战死之前,皆为巅峰”。不过宋雨烧只是道听途说,陈平安只知道境界划分,对于炼神三境的武道山顶风光,依旧雾里看花。 宋雨烧看到陈平安脸色不太好,有些反常。照理说武夫脱离战场后,一身气象应该趋于稳定才对,陈平安反而显露出一些疲态。宋雨烧停下脚步,忍不住问道:“怎么回事?受了暗伤?” 陈平安先查看了一下楚濠,呼吸缓慢平稳,好像暂时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可陈平安二话不说,一抖手腕,将梳水国大将军彻底震晕。 原本自以为隐藏极深的楚濠心中哀号,两眼一黑,再无知觉。摊上这么个不讲江湖道义的狗屁剑仙,他这回是真没辙了。 陈平安这才跟宋雨烧解释道:“因为不是山上的剑修,所以我驾驭两把飞剑需要耗费不少神意。它们虽然离开养剑葫芦后,能够自行杀敌,但是仍然需要我分出一些神意在飞剑上,类似它们的剑鞘吧,否则它们不会在气府或者养剑葫芦外滞留太久,而且方寸符用得有点多了,加上两次换气有点仓促,现在有点难受。不过没关系,只要近期没有大战,就能靠呼吸吐纳一点点补回来。” 宋雨烧如释重负,行走在山林之间,树荫与阳光相得益彰,老人心旷神怡,既有心结打开的缘故,更因为认识了一名能够托付性命的忘年小友,而对江湖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哪怕人心不古,可江湖还在。 老人突然笑道:“陈平安,虽说你有了一只养剑葫芦,就不用像剑仙那般每次出手,事后都要耗费一定的天材地宝,来修补本命飞剑的瑕疵,但是一码归一码,楚濠竟然请出了那名松溪国青竹剑仙压阵,这次没有你出手相助,我肯定要栽在大军之中,所以回了山庄,我会拿所有小雪钱作为报答。数目不多,这么多年也就攒下不到两千枚,凤山去仙家渡口购买沧水,又用掉半数,所以只能给你八九百枚小雪钱。” 老人说到这些,有些难为情,自嘲道:“不承想梳水国剑圣宋雨烧的一条命,才值不到千枚小雪钱。”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道:“宋老前辈,我只要三四百枚小雪钱就够了,不用全部给我,宋凤山以后肯定还用得着。” 虽然在飞剑十五这件方寸物当中,放着青衣小童当初购买普通蛇胆石的一堆小雪钱,还有八枚更加珍贵的小暑钱,不算少了。可是陈平安在魏檗的引荐下,亲眼见识过牛角山包袱斋的景象,担心随后到了那座仙家渡口,一旦遇上心仪的山上物件,会遗憾错过。至于宋老前辈和剑水山庄,陈平安相信老人说的那句话,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陈平安选择收下钱,又不全收,在宋雨烧的意料之外。老人忍俊不禁道:“你倒是客气……也不客气!晓不晓得老一辈江湖人,会怎么说吗?会拍着胸脯说一句:‘兄弟之间,谈钱伤感情,若是把我当兄弟,就莫要再谈此事,否则兄弟都没得做了。’” 陈平安摇头道:“欠人情比欠钱,更难受,至少我是这样。” 宋雨烧对此深有体会,点头道:“确实如此。”他想了想,又补充道:“理该如此。” 山林间山风吹拂,绿叶婆娑,树荫清凉。因为顾及陈平安的身体状态,宋雨烧行走不快,老人就当沿路赏景了。宋雨烧只是提醒了一声陈平安,下次楚濠醒来,不用打晕,他有话要问。陈平安对此没有异议。在断定了楚濠大致的武道修为后,生性谨慎的陈平安也放下心来。陈平安不愿背着楚濠行走山岭,可拎着人家的脖子总归不是事儿,思来想去,他干脆就拖着楚濠的一条腿,像一个巡视地盘的山大王,用扫帚一路“清扫”着自家门院里的枯枝落叶。 青竹剑仙不惧宋雨烧和少年追杀自己,沿着官路悠悠然返回州城,突然站定,转头望向远处的路旁山林,伸手握住挂在腰侧的那截青竹。从山林中缓缓走出一名青竹剑仙的熟人,古稀之年,面容棱角分明,一看就不是个好相与的江湖中人,其腰间佩剑,以不明材质的绿色丝线缠绕剑鞘,长度远胜寻常剑客的长剑,极为扎眼。 青竹剑仙走出官路,迎面走向那名有过数面之缘的古榆国剑客,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相距二十步。 老剑客微笑道:“苏琅,上次江畔一别,有五六年时间了吧?” 青竹剑仙淡然道:“林孤山,找我有何事?有话直说,我现在心情不太好。” 对于一个江湖晚辈的盛气凌人,老剑客不以为意,开门见山道:“我这次是受国师所托,来此截杀陈平安。先前我们与陈平安有过交手,一名皇室供奉练气士以及蛇蝎夫人,先后死于陈平安之手,如今只剩下我和买椟楼楼主不愿就此收手。之前在山中见识了一场神仙凿阵的精彩好戏,就想着能不能与你联手,一起追杀陈平安和宋雨烧。得手之后,无论死活,宋雨烧归你处置,陈平安交由我们带回古榆国。” 苏琅瞥了眼山岭密林,问了两个问题:“来得及?有胜算?” 古榆国剑尊林孤山点头道:“买椟楼楼主最擅长刺杀,他会先行动手,进行袭扰,拖延住两人脚步。至于胜算,我只能说,事在人为。我们三人即便联手,最后能活下几个,我林孤山不敢保证。” 苏琅笑道:“林前辈如果说胜算极大,那我就不点这个头了。” 林孤山问道:“这算是答应了?” 苏琅点头道:“你先去支援买椟楼楼主,我要原路返回,去找楚氏精骑的副将,以及那两名梳水国供奉练气士。你们两个只要能够拦下宋雨烧和陈平安,我就能让胜算变得更大。” 林孤山有些犹豫不决。 苏琅微笑道:“这次匆忙联手,有利则聚,无利则散,你信不过我苏琅很正常,但是好歹要相信亲手斩下梳水国老剑圣的一颗头颅,对于松溪国一名剑仙而言,诱惑到底有多大。” 林孤山冷笑道:“是不是顺手也将古榆国剑尊的头颅一并取走?届时十数国江湖,唯你剑仙一人独尊剑道,岂不更好!” 苏琅一手双指拈住鬓角垂下的一缕青丝,一手屈指轻轻敲打那截青竹,显得无比随意散漫:“你林孤山的剑,从来不曾入我的眼啊。” 江湖口碑极差的林孤山眯起眼,皮笑肉不笑道:“口气恁大。” 苏琅神色坦然:“真话一向不太好听。” 林孤山嗤笑一声,冷冷道:“不管如何,今天宋陈二人才是我们的大敌,我与买椟楼楼主静候佳音!若是你们来晚了,我不敢说那个记仇的买椟楼楼主,会不会报复你苏琅,我林孤山肯定会跟你和松溪国皇室,讨要一个公道。” 苏琅伸出一只手,示意林孤山先行。这名剑尊一掠长去。苏琅亦是转身掠向官路。 在半道上,苏琅骤然停下身形,他看到了一个天真无邪的动人少女,一袭鹅黄裙子,全身纤尘不染地站在道路中央。苏琅缓缓前行。 少女从袖中掏出一封密信,上头有朱红色的封泥。少女笑眯眯道:“宋凤山要我交给你的,说你打开信封一看便知。那个家伙还说如果你答应,就当着我的面点个头。宋凤山承诺之后一甲子的十数国江湖,你苏琅会以剑仙身份,稳稳占据半壁江山。” 苏琅思量片刻,从袖子掏出两只由雪白丝线缝制而成的手套,戴上后,招手道:“丢过来。” 少女正是梳水国四煞之一的古寺“嬷嬷”,她此次离开剑水山庄,除了盯住宋雨烧,以防不测之外,更重要的还是找机会将这封密信亲手交到苏琅手上。这名享誉江湖的青竹剑仙,其实还是松溪国的皇亲国戚,只不过血统不正,早早没有了继承皇位的机会。 苏琅小心翼翼剔除封泥,拆开信封后,快速浏览了一遍密信内容,嘴角勾起一个弧度,然后手腕一抖,震碎密信,摘下手套收回袖中,点头道:“姑娘可以去宋凤山那边交差了,既然剑水山庄这么有诚意,我苏琅也投桃报李。姑娘你告诉宋凤山,很快就会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好消息,跟老剑圣有关系。信上之事,我希望宋凤山说到做到。” 少女双手搁在身后,十指交缠,巧笑倩兮:“宋凤山虽然不解风情,可做事情还是很稳重的,比咱们这些活了百年、几百年的魔头,还要老练。所以苏琅你大可放心,将来你就是十数国版图的江湖君主,胜似坐龙椅。” 苏琅笑道:“那就借姑娘吉言。” “苏大剑仙以后若是缺少枕边人,只管知会一声,奴家随叫随到!”少女向玉树临风的男子抛了一个媚眼,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然后化作一股滚滚青烟,拔地而起,很快在空中消失不见。 苏琅继续独自前行,开始权衡利弊:是急功近利一些,早早将好处落袋为安,还是与宋凤山联手,让他将自己推到江湖君王的高位上? 苏琅突然哑然失笑,密信上有个提议实在有趣:宋凤山承诺他们之间,大约每十年会有一场浩浩荡荡的江湖造势,两人进行一场巅峰之战,他宋凤山届时会继承剑水山庄的剑圣头衔,以剑圣身份,与独占剑仙名头的苏琅,进行所谓的生死之战,其实不过是给江湖中人演戏罢了。宋凤山在信上,甚至已经选好了三个交手地点,第一次是他宋凤山挑战苏琅,地点选在松溪国皇宫大内的大殿之巅,苏琅大胜;第二次选在剑水山庄的瀑布之顶,宋凤山略胜一筹;第三次约在彩衣国胭脂郡的乱葬岗,苏琅胜出。 苏琅觉得挺有意思的,所以他决定把古榆国剑尊和买椟楼楼主的脑袋,一起摘下来,作为礼尚往来的赠品。 苏琅很快就看到了梳水国朝廷兵马的身影,脑子里还是宋凤山的那些环环相扣的谋划,他喃喃道:“江湖还可以这么玩啊?” 最终这名松溪国剑仙没有径直去往大军之中,而是一个骤然转向,独自掠向山林。 还是三对二,只不过这个三,是宋雨烧、陈平安,加上他苏琅。 苏琅进入林间山路之后,开始故意放慢脚步,笑道:“江湖险恶啊。” 州城之内,一处不起眼的僻静宅院内,有京城贵客下榻于此。虽然宅子谈不上豪奢气派,但是里头素洁异常,种种装饰,充满了书香门第的淡雅气息,而且地段闹中取静,显然是花了大心思的。 有一名养尊处优的妇人站在院内,虽然年岁不小了,可是保养得体,风韵犹存,不细看眼角皱纹的话,好似三十来岁的少妇。她此时正在弯腰,往一口大缸内抛食喂鱼,里头饲养了十数尾体态玲珑的金鱼,更种植有一株株翠绿欲滴的水莲,金绿两色相映成趣。 除了这名仪态华贵的京城妇人,院内只有一个佩刀的壮硕婢女。但是宅子四周的巷弄却是暗藏玄机,不但有军中锐士护卫,还有数名武道高手隐匿在市井之中,刺史府邸一些个精悍能干的老捕快,早就到此暗中戒严,由此可见,这名京城来客,必然大有来头。 但是就在重重保护之中,魁梧胜似男子的佩刀婢女,毫无征兆地瘫软在地。婢女身后出现了一个手持折扇的俊俏公子哥,扇起阵阵清风,鬓角发丝微微飘荡。他笑着望向那名还弯腰投食的妇人,丰腴妇人身姿尽显,风光旖旎,公子哥只觉得此情此景美不胜收,不虚此行。 妇人站起身,转过头,默默望向这个年轻人。 年轻人微笑道:“夫人,我们之前在京城见过面。” 妇人神色镇定,讥讽道:“什么时候小重山韩氏子弟有胆子跟一位大将军掰手腕了?” 年轻公子收起折扇后,双手遮覆在自己脸上,缓缓往下抹去,最后露出一张妇人熟悉至极的面容。年轻人以妇人同样最熟悉不过的嗓音笑道:“现在呢?我的好夫人?” 在妇人惊声尖叫之前,小重山韩氏子弟韩元善,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嘘了一声:“夫人放心,我韩元善只喜欢偷心,从来不偷不抢女子的身子,不过相信总有一天,夫人愿意自荐枕席,与我……”此刻以楚濠面容示人的韩元善,伸手指向鱼缸,言语略作停顿后,继续道:“相濡以沫,鱼水之欢。” 彩衣国胭脂郡,有一名腰间悬挂玉佩的年迈儒士,站在城头,神色凝重。 彩衣国京城,皇宫御书房内,一样有一名古稀儒士双手负后,也有玉佩在腰。老人站在窗口,一言不发,彩衣国皇帝战战兢兢站在旁边,连坐都不敢坐。 古榆国,也有一名而立之年的青衫儒士,还是悬佩样式如出一辙的玉佩坐在一辆雇用而来的粗劣马车内。一路上嫌弃这嫌弃那的青壮马夫,在距离古榆国还有二十里的官道上被吓傻了。眼力见儿不错的他,看到那边有兵强马壮的千百精骑簇拥,有一大堆黄紫公卿站着,似乎还有一个身穿黄色袍子的男人在驿路旁束手而立,好像在等人? 车厢内的读书人放下手中书籍,对他说道:“到了驿站再停马。放心,他们是在等我。除了先前交付的定金,古榆国朝廷私底下给你的赏赐,就当是我剩下的一切开销了。” 说完这些,青衫儒士一边收拾书箱一边笑道:“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到了梳水国,你可别又气咱们山长了。” 剑水山庄中,武林盟主大典即将召开,大堂之内,少了先前筵席出现过的几张面孔,但也多出了许多声名显赫的江湖大佬,黑白两道皆有,梳水国的江湖豪杰,大半在此了。 宋凤山高坐主位,看到这些风云人物,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其中不乏投诚投机之人、包藏祸心之人,也有审时度势、在下赌注之人,更有自以为能够看到一个天大笑话的朝廷中人。 宋凤山身边不远处,坐着他的妻子。她盛装打扮,那份雍容气度,恐怕不会输给宫里头的娘娘们。 宋凤山当然胸有成竹,下边有人一样以为稳操胜券。但是双方都没有想到,一名不速之客的登门,打破了两边多年苦心孤诣的谋划。 根本没有门房禀报,更没有剑水山庄的弟子出手阻拦,见到那名自报名号的人物后,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作揖致礼,以儒家礼仪待客。而那个身穿儒衫、头戴幅巾、腰间悬挂一枚玉佩的年轻男子,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步伐和节奏,不急不缓地走入剑水山庄群雄会聚的大堂内。他跨过门槛,环顾四周,再一次自报身份:“观湖书院,贤人周矩。” 大堂之内,几乎所有人都哗啦啦站起身,向此人作揖。年轻人作揖还礼,然后向前走出两三步,望向主位上的剑水山庄少庄主。 宋凤山脸色阴沉,坐在附近的年轻妇人以眼神示意,让他不可轻举妄动。 观湖书院的年轻贤人语气平淡道:“小重山韩氏子弟韩元善,可在山庄?” 宋凤山压下心中的那股怒气,扯了扯嘴角,缓缓道:“不凑巧,韩元善昨天还在山庄,今天却已经不在了。他说是临时起意,要去游历大好河山。不知这位书院先生找他有何事?如果不急的话,我可以代为转告韩元善。” 年轻贤人笑了笑:“韩元善身为梳水国进士,已是我儒家门生,却修习魔道功夫,居心叵测,祸害一国社稷,我要带他去观湖书院接受责罚。至于如何处置,到了书院,自有定论。宋凤山,我不以书院贤人身份压你,我周矩想要劝你一句,悬崖勒马犹未晚,亡羊补牢不算迟。” 宋凤山的手肘抵在椅子把手上,托住腮帮,就这么歪着脑袋,笑望向这位观湖书院的贤人,好整以暇地打量起来。 传闻这些贵不可言的夫子先生,每次离开书院,奉命行事,腰间都会悬挂上那枚书院圣人赐下的玉佩,能够记录一路见闻和自身修养,以示言行之光明磊落。玉佩样式是世间最简单素雅的平安牌,不同的贤人君子,其玉佩上边篆刻的文字也不同,但是无一例外,均大有深意,往往蕴含着书院圣人对此人的期许和提点。 宋凤山无礼至极,没有答话的意思,年轻妇人站起身向那位书院贤人行礼之后,微笑道:“若韩元善真是如此,我剑水山庄义不容辞,自当秉公行事,一定全力帮助书院擒拿此人。” 周矩望向妇人,沉声道:“你早早断了长生桥,才能站在这里大言不惭,否则你的下场,不比韩元善好到哪里去。魔道中人,在江湖兴风作浪,自有侠义之士除魔卫道,可如果胆敢侵扰一国之山河社稷,我书院决不轻饶!” 宋凤山坐直身体,死死盯住周矩:“跟我妻子说话,你最好客气一点。” “凤山!”年轻妇人转过头,轻轻低呼一声。宋凤山看到她的焦急眼神,心中叹息一声,身体后仰靠着椅背,不再说话。 这个时候,自封魔教教主的窦阳灌了口酒,将酒杯重重拍在桌上,冷笑出声。 年轻贤人转头望向这名练气士,道:“等我办完书院正事,就会摘下腰间玉佩,希望到时候你窦阳还能笑得出来。” 窦阳斜眼瞥向应该还不到三十岁的书院夫子,笑道:“别人对你观湖书院的名头怕得要死,我窦阳也怕,但因为我知道你们书院的规矩,倒也不致战战兢兢。儒家贤人的门槛如何,瓶颈又是如何,与君子的差距大致有多大,我一清二楚,所以你周矩不用拿话压我。说句难听的,你摘了玉牌,我还是会忌惮你们书院,哪敢放开手脚与你交手,但如果你周矩有本事连儒衫文巾一并摘了,以江湖人行事,那我窦阳不把你打出屎来,我随你姓!” 魔头窦阳这番话,说得霸气且解气,哪怕是一些白道大佬,都觉得此人虽然作恶多端,可他能够当着一名观湖书院贤人的面,说出这样的言语,实在是无愧“江湖”二字!梳水国的江湖能有这样一尊魔道巨擘,算不算压过彩衣国和古榆国的江湖一头? 贤人周矩微微一笑。 他低头对那块玉佩小声嘀咕道:“先生,你听听,这我还能忍?忍住不打那些个书院贤人,也就罢了,难道出门在外,离着书院千万里,还要忍一个魔道练气士?好吧,你肯定会说一忍再忍,忍着忍着就能重新当回君子了,但是……我真的忍不了啊……啥,先生你要说啥……喂喂喂,听得到我说话吗?哎哟,玉佩咋出问题了呢?先生,你回头一定要好好管管书院制造局那些家伙……那就这样啊,不聊了啊,回到书院,先生你帮我换一块玉佩啊……” 到最后,众人只见那个满嘴胡说八道的书院年轻夫子,伸手死死攥紧了好似自行颤抖起来的玉佩,将其使劲摇晃起来,然后双指掐诀,轻轻转动,有清风萦绕着那块玉佩,将其包裹得如一颗蚕茧,年轻贤人这才笑着将玉佩摘下,收入袖中。 年轻妇人趁人不注意,走到宋凤山身边,苦笑道:“凤山,我记起来了,此人是观湖书院那位圣人的嫡传弟子之一。在弟子当中,此人年纪最小,脾气最差,本事……哪怕没有最高,但肯定能排前二。他在弱冠之龄就获得了君子身份,当时极为轰动,被誉为崔明皇之后的又一位‘正人’君子最佳人选,很有可能会让学宫圣人亲自勘验考核,所以观湖书院对他保护得很好。我们谍报上一直记载此人姓名为‘周巨然’,而不是‘周矩’。” 窦阳呆呆坐在原地,咽了口唾沫。他虽然不知道周矩就是周巨然,但是“殴打贤人”“重回君子”这些内容,还是让他抓住了蛛丝马迹。所以窦阳站起身,要向周矩赔罪道歉。向一位儒家君子服软认输,绝不丢人。 只是暂时以贤人身份离开书院的周矩伸出一手,双指指向在梳水国不可一世的魔头窦阳,微笑道:“我儒家先贤曾有雄奇诗篇问于后人:君不见,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后世周矩在此答曰:我已见!” 以窦阳为圆心的一丈内,罡风席卷,凌厉劲风如一道陆地龙卷,疯狂环绕这个魔道巨擘。 窦阳的下场,是名副其实的形销骨立。 罡风消散,枯骨倒地。周矩看也不看只剩一架白骨的窦阳,微微仰头,望向宋凤山,问道:“现在是不是知道,我先前与你妻子说话,已经算很客气了?” 宋凤山气得手背青筋暴露,他被站在身边的年轻妇人使劲按住手背。妇人微笑道:“我们夫妇二人,当然清楚周夫子给予的善意。” 周矩笑了笑:“既然韩元善不在场,那我就不打搅你们的盟主大典了。我去找他,你们继续。” 周矩潇洒转身,就这么走向大门。刚巧外边有一老一少返回剑水山庄,往大堂这边并肩走来,他们好像经历过连番凶险大战,身上都沾染了血迹。 双方都没有停步,也没有出声,刚好在各自跨过门槛的时候,擦肩而过。 周矩一直盯着那个背剑少年看,后者有些奇怪,便回望向他,两者视线交汇。哪怕少年已经进入大堂,也不再与他对视,曾是观湖书院君子的年轻贤人,还是一直转头望向少年。 周矩走出山庄大堂,梳水国剑圣走入大堂,这一去一来,略微弥补了山庄坠入谷底的气势。毕竟观湖书院远在天边,一位贤人走了就走了,何况周矩没有对剑水山庄兴师问罪,那就意味着庄子不会伤筋动骨。而且宋雨烧如今还在梳水国江湖上,哪怕他不出剑,不在山庄,只要还在十数国江湖的某个角落游历,那么宋凤山的武林盟主就能坐得安稳。 宋雨烧猛然转头望去,跨出数步,先有意无意地将陈平安护在身后,然后笔直大步跨出门槛,正了正衣襟,弯下腰,对着周矩那边的空中拱手抱拳。 直到这个时候,大堂众人才惊骇发现,大门之外的高空涟漪荡漾,出现了一位身高三丈的儒衫老者,身影缥缈,仙气弥漫。 圣人驾到,亲临山庄;煌煌巍哉,泱泱深远。 周矩在宋雨烧察觉到玄机之前,就赶紧从陈平安身上收回视线,抖了抖袖子,撤去对那块书院平安玉佩的术法禁制,抽丝剥茧,使其露出真容。他将篆刻有“制怒”二字的玉佩不动声色地重新别在腰间,在宋雨烧行江湖大礼之际,作揖低头道:“学生拜见先生。” 圣人如祠庙中供奉的一尊高大神像,俯视着自己的弟子周矩,喜怒不形于色,缓缓道:“梳水国儒生韩元善修习魔道功法一事,我会交由别人处理,你立即返回书院。” 周矩叹息一声,直起腰后无奈道:“先生,不能打个商量?” 圣人道:“不能。” 周矩哭丧着脸道:“苦也。” 圣人望向门槛那边的梳水国老剑圣,抱拳还礼后,双手负后微笑道:“宋庄主破境在即,可喜可贺。听闻宋庄主每次游历江湖都会拜访各地文庙敬香,此心可鉴。若有闲暇,宋庄主在破境之后,可以来我们书院修行一段时间,稳固金身境。” 宋雨烧越发心悦诚服,始终没有撤去拱手抱拳的姿势:“先行谢过圣人恩典。” 不知这位观湖书院的山长使用了儒家何种浩然神通,如此之快就能够从书院来到梳水国,千万里山水,好像只是书院圣人脚下的几步之遥。 气质儒雅的老者又深深望了一眼宋雨烧身后的背剑少年,复杂深邃的眼神一闪而逝,好像既有激赏认可,又有遗憾,还有几分缅怀。最终老人没有说什么,收回视线,再次提醒周矩:“不得故意延误行程,速速返回书院,另有重任交付与你。” 周矩眼前一亮:“是北边的事儿?” 儒家圣人不愿在外人面前多说什么,只是对满堂江湖豪客微笑道:“大道殊途同归,武学一样贵在养心,方可洞彻天道之妙,反哺武道根基。希望在座各位莫要忘却侠义之心,我观湖书院也愿意对各位敞开大门,用以自省悟道,尽心知性。” 圣人一番言语点拨,如春风化雨,却又点到即止,让人油然而生出一股妙不可言的感觉,大堂众人顿时为之折服。这才是真正的圣人气度,书院高风。于是早已站起身的梳水国黑白两道豪杰枭雄不约而同地作揖拜礼,比起先前震慑于周矩的书院身份,这一次作揖显然更加心悦诚服。 观湖书院山长的身影在空中消散,空中随之泛起一阵阵金色的光线涟漪。 在离去之前,圣人又以心眼神通看了一眼背剑少年,感慨万千。山崖齐静春,果真选择了这个暂时才在武道四境门槛上的大骊少年做那些嫡传弟子的护道人。 观湖书院中除了寥寥数人,无人知晓此事,这位圣人也是此刻亲眼所见,才循着蛛丝马迹,推演出一些道路远处的风光。 与此同时,圣人以心声告诫周矩:“巨然,不管你在少年身上看到了什么,都不可妄言妄动,切记慎言慎行!” 周矩以心声笑着回复道:“先生,见贤思齐焉,这点道理,弟子岂会不知?” 圣人已去,周矩发现自己腰间的那枚玉佩也消失了,原来是被自己的先生取走了。他不再回头望向大堂,只是唏嘘不已。一直到走出剑水山庄的大门,他才回头望去,笑道:“大开眼界。” 他周矩,虽然如今只是观湖书院的贤人,但是哪怕是崔明皇这般的宝瓶洲大君子,一样不敢轻视他分毫。不单单是周矩的儒家修为不容小觑,也不仅仅是贤人跻身君子又被打回贤人的那场经历,而是周矩能够看到他那位圣人先生都看不到的某些景象。因为这份天赋异禀,学宫圣人都曾亲自嘱咐观湖书院的山长要小心呵护周矩,绝不可让周矩误入歧途。 在周矩眼中的世人,是真正名副其实的“众生百态”,所有修行中人,尤其是儒家门生,都会将一些蕴含特殊意义的精神气具象化为某些奇异景象,多是一个个米粒大的小人儿,待在周矩眼前之人的身上,或是气府之中。 比如一个看似朝气勃勃的书院贤人,他的小人儿却是佝偻蹒跚,汗流浃背,如同在负重登山;一位以古板著称,治学严谨的夫子,脑袋附近却有浓妆艳抹的飞天女子盘桓不去;一名死气沉沉、暮气深深的书院学子,内心中却有一个大髯剑客在气府之间豪迈游历。 曾经被周矩一顿饱揍的那个贤人,满嘴仁义道德,在书院向来以作风严谨、妙笔生花著称,但是周矩却看到那个贤人的书页之间满是彩蝶、蜜蜂萦绕,充满了脂粉气,此外还有一柄沾满蜂蜜的锋利飞剑胡乱飞掠。 这种人,周矩看不惯,只是恪守师训,一忍再忍。直到有一天,山崖书院被摘掉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头衔,传言齐静春身死道消,山崖书院更是从大骊迁到大隋,门庭冷落,那一文脉的香火几近凋零,那个贤人便公然落井下石,大肆抨击齐静春的经世学问,以此作为沽名钓誉的养望手段,希冀着借此机会博取某些老夫子的欢心,成功跻身君子。周矩对那支敌对文脉谈不上好恶,但是对这个口蜜腹剑的贤人——关键是此人还假借自家先生的文章宗旨以攻讦山崖书院——那是真讨厌,所以他便出手打得那家伙半年时间没好意思出门。 崔明皇心中的景象是一幅山河社稷图,幅员辽阔,但是硝烟四起,支离破碎,在此人心相之中,绝无一粒小人儿。而那位宝瓶洲的首席大君子,风流儒雅,名动一洲,本相竟是一个质朴老农,守着庄稼地,勤勤恳恳。 周矩自幼就拥有这份不见经传的古怪神通,且他读书过目不忘,文思如泉涌。他九岁时秘密进入书院,跟随先生学习圣人教诲,十四岁成为贤人。之后依然待在先生亲手打造的一个学庐里,深居简出,一年到头只与师兄师姐们打交道。二十岁跻身君子后,经过文庙一件礼器的鉴定,周矩很快又被发现了“正人”迹象,有望追上两位宝瓶洲的大君子。 周矩走在剑水山庄通往小镇的大路上,叹息一声:“有点自惭形秽啊。” 一道身影凭空出现在周矩身侧,轻声问道:“巨然,可是看到了什么奇怪景象?” 周矩笑道:“我的好先生,你能不能别这么吓唬弟子?如果给你吓傻了这么一棵好苗子,先生就哭去吧。” 书院山长的缥缈身影与周矩并肩而行,周矩微笑道:“先生,这一次,我可不想与你说了,馋死你。” 圣人哈哈大笑:“也好,你就等着回书院吃板子吧。”说完这才真的离去。 周矩独自行在异乡路上,啧啧称奇,摇头晃脑。 陈平安的气府有一颗分明是别人赠送的金身文胆,却能够与其神魂相容,毫无排斥,故而小小少年有一丝正人君子的气象。少年行路之间,两袖有清风,两肩像是挑着向阳花木,草长莺飞,更是美丽动人。 有红脸小人儿打着酒嗝,晃荡着朱红色酒葫芦;有草鞋小人儿临水立桩,翻山走桩;有个翻书的小人儿,发髻别有簪子,低头看书,像是处处都有拦路虎,所以眉头紧皱;还有个数钱的小人儿盘腿而坐,眉开眼笑,时不时拈起一粒钱币放在嘴里咬一咬,或是用袖子擦一擦;一个小人儿,满满的珠光宝气,四处奔跑,这里递出一样东西,那边双手奉上另一件,像是在不停送给别人自己的心爱物件儿…… 明明奇思妙想那么多,种种执念根深蒂固,却仍是心思澄澈,天底下竟有这么奇怪的少年郎?周矩收敛笑意,喟叹一声。他嘴上说见贤思齐,可是却一点都不想成为那样的少年,因为做这种人,应该挺累的。但是如果能够跟这种人成为交心的朋友,应该挺好的。 周矩想到一件事情,身形骤然拔地而起,高入云霄,御风远游。脚下就是梳水国的山河大地,云海间隙,依稀可见山脉起伏。周矩自言自语道:“这趟见识过了俱芦洲的道教天君,要不然我听从那人的建议,挑一座大一点的福地,以谪仙人的身份下去领略一下别处风光?否则我当下这境界雷打不动好些年了,真是占着茅坑拉不出屎。” 陈平安当然不知道周矩因着那份神通已经看到了自己那么多秘密。观湖书院圣人的大驾光临,可能对梳水国江湖人士来说是百年一遇的奇景,可对于陈平安而言,其实谈不上如何震惊。不管是在家乡骊珠洞天,还是之后去往大隋,陈平安已经见过太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了,甚至在那幅文圣老秀才的山河画卷之中,陈平安见过了中土神洲的那尊穗山大神,亲手递出了那开山一剑。 在山庄大堂内,陈平安没有停留太久,因为宋雨烧在说了一句话后,很快就离开了。那句话,在所有人心中激起了万丈波澜:“前来围剿山庄的朝廷万余兵马,已经自行退去。” 那个少女嬷嬷,其实跟他俩一起返回了山庄,但是她不敢面对一个书院贤人,只是躲在暗处。好在圣人和贤人都没有计较,这让她大有劫后余生的雀跃,在确定书院两人都离开山庄后,这才进入大堂,落座后与宋凤山以心声交谈。 宋凤山的妻子开始纵横捭阖,安抚群雄。 一言不发的宋凤山神色大定,在如释重负之余,心情又有些复杂。爷爷宋雨烧,果真一人一剑挡在了大军之前,而且还凿阵擒获了大将军楚濠,省去了他宋凤山许多谋划。不仅如此,爷爷和那个深藏不露的少年剑仙在深山之中,联手被自己那封密信说服的青竹剑仙苏琅,反过来截杀设伏的古榆国剑尊林孤山、买椟楼楼主。林孤山被苏琅一剑削去项上头颅,那柄绿珠成为苏琅“剑仙杀剑尊”的最好证物,只可惜买椟楼楼主以秘术负伤逃离,可能会是一个变数。 宋凤山暗中对少女笑道:“按照约定,事成之后,我会帮你成为梳水国朝廷敕封的一方山神,使你能够拥有金身,享受香火。但是丑话说在前头,成为金身神祇之后,你如果想要境界暴涨,躺着享福,还是需要按照我的计划行事,未来几十年内,违背你的心性,捏着鼻子做好事,以便赢取民心。如果你违约,难改暴虐,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坏我大事,到时候你我之间,就只能兵戎相见了。” 少女以心声媚笑道:“少庄主算无遗策,奴家可不敢自找苦吃。” 宋凤山凝声道:“还得麻烦你去趟州城,通知韩元善,局势有变,还会有观湖书院的人找他的麻烦,至于他还要不要以楚濠的身份跻身梳水国庙堂中枢,就看他自己定夺了。” 少女哀叹一声,站起身,准备去往州城提醒情郎韩元善:“奴家真是个劳碌命。哦,对了,你记得跟那个叫陈平安的少年讨要一枚从楚濠身上夺取的甲丸,不管是花钱买还是靠人情交换,东西一定要留下来,以后若是我家元善执意要富贵险中求,假扮楚濠,这枚甘露甲会是关键之物。” 宋凤山回复道:“我自有计较。” 少女知晓此人冷血的枭雄心性,不再画蛇添足多说什么,就此离开大堂。 一老一少走向山庄给陈平安安排的院子。 先前在山间归途,先是潜伏已久的买椟楼楼主偷袭陈平安,之后就是剑尊林孤山赶到缠住宋雨烧。若是陈平安和宋雨烧处于巅峰状态,胜负毫无悬念。但是陈平安神意损耗严重,对于初一和十五的驾驭,远远不如凿阵时那么娴熟如意,使得他跟第二次交手的买椟楼楼主打了个旗鼓相当。宋雨烧略占上风,但是林孤山气势正盛,一时间宋雨烧无法脱身,帮助陈平安一同斩杀那个神出鬼没的顶尖刺客。 之后青竹剑仙和少女嬷嬷接连现身,双方看似各有一名盟友增援,照理说是林孤山一方胜算更大。哪知形势突变,苏琅一剑砍掉了林孤山的头颅,买椟楼楼主见势不妙,再次远遁。陈平安虽竭力驾驭飞剑十五刺透了他的腹部,可仍是被他成功逃离战场。少女嬷嬷看似倾力而为,使出一身魔道修为,和买椟楼楼主打得天翻地覆,真相却未必如此。毕竟一个外乡少年的死活无关梳水国大局,而且若是陈平安不小心死在了深山老林,少了一个不易控制的知情人,说不定对她形势更好。 到了院子,徐远霞和张山峰已经听从陈平安的劝说早早去了小镇。 在石桌旁坐下后,宋雨烧轻声道:“大将军楚濠多半是死了。” 陈平安对此不置可否,从袖中掏出那枚神人承露甲丸递给老人。先前少女嬷嬷讨要此物,陈平安不愿拿出。 宋雨烧摆手道:“楚濠是你擒获,这枚甲丸当然就是你的。” 陈平安摇头道:“还是老前辈拿着吧,既然那个女魔头索要,这枚甲丸肯定不是钱的事情。我只不过是不喜欢她的为人行事,才不想交给她。” 宋雨烧笑道:“不然将山庄的小雪钱全部给你?否则就不合规矩了,我心里会有疙瘩,又欠钱又欠人情的。至于凤山是不是有山上的开销,由着他自己折腾去,反正这小子本事天大地大,我就不信他弄不来几千枚小雪钱。” 陈平安咧嘴笑道:“真是朋友,其实欠了人情也无所谓。下次我来山庄,老前辈多请我喝酒就行了。” 宋雨烧啧啧道:“欠人情比欠钱要难受,是你小子说的;这会儿朋友欠人情也无妨,还是你说的。怎么,天底下的道理都是你陈平安的?”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芦,轻松惬意地喝了口酒,再无顾虑,也无负担:“宋老前辈不把我当朋友,就只管还钱还人情,一口气还完,清清爽爽,大不了以后我路过梳水国,都不来山庄喝花雕酒吃火锅。” 宋雨烧犹豫了一下,只得无奈地收下那枚兵家甲丸,打趣道:“你小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都有些犯迷糊了。” 陈平安眨了眨眼睛:“在家乡当龙窑学徒的时候,教我烧瓷的师傅说过一个道理,人情送头牛,买卖不饶针。” 宋雨烧愣了一下:“啥玩意儿?” 陈平安赧颜道:“意思就是说关系好了,给朋友送一头牛都没事,但是做买卖,一根针的钱物往来都得记在账上。” 姚老头这个满是泥土气的道理,书上是不会讲的。在彩衣国胭脂郡,崇妙道人死前说过类似的言语。所以陈平安觉得这个话糙但理不糙,多半是没错了。 宋雨烧开怀大笑,伸手指向少年,道:“瓜娃儿,你以后一定会很有钱!” 陈平安双手抱拳,笑容灿烂:“希望希望。” 宋雨烧笑着起身:“山庄就不留你了,我去交代一下事情,然后一起去小镇,请你吃顿火锅,之后你和朋友们就去那个渡口。” 陈平安点点头,在老人去找楚管事后,回到自己房间,换过一身洁净衣衫,在桌上留下了一张金色材质的符纸,其上已经画好符箓,是一张宝塔镇妖符。少年以一只酒杯将其压住。 当初两人离开战场,陈平安收下老人的三百小雪钱,不过是想着让老人安心罢了。 不管少年如今的性情变了有多少,但是有些事情,还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可能再过百年千年,还是如此。 吃亏是福,贪便宜是失便宜,这些道理,书上是讲过的,而且不止一本书在讲。 梳水国老剑圣拎来了一只小包裹和两坛美酒,两人在院中碰头。陈平安的酒葫芦里再次装满美酒,刚好还剩下一坛,去小镇吃火锅的时候用得着。老人让陈平安帮他拿着装有小雪钱和一些小物件的包裹。 离开小院后,白发苍苍的山庄老管事站在门口,对陈平安抱拳笑道:“陈少侠以后常来山庄做客,从今年起,剑水山庄会备下许多专门为陈少侠酿造储藏的花雕酒,保证少侠次次都能喝上最地道的陈年好酒。” 陈平安抱拳道:“绝不客气!” 宋雨烧和陈平安再次飞掠离开山庄。老管事站在原地,久久不愿离去,笑容欣慰。如今的老庄主,真是跟之前数十年暮气沉沉的模样大不一样了,这会儿老庄主一如当年行走江湖般意气风发、神采飞扬。所以这梳水国的江湖,一定还能再风流数十年。 老管事散步走回,其间与负责那栋院子的两名婢女相逢,原本不苟言笑的老管事多了许多笑容,让那一对妙龄剑侍受宠若惊,只觉得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 宋雨烧与陈平安到了小镇,朝廷安插于此的谍子得到风声后都已经自行撤去。他们在那栋酒楼与徐远霞和张山峰见面,四人还是在二楼吃起了火锅。因为上次宋雨烧自报名号,酒楼掌柜有些拘谨,被老人一顿口头禅的瓜皮锤子笑骂过后,才恢复了几分自在。张山峰不太能吃辣,又不愿怯场,只好边吃边流泪。陈平安一本正经地说喝酒能解辣,结果年轻道人一口酒水喷了陈平安一身。 在酒桌上,宋雨烧也喝得有点多,他没有用武夫境界驱散那一肚子酒气,举杯不停,还跟陈平安唠叨了许多心里话,有的没的,想起了什么就随口聊:“陈平安啊,讲道理这件事,不是一件讨喜的事情。女孩子不爱听,男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世道难混,一肚子憋屈窝火,临了还要听人唠叨,你说烦不烦?道理不对也就罢了,明知对了,自己却做不到,岂不是更戳心窝子?” 陈平安喝酒加吃辣,已经有些舌头打结,反驳道:“我道理偶尔会说一些,但是还真的从不跟人吵架,最多打架!” 宋雨烧说:“如果以后有个姑娘跟你说:‘陈平安,你是个好人……’” 陈平安满脸期待:“那是不是就成了?” 宋雨烧一拍桌子,幸灾乐祸道:“你个哈(傻)儿!成个屁,你俩关系铁定黄了!” 陈平安呆若木鸡,赶紧喝了一大口酒压压惊。 酒足饭饱后,三人在小街尽头与宋雨烧告别。 在三人身影愈行愈远之后,腰间多悬佩了一把铁剑的宋凤山,默默出现在宋雨烧身旁。宋雨烧望着远方,叹息一声。 宋凤山冷哼道:“到底我是你孙子,还是他是?” 宋雨烧打了个哈哈。 宋凤山虽然言语愤懑,但是嘴角有些笑意。宋雨烧在那只包裹里装上了剑水山庄的将近两千枚小雪钱,一枚也没给山庄剩下。 陈平安在酒桌上一直被老人劝酒,喝得醉醺醺的,走的时候脚步摇晃,满身酒气,暂时哪里顾得上那只斜挎在背后的包裹。 老江湖到底是老江湖,少年还是太嫩了。 到达剑水山庄之前的七百里路程,由于陈平安心事重重,三人走得略显沉闷。而这趟去往边境的仙家渡口,三人的心态与前次有着天壤之别,而且因为许多话都说开了,各自抖搂了身上许多秘密,三人关系越发瓷实。便是那桩朋友死尽的惨案,一次露宿山巅时,徐远霞喝着酒都说了一些。而张山峰也颇为难得地提及自己的家世和师门。他接过陈平安递过来的酒葫芦,破天荒地大口喝酒,说到他的师父火龙真人时,脏话连篇,大骂不已。虽然嘴上不留情,年轻道士的脸上却满是怀念,膝盖上横放着那柄桃木剑,说到动容处,只得以喝酒掩饰眼眶里的泪花。其间他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徐远霞开玩笑说:“咋的,你那师父隔着一个洲,还能听到你的埋怨?难不成是一位龙虎山外门天师?” 张山峰悻悻然说道:“什么天师,老头子一辈子都没去过中土神洲,天天念叨着要去祖庭龙虎山拜谒祖师爷,可不是今天腰酸就是明天腿疼的,不然就是呼呼大睡,每次睡觉能睡十天半个月。最长一次,师门山头下了一场连绵两个月的大雪,老家伙就立于崖畔风雪中睡了整整两个月,等到风雪彻底消融才醒过来。在那之前,门内弟子们原本早早准备妥当,要跟随师父一起远游龙虎山的既定行程又给打了水漂。总之,老头子没有半点诚意,师兄弟们怨声载道。一次次旁敲侧击,老家伙全当作耳旁风,你说任你说,清风拂山岗。” 陈平安也主动说到了齐先生,毕竟那晚齐先生出现在了梳水国古寺,跟徐远霞和张山峰都见过面。但是他只提了家乡那座骊珠洞天,说自己是那边土生土长的人,说齐先生在那边学塾教了很多年的书。 陈平安不是不愿多说,他如果真敞开了说,借着酒劲,关于齐先生,他能跟两个朋友说上一整晚。他是不敢多说。 在他与少年崔瀺同行的短暂归途中,那个死皮赖脸的弟子说了许多关于山顶的事情,例如那些诸子百家圣人在各大洲的“有趣”谋划。哪怕少年崔瀺每次都是只言片语、零零碎碎,故意不说透,使得真正的内幕如蛟龙在云端般若隐若现,可是陈平安已经知道了轻重利害。 陈平安还说了自己的打瀑过程和境界攀升。徐远霞是武道中人,惊羡不已,哪怕早有预料,仍是对陈平安竖起大拇指,说他前途远大,将来至少也是一个炼神境的大宗师。看张山峰一脸茫然,徐远霞就举了个例子,说如今陈平安的境界,放在山上,那就是即将破开下五境瓶颈,随时能跻身洞府境。张山峰这才恍然大悟,然后便哀号开来,说自己每天勤勉修行的成效难道都给狗叼走了吗。 陈平安哈哈大笑,跟徐远霞一起合伙挖苦张山峰。张山峰不需要别人安慰,这家伙的坚韧心性其实不输陈平安,从来天不怕地不怕,他只怕一件事——兜里没钱,吃不饱饭。如果非要再多一件事,就是这几次降妖除魔他都做得不够好,一直良心难安。 随后这一路风平浪静,经历了胭脂郡的波谲云诡,又看过了剑水山庄的江湖热闹,三人此时觉得有些寂寞。好在很快就到了那座边境关隘,三人都有正儿八经的通关文牒,虽然盘查严密,仍是顺利走过城洞,去往大都督府。 在宋雨烧赠送的包裹当中,除了将近两千枚小雪钱,还有一封老人的亲笔书信,只要陈平安交给梳水国边境上的那座大都督府,就能够获得朝廷许可,进入禁地。 陈平安到了门禁森严的府门前,上去搭话,不承想这些边关武卒听不懂宝瓶洲雅言,陈平安又不会梳水国官话,一时间鸡同鸭讲,十分尴尬。好在府门武卒示意陈平安稍等,让一人进去禀报,很快就走出一位有书卷气的儒衫老者,他精通宝瓶洲雅言。陈平安递出那封信,信封上书“大都督亲启”五个大字,署名为“剑水山庄宋雨烧”。 府邸老幕僚双手接过信封,再不敢怠慢,直接领着三人在偏厅落座,等上过茶,才快步跑向大都督处理军务的官厅。又过了一会儿,就走来一个身材矮小的黝黑老人,既没有披挂甲胄,也未穿武臣官服,神色木讷,手里攥着三枚青铜印符,径直将其交给陈平安,随后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三人离开大都督府的时候,陈平安和张山峰都有些蒙——那位其貌不扬的梳水国大都督,也太过雷厉风行了些。徐远霞解释道:“真正从底层攀爬到高位的沙场武将,都不是夸夸其谈的性格。”他笑了笑,“搁在官场上,这叫作贵人语迟。” 张山峰没好气道:“人家根本就没说一个字,迟啥迟?” 两人听陈平安说过剑水山庄的那场风波,知道朝廷对山庄的态度,徐远霞不由得感慨道:“在这个当口愿意接见我们三人,还掏出三枚通关印符,这位大都督也算仗义了,跟宋老剑圣的交情一定极好。” 陈平安点头道:“能够跟宋老前辈做朋友的人,肯定不坏。” 徐远霞和张山峰相视一笑,后者啧啧道:“陈平安,你这句话说得有学问啊,都会拐弯抹角吹嘘自己了?” 陈平安又说道:“能跟宋老前辈做朋友的人做朋友,应该也不差。” 徐远霞伸出大拇指:“这话说得厚道,有嚼劲!” 张山峰搂过陈平安肩膀,称赞道:“转折自如,无懈可击!” 三人大笑着从南门离开关隘,继续往南去,各自腰间都悬挂着那枚印符。百余里后,他们就会进入仙家渡口管辖的禁地。 在半路上的一座小山头,三人停歇,陈平安生火做饭,其间远方暗处有人望向他们,估计是见到腰间印符后才悄然离去。 三人吃饭,都没有喝酒。即将进入那座山上练气士聚集的渡口,还是小心为上。 徐远霞这次主要是为陈平安和张山峰送行,不过如果有渡船去往宝瓶洲东南部的青鸾国,那就更好,至于渡口兜售法宝重器的店铺,徐远霞一个纯粹武夫,如今又多出一把神兵利器,已经完全没有兴趣。 张山峰除了想要购买一把攻伐法剑,再就是补充一些神行符之类的珍稀符箓,以及找人鉴定那双青神山神霄竹筷的价格。那口凝聚灵气化为甘露的白碗,以及陈平安半卖半送给他的古榆国甲丸,他是万万不会卖的。这两件宝贝,他连拿都不会拿出来,免得让人起了觊觎之心,白白多出一桩祸事。 从落魄山带出的东西,陈平安肯定一件都不会动。 贺小凉在鲲船上还给他的那颗上等蛇胆石,留着便是了。在骊珠洞天下坠后,龙须河和铁符江早已见不到一颗蛇胆石,先前的蛇胆石都变成了普通石子。他听说蛇胆石是骊珠洞天的特产,这意味着每用掉一颗,世上就要少掉一颗。陈平安如今已经知道这叫奇货可居,越晚出手,只会越赚。 胭脂郡城隍爷沈温赠送的金身文胆要藏好,先后两次获得的金身碎片和银色碎片一样不可示人。而沈温最为重视的,甚至说了一句“神器唯有德者持之”的,篆刻有“彩衣国胭脂郡城隍显佑伯印”的天师印的归属,陈平安其实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龙虎山外门道士张山峰,以及如今在山崖书院求学,但是修习《云上琅琅书》的林守一。陈平安用心思量之后,还是决定这枚天师印暂时由自己保管。不是不舍得送给他们中的一人,而是觉得哪怕赠送,也应该以后再说,等到自己理解了何谓“有德者”,再看那个时候,他二人谁配得上这三个字。 至于那截遭受雷击后犹有生机残存的乌木、绘有五岳真形图的大白碗及藏匿有枯骨艳鬼的那张符箓,陈平安都会拿出来询问其价格,至于是否典当出售,到时候再看,相信渡口店铺总不会强买强卖。 剑水山庄送的将近两千枚小雪钱,加上青衣小童给的,陈平安现在差不多有四千枚小雪钱了。一想到这个,他就有些乐呵。只是他马上又想到另一件事,就乐呵不起来了。 魏檗和崔姓老人曾经说过一些意思差不多的话,要陈平安在进入倒悬山之前,先跻身武道四境,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在那座长城上站稳脚跟,以浩然天下最充沛的无形剑意淬炼体魄、夯实神魂。这对于任何一个炼气三境的纯粹武夫来说,都大有裨益。按照老人的话说,如果连四境都没有,就干脆别去城头上丢人现眼了,即便能走上去,也未必能够爬下来。陈平安给那姑娘送完了剑,就只能在剑气长城下边干瞪眼,乖乖滚回落魄山当山大王了。可陈平安想在那边多待一会儿。 很快有一行七八人在山头下边的道路走过,装束各异,个个不似俗人。山坡上三人只是斜瞥一眼就不再多看。出门在外,小心道士和尚;入山涉水,避开稚童妇人。这是山上不成文的规矩,若是遇上不知深浅的同道中人,没事别瞎瞅,天晓得会不会碰上个脾气坏的。那些人亦是视线扫过三人后就不再打量。 虽然还没有到达渡口,可几十里路能走多久?离别在即,原本说好了都不喝酒的,但只是因为陈平安习惯性喝了口酒,张山峰就说也要喝,陈平安便将酒葫芦递了过去,结果徐远霞也来了一口。于是三人坐在小山头的山顶,就这么一人一口,默默饮酒不停息。 徐远霞喃喃道:“我曾是行伍出身,还是战事惨烈的边军,只是实在受不了身边每天死人才开始厮混江湖,不承想到最后还是死人。你们可能不信,我徐远霞出身书香门第,当年属于投笔从戎,家族虽算不上钟鸣鼎食的豪阀,可也算一地郡望吧,这都多少年没回去过了。好好一个父母健在的家乡,如今倒像是个故乡了。”大髯汉子喝酒喝得满胡子都是酒水,盘腿而坐,醉眼蒙眬:“当边军那些岁月,我早前读过些书,还算稍稍讲一点家国忠义。军中袍泽们大多不谈这些,只管挣军功、赚银子、给先行一步的兄弟们报仇。沙场杀敌就只是杀敌,痛快而已,不过若在沙场上给敌人砍了一刀、射了一箭,那么缝针拔箭的时候,可就只有痛没有快了。一大堆大老爷们儿,躺在满是血污的伤兵帐篷里疼得嗷嗷叫,谁也别笑话谁……” 张山峰向后倒去,他是真的不能再喝了,陈平安总不能一口气背两个人吧。张山峰望着蔚蓝天空道:“师父总说我是有悟性有根骨的,当年不去参加科举,而是上山修行,这辈子肯定不亏。可我哪里知道自己的悟性根骨在哪儿,若是也被狗叼走了,我真想求一求那些狗,让它们还给我,我下山降妖除魔用得着。有了道行,就不用再愧疚了,再也不会害得那些花钱请我办事的百姓骨肉分离、流离失所了。” 陈平安喝酒有一点好,喝多了,言语反而少。他默默地听着两个朋友吐露心声,双手抱着那只酒葫芦眺望远方。 最后下山去往渡口时,想着自己千万不能醉酒的张山峰,已经让徐远霞背着了。徐远霞的脚步还算沉稳,只是酒话没少说,大声吟诵了好些边塞诗,最后说到“美酒千杯少”,打了个酒嗝,就没下文了。 陈平安笑着接话道:“佳人……两个也多呀。” 徐远霞翻了个白眼:“白瞎了一个剑仙!” 陈平安立即改正道:“大剑仙!” 张山峰喃喃地说着梦话:“还有大天师……” 这个梳水国和松溪国接壤处的仙家渡口,竟是一座没有城郭的繁华小镇,这让陈平安有一种重返家乡龙泉郡的错觉。路上行人熙熙攘攘,练气士其实不算太多,更多的还是世代扎根于此的凡夫俗子,以及各色商贾,街道处处是店铺。到了小镇,张山峰已经清醒过来,就是有点头疼,陈平安和徐远霞则早已酒气散尽。 徐远霞轻声提醒道:“咱们别想着货比三家,直接找一家地段最好、店铺最大的地儿。” 根据这宝贵的江湖经验,三人找到了一家挂有“青蚨坊”匾额的大铺子。铺子有五层楼,很有鹤立鸡群的气势,而且占地广袤,楼后好像还有一个大庭院,古树参天,似乎还有流水声。店门口两侧楹联是“童叟无欺,我家价格公道;将心比心,客官回头再来”。 就是这家财大气粗的青蚨坊了! 店门口的街道上,没有伙计招揽生意,但是三人走入阴凉大堂后,很快就有一个衣衫华美的年轻妇人姗姗而来,妇人两侧肩头各自悬停着一只青色飞虫,如碧玉雕琢而成。她直接以宝瓶洲雅言问道:“三位客人是要鉴赏宝物,还是购买店内珍藏?” 当妇人问话的时候,两只青色飞虫已经振翅而飞,围绕四人传出啾啾的细微声响。原来是为了遮蔽双方对话,不让店内其他人听闻。 徐远霞笑道:“先鉴宝,再看看你家收藏的成色,若是有合适的,而且果真价格公道,我们再买不迟。” 妇人伸手指向一处,微笑道:“鉴赏重器就在一楼,灵器在二楼,法宝在三楼。楼梯口在那边,三位客官自行选择便是,我会一路跟随。” 徐远霞点点头,大步走向楼梯口。毫无疑问,他们会在二楼停步。至少灵器价格还有个底,若是身怀仙家法器,就算陈平安和张山峰想卖,徐远霞都不建议在这个渡口交易。 妇人跟在三人身后,微微而笑,既然他们是直奔二楼,那自己这次运气不错,有点赚头了。 一楼其余几名差不多姿色气度的女子,眼神都有些艳羡。但是每天迎客一事,青蚨坊早就安排了顺序,财路大小,就要靠她们各自的运气了。不过一年下来,大致上相差不多,即便有人骤然暴富,以青蚨坊五百年老字号订立下来的祖传规矩,也不会让其余人等知晓,除非那个人自己说漏了嘴。 到了二楼,妇人又开始领路前行,廊道铺有一整张彩衣国出产的一幅锦绣地衣,看绣工丝毫不比剑水山庄大堂的那幅逊色。她领着三人走到一个房间门口,屈指轻轻敲门,得到一个苍老嗓音的回应后,妇人推门而入,站在门口,等到徐远霞三人都跨过门槛,才轻轻关上屋门。 屋内有一张大桌案,后边坐着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屋内有一个小香炉,香气袅袅;还有一盆古柏盆栽,古柏虬曲,横向蔓延极长,枝干上竟然蹲坐着一排绿衣小人。绿衣小人原本在窃窃私语,见到客人莅临后,竟是齐齐站起身,在古柏枝干上作揖行礼,稚声稚气道:“欢迎贵客光临本店本屋,恭喜发财!” 不愧是仙家手笔,看得陈平安一愣一愣的。徐远霞是老江湖,知道隐藏情绪。而张山峰本就是山上人,虽然如今很穷,可在师门修行的时候,其实见识不浅。所以露出马脚的土鳖,其实就陈平安一个。 只是这么一个小细节,妇人就将注意力更多放在了徐远霞和张山峰身上,觉得穿草鞋背剑的少年多半是有点小机缘才踏足修行的山野散修,不用她太花心思。 老人笑问道:“鉴宝?什么灵器?我最擅长青铜器、字画和美木良材的鉴赏,其余诸多杂项器物也皆有涉猎,不敢说样样精通,但是我在青蚨坊这间屋子坐了四十多年,看走眼的次数屈指可数,客人只管放心拿出珍藏之物。” 张山峰便从袖中拿出那双竹筷递给老人。原本端坐在椅子上的老人目中精光绽放,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外神色,站起身,双手接过竹筷,坐下后,小心翼翼地将竹筷放在身前的桌面上,从抽屉中拿出一块特制丝巾,仔细擦拭双手手心和五指,这才拎起那支刻有“神霄竹”的竹筷,耐心端详,久久无言。 放下“神霄竹”,拿起“青神山”,老人喟叹一声,抬头后,望向年轻道士,满脸惋惜道:“此物材质绝佳,不仅肯定出自竹海洞天,十之八九还是由那座青神山的神霄竹制成。在青神山封山百年之后,以青神山独有的神霄竹制成之器物,价格可谓一路水涨船高,说是疯涨都不为过,只可惜竟然没有制成一对袖珍小巧的打鬼鞭,而是打造成了一双……筷子!太奢侈了!太……过分了!”说到最后,老人有些咬牙切齿,差点就要捶胸顿足,破口大骂筷子旧主人的暴殄天物。 老人伸手摩挲着竹筷上“青神山”三个字,轻声安慰自己:“可若是制成了打鬼鞭,客人就可以直接去三楼了,我哪里有机会目睹此物。竹海洞天的青神山啊,偌大一座洞天,只有一位山神,就是竹夫人。要知道,小说家的祖师爷曾经如此描绘这位传说中的山神夫人:‘美姿容,喜赤足,鬓发绝青。’不过寥寥数语,就勾勒出一位绝代女神的风采……” 老人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遐想当中,青蚨坊的领路妇人虽然有些尴尬,可心底雀跃不已,自己今天要大挣一笔抽成了!而且还不至于让三楼那些个最擅长拿捏架子的贱货赚了去。上边的那些个女子,瞧着一个比一个像仙子,看似模样清冷,实则一肚子算计,谁有钱谁就是天底下最俊的男子,个个都是喜欢勾引男人的狐媚娘们,做成了买卖后,还愿意死皮赖脸地倒贴身子,领着客人去后边的庭院私宅一阵翻云覆雨,臭不要脸,恬不知耻! 张山峰只好打断老人的思绪:“老先生,老先生,贫道只想知道这双筷子到底值多少钱。” 老人赶紧回过神,笑眯眯望向领路妇人:“翠莹啊,我今年是不是还剩一次份额?” 妇人有些惊讶,很快嫣然笑道:“洪先生,你确实还有一次将宝物收入囊中的机会,只是还得按照老规矩,先给顶楼的二坊主掌过眼,才能交由洪先生私自珍藏。” 老人爽朗笑道:“这是当然!”他对张山峰正色说道:“这双筷子,若说裨益修行之处,实在不多,但是搁在山底下的世俗王朝,必然会是将相公卿、达官显贵们争抢的宝贝。因为每次下筷夹菜都沾染些许灵气,故而能够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只要不碰上大病大灾,凡夫俗子增寿个三五年不难,而且‘青神山’‘神霄竹’这两个说法也能溢价极多。”老人瞥了眼桌上的青竹筷子,满脸喜悦:“我青蚨坊……或者说我洪扬波本人,愿意开价四百五十枚小雪钱。客人只管放心,我可以保证,在青蚨坊内楼上楼下也好,还是在这个渡口小镇其余大小十六家店铺也罢,都不会高出这个价格了。一般市价最多出到四百枚,委实是我自己喜好此物,今年还有一次将鉴赏之物收入囊中的机会才愿意出此高价。这位道长,如何?可愿意割爱?”老人可怜巴巴地望向张山峰,眼神里带着祈求:“四百五十枚小雪钱,这个价格真不能再高了。若是你们怕我捡漏,信不过青蚨坊的金字招牌,没关系,我们一起去找二坊主,或是你们再去街上大小铺子转一圈……” 张山峰看了眼徐远霞,后者轻轻点头。张山峰咧嘴一笑,伸出一只手掌:“一口价,五百枚小雪钱,我就卖了!” 妇人转过头,掩嘴偷笑。得嘞,以洪先生的执拗性子,收东西只看眼缘不管价值,一旦成了心仪之物,那肯定是再疼也要割肉的。 “让你心头好,让你千金难买心头好!”老人甩了自己一巴掌,然后站起身,仍是快意多过心疼,豪迈道,“就此说定!翠莹,你小心拿好这双筷子,送去顶楼给二坊主鉴定,免得我有假公济私的嫌疑。确定价格公道之后,我就可以自掏腰包了,当然你那份,少不了!” 妇人小心地收起竹筷,婀娜多姿地姗姗离去。徐远霞知道这次买卖是张山峰赚到了,而且赚了不少。而陈平安还站在桌边,偷偷低头弯腰,跟那些绿衣小童大眼瞪小眼。他是觉得这些小家伙有趣,憨头憨脑的,长得还可爱,想着以后是不是自己也收集一些,送给落魄山的粉裙女童,她多半会喜欢,也省得她在竹楼觉得无趣。而那些小家伙觉得这么个土鳖泥腿子竟然连它们都不认得,也挺有趣。真是相看两不厌,双方都挺开心。老人坐在桌后,哼着小曲儿,更开心。 妇人很快返回,笑着交出那双青神山竹筷:“二坊主说恭喜您少了一桩憾事,但是也说了,下次请他喝酒的时候,不许拿出这双筷子跟他臭显摆。” 老人呸了一声:“不显摆怎么行。”然后飞快收起那双竹筷,拉开抽屉,再拿出五枚小暑钱递给张山峰:“虽然一般来说,在大铺子做买卖,一枚小暑钱就是一百枚小雪钱,但是谁都清楚,私底下跟人交易,每一枚小暑钱要额外多出四五枚小雪钱的。” 张山峰笑着点头,接过五枚小暑钱后,看到陈平安还在那边傻乎乎地跟绿衣小童们挤眉弄眼,赏了他一手肘,笑道:“少跟我装傻扮痴,拿去吧,利息先还你了,本金还欠着。如果你过意不去,就从本金里扣去五枚小暑钱。剩下的,就真的只能先欠着你,以后再说了。” 显然,知道那颗古榆国兵家甲丸的真实价格后,张山峰一直没觉得因为“朋友”两个字就能安心收下这颗昂贵的甲丸。 陈平安坦然收下五枚小暑钱,收入袖中后,说道:“就这么两清了!不然我还你钱,你东西还我?” 张山峰闷不吭声,徐远霞笑着拍了拍张山峰的肩膀:“就这样吧,否则就矫情了啊。”张山峰这才嗯了一声。 陈平安搂过张山峰肩膀,笑道:“要真觉得过意不去,再把桃木剑卖了呗?” 张山峰又一手肘撞去,笑骂道:“一边凉快去!” 陈平安跳开:“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徐远霞摇摇头,跟两个孩子似的。 妇人有些意外,凝望着背剑少年的侧脸,难道这位才是真正的土财主? 张山峰对老人笑道:“小道已经没东西要卖了。” 老人大失所望,不过陈平安紧随其后说道:“我有东西要先生鉴赏。” 老人立即挺直腰杆,笑着伸出一手:“想必我又有眼福了。” 陈平安从袖中掏出那只绘有五岳真形图的白碗,放在桌上。 老人眼神平静,双手持碗,缓缓旋转,放下后道:“碗面所绘应该是古榆国的五岳真形图,青蚨坊愿意开价一百五十枚小雪钱。若是大王朝的五岳真形图,价格会翻好几番,只是古榆国的五岳本身蕴含灵气有限,绘制在这只白碗上,功效也就大打折扣。”说到这里,老人有些感慨,说了一桩山上商贸的风波:“想当年,因为此碗而获得暴利的店铺,当属在数十年前就偷偷囤积了大量大骊五岳碗的包袱斋。他家前些年真是一本万利,之后无数小店家跟风购买,哪里想到那大骊皇帝失心疯,直接改了全部五岳。哈哈,多少商家为此血本无归啊!好在咱们坊主眼光独到,力排众议,不高价收购哪怕一只大骊五岳碗,才使得青蚨坊免去一场灾难。” 陈平安耐心听完老先生的言语后,轻声问道:“老先生,这只碗的功效是?”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说到咱们青蚨坊的厉害,我就有些管不住嘴。这就给公子说正事。”老人致歉一声后,指了指白碗,“五色社稷土,是每个王朝必须有的。五色土从何而来?除了自身孕育而成的山河宝地,也可人为造就,所用的就是这类碗具了。将取自五座山岳的土壤放入碗内,一段时间后,根据五岳碗的材质好坏和品秩高低,就会短则数天长则一旬出产一小抔五色土。当然了,五色土也能售卖,以公子这只五岳碗的品相,若是拥有足够的古榆国五岳土壤,一年产出大致能卖出……这个数!” 老人摊开一只手掌,妇人又开始掩嘴偷笑。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五十枚小雪钱?” 老人忍俊不禁道:“五枚。”而后解释,“许多这类能够持续生财的灵器,山上都以一甲子光阴来算价格。一年五枚,一甲子之后,就是三百枚小雪钱。哈哈,公子别急,误以为是青蚨坊坑人,只愿意出半价购买此碗。五岳碗有些特殊,一些个社稷不稳动荡不安的国家,他们的五岳真形碗可能一文不值。试想,国家都没了,五岳又何在?那么五色土又从哪里来?青蚨坊对于收购五岳碗兴趣一直不大,愿意出半价,也当得起‘公道’二字了。” 陈平安想了想:“这只碗能不能不卖?” 老人笑道:“当然可以。说句大实话,如果今天我替青蚨坊买下此碗,到时候古榆国一夜之间山河变换,我可是要担风险扣薪水的。” 陈平安笑呵呵收起白碗。一年五枚小雪钱,那就是足足五千两银子。知道最早的时候龙泉小镇一栋桃叶巷的宅子多少钱吗?都不用一千两银子!当然,如今骊珠洞天破碎下坠,接壤于大骊王朝版图,小镇宅子价格已经天翻地覆,可是龙泉郡城那边的宅子,五千两还是能买好几栋的。当务之急,是赶紧写信给魏檗和崔姓老人,要他们试着帮忙收集古榆国的五岳土壤……然后自己从倒悬山返回的时候,也要亲自跑一趟古榆国五座山岳,能多拿几斤就多拿几斤,希望到时候方寸物中还有足够的空地放置。 徐远霞突然轻声道:“这只碗,可以卖。” 老人虽然因为一双青神山竹筷失了方寸,可是平时做生意,其实精明得很:“这位兄弟是觉得大骊铁骑一定会南下,所以古榆国未必能够保住江山吧?我倒觉得不然。有观湖书院坐镇宝瓶洲中部,相信大骊宋氏还不至于长驱直入,哪怕真有那么一天,中间横亘着那么多王朝属国,一个个打过去,大骊马不停蹄一路南下,又需要耗费多少年?” 既然老人说破了,徐远霞也就不再藏掖,笑道:“即便有观湖书院阻拦,我还是觉得大骊南下不需要太久。” 老人笑而不语,不愿在此事上跟人争执不休,青蚨坊只是做买卖的,和气生财。 徐远霞对陈平安笑道:“落袋为安啊!” 陈平安见他眼神坚定,便点点头,毫不犹豫地拿出白碗放在桌上:“老先生,还买不?” 老人爽朗笑道:“童叟无欺,照买无误!这桩买卖若是青蚨坊亏了,就当是我眼光太差,扣我钱就扣我钱!”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陈平安一百五十枚小雪钱到手,如徐远霞所说,落袋为安。之后陈平安干脆一起掏出那截乌木和有艳鬼依附的符箓,老人又先后鉴定,对乌木赞不绝口,愿意出价三百枚小雪钱,并说农家和医家练气士都会对此物感兴趣;只是对于那张材质还算不俗的符箓,只愿意出价五十枚小雪钱。陈平安想了想,只卖了那截乌木,收回了符箓。 自此陈平安和张山峰都已经无物可卖,那就到了花钱如流水的时候了。老人亲自笑吟吟送客到门口,不忘对徐远霞道:“以后有机会再来,咱俩再看看古榆国的形势如何,谁输了谁请喝酒,如何?” 徐远霞笑道:“行啊。其实不管输赢,能跟洪老先生喝顿酒,都不算亏。” 老人哈哈大笑:“就冲这句话,下次老哥先请你喝酒!” 徐远霞抱拳告辞。 听说张山峰要买一把能够斩妖除魔的道家符箓法剑,妇人就带着三人直接去了四楼,选了一间悬挂“寒光”木牌的大屋子,门口有青蚨坊专人守护。妇人与那人打过招呼后,轻轻推门,屋内一排排剑架比邻,剑气森森,各色剑器琳琅满目。 张山峰刚跨过门槛,莫名其妙就说“不看了”,让妇人心中一阵失落。 陈平安却说道:“别搭理他,我们看剑。” 张山峰死活不愿意进屋子,徐远霞便拖曳着他进去。 妇人依次介绍了十数柄价格高低不一的法剑,张山峰虽然一直垂头丧气,可还是忍不住多瞥了一眼其中一把青铜古剑,青铜剑剑鞘早已遗失,剑身篆刻有模糊不清的“真武”二字。由于剑身伤痕极多,哪怕铸剑材质极好,青蚨坊也只开价四百枚小雪钱。陈平安二话不说便决定买下,只是在掏钱的时候有些迟疑。妇人微微一笑,善解人意地主动离开屋子,等再回来时,陈平安已经将四百枚小雪钱堆放在一处剑架上。她清点后,将古剑真武装入一把早已准备好的剑鞘,递给陈平安。 众人一起走出寒光剑舍,妇人没带三人走青蚨坊正门,而是领着他们从一座二楼空中廊桥去往后院高楼,再穿过高楼,由另一道后院侧门离开。妇人在跟三人说了那处渡口的行走路线和一些规矩、价格后,就与三人挥手作别。妇人转身之时,青蚨坊护院武夫已经关上侧门,她背对房门,偷偷摸摸地重重握拳,满脸喜悦,只是很快就恢复平静,快步走回青蚨坊主楼,这时她已是满脸愁容,长吁短叹地跟同伴们埋怨三个客人的寒酸。 渡口距离青蚨坊只有不到两里路,此刻刚好有一艘去往云松国的渡船。虽然云松国距离青鸾国还有很长一段路,但怎么说也比徒步去青鸾国快上许多,而且在云松国下船可以马上登上去往青鸾国的渡船,因此徐远霞会乘坐此船离开梳水国。而陈平安搭乘的渡船航线已存在千年,虽然不会直达宝瓶洲最南端的老龙城,但是一样会大大缩短数十万里的漫长路程。 在临近渡口的时候,张山峰和手持真武法剑的陈平安几乎同时停下脚步。张山峰低下头,不敢说话。 徐远霞叹了口气,跟陈平安笑道:“当初胭脂郡崇妙道人无意间提了一嘴,在宝瓶洲东南部,就是我要去的青鸾国附近,半年后会举办一场声势浩大的水陆道场,届时会有无数道教神仙会聚,更会有几位大名鼎鼎的宝瓶洲道家仙师在那边开坛说法。张山峰当然想要去看一看,可是不知道如何跟你开口,总觉得如果临时改变行程太不仗义,对不住你。现在好了,你又买下这把法剑,这家伙就觉得更没脸跟你告别了,毕竟一开始说好了,要陪你一路走到老龙城。我估摸着这家伙现在想死的心都有了。也好,陈平安,你就用这把真武在地上挖个坑,把他埋了吧,一了百了。” 陈平安跳起来一巴掌拍在张山峰脑袋上:“瞧你这傻样儿!咱们谁跟谁?你似不似个撒子哟!剑,拿走;钱,欠着;人,滚蛋!” 张山峰不抬头,肩膀微颤。 陈平安不再说话,把真武剑抛给徐远霞,独自快步离开。 在眼眶通红的年轻道士抬起头时,那名来自大骊龙泉的背剑少年已经走远。似乎察觉到张山峰的视线,陈平安高高举起一条胳膊,握紧拳头,使劲挥了挥。 第56章 从最北到最南 陈平安所乘渡船的渡口与去往云松国渡船的渡口不在一处,付过十枚小雪钱,拿了一块木牌,交还那座大都督府赠予的印符后,陈平安就跟随数十号人一同去往渡口。渡口竟是一座地下溶洞,洞口阔达五六丈,布满了历朝历代仙师名人的崖刻:“鱼鳞仙境”“壶中日月长”“瑶琳洞天”……大多笔力遒劲。入洞后豁然开朗,光线明亮,一行人缓行而下,一炷香后,进入了一个巨大的洞厅,东西两面石壁上有栩栩如生的飞天壁画,大袖拖曳,神采飘然,女子面容清晰可见,体态多丰腴,却不给人臃肿之感。 渡口岸边停泊着一艘三层楼船,船尾有龙头龙尾雕饰,除了体形庞大、媲美王朝大湖战船之外,样式似乎与世俗渡船并无两样。除了陈平安这拨人,已经有人头攒动的三百余号人聚集在渡口。渡口有各色店铺商家,大多玲珑精致,不挂匾额楹联,只在店门外悬挂字牌,贩卖字画、糕点和瓜果,以及一些梳水国及其周边的地方特产,例如彩衣国的小幅地衣、斗鸡杯,松溪国的松针字画,古榆国的榆树叶雕、根雕罗汉,等等。 陈平安先前支付了十枚小雪钱用于在二楼租住一间单人厢房,其实一楼只需三枚,也就是三千两银子。虽说是仙家渡口,且路程漫长,可这个价格相对世俗王朝的远游开支来说,还是很吓人。好在陈平安是乘坐过鲲船的人,不至于一惊一乍。他每天都要练拳走桩,所以这笔钱还得掏,不好节省。 有一名练气士坐在渡口岸边小石台的太师椅上,手持一只布满鹧鸪斑的茶盏,喝了无数口,茶水也没见底。他对众人朗声提醒,渡船在半个时辰后南下,登船之前乘客可以购买一些价廉物美的特产带回家乡,并着重提了彩衣国的地衣和山兰国的盆栽,对其大肆渲染、极尽吹捧,还报上了两家店面的门口字牌。果真有不少渡船客人动了心,去往这两间铺子一掷千金,这让其余铺子的掌柜或白眼或艳羡。有钱能使鬼推磨嘛,他们没钱打点关系,就只能如此了。 陈平安默默站在人群之中,突然想到了胭脂郡守之子刘高华,以及古榆国树精书生,还有他们当时携带的斗鸡杯。听说斗鸡杯在别处的价格要翻几番,就也跑去买了一对斗鸡杯,花费了一枚小雪钱。陈平安将装有瓷杯的黄杨木盒放入包裹,便又去用真金白银买了一大兜新鲜瓜果,拎在手里。 虽然人很多,可是比起州郡集市的喧闹,这个仙家渡口就要安静不少。多是好友扎堆窃窃私语,少有人高声言语,一些个按捺不住活泼天性的稚童也被家中长辈牵手拉住,坚决不许他们四处乱跑。 毕竟,这里是传说中的神仙游集之地。 陈平安默默无言,只是摘下酒葫芦喝着酒,等待渡船出发去往南方。此行乘船南下二十万里,在一处渡口下船,再乘坐其他仙家渡船直达老龙城,然后由老龙城跨洲去往倒悬山,进入剑气长城。再没有与朋友一起游历江湖的机会了,如果想喝酒,就只能自己一个人喝。 渡船即将起航,客人们开始陆续登船,陈平安在二楼找到自己房间。比起那艘鲲船的天字房,这里十分逼仄狭小,只摆放了一张床铺,外边有一个仅供两人站立的小阳台。 陈平安放下那兜花费了十数两银子的瓜果,摘下剑匣和包裹,坐在整洁舒适的床铺上,没来由地想起了泥瓶巷祖宅的木板床铺。他卷起袖管和裤管,双手手腕处和双腿脚踝上方隐隐约约地露出符箓的模样,真气缓缓流转,如同裹缠有无形的负担。这符箓瞧着不太起眼,就连李希圣赠送的那本《丹书真迹》上也无记载。这是杨老头的手笔,名为“真气八两符”。老人没有细说,只说这符能够帮助纯粹武夫在酣睡时以真气运转自行淬炼体魄,而且陈平安只要跻身炼气境,这四张符箓就会自行退散;如果始终无法破开瓶颈,就让陈平安到老龙城后去一间灰尘药铺找郑大风,让那个曾经的小镇看门人帮忙解除束缚。 陈平安放下袖管裤管,走到渡船房间的阳台。根据梳水国地方县志记载,这条地下水道是世间最后一条真龙被仙人追杀潜入地下,以巨大身躯开辟而成,真龙在梳水国那处洞口钻出地面,御风去往北方大骊,最后大战落幕,便有了那座骊珠小洞天,所以这条航道又有“走龙道”的俗称。地下水道的左右两侧各有一条航道,以便南北渡船各自往来。中间竖立着一道长无止境的栅栏,每隔十数里,石壁就会挂有一盏明光熠熠的灯笼,照耀得附近河道无比雪亮。但是到了夜间时分,灯笼就会熄灭,以便乘客休息时不受亮光影响。 陈平安房间的左右两边都有些嘈杂,似乎住着不少人。渡口对于二楼房间的管理比较宽松,每间房最多可以住五人,没有床铺可躺,打地铺就是了,毕竟十枚小雪钱不是一笔小开销。练气士修行不易,尤其是如无根浮萍的山野散修,若无捷径和门路,不夸张地说,他们所挣的钱全是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所得来的血汗钱。 陈平安在自己的房间中能看到另一侧水道。渡船开始前行,他发现一楼栏杆附近已经有不少人手持鱼竿,钩上不挂鱼饵,但是其上有亮光闪烁,而后这些人直接将鱼钩抛入地下河流之中,竟是拖曳钓鱼的蛮横路数。 时不时还真有巴掌大小的蠢鱼儿上钩,被拽上船板,随手丢入鱼篓。若是钓上通体雪白、一指长的银虾,钓鱼人就会欣喜万分。原来此物大有来头,是这条地下河道的独有之物,在梳水国被称为“河龙”,南边则昵称其为“银子”。此物能够汲取水精灵气,更是老饕清谗们款待贵客的宴席首选。幼虾半寸长,十数年后可以长到一指长短,百年后才堪堪长到两指,玲珑剔透如武将披挂的玉甲。这么一条百岁高龄的河龙,灵气充沛,美味异常,能够在南方卖到半枚小雪钱的天价。如果能够钓上六只大银子,就等于白坐了一次渡船。既能挣大钱,又能打发光阴,何乐而不为?只是一指长的河龙好钓,想要钓上两指长的河龙还是要看缘分和运气。梳水国渡口河道已经开凿千年之久,传言曾经有人钓上过一条三尺长的河龙,一根根金黄色的虾须惊动四方,最后这条河龙卖给了老龙城城主,只可惜那位富甲半洲的大神仙出价多少,外界不得而知。 陈平安从小就喜欢钓鱼,盯着那些钓鱼人看了好一会儿,想着船上应该会有钓鱼竿卖,如果一两枚小雪钱就能拿下,那么练拳之余,确实可以去栏杆那边碰碰运气。 回到屋子,陈平安吃着除了新鲜并无半点灵气的瓜果,开始盘算练拳一事。二十万里行程,耗时两个月,其间还需停留各国仙家渡口休整补给,加在一起大概是四五天左右。这艘渡船航速比鲲船逊色不少,这也正常,鲲船是北俱芦洲大门派打醮山的跨洲渡船,远远不是这艘渡船能够媲美的。 陈平安大略算了一下,若是一天除去吃睡及做闲杂事的两三个时辰,争取每天练拳九到十个时辰,加上如今出拳由慢转快,那么每天可以六步走桩三千六百次左右,两个月六十天,差不多能练拳二十万遍。 听上去是一道很简单的算术题,可当真实行起来,哪怕是自认定力尚可的陈平安,都觉得有些困难。之前练拳,不管是去大隋,还是南下到达梳水国,一路上逢山遇水,各有风光,可此次乘船,却只能待在这方丈之地,好似枯槁面壁一般。 最重要的是,走桩一事,比起在竹楼跟老人练拳吃尽苦头,是两回事。后者更多的是神魂飘荡的“快刀短痛”,而前者看似轻松闲适,一拳一拳递出去,越到后边,越是一场钝刀子割肉的长痛,就像那个从黄庭国古栈道入关大骊的风雪天,到最后每呼吸一口气,就像是在吞刀子。难怪老人说,武夫淬炼,既要与天地斗力,承受山岳碾压肉身的苦痛,也要与自己斗心,文火慢炖熬出一个“定”字。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关上阳台门,开始走桩,脚步轻、出拳快、拳意淌。 之后便是这般枯燥乏味的日夜不歇,陈平安甚至都不去渡船饭厅进餐,只以干粮就酒糊弄一日三餐。 入夏之后,哪怕地下河道天气清凉,陈平安仍是大汗淋漓。从屋门这边开始走桩,刚好停步在阳台边缘的木门,转头再来一趟。久而久之,屋内地板上全是汗水痕迹。每次练拳到精疲力竭,陈平安就小憩片刻再开始,浑然忘我,天地好像就只有这么点地方,再无名山大川,再无大河滔滔、山风吹拂和雨雪凛冽,仿佛春夏秋冬和生老病死只在方丈之间。 两旬时光里,观景阳台的木门一次都没有打开过。 夜幕中,陈平安躺在地上,衣衫浸透,地板湿漉,像一条给人拽上岸的鱼,大口喘气。他咧咧嘴,想笑又笑不出。若是那个精通刺杀之道的买椟楼楼主在这个时候偷袭自己,该如何是好?他视线低移,望着那只养剑葫芦,心想:就只能靠这两个小祖宗了吧。 接下来一旬光阴,陈平安不得不摘掉腰间的养剑葫芦,甚至连脚上的草鞋都一并脱去,卷起袖管和裤管,光脚在屋里来回走桩练拳。 由炼体入炼气的武道第四境,仿佛只差一口气就能跨过去另一只脚,可偏偏那只脚就像深陷泥泞之中,陈平安花了一整月的时间,也只是将那只脚从泥泞中拔出些许。 练拳间隙,外边的天地也不是全无动静。两边邻居习惯了渡船上的生活后,便不再拘束。左手边那间好像是一屋子江湖豪侠,每天大口喝酒大碗吃肉,畅谈江湖恩仇,只是言谈之间多用别国官话,偶尔才迸出几句宝瓶洲雅言。陈平安每天练到极致时,就会从玄之又玄的忘我境界跳出,耳边的些许动静都会响如春雷。所以听着那边的高谈阔论,他只觉得有些烦躁。而右边的住客像是山上小门派的仙师下山游历,相对安静,但是每天早晚两次的修行功课是齐声朗诵山门科仪。木板隔音不好,这些下五境的练气士又用上了独门吐纳术,也是一桩烦心事。 陈平安算了一下时间,如今大概是芒种节气了,若是在自己家乡,正值农忙,有“芒种糜子急种谷”的说法,哪怕是一些在龙窑烧瓷的青壮男子都会被准许回家帮忙。当年在自己那个龙窑担任窑头的姚老头,虽然脾气差爱骂人,可在这类事情上却十分大度,别的窑口一般只放三天假,姚老头会给四五天。只是苦了刘羡阳、陈平安这类早早没了祖传田地的可怜窑工,由于此时窑口缺人,他们这些留在龙窑的人反而会更加劳累。 一个月的时间,陈平安不知不觉已经足足走桩十万遍。他当下最大的兴趣,是想知道船上的那些钓鱼人是否钓上了两指长的珍稀河龙。 又一天练拳到正午时分,陈平安突然发现养剑葫芦里的酒水还有盈余,可是干粮已经不够,只得挂好养剑葫芦、背好剑匣、穿上草鞋,第一次推开房门,准备去船尾的一个饭厅购买易于储藏的食物。正是饭点,陈平安出门的时候,刚好左边屋子的那拨江湖豪侠也要出门觅食,陈平安便略微放慢脚步,拉开五六步距离跟在那五人后头。其中有人忍不住回头打量这个头一回碰面的古怪邻居,很快就有人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不要横生枝节,那人便收回了视线。背负木匣的剑士独自行走江湖,年纪轻轻,瞧着却是气度沉稳,确实最好不要招惹。若真是个万中无一的剑修,自己这伙人哪怕出身都不差,可还是得罪不起的。 一路上众人相安无事,陈平安在人满为患的饭厅跟伙计买了几斤干饼,付过了钱,陈平安就返回了自己屋子。关上门后,他打开阳台木门,站在阳台上一边啃干饼一边喝酒。一楼栏杆那边还是有稀稀疏疏的钓鱼人,但是陈平安看了两刻钟,他们也只是钓起了一些寻常鱼类,连一条年幼的银子都没有上钩。 陈平安喝着酒,在饭馆那边得知明天就要在膏腴渡口停船半天,可以下船赏景。渡口附近是一处著名风景胜地,叫太液池。这个时节正值山花烂漫,只要走出渡口,走向最近的山头,沿途都是鸟语花香,运气好的话,还能抓到一种名为“香草娘”的花魅精怪。它们天然芬芳,香味淡雅,是最好的活物香囊,深受女练气士和豪门妇人的喜爱。 陈平安觉得出去走走也好,散散心透口气,整整一个月闭门不出,感觉整个人都要发霉了。下定决心后,他就转身离开阳台,关上门继续练拳走桩。 第二天拂晓时分,渡船靠岸停泊,溶洞大厅小巧精美,香气弥漫,比起梳水国渡口大厅的宽敞壮观,别有韵味。 渡船微微震荡,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的陈平安睁开眼,起床收拾行李。东西要全部带上,不敢留在船上的房间里。 兴许是太液池声名在外,陈平安发现船上四百多名乘客几乎都要下船赏景。他夹杂在人流之中,身边有一拨气度不凡的男女,两位老者的气息尤为绵长,如江水缓流,走路时脚步轻灵,哪怕不是中五境的山上神仙,恐怕也差不了多远。陈平安不是爱偷听的人,只是这段时间难得听到有人以宝瓶洲雅言交谈,下意识就竖起了耳朵。 他们聊天的内容有一洲南北的山河大势,有各大仙家府邸的最新动静,也有一些王朝国家的名人逸事。两位老人说得最多,身旁的年轻晚辈则洗耳恭听,少有插话,就是问话,必然恭恭敬敬,跟陈平安印象中的某些人大不一样。比如风雷园剑修刘灞桥及泥瓶巷曹氏祖宅的那个南婆娑洲剑修曹峻,最近遇上的观湖书院的周矩,好像都不是这般拘谨的性格。 最后,一位腰间悬挂着一枚墨玉小印章的老者说到了打醮山鲲船坠毁、伤亡惨重的事,对于北俱芦洲的那名道主天君,言语之中虽然承认那人道法通天,就连自家宝瓶洲道主祁真对上他也未必有胜算,可更多的还是对这名天君行事跋扈的不以为然。 另外一位老者则忧心忡忡,说好好一个剑修林立的宝瓶洲中部王朝,吃饱了撑的要打落俱芦洲的一艘渡船,有何好处。当时能够聚集那么多剑气的势力,只能是那个大王朝的朝廷,可那位皇帝已经亲自去往神诰宗,发誓绝无此事,之后在祁真的陪同下,亲自面见俱芦洲道主谢实。谢实竟然只说一切自有俱芦洲修士追查真相。 陈平安听到这里突然停下,然后骤然加快脚步,向那两位老者抱拳问道:“两位仙师,冒昧问一句,那艘鲲船上的乘客如何了?” 一位老人对此置若罔闻,看也不看满嘴北方口音的背剑少年一眼,继续前行。那位悬挂印章的老人倒是停下身形,耐心答道:“下五境的乘客几乎没人活下来,便是中五境的练气士也死了许多。当时无数道剑气从一座山头向空中激荡,无异于上五境剑仙的倾力一击,你想一想,那得是多大的威力?” 老人看着少年微微变化的脸色,叹息一声,继续前行。 陈平安站在原地,被熙熙攘攘的人流撞了几下肩头也浑然不觉,等回过神来,才发现几乎所有人都已经走出洞口,去了太液池赏景。他缓缓走到洞口,外边阳光明媚,更远处可以看到一座坡度平缓的大山头,漫山遍野的绚烂花草正在怒放。 在胭脂郡打杀了那个蛇蝎夫人之后,陈平安其实得了一件宝贝,但他在梳水国青蚨坊却没有拿出来售卖。那是一件笔洗,底部有十六个字:春花秋月,春风秋树,春山秋石,春水秋霜。字体微小,且笔画如蝌蚪般缓缓流转绕行。陈平安本想着将来若是有缘再见,一定要拿出那件笔洗,给那姐妹俩瞧一瞧,好教她们知道,原来世上竟有这么无巧不成书的趣事。 陈平安脸上没有什么悲恸神色,只是怔怔出神,望着远处的旖旎风光。过了一会儿陈平安转身走向渡船,身后姹紫嫣红开遍,他便不看了。 回到二楼房间,关上门,继续练拳。 又是将近一个月的时光缓缓流逝,陈平安不知不觉已经打了二十万遍拳桩。 再过两天就要下船了,这一天深夜时分,他换上一身洁净衣衫,光脚打开阳台木门。渡船上下难得寂静无声,陈平安见四下无人,便轻轻跃上栏杆,对着隔壁那条悠悠流淌的河道喝起了酒。什么都没有想,喝着喝着,终于发现酒葫芦里没酒了。这里面本来装着剑水山庄酿造的十数斤美酒,坐船之前,只是让徐远霞和张山峰喝去了一些,他这两个月又喝得很节制,所以一直喝到了现在。 陈平安使劲摇晃那只底款为“姜壶”的酒葫芦,是真没有酒了。他还不愿死心,高高举起酒葫芦,仰起脖子,哪怕剩下几滴酒也好。 隔壁河道一艘迎面而来的四层渡船上,一名住在顶楼厢房的女客人,此刻同样坐在阳台栏杆上,呆呆地看着那个使劲摇晃一只养剑葫芦,想要喝酒的少年,看着他最后认命了,放下手臂,双手抱住那只品相不俗的养剑葫芦,下巴搁在葫芦口子上。 她觉得这个少年该不会是喝酒喝傻了吧?便起了玩心,一只手提起手中的翡翠酒壶,一只手放在嘴边,喊道:“这里这里,小酒鬼,我这儿有酒,要喝就拿去!” 陈平安保持原先的姿势,闻声瞥去一眼。 身穿墨绿长袍的少女见他没啥动静,干脆就直接抛出了手中酒壶。酒壶落在陈平安眼前两丈外,又嗖一下掠回了她手中。少女乐不可支,自顾自大笑起来。 两艘渡船擦肩而过,陈平安面无表情,心湖毫无涟漪,只是觉得她该不会是个傻子吧?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芦,向后翻落在阳台上,关上木门,继续练拳。 酒没了,可以再买。人没了呢?陈平安不知道。所以他第一次练拳中途停下,然后大半夜跑去饭馆买酒。可饭馆早已打烊,大门紧闭。他只好回到屋子,继续练拳。 二十万余里走龙道,在芒种过后,就这么临近了尾声,这艘渡船即将到达走龙道的南方尽头。 既然已经走桩二十万遍,陈平安接下来练拳,就没有那么刻意紧绷着,有些松散随意。在那夜买酒不成之后,第二天白天他去饭厅买了三坛酒,装满了养剑葫芦,价格死贵,滋味尚可,但比不得剑水山庄的陈酿美酒。 然后陈平安摘下张贴在墙壁上的两张青色符箓,一张静心安宁符,能够一定程度上帮助陈平安凝神静气,免受外界打扰,山下的那些道教大观,每逢斋醮科仪,往往也会张贴此符;一张祛秽涤尘符,酷暑时分,世俗王朝的达官显贵和清谈名士,都会去道观跟真人们讨要此符,它不但可以散发淡淡的灵气,还能够吸收邪祟煞风以及种种污渍,故而让书斋房舍变得澄净素洁。 两张符箓虽然都是《丹书真迹》中的入门级符箓,品秩很低,但是帮了陈平安很大的忙,否则渡船那边非要跟陈平安拼命不可。两个月的日夜练拳,陈平安挥汗如雨,接下来谁敢住在二楼这间屋子? 两张符箓都是一次性丹书,如今已经灵气惨淡,几乎与寻常书籍纸张无异。陈平安是小心惯了的,不愿露出蛛丝马迹,没有将其随手丢入河道,还是收在了方寸物之中,毕竟它们都是练拳二十万的功臣,过河拆桥要不得,留着当个纪念也好。 如今陈平安已经大致确定,李希圣赠送给自己的那一摞符纸,尤其是金色材质与古籍书页这两种,一定是价值连城,自己要珍惜更珍惜才行。很简单的道理,一张金色符纸的宝塔镇妖符,能够轻松厌胜胭脂郡城隍殿入魔后的文武属官。 下船之前,陈平安已经收拾干净房间,背好行李,跟渡船那边还了房间木牌,与众人一同依次下船。身前不远处有男女对话,女子嗓音极其耳熟,陈平安只是轻轻扫了一眼,是一名嘴角有痣的年轻妇人。住在自己楼上的这名夫人,近期可是吃了不少苦头啊,陈平安猜测妇人与他丈夫定然是真情实意,否则不会如此迁就忍受。 在下船过程中,陈平安听到了不少事情,比如那次在膏腴渡口的太液池,有人捕获了一对难得一见的孪生花草娘,若是单只的这类花魅,也就值十数枚小雪钱,可一旦成双成对,买方不拿出个五六十枚小雪钱,根本不用奢望收入囊中。 在两个月的走龙道水路行程中,钓鱼者最后只是钓起了几只长两指的河龙,并未有奇遇发生。 渡船这趟走走停停,许多腰缠万贯的练气士,最后下船的时候,其扈从们背满了大小包裹,走路的时候极为小心,免得磕碰坏了,东西大多金贵着呢,其中有些奢侈物件,恐怕不比人命便宜。 这处渡口广大,依然是店铺林立的热闹场景,只是商家吆喝售卖之物,变作了附近国家的地方特产。陈平安闲来无事,就一家家店铺逛了过去,竟然发现了许许多多的古怪精魅,多是活泼可爱的草木精怪,有稚童模样的小人儿,也有白发老翁老妪,大小不一,但是最大的精魅也不过一指高度。它们或者被关在青竹笼子里,或者站在一方砚台上,还有长着翅膀的纺织小娘,坐在一架袖珍纺车后埋头劳作,种种趣味,不一而足。 陈平安借着一些客人跟店家讨价还价之机,得知这些古灵精怪的小家伙,是以珍稀程度决定其价格的,便宜的,竟然只需一枚小雪钱,昂贵的,要卖到三四十枚。 陈平安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好像越往南边,这类精魅越是寻常可见。 陈平安逛遍了店铺小摊,却没有买东西。这次还真不是陈平安吝啬,而是他想着送完剑,从倒悬山和剑气长城返回后,在北归大骊的途中再买不迟。 走出溶洞,陈平安颇有重见天日的感觉,发现洞口的名人摩崖石刻,比起北边尽头的梳水国渡口还要密密麻麻,就跟争抢位置似的,见缝插针,有些摩崖石刻仿佛是在跟邻居怄气呢。陈平安在洞口一一看过,字当然都是好字,韵味各有千秋,可心底觉得好像还是比不过少年崔瀺写的字。 渡口外是一处山谷,道路平整宽阔,两侧铺子比起渡口岸边的商家更加富贵阔气。街道上人来人往,太平盛世,繁华喧闹,便是路边趴着的土狗,都透着一股悠闲。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左手边一栋三层小楼,屋檐高翘,钩心斗角,悬挂着“懿女渡口”的金字匾额。陈平安如今已经熟门熟路,知道这处就是乘坐去往老龙城的渡船的地点,进去之后,跟柜台一番询问,得知去往老龙城的渡船,最早一艘是今天午时到达,上等船舱的价格是二十枚小雪钱,中等船舱是十枚。陈平安询问末等船舱的价位,那个男子皮笑肉不笑地解释道,那艘去往老龙城的羊脂堂渡船,最便宜的就是中等船舱,根本就没有末等一说。 楼内大堂四周,都是微微讥讽的眼神和笑意,陈平安倒是没觉得丢人现眼,掏出二十枚小雪钱,买了登船玉佩,玉佩正反面雕琢有“羊脂堂”“上等房十一”等字。陈平安看着“十一”,想起了留在落魄山竹楼的那方印章,觉得是个好兆头,挺吉利。陈平安笑呵呵走出门,算了一下时辰,便开始逛街,打算买两身衣服,鞋子倒不用买,这么多年穿习惯了草鞋,而且方寸物里还有两双崭新的草鞋。 街上店铺虽然气派了许多,可是售卖的东西跟走龙道渡口岸边铺子售卖的大同小异,就是同样种类的花草精魅,价格会更便宜一些。陈平安对这些瞧着就很喜庆的小家伙百看不厌。只是他光看不掏钱,就有些不讨喜了。陈平安就这么在各个铺子里走走停停,然后找到了一家尤为气派的店铺。陈平安站在门外,有些发愣,原来大门口摆放着一张与人等高的屏风,上边有一个背负长剑、腰悬紫金葫芦的女子,立于崖畔观看云海滔滔,衣裙摇曳,飘然出尘。应该是类似鲲船上的那幅山水画卷,以山上术法拓印而成。 有数人在屏风前指指点点,说着风雷园和正阳山的数百年恩仇,言语之中充满了幸灾乐祸。有人说这个苏大仙子,早年何等风姿卓绝,超然世外,生平唯一一次身穿师门之外的衣衫,还是在与这间铺子的祖师爷,并肩作战、斩妖除魔后,不要任何酬劳,破天荒穿上了这身衣裙。在十数年前,这个样式的衣裙,可谓风靡宝瓶洲大江南北,无论是山上女修,还是豪阀千金,都趋之若鹜。 一名年轻女子嗤笑道:“如今这家铺子还不愿撤掉这道屏风,就是个天大的笑话。不知道苏稼如今亲眼见到,会不会羞愧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有一名黑着脸的年轻练气士忍了半天,终于愤然出声,为自己仰慕已久的仙子仗义执言:“苏仙子再跌境,也还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真正神仙中人。你们少在这里说风凉话,若是苏仙子真站在这里,你们敢放一个屁?” 一名中年男子嬉皮笑脸道:“苏稼在被风雷园李抟景的关门弟子黄河彻底击碎心境之前,我给这名仙子舔鞋底都可以,可惜如今嘛,还真不是我胡吹法螺,苏稼若站在我面前,我都敢伸手捏一捏她的脸蛋儿,摸一摸她的腰肢儿!啧啧,不知手感如何……” 年轻修士涨红了脸,气得浑身颤抖:“怎么会有你这种恶毒混账之人!” 中年男子哈哈笑道:“怎么会有?答案很简单啊,你问我爹娘去嘛。” 年轻修士双拳紧握,双眼喷火,死死盯住那个混蛋。 中年男子啧啧道:“咋的了,要打死我?来啊,在这儿打死人,不但凶手要下狱,还要追责师门。来来来,你今天要是不打死我,就不算你小子当真仰慕苏稼!你要是不打死我,等会儿我就去摸屏风上的苏稼仙子,还要从头摸到脚哩。” 中年男人横着脖子,满脸猥琐笑意。年轻修士颓然转身。 中年男人肆意大笑,讥讽道:“毛都没长齐的小孬种,还敢跟大爷我斗法!别走啊,我真要摸了。哟,这脸蛋嫩滑嫩滑的,真是好俊俏的小娘们。还苏大仙子呢,一个剑心破碎的小娘们,说不定你们下次见面,就是在哪座青楼了……” 年轻修士快步离去,不愿再听那些让人悲愤欲绝的污言秽语。 陈平安径直走入店铺,没有理睬双方的斗嘴,花了足足三十两银子,买了两套最普通的衣衫。其实这家铺子大有来历,在宝瓶洲南方生意做得很大,虽然此处只是数百家分店之一,可作为镇店之宝的那件法袍,哪怕陈平安一个门外汉粗略看了眼,都晓得不比楚濠那件神人承露甲的防御逊色。 陈平安走出店铺后,那个男人竟然还没走,他身边看客已经换了一拨,男女皆有,就在屏风前边,男子多是惋惜神色,女子则是冷笑不满,氛围微妙。那个游手好闲的中年男人又开始风言风语,让几名女子十分解气,哪怕明知中年男子不是什么好货色,可听说他就是隔壁杂货铺子的掌柜后,仍是向几名男伴提议进去看一看。那些男伴哪里愿意,恨不得一拳打烂那个中年汉子的嘴脸。 中年男子人品低劣不假,可做生意的眼光确实不差,可劲儿挖苦讥讽那名正阳山苏仙子,越说越不堪。那些女子也是伶俐机灵的,嘴上言语从不附和男子,反而会不痛不痒“反驳”几句,中年男子心领神会,便越发唾沫四溅,让她们心情大好。她们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身边的男伴,好似在快意诉说着你们一见钟情、痴迷不已的苏稼,如今沦落至此,你们还仰慕得起来吗? 中年男子手舞足蹈,说到尽兴时,干脆走到了屏风旁,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挥动,离着屏风些许距离,装模作样地扇了画面上栩栩如生的苏稼几巴掌,嘴上骂骂咧咧。 陈平安想起当年在小镇,那个风雷园剑修刘灞桥说起苏稼时候的场景。那次外人进入骊珠洞天寻找机缘,唯独跟在颍阴陈氏女子和龙尾郡陈氏公子身边的刘灞桥,让陈平安觉得外边的山上神仙中也有不错的人。 刘灞桥最让陈平安动容的地方,不是说“总有一天,我刘灞桥会让苏稼心甘情愿嫁给我”时的那种男子汉豪迈气概,恰恰相反,当有人问他“如果真有一天,你心心念念的苏仙子,真的不因门户之见而喜欢你,你怎么办”时,刘灞桥反而迷糊了,呢呢喃喃说了一句:“她怎么会喜欢我呢?” 陈平安想到刘灞桥,不免会想到自己。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走到屏风那边,看着那个在隔壁做生意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正打算领着女子去自家铺子买东西,突然发现又冒出一个不长眼的家伙,有些不耐烦道:“瞅啥瞅?” 陈平安说道:“瞅你。” 男人瞪眼道:“你有本事再瞅瞅?” 陈平安点点头,继续盯着男人,缓缓道:“好的。” 便是那些对苏稼怀有莫大成见的山上年轻女子,也有些忍俊不禁,这个背剑少年还挺逗的。 她们的师门距离正阳山不远,所以经常会和正阳山的人打照面。师门上下,从祖师爷到外门弟子,无一例外,对正阳山都有着高山仰止的感觉;师门男子,不管老少,当年对于正阳山苏稼仙子,那更是容不得外人说一句坏话,只是如今苏稼坠落尘埃,才略微收敛。 中年男人恼羞成怒道:“你找死?” 陈平安摇摇头。 男人厉色道:“那你像根木头般杵在这里作甚?!知不知道老子世世代代在这里做生意,结识的老神仙,比你见过的人还多?!” 背剑少年的口中突然蹦出一句:“风雷园刘灞桥,喜欢苏稼。” 男人愕然,气焰骤降,将信将疑。 陈平安又说:“我认识刘灞桥。” 男人瞥了眼少年身后的剑匣,咽了口唾沫。 陈平安说道:“如果有一天我遇到刘灞桥,会跟他说今天的事情。” 男人色厉内荏道:“你吓唬谁呢,你也能认识风雷园刘灞桥?我还认识神诰宗宗主、真武山老祖呢,但是他们认识我吗?” 陈平安说道:“他们认不认识你,我不清楚。但是刘灞桥认识我,我很确定。” 男人挥手道:“滚滚滚,少在这里吹牛不打草稿,耽误老子做生意。路边狗屎也会自己走路了,真是晦气。” 陈平安问道:“渡口应该有飞剑传信吧?”见无人应答,他自顾自道:“算了,我自己找。” 已经开始心底发怵的男人,故意不理睬言之凿凿的古怪少年,带着那些满脸玩味的山上男女,去自家铺子凭眼力淘东西了。 陈平安真的去找了一座山上驿站,耗费十枚小雪钱,给风雷园刘灞桥写了一封信,大致写了今天的事情经过。至于刘灞桥收到信后是不屑一顾,丢在一旁,还是大发雷霆,御剑凌风杀到此处,陈平安不管。 有些事情,不去做,陈平安心里不痛快。可有些事情,再不痛快,也只能忍着。比如鲲船无缘无故坠毁一事。 陈平安写完信说了收信人和山门地址后,整个驿站的人都有些神色古怪,跟陈平安说话时的语气好像都柔和了几分。还有人专门把陈平安送出驿站,甚至询问是否需要人带路去往渡口。陈平安笑着说不用,独自离去。 离开驿站后,陈平安心情有些好转,因为他发现原来刘灞桥虽然在骊珠洞天不显山不露水,还跟自己称兄道弟,其实在外边还是挺厉害的。就连这边的一个飞剑驿站,都听说过他刘灞桥。 羊脂堂渡船所在渡口在一座高耸山壁的半空中。有人在山壁上凿出了一条曲折向上的栈道,陈平安行走其中,看到了许多已经悬停在崖壁外空中的渡船。渡船下方浮有白云,渡船样式与梳水国渡船相似,但是能够御风航行,也是怪事。陈平安在羊脂堂渡口旁边的栈道等待登船,这里开凿出一座极大的山洞,只有稀稀落落的摊贩坐着做买卖。陈平安默默坐在一张由老树根打造而成的长椅上,啃着干饼,就着新买的酒水,缓缓下咽。 正午时分,一艘从云海中平稳滑落的羊脂堂渡船准时悬停靠岸。陈平安跟随众人依次登船。此次乘坐渡船南下直达老龙城,只需要二十五天左右,因为羊脂堂渡船泛海远游的速度要远远快过走龙道的河上渡船,而且中途没有任何停靠滞留。渡船只有两层楼,陈平安住在一楼,房间略微宽阔一些,但是没有观景阳台。渡船攀升,穿过一层云海,陈平安推开窗户,视野开阔,头顶就是一轮大日悬空,光芒万丈,云海翻滚,如同一条条金色的绵延山脉。 陈平安再次各写一张静心安宁符和祛秽涤尘符,然后继续关门练拳。其间有闪电交加的雷雨夜,有旭日东升的朝霞绚烂,也有万里无云的空荡荡。 这一次陈平安六步走桩由快转慢,偶尔,他也会推开窗户,望着窗外景象练习剑炉立桩。 在行程过去大半的一天,有一名剑仙御风而来。当时渡船刚好从浑厚云海穿出,那名年纪轻轻的剑仙紧随其后,速度之快,让一些个中五境练气士都瞠目结舌。那人御剑破开云海,直追渡船,声势惊人。一人一剑后边的云海,被开辟出一条宽阔道路,久久未能完全合拢。 他在渡船前方骤然急停,轻轻跳下飞剑,然后刚好落在渡船船头,潇洒收剑入鞘,立即有羊脂堂高人前去迎接。至于是否冒犯了羊脂堂,以及坏了任何渡船不许让人中途登船的规矩,那位羊脂堂长老是半字不提。事后证明老人此举十分英明,因为那个年轻剑修虽然坏了渡船规矩,却并非跋扈之辈,而是笑眯眯报上了自家名号,还主动支付了二十枚小雪钱。 风雷园,刘灞桥。如雷贯耳,前后皆是。 老园主李抟景,号称宝瓶洲十境第一人,他以一人之力,力压整座正阳山数百年。 当初那场大战的末尾,李抟景随手一剑打碎真武山的大阵禁制,那可是人人亲见的壮举。更何况李抟景的关门弟子黄河,横空出世,展露出不输李抟景年轻时候的剑道天资,打得正阳山苏稼毫无还手之力。尤其是黄河站在倒地不起的苏稼身边,以脚尖踩在那只紫金养剑葫芦上的无敌姿势,那一幕,让人记忆深刻至极。而黄河接任风雷园园主之后,刘灞桥也轻松破开一境,而且势头迅猛,据说差点就要连破两境。 刘灞桥没有让老人跟随,独自找到了一楼十一号房,轻轻敲门。 陈平安之前在潜心练拳,虽然大略感受到了扯动云海的那阵气机涟漪,但是始终没有停下。天上仙人逍遥御剑,与云上渡船擦肩而过,是常有的事情。所以哪怕察觉到了廊道的脚步声,他也没将此人跟御剑之人挂钩。 陈平安打开门,看到那张贼笑兮兮的熟悉脸庞,大为意外。 刘灞桥进了屋子,在陈平安关门后,坐在床铺上,发现那两张符箓后,打趣道:“陈平安,你如今是有钱人啊。” 正因为来者是刘灞桥,陈平安才没有收起符箓后再让其入门。陈平安对于刘灞桥的调侃,一笑置之,背靠窗台,把床铺留给这名风雷园剑修。 刘灞桥双手撑在床铺上:“你是不知道我这一路追得多辛苦。我在风雷园收到你从懿女渡口寄出的信后,立即就赶去渡口——” 陈平安问道:“没杀人吧?” 刘灞桥翻了个白眼:“杀什么人。那家伙一听说我是刘灞桥后,立即下跪磕头,我连路上想好的扇他几耳光,都没机会出手,只好去隔壁铺子买下了那座屏风,收入方寸物,然后问这问那,顺藤摸瓜,好不容易确定了你在这艘羊脂堂渡船上,这不就来了。” 陈平安疑惑道:“找我有事?” 刘灞桥反问道:“必须有事才能找你?” 陈平安点头道:“不然呢?没事你也能追这么远?” 刘灞桥悻悻然道:“你这个人,真没劲,跟在骊珠洞天时没啥两样。” 陈平安想了想,还是没有询问有关正阳山苏稼的事情。那次真武山上,三场鲜血淋漓的捉对厮杀,刘灞桥当初就在旁看着,陈平安估计他心里不会好受,就不伤口上撒盐了。陈平安原本还想问刘灞桥有没有去大骊京城成功拿到那把符剑,想了想,涉及大道秘事,还是不适合问。最后陈平安只好问了一个最寡淡的无聊问题:“你真没啥事?” 刘灞桥无奈道:“真没事。当时我从大骊京城无功而返,结果回到落地的骊珠洞天后,没能瞧见你。听说你往大隋书院远游了,之后咱们风雷园就跟……反正之后我就一刻没闲着。你别觉得我整天无所事事啊,其实我前段时间才刚刚破关出来,境界稳固之后,就闷得慌了,刚好收到你的飞剑传信,就想着怎么都该见个面碰个头,把兄弟关系给敲定了……” 陈平安最受不了刘灞桥这份热络劲,就没搭话。 刘灞桥眼神幽怨,伸出兰花指,点了点陈平安,以女子嗓音娇羞道:“公子怎的如此绝情呢?当初在公子家乡花前月下,山清水秀,结伴远游……” 陈平安脚尖一点,屁股坐在窗台上,双臂环胸,面无表情,好像在说你只管恶心自己和我陈平安,我倒要看看谁能坚持到最后。 刘灞桥率先败下阵来,唉声叹气道:“我就知道这趟登门拜访,你小子还是这副鸟样。陈平安啊,你知不知道,现在宝瓶洲的万千剑修,谁不惊骇于我刘灞桥的天赋,谁不将我视为板上钉钉的上五境人选?” 陈平安笑道:“我也是才知道。在驿站那边,听说我是给你写信后,之前公事公办的他们,立马客气多了。还有人把我送到大门口,问我要不要找人帮忙带路,热情得很,搞得好像我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这真是头一遭,哈哈。” 看着一脸开心的陈平安,刘灞桥愣愣出神,这有啥子值得高兴的?就因为刘灞桥名气大,让你陈平安沾了点芝麻绿豆大小的光? 当陈平安朝刘灞桥伸出一根大拇指的时候,天赋好到连李抟景都要刮目相看的风雷园剑修,总算明白了原因:朋友厉害了,他陈平安就开心。 其实这个原因再简单不过,只是这个世道太复杂,聪明人太多,尤其是跟山上人打交道多了,往往会想不通最简单的事情。 差点连破两境也没有如何欣喜的刘灞桥,跟着眼前坐在窗台上的少年,一起开心地笑了起来。 刘灞桥忍不住扪心自问:如果你的朋友过得比你好,好很多,好到让你望尘莫及,一辈子追不上,那么你心里头会不会有一点点别扭? 答案让刘灞桥很满意,于是他觉得自己跟陈平安,这个兄弟是当定了。 刘灞桥没有继续逗留,其实风雷园那边,在他破境之后,他被新园主黄河强行丢了个宗门职务,还有一大堆事务需要他处理,虽说所谓的处理,就是让擅长此事的老头子们去处理。刘灞桥站起身,笑问道:“出门在外,缺不缺银子?我身上带着几十枚小暑钱,先借给你?” 几十枚小暑钱……说得跟几十两银子似的,真是个土财主! 陈平安跳下窗台,摇头道:“不用。” 刘灞桥郑重其事道:“那我就先回去了。记住啊,下次回骊珠洞天,你一定要去风雷园找我,不然我……”刘灞桥又跷起兰花指,“一定会被你个负心汉伤心死啦。”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你再这样说话,我打死都不去风雷园。” 刘灞桥爽朗大笑,可他的眉宇之间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憔悴。他告辞离去,走到门口的时候,记起一事,转头道:“老龙城那边,我有个很要好的朋友,值得你信赖。你如果有事情,来不及飞剑传信给风雷园,你可以放心去找他。他叫孙嘉树,是老龙城第二有钱的家伙。我曾经跟他在信上提及过你,所以你只要报上名字,他一定会见你。而且这个家伙,跟你一定合得来!” 陈平安干脆利落道:“好!” “别送我啊,太客气,显得生分,以后咱俩见面的机会多了去了。”刘灞桥走出屋子,看到那家伙还真就不送了,忍不住笑骂一句。关上门后,他没有直接御剑离去,廊道另一端尽头,站着那名负责这艘渡船的羊脂堂老练气士。刘灞桥屁颠屁颠一路小跑过去,跟老人闲聊了一通,这才掠入云海,御剑北归。 在到达老龙城前一天,陈平安遇上了极其罕见的飞鱼跃海飞空的景象。数百万生有五彩翅膀的飞鱼,浩浩荡荡在云海之中来回游荡。羊脂堂渡船为此特意悬停空中,告知乘客会停留半个时辰,以便大家欣赏美景,而且解释之所以有此壮观画面,是因为这种名为“彩鸾”的南海飞鱼,是在庆贺大家族内的某条飞鱼成功长出一对名副其实的彩鸾羽翼,这种场景百年难遇。 不过羊脂堂也提醒众人,千万别试图寻觅捕捉那条特异飞鱼,一旦惹怒了飞鱼群,渡船必然遭殃,除非有金丹、元婴两境的神仙保驾护航,否则就只能束手待毙了。羊脂堂同时宽慰众人,彩鸾飞鱼性情温驯,而且不畏人,一旦离开大海飞入云霄,反而愿意亲近人,所以到时候极有可能渡船会被飞鱼围绕,大家无须担心,哪怕借机抓住几条飞鱼也无伤大雅,就当是羊脂堂赠送给贵客们的一笔小福利了。 就连陈平安都走出了房间,来到船尾,看着那些自由自在的彩鸾飞鱼在阳光映照之下,五彩流淌,美不胜收。陈平安摘下酒葫芦,趴在栏杆上喝着酒。 果不其然,彩鸾飞鱼群缓缓靠近渡船,它们不约而同地放缓了飞掠速度,不断有一些调皮好奇的飞鱼单独离开,来到渡船客人身边。若是有人伸出手掌,它们大多转瞬远遁,也有一些反而会凑近手掌,甚至会停留在手心之上。 陈平安其实之前就听说过它们,因为相传彩衣国的最大仙家灵犀派的那件法宝彩衣,就是以彩鸾飞鱼侥幸生出的羽翼编织而成。将彩衣穿在身上就能万法不侵,最神奇的是,身穿彩衣之人,甚至能够让所有中五境剑修的飞剑近身后就自行退却。 陈平安也跟随众人,向栏杆外伸出手掌,却无一条飞鱼愿意靠近,只得尴尬收手,除了借酒浇愁,还能如何? 渡船重新南下,最终停靠在老龙城渡口。 不知不觉中,陈平安也从宝瓶洲最北方,来到了最南端。 一路背剑。 第57章 有人送剑有人等 宝瓶洲这数千年,北边是流水的皇帝,最南边有个铁打的苻家。 老龙城苻家很有钱。怎么个有钱?就说那比仙兵差一筹的法宝就有三件,而且全是用钱买的。这三件法宝代代相传,一直传到了现任家主苻畦手里。听说这次苻家去了趟中土神洲,刚回来,又添了一把半仙兵。事不过三?苻家没这个讲究。 苻家的有趣事、有趣人多了去了,例如从不修撰家谱,子孙取名从来随意。苻家的女子地位极高,历史上担任城主的女豪杰,一双手都数不过来。苻家子弟可以读书购书藏书,一座座私家书楼收藏着宝瓶洲数量最丰的孤本善本,但是哪怕离开老龙城的苻家偏支,都从来不参加科举,不给任何一个皇帝当武将文臣,只管躺在金山银山里,混吃等死都无妨,历代家主对此从无偏见,都养着。 所以有钱的苻家,出过下棋最厉害、书画双绝、琴技入神的诸多俊彦子弟,还有苻氏子孙写过最经典的食谱,出版过风靡一洲的山水游记,在北方广袤版图买下过无数座山头,却都空着不去建造仙家府邸,任其荒废。 苻家的怪人妙人,实在太多。但是苻家有一条家规,雷打不动:唯有家族最强者,可穿祖传老龙袍。 羊脂堂渡船停靠的渡口,在老龙城外三百余里,不是什么山水形胜的僻静之地。近百艘各色渡船在此滞留,喧闹沸腾,人满为患,既有墨家匠人打造的死物渡船,也有类似鲲船的活物渡船,光怪陆离。陈平安在渡船下降途中,看得目不暇接。 在渡船靠岸前,陈平安就听到了一个说法,说居住在城内的一个凡夫俗子一辈子都逛不完老龙城。 陈平安之前在渡船上,试图俯瞰老龙城全貌,却发现有云海遮掩,有些遗憾。由于刘灞桥的出现,负责这艘渡船事宜的羊脂堂老人,主动来到陈平安身边,为他解惑。原来那些滚滚云海就是老龙城的一件半仙兵,如果从城内抬头望天,却不会看到半片云彩。老人还告诉陈平安一个惊世骇俗的传说:相传在八百年前,曾经有近千名邪门歪道的修士,浩浩荡荡杀向老龙城,其中有两名地仙坐镇,金丹境、元婴境的顶尖练气士多达十人。这拨权倾一方的强横之辈,为了谋划占据老龙城一事,秘密经营将近百年,里应外合,万事俱备。在大军压境之际,刚好是老城主去世、新家主未出的关键时刻,老龙城内苻家十二房已经因内讧而元气大伤,尤其是两名苻家老祖各持一件半仙兵,打得天翻地覆。哪怕有层层叠叠的术法禁制极大压制了半仙兵的杀伤力,仍是毁去了半座老龙城。 结果临了,一个好似在老龙城云海之中打瞌睡的女练气士莫名其妙地出现,她看了一眼脚底下硝烟四起的老龙城,又看了一眼千余名聚在一起的练气士,打了个哈欠,探手一抓,方圆千里的云海被她凝聚为手心的一颗珠子,丢入嘴中。然后她打了个喷嚏,南海之中便出了成百上千道罡风龙卷,从海面上往北吹拂而去。对老龙城势在必得的魔道练气士,不提滥竽充数、只是负责摇旗呐喊的下五境练气士,只说中五境神仙,就被一道道罡风吹死了将近半数。在那之后,逃过一劫的群魔仓皇退散,之后被局势稳定的苻家追杀了整整百年之久。 陈平安听得一愣一愣。 老人笑眯眯问道:“怎么,公子不信?” 陈平安摇摇头,他当然不信。天底下哪有人能够只以一手神通,就吹死那么多中五境练气士? 老人捋须笑道:“其实我也不信。便是神诰宗天君祁真,风雪庙和真武山的剑仙和圣人,联手一击,也不该有此威势,后世人的过度渲染罢了。只不过话说回来,这种吓唬人的故事,还是得像我这么夸张地说,才有意思。” 与老人告辞后,陈平安下了渡船,一栋栋高楼鳞次栉比,大街宽阔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可行人仍是比肩继踵,陈平安被裹挟在其中,有些头疼。这还没进老龙城,就已经如此,还怎么找灰尘药铺和郑大风?之前在和羊脂堂老人的闲聊中,陈平安试探性询问了乘坐跨洲渡船前去倒悬山一事,结果老人一脸茫然,只说:倒悬山当然听说过,道祖二弟子的山字印嘛,霸气得很,别处天下的一名道家掌教,竟然能够在咱们这个浩然天下钉下这么颗大钉子,未免太不把文庙里供奉的那些圣人当回事了。可老人从未听说过老龙城渡口有去往此处的渡船。老人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倒悬山的具体位置,只听说离那个南婆娑洲比较近。 下了船的陈平安就像一只无头苍蝇,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先老老实实走完三百里路,进了老龙城再说。陈平安一路走一路问,确定大方向后,发现了大道中央地带,没有步行之人,许多车辆来去如风,有宝气灿烂的马车,拉车的骏马一匹比一匹神俊奇特,有人的坐骑则是猛虎、长蛇和大龟、仙鹤,虽然人人皆是练气士,但是街道上井然有序,没有谁敢横冲直撞。 杨老头和崔姓老人,还有魏檗,都曾建议陈平安跻身武道四境之后再乘坐老龙城渡船前往倒悬山,所以在此之前,陈平安没有太过执着于匆忙赶路。可是当陈平安在老龙城地界双脚落地后,不知为何就特别想要尽早赶往倒悬山,什么四境不四境的,反而没了执念。 将整个宝瓶洲从北走到南,在数百万里迢迢路程中,陈平安从没有如此迫切地想要赶到倒悬山。于是在街边一个类似驿站的地方,陈平安破天荒地大方了一回,花了十枚小雪钱雇了一辆马车。两匹通体雪白的拉车骏马,车夫不是青壮男子,而是一名姿色中上的妙龄少女,透着股天生的爽朗气,丝毫没有腼腆羞赧。在陈平安坐上马车后,少女大大咧咧建议雇主不妨坐在她身旁,她会在驾车途中,为客人介绍两侧街道的那些著名店铺,有哪些馋人的美食和价格令人咋舌的古董字画。她自幼在老龙城外的渡口长大,对老龙城熟悉得很,保管陈平安不虚此行! 马车缓缓穿过人海,在驶入大街中央地带后,少女骤然快马加鞭,与其他车辆一同迅猛驶向老龙城西门方向。陈平安坐在娴熟驾车的少女身后,吃着干饼,没敢喝酒。养剑葫芦在下船之前,就已经被他收入斜挎背后的棉布包裹。魏檗当初提醒过,金丹、元婴之上的十境地仙、圣人,还是能够看破他施展的障眼法,认出养剑葫芦的。 少女很开朗外向,给陈平安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一间间店铺高楼的历史渊源,介绍有哪些了不起的山上神仙在其中,说过什么豪言做过什么壮举。陈平安走过“五境大妖”的山下江湖,直到今天,才发现一个类似家乡小镇的地方,好像中五境的神仙终于不那么值钱了。 陈平安询问少女可曾听说过城内的灰尘药铺,少女摇了摇头。老龙城内的光景,她见识不多,因为老龙城实在太大了,而且分外城内城以及苻家城,每过一道城门,就要缴纳一笔高昂费用,只要是外乡人,哪怕你是金丹境、元婴境的老神仙,一样不得例外,所以她只去过老龙城的外城几次,每去一次,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钱袋子,肯定就要干瘪一回。 不过如果是苻家人和其余老龙城五大姓子弟,不但次次过境不花钱,而且还可以在内外城御风而行。当然如果有本事跟苻家购买一枚老龙翻云玉佩,除了老龙城最中心的符家城不得凌空掠过,其他地方也可以潇洒御风。驾车少女问陈平安能猜出一枚老龙翻云玉佩多少钱吗? 陈平安尽量往天价猜,说一千枚小雪钱——一百万两银子。 少女开怀大笑,转头朝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五千!” 陈平安生怕马车出现纰漏,顾不得心中震撼,赶紧说道:“姑娘小心驾车。” 少女应了一声,转过身去,背对陈平安,少女高高扬起了下巴,骄傲地道:“公子,真不是我吹牛,我哪怕双手松开缰绳,闭上眼睛,马车都能安安稳稳一直跑到西门口。我只是为了不让客人们担心,才这么假装认真驾车。” 陈平安轻声道:“别假装啊。” 少女哈哈大笑:“好嘞,给公子认认真真的!” 陈平安看着少女的背影,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转头望向一侧街道的繁华景象。很奇怪,一路南下,常有风吹日晒,陈平安的肤色反而白皙了几分,不再是当初那个黑炭似的窑工了。 少女好像背后长了眼睛,知道这名外乡少年在望向街道,她转过头,偷偷看了一眼负匣少年的侧脸。少年算不得俊俏,可看着真顺眼。 少女突然笑出声:“公子,你长得挺好看哩。” 陈平安大概是被少女的欢快情绪感染,难得开玩笑道:“给姑娘多看几眼,能少收我一枚小雪钱不?”陈平安有此变化,想必阿良、徐远霞、刘灞桥这几个家伙都是罪魁祸首。 少女笑道:“那可不行。从铺子到城门,来回将近六百里路程,我要跑十趟,才能赚到一枚小雪钱。” 陈平安点头道:“挺辛苦的。” 背对陈平安的少女使劲摇头:“公子,这有什么辛苦的?我打小就喜欢这么来来回回跑,哪怕我以后有了自己的铺子,赚了很多很多的钱,也还是会亲自驾车往来。这样能认识很多很多的客人,就像公子这样的。”少女随即有些忧愁,“可是买下一间铺子要好多钱,我看我这辈子啊,悬喽。”少女高声笑道:“悬喽!” 陈平安笑着帮忙鼓气:“慢慢挣,今天比昨天有钱,明天比今天有钱,后天比明天更有钱!” 少女顿时斗志昂扬,转头对陈平安灿烂一笑。 陈平安打从心底喜欢这个姑娘,当然不是男女情爱的那种喜欢。少女身上有一种向阳花木的感觉,陈平安愿意跟这种人打交道,已经分别的年轻道士和大髯汉子,亦是如此。 少女继续介绍两边街道,陈平安就跟着她手指指向一一望去。光阴流逝于马蹄声中。 不到一个时辰,陈平安就已经可以看到老龙城的外城高墙,这墙头比之前看到的任何一座关隘城池的墙头,都要高出许多。 在即将停马之前,陈平安问道:“你知道孙嘉树吗?” 少女讶异转头:“谁?” 陈平安只得重复一遍那个名字:“孙嘉树。” 少女忍不住笑了起来,憋了半天也不说话,直到马车停下,少女蓦然站起身,指向身后那条街道,手臂抡起,胡乱画了一个大圈:“公子,瞧见了吗?” 陈平安点点头。 少女一双眼眸眯成月牙儿:“从咱们城门这里,一直到渡口那边,三百里街道铺子,全是他的!” 陈平安跟随少女一起站在马车上,有点蒙:“都是孙嘉树一个人的?” 少女使劲点头,格外自豪:“对!都是孙公子的!” 然后少女压低嗓音,神秘兮兮地道:“我听掌柜说啊,孙公子人可好了,他是最会做生意的人,还有一等一的菩萨心肠。街上脾气再坏的老一辈人,也都念叨着孙公子和他家长辈的好,说早年街道起了一场大火,烧毁了孙家两三千间铺子,那会儿刚刚成为家主的孙公子,非但没有追究,还自己出钱帮着所有人重建了店楼。而且我还听好些妇人说,孙公子长得特别英俊。他是咱们老龙城最心善最俊俏的男人!” 离着城门外还有一百丈远,人流之中走来一名身穿素白麻衣的年轻男子,他径直走到了陈平安和少女所站的这辆马车旁。男子身材修长,玉树临风,但是不会给人那种鹤立鸡群的无形压力,就只是一种干干净净的气质,像是一名书香门第中走出的世家子弟,温文尔雅。 道路两旁车辆的缝隙之间,多有行人匆忙赶路,有人不小心撞到了男子肩头,赶忙道歉,男子笑着摇头,说“没关系”。 少女转头望向老龙城,喃喃道:“公子,你说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这么好的孙公子?” 陈平安无言以对。 那个已经站了一会儿的年轻男子,终于笑眯眯仰起头,望向两个人,对少女轻声道:“谢谢啊。” 少女一头雾水,低头望去,疑惑道:“你谢我做什么?” 年轻男子笑了笑,没有解释缘由,然后望向陈平安:“你是陈平安吧?我是刘灞桥的朋友,前不久刚刚收到了他的飞剑传信,所以专门来这里等你。” 陈平安跳下马车,站这么高跟人说话,也太不讲究了。他试探性问道:“你不会是……”之后的那个名字,陈平安总算忍住没说出口。 男子点头道:“对,我就是孙嘉树。” 少女叹息一声,无奈道:“这位公子,你怎么偏偏跟孙公子一个名字,多委屈呀。” 年轻男子笑着不说话。 少女跟陈平安告辞,马车缓缓掉头,最后转身离去。 陈平安跟随孙嘉树一起走向老龙城的西城门,忍不住问道:“孙……孙公子,整条街都是你的?” 孙嘉树没有任何故作矜持,点头笑道:“祖上最风光的时候,老龙城的整个外城都是我家的。后来老龙城变得越来越大,我们孙家做亏了好几笔大买卖,就变得不如苻家有钱了。不过如今孙家当然还是很有钱,嗯,就算是我孙嘉树有钱吧。” 陈平安偷偷看了眼孙嘉树,男子身上并无悬佩任何挂饰,甚至看不出任何富贵气。 孙嘉树笑道:“老龙翻云玉佩?我们孙家没人有的,我也不例外。其实大家都想买,可是祖上传下来的死板规矩,不许子孙在这种小事上大手大脚,我也没办法改变祖宗家法,就只好忍着了,其实很烦。” 陈平安欲言又止。 孙嘉树转头道:“怎么?是想说那二十枚小雪钱,能不能还给你?当然不行,朋友归朋友,生意是生意。” 陈平安挠头:“我是想问老龙城这么大,咱们要一直走到你家吗?” 孙嘉树不说话,笑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叹了口气,坦白道:“好吧,不还就不还。” 孙嘉树恍然道:“难怪刘灞桥说我们会投缘。” 陈平安问道:“你也经常被人骂财迷?” 孙嘉树有些哭笑不得,轻轻摇头道:“刘灞桥说我俩都喜欢穷大方。” 什么跟什么啊,刘灞桥这话说得莫名其妙了。大方不大方且不去说,孙嘉树穷? 孙嘉树突然说道:“我有一个偏门本事,就是能看到一个人过手又没拿住的钱财。”然后他停下脚步,转头看着陈平安,一语道破天机:“你送出去的东西,比整座老龙城都值钱了。” 老龙城内城,一处僻静巷弄,有家新开的小药铺。不过巴掌大小的地儿,身为掌柜的男人,竟然雇了七八个貌美妇人和娇俏女子,她们无一例外,都有一双大长腿。男人整天无所事事,从不担心药铺的生意,忙着跟她们耍贫嘴,说着一些个自诩风流的荤话,女子们表面上看似娇羞,转过头去就翻白眼。 这个汉子今天又端了个小板凳,坐在巷子口,嗑着瓜子,看着街上那些路过的女子。汉子两眼冒光,想着确实是家花不如野花香。 今天街上有一名女子在汉子眼前走过,穿得很是花枝招展,至于她的相貌和身段,反正汉子已经丢了瓜子,端起板凳就跑路。 在老龙城西门交钱入城后,走过几乎可以形容为漫长的城洞,孙嘉树带着陈平安走上一辆宽大马车。乍一看,除了车辆大一些,拉车的马匹温驯些,根本瞧不出有钱人的气派,车夫是一个不苟言笑的老汉。陈平安坐入车厢后才发现别有洞天,车厢里放着四只素白色的蒲团,面对车帘子的那堵内壁,是一排到顶的书柜,放满了书籍,有一只包浆迷人的黄铜香炉,紫烟袅袅。陈平安和孙嘉树相对而坐。陈平安其实有些拘谨,生怕踩脏了这座纤尘不染的小“书斋”。孙嘉树看着陈平安的草鞋,笑道:“很小的时候,按照家规,我爷爷就开始带着我走南闯北,在十八岁之前,几乎每年换一个地方,所以我当过店伙计、渔樵村夫、米铺小贩、衙门胥吏,林林总总,得有十来种营生。我其实也会编织草鞋,只是很粗糙马虎,比不得你脚下这双坚实细密。” 孙嘉树盘腿坐在蒲团上,没有任何慵懒姿态,给人感觉很闲适从容。他笑问道:“陈平安,知道我当年最怕干什么农活吗?” 陈平安又不是能掐会算的神仙,更不是孙嘉树肚子里的蛔虫,当然猜不出来。更何况孙嘉树这个人,很奇怪,虽然两人见面没多久,可是对他的印象却是越相处越模糊。 孙嘉树微笑道:“是采桑叶。好不容易摘满了一背篓桑叶,我爷爷伸手往背篓里轻轻一压,就变成了半背篓,再采满,又一压,我又得采摘半天,能让人感到绝望。而且每次上山,我总会被草木倒钩划出一道道很细微的伤口,太阳一晒,汗水一出来,就火辣辣疼。下田插秧,被蚂蟥吸附叮咬,我反而觉得有趣。爷爷喜欢抽旱烟,烫一下蚂蟥就会掉下来。” 陈平安深以为然,说道:“在我们家乡那边,在水田里被蚂蟥咬上,很麻烦的,因为舍不得盐醋,得折腾半天,跟那些惹人烦的蚂蟥斗智斗勇,最后腿上鲜血直流。好在田地旁边会有一种我们土话叫‘绿娘娘’的小草,拿草叶贴住伤口,很快就能止血。我出了家乡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这种小草。” 孙嘉树笑着点头:“真正的穷苦人家出身,是没讲究,也更熬得住遭罪,我这种有钱少爷,吃再多苦,也很难跟你们比。一开始我跟爷爷出门远游,隔三岔五就要哭闹一回,嚷着要回家。现在回想起来,以后我若是带着一个像我这样的孙子,肯定没有爷爷当年的脾气和耐心。” 陈平安笑道:“真有那么一天,说不定你的脾气会更好呢。” 孙嘉树微微讶异,然后点头道:“还真有可能。” 一个坐拥老龙城外城整条大街的男人,一个错过了一座老龙城的少年,聊着这些乡土味的鸡毛蒜皮,竟然都觉得天经地义,毫不别扭。 马车行驶平稳,香炉上虽然一直紫烟升腾,可是车厢内并未变得烟雾缭绕,只是多了一份春风青草的清新气息。 陈平安说道:“你操持这么大的家业,还专门跑来接我,得损失多少钱啊?其实你可以让别人来的。” 孙嘉树摇头道:“怎么挣钱是一回事,锱铢必较,哪怕一颗铜钱都需要跟人算清楚,可是有了钱怎么花,就看各自习惯了。像我,一年到头确实在拼命赚钱,图什么?就是为了自己能够不用在交朋友这种事上太小气,还要计较一个‘钱’字。” 陈平安恍然道:“很有道理!”他恨不得拿出方寸物里余下的小竹简,赶紧将孙嘉树这个道理刻在上边。等自己真有了钱,以后再有人说自己是烂好人,就拿孙嘉树这番话反驳对方。 这一路相谈甚欢,孙嘉树说了许多当年游历的趣闻和糗事。陈平安向来是一个很好的聆听者,从言谈之中,他对孙嘉树原本模糊的印象,又逐渐清晰起来——是一个很“心平气和”的……有钱人! 马车来到一处乡下地方,马蹄下是一条黄泥路,故而车辆有些颠簸起伏。孙嘉树看到陈平安有些奇怪,笑着掀起车帘,车窗外是一大片的芦苇荡,绿意葱茏。随着马车前行,竟然还有金灿灿的油菜花,瞧着就赏心悦目。照理说油菜花的花期早就过了,陈平安只当老龙城的水土异于自己家乡。 孙嘉树解释道:“这里是我孙氏先祖发家的祖地,后世子孙一直尽量维持原貌,怕坏了风水祖荫,也有缅怀先辈的意思在里头。孙家款待贵客,比如山上神仙和帝王将相,都放在内城的孙府,很金玉满堂的一个地儿,不比苻家老龙府差。但是招待真正的朋友,还是愿意拉来这边。再往前十余里,就是孙家祖宅,占地不大,三进的院落,宅子临水,正对着一条河,可以钓鱼,希望你喜欢。” 陈平安灿烂地笑道:“喜欢,怎么会不喜欢。” 孙嘉树笑问道:“要不然咱们下车步行?” 陈平安当然没有异议,于是两人下车走路去往孙氏祖宅。孙嘉树又说了这处祖地的大概情况,一句轻描淡写的“方圆百里,都是我们孙家的,有六个村庄,约莫两千户人家。养蚕种茶,一切出产,孙氏全部以略高于市价的价钱买下,乡民收入尚可,算是在此安居乐业”,就让陈平安真正理解了老龙城的大,以及孙氏的阔绰。 看到孙氏祖宅轮廓的时候,陈平安问道:“老龙城有去往倒悬山的跨洲渡船吗?” 孙嘉树点头道:“有,老龙城其实本就是宝瓶洲最大的商贸枢纽,哪里能挣钱就去哪里。只不过想要通过倒悬山去往剑气长城挣钱,不是谁都有这份能耐。哪怕是老龙城苻家和孙氏在内的五大姓氏,这份买卖,都要做得小心翼翼,方方面面都要照顾到。” 说到这里,孙嘉树有些感慨,缓缓道:“几千年下来,不谈城主苻家,除孙氏以外的老龙城其余四大姓氏已经全部换了好几遍,栽在倒悬山那边的,占了大半。孙氏几次差点家道中落,也跟剑气长城有关。如今老龙城只有六艘渡船可以去往倒悬山,苻家占了两艘。六艘渡船都很大,最小的一艘可以载两千余人。苻家渡船,是一头吞宝鲸和一只墨家巨子打造的浮空山。浮空山被誉为‘小倒悬’,上边有亭台楼阁,琼楼玉宇,风光很好,是山上神仙的首选渡船,几乎次次都会有许多金丹境、元婴境的修士大佬。而我们孙氏的渡船,是一只被先祖捕获驯服的山海龟。龟甲背部大如山峰,能够容纳乘客两千四百人,当然能容纳的货物更多。来往一趟倒悬山,真正挣钱的,肯定不是客人乘坐渡船的那点费用,只要能够将宝瓶洲和俱芦洲的种种物资和特产送到倒悬山,那就是一本万利。不过路途遥远,意外众多,伤亡惨重,血本无归也不是没有可能。所以练气士如何按照年份、时节和卦象,选择适合自己的渡船,就是一门大学问。” 说到最后,孙嘉树略带几分自嘲意味,微笑道:“忘了跟你说,老龙城苻家与我们五大姓氏,都是诸子百家中的商家门生,每个家族的大房所奉老祖,与文庙里的儒家圣人可不一样。只不过商家哪怕到现在,都是不入流的学问。听说在最早的时候,有位最终配享文庙、位置还很靠前的儒家学宫圣人,说过一句‘狗肉不上席’,其实就是讲我们商家。这类评价还算客气的了,什么商贾贱流,百家末席,一身铜臭,商人必无仁义之心,世风日下商家功莫大焉,这些骂得更狠。所以浩然天下九大洲,商人很多,但是绝对不会被哪个王朝奉为主流。” 这些涉及诸子百家学问宗旨的内幕,陈平安就只能听听,不敢胡乱评价,妄下定论。 到了那座不大的孙氏祖宅,没有什么美婢俏丫鬟,只有十数名看顾宅子的老汉老妪。孙嘉树请陈平安吃了一顿饭,既不是什么龙肝凤髓,也不至于粗茶淡饭,都是来自宅子附近的时令蔬菜和鱼虾鸡鸭,很下饭。唯一一道硬菜,应该是几种海味食材的煲汤,陈平安吃惯了河鲜,不太习惯。孙嘉树也不劝他多吃,反正陈平安只凭自己喜好下筷夹菜就行。 吃过了饭,两人在宅子外边的河畔散步,陈平安问道:“孙公子,知道老龙城里一个叫灰尘药铺的地方吗?” 孙嘉树想了想:“之前没听说过,但是我很快就可以帮你找到。” 陈平安道了一声谢。 孙嘉树笑着摆摆手,示意陈平安不用如此客气。他弯腰捡起一块扁平石子,侧身抛出,石子一路向对岸打水漂而去。对岸是油菜花田,一路蔓延出去,视野之中,全是金黄色。 陈平安已经将包裹放在住处的屋子,重新在腰间别上了那个养剑葫芦,当然依旧背负剑匣。他摘下“姜壶”喝了口酒,河水平缓流淌,像一位宁静安详的老人。 孙嘉树停下脚步,说道:“我大致算过了,去往倒悬山的渡船,近期还剩下三艘,一艘是我们孙氏的山海龟,再就是苻家的吞宝鲸,以及范家的桂花岛。如果从安稳角度而言,我建议你乘坐吞宝鲸。这十年内,去往倒悬山的跨洲航道气候恶劣,因此山海龟不如吞宝鲸,甚至不如由岛屿打造而成的桂花岛。毕竟山海龟脾气再好,终究是有血有肉的活物,宝瓶洲中部的打醮山鲲船失事坠毁,就是例子。而吞宝鲸能够在深海之中远游,最是安稳。那条航道又是苻家开辟多年的熟悉路线,他们对如何避让那些水中大妖早已烂熟于心。如果是想着省钱和舒适的话,那肯定是乘坐我家的山海龟。你待在上边,不敢说如何享福,终归是衣食无忧,什么都不用你操心……” 陈平安犹豫了半天,蹦出一句:“要么选山海龟,要么选桂花岛,我是绝对不会乘坐吞宝鲸的。” 孙嘉树很意外,问道:“为何?”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在家乡骊珠洞天,我差点杀了老龙城少城主苻南华,哪里还敢坐他家的渡船。” 孙嘉树忍不住对陈平安肩头重重一拍:“陈平安!我见过不少英雄豪杰,但是像你这样胆大的,真不多!” 陈平安叹息一声,听孙嘉树的口气,就知道苻南华真不好惹。 孙嘉树忍了很久,还是忍不住笑出声:“老龙城的少城主,虽然不止一名,有望继承那件祖传老龙袍的苻家别房子弟,也有好几个,可是世人皆知苻南华最受城主苻畦器重。有一个持有半仙兵的苻家老祖,更是苻南华的传道之人,只是最近几年都在闭关,传言正在冲刺上五境。所以苻南华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城主。陈平安,你可以啊,这要是传出去,保证你一个月之内,就立即名动半洲。” 陈平安无奈道:“这种名声,还是不要了吧。” 孙嘉树越笑越开怀:“我跟苻南华打了不少交道,甚至不算是简单的酒肉朋友,当然,苻南华跟刘灞桥仍是远远比不得。今天听到这个真相,我就是想笑,看来是我太不厚道了。陈平安你也悠着点,跟我这种人当朋友,暂时别太交心,一定要多处处。” 结果陈平安冒出一句:“其实我跟刘灞桥不是很熟,总共就见过两次面。” 孙嘉树有点憋屈:“那刘灞桥在信上,说得像是跟你出生入死了一百回,是咋回事?信上都把你夸得天底下绝无仅有了,还扬言如果我敢不亲自盛情款待,他就要跟我绝交,然后将我的绰号传遍宝瓶洲。”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绰号是孙子?” 孙嘉树伸手抚住额头,苦笑道:“这也能猜到?” 陈平安笑道:“虽然才见过两次,可刘灞桥的脾气,我是知道的,最没个正形。” 孙嘉树唏嘘道:“我与苻南华这种关系,无非是白首如新,你跟刘灞桥,有点一见如故的意思。” 那名车夫遥遥出现在远处,孙嘉树回头看了一眼,对陈平安说道:“我得马上去内城孙府见一名客人,约好了的。灰尘药铺的事情,最晚天黑前,就会有人告诉你。再就是你既然跟苻南华有死仇,那么近期你只要出门,就一定要先让人跟我打招呼,我会让人安排行程。至于渡船远游一事,你干脆就坐我家的山海龟去往倒悬山,二十天后准时出发。这段时间,你可以在我家祖宅这边住着,想要任何东西,只要老龙城有,我就可以帮你送过来,你也别觉得不好意思。开口之前,你可以不断告诉自己:‘那个孙子有钱,很有钱,做朋友嘛,本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先把福享了,以后并肩作战,再把苦吃了,这才不亏。’” “好,我就不跟你客气了。”陈平安笑着点头,眨了眨眼睛,“这句话是刘灞桥说的吧?” 孙嘉树伸出大拇指:“难怪刘灞桥死皮赖脸要跟你当朋友,你懂他!” 孙嘉树告辞离去,跟随那名陈平安看不出深浅的老车夫,渐行渐远,乘坐马车去往老龙城内城。于是独自一人的陈平安,开始沿着河水练习六步走桩。 平静的河水,一望无垠的油菜花田,普普通通的泥路,若不是没有一座石拱桥和一座阮家剑铺,陈平安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家乡。 陈平安一路练拳,走出去十余里,再往前就是一座沿河而建的小村庄,村庄里有鸡鸣犬吠,还有炊烟袅袅。陈平安停下练拳,环顾四周,身边有一座横跨河面的小木桥,这一刻,他没来由地觉得恍若隔世。 陈平安正要转身走回孙氏祖宅,发现对岸远处的油菜田里,走出一群衣着朴素的稚童,大多是上蒙学的年幼岁数,还有一些个年纪更小的,挂着鼻涕跟在后边。有两个大些的男孩,手持应该是家中长辈削出的木剑和竹剑。两柄剑样式简陋,只算有个剑的粗糙坯子而已。两人好像是在比拼剑术,先后走在田埂上,对着油菜花就是一顿劈砍,口中还瞎嚷嚷,气势十足。 可怜田垄油菜花给两个孩子砍得七零八落。后边有个年幼孩子骤然哭出声,他一开始还挺乐呵,后来才发现这块油菜花田地是他家的,这要是给爹娘晓得了,自己回到家还不得屁股开花?可是他又不敢阻拦那两个年纪大的“剑客”,只好哭得撕心裂肺,好在很快就有一名“剑客”意识到不妙,掏出一块自家烘烤的冻米糖片,跟年幼孩子叮嘱了几句,满脸鼻涕眼泪的幼童立即笑开了花,大摇大摆跟在两名剑客身后,眼睁睁看着他们嗖嗖嗖出剑,觉得他们厉害极了。幼童想着等到自己大一些,有了力气,也要跟做木匠的爹讨要一把剑,把所有油菜花都给砍了去,那得多威风啊?邻居家的翠花小丫头,还能只喜欢跟村后头的小秀才玩?到时候肯定天天黏着自己。 陈平安看得直乐呵。这可不就是自己小时候的光景吗?刘羡阳当年最喜欢做这种讨人嫌的事情,不光是拿木剑砍油菜花,还喜欢把一座座高高低低的田垄推倒,拿石子砸河水里的鸭子,天天挨妇人骂,被人撵着揍。后来刘羡阳跟陈平安都成了窑工,他就做得少了,觉得没意思,喜欢往山里蹿,抓蛇逮野鸡。可是陈平安屁股后头多出了一个顾璨,将刘羡阳的本事发扬光大,只是比起刘羡阳的大大方方做坏事,小小年纪的鼻涕虫顾璨要机警太多了,几乎从来不会被人发现,既有陈平安都佩服的恒心毅力,又有与年龄不符的早熟狡黠。 大太阳底下,就为了钓上一条黄鳝,顾璨一个人能够撅着屁股等上大半天。泥瓶巷每次到了吃饭的时候,都会响起顾璨他娘亲扯开嗓门的呼喊声。 陈平安蹲在河边,往水里丢石子。孩子们浩浩荡荡从独木桥那边走来,一颗脑袋跟着一颗脑袋,跟一长串糖葫芦似的。见着了陈平安这张陌生面孔,孩子们也不怕,只是多看了几眼,就走向不远处的村子。一名手持竹剑的孩子,一步三回头,视线始终放在陈平安背后的剑匣上,最后按捺不住好奇心,转身飞奔,来到陈平安身边,以字正腔圆的宝瓶洲雅言问道:“难道你是一名剑客?” 陈平安站起身,拍拍手掌,笑问道:“你也是?” 孩子翻了个白眼,觉得这个问题好生幼稚,没好气道:“我还差一本绝世秘籍呢。” 陈平安憋住笑意,点头道:“我也是。” 孩子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竹剑,再抬头瞅瞅那个家伙身后木匣里的剑柄,问道:“能给我看一看你的剑吗?” 陈平安摇头道:“不行。” 这个大孩子扯了扯嘴角,瞄了一眼陈平安腰间的朱红色酒葫芦:“你这人忒小气,根本不像行走江湖的剑客。我看你的酒葫芦里肯定不是装着酒,而是水,做样子骗人呢。” 陈平安问道:“那你见过真正的剑客?” 孩子使劲点头。 后边一个脸蛋红扑扑的小姑娘怯生生道:“咱们最远只去过几十里外的集市,见不着剑客的。” 很快有个实诚孩子附和道:“学塾先生跟我们说过一些剑客的诗词,集市上会卖一些很贵的小人书,上边画了许多江湖大侠,其中剑客是最厉害的,所有坏人都打不过他们。” 那个大孩子回头瞪了一眼,身后两个孩子立即闭嘴不言。 另外那个手持木剑的稍大孩子,虎头虎脑的,他对着陈平安问道:“你的剑术有多厉害?” 这个问题还真把陈平安难倒了。 陈平安只好说道:“我亲眼见过很厉害的剑客,不是你们的小人书上画的。” 竹剑孩子冷笑不已。手持木剑的憨直孩子却信了七八分,追问道:“那你跟那些大侠学到剑术没?如果你能耍一耍剑术,我就相信你是真的剑客。如果可以的话,到时候你收我为徒?我想跟你学剑术,不是砍油菜花的那种。如果你一剑下去,能够把咱们村子那座桥砍断,我现在就可以跟你拜师学艺!” 陈平安忍俊不禁,就自己这剑术,还跟自己拜师学艺? 陈平安并不清楚,孙氏祖宅这方圆百里是老龙城著名的一处世外桃源。虽然在此世代居住的百姓,多是性情质朴的寻常村民,可暗中也有多名高人坐镇,帮助孙家盯着这一方祖宅风水不受外人破坏。除了孙家祖宅的两名老人,还有一名在山上结茅隐居的樵夫,以及一名在此开枝散叶、子孙满堂的老人,他们都是真正的大修士,三金丹境、一元婴境,既有不理俗事的孙氏偏支老祖,也有来此避难隐居的世外高人,当然也有人是被孙家重金聘请。财帛动人心,神仙也难免,毕竟每年收的都是谷雨钱。 四名大练气士此刻齐聚在樵夫茅舍之前。此处是阵眼之一,貌似青壮男子的樵夫随手一挥,水雾弥漫,汇聚成一幅画卷。众人视线始终追随着那个沿河练拳的背剑少年。四人开始打赌此人境界,有人说少年既然是孙嘉树的朋友,那肯定是一名天赋异禀的洞府境剑修,一身拳意只是伪装。有人反驳,说少年未必跻身中五境。其余两人则是争执少年到底是武夫四境还是五境。其中一个说少年这是底子打得极好的第四境,而不是寻常的武夫第五境,少年除了自身天资绝佳,还必然是自幼就有高人相助,是药罐子里泡大的顶尖豪阀子弟,说不定就出身于某个富可敌国的千年世家。 四位神仙虽然各执一端,争得面红耳赤,倒也其乐融融。 内城那间小药铺,那个不太正经的汉子又带着板凳来到巷子口,只是今天没带瓜子,而是带了一本铺子里不知哪个娘们买来的杂书,上边写了许多虚头巴脑的故事,多是儒道两家的圣人事迹和教诲,写的是双脚离地十万八千里的大道理。汉子以往哪里会看这个,只是在巷口蹲了这么久,始终没有女子愿意搭理他,让汉子觉得可能是自己少了点书卷气的缘故,手里拿本书翻一翻,说不定会有意外之喜。 酷暑时分,女子衣衫穿得清凉,汉子坐在小树荫下,装模作样看书,眼角余光实则一直如汗水般粘在女子的面容身段上,其中一名身姿妖娆的成熟妇人,把汉子的魂魄都勾走了,汉子默默念叨着屁股宽过肩,快活似神仙。 汉子发现自己拿了本书当读书人,也没有女子乐意正眼瞧他,除了某个女子。她又来了,水桶腰,麻子脸,脸盘子比汉子的屁股还大。汉子哭丧着脸,终于开始认真翻书。那个家住附近的年轻女子,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腰肢那不是拧转,而是晃荡。汉子始终装瞎子,后来女子实在扛不住毒辣日头,恋恋不舍地看了眼她一眼相中的情郎,便心满意足地回家去了。 汉子翻书极快,最后停留在某一页上,上面记载了一位以“子”作为后缀的道家大圣人,通过一个有关“虚舟”的故事,阐述了一番大道至理。这个故事是说有人在河流中乘坐小舟,有小舟相对而来,那人三次呼喝提醒,仍是撞上,那人便破口大骂,最后发现舟上根本无人,便哈哈大笑起来。在最后,当然会有圣人流传后世的金玉良言:“独往独来,是谓独有。独有之人,是谓至贵。”圣人又说:“唯至人能在世如游虚空,可不避人。” 汉子没觉得这是在胡说八道,甚至他能够理解其中真义,只是哪怕理解这些大而无当的道理,对他来说毫无裨益,因为他与那位道家圣人不是同道。 哪怕是那名教书先生的学塾,他都去偷偷旁听过很多次,一样是道理全懂,甚至一些个艰深晦涩处,他都颇有感悟,可对于自身修为则毫无用处。 让他最不理解的事情是同样在小地方修行的师兄,成天做着乡野村夫的粗鄙事情,却能够境界一路攀升。去了趟大隋皇宫,那家伙如今甚至都已经成为十境武夫了。一年到头喜欢骂自己的师父,还经常说那个师兄悟性好。 他倒不会因此就记恨师父或者师兄,只是想不通,所以这么多年一直活得很窝囊,甚至连想要证明给师父看的心气都没有,所以他越发憋屈,直到师父把他从北边那座小镇撵到了这座老龙城。 他没有任何怨言。只是李二走了,没人可夸,他也走了,没人可骂,一天到晚抽旱烟的老头子,得多无聊? 汉子合上书本,将其当作扇子在耳边使劲扇动起来。然后他脸一黑,娴熟地端起板凳,一溜烟跑回药铺。 那个胆敢觊觎他美色的娘们,竟然贼心不死,回家换了一身花里胡哨的衣裙,又开始在街上晃荡来晃荡去。 汉子心惊胆战地回到药铺,瘫在那张掌柜椅子上,突然眼前一亮,抬起屁股抹了抹,哇,有美人儿偷偷坐过,椅面还有余温,可不能挥霍了,赶紧蹭一蹭。 一名妙龄少女眼神幽怨,心不甘情不愿地掏出几枚铜钱,将铜钱狠狠摔在一名妇人的手心,然后狠狠瞪了眼掌柜。 汉子心中了然,嘿嘿笑着,大小娘们是拿自己打赌呢,看自己能否英明神武地察觉到那点美人体温,真是调皮。 有人登门拜访,是一个俊逸少年,看他的穿着打扮,应该是有钱人家的子弟。可是到底多有钱,药铺女子到底是市井出身,眼窝子尚浅,看不出。 店铺内莺莺燕燕们一个个神采奕奕,汉子顿时无精打采,有气无力道:“范家小子,又要干啥?” 面对邋里邋遢的汉子,那名少年略显拘谨,然后忍着心中不适,双指捏住一条小板凳,坐在汉子身边,轻声道:“郑先生,家父让我来问,什么时候可以正式教我拳法?” 汉子敷衍道:“范小子啊,三境破四境,急不来的。” 少年苦着脸,却也不敢催促这位郑先生。 汉子想到自己从头到尾只教了少年一点皮毛,这点东西一个五六境的武夫都能教,便有点于心不忍,他压低嗓音,正儿八经说道:“纯粹武夫不比练气士,后者喜欢一日千里,天赋吓人的,一天破一个境界都没事,但是武人不行,再好的资质,都要脚踏实地,步步登山,甚至有些时候,明明可以破境,都要使劲压着,要将那些体魄杂质和神魂瑕疵,一点点抽丝剥茧,一点点修补齐全。你现在做的,我要你爹帮你熬制的药膏,以及打造出来的那个温泉,都是在帮你修行,而且是当下你最需要的修行,而不是什么火急火燎地跻身炼气境。” 汉子最后笑道:“行了,说什么你爹要你来的,就是你小子自己猴急。” 在老龙城锦衣玉食的少年臊眉耷眼,羞愧难当。武夫从第三境跻身第四境,实在太难了,所以武夫破境才被称为泥菩萨过江,几乎全看自身天赋,七境武夫宗师都无法指点,八境远游境的大宗师,倒是有可能传授一条捷径。可是八境的练气士好找,偌大一个宝瓶洲,八境的武夫能有几个?屈指可数!而且几乎全部都是被大王朝竭力笼络尊奉的贵人。据说这还涉及虚无缥缈的一国武运,哪里落得到老龙城头上?退一万步说,就算有,苻家和孙家比范家更有钱,肯定轮不到范家。 汉子拍胸脯保证道:“范小子,再等等,只要你打磨到了真正的三境瓶颈,我自会出手,不会让你范家的银子打水漂,到时候你小子想不破境都难。” 少年满腹愁肠地来铺子,神清气爽地离开巷子,一路有金丹境老祖在暗中跟随护送。 要知道一艘桂花岛渡船,在少年诞生的那一天,就已经划到他名下。他行冠礼的那一天,就能够调用那笔年年暴涨的惊人财富。 少年一走,女子们又开始叽叽喳喳,询问那少年的家世。汉子伸出一只手掌,做了个抓捏动作,视线从她们的胸前掠过,贱兮兮道:“药铺的老规矩,你们谁舍得下本钱,本掌柜就对她说出少年的身份名字,家住何方,到底是喜欢身段丰腴的,还是喜欢娇小玲珑的……” 女子们没有一个上钩。 汉子惋惜道:“舍不得那个啥套不着小情郎啊,我真替你们打抱不平。” 女子们早已散去,三三两两窃窃私语,说着与那名少年相关的悄悄话。 汉子舒舒服服地瘫靠在椅子上,自言自语道:“我郑大风的女人缘,跟姓陈小子早年的福缘,不相上下啊,难兄难弟,难兄难弟……” 这个名叫郑大风的药铺掌柜来自骊珠洞天,曾经负责看门,向人收取一袋子金精铜钱。不久之前,师父捎人给他带了一封信,要他准备帮助陈平安打散那四张真气八两符。在密信末尾,师父说如果陈平安能够自己破境的话,就让他郑大风务必保证少年在老龙城顺风顺水。 郑大风转头望向店铺外的小巷,喃喃道:“范家小子这种世人眼中的武道天才,也就最多贴一两张真气八两符吧?否则体魄就要消受不起。那个姓陈的榆木疙瘩,这才几天没见,就已经这么生猛了?从他陈平安学了那门吐纳术开始,这才多少年?” 汉子自嘲道:“师父你还真没冤枉人,果然是师兄更有悟性,我当时可是很不看好陈平安的。” 突然有一名少女满脸怒火,对着汉子尖叫道:“郑掌柜!我的那本书呢?还给我!” 郑大风咳嗽一声,从怀中掏出书本,放在柜台上。 少女满脸通红:“还有呢?” 郑大风悻悻然又从怀里掏出一件裹成一团的女子亵衣,轻轻放在书籍旁边,心虚地解释道:“你那包裹放得那么光明正大,而且露出了书籍一角,我便有些好奇,拿了书后,又发现亵衣有些脏了,便好心好意,想着帮你清洗……” 两腮粉红的少女飞快收起亵衣,然后抓起书籍,啪一下砸在汉子脸上,气呼呼道:“大色坯!臭流氓!” 汉子拿着书,一本正经道:“你长得好看,就算你误会我不是正人君子,我也原谅你了,但是亵衣脏了,我帮你清洗的这份善心,你可千万不能辜负呀。” 药铺内哄然大笑,夹杂着妇人们的笑骂讨伐,以及少女们的碎嘴埋怨。郑大风双手抱住后脑勺,眯眼而笑。 四位山上神仙已经撤去山水阵法,毕竟看一个外乡少年跟一群乡野孩子斗嘴,没啥滋味。至于背剑少年到底是伪装极好的剑修,还是炼体境的纯粹武夫,四人还是没有争吵出一个众人都信服的结果。不过四位到底是见多识广的大修士,老龙城是宝瓶洲最为鱼龙混杂的地带,东边三大洲的许多能人异士都会经过此地,他们大多愿意赏个脸,成为苻家和五大姓氏的座上宾,接下一份不大不小的香火情,所以四位自身修为就很高的练气士,也就谈不上对少年如何惊为天人。不过他们都认为孙嘉树亲自带来祖宅的这名客人,不管是练气士还是纯粹武夫,都一定是个很不俗气的少年天才,说不定下一次来到此地,少年已经成了中年人,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或是跻身武道第七境,有望能够以武夫体魄,抗衡天道,从而御风远游。到了那个时候,少年才是四人需要露面迎接的贵客,而不单单是孙嘉树的一个朋友而已。 河边,以两个小剑客为首的孩子们,开始怂恿陈平安展露剑术,以此证明他是一个行走江湖的剑客,而不是一个挂了个酒葫芦就装英雄充好汉的江湖骗子。 陈平安一开始只是怀念自己小时候的时光,跟这些孩子开玩笑,逗他们玩。后来发现孩子们虽然年龄小,天真无邪,而且从未见识过真正的老龙城,更别谈什么江湖和剑客了,但是他们的一些感觉却是实实在在的。比如那个竹剑孩子,虽然满嘴讥讽,但是望向陈平安的眼底深处,还是会带着一丝希冀,希望他会是小人书上画着的江湖高手,能够凭借剑术打败恶人。木剑孩子则无比渴望自己能够拜高人为师,他甚至连磕头烧香都想好了,就等着那个他眼中背着剑的“大人”,能够拔剑出鞘。其余的孩子们也都一个个张大眼睛,等着陈平安大展身手,好回家吃饭的时候跟爹娘吹牛。 陈平安挠挠头:“那我露一手?” 所有孩子都整齐地小鸡啄米,那个木剑少年不忘以激将法埋怨道:“婆婆妈妈,忒不爽利了,我一看你就是个骗子,怕露馅吧?” 陈平安哈哈大笑,刚要下意识摘下养剑葫芦,想了想,还是收回手,不喝酒了。他转头望向对岸,河面宽达四丈。 陈平安转身,面朝河岸那边:“你们看好了。” 孩子们目不转睛,不知道这个家伙要做什么。 陈平安原地蹦跳了两下,抖了抖腿,然后缓缓抬起手臂,再次提醒道:“看好了啊?” 孩子们齐刷刷点头。 陈平安伸手绕过肩头,握住木匣中的那把槐木剑,瞬间拔剑,用上了武夫巧劲,将剑向河对岸抛去。槐木剑在空中打了一个转后,变为剑尖直指对岸,笔直飞去,但是飞得不快。 “走喽!”陈平安大笑一声,脚尖一点,身形一掠而去,双脚一前一后踩在了木剑之上。起先有点晃晃悠悠,站稳之后,少年便好似踩着飞剑御风而行,过河而去。 哇!真是神仙剑客,不是骗子。孩子们一个个瞠目结舌,满脸羡慕和崇拜。 踩剑渡河的陈平安,脚步侧移,先于槐木剑落在河对岸的一道小田垄上,然后接住下坠的槐木剑。他站在金黄色的油菜花之中,双手双脚附近,有一缕缕无形的真气在崩碎飘散。 陈平安心中震撼不已,他转身对那些孩子伸出一根大拇指,指向自己,笑道:“我叫陈平安,是一名剑客!” 陈平安向孙氏祖宅那个方向,再一次势大力沉地丢掷出槐木剑,故而木剑疾速飞掠而去。陈平安再次起身追上,这一次踩剑御风,已经无比熟稔。 终于有那么点少年剑仙的风采了。一人一剑,再次过河。 陈平安踩在剑上,双臂环胸,闭上眼睛,高高扬起脑袋,默默感受着天地之间的某种奇妙流转。迎面清风吹拂,一身轻松的陈平安,原来已经泥菩萨过了江,如今已是第四境了。 躲在小巷深处的灰尘药铺中,除了女子长腿和掌柜荤话,铺子中的人一天到晚其实没有什么事情可做,生意寡淡。有些时候就连女子们都想不明白,掌柜花钱雇她们做什么。要说那个冤大头掌柜每天都会毛手毛脚,相对还好理解,可是汉子虽然嘴上不正经,眼神吃人,却从不会真正揩油,这就让她们有些犯迷糊了。不过每月发薪水时她们一枚铜钱也不缺,也就乐得在这个药铺虚度光阴,反正每天给那掌柜的瞅几眼,身上也不会少块肉,倒是在此做事薪水颇丰,衣食无忧,各自家中的伙食改善许多,女子们大多胖了两三斤,惹人忧愁。 郑大风今天又收到一个口信,传信之人,是当时与他一起离开骊珠洞天的一尊阴神。不管郑大风如何插科打诨、称兄道弟,阴神只是装聋作哑,绝不泄露半点底细,以至于到现在郑大风还揣摩不出阴神的修为境界。 老头子让阴神告诉郑大风两件事情,一件事是陈平安的真气八两符已经破碎,已经不用他郑大风出手去除;第二件事是他的传道人和护道人都在老龙城,要他自己注意。 第一件事没什么,关键是下边那件事,老家伙的话说得模棱两可,含糊不清,郑大风想要追问,有符箓傍身的阴神已经身形消失。 郑大风百思不得其解,便坐在药铺门槛上发呆。师父和传道人,本就是郑大风的一个心结所在,老头子承认自己是他和师兄李二的师父,但不是他们俩的传道人,反而让李二的女儿李柳,认了老家伙做传道人。至于护道人身份,郑大风如今算是范家小子的护道人,要保证那个小家伙顺利破开武夫三境瓶颈,之后还要帮着范家小子一路走到纯粹武夫的炼神境。 老头子对于陈平安的态度,也挺让人捉摸不透,但是郑大风可以明确一点,泥瓶巷少年只是师父众多押注对象之一,分量远远比不得天道眷顾的马苦玄,和生而知之的李柳。当初传授给陈平安的那门吐纳法门,其实很粗陋,算不得什么上乘心法。郑大风猜测应该是这几年陈平安在武道的上升势头太过惊人,现在都已经由炼体境跻身炼气境,所以老头子开始逐渐加大注码。 郑大风皱眉沉思道:“难道是要我去当陈平安的传道人,或是护道人?不对啊,老头子以往让手下去做这类事,从来直截了当,给谁当,当几年,负责护道对象到达何种境界,清清楚楚,绝不会如此藏藏掖掖。” 郑大风双手抱住脑袋,无奈叹息:“再说了我跟陈平安八字不合,这么个不解风情的死板少年,我实在喜欢不起来啊。显然让李二给陈平安当护道人,才是最合适的。师父啊,你老人家到底是咋想的,能不能给句痛快话?给他当个一年半载的护道人,还好说,捏着鼻子忍忍就过去了,可要是当他的传道人,这不是要了我的命吗?” 一个活泼少女坐在门槛上嗑瓜子,笑问道:“掌柜的,愁啥呢?” 郑大风转头瞥了眼少女胸前略显平坦的风光,沉声道:“小荷啊,要跟上啊,不能光长腿不长肉啊。” 少女本就是胆大的,又经过这么久的朝夕相处,那些个荤话早就听得耳朵起茧子了,继续嗑瓜子,不以为意道:“想要长肉,就得多吃东西,可是药铺每个月的薪水就那么点。我倒是想要那儿更风光些,可是兜里的银子不答应,我能咋办?掌柜的,给我偷偷涨涨薪水呗?我保证不告诉她们。” 郑大风嬉皮笑脸道:“就你这张叽叽喳喳的小嘴,藏不住话的,我要是给你涨了薪水,第二天肯定人人都得涨,你当我的银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啊。养活你们这么一大帮子小姑娘大姐姐,很辛苦的好不好。” 少女小屁股蛋儿坐在门槛上,故意向门外伸长了双腿,笑道:“掌柜的,隔壁街不是有个姐姐爱慕你吗?那么丰满,不是你最好的那口儿吗?你为啥不答应人家?人家这儿……可长肉啦,咱们药铺里谁都比不上她呢。” 少女丢了瓜子,双手在胸口托了托。 郑大风龇牙咧嘴,挥手赶人道:“小姑娘家家的,尽说一些不害臊的羞人话,小心以后嫁不出去,赶紧回铺子扫地!” 少女不愿挪窝,理直气壮道:“咱们铺子就叫灰尘药铺,打扫那么干净,多不像话。” 郑大风说不过小丫头,便跷起二郎腿,抱着后脑勺,仰头望向天空。 别人看不出那片云海,他一个八境巅峰的武道宗师,看得出:法宝之上,是为仙兵。 宗字头的宗门在宝瓶洲就已经足够凤毛麟角,仙兵更是稀少。有多稀少?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一洲道统所在的神诰宗,宗主祁真是因为跻身天君,才被中土神洲的正宗赐下一把仙兵。所以距离仙兵一大截,却又超出法宝一筹的半仙兵,就成了所有练气士梦寐以求的东西。 如今老龙城有四件半仙兵,两件由城主苻家的老祖持有,皆是攻伐重宝,从中土神洲新购而来的那件,是倾向防御、庇护一城的重宝,唯独城头上空的那片云海,老龙城对外宣称是苻家持有,可其实真相如何,是否真是苻家的杀手锏,难说。至于八百年前那场正邪之战,什么女子酣睡于云海,她醒来后驾驭那件半仙兵斩杀群魔,骗鬼呢?若真有那等滔天威势,必须两点兼具,一是城上云海绝不是什么半仙兵,而是仙兵,二是使用者必须是上五境练气士。 少女看着汉子的侧脸,好奇问道:“掌柜的,你看啥呢?” 郑大风使劲瞪大眼睛,抬头望去,轻声回答少女的问题:“看有没有体态婀娜、穿着清凉的仙子御风经过啊。” 少女白眼道:“看看看,小心仙子撒尿在你头上。” 郑大风啧啧道:“那岂不是久旱逢甘霖。” 少女站起身:“恶心!” 郑大风哈哈大笑。 少女刚跨过门槛,突然转头问道:“掌柜的,你上次哼唱的家乡小曲儿,能不能再哼哼?” 郑大风使劲摇头:“那可是我赢得佳人芳心的压箱底本事,哪能轻易展露,去去去,忙你的去。” 少女低声道:“哼哼呗,说不定我以后成了你媳妇呢?” 郑大风眼睛一亮,刚要起身,少女已经坐回门槛,转过头望着汉子,一脸惋惜道:“掌柜的,你这也信啊,以后娶媳妇难喽。” 郑大风一屁股坐回门槛,沉默片刻后,吹起了口哨,调子还是那支乡谣的调子,只是这次没有唱词: 初一的月儿弯,十五的月儿圆,听阿婆说,吃着饼儿,对着月儿挥一挥手,就会没有烦忧。 春风儿吹秋风儿摇,听阿婆说,红灿灿的柿子挂满了枝头,跌倒了摔疼了也不要愁,柿子装满了背篓。 乌云朵儿来乌云朵儿走,听阿婆说,雨后会有彩带挂在天边头,是老神仙在天上搭了座高楼…… 少女弯下腰,双手托起腮帮,安静地听着口哨。 老龙城即将迎来一场盛事,少城主苻南华迎娶云林姜氏嫡女。 云林姜氏是宝瓶洲历史最悠久的豪阀之一,相传在上古时代,儒家刚刚成为浩然天下的正统,百废待兴,礼圣制定了最早的儒教规矩,姜氏出过数位太祝。太祝在《大礼·春官》中,与太史、太宰并列为六大天官之一,主掌祈福的各种祝词。 云林姜氏位于宝瓶洲东南部的大海之滨,面朝大海的府门,有一条极其宽阔的阙门行道,长达三十余里,一直延伸到大海之中,最终以一对巨大的天然礁石作为阙门,有囊括东海之意,气魄极大。 在从中土神洲迁徙到宝瓶洲后的漫长岁月里,姜氏逐渐弃文从商,家族在无数次山河动荡中,始终屹立不倒,名副其实地富可敌国,老龙城苻家同样如此。这两家选择联姻,是宝瓶洲南方近期最大的一个消息。有人好奇苻家的聘礼是什么,也有人好奇姜氏女子的嫁妆,会不会是一件半仙兵,以及那些与苻家世代交好的山上仙府,会拿出怎样的珍重贺礼,所以老龙城这两个月涌入无数看热闹的山上修士。再加上传闻那名姜氏女子奇丑无比,更让人浮想联翩。 素来以交友广泛著称老龙城的苻南华,在从北方骊珠洞天返回后,突然变得深居简出。除了孙嘉树这些老朋友能够登门见上他几面,苻南华再也没有结交什么新朋友,一直待在苻家。外城几处名动半洲的风花雪月场所,这名少城主再没有露过面。 今天苻南华竟然离开私宅,独自走到苻城大门口,头顶高冠,一袭玉白色长袍,腰间悬挂翠色欲滴的龙形玉佩。这名少城主的神色沉稳之余,似乎还有些郁郁寡欢,比起去往骊珠洞天的意气风发,有着天壤之别。 这段时间这座苻城贵客盈门,哪怕苻家待人接物可能比一国朝廷还要经验老到,可还是有些应接不暇。 此时苻城门外,就有好几拨山上仙家府邸的重要人物,前来祝贺那桩被世人誉为“金玉良缘”的联姻,其中就有云霞山。云霞山算不得最顶尖的门派,但是其出产的云根石,风靡数洲,财源滚滚,故而也有一番蒸蒸日上的景象,若是再冒出一两个能够扛起大梁的天之骄子,云霞山跻身宝瓶洲一流仙家行列,指日可待。 老龙城与云霞山有着数百年香火情,云霞山的特产云根石,正是苻家吞宝鲸、悬浮山这两艘渡船的重要货物之一。由云根石淬炼打造的价廉物美的磨石,是剑气长城剑修用以砥砺剑锋的好东西。对剑修而言,没什么比有一把好剑更重要。 当然,所谓的价钱便宜,是相比其他通过倒悬山运往剑气长城的珍稀物品。云霞山云根石,卖给宝瓶洲修士,卖给老龙城苻家,卖给剑气长城剑修,是三种悬殊的价格。 这次云霞山来了四人,两位山门老祖和各自的得意弟子。苻南华今天破天荒出门迎客,是来见一个本该已经死了的人——云霞山仙子蔡金简。 当苻南华出人意料地现身后,城门这边顿时议论纷纷,招呼声贺喜声连绵不绝,苻南华一一回应,不失礼节。最后苻南华来到位置靠后的两辆马车前。拉车的是两匹神俊非凡的青骢马,有着蛟龙之属的偏远血统。这应该是从孙家驿站临时租用的车辆。老龙城内外都知道,两种游览老龙城的方式最耗钱,一是向苻家买下一枚老龙翻云玉佩,再就是跟孙嘉树那家伙名下的店铺雇车。一般只有两种人会有如此做派,一种是兜里真有钱,一种是土鳖傻子。 云霞山的两个老祖当然不傻,这点门面还是撑得起的,而且是必须要撑的。见苻南华亲自出门迎接,两个老祖赶紧带着得意弟子走下马车,其中一名云霞山嫡传弟子,正是脸色微白却容颜妩媚的仙子蔡金简,另外一名则是气宇轩昂的年轻男子,身上所穿法袍隐约有云雾缭绕的气象。 苻南华跟两个云霞山老祖客套寒暄之后,提了一个小要求,说要带着蔡仙子先入城赏景叙旧。蔡金简的传道恩师受宠若惊,哪里会拒绝这番美意。之前蔡金简在骊珠洞天两手空空地返回山门,花了整整一袋子金精铜钱,连半点水花都没有。那可是金精铜钱,谷雨钱在它面前,就像诰命夫人见着了皇后娘娘,屁都不是。蔡金简连累老人在云霞山这两年受尽白眼和诘难,原本想要一步步将蔡金简推上山主宝座的老人心灰意冷。但是更气人的是寄予厚望的蔡金简,这两年跟个活死人似的,修行山门神通十分惫懒,让老人既心疼又愤懑,还打不得骂不得,生怕蔡金简破罐子破摔,沦为正阳山苏稼那般的废物。 苻南华与蔡金简并肩而行,走过苻城大门,一路走向他在苻城的辉煌私宅。 在骊珠洞天寻觅机缘之时,苻南华还只是众多未来家主候选人之一,所以精于生意的苻南华,对当时就矮他一头的蔡金简十分客气,可如今对他青眼相加的传道老祖破关在即,又有他与云林姜氏嫡女联姻的推波助澜,苻南华的身价水涨船高,已经不可同日而语。所以在云霞山两个老祖看来,苻南华如此亲近蔡金简,绝不是当年他们在骊珠洞天结为短暂盟友可以解释的,难道两人曾经有过一段露水姻缘?也不对,蔡金简分明还是处子之身。但是不管如何,终有一天会穿上那件老龙袍的苻南华,愿意如此破格礼遇云霞山,两个老祖可谓颜面有光。 苻南华和蔡金简两人极有默契,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到了苻南华的私人府邸,苻南华在大厅落座,拍了拍腰间那块父亲亲自赐下的崭新玉佩,望向那名曾经在小巷被少年以瓷片捅破喉咙的仙子,说道:“我们现在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蔡金简嫣然一笑,但是笑容却了无生气:“说什么?” 苻南华死死盯着这个本该身死道消于骊珠洞天的女子:“我不会问你如何活了过来。我只想知道,那个人为什么救你?救了你之后,他想要你做什么?” 蔡金简收敛笑意:“如果我说你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信吗?” 苻南华冷笑道:“君子?如果他齐静春只是一位君子,那么儒家圣人还不得占据四座天下?” 蔡金简神色平淡:“苻南华,咬文嚼字就没意思了。” 苻南华深呼吸一口气:“那我先坦诚相见,你倒在血泊之后,我也阴沟里翻船,差点栽在那个破地方,姓齐的当时从那个泥腿子贱坯手底下救下了我……” 苻南华突然察觉到蔡金简嘴角玩味的笑意,立即停下言语,改了口风:“他齐静春拦下陈平安后,跟我说了一番话,要我离开骊珠洞天,又随手赠予我一份不在法宝器物上的机缘。具体为何,就不与你说了。但是很奇怪,齐静春从头到尾,没有要我发誓将来放过陈平安,不找他的麻烦,或是用什么冤家宜解不宜结的劝我。” 蔡金简环顾四周,神情淡漠,最后望向苻南华,微笑道:“对待救命恩人和一位圣人,你难道不该以姓氏加先生作为敬称吗?” 苻南华扯了扯嘴角:“人都死了,还是被各路天上仙人联手镇压致死,儒教那座文庙选择袖手旁观,齐静春明显再无半点翻身的机会。圣人又如何?先生又如何?齐静春又如何?” 蔡金简一笑置之,感慨了一句题外话:“我们云霞山的几个老祖的修道之地,都没有这座府邸来得灵气充沛。苻南华,你们苻家真是有钱。” 这座苻家私邸,八根主要栋梁皆名“龙绕梁”,雕有缠绕于柱的真龙,真龙口衔宝珠,每一颗都是价值连城的先天灵器,使得这座宅邸汇聚大量灵气,宛如一座小型洞天福地,大大利于修行。 真正顶尖的仙家子弟,喝茶聊天是修行,睡觉打盹还是修行,这话一点水分都没有。无根浮萍的山野散修对此眼红嫉妒,合情合理。 苻南华流露出一丝不耐烦,眯眼道:“蔡金简,别给脸不要脸。我即将拥有一艘吞宝鲸渡船,我若是不收你云霞山的云根石,你们云霞山的山门收入就会骤减两成。就算你被那个老祖器重看好,可是你先赔了一袋子金精铜钱在前,如果再影响云霞山攫取暴利,你在云霞山还混得下去吗?” 蔡金简笑了起来:“行了,苻南华你就别威胁我了。老龙城苻家到底如何有钱,我是不知道,可苻家几千年来是如何做买卖的,我一清二楚。别说你拥有一艘吞宝鲸,就是你真当上了城主,也不会在这种祖宗规矩上动手脚。” 苻南华叹息一声:“你这么聪明,当初我们又曾在骊珠洞天共患难一场,为何不能合则两利?你我二人,不如以诚相交,彻底消弭那场祸事的后遗症?在这之后,我不但会争取城主之位,还能够帮你往上行走。试想一下,我只需要稍稍提高吞宝鲸收购云根石的价格,并对外放出风声,将功劳记在你蔡金简头上,云霞山岂敢怠慢你这位招财童子?何况你自身天赋就很好,又有押宝在你一人身上的恩师作为山门靠山,再有老龙城这么一个强力外援,云霞山山主之位,最迟百年,必然是你的囊中之物!” 说到最后,苻南华情不自禁地站起身,言语激昂,气势勃发,如同一个指点江山的君主。蔡金简微微抬头,看着这个踌躇满志的少城主,眼神清澈,她并没有太多情绪起伏。 不是苻南华说得不够真诚,所描绘的前景不够美妙,而是如今的蔡金简,跟当初那个负担山门重任、一肚子钩心斗角的蔡仙子相比,心境已经截然不同。人真正死过一次,仿佛从鬼门关一步步走回阳间,跟命悬一线却最终大难不死,还是不一样的。 那位在骊珠洞天担任教书先生的儒家圣人,以莫大神通救了她后,在那座学塾内,有过一场长辈与晚辈的对话,就像只是在闲聊人生。蔡金简当初肉身依旧重伤未愈,齐先生便将她的魂魄同身体剥离开来。学塾内,光阴如溪水潺潺流淌,先生向她询问了许多洞天之外的事情,都是很琐碎的小事,山下市井的粮米价格如何,书本刊印之术是不是更加简单便于流传,等等。蔡金简一开始还十分忐忑,到后来便放下心来,与齐先生一问一答。有些她答不上来,有些她可以回答,那位先生始终面带微笑。偶尔,蔡金简也会询问一些连她师父都束手无策的修行症结,先生便会三言两语地一一点透。 最后齐先生还向她推荐一些圣贤经典,说山上修行,修力当然不可或缺,神通术法,自然多多益善,能够由杂入精是更好,可修心一样很重要。读那些书上道理,未必是要她去做圣人,人之心境即心田,需要有源头活水来,庄稼才能繁茂丰收,修道才算是真正修长生…… 离开骊珠洞天后,蔡金简还是那个志向高远的蔡金简,可她不再是那个觉得修行只为修行的云霞山仙子。 在临行之前,蔡金简壮起胆子,询问先生为何愿意救下自己这种人。 那位齐先生坦诚笑言:“救你,不合此方天地规矩,却合我齐静春的道理。” 蔡金简又问,先生为何愿意教自己这种人圣贤道理。 先生正色肃穆而答:“传道授业,能解一惑是一惑;书上正理,能说一理是一理。” 蔡金简回到云霞山,哪怕已无修行上的困惑,仍是不再急于攀升境界,只是将齐先生推荐的书籍看了一遍,将那些先生的话语想了一遍又一遍。外人觉得她是荒废修行,蔡金简自己知道不是。 后来她听师父私底下说,那位齐先生死了,在宝瓶洲北方版图的上空,一人迎战数位天上仙人,最终灰飞烟灭,世间再无齐静春。 蔡金简没有悲痛欲绝,只是觉得有些失落。在那之后,她就开始放下书本重新修行,很快就成功破开一境,并且故意压制境界,免得太过惊世骇俗。这才有了她这次拜访老龙城的露面机会。 种种福祸相依,一切源于那场泥瓶巷的狭路相逢。归根结底,在于当初在修行路上误入歧途的自己,祸害惨了那个少年。 很明显,那位先生对少年的态度,不像是一位圣人在俯瞰苍生,一切以规矩作准,而像是长辈在维护晚辈,甚至他可以为了少年不理睬规矩。 自己若是死在小巷之中,可能所谓的天道反扑大势,和佛家的因果报应,就会落在那个少年头上。 在那之后,齐先生为自己传道解惑,则很纯粹,大概是觉得她还有救,所以那位先生愿意教。 蔡金简想明白了许多以前想都不会去想的事情,心境通透,扫去遍地尘埃,而且云霞山最重观想,所以才能破境迅猛。 身处老龙城未来城主的龙兴府邸,蔡金简没有挥袖离去,她突然会心笑道:“苻南华,我们第一次结盟,结局惨淡,今天第二次结盟,你我再大赌一场。我赌你能够穿上老龙袍,你赌我能够当上云霞山山主,如何?我现在就可以承诺,只要我手握云霞山大权,所有云根石,不再分卖给老龙城其余五大姓,全部给你苻家!在这之前,我也会通过师父,尽量提高卖给你的份额。” 苻南华有点措手不及,怀疑其中是否有诈,或是另有玄机,一时间反而没有先前那么胸有成竹。他在骊珠洞天的境遇,虽然没有成为修行路上的魔障心结,但是不梳理清楚脉络,赶紧下定决心如何处置那个泥瓶巷的泥腿子少年,苻南华心里头就很不痛快。 蔡金简已经站起身,来到一根龙绕梁附近,饶有兴致地欣赏起那颗雪白宝珠。苻南华最后也没有答应或是拒绝蔡金简,只说让她稍等几天。 在蔡金简离开这座私邸之后,苻南华摘下那枚对老龙城来说意义非凡的玉佩,握在手心,在大堂上转圈踱步,权衡利弊。 一名身穿龙袍的高大男子,凭空出现在大堂中,他站在龙绕梁旁,仰头端详着那颗巨龙所衔宝珠,似乎想要通过云霞山蔡金简的视线,看到更深远的地方。 他来得无声无息,以至苻南华根本没有察觉,等到苻南华意识到的时候,龙袍男人收回视线,望向这个嫡子,问道:“为什么不答应她?” 苻南华回答道:“总觉得心意难平。” 龙袍男人正是老龙城城主苻畦,他随口道:“很简单,要么杀了陈平安,强行压下心湖涟漪,以修力之法,竭力斩断一位儒家圣人带给你的全部影响。要么顺势而为,在别处是越往高处走,修道瑕疵越大,可在老龙城苻家,这些难以抹去的小结本就是结成心湖珍珠的秘法之一。” 符畦讥笑道:“就这么点难题,你也需要如此纠结?看来我身上这件老龙袍,你这辈子是不打算穿了?” 苻南华大汗淋漓。 符畦摇摇头:“一个死人,一个少年,就让你如此不痛快,我苻畦生了一个好儿子。” 苻南华脸色惨白。 符畦扯了扯嘴角:“那你知不知道,我早年身穿老龙袍,为了‘苻家’二字,跪在地上向人苦苦哀求,把额头白骨都磕了出来,如今我还有无心结?” 苻南华头脑一片空白,默然流泪却浑然不知。 符畦嗤笑一声,消失不见。 如果有人能够过了倒悬山那道奇妙禁制,成功进入两座天地的接壤处,便会感慨此处大有奇观——一堵高墙,高耸入云,亘古不变地屹立于天地间。高墙以南,就是这座天下的真正主人。高墙以北,是一座无墙之城。 最早一拨扎根于此的剑仙曾言,若是被妖族翻过剑气长城,天底下还有什么城墙可言?在那之后,城池外围就没有哪怕一块砖头。 十数万剑修,与世隔绝,世世代代居住于此,除了极少数人能够去往倒悬山,几乎所有人都恪守祖训,一辈子不曾去往那个浩然天下。在此生,在此死,以战死于剑气长城外为荣,以老死于剑气长城内为耻。 有些事情,此地异于浩然天下,但是有些事情,还是有些在所难免的相似,比如这座没有名字的无墙大城,也有一些个根深蒂固的大家族。但是这里的大家族不同于外边那些,外面那些需要苦口婆心地对子孙说什么居安思危,在这里,根本没有必要,因为哪怕是嫡子,甚至是一根独苗的嫡子,都需要在十二岁之时担负起“送剑”的职责,最晚十六岁去往城头向南方出剑,最迟三十岁需要离开城头,去往南方斩杀妖族。在这里,几乎所有女子,都希望嫁给剑术比自己高的男子,若是男子战死,她便随后,子女再后。 世间任何一首脍炙人口的边塞诗歌,都无法描绘此处的战事。 若是有外人流露出悲壮惨烈之意,他们反而会嗤之以鼻,这种事情,有何了不起的? 第二场浩大战事暂告一段落,剑气长城北边的这座城池,再一次恢复宁静。 城内也有小桥流水庭院深深,有高门府邸石狮坐镇,有高楼翘檐剑铺林立,更有一栋栋简陋茅舍祖孙同堂。 在一间街旁酒肆,有六人围桌而坐,一名眉如狭刀的英气少女与一名神色木讷的独臂少女坐在一条长凳上,后者身材矮小纤细,但是却背负着一把令人咋舌的大剑。 一个年纪最长的及冠男子,模样俊朗,但是一身剑气凝聚犹如实质,腰间佩剑隐约散发出一股浩然气。 一个笑眯眯小口抿酒的胖少年,盘腿坐在长凳上。屁股很大,凳面很窄,所以他坐着其实不太舒服,经常要扭来扭去。放在双腿上的那把剑,虽在鞘中,但是紫电萦绕,滋滋作响,有些电光炸裂开来,溅射到肚子上,胖少年就会立即打个寒战,倒抽一口冷气。 胖少年旁边坐着一个肤如黑炭、满脸疤痕的丑陋少年,他所悬佩之剑,名字却很旖旎脂粉,名为红妆。 丑陋少年对面坐着一个容颜俊美的少年,他的左右腰间各悬佩一剑,只是一剑无鞘,剑身古朴篆文为“云纹”二字。 这六人,在第一场战役中就并肩作战,只是那一次,他们少了一个名叫蛐蛐的朋友。 这一次,运气要好一些,六人虽人人负伤,却并无人战死,不过他们这支队伍的两名底蕴深厚的十境剑修,却没能活着回到剑气长城,没能走下城头返回家中。 胖少年喜欢喝酒,更喜欢劝酒。 姓董的俊美少年,好像最喜欢骂那个满脸伤疤的丑陋少年。 独臂少女喜欢偶尔看一眼那名及冠男子。 英气少女则喜欢独自喝酒,独自发呆,但是哪怕她怔怔出神的时候,也绝无半点柔弱之感,一样不减英武神气。 之后有两名年龄约莫十八九岁的女子赶来,其中一人坐在丑陋少年身旁,三人挤在一条长凳上,害得胖少年的大屁股三面悬空,很是遭罪。董姓少年不敢再骂丑陋少年了,畏畏缩缩,好像很怕对面那个和和气气的圆脸姐姐。 另外一名下巴尖尖的秀气少女,毫不犹豫地坐在俊美少年身旁,让后者忍不住直翻白眼,心想你一个长得还没我好看的小娘们,也好意思想着跟我成亲滚被窝? 那个及冠男子,历练结束后马上要返回中土神洲的儒家学宫,到时候就会由贤人成为君子。他摘下那把浩然气,放在桌上,说这是阿良送给剑气长城剑修的,不是送给他的,所以必须留下。 胖少年笑逐颜开,他垂涎那把剑可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拼命点头,连声称赞儒家学宫男子讲义气懂规矩,如果以后再来,他一定双手双脚一起欢迎。 木讷独臂少女破天荒开口,说他两次死战,斩杀了那么多中五境妖族,可以带走浩然气。 俊美少年对此根本无所谓,左右张望,看看路上有没有熟人能够帮他结账付钱。 丑陋少年只顾着闷头喝酒,圆脸女子是他的姐姐,便劝他少喝一点,丑陋少年置若罔闻,女子神色便有些无奈。 英气少女一锤定音:“拿走。” 所有人便都没了异议。 俊美少年突然皱了皱眉,嘀咕道:“怎么走哪儿都能碰上烂狗屎。” 街道上走来一行人,多是二十来岁的年轻子弟,人人剑意浑厚,杀气十足。其中为首一人姓齐,背负一鞘双剑,身材高大,气势凌人。 他率先走出队伍,来到酒肆旁边,直勾勾望向那名英气少女,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咄咄逼人,语气和缓地笑问道:“宁姚,你家的那块斩龙台,到底卖不卖?价钱好商量,我家肯定不会坑你的。再说了,我爹娘与你爹娘什么交情,你比谁都清楚,如果不是我爷爷阻拦,当年咱们还差点成了娃娃亲,对吧?” 英气少女头也不抬:“滚。” 姓齐的男子也不恼火,揉揉下巴,转身就走,干脆利落。 队伍中有人愤愤不平,嗓音不大,阴阳怪气道:“有的人就是福气好,爹娘都是大剑仙,可真厉害,厉害到了差点害我们输掉整座剑气长城,啧啧啧。” 英气少女无动于衷,但是酒桌上,所有人都猛然起身,便是那名来此历练的学宫贤人,都握住了那把浩然气。 胖少年咧着嘴,露出森森白牙:“哟呵,你方才说了啥?大爷我没听清楚,再说一遍?” 俊美少年直接破口大骂:“小崽儿,我干你祖宗十八代!” 他瞥了眼对面的黑炭:“咋说?谁先来?” 丑陋少年最直接,肩膀一抖,挣脱姐姐的束缚,提剑前行。 姓齐的年轻男子伸出一条手臂,示意身后众人不要说话,然后踏出一步,笑问道:“董黑炭,你真要打架?” 丑陋少年面无表情,只是前行,双手已经按住左右两侧的剑柄,一把经书,一把云纹,都是阿良从一个叫东宝瓶洲大骊王朝的地方随手丢过来的。 如今阿良走了,救过自己三次的宁姐姐的爹娘都不在了,那么他董画符在这种时候,不做点什么,就不配姓董。 圆脸女子微笑道:“别杀人就行,我可以帮你摆平爷爷那边。” 这句话一说出口,便是那名姓齐的年轻男子都觉得有些棘手。 一阵手指敲击桌面的声响突然响起。黑炭少年转头望去,宁姚淡然道:“黑炭,回来喝酒。” 少年闷闷转身,坐回原位。圆脸女子摸了摸他的脑袋,本就心情烦躁的少年立即怒目相视,他姐姐做了个娇憨鬼脸,看得俊美少年目不转睛。 双方这才没有大打出手。 姓齐的年轻剑修领着同伴远去,走出很长一段路之后,才对那个出声挑衅的年轻人说道:“近期不要出门,或者直接去我家待着。” 那人嗯了一声,没有任何犹豫,内心忐忑不安。 宁姚在所有人重新坐回位置后,叹了口气:“你们多大人了,还这么孩子气。再说了,这种我家的家事,你们外人掺和什么,我自己记住就行了。” 一大桌子人沉默无言。 她记起一事,扯了扯嘴角,冷笑道:“听说那个家伙给道老二一拳打回了浩然天下。” 当宁姚说起这个人时,几乎所有人都有了笑意,当然那名学宫君子是苦笑。 胖少年最出神,不知是想到了伤心处还是开心事,狠狠灌了一口酒。 在他第一次走上城头杀敌之后,胖少年满脸期待地看着那个不修边幅的汉子,问道:“阿良阿良,我那一剑如何?是不是有你一半的风采了?” 汉子只是喝着酒,哦哦呀呀随口敷衍。 “阿良!你倒是给句话啊,好话坏话,都中!” “好吧,你那一通剑术……很妖娆。” “啥个意思吗?” “我的意思啊,就是说你一通乱剑猛如虎,结果打死了一只老鼠。” 一身血迹的少年泫然欲泣,可怜巴巴的,觉得天崩地裂,自己可能这辈子都没啥大出息了。 那个男人把酒葫芦抛给他,笑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不如你。” 小胖墩顿时挺起胸膛,那是他第一次喝酒,真他娘的难喝。 俊美少年一手托住腮帮,一口咬住酒杯,轻轻一仰头就能喝一口酒。这个动作,当初就是跟那个家伙学的,太帅气了。 “阿良,听说你去过竹海洞天,那个竹夫人,到底漂亮不?” “漂亮啊,两条腿长极了。” “我问脸蛋呢,腿长不长,有啥意思?” 少年的脑袋被吊儿郎当喝着酒的汉子一把推开:“咱俩没的聊。” 便是那名圆脸女子,始终没有喝酒,脸上都有些醉醺醺的笑意。 她曾经胆气十足地站在那个男人身前,问道:“阿良,想家不?” “想啊。” “想下次回家带个媳妇回去不?” “也想啊。” “阿良阿良,带我,带我呗?” 男人一脸笑容和惊讶:“哎哟喂,不承想我阿良闯荡江湖多年,从未遇上对手,今儿给一个青葱少女撞了一下老腰……” 少女的弟弟小黑炭当时还挂着鼻涕虫,蹲在一旁,扭过头呸了一声。 男人将酒葫芦递给少女,摸了摸她的脑袋:“做我的媳妇就算了,我阿良一个江湖浪荡子,不坑害好姑娘。” 少女接过了酒壶,却没敢喝。 男人哈哈大笑道:“偷偷喝几口,没事。喝我的酒,你家老祖宗管得再严,也不会骂你,只会骂我阿良。” 在懵懂少女喝酒的时候,男人脚尖一点,站在剑气长城的城头上眺望远方,双手从额头往脑勺捋过头发,感慨道:“酒能红双颊,愁能雪满头呀。小丫头,以后找男人,一定要找我这般学富五车能够吟诗作赋的……当然,我是说找像我的,而不是我。” 小黑炭突然嚷嚷道:“阿良,我要拉屎!我要去南边拉屎,快点,憋不住啦!” 男人赶紧跳下墙头,骂骂咧咧抱住这个小王八蛋,一掠如长虹,去往南方。 至于南边是不是有危险,会不会有大妖隐藏于附近,男人当然不在乎。那个圆脸少女也不在乎,因为他是阿良。 在这个天下,没有阿良一人一剑去不了的地方。 结果小兔崽子到底还是没憋住,拉得满裤裆全是,男人一边蹲在水潭旁清洗裤衩,一边看着那个光屁股乱跑的王八蛋,低声笑道:“我不过是当年拒绝了你娘亲七八回而已,今儿到底还是遭了报应,比你亲爹还要像爹了……” 最后,这个男人走了,没了剑的男人,刻下了一个“猛”字后,戴着斗笠离开了剑气长城。 那一天,剑气长城后边的城池中,不知有多少妇人喝着酒,她们的男人,也喝着更愁的闷酒。 随后,悬佩一把竹刀的汉子,找到了齐静春选择相信的少年,对他说,我叫阿良,善良的良,我是一名剑客。 他俩熟悉了之后,男人对那个浩然天下的泥瓶巷少年笑着说,你知不知道,天底下喜欢我阿良的女子,茫茫多。 少年只当他在吹牛。 酒桌散去,朋友分别,宁姚独自回家。 一路上有很多人指指点点,有怜悯,有讥讽,有叹息,有仰慕。 宁姚回到家中,她的家仍是这座城池最大的府邸之一,依然有许多家族剑修,可是少了一些人。 她走到那座试剑场,然后躺在那块大如茅屋的斩龙台上,开始眯眼打盹。 一封信上说,有个笨蛋要来送剑给她,怎么还没到呢? 少女有些生气。 第58章 传道人传道 果然在天黑前,陈平安就得到了灰尘药铺的确切消息,除了内城地址,还有药铺掌柜姓郑,铺子是老龙城五大姓之一范家的祖业,郑掌柜是北方大骊口音,表面上举止粗鄙,喜好美色,每天守着小巷铺子混吃等死,实则此人曾经两次进入范府,范家对其十分重视,他极有可能是范家嫡孙范高水的武道明师。至于此人的肖像,还要明天才能拿到。 陈平安神色古怪,根本不用花心思猜,这肯定就是家乡小镇的看门人郑大风。至于范家如此礼重郑大风,陈平安并不觉得意外,一个经常要过手袋袋金精铜钱的汉子,哪怕瞧着再不正经,真实身份肯定不简单,否则杨老头也不会让他帮助自己去除真气八两符。 除此之外,孙嘉树也让人拿来了山海龟和桂花岛两艘渡船的详细档案,说是让陈平安多了解一下途经航道的内幕,跨洲航行数百万里,风云难测,不是小事。其中夹杂着一封孙嘉树仓促写就的亲笔信,大致意思就是:这趟去往倒悬山,你陈平安坐我孙家的渡船,但是桂花岛渡船相较山海龟的优劣,我也都与你说清楚。 这看似是一件多此一举的事情,而且容易画蛇添足,但是陈平安看完信后,略作思量,便有些佩服孙嘉树的经商之道。自己若是商贾,也愿意与这样的孙家合作。 只不过陈平安有一点想岔了,那就是做生意很一根筋的老龙城孙家,靠着祖祖代代积攒下来的口碑,从来是他们挑选别人,而不是别人挑选他们,哪怕对方的财势再惊人,也不行。 孙家的奇怪家规,就跟苻家的奇人怪胎,一样多。 破四境,找药铺,挑渡船,接连了却三桩大小心事的陈平安享用了晚餐。中午那道海味硬菜,换成了山珍河鲜的煲汤,陈平安这下子吃得很欢实,下筷如飞,难得吃了一次十分饱。饭后陈平安沿着河岸散步,夕阳西下,风景宜人,陈平安觉得这里是自己的一块福地,以后若是有机会一定会再来。 陈平安突然有了钓鱼的兴致,跑回孙氏祖宅,跟一个老管家询问有无鱼竿,以及最近鱼情如何,河中有无大物,是否需要打窝。对此熟门熟路的老人笑着一一解释过去,然后亲自帮着陈平安准备妥当,两人一起去往河边钓鱼点。老管家听说陈平安要夜钓到很晚,本想帮着这位贵客搭建临水帐篷,陈平安对于衣食住行从来没有什么要求,自然不愿点头答应,老人也不强求,缓缓离去。 陈平安不急于抛竿,一开始在河边来来回回练习走桩,一个时辰后,又在河边立了一个时辰的立桩,这才开始夜钓。陈平安闭上眼睛,随手抛竿,鱼饵叮咚一声入水。 清风吹拂油菜花,花蕊颤颤巍巍。河水缓缓流向远方,河面可见的涟漪,河底无形的水脉。细如发丝的那根鱼线,被轻轻扯动,时而绷直时而松散。 陈平安坐着纹丝不动,任由小鱼啄碎鱼饵,再无大鱼上钩,就这么枯坐到天亮。 陈平安心有感应,转头遥望东方,在他缓缓睁开眼睛的那一刻,看到了这辈子从未见过的绚烂一幕。 圣人有云,朝霞者,日始欲出赤黄气也。在肉眼凡胎看来,朝霞本该只是艳红而已,可是陈平安却从绚烂朝霞之中,看到一条条金黄色的气流,婉若游龙,在火红云海之中缓缓游弋。 陈平安始终仰头凝视着万丈朝霞和金黄之气,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好像察觉到云霞滚滚而落,之后他心神微震,刹那之间,又有十数条金色游龙汹涌蹿出,从天而降,向他直扑而来,气势汹汹,似乎要碾压人间这个胆敢与它们对视的窥探之人。 那些蛟龙来势极快,陈平安松开鱼竿,猛然起身,一身拳意不由自主地汹涌而出,布满外在身躯和内里气府。面对蛟龙的挑衅,陈平安只觉得如同面对落魄山竹楼老人,天大地大,唯有拳法最大,他一定要出这拳! 十数条并无实质身躯的金色蛟龙,直直地向陈平安扑压而来。 陈平安二话不说就是一个云蒸大泽式的起手拳架,两脚先后踩踏河边大地,劲道直透地底一丈有余。地面咚咚作响,连绵不绝,如春雷在地面滚动。靠近河岸的水面,同时扬起了阵阵浪花,向对岸激荡而去。 初一和十五都悄然掠出了养剑葫芦,但是各自懒洋洋地趴在葫芦口子上,好像在看热闹,并未将那些朝霞中飞掠而下的金色蛟龙视为敌人。 陈平安心神沉浸于拳意之中,并不知道自己造就的这番惊人异象,只是单纯觉得既然已经跻身四境,出拳就应该更快。之前夜钓,他始终在适应眼中所看到的崭新世界,以及稳固一扇扇气府大门和平稳体内那道兴风作浪的气机,一直没有机会递拳验证。 “给我回去!”陈平安向高空为首蛟龙递出一拳,拳罡大振,以至于袖满拳意,鼓鼓荡荡,猎猎作响。 砰的一声巨响,河水剧烈翻涌,油菜花哗啦啦歪斜了一大片。那条井口粗细的金色蛟龙,明明虚无缥缈,并无肉身,却给磅礴拳意一拳击中头颅,倒飞十数丈。 之后一阵密集巨响,十数条金色蛟龙悉数被陈平安以云蒸大泽式打回天空。它们盘旋不去,低头望向陈平安,陈平安又换了一个气焰骇人的古朴拳架,它们的眼神中既有费解,也有幽怨,只得摇头摆尾,齐齐返回朝霞云海之中。陈平安愣了一下,再望去,已经没有金色气机的流转,东边的朝霞似乎总算恢复正常。 陈平安收起拳架,有些心满意足,咧嘴而笑。这一拳拳打得真是够快够猛,不愧是武道第四境,每次出拳都像是没了天地束缚,再无拖泥带水的感觉,确实痛快! 养剑葫芦的口子上,初一和十五面面相觑,十五似乎羞于见人,滑入养剑葫芦。脾气相对暴躁的初一在错愕呆滞之后,咻一下飞掠而起,虽然无法造成实质性伤害,它还是一次次徒劳无功地刺穿陈平安身体,像是在发泄怒火。本命飞剑之于剑修主人,在窍为虚,出府为实,这是天经地义的规矩,故而飞剑进出于养育它的窍穴,绝不会伤害到剑修本人。如今初一和十五两把本命飞剑,与陈平安的关系,并非主仆关系,谈不上性命攸关,生死共存,更像是房客与房东,陈平安是它们的半个主人。 陈平安一头雾水,不管初一的胡闹,直挠头:“咋了?难道是我的第四境太弱,让你们觉得丢人现眼?” 先前朝霞出现金色蛟龙的天地异象,之后蛟龙直扑孙氏祖宅,三金丹境、一元婴境,总计四个孙家供奉,不得不郑重其事,很快聚在祖宅一栋小藏书楼内。如今四人终于没了有关少年是练气士还是武夫的争执,但是又多出了新的分歧。 引发此等奇异景象,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练气士成就金丹境,从此逍遥天地间,所以引来天地感应,在丹室之中结成的金丹境的品相如何,全看天地景象的动静大小。一种是纯粹武夫的三境破四境、六境破七境,前者引发异象的机会很小,堪称渺茫,后者则是常态。一旦异象被吸引而来,按照武道俗语,这叫借他山之石攻玉,比泥菩萨过江更难得,往往可以借机淬炼体魄神魂,是一桩莫大的机遇福缘,必须珍惜再珍惜。 看那少年一览无余的拳法真意浑厚无匹,绝不可能是练气士了,必然是纯粹武夫。可陈平安到底是第四境,还是第七境,四人又有了争执。这次三人坚信他是第七境,所以家主孙嘉树才愿意请人来到孙氏祖宅,结下一份香火情,而且三境破四境,如何都引不来这份云龙降落的巍峨气象,只有一人坚信少年只是刚刚跻身第四境。 突然那名樵夫苦笑道:“先别争这个几境了,咱们不是应该扼腕痛惜,那个少年的不可理喻,错失良机吗?” 三人幡然醒悟,俱是喟叹。 少年观景,引来异象,是为玄之又玄的天人感应。世间纯粹武夫朝思暮想的大机缘,就这样给少年一通王八拳给打了回去…… 四人都觉得匪夷所思,如此惊艳的武学天才,难道传道恩师就没有跟他讲过这种最粗浅的事宜?三破境四境或是六境破七境,会有一场天人感应,能够帮忙稳固境界,必须好好抓住…… 四人打破脑袋都不会想到,传授少年拳法的竹楼老人,曾经走到过武道十境巅峰,他根本不觉得这种事情,是什么机缘,一样属于无益于拳法根本的外物,连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都不如!陈平安学他的拳法,就不该走此捷径。若是光脚老人看到此情此景,一定会开怀大笑,觉得少年做得好,这才是“陈十一”会做的“蠢事”。 在孙嘉树中午回到祖宅之后,见到陈平安之前,一名孙氏老祖私底下对现任家主笑着打趣道:“你请了一位神仙来做客。” 孙嘉树好奇询问,在此隐居三百余年的老祖便将那场风波说出,孙嘉树一掌拍在额头,无奈道:“真神仙也。” 陈平安和孙嘉树一起吃饭的时候,他发现孙嘉树的眼神有些古怪,有点类似自己早些时候看刘灞桥的眼神。陈平安误以为是早上那次拳打游龙,给孙氏祖宅带来了麻烦,问道:“怎么了?是我早上出拳,惊动了老龙城苻家?给他们发现了蛛丝马迹?” 孙嘉树笑着摇头道:“老龙城练气士和武夫宗师千千万万,奇怪的事多了去了。涉及孙氏祖宅,怪事就不显得奇怪,而且别人不太敢无礼地窥探此地,所以你这次出拳,没有什么问题……” 说到这里,孙嘉树觉得自己有点违心,也替陈平安感到心疼。到底要不要告诉少年真相?孙嘉树纠结了半天,最后还是将真相告诉了全然不知错过了什么的陈平安。 陈平安听完之后,默默喝着酒,试探性地问道:“明儿我再去瞅瞅朝霞,还能再看到那些金色蛟龙吗?” 孙嘉树被气笑了:“你觉得呢?!” 陈平安叹了口气,喝了一大口酒,感慨道:“吃了读书少的亏啊。” 孙嘉树看着陈平安,开玩笑道:“怎么?想着今晚再去河边钓鱼,然后等着明天日出?” 陈平安惊讶道:“孙嘉树,你难道看得到人心?” 孙嘉树哭笑不得,摆手道:“我可没这份能耐,不过听说咱们商家的老祖宗,还真有。” 之后陈平安又带着鱼竿去了河边,孙嘉树跟在旁边提鱼篓,路上跟陈平安说了灰尘药铺的事情。陈平安说,自己已经破了四境,去不去灰尘药铺没那么重要了,但是他还是想要去见一见那个熟人。孙嘉树自然并无不可,说明天就可以动身,他无法随行,但是会让家族中一名金丹境供奉充作扈从。 孙嘉树作为一家之主,手头有办不完的事情,自然不可能陪着陈平安枯坐河边,他孙家要钓的鱼,都很大。 孙嘉树很快就走回祖宅处理家族事务。他坐在桌后,摊开一摞摞账本,身前摆着一把古色古香的老算盘。算盘瞧着并不出奇,真正出奇之处,在于算盘四周蹲着数个拇指大小的金色小人。这些小人与传说中的银虫一脉相承,诞生于金库,身后长有翼翅,金光灿灿,没事的时候就喜欢滚来滚去嬉戏打闹。当孙嘉树心中快速默念数字之时,就会有金色小人飞掠到算盘珠子上,迅速推动算珠。 祖传算盘和金色童子都不是俗物,不过书房其余物件都很朴素平常,就连桌上那盏油灯也是如此,需要孙嘉树偶尔添加香油。孙家自古就有祖训:该省则省,一文铜钱,即是家族根本;该花则花,一掷千金,根本无须眨眼。 在起身添油间隙,孙嘉树就会来到窗口眺望河水,小憩片刻。身为中五境练气士的他,在一次远望天色后,突然以心声传告除自家老祖之外的祖宅供奉:“小赌怡情,三位敢不敢与我赌一把?我输了,就拿出一枚小暑钱;若是三位输了,就再为孙氏祖宅看顾百年?当然,每年孙家该给的俸禄照旧。” 那名樵夫笑道:“孙嘉树,这谁敢赌?太不公平了。” 孙嘉树笑道:“我是要赌这个少年此次守夜,还能等来天地异象,如此一来,你们赌不赌?” “赌!”三个老神仙异口同声,笑声爽朗。 输了不过是三枚小暑钱;赢了,孙家未来百年就多出三个金丹境。如果运气好,三人之中,甚至会出现一名元婴境的修士大佬。 想必那三人也知道其中关节,只是三人都不觉得孙嘉树会赢而已。其实一枚小暑钱,对于三人来说微不足道,他们只是想亲自赌赢一回老龙城小财神罢了。 过了一段时间,孙嘉树笑着从袖中掏出三枚小暑钱,依次排开放在窗台上,自嘲道:“突然发现,三位可以拿走小暑钱了。” 三人也不客气,纷纷运用神通,三枚小暑钱凭空消失。最后取走那枚小暑钱的老人,却是三人之中修为最高、最有望跻身元婴境的练气士。 孙嘉树微笑不语,不再返回座位,站在窗口,安静等待陈平安从立桩中睁眼抬头的那一刻。那些价值连城的金色童子同样翘首以盼,小家伙们都有些疑惑,为何这个主人今天如此不爱挣钱了。 东方天空,先是银灰色,继而鱼肚白,最后朝霞万里,红灿灿耀眼,照彻老龙城。天地安宁,东海旭日缓缓升起,云聚云散,并无半点异样。 输了三枚小暑钱的孙嘉树笑了笑,不以为意。三个老神仙显然心情舒畅,纷纷调侃孙嘉树。 那个孙氏老祖来到书房,大手一挥,暂时隔绝书房与外方天地的联系,笑着安慰道:“如何?服气了吧?你爷爷早就说过,孙家的偏门财运,早就给你的那门神通消耗殆尽了,你啊,就老老实实挣辛苦钱吧。” 孙嘉树唉声叹气,突然想起一事,一边走向屋门,一边笑道:“我去跟祖宅灶房的老宋说一声,今天早餐,做得平常一些,不要再挥霍那些山珍海味了,反正陈平安那小子也吃不出好坏,说不定他还更喜欢寻常的咸菜馒头,我就不抛媚眼给瞎子看了,省钱省钱!” 孙氏老祖笑着点头,望向老算盘上的那些个金色小人儿。老人有些自傲,苻家是比孙家有钱,可要说这些品相最高的招财童子,苻家也就只有一对孪生童子而已,孙家却有四个之多,其余老龙城四大姓,也就是范家从一个大王朝的亡国皇帝手中,侥幸购买了一个。 早餐时,陈平安狼吞虎咽地享用那些米粥、馒头和咸菜,果然比起先前胃口要好很多。孙嘉树坐在桌对面,细嚼慢咽,胃口比起往日也要好上一些。喝酒,遇上爱喝酒的,吃饭,碰到对胃口的,确实更容易酒足饭饱。 之后陈平安返回河边真正钓起了鱼,斩获颇丰,老龙城俗称“白条”的河鱼装了半鱼篓,其余半篓,是黄辣丁、趴地虎等杂鱼。 中午吃过一顿鱼宴,孙嘉树让陈平安覆上一张易容面皮,叮嘱了一番,然后让陈平安跟随那个元婴境老祖来到祖宅外边的一口池塘。孙氏老祖拂袖之后,池水如镜,里边出现一间屋子的景象。老人示意陈平安只管走上池塘水面,收起养剑葫芦、只背负剑匣的陈平安,毫不犹豫地一脚踏出。他并未坠入池塘之中,而是踩在了镜面之上,脚底下的涟漪荡漾开来。陈平安走出数步之后,身形骤然消失,如同走入了镜面之内。下一刻,陈平安在屋内一步跨出,左右张望,四周正是通过水面所见的画面。 在孙氏祖宅那边,老人看着尚未平息的水面涟漪,对孙嘉树啧啧称奇道:“这名大骊少年,好稳的神魂,好重的骨气,难怪会被刘灞桥当作朋友。” 孙嘉树笑着摇头道:“刘灞桥并不是因此而将陈平安视为朋友的。” 老人询问孙嘉树:“那你呢?” 孙嘉树想了想,坦言道:“到底不是相逢于患难,不如刘灞桥和陈平安。” 镜面那边,位于老龙城内城,早有人恭候于屋外,正是那名孙家金丹境神仙。他领着陈平安从侧面走出一个广袤庭院,坐上一辆久候多时的马车。气势内敛、返璞归真的金丹境老神仙,亲自担任马夫。马车最终停在一条巷子的口子上,巷口有一棵年岁不大的槐树,树底下有个一边嗑瓜子一边翻书的汉子。 陈平安下车后,与那名汉子对视。汉子默不作声端起板凳,先行一步走入巷子,孙家老人停车在路旁,并未跟随,开始闭目养神。 到了药铺,郑大风将板凳放在门口,让陈平安坐着,又去拎了一条板凳过来。一时间门槛那边人头攒动,都是过来凑热闹的女子,只可惜陈平安戴了一张其貌不扬的面皮,她们很快就没了兴趣,纷纷走回店铺懒散消磨时光。 郑大风笑眯眯问道:“既然自己打散了真气八两符,为何还要冒险来到这里?如果我没有记错,你跟少城主苻南华结下了深仇大恨,就不怕露馅?到时候孙家可以把自己摘干净,你难道以为我会出手救你?” 陈平安问了三个问题:“当年是谁告诉我爹本命瓷的事情?是谁害死我爹?这些跟杨老头有没有关系?” 郑大风脸色平淡,笑着反问道:“如果跟老头子有关系,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 陈平安默不作声。 郑大风用那本书扇动清风:“不管你信不信,这件事情,老头子没掺和其中。但是我可以明白无误地告诉你,老头子当时肯定看到了,只是大概觉得没意义,不值得,就懒得插手。你要是因此怨恨老头子,我不拦着你。” 陈平安摇摇头,苦笑道:“我怨恨这个做什么?杨老头什么性格,我很清楚,从不会欠人,也不让人欠他,做什么都是公平买卖。” 郑大风点点头,转头望向陈平安,咧嘴道:“你能这么想是最好,省得我拼了事后被老头子打死骂死,也要一拳打烂你的头颅。” 陈平安貌似无动于衷,又或者像是早就猜到了小镇看门人的脾性。 郑大风扇着风,继续说道:“当初那些孩子当中,且不提各自的传承和阵营,我最看好杏花巷马苦玄和福禄街赵繇,以及泥瓶巷宋集薪。我师兄李二,也就是李柳、李槐他们的爹,被猪油蒙了心,最喜欢你。后来你离开骊珠洞天的种种际遇,我大致上有所了解,才发现我既看错了你,也看错了师兄,以前我觉得你们俩都是缺心眼的傻子,如今才发现是我郑大风眼瞎。”郑大风其实想说,其实他李二和你陈平安,才是绝顶聪明的人。 陈平安问道:“杨老头那边,我不敢问这些,而且我知道问了也是白问。你这边,我觉得可以问问看。” 郑大风笑问道:“怎么,觉得有一个金丹境练气士护着你,就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危?” 陈平安莫名其妙指了指天上:“杨老头可以权衡利弊,说不定我问到了要害,他会一巴掌拍死我,但是你郑大风应该不敢。如果我猜错了,我也不一定是必死无疑,而且你付出的代价,不会很小。” 陈平安其实是想说郑大风这个人也是生意人,但是直觉告诉他,这个邋遢汉子的眼界和身份,远远不如杨老头。 不过当陈平安真正开口询问这些在他心底憋了整整十年的问题时,还是感到浓重的不安。不过他跻身第四境之后,已经能够控制心境,做做样子,假装云淡风轻,还是不难的。而且在郑大风进铺子拎板凳的时候,陈平安就已经从包裹里拿出了养剑葫芦,开始喝酒。 自己的第四境如果不够看,还有初一和十五,还有那个孙家的金丹境练气士。 郑大风看着神色肃穆的少年,叹了口气,将那本让他差点磨破嘴皮子、好不容易再次跟少女借阅的书籍卷成一团,轻轻捶打膝盖,懒洋洋道:“你这小子越来越惹人厌了。行了,不用提心吊胆了,偷偷绷着个心弦,我都替你累得慌。放心,我不会杀你,如今杨老头对你挺器重,何况我郑大风也不至于你问了几个问题,就对你打打杀杀,我格局再小,也没小到这个份上。但是那两个问题,我不会回答,你有本事自己去顺藤摸瓜……” 说到这里,郑大风笑问道:“你怎么不直接问齐静春?” 陈平安果然轻松许多,他将身后剑匣轻轻靠着墙壁,仰头喝了一口酒,说了一句让郑大风越发疑惑的话:“我怕齐先生会失望。” 郑大风转头嚷嚷了一声:“梅儿,端两碟瓜子花生出来待客!” 一名体态丰腴的妇人,笑着端出那两碟零嘴吃食。当妇人弯腰递给他碟子的时候,郑大风故作惊吓道:“山峰压我顶,好凶的气势啊。” 妇人将两只碟子往郑大风手上一摔,赶紧起身,踩了男人一脚,笑脸妩媚道:“德行!” 郑大风将一碟花生交给陈平安,自己开始嗑瓜子。 陈平安似乎对于郑大风的答案早有预料,并没有感到失落,问道:“你有没有好一点的剑术秘籍,可以卖?” 郑大风随口问道:“是练气士的仙家剑诀,还是江湖上的武学秘籍?” 陈平安直言不讳道:“你应该看得出来,我的那座长生桥早就断了,想要练剑,只能练习武学剑谱。” 郑大风也说得直截了当:“最好的武学秘籍,我也能帮你找来,然后以天价卖给你,但是这没啥意思。我劝你别去碰江湖上所谓的绝世秘籍,我郑大风自己就是武道中人,知道这里头的深浅,既然你现在练拳练得够好了,别节外生枝,浪费光阴。” 陈平安吃了颗花生米,想了想,跟这个男人诚恳说道:“谢了。就凭这些话,你欠我那五枚铜钱,不用还了。” 郑大风嘴角抽搐。瞧瞧,这种无趣至极的少年郎,怎么让他郑大风顺眼得起来?!但是男人的眼神深处,晦涩难明。 郑大风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有气无力道:“麻烦你把面皮摘了吧,本来就长得不俊,戴了这么张面皮,越看越糟心。” 陈平安摇头道:“你不是知道我跟苻南华的过节吗?我哪里敢摘下来,光明正大地逛这老龙城内城?天晓得苻家有什么术法可以查看城内动静?如果真有,我这不等于在别人家门口,嚷嚷着快来打死我吗?” 郑大风被逗乐了,笑着泄露天机:“行了,杨老头叮嘱过我,只要你自行破开真气八两符,我就要保证你在老龙城活蹦乱跳。哪怕你一心求死,大摇大摆去苻城大门口显摆,我一样要保证你平平安安离开这座城。” 郑大风突然嘀咕道:“以前没觉得,现在才发现你这小子倒是取了个好名字。” 陈平安将信将疑:“你是山巅境武道宗师,还是上五境练气士?” 郑大风气笑道:“你当第九境武夫和玉璞境练气士,是路边大白菜?你走几步就能看到一堆?老龙城再是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八境武夫和十境地仙都已经可以横着走了。当然,前提是别惹众怒。只挑衅一家一姓,哪怕是有半仙兵的苻家,也不是没有周旋的余地。那些个元婴境老祖,第十境练气士而已,在这里就已算高高在上的老神仙了。” 郑大风白眼道:“你当这里是咱们骊珠洞天啊?我堂堂一个八境巅峰的武道大宗师,就只能看看门收收钱?十一境的阮邛在继任圣人之前,只能在河边打打铁铸铸剑?大骊国师崔瀺进入骊珠洞天,不一样只能鬼鬼祟祟,以分身示人?” 陈平安突然问道:“你要我揭下面皮,是不是在打什么主意?” 郑大风也是个浑不吝的,惊讶道:“这也能看穿?” 一尊青烟凝聚而成的阴神,出现在两人对面光线阴暗的墙角,冷笑道:“郑大风现在一脑子糨糊,想不明白护道人和传道人到底是什么,就托范家花重金找人算了一卦,卦象为大火之中取得栗,上上大吉。所以他想着让你身陷险境,到时候他大打出手,再由我护送你离开老龙城。在这期间,他说不定能够搞清楚这两个身份,甚至还能顺势破开八境武道瓶颈,刚好符合卦象所言。” 陈平安转头看着脸不红心不跳的郑大风:“五文钱,先欠着,你现在就算想还,我也不会收。” 郑大风道:“五文钱算得了什么,随便你。” 陈平安冷笑道:“郑大风,你真以为我不知道杨老头的规矩?先前我故意提了一嘴,之后你说了武学和练剑一事,我看你所说不假,才顺水推舟,把这笔账两清了!如果我没有猜错,当时要我送信之人,是杨老头,要你欠钱之人,也是杨老头吧?现在是不是悔青肠子了?”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芦,站起身,将那个空碟子放在板凳上,对那尊阴神拱手抱拳:“虽然不知道你为何愿意道破真相,可能还是杨老头的意思,但我还是要感谢你!” 阴神点点头。陈平安大步离去。郑大风确实如少年所说,的的确确悔青了肠子。 郑大风冷冷望向那尊极有可能坏了自己大吉卦象的阴神:“是你的意思,还是老头子的意思?你最好说清楚!” 阴神淡然道:“你猜?” 郑大风哈哈一笑,瞬间变得云淡风轻:“你从来不会擅自行事,多半是老头子的意思了。” 阴神讥笑道:“一个八境巅峰的纯粹武夫,神君之徒,竟然跑去相信所谓的卦象,你难道不知道哪怕范家没有动手脚,可那上上大吉,对你郑大风而言,会不会乾坤颠倒,成为货真价实的大凶之兆?” 郑大风神情凝重起来,抬头望向那尊阴神,点头道:“受教了。” 阴神对此不以为然:“既然神君愿意让你独掌一方,那你就别自作聪明,老老实实做事就是了。” 郑大风挥挥手道:“给那少年摆了一道,又给你教训了一通,我烦得很,得离开巷子透口气。” 阴神消失。郑大风突然问道:“孙氏祖宅的异象,是不是陈平安破境引起的?” 阴神的冰凉嗓音从墙角阴影中渗出:“应该是。” 郑大风腋下夹书,拎着板凳和瓜子来到巷口,再次坐在槐树底下乘凉看美人。 一个身材高大、穿着普通的威严男子缓缓走来,他身后跟着一名身姿婀娜的年轻女子。 男人走到郑大风身边。年轻女子站在男人身后,对那个坐在板凳上用书扇风的药铺掌柜,她充满了好奇。 男人微笑道:“老龙城孙嘉树的面子,就只值一张遮遮掩掩的面皮。郑掌柜,看得很准。” 郑大风转头瞥了眼男人:“苻畦,你连老龙袍都没有穿,看来不是来下逐客令的。” 男人笑着伸手指了指身后:“我穿不穿老龙袍,在老龙城都无所谓,带着她来,才是真正的诚意所在。” 既是示威,又是示弱。示威是说在老龙城,苻畦不用亲自出手,就能够驱赶你郑大风。示弱则是身为老龙城城主的苻畦,愿意投其所好,带上一名双腿很长的女子,来到郑大掌柜眼前。 郑大风狠狠剐了几眼女子的美腿,这才转过头,继续对着大街来来往往的人流:“苻畦你口气这么大,怎么不一口气把云海吸进肚子里?” 苻畦脸色难看,他伸手握住了悬挂腰间的一枚玉佩,这才脸色和缓下来。 女子战战兢兢,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父亲如此明显的怒意。 郑大风冷笑道:“同样是生意人,你也配跟我比?” 苻畦一笑置之:“既然郑掌柜现在心情不好,那么有些事情,苻畦稍后再提。” 郑大风现在的心情何止是不好,简直就是不好到了极点。 五文钱!就只是市井百姓经常过手的五文钱,却好像是压在他郑大风心头的五座大山!费尽心机,小心应对,好不容易成功骗取那少年亲口答应,不收取这笔账。郑大风其实在少年开口问出那三个问题,以及说出那句看似无心之言的“杨老头从不会欠人”之后,就已经心知肚明,不用奢望泥瓶巷少年跟自己讨要最普通的五文钱了。这个泥瓶巷小兔崽子鬼精鬼精的,不好糊弄! 郑大风气得不行,使劲扇动书籍:“难怪我一开始就不喜欢这个家伙,小小年纪,城府极深,哪里像个少年?” 郑大风突然停下埋怨,颓然无力道:“若是寻常少年,哪里活得到今天。” 这个汉子长吁短叹,开始心烦意乱地翻动书籍,书页哗啦啦响动,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他自言自语道:“难道真给那阴神一语中的,我真是自作聪明?” 翻到了书籍一页,正是《精诚篇》,还是一些个滥大街的典故串在一起,大杂烩,然后末尾再装模作样添上几句大道理。在郑大风这种真正学问深湛的人看来,若是将文章拆分开来,如同这名女子的俊秀眉眼,那名女子的醉人粉腮,其他一名美人的樱桃小嘴,处处是迷人的风景,可一旦胡乱拼凑在一起,反而不美,整体丑得不堪入目。 郑大风心不在焉地翻过一页,正是《精诚篇》的最后一点尾巴,还是些大到无边无际的空泛道理: “相传古之赤子之心者,往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故而正心诚意,是儒家君子的立身之本。” “又有道家圣人言,不精不诚,不能动人。真者,精诚之至也。这即是天下道教‘真人’头衔的来历。” 郑大风很快翻过《精诚篇》,下一篇《忠孝篇》,又被迅速翻过,从头翻到尾,啪一下合上书籍,又开始将书当作扇子扇动清风。 这个汉子,仿佛是将书中的圣人教诲,当作了耳边风。 他自言自语道:“既然老头子说我这辈子无望第九境,那我还强求个什么?都求了这么多年了,难怪老头子说我机关算尽太聪明,也就只剩下聪明了。光是跟李二就打了多少次架?宋长镜不过是跟师兄打了一架,就破境了,我其实一开始就明白,求不来的,只是偷偷摸摸心存侥幸罢了。哈哈,如今在这老龙城每天看看美人儿,就在八境等死好了……” 郑大风闭上眼睛,不再偷窥女子身段的汉子,这一刻有些神色落寞。 一名身材堪称“雄武”的年轻女子,脸上涂满了脂粉,穿得花枝招展,她那大脸盘子就能够镇宅辟邪。当她停下脚步,看到汉子这般模样后,觉得有些心疼,心想多半是想要与自己告白,又不好意思,要不然自己就别再矜持了,先开口说了,省得自己的情郎难为情? 只是她刚咳嗽一声,想要润润嗓子,那汉子就已经猛然睁眼,拎着板凳跑回了巷子。 她叹息一声,摸着自己的脸颊,自怨自艾起来,要怪就怪自己的姿容,还是这般动人,倾国倾城。她猛然惊觉,哎哟一声,原来脸上脂粉给手指搓了下来,她赶紧使劲抹回去。 苻畦没有以神通带着女儿返回苻城,而是就这么悠闲地逛着街回去,身后一驾马车缓缓跟随。 女子叫苻春花,是苻畦的长女,与苻畦长子苻东海,都是有望接过家主之位的继承人之一。既然是家主或者说那件老龙袍的继承人,那么必然是天资极好的年轻人。苻畦看似中年,实则已是四百岁高龄,十境修为,虽然比不上风雷园李抟景的那些名头,可是他身穿老龙袍,加上家族坐拥四件半仙兵,苻畦完全有资格被视为一名货真价实的玉璞境。 苻春花也已将近三百岁,与兄长苻东海都是成名已久的金丹境,而且擅长搏杀,他们各自护送一艘渡船去往倒悬山百余年,历练丰富,遭遇生死一线的险境,早已不是一两次了。关键是苻家子弟跻身金丹境,就意味着能够驾驭半仙兵,所以宝瓶洲一直流传这个说法,判断苻家练气士的真实境界,需要往上提高半个境界才准确。 苻春花犹豫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道:“爹,为什么带我来见此人,而不是带南华?” 苻畦笑道:“不是早就说过了吗,是为了表示苻家的诚意。这名郑掌柜,喜好长腿美人。谍报上,一清二楚。” 女子显然不信这套说辞。她也好,兄长苻东海以及弟弟苻南华也罢,都知道一点,他们苦心经营的人脉关系,远远不足以知晓宝瓶洲山顶的真正风景。而且他们身处父亲苻畦羽翼庇护之下,既是乘凉,也是拘束,他们往往不敢太过越界,以免遭受苻畦的猜忌。 老龙城苻家,看似人人自由散漫,但那些只是无望染指老龙袍的家族废物,早就死心了,被排斥在家族决策圈之外,事实上,苻家的规矩森严,其实半点不比帝王之家逊色。 最近百年,苻东海负责经营与北俱芦洲的关系,她苻春花则负责东南那个大洲的秘密谋划,而原本寂寂无闻、碌碌无为的苻南华,直到那次出人意料地被选中去往骊珠洞天,之后才迅猛崛起,家族倾斜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给她这个弟弟。显而易见,家主苻畦对她和苻东海这一百年的生意,并不满意。 苻春花知道已经问不出结果,就换了一个话题:“要不要我去提醒一声孙嘉树?” 苻畦笑道:“孙嘉树?人家哪怕境界不如你,可好歹是孙家的一家之主,你一个金丹境练气士,凭什么敲打他?他家祖宅可还有一个元婴境的孙氏老祖。另外那个有希望跻身元婴境的金丹境练气士,你哥哥辛苦拉拢了几十年,至今才有所松动。苻家若是这个时候敲打孙嘉树,你觉得那名金丹境还有脸面离开孙氏祖宅,来到咱们苻家吗?” 苻春花脸色惨白,生怕父亲误以为自己是在坑害兄长。 苻畦微笑道:“不用紧张,我知道你的性子。其实这次孙嘉树顺势而为,押注在陈平安身上,也是想要试探我们苻家,估摸着就怕我们不出手敲打他。一旦被孙家得逞,孙嘉树回到祖宅,摆出一副被苻家仗势欺压的模样,你信不信,根本不需要孙嘉树说什么,那名前途远大的金丹境,经此一役,便板上钉钉地留在孙氏祖宅那边了。” 苻春花问道:“难道孙嘉树就不怕那个少年死在我们手上?” 苻畦抬头看了眼天幕:“你会这么想,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哪天你穿了老龙袍,才有机会知道一些真正的头顶事。” 苻春花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眼那片云海。 苻畦笑了笑:“还要更高一些。” 苻春花心神微颤,仰头望去,充满了憧憬。 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在成为金丹境之前,人人都觉得这是一句最快意的豪言,等到真正跻身金丹境,才会发现,这才是练气士的半山腰而已,仅此而已。 苻畦突然说了一句:“比起孙家和孙嘉树,我苻家和苻畦,魄力还是要大一些的。我现在需要离开老龙城,去迎接几名北方贵客。你去找到南华,就说陈平安在孙家祖宅,我想知道他的选择。这会决定他能否成为老龙城城主,当然也会决定你有没有希望穿上老龙袍。希望我回到老龙城的时候,你们已经做出了正确选择。” 苻畦摆摆手:“你上车回城。” 苻春花听命行事,父亲已经拔地而起,潇洒掠入那座云海大阵,应该是往北方而去。 苻春花顾不得是什么贵客,值得老龙城城主出城迎接,她坐入车厢后,就开始仔细思考这两个问题:她接下来应该如何选择才能获利最丰?弟弟苻南华又会如何选择? 苻春花发现自己脑中一团乱麻,好像不管做什么,都能挣到一点,但是距离自己的最佳预期,始终很远。 苻春花到了弟弟苻南华私邸,仍是没有头绪,便字斟句酌,小心翼翼地说出了父亲苻畦的那番话,其中有删有减,有添有加。 苻南华当然不会全信,但是苻畦的大致意思,苻春花不敢胡说。苻南华从头到尾,仔细听完了姐姐苻春花的诉说,刚要起身习惯性踱步思考,猛然坐回椅子,淡然道:“我已经想好了,做掉陈平安!” 苻春花笑着扳手指头:“灰尘药铺的郑掌柜,最少七境巅峰的武夫,甚至有可能是八境大宗师,与之交好的内城范家,再加上孙嘉树的孙家,其中有一名祖宅的元婴境孙氏老祖。虽说孙家其余三名金丹境练气士,不是祖宅受难,无须出手,但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孙嘉树多半可以说服三人出手。还有内城的孙氏供奉客卿。南华,你当真不再考虑考虑?” 苻南华脸色淡漠:“我只想如何以最小的代价,宰掉那个大骊少年。” 苻春花又笑道:“你大婚在即,不怕出了变数?而且那少年既然是出身骊珠洞天,就算是大骊子民,你就不怕此事坏了老龙城苻家在大骊皇帝心目中的印象?” 苻南华只是深思不语。 苻春花最后嫣然一笑:“苻南华,你最后想一想,姐姐说这些,到底是希望你毅然出手,还是希望你不要一意孤行呢?” 苻南华只是沉吟不语。 苻春花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淡薄,最后干脆没了丝毫笑意,冷冷望向这个横空出世的弟弟。一个吃掉家族整座金山银山也才第六境的废物,也敢奢望老龙城城主宝座?也配跟自己和苻东海两个金丹境练气士争抢那件袍子? 苻南华收回思绪,缓缓起身,动作如行云流水,气度雍容,他微微一笑:“苻春花,你和苻东海那点龌龊事情,可不止你娘亲一人知道。不过我很好奇,苻东海跟你贴身侍女的那点龌龊事情,你又知不知道?” 苻春花咧嘴一笑:“好弟弟,等我或是苻东海当了城主,一定好好养着你。” 苻南华仿佛完全没有听明白其中的威胁,洒然笑道:“在那之前,咱们姐弟还是要精诚合作,谋划一下如何杀掉陈平安才是,对吧?毕竟你现在根本猜不透父亲的心思,不清楚我这个抉择,到底是帮我走向家主之位,还是远离。更何况父亲在考验我的同时,也在考验你,好姐姐,你可千万要小心应对啊!” 苻春花眯起眼,神色阴沉。 苻南华站起身后,转头望向大门方向,在心中默默道:“孙嘉树,你为了一个元婴境,就卖掉一个差点杀掉我的陈平安,这笔买卖,值得吗?还是说……” 想到这里,苻南华轻轻摇头,不可能,孙嘉树又不是疯子。可万一? 苻南华直到这一刻,才开始犹豫起来,心中越来越烦躁。而苻春花望向这个自己看着长大,却突然变得陌生的弟弟,终于有了一丝忌惮。 苻畦独自御风北去,在千里之外停下身形,最终落在一艘来自大骊龙泉郡梧桐山的渡船之上。 上边有一个墨家豪侠许弱,横剑在身后,还有一个老蛟出身的林鹿书院副山长。有这两人坐镇渡船,哪怕是去往倒悬山,都绰绰有余了。 两人护送之人,是一对少年男女,准确来说,是大骊皇子宋睦一人。 少女名为稚圭,她低眉顺眼地跟在自家公子“宋集薪”身后。从头到尾,少女都没有看苻畦一眼,可能是苻畦没有身穿老龙袍,加上这名老龙城城主没有自报名号,所以她没有认出? 这艘渡船直接穿过那片城头上空的云海,然后落在苻城之内。苻畦在亲自为大骊这一行客人安排好下榻之处后,来到苻南华私邸,发现这个儿子神色萎靡地背靠一根龙绕梁。 苻畦问道:“怎么苻家上下毫无动静?” 苻南华抬起头,望向父亲:“我想了很多很多,好像怎么做都是错的。苻家,老龙城,大骊,骊珠洞天,孙嘉树,苻东海,苻春花……” 苻畦突然笑了起来:“那你知不知道,其实不管你做什么,你都是下一任老龙城城主?” 苻南华满脸呆滞。 苻畦侧过身,低下头,好似在毕恭毕敬地迎接某人。 一个肆无忌惮大口大口地吸收“龙气”的少女,好似微醺地走入大堂,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她抬起双手,轻轻拍了拍手掌,一件龙袍浮现在她身后,雾气腾腾,像是在以水雾清洗衣物一般。她站起身,那件龙袍自动穿戴在她身上,上边的九条云海金龙,开始活灵活现地流转游动起来。 她踢掉靴子,盘腿坐在椅子上,披着那件太过宽松的龙袍,显得有些滑稽。她皱着脸委屈地道:“没了骊珠洞天的禁制,还要假装自己是一只蝼蚁,好辛苦啊。没办法,我暂时还打不过他们中的某些人,臭道士,阮邛,宋长镜,那个深不可测的墨家剑修许弱,等等等等,唉,总之挺多人的,算了,不提这些。还是这里好,不愧是当初登陆宝瓶洲的第一处风水宝地……龙气经过这么多年维护,还剩下不少,你们苻家做得不坏,以后肯定有赏,大大有赏!” 苻南华看着少女那张挺熟悉的稚气面孔,然后再转头看看满脸平静的父亲,最后再使劲盯着那件祖传老龙袍。苻南华发现之前差点疯了一回的自己,这次是真的要疯了。 少女环顾四周:“为了顺利来到这里,我受了好多委屈啊。但是最委屈的是,所谓的顺利,还是那个臭道士施舍给我的……” 她突然伸手指向苻南华,厉色道:“你这只蝼蚁,听说你连一个陈平安都不敢杀!你根本就不配姓……”少女转头望向苻畦,“你们姓什么来着?” 苻畦恭敬回道:“启禀小姐,我们姓苻。” 少女有些悻悻然,气焰全无,慵懒地缩在椅子里,或者说蜷缩在那件龙袍之中。 苻南华距离崩溃,只差一线之隔。 少女低头打量着老龙袍:“历史上宝瓶洲九个皇帝的筋骨气血,嗯,还不错。”她视线下移,喃喃道:“底端的云海差了点。”她眼睛一亮,露出一双金色瞳孔的诡谲眼眸。 好似猜中少女心思,苻畦苦笑道:“小姐,老龙城上空的那片云海,近期还不能收入龙袍之中,否则万众瞩目之下,动静太大,有心人很容易发现端倪。” 少女叹息一声:“我知道轻重。”她醉眼蒙眬,像是一个醉酒汉,“到了这里,真不想再挪窝啊。” 她猛然跳下椅子,轻轻一抖,原本巨大如被褥的老龙袍,立即变得无比合身。她站在大堂上,望向门外,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孙氏祖宅,老祖听到现任家主的计划后,苦笑道:“当真值得吗?就不怕此战之后,孙家一蹶不振,被苻家联手四家一起吞并了咱们?” 孙嘉树脸色如常:“我只恨孙家家底不够大,我孙嘉树只能赌这么大。” 孙氏老祖沉默许久,问道:“如果被那少年知晓我们孙家的初衷?” 孙嘉树眼神坚毅:“他不会知道的,就算他知道了真相,可我孙家为了他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以后他给的回报,注定只多不少。” 孙氏老祖再问:“如此急功近利,当真合适吗?就不能像那少年的三境破四境,顺其自然,水到渠成?” 孙嘉树摇头道:“我孙嘉树一个人,当然能等,可是东宝瓶洲和天下大势,不能等!” 这名孙家的元婴境老祖唯有叹息,不再劝说什么。 在那之后,少年从内城高楼那间屋子,走回孙氏祖宅的池塘。 连日来风和日丽,天下太平。孙嘉树还是隔三岔五回来一趟祖宅。还是每次回来,都要住上一夜,然后跟三名金丹境供奉赌上一次。最早一次是一枚小暑钱,第二次是两枚,第三次是四枚,第四次是八枚。 最终孙嘉树赌了四次,输了四次,在那之后孙嘉树就不再下注了。而那个陈平安,依旧每天会去守夜钓鱼,然后等待旭日东升、朝霞万丈的那一刻。 在陈平安住在孙氏祖宅的第二十天,孙嘉树还在以道家一门坐忘术深入睡眠,突然听到陈平安在远处大声喊道:“孙嘉树,快看!” 孙嘉树猛然起身,靴子也不穿,推开窗户,眺望天空。只见东方云海之中,又有十数条金色蛟龙汹涌而下,然后又被那个背剑少年以古老拳架一一打回,次次出拳酣畅淋漓,毫不犹豫。 孙嘉树在这一刻怅然若失,道心失守,几近崩溃。 所幸孙氏老祖赶紧来到他身边,伸手重重按住他的肩膀:“嘉树,无须如此。嘉树可以四季常青,人却绝无事事如意,当年为你取这个名字,正是为了今天。” 孙嘉树脸色发白,喃喃道:“只差一次。” 他的心境虽然趋于稳定,但是他仍失魂落魄,心神不宁。 就好像失去了一整座老龙城。 老龙城内城,灰尘药铺外的巷口,郑大风望了一眼东方朝霞,心神恍惚之间,赶紧掏出那本书籍,翻到一页,不断默默朗诵那篇《精诚篇》。当天地异象结束之后,郑大风震碎书籍,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走回巷子,哭丧着脸道:“传道人,哈哈,竟是我郑大风的传道人……” 孙嘉树这一晚,本该宴请一个东南大洲的大人物,可是年轻家主临时起意,让内城孙府推掉这次接风宴。虽然很不合适,以致那边的管事破天荒提出了异议,但是孙嘉树没有做出任何解释,在书房中掐断了老宅与孙府的联系,然后去往后边的小祠堂。 那边的管事有些束手无策,孙氏元婴境老祖不愿孙府为难,已经百年光阴不在孙府那边现身的老人,亲自向那名管事面授机宜,这才让孙府上下吃了一颗定心丸。 沐浴更衣一番的孙嘉树,独自站在祠堂内,敬香后,如同面壁思过,沉默不语。 祠堂中除了灵位,墙上还悬挂着一幅幅孙家历代已逝家主的画像,多是如今孙嘉树这般不起眼的装束。这一代孙氏家主之位,属于爷传孙的隔代传承,孙嘉树爷爷在卸任家主之后,就去游历中土神洲。孙嘉树以弱冠之龄继承如此大的一份家业,这些年可谓甘苦自知。 孙嘉树望着那些挂像,有人在家族危难之际力挽狂澜,有人开辟出新的商路,有人为家族结识拉拢了上五境修士,有人一生碌碌无为,连累孙家在老龙城抬不起头,有人决策失误,害得孙家不断让出外城地盘,祖宗家业不断被蚕食分割,有人误入歧途,潜心修道,家族大权旁落亲戚之手…… 孙嘉树很想知道将来自己被挂在墙上,后世子孙又是如何看待自己,是振臂奋发的中兴之祖,还是埋下家族祸根的罪魁祸首,抑或是一个错失千载难逢良机的蠢货? 夜幕深沉,那名元婴境老祖缓缓走入祠堂,沉默许久,终于开口安慰道:“事不过三,你愿意选择相信那少年,赌第四次,已经殊为不易,输在了第五次上,无须如此懊恼。那个有望跻身元婴境的金丹境供奉,其实愿意陪你赌这四次,本就倾向于留在孙氏祖宅,而不是被苻东海拉拢过去。” 孙嘉树没有转身,依旧抬头凝望着一幅画像,点头道:“这一点,我已经想通了,并无太多心结。在押注这件事上,事情没有变得更好,也没变得更差,结果我能够接受。退一步说,我孙家还不至于少了一位未来的元婴境,就要死要活。” 孙氏老祖欲言又止,涉及孙嘉树的大道根本,哪怕是他,也不好随便询问。其余三名孙氏祖宅供奉,不管与孙嘉树个人关系如何好,再好奇那名少年的境界修为,也绝不会主动开口问,而只是当一个乐子在那边猜测。 孙嘉树摊开一只手掌:“我与陈平安相处,从头到尾,都只是在做生意。不是我不把刘灞桥当朋友,而是陈平安此人太过奇怪,我忍不住要在他身上博一把大的。没办法,我孙嘉树是商人,是孙家家主。原来知道得太多,也不好。” 孙嘉树转过头,举起那只手掌:“等到陈平安第二次打退朝霞金龙,等到苻家的按兵不动,让我一切谋划落空,反受其害,我才知道自己这次捞偏门错得离谱,以致我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了……一座老龙城。” 哪怕是被世间誉为地仙的元婴境老祖,也看不出年轻人那只手掌有任何异样,但是老人无比确定,孙嘉树看到的,就是最终的真相。 孙嘉树满脸悲怆神色:“若只是少了陈平安一个本就不是朋友的朋友,失去一座老龙城,我孙嘉树打落牙齿和血吞,照样能忍!钱跑了,再挣就是。赚钱的能耐,我孙嘉树绝不会比任何人差!” 老人只能一言不发,静待下文。 孙嘉树收起手掌,握紧拳头,颤声道:“可是经过这番波折,我发现自己的取财之道,原本一直坚信堂堂正正,是毋庸置疑的商家大道,最为契合‘正大光明、源远流长’八字祖训,但是却被才认识不到一个月的陈平安,验证为偏门小道。商家老祖早就遗言后世,偏财如流水,来去皆快,兴勃焉亡也忽焉,故而绝不可取。” 孙嘉树转过头去,不让老祖看到自己的面容。 元婴境老人缓缓走到孙嘉树身边:“事已至此,难道你就此心灰意冷,什么事情也不做了?” 孙嘉树双手放在嘴边轻轻呵气:“苻家莫名其妙地没有动作,里外不是人的,只有我孙嘉树。关键是我现在还不确定,陈平安认为我是怎么样一个人,他又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这才是问题症结所在。” 老人皱眉道:“陈平安对你如何,不好说。可他的性情,你还没有吃透?” 孙嘉树无奈道:“之前我觉得已经看透,所以哪怕事后他知道了真相,孙家该有的,陈平安不会少了一分,大不了以后形同陌路,老死不相往来。可现在,不好说了。我不确定陈平安对人对己,是否完全一致。” 老人拍了拍孙嘉树的肩膀:“嘉树,你很聪明,又有天赋,当个孙氏家主,没有任何问题,哪怕是现在捅出这么个娄子,我还是这么认为。那我今天便不以老祖身份对一个孙氏家主指手画脚,只以长辈身份对晚辈多说一句,抛开种种算计,家族荣辱,以及宝瓶洲大势,你到底还是孙嘉树,是刘灞桥最好的朋友,陈平安又是刘灞桥介绍给你的朋友。你不妨以简简单单的朋友之道与之相处,暂时就不要考虑什么家族了。” 孙嘉树转过头,疑惑道:“可行?” 老人笑道:“不妨试试看,反正事情已经不能再糟糕了。有些事,不是你想躲就躲得掉的。人生在世,遇到一个坎不怕,努力走过去就是了。过不过得去,两说,你好歹尝试过。如你所言,孙家还扛得住。” 孙嘉树还有些犹豫狐疑:“那我试试看?” 老人转头望向祠堂外的天色:“去吧。别忘了,今天就是山海龟起航的日子。” 孙嘉树深呼吸一口气,转身离开祠堂,虽然下定决心,年轻人的步伐并不轻松。 “这次嘉树这孩子是真输惨了,输怕了。一口气接连输了三次,输小暑钱,错失一名有望跻身元婴境的百年供奉。输给不动如山的苻家,最后输道心,本心开始动摇,最是致命。换成是我站在他这个位置上,恐怕只会比他更差,心境早已崩碎,连挽回的机会都没有。” 老人不再凝视孙嘉树的背影,重新望向那些挂像,笑了笑:“有此一劫,也算好事。总好过将来闯下大祸,再难亡羊补牢。太过顺风顺水,一直自负聪明才智,终归不是长久之道。诸位以为如何?” 墙壁上一幅幅挂像哗啦啦作响,似在附和。 苻城内,宋集薪身边时刻跟随着那名林鹿书院副山长。 老龙城与大骊的买卖,早于苻南华进入骊珠洞天时就已经敲定。宋集薪此行,不过是以大骊皇子宋睦的身份,象征性抛头露面。这一切,既是大骊国师崔瀺的运筹帷幄,更是皇帝陛下的旨意。此次宋集薪由龙泉郡渡口南下老龙城,在大骊京城调养身体的皇帝陛下,对宋集薪没有提出什么要求,以至宋集薪在渡船上的时候生出一些错觉——婢女稚圭才是此次远游的真正主心骨。 龙泉郡,老龙城。稚圭,王朱为珠。 宋集薪知道这些他知道的蛛丝马迹,和尚未水落石出的伏线千里,已经编织成一张大网,最终会形成一个南下一个北上的局面。大隋高氏愿意退让一大步,与大骊宋氏结盟;宝瓶洲中部有北俱芦洲天君谢实,拦腰斩断观湖书院对北方地带的严密控制。虽然书院第一次出手就雷霆万钧,扼杀了包括彩衣国、梳水国在内中部十数国蠢蠢欲动的战争苗头,但是宋集薪依稀看出了一条大骊铁骑的推进路径,势如破竹,长驱南下,策马扬鞭于南海之滨…… 宋集薪对此默不作声,只是看在眼中,放在肚里。 宝瓶洲形势有利于大骊宋氏,不等于有利于他宋集薪。不提他跟庙堂重臣、柱国功勋们毫无交集,长春宫还有一个同胞弟弟,以及一个死心塌地偏爱幼子的娘娘。当初他去了一趟长春宫,名义上是骨肉分离多年,儿子认祖归宗后,应当主动问候娘亲,但是不管那位娘娘在长春宫表现得如何伤心,宋集薪内心深处,发现自己很难感同身受。宋集薪当时就像一个没有七情六欲的木头人,除了挤出一点泪水,跟那个曾被打入冷宫的权贵妇人就再没有更多的言语。只是她问一句,宋集薪答一句,不像是母子重聚,反而像是一场生搬硬套的君臣奏对。再加上一个弟弟宋和在旁边流泪,那次见面,母子三人应该都很别扭。 宋集薪独自走在苻家的庭院廊道之中。他说想要自己散步逛逛,林鹿书院副山长便不再跟随。宋集薪一路上遇见了不少俊朗男子和丫鬟婢女,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只不过宋集薪腰间的那对老龙翻云玉佩和老龙布雨玉佩,足够让他在苻家畅通无阻。 今天稚圭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玩了。剑仙许弱也不知所终,这个据说在中土神洲都有偌大名头的墨家豪侠,宋集薪一直想要与其结交,但是总觉得对谁都和颜悦色的许弱,其实最不好说话,双方很难交心。也许哪天等自己走到那个位置上,才会好一些?宋集薪便忍着,以免适得其反。 一路行去,宋集薪欣赏着苻家精心打造的山水园林和亭台楼阁,看多了,便有些无聊。以前他在小镇那些街巷瞎逛,不管身边有没有带着婢女稚圭,都没觉得风景如此不耐看。宋集薪想起稚圭,心中阴霾越来越浓郁。他很怕有一天,她不再是自己的婢女,一回头,再没有她的纤细身影。 就像现在这样,宋集薪转过头,空荡荡的廊道,只有不识趣的笼中鹦鹉在那里说着人话,还是拗口晦涩的老龙城方言。宋集薪转身走到鸟笼前,用手指重重敲击竹编鸟笼:“闭嘴!” 鹦鹉学舌极快极准,回了宋集薪一句宝瓶洲雅言:“闭嘴!” 宋集薪一挑眉头,又道:“宋睦是大爷。” 那只五彩鹦鹉默默转过身去,用屁股对着宋集薪,然后来了一句:“你大爷!” 宋集薪不怒反笑,心情好转,笑着离去。 苻家有一座登龙台,是老龙城一处禁地,不在苻城内,而是在老龙城最东边的海边大崖上。登龙台高数十丈,是老龙城最高的建筑,一直有个金丹境练气士在此结茅修行,以防外人擅自闯入。 今天苻畦亲自领着一名客人登台观景,只有嫡子苻南华作陪,再无他人。而且最奇怪的地方是苻畦在登龙台脚就停下身影,让那名客人独自登上高台。 金丹境练气士跟苻畦恭敬地打过招呼之后,看了眼苻南华,就返回茅屋,继续感悟大海潮汐,用以砥砺神魂。 苻畦轻声道:“南华,你之前没有选择对陈平安出手,是不是认为孙嘉树那么聪明的人,只会做出比你更聪明的举动?” 苻南华老老实实回答:“除此之外,我始终在扪心自问,若是以老龙城城主的身份对待此事,我应该如何做。是公器私用,还是……”苻南华神色尴尬,不再说下去。 苻畦赞赏道:“如此看来,那天我跟你说的那些话,你是真听进去了。苻家子孙,不能等到当了城主的那一天,才开始以城主身份行事。这点视野和眼界都没有,只知道为了一己私欲,打打杀杀,横行无忌,一旦遇上真正的上五境仙人,莫说是苻家,整座老龙城又算个什么东西?” 苻南华一狠心,咬牙道:“父亲,但是我如今境界低微,将来如何能够名正言顺继承城主之位?” 苻畦哑然失笑:“如何?用钱砸啊。老龙城苻家别的不说,钱是真不少。你以为当初我是怎么从金丹境跻身十境元婴境的?我所消耗的天材地宝,都够买下孙家在外城的三百里长街了。在那之后,我又是如何一步步走到十境巅峰境的?除了还算勤勉的修行,更多还是用钱堆出来的,不然你以为?” 苻南华目瞪口呆,就这么简单? 苻畦双手负后,抬头望向那个步步登高的清瘦身影,微笑道:“我看好你之外,她的意见,哪怕只是一句无心之言,还是最重要,形容为一锤定音也不夸张。老龙城苻家有些人和事,你目前无法接触,但是接下来你会了解得越来越多,宝瓶洲山巅的真正风景,也会逐一呈现在你眼前。” 苻南华的眼神炙热起来。 苻畦笑意晦暗:“然后总有一天,你就会发现四周全是血腥味。” 那个拾级而上的外乡人,是一个少女。她走上登龙台后,满脸血污,不断有血泪从金黄眼眸中流淌而下。 她茕茕孑立,形单影只,环顾四周。九大洲,五湖四海,山上山下,尽是坟冢,皆是仇寇! 这一天陈平安依旧守夜钓鱼,然后掐着时辰,开始练习剑炉立桩,等到天亮后,又一次睁眼望向东边的海面上空,只是这次陈平安没有再惹来金色气流的下坠。陈平安咧嘴而笑,站起身朝那边挥挥手,像是在跟熟人打招呼。 陈平安收起鱼竿和鱼篓,返回孙家祖宅,结果看到孙嘉树在河边等待自己。 他在等陈平安,其实陈平安也在等他孙嘉树。 郑大风当初在内城小巷,怂恿自己摘掉那张遮掩容貌的面皮,之后更有阴神从中作梗。看似与孙家无关的只言片语,陈平安稍作咀嚼,就能尝出里头暗藏的杀机。 失望?当然会有。怒火滔天?谈不上。 刘灞桥介绍孙嘉树给自己认识,肯定是好心好意,所以愿不愿意来到孙氏祖宅,是陈平安自己的选择。归根结底,还是陈平安服从了自己趋利避害的本能。回头来看,这个选择可能不是最差的,但也不是最好的。 苻家和孙家信奉的商贾之道,其学问宗旨是什么?孙嘉树在闲聊之中,其实已经透露过一些。 陈平安对孙嘉树的印象再次模糊起来,而且内心已经充满了戒备和审视。 一个人的本性单纯淳朴,完全不等同于憨傻迟钝。要做真正的好人,得知道什么是坏人。一个好人能够好好活着,就是对这个世界最大的善意。 这些浅显的东西,陈平安根本不用书上告诉他。市井巷弄的鸡飞狗跳,街坊邻居的鸡毛蒜皮,龙窑学徒的钩心斗角,不都在讲这些? 孙嘉树看着那个愈行愈近的背剑少年,深呼吸一口气,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作揖赔礼。 陈平安挪开脚步,避让了孙嘉树这个看似无缘无故的赔罪。 孙嘉树起身后,苦笑道:“陈平安,我已经帮你安排了范家的桂花岛渡船,我孙家已经没有颜面请你登上山海龟。” 陈平安问道:“孙嘉树,这是为什么?” 孙嘉树犹豫片刻,干脆蹲下身,面朝河水,捡起脚边的一粒粒石子,轻轻丢入水中:“我之前想要富贵险中求,捞取一笔大偏财。故意隐瞒苻家对老龙城的掌控力度,只让你戴上那张不足以遮掩所有真相的面皮,然后从那栋苻家盯得很紧的高楼走出,赌的就是性情执拗的苻南华咽不下那口气,要兴师动众带人杀你。在那之后,我会拼了半个孙家不要,也要保住你陈平安。事后你安然乘船去往倒悬山,就会觉得欠我孙嘉树一个天大的人情。我相信迟早有一天,孙家得到的回报,只会比失去的更多。” 陈平安还是提着鱼竿拎着鱼篓,站在原地,他问了一个关键问题:“你怎么确保我的性命无虞?” 孙嘉树头也不回,伸手指了指头顶:“有些人间最高处的人和事,苻南华没资格知道,但是我孙嘉树作为孙家家主知道,老龙城城主苻畦当然更知道。这场晚辈之间的意气之争,我只要押上全部家当,摆出不惜与苻家玉石俱焚的姿态,那么苻畦就会在狠狠敲打一番孙家之后,在某个火候主动收手。你陈平安当然只会有惊无险,不会死,而我孙嘉树就能够趁机跟你成为患难之交。” 直到这一刻,陈平安才满腔怒火,他脸色阴沉,悄然运转气机,将那股怒意死死压在心湖。 孙嘉树又丢出一颗石子:“孙家这些年声势正盛,表面上与苻家有了一争高下的实力,但是我看得稍微远一点。除了一门心思投靠大骊王朝的苻家,五大姓氏中,范家紧随苻家之后,其余三家也各有依附,有观湖书院,有北俱芦洲的仙家府邸,有东南大洲的顶尖豪阀,都找到了靠山和退路,唯独我孙家,一直举棋不定。我也看中了大骊宋氏,只是我找不到门路。早些年我让一名金丹境家族供奉去往大骊京城,别说是大骊皇帝,就连藩王宋长镜的王府大门都进不去。一个生意人,提着猪头找不到庙门的感觉,实在太让人绝望了。” 陈平安问了第二个问题:“你不把我陈平安当朋友,很正常,那么刘灞桥呢?” 孙嘉树肚子里早就想好的千言万语,竟然没有一句能够回答这个问题。孙嘉树满脸苦涩望向河水,直指人心,不过如此。 暗中观察此处对话的孙氏老祖,为孙嘉树捏了一把汗。 孙嘉树微微低头,双手托住腮帮,既然再无应对良策,这个聪明至极的生意人,便干脆顺着本心自言自语道:“我当然是把他当朋友的,但是可能今后只会多了你陈平安一个敌人,少了刘灞桥一个朋友。” 陈平安问了第三个问题:“你之所以说这些,是不敢杀我?怕将来有一天,给人一脚踏平孙氏祖宅?” 孙嘉树摇头道:“我不想杀你。”他转过头,强颜欢笑,“陈平安,这句话,你信不信?” 陈平安没有回答。 孙嘉树站起身,像是卸下了万斤重担,不再那么神色萎靡,终于恢复了几分老龙城孙嘉树的风采:“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了。之后不管你陈平安做什么,我都不会后悔。这点担当,我孙嘉树还是有的。” 陈平安叹了口气:“拿了行李,我就会去内城灰尘药铺,之后乘坐范家桂花岛去往倒悬山。” 孙嘉树点头道:“好。” 两人一前一后,默默走回孙氏祖宅,陈平安果真挎好包裹,走上了那条黄泥土路。 孙嘉树独自吃着早餐,还是咸菜、米粥、馒头。孙氏老祖坐在对面,刚要说话,孙嘉树说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会尽快跟刘灞桥说清楚。” 老人问道:“是怕陈平安抢先告发,到时候更加为难,还是自己良心难安,不吐不快?” 孙嘉树停下筷子,用心想了想,坦诚道:“好像都有。” 老人试探性问道:“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在桂花岛渡船上做点手脚?” 孙嘉树解开心结后,精神振作不少,笑着摇头:“不能以一个错去掩盖另一个错,我是再也不敢心存侥幸了。” 听到这个答复后,老人也如释重负,笑道:“那这个闷亏,孙家就算没白吃。大势之下,先行一步,当然是最好,但是能够始终不犯大错,一样不容易。已经有了大家大业,就不能总想着孤注一掷,要不得啊。” 孙嘉树笑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老人站起身:“你慢慢吃,好好调整心态,近期不要再有太大的情绪起伏。” 孙嘉树放下手中筷子,起身恭送,等到老人走出屋子,他才重新坐下,继续埋头吃早餐。 苦味难当。 孙嘉树若是应对不当,就要被孙氏老祖强行剥夺家主身份。这一点,先前相对而坐的一老一小心知肚明,而且双方都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陈平安走出孙氏祖宅的地盘,来到一处繁华市井,向路人问了路,雇了一辆普通马车驶向内城。这一次开销就很正常,毕竟不用跟种种飞禽走兽、蛟龙属裔的骏马豪车,在那条大街上同行三百里。由外城进入内城才是一笔不小的花费。 坐上马车后,反而是陈平安在为车夫指路。车厢内多出了一尊阴神,正是灰尘药铺外出现的自称姓赵的那位,陈平安便尊称他为赵先生。 到了小巷外,陈平安付过车钱。今天郑大风没有在槐树下,而是坐在药铺柜台后发呆。他见着了陈平安也不觉得奇怪,告诉陈平安药铺是小,但是药铺后边很大。陈平安掀开门帘,发现这里竟然是与杨家药铺差不多的格局,后边有个青石板大院子,一样是正房和两侧厢房。厢房都空着,随便陈平安挑选。陈平安选了左手边一间,在屋内放下剑匣和行囊,只在腰间别了养剑葫芦。郑大风学着杨老头坐在正房外的屋檐下,拿着一支不知道从哪个古董店淘来的老烟杆,坐在板凳上吞云吐雾。 在陈平安看来,老人抽旱烟,是深沉如古井;郑大风抽旱烟,就只有滑稽了。 陈平安坐在自己屋子门口,说了准备乘坐桂花岛渡船一事。郑大风点头说这事很容易,保证范家把他陈平安当自家老祖宗一般供奉起来。 然后各自不对脾气的两个家伙,两两无言,一个抽旱烟,一个喝着酒。这让门帘后头那些个脑袋觉得好生无趣,很快纷纷散去。 郑大风百无聊赖地抽着旱烟,他实在不知道老头子为何好这一口,根本没啥滋味嘛。郑大风时不时斜眼瞥一下那个沉闷少年。月有阴晴圆缺,盈亏自有定数,随着骊珠洞天的破碎下坠,如今这小子的运道不算太差了。只说陈平安这次进入老龙城的时机,若非云林姜氏和大骊一行先后到来,苻畦未必会如此好说话。 郑大风突然开口问道:“随口一问,如果当初齐先生说你陈平安,这辈子都没办法跻身第四境,你会如何?” 陈平安思量片刻:“那我应该会认命。” 郑大风似乎有些意外,然后翻了个白眼,越发觉得没劲。就这也能当自己的传道人?在这种事情上,陈平安跟自己不是一路货色吗? 郑大风不愿死心,问道:“认命之后呢?” 这种事情不痛不痒,陈平安就随口回答:“当然是继续练拳啊,还能如何?我当时需要靠练拳吊命。再说了,练拳又不只是破境,能够强身健体,多点气力总是好事。” 郑大风眯起眼,笑问道:“那如果你不小心走到了第三境瓶颈,看到了第四境的希望,咋办?” 陈平安转头看着这个汉子,差一点就要将梳水国老剑圣的那句口头禅脱口而出。他答道:“练拳是好事,破境更是好事,既然都到了瓶颈,当然是想着如何破境。” 郑大风啧啧道:“你难道就不会想起齐先生的盖棺定论,说你无法跻身第四境?” 陈平安瞪大眼睛,觉得郑大风这家伙的脑子肯定给门板夹过。陈平安喝了口酒:“齐先生的心意初衷,定然是想我好的。若破境是坏事,我就忍着;若是好事,而齐先生一开始想错了,难道我就真不破境了?” 说到这里,陈平安在心中喃喃道:“如果是这样,齐先生才会失望。” 郑大风脸色越来越凝重,已经顾不得抽旱烟:“齐先生怎么可能会错?!” 陈平安正色道:“如果我……还有机会站在齐先生面前,问先生你会不会犯错,你觉得齐先生会怎么回答?” 郑大风如遭雷击,双眼布满血丝,满脸痛苦之色,丢了烟杆,双手直挠头。他直愣愣望向陈平安,大声喝道:“陈平安!齐先生可有话要你带给我?!说,直接说。有的话,我便心甘情愿做你的护道人!十年,一百年都无妨!” 陈平安摇头道:“没有。” 郑大风猛然起身,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在院子里疯狂打转,脚步紊乱,连一个三境武夫都不如。 陈平安喃喃道:“该不会是走火入魔了吧?” 那尊阴神浮现在陈平安身侧,他早已遮蔽了院子这一方小天地的气象,不会有任何声音动静穿过那道门帘。 郑大风四处乱撞:“齐先生,我听过你的很多次传道授业解惑。你一定暗中将玄机说与我听了,只是我当初不曾领会而已。想想,好好想想,郑大风,不要急不要急……” 小院之内,地面上出现一缕缕杂乱罡风,凝聚如剑锋刀刃,好在有阴神从旁小心翼翼压制,才没有击碎青石板,撞烂廊柱门扉。 陈平安默默喝酒,用心仔细观看郑大风和那些奇异景象。 郑大风满脸泪水,脚步不停,抬头望向陈平安:“齐先生可有道理教你,陈平安,你快快说来,不管是什么,只管说。不管是读书人三不朽的圣贤大道,还是为人处世的修身齐家,你只管说来……” 陈平安怀抱养剑葫芦,面无表情地问道:“凭什么?” 郑大风的声音几近哀号:“你是我的传道人!陈平安,你才是我郑大风的传道人!” 阴神轻声提醒道:“陈平安,事情不妙。如果郑大风再这么下去,极有可能变成一个魂魄分离的武道疯子,哪怕清醒过来,也一辈子无望山巅境了。而且我未必压得住他,这间药铺,连同这条巷子和临近街道,恐怕都要被郑大风全部打烂,死伤无数。” 陈平安的心境其实远远没有脸色那么平静。什么乱七八糟的传道人?要他一个刚刚跻身第四境的家伙,去指点一名八境远游境的大宗师?陈平安看着院中越来越多的罡风,如条条溪涧汇聚为江河,形成一道道高达七八尺的陆地龙卷,所经之处,青石地板悉数崩碎。 陈平安赶紧驾驭养剑葫芦里的飞剑十五,从中取出那些刻满他道理的小竹简。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他将上边的文字内容一一说给郑大风听,可郑大风只是痛苦摇头,说“不对不对”。郑大风脚下生风,已经离开地面,像一只断线风筝胡乱飘荡,七窍流血,惨不忍睹。 哪怕陈平安将李希圣许多提笔写在竹楼墙壁上的美好诗词、文章佳句,竭尽所能记起,大声说出,郑大风还是摇头。此时这个远游境武夫已经再也说不出半个字,只能在空中踉跄出拳,尽量以此维持头脑中的最后一丝清明。 渡过武道山巅的八、九境之间的关隘被称为叩心关,比起三、四境和六、七境,风光更加壮阔,却也更加险峻。 至于渡过九、十境之间的关隘,更是恐怖骇人,被誉为撞天门,想要跨出那一步的难度,可想而知。 郑大风知道这一切,所以才会羡慕那个整天浑浑噩噩的师兄李二,才会嫉妒那个一次生死大战就跻身十境的宋长镜! 他与李二私底下交手,差点被李二打死的次数,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为何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宋长镜都可以破境,偏偏一路攀升、势如破竹直达第八境的郑大风,就不行?! 为何老头子偏偏还要说他此生无望第九境?在他已经不堪重负的心关之上,再雪上加霜?! 为何翻过了那篇《精诚篇》,见过了传道人的两次出拳打退天大机缘,悟透了精诚之意,仍只是瓶颈有所松动,却死活跨不过去? 阴神下意识攥紧拳头,死死盯住那个几乎要心神崩溃的郑大风。这尊阴神好像在犹豫不决,到底要不要毅然出手。但是他始终不敢轻举妄动,若是他出手阻拦郑大风发狂,那郑大风的武道前程就真的毁了。 郑大风骤然停下身形,悬停在空中,浑身浴血,鲜红面容模糊不清:“师父,我做不到了,我真的做不到,对不起……” 看着一身鲜血的郑大风,已经束手无策的陈平安没来由地想起了一个小姑娘,一年到头身穿红棉袄,活蹦乱跳,天真烂漫。 记得李槐说过,小姑娘经常会问一些她的先生都回答不上来的问题,而齐先生从不会觉得这有何不对。 陈平安仿佛心有灵犀,轻声呢喃道:“弟子不必不如师。” 一句细若蚊蚋的自言自语,在郑大风耳畔,却响若大潮拍打老龙城。 郑大风痴痴低头,望向那根老烟杆。他依稀记得,从来不愿跟他多说什么的老人,每次透过烟雾冷冷望向自己,每当这种时候,心高气傲的郑大风,与之直视的勇气都生不出来半点。 在今天之前,郑大风从来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世人不知老头子的身份来历,他郑大风知道。世人不知道老头子的神通广大,他无比清楚。世人不知老头子的辉煌事迹,他郑大风还是知道。既然如此,他郑大风如何能够以弟子身份和不过八境武夫的修为,去跟那位老人对视? 郑大风抬起头,深深呼吸一口气,伸手抹掉满脸血迹,轻声道:“原来如此。” 郑大风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放肆大笑,只是一步步向院子上方的空中御风走去,在心中对自己默念道:“师父,你已在极高处,没关系,弟子郑大风,会一步一步走来见你。” 这一天,有人步步登天,直接破开了那片云海。踩在高高云海之上,那人登高望向更高处。 一座老龙城,大风起兮云飞扬。 第59章 桂花岛之巅 陈平安抬头望向高空,郑大风破境的气象之大,直接让那片苻家云海显出真身,最终人与云海一起缓缓消失。陈平安忍不住忧心忡忡问道:“会不会动静太大了点?” 阴神笑道:“动静足够大,才能震慑鼠辈和豺狼。” 郑大风能够厚积薄发,一举打破瓶颈,这尊阴神当然乐见其成。神君与人做生意自然公平公道,可他们这些从那座小庙走出的阴物阴神,却无这份待遇。若是郑大风在此夭折,坏了神君的谋划,很可能惹来神君震怒,在千万里之外将他弹指灭杀。 一贯谨小慎微的陈平安认真咀嚼了一下这句话,觉得还真有道理。不过这种道理,暂时不适用于自己。无妨,就像那些刻在小竹简上的文字,先攒着,行走江湖技不压身,道理更是如此。 陈平安好奇地问道:“会不会闹得满城皆知,以后郑大风想要做点什么,岂不是处处是苻家和五大姓的盯梢眼线?” 阴神瞥了眼东海方向,摇头道:“苻畦已经出马了,借此契机,郑大风应该会顺势做下几笔生意。他从云海返回的时候,一定不会像上去的时候那么大张旗鼓。” 陈平安点点头,将所有翠绿欲滴的小竹简收入方寸物之中。这些竹简,既有当初为林守一、李槐做小竹箱时剩下的普通绿竹,更多的还是返回落魄山后,魏檗赠予的竹楼残余,都是从青神山迁出的棋墩山奋勇竹。在梳水国渡口青蚨坊做了买卖之后,知道了青神山竹子的价值连城,陈平安越发珍惜,以至好些在书上看到的美好句子,都要咀嚼几遍,才决定要不要刻在竹简之上。 阴神突然问道:“能不能给我一片小竹简,写有‘神仙有别,阴阳相隔;魂以定神,魄塑金身’的那片。” 陈平安毫不犹豫就摇头拒绝:“不行。”你以为你是宝瓶、李槐他们啊,想要啥我就给啥? 但是陈平安随即想起头一回在小巷,阴神当面揭穿郑大风的心思,不管是不是杨老头的意思,好像都应该承情。想通了这个关节,陈平安立即就大方起来:“好,送你就送你,一片竹简而已。” 阴神虽然不理解为何陈平安改变心意,之前他由于心意迫切,所以说得过于直白,其实他不愿占这个便宜。阴神微笑解释道:“我方才话没说完,其实我是想跟你购买那片竹简,十枚谷雨钱,如何?” 陈平安刚从方寸物拿出那片竹简,听到“谷雨钱”三个字后,顿时有些头皮发麻,疑惑道:“哪怕竹简是由青神山奋勇竹制成,可就这么点大,不值这个吓人的天价啊?” 阴神淡然笑道:“卖给其他任何人,撑死了就是几枚小暑钱,但是对我而言,这片竹简加上这句话,就值这个价。怎么,嫌价钱太高,不卖?要便宜一些才肯卖?那就一枚小暑钱?” 陈平安站起身递过那片竹简,笑呵呵道:“赵老先生,东西收好。” 阴神一手接过竹简,一手手心堆放着十枚谷雨钱。陈平安接过那把灵气盎然的谷雨钱,使劲看了两眼,然后赶紧收入方寸物中。 阴神打趣道:“不确定真伪?小暑钱和谷雨钱的造假,在山上层出不穷。” 陈平安笑道:“我本来就没见过真正的谷雨钱,而且我信得过赵老先生。” 陈平安酒也不喝了,将装有飞剑十五的养剑葫芦别在腰间。 小雪钱,相当于世俗王朝的一千两银子。一枚小暑钱,等于一百枚小雪钱。一枚谷雨钱,则等于十枚小暑钱。这就是山上货币交易所谓的“千百十”。至于为了骊珠洞天特制的金精铜钱,比起谷雨钱还要珍贵。 十枚谷雨钱!这会儿终于有点腰缠万贯的感觉了。 陈平安突然问道:“赵老先生,不然我把那些竹简都给你瞧瞧,你找找有没有还想买的?” 阴神摇头笑道:“钱囊空空,买不起了。” 十枚谷雨钱,其实是它此次跟随郑大风南下老龙城的所有积蓄。 之所以出此高价,是因为郑大风破境时自己神魂震动,一眼相中了那句谶语。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天底下所有人都可以不信,他不行。 陈平安又说道:“没事,赵老先生您看上哪片竹简,我送您便是。” 阴神转头打量着这个少年,笑了笑,不再说话,重新仰头望向云海,觉得有点意思。 郑大风的御风登天,随后破境引来云海异象,男人脚底下的老百姓不会察觉到什么,但是几乎所有中五境练气士和武道大小宗师,都在情不自禁地仰头关注这一幕,尤其是苻家。在登龙台底下等候少女稚圭的苻畦,甚至亲自去往云海,见一见这个能够破开云海大阵的人物。 由于云海遮掩,外人看不清云海之上的男子容貌,大多数在老龙城身居高位的修行中人,别人只是凑个热闹,猜测那个山巅境强者的真实身份,是那个持有半仙兵的苻家老祖破关而出,还是云林姜氏的老祖在为即将下嫁老龙城的家族嫡女敲山震虎? 老龙城商贸繁华程度冠绝宝瓶洲,作为三大洲物资的重要中转枢纽,这里鱼龙混杂,有钱人多,赌鬼也多,私底下好友之间的较劲,甚至是几家大的赌档的押注,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众人赌得千奇百怪,有赌此人身份的,有赌此人会不会被苻家打残的,有赌此人的性别甚至是姓氏的…… 内城范家府邸,现任家主和几个家族老祖、供奉客卿,全部都是百岁高龄往上的老人,此刻并肩站在一座高楼廊道,人人满脸喜气。以云海之上的人物的登天起始地,加上之前的情报,他们可以推断出此人正是灰尘药铺的郑大风。郑大风毫无征兆地跻身第九境,成为武道止境的山巅境大宗师,对于范家而言,这自然是天大的好事,而且郑大风未来数十年,不出意外都会待在老龙城,范家无异于多出了一个从天而降的山巅境武夫。八、九境之差,云泥之别! 纯粹武夫入门炼体,中期炼气,巅峰炼神,各有三境,越往后,尤其是第七境之后,相邻两境的差距,就会越来越像一道鸿沟。所以流传着一句武道俗语:高境对敌低境,杀人不过一拳事。只不过也有人觉得这个“杀”字,应该改为“伤”字,更加准确。 与棋坛国手的段位有点相似,同样是九段,分强九段弱九段。七、八段的棋手,偶尔以妙招神仙手击败弱九段国手,不是没有可能,但到底属于特例,不是棋坛常理。话说回来,宝瓶洲的棋手段位评定,尤其是八、九段,往往只是由某个朝廷的棋待诏与其轮番对弈,而各个棋待诏的棋力水平,本身就相差悬殊。 一位范家金丹境老祖抚须而笑:“范小子有这么一位传道人,真是好大的福气!”笑声四起。 骤然之间,老龙城上空的云海汹涌下沉,几乎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就身处云海之中,四顾茫然。无论是练气士还是纯粹武夫,都感觉到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这一刻的气机运转,或多或少都出现了凝滞减缓的状况。不过转瞬之后,天地又恢复清明,云雾消散得半点不剩,很多蛰伏或是供奉于老龙城的金丹境修士,心情尤为沉重。 郑大风是以八境远游境御风而去,却是以九境山巅境步行返回小巷。 药铺里的女子们,从头到尾都在嬉笑打闹,没有任何异样感触,这既是山下人的井底之蛙,也是凡夫俗子的另一种安稳。她们见着了从铺子外边走入的掌柜,也没往深处去想。汉子手里拎了两坛从邻近大街买来的美酒,掀起门帘,低头弯腰走入院子。他将其中一坛酒高高抛给坐在板凳上的少年,他自己捡起老烟杆,再次坐在正房前的台阶上,沉默不语,既不抽旱烟,也不豪饮醇酒。 他开口第一句话,不是对老头子“钦定”的传道人陈平安说的,而是询问阴神:“老赵,现在是不是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老头子到底还有什么交代?陈平安过几天就要去乘坐桂花岛渡船离开此地,护道人一事,你能不能给句准话?” 阴神摇头道:“神君只叮嘱我,你若是破境成功,就好好享福;若是破境失败,就丢海里喂鱼。” 郑大风双手使劲揉着脸颊:“我的亲娘,还是一头雾水。” 郑大风将老烟杆搁在怀中,打开酒坛泥封,低头对着酒坛吸溜一下,如龙汲水,酒水凝聚为一线,自个儿跑到郑大风嘴中。郑大风抹了抹嘴,仰头望向那片云海:“老赵,你说老头子有没有猜到我此次破境看见的景象?有没有料到我差点就要一鼓作气再撞天门?有没有想到我看到了那道大门附近的景象,差点就要……” 郑大风哀叹一声,然后又低头喝了口酒,突然间眉开眼笑:“说不定老头子那句话,一开始就是两层意思。‘终生无望第九境’,哈哈,老头子真是顽皮……” 阴神扯了扯嘴角,觉得郑大风真是不知死活。 郑大风好似脖子给人掐住,四处张望,很是心虚。他赶紧起身,来到院子中央,面朝北方,自言自语道:“老头子,别见怪啊,弟子郑大风破境成功,却无法当面跟你讲这件喜事,内心愧疚得很。老头子你英明神武,度量大,莫生气,弟子唯有以三鞠躬三炷香聊表心意了!” 郑大风果真做手持香火状,向遥远的大骊方向拜了三拜。 陈平安很纳闷,杨老头怎么会教出李二和郑大风这么一对有着天壤之别的徒弟。不过一想到李宝瓶、李槐、林守一他们几个同样是性格迥异,相差十万八千里,陈平安就不感到奇怪了。 郑大风在敬香之前有一个古怪动作,陈平安看得一清二楚——郑大风举起一条胳膊,伸手在头顶绕了一下,仿佛那里藏有三炷香,给他拿回手中。 郑大风做完这件神神道道的事情,懒散地坐回板凳,好像真的打定主意开始享福了。他盯着陈平安,陈平安跟他对视。 一个好像是欠了一屁股债却死活不想还钱的无赖;一个像是在说你敢不还钱,我打不死你也烦死你。 阴神看着这两人,突然发现自己有点不懂现今的世道了。 有人掀起帘子,却没有立即走进院子,他一手将竹帘高高抬起,一手拎着一壶老龙城最好的桂花小酿,光是那只精美酒壶就能卖一枚小雪钱。唇红齿白的俊秀少年看到院子里还有外人,一时间便有些犹豫不决,站在原地,轻声问道:“郑先生……我能进来吗?” 在少年走入灰尘药铺后,阴神就已散去身形。陈平安转头望去,是一名同龄人,看得出来是一个纯粹武夫,暂时应该还是三境。少年的呼吸吐纳平稳,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筋骨皮肉轻微颤动,血气精神流泻在外,这名老龙城少年的武道底子打得尚可,但是瑕疵较多,其纯粹真气在体内气府的“巡狩驿路”,似乎不够宽,且不够平整…… 陈平安突然有些讶异,他发现自己竟然在俯瞰别人的武道境界。直到这一刻,陈平安才意识到自己真的跻身武道第四境了。 郑大风没有计较陈平安的神游万里,对着少年招手笑道:“我知道瞒不过你爷爷。不过不是我说你啊,贺礼就是一壶范家酿造的桂花小酿?是不是太马虎了一些,我这个人从来是大事上含糊,小事上特别讲究。你把酒留下,麻溜儿回范家,找你爷爷提一提,做人可不能太小气了。” 少年哑然,无奈道:“郑先生,我是听爷爷说了这事,偷跑出来送酒的,不是我家长辈的意思。不然先生等我以后继承了那艘桂花岛渡船,再准备一份大礼?这壶酒是我从家里偷拿出来的,回头可别跟我爷爷说啊,我这就给先生去跟家里讨要贺礼去……” 少年放下酒后,就屁颠屁颠跑了。郑大风没有阻拦那个风风火火的范家小子,斜眼看了一下暮气沉沉、死精死精的陈平安,心想:同样是少年郎,瞧瞧人家范小子,待人诚恳,出手大方,好说话,一身的优点;再看看你陈平安,五文钱的旧账,你能记这么久,长得还不白,古板迂腐,一身的臭毛病! 从少年的言语中,陈平安了解到很多内幕:少年出身于那个跟随苻家一起押注大骊的老龙城范家,如今拜师于郑大风,未来会拥有那艘桂花岛渡船。再加上之前阴神透露,郑大风要与城主苻畦做买卖。 陈平安心中微微松了口气,自己这趟选择范家渡船去往倒悬山,应该问题不大。 未来老龙城是神仙打架,还是群魔乱舞,是其他人需要考虑的事情,陈平安只需先待在药铺耐心等待几天,然后登上那艘桂花岛渡船,到达倒悬山,去往剑气长城,找到宁姑娘,送出背后那把剑…… 郑大风伸手一抓,笑道:“范小子,回来,你还真去帮我厚着脸皮讨要贺礼啊?” 其实少年回到家说什么,郑大风根本不在乎,他其实是觉得跟陈平安相处一院有点无聊,还不如抓个开心果回来解闷,省得跟陈平安大眼瞪小眼。关键是他一个九境武夫还不好撒野,甚至内心深处还有点晃晃荡荡。 已经快要跑出小巷的少年衣衫后领突然被人扯住,他踉跄后退,吓了一大跳,还以为遇上了刺客。听到了郑大先生响彻心扉的嗓音后,少年嘿嘿一笑,挥手示意那名金丹境家族供奉不用紧张。少年转身快步跑回灰尘铺子,对几名略微熟悉的女子喊了几声姐姐,又掀开帘子回到院子,身后是一阵阵欢快的莺声燕语。少年打心底喜欢这种氛围。 范家大门里的那些仙子女侠,当然更漂亮,更仙气,但是少年很早就知道,她们看到自己后流露出来的笑意,跟这里的姐姐们的笑意,是不一样的。一个是对着范家未来家主,一个是对着不知道哪个角落蹦出来的少年。 少年不反感前者,但是喜欢后者。 陈平安给少年搬了条凳子,少年赶忙快步接过,笑道:“谢谢啊。”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不客气。” 少年拎着凳子,望向郑大风:“先生,我该坐在哪儿?” 郑大风大手一挥,打趣道:“去门口竹帘那边坐着,帮忙把风。” “好嘞。”少年开开心心跑去坐在门口,还是正襟危坐的那种,腰杆挺直,眼观鼻鼻观心,双手老老实实放在膝盖上。虽然少年尽量让自己显得端庄肃穆,可是一双眼睛忍不住泛起笑意。笑意清澈得就像哗啦啦流淌的溪涧,开心时会有声响,不开心时也有,而不是那种水深无言,贵人语迟。 陈平安突然之间有些羡慕这个少年,门口少年身上,有一种他一直想要却求之不得的东西。 文圣老秀才当初喝醉了酒,被他背着,使劲拍着他的肩膀说,少年郎肩头要挑着草长莺飞和杨柳依依,不要去想什么家仇国恨,道德文章。 门口那个少年就是这样的,陈平安做不到。 郑大风仿佛察觉到陈平安的异样情绪,虽然未必知晓其确切想法。汉子想了想,笑着将那壶桂花小酿丢回给范家小子。 少年灿烂笑道:“郑先生,我可只敢喝一口啊。” 陈平安高高举起养剑葫芦,也跟着笑了起来,道:“一起喝。” 那少年愣了一下,使劲点头道:“那我这一口喝得多一些!哦,对了,我叫范二。不是小名儿,就叫范二。因为我前边还有个姐,叫范峻茂,所以我叫范二……好吧,其实有没有我姐,我爹娘给我取这么个名字,都挺让我伤心的。你呢?可以说吗?”少年喝了一大口酒,满脸通红,咳嗽连连。看来对于这个名字,他确实有点伤心。 陈平安喝过了酒,笑道:“我叫陈平安,平平安安的平安。” 范家那艘桂花岛跨洲渡船会在六天后出发,而孙家的山海龟渡船则已经率先出海远游。陈平安本想去亲眼看一下山海龟渡船的模样,但是想着老龙城最近人多眼杂,郑大风又刚刚破境,惹出天大动静,就告诉自己不要给人添麻烦,把这份好奇心就着酒水一起喝掉了。 接下来两天范家少年还是每天过来灰尘药铺,拎着桂花小酿跟郑大风讨教武学。郑大风虽然人不太正经,聊起武道一事时却正经了不少。虽然措辞还是花哨了点,可陈平安在旁听着,觉得郑大风的指导对于范家少年当下的武道破境,确实大有裨益,说是金玉良言都不为过。只是郑大风讲述的内容,对于陈平安没有什么用处,最后心底反而还有点疑问。 郑大风不介意陈平安旁听这些有关三境瓶颈的小打小闹,甚至巴不得陈平安一个心痒,自己蹦出来,要对范家小子言传身教,到时候他就乐得轻松自在,大可以跑去前边铺子,为姐姐妹妹们排忧解愁。只可惜陈平安只听不说,装傻扮痴,好像半点不对自己的武道四境感到骄傲。这让郑大风怨念更深,瞧瞧,一个比入定老僧、坐忘道人还稳得住的少年,要他风流不羁的郑大风如何喜欢得起来? 如果不是陈平安算是他的大半个传道人,如果不是每天能蹭一壶桂花小酿,郑大风早就让陈平安卷铺盖滚蛋,赶紧离开这间春光满溢的药铺,搬去范家府邸那边当贵客,只管在那边扯自己的虎皮作威作福。 这天范二听完了郑大风的疑难解惑,便跟陈平安闲聊起来,两个同龄人坐在屋檐下乘凉。 孙嘉树言行举止滴水不漏,让人生出如沐春风之感,少年范二就要稚嫩许多,但是也不是那种全然不知民间疾苦的天真。少年聪明,开朗直爽,而且家教极好,他爹娘多半是心大的,在取名字这件事上,就看得出来。 每当少年聊起自己的姐姐范峻茂时,都是满满的钦佩,要知道他与姐姐同父异母。范二对那名身为范家主妇的“大娘”,一样特别亲近。他总说自己亲生娘亲太娇惯着自己了,好是好,可就是担心自己会长不大。大娘对自己从来都是宠溺,但也讲规矩,对错分明。读书开窍了,习武有成了,待人接物做得好了,大娘都会嘉奖,说好在哪里,但是做错了事,大娘也会把范二当作一个大人对待,绝不会训斥喝骂,而是心平气和地与他讲道理,所以范二发自肺腑地敬重这位大娘。 少年范二愿意对刚刚认识没多久的大骊少年陈平安,说着这些独属于少年的开心和忧愁。陈平安就安安静静地倾听范二的诉说,听得津津有味。范二起先还怕陈平安觉得烦,后来见陈平安是真心喜欢,范二便会忍不住多喝几口酒。 陈平安也跟范二说了许多家乡龙泉郡的事情,聊了他当窑工烧炭、上山下水的事情。 范二紧随其后的问题,往往都很天马行空:“陈平安你还要吃土啊?有米饭那么好吃吗?不管了,只要能扛饿就行!不然你教教我,哪些泥土更好吃些,以后我在家受罚挨饿之前,去祠堂路上就抓一大兜泥土!” “你能从头到尾就靠自己一个人,烧出一件瓷器吗?陈平安,以后我成人礼的时候,你一定要送我一件瓷器啊!酒杯茶盏这种小东西就行了,不用太讲究,有个能让人认得出是啥的粗坯模样就成。我好跟人显摆,说这是我朋友亲手做的,他们一定吃瘪,眼馋死他们。” “天井是什么东西?刮风下雨下雪的天气,咋办?那天井对着的池子,里头能养鱼龟虾蟹吗?” 陈平安一一回答,最后笑着说了一句最让范二高兴的话:“我有个好朋友叫刘羡阳,现在可有出息了,已经一个人去了婆娑洲那么远的地方。下套子做弓箭都是他教我的,以后介绍你们俩认识啊。” 范二就在那边小鸡啄米,满脸期待。他已经开始盘算将来有一天陈平安带着刘羡阳登门做客,要如何安排他们俩的住处,每天喝什么酒吃什么菜,去老龙城哪儿玩…… 有一天,范二没来灰尘药铺。 这天暮色里,药铺早早打烊,陈平安和郑大风在后院正房,吃着一名妇人做的一桌子饭菜。郑大风倒是想要凭借自己的“姿色”,让那名姐姐不收钱,好让他在陈平安面前长长面子。没奈何妇人六亲不认,斩钉截铁,一枚铜钱也不能少。 郑大风一手持筷,一手持杯,吃菜喝酒两不误,随口问道:“你整天跟范家小子聊些有的没的,有意思?” 陈平安细嚼慢咽地对付饭菜,他放下筷子说道:“有意思。” 郑大风嗤之以鼻:“我离开骊珠洞天才这么点时间,你就捞到了这么多宝贝?咋来的,给说道说道?是不是一路踩狗屎撞大运来的?” 陈平安顶了一嘴:“跟你不熟。” 郑大风斜眼道:“跟范二就熟了?” 陈平安说道:“比你熟。” 郑大风龇牙咧嘴:“老头子愿意把珍藏已久的十五卖给你,对你是真不差。” 陈平安这次没有反驳什么。 郑大风又问:“跟孙嘉树那个聪明蛋分道扬镳啦?” 陈平安点点头。 郑大风笑道:“这个孙子很有钱的,不挽回一下?跟他成了朋友,哪怕是酒肉朋友,以后到了老龙城,保管你小子吃喝不愁。” 陈平安摇头道:“也就那样了。”犹豫了一下,他补充道,“孙嘉树人不坏,就是有些事情,不够厚道。我如果是商人,不太敢跟他做大买卖。因为他这种人,对谁都有个估价,大致值多少钱,什么时候该做什么生意,孙嘉树一清二楚。对他来说,再好的关系,也就只是生意而已,谁能保证他不把人卖了挣钱?我可能看错了他,误会了他,可不管怎么样,孙嘉树今后如何,跟我是没关系了。” 郑大风笑道:“他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当然也没你想的那么差劲。以后这个人,会挺了不起。你今天错过了他,既是孙嘉树的损失,也是你小子的损失。你要是不信,咱们走着瞧。” 陈平安问道:“你是说钱财上的损失?” 郑大风一只脚踩在长凳上:“不然?天下熙攘,图个啥?名,不是钱?修为,不是钱?都是钱。” 陈平安笑道:“只是钱,那就更没关系了。” 郑大风知道陈平安的言下之意,舍不得钱,也最舍得钱,看似矛盾,实则不矛盾。归根结底,每个人尤其是修行之人的脚下大道,在于左右双脚的平衡,只要做到这一点,哪怕蹦跳着前行,一样能够走到众山之巅。 曾经并肩同行,又分道而行,未必就是陈平安和孙嘉树有高下之分、好坏之别,就只是不同路而已。事实上,关于眼前少年的心性,郑大风看得很透彻,不过人之砒霜、我之甘饴罢了。李二喜欢,他就不喜欢,可不喜欢归不喜欢,不得不承认,陈平安能够一步步走到今天,自有其道。再者,天底下有几人可以做他郑大风的传道人? 老头子可以做,但是不愿意,只承认师徒关系,不想在“道”这个字上琢磨更多。陈平安未必愿意,可世事无巧不成书,就是这么有趣。 郑大风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些深远处的景象,有些他已经近距离亲眼看到,有些暂时离着还有点远。汉子便有些慵懒乏味,决定结束这场还不如一桌子死咸死咸饭菜有滋味的对话,说道:“欠你的五文钱,在你坐上桂花岛渡船之前,我一定还你,肯定公道。这次我破境,也会跟你一并结账。既然老头子没说清楚护道人一事,我又没觉着是你的护道人,那我就当没这回事,至少跟你陈平安是如此。” 陈平安没意见,点头答应。 郑大风拿起老烟杆,开始吞云吐雾。抽旱烟久了,习惯成自然,觉得还挺不错,难怪老头子好这一口。 郑大风眼神恍惚。当初破开云海,郑大风差一点就要去做一天之内连破两境的壮举,然后郑大风看到了云海之上的一幕风景,这让他打消了念头。 纯粹武夫的九、十境之间,需撞天门,郑大风自然看见了天门,但是郑大风深信不疑,自己看到的天门,与任何一位已经跻身十境的武道前辈所看见的,绝不相同。 那道天门,的的确确出现了,但是不只有天门而已。 郑大风看到了天门前一根通天大柱之上,有一个面容模糊的神将,披挂着一副如霜雪般的庄严铠甲。神将被一把剑钉死在天门柱子上,金黄色的血液涂满了柱子。 郑大风当时仰头望着那具凄惨的尸体。有一个瞬间,仿佛那具神将尸体活了过来,在与他郑大风对视。神将嘴唇微动,似乎在说一个字:走! 郑大风那一刻差点就要肝胆崩裂,魂飞魄散,差一点就要沦为才破境就跌境的可怜虫。 当时苻畦的出现,帮助郑大风挣脱了那种束缚,而此刻陈平安的问话,打断了郑大风的思绪:“郑大风,我的三境,是被人一拳一拳打出来的,范二既然三境底子打得不算好,你为什么不帮他?” 郑大风直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家伙笑出声:“你觉得范二的三境底子,打得‘不算好’?” 陈平安皱眉道:“难道是‘很不好’?” 郑大风差点被一口旱烟活活呛死,大笑道:“不好个屁!按照宝瓶洲武夫的正常水准来说,范二的底子从一境到三境,打得已经够好了,而且范二本身就是个武道天才,你小子竟然说不算好?那宝瓶洲的纯粹武夫,都拿块豆腐撞死自己算了,不然用娘们的腰带上吊自杀也行。” 陈平安将信将疑,总觉得这个家伙是在推卸责任,一天到晚想着跟药铺女子嬉皮笑脸,不愿多花心思在范二身上。 郑大风笑眯眯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李二当初的三境底子,可能比你都要差一点。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你只是三境出色而已,李二的九境底子,堪称世间最强,我的八境也差不多。奇了怪了,谁有这么大本事,能用拳头把你打出先前那么个三境?总不可能是李二给老头子喊回骊珠洞天,手把手教你?” 陈平安摇头道:“是其他人。” 郑大风这次是真好奇了,旱烟也不再抽:“到底那人是怎么锤炼体魄神魂的?” 陈平安脸色微变,光是回想一下落魄山竹楼的境遇,他就觉得糟心。 郑大风笑道:“随便说说,你只要大致聊一下,我就再送你一本最入门,但是被誉为‘最没错’的武道剑谱。当初老头子从一个生前是剑修的阴神那边要来这本剑谱,我、李二和李柳三人都学过,只是对我最没有意义。老头子主要还是为了李柳,对你陈平安则未必无用。”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淬炼体魄神魂,就跟捣糯米打麻糍差不多,信不信由你,就这么简单,不过后边我还要做点事情……”说到这里,陈平安双指粘在一起,指向自己的胳膊,“自己给自己剥皮,抽筋,一寸一寸慢慢来,眼睛不能眨一下。不用彻底剥掉皮肤,也不用抽断筋,每次都有人告诉我什么时候可以结束,之后就给人扛着去泡药桶,伤口很快就可以痊愈。” 郑大风问道:“总共几次?一两次?三四次?” 陈平安咧嘴一笑:“每天都要做,一双手数不过来。” 郑大风先是一脸匪夷所思,然后捧腹大笑:“好好好,就冲你小子吃了这么多苦头,老子想一想就开心得不行。那部剑谱回头我整理好,保证不动任何手脚,完完整整送给你便是!”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这人够无聊的。不过想想也是,不无聊的话,能开这么间每天不挣钱光赔钱的药铺? 郑大风笑了半天,好不容易止住笑声:“范二的先天底子不比你差,但是心境上,到底是大家少爷,磨砺得少了。说句不好听的,范二相比我们,仍然属于外强中干,经不起你这般折腾打磨,否则会碎的。” 郑大风双指捏住酒桌上那只杯子,杯子瞬间化作齑粉。他淡然道:“武道要紧,还是命重要?” 陈平安开始起身收拾碗筷。 郑大风心情沉重起来,因为他突然发现,当初陈平安的本命瓷被打碎一事,水很深,比想象中还要深不见底。 没来由地,看着少年娴熟地叠放碗碟,郑大风有些可怜他。陈平安?除了姓氏没什么好说的,名字好像取反了吧? 郑大风随口问道:“陈平安,你模样随谁,你爹还是你娘?” 陈平安脱口而出道:“听老街坊说随我娘亲多一些。”陈平安瞥了眼郑大风:“反正随谁,都比你长得周正。” 郑大风没好气道:“滚滚滚,收拾你的菜盘子去!”对这个小子,老子果然就不该有那份恻隐之心。 之前在那座老龙城东海之滨的登龙台,城主苻畦去往云海探查异象,久久未归。那个在海边结茅修行的金丹境供奉离开修道之处,来到少城主苻南华身边,苻南华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对。苻南华循着老人的视线,看到远处缓缓走来一个横剑于身后的男子,气态闲适,就像是一个游览至此的外乡人。苻南华看不出对方深浅,轻声问道:“此人修为很高?” 金丹境老者能够单独一人帮助苻家坐镇登龙台,战力相当不俗,两件法宝攻守兼备,在整座老龙城都是名列前茅的强者。老人此刻脸上的神色绝不轻松,沉声道:“想来极高。” 苻南华有些震动,这话说得很有门道,不在“极高”二字,而在“想来”之上。这意味着一名金丹境大佬都看不出对方的真正实力,此人的境界比起老人的金丹境,只高不低。最可怕的是那名不速之客带着剑,有可能是剑修。 苻南华再问道:“来者不善?” 金丹境老者摇头道:“不太像。” 那人悠然走来,全然不顾老龙城苻家订立的禁地规矩,直接跨过那座无形的雷池阵法,走到老人和苻南华身前。那人双手手肘抵在身后横放的剑鞘上,笑道:“我叫许弱,来自大骊,如今正在你家做客。” 当初渡船落在苻城,苻南华没有资格去迎接父亲苻畦和大骊贵客,家族里只有寥寥数人“接驾”,但是许弱的大名,苻南华早有耳闻。现在听到此人自报名号,他赶紧压下心中激荡的涟漪,立即作揖行礼:“苻南华拜见剑仙前辈。” 许弱笑着抱拳还了一礼。 苻南华直身后,转头对金丹境老者笑道:“楚爷爷,没事了。” 不承想老人在错愕之后,作揖之礼,比苻南华这个小辈更加虔诚,竟是久久不愿起身:“中土神洲翠微楚氏不孝子孙楚阳,替家族拜谢许大侠的救命之恩!” 许弱哑然失笑,当年翠微楚氏的那桩祸事,他不过是路过随手为之,替楚氏挡下了一座山上宗字头仙家的纠缠不休。许弱摆摆手道:“不用这么客气,我只是恪守墨家宗旨。” 老人仍是没有起身,颤声道:“大恩即是大恩,若非许大侠出手相救,楚阳便真成了丧家之犬,以后便是想要认祖归宗,也成了奢望。许大侠古道热肠,自是不会将这种事情放在心头,楚阳却绝不敢忘恩负义!” 许弱无奈道:“心意我领了,你总这么弯着腰,也不是个事儿。” 只看面相比许弱要年长一辈的金丹境老人,收起那份大礼,望向那个能够将名山大川融入剑意的强大剑仙,笑道:“不承想能够在东宝瓶洲遇见许大侠,楚阳在此结茅枯坐数十年,心里头那点对苻家的憋屈怨气,今天算是彻底没了!” 苻南华苦笑不已,不愧是老龙城金丹境第一人,脾气真是臭,还不如何念恩情! 无奈之余,苻南华百感交集,楚阳早年游历到老龙城,何等跋扈,因为一件小事,与老龙城一个大姓家族起了嫌隙,打得天翻地覆,楚阳一人力战群雄而不落下风。到最后还是苻畦亲自出手,先亲自跟此人大打了一架,再丢出一座金山银山,又让出登龙台这处风水宝地,才让楚阳捏着鼻子成为苻家供奉之一。哪怕苻家如此诚心诚意,楚阳照样跟苻家坦言,以后苻家任何恩怨,只要不涉及家族存亡,他楚阳都不会出手。若是苻家谁胆敢挟恩图报,别怪他楚阳翻脸不认人,最后苻家还是得捏着鼻子点头答应。 可这么一位有望成为地仙的金丹境修士,此时此刻,跟苻南华年少时面对高深莫测的楚阳,心态如出一辙。 苻南华突发奇想,这位墨家豪侠,会不会有他由衷仰慕的人?会不会在遇上那个人的时候,心甘情愿以晚辈自居,抬头望之?苻南华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想象那一幕。 许弱不与金丹境老者客套寒暄,径直走向登龙台。楚阳连出声提醒的意思都没有。苻南华想要开口,但是很快就将那些言语咽回肚子。 随着老龙城云海骤然下坠,苻畦很快就返回此地,出现在苻南华身旁。看着登高而上的许弱,这名老龙城城主没有丝毫不悦,而是带着苻南华直接回城,金丹境老者与苻畦点头示意,便也返回海边茅屋,继续潜心修道。 苻畦如此放心许弱接近少女稚圭,不单单是自知阻拦不了一位享誉中土神洲的剑仙,更因为许弱的墨家身份。墨家游侠行走天下,这本身就是一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 许弱走到大半,少女已经走下登龙台,素雅清爽的婢女装束,干净秀气的脸庞,不再满脸淌血,眼睛金黄。 两人在半路相遇,许弱停下脚步,跟随少女一起往下走去,轻声提醒道:“落在某些儒家圣人眼中,你登上此台,就是在挑衅规矩。” 少女在许弱面前,不知为何没有在骊珠洞天和大骊京城的种种掩饰,脸色冰冷:“既然我能活着爬出那口水井,还能活着离开骊珠洞天,就说明我活着这件事,早就是四方圣人默认的,登不登上这座高台,重要吗?”不等许弱说什么,稚圭已经自问自答:“我看不重要,一点都不重要。” 许弱哦了一声,不再有下文。 少女笑道:“当年诸子百家,唯独你墨家……” 许弱瞬间推剑出鞘两寸,整座登龙台都被一条无形的大江之水环绕包裹,江水声势浩大,以至原本汹涌撞向岸边的一股大海潮水都自行退去。结茅修行的金丹境老人猛然睁眼,又迅速闭上眼睛。 少女啧啧笑道:“你的剑术是很高明,而且可以更高,但是这气魄嘛,真比不上你们墨家祖师呀。” 许弱皱了皱眉:“差不多就可以了,得寸进尺不是好事,这里终究是浩然天下。” 少女眯起眼,撇撇嘴道:“对呀,我怎会不知道,这儿就是一座古战场遗址,以前这遍地尸骸,堆积起来比中土神洲的大岳穗山还要高,鲜血比你引来的这条大渎之水本体还要多。” 许弱停下脚步,破天荒有些怒气:“山崖书院齐先生就没有教过你?!” 少女脚步不停,步伐轻灵:“教了啊,他最喜欢说教,只是我不爱听而已。” 许弱沉默跟随,在少女踏出最后一级台阶的瞬间,气势磅礴的江水剑意消散一空——信手拈来,随心所欲。 许弱当初对峙刚刚跻身玉璞境的风雪庙魏晋,同样是推剑出鞘些许,以高山剑意抵御魏晋的那一剑,看似旗鼓相当,其实许弱远远没有倾力而为。 许弱已经有太多年没有完整拔剑出鞘了。 当初在大骊王朝的红烛镇,许弱遇上了那个戴斗笠的男子。两人在喝酒的时候,许弱想要向男人请教一剑,但是那人只是笑着说,你不要挥霍了一剑鞘的精气神,继续攒着吧。许弱当时就知道自己与那人的差距有多大了。 如果不是受限于墨家门生的身份,许弱也很想去往剑气长城。那堵长城墙头上的剑仙,跟浩然天下九大洲的剑仙,根本是两回事。许弱如何能够不心神向往? 要不然借此机会,去一趟倒悬山?许弱心中一动,觉得似乎可行。 瞥了眼少女的背影,许弱叹息一声,还是算了吧,眼前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小丫头,可不是省油的灯,而且她的年龄真不算小了。 许弱再次停下脚步,好像没了护送她回到苻家的意思。少女转头望去,有些奇怪。 许弱始终站在原地。少女只当是他的剑仙脾气上头,不愿意搭理自己。她反正无所谓,很快回头,继续前行。 许弱最后干脆转身,返回登龙台,走到最高处。这里曾是世间最后一条真龙的登陆地点,然后那条真龙一路向北逃窜,开辟出那条走龙道,最终陨落于宝瓶洲最北端的大骊王朝,没能入海去往北俱芦洲。 许弱不知道这一次,自称王朱的少女能够走多远。 范家的桂花岛渡船在今日黄昏起航。范二专程跑来为陈平安送行,两人在大清早就乘坐马车一起去往老龙城外。 郑大风昨夜在陈平安屋门口随手丢了一只包裹,然后这个掌柜早餐不吃,日上三竿也在蒙头大睡,打定主意要一觉睡到饱,其间没有理睬范二的敲门和陈平安的道别。 包括桂花岛在内的老龙城六艘跨洲渡船,都不在孙家那条城外大街的尽头,而是在最南边一座孤悬海外的大岛之上,需要换乘渡船去往那座巨大的岛屿,这座岛屿距离老龙城有三十多里远。 陈平安和范二乘坐的渡船在岸边停靠,范家马车早已等候多时。两个同龄人坐在车厢里,范二鬼鬼祟祟掏出一只钱袋,递给陈平安,轻声道:“家里管得紧,我没啥钱,陈平安,真不骗你,可不是我范二小气啊。这几个金元宝都是我的压岁钱,这还是一些熟悉的长辈偷偷给的,加上又不是什么山上神仙的小雪钱、小暑钱什么的,爹娘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点心意,你一定要收下。还有这两壶桂花小酿,你带着路上喝,驾车的马爷爷帮我藏在了他的方寸物里头,到了桂花岛那边,他会偷偷拿给你的。因为郑先生说了话,咱家桂花岛渡船出海之后,肯定好好款待你,不缺这点酒水。可还是那句话嘛,这是我范二自己的心意,不一样的。” 陈平安摇头道:“钱我就不拿了,酒我肯定收下。” 范二有点伤心郁闷:“为啥?你也不是那种嫌钱少的人啊?咱们这样的朋友之间,不都讲究一个千金散尽眼不眨吗?我这一路上其实挺心疼的,辛辛苦苦攒了五六年呢。” 陈平安轻轻撞了一下少年肩头,压低嗓音问道:“老龙城有花酒不?以后咱们岁数大一些……” 范二眼睛一亮,立即懂了:“放心,我这两年再多攒一些金元宝。”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我有个很要好的朋友,说天底下最好喝的酒,就是花酒。这酒要是都没喝过一次,就不配称酒仙……范二,咱们到时候只喝酒啊。” 范二郑重其事道:“必需的!” 这座大岛之外,原来还有一座岛屿,岛上亭台楼阁连绵起伏,满山桂树,芬芳怡人。两座岛屿之间的海中有一条宽阔道路衔接两岛,众多豪奢马车只能于道路一头停车,可两名少年的马车却能直接驶往桂花岛渡船那边,惹来许多诧异的视线。 马车缓缓停下,陈平安和范二走下马车,范二苦着脸道:“陈平安,我就不送你上船了。这段时间我偷拿了我爹好些桂花小酿,他好不容易瞒着大娘藏下的酒,全给我偷拿没了,今儿回去肯定要罚我去祠堂……” 陈平安赶紧说道:“你千万别吃泥土,之前骗你泥土能当饭吃,是我开玩笑的。” 范二呆若木鸡,哭丧着脸道:“我昨夜挖了两斤泥土藏床底下呢,白挖了?” 陈平安哈哈大笑,从慈眉善目的老车夫手中接过两壶酒,倒退着走向桂花岛,对范二笑道:“走了啊!” 范二使劲点头,挥手告别,好像记起一事,大声喊道:“陈平安,我觉得你这个名字挺好的,跟我差不多。爹娘取名字的时候,都走心了!” 陈平安脸一黑,转身跑向上岛的山路。 范二有些得意:“让你骗我泥土能当饭吃。” 范二转过身,对老车夫笑道:“马爷爷,走,直接去家里的祠堂!”少年觉得自己这次的气概极为豪迈,看来那些酒没白喝,没白偷,现在自己已是浑身的英雄胆! 一直忍住笑意的老人说道:“范小子,你爹说了,这次不用去祠堂受罚。” 范二双手抱头,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懊恼。 老人看了眼自家少爷,又看了眼那个已经在桂花岛上的草鞋少年,没来由地觉得今天天气格外好。 陈平安登山而行,好像每走一步,就离那名姑娘近了一步。所以他越来越脚步如飞,直到走到了桂花岛之巅,他环顾四周,情不自禁地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故意憋着这口气,因为陈平安突然想起了竹楼老人在崖畔说的一句话:“这一口气吐出之时,要叫天地变色!要叫神仙跪地磕头!要叫世间所有武夫,觉得你是苍天在上!” 然后陈平安又想起了梳水国老剑圣说的一句话:“如果有一个姑娘对你说,陈平安,你是一个好人……哈哈,你俩关系铁定黄了!” 陈平安顿时有些泄气,直挠头。 最后他想起了自己说过的一句话:“我爹姓陈,我娘也姓陈,所以我叫……陈平安。” 陈平安蹲下身,开始喝闷酒,忍不住嘀咕道:“陈平安你似不似个撒子?!” 第60章 群山之巅有武神 陈平安腰间挂了一块桂树制成的木牌,木牌正面刻着一句怪话:“生于明月里,人间次第开。”反面为“范氏桂客”,桂客而非贵客,也挺奇怪。而且这块范二亲自送给陈平安的桂树木牌,还被人偷偷摸摸刻下了“范二之友”的蝇头小字。这肯定是范二的手笔,一个会偷偷往床底下藏两斤泥土的家伙,做得出这种事情。 很快,迎接陈平安的人就姗姗而来,行走之间,绝无半点妖娆诱人的意味。来者是一名中年妇人,虽然不过中人之姿,但是气质很好,清雅恬淡,而且陈平安观其气象,她应该是一名中五境的练气士。她自称是桂花岛渡船的挂名管事之一,笑言占着年纪大的便宜,陈公子可以喊她桂姨,桂花的桂。陈平安便喊了声“桂姨”,说这趟去往倒悬山,多有麻烦。 妇人微笑摇头:“我们这些生意人,有贵客临门,从来不会觉得是什么麻烦事。” 她指了指陈平安腰间的木牌,解释道:“凭借咱们家主才能送出的桂客牌,陈公子在桂花岛上购买任何东西,一律七折。”妇人忍俊不禁,笑意中有几分亲昵,“范小子捎了口信给我这个当姨的,所以陈公子可以再破例,全部打六折。” 陈平安虽然点头,但是在心中默默打定主意,只要不是特别一见钟情的心仪物件,这趟跨洲远游,就不要购买任何东西了。毕竟别人把你当朋友,你也得把别人当朋友。 妇人桂姨领着陈平安走向一座名为桂宫的高门大宅,一路为少年介绍桂花岛的风土人情,并特别提及了桂花糕和桂子酒,让陈平安一定要多尝尝。还说陈平安的独栋小院就有这两样东西,他不用客气,只管跟那名作为小院婢女的桂花小娘索要。 陈平安没有拒绝,拍了拍腰间的养剑葫芦,笑道:“喝酒我喜欢。” 妇人瞥了眼那个朱红色酒葫芦,笑了笑:“那就好。” 桂花岛上有上千棵桂树,山巅那棵参天古木,岁数比老龙城还大,是中土神洲的某个农家仙人亲手栽下的。桂花岛能够成为一艘跨洲渡船,历经千年而无损,甚至随着山上桂树的树根蔓延,加上范家以独特手法添土,桂花岛还会缓慢成长,都要归功于那棵祖宗桂花树。而范家售卖的桂花小酿,之所以标着天价依然是有价无市的行情,也是因为酿酒的桂花,取自千岁高龄的老桂。宝瓶洲与老龙城范家交好的巨商大贾,偶有购得,往往用以送礼或是独饮。 过了桂宫大门,妇人带着陈平安一路穿廊过道。庭院并不显得富丽堂皇,竟是小桥流水人家的样式。妇人最后领着陈平安到了一间叫“圭脉”的院子,他看到陈平安仰头多看了几眼匾额,解释道:“桂花因为叶脉如同儒家礼器里的圭,所以被称为桂。这间院子,虽然占地不大,却是桂花岛灵气最为充裕的好地方。” 陈平安觉得有些暴殄天物,自己又不是练气士,灵气厚薄并无意义,这么一个洞天福地,还不如让别人花钱入住,便试探性说道:“桂姨,我是纯粹武夫,给我住太浪费了,我换一处院子吧?” 妇人柔声笑道:“不是钱的事情,陈公子只管放心住下。以公子和我家少爷的关系,哪怕以后此地成为公子的独有小院,不再对外人开放,我都不觉得意外。” 这两句话一下子戳中了陈平安的心坎,想到范二,陈平安便心安理得地走入这间雅致宁静的圭脉小院。 院中早有一个貌美少女等候,少女亭亭玉立,气质偏清冷,哪怕只是安静站立,都站得极有风韵。见到妇人和陈平安后,她立即对着陈平安展颜一笑,嫣然道:“陈公子,我叫金粟,金色的金,粟米的粟,在古书上就是桂花之意。以后就由我来照顾公子的饮食起居。”清冷少女这一笑,颇有我花开后百花杀的风情。 陈平安有些拘谨,下意识抱拳还礼:“以后就有劳金粟姑娘了。”他有些失落,摘下酒葫芦迅速喝了口酒。 妇人擅长察言观色,敏锐察觉到少年的一丝变化,却也没有深思。少年有些心事,也实属正常。 妇人告辞离去,她在门口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更在情理之外的熟人,正是那名驾车送两人前来桂花岛的范家老车夫。妇人笑问道:“是范小子还有叮嘱?” 老车夫面对桂姨,似乎相当礼敬,摇头笑道:“是受家主所托,与陈公子一起去往倒悬山,在此期间,我恐怕要住在圭脉小院。” 桂姨眼神中的讶异更浓,问道:“需要金粟住在别处吗?” 老车夫点了点头:“最好是这样,让她挑一个近一点的院子,每天送些饭菜过来就行,其余事宜,无须操心。” 桂姨虽然心中疑惑,却也没有多说什么,转头跟脸色如常的金粟打了声招呼,一起离开。 老车夫不忘提醒了一句:“家主吩咐,还得叨扰桂夫人一件事,让山顶的那株祖宗桂树,分出一些树荫在圭脉小院,免得被外人有心窥探。” 桂姨点了点头,在桂花岛上百余名桂花小娘中摘得头魁的少女金粟,忍不住转头看了眼老车夫和草鞋少年。 在桂姨和金粟走出圭脉院子后,一阵清凉山风吹过此地,同时一片树荫笼罩院落。树荫只是一闪而逝,之后院中依然是阳光灿烂。 被范二称呼为马爷爷的老车夫面朝陈平安,开诚布公道:“我叫马致,是范家清客之一。我是一名金丹境的剑修,但是天赋不高,杀力不强,如果对上同境的苻家供奉楚阳,我多半不敌。这次我是受家主所托,但是家主又是受灰尘药铺郑先生所托,要我来陪陈公子试剑。” 陈平安一听到“郑先生”,就知道这应该是郑大风的酬劳之一,便在这间小院中第二次拱手抱拳。 老人笑着点头:“先不急,我就住在小院厢房。今天陈公子先好好休息,可以多逛逛桂花岛,否则明天开始试剑,陈公子就未必有这样的闲暇时光了。” 老人走向一间侧屋,关上门后,笑道:“如果郑大先生不是开玩笑,那么这回范家桂花岛的待客之道有点夸张啊,那个少年武夫当真扛得住?我马致再不济事,好歹也是一名九境剑修啊。” 老人气府之中掠出一把一尺有余的墨色飞剑。它现世之后,开始萦绕老人缓缓飞旋,剑气浓厚,拖曳出一条条黑色流萤。满室森寒剑气,盛夏时分的暑气瞬间点滴不存。 陈平安住在面对院门的正屋。他关上门后,这才小心翼翼地打开当初郑大风丢在门口的包袱。包袱中有一本还带着新鲜墨香的书籍,刊印精良,书名为《剑术正经》。极有可能是郑大风通过范家的人脉关系,找了一家信得过的书坊,由他亲自刊印成册。仅是映入眼帘的书名四字,就极见功力,陈平安实在无法将其跟吊儿郎当的郑大风联系在一起。 除了这本《剑术正经》之外,包袱中还有一只不起眼的棉布小钱袋。陈平安掂量了一下,钱币数量不多,大约十数枚。陈平安误以为这是小暑钱或是谷雨钱,结果打开一看,吓得他赶紧捂住钱袋,竟是一袋子能让谷雨钱喊大爷的金精铜钱!金精铜钱何等珍贵,陈平安无比清楚。包括落魄山在内几座山头是怎么到手的?就是将一枚枚金精铜钱轻飘飘地丢出去的结果! 陈平安甚至没有清点数目,没有辨认金精铜钱的种类,二话不说,直接将金精铜钱收入了方寸物十五之中。 最后只剩下一块玉牌和一封信。 玉牌上没有任何篆刻和雕饰,质地细腻,摸上去其质感如同世间最好的绸缎,一看就是很好的老东西。到底有多好,以陈平安目前的眼力,瞧不出。 陈平安打开信封,信上笔迹,果真与《剑术正经》书名相同,必然是郑大风的亲笔手书。信上将几件事说得简明扼要。这部《剑术正经》,道不高,但已是武学的顶点,所载剑术,全是返璞归真的招式,很适合陈平安这种一根筋的人研习苦修。十五枚金精铜钱,是偿还五文钱。至于那块玉牌,郑大风在信上只说了三个字:“咫尺物。”除此之外,便再没有任何介绍,渊源来历,如何使用,只字不提。但哪怕只有这三个字,分量就已经足够。 少年崔瀺当初远游大隋,这名大骊国师随身携带的,也就是一件咫尺物。 信的末尾,郑大风说马致陪他试剑,只是三笔买卖的一点小彩头,是为了让陈平安更好适应剑气长城对一名纯粹武夫的无形“厌胜”。金丹境剑修马致,到时候会祭出本命飞剑,既是指点剑术,也能教会陈平安如何对敌一个中五境剑修。 聊到这件事,郑大风变得有些不吝笔墨,还加了几句类似“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话。陈平安拿着信,看着那些文字,就能想象郑大风写信之时满脸贱兮兮的贼笑。陈平安心知肚明,郑大风听说了自己的三境磨砺后,就没打算让自己在四境上舒服。估计这会儿郑大风在灰尘药铺正偷着乐,一想到陈平安要在桂花岛吃尽苦头,那家伙接下来一定喝凉水都像是在喝酒。 陈平安收好《剑术正经》以及玉牌,将咫尺物放入方寸物中。 陈平安没来由地想起了神诰宗贺小凉,她的方寸物和咫尺物,那才叫多,可谓琳琅满目。想起这个第一印象原本极好的仙子,陈平安现在心头唯有浓重的阴霾。 陈平安吐出一口浊气,出门游历桂花岛。 从山顶望下去,渡船尚未起航,山脚还有诸多练气士在陆续登船。收起视线,陈平安平视远方,三面皆是海水无垠的壮丽景象,让人心旷神怡,置身其中,倍感渺小。 陈平安记起一事。竹楼崔姓老人说他的三境,是天底下的最强三境。不是东宝瓶洲的最强三境,是这个天下的最强三境。 之后郑大风在闲谈之中提及此事,也说李二曾是底子最为雄厚的最强九境武夫,只不过他如今跻身第十境,陈平安猜测李二应该暂时失去了“最强”二字。 陈平安眺望远方,他听崔瀺说这个浩然天下极大,有五湖四海九大洲,宝瓶洲、俱芦洲、皑皑洲、婆娑洲和金甲洲等,如众星拱月,围住那座最大的中土神洲,而中土神洲又有数个大王朝,大骊唯有吞并半个宝瓶洲,版图才能与它们媲美。 陈平安忍不住去想一个问题:传说中的武道第十一境——武神境,天底下存在吗? 少年崔瀺当时嘿嘿一笑,没有给出答案。 金甲洲。 一处灵气稀薄到了极点的古战场废墟,一尊“生前”高达数十丈甚至百余丈的巨大神像,全部坍塌倒地,无一幸免,绵延开去,如同一条支离破碎的山脉。此地就成了一洲练气士的天然禁地。 经常有一阵阵毫无征兆的罡风席卷天地,对于金丹境之下的中五境练气士而言,置身于这种罡风之中无异于刀锋削骨。 有一个巍峨雄壮的残破佛像,似乎倒地前的形状是一位拈花而笑的佛陀。佛像在轰然倒地之时,胳膊齐肩而断,整条手臂横在大地之上。佛陀手指所拈花朵,早已粉碎,五指也只剩下三指,其中跷起一指,指向天空。仅是这一指就高达十数丈,可想而知,这尊神像在完好无损的情况下,是何等高大。 有一个赤脚的白衣少女站在手指上,双眼紧闭,双手掐诀,迎风而立。少女面容普通,就像市井坊间随处可见的一个小姑娘。有罡风来袭,如潮水般撞向少女。少女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嘴唇微动,以金甲洲某地方言轻声道:“开。” 罡风一分作二,如同被人当中劈开,从佛像手指两侧呼啸而过,唯有丝丝缕缕的漏网之鱼,成功拂过了少女脸颊,瞬间在她脸上割出一条条血槽,但是刹那之间,少女容颜就恢复如初。 风吹过少女,带走兰花香。 北俱芦洲附近的海域,一座大山之巅,山势如锥刺天,唯有山顶是一处碗口状圆形洼地,洼地如一口水井,深不见底,却依稀有火光映照“井壁”。在这座活火山的“井口”之中,有一个全身不着一缕的魁梧汉子,单手托住腮帮,盘腿坐在黝黑礁石上,沉思不语,四周全是滚动的岩浆。热浪翻天,男子浑然不觉。 男子天生重瞳,他有些愁眉苦脸,喃喃道:“这七境门槛有点难破开啊,还得怪自己吃了太多灵丹妙药。两百斤,还是三百斤?看来等到跻身金身境,再不能傻乎乎地把那玩意儿当饭吃了。别的不说,需要天天拉屎就很麻烦,传出去真是有损六境武夫的面子。” 一把凌厉飞剑无声无息地从“井口”那边刺下,魁梧男子瘫软在地,颓然滑入火海之中。那把本命飞剑犹不罢休,在这座火山口的“井壁”四周迅猛飞掠,无数滚石坠入火海。 如果在北俱芦洲的别处,以这把飞剑的主人修为,和本命飞剑的锋锐程度,恐怕早就把一座山岳都穿透了。可是在此地,飞剑切割“井壁”石块,却极为受阻。 有一名背负长剑的长袍老者站在火山口上,在一剑刺中重瞳男子后,老人嗓音如雷鸣般响彻“井底”:“终于找到你了,你这个挨千刀的王八蛋!别装死了,我知道你命硬得很。你自己选择这处逃无可逃的死地,葬身于此后,落得个尸骨无存,你一身罪孽说不定还能减轻几分。” 老者伸出并拢的双指,绕到肩后,轻轻在剑柄一抹。佩剑出鞘,冲入云霄,然后急速下坠,从火山口直奔那座火海,长剑钻入火海岩浆之中,发出轰然巨响,溅起数丈高的火焰浪花。火海之中,隐约有模糊身影迅猛游弋,那把长剑如同鱼叉,次次迅猛刺去。 火山山脚四方,各有一人在缓缓登山。有老道人在一块块山石上张贴一张张符箓;有僧人双手结印,然后轻轻拍向大地;有人手持一幅好似没有尽头的画卷,从山脚一直向上拉,如地衣铺地;更有青衫老者手持毛笔,在对着地面挥毫泼墨,写下一句句儒家圣人的教诲。 山顶老人在试图以双剑斩杀凶人之余,自嘲道:“我堂堂金丹境剑修,追杀一个未达七境的江湖武夫,竟然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老人想到那一桩桩惨事,不单是他的宗门祸事,还有山上山下无数枉死之人,这名金丹境剑修心中怒极,满脸怒容:“你这种杀人只为取乐的家伙,死不足惜!百死难赎!” 两军对峙,擂鼓震天。 大军之中,有一座临时搭建的高台,高台上竟然有一个慵懒斜躺在卧榻之上的锦衣男子,看着还不到三十岁。有两名国色天香的妙龄女子坐在卧榻两端,一名女子为年轻男子揉捏太阳穴,一名女子俯身弯腰轻轻敲打男子的小腿。更匪夷所思的是男子身后,竖立着一杆正在猎猎作响的主帅大纛。 小心翼翼地敲打锦衣男子小腿的美人瞥了眼另外那名女子,妩媚笑道:“公子,听说这次对方阵营,有一名八境剑修和一名九境兵家修士帮着压阵哩。看来咱们撷秀的前夫,真的很爱撷秀,冲冠一怒为红颜,真是可歌可泣。公子,不然你就把撷秀还给人家嘛,破镜重圆,也是美谈,反正……”说到这里,媚态美人抬起一手,掩嘴娇笑:“反正公子你也把咱们撷秀姑娘品尝得差不多了,何况她又是小心眼的,从来不愿跟姐妹们雨露均沾,岂不是害得公子扫兴?天底下哪有这么蛮横的丫鬟。” 另外那名被称为撷秀的绝色女子,置若罔闻,只是以双手拇指轻轻抵住锦衣男子的太阳穴,动作轻柔地小心推揉。 锦衣男子眯眼笑道:“撷秀害羞,公子我心疼她,至于你,是经得起折腾的,若是公子傻乎乎心疼你,一味怜惜,不解风情,你还不得造反?” 敲腿的女子满脸春意,对着那个撷秀轻轻挑眉。后者浑然不理睬对方的挑衅。 锦衣男子轻轻抬了抬脚:“为公子脱靴!” 那女子的眼神瞬间炙热起来,她跪倒在榻前,双手颤颤巍巍地为锦衣男子摘下双靴。 男人坐起身,伸了个懒腰:“咱们扶摇洲,竟然只比那个宝瓶洲大一些,太没劲了。” 他光着脚,伸手从女子撷秀领口探入,最后取出一枚带着美人体温的金色圆球,轻轻一捏,瞬间穿上一副经常会被误认为兵家神人承露甲的银色宝甲。这副宝甲的出奇之处在于布满各种伤痕,心口处更是露出一个好似被长剑刺透的小窟窿。 穿上不知名宝甲的年轻男子,缓缓向前走出几步,突然转头对名为撷秀的女子笑道:“你前夫万般事皆不如我,唯独一件事,我这辈子都追不上他,那就是讲笑话。” 他伸出一臂,伸手指向遥远的对方大纛,嘴角翘起,对女子说道:“比如请了剑修还请了兵家修士,你家公子差点就被他笑死了。” 那名为年轻男子脱靴的美人,坐在地上,背靠卧榻,捧腹大笑,风情万种。 年轻男人转向敌军大阵,仰天大笑:“他人妻妾好,别家寡妇更好!” 身穿宝甲的男子拔地而起,破空而去,直接跃过己方大军骑阵,在千军万马的头顶,如白虹挂空。 皑皑洲的最北方,无穷无尽的冰天雪地,风雪汹涌,不见天日。 有个女子身披一件雪白貂裘,貂裘偶尔被风雪吹得紧紧贴身,才可以发现这名女子的苗条身材。压得很低的巨大貂帽之下,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此人腰间悬佩着只露出一小截的乌鞘长刀。她时不时会从大裘中探出手,以拇指轻轻摩挲刀柄。 露出的一段玉藕似的白皙手腕,好似比白雪还要白,而且还会泛起晶莹的色彩。 一名年轻女子胆敢独自行走于这片寒冷刺骨的冰雪之地,她走在了九大洲最北端的皑皑洲的最北方。一名金丹境练气士都未必敢如此托大,独自北游。 女子掏出一只坚硬似铁的馒头,轻轻撕咬咽下,视线始终凝视着前方。 皑皑洲这片极寒地带,荒无人烟,但是经常会有大妖出没,这些大妖占据天时地利,极其难缠。金丹境之中,除了剑修,其他人都不愿意来此,跟那帮狡黠阴险的大妖纠缠不休。一旦惹来众怒,往往会陷入重重包围,那就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女子停下脚步,刚好吃完那只馒头。前方风雪迷雾之中,缓缓探出雪狼的一颗巨大头颅。当它出现后,方圆百丈之内,风雪骤然停歇。 女子提了提貂帽,扬起脑袋,与那头高如小山的雪狼对峙。 她打了个饱嗝,然后只是一刀。片刻之后,天地之间始终毫无异样,她就已经开始收刀归鞘。 她继续向前,微笑道:“借你头颅一用,换点脂粉钱。” 当她走到那只雪狼跟前时,那只大妖才轰然倒地。 她看着那颗被一刀斩下的巨大狼头,有些犯难,这么大一颗脑袋,难道要自己扛回去? 她转头望向远处风雪之中,抬起手打招呼道:“你,过来,帮我将这颗脑袋带回去,饶你不死。作为犒劳,雪狼剩下的尸体全部归你。” 随后,女子在风雪中返程,身后跟着一头双手捧住鲜血淋漓狼头的搬山猿。 哪怕那具雪狼的无头尸体附近数头大妖蠢蠢欲动,暗中垂涎不已,但是始终没有谁敢跨入雷池半步。 浩然天下有五湖四海,各自疆域广袤。 在一座塌陷的“陆沉”版图上,有一座大湖。湖底有一处古战场遗址,有一名男子在狩猎那些魂魄不散的英灵,他将英灵捕获之后,就放入腰间的小鱼篓。 在一个大海上空极高处分出两层滔滔云海,两者相隔百余里。在高处云海中,有一个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云海缺口,一个干瘦长眉的老人,盘腿坐在云井旁边,手中持有一根翠色欲滴的鱼竿,却无鱼线。在下边那层云海上,距离老人大概七八十里,有一大群云雾鲸飞掠而过。 老人做了一个抛竿姿势,青竹鱼竿顶端在阳光映照下,隐约可见一条极细的银白色丝线。鱼线捆绑住一头长达数里的巨大云雾鲸,天生神力的云雾鲸开始剧烈挣扎。 老人往后猛拽鱼竿,同时站起身,鱼竿被拉扯得弯出一个惊人的弧度。老人哈哈大笑道:“好家伙!力气还挺大!” 双方对峙了一炷香工夫,老人握住鱼竿在云海之上跑来跑去,骂骂咧咧,十分滑稽。 一名纯粹武夫能够御风远游,最少也是八境。哪怕只是八境武夫,也能轻松打死一头云雾鲸,便是与一群云雾鲸对峙,也是稳操胜券。 老人垂钓的玄机,在于以一口真气凝聚为细若发丝的鱼线,纯粹以此对敌一头云雾鲸的神力,并让鱼线始终不断,这才是最惊世骇俗的地方。 纯粹武夫,本身就强大在“纯粹”二字上。 中土神洲,一个曾是浩然天下九大王朝之一的庞然大物就此覆灭,国祚断绝。 一般而言,能够覆灭这么大一个王朝的势力,唯有九大王朝之中更大的某个存在。但是这一次,绝非如此。 亡国之城,硝烟四起的辉煌皇宫之中,有一骑缓缓前行,所过之处,武将士卒纷纷如潮水般退散。 这一骑,直接策马去往那座享誉九洲的大殿。 战马没有沿着龙壁两侧的台阶进入大殿,而是直接踩踏在龙壁之上,就像一匹野马在沿着山野斜坡向上而已。 骑马之人,身材高大,身披金黄色战甲,遮覆有隐藏面容的面甲。骑将手中所持的一杆符箓遍布、金光流动的长枪,比起寻常战阵铁枪,要长上许多。骑将的坐骑是一匹身为蛟龙后裔的龙驹,神骏非常,世所罕见。 这名骑将腰间还悬挂着一把无鞘剑,长剑无锋,锈迹斑斑,两个古篆小字漫漶不可识。 在骑马进入大殿之前,这名立下灭国之功的武将,突然高高举起手臂,向高空伸出一根中指。骑将做完这个动作后,似乎在等待天上的回应,他勒马停下片刻后,轻轻一夹马腹,继续前行。马蹄跨过大殿门槛后,这名骑将视线的尽头,是那张被称为天底下最珍稀的龙椅。 武将低下头,看了眼无鞘长剑。听说剑鞘遗留在了宝瓶洲那个小地方,是让人去取回,还是自己跑一趟? 这名武将摘下面甲和头盔,露出一头青丝,倾泻而下。 她,而不是他。 女子武神。 桂花岛山顶,陈平安站在暑气几无的老桂树的树荫下,不由得想起家乡的老槐树。眼前桂树叶茂如盖,而老槐树却已不在,陈平安伤感之后,会心一笑,他犹然记得红棉袄小姑娘扛着槐枝奔跑的画面。李宝瓶的活泼可爱,天不怕地不怕,跟老龙城范二的无忧无虑,能够把每一天都过得很美好,都让陈平安羡慕不已。陈平安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够成为他们这样的人,不知道这算不算圣贤书上所谓的见贤思齐? 除了陈平安,老桂树下站着三三两两的渡船乘客,都是慕名而来的看客,对着这棵高龄老树指指点点。还有一些女子挑选位置站定,让几名专门候在此地的桂花岛画师为她们提笔作画,另有一家三口,让那名身为丹青妙手的练气士,帮他们画了一幅全家福,留作纪念。 范二先前在马车上提醒过陈平安,能够从老龙城去往倒悬山做生意的客人,境界有高低,出身有好坏,但是有一点是共通的,那就是这些人都不好惹。七弯八拐,谁都能搬出一两个通天人物或是仙家豪阀。 陈平安本就不是喜欢惹是生非的人,所以范二这份提醒,属于锦上添花。 陈平安安安静静站在远处,等一名中年画师停笔交付画卷后,陈平安才走上前去,与那个兴高采烈手捧画卷的女子擦肩而过。他瞥了眼一名女子练气士手中的画卷,不是家乡门上那种死板不动的彩绘门神,画卷之上,女子衣衫和青丝缓缓飘拂,一树桂叶亦是如涟漪般晃动。不过陈平安发现女子真容与画卷上略有出入,好像那位画师画得增色几分,陈平安叹为观止。这种画工,比起之前鲲船上的拓碑手法,各有千秋。 中年画师看到这个背剑少年,抖了抖手腕。他身后有一个桂花小娘端着小案,小案上摆放着文房四宝。 画师笑问道:“公子可是也要买画?我们桂花岛渡船此次跨洲远游,到达倒悬山之前,一路上会有十景,每一处都是世间独一份的美景,其中就有这株祖宗老桂树。沾了仙桂的光,我们笔下所绘画卷,会有淡淡的香气萦绕,可以保存百年而不褪色,而且可避虫蚁毁坏,绝不会让公子失望。” 陈平安在动身之前,就已经收起那块桂客木牌,他点头笑道:“我想要三幅,敢问先生,需要多少钱?” 中年画师愣了一下,不知道眼前的草鞋少年,是真人不露相的豪阀公孙,还是不谙世情的有钱子弟。一般人最多要一幅,哪里会一口气要三幅之多。画师微笑道:“一幅画十枚小雪钱,若是公子要三幅,可以便宜些,只收公子二十五枚。” 那个姿色远远不如金粟的桂花小娘嫣然而笑,柔声补充了一句:“公子若是持有桂花岛特殊木牌,还可以再打折。” 陈平安摇头道:“没有,我只是普通客人。” 一幅画十枚小雪钱,对于买酒从来拣最便宜的陈平安而言,实在是一笔无法想象的开销,但是今天陈平安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掏出二十五枚小雪钱,按照桂花小娘的要求,放在她端着的小案上,范家画师并不过手。然后中年画师让陈平安在桂树下接连换了几个位置,最后挑中一个景象最佳的地点。陈平安独自站在树下,面对画师的审视,明显有些拘谨,在画师和颜悦色地安慰了几句之后,才略微放松一些,四肢不再那么僵硬,但还是有些绷着脸。画师不敢过多指手画脚,想着大不了自己落笔之时,多花点心思。 那个桂花小娘忍不住有些笑意,这般腼腆的客人,在神仙汇集之地的桂花岛可不多见。一些胆大的男女还问能不能站在祖宗桂树上,让画师干脆来一幅登高望远图;一些女子则问能否折桂一枝握在手中,这些当然不行。 中年画师拿起笔,轻轻挥袖,那张产自青鸾国的珍稀宣纸从小案上滑落,缓缓飞掠到他身前,悬停不动,就像搁放在平整的画案之上。画师没有急于在纸上落笔,而是开始酝酿情绪。画师一手负后,一手持笔,凝望着那个树下少年。少年背负剑匣,双拳紧握,垂放在身体两侧,眼神明亮,肤色微黑,穿着一双不常见的草鞋,穿着朴素得有点寒酸,但是他收拾得干干净净,不会给人半点邋遢的观感。少年身高比起南方青壮男子,只是稍矮些许。 画技娴熟的画师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抓不住眼前少年的那股精气神,不是说少年没有,而是画师无法确定,总觉得自己不管如何落笔,都很难画到“十分神似”的境界。画师不愿露怯,以免煮熟的鸭子飞走。二十五枚小雪钱,他能抽成五枚,可不是小数目。 中年画师只好硬着头皮,假装胸有成竹地开始作画。第一幅少年画像,只能说十分形似。莫说他这种练气士,就是山下王朝的寻常宫廷画师,都可以做到这种程度。画师极其不满意,但是有苦说不出。 画完之后,画师略作休息,那个少年也摘下了腰间的酒葫芦,喝了口酒。喝酒之后,少年越发放松,他转头望了一眼北方陆地,脸上多了点会心笑意,大概是想到了什么美好的人或事。少年收回视线后,双臂抱胸,挺起胸膛,笑容灿烂。 画师无意间瞥见这一幕,灵光乍现,有了。于是第二幅画就明显多出几分灵气,少年郎离乡远游千万里的那份复杂情感,在画师笔端缓缓流泻而出。 中年画师休息的间隙,少年再次喝酒,然后便没了笑意,不再双手抱胸,而且好似不愿腰间的酒葫芦在画中出现,将其悬挂在身后。少年无形中的气势更加稳重,更像一名离乡再远也能照顾好自己的大人。 第三幅画,画师比较满意。 桂花小娘已经熟门熟路地将三幅画卷加上白玉画轴。陈平安一路小跑而来,看过了三幅画后,看上去很高兴,没有半点异议。中年画师其实有点忐忑,他对陈平安说道:“希望公子能够满意。” 陈平安双手捧住三幅画卷,笑容灿烂道:“很好了!谢谢啊!” 中年画师如释重负,笑道:“以后公子若是还想买画,可以跟我预约。之后海上九景,我肯定都会准时作画,价格一律给公子打九折。我叫苏玉亭,公子只需跟渡船上任何一个桂花小娘问一下,到时候就可以找到我。” 陈平安点了点头,告辞离去。其实陈平安没好意思说,之后海上九景,他多半没机会再买画了。按照郑大风不坑死他不罢休的架势,以及陈平安喜欢自讨苦吃的脾气,陈平安此后不太可能离开圭脉小院半步。 回到圭脉小院的屋子,陈平安开始提笔写信,还是一笔一画都写得认认真真,匠气十足。之前在老龙城灰尘药铺,陈平安本想给山崖书院和家乡龙泉郡各寄一封信,只是他生怕横生枝节,不敢轻举妄动,毕竟老龙城姓苻。知道范家桂花岛上有飞剑传信的仙家驿站后,他就想着乘船后再说。刚好这次凑巧买了三幅画像,一幅连同书信送给李宝瓶,一幅家书寄往龙泉郡,到时候让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两个小家伙,帮着他去爹娘坟头上坟,将那幅画烧掉,好让爹娘知道如今自己过得很好。所以陈平安当时在桂树下才会藏起养剑葫芦,可不能让爹娘知道他已经是一个小酒鬼了。 写完了两封信,带着两幅画,陈平安离开院子,去往仙家驿站。陈平安在门外遇到了桂花小娘金粟。虽然陈平安坚持自己一个人去驿站寄信,可是金粟也坚持要带路。金粟说她虽然现在不住在圭脉小院,但还是那间小院的婢女,如果陈平安连这种事情都要独自处理,她一定会被桂姨和范家责罚。陈平安无可奈何,只好让她跟随。好在一路上金粟始终默不作声,没有插手任何事,哪怕陈平安收起了桂客木牌,以普通客人身份交付小雪钱,女子也只当没有看见。 金粟将陈平安送回小院门口,就停步告辞。她回到住处,在一间雅静小院之中看到了桂姨,原来她们住在一处。哪怕是桂花岛上的老人都并不清楚,金粟是这个妇人的唯一弟子。 金粟坐在妇人对面,妇人笑问道:“怎么,有心事?跟那个少年有关?” 天生性情冷淡的金粟哪怕面对授业恩师,也没有太多笑容:“有点怪。” 桂姨笑道:“你如今还只是在桂花岛这一隅之地,跟着渡船在海上来来回回,其实跟人打交道的机会很少。你会觉得那个少年奇怪,很正常。” 金粟破天荒露出一抹少女的娇憨神色,赌气道:“我也下船去过几趟内城,见识过很多老龙城年轻俊彦。” 妇人哑然失笑:“然后就对孙嘉树一见钟情?甚至毫不留情地拒绝了苻南华的好意?你知不知道,范家更希望你与苻南华走得近一些。只不过范家虽然是生意人,但是家风一向不错,哪怕你不懂事,还差点闯出祸事,依然不愿强人所难。换一个老龙城大姓试试看?你这会儿早就要吃苦头了。” 金粟眼神凌厉:“范家待我不薄,我将来自然会报恩,可若是敢在这种事情上逼人太甚,我——” 不等女子说完,妇人身体前倾,伸手在弟子额头上重重一拍,气笑道:“少说些无用大话,一个跌跌撞撞跻身中五境的洞府境练气士,真当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修行天才了?只说天赋,你跟范小子差不多,在老龙城算是惊艳,可在整个宝瓶洲,就算不得最拔尖的了,若是再搁在整个浩然天下……” 说到这里,妇人叹了口气,收取一个合心合意的“得己意”弟子,何其艰难,想要弟子一路破境,步步登天,更是艰难。所以真正的山顶仙家,收取弟子一事从来都是重中之重,仅次于自身的证道长生。她认识两个十境地仙和一个玉璞境修士,为了考验未来弟子的心性,耗时最少的十年,最长的长达百年,万事俱备之后,才会接受弟子的拜师礼。 反正这里没有外人,心性高傲的年轻女子一不做二不休,起身挪了个位置,坐在妇人身边,抱住桂姨的手臂,撒娇道:“金粟不是还有一个好师父嘛。” 桂姨用一根手指点了一下女子,打趣道:“你是有一个好师父,我却有一个不让人省心的蹩脚徒弟。” 金粟抱住妇人胳膊,脑袋靠着桂姨肩膀,呢喃道:“师父,你说孙嘉树喜欢我吗?” 桂姨没有回答问题,而是调侃了一句:“春天已去,春心还在。” 金粟满脸娇羞,埋怨道:“师父!” 妇人转头凝视着弟子的脸庞,和蔼地笑道:“这么俊俏的好姑娘,男人怎么会不喜欢呢?” 金粟满心欢喜。 但是妇人随即叹息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孙嘉树不仅是一个出类拔萃的男人,还是老龙城的孙家家主,是野心勃勃想要成为孙家中兴之祖的男人,更是商家寄予厚望的门生弟子。就算你们俩最后排除万难,能够走到一起,你一旦嫁为商人妇,你的修行之路,会很难的。” 年轻女子神色黯然。 桂姨摸着金粟的柔顺青丝:“大道风光无限好,可是行走不易,一切取舍,皆是修行,人生在世,本就是一场苦修。” 桂姨突然笑道:“师父就不明白了,你为何偏偏看不上范家小子?多好一孩子,你要是能够真心喜欢他,师父哪怕拼了脸面不要,耗费掉与范家的千年香火情,也要促成你们两个的一段姻缘。” 金粟哎哟一声,连忙坐直身体:“师父,千万别乱点鸳鸯谱,那范家小子傻乎乎的,没有半点豪杰气魄或枭雄之姿,整天瞎胡闹。我要是看上他这么个小屁孩,那才是真的鬼迷心窍。” 妇人笑着摇头。 金粟轻声道:“师父你瞧瞧,范二结识的这个朋友,多无趣,榆木疙瘩似的,做什么说什么都一板一眼。这种人,哪怕家世再好,再让范家隆重对待,以后的成就也一定高不到哪里去。” 妇人略作思索,关于此事,既不认可,也不否定。 陈平安回到院子后,暂时便再无闲事挂心头,开始在院子里练习六步走桩。 金丹境老剑修其实不用离开屋子,就可以观察少年的练拳,但是老人仍然推门走出,光明正大地观看拳桩。陈平安对此不以为意,只是默默练拳。 在乘坐梳水国渡船之前,陈平安走桩练拳很慢。那条二十万里路的走龙道,以及之后的羊脂堂渡船上,陈平安当时已经处于一脚跨入四境门槛的状态,所以出拳极快,三十万拳,好像一个眨眼的工夫就完成了。如今彻底打破三境瓶颈,跻身第四境,陈平安再次放慢了出拳速度。 纯粹武夫的炼气三境,是炼气,而非修士的练气,是要在魂、魄、胆三件事上下死功夫的。 落魄山竹楼的崔姓老人,曾经说过陈平安这个最强三境,只要成功破境,之后炼气三境就会走得一马平川,畅通无阻。 对于如今第四境的打熬,陈平安总觉得有点飘忽空荡,不像前三境,步步都落在结实的地面上,所以陈平安暂时还感触不深,不知道自己的第四境算不算足够扎实。 崔姓老人建议,武夫的四、五、六三层境界,最好是在古战场遗址上寻觅机缘。诸多阴风煞气,至阳至刚的罡风,各种来历驳杂的紊乱气机,全部都是武夫用来淬炼魂、魄、胆的好东西。归根结底,还是“吃苦”二字。这是与天地斗。 退而求其次,是战场杀伐,置身其中,越是血战死战,越能够体悟“举世皆敌”。 再其次,才是江湖上的捉对厮杀,将江湖宗师或是中五境练气士作为磨刀石,砥砺武道修为。 那座剑气长城,剑气肆意纵横于天地间,先天排斥剑修之外的所有练气士,更别提纯粹武夫。不知有多少武夫拿捏不好分寸,或是护道人的本事不够大,贪图境界攀升,暴毙于剑气长城。所以老人才会要求陈平安必须跻身第四境,才出发去往倒悬山,登上那座城头,然后再活着走下剑气长城的城头。 至于陈平安需要在城头熬多久,如何拿捏分寸,尽量多爬几趟城头,老人没有多说一个字,应该是觉得这些纯属废话。 崔姓老人的眼光太高,在百年之前就已经跻身十境山巅境,所以他的眼光,一直望向了浩然天下的最高处。故而许多武道“明师”都要重复多次的言语,老人竟是一句也没有跟陈平安说。比如三、四境,六、七境之间的破境机缘,只字不提。以及武道每一境最强之人的玄机,也不去说。 老人说得越少,其实是期望越高。我手把手教出来的弟子,九境算什么?十境都不够看!你陈平安就该直奔那传说中的武神境!要我这个心比天高的崔老头儿,也觉得你陈平安是苍天在上! 世事就是如此奇妙,崔老头儿说得很少,陈平安反而领会很多。 孙氏祖宅的接连两次天大机缘,陈平安第一次是懵懵懂懂,只觉得那一拳不出不痛快,之后知道了真相,哪怕一次次守夜,好不容易等到了机缘降临,陈平安蓦然发现,自己这一拳还得再出!然后毫不犹豫就将那些金色气流化成的云海蛟龙,再次打回天上。 一老一小,都不讲理。 金丹境剑修马致,长久观看少年打拳之后,终于看出了端倪。老人摇头苦笑,只觉得见鬼了。 陈平安的魂、魄、胆都已有雏形,只待打熬。这意味着他从第四境到第六境会很快,堪称畅通无阻。如果一味追求武道攀登的速度,完全可以吓破旁人胆。 若非事先得知少年只是刚刚跻身第四境,老人其实不会如此震惊。可明明郑先生言之凿凿,少年就只是四境而已。天底下哪有如此蛮横霸道的第四境? 这个范家清客发现自己气府之中的本命飞剑,跃跃欲试,老人竟有了一丝向少年出剑切磋的念头。 练气士第九境的金丹境剑修,对一名第四境的纯粹武夫认真出剑?老人满心怅然,觉得自己真的是老了。不过老剑修很快就释然了,天大地大,自己这只躲在老龙城的井底之蛙,又看得到九洲多少天才?眼前背剑练拳的少年,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老人突发奇想,笑问道:“陈平安,你该不会是想成为天底下最强的四境武夫吧?” 陈平安刚好走完一次六步走桩,反身出拳不停,开口答道:“必须是。” 老人只当这个能够动用关系、劳驾自己试剑的少年郎,出身宝瓶洲最顶尖的豪阀仙门,少年心性,心比天高。这种朝气勃勃的年少轻狂,不讨厌。 老人并不知道,眼前少年所练之拳,就这么一个粗浅的拳桩,已经打了数十万遍。 黄昏中,先前被巨大岛屿遮掩的桂花岛渡船缓缓起航,若是有人在老龙城城头登高望远,就能够看到这艘渡船的庞大身影。当然,如果就在孤悬海外的这座岛屿上,会看得一清二楚,比如孙氏家主孙嘉树。 这次离开老龙城,孙嘉树没有让家族供奉跟随,因为他身边多了一个风雷园的年轻剑修——刘灞桥。 风尘仆仆赶来老龙城的刘灞桥,此时蹲在岛屿观景亭的栏杆上,远望桂花岛,略显疲惫萧索。疲惫是因为一路御剑南下,难免心力交瘁;脸上的落寞,则是百感交集,好似一股郁气从肚子里爬到了嗓子眼,想要一口吐出,却又怕伤到了朋友。 孙嘉树轻声道:“为何不去桂花岛解释一下?” 哪怕刘灞桥是天资卓绝的剑修,这一路火急火燎地离开风雷园,御剑如此之远,仍是嘴唇干裂。他伸手抹了抹嘴唇,摇头道:“我哪有那脸面去见陈平安。” 孙嘉树斜靠着亭柱,坐在刘灞桥旁边,苦笑道:“这次是我对不住你。” 刘灞桥摆摆手:“气归气,道理还是道理。陈平安是我刘灞桥的朋友,不等于就是你孙嘉树的朋友。我也没有想到陈平安藏着那么多秘密,连你孙嘉树都免不了财帛动人心。其实归根结底,是我的错,我还是低估了我这位朋友的本事。孙嘉树,你也别因为我这么说,就越发愧疚难当,不需要,也不该如此。” 孙嘉树将手臂搁在栏杆上,侧身望去,清风拂面,本就英俊的男子越发飘逸出尘。他轻声道:“理是这个理,可是事情本不该变得这么糟糕的,你既不骂我也不揍我,这会儿还跟我讲道理。你刘灞桥是一个多么不喜欢嘴上讲道理的人,我孙嘉树比谁都清楚。所以怎么觉得你这是要跟我绝交的意思?” 刘灞桥摇头道:“不会。你想多了。”刘灞桥转头扯了扯嘴角:“真的。” 孙嘉树笑道:“你这次给我坑得这么惨,算不算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刘灞桥继续望向远方,咧咧嘴:“酸,比陈平安的咸菜还酸。” 孙嘉树笑了起来,只是在心中叹息一声。 两人起身返回老龙城,孙嘉树带着刘灞桥去了孙氏祖宅。 那位定海神针一般的元婴境孙氏老祖,对刘灞桥这个风雷园后起之秀,第一次见面就极其喜欢。作为地仙,老人如今已经难得动筷子了,今天仍是跟两个年轻人坐在一桌,吃了顿宵夜,全是刘灞桥爱吃的饭菜。 刘灞桥跟孙氏老祖插科打诨,跟早年一个德行,吹捧起来从来不知肉麻是什么,揭短也毫不含糊,把老人逗得哈哈大笑。 刘灞桥还要赶回风雷园,吃过饭就直接挂上那枚老龙翻云玉佩,御剑离去。孙嘉树在夜幕中,独自手持鱼竿,在岸边默默垂钓。 深夜时分,孙嘉树突然抬起头。 刘灞桥御剑折返,落在孙嘉树身后,一脚将这个孙氏家主踹到河里。之后风雷园剑修一言不发,继续御剑北去。 孙嘉树落汤鸡似的走上岸,反而开心地笑了。 孙氏老祖凭空出现在孙嘉树身旁,语重心长地道:“刘灞桥这种朋友,人这辈子,不管是一甲子还是百年、千年,能有一个都是福气,一定要好好珍惜。” 孙嘉树抹了一把脸,笑道:“今天才真正晓得了。老祖宗,以后能不能由着我任性一次,做一点孙嘉树想做的事情,但是以孙氏家主的身份?” 老人毫不犹豫:“孙氏列祖列宗,乐见其成。” 孙嘉树猛然间向老人一揖到底:“谢老祖宗开恩!” 老人爽朗笑道:“起来!不像话!臭小子,你如今才是一家之主。” 孙嘉树提着鱼竿和鱼篓,快步走回孙氏祖宅,当晚就去往内城孙府处理事务。 孙氏祖宅的一名金丹境供奉,在孙嘉树离开后没多久,就找到孙氏老祖,开门见山地笑言道:“孙氏有此家主,我愿与孙氏再续百年之约。” 老人大笑着答应下来。最后老人独自来到祠堂,默默点燃三炷香。 灰尘药铺。 范二既然不用去家族祠堂受罚,就大大方方来找郑先生闲聊。 少年登门的时候,汉子正趴在柜台上,调戏药铺里一个体态丰腴的妇人,问她家那个当车夫的男人,一天劳碌,晚上回家的时候还有没有力气。妇人在灰尘药铺早就习惯了掌柜的这点伎俩,满脸媚笑地回了一句,我家床铺都找木匠修了好几回了。 范二刚好听到这句话,便假装什么都没听懂。妇人有些娇羞,毕竟跟掌柜的胡乱说话,针锋相对,属于解闷好玩,在一般外人面前,她还真不敢如此豪放。郑大风不愿放过妇人,对范二笑着说道:“以后你家要是也需要找木匠修床,可以找这位姐姐帮你介绍熟人。” 范二哦了一声。 店铺里顿时响起铺天盖地的讨伐声,有扬言要将掌柜嘴巴用针线缝起来的,有威胁给钱也不再做饭的。郑大风只当是挠痒痒,笑嘻嘻带着少年去往后院。两人落座前,范二已经主动帮郑大风捣鼓好老烟杆。后者吐出一口烟圈,一想到那小子总算滚出了老龙城,真是神清气爽。 范二坐在小板凳上,问道:“郑先生,苻家成亲,你去不去?” 郑大风没好气道:“如果洞房花烛夜的新郎官是我,就去。” 范二小声道:“听说苻南华尚未过门的媳妇,长得……不是特别好看。” 郑大风嗤笑道:“云林姜氏的嫡女,不好看?要是给我当媳妇,老子能每天不下床!” 范二无言以对,郑大先生什么都好,就是说话直来直往,让他有点吃不消。只说跟人聊天一事,还是跟陈平安在一起更有意思。 郑大风突然问道:“陈平安把你当成朋友了?” 范二使劲点头道:“对啊,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了!” 郑大风仰起头吞云吐雾,玩味道:“傻人有傻福。” 范二难得反驳这位武道境界与天高的传道恩师:“先生,可不许这么说陈平安,他不傻,聪明得很,连我都要佩服他会那么多事情。我就觉得能认识陈平安,是我的福气。” 郑大风瞥了眼这个缺根筋的傻小子:“难怪你们能成为朋友。” 郑大风收敛神色,沉声道:“我刚刚亲自确定了两件事情。范二,你听好了。” 范二立即挺起胸膛,洗耳恭听。 郑大风伸出一根手指:“我的师兄,李二,曾经是天底下最强的九境,而我郑大风,曾经是最强八境。所以李二生了一对很有出息的儿女,娶了个……这个就不提了,而我差一点,只差一点,就要完成一桩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由八境直入十境。再回头来看陈平安的武夫三境,两次引来天地异象,以及他现在的一身家当,所以有个说法,是对的,千真万确!” 范二瞪大眼睛,满是好奇。 郑大风神色凝重:“只要成为整个浩然天下某个武道境界中的最强者,就可以得到一笔源源不断的福缘。当然,如果想蹲着茅坑不拉屎,也不行,该破境还是得破境,否则有违武道宗旨,反而不妙。” 范二小心翼翼地问道:“先生,难道你是想说,我现在是天底下最强三境?可是我姐说我资质平平,很不咋的啊。难道她的眼光不如先生好?哈哈,刚才先生说难怪我和陈平安成为好朋友。难怪难怪,原来我们俩是天底下第一和第二的三境武夫……” 郑大风气不打一处来,指向竹帘门口,笑骂道:“滚,去那边坐着。” 范二赶紧搬着小板凳去那边乖乖坐着,看来是自己想岔了。 这才跟陈平安相处了几天,原来挺聪明伶俐一孩子,就突然变得这么缺心眼了?郑大风狠狠抽了一口旱烟:“你三境马上就可以顺势破开,到了第四境,我打算帮你争一争那一线机会,虽然很渺茫。但是我郑大风好歹是九境武夫,不比李二和宋长镜差太远。我就不信老子破天荒认真一次,还有什么绝对做不到的事情!” 范二怯生生道:“最强第四境?” 郑大风点点头:“总算没把脑子一起送给姓陈的。” 郑大风满脸正色,心中其实偷着乐,你陈平安在桂花岛和剑气长城吃尽苦头的同时,无形中还要渡过一个寻常武夫不用“奢望”、对你而言却是凶险至极的大关隘。到最后,哪怕你陈平安历经千辛万苦,过了那一关,结果最强四境却是你身边的朋友范二,而不是你小子,这是不是很有意思? 话说回来,一个浩然天下,武道之上行走的天之骄子千千万万,假如一个天资并不出奇的范二都敌不过,陈平安根本不用争什么最强四境。 范二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说道:“先生,按照你的说法,陈平安已经是第四境了,我如果偷偷摸摸当了这个第四境最强者,会不会有一天跟他撞在一起啊?先生,其实我当初习武,只是没有练气士的天赋,所以就想到达很高很高的那个武夫第八境,能够像练气士那样御风远游就行了。什么最强四境,我信心不大,而且也不那么想要啊……”说到最后,少年低下头,不敢正视郑大风。 郑大风满腔热血和雄心壮志,就这么给当头一盆冷水浇凉了。好在郑大风心智坚韧远超常人,否则也不会有今日的境界,他只当是自己的临时起意,又是一件无聊事而已。 郑大风笑了笑:“先别急着否定,等你跻身第四境再说,到时候你改变主意的话,可以告诉我。” 范二笑道:“好的。” 郑大风挥挥手:“赶紧滚蛋,一点志气也没有,看着就烦。” 少年起身将板凳放回原位,走到竹帘门口的时候,转头嘿嘿笑道:“还不是随先生,喜欢享福。” 郑大风翻了个白眼。 少年路过前边生意冷清的药铺,那些妇人少女向他道别,少年一一回应。跨出灰尘药铺门槛后,范二抬头看了眼天色,不知道姐姐什么时候回家,万一这趟去往北方大骊,她不小心给他找了个不喜欢的姐夫,自己可要头疼了。姐姐好,爹娘好,老祖宗们好,客卿供奉们好,郑先生好,刚刚认识的朋友陈平安也好,唯独姐夫不好?得多别扭。 少年甩了甩脑袋,独自走在小巷之中,趁着四下无人,打了一通他觉得最威风霸气的王八拳。只可惜陈平安不在场,不然他一定会甘拜下风。 下一次见面,一定要学那江湖豪杰,跟陈平安斩鸡头烧黄纸,称兄道弟! 范二越想越开心,出拳越来越像王八拳,还不忘给自己轻轻呼喝助威。打完后,他啧啧道:“这一套拳法,真是打得荡气回肠!” 少年并不知道身后小巷灰尘药铺门口,站着一个身穿绿袍、满脸倦容的年轻女子。她喝着酒,瞧着少年的背影,嘀咕道:“范二这名字,爹娘真没取错,二到不行了。” 泛海远游的桂花岛渡船上,陈平安在夜色中的圭脉小院,一遍遍练习六步走桩。到达剑气长城之前,当真有望出拳一百万! 在走桩之后,陈平安开始练习剑炉立桩。到了后半夜,陈平安这才回到自己屋子。盛夏时分,少年躺在那张清凉如水的名贵竹席上,习惯性将木匣放在床里边,一伸手就能拿到。 少年闭上眼睛,缓缓入睡,脸上有些笑意。 他就要去那座剑气长城,去那座城头练习拳桩了。 在范二走出小巷的时候,那个年纪轻轻的绿袍女子已经步入灰尘药铺。 当她走入其中时,争奇斗艳的妇人少女顿时黯然失色。她们面面相觑,与这个女子同处一室,她们心中的自惭形秽感油然而生。 相比范二的客客气气,这个女子就没那么平易近人了,她大步走向竹帘,去往后院。从头到尾,没有哪个药铺女子敢出声阻拦。 郑大风坐在正屋台阶上,抽着旱烟。绿袍女子环顾四周,抬手一招,一条小板凳从厢房屋檐下瞬间出现在她身后,她坐着开始喝酒。 郑大风当然认得此人,他此次南下进入老龙城,所见第一人,就是这个名声不显的范家大小姐——范峻茂。 老龙城五大姓,苻孙方侯丁。 不提地仙苻畦以及手握四把仙兵的苻家,孙家是出了名的底蕴深厚,拥有一位元婴境地仙坐镇祖宅。 方家虽无元婴境震慑群雄,却有两名七境武道宗师和一名九境金丹境剑修,在宝瓶洲南方的山下王朝,方家拥有极大的威势。他们的银庄、镖局、当铺、客栈星罗棋布。相比苻家和孙家,方家挣的是蝇头小利,走的是积少成多的路数。 侯家的顶尖战力——那拨中五境的供奉清客,不占任何优势,但是他们有一个离家多年的庶子已是观湖书院的贤人——虽然那位贤人离家之后,从未返乡祭祖,但是侯家的的确确因此受益深远,每年他们都会派人去往观湖书院拜年。 侯家除了去往倒悬山的那艘跨洲渡船,还拥有老龙城去往北俱芦洲最多的航线。这些航线路程大多不长,从数万里到三十万里,例如北段尽头在梳水国的那条走龙道,侯家就占据了半壁江山。侯家的零零碎碎加在一起,不容小觑。侯家与北俱芦洲南部仙家门派多有交集,经过最近两百年的苦心经营,已经在那边扶植起数个山上门派。 丁家原本差点就要从五大姓氏中除名,被一个虎视眈眈了将近百年的姓氏所顶替。尤其是丁家当初惹恼了老龙城金丹境第一人楚阳,也就是在登龙台结茅修行的那位,元气大伤,声势坠入谷底,但是在这个时候,一个来自东南大洲的年轻人改变了一切。他初次进入老龙城,十分落魄,到最后也没能在老龙城惊起半点涟漪,离开老龙城之前,他仍是落魄不堪。 可在丁家几乎就要彻底衰败之际,这个年轻人及时赶到老龙城,带人带钱,为丁家力挽狂澜,到最后不过是带走了一名女子而已。 老龙城的人直到那时候才得知,这个年轻人竟是东南桐叶洲最大“宗”字头仙家的嫡传弟子,辈分奇高。 在那之后,丁家就搭上了桐叶洲这条线,这些年发展势头迅猛,隐约间有了跟孙家掰掰手腕的迹象。 唯独范家,始终不温不火,不引人注意。家族内既无十境元婴境老祖,也没有真正拿得出手的强大的金丹境修士,更没有天资卓绝的后起之秀。范家从来都是步步紧跟苻家,大树底下好乘凉,靠着这一层关系,勉强保住了五大姓氏的头衔。所以与范家有嫌隙的侯家,就敢放言范家不过是城主苻畦的一条看门狗,年复一年吃着残羹冷炙,吃不饱饿不死,历代家主都胸无大志,混吃等死。 郑大风透过烟雾,凝视着不远处一袭墨绿长袍的年轻女子优哉游哉地喝着酒。 关于此人,老头子没有细说她的根脚,只说到了老龙城,先找她,只需要打个照面即可,然后才去跟老龙城城主苻畦商议买卖。 郑大风习惯了老头子的云遮雾绕,抽旱烟是如此,做事更是如此,所以他对名为范峻茂的女子,懒得去刨根问底。当初他以八境武夫境界观察范峻茂,发现她只是一个尚未跻身中五境的稚嫩修士。但是如今他跻身九境之后,再来打量一番,郑大风发现自己当初看错了,当下范峻茂分明是金丹境的练气士。 女子只喝酒不说话。郑大风就陪着她沉默不言,反正女子长得水灵,是他占便宜。 郑大风突然发出一连串啧啧啧:“厉害厉害,以前总觉得在老龙城见不到比小镇更夸张的奇人怪事,今天真是长见识了。” 原来这个范峻茂在喝酒的时候,就跻身了第十境——元婴境,一举成为世俗眼中的地仙之流。虽然她已经尽量压制破境流露出的那点蛛丝马迹,可郑大风还是抓到了一点端倪,心中惊叹不已。 确认无误了,老头子对于此人,势在必得。甚至说不定此人早就是老头子心目中的胜负手之一。 范峻茂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以后在老龙城,你听命于我。” 郑大风皱了皱眉头。 绿袍女子站起身,冷笑不已,然后做出一个古怪至极的动作——她抬起手臂,做了一个抛掷动作,脸上笑意森严,双手朝郑大风心口轻轻一戳,缓缓道:“嗖,死啦。” 郑大风站起身,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嬉皮笑脸的药铺掌柜,而是与李二有过五次“求死”之战的郑大风,那个曾经在小镇门外,打死过数十个来到骊珠洞天寻找机缘者的看门人。 女子微微一笑:“我现在打不过你。”但是她很快补充道,“暂时的。” 她整个人化为丝丝缕缕的墨绿色雾气,然后瞬间冲向云霄,与那片云海融为一体。下一刻,她坐在云海边缘,双脚悬空,轻轻晃荡起来,以至整个云海都随之微微起伏,就像市井少女荡着秋千。海上生明月。 观景女子的明亮眼神之中,亦是此景。 拂晓时分,陈平安就已经在小院里练习走桩,天地寂寥,唯有晨曦懒洋洋躺在少年的肩头。等到金丹境剑修马致推门而出时,陈平安已经走桩完毕,坐在石桌旁翻看那本《剑术正经》。陈平安在练拳间隙,其实没有停止过读书。他所读的书,既有自己沿途购买的杂书,也有当初从彩衣国郡守府邸书房“偷来”的山水游记,当然还有老秀才赠送的那本儒家入门典籍。他跟弟子崔东山那一路相伴游历,早已知道“正经”二字,不是俗语所谓“正儿八经”的“正经”,而是极大的一个说法,一本书能够称为“经”,已是世俗立言之巅,若是再加上一个“正”字,更是了不得。 郑大风虽然看上去吊儿郎当,但是在某些事情上,其实并不含糊。 郑大风不喜欢陈平安,陈平安何尝就喜欢这个小镇看门人了?但是两看相厌,不等于只看对方惹人厌的地方;两看欢喜,则一样不等于只看到好的地方。 就像顾璨,小小年纪,性子阴沉,陈平安就很怕他在书简湖跟截江真君刘志茂朝夕相处,最后变成自己年幼时最讨厌的那种人。李槐刚离开家乡的时候,是典型的窝里横,不知道如今变得如何了?敢不敢在朋友受人欺辱的时候挺身而出,而不是像之前远游大隋时,次次只敢躲在他陈平安身后?林守一早熟沉稳,是修道的良材美玉,一路潜心问道。陈平安担心他若只是一心问道,连患难与共的李宝瓶、李槐他们,在大道之前,都只是挂碍,从而不念旧情,双方愈行愈远,这如何是好? 还有他最好的朋友刘羡阳,很早就扬言要去看家乡之外最高的山岭、最大的江河,他这辈子绝不能死在小镇这么个小地方,那么刘羡阳会不会在看惯了崇山峻岭和山上风光后,干脆就连家乡也不愿回了? 陈平安总会有这样那样的担忧,所以他才会由衷地羡慕范二的无忧无虑。陈平安跟邻居宋集薪和杏花巷马苦玄不太一样。两个注定是要一飞冲天的天之骄子,若是看到求之不得的好东西,宋集薪多半会冷嘲热讽,马苦玄如果心情不好的话,可能就会干脆一拳将其打碎——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要了。 陈平安略微收起思绪,继续翻看那本被郑大风临时取名为《剑术正经》的剑谱。 若说正经很大,剑术就很小了,因为剑术是武夫剑客所学技击之法,往往只有练气士当中的剑修,才能言说“剑道”二字。梳水国剑圣宋雨烧,古榆国剑尊林孤山,松溪国剑仙苏琅,以及被马苦玄活活打死的彩衣国剑神,就都是山下武夫,大体上还是在混迹江湖,不被山上视为同道。 那个头戴斗笠、腰挂竹刀的家伙,是一个例外,明明是天底下最牛气的剑修,仍然喜欢自称剑客,喜欢浪迹四方。 这部剑谱上只记载了六招剑术,攻守各二式,攻为雪崩式和镇神头,守为山岳式和披甲式,此外两招,是用来淬炼剑客体魄神魂的剑术,不在杀敌而在养身,一为炼化,二为入神。炼化有点类似《撼山拳谱》的六步走桩,入神类似剑炉立桩,一动一静。 六招剑术之中,陈平安尤其喜欢雪崩式,剑势极快,人随剑走,就像一团乱雪,让人眼花缭乱。 六招剑术,有相对应的六幅图。绘有图画的那一页颇为神异,纸张异于相邻的雪白书页,呈淡银色,所绘之人在不停练剑,从起手到收剑,反复循环,一丝不苟,而且图画上的剑客,体内有一股金色丝线沿着特定轨迹缓缓流转。 天底下再烦琐复杂的剑招,归根结底还是死的,武道天才多看几遍,总能学个八九分形似。关键还是在出招时的真气运转路径,这就是一门上乘武学往往成为一姓家学的关键所在。那一口武夫真气,起始于何处气府,路过哪几个窍穴,最终停于何处,在这期间,是一鼓作气逛遍所有气府,还是快慢有变,都是有讲究的,都是大学问。为何有亲传弟子的说法?就因为这些东西往往不会记录在秘籍之上,而是师徒之间代代承袭,口口相传。 封面四字,《剑术正经》。序言数十字,大致讲述剑谱来源。正文,详细讲解六招剑术的运气方式。注解,是郑大风自己的感悟心得。 四块内容,郑大风竟然用上了四种书法风格:妩媚秀气,端庄文雅,雄迈奔放,以及病恹恹的纤细如柳条。有浓墨腴笔,有枯墨涩笔,有浓淡适中。毋庸置疑,这是郑大风在炫耀他的书法功底。 郑大风这一手,让陈平安大为佩服。陈平安心想郑大风不愧是整天游手好闲的看门人,每天在地上用树枝画来画去,都能练出这么一手功底扎实的书法。 金丹境老人在陈平安合上剑谱之后,才缓缓坐在少年对面:“此处已经被山顶那株祖宗桂树的树荫遮蔽气象,只要动静不要太大,外边渡船的客人都不会察觉。陈平安,之前已经与你说过我的境界,今天是试剑第一天,在此之前,我多说一些,若是说到你已经听过的地方,你可以直接告知于我,我跳过去便是。” 陈平安点点头,端正坐姿。 老人缓缓道:“山上有个说法,甲子老练气,百岁小剑修。说的就是六十岁才跻身中五境的练气士,已经算不得什么修道天才,但是第六境洞府境的剑修,哪怕破境之时已经百岁高龄,仍是一个年轻有为、前程似锦的练气士。为何?” 不用陈平安开口说话,老人已经自问自答:“很简单,我们剑修,杀力之大,冠绝天下。成为练气士已属不易,成为剑修更加需要天赋,最后能否温养出一把本命飞剑,又是大门槛。好不容易养出飞剑之后,要养活这个吃金山吞银山的小祖宗,又是难上加难。我马致,两百七十岁,在八十年前就已经跻身金丹境,当时在老龙城还惹出不小的动静,五大姓氏有四个,同时重金邀请我担任供奉……好汉不提当年勇,不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了,只说我在破境之初,就明白一件事,我这辈子都不用去想什么陆地神仙元婴境了,为何?”老人再次自问自答:“一是天资不够,二是实在没钱。”老人说到这里,笑道:“如果范家愿意倾尽家族半数的钱财,四处购买天材地宝,铸造剑炉,帮助我淬炼那把本命飞剑,说不定能够让我顺势突破九境瓶颈。但是范家再好,也不可能如此作为,毕竟我不姓范。” 老人虽然十分理解,可仍是满怀失落,沧桑脸庞上有些遮掩不住的落寞神色。范家如此,合情合理。 金丹境老人好像是在说服自己,好让自己宽心,继续自言自语道:“就像那与道家三教比肩而立的龙虎山,还要分出一个天师府黄紫贵人和外姓天师。历代诸多外姓天师,不乏惊才绝艳的上五境神仙,甚至历史上还有过外姓天师道法压过大天师的情况,可是那一方天师印和一把仙剑,从来不会落入外姓天师之手。” 陈平安对此不难理解,点头道:“兵者,国之凶器也。那些个大的仙家豪阀,其实势力跟一个国家已经相差不大。单说一个家族或者国家,若无半点规矩,哪怕得到当下的一时兴盛,也只会埋下祸根,后世子孙,恐怕就要花费数倍的力气才能正本清源。” “然也!”金丹境老人附和点头。他一直将眼前少年误认为高门子弟,所以对于陈平安这番见解,老人没有感到任何意外。金丹境老人随即喟叹道:“话虽如此,可是这个仙师辈出、妖魔作祟的复杂世道,还是有很多只凭自己喜好、只想一拳一剑打碎一切的人物。也不是说他们做得全然不对,说句心里话,那等无法无天的痛快惬意,旁观之人,内心难免都会有些艳羡。只是这种人可以有,但是绝不可以人人推崇。看久了热闹,真当那一拳那一剑莫名其妙砸在自己头上的那天,真心苦也。”显而易见,老人肯定遭受过这类祸从天降的无妄之灾。 老人叹息一声,金丹境修士,尤其是金丹境剑修,哪怕在中土神洲也会有一席之地,可到底还是做不得真正的逍遥神仙。 马致压下心境涟漪,微笑道:“陈公子是武道中人,可既然要练剑,以我作为假想敌,就该知道练气士的底细……”马致突然停下言语:“想来这些公子都已清楚,我就不唠叨了?” 陈平安摇头道:“马先生只管说,好话不嫌多。” 马致微微一笑:“练气士中五境——洞府境、观海境、龙门境、金丹境、元婴境。我所在的金丹境,能够将整座气海凝聚为一颗金色丹丸。至于金丹的品相、大小和意象,因人而异,一般来说,通过龙门境时期的丹室,就能大致推算出金丹的优劣。我正是当初丹室粗糙,侥幸结丹,金丹品相好不到哪里去,便知道自己无望元婴境了。若非如此,我马致一个金丹境剑修,为何仍是敌不过在登龙台结茅的楚阳?这些年老龙城,背地里不知道多少金丹境同辈,和那些个中五境的小家伙,以此取笑我马致。久而久之,便流传起了一句话,小时了了,大未必佳,马致是也……”马致说起这桩糗事,哈哈大笑起来,显然全无心结。 陈平安突然问道:“马先生,能不能问几个关于你的修为境界的问题?” 马致点头道:“自无不可。” 陈平安小心地问道:“马先生是什么岁数跻身龙门境,丹室有几幅图画、几种场景?” 马致心中恍然,果然是山上第一等的仙家子弟,否则绝对问不出如此问题。那些个撞大运跻身中五境的山泽散修,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龙门境的丹室可以有不止一幅画卷。真正的修道天才,可以有两幅丹室“壁画”。马致这一生接触过的前辈修士,有数名元婴境地仙就是两幅,而一个玉璞境神仙,则是三幅之多,惊世骇俗。 马致抚须而笑,并不藏掖,坦诚相告:“先前提过一嘴,我马致是在一百九十岁的时候跻身九境金丹境,龙门境嘛,那就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应该是一百二十多岁的时候。我修道较晚,否则百岁之前鲤鱼跃龙门,问题不大。” 陈平安一脸震惊,咽了咽唾沫。马致以为是少年惊讶于自己的修道天资,老人笑意多了几分。 殊不知陈平安之所以有此疑问,是记起了当初在泥瓶巷祖宅,一个姑娘充满懊恼和不满的自言自语,被当时竖起耳朵的陈平安给一字不差听了去:“我只达到龙门境……丹室之内六幅图案……尚未画龙点睛,尚未天女飞天……” 陈平安默默摘下养剑葫芦,喝了口香醇的桂花小酿压压惊。 马致被蒙在鼓里,反而笑着安慰少年:“陈公子,以你的出众资质,哪怕走的是武道一途,未来成就比我只高不低,只要脚踏实地,大道可期!不妨就从今日适应我的剑气做起。” 陈平安脸色尴尬,点点头:“好!” 马致站起身,正色道:“武道炼气三境——魂、魄、胆,其中三魂七魄,三魂为胎光、爽灵、幽精,我就以三种不同的剑气,先后帮你洗涮、冲荡和砥砺体内三魂。我自会拿捏好分寸,不会伤及你的元气。在此期间,你大可以同时练习那本剑谱上的攻守四招,前提是你做得到的话……” 老人笑容充满玩味,虽然不知少年为何早早具备魂、魄、胆的雏形,可是被一名金丹境剑修的剑气侵入气府,扫荡三魂,其中滋味,别说是咬牙练习剑术,能不能站稳脚跟还两说。话说回来,如果陈平安真能做到,哪怕只是支撑一时半刻,剑谱记载的那四招剑术,必定会进步神速。 “陈公子,小心了,我先以一分剑道真意,试探你三魂的厚薄程度。”马致笑了笑,一柄本命飞剑从老人心口处飞掠而出,悬停在两人之间,“此剑被我取名为‘凉荫’。此剑是诞生在一棵参天大树的树荫之下,已经与我相伴两百多年光阴,算不得如何锋利,可是它与人对敌,却能悄无声息伤人神魂,还算不俗。”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芦,使劲拍了两下养剑葫芦,让里头的初一、十五两把飞剑安静一点,不用出来跟同行抖搂威风。然后陈平安微微皱眉,纹丝不动,就连气息吐纳都与往常一模一样。老人心中倍感震撼。 郑大风抬头看了眼老龙城上空的那座云海,突然说道:“怎么不穿裙子?” 那尊来自小庙的阴神在院中缓缓浮现,哭笑不得。 郑大风收回视线,笑问道:“老赵,是不是我问什么,你都不会说?” 阴神摇头道:“关于范峻茂此人,我并不比你知道得更多。不过当初在小庙内,我听一名陨落的外乡剑仙,说起过一个未必属实的小道传闻。” 郑大风来了兴致:“说说看,反正咱哥俩整天游手好闲……” 阴神冷笑道:“是你无所事事,我忙得很,穿针引线的活,不比打打杀杀容易。也不对,你每天其实也挺忙,忙着跟着一帮市井女子说荤话,君子动口不动手,你其实该去观湖书院的。” 郑大风笑道:“老赵啊,伤感情的话一定要少说,咱俩能够共事一场,多大的缘分。” 阴神顶了一句:“孽缘罢了。” 郑大风摇摇头,伸手指了指云海:“她跟我才是孽缘,咱哥俩是善缘。” 之前范峻茂进入灰尘药铺后,阴神就自动退散,这既是礼数,也是规矩,所以阴魂并未听到两人之间的对话,但是他看得出来,郑大风和范峻茂有点不欢而散。而且那个范家嫡长女,从范郑二人第一次见面时的洞府境,到一趟大骊往返,重回老龙城,站在小巷药铺门口的时候,就已经是金丹境。这种境界攀升的速度,已经不可以用什么不世出的修道天才来解释,太过骇人听闻,难免让赵姓阴神想到了骊珠洞天内长大的某个少女。山上修行,所有惹人艳羡惊叹的天赋,可能都敌不过轻飘飘的四个字——“生而知之”。 惊为天人?这尊阴神心中微微叹息。好在这种人,放眼五湖四海九大洲,也是屈指可数。 郑大风提醒道:“喂喂,老赵,醒醒,别发呆了,继续说那凄凄惨惨死在骊珠洞天里的外乡剑仙,关于苻家这件半仙兵的云海,到底讲了啥内幕?” 阴神说道:“不想说了,我还有事情要忙。”阴神就此消失。 郑大风一脸呆滞,突然怒道:“你大爷啊!” 竹帘被掀起,露出一张稚嫩漂亮的少女容颜,正是那个喜欢坐在郑大风身边嗑瓜子的小丫头,她笑眯眯道:“掌柜的,你是要认我做长辈呀?” 郑大风收起老烟杆,起身搓手,屁颠屁颠跑向少女:“做啥长辈,显得多生分。” 少女眨眨眼:“做了亲戚还生分,那得做啥才不生分?” 郑大风作势要搂过少女的肩头,少女一弯腰,后退两步,巧笑倩兮:“咋的,要娶我啊?” 郑大风悻悻然缩回手:“做兄妹,做兄妹。夫妻之间,要相敬如宾,也生分的。”汉子趴在柜台上,看着一铺子的婀娜多姿,“春色满园关得住啊。” 汉子突然笑道:“赐子千金,不如教子一艺。教子一艺,不如赐子好名。这句老话,姐姐妹妹们,你们听过吗?” 只有那个被郑大风偷走那本书的少女,认得字能看书,可是她不爱搭理郑大风。那本书之后又被掌柜死皮赖脸地借走,借走之后竟然就不打算还了。一个药铺掌柜的,坑店伙计这几十文钱,也不害臊。后来汉子干脆就说书丢了,气得她拿起扫帚就是一顿打。汉子只好说那本书的钱,回头一起算在下个月薪水当中,按照一百文钱算,少女这才罢休。反正书也看过了,在家里放着也是放着,若是给从小就偏心弟弟的爹娘发现,指不定还要骂她败家呢。 汉子见没人响应,只好祭出杀手锏:“那个经常来咱们药铺的范家小子,你们想不想知道叫啥名字?” 所有女子都望向汉子。 郑大风幸灾乐祸道:“叫范二,一二三的二。这个好名字,是不是跟少年的模样很搭?” 没一个人愿意相信,只当是掌柜故意捉弄她们。 郑大风不再多说范二,自言自语道:“范小子学武,以后还要以庶子的身份继承家业。至于他姐姐,这个小娘们的名字取得不错,根柢盘深,枝叶峻茂。范家……有点讲究啊。” 郑大风把一侧脸颊贴在桌面上,望向药铺外边的小巷,风雨将至啊。 云林姜氏嫡女嫁入老龙城苻家,嫁妆之厚,绝对会超乎想象,就是不知道,苻家会以什么名头掀起这场腥风血雨,最终一家独霸老龙城,也有可能是两家。 郑大风笑了笑,这些乌烟瘴气,关老子屁事。他瞄了眼一位妇人,想着不然自己掏腰包花点钱,购买一些既昂贵又贴身的衣裙,送给她们穿上?大夏天的,稍稍出点汗什么的,就会越发曲线毕露,玲珑有致。郑大风呵呵笑了起来,抹了一把口水。这才是神仙日子嘛。 什么被一剑钉死在柱子上的天门神将,什么宝光熠熠的霜雪甲胄,什么看破天机的范峻茂……事到临头再说不迟。 金丹境剑修蕴含剑道真意的一缕剑气,在对方毫无征兆的前提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伐一个四境武夫的魂魄。 马致哪怕知道陈平安的三境底子打得极好,仍是觉得匪夷所思,至少也该有个踉跄吧? 陈平安误以为这位将近三百岁高龄的老神仙,此次“偷袭”,太过手下留情,便笑道:“马先生,没事,我之前在三境淬炼神魂,吃过不少苦头,还算熬得住痛。只要剑气不伤及武道根本,马先生只管出手。” “小心了。”马致点点头,略作思量,伸出一手,双指从本命飞剑凉荫中拈出三缕剑气,先后搓成三粒珍珠大小的小圆球,小圆球泛起幽绿寒光,如同采撷清凉树荫而成。老剑修弯曲手指,飞快轻弹三下,三粒剑气凝聚而成的凉荫剑气珠子,在掠入陈平安身躯的时候,发出细微的叮咚之声,分别针对胎光、爽灵和幽精三魂。 陈平安这次早有准备,摆出一个剑炉立桩立定,心扉门外,如同有访客三次敲门后,以尖锐利器刺向心扉门户,冰凉刺骨,钉入神魂,让人不由自主就想要打寒战。陈平安脸色仍是不变,他自有应对之法,那条犹如火龙的武夫纯粹真气,从别处迅猛游荡而来,瞬间抚平三处寒冷剑意凝聚的坑洼。 陈平安说道:“马先生,再来便是。” 老剑修神色自若,心中已是犯起了嘀咕。他没有说话,双指并拢,在本命飞剑上轻轻一抹。这次不再是剑气凝珠的神仙手笔,而是从凉荫上直接剥落了一整条剑气。剑气没有急于掠向陈平安,而是微微飘荡,寒意流溢,让本就凉爽的圭脉小院一下子从盛夏倒转回到春寒时节。 那条剑气在两人之间蓄势待发。 马致缓缓道:“胎光为人之本命元神孕育而出,世间剑修的本命飞剑,多以此作为一座先天剑炉,剑成之后,便将此处作为剑鞘,也是养剑之所。三魂在人体内飘忽不定,蛇有蛇路鼠有鼠道,三魂也不例外,各有一条大致魂路。先前我以剑气珠粒叩响你的心扉,不过是三碟开胃小菜,现在才是正餐。我会稍微加重力道,其中蕴含的剑意分量,要比方才重上不少。陈平安,接好了!” 陈平安点了点头。 就在陈平安做出这个细微动作的瞬间,老人嘴角一扯,剑气化虚,已经势如破竹地蹿入陈平安体魄。老人微笑道:“将来与一名剑修对峙,生死之战,可莫要如此一心两用……” 纯粹武夫,本就是天地间最走极端的一拨人,先后三炼总计九境,炼体、炼气、炼神,由外而内,层层递进,而且能够不断反哺肉身,故而体魄之强健,自然比起练气士要更加出众。归根结底,在山上修士眼中,武夫追的不是大道,而是自身,事实上武夫寿命到三百岁就可谓登峰造极,远远比不得练气士。 相比练气士的内外兼修,纯粹武夫的肉身“气量太重”,反而会成为一种累赘,而武学的道太低,武夫又太过执拗,对于魂魄的打熬,竟然就是以一己之力,用那一口纯粹真气,自食其力。美其名曰,不向天地借力。 而练气士是架起一座长生桥,沟通内外两座洞天,以天地大洞天的充沛灵气,浇灌磨炼人身小洞天的神魂。天地同力,自然更容易长寿不朽。 此时此刻,陈平安神魂之中出现一阵抽筋之痛,自己动手的那种。只可惜陈平安还是剑炉立桩依旧,不动如山。 马致一挑眉毛。他虽然出手留力极多,可是金丹境的眼光摆在那里,四境武夫的顶点瑕疵,落在马致眼中,便会大如簸箕,四处漏水,皆是漏洞。陈平安的那一次点头,就是机会。马致虽然已经高估眼前背剑少年的体魄底子,可还不够,远远不够。当年陈平安在落魄山竹楼遭受捶打,一副皮囊身躯,“享受”的是十境武夫崔姓老人的神人擂鼓式,三魂七魄,遭受的是云蒸大泽式和铁骑凿阵式。这些俱是老人毕生所学的武道精髓,是他走到十境巅峰后仍引以为傲的招式。 陈平安当时为了承受更多的神人擂鼓式,每一次呼吸吐纳,以及十八停剑气,早已浑然天成,之后又有抽筋剥皮之苦,无数次刺眼锥心之痛。虽然陈平安的神魂还远远算不得武夫第七境巅峰的无漏金身,可是马致的那条细微剑气,还真无法抓住陈平安的破绽,除非一力降十会,强行破开。 天下最强三境,含金量之重,只是传授拳法的光脚老人不屑说而已。 马致生出一点争胜之心,再从本命飞剑上拨出三缕剑气,化虚入体。这一次三剑齐下,他就不信陈平安的三魂路线当真无懈可击。 陈平安只是岿然不动,欲言又止。这一次他不敢再主动要求马老剑仙增加力道,总觉得会让老人脸上挂不住,不太妥当。那三缕剑气虽然凌厉阴沉,好像犁牛翻田,在体内那虚无缥缈的三条驿路上,以剑气强行犁出三条沟壑,就像心坎上流淌着三条冬日溪涧,透心凉,可是这种苦头,陈平安当初在竹楼时还是属于“开胃小菜”。 马致察觉到不对劲,不得不再次拔高陈平安的四境高度。他瞥了眼在身前微微颤动的飞剑凉荫,深呼吸一口气:“陈平安,我接下来要以凉荫强行化虚,挤入你神魂之中。这份剖心之痛,你要有心理准备,若是坚持不住,一定要主动开口。凉荫虽是我的本命飞剑,与我心意相通,但毕竟就像是闯入别家的洞天福地,被你的神魂遮蔽,很大程度上会影响我与凉荫的联系。寻常杀敌,大可以不管不顾,只要它天翻地覆就行,但是你我之间,另当别论,你千万别逞强。” 陈平安撤掉剑炉立桩,后撤一步,摆出一个古老拳架,一手握拳贴在心口,一拳高过头顶。若是他再抬起一腿,其实有点形似佛教寺庙的一尊天王相,只不过真意大不相同。此拳,正是陈平安在孙氏祖宅两次打退金色云海蛟龙的云蒸大泽式。 当陈平安由撼山拳剑炉变为这一拳架后,气势浑然一变。再不是马致眼中,那个与少年范二有说有笑的阳光少年,不再是走桩立桩时神气内敛的沉稳少年,而像是一位已经站在群山之巅的武道宗师。 这一拳将出未出,拳架而已。 真是好大的气魄!若是老龙城的那几位七境武道宗师,或是那位隐世多年的八境大宗师,有此惊人架势,也就罢了,可眼前少年才多大?马致都不知道今天自己第几次感到震惊了。 陈平安的心神已经完全沉浸其中,眼前不再有什么飞剑凉荫,不再有金丹境剑修。只有光脚老人在竹楼内的暴虐大笑,豪气纵横,一次次打得他生不如死,一句句骂他是个孬种小娘们,其中夹杂着一些老人根本不是对他陈平安,而是对整个天地放声的肺腑之言。 此拳一出,要将降下天威的神人打回天庭!要打得天地有别,由我这一拳来顶天立地! 陈平安脱口而出道:“请出剑!” 听到一个晚辈少年如此略带挑衅意味的言语,老剑修没有丝毫不悦神色,心意一动,飞剑凉荫由实化虚,如铁骑冲杀,为君主开疆拓土。 陈平安脸色微白,双拳紧握,拳架微动,重重一跺脚。小院地面微微震动,一身巍峨山岳拳意向地底下蔓延开去。 马致微微皱眉,对着眼前少年,老人双指往下一划,如同武夫以长剑要将敌人开膛破肚。 陈平安瞪大眼睛,使劲咬牙,腮帮鼓起,拳架再变,还是云蒸大泽式。他始收缩,双拳距离拉近些许。与此同时,所有流泻在身外的拳意迅速归拢体内,如双掌猛然合十,拍打一只苍蝇。 “如此托大,可不明智。”马致冷笑一声,并拢双指再向上一提,暗中增加了本命飞剑的剑意重量。 陈平安肩头微晃,一拳骤然递出,拳意汹涌,直冲天空,打得那道遮蔽小院气象的祖宗桂树荫,在这一刻露出了真相。它原来如同水帘覆盖在圭脉上空,被一拳罡气轰然砸中,泛起阵阵涟漪,以至小院外方的景象都开始模糊起来。 老人在心中愤愤道:“我就不信了,堂堂金丹境剑修,教不了一个小小的四境武夫!” 老人郑重其事地后撤一步,一手负后,一手掐剑诀,厉声道:“陈平安,真正的试剑正式开始!飞剑凉荫,将会虚实相间,对你的体魄神魂一并锤炼,用心对敌!” 少年眼神坚毅,根本不说话,只是收起那古老拳架,向后缓缓以寸步倒滑出去,真是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世间剑修,剑意万千,大不相同。金丹境剑修马致悟出的剑道真意,是本命凉荫一剑出世,愿人间再无炎炎酷暑,飞剑过处即是清凉胜地。 距离圭脉小院不远的那间寻常院子,桂花小娘金粟正在吃着一片甜瓜。岛上有一口天然的泉水,冰镇瓜果最是美味。金粟的传道恩师桂姨,对于人间美食早已没有兴趣,在一旁看着得意弟子的冷艳容颜,金粟寻常的东西,也流露出一份天然的清丽气度,心想难怪当年孙嘉树和苻南华这两个老龙城最出类拔萃的年轻俊彦,都对同一个女子心动不已。 孙嘉树是否喜欢金粟?当然是喜欢的,只是妇人不愿道破天机,因为她并不觉得金粟和孙嘉树,能够成为一对神仙眷侣。关于金粟的夫君人选,在妇人心中,才华横溢、已经走到台前的孙嘉树最次,苻南华稍好,最好还是范二。 只可惜世间男女情爱,从来不以男子好坏、双方合不合适而论。 这要怪谁呢?桂姨有些自嘲,她还真的知道最早应该怪谁,只是如今就不好说了。 她微微讶异出声,忍不住转头望向圭脉小院那边。 金粟疑惑道:“师父,怎么了?” 桂姨笑道:“你好像看低了那个姓陈的少年郎。” 金粟又拿起一片甘冽去暑的甜瓜,无所谓道:“就算他比天还高,跟我也没关系。” 桂姨好似听到了一些心声,点了点头,然后对金粟说道:“你有事情做了。先去山脚铺子拿回药材,你马爷爷在那边留了口信,应该是早就准备妥当了。你回来后,等到马爷爷开口,再给圭脉小院准备一只大水桶。” 金粟茫然道:“怎么那个少年客人要浸泡药水、打熬体魄?这不是炼体境武夫才需要经常做的事情吗?”她有些不情愿,“给一个少年做这些事情,师父,我有些别扭。这可真不是我是什么小姐身子丫鬟命。平时我给客人煮茶抚琴、清扫院落,与他们对弈、诗词唱和,我也勤快的,但是给人准备洗浴之事,我……” 妇人笑道:“那么师父亲自去做?” 金粟叹了口气,仔细擦拭了手指:“我去还不行吗?” 金粟离开小院后没多久,很快就返回小院,带了一拨气势惊人的别洲客人。她原本还有些忐忑,不知为何这些人执意要拜访桂姨,但是当她看到师父已经站在小院门口时,便有些定下心来。在金粟内心深处,师父无所不能,绝非寻常的范家客卿。虽然师父对于自身师承以及修道历程,从来讳莫如深,但是金粟可以确定一件事,以师父的眼光和口气,哪怕师父不是一名元婴境地仙,最少也是一名金丹境练气士。金粟还真不信天能塌下来。 那一行人,总计六人,老少男女皆有,全部来自东南桐叶洲。他们是此次航程范家最大的合作伙伴,桂花岛将近半数秘库地窖,都给他们大包大揽拿下。至于那些货物是桐叶洲哪些独有物产,金粟一个桂花小娘当然无法知道,她只听说他们是桐叶洲一个宗字头仙家的大人物。 不管如何,既然师父亲自出面了,金粟也就安心去往桂花岛山脚取药材。她离去之前,忍不住回望一眼,六人中有一个身材极其高瘦的老人,比起大多数老龙城男子要高出大半个头,鹤发童颜,最为令人瞩目。老人所穿的一袭浓黑如墨的长袍纤尘不染,必然是一件上乘法袍。 老人贴身护卫着一个年轻男子,年轻男子相貌普通,眉毛很淡,但是有一双极为狭长的眼眸。他眯起眼看人的时候,哪怕是洞府境的金粟,都要泛起鸡皮疙瘩,不敢与其对视。 桂姨微笑问道:“不知诸位点名找我,是有何事?” 年轻男人眯起眼睛,凝视着眼前妇人,言语不算客气:“你就是桂夫人?” 桂姨神色淡然:“正是。” 男人眼神炙热起来:“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姜北海,来自玉圭宗。如今我们宗门刚好欠缺一艘跨洲渡船,不知道桂夫人有没有兴趣加入玉圭宗?” 桂姨默不作声。 男人哈哈笑道:“范家一切损失,桂花岛所有收入,以百年计算,我自会一枚铜钱不少,全部补偿给范家!相信范家不敢、不愿也不会拒绝我的提议。桂夫人,你觉得呢?” 东宝瓶洲是九大洲中最小的一个,与其相邻的东南方的桐叶洲却是不小,比起那个扶摇洲都要大上不少。而且桐叶洲的洞天福地,在九大洲当中数量算是多的,其中有两座福地的品秩极高。许多婆娑洲、俱芦洲的修士,都会万里迢迢赶往桐叶洲,各有所求。 在桐叶洲的版图上,桐叶宗和玉圭宗,一北一南,双峰并峙。帮助丁家逃过一劫的那个桐叶洲年轻人,正是出自桐叶宗。一座宗门,能够以一洲称号命名,屹立数千年不倒,本身就是一种实力的最佳展露。 一个宫装妇人笑道:“姜少爷,你在宗门一向深居简出,咱们玉圭宗一向与人为善,不像那喜欢显摆的桐叶宗,想必是桂夫人听说得少了。” 桂姨摇头道:“玉圭宗,我如雷贯耳。玉圭宗内掌握云窟福地的姜家,以及姜氏最近十数代皆是一脉单传,我都有所耳闻。” 姜氏男子笑了笑:“既然这些桂夫人都知道,却还是这般不冷不热的态度,想必是觉得玉圭宗与老龙城范家不在一洲,又隔着一个桐叶宗,所以鞭长莫及?” 姜氏男子弯腰赔罪,脸上却是笑容阴冷,道:“失礼了失礼了,措辞不当,桂夫人莫要怪罪。” 桂姨还是云淡风轻的模样,轻声道:“有关大道誓约,涉及修道本心,不可轻易违背。姜公子的美意,我心领了。” 男子直起身:“哦?” 桂姨突然笑道:“那桩誓约还有甲子期限,姜公子如果真有诚意,不妨等等?” 年轻男子蓦然大笑:“邀请桂夫人加入玉圭宗,算不得我姜北海的诚意,只要桂夫人愿意,嫁入姜家都可以。” 然后他自顾自摆摆手,哈哈笑道:“玩笑话,当不得真。桂夫人且放心,咱们玉圭宗宗主和我姜氏家主,都对夫人仰慕已久,由不得我姜北海随心所欲地冒犯夫人。” 桂姨还是笑脸以对,挑不出半点毛病。女子姿色的高低,面容是否长得倾国倾城,未必决定一切。 那名瘦高老者目露激赏之意,只是他天生语气淡然,缓缓道:“桂夫人好气度。如我家公子所言,玉圭宗确实极有诚意相邀,恳请夫人认真考虑。希望六十年后,能够在玉圭宗山门内,喝上一杯桂夫人亲手酿造的桂子酒。” 桂姨轻轻点头,双方就此别过。她缓缓走回小院,抬头看了眼老龙城方向,有些无奈,似乎还有一点小小的委屈。 老龙城云海之上,一个绿袍女子向后倒去,躺在云海之中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找死之人,何其多也。无趣无趣,喝酒喝酒……” 她拿起那只普通的酒壶,抬臂举起,结果发现滴酒不剩。这让女子没来由地想起在那条地下河走龙道,自己取笑那个手握养剑葫芦仰头喝酒的小酒鬼,怎的,这么快就遭了报应?女子一想到这个,便有些愤懑,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随手从云海中拈起一把蕴含雨水真意的小云朵,丢进嘴里,将就着当作酒水咽下。她狠狠嚼着寡淡无味的“云酒”,心情糟糕至极。 她眼神阴冷地望向大海上的桂花岛,倒退着蹦蹦跳跳,从最南端的云海,就这么好似市井巷弄的稚童跳着方格子,一直跳到了云海的最北端。她站定后,开始迅猛前冲,高高扬起脑袋,摆出一个手持枪矛即将丢掷而出的姿势,骤然停下身形,暴喝道:“去!” 云海翻涌如沸水。随着女子做出这个抛掷动作,一道被她从云海中撕扯而出的长达十数丈的雪白长剑,在老龙城上空一闪而逝。 大海上,距离老龙城已经十分遥远的桂花岛渡船。那名玉圭宗的高瘦老人,突然一掌拍飞身边的姜氏嫡子。老人站在原地,双臂格挡在头顶,那件法袍剧烈鼓荡,双袖之中有电闪雷鸣。 整座桂花岛轰然剧震,晃动不已,掀起巨大海浪。 姜北海转头怔怔望去,元婴境老人那件法袍已经损毁大半,幸好还有修复的可能,他的双臂血肉皆无,白骨裸露。 老人呕出一口鲜血,死死盯住老龙城上空,伸出一只惨不忍睹的手臂,沉声道:“少爷,待在原地别动,不要靠近我,但也不要随意走动。” 陈平安悬挂腰间的养剑葫芦内,飞剑初一嗡嗡作响,如遇故友,雀跃不已。 那个原本已经打算收手的女子,看到老人那个伸出一臂的动作后说道:“哟呵,这是再讨要一剑的意思喽?” 这个名叫范峻茂的绿袍女子,身体后仰,脚尖一点,向后暴掠而去,然后她重复了一遍先前的动作,大笑道:“走你!” 她双臂抱胸,笑望向桂花岛,啧啧道:“哪怕再过一千年,我还是最喜欢这种硬气的英雄好汉,好像成天伸长脖子嚷嚷着‘来砍死我啊来砍死我啊’……” 桂花岛上,陈平安悄然按住养剑葫芦,先前那次根本来不及,这次总算及时抬头,抓到了一点点蛛丝马迹。 在一个金丹境老剑修都只有心神摇曳的时候,陈平安已经闭上眼睛,用心感受那一剑的精彩。 第61章 大道之上 汹汹一剑从陆地来到大海中央的桂花岛,再有一剑紧随其后,仍是从老龙城云海之巅破空而至。 两剑之威,惊天动地。老龙城和桂花岛之间的海面,先后两次被天上剑气斩出沟壑。 在陈平安闭眼体悟剑意的同时,金丹境老剑修已经回过神来了,之所以他没有像陈平安这样去抓住一闪而逝的剑意,试图以他山之石攻玉,不是老剑修的阅历还不如一个四境武夫,而是老人深知,当自己的剑意塑造成形后,其他剑仙一剑之中蕴含的意气精神,若是胡乱借鉴和汲取,反而容易自相矛盾,使得自身的纯粹剑意变得驳杂。不过如果两者剑意大致相近,当然是好事。 马致那把本命飞剑凉荫的剑意根柢为树荫乘凉,故而剑意近春寒、大雪、清泉等,而远大火、酷暑、熔炉等,与那云海两剑取自沙场真意的绞杀、攻伐大不相同,因此老剑修不会循着蛛丝马迹,去采撷两剑剑意,化为己用。反倒是一些初入中五境的晚辈剑修,剑意尚未稳固,哪怕两种剑意截然相反,一样会有所裨益。 陈平安站在原地,下意识摆出了剑炉立桩。马致何等老辣,当然不会去打搅少年的这份小机缘。他甚至抬手一拂袖,不但打散了一些祖宗桂树凉荫的遮蔽,还主动抓取了一些稍纵即逝的丝丝缕缕剑气,让其渗入圭脉小院,让陈平安感受的剑意更深。 马致在这个过程中,对那名老龙城剑修的敬畏更浓。地仙一剑,威力大到摧山倒海,是一种震慑,算不得如何出奇。真正决定地仙剑修距离上五境到底有多远,其实已经不在表面威势,而是剑意的凝聚程度。若是剑气涣散,精神紊乱,一剑递出,威力大,剑意却是四处流溢,说明剑修对剑意的掌控还称不上尽善尽美。 那位从老龙城悍然出手的剑修,哪怕一剑递出,跨海如此遥远,剑意之凝聚,几乎等同于马致的百丈出剑,这让马致如何不惊叹佩服? 十境剑修,只差一步就可以破开瓶颈,跻身上五境。由于剑修杀力太大,在整个中五境生涯中往往锋芒毕露,所以比起寻常十境的陆地神仙,十境剑修反而要更加“出世”。就像风雪庙魏晋,在成为玉璞境剑仙之前,就彻底离开江湖,一直在闭生死关。 看来这位老龙城的老剑修,一定是被范家桂花岛上的某人惹恼得厉害,否则绝不会冒着惹来天劫的风险,如此凌厉出剑。 马致以心声相问于桂姨:“桂夫人,是何方神圣出手了?是针对我们范家的手段,还是跟外乡客人起了纠纷?” 桂姨犹豫了一下,含糊回答:“应该是一位老龙城的世外高人,跟桐叶洲玉圭宗的姜氏子弟,出现了一些冲突。咱们范家和桂花岛不用理会,保持中立即可。” 马致感慨道:“既然是山顶两拨神仙打架,咱们看戏就成。” 桂姨微微一笑:“理该如此。” 马致突然惊讶道:“玉圭宗姜氏?可是那个手握云窟福地的姜氏?” 桂姨却已经早早关闭心扉,掐断心声,不再理睬老剑修的询问。 马致对此不以为意,只当是那位身份特殊的桂夫人,担心桂花岛本体会被殃及池鱼,要专心应对。 马致眼见着少年还在立桩,便干脆收起了凉荫飞剑,坐在石桌旁。世间的洞天福地,总计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为几个天下所共有,分三六九等,品秩高低有别。宝瓶洲神诰宗掌握的那块清潭福地,品秩就很低,而桐叶洲姜氏手中那块云窟福地,就极其不俗。 在陈平安睁眼后,老人笑问道:“如何?” 陈平安笑道:“只知道这一剑很厉害,到底怎么个厉害,说不上来。琢磨了半天,只模模糊糊抓到丁点儿意思,太可惜了。若是这一剑能够再慢一点,就好了。” 马致打趣道:“一位元婴境地仙剑修出剑前,还要跟你陈平安打声招呼?” 陈平安挠挠头:“这哪敢?” 陈平安突然忧心忡忡问道:“难道是有剑修想对桂花岛不利?” 马致摆摆手,神态闲适,笑着解释道:“不是,只是跟岛上的桐叶洲客人有过节,便出了两剑示威。这两剑很有讲究,不曾伤及桂花岛半点根本,这其实无异于在对桂花岛表达善意。否则地仙之间的过招,除非是在人迹罕至的偏远地带,否则一个收不住手,多多少少会有些气机流散,很正常。” 马致说得比较浅淡,想得更加深远,这个不知名的地仙剑修,要么是一个极其讲规矩的存在,要么就是跟老龙城范家有旧,后者的可能性显然更大。 在桂花岛别处,可就没有圭脉小院这么融洽和气的氛围了。姜北海的脸色阴沉得能够滴出水来。家族十境元婴境供奉老人倒在血泊之中,那件价值连城的法袍墨竹林,已经算是损毁殆尽,想要完全修复的开销之巨,恐怕还不如直接买一件新的上乘法袍。老人受伤不重,很快就摇摇晃晃站起身,只是瞧着凄凉瘆人。第二剑的威势,大多被他身上这件姜氏老祖赐下的珍贵法袍所抵消。 高瘦老人死死盯住陆地上的那座老龙城,咬牙切齿道:“贼子先后两剑暗算偷袭,欺人太甚!” “苏老,到底怎么回事?”姜北海轻声询问,身体则一动不动,双脚扎根站在原地。其余家族扈从和玉圭宗嫡系如出一辙,个个纹丝不动,大气都不敢喘。 老供奉气急败坏,语气却颇为无奈,道:“只知道那两剑出自同一人之手,出剑之地,在老龙城上空的那片云海。难道是某位苻家老祖手持一件半仙兵,向我们示威?” 姜北海思量片刻:“苻家向来不喜欢丁家,而丁家跟桐叶宗关系不错,丁家之前正是靠着那个家伙才能在老龙城屹立不倒。我们玉圭宗跟桐叶宗那是千年之久的死对头了,照理来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哪怕我们这次选择范家的桂花岛渡船去往倒悬山,没有选择苻家的吞宝鲸渡船,也不该对我们有这么大的怨气。苻家不蠢,不会不知道玉圭宗的实力,也不会不清楚我们姜氏在玉圭宗的地位。而且苻家一向跟范家关系很好……” 那名宫装妇人小心翼翼地道:“会不会是桂夫人的缘故?有可能是某位苻家老祖心仪于她?” 姜北海压低嗓音,气笑道:“咱们又不是明着抢夺桂夫人?只是开诚布公谈买卖而已。若说桂花岛渡船是苻畦的产业,桂夫人是那苻畦的姘头,那么有此风波,还勉强说得过去。这座桂花岛渡船,是范家先祖当年凭借运气得来的,苻家为此出头?真当我们玉圭宗是吃素的?你信不信,我只要稍稍添油加醋一番,咱们玉圭宗那两个脾气火暴的老祖,马上就会杀到老龙城兴师问罪?”女子总爱在情爱一事上动脑筋,男子喜好在江山一事上花心思。 高瘦老人以心声告诫姜北海:“少爷,我们此次去往倒悬山,不可禀告宗门!” 姜北海在心中点头苦笑道:“苏老,我知道轻重利害。” 老人深呼吸一口气:“我马上去趟老龙城,亲自去见一见那位剑仙,总得把这件事情了结了,咱们才能安心去往倒悬山。我尽量早点返回桂花岛渡船。” 姜北海轻声道:“苏老小心行事。” “放心,绝不会辱没玉圭宗和云窟姜氏的名头。” 老人撂下这句话后,拔地而起,御风去往老龙城。在此之前,老人已经收起那件价值连城的法袍墨竹林,血肉模糊的伤口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真正是白骨生肉的神仙手段,不愧是桐叶洲成名已久的元婴境大佬。 风云跌宕的两剑过后,桂花岛上,无论是范家人还是乘客都议论纷纷。好在几乎人人都是走南闯北的山上人氏,见多识广,虽然震惊,却也谈不上惊吓恐慌。加上桂花岛很快就出面安抚,风波很快就被平息下去。 金粟给圭脉小院送去了从山脚取回的药材,飞快返回师父桂姨身边。云淡风轻的妇人,难得有好心情煮了一壶茶水,见到弟子归来,递给金粟一杯热茶。金粟落座后,尚未品尝师父的手艺,心境就已经跟着沉静了下来。 妇人知道金粟一肚子疑问,却不想多说什么,只是微笑道:“对于那位姜氏大少爷,这无疑是飞来横祸;对于你我师徒二人,则是喜从天降。金粟,你不用多问,此次出海,从倒悬山返回后,我会尽量争取让你与出剑之人,见一次面。”桂姨轻声笑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可不是什么废话,以后你独自行走四方,还是收敛一点为妙。”对于最后一句老成之见的金玉良言,金粟并未如何上心,她早已转头眺望老龙城方向,充满了期待。一座与世无争的圭脉小院,根本无须计较这些山顶风云。 陈平安之后每天就是与金丹境老剑修练剑。后者做三件事,一是祭出本命飞剑,化虚入体,帮助陈平安淬炼三魂,夯实胎光、爽灵和幽精三条魂路的路基;再就是马致会压境,以剑修手段驾驭飞剑凉荫,跟陈平安对敌;最后则是旁观陈平安练习《剑术正经》的剑招,指点一二,矫正陈平安出剑姿势上的瑕疵。 陈平安练剑很有意思,他并没有抽出背后木匣里任何一把剑,每次只是做握剑式,假想自己单手持剑。马致对此有所疑问,结果陈平安给出的答案比较荒诞不经,说是背后双剑,被他取名为“降妖”的那一把,是别人的剑,不能使用;名为“除魔”的槐木剑,曾经在沙场战阵上拔出剑鞘一次,但是事后发现木剑实在太轻了。他觉得自己开始练剑后用的剑,最好去找一把分量足够的铁剑,否则手上轻飘飘的,拿剑跟没拿差不多,总觉得不对劲。 马致身为一名世俗眼中的天上神仙,对于剑术本就兴致平平,对于陈平安这种江湖剑客的执拗追求,其实谈不上有何感触,甚至内心深处还有一丝不屑。庄稼地里刨食吃,能刨出什么天材地宝?可若说陈平安是在剑意大道上下功夫,钻牛角尖,马致恐怕就要情不自禁,滔滔不绝地给陈平安说上三天三夜。 桂花小娘金粟会定时送来一日三餐。让这名女子如释重负的是陈平安没有得寸进尺,真将她当作了端茶送水的丫鬟。哪怕是更换水桶中的药水,还是陈平安自力更生,这让金粟对这个年纪轻轻的范氏桂客,总算生出一丝好感。 再就是圭脉小院储藏的桂花小酿,需要隔三岔五就补充一次。以金粟的身份,不是不可以一口气给小院搬来数十壶醇酒,但是她最后还是放弃了这种一劳永逸的打算。这未尝不是希望和陈平安多见一面,看出那个外乡少年的深浅。毕竟一次跨海远游,对于她们这些早已熟悉航线的桂花小娘而言,略显枯燥乏味。所谓的桂花岛十景,例如明月共潮生,依稀可见月中生桂树,幻化出古代宫阙奇景的那座海市蜃楼,海上飞鱼群环绕桂花岛,等等,初看会倍觉惊艳,甚至会让人主动掏钱聘请画师画下一幅幅美景,可真正看多了,也就很难引人入胜。一些发生在桂花岛身边的奇人怪事,反而更能让她们这些桂花小娘觉得有趣。 陈平安现在每天卯时之初起床,天未亮,先练习六步走桩约莫一个时辰。老剑修马致会在辰时左右露面,优哉游哉喝上一壶桂花小酿,等到陈平安练完那个平淡无奇的拳桩,金粟刚好送来早餐食盒,两人用饭,耗时两刻钟左右,其间马致会大致说一下今天出剑的力道轻重、剑意侧重的缘由,和一些有关天下剑修的奇闻趣事。之后陈平安将食盒交还给等在院门口的金粟,大多数时候只是道一声谢而已。若是圭脉小院需要添酒,陈平安也不会难为情,跟那个年轻女子直说便是。 在马致的提议下,陈平安一天的修行由易到难,上午两个时辰陈平安先练习那本《剑术正经》的剑招,其间马致会毫无征兆地出剑,故意破坏陈平安一气呵成的剑招,所以陈平安既需要打磨雪崩式、镇神头等四种剑招,更需要时刻留心一名金丹境剑修的袭扰。偶尔,马致会干脆就将下午的陪同试剑提前到上午。 午时末尾之前,两人一定会解决午餐,然后开始下午的切磋试剑。如今马致已经默默将境界从洞府境提升到观海境。他坐在石桌旁,自饮自酌,出剑不断,驾驭本命飞剑凉荫刺杀陈平安,导致不管陈平安以什么手段迎敌,是那些气势吓人的古朴拳架,还是从《剑术正经》新学来的攻守四招,或是一通乱拳打死老师傅的王八拳,只要你陈平安躲得掉满院子迅猛飞掠的凉荫,或是能一拳打退那把本命飞剑,都成。 往往一个下午不等练剑完毕,陈平安就已经皮开肉绽,衣衫褴褛。 有时候马致会放缓出剑速度,放过狼狈不堪的陈平安一马,多喝几口酒。桌上那些小菜碟里的酒鬼花生、蒜香花甲、椒盐小杂鱼干、凉拌猪耳朵,足够老人下酒了。但是每次陈平安难得喘口气之后,老人下一次骤然出剑必然雷霆万钧。可能当时老人嘴里还咀嚼着清脆的杂鱼干,陈平安却要被迅猛一剑刺入心脏,飞剑画弧返回,又从后背刺穿陈平安后心,然后老人就会嗤笑道:“若非飞剑化虚,你已经死了两次,就再也尝不到这份椒盐小杂鱼干了。陈平安,哪怕只是为了这份佐酒美食,你也该多努力啊。” 为了保证练剑的延续性,圭脉小院没有晚餐一说,只有宵夜,金粟只需将食盒放在院门口就行。 一般在酉时过后,陈平安就要站着挨打,借助飞剑凉荫在神魂之中的“穿廊过栋”“驰骋驿路”,打熬三魂的厚度和韧性。 老剑修最近已经不再详细解释他的出剑法门,只是小心拿捏分寸,让陈平安细细咀嚼那份苦楚便是。 陈平安对这段时光既喜欢又不喜欢。喜欢是知道这份磨砺对自身的武道修行裨益极大,不喜欢是这总会让他记起在落魄山竹楼中的磨难。好在老剑修出手比较含蓄,比起光脚老人好似天庭神人捶杀凡夫俗子的狠辣手段,要轻松许多。陈平安不但熬得住,而且还能趁此机会,练习六步走桩和《剑术正经》的两个剑招守势——山岳式和披甲式。比起自己修行的文火慢炖,有了老剑修的帮忙,无异于武火大煮,事半功倍。 久而久之,苦中作乐的陈平安琢磨出一件趣事,那就是只要咬牙坚持练习出剑迅猛且繁杂的雪崩式,配合老剑修飞剑淬炼带来的开膛破肚、锥心剁肝之痛,他的出剑就会更快。对于这一剑术攻招的领会,陈平安进展神速,到后来,陈平安每次“握剑”递出雪崩式,连他自己都觉得只要手中真有一把神兵利器,当真就会有几分剑气寒光冲天的气象。 一天练剑完毕,多在戌时和亥时之交。陈平安先去烧水,将药材放入水桶。在水烧开之前,陈平安去院门口拿食盒,一老一少将石桌当作餐桌,吃过宵夜。有时候陈平安伤得比较重,或是一身血迹太过凄惨,就会先去水桶浸泡,沐浴更衣后再吃宵夜。老剑修马致哪怕先行吃过,也会坐在石桌旁等着陈平安,在后者进餐期间,为陈平安讲解今日练剑的得失,如同复盘棋局。马致到底是一名金丹境剑修,眼光独到,而且比起落魄山竹楼的崔姓老人,马致更愿意仔仔细细说清楚一件事情。陈平安所有疑问,大多能够在马致的讲解中得到答案。 收拾完食盒,陈平安就会继续练习撼山拳谱的走桩。哪怕再过十年百年,不管到时候自己的境界到了何种高度,陈平安可能都不会落下这个堪称武道最入门的粗陋拳架。 子时过半,陈平安就会回到屋子睡觉。 几乎每天就是这样循环往复,不知不觉之中,桂花岛渡船已经日出日落三十多次,海上九景也已悄然过去三景。 又过去一旬,桂花岛渡船到了航线上的海上第四景,老剑修建议陈平安可以停下修行,去祖宗桂树那边赏景。 既然老人都这么讲了,陈平安就照做。拂晓时分,陈平安来到人头攒动的桂花岛山顶,举目远眺,看到一处巨大的豁口,豁口两侧是山势由高到低、依次下降的两座岛屿上的山脉,山峰之上,一座座建筑鳞次栉比,依山而建,云雾缭绕。 这处景象之奇,不在岛上那座孤悬海外、与世隔绝的仙家门派,而在于桂花岛渡船途经的两座对峙的悬崖峭壁。两侧峭壁之巅,各有一尊高达百丈的金身神像耸立,巍峨非凡,而且神像经历过无数年的光阴和流水冲刷,依然金光灿烂,哪怕是练气士都要望之生畏。 传闻那两尊神像雕塑的金身正神,一位曾是镇守南天门的神将,一位曾是掌管天下大渎水运的神祇,是天上诸多雨师的正神第一尊,名义上掌管着世间所有真龙的行云布雨。天门神将拄剑于身前,双手叠放抵住剑柄,好似正在俯瞰人间。那尊雨师神祇,面容模糊,云遮雾绕,分不出性别,其身上有不知由何种材质铸造的五彩飘带,萦绕身躯四周,缓缓飘荡,活灵活现,衬托得那尊金身消散不知多少万年的神祇,仿佛犹在人间施展神威,掌管着整个南方水运的流转。 陈平安挑了山顶一处栏杆内的长凳,盘腿而坐,面朝两尊神像,缓缓喝酒。 身边练气士交谈时所用言语,多是俱芦洲和桐叶洲的雅言,偶尔夹杂一些老龙城方言,陈平安自然都听不懂。好在不远处有一个桂花岛范家练气士,少女模样,却不是桂花小娘的装束,她嗓音清脆,应该是专门为乘客讲解此处海景的奇异所在。她以宝瓶洲雅言阐述“两神对峙”景象,说了两尊神像的渊源,还顺带说了那个仙家门派的悠久历史。有人询问为何桂花岛渡船不在岛屿靠岸,那名范家练气士便笑着解释,虽然渡船能够从中穿过,但是这个门派却从不接纳任何一艘渡船登陆,若有人胆敢擅自登陆,轻则被当场驱逐出境,重则被囚禁在岛上,历史上甚至还有过擅自登陆者被那个仙门直接斩杀的惨剧。最后少女练气士跟山顶众人笑着说,半旬之后的下一处景象尤为壮观,不可错过。 在桂花岛渡船缓缓驶过峭壁之间时,突然有一只绣球模样的物件急坠直下,掠向山顶赏景的某个年轻人。那人下意识伸手握住那只绣球,痴痴抬头,不知为何那个仙门要如此行事。 那个范氏少女练气士一脸震惊,然后火急火燎地喊道:“公子,听我们桂花岛老前辈说,这是那个仙门中的女子在招婿,独独相中了你。这可是百年难遇的天大机遇!公子你若是尚未娶妻,一定要答应下来,哪怕已经……总之,只有这个仙门的嫡传仙子,才能够向途经的渡船抛下绣球。这等福缘,实在是不容错过,公子一定要谨慎对待……” 年轻练气士手握绣球,抬头望向峭壁某处,他正在经历一场心湖之间的问答。然后年轻男人好像通过了考验,以一根彩带裹成的绣球蓦然舒展开来,彩带一头系住了男子手腕,另外一头飞掠向山巅,就这样带着男子飘向了山顶一座位于神像脚下的彩楼。彩楼之中,有名国色天香的女子,脸颊绯红,手中攥紧那根彩带的一头,身边有数名气度不凡、仙师之姿的妇人,面带微笑,似乎在祝福这对天作之合的神仙美眷。 陈平安望着那个年轻男子的一步登天,既没有羡慕嫉妒,也没有感慨唏嘘这份世间奇遇,只是有点恍惚。那个年轻男子方才就站在十数步开外,当范家练气士说到“公子你若是尚未娶妻”的时候,男子明显神色微变,多半是福缘临头,便果断舍弃了家中糟糠之妻。 陈平安仰头瞥了眼彩楼方向,觉得那个抛出绣球的神仙女子修为可能很高,可眼神真的不太好。 回到圭脉小院,老剑修哈哈大笑,喝着酒就着小菜:“没想到还真有绣球抛下,只可惜不是你小子。可惜,太可惜了!要知道山顶彩楼抛下绣球的光景,说是百年一遇,半点也不过分,只可惜你小子没这份艳遇福分……” 陈平安嗤之以鼻,老人收敛神色,轻声道:“桂花岛十景,其实都蕴藏着大大小小的机缘。当然,这些机缘可遇不可求,只能看命。就像这海外仙岛的彩楼绣球,谁能想到一个洞府境的山泽野修,修道资质平平,反而成了最终的幸运儿?” 老人正色道:“若说其余九景,哪怕是去碰碰运气的念头都没有,也没关系,唯独接下来这一景象,必须亲身去桂花岛山脚走一趟,距离渡船外的海水越近越好。因为这份机缘,万一真给谁碰上了,那就是金丹境、元婴境也要艳羡不已的一份洪福。” 陈平安无奈道:“碰运气这种事情,我就不去了,还是在院子里练剑比较实在。” 老剑修瞪眼道:“去,必须去,哪怕是万中无一的渺茫机会,你小子也要去凑个热闹。修行路上,是不该奢望事事顺遂,可总该有点念想才行。你跑一趟,既能欣赏奇景,还能碰碰运气,便是没有撞上大运,又少了你什么?你这小子!切记,‘万一’二字,既是练气士最怕的,也是练气士最梦寐以求的。” 陈平安小心翼翼地道:“马先生,我不是练气士,是纯粹武夫。” 老剑修一拍额头,起身道:“气煞老夫!这两天你自个儿练剑,我需要四处走走,散散心,成天对着你这么个闷葫芦,忒没意思。” 之后两天,老剑修果然没有露面,陈平安便自己练剑。再之后,老人只是风尘仆仆地返回圭脉小院,见了陈平安一面,说陈平安练得不错,继续努力便是,然后就又消失不见。陈平安只当老人自己有应酬,并不奇怪。 然后就到了桂花岛渡船跨洲航线的海上第五景——蛟龙沟。 因为老人又提醒了陈平安一次,陈平安就先跟金粟打了一声招呼。当天正午时分,金粟来到小院门口,提醒陈平安可以下山观景了。因为是范氏桂客,桂宫有专门的僻静道路下山,路上客人稀少。陈平安和金粟并肩走在路上,桂花小娘为陈平安解释那条蛟龙沟的由来。 那条海沟之中,栖息着数目众多的蛟龙之属,多是血统杂乱的蛟龙后裔,而它们当中一部分名副其实的水蛟,会凭借本能,去往大洲的上空翻云覆雨。水蛟一次往返,不知道要御风多少万里,等到返回巢穴,已是筋疲力尽,而且经常有蛟龙没有接到上边神祇的旨意,就擅自施展神通,降下雨露,往往容易泛滥成灾,所以它们经常会沦为世人眼中的“恶蛟”,被当地练气士疯狂追杀。练气士之所以捕杀蛟龙,既是替天行道、为民伸张正义,也为蛟龙那一身价值连城的先天至宝。 陈平安听得一惊一乍,赶紧加快脚步,去往桂花岛山脚。他出身于世间最后一条真龙陨落的骊珠洞天,当然一定要亲眼看看蛟龙之属的真正模样,看看蛟龙沟里的那些灵物,算不算是真龙的徒子徒孙? 陈平安很快就来到山脚。渡口处停泊着一艘艘小舟,舟子皆是经常在蛟龙沟上摆渡的范家练气士。桂花岛渡船保证乘客泛舟游历海沟时,只要不大声喧哗,不擅自运用神通惊扰水底蛟龙,绝不会有任何意外。即便有危险发生,桂花岛渡船上的金丹境修士也会第一时间出手相救。 桂客登船,无须掏钱。其实哪怕需要支付小雪钱,陈平安也会掏这个腰包。他和金粟一起登上了一艘小舟,撑船的舟子是一名老者。陈平安发现老人手中丈余长度的竹篙,篆刻有一连串的符箓,其中四个好似蚯蚓的古体字,有点类似《丹书真迹》上记载的“作甚务甚”。符箓名为“斩锁符”,品秩极高,而且此符末尾文字显示一旦成符,符纸自会渗出斑斑血迹,画符之人无须担心,此乃符箓大成之彰显。 陈平安询问金粟,竹篙上的符箓名称。她一脸茫然,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便去问舟子。老人笑道:“这可真说不明白喽。自范家航线通航第一天起,竹篙上好像就有这些丹字符文了。我师父将小舟和竹篙一并传到我手里的时候,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咱们桂花岛只说这是打龙篙,能够吓退水底蛟龙。其实我们这些舟子自己都不信,咱们啊,还是更信这个……”老人从脚边口袋抓起一堆由雪白银箔折叠而成的纸人纸马,“若是遇上蛟龙在船底下游弋,只要抓起一把这些东西丢入水底,它们就会很快散去,百试百灵。没办法,若是绕过蛟龙沟,咱们这条航线就要多出二十多万里。不过好在蛟龙沟瞧着吓人,可其实数百年来,咱们桂花岛渡船跟那些蛟龙一直相安无事,所以公子无须担心。”舟子哈哈大笑,明显是个耿直老汉:“话说回来,真要出了事情,那就真是灭顶之灾,别说是咱们这艘小船,恐怕整个桂花岛渡船也不用奢望逃出生天。那么多蛟龙之属,若是一起兴风作浪,何等可怕?要我说啊,哪怕是元婴境的剑仙,如果真敢在此出剑,惹来蛟龙反扑,一样难逃一劫。” 金粟脸色不悦,埋怨道:“客人就在船上,你说这晦气话作甚?” 撑船老汉汗颜道:“不说了,不说了,公子坐好,咱们这就去欣赏蛟龙沟的水中奇景,保证平平安安的……” 蛟龙沟,是一处海水清澈见底的古怪深壑,宽达十余里,长达数千里,下边盘踞潜伏着一条条海中蛟龙之属。这些蛟龙之属色彩不一,身躯蜿蜒,大小不一,有细如水盆,有粗如井口,水底之下,鳞甲熠熠,让人悚然不敢言语,唯恐惊扰到那些蛟龙,惹来杀身之祸。 舟子突然伸手指向空中某处:“公子你瞧,那就是一条布雨归来的疲龙。哟,好像还受了不轻的伤,多半是给婆娑洲的练气士当作了箭靶子,追剿了很长一段路程。可不是每条水蛟都有这般运气活着回来的,一些个死于归途的蛟龙尸体,往往成为跨洲渡船的意外收获。只是咱们桂花岛厚道,遇上漂浮海面的水蛟尸体,不会打捞上岸,反而拖曳在桂花岛礁石上,一路送到这蛟龙沟……” 陈平安和金粟顺着老汉手指方向,看到一条庞然大物从云海之中坠下,摔入远处大海之中,溅起巨大水花。所幸疲龙坠落之地距离桂花岛渡船有十数里远,对于泛海小舟没有什么影响,只是小舟左右摇晃的幅度稍大些而已。 小舟就在桂花岛渡船两侧缓缓向前航行,不会离桂花岛太远,最多两三里。海水清澈,一艘艘小舟如同御风悬停于空中的一把把飞剑,而水底深处,许多正在酣眠或是嬉戏的蛟龙之属,如同蜿蜒盘踞在起伏的山脉之上,让人浑然忘却当下是航行于海面之上。 陈平安突然眉头紧皱,伸手握住身后剑匣中的一把剑,沉声问道:“这蛟龙之属,算不算山泽精怪之一?” 舟子只当是少年见识不多,此刻小舟离开桂花岛已经有两里路之远,即将到达蛟龙沟的最深处,低头望去深不见底,少年便有了几分惧意。舟子笑道:“若是远古时代,这蛟龙之属还算天地之间的天潢贵胄呢,不过如今嘛,时过境迁,公子所说不差,这些家伙,就只能算是精怪之一喽。公子莫怕,桂花岛是此地的熟客。根据咱们范家的家谱记载,先祖还曾亲眼见到两名元婴境练气士大战于此,两位神仙脚下的蛟龙沟虽蛟龙蠢蠢欲动,可到最后都没有一条水蛟跃出水面。所以说那些不可大声喧哗的规矩,其实是咱们故意吓唬寻常客人的,公子既然悬挂桂客木牌,老汉我也就不故弄玄虚了……” 金粟没好气地瞪了眼舟子,这些范氏家族内幕,岂能轻易道破天机。 老汉缩了缩脖子,继续撑起竹篙,老实划船。他时不时往水底抛下一把雪白的银箔折纸,除了纸人纸马,其中还有折叠精妙的纸质的高楼和车辆。 老人突然瞪大眼睛,望向前方一处:“不好!有人故意陷害我桂花岛!” 桂姨几乎同时从山巅桂宫一掠来到这艘小舟,与舟子老汉一起望向最前边的一艘小船,怒道:“有人拿出了一只龙王篓,私自捕捉一条在浅水嬉闹的小水蛟!” 老人站起身:“可是姜北海故意报复?他们当初选择中途下船,我们让马致暗中跟随了差不多一旬时光,并无异样。还是丁家有人暗中使坏?可是丁家不该有龙王篓才对。苻家?苻家是有一只,可是没有理由坑害我们才对……” 桂姨摇头道:“暂时还不好说。当务之急,是安抚这条蛟龙沟,一旦引发众怒,便是上五境修士愿意相助,也会束手无策,有心无力!整座桂花岛,数千条性命……唉,这可如何是好?糟糕,所有人都已经被盯上了!此时谁敢御风升空……” 舟子神色凛然,立即放声道:“所有小舟立即靠岸,桂花岛渡船上所有练气士,不可擅自升空离去,否则就会被蛟龙沟视为挑衅。马致,劳烦你展示一手,免得客人以为我们在危言耸听!” 金丹境剑修马致,取出一柄长剑,迅猛丢向高空,去势快若奔雷,肯定要比一名金丹境修士的御风速度还要快。这把飞剑在呼啸远去的途中,才刚刚离开桂花岛几里路,就被一只云海之中的虚幻爪子重重按下,飞剑瞬间在高空爆裂。之后又是一剑被丢掷而出,还是如出一辙的下场。 桂姨转头对金粟和陈平安柔声道:“你们俩先回圭脉小院,不管发生什么,一定要死死抓牢桂树树根,如此才有一线生机。” 金粟脚尖一点,已经离开小舟,身形飘落在岸边渡口。她回头一看,那背剑少年好像竟然还站在小舟之中,片刻后少年返回岸上,手中多了一根竹篙。 金粟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陈平安回答道:“打龙篙,说不定真有用。” 金粟用白痴的眼神瞥了眼少年,转身掠向山顶。 刹那之间,好似山崩地裂,整艘桂花岛骤然随着海面下沉百余丈。以桂花岛为圆心的方圆数里,所有海面都莫名其妙同时下降。 如此一来,原本在桂花岛和小舟之下的蛟龙沟,一下由海底景象,变成了隐没在水中的高大山脉。所有蛟龙之属的灵物,纷纷凝视着那座桂花岛,这才叫作真正的暗流涌动。 桂姨飘掠向前,最终悬停空中,以一种所有人都晦暗难明的古老言语,在跟远处一条金色鳞甲的水蛟交流着什么,后者眼神冷漠。 陈平安背后那把圣人阮邛所铸之剑降妖,已经在剑鞘中颤鸣不已。如果按照之前阮邛的提醒,遇上这等大妖,陈平安就该能跑多远跑多远,可这会儿陈平安能跑到哪里去? 陈平安既没有跑向山顶圭脉小院躲起来,也没有站在原地束手待毙。陈平安看了眼手中那根依旧保持翠绿的竹篙,想了想,盘腿而坐,将竹篙横放在腿上,以手指使劲抹去上边那些不合《丹书真迹》的符箓文字,然后凭借记忆,掏出那支李希圣赠送的毛笔小雪锥,呵了一口气,润笔之后,小雪锥毫尖朱红,如染浓墨。陈平安笑了笑,将竹篙放在左侧地上,左撇子少年屏气凝神,悬臂空中,手持笔管刻有“下笔有神”的毛笔,开始在竹篙上一笔一画地摹写斩锁符。 这叫死马当活马医。实在不行,就只能抽出背后那把圣人铸造的名剑,来一场古书记载的壮举,学那上古剑仙斩蛟龙了。 符成之后,那根翠绿竹篙之上,果真浮现出血迹斑斑的景象。陈平安心中微定,手持竹篙,脚尖一点,跃向一艘来不及系在渡口的漂泊孤舟上,独自站在其中,深呼吸一口气,伸出手掌往小舟两侧各自一拍,小舟如箭矢般迅猛向前激射而去。 陈平安一肩挑着竹篙,一手摘下养剑葫芦,仰头喝着酒,在心中默念道:“斩锁符,斩什么锁什么,最好是上古剑仙的斩龙,咱们家乡铁锁井的锁龙。成与不成,在此一举。” 大海之中,蛟龙环伺,分明已是大难临头,神仙难逃。 驾舟而行的少年,落在桂花岛渡船上所有人的视野当中,则是极其潇洒的一幕。 一叶扁舟,悠哉前行。 肩挑竹篙,少年饮酒。 桂花岛就像位于一只大碗的碗底,海水就是碗壁。所有乘客,极有可能成为那些蛟龙后裔的盘中餐。 这将是一场久违的盛宴。 桂花岛与下边的海水已经悬停静止,四周全是蛟龙沟投来的阴冷视线。当下的形势极其微妙,桂花岛上寂静无声,既有对桂花岛的愤懑埋怨,也有对天降横祸的茫然失措,更有人在心中默默打着小算盘,掂量着自己的护身符,试图火中取栗。一旦成功活到最后,不说桂花岛的库藏,便是随手捞取几具练气士的尸体,就已是一笔天大的财富。 最前方,一直深藏不露的管事桂姨,悬停在海水峭壁之前,与那条金色老蛟对峙。双方言语晦涩,绝不是任何一洲的雅言,极有可能是上古时代蛟龙的特有言语,在当时被诸子百家雅称为“水声”。至于桂姨为何精通此言,为何胆敢孤军深入,独自与众多蛟龙对峙,桂花岛渡船上的乘客已经懒得深思,他们恨不得这个姿色平平的妇人摇身一变,成了上五境修士,力挽狂澜,然后带领桂花岛驶出这片该死的蛟龙沟。 妇人与金色蛟龙的沟通似乎并不顺利,她有些压抑怒意,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稳,缓缓道:“难道就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根据记载,范家仅是帮你们拖回布雨之蛟的尸体,就多达十二条。这么多年来,只要经过你们蛟龙沟,范家的摆渡舟子,必然会撒下大量的银箔折纸,作为礼敬于你们行云布雨的贡品,一次都不曾错过……” 这条浑身金色鳞甲的老蛟,眼神充满了冷漠:“规矩就是规矩。如果可以不讲规矩,世上又岂会有这条蛟龙沟?” 桂姨还想辩驳解释什么,金色老蛟抬起一爪,重重按在水中,一时间水流汹涌,狂风大作。御风而立的桂姨,脸颊被迎面而来的风浪拍打得一阵火辣辣的疼,但是她从头到尾没有伸手阻挡,更没有凭借地仙境的神通进行躲避,只是硬生生扛下了老蛟这次的怒火。 老蛟冷笑道:“有人故意陷害你桂花岛,我又不是瞎子,自然一眼看穿。但规矩就是规矩,你们桂花岛自己识人不明,才使得渡船客人擅自使用龙王篓捕捉幼蛟,坏了我们双方的规矩。桂夫人你可以独自离去,渡船上其余活人,必须死在此地。” 桂姨摇头道:“我不会抛下他们。” 老蛟那双眼睛充满了冰冷意味的讥讽,还有一种类似老饕看中美食的炙热眼神,一冷一热,交替浮现:“我知道,所以才会有此一说。桂夫人,每次你路过我头顶,我必须老老实实恪守规矩,尊奉那几条破烂铁律,忍着不吃掉你。你知不知道,这需要多大的毅力?” 桂姨问道:“没得谈?” 金色老蛟缓缓挪动长如山脊的身躯,两缕龙须缓缓拖曳在清澈海水之中,宝光流转。它瞥了眼妇人身后不远处的一艘小舟。上边的舟子早已惨遭毙命,那名船客是个贼眉鼠眼的汉子,看似畏畏缩缩,左右张望,手中拎了一只好似蛐蛐笼的小篓,小篓为象牙材质,袖珍可爱。一条原本长达六七丈的年幼小蛟,在被捕获后,在那只龙王篓内体形缩小如泥鳅,它在篓中扑腾挣扎,不断发出哀鸣声。 当时为金粟和陈平安撑船的舟子老汉,此刻就站在提篓汉子那艘小舟旁边的水面上,严防死守,绝不能让这个罪魁祸首逃离。至于为何真实身份是桂花岛常驻金丹境修士的舟子老汉,没有果断出手抢夺龙王篓,原因有二,一是看似獐头鼠目的猥琐汉子,其四周有一把本命飞剑缓缓环绕,剑长一尺,通体如墨,不断有浓稠黑烟涌出,他至少也是一名龙门境剑修。二就是舟子老汉害怕这歹人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龙王篓和幼蛟一起毁掉,那就真要一整座桂花岛都给这家伙陪葬了。 老舟子质问那汉子为何要做此等损人不利己的勾当,酿下大祸的汉子咧嘴一笑,只是打量四周景象,并不回答。老舟子几次试探,试图通过汉子的三言两语,推算出此人的幕后主使,是那中途下船的姜氏公子,还是与范家势同水火的老龙城丁家?可惜汉子始终置若罔闻,惜字如金,一个字也不愿多说。 老舟子对此无可奈何,他还需要等待桂夫人与那条老蛟的谈判结果,才能知道接下来如何行动。若确定真是死结无疑,那就只能先将眼前汉子打杀,竭力抢夺龙王篓。桂花岛能少死一人是一人!范家千年家业,绝不能毁在今天,毁在这帮上古时代的刑徒余孽嘴中! 老舟子平稳心境,不再奢望那个来历古怪的汉子开口说话,淡然问道:“你以为自己还能跑?在那条老蛟的眼皮子底下,从这条蛟龙沟逃脱?” 其貌不扬的汉子终于咧嘴笑道:“那我就试试看?” “这只小篓可值好些谷雨钱,送你了!接住喽!”汉子突然高高抛出那只品相不高的龙王篓。这只龙王篓多半是上古蜀国某个山上割据势力大量制造的低劣次品。只不过随着时间推移,在漫长的岁月里,龙王篓经过一次次搜刮、收集和销毁,变得越来越罕见,几乎成为媲美养剑葫芦的珍稀存在。 老舟子没有立即伸手去接龙王篓,以免中了歹毒算计,而是驾驭灵气将其悬停在身前。舟子凝神一看,勃然大怒,原来那汉子不知暗中使了什么手段,篓中幼蛟竟然已经濒死,血肉模糊,筋骨暴露,奄奄一息。 那汉子大笑一声,本命飞剑化作滚滚黑烟护住全身,双指拈出一张金色材质的符箓:“回头给你们上坟敬酒,哈哈,只可惜世间再无桂花小酿……”符箓金光一闪,汉子瞬间消失不见。 鳞甲熠熠的金色老蛟一晃头颅,一根龙须如长鞭般迅猛拍打海水。明明龙须击打在身躯附近的空处,但是下一刻,两截身影从蛟龙沟上空的云霄之中颓然坠落,正是先前那个祭出符箓逃离蛟龙沟的剑修。哪怕那张符箓是价值连城且有价无市的第二等方寸符,能够一瞬远遁百里,即便赠送此符的人言之凿凿,蛟龙沟那帮畜生,绝对不会有谁能够阻挡此符,他也难逃身死道消命运。这名剑修男子生前自认算无遗策,抛出龙王篓,幼蛟将死未死,桂花岛与蛟龙沟如同两军对峙,桂夫人正在牵扯那条老蛟的注意力,加上这张号称能够躲避陆地剑仙一剑的金色方寸符,他借机逃离战场,有何不可? 老蛟又是以一根龙须凌空拍打一记,海水中响起一串好似春雷的沉闷炸响。那名被拦腰斩断的金丹境剑修,一颗本命金丹在空中化作齑粉,一大捧金色碎屑纷纷撒入蛟龙沟的清澈海水之中。粉碎的金丹连同两截身躯,一起缓缓下沉,引来无数条蛟龙之属汹涌跃向水面,如豺狼争抢食物。 剑修死不瞑目。一个没有根基的山泽散修,修出一个金丹境何其艰难?此人生前还想着做成这单大买卖之后,有了一份雄厚家底,便去找一处山清水秀、灵气充沛的好地方,做那仙家门派的开山鼻祖,开枝散叶,百年千年,世代安稳,再也不用次次剑走偏锋了…… 老舟子确认龙王篓并没有被动手脚后,轻轻将其握在手中,他转头望去,叹息一声:“小家伙,你来这做什么?这场祸事,不是你可以掺和的,速速退往桂花岛。运气好的话,还能见着倒悬山,运气不好的话……” 老舟子不再继续说下去,这些个丧气话,哪怕是天大的实话,大战在即,多说无益。 陈平安喝过了一大口酒后,已经将养剑葫芦重新别在腰间。 老舟子没有看出异样,一直面对老蛟、背对桂花岛的妇人同样如此,可是金色老蛟那双瞳孔竖立的银色眼睛之中,却泛起一丝令人玩味的神情,老蛟并未当场揭穿那少年的小把戏。 陈平安问道:“老前辈,咱们桂花岛当下的形势,是不是已经不能再坏了?” “坏到了极点。”老舟子点点头,不愿在此事上说谎,轻声道,“传闻那条老蛟当初跟范家先祖签订契约的时候,境界就相当于元婴境练气士。老蛟这类天生异种,修行往往极为缓慢,可一旦给它们爬到高处,真实战力,往往要高出所处境界一大截。更别提一条海沟的千百条蛟龙之属,其实力不弱于宝瓶洲的一个宗字头仙家。” 陈平安有点无奈:“老蛟最低也是元婴境地仙?” 老舟子点点头,不知道眼前肩挑竹篙的背剑少年为何有此疑问。 陈平安抬头望向远处那条金色老蛟。后者也随之与他对视,银色眼睛之中充满了浓郁的嘲讽意味,它还故意瞥了一眼陈平安腰间的养剑葫芦。陈平安便知道老蛟已经看穿了自己那点小伎俩。 亲手递交这只姜壶的山神魏檗曾言,十境练气士之下,无法看破他施展在养剑葫芦上的障眼法,可眼前老蛟分明就是一名十境地仙。既然如此,那么陈平安假借喝酒默默牵引初一、十五化虚入体的手段,一定早就落入了老蛟的视野,陈平安压箱底的杀手锏之一,已经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老舟子劝说道:“小家伙,走吧。你这份少年侠气,很不错,可是注定于事无补,又何必逞英雄?还不如返回桂花岛,乖乖等着那一线生机。你留在这里,我肯定顾不上你的生死。你虽谈不上帮倒忙,但是以你现在的修为,跟送死没区别。” 老舟子本想说就算返回桂花岛,无非等死,可总好过在海中被蛟龙分尸吞食。但这些话到了嘴边,还是被他咽回了肚子。 陈平安拿下那根打龙篙,将竹篙递向老舟子,解释道:“前辈,这是我做了修改的斩锁符,其上的符箓出自一本《丹书真迹》。根据记载,完整符箓应该有八个古篆,之前竹篙上只有‘作甚务甚’四字,漏掉了,雨师敕令,而且符箓的云纹也偏差不小。” 老汉定睛一看,愣在当场,随后二话不说,伸手夺过那根世代相传的打龙篙,细细打量一番,以手心摩挲竹篙的符箓纹理:“本名是叫斩锁符?缺了‘雨师敕令’四个字?此符丹书字体、云篆纹路以及厌胜真意,确实品秩都很高。少年,你难道是符箓派道人?师从某位宗门大家?” 陈平安轻轻摇头。他并没有说自己是个武夫,只是以体内一口纯粹真气,学那福禄街的读书人李希圣,提笔画符,一气呵成。 老舟子喟然长叹道:“可惜了,咱们只有这一根恢复原貌的打龙篙。若是数十根竹篙皆画有这道斩锁符,再配合一名精通奇门遁甲的阵法宗师,说不定还真可以震慑这条蛟龙沟。可惜了,太可惜了!” 桂姨已经飘掠退回,她看到这根竹篙后有些讶异,她淡然摇头道:“没有用的。虽然此符渊源颇深,往往篆刻在锁龙柱或是刀剑之上,是上古神人捉拿、鞭笞获罪蛟龙的工具之一,确实能够厌胜蛟龙之属,可是那条老蛟道行高深,已经不太忌惮这个。” 陈平安递出竹篙之后,就在竭尽目力,偷偷观察那条老蛟。老蛟的银色眼睛中,似乎流露出一丝深沉的缅怀,很快就恢复如常,两根龙须缓缓飘荡,在海水中流光溢彩。传闻以千年老蛟之金须制成的捆妖索,堪称法宝中的法宝。 陈平安收回视线,突然说道:“桂姨、老前辈,你们能不能帮我拖住一时半刻,我要重新画一道符。如果两位前辈另有打算,就当我没说,放心,我会尽量靠自己画完这道符。”陈平安的声音很轻,他眼神中的坚韧不拔令人动容:“很重要的一道符!” 桂花岛上,山顶桂宫中,一名少年桂客正站在屋顶,抬头眺望四方,身边有一名忧心忡忡的老妪。少年身上所穿的一袭明黄色长衫,粗看并不起眼,它和陈平安的养剑葫芦一样,被高人施展了上乘障眼法。若是有人能够破开那道术法,一再端详,就会发现其中门道,长衫不是什么绫罗绸缎,而是由不计其数的泛黄竹片精巧编制而成。竹片虽纤薄,却异常坚韧。身披此衣,冬暖夏凉,而且能够让主人时时刻刻如同置身于一座小巧的洞天福地,大补修行,这才是真正的仙家大手笔。 此衣名为“清凉”,是一件出自竹海洞天青神山的著名法袍,曾经是中土神洲一个大王朝君主的心头所好。随着王朝覆灭,宝衣便失传已久,不承想穿在了这名少年身上。 少年用生涩的宝瓶洲雅言说道:“柳婆婆,金丹境剑修那张百里方寸符都不管用,是不是我的千里方寸符也很悬了?” 老妪叹息道:“那条老蛟自身修为其实不吓人,元婴境巅峰而已。不过他有高人相助,已经将这条海沟营造得如同一方小天地。它便化身圣人,坐镇其中,战力相当于一个玉璞境修士,同时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少年皱眉道:“那咱们咋办?” 老妪笑道:“少主不用太过担忧,我便是拼了性命,也会将少主送出这条蛟龙沟。事后少主记得原路返回,去往那座抛下绣球的峭壁彩楼,自报名号,他们一定不敢怠慢。然后少主就可以顺顺当当返回皑皑洲,将此事说与老祖听。到时候自有天罚降落,将此地夷为平地,为我这个老婆子报仇。” 少年埋怨道:“柳婆婆,生死是多大的事情啊,你怎么说得如此轻巧。我可不希望你死在这里,咱们还要一起回家呢。” 老妪脸色依旧云淡风轻,她慈祥地望向少年,微笑道:“这也是无奈之举,总不能当着少主的面满腹愁肠,哭哭啼啼。这么大把岁数了,委实做不出来。” 老妪记起一事,看了眼少年手上的一枚玉扳指,轻声道:“少主,这件祖传的咫尺物,千万记得藏好,不要轻易当着外人的面取出里头的宝贝。出门在外,不要轻易试探人心,人心一物,是最经不起推敲的。” 说到这里,老妪那张干枯的沧桑脸庞上有些恍惚,毕竟天底下所有的老妇人,也都是从少女一路走来的。 竹衣少年伸手指向那一叶扁舟:“柳婆婆,你瞧瞧那个扛着竹篙的少年,他跟我差不多岁数吧?真的好厉害,有胆识,帅气!比我强多了,回头我一定要找位丹青圣手,将这幅场景画下来。” 老妪摇头笑道:“可莫要学那少年意气用事。少主你可不是什么简简单单的千金之子、万金之子,你若是在这宝瓶洲和婆娑洲之间的地带真出了点什么意外,可就是天大的麻烦了。” 少年无奈道:“柳婆婆,我已经经历过好多次历练了,别总把我当孩子啊!” 老妪笑而不语。那些看似险象环生的历练,哪次不是某位老祖亲自盯着。 其实这次出门远游,一路无风无雨。他们从皑皑洲先去了一趟俱芦洲,再南下东宝瓶洲,途经神诰宗、观湖书院、云林姜氏,最后到达老龙城,之后又继续南下,登陆桐叶洲,北方桐叶宗和南边玉圭宗都去拜访过,少主还差点进入那座云窟福地。老妪始终想不明白,为何是自己单独一人担任少主的扈从,是不是太过草率了?一个元婴境练气士,境界是不算低,可少主身份是何等金贵? 就像这次蛟龙沟遇险,如果换成一个玉璞境剑修在少主身边护卫,少主都不用皱一下眉头,更不用担惊受怕,只需要隔岸观火就行了。 在桂花岛半山腰一栋普通屋舍外有座小凉亭,一个花容月貌的年轻女子坐在其中。她身穿短衫长裙,腰间系有彩带。面对这场莫名其妙的劫难,她虽然满脸怒容,对那个老龙城范家生出一肚子火气,可仍是耐着性子煮完茶,饮过茶,一件件收拾好茶具,这才开始思量对策。可是当她看到那名金丹境剑修身死道消的惨烈画面后,就有些灰心丧气,多半是死局了。 女子愁容满面,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喃喃自语:“没理由运气这么差啊。在老龙城还给自己算了一卦,这才推掉山海龟渡船,选择的桂花岛渡船。照理说不会有错,应该顺路捞取一两笔机缘才对。怎么可能在此夭折?” 年轻女子站起身,脚尖一点,来到凉亭顶部,居高临下,顿时视野开阔。她咽了咽口水,由站姿缓缓变成蹲姿,开始掐指推演:“难道有高人隐藏其中,还是破局之人尚未出现?总之,绝对不会是死局才对,绝对不会……容我来算一算,能够跟金色老蛟对峙的妇人,哟,原来你就是桂花岛……奇怪了,破局之人,仍然不是你……” “再来瞧瞧这个深藏不露的摆渡船夫,咦?竟然是从元婴境跌回金丹境的练气士?至今伤势还未痊愈,不愧是个有故事的舟子老汉,但是你也破不了局……” “至于这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还是算了吧。扛着竹篙也就罢了,啧啧,还喝酒?太喜欢显摆了,真当自己是上五境的剑仙哪,傻了吧唧的……这样的话,破局关键,难道是山上有神仙正在袖手旁观?只等那条老蛟松懈,就会出手给予致命一击?容我算一算,还真有一个有意遮蔽气机的世外高人,只可惜……还不是!” 女子双手挠头,两颊通红,她显然有些焦躁不安,一时间发髻间的珠钗歪斜,青丝紊乱:“莫慌莫慌,师父亲口说过,天下任何大势,其中始终藏着一个衍化万物的‘一’,便是那位道祖,也一直在追求这个字。那条真龙是如此,骊珠洞天的真正玄机亦是如此,剑气长城仍是如此,皆是如此……” 在这名年轻女子心神失守的时候,圭脉小院的桂花小娘金粟正好一步三回头,回首望去,看到了她师父跟金色老蛟的凶险对峙,看到了那个多半就是桂花岛金丹境修士的舟子老汉,当然还看到了那个泛舟前行、跑去添乱的背剑少年。金粟知道自己不该怨怼那名挺身而出的少年,可是不知为何,她对这名少年的恼火愈演愈烈,以致好像今日遭受的所有劫难,都要归咎于这个家伙,才能让她内心稍稍好受一点。 金粟不愿多想,更不愿承认,她之所以这般恼羞成怒,不是那个名叫陈平安的外乡客人做得不好不对,而是他的“一意孤行”,无形中衬托出了她的怯弱畏缩。她甚至连站在师父身边,与师父并肩而立的勇气都没有。 生死一线之间,有人贪生怕死,审时度势,避难而退;有人舍生取义,迎难而上,死中求活。对于脚下那条长生道路才刚刚起步的年轻人而言,一个未必错,一个未必对。 桂花岛外的海面上,两艘小舟比邻而泊。老舟子几次劝说无果,加上内心深处实在不愿眼睁睁看着这个少年丧命于此,便有些恼火,气道:“既然桂夫人都说了老蛟的厉害,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胡闹!” 妇人苦笑道:“身陷重重包围,除了鱼死网破,其实没有什么机会了。” 老汉突然低声道:“桂夫人,你必须活下去,范家……” 妇人摇摇头:“我意已决。” 她转头望向少年,柔声问道:“陈平安,那道符,真的很重要?” 陈平安使劲点头。 妇人深呼吸一口气:“那条老蛟铁了心不念情分,处处以‘规矩’二字来压我,事出反常必有妖。既然陈平安你愿意做点什么,那就做吧,我们两人帮你拖延一点时间,还是不难的。” 陈平安立即坐在小舟之中,背对金色蛟龙,与身为方寸物的飞剑十五心意相连,很快从袖中滑出一张青色材质的符纸,符纸好似从某部圣贤书籍上撕下来的书页。陈平安左手持小雪锥,轻轻呵了口气,但是当那支“下笔有神”的毛笔伸向那张符纸的时候,陈平安内心震撼不已,笔尖好像大雪时节深陷积雪的行人双脚,寸步难行!陈平安那一口纯粹武夫真气,竟是直接就此断掉! 之前数次书写金色材质符纸的宝塔镇妖符以及阳气挑灯符,陈平安从未遭遇过这种情况。陈平安反而生出惊喜。 陈平安宁愿身受内伤,神魂震荡,依然强行提起一口新气,手臂下沉,小雪锥的笔尖不断移向那张符纸。 你可以做点什么,但是必须保证不会将局势变得更坏。 在黄庭国破败寺庙前,那些鲜衣怒马的年轻江湖儿女,为了他们心目中的古道热肠、行侠仗义,差点坏了那帮正道练气士的大事,让那头作祟多年的狐妖趁机逃脱。这是好心办坏事的前车之鉴。 在彩衣国胭脂郡的城隍庙,那个手脚系着银质铃铛的郡守之女,每次出手相助,既是她的力所能及,又能够帮助陈平安适当分担压力,这就很好。 陈平安不断加重五指和手臂力道,呼吸吐纳和剑气十八停迅猛流转,这一口在体内势如破竹的纯粹真气,必须既快且稳。 气稳则神定,神定则符灵。归根结底,遥想当年,烧瓷拉坯也在于一个“稳”字,心稳才能手稳。 小雪锥的毫尖,终于缓缓触及青色符纸,一小粒光点瞬间炸裂开来,恰似海上生明月。 陈平安对此无动于衷,他的心神完全沉浸于那道斩锁符中,他要在青色符纸上写足八个字:作甚务甚,雨师敕令。 此时此刻的少年,盘腿坐于小舟之中,浑然忘我。对着一张古老书页,陈平安手持毛笔,不像是什么纯粹武夫,也不像是什么剑客,倒像是个在山水间抄书写字的读书郎。 这道符,成与不成,画完之后再说。就像那撼山拳,拳法到底高不高,先练完一百万遍再看。 今天如果不做点什么,陈平安觉得对不起自己练的拳,学的剑,喝的酒,认识的那么多人。 在陈平安提笔画符的那一刻,在金色老蛟的示意下,蛟龙沟就已经有所行动,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潜伏在这道沟壑的成百上千条蛟龙之属,与原本高耸空中的海水一起涌向桂花岛。唯独金色老蛟盘踞的那个方向,显得格外平静。 老舟子将手中龙王篓丢在脚边,一条幼蛟的生死已经无关大局。老舟子瞥了眼背对自己的背剑少年,陈平安整个人好似笼罩在素洁月辉之中,一人一笔一符纸浑然一体,就像一座方丈之间的小天地。老舟子心中赞叹一声,小家伙倒是有点大气象。老舟子自认自己年轻时候,可没有这份气度。 老舟子收回视线,轻声道:“桂夫人,桂花岛危在旦夕,陈平安和这道符,暂时就交由我来保护,桂夫人只管坐镇渡船。再让马致和几个管事,赶紧对山上所有客人晓以利害,莫要再藏掖修为了。所有私人恩怨,以及报酬和赔偿,等桂花岛渡过此劫再谈。” “老蛟这次出手很是古怪,而且看它击杀那名金丹境剑修的手段,要么已经破境,跻身上五境,要么就是有人在蛟龙沟暗中布阵,将此地变成类似儒家学宫书院的存在。说不定某个旁门左道的高人,看中了这块飞地,才让老蛟有了与婆娑洲儒家圣人叫板的底气。它一旦全力出手,没有我在,你一个人很难应付。” 三面海水如决堤般砸向“碗底”的渡船。 桂花岛上,除去山顶的那株祖宗桂树,其余一千多棵桂树,同时落叶纷纷,一片片落叶不等坠地,就一起整齐地飞向空中。桂叶陆续悬停后,形成一个半圆形,笼罩住桂花岛。之后桂叶瞬间被烧成灰烬,烟消云散,只留下一团碧绿灵气在原地,灵气凝聚成一粒粒大小圆球。这些大如野栗的桂叶灵球,向四周衍生出丝丝缕缕的幽绿丝线,相互牵引衔接。 海水汹涌,渡船如一叶扁舟,桂叶蕴含的灵气相互联结,如同舟子使劲抛撒出去的一张大网。只是这次“撒网”,不为捕鱼,只为遮雨。 海水砸在大网之上,浪花激荡,但是没有一滴水渗透大网落在桂花岛,渡船仅是微微摇晃。而且当那棵祖宗桂树呈现出枝叶急速生长的玄妙姿态后,山顶地面开裂,出现众多沟壑,露出老桂树盘曲的树根。整座桂花岛随即开始缓缓上升,竟像是要顶住海水的冲击,悬空御风,强行脱离蛟龙沟。 许多额头生角的水虬,冲杀势头最凶,一条条落在那张大网上,以利爪撕扯或是以头颅撞击那座桂叶大阵。 这类水虬,算是蛟龙之属里的勋贵成员,与最早掌管五湖四海的真龙关系相对亲近,和蛇鲤之流有着天壤之别。只不过多了一个“水”字,就要比单个字称呼的虬——这种名副其实的皇亲国戚,还是差上一截。水虬是上古大虬与海中青蛇交媾的产物,故而又被称为青虬,与喜好藏身于崇山峻岭的白螭,一在深海一在陆地,经常出现在文人骚客的文章之中,更是游仙诗的常客。 诸多蛟龙后裔尾随其后,凶悍地撞击大网,它们还施展天赋异禀的水术神通,裹挟万钧海水,一起冲击大网。 老舟子看到这一幕后,心疼不已,这可是桂夫人拼着一身来之不易的地仙道行,任由其真身的根本元气急剧损耗,为所有人谋取一线生机。 待在岛上的马致应该已经在跟客人交涉,就是不知道能否众志成城,一起合力渡过难关。 在陈平安竭力书写那张斩锁符的同时,金色老蛟一直在发号施令,让蛟龙沟一鼓作气攻破桂花岛,可是它自己却没有出手的意思,只是略作思量,摇晃百丈金鳞身躯,缓缓游向清澈海水的边缘,最后从涟漪之中走出一个身穿金色长袍的威严老人。老人双眉极长,垂挂到胸前,凌空前行。这条化为人形的老蛟,没有理睬需要分心驾驭桂花岛渡船的桂夫人,就连那条幼蛟的生死,金袍老蛟一样漠不关心,他像是一个缓缓走下山坡的登山游客,居高临下,俯瞰山脚的那两条小舟和舟上三人。 老蛟望向那个少年的背影,脚步不停,微笑道:“小家伙,在那根打龙篙上动手脚,擅自书写斩锁符,我只当你年少无知,由着你偷偷摸摸藏好两把飞剑,可若是再得寸进尺……” 老舟子驾驭脚下小船,挡在陈平安的小舟身前,仰头望向那条性情大变的老畜生,嗤笑道:“得寸进尺又如何,难道引颈就戮,讨一个舒服一点的死法?求你们这帮孽畜囫囵吞下,别细嚼慢咽?” 老蛟斜瞥一眼老舟子,笑道:“你们坏了规矩,都是要死的,至于怎么个死法嘛,其实不重要。难道你忘了,你们死后的魂魄,若是一点一点被我手下抽丝剥茧,做成几十支烛火明灯,点燃后,放在蛟龙沟最深处,承受那阴冷之苦。这份罪,可比人间刑场上的五马分尸、千刀万剐更加难熬,尤其是你这种金丹境老修士。道行越高,香烛品相越高……” 说到这里,金袍老蛟叹了口气,停下身形,一手负后,一手双指捻动垂挂胸前的金色长眉,无奈道:“小家伙,我和这范家舟子都帮你拖延了这么久,一张雨师敕令的斩锁符而已,还没有画好?是不是道家的符箓派弟子,如今越来越不济事了?还是你自己学艺不精,画符本事不济?还是这张符箓威力太大,符纸太过珍贵,害得你下笔有些……涩?无妨,我已经好多年没有领教过斩锁符了,很是怀念,所以这点时间还等得起,少年郎慢慢来,莫要急。” 桂夫人哀叹一声,老舟子亦是差不多的心境。这就是圣人管辖一方天地的恐怖之处。如同儒圣坐镇学宫书院,真君身处道观,罗汉坐镇寺庙,武圣统辖沙场。 脸色苍白的桂夫人厉声道:“如此暴虐行凶,你就不怕婆娑洲儒家圣人问责于你?!” 老蛟眼神怜悯道:“桂夫人啊桂夫人,你不该待在老龙城这么一个烂泥塘的,作茧自缚,这么多年碌碌无为,两耳不闻窗外事,哪里晓得大势之下,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桂夫人,我虽然觊觎你的真身很多年,但是念在你出身不俗,我可以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归顺于我,与蛟龙沟共襄盛举,如何?” 桂夫人冷笑道:“若是儒家圣人在此,你还敢大放厥词?!别说圣人,恐怕只是一个君子,就足够让你战战兢兢了吧?” 金袍老蛟笑着摇头:“今时不同往日了,所以我才说你桂夫人眼界太窄。罢了,道不同不相为谋,吃掉你之后,我便可以顺利跻身玉璞境。到时候就算颍阴陈氏的儒家圣人,离开书院,来此问责,又能奈我何?” 老蛟咧嘴一笑,笑意森森:“知道你还心存侥幸,让那少年画出那道斩锁符,好吓住除我之外的所有蛟龙之属。你瞧瞧,我仍是遂了你的心愿,现在还觉得我是在虚张声势吗?” 老人一步踏出,瞬间来到陈平安乘坐小舟一侧十数丈外。陈平安好似不问世事的入定老僧,只是缓缓画符。 桂夫人和老舟子同时有所行动。桂夫人丢出一截桂枝,桂枝落在小舟船头,妇人默念一句“结根依青天”,桂枝瞬间生长成一棵一丈的小桂树,枝叶婆娑,开出了一丛丛金黄桂花,芬香扑鼻,树荫覆盖住陈平安。 老舟子则双手快速掐诀,默诵咒语,一脚重重跺在他所立小舟,双手手心相抵,十指交错,从指缝间绽放出绚烂光彩。老舟子一手大拇指抵住心口,一手小拇指指向金色老蛟,鲜红火光萦绕全身,如同一位身披红袍的天官,额头布满猩红篆文,怒喝道:“金乌振翅,火神煮水!”从老舟子脚下小舟到金袍老人之间的海面,如同热锅沸水,雾气腾腾,然后从中飞出一只只金色乌鸦,它们拖着一道道火焰飞快扑向老蛟。 金袍老蛟只是随手一挥袖,从身侧两处海水中扯出两条碧水苍龙,与金色乌鸦碰撞在一起,数十只金乌瞬间被两条苍龙吞噬殆尽。虽然碧水苍龙饱餐一顿,腹中时不时闪烁火光,最终和金乌同归于尽,身躯崩碎,重归大海,可是老舟子手掐法诀,出手迅猛,可谓声势浩大,相较金袍老人的轻描淡写,高下立判,悬殊极大。 金袍老蛟嗤笑道:“火神?这类上古神祇太杂了,而且因为一桩天大祸事,继承这份大统的神灵,往往名不正言不顺,比起历来传承有序、深受天帝倚重的水部正神,实在不值一提。你这小小金丹境,恐怕根本不知道‘火神煮水’四字,本身就是在露怯吧?最早的那位火神,那可是放话要煮干四海、烧光五湖作天上云雾的。后世火部神灵,就只敢说煮水了,什么水,大江大河是水,小小溪涧是水,煮开了水,泡茶喝不成?” 老舟子这一道法诀被金袍老蛟轻松破去,并不气馁,在后者絮絮叨叨的话语期间,又换一诀,双手握拳,重重撞在一起,双脚踩出独门罡步,怒目相视,有护法力士之容,老舟子四周有一颗颗萦绕电光的雷珠环绕飞旋。老舟子最终双拳分离,一拳接连三下重捶心口至腹部,三处气府的灵气激荡不已,另外一拳恢复掌形,手心朝向天空:“惊蛰鼓腹,雷泽洞开,听我敕令,代天施罚!” 万里无云的蔚蓝天空,凭空出现一个电闪雷鸣的巨大漩涡,一道雪白雷电突现,在空中几次转折,劈向那个金袍老蛟的头顶。 金袍老蛟身形在原地消失不见,但是那道劈空的雷电并未就此消散,直接穿透海水,落入蛟龙沟深处后,弹射而返,映照得这一处海底白茫茫一片。诸多隐藏在海底的蛟龙之属并没有参与此次围剿,它们被这道雷法惊扰之后,全部下意识闭上眼睛,不敢正视。 雷电掠出海面,飞向一处,金袍老蛟现出真身。面对这道不合常理的雷电,老蛟似乎终于有些恼火,没了先前闲适神态,没有继续躲闪,站在原地,微微皱眉,双指并拢,分别夹住一条金色长眉,迅速抹过,从手指尖滑出两抹金色剑芒,剑芒约莫三尺,与世间利剑等长,一剑迎向那道雷电,一剑直刺头顶那个与某座小雷泽相通的漩涡。金袍老蛟的两剑与雷电和漩涡再次玉石俱焚,在海面和高空两处,炸裂出绚烂光彩。 老舟子不愧是曾经亲身领略过地仙风光的稀少金丹客,手段层出不穷,他拔地而起,探出一臂,伸手一握,握住了一杆银光刺眼的丈八蛇矛,直刺金袍老蛟:“孽畜受死!” 金袍老蛟扯了扯嘴角,再次消失。 老舟子这一矛去势并未丝毫减弱,反而力道加重,矛尖处竟是出现了一阵黑色涟漪,雪白矛尖没有任何凝滞,长矛势如破竹,如筷入水,出现了视觉上的偏移歪斜。 之后出现古怪一幕,老舟子周围站立着数十个金袍老蛟的身影,而且各自身前的头顶,或者长达一丈,或者短不过一尺,都有一截矛尖刺向金袍老蛟的眉心。 所有金袍老蛟异口同声地笑道:“真是拼了老命的地仙一击,难为你这个金丹境了。” 所有老蛟伸出一手,攥住了那矛尖。电光四溅,天地雪白。 唯独一个金袍老蛟并未开口说话,他站在陈平安那条小舟的正后方,刚好能够看清楚坐在桂树树荫中的陈平安,看不出具体根脚的青色符纸充满了浩然正气,那支毛笔也是好物件,便是老蛟都要垂涎。 看那张斩锁符的符纸空白,只完成了十之七八,少年手臂、手指和毛笔毫尖虽然尚未颤抖,可是心神已经不稳。由此可见,陈平安书写此符还是太过牵强。斩锁符虽然品秩不低,可是少年先前在竹篙上已经成功画符,说明这道符箓本身没有问题,而是那张青色材质的符纸,让那个少年难以下笔,恰如稚童负重登山,说是呕心沥血,都不算夸张了。 一张书写有雨师敕令的上品斩锁符,若是在自己成为一方圣人之前,金袍老蛟还会有所忌惮,毕竟这属于天生相克。在雨师河伯水君之流还属于正统神灵的那段岁月中,蛟龙都会礼敬这类好似衙门上司的存在。只是如今哪怕这张符箓再“硬气”,金袍老蛟都不放在眼中,他甚至有些渴望再次见到斩锁符。 毕竟在某段遥遥无期的屈辱岁月中,老蛟虽然年幼,但是所见所闻无比刻骨铭心。 老蛟就是要蛟龙沟深处,某些不愿跟随自己的同龄老家伙,再次亲眼见识到这张意义深远的符箓。如此说不定可以让这些萎靡不振的老家伙,再次生出一股血勇之气。 完完整整的蛟龙沟,只要拧成一股绳,绝不是一两个宗字头仙家府邸可以媲美的。 数十个金袍老蛟同时捏爆了那根长矛的矛尖。长矛是老舟子的本命之物,老舟子顿时跌坐在小船上,呕血不已。 除了一言不发凝视着陈平安画符的那个金袍老蛟,其余被激起浓重凶性的老蛟们哈哈大笑,几乎同时狠狠踩下一脚。他们脚下并无太大动静,但是庇护桂花岛的那座桂叶阵法,却像是一道脆弱城门被无数辆攻城车重重捶击,震荡不已,岌岌可危。一旦大阵破损,那些蛟龙之属瞬间就会冲入岛屿。与这些天生体魄浑厚的孽畜近身肉搏,别说寻常练气士不愿意,就是杀力最大的剑修和横炼最强的兵家修士,一样不愿意。 许多原本马致说得口干舌燥也不愿拿出压箱底法宝的中五境练气士顿时脸色剧变,再不敢藏私,纷纷祭出法宝灵器。一时间,桂花岛上流光溢彩,众多法宝灵器纷纷向高空掠去,帮助桂夫人和那棵祖宗桂树一起抵御金袍老蛟的踩踏阵势。 当岛上练气士倾力出手之后,一些个之前始终袖手远观的蛟龙沟大物也终于运用水术神通,水术如一阵箭雨般撒向桂花岛。 桂花岛哪怕有了练气士助阵,竟是依然处于下风。 这个危急时刻,竟然还有一名高瘦老者从蛟龙沟之外的海面飞掠而来,只是他显然在犹豫要不要涉险深入。 正是那个玉圭宗姜氏公子身边的元婴境扈从,他最终选择静观其变。 桂夫人不得不去桂花岛,她实在没有想到大阵如此脆弱不堪。已经顾不上陈平安的那道符,一旦她的本身和魂魄始终相离,桂花岛大阵经不起下一次冲击,到时候就算画符成功,桂花岛已经被攻破,肆无忌惮的蛟龙之属如入无人之境,桂花岛只会是兵败如山倒的凄惨局面。 桂夫人一掠而去,转头对老舟子无奈道:“照顾好陈平安!” 老舟子苦笑着点头,挣扎着站起身。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四面八方的所有金袍老蛟,缓缓走向两条小舟。 只有那个始终站在原地的金袍老蛟,从头到尾凝视着陈平安,以心声告知陈平安道:“小家伙,你再不画完这道符,赶紧扭转战局,你们所有人就都要死了,桂夫人要死,老舟子要死,你也要死,都要死啊。” “作甚务甚,雨师敕令”,总计八字的一张斩锁符,陈平安到最后只写了六个字,而且极其不讲规矩,这道符不出意外,就已经算是作废了。 陈平安写完前面四个字已耗时很久,比起以前画符要漫长许多。在那个“雨”字上,陈平安不管如何运转气机,就连那一横都写不出,青色材质的符纸,好像根本就不愿意接纳这个字眼。两军对峙,陈平安孤军奋战,面对一座巍峨高城,能做什么?人力终有穷尽时,不因什么雄心壮志和坚韧毅力而改变。 陈平安死撑半天,仍是无法落笔。当陈平安手臂第一次出现颤抖时,一大口心头血涌至喉咙口,被他强行咽下。迫于无奈,陈平安直接跳过了“雨”字、“师”字关隘,又是一道天堑,陈平安再次绕过,好在“敕令”二字可勉强为之,在那口纯粹真气的强弩之末,终于写完了。 陈平安用完这一口气之后,已经筋疲力尽,持有小雪锥的那条手臂颓然垂下。本就是强提一口气,这次画符不成,无异于雪上加霜,陈平安这会儿体内气血翻涌,除了那口已经伤及本元的心头血,还有无数从内而外渗出的极其细微的血珠子,从神魂、气府、筋骨、皮肉中一点一点往外流淌、凝聚。 金袍老蛟第一次如此动怒,愤然骂道:“没用的废物!等了你这么久,你竟然连‘雨师’二字都写不出来?!”金袍老蛟一步步向前,“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重新动笔!重新再画一道符!” 陈平安怔怔看着那张青色符纸,局势没有变得更坏,但是也没有变得更好。 好像跟神诰宗的那个道姑在大道上分道扬镳后,离开骊珠洞天后一路好运的陈平安,其运气就开始走下坡路,仿佛再一次回到了破碎下坠之前的骊珠洞天。这一次,更是直接身陷死地。 陈平安抬起头道:“你这么想我写完这道斩锁符,是在图谋什么吧?” 金袍老蛟仔细打量了一番少年,笑着点头道:“自然,只不过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浪费我这么多时间,你稍后的三魂七魄会被制成一支支蜡烛的灯芯,在蛟龙沟水底燃烧上百年。” 陈平安满身鲜血从七窍和肌肤渗出,潺潺而流。陈平安瞥了眼握有小雪锥的左臂,深呼吸一口气,缓缓提起:“死之前,我一定要写完这两个字。” 金袍老蛟眼神阴沉,笑道:“少年郎有志气,我拭目以待,而且我会亲自为你护法,可莫要再让我失望了啊。” 陈平安咧咧嘴,抬起右手手臂,胡乱抹了抹眼睛,擦去模糊视线的血污,大致看清楚本应书写“雨师”二字的符纸空白处,闭上眼睛,在心中默念道:“作甚务甚……作甚务甚……” 一瞬间,陈平安落笔于符纸。 金袍老蛟嗤笑道:“少年,这可不是什么‘雨’字啊,是不是受伤太重,脑子也拎不清了?” 又一瞬间,金袍老蛟再无半点笑意。 符纸之上,不再是所谓的符箓的一点灵光,而是一缕神光在迅猛凝聚。 陈平安只是保持那个姿势,不是不想动,而是实在无法动弹了。 这张斩锁符,已经不再是真正意义上的斩锁符,因为书写其上的符箓不是“作甚务甚,雨师敕令”,而是“作甚务甚,陆沉敕令”。 陆沉敕令! 那个金袍老蛟同样是纹丝不动,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陈平安嘴唇微动,默默感受着笔下纸上的那些温暖神意,福至心灵,嗓音颤抖,轻声道:“书上有说过,圣人有云……”陈平安咳嗽不止,总算说出后半句话:“潜龙在渊。” 这口头上的八个字,仿佛比起符纸上的八个字,丝毫不逊色。 总计十六个字,落在蛟龙沟当中,简直就是一阵晴天霹雳。 “诺!” “谨遵法旨!” 一个个声音从蛟龙沟深处响起,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天地寂静。 数十个金袍老蛟融入一个身形当中。金袍老蛟低下头,拱手抱拳,但是满脸狞笑:“领旨之前,少年死吧。” 蛟龙沟上空,一道粗如山峰的金色剑芒从天而降,直直落向少年头顶。 有人能救一救,但是不愿意,例如那个竹衣少年身边的元婴境老妪。有人想要救,但是为了范家大业,只能选择退缩不前,比如桂夫人。有人是无可奈何,不惜换命给少年,比如那个近在咫尺的老舟子。更多人是看热闹而已,大局已定,还需要紧张什么? 陈平安在这一刻,好似已洞悉一切人心世情,可是神色不悲不喜。他的袖中滑出一对印章——山水印,停在头顶上空。 那道金色剑光崩碎之后,一对山水印,只剩水印,山印已无。 大道之上,一人直行。 第62章 《迢迢渡银汉》:大师兄姓左 陈平安写错了一道斩锁符。若说之前小雪锥触及符纸的瞬间,是海上生明月的景象,那么当这道符画成之后,就如一轮红日。红日与水井口子差不多大小,只是并无灼烧之感,反而温暖和煦。这张符在陈平安说出那八个字后,好像失去了真气牵引,晃晃悠悠地飘落在海面上,然后缓缓沉入蛟龙沟,再没有在海上引起异象。 可那些在蛟龙沟底蜿蜒盘踞的大物,无一例外化为人形,或老翁或老妇,离开各自巢穴,站在海沟石壁,对那张符箓作揖行礼。许多年幼懵懂的蛟龙之属战力孱弱,此次没有机会参与桂花岛大战,或是被祖辈强行拘押在海底,这些小家伙哪怕尚未凝聚人身,一样依葫芦画瓢,随着这些与金袍老蛟辈分相当的老家伙们,向那张符箓使劲点头致敬。 这些不知活了多少年的大物,纷纷施展秘术神通,以远古水声训斥那些攻击桂花岛的蛟龙后裔,措辞极其严厉。 各家老祖扬言如果有人胆敢不在半炷香内回到蛟龙沟,一律先逐出本族,然后受剥皮之苦,最后丢在海面漂泊,曝晒三年,活下来才有机会认祖归宗。那些“青壮”水虬、蛇蟒面面相觑,眼神中皆是疑惑、震惊和不甘。 它们这次跟随金袍老蛟大战桂花岛,老祖之前都是默认许可的。这些大多在南海和婆娑洲吃过苦头的年轻蛟龙后裔,之所以跟随那条金袍老蛟,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去婆娑洲大杀四方,将那些醇儒陈氏的子弟和沿海布防的练气士杀个精光。但是现在老祖发号施令,而那名金袍老蛟又无异议,它们只得纷纷纵身一跃,离开桂花岛上空,扑向海面,入水之后,各自打道回府,去跟老祖讨要一个说法。在那之后,就是金袍老蛟在领取法旨之前,对着那坏了他百年谋划的少年,一剑斩下。 陆沉敕令?陆沉是谁,老蛟当然听说过。听他的祖辈说,这位道家掌教之一的至人在飞升之前,最喜欢驾一叶扁舟游历四海,好像不太喜欢待在陆地上。传言还说有一名专门为陆沉驾驭小船的舟子,出海之时还是而立之年。等到陆沉在北海飞升,他才独自驾舟回到陆地。他回到家中,发现熟悉的家国山河皆已不在,他的名字,被留在了三百年前的族谱上。在那之后,这名舟子便重新出海,寻访陆沉,从此杳无音信。 金袍老蛟怕不怕掌教陆沉?当然怕,但是绝对不会怕到一听名字就打战的地步。因为他在这座浩然天下,陆沉却是在那座青冥天下。 越是陆沉这种尊贵无比的人,想要莅临另外一座天下,越是不易,而且规矩繁复,一举一动,都会被儒家圣人盯着。 一旦陆沉亲自出手,就会坏了规矩,到时候金袍老蛟深恶痛绝的儒家圣人,反而成了金袍老蛟和蛟龙沟的护身符,甚至出手相助之人,很有可能就是那个肩挑日月的醇儒陈氏老祖。 虽然并不如何畏惧,但也不能太不当回事,挑衅圣人,哪怕隔着一座天下,也绝不是什么好事情。 金袍老蛟心中冷笑不已,这位出身浩然天下,却在别处天下执掌一脉道统的掌教,真是取了个好名字啊。 至于眼前这个祭出一对山水印挡下剑气的碍事少年,金袍老蛟扯了扯嘴角,这种事情可一不可再,他虽然恨透了这个少年,但也不得不收手。今日之事,超乎预期太多,说不定已经惹来婆娑洲南海之滨的巡狩视线,还是小心为妙,若是给抓住把柄,会坏了大事。 老蛟啧啧笑道:“可惜了这方印章,能够挡下玉璞境剑仙的全力一剑,这可不是一只破鱼篓能比的。小家伙,这会儿心疼不心疼?” 陈平安答非所问:“如果我家中有好些骊珠洞天的上等蛇胆石,需要多少颗才能换回一座桂花岛的安稳通行?” 金袍老蛟愣了一下:“你是说宝瓶洲北部上空的那座骊珠洞天?灵气充溢的头等蛇胆石对于我们而言,不亚于一块斩龙台对一名剑修的重要性。元婴之下的蛟龙之属,一颗头等蛇胆石就能换取稳稳当当的一境提升。容我算一下,一座桂花岛,一个桂夫人,两千个练气士的性命……小子,除非你有一大堆蛇胆石才行啊。” 金袍老蛟伸出一双手掌,翻了一下:“最少二十颗。你有吗?” 陈平安摇摇头:“这些年送出去一些,已经没有这么多了。” 陈平安挣扎着站起身,那一截桂枝生成的桂树,已经在老蛟剑气的冲击下毁于一旦。他收起小雪锥和孤零零的一方水印,将其放入方寸物之中。飞剑初一和十五快速掠出神魂动荡的陈平安,重归养剑葫芦。这次陈平安没有遮遮掩掩,反正老蛟早已看穿。 金袍老蛟眯起眼,他感到少年背后木匣中的一把剑,有不小的威胁。 一张颠倒乾坤的陆沉敕令,一堆骊珠洞天蛇胆石,一对山水印,一支“下笔有神”的毛笔,一枚品相不错的养剑葫芦,而且还姓陈。金袍老蛟心中越发确定自己适时收手是明智之举。 可惜可惜,这种家伙,若是方才一剑打杀了,才是最无后患的。至于之后引发的种种波折,他完全不怕。比拼修为境界,他这个伪圣,尚且不敢有任何托大,可若是比拼靠山,他真不觉得自己会输给任何人。 老蛟看到那个伤了本命元神的舟子老汉满脸戒备地站在少年身后,笑道:“放心,那张斩锁符面子很大,我的胆子,只能支撑我出手一次。” 老蛟收回视线,重新望向陈平安:“你既然有蛇胆石,为何不一开始就说?否则何须有此一战,伤了双方和气?” 陈平安反问道:“你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金袍老蛟脸色阴沉。 舟子老汉冷笑道:“当时情景,你胜券在握,杀人夺宝还来不及,会跟一个少年坐下来好好谈生意?” 金袍老蛟不理会金丹老汉的冷嘲热讽,死死盯住少年:“太聪明了,活不长久。” 陈平安转头道:“老前辈,你先回桂花岛,我有些话要单独跟这畜……跟老蛟前辈说。” 老舟子摇摇头,沉声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陈平安,你还年轻,大道修行,经历这些挫折,福祸难言,不用难以释怀……” 不知是否错觉,老汉总觉得眼前少年,好像一直沉浸在那道符箓的神意之中,迟迟没有从中脱出。 陈平安笑了笑:“老前辈,我心里有数。” 陈平安想要拱手抱拳,以示谢意,可是只抬起了右手,写字的左手整条胳膊都弯不起来。陈平安便以右手握拳,轻轻敲打心口:“我稍后回到桂花岛,请老前辈喝酒。” 老人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返回相邻那条小舟,缓缓驶向桂花岛。在老舟子远离后,陈平安一拍养剑葫芦,初一、十五悬停在少年两肩,然后他再次祭出那枚水印。 金袍老蛟笑道:“怎么,要跟我拼命?” 陈平安咧咧嘴:“跟某些家伙讲话,拳头不硬,再好的道理都听不进去。先前那道斩锁符,就是明证。由此可见,我自己琢磨出来的这个道理,对你们是管用的。我问一个问题,范家和桂夫人跟你订立了什么规矩,让你可以理直气壮地杀掉两千多人?” 老蛟有些不耐烦,阴沉道:“觉得这个规矩不合理?”他轻轻跺脚,隔绝了此地与外边的联系。 老蛟笑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蛟龙之属,蛟龙沟这一脉,从流徙之初,到扎根此地,中途死了多少条性命吗?这么多年来,又因儒家圣人订立的那些狗屁规矩,枉死多少条性命吗?” 陈平安反问道:“你觉得儒家的规矩不对,跟范家和你订立的规矩对不对,有关系吗?退一步说,即便真是圣人做得不对,你就可以跟着犯错?再说了,你要真有本事,可以去跟儒家圣人吵架,或者打架,迁怒于桂花岛渡船,算什么?” 老蛟哈哈笑道:“算什么?吐出一口怨气而已,这还远远不够。” 陈平安说道:“如此看来,儒家圣人没把你一巴掌拍死,才是错。” 老蛟不怒反笑,“小子,你跟我在这里绕来绕去,到底想做什么?是想要跟我抖搂你的靠山,威胁我,以后总有一天,你家老祖,或是你的授业恩师,会来找我和蛟龙沟的麻烦?” 陈平安摇头道:“我家里没亲戚,也没有……一个师父。” 老蛟突然觉得有点迷糊:“你这是在找死?”老蛟点点头,“很奇怪,你说的话,我竟然信了。好吧,既然你没有长辈和师父撑腰,那我又有胆子杀你了。” 老蛟行事果然雷厉风行,一袭金袍无风而鼓荡,他伸手一招,天空中出现一粒金光,金光缓缓向下,拉扯出一条金色丝线。 陈平安对此浑然不觉,向前一步,走到小舟前方,低头望向海水深处,似乎在寻找那张斩锁符,他轻声道:“陆沉,我知道你正在旁观此地,你的用心,我也猜到一些。我借你的名字退敌,你反过来以此算计我,在这件事上,咱俩就算扯平了。不过麻烦你告诉天上的阿良一声,杀陈平安者,南海蛟龙沟。” 说完这句话后,陈平安右手一拳重重砸在心口。先前与舟子老汉交谈时一拳敲打心口,是为了平稳心境,好与陆沉说出这番话。现在一拳下去,则是打得心湖波涛汹涌,兴风作浪,甚至连自己的一身符箓神意都给彻底打散,重新转为撼山拳意。归根结底,陈平安完全不给陆沉施展无上道法的机会,他不想与陆沉对话。 陈平安的左手依旧抬不起来,他那只握拳的右手松开五指,绕过肩头,握住那把本该送给某个姑娘的剑。陈平安突然松开手,摘下腰间的那只姜壶。这一次喝酒,就只是喝酒了,不再是为了沙场军阵之上的武夫换气,不再是为了遮掩初一和十五的踪影。陈平安喝过酒后,将养剑葫芦随手丢在脚边的小舟中,在心中默念道:“阿良,齐先生,宁姑娘,都对不起了。” 他一开始想着书写一道斩锁符,让自己有资格跟金袍老蛟讲一讲条件,用所有蛇胆石换取桂花岛驶出蛟龙沟。 他之前想着到了倒悬山,一定要多给金丹境剑修马致几枚谷雨钱。还想着下船之前,一定要跟范家讨要一张桂花岛堪舆图。到时候下了船,去了倒悬山,再偷偷摸摸拿出齐先生赠予的山水印,轻轻一盖。 不知何时,天空中那缕细如发丝的金色剑气,已经消散一空。金袍老蛟脸色微白,虽然他心中狐疑不定,极其不愿相信少年所说的那些言语,可是万一呢? 万一呢? 他不由得转头望向倒悬山方向,欲言又止。下一刻,金袍老蛟满脸惊喜,微微点头之后,放声大笑,空中金色剑气再度浮现。只是这一次金色剑气不再是一缕而已,而是丝丝缕缕,如同悬浮云海之中的一株株纤细水荷,摇曳生姿。 一座倒悬之山岳,有个身穿道袍的高大男子,正站在崖畔举目远眺。其视线所及,不是那条他随手布下的蛟龙沟,不是那座双神对峙的峭壁之巅,不是那个身穿绿袍、坐在雨师肩头喝酒的年轻女子,而是云海之中,一个身穿青衫、腰佩长剑的儒雅男子。儒雅男子先前从老龙城附近的海域动身,很快就会赶到蛟龙沟。 儒衫剑客已经远离人间太多年,其中原因很是有趣——一身剑气太浓,浓郁到不论他如何压制,都无法阻止剑气倾泻四方,所有近身之物皆化为齑粉。所以此人只会游历世间种种人迹罕至的地方,云霄之中,五湖四海,深山峻岭,蛮荒之地…… 高大道士眼神炙热,此人值得一战!只是他很快皱了皱眉,在那名儒衫剑客脚下的海面上,有个木讷汉子正以竹篙撑船,一瞬千百丈,快若奔雷,竟是丝毫不输给头顶那名享誉天下的剑仙。 木讷汉子闷闷道:“我家先生说了,这次算计陈平安,是为他好。若是拿着齐静春的山字印,去往倒悬山,以那位二师伯得意弟子的臭脾气,陈平安是要吃大苦头的。再说了,我家先生是诚心希望陈平安能够另辟蹊径,去往青冥天下,他愿意收取陈平安作为闭门弟子。” 那名气度儒雅、容貌俊美的天上剑修,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只是俯瞰远方的蛟龙沟,说了一句话:“你一个陆沉的记名弟子,就想跟我家小齐抢小师弟。行啊,不如你接我一剑?” 汉子倒也不恼,还是那股好似天生的沉闷神色和语气:“不打架,我只会划船。” 剑修所过之处,若有云海,便会被一斩而开。片刻之后,他有些不悦:“那你跟着我做什么?” 那名舟子老实说道:“去当面跟陈平安说清楚,免得他误会我家先生。” 剑修突然很认真地说道:“可我觉得你很碍眼,怎么办?” 舟子想了想:“那我不去了。”那一叶扁舟骤然停下。 剑修点点头:“你倒是不傻。” 他御风扬长而去,满脸怨气,喃喃自语,自问自答:“小齐要我做你的护道人,我岂会答应?小齐是读书读傻了的,我又不是。……所以我不会答应的。” 剑修似乎心情更加糟糕,开始加速前掠,以至于身后气机震荡,轰隆隆作响,就像一连串雷鸣响彻云海。 剑修即将路过雨师和神将神像的时候,有人朗声训斥,不许这名剑修擅自掠过宗门上空,必须绕道而行。剑修低头随意瞥了眼,拇指抵住剑柄,轻轻一推,长剑坠向海面,距离海面只有数丈时,刹那间拔地而起,一剑如虹而去,直接将那尊神将神像劈成两半,金光炸裂,如旭日东升。长剑一闪而逝,跟上主人,悄然归鞘。 剑修继续前行。 讲道理?他从来不喜欢。要与人讲道理,还练剑做什么? 剑修猛然间举目望去:“当着我的面抖搂剑气,你真当自己是阿良啊?” 距离蛟龙沟尚且有七八百里之遥的云上剑修,手腕一翻,然后一巴掌甩出去。一座桂花岛,整个在空中翻滚了一圈,重重砸在十数里外的海面上,剧烈摇晃不已。然后桂花岛好似被大风吹拂,迎风破浪,迅猛前行,瞬间就远离了蛟龙沟。 剑修轻轻一弹指,蛟龙沟上方,如打开了一座座天门,不断有大如瀑布的雪白剑气,一道道倾泻而下。 蛟龙沟中距离海面较近的那些蛟龙之属,一开始还不知道那些倒入大海的“雪白洪水”到底为何物,等到它们回过神的时候,已成了一副副保持原有姿势的骸骨。那些被金袍老蛟招出的金色剑气,如几根枯枝面对决堤的洪水,早就被一冲而散,点滴不剩。 一道道剑气形成的雪白洪水不断流入蛟龙沟,可金袍老蛟和孤舟上的陈平安,始终安然无恙。 蛟龙沟内,剑气压顶,可谓尸横遍野。金袍老蛟呆呆站在原地,面如死灰。 这不是万一。这算不算一万? 一名儒衫剑修来到蛟龙沟边缘,踩在海面缓缓前行,海水被剑气侵袭,瞬间沸腾,化作云雾,所以剑修依旧是御风凌空。 他瞥了眼陈平安,面无表情道:“小齐要我做你的护道人,我没答应。就像先生当初要我保护小齐,我没答应一样。自己挑选的脚下大道,要什么护道人。”他的神色有些无奈,可眼中又有些笑意,“但你是我的半个小师弟,这个我没办法否认。而且你这次敢于生死自负,说死则死,我觉得挺好,反正对我的胃口,所以就来见你了。先生和小齐,一个那么老了,一个年纪也不小了,被人欺负,只能怪他们两个死脑筋。可你嘛,年纪还小,给人这么欺负,说不过去。” 在剑修云淡风轻地说话时,从那个金袍老蛟身体三百多座气府内,一点点渗出雪白光芒。金袍老蛟脸色狰狞,满脸痛苦,这个战力相当于玉璞境修士的老蛟,竟然从头到尾发不出半点声音。 “我的剑意不如阿良,但是剑术比他高一点。”剑修望向那个名叫陈平安的少年,伸出拇指,先指了指天上,然后指向自己,笑道,“哦对了,我叫左右,是你和小齐的大师兄。” 蛟龙沟海面之上,陈平安愣愣地看着那个自称大师兄的儒衫剑修。少年皱着脸,嘴唇颤抖,然后低下头去。 名字古怪的左右没好气道:“要哭鼻子了?怎么跟小齐当年一个德行?难怪小齐会挑中你,讲道理行不通,又打不过别人,次次都躲起来哭鼻子,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左右蓦然厉声道:“抬起头!” 陈平安呆呆抬起头。 左右质问道:“为何事到临头还要改变主意,不选择出剑而是出拳?大声回答,别扭扭捏捏!” 陈平安下意识脱口而出:“剑术太差,不丢那个人!拳法尚可,不出不痛快!” “我呸!就你这点武道拳意,也敢说尚可?” 左右一脸怒容,转头狠狠吐了口唾沫。他既没有齐静春的儒雅气度,也没有阿良的和气,这个名叫左右的剑仙,昔年文圣门下最离经叛道的弟子,真是一点也不像个读书人。左右隐藏在眼底深处的笑意愈来愈浓,不过他的脸色转为冷漠,他再次抬起手臂,大拇指指向身后:“不说这条蛟龙沟,只说那座岛屿上的神像,我嫌它挡住我的路,就一剑劈了它,你觉得如何?再说这条臭水沟,我觉得那些孽畜碍眼,就以剑气洗了它,你又觉得如何?” 陈平安诚实回答:“应该算是蛮不讲理。”一想到此人是齐先生的师兄,他很快补上一个字,“吧?” 左右嗤笑道:“你说话倒是客气,什么算是,本来就是!”他以手心抵住腰间长剑的剑柄,问道:“知道我一介书生,学剑比读书更用心,是为什么?” 陈平安摇头。他听阿良和崔东山偶尔提到过此人,前者没说太多,只说左右是老秀才弟子中剑术最高的;后者则咬牙切齿。一个欺师灭祖的,一个离经叛道的,昔年的同门师兄弟,好像有不共戴天之仇。“姓左的”,在陈平安心目中,就如云中隐龙,高不可攀,捉摸不定。 左右摆摆手:“这里没你的事了,以后好好修行,别辜负了小齐的一片厚望。如果你哪天做得差了,说不定我会来找你的麻烦。”悬停在蛟龙沟之中的左右,对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任你境界再高,就是一剑的事情。” 对他而言,师兄教训师弟,从来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至于有没有道理,他从来懒得多想,做师兄就是大道理。 就在此时,云海骤然低垂,一尊高达百丈的金身法相浮现而出,是一个头顶鱼尾冠的中年道人:“你就是文圣座下弟子剑修左右?听说很多人推举你为人间剑术第一?就连倒悬山和剑气长城,都有很多你的崇拜者。” 左右抬头望去:“听你的口气,是有点不服?” 高大道人爽朗大笑:“你剑术第几,贫道根本无所谓,纯粹看你不爽而已。找地方痛痛快快打一架,怎么样?” 左右微笑道:“你这臭牛鼻子道士,别的都不行,就是运气比我好,摊上了道老二当师父。我家先生就不行,只会耍些嘴皮子功夫。虽然我家先生万般不如你师父,但是有一点他比道老二强,就是他有我这么个弟子。连你在内,道老二的十几个弟子……”剑修伸出一根手指,高高举起,轻轻摇晃,“不行。”他犹不罢休,仰起头,“比如你搬出这么大一尊法相,又如何?还不是在我剑前……不够看?!” 不等左右言语落定,从大海之中,掀起百丈巨浪,一道比整座桂花岛还要粗壮的磅礴剑气,以光柱形态冲霄而起,硬生生将那尊金身法相瞬间打碎。 陈平安脚下的一叶扁舟,随波起伏,颠簸不已。他转头望向那道气冲斗牛的雪白剑气,之前他觉得风雪庙魏晋破开嫁衣女鬼的夜幕一剑,已经是世上飞剑的极致,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还是太过孤陋寡闻。 一尊金身法相破碎不堪,可是仍有嗓音如洪钟大吕从空中落下:“贫道不愿占你半点便宜,有那个小子在场,你我双方都放不开手脚,不如去往风神岛海域,如何?” 不知何时,那个被剑气充盈三百多座气府的金袍老蛟,已经连苦苦支撑,让气府不炸的机会都没了。本体距蛟龙沟千万里之遥的高大道人,不知以何种神通,趁着金身法相被剑气销毁的瞬间,从虚空中探出一根洁白如玉的手指,在金袍老蛟额头一点,后者刹那间形若枯槁,由内而外,其身躯化作一阵灰烬,烟消云散,只剩下一件飘落在海面上的金色长袍,和一些由元婴凝结成的半步不朽之物。 左右对此根本无动于衷,他只是随手一挥,将金袍老蛟那些残余拍入陈平安的小舟之中:“把这点破烂收好了。这趟倒悬山之行,以及之后的剑气长城,就自求多福吧。” 陈平安弯腰作揖。 左右点了点头,坦然受之,御风向西南方向远去。临走前他留下了一句话,余音袅袅,也不知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说给陈平安听的:“长生不朽,逍遥山海,餐霞饮露,不食五谷,已是异类也。” 陈平安默默坐回小舟,将左右丢到他脚边的三样东西收入飞剑十五当中。这三样东西分别是一件金色长袍,两根纠缠在一起的金色龙须,和一颗拳头大小的珠子。珠子光泽暗淡,呈淡黄色。 陈平安环顾四周,风平浪静,抬头望去,风和日丽。陈平安休息片刻,起身拿起那根刻画有真正斩锁符的竹篙,撑船去追桂花岛。渡船可千万别一鼓作气驶向倒悬山,把自己撂在这茫茫大海之上。陈平安瞪大眼睛,使劲望向远方。 那个潇洒御风远游、不为天地拘束的剑修,突然停下身形,在一个陈平安注定无法看到他的地方回头望去。 左右眼中所见,是大骊少年;但是心中所想,却是一位故人。 那人曾说:“我也不愿找你当陈平安的护道人,也知道师兄你多半不会答应。可是我齐静春这辈子,就没几个朋友,整个天下,我只能找你了。” “就只能找你了!” 左右一想到这句混账话,就一肚子憋屈。他盘腿坐下,悬停海面之上,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一身凌厉剑气越发流泻,脚下海水剧烈翻腾。 世间练气士,都羡慕那种资质惊艳的冠以先天剑坯头衔的剑道天才。这个剑修却是很晚才学剑,而且从来不是什么剑坯。此人在中土神洲横空出世后碾压无数前辈剑修,对于那些所谓的剑坯,此人出手尤其不留情,大肆嘲讽。不知有多少天赋异禀的剑道天才,在与此人一战后剑心崩碎,大道断绝。以致所有年纪轻轻的中土天才剑修,在被人赞誉为先天剑坯后,都难免犯嘀咕,总觉得这句话是在骂人。 这个剑修,就叫“左右”,天下剑术无人能出其左右的“左右”。 左右哪怕怔怔出神,眼神依旧一如既往地熠熠生辉。他先前觉着少年那双清澈的眼眸,太像自己年少时那个熟悉的臭屁师弟了。师弟仗着自己读书聪明,被先生宠溺,说起一套套的圣贤道理来,环环相扣,无懈可击,偏偏在左右承认辩论输了后,还要补上一句:“我觉得师兄你不是真心服输,这样是不对的。”真是烦死人。 他这辈子最烦先生吹嘘自己打架如何厉害,再就是看书极快的小齐的翻书声,以及小齐讲道理时的话语声。 他只喜欢先生两次参加盛况空前的三教辩论时,那种夫子遗世独立、秀才如日中天的气势;喜欢齐静春每次与自己一起远游名山大川,喝酒之后就会登高作赋,让人觉得,山岳再高,也高不过此人的学问! 如今,老秀才已经没了任何退路,遁入天地,小齐已经不在人世,阿良也离开了浩然天下。从前也好,今天也罢,左右始终认为先生和小齐,甚至那个貌似自由自在的阿良,都活得太累,不如自己。 因为他左右从来懒得跟人讲道理。 打不过人家,讲道理不管用;打得过人家,讲道理好像没必要,有剑即可。 左右叹息一声,站起身,继续去往西南海域的那座风神岛。 有些话,他觉得矫情了,便一样“懒得”说出口——小师弟,你一定要替小齐多看几眼这座天下。 以后有机会就去别处天下看看,一座座都看遍。小齐这辈子还没走出过浩然天下,而他是先生众多弟子当中,最憧憬远方的那个人,到头来,偏偏是在书斋和学塾中待得最长的一个。 小齐这辈子哭了几次,他一清二楚,因为都是少年时被他揍哭的。没办法,讲道理他讲不过小齐,打架小齐打不过他。 小子,你能想象你的齐先生,可怜兮兮哭鼻子的模样吗?左右哈哈大笑,推剑出鞘,脚下附近数十座海上岛屿,无论大小,全部被一切为二。 人间挺无趣,唯有打架才能让左右稍微提起一点劲。 在匆忙赶路的一叶扁舟和缓缓前行的桂花岛之间,有个身受重伤的老人在海上等待陈平安。 陈平安瞧见后咧嘴一笑,是那个神通广大的舟子老汉。 两人一起乘坐小舟,泛海而游,很快就赶上了桂花岛。桂夫人独自站在渡口,满脸歉意,对陈平安说道:“今日之事,我会向范氏祠堂禀告清楚,陈公子救命之恩,我没齿难忘!” 陈平安笑意苦涩,摇头道:“自救而已。” 桂夫人无言以对,叹了口气,与一老一少并肩走上桂花岛山巅。 老舟子需要静养,与陈平安告别,去了自己的住处,陈平安跟桂夫人一起走到了圭脉小院。桂夫人犹豫了一下,解释道:“马致在先前守护桂花岛的大战之中,身先士卒,也受了伤,近期可能无法陪你试剑了。他让我捎话,希望陈公子见谅。”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是马前辈养伤要紧。” 桂夫人有些无奈:“如今桂花岛的形势有些微妙,我实在不放心外人进入这间院子。如果陈公子不嫌弃的话,就由我来负责圭脉小院中人的饮食起居。” 陈平安连忙摆手道:“不用不用,只需要像先前那样,让金粟送来一日三餐就行了。要是这边有灶房,我其实可以自己烧饭做菜。” 桂夫人笑着告辞:“我还有诸多事务需要解决,陈公子你好好休息,有事直接吩咐我便是。院子附近,会有一个桂花小娘专门听候公子的吩咐。” 陈平安独自坐在院中石凳上,开始闭目养神。 很快有人敲门,一个桂花小娘在门外柔声道:“陈公子,有两个来自皑皑洲的客人想见您。见与不见,桂夫人说只看公子的意思。” 陈平安起身开门,除了桂花小娘,还有一个满脸笑意的绿衣少年和一个脸色肃穆的白发老妪。 那少年开门见山道:“恩人,我叫刘幽州,来自最北边的皑皑洲。我就不进院子打扰你清修了,只是过来当面跟你道谢的。” 陈平安笑道:“好的。” 然后相对无言,竹衣少年满脸好奇地打量着陈平安,陈平安想着少年什么时候走。 老妪打破沉默:“先前那条金袍恶蛟两次对你出剑,一次太过出人意料,我挡不住,之后一次我还是挡不住,除非我豁出性命。可是我这趟出门,需要照顾我家少爷,所以这件事,少爷需要跟你道谢,我这个糟老婆子,则是需要跟你道歉。” 陈平安笑了笑,拱手抱拳道:“心领了!” 老妪点点头,有了些笑意:“公子仁义,以后若是去皑皑洲,一定要来咱们刘家做客。”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老妪带着身穿竹衣避暑的刘姓少年告辞离去。 两人与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擦肩而过。美貌女子与陈平安对视后,笑道:“原来是你。” 陈平安有些莫名其妙,所幸那名女子已经转身离开。 陈平安这才转身走向院子,他突然停步,转头对那个惴惴不安的桂花小娘微笑道:“麻烦姑娘,之后如果还有人找我,就帮我挡下来吧。” 桂花小娘使劲点头。 之后两天,陈平安破天荒没有练拳练剑,只是翻出那些书籍和竹简,晒着太阳看着书简上的内容。 深夜时分,已经躺在床上的陈平安睁开眼,起床走出屋子,一跃来到屋顶,摘下养剑葫芦,开始喝酒。他突然转过头去,一道身影飞掠而至。这个不速之客,手里拎着两坛陈酿,在他身边坐下。 陈平安真诚笑道:“老前辈,找个喝酒的伴儿?” 正是那个与金袍老蛟死战不退的老舟子,老汉爽朗笑道:“怎么,嫌弃老汉邋遢?” 陈平安摆手道:“哪里会。” 老汉揭了酒坛泥封,仰头痛饮一大口,沉默许久后才轻声道:“原本桂花岛就像一池塘水,鱼龙混杂,但是大体上还算井然有序,各不打扰,结果经此浩劫,给竹篙乱打一通,已经变得浑浊不堪。你这段时间待在这座小院是对的,小心为妙。虽然绝大部分人,都知道是你拦下了那条老畜生,还让整条蛟龙沟都安静了下去,可我要说一句不好听的话了,升米恩斗米仇。”老人无奈道:“更何况大道修行,熙熙攘攘,看不得别人风光的人,可不少。”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道:“就跟街坊邻居见不得别家有钱,会眼红一样。” 老人叹了口气,灌了一大口酒。 陈平安问道:“桂花岛到底是什么,老前辈可以说吗?” 老人笑道:“如何说不得?其实就是桂夫人的真身。” 陈平安恍然大悟。 老人笑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桂花岛上的人都是什么人?”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山上人,练气士?” 老人摇头道:“桂花岛是一艘渡船,渡船乘客能是什么人?生意人。” 陈平安愣了愣,点头道:“确实如此。” 老人又问:“生意人走南闯北,图什么?” 这一次陈平安回答很快:“挣钱。” 老人悠悠然喝了口酒:“挣了钱求什么?” 陈平安笑道:“花钱。” 老人感慨道:“对喽。辛苦挣钱,就是为了花钱享福,所以必须要有命花钱。练气士,天底下诸子百家何其多也。” 陈平安挠挠头,有了些笑意,开始喝酒,这次喝得有点多且快,干脆就向后倒去,舒舒服服躺在屋脊上:“老前辈,我跟你说点心里话,能不能不外传?而且如果我说了,你听了,可能会有点麻烦,不是什么好事……” 老人盘腿而坐,身体前倾,双手摇晃起酒坛子,酒坛子里头还剩半坛子的酒水哗啦啦作响。老人笑道:“只管说,喝了酒,不说点酒话,多不像话,那还喝啥酒?小子,别看我岁数比你大了无数,其实缺根筋,傻大胆。再说了,活了这么大把岁数,如果不是熬着想要见师父一面,早就坚持不到今天了。而且有些事情,你说与不说,其实我也猜到一些,我当时就在你身边,听得一清二楚。这不又来骗你的酒话了?” 陈平安指了指天上:“我以前在家乡遇到过一个年轻道长,当时关系还挺好的,就是那个陆沉。之前那场大战,他算计了我两次,也有可能是三次。我只说我确定的两次,一次是我‘福至心灵’,写不出‘雨师’二字,便干脆一发狠写了‘陆沉’。第二次是我独自一人面对金袍老蛟的时候,我当时……”陈平安把养剑葫芦搁在肚子上,双手枕在脑后,“那种感觉,很奇怪,好像所有人的心境、心湖和心声,我都看到了、听到了。就像老前辈你说的那样,升米恩斗米仇,我当时发现十之八九的桂花岛乘客,或是冷漠麻木,或是幸灾乐祸,甚至有人恨不得我死在当场,当然还有很多人是嫉妒……我之前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直到刚才老前辈你说了,这里是桂花岛,都是生意人,而且人人都想活着。我仔细一想,对啊,我长这么大,就是靠想要活着才能走到今天的。”陈平安咧嘴而笑,“我有个朋友,是一名剑客,很了不起。陆沉算计我,我就坑陆沉,故意要他帮我转告遗言。陆沉要么不顾面子假装没听到,要么就只能捏着鼻子转告我那个朋友,然后被我朋友揍一顿。一想到这个场景,我当时就没那么怕死了。” 有些事情,陈平安到底还是没敢说出口,因为涉及齐先生。 齐先生要他不管如何,都不要对这个世界失去希望。但是当时,陈平安对这个世界,只有失望。 恐怕这就是陆沉真正的算计,至于具体涉及什么,陈平安只有一种模糊的直觉。 此刻躺在屋顶,陈平安感叹道:“要对这个世界不失望,很难啊。” 老人喝着酒,缓缓说道:“你一口一个道家掌教的名字,还有你那个能揍他的朋友……老汉我心里头那些震撼,就不跟你小子说了,好歹我当年也是一个陆地神仙,这点脸皮还是要的。既然你说过了醉话,那么老汉肚子里头也攒了些心里话,必须要跟你说一说。” 陈平安刚要坐起身,老汉转头笑道:“躺着便是,一点牢骚话,几百年了都没人听,不需要你这么严肃认真。” 陈平安还是坐起身,解释道:“躺着不好喝酒。” 老汉笑了笑,抱住酒坛,望向远方的海上夜景,明月皎皎,美不胜收。老汉缓缓道:“我当年啊,也是个世人眼中的天之骄子,脾气臭得很。说不定我如果当年碰上你,就会是让你失望的几种人之一。如今我的性子已经不太一样了,否则也不会坐在这儿跟你喝这个酒。陈平安,桂花岛上的客人,且不去说什么好坏善恶,他们每个人都必然有其可取之处。除此之外,不是有件事你做对了,别人没做,他们就是不对的。不是有件事你做错了,别人做了,他们就也是错的。说得有点绕了……” 陈平安点头道:“我明白!” 老汉伸出大拇指,笑道:“当然了,之前那一架,你做得很对,挑不出半点毛病,是这个!” 陈平安开心地笑了。被自己认可的人认可,真是一件值得喝酒的事情,所以陈平安狠狠地喝了一大口酒,然后满脸笑意,随口说道:“老前辈说得也很对,我不该以我的道理衡量所有人。我的道理有可能对,有可能不对,有可能对了却不太对,还有可能太小了……哈哈,也有点绕!对吧,老前辈?” 老汉打趣道:“绕得很。” 陈平安指向远处,满身酒气的少年郎摇头晃脑,看来真是喝多了,满脸毫不掩饰的雀跃和骄傲,他笑呵呵道:“老前辈,我认识好多了不起的人。比如那个厉害至极的剑仙,我本来可以喊他大师兄的,我也挺厉害吧?” 老汉点头笑道:“对对对,都厉害。” 陈平安醉眼蒙眬,转过头,迷迷糊糊问道:“老前辈,你这话好像不太诚心啊?” 老汉哈哈大笑,难怪自己跟这小子处得来,臭味相投,一根筋嘛。 少年向后醉倒,喃喃自语。老汉帮着少年放好酒壶,无意间听到少年的那几句醉话。老人点点头,这一夜都守在少年身边。 少年的醉话是:齐先生,我想明白了,对世界不要失去希望,除了一定要好好活着之外,其实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当我们对这个世界给予善意,却没有得到善意的回报,甚至只有恶意时,还能够不失望,才是真正的希望。齐先生,我现在已经想明白了,但是暂时还做不到,我喝过了酒,明天就努力…… 老舟子其实已经将近五百岁高龄,见过无数人,经历过无数事,听过无数话,还是觉得少年这番话,说得很有嚼头,正好用来下酒,两坛不太够。 在养剑葫芦里的飞剑十五内,有一本老酒鬼赠送给陈平安的儒家入门典籍,书上那些粗浅文字开始自己游走起来,最后扉页上出现了一列列崭新文字:“顺序。第一篇,分先后。第二篇,审大小。第三篇,定善恶。第四篇,知行合一。” 在婆娑洲一条大河之畔,一块大石崖上,两位儒衫老人并肩而立,一人肩挑明月,一人手持圆日。 那个手掌左右晃动、转动一轮小小圆日的穷酸老儒,笑眯眯道:“陈淳安,你觉得我收取的这个关门弟子,善不善?” 肩上有一轮袖珍圆月的儒雅文士点了点头,却没有开口附和。 寒酸老儒只好自问自答:“善,我看很善嘛。” 陈淳安淡然道:“反正你脸皮厚,你说什么都行。你如今成天嘴上‘善善善’的,合适吗?难道你已经认输了?觉得自己是错的,我家先生是对的?” 穷酸老秀才摇头笑道:“唉,陈淳安啊,为何如此,陈平安不是已经回答你了吗?同样是姓陈的,你的本事自然是要暂时高出陈平安一点点,可这悟性嘛……算了,不说了不说了,真是说出口就要没朋友了。” 陈淳安冷笑道:“我陈淳安跟你文圣,可从来不是朋友。” 老秀才一脸深以为然,点头道:“对,差了辈分不说,学问也悬殊得厉害。正如那舟子所说,还是要一点脸皮的。” 身为颍阴陈氏家主的老人说道:“有话直说。” 老秀才伸手递出那轮圆日,不再开玩笑,语气有些沉重:“希望可以晚一点看到你出手,越晚越好。” 陈淳安收起圆日,将其悬停在一肩之上,于是日月同辉,陈淳安平静道:“都一样。” 老秀才唏嘘道:“读书人,都一样。” 青冥天下,位于天下中枢重地的那座白玉京顶楼。一个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士,一手负后,一手手掌向上摊开。他低头凝视掌心,慢悠悠地行走在白玉莹莹的危耸栏杆上。 栏杆下的廊道之中,站着两位飞升境的道家仙人,他们屏气凝神,毕恭毕敬,绝不敢开口惊扰掌教的神游天外。 年轻道人收起手,哀叹着死了算数,身体向外一歪斜,坠入白玉京外的滔滔云海中,笔直坠落。 两位飞升境仙人纹丝不动,相视一笑,习惯就好。 陈平安在屋顶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身上盖了一件衣服,养剑葫芦就放在身边。若是以往,陈平安肯定第一时间跳下屋顶,去查看昨夜放在屋内桌上的槐木剑匣。但是今天,陈平安只是缓缓收起那件衣服,细细折叠,并不着急,因为他相信木匣就在那里。陈平安相信那个老舟子。 陈平安将养剑葫芦别在腰间,盘腿而坐,转头望向东方,朝霞灿若绮。 他此时的心境,与先前离开蛟龙沟追赶桂花岛时的心境,有着天壤之别,一个心猿意马,飘忽不定,一个心有拴马桩。 陈平安站起身,欣赏着朝霞。他曾经在一本山水游记里读到过“朝霞散彩羞衣架”的句子,真不知道读书人怎么能想出这么美好的意象。 陈平安突然转头望向圭脉小院外边,有一个桂花小娘装束的妙龄少女,正百无聊赖地站在一棵绿荫稀疏的桂树下,仰头对着一条树枝上的桂叶,伸手指指点点,估计是在猜测树叶的单双数。陈平安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定睛一看,咧嘴一笑,大声道:“姑娘,是三十二片叶子!” 少女茫然转头,看到屋顶上那个小剑仙后,脸颊绯红,看来天上的朝霞也会多眷顾一些美人。 被人发现自己偷懒的桂花小娘,忍住心中娇羞,问道:“公子这会儿要吃早餐吗?” 陈平安笑道:“好咧,劳烦姑娘多拿些,饿着呢。” 桂花小娘眨了眨眼眸,陈平安的身形飘落小院,倏忽不见踪影,少女心情也蓦然好了起来。之前几天,虽然这个小剑仙也是客客气气的,可她还是怕得很,总觉得自己做了丁点儿错事纰漏,哪怕他肯定不会去桂姨那边告状,可一定会被他看在眼中记在心里。他当初叮嘱她,不见任何人,她便老老实实挡下了许多前来拜访的客人,硬着头皮拒绝了一拨拨山上神仙,不知吃了多少白眼和挂落。 陈平安吃过了早餐,开始在院中练拳。练了一上午的撼山拳走桩,下午则独自练剑。依然是做出握剑的架势,手中却无剑,主攻伐的雪崩式居多,因为陈平安觉得这一招剑术很畅快。陈平安跻身第四境之后,精气神开始内敛,六步走桩的步伐,看着轻飘飘,好似飞鸿踏雪泥,但是每一次微妙的急促停顿,拳意罡气倾泻,尤为迅猛。 转入练剑后,陈平安发现练拳和练剑的运气路线截然不同,但是那点“意思”是共通的,这让陈平安越发心安,因为他发现勤勉练拳就是修行,而且可以修行很多东西。李希圣当时在落魄山竹楼前画符的时候,就说过画符即修行;阿良给人一拳打落人间,在鲲船上也说过,练拳到了极致,就是练剑。 晚上陈平安练习剑炉立桩。吃宵夜的时候,桂夫人没有让那个桂花小娘出面,而是亲自拿来食盒。 桂姨似乎心事重重,不知如何开口。陈平安率先开口说道:“桂姨,这次我帮范小子保住了桂花岛,你能不能帮我飞剑传信给他,就说我很喜欢这间圭脉小院,以后这里就归我了?桂姨,我觉得范小子不会太小气,但是范家长辈多半不会答应,到时候你帮我说说?” 桂姨满腹狐疑,仔细打量了一眼少年,看其神色不似作伪,一时间百感交集,笑道:“范氏祠堂那边,敢不答应的话,那桂姨就拖着范小子一起去喊冤,一个泼妇骂街,一个满地打滚,肯定能成。”桂姨坐在陈平安身边,看着他狼吞虎咽,掩嘴而笑,“桂花岛单独划拉出一间小院,这可是以前没有过的稀罕事。桂姨这就亲自起草一份地契,按照衙门规矩,一式两份,咱俩先画押,先斩后奏,到时候让范小子往祖宗祠堂里头一丢,撒腿就跑,管那帮老头子愿不愿意。” 陈平安笑道:“桂姨,地契就不用了,我们之间不用这个。” 桂姨凝视着少年的眼睛:“真的不需要?” 陈平安与她对视,点头道:“真的。” 妇人微微叹息一声,突然一把将少年搂在怀里,这个姿色平平却气度雍容的桂夫人柔声笑道:“你跟范小子的岁数差不多,那次挑竹泛舟,是英雄气概,今天又这般……唉,真是世间所有女子的心肠都要酥了。” 陈平安还拿着筷子,身体歪斜,有点像铁符江畔那棵歪脖子老柳树。他倒是没多想,只觉得桂夫人说了自己的好话,可好在哪里,陈平安还真不懂,什么女子心肠酥不酥的,到底是个啥讲究?又是文人的比喻不成?而且桂姨这种表达朋友善意和长辈慈祥的方式,确实有点不妥,好在他俩辈分差了太多,相信外人就算瞧见了,也不会多想。 桂姨松开陈平安,微微一笑,看着少年脸不红心不跳,只有双眼茫然的可爱模样,桂姨眯起眼,这个素来端庄的妇人,破天荒露出一抹娇俏妩媚的动人神色,打趣道:“哎呀,原来跟范小子一样,是个孩子。” 陈平安有些尴尬,就只好低头吃饭,偶尔喝酒。 桂姨笑着起身离开,结果在门口看到一个笑容玩味的提酒老汉。老汉满身酒气,晃荡着酒壶,大步走入院子,嚷嚷着什么酒为欢伯,除忧来乐,蟾兔动色,桂树摇荫。 桂夫人无奈一笑,不以为意,姗姗而去,桂树树荫一路相随。 舟子老汉突然一扫醉色,正色道:“陈平安,我师父突然来到了桂花岛,指名道姓要找你,说是要捎话给你,你见不见?我只能确定师父他老人家不是坏人,从来慈悲心肠,但是我不能确定,这么一个大好人会不会做一次坏事。之所以不愿登山来到这间小院……”老汉突然有些难为情,“照理说,我这个当徒弟的,应该为尊者讳……算了,还是说给你听好了,师父他老人家,曾经算是桂花岛渡船的第一个舟子,打龙篙也好,那些折纸车马高楼也罢,都是他传下来的规矩。后来师父消失不见,只在五百年前出现过一次,顺手收了我这么个记名弟子,看得出来……师父他老人家对桂夫人,有些念想,只可惜不知为何惹恼了桂夫人,使得桂夫人不准师父踏足桂花岛半步。” 老舟子突然说道:“我猜测师父他老人家,就是道家典籍里记载的那个撑船人,一次出海就数百年,给……你说的那个人撑船的。所以这次他来找你,我只帮着通风报信,去不去,陈平安你自己好好想想。” 陈平安略作思量,点头道:“去。那个陆……” 老舟子赶紧挤眉弄眼,拦下陈平安的话头,压低嗓音道:“被某些人直呼名讳的话,道法通天的圣人便会心生感应。你想一想,寻常市井门户,为何经常被告诫,不许喊逝去长辈的姓名?难道只是出于礼仪?没这么简单。” 陈平安“嗯”了一声,与老舟子一起下山。 老汉开玩笑道:“就不怕我心怀不轨?” 陈平安故作神秘,轻声道:“别人害不害我,我也有些感应。前辈,这莫不是说我有圣人潜质?” 老汉忍俊不禁,圣人与上五境练气士,其实算是两种人,想要成为圣人,尤其是诸子百家中的三教圣人,哪怕只是十境修为的圣人,恐怕比起练气士跻身玉璞境也要难得多。 下山之后,靠近那个熟悉的渡口,陈平安和老舟子感到有些意外,又觉得在情理之中——桂夫人站在渡口,衣袖飘飘,超然世外,好像正在阻止一个中年汉子的停船登岸。 桂夫人是桂花岛这座小天地的主人,自然知晓两人的靠近,不愿再跟此人纠缠不休,便疾言厉色,对那个神色木讷的中年舟子怒喝道:“赶紧走,要聊天,去海上聊,你休想踏足桂花岛!否则我便与你拼命了。” 相貌粗朴的中年汉子,正是先前在剑修左右脚下撑船远游的船夫,也是陈平安身边那名老舟子的传道恩师。 中年汉子本是雷打不动的闷葫芦性子,可渡口这位桂夫人却是他的死穴所在。眼见着妇人如此不近人情,头一遭如此凶他,憨厚汉子只觉得天崩地裂,人生好没滋味。汉子急眼了,丢了竹篙,连连跺脚,哀号道:“嘛呢,嘛呢!不就是那次被你拒绝后,受了恁大情伤,喝醉了酒后,酒壮怂人胆,偷偷跑去抱了几下那棵桂树嘛,那也是情难自禁,情有可原啊……我是啥人,你还不清楚啊,连我家先生都说我老实憨厚。” 桂夫人气得不行,冷笑道:“哟哟哟,环环相扣,先动之以情,再晓之以理,最后搬出靠山,厉害啊,这套措辞谁教你的?” 汉子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消失得一干二净,沉闷道:“神诰宗的小祁……” 桂夫人伸手怒斥道:“你一个大老爷们,还有没有一点担当和义气,人家祁真帮你出谋划策,你就这么出卖人家?连犹豫一下都没有?!滚!” 中年汉子如遭天谴,一屁股坐在小船上,手脚乱晃,嚷嚷道:“么(没)法活了!人生么(没)得意思了!” 老舟子停下脚步,死活不愿再往前走一步,伸手捂住脸,不想看这一幕——恩师如此丧心病狂,实在是当弟子的天大耻辱。 老舟子猛然转身:“走了走了,再瞧下去,我这点破碎道心,哪怕先前运气好,没被老蛟打烂,如今也要还给师父了。” 汉子对老舟子喊道:“小水桶,见着了师父,也不打声招呼?” 被喊破幼时绰号的老舟子停下脚步,“唉”了一声,他转身后坚决不与师父对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作揖行礼,说了句“师父万寿,弟子拜别”,就赶紧跑路了。 陈平安一路前行,走到桂夫人身边,双方点头一笑。陈平安在渡口岸边蹲下,望向那个看一眼自己又看一眼桂夫人的汉子,有点毛骨悚然,心想这汉子的眼神有点不对劲啊,怎么像是泥瓶巷和杏花巷的妇人,看自家男人和顾璨娘亲时的眼神?陈平安恍然大悟,瞧着挺老实一人,怎么这么小肚鸡肠呢?难怪桂夫人不喜欢。 陈平安问道:“找我有事?” 中年汉子便将之前对剑修左右说的那番话,再大致重复了一遍。 开诚布公之前,汉子轻轻跺脚,竹篙弹地而起,被他握在手心,他重重一敲船板,以惊世骇俗的神通瞬间造就了两座小天地,小的那座,在他和陈平安的咫尺之间,更大一些的,则一口气囊括了整座桂花岛。如此一来,恐怕就算是倒悬山的某些道士,和婆娑洲的圣人都无法查探此处。毕竟他是掌教陆沉的记名大弟子。 不愿接下剑修左右一剑,或是在桂夫人面前跟无赖汉子差不多,并不意味着此人的实力不强,道法不高。 桂夫人知晓此人的根脚,所以并不奇怪,身旁那座小天地中,两人身影模糊,双方言语更是不会泄露丝毫。 陈平安听完之后,点头道:“好的。” 中年汉子缓缓道:“你不愿成为我家先生的关门弟子?你若是答应下来,我便欠你一个天大人情。” 陈平安看着这个汉子,干脆坐在渡口边沿上,摘下养剑葫芦,只是喝酒,并不说话。 汉子一手持竹篙拄地,仰头望向高空,轻声道:“先生从未将我当作他的弟子,我只是一个早年帮他撑船的仆人。虽然他的几个嫡传弟子来此方天地游历的时候,都会主动找我,还愿意喊我一声大师兄,可是我心知肚明,先生素来嫌弃我驽钝,资质不好,连一个‘情’字都割舍不掉。我在大海上找了无数年,想要循着先生的足迹,去往那座青冥天下,向先生正式拜师学艺,可是先生一直不愿见我。你今天如果愿意答应先生,先生心情就会好,他就会见我,我确定。” 陈平安懒洋洋地笑道:“那你知不知道,你家先生想要收的弟子,是现在的我,而不是成为他弟子后的我。” 汉子伸手拍了拍脑袋,还是想不明白,恼火道:“我被你说得糊涂了。怎的,你们这些先生的弟子门生,为何说话都是这般稀奇古怪,好不爽利。哪怕是北俱芦洲的谢实,说话也文绉绉,骂人的话都藏在夸人的话里头,害我过了一百多年才回过味来,晓得当时他原来是在骂我不开窍,所以才会不被桂夫人喜欢。”汉子随即唉声叹气,“还是怪我太笨,怪不得别人太聪明。” 陈平安喝了口酒,笑道:“怎么不怪这个世道呢?” 汉子站在小舟之上,少年坐在渡口之边,两人刚好平视。汉子咧嘴一笑。 陈平安转移话题:“你弟子受了这么重的伤,你不管管?好像之前他还到过元婴境,后来跌回了金丹……” 汉子没好气道:“我是他师父,又不是他爹,五百岁的人了,还要我一把屎一把尿地照顾不成?” 陈平安将养剑葫芦放下,伸出左手的一根手指悬停空中,然后右手往右一拉,两手之间,像是有一把看不见的尺子:“我说的道理,在这一头,你说的道理,在这一头,好像都有道理,但是你的道理,其实无法反驳我的道理,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的道理,不该一下子走这么远。” 陈平安右手缓缓向左移动,在中间点了一下,然后在左右又各点了一下,微笑道:“你的道理,如果只是到这附近,可能才算真正的道理,可以左右偏差些许……但是当道理站定在对的位置上,又该如何衡量道理的轻重和大小呢?你知不知道术家?不是阴阳术的术,而是术算的术,再加上法家,有了这两把更小的尺子,就有用了……” 汉子淡然道:“你别想坏我大道!”他手持竹篙,再次重重一敲船板。 陈平安笑容灿烂,因为自己又对了。 陈平安笑着站起身,不再故弄玄虚和无中生有。昨夜梦中,他做了一个梦,读了一夜书,杳杳冥冥,玄之又玄。 汉子好像也察觉到自己被捉弄了,有些懊恼,他挠挠头,倒也没有拿陈平安撒气。 陈平安眨了眨眼睛:“桂夫人看着呢。你这么对待自己弟子,你觉得她会怎么看你?是不是这个理儿?” 汉子顿时开窍,眼睛一亮,犹犹豫豫地从怀中掏出一叠由简陋草绳穿孔而串联在一起的金册:“这是好不容易才从一处海底捡来的,交给小水桶,记得一定要当着桂夫人的面交给他,能做到吗?”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可以!我再帮你说几句好话都成。” 汉子笑道:“那你方才算计我的事情,我就不记在账本上了。” 陈平安接过金册,看也不看,小心翼翼地放入袖中,瞥了眼看似咫尺之遥、实则根本不在一座天地的妇人——她正在眺望海上明月夜,神色迷离。陈平安收回视线,有些好奇,小声问道:“你辈分这么高,活了这么多年,为啥独独钟情于桂夫人?而且明明知道自己的大道阻碍是那个‘情’字,可你竟然还乐在其中?” 汉子给戳中了心窝,没好气道:“关你屁事!” 陈平安提着酒壶在岸边踱步,问道:“我们说话,桂夫人听不见吧?” 汉子点头。 陈平安仍是压低嗓音道:“桂夫人气质当然好极了,可容貌嘛……应该算不得太……出众吧?你俩之间的故事,跟我说道说道?比如你当初为何喜欢她,她为何嫌弃你,如何才算喜欢一个人,又是怎么个分分合合,你是怎样惹恼了桂夫人……我好引以为戒……哦不对,我是想说帮你出谋划策!你是不知道,我认识许多姑娘,对于男女情爱十分了解!” 汉子翻了个白眼,道:“喜欢一个人,若是能说出恁多门道来,还算个屁的喜欢。跟你这俗人说话,真是没劲,小水桶那是瞎了狗眼才愿意跟你喝酒。” 陈平安龇牙咧嘴。 汉子突然伸手使劲捶打胸膛,信誓旦旦地道:“还有啊,桂夫人在我心目中,那就是倾国倾城的姿色,天底下谁也比不得。你小子以后说话给我小心点,再敢说她的坏话,我一竹篙把你打成傻子!”汉子对陈平安吐了口唾沫,“什么眼光,看不出半点美丑!” 中年舟子以竹篙拨转船头,独自撑船离开,一瞬远去千百丈。 陈平安拍了拍胸口,高兴地喊了声桂姨后说道:“走,我从老前辈师父那边,给他讨要了一本秘籍。”陈平安不忘给那中年男子说好话,而且说了两句,“是个大气的男人,就是有点太实诚。” 桂夫人点头笑眯眯道:“嗯,就是容貌算不得太出众。” 陈平安咽了口口水,僵硬地转头望向早已不见踪迹的一人一舟,那汉子真是不厚道…… 桂夫人轻轻一拍少年脑袋,显然没有真的生气,柔声道:“看什么,走了。” 两人沿着山路并肩前行,桂夫人随口问道:“再过一个月就要到达目的地,陈平安,你在倒悬山有熟人吗?没有的话,去剑气长城会有些麻烦,我们范家和桂花岛的招牌在那边不太管用。而且在倒悬山,有些事情,哪怕有钱,还真没办法让鬼推磨,因为……”说到这里,桂夫人略作停顿,“那位道老二订立了一些古怪规矩,千年万年,从未有人能够越过雷池半步。” 陈平安不太相信:“从来没有?一个人都没有?” 桂夫人叹气道:“历史上很多人尝试过,事后他们的尸骸神魂都被某位道家大天君丢入倒悬山的一座小雷泽当中了。那些人几乎都是首屈一指的修道天才,九大洲的豪阀子弟,宗门仙家、诸子百家的高人……没一个有好下场,谁都改变不了那位道人的决定。” 看来当初倒悬山大天君在蛟龙沟现出金身法相时,施展神通隔绝了天地,好让桂花岛看不出半点真相。 陈平安忧心忡忡地向桂夫人大致描述了那位道人的模样,桂夫人一脸惊讶:“你是如何认得这位倒悬山大天君的?” 陈平安咧咧嘴,苦笑不已。 就在此时,一道白虹划破夜空,从桂花岛上空掠过,有人撂下一句话:“桂花岛所有人登上倒悬山,一律免去过路钱,若是有人想要通过倒悬山去往剑气长城,一样不用花钱。” 陈平安猛然抬起手臂,握紧拳头,开怀笑道:“他赢了!” 一个月之后,桂花岛乘客已经可以远远看到那座在空中倒悬的山岳的雄伟轮廓。 大海之上,每隔一段不远的距离,就有各式各样身形壮观的跨洲渡船。 随着时间的推移,倒悬山显得越来越巍峨。 问过桂夫人后,一天天未亮,陈平安就偷偷摸摸离开圭脉小院,坐在山顶那棵桂花树的高枝上,晃荡着双脚,使劲仰头望去。 陈平安坐在高枝上,笑着随意出拳,身体左歪右扭。树底下有个一大早就来到山顶的年轻女子,叹了口气,喃喃道:“我还是觉得这个家伙傻了吧唧的。” 有大山倒悬天地间,山峰指向南海之水。 陈平安坐在祖宗桂树的桂枝头,痴痴望向那幅震撼人心的画面,心想宁姑娘就是从这里出发,游历浩然天下的,听说婆娑洲是距离倒悬山最近的一个大洲,不知道刘羡阳以后会不会来这里看一看。 桂花岛距离真正的倒悬山地界,还有约莫半天的航程。四周往来的渡船千奇百怪,驮碑大龟负重前行,晶莹剔透的蚌壳浮游海面,比打醮山更巨大的鲲船缓缓降低高度,一片彩色云海底下簇拥着无数喜鹊,一排排仙鹤青鸟拖曳着一栋高楼,桂花岛身处其中,半点也不算惊奇。 陈平安突然转身低头望去,又看到了那名年轻女子,身材婀娜,容颜秀美,头戴珠钗,身着衣裙,腰系彩带…… 可是陈平安有点头皮发麻,浑身不自在。这种感觉,比起在破败寺庙看到柳赤诚身穿一袭粉色道袍,还要来得直截了当。因为陈平安看到了那名“美人”的喉结。 谈不上讨厌,就是不适应。 陈平安突然挠挠头,直直望向那名喜爱红装的男子,心里头那点疙瘩芥蒂一扫而空,反而有点怀念。 以前在龙窑当学徒的时候,陈平安就认识一个被人嘲笑为娘娘腔的汉子。汉子性情怯弱,走路扭捏,说话的时候爱抛媚眼,跷兰花指。在姚老头当窑头的龙窑里,这个汉子最受歧视,好不容易攒下银钱买了新鞋子,保管当天就会被其他窑工踩脏。他也不敢说什么,都默默受着。在龙窑里,照理说他跟不招人待见的陈平安,本该同病相怜才对,但是很奇怪,喜欢哭哭啼啼的汉子到了陈平安这边,胆子立即就大了,成天拿话刺陈平安,说话阴阳怪气,陈平安从不搭理他。汉子好几次管不住嘴,不小心给姚老头的正式弟子刘羡阳撞见,刘羡阳直接给他一耳光,扇得他原地打转,他立即就老实了。回头他还会偷偷往刘羡阳屋里塞一些吃食糕点,一包包油纸扎得比店铺伙计还要精巧。那汉子大概对刘羡阳这个板上钉钉的未来窑头,既道歉赔罪,又谄媚讨好。 龙窑贴在窗口上的喜庆剪纸,都是他一人一剪刀熬夜裁剪出来的,便是街巷妇人见着了,都要自愧不如。天晓得这汉子若真是女子,女红得有多好。 陈平安那会儿当然很讨厌说话阴损的娘娘腔,害怕自己一个收不住手,一拳就将他打得半死。当时的陈平安,已经跟随老人走遍了小镇周边的山山水水,砍柴烧炭更是家常便饭,加上每天练习杨老头传授的吐纳之术,其气力比起青壮男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某次负责守夜的娘娘腔汉子,捅出一个天大娄子,一座龙窑的窑火竟然被他断了。大半夜他吓得直接跑了。他根本不敢往小镇那边跑,一个劲往深山老林里逃窜。 这要搁在市井坊间,简直就是害人断子绝孙的死罪,脸色铁青的姚老头二话不说,就让几十号青壮去追那个挨千刀的王八蛋,熟悉山路的陈平安当然也在其中。 两天后,娘娘腔汉子给人五花大绑,带回龙窑,姚老头当场打断了他的手脚,打得皮开肉绽,白骨裸露。找到他的人,正是平日里他最奉承的一拨男人。 没有任何人同情这个闯下泼天大祸的汉子,哪怕有,也不敢在脸上表现出来,毕竟姚老头从没有那么生气。 娘娘腔在被打之前就已经吓得尿裤子,给人按在地上后,浑身颤抖,再被人一棍子砸下去,撕心裂肺,满脸鼻涕眼泪,之后一顿乱棍,娘娘腔就像一条砧板上被刀剁的活鱼。娘娘腔就是娘娘腔,一直到最后昏死过去,从头到尾,半点男子的骨气都没有。 娘娘腔竟然没被打死,在病床上躺了小半年,顽强地活了下来。 其间很多窑工学徒都照顾过他,陈平安也不例外。很多人都不乐意接这份苦差事,便找陈平安代劳,陈平安在龙窑算是最好说话的。到头来,反而是娘娘腔最不喜欢的陈平安,照顾他最多,只不过两人一天到晚不说话,终究是谁也不喜欢谁。 陈平安只是每天采药煎药,那个娘娘腔偶尔会出神,呆呆地看着窗户上发白的老旧窗纸,可能是想着哪天能够下地做活了,一定要趁着劳作间隙,换上一张张崭新漂亮的红艳艳的窗纸。 可是明明已经大难不死的娘娘腔——这个在病床上硬是咬牙从鬼门关走回阳间的汉子,还是死了。 是给一句话说死的。 当时陈平安在门口煎药,背对着一个窑工和娘娘腔,前者笑着说娘娘腔你那天给打得衣服破烂,露出了白花花的屁股蛋,真像个娘们。 陈平安那会儿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龙窑的男人平日里骂这个娘娘腔的言语,比这话恶毒狠辣得多。娘娘腔几乎从来不敢跟人吵架,大概他就只会在私底下嘀咕一句:“敢骂我,信不信把你家十八代祖坟都炸了。” 已经可以自己坐起身的娘娘腔,那天破天荒地跟陈平安聊了很多。大多是他在说,闷葫芦陈平安耐心听着。说起窗纸时,陈平安由衷地夸他窗纸剪得好,他便笑了。 那天晚上,一向胆子比针眼还小的娘娘腔,竟然用剪子捅穿了自己的喉咙,还不忘用被子捂住自己,不让人进屋第一眼就看到他那副死状。 后来甚至都没人敢把尸体抬出去,实在太瘆人太晦气了。 好在陈平安见惯了身边的生死,对这些没讲究,他拽着刘羡阳一起,为娘娘腔的后事忙前忙后。其间既没有太多伤心,也没有什么感悟。守灵的时候,陈平安一个人坐在空落落阴恻恻的灵堂,没有半点畏惧,他在火炉旁喃喃道:“既然这辈子不喜欢当男人,那就下辈子投胎当个女人吧。” 那天闲聊,娘娘腔问陈平安,为什么陈平安明明第一个找到了他,还要放过他,给他指出一条去往大山更深处的小路。 陈平安说,他怕娘娘腔被抓回去后给姚老头打死,就娘娘腔这点芝麻胆子,到时候变成了厉鬼,谁都不敢报复,也就只敢报复他了。 当时娘娘腔笑得特别开心。哪怕陈平安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娘娘腔当时笑起来的模样挺丑的,不过实在让人厌恶不起来就是了。 桂花树底下那个姿容明艳的“年轻女子”,被一个家伙这么目不转睛地盯着瞧,气得火冒三丈,如果不是忌惮伤及桂花树,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他就要祭出那两把本命飞剑,乱剑戳死这个长了一双狗眼的家伙了。 陈平安回过神后,也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无礼,拱手抱拳,致歉道:“对不住,有点走神了。” 那人眯起一双好似吊挂着春色春光的桃花眼眸,伸出并拢双指,戳向陈平安,然后微微弯曲,挑衅意味浓郁至极。 陈平安拍了拍身边高枝的空位,笑道:“作为赔罪,我先替桂夫人答应你,你可以在这边欣赏倒悬山的风景。” 那人双手负后,扬起那张娇若春风的容颜,笑眯眯道:“你喜欢男人?还是说只要好看的,男女都喜欢?” 陈平安一阵头大,使劲摇头。 他当然只喜欢姑娘,而且只喜欢一个姑娘。 桂花树底下那人,放在身后的双手附近,出现了一金黄一雪白的两缕剑气,极其细微,几乎看不见。显而易见,若一言不合,他就要飞剑杀人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笑道:“说出来你可能会更加生气,你这样穿,很好看。”陈平安双手撑在树枝上,眼神澄澈,“这是我的心里话。” 那人皱了皱眉头,默然离开,他没有离开山顶,而是站在观景台栏杆附近,眺望远方。 陈平安从枝头一跃而下,对着他的背影喊道:“我走了啊,如果你想去桂树上赏景,最好趁着现在人少,不然桂夫人可能会不高兴。”那人无动于衷。 等到陈平安远去,他才回头看了眼桂树,犹豫半天,还是没有去更高处观看倒悬山。至于那两缕剑气,早已被他收入腰间那条彩带之中。 它们其实并非剑气,虽然瞧着不起眼,却是两把品相极高的本命飞剑,分别名为“针尖”和“麦芒”。 生而既有,是谓先天剑坯。 而且一生下来就有两把本命飞剑的,是万中无一的剑修。所谓“万中无一”,重点不在那个“一”字,而在“无”这个字。 他的飞剑品相好到吓人。他师父说他必然是上五境剑仙之资,否则就不会收取他做弟子了。但是需要多少年才能跻身玉璞境,师父没有说,他也没有问,因为他对此丝毫不感兴趣。他更痴迷于大道推演术,只可惜师父说他在这条道路上走得不会太远,继承不了师门衣钵。师父和所有师兄弟都怂恿他去修习剑道,他其实知道,他们不是真的期待自己登顶剑道,独占鳌头,而是不怀好意,想着看自己笑话罢了。 理由很简单——他恐高。一个恐高的剑修,像什么话。他如今偶尔驾驭飞剑,御风远游,从来不会高出地面两丈。 他瞥了眼之前那家伙坐着的桂树高枝,觉得自己其实也傻了吧唧的。 陈平安返回圭脉小院时,马致已经站在院中,笑脸相迎。原来之前陈平安主动去了马致养伤的院子,询问何时能够继续试剑。三天后圭脉小院就恢复原先的样子,马致帮陈平安试剑,金粟负责一日三餐,偶尔桂夫人会来到小院,也不打搅两人,只是安安静静坐一会儿,最多为两人煮上一壶茶。 在这期间,陈平安拿出了那张栖息着枯骨艳鬼的符纸,桂夫人将符纸拿在手中,很快就将那名白衣女鬼从符箓中“抖搂”了出来。这个在彩衣国城隍阁气势汹汹的白衣女鬼第一次重见天日,就看到了一位元婴境的桂夫人、一位从地仙跌落至金丹境的老舟子、一位金丹境剑修马致,外加一个仇人陈平安。 如果不是女鬼已经死了,恐怕就要魂飞魄散。 最后在桂花岛这座小天地的“伪圣”桂夫人的帮助下,枯骨艳鬼发下神魂重誓,效忠于陈平安一甲子。作为报酬,她可以从那张没有灵气浇灌就会神魂点滴流逝的符箓中走出,“住入”槐木剑匣之内。古槐历来就有“槐宅”之说,不仅仅是草木精怪偏好千年以上的槐树,阴物鬼魅同样如此。 临近倒悬山的一天夜幕里,星河璀璨,老舟子突然找到陈平安,带着他去往桂花岛山脚的渡口。陈平安到了那边,才发现渡口有一条年幼蛟龙攀缘着。蛟龙将头颅搁在岸上,大半身躯没入海水,它望向陈平安的眼神,充满了稚嫩的好奇和感激。 老舟子蹲在岸边,啧啧称奇道:“这个可怜的小家伙,也就相当于人族六七岁的样子吧。桂夫人当时不愿为难这个无辜的小家伙,便只留下了龙王篓,将它放生了。不承想它好像无家可归,很快就追上了桂花岛,又不敢靠太近,整夜呜咽,绕着桂花岛徘徊不去。现在咱们越来越靠近倒悬山,小家伙大概知道再往前就必死无疑,就连白天都号得厉害。如果不是桂夫人可怜它,帮着它遮掩了气机,恐怕早就被山上那些怀恨在心的练气士剥皮抽筋了。” 老舟子笑道:“陈平安,它好像是专程来找你的,就是不知是报恩还是报仇。虽然它年纪还小,可蛟龙之属生性冷血狡黠,不好说。” 陈平安什么都没有说,掏出一颗普通蛇胆石,丢给幼蛟。它凭借本能将蛇胆石囫囵吞下,眼神好像有些茫然。 陈平安挥挥手,示意它回去。 幼蛟转身回到海中,只是细细呜咽,仍是不愿离开桂花岛海域。陈平安想了想,竟是向海中丢出一大把普通蛇胆石。幼蛟疯狂翻涌,溅起巨大浪花,一颗颗吞下那些人间至味。 陈平安站在渡口,对它说道:“以后好好修行。你今天受了我的恩惠,如果像那条老蛟一样喜欢害人,我就一拳打死你。” 幼蛟重新游回渡口旁边,抬起头颅,瞪大眼睛,好像是想牢牢记住陈平安的面貌。片刻之后,它才一个后仰,重返大海。 老舟子是见惯风雨的,感慨道:“你是好心,结下善缘,但是世事难料,善缘未必就会有善果。” 陈平安眼神淡漠,望向星光碎碎如金如银的海面,轻声道:“如果是孽缘,那就一剑斩了。” 老舟子想着自己那位不知又要消失几百年的恩师,还有师父让陈平安转交给他的那卷仙人遗留人间的金册,对于陈平安的神色言语,没有如何上心。 大隋山崖书院。 当年那些从大骊出关的同窗和同门,到了这座东山后,便注定不会再有机会朝夕相处了。 这不李槐就认识了两个新朋友,一个胆子很小的京城高门子弟,一个胆大包天的寒门调皮蛋,都比李槐岁数略大。三个家伙成天一起疯玩,不亦乐乎。 林守一,如今痴心于修道,博览全书,在书楼和学舍之间来来往往,鹤立鸡群。 于禄和大隋皇子高煊走得很近,成了好朋友,高煊越来越喜欢来书院陪于禄钓鱼。 谢谢除了听夫子讲课,每天深居简出,心甘情愿地给崔东山当婢女。 李宝瓶在上次又读过小师叔寄来的信后,好像失落了很长一段时间。 这一天,她又逃课了,像一只灵活利索的小野猫,飞快爬到东山之巅的那棵大树上,坐在树枝上,背靠主干,脖子上还挂着那块刻有“武林盟主”的自制木牌。她觉得“武林盟主”四字还不够威风,又给刻上了“号令群雄”,之后一发而不可收拾,一块小木牌,给她刻满了江湖气的豪言壮语,都是从小说上摘抄下来的,比如“只恨这一生从无敌手”之类的。 一个丰神俊朗的白衣少年站在旁边的枝头,身形跟随树枝微微摇荡,他笑问道:“怎么了,生闷气?” 入夏之后,便将红棉袄换成红色薄衫的小姑娘闷闷道:“没生气。” 崔东山问道:“是不是觉得李槐、林守一他们离你越来越远了?” 小姑娘没好气道:“离我远又没什么,以前在小镇学塾,我就不爱搭理他们。” 崔东山会心一笑:“那就是为我家先生打抱不平喽?” 小姑娘是直爽性子,大大方方点头承认了:“嗯。”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唏嘘道:“人都会长大的,长大了之后,就会捡起一些新东西,丢掉一些旧东西,就这么丢丢捡捡,哗啦一下子,就老喽。” 小姑娘怒道:“小师叔他们也舍得丢?!” 崔东山转头望向一脸愤懑的小姑娘,微笑道:“这有什么舍得不舍得的,再说了,我家先生便是知道了这些,也不会生气。你气什么?没必要。” 小姑娘双臂环胸,气呼呼的。 崔东山转过头,望向脚下这座大隋京城:“你以后可能会认识一个很要好的朋友,说着闺房话一起长大,然后有一天她嫁人了,就会更喜欢她的夫君;你可能会遇到一个比齐静春更好的先生,然后有一天你就会觉得那位齐先生的学问,不是最大的;你将来可能会遇上……一个好少年,甚至比你的小师叔更好,然后你就会发现,现在的忧愁啊伤感啊,就只是这样了,到时候喝一两口酒,就跟着一起喝进肚子里,没了……” 崔东山猛然转头,惊讶道:“小宝瓶,你竟然没有反驳我,再不说话,我可就没词往下说了啊!” 小姑娘皱了皱那张漂亮小脸蛋:“我正忙着伤心呢!” 崔东山哈哈大笑,向后倒去,刚好侧身卧在纤细的树枝上。他一手撑着脑袋,凝视着红衣小姑娘。 将来总有一天,小姑娘的个子会变得很高,圆乎乎的小脸蛋会变得消瘦,下巴尖尖的,眼睛还是会这么润润的,干净且有灵气,还是会穿着红色的衣裳,会纵马江湖畔,会饮酒山河间,会遇上开心的事、伤心的人。 崔东山叹了口气,他有点愁。 如果这么一个好姑娘,有一天真喜欢上了他家先生,会让人很犯愁的。 可如果有一天,她最喜欢的竟然不是他家先生了,好像就会更遗憾了。 崔东山侧过身,跷起二郎腿,开始闭眼睡觉。 那些萍水相逢和人心离散,哪怕崔东山如今只是个少年皮囊,可毕竟那些坎坷和经历都在心头积攒着,不比大骊国师崔瀺少半点。 他有句话没有告诉小姑娘——他崔东山,以及老崔瀺、左右、茅小冬等,甚至包括齐静春在内,当年都是在老秀才的树荫庇护下,一点一点成长起来的,但是到最后,所有人都希望走出那片无比大的树荫,走出去的,反而还好,走出去的,人心就会慢慢变了。 不远处的李宝瓶收起木牌,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幅画卷,画卷上边有名少年站在桂树下,正在朝她笑呢。李宝瓶一下子就没了忧愁,笑逐颜开,乐呵呵道:“学会喝酒的小师叔真帅气,等我长大一些,一定要让小师叔带我一起闯荡江湖!” 小姑娘越想越雀跃,转头大声问道:“崔东山,喝酒难不难?” 崔东山道:“你不能喝酒!” 李宝瓶怒道:“为什么?!” 崔东山幽怨道:“先生舍不得骂你半句,却会直接打死我!” 李宝瓶叹息一声,摇头晃脑,怜悯道:“真可怜。” 崔东山瞥了眼满脸笑意的小姑娘:“小宝瓶啊,麻烦你以后安慰人的时候,把幸灾乐祸的笑脸收起来。” 李宝瓶做了个持印盖章的手势。 崔东山哀叹一声,嘀咕道:“好心没好报。” 倒悬山与大海之间,有一条条似水似云的“河道”悬挂在空中,以便所有渡船登山。许多可以御风的渡船一样需要先下降到海面,不可直接靠近倒悬山。 桂花岛在一条河道底部的渡口停靠片刻,象征性地递交了类似通关文牒的丹书,并未缴纳那笔天价过路费,就开始沿着向上倾斜的河道往那座倒悬山驶去。 有一个面容如中年男子的高大道人,站在一处悬崖之畔,他身后站着一名手捧拂尘的仙风道骨的消瘦老道士,拂尘上一根根金银两色的丝线尽是蛟龙之须。老道人轻声问道:“师父,需不需要弟子出手打烂桂花岛?” 高大道人笑道:“愿赌服输,打架输几次,有什么丢人的?我又不是你师祖,一辈子从无败绩。” 在这位倒悬山大天君说话间,有一个道士被人一拳从天外天打入青冥天下的那个人间。 第63章 我有小事大如斗 站在桂花岛山脚渡口处,陈平安轻轻跨出一脚,便踏上了倒悬山。 桂姨事先就跟陈平安说,桂花岛靠岸的那一刻,就是渡船最繁忙的时分,卸载那些来自宝瓶洲、俱芦洲和桐叶洲的货物,不能有丝毫差错,否则老龙城范家的金字招牌就要砸了,所以她和老舟子以及马致三人,需要亲自盯着每一手货物交易,没办法带他去倒悬山客栈下榻。原本桂姨想让金粟领着陈平安,去往那间与桂花岛世代交好的客栈,被陈平安婉拒了,惹得金粟心中微微埋怨。 正郁闷的金粟,看到那背剑少年朝她咧嘴一笑,似乎看穿了她的小心思,金粟狠狠瞪了他一眼。少年跟桂夫人、老舟子和马致挥手告别,似乎不敢和金粟进行眼神对视,转身快步跑向渡口。看着少年落荒而逃的背影,金粟忍不住笑了起来。 陈平安行走在人头攒动的人流之中,深呼吸一口气。 终于到了。 不是随时随地都可以通过倒悬山去往剑气长城。除了一枚进入倒悬山的青木通关牌外,需要再过一关的桂花岛的百余人多领了一枚玉牌,同时他们被告知在三天后的子时通关,一炷香后就要轮到下一拨人,过时不候。 陈平安走下船,腰间悬挂着那枚只篆刻有一个“涯”字的白玉牌。桂姨告诉他,倒悬山上风景各异,商铺林立,趁着这三天工夫,可以多走走,若是相中了心仪的法宝器物,手中钱财不够,可以跟客栈掌柜借,十枚谷雨钱以下,那个掌柜都会答应,而且按照老规矩,记在桂花岛账上。 山崖畔的这座渡口,名为“捉放渡”,此名源于渡口附近一个历史悠久的古亭。古亭上悬挂着匾额“捉放亭”,这是某一脉道统前任老掌教的亲笔手书。 倒悬山上有九个建筑隶属于此方天地的道家,其余高楼、庭院、商铺等地皮,早已卖给八方来客。这九个建筑是分别屹立于倒悬山八方的捉放亭、敬剑阁、上香楼、雷泽台、灵芝斋、法印堂、师刀房、麋鹿崖,以及中央的孤峰。 道祖二弟子这一脉道统,无论是地盘大小,还是徒子徒孙的人数,相较于方圆百里有余的倒悬山,都不算太夸张。 “陈公子,陈公子。”有人在陈平安背后急切地嚷着。陈平安回头一看,是那个自称刘幽州的绿衣少年。刘幽州一路小跑到陈平安身边,问了一连串问题:“陈公子,你在倒悬山上住哪儿?有约好的地方吗?没有的话,不如去我那边?我家在这边有栋宅子,靠近一个叫敬剑阁的地方,据说宅子还挺大。我一直想要谢你呢,不如给我个机会?” 陈平安摇头笑道:“不用,桂花岛帮我安排好了,去鹳雀客栈住。” 刘幽州一脸失落,仍是不愿死心:“这样啊,那回头我能找你玩吗?我是第一次来倒悬山,要好好逛逛,咱们一起呗?” 陈平安愣了愣。 老妪无奈道:“少爷,萍水相逢,你便如此热络,不合情理。别说是陈公子不敢答应,便是换成我,也不会点头。”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那少年神色黯然:“好吧,陈公子,我住在猿蹂府,你要是没事的话,可以去找我,到时候就说是我刘幽州的朋友。” 陈平安点头道:“这个没问题。” 陈平安、刘幽州和老妪同时转头,一个姿容动人的“女子”站在三人附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老妪苍老脸庞上满是笑容,如枯木逢春,和颜悦色地问道:“这位小仙师,可是有什么难处?” 那“女子”对老妪视而不见,盯着陈平安,“喂”了一声:“你能不能借我一枚谷雨钱?我以后还你三五枚便是。” 陈平安递过去一枚谷雨钱,那人接过钱,笑着离去。 刘幽州轻声道:“陈公子,是你朋友?” 陈平安摇头道:“不认识。” 刘幽州惊讶道:“那你也借钱给人家?你知不知道,天底下好看的姑娘最会骗人了。陈公子,容我多一句嘴啊,哪怕钱再少,也不能这般行走江湖啊。” 陈平安龇牙咧嘴,告辞离去。 一枚谷雨钱还少?好看的姑娘? 老妪忍俊不禁,笑道:“少爷,你难道没有看出那个‘漂亮姑娘’,其实是一名男子?” 刘幽州呆若木鸡,小声道:“我方才光顾着偷瞄那姑娘的脸蛋和身段了,没敢多看。” 老妪道:“少爷,人家不是姑娘欸。” 刘幽州一挥袖子,大步向前:“长那么好看,我就当他是姑娘了。” 陈平安没有急于去往鹳雀客栈,而是跟随一股人流去往附近的捉放亭。 陈平安临近人满为患的小亭子,难免有些失望,觉得好像名不副实。亭子极小,甚至不比梳水国宋老剑圣家的山水亭大。亭子内外已经站了不下百余人。陈平安踮起脚尖,看了眼见缝插针都难进的小亭子,就打算去鹳雀客栈。 陈平安刚要离去,身后有熟悉嗓音响起,跟此人的容貌一样阴柔:“不去亭子里停留片刻?” 那名“女子”与陈平安并肩而立,陈平安转头笑道:“这也太挤了,不敢去,怕出不来。” “女子”微笑道:“你只管跟着我,就当我先还你那一枚谷雨钱的利息。” 陈平安一头雾水。 他指了指自己的喉结,笑容古怪。陈平安试探性地问道:“障眼法?” “你的酒葫芦先借我一用。放心,这么只小破葫芦,我还真不放在眼里。我那只养剑葫芦,算是你们的老祖宗,只是没敢拿出来罢了。”他朝陈平安点了点头,二话不说拿过陈平安腰间的姜壶,一边快步走向三名姿色上等的年轻女子,一边仰头喝酒。女子倾国倾城的容颜,男子豪迈奔放的气概,同时在他身上显现。 片刻之后,那人站在花丛之中,朝陈平安招招手,陈平安只得走过去。那人以陈平安听不懂的话语介绍了一通,然后又用宝瓶洲雅言给陈平安说了一遍。原来这三名女子是婆娑洲的宗门子弟,她们结伴游历海外,需要斩杀一头龙门境的海中巨妖才算完成历练,历练的终点即是这座倒悬山,之后就要返回婆娑洲师门。他不由分说拽着陈平安胳膊,带着三名婆娑洲仙子一起杀向捉放亭。 相传那座青冥天下的三位道家掌教之一的“真无敌”——道祖座下二弟子,当初丢下这方最大的“山”字印后,亲临此地。有个十二境巅峰的大妖不知用了何种手段,悄然越过了剑气长城的众多禁制,来到倒悬山,结果他第一次所见之人,恰好就是那位掌教。当时倒悬山一带是个鸟不拉屎的蛮夷之地,大妖本以为从此天高任鸟飞,见着了那位道人,自然出言不逊,就要将其一口吞下。至于结局,毫无悬念,大妖被那位道家掌教一巴掌拍了个半死,被丢回了剑气长城以南。后世倒悬山道人便建造此亭,彰显那位掌教的道法通天。 这一趟捉放亭之行,陈平安累得汗流浃背。三位仙子貌美,那个家伙姿容犹胜她们一筹,小亭内外人人比肩继踵,有些男子是无心的碰撞,有些男子则是有心的揩油,陈平安便只好尽量护着他们,自然劳心劳力,处处皆是细微的勾心斗角。 成功走出捉放亭后,陈平安两人跟那三位仙子分道扬镳,她们还要去往最近一处景点麋鹿崖。 陈平安收回养剑葫芦,别在腰间,无奈道:“以后别再干这种事情了。” 那人白了一眼陈平安:“没劲,我陪仙子姐姐们耍去。” 陈平安如释重负,告辞离去。 那人瞥了眼陈平安远去的背影,嘀咕道:“也太正儿八经了,竟然还不是假装的。难道是哪家老夫子教出来的小夫子?” 附近有英俊男子搭讪:“这位小姐,一个人赏景呢?” 那人笑呵呵道:“赏你大爷,老子跟你娘亲一起逛过窑子呢。” 那器宇轩昂的男子赶紧摆手,示意身边扈从不要轻举妄动,他笑容灿烂,伸出大拇指:“姑娘这性格,我喜欢。” 那人径直离开捉放亭,途中还在犹豫是先去敬剑阁还是先去上香楼。 男子望向那个腰系彩带的“大美人”,感慨道:“唯有山上方有此等通透灵秀的女子,修行好啊。山下女子,便是皮囊再出彩,也不过短短十几二十年的动人时光。” 一个贴身扈从以中土神洲的大雅言轻声提醒道:“陛下,可以动身去往雷泽台了,莫要让国师久等。” 男子“嗯”了一声,笑道:“速去。” 雷泽台是一处九十九阶的高台,貌似一只巨大甘露碗,其中雷电如浓稠浆液。 传闻道老二施展无上神通,从那座只见于文字记载、不知所终的上古雷泽中,“掬起一捧水”,放置在倒悬山。道老二嫡传弟子之一的大天君,每次打杀了不守规矩的各路神仙精怪,一律将他们的魂魄拘押在此处。 雷泽台这边,今日竟然被封禁,任何人都不许靠近。 此时此刻,一身形高大之人屈膝半蹲在最高处的雷泽旁,他以手肘抵住膝盖,以下巴抵住胳膊。一把无鞘长剑悬停在雷泽之中。长剑入泽之后,整座小雷泽都在沸腾翻滚。 此人应该是在淬炼佩剑。 一位手捧拂尘的老道人站在高台底部,笑容和煦,满脸的与有荣焉。老道人作为倒悬山的第三号人物,被南海所有蛟龙之属视为天敌。千年之间,他斩杀蛟龙无数,硬生生打造出一把半仙兵的拂尘。最近的五百年间,老道人曾经与婆娑洲的两位陈氏儒圣在南海上交手,威名远播。可是今天哪怕是给一个外人看家护院,老道人仍是丝毫没有觉得掉价,反而神色颇为自得。 陈平安遇上了一件尴尬事,原来在倒悬山,就没有一个人听得懂宝瓶洲雅言,而陈平安又不会中土神洲的大雅言,所以问路的陈平安,跟被问路的好心人,双方鸡同鸭讲。最后陈平安硬着头皮,锲而不舍地问了三十余人,总算问到了一个略通宝瓶洲雅言的行人,结果人家不知鹳雀客栈在何方。 陈平安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四顾茫然,只得摘下养剑葫芦,站在原地借酒浇愁。 实在不行,就只能原路返回捉放渡,去跟桂夫人讨要金粟了,请这个桂花小娘帮着带路。至于会不会被“大仇得报”的金粟冷嘲热讽,陈平安倒是无所谓。脸皮厚一点,不打紧。 柳暗花明又一村。 陈平安又逮住一个知晓宝瓶洲雅言的路人,后者虽然依旧不知鹳雀客栈地点,却知晓敬剑阁与猿蹂府在哪,而且说起这两处地方的时候,陈平安询问的是“先生可知敬剑阁在何方”,那人的回答竟是“哦,你是说那猿蹂府旁边的敬剑阁啊,好走,离此不算太远”。 皑皑洲少年刘幽州,不简单。 陈平安直接掉头去往捉放渡口。那名路人看着少年背影,满是遗憾,他本想借此机会跟猿蹂府搭上丁点儿关系,哪怕只是混个脸熟也好。 金粟开开心心地走下桂花岛,领着“灰头土脸”的陈平安一起去往鹳雀客栈。她下山之前,桂夫人给了她三枚小暑钱,要她省着点花。走下渡口后,金粟问陈平安要不要去捉放亭,陈平安说已经去过了,金粟点点头,说捉放亭最没有花头,远远不如其他景点有意思,比如那灵芝斋、麋鹿崖、敬剑阁,去了这些胜景才算不虚此行。 两人走了小半个时辰,一路上金粟给陈平安大致讲解了倒悬山一些重要风景名胜的情况,例如那敬剑阁,剑气长城所有斩杀过上五境妖族的剑修的佩剑,倒悬山都会打造一把仿品,供奉在阁内,以供后人瞻仰。 金粟到了倒悬山,对陈平安明显不再像桂花岛上那般冷淡,虽然称不上滔滔不绝,可也与陈平安说了不少话。她说那灵芝斋摆放着一柄道祖遗留在浩然天下的灵气盎然的灵芝如意,将整座灵芝斋浸染得如同一座洞天福地。在此修行,事半功倍,所以灵芝斋是倒悬山最堪称销金窝的一座客栈。来此历练的仙家宗门子弟,以及来此游览赏景的豪阀公孙,是有钱也难进灵芝斋,需要数月之前就开始预约房屋。 临近那座鹳雀客栈,金粟低声道:“有传闻说,在道祖亲手种植的那根葫芦藤上,结了七只品秩最高的养剑葫芦,灵芝斋密室就藏有其中一只,而且这只的葫芦籽是第一个成熟的。如今这只养剑葫芦里头秘密温养着浩然天下十数位大剑仙的飞剑。” 这些小道消息,往往旁人一个个说得眉飞色舞,活灵活现,好像亲眼见识过养剑葫芦似的。金粟一样不能免俗。 实则执掌倒悬山“金科玉律”的道人,关于养剑葫芦和为天下剑仙养剑一事,从来不会泄露半点天机,只说灵芝斋并无此等奇事,切勿多想,莫要以讹传讹。 陈平安想起了阿良赠送给小宝瓶的银色养剑葫芦,当然还有正阳山苏稼仙子曾经悬佩的那枚紫金养剑葫芦,以及不久前那家伙自称的“养剑葫芦老祖宗”。 陈平安突然问道:“金粟姑娘,猿蹂府在倒悬山很有名吗?” 金粟点头道:“当然,皑皑洲刘家名下的猿蹂府是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占地很大,名声更大。刘氏是皑皑洲第一大姓氏,而且口碑极好,皑皑洲几乎所有的君主皇帝、地仙修士,都要跟刘氏打好关系。而且咱们练气士使用最多的雪花钱,就是按照刘家打造的钱模子铸造的,那条玉矿山脉,刘氏一家就占了一成。别觉得一成听上去很不起眼,实在是不能再多了!” 陈平安有些震惊。 金粟的眼神有些恍惚:“刘氏子弟,那才真是一生下来就坐拥金山银山的幸运儿。想要什么,用钱砸就是了,天底下就没有刘氏买不起的宝贝。” 这些话,是老龙城孙嘉树亲口告诉她的,当时金粟从小财神孙嘉树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憧憬。 陈平安越发打定主意,不要刻意结识刘幽州——那个少年就像一艘桂花岛渡船,他掀起的任何风浪,都不是现在的自己能够抗衡的。 陈平安一想到这里,心中便有些黯然,心扉如被风雪拍打。 鹳雀客栈在一条巷子尽头,其掌柜是个不苟言笑的年轻男人,哪怕是面对见过数次的金粟,也没个笑脸,他给两人安排了两间相邻的屋子后,就不再搭理他们。金粟小声解释道:“客栈掌柜是子承父业,以前鹳雀客栈很大,这半条巷子都属于客栈,在捉放渡这一带小有名气,后来遇上了一场变故,当时咱们桂花岛好像帮衬了一下,可是掌柜父亲还是去世了,算是家道中落吧,就只剩下眼下的格局了。” 陈平安默默记在心里。 倒悬山的客栈,比起之前陈平安游历山河时住的城镇客栈,其实没什么两样,素洁而已。 金粟敲门而入,落座后,开始跟陈平安商量接下来两天的行程。她早已胸有成竹,明天先去法印堂、敬剑阁、灵芝斋和师刀房这四处,后天再去上香楼、麋鹿崖、雷泽台这三个地方。最中央的孤峰是禁地,虽然会路过,但是也就只能远远看几眼罢了。 陈平安询问这里是否有交易奇珍异宝的铺子,金粟说灵芝斋就是,还有开在灵芝斋对面与其抢生意的一家包袱斋。这两个地方每天财源滚滚,只认货不认人,十分安稳,故而穷凶极恶的山泽野修只要有了收获,都喜欢来倒悬山,既能躲避各方追杀,还能正大光明地卖出重宝,换取钱财享福。 倒悬山附近几座岛屿上,常年驻扎着许多正派修士,死死盯住倒悬山的动向,就为了观察隐匿在倒悬山上的某些大寇。这些借着倒悬山规矩来避难的人物,无一例外都是手染无数鲜血的邪魔外道,曾在各大洲闯下赫赫凶名。 陈平安问了倒悬山通往剑气长城的准确地点,金粟告诉他就在倒悬山中央地带的孤峰旁,那道大门是仿造上古登仙台的大门,若是悬佩“涯”字玉牌,就可以就近参观。 如今山上修士的第十三境飞升境和纯粹武夫的十境,已是人间止境,之后便是不见经传的失传二境。道德圣人行走四方、泽被苍生的那个远古时代,好像世间还分布着一座座登仙台,可供练气士轻松飞升。飞升时,空中会有天女散花,彩云绚烂,虹光流溢,共襄盛举,为得道之人庆贺。 陈平安跟金粟约好明早出门的时辰,就独自离开客栈,去往那座大天君结茅修行的孤峰。 陈平安一路上琢磨着这九个地方:捉放亭、敬剑阁、上香楼、雷泽台、灵芝斋、法印堂、师刀房、麋鹿崖、孤峰。数字跟雄镇楼一样,都是九。说不定也是一种圣人镇压气运的阵法。 在孤峰山脚,有一条可供三辆马车并驾齐驱的登山神道,附近不远处有一个由白玉石堆砌而成的广场,广场外边只有一条铁索栏杆,高不过两尺,谁都可以一跨而过。广场中央高高树立着两根高达十数丈的白玉大柱,柱子中间,平静如镜的水面偶尔会有涟漪荡漾。当下广场上的人并不多,稀稀疏疏二三十人,无论老幼男女,腰间都有一枚“涯”字玉牌,许多顽劣稚童在人群中穿梭,四处奔跑,追逐打闹。 广场上并无道人负责看守,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跨过栏杆,并没有引起任何动静,他这才略微放下心来,缓缓走向那两根大柱。 陈平安发现自己每走一步,脚下都会泛起流光溢彩。他抬头望去,发现有个身穿宽大道袍的小道童,坐在一根大柱旁边的蒲团上,正在翻看一本书。若是有瞧着与他差不多岁数的稚童靠近,头顶鱼尾冠的小道童便随手挥袖,孩童们随之飘远,如同腾云驾雾。孩子们乐此不疲,小道童也从不嫌烦,挥袖不断。 陈平安不敢效仿孩子,而是绕过大柱走到后边。他发现大柱旁边又有小柱子,那个好似拴马桩的石柱上,有个衣衫褴褛的中年剑客盘腿而坐,怀中抱剑,闭眼酣睡。 一看就是位……绝世高人! 陈平安不敢打搅此人睡觉,下意识放轻脚步,就要转身走回另外一边。 那名抱剑而眠的剑客脑袋一磕,猛然惊醒,眼神有些木讷,左看右看再往高处看之后,望向那个背剑少年的背影,喃喃自语,好像说了三个字,然后便继续睡觉。 陈平安站在镜面的另外一侧,怔怔看了许久。 他无法想象,镜面之后,就是剑气长城?就是另外一座天下? 高耸入云的孤峰之上,又有一座倒悬山最高的高楼。一年之中,高楼有大半时间被云海笼罩,而楼顶屋檐下,悬挂有三只铃铛,据说只有道家三位掌教亲临倒悬山,铃铛才会悠扬响起。 一位道家大天君正在楼顶,透过云海俯瞰广场。 背剑少年,小如芥子。 陈平安返回鹳雀客栈,继续修习六步拳桩和剑炉立桩,深夜时分,他脱衣躺下,面带笑意。 第二天天蒙蒙亮,金粟就提前一刻钟来敲门。陈平安停下无声无息的走桩,打开门,与金粟一起离开客栈,去往法印堂。此堂又被称为“缺一堂”,号称收集了世间所有样式的百家法印,唯独少了一样“山”字印。它尊奉一条“山不见山”的不成文规矩,毕竟倒悬山本就是一方“山”字印。 陈平安叹了口气,跟随兴致勃勃的金粟走入法印堂。法印堂有三层楼,每一层都极为宽敞,分隔出大大小小的房间,数千枚法印分别悬停在一层层一排排的琉璃柜之中。有些法印已经孕育出充沛灵性,不断游弋撞击琉璃柜,砰砰作响,甚至还有法印灵气凝聚而成的寸余精灵,它们会在透明的琉璃柜后与人大胆对视。 陈平安在二楼一间“水”字印屋久久停留,不愿离去,金粟便自己去别处晃荡,他们约好一个时辰后在法印堂门口碰头。 陈平安注视的那方“水”字印,灵气如轻盈水雾化作一条溪涧,萦绕印章,印章底部篆刻有“银河垂落”四字。陈平安因为有一本李希圣注解详细的《丹书真迹》,对于古篆字已经认得不少。 听金粟说,法印堂的印章只收不出,不会卖给任何人。早年唯一一次差点破例,是皑皑洲的刘氏当代家主,扬言要一口气买下一层楼的印章。堂主不得不禀报孤峰大天君,后者的答复很简单,他从孤峰高楼处砸下一道剑气长虹,将猿蹂府的后花园销毁殆尽。当时还只是刘氏嫡子、尚未继承家主之位的年轻人,叉腰仰头大骂孤峰老神仙,大意无非是老子有钱,你有本事再来。 然后大天君便洒下了一阵剑气大雨,直接将猿蹂府那个号称可挡剑仙百剑的大阵,打得点滴不剩。偌大一座世代经营的仙家猿蹂府,损失惨重。 好在并无一人受伤。 之后便有了一次脍炙人口的问答。那个年轻人脸色不变,只是转头询问老管事,那位天君行事如此跋扈,合乎规矩吗?老管事笑答,天君在倒悬山,就是规矩。 经此一役,倒悬山大天君的强横武力,以及皑皑洲刘家的雄厚财力,同时传遍天下。 陈平安之后没有登上三楼,直接下楼去法印堂外等待金粟。 金粟晚到了一刻钟,看到背剑少年坐在台阶上发呆,致歉道:“来晚了,因为三楼有一方印章新孕育出了一个极其玄妙的精灵,能够幻化成与它凝视的人物,特别好玩。好多人在那边排队呢,陈平安,不好意思啊。” 陈平安起身拍拍屁股,开颜一笑:“咱们又不赶时间。” 当金粟在倒悬山第一次直呼陈平安的名字后,孤峰山脚的两个看门人——看书小道童和抱剑中年人,不约而同地睁开眼睛。 小道童从蒲团上站起身,走出广场,去往上香楼。抱剑男子则转过身,弯曲手指,对着镜面轻轻一弹,随后男子蓦然一笑,猛然拧转手腕,如同捞取某物,收回了先前的弹指传信,继续打瞌睡。 倒悬山并无术法禁制,那小道童一步跨出,就是数里之外。他来到一座紫烟袅袅流散的阁楼之前,大步走入其中。许多鱼尾冠道士见到这个粉雕玉琢的小道童,纷纷弯腰作揖,尊称其为师叔祖,甚至是太上师叔祖。 小道童脸色冷漠,没有搭理任何人。跨过大门后,他一挥袖子,将数名道冠、道袍迥异的敬香道人拍飞,使其瞬间飘往两侧墙壁之下,吓得这些中五境道士差点心神失守。小道童大步向前,一人独占烧香位置,从旁边案几香筒中拈出一支香。香案上,供奉有四幅画卷,道祖最高,以致香客稍不留神,就看不到这幅画卷。下边并肩悬挂着三位道士的画卷。居中道士悬挂桃符,左侧道士手持法剑、身披羽衣,右边道士头顶莲花冠。 巨大香案之上,只有一只供香客们插放香火的大香炉。 据说道士和心诚的善男善女在此敬香,有机会让另外那座天下的道祖和三清掌教知晓。几乎所有道士进入倒悬山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来上香楼点燃三支香。当然龙虎山天师府的道士肯定不会踏足上香楼半步。 头戴鱼尾冠的小道童,对着那位莲花冠掌教拜了三拜,将手中那支香插入炉中后,闭上眼睛,念念有词。忽然小道童愣了一下,他睁开眼后,觉得有些无聊,转过头去,看到了一个年轻人。小道童皱眉问道:“身为中土陆氏子弟,你为何先去敬剑阁,而不是来此烧香?!” 年轻“女子”夷然不惧,笑道:“咱们死心塌地认这位高高在上的掌教为自家老祖,可是老祖宗从来不曾认咱们是他的子孙啊。几千年下来,陆家烧了多少香火,不一样连半个字的答复都没有?我多烧一炷香,就有用了?” 小道童稚嫩脸庞上有些怒容:“还敢在此放肆?!” 年轻人笑眯眯道:“天君你又不是我陆家老祖宗一脉的道人,为何如此执着于这点外人礼数?” 小道童冷哼道:“不知好歹的东西,滚出去!” 小道童一袖挥去,年轻人倒飞出去,摔落在上香楼外的街道上,呕血不止,他挣扎着坐起身后,仰起头,望着右侧那幅千百年来无动于衷的画像之人,大笑不已。 今日亦是如此无情。 历史上陆家一次次身陷绝境,一次次面临倾覆之危,画像之人,从未理睬。 小道童跨出门槛后,瞥了眼那个狼狈不堪的年轻人,一闪而逝。 陈平安在金粟带领下,于正午时分赶到了灵芝斋,见识过了那柄传说中的灵芝如意。陈平安看过了灵芝斋那些天价的法宝灵器,既没有购买,也没有卖方寸物里的一些东西。之后去往今天最后一处景点——师刀房。 师刀房的引人入胜,不在景观,而在于一堵墙壁上的一张榜单,榜单上记载着不同的悬赏赏格。悬赏对象千奇百怪,可能是南海岛屿的一头精魅大妖,某洲的一国君主,或是一位仙家长老,某些作乱的妖魔邪道,甚至就连婆娑洲的一位陈氏儒家圣人都在榜上。 这倒悬山师刀房不知何时沿袭下来的规矩,师刀房的人可以自己发榜张贴,其余任何人也都可以,但是张贴之人,必须将悬赏金额押在师刀房。没钱就敢胡乱发榜,那就得领教一下师刀房法刀的厉害了。 道老二这一脉道统,其中又有分支,法器一律为刀,这一支道人在中土神洲曾经闯下偌大名头,与墨家赊刀人不相上下,一个强横,一个神秘。 在浩然天下,比惹上剑修更麻烦的事情,就是跟悬佩法刀的这伙道人起纠纷,因为师刀房的道人一向出手果决,甚至可以说狠辣,他们斩妖除魔干脆利落,与练气士厮杀,同样不留情面。据传,一次师刀房的一位高功道士,与龙虎山一位出身天师府的黄紫贵人,碰到了一起,都要斩杀一头道行高深的邪魔。若是按照常理,俩人要么并肩作战,要么各自为战,要么避让一头,结果那师刀房道人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跟那位张家天师打得天翻地覆,师刀房道人重伤了天师之后,这才独自降魔。 当时这场风波在金甲洲闹得很大,以致天师府一位本姓师祖万里迢迢从中土神洲赶到倒悬山兴师问罪,最后又是一场巅峰大战,坐镇孤峰的大天君亲自出手,与那位辈分极高的张家天师战于倒悬山千里之外。只是最终胜负如何,外人不得而知。 灰尘药铺,今天担任店伙计的妙龄少女少了一个,正是那个掌柜郑大风还欠着她一本书钱的小丫头。 郑大风有些恼火,拍桌子说这丫头真是造反了,仗着自己漂亮水灵就敢无法无天。这位掌柜放出狠话,说她竟敢不请假不吱声就不来铺子干活,简直就是没把他这个玉树临风的掌柜放在眼里,要扣掉她那本书的三四十文钱。唠唠叨叨的汉子气咻咻的,可惜铺子里的妇人少女就没一个当真的,嗑瓜子的嗑瓜子,闲聊家长里短的继续闲聊,反正谁也不信掌柜真会扣工钱。 一位范氏老祖战战兢兢地来到药铺门口,一脸赔罪的惶恐神色。 郑大风脸色微变,立即收起比妇人还碎嘴的埋怨念叨,绕过柜台,走到门口,轻声道:“就在这里说吧。” 老人叹息一声:“郑大先生,今儿没来药铺的小姑娘,死了。” 郑大风“哦”了一声,面无表情。 老人误以为这位武道九境大宗师并未上心,松了口气。 郑大风挥挥手,示意老人可以走了。 郑大风坐在门槛上,不再说话。药铺里的妇人少女直觉敏锐,都察觉到了门口那边的气氛诡谲,一时间竟是谁也不敢大声喧哗,更不敢去跟掌柜插科打诨。 郑大风突然开口说道:“哈哈,这回真不用还钱了。”可其实他脸上没有半点笑意。他望向巷子一处阴影:“我信不过范家,人品和本事都信不过了,老赵你亲自去查一下。我等着你的消息。”郑大风站起身,就这么耐心等着。 老龙城,风起于青萍之末。 倒悬山夜幕中。 孤峰山脚的广场上,除了继续翻书的小道童,以及到了晚上反而不再打瞌睡的抱剑男子,已经空无一人。 两根大柱后的镜面之中,突然走出一名英姿飒爽、腰佩长剑的少女。 她眉如远山。 这天去过了师刀房后,陈平安和金粟又去了敬剑阁。如此一来,今日行程绕路最少,不用走太多冤枉路。 先前在师刀房那堵贴了密密麻麻榜单的影壁上,陈平安找到了三个熟悉的名字:崔瀺、许弱、宋长镜。 其中崔瀺的榜单最多,有六张,发榜人来自四个不同的大洲,可想而知,这个昔年的文圣首徒在浩然天下是何等不受待见。 墨家许弱和大骊藩王的榜单各一张,悬赏理由都很奇怪。悬赏许弱之人,是一个署名“峥嵘湖碧水元君刘柔玺”的女子,字里行间,满是恨意,以及情意。悬赏宋长镜的那个人,署名为“金甲洲韩万斩”。此人可能是钱太多了没地方花,悬赏理由竟然是他觉得小小宝瓶洲,根本就不配拥有一位武道止境的大宗师。 陈平安和金粟在转身离去的时候,与街道上另一边的一行三人,遥遥擦肩而过。 陈平安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因为那个女子实在太高了。那个女子将满头青丝扎成了一条马尾辫,身材匀称,腰间悬挂着一把无鞘长剑。这把长剑像是新鲜出炉,在阳光映照下,折射出一阵阵雪白清亮的光线。 其实不光是陈平安,街道上的众人几乎无一例外,都在打量这名奇怪女子。 一名英俊男子与她并肩而行,窃窃私语,女子偶尔点头,极少说话。两人身后是一名中年扈从,杀气极重,难以遮掩,大概是七境以下的纯粹武夫,尚未凝聚金身,所以遮掩不住气机,若是七境以上的武夫,还能拥有如此气象,那就有些可怕了。 金粟哪怕走出去很远,还是忍不住转头,恋恋不舍地望向那名女子的背影。虽然那女子始终没说话,身上也没有华美衣饰,甚至没有倾国倾城的姿色,可是金粟就是羡慕这样的女子,说不清道不明。 有些人总是这么不一样,看了一眼,就能让人记住很多年。而有些人,哪怕看了很多年,也没在心头住下。 陈平安倒是没怎么留意,很快就继续走自己的路。他小口小口地喝着酒,想起了家乡的石拱桥,当然他想着想着,也想到了天上的那座金色拱桥,云海之中,一望无垠。 高大女子这一路从未打量过任何人。她一直走到了师刀房影壁前,仰起头,迅速浏览悬赏榜单,对大多数的榜单她兴致缺缺,懒得多看一眼,最终视线停留在最左上角的一张榜单上,她眼前一亮。 此次南下倒悬山,乘坐那艘自家王朝名下的渡船蜃楼,一路从中土神洲北方,飞过五大湖之一的峥嵘湖,掠过世间最大的山岳穗山,再经过婆娑洲,她始终待在屋内,翻阅一部某个覆灭王朝的库藏古书。静极思动,她便想着这次倒悬山淬剑之后,北归途中,找件事做做。 她伸手一抓,将那张悬赏榜单扯入手中,对师刀房大门方向淡然道:“这份悬赏,我接了。” 那英俊男子之前顺着高大女子的视线看去,嘴里一直在碎碎念,当高大女子盯住这张榜单后,他便默念道:“不要撕这张,不要撕这张,随便换一张都行……” 结果天不遂人愿,女子偏偏就撕下了这张不知已经张贴了多少年的老旧榜单。 男女身后的扈从满脸笑意,毫不意外,似乎早早知道会是这样。 英俊男子哭丧着脸道:“国师,难道咱们真要去白帝城大闹一场?咱们附近的那个魔道巨擘,不是只比白帝城城主差几个名次嘛,同样在浩然天下十大魔头之列,国师为何不找他?一趟来回,说不定我刚好在皇宫为国师温一壶酒。虽说这个魔头近些年忌惮国师,已经隐世不出,还传出要搬迁宗门的消息——” 她笑着打断男子的言语:“我能够破境,那人功劳很大。忘了告诉陛下,他已经被我宰了。” 男人愣了一下,惋惜道:“国师为何不对其劝降招徕,若是有此助力……” 高大女子又笑了:“我说过啊。只不过他提了一个条件,要我给他做侍妾。我想了想,觉得比起端茶送水,还是做掉他更容易一些。” 男人先是哀叹一声,随即醒悟过来,捶胸顿足道:“国师,你与我直说,这些话是不是打架之前说的?” 女子略有愧疚,笑着拍了拍男子肩膀:“陛下英明。” 事后那个魔头在她脚下跪地求饶,磕头认错,她没有答应。离开那个满是尸体的魔教宗门后,她策马驰骋于山间小道,手中长枪的枪头还挂着那颗头颅。她本想将头颅拿去京城皇宫给陛下瞧一眼,让他看看他心心念念的大魔头到底长什么样,可一想到皇帝多半要埋怨自己不为大局考虑,便一抖手腕,将那颗头颅从枪头上甩掉,如此一来,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好了。 男人心疼得有点麻木了,有气无力道:“那我赶紧让人给京城传信,要他们为国师搬来那副铠甲。白帝城城主太过无敌,国师不可掉以轻心。” 女子摇摇头,眼神炙热:“若是跟白帝城城主来一场生死大战,穿与不穿那副金银台铠甲,其实没什么两样。陛下没必要多此一举。” 男人语气沉重道:“求你很多次了,我再求你一次,别分什么生死,分出胜负就行,然后跟人家白帝城城主看看彩云,下下棋,在大河畔散散步……” 高大女子瞥了他一眼,笑道:“陛下是想白帝城城主有朝一日能够入赘我们王朝?” 男子伸出大拇指,厚颜无耻道:“国师算无遗策!” 女子淡然道:“我此生所嫁,唯有武道。” 男子叹息一声,不再多说什么。 当高大女子揭下这张榜单后,师刀房没有任何人出门应酬,影壁附近所有看热闹的练气士都已作鸟兽散。 中土神洲最新的十大高手,都是在最近百年间现世过的山巅之人,否则就会被排除在外。原本十位全是上五境练气士,如今却有了一位女子武神,而且人数变成了九人。 这是浩然天下历史上,纯粹武夫第一次跻身此列,而且那位女子武神,一鼓作气冲入了前五。 第四人,正是白帝城城主。 高大女子转头对身后那名扈从说道:“宝瓶洲之行,你替我去,若是人家实在不愿意交出那把剑鞘,就算了,你不用强人所难。” 扈从点点头。 进入敬剑阁之前,陈平安和金粟各怀心思,陈平安是想要去看看,敬剑阁内有没有那个斗笠汉子的佩剑?如果有,是叫什么名字?被其斩于剑下的上五境大妖到底有几头?而金粟则是去瞻仰那些女子剑仙佩剑的风采。 两人各有所求,于是分头行事,各看各的。 敬剑阁分上下两层,上层的佩剑仿品并不对外开放,而下一层可以一直往里走。因为敬剑阁仿品,是按照每千年斩妖战绩分到不同屋子摆放的,所以每间屋子的仙剑数量不一,但是没有任何一间屋子显得空荡荡。陈平安一路看去,记住了一个个古老的名字,然后得出一个结论,能够在剑气长城上刻字的人的剑,应该是秘密供奉在二楼了。 敬剑阁的陈设极为用心,除了将每一把佩剑仿品搁放在各有特色的剑架之上,剑架之后还有半人高的剑仙画卷。说是画卷,其实并不准确,剑仙肖像由白雾凝聚而成,纤毫毕现。 虽然男子剑仙的佩剑仿品更多,可是陈平安看得快,而金粟看得慢,结果到最后,陈平安和金粟在最后一间屋子刚好碰头。而且更凑巧的是,两人几乎同时肩并肩站立,一人望向男子剑仙的茱萸,脸色微变;一人凝视着女子剑仙的幽篁,眼神复杂。 关键在于这两位剑仙,皆无人像画卷。 突然有人挤开陈平安,骂骂咧咧,那人朝剑架和仿品吐了口唾沫,顺带着对驻足此地的陈平安也没有好脸色,又说了一通让陈平安满头雾水的言语,似乎发现陈平安听不懂,愤愤离去。 金粟叹息一声,道:“走吧。” 当初在落魄山竹楼外,陈平安听魏檗提起过这段往事,剑气长城外,一对男女剑仙轰轰烈烈地战死,极其悲壮,两位功勋卓著、剑法通天的大剑仙,竟然都被大妖阵斩于众目睽睽之下! 阵斩!两人皆是。 陈平安望着那个男子剑仙的姓名,再转头看了一眼女子剑仙的姓名。 金粟疑惑道:“陈平安,还不走吗?” 陈平安“嗯”了一声:“你先回客栈吧,我打算再看一遍敬剑阁,反正这里十二个时辰都不关门。” 她问道:“认得回去的路吗?” 陈平安还是没有抬头,点头道:“认得的。” 金粟有些奇怪,却也只当这个一天到晚背着剑匣的少年,太憧憬那座天下的剑仙,不舍得离开。她走出这间位于走廊最尽头的屋子,路过一间间屋子,好似光阴逆流,百年千年万年。 来敬剑阁敬仰剑仙的外乡客人很多,大多客客气气的,哪怕陈平安一直站在茱萸仿品之前,蹲着茅坑不拉屎,也没多说什么。可也有脾气如之前那人一般差的,对着茱萸、幽篁这两把曾经总计斩落十一个上五境大妖的剑仙佩剑,不是嗤之以鼻,就是冷嘲热讽,或是干脆就朝着剑架和仿品吐唾沫。 陈平安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是他能感受到那些人的愤怒、讥讽、冷漠、嘲笑和幸灾乐祸…… 陈平安不喜欢这种感觉,就像当初在桂花岛外的海面上,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了恶意。 陈平安被一个魁梧汉子撞开,那人大步向前,就要一拳打烂剑架。就在此时,一个鱼尾冠中年道姑凭空出现,微笑道:“不可毁坏敬剑阁藏品,违者后果自负。” 那汉子悻悻地收起拳头,问道:“吐口水行不行,犯不犯倒悬山规矩?” 道姑笑而不语。 汉子心领神会,朝剑架吐出一口浓痰,转头就走。 旁边有人拍手叫好,魁梧汉子越发觉得自己有英雄气概,做了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 陈平安还是什么都听不懂。 他默默走到这间屋子一处墙根,蹲着喝酒,在游客稀少的每个间隙,他就会迅速起身,去擦拭茱萸、幽篁的仿品和剑架上的那些唾沫,迅速擦干净后,就又回到墙根去喝酒。久而久之,便有人误以为背剑少年是敬剑阁的杂役,负责看管这间屋子,免得那两位剑气长城罪人剑仙的仿品给人打烂。 陈平安在这间屋子里一直待到了晚上,游人越来越稀少,所以他起身的次数就越来越少。 夜幕中,已经足足半个时辰没有人来到这间屋子了。陈平安这才离开敬剑阁,坐在外边的台阶上,握着养剑葫芦,却不再喝酒,嘴唇紧紧抿起。 男子剑仙,姓宁;女子剑仙,姓姚。 曾经有个姑娘,对陈平安这样介绍自己:“你好,我爹姓宁,我娘姓姚,所以我叫宁姚。” 在与正阳山搬山猿一战的时候,那个姑娘的言语之中,分明透露出她的父母还健在,而且她在骊珠洞天从头到尾的表现,也完全不像是失去爹娘的人。所以哪怕魏檗在落魄山提及剑仙眷侣的阵亡之事,陈平安也根本就没有往那个姑娘身上去想。 其实回头来看,早有蛛丝马迹。 她不喜欢提及剑气长城上那个“猛”字。她说以后自己的男人,一定要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大剑仙,没有之一。她早早就孤身一人游历浩然天下,要人帮她铸一把好剑。 陈平安双手抱膝,坐在台阶上,背后剑匣装着他命名的降妖和除魔,腰间养剑葫芦装着还是他命名的初一和十五。脚上的草鞋,也是一双。 少年背对着的那座敬剑阁,最里头屋子里的茱萸、幽篁,也依然是相依为命的。 陈平安在台阶上坐着,不知发呆了多久,只是两眼无神地怔怔望向前方。他猛然回神,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位姑娘。 她眉头微皱,开门见山道:“陈平安,寄到我家的信,为什么不是你写的,而是阮秀写的?你怎么回事!” 陈平安好似给天雷劈中,答非所问道:“好久不见,宁姑娘。” 她看着对方那副傻样,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坐在陈平安身边,没好气道:“好久不见?这才多久。” 陈平安想了想,然后挠挠头。 不知为何,陈平安感觉已经过了很久。 走了千万里,练了百万拳。 她瞥了眼这个正襟危坐的家伙,再瞧了眼他背后的剑匣,突然笑了起来,忍不住说道:“陈平安,你是一个……” 宁姚莫名其妙地发现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傻子,没等自己把话说完,就吓得汗都流下来了。 陈平安不等宁姚把话说完,就火急火燎地让宁姚等会儿,然后他转过头去,摘下养剑葫芦偷偷喝了口酒。 宁姚有些摸不着头脑。难道这个家伙做了什么对不住自己的事情?比如从骊珠洞天一路赶来倒悬山,欠了一屁股债,都记在了她宁姚的头上?比如他早早将那个《撼山拳谱》弄丢了,只练了几千拳就觉得练拳没出息,所以如今背了剑匣,开始练剑了,最后又觉得练拳练剑都很没出息? 又或者陈平安闯荡江湖,傻人有傻福,有一大帮缺心眼的红颜知己,如今正在客栈等他? 宁姚想东想西,想南想北,唯独没有想过陈平安是不是把阮邛铸造的那把剑给丢了。 这怎么可能呢?千山万水,春夏秋冬,他一定会把剑送来的。 宁姚身后的敬剑阁,是剑气长城的万年精气神所在。陈平安当时蹲在墙根,想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比如书上记载的诗词佳句中,有“遍插茱萸少一人”,有“独坐幽篁里”,有阿良和那个“猛”字,有雷池重地那些历史更加悠久的刻字,陈平安甚至想过两人第一次重逢的情景,绝不是这样傻乎乎坐在倒悬山台阶上,然后就见到了她。 喝过了酒,陈平安突然站起身,走到台阶下,面对宁姚。宁姚好整以暇地坐在台阶上,身体后仰,手肘懒洋洋地抵住高处的台阶,她双眼眯起,一双狭眉越发显得修长动人。陈平安看到这一幕后,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转过头,又喝了口酒。 陈平安刚要开口说话,宁姚突然长眉一挑,坐直身体,问道:“陈平安,你什么时候变成酒鬼了?!” 那些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气、好似登山一般艰难爬到嘴边的言语,都被吓回了肚子,仿佛坠崖身亡,一个个摔得粉身碎骨。 陈平安哀叹一声,蹲在地上,默不作声,双手挠头。 宁姚站起身,笑道:“陈平安,你个子好像长高了欸?” 陈平安猛然起身,伸手示意宁姚不要走下那一级级台阶:“宁姑娘,你等我把这句话说完!”少年高高扬起头,挺起胸膛,攥紧酒壶,望向那个身穿一袭墨绿长袍的姑娘。 宁姚眨了眨眼睛,似乎猜不出陈平安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陈平安说道:“宁姑娘……”他赶紧摇摇头,换了一个称呼,“宁姚,我喜欢你。” 宁姚坐回台阶:“你有本事说大声一点。” 陈平安便扯开嗓子喊了一句:“宁姚!我喜欢你!” 宁姚问道:“你谁啊?” 陈平安笑容灿烂,再没有半点拘谨,豪气干云道:“大骊龙泉陈平安!” 虽然陈平安也知道,最稳妥的做法,是把剑送给宁姑娘之后,再相处一段时间,最好再见识过宁姑娘土生土长的家乡,以及她在剑气长城的朋友,再决定要不要说出口。最坏的结果,也就是宁姚不喜欢他,但是说不定还可以和宁姚做朋友。 可是陈平安不愿意这样。 宁姚再次站起身,她神色古怪,问了陈平安一句:“喜欢一个人,这么了不起啊?” 陈平安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如何作答。 被人告白之后,世上的姑娘都会问这么个问题吗?陈平安忍不住有些埋怨梳水国宋老剑圣和桂花岛老舟子的师父,一个乌鸦嘴,一个死活不肯传授江湖经验。 宁姚一步跨下台阶,来到陈平安身前,伸出一只手:“拿来。” 陈平安“哦”了一声,解开绳结,摘下背后的木匣,抽出那把圣人阮邛铸造的长剑,递给眼前的姑娘。 宁姚接过那把长剑后,没有拔剑出鞘,查看锋芒,她将长剑悬挂在腰间右侧,径直走向前,与陈平安擦肩而过。 陈平安猛然转头望去,只看到她抬起一条手臂,轻轻挥手作别。 陈平安嘴唇微动,却没能说出什么,因为他所有的力气和胆量,都用在之前那句话上了。 他久久不愿转头,不愿收回视线。 她愈行愈远,身影逐渐消失在夜幕中。 陈平安转过头,走向台阶上自己原先坐着的位置,开始碎碎念叨,说那些来不及说出口的言语。 宁姑娘,最近还好吗? 宁姑娘,我这趟出门,见识了很多很多有趣的事情,说给你听听吧? 宁姑娘,你一定想不到吧,我当初答应你练拳一百万遍,现在只差两万拳了。 宁姑娘,你知不知道,当时在泥瓶巷祖宅,你笑了,我就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有钱的人。 宁姚,我见到了阿良,可是齐先生走了。 宁姚,我去过了黄庭国、大隋、彩衣国、梳水国、老龙城……去过了很多的地方。见过了很多的姑娘,可是她们都不如你好看。 宁姑娘,你以前问我喜不喜欢你,我说没有这么喜欢,你好像并没有不开心,可是如今我有这么喜欢你了,你好像不太开心,对不起。 宁姑娘,遇见你,我很高兴。 孤峰山脚的白玉广场上,头戴鱼尾冠的小道童继续坐在蒲团上翻书。这几日是青冥天下的重要斋戒日,所以通往剑气长城的这道大门,需要后天子时才会重新开启,否则这里就是倒悬山最热闹的地带之一。 因为这里只过人,不过货物。真正的中转枢纽,在倒悬山的山腹之中。 包括捉放亭和上香楼在内的八个渡口,各有一条倾斜向下的大路通往山腹,早年为了是否需要凿开山壁,在山腹之中建造新的大渡口,是否要请示青冥天下的那位掌教师尊,师兄弟二人起了争执。倒悬山大天君认为大势所趋,倒悬山为什么要放着那么多香火钱不挣?真实身份除了看门人之外,更是倒悬山坐第二把交椅的小道童,则觉得倒悬山的破土动工,只要涉及“山”字印本体,哪怕一丝一毫,就是对师尊的大不敬。 当时两人争吵不休,甚至不惜为此大打出手,事后他们各自在上香楼点燃三炷香,惊动了常年待在天外天的掌教师尊。师尊返回青冥天下的白玉京,然后亲自颁布了一道旨意,这对师兄弟方才消停。在那之后,原本权位几乎不输师兄的小道童一气之下,就不再处理任何倒悬山事务,全部甩给大天君,自己就守着这么一个蒲团。 坐在拴马桩上的抱剑男子,整个大白天都在酣睡,到了晚上反而清醒得很,眼神明亮得如同皎皎明月,满脸看热闹的笑意,左右张望,似乎在等人。左等右等,没有等到人,他便有些不耐烦,跳下拴马桩,绕过镜面大门,来到小道童旁边蹲着,耳畔唯有小道童慢悠悠的翻书声。 小道童最近心情本来就很糟糕,他虽是大天君这一脉的道人,却与三掌教陆沉关系亲近,见到那个姓陆的娘娘腔就烦;小娘娘腔口气恁大,更烦;师兄大天君跟人打架打输了,还是烦。 天底下怎么就有这么多烦心事? 还没有被陆沉骗到倒悬山之前,他待在那座白玉京,可没有这么多烦心事,每天陪着陆掌教在顶楼的栏杆上散步,眼巴巴等着师尊从天外天返回白玉京休养生息,偶尔运气好,还能遇到百年难遇的道祖老爷。道祖老爷是个大忙人,很少出现在白玉京,要么在不知名的秘境云游,帮忙稳固气运,将秘境打造成可供修士居住修道的洞天;要么在那座小莲花洞天观道。道祖老爷当然已经不需要悟道了,所谓观道,按照自家师尊的说法,也只是观看别人的小道罢了。 小道童受不了身边的抱剑汉子:“归根结底,不就是个小姑娘嘛,有什么好瞧的。” 抱剑汉子笑道:“你不懂,我这戴罪之身,在此受罚,难得有点小兴趣。” 小道童合上书,咧嘴笑道:“哟,小兴趣?多小?” 中年男子摇头叹息道:“跟你这种家伙聊天,真没啥意思。”汉子又补了一句,“还是咱们隔壁那一对,比咱们合得来,这不现在都已经开始小赌怡情了。” 小道童这才有了点兴致:“赌什么?” 抱剑汉子试探性问道:“蒲团借我一半坐坐?” 小道童纹丝不动,冷笑道:“你觉得呢?” 汉子不再纠缠这点,继续道:“隔壁老姚在跟那位佩刀的道姑赌,天亮之前,小姑娘返回剑气长城的时候,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小道童问道:“就不能是一个都不回?” 抱剑汉子摇摇头,望向远方:“她一定会回剑气长城的。” 小道童问道:“因为宁、姚两个姓氏的荣光?” 汉子叹息一声,神色复杂。 小道童眼睛一亮,随手挥袖,心中以宝瓶洲口音默念两个名字后,有两道青色符箓随手而生。 抱剑汉子一弹指,将那两缕比青烟还缥缈的符箓击碎,没好气道:“非礼勿视,非礼勿闻。” 两道符箓,一张天地回声符,一张清风拂面符。前者能够在天地间快速游弋,只要有人交谈时涉及画符之人默念的文字,这张符箓就可以悄然记录对话。后者则可以找到符箓所绘的人物,传回一幅幅画面。 两者品秩很高,极难画成,在山上属于鸡肋,因为天地回声符也好,清风拂面符也罢,遇上术法禁制、煞气浓郁的地方,会急剧消耗符箓灵气,例如门神坐镇的大宅、文武庙、城隍阁、乱葬岗等。符纸材质越好,引起的动静就越大。动静太大,被修士察觉后,自然会被视为挑衅,循着蛛丝马迹,很容易就找到画符之人,最终引起纠纷。所以这两张符箓,只适合于“无法”之地的游荡侦察。 不过小道童在倒悬山自家地盘驾驭这两道符箓,当然没有任何问题。只可惜被那位倒悬山剑仙弹指破去。 抱剑汉子问道:“赌不赌?” 小道童兴致缺缺,摇头道:“不赌,你这个烂赌鬼,赌品之差,在倒悬山能排进前三。我跟你赌,赌输了,我肯定给你东西;赌赢了,肯定拿不到东西。赌什么赌,不赌。” 汉子意态萧索:“我这辈子算是没啥盼头了,就连当个赌鬼,都不能排第一。” 小道童想起一件有意思的事情,笑嘻嘻道:“你算好的了,瞧瞧敬剑阁里头那两把破剑,再回头看看自己,路过此地的各方人士,不论是剑气长城的还是浩然天下的,谁不对你毕恭毕敬?在他们看来,你这位活着的大剑仙放个屁都是香的。” 抱剑汉子没有恼火,自嘲道:“这么说来,我在这儿看门,确实不该有什么怨言。” 小道童放下书,双手抱住后脑勺,仰头望向天幕。 汉子喃喃道:“对于市井百姓而言,离家一百年后,家乡差不多就该变成故乡了。对于练气士,一千年怎么也够了,那我们这拨一万年往上的刑徒流民呢?” 小道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回答不了。 倒悬山夜幕深沉,大门那一边,烈日高悬。同样有两人坐镇门口,还是剑气长城和倒悬山各一人。 一名灰衣老剑修正在光明正大地淬炼本命飞剑,旁边站着一位悬佩法刀的中年道姑。 道姑皱眉道:“宁丫头私自去往倒悬山,不合规矩,到时候大天君问责下来,我就实话实说了。” 老剑修点头道:“照实说便是,由我担着。” 远处走来一群少年少女,俱是剑气长城鼎鼎有名的宠儿,人人出身煊赫,都可谓天之骄子。在最近的这场大战之中,不到三年时间,这拨孩子已经出征三次,其中也少了两人,一个绰号为小蛐蛐的少年,是战死在城头以南的沙场上;一个是历练完成,返回了儒家学宫。 俊美少年腰间悬佩两把长剑,一把有鞘,名经书;一把无鞘,名云纹。 一个胖子少年,天生一副笑脸,却杀气最重,腰间佩剑紫电。 一个独臂少女,背着一把不合身的大剑镇岳。 一个面容丑陋、满是疤痕的黝黑少年,佩剑红妆。 老剑修看到这帮兔崽子,没个好脸色,继续炼剑。倒是跟剑气长城各大家族没有半点渊源的师刀房道姑有些由衷的笑脸,跟这些孩子打招呼。 说这些家伙是孩子,也只是因为他们的个子和年龄,其实他们的锦绣前程、未来的成就高度,几乎整座剑气长城的人都看得到。他们走上城头,再走下城头去往南方的战场,亲身经历一场场厮杀,其实已经赢得了足够的敬重。 在剑气长城,不管你姓什么,都需要赶赴战场。 当然也会有些区别,就在于护阵剑师的修为境界。贫穷门户的少年少女剑修,只能老老实实接受剑气长城安排的剑师,而那些大姓家族的子弟,身边肯定会有人秘密跟随,多是暂时没有任务在身的强大扈从。不过除非身陷必死境地,否则这些人不会轻易出手相助。 剑气长城以北的土壤,一寸一寸都浸透着从古至今代代传承的剑气;以南,则一寸一寸都渗透着祖祖辈辈的鲜血。 这拨人性情各异,胖子纠缠着师刀房道姑,模仿某人说着蹩脚的荤话,结果反而被那位倒悬山道姑说成呆头鹅;独臂少女使劲盯着老剑修的炼剑手法;俊美少年一脸不悦;黝黑少年则木然望向那道大门,听说咫尺之遥,就是另外一座天下了,而且在那边,日月都只有一个,那边的风景山清水秀,少年实在无法想象什么叫山清水秀。 俊美少年以双手手心不断拍打剑柄,显得有些不耐烦,他埋怨道:“要是见着了那个家伙,我怕我会忍不住一剑砍过去,到时候你们一定要拦着我啊。” 胖子嘿嘿笑道:“拦什么拦,砍死拉倒。到时候你再被宁姚剁成肉酱,一下子少了两个碍眼的家伙,岂不是一举两得。放心,经书和云纹两剑,我会帮你保管的。”开过了玩笑,胖子少年有些无奈,“关于那个家伙,宁姚不愿多说,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骊珠洞天的傻子,烂好人,财迷……我怎么觉得,还是学宫的书呆子更讨喜一些呢?人家好歹跟咱们并肩作战了多次,还救过董黑炭一次,勉勉强强配得上宁姚。” 丑陋少年狠狠瞪了眼胖子。后者哪里会怕,抛了个媚眼回去。 俊美少年问道:“会不会是咱们想多了啊,就宁姚那性子,这辈子能喜欢上谁?” 独臂少女认真想了想,惜字如金的她盖棺论定道:“难!” 倒悬山后半夜,一个身穿墨绿长袍腰悬双剑的英气少女出现在孤峰山脚附近,她看也不看抱剑汉子和小道童一眼,径直走入镜面。 刹那间,她又由镜面走出,烈日当空,她抬起头,下意识眯起了眼睛。 大门内外,抱剑男子和小道童,灰衣老剑修和师刀房道姑,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 至于那些少女的同龄人——对她充满了仰慕和敬重的朋友们,一个个没心没肺地如释重负,觉得只有宁姚一个人返回剑气长城的今天,天气真不错。 走着走着,黑炭似的董姓少年转头道:“宁姐姐?” 宁姚“嗯”了一声,加快步伐,跟上他们,然后又越过他们。 欢声笑语的四人便沉默了下来。 倒悬山敬剑阁外,陈平安站起身,打算返回鹳雀客栈。 就在他起身后,远处走来一对夫妇模样的中年男女,穿着素雅,相貌皆平平,他们面带笑意,只是瞥了他一眼,就望向了身后的敬剑阁。 陈平安低头别好那枚其实一直没有喝的酒葫芦,就要离去。 那个妇人柔声笑道:“我们是第一次逛敬剑阁,听说这里很大,有什么讲究和说法吗?” 陈平安停下脚步,略作思量,点点头:“不然我带你们逛一下?” 男女相视一笑后,俱是点头:“好的。” 陈平安其实有些意外,难得在倒悬山遇到会说宝瓶洲雅言的人,只是走了这么远,晓得僧不言名,道不言寿,遇上陌生人,贸贸然询问对方是何方人氏,好像并不妥当。 陈平安带着那对夫妇走入敬剑阁,将金粟告诉他的,再告诉夫妇一遍。陈平安从小就记性好,一间间屋子的仙剑仿品和剑仙画卷,只要是上了心的,陈平安第一时间都能给夫妇说出姓名、剑名和大致履历。 带着夫妇游览过去,陈平安心里生出了一个念头,既然用过了剑,那就在倒悬山多待一段时间,将敬剑阁里某些有眼缘的剑仙和仙剑,都一一记录下来,以后回到落魄山竹楼,无聊的时候可以拿出来翻一翻。就像那些刻着美好诗句、人世道理的小竹简,在太阳底下晒着它们的时候,哪怕远远看着,陈平安都会觉得格外舒服,心里暖洋洋的,好像阳光不是晒在小竹简和文字上,而是晒在了自己的心头上。 摘抄临摹的时候,刚好可以练字,就是不知道倒悬山的笔墨纸,会不会很贵。 那个年轻妇人笑道:“你的记性很不错。” 陈平安收起思绪,咧嘴一笑。这点本事,在山上算不得什么,想来这个夫人肯定是在客气寒暄。 陈平安这次还真是妄自菲薄了,因为那对眼力极好的夫妇已经确定,陈平安每次望向某一柄仙剑仿品的时候,便已经胸有成竹,这叫眼光未到,心意已至。这是剑修的一个著名瓶颈,决定了剑修的最终高度,是被飞剑拘役本心的小小剑修,还是驾驭万千剑意的大道剑仙。 走过了大半屋子,陈平安还是不厌其烦地跟随着看得仔细的夫妇。那个从头到尾没怎么说话的男人,突然说道:“我先去前边等你们。” 妇人点点头,继续跟陈平安闲聊。陈平安虽然来过一趟敬剑阁,但是对于剑气长城,除了墙壁上这些名垂千古的剑仙,其实几乎不了解。反倒是那个慕名而来的妇人,娓娓道来,说了好些剑仙的传说事迹,比如姓董的开山老祖,佩剑之所以名为“三尸”,可不是他信奉道教,而是他曾经孤身进入妖族天下的腹地,一路上斩杀了三头上五境大妖,董家因此在剑气长城崛起。后来董家历任家主,几乎都曾亲手斩杀过玉璞境甚至是仙人境的大妖…… 既然聊到了董家,妇人就兴冲冲地带着陈平安,去找那把名为“竹箧”的仙剑的仿品。佩剑主人是董家的一位中兴之祖。当时董家本来已经香火凋零,家主被一个大妖重伤致死,家族内出现了青黄不接的境况。有一位年纪轻轻的董家金丹境剑修,毅然决然地带着一把祖传的一丈高,走上了老祖走过的那条斩妖之路。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这位剑修一人一剑于两百年后返回剑气长城,还背着一只竹箧,竹箧里装着一头十三境大妖的头颅,而他在登上城头之前,以已经接近崩碎的佩剑一丈高,在剑气长城上刻下了那个“董”字。 在那之后,此人新铸一把佩剑,取名为“竹箧”。董家从此一直是剑气长城最有分量的姓氏之一。 妇人得知少年姓陈之后,便笑着问陈平安有没有注意到那把“飞来山”。 陈平安笑容腼腆,有点难为情。因为这把名字古怪的仙剑的主人姓陈,所以陈平安尤为留意,记得一清二楚。事实上只要是姓陈的剑仙,陈平安连仙人带佩剑,都记得很用心。若是学过绘画,或是身边有桂花岛画师那样的丹青妙手,陈平安都想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将这些剑仙的模样一起搬回落魄山。 妇人笑着为陈平安挑选了几位陈氏剑仙,说了那些荡气回肠的故事。 以言语说来,而不是言简意赅的寥寥几句记载,故事往往会变得十分精彩,像是光阴长河之畔的一道道丰碑,一株株依依杨柳,后世人站在树下就能感受到它们的树荫,树荫之外,狂风暴雨,那一段岁月河流,汹涌澎湃。 原本打算以后都不再喝酒的陈平安,又情不自禁地喝起了酒。 不被喜欢的姑娘喜欢,是一件很伤心的事情,可天没有塌下来,该怎么活,还得怎么活。这是陈平安重返敬剑阁后,突然想明白的一件事。 但是陈平安不会在了解了这么多剑仙风采后,就觉得自己的这桩伤心事,是什么无足轻重的小事。 这比在落魄山竹楼被打得生不如死,还要让他觉得难受。 两种难受,不一样。前者熬过去,就熬过去了;可是后者的难受,一天,一个月,一年,十年百年,甚至可能一辈子都未必熬得过去。 最奇怪的地方,是陈平安一想到如果将来有一天,自己喜欢上别的姑娘,就会更加难受。 不知不觉中,从一开始陈平安的领路,到最后妇人大篇幅的描述讲解,自然而然,两人都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陈平安看到了那个男人,他站在最后一间屋子门口,笑望向自己和妇人。男人不爱说话,之前一路同行的时候,只是偶尔打量一眼陈平安。 他们走入最后那间屋子,走到了茱萸和幽篁的剑架那边,妇人惊讶地“咦”了一声:“怎么这两位没有画像了?听说茱萸剑的主人,是剑气长城很英俊的男子啊。” 陈平安有点尴尬,小心翼翼地瞥了眼身旁的男子,可莫要打翻醋缸子啊。 不承想男人立即还以颜色:“幽篁的女主人,也是一位天下少有的大美人。” 陈平安顿时为妇人打抱不平,女子开几句玩笑,又能如何?你身为男人,就该大度一些啊,怎能如此针锋相对? 妇人白了一眼自己男人,对陈平安笑道:“这次谢谢你领着我逛了敬剑阁。” 陈平安摆手道:“没事没事,我自己都爱逛这里,以后几天还要来的。” 男人眯起眼道:“听说敬剑阁有个小傻子,喜欢给这两把剑和剑架擦拭口水,该不会是你吧?” 陈平安不愿节外生枝,便装着一脸茫然,使劲摆手:“不是不是,我怎么会那么傻呢?” 妇人偷偷一脚踩在男子脚背上,然后对陈平安道:“我们要走了,你要不要一起离开这里?” 男人突然问道:“看你也是个爱喝酒的,你想不想喝酒?我知道有个喝酒的好地方,价廉物美,不是熟人不招待。” 陈平安摇摇头。 男人没好气道:“请你喝酒你就喝,在倒悬山还怕有歹人?再说了,你看我们夫妇二人,像是垂涎你一把破剑、一只破养剑葫芦的人吗?” 陈平安又有些尴尬,这个男人,说话也太耿直了些。 男人又挨了妇人一脚,妇人埋怨道:“是谁说最恨劝酒人了?” 男人不敢跟自己妻子较劲,就瞪了眼陈平安。陈平安对妇人展颜一笑。男人越发气恼,却已经被妇人拽着走向屋门口。 三人一起走出敬剑阁,走下台阶。 男人憋了半天,问道:“真不喝酒?倒悬山的忘忧酒,整座浩然天下的酒鬼酒仙都想喝,据说是当年儒家礼圣留下的独门酿酒法子,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儿,你小子想好了再回答我。” 陈平安低头看了眼养剑葫芦,里头是没剩下多少桂花小酿了。 男人啧啧道:“小子,就你这婆婆妈妈的脾气,估计找个媳妇都难。” 这一刀子真是戳在陈平安心窝上,他心想,老子就是太不婆婆妈妈了,现在才跟一个孤魂野鬼似的,大半夜还在倒悬山游荡,不然说不定现在还在跟宁姑娘散步赏景呢! 陈平安冷哼道:“不喝酒!没媳妇就没媳妇!”这算是陈平安难得地发脾气了。 陈平安偏移视线,对着那位夫人,他的脸色就好太多了,他拱手抱拳道:“夫人,后会有期。” 年轻妇人微笑道:“倒悬山的忘忧酒,是该尝一尝,便是寻常的玉璞境练气士,也一杯难求。我们是跟那边的店掌柜有些香火情,才能进酒铺子喝酒。你如果真喜欢喝酒,就不要错过。嗯,哪怕不喜欢喝酒,最好也不要错过。” 陈平安有些犹豫。 男子开始告刁状了:“瞅瞅,扭扭捏捏,你喜欢得起来?反正我是不太喜欢。” 陈平安黑着脸,心想老子要你喜欢做什么。其实陈平安今夜就像一个大醉未醒的汉子,脾气实在算不得好,毕竟泥菩萨也有火气。 妇人不理睬小肚鸡肠的男人,拍了拍少年的肩头,打趣道:“走,一起喝酒去。到时候你只管喝酒,别理这个家伙的唠叨。酒杯最大;山高水远,酒水最深。” 陈平安挠挠头,便跟着妇人一起前行。男人跟在两人身后,回望一眼敬剑阁,扯了扯嘴角。 一位负责看守敬剑阁的倒悬山道姑,在被人一把甩出敬剑阁后,来到孤峰山脚的广场上,对着那位正在翻书的小道童泫然欲泣,向这位自家师尊控诉那名男子的罪行。小道童心不在焉地听完道姑的愤懑言语,问道:“你还不知道他是谁吧?” 这位金丹境的道姑茫然摇头。 小道童点点头:“那就是不知者无罪,你走吧。” 道姑越发疑惑。 后边拴马桩上那名抱剑汉子幸灾乐祸道:“教不严师之惰。” 小道童怒道:“放屁,这是儒家的王八蛋说法,我这一脉从不推崇这个!做人修道,什么时候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了?!” 道姑吓得瑟瑟发抖,待在原地,低眉顺眼,丝毫不敢动弹。 抱剑汉子非但没有见好就收,反而火上浇油,嬉笑道:“难怪上香楼里头,你们道祖老爷的画像挂那么高,距离你们的三位掌教,隔着十万八千里远。” 小道童一个蹦跳站起身:“你找打?” 抱剑汉子哈哈笑道:“幸好你没说‘你找死’,不然我就要批评你胡说八道了。我这个人别的优点没有,就像阿良说的,就是直肠子,所以拍马屁和揭人短两件事,阿良都说我在剑气长城是排得上号的。” 小道童气得咬牙切齿,双手负后,在那个大蒲团上打转,喃喃自语:“你以为你是这边的阿良?你一个土生土长的那边流民……如果不是师尊告诫,要我与人为善,我今天非把你打得面目全非,才不管你是不是在这边受到天地压制,跌了半个境界。胜之不武咋了,打得你一年不敢见人,那才痛快,打得你就跟当年孤峰上边的师兄一样……看你不顺眼好几年了……” 那个本想着让师尊帮她撑腰的道姑,看到破天荒发怒的师尊,悔青了肠子,自己就不该走这一遭。尤其是当师尊不小心泄露了一些天机之后,道姑觉得自己在倒悬山的日子,不会很好过了。 那位坐镇中枢孤峰的师伯大天君,可能懒得搭理自己,可是他的大弟子,那位手捧拂尘的蛟龙真君,如今的倒悬山三把手,可是出了名的尊师重道,一定会让她把小鞋穿到地老天荒的,一定会的…… 道姑欲哭无泪,为何自己摊上这么个从来不护犊子的师尊啊。 敬剑阁外的街道上,陈平安莫名其妙地跟夫妇两人逛完了敬剑阁,又莫名其妙地跟着两人去那什么酒铺子喝什么忘忧酒。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不到一炷香工夫,三人就来到了一间尚未打烊的酒铺。酒铺生意冷清,铺子里竟然一个客人都没有,只有一个趴在酒桌上打盹的少年店伙计,一个在柜台后逗弄一只笼中雀的老头子。 老掌柜瞥了眼夫妇二人:“稀客稀客,这酒必须得拿出来了。”他瞥了眼两人身后的背剑少年,皱了皱眉头,叹息一声,没有说什么,好像是碍于情分,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老人朝那个惫懒伙计暴喝一声:“许甲!睡睡睡,你怎么不睡死算了!来客人了,去搬一坛酒来!” 名叫许甲的少年猛然惊醒,擦了擦口水,有气无力地站起身,佝偻着搬了一坛酒,放在落座三人的桌上,打着哈欠道:“三位客官,慢慢喝,老规矩,本店没有吃食。” 妇人点头致意,然后对坐在对面的陈平安笑道:“有个很厉害的和尚,有一次云游至此,喝了忘忧酒,赞不绝口,声称‘能破我心中佛者,唯有此酒’。” 掌柜老头子笑道:“那可不,老和尚是真厉害,恐怕让阿良砍上几剑,都破不开那秃驴的方丈天地。”说到底,还是想说自家的酒水,天底下最厉害。 陈平安在倒悬山听到别人提起阿良,心底很是开心。所以这一次,他是真的想喝一点酒。 结果老头子一拍柜台,怒气冲冲道:“他娘的,一提起阿良就来气!欠了我二十多坛酒的钱,全天下数他独一份!当年婆娑洲的陈淳安,前不久的女子武神,还有更早的那些诸子百家老东西,谁敢欠我酒水钱?” “咱们就说中土神洲的那位读书人,他最落魄那会儿,就是个小小观海境练气士,斗酒诗百篇。斗什么酒,就是我这儿的酒!可他来来回回三次,总计也才欠了我不到四五坛酒的钱,阿良这是造孽,我这是遭殃啊!” 妇人朝陈平安眨了眨眼睛,似乎是说老头子就这脾气,随他说去,你甭搭理。 少年店伙计闷闷不乐道:“老头子,你别提阿良了行不行,小姐为了他至今还没返回倒悬山,我都要想死小姐了。” 老头子顿时小声了许多,嘀咕道:“那种没良心的闺女,留在外边祸害别人就好了。” 打开了酒坛,拿了三只大白碗,男人分别倒过一碗酒后,对陈平安直截了当地说道:“之后想喝就喝,不想喝拉倒。” 陈平安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小口,没啥大滋味,就是比起桂花小酿稍稍烈一点,可也谈不上烧刀子断肝肠的地步。陈平安又接连抿了两小口,喉咙和肚子仍是没啥动静,便彻底放下心来。估计这忘忧酒是另有玄机,而不在口味上。 一坛酒,在每人喝了两大碗过后,就见了底。 妇人又转头笑望向老掌柜,多要了一坛子。老人看着笑容嫣然的妇人,叹息一声,亲自去多拿了一坛,将两坛酒轻轻放在桌上:“三坛酒,都算我请你们的,不记在账上。” 陈平安喝得满脸通红,头脑空灵清明,似乎没有醉意,更没有醉态,他明明能够感受到自己的那种微醺状态。 喝过了酒,就想多说一点什么。就像那些个酒嗝,憋着其实没什么,可到底还是一吐为快的好。 男子要么埋头喝酒,要么望向店铺外,神游万里。 妇人似乎喜欢跟陈平安聊天,从陈平安的家乡一直聊到了两次远游。陈平安既然没有醉,就只挑可以讲的那些人和事。后来不知怎么就聊到了那个姑娘。 打定主意喝完四大碗酒就覆碗休战的陈平安,默默给自己又倒了一碗酒,他没有说送剑的事情,就说自己因某事离开家乡,来了一趟倒悬山,刚好有个认识的姑娘,她的家在剑气长城那边,然后两人见了一面,就这么简单。 妇人微笑道:“那你走了很远的路啊?” 陈平安端着碗,想了想,摇头道:“不远啊,想着每走一步,就近了一些,就不会觉得远了。” 男子冷笑道:“你跟那个姑娘认识了多久,相处了多久,就口口声声说喜欢人家?是不是太轻浮了一些?” 陈平安不知道如何反驳,只是闷闷不乐道:“喜欢谁,我自己又管不住自己,你要是觉得轻浮,我也管不了你。” 男子冷哼一声,估计给陈平安这句话伤到了,关键是少年说得还很真诚。 山上传言,不知真假。喝了忘忧酒,便是真心人。 妇人安慰道:“被姑娘拒绝了?不要泄气啊,你有没有听过,有些人之间,注定只要相逢,就是对的。如果还能重逢,就是最好的。” 陈平安喝过了一大口酒,醉眼蒙眬,但是一双眼眸清澈见底,如溪涧幽泉,开心、伤感、遗憾、欢喜,都在里面流淌,而且干干净净。他摇头笑道:“喜欢一个人,总得让她开心吧。如果觉得喜欢谁,谁就一定要跟自己在一起,这还是喜欢吗?”说到这里,少年的眼泪便流了下来,“我就是嘴上这么说说,其实我都快伤心死了。我其实恨不得整个倒悬山,整个浩然天下,都知道我喜欢那个姑娘。我只希望天底下就这么一个姑娘,喜欢我……”说到最后,陈平安是真的醉了,以致忘了自己喝了几大碗酒,他将脑袋搁在酒桌上,口中碎碎念。 他甚至忘了自己如何跟男子吵了架,甚至还打了架。 似梦非梦,似醒非醒之间,他好像一怒之下,还一鼓作气从第四境升到了第七境,从此彻底与武道最强第四境没了缘分。妇人好像还问了他,为一个姑娘的爹娘打抱不平,而放弃自己的武道前程,值得吗?你以后还怎么成为天底下最厉害的大剑仙? 陈平安当时的回答是:“喜欢一个姑娘,不是嘴上说说的。如果我今天不这么做,你们如果是宁姚的爹娘,觉得我陈平安真正有钱了,修为很高了,成为大剑仙了,会为你们女儿付出很重要的东西吗?不会的……那样的喜欢,其实没有那么喜欢,肯定一开始就是骗人的……” 这一切,陈平安都已不记得。 老掌柜神色自若,他见惯了千年万年的人间百态。 那个少年店伙计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 最后陈平安彻底醉死过去。男人看了眼少年,喝了口酒:“我还是不喜欢这小子,榆木疙瘩,笨,闷,不够风流,不够大气,资质还凑合,心性马马虎虎,脾气一看就是犟的,以后如果跟闺女吵了架,结果谁也不乐意退让一步,咋办?就咱闺女那性子,会服软认错?” 妇人笑道:“认错?你也知道多半是咱们女儿有错在先?知道少年会事事让着她?” 男人有些心虚,悻悻然不再说话。 妇人突然微笑道:“想起来了,先前你说这孩子不够风流,是文人骚客的风流,还是驰骋花丛的风流啊?”此语暗藏杀机。 男人灵机一动,端起酒碗,豪迈道:“是在剑气长城上刻字的风流!” 妇人笑了笑。 男人干笑一声,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其实这个傻小子,挺好的,咱们闺女,还真就得找这样的。” 妇人笑着望向店铺外,没来由喃喃自语道:“对不起啊。” 身边的男人,女儿宁姚,剑气长城,还有浩然天下,女子她都一并对不起了。 男女各自施展的障眼法,在陈平安醉倒了之后,都已经烟消云散。陈平安喜欢的姑娘,既像他,也像她。 与妇人并肩而坐的男人轻轻握住妇人的手:“我们只对不住女儿,没有对不起任何人。”男人突然灿烂地笑了,望向陈平安:“咱们女儿的眼光,很了不起啊。” 女子笑着点头:“随我。” 男人突然无奈道:“这个缺心眼的傻闺女,说出那句话有那么难吗?” 妇人点头道:“当然很难啊。哪个喜欢着对方的姑娘,希望喜欢自己的少年,喜欢上一个会死在沙场上的姑娘?” 男人一摸额头:“完蛋!绕死我了!” 剑气长城,斩龙台石崖上。 她躺在那里,轻声道:“陈平安,你听我说啊,我没有不 第64章 一枕黄粱剑气长 清晨的阳光洒入酒铺,老掌柜正在吹口哨,逗弄那只笼中雀。小雀高冷如山上的仙子,老头子反而斗志昂扬,使劲炫技,口哨吹得可麻溜了。 少年店伙计正在勤勤恳恳地打扫屋子,本就纤尘不染的桌凳越发素洁。他时不时地朝桌凳呵一口气,拿袖子仔细抹一抹,整个人洋溢着心满意足的神采。好像对于这个倒悬山贩酒少年而言,收拾一屋子东西,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幸福。 趴在酒桌上的陈平安悠悠醒来,并无酩酊大醉后的头痛欲裂,只是整个人恍恍惚惚。他茫然坐在原地,使劲想昨夜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自己答应那对夫妇来喝什么玉璞境修士都难得喝上的忘忧酒,之后竟然半点也记不起来了。那对夫妇是谁,自己跟他们聊了什么,他们什么时候走的,全都忘了。 明明说好了是忘忧酒,结果忘的到底是什么啊? 陈平安反而觉得更加忧愁了,总觉得心扉之间萦绕着一股淡淡的伤感,挥之不去。就像天蒙蒙亮,一只黄雀停留在泥瓶巷祖宅的黄土窗口上,叽叽喳喳,有些扰人清梦,又舍不得赶走。 陈平安环顾四周,看见了正在辛勤劳作的少年店伙计和悠闲的老掌柜。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结账?” 正蹲在地上擦拭一根桌脚的少年伙计咧咧嘴,不说话。 老头子笑道:“你们总共喝了四坛酒,其中三坛是我送的,你小子还真得结剩下一坛子酒的账。” 陈平安问道:“多少钱?” 老人哈哈大笑:“钱?如果真要花钱买一坛黄粱酒,那可就有点多喽。” 被掌柜称呼为许甲的少年嘿嘿笑道:“昨夜有个皑皑洲的富家少爷,慕名而来,想要买一坛忘忧酒带回家,掌柜的不愿意卖,说不是钱的事情,那少年就死缠烂打,非要问出价格,结果一听价钱就吓傻了,这不坐在门外台阶上发呆一整宿了,大概是还没死心吧。” 陈平安问道:“刘幽州?” 老头子点点头:“就是这个小家伙,皑皑洲刘氏的未来家主,被誉为多宝童子,一件方丈物装了众多法宝。因为猿蹂府的缘故,倒悬山都晓得这位有钱少爷的名号。有次他在中土神洲跟人结伴历练,同行七人,遭遇劲敌,小家伙一口气拿出七件攻伐的上品法宝,然后把自己弄得跟乌龟壳似的,不提什么圣人本名字符,光是神人承露甲就穿了两件,众人硬是靠法宝砸死了一头高出他们两境的地仙阴物。” 显而易见,在老掌柜眼中,这个小家伙值得多唠叨几句。老掌柜笑呵呵道:“这么有意思的小家伙,连我都差点没忍住,想要送他一碗黄粱酒喝。” 陈平安有些汗颜,刘幽州这得是多怕死啊。陈平安有些忐忑:“老先生,怎么结账算钱?” 老人想了想:“暂时没想好怎么跟你算账,以后想到了再找你。” 陈平安顿时一颗心七上八下。 老人笑道:“也有可能你过完这辈子,我都想不起来了,所以别怕。” 陈平安略微松了口气。 陈平安起身就要离开酒铺,老人问道:“小子,黄粱酒还剩下小半坛,不喝掉再走?” 陈平安伸手晃了一下酒坛子,果真还剩下小半坛,疑惑道:“不能拿走?” 老人摇头道:“拿走了,就忘不了忧,比寻常酒水还不如,暴殄天物,劝你别做这种蠢事。这酒有点小门道,其实他们夫妇现在就请你喝,本就是天大的浪费了,越晚喝越好,只不过世事难求‘最好’二字,是个好就成了。” 陈平安便重新坐下,好奇问道:“不是叫忘忧酒吗,为什么掌柜的经常说成黄粱酒?” 许甲瞪大眼睛,一副白日见鬼的表情:“你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陈平安越发奇怪:“难道不是倒悬山?” 许甲咧嘴道:“那你总该听说过黄粱福地吧?” 陈平安仍是摇头。 老人帮陈平安解了围:“你不知道也正常,这块福地与你家乡的骊珠小洞天,是一样的境遇,毁了。” 许甲赶紧丢了抹布,火急火燎道:“掌柜掌柜,接下来让我来说,小姐说我讲这一段的时候特别帅气呢。” 老人呵呵笑道:“要么我闺女眼瞎,要么她喝多了酒说胡话,你觉得哪个可能性大一点?” “小姐好着呢!”许甲咳嗽一声,润了润嗓子,正色道,“如今这黄粱福地,就只剩下一点废墟遗址了。早年黄粱福地最风光的时候,世间失意人都要来一趟,很热闹的。美人美景,美酒美梦,这块福地里都有,而且保证合乎心意,这才是最难得的地方。这里还能映照出一个人的道心,许多勉强跻身上五境的玉璞境修士,当初侥幸破境,其实用了诸多百家秘法和旁门左道,所以就要专程跑一趟这倒悬山铺子,先剥离出一魂一魄保持清醒,然后喝上一坛忘忧酒,借此机会,将自己的道心一览无余,或者抽丝剥茧,或者查漏补缺……” 许甲正说得抑扬顿挫,老人不耐烦道:“打住打住!一本老皇历翻来翻去的,也不怕给你翻烂了。总之,现在一座黄粱福地,就只有咱们店铺这么点大的地方了。” 陈平安倒了一碗酒,左看右看,实在无法将一座福地与一间店铺挂钩。 陈平安喝了一口酒,问道:“老先生,昨天我没有撒酒疯吧?还有那对夫妇呢?” 老人反问道:“不记得了?” 陈平安摇摇头。 老人笑道:“你自己都不记得了,我一个外人为什么要记得?” 陈平安无法反驳,默默喝酒。 还是喝不出好坏,就是觉得好入口。 老人想起一事,指了指一堵墙壁,对陈平安说道:“瞧见那堵墙壁没有,能坐下来喝酒的人,都可以去那边题诗一首,或是写上几句话也行。” 许甲老气横秋地道:“喝过了酒,一种是醉死拉倒,后半辈子就在酒缸里生和死了,到死都没能醒酒;一种是彻底清醒,看透人生,一辈子还没过完,就把好几辈子的滋味尝过了。这两种人写出来的东西,我觉得都格外有意思。客人,你要不要去试一试?” 老人气笑道:“你可拉倒吧,牙齿都要被你酸掉了,屁大一个人,成天想着学阿良,你也不嫌臊得慌。” 许甲理直气壮道:“小姐那么喜欢阿良,我不学他学谁?” 老人感慨道:“学我者生,像我者死,你见了那么多醉鬼,听了那么多醉话,这点道理都想不通?” 许甲嘿嘿笑道:“我学阿良,可没学你。” 老人丢了一只酒杯过去:“成天就知道跟我耍嘴皮子!” 许甲轻轻接过酒杯,高高将其抛还给老头子,然后一路小跑,给陈平安拿来一支毛笔:“留点念想在上头。” 陈平安放下酒碗,无奈道:“我写的字,很不行啊。” 许甲翻了个白眼,道:“能比阿良的蚯蚓爬爬更差?再说了,便是那些享誉天下的书法大家,不一样被同行说成是石压蛤蟆,死蛇挂枝,武将绣花,老妇披甲?” 许甲低声道:“我跟你说实话,上边任何人的任何字,再不好,在阿良的字面前,个个美若天仙!不信你自己走过去瞧瞧。” 陈平安没有接过毛笔,他起身走向墙壁。这墙壁远观时只是白墙一堵,没有任何墨宝,可走近再看,才发现上边写满了诗词、章句和警语,琳琅满目。 有人的墨宝,鹤立鸡群,是一篇草书词句,占地极大。恰似花团锦簇,群芳争艳,唯有一位绝代佳人占尽了风光。 也有一些格格不入的笔迹,其中最为醒目的,是歪歪扭扭的一行大字,就连陈平安都觉得不堪入目,内容更是让人无言以对:“一想到有那么多姑娘痴心等我,我的良心便有些痛。”关键是文字末尾,还鬼画符般画了一个笑脸外加一根大拇指。不用怀疑,这肯定是阿良的亲笔手书,一般人根本没这脸皮写下这些字。 陈平安忍住笑,转头问道:“老先生,这也留着?” 许甲病恹恹道:“一来阿良死不要脸,说擦掉一个字,就当他还清了一坛酒;二来我家小姐特别喜欢这段话,觉得阿良就是在夸她呢。我家小姐还专门用一坛黄粱酒,跟一位小说家的祖师爷,换了一篇脂粉小说,就是专门写她和阿良的……掌柜,叫啥来着?” 老头子冷笑道:“《缠绵悱恻》。” 许甲点头道:“对,其实小姐当时还暗示那位小说家的祖师爷,写得越直白越露骨越好。后来估计是那人实在下不去笔,便写得含蓄了些。小姐很不开心,这趟离家出走,她自己说是私奔。其实还有一件事情,就是找这个小说家的祖师爷的麻烦。小姐嫌他文章写得差了,是沽名钓誉的骗子,一定要当面吐他一脸唾沫星子。” 陈平安的视线在高墙上逡巡,最后他低下头,在一个小角落又看到了一列小字,字还是阿良写的,但是并不扎眼:“小□,江湖没什么好的,也就酒还行。” 阿良将“小”之后的某个字,涂抹成墨块。 陈平安问道:“写什么都可以吗?” 许甲递过笔,点头道:“都行,只要是写在空白处,写什么都成。” 许甲不忘提醒道:“客官,可别写什么某某某到此一游啊,太俗气了,哪怕是阿良这么臭不要脸的内容,都好过到此一游。” 陈平安接过笔,突然转身跑向酒桌,喝了一大口酒,这才重返墙壁,半蹲着提笔在那个“小”字之后、墨块之上的地方,写下了一个小小的“齐”字。 小齐,江湖没什么好的,也就酒还行。 老头子打趣道:“字其实没啥灵气,就是讲规矩,但是待在阿良的字旁边,就显得好了。你这叫作弊,不行,再在别处随便写点。” 陈平安点点头,便开始挑选空白的地方,可是墙壁正中地带密密麻麻,实在想要见缝插针,其实也行,可总觉得是对前人的不敬,而且敢在中间落笔的人,大多字写得极好,极有韵味。陈平安实在不敢在正中落笔,便尽量往两侧和高低处望去。许甲出声提醒,伸手指了两个地方,这两处尚且留有不小的空白,一处在最高处的右侧,一处在最底下的左侧。 陈平安便挪步蹲在最左边,深呼吸一口气,写下了三个字。 写字之前,他想起了敬剑阁的那么多剑仙和仙剑,所以他笔下三字,是“剑气长”。 许甲觉着那三个字,中规中矩,实在没劲,轻轻摇头,不以为然,忍不住嘀咕道:“一看就是读书不多的。” 老头子难得附和店伙计,点头笑道:“还有就是酒没喝够。喂,姓陈的大骊少年,莫要着急,先喝个一大碗酒,喝痛快了,写点心里话,没你想的那么难。请你们喝的三坛酒,就能写三句话,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陈平安却已经将毛笔递还许甲,对老人笑道:“不写了。” 老人无所谓,仙人醉酒留墨宝,本就是讨个彩头的小事,锦上添花而已,少年既写不出好字,如今更不是剑仙,他当然也就不会强人所难。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问道:“老先生,这半坛酒能先余着吗?我想去一趟剑气长城,回来之后再喝,可以吗?” 许甲使劲摇头:“咱们酒铺可没有这样的规矩,一坛黄粱酒揭了泥封,就要一口气喝掉,没有出了大门再来喝一趟的道理。” 老人思考片刻,点头道:“这次可以。” 许甲急眼道:“这是为何?” 老人将鸟笼放在手边,趴在柜台上,微笑道:“我喜欢‘余着’这个说法,吉利,喜庆。” 陈平安一步跨出酒铺门槛,竟是一个踉跄,站定后回头再看,哪里有什么酒铺,空荡荡的。 在那座不知所终的酒铺内,老头子打开鸟笼,长有金色鸟喙的小黄雀飞出笼子,只是它没有靠近那堵墙壁,熟门熟路地查探一人武运的长短,而是飞快地躲回了鸟笼,看得许甲目瞪口呆。老人想了想,叹了口气:“罢了,一个小洲少年郎而已,便是有这份姻缘的苗头又如何,短短百年,查与不查,无所谓了。” 许甲狠狠瞪了眼写在最高处的一行字,绝大多数人都是从上到下,字成一列,最近百年,在阿良之后,前不久的一位女客人,是第二个横着写字的家伙,而且之后吓得小黄雀胡乱扑腾,半天也没缓过来,跟生了一场大病似的。 许甲忍不住埋怨道:“都怪那女子武神的武运鼎盛,气势太吓人!” 老人慈祥地望着那只可怜兮兮的小黄雀,喃喃道:“苦了你了。” 世间有奇雀一对,可啄文运叼武运,相传雄雀被道家一脉掌教陆沉捕获,雌雀为杂家祖师爷饲养。 陈平安走在一条僻静小巷之中。虽然这顿酒喝得稀里糊涂,但是喝过了酒走出了铺子,陈平安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芦,喝着所剩不多的桂花小酿,一边喝酒一边嘀嘀咕咕。 宁姑娘,多半是真的不喜欢你了。否则当初在骊珠洞天,说好了要把剑鞘送你的,这次怎么可能假装忘记这一茬? 陈平安,你真是一个倒霉蛋啊,宁姑娘这哪里是喜欢不喜欢,分明是讨厌不讨厌你的事情了。 想到这里,少年苦中作乐,有些欣慰,这趟江湖总算没白走,自己是长了好些心眼。 他还是决定亲自去一趟剑气长城。他不断告诉自己,只是想去看一看那些刻在剑气长城墙头上的大字。大不了“无意间”跟某个姑娘在某地某时偶遇后,大大方方地笑着与她打声招呼,只是在开场白“这么巧啊”“你也在啊”之间,陈平安有些吃不准哪个更合适一些。 陈平安想得很用心,以至一点都没有察觉自己身后,跟着一个快要气死了的穿着一袭墨绿长袍的姑娘。 在宁姚忍不住要踹陈平安一脚的时候,陈平安竟然凭空消失了,好像被谁一把扯住,拽入了别处天地。 她一下子空落落的,视野和心头都是,然后她充满了愤怒。 在她不管不顾就要出剑,试图破开天地间隙,去追寻陈平安的足迹的瞬间,她突然有些脸红,好像听到了话语声。她“哦”了一声,对着陈平安消失的地方,又冷哼了一声。然后她一路飞掠向孤峰山脚的广场。 又他娘的见着了这个不讲规矩的家伙,小道童都快气炸了,他狠狠摔了手中的书,从蒲团上跳起,大骂道:“小丫头,你真当倒悬山是你家院子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三次了,三次了!哪怕是剑气长城的剑仙,一辈子都未必能有一次,你倒好,一天之内就两次!” 抱剑汉子打了个哈欠:“有本事你打她啊。” 小道童怒道:“你真以为我不敢?我如果不是可怜她的身世,早一拳打得她……” 宁姚面无表情地走入镜面大门,身体微微后仰,转头道:“你可怜我做什么,我跟你又不熟。” 小道童总觉得小姑娘的这句话说得好没道理,又好像有点道理。 抱剑汉子在拴马桩那边捧腹大笑。 陈平安离开铺子后倒悬山酒铺门口成了一条僻静小巷。 刘幽州蹲在一棵庭院高墙外的古槐树下,百无聊赖地数蚂蚁。地仙老妪便安安静静守候在一旁,不打搅自家少爷发呆。 天边泛起鱼肚白,眼神明亮的刘幽州站起身,转头对老妪说道:“我算是瞧明白了,倒悬山长大的蚂蚁,跟市井坊间的蚂蚁也没啥两样嘛。” 老妪习惯了少年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微微一笑,轻轻点头。 刘幽州瞥了眼老槐树,兴致不高:“不买了不买了,太贵了,我还是心疼自己攒了那么多年的压岁钱。” 老妪松了口气,她还真怕少爷一时冲动,砸锅卖铁买下一坛忘忧酒。中五境的练气士喝此黄粱酒,意义不大,皑皑洲刘氏再有钱,也不该如此挥霍,到时候少爷是注定不会挨罚的,说不定家主和老祖宗们还要咬着牙挤出笑脸,夸奖一句你这孩子不愧是刘氏子弟,有大将风度,花钱眨眼那还是未来刘氏家主该有的样子吗?而她肯定免不了要被训斥几句。 她倒不会因此埋怨少年,而是她想,那么多压岁钱,买一把半仙兵不是挺好?何必跟一坛酒怄气? 刘幽州开始打道回府,冷不丁问道:“柳婆婆,你说柳姨有没有从最北边的冰原回来?” 当少年提及“柳姨”的时候,老妪满是褶皱和沧桑的脸庞,立即洋溢起骄傲的光彩:“应该回了,运气好的话,这个死妮子也许已经跻身武道第九境。少爷,按照约定,到时候就可以让她带你去北边冰原游历,斩杀大妖。” 刘幽州到底还是有些少年心性,言语有些孩子气:“那么快到第九境做什么?我爹说柳姨的武道最强第八境,意义之重大,不比寻常的十境宗师差了。我爹就当面劝过柳姨,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不要随随便便破境。” 老妪轻声笑道:“家主当然是好心,可万事莫走极端,若是能够顺利破境而强压境界,对于纯粹武夫而言反而不美,恐怕就要失去十境之上的所有可能性。当然,一般的天才也就算了,能够勉强跻身十境,已是天大的奢望,可是你柳姨不一样。” 刘幽州对这些涉及大道根本的事情,一直不太感兴趣,反而想着最不打紧的,叹气道:“柳姨也真是的,天天嚷着天底下的好男人死哪里去了,还老是问我有没有遇上好男人,我一个大老爷们,怎么回答她?我爹给她介绍了那么多皑皑洲的年轻俊彦,也没见柳姨对谁心动过,真是头疼。” 刘幽州又问了一个让老妪觉得好笑的问题:“如果有一天妖族大军淹没了剑气长城,倒悬山咋办?树底下那窝蚂蚁,爬得那么慢,到时候搬家会来不及吧?” 老妪神色和蔼,温声道:“少爷,剑气长城屹立不倒,这都多少年了。隔壁那座天下,妖族差不多每百年就要掀起一场大战,这么多年来,那帮茹毛饮血的畜生,在城墙下都撂下多少具尸体了,不一样次次无功而返?一些个战力惊人的大妖,最多只是在城头上待一会儿,最后都会被一些个老剑仙撵下去。” 刘幽州“哦”了一声,结果又跳回自己的思绪当中,不可自拔,忧心忡忡道:“咱们家那座猿蹂府比蚂蚁窝还不如,是没办法挪走的,好在皑皑洲离着倒悬山最远。唉,婆娑洲就有点惨了,到时候一定会硝烟万里吧,不知道醇儒陈氏那位肩挑日月的老祖,能不能力挽狂澜,将妖族阻挡在陆地之外。” 老妪被少爷的杞人忧天给逗乐了,忍俊不禁道:“对啊,咱们皑皑洲跟这座倒悬山,不但隔着一个婆娑洲,还隔着一个八洲版图加在一起都不如的中土神洲,少爷担心什么。” 刘幽州喃喃道:“我不是担忧皑皑洲的安危,只是觉得打仗就要死很多人,心里有点不舒服,婆娑洲好歹还有那位亚圣弟子第一人坐镇,可是我们逛过的桐叶洲,还有马上要去游历的扶摇洲,好像没有特别拿得出手的厉害家伙啊。” 老妪还是笑:“少爷,不能把所有人都拿来跟你爹做比较啊。一位练气士,不如咱们家主,就不厉害啦?可没有这样的说法。” 皑皑洲最有钱的人,跟皑皑洲最强大的练气士,是同一个人——刘幽州的父亲。 这个男人,比刘氏家族历史上任何一位老祖都要修为更高,战力更强。他最可怕的地方在于民风彪悍、仙师好战的皑皑洲,从来没有人能够成功验证这个男人的最终实力。 这个男人有一句在山上脍炙人口的名言:“能够用仙兵和半仙兵解决的事情,就不要用拳脚了吧?” 刘幽州似乎对他爹颇有怨言:“妻妾成群,有什么好的。” 老妪打死也不敢置喙这位家主的好与坏。家主脾气好是一回事,当奴做婢的人如果不懂规矩,又是一回事。 刘家死死掌握着那条玉矿山脉,树大招风,每年死在嘴巴上的刘家下人,很多,暴毙的刘氏家族各房子弟,也不少。 刘幽州此刻身穿明黄色竹衣清凉,这件曾是大王朝皇帝心头好的法宝,被誉为小洞天。而另外一件被皑皑洲刘氏凑成对的竹衣避暑,则有小福地的美誉。 刘幽州喜欢换着穿它们。穿着舒服,还不招摇,那些道家符箓法袍和神人承露甲之类,太扎眼了,这不明摆着跟人说我有钱吗? 我有钱,但是我不喜欢说啊。再说了,其实我刘幽州也不算真有钱,这不昨夜一坛忘忧酒都不舍得买吗? 刘幽州叹了口气:“柳婆婆,我真不能去剑气长城啊?” 老妪语气坚定:“家主吩咐过,绝对不许去。” 刘幽州问了一个很直指人心的问题:“剑气长城归根结底,还是浩然天下的刑徒流民,跟咱们这边关系其实没想象中那么好,倒悬山的龌龊事多了去,他们跟妖族打生打死了这么久,难道就没有人一怒之下,干脆就反出剑气长城,投靠妖族?” 老妪想了想:“剑气长城有那些老剑仙和三教高人盯着,应该出不了大的乱子,但是这类人肯定是有的。想来是因为剑气长城不愿意宣扬家丑,所以外界并无太多传闻。少爷,其实你不用太在乎那边的形势,据猿蹂府的情报,这一代剑气长城的年轻剑修资质尤其好,而且不是只有几个人,是雨后春笋一般,一起冒尖,几乎能够媲美三千年前那一拨剑仙。那一辈人可真是厉害,压得妖族整整八百年都不敢挑衅剑气长城,许多妖族终其一生都没能见到那堵城墙。所以啊,我看未来几百年,倒悬山都会是生意兴隆的太平光景。” 少年有些伤感,喃喃道:“可是我们刘家挣钱的大头,就是发死人财啊。” 老妪想要提醒少爷在倒悬山要慎言,可看着少年神色失落的侧脸,有些于心不忍。 一名猿蹂府老管事出现在两人前方,路边停着两辆马车,老管事轻声道:“少爷,府上有贵客登门。” 刘幽州点点头,登上一辆马车。 到了猿蹂府,刘幽州看到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高大女子,满身书卷气的中年男人站着欣赏一幅挂画,女子坐在那边喝茶。 男子似乎是书画行家,赞叹道:“不承想这幅《老莲佝偻图》才是真迹,卓尔磊落,登峰造极,仅就画莲而言,五百年间无此笔墨者。” 在回猿蹂府的路上,为小心起见,管事并没有跟刘幽州说到底是谁来访,直到跨过猿蹂府大门门槛,才小声告诉刘幽州,是中土神洲大端王朝的皇帝与国师联袂莅临府邸。 刘幽州作揖行礼:“刘幽州见过陛下和国师。” 那男子转过头,对少年笑道:“这次寡人是借着国师需要借助小雷泽淬剑的机会,才忙里偷闲,来这倒悬山透口气。本来不愿叨扰猿蹂府,只是听说刘公子刚好也在倒悬山,便想着无论如何都要来此讨要一杯茶水了。” 刘幽州再次作揖:“陛下太客气了。” 大端,浩然天下最新的九大王朝之一。 吞并了某个旧王朝的大半版图后,新的大端如今百废待兴,照理说皇帝和国师不该都离开庙堂。只是这些机密内幕,暂时不是刘幽州能够揣测的,至于为何大端皇帝如此卖猿蹂府面子,刘幽州倒是一清二楚,大端王朝和前九大王朝之一的太玄王朝之间,一场牵扯到无数势力的灭国之战持续了将近十年,大端硬生生拖垮了太玄谢氏。这中间,皑皑洲的刘氏,或者说他爹的钱袋子,出力极大。 刘幽州直腰起身后,又对那位大端女国师作揖道:“小子仰慕国师已久。”其实刘家是大端王朝的幕后恩人之一,作为未来家主的刘幽州,不用如此放低姿态。 女子破天荒露出一丝笑意,放下茶杯:“跟你爹性情相差也太大了,挺好的。” 大端皇帝有些汗颜,这话算是好话吗? 高大女子笑问道:“可曾去过剑气长城?” 刘幽州一直毕恭毕敬地站着,摇头道:“还不曾,家父不许我去,怕出意外。” 女子想了想:“我唯一的弟子,如今正在剑气长城那边砥砺武道,刘公子若是愿意,可以与我同行,不会有意外。” 老妪与猿蹂府老管事视线交汇,都觉得有些棘手,倒不是觉得大端国师在吹牛,而是涉及家主意愿,下人们不敢擅自做主。 好在刘幽州已经摇头婉拒:“不好违背家父,还望国师见谅。” 高大女子不以为意,点头道:“我那弟子很快就要离开剑气长城和倒悬山,让他去皑皑洲历练也好,刘公子不介意的话,可以捎上他。” 刘幽州神色轻松了一些,语气也轻快了许多,笑道:“乐意至极!” 见那女子站起身,大端皇帝便开口笑道:“离开倒悬山的具体时辰,回头寡人会让人第一时间通知猿蹂府。不用送了,我们自己离开就行了。” 一男一女走出猿蹂府,准确来说,是一女一男,因为不管怎么看,都像高大女子是大端皇帝,男子只是个跟班扈从。 两人离开后,刘幽州才落座,他大汗淋漓,扯了扯竹衣清凉的领口,瞥了眼墙上那幅猿蹂府的镇宅之宝《老莲佝偻图》,对老管事吩咐道:“拿下来装好,给大端皇帝送去。” 老管事一脸为难。 刘幽州灿烂一笑:“听我的。” 老管事默默点头,听令行事。 少年在老管事拿着那幅古画离开正厅后,望着突兀的空白墙壁,笑问道:“柳婆婆,你觉得挂那幅《少年泛舟图》,好不好?” 老妪满脸惶恐,正要劝说少年千万别意气用事,刘幽州已经自顾自笑道:“不挂在这里,回到了家里,我挂在自己书房!走走走,为表诚意,我要自己画一幅!柳婆婆,赶紧让下人笔墨伺候!” 老妪脸色复杂。 猿蹂府的四名侍女生得楚楚动人,其中两人还是洞府境的练气士,当她们满怀期待地看着传说中的少主,耗尽力气画完那幅画后,侍女们就越发楚楚动人了,费了好大的劲,才忍着没笑出声。 刘幽州颇为自得,难看是难看了点,可诚意十足。 刘幽州的画,跟店铺里墙壁上某人的字,有异曲同工之妙。只可惜刘幽州当时没舍得花钱买一坛黄粱酒,否则见到了那些蚯蚓爬爬,说不定就要英雄相惜、相见恨晚了。 天地间有一堵城墙,刻着十八个大字: 道法,浩然,西天; 剑气长存,雷池重地; 齐,陈,董,猛。 在那场双方各自派遣了十三位巅峰高手的赌战之后,妖族毁约,不但没有交出剑修遗留在剑气长城以南的所有残剑,反而恼羞成怒,掀起了一波波攻势,只是此次断断续续的三次攻城战,比起赌战之前的那种孤注一掷、以命换命的战斗,力度都要略逊一筹。据说妖族内部有诸多大妖不愿再次攻城,所以妖族气焰不高。 剑气长城最早是如何,如今还是如何,只不过多了十八个字而已。 这堵长城,曾是三教圣人联手打造的一座关隘大阵,除非它被一鼓作气彻底摧毁,否则很快就能恢复完整。若非如此,再高的城池,再坚固的山岳,早就被夷为平地了。 驻扎在百里之外的妖族大军,数量众多,如蚁攒簇,近期他们已经停下攻势一月有余。剑气长城迎来了难得的安宁。 剑气长城城头仅是那条走马道,就宽达十里路。有一位不知岁数的老人就在城头上结茅而居,老人的子孙早已在剑气长城的北方城池之中开枝散叶,成为最大的几个家族之一,但是老人从未下过城头,年复一年,就在这里守着。老人脾气古怪,从不许家族子孙来见他,倒是对一些别姓的孩子,偶尔有些笑脸。 剑仙,大剑仙,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在剑气长城,大剑仙,老剑仙,一字之差,一样大相径庭。 一名剑修,想要在剑气长城活得长久,不靠姓氏,只靠战力。这位老人作为剑气长城最年长的一辈人,经历过太多的风雨,也肯定有过太多的遗憾。最近一次遗憾,可能在老人漫长人生当中,都算大的,老人遗憾自己碍于规矩,未能出战,才害得那么一对神仙眷侣,死得那么不光彩。 他们两人,是老人从小看着长大的,一年一年长大,一境一境攀升,到各自成长为最后的大剑仙。 老人觉得看着这样的年轻人,才能让人生有点盼头;才能让自己觉得世风没有日下,还是有很好的年轻人的。 老人今夜独自盘腿坐在城头上,他本命飞剑之外的佩剑,已经断了一把又一把,最后便干脆不用了。 剑气长城的所有老人和孩子,实在太熟悉这个不知道到底有多老的老人了。老人脾气很怪,他们早就不爱跟老人打交道了。 前些年,倒是有个不知来历背景的外乡少年,死皮赖脸在老人茅屋后边又搭建了一间小茅屋。最近每次妖族攻城,少年就只是守着老人和自己的茅屋,从不主动出手。 其实也没有人苛责外乡少年,毕竟一个四境的纯粹武夫,能够待在城头上吃喝拉撒就很不容易了。 眼眶凹陷、颧骨突出的沧桑老人陷入沉思。 如果不是在这座城头上,而是在倒悬山那边的浩然天下,恐怕谁看到这位弱不禁风的瘦小老人都不会相信,老人会被某个吊儿郎当却刻下一个“猛”字的家伙,称为“老大剑仙”。 一对夫妇模样的男女出现在老人身后。老人没有转头,沙哑道:“你们剩下的光阴不多了,还需要我做什么吗?只管说。只要不涉及两座天下的走向,规矩不规矩的,我可以不用管。再说了,我当初强行收敛你们的残余魂魄,本就已经坏了规矩,那两个老家伙不也一样睁只眼闭只眼。” 男子轻轻握住妇人的手,摇头道:“已经很好了。” 妇人瞪了眼男子,笑道:“有的。” 老人挤出一丝笑意:“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嗯,好事,总好过找了个不成材的。说吧,是送给那小子一把仙兵,还是让我亲自教他剑术?” 妇人犹豫道:“可能要更难一些。” 消瘦老人转过头:“怎么说?” 男人无奈道:“那孩子的长生桥被人打断了。” 老人皱了皱眉头:“毁人长生桥,天底下就数咱们剑修最擅长。要重建长生桥,可比登天还难,而且别人帮着搭建长生桥的剑修,如果我没有记错,历史上就没一个人能跻身上五境,毕竟修道就已经是逆天而行,断桥之后修桥再修道,更是被大道记恨,极有可能会被盯着不放。你们真考虑好了?不怕适得其反?”说到这里,老人微微笑道:“毕竟别人登天不易,我登天不难。” 妇人有些犹豫不决,她在这件事上跟男人是有争执的,男人觉得顺其自然,武道也未必不行,她作为站在山巅看过大道风光的剑修,知道武夫的山头要矮他们练气士一头,这既是事实,也有渊源和根据。她不是瞧不起那孩子的武道,而是行走武道这条断头路,走到最高处的可能性比练气士更小,实在是太小了,不然为何称其为“断头路”? 男人对她笑道:“不如就这样吧,让那个小子自己闯去,最后他能走到哪里,都随他了。” 妇人还是有些放不下,问道:“不然帮他跟陈爷爷求一把仙兵,就当是咱们闺女的嫁妆了?” 剑气长城这边,无论老幼,只有两人习惯喊老人为陈爷爷。当然戴斗笠挎刀离开此地的某人,曾经也是例外。 男人气呼呼道:“且不说他这辈子用不用得起一把桀骜难驯的仙兵,只说他陈平安身为一个男人,哪里需要这种施舍而来的机缘——” 妇人打断男人的大道理:“还只是个少年呢。” 男人无言以对。 老人虽然很喜欢这对夫妇,可是也不爱听他们的鸡毛蒜皮。 听到少年的名字后,老人再次转头问道:“少年也姓陈?” 妇人笑道:“你说巧不巧,他在喝过黄粱酒后,在墙壁上随心所欲写下的文字,就是‘剑气长’。” 老人笑望向这对夫妇。 男人赶紧摆手道:“绝无谋划,自然而然。” 妇人也是使劲点头,神色坦然,唯恐这位受人敬仰的老剑仙,误以为是他们在算计他。 老人一怒,后果……不堪设想! 老人随随便便伸出一手,便从浩然天下的倒悬山,将一个少年抓到了这座天下的城头。 剑气与剑意铺天盖地,无处不在,如海水汹涌倒灌陈平安的气府,令他几乎窒息。 陈平安如一条原本在溪涧优哉游哉的小鱼,被摔在了岸上,而且所谓的岸上,还是那种在日头曝晒下干裂的泥地,随便挣扎蹦跳一下,就会使得一身仅剩的水汽变得点滴不剩。 老人打量了眼悬停在城头空中、满脸痛苦不堪的少年,又随手一挥,将那少年送回倒悬山,对一头雾水的夫妇二人笑道:“这样不也挺好。” 陈平安摇摇晃晃,好不容易才站稳身形。 如今藏在剑匣内的那张符箓,寄居着那个在彩衣国被陈平安降伏的枯骨女鬼,这一趟“远游”,陈平安很遭罪,其实她更惨,差点彻底烟消云散,所幸时间短暂,而且剑匣这座天然“槐宅”阴气浓郁,替她抵挡住了绝大部分剑气。 当时悬在空中的陈平安,看到了一位枯瘦老人、那对夫妇,以及那道长城。 孤峰山脚广场那边,宁姚走出镜面后,想了想,略微放缓脚步,还是面无表情,勉强算是对那个呆若木鸡的小道童主动打了声招呼:“这次比上次,跟你熟悉了一点点。其实还是不熟。” 小道童讷讷道:“如此无法无天,你们剑气长城不管管?” 抱剑汉子仰头望向只有一轮明月的夜空,自言自语道:“为了你们,我们死了那么多人,浩然天下不管管?” 陈平安已经晕头转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倒悬山什么方位,四处并无大树高枝,可以让他登高眺望,街上只有宅门和高墙,陈平安哪里敢随便去人家墙头站着,而且大清早的,行人稀少,知晓宝瓶洲雅言的更是一个也无。自己一夜未归,鹳雀客栈的金粟一定会着急,说不定还会惊动正在捉放渡卸货的桂花岛,陈平安难免有些焦虑。可今天漫步在冷清的街道上,陈平安又觉得就这么慢慢走着,随缘,能看到什么景色就是什么,其实也挺好。 一个人,哪能什么都不麻烦别人,偶尔有个一两次,不用太愧疚。 走着走着,陈平安就看到了她。 宁姚站在街道那一头,缓缓走向陈平安。她身上的墨绿色长袍,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跟他当初在骊珠洞天给她买的新衣服很像,穿在她身上,正好。 陈平安小跑向前,来到宁姚身前,脱口而出道:“这么巧啊。” 宁姚扯了扯嘴角,然后板着脸,不说话。 陈平安轻声道:“本来想着这两天逛完倒悬山,多看一些铺子,再决定要不要去灵芝斋买下几样东西,到时候连同阮师傅铸造的那把剑一起送给你。” 宁姚没好气道:“灵芝斋能有什么好东西,也就那柄如意灵芝,和一只养剑葫芦,还凑合,可我又用不着,再说了灵芝斋不会卖,你也买不起。” 陈平安“哦”了一声,挠挠头,有些遗憾。 宁姚犹豫了一下,仍是拗着自己的心性,破天荒多说了一句,像是在解释:“没其他意思,你别多想。” 陈平安笑道:“不会多想。我现在脑子里一团糨糊,想什么都头疼。” 宁姚问道:“见着我,头疼不疼?” 陈平安赶紧道:“好多了。” 宁姚问道:“你住哪里?就这么瞎逛,怎么,想着路见不平,英雄救美?” 陈平安叹气道:“昨夜喝了黄粱福地的忘忧酒,结果一出铺子,就不知道怎么回去了。” 两人随意走在街上,宁姚问:“你怎么喝得起忘忧酒?” 陈平安压低嗓音道:“有一对夫妇请我喝的。有点奇怪,我刚才给人抓去了剑气长城,明明在城头上看到了他们俩。昨夜他们说自己是第一次逛敬剑阁,但是他们说起好些剑仙前辈如数家珍,难道倒悬山的人,去剑气长城很容易,反过来就很难?不过这件事奇怪归奇怪,我还是觉得那对夫妇是好人,请我喝酒,是好事。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回请他们。” 宁姚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两人走在一条幽静巷弄,两侧高墙爬满了藤萝,宁姚一直沉默。 陈平安问道:“宁姑娘,当时你走得急,我都忘了问你,你是不是讨厌我?” 宁姚干脆利落道:“不讨厌。” 陈平安停下脚步,下意识抓住养剑葫芦,他很快松开手,直直望向宁姚:“宁姑娘,那你喜不喜欢我?” 宁姚默不作声。 陈平安学她当年在泥瓶巷祖宅的动作,伸出两根手指,手指间只露出些许间隙:“这么点喜欢,有没有?” 宁姚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你为什么喜欢我?” 陈平安转过头去,摘下养剑葫芦,快速喝了一口酒,抹了抹嘴角,这才笑容灿烂道:“这可就有的说了,我慢慢说给你听,不管如何,宁姑娘,你一定要听我说完,哪怕再生气也不要打断我,我怕你一个打断,我这辈子就再也不敢说了。宁姑娘,你长得真好看,我在遇到你之前,在骊珠洞天就没有见过比你更好看的人。后来你在泥瓶巷养伤,没嫌弃我家破。你还教了我认字。因为你向我解释了《撼山拳谱》,我才开始练拳,才能一直走到今天,走到这倒悬山。” “在廊桥那边,你借给我压衣刀,然后我们并肩作战,一起揍了那头正阳山搬山猿,我们都差点死了,但是最后都没有死,多好。在神仙坟,我差点打死那个马苦玄。我们一起去了西边大山,去帮婆娑洲的陈氏女子找那棵楷树。后来你有一次生气,不要我帮忙,一定要自己煎药,煳焦煳焦的,我觉得你很可爱。你曾经说过一句大道不该如此小,我当时不明白,这次出门远游,才算真正懂了。你劝我不要当烂好人和善财童子的时候,我其实很开心。你当时离开骊珠洞天,已经跟那些神仙走了那么远,还愿意御剑返回,跟我告别。你走了以后,我当时一个人吃着小时候想一想都要流口水的糖葫芦,却觉着没啥滋味了。齐先生走了,我带着小宝瓶他们去大隋,看到好看的山,就会想起宁姑娘的眉毛,看到好看的水,就会想到宁姑娘的眼睛,在游历途中看到好看的姑娘,就会想到宁姑娘,然后她们好像一下子就不好看了。” 陈平安竹筒倒豆子,一鼓作气说完这些话后,便喉咙发涩,满脸通红,只觉得手里的那只养剑葫芦,有几万斤重,但是陈平安不后悔自己说了这么多。 陈平安颤声道:“宁姑娘,我喜欢你,是我的事情,你不喜欢我,没有关系。” 宁姚背靠墙壁,那些藤萝依然不如她动人,她问道:“是不是我不喜欢你,你就要去喜欢别的姑娘?比如……”她想了想,“阮秀?” 陈平安望着她,才发现原来喜欢一个很好的姑娘,而她好像不太喜欢自己,是一件既令人伤心又不用太伤心的事情:“如果我只要喜欢别的姑娘,就再也见不到你,那我这辈子就不喜欢别人了。我在一千里一万里之外,在你看不到我的地方,打了一百万一千万拳,还是只会喜欢你。” 宁姚翻了个白眼:“我有那么不讲理吗?” 陈平安愣了一下。 宁姚斩钉截铁道:“对,我就是这么不讲理!”她蓦然笑了起来,充满了稚气的得意,她一笑起来,便越发眉眼如画,生动活泼,她双手抱胸,“谁让有个傻子喜欢我呢?” 她向前走了两步,一把抱住了那个大骊少年,喃喃道:“陈平安!我喜欢你,不比你喜欢我少一点点!”她松开手,眼眶微红,有着她宁姚这辈子太阳打西边出来的罕见懊恼和羞赧,“你怎么这么笨?!” 陈平安呆呆说道:“你怎么会真的喜欢我……” 这一点,陈平安跟风雷园刘灞桥如出一辙——喜欢一个姑娘,会喜欢到觉得那个姑娘这辈子都不会喜欢自己,而且不会觉得有任何委屈。 宁姚总算恢复了一些,眉眼飞扬,如天底下最锋利的飞剑:“我宁姚喜欢谁,还需要理由?!” 其实是有的,而且很多,只是她不好意思说出口,她到底是女孩子啊,又不是陈平安这种厚脸皮的。 陈平安突然之间有如神助,一下子抱住宁姚。 宁姚满脸绯红,撇撇嘴,没有挣扎,反而悄悄抬起一只手,轻轻捻住陈平安的衣襟。 倒悬山小巷中,少年和少女就这样安安静静相拥在一起。世界好像在这一刻,活了过来。 宁姚到底是宁姚,陈平安到底是陈平安,两人没有一直这么羞羞怯怯下去。两人分开后,宁姚带路,说要把那半坛子黄粱酒喝完。她领着陈平安走到了一棵老槐树下,抬手屈指,好似叩响门扉。 很快宁姚身前就涟漪阵阵,出现了一座酒铺的模样。宁姚率先大步跨过门槛,陈平安紧随其后。 店伙计许甲见着了宁姚,特别热情:“宁姑娘,你来了啊?我请你喝酒啊?” 宁姚瞥了他一眼,谁啊,没印象。她懒得理睬,径直挑了张桌子坐下。 许甲便蔫了下去,他觉得眼前这位姑娘,是天底下仅次于大小姐的女人,第一次见到宁姚,许甲的印象就特别深刻。 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少女第一次离开剑气长城来到倒悬山,有个家伙带着她来到酒铺,那个家伙喝了两坛酒,她只是尝了一口便不再喝酒。那会儿她穿着一身黑衣服,挎刀,还没有像今天这样悬佩双剑,也没有穿着墨绿色长袍,脸色冷冷的,便是老掌柜跟她对视,她也全然没当回事。在阿良喝着酒的时候,她就自己走到高墙下,看了半天,一言不发,之后就坐回座位。在许甲眼中,少女实在太有个性了,几乎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 那次阿良没有嬉皮笑脸,就只是喝酒。许甲看得出来,阿良是不知道怎么劝少女,好像少女要去做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阿良喝得很闷,许甲这才知道原来阿良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在少女坚决不要阿良送行,执意独自离开酒铺后,阿良便不再喝酒,他闷闷不乐地说,半个闺女,就这么飞走了。 许甲看了眼那个叫陈平安的大骊少年,怎么看都觉得这家伙配不上宁姑娘。一百个陈平安加在一起,都未必般配。 陈平安要了那剩下的半坛忘忧酒,这半坛酒刚好够倒两大白碗,陈平安便先一人倒了半碗。 两人肩并肩坐在一条长凳上,宁姚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许甲躲在远处,啧啧称奇。 陈平安喝了口忘忧酒,突然觉得这酒好像比昨夜的酒好喝多了,便对着宁姚笑了起来。 宁姚瞪了他一眼。两人也不说话,就是小口喝酒。 陈平安突然惨兮兮问道:“宁姚,你该不会是假的吧?” 正在逗弄笼中雀的老头子,愣是给少年这句傻话给逗乐了。 宁姚叹了口气。他是个傻子,但是我更傻,当初是谁说这家伙肯定会找个缺心眼的? 陈平安放下酒碗,向旁边伸出手。宁姚就那么看着,她想知道这个家伙到底要做什么。陈平安双指捏住她的脸颊,轻轻扯了扯。宁姚没动静。陈平安又伸出一只手,捏住宁姚另一边脸颊。 许甲看得一头冷汗,他觉得这个色胆包天的家伙多半是死定了。 宁姚只是一巴掌拍掉陈平安捣乱的双手,警告道:“陈平安,你再这么缺心眼,小心我跟你翻脸啊。” 陈平安悻悻地收回手:“真的就好。” 宁姚喝了一大口酒,问道:“你应该知道,我爹娘已经去世了,你觉得我可不可怜?” 许甲觉得那小子要是敢说可怜,那真的是板上钉钉死定了。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可怜啊。没了爹娘,这要还不可怜,怎样才算可怜?” 说这些话的时候,陈平安嘴唇紧紧抿起,两边嘴角向下,好像比她还要委屈。 他也没了爹娘,而且没得更早。年幼时,他独自谋生,熬到熬不下去的时候,不得不祈求别人的善意和施舍,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否则就要活不下去。长大后,他不需要别人可怜,已经可以活得好好的,还有本事回馈早年的那些善意,所以他不是在怜悯眼前的姑娘,只是在心疼她。 但是话到了嘴边,陈平安管不住自己。 宁姚冷哼道:“你谁啊,要你可怜我?” 陈平安眨了眨眼睛。 宁姚便有些脸红,桌底下,一脚踩在陈平安脚背上。 一旁的许甲满脸呆滞,感觉被大剑仙往自己心口上戳了好几剑。 之后两人喝着酒,小声说话,窃窃私语。 许甲觉得自己被戳了一剑又一剑,这日子没法过了。他不再待在酒铺里头,搬了条小板凳坐在门槛那边,眼不见心不烦。 许甲忍不住回头瞥了眼,看到那个姑娘的狭长双眉间,不再是第一次相逢时的哀伤,竟然都是俏皮和温馨。这下插在心口的这一剑,相当于是阿良的一剑了。 之后他又看了眼那个大骊少年。陈平安满脸笑意,眼神温暖,好像在说,他之所以喜欢宁姚,与两座天下都没有关系,他就是喜欢这个姑娘而已,以至连许甲这个外人都觉得,这两个人还挺般配。这戳中心窝的一剑,可就是城头上那位老大剑仙,传说中的“救城”一剑了。 许甲转头向老掌柜哀号道:“大小姐啥时候回家啊,我想死她了。” 老头子回了一句:“想死了?别死在酒铺里就行。” 就在这个时候,许甲雀跃而起,在“门外”那个同龄人敲门之后,立即就“开门”迎客。 走进来一个极其英俊的少年。 许甲笑问道:“你怎么从剑气长城回来了?” 少年身穿一袭白衣,笑容和煦,他抬手跟许甲一击掌,对老人朗声道:“掌柜的,老规矩,我要买一坛酒,酒钱记在我师父头上。” 老掌柜见到了这个少年,也笑了起来。 只要是上了岁数的老家伙,看到这个年纪轻轻就给人感觉“如日中天”的阳光少年,几乎就没有不喜欢的。而且趁着现在还能仗着年纪大俯瞰这位少年,就一定要珍惜,毕竟很快就没有这个机会了。 墙壁上,少年的师父,前不久才写下一句霸气无双的“武道可以更高”。 英俊少年对许甲笑道:“许甲,我先写字去,你帮我拿笔。嗯,我要跟师父的字凑在一堆。” 许甲心中再无阴霾,跑去搬酒取笔,一边跑一边转头笑道:“好嘞,等着啊。” 英俊少年走向那堵墙壁的时候,一直望向坐在陈平安身边的宁姚。 宁姚只是看了他一眼,便继续跟陈平安聊剑气长城。 英俊少年笑了笑,走到高墙下,给自己搬了条凳子,在大端王朝的女子国师那行字的更高处,提笔写下了五个字:“因我而再高”。 陈平安悄悄收回视线,低声问道:“谁啊?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宁姚认真想了想:“名字忘了。” 陈平安见过不少相貌好的同龄人,比如泥瓶巷的邻居宋集薪,曾经在学塾跟随齐先生读书的赵繇、林守一,再就是桂花岛上那名雌雄难辨的红装男子,大隋皇子高煊,可是他们都不如这个少年。 这人在墙壁上题完字之后,捧着酒坛坐在隔壁桌子,要了两只大白碗,喊了许甲一起喝酒,而最清楚黄粱酒价格的许甲,丝毫不觉得这有何不妥,他揭开泥封,帮忙倒酒,与少年碰碗对饮,很痛快的样子。老掌柜脸上的笑容也多了几分,只是可怜那只笼中雀,背对着阳光少年,病恹恹的。 少年主动对陈平安举起酒碗,笑道:“我叫曹慈,中土大端人氏。” 陈平安只好跟着拿起酒碗:“我叫陈平安,宝瓶洲大骊人氏。” 曹慈点点头,眼神里充满了赞赏:“你的武道三境底子,打得很不错。”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好默默喝了一口酒,总觉得哪里有点怪。想了半天,终于琢磨出余味来,原来这名中土神洲的少年,无论神态还是口气,都不像是一个同龄人,反而很像那个落魄山竹楼的光脚老人。只不过名叫曹慈的大端少年,少了崔姓老人那种居高临下的气焰,言语说得心平气和,可哪怕是双方随便拉家常,陈平安也会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曹慈如何,宁姚倒是没有什么感觉,她只是有点不乐意,凭空多出一个碍眼的家伙,喝酒便少了许多兴致。她与陈平安草草喝掉半坛子黄粱酒,就拉着陈平安走向酒铺大门。 就在陈平安要离开酒铺的时候,曹慈笑着喊了声陈平安:“你喜欢的宁姑娘,很好。唯一的不好,就是见了很多次面,不记得我的名字。” 陈平安笑着回了一句:“我觉得更好了。” 曹慈爽朗大笑,一手举起酒碗,一手跟陈平安挥手告别,笑容真诚:“陈平安,三天后,开始去争取成为世间最强的第四境。”又是一句略微咀嚼就会显得很古怪的言语。 陈平安拱手抱拳,没有多说什么,转头跟着宁姚离开这座狭小的黄粱福地。 酒铺内,许甲纳闷问道:“你喜欢宁姑娘?” 曹慈笑着摆手道:“我喜欢在我心目中无敌手的师父,喜欢笑起来就有两个小酒窝的皇后娘娘,喜欢不把我放在眼里的宁姑娘,但都不是你认为的那种喜欢。男女情爱,很拖累修行的。”曹慈喝了口酒,叹息道:“实在无法想象,以后我喜欢某个姑娘的样子。” 许甲“哦”了一声,曹慈说什么他便信什么。许甲满脸雀跃,转移话题道:“听你口气,马上要跻身第五境了?” 曹慈点头道:“在剑气长城熬了这么久,也该破境了。” 许甲咧嘴笑道:“如果是在家乡,我估计你现在都是第七境了吧。”不等曹慈说话,许甲立即补充道:“而且七境之前,都会是最强第四境、第五境、第六境!”许甲聊起这个,比曹慈本人还要高兴,“老掌柜说你现在的第四境,是历史上最强的第四境,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真的吗?” 曹慈无奈道:“前无古人,我大概可以确定,可是后无来者,我只是一个纯粹武夫,又不会推算以后百年千年的天下武运。” 许甲哈哈大笑:“曹慈!哪天我忍不住去找大小姐的话,一定顺便去大端王朝找你玩。” 曹慈点点头:“那我早早就准备好美酒。” 许甲突然压低嗓音,祈求道:“曹慈,要不咱们打一架吧,然后你故意输给我,以后我离开倒悬山,好四处跟人说自己打赢了曹慈。你想啊,十年后,百年后,那个时候你天下无敌了,甚至打得青冥天下的道老二,从真无敌变成了真有敌,我就成了唯一打赢过你曹慈的人,到时候肯定全天下的人都要问这家伙是谁啊,说不定大小姐就会对我刮目相看呢。” 曹慈笑得眯起眼,一手端碗,一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好了,你许甲打赢我曹慈了,出了倒悬山,只管跟人这么说。” 许甲有点心虚:“你现在无所谓,将来不会反悔吧?” 曹慈喝过了碗中酒,转过头,对老掌柜招手道:“老吕,舍不舍得送我一坛酒喝?我现在就后悔了,没酒下肚,压不住那股子悔意啊,要是多喝一坛忘忧酒,最少百年无悔意!” 许甲可怜巴巴地望着老掌柜。 老头子笑道:“许甲,去给曹慈搬一坛酒来。以后记得多惦念掌柜的好,别成天偷偷骂我抠门,或是埋怨我不让你去闯荡江湖。” 许甲屁颠屁颠去搬酒。 曹慈只剩下最后一碗酒,在等新酒上桌的时候,他便手持酒碗,起身去墙壁下站着,视线游弋。距离第一次在这喝酒已经过了将近三年,墙上的新字多出不少。曹慈看见下边角落的那三个字写得端正死板,好奇问道:“老吕,那个陈平安在墙上留下的字,是这‘剑气长’?” 老人问道:“怎么,这小子很不简单?” 曹慈蹲下身,端着大白碗抿了一小口酒,眼神淡然:“他可能就是在我之后的那个最强第三境吧。” 老人便有些可惜,笼中那只雌雀,勘定一个纯粹武夫的武运长短,是有时限的,陈平安题字前后,刚好这对师徒来到铺子,这段时日根本不用奢望雌雀离开鸟笼了。 没那胆子。 曹慈跟许甲又对半喝完了一坛忘忧酒。 许甲酒量不行,越喝越醉,最后便睡死在酒桌上。曹慈越喝越清醒,眼神熠熠。 曹慈突然说了一句:“如果不是师父来接我,真想去一趟剑气长城以南的那座天下。最多四五十年,我就能跟那十几头大妖掰掰手腕。在这之前,我必然经历一场场酣畅淋漓的生死大战。” 老人笑道:“你信不信,你只要走出城头,就会死?” 曹慈叹了口气。 道理很简单,老人一点就透。他曹慈极有可能已经进了巅峰大妖的视野,属于必杀之人,绝对不会给他四五十年时间成长,甚至一天都不会多给。 曹慈无奈道:“那就老老实实回中土神洲吧。” 老人有意无意说道:“杀穿蛮荒天下,最终横空出世的董家老祖,剑气长城有一个就够了,也只会有一个。如果妖族再次养虎为患,养出一个有望武道十一境的曹慈,我觉得它们可以自尽了。” 曹慈“嗯”了一声:“我得问问师父,到底有没有跻身第十一境。我希望是没有……” 老人笑着打趣道:“你这当徒弟的,也太没良心了吧?怎么不念着师父的好。这一点,你曹慈竟然跟许甲差不多德行,很不好啊。你是曹慈欸,怎能如此平庸。” 曹慈摇摇头,抬起手臂,将手掌举过头顶,他嗓音轻柔,却眼神笃定:“如今师父的武道,已经这么高,几乎已经能够与那些真正的山巅之境……媲美,那么如果不是第十一境的话,我的师父,或是以后的我,岂不是……” 老人微笑道:“大可以拭目以待。” 曹慈转头望向老人:“像你这般好说话的老前辈,太少了。” 老人自嘲道:“那是因为我这个糟老头子,已经认命了。” 曹慈默然坐在酒桌旁,许甲鼾声如雷,老头子已经不知所终,去了别处。黄粱福地当然要比想象中略大一些,不会真的只有酒铺这么点地方,不过确实已经残破不全。如果不是这位诸子百家的祖师爷之一竭力维持,早就与骊珠洞天一样,彻底失去“洞天福地”的后缀资格。 三教和诸子百家的圣人们每天都在忙些什么? 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是怎么来的? 宝瓶洲的骊珠洞天破碎之后,难道就只有三十五小洞天了? 实则浩然天下的很多圣人,需要去开辟疆土,拓展浩然天下的版图。 这一点,青冥天下的道教圣人不太一样,他们主要还是追求白玉京的高,层层叠叠,不断往上。而佛家那座天地,则是求佛法之远,前世今生来世,都要让人活得无疑问,无我执。 当然,浩然天下的儒家,除了开辟崭新的洞天福地,教化苍生,还需要盯着蛮荒天下的妖族。 其余两座天下,一样没闲着。 道家掌教陆沉在浩然天下兴风作浪,落子布局。难道儒家亚圣就不在青冥天下收徒传道? 酒铺内,曹慈哪怕无人聊天,也无酒喝,也依然心境安稳,就那么坐着。很难想象武道中人会觉得破境没意思,压境才好玩。 老掌柜回来的时候,笑问道:“曹慈,除了武道登顶,这辈子就不想其他的了?” 曹慈笑道:“我在想我会想什么呢。” 老人调侃道:“那你就不如我家许甲和那个大骊少年喽。” 曹慈点点头。 曹慈走出酒铺,没有去找下榻于倒悬山某处大姓私邸的师父,而是径直去往孤峰山脚。到了广场大门附近,小道童和抱剑汉子都跟曹慈打了声招呼,他便停下脚步,跟他们聊了大半天,这才走入镜面。结果到了那边,埋头淬炼本命剑的老剑修,以及腰佩法刀的师刀房道姑,一样笑着跟他打招呼,曹慈再次停下,与他们聊了半天。 聊道法,聊剑术,聊天下,曹慈什么都可以聊。 那些早已功成名就的前辈,无论是隐世高人,还是声势正盛的剑仙,总会有人因此大受裨益,甚至会因为一个武道四境的少年,而感到自惭形秽。 曹慈,中土神洲的曹慈,家世平平,祖上世代务农,甚至算不得小富之家。一场战火,世外桃源被夷为平地,曹慈开始随着难民流民颠沛流离,每天都会有生离死别。 然后他被一位独自策马走江湖的高大女子看到,收为弟子。女子当时将他抱在怀中,在风雪夜中,两人一同骑乘骏马,她对不过七八岁的孩子笑道:“曹慈,从今往后,你就是我裴杯唯一的弟子了。” 曹慈慢悠悠地穿过剑气长城以北的城池,一路上有熟人搭讪,他就陪他们闲聊;若是无人招呼,他也会偶尔停下脚步,仰头看看飘来荡去的纸鸢、高高翘起的屋檐,或是那些贴在门上黯然无光的彩绘门神。 最后他缓缓走上城头,回到那栋老茅屋后边的小茅屋。闲来无事,他随手翻了几本书,都只看了几页就放下。他走出茅屋,在走马道足足走了七八里路,才找到那位站在城头上眺望南方的陈爷爷。 白衣少年轻轻跃上城头。 一老一小,相对无言。 出了铺子,宁姚问过了鹳雀客栈的位置,就带着陈平安往捉放渡那个方向走去。结果在客栈所在的小巷的口子上,陈平安遇到了满脸焦急的桂夫人,以及闷闷不乐的金粟。 看到了安然无恙的陈平安,桂夫人如释重负,没有说什么重话,甚至没有询问陈平安为何迟迟未归,只是与那个陈平安口中的宁姑娘打了声招呼,就返回泊在捉放渡的桂花岛。一大摊子生意,让她忙得焦头烂额,加上玉圭宗姜氏公子的那档子事情,很是烦心。 金粟本来还想抱怨几句,这个家伙害得自己给师父责骂得狗血淋头,只是她第一眼看到那个身穿墨绿长袍、神色从容却锋芒毕露的宁姓佩剑少女,便有些不敢说话。 三人没有去客栈,宁姚听说他们今天要去逛倒悬山麋鹿崖等景点,就说她也没有去看过,一起去便是。 金粟内心有些惴惴不安,可是她不愿自己表现得太过怯懦,便主动开口,与那个瞧着不太好相处的宁姑娘闲聊。 宁姚其实没什么傲气,只是懒而已,像金粟这样半生不熟的人问她问题,她一样会回答,只不过每次回答得十分简略。 到最后,金粟实在是不知道如何跟宁姚打交道,便开始沉默,气氛有些尴尬。 这个年纪不大的宁姑娘,自称来自剑气长城。 外人从倒悬山进入剑气长城,有钱就行,可想要从剑气长城进入倒悬山,听说战功彪炳的剑仙都难。 这不免让金粟遐想连篇,她猜测宁姑娘的姓氏,应当在其中起了大作用。 但是金粟只猜对了一半。 发生在剑气长城的诸多内幕,桂夫人不愿意跟这名得意弟子多说,所以金粟只是大略知道先前那场荡气回肠的十三之战。哪怕这个少女姓宁,金粟也只敢将她认作剑气长城宁家的嫡传子弟之一,宁姚这趟出行,可能是背负着家族任务。 由于宁姚的出现,麋鹿崖、上香楼、雷泽台,这三处风景名胜,金粟都逛得束手束脚,不太自在。金粟毕竟是桂花小娘出身,不但修道资质极好,而且生了一副玲珑心肝,所以很多时候,她会故意与宁姚拉开距离,让陈平安跟那个不爱言语的宁姑娘独处。宁姚跟陈平安在一起,往往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陈平安对那些风起云涌的王朝更迭、天下大势、人族兴衰,不太感兴趣。 其实他不懂这些,也不想懂。但是宁姚说了这些,他便愿意一一记下,放在心上。 金粟其实有些奇怪,为何那般性情冷淡的姑娘,愿意跟闷葫芦陈平安聊那么多? 其间三人与其他游客一同登上雷泽台,一位手捧金银两色拂尘的老道人突然出现,站在台阶上,对宁姚笑道:“师尊吩咐下来,宁姑娘若是在倒悬山有什么需要,可以提。哪怕是去孤峰看那三清铃,都可以。” 宁姚自然而然地望向陈平安,陈平安微微摇头,她便摇头道:“我们不去孤峰山上。” 老道人笑了笑:“那贫道就不叨扰了,只要有事,宁姑娘随便找一个道士通知倒悬山便是。” 宁姚本来不太想搭话,只是看到陈平安在跟老道人抱拳致谢,这才点点头,说了两个字:“好的。” 金粟呢喃道:“蛟龙真君?” 蛟龙真君是倒悬山的三把手,道法之高深,整座婆娑洲的修士都如雷贯耳。蛟龙真君本来已要离开雷泽台,闻声后笑问道:“这位姑娘,可是有事?” 金粟吓得脸色苍白,赶紧摇头道:“不曾有事,只是晚辈太过仰慕老真君,才忍不住出声,还望老真君恕罪。” 老道人爽朗笑道:“贫道可没有这么霸道,而且倒悬山的规矩中,没有哪条说直呼贫道的道号,就要受罚。” 老道人一闪而逝。 金粟咽了咽口水,这位倒悬山的上五境老神仙,是以斩杀南海蛟龙著称于世的道家真君,他就这么站在自己眼前,跟自己聊了天? 蛟龙真君的十一境修为,绝对足以碾压世间绝大部分玉璞境练气士。没有人怀疑天君头衔是老道人的囊中之物。 在三人返回鹳雀客栈的时候,反而是宁姚主动开始聊天,与金粟一问一答。宁姚心情不错,之前陈平安在麋鹿崖山脚的摊贩那边,买了一对小巧灵器,阴阳鱼样式。 到了鹳雀客栈,那个不苟言笑的年轻掌柜说客满了,宁姚二话不说,直接摸出一枚谷雨钱,将其放在柜台上,问够不够。 年轻掌柜眼皮一颤,正要说话,陈平安已经抢回谷雨钱,对年轻掌柜笑道:“宁姑娘跟我们是朋友,掌柜的,你给通融通融?” 年轻掌柜笑道:“我倒是想通融,可我总不能赶走其他客人吧?鹳雀客栈还要不要名声了?以后生意还怎么做?” 宁姚直截了当道:“那我换别的客栈住下。”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掏出一枚自己的谷雨钱,轻轻放在柜台:“麻烦掌柜跟客人商量一下?” 年轻掌柜微微一笑,收起谷雨钱:“好说,客官等着。” 陈平安将之前那枚谷雨钱还给宁姚,宁姚问道:“这是做什么?” 陈平安笑道:“我请你住客栈啊。” 宁姚摇晃手心,掂量着那枚谷雨钱,无奈道:“你挣一枚谷雨钱多辛苦,可是在我们剑气长城,这玩意儿不怎么值钱。你这叫打肿脸充胖子,很无聊的,换一家客栈又怎么了,住哪里不是住,我没你想的那么娇气。” 陈平安伸出手,笑道:“那你把谷雨钱还我?” 宁姚白了他一眼,果断收起了那枚谷雨钱,幸灾乐祸道:“你就等着心疼吧。” 鹳雀客栈腾出了最大的一套屋子,在一间书房的偏门外边,陈平安觉得很好。宁姚没什么感觉。 年轻掌柜离开之前,当着三人的面,笑着将那枚谷雨钱放在桌上:“我琢磨了一下,觉得这钱可能太烫手,我是不敢收了。姑娘住在这儿,跟陈公子一样,该是多少钱,我就记在账上,回头跟桂花岛要钱。” 陈平安一头雾水。金粟对年轻掌柜报以感激的眼神。 陈平安坐在桌旁,伸手去拿那枚谷雨钱,那枚钱却被宁姚一巴掌按住,被她收了起来。 看到陈平安一脸茫然,宁姚轻轻挑眉,似乎在挑衅,陈平安便笑着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金粟识趣地告辞离去。 房门关上后,陈平安一股脑拿出身上的家当和宝贝,一样样放在桌上。 便是宁姚都有些惊讶,感慨道:“陈平安,你可以啊,挣钱的本事这么大,怎么从善财童子变成一个进财童子了?你才是假的陈平安吧?” 陈平安学宁姚,身体后倾,双手抱胸。少年满脸得意。 倒悬山的今天,有个从来没有这样过的宁姚,有个从来没有这样过的陈平安。 直到两人美好地相遇又重逢。 第65章 两人四境三战 桌上琳琅满目,既是陈平安的收获,也是陈平安的江湖。 一颗上等蛇胆石,是神诰宗道姑贺小凉当初在鲲船上还给陈平安的,还有一些已经褪色的普通蛇胆石。 彩衣国城隍爷沈温赠送的金色文胆,除此之外,旁边搁着一小堆金银两色的金身碎片,还有胭脂郡淫祠山神的破碎金身。 一枚出自某一代龙虎山大天师之手的印章,按照沈温的说法,此印章需要配合道家五雷正法,才能发挥威力,但是最让陈平安记忆犹新的,还是那句话:唯有德者持之。 一堆铜钱小山,谷雨钱、小暑钱、雪花钱。 一堆小竹简,有一些是以寻常竹子削成,更多的还是由魏檗以竹楼剩余的青神山竹子打造而成,上边刻满了名言警句和诗词佳句,有崔东山跟他一起练拳时朗诵的圣贤文章,有李希圣在竹楼外墙上画符的文字,有陈平安从山水游记里摘抄而来的片段,有从江湖上的道听途说而来的无心之语…… 在梳水国渡口购买的一只斗鸡杯,不值钱,但这是陈平安难得的额外开销。 剑修左右赠送的两根金色龙须,以及作祟老蛟死后遗留下来的一件金色法袍,和一颗好似泛黄丹丸的老珠子。 一只白瓷笔洗,从古榆国刺客蛇蝎夫人那边获得,之所以没有在青蚨坊卖出,是因为陈平安喜欢那一圈活泼灵动的文字。 一本《剑术正经》,一枚身为咫尺物的玉牌,都是老龙城郑大风送的。 一本文圣老秀才赠送的儒家典籍,几本从胭脂郡太守府邸得到的山水游记和文人笔札。 一枚刻有“静心得意”的印章。 一枚没了“山”字印做伴的“水”字印,显得有些孤零零的。它被陈平安放在了最靠近手边的位置。 当然还有那本相伴时间最久的《撼山拳谱》。 宁姚翻翻检检,一样样打量过去,最后笑道:“都给我了?不留点私房钱?” 宁姚心中有些懊恼,私房钱算怎么回事,以后跟陈平安说话,不能再这么没心没肺了。切记,这不是剑道修行。 陈平安显然没有察觉到宁姚言语中的深意,指了几样东西,一本正经道:“这本《撼山拳谱》,你是知道的,不是我的,我只是帮顾璨保管,不能给你。齐先生送给我的印章也不行,还有城隍爷的那枚天师印章,我觉得给你不太合适。其余的,你想要就都拿去吧。” 宁姚撇撇嘴:“不稀罕,你都留着吧。” 陈平安一拍脑袋,将腰间的养剑葫芦姜壶摘下,放在桌上,再从剑匣里抽出那张栖息有枯骨女鬼的符箓,解释道:“这只养剑葫芦,是我购买几座山头的彩头,山神魏檗帮我跟大骊要的;这张符箓里头,有一个挺凶的女鬼,在桂夫人的帮助下,她跟我签订了六十年契约,如今就住在剑匣里头。桂夫人说这剑匣又叫槐宅,阴物身处其中,能够滋养魂魄,增长修为,就像是它们独有的一座小洞天福地。” 宁姚问道:“枯骨女鬼,漂亮吗?” 陈平安想了想:“就那样吧,不如一个山庄的嫁衣女鬼好看,嫁衣女鬼又不如你好看。” 宁姚怒气冲冲道:“陈平安,你变得这么油嘴滑舌,是不是跟阿良学的?”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没呢,都是我的心里话,好话跟油嘴滑舌,可不一样。” 宁姚呵呵笑道:“那你是不是骗了许多姑娘的真心?”说到这里,宁姚趴在桌上,转头望向个子高了许多、皮肤也白了一些的陈平安,好像有些灰心丧气,“我如今再也不能一只手打五百个陈平安了。你走过大半个宝瓶洲,那么多小地方的姑娘,说不定真会把你当作神仙,然后喜欢你。” 陈平安赶紧摆手道:“没有哪个姑娘喜欢我,一路上不是打打杀杀的仇家,就是终有一别的萍水相逢。”说到这里,陈平安叹了口气,也趴在桌上,用手指轻轻戳着养剑葫芦,“我当时离开家乡,是乘坐一艘俱芦洲打醮山的鲲船,我在船上遇上了一对姐妹,一个叫春水,一个叫秋实,跟我差不多岁数,后来鲲船坠毁,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们了吧。” 陈平安瞥了眼桌上那只不起眼的笔洗,他跟它相隔不过一尺多距离,可跟她们已经隔了很远。 宁姚非但没有觉得陈平安起了花心,反而轻声安慰道:“生离死别,免不了的。”她还是把一边脸颊贴靠在桌面上,“在剑气长城这边,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只要一打仗,每次都会死很多人,有你不认识的,有你认识的,你根本顾不得伤心,不然死的就是自己了。只有等到大战落幕,活下来的人才有空去伤心,但是都不会太伤心,最多对着剑气长城的南方,遥寄一杯酒,人人都是这样。”宁姚眼神深深,如陈平安家乡的那口铁锁井,幽幽凉凉,“就像之前在酒铺喝忘忧酒,我跟你随口说起的那件小事,我跟朋友喝送行酒,有人阴阳怪气地说我爹娘的事情。你问我生不生气,生气当然有,但是没外人想的那么多。为什么,你知道吗?” 陈平安趴在那儿,跟她对视着,只能微微摇头。 宁姚给出答案:“因为那个说怪话的人,终有一天,也会死在战场上,而且他一定是慷慨赴死,就像他的祖祖辈辈那样。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不用太生气,几句话而已,轻飘飘的,还没身边的剑气重。说不定哪天我就会跟这些人并肩作战,或者是谁救了谁,又或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谁死了。” 陈平安点了点头,然后坐起身,又摇头道:“宁姑娘,你这么想——” 宁姚翻白眼道:“我不想听道理,不许烦我。” 别人的道理,她可以不用听,比如家里老祖宗的,城头上老大剑仙的,离开倒悬山的阿良的,身边同龄朋友的,可如果是陈平安说的,她就只能被他烦,那还不如一开始就让他别说。 陈平安“哦”了一声,继续趴着,果真不讲那些自己好不容易从书上读来的道理。 宁姚突然坐起身:“你真要去剑气长城那边?” 陈平安跟着坐直,点头道:“教我拳法的老前辈说,只要登上城头,就能淬炼武夫的神魂,只要别死在那边,就会有很大的收获。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上次跟那对夫妇喝过了忘忧酒后,我总觉得我从第四境到第六境,有种水到渠成的错觉,好像只要我想升境,就可以轻松做到。不过我当然不会傻乎乎地就这么一路破境,一步走得不扎实,以后就悬了。但是我有一种直觉,喝过了黄粱福地的美酒,以后七境之前,四到五和五到六,这两次破境会简单很多。” 宁姚拿过那只养剑葫芦,随意晃荡起来,睫毛微颤:“那你得好好感谢他们啊,给了你这么一桩机缘。” 陈平安点头道:“那当然,所以这次去剑气长城,看看能否再次碰到他们。” 宁姚想了想,没有多说什么。 陈平安有些忐忑:“可是先前给人抓去剑气长城,太难受了,我怕站都站不稳,还怎么登上城头?” 宁姚解释道:“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夸张可怕,城头那边本来就是剑气最盛的地方。你如果是从倒悬山入关,一步步往城头那边走,循序渐进,慢慢适应,就会好受许多。剑气长城有点类似青冥天下的天外天,是一个无法之地。十三境的飞升境剑修,都不会被强迫飞升,谁都不管我们的死活,就连天道都不管这里,所以很多外乡剑修都喜欢来此历练,参加战事。上次你在骊珠洞天上空,见到的那拨天上剑修,就是俱芦洲的练气士。这次有他们助阵,表面上妖族三次攻势都无功而返,在城头下撂下了数万具尸体,这些尸体全部变成了我们购买倒悬山渡船物资的本钱,但是我觉得没这么简单,相信抓你去剑气长城的陈爷爷,和其余两位坐镇此地的圣人,更能够看得出来。”宁姚笑了笑,“境界越高的修士,尤其是上五境的修士,无论是人族还是妖族,进入别人家的地盘,就越会水土不服,这就是圣人坐镇一方天地,占尽天时地利的关键所在。打个比方,青冥天下的道家掌教陆沉,之前进入浩然天下,境界最高也就是十三境,这是礼圣订立的规矩,而儒家圣人进入青冥天下,也不例外。圣人之间,虽有大道之争,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会相互尊重。说出来你可能不太信,妖族之中,也有值得我们剑修敬佩的存在,哪怕他们是战场上必须分出生死的敌人。同样,妖族里也有很多大妖,会钦佩我们之中一些厉害剑修。” “在我们剑气长城,只要不是剑修,像你这样的武人,还有诸子百家的练气士,都会很难熬。这有可能是一笔天大的福缘,更有可能你们会被这边的剑道意气,彻底磨坏了大道根本。有两个例子,一个是历史上有个俱芦洲的洞府境剑修,在这里一步步成为仙人境修士;一个是扶摇洲的仙人境修士,非但没有在此找到破境契机,反而一口气坠回元婴境。” 陈平安突然说道:“阿良教了我十八停的运气法门。” 宁姚愣了一下:“这家伙对你不错啊。在咱们这边,只有立下大功的剑修,才有资格传授某个人这门运气方式,他们几乎都是传给最得意弟子,或者家族继承人。不过你别高兴得太早,十八停更像是一种仪式,是在表明,剑气长城的剑意世代传承,始终有后辈继承最早一辈上古剑仙的剑意,其实十八停本身,不算多高明的运气剑诀。” “北边城池里头的那些个大家族,每家都有真正的上乘剑诀,陈家剑诀可以重骨,董家剑诀能够洗髓,齐家剑诀擅长炼神,宁家剑诀磨砺本命剑的剑锋,姚家剑诀侧重剑气的虚实,纳兰家剑诀可以让气意互补,这些剑诀都好到你们浩然天下的剑修无法想象的程度。不管怎么说,你既然学会了十八停,到了剑气长城,会更快适应,是好事情。” 陈平安咧嘴而笑。 宁姚随口问道:“按照时间来算,你学了快两年了吧,十八停走完几停了?十五?十六?最少也该过十二停了吧。在十二停之后,每一停都会比较难跨过去。你毕竟不是剑气长城土生土长的人,慢一些很正常。我身边一些朋友,胖子花了八个月走完十八停,小董天赋更好一些,才半年,其余几个差不多是九个月到一年之间。不过小董的姐姐比较厉害,才三个月而已,只是董家这么多年一直藏藏掖掖,不愿意对外泄露真相。在剑气长城,跟我差不多大的人,走完十八停的,大概有三十人。所以我们这一辈,被视为剑气长城三千年以来,最强的一批人。长辈们都说只要给我们五六十年,妖族在下一个千年,就会见不到剑气长城的城头。” 陈平安一脸呆滞。 他历尽千辛万苦,才勉强破了第七停的门槛,能够一鼓作气走完十二座气府,然后就开始大雪封山,雷打不动,让人觉得过第八停的希望太过渺茫。 宁姚看见陈平安的脸色后,便停下话头:“那就不说我了。”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你多久?” 宁姚皮笑肉不笑:“呵呵。” 陈平安不愿死心:“呵呵是多久啊?” 宁姚忍了半天,见陈平安没有放弃的意思,只好老实回答:“就是‘呵呵’这么久,我刚听完十八停口诀就学会了。” 陈平安哀叹一声,拿过养剑葫芦,默默喝了一口酒:“当初拿到《撼山拳谱》,学拳是这样,如今十八停,练剑还是这样。我是不是一辈子都追不上你啊,那还怎么成为大剑仙……”陈平安不等宁姚说什么,就已经自己想通了,“不过没关系,饭要一口一口吃,别人如何,都是别人的好,自己越来越好,自己知道就行了,哪怕慢一些都没事。之前答应你练完一百万拳,当时连自己都不敢想象这辈子能打完,结果这么快就只剩下两万拳没打了,以后怎么样,谁知道呢?” 宁姚问道:“别人?!” 说错话的陈平安满脸尴尬,只好呵呵一笑。 宁姚想了想:“那就早点去剑气长城?” 陈平安摘下腰间的那块玉牌,犹豫道:“可是我应该明晚子时才能入关。” 宁姚雷厉风行地起身道:“你把东西收起来,我带你过去,那个什么蛟龙真君不是说了有事找他们吗,倒悬山自己说的,总不好反悔,走吧。” 陈平安本就想着早一点在剑气长城练拳也是好事,他将桌上的物件全部收入飞剑十五当中。宁姚再次看到了这把本命飞剑,提醒道:“既是飞剑,又是方寸物,很难得,要珍惜。” 连宁姚都觉得“难得”,肯定不是一般的价值连城。陈平安点点头,记下了。 陈平安先去跟金粟说了一声,要提前去剑气长城。那个桂花小娘站在自己房门口,百感交集,她与陈平安和那位宁姑娘微笑告别。 离开鹳雀客栈,宁姚带着陈平安来到孤峰山脚。小道童一瞥那少年不合规矩的通关玉牌,再看那小丫头一脸天经地义的神态,气得又从蒲团上跳起来。好在陈平安已经开始解释:“这位仙长,之前我们在雷泽台那边遇上了蛟龙真君,他跟宁姑娘说,他的师尊已经颁下法旨,可以为宁姑娘破例。如果仙长不放心,可以与老真君商量一番,如果实在不行,那我就明晚再走这道门。” 小道童斜眼看向陈平安:“你谁啊!这小姑娘的情郎?” 陈平安只是眨眼,不说话,跟小道童装傻。 小道童心中默念,与那个按照辈分算是他师侄的蛟龙真君聊了一下,再打量了一眼宁姚跟陈平安:“你们可以过关去剑气长城了。” 既然打定了主意,小道童就不再为难两人,他一屁股坐回蒲团,大概是觉得那个小姑娘太气人,干脆后仰倒去,手脚摊开,大大咧咧躺在蒲团上,然后打开那本道家典籍,将其盖在自己脸上,眼不见为净。 宁姚伸手握住陈平安的手,轻声道:“记住,跨入剑气长城之后,被剑气海水倒灌气府是正常事,你不能急,越急气机就越乱,只会一团糟。” 陈平安点头道:“懂了,我就当是在拉坯,只要心稳,一切就稳。” 宁姚白了他一眼:“泥腿子!” 陈平安笑着握紧她的手。 宁姚加快步伐,牵着陈平安匆忙跨入镜面大门。 坐在拴马桩上头的抱剑汉子啧啧称奇:“那边的年轻一辈,估计得疯掉不少喽。这傻小子接下来的遭遇,肯定不比妖族好到哪里去。” 脑袋被书本覆盖的小道童闷闷道:“虽然我不喜欢这丫头的臭脾气,可看到她给一个愣小子骗到手,还是有些心疼啊。一个天一个地,这两人怎么凑一块的?不是乱点鸳鸯谱嘛。谁牵的红线?站出来,我一定戳死他这个半吊子月老。嗯,先戳个半死,留半条命容我骂死他。” 孤峰高楼之巅,三清铃之中的一枚叮咚作响,但它并未响彻倒悬山,昭告天下。随后一缕气机转瞬掠至小道童脑袋之上,钻入书中,那本书好似神灵附体,啪一声合上,对着小道童,左一巴掌右一耳光,很是清脆悦耳。 根本来不及躲避的小道童如遭雷击,然后恍然大悟,抱头求饶道:“师叔,我错了我错了……” 一步跨入剑气长城后,宁姚心中一凛,但是很快释然。原来她带着陈平安跨过倒悬山镜面后,不是出现在姚老头和师刀房道姑所看守的那扇大门附近,而是直接来到了剑气长城的城头。他们直接省去了穿越城池和登上城头这两段漫长路程,但是如此一来,陈平安估计就要遭罪了。 果不其然,突然来到城头的陈平安,满脸涨红,然后脸色铁青,最后浑身颤抖。可是陈平安的眼神始终清澈,古井无波。 之前那次是太过措手不及,如今有了心理准备,就好上许多,即便是一步登天,直接来到了剑气最盛的城头。陈平安对于吃苦一事,实在是太过熟稔,无非是重返落魄山竹楼二层而已,只要不是当场暴毙,陈平安的心境,如拴马桩,如江河砥柱。 两人所在的这段城头,附近并无剑修巡游侦察或砥砺道行。 一位佝偻消瘦的老人从原地一步走到此地,笑望向宁姚,她有些脸红。 老人笑了笑,双手负后,虽然之前已经看穿大骊少年的底细,可今天还是绕着陈平安又转了一圈,他点头道:“果然如此。” 随即老人有些遗憾,喃喃自语:“阿良哪怕在这里待了一百年,身上那点书生意气还是没有磨干净啊。他拿了那把剑,差不多能跟道老二五五开,如今这般舍了家当,只是在天外天互换拳头,有啥意思?一个剑修没有剑,一个道人把自己当纯粹武夫,成何体统……不过话说回来,以她的脾气,未必愿意跟随阿良便是……可是选择这个质朴少年,也讲不通啊,难道是垂死挣扎,不愿就此消逝于天地之间?不对,她的性情,绝不是这样的,太傲气了,就像……不能这么说,应该是像极了她才对,那么到底是谁说服了她?文圣一脉的齐静春?齐静春一个读书人,学问应该很高不假,可与她本就不是一路人,按理说,是说服不了她的……奇了怪哉……” 虽然这位姓陈的老人与宁姚近在咫尺,而且老人并非在心中默念,可是宁姚偏偏一个字都听不到。 老剑仙想不通便不多想了。 天下事情实在太多,不近我身,便都不是重要事,更何况还他娘的不止一座天下。 老剑仙觉得必须想一点让他开心的事情,于是笑望向宁姚这个小姑娘,真好。 剑气长城,这一代年轻剑修天才辈出,三千年未有的大气象。隐隐约约之间,宁姚已经展露出一枝独秀的迹象。便是这位在城墙上刻下不止一个字的老剑仙,都很期待她那把本命飞剑的出炉现世。 之前有趟远游,宁姚这丫头不管不顾,差点祭出了尚未成熟的本命飞剑,引发了天地异象。因为剑气长城存在某些秘法,即便隔着一座小天地和两座大天下,他与城头几个老家伙也察觉到了异样。那个脾气最坏的,差一点就要破坏规矩,闯入浩然天下。所幸小丫头悬崖勒马,才没有坏了大道根本。 宁姚小声问道:“陈爷爷,他不会有事吧?” 不苟言笑的老剑仙面对宁姚,那是从来不吝啬笑脸的,他微笑道:“他要有事,陈爷爷估计也得有事了吧?” 宁姚狠狠瞪了一眼老人。 老人打趣道:“哟,总算有点少女模样了,看来这外乡小子功莫大焉。” 老剑仙不再逗弄小姑娘:“这小子武道底子打得极好,心性又定,不错不错,肯定熬得住,放心吧。最近这段时间,就让他在城头上熬着,当初我那个小邻居曹慈,也是这么一步步走过来的。千万别带他去北边的城里,乌烟瘴气的,再好的苗子都得毁掉。”老人说完之后,就背转过身,缓缓前行,这一次他不再运用神通在剑气长城这边缩地成寸。 老人就这样默然守着这座城头,已经不知道几个一千年了。 陈平安花了五个时辰,方能缓缓挪动脚步。又过了五六个时辰,他才开始试图练习六步走桩,走得生疏,仿佛稚童头次学拳。 宁姚每天都会来城头这边几次,言语不多,然后就会返回北边的城里。 陈平安的六步走桩逐渐娴熟起来。他就这么一直往左手边出拳而走,缓慢而坚定,在感觉到筋疲力尽的前一刻,迅速转为剑炉立桩,静止不动。 这段时间,陈平安没敢靠近城墙那边,只是在走马道上走动。 据说墙头以南就是蛮荒天下,而且这座天下,到了晚上,竟然悬挂着三轮明月。 陈平安在剑气长城打一百拳,感觉比在浩然天下打几千拳都要累。 就这样走走停停,到了第三天,陈平安在依稀可见大小两间茅屋轮廓的时候,看到了曹慈。曹慈在一里路之外的墙头上练习拳桩,脚步轻灵,出拳如虹,哪怕陈平安只是个眼光粗浅的门外汉,都会由衷感叹曹慈拳架子的……完美无瑕! 陈平安是从右到左打拳,住在小茅屋的曹慈则是从左到右。两人视线交汇,双方都无停步的意思,继续各自前行,最终遥遥地相对而过。 陈平安一身拳意极为细微,绝大部分都已经被剑气死死压制。而曹慈一身刚猛拳罡汹涌外泄,肉眼可见,好像反过来压制了四周的城头剑气。 在陈平安一路缓缓走桩,最终临近老剑仙所住茅屋的时候,曹慈已经来回打完一趟拳,赶上了陈平安。 此时陈平安看到了老剑仙身边的宁姚;曹慈则看到了老人身旁的师父——大端国师、女子武神裴杯。 宁姚确定了陈平安的练拳进展之后,才放心带他走向茅屋附近的北边城头,带着他跃上城头,眺望那座城池,告诉他自己家在什么地方,她的朋友们又分别住在什么地方。 他们身后不远处,曹慈在练习一个新拳架,而女武神就在旁边微笑看着,时不时指出他那个拳架的某些瑕疵。 当天晚上,女子武神就站在城头上闭目养神,而曹慈练了一晚上的拳。 陈平安一直练习走桩到深夜,后半夜,他盘腿坐在北边城头,保持剑炉立桩,缓缓入睡。 第二天清晨,老剑仙来到双方附近,突然提议两个少年切磋一番。 曹慈无所谓,陈平安也无所谓。 于是老人以手指做剑,开辟出一座暂时的小天地,方圆十丈而已。 一位女子武神在旁观战,竟然觉得还挺有意思。 这一天,在没有任何禁制的情况下,两人就像身处浩然天下的寻常战场,飞剑、法宝、拳法,双方只要愿意,皆可使用。 在切磋之前,老剑仙告诉两个同为四境的武道少年,他们最好忘记对战双方不会死在城头这一点,将这场切磋看成一场真真正正的生死之战。 陈平安倾力出手,三战皆输。 也不知曹慈保留了多少实力,总之他三战全胜。 打完最后一场架,曹慈就跟他师父告辞离去,师徒二人就此离开剑气长城,返回中土大端。 曹慈临行前,对陈平安说道:“陈平安,你回倒悬山之前,能不能帮我照看一下,那间小茅屋?” 陈平安抹了把额头汗水,笑道:“没问题。” 这是曹慈独有的善意。 白衣少年和女子武神在走马道上愈行愈远。 老剑仙提醒陈平安道:“我要撤去小天地了。” 陈平安点点头,示意自己没问题。 老剑仙随手撤去那方天地的禁制,剑气顿时汹涌而至,陈平安当下神魂震荡,受伤不轻,只能老老实实以剑炉立桩与之抗衡。 一个时辰后,陈平安才能够走动,他与宁姚来到面向南边的城墙附近,她问道:“没事吧?” 陈平安摇头道:“这点伤不算什么。” 宁姚皱眉,指了指心坎:“我是说这里。” 陈平安的视线顺着少女青葱一般的纤细手指移动,久久没有转移。 宁姚一巴掌拍在陈平安头上。 陈平安挠挠头,赶紧亡羊补牢:“心里头,更加没事。” 男人的脑袋女人的腰,一个拍不得,一个摸不得。但是这种话,陈平安哪里敢讲。 宁姚背靠城墙,忧心忡忡地问道:“真没事?” 一天之内,陈平安输了三次,输得不能再输了。 第一次是陈平安和曹慈切磋拳法技击,双方如有默契,都很纯粹,陈平安次次出拳,好像刚好比曹慈慢上一线。 不是说陈平安的拳法不入流,恰恰相反,崔姓老人传授的神人擂鼓式、云蒸大泽式等拳招,令一旁观战的女子武神都有数次点头。 反观曹慈,则太写意闲适了,闲庭信步,未卜先知,次次料敌先机,陈平安的拳脚,就像刚好凑到他想到的地方。 陈平安从来没有打中过曹慈,一拳都没有。 在老剑仙和宁姚都觉得一场足矣的时候,女子武神竟然微笑建议,让他们再打一场,并且让陈平安放开手脚,不用拘束于拳法。 第二场,陈平安让飞剑初一和十五助阵,甚至用上了几种符箓。 可是初一和十五比起曹慈的身法,还是要慢一点,不多不少,依旧是一线之差。 这一次,就连宁姚都替陈平安感到无奈。 这就如同下棋,同样是九段国手,强九胜弱九,并不奇怪,可如果这个强九棋手,次次以半目胜出,恐怕就说明两者之间的棋力差距,不是一般的大。 最后一场架,是陈平安自己提出来的,曹慈点头答应。 第三场,陈平安开始变了,变得不像是在跟曹慈过招,而是在跟自己较劲,不断强行变更既定拳招的路数,而神人擂鼓式也好,铁骑凿阵式也罢,都是崔姓老人锤炼千百万遍的“神仙手”,陈平安这种行径,看上去有些自乱阵脚。 于是曹慈的出拳,比陈平安的出拳,不再是只快一线,许多时候,曹慈在陈平安出拳之初,或是其拳架中段就打烂了陈平安的拳意,陈平安比前两场输得更惨。 然而在场三人,哪怕是武道之外的宁姚,最终都看出了陈平安的临时变阵,其大方向是对的。最主要的差距,还是在四境底子上。 第三场之后,曹慈对陈平安伸出了大拇指,只说了四个字:再接再厉。 如果观战者不认识曹慈和陈平安,肯定会觉得曹慈这是在挑衅,是在耀武扬威,或是在居高临下,俯瞰败者。 曹慈的心平气和,陈平安的心境安定,并不能改变一个事实:同样是四境武夫,陈平安如今是名副其实的曹慈手下败将。 所以“剑心澄澈、锋芒毕露”的宁姚才有此问,她担心陈平安输了第四场——无形中的心境之争。 一旦武道心境被曹慈碾压破坏,那么陈平安别说是跻身武道止境,此生跻身七境都难。 好在陈平安说他没事。 宁姚相信他。陈平安不怕死,她在骊珠洞天的时候就知道,他曾经差点死在搬山猿手下,差点为了她跟马苦玄换命。 但是不怕死,不意味着就不怕输。 一穷二白的时候,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可是宁姚之前在鹳雀客栈看到了一桌子的宝贝,她方才知道原来陈平安已经挺有钱了,而且武道可期,所以宁姚担心陈平安会钻牛角尖。 所幸不是。 两人一起坐在朝南的城头上,肩并着肩。 宁姚将一新一旧两把剑叠放在膝盖上,陈平安依旧背负着只剩下一把槐木剑的剑匣。 她其实觉得“降妖”这个剑名挺俗气的,但是一想到陈平安还背着一把除魔,就不跟他计较了。 陈平安以双拳撑在膝盖上,身体前倾。千里之外,就是无数妖族大军的驻地,蜂拥蚁屯。听宁姚说每一次妖族大军进攻剑气长城,这个峡谷就会塞满密密麻麻的妖族,但是,它们的头顶,同样会有密密麻麻的飞剑。 陈平安跟宁姚在一起,都是想到什么就聊什么。从老剑仙陈爷爷,到曹慈和女子武神,以及他们所在的中土神洲大端王朝,再到拥有四大仙剑之一的龙虎山大天师。谈到了仙剑,自然而然就扯到了被誉为真无敌的道老二,因为他那把仙剑被誉为“道高人间一尺”,然后就聊到了道老二座下一脉的倒悬山,最后回到了剑气长城,陈平安的拳法。 兜兜转转,聊得随心所欲。 陈平安从未在视野这么开阔的地方坐过,心境上更是,就仿佛直接跟一座天下面对面。 陈平安情不自禁道:“最早练拳是为了活命,等到不用担心寿命的时候,就开始想自己为什么练拳,第一次觉得我的出拳一定要更快,比谁都快。后来我又觉得我的出拳,不一定要最强,但一定要最有道理,所以我看书,向人请教学问,跟别人学为人处世,让身边的人在我做错的时候,告诉我哪里错了。”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芦,喝了口酒,有些无奈道:“我跟人讲道理,归根结底,是为了让对方也讲道理。而不是我觉得我的道理,就一定是对的。只可惜这趟走下来,很多人连道理都不愿意讲。” 陈平安突然想起剑修左右,那个剑术高绝、人间无敌的男人。好像这个齐先生的师兄,也很不爱讲道理。 陈平安将养剑葫芦递给宁姚后,站起身,配合阿良传授的十八停,开始缓缓打拳。 阿良曾经说过,他的十八停,不太一样。 宁姚皱眉道:“陈平安,你每天要练那么多拳,还要想这么多乱七八糟的?!” “随便想想。”陈平安满脸笑意,出拳舒展自如,慢悠悠的,却不是懒散,而是自然。 宁姚转头看着一身拳法真意如流水潺潺的陈平安,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想了这么多,会拖慢你的武道修行。那个曹慈肯定不会想这么多。” 陈平安练拳不停,笑道:“他是天才啊,而且肯定是最了不起的那种天才,我又不是,我每一步都得多想多做。我是一个凡俗夫子,你不也说我是泥腿子,所以我必须每一步都先做到‘不错’,然后才是对,很对,最对的。我急不来的,以前拉坯烧瓷,一坐就是一下午,只有不出错,才能烧出好坯子,很简单的道理。”陈平安习惯性加了一句,“对吧?” 宁姚反问道:“简单?” 陈平安有些纳闷:“不简单吗?” 宁姚喝了口养剑葫芦里的酒,答非所问:“简单就好。” 陈平安出拳不再按照《撼山拳谱》或是崔姓老人传授的拳架,而是临时起意,人随拳走,心无挂碍。 一停一顿,时快时慢,陈平安将心神完全沉浸其中。 我的本命瓷碎了,我的长生桥断了。曾经我练拳就只是为了续命,然而我最后还是走到了这里,找到了你。 我陈平安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陈平安出拳越来越快,以至于衣袖之间清风鼓荡,猎猎作响。 当初坐在那座云海之中的金色拱桥上,神仙姐姐说过,我一定不能辜负齐先生的希望,因为她最早选择我,是因为她选择相信齐先生,才愿意跟他一起,去赌那万分之一的希望。 有这个一,我是这个一,就足够了! 城头上,陈平安骤然之间拳法由快变慢,竟然没有丝毫突兀。他横向移动脚步,不断对着那座蛮荒天下出拳,刹那间又从最慢变成最快,呼啸成风。 崔姓老人曾经放豪言,要教世间武夫见我一拳,便觉得苍天在上! 陈平安像是在回答一个心中的问题,出拳的同时,他大笑道:“好的!” 宁姚微微张大嘴巴,这还是陈平安吗? 宁姚破天荒有些多愁善感,喝过了一口满是愁滋味的酒,伸出一只手掌,抱怨道:“陈平安,我现在一只手打不了几个你了。” 陈平安停下出拳,蹲下身,笑道:“你打我,我又不会还手。” 宁姚翻白眼道:“你还是男人吗?这要传出去,不管是在剑气长城,还是在浩然天下,都是要被人笑话死的。” 陈平安眼神坚定:“如果哪天你被人欺负了,不管我当时是武道第几境,我那一次出拳,一定会最快!” 宁姚指了指城头以南:“十三境巅峰大妖也不怕?” 陈平安点头。 宁姚指了指身后:“浩然天下的文庙圣人也不怕?” 陈平安还是点头。 宁姚指了指头顶:“道祖和佛祖都不怕?” 陈平安点头之后,轻声道:“宁姚,别死在战场上啊。” 宁姚转过头,不再看陈平安,她怀抱养剑葫芦,望向脚下的万年战场,点了点头,眼神坚毅:“我不敢保证一定不死,但是我一定会争取活下去。”宁姚突然笑了起来,“陈平安,那你赶紧成为天下第一的大剑仙吧!” 陈平安挠头道:“我也不能保证啊,但是我努力!” 陈平安来到宁姚身边坐下,肩头靠着肩头。 宁姚有些羞赧,便轻轻撞了一下,似乎想要撞开他,陈平安次次靠回去。陈平安的肩头,就这样摇来晃去。 最后两人安安静静地望向南方。 一肩挑着齐先生和神仙姐姐的希望,一肩挑着心爱姑娘的期望。 虽然不是杨柳依依和草长莺飞,不是春光融融和青山绿水,但是陈平安觉得这样已经很好了,不能再好了。 裴杯和曹慈师徒二人缓缓走在城头上,曹慈回望一眼茅屋的方向,神色认真道:“虽然陈平安的第三境底子,跟我的差距还是比较大,但是我觉得他是有希望跟在我后面的。” 女武神笑道:“这可是很高的评价了。” 曹慈问道:“师父,你觉得呢?” 她轻轻摇头:“我觉得如何,没有意义,要看你和陈平安以后走得如何,各自升境的快慢,每一境底子的厚薄,最终武道的高低。当然,谁能活得更长久,至关重要。” 曹慈点点头,问道:“师父,若是没有大的意外,你大概能活多久?” 对于这种生死大事,她语气平淡:“寻常十境武夫,尽量减少本元的消耗,少些病根难除的生死大战,可以活到三百岁左右,我大概能多个两百年。多出来的这两百年,又可以做更多的事情了。” 曹慈感叹道:“到底还是练气士更长寿。” 裴杯对此不置可否,问道:“关于陈平安,还有什么想法吗?” 曹慈摇摇头:“没了。” 裴杯叮嘱道:“跻身七境之前,你可以离开大端王朝,但是绝对不许去往别洲。” “晓得了。”曹慈其实无所谓,他的武道,真正的对手,只有自己。 中土神洲的高大女武神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揉了揉曹慈的脑袋。 曹慈无奈道:“师父,别总拿我当孩子啊。” 裴杯走下城头之前,回望了一眼茅屋那边,她很快就收回视线,笑了笑。 跟曹慈同处一个时代的纯粹武夫,想来会很悲哀。 尊重仰慕他的,高山仰止,只能一辈子抬头看着;羡慕嫉妒他的,望尘莫及;仇恨敌视他的,抓心挠肝。 裴杯很期待自己弟子的最终巅峰,毕竟武无第二! 陈平安在城头上已经待了将近一旬时光,这天宁姚来了又走了,说是家里来了重要客人,需要她露面。 陈平安就继续沿着城头走桩,走出十数里后,他发现前方站着一个身穿宽松黑袍的小女孩,梳着俏皮的羊角辫,似乎在打盹?她一直摇摇晃晃,好像下一刻就要坠下城头,看得陈平安心惊胆战,忍不住想去扶住那个冒冒失失的小姑娘。只是两次远游,让陈平安成熟了不少,他并没有贸然出手。 陈平安只是“喂”了一声,假装是在询问,以宁姚教给他的剑气长城土话,问道:“你知道茅屋里的老人是谁吗?” 小姑娘没有理睬陈平安,依旧在城头上荡秋千。 陈平安在一个自认为合理的距离停步,打量了她一眼,稚嫩脸庞上竟然还挂着鼻涕泡,果然是在睡觉。 心真大啊。 陈平安觉得她多半是一位天才剑修。 一瞬间,一个站不稳的羊角辫女孩笔直坠向城下。 陈平安下意识就要一步掠去,想抓住那小姑娘的脚踝。一只手掌按在了陈平安肩头,令他动弹不得,陈平安转头望去,发现他的左手边站着一位慈眉善目的白发老者,身材修长,发髻上别有白玉簪子。老人对陈平安笑道:“小家伙,听你口音,是外乡人吧?心是好的,可在剑气长城,一定要记住一点,不要给人添麻烦,更不要给自己添麻烦。”老人指了指小姑娘“坠崖”的方向。“这位隐官大人,不需要你救。她是咱们剑气长城这一千年来,斩杀中五境妖族最多的剑修。要说妖族最恨之人,隐官大人可以稳居前三。你要是碰到她的一片衣角,恐怕就要死了,除非老大剑仙愿意跟隐官大人大打出手。” 陈平安抱拳致谢。 老人笑道:“老夫姓齐,你要是不介意,喊我一声齐爷爷或是齐前辈都可以。今天南边有点异动,我刚好跟好友一起巡视城头。估计隐官大人也是来了兴致,巴不得对方展开攻势。” 老人记起一事,突然补充道:“还是别喊我齐爷爷了,喊我齐前辈就行,否则感觉像是在占老大剑仙的便宜,这可使不得。” 话音刚落,两人脚下的城墙下方,发出一阵闷响。 估计是隐官大人摔到了地上,引发震动。 老人笑着提醒道:“虽然有老大剑仙帮忙盯着,隐官大人也在,但是你还是要小心一些。兵无常法,妖族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展开下一轮攻势。好了,你继续忙吧。” 不见老人移动脚步,他就出现在了十数丈外的城头上,就这样蜻蜓点水,老人的身影转瞬之间就消失不见。 陈平安跳下城头,转身返回茅屋那边。他突然听到南方大地上响起一阵阵难以言喻的声响,不是刺破耳膜的那种难受,而是动静不大却让人恶心的那种,他赶紧走到墙头,举目望去。 在一望无垠的城外峡谷中,出现了一个大妖。陈平安站在城头上看那个东西,就像一个人低头看着不远处泥地里的一条蚯蚓。 陈平安完全可以想象,那条蚯蚓的真实体形,一定极其恐怖。 然后陈平安就看到城头这边,先前那位隐官大人坠落的方向,炸开了一团巨大的雪白光芒,如一粒珠子滚向那个大妖。 峡谷内,尘土飞扬,打得翻天覆地。 约莫一炷香后,隐官大人返回城头,站在离陈平安不远处,使劲张大嘴巴,伸出双指摇了摇一颗牙齿,最后好像不舍得将其拔下来,只是朝走马道吐了一口血水。有些生气的她大摇大摆地走在城头上,城头走马道给她踩得一步一震。 在城头结茅守城的老剑仙不知不觉来到陈平安身边,笑着解释道:“对她而言,没打死对方,就是自己输了,所以比较恼火。这时候谁都不要管她,否则会很麻烦。以前也就阿良乐意跟她唠叨唠叨,喜欢火上浇油,雪上加霜,反正经得起她的揍。如今阿良离开了剑气长城,估计她有点无聊吧。其实对面那头不太走运的大妖,只是象征性过来露一面而已。” 老剑仙带着陈平安一起走向茅屋,突然说道:“因为某些原因,你是一个例外,所以我跟你也多唠叨一些。” 陈平安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这天夜幕降临后,陈平安离开曹慈建造的那间小茅屋,坐在了北边的城头上喝酒,眺望着那座巨大的灯火通明的城池,望向宁姚家的方向。 他的左边肩头忽然给人一拍,他向左望去,宁姚已经坐在了他的右手边。 她这次走上城头,拿来了一些吃食,放在茅屋那边,她还将一坛酒提到城头。陈平安递过养剑葫芦,宁姚将酒倒入其中。 酒坛空了后,被宁姚随手丢向城外,摔落在地也没有发出声响,毕竟是小小酒坛,不是先前那个隐官大人。 宁姚喝了口酒,开始发呆。陈平安便陪着她一起发呆。 宁姚轻声道:“讲不讲道理,其实跟一个人活得好不好,没半点关系。”宁姚伸出手臂,指向城池,“那边,有些人资质太好,所以只要他在规矩之内滥杀无辜,谁都拿他没办法。到了城头以南的战场上,这种人依然是响当当的大英雄,剑气冲霄,以无敌之姿凿开妖族大军,便是记恨他的人,都不得不承认,有他没他,大不一样。”宁姚摇晃酒壶,“我走过浩然天下很多地方,见过各色人。有些人只是投了个好胎,就一辈子荣华富贵,衣食无忧,每天只是在那里埋怨人生无趣,发牢骚,说自己太苦了。”她将养剑葫芦还给陈平安,“狗屁倒灶,挺没劲的,是不是?”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还好吧。别人怎么活,各有各的道理吧,不合我们心意,未必就是错的。”陈平安喝了口酒,“有烦心事?” 宁姚点点头:“有人想要买我家的斩龙台,我不愿意卖,人家便出了天价,讲道理,讲大义,讲世交情分,什么都讲,讲得我有点烦。” 陈平安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言语,只是轻轻握住了宁姚的一只手。 宁姚没来由笑了起来:“但是只要一想到你小时候过着苦哈哈的日子,饿着肚子,在泥瓶巷里偷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就觉得其实这些都没什么。” 陈平安笑着望向远方,清风拂面,不再像最早那样刮骨锥心了,就像家乡山林中的微风,他柔声道:“这样啊。” 一夜无话,最后宁姚靠着陈平安的肩头,怡然酣睡到天明。陈平安纹丝不动,安静守夜。 他曾经见过一句很动人的诗句,在家乡神仙坟的一座泥塑神像上,不知是谁刻上去的:“自童年起,我便独自一人,照顾着历代星辰。” 明月依旧隐去,太阳照常升起,又是新的一天。 宁姚难得睡得如此踏实,她醒来后抹了抹嘴,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干脆直接御剑下了城头,往北边城池潇洒而去。 陈平安返回茅屋吃了顿早餐,然后就开始从左到右地沿着北边的城头走桩练拳。他对这一带早已熟门熟路,可以一路闭着眼睛,宁姚说今天可能不会来城头看他,所以陈平安带上了些吃食,打算走得远一点。 之前大概是靠近老剑仙的修行之地,剑修稀少,陈平安只见到了姓齐的老人,和那位隐官大人。陈平安这天一直往右手边练拳行去,就看到了更多的剑修,老幼男女皆有,既有来此汲取剑意、砥砺剑道的年轻一辈,他们往往独自练习剑术,或是沉默悟道,也有按例巡查城头、成群结队的剑修,他们见到了背负剑匣却打拳的陈平安,无一例外,都没有和他打招呼,人人眼神漠然。 陈平安这才对齐姓老人那句话有了些感触,剑修在这里,不愿意麻烦别人,更不愿给自己找麻烦。 正午时分,陈平安坐在城头吃着宁姚送来的肉脯和点心,细嚼慢咽。远处有一拨少年少女前行,他们一共二十余人,出剑凌厉且整齐,身姿矫健,剑招刁钻而简捷,剑意偏向杀伐、阴沉。有一位独臂中年剑修脚步轻灵地追随着方阵,在旁指指点点。这应该是同一个姓氏的年轻子弟在此修行。 陈平安没敢多看,免得被当作偷师别家祖传剑技的冒失鬼。 那名独臂剑修看了眼正在进餐的陈平安,想了想,做了一个手势,年轻剑修们欢呼一声,迅速停下修行,三三两两席地而坐。有一群远远跟在剑阵后方的男女,立即摘下包裹,给这些少年少女拿出午餐,神态恭敬。 宁姚说过,剑气长城这边等级森严,极其讲究家族传承和实打实的战功。比如那个隐官大人。“隐官”并非姓名,而是一个历史悠久,却没人能说出一个所以然的奇怪官职,总之隐官头衔世代承袭。隐官在剑气长城执掌督军、定罪、行刑等事,历任隐官中有很多碌碌无为者,就像剑气长城北边的影子,往往沦为城中大族的应声虫,但是这一代隐官大人,大不一样。 她是公认的剑气长城第四把手。十三之争,第二个出战的,就是这个脾气暴躁的“小姑娘”,对方那名战力卓绝的大妖,直接认输退出,气得她独自在战场上乱砸乱捶了整整一刻钟。剑气长城的剑修和妖族就这样看着她发泄怒火,双方都早已习以为常。 在听宁姚大致讲过十三之争的首尾后,陈平安除了记住双方阵营的巅峰战力,更记住了那个“一家之学,半壁江山”的阴阳家陆氏。 双方只在最后一刻才水落石出的出战次序,可能是另一场悄无声息却暗流涌动的大战。 这位隐官大人,为人族开了一个好头,只是剑气长城这边中盘崩溃,几乎溃不成军,所幸阿良横空出世,收了一个好尾。 陈平安吃完午饭后,就起身继续打拳,往前而走,其间他又见到了那位姓齐的老人,不过这次老人身边跟着一个面容俊美的中年男子。齐姓老人气势内敛,而男子气势鼎盛,瞧着便像是压过了老人一头。 陈平安没有上前搭话,只是停下走桩,微微低头,抱拳致意。 老人笑着点头致意,亦是没有跟这个外乡少年寒暄客套。 之后陈平安遇到了两个坐在城头喝酒的青壮剑修,以及一个站在城头上持剑不动的独臂少女,剑极大。 陈平安看见他们后就默默跳下城头,绕过他们,等他们离得远了,再跳上城头继续走桩。 黄昏时,陈平安还看到了几个从南边城下飞掠而起的剑修,他们越过走马道,御剑向北。 陈平安看了眼天色,潦草地吃了顿晚饭,转身返回。直到深夜他才回到小茅屋,结果一推门,借着明亮的月色,陈平安就看到了那个隐官大人,正在偷吃他的食物。陈平安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羊角辫“小姑娘”缓缓转过头,腮帮鼓鼓的,一点都没有做贼被抓的觉悟,反而一脸责备和警惕地望向陈平安,像是在问你谁啊,来我家做甚? 这不是入室行窃的小偷,根本就是下山打秋风的土匪啊。 陈平安只好默默退出茅屋,掩上房门。他怕一言不合,就给这位战功彪炳、性情乖张的隐官大人,一剑戳个稀巴烂。 陈平安去往茅屋后边的北城头,坐着喝酒。他突然听到身后一阵拍掌声响,转过头,看到隐官大人收起手掌,指了指茅屋那边,随后扬长而去。 是提醒我可以回去收拾残局了? 陈平安一阵头大,为小心起见,他还是坐在原地,等到她走远了,才回茅屋看了一遍,宁姚带来的吃食,已经所剩无几。 陈平安叹息一声,收拾完这间乱七八糟的屋子后,重返城头,开始练习郑大风赠送的《剑术正经》。他依然虚握长剑,手中并无真正的长剑,主要是练习开篇的雪崩式和镇神头。 宁姚今天没有来到城头探望陈平安。陈平安便在后半夜返回茅屋躺下,安然入睡。 第二天清晨,陈平安刚走出茅屋,就看到那位隐官大人大踏步而来,身后带着几个少年少女。她径直走入屋子后,很快就怒气冲冲地走出茅屋,瞪大眼珠,使劲做出凶神恶煞的模样。她兴许是在责问为何茅屋今天没有东西可偷吧。她身后那几个气质不俗的少年少女,都有些幸灾乐祸。 陈平安脸色尴尬,只好装傻扮痴。 如果她不是隐官大人,陈平安真的想要捏一捏她的脸颊。 隐官大人这次是真的有点生气,她脚下的剑气长城轰然一震,身穿一袭宽松大黑袍子的她掠向高空,转瞬即逝。 宁姚在下午来到剑气长城,听陈平安诉说经历后,笑着说:“不用担心,那位隐官大人就是这样的脾气,吃过她苦头的剑修不计其数,但她其实是个很好对付的顺毛驴,喜欢听人说好话,送她漂亮东西,一概全收。但是她吃干抹净或收下东西后,撑死露个笑脸,从不念旧情。如果惹上了隐官大人,也有办法,剑气长城那些个运气不好的,就会在她出手之前果断开始装死,她会觉得出手打死这种废物,脏了她的手,往往一笔勾销,而且她也不太记仇,也有可能是她根本记不住那些人。”宁姚记起一事,“听朋友提起过,隐官大人跟小茅屋里的人关系不错,破天荒地青眼相加,曾经有人看到姓曹的将隐官大人放在脖子上,然后他一路打拳,行走在城头,当时有个路人差点吓破了胆。” 陈平安感慨曹慈真是厉害。 宁姚笑道:“以前不熟,我最近多打听了一些曹慈的事情,得出一个结论,跟曹慈走在同一条道路上的纯粹武夫,其实挺惨的,尤其是所谓的武道天才。”宁姚接过陈平安的酒壶,喝了口酒,脸色红润,“一座天下的练气士,很难有公认的同境第一,因为本命飞剑、法宝仙兵这些东西,其实不算身外物,很多生死大战,一锤定音的恰好就是这些东西,所以机遇福缘会改变很多既定事实。武夫不一样,不太依仗这些,甚至反感这些,因此会有拳无第二的说法,输就是输,赢就是赢。” 陈平安点点头,他曾经在泥瓶巷见到的大骊藩王宋长镜,之后在竹楼出拳的崔姓老人,以及艰难破境后登天而行的郑大风,都与山上神仙截然不同,那种“我争第一,谁与争锋”的宗师气势极为显著。 宁姚将酒壶递还给陈平安:“我的结论其实只说了一半,你觉得曹慈很厉害,可是我觉得你更厉害。” 陈平安咧嘴傻笑,能够让心爱的姑娘认为自己厉害,那就真的是厉害。 宁姚认真道:“因为同一个时代的武夫,肯定没有几个人能够与曹慈交手,没有几个人能够真正领教曹慈的那种‘无敌’气焰。你不但跟他交过手,而且一打就是三场,全输之后,你在跟他的心境之战中却能够不输,这真的很难得。”宁姚咳嗽一声,坐直身体,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这很难得,要保持,再接再厉。” 陈平安原本还在郑重其事地想着宁姚的话,突然发现宁姚眼中的促狭,便知道她是在模仿那个曹慈,故意捉弄自己,陈平安笑得合不拢嘴,连酒都顾不上喝了,对宁姚说道:“你学他一点都不像。” 宁姚翻白眼道:“你学他就像?” 陈平安摇头道:“我不学他,我也不用学他。” 宁姚啧啧出声,不知道是欣赏还是打趣。 陈平安呵呵一笑。 宁姚何等聪慧,立马就知道这家伙是在学自己在鹳雀客栈时的模样,她直接捶了陈平安肩头一拳:“喝你的酒!” 陈平安果真喝了口酒,然后笑道:“哇,今天的酒好像格外好喝。” 宁姚瞥了眼陈平安手里的养剑葫芦,蓦然脸红起来,又给了陈平安一拳,气呼呼道:“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陈平安提着养剑葫芦,一头雾水。 宁姚起身御剑离去,不忘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陈平安眨了眨眼睛,满脸无辜。陈平安挠挠头,继续喝酒,琢磨来琢磨去,就是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不是个好东西了。只不过陈平安倒是感觉宁姚其实没有生气,就是有些……害羞。 陈平安觉得萦绕心扉的这种滋味不坏,好像比喝了美酒还美。 有一个在剑气长城高空御风蹈虚的俊美男子,正是之前齐姓老人身边的那位,无意间撞见了这一幕,他笑了笑:“原来是个不开窍的愣头青。” 陈平安喝过了酒,别好养剑葫芦,起身练习剑炉立桩。 月光入怀,皎皎在肩,一夜安宁。 天微微亮后,陈平安猛然睁眼,发现自己竟然一动不动地立了半夜桩。他有些后怕,这要是一不留神掉下城头,人家隐官大人可以毫发无损,而他肯定就是下边墙根的一摊肉泥了。 陈平安做了几个舒展筋骨的动作,跳下城头,回茅屋吃过了宁姚昨夜准备好的早餐,然后继续枯燥无味的走桩,沿着城头走马道往右而去。 一路上,陈平安遇上了一个满脸贱笑却杀气腾腾的少年胖子,老规矩,他跳下城头绕过,再重返城头时,又看到城头上站着一个姿容俊美、略显阴柔的少年,然后看到一个满脸疤痕的黝黑少年,最后看到了那个背负巨剑的独臂少女。只是今天她身边多出了几个年轻女子,这些女子仿佛将宽阔城头当作了郊游地点,一条锦绣绸缎上,摆满了精美的吃食。 当陈平安再次从城头上跳回走马道时,她们便一个个望向他。陈平安与她们远远擦肩而过的时候,她们还在对着他指指点点。 陈平安头皮发麻。 其实为何如此,他一清二楚,前前后后的这些家伙,肯定就是宁姚之前描述过的那些朋友,而且都是并肩作战的生死同伴。 这是陈平安第二次有些埋怨自己脚上的草鞋。第一次是在大隋京城,他怕给李宝瓶、李槐他们丢脸,还专门买了双崭新的靴子,只是他并没有去东山的山崖书院,便跟崔东山离开了京城,穿了一会儿新靴子就将其脱下来,换上了最习惯的草鞋。 陈平安更希望将自己收拾得更好些,哪怕不是曹慈、崔东山那种与人相得益彰的仙气装束,也一定要干净整齐,就像林守一那种,最好带一点书卷气,哪怕是暂时的都好,发髻上再别上一支玉簪子,腰间的养剑葫芦就不用换了,剑匣也不用…… 陈平安继续前行,心中哀叹,有些后悔。走着走着,陈平安突然笑了笑,他抬起脚,低头看了眼脚上的草鞋:“老伙计,可不是我嫌弃你啊,你的任劳任怨,我很感激,你看你那几双阵亡在游历途中的同伴,我可是都收好了的,一双也没有扔掉,都在十五的肚子里头养老呢。嗯,书上说这叫颐养天年,哈哈,想要含饴弄孙,就是为难我了……” 自言自语的陈平安没有发现,那些过来看他是何方神圣的家伙,如下锅的饺子一般,一个个主动“掉下”了城头,原来是宁姚从城头上空一路御剑而来。胖墩少年、董黑炭和俊美少年纷纷落荒而逃,那些女子则忍着笑意,胡乱收拾起包裹,御剑离开城头。 陈平安转过头,看到宁姚御剑而至,骤然悬停在城头外边的高空,然后缓缓飞掠,与陈平安的走桩速度相当。 宁姚无奈道:“你别管他们。” 陈平安笑着点头。 宁姚御剑在空中划出一个美妙弧度,撂下一句:“我还有事,明天找你。” 陈平安还是在深夜时分回到两栋茅屋附近,这次老剑仙不知为何站在北城头上,像是在遥望那座没有城墙的城池。陈平安快步跑过去,喊了一声陈爷爷。老人收回视线,点了点头,然后伸手指向北方:“就是这么点人,可能还不如浩然天下一座州城的人多,挡住了妖族这么多年,我自己都觉得奇怪。” 陈平安不知道如何回答,便不说话。 老剑仙转头笑望向陈平安:“陈平安,我们相处得还算不错,对不对?” 陈平安点点头。 老人笑问道:“可是如果我说我跟曹慈处得更好,对他期望更高呢?” 陈平安仍然不知道如何回答。 老人不着急听到答案,只是在看陈平安的眼睛,更是在看陈平安的心境,老人有些唏嘘。 这一次这位阿良嘴中的老大剑仙,甚至运用了剑术神通,直指陈平安的神魂深处。 原来如此。 原本挺好的一个修道坯子,如果顺风顺水,运气好的话,大概在浩然天下,修出一个地仙是不难的,可惜早早给人摔得稀巴烂,如瓷器碎成了一片片,在长生桥被打断之前,就早早遭受了一场更大的劫难。 心境,心镜。 镜子碎片有大有小,老人见到了最大的几片,上面所承载的画面,景象各异。 说难听点,这是一个类似养蛊的过程,不是弱者俯首朝拜强者,而是彻底没了。少年这么多年应该在竭力拼凑碎瓷片,而且并不自知。 说好听点,就有些高妙了,这算是天行健,自强不息,强者愈强,最终一两片碎片,越来越璀璨夺目,如日月悬空,群星暗淡。 心境之争,与修为高低关系不大,所以极为凶险,练气士有很多的说头和秘法,什么扪心自问,叩心关,什么君子参省乎己,什么破心中魔障。 有些旁门左道和邪门歪道,以诸多下乘的、不入流的观想之法走捷径。总之,其中学问很大,而且很杂,如同山脉起伏,一座座山峰有高有低。 而儒释道,就是三条独立的大脉,这就是所谓的立教称祖。兵家是一条断头山脉,只差一点就成功了。曾经作为四大显学之一的墨家,有点类似兵家。就像大江大河,不管多长多宽,如果最终不能入海,距离成为大渎始终有着一步之遥。 陈平安始终没有给出答案,老剑仙却已经得到答案。 老人微笑道:“先前你跟宁丫头聊到道理的时候,我刚好不小心听了一耳朵,想不想听我唠叨一点过来人的看法?” 陈平安果断点头。 老人笑道:“我可以告诉你一个诀窍,可以既讲道理,又过得还不错,一定不至于将来有一天自己把自己憋死。” 陈平安眼睛发亮:“老前辈你请说!” 老人轻声笑道:“听好了,那就是过成这个样子。你该这么告诉自己……”老人略作停顿,然后继续说道:“我某某某……嗯,比如我说‘我陈清都’,你就得说‘我陈平安’了。” 说到这里,老人自顾自笑了起来,陈平安也跟着笑起来。 老人双手负后,身形佝偻,眼神平静,望着那座静谧祥和的城池:“我这辈子处处讲道理,事事讲道理,已经讲了足够多的道理了,我问心无愧,结果你们还是这个鸟样。不好意思,我这一次,不跟你们讲道理了。” 陈平安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老人说话。 老人眯着眼:“当然不讲道理的次数不可以太多,一百年有个一两次,肯定没问题。比如这样。” 老人向北方缓缓伸出一手,剑气长城头顶的巨大夜幕,如黑布被撕裂开来,一瞬间大放光明,最终却只有一条极其纤细却极为璀璨的光线从天而降,砸入城池中的某处,随后地面上有无数的金色光芒炸裂开来,如有上五境的剑仙在这一刻金身崩坏。 陈平安张大嘴巴。 老人呵呵笑道:“喝口酒压压惊。” 陈平安傻乎乎摘下养剑葫芦,将其递给老剑仙。 老人本是打趣身边少年,便没有伸手接过养剑葫芦,他转过身,摇头晃脑地缓缓前行,而后轻轻跳下城头,自言自语道:“傻丫头找了个傻小子,绝配。” 剑气长城某处响起一声叹息,似乎此人并不认可老剑仙的暴起杀人,但是又不愿出面理论。 叹息之人身边,有个苍老嗓音随之响起:“玉璞境而已,何况陈清都出手事出有因,你就忍忍吧。” 叹息之人复叹息。 苍老嗓音无奈而笑,尽量劝解道:“跟陈清都讲你们这套儒家规矩,如鸡同鸭讲,有何意义?再者,你们儒家学说是‘近人之学’,不求成佛,不求长生,脚下大道不高也不远,何必苛求陈清都事事奉行规矩,让他做圣贤完人?你只要勿以圣人标准衡量陈清都,就很简单了。” 那人淡然道:“陈清都的任何一次不讲理,所造成的影响,恐怕凡夫俗子的一万次不讲理都比不上。” 老人笑了:“人家陈清都是剑修,你是儒士,不一样的。” 那位儒士沉默许久,最终喃喃道:“夫子何为者,栖栖一代中。” 劝解无果的老人又是叹息一声。 剑气长城以北的城池中,有人暴喝道:“陈清都!”一束长虹平地而起,裹挟着势不可当的风雷之势,直冲城头。 已经跳下城头的佝偻老人皱了皱眉头,轻轻挥袖,将站在城头上的陈平安扯到自己身后,而他刚好站在陈平安原先站的位置,直面那名气势汹汹的剑修。老人眯着眼道:“怎么?家族子弟中出了妖族奸细,你还有理了?” 那名剑修悬停在城头以外四五丈处,他是一个须发和衣饰皆是雪白的高大老人,相貌极其威严,哪怕是面对剑气长城资格最老、剑道最高的老前辈,这位老者依旧毫无敬惧之意,满脸怒容质问道:“我董家自有家法家规处置叛徒。退一万步说,隐官尚未判定我孙子的罪行轻重,你陈清都凭什么处置董观瀑?!”老人咄咄逼人,骤然提高嗓音,“你当我董三更死了吗?!” 陈清都满脸讥讽之意:“在董观瀑死在我剑下之前,我确实是当你董三更死了。一个板上钉钉的妖族内应,你董家愣是查了一个月的工夫。你信不信如果换一个姓氏,比如姓陈,一天我都嫌多?” 董姓老人怒气冲天:“一个愿意悔改、将功补过的玉璞境剑仙,难道不比一具尸体更有利于剑气长城?” 陈清都甚至都不屑反驳,他冷笑道:“我一剑之下,竟然还有尸体?难道这个小畜生偷偷摸摸跻身了仙人境?” 自称董三更的高大老人气得眼睛瞪圆,一身剑意汹涌澎湃,如惊涛骇浪拍打城头。 陈清都一挑眉毛:“怎么,要出手?” 董三更一步向前踏出,怒极反笑道:“别人都怕你陈清都,我不怕!出手就出手,有何不可?!” 一个稚气的嗓音在远处城头响起,有些哀怨委屈:“行了,都怪我,是我舍不得董观瀑那么快死,毕竟小董是我最喜欢的几个家伙之一,我现在多喜欢曹慈,当年就有多喜欢董小鼻涕虫,既然现在已经死了……就死了吧。”出声之人,是那个身穿一袭大黑袍子的羊角辫小姑娘,剑气长城这一代的隐官大人。 这一处城头四周,已经遥遥出现了十数名剑气长城的顶尖剑修,或是大姓的家主,或是战力卓绝的剑仙。唯独少了那两位有资格与陈清都平起平坐的圣人。 一个俊美容貌的中年男子厉色道:“董三更,这件事是你做得不对,一开始就错了!这么多年来,你对董观瀑寄予的期望太大了,才会让董观瀑的剑心变得那么极端,执意孤身前往妖族腹地历练,导致了这场祸事。他觉得剑气长城有了个董三更,有了个阿良,还可以多出一个董观瀑,我觉得不是。他年轻气盛,不听就算了,可是你董三更呢?难道你不知其中凶险?” 董三更脸色冷漠:“我董家儿郎,就该有这种野心,我为何要劝他?我巴不得董家子孙一个个都比我董三更剑道更高!”说到这里,董三更嗤笑道:“咱们董家,毕竟不是陈、齐、纳兰这样的家族,没那么多花花肠子。” 董三更这一棍子下去,几乎打死了半座剑气长城。 那俊美男子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齐姓老人此时缓缓开口道:“事已至此,还能如何?大敌当前,我们难道还要闹内讧?” 一位相貌清癯的长衫负剑老者轻轻点头:“不管如何,当下最重要的还是应对妖族的攻势,不可自乱阵脚,白白便宜了南边的那些孽畜。” 老剑仙根本不理睬这两位好心捣糨糊的,更没有息事宁人的意思,他盯着董三更,笑道:“如果立功就可以赎罪,那我今天是不是可以宰了你董三更,然后让隐官撕去几页功劳簿,就当没事了?” 董三更哑口无言。 气氛尴尬,凝滞沉重。 陈平安在老剑仙身后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城头上的剑气,在这些人出现后,便开始有了重量,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董三更突然环顾四周,怒喝道:“看你娘的好戏,凑你娘的热闹,滚滚滚!” 十数位剑气长城的中流砥柱知道,这是董老匹夫在给自己找台阶下了,今天这架打不起来,便纷纷返回北边的城中。 众人纷纷退散,陈平安这才看到原来宁姚也在其中。她缓缓御剑靠近城头,董三更瞥了眼小丫头,没好气道:“宁丫头,莫要学你那废物爹娘,你,我还是很喜欢的。” 宁姚面无表情。董三更也不以为意,转身御风返回城内。 站在城头上的隐官大人,是最没心没肺的那个,一直在偷偷打哈欠,此刻她突然皱着脸,犹豫了一下,张大嘴巴,伸出拇指抵住那颗不安分的牙齿,轻轻晃了晃,最后还是不舍得拔掉,合上嘴巴后,转身嘟嘟囔囔地走向远处。 老剑仙陈清都对于今夜的风波好似见怪不怪,他对宁姚笑了笑,掠下城头,走向那间老茅屋。 陈平安重新跃上城头,与宁姚并肩而立。 宁姚没有太多情绪起伏:“剑气长城一直就这样,好在祖上留下来的一条规矩没怎么变。” 陈平安好奇地望向宁姚。 宁姚缓缓道:“剑尖朝南。” 简简单单四个字,就让开始学剑的陈平安心神摇曳,激荡不已。 陈平安忍不住转头望向南方。宁姚伸手摘下陈平安的养剑葫芦,开始喝酒。 陈平安收回视线,轻声问道:“那个做了叛徒的董观瀑,是不是你说的那种人?曾经是战场上的英雄,在城内则不太讲理?” 宁姚摇头道:“恰恰相反,小董爷爷一直是个不错的人,在剑气长城以北,从来深居简出,不太爱跟人打交道。我小时候偶尔见到他,他虽然不善言辞,但次次都会对我笑,就像自家长辈一样。” 宁姚盘腿而坐,无奈道:“谁都不知道,为什么小董爷爷要投靠妖族,可能是当年那趟以身涉险的历练,出了很大的问题吧。其实离开剑气长城,孤身去往蛮荒天下砥砺剑道的剑修很多,因为在那边,中五境的妖族都以修炼出人族相貌为荣,平日里就跟我们没什么两样,只有在战场上的危急时刻,才会现出真身,凭借强横的先天体魄抵御飞剑。所以剑修只要小心隐蔽,其实不太容易被妖族看破身份。” 人之所以为万灵之首,就在于人之窍穴气府,本身就是世间最玄妙的洞天福地,所以妖族才会孜孜不倦地修炼出人身,之后修行就会事半功倍。落魄山的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便是如此。 宁姚继续说道:“当然,一些剑气长城天才剑修,早早就被巅峰大妖暗中记下,再以秘法记录在册,他们就难以行走蛮荒天下。但是那本册子,听说名额有限,上边写下名字的剑修不会太多,往往是我家乡这边战死一个剑仙,再添加一个。照理说,小董爷爷出门远游的时候,不过是寻常的元婴境剑修,不该在册子上,底蕴深厚的董家,又有独门秘术遮掩气机,很难被察觉。” 宁姚没有说一件事。她是那本古怪册子上记录在案的剑修之一,而且是剑气长城历史上被记录在册的年纪最小的剑修。宁姚在十岁之前就已经被记录在册。 历史上那些有此待遇的天之骄子,无一例外,都在三十岁之前,就被阵斩在剑气长城以南的沙场。 妖族对此从来不计代价。 往往一位天之骄子的生死,都会牵扯到一名甚至是数名大妖、剑仙的生死。 妖族觉得城头上有一个陈清都就足够了。万一再多出一个什么宁清都、姚清都,就不是只死一两个上五境大妖的事情了。 剑气长城的无奈之处,则在于这类天之骄子,若是不早早去沙场历练,不在生死之间迅速崛起,而只是养在剑气长城以北,哪怕有数位剑仙精心传授,仍是没有半点可能成长为下一个陈清都、阿良或是董三更。 陈平安突然问道:“我在这里,是不是会害你分心,妨碍你修行?” 宁姚点头,“嗯”了一声,没有否认,而且毫不犹豫,然后她说道:“但是你在这里,我会很开心。在家里斩龙台修行的时候,经常会忍不住想起你,就会发呆,发完呆,就会直接跑来找你,回去后匆匆忙忙处理些家族事务,然后一天好像就这么过去了,睡觉前又想着第二天见你。” 这就是宁姚。 齐静春曾经告诫过对她一见钟情的学塾弟子赵繇,最好不要喜欢上宁姚,因为她是一把无鞘的剑,锋芒毕露,很容易伤及旁人,甚至伤己。宁姚看待这个世界,始终黑白分明,几近无情。 只是如今多出了一个陈平安。 陈平安斩钉截铁道:“最多三天,我就要离开这里,然后去往最像剑气长城的俱芦洲,练拳也练剑,争取以最快的速度跻身武道第七境,有资格参与这边的战事,然后我再来找你!” 宁姚默然,她知道这样是最对的,可她就是不愿意说话,不愿意点这个头。相反,她还会抱怨身边这个家伙,为什么可以这么快就下定决心。 陈平安想喝酒,可是养剑葫芦被宁姚攥得紧紧的,她好像还故意换了一只手拿养剑葫芦,让它离陈平安更远。 宁姚突然说道:“历来妖族攻打剑气长城,都会持续二三十年,给你十年时间跻身第七境,够不够?”宁姚横眉立目,“就十年,不能再多了!” 陈平安挪动屁股,面对她而坐,笑道:“好的,但是你一定要等我。” 宁姚扭扭捏捏侧过身,与他相对而坐,将养剑葫芦递还给他,这才点头道:“好的。” 陈平安接过酒壶,仰头喝了口酒。 宁姚轻声道:“我有很多毛病。” 陈平安微笑道:“没关系,我喜欢你。” 宁姚眼眶红润。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微微颤抖,轻轻抚在宁姚的脸颊上。 宁姚有些脸红,但是没有拒绝,她只是闭上了眼睛,不敢看他。 就在天地寂寥,仿佛只剩他们两人的时刻,有个不合时宜的咳嗽声轻轻响起。 陈平安赶紧缩回手,借喝酒掩饰自己的尴尬,宁姚则转头望去,狭长双眉上挂满了杀气。那个不速之客,正是老剑仙陈清都,他站在两人不远处,负手而立,满脸笑意:“突然想起一件事,怕回头就给忘了,要赶紧跟陈平安说一下。” “你们讲就是了。”宁姚拿过酒壶后,面向城池而坐,背对着老剑仙。 陈平安跳下城头,问道:“陈爷爷,什么事情?” 老剑仙笑道:“南边老瞎子的画,好看,西边老秃驴的鸡汤,好喝,中土那个读书人的字,俊俏。这几个人,我都觉得很有意思。但是最有意思的是这些老家伙,一个比一个死不掉。” 宁姚忍不住转头道:“陈爷爷,按照你以前的说法,东海不是还有个臭牛鼻子吗?” 老剑仙点头道:“就是想到了这个家伙,才想跟陈平安说一声。” 宁姚疑惑不解。 老剑仙伸手指了指陈平安:“你的长生桥,修不修,其实意义不大,不如另辟蹊径,去找这个道人。虽然你极有可能会被拒之门外,但是我觉得你既然能走到这里,说不定会是个例外。” 陈平安心弦一震,问道:“陈爷爷,该怎么找这位高人?是去东海吗?好像我们宝瓶洲就在东海之上。” 老剑仙摇头道:“是去东南方的桐叶洲,找一座观道观。” 陈平安愣在当场,有些犹豫,这与他的初衷不太相符,但是既然老剑仙都这么说了,肯定有其深意。 老剑仙说道:“你这槐木剑匣,很有来历,不如借我十年,我可以拿一把剑跟你换,十年之后再换回来便是。这把剑会在你到达桐叶洲后,帮你指明寻找那个东海老道人的大致方向。至于你侥幸找到他之后,人家愿不愿意帮你,就得看你陈平安自己的造化了。” 陈平安点头道:“好!” 陈平安摘下剑匣,取出槐木剑降魔,宁姚问道:“能不能把木剑留给我?我也跟你换一把剑。” 陈平安挠头道:“槐木剑是齐先生送给我的,不能转送给你,但是你可以将它留在身边。还有,你不用给我剑,剑气长城这么缺剑,而我暂时也用不着剑。” 宁姚招招手,陈平安便将槐木剑轻轻抛给她,然后将剑匣递给老剑仙。 那张原本放置在剑匣内的符箓,早已在进入倒悬山之前,就被陈平安放入飞剑十五之中,否则那个枯骨女鬼恐怕早就在剑气长城灰飞烟灭了。 当老人手指触及槐木剑匣的一瞬间,它就凭空消失了。 老剑仙一手负后,一手双指并拢在身前迅速一抹,老人和陈平安之间,露出一把带鞘长剑的真容。 老剑仙以眼神示意陈平安接住长剑。陈平安伸出双手接住坠落的长剑,他本以为可以轻松接住这把剑,结果一个踉跄,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老剑仙神色淡然:“剑名‘长气’,剑鞘与剑身不过七斤重,剑气却重达八十斤。负剑之人,可以日夜淬炼神魂。” 陈平安没了剑匣,暂时没办法背负这把长气,只好捧剑而立。 老剑仙打量了一眼陈平安,点头道:“总算有点剑修的样子了。” 宁姚猛然转头望向南方。 老人笑了笑:“现在知道为何打搅你们两个了吧。” 宁姚眼神凌厉,刹那间御剑升空。 老人转头对陈平安说道:“赶紧跟宁丫头告个别,我送你回倒悬山。” 陈平安抱剑而立,仰起头,望向宁姚,但是一时间却说不出一个字。 宁姚也低头望去,随后赶紧将养剑葫芦丢给陈平安。 老人笑道:“儿女情长,倒是不输剑气。那就这样吧,一肚子情情爱爱,留在下次见面再说。” 老人屈指轻弹,刚刚接住养剑葫芦的陈平安向后倒去。 下一刻,陈平安站定后,就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城头,而在倒悬山孤峰山脚的广场上了。 这边唯有大日高悬,没有那座天下三月悬空的异象。 坐在拴马桩上的抱剑汉子,看着持剑拎葫芦的呆滞少年。 离别而已,却让陈平安都忘了自己有酒可以浇愁。 剑气长城的南方城头上,一个羊角辫小姑娘坐在边缘,晃动双脚,自言自语道:“我想变成一棵树,开心时,在秋天开花;伤心时,在春天落叶。” 第66章 天真 小道童起身走出蒲团,将那卷道家典籍卷起来,轻轻拍打手心,看着失魂落魄的少年,这位能征善战却在浩然天下名声不显的天君,便有些高兴。多半是跟那个惹人厌的姑娘分手了吧? 小道童难得安慰人,尽力挤出一张自认慈祥、真诚的脸庞,笑眯眯道:“那样的臭丫头,脾气太差,性子太冷,也就模样好一点,家世好一点,资质好一点,前程好一点……你喜欢她做甚?所以说嘛,分开就分开了,你瞧瞧这倒悬山,街上随便一抓一大把的温柔姑娘,瞧那腰肢细的,跟一条条腌白菜似的,最不稀罕了。你看上了哪个?我帮你。” 陈平安无奈一笑,没有附和,这种法力通天的人物,就不要招惹了。 跟嬉皮笑脸的小道童,陈平安只是不缺礼节地告辞离去,至于那个抱剑汉子,只要是大白天,依旧万年不变地在打瞌睡,陈平安便没有打搅人家的白日美梦。 宁姚之前提起过这位,十三之战,此人出战第九场,输了,而且是输给一位不过百岁的十二境大妖,输得极为可惜。那个手握仙兵的年轻大妖横空出世,一战成名,其名号传遍剑气长城以南的那座天下,抱剑汉子则来此受罚,在倒悬山画地为牢。 抱剑汉子属于散修剑仙,五百岁高龄,在剑气长城却没有开枝散叶。传闻他在中五境之初,有过一个修为平平的道侣。她战死沙场后,这位剑仙在之后的漫长岁月里,就再没有迎娶过任何一个女子。他跟谁的关系都不错,但跟谁都算不得关系最好。 修道之人,尤其是上五境练气士,子嗣一事,既大又玄,尤其是女子想要登仙证道,需要早早斩赤龙,所以生育颇为不易,而且兵家之外的练气士,不太愿意沾染太多俗世因果。除非把握极大,能够诞下资质极好的修道坯子,否则生育一事,就会一直搁置下来,只等机缘。 不然在山上的仙家门第,如何安置那些平庸如凡俗夫子的子孙后代?养鸡犬不成? 若是这些资质差、眼界却高的可怜虫,愿意安分守己,一心等死也就罢了,可事实上,在历史上他们惹出的灭门祸事,不胜枚举。而且哪怕修道之人愿意对这些子孙给予耐心和亲情,可一场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无奈离别,到底是伤心事。 富贵绵延,香火传承,是自家事。证大道,修长生,是自己事。 宝瓶洲大骊王朝上空的骊珠洞天,虽然是三十六小洞天里占地最小的一座,方圆千里而已,可它却备受瞩目,其原因就在于这座小洞天的人物,资质之好,匪夷所思,寻常市井男女成亲生子,就有望诞下洞天之外两位地仙眷侣苦心孤诣的结果。 陈平安回到鹳雀客栈,得知桂花岛已经返航。陈平安向年轻掌柜询问去往桐叶洲中部的渡船有哪些,大致是在倒悬山哪个方向的渡口。 年轻掌柜世代扎根倒悬山,对此如数家珍。桐叶洲的海域风急浪高,天然不适合渡船航行,桐叶洲南方地带极为闭塞,跨洲渡船的渡口几乎都在北方,北方桐叶宗之所以能够压过南方玉圭宗一头,与此有关。 最后年轻掌柜向陈平安推荐了一艘在海底航行的吞宝鲸渡船,由倒悬山上香渡登船,直达桐叶洲中部的扶乩宗。 吞宝鲸在一旬后起航,陈平安就在鹳雀客栈订了一间屋子。 年轻掌柜坐在柜台后打着算盘,瞥了眼少年背影,有些疑惑,背剑还是背剑,怎么木匣没了,还多出了一把陌生的长剑?他摇摇头,不再多想,反正在倒悬山奇怪事太多了。 这不前不久就有个中土神洲的少年,其武道破境的契机,竟是一步从剑气长城跨入倒悬山的瞬间,他引发了从未有过的天地异象,使得镜面大门出现剧烈震荡,以致坐镇孤峰的大天君都不得不亲自出手,才压下大门的骇人动静。 还有一拨海上甘霖宗的女子仙师,带来了无数具蛟龙之属的尸体,在倒悬山大赚了一笔。蛟龙真君是出钱最多的一个,他购买了大量的金银两色蛟龙之须,以致跟人赊账无数。没有人觉得这位倒悬山真君是傻子,因为如此一来,那把本就属于半仙兵中佼佼者的拂尘,现下多半已经趋近于仙兵。 甘霖宗的修士当中还有一名年轻男子,这名刚刚入赘甘霖宗的幸运儿,不但被大名鼎鼎的甘霖宗滂沱仙子相中为道侣,而且被甘霖宗祖师勘验出极佳的修道资质,随后又得一位享誉南海的雨霖仙子的垂青,与其结为夫妻。两位有望跻身地仙的金丹境仙子共侍一夫,如此良缘,羡煞旁人。 修行路上,命好与命不好,实在是云泥之别。 陈平安这趟去往剑气长城,到了城头就没挪过窝,在那边的时候,总觉得很多话可以慢慢说,等到被丢回倒悬山,才发现已经来不及说了。但是他愁归愁,也谈不上多伤心,担心倒是有很多。 陈平安领着钥匙来到住处,其实没有什么东西可放,一把剑,背着,一只养剑葫芦,挂着,除此就没什么外物了。在年轻掌柜的建议下,陈平安很快就离开房间,去往客栈附近的商铺购买必需品。 一部讲述浩然天下风土概况的《山海志》,这是仙家书籍,一页之上,能够记载十数幅图画和三四千字,画面与文字如水似云,缓缓流转。一本介绍桐叶洲雅言音律的书籍,一本介绍中土神洲大雅言的书籍。陈平安可不希望到了桐叶洲后,从头到尾都没办法跟人交流。虽说桐叶洲与宝瓶洲的情况大致相似,王朝藩国之间,多有官话和方言,可学会一洲山上仙门与王朝庙堂通用的雅言,势在必行。 倒悬山的物件,尤其是法宝灵器,几乎不存在走运捡漏的可能性,这里的练气士修为高,眼力毒,而且这些物件往往价格昂贵,要高出其他地方不少,但是有一点很好,就是几乎没有什么假货。有本事在这里开店的商家,几乎都是千百年的老字号,不存在什么一锤子买卖,因此格外珍惜招牌名声。 既然兜里有钱,暂时又没有什么钱生钱的法子,总不能把钱放着发霉,陈平安就想着为林守一和谢谢两人,分别购置一件实用的灵器,贵一点也不怕。至于小宝瓶、李槐和于禄,则不需要为他们购置,前两者都不算修行中人,年纪还小,于禄跟自己一样是纯粹武夫。 陈平安买了书之后,就去往灵芝斋。他第一次跟金粟来此游览时,走马观花,看得不够仔细。这次陈平安有了目的,就更加明确针对,价值连城或要求练气士有一定境界的法宝,看也不看一眼,陈平安希望找一样修行雷法的道书或是灵器,要不然就是当初张山峰机缘巧合之下获得的甘露碗,能够日积月累地帮助修行之人收集天地灵气。 哪怕缩小了范围,陈平安还是看花了眼。他在灵芝斋仔仔细细来来回回,足足转了半天,心里大致有了想法,挑选了十数样心仪之物,才返回鹳雀客栈,晚上再思量权衡一番,明天应该就可以入手了。这些物件有一部旁注为孤本的雷法道书;有两种洗髓伐骨的上品丹药,一种出自扶摇洲玄素宗,一种出自婆娑洲香炉山,都是道家丹鼎一脉的名门大派;灵器则有七八样。 其间陈平安无意中瞥见三颗兵家甲丸并排放在一只木匣内,按照旁边的文字注释,这就是古榆国国师披挂的那种神人承露甲,但是品相要高出极多,而且三颗甲丸能够同时穿戴于一人之身,披甲之人却不会有丝毫累赘之感,防御力之高,可想而知。就是价格太吓人——三万枚雪花钱! 一枚雪花钱,大致等价于千两纹银。一颗小暑钱,相当于一百枚雪花钱。一颗谷雨钱,等于十颗小暑钱。这就是山上神仙交易钱币的“千百十”规矩。 陈平安记得当初打醮山鲲船的镇船之宝,好像也不到这个价格。 更何况其中两枚甲丸都存在着略有破损的情况,修复得并不完善,称不上“无瑕”。 这还远远不是灵芝斋最贵的法宝,许多仙家法宝,干脆不用雪花钱或是小暑钱标价,而是用上了谷雨钱。 有个琉璃柜中,漂浮着一根带着火焰的金黄色羽毛,没有任何旁注,标价一百谷雨钱。 某些一看就宝光四溢或是瞧着极其不起眼的货物,连标价都省了,只写了“面议”二字。 陈平安看得直牙疼。 这天晚上,陈平安决定了最终要买的两件东西:那部灵芝斋自称“世间孤本,可惜残缺数十页,否则无价”的雷法道书,送给林守一;还有一副无法恢复成甲丸状态的神人承露甲。其实两物的价格都大大超出了陈平安的预期,几乎相当于法宝的价格。 陈平安想好了之后,就不再犹豫。 脸色微白的陈平安开始走桩练拳。 他不是心疼钱才脸色这么差,而是因为背负着那把老剑仙暂借十年的长气,被丝丝缕缕的剑气不断渗透神魂。背着这把剑时间久了,就要大吃苦头,有点类似崔姓老人的神人擂鼓式,重在累加。 陈平安发现十八停运气法门,比起杨老头传授的吐纳之法,可以在更大程度上,帮他与这些“冻人心脾,洗涮魂魄”的剑气相抗衡,不过还是很辛苦难熬。 这种很熟悉的痛感,反而让陈平安感到心安。 第二天,陈平安去灵芝斋购买了这两件东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没有任何意外。 唯一的意外,是钱货两清后,灵芝斋额外送了一枚羊脂美玉小件,上面雕刻着白牛衔灵芝。 灵芝斋的人说今天是一位掌教祖师爷的诞辰,灵芝斋每逢佳辰,都会给一些花钱足够多的贵客,赠送一件小礼物。只是这件小礼物是后天灵器之中最便宜的,属于富贵门庭的案头清供,让人随手把玩而已。 陈平安也发现今天的客人明显比昨天更多,某些在长辈护送下离开灵芝斋的孩子,手中确实有类似白玉灵芝如意的把件,心中便释然了。 陈平安回到鹳雀客栈。夜幕沉沉,在陈平安走桩的休息间隙,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他转头望去,轻声问道:“谁?” 门外有男人以剑气长城的方言笑道:“拴马桩上看门的那个,宁丫头要我给你捎个口信,顺便给你带一样东西。”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上前开门,然后悄无声息地后退数步。 好在的确是那位抱剑汉子,容貌可以掩饰,但是那份剑气的独有意味,作不得假。 男人这次前来,没有捧剑,他看到陈平安的疑惑眼神,笑道:“既然职责是看门,总得留点东西在那边,所以人来了,剑放在了拴马桩上边。”男人是直爽性子,他丢给陈平安一只比拳头略大的小包裹,“宁丫头送你的。你可以在倒悬山稍等一段时间。你不是有两根金色蛟须吗?我可以找人帮你制成一根不错的缚妖索。你要是不愿意等,我就省去一桩人情了。”男人自顾自坐在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再就是宁丫头找人问过了,那件金色法袍挺值钱的,是一件品秩极高的法袍,寻常的陆地神仙也难求。它名为‘金醴’,是一位龙虎山天师府贵人的珍稀遗物。他与家族决裂之后,与世隔绝,仙逝于孤悬海外的南方岛屿,金醴被散修侥幸获得,最后被蛟龙沟的那头老蛟强取豪夺。你穿在身上,肯定会合身的,毕竟是实打实的法袍,大小宽窄,能够因人而异。拿出来吧,我帮你施展一点小术法,金灿灿的,太扎眼。” 陈平安这次没有任何犹豫,直接从方寸物拿出了金色长袍。抱剑汉子打了个响指,然后粗略地向陈平安解释了一下。男人所施展的障眼法,与魏檗给陈平安的养剑葫芦所施的障眼法差不多,依旧是地仙以下的练气士看不出端倪。当然如果遇上生死之战,法袍会自然而然地庇护陈平安,谁也不是傻子,肯定会发现蛛丝马迹。 男人离开的时候,拿走了那两根金色蛟龙长须。 陈平安关上门,轻轻打开那个棉布小包裹,里头是一块长条形的斩龙台,大小与手掌相当,关键是上边正反两面都刻了字:天真,宁姚。 这自然是唯有大剑仙才能造就的大手笔,多半是宁姚爹娘精心打造的,作为礼物送给小时候的女儿。 宁姚长大之后,有一天,她遇上了喜欢的少年,便送给了心爱的少年。 陈平安就在鹳雀客栈安静等待,离开了剑气长城那处无法之地,打拳又变得轻松起来,他不知不觉就打完了最后八千拳。 这一天,陈平安停下最后一次拳桩,默默坐在桌旁,掏出一枚翠绿可爱的小竹简。这枚竹简跟其他竹简不一样,没有刻上隽永优美的词章,而是陈平安用作计数的小道具,何时十万拳,何时二十万拳,何时五十万拳,上边都记得一清二楚。 陈平安伸出手指,细细摩挲着上边的一道道刻痕。有一些是一千拳甚至是数百拳的计数刻痕,那些时候,往往是陈平安心情最为烦躁的时期,比如在那座破败古寺与齐先生分别之后,比如桂花岛那场浩劫之后,等等,总之,心不静时的练拳,哪怕出拳走桩再多,陈平安都不会将其计入一百万拳之列。 就这样,一百万拳了。 平平淡淡,四境还是四境,陈平安还是陈平安。 陈平安收起那片竹简,这位老伙计就算解甲归田了。他拣选出一片崭新的青神山竹简,打算下一个百万拳,就刻在它上边。 窗外的阳光溜进了屋子,像一群不爱说笑的稚童,玩累了后,它们便懒洋洋趴在桌上、地上、少年的肩头。陈平安安安静静坐在原地,什么都不去想,或者想了些什么却不用记住,也挺好的。 一阵熟悉的敲门声响起,陈平安立即回过神,这次他没有问是谁。有关那名抱剑汉子的一切,陈平安都记得很清楚,说话腔调,面容神色,剑意气概,哪怕是敲门声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陈平安都没有放过。出门在外,小心驶得万年船,这份谨慎的重要性,一点都不比拳法低。 陈平安起身开门,果然是那位喜欢打瞌睡的剑仙。他进了屋子,将一根细软的金色绳索放在桌上,笑道:“以老蛟长须制成的缚妖索,是名副其实的法宝了。我找了倒悬山一位道家符箓派的世外高人,他截留了两段拇指长短的蛟须,象征性作为报酬,事实上他制造此索所耗费的天材地宝,肯定比这点损失要多出许多,光是从一份青词奏章上小心剥落的三朵云纹,就不比这两截蛟须差。之所以说这些,不是跟你邀功,有一说一罢了,归根结底,还是宁丫头的面子。” 陈平安一直没有落座,拱手抱拳道:“多谢剑仙前辈。” 抱剑汉子摆摆手,指了指金色的缚妖索:“粗略炼化之后,心意所至,中五境妖族都难逃束缚,只不过面对金丹、元婴两境,这根绳子支撑不了多久。缚妖索之所以流传天下,尤其是品相高的缚妖索最被云游四方的练气士钟爱,就在于它与龙王篓差不多,一招克敌,属于‘一招鲜,吃遍天下’的上等法宝。” 汉子突然发现陈平安脸色古怪,问道:“怎么了?” 陈平安汗颜道:“我不知如何炼化法宝。” 汉子气笑道:“陈平安,你是在说笑话,还是觉得我好糊弄?你那只养剑葫芦里的两把飞剑,若非炼化圆满……”汉子不愧是剑气长城屈指可数的剑仙,脸色凝重起来,看了一眼陈平安腰间的养剑葫芦,点点头,不再计较此事,更没有刨根问底,直截了当道,“那我传你一道炼化法宝的通俗口诀,放心,不用承我的情,这门口诀在剑气长城那边是烂大街的货色,你就当是买一送一。以此诀炼化器物,好处是上手容易,坏处就是以此口诀炼化的缚妖索,一旦被地仙强行掳走,很容易削去你布置的禁制,成了别人的囊中之物。”汉子笑道:“所以,以后遇上浩然天下的高强妖族,能跑就跑,干脆就不要拿出此物,别想着靠它退敌,免得当了送宝童子。好了,我不能多待,我以心声传授你口诀和一些注意事项,如果一遍记不住,我可以多说两遍。” 陈平安点点头,心湖之上涟漪微漾,剑仙的醇厚嗓音在心头缓缓响起,陈平安默默记下。 男子问道:“记住了几成?” 陈平安老老实实道:“都记下了,但是恳请剑仙前辈复述一遍。” 男子笑道:“你小子倒是个不客气的。” 男子倒是没觉得丝毫麻烦,反而对陈平安的这种直爽有些欣赏,便再说了一遍口诀,比起第一次,还多讲了点他自己的心得,这些心得自然是高屋建瓴的见解。陈平安当下肯定体悟不出,只能死记硬背。 男子不是拖泥带水的人,说完了口诀,便起身离去,他走出屋子之前,对陈平安说道:“宁丫头这一代人,资质实在太好,好到了让所有老头子做梦都能笑开花的地步。而且不是三五个人,是多达三十余人,所以那座天下肯定不会坐以待毙。赢了我的那个年轻大妖,名头很大,但他未必就是百年之内妖族最强的天才。这几百年来妖族一场场攻势过后,我发现有一点很奇怪,那就是妖族那些稍稍逊色于宁丫头的修道天才,好像一个个都躲了起来,这很不合理。所以我有些担忧,总觉得蛮荒天下在谋划着什么大事,十三之战,不过是序幕罢了。”见陈平安听得认真,男子自嘲道:“跟你说这些,似乎没什么用。你听过就算了。” 陈平安执意要把这位前辈剑仙送到鹳雀客栈的门口。到了客栈外边的巷子,剑仙无奈道:“刚说过你不客气,现在就客气上了,那我也就不客气了。”剑仙化作一道虹光拔地而起,去往孤峰山脚,磅礴无匹的剑气瞬间远去。 陈平安有些头疼。客栈那边,几个客人面面相觑,年轻掌柜站在柜台后边,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嘴角带着笑意。自家客栈的客人来历非凡,肯定不是坏事嘛,蓬荜生辉,能长脸的。 陈平安走回客栈的时候,那几位在倒悬山算不得出众的山上神仙,哪怕客栈大堂足够宽敞,仍是下意识地主动为陈平安让出道路。陈平安只好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回到了屋子,开始凭借那位剑仙传授的口诀炼化缚妖索。和画符一样,他依旧无法长久驾驭这件上品法宝,一切只在纯粹武夫那口真气的“一鼓作气”。 气长则力大。 不同于制成一张符箓,对长生桥崩碎的陈平安而言,使用缚妖索要更加棘手,好在跻身第四境后,换气更加隐蔽迅速,新旧交替,远远快过之前的三境。对付中五境中的洞府、观海和龙门三境的妖族,可以将缚妖索作为压箱底的撒手锏,出其不意,禁锢住对手后,然后在最短时间内给予敌人杀伤力最大的拳法。 当然,缚妖索对所有练气士都有用,只不过对付妖族效果更佳而已。 陈平安花了足足三个时辰,才一点点炼化缚妖索,大功告成之际,他早已大汗淋漓,好在屋内有那张屡试不爽的祛秽涤尘符,替他省去了许多麻烦。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芦,把它放在桌上,然后对着它发呆。 关于那场十三之战,宁姚说得全无保留,云淡风轻。 陈平安便听着她说,一点都不敢多问,还要装着只是听一个荡气回肠的故事而已。 宁姚当面跟他说:“爹娘走了,我很伤心,我只是想着亲手杀敌,报仇而已,不会多想,你也不用多想。”说完这些话,宁姚仰头喝着酒,一手轻轻捂住心口。 在陈平安心中,宁姚的锋芒,在那一刻,远远比头一次见她御剑时更耀眼。 唯一能够媲美的,是在家乡小镇,宁姚双指并拢,抵住眉心,一丝金黄色光亮从眉心渗出,如开天眼,她扬言要斩开骊珠洞天这座天地,差一点就要祭出她的本命飞剑。 所以陈平安决定要练剑,要成为大剑仙。 终有一天,他要在剑气长城的南方城头上,刻字。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收起养剑葫芦,将其别在腰间,其实最近陈平安都不喝酒了。 既然决定练剑,而且已经有了一部《剑术正经》,身后还背着一把老剑仙暂借给他的长气,陈平安便开始认真思量此事,甚至比起当初决定要练一百万拳,还要来得郑重其事。 陈平安站起身,闭上眼睛,绕着桌子缓缓踱步。 剑修用剑,江湖剑客也用剑,但是两者有着天壤之别。 当初牵走毛驴的风雪庙魏晋,其一剑风采,陈平安记忆犹新。 而问鼎一国江湖的梳水国剑圣宋老前辈也好,死在马苦玄手上的彩衣国剑神也罢,无论他们剑术再高,江湖名头再大,还是无法抗衡山上练气士,尤其是剑修。 之前陈平安之所以想要去往俱芦洲历练,就是因为听说俱芦洲的江湖剑客,其剑术造诣,比起宝瓶洲的江湖剑客要更高,高出极多。在那边,剑客如云,哪怕他们是山下的纯粹武夫,一样能够跟练气士掰掰手腕。 要成为剑仙,需要成为剑修;想成为剑修,先要有一座长生桥。旧的修复不成,而且修复了也成就有限,那就搭建一座新的,如何下手?去桐叶洲找那座东海观道观,找一个如今甚至还不知姓名的老道人。老道人既然能够被老剑仙念叨,想来肯定是一位相当了不得的老神仙,他见与不见自己,还两说。 陈平安围着桌子绕了一圈又一圈,有次不知不觉便摘下了养剑葫芦,差点就要喝酒,好在酒香扑鼻,沁人心脾,无形中提醒了陈平安,他赶紧将养剑葫芦别回腰间。 老剑仙的那把长气,到了桐叶洲后,可以为陈平安指出一个大概方向,所以陈平安才选择在桐叶洲中部地带登陆,先确定南北,然后一路追寻。 在陈平安思量桐叶洲之行的细节之时,一对夫妇来到鹳雀客栈,说是要找陈平安,他们与少年是旧识。 倒悬山上,伤人即死,这条规矩很管用,虽然也有诸多高深秘法,可以侥幸瞒天过海,可一经查实,哪怕是百年前的旧案,倒悬山师刀房道人,甚至蛟龙真君,仍会亲自出马,所以倒悬山始终是难得的太平清净之地。 年轻掌柜领着夫妇二人来到陈平安房间的廊道,指了指方向,没有继续跟随。 妇人与他道谢,年轻掌柜笑着说应该的,然后就放心离开,只是在拐角处,年轻掌柜忍不住回望了一眼,夫妇二人相貌平平,气质温和,年轻掌柜摇摇头,不再多想。 在陈平安的房间门外,男人埋怨道:“直接在这小子的屋里出现,不就行了?何必这么麻烦?” 妇人瞪眼道:“哪能半点礼数不讲,闺女已经是那样的性子了,还有一个你,如果我也是,真当陈平安是泥菩萨啊,谁都能欺负一下?怎么?就因为闺女运气好,找了这么好的一个孩子,就觉得什么都是天经地义的了?” 男人气呼呼道:“就你看他最顺眼了!他找了咱们宝贝闺女,运气不更好?要是有祠堂,赶紧烧一百支高香都不为过。” 妇人也是个执拗性子,一听男人说这话,便停下敲门的动作,决定好好跟自己男人掰扯掰扯,省得进了屋子后乱说话,更难收拾。 自己男人糙,不爱讲究这些,可她一个妇道人家,哪能毫不在乎。 男人赶紧认错:“行行行,都听你的。” 妇人狠狠瞪了眼自己男人,后者无奈道:“真知道错啦。”妇人这才轻轻敲门,柔声问道:“陈平安?” 屋内陈平安一下子紧张得无以复加,额头渗出汗水,应声道:“等一下啊,我马上就出来。” 片刻之后,少年打开门,他换了一身衣衫,穿了那件金色法袍,他还脱下了万年不变的草鞋,换上了一双崭新靴子。 先前背着的长气,已经被他搁在桌上,腰间没了养剑葫芦,桌上也没有,竟是被少年给藏了起来。 妇人和男人相视一笑,看来是猜出他们的真实身份了。 夫妇二人跨过门槛,陈平安轻轻关上房门,然后问道:“要喝茶吗?” 妇人落座后,笑着摇头,然后指了指一张凳子,说道:“陈平安,你也坐。之前在敬剑阁那边我们夫妇二人遮掩面貌,是不得已而为之,毕竟倒悬山不是剑气长城,有自己的规矩,希望你能理解。” 陈平安在桌对面正襟危坐,使劲点头,双拳紧握,放在膝盖上。 男人斜眼瞥着拘谨万分的少年,越看越来气,这么不大气,不潇洒,怎么看都配不上自己闺女。结果男人给妇人狠狠踩了一脚,他只好眼观鼻鼻观心,一切交由妇人。 在妇人撤去障眼法后,男子也照做,两人露出真容。 女子绝色,男子英俊,大概这才是真正的神仙眷侣,才会有宁姚这样动人的女儿。 妇人看似多此一举地介绍自己:“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我是宁姚的娘亲,他呢,是宁姚她爹。我们两人其实早就已经战死在剑气长城以南,但是我们的残余魂魄被老大剑仙挽留,虽然与剑气长城风俗相悖,可是人都死了,还在乎这些做什么,一辈子打打杀杀,死了之后为自己‘活’上一次,应该不算过分,毕竟当时宁姚还小……”说到这里,妇人便说不下去了。 男人只好顺着她的言语,接着说下去:“宁姚第一次离家出走,回来之后,我们就知道出了问题——”妇人轻轻咳嗽一声,男人只好改变措辞,“就知道了你。当时其实我们闺女还没想明白,后来她知道你要帮忙送剑到倒悬山,她有事没事的时候,就会等你。” 独自一人,坐在那座斩龙台上,看得男人心里直难受。 男人犹豫了一下,脸色谈不上半点和煦:“你真的能不辜负宁姚吗?你应该知道,宁姚跟寻常女子,很不一样,方方面面都是如此。” 陈平安虽然紧张得汗水直流,可仍正色道:“我想过,最坏的结果,是宁姚以后会后悔,会喜欢别的人,如果那个人对她比我对她更好,我就不再见宁姚了。如果宁姚一直喜欢我的话,我会努力,下次见面,我不会再像这次这样,只能成为她的负担。不管她是在北边的城池里,是在剑气长城的城头上,还是在更南方的战场上,我都会在她身边,尽我最大的努力,保护她。” 陈平安额头的汗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赶紧擦拭了一下,继续说道:“两个人相处,刚喜欢一个人时,可能会觉得她所有都好,但是以后在一起了,就要学会喜欢她的不好。这个道理,我是知道的。我很小的时候,爹娘也会吵架,但是从来不会当着我的面吵,吵完架之后,我爹也会在院子里闷着,但是第二天,两人就好了。虽然我一直觉得我的爹娘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但是天底下哪有什么都好的人。我会努力知道什么是对错,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然后把最好的,留给宁姚。” 男人一脸呆滞。话都给你小子说完了,我说啥?还有,你陈平安才多大一人,怎么这些道理你都懂? 妇人抬起手,用手背擦了擦眼眶,然后柔声笑道:“陈平安,小时候过得很苦吧?”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可是他忍着忍着,憋了半天,还是再次皱起了脸,两边嘴角往下压,颤声道:“娘亲走的时候,苦死了,我那会儿年纪太小,我能做的事情太少了,娘亲还是走了。” 上山采药,典当家里的东西,烧饭做菜,挑水,煎药,去神仙坟偷偷祈福,在背篓里放好大一捧野果,大半夜为娘亲掖好被角,问她今天好些了没有…… 没有用,都没有用。 陈平安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就不再说什么。 那是一句否定当初自己的盖棺论定——年纪太小,做得太少。 妇人低下头,再次抬起袖子。男人叹息一声。 苦难一事,世间何其多,有何奇怪?任何一个身世坎坷的孩子,谁缺这个?可奇怪之处,在于“吃苦”二字,怎么一个吃法。 人间苦难,不消说也,说不得也。 妇人轻轻吐出一口气,抬起头,挤出一个笑脸:“陈平安,以后宁姚就交给你照顾了,她有不对的地方,你是男人,一定要多担待。” 陈平安颤声道:“你们要走了吗?你们走了,宁姚怎么办?” 妇人站起身,微笑道:“宁姚是知道的,她都知道,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不是因为我是宁姚的娘亲,才说她的好,而是你陈平安喜欢的姑娘,是真的很好呀。” 陈平安只能点头。 妇人转头望向一同起身的男人:“有话要说吗?” 男人点点头。 妇人善解人意道:“那我去外边等你?” 男人“嗯”了一声,妇人走出屋子,在廊道拐角处站着。 男人望向少年,沉声道:“陈平安!”对陈平安一直不冷不热的男人蓦然笑了起来,他绕过桌子,伸出宽厚手掌,重重拍在少年肩膀,然后收起手,后退一步,依旧抬着手掌,手心朝向陈平安。 陈平安愣了一下,赶紧伸出手,和男人击了一掌。 男人重重握住少年的手掌:“陈平安,以后我女儿宁姚,就交给你照顾了!能不能照顾好?” 陈平安大声哽咽道:“死也能!” 男人松开手,笑道:“什么死不死的,都好好活着。” 男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陈平安,满意道:“嗯,配得上我女儿。” 男人转过身,大踏步离去,陈平安想要相送,但是男人已经抬起一手,示意陈平安不用跟随。 男人始终没有转身,缓缓走向门口,笑道:“下次到了剑气长城,让宁姚带着你,去给我们上个坟,敬个酒,报个平安。” 男人跨过门槛后,突然转过头,笑道:“喝酒怎么了,藏什么酒壶,世间最潇洒的剑仙,都爱喝酒。”男人伸出拳头,跷起大拇指,指向自己,“比如你老丈人我!” 陈平安一直站在原地。 上香楼那边的渡口,今天会有一艘去往桐叶洲的吞宝鲸渡船起航。 陈平安在前往渡口之前,先去了趟孤峰山脚,因为没有倒悬山的入关玉牌,只是在围栏外远远看了眼那道大门,嘴唇微动,似在自言自语。 坐在拴马桩上的抱剑汉子,大白天还是在打瞌睡,只是喃喃自语,又说了三个字,相较于第一次,将“近”字改成了“远”字。 少年临近此门,即是剑气近;少年远离倒悬山,即是剑气远。 今天的泥瓶巷少年,一袭雪白长袍,背负长剑,腰别养剑葫芦,风姿卓然。 少年,思无邪,最是动人。 老龙城,风雨欲来。 大姓之一的方家如临大敌,因为好像有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族子弟,祸害了一名市井少女。 方家有钱,也愿意花钱,如果是用钱就可以解决的麻烦,无论大麻烦还是小麻烦,就都不是麻烦。可问题在于这名暴毙的少女,跟灰尘药铺有点关系,药铺是范家的产业,更大的问题,在于这么点淡薄关系,有人还当了真,较了真。而这个人,是范家很看重的贵客。 方家与他们世代交好的侯家和丁家,这三家之间,最近来往紧密,走动频繁。 迎娶了云林姜氏女子的老龙城苻家,迎来送往,忙得很,根本懒得理会这种破烂事。 至于年轻人孙嘉树当家做主的孙家,对此袖手旁观,大概是想要隔岸观火。 孙氏祖宅,孙嘉树刚刚得到一封密信:当年帮着丁家续命的那位桐叶宗修士,今天带着那名丁氏女子重返老龙城。此人在桐叶宗地位尊贵,其随行扈从当中,就有一名元婴境地仙,更何况此人本身就是地仙之一。而传言那个姓方的纨绔子弟之所以如此横行无忌,是因其祖上结识了一位大修士,至于是谁,姓方的也好,他父亲也罢,都不敢明说。 于是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大局已定。 孙嘉树如今喜欢上了钓鱼,他钓鱼的地点就是当初陈平安垂钓的地方。只要没有太要紧的家族事务,孙嘉树经常忙里偷闲,来这里坐一坐。 他有些犹豫,不知道这次要不要赌,如果要赌,那么到底该赌多大? 孙嘉树最近遇上了一位来无影去无踪的世外高人,这位高人只用了一句话,不但修复了他略有瑕疵的心境,而且令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那人只是笑问一句而已:“你孙嘉树怎么确定自己就错了?”如同佛家的一声棒喝。 孙嘉树收起鱼竿,将鱼篓里的收获全部倒回河中。他最终决定,这次不赌。 老龙城那片云海之上,一个绿裙女子轻轻跳着方格子,每次落地,都会溅起阵阵云雾。她偶尔拿出一颗拳头大小的琉璃珠子,丢来丢去。最后她瞄准云海某地一掠而去,她的双手垂放,紧贴大腿外侧,双腿并拢,整个人直直坠下,坠入老龙城内城某处。就像天上掉下了一棵绿葱…… 触地前一刻,名叫范峻茂的女子飘然落地,她落下的地点正是灰尘药铺的后院。 掌柜郑大风蹲在台阶上抽着旱烟。 范峻茂问道:“怎么说?” 烟雾缭绕,看不清郑大风的神色面容,只听汉子缓缓道:“欠债还钱,欠命还命。我跟李二不一样,他只找老的,我是小的老的都要找。” 范峻茂看着这个原本成天嬉笑的汉子,眼神玩味。 狗改不了吃屎,这都过去多少年了,还是这样的性子,好像不正经了一辈子,就只是为了那唯一一次认真。 看守四道天门的三位神将都因为各种原因放弃了职守,为势不可当的“叛军”让出道路,唯独东边的那个,被视为最贪生怕死和最吊儿郎当的那位,不愿让开,死也不退。 当然,死也不退的结果,就是死——给人一剑钉死在天门大柱上。 无论敌我,所有人都觉得莫名其妙,这位神将的找死,实在让人找不出任何理由。 范峻茂在心中叹息一声,她倒是很不想知道,可惜偏偏知道。 圣人阮邛已经在西边大山之中正式开宗立派,正式弟子暂时只有三人。 龙须河畔的剑铺照样开着,并未关门,阮邛留下了开山弟子之一的少女,她缺了握剑之手的大拇指,于是就将剑悬佩在了右侧腰间,改为左手持剑。 阮邛的独女秀秀姑娘搬去神秀山的时候,据说随身携带了一只鸡笼。鸡笼被阮秀拎在手里,让各路神仙忍不住侧目,误以为里面有什么了不起的灵禽异兽。后来一些去过神秀山的练气士,事后提起这茬,都觉得好笑,原来就只是一窝寻常的老母鸡和鸡崽子。 于是周边山头一些仙家门派,就觉得秀秀姑娘这是童心未泯,这才算真正的道心。他们是很认真的,所以一些个搬迁到崭新府邸的年轻修士,也开始琢磨里头的学问,觉得其中大有深意。 不愧是秀秀姑娘,不愧是曾经被风雪庙寄予厚望的天才修士,果然做什么事情都透着玄妙,事事契合大道。 姓谢的长眉少年听说后,觉得有趣,便将这件事当作笑话说给了秀秀姐听。阮秀当时正坐在翠绿小竹椅上,看着那只趾高气昂的老母鸡领着一群小鸡崽子四处啄食,她只是说了句‘这样啊’,就没了下文。 福缘深厚的谢姓少年,望着心不在焉的秀秀姐,皱了皱眉头,这个动作让他的眉毛越发显长。 阮邛是玉璞境修士,又有“娘家”风雪庙作为靠山,而且他擅长铸剑,交友广泛,因此能够以宗字头作为后缀,将其宗派取名为‘龙泉剑宗’。 其实起初阮邛想只以“剑宗”二字屹立于世,气魄极大,但是一则中土神洲早就有剑宗存世,不合儒家订立的规矩;二来前来道贺的某个至交好友,私下劝阻阮邛,在大骊版图开宗立派,已经足够树大招风,就不要在这种事情上太过招摇了。 阮邛虽然最后定下“龙泉剑宗”的宗派名称,但是内心还是有些不得劲,上山下山,都不爱从山脚悬挂匾额的那座牌坊经过。他让大骊官府领着卢氏刑徒开辟了一条小路,惹来旁人不少非议,总觉得这不是个好兆头,这不是故意不走大道,而行旁门左道吗? 阮邛对四个弟子撂下一句,将来谁能名正言顺地摘掉“龙泉剑宗”的前两字,谁就是下一任宗主。 龙泉剑宗如今在大骊王朝,风头一时无两。 除了大骊宋氏送的开山赠礼——宗门主山神秀山,周边宝箓山、彩云峰、仙草山这三座山头,陈平安租借给圣人阮邛三百年,算是早早纳入龙泉剑宗的版图。 修为不值一提却是龙泉郡大地主的陈平安,所做的这笔买卖,很划算。 别人是提着猪头都找不着庙,进了门想要真正烧香成功,又是一难。 新敕封的北岳正神魏檗,曾经带着陈平安巡游四方地界,又是一张金灿灿的护身符。 听说陈平安的书童和丫鬟,腰间都挂上了大骊朝廷颁发给功勋练气士的太平无事牌,这还是一张护身符。 有了这三张护身符,那幸运儿陈平安,在龙泉郡别说是横着走,想必倒着走都没问题。 只可惜那少年消失了,据说是远游去了,多半是个不会享福的。 神秀山有一侧是大峭壁,壁立千仞无依倚。峭壁上有四字远古崖刻,是“天开神秀”四字。阮邛开宗之后,几乎每天都会有练气士御风而至,欣赏那四个大字的风采,他们觉得阮邛选择神秀山作为宗门主山,说不定是那玄之又玄的天意神授。可是阮秀从来不去峭壁那边凑热闹,似乎一次都没有去过。 不爱动的阮秀好像个子高了些,胖了一些,下巴圆润了些。阮邛觉得挺好。 其实天底下的父亲看待女儿,多半是觉得怎么都好。 阮秀偶尔会挑一个天气晴朗的光景,去往神秀山之巅的凉亭,举目远眺,看着那些弯弯曲曲的溪涧,最后汇成龙须河,再变成水流汹汹的铁符江。 其实阮秀不喜欢看这些溪涧江河,她觉得它们很碍眼。 河伯河婆,江水正神,雨师云母,等等,只要是跟水沾边的神祇,她自幼就不喜欢,听到这些称呼头衔,就会心烦,就想要像对付新鲜出炉的剑条那样,一锤子砸下去,一了百了。 今天,阮秀慵懒地趴在栏杆上,打着哈欠。凉亭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阮秀转头望去,远远走来一行四人,皆穿着儒衫文巾。 阮秀瞥了眼,都认得。太守吴鸢,一个升官挺快的年轻男人,大骊国师崔瀺的得意门生。一个姓曹的是现任窑务督造官,还有个姓袁的。袁曹两姓,都是上柱国姓氏,这次建造在老瓷山和神仙坟的文武两庙,其祭祀供奉之人,就是这两人的老祖。最后一人,是披云山林鹿书院的一位副山长,黄庭国老侍郎出身,化名程水东,实则是一条老蛟。 阮秀站起身,走出凉亭,将最好的赏景位置让给他们。 四人相视一笑,倒是没有谁太过谄媚示好,而且阮秀毕竟是一位独自出现的女子,他们不好太过热络。换成其他练气士,肯定至少也要跟阮秀道一声谢,外加自报名号,混个脸熟。 四人是相约来此下棋的,吴鸢要与程山长对弈。吴鸢的先生崔瀺是当之无愧的大骊第一国手,吴鸢跟随崔瀺做学问的时候,棋力大涨,是京城有名的高手。曹、袁二人,这次只是观战而已。 曹、袁祖上是至交好友,这两姓是大骊双璧,可是数百年之后,曹、袁两姓却有点势同水火,相对而坐的曹、袁二人,几乎连眼神都没有交流。 如今大隋与大骊结成盟约,双方各自在大骊披云山和大隋东山订立山盟,大骊在整个宝瓶洲北方可谓一家独大,包括黄庭国在内,数个大隋的藩属国,都开始转向大骊宋氏称臣纳贡。当然其中有些波折,许多世家高门都觉得此举背信弃义,然后大骊铁骑的马蹄声便开始响起,马蹄停歇之后,掉了好多好多颗原本头顶官帽或是名士高冠的脑袋。 大隋朝野上下,山上和江湖,都陷入诡谲的沉默氛围。 堂堂大隋,宝瓶洲北方文脉之正统,国力强盛,竟然未战而降,割地求和! 一位文坛名士醉酒高歌,登山作赋,在坠崖自尽之前,留下一句遗言,“大隋自高氏开国以来,士人受辱至此,唯有一死,可证清白。” 一位名动半洲的大隋棋坛国手,将最心爱的棋墩劈了当柴火烧掉。 大隋京城庙堂,从部堂高官到员外郎中,辞官者陆陆续续多达百余人,传言京城的六部衙门瞬间空了一半。 不管如何,大骊铁骑开始南下了,宝瓶洲乱象已起。 凉亭那边时不时传来清脆的落子声响。 阮秀来到崖畔一棵古松下,一路上她从地上捡起石子,然后往峭壁外轻轻抛下。 云气如大江之水缓缓流过,天地茫茫。 她突然丢了手中剩余石子。今天还得帮着爹打铁呢,完了完了,迟到这么久,今晚是肯定吃不着咸肉炖笋了。 有一家三口,乘坐跨洲渡船,由南到北,总算到了目的地——北俱芦洲的一座名为狮子峰的仙家门派。 途中这家人的队伍之中,多出一对年轻主仆——一名满身书卷气的贵公子,一名牵着马的年少书童,马背上挂了花翎王朝独有的官制金银闹装鞍。书童一路上都没个好脸色,可是自家公子非要给人带路,他不好说什么。那一家三口土里土气的,关键是半点眼力见儿都没有。虽说那对粗鄙至极的汉子妇人,生了个不错的女儿,可是她生得再好看,哪里配得上自家公子?花翎王朝,是北俱芦洲屈指可数的大王朝,虽然皇帝姓韩,可谁不知道庙堂上戴官帽子的,真要算起来,半数都跟自家公子一个姓氏?而且公子虽然不是家族独苗,可家族这一代就公子和他兄长二人,长兄为庶子,公子却是嫡子,公子便是娶了公主都算委屈了,何必跟一个睁眼瞎的山野女子纠缠不休?一户来自宝瓶洲那种小地方的人家,真当不起公子您这般殷勤啊。 书童这一路气得几次掉下眼泪,可是公子最多也就是安慰他几句,依旧跟着那三人一起赶往狮子峰。 狮子峰的主人虽然是挺有名气的仙家,可那又如何?见着了公子的爷爷,不一样要夹着尾巴做人? 便是风里来云里去的那些个陆地剑仙,他一个伴读书童,这些年沾公子的光,都见到了一手之数。 这个眼界奇高的年少书童,见过数位货真价实的剑仙不假,可是对于那座狮子峰的山主,其实他还是小觑了。虽然狮子峰的山主只是十境的元婴境地仙,可北俱芦洲的地仙本就值钱,没点真本事,很难在北俱芦洲站稳脚跟。 狮子峰的山主,是地道的外乡人,可他在短短两百年间,仅凭一己之力,就打得花翎王朝一座宗字头仙家没脾气,这足以证明此人战力卓绝。 俱芦洲盛产高手、怪人、不讲理的人,以及三者兼具的,所以在俱芦洲坐镇山头,最容易遇上飞来横祸。 经常有大修士只是看你山门不顺眼,就往山门一通乱捶,打不过就跑,打得过就要你拆掉匾额。 硬生生抢走皑皑洲那个“北”字的俱芦洲,民风彪悍,朝野皆崇武,修士善战且好战,有许多喜好独行游历的仙家豪阀子弟,下山之后故意假扮成散修、野修,为的就是能够痛快出手。 这里,剑修如云。一些个享誉江湖的顶尖剑客,剑术通神,甚至能够与山上地仙较劲。 所以俱芦洲的三个儒家书院,其圣人向来是战力极高的读书人,至于学问高不高,可以先放一放,不然的话根本镇不住。 鱼凫书院的这一代圣人,原本名声不显,在书院常年深居简出,在土生土长的俱芦洲修士和君主将相眼中,此人又喜欢掉书袋,故而不是特别讨喜。有一次竟然有人公然叫嚣这位圣人传授的道德学问狗屁不通。此人当时距离鱼凫书院不过咫尺之遥,他说完后大摇大摆离去,俱芦洲仙家之中附和之人颇多。 书院之人黯然了许久。终于有一天,圣人离开书院,一月之间,接连将两位元婴境修士和一位玉璞境修士打得鼻青脸肿。听说每次打到最后,这位儒家圣人一边往人家脑袋上敲板栗,一边大声质问“现在通了没有”,对方三人当然只好说通了,结果圣人次次回复:“你通个屁!” 兔子被逼急了还会咬人,更何况是一位离开中土学宫前被恩师赠予“制怒”二字的圣人。 狮子峰的山主,是那位鱼凫书院圣人难得看着顺眼的地仙之一。 到了狮子峰山脚的山门,书童想着既然到了这里,好歹去跟人家讨杯茶水喝,可公子又犯犟了,与那对夫妇和年轻女子说了一句“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便带着他掉头走了,小书童又委屈得差点满脸泪水。 在外边逛了小半年,打道回府是好事,可是走得一点都不豪气啊。 登山之后,妇人与女儿窃窃私语,唠叨了好些,无非是觉得这位富家子弟蛮不错的,待人和气,模样也不俗,而且一看就是读书人,比起林守一、董水井那些半桶水,瞧着就要更有学问。可惜她那个女儿,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气得妇人拿手指戳了一下女儿,笑骂了一句“不开窍的蠢丫头”。大概已经不能算是少女的她,柔顺而笑,从小到大,向来如此。 她从来不生气,也没有大笑过,除了那个名叫李槐的弟弟,她对谁都不上心。妇人经常说她是软面团,谁都可以拿捏,以后嫁了人,是要吃大苦头的。 当然,妇人最主要的意思,还是觉得女儿这种软绵绵的性子,以后嫁为人妇,肯定无法持家,镇不住婆家人,那还怎么补贴弟弟? 妇人从不掩饰她的偏心。 好在妇人的丈夫——名叫李二的粗朴汉子,倒是从来不会重男轻女,儿子女儿,都宠着。只可惜他在家里地位最低,说话最不管用。而李柳大概就是天生逆来顺受的性子,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妇人听说这个狮子峰的当家人,跟自家男人那个窝囊师父有些关系,男人保证一家三口到了那边肯定不愁吃喝。一路颠沛流离、跨洲过海的妇人,这才少骂了杨老头几句,觉得李二给杨老头当了那么多年徒弟,总算有丁点儿用处,不然她下次回乡见着了杨老头不死,非得天天堵在药铺后院门口,骂得那个老东西每天不用洗脸。 妇人走着走着,没来由想起了无人照顾、肯定是在受苦受累的宝贝儿子,便来了气,拧了一下李柳的胳膊:“那个姓氏古怪的公子哥怎么就不好了?你就没有想过,嫁了他,咱们就不用在这狮子峰看人脸色了。让那姓司徒的,赶紧用八抬大轿娶你进门,然后咱们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搬进他们家,再马上把李槐接过来,咱们一家四口,就算团圆了。” 李柳笑了笑,眉眼弯弯,似乎在认错求饶,又像在撒娇。 妇人最受不得女儿这副模样,便消了气,又拧了一下李柳的胳膊,只是这次下手的力道轻了:“你个没良心的,也不知道心疼自家弟弟,我算白养了你这么多年……”说到这里,善变的妇人又开心地笑了,伸手轻轻捏了一下女儿的脸颊,“臭丫头的模样,是真的随我,瞅瞅,这小脸蛋,多俊多俏,都能捏出水来了。” 背着个大行囊的李二咧嘴笑着。 可是妇人又有些哀愁:“好不容易熬到杏花巷那个老婆娘死了,泥瓶巷的狐媚子也搬家了,要是不用离开小镇,该有多好,已经没人吵架吵得过我了。” 这一路北行,妇人只觉得自己空有一身好“武艺”,而无半点施展之处,实在是可惜。 李柳的娇俏模样,不一定随她娘亲,可是李槐的窝里横,肯定随他娘亲。 狮子峰山顶,山主正陪着一位富家翁模样的老人。老人油光满面,如果他不是出现在这里,不是有一位地仙恭敬作陪,多半会被误认为山下市井某个小店铺的掌柜,或是那种鱼肉乡里的乡绅老爷。 体态臃肿的老人手腕上系有一根碧绿绳子,他啧啧道:“杨老先生真是心胸开阔啊,换成是我,这种碎嘴婆娘,早投胎个千八百回了。” 这位富家翁旁边的老者则仙风道骨,符合市井百姓心中的神仙形象,他听闻这位客人的调侃,并未搭话,只是礼节性微笑。 胖老人笑眯眯问道:“不说那废物金丹,只说像你这样的地仙,骊珠洞天最近千年,大概走出来多少个?如今你我是盟友,这点小事,不至于藏藏掖掖吧?” 老仙师微微躬身,致歉道:“曹大剑仙,恕晚辈不能多言。” 原来这位富家翁,正是按照契约前来担任李柳护道人的婆娑洲剑仙曹曦。 曹曦又问道:“那李柳为何迟迟不愿修行?这又是何故?” 身为狮子峰山主的老仙师无奈道:“剑仙可以自己问我家祖师。” 曹曦愣了一下:“她竟然是你这一脉的祖师转世?狮子峰这才传承几年,你们如何能够寻见对方?” 老仙师犹豫了一下,稍作权衡,小心翼翼道:“自有秘法,而且不仅仅是我家祖师而已。” 曹曦问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李柳是否自知?” 老仙师笑而不言。 曹曦啧啧道:“捡到宝了。” 之后李二一家三口便在狮子峰住下,由狮子峰一名老管事接待。老管事名义上是药铺杨老头的远亲,在狮子峰管着一些杂务,他给三人找了一处寻常住处,暂时没有给妇人什么活计,只说需要等待几天才有结果,狮子峰规矩森严,不可打搅仙师修道,切莫随意走动,若是惹出祸事,他也无法担待。 妇人总觉得这些话都是对她说的,所以很是忐忑。她当然不知道,那位狮子峰掌法长老在离开屋舍后,赶紧抹了一把冷汗。老人甚至不敢多看那个名叫李柳的女子一眼。 过了没几天,妇人便待不住了,说想要在狮子峰旁边的小镇找点事情做。李二便找人借了钱,打算开一家铺子。之后某位狮子峰高人“凑巧”发现李柳有修道的资质,李柳便独自留在山上修行。 妇人是个见识短浅的,总觉得李柳嫁给有钱人才算有福气,她对此不太高兴,万一李柳真当了修道的仙师,几年几十年见不着的,还怎么给李槐好处?可最后妇人还是跟着李二去了小镇,租了屋子,四处晃荡,寻找合适的铺子,算是扎根了下来。 李柳在山脚与爹娘告别,等到两人身影消失在道路上,女子身后出现了包括狮子峰山主在内的所有元婴境和金丹境,一个个毕恭毕敬,大气也不敢喘。 在山主的带领下,众人齐声道:“恭迎祖师回山。” 李柳根本不予理会,不许众人跟随,独自上山,到了狮子峰一处封禁已久的山洞前,大步走入其中。地仙也难破开的重重禁制,李柳完全不放在眼中,或者说对她没有半点阻碍。 等她走出山洞的时候,腰间已挂上一枚金黄色的狮子印章。 曹曦站在门口等候已久,手中持有一把大小如匕首的短剑,他抬起系有碧绿小绳的手臂,笑道:“在炼化一条江水作为本命飞剑之前,这把短剑随我征战三百年,之后我不断温养积累剑气,等你跻身中五境,就能够随意使用这把飞剑。可出十剑,威力足以媲美玉璞境剑仙的全力一击。若是等你到了金丹境或是元婴境,将所有剑气一次性使出,那可就是仙人境剑修的一剑了。” 李柳柔顺而笑,一抬手,短剑便驭入她手,她随意抽剑出鞘,向山外轻轻劈下。 一道剑气长虹轰隆隆劈去,大有开天辟地之威势,吓得整座狮子峰修士都陷入沉默。 莫名其妙就一步登天,跻身中五境的李柳,点点头:“果然如此。” 曹曦感慨道:“见了鬼了。” 曹曦难得想起那个不肖子孙曹峻,他如今混迹在大骊行伍之中。 唉,看看别人家的孩子,再瞧瞧自家的,气人。 真武山。 作为宝瓶洲兵家两座祖庭之一,真武山比起游侠更多的风雪庙,其投军入伍的兵家修士更多。 最近一年下山的修士越来越多,有半数去往了北边的大骊,其余半数,顺着各自机缘,选择投身宝瓶洲中部一带的国家。 略显冷清的真武山最近热闹了起来。 马苦玄这个登山没几年的跋扈新人,又闹出了一桩天大风波——他出手打死了一名观海境修士。具体缘由,真武山并未公布,反正不是什么生死大仇,那名七境老修士与马苦玄素来就没有交集,哪怕起了冲突,最多就是口舌之争而已,必然是心狠手辣的马苦玄故意下了死手。哪怕有两位老祖帮着说话求情,最后马苦玄还是被禁锢在后山的神武殿,一年之内不得离开。 神武殿供奉着真武山历代祖师和十数尊无名神祇。据说真武山历史上有过一场牵连甚广的宗门浩劫,危难之际,那一代真武山宗主以不传秘术,请出了在大殿享受数千年香火的金身神祇,一同下山杀敌,声势浩荡,最终一口气灭掉了十数个仙家门第。 在神武殿禁足,绝对不是什么舒坦事,只有犯下重罪的真武山修士,才会被拘押在此,最终活着走出去的人,十不存一。据说神武殿中供奉的那一尊尊神祇,在一些传承已断的上古斋戒日,会“清醒”过来,拷问、鞭挞甚至是吞食修士的魂魄。 真武山一处仙气缭绕的宅邸,一位辈分极高的兵家老祖咋咋呼呼道:“如此处置马苦玄,会不会太过严苛了点?!” 对面一人,容颜年轻且俊美,手指纤细白皙如女子,他正在独自打谱,面对这个师弟近乎无礼的质问,这名男子无动于衷,竟是一句话也不愿意多说。 老人一巴掌拍在桌上:“马苦玄这小子,是我生平仅见的天才,真正的天才!你要是毁了他,我跟你没完!” 男人刚刚捻起一颗棋子,闻言默默将棋子放回棋盒,皱眉道:“宗字头的门派,毁在某个惊艳天才手里的惨剧,其实不少。” 老人冷笑道:“可是因一人而振兴宗门,一扫积弊颓势,更多!” 男人摇头道:“修行一事,首重‘无错’两字,因为一两个人而坏了诸多祖辈规矩,获得短暂的兴盛气象,只是空中阁楼。再说了,真武山如今运转自如,并没有到需要谁来拯救的地步。刘师弟,我劝你一句,你看重马苦玄,愿意将一切法宝都交付于他,甚至还暗中帮他赢得那桩福缘,归根结底,只是你一人的事情,我不会插手,因为这没有坏我真武山规矩。” 原本气势汹汹的老人看着神色越来越冷峻的“年轻人”,便有些心虚了,冷哼道:“马苦玄值得真武山为他坏一些规矩,风雪庙有神仙台魏晋,我们有谁?” 男人微笑道:“有我啊。” 老人给这句话噎得不行,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男人似乎也觉得气氛太过僵硬,总算露出一个笑脸:“行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更何况马苦玄还不是你子孙,你急什么?为了宗门大业?行了,你什么性子我还不清楚?说来说去,还是想着让马苦玄日后去风雪庙帮你报仇。” 那位以脾气暴躁著称于世的兵家老祖坦诚道:“初衷的确如此,可是相处久了,我看马苦玄越来越顺眼,我家那帮不成材的子孙,一万个都比不得马苦玄。” 男人破天荒地附和老人,点点头,“嗯,你家那些王八崽子,你当年确实就不该生下来,可说到底,还是怪你自己管不住裤裆里的鸟。” 老人气愤道:“你一个真武山宗主,说这种话,也不臊得慌?!” 男人笑了,打趣道:“听说你最近裤腰带又没拴紧?找了个身为凡俗的貌美侍妾?” 老人气焰骤降,低声道:“我是真心喜欢那女子,觉得她娇憨可爱,山上那些狗屁仙子,实在腻歪。” 男人无所谓道:“你喜欢就好。” 老人突然心生愤懑:“真武山现在的风气真要改一改,尤其是最近百年收取的弟子,心性极差,只一个马苦玄,就让他们鸡飞狗跳,道心大乱,一个个背地里说着酸话怪话,比市井长舌妇还不如!” 男人摆摆手:“不是道心大乱,是这些人的道心本就如此不堪。” 老人疑惑道:“你不管管?” 男人反问道:“那我要不要管管他们的吃喝拉撒?管管你的裤腰带?” 老人翻了个白眼。 “放心,马苦玄死不了。”男人挥挥手,重新开始打谱。 兵家老祖哈哈大笑,猛然起身:“师兄你也真是,早说这句话,我何必跟你磨叽半天工夫?!” 男人头也不抬:“你裤腰带松了。” 老人嘿嘿笑道:“师兄还是这般爱开玩笑——”老人哎哟一声,赶紧慌慌张张地施展神通,一闪而逝。 原来是男子在挥手之间,就让一位元婴地仙的裤腰带粉碎了,而且后者毫无察觉。 若是他有心杀人? 在宝瓶洲人眼中,真武山强在对世俗王朝的影响力,论个人修为和战力,风雪庙的诸位兵家老神仙,要强出真武山一大截。 曾经有人笑言,两座兵家祖庭,如果各自拉出十人来捉对厮杀,强者如林的风雪庙,能够打得涉世极深的真武山喊祖宗。 男人放下那本早已烂熟于心的老旧棋谱。棋谱名为《官子汇》,记载了历史上许多著名的官子局。男人当下打谱那一局,名为“彩云局”,对弈双方,一位是白帝城城主,一位是昔年文圣首徒。 男人轻轻叹息一声。 后山神武殿内,马苦玄盘腿坐在一尊居高神像的头顶,一只黑猫又坐在他的头顶。 一人一猫一神像。 黑猫伸出一只爪子,轻轻挠着马苦玄的脑袋。马苦玄不以为意,他从小就与黑猫相依为命,奶奶去世后,更是如此。 左手边一尊金身木雕神像,眼眶中蓦然泛起金色光彩,轰然而动。巨大神像缓缓走下神台,环顾四周,最后看到了坐在居中神像头顶的马苦玄。神像走到大殿中央,转身面向那少年与猫,身高三丈的神像单膝跪地。 马苦玄仿佛对此习以为常,只是像以往那样出声提醒道:“回去之后,记得守口如瓶。” 这尊木雕神像微微点头,起身后大步前行,跨上神台,站在原位,金色眼眸很快失去色彩,寂然不动。 大殿门窗极高极大,光线透过窗户缝隙,洒落在大殿之内,灰尘因此清晰可见。 马苦玄突然自嘲道:“法宝太多,福缘太厚,也挺烦人啊。” 黑猫抬起一只腿,轻柔地舔着脚掌。马苦玄后仰躺下,黑猫一个蹦跳,在马苦玄躺下后,刚好落在他胸口上。黑猫蜷曲起来,很快酣睡,时不时换一个更舒服的蜷缩姿势。 马苦玄跷起二郎腿,一只手抚摸着黑猫的柔毛,想起真武山上那些阴阳怪气者和趋炎附势者,觉得有些无趣:“你们不喜欢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也不喜欢你们啊。” 大殿空灵,唯有一人一猫的微微鼾声。 那些神祇的金身神像依次排开,像是在忠诚地守护着高高在上的君王,年复一年,千年万年。 观湖书院的贤人周矩没有跟随自己的圣人先生,去见俱芦洲的那位道家天君。他怕自己忍不住会对那个叫谢实的家伙出言不逊,害得先生为难。 先生离开了书院,肯定打不过天君谢实,先生又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谢实一巴掌拍死,难不成还要替学生给外人道歉? 周矩来到了离打醮山鲲船坠毁处不远的一座山头。 根据记载,冲天剑气正是从此而起,击毁了南下老龙城的那艘鲲船,船上死伤惨重,中五境以下的乘客,几乎无一幸免。 周矩在山上搜寻无果,没有半点蛛丝马迹,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因为这桩祸事,瞎子都看得出来,是幕后有人处心积虑地栽赃这个宝瓶洲最具实力的强大王朝。 但是周矩想不明白一件事,堂堂俱芦洲的一洲道主,为何愿意自降身份,蹚这浑水?甚至不惜与观湖书院“短兵相接”?如果持续这样下去,天君谢实极有可能成为宝瓶洲所有练气士的公敌。 难道你谢实真当自己是道祖座下二弟子? 这些天风餐露宿的周矩,打算下山了。他听先生随口提起一事,最近半年内,婆娑洲、桐叶洲和扶摇洲三个地方,出现了许多失传已久的无主法宝,甚至还有几件半仙兵的身影,引发了巨大震动,无数山泽野修蜂拥而至,根深蒂固的仙家豪阀,更是不会放弃这些莫大机缘,一时间鱼龙混杂,豺狼结伴。 周矩对这些不感兴趣,他对接下来的世道,更不感兴趣。 周矩抬起头,望向天空高处。 我周矩,观湖书院的小小贤人周巨然,尚且可以发现端倪,比我家先生位置更高的你们呢? 周矩黯然下山,懒散云游,或御风或徒步,最后到了一处热闹集市,喝了碗热腾腾的酸辣汤。周矩顿时笑逐颜开,什么烦心事都没了。 摊贩的女儿,正值妙龄,肌肤微黑却泛着健康的色泽,她偷偷瞥了几眼周矩。 家乡读书人不多,长得这么好看的读书人就更少了,她觉得能多看一眼都是好的。 于是周矩多要了一碗酸辣汤。 第67章 姑娘请自重 陈平安在登上那艘去往桐叶洲的吞宝鲸之前,专程去了趟上香楼外的集市,买了一只香筒,香筒里头装了八十一支倒悬山特制的三清香,清香扑鼻,无论是礼敬神灵,还是焚香静心,都是上佳之品,就是价格不便宜,总共花了一枚小暑钱,也就是一百颗雪花钱。 之所以如此破费,是因为陈平安想起自家落魄山有座山神庙,以后若是有朋友到访,不妨拿出此香送给他们。客有诚意,神享好香,到底是件美事。 除了这只上香楼的香筒,以及之前在灵芝斋重金购得的两件宝贝,陈平安还从敬剑阁外的铺子,买了一套婆娑洲丹青圣手临摹的《剑仙图》,总计五幅图,每一幅都是大长卷,绘有二十位剑仙,每位剑仙在画卷上不过一寸长,栩栩如生,飘然欲仙。《剑仙图》的初版,是一位画家祖师爷在剑气长城观战后的大手笔,之后被临摹无数。 敬剑阁的剑仙人数太多,这套名为石渠版的《剑仙图》,也只是按照丹青妙手的个人喜好,选取其中百人。店铺中还有数个其他版本,价格悬殊,其中又以石渠版最为昂贵。陈平安仔细对比之后,发现还是这个石渠版所绘剑仙,最合自己心意,便一咬牙买下了。这笔开销,真不算小,足足五十枚小暑钱。 眉开眼笑的店铺掌柜,不知是高兴遇上了冤大头,还是由衷觉得陈平安有眼光,说了些关于《剑仙图》的奇人趣事。他说天底下有好几位剑修,都是无意间获得了《剑仙图》原本的残卷,悟出了各自画卷上的真意,一步登仙,成为大名鼎鼎的陆地剑仙。 这一套《剑仙图》,陈平安打算以后作为贺礼,送给圣人阮邛。离开家乡龙泉郡时,阮师傅尚未举办开山立宗的庆典,现在应该已经办完了。五十枚小暑钱,对于阮邛而言,肯定不值一提,不过好歹是从倒悬山带往大骊龙泉的东西,隔了千山万水,多少有点礼轻情意重的味道。 人靠衣装马靠鞍。陈平安一路走向上香渡,竟有数名妙龄女仙师瞅了他几眼,还是瞅完之后再看一下的那种,不是一扫而过就算了。 陈平安这趟桐叶洲寻道之行,比起倒悬山送剑之行,心思要更重一些,他确定那些年纪轻轻的女子练气士并非心怀恶意之后,便不再多想。 上香渡比起捉放渡要更大,腰悬登船玉佩的陈平安,并没有看到那头身躯庞大的吞宝鲸,倒是看到了一头背甲上建有亭台楼阁的山海龟,以及一辆由青鸾仙鹤拖曳的巨辇,还有《山海志》上记载的扶摇洲独有之物——一座绿树成荫的小山峰。就是不知道它是飞来山,还是飞去峰。相传由这类山峰灵气凝聚而成的山根,是世间蛟龙的大补之物。远古陆地大蛟走江化龙,在选好某条通海大渎后,还会请人搬来一座座飞来山、飞去峰丢在水畔,为的就是能够及时进食,防止筋疲力尽,气血耗竭。 陈平安才刚开始学中土神洲的大雅言,尚不能流畅地问路,实在不行的话,就只能拿出竹简刻字问路了。好在陈平安找到了几个悬挂相同样式登船玉佩的渡船乘客,便默默跟着他们,走了一段路程,很快来到一处人头攒动的地方。陈平安松了口气,不料左边肩头被人轻轻一拍,他直接转头望向右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人见陈平安没有中计,觉得有些无趣,懒洋洋道:“怎么,你也是去往桐叶洲的扶乩宗?这么巧?你该不会是对我有所图谋吧?垂涎美色?” 恶人先告状? 陈平安对这个头戴珠钗,身穿粉裙,腰系彩带的……貌美男人,印象不好也不坏。 如果说一起从老龙城乘坐桂花岛来到倒悬山,是缘分,那么又在同一天从倒悬山去往扶乩宗,极有可能是心怀叵测的设计。 这位曾经被看门小道童打出上香楼的陆姓子弟,明显也看出了陈平安的戒备,他拍了拍腰间那块登船玉牌,哈哈笑道:“如你所想,我这次去往扶乩宗,是守株待兔,专程等你的。” 这算是哪门子的开诚布公? 陈平安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在心中打定主意,绝对要对此人敬而远之。这家伙不但模样如绝色女子,嗓音也清脆悦耳,难分雌雄,之前“无意间”一起游览捉放亭,从他的言行举止来看,他就是一个性子跳脱、不按常理行事的人。陈平安虽然不反感此人的装束、性情和癖好,但是也不希望有人打破自己的平静生活。 那人双手负后,十指交缠,下巴微微翘起,眯眼望向陈平安,姿态娇柔,比女子还要风流,他柔声道:“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把真相说出来。我呢,姓陆名台,陆地的陆,上阳台的台,我是中土神洲的陆氏子弟,在家族内不怎么受待见,就自己跑出来游历天下了。我走了浩然天下九大洲里的五个了,原本是不打算去桐叶洲的,可如今实在囊中羞涩,就想着能找个蹭吃蹭喝又不觊觎我美色的好人,我觉得你就是。反正已经欠了你一枚谷雨钱,你应该不介意我再多欠一枚。说不定到了桐叶洲,我路上踩到狗屎,就能把钱还你,顺便还可以挣到回家的路费。”陆台见陈平安面无表情,显然根本不愿意相信他的这套鬼话,他叹息一声,“好吧,我实话实说。我出身阴阳家,精于占卜算卦,兜里没钱是真,挣不到钱是假。但是我欠了你一颗谷雨钱后,给自己算了一卦,上上卦,卦语是东游吞宝,桐叶封侯。此卦的意思很粗浅,但是为防意外,我仍是在这里待了足足两旬,这就是之前我说‘守株待兔’的由来。最后见到了你,我就知道,这趟老祖宗显灵保佑的桐叶洲之行,不去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陈平安没有恶语相向,更没有流露出丝毫不耐烦的神色,而是用一种商量的和善口气询问道:“陆公子,你循着大吉卦象去往桐叶洲,我当然不会拦着你,也拦不住你,但是你我二人能不能各走各的?若是陆公子你急需钱财,我可以再借给你一些小暑钱——” 陆台突然打断陈平安的话语,语气神色俱是天然妩媚:“什么陆公子,为了少些麻烦,你喊我陆姑娘就行了,不然别人看我的眼神,会很怪的。” 陈平安头皮发麻,你既然介意别人看你的眼神,怎么就不介意我如何看你? 陆台竟是开始撒娇:“陈平安,行行好?捎我一程嘛。我可以对天发誓,如果对你有任何坏心思,就被天打五雷轰,被丢进雷泽泡澡,被镇压在穗山底下,被拘押在深海龙宫的熔炉之中,被流放到万里无人烟的荒凉秘境……”他嘴上鬼话连篇,还伸出一只比女子还要修长白皙的手,试图扯住陈平安的一条手臂。 陈平安一身鸡皮疙瘩,顾不得什么客气不客气,拍掉陆台的那只手,义正词严道:“公子……陆姑娘请自重!” 陆台悻悻地收回手,站在原地,咬着嘴唇,眼神幽怨,泫然欲泣。 陈平安转身就走,陆台如影随形。陈平安停步,陆台就停步,陈平安转头,陆台就转头。陆台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柄玲珑精巧的小铜镜,手指间还捻着一只打开的胭脂盒,如美人在闺阁对镜梳妆。 陈平安只觉得毛骨悚然,倒是四周许多男性练气士眼神荡漾,一些个上了岁数、道行高深的地仙,哪怕看穿了陆台的障眼法,知晓了他的男子身份,可眼神依旧炙热。 修行路上,漫漫长生,百无禁忌。 陆台就像一个可怜兮兮的弃妇,不敢对负心汉抱怨什么,只敢这么恋恋不舍地跟随。四周视线充满了玩味。 陈平安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恶心人不偿命的阵仗,一肚子火气,可又拿这个陆台没辙。 随着渡口前方不断有人凭空消失,陈平安才意识到吞宝鲸的登船地点,就是铺在地上的一幅幅锦绣地衣。吞宝鲸贩卖的渡船玉牌,分云在峰、旖旎园、碧水湖三种,价格不一。陈平安选了居中的碧水湖。此时看那三幅地衣,景象迥异,有云雾飘渺,一峰独出;有碧波浩渺,一栋栋湖上屋舍星罗棋布;有花团锦簇的庭院楼阁。 身后不远处的陆台怯生生解释道:“总不能从吞宝鲸的嘴中登船吧?这艘吞宝鲸规模很大,在金甲洲首屈一指。吞宝鲸体内有四座小秘境,其中三座被打造成乘客居住之地。老龙城的那艘吞宝鲸只有一座秘境,与之相比,简直寒酸。这三幅地衣,其实就是三张品秩极高的缩地符,可以帮助乘客直通三座秘境。” 陈平安恍然大悟。 关于秘境一事,包罗万象的《山海志》有过详细记载,因为涉及洞天福地,跟骊珠洞天很有关系,所以陈平安尤为上心,还特意去找鹳雀客栈的年轻掌柜,请教了一些书上没有的学问。 在倒悬山土生土长的人物,无论修为高低、家世好坏,言谈之间,往往口气都很大,见识都很广,圣人天君地仙,张口就来,毫无忌讳。他们所见所闻之驳杂宽泛,确实要强于倒悬山以外的任何地方的人。 年轻掌柜本来不太爱说话,兴许是将陈平安当成了贵人,当时难得畅谈一番。 许多自行老旧腐朽,或是被外力摧毁破坏的洞天福地,在破碎之后,往往会遗留下来一些大小不一的地界,这些地界不知所终,故而被称为秘境,其实倒悬山那座贩卖忘忧酒的铺子,正是黄粱福地仅剩的一块秘境。 修道之人的诸多机缘,经常离不开秘境。秘境既能锦上添花,也可雪中送炭,可以说,大大小小的秘境的存在,让练气士充满了憧憬和盼头。大半野修散修,之所以能够崛起,都归功于他们在秘境的收获。 若有人无意间闯入一座未被占据的秘境,或是草木精华的世外桃源,或是瘴气横生的蛮夷之地,或是仙人兵解的洞窟,运气好点的话,就可以青云直上,一飞冲天,运气不好的话,说不定就要老死其中,或者惨遭横祸,死后的一身遗物,沦为后人的机缘之一。 陈平安很想知道,骊珠洞天破碎下坠后,是否有秘境遗留人间。回头倒是可以问问魏檗。 此时,陈平安走向通往吞宝鲸碧水湖的那块地衣。陆台哀叹一声,加快步伐,姗姗而行,挡住陈平安的去路,伸出手道:“我本来也是去往碧水湖,既然你如此厌恶我,那我就不碍你的眼了,我可以添些钱,找人换一下,去往那座久负盛名的旖旎园。咱俩就这样分道扬镳吧。陈平安,先前你说可以借我一些小暑钱,还作数吗?不然我可去不了旖旎园……” 一个楚楚可怜的男人,怎么看怎么别扭。 陈平安直接掏出一大把破财消灾的小暑钱,走近几步,迅速交给陆台。只要此人不再纠缠自己,让自己这一路好好练拳和练剑,陈平安愿意花这笔钱。 陆台接过小暑钱后,怔怔望向陈平安,一双秋水眼眸说不尽的委屈,他黯然转身,多半是去找人更换住处了。 当陈平安走上那张古怪缩地符后,却看到一脸欢天喜地的陆台在朝他眨眼。陆台扬起手中新换来的一枚玉牌,玉牌上边篆刻着“碧水”二字。 原来陆台的囊中羞涩,千真万确,所以当初他只能购买一枚最便宜的云在峰玉牌,然后陈平安听了他一通天花乱坠的骗人言语,给了他一把小暑钱…… 陆台脚步轻盈,得意扬扬,活泼俏皮地走向陈平安,其容颜越发娇艳。 陈平安在身形消失之前,忍不住对陆台骂了句“你大爷”。 陈平安来到一座湖心台上,环顾四周,碧水湖水波浩渺,云雾升腾,湖上悬有百余座阁楼,阁楼之间以小路相互衔接,各自系有泛湖赏景的三两小舟。 高台四面八方皆有亭亭玉立的绿裙少女,她们大多豆蔻年华,姿色出众,正在为客人指明方向。 陈平安所住阁楼名为“余荫山楼”,楼高三层。当初购买玉牌的时候,对方建议陈平安可以与数人合住此楼,如此便可省下一大笔钱,但是陈平安思量一番,还是婉拒。 吞宝鲸渡船方面不觉奇怪,修道之人,喜好独来独往,亦是常理。不过若是挣钱不易的山泽野修,习惯了精打细算,还是愿意跟陌生人同住一楼,说不定可以笼络关系。大道之上,多个朋友,哪怕是萍水相逢的点头之交,仍然不是坏事,说不定就是一桩大机缘。 在问过碧水湖绿裙侍女后,陈平安走下湖心台,沿着一条湖上小径缓缓前行,他的两边或是头顶,时不时有仙师御剑或御风而行。陈平安走了没多久,身后就有位“美人”拎着裙摆,踩着小碎步,一路小跑而来,俏皮娇憨。 陈平安是一个很不怕麻烦的人,在龙窑时他是任劳任怨的学徒,之后护送李宝瓶、李槐他们去往大隋书院,事无巨细,都是陈平安操心和照顾。陈平安虽不怕这种麻烦,却很怕另外一种虚无缥缈的麻烦,比如这个名叫陆台的阴阳家术士。虽然陈平安直觉上对他没有什么不适,没有当初面对苻南华、崔瀺的那种压抑和阴沉,可是在不确定一件事是好是坏的时候,陈平安习惯了先保证让一件事“不坏”。 陆台与陈平安并肩而行,他转头望向陈平安的侧脸,嫣然笑道:“生气了?男人这么小气怎么行?大度一点,度量大,能够容纳的福缘也会跟着大。儒家的君子不器,总该听说过吧?” 陈平安停下脚步,转头望向这个古怪的家伙:“你跟在我身边,到底图什么?你那大吉卦象跟我又没有关系——” 陆台笑眯眯道:“怎么没有,我可是用你给我的那颗谷雨钱算的卦,你的关系大了去了,你就是这场机缘棋局里的那个一——” 这次轮到陈平安打断他的言语:“谷雨钱不是给,是借。” 陆台皱起纤细妩媚的黛眉,用心想了想,柔声问道:“总谈钱多伤感情,不如咱们做笔小买卖,我拿一样心爱法宝跟你多换一些谷雨钱?” 陈平安摇头道:“那还是先欠着吧。” 陆台委屈道:“你为什么这么怕我,视我如洪水猛兽?你想啊,修行路上,一见投缘,携手游历,看遍山河,是多美好的事情?” 陈平安头都大了,原来天底下真有道理讲不通的事情,他都不知道如何开口解释。 陈平安默默前行,陆台左顾右盼,自顾自说道:“这处秘境曾是垂花小洞天的一部分,为一位喜好收集世间泉水的女仙人占据,只可惜她最终飞升失败,不但身死道消,还被天道反扑,连累整座垂花小洞天支离破碎,绝大部分消散在天地间。这座碧水湖算是比较出名的一个秘境,因为这三百里湖水,都是女仙人当年收集的名泉之一,其中泉水精华所在的一条条细微水脉,最适合拿来煮茶。” 陈平安一言不发,走出四五里路后,他看到了那座高三层的余荫山楼,楼台四周是檐下走廊,围有白玉栏杆,还有一座小渡口,停靠有两小舟。余荫山楼附近有一大片荷花,有采莲女摇舟穿梭其中,哼着乡谣小曲,柔弱动人。 陈平安停下脚步,提醒道:“我到了。” 陆台点点头。陈平安见他装傻扮痴,只好直截了当地问道:“我今天就不请你进去坐了,有空的话我去找你,你住在什么楼?” 陆台伸手指了指余荫山楼。 陈平安苦笑道:“陆公子不要开玩笑了。” 陆台抬起双手,捧着一大把小暑钱:“方才在湖心台那边,我迫于生计,想着咱俩关系这么好,你总会给我一个落脚的地儿,便将住处卖给一位极其有钱的神仙了。” 陈平安的脸色有点难看。 陆台赶紧说道:“放心,我绝不会打搅你修行,你借我一条小舟就行了,我每天就睡在上边,没有紧要事情,我绝不走入余荫山楼。我自己带了些果腹的吃食,你不用管我,人生在世,我辈修士,哪里不是逆旅,你千万不用内疚,吃苦也是修行的一种……” 陈平安脸都黑了,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死皮赖脸的牛皮糖人物? 陆台蓦然一笑:“好啦好啦,我便与你坦诚相告了,我除了算出这趟桐叶洲之行,是‘封侯’的上上签,其实还算出了这次机缘不在宝物,而是‘上阳台观道’五字。与你同行,借由你的心境,无论好坏高低,都可以砥砺我的道心,这叫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说到这里,陆台呵呵一笑,改口道:“错了错了,是借他山之玉可以攻石!” 陈平安没有计较陆台的措辞,当陆台说出“观道”二字后,陈平安既放心又忧心。放心是陆台多半没有胡说八道,这不是刻意针对他陈平安的阴谋;忧心是自己寻找那座观道观和老道人,多出一个身世不明的陆台,不正是节外生枝吗? 陆台犹豫了一下,似乎做了一个天大的决定,他咬牙道:“你若是这般处处提防我,肯定会影响到我的‘观道封侯’契机。我可以认认真真帮你算一次卦,只要别牵扯到太厉害的大人物,我算得都还算准,可如果牵扯到上五境的神仙,我就有大苦头吃了,比起什么睡在小舟上,要遭罪千百倍!陈平安,机会难得,不要错过!”陆台似乎害怕陈平安不相信,死死盯住陈平安,“不骗你!” 陈平安叹了口气,摆摆手,拒绝了陆台的提议,说道:“你就在余荫山楼住下吧,但是之后你我各自修行,井水不犯河水。” 陆台神色古怪,望向陈平安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他恍然回神,脸上有些如释重负的神情,快步跟上。 陈平安住在一楼,陆台选了三楼,两人之间隔了一个二楼。 陆台舒舒服服躺在三楼的床榻上,笑了笑,满脸的慵懒满足。 既来之则安之,陈平安不再管那个云遮雾绕的阴阳家子弟,除了背上的长剑和腰间的养剑葫芦,他身无外物,孑然一身,很轻松,美中不足的当然就是身边多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陆台。 陈平安坐在靠窗的桌旁,从方寸物十五当中取出一叠书:神仙书《山海志》,介绍中土神洲大雅言和桐叶洲雅言的两本书,还有在彩衣国获得的几本山水游记。他将这些书整整齐齐地放在桌上,然后取出一些来自竹海洞天青神山的珍贵竹简,打算在看书之余随手刻字。 每天早上练习撼山拳,下午练习《剑术正经》,晚上看书,学习两洲雅言。 很奇怪,明明只是破碎的秘境,碧水湖仍然有日月升落于湖水的奇异景象,因此也有了昼夜之分,不知是仙人的上乘障眼法,还是洞天福地破碎后的独有规矩? 陈平安的练拳走桩,就围绕着余荫山楼的那圈廊道。 凉风习习,荷花清香徐徐而来,在依稀可闻的采莲女的歌声中,白衣少年悠悠出拳。 下午陈平安就只在宽敞的一楼练剑,并不去楼外廊道,依然是虚握持剑式。 因为背负长剑剑气能够淬炼魂魄,本身就是修行,陈平安哪怕到了晚上睡觉,都不会摘下长剑,他会选择侧身而眠的姿势。 养剑葫芦高高挂在床前,如今不再经常喝酒,就不用总是悬挂腰间。他与初一和十五这两位小祖宗一路上朝夕相处,越来越心有灵犀,交流起来越来越顺畅,似乎两把本命飞剑的灵智也越来越成熟。陈平安入睡之后,就让它们帮着看家护院。初一没答应,但也没拒绝,更加温驯的十五则在养剑葫芦内欣然“点头”。 晚上看书期间,陈平安会从方寸物中临时取出那本《丹书真迹》。跻身武道第四境后,他发现自己可以多画两种符箓。第一种是山河剑敕符。剑敕符为护身符的一种。山为三山之山。何谓三山,书上并未详细介绍,而此符的‘河’字注解也很笼统含糊,只说曾有神人坐镇江河,职掌“斩邪灭煞”,喜好“吞食万鬼”。第二种是求雨符。求雨符可令“天地晦冥,大雨流淹”,此符顾名思义,属于坛符之一,多是道门的高功法师所擅长,陈平安则兴趣不大。 比起阳气挑灯符、祛秽涤尘符和宝塔镇妖符,这两张符箓的品秩要略高,陈平安对剑敕符尤为上心,就以最普通的黄纸符书写了一张,有些勉强。陈平安跻身武夫炼气境后,魂魄大定,越发浑厚,他经常能够听到三魂路过心湖之时,那种冥冥之中的叮咚滴水声。 一旬光阴,陈平安偶尔会听到二楼的轻微脚步声,但是次数不多,陆台一次都没有下楼打搅陈平安。陈平安略微心安。 一桩没来由跑到自己跟前的缘分,只要不是孽缘就可以了,不用刻意追求善缘。 这天夜里,陈平安写完了第二张剑敕符,还是不太满意。 难道说真要找到一座古战场遗址,与那些战场英灵、阴魂不断厮杀,才能使得武道第四境趋于圆满?然后才可以娴熟地驾驭这种剑敕符? 陈平安皱眉沉思,突然转过头去,只见陆台走下楼梯,然后停步伸手敲了敲墙壁,如客人叩响门扉,然后他笑着坐在台阶上,仍是没有走入一楼。 陈平安刚想要拿起那本《山海志》以盖住剑敕符,陆台忍俊不禁道:“藏藏掖掖做什么,一张失传的上古符箓而已,品秩又不高,就是胜在返璞归真而已。我方才不小心瞥了一眼,心肝疼得直打战,现在还在疼呢。” 陈平安问道:“何解?” 陆台指了指桌上那张剑敕符:“这张护身符很有年头了,估计整个陆家,像我这般年纪不大的家伙之中,找不出第二个认得出它的根脚的人。我之所以心疼:一、你一个纯粹武夫,写出这么糟糕的纯粹古符,实在是丢人现眼——” 陈平安忍不住插话道:“武夫画符,才不合理吧?” 陆台扯了扯嘴角:“哦?这样吗?那看来是我陆家藏书记载有误,不然就是我见识短浅了。” 陆台并不太想在这个话题上深入,继续说道:“二、你画符,更多是靠那支笔,并非是你对画符一道有多深的钻研和悟性。嗯,可能你看到了正确的风景,可是你去往那处风景的路线,歪歪扭扭,所以画出来的符箓,可以用,但是不堪大用。三、符纸品相好,却给你做了一锤子买卖,暴殄天物。这要是给道家符箓派高人瞧见了,估计他们会恨不得一拳捶死你。” 陈平安眉头紧皱,细细嚼着陆台的言语,先分辨真假,再确定好坏。 陆台笑问道:“能不能拿起那张符箓,我仔细瞧瞧材质,之前仓促一瞥,不太确定。”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捻起那张剑敕符,只不过只给陆台看了背面。 陆台微微一笑,对陈平安的谨小慎微不以为意,他看了片刻后,点头道:“果然是回春符的宝贵材质,在它上边画符,可以重复使用。符纸的好坏,直接关系到一张符箓品相的高低和威力的大小。世间真正好的符箓,除去那些极端追求威力的,大多可以重复使用。你呢,按照符箓派一位老祖的谐趣说法,叫‘朱颜辞镜花辞树’,嗯,归根结底,就是‘留不住’。陈平安,你自己说可不可惜?符纸,尤其是回春符,很烧钱的。唉,我算是替你心疼了一把,反正你陈平安家大业大,不在乎这点小钱。” 陈平安看了眼陆台,又看了眼重新放在桌上的剑敕符。 陆台有些好奇,双手托着腮帮,望向那个有些懊恼的桌边少年,笑问道:“赠予你这些珍贵符纸的人,没有说过这些?教你画符的领路人,就没有跟你讲过,要你这半吊子符师能省则省?” 陈平安重重叹息了一声。 陆台幸灾乐祸道:“七八九境的纯粹武夫,大概可以仅凭一口真气,一气呵成,写出不错的符箓了。可惜到了这个层次的武夫,一步步走到山顶,早已心志硬如铁,谁会跑去画符?你也就是运气好,有这样的珍稀符纸和符笔,才能画出不错的符箓。常人每画一张符就等于烧了一大摞银票,嗯,你略好一些,只等于烧了半摞银票。” 陈平安狠狠瞪了一眼往自己伤口撒盐的家伙。 陆台呵呵笑道:“陈平安,你也真够有意思的,武夫画符,还有养剑葫芦和飞剑,最过分的是还每天勤勉读书?你就不怕不务正业,耽误了武道修行,落得个非驴非马,万事皆休?” 陈平安没有理睬他的冷嘲热讽,收起剑敕符,开始翻看那本《山海志》。陆台悄然起身,返回三楼住处。 之后陆台便时常离开余荫山楼,或是泛舟游览碧水湖,或是去参观每条吞宝鲸都会有的宝库。吞宝鲸之所以有此称呼,就在于它在漫长的岁月里,会将那些沉在海底的失事大船吞入腹中,而能够跨洲的渡船,往往当得起“宝船”的说法,所以一条成年吞宝鲸的肚子里,必然是奇珍异宝无数,千奇百怪。甚至有可能藏有仙人兵解后遗留人间的金身遗蜕。 陆台在一天的下午,从方寸物中取出一套使用近乎烦琐的茶具,以秘术撷取碧水湖的泉水精华,在一楼廊道开始优哉游哉地煮茶。 茶香怡人。 陈平安没有去讨要一杯茶水喝,只是在屋内练习剑术。 随后陆台每天都会煮茶,独自喝茶赏景,往往一坐就是一下午。 有天临近中午,陈平安走桩练拳即将收功,看到陆台自己划着小舟从远处返回。系好小舟后,陆台跳上廊道,站在原地,在陈平安练拳经过他身边的时候,高高举起手,掌心叠放着好几盒胭脂水粉,应该是在跟陈平安炫耀他今天的收获。离碧水湖湖心台不远处,有几栋楼是渡船专门经营货物的销金窝,陈平安只去过一次,觉得他们太黑心了,他拣选了几件相似物品,发现价格比倒悬山还要夸张,就彻底没了买东西的心思。 陆台脚尖一点,往后轻轻一跳,坐在白玉栏杆上,打开其中一盒口脂,拿出小铜镜,开始抿嘴,之后还跷起一根手指,以指肚抹过长眉,动作轻柔且细致。 陈平安只是继续沿着廊道练拳,从头到尾,目不斜视。 在陈平安又一次路过陆台身边的时候,坐在栏杆上仔细画眉的陆台,微微挪开那柄小铜镜,笑问道:“好看吗?” 陈平安没有去看陆台,也没有搭话。 然后每一次陈平安走桩路过,陆台都要问一次不一样的问题。 “陈平安,你觉得腮红是不是艳了一点?” “这儿的眉毛,是不是应该画得再细一点?” “用花露斋的细簪子,从盒子中挑出胭脂,果然会画得更匀称自然一些,你觉得呢?” 陈平安只是默默走桩,按照原定计划,到了时辰才停下练拳。 最后一次陆台没有询问陈平安,只是将小铜镜、簪子和几只胭脂盒都放在身边的栏杆上,转头望向那一大片荷叶,妆容精致,眼神迷离。 陈平安刚打算走回一楼正门那边,陆台没有收回视线,再次开口:“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的男人,很……可笑?甚至还有些恶心?” 陈平安停下脚步,转身走向陆台,离着陆台大概五六步远的地方,他面对湖水背对廊道,也坐在了栏杆上。 没有得到答案的陆台也不恼,自顾自嫣然一笑,他挑出一盒胭脂,觉得它成色不佳,名不副实,便要将它随手丢入碧水湖。 陈平安突然问道:“这盒胭脂卖多少钱?” 陆台愣了一下,也转过身坐着,一起面向湖水,笑道:“不算太贵,每盒一颗小暑钱。这盒是今年新出的,名气很大,好些中土神洲的出名仙子都爱用它。唉,多半是那些被猪油蒙了心的商家子弟的伎俩,我给他们合伙骗了。” 陈平安感慨道:“一颗小暑钱,那就是一百颗雪花钱,十万两银子,我觉得……”停顿片刻,被清风拂面的陈平安轻声道,“千金难买心头好,你买它,不算贵,但是有些人听到价格后一定会傻眼吧?他们打死都不会相信世上有这么好的胭脂水粉。” 陆台有些疑惑:“嗯?” 沉默片刻,一袭雪白长袍的陈平安将双手叠放在膝盖上,与陆台说了家乡龙窑那个娘娘腔汉子的故事。陈平安说得不重,语气不重,神色不重,将一个已死之人的可怜一生,说给了身边的男人听。 他身边的陆台,腰系彩带,神采飞扬,恰似神仙中人,比世间的真正女子还要绝色。而家乡的那个男人,只是身材消瘦了一些,甚至会有胡茬,长得不比市井妇人好看丝毫。哪怕他每天早上会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清爽,可到了收工的时候,一样会指甲盖里满是污泥,所以那个男人捻着兰花指,不会有半点动人之处。而且他根本不懂什么飞霞妆、桃花妆,也分不出点唇、画眉的种种胭脂水粉。 陈平安望向远方,有些伤感:“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他是一个很奇怪的人,明明是男人,为何喜欢像女人一样装扮自己。但是那天他用瓷片捅死自己之前,求了我一件事,我没有答应,直到今天,我还是很后悔。如果我知道他会那么做,我肯定会答应下来。” “他那天跟我聊了很多,最后笑着说他打算再也不像女人一样装扮自己了,所以希望我能够帮他保管那盒胭脂,免得他又忍不住。” “我当时哪里会答应这种事情,死也不会答应的。他劝了我两次,就不再劝了。” “他死了后,谁也没看到那盒胭脂,其实谁也不在乎。” 陈平安转过头,笑望向那个如倾城美人的陆台:“那么贵的胭脂,扔了做什么?” 陆台歪着脑袋,那支精致的珠钗便跟着倾斜,微笑道:“不然送给你?以后回到家乡,你拿着这盒胭脂去那家伙坟上,告诉他天底下就是有这么好的胭脂水粉,让他下辈子投个好胎,做个姑娘家家,往自己脸上可劲儿抹,几斤几斤地抹,都不用再心疼钱了。” 陈平安转过头,望着远方,轻轻摇头:“我连他的坟头都找不到,怎么给他看这个?怎么跟他说这些?” 眉眼清秀干净的白衣少年,双手抱住后脑勺,不言也不语。 故事而已,一坛老酒揭了泥封,就只能喝光为止。 这坛老酒,这点小事,就像陈平安肚子里的陈酿,一打开后,遇上对的人,就会有酒香,而且也只有遇上对的人,陈平安才会与他对饮。 陆台便是那个与他对饮的人。 陈平安和他所尊敬的、亲近的人,比如宁姚、阿良、刘羡阳、顾璨、张山峰,都没有说起过这一茬。 可惜陆台听完这个故事后,似乎没有太大感触,最后反而打趣陈平安:“跟我讲这个,是不是说我这样悖理违俗的男人,没几个有好下场,到最后连个坟头都留不住?” 陈平安哑然失笑,只得跳下栏杆返回一楼。 不知为何,跟陆台说过了这件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陈平安觉得心里舒服多了,如解开了心结。当天下午的练剑,同样是雪崩式,感觉少了些凝滞,多了几分圆转如意。 在这天之后,陆台便换了一身装束,头别玉簪,身穿青衫,手持黄竹折扇,从一位绝色佳人变成了翩翩公子,这让陈平安如释重负,所以哪怕陆台时不时走到一楼,随手翻阅他的藏书,或者煮一壶茶看他练习《剑术正经》,陈平安都没有说什么。 陆台不愧是博闻强识的阴阳家子弟,跟陈平安说了许多他以往不曾听说过的事情,比如拳架分内外、剑架分意气,还说了打磨第四境的注意事项和一些建议。一名纯粹武夫跻身炼气境后,如何打熬三魂,讲究很多,人身三魂,胎光为太清之阳气,武夫淬炼此魂,最好是拣选旭日东升、朝霞绚烂之际,练拳不懈怠,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说不定会有机缘巧合,让胎光更为强壮,更加生机勃勃。 陆台提及此事的时候,陈平安大为汗颜,心虚不已——在老龙城孙氏祖宅破开三境之初,有金色蛟龙从朝霞云海之中汹涌扑下,却被他一拳拳打了回去,而且还不是一次,是两次。 陆台跪坐在靠窗位置,喝着以碧水湖的泉水精华煮出的茶水。换了装束妆容后,他高冠博带,大袖逶迤,士子风流。他的心眼何等活络,他一下子就看出了陈平安的窘态,便刨根问底。陈平安和盘托出,陆台当场喷出一口茶水,朝陈平安伸出大拇指,说教你陈平安符箓和拳法的老师傅,估计都是不拘小节的性情中人。 陈平安询问是否有补救之法,陆台想了想,说到了桐叶洲,陈平安可以碰碰运气,去一些个犹有神灵巡游阳间的武圣人庙。历史上不少令人惊艳的天才武夫,都是在武圣人庙瞎猫碰上死耗子,得到了一份很大的机缘。说到这里,陆台便有些唏嘘,说他在离家游历之前,听师父说过一名大端王朝的年轻武夫,资质天赋好到惊世骇俗,厉害到了让数位武圣人庙神灵主动找上门,给予他一份武运的地步,而那个家伙比他陈平安还要过分,竟然一拳拳打退了那些主动示好的武庙神灵。 陈平安猜测这人多半是在剑气长城上结茅修行的曹慈了。 陆台随便提了一嘴,既是告诫陈平安,又仿佛是在自省,说纯粹武夫也好,山上修行也罢,大道之上,运气很重要,但是接不接得住,更重要。福祸相依,天才早夭的例子不计其数,便是此理。 陈平安深以为然。 但是陆台随即话锋一转,说你陈平安这般深居简出,害怕所有麻烦,从不主动追求机缘,一心只想着避开机会,很不好。 陆台之所以有此“怨言”,除了起先陈平安死活不愿与他有交集,还源于这艘吞宝鲸前段时间打开了第四个破碎福地的秘境入门禁制,准许乘客入内探寻,而陈平安却视若无睹。只要乘客交付一枚谷雨钱,就能够进入其中历练修行,一切所得,渡船均不会向乘客索取,如果有人愿意将其中所得折算成雪花钱就地售卖,吞宝鲸当然欢迎。 这条吞宝鲸是金甲洲五兵宗的独有之物,这块秘境多上古术法残留,极难打开,代价极大。得到这块秘境之后,五兵宗按照惯例,吃独食吃了足足一百年,到最后发现竟然得不偿失。五兵宗干脆将这个名为“登真仙境”的秘境对外开放,学那宝瓶洲的骊珠洞天,收取一笔过路费。 登真仙境方圆有千里之大,只是一块残破之地,大小就已经媲美整座骊珠洞天,它的前身为七十二福地之一,其广袤程度,确实要远远胜出三十六洞天。 这块秘境每十年打开一次,只许元婴境之下的练气士进入,对于纯粹武夫则无门槛要求。在两百年前有一位扶摇洲的幸运儿,其修为不过洞府境,竟然得到了一把威力巨大的半仙兵。他大概是觉得自己守不住那把神将大戟,这把大戟也不适合自己,便卖给了五兵宗,可谓一夜暴富。之后他财大气粗,硬生生靠钱把自己堆上了金丹境,一枚谷雨钱换来了一个金丹修为,谁不艳羡? 此事轰动金甲洲,一时间涌入登真仙境的练气士有如过江之鲫,需要有很硬的关系才能排上队,已经不是钱的事情了。经过三百年,登真仙境才逐渐变得没那么炙手可热,但依然是让人觉得物有所值的一方胜地。 不过陆台当然知道这种“开门红”,多半是商家高人指点五兵宗的手笔,跟那盒风靡数洲的胭脂一个德行,是合伙坑人呢! 对于登真仙境的虚实和深浅,陆台一清二楚,师父说过如果他有兴致,又有闲暇,不妨走上一遭,看能不能捡到一些值点小钱的破烂货。 陆台此次为何乘坐吞宝鲸?当然上上签卦象和大道契机最重要,可是进入登真仙境,寻得一笔钱财,也是他陆台志在必得的。 陆台极力邀请陈平安一起进入登真仙境,可是陈平安到最后只答应再借给陆台一颗谷雨钱,他自己还是执意不去。 陆台只得独自进入登真仙境,两旬之后他风尘仆仆地离开登真仙境,当天就还给陈平安三颗谷雨钱,多出的一颗,说是利息。陈平安听陆台讲完游历经过和巨大收获后,便心安理得地收下。原来陆台凭借家传阴阳术,破开了一座上古仙家府邸的禁制,一路有惊无险,差点成为那座古老仙府的主人,只是碍于五兵宗订立的规矩,才主动放弃了对那座福地府邸的掌控,他跟五兵宗私下交易,换了一大堆谷雨钱。因为五兵宗在跨洲商贸的很多地方需要用到小暑钱和谷雨钱,所以五兵宗暂时赊欠陆台大部分钱款,并向他保证半年之内就会全数偿还,而且会额外加上一笔红利。 别觉得五兵宗亏大了,原本鸡肋的仙府在被陆台成功打开后,由于灵气充沛,适宜修行,吞宝鲸的贵客,就会愿意居住其中。细水长流,五兵宗半点不亏,商家挣钱,暴利当然很好,可是这种有稳定收入的“钱脉”,才是长长久久的立身之本。 陆台一举成为登真秘境历史上收获第三的幸运儿。 除此之外,陆台从仙府拿到了一门上古登仙术法,和一件名为“鳌山幻楼”的上乘法宝。陆台并未售卖这两份机缘。 哪怕陆台实实在在证明了陈平安与一桩洪福失之交臂,陈平安还是没有太多情绪起伏,只是将那枚赚到的谷雨钱放在桌上,看书乏了,就以手指翻转谷雨钱,让它在手背上滚来滚去。对于陈平安,这是一个解乏的好法子,立竿见影。 这让陆台很是郁闷。说了好些苦口婆心的言语,可是陈平安始终不为所动。 所以陆台每次煮茶,都没有邀请陈平安共饮,当然,估计陈平安自己也没有想法。 陆台是个地地道道的讲究人,他生于千年豪阀、仙人之家,不是寻常的人间世族子弟可以媲美的,所以陆台的气质,浑然天成,既是钟灵毓秀,也是耳濡目染。 斗茶之茶,要新;手法和茶具,要古;煮茶泉水,要清且重;饮茶之人,要净且灵。 陆台跟陈平安相处久了,始终觉得陈平安太死板了,所以是净有余而灵不足,一样还是会辜负他的好茶。 就像今天,陆台又借机提起这桩“天上掉了钱如雨哗哗落下,你陈平安却去屋檐下躲雨”的痛心事,陈平安只是默然不语。 陆台觉得实在敲不醒这个榆木疙瘩,就要放弃说服陈平安了,便随口说了一句大而无当的空洞言语,可世事就是如此无常,陈平安不仅听进去了,而且还用心记下了:“陈平安,你练拳练剑,心都很定,这是你厉害的地方,但是你要小心,心定不是心死,心境可以静如止水,切忌一潭死水。” 这是陆台随口说说的,连他自己都觉得是一些废话,可陈平安竟然第一次主动停下那套翻来覆去的枯燥剑架,坐在他面前,学陆台摆出跪坐饮茶的姿势,有些别扭,与陆台的潇洒风流有着云泥之别,就像是庄稼地里的老农学那老夫子坐而论道,只会摇头晃脑,装模作样。 陈平安摆出这副姿态,陆台觉得挺好玩的。在中土神洲年轻一辈当中,被誉为斗茶无敌手的陆氏俊彦,斜眼打量着浑身不自在的陈平安,怎么看怎么有意思。给他这么一瞧,陈平安自然越发拘谨。 对于真正的读书人,陈平安还是心向往之的,比如齐先生、李希圣,还有彩衣国城隍爷沈温。哪怕是张山峰临时兴起的吟诗作对,都会让陈平安心生向往。 陈平安克服心中的不适,问道:“你是说我的心性,走了极端?” 陆台愣了一下,聪慧至极的他,没有敷衍应付,也不敢妄下断论。 若是面对常人,陆台可以随口胡诌,或是说些不错不对的言语,可是面对陈平安不行。 两人对坐,陈平安一脸认真神色,陆台心中苦笑,好像自己画地为牢了。 陆台心中一动,有些恍惚,来得这么早?本以为只有踏足桐叶洲的陆地,与陈平安相伴游历,经历种种坎坷和磨难,才会出现此契机的苗头,不承想如此措手不及。陆台稳定心境,开始屏气凝神,郑重其事地递给陈平安一碗茶:“慢慢饮,等你喝完,我再说一点我的见解。” 陈平安不知其中讲究,只当是一场找人解惑的普通问答,就点点头,接过茶碗,喝了一小口。 在桂花岛风波过后,陈平安遇上那位爱慕桂夫人数百年的中年汉子,在渡口中年汉子挥手造就的小天地之中,跟中年汉子有过一番问答,以致那位中年汉子竟然说了句“你别想坏我大道”。 当时陈平安便是在说一把尺子两端的道理。他认为舟子的道理走了极端,看似有理,实则无理,因为它还不够完善,不如书上所说的“中庸”。 而道家的根底,是“道法自然”四字。 那次梦中读书,陈平安依稀记得有人说过,儒家的道理,从不在高处,不在到底有多高,而在道理是否落在了实处。那人甚至笑言,咱们儒家的至圣先师,学问已是何等的深远高超,可有一次问道之后,他曾对一名弟子私下感慨,甚至带了点自惭形秽,说某人的道,真高,可是…… 只可惜“可是”之后的内容,陈平安已经记不得一星半点了,也有可能是那个人或者那本书根本就没有说。 陈平安这两次“游山玩水”,其练拳的初衷已经从最初的“我这一拳要最快”,变成了“这一拳可以更快,但是必须最有道理”。 陈平安一生中最有分量的一句话之一,是在返乡的一座客栈中,他对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所说的那句“如果我哪里做错了,你一定要跟我说”。 无论落魄山竹楼老人,在他身上和神魂上打下多少拳,无形之中,陈平安始终在怀疑自己。 其实在倒悬山上,陈平安对宁姚爹娘说的那句无心之言已经道破了天机,那意味着陈平安一直在否定自己:“是我做得不够好。” 做得不够好,就是错。世间有几人,会如此苛求自己? 这种心态不是无缘无故形成的,而是陈平安本命瓷一碎,之后又经历种种困苦艰辛,种种机缘巧合,使得陈平安不得不试图拼凑出自己的完整心境。 成了,便是日月在天的奇观,群星黯然。 不成,大概便是种种失约,种种失望。 一个人没东西吃,就会饿死,可若是心田干涸,一样会死,只是浑然不自觉而已,今日不死他年死而已。 拼命求生,逆境绝境,愤然而起,奋发向上;可又悄然求死,暴饮暴食,不知节制,七情六欲,心猿意马,种种弊端,即是人心古怪处。 人心之复杂,便是圣人仙人都不敢自认看透。崔瀺在小镇为何会输,便是例子。 循着这条心路,陈平安的心境便很明了。刘羡阳之所以差点死了,是因为我陈平安做错了,所以我死了就死了,讲完自己那点对方都不愿意听的道理,一了百了。 齐静春愿意在小巷与他对揖,但是陈平安还是只记住了剑灵所说的“齐先生在赌,赌那万分之一”,至于为何齐先生愿意相信他,没有对这个世界失望到底,陈平安反而从未想过。 当一个人真正开始认识这个世界,看过了高耸入云的大山、蜿蜒无尽的江河,看过了那些无比高远的壮阔景象,看过了那些读书人的风流,那些象征着一国威严的衙门、官服,看过了人生无常的生老病死,看过了看似壮烈实则冷血的铁骑阵阵,看过了昔日的朋友变得陌生,愈行愈远而无可奈何,看过了父母逐渐老去,你却始终无法挽留……他在某一刻,就会突然觉得自己很渺小。 这种感觉,大概就是孤单。 对于他人的悲伤人们很难感同身受,他人分享的快乐总是一闪而逝,人生只是一场场告别…… 陈平安对这个世界,其实充满了畏惧。 刘羡阳、李宝瓶、顾璨都不会像陈平安这样。 顾璨会一门心思想着报仇。 李宝瓶会觉得天地间总有这样那样的有趣事情,沉浸在自己丰富多彩的内心世界里,几乎从不质疑自己,更不会轻易否定自己,所以她才能够说出那一句:“怎么会有不喜欢李宝瓶的小师叔?” 刘羡阳则会发自肺腑地说:“我要去看更高的山更大的河,我一定不要老死在这个小地方!” 而陈平安可能会去做很多事情,比如带着李宝瓶他们去大隋,但是陈平安的心境意象,会躲起来。 陈平安的心思和念头,大体上都是“不动”的。 在龙窑烧瓷多年,少年一直在求手稳,其实就是在执拗地追求心定。 心不定,他就会记恨宋集薪的有钱,嫉妒他有人相依为命,会读书;他就会嫉妒刘羡阳学什么都快,任何事情都是一上手就会;他还会厌恶和看不起那个娘娘腔男子,会在大山之中第一个找到他,不给娘娘腔指出一条隐蔽山路。 凡事有利则有弊,心定了,走了极端,就像陆台所说的,容易“心死”,这其实就是道家所谓的“假死”。 这就是阮邛哪怕对陈平安没有成见,却从来不把陈平安当作同道中人,不愿收他为弟子的根源所在。 这也是为何陆台会觉得陈平安灵不足的原因。 所以剑灵当初看到的少年心境,是一个年幼孩子守着坟头和山头,是草鞋,唯一的“动”,是向南方追逐着某个人的身影。 那个身影,其实正是御剑离去的宁姚。 陈平安送剑给心爱的姑娘的那趟旅程,比起去往大隋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终于多了一份自主意愿——“是我想走这趟江湖”。 我陈平安要为自己做点什么。 所以哪怕羡慕老龙城的范二,哪怕到了剑气长城后,陈平安肩头又多了一副担子,陈平安反而在心境上,比以前更加轻松。 所以陈平安换下了草鞋,穿上了一袭长袍,想要成为剑仙,而且是能够在剑气长城上刻字的大剑仙。 当初文圣老秀才为何会在醉酒之后,拍着陈平安的脑袋说少年郎要喝酒,不要想太多太过沉重的事情,就在于老人一眼看穿了少年的心境问题。 少年不该如此,当静极思动,应该卸下担子,轻松地去做少年郎该做的美好事情。 只是世间道理,听没听说,知不知道,是一回事,如何去做,又是一回事。 书里书外的道理,如何落在实处,难上加难。 陈平安一口一口喝着茶水,在陆台即将说出他的答案之前,陈平安突然开口说道:“我之所以不愿意跟你接触,更不愿意去登真仙境,答案其实很简单,因为我怕死。” 在家乡小镇,接连面对蔡金简、苻南华和搬山猿,陈平安认为自己差不多等于死了一次。在蛟龙沟,是第二次。 事不过三。 陈平安缓缓放下已经喝完的茶碗,笑道:“不管你信不信,靠运气的好东西,我从来拿不住。”陈平安自顾自说道,“我方才想了想,觉得可能以前我是对的,但是现在我还是这样的话,就是错的。想要以后的修行走得更远,得慢慢改正了。” 陆台神色古怪,还有些凝重。他方才其实在以陆氏不传之秘观心神通,偷窥陈平安的心境。 陈平安端起茶碗:“能不能再来一碗?” 陆台没好气道:“你当是喝酒啊?”可他仍给陈平安添了一碗茶水。 陈平安继续说道:“但是不跟着你去登真仙境,我觉得没错,说不定我跟你一起进入登真仙境,会害得你一点钱都挣不到。现在,你挣了大钱,我挣了三颗谷雨钱,挺好的。” 陆台自己早已不再饮茶,他将双手放在膝盖上,笑道:“两颗是你借我的,你其实只挣了一颗。”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坦诚相告:“我觉得是三颗。” 陆台哭笑不得,敢情这家伙根本就没想过自己会还钱? 陈平安喝着他肯定喝不出名堂的茶水,轻声道:“要余一点,错过了就错过了,不能事事都求全占尽。陆台,你觉得呢?” 陆台愕然,随即大笑道:“陈平安,你竟然在躲那个一!” 陈平安喝着一碗茶水,同时一头雾水。 陆台随即满脸愤懑,身体前倾,一把从陈平安手中抢过茶碗,随手挥袖,收起所有茶具,气呼呼站起身,狠狠瞪着陈平安:“上阳台观道,到底是谁观道?是谁桐叶封侯?你都知道了,我一个小小的桐叶封侯算个屁!亏死我了!” 陆台咋咋呼呼登楼离去,踩得楼梯噔噔作响。 陈平安茫然挠头,只觉得自己像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陈平安有点惨,陆台又换回了女子装束,打扮得花枝招展不说,还每天搔首弄姿,来一楼这边故意恶心陈平安。 陈平安脾气再好,也受不了那层出不穷的脂粉味和兰花指,以及让人极其腻歪的挤眉弄眼和娇声娇气,于是在某天早上陆台坐在栏杆上哼小曲的时候,一拳打得陆台摔入碧水湖中。 怒气冲冲地从水里掠出的陆台,落汤鸡一般,他强忍着拿针尖、麦芒两把本命飞剑戳死陈平安的心思,只是对着陈平安破口大骂:“你就这么对待自己的半个传道人?!你陈平安还有没有半点良心?” 在提到传道人的时候,陆台明显有些底气不足,但他在骂陈平安没良心的时候,倒是理直气壮。 在那之后,陆台不再理睬陈平安。 光阴悠悠流转,拂晓时分,吞宝鲸到达桐叶洲扶乩宗渡口,陈平安去三楼提醒陆台可以下船了,但是早已人去楼空。 陈平安没有多想,只觉得陆台真是个怪人。 他便独自一人,从海底的吞宝鲸登上桐叶洲的陆地。 陈平安走上渡口,跺了跺脚,就像当年第一次由泥瓶巷走入福禄街,从黄泥烂路走上青石板路,充满了新鲜感。 陆台不在身边,陈平安觉得挺好,虽然这么想,有点对不住那家伙。 就在陈平安脚步很是轻松轻快的时候,在渡口一家热闹的店铺旁边,他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顿时龇牙咧嘴。 换上了青衫长袍、玉带簪子的陆台正蹲在街边,啃着一个肉包子,见到了陈平安后,他转头看了眼蹲在他身边的一条土狗,土狗正眼巴巴地望着陆台,陆台便把手中的肉包子丢给了路边的土狗。 陆台对陈平安挑了挑眉头。陈平安走过去后,陆台还在那啃着另一个皮薄馅美的肉包,摇头晃脑,很是欠揍。 陈平安先弯腰摸了摸那条狗的脑袋,然后直接就给了陆台一脚。 陆台一屁股坐在地上,好在手里的肉包子还没丢。 踹了自己一脚,那家伙竟然还有脸笑?口口声声说自己怕死,怎么到了我陆大爷这边,你陈平安就不怕死了?真当我的针尖、麦芒,与那些废弃的胭脂水粉一般,只是摆设? 陆台突然有些郁闷,因为他才记起,陈平安根本就不晓得这两把本命飞剑的存在。 陆台站起身,恶狠狠吃掉肉包子,警告道:“吞宝鲸那一拳,渡口这一脚,两次了!” 陈平安笑道:“事不过三。” 陆台厉色道:“敢有第三次,我要么打死你,要么换回女子装束,恶心死你!” 陈平安立即抬起手臂,双指并拢,佯装对天发誓状,可言语内容却是:“如果有第三次,请你务必选择打死我。” 陆台蓦然一笑。 见陆台没有追究计较的意思,陈平安便仰头望去,远处有一座巍峨大山,在半山处即有云海遮蔽景象,使得世人看不见山上风光。据说一年之内只有数次机会,山下之人才得以窥得此山全貌,山巅矗立着一大片宫观殿阁。 神仙书《山海志》上就记载了这个扶乩宗,其中让陈平安印象最深的有两点:首先扶乩宗与龙虎山天师府一样,不属于道家三脉之一,擅长“神仙问答,众真降授”,简单来说就是与宝瓶洲的风雪庙、真武山有异曲同工之妙,能够请神下凡,区别在于请下人间的是神祇,还是真仙;其次扶乩宗的山头豢养精怪鬼魅之多,冠绝桐叶洲,其半山腰处有一条喊天街,无奇不有。 陈平安对于那些活泼可爱的古灵精怪一直很有兴趣,就想着在扶乩宗开开眼界。若是以往,他也就只能在心里想一想,可是现在倒是愿意做一做。 而且他那把长气,当陈平安向北而走时,便有剑气微颤,震动他的神魂,若是他向南而行,剑气便无动静。这让陈平安松了口气,往北走,好歹距离宝瓶洲越来越近。 陆台对于游览喊天街一事,举双手赞成,他说那儿的一些小玩意儿,不但珍稀罕见,而且价钱公道,这是练气士游历桐叶洲时的必去之地。 望山跑死马,瞧着距离那座大山头不太远,但其实能走上好久。陈平安一路上时不时望向那座云雾缭绕的高山,他如今已经不是初入江湖的雏鸟了,很清楚扶乩宗的厉害,若是搁在宝瓶洲,就只比神诰宗略逊一筹。 这座位于桐叶洲中部的扶乩宗,既然是宗字头仙家,意味着它最少有一位玉璞境修士,而且比起版图最小的宝瓶洲,桐叶洲的山顶仙家更有分量和底蕴。桐叶洲南北各有桐叶宗和玉圭宗,两宗分别掐住这块陆地的两端,好似占据了桐叶洲半壁江山的气运,所以在桐叶洲还能够脱颖而出的宗门,往往都是杀出一条血路的强大势力。 闲来无事,陆台便聊了些桐叶洲和宝瓶洲的不一样之处。宝瓶洲是小地方,如果不是神诰宗祁真跻身仙人境,获得中土上宗赐下的天君头衔,明面上一个仙人境都没有,所以陈平安在师刀房那堵墙壁上,看到有人悬赏大骊藩王宋长镜,其理由只是觉得宝瓶洲不配拥有一个十境武夫。 反观桐叶洲,桐叶宗和玉圭宗的当家大佬,都是在仙人境趴了好几百年的老王八。扶乩宗有两位玉璞境修士,一男一女,是一对道侣,羡煞旁人。 相传扶乩宗的那位玉璞境女修喜好饲养精魅,她成为地仙后,还是愿意经常露面,专程下山收集种种精怪。扶乩宗宗主便干脆大手一挥,倾尽私人财力,打造了喊天街,只为了让道侣近水楼台先得月,不用多跑那几步路。 说起这桩恩爱,陆台满脸陶醉和憧憬,看得一旁陈平安毛骨悚然,因为他并不知道陆台是将自己想象成了扶乩宗宗主,还是宗主的道侣。 大概是被勾起了心中的那份缠绵悱恻,陆台哪怕当下是一身世家子衣饰,仍然不厌其烦地与陈平安说起了那些梅花妆容、额黄酒靥,几种腮粉的色泽晕染和扑面次序,中土神洲仙子与别洲仙子的穿衣喜好,浓妆重彩和淡抹小点妆的各有所好…… 陈平安忍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了,转头对这家伙正色道:“陆台,算我求你了,你跟我聊这些,我不想听,何况听了也没有用啊。” 类似言语,陈平安只对马苦玄说过一次,那次是马苦玄在大战之间碎碎念个没完。 只不过他对于马苦玄是厌恶,而对陆台更多的还是无奈。 陆台一挑眉,然后痛心疾首道:“没用?你就没有喜欢的姑娘?万一有的话,就不想她更好看?你好歹也能靠这个跟人家聊聊天吧?你真以为仙子不放屁,个个不爱美?活该你打光棍!” 陈平安一下子开了窍,斩钉截铁道:“有!想!” 他当然有喜欢的姑娘,想她更好看……嗯?不对不对,宁姚已经最好看了! 陆台看得直摇头:“傻了吧唧!估计有了姑娘也留不住。”说完之后,陆台犹不罢休,凭空变出那把竹制折扇,啧啧道:“留不住啊留不住。” 陈平安呵呵一笑。 察觉到陈平安有动手的迹象,陆台斜眼提醒道:“别动手啊,你一个天天翻书的人,哪怕不是君子,好歹也算半个读书人。这才几步路,说好的事不过三呢?” 渡口本就是扶乩宗的私产,他们一路往扶乩宗山头而去,路上多有神神怪怪的景象,有十数人乘坐在一条名为“紫髯公”的紫色大蟒身上,风驰电掣,但是乘坐之人个个四平八稳。他们头顶经常有充满剑气的虹光掠过,转瞬即逝。 见过了老龙城和倒悬山,陈平安对此已经见怪不怪。 陆台说,桐叶宗跟零零碎碎的宝瓶洲很不一样,山头数目不多,但大部分都是庞然大物,在这里不是随便扯一杆破烂旗帜就能自封山大王的,桐叶宗的王朝和江湖,这两股势力不容小觑。 当然事无绝对,不入流的仙家门派肯定有,毕竟桐叶洲疆域实在太大了,再说了,哪块田地还没个老鼠窝。可像观湖书院以南的宝瓶洲,几乎国国有仙府的景象,在桐叶洲肯定没有。 两人在宽阔道路一侧并肩而行,十分惹眼。来往车辆的女子,无论是仙师还是富家千金,都抛来好奇打量的眼神。这主要还是归功于风度翩翩的陆台,陈平安站在他身边,更多的是起到了绿叶的作用。 陆台没来由感慨道:“婆娑洲不去说,很强大,文风鼎盛,仙师如云,尤其还有一个醇儒陈淳安坐镇。咱们脚下的桐叶洲性子喜静,跟贤淑女子相似,与世无争,又有地利之便,连跨洲渡船都没几艘,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所以比较排外,算是一块很大的世外桃源。西南方的扶摇洲可就热闹了,山上山下没个界线,整天打打杀杀,练气士的江湖气都很重。” 陈平安突然小声问道:“陆台,你是什么境界?可以说吗?” 陆台轻摇折扇,鬓发飞扬,微笑道:“陆氏子弟,不太在意境界高低,只看‘观河’的眼力有多远。” 陈平安点头道:“那就是不高了。” 陆台扯了扯嘴角:“相较于中土神洲的修道天才,当然算不得高,可比起你嘛,绰绰有余。” 陈平安笑道:“我认识一个比我略大的人,他已是七境武夫了。我在家门口遇上一个长得像狐狸的婆娑洲年轻剑修,好像是九境。我家里有两个小家伙,一条火蟒一条水蛇,估计快要六境和七境了。你呢?到底是几境?” 陆台仍是不愿泄露自己的境界高低,只是得意扬扬地道:“我的两个师傅,一个授业,一个传道,都是上五境。” 陈平安“哦”了一声。 陆台瞥了眼陈平安:“啥意思?不服气,还是不入眼?” 陈平安点头道:“服气。” 陆台笑眯眯道:“陈平安,你这副口服心不服的德行,是不是希望躺着被人敬酒啊。” 陈平安疑惑道:“什么意思?” 陆台啪一声收起折扇:“死了之后,总该有人上坟祭酒吧。” 陈平安没好气道:“弯弯肠子。” 陆台爽朗大笑,又打开了折扇,清风阵阵而来,真是秋高气爽。 两人步行半日,才在黄昏中走到扶乩宗山头的山脚。山名垂裳,按照陆台的说法,寓意君王拱手垂袖而治,可为何扶乩宗的山头却用了儒家的说法,陆台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一个时辰后,暮色之中,陈平安和陆台终于见到那条喊天街,街上灯火辉煌,亮如白昼,哪怕是晚上,依旧游人如织。 走入人满为患的大街后,陆台让陈平安见识到了何谓花钱如流水,什么叫老子一掷千金,眼睛眨一下算我穷。 陆台走入第一家铺子,就买了两头陈平安听都没听过的小精魅,其中一头名叫瞳子。听了店铺掌柜近乎谄媚的介绍,陈平安才知道此物可以豢养在主人眼瞳之中,不但可以每天帮主人汲取些许天地灵气,最重要的是每当瞳子见到倾国倾城的绝色佳人,便能够帮助主人“明目”。许多修行天眼通之类术法的练气士,此物最是其心头之爱。 陆台花了足足八百颗雪花钱购得此物,说是要送给陈平安。陈平安当然不会收下,陆台便摇头惋惜,说你就不想每天都能够眼神精进?言下之意,有我陆台在你眼前,而你眼中又有瞳子,岂不是看我即修行? 老掌柜看了眼俊逸非凡的陆台,又瞥了眼陈平安,笑容玩味。 陈平安一身鸡皮疙瘩,假装什么都没听懂。 相比被陆台收入囊中的瞳子,当时瞳子旁边的一伙活泼小人,其实更让陈平安心动。它们小如米粒,被称为“耳子”,谐音“儿子”,是一种生活在耳朵中的精魅,以人的耳膜为鼓面,在人入睡时便悄然擂鼓,主人和旁人都不会耳闻其擂鼓之声,却可以激发主人的阳气,无形中震慑那些行走于夜间的诸多邪魅。 这是山下豪门显贵在不小心“闹鬼中邪”后,必然重金购买的一种精怪。许多下五境的练气士,如果需要行走山林湖泽,由于境界低微,也会随身携带一只。 除了瞳子,陆台还买了一只指甲盖大小的蜘蛛,这蜘蛛五彩斑斓,十分讨喜,可光是它的名字就足够让陈平安敬而远之——春梦蛛,喜好采撷、收集那些春光旖旎的梦境,当人入睡之后,它就可以在主人头顶织出一张五光十色的小网,而主人就会在梦中消受那千金春宵。因此春梦蛛经常被宗门用作砥砺弟子道心的道具,它也是崇尚双修的道派山门必备品之一。 春梦蛛附近的一排小笼子,还装有包括漆黑如墨的噩梦蛛在内的诸多蜘蛛,各有其奇特之处。 陈平安当然欣赏不来这类精怪。可是陆台偏偏很喜欢,为春梦蛛花了六百颗雪花钱,就因为他觉得春梦蛛长得很可爱。 于是那个老掌柜的笑容更加有深意了。 之后陆台在一间铺子跟一名中五境修士,为了一只罕见精怪起了意气之争。这次陈平安倒是没觉得陆台大手大脚,他认为那十二颗小暑钱花得物有所值。陆台之所以能拿下,还是因为竞价的对手身上没有太多神仙钱币,加上陆台气势十足,一副你愿意抬价我就陪你玩到底的架势,才让那人骂骂咧咧离开铺子。 陆台手心托着一只极其少见的羊脂兽,小家伙在他手掌上活蹦乱跳,通体美玉质地,是由玉石精魄凝聚而成。它的身躯就是上品的天材地宝,是制造符箓玉牌的最好材质之一。羊脂兽性情刚烈,成年后,只要被抓到就会选择自尽,因此无法饲养。而陆台手心这只,被修士无意间捕捉时尚且年幼,才没有“玉石俱焚”,存活了下来。只要饲养得当,它就有可能成为价值连城的“活灵宝”。唯一的缺点,就在于豢养羊脂兽,比买下它的开销更大,因为它只吃雪花钱。 掌柜是名姿色平平的妇人,笑言如果不是扶乩宗已经有了一对羊脂兽,否则这样的好东西,肯定当天就会被重金收走。 两人沿着街道兜兜转转,进进出出。 陈平安其实也看中了三样,只是犹豫不决,终究不太舍得一掷千金。 一头三足金蟾,属于天地灵兽之一,据说持有者可以增长自身财运。一只银白色的寻宝鼠,对天地灵物有敏锐的嗅觉。还有一种名为“酒虫”的小家伙,只会从陈酿美酒中诞生。如果将它放入新酿酒水中,只需要几个时辰,就有埋藏了数年美酒的醇厚口感,自然是世间所有嗜酒之人的心头爱。 陈平安没有花钱,陆台则依旧花钱不停。他买了一条巴掌大小的龙须鲤,龙须鲤身为鲤鱼,却长有两根蛟龙长须,其须是天材地宝之一,只是比起被陈平安制成缚妖索的那两根金色蛟须,品相自然逊色太多了。这类龙须鲤,胜在可以繁衍生息,试想一下,一座仙门买下数条龙须鲤,精心培育,千百年之后,那就是一池塘的龙须鲤。 陆台还买了一条牛吼鱼,牛吼鱼的体长不超过手指长度,却能发出如雷吼声。陈平安根本不理解陆台买它做什么,吓唬人? 最后陈平安还在街道尽头的铺子里看到了一群符箓纸人。这些符箓纸人价格不一,被裁剪成各色样式,大致按照身高分为三种:一指高度,一掌高度,一臂高度。它们栩栩如生,能够打扫庭院、养花养鸟、帮忙搬书晒书,等等。 纸人在山下人家,尤其是富裕门庭中颇为流行,它也分等级品次,画符之人的道行、名望、流派,很大程度上决定了纸人的价格,纸张的质地也有关系。有专门制造纸人的宗门经营商号,利润极高。 这些憨憨的小纸人,陈平安觉着极其好玩,却绝对不会动心购买,因为贵,而且不划算,买来无用,跟价廉物美半点不沾边。 陆台却一口气砸下五百颗雪花钱,买了一大摞折叠起来的符纸小人,全是最矮小的那种,说是无聊的时候,就让它们在桌上演武厮杀,一定很解闷。 陈平安在花钱这件事上跟陆台根本没话聊。 在喊天街再往上走个三四里山路,有一座行止亭,这座亭意味着所有外人在此停步,不可继续登山。 陈平安和满载而归的陆台一起走入那座行止亭。一路上陈平安忍不住多瞥了几眼陆台,很好奇他将那些灵怪精魅藏到哪里去了。陆台确实拥有方寸物,只不过符纸符箓尚可储藏其中,但是精魅这类带有阳气的活物,万万不可放入,一放就会爆裂,甚至有可能害得方寸物崩碎。 在亭子里稍作休憩,远观扶乩宗周边的夜景,之后两人就返回喊天街附近,寻找客栈下榻。结果两人直接分道扬镳,因为陆台要住神仙府邸,陈平安自然是随便找家客栈就能对付一宿。 一夜无事。 在扶乩宗眼皮底下想要出点事情都难,前提是不要招惹那些眼高于顶的扶乩宗子弟。 昨日两人约好在行止亭碰头,然后下山北行,可是陈平安早早到达亭内,看过了日出东海的壮丽景象,一直待到日上三竿,还是不见陆台身影。他正要下去寻找,才看到陆台打着哈欠登山而来。陆台看见陈平安,朝陈平安招招手,就再不愿挪步向前,反正多走一步都是冤枉路。陈平安叹息一声,走出亭子,跟他一起下山。 陈平安昨夜还担心陆台在喊天街的大手笔会惹来风波,行走四方,到底是财不露白的好,等到两人下山,一路向北行出六七百里,还是没有任何异样,陈平安这才放下心来。 陈平安按照其背上长剑的偶尔“提醒”,数次调整方向,循着大致方向前行,因此难免要绕过官家大道,跋山涉水。 陆台对此毫无意见,遇上城镇闹市、酒楼店铺,他都会停下脚步,闲逛一番,陈平安也不拒绝。 这一路,陈平安走得平淡无奇,无非是在寂静无人烟的山林水泽练拳练剑。他从不见陆台修行,只有到了车水马龙的繁华市井,陆台才会打起精神,好似闯入了洞天福地,十分雀跃。久而久之,陆台让陈平安知道了一件事——富人的讲究,到底是怎样的。 陆台总能花最少的钱吃喝上最好的酒食,每一道菜,都能吃出百年千年的文化,扯出几个文豪圣贤;每一壶酒,都能说出几句美文诗篇。 陆台偶尔拿起一部从书肆淘来的古书,一手持书,明明是很慵懒的翻书姿态,可落在陈平安眼中,总觉得读书人就该如此。 只要在客栈停留,陆台每天都会给自己煮上一壶茶。他从不喊陈平安一起喝茶,独自坐在那边,一言不发,只是饮茶。他身上的那种气定神闲,充满了合规矩、明礼仪的意味。 他独自打谱时的那种风采,陈平安在崔东山身上见到过。 陆台还有一支竹笛,他的笛声,在山水之间尤为悠扬悦耳。 他手持竹扇,慵懒随意地坐在某处,仰头望月,也是风流。 陈平安知道一个说法,叫附庸风雅,十分贬义。 但陆台不是。 就像他陈平安骨子里就是个泥腿子,陆台是天生的风流人,读书种子。 有钱为富,知礼为贵。这才是真正的富贵子弟。 范二的灿烂心性,陈平安学不来;陆台的潇洒写意,陈平安觉得自己还是学不来。 这天陈平安站在一棵高树上居高远眺,竟然发现在人迹罕至的雄山峻岭之间,有一座城堡。在这之前,两人沿途没有遇上任何山水精怪。 此处距离桐叶洲中部一家独大的扶乩宗,已有千里之遥。 陈平安本来不想告诉陆台那边有座城堡,只想埋头赶路,可是一直对山水景象不感兴趣的陆台,今天破天荒掠上枝头,摇动竹扇,哈哈笑道:“不错不错,是一处杀人越货然后栽赃嫁祸的风水宝地。” 陈平安起先还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他很快就懂了。四周山林,有鬼祟身影簌簌作响,虽然隐蔽且细微,可是陈平安眼力耳力都极好,一下子就知道他们给人包了饺子。 陈平安环顾四周,缓缓说道:“武道四境,还有本命飞剑两把,符箓若干。” 陆台心有灵犀,微笑道:“练气士龙门境,巧了,我也有两把本命飞剑,法宝若干。” 一个白袍负剑,腰挂许久没摘下喝酒的养剑葫芦。 一个青衫悬佩,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陆台轻轻摇扇,笑眯眯道:“动手之前,不先跟他们讲一讲道理?”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拍了拍腰间葫芦,没有说话。 要讲的道理都在这里了。 第68章 对敌 山林之间,秋风肃杀。 陈平安心情沉重,这次被人围追堵截,让他不由得想起在梳水国山林中,买椟楼楼主和古榆国剑尊林孤山的联手伏击,如果不是青竹剑仙苏琅临阵倒戈,最后谁生谁死,还真不好说。 这趟向北而行,陈平安已经足够小心谨慎,经常登高望远,哪怕跟随陆台在市井坊间晃荡,也时刻留心有无盯梢,这拨人竟然始终没有露出半点马脚,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对方以有心算无心,若是没有把握,肯定不会泄露踪迹。 大战在即,陆台有些心虚:“陈平安,你该不会真的只是四境武夫吧?” 陈平安愕然,不知陆台为何有此问,点头道:“当然是真的。” 陆台悻悻然,坦白道:“我还以为你是第五境,一直故意在我面前隐藏实力。其实这才正常,行走江湖,谁还没点障眼法,我就将自己的境界提升了一点点,其实我不是龙门境,而是第七境观海境。” 陈平安瞪了他一眼:“都这种时候了,还耍心眼?!你找死?” 陆台理亏,没有还嘴,只是在肚子里腹诽不已。他脚尖一点,高枝晃荡,整个人往树顶而去,他神色看似闲适,实则心中有些不安,他已经合起了那把竹扇,用其轻轻敲打手心。 陆台终究是一名观海境练气士,而且家学渊源,藏书极丰,他又喜欢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学东西,所以一身术法驳杂,只是都算不得精通。但是相比那些靠着一鳞半爪的术法秘卷,侥幸跻身中五境的山泽野修散修,陆台无论是眼力还是手段,都要高出他们一大截,只不过能否将这些优势,转变成搏杀的绝对胜算,不好说。 那些个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山野散修,哪怕不算什么亡命之徒,可一旦身陷绝地,或是利益足够诱人,让他们不惜与人拼命,他们与那些传承有序、养尊处优的宗门子弟就会截然不同,他们凶狠、狡猾,愿意以伤换死。 陈平安轻声问道:“需不需要我帮你拖延时间,你先大致查探一下他们的根脚底细?跟练气士放开手脚厮杀,我经验不足,而且我们相互之间并不熟悉,很容易拖后腿。” 陆台以心声回答:“好。”干脆利落。 陆台大概是害怕陈平安误会自己要袖手旁观,补充道:“我只要一有发现,就会立即告知你术法来历以及防御和破解之法。” 陈平安点了点头,从袖中捻出一张方寸符以防不测,说道:“生死之战,不可马虎。” 陆台笑了笑:“晓得了。”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依然站在枝头。虽然这样很容易沦为箭靶子,但是视野开阔。两军对垒,冒些风险,看一眼大局,总好过苍蝇乱撞。 这拨自扶乩宗喊天街就开始密谋的剪径匪人并未扎堆出现,三三两两,光是明面上的人数,就多达十余人。 豺狼环伺。 陈平安沉声问道:“来者何人?” 无一人作答。 往往一个看似豪迈的自报名号,就容易泄露自己的看家本事和门派的撒手锏。 有些人甚至喜欢在出手之前故意大声喊出招式名称,这不是自找麻烦是什么?运气不好的,找死都有可能。 例如桂花岛剑修马致的飞剑凉荫,一听就知道是偏阴近水的本命飞剑。所以在与他对战时,使出阳气充沛的招式、法宝,往往就可以发挥更加显著的威势。 试想马致若是与人狭路相逢,骤然为敌,能主动跟死敌报出飞剑凉荫的名号吗? 陆台以心声默默告诉陈平安当下的情形,敌方阵营之中,在陈平安的正前方,有一个手持铁鞭的壮汉,他身边所站之人,陈平安必须多加留意。此人显然是一位剑走偏锋的剑师,并非练气士。剑师跟纯粹武夫不太一样,他们虽然没有本命飞剑,只是耍剑花俏的江湖莽夫,专精以气驭剑,称不上御剑,只是剑师出手,会让旁人瞧着像是驾驭一把飞剑。至于那身材魁梧的铁鞭壮汉,是按照兵家旁门法门走横炼体魄路数的练气士,还是纯粹武夫,不好确定,但是后者可能性更大。 壮汉一身肌肉虬结,身高将近九尺,气势凌人,手持双鞭,透过稀疏的树林枝丫,仰头望向陈平安,冷笑道:“好小子,真够油滑的,去往行止亭的步子故意深浅不一,害得老子差点看走眼,只将你当作三境武夫。离开垂裳山,走了几百里路,才发现你小子的脚印,如此轻浅均匀。不谈修为,只说这份机敏谨慎……”壮汉扬起左手铁鞭,狞笑道:“当得起老子一鞭敲烂你的头颅!”他说的是桐叶洲雅言。 陆台不再是那个喜欢胭脂水粉的娘娘腔,也不再是那个满身风流的世家子,他给陈平安指点着那些死敌的来历,语速极快,简明扼要: 东南方向,是一名使符箓的道人。多半是因为没有招徕到真正的兵家修士,退而求其次,要以符甲担任陷阵步卒。如果再加上一两只墨家机关术的傀儡,我们两个飞剑杀敌的威力,就要大打折扣,毕竟这两类死物,一个符胆难破,一个核心难寻。 只是不知这名道人,有无专克剑修和本命飞剑的符箓。有的可能性不大,一般只有金丹境和元婴境修士,才用得起针对剑修的那几种珍贵符箓。但是如果咱俩运气太差,就不好说了。比如有两种名为“剑鞘”“封山”的上品符箓,专门对付神出鬼没的本命飞剑,让本命飞剑自投罗网后,暂时将其封禁一段时间。剑修若是没了本命飞剑,哪怕只是一时半刻,战力也会跌入谷底。 你我最大的依仗是那四把飞剑,所以我们最需要提防这点,如果飞剑不得不出鞘杀敌,就要时刻留心符箓派道人两只袖子的细微动静。 西南方向,是一名研习木法的练气士,应该就是他遮蔽了所有痕迹。他多半饲养有花妖木魅,记得到时候小心草木树藤之类,因为不起眼,反而比剑师的飞剑还要阴险难缠。 陈平安一边默记在心中,一边盯着那壮汉和剑师,眼角余光则盯着符箓派道人,他冷笑道:“既然我和朋友敢在扶乩宗喊天街当着所有人的面砸下那么多钱,就没担心过会因此惹来祸事。” 壮汉乐不可支:“小崽子,莫要拿话诓我了,两个连桐叶洲雅言都说不顺畅的外乡人,就算你们是宗门出身又如何?有地仙师父又如何?了不起啊?!” 魁梧大汉身边的剑师,是一名身材修长的黑袍男子,脸色苍白,眼眶有些凹陷,显得有些阴沉,他笑道:“当然了不起,只可惜鞭长莫及罢了。” 壮汉蓦然大笑起来,剑师亦是会心一笑。 关系熟络的两人都望向了更高处的陆台,中年剑师问道:“这一路你们两个卿卿我我,恩恩爱爱,看得我一肚子邪火,你要负责啊!若是识趣,说不定你还能够保住一条小命。” 陆台没有理睬此人的挑衅,神色自若,继续给陈平安讲解形势: 你我身后的北边,是一名正在排兵布阵的阴阳家阵师,附近还有一对少年少女,应该是此人的得意弟子,其实这个阵师最麻烦。陈平安,我一有机会,就先杀此人。 他们现在之所以不急于动手,就是在等阵师完成这个半吊子的搬山阵。放心,我会找准时机出手,绝不会让他们师徒三人成功。但是在我出手之前,你一定要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哪怕只是让他们稍稍分神,足矣。 陈平安悄然点头。 陆台继续道破天机: 除了那个阵师和他的两名弟子,还有一名邪道修士,人不人鬼不鬼的,一身邪祟阴气极重。这类练气士,常年游走于乱葬岗和坟茔之间,可以将孤魂野鬼拘押在灵器之中,招为己用,以养蛊之法培育出厉鬼。 我们身后更远处的左右两边,还站有两人,他们负责压阵,万一你我逃脱,他们就会出手拦截。 以此推断,敌方阵营的主力,是在南边。 那中年剑师见陆台无动于衷,心中除了邪火,便又有了些恼火,满脸坏笑道:“你俩上手了没?” 陈平安完全听不懂,只当那个剑师在说什么山上的行话。他感到陆台刹那间出现了一抹罕见的怒意。 于是陆台不再以心声与陈平安交流,竟然改变了主意,死死盯住那个中年剑师,脸色阴沉道:“陈平安,这桩祸事本就是我惹来的,你只管北行,我自己解决他们。” 陈平安问道:“你一个人,能杀光他们,然后顺利脱身?” 陆台不说话。 陈平安没好气道:“就这么喜欢死无葬身之地,让人连个坟头都找不着?” 陆台呸了几声,笑道:“别咒我啊。” 陈平安站在原地,纹丝不动,闷了一会儿,总算回了陆台一句:“那就少说废话,多杀人。” 陆台突然传给陈平安一道心声:“动手!” 陈平安没有任何犹豫,捻动袖中那张出自《丹书真迹》的方寸符,一闪而逝。 中年剑师心弦骤然紧绷,便知大事不妙。好在那魁梧壮汉已经一步踏出,横在剑师身前,迅猛一鞭向身前空中砸去:“有点意思!” 凭空出现在两人身前的陈平安,非但没有避其锋芒,反而打定主意要近身搏杀,去势更为坚决,但他也做出一个微微歪斜脑袋并猫腰的动作,以所背长剑长气硬抗那条铁鞭,一拳神人擂鼓式当胸砸中那壮汉。 一拳至,而后十拳至,百拳至。若是意气足够,由我拳拳累加,哪怕你是传说中的大罗金仙,不败金身也给我摧破殆尽! 中年剑师只是出现片刻失神,很快从大袖中飞掠出一抹青芒。 壮汉一口鲜血喷洒而出,踉跄后退五六步,一手铁鞭在身前挥舞得滴水不漏,同时竭力吼道:“护住阵师!” 与此同时,陈平安心意一动,心中默念道:“十五。”腰间养剑葫芦内,一抹碧幽幽的纤细剑虹瞬间掠出。 那名符箓派道人冷冷一笑:“竟然还真是一个剑修。” 那魁梧汉子只觉得左侧肩头传来一阵撕裂痛楚,心神震撼,怎么可能这么快?! 十五才离开养剑葫芦没多久,只听叮的一声,它刚刚拦腰斩断中年剑师的出袖剑芒,就被一道红光乍现的符箓笼罩,它四处乱撞,碰壁不已。 剑师神色狠辣,大袖一挥,又有一把“飞剑”飞出袖子。 陈平安继续无视剑师的这一手精妙驭剑,神出鬼没地来到汉子身后,将第三拳结结实实砸在那壮汉的后心,刚猛拳劲直透此人心脏。第四拳下压且右移,直接打在了那个壮汉的脊柱之上。 道人又以珍贵异常的秘法符箓,困住了那个再次斩断剑师青芒的初一。 老道脸色铁青,眼皮子直打战,只觉得心头滴血,这个小王八崽子竟然拥有两把飞剑?!少年腰间的朱红色小酒壶,莫不是那养剑葫芦? 想到此处,老道眼神炙热,好好好!不枉费贫道一口气丢出两张压箱底的宝贝,只要事成,仍是赚大了! 壮汉一身浑厚的护体罡气,在三拳之后就已经被打得崩溃消散,所以陈平安这第四拳,是真真切切打在了脊柱上。 响起一连串轻微的咔嚓声响,别人可以不上心,可是魁梧汉子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再来一拳,可就真要被打断了! 汉子不敢再藏掖,重重一跺脚,左手握住右手手腕,右手双指并拢,然后身躯摆出一个如同狮虎抖肩的姿势,他的眼眸瞬间雪白一片,气血和筋骨骤然雄壮起来,犹如神人降世。 结果他还是被陈平安的第五拳打得宛如断线风筝,笔直向前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陈平安也不好受,他先前以后背硬抗了壮汉的一记铁鞭,虽然铁鞭砸在了长气之上,可还是有四五分劲道轰入体内。之后初一、十五被符箓道人以秘法拘押,暂时无法脱困,为了成功递出第五拳神人擂鼓式,又硬生生挨了中年剑师的一道透肩而过的剑芒,鲜血淋漓。 然而陈平安整个人的气势不降反升,魂魄之凝聚,拳意之汹涌,几乎肉眼可见,绝无半点垂死挣扎的气象。 仿佛日出东海,总有高悬中天的时候。 他忍不住咧嘴一笑,这点小伤,算什么? 白袍少年身陷包围,不退反进,数拳之后,已经打得那名壮汉毫无还手之力。这让所有参与围猎一事的家伙,都难免心中惴惴。 若非壮汉出声提醒,北边的那名阵师很可能就要当场暴毙。 为众人打造一座搬山阵法的老人,当时正蹲在地上,布置数杆土黄色小旗,听到壮汉提醒后,哪怕没有察觉到丝毫异样,他仍是毫不犹豫地一掌拍在胸口,击碎一张隐蔽的昂贵替身符,于是他与那名少年弟子瞬间互换位置。 刹那间,一把虚实难测的飞剑从天而降,速度极快,如筷子插水,牵扯出阵阵涟漪。一脸茫然的少年被巨大飞剑当场劈开,从头颅到腰部一分为二,两片尸身倒地,肠肚流淌,惨绝人寰。 远比寻常剑客佩剑要巨大的飞剑,没入土地,一闪而逝,地面没有发生丝毫变化。 这无疑是一把剑修的本命飞剑。 下一刻,阵师又一掌拍在心口处,似乎又用上了替身符,打定主意要舍了第二个嫡传弟子的性命,以保全自己的性命。 只是这一次,先前措手不及的邪道修士有了反应时间,他没有袖手旁观,遥遥站在远处,掏出一只刻满符文的漆黑小陶罐,默念口诀,将陶罐轻轻晃荡数下,一股阴森黑烟从陶罐中冲天而起,然后分成三股,分别指向阵师、少女和立于高枝之上御剑的陆台。 飞剑再次凭空出现,依然是当头斩落,但是这次并非直指阵师,而是指向那个满脸惊骇的少女。 由无数头阴物鬼魅汇聚而成的滚滚黑烟,遮蔽在少女头顶,如同为她撑起一把雨伞。可是巨大飞剑实在太过势如破竹,迅猛破开了黑烟屏障,一剑将少女从头到尾劈开。 豆蔻少女,就此夭折在大道之上。辛苦求长生,到头来反而没能活过二十岁。 一手扶住大树主干的陆台脸色不太好看。 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那名阵师竟然没有真正使用替身符,第二次拍打胸口只是虚晃一枪,诱使陆台将剑尖指向少女。 棋差一着的陆台,倒也没有气急败坏,山上修行之人,每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那把本命飞剑虽然巨大,可是速度之快匪夷所思,陆台就站在原地,任由那道黑烟汹涌扑杀而至,飞剑斩杀少女之后,转瞬之间就来到主人陆台身前,将那道充满哀号着的狰狞面孔的黑烟给搅烂。 邪道修士不断摇晃掌心陶罐,阴森地笑道:“敢坏我阴物,我倒要看看,你还有几两灵气可以挥霍!” 一道道黑烟从陶罐中飞出,像是在他手心盛开了一朵黑色的硕大花朵。 阵师实在惧怕那个家伙再给自己来一剑,掏出一大把雪白珠子,挥袖撒出,数十颗珠子在他四周悬停,三才、四象、七星、八卦,九宫,数目不等的珠子的悬停位置极有讲究,形成一座座护身阵法。结阵之后,光芒璀璨,将年老阵师映照得无比光明伟岸。 只是如此一来,先前的布阵就被耽搁了,要延误不少时间。 那邪道修士在驾驭黑烟扑杀陆台的同时,出声提醒道:“抓紧布阵,否则咱们跑了千里路程,就要白费功夫。而且一旦宰不掉那两个,肯定后患无穷。你自己掂量掂量!” 老阵师脸色阴晴不定,一发狠,撤去半数小阵,收回数十颗珠子,如此一来,其布阵速度又加快几分。 南边的战场上,魁梧汉子扑倒在地,呕血不已,好似要将心肝肠子都吐出来,面前土壤被浸染成鲜红一片,十分惨烈。 他是一名货真价实的五境武夫,一身日积月累的横练功夫,十分难缠。他在武道路上,未曾遇上明师指点,走得坎坷艰难,炼体三境的底子打得漏洞百出,能够由四到五,可谓不计后果,所以没有意外的话,他终生无望第六境。 大活人总不能被一泡尿憋死,于是他便走了歪门邪道,他的请神之法,来自半本残卷,这当然是“打野食”而来的。因为只有上半本,故而他只知如何请,不知如何送,请神容易送神难。 每一次请神附体的代价极大,他摸索了将近二十年,跟人求爷爷告奶奶,大肆购买这类仙书密卷,才好不容易控制住这门请神术的后遗症。 今天请神请了一半,竟然给那白袍少年一拳打得“神灵”退回神坛,对于规矩森严的请神降真而言,简直无礼至极,所以反扑得厉害,一缕缕神魂从窍穴飘荡而出,如三炷香袅袅升起。 烧完三炷香之后,还是没有停下的迹象,壮汉整个人的后背云雾蒸腾,要知道这些烟雾,可是五境武夫的气魄显化,是一名纯粹武夫的根本元气。 汉子沙哑含糊道:“救我!” 那名精通五行木法的练气士眉头紧锁,不得已撤去了针对白袍少年的一门搬山拔木之法,来到壮汉身边蹲下,双手手指掐诀,满脸涨红。从地下飘出星星点点的幽光,萦绕指尖,练气士猛然将其拍入壮汉后心。 壮汉趴在泥地里的身躯一弹,脸色瞬间红润起来,全身上下各大关节处传出黄豆爆裂般的清脆声响,如枯木逢春。魁梧汉子转过身来,一个鲤鱼打挺,手持双鞭站起身,神采奕奕,再无半点颓态。 那名出手相救的练气士沉声道:“记在账上。” 汉子咬牙切齿地望着陈平安,点头道:“拿下这两头肥羊,一切好说!” 那夜在扶乩宗喊天街,那个长得比娘们还水灵的家伙出手阔绰,简直让金丹境的野修都自惭形秽。倒不是说一名金丹境修士拿不出那么多小暑钱,要知道那个俊俏公子所买之物,尽是些羊脂兽、春梦蛛、符箓纸人这类烧钱玩意,不是杀敌的攻伐法宝,不是保命的防御重器! 两个明显来自外乡的年轻人,这一路上只走山林和市井,北上千里,没有一次拜访过沿途的仙家山头,也从来没有大修士主动拜见。这说明了什么?这意味着这两个雏儿,出身显贵,腰缠万贯,肯定自幼过惯了舒坦日子,不知江湖水深,山上风大! 不拿下这两个富得流油的愣头青,对得起自己那么多年的苦修吗?他们除了四处寻找机缘,刀口舔血,还要给山上的仙师们低头哈腰当条狗,帮他们摆平仙师们不屑亲自做的腌臜事,背负了恶名,流窜逃命,换一个地方从头再来。如此循环往复,何时是个头? 从壮汉被接连五拳神人擂鼓式打得半死不活,再到练气士以秘法窃取此地山水气运,成功治疗壮汉,这一切,不过是几个弹指的短暂工夫。 陈平安被中年剑师驾驭的一道道剑气所阻,没能一鼓作气彻底打死铁鞭壮汉。 以气驭剑,在江湖上,是很了不得的仙家神通了。在许多偏僻的小地方,其诗书典籍上,所谓的飞剑千里取头颅,其实不是说剑修,而是指经常在世人面前冒头的剑师。相比山上剑仙和江湖剑客,半桶水的剑师,高不成低不就,尤其喜欢沽名钓誉。 一位剑师驭剑杀敌,出袖之物,往往剑气和真剑皆有,前者胜在量多,后者强在力大。正如轻骑掠阵,赢得优势;重骑凿阵,取得胜果:两者相互配合,缺一不可。 与陈平安对峙的这名剑师,显然是此道大家,他双袖鼓荡,袖口表面泛起阵阵青色光华,从中掠出的一条条青芒剑气,凌厉异常。 好在剑师每次至多驾驭两缕剑气,陈平安躲闪得还算轻松,远远不至于捉襟见肘,但是被牵制得很死。 陈平安没有用上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手段,先前他重伤魁梧壮汉后,剑师为阻止陈平安彻底击杀壮汉,将一缕剑气早早停在壮汉附近守株待兔,结果陈平安一个骤然加速,直冲剑师,差点闯入剑师身前一丈。 吓出一身冷汗的剑师,不得不使出真正的撒手锏。那把实质小剑并非从袖中飞出,而是从头顶发髻之中悄然出现,原来那根碧玉簪子,是用来遮掩小剑的“剑鞘”。那是一把形状如翠绿柳叶的无柄小剑,极其纤细,围绕着剑师滴溜溜旋转,带起一股股嫩绿色流萤。 那个符箓派道人厉声提醒道:“贫道的两张枯井符最多再支撑二十弹指!速战速决,赶紧斩掉这个小王八蛋!一旦他的飞剑破开牢笼,到时候咱们就排队等着给人抹脖子吧!”老道人面容枯槁,十指干瘦,言语之间,双手缓缓转动,应该是在掌控那两张抓住初一、十五的符箓,老道人气得嗓音颤抖,“你们给的密报上说,这小子不是武夫剑客吗?如今不单是剑修,这崽子竟然还有两把飞剑,两把!要不是老子还有点家底,攒出两张原本打算传家的宝符,这次咱们就全玩完了!之前算好的分红,不作数!” 那壮汉脸色难堪,大踏步走向陈平安,看也不看那老道,闷声道:“更改分红一事,好说,总不会亏了你。” 老道人冷哼一声,心中翻江倒海,死死盯着那个白袍少年。 何时剑修也有这般强横的体魄了? 那名仍然站在树上的俊俏公子哥,居然也是一名拥有本命飞剑的剑修,难怪两个人胆敢在异国他乡横着走。两名剑修,三把本命飞剑,就算他们大摇大摆地从桐叶洲玉圭宗走到桐叶宗,只要不主动挑衅那几座仙家府邸,寻常时候,几个野修敢惹? 他们这拨人鱼龙混杂,原本走不到一块,虽然每个人的境界修为都算不得太高,可是各有所长,这一路又有幕后高人出谋划策,所以哪怕是一名金丹境修士,只要对方事先没有察觉,一行人都可以与其掰掰手腕,说不定就有一桩泼天富贵到手。 他们其实已经足够高估这两个年轻人了,没想到还是这般难缠。 这一次中年剑师放开手脚牵扯那少年,而木法练气士在这山林之间如鱼得水,竟然驱使一棵棵古木拔地而起,如一个个老人蹒跚而行。壮汉掏出一颗朱红丹丸,丢入嘴中,脸上肌肤变得滚烫通红,他要再次请神降真! 大树的树枝如一条条长鞭,狠狠砸向陈平安,陈平安不仅要躲避树枝,还要及时避开一两条阴险刁钻的青色剑芒,一时间险象环生。 好在陆台很快传来心声,传授陈平安应对那些古怪树木之法,之后陈平安每一拳都精准地砸烂了贴在大树之上的一小串隐蔽字符,随后银光崩碎,大树随之倒塌,绿油油的树木瞬间枯萎。 陆台还提醒陈平安,囚禁两把飞剑的符箓派道人所说的二十弹指,未必是真,极有可能是三十弹指,甚至时间更加长久。 陈平安面无表情,全神贯注,他打烂了所有古怪树木后,那名已经弃了铁鞭的壮汉已经请神成功,一双眼眸雪白,没有半点人性光彩,如一尊神祇冷漠俯瞰人间。 陆台心中有些诧异,因为他察觉到陈平安在听到自己的提醒后,根本就没有泛起任何心湖涟漪,显然是早就洞悉老道人的那份算计,才能如此镇定。 小小年纪,却是个老江湖啊。 陆台一手撑在树干上,相比陈平安与各路豪杰的一通乱战,他这边就很无聊了。 他的飞剑针尖,已经杀不掉那个老阵师了;陶罐里冒出的阴魂黑烟,也奈何不了他陆台。何况陆台还随手取出了一根五色丝绳,系在了手臂上。此物虽然比起他女装时的彩色腰带差了十万八千里,可是对寻常练气士而言,已是相当不俗的法宝,它的强大之处,在于攻守兼备。 有陈平安牵制住敌方主力,“闲来无事”的陆台,破天荒地有些愧疚情绪。这次确实是大意了,没想到对方胆子这么大,敢吆喝这么多人一起围剿他们,毅力恒心更是一绝,足足跟了他们千里路程。 北边战场,那名邪道修士约莫是心疼不断消散的黑烟,对老道人高声喊道:“还有没有枯井符?有的话赶紧丢一张出来,先欠着,回头我和他一起凑钱还你!” 老道人气得跳脚,骂道:“有你爹!” 邪道修士心头一怒,但是当下只能隐忍不发,想着来日方长,以后要好好与这臭牛鼻子老道计较一番。 老道人根本就瞧不起那人不人鬼不鬼的邪道修士,悄悄抖了抖袖子,似乎在准备着什么。 两张关押飞剑的符箓,颤动幅度越来越大。 起先老道人大声开口,说只能困住飞剑二十弹指,确实如陆台所猜测那般,是故意蒙骗陈平安,希望陈平安误以为二十弹指后就能够召回飞剑,大杀四方。可是现在老道人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原来那两张价值连城的宝符,因为初一和十五的反抗,真的只能困住这两把飞剑二十弹指左右,而不是他预期中的四十弹指! 符箓名为枯井符,能够厌胜本命飞剑。 用雷击木制成的七枚小钉,成北斗七星状,以秘术嵌入特殊符纸,再刮下从不周风中落下的一两飞土,符箓图案为剑困井中,符纸背书“不动”二字。这还只是“主干”,其余符箓“枝叶”,还有许多细节。 这是桐叶洲符箓派旁门的一道上品秘符,虽然比不上陆台口中的剑鞘符和封山符,但也不容小觑,是中五境练气士对付剑修的保命符,价值千金。在方圆十丈内,只要祭出此符,就可使得剑修的本命飞剑,如人立井中,不能动弹。若要打开禁制,只需开诀拂袖吹气,“井中”飞剑即可自由远去。 别人是十年磨一剑,老道人则是十年磨一符,如何珍惜都不为过。 两处战场,大战正酣。 山林深处,有两人远远眺望此处,隔岸观火。 其中一人正是在扶乩宗店铺跟陆台争夺羊脂兽的客人,他五短身材,其貌不扬,脸上略有得意。另一人则是腰佩长剑的红袍剑客,身材修长,器宇轩昂。他伸手按住剑柄,看着那边的战场形势,微笑道:“先前所有人都认为你小题大做,就连我也不例外,现在看来,亏得你这般谨慎,省去我不少麻烦。” 红袍男子是一名武道六境巅峰的剑客。他在桐叶洲的山下江湖,已经算是名副其实的剑道大宗师,虽然已是古稀之年,可是依然面如冠玉。数十年间,他仗剑驰骋十数国,罕逢敌手。 剑客腰间长剑,是一把锋利无匹的仙家法宝,使得他胆敢自称“金丹地仙之下,一剑伤敌。龙门之下,一剑斩杀”,而且山上山下少有质疑。 而且他风流无双,不知有多少女子爱慕这位不求长生的江湖剑仙,甚至有小道消息说,云麓国的皇后赵氏都与此人有染。 不起眼的汉子笑道:“我马某人的谨慎,是习惯使然。我年轻的时候吃了太多亏和苦头,所以我始终牢记一事,对付这些出身好的仙师,咱们混江湖的,就得狮子搏兔,一口气吃掉他们,否则哪怕侥幸赢了,也是惨胜,收获不大。” 红衣剑客笑道:“马万法,之前说好的,我帮你们压阵,以防意外,白袍少年背着的那把剑,早早就归我了。现在意外出现了,当真需要我亲自杀敌,那么……” 男人点头道:“养剑葫芦不能给你,而且你也不是剑修,但是两个小家伙身上,最少也有一件方寸物,里边的东西,我要拿出来分红,你可以拿走方寸物,如何?” 红衣剑客眯眼而笑:“极好。” 汉子犹豫了一下:“虽然大局已定,但我们还是要小心。那白袍少年多半已经捉襟见肘,不过那个长得跟娘们似的家伙,多半还留有余力。要不你先对付这家伙?” 红衣剑客摇头道:“树上那个,手臂上有件法宝护身,又有飞剑暗中乱窜,我很难悄无声息地一击功成,倒是那个白袍少年,我可以一剑斩杀。到时候没了同伴,比娘们还细皮嫩肉的小家伙,肯定会心神失守,到时候是我来杀,还是你亲自出手,都不重要了。” 汉子想了想,点头答应道:“如此最好。”然后他笑道:“老道士的两张枯井符马上要扛不住了,你何时出手?” “正是此时!”红衣剑客身形已经消失,原地尚有余音袅袅,先前脚下的树枝竟是丝毫未动。 可见这位江湖大宗师身形之迅捷,以及武道之高。 南边战场上,因为魁梧汉子得两人相助,陈平安与他厮杀得难解难分,看似乱局还要持续许久。 一抹赤虹从天而落,快若奔雷,刹那间撕开战场,剑气森森,充斥天地之间。 出鞘一剑戳向白袍少年心口,一剑戳中,毫无悬念。 红衣剑客嘴角微翘,又是这般有趣又无趣,又宰了一个所谓的修道天才。 但是下一刻,红衣剑客就企图暴掠而退,甚至打算连那把佩剑都舍了不要,因为命最重要。 在场众人,一个个目瞪口呆,实在是这位剑道大宗师气势太盛,所有人不敢画蛇添足,都停下了手,省得被那位大宗师一剑斩杀少年后,随手一剑又轻描淡写地戳死他们,最后美其名曰误杀。到时候少了一人分一杯羹,就意味着其余人都多出一点分红,活着的家伙,谁会不乐意? 可是接下来的一幕,让众人毕生难忘。 陈平安身上的一袭胜雪白衣,在被红衣剑客一剑刺中心口后,以剑尖心口处为中心,一阵阵炫目的涟漪荡漾开来,露出了这件长袍的真容——一件金袍!仿佛有一条条蛟龙隐没于金色的云海。 陈平安不再故意压制这件海外仙人遗物的威势,不再故意多次露出破绽,自求伤势,让自己瞧着鲜血淋漓,所以这一剑没能将金袍刺破半点。 陆台之前没有出声示警,但是陈平安偏偏一直在等待这一刻,等着躲在幕后的高人来一锤定音。 不来,陈平安不亏;来了,陈平安大赚。 这一路行来,从第一次离开骊珠洞天去大隋书院,再到第二次离开家乡去往倒悬山,无时无刻不谨小慎微,日复一日地追求“无错”,陈平安终于得到了回报。 转瞬之间,红衣剑客刚刚松开剑柄,不管不顾大踏步抵住剑尖前行的少年,伸手抽出背后长剑,一剑削去了红衣剑客的头颅。 陆台也惊得目瞪口呆,他环顾四周,对着那些肝胆欲裂的家伙嫣然一笑:“你们呀,千里送人头,真是礼轻情意重。” 陈平安反手将长气放回剑鞘,向前走出数步,另一只手轻轻握住那把长剑,身形站定,以倒持式持剑。 有那么点小风流。 红衣剑客那具无头尸体的腰间,有一抹不易察觉的淡淡金光一闪而逝,而滚落地面的那颗头颅,其眉心处,露出一滴缓缓凝聚而成的鲜血。 陈平安转头望向高枝上的陆台,后者一挑眉头,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旋转,有一丝金黄色的小玩意在陆台的手指间萦绕,缓缓流转。若非陈平安眼力极好,根本就发现不了。 陈平安身上的金色法袍金醴,其肩头那处被剑师剑芒割破的地方,早已自行修缮,毫无瑕疵。 一位上五境仙人的遗物,能够被元婴老蛟常年穿在身上,当然不会是寻常的法袍,桂花岛上那位玉圭宗元婴供奉的法袍墨竹林,都要比这件金醴逊色不少。 它如让人惊鸿一瞥的美人,很快就转入屏风之后,遮掩了倾城之姿,重新变回了白袍样式。 两张枯井符在空中砰的一声炸裂,初一和十五两把飞剑,就此脱困,再无束缚。 陈平安能够清晰感受到初一的那股愤怒神意,这很正常,因为就连性子温顺的十五,此时都充满了火气。 陈平安只好在心中默念道:“你们别急,说不定敌人还有后手。” 飞剑初一在空中肆意往来,带起一条条白虹,令人触目惊心。幽绿颜色的飞剑十五明显有些幽怨,围绕着陈平安缓缓飞旋,很是疑惑不解。 它们当然是世间一等一的本命飞剑,不过却不是陈平安的本命之物。 双方不是那种君臣、主仆的关系,而像是陈平安带着两个心智初开的稚童,一个脾气暴躁,一个性情温驯。 陈平安觉得这样也不错。 山林间的气氛凝重且诡谲。 作为定海神针的红衣剑客已死,死得那叫一个毫不拖泥带水。如果不是他身形化虹而至,来势汹汹,随后那刺心一剑的风采堪称绝世,估计所有人都要以为这家伙是个欺世盗名的江湖骗子。 请神降真的魁梧壮汉,其银色眼眸逐渐淡化,恢复常态。此人先前气势最盛,风头一时无两,这会儿脸色苍白,嘴唇颤抖,一副欲言又止的可怜模样。他瞥了眼远处的两条铁鞭,站在原地不敢动弹,生怕下一刻自己就要被飞剑透心凉。 中年剑师眼神晦暗不明,已经心生退意。他双手自然下垂,之前清光满满的双袖,再无异象。而那把以中空玉簪作为剑鞘的柳叶小剑,悬停在他肩头上方,像是一条忠心耿耿的看门犬,庇护着主人。 一场本以为无异于郊游踏青的围猎,居然落得个死伤惨重的凄凉境地。而那两个外乡年轻人,一个尚有一战之力,一个更是毫发无损。 这一刻,这些在各自地头都算呼风唤雨的山泽野修,对于山上仙家洞府的那种恐惧油然而生,再度笼罩心头。 老阵师心如死灰,阵法只差些许就要大功告成,结果被这个挨千刀的剑道大宗师毁了。偷鸡不成蚀把米,两个得意高徒也横死当场。那两个倒霉孩子,资质算不得惊艳,可是乖巧听话,使唤起来顺手顺心。老阵师重新掏出那些收入袖中的宝珠,依次结阵,座座小阵结成一座护身大阵。 修行五行木法的练气士,始终沉默不语。他这一类可攻可守的修士,除了能够搬山拔木,还会饲养花妖虫宠、草木精怪,而且他们往往擅长疗伤和祛毒的术法。他们无法一举奠定战局,但却是备受欢迎的一种练气士。 没有人愿意主动开口说话,众人各怀鬼胎。 陈平安倒持红衣剑客的长剑,低头望去,剑身恰似一泓秋水,在透过枝叶的阳光的映照下,水纹荡漾。 肯定是一把好剑,就是不知道值多少钱。 那个邪道修士,是唯一一个有所动作的胆大人物,他鬼鬼祟祟,一手绕在背后,托起一只银白色的瓷瓶。瓷瓶高一尺,窄口宽肚,表面不断有狰狞面孔游弋而过,就像一座囚禁魂魄的残酷牢笼。此人默念口诀,想借助手上灵器,偷偷收拢红衣剑客死后的魂魄。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旦得逞,自己的实力就可以暴涨,只要将一位六境巅峰的武道宗师的浑厚魂魄,成功炼化成一尊阴将,温养得当,再让它去乱葬岗或古战场待着,不断汲取阴煞之气,说不定可以重返六境,甚至有望成为一尊七境的英灵阴物。到时候自己哪里还需要看别人脸色?恐怕那些个小国君主,都要看自己的脸色。 陆台一下子看穿了邪道修士的小动作,怒道:“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偷东西?!”名为“针尖”却无比巨大的那把本命飞剑,在邪道修士的头顶上空笔直落下。 邪道修士慌忙逃窜,同时收起那只银色瓷瓶。他不得不打消收拢魂魄的主意,以收集在黑色陶罐里的阴物,抵御那柄可怕飞剑的追杀。无论邪道修士如何辗转腾挪,飞剑针尖始终如影随形。 这次围剿,算上幕后主使马万法,如果老阵师的阵法顺利完成,红衣剑客没有暴毙,所有人众志成城,那么他们对付一位金丹境修士都绰绰有余。若是所有人不惧一死,恐怕就算两位金丹境修士,对上他们都讨不到半点便宜。 只是世上没那么多如果。 因利而聚的一群人,形势占据上风时,那是人人猛如虎;可只要落了下风,那就是人心涣散,沦为乌合之众。 已是强弩之末的壮汉突然满脸惊喜,高声道:“我家主人说了,他马上就会赶来,亲自对付两人!诸位,我们会将窦紫芝的佩剑痴心,还有原本答应给窦紫芝的那件方寸物,再加上窦紫芝的家产,全部拿出来分给大家!”魁梧壮汉近乎竭力嘶吼,慷慨激昂道:“富贵险中求,是回去当老鼠钻地洞,还是从此有资格跟山上人平起平坐,在此一举!” 中年剑师脸色冰冷,杀气腾腾,沉声道:“我同意,这两个小子该死!”只见他手腕一拧,袖中青芒蓄势待发。 老阵师微笑道:“搬山阵即将完工,可以一战。只须帮我拖延最多半炷香时间!” 被飞剑追杀得灰头土脸的邪道修士喊道:“算我一个!事先说好,除了重新分红,老子还要那窦老儿的魂魄,谁也别跟我抢!” 木法练气士点点头,依然不苟言笑。 魁梧壮汉仰天大笑,伸手一扯,将地上两条铁鞭驭回手中,率先大踏步走向陈平安。他的家主,先前确实密语传音给他,要亲自赶来,势必将这两头肥羊斩杀在此。 然而几乎同时,中年剑师挥动大袖,转身掠去,快若惊鸿。老阵师使出了不止一张缩地符,每次身形出现在十数丈外,几个眨眼,就已经消失不见,身形没入山林深处。木法练气士脚尖一点,身后倒掠而去,明明撞上了一棵大树,但是骤然间便没了踪迹。唯独那个邪道修士还在往陈平安这边赶。 魁梧汉子愣在当场,骂了句娘,再不敢往前送死。自己这点斤两,已经不够看了,这般作态,不过是抛砖引玉罢了。 陈平安先是错愕,随即释然,这才合情合理,自己又学到了一些。 陆台深呼吸一口气,对陈平安说道:“那个主谋刚刚跑了,我去追他,这边你应该对付得过来,回头我来找你。” 陆台收起了那把名不副实的飞剑针尖。他的双手手腕和双腿脚踝处,各有紫金色的含苞待放的莲花图案。 陆台轻声道:“开花。”四朵栩栩如生的紫金莲花,瞬间绽放。 陆台一咬牙,身形高高跃起,然后就此御风而行。他身体前倾,眯眼远望,大袖鼓荡,猎猎作响,鬓角发丝絮乱飘荡。他左右张望一番,然后找准一个方向,一闪而逝。 邪道修士咽了一口唾沫,一手托着装满阴魂的陶罐,一手竟是做了个僧人拜礼,谄媚笑道:“这位剑仙公子,此次是我冒犯了,失礼失礼。下次相见,在下一定主动退避三舍,若是到时候公子愿意吩咐在下做点小事情,一定在所不辞。” 言语之间,邪道修士一直在留意那白袍少年的眼神和脸色,身形暴退而去。此人也是个杀伐果决的,逃离之前,当场捏爆了那只蓄养阴魂的黑色陶罐,顿时黑烟弥漫。 壁虎断尾。 一抹纤细金光在滚滚黑烟之中迅猛游荡,浓稠如墨汁的阴森烟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但是距离这抹金光彻底打消这些污秽黑烟,还有一会儿工夫。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几步前冲,跃上一棵大树的树冠之巅。 有一道化作淡淡灰烟的飘忽身影,在山林之中飞快远遁。 初一已经自行追去,陈平安心意微动,十五也紧随其后。 陈平安飘落回地面,落地之前,在空中翻转手腕,换作正常持剑姿势。窦紫芝的佩剑痴心虽然比槐木剑要重上不少,可陈平安总觉得还是太轻了。 那魁梧壮汉抬起头,望向陆台之前消失的方向,最后低头看了眼手中铁鞭,惨然一笑。他心知今日必死无疑,怨恨、失落、愤懑,一一浮现,又皆在心胸间一一淡去。 这辈子活得窝囊憋屈,总要死得像个英雄好汉。 壮汉将两条铁鞭狠狠丢到地上,开始第三次请神降真。汉子使劲一跺脚,双手重重合十,眼眶布满血丝,脸色苍白,痛快大笑道:“敢不敢稍等片刻,让我酣畅一战?!” 陈平安随手丢出手中那把痴心,长剑从魁梧壮汉的心口处一穿而过,钉入一棵大树的树干上。 长剑穿透汉子心脏之后,陈平安清楚地看到剑身上红光流淌,一闪而逝,如饥汉饱餐一顿,酒鬼畅饮一番。 陈平安打定主意,要找一处仙家渡口或是山上的神仙铺子,卖出这把剑。 那道璀璨金光依然在孜孜不倦地消融黑烟,不愧是由老蛟长须制成的上品法宝。 两根蛟须就已经如此神通广大,真不知道倒悬山上那位蛟龙真君手中的拂尘,该是何等威力无匹。 陈平安收起思绪,犹豫了一下,取回长剑,捡了一根粗如手臂的树枝,以剑将其削尖,然后默默挖了几个大土坑,将红衣剑客、魁梧汉子和阵师的两名弟子分别埋入其中,最后添土掩盖,尽量掩饰痕迹,不至于被无意间路过此地的人一眼看到。 陈平安坐在高枝上,耐心等待初一、十五以及陆台返回。他将那把多了剑鞘的痴心随意横放在膝上。 远处,与金光纠缠不休却节节败退的阴魂黑烟,虽然早已失去了灵智,可仍然畏死向生,顿时有一大股滚滚黑烟要离开此地,逃往别处肆虐山水。 陈平安突然想起远处还有一座城堡,若是其中是不谙术法的江湖人,恐怕就要殃及池鱼。 陈平安持剑起身,环顾四周,确定并无异样后,这才将魂魄真意浇灌于法袍金醴中。一瞬间,出现了一个身高十数丈的缥缈法相,法相面容模糊,可是金光湛然。法相在天地间屹然而立,刚好拦阻在那股黑烟之前,大袖一卷,就将那些阴魂兜入袖中。阴魂如入雷池,滋滋作响,很快就悉数烟消云散。 陈平安坐回原地,脸色雪白,头疼欲裂。这次毫不保留地显露法袍金醴,用掉了他整整一口真气,而且还有难以为继的迹象。若是与人捉对厮杀,除非万不得已,还是不要轻易使用这种手段。一旦对方有出人意料的保命本事,陈平安等于自己双手奉上头颅。 不过说实话,那种魂魄好似出窍远游的感觉,极为玄妙——居高临下,俯瞰山河。 陈平安伸出手指,轻轻捻动柔顺细腻的法袍的衣角,感到阵阵清凉。一番生死厮杀,提心吊胆,几乎耗尽了心力,当下陈平安有些困意,背靠大树主干,开始闭目养神。约莫半炷香后,陈平安才平稳心神,呼吸重新顺畅起来。 缚妖索幻化成一根金色绳索,回到陈平安的手腕上。很快一道绚烂白虹和一道幽绿光芒飞掠而返,双双进入养剑葫芦中。虽然两把飞剑极其细微,可是两条流萤拉伸出十数丈,十分扎眼。 陈平安感受到它们在养剑葫芦内传来的心意,应该是顺利杀敌了。陈平安便放下心来。 初一、十五是头一次离开陈平安这么久远。 既然无事,陈平安就开始坐着练习剑炉立桩。 背剑是修行,穿衣也是修行。曾经伴随一位仙人百年甚至千年光阴的法袍金醴,对于练气士而言,就是一座小小的洞天福地,可以集聚灵气;可对一名纯粹武夫来说,金醴虽然是罕见的护身符,却也有些小麻烦,那就是武夫需要抵御那些源源不断往金醴靠近的灵气,毕竟纯粹武夫一开始就要毅然决然地打散气府中所有灵气,才称得上纯粹,才算登上武道一途。 陈平安在倒悬山时,由于那边灵气充沛,所以抵御得比较辛苦。离开吞宝鲸后,他行走山林,就轻松惬意许多,毕竟寻常的山野之地灵气淡薄,大多可以忽略不计。 陈平安等了将近一个时辰,陆台才大摇大摆地从山林之中向陈平安这边快速赶来,他满身尘土,所幸身上没有任何血迹。看样子,很像一个满载而归的人。 陆台一边走向陈平安所在的大树,随手将老阵师遗留在四周的诸多阵旗纷纷收入袖中,一边好奇问道:“你倒是菩萨心肠,为何不由着尸体曝晒,野兽啃咬,飞鸟剥啄,这才是他们该有的下场。你可怜这帮歹人做甚?” 陈平安摇头道:“我不是可怜他们。我只是在意‘人死为大,入土为安’这件事。” 陆台摇摇头,懒得多想,他突然转身跑向血腥气最重的“坟头”,跟陈平安问了那几个尸体的大致位置,然后信誓旦旦地答应,稍后会重新填土。不等陈平安点头,陆台就一掌拍去,尘土飞扬,他屁颠屁颠跑过去,做起了翻检尸体的勾当,就连老阵师的两名弟子都没有放过。很难想象,这么一个喜欢胭脂水粉、腮红黛眉的家伙,做起这种刨坟勾当,如此娴熟,毫无心理负担。 陆台难免沾染上鲜血和泥土,只是有那五彩丝绳缠绕手臂,他全身上下很快就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仙家法宝,种种妙用,匪夷所思。 陆台在那边独自絮絮叨叨:“好歹是一位江湖宗师,可你真是个穷鬼啊!瞅瞅,这是马万法的方寸物,里头堆满了金山银山,再看看你,你真该羞愧得活过来再死一次。” “唉,不是我说你啊,比起你家主子,你身上这点家当,真是寒酸,唯独这摞银票,倒是解了我们燃眉之急。在山下购物,给人家雪花钱,店家是要打人的……” “你们这两个苦命鸳鸯,下辈子投胎做人,记得找个好一点的师父,哪怕本事差点,也莫要再找这种了。” 陈平安也没打搅忙碌的陆台,只是看着那个背影,觉得很陌生。 最后陆台重新填土,拍拍手,看着平整的地面,有些心满意足:“那个幕后主使已经死翘翘了,万事大吉!” 陆台走回陈平安这边的树下,仰着脑袋,招手道:“分赃喽!” 陈平安问道:“关于今天这场风波,你之前是不是算过卦,早就有了答案?” 陆台抬起手,顿了一下,然后捋了捋鬓角发丝,眼波流转,手势妩媚,笑道:“我每天都在算,这是阴阳家子弟的日常课业,不然这次早就喊你逃命了。只是这种事情,与你说不得,说了就不灵了。” 陈平安打量着陆台:“下不为例。” 陆台撇撇嘴,不以为然道:“顺势而为,有什么不好?有便宜不占,天打雷劈。”说到这里,陆台手腕一翻,手心中变出一块青绿玉笏,“马万法的方寸物,他的宝贝都在里头了。比起习武的窦紫芝,马万法混得相当不错,一个龙门境修士就能拥有方寸物。但是你知道这家伙最厉害的地方在哪里吗?” 陈平安摇摇头。 陆台呵呵笑道:“马万法是一个罕见的养蚕人,擅长抽丝剥茧,他有把握在我们死后,捉出我们的方寸物,所以他才对咱俩如此垂涎。估计马万法一开始没想到咱俩是两位‘剑仙’,我的两把本命飞剑他自然夺不走,至于你的那两把,可就不好说了,一旦给人夺了养剑葫芦……” 陈平安默不作声。对于本命物和法宝灵器的炼化入虚,陈平安在倒悬山时因为法袍金醴和缚妖索的缘故,大致有所了解。本命物,就像剑修的本命飞剑,人死即无,神仙都难留住。 可寻常的炼化之物,虽然藏匿于气府窍穴,但是死后有一定可能,会游离于神魂之中,并不会快速消散。若是炼化之物品相极高,寄身之所的魂魄飞散后它甚至有可能“蹦出”气府,重返人间。世上那么多洞天福地破碎后的秘境,其中的仙家府邸被破开禁制后,许多兵解、尸解的仙人遗蜕附近经常会有上品法宝,就是此理。 对于练气士而言,本命物注定极为稀少,而炼化之物数量略多,但也是屈指可数。毕竟品相越高的灵器法宝越难炼化,其所消耗的天材地宝和时间精力,足以让地仙之下的绝大部分修士知难而退。 像中土神洲龙虎山天师府的那把仙剑,哪怕持剑之人是道法通天的大天师,一样无法炼化为本命物。道老二的那把,亦是如此。 九洲多剑仙,仙剑自然也多,但是真正意义上的仙剑,九座天下加在一起,其实也就四把。 只有四把,万年不变。 所以风雪庙阮邛,才会立誓要铸造出一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崭新仙剑。 若是今人处处不如古人,这得多没劲。 而兵家大修之所以被誉为行走的武库,就在于他们能够炼化更多法宝傍身。 试想一下,兵修身怀三头六臂之类的秘术神通,手持一件件神兵,披挂一件上品的神人承露甲,再加上本身体魄强横,谁敢与之为敌? 兵修以打不死出名,更以能够轻易打死别人著称。 陆台心情极好,为陈平安详细解释何为养蚕人:“方寸物比较特殊,与法器、飞剑不同,它类似一座小洞天,无法被立即销毁,而且方寸物极难炼制成本命之物。所以如何从练气士身上剥离出方寸物,成了一门大学问,一旦得逞,那就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暴利买卖。山上专门有一种养蚕人,自有家传或是师门传承的秘法,能够从练气士神魂之中剥取方寸物。” 陆台啧啧道:“马万法如果宰掉我们,拿到你的养剑葫芦加上我的方寸物,那他就发大财了。说不定他只需要靠砸钱,就能砸出一个陆地神仙。”陆台突然眯起眼,笑问道:“你就不问问,我到底是怎么杀死龙门境修士的?” 陈平安后退一步,养剑葫芦内掠出初一和十五,一左一右护在陈平安身旁。 陆台好奇地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陈平安面无表情,指了指陆台的手臂——并无五彩绳索缠绕陆台的手臂。 而且虽然眼前这个陆台故意做出一些女子姿态,可陈平安总觉得不如以往那般自然。再加上陆台刻意解释马万法的养蚕人身份,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 陆台先是神色阴冷,然后憋着笑,最后终于忍不住捧腹大笑。他伸出手指,点了点陈平安:“换成别人,我故意这样折腾,又是收起五彩索,又是假装神态扭捏,还要悄悄流露出一点杀气,就是媚眼抛给瞎子看,可是对付你陈平安则恰到好处。行了行了,那窦紫芝先前戳中你心口一剑,你赶紧把淤血吐出来,不然会有后遗症的。”陆台见陈平安仍是全然不信,差点笑出眼泪,声道:“针尖、麦芒,出来。” 一把巨大飞剑悬空而停,旁边还有一丝金黄色的“麦穗尖芒”。 陈平安如释重负,确定了陆台身份后,这才赶紧转头,朝地上吐出一口血水,怒目相向道:“陆台!” 陆台打了一个响指,针尖、麦芒两把本命飞剑返回气府栖息。他手中多出那把竹扇,轻轻扇起清风,开心笑道:“谁让你放跑那些个杂鱼——” 陈平安气得想要一脚踹过去,然而陆台蓦然弯下腰,伸手捂住嘴巴,鲜血从指缝间渗出。 追杀一名老奸巨猾、拥有方寸物的龙门境修士,不算太难,可要将其截杀,恐怕金丹境修士也很难轻松做到,所以陆台付出的代价,肯定不小。 陈平安伸出双指,捻住身上法袍金醴的一角,微微一扯,直接将一整件金醴给“剥”了下来。他轻轻将其抛给身躯微颤的陆台,皱眉道:“穿上试试,我已经撤去袍子上边的禁制。” 陆台伸手抓住那件金色法袍,不见他有所动作,金醴就瞬间穿在了身上。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深呼吸一口气,盘腿而坐,伸出一根手指使劲抹了一下猩红嘴唇,骂骂咧咧,可是即便如此,还是不让人觉得如何粗鄙:“如果不是为了时刻保证自己具备巅峰战力,将那丹药和琼浆当了馒头茶水,哪里会这么狼狈?这笔买卖,若是咱俩对半分了马万法的方寸物,你是大赚,我却亏死了。” 陈平安蹲在旁边,将那把痴心随手插入地面,没好气道:“窦紫芝的这把佩剑归我,其余你都拿着便是。” 陆台瞪圆眼睛,气呼呼道:“这把剑才是最值钱的好不好,炼神境的武道宗师都用得着!窦紫芝当初为了得到这件法宝,肯定砸锅卖铁,甚至已经倾家荡产,所以这次才会被马万法喊来打家劫舍。” 陈平安咧嘴一笑:“这个我就不管了。” 陆台穿上金醴之后,气息平稳许多:“好了,咱们来复盘。” “那个阵师布置的阵法叫搬山阵,能够让人身处其中,魂魄流转凝滞,就像背着一座山峰,对付金丹境以下的练气士,很管用。那些小旗帜,品相倒也不高,只不过数目多,还值点钱。” “我来的路上,刚好撞见了那个不走运的符箓派老道人。老家伙差点给针尖劈成了两半,吓得赶紧跪地求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便要他交出所有的看家法宝。老家伙哪里愿意,垂死挣扎,与我拼命,我只好了结他的性命。再加上我查探了老道人的神魂,是否藏有方寸物或是炼化法宝,这才会伤上加伤。” “可惜只得到这本《帛鱼符箓》。原来禁锢住你那两把飞剑的符箓,就是这本符书的精华所在,叫‘枯井符’。此符品秩不如我说的剑鞘符和封山符,但是也算有意思的了。我将其拿回家族,放入藏书楼,也算立了一功。” “你若是宰了老道人,东西咱们对半分,我就不会加重伤势。我拼了半条命宰掉老道人,还是要跟你对半分,你说我气不气?” 陈平安说道:“那个邪道修士破罐子破摔,先前这边阴气冲天,黑烟滚滚,如果不是这件法袍,差点没拦住它,否则那座城堡就要被咱们害惨了。这岂不是殃及池鱼,白白让那座城堡受了一场无妄之灾。” 陆台扬起手中的玉笏:“这块青绿玉笏,材质比谷雨钱还稀少,可遇而不可求,所以比起寻常的方寸物,价格要高出不少。里头的东西,其实不太出奇,俗世的金银财宝、古董珍玩一大堆,其中赝品无数,几瓶丹药也不咋地,折算在一起,抛开玉笏本身不说,也就是约莫一万颗雪花钱的样子。同样是一个龙门境的家底,桐叶洲确实远远不如中土神洲。” 陆台的言语之间充满了遗憾,以及身为中土神洲人氏的那份自豪。 陈平安无奈道:“也就一万颗雪花钱?!” 陆台反问道:“不然呢?” 陈平安记得俱芦洲打醮山的那艘鲲船,在这几百年间,其售价最高的几件法宝器物也就值一两万雪花钱。 春水、秋实姐妹两人听人说到这个,就好像陈平安还是龙窑学徒的时候,听到刘羡阳神神秘秘地对他说,那福禄街的大宅子值几千两银子。那会儿,陈平安连碎银子都没见过几次。 陆台忙着凭借金醴蕴含的灵气疗伤,没有发现陈平安的怅然神色,冷哼道:“跟马万法厮杀搏命后,我那五彩索破损严重,另外一样护身法宝也彻底毁了。不提五彩索的修复价钱,你知道后者值多少钱吗?”陆台眨了眨眼睛,“如果方寸物里的财宝全部归我,加上那些零零碎碎的阵法旗帜,我勉强不亏,略有小赚。” 陈平安一板一眼道:“你少说了那本可以收入家族藏书楼的《帛鱼符箓》。” 陆台“恍然大悟”:“哈哈,给忘了。” 陈平安指了指他手中的方寸物:“还有这块玉笏,退一步讲,你我如果真的对半分,半块玉笏值多少钱?一件方寸物,怎么都不便宜吧?” 陆台愤然道:“陈平安!受了这么重的伤,你还不许我哭穷啊?” 陈平安针尖对麦芒道:“我都说了,除了这把剑,全都归你,你弯来绕去的,图什么?” 陆台叹了口气:“我这不是觉得自己占了便宜,不太厚道嘛,就想找个法子,让自己既赚了一大笔,又能心安理得。” 陈平安哭笑不得:“你无聊不无聊?” 陈平安拔出身边的长剑,递向陆台,大致说了一剑穿心后的异样。陆台摆摆手,没有接过痴心,直截了当地道:“根本不用我上手掂量,就知道这只是旁门左道的路数而已。” 陈平安愣了一下:“对了,先前那汉子说的‘上手’,是什么意思?” 陆台笑眯眯道:“以后多逛青楼,多喝花酒,就知道了。” 陈平安不理睬他的打趣,横剑在前,缓缓拔剑出鞘,一泓秋水照人寒,像是四周的光线都凝聚在了剑身之上。 陈平安又问起那老阵师拍碎符箓后的转移术法。陆台也是头回亲眼瞧见这种术法,但不是头回听说。这个见识广博的陆氏子弟,向陈平安娓娓道来,顺便给陈平安说了一些符箓和阵法的配合之术。陈平安这才知道原来将两张缩地符“重叠”使用,就能够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 山上术法神通,确实千奇百怪。 “差不多了,伤势已经压下,接下来只须安静调养即可。”陆台站起身,亦是用指尖“揪出”金色法袍,随手将其丢给陈平安。陈平安张开双手,金醴便自行上身。 陆台将那块青绿玉笏收入袖中,笑道:“坐地分赃,最怕什么?”陆台自问自答,“分赃不均,窝里死斗。所以我算了一下,我现在欠你陈平安一半玉笏,折算成雪花钱的话……”陆台突然哎哟一声,捂住心口,愁眉不展,“提及此事,我就有些心疼。” 陈平安一巴掌拍在陆台脑袋上,笑骂道:“皮。”落魄山上,魏檗经常对青衣小童做此事。 陆台愣了一下,没跟陈平安计较。 “我先看看周边的动静,不着急动身。”陈平安说完之后,掠上高枝,举目远眺四方。 陆台抬头望去,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壮起胆子站在树枝上,他急忙一手扶住主干,这才略微觉得心安。 陈平安一手持痴心,一手摘下养剑葫芦,难得喝了口酒:“陆台,其实我知道,如果不杀了马万法,后患无穷,接下来一路上都会有很大麻烦。我曾经在梳水国领教过,一个练气士铁了心死缠烂打。所以我有这把剑就够了,你不用再给我额外的雪花钱。” 陆台正要说话,陈平安转头微笑道:“认识你后,我越发觉得不能只讲自己的道理,万事最怕走极端。你要是实在良心不安,钱,我也收。” 陆台没有说什么,干脆背靠树干,笑着拿出铜镜,左顾右盼,开始哼着小曲儿,仔细梳理鬓角。 陈平安受不了这个,不再看他,突然皱眉道:“有人在往这边赶。” 陆台顺着陈平安的视线望去,很快继续对镜梳妆:“一伙江湖莽夫而已,应该是那座城堡的人。你身穿金醴,站着让他们砍上几十刀都没事。” 陈平安说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要是行动无碍,我们就动身继续往北。” 陆台犹豫了一下,试探性问道:“咱们能不能停步休养几天?” 陈平安点点头:“也行。” 一支队伍从城堡进入山林,其中个个身形矫健,都是底子扎实的练家子。只不过这种扎实,只是相对一般的江湖武夫而言。 为首一人,是名青衫长髯的儒雅老者,呼吸绵长,脚步轻灵,应该是内家拳高手。 他身后有一男一女,年纪都在二十左右,男子俊逸,女子温婉,两人有三四分相似,应该是兄妹。男子背负角弓,女子脚踩锦绣小蛮靴,手腕上戴着一只精巧的蛇形金钏,好一对金童玉女。 再往后,就是十数名青壮扈从,俱是一身简单爽利的紧身衣装。 他们在山林之中,看到两个年轻公子迎面走来,所有人立即停步不前,纷纷握住兵器,充满了戒心,以及忌惮。 为首老人笑着拱手抱拳道:“在下飞鹰堡管事何崖,不知两位公子可曾见到附近有仙师和妖魔的身影?” 陆台笑眯眯道:“世上哪来的神仙妖魔?老先生是在说笑吗?” 老人哑口无言。 那年轻女子见到了好似书上谪仙人的陆台,眼前一亮,顿时神采奕奕。她的兄长,要更加老成持重,打量着两名不速之客。 飞鹰堡附近方圆百里,并无名胜可以游历,只有最寻常的山水,而且两条通往飞鹰堡的山路,一宽阔一羊肠,那条宽阔山路是断头路,为的就是防止外人循着大道找到隐居世外的飞鹰堡。 飞鹰堡在三四十年前,还是沉香国的一方武林霸主,在遭遇一场浩劫之后,飞鹰堡之人便开始避世不出,并主动毁去那条大道,其家族子弟极少外出游历。不过谈不上与世隔绝,还是有一些必需的商贸往来,偶尔也会有一些世代与其交好的江湖中人,来此做客散心,或是切磋武艺。 眼前这两人出现在此地,本就奇怪。先前他们在城堡中发现这边的神仙打架惊世骇俗,不是黑烟滚滚,就是流光溢彩,最后竟然还有一尊气势威严的金身法相飘荡在空中。飞鹰堡绝大多数人都不曾领略过这等风光,一时间风声鹤唳,议论纷纷。 于是经过一番商议后,堡主让管事何崖来此查看。至于那对年轻男女,则是瞒着众人偷偷溜出来的。他们半路出现,让管事何崖无可奈何,何崖只好让队伍越发放慢脚步,故意绕了一些远路,这才慢慢悠悠来到此地,最终见着了好似正在闲游山水的眼前两人。 何崖看似神色自若,实则心弦紧绷,就怕那两个瞧着像神仙中人的公子哥暴起伤人。 飞鹰堡中绝大多数人涉世不深,不曾亲眼见过那些江湖上的古怪秘事,何崖则不然,老管事闯荡过江湖,去过几次“半山腰”。 飞鹰堡在何崖的坚持下,有着诸多让年轻人倍感莫名其妙的规矩,例如每逢新年、重阳等节日,飞鹰堡几座重地的大门,都要张贴从外边道观求来的丹书符纸;小孩子受到惊吓后,老人会经常在道路岔口独自上香,摆上糕点果盘。还有每次飞鹰堡有人去世,若不是正常死亡,例如溺水、急症等,老人的规矩就更多,哪些青壮汉子抬棺下葬,葬在何处,哪个时辰出生的人负责哪几天的守灵,头七的香火供奉怎么摆,等等,简直能让年轻人烦死。 陆台先问了老人是不是来自那座城堡,得到肯定答案后,便笑着说要去借宿,最近都是露宿荒郊野岭,实在难熬。 老管事犹豫不决,那腕有金钏的女子已经率先点头。 陈平安微微摇头,这女子心太大了,真不怕引狼入室啊? 老管事看着那个笑眯眯望向自己的青衫公子,突然哂然一笑:“来者是客,两位公子远道而来,既然遇上了,飞鹰堡理当盛情款待。” 陆台和陈平安跟着一行人,去往十数里外的飞鹰堡。 山路逶迤,可就不止十数里了。一路上都是那女子在跟陆台闲聊,老管事何崖在前边始终竖着耳朵,一个字都不愿错过。 飞鹰堡姓桓。女子叫桓淑,她哥哥叫桓常。按照桓氏族谱,桓氏是六百年前为了躲避战火,由北方常沂国迁入沉香国的,其堂号为重英堂。 陈平安听不懂这些,陆台什么都能聊,与女子说这个“桓”是好姓氏,旁征博引了一大通。 临近飞鹰堡,众人脚下已出现了一条平整道路,陆台抬头望去,笑了笑。 城堡最高的一栋楼的栏杆处,有一个裹着貂裘的畏寒妇人,正在焦急望向城堡外的道路,她依稀看到子女的身影后,这才放下心来。只是妇人自己并不知晓,飞鹰堡也从来没人能够看到,这个妇人七窍淌血、潺潺而流的凄惨模样。 栏杆之外,阳光普照,栏杆之内,有些阴凉。若是在妇人旁边站得久了,便会觉得肌肤微凉,像是身躯浸入河水中。 所以妇人身边这些年换了又换的丫鬟婢女,无一例外都成了病秧子,而她们离开妇人之后,多半又能痊愈。 久而久之,见怪不怪,便成自然。 第69章 小巷雨夜 城堡高耸于青山绿水之间,若是不细看,就不会发现大门高处的左右各自张贴着一张黄纸丹书的古朴符箓。陈平安眼力本就好,性子又细心,一下子就看到这两张不太显眼的符箓。他转头看了眼陆台,后者正忙着跟女子桓淑闲聊沉香国江湖往事,便默默记下了符箓图案。 世上符箓千万种,流派驳杂,有资格被誉为符箓正宗的唯有三家,中土神洲龙虎山天师府就是其中之一,其余两脉分别是南婆娑洲的灵宝派,和桐叶洲的桐叶宗。 陈平安和陆台这两名不速之客,被管事何崖安置在飞鹰堡东边的一间独门小院,何崖亲自领着两人去往住处。 桓常、桓淑兄妹二人与陈平安和陆台告别时说,他们今天只管安心住下,好好休息,明晚主楼会有一场接风宴,希望他们按时赴约。 飞鹰堡的居中青石主道直达主楼,其余街巷纵横交错,黄泥土的巷弄,让陈平安仿佛回到了家乡的泥瓶巷和杏花巷,街坊邻里都是世代居住在此的飞鹰堡子弟。这边的巷弄,相较于到处是鸡粪狗屎的泥瓶巷,收拾得干净整洁,几乎家家户户都栽种有桃李杏花。往来奔跑打闹的稚童,或拿着小小的竹剑木刀相互比拼,或者骑着竹杖马嚷嚷着“驾驾驾”,他们见着了老管事何崖,都不惧怕,停下脚步,称呼一声何先生,有模有样地作揖,之后很快就呼啸而去,童稚笑声悠悠回荡在巷弄。 在领着陆台和陈平安住下后,一身书卷气的老管事很快去往主楼顶层,向飞鹰堡堡主桓阳禀报。 桓阳是一名面如冠玉的美男子,虽然已是双鬓微白,不再年轻,风采却不减当年。桓阳坐在一张造型古朴的罗汉床上,伸手示意何崖落座,老管事低头看了眼满是泥土的靴子,笑着摇了摇头,搬了条椅子坐在旁边。 桓阳皱眉道:“何叔,怎么将两个外人领进了飞鹰堡?他们可是与西边山上的仙师有关?” 何崖无奈道:“有没有关系,暂时不好说。等我们赶到的时候,那边已经没了动静,估计是大战落幕,那些仙人妖魔各自撤去了。我偷偷在那边留了两人,可是他们并未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应该是胜出的一方,以仙家秘术遮蔽了天机。” 桓阳苦笑道:“若是那两个年轻人真是传说中的仙师,倒也好了。我托关系找人去请的世外高人,算来已经晚了将近一个月。我曾让人捎去密信,询问高人为何迟迟未到。就在方才,我收到了京城世交朋友的回信,他在信上训斥了我一顿,说高高在上的山上仙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便是京城的将相公卿都难见一面,他能够递出口信,最终让仙人点头答应帮忙,已经是天大幸事,要是得寸进尺,惹恼了仙人,小心好事变成祸事。” 桓阳满脸忧容,轻声问道:“何叔,你是老江湖,知晓些山上事,觉得此事应该如何处置?难道就一直苦等下去?城堡里头这些年接连出现怪事,要是再有一两件,就真要纸包不住火了,到时候必然人心惶惶,如何是好?” 何崖斩钉截铁道:“堡主的朋友所言不虚。山上仙家一心向道,性情难测,我们常人根本无法揣测,只能老老实实等着。” 桓阳叹了口气,抓起一只酒壶,小酌了一口飞鹰堡自酿的高粱酒:“那就等着吧。可飞鹰堡实在是拖不起,若非如此,我哪里会让你去山中冒险,主动求见那什么练气士。我就想着如果运气好,遇上一位会仙术的高人,死马当活马医,帮咱们飞鹰堡解决了麻烦,便是散尽家财,也值得。” 何崖犹豫片刻,字斟句酌,小心翼翼道:“之所以将那两人请入飞鹰堡,是我觉得那两人虽然年纪不大,但有可能真是某座山头出门历练的仙家子弟。来的路上,我仔细观察过他们的呼吸、脚步和面相,那个背着剑的白袍少年多半是扈从,另一位年轻公子,一看就不是凡俗夫子,气质太好,实在太好。” 桓阳抚须笑道:“难怪淑丫头要黏在他身边,看来是一眼相中了人家。不错,眼光不错,不愧是我桓阳的女儿。” 何崖笑道:“我当初跟随老堡主一起行走江湖,只见过寥寥两三人能够有此气象。一个是现今的京城刘枢密使。早年那会儿他还只是个纨绔子弟,酒色不忌,但是分明精华内敛,那些行径不过是蒙蔽世人的自污手段罢了。” “再就是初出茅庐便锋芒毕露的窦紫芝。其实那时候看好窦紫芝的人不多,世人只当他是寻常天才而已,算不得鹤立鸡群。可老堡主当时就认定未来沉香国江湖,窦紫芝最少要占尽三十年风流。老堡主眼光独到啊。” “最后一人,我并不知道他的姓名、来历。当时我和老堡主登上山岳欣赏日出,结果登顶之后,发现一个白衣男子在那边呼吸吐纳。他发现了我们,笑着向我点头致意,起身后便一闪而逝,再无踪迹。要知道那可是千丈之高的山岳之巅,除了神人御风或是仙人御剑,还能怎么下山?” 老人长吁短叹,却也神采飞扬,只是到最后,他还是有些黯然。 他们身处的江湖那么大,正邪之争,生死荣辱,江湖儿女,义字当头,都在里头了。到头来,这个江湖,难道只是某些人眼中的小水洼?想要跨过去,就是他们抬抬脚的事情。如果懒得抬脚,一脚下去,就可能让江湖掀起惊涛骇浪。 桓阳听得有趣,无形之中,积郁的心情舒朗了几分,笑问道:“何叔,以前怎么不聊这些?” 何崖自嘲道:“聊这些做什么?好汉不提当年勇,再说了,何叔我这辈子就没出息过一天半日的,一刀劈碎灵官像的老堡主,那才是真英雄。我也就给老堡主背背包袱,给你牵牵马,以后争取多活几天,再给少堡主操办一下婚礼,这辈子就知足了。” 桓阳感慨道:“仙人真能证道长生吗?” 何崖笑道:“等堡主朋友引荐的那位神仙到来,堡主不妨一问。” 陆台对于这间院落比较满意。院落位于小巷尽头,环境安静,院子里的墙上爬满了薜荔。 陆台仰起头,对远处屋檐笑着挥了挥手。屋脊那边,一名飞鹰堡子弟大口喘气,猫腰下了屋顶,跑去跟何管事通风报信。自己的行踪已经被人察觉,再待下去,恐怕会被误认为心怀歹意,极有可能捅娄子。 陈平安坐在石凳上,轻声道:“我觉得这里有点怪。” 陆台不以为意,随口道:“放心,我只是找个舒服的地儿休养,绝不惹事。只要别惹到我头上,不管这间院子外边发生了什么,我都懒得管。” 陈平安记起飞鹰堡大门上的两张古旧符箓,伸出一根手指,依葫芦画瓢,凌空画符,问道:“知道这是什么符吗?” 陆台此时正在屋内寻找茶具。既然寄人篱下,就要入乡随俗,两个人都没有携带包裹行囊,总不好随随便便凭空变出东西来。不用如何翻箱倒柜,陆台就搬出一套物件来,然后拿着小水桶准备出门。他跟陈平安说,方才路过的一座水井有点意思,本来井水是最下等的煮茶之水,但是那边的井水质地极佳,说不定会有意外之喜。 至于符箓一事,陆台说得直白,他哪里有认识天底下所有符箓样式的本事。大门上那两张脉络不明,有可能是桐叶洲符箓派的旁门手笔,反正符胆品秩不太入流,灵气早就消逝一空,也就飞鹰堡这帮不识货的莽夫,才傻了吧唧地当个宝贝供奉在上头,估计是图个心安吧。 陈平安总觉得飞鹰堡中有淡淡的阴气盘桓不去,只不过相比那个邪道修士打破陶罐后的黑烟滚滚、煞气滔天,不值一提。 不久后,陆台提着个空桶回来了。 陈平安问道:“怎么,井水不适合煮茶?” 陆台撇撇嘴:“飞鹰堡的风水明显给人动了手脚,井水格外阴沉,别说煮茶,就是烧水做饭,日积月累之下,也会让阳气不够重的凡夫俗子遇到点小麻烦。我猜这十几二十年来,飞鹰堡中诞下的女孩肯定比男孩多出很多,长此以往,就要阴盛阳衰了。” 陈平安皱眉不语。 陆台笑问道:“不管管?” 陈平安瞥了他一眼:“我们现在什么都不明不白的,是要帮人还是害人?” 陆台笑道:“那我就放心了,我还怕你一个热血上头,就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来着。” 陈平安没好气道:“我没刀。” 陆台将水桶丢在一旁,双手负后,打量着陈平安,啧啧道:“哟,陈平安,可以啊,如今都会讲笑话了。” 陈平安一笑置之,开始在院子内练习六步走桩。 陆台坐在台阶上,抬头看了眼天色,轻轻挥动竹扇:“要下雨了。” 暮色里,很快就有一场瓢泼大雨如约而至。雨点滴滴答答,落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小巷中,天地间。 陈平安身穿法袍金醴,无须担心衣衫被雨水浸透,便继续练拳不停,而且每次出拳,骤然打碎一片雨水的感觉,让陈平安沉迷其中。 陆台为了躲雨,已经坐在屋门口。虽然天气阴凉,可他还是在那边摇着扇子,要么发呆,要么偶尔瞥几眼陈平安的拳法。 陆台见到陈平安由练拳转为练剑,依然是虚握长剑的古怪路数,笑道:“古人一直将下雨视为天地交合,阴阳交泰。古人的想法,真是有趣,不知道后人又会如何看待我们。” 陈平安没有说话,陆台经常这么神神道道,不用理会。 当天夜里,陆台已经熄灯睡觉,陈平安像往常那般挑灯夜读,翻阅那本《山海志》。 窗外依旧大雨磅礴,这么大的雨,少见。 陈平安耳朵微动,依稀听到院子外边的巷弄,有稚童追逐打闹的嬉笑声一闪而过。片刻之后,陈平安刚刚翻过一页书,又听到外边响起细微的女子嗓音,如泣如诉。之后又有一连串老翁的咳嗽声响,渐渐远去。 要知道,这间院子位于巷子的尽头,而这条巷子,是死胡同。 陈平安合上手中书本,拿起桌上的养剑葫芦,一边喝酒一边走出屋子,打开门后,骤然之间,仿佛天地间的雨水,都是血水。眨眼之后,就又恢复正常,除了空气中的寒意,与小院四周弥漫的水汽,并无异样。 陈平安搬了把椅子,坐在门槛外边,稍稍外放气势,内敛拳意缓缓流淌全身,将那些扑面而来的雨水,悄然遮挡在数尺之外。 院门传来一阵屈指敲门声响。 陈平安刚要起身开门,敲门声便骤然而停。 三番两次如此后,陈平安便干脆不闻不问,开始练习剑炉立桩。 大概一炷香后,大雨渐渐停歇,转为淅淅沥沥的连绵细雨。院门那边又传来手指挠门的瘆人声响。 陈平安睁开眼睛,叹了口气,从袖中捻出一张黄纸材质的宝塔镇妖符,站起身,缓步走向院门口。他指尖那张黄纸符箓熠熠生辉,散发出金色光芒,如一轮骄阳撕裂夜幕。 陆台突然打开门,打着哈欠说道:“赶紧收起来,一不小心会把鬼魅给吓死的。” 陈平安没理睬这个冷笑话,他打算不管不顾,先往巷子里丢出这张符箓再说。 陆台提醒道:“可别打草惊蛇啊。” 陈平安想了想,仍是径直走向院门,拔出门闩开门,门外阴气森森,泥泞小巷明明空无一人,却有窃窃私语四处飘荡,地上还会随之出现一个个深浅不一的脚印。 陈平安转身将符箓张贴在大门上。进门之前,他转头望去,发现小巷远处,有一大一小两人冒雨而行,皆是身穿素白麻衣,孩子没有转身,却“拧转”整颗脑袋,与陈平安对视,他咧着嘴巴,无声笑着。 那面容青白、身穿缟素的孩子,脑子足足转了一圈,这才继续跟随大人一起前行,身形消失在小巷深处。 陈平安神色自若,也不继续张望那边的诡谲景象,瞥了眼张贴在大门上的镇妖符。这张符只是普通的黄纸材质,用起来不算太过心疼。先前一场大雨,门扉为雨水浸透,镇妖符被陈平安随手贴在门板上,牢固异常。 门上张贴着市井坊间最常见的两位武门神,不知是在桐叶洲享受香火的武庙圣人,还是沉香国历史上的功勋大将。今年已经过去大半,彩绘门神被风吹日晒雨淋,褪色得厉害,还有点黯淡无光,有一丝迟暮腐朽之气。 陈平安跻身武道四境之后,气血雄壮,魂魄坚韧,看待这方天地的方式,也有了些变化,类似练气士的望气,能够捕捉到丝丝缕缕的流转灵气,尤其是在身穿金醴后,与这件法袍汲取灵气的程度相互验证,收获颇丰。 这两尊看似装束威严的门神,实则一点神性灵光早已消逝于光阴长河,被这条古怪巷弄的阴煞之气点点蚕食,消磨殆尽。 这算不算英雄气短? 陈平安叹息一声,踮起脚尖,用手指抚平那张符箓的细微褶皱。一张宝塔镇妖符,按照市价来算,能买多少对彩绘门神了?一想到这里,陈平安就有些恼火,那些鬼祟阴邪的大致意思,陈平安心知肚明——这是下马威,大概是想要他和陆台这两个阳气旺盛的外乡人识趣一些,早早离开此地,双方井水不犯河水。 陈平安走入院子,关门上闩,陆台已然醒了,彻底没了睡意,跟陈平安一样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没等陈平安开口,陆台就主动解释道:“一些个道行浅薄的阴物,也就吓唬吓唬人,最多祸害那些先天阳气薄弱的市井百姓。要么在他们走夜路的时候,突然吓他们一跳,趁着魂魄颤动的瞬间,吸取一点魂魄;要么在那些祖上没积德、门神失灵的门户里,挑选老百姓做噩梦的时候,做那鬼压床的勾当。嗯,还有一些家伙是自己找不自在,不懂规矩,在一些个阴物游荡的鬼路岔口撒尿,自己惹祸上身。” 陆台拿出那把竹扇,哗啦啦扇动起来,院内凉意顿消,没来由多出几分和煦暖意,雨水之中,一丝丝灰烟袅袅升起,旋而消散。 陆台笑道:“这帮鬼魅没啥见识,跟飞鹰堡的活人们一个德行,半点看不出咱俩的深浅。可惜了那张镇妖符,要是换成张家天师,或是灵宝派的高功法师,凭借这种材质……”陆台停顿片刻,故意在陈平安伤口上撒盐,“只须画一张符贴在飞鹰堡大门口,就能够庇护这几百口人最少三年五载,让其不至于被阴物袭扰。像你这种门外汉,只靠吐在符上的一口纯粹真气,注定无法勾连天地灵气,这张符箓就是无源之水,所以能有几天风光?” 陈平安坐在对面的椅子上说道:“你怎么早不露面?” 陆台微笑道:“我露面做什么?跟他们唠嗑,聊一聊这边的风土人情啊?问它们,为了吓唬你,是如何安排出场次序的?是如何让那雨水变作血水的?我只会语重心长地告诉它们,它们吓人的手段,实在不够看,我可能会忍不住教它们几招绝活……” 陆台越说越不像话,陈平安提着养剑葫芦指了指门外,示意陆台可以出去跟它们套近乎了。 陆台坐在原地,不动如山,啪一声收起折扇:“我自幼就喜欢跟饲养在家族里的妖魔精魅打交道,甚至可以说是朝夕相处,早就习惯了。如果不是你陈平安嫌它们烦,有它们在外边飘来荡去,我睡觉只会更安稳香甜。” 陈平安疑惑道:“你们阴阳家子弟,不用忌讳这个?” 陆台仰头望向雨幕,轻声道:“不近恶,不知善。” 陈平安好奇地问道:“飞鹰堡是不是隐匿着真正的厉鬼?” 陆台点点头:“不然为何当初在打架之前,我要说一句‘栽赃嫁祸的风水宝地’?” 陈平安点点头,他还清楚地记得此事。 陆台将两只手慵懒地搭在椅子把手上,大袖垂落:“若是我们俩死翘翘了,在那边的深山老林做了‘亡命鸳鸯’,你觉得栽赃给飞鹰堡这帮武林莽夫,会有人信吗?自然是嫁祸给这里边的那窝阴物鬼魅。” 陈平安心头一动,猛然站起身,走向大门。院外小巷传出一阵动静,大门上的那张镇妖符上金光大放,随后一闪而逝。 陆台转头笑道:“不用去了,那些鬼魅不死心,一定要吃点亏才长记性,现在领教过了,近期应该会对我们敬而远之。我以后想要再听到那些动人的天籁之音,想要睡个好觉,难喽。” 陈平安打开院门,跨过门槛,抬头打量了一下宝塔镇妖符。除了一枚浅淡的污渍,符箓并未出现符胆崩碎、灵光摇晃的迹象。前来试探符箓的鬼魅,如陆台所说,确实道行不高。 陈平安返回院子,他打定主意,如果鬼魅还来挑衅,那就别怪他当个恶邻了。 陆台双手抱住后脑勺,道:“这桐叶洲是一个很守旧的地方,不太喜欢别洲的外乡人。天君谢实如果是在这,早就给人围殴得半死了,哪像你们宝瓶洲,竟然还能客客气气坐下来喝茶、讲理、讨价还价。” 陈平安在台阶上蹭了蹭靴底的泥泞,想了想,缓缓道:“宝瓶洲距离俱芦洲太近,大骊跟谢实的关系也很神秘,都有关系,不全是一洲风土民风的事情。陆台,你觉得呢?” 陆台啧啧道:“可以可以,陈平安,你如今越来越能够站在山上看待问题了,不愧是闯荡过倒悬山和剑气长城的人物。” 陈平安准备将椅子搬回屋子,陆台突然说道:“陈平安,如果把马万法计算在内,其实他们对付一个金丹境修士并不难。我们两个能打赢这场架,其实挺不容易的。” 陈平安站在椅子旁边,问道:“如果我们俩对上一个金丹境练气士,有胜算吗?” “有,但是胜算不大。”陆台笑道,“几乎每一个金丹境修士,都是心性坚韧之辈,而且他们的术法神通层出不穷,所以我们只能跟他拼命,不然就会被他活活耗死。你应该知道吧,练气士的第九境金丹境,纯粹武夫的第七境,与之前的那些个境界相比,可以说是‘翻天覆地’。” 陈平安坐回椅子,摇头道:“我其实不太清楚,你给说道说道?” 陆台眼睛一亮:“给你讲了这些,能不能下次正式分赃的时候,少给你一百颗雪花钱?” 陈平安哭笑不得:“你还会在意一百颗雪花钱?” 陆台哈哈笑道:“我当然不在意这些雪花钱,我只是喜欢这种占便宜的感觉。”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示意陆台可以挣钱了。 陆台心情大好,踢了靴子,在椅子上盘腿而坐,微笑道:“纯粹武夫六升七,被誉为‘覆地’。第七境御风境,能够使武夫像仙人那般御风远游,而且还使魂魄胆凝为一体。展现在武夫眼前的天地,就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至于练气士嘛,‘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这句金科玉律,几乎给人说烂了。其实真正的玄妙,在于结成金丹之前,修士运用术法神通时瓶颈很大,从他们开辟出几座气府,就可以大致推算出其储藏灵气的总数,他们与人对战,就像你陈平安花钱,总想省着点花。可结成金丹后,修士储藏灵气,不局限于有几座气府,而是如同富人造出了一个冰窖,酷暑犹可吃冰,更重要的是还能够临时跟天地借用灵气。长生桥长生桥,说了那么多,到底为何物?除了踏上修行,再就是为了能够跟天地相接,自身小洞天,天地大福地。” 陈平安听得认真用心。 陆台笑问道:“所以我们两个人打死了马万法这么多人,却未必能打赢一个金丹境修士。” 陈平安点点头:“原来如此。” 陆台一脸活见鬼的模样,疑惑道:“教你拳法、剑术和符箓的人,都不曾跟你说过这些?” 陈平安摇头道:“不教这些,传授我拳法的老人,只教我……”陈平安站起身,轻轻一拳递向雨幕,“要随手一拳,打退雨幕十丈百丈。”陈平安收起拳头,轻轻拧转手腕,如提笔画符,“要在笔端流泻符箓真意,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陈平安再虚握长剑,轻轻向前一挥,“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唯有一剑。” 陆台蜷缩在椅子上,双手笼袖,怔怔地看着对面屋檐下,那个跟平常不太一样的白袍少年,久久无言。 陈平安咧嘴一笑,拿了椅子就要回屋:“你也早点睡。” 陆台认真问道:“陈平安,拳、剑、符,这三者之间,如果只能选一样,你会选什么?” 陈平安愣在当场,这个问题还真没有想过。他思量片刻,回答道:“当初练拳,是为了延续寿命,算是我的立身之本,以后我还会一直练拳。如果活得够久,我希望我能够打上一千万拳,当然在这期间,我一定要跻身武道第七境。至于画符,只是保命的手段,我会顺其自然,不会钻进去太深。真正想要走得远的,还是……”陈平安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背后的那把剑,“练剑。” 陈平安神色平静,眼神坚毅:“我要成为一名剑仙,大剑仙!” 陆台歪着脑袋:“图什么呢?” 陈平安嘿嘿笑着,不说话,搬了椅子小跑回屋子,关门睡觉。 陆台翻了个白眼,他没了睡意,便百无聊赖地哼着乡谣小曲,最后干脆站起身,在椅子上缓缓起舞,大袖翻转如流水。舞毕,他坐回椅子,打着哈欠摇着扇子,时不时以手指掐诀推算运势,或者,把脑袋搁在椅子把手上,翻白眼吐舌头假装吊死鬼……就这么熬到了天亮。 陈平安按时起床,先去开门,收回了镇妖符,然后在屋檐下来来回回走桩练拳。 陆台瞥了眼陈平安的靴子:“回头给你找一双咱们仙家穿的,你就不用再担心雨雪天气。贵一点的,甚至可以水火不侵。” 陈平安没好气道:“要那玩意儿干啥,跟人打架还得担心靴子会不会破,多碍事,白白多了一件心事。” 陆台叹息道:“你就没有享福的命。” 陈平安问道:“昨夜后边没发生什么怪事吧?” 陆台点了点头:“还真有,好像飞鹰堡有人撞见鬼了。离着这边不算太远,双方大打出手,挺血腥的,不过没死人。” 陈平安想了想:“那咱们白天走动走动,看看能不能发现真相。心里有数之后,再确定要不要出手。” 陆台对此不置可否。 风水堪舆,寻龙点穴,奇门遁甲,医卜星相,他都挺擅长的。没办法,祖师爷赏饭吃,哪怕学得不用功,整天变着法子偷懒,可还是在同龄人当中一骑绝尘,这让他很烦恼啊。 陆台以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地概括了一场血腥厮杀。其实这场厮杀对于当时的局中人而言,远远没有这么轻松。 昨晚的雨幕中,有一个腰挂朴刀身穿黑衣的年轻人,与一个游历至此的道士结伴夜行。斗笠之下,一个慷慨赴死,一个忧心忡忡。 滂沱大雨转为软绵小雨后,两人走入一条巷弄,来到一栋荒废已久的破败屋舍前。 身披蓑衣的年轻道人脸色微白:“今夜的凶煞之气,格外重!” 肌肤微黑的年轻人手握朴刀,压低嗓音,咬牙切齿道:“再等下去,不知道要枉死多少人,拖不得了!” 这条巷子中的住客极少,稀稀疏疏三四户人家而已,多是上了岁数的孤寡老人,也不常与外边联系。飞鹰堡的习武子弟,比拼胆识的一种方式,就是挑一个深夜时分,尝试独自走过这条狭窄阴暗的巷弄。 这条巷子曾经有过一场血战。趁着老堡主刚刚去世,有一伙拉帮结派的仇人摸进飞鹰堡内,他们一个个手染鲜血,不是魔教高手就是邪路宗师,都是当年被老堡主打伤打残的各路江湖枭雄。 他们不小心泄露了风声,被早有准备的飞鹰堡瓮中捉鳖,堵在这条巷子里。那一场厮杀,血流满地,双方杀得人头滚滚而落,其中既有凶人头颅,也有飞鹰堡老一辈人的脑袋,遍地残肢断骸,几乎没有一具全尸。据说最后飞鹰堡的收尸之人,就没有一个不吐出胆汁的。 飞鹰堡是祖上阔过而家道中落的那种武林帮派,曾有长达百年的辉煌岁月。哪怕桓氏如今沉寂了数十年,飞鹰堡在沉香国江湖中的名气仍是不算小。尤其是已经过世的桓老爷子,德高望重,当初在江湖上赫赫有名,是朝野皆知的江湖豪杰。 只可惜这一代堡主桓阳的武道造诣平平无奇,未能撑起飞鹰堡的威名,而桓常年纪还轻,便有了当下青黄不接的惨淡格局。 可是随便翻翻老黄历,从桓老爷子再往上推两代人,飞鹰堡可以拎到台面上讲的东西,实在太多。所以偌大一座飞鹰堡,上上下下四百余人,都很自傲。 少堡主桓常,自幼就展现出出类拔萃的习武天赋,天生膂力惊人,他时常与那些名动江湖的少侠切磋过招,其招式可圈可点。而堡主千金桓淑,据说跟沉香国十大高手中某人的嫡长子,定了一桩娃娃亲,只等那个年轻人前来迎娶。 但飞鹰堡年轻一辈的领袖,不是桓常,而是一名外姓人——陶斜阳。他是堡主桓阳的嫡传弟子,从小跟随大管家何老先生学习儒家典籍和高深功夫,说起人缘,比少堡主桓常还要好。 陶斜阳古道热肠,在飞鹰堡有口皆碑,他性情开朗,好像天塌下都不怕。 上回进山入堡的一伙人,其为首宗师是大名鼎鼎的江湖豪侠,其中还有个被誉为仙子的漂亮女子,与陶斜阳关系极好,他们经常一起在飞鹰堡内外同行,她与陶斜阳喝着街边最便宜的酒水,也能笑靥如花。 陶斜阳最近几年已经开始帮着堡主和管家何崖打理飞鹰堡事务,接触到了许多内幕,日子过得并不轻松。八方客人,待人接物,需要滴水不漏,飞鹰堡祖辈遗留下来那一支支香火,不能让它们无声无息地灭了,得暗中续着香火情。跑京城,跑山头上的名门正派,跑大城池里的强横帮派,给豪门官邸送银子,跟郡城地头蛇笼络关系,都需要陶斜阳这个外姓人出面,所以陶斜阳的江湖见识和经验都很出众。 今夜这个来到这条巷弄的刀客,正是陶斜阳。而与之同行的年轻道人,是陶斜阳在江湖上一见如故的至交好友。陶斜阳知道年轻道人能够看得见那些阴秽东西,还有一些江湖上闻所未闻的厌胜手段。年轻道人收到陶斜阳的密信求助后,二话不说就来到飞鹰堡。一番小心探寻后,年轻道人心情越发沉重,果然如陶斜阳信上所说,飞鹰堡中的确有鬼物作祟,而且鬼物道行高深,直接坏了飞鹰堡的风水根本。 年轻道人知道自己从来不是什么真正的山上人,他跟随那个喜欢云游四方的师父,修习道法不过五年,只学到了一些望气、画符的皮毛功夫,而且他画的符箓时灵时不灵,他背上的那把由七七四十九颗铜钱串成的法剑,至今还没有出鞘的机会,是不是真的能够镇煞斩邪,他的心里完全没谱。 年轻道人名叫黄尚,是个科举无望的士族子弟。传授道法的师父常年不在身边,黄尚几乎花光了所有积蓄,才凑出了这把以前朝神册、元光、正德三代通宝串成的法剑。师父说过这三种通宝铜钱,九叠篆,蕴含的阳气最足。 让他这么个半吊子道士,对付飞鹰堡的凶煞恶鬼,实在是勉为其难,只是他与陶斜阳相交莫逆,他见陶斜阳铁了心要为民除害,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兄弟夭折在这边。 两人的称兄道弟,并非那江湖豪客在酒桌上的推杯换盏,而是换命。 这栋宅子的门槛颇高,其原先的主人应该家境殷实。大门也是上好的柏木,还装饰有兽面门环,古老而深沉。 道士黄尚从袖中摸出一张黄纸符箓,先前大雨滂沱,黄尚看着湿漉漉的大门和高墙,苦笑道:“天时地利都不在我们这边啊。” 刀客陶斜阳“嗯”了一声,死死盯住那扇大门,一手按住刀柄,突然转身,余下一手狠狠拍了一下道士的肩膀:“我先行一步,若是形势严峻,救我不得,你不用管我,回头帮我找个风水好点的阴宅即可!” 黄尚正要说话,陶斜阳已经咧嘴而笑:“这可不是客气话!若是两人都死在这边,在下边还不得抢酒喝?!”陶斜阳收起手,气沉丹田,一刀劈向大门,“给我开!” 刀势凶猛,竟是直接劈开了大门,陶斜阳大步踏入其中,毅然决然。 一时间步伐沉沉,如陷泥潭,陶斜阳毫无畏惧,轻喝一声,挥刀向前,一刀刀劈在虚空处,刀光森森,略带荧光,显然是在武道窥得门径了。 陶斜阳以刀开路,笔直向前。藏在他怀中和腰间的两张君子佩符,瞬间黑化,如染满墨汁一般,本就不多的灵气,消逝干净。 黄尚正要快步跟上,阵阵阴风从门内扑出,他只得在大门内壁找了两处稍稍干燥的地方,张贴了两张镇宅符箓,这才稍稍好受,不至于呼吸凝滞。然后他双手各捻住一张符箓,分别是光华真君持剑符和黄神越之印章符,皆是上古遗留下来的广为流传的著名护身符。 只是黄尚才顶着阴风向前走出三步,就发现持剑符和印章符变得大半漆黑,好像刚从砚台里扯出来。年轻道人心中大骇,忍不住高喊道:“煞气浓重似水,此地鬼魅绝不是当年死于小巷的冤魂!必然是游荡百年以上的厉鬼!斜阳,速速退出宅子——” 话音未落,远处的正屋房门自行打开,陶斜阳挥刀而入,房门砰的一声关闭。 黄尚满脸悲痛,竭力往手中的两张符箓,浇灌入淡薄的灵气,怒喝道:“移殃去咎!” 持剑符毫无动静,被凶地煞气凝聚而成的墨汁浸透,捻符的双指如被火烫,黄尚赶紧丢了持剑符。好在那张印章符灵光荡漾,骤然亮起,映照出四周的异象。 在黄尚周围,阴恻恻的嬉笑声此起彼伏,却不见半点人影。脖颈处好似被冰凉长舌舔过,让年轻道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黄尚丢了烧完的印章符,正要再从袖中摸出一张压箱底的符箓,往袖子伸去的左手手背处,好似给人用针刺了一下。黄尚打了个寒战,头顶又有莫名其妙的骤雨淋下。黄尚环顾四周,小雨绵绵,年轻道人怔怔抬手抹了一把脸,摊手一看,竟满是鲜血。黄尚下意识抬起头,一张没了眼珠的苍白脸庞近在咫尺,几乎要贴上黄尚的鼻尖。 黄尚呆若木鸡。 刹那间,他的肩膀被人使劲按住,往后一拽,黄尚整个人倒飞出宅子,摔在外边的泥泞巷弄中,晕晕乎乎。他看到一个熟悉的高瘦背影,正是飞鹰堡老管事何崖,陶斜阳的师父。 老人双手持符,符纸材质应该不是普通的黄纸,荧光流淌,晶莹剔透,在阴风煞雨之中仍是光彩飘荡,如大风之中的两支烛火,符箓灵光始终摇而不散。 老管事脚踩罡步,口中念念有词。 黄尚刚刚松了口气,脖子就被指甲极长的雪白双手掐住,一下子往后拽去。黄尚的双手胡乱拍打泥泞地面,他的后脑勺和后背重重撞在巷弄墙壁上,像是渗透在墙壁之中的某人,希望黄尚这个大活人也跟着进入其中。 黄尚一翻白眼,晕厥过去。年轻道人清醒过来时,已经回到了飞鹰堡主楼的那间客房,隔壁就是陶斜阳的住处。 黄尚摇摇晃晃起了床,刚好看到何老先生脸色凝重地走出房间。 何崖叹息一声:“斜阳的身上并无重伤,只是……”老人没有继续说下去。 何崖本想对黄尚说,他不该如此冒冒失失,陪着陶斜阳擅自闯入那条巷弄。只是看着仓皇失措的年轻道士,尤其是脖颈处黑如浓墨的一条条抓痕,过了一宿尚未淡去,老人便有些于心不忍,叹息一声,快步离开,要去煮一服药,帮着徒弟固本培元。 黄尚站在陶斜阳房门口,几次想要推门而入,都收回了手,失魂落魄。 今晚陈平安和陆台要去桓家府邸赴宴。白天两人四处闲逛,大小街道、各处水井、桓氏祠堂、演武场、飞鹰堡的行刑台,等等,都走了一遍。 陆台观察了家家户户大门上的各式门神,陈平安则偶尔蹲下身,默默捻起一小撮土壤,放入嘴中嚼着。 回到院子后,陈平安突然想起一事:“何管事让我们进入飞鹰堡,将我们安排在这里,是不是有他的私心?” 陆台点点头:“驱狼吞虎之计,多半是飞鹰堡已经走投无路,死马当活马医。说不得今晚宴席上,若是我们撕破脸皮,问责此事,飞鹰堡就要开诚布公,道歉赔罪,然后砸钱给咱们,要我们帮飞鹰堡渡过难关。” 陈平安叹了口气,若是他们俩道行低微,敌不过那些游魂荡鬼,是不是昨晚在那座宅子死了就死了?两张烂草席一卷,让人丢出飞鹰堡了事? 陆台好似看穿了陈平安的心事,笑道:“在感慨江湖险恶?那你有没有想过,可能飞鹰堡与那何崖都有难言之隐,听过他们诉苦之后,说不定你就会义愤填膺,奋然挺身。” 陈平安摇摇头,轻声道:“事有先后,对错分大小,顺序不可乱,之后才是权衡轻重,界定善恶,最终选择如何去做一件事。” 陆台笑道:“听着简单,做起来可不容易。” 陈平安“嗯”了一声:“难得很。” 没过多久,桓常、桓淑兄妹二人联袂而至。今天桓淑换了一身暖黄色的衣裳,亭亭玉立。桓常还是那般装扮,只是摘掉了那张牛角弓。 此前陆台询问陈平安,要不要给飞鹰堡和桓淑一个惊喜。不等陆台说完,陈平安黑着脸,一拍养剑葫芦,陆台立即住嘴,双手合十,做求饶状。 远处高楼栏杆处,一个心情不错的妇人容光焕发,笑意温柔。她昨夜听女儿说了些闺房话,说有位外乡的翩翩佳公子,今儿要和朋友一起登门拜访,要她这个当娘亲的帮着掌掌眼。妇人觉得有趣,便答应下来。 早年那桩有些儿戏的娃娃亲,别说飞鹰堡不再当真,对方更希望根本没这回事,省得被落魄不堪的飞鹰堡拖累。 贤淑妇人一想到将来有一天,女儿会跟她这个娘亲一样,在岁月最好的时候,穿上最漂亮的鲜红嫁衣,嫁给最喜欢的心上人,妇人既欣慰,又不免有些失落。妇人眼眶通红,微微低头,掏出一方绣花帕巾,轻轻擦拭眼角。 妇人并不自知,飞鹰堡也无人看穿,她那张七窍流血的脸庞,出现了不计其数的裂纹,纵横交错,就像一只将碎未碎的瓷器。 飞鹰堡的千金小姐桓淑对陆台有意思,陈平安又不是瞎子,自然看得出来。 至于兄妹二人在客气热络之余,眉宇间挥之不去的那份阴霾,陈平安也看得出来。 看来此地鬼魅作祟,近乎肆无忌惮地袭扰市井百姓,给飞鹰堡带来极大的隐忧和困扰。山下江湖,任你是豪门大派,对付这种事情,仍是力不从心。 一行人去往飞鹰堡主楼。楼建得气势巍峨,名人手笔的匾额、楹联,等人高的彩绘门神,左右两侧的玉白蹲狮,都彰显着飞鹰堡桓氏昔年的荣光和底蕴。 宴客大厅灯火辉煌,厅里点着一支支粗如婴儿手臂的红烛,还摆着许多老物件,以及大幅的山水字画、绘有仙家景象的对屏。堡主桓阳和夫人、老管家何崖以及几位桓氏长辈,在大厅门口恭迎两位初次莅临飞鹰堡的年轻后生。他们身后站着诸多家族俊彦和旁支子弟,这些人对陆台和陈平安都充满了好奇,毕竟飞鹰堡摆出这么大的阵仗,罕见。 陆台以心声告知陈平安:“伸手不打笑脸人,你信不信,飞鹰堡桓氏如果足够聪明的话,会在酒过三巡之后,跟咱俩主动请罪。” 陆台很快就没个正经,环顾四周,在陈平安心湖说道:“老古董还不少,这飞鹰堡桓家祖上挺阔绰啊。搁在桐叶洲山底下,算是不错的了,如果不是遭了变故,不得不龟缩至此,恐怕根本不需要咱们露面,早就请了沉香国或是周边国家的仙师摆平了那帮阴物。” 入座之前,陈平安敏锐察觉到了堡主夫人的异样,她整个人的气息显得云遮雾绕,只不过是乌云黑雾,明显沾着污秽气息的那种。看上去妇人容颜艳丽,保养得当,实则元气衰竭,即将油尽灯枯。陆台一眼都没有看她。 晚宴谈不上山珍海味,野味河鲜加时令蔬果。桓阳从头到尾都没有摆谱,架子放得很低。就连陈平安都能够清晰感受到那些桓氏子弟的不自在,他们举杯喝酒和下筷夹菜都很敷衍,往往是堡主提议敬酒,才稍有动作。 陆台猜错了,哪怕宴席临近尾声,堡主桓阳也没有提及两人下榻古怪巷弄一事,只说飞鹰堡穷山恶水,照顾不周,还望两位公子多多海涵。等喝完最后一口酒,外人纷纷起身离去,桓阳和夫人亲自带着陈平安陆台游览主楼。登上顶楼的一处露台后,众人一起登高远眺,桓常和桓淑分别拿来一样礼物,都装在木匣内。桓阳说是飞鹰堡祖传的老古董,不值钱,但还算稀罕,一点见面礼,不成敬意,希望两位公子以后多来飞鹰堡做客,一定扫榻相迎。 陆台应酬得滴水不漏。他摸着栏杆,默念道:“好地方。” 于是就这样宾主尽欢而散,桓淑想要送两人去那巷子,但是被桓常找了个借口拉住。桓淑虽然心有不满,最终还是没有执意离开主楼。她看着两人并肩走在宽阔街道上的背影,桓常小声道:“斜阳受了那么重的伤,你怎么也不去探望一下?” 桓淑皱眉道:“爹和何爷爷都说了,让他不要轻举妄动,还这么鲁莽。如果不是今夜有仙师驾临飞鹰堡,如何收拾烂摊子?陶斜阳这么大一个人,还管着飞鹰堡的半数事务,怎么还如此意气用事?不过是混了几天外边的江湖,就不知道天高地厚……” 桓常恼火道:“不管怎么说,斜阳都是为了咱们飞鹰堡才受了重伤,你少说一点风凉话!这要是给斜阳听见,负气离开飞鹰堡,都没人有脸拦阻!你当真不知道,这些年有多少名门正派看中了斜阳的习武天赋和经济才干?” 桓淑撇撇嘴:“那就庙小容不下大菩萨呗,飞鹰堡还能如何?哭着喊着求陶斜阳留下来?” 桓常转过头,厉色教训道:“桓淑,你怎的越说越混账了!莫不是良心都给狗吃了?!斜阳跟你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自家人,跟我更是好兄弟……” 桓淑头一次见到如此生气的哥哥,她眼眶通红,有些委屈,颤声道:“可是我不想嫁给他啊。他喜欢我,可我就是不喜欢他啊,我有什么办法?” 桓常叹了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此事心结难解。 秋夜凉爽,星河璀璨,星星点点,仿佛都是人间的愁绪。 这天夜里,陈平安和陆台还没走到那条巷弄,飞鹰堡大门外的道路上,就来了一位仙风道骨的方外之人。 唯有堡主桓阳和管家何崖,肃手恭立,出门迎接。气氛不热闹,但是比起迎接两个年轻人的宴席,明显要更加实在。 迎面走来之人,是一个双眼绽放精光的高大男子,他牵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瞧着约莫不惑之年,手持拂尘,腰悬桃木符箓牌子,飘然而至。 他的马鞍两侧悬挂着两捆松柏树枝,十分奇怪。那柄拂尘,篆刻有“去忧”二字。 堡主桓阳和老人何崖连忙作揖:“恭迎太平山仙师。” 中年男子微笑点头道:“无须客气,下山降妖除魔,是我辈山人的义之所在。”不等桓阳开口,男子举头望向城堡上空,“阴煞之气果然很重。如果我没有猜错,飞鹰堡应该刚刚下过一场大雨。你们要晓得,那可不是一场普通的秋雨,而是盘踞此地的邪魔鬼魅在施法布阵,要教你们飞鹰堡断子绝孙。” 桓阳和老管事视线交汇,桓阳拱手抱拳道:“只要仙师救下我飞鹰堡五百余口人性命,飞鹰堡愿意为仙师造生祠,交出那柄先祖无意中获取的宝刀停雪,桓氏子孙供奉太平山和仙师最少百年时光,竭尽所能,报答仙师!” 男子哂然一笑,一摇拂尘:“救下再说,否则好好一桩善缘,就成了商贾买卖,岂不是一身铜臭气了。” 桓阳激动万分,泣不成声道:“仙师高洁!是桓阳失礼了……” 男子不予理会,牵马前行,尽显神仙风范。 这天夜里,又有一个风尘仆仆的邋遢老人拜访飞鹰堡,差点大门都没给进,后来黄尚闻讯赶去,才将老人接入了飞鹰堡,随便将其安排在一条巷弄住下。黄尚满脸愧疚,老人倒是不以为意,在深夜里走走看看,其间还趴在井口上,闻了闻几口水井的味道。 老人住下后,“咦”了一声,脚尖一点,从院中掠上屋顶,举目望向一处,仔细端详片刻,返回院子后,问道:“飞鹰堡已经有了高人坐镇?” 年轻道人愣了愣:“是不是高人,弟子并不清楚,只知道飞鹰堡前两天来了两位年轻公子哥,一位风度翩翩,生得真是好皮囊:另一位背负长剑,不太爱说话。” 老人问道:“你和陶斜阳先前遇险,那两人没有出手相助?” 黄尚苦笑道:“是老管家救了咱们,那两人并没有出现。” 老人点点头:“何崖确实会一点道法皮毛,但是比起那两人贴在门口的那张符箓水平,差得就有点远了。” 年轻道人愣在当场:“那两人跟我差不多岁数,难道就已经与师父一样,是那道法通玄的仙师?” 老人嗤笑道:“年纪轻怎么了,年纪轻轻,就能够搬山倒海,那才叫真正的仙师。像你师父我这样的半吊子,靠着一大把年纪熬出来的微末道行,根本就不会被真正的山上仙家视为同道中人。” 黄尚依旧不太相信,总觉得师父是真正淡泊名利的世外高人,不喜欢吹嘘自己的神仙修为。 老人不再多说什么,相比那些腾云驾雾、御风远游的仙家,自个儿一大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这终究不是什么舒坦事。 陈平安又在院门外贴了张宝塔镇妖符。 两人都无睡意,就在院子里闲聊。陈平安神色凝重,陆台依旧笑眯眯坐在椅子上扇扇子。 陈平安刚要说话,陆台伸手阻止:“说了可就不灵了。” 陆台转移话题,打趣道:“一件金醴法袍,养剑葫芦里两把飞剑,一条法宝品秩的缚妖索,等你哪天跻身了七境武夫,那还了得?” 陈平安会心一笑,开朗道:“其中辛酸,不足为外人道也。” 陆台叹了口气道:“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何我从不觉得自己是一名剑修?” 陈平安没好气道:“有什么奇怪的,不就因为你恐高?你从老龙城去倒悬山,是乘坐桂花岛;从倒悬山来桐叶洲,是坐吞宝鲸。那你坐过鲲船吗?” 陆台涨红了脸,一把将手中竹扇丢向陈平安,陈平安伸出并拢双指,轻轻一旋,竹扇如有丝线牵引,滴溜溜旋转起来,绕着陈平安飞行一圈,返回陆台那边。陆台接住竹扇,啧啧道:“学以致用,很快嘛。” 剑师驭剑术,在江湖上可能很神秘,可对于跻身武道四境的陈平安而言,一法通,万法通。 秋日和煦,陆台今天又在院子里独自枯坐打谱,陈平安在一旁练习《剑术正经》。 自从上次陆台察觉到飞鹰堡弟子的查探后,飞鹰堡就再没有私底下冒犯。 陆台趁着陈平安停下剑架的间隙,突然问道:“陈平安,我教你下棋吧?” 陈平安还在那边拧转手腕,找寻最合适最顺畅的握剑姿势来应对变招。出剑想要快,就得从细处不断求变,这跟烧瓷当中极其高明的跳刀手法是一个道理,粗看是“不动”,实则不然。 听到陆台的提议后,陈平安摇头道:“算了吧,我学过,但是下不好。第一次出门游历的时候,我见过高手下棋,我还是更喜欢看人下棋。” 林守一、谢谢、于禄、改名崔东山的少年国师,一个比一个棋力深厚。陈平安经常观棋,可他始终连棋着的好坏、远近和深浅都看不出来,所以自认没有下棋的天赋。 不过就像看到陆台煮茶,会让人觉得赏心悦目,去往大隋的路上,林守一跟谢谢下棋,同样让陈平安心向往之。 棋盘对弈,下棋人那种坐忘的感觉,陈平安觉得很美好。 陆台也不纠缠,笑问道:“知道下棋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吗?” 陈平安当然不知道。 陆台捻子落子,眼神炙热:“身前无人。” 陈平安想了想,点点头:“嗯。” 这下子轮到陆台诧异了,抬起头,斜眼看着陈平安:“你真能懂?” 陈平安在院子里缓缓行走,气沉丹田,拳意倾泻,乍一看毫不起眼,原来已是水深无声的境界,他笑道:“有个人的剑,还有帮我打熬武道三境的老人的拳,感觉都是这样的,就像你说的,‘身前无人’。” 陆台微微一愣。 哪怕陆台见过太多的奇人美景,见过钟鸣鼎食、黄紫贵人、羽扇纶巾、餐霞饮露,看陈平安打拳,还是一种享受。但是陆台觉得陈平安可以做得更好。 陆台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只见他耳鼻之间,有四缕白色气息缓缓飘荡而出,却并不离开,也未消逝,如四条纤细白蟒倒挂面目之上。 陈平安有些疑惑,不知陆台此举为何。 陆台走到院子中央,缓缓道:“纯粹武夫炼气,练气士也养气炼气,呼吸吐纳,都逃不掉一个‘气’字。气若游丝,搁在凡夫俗子身上,是形容一个人命不久矣,但是搁在剑修身上,是另外一种景象。” 陆台缓缓吐出一口气,气凝聚如丝,最终在他身前变作一把袖珍飞剑,陆台轻轻一吹,陈平安心弦一震,迅速撇头,一抹白光从他耳畔疾速掠过。然后那抹极其纤细的白光,在整座院子迅猛飞掠,不断拉扯出一条条经久不散的流光溢彩,将一栋院子编织得如同一座剑气牢笼——一座充满凌厉剑气的雷池。陆台一跺脚,异象瞬间消散。 陆台微笑道:“我虽不是纯粹武夫,但是道理还是懂的,你陈平安练拳疯魔,只是一个最普通的拳架,就打了一百万遍,所以拳意浑然天成,但是你其实并不理解其中的真意。”陆台面向陈平安,一手负后,一手伸出,手掌摊开,“世间的拳架,除了壮筋骨气血,温养魂魄神意,真正的玄机,在于一股‘不借助于天地之力,反而要敕令天地’的真气,衔接紧密,为的就是出拳快到不讲道理!” 陆台笔直伸出一拳,砰砰作响,拳罡炸裂,传出丝帛撕裂的声响。陆台又出拳,略有倾斜,一划一滑,出拳最终地点,仍是原先位置,虽然悄无声息,但是被拳头触及的空中气机崩碎,声势惊人。 陆台解释道:“两拳,我用了相同的气力和神意,一拳出去,看似最短的路径,但是就像跋山涉水。最快的,是找到山路,顺流而下,你一路直行,反而走得不够快。传说中的武道真正止境,是十境,再往上,是武神境,那才是让练气士都要艳羡和畏惧的天上风光。”陆台收起拳头,叹了口气,望向天空,眼神恍惚,“天下乱象已起,陈平安,你一定要活下去。能够撑到最后,就是……”陆台嘴角渗出血丝,“你一定要活下去,坚守于某地,做那中流砥柱千万不要被大势裹挟。时来天地皆同力,陈平安,不要争一时得失,我相信你会比那个曹慈走得更远,会重建长生桥,会成为大剑仙……” 天机不可泄露,对于寻常练气士而言,可能就是一句可以随便挂在嘴边的戏言,但是阴阳家不同。精于卜卦、算命和星象之人,往往不得寿终正寝,偶尔有,也莫要奢望恩泽子孙,甚至有可能寅吃卯粮,祖上失德,贻害后人。 陈平安已经看出不妙,轻声喝道:“陆台,够了!” 陆台点点头,抬起手背抹去血迹,坐回石桌旁,灿烂笑道:“既然我找到了这里,在飞鹰堡找到了上阳台,那么之后你就需要独自游历了。” 陈平安坐在他身边,点点头:“此间事了,我会独自北上,你不用担心。” 陆台问道:“有什么打算?” “当然有啊。”陈平安笑道,“近的,就是找到一座古战场遗址,寻找那些死后还凝聚不散的阴魂英灵,淬炼三魂,夯实武道四境的底子。远的,回到家乡后,继续跟老人学拳,一步步走得踏实些,跻身第七境的可能性就更大。” 陆台点点头:“你不用管我,我没事,这点天道反扑,陆氏子弟的家常饭而已。” 陈平安确认陆台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后,便放下心来,双手抱住后脑勺,悠然道:“我还有一件之前就想过,但是来不及做的事——给家乡铺一条路,每隔三五里就建一座行亭,花再多钱,我也不心疼。” 陆台没好气道:“一条路而已,也花不了几个钱。” 难怪这家伙的两把本命飞剑叫针尖和麦芒,看来他天生喜欢跟人顶针较劲。 陈平安也不跟他较劲,继续道:“到了家乡那边,我会试着亲自打理骑龙巷的两间铺子,只要能挣钱,哪怕每天入账只有几文钱,都行。再就是神仙坟的那些残破神像。虽然之前回家了一趟,已经做了点事情,搭建了许多棚子,修缮了一些,可还是不够,还需要为它们正式地重塑金身。” “这就是你购买那几本造像书的原因?” “嗯。尽量多知道一些忌讳和规矩,省得自己好心办坏事。” 陆台笑道:“真够忙的。” 陈平安始终望向远方:“再远一点的话,愿意听吗?” “说吧,如果说得差了,污了我耳朵,我就一头扎进水井里,洗一洗。” 陈平安不理睬他的讥讽:“我想要家乡落魄山那边,竹楼之外,有更多的建筑一栋栋立起来,从山脚……算了,从半山腰,一直延伸到山顶,瓦当、滴水、飞檐、藻井、卯榫,都要有。”陈平安说到这里,伸出一只手,狠狠往上比画了一下。 陆台翻了个白眼:“好可怕的雄心壮志。” 陈平安有些泄气。 陆台赶紧举起双手:“好好好,你继续说。我不再取笑你便是。” 陈平安这才继续说道:“我要购买很多的藏书,三教圣人、诸子百家、先贤笔札,都要有一些。骊珠洞天在破碎之前,像我家泥瓶巷这种市井坊间,一本书有多难得,你肯定无法想象,比见着一粒银子还难。” “我想要山上的大楼小楼,都放着很多灵器法宝,我还要收集天下各国的特产,比如彩衣国锦绣地衣和斗鸡杯,还有活泼可爱的精灵古怪,帮人梳妆打扮的精魅,会站在盆栽枝丫上拱手作揖、开门迎客的小家伙,都养上一些。奇花异草,高山流水,亭台楼阁,茂林修竹,每天都会有像江河一样的云海涌过山畔……” “李宝瓶、李槐可以在那边安心读书,林守一可以潜心修道,于禄可以武道登顶,跟崔姓老人请教拳法技击,谢谢可以在那边……不用受崔东山的欺负,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可以在那边想修行就修行,想偷懒就偷懒,有个叫阮秀的姑娘,可以经常来我家里做客,我可以拿出自己铺子做的糕点待客……” “每逢初一十五,会有很多百姓去落魄山的山神庙烧香。我要把山路神道修得更宽,铺上跟福禄街、桃叶巷一样的青石板,下雨天都不怕泥泞沾鞋。在山神庙准备好许多蓑衣斗笠,哪怕临时下雨,老百姓也不怕,借去便是,下次烧香再还回来。” “不管天下怎么样,山下怎么个活法,别处山上如何,我只希望我那边,人人相亲相爱,每天的日子都过得舒心些。我希望自己和身边的人,不要再像刘羡阳那次那样,感觉什么都做不了。我们占着道理的时候,别人不听,那就让他们听,不管是靠拳头还是靠剑……” 陆台一直安安静静听着,就像亲眼看着陈平安在夏天堆着自己的雪人。 第70章 拳不停 陆台当时指了指院门口那边,说贴了那张宝塔镇妖符,门外是江湖,门内就已是山上了,陈平安被说得想喝酒。 之后飞鹰堡热闹了起来,比起之前那种近乎死寂沉沉的安详,当下的飞鹰堡明显要更加让人心安。 因为飞鹰堡来了两个人,不是飞鹰堡熟悉的那种游历四方的大侠,或是大名鼎鼎的宗师,而是神神道道的外乡高人。他们比起已经足够古怪的何老夫子,更让人觉得新鲜。 那位堡主盛情邀请而来的中年男子,在飞鹰堡的大街小巷牵白马而行,马鞍两侧挂了两大捆松柏枝条。每次人马停步,手持拂尘的男子就会烧掉一根树枝,也不见他使用火石,双指一搓,松柏树枝便会燃烧起来,泛起阵阵清香,袅袅升空。 凑在远处旁观的飞鹰堡人士,其中有些略通老黄历的白发老者,开始显摆起学问来,说这叫庭燎,是一门了不得的仙家术法,能够驱邪祛秽。因为松是万木之长,被誉为十八公,相当于朝廷的国公爷,柏树则是仅次于松木的侯爷,尤其是一些名山大岳上的松柏,显贵着呢,所以燃烧松柏,配合仙家口诀,就能够通神。 相较高大男子的拂尘白马,另外一位邋遢老人,就显得俗气多了,卖相比不过同行,手段也透着股乡土气,故而跑去凑热闹长见识的飞鹰堡百姓,实在不多。老人据说是年轻道人黄尚的师父,是位居山道士,跟老堡主是江湖上结识的故交。这次老人家在山上掐指一算,算准了飞鹰堡有难,才下山来帮着祈福消灾。 邋遢老人既没有身穿道袍,也不会画符踏罡,只是让人抓了七八只雄鸡,分别挂在了飞鹰堡大门、祠堂门口、水井、校武场等地,然后就一天到晚盯着那些大公鸡。他的腰间挎着只小米袋子,装满糯米,还有一壶清水,用来伺候那些雄鸡。壶中水,却不是飞鹰堡日常饮用的井水,而是让弟子黄尚从远处深山打来的山泉之水。 陈平安和陆台兵分两路,陆台喜欢看那所谓的太平山仙师,装神弄鬼,陈平安则去观摩老人的手法。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陈平安介于两者之间,虽然不清楚老道人这种行径的渊源,但是能够确定每处悬挂雄鸡之后,阴风煞气就要浅淡几分,如同两军对垒,一方避其锋芒,只不过这种逼退,并无伤亡,躲在暗中蓄势而已。 在老道人给雄鸡喂养糯米和清水的时候,陈平安从他忧心忡忡的脸色中就能够看出,老道人也瞧出了端倪,心情并不轻松。 至于那位招摇过市的拂尘男子,神色自得,像是弹指间就要让一切邪祟灰飞烟灭。 桓常、桓淑兄妹,负责为此人开道。 陶斜阳脸色苍白,经常咳嗽,只与黄尚一起跟在老道人身后。 陆台并未明言两人道行的高低,只说那男子肯定不是什么桐叶洲太平山的练气士,而邋遢老人是个名副其实的山居道人,讲究一个幽潜学道,仁智自安,与山水为邻。 太平山是桐叶洲中部首屈一指的大宗门,是内外丹法集大成者,比起扶乩宗只强不弱,只是隐世到了近乎厌世的地步,极少有修士下山外出,陆台在中土神洲都有所耳闻,所以在世间的名气远远不如桐叶、玉圭两宗。 又过了两天安静祥和的日子。 就算是居住在市井巷弄的飞鹰堡百姓,都察觉到了天色的异样。 本该旭日东升的晨曦时分,飞鹰堡的上空,却是黑云翻滚,层层叠叠,像是活物一般在对着飞鹰堡张牙舞爪,压得所有人心头沉甸甸的。担任教书先生的老管事何崖,放出话来,今天学塾不用上课,要蒙学稚童们赶紧回家待着,让他们好一阵欢天喜地。回去的路上,他们成群结队,对着那些黑云指指点点,说这像一只蜈蚣,那像一头水牛,最后瞧见了如同一张女子狰狞面孔的黑云,孩子们被吓得顿时作鸟兽散,赶紧跑回家中。 陈平安在院子里练习拳桩,早早发现了天象的诡谲。陆台坐在石桌旁默默掐指推演,神色自若。 本该日头高照的清晨时分,昏暗如深夜,阳光竟是半点洒不进飞鹰堡。 陈平安又听到了巷子外边飘来荡去的阴森嬉笑声。陈平安停下拳桩,跑去打开门,转身抬头一看,那张普通材质的镇妖符,随着时间的推移,符胆中蕴含的灵气也在不断流逝,已经变得黯淡无光。一张原本崭新的黄色符纸,像是张贴了大半年的春联,褪色严重,皱得厉害,还有几处被渗透的黑色墨块,难怪那群阴物鬼魅胆敢现身挑衅。 陆台双手拢袖走出院门口,与陈平安并肩而立,仰头看着那张趋于腐朽的丹书真迹,自言自语道:“距今极其遥远的时代,相当于七境武夫修为的人,画出来的符,不过是刚刚抓到了一点皮毛,九境实力的人,画符才算登堂入室,所以那会儿的符箓,威力之大,可想而知。其中隐晦难明的三山九侯先生,被视为‘符箓正宗’,只可惜我们这些后人,甚至不知道这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 陈平安踮起脚尖,摘下那张符箓,收入袖中。 四周顿时响起鼓噪之声,雾气从小巷泥路升起,迅速弥漫开来。雾气先上升至脚踝,然后是膝盖,很快就到了半腰。陈平安就像打开了锅盖,立即就是雾气腾腾,只不过灶台雾气是热腾腾的米香菜香,小巷这边是黏糊糊的潮湿阴雾,泛着淡淡的腥臭气味。 陈平安转头望去,好在雾气并未一鼓作气,涌入那些市井门户的院子里。家家户户张贴在大门上的各类门神——武圣人或是文武财神什么的,发出一阵细微的滋滋声,本就涣散浅淡的那点灵气,烟消云散,再也庇护不得主人家。 在陈平安视野中,小巷尽头,又出现了那对身穿缟素的大小人物,小孩子依旧盯着陈平安,一对鲜红的眼珠子,不断有血迹渗出,流淌在雪白的脸庞上,只是鲜血并不会离开那张脸,像一条条蚯蚓爬来爬去,从双眼进进出出,将孩子的眼窝子,当作巢穴。牵着孩子的大人,脸上竟然没有五官,像是覆着一层厚重的白布,让人瞧不见耳鼻眉眼口。 还有许多瘆人的污秽阴物,一并往巷弄尽头的这座院子走来,有生了一双死鱼眼的老妪手脚着地,灵活攀爬在院墙上,对着陈平安不断重复呢喃着要吃肉。 还有许多蹲靠在墙根下的稚童,双手抱膝,脑袋抵住膝盖,从牙齿缝渗出呜咽声。这呜咽声断断续续,随风飘摇,像是想要诉说一个悲伤的故事,可又说不出个真切。 陈平安虽然从小就敬鬼神,可真谈不上害怕。试想一下,一个四五岁的年幼孩子,就敢一个人往神仙坟里头跑,风雨无阻,然后练了拳,加上这趟桐叶洲之旅,总共三次远游,一路上见过的山水奇怪何其多也,哪里还会被这种阵仗吓到。 所以哪怕那一大一小已经晃晃悠悠地走到了院门正对着的巷子,陈平安还是无动于衷,反而上前一步,站在台阶边缘,好像在等待它们动手的那一刻。 那个满脸鲜血如蛛网的孩子,一直凝视着陈平安,它在侧过头与陈平安对视的时候,开口道:“你的肉很香,能让我吃上几口吗?我只要你的半副心肝,可以吗?” 孩子的言语说得极为缓慢,而且前行的脚步不停,等到“心肝”二字说出口的时候,已经在陈平安身前。它虽背对着陈平安,头颅却拧转过来,依然在“正视”着陈平安。它还伸出一条漆黑的舌头,舔弄着嘴角的血迹。 那位在墙壁上爬行的老妪率先发难,一个纵身而跃,扑向陈平安。 陈平安看也不看,一步向前踏出,走下台阶,不等靴子触及巷弄地面,轻描淡写一拳砸出,击中那个老妪的头颅。阴物老妪被打得向后倒撞回对面的墙壁,砰然粉碎,它甚至来不及哀号。 看到这一幕后,小巷之中的阴物凶性爆发,黑烟涌动,一头头死后怨气凝聚而成的阴物,疯狂扑向陈平安。 陈平安一手负后,收在袖中,只以右手对敌。拳意依旧点到为止,只在右臂流淌,罡气凝聚而不外泻,可是每一次出拳,就打烂一头来势汹汹的阴物。 这点拳意,对于如今的陈平安而言,就像从一口深井中汲水一桶罢了。 在那群阴物的视野之中,那白袍少年的那条胳膊,就像一小截割破了夜幕的“阳光”,灼热刺眼。 不过几个眨眼工夫,浩浩荡荡的小巷阴物就十去七八。 陆台不知何时已经坐在门槛上,袖手旁观,笑意吟吟。 那个扬言要吃掉陈平安半副心肝的小孩子,挣脱大人的手,一闪而逝,来到陈平安身后,手掌作刀,戳向陈平安后背心,试图以一记手刀从背后剖出心脏。 那孩子刚刚误以为自己就要得逞,就痛苦号叫起来,原来当它的五指触及那一袭白袍后,如同撞入一座火炉,雪水消融,根本来不及收手,大半条胳膊就这么没了。 陈平安负于背后的左手,依旧不见丝毫动静,眼角余光始终盯着那个没有五官的阴物。他向后一靠,撞在孩子阴物身上,身上的法袍金醴触及后者,孩子刹那间便如蜡烛熔化,化作一缕极为精粹的黑烟,就要掠向远方。陈平安转过身,拧转手腕,画弧一拳,打得黑烟无头也无尾。 陆台打趣道:“这就有点欺负人了啊。” 陈平安撇撇嘴:“哪里是人。” 陈平安猛然转头,望向小巷尽头。邻近街道的那口水井中,有阴沉井水攀缘水井内壁,借着街面上的雾气遮掩阳气,迅速流出了井口,向陈平安这条巷弄倾泻而来。井水闯入巷口之后,刚好“看到”了陈平安镇压孩子阴物的光景,稍作犹豫,井水竟然倒退而回。 陈平安右手出袖,指尖捻着一张崭新的宝塔镇妖符,心中默念一声“十五”,一柄幽绿玲珑的飞剑掠出养剑葫芦,划过陈平安身后。十五的剑尖钉住那张黄纸符箓,转瞬即逝,在空中拖曳出一条符箓散发的金色光彩。 这张符箓本该用来针对牵着孩子的那头阴物。一番交手后,陈平安心中大定,出拳足矣。 既然那口水井里的“古怪”主动跑了出来,陈平安就让十五带着镇妖符,掠去厌胜水井,断了井水的退路。 井水去势极快,可是哪里快得过飞剑十五的飞掠速度。十五到了如有怨妇抽泣声的水井旁,剑尖往井口一戳,将那张金光灿灿的宝塔镇妖符钉在井口边沿,然后缓缓升空,绕着井口飞旋起来。 那股爬出井底的井水布满四周,涟漪阵阵,露出一张张怨恨仇视的女子扭曲面容。井水不甘心地分出一小股支流,冲向井口,很快就全部化为烟雾。三番五次之后,贴在井口上的符箓岿然不动,灵光饱满,不断翻涌的井水这才死心,它们不断汇聚在一起,最终变成了一头依稀可见四肢的人形阴物,身高一丈,身上井水滚动不停,让人认不出容貌。 飞剑十五自然而然将其视为挑衅,在那井水阴物的额头一穿而过,骤然悬停,又从后背心口掠回,以此反复,乐此不疲。 兴许是根本没有想到这把飞剑的剑意如此充沛,刚刚化作人形的井水,哗啦啦散去,重新变作一层漫延四方的水面,开始翻涌远遁。 十五不管这些把戏,剑尖只是一次次戳在水中。 小巷那边,原本希望井水“上身”的男性阴物,流露出一丝胆怯,非但没有跟陈平安交手的念头,反而掠向巷弄尽头的那堵墙壁。 陈平安一个蹬踏,抢先来到断头路的墙壁之前,一掌拍在墙上,又是一张镇妖符。 墙壁顿时现出原形,骸骨累累,其中夹杂着许多年幼孩童的骨架,甚至还有一些像是被人剖腹而出的婴儿,惨绝人寰。 当这堵墙出现后,那些蹲坐在墙根的抱头孩子,立即呜呜咽咽。这一幕,看得陈平安心中大恨。 那男子刚要升空离开巷弄,就被怒极的陈平安转身伸手,一把抓住那张没有五官的脸面。陈平安五指如钩,法袍金醴的袖口飘摇,散发出一阵阵如同享受千年香火的神龛光彩。那头阴物发出来自神魂深处的祈求哀鸣,陈平安右手抓住阴物,左手一拳打穿阴物心脏,整条胳膊金光暴涨,既有自身拳罡,也有金醴的灵气。陈平安搅动左手手臂,硬生生在阴物心口处捅出一个大窟窿。 陈平安犹不罢休,还要试图将阴物所有魂魄扯碎,他故意控制力道,一丝一缕,抽丝剥茧,好似剥皮抽筋的刑罚,将魂魄一点一滴扯入法袍金醴的袖口,要这头阴物受那千刀万剐之痛。 陆台站起身,轻声提醒道:“陈平安,可以了。”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右手松开五指,左手从阴物心口拔出,一拳打碎阴物,猛挥衣袖,将魂魄全部收入法袍袖中,最后抖了抖袖口,细细碎碎的烟灰,簌簌而落。 陈平安看了眼前方,那些蹲坐在墙根的孩子阴物,没有逃跑,只是瑟瑟发抖,双手死死抱住膝盖,束手待毙。它们咿咿呀呀,带着哭腔,不知道在哭诉着什么,好似正遭受着巨大的痛苦和煎熬。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那张贴在尸骸墙壁上的符箓,赶紧扯了下来。收起镇妖符后,他一步跨出七八丈,蹲下身,来到一个抱头蹲坐的孩子阴物旁边。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哪怕他已经竭力收敛拳意和金醴灵气,尽量让法袍变得与寻常衣衫无异,可是那孩子还是颤抖得越发厉害。 陈平安赶紧卷起两只袖口,几乎快要卷到了肩头,轻轻拍了拍那孩子的脑袋。 陈平安说不出话。 世间万般苦难,哪怕是在劫难逃的前世因果报应,可总该等到孩子稍稍长大,略微懂事之后吧? 陈平安觉得这样不对,这样不好。因为他最能感同身受。 陈平安收回手,抬起手背,抹了抹眼眶,转头望向陆台,问道:“有法子吗?” 陆台缓缓走来,没有了先前的那种云淡风轻,点头道:“你不是会阳气挑灯符吗?只要反画此符,就是阴气指引符,然后我再画一张冥府摆渡符,就能够超度这些小家伙。你画的那张符,是为了说服这些灵智未开的阴物,要它们凭借本能起身行走;我那张,是为它们打开一扇门,要它们前行有路不断头。” 陈平安在心中轻声呼唤了一声飞剑十五。它从巷口那边迅速掠回。 陈平安从方寸物中取出一张黄色符纸和那支小雪锥,盘腿而坐,一手持笔,一手掌托符纸,在陆台的指点下,开始第一次尝试着反画阳气挑灯符,因为心境不稳,最终失败。陆台也没有说什么,陈平安深吸一口气,再次取出符纸,竟然还是功亏一篑,这对于练拳以后的陈平安而言,是极其罕见的事情。 陈平安自己都有些茫然。陆台叹息一声。陈平安心境上的一块碎片,在摇晃。 陆台干脆拿出那把竹扇,轻轻扇动起来,看也不看陈平安,微笑道:“不要人人事事都设身处地,要学会置身事外。” “不用着急画符,这么多年的苦头都吃了,那些小家伙应该不介意多等这么一会儿。” 陆台扇动清风,帮着这条散尽阴风的巷弄,重新遮掩那些从头顶黑云中渗透落下的无形阳气,缓缓道:“等到解决掉这边的事情,我会直接去竹楼找到那个堡主夫人。陈平安,你不用跟我一起,因为我需要你帮我打散那些黑云,以及潜藏在暗处的一些阴物,这些阴物的道行可能不会太低。我这边你不用担心。” 陈平安“嗯”了一声。 陆台仰头望向天空:“大致可以确定真相了,飞鹰堡这几十年的阴盛阳衰,是幕后有人故意为之,为的就是让那位天生极阴之身的堡主夫人,孕育出一头百年难遇的鬼婴。鬼婴从女子心窍之中诞生,需要耗费数年时光,以女子气血和元气为食,即俗语所谓‘心怀鬼胎’。那位堡主夫人不是修行中人,所以元气不够,这才有了飞鹰堡的诸多古怪,为的就是维持她的性命。鬼婴破心而出,就是妇人死绝的时候,而且造孽太深,妇人死后魂魄多半是不得安宁了。活着的时候,生不如死;死了的时候,死不如生,真是凄惨。” 陈平安眉头紧皱。 陆台缓缓道:“根据我家藏书楼上的几本道家典籍记载,这种肮脏东西一生出来,就拥有六境修为,颇为难缠,聚散不定,除非一击必杀,否则很难消灭。它嗜好吞食活人的内脏,如果没有人约束,无须百年,只要给它祸害个几座城池,吃掉十几万人,就可以顺顺利利跻身元婴境。鬼婴本就极难捕杀,而一位地仙鬼婴,恐怕没有三位地仙联手追杀,根本不用奢望将其铲除。一个元婴境修士独自捕杀,沦为它的饵料还差不多。” 陆台冷笑道:“这等手笔,在中土神洲算不得什么,可搁在这桐叶洲,算是很大了。”然后陆台不再多说什么,手摇竹扇,清风拂面。 陈平安沉默片刻,轻声道:“可以继续画符了。” 陆台瞥了眼身边的陈平安,笑了笑。 这一次总算成了!陈平安抹了抹额头汗水,就要将那张阴气指引符收起来,陆台一脸茫然,道:“这是做什么?” 陈平安答道:“符纸材质不高,只是拿来练笔的……” 陆台一把夺过那张符箓,没好气道:“傻了吧唧的,一群小不点,这张符箓已经绰绰有余,再好一些,说不定引来它们的贪恋,继续选择在阴阳缝隙之间,做这种孤魂野鬼,反而是坏事。” 陈平安点点头,先将那支小雪锥递给陆台,在取出符纸之前,问道:“你那张冥府摆渡符,毕竟要破开阴阳界线,跟我这张简单的指引符很不一样,所以是不是材质越好越灵验?” 陆台欲言又止,没有开口说话。陈平安便已经知道了答案,直接取出一张金色的符纸。 陆台没有去接,问道:“值得吗?” 陈平安点点头。 陆台摇头道:“我觉得不值得。”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墙根的孩子,转头对陆台咧嘴一笑,眼神坚定:“你只管用这张符纸,但是千万别画错了。” 陆台叹息一声,先闭眼片刻,郑重其事地屏气凝神,这才睁开眼,握紧小雪锥,在金色符纸上画那摆渡符。这是中土神洲阴阳家陆氏的独门符箓,图案为一片孤舟,舟上有老翁撑篙,两边各有一串古篆文字。 陈平安相信陆台的画符,转头望向那些孩子。 曾经有个人在杨家铺子,听到过“不值得”三个字。陈平安看着那些孩子,就像是看着数十个自己在等待一个答案。 片刻之后,陆台笑道:“大功告成!” 陆台交还那支小雪锥,之后两人起身,陈平安捻起那张阴气指引符,浇灌入一缕纯粹真气后,符箓灵光流溢,光线轻柔,与阳气挑灯符是截然不同的光景。果不其然,墙根下的那些孩童便懵懵懂懂抬起头,痴痴望向陈平安手中的符箓,充满了眷念和欢喜。 陆台将金色符纸的冥府摆渡符,往巷弄尽头的那堵尸骸墙壁上一丢,符箓贴在墙上,符箓四周边框各自出现一条金线,符纸中央地带则开始消散,金线不断往外扩张,最终出现了一道金色的门框。 陆台让手持指引符的陈平安走向那道大门,脚步要缓。阴物孩童们纷纷站起身,跟着在前方指引方向的陈平安,一起走向巷弄尽头。陆台坐在院门口台阶上,单手托起腮帮,望向陈平安的背影。 陈平安按照陆台的吩咐,轻轻将阴气指引符放在大门内,符箓在地面上方悬停不动。数十个阴物孩童先后走入其中,有人蹦蹦跳跳,有人摇摇晃晃,还有大一些的孩子牵着小一些的孩子。它们陆陆续续走入大门之后,突然所有脑袋都挤在门槛后边,对着那个站在门外的白袍少年笑了起来。 它们虽是阴物,这一刻的笑脸,却是那般天真灿烂。 陆台看不到陈平安的神色表情。身穿男子青衫的她,其实本名“陆抬”,高高抬起的抬。她取这名字,好似与那老祖宗陆沉赌气作对。 她只看到陈平安在跟那些孩子挥手作别。 飞鹰堡主楼内有数十位桓氏的顶梁柱,人人脸色铁青,心如死灰。 堡主桓阳如何都想不到,让世交重金聘请来的那位太平山仙师,竟然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大堂四周角落,搁着四只火盆,里头的松柏枝条早已燃烧殆尽。之前那位仙师说这栋主楼是那些邪祟妖魔觊觎已久的关键地点,所以必须在此召集众人,然后他再以庭燎之法,辅以太平山独门符箓,布阵祛秽,那么居心叵测的邪魔外道,就没了可乘之机。还说只有主楼安全后,他才会独自出门,斩妖除魔,替天行道。 飞鹰堡众人当然没有异议。外边黑云压顶,让人胸闷作呕,明显是遇上了货真价实的妖魔作祟,他们飞鹰堡一帮江湖莽夫,为了家族存亡去对敌提刀,哪怕是迎上沉香国的那几尊魔道枭雄,也义无反顾,死则死矣。 可要他们去跟阴物鬼魅交手,实在是想一想都头皮发麻,心惊胆战,一身阳气便又弱了几分。 桓阳先前并非全然信任这位太平山仙师。哪怕此人仙风道骨,好似不世出的谪仙,并且是世交好友的牵线搭桥,桓阳依然不敢掉以轻心,这是江湖豪门必须要有的心性。故而那人在大街小巷牵马晃荡的时候,桓阳专门让老管事何崖以带路的名义,贴身跟随了一程。那时候此人点燃松柏,清香扑鼻,的的确确透着股浩然正气。何崖机缘巧合,粗通道法,虽然算不得行家,可早年跟随桓老爷子走南闯北,也算一位见多识广的老江湖。他确定那位仙师的手段,是正大光明的仙家路数,本就走投无路的飞鹰堡,这才彻底吃下一颗定心丸。 在半个时辰前,那位白衣仙师,一手捧拂尘,一手卷袖提笔,在大堂楠木大柱之上书写一幅幅丹书符箓,行云流水,赏心悦目。担任飞鹰堡教书先生的何崖,甚至还一直陪伴左右,主动为仙师拿着那盒鲜艳欲滴的朱砂。 当下老夫子何崖瘫坐在一张椅子上,瞠目欲裂,眼眶布满血丝,死死盯着那位站在桓阳和夫人之间的白衣男子,恨不得饮其血食其肉。他这般年纪的老人,早已看淡世事,又无子嗣,每多活一天就是老天爷法外开恩了,死有何惧?可是何崖无法想象自己死后,有何颜面去面对那些桓氏的列祖列宗。 大堂内有资格落座的,多是飞鹰堡桓姓老人,他们上了岁数,加上当年那场小巷厮杀,大多受了积重难返的伤势,气血衰竭,吸入了那些火盆庭燎而生的松柏烟雾后,一个个脸色乌青,四肢抽搐,恐怕不用白衣男子如何动手,就会自己断气身亡。而没有座位的年轻子弟,原本站在各房长辈身后,他们中大多数人武艺不高,瘫倒在地上,修为好一些的苗子,还能盘腿而坐,打坐运气,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 身材高大的白衣男子还是手挽那柄雪白拂尘,只是一只手轻轻按住堡主桓阳的肩头,笑道:“桓堡主无须自责,觉得自己是引狼入室,我如此算计飞鹰堡,不过是想着省些气力,真要厮杀起来,你们这帮武林好汉,还是难逃一死。数十年潜心经营,有心算无心,还是山上算山下,你们不死谁死?” 桓阳身旁的那位夫人,她身躯颤抖,大堂之上,唯独她的脸色并无异样,应该并未受到庭燎烟雾的毒害,但是她早已吓得失魂落魄,毕竟她只是飞鹰堡土生土长的女子,又喜静不喜动,除了偶尔的踏春秋游,这辈子都没有走出过飞鹰堡百里之外,哪里经得起这种风波? 高大男子从桓阳肩头抬起手,拧了拧妇人的脸颊,动作轻柔,充满了爱怜。却不是那种男子觊觎美色的淫邪眼神,而是像一位匠人,在看待一件生平最得意的作品。 他恋恋不舍地收回手,笑道:“幸好那场莫名其妙的交手,没有殃及咱们飞鹰堡,一旦给有心人窥破这桩谋划,那我们可就真要血本无归了。其实按照之前的计划,你们还能再享受半年的太平岁月,但是我家师尊实在是怕了那帮打生打死的同道修士,万一再惹来扶乩宗的注意,如何是好?所以我一接到密信,就立即赶来了。” 大堂之上,没有人能够开口言语,所以这位仙师觉得有些无趣,无人捧场,多少有点美中不足。 高大男子望向在座众人,讥讽道:“你们是不是心存侥幸,觉得那老道士和小道士能够救你们?劝你们死了这条心,一个五境散修,我一巴掌拍不死他,都算他运气好了。之所以留着他不动,无非是师徒二人的那点气血灵气,还有些锦上添花的用处。”他有些后悔,早知道如此,在那些松柏树枝里就不该放那么多秘药,一屋子的哑巴,连句谩骂都没有,更别提磕头求饶了,真是太没意思。 趁着师尊尚未出手,加上大局已定,他便想要找点乐子。他环顾四周,最终眼神停留在一位运气抵御药物的妇人身上。事先还真看不出来,这么个娇柔女子,还是位深藏不露的四境武夫,女子有此武道修为,殊为不易。 他缓缓前行,蹲下身,捏住她的下巴,妇人面色坚毅,眼神锐利。他微微一笑,从袖中拿出一只光可鉴人的精致瓷瓶,转过头,瞥见一位容貌酷似妇人的孱弱少年。少年早已倒地不起,四肢抽搐,翻了白眼,口吐白沫,命不久矣。 男人眼前一亮,有点意思,竟然有些修道的资质,丢到三流门派,说不定还是个备受器重的嫡传弟子。既然闲来无事,那就顺水推舟帮他一把,这小子能否活下来成为自家师门的外门弟子,就看他的造化了。只不过在这之前,少年无论生死,都有一桩艳福要好好消受,至于大堂其他人,则要大饱眼福了。 这名伪装成太平山修士的男子,伸出手指抵住少年眉心,然后随手一提,带出一缕腥臭的碧绿烟雾。烟雾凝聚为一粒圆球,男子轻轻弹指,那团烟雾便消散于大堂之中。 清秀少年立即清醒过来,刚要说些什么,就被男子往嘴中拍入一粒朱红色丹药。他将少年丢入大堂中间,再一挥拂尘,打散妇人体内那口艰难抵御松柏毒雾的纯粹真气,再将她腾空挪到少年身旁。 男子笑眯眯道:“诸位,好好欣赏。” 少年面色潮红,身体蜷缩颤抖,当他看到妇人,眼神逐渐炙热起来,缓缓爬向她。 男子啧啧道:“我们这些个邪门外道,比不得那些稳稳当当、步步登天的宗门大派,一些个观想之法,与世俗礼仪相悖,不但只能剑走偏锋,最可恨的是最终成就有限,连摸着金丹境的门槛,都是奢望。” 说到这里,男子有些愤恨难平,随即一笑,对那个少年微笑道:“不过也别瞧不起观海、龙门两境。小家伙,你吃了我的那颗妙用无穷的南柯丹,现在心神松懈,有一种难得的羽化感受,但是心中的七情六欲,某一种会被无限放大,这亦是我们师门的不传之秘。我打赏给你的那颗,最是昂贵,你可别浪费了。只要从头到尾维持住一丝清明,其间只管纵欲享受,熬到最后,活了下来,我就收你为弟子,你前期的修行之路,必然一路坦途,跻身中五境都有一定可能。” 妇人惊慌失措,可是身体无法动弹,流露出一丝绝望和恐惧。 男子蛊惑那个少年道:“放心,大堂所有人都会死,所以你不用有任何顾忌,天道无情,修行哪来的善恶……” 高大男子心中一震,猛然抬起头,握紧拂尘,如临大敌。只见横梁之上,有人懒洋洋打着哈欠,他低头望向那个邪道修士,从袖中拿出那把竹扇,微微扇动起来:“你够无聊的,这么喜欢自说自话?”正是陆台。 男子眯起眼:“这位朋友,你跟背剑的少年,此次是路过看戏呢,还是要坏人好事?或者说,当初在飞鹰堡外边的大山之中,你们两位正是局中人?” 陆台瞥了眼地上那个色欲熏心的少年,发出一连串的啧啧啧,满脸嫌弃道:“你是不是觉得一切归咎于那颗害人的丹药?我不妨实话告诉你,你此刻情欲,最少有三四成,是由你自己心中生发而出。你啊,难怪会被这个家伙一眼相中,因为本来就不是个好东西。” 那一只手几乎就要触及妇人膝盖的少年,内心与身躯都开始挣扎起来。他的七窍渗出黑色血丝,满脸血污,满地打滚。 高大男子无动于衷,只是有些可惜那颗丹药,被那位“梁上君子”一语道破天机后,少年的脆弱道心,也就崩碎了。本来少年如果没有旁人帮他戳破那层窗纸,能够一条路走到黑,其实也算一条出路,还真有可能成为男子的入室弟子,从此踏上修行之路。 陆台神色淡漠,双指并拢,由上往下轻轻一划,名为针尖的本命飞剑,破空而出,直直斩向痛苦不已的少年。那名妇人喷出一口鲜血,对陆台高声喊道:“不要!”距离少年脖颈只差一寸的飞剑针尖,骤然停下。 陆台望向满脸泪水的妇人,道:“他死了会更轻松一些,今天活着从这里走出去的话,要么他一狠心害死你,然后再次堕入魔道;要么他在接下来的岁月里,被别人的言语活活憋死。” 妇人只顾摇头,重复呢喃:“求仙师不要杀他,求你不要杀他……” 男子手持拂尘,笑问道:“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悄无声息地闯入此阵?” 陆台一手持扇,一手撑在横梁上,笑道:“论及阵法,天底下比我家祖传更厉害的,好像还没有。你说气不气人?” 男子哈哈大笑,笑声戛然而止,瞬间身形开始辗转腾挪,手中那柄刻有“去忧”二字的雪白拂尘,在空中发出阵阵呼啸的风雷声。他每一次挥动拂尘,就会有一根由某种山泽灵兽尾须制成的丝线,脱离拂尘,激射向头顶横梁的陆台。拂尘丝线在半空中变作一条条粗如手臂的白蛇,生有一对羽翼,通体散发寒气,去势快若闪电。 对于那几十条白蛇,陆台根本不予理会,啪一声合上竹扇,将竹扇当作毛笔,在横梁上画符。在竹扇顶端的“笔尖”之下,不断有古朴的银色文字和图案流泻而出,然后那些宛如活物的字符,开始沿着横梁、大柱、地面四处流动,浸入原本存在的那些丹书符箓之中,一一覆盖——喧宾夺主。而离开拂尘的白蛇,只要接近陆台身边两丈,就会自行化作齑粉。 那男子根本就看不出这是什么道法秘术,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但是比这还可怕的事情出现了,那个长得比女人还有姿色的青衫公子,自己泄露天机,微笑道:“我方才在四周布置了一座小阵,能够禁绝一切外人术法,自己居中当圣人,是不是一听就很厉害?” 男子心中激荡不已,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下手中拂尘,重重搭在手臂上:“这位仙师,不但家学源远流长,而且一身本事神通广大,我拜服!只要仙师高抬贵手,我与师尊愿意拿出足够的诚意,比如这飞鹰堡一切秘藏,赠予两位仙师。我还可以做主,私下拿出一笔报酬,回头再去跟师尊讨要一件上等灵器。仙师意下如何?” 陆台答非所问:“你家师尊是金丹境界?” 男子微笑点头:“为表诚意,我愿意报上师尊法号,他正是当初斩杀两位太平山龙门境修士的——” 陆台赶紧摆手道:“打住打住,你这人的用心太险恶了!” 男子一脸无辜:“仙师为何有此说?” 陆台叹了口气:“一个桐叶洲的小小金丹野修,被你这个观海境搬出来狐假虎威,吓不死我,但是能笑死我啊,你差点就得逞了。”然后陆台开始捧腹大笑。当然,幕后主使是不是真有金丹修为,还两说。 男子脸色阴沉。他娘的碰到个脑子有坑的。关键是这个不男不女的家伙,道行还贼深,深不见底的那种。 陆台收敛笑意,擦了擦眼角,看来是真的挺欢乐:“除了你们师徒在饲养那头鬼婴之外,还有高人盟友吗?” 男子心中震撼不已,苦笑道:“山下人觉得此地离那扶乩宗有千里之遥,很远,在你我眼中,这可不算远。你觉得只凭两人,就敢布下这么大一个局?就能掌控这桩谋划?” 陆台“哦”了一声:“看来你们师徒是想要吃独食了。” 男子脸色故作镇定,心中早就骂娘不已。 陆台打趣道:“是不是很尴尬,我想要的报酬,你们根本给不起,可是跟我们两个外乡人打生打死,又有可能坏了数十年的苦心经营?” 被说破心事,男子脸上杀气腾腾:“你真要铁了心插手到底,就不怕玉石俱焚?!” 男子怒气填胸:“确实如你所说,我与师尊无法给你俩足够丰厚的好处,可是话说回来,你们横插一脚,又有什么裨益?鬼婴是我师尊以独门秘法养育而成,天底下独一份,何况鬼婴早已认主,退一万步说,给你侥幸夺了去,你养得活吗?!” 陆台翻转竹扇,以尾端轻轻敲击横梁,十分闲适惬意:“还不许我做点正气凛然的善举啊?” 男子几乎气炸,嘴唇颤抖,若非心怀鬼胎的妇人在场,稍有损伤,就会影响鬼婴诞生后的成长,坏了师尊将来的百年大计,他还真想拼尽全力,跟这个家伙来一场死斗。 陆台火上浇油道:“现在是不是不会觉得无聊了?怎么谢我?” 这次轮到那男子变得脸色铁青,不比那些中了阴毒秘术的飞鹰堡人士好多少。 陆台突然没了闲聊的兴致,收起竹扇,从袖中倒出一粒粒雪白丹丸在手心,然后纷纷丢入那些燃烧松柏的火盆当中。拂尘男子不是不想阻拦,可是那柄夸张的巨大飞剑再次出现,一次次从天而降,没入地面后,又从空中浮现,他躲闪得吃力。 之后真正的杀机一闪而逝。拂尘男子差点中招,怒喝一声,拂尘只留下“无忧”长柄,那些雪白丝线全部脱落,化作无数条生有羽翼的白蛇,快速飞旋,嗡嗡作响,密密麻麻地将他护在中间。男子摸了摸脸颊,被割出一条深可见骨的血槽,如果不是扭头够快,恐怕就要被一剑刺透头颅。 两把本命飞剑!还精通阵法!并且大言不惭,自称家学阵法,天下无双! 陆台嗤笑一声:“自投罗网,可怪不着别人。” 大柱之上,那些银色符文熠熠生辉,然后相互牵引,将一座大厅编织成网。这张渔网的线,正是那些悬空的文字和图案。在渔网之中,除了不小心画地为牢的男子,还有陆台的针尖和麦芒两把本命飞剑。 陆台从横梁上飘然而落,不再理会那座牢笼,走向那名面无血色的堡主夫人,妇人双眼无神,大汗淋漓,座椅上还散发出一股淡腥味。 他经过大堂中央的女子身边时,这位偷偷摸摸跻身四境武夫的妇人,已经手脚自如,将神色枯槁、满脸呆滞的少年抱在怀中。 先前陆台将那把丹丸丢入火盆之后,扬起一阵阵雪白粉尘,粉尘消散四方,被飞鹰堡桓家老少吸入后,渐渐恢复了红润脸色,每个人虽然身体无恙,但是神魂损耗颇大,折损阳寿,在所难免。 妇人突然转头,对着陆台的背影厉色质问道:“你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你也是罪魁祸首!” 陆台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微笑问道:“要不然我现在就做掉你们两个,一了百了,无忧无愁?” 妇人抱着少年,赶紧低下头,不敢再看陆台。 陆台走到堡主夫人身前,双手负后,弯腰看着她:“你的性命本元已经所剩无几,怎么都是一个死,现在就看你是选择死得其所,还是被人为民除害了。” 在陆台眼中,妇人那张看似秀美的脸庞,早已支离破碎,沟壑纵横,渗透出丝丝缕缕的黑色死气,一双凡夫俗子眼中十分灵动水润的秋水眼眸,更是漆黑一片。 这位养尊处优的妇人茫然无知,没有反应。 陆台笑道:“别装了。我知道你回神还魂了,趁着你现在回光返照,还有精神气自己做出选择,我会尊重你的意愿,再过半炷香,你就会身不由己,到时候我可就不跟你客气了。” 桓阳正要起身说话,被陆台一挥袖,瞬间封禁了五感,如一具乖巧傀儡,端坐原地,只是眼中充满了痛苦和哀求。 妇人缓缓抬起头,喃喃道:“可以不死吗?” 陆台叹了口气,一时竟是无言以对。沉默良久,陆台转身面向大门那边,斜靠着妇人所坐的椅子,柔声道:“那就多活一会儿。” 飞鹰堡主楼之外。 邋遢老人眼睁睁看着那些吃糯米、饮清泉的雄鸡,一只只毙命。 今天桓常、桓淑凑巧跟在了道士黄尚和陶斜阳身边。兄妹二人不愿躲在主楼那个“安乐窝”,不愿躲在那位“太平山仙师”的羽翼下,既然老人还在外边行走,他们兄妹就想着争取助老人一臂之力。 老人抬头看了眼不断下压的黑色云海,一咬牙,只得祭出压箱底的手段,拿出两只大白碗,一手端一只,转身对兄妹说道:“我要借取你们二三两鲜血,才能请得动你桓氏祠堂大门口的那两尊石狮子,这是你们爷爷当年跟高人求来的镇宅之物,飞鹰堡真正的撒手锏。” 老人举起双手,沉声道:“赶紧,然后我们速速赶往祠堂!拖不得了!” 桓常、桓淑对视一眼,然后毫不犹豫地抽刀割破手心,让鲜血流入老道人的掌心白碗之中。 老人手腕一翻,两只白碗凭空消失:“一路上可能会有鬼魅阴物阻拦,我未必顾得上你们,你们四人好自为之,甚至还要帮我清扫道路,死了都没人帮你们收尸,所以去与不去,你们现在就想好。” 兄妹二人,好友二人,同时点头。 老人轻喝一声:“走!” 果真如老道人所料,隐匿在飞鹰堡各处的阴物,好似洞悉老道人的企图,终于不再藏掖,纷纷涌出。 一位白袍少年突兀出现在一座屋顶,站在一处翘檐之巅,正在举目远眺,所看方向,正是跃上屋脊、飞奔向祠堂的老道一行人。 陈平安双手指尖各捻一张符箓,轻轻松开,默念道:“初一,十五!” 两抹剑光带着两张符箓,风驰电掣,去往桓家祠堂那边,分别将宝塔镇妖符瞬间钉在两根柱子之上,柱子上顿时炸出两团璀璨金光。之后两抹流光返回陈平安身边,又是两张黄纸符箓,被带往老道人前方不远处的两处屋顶。最后一趟往返,初一和十五,又捎去两张帮助邋遢老人开路的镇妖符。 陈平安用完所有镇妖符,便不再关心祠堂那边的动静。 行走江湖,降妖除魔,生死皆须自负。作恶是如此,行善亦是如此。 头顶黑云即将压城,仿佛天幕低垂,让人觉得触手可及,市井坊间的几句高声言语,就可以惊动那天上仙人。 陈平安仰头望去,飞鹰堡的江湖人看不到黑云上边的景象,他看得到。 一名不知深浅的高冠老人,盘腿坐于一块红色蒲团上,口中正在念念有词,驾驭这块刚好覆盖飞鹰堡地界的黑色云海,一点点坠落人间。时机已至,老人要血洗飞鹰堡,汲取所有血肉精华,喂养那头即将破心而出的初生鬼婴。 陈平安在一个个屋顶蜻蜓点水,一闪而逝,速度极快,他身穿一袭白袍,其身形有如一条雪白长虹。 他最终落在飞鹰堡的校武场上。校武场中,除了陈平安,空无一人。陈平安轻轻跺了跺脚,深吸一口气,双膝微蹲,缓缓摆出一个气势磅礴的古意拳架——云蒸大泽式。 陈平安身上那件被施展障眼法的法袍金醴,此刻也露出真容——金色长袍,蛟龙游走。 陈平安闭上眼睛,体内那一口纯粹真气,以十八停剑气的运转法门疾速流淌,如大江之水奔流入海。陈平安猛然睁开眼睛,一抬脚,重重一跺脚。不但整座校武场轰然震动,木架上无数兵器跌落地面,周边临近的几条街道,几乎同时尘土飞扬。 一拳率先向天递出,之后便是拳拳递出。 这是云蒸大泽式的拳架,可是拳意,却是神人擂鼓式!竹楼那位崔姓老人,可从来没有教过陈平安这种拳法。 陈平安一次次出拳,一次次跺脚借力。大地震动,轰隆隆作响,简直如同地牛翻身。 老人曾言,云蒸大泽式第一次现世,就打得天上雨幕倒退百丈,不敢染指人间。 陈平安没想太多,他只想要此时此刻的滚滚云海,如同当年老人头顶的那重重雨幕,在我拳法之前,都滚回天上! 不知不觉,身前无人。 云上老者头顶所戴的五岳冠,绘有五岳真形图,流光溢彩,隐约传出松涛、鹤鸣、泉水流淌山涧的声响。 老者驾驭云海下坠,如手握千军万马,压制一个弹丸之地,自然胸有成竹。老人眯眼望向飞鹰堡的校武场,哑然失笑,黄口小儿,也敢蚍蜉撼大树,真是不知死活。为了孕育藏于堡主夫人心口的鬼婴,他们师徒二人谋划了将近四十年,志在必得,其中艰辛困苦和一掷千金,与那玄之又玄的机缘巧合,不足为外人道也。 这座隐于山林的飞鹰堡,其建造初衷,恐怕早已跟随第一任堡主埋入黄土,而老者却是知晓。当初有两位地仙分属桐叶洲中部地带最大的两座仙家豪阀扶乩宗和太平山起了冲突,大打出手。扶乩宗那位金丹修士,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惹到的太平山修士,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元婴巨擘! 后者自知大限将至,破境无望,交代完后事后就离开山门开始游历四方,虽是体魄神魂皆腐朽之人,可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打得扶乩宗金丹修士差点当场丧命。后者一路逃遁,仍是被太平山元婴拦截在如今的飞鹰堡一带。太平山元婴得理不饶人,丝毫不将扶乩宗放在眼中,铁了心要将金丹修士打杀。 金丹修士眼见逃生无望,便有了玉石俱焚的决绝念头,于是使出了一门扶乩宗的禁术。当时金丹修士已是强弩之末,无法从宗门正统传承的请神降真请下那些神通广大的神灵,于是他不惜以所有性命精血,招来了一头扶乩宗秘典上记载的远古魔物。魔头身高十数丈,阴煞之气凝为实质,如同披挂了一件漆黑重甲。金丹修士在请出魔物之后,就已经气绝身亡,早已中空的皮囊化作灰尘消散天地间。 那太平山元婴未必没有撤离战场的可能,可最终他还是选择与远古魔头一战到底。元婴修士法宝迭出,术法如雨点般砸向魔物,打得自己皮开肉绽,魂魄摇荡,直至金丹崩碎,出窍作战的气府阴神率先阵亡,元婴修士仍是大呼痛快,与那尊魔物来到人间的分身同归于尽。 一场惊世骇俗的大战,打得双方脚下的地界,方圆百里都阴气凝聚,不亚于一座埋骨十数万武卒的古战场。 太平山的元婴修士仍是放心不下世俗,担心此处阴气流散,会影响附近千里山河的气运,其残余魂魄便强自苟延残喘,就近找到一名入山砍柴的少年樵夫,授予他一门厌胜秘法,与一种至刚至阳的刀法。元婴修士还让那少年樵夫在此打造一座城堡,开枝散叶,借助纯粹武夫子孙后代的生人阳气压下那份阴气。而且,桓氏子嗣在此练习那门刀法,因为无形阴气如同一块最佳的磨刀石砥砺武道,桓氏子弟的武道精进往往事半功倍,这也造就了飞鹰堡后世的江湖地位。 包括桓老爷子在内,几代堡主都喜欢在武道有成之后,明面上闯荡江湖,为飞鹰堡赢得声誉,实则暗中踏遍名山大川,寻访仙人。这其中未必没有一劳永逸地解决飞鹰堡阴气过重的想法。桓老爷子当年死得蹊跷,武道天赋并不出众的嫡子桓阳匆忙接任堡主,很快就又有沉香国魔道中人联手攻打飞鹰堡,元婴神仙和樵夫祖宗的那段仙家福缘就此断了线索,许多祖辈辛苦经营的关系也没了下文,比如桓老爷子和年轻道士黄尚的师父的这份香火情,桓阳就全然不知,他反而跑去求助京城朋友。飞鹰堡所有人甚至连祠堂门口那两尊石狮子的存在都茫然不知,于是便有了这桩泼天祸事。 高冠老人在桐叶洲中部是凶名在外的魔道修士,曾经是一等一的金丹大佬,战力卓绝。老人身为野修,即便是对上扶乩宗、太平山的金丹修士,也毫不畏缩。可是在做出那次斩杀两名太平山龙门修士的壮举之后,他很快迎来了太平山雷霆万钧的追杀。一名太平山年轻金丹独自下山,追杀万里,打得老人倾家荡产,连仅剩的方寸物都崩碎了,最后不得不舍去半数修为和身躯,才瞒天过海,侥幸从那个好似天庭神祇的年轻修士手中逃过一劫。 心中大恨的老人便时时刻刻想着向太平山复仇,因此就有了飞鹰堡这场绵延数十年的精心谋划。跌回龙门境的老人先是亲自出手,悄悄打碎年幼时的有修行资质的堡主夫人的长生桥。其长生桥碎而不断,出现数以千百计的缝隙,唯独在心口处的“桥段”完好无损,使得她就像一只不断汲取地底阴气的瓷罐,阴气主动汇入她心口处的“泉眼”,最终在老人的秘法导引之下,孕育出了那头嗷嗷待哺的鬼婴。 一旦事成,鬼婴破心而出,再找一个远离山上视线的偏远小国随便当个国师,或是扶植几个庙堂傀儡,甚至是秘密掌控小国君主,发起一场场大战,喂饱鬼婴,百年之后,鬼婴跻身地仙,哪怕根深蒂固的太平山,不至于因为它的袭扰而灭亡,但一定会伤筋动骨,元气大伤。 山上修士的恩怨,百年光阴真不算长。至于这段恩怨之间山下凡俗夫子的死活,有人全然不在乎,例如云上老者,但是同样有人在乎,比如那位太平山的元婴修士。 不过这般悲天悯人的陆地神仙,依旧无法跻身上五境,到头来只能束手待毙,亦可见大道无情,不分人之善恶。 云上的高冠老人,在那少年武夫递出三拳后,仍是觉得少年滑稽可笑。气势再盛,若无实打实的境界作为支撑,那就是一座瞧着华美的空中楼阁而已。老人对于少年身上那件金灿灿的法袍,那是真的垂涎欲滴。这简直就是天大的意外之喜,竟有这等身怀重宝的江湖雏儿,不晓得珍惜性命。 好东西,的确是好东西,说不定就是一件名副其实的仙家法宝。难道风水轮流转,轮到自己飞黄腾达了?再不用当地底打洞的老鼠,而且会比预期更早恢复昔日荣光? 至于那金袍少年是不是仙家子弟,高冠老人哪里管得着这些,跟太平山都撕破脸皮了,债多不压身! 随着黑云下沉,飞鹰堡中人人开始头晕目眩,一些身体孱弱、阳气不盛的老幼妇孺,已经开始在家中呕吐起来。大街小巷,高屋矮院,哭声连绵不绝。许多习武的飞鹰堡青壮汉子,仰头痴痴看着那座当头压下的漆黑云海,只觉得四肢百骸都会被压成齑粉。一些个心志不坚的年轻武夫,更是毫无反抗之心,浑身颤抖,哪怕会因此断了武道前程,也要逃过今天此劫。 循着好似地震的巨大动静,有人发现校武场方向,在飞扬的尘土之中,有着金光熠熠的瑰丽场景。一道道如虹拳罡,先是手臂粗细,碗口大小,然后逐渐增大,变成井口大小。拳罡势如破竹,一次次冲向天上,好像有人在对云海出拳。 校武场上,陈平安并非站在原地朝天出拳,他每出一拳之后,就会快步转移。他施展撼山拳的六步走桩,加上剑气十八停,以及云蒸大泽式的拳架,和神人擂鼓式的拳意。 在递出第十拳后,一拳声势,已经彻底压过脚跺大地的动静。 拳罡冲天而起,裹挟着呼啸的风雷声,校武场周边的屋脊瓦片,由内向外,层层叠叠,噼里啪啦猛然碎裂。以陈平安为中心,四周墙壁裂开了一张张杂乱的蛛网。校武场的青石地面上,早已坑坑洼洼,被踩踏出十个深浅不一的坑。 起先九拳,虽然声势一次比一次浩大,可是次次只是洞穿云海而已,可陈平安的第十拳,直直撞向了高冠老人所坐的蒲团。老人心中微微悚然,已经默默将少年视为必杀之人,可他面对这气势如虹的一拳,仍是不觉得棘手,反而有了点争强好胜之心。只见老人冷笑一声,伸出一只手掌,掌中骤然绽放一大团碧绿幽光,他翻转手心,往下一覆,刚好迎向那道破开黑色云海的拳罡。 砰的一声巨响,蒲团微晃,高冠老人身下的整座云海却是剧烈一摇。来自校武场的拳罡与萦绕老人手掌的绚烂绿光,同时轰然崩碎,化成点点星光。拳罡散入附近云海,使得原本死气沉重的漆黑云海,像是研磨出一层墨汁的砚台,洒入了一撮金色碎末,滋滋作响,发出灼烧声响。 老人抖了抖手腕,透过被拳罡打穿的云海窟窿,俯瞰相距不过三十丈的校武场,阴森笑道:“好家伙,小小年纪,放在山底下,也算称雄一方的武道宗师了,不好好混你的江湖,非要跟老夫作对,不知天高地厚!” 言语之时,高冠老人抬起一手,双指并拢,在五岳冠附近轻轻一划,从中撷取出一抹某座远古东岳大山的真意,往窟窿处急掷而下。山岳真意离开五岳冠之初,先是拇指大小的袖珍山峰,等到下坠到老人脚边,大小已经不输那块蒲团,滑出云海窟窿之后,更是大如案几。老人猖狂大笑,快意至极:“当那缩头乌龟,隐忍多年,老天爷不负苦心人,老夫终于时来运转,只要将你小子的血肉精气研磨殆尽,说不得鬼婴破开心关的现世瞬间,就能够冲击观海境了!” 校武场上,陈平安眼见着山岳从天上倾轧而来,没有半点畏惧。当初在老龙城孙氏祖宅,云海蛟龙汹涌扑下,气势比起眼前这份仙家神通,可是半点不弱,他不一样出拳了? 拳意盎然雄浑,他坚信一拳可破万法。一袭金色法袍,鼓荡飘摇,衬托得泥瓶巷少年,生平首次如此像一个山上神仙。 第十一拳,极快。 神人擂鼓式的拳意真正强大之处,就在于只要出拳之人能够承受体内那份气机流转带来的剧烈痛苦,成功递出新的一拳,就能够拳拳累加,撼山摧城,这绝非痴人说梦! 陈平安一拳打得那座大如屋舍的“山岳”倒退数丈。他二话不说,又是轰然一跺脚,一拳向上。 高冠老人脸色凝重几分,不再心存戏弄,他默念法诀,并拢双指,接连在五岳冠附近四次划下。 哪怕会耗去不少灵气,头上这顶五岳冠也会暂时失去神通,他也执意要一鼓作气宰掉这个碍手碍脚的少年。 这顶五岳冠是高冠老人唯一一件法宝,是他从秘境之中获得的。他为了独占此物,分赃之时暴起杀人,做掉了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后者死时,哀求他照顾好自己的子嗣,保证他们享受俗世百年荣华。老人点头答应,只是回头就用了点小手段,将一座府邸百余口人,悄无声息地斩草除根。 当初被太平山年轻金丹追杀万里,这顶价值连城的五岳冠,依然保存完好,破损并不严重,经过他百年修缮,如今已经恢复巅峰品相。只可惜老人翻阅典籍无数,依然没有找到五岳冠上所绘五岳真形图的根本,使得至多只能发挥出法宝一半的功效,实为天大憾事。不然当初与那个太平山小王八蛋狭路相逢,到底是谁追杀谁还两说。 两座山岳上下叠加,下坠势头,快若奔雷。陈平安迅猛出手的第十三拳,只打得底下那座东岳上浮丈余高度。 很快又有一座山岳压下。 是山岳之重,占据优势,还是拳法之高,更加无敌? 老人头顶上的五岳冠已经黯淡无光,再无悠扬的鹤鸣松涛之声。陈平安气血翻涌,尚未出现衰竭迹象。陈平安并不想被这三座山岳困住,天晓得高冠老人还有什么山上秘法,借着神人擂鼓式的拳意牵引,暂时能够藕断丝连,于是就准备撤离校武场,转移战场,然后赶紧递出第十四拳。 然而早早准备好方寸符的陈平安,惊讶地发现他身处山岳压顶的阴影之中,如同置身于一座陆台所谓的“无法之地”,数次大战都立下奇功的方寸符,竟是没了丝毫反应。 不得已,养剑葫芦内初一、十五两把飞剑一左一右散开,高高掠入云海。 陈平安只好继续递出新的一拳,打得山岳下坠势头微微凝滞,之后他迅猛前冲,试图离开山岳阴影笼罩之地。 高冠老人哈哈大笑:“想跑?!”他一掌向下压去,第四座山岳砸下。 四岳相叠,轰隆隆砸向陈平安头顶,“山脚”的校武场被磅礴灵气镇压,陈平安前掠身形慢了几分。 那个拳法惊人的金袍少年,总算被山岳成功镇压。 得逞之后,高冠老人微微错愕:“什么时候纯粹武夫也能使唤本命飞剑了?” 高山往往与流水相伴,老人感知到两柄飞剑的破空而至,又从五岳冠上“摘下”两条江水。江水显化之后,最终如女子腰肢般纤细,一条浑浊泛黄,一条碧绿清澈,围绕老人蒲团,滚滚而流,一次次挡下两把飞剑的凌厉攻势,水花四溅,江水的分量不断减少。高冠老人还是将更多注意力放在那座校武场上。 此刻云海相距地面已经不过二十丈,老人所坐的蒲团几乎就要触及第四座山岳之巅。视野被遮蔽,高冠老人便伸出一指,在眉心处一敲,默念一声“开”,其眼帘之中,先是漆黑一片,然后如同夜幕的云雾散去,露出明月真容,天地清晰,高冠老人的视线成功透过四座叠加大山,看到了那个金袍少年的身影。 好家伙,跟条泥鳅似的,还想溜走! 那少年先是低头弯腰,以肩膀力扛山岳,向前奔走,随着四座大山的下沉,少年干脆猫腰前冲,以后背顶住山岳。他身上那件金色法袍,发挥出令老人感到惊艳的效果,硬生生帮助少年赢得千钧一发的宝贵时间,使得少年能够在山岳距离校武场地面只有四尺之际,一个翻滚,堪堪躲过了被大山碾压成肉泥的下场。 高冠老人心中冷笑不已,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就等你小子误以为逃出生天的这一刻了。 一直蓄势待发的第五座山岳,正是地位最为尊崇的中岳,依稀可见山势险峻的真身。 少年能够抵挡住四座大山,已经出乎高冠老人的意料,他本以为三山叠加,就能够压死这个小家伙。 那种仿佛威势递增就没有一个止境的拳法,委实古怪!这本拳法秘籍,未必比那件金色法袍逊色。 老人轻喝一声:“去!”中岳刚好砸向在地上翻滚的陈平安。 与此同时,先前四座山岳开始陆续飞散,围绕中岳,纷纷向下“落地生根”,有山岳碾压校武场的房屋,有山岳压垮高墙,有山岳落在校武场之外的街道上,还有山岳砸在校武场隔壁的一个私人庭院。 一旦四方山岳屹立地面,加上中岳居中坐镇,就会形成一座天然大阵。 云海上方的两把飞剑,似乎与身陷死地的少年心意相通,越发拼了命攻击那两条江水真意。 高冠老人爽朗大笑:“怕了你们两个小东西了,好好好,老夫与你们玩一玩捉迷藏便是。回头你们主人一死,看你俩怎么办。” 老人双手左右一探,抓起两股黑色云雾,然后双手重重一拍掌,云遮雾绕,老人身形消失不见。 被五岳围困的陈平安,已是生死一线。初一、十五虽然剑气凛然,可是面对一个躲藏起来的高冠老人亦是无可奈何,只能尽量消减黑色云海。 陈平安祭出了那条以老蛟两根长须制成的缚妖索。金光灿灿的缚妖索蓦然变大,如一条金色蛟龙盘踞在那座中岳之上,硬生生将其拔高数丈,使其不至于一压而下,与大地接壤,五岳大阵暂时没有成形。可是即便缚妖索不断收缩,中岳上不断有碎石崩裂而落,可这座中岳始终在缓缓下沉。 而飞鹰堡上空的云海,离地不过十丈。若是站在主楼的那座观景露台眺望四方,则宛如置身于高出大地千百丈的大山之巅,波澜壮阔,风起云涌,惊涛拍岸。 飞鹰堡主楼内,画地为牢的拂尘男子,被那一大一小两把本命飞剑,追逐得疲于奔命。 那些飞鹰堡桓氏成员,真正亲眼领教了山上神仙的炫目手段。人人庆幸之余,亦有人难免心生绝望,我辈江湖武夫,面对这些神通广大的山上仙师,实在不值一提。 陆台没有静观其变,并未由着针尖、麦芒两柄品相极高的飞剑,慢慢耗死那个高大男子,而是从那条彩带之中,取出了从四处搜刮而来的法宝器物。这些法宝器物借着飞剑劈斩而出的牢笼缝隙一穿而入,阴险袭击高大男子,使其苦不堪言。 高大男子先是百般求饶,苦劝陆台万事好商量,只要陆台收手,他愿意交出一切家当,并且任由陆台在他的神魂上动手脚。眼见着陆台无动于衷,手中只余下一支拂尘铁柄的男子,便开始厉色,扬言要与陆台的两把本命飞剑来一个玉石俱焚,威胁着一定要陆台神魂受损,此生修为再难精进。 陆台斜靠在堡主夫人所坐的椅子旁边,手摇折扇,根本不理睬捉襟见肘的高大男子。厅堂大门已经被他强行打开,外边的景象一览无余。 天昏地暗。 想必飞鹰堡数百人,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今天的场景,那种无力感,深深刻在了骨头上。这种影响,注定极其深远,只要这些人能够活下来,那么今日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之事,就会代代相传下去。 一座浩然天下的九大洲,如果都是这般百无禁忌,早就乱得不能再乱了,所以才有了儒家三大学宫和七十二书院的出现。 学宫书院的存在,就是为了防止山上神仙,动辄一拳打烂山峰江河,一件法宝随意砸烂人间城池。 毕竟山上人,终究来自人间。人间都没了,还有什么山上? 有些练气士,求的是长生大道的自在逍遥,我既然已经站在山上,还管你人间是死是活。 有些修士,要么清心寡欲,不问世事;要么恪守规矩,愿意为了人间的太平,让自己活得没那么痛快,不去追求绝对的自由。 世间百态,各有所求;是非对错,一团糨糊。 这世上有太多人,道理只是说给别人听的,而不是用来约束自己的本心,山上山下皆如此。 陆台是一个陆氏阴阳家子弟,对于人之本性,理解更深。 陆台无论是家族身份,还是自身,都很特殊。他的存在,在中土神洲的陆氏,有些禁制意味。对于那些沉默寡言、暮气沉沉的陆氏老祖而言,这个晚辈,太让人感到“别扭”了,同时又让人倍感惊艳,他仿佛契道而生,这在历史上几乎没有先例,所以对于陆台的态度,庞大的陆氏一直很是含糊不清。 圣贤有言:大人虎变,小人革面,君子豹变。陆台的那副身躯皮囊,本身就像是一件法宝,甚至比起陈平安的那个“学生”——崔东山早年谋夺的那副遗蜕,更加妙不可言。 陆台关注着楼外的云海,在寻找最佳的出手时机。主楼大堂此处景象,早已被陆台遮蔽起来,高大男子想要传递信息出去,难如登天。 那个堡主夫人轻声道:“仙师,我想好了。” 陆台有些疑惑,低头望去:“怎么说?” 妇人面容凄然却眼神坚毅,她伸手捂住心口,道:“他能活下来吗?” 妇人虽然不是修行中人,可是其心脏处的异样,已经持续数年时光,她又不是痴儿,联系飞鹰堡的飞来横祸,以及拂尘男子与陆台的对话,当然已经猜出个七七八八。 陆台摇头道:“小家伙先天就背离大道,天性暴戾,残忍嗜血,就算你死它活,以后还是祸害。到时候一座小小的飞鹰堡,给它陪葬都没资格,极有可能是整个沉香国……” 妇人哀泣道:“可是我想让他活下来,我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他毕竟是我的子女……” 陆台既没有感动,也没有鄙夷,只是淡然而笑,为可怜妇人陈述了一个事实:“那你知不知道小家伙早已开了灵智,所以故意传递给你虚假的情绪。它甚至会凭借本能,潜移默化地影响你这位寄主的心智,不然你为何明知道自己身体有异样,却始终不曾开口跟丈夫说清楚此事?” 妇人一手使劲捂住心口,一手抬起,捂住嘴巴,满脸痛苦之色,她茫然无助,只是对着陆台摇头。妇人默默承受那份揪心之痛,望着陆台,眼神充满了哀求。 陆台叹息一声:“你这是何苦来哉?难道你真要弃于飞鹰堡几百条人命不顾?丈夫桓阳,子女桓常、桓淑,还有生你养你的这座城堡,都不管了?就为了这个脏东西?” 妇人含泪摇头,放下胳膊,满嘴漆黑如墨的血污立即涌出,极为瘆人。妇人顾不得什么主妇仪容,已经有些神志涣散,眼神恍惚,她开口向陆台祈求道:“让他活下来吧,求求仙师了。他有什么错?不过是害死了他娘亲一人,我不怪他,一点都不怪他啊!仙师你以后多教教他,劝他向善,让他不要误入歧途。仙师你道法通天,无所不能,一定可以做到的,我的这个孩子一定会做个好人……” 妇人就像一块千疮百孔的瓷片,随着心脏的剧烈颤动,不堪重负,终于彻底碎了,她始终死死地盯住陆台的那张脸庞。 陆台微笑点头:“好吧,它可以活。” 妇人这才嘴角抽动,缓缓闭上眼睛,触目惊心的黑色鲜血,犹然从她的眼眶中潺潺而流,她的眼睑都破碎了,两粒眼珠子坠落,从衣裙上滑落至地面,滚动到了椅子后方。 大堂上死寂一片,没有任何人胆敢出声。被封禁五感的桓阳,被束缚在椅子上,眼眶通红,对那个朝夕相处的枕边人,充满了刻骨铭心的怒气——她怎么可以如此自私! 她一定是鬼迷心窍,走火入魔了!她的死一点都不冤枉,就应该跟那个小杂种一起去死! 陆台来到已死妇人的身前,弯下腰,凝视着她被鲜血浸透的心口处,喃喃道:“你娘亲为了你,付出了这么多,什么都给你了,连为人的良心都不要了,你呢?怎么还在疯狂汲取尸体的灵气和魂魄。她活着的时候,你就折腾得她够呛,现在她死了,就不能让她有片刻的安宁吗?” 妇人起伏不定的心口骤然静止,似乎有细细微微的哭泣声来到人间,一如世上所有的婴儿——哭着来到。 “晚了。”陆台将手中竹扇猛然一戳,穿透妇人心脏,钉入椅背,面无表情地道,“人间很无趣的,不如不来。” 刺破耳膜的一声尖叫,蓦然响彻大堂,烛光熄灭,一根根大柱同时响起碎裂的声音。 众人肝胆俱裂。唯有桓阳如释重负,继而失落,他眼神空洞,怔怔地望着旁边的那张椅子。那个青梅竹马的温婉女子,死得很丑。 这个愤愤不平的男子,自己都不知道,其实他早已泪流满面。 桓家祠堂外,众人好不容易杀出一条血路,邋遢老人在以桓老堡主传授的秘术,用盛放有桓氏子嗣鲜血的双碗施法。之后老人等待片刻,颓然跌坐在地上,失魂落魄,喃喃道:“为何如此,不该如此的……” 浑身浴血的桓氏兄妹脸色苍白。黄尚嘴唇颤抖:“那些妖魔鬼魅,不知道用了什么阴毒法子,早就耗尽了两尊石狮子蕴含的灵气。”陶斜阳一屁股坐在地上,以刀拄地。 老人转头望向校武场那边的云海,山岳下沉,拳罡迎敌,云海之上更有剑光纵横。老人生出一丝渺茫希望,挣扎着站起身,对四个年轻人说道:“你们四个,赶紧离开飞鹰堡。先前你们护送我来到这里,现在轮到我护送你们几个孩子一程。你们应当为飞鹰堡桓氏留下一点血脉香火,不要犹豫了,赶紧离开此地,走得越远越好,以后不要想着报仇!” 陶斜阳根本没有起身的意思,他抬头望向那个心仪多年的桓氏女子,沙哑道:“桓淑,你和桓常一起走吧,我要留在这里,走南闯北这么多年,真的有点累了,今天就不走了。” 黄尚正要说话,陶斜阳对他摇头道:“黄尚,别劝我了,我意已决!” 老道人喟叹一声,带着徒弟和桓氏兄妹,一起杀向近处的飞鹰堡北门。 陶斜阳盘腿而坐,面朝祠堂大门,开始以袖口擦拭长刀。黄尚跟随师父奔跑,视线朦胧,始终不敢回头看那个年轻武夫。桓淑突然转头望向那个熟悉男人的落魄背影,有些于心不忍,心中千言万语,到了嘴边,便烟消云散。 生死之间,最见真性情。 年轻女子被兄长一拽而走,不再停留。 陶斜阳低下头,凝视着雪亮刀身映照出来的那截脸孔,扯了扯嘴角——还是不喜欢啊。 鬼婴被陆台一竹扇透心戳死,其哀号传出主楼厅堂。楼外的那片黑色云海之上,顾不得两把飞剑还在肆意飞掠,高冠老人再度现身,脸色难看至极,整个人气恼得连五岳冠都开始颤颤巍巍,几乎已经淹没屋脊的云海,更是翻滚如沸水。 老人对着主楼那边怒吼道:“废物,废物!留你何用?!” 高冠老人伸出一只手,猛然攥紧。大堂之内,苦苦应对两把飞剑的拂尘男子,其在学道之初,就被老人以师门秘法控制,此刻他的一颗心脏毫无征兆地炸开,然后瞬间魂飞魄散,骨肉分离,所有鲜血都被干干净净剥离出来,化作一大团猩红血球,不计代价地向外冲撞。一个观海境练气士的气海爆裂,将那座被陆台鸠占鹊巢的符阵,炸得七零八落,摇摇欲坠。猩红血球好似倦鸟归巢,试图掠向云海老人。 陆台皱了皱眉头,收回针尖和麦芒,以免被那些污秽鲜血沾染,到时候可就不是耗费天材地宝那么轻松了,也不再往符阵灌注灵气。于是血球化作一条溪涧,拉伸出一条纤长的河道,从大堂漫延到了云海之上,涌入老者的手心之中。 老人如饥汉饱餐一顿,双眼绽放血光,他双手挥袖,两股鲜红气机从大袖中汹涌而出,一时间罡风大作,初一、十五两把飞剑在云海之中四处飘散。 高冠老人脸色狰狞,低头看着那座尚未触地的中央山岳,大怒道:“垂死挣扎!本来还想着鬼婴初生,胃口不济,才将你压在山岳磨盘下,一点点榨取精血。既然现在害得老夫万事皆休,老夫就不用这般讲究!去死!” 陆台来到飞鹰堡主楼的那座观景台,驾驭两柄飞剑掠向云海老人,畅快大笑道:“老贼!我太平山等这一天很久了!” 老人脸色一凝,随即癫狂大笑道:“老夫就算今天死在这里,也要你们太平山两个天才修士一起陪葬!”老人一手不断挥袖,竭力阻拦初一、十五和针尖、麦芒四把飞剑的刺杀,一手握拳,向下凶猛砸下,“小兔崽子,死也不死?!” 陆台眼神微变,默念一声“走”,一根色彩绚烂的彩带一闪而逝,配合那条如金蛟缠绕山峰的缚妖索,一起往上提拽。绝对不能让这座中岳与其余扎根大地的四岳汇合,到时候五岳结阵,别说陈平安只是四境武夫,就是六境的体魄,恐怕都要被活生生碾压成一摊肉泥。 陆台怒喝一声:“给我升起!”山峰往上拔高了几尺。 “拼命谁不会?!”那高冠老人不愧是以狠辣著称于世的山野散修,他肆意大笑着站起身,收起那张蒲团后,他的下半身立即如枯木般腐朽,不断有灰烬飘散。老人依然不管不顾,一掠而至那座中岳,双脚触及山巅之后,轰然下压,使得被五彩腰带和金色缚妖索束缚的山峰,成功一压到底! 这座中岳落地时,整座飞鹰堡都开始颤动不已,以致城堡外的山脉也开始出现裂缝。 金色的缚妖索沿着山体向地面颓然滑去,高冠老人哈哈一笑,伸手一抓,就将缚妖索握在手心。 五岳齐聚之后,阵法已成,上阳台那边,陆台吐出一口鲜血,踉跄前行数步,好不容易扶住栏杆,手指微动,艰难开口道:“回来……”原本捆住中岳的五彩腰带亦是失去了绚烂光彩,开始恢复原形,向主楼那边掠去。老人眼前一亮,再次探臂一抓,将彩带扯在手中。缚妖索刚刚到手,又将这根彩带收入囊中,天无绝人之路,此次自己虽然吃了大亏,可好歹并不是颗粒无收。 老人重新盘腿而坐,蒲团凭空浮现,经此一役,头顶五岳冠已经灵气稀薄。头顶云海那边,唯有主楼那名剑修的两把飞剑还在挣扎,之前那两把袖珍飞剑,在中岳成功压死那金袍少年后,便向地面坠落,落在了远处的两处巷弄之中,多半是就此销毁了,实在可惜。 今日大仇得报,老人心中有些快意,他要赶紧离开飞鹰堡,免得被扶乩宗或者太平山的老王八拦阻截杀,再次沦为丧家犬。 事已至此,太平山依然没有金丹或是元婴修士出手,看来这一死一伤的两个崽子太过托大,才给了自己安然离去的机会。不过这两个年轻人,绝对是太平山最拔尖的嫡传弟子,说不定还是那位山主的得意高徒,不然哪有胆子带着一身法宝招摇过市。如果自己不是早就跟太平山结下了不死不休的梁子,恐怕早就避其锋芒了。 高冠老人默念“收山”口诀,五座山峰瞬间拔地而起,体形越来越小,最终重返五岳冠之中。 老人一边挥袖驾驭云海,阻挡陆台的针尖和麦芒,一边盘腿坐于蒲团上,笑着往校武场那边下降。 地上有一摊亮眼的金色,就像从竹竿上不小心掉落的一件金色衣裳,随意铺在地面上。明明一件法宝唾手可得,高冠老人却脸色剧变,双手在虚空一拍,整个人连同蒲团一起猛然升空,那座十不存一的黑色云海疯狂涌向老人。 校武场地上那抹金色,从刚好能平躺一人的大坑中一跃而起,高声喊道:“陆台,针尖借我一用!” 陆台没有丝毫惊讶,心意微动,巨大的飞剑针尖便出现在陈平安脚下。先前初一、十五“坠落”时,陆台其实就发现了蛛丝马迹。陈平安说过,它们是本命飞剑,却不是他陈平安的本命之物。所以陈平安如果真的死了,初一、十五只会更加拼命地杀敌,只有陈平安假死,才会故意让两把飞剑演戏。 之后那条缚妖索同样“装死”,陆台忍得很辛苦才没有笑出声。依葫芦画瓢,灵机一动的陆台也故意失去对五彩腰带的控制,任由高冠老人将其取走。 老人去势极快,可是早早隐匿在附近的初一、十五,来势更快。它们一左一右,瞬间戳穿了那蒲团,使得高冠老人远遁速度微微凝滞。 又有陆台的飞剑麦芒在高空阻拦。最关键的是陆台的五彩腰带和陈平安的金色缚妖索,重新活了过来,同时绑缚住高冠老人的手臂,如两条蟒蛇缠绕人身。 而陈平安,踩在飞剑针尖之上,追着空中的高冠老人和云海,飞掠而去。 御剑远游! 在山岳镇压之下,陈平安在出拳之前,跺脚裂地,硬是临时开辟出一个可供他躺下的大坑,这才得以逃过粉身碎骨的下场。但是被五岳大阵的磅礴气机当面压下,好似置身于密封棺材内的陈平安,可一点都不好受,当下肋骨断了好几根,如果不是在竹楼习惯了这种伤势,也就只能眼睁睁看着高冠老人离去。 陈平安在踩剑“飞升”之前,就以剑师驭剑之法,将先前那把丢在一旁的长剑痴心握在手心。 彩带和缚妖索捆住老人双手,并且两物能够破开云海遮掩,准确牵引三把飞剑去戳破那块蒲团,这使得初次驭剑的陈平安很快追上高冠老人,对着那家伙的后脑勺就一剑劈去。 老人拼了老命裹挟云海加速向前,好不容易躲开了那一剑,可是剑气流溢,仍是在高冠老人脑袋上留下了一条血槽。 上阳台那边,陆台一咬牙,再次说出“开花”二字,青衫飘飘,御风追去,速度犹胜飞剑针尖。 陆台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十数个眨眼工夫,就飞快截住高冠老人的去路。 老人吃足了苦头,竟是不敢硬闯,转弯绕行,结果被后边两次出剑都慢上一线的金袍少年,给一剑刺穿,透心凉! 这柄剑极其古怪,老人的生机连同灵气,骤然流失,被透体而过的长剑不断汲取。 老人停下身形,蒲团下的云海随之径直悬停。他低头看了眼剑尖,凄然一笑。 取我性命者,竟然还不是那四把本命飞剑。帮助这把长剑取我性命者,竟然只是一张自己瞧不起的方寸符。 现在这些宗字头仙家的小家伙们,怎么比我们这些山泽野修还要奸猾狡诈了? 陈平安本想乘胜追击,再出一拳,但是陆台已经近乎嘶吼地以心声提醒陈平安,让他借着飞剑针尖,赶紧后撤,越远越好。 高冠老人扶了扶头上那顶歪斜的五岳冠,也不去拔出那把刺破心脏的痴心,阴恻恻地笑望向陆台。 两件法宝依旧死死捆住老人的双手,竭力限制老人灵气的流转。蒲团已经破碎不堪,被三把飞剑刺出数十个窟窿,四处漏风了。 陆台与高冠老人相对而立,心有余悸,当时他故意自称太平山修士,为的就是吓退这个老家伙,哪里想到老人一听说他们来自太平山,就跟疯狗一样乱咬人,陈平安当时的境地,是名副其实的命悬一线。 陆台稳了稳心神,平静道:“我们其实不是太平山修士。” 老人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道:“方才老夫就想明白了,太平山教不出你们两个小娃儿。” 四方云海逐渐消散,无功而返,重归天地。 神仙打架总在天上,可是悲欢离合,多在人世间。 飞鹰堡主楼厅堂内,气氛诡谲。 堡主桓阳已经行动自如,但是看都没看一眼身边椅子上的妇人尸体。 老管家何崖,眼神复杂地瞥了眼堡主夫人,于心不忍,欲言又止,却被桓阳以冷厉眼神制止。 桓阳一只手扶在椅子把手上,沉声道:“今日大堂之事,谁都不要对外宣扬,谁敢泄露一个字,不但家法伺候,还要连累一房所有人,打断手脚,悉数逐出飞鹰堡!”桓阳并不转头,只以手指随意点了点身旁的椅子,“夫人积劳成疾,重病不治……”桓阳略作停顿,冷声道,“死后牌位不放入我桓氏祠堂!不许葬在——” 大堂众人噤若寒蝉,不敢有半分质疑,只有何崖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打断桓阳的后半句话,惨然道:“堡主,夫人是有过错,可是希望堡主看在这些年夫人相夫教子、操持家业的分上,准许夫人葬在后山吧。堡主,就算我何崖求你了……”说到最后,这个为飞鹰堡鞠躬尽瘁的老管事,为一拨拨稚童传道解惑的老夫子,竟是泣不成声。 桓阳勃然大怒,重重一拍椅子把手,打得整张椅子瞬间断折垮塌,他脸色阴沉,思量片刻,冷哼道:“此事稍后再议!”一向待人和善的桓阳,此刻如一头饥鹰饿隼般环顾四周,看得所有人头皮发麻,都不敢与之对视,纷纷低头。 “飞鹰堡能不能存活下来,现在还不好说,你们暂时都不要离开这里,谁敢擅自离开大门,何崖,杀了他!”桓阳撂下这句话后,独自离开大堂,登楼而上,来到那座连父亲都不知为何要命名为“上阳台”的地方。这辈子从未如此铁石心肠的男人,举目远眺,试图早点看到那场大战的结果。只可惜他武道修为平平,目力有限,看不出半点端倪,只依稀可见云海散去、剑光纵横而已。 桓阳压低嗓音,咬牙切齿道:“若是那鬼婴生下来,真有他们说的那么厉害,由我飞鹰堡全权掌控,倒好了!” 老道人带着三人顺顺利利逃离了飞鹰堡,一路往北边大山深处钻。这一路,顺风顺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除了零星的阴物鬼魅出来搅局,并无太大的波折。 不说劫后余生的三个年轻人,就连老道人自己都觉得无法想象,一时间四人都有些恍若隔世。 站在山坡之上,桓常突然说道:“我要回去。” 邋遢老人暗中点头,有此心志,且不去谈幼稚与否,将来才有希望帮助桓氏重振旗鼓。若是只顾着仓皇逃窜,老人不会看轻女子桓淑,却要打心眼瞧不起桓老兄弟的这名嫡孙。 原先那片漆黑如墨的云海已散,虽然暂时还不知道飞鹰堡是否已就此脱离死局,可到底是一个好兆头。 老道人举目望去,以山门道法粗略观其气象,飞鹰堡内的浓郁阴气几乎消散殆尽,于是他出言劝慰桓常:“别着急回去,如今大势好像已经转向我们这边,你在这个时候,绝不可节外生枝。” 桓常握紧腰间刀柄,手背青筋暴起,闷声道:“父母还身处险境,我做儿子的却要袖手旁观,不当人子!” 老人哑然失笑,耐心解释道:“无谓的牺牲,并非真正的勇气。桓常,要做你爷爷那样的男人,只有真正到了退无可退的时候,才去做那一刀劈开灵官像的壮举!便是我们隐居山上的修行中人,听过你爷爷的事迹之后,也要拍案叫绝,称呼一声英雄。这份胆识气魄,可不是匹夫之勇。” 桓常默默点头。这个被家族寄予厚望的年轻武夫,到底不是钻牛角尖的性子,如果心性不宽,身为飞鹰堡下一任堡主,早就容不下在飞鹰堡蒸蒸日上的外姓人陶斜阳。 桓淑轻轻扯住桓常的袖子,桓常抬头一笑:“我没事,放心吧。” 老人有些欣慰,如此江湖,才有滋味。 年轻道士黄尚喃喃道:“师父,那两个外乡人,难道真能将那尊魔头斩杀在天上?” 老道人哭笑不得,叹息道:“有能耐布置下这么大一个局,颠倒百里风水气运,极有可能是一个金丹境的大魔头,那搬动山岳之术,别说是师父我,就是你那位天纵之才的师祖,在修为巅峰之际,一样做不到。那两个年轻人,如果能够赶跑强敌,就已经是万幸,根本不用奢望他们成功杀敌。” 脱离险地后,老人那根时刻紧绷的心弦便松了,顿时显得神色萎靡,今日一战,让这个山居道人实在是心力交瘁。 老道人靠着一棵大树:“除非是扶乩宗的大修士闻讯赶来,否则很难拦下那个驾驭云海的魔道巨枭。” 三个年轻人脸色凝重,桓淑咬紧嘴唇,心情尤为复杂,爹娘还在困境之中,祠堂外还有个自愿等死的傻子,自己和兄长哪怕苟活,仍然前途渺茫。何去何从,桓淑当真不知道。 黄尚神色黯然,辛苦修道数载,片刻不敢懈怠,本以为已经道法小成,逢山遇水,不在话下,哪里想到在这世外桃源一般的飞鹰堡,就差点丢了性命。 老人打破这份沉闷气氛,大口喘气之后,笑了笑:“你们放心,只要这次魔头铩羽而归,肯定会引起扶乩宗的重视,那魔头百年之内,绝对不敢再兴风作浪了。扶乩宗有两位结为道侣的仙人,一旦惹恼了他们,任何一人下山灭杀魔头,易如反掌!”老人似乎犹不解气,做了个翻手的动作,加重语气,“易如反掌!” 祠堂外,陶斜阳忧心忡忡。他并不是担心飞鹰堡沦为人间炼狱,而是担心将年幼的自己丢入此地的家族老祖。此役折损太重,恐怕会害得他无法一步步成长为沉香国宗师第一人。 他要将心仪美人收入怀中。那个他看着从小女孩变成少女,再变成婀娜女子的桓淑,他是真心喜欢。 美人,他要。江湖,他也要。说不得以后还有机会去山顶看一看风光。 他偶尔假借为桓氏奔波江湖的机会,与老祖宗私底下碰头。那位老祖曾经教诲他,只要是喜欢的东西,就应该抓在自己手里,实在抓不住的,要么干脆别多想,要么直接毁掉。陶斜阳深以为然。 四下无人,卸下面具的陶斜阳,神色阴晴不定。他收起杂乱心绪,觉得那对早已无用的石狮子碍眼,先后两刀劈下,将两尊石狮劈作两半,轰然倒地。 发泄完心中郁气之后,年轻人立即醒悟这件事做得差了,一旦老祖谋划失败,不得不退回老巢休养生息,自己这般赌气行径,很容易露出蛛丝马迹,被那个该死的老家伙看出点什么。于是心思缜密的陶斜阳快步向前,以浇灌纯粹真气的刀柄,一点点敲烂颓然倒地的石狮雕像。然后他快步走向飞鹰堡主楼,半路上一掌拍在自己胸口,打得自己口中鲜血四溅,这才罢休。 山上凶险,风大人易倒;江湖险恶,水深船易翻。人心起伏最难平。 心定且赤诚,何其难也。 第71章 人间多不平 人间大势,其实多是由山上决定。 远离飞鹰堡的天上,双方对峙。他们的胜负,几乎决定了一座飞鹰堡的生死存亡。 三把本命飞剑加上两个年轻人,又被缚妖索和五彩腰带缠身,高冠老人可谓身陷重围。面对两个莫名其妙的年轻怪物,高冠老人自知必死。他神色怅然,充满了无奈,缓缓道:“若非如此,方才那金袍少年刺我一剑的时候,我就自行炸裂金丹了,再以残留阴神炸死你。老夫早年是摸着元婴门槛的大金丹修士,哪怕你躲得过,也绝对不会好受,说不得这副漂亮皮囊,就要没了。” 陆台点点头,并不否认,其眼角余光则一直盯着高冠老人的两条胳膊,那才是真正禁锢住老人的撒手锏。 老人何等老辣,低头望去,啧啧道:“都是好东西啊。”老人环顾四周,有些落寞,“当初若非太平山一位老祖的高徒,觊觎我的五岳冠,我却不愿双手奉上,哪里会沦落到今天的境地。他索要无果,便私通散修,出钱请他们大开杀戒,杀得我亲朋好友一个不剩……”说到这里,老人嘿嘿而笑,“老夫也不是吃素的,便找机会宰了他们两个龙门境修士,那可都是真正的天才,与你们两人差不多,运气好的话,有望跻身元婴境。太平山气疯了,再顾不得什么风度,明面上是一个年轻金丹与我捉对厮杀,最终杀得我境界大跌。事实如何?哈哈,好一个太平山,那年轻金丹背后可杵着一个元婴地仙呢,就是要我给那年轻金丹喂招,既得了打杀一个老金丹的声望,又得了稳固境界的实在好处,美其名曰物尽其用。你们说这些个名门正派,厉害不厉害?” 陆台的视线越过蒲团老人,望向远方的陈平安。 明知道两个年轻人在“眉来眼去”,穷途末路的高冠老人,没有理睬这些,艰难抬臂,伸出一根手指,轻弹从心口透出的锋锐剑尖,这个颇有英雄气概的动作,使得老人呕血不已。老者神色自若:“如果没有认错,这应该是那名沉香国第一剑客,从扶乩宗重金购买的佩剑吧。本来就算半件山上法宝,吃掉老夫的心头血后,总算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坐实了法宝称号。”高冠老人哈哈大笑,转头望向那个踩在飞剑之上的金袍少年,伸出三根手指,“小子,真是有钱啊。你背后所负的那把长剑,从头到尾都没出鞘,该不会还是一样法宝吧?” 陈平安无动于衷,一言不发。 高冠老人收回视线,望向天空,深吸一口气,天上大风,吹拂得狼狈老人双袖猎猎作响。 “我这一身物件,你们两个小兔崽子坏我大道,就别想拿到手了!”老人蓦然放声大笑,“我这一死,也算值了。心口长剑,双手彩带和缚妖索,再加上头顶五岳冠,屁股底下的蒲团,能够有五件法宝一起殉葬,元婴地仙也就这待遇了!若是再加上三把本命飞剑,上五境的山巅仙人,也不过如此吧?” 老人身躯开始腐化,一点点灰烬从身上簌簌而落,但是丹田处却绽放出一团刺眼的光彩,向四面八方激射而出。 与此同时,初一、十五和麦芒,全部疾速撤退,远离那个要自爆丹田的龙门境修士。那把饱饮老者心头精血的长剑痴心,也随即被陈平安以剑师驭剑术从心口处拔出。只是拔出之前,陈平安还不忘狠狠一搅,将老人心口完全捣烂。显而易见,就算是冒着长剑被炸裂的风险,陈平安也要确保老人必死无疑。 老人低下眉眼,随着那根对陆台而言至关重要的五彩腰带离开手臂,高冠老人顿时觉得浑身一轻。老人眯起眼眸,只等另外一条胳膊上的缚妖索也被金袍少年取走。 但是老人呆若木鸡,那条品相极高的金色缚妖索非但没有离去,反而越发用力地绑缚住他的胳膊,摆明了要当他的殉葬品。 老人机关算尽,到头来仍是被束手束脚,直到这一刻才彻底爆发出心底压抑的阴鸷暴戾,以及内心深处潜藏的那抹恐慌。 这份难以自禁的惶恐不安,半点不输当年被那个太平山年轻金丹追杀时的恐惧。 什么元婴地仙厚颜无耻的保驾护航,迫使老人给太平山的那个金丹喂招,自然是高冠老人的信口雌黄,为的就是营造出自己愿意慷慨赴死的假象。在缚妖索和彩带松开之后,他就可以分出一缕精粹阴神,舍了肉身和修为,彻底遁去。虽然伤及大道根本,可总好过命丧当场。回头去市井找一棵修道好苗子,用言语蛊惑,随口编造一个凄惨壮烈的故事,之后兢兢业业帮其修行,然后再伺机夺舍便是。 不管了,顾不得太多!哪怕手臂上还缠绕着缚妖索,再不金蝉脱壳,就真的只能束手待毙了。 高冠老人的丹室和气海一同炸开,蒲团彻底毁坏,那顶五岳冠被一弹而开,向身后的金袍少年飞去。一时间,天上罡风紊乱,向四面八方炸开,灵气骤然崩碎,如铸剑室的壮汉打铁,星火四溅。 陆台因是练气士,比陈平安更加难熬,哪怕已经隔着五十丈远,仍是一退再退。即便形势严峻,陆台仍是竭力以心声告知陈平安,让他在一个能够保证自身安全的位置上,以此作为契机,淬炼武夫体魄神魂,此举大有裨益。 隔着那团紊乱气象,陆台看不清楚陈平安的动作,但是他相信谨小慎微的陈平安,会采取一个安全之策。 不知不觉,陆台早已将武道四境的陈平安当作同道中人,甚至在某些生死抉择之中,愿意信赖甚至是一定程度上依赖陈平安。这对于有望证道的天之骄子而言,殊为不易。 高冠老人已经不再奢望尽善尽美,趁着丹室轰然炸开、天上光芒刺眼的瞬间,一缕精粹阴魂瞅准一个间隙,果断往更高处一闪而逝。 不承想那金袍少年并没有中计,陈平安没有伸手接住那顶五岳冠,而是由着它往大地坠去,一点时间都没有耽搁。不过高冠老人仍然信心十足,踩着那把夸张飞剑,金袍少年不可能追上自己,除非他一边驭剑,一边使用方寸符,并且前提是找准自己的逃遁方位,三者缺一不可。 这个机会稍纵即逝,因为缚妖索很快就要被阴魂挣脱,先前丹室和气海一同自爆,缚妖索上边的灵气所剩无几,再难牢牢约束住阴魂了。 天上,金袍少年陈平安接连使出两次方寸符,一次离开了飞剑针尖,第二次更是凭空来到那缕精粹阴魂之后,首次拔出了那把剑气长城老大剑仙暂借给他的长气。陈平安心无旁骛,脑海之中,全是破败寺庙齐先生面对粉色道袍柳赤诚的那一剑。 一剑斩下!可怜阴魂如同一叶残破浮萍,被剑气洪水迅猛冲刷而过,人间再无此人半点痕迹。 一剑功成之后,陈平安当下也到了油尽灯枯的凄惨地步,持长气剑的整条胳膊都已经变成白骨,以致握不住那把长气剑,长剑坠向大地,陈平安整个人也颓然砸向地面。 初一、十五十分焦急,在下坠的身形四周飞旋,不知所措。 好在手脚皆有莲花符箓生发绽放的陆台,在半空截下陈平安,最终扶着他站在缓缓下降的飞剑针尖之上,陆台自己则在飞剑之外的空中大袖飘摇。 陆台看着模样凄惨的陈平安,既有心疼,又有怒气:“陈平安,你也太莽撞了!还要不要命了?由着他逃走又如何,一缕阴魂而已,想要复出,最少也是几十年甚至百年之后的事情了,到时候你我还会怕了他?!” 陈平安歪头吐出一口血水,转头望向高冠老人身死道消的高空战场,并没有什么志得意满的表情:“我是在杀人。” 陆台赶紧掏出一只瓷瓶,将芬芳浓稠的膏药倒在手心,缓缓倾倒在陈平安那条惨不忍睹的手臂上。哪怕是陈平安这么能熬的家伙,仍是疼得龇牙咧嘴。陆台低声道:“忍着点,这药可让白骨生肉。” 陆台发现陈平安环顾四周,似乎在寻找什么,心中了然,没好气道:“方才我已经帮你接住了长剑和缚妖索,暂时收在腰带之中。缚妖索破损得厉害,需要花费不少雪花钱才能修复如初,不过你放心,这笔钱当然是我来出。” 陈平安松了口气,随即问道:“那顶高冠?” 陆台翻白眼道:“咱们脚下都是荒郊野岭,不怕给人捡漏拿走,好找的。” 两人一飞剑,缓缓向地面下降。陈平安叹了口气,那块蒲团已毁,有点可惜,此次斩妖除魔的收获,竟然只剩下一顶可以搬出山岳的高冠。 不过先前逆势而上,执意将老人斩杀当场,陈平安在淬炼神魂上收益颇丰,武道四境第一次有“沉”下来的感觉,不再是那种虚无缥缈、捉摸不定的意味。 陈平安觉得这场厮杀,哪怕没有得到那顶五岳冠,哪怕缚妖索彻底崩坏,都不算亏,如今自然是赚大了。 不说其他,只说那把充满邪祟气息的长剑痴心,品相就提升了一大截,转手卖出,能赚不少钱呢。 陆台突然笑道:“那顶五岳冠,长得挺漂亮啊。那老家伙似乎尚未完整发挥出这件法宝的威力,他应该不清楚五岳冠的真实来历。我回到中土神洲后,去自家和几个世家的藏书楼翻翻看,说不定会有收获。” 陈平安笑道:“得嘞,这就是想收入囊中的意思了。你撅起腚儿我就知道要放什么屁。” 陆台愤愤道:“陈平安,你好歹读了些圣贤书,能不能斯文一点?” 陈平安哟嗬一声:“俩大老爷们,瞎讲究个啥?” 陆台丢了个妩媚白眼。 两人落在飞鹰堡外的山林之中,陆台心意一动,本命飞剑麦芒一闪而逝。陆台主动泄露底细:“麦芒相较针尖,杀伤力平平,但是麦芒诞生之初,就拥有一项罕见神通——觅宝。” “听听,同样是飞剑,别人家的,就是不一样吧。”陈平安笑着拍了拍养剑葫芦,初一和十五都已经藏身其中。 陈平安在一棵大树底下盘腿而坐,他瞥了眼尽是白骨的胳膊,撇撇嘴。 陆台没来由红了眼睛,整个人显得有些沉默。 陈平安看了他一眼:“哭哭啼啼,娘们似的!” 陆台怔怔。 陈平安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 当初在落魄山竹楼,陈平安就被光脚老人这么骂过,他十分难过。现在他发现这样骂别人,果然挺带劲。 陆台看着爽朗大笑的陈平安,心境跟着安宁下来。陆台跟他相对而坐,问道:“为何要这么拼命?” 陈平安一脸天经地义:“我们不是事先说好了吗?你去飞鹰堡主楼,我来对付那座云海。答应过你的事情,总要做到吧?何况后来那老邪修铁了心要杀我,我不拼命就活不下去,还能怎么办?” 陈平安停顿片刻,略作思量后补充道:“都跟人打生打死了,把情况往最坏处想,总是没错的。如果缚妖索真的毁了,我也不会怪你,那是我自己的决定。这就像之前咱们对付那拨杀人越货的家伙,我觉得可以收手了,你还是要去追杀幕后主使。” 陆台致歉道:“那根彩带,是我的本命物,受不得损伤,对不住了。” 陈平安摆摆手,示意陆台不用多解释什么,他看了眼陆台的黯然神色,笑着安慰道:“这可不是因为我自己觉得无所谓啊,而是我愿意相信你,才会觉得有些事情,你做了,就自有你的权衡和考量。朋友之间,不用说太多。” 陆台的眼眶又有些湿润,陈平安语重心长道:“你啊,不是女儿身,真是可惜了。我以前有两个江湖朋友,就是跟你说过的年轻道士和大髯游侠,在这种事情上,他们就不像你这般扭扭捏捏,你太不爽利了。” 一个随便把别人当朋友的人,往往不会有真正的朋友;一个喜欢嘴上称兄道弟的人,心里其实没有真正的兄弟。所以陆台知道从陈平安嘴里说出来的“朋友”二字,分量到底有多重。 可以为之托付生死! 于是陆台斩钉截铁道:“陈平安,这次分赃,我会让你赚一个盆满钵盈的。”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懒得说话。 长久的沉默,唯有秋日的阳光,透过疏疏密密的枝叶,洒落林间。 陆台终于幽幽开口道:“陈平安,你怕死,我怕命。你说我们俩是不是同病相怜?” 陈平安摇头道:“当然不是,我比你爷们多了。” 陆台好不容易与人这般敞开心扉,结果给人浇了一头冷水,顿时大怒:“陈平安!你这厮怎的如此无趣!” 陈平安眨眨眼,“我一个大老爷们,要另外一个男人觉得我有意思做啥,我有病啊?” 陆台恹恹道:“好吧,我有病。”然后他细若蚊蚋地说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 陈平安耳尖,愣了愣:“啥意思?!” 陆台后仰倒去,躺在地上:“就是字面意思,我就是个怪物嘛。从小到大,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只有我爹娘加两个师傅,再加一个家族老祖宗,你是第六个。到了上阳台后,我才能够真正……” 说到最后,陈平安已经完全听不真切。 陈平安憋了半天。 陆台痴痴望向天空:“想说什么就说吧,我既然说出口,就受得了你任何看法。” 陈平安挪了挪位置,向陆台靠近了一些,他充满了好奇,又有些难为情,低声问道:“女人来那个的时候,是不是很痛啊?” 陆台如遭雷击,黑着脸转过头,咬牙切齿道:“你怎么不去问你喜欢的那个姑娘?!” 陈平安下意识挠挠头:“这我哪敢啊?” 陆台突然笑了起来,指了指陈平安的手臂。陈平安骂了一句娘,赶紧放下那条血肉缓缓生长的胳膊,真疼。 两人再次无言。 陆台坐起身的时候,蓦然发现那个家伙在伤心,而且是很伤心。 陆台只觉得不可理喻,他不知道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情,能够让陈平安这么想不开。 只见陈平安膝盖上,放着一枚陆台从未见过的小小的印章。 今天的飞鹰堡,大难临头,最后安然无恙,而他陈平安也还好好地活着。 骊珠洞天,所有人也都安然无恙,甚至像他陈平安这样的泥腿子,都走了这么远的江湖路。 因为我们有齐先生。 那么,齐先生人呢? 返回飞鹰堡的路上,陈平安的情绪已经恢复如常,在那条白骨裸露的胳膊上,血肉正在缓慢生长,一条条经脉如草藤缓缓蔓延,十分玄妙。陈平安看得仔细,好似一位夫子在做学问,却把陆台结结实实地给恶心到了,他心想陆氏家族也供奉着一些秘不示人的武道宗师,他们在四五境的时候,肯定没陈平安这份定力。 陈平安一边走一边看,忍着痛,津津有味,亲眼见证那些经脉的生长,对于运气一事,大受裨益,一些原本想不明白的症结,茅塞顿开。临近飞鹰堡,陈平安只好收起胳膊,免得被飞鹰堡老百姓当作魔道中人。身上的法袍金醴,既可以将这幅凄惨景象藏在袖中,也不会影响到白骨生肉的进程。 飞剑麦芒之前已经捎回了那顶五岳冠。陆台掂量了一番,说这是件年头久远的法宝,品相极高,上边五岳真形图的绘制,无论是技法还是形制,都显示这顶五岳冠来自中土神洲,甚至有可能是中土某位著名山岳正神的本命物。 陈平安对这些还算感兴趣,当是丰富自己的见识,至于陆台是否会独吞五岳冠,或是是否故意贬低五岳冠的价值,陈平安则是想也没想,因为他打心底觉得陆台不是那种人。 两人并未径直去往飞鹰堡主楼,他们先悄悄回到了校武场,收起了那把窦紫芝从扶乩宗重金购买的法剑痴心。痴心汲取了一位巅峰龙门境修士的心血、灵气后,其剑身越发清亮如雪,纹路如一泓秋水幽幽流转,越发灵动活络,光彩湛然。便是眼高于顶的陆台,都忍不住再次取剑打量一番,啧啧称奇,说那老魔头言语之间真真假假,但是关于境界一事,应该属实,其跌境之前的巅峰,多半果真摸着了元婴境的门槛,这种层次的金丹修士,在中土神洲也算不错了,可以挺直腰杆登山。 因此这把痴心,算是获得了一桩天大机缘。 陆台奉劝陈平安,别将痴心售卖出去,以后遇见了邪道修士或是妖魔阴物,大可以一剑穿心过,既能为自己积攒阴德,又可以提高佩剑的品相,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眼见着陈平安有些犹豫,陆台破天荒训斥起了陈平安,道:“修道之人可以不讲善恶,那是屁话混账话,可是世间器物法宝,哪来的正邪之分,以邪器行正事,有何不妥?”陆台越说越气,恨不得伸出手指,指着陈平安的鼻子骂,“你都能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白骨生肉,为何这点心坎都过不去?陈平安!你要还是这种死脑筋,长生桥不修也罢,我劝你一门心思当纯粹武夫好了,别奢望做什么大剑仙。就你这种心性,就算以后有了长生桥,成了练气士,你在破开上五境瓶颈前的心魔,说不定比天还要大了!你知不知道,世上每一个跻身元婴境的练气士,与天地争胜的雄心壮志,自身的术法神通和毅力韧性,都已经很了不起,但是为何跻身上五境还如此艰辛,就在于这一道关隘的凶险之处,不在世人误以为的天劫之流,那些只是表象,真正的死敌,是自身的本心。你道心有多高,心性有多坚,你心魔法相就有多高,甚至可以高达百丈千丈,并且如上古神灵金身,坚不可摧,你还怎么破开?” 陈平安没有反驳什么,只是指了指陆台鼻子,小声提醒道:“又来了。” 陆台停下言语,狠狠擦拭鼻血。 无关天下大势走向,只涉及陈平安一人的大道,陆台身为阴阳家陆氏子弟所遭受的天道反扑,比起先前那一次,就要小了许多。 陈平安突然说道:“外边来人了。” 陆台瞥了眼陈平安,他这份敏锐的神识,已经完全不输六境武夫,当真只是四境武夫?他越发对传授陈平安拳法之人感到好奇。 一行四人小心翼翼步入校武场,正是老道人和徒弟黄尚,以及桓常、桓淑兄妹。他们之所以没有去往主楼,还是邋遢老人的主意。老人在北方山林高处,无意间见到了陈平安和陆台重返飞鹰堡的身影,便决定来此与他们汇合,先问清楚那个魔头的动向,再一起去往主楼,这显然更加稳妥。 老人打了一个道家作揖,自我介绍道:“贫道马飞斧,在鸳鸯山修行,有幸拜见陆仙师、陈仙师。” 陆台随意伸手,那把竹扇凭空出现,轻轻摇动:“我来自中土神洲。” 陈平安想了想:“我是宝瓶洲大骊人氏。” 马飞斧小心问道:“两位仙师可知晓那个魔头的下落?” 陆台合上竹扇,以扇子指向老道人,正在众人一头雾水的时候,折扇顶端之上,出现了一顶五岳冠。陆台手腕轻抖,那五岳冠随之起伏,他微笑道:“已经死了,小有收获。” 高冠老人乘坐蒲团从云海落下,搬动五岳大山镇压校武场,马飞斧当时有过惊鸿一瞥,对那顶五岳冠记忆深刻,此刻见着了在竹扇上边搁放着的古朴高冠,心中翻江倒海,他不敢相信两个年轻人能够成功斩杀一名极有可能是金丹境的地仙,可又无比奢望那个俊俏公子所言不虚。 鸳鸯山山居道人马飞斧,到底是一个久经风雨的老江湖,哪怕将信将疑,脸上仍是感恩戴德,满是崇敬神色,他再次郑重其事地作揖:“两位仙师路过此地,偶遇魔头逞凶,仗义出手,救飞鹰堡数百条性命于水深火热之中,功德无量,贫道先替飞鹰堡谢过两位仙师的大恩大德!” 桓常、桓淑兄妹二人热泪盈眶,赶紧拱手抱拳,重重弯腰,分别对两位外乡公子说道:“大恩不言谢,若是两位仙师不嫌弃在下驽钝,桓常愿为两位仙师做牛做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桓淑谢过陆公子,谢过陈仙师,小女子实在不知如何言语,才能表达心中感激之情……” 年轻道士黄尚神色复杂,站在最后边。他心中有念头一闪而过,若是拜这两人为师,自己的修道之路,是不是会更加顺遂,以后不再是如今这般碌碌无为,害得自己遇上妖魔阴物,处处皆是生死险境? 黄尚看了眼师父的背影,这个修道坎坷的年轻道士默默低下头,有些愧疚,觉得自己忘恩负义,比那些妖魔外道还不如。只是心中这个念头,已经生根发芽,挥之不去,反而愈演愈烈,如熊熊大火,灼烧得他心头发烫,眼眶通红。 山居道人的怀疑和庆幸,以及大战之后的心神憔悴;桓常经此大难,试图改弦易辙,想要奋发图强,由武道转入修行;桓淑的两种称呼,别样风情;年轻道士的心念:陆台嘴角微翘,早已将一切尽收眼底。 阴阳家子弟,剖人心看人心,本就是最拿手的本事。 陈平安对于这些感触不深,只是依稀记住了那些微妙的神态和眼神,其中道理,尚未悟透。 人生的点点滴滴,到底不是书本上的文字。 一行人赶往飞鹰堡主楼。虽然陆台说了那边已经尘埃落定,并无伤亡,桓常、桓淑依旧战战兢兢,生怕一推开大门就是血流成河的画面。到了主楼那边,桓常发现大门紧闭,使劲敲门,等了半天才有一个桓氏老人开门,桓氏老人见着了安然无恙的兄妹后,竟是当场老泪纵横,结果吓了桓常一大跳,以为父母遭了拂尘男子的毒手。听了桓氏老人的一番解释,桓常才知道那位陆仙师早早施展神通,将那位假冒太平山修士的妖人击毙。 一时间,厅堂所有活下来的人,倍感恍若隔世。 桓常、桓淑并未发现,爹娘不在厅堂不说,当他们问起此事,所有人的眼神都有些游移不定。 陆台懒得计较这些别人家里的一地鸡毛,只是带着陈平安走向顶楼露台。 堡主桓阳早已不在这座名称奇异的上阳台。陆台摇荡着双脚,缓缓摇扇,鬓角飞扬。陆台坐在栏杆上,陈平安有样学样,摘下养剑葫芦,喝着烈酒,仰起头,长吐出一口带着酒气的浊气。 开始分赃,熟门熟路。 “先前跟马万法和窦紫芝一战,加上今天这场死战,咱俩运气真不错,赚了不少。搁在以前,我一个人未必有这样的收获,要知道我在家族里头,可是有个‘捡宝大仙’的称号。” 陈平安笑了笑,没来由想起那个被誉为“福缘深厚,冠绝一洲”的神诰宗女冠。 “窦紫芝的那把法剑痴心,归你,五岳冠归我。其实不能说归我,算是我跟你买的。我不只会帮你修缮炼化那条缚妖索,你先前提及的那件破损甲丸,就是在倒悬山灵芝斋购买的那件,你不是一直埋怨将甲胄拆分后装在十五里头很占地方吗,我可以无偿帮你修复如新,让它重新变作一颗兵家甲丸。你别管我是如何做到的,山人……自有妙计!” 陆台笑容灿烂:“所以你可能还需要在飞鹰堡待上一段时间,不会太久就是了。刚好在这边养好伤,再去寻找那座道观。” 陈平安笑着点头,遇上陆台这种大户,他陈平安才不会心软。 陆台缓缓道:“一顶上品法宝五岳冠,我需要给你两万雪花钱,折算成谷雨钱,就是二十颗。追杀马万法和斩杀那拂尘修士,我其实也有收获。我粗略计算了一下,应该需要再支付你两万雪花钱,还是二十颗谷雨钱。刻有‘无忧’二字的拂尘长柄还不错,你可以拿走,就当是一点小彩头了。” 陈平安震惊道:“这么多谷雨钱?!” 陆台始终眺望远方,微笑道:“山上的神仙钱嘛,我还是有一些的,中土神洲的寻常元婴地仙,都不敢跟我比家底。” 陈平安气得直接一巴掌拍过去:“那你之前在倒悬山,还跟我哭什么穷?陆台你可以啊,挺会演戏啊?” 陆台有些心虚,悻悻地道:“我那不是怕你没有见色起意,却会见财起意吗?” “见你大爷的财色!”陈平安又是一巴掌甩过去,打得陆台恼羞成怒,“陈平安,小心我翻脸啊!” 陈平安呵呵笑着,还是一巴掌。 陆台眼波流转,就要祭出撒手锏,陈平安做了个要陆台“打住”的手势,然后喝了口酒:“你继续说。” 陆台手掌一翻,掌中出现一只绣工精美的袋子,他将袋子递给陈平安。 陈平安皱眉道:“干吗?” 陆台笑道:“小玩意儿,送你的。打开看看吧,你一定喜欢。这是来历比较特殊的一袋榆钱种子,回到家乡后,你可以种在风水好一些的山上,一定要向阳,三年五载,说不定就会有意外之喜。” 陈平安虽然伸手接过了榆钱袋子,可还是说道:“先说清楚,不然就还你。” 陆台便大略解释了一通,陈平安听完后笑得合不拢嘴,赶紧收了起来,什么还不还的,只当没说过。 原来这袋子榆钱十分神奇,而且最对陈平安的胃口。它们是中土神洲远古仙家某棵榆树的珍贵种子,因其外形圆薄如钱币,故而得名。 它们谐音“余钱”,因而民间就有吃了榆钱可以“余钱”的说法,这个说法被大多数人认为是讹传,其实是不得其法。只需要找到躲藏在榆钱里的金黄精魅,先将其浸泡于酒瓮中,醺醉后取出生吃,每年可额外增加铜钱收入。殷实之家,开春时分,为了讨个彩头,都会开设“榆钱宴”,以求新年财源广进。 这种有望细水长流的钱财收入,最让陈平安喜欢。 陈平安在心底始终坚信,一份骤然而来的富贵,要么去也匆匆,要么就是需要大毅力、付出大辛苦才能拿得住、守得住。例如榆钱这类不是特别扎眼的好处和收益,很能让陈平安心安。 陈平安得了好处,才开始卖乖,笑道:“会不会太珍贵了一点?” 陆台以拇指和食指不断打开、合拢竹扇,感慨道:“陈平安,上阳台之行,我是在求道啊。‘大道’二字,你知道这有多重吗?不过我觉得既然咱们是朋友了,不如就算了吧?不然我陆台再富裕,倾家荡产,还是掏不起这笔钱。咋样?” 陈平安递过去手中的养剑葫芦,点头笑道:“还能咋样,就这样!” 陆台接过了酒壶,高高举起,仰头灌酒,养剑葫芦离着脸庞有几寸高,这酒喝得很豪迈。他抹了抹嘴,将酒壶还给陈平安:“该添酒了,回头我让飞鹰堡给你加满。” 这种好事,陈平安当然不会拒绝。 陆台突然无奈道:“为什么都喜欢喝酒呢?酒有什么好的。”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只喝酒。喝了酒,就敢想不敢想的,敢说不敢说的,敢做不敢做的。 之后一旬光阴,陈平安依旧住在那栋小宅,只是再无阴物鬼魅叨扰罢了。 陈平安偶尔会坐在院门口的台阶上,看着巷弄尽头的那堵墙壁,想着那些身世可怜的鬼孩子,想着它们在这一世最后露出的笑脸。 陆台在主楼那边住下,偶尔会来这边院子坐一坐,但是都待不久,很快就会回去忙碌。 一旬过后,陆台拿回一颗修复如新的兵家甲丸,陈平安爱不释手,那条胳膊已经恢复,只是还是不太使得上劲。 除了这颗甲丸,陆台还带了一把雪白长鞘的狭刀,说是飞鹰堡桓家的报酬,陈平安如果不收下桓氏会十分不安。 这一次陆台忙里偷闲,没有着急离去,在院中给自己煮了一壶茶水,顺便给陈平安提了一下这把狭刀的渊源。当年太平山那位元婴地仙,为了镇压此地过于阴森的风水,馈赠了飞鹰堡的樵夫老祖一把佩刀,名为停雪。后世飞鹰堡子孙,就没有谁有修道资质,一直只能将停雪当作摆设,暴殄天物。 陈平安清楚这把狭刀的珍贵,这多半是那位太平山陆地神仙的心爱之物。陆台略作思量,便也不当那散财童子,将这把狭刀折算为二十颗谷雨钱,然后他丢给陈平安一袋子谷雨钱,正好是剩余的二十枚。 之后一旬时间,陈平安每天就是走桩、练剑和睡觉,已经不再去看那堵墙壁,毕竟相逢离别都短暂,哪怕是生死大事,终究还是会慢慢释怀,就像市井酒肆的一杯酒,滋味再好,难道还能让人醉上数日不成? 这一旬内,陆台只来了一次,说他收了三名弟子——陶斜阳、一个名叫桓荫的少年,还有个改换门庭的年轻道士黄尚。 至于其中缘由,陆台不愿多说,只讲了“不近恶,不知善”六个字。这句话是老调重弹,之前陆台就在吞宝鲸提起过。 陆台离去之前,说他可能真的要在这里长久住下了,短时间内不会返回中土神洲。 当陆台最后一次带来那条缚妖索,陈平安已经修养得差不多了。 离别在即,都没有什么伤感。 一个怀揣着梦想,一个是大道之起始,没理由太过伤春悲秋。于是就这么干干脆脆地分别了,一个留在异乡的飞鹰堡,一个背剑往北而行。 陆台甚至没有送行,只是站在那座上阳台上,远远目送一袭白袍的陈平安缓缓离去。 他之前怂恿陈平安悬挂长剑痴心和狭刀停雪,如此便显得很有江湖气概,可惜陈平安没上当,说他又不是开兵器铺子的。 陆台有些遗憾,如果陈平安真这么做了,陆台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笑话他一句傻了吧唧。 陈平安走出大门,走在大道上,忍不住回望了一眼飞鹰堡,却不是看那陆台,而是想起一事,觉得有些奇怪,最终摇摇头,不再多想。 离开飞鹰堡的途中,他在街上与一个中年男子擦肩而过,陈平安明明记不得以前见过他,可是却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那憨厚男人也发现了陈平安的打量眼光,咧嘴一笑,有些羞赧,这人就是活脱脱一个市井汉子。 在陈平安远离飞鹰堡后,四处逛荡的质朴汉子轻轻一跺脚,千里河山,不再存在禁绝术法。不然先前那场云海大战引发的巨大动静,扶乩宗不可能无动于衷。 陆台趴在栏杆上,笑眯眯望着山河气运的颠倒转换,玄机重重,不愧是他的传道恩师,比起另外一位授业师父,还是要强出不少的。 在百里之外的一处山巅,陈平安在走桩间隙,不知为何,破天荒地有些怀念糖葫芦的滋味,这让陈平安觉得有些好笑。他想着如今家大业大,到了下一处市井城镇,随便找个卖糖葫芦的摊贩,买它个两串,左手一串,右手一串! 根据神仙书《山海志》记载,桐叶洲多山神妖魅精怪,事实确实如此。哪怕陈平安大多时候,已经刻意绕开那些灵气充沛的山水形胜之地,或是望之生畏的污秽险要之境,有些时候还是会着了道。比如陈平安在一次深夜,望见一座灯火辉煌的小城镇,陈平安手上并无地图,想着需要补给食物,就顺着灯火一路行去。地图一向是王国的封禁之物,比兵器还要管束严格。 那座小城并无夜禁,但是有城门士卒查看通关文牒。陈平安顺利入城后,找了一处尚未打烊的客栈入住,掌柜却摇头摆手,说陈平安给的银钱不对,他们这儿不收。各国有各国的制式铜钱,这很正常,可是连真金白银都不收,就有些怪异了。好在掌柜给陈平安指路,说有个地方可以将金银折算成他们这边的钱,换完之后再来客栈下榻便是。 于是陈平安找到了一间铺子,柜台极高,几乎有一人半高。陈平安入乡随俗,踩在一条小板凳上,用几枚银锭,换来了一堆通宝铜钱和一摞纸钞。铜钱沉甸甸的,成色十足,陈平安见纸钞上边有正儿八经的朝廷和银庄朱印,就没有多想,回到客栈,交了钱,又给掌柜看过了通关文牒。掌柜一丝不苟地记录在案,以备当地衙门的户房胥吏查询。 第二天陈平安准备出门,掌柜还在那边打算盘,笑着提醒陈平安这边有个乡俗,与人闲谈,不可说一个“纸”字,例如纸上谈兵、一纸空文等都万万说不得,不然给人打出城外,莫怪他没提醒。 陈平安记在心里,道谢之后,就去买了柴米油盐和两套衣服。回来在客栈吃饭的时候,他只觉得饭菜寡淡无味。之后他离开了城镇,走出数十里后,遇上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陈平安站在一座山上破败行亭躲雨,闲来无事,缓缓走桩练拳,结果看到惊人一幕——山脚那座城池,好似一摊烂泥,溶化在大雨之中。 陈平安赶紧掏出在小城镇购买之物,以及那些铜钱和纸钞,顿时头皮发麻,竟然全是由白纸裁剪而成,如同活人在阳间烧给阴冥死人之物。 似乎有人被陈平安的窘态逗乐,在凉亭墙壁内哧哧而笑,声音透过墙壁,回荡在亭内。 陈平安之前只是惊异小城镇的匪夷所思,可不是真怕了这些神神怪怪,所以他很快缓了过来,只是坐在一根由深山老木打造而成的墙根长凳上,望向对面的那堵惨白墙壁,默默喝酒。 那个阴物犹然不知自己撞上了铁板,更加故弄玄虚,假装阴沉地说道:“你不怕我?” 陈平安将养剑葫芦别在腰间,站起身,缓缓走向那堵墙壁,啪的一下,直接在上边贴了一张宝塔镇妖符,里边立即响起了带着哭腔的求饶声响,嗓音似乎略带稚气。陈平安没有摘下那张黄色符纸,笑问道:“你说我怕不怕?” 那家伙嚷嚷道:“我怕了我怕了,都快要怕得活过来了!” “出来吧,再躲躲藏藏,我可真要跟你不客气了,跟我说一说,那座小镇到底是怎么回事。”陈平安摘下了镇妖符,收入袖中,坐回原先位置。 从墙壁中走出一位心有余悸的童子,身前身后都绣有一块官补子,只是不像世俗官服那样色彩缤纷,只有黑白两色。他畏畏缩缩站在墙根,望向对面坐着的神仙老爷,不但鞠躬,还古里古怪地唱了一声喏,自报身份。原来他是前朝敕封的土地爷,换了皇帝和国姓后,他就自动被划入旧臣之列,没了官身,本就微薄的道行,越发低微。 他生前是一名封疆大吏的心爱幼子,死后未过头七,有一位云游神仙路过,进入灵堂,帮着他父亲运作了一番,他便成了一个品秩不入流的土地爷,香火颇旺。后来山河变色,一切成了过眼云烟。 陈平安向这个没了朝廷正统的土地爷,问了些纸人小镇的渊源。原来当初万余小镇居民,一夜之间,死于一场仿佛天灾的巨大人祸,朝廷为了防止人心惶恐,下令周边州郡封堵消息,还请了佛门高僧前来做了一场法事,才没有使此镇演变成一处凶险的阴煞之地。 陈平安询问暴雨之后小镇怎么办,童子笑着说无妨,只要天气晴上几天,就会恢复原状。陈平安便蹲在地上,面朝小镇,在行亭内烧了那些纸钱纸衣。 童子蹲在一旁,唏嘘道:“这位神仙老爷,不承想还是个大善人。” 陈平安一笑置之。他顺便跟这个童子问了方圆千里的山水形势,是否有仙家门第或是渡口,童子一一作答,并无藏掖。童子说北边约莫离此处八百里,确实有妖魔作祟,占山为王。这个妖魔倒也不常做那强掳樵夫山民的勾当,山上山下还算安稳,少有百姓遭殃的传闻。妖魔声势鼎盛之际,好些山上练气士都要绕路,只是后来遭了一场变故,便沉寂下来,听说山上只有三两只小猫小狗,不成气候了。真相如何,不好说,外边的传闻五花八门,有说是扶乩宗的仙师觉得碍眼,也有说是佛门行者在那边落脚,有妖精不长眼,惹得佛家高人金刚怒目,才有此一劫。 亭子内有些枯枝,在童子的帮助下,陈平安将枯枝拢在一起,点燃火折子,一人一怪,在篝火旁蹲着。 童子虽然瞧着脸庞稚嫩,实则已经存活了五百年,他对陈平安解释道:“之所以那座山头的妖魔,会兔子不吃窝边草,除了那个山大王脾气相对温和之外,麾下众多暴戾之辈,也怕名声臭了,让人谈虎色变,十传百百传千,万一惹来吃饱了撑着没事做的仙家子弟,贪图那斩妖除魔的世俗名声,可如何是好?” 陈平安点点头。 童子将两只手掌靠近火堆,呵呵笑道:“杀还是不杀?杀了小的来个大的,杀了大的,再来个老的。哪怕有本事来两个杀一双,来三个全杀光,都给杀了,闹大了,当地官府上报朝廷,皇帝老爷觉得丢了颜面,可不就要去恳请仙师出山?” 童子无奈道:“最是烦人。” 陈平安笑道:“若非如此,早就乱成一锅粥了,山下的老百姓还怎么活。只说那座小镇,死了万余人,他们在外乡的亲戚朋友会如何想?一夜之间,所有人就这么没了,活着的人,也会害怕的。” 童子愣了愣,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童子又说了些附近的趣闻趣事,多是他道听途说而来,毕竟数百年光阴,总得找点乐子打发时光才行。 大雨停歇之后,陈平安跟这个小小的土地公告别,继续赶路。只剩下童子站在行亭外边喃喃自语。 陈平安又路过一座荒冢,有一伙进京赶考的寒士书生,站在一座大坟之前,露出自惭形秽和叹为观止的神色。然后他看到从坟茔之间,蹿出两只雪白狐狸,学人作揖。还有几头年幼一些的狐狸,趴在坟茔上头,窃窃而笑,眉眼间有些灵气,充满了憧憬和娇羞,半点不像什么凶恶的妖魅,反而像是馋嘴的稚童。那些读书人纷纷还礼。 看得陈平安一阵好笑,他知道这必然是狐妖作祟,在蛊惑人心。不过陈平安并不太担忧,世间狐妖,无论是哪个洲的,都往往不会行残暴之举,它们自古天生亲近人族,更多还是为了破开情关,提升境界和修为。所以陈平安没有当场揭穿,让那些书生发现眼前的高门华屋,其实只是一座坟墓而已。陈平安只是悄悄守在坟旁。 果然第二天,那些书生就安然离开那座豪门府邸,人人喜不胜收,只觉得碰上好一场艳遇,不枉此生。 陈平安笑着离去。 三百里之后,陈平安到了一个名为北晋的小国。他在路过一座城池的时候,刚好碰到集市,还真买了两串糖葫芦。他先前听说北晋国的如去寺名气很大,与中有一块大石,相传为一位菩萨的悟道之址,被称为石莲台,巨石长凳皆五丈,可以容数百人,而一人就能让其晃动,没人能够解释原理。北晋皇帝西巡,亲自试了后,龙颜大悦,使得如去寺名声大噪。 可陈平安问了好几个人,竟然人人都说不知什么如去寺,陈平安这才想起来,童子说此事,应该是发生在两百年前。人间两百年,足够改变很多事情。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坚持不懈,直到跟人问出了如去寺的遗址才罢休。他去了一趟如去寺,寺中荒草丛生,既无人气也无妖气,暮气沉沉。夕阳里,陈平安找到了一块巨石,看不出什么奇异之处。 陈平安吃完最后一颗糖葫芦,丢了竹签,转身离去。在陈平安走出如去寺破败大门后,那块巨石之顶,有个小人儿探头探脑地从石头中冒出来。它坐在石头上,默默无言。 原来这座莲台会摇晃的真相,是因为巨石孕育出了一个身为土石精魅的“小莲花人儿”,它喜欢躲起来咯咯偷笑,每次有人尝试摇晃巨石,它就立即兴致勃勃,左摇右摆,巨石便随它晃动,于是让人误解。只是有一天,它觉得有些无趣了,石莲台的摇晃就开始“时灵时不灵”了,最后彻底“不动如山”。原来是它离开了石莲台,想要去远方找寻同伴,年复一年的独自一人,让它觉得孤单了。 最后它接连找到了两个伙伴——一条蛇精,一头獐子精。赤子之心的“小莲花人儿”,被它们分别骗去了一条“云根、土精两者凝聚”的小胳膊、一瓣乘黄莲叶。但是它始终坚持寻找伙伴。最后它终于找到了一个不跟它索要任何东西的花精。它带着花精回到石莲台,一起玩耍,一起戏弄那些游客,但是某天它睡觉醒来,发现石莲台的灵气都没有了,一点都没有剩下,花精也不见了。 失去灵性的石莲台再度无人问津,最后彻底被遗忘,只剩下一个独臂的小精魄经常坐在石台边缘,哼唱着乡谣,轻轻摇晃脚丫。 它偶尔会有些伤感,因为它不知道那三个伙伴,如今过得好不好。如果过得不好,为什么不来见自己呢?它会安慰它们的呀。如果过得好,为什么还是不来见自己呢?它会替它们高兴啊。 它想不明白。 小家伙突然转过头,发现那个穿着一身雪白长袍的外乡人,就坐在石头另外一边,对着夕阳喝着酒。发现自己的注视后,他便对它笑了笑,吓得小家伙赶紧起身,一个蹦跳,身形直接没入巨石。 陈平安哈哈大笑,跳下石头,真正离开这座如去寺,不再逗弄那个小精魅。 小家伙在石中躲了半天,才鬼鬼祟祟地出现,四处张望一番,确定那人已经不在后,这才来到那人坐着的地方。它蓦然瞪大眼睛,发现了一枚灵气萦绕的钱币。世间精魅,大多喜好山上神仙钱,以此为食。 放下一枚雪花钱,陈平安不过是随手之举。陈平安离开城池,走出官道,刚刚入山,就发现小路前方站着一个泪眼婆娑的小东西。小东西一手紧紧搂着那枚相较它而言十分庞大的雪花钱,看着陈平安,好像既忐忑,又高兴。 陈平安缓缓走过去,小家伙生性胆小,瞬间在道路上消失不见,就这样反复了几次,小家伙尾随陈平安走了近百里山路。陈平安也不主动接近它,由着它不远不近地跟着自己。一大一小就这么同行。 到了童子所说的那座深山老林,果真山势险峻,陈平安在即将走出山头地界的时候,遇上了一个好像发了疯的小妖精。小妖精衣衫褴褛,蹒跚而行,喃喃重复着一句伤心话:“这等心肠,如何成的佛?如何成的佛……”小妖精吓得小家伙顾不得什么,一路飞奔,躲在了陈平安的脚边。 在那之后,小家伙就彻底没了戒心,要么就在陈平安身边活蹦乱跳,要么就蹲坐在陈平安的肩头。 后来陈平安带着这个不会说话的新伙伴,途经一个战事不断的国家,生灵涂炭,逼得一帮豪杰落草为寇,占山为王,立起了一杆大旗。陈平安一路所闻,都是这三十六条好汉的英雄事迹,说他们是如何的豪气干云,武艺高超,一个个力拔山河。陈平安自然不会全信,但是也想着有机会的话,就去那座山头瞅瞅,见一见英雄,哪怕人家未必愿意与自己同桌喝酒,远远地沾一沾侠气,也是好的。 结果陈平安慕名而去,就遇上了一座卖人肉包子的黑店。陈平安见同行的几个行脚商贾晕厥过去,便也假装昏迷,给人五花大绑到了铺子后边,丢在了大长条的猪肉案板上,然后就有店伙计拎着剔骨刀,打着哈欠朝他们走来。 在附近一座州城里边,刽子手正要对一个大寇行刑,竟然有数十人劫法场,尤其是一个大汉手持双斧,一路砍杀过去,杀得兴起,哈哈大笑。无论是看热闹的百姓,还是官兵,悉数被一板斧砍成两半。大汉被一个五短身材的黝黑汉子教训了一番,这才悻悻地罢手,臊眉耷眼,没了半点煞气。 那黝黑男人看了眼壮汉,挥挥手让他离开。男人环顾四周,脸上除了疲惫,更多的还是欣慰和快意。方才对那双斧壮汉的一通训斥,他说得疾言厉色,可是这会儿望向这员心腹大将的背影,他眼角带笑。 这一行人在法场成功救了人,不远处有人早早备好了马匹,他们策马狂奔,火速离开乱哄哄的州城。官兵竟是不敢出城追捕。 而后众人翻身下马,意气风发,在大笑声中陆续走入自家铺子,却发现店铺内没了熟悉的那对夫妇,只有一个白衣少年,他身前的酒桌上,搁着一把长剑,剑气森森。 不过一炷香工夫,陈平安就离开了铺子。 身后的铺子里边,有人死有人活,都是世人眼中的英雄好汉,确实人人都死得毫不含糊,死到临头,依旧豪气干云。 活下来的那拨人,多是从头到尾沉默寡言,或是受了一点伤就主动收手。他们既没有口出狂言,眼神之中,也没有太多要报仇雪恨的意味,反而有一种茫然,好像在说,人生已经如此,就只能如此了。 陈平安不管这些。 离开铺子,陈平安发现路边骏马扎堆,他想了想,从路边牵了一匹高头大马,翻身上马,竟是十分娴熟。 先是晃晃悠悠,之后便是纵马江湖。 陈平安没有想到这趟江湖一走,就走了半年,这不是因为寻找那座观道观的路途太过遥远,而是陈平安按照背后长气的指示,在一座雄伟城池之中兜兜转转,原地打转,耗费了足足三个月时间,也未能找到所谓的观道观。在这座南苑国京城之中,陈平安问遍了贩夫走卒、江湖武人、镖局头领、衙门官吏等各色人物,他们都不曾听说有过什么道观。陈平安翻阅了各种史籍、县志和私人笔札,仍是没有任何线索,唯一的收获,大概就是陈平安已经可以流利地说一口南苑国官话了。 就这样,从暮秋走到了鹅毛大雪,走到了淅淅沥沥的春雨,一直等到立夏的到来,陈平安才确定,观道观的入口就在这座京城,可始终不得其门而入。哪怕心志坚定如陈平安,也开始有些动摇和烦躁。 在这期间,陈平安多有古怪见闻,他见到了在夜间飘荡悬浮的一袭青色衣裙,如佳人般翩翩起舞,大袖如流水。 有一次他无意间看破了一道障眼法,见到了骸骨相撑拄的一段内城城墙,每一块青砖上都刻上了佛家经文。 他还遇上了在宝瓶洲不易见到的僧侣。佛学在南苑国风靡朝野,各地寺庙林立。陈平安知道了僧人诸多袈裟的讲究,以及诵经僧、讲经僧、传法僧和护法僧之间的种种不同。有一次他离开京城,出去透透气,远远跟随一拨身负朝廷密令的僧人,去了一个厮杀惨烈的战场。陈平安亲眼目睹百余名诵经僧端坐于莲花蒲团之上,数名诵经僧脱了靴子,赤脚行走,低头合十,双脚行走之时,以及嘴唇开合之际,便有朵朵雪白莲花生出。僧人皆以一串念珠缠绕手掌,若是有厉鬼纠缠,就会被念珠散发出来的金色光泽击退。 念珠金光湛然,僧人宝相庄严,步步生出莲花,牵引着那数万怨气冲天的亡魂,跟随他们一起走入阴阳接壤的“鬼门关”。 陈平安便坐在远处,学着僧人双手合十,低头不语。 返回京城后,陈平安还是寻找不到观道观。就在陈平安一咬牙,准备暗中去往皇宫的时候,这一天烈日当空,陈平安来到一口水井旁边,低头望去,水井深不见底,幽暗无光。 陈平安看了一会儿,实在看不出门道,便收回视线,继续逛荡起来。 他回望一眼水井,方才站在那边,似乎有些清凉意味。 自从跟大隋供奉蔡京神一战后,崔东山就赢得了一个蔡家老祖宗的便宜头衔,这个头衔在山崖书院很吃香,加上崔东山当下的皮囊,风神俊逸,实在讨喜。 崔东山可以在书院中随意走动,他的身边总是跟着一个名叫谢谢的贴身婢女。今天两人旁听了葛老夫子的一堂经义课程。听了一半,趴在外边窗台上的崔东山就睡着了,谢谢站在一旁,不敢打搅自家公子的春秋大梦,害得屋内学生个个忍着笑,十分辛苦。葛老夫子恨不得几戒尺打得那崔东山满头是包,可一想到连累家族一起迁出京城的蔡京神,老夫子就忍住了心中愤懑,想着回头一定要跟副山长茅小冬说道说道,以后不准崔东山靠近自己的课堂。 崔东山打了个哆嗦,像是做了噩梦,睁开眼后,好半天才缓过神,然后他大摇大摆地带着婢女谢谢返回住处。 等到谢谢关上院门,崔东山脱了靴子跨过门槛,一挥大袖,雾霭升腾,最终浮现出一幅宝瓶洲的山河形势图。崔东山一手环胸,一手捏着下巴,站在地图上宝瓶洲最北端的大隋处,视线往南移,越过黄庭国、大隋,停留在中部的观湖书院、彩衣国和梳水国一带,他突然趴在地上,左右张望。 谢谢斜坐在门槛上,这幅一洲山河图几乎占据了整间屋子,她进去肯定要挨骂,挨打都有可能。 崔东山一直趴在那边,随口问道:“你说现在大隋国境内,庙堂江湖,山上山下,有没有人大骂皇帝,是不战求饶、割地求和的昏君?” 谢谢老老实实回答道:“外边的事情,我不知道,在书院里头,出身大隋的夫子们,大多愁眉不展,唉声叹气,倒是不曾听说有人开口谩骂。” 崔东山爬起身,笑眯眯道:“读书人有一点好,不骂君王,只骂奸臣、权宦、狐狸精、外戚,骂天骂地骂他娘的……当然了,事无绝对,敢骂皇帝的肯定有,可骂得好的,一针见血的,很少。” 谢谢已经习惯了跟崔东山相处,敷衍道:“公子高见。”她是真的敷衍,毫不掩饰的那种,别说是崔东山,就是李槐这种不长心眼的,都能够一眼看穿,但是崔东山恰恰对此并不介意。 崔东山双手叉腰,张开嘴,猛然一吸,将那幅地图的雾霭全部鲸吞入腹,然后崔东山抬起双手,张牙舞爪,咧嘴做猛虎咆哮状,看得谢谢嘴角抽搐。 崔东山拍了拍袖子,洋洋自得:“真是气吞万里如虎,了不得,了不得。” 侍女谢谢只恨自己不敢翻白眼,她转头望向院子高墙那边,不管大隋朝野如何暗流涌动,这座东山和书院,又度过了一个太平无事的日子。 一条金色丝线从院外骤然而至,无声无息,快若闪电! 虽然极其细微,甚至不如女子谢谢的一根青丝,可是在这根纤纤金丝凭空出现后,在气候转凉的晚秋时节,整个院子的温度随即升高,让人如同置身于炎炎夏日。 谢谢瞠目结舌,根本来不及反应。她脑海中一片空白,虽然院内气温灼热,可是谢谢浑身冰凉,僵硬转头,只见那崔东山的眉心恰好被金色丝线一穿而过,向后轰然倒地。 必然是一位陆地神仙的刺杀手段! 远处,一个沧桑嗓音快意响起:“妖人乱国,死不足惜!” 更远处,身为此方小天地主人的副山长茅小冬怒喝道:“胆敢在书院行凶?!” 谢谢眼神呆滞,依然保持斜坐于门槛的姿势,望着那个倒地不起的白衣少年,他就这么死了? 肩膀被人轻轻一拍,谢谢蓦然惊醒,她身体紧绷,转头望去的同时,就要反手一掌拍去,但是谢谢匆忙收手,一副白日见鬼的神情。 原来崔东山就站在她眼前,弯腰与她对视。他眯起眼,一手负后,一手轻轻伸出手指,在谢谢额头上一点,将她向屋内推倒。谢谢的身躯已经仰头倒在地板上,其缥缈魂魄却留在了原地,她被崔东山以蛮横秘术强行分离身魂,经不住阳气摧折的丝丝缕缕魂魄,马上就要消散。 崔东山打量着谢谢的魂魄,最终在她的某座气府发现了异样,笑着说了一句“跟我捉迷藏,嫩了点吧”。只见他如棋士双指捻子,从谢谢魂魄之中抓取出一粒墨绿色的光点,将其在指缝间随意捏爆。谢谢的体魄被神魂牵引,已经失去感知的那具娇躯,如砧板上的鱼,使劲蹦跳了一下。 崔东山一巴掌打在谢谢魂魄的“脸上”,笑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玩意儿,滚回去。” 神魂归位,谢谢缓缓醒来,头疼欲裂,她挣扎着坐起身,一手撑地,一手捂住额头,痛得她满脸泪水。 崔东山大步跨入门槛,弯腰捡起屋内一张品秩极高的替身傀儡符,用手指撮成灰烬,转头笑道:“茅小冬,这你能忍?!人家都在你家里拉屎撒尿了!” 追杀途中的茅小冬,其冷笑的嗓音遥遥传入小院:“对,你就是那坨屎!” 崔东山嘿嘿笑道:“我要是一坨屎,那咱们山崖书院,岂不是成了一间茅厕?” 谢谢一言不发。崔东山也懒得跟她解释其中凶险和玄妙,盘腿坐下,皱眉沉思。 为何观湖书院如此隐忍? 大骊铁骑的南下之行,过于顺遂了点,这和他当年的预期严重不符。依照原本的谋划,大骊铁骑最少要经历四场艰苦大战,一场在中部附近的世俗王朝,一场跟观湖书院撕破脸皮,一场跟南宝瓶洲的白霜王朝,一场跟宝瓶洲南方的山上势力。 难道宝瓶洲悄悄涌入了许多除大骊墨家之外的势力?只可惜如今自己已经不是大骊国师,许多最山顶的内幕消息,已经无法获得,连下棋人是谁,棋风如何,全都抓瞎。 崔东山突然问道:“有没有想过在大骊龙泉扎根?” 谢谢摇摇头:“不曾想过。” 高大老人茅小冬大步走入院子:“是个不知来历的元婴修士,给他跑了。” 崔东山根本不在意,笑道:“这次不过是试探而已,你还是小心书院的夫子学生吧。世上总有些自以为是的‘好人’,觉得世道,都得按照他们的想法去运转。一旦山崖书院和大隋京城对立起来,高氏和宋氏的两场山盟因此作废也不是没有可能。” 茅小冬皱眉道:“真要封山?” 崔东山冷笑道:“怎么,觉得没面子?” 茅小冬下定决心,转身就走。 崔东山笑道:“茅小冬,如果你说一句自己是坨屎,出了事情,我可以出手帮助书院。” 茅小冬转过头,面无表情道:“我是一坨屎。” 崔东山悻悻地道:“如果我说自己是两坨屎,可不可以收回之前的话,然后舒舒服服隔岸观火?” 老人扯了扯嘴角,撂下“不行”二字,就快速离去,崔东山哀叹一声,向后砰的一声倒地,并拢双指在他身前立起,他嘟嘟囔囔着“急急如律令”,就这么在屋内翻来滚去。 谢谢轻轻擦拭额头的汗水。崔东山停下幼稚行径,挺尸一般躺在地板上,却说起了更加幼稚的言语:“先生,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弟子给人欺负了。” 谢谢无可奈何。崔东山抬了抬脑袋,问道:“是不是觉得你家公子在说笑话?” 谢谢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崔东山侧身而躺,单手托着脑袋,嗤笑道:“有陈平安在,不管他修为高不高,我只需要出力就行了,对了不挨骂,错了挨骂,反正不用多想。你呢,可以少挨我的打。于禄这么个没心没肺的,看热闹就行了。林守一,会更加转向修道。李槐嘛,胆子小,就更有理由胆小了,反正有陈平安护着他。” “所有心事,反正都由我这位先生担着呢。”崔东山懒洋洋的,不再言语。 谢谢有些好奇,崔东山好像漏了一个喜欢穿红色衣裳的小姑娘。 崔东山叹息了一声:“大概就只有小宝瓶,会心疼我家先生吧。” 崔东山哎哟一声,又开始满地打滚,他手捧心口,嚷嚷着“一想到这个,就心疼死我了”。 山崖书院在经过那桩短暂的刺杀风波后,在副山长茅小冬的执意要求下,开始封禁山门,无论是夫子先生还是学生杂役,一律不得外出。名义上的山长大隋礼部尚书,对此颇有异议,但是皇帝陛下支持此事,而且他还秘密增派了几位供奉,隐匿于东山附近,还让皇子高煊正式进入书院求学。 这天高煊又陪着好友于禄,一起在湖边垂钓。 随着时间的推移,于禄终于对高煊坦诚相见,一是他的身份——卢氏王朝的前朝太子,二是他的武道修为——七境。高煊听过之后只是发出两声,一个哦,一个哇。 大隋皇子当时眼中熠熠生辉,为自己挑选朋友的眼光感到自豪。 高煊投桃报李,也对于禄说了许多自家的心酸事,与女子相处,总是希望自己尽善尽美,其实未必是真喜欢她;与男子交往,对方能够全然不在乎自己的缺点,以诚相待,多半是真把他当朋友了。 两个同龄人,一人一根绿竹鱼竿,安静等待鱼儿上钩,高煊问道:“之前你不是说过宝瓶会召开武林大会吗?为何我进了书院这么久,也没见你去参加?” 于禄微笑道:“宝瓶办了三次,之后就不再召集群雄了,其他人不好说,反正我是有些失落的。” 高煊指了指岸边小路,笑道:“李槐在那边。” 于禄没有转头望去。根本不用看,就知道李槐一定带着两个小伙伴在疯玩。这两人一个是活波开朗、有些顽劣的寒族子弟,一个是世代簪缨却怯懦内敛的权贵公孙。三人不知怎么就凑在了一起,每天形影不离。据说在那个寒族子弟的提议下,三个小家伙还斩鸡头烧黄纸,结拜为兄弟。所谓鸡头,不过是从树上捉来的鸟雀,黄纸则是从书楼典籍上悄悄撕下的书页,事情败露后,三人还因此被授业先生打得屁股开花。 三人在湖边以手中树枝作为刀剑,你来我往,呼啸而过。李槐自然见到了岸边钓鱼的于禄,只是他犹豫了一下,没有跟于禄打招呼。若是林守一,李槐可能还会去聊几句,对于禄和谢谢,李槐不是特别亲近。 当年那支大隋远游求学的队伍中,李槐和李宝瓶、林守一,既是同窗又是同乡,他们的情谊,比他与于禄、谢谢的情谊要更重。 林守一如今去书楼的次数少了,除了每天上课,更多的还是待在独门独栋的小院中修行。这间院子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夫子帮他跟书院要来的。老先生是修行中人,愿意对林守一倾囊相授,不仅为他解释林守一随身携带的那本《云上琅琅书》的诸多精妙之处,还给小院带来了几本自家珍藏的仙家秘笈。老夫子一有时间就会来到小院,为林守一排难解惑。 一老一少,虽无师徒之名,但有师徒之实。 林守一除了学习枯燥的典籍经义,其更多的心思,还是放在了清净修行上。 一心问道。 寒秋瑟瑟,书院里的那个小姑娘,将单薄的红色衣裙,换成了厚重一些的红色衣裙,至于棉袄,暂时还用不上。 她还是经常独自一人,来到东山之巅的高树上,坐在那边发呆,或是吃些解馋的糕点。课业繁复的时候,她也会拿着书籍坐在树枝上背书,免得第二天又要被先生罚抄。好在她稍有空闲,就会早早备好罚抄用的文章抄录,一摞摞叠放整齐,已经在学舍积攒了好多,所以她如今在山崖书院有了个“抄书姑娘”的绰号。 今天,李宝瓶在树上晃荡着脚丫,掰着手指头,用心算着自己跟小师叔离别了多久。 都这么久了,小师叔怎么还不来呢?李宝瓶有些眼神幽幽。 哈哈,既然已经过了这么久,是不是意味着距离他们下次见面,便近了?李宝瓶又开心了起来。 于是红衣小姑娘站起身,在树枝上蹦跶起来,尽量让自己高高远远地望去。说不定一个不小心,小师叔就已经站在山脚呢? 啪嗒一下,李宝瓶摔在了地上,灰头土脸,一身尘土。 好在她经验丰富,晓得如何让自己摔得不疼一些。她并未受伤,不过还是一身的酸疼青肿。 龇牙咧嘴的小姑娘赶紧环顾四周,发现没有人看到自己的窘态,这才蹒跚着走下山去。一路上有不少人主动跟她打招呼,李宝瓶一一回应。 李宝瓶回到了学舍,闲来无事,又开始抄书,她瞥了眼书桌上的“家当”,灿烂一笑。嘿,下次小师叔来到大隋京城,她就可以翘课一旬了,事后夫子秋后算账,她就搬出这座书山给他。 李宝瓶越想越觉得自己聪明,一手执笔娴熟抄书,一手伸出大拇指,两眼放光,啧啧道:“不愧是武林盟主,老霸气了!” 龙泉郡落魄山上,很少外出的青衣小童,在收到一封信后,先去小镇自信满满地回了一封信,然后破天荒去了趟披云山,去大骊北岳殿找那魏檗。但是他回到竹楼后,粉裙女童发现他的兴致不高,虽然不知道他所求何事,应该是不太顺利。 青衣小童不愿跟她发牢骚,只是独自在崖畔长吁短叹。他很快就恢复了昂扬斗志,又下山去了一趟小镇,硬着头皮逛了县衙和窑务督造府,回来的时候又病恹恹的,隔了两天,再去了趟北边大山外新建成的龙泉郡城,找了郡守吴鸢。 青衣小童这番忙前忙后,粉裙女童看得一头雾水。虽然他平日里没个正经,可她知道,他心高气傲着呢,那叫一个眼高于顶,以往他连魏檗都看不顺眼。别看遇上了魏大山神,他会十分谄媚,可溜须拍马之后,转头就会吐口水,更别提什么袁县令、曹督造和吴郡守了。 粉裙女童忍不住问了一嘴,他只说你一个丫头片子懂个屁,然后搬了把竹椅,独自坐在崖畔那边。 终于有一天,青衣小童重新开始走路带风,大摇大摆。 粉裙女童怕他又嫌弃自己烦人,忍着不问。青衣小童这次心情大好,主动搬了两把竹椅到屋檐下,跷着二郎腿嗑瓜子。粉裙女童心想,怕不是傻了吧? 青衣小童意气风发,笑道:“水神兄弟托付我的事情,办成了!我已经往黄庭国御江水神庙寄了封信!” 粉裙女童愕然道:“那御江水神要你办什么事情?” 青衣小童咧嘴笑道:“这不是黄庭国变成了大骊的藩属国嘛,水神兄弟听说我在大骊混得风生水起,想让我帮他牵线搭桥。除了保证他的水神庙不被拆掉之外,最好能够跟大骊要一块太平无事牌。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算什么?这不就成了?!” 原来是御江水神从黄庭国寄信过来,请他办事,青衣小童当即便在信上言之凿凿,说了好些大话。他说水神兄弟只管放心,些许小事,不值一提,等他的好消息便是。 粉裙女童心中腹诽,小事?之前你一天到晚抓耳挠腮,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算什么?再说了,你怎么好意思说自己在龙泉这边混得风生水起,就连勤勉修行,都只是为了被人两拳打死。估计你每次壮着胆子下山,都是战战兢兢的吧。 粉裙女童轻声问道:“是魏山神帮你解决的?” 青衣小童脸色微变,笑容有些牵强,故作豪迈道:“那当然,我跟魏檗啥关系,都这么熟了,每天称兄道弟的,这点小忙而已,魏檗哪里敢说个不字。我第一次登上披云山拜访北岳殿,只是老魏刚有事外出。你是不知道,北岳殿的辅官神灵对我那个客气,摆了一大桌酒席款待我,我说不用,他们硬是拖着我不让我下山。唉,愁死个人……” 粉裙女童没有说什么,她只是不愿意揭穿而已,毕竟他那么死要面子。 青衣小童说得唾沫四溅,眉飞色舞,只是说到最后,便没了精气神,干脆不再说话,默默嗑着瓜子。 第二次见面,魏檗确实点头答应了,以北岳正神的身份,跟大骊朝廷开口,帮他那个御江水神兄弟,索要了两张护身符。但是他付出了一点代价,作为交换——陈平安送给他的一颗上等蛇胆石。 青衣小童很肉疼,但是不后悔。他突然笑了起来,伸出手,指向南方:“笨妞儿,以后到了御江,我带你去我那水神兄弟的府邸,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好教你晓得我在那边的人缘,到底有多好!只因为是我带你去的,人人都会敬你!” 粉裙女童无言以对,她无意间瞥见他的脸色,神采飞扬,便有些于心不忍,轻声道:“好的,记得不要大鱼大肉啊,我吃些时令山珍就行了。” 青衣小童哈哈大笑:“这有何难,我一句话的事情!” 两人开始沉默。他突然说道:“如果老爷在山上,我应该可以少跑几趟,对吧?” 粉裙女童轻轻“嗯”了一声。 西边那座大山山脚,董水井的馄饨摊子的生意越来越好,来山神庙烧香的善男信女,都爱来这边吃一碗,解乏饱肚,一举两得。生意做大了,摊子就太小了,于是董水井干脆搭起了一间铺子。如此一来,碰上恶劣的风雨天气,也能让客人一边进餐,一边等雨停。这个少年好说话,客人不掏钱吃馄饨,只是拿店铺当落脚歇息的行亭,他不赶人,还会让新雇用的两名店伙计,送上热腾腾的一碗茶水。 铺子开销大了,可是每一碗馄饨的价格始终不涨,味道也始终不变,以致龙泉郡的几位官老爷都闻讯赶来,例如官帽子最大的太守吴鸢,也在铺子里吃了碗香气扑鼻的馄饨,并对馄饨赞不绝口。 这天傍晚,铺子打烊在即,董水井让店伙计招呼着稀稀疏疏的几桌客人,筋疲力尽的他难得忙里偷闲,坐在铺子门口,端了一碗茶水,慢慢喝着。 董水井猛然起身,赶紧喝完剩下的茶水,快步向前走去。从山上走下一伙人,其中有一张熟悉面孔,她应该是跟着家里长辈登山烧香,这会儿才下山,看天色,他们多半是要住在龙泉郡城里头了。 董水井笑着打招呼,朝那几个大人,喊了叔伯姨婶,然后望向那名个子稍微高了些的丫头,问道:“石春嘉,什么时候回来的?” 如今小姑娘不再扎羊角辫了。石春嘉当初跟随李宝瓶、董水井他们,一起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短暂远游。回到小镇后,这些孩子便分成三拨人,分道扬镳,各有选择。 李宝瓶、李槐和林守一,跟着陈平安去往大隋求学。董水井留在小镇,上了一段时间的学塾,很快就离开。他将小镇上的两栋祖宅,留一栋卖一栋,在郡城买了半条街的高门豪宅,又将剩下的银钱作为本钱,独自做起了买卖。石春嘉一家卖了骑龙巷的那间祖传铺子,她跟随家族搬去了大隋京城,不知道这次回到故乡,是为了祭祖还是怎的。 石嘉春的爹娘,只是听说过董水井,却不曾见过,他们看女儿对董水井念念不忘,就势说要吃几碗馄饨。董水井亲自下厨,亲自将馄饨递上桌后,和石嘉春一家寒暄了两句就回到柜台后边。石嘉春潦草吃完,就起身跑到董水井身边,小声询问有无宝瓶的消息。董水井只是将陈平安说过的一些事情,复述了一遍。石嘉春竖起耳朵,一个字都不愿意错过。 董水井眼观六路,瞧着那边馄饨都快吃完了,看似随意地问道:“这次回来,是要住下吗?” 石嘉春点头道:“听说这边的新学塾,是龙尾溪陈氏创办的。我爷爷便让我和爹娘回来了,反正铺子卖了,但是祖宅还在,有地儿住。” 董水井点点头。最后他还是跟石嘉春他们收了钱,只不过每碗都少收了些。 石嘉春是个性情直爽的丫头,见董水井这家伙竟敢收钱,狠狠瞪了眼这个掉钱眼里的同窗。 董水井微微一笑,不以为意。他目送他们离去,知道以后见面的机会,多着呢。 做生意,熟人登门,绝不可以杀熟,但是也不可以不收钱,不赚不亏,是最好的,否则越做就越没朋友。 你次次亏本,那人还喜欢时时登门,证明对方不把你当朋友。你次次赚得比平时还多,那就更清楚了,你根本不曾将那人当作朋友。若是这般,反而爽利。若是前者,就要揪心了。 确定不会再有客人,两个店伙计已经累散了架,董水井给他们做了两大碗馄饨。董水井望向店铺外边的夜色,看到了一个将长剑横挂身后的男人跨过门槛。 名叫许弱的墨家豪侠,刚从老龙城返回龙泉郡渡口,就直接找到了这里。他对那高大少年笑问道:“关于她的消息,我已经破例告诉你了,那么现在你决定好了吗?” 董水井点点头。 既然她已经是神仙中人,自己就不能再这么过日子了。做了那什么赊刀人,便可以多活几十年甚至几百年。 不管最后自己能否跟那位姑娘走到一起,能够多看她几眼,总是好的。 书简湖出现了一位姓顾的小魔头。小魔头名叫顾璨,是青峡岛截江真君刘志茂的关门弟子,他竟然能够驾驭一条实力堪比金丹巅峰的蛟龙。先前那场同门内讧的血战,那条蛟龙杀得青峡岛尸横遍野。奇怪的是,刘志茂从头到尾都没有阻拦,哪怕大弟子都被那头畜生咬死,仍然没有露面。 若只是如此,顾小魔头的赫赫凶名,还不至于传遍宝瓶洲水域最广的书简湖。在那之后,书简湖的碧波之上,经常会有一个看似天真无邪的小孩子四处闲逛。一开始还有练气士误以为这孩子是用了驭水、避水术法,才能够双脚不动地悠哉游弋于湖面之上。 一般而言,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可有一次,二十余名师门关系交好的年轻练气士乘坐一艘巨大楼船,结伴泛湖游玩,无意间遇上了那个孩子。两两迎面相向,谁都不愿让道,就起了冲突。 双方就要撞在一起的时候,双臂环胸的孩子蓦然升高,原来他脚下踩着一条庞大的蛟龙。蛟龙一爪按下,就将一条楼船拦腰斩断。先是试图御风逃离沉船的练气士,被那条畜生口中所喷水柱一冲而过之后,只剩一副骨架,然后沦为落汤鸡的那拨练气士,被蛟龙一爪一个,开膛破肚,运气差一些的,甚至被它放入大嘴之中咀嚼。 一切兵器和神通,砸在它身上,根本不痛不痒,它甚至都懒得躲避。最凄惨一人,是试图擒贼先擒王的一个“聪明人”。他是一位身份金贵的剑修,在群雄并起的书简湖小有名气,他试图以本命飞剑刺杀那个立在蛟龙头颅之巅的孩子。 一直抱着嬉戏玩闹心态的蛟龙,立即变得无比暴躁,驾驭身躯四周的湖水,掀起滔天大浪,将那名剑修困在一座方方正正的碧水牢笼之中。然后不知这畜生使用了何种秘法,竟然抽掉所有空气,任由剑修灵气干涸、身体炸裂而死。 砰的一声巨响,那座牢笼中鲜血四溅,像是开出一朵巨大的红色花朵。 那孩子盘腿坐在蛟龙头顶,哈哈大笑。 一些火速赶来的龙门境修士和金丹境大佬,近距离亲眼看到这一幕后,吓得不轻。先前青峡岛内讧,他们距离遥远,而且当时这畜生也未展现出类似练气士术法的神通。今日他们离此不过百余丈,见那头畜生好似开窍悟透了本命神通。若是有关蛟龙一族的古书记载没有出错,岂不是它只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就是名副其实的地仙?此等蛟龙能够幻化成人形,搁在蛟龙兴盛的远古时代,恐怕就有资格在大江大河之中,拥有一座龙宫了。 这拨大名鼎鼎的书简湖大修士,一开始还心存侥幸,想要偷偷救下一两个门下弟子,可数十丈外率先出手的一个龙门境老修士,其整副身躯被那畜生轻轻挥爪,就莫名其妙多出一个巨大爪印,当空打爆。 中五境修士之间的厮杀,哪怕隔着一两个境界,一般都不会如此生死立判。所有人面面相觑,最终没有一人拯救那些落水的门派弟子,都选择明哲保身,速速退去。 在那之后,有人偷偷进入青峡岛,想要暗杀那个魔头顾璨,结果都被截江真君刘志茂一一击毙。半年之间,陆陆续续五六次刺杀,都被青峡岛拦下。半年后,以刘志茂为首,以顾璨和那头畜生作为主力,杀向那些刺客所在岛屿门派。最后无一例外,青峡岛只挑选了一些修道资质尚可的少年少女,其余人等,全部处死,他们还刮地三尺,搜集所有财宝法器。一时间青峡岛隐约成为书简湖的群岛之主,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如今顾璨和他娘亲,住在青峡岛一座最为富丽堂皇的宅邸之中。几次师徒联手去灭门派山头,大战落幕后,顾璨都会让那个当年为他通风报信的师姐,帮他挑选一些姿容出彩、年纪不大的美人坯子,作为将来开襟小娘的人选。他还专门请人教她们琴棋书画。 今天,顾璨难得没有出门游玩,陪着娘亲来到后堂,毕恭毕敬跪在蒲团上,向一块牌位磕头敬香。 妇人这些年养尊处优,容颜身姿,越发丰腴动人。妇人起身后,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轻声喃喃,像是在跟死去的夫君报平安。 顾璨站在肃穆寂静的大堂中,抬头看着前方的袅袅香火,这个已经手染无数鲜血的孩子,怔怔无言。 娘俩一起跨过门槛,顾璨突然喊了一声娘亲。牵着顾璨小手的妇人低头望去,柔声问道:“怎么了?” 顾璨挤出一个笑脸,摇摇头,说没事。 南苑国的京城,有个饥肠辘辘的干瘦小女孩,衣衫破败,眼神冷漠,小心翼翼地走到权贵扎堆的清河坊,熟门熟路地来到一座豪华宅邸的后门。烈日炎炎,枯瘦黝黑的小女孩走得满头大汗,她蹲在一棵大树的绿荫中,抬头望去,看着冗余天空那轮骄阳,那份光明,看得她双眼流泪。她默默收回视线,擦了擦眼泪。 很快这座宅子的后门就被人偷偷打开,从狭窄门缝里,溜出一个跟枯瘦女孩差不多岁数的同龄人,是个粉雕玉琢的富贵小千金,衣着华美。她有些吃力地抱着一只小木盒,大汗淋漓,一路小跑来到枯瘦女孩身前,笑容灿烂道:“送给你的礼物。” 小木盒中有些水渍渗出。枯瘦女孩皱着眉头接过木盒,捧在怀中,一手推开盖子。 对面的漂亮小女孩开心地笑了起来:“你还记得吗,咱们在去年冬天一起堆了这个雪人,我让府上的人将其放在了冰窖里头,喜欢吗?” 枯瘦小女孩低着头,死死盯住那个小雪人,看不清表情。 从王侯勋贵之家走出的那个漂亮丫头,还在那边邀功似的,天真烂漫地追问她喜不喜欢。干瘦小女孩缓缓抬头,问道:“吃的呢?” 漂亮丫头哎呀一声,致歉道:“不好意思,给忘了。”她哭丧着脸,不断道歉,“我马上就要跟爹娘一起去寺庙烧香祈福,今儿不能给你带吃的了,对不起啊……” 枯瘦小女孩扯了扯嘴角,低头又看了眼小木盒里头的小雪人。啪的一声,木盒“不小心”摔在了地上。 漂亮小女孩泫然欲泣,赶紧蹲下身去。枯瘦小女孩也跟着蹲下,伸手捡起墙根的一块石子。她又看了眼那个在木盒中碎成两半的小雪人,然后高高举起手,将石子朝着一身锦绣衣裳的女孩使劲砸去。 一阵清风拂过。那个漂亮小女孩抬起头,挤出笑脸,想要对好朋友说声没关系,却惊讶发现身前出现了一个陌生人。他穿着一身好看的雪白袍子,还背着剑,腰间挂着一只朱红色小葫芦。小女孩眨了眨水润眼眸,稍稍转头,望向黝黑枯瘦的小女孩,眼神中充满询问。 那个背着剑的家伙牵着她的好朋友,笑着对她指了指后门方向,说道:“你先回家吧,你看,有人在等你了。” 果然管家赵爷爷已经找来了,漂亮小女孩捧着小木盒,有些犹豫,不知道是该送给她的玩伴,还是拿回家继续藏在冰窖里。 好在那个陌生人又替她做了决定:“拿回去吧,在外边留不住的,多可惜。你们可以等到今年冬天下雪了,再把这个小雪人堆成大雪人。” 小女孩使劲点头,抱着小木盒,跟那个已经认识了将近两年的好朋友告别离去。 枯瘦小女孩默不作声。 大门关上后,陈平安这才松开小女孩的手。对于这个小疯子的行径,他觉得匪夷所思,两个孩子明明关系不错,就因为对方一次没有带食物,就要杀人? 陈平安低头望去,问道:“你是谁?” 小女孩仰起头,反问道:“你管我?” 第72章 《误入藕花渡》:远观近看 陈平安看着这个眼神冰冷的枯瘦孩子,哪怕她还只是个孩子,远远不是朱鹿那般岁数,可陈平安心中还是由衷厌恶。 陈平安不再看她,转头望向宅邸后门。貌似和蔼孱弱的老管家刚好牵着小主人的手跨过门槛,转头向陈平安这边看来。 视线交汇,陈平安轻轻点头致意,那人略作犹豫,点头还礼。一切尽在不言中。 若是今天陈平安不出现,这个枯瘦孩子早就悄无声息地死了。而且这个老人显然也愿意对一位看不出深浅的同道中人主动给予善意,选择不再惩罚那个不知感恩的贫苦小杂种,任由陈平安处置。 陈平安收回视线,对孩子说道:“以后别再来了,不然你会死的。” 小女孩咧咧嘴,不说话。陈平安转身离去。 枯瘦小女孩朝陈平安消失的方向狠狠吐了口唾沫,还不忘对高墙大门也吐了一口。只是做完这两个充满怨恨的小动作后,本就饥肠辘辘的她愈发饥饿,有些头晕目眩。她原路返回,尽量避开道路中央,沿着墙根行走。她甚至不会让路上的马车和行人多看自己一眼——惹恼了他们,才是真的会死。 至于那个身穿雪白袍子的男人,她不怕。她对于恶意,自年幼记事起,就拥有一种敏锐的直觉,谁可以惹,谁不可以惹,她掂量得很清楚。 陈平安其实没有远去,就在暗中默默观察这个浑身是刺的小女孩。 她一路走走歇歇,谨慎张望之后,等待片刻就娴熟翻墙,偷了一户人家的腌菜,狼吞虎咽,快步跑出小巷。之后口渴,便又偷翻入墙,蹑手蹑脚,从水缸里舀了水。重新盖上盖子之前,她迅速从地上抓了一把泥土撒入水缸,这才悄悄离去。 陈平安看出来,她的腿有点瘸,还经常伸手去揉肋部,多半是以往做这些坏事的时候吃过苦头。 就在陈平安打算离去的时候,小女孩来到了一处鸡鸣犬吠、满是粪泥的陋巷地带,有一拨站姿歪斜的男子在那边等着,好像就是在等她的到来。这些人岁数都不大,小的十三四岁,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岁出头,吊儿郎当,流氓痞气。其中一人见到了小跑向他们的枯瘦小女孩,二话不说就一腿踹去,没轻没重的,若是踹结实了,估计能把小女孩踹飞出去。好在小女孩好像早有预料,却也不是躲避,而是在奔跑途中有意无意地放慢了一些速度,虽然被踹中了,但没多少力度。然后她毫无破绽地后仰倒去,挣扎一番,神色惨然地站起身,望向那些人的眼神和神态,充满了仿佛天生就会的谄媚和讨好。 一个应该是领头的壮硕地痞不愿意浪费时间,便让小女孩带路。一行人绕来绕去,花了不少时间才找到一间荒废已久的破宅子。小女孩往里头悄悄伸了伸手指,那痞子头目狞笑道:“如果指错路,等下打断你的腿!” 小女孩使劲摇头,然后怯生生伸出双手,捧在心口。 痞子头目先是做了个江湖黑市的动作,身旁众人便开始去包围这栋宅子。但他自己没有掺和其中,丢了七八枚铜钱在小女孩手上,阴恻恻道:“小贱种,剩余的一半铜钱,不巧了,哥身上没带,先欠着?要不要等下办完事情,跟哥回家拿去?” 小女孩使劲摇头,抖了抖,将所有铜钱滑到一只手心里,另外一只手拿起三枚,递给痞子头目。 痞子头目乐得不行:小丫头片子还挺上道啊。他挥挥手,没了继续戏耍她的兴致。 小女孩倒退而去,对痞子头目点头哈腰了数次,这才转头跑开。她身后的那栋宅子里,有人发出了震天响的哀号声。她一边奔跑一边快速摊开手心看着那几枚铜钱,稚嫩却枯黄的小脸庞蓦然笑开了花。 洞天下坠、天地接壤的龙泉郡就像一块灵气充沛的福地,引人垂涎。周边数以万计的妖怪精魅经过两年多时间的迁徙,逐渐开始依附各大山头,形势趋于稳定。其中仅是金丹境的大妖就有三只之多,无一例外,各自都曾是叱咤风云的一方巨擘。至于是否有元婴大妖隐匿其中,不愿过早暴露,暂时不知。 这些妖怪精魅中,因为各种原因半途夭折、暴毙的,以及不守规矩被大骊朝廷镇压斩杀的,总计接近一千之数。不过中五境妖魅死亡数目不大,死的多是刚刚踏足修行、只凭本性凶悍行事的末流妖族。 妖族之中,有资格获得大骊朝廷颁发的太平无事牌的屈指可数。为此,依附各大山头担任供奉或者山门护法的妖族,或是自掏腰包、削尖了脑袋与官府打点关系,或是祈求府邸主人向大骊示好,无非还是一个有钱能使鬼推磨。这项收益,让措手不及的大骊户部眉开眼笑,顺带着与兵部原本有些僵硬的关系也开始有所缓和。毕竟,袁、曹两大上柱国姓氏的各自山头势力就在兵、户两部衙门,而袁、曹两家近百年来的水火不容,朝野皆知。 作为此方小天地的圣人,出身风雪庙的阮邛创建了龙泉剑宗,地盘极大,囊括了神秀山在内的大量山头,但是入室弟子依然少得可怜:一个名叫徐小桥的风雪庙弃徒,负责小镇外的那间老剑铺,很少进入宗门山头;一个沉默寡言、终年只穿黑色服饰的年轻人董谷;一个出身骊珠洞天的长眉少年谢灵。哪怕加上独女阮秀,龙泉剑宗的香火依旧稀薄得可怕。可是阮邛对此似乎毫不在意,除了去龙脊山那座斩龙台石崖,以及跟风雪庙、真武山打交道之外,便不理俗事。无论是龙泉郡守吴鸢还是北岳正神魏檗,他几乎从不理睬,对几名弟子的传道一事更不上心,一般都是让女儿阮秀盯着。 神秀山今日云海滔滔,大日浮空,照耀得天海共红艳。 扎一根马尾辫的青衣少女——其实已经不能称呼为少女了,比起最早进入骊珠洞天那会儿,如今她身材修长,个头高了些,眉眼已经长开,出落得亭亭玉立——她身边站着徐小桥、董谷和谢灵,他们难得碰头。三人中,徐小桥称呼阮秀为“大师姐”,董谷称呼为“阮姑娘”,但是透着发自肺腑的尊敬,谢灵则一直喜欢喊她“秀秀姐”。 阮秀脚边趴着一条土狗,原本那条病恹恹趴在小镇街旁等死的老狗如今竟然变得精神奕奕,双眼充满了灵性。这要归功于阮秀经常丢给它几颗丹药,它们皆非凡品,每一颗都价值千金,曾经有路过的练气士看见那一幕,顿时心生凄凉,只觉得自己混得比狗都不如,恨不得一个飞扑过去,与狗争食。 绚烂云海之中,有稀稀疏疏的几座大山破开云海,高高耸立,宛如岛屿。 阮秀指了指一座山头:“我爹说了,只要你们跻身金丹境,他就送出一座山头,昭告天下,并为你们举办开峰仪式。” 然后她望向董谷:“你虽是精魅出身,相较我们三人破境更难,但靠着长寿,底子打得不错,早早就是龙门境,也该试试看了。” 董谷欲言又止,显然信心不大。中五境的金丹境是修士最难勘破的境界,挡下了不知多少龙门境练气士。董谷之所以离开家乡,舍了一国太师的伪装身份、悉数抛弃人间富贵,就是想要借助骊珠洞天超乎寻常的盎然灵气增加自己跻身金丹境的把握,至于成就金丹的品相高低、丹室图画的多寡,他绝不敢奢望。 “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这句话不知道吸引了世间多少练气士,年复一年,不问世事,只是孜孜不倦地修行问道。 “在你的破境过程中,我会用些手段,借助自家几座山头的山水气运帮你压阵。”阮秀说道,又指了指谢灵,“你师弟先前得了一件近乎仙兵的宝贝——一座玲珑塔,是一位高人赏赐下的,能够降低你破境的风险。” 谢灵哭丧着脸,想跳崖寻死的心都有了:我的好秀秀姐,这可是我压箱底的天大秘密,你怎么就这么随随便便说出口了! 常年好似面瘫一般的董谷终于流露出一抹激动神色,对着小师弟谢灵鞠躬致谢道:“谢师弟,这份大恩,董谷毕生难忘,将来必有报答!” 阮秀三两句话就打发了眼神幽怨的谢灵:“既然有这么好的东西,就要物尽其用,别总想着躲起来偷着乐。大道修行,归根结底,是修一个‘我’。太过依仗外物,无论是对敌,还是在心性上,都会有很大的麻烦。好些个老元婴为何闭关就默默死了?就在于修行过程中太过重视法宝器物。” 阮秀背书一般一鼓作气说完这些,谢灵笑了起来。 徐小桥和董谷的眼神也有些异样。 阮秀叹息一声,有些泄气:“这些道理都是我爹要我死记硬背的,难为死我了。” 谢灵笑得合不拢嘴,徐小桥和董谷也会心一笑。 阮秀叮嘱道:“董谷,回头你自己挑一个风水宝地和良辰吉日,到时候我和谢灵会准时出现。” 董谷使劲点头,心情激荡。 阮秀从袖中拿出一块绣帕包裹,没有打开,对三人说道:“都回了吧。” 谢灵就住在山上,董谷却是在山脚结茅修行,徐小桥更是住在龙须河畔的剑铺。阮邛订立规矩,不准修士随便御风远游,所以可怜徐小桥和董谷都要步行下山。 阮秀随口道:“龙泉剑宗弟子想御风就御风,想御剑就御剑,自家地盘,谁管你这些?我爹?他不管这些,他只管你们能不能跻身金丹境,以后能不能成为上五境修士。” 她又补充道:“这些话是我自己说的啊,可不是我爹教的。” 三人各自散去。 阮秀蹲下身,拈起一块桃花糕丢入嘴中,笑得一双眼眸眯成月牙儿,然后使劲睁开眼睛,尽量让自己严肃一些,望向那条土狗。她腮帮鼓鼓,含糊不清道:“要珍惜现在的好日子,别总在街上对人瞎嚷嚷,耀武扬威的,很好玩吗?听说有一次还差点咬伤了行人。要你老老实实看家护院,你为何擅自跑到这座山上来?希望我护着你?”她扬起一只手,“信不信我一巴掌拍死你?” 这条土狗立即匍匐在地,呜咽求饶。 阮秀依旧眼神冷淡:“如果不是他的缘故,我可以吃好几天炖狗肉了。” 土狗的背脊颤抖起来。 阮秀站起身,指了指下山的道路:“连那些个练气士都要夹着尾巴做人,你本来就是一条狗,要造反?下山看门去!” 土狗嗖一下,拼了命奔跑离去。之前灵智稍开的它只觉得她可爱可亲,直到这一刻,它凭借本能,才发现她对自己其实从未有过半点怜惜、亲近之意。 阮秀嚼着第二块桃花糕,一只手托在下巴附近,免得那些零碎糕点掉在地上。 这么好吃的东西,真是百吃不厌。就是不知道将来那些江河神祇吃起来的滋味比不比得上桃花糕。听爹说,他们的金身最是补益她的自身修为,嘎嘣脆。 这位秀秀姑娘有些嘴馋了,赶紧擦了擦嘴角。 作为曾经卢氏王朝的藩属之一,大骊王朝崛起之初曾经伴随着无数的屈辱和隐忍。而成功灭掉看似无敌的卢氏王朝,让大骊无论国力还是信心都显著增长,这才是大骊铁骑南下征伐的最大底气所在。但是在这期间又出现了一些意外,让打惯了死战、苦战的边关大将以及在京城运筹帷幄的兵部大佬们都有些哭笑不得。那就是大骊边军中的底层士卒,甚至是中层将领,最早对于这趟南下充满了百战老卒的谨慎。可先是北方头号大敌大隋高氏龟缩避战,然后是包括黄庭国在内数个藩属国的皇帝主动出城,向高坐马背之上的大骊武将交出传国玉玺,各地只有零零星星的反抗,这使得能征善战的大骊边军有些蒙,感觉自己毫无用武之地。 再往南,战事稍稍频繁起来,开始有了一股股数目可观的敌军人马,或在开阔地带集结精锐,主动与大骊边军决一死战,或依托雄关险隘、高城巨镇固守不出,或是数个小国之间结为联盟,共同对抗势如破竹的大骊边军。 大骊对此,除了几场硬碰硬的大战外,更多是用了驱狼吞虎之计。在这期间,无数潜伏在各国的大骊死士、谍子发挥了巨大作用,无数的亲人反目成仇,至交好友挥刀相向,一股股江湖势力在国境内揭竿造反、蜂拥而起,一位位国之砥柱的文武重臣突然暴毙。于是大骊南下战功无数,曾经让人觉得遥不可及的灭国之功唾手可得。一支支锋芒毕露的大骊精锐在东宝瓶洲北方往南,齐头并进,以战养战,愈发势不可当。 大骊皇帝宋正醇颁布了一道密旨,纷纷传至各个大将军帐:在打到东宝瓶洲中部的彩衣国北方边境线之前,大骊兵马的攻城略地,诸位统兵将领一律便宜行事,无须兵部的文书勘定。 “诸位,马蹄只管向南踩去!庆功一事,先以敌人头颅做碗,鲜血为酒,豪饮之!” 一向极少真情流露的皇帝陛下,竟然在圣旨上用了如此感性的措辞,这让那些本就杀红了眼的大骊武将如何能够不热血沸腾? 在阵阵雷鸣般的大骊马蹄之后,是藩王宋长镜带着一支嫡系大军不急不躁缓缓推进,以及更后边暗中南下的国师崔瀺亲自负责将一名名大骊文官安排进入各大更换了城头旗帜的城池。东宝瓶洲的北方诸国就像一摊烂泥,被人踩得稀烂。 历时三个月,西河国北方精锐的一座重镇终于被破。这场仗,大骊边军打得很辛苦,只说那些路上补充进入队伍的别国兵马,加上西河国北方投诚的驳杂势力,十不存三。但是攻破了这座足可称为雄伟的西河国第一边镇,西河国韩氏的国祚就算断了,这就是事实。 一场苦战好不容易打赢了,这支大骊兵马的气氛却有些沉重。不仅仅是伤亡一事,他们听闻另外一支由某位上柱国领衔的大骊兵马趁着他们啃西河国最硬的骨头之际,竟然越界进入西河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将十数座空虚城池给一锅端了,据说马上还要直扑西河国京城。 为他人作嫁衣裳,谁都高兴不起来。不少满身鲜血的武将跑到主将跟前诉苦抱怨,主将只是听他们发牢骚,并未表态。 在一队数十人的精锐扈从护卫下,一名披挂普通骑卒制式轻甲的男子缓缓入城,看着硝烟四起的城池景象,他脸色坚毅,并没有因为属下的群情激愤而影响心态。 这人叫宋丰,是皇亲国戚,年仅三十岁。其实他与当今大骊皇帝的那支正统血脉隔得有点远了,但是口碑极好,投军入伍已有将近十年,在那之后就很少返回京城。 宋丰不是那种亲身陷阵的猛将,毕竟身份尊贵。哪怕他自己愿意涉险,下边的人也要死死阻拦。因为一旦他死了,谁都担待不起。好在宋丰也不在乎那点虚名,在这种事情上,从未让麾下将领为难过。十年戎马生涯,朝夕相处,如今手握大权的麾下将领起先可能只是伍长之流,说他们愿意为主将宋丰抛头颅洒热血,半点不夸张。 这场攻城战,双方修士也厮杀得极为惨烈。宋丰麾下的练气士、大骊朝廷安排的随军修士和他自己招徕的供奉客卿总计三十余人,死了将近半数。这种惨痛战损,几乎抵得上之前南下的所有战事了。 宋丰当下身边只有两名练气士模样的人物贴身护送:一个袒胸露背的魁梧壮汉,身高九尺,手持两把摧城锤,胯下坐骑比重骑军的战马还要大上许多。他的腰间悬挂着扎眼的大骊太平无事牌,除此之外,还挂着两颗鲜血淋漓的头颅,是攻城战的战利品,头颅的主人生前都是西河国北境赫赫有名的练气士。 相较壮汉的威风八面,另外一人就要不起眼多了,是个瞧着比主将宋丰还要年轻的男子,身穿一袭灰扑扑的棉衣长袍,长了一张英俊的狐狸脸,对谁都笑眯眯的,腰间挎长短两把剑,剑鞘一黑一白。此时他双手拢袖,缩着脖子,意态懒散。 左前方的城中远处有剑光冲天,那壮汉哈哈大笑,纵马前奔,转头对宋丰道:“大局已定,难得还有漏网之鱼,去晚了可能连残羹冷炙都没了!将军自己小心,可别掉下马背啊。” 此人是近期进入这支军队的高手,传闻曾是某位宫中大人物的嫡系心腹,因为那位大人物失势了,才不得不离开京城捞点军功。他见惯了京城权贵,对于一个外放边关多年的宋氏宗亲,并不如何尊敬。 他转移视线,望向曹峻:“姓曹的小白脸,只要你洗干净屁股去找我,我就将接下来到手的这份军功白送你,如何?” 被如此羞辱,曹峻也只是眯眼笑着,还不忘对壮汉挥挥手掌,示意他赶紧赶赴战场,不要耽搁时间了。 壮汉哈哈大笑,在马背上高高抬起屁股,伸手绕后,狠狠一拍,摇晃了几下,这才落回马鞍,向那些剑光起始之地策马狂奔。 宋丰身边的精锐骑军人人恼火不已,唯独宋丰和曹峻都没放在心上。 这支骑队缓缓向城中大将军府而去。 靠近城门的一间简陋铺子内,有三人在这场大战中选择从头到尾隐匿气息,没有参与任何一场战事,任由城门被破,任由大骊王朝那帮王八蛋杀入城中,杀死一切胆敢手持兵器之人。他们之中一个是这座北边巨镇的修士第一人,其余两人一个是西河国山上仙家门派的执牛耳者,另外一个是邻国的皇家供奉,金丹境修为! 一个金丹境,两个龙门境,三人秘密隐藏在此,不为救下巨镇,事实上也挽救不了。包括西河国在内的附近六座小国,此番秘密筹划,为的就是刺杀宋丰! 在战场上斩杀一位大骊宋氏的皇族子弟,一旦成功,哪怕国破,也能够极大鼓舞人心,使得六国疆土哪怕被大骊铁骑碾压而过也依然会有无数义士奋然挺身,一定可以让大骊这帮畜生疲于应付,片刻不得安宁,短时间内无法顺利消化掉六国底蕴转为南下之资。至于他们的设想是否真的能够达到预期,在座三人,以及六国君主,恐怕都不愿意深思。 事已至此,顾不得了,山河破碎,生灵涂炭,总要做点什么! 一旦事成,扬名立万,舍了北方基业,直接逃亡南方,绝对身价暴涨,成为大王朝的座上宾又有何难? 破境无望,寿命将尽,在山上畏缩三百年,死前总该做一次壮举了。 在场三个山上人,各有心思。 队伍之中,宋丰看似闲散随意,其实攥紧马鞭的手心都是汗水。 曹峻对他微笑道:“有我在,你死不了。” 突然又说:“帮了你这次,你也得帮我一次。不难,在上报朝廷的战损名单里添加一个练气士就行了,如何?很简单,就说他死在那些躲起来的敌方修士手中,忠心护主,英勇捐躯。” 宋丰点点头。 曹峻双手从袖中抽出,分别按住长短双剑的剑柄,缓缓推剑出鞘。 砰然一声。坐骑背脊断裂,当场暴毙。 曹峻已经一掠而去,身形瞬间消逝不见,空中犹然挂着两条流彩不散的长虹。 一刻钟后,最后一名断手断脚的金丹境修士不得不选择悲愤炸碎那颗金丹,曹峻的棉衣长袍之上竟是一点血迹都不曾沾染,潇洒御剑而去,脚下方圆百丈的屋舍瞬间夷为平地,飞扬的尘土遮天蔽日。 宋丰抬头望去,如释重负,这才放心纵马前冲。 犹豫了一下,他没有径直去往大将军府邸,而是去了先前剑光冲天的战场。等他到了那边,在废墟之中发现了那名壮汉。他的尸体倒在血泊中,臀部附近被一杆长枪刺透钉入,曹峻就站在那杆长枪的顶部,正打着哈欠,见着了宋丰,笑着招了招手。 这天之后,曹峻就主动投身于一支寻常的斥候队伍,不再待在宋丰身边耗着。 队伍中有一名四处游弋、战功微小却连绵不断的龙门境天才修士,在邻国另外一处大骊兵马南下的战场上,不断悄然了结着大骊边军斥候的性命,每次出手都点到为止,并不泄露自己的身份,短短半年就杀掉了大骊斥候一百六十人。要知道,每一名大骊边军斥候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由于先前一次次短兵相接的接触战并不集中在某一片战场,此人并未招来大骊修士的注意和围剿,但是大骊方面逐渐有所警觉,不断加重随军修士的数量,希望来一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但是当两名观海境随军修士都被斩杀后,大骊军方高层终于重视起这个家伙,结果他直接跑了,绕了一个大圈,转移到了宋丰领军的西河国战场上。 曹峻遇到他,是偶然。他遇上曹峻,则是某种必然。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曹峻眼睁睁看着他杀掉身边七名斥候,然后宰了他。 擅长杀伐的修士投军,看似建功立业、封侯拜将都是探囊取物,其实不然。一山还有一山高。 曹峻学着那个手持摧城锤的壮汉的样子割了那个原本前途无量的龙门境修士的脑袋,只是不挂腰间,而是悬在马鞍一侧,然后独自南下,要再学学此人,单枪匹马去刺杀那些西河国的军中大将。他没觉得自己的运气会比马鞍旁边那颗脑袋的主人更好,但是两人唯一的区别,是他曹峻有护道人,以身涉险,不用担心安危,只管痛快厮杀,不用想什么退路。他笑着低头,用手拍了拍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可惜你没有。” 一个嗓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满:“为何不救下那些斥候?身在沙场,即是袍泽。” 曹峻笑道:“我若不在其中,他们死了也是白死;有我在,好歹有人帮他们报仇,他们难道不该谢我吗?” 仙家无情。山上修道,远离人世,时间太久,距离太远。自然而然,久而久之,许多修士便会对人间无情,至多就是“我不为难这个人间,但莫要奢望我善待人间”。 南苑国京城某处,有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站在肉包子铺前,流着口水盯着热气腾腾的笼屉——层层叠叠,泛着香味。 掌柜嫌弃她碍眼,怒斥赶人。小女孩挺直腰杆,摊开手心,示意自己有钱——五文钱。掌柜正眼也不瞧她,依旧让她滚蛋,见她还不愿意走,拎了一张板凳就要打她,吓得她赶紧跑开。 到了远处,小女孩眼神阴沉地望着那间铺子,咧咧嘴,转身走向一家卖烙饼的摊位,买了两张大饼,还余下一文钱。 其实她吃一张饼就能把今天对付过去,一开始她也确实只吃了一张。可是走着走着,她就开始天人交战,最后便找了一处墙根,将原本是明天伙食的烙饼给吃掉了。吃完之后,她似乎有些后悔,便狠狠拧了一下自己的胳膊,但是起身后,难得肚子饱饱的她就开始雀跃起来,一路撒腿飞奔,偶尔抬头望向京城上空的点点纸鸢,充满了艳羡。 这一夜,她没有回“自家”那处小窝。夏夜清凉,睡哪儿不是睡,不会死人的,就是蚊子多,有些恼人罢了。 有一家境还算殷实的富人门户,门口摆着一对手艺拙劣的石狮子,而且形制古怪,不是蹲坐姿势,而是四脚着地,仰头远望。石狮子不高不低的,刚好让小女孩爬到背脊上。她先是坐在上边看了一会儿夏夜的星空,掏出那枚仅剩的铜钱,透过那个小小的方孔,望着大大的星空。那一刻,她满脸笑意。 之后她便藏好铜钱,趴下酣睡起来,很快就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隔壁那只石狮子上,陈平安盘腿而坐,转头看了眼沉沉熟睡的小女孩,眉头紧皱,难以释怀。他不再多想什么,开始闭上眼睛,练习剑炉立桩。 小女孩趴在石狮背上,睡相香甜。 清晨时分,大门吱呀作响,小女孩瞬间醒来,跳下石狮背脊,蹑手蹑脚,猫着腰,沿着墙根逃离此处。 陈平安当然比她更早“起床”,在远处看着她离开后便不再跟随她的行踪,返回自己的住处。陈平安在京城南边租了一栋宅子的偏屋,附近有条状元巷,名头很大,其实比起家乡杏花巷都不如,住着许多赴京赶考的寒酸士子。这些人春闱落选,付不起返乡的盘缠,在京城又可与刚刚结识的朋友切磋学问,就这么定居下来。 陈平安只有房门钥匙而无院门钥匙,所以他是掐着点回来的。此时院门已开,他回到自己屋子,关上门,瞥了眼桌上的那叠书籍以及床上的被褥,发现都被动过了。一点点蛛丝马迹在陈平安眼中也十分突兀,他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好在东西倒是没少。 陈平安之前不住这里,而是在一家客栈下榻,要了一间大屋子,可以随意练拳练剑。后来寻找道观无果,心境越来越烦躁,陈平安破天荒停了走桩和剑术,为了省钱,便搬来了这边,只会偶尔练习剑炉立桩。 陈平安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怔怔出神。 总这么像一只无头苍蝇乱撞,不是个事儿。 受益于在剑气长城上滴水穿石的打熬,后边又有飞鹰堡两场大战,尤其是邪道修士丹室自爆,灵气倾泻如洪水,让陈平安那场逆流而行收获颇丰。陈平安如今武道四境有些瓶颈松动的迹象,但是总觉得还欠缺一点什么。他有一种模糊的直觉:四、五境的门槛,他只要愿意,可以很快就一步跨过。但他还是希望更扎实,实在不行,就像陆抬当初所说,去武圣人庙碰碰运气,要不就是寻一处古战场遗址,寻找那些战死后魂魄不散的英灵、阴神。 总得找点事情做做,不然陈平安都怕自己发霉了。他决定在南苑国京城待到夏末,再找不到那座观道观,就返回东宝瓶洲,把精力全部放在武道上。崔瀺的爷爷就在落魄山竹楼,陈平安对此信心很大,跟宁姚的十年之约说不定可以提前几年。 不过陈平安还是有些发怵,就怕那个心比天高、拳法无敌的老人扬言要将他打磨成什么最强五境、六境。当初三境已是那般大苦头,陈平安真怕自己被他活活打死,还是疼死的那种。 陈平安双手抱着后脑勺,缓缓闭上眼睛。 不知道阿良在天外天跟那位传说中真无敌的道老二有没有真正分出胜负。 不知道刘羡阳去往颍阴陈氏的遥远路途中,看过最高的山有多高,看过最大的水有多大。 不知道李宝瓶在山崖书院读书开不开心。 不知道顾璨在书简湖有没有被人欺负,记别人仇的小簿子是不是又多了一本。 不知道骑龙巷铺子的桃花糕,阮秀姑娘还喜不喜欢吃。 不知道张山峰和徐远霞结伴游历有没有认识新的朋友,可以一起出生入死、降妖除魔。 不知道范二在老龙城有没有遇上心仪的姑娘。 陈平安想着心事,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有飞剑初一、十五在养剑葫内,其实陈平安这一路风餐露宿,并不太过担忧。 这栋宅子的主人家是三代同堂,有五口人。老头喜欢出门找人下棋,棋力弱,棋品更差,咋咋呼呼的。老妪言语刻薄,成天脸色阴沉沉的,很容易让陈平安想起杏花巷的马婆婆。年轻夫妇二人,妇人在家做些针线活,操持家务,每天给婆婆骂得脑袋就没抬起过。她男人,按照南苑国京城的老话,是个耍包袱斋的,就是背着个大包袱,四处购买破烂儿,腰系小鼓,走街串巷大声吆喝,运气好的话能捡漏,得个值钱的老物件儿,再卖给相熟的古董铺子,一倒手,就能挣好些银两。 夫妇二人相貌平平,倒是生了个相貌灵秀的崽儿,七八岁,唇红齿白的,不像是陋巷里的娃儿,反而像是大户人家里的小公子。上了学塾,听说很受教书先生的喜欢,经常看他爷爷跟人下棋,一蹲就能蹲大半个时辰,一言不发,观棋不语真君子,很有小夫子的模样了。街坊邻里无论大小都亲近这孩子,经常拿他打趣,问他隔壁巷子的青梅丫头和学塾里的刘小姐他到底喜欢哪一个多些,他往往只是腼腆笑着,继续默默观棋。 在陈平安睡去后,一个小东西从地面冒出来,爬上桌子,坐在那“书山”旁边,开始打瞌睡。 莲花小人儿明显精通土遁之术,无声无息,速度极快。来到南苑国京城之前,陈平安几次跟他逗乐,或是策马狂奔,或是铆足劲一口气飞奔出数十里,等到停马、停步之际,脚边总会有小家伙从土里探出脑袋,朝他咯咯直笑。 无论陈平安是走桩打拳还是练习剑术,他从不打搅,总是远远看着,只有陈平安向他招手,他才会来到陈平安身边,沿着法袍金醴攀援而上,最终坐在陈平安肩头,一大一小一起欣赏风景。至于那枚雪花钱,则暂时寄放在陈平安处。 陈平安只是小憩片刻,很快就被院子里的动静吵醒。老妪絮絮叨叨,妇人嗫嗫嚅嚅,老头在吊嗓子,孩子在晨读,唯独那个青壮汉子没出声,应该还在呼呼大睡。 陈平安坐在桌旁,轻轻拿起一本书。 莲花小人儿也缓缓醒来,犯着迷糊,呆呆望向他。 陈平安笑道:“睡你的。” 莲花小人儿麻溜起身,跑到陈平安身边,帮他翻开一页书。 陈平安习以为常。桌上书籍都是离开陆抬和飞鹰堡后新买的,当时陆抬说唯有读第一流的书才有希望当第二流的人。读书一事,不可求全,贪多嚼不烂,以精读为上,细嚼慢咽,真正把一本经典的精华全部吃进肚子里,将那些美好的意象、真知灼见、隐匿于句章之间的精气神一一化为己用,这才叫读书,否则只是翻书,翻过千万卷,撑死也就是个两脚书柜。 陈平安当时听得茅塞顿开,如果不是陆抬提醒,他真可能会见一本好书就买一本,而且都会细看慢看。但是书海无涯,人寿有限,陈平安既要练拳练剑,还要寻找道观,好不容易余下一点闲暇时光,确实应该用来读最好的书。 陆抬给过一份书单,但是陈平安珍藏好那张纸,却没有照着书单去买书,而是去买了儒家亚圣的经义典籍。 可惜文圣老秀才的书市面上根本买不到了,陈平安想要看“三四”,对比着看。 从情感上说,陈平安当然最倾向于老秀才,但是喜欢、仰慕和尊敬一个人,这没有问题,如果因此觉得那个人说的话做的事就全是对的,则会有大问题。 文圣老秀才的学问高不高?当然很高,按照崔东山的说法,曾经高到让所有读书人觉得“如日中天”。 那么陈平安有没有资格认为老秀才的道理不是最有道理的?看似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但其实是有的,因为还有一位亚圣,还有亚圣留下来的一部部经典。 陈平安曾经跟宁姚爹娘说过,真正喜欢一个人,是要喜欢一个人不好的地方。也曾跟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叮嘱过:“如果我错了,你们记得要提醒我。”不过陈平安内心深处,当然还是希望看过了三四之争的双方学问,自己能够由衷觉得文圣老秀才说得更对,那么下次再跟老秀才一起喝酒,就有的聊了。 陈平安正襟危坐,读书很慢,嗓音很轻,每当读到一页结尾处,莲花小人儿就会手脚利索地赶忙翻开新的一页,然后坐回原处,依葫芦画瓢,模仿陈平安的端正坐姿,竖起耳朵,安安静静听着头顶的读书声。 对于屋外充满市井烟火气的院子,白袍背剑挂葫芦的陈平安就像一个远在天边的奇怪人物,来了不亲近,走了不留恋,付钱就行。 状元巷旁边不远就有酒肆青楼,还有梵音袅袅的寺庙,虽然离着近,可就像是两个天下那么远。陈平安经常能够看到僧人们托钵出门,虽然身形消瘦,却大多面容安详,哪怕不身披袈裟,也能一眼瞧出他们与市井百姓的不同。而勾栏酒肆往往是夜间人声鼎沸,整条大街都流淌着浓郁的脂粉气,到凌晨时分才消停下来。虽然无论是喝花酒的客人还是敬酒的女子都穿着绫罗绸缎,可欢愉一旦落幕,他们大多神色憔悴。陈平安几次看到那些女子送客人们离开后,回去卸掉脸上妆容,天蒙蒙亮便走出青楼侧门,到了一条挤满摊贩的小巷,坐在那边吃上一碗米粥或是馄饨,有些女子吃着吃着便趴在桌上睡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像是在跟老天爷借钱,要还的。 有些跟勾栏女子混熟了的摊贩最喜欢说荤话,有些女子不计较,敷衍几句便算了,为的是能少掏几枚铜钱;也有格外较真的,本该习惯了低眉顺眼、曲意逢迎的她们直接就破口大骂。摊贩当时畏畏缩缩,等到女子离去便开始骂她们不过是做皮肉生意的腌臜货色,有什么脸皮装那黄花闺女。 第二天,骂了人的勾栏女子照旧来,昨天挨了骂的摊贩则依然会偷瞥她们露出袖管的白白小手,白得跟案板上的猪肉似的,比起自家的黄脸婆真是一个天一个地,真不知道这些水灵灵的娘儿们是怎么生养出来的。只是想着要摸到她们就要花掉小半年的辛苦营生,便只能叹息。 南苑国已经数百年无战事,国泰民安,一代代君王垂拱而治,既无贤名,也无恶名,故而京城并无夜禁,江湖豪杰大大咧咧携刀佩剑,鲜衣怒马,官府从来不管,路上遇到了,马上马下,双方还会客客气气招呼几声,交情好的,便就近一起喝酒了,你说些官场上让人无奈的升迁,我说些江湖上荡气回肠的高手过招,一来二去,两三斤酒肯定打不住。 为了寻找观道观,陈平安每天都会游逛这座京城,见了市井百态,也见了隐于市井的一些古古怪怪的东西。只要它们不主动招惹,陈平安就不愿理会。 陆抬曾经说过一句话,当时感触不深,如今越嚼越有余味: 上了山,修了道,就会觉得世间的古灵精怪和鬼魅阴物好像越来越多。 一个时辰的时光就这样流逝,陈平安合上书本,准备出门继续逛荡。 虽然寻找道观期间,陈平安的心境越来越烦躁,但他不是没有尝试静下心来。事实上,他做了许多努力,去了那些大大小小的寺庙烧香拜佛,独自行走在静谧的小径树荫中,每到一处寺庙就记录在竹简上。 状元巷边上那座心相寺陈平安去的次数最多,寺庙不大,算上住持也就十几人,久而久之就混成了熟脸,陈平安每次心不静就会去那边坐坐,不一定会与僧人说话,哪怕只是独自坐在屋檐下,听着风铃的叮咚声,就能打发掉一个暑气升腾的下午。 南苑国崇佛贬道,京城和地方上寺庙林立,香火鼎盛,道观难得一见,京城更是一座也无。最近几天,一件骇人秘事在京城上下沸沸扬扬:南苑国京城四大寺之一的白河寺出了一桩天大丑闻,白河寺历来以住持佛法深厚、有金身活罗汉著称于世,历代高僧圆寂之后,都能够留下不腐肉身或是烧出舍利子,其余三寺在这一点上都要自愧不如,这也被视为南苑国佛法昌盛远胜邻国的明证。 但是前不久,一位在白河寺挂单修行的高僧,前年被推举为住持,风光无限,却在某天跑出寺庙,直接去了大理寺告官。听完他的陈述后,包括大理寺卿在内的诸位官员,人人面面相觑。原来,这位老僧告发白河寺在他的饭菜里下毒,还密谋要在他死后往他的尸体里灌注水银。不但如此,他还揭发白河寺僧人罪孽深重,诱骗重金求子的京城贵妇。如此种种,总计六桩大罪。 这个案子太过惊世骇俗,直接惊动了南苑国皇帝下令彻查。结果白河寺三百僧人有大半被下狱,其余被驱逐出京城,没收度牒,此生不得再做僧人。 其余三寺依旧地位超然,毕竟根深蒂固,可是连累了许多名声不显的小寺,比如心相寺,近期的香客明显少了许多。 心相寺的住持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高高大大的,入京三十年依旧乡音未改,也不爱与人唠叨佛法的精妙深远,多是家长里短地聊着,陈平安每次去寺里闲坐,得费很大劲才能听懂他说什么。他对这老僧印象很好,而且看破未说破,老住持是一个修行中人,只是尚未跻身中五境。 陈平安离开巷子去往心相寺,打算在那边静坐,练习剑炉立桩。 不过是两里路程,陈平安就走过了一间武馆和一家镖局。尤其是那悬挂“气壮山河”匾额的武馆高墙里边,每回路过都有一群汉子哼哼哈哈,应该是在练习拳架。镖局门外的大街上经常都是镖车簇拥的场景,年轻男女皆趾高气扬、意气风发,老人们则要沉默许多,偶然见着了陈平安,也会点头致意。陈平安起先是拱手还礼,之后再见就主动行礼,不承想一来二去,老人们便纷纷没了兴致,干脆看也不看他。等到事后陈平安想通其中关节,哑然失笑:多半是一开始将自己当成了过江龙,后来查清楚了住处,便看轻了自己。自己过于“客气”的礼数,更是让镖局老江湖们认定自己是个绣花枕头。 陈平安觉得挺有趣。京城武馆、镖局众多,那些闯出名头的江湖门派都喜欢在这儿弄个堂口,高门大院的,不输王侯公卿的府邸,不用忌讳什么礼制僭越。反而是有关练气士的传言极少,就连国师都只是一位江湖宗师。 不过最有趣的,还是一座不起眼的宅子里边的人物。进进出出的男女几乎人人都是江湖上的练家子,却刻意隐藏身份,穿着朴素,不苟言笑。陈平安有次还看到了一位极有可能是武道六境的高手,身边跟着一个头戴帷帽的年轻女子,看不清面容,但是身姿婀娜,应该是个美人。 不知不觉,陈平安开始用另一种眼光看待这个世界。 到了心相寺,寺内如今香客稀疏,多是上了岁数的附近街坊,所以寺里的僧人和沙弥们个个愁眉苦脸。 陈平安之所以最近串门有些勤快,最主要的原因,是感觉到了老住持大限将至。 今日老住持像是知道陈平安要来,早早等在了一座偏殿的廊道中。 随意放上两张蒲草圆座,两人相对而坐。 看到陈平安欲言又止,老住持开门见山笑道:“白河寺历代住持里,是出过真正金身的,不如外界传闻那般都是骗子,不用一棍子打死白河寺千年历史。” 看到了好,但前提是先看到了恶。 老住持又笑道:“只是贫僧死后,本来想着烧出几颗舍利子,好为这座寺庙添些香火,如今看来是难了,少不得还要刻意隐瞒一段时间。” 陈平安疑惑道:“这也算佛家的因果吗?” 老住持点头道:“自然算。放在南苑国京城,白河寺和心相寺向来没有交集,看似因果模糊,实则不然;放在佛法之中,天大地大,皆是丝丝缕缕的牵连了。” 这是他第一次在陈平安面前说“佛法”。 老住持犹豫了一下,笑道:“其实两座寺庙之间也有因果,只是太过玄妙细微,也太……小了,贫僧根本没把握说出来,还需要施主自己体会。” 两人闲聊,无须一板一眼。老住持以前经常会被小沙弥打岔,聊着寺庙里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把陈平安晾在一边。陈平安也经常会带上几支竹简或是一本书,读书刻字,也不觉得怠慢无礼。 今天陈平安没有带书,只是带了一支纤细竹简和一把小刻刀。 陈平安从不厌旧,刻刀还是当初购买玉牌,店家赠送的。 老住持今天谈兴颇浓,关于佛法,蜻蜓点水般说过后就不再多提,更多还是像以往那样随便聊,琴棋书画,帝王将相,贩夫走卒,诸子百家,都说一些,拉家常一般。 光阴悠悠。 老住持笑问:“一个大奸大恶、遗臭万年的文人、官员,能不能写出一手漂亮的字、一首脍炙人口的诗?”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道:“能的。” “一个名垂青史的名士、名将,会不会有不为人知的阴私和缺陷?” “有的。” 老住持笑道:“对喽,万事莫走极端。与人讲道理,最怕‘我要道理全占尽’。最怕一旦与人交恶,便全然不见其善。庙堂之上,党争,甚至是被后世视为君子之争的党争,为何还是遗祸极长?就在于君子贤人在这些事情上同样做得不对。但是朝堂上的党争,你要是软弱了,讲这套大道理,多半会死得很惨,委实怪不得那些做了官的读书人。既然如此,是不是可以说,贫僧这一通话,绕了一圈,全是废话?为何要说呢?”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有一位老先生跟我说过类似的道理,他教我要万事多想,哪怕想了一大圈,绕回了原点,虽然费心费力,可长远来看,还是有益的。” 老住持欣慰点头:“这位先生是有大学问的。” 陈平安手指摩挲着那支翠绿欲滴的小竹简,轻声道:“有次老先生喝醉酒了,醉眼蒙眬的,看似是在问我,可其实大概是在问所有人吧。他是这么说的:‘读过多少书,就敢说这个世道“就是这样的”?见过多少人,就敢说男人女人“都是这般德行”?你亲眼见过多少太平和苦难,就敢断言他人的善恶?’” 老住持感叹道:“这位先生定然活得不轻松。” 陈平安突然想起始终想不明白的一事,好奇问道:“佛家真会提倡‘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 老住持微笑道:“回答之前,贫僧先有一问:是不是觉得此言既吓人,又别开生面,但细细咀嚼一番,总觉得是走了捷径,不是正法?” 陈平安挠挠头:“我连一般的佛法都没读过,哪里清楚是不是正法。” 老住持哈哈大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世人只看捷径,匪夷所思,殊不知真正的玄妙在于悟得‘屠刀在我手’,是谓‘知道了恶’。世间百态,很多人为恶而不知恶,很多人知恶而为恶,说到底,手中皆有一把鲜血淋漓的屠刀,轻重有别而已。若是能够真正放下,从此回头,岂不是一桩善事?” 他又说得远了些:“禅宗棒喝,外人仍然觉得诧异,实则棒喝开悟之前的那些苦功夫常人看不见罢了,看见了也不愿做罢了。成佛难不难?当然难。知佛法是一难,守法、护法和传法便更难了。但是……”他突然停下叹了口气,“没有‘但是’,既然贫僧一个向佛之人自己都做不到,为何要与你说那么远的道理呢?” 陈平安笑道:“但说无妨,道理再远,先不说我去与不去,我能够知道它就在那儿,也是好事。” 老住持摆摆手:“容贫僧歇一会儿,喝杯茶润润嗓子,都快冒烟了。” 他喊了一声,不远处一座精舍内,有个看似低头念经实则打盹的小沙弥猛然睁开眼睛,听到老住持的言语后,赶紧去端了两碗茶水来。 不远处有一棵参天大树,树荫浓密,停着一只小黄莺,点点啄啄。 陈平安喝茶快,老住持喝茶慢。陈平安笑着将茶碗递还给小沙弥时,老住持还未喝掉半碗。于是陈平安低头拿起那支竹简,其上左右两端都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印痕。 陈平安左看右看,觉得竹简就像一把小尺子。 老住持喝完了茶水,转头望去。炎炎夏日,骄阳炙烤人间,世人难得清凉,断断续续说着感慨: “末法时代,天下之人,如旱岁之草,皆枯槁无润泽。 “道理,还是要讲一讲的。 “佛法,是僧人的道理。礼义,是儒生的道理。道法,是道士的道理。其实都不坏,何必拘泥于门户,对的,便拿来,吃进自家肚子嘛。” 陈平安的视线从竹简上移开,抬头一笑,点头道:“对的。” 老住持望向廊道栏杆外的寺庙庭院:“这个世界一直亏欠着好人。对对错错,怎么会没有呢?只是我们不愿去深究罢了。嘴上可以不谈,甚至故意颠倒黑白,可心里要有数啊。只可惜世事多无奈,聪明人越来越多,心眼心窍多如莲蓬者往往喜欢讥讽淳厚,否认纯粹的善意,厌恶他人的赤诚。陈平安,你如何看待这个世界,世界就会如何看待你。” 然后他好似多此一举,重复道:“你看着它,它也在看着你。” 陈平安想了想,觉得有理,却未深思。 今天老住持说的话有些多,陈平安又是愿意认真思量的人,所以一时半会儿还没有跟着老住持走到那么远的地方。 老住持突然灿烂笑道:“陈施主,今天贫僧这番道理,说得可还好?” 陈平安心中有些伤感,笑道:“很好了。” 老住持笑道:“之前有一次听你讲了那‘先后’‘大小’‘善恶’之说,如今贫僧还想再听一听。” 陈平安第一次说得生疏晦涩,可是道理和真心话总是越说越明了的,如一面镜子时时擦拭,抹去尘埃,便会越擦越亮。 对错有先后,先捋清楚顺序,莫要跳过,只谈自己想要说的那个道理。 对错还分大小,用一把、两把甚至多把尺子来衡量大小,这些尺子可以是所有世间正法、善法,法家律法、儒家礼义、术家术算都可以借来一用。底线的律法、高高的道德、各地的乡俗、精准的术算都会涉及,不可以一概而论,钻研起来极为烦琐复杂,劳心劳力。 之后才是最终定下善恶。无形之中,人性是善是恶的三四之争不再成为读书人不可逾越的一道险隘,因为这是末尾来谈的事情,而不是读书之起始就需要做出决断的第一件事情。 最后是一个“行”字。教化苍生,菩萨心肠传法天下,独善其身修一个清净,都可以各凭喜好,随便了。 老住持神色安详,听过了陈平安的讲述,双手合十,低头道:“阿弥陀佛。” 陈平安望向那只停在飞檐上的小黄莺,它正在打量着打扫寺庙的小沙弥。 陈平安收回视线,老住持微笑道:“寺庙不在,僧人在;僧人不在,经书在;经书不在,佛祖在;佛祖不在,佛法在。便是心相寺没了一个僧人,剩不下一本经书,只要有人心中还有佛法,心相寺就还在。” 老住持转头再次望向幽静的院子,只有小沙弥扫地的沙沙声响。 他视线模糊,喃喃道:“贫僧好像看到人间开了朵莲花。” 陈平安寂静无言。 老住持低下头,嘴唇微动:“去也。” 远处小沙弥往廊道这边望来,怀抱着扫帚,跟老住持抱怨着:“师父,日头这么大,我能不能晚些再打扫啊,要热死了。” 陈平安转过头,指了指好似酣睡打盹的老住持,然后伸出手指在嘴边嘘了一声。 小沙弥赶紧噤声,然后偷着乐:哈哈,我爱偷懒,原来师父也爱睡觉。 他蹑手蹑脚跑去大殿屋檐下乘凉,那只小黄莺壮起胆子,飞到小沙弥肩头。小沙弥愣了一下,故意转头,朝它做了个鬼脸,吓得小黄莺赶紧扑腾飞走。呆呆一人的小沙弥摸了摸光头,有些愧疚。 廊道里的蒲草圆座上,已圆寂的老住持保持着那个松松垮垮的坐姿,却像是为这方小天地提起了精气神。 陈平安没来由地想起陆抬的一句话:人死大睡也。 知道师父死了,小沙弥哭得很伤心,看不开放不下,一点都不像出家之人。但是陈平安当时看着号啕大哭的他使劲摇晃着师父的手臂,像是想要把师父从睡梦中摇醒,就觉得如此这般才是人之常情。 其后晓得师父圆寂后竟然烧出了佛经上说的舍利子,小沙弥又笑了,觉得师父的佛法大概还是有些厉害的。小沙弥仍是不像个出家人。 陈平安一直帮着料理寺庙老住持的后事,忙前忙后,私底下与心相寺新任住持说了老住持的想法,舍利子一事不要急着对外宣扬,免得在这个当下白白惹来市井非议,甚至有可能引起官府的揣测。新住持对此没有异议,对陈平安低头合十,以表谢意。 在那之后,陈平安就不再去心相寺静坐,但是跟新住持说过,若是心相寺有什么难处,可以去他住处知会一声,他能帮多少是多少。 新住持诵一声佛号,在陈平安离去后去了大殿佛龛,默默为这位心善的施主点燃一盏长明灯,喊来小沙弥,要他经常照看着。 小沙弥哦了一声,点头答应下来。新住持见小家伙答应得快,便知道他会偷懒,屈指在那颗小光头上轻轻一敲,教训了一句:“木鱼,此事要放在心上。” 小沙弥苦着脸又哦了一声,事情记没记住不好说,不长记性的后果已经晓得了。 等到新住持离开大殿,小沙弥叹息一声:师兄以前多和蔼,当了住持,便跟师父一样不讲情面了,以后他就算能当住持也不要当,否则肯定会伤了师弟的心……咦,自己是师父最小的弟子,哪来的师弟?以后都不会有了,太吃亏了!想到这里,小沙弥嗖一下转身,飞快跑出大殿,追上新住持,殷勤询问师兄啥时候收弟子。 新住持知道小沙弥的那点小心思,哭笑不得,作势就要再拿小沙弥的脑袋当木鱼,本来他的法号就叫“木鱼”。小沙弥哀叹一声,转身跑开。 很奇怪,心境趋于安宁的陈平安,仍是没有重新捡起《撼山谱》和《剑术正经》,而是继续在京城游荡。这一次,他背着小小的棉布包裹缓缓而行,就着酒水吃干饼,居无定所,随便找个安静地方对付一下就行,可以是树荫之中、屋顶之上,也可以是小桥流水旁边。 那些高高的朱红色墙壁上有对着墙外探头探脑的绿意,墙内有秋千摇晃声和欢声笑语。有高冠博带的士子文人曲水流觞,盛世作赋,出口成章,一袭白衣就默默坐在树枝上喝着酒。 有临水的酒楼,在座俱是南苑国京城的青年才俊,指点江山,针砭时弊。书生治国,天经地义。陈平安坐在酒楼屋顶仔细听着他们的议论,满腔热血,嫉恶如仇,可是陈平安觉得他们的那些个治政方针落在实处有点难,不过也有可能是这些年轻俊彦喝高了,没有细说的缘故。 两拨地痞约好了干架,各自三四十人,兴许这就是他们的江湖,他们在走江湖,闯荡江湖。陈平安蹲在远处一堵破败矮墙上,发现二十岁往上的“老江湖”出手油滑,二十岁以下的少年则出手无忌,狠辣非常,事后鼻青脸肿、满脸血污,与患难兄弟勾肩搭背,已经开始向往着下一场江湖恩怨。 其中一帮人的带头大哥年纪稍长,将近三十岁了,则招呼他们去酒肆喝酒,浩浩荡荡杀去。姿容秀丽的沽酒妇人正是他的媳妇,见着了这帮熟脸面,只得挤出笑脸,拿出酒水吃食款待自己男人的兄弟,看着被人围住、居中高谈阔论的男人,妇人眉宇间有些生计不易的哀愁,可眼神中又有些仰慕的明亮。 她看着自己男人,而她男人麾下最得力、最敢冲杀的一个高大少年则偷偷看着她。 陈平安坐在离他们最远的地方,要了两壶酒,一壶倒入养剑葫,一壶当下喝。 年轻妇人一咬牙,报高了两壶酒的价格,多要了三十文钱。陈平安仿佛不知市井行情,毫不犹豫就掏了钱。妇人有些愧疚,便多给他拿了两碟自己做的佐酒菜,他起身笑着对她致谢。妇人红了脸,连忙拧腰转身,不敢再看那张俊秀干净的脸庞。 那边人满为患的酒桌上,年近三十的男人借着酒意说:“兄弟们,总有一天,我们会在京城有一块真正的地盘,到时候人人喝酒吃肉,见着了腰间挎刀的班房官老爷们根本不用怕,人家肯定眼巴巴求着跟咱们称兄道弟。以后再向那个瞧不起咱们的马秀才讨要几副春联几个‘福’字,且看他还敢不敢斜眼看人,有无胆识说一个‘不’字……” 男人舌头打结,旁人听得心神荡漾,大声喝彩,唾沫四溅。尤其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们,喝了吐吐了喝,回到桌旁,醉眼蒙眬之间,依稀可见四周皆兄弟,只觉得人生这般活,痛快,好痛快! 陈平安默默离开街边酒肆,走远后,忍不住回望一眼,像是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刘羡阳和鼻涕虫顾璨。那会儿他还是黝黑似炭的龙窑学徒,应该会心疼酒水钱;刘羡阳一定在嚷嚷完了豪言壮语之后开始忧愁,埋怨着为什么稚圭就是不喜欢自己;从小就很早熟的顾璨大概会咬牙切齿,学着江湖中人的腔调,说要报仇雪恨就该快意恩仇,其余管他的。 陈平安收回视线,继续前行。 有一个眼尖的少年开玩笑道:“方才那个小白脸停下来看了咱们这边很久,该不会是瞧上咱们嫂子了吧?” 已经醉醺醺的男人一拍桌子道:“有这狗胆,老子砍死他!你们信不信,就算明天老子死了,你们的嫂子也会守一辈子寡,谁也不嫁!皇帝老儿都不嫁!一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算个屁,背把剑了不起啊……”说着说着,他脑袋一磕,重重撞在酒桌上,彻底醉了过去。 年轻妇人低头擦拭酒桌,悄悄抿起嘴角,不知道为何而笑。 那个视线经常扫过妇人婀娜身姿的高大少年此时也低下了脑袋,有些慌张,也有些怨怼。少年喝了口酒,没滋没味。 有个市井坊间的憔悴妇人不知为何,逮住顽劣稚童就是一顿痛打,孩子嘴上干号,其实对着不远处的小伙伴们挤眉弄眼。衣衫寒酸的妇人打着打着就自己哭出声,孩子一愣,这才真哭了起来。 一场滂沱大雨过后,京城终于重新见着了暖洋洋的日头。一伙锦衣玉食的膏粱子弟纵马大街,扬鞭策马,踩得泥土飞溅。路旁一个老妪的摊子来不及撤离,上边摆了些做工粗糙的针织物件,不小心给烂泥溅得惨不忍睹,老妪顿时脸色惨白。末尾一骑是个眉眼倨傲的年轻女子,见着了这一幕,马不停蹄向前,却随手丢了一只钱袋子在摊子上边。只是由于她骑术算不得熟谙,太想着将那只沉甸甸的钱袋抛得有准头,一不小心就歪斜着坠马,好一顿驴打滚,哎哟哎哟叫着起身后,原本秀美的脸庞和昂贵的衣裙都不能看了。她踉跄着走向那匹停下的骏马,略微艰辛地爬上马背,扬鞭而去。眼角余光发现一个身穿雪白长袍的剑客正站在街边望向自己,忍不住转过头。 那人朝她抬起手臂,竖起大拇指。她翻了个白眼,没有放在心上。 陈平安就这样走走停停,看了许多士子风流和市井百态。 白河寺的丑剧只蔓延了不到一旬时间就已经迅速落下帷幕。白河寺的财产一律充公,至于谁会接收这颗烫手山芋,有说是京城其余三大寺里的高僧,也有说是地方上几个著名大寺的住持。 南苑国显然有高人在为皇帝陛下出谋划策,白河寺丑闻以一种拦腰斩断的方式迅速消停沉寂下去,因为朝野上下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了另外一场盛事上:天下四大宗师之一的湖山派掌门俞真意闭关十年,如今成功破关,要召开武林大会,召集群雄,商议围剿魔教三门一事。届时,被誉为“天下第一手”的南苑国国师种秋、镜心斋童青青,以及号称能够在山雾云海中温养剑意的鸟瞰峰山主陆舫都会出现。四大宗师齐聚毗邻南苑国京城的牯牛山,这是江湖百年未有的大气象。 这四人皆是各自所在国家的武林魁首,跺跺脚就能让一国江湖掀起惊涛骇浪。尤其是种秋和俞真意,他们之间的恩怨纠缠了足足甲子光阴。两人是松籁国的市井出身,自幼就是街坊邻居,一对生死兄弟,机缘巧合下开始一起行走江湖,各有奇遇,成为当时江湖上最引人注目的一双武道天才,最终不知为何反目成仇。一场只有寥寥四五人观看的生死战后,两人都身负重伤,种秋这才来到南苑国。在那之后,两人老死不相往来,不谈恩情也不说仇怨。 黄昏中,陈平安回到了状元巷附近的宅子。此前,房主爷孙二人正在街角看别人下棋,见着了陈平安的身影,孩子脸色雪白,赶紧起身,招呼陈平安来看棋。陈平安走近跟他们一起看了会儿,孩子又说有事要先回家,撒腿就跑。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没有观棋兴致的他站了一炷香工夫,这才缓缓走回宅子。 开门进屋后,对面屋的孩子踩在小板凳上,透过窗户望向陈平安,轻轻松了口气。 陈平安关了门,摘下包袱放在床上,莲花小人儿立即从地面蹦跳出来,咿咿呀呀,指指点点,好像十分气愤。 陈平安瞥了眼桌上的那叠书籍,一些不易察觉的细微褶皱比起自己离开宅子前显然多了些。他心中了然,蹲下身摊开手掌,让莲花小人儿走到自己手心,然后起身坐在桌旁。莲花小人儿跳到桌上,又轻轻跳到书山上,跪在一本圣人书籍的扉页上,用小胳膊仔仔细细抚平褶皱。 陈平安笑道:“没关系,书就是给人看的,人家这不是已经还回来了嘛,不用生气。” 正在辛勤干活的小家伙转过头,眨巴眨巴眼,有些疑惑不解。 陈平安揉了揉他的小脑袋,掏出竹简和刻刀,轻轻放在桌上。 在这天夜色里,陈平安悄悄去往白河寺。之前就来烧过香,陈平安并不陌生。白河寺有一座大殿极为奇特,供奉着三尊佛像,有佛像怒目,也有佛像低眉,居中一座佛像竟然倒坐,千年以来,不管香火如何熏陶,佛像始终背对大门和香客。 白河寺最近有些萧条,大白天都门可罗雀了,深夜时分更是寂寥,加上那些以讹传讹的可怕传闻,衬托得往日宝相庄严的菩萨天王神像怎么看怎么阴森狰狞。前些天,有一伙毛贼来打秋风,结果一个个哀号着跑出去,全部疯疯癫癫的,直到进了牢房才安静下来,只说那白河寺闹鬼,万万去不得。 陈平安进入这座大门未关的偏殿前,特意点燃了一张阳气挑灯符,并无异样。他又悄悄换了几处地方,符箓始终是匀速缓缓烧尽。 陈平安正打算离开白河寺,刚走到殿门口附近就骤然倒掠,脚尖一点,下一刻就坐在了大殿横梁上,侧身而卧,屏气凝神。 从大殿外大摇大摆走入三人,毫无窃贼的模样,反倒像是月夜赏景的达官贵人。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竟然有两人他都见过,其中一人正是状元巷一栋幽静宅子里的武道同辈。老人身材高大,相貌清癯,虽非道人,却头戴一顶样式古朴的银色莲花冠,相较于陈平安那次市井街道的远望,老人今夜不再刻意收敛气势,当他跨过门槛,就如一座巍峨山岳硬生生撞入了这座白河寺大殿。 另一人是名女子,她摘下遮掩容貌的帷帽,姿容动人;脱了笼罩住身段的曳地披风,色彩靡丽。最出奇之处,在于她穿了一双木屐,屐上赤足如霜雪。 一个俊俏公子则是生面孔,身材修长,一袭藏青色的宽袍大袖,手上缠绕着一串珊瑚念珠,行走之间,他会轻轻捻动珠子。 女子嗓音清脆,妩媚地瞥了眼俊俏公子,调侃道:“我的簪花郎唉,你既然虔诚信佛,为何还不跪下磕头?到时候我往佛像身前一站,占了周公子这么大便宜,岂不是一夜之间名动天下?死也无憾。” 俊俏公子微笑不语,只是仰头望向三尊神像。 天地寂寥,偌大一座佛殿,唯有珠子滚动的细微声响。 老人笑道:“鸦儿,就别拿周仕开玩笑了,人家那是脾气好,不与你一般见识,不然撕破了脸皮打一架,到时候周仕的棺材钱,谁出是好?” 貌若少女,可气质风情却如妇人的“鸦儿”掩嘴娇笑,秋波流转,风情流泻,竟是让一座原本阴森吓人的大殿都有些春意盎然。 名为周仕、绰号“簪花郎”的年轻公子无奈一笑:“丁老教主就莫要欺负我这么个晚辈了。” “湖山派的俞真意、南苑国的种秋、镜心斋的童青青、鸟瞰峰的陆舫可都是了不起的神仙人物,其中童青青那老婆姨更是跟师爷爷一个辈分的。反观咱们,势单力薄,真要玩这一出火中取栗吗?即便拿到了罗汉金身和那部经书,能否活着离开南苑国京城?”鸦儿掰着手指头,一个个点名道姓过去,说着江湖上最为帷幕重重的秘事,“虽说师爷爷你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可是好汉双拳难敌四手,俞真意的徒子徒孙那么多,南苑国种秋又是地头蛇,童青青那个老妖婆最喜欢蛊惑人心,说不得上次簪花郎负伤归来,嘴上说是给她打得半死,其实是被老妖婆的美色迷得神魂颠倒,在跟咱们演一出苦肉计呢。尤其是那个陆舫,几十年来出手的次数屈指可数,江湖上都说他是走了正道的师爷爷,由此可见,天赋该有多好,经过这么多年潜心练剑,说不定都已经超过俞真意和种秋了吧?” 老人置若罔闻,默不作声,双手负后,望着那尊背对苍生的佛像。 鸦儿一跺脚,有些幽怨。木屐踩在石板上,响声清脆。 周仕出言宽慰道:“这四人并非铁板一块,真到了生死关头,恐怕没谁乐意舍生取义的。” 鸦儿笑道:“咱们中就有人愿意啦?” 周仕神色自若,继续道:“其实光是我爹,加上臂圣程元山和磨刀人刘宗,仅就顶尖战力来说,已经不比那四位大宗师联手逊色。我们这次是密谋行事,又不是沙场上的两军对垒,不用讲究兵力多寡,鸦儿你不用担心。” 其实四大宗师只是江湖正道的自家之言,故意撇干净了那些魔教中人和黑道枭雄,属于关起门来自己乐呵乐呵,真正服众的说法,是更有含金量的十大高手,刚好正邪各占一半。 四大宗师中,从武道一途转入修习仙家道法的白道第一人俞真意排第二,世间外家拳第一人种秋排第六,传言九十高龄却青春常驻的童青青排第九。都说在她之后,数个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所谓第一美人的姿色、风韵加在一起,都不如她一人。隐世独居鸟瞰峰的剑客陆舫排第十,是四大宗师中最年轻的一位,如今还不到五十岁。几乎所有人都坚信,随着时间的推移,二十年前垫底的陆舫是最有资格挑战并且战胜那位第一人的存在,甚至有人认为如今的陆舫已经超过南苑国国师种秋,能跻身前五之列。 而簪花郎周仕所说的臂圣程元山武功极高,对人对敌必分生死,所以不被名门正派认可,觉得他武德太差,不配享有宗师头衔。此人排在第八。 磨刀人刘宗是名副其实的顶尖邪道高手,纯粹喜好杀人,恶名昭彰,排第七。 至于周仕的父亲周肥更是无数正道人士做梦都想大卸八块的大魔头,武学奇高,品行极为低劣,创建了一座春潮宫,搜罗天下美女,自诩为“山上帝王,陆地神仙”。但让人无奈的是,周肥排第四,而且公认横炼功夫天下第一。年轻时的陆舫曾经以一把佩剑“龙绕梁”成功刺穿周肥身躯三次,周肥依然安然无事,战力折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陆舫就此主动退去。 孤身一人仗剑闯入春潮宫的陆舫也为自己的意气用事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在他一次出门远游的三年内,师门六百人被周肥半点不讲高手风范地亲手慢慢折磨殆尽,传言陆舫的师娘和十数个师姐师妹如今尚在春潮宫担任侍女。 至于为何陆舫游历归来,听闻噩耗,没有再度登山挑战周肥,就成了天底下最大的几个江湖秘密之一,与天下第一人的那个大魔头到底有多强、镜心斋童青青到底有多美、俞真意到底可以活到多少岁并称为“天下四大谜案”。 从南苑国京城到城外牯牛山这一路,处处波谲云诡。 有一个万里迢迢赶来的中年男子带着一身酒气进入南苑国京城后,如鱼得水,终日在街边酒铺酗酒,浑浑噩噩,以至于最后不得不将佩剑押在了酒铺,换了五两银子。那还是掌柜妇人看在他一身腱子肉的分上,可以趁他睡着了偷摸几把,不然给三两银子顶天了。 牯牛山顶,一个身材如稚童、面容纯真的人物,每天闲来无事就细细打磨一把玉竹折扇,而负责山脚下那八百御林军的南苑国武将见到此人后,却要毕恭毕敬地尊称一声“俞老真人”。 太子府第,一个多年来担任掌勺厨子的佝偻老人揭了一大缸时候未到的腌菜的盖子,酸味扑鼻,嘴上呢喃着“多事之秋,多事之秋”。 但这些人,都没今夜入白河寺而不烧香的三人分量重。这倒跟鸦儿和簪花郎周仕关系不大,只因为老人姓丁,八十年来在天下第一人的位置上屹立不动,杀人只凭个人喜好和心情:江湖名宿也杀,帝王将相也杀,罄竹难书的武林恶人也杀,路边的老幼妇孺也杀,连自己的弟子都杀到只剩一人。后来,他将教主之位传给了这唯一的弟子,从此消失。但是在之后的二十年一次的评选中,他依旧是毫无悬念的第一人。 有个听上去很可笑的江湖传闻,说专职收集江湖秘闻、评点宗师高低的敬仰楼先后两任楼主的至交好友都曾好奇询问为何不撤掉那个生死不知的丁魔头,两人都说过同样一句话:“万一他没死,我就死了。” 此刻大殿之中,鸦儿笑问道:“你爹只要樊仙子这么一个美人儿,明面上却是出力最大,如此兴师动众,当真不觉得亏了?” 周仕苦笑:“我爹什么脾性你还不清楚?说好听点是爱美人不爱江山,说难听点就是见色忘命。如果不是种秋就住在南苑国皇宫旁边,他都能进宫去抢那位周皇后。” 鸦儿伸手揉着脸颊,自怨自艾道:“樊莞尔,周姝真,一个当今第一美人,一个在二十年前颜色甲于天下,你爹的眼光真高,难怪我会难入他老人家的法眼,哪怕见了面,一起喝茶也是客客气气的,目不斜视。” 周仕苦笑不已。 鸦儿笑问道:“你爹怎么不对童青青有念想?” 周仕仰头望向那尊对人间怒目的威严佛像,手指不停捻动珠子,轻声道:“我爹说,一份美食,烫嘴不怕,烫得起了水泡都值得,但是注定会烫穿了肚肠的美食,嘴再馋,也莫要去碰。” 负手而立的丁老教主听闻此言,扯了扯嘴角,环顾四周,轻声道:“走了,金身已经不在这边。” 鸦儿和周仕并无异议,也不敢有丝毫质疑。别看鸦儿口口声声“师爷爷”,十分娇憨亲昵,实则胆战心惊,生怕一个不留神就要被老人拍碎头颅。周仕也好不到哪里去,父亲周肥至多是一张可有可无的护身符,远远不足以成为真正的保命符。 一举一动都仿佛与天地契合的丁老教主跨出门槛的时候,脚步略作停滞。只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动作,就让鸦儿和周仕气息紊乱,胸口发闷,额头渗出汗水,停步站立不动。丁老教主又稍稍加快速度,跨过了门槛,走下台阶。两个在江湖上已经赢得极大名头的年轻武学天才又觉得气血疾速奔走,如牵线木偶一般,情不自禁地跟着老人一起快步前行。 丁老教主抬头看了眼月色,笑道:“这南苑国京城,比起六十年前,有意思多了。” 身后两人视线交汇,都觉得大有深意。 夜凉如水,陈平安从卧姿变成了坐姿,先是双手合十,跟三尊佛像告罪一声,莫要怪自己的不敬,然后又想:那个姓丁的老者挺厉害的。 突然,陈平安又侧卧回去,很快就又有两道身影如缥缈青烟一闪而至。 好一对金童玉女,当下这女子的姿色气度比起先前那个鸦儿还要胜出一筹。 男子三十岁出头,玉树临风,穿着古雅,冠冕风流,一身帝王之家的贵气。 他用纯正的京城口音笑道:“樊仙子,如你先前所说,这个丁老魔头性情果然古怪,刚才明明发现了咱俩,竟然都不出手。” 飘然出尘的女子就像一株生长于山野的幽兰,容貌出众得不讲道理。寻常美人应该第一眼看到她就会自惭形秽,寻常男子甚至生不出占有之心——得有自知之明。 听到男子的话后,她道:“他是不屑对我们出手。” 男子笑道:“难道我一招都挡不下?不至于吧,我师父好歹是那十人身后追得最紧的一小撮人物之一,如今我与师父过招,已经有两三分胜算了。” 樊莞尔摇头道:“太子殿下自然天赋极好,可是江湖宗师之间的生死厮杀,与切磋武艺有着天壤之别。殿下切莫小觑了这江湖,哪怕是面对一个二流高手,不到最后一刻,也不可掉以轻心。” 南苑国太子为这位仙子担忧自己而感到由衷喜悦,只是生在帝王家,早早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习惯,便轻轻点头,微笑道:“我记下了,以后与人对敌之前,都会拿出仙子这番言语好好思量思量再出手不迟。” 樊莞尔莞尔一笑,不置一词。她已经独自行走江湖六年之久,男人这点小心思的含蓄轻佻,她不会在意,当然更不会动心。只是她突然冷笑道:“出来吧!” 南苑国太子脸色微变,心湖震动:能够隐藏到现在而不被发现,至少也是与他们两人实力相当的人物。 他们一起用视线巡视大殿各处,片刻之后,樊莞尔松了口气,笑道:“让殿下笑话了,行走江湖,小心驶得万年船。” 南苑国太子如释重负,忍俊不禁,微微侧身,学那江湖中人拱手抱拳道:“仙子教诲,小生受教了。” 樊莞尔也笑了起来。 两人之后在三尊佛像附近摸索探寻,并没有发现隐蔽机关,徒劳无功,只好与之前三人一样,离开白河寺。 一条横梁之上,涟漪阵阵荡漾,逐渐露出一抹雪白,原来是那件金醴法袍变大了许多,使得陈平安能够缩在其中,也算是陈平安自己琢磨出来的一门不入流的障眼法,对付江湖中人挺实用,就是不够高手气派、仙家风范。他刚要摘下养剑葫喝上一口酒,突然想起这是寺庙大殿,便收回手,飘然落地,就要离开白河寺。结果刚来到大殿门槛,就看到远处那个姓樊的漂亮女子正朝他冷冷看来。他停下脚步。 樊莞尔既不说话,也不出招,就只盯着陈平安,让陈平安有些郁闷:姑娘,你瞅啥瞅,我已经有喜欢的姑娘了,她可比你好看!反正我是这么认为的。 想到这里,陈平安咧咧嘴。其实……眼前这位姑娘,确实挺好看的。但是姑娘你长得好看是你的事情,可不是你傻了吧唧使劲瞪我的理由吧? 陈平安不愿再跟她耗下去,害怕飞檐走壁不太容易脱身,便干脆用了一张方寸符,直接离开了白河寺。 樊莞尔微微张嘴,满脸震惊:难道是江湖上哪位隐世不出的前辈宗师吗? 陈平安离开白河寺没多久,目光被一条彩灯连绵的热闹街道吸引,香味浓郁,便跑去找了家摊子,吃了碗又麻又辣又烫的玩意儿,结果陈平安发现自己身边又站了一个目瞪口呆的漂亮姑娘。 第73章 杀机四起 还是那个姓樊的女子,初看穿着素雅,但若是细看,便会发现衣裳绣有如意水云图案,在天上月辉和市井灯火的映照下若隐若现,富扎眼、贵雍容,不过如此。此刻她应该是覆了一张面皮,只有先前姿容的五六分神采,不至于让这市井坊间太过轰动。 见她还是使劲盯着自己,陈平安放下碗筷,不得不问道:“你找我有事?” 樊莞尔突然伸手揉了揉额头,环顾四周,皱紧眉头。 隔壁桌上有食客与人起了争执,骂起街来,拍桌子瞪眼睛,气势汹汹地指着对方鼻子怒骂,浓郁的南苑国京师腔调,说得既难听又杂乱:“你家一门老鸨娼妇,事不过三,你再敢扯这有的没的,老子就要直接在你家开妓院了。” 樊莞尔一手指肚轻轻揉捏太阳穴,恢复正常神色,以江湖武夫的凝音成线,眼中充满了好奇和憧憬的光彩,询问道:“这位公子,你可是……谪仙人?” 陈平安哑然失笑:“我只是个外乡人,来南苑国游历,不是姑娘说的什么谪仙人。” 樊莞尔有些遗憾,歉意道:“多有叨扰,公子恕罪。” 陈平安摆摆手:“没关系。” 樊莞尔犹豫了一下,还是提醒道:“最近南苑国京城不太安宁,公子是人中龙凤,很容易被人盯上,希望公子多加小心” 陈平安拱手抱拳:“谢过樊姑娘。” 樊莞尔也不是拖泥带水之人,就这样离开这条熙熙攘攘的宵夜闹市。一些个青皮流氓想要借机揩油,只是每次他们出手,她总是刚好躲过,如一尾鱼儿游弋在水草石块之间。 陈平安有些疑惑。按照崔姓老人的说法,武人天赋好不好,要看能否从低劣的拳架中养出最高明的拳意,当初他选择陈平安,这是原因之一。不过他死要面子,不愿承认《撼山谱》其实有着诸多可取之处,陈平安也不愿揭穿。 眼前这个素未蒙面却两次找上自己的奇怪女子,按照先前丁姓老者与那鸦儿、簪花郎周仕的说法,多半就是那个名动天下的樊莞尔,搁在家乡东宝瓶洲,可就是贺小凉的地位。她分明已经有点“近道”的意思,为何一身武道修为好像给压了一块万斤巨石,迟迟上不去? 一身气势可以隐藏,可以返璞归真,但是处久了,内在神意骗不了人,每一口呼吸的缓急,举手投足的韵味,往往都会泄露天机。先前丁老教主看似随随便便一步跨入白河寺大殿,陈平安就立即察觉到了天地异象。 陈平安可是从骊珠洞天走出来的,见过的山顶人物不算少了,能够让陈平安觉得“挺厉害”的人物,自然不简单。在落魄山竹楼的喂拳之人,曾是一位十境巅峰的武夫;在桂花岛上的喂剑之人,好歹也是一位老金丹。 陈平安在樊莞尔的身影消失后,想了想,也离开这处闹市。 南苑国京城分为大大小小八十一坊,大致格局与陈平安路过的许多王朝藩国都差不多。这座被誉为天下首善的城池,北贵南贫东武西文,白河寺位于西城,多是中层文官和殷实商贾的宅第所在,处处可见匠心。 此时陈平安就走在一座石拱桥上,夜深人静,他轻轻跳到栏杆上,望着脚下这条小河潺潺而流,下边立着一尊镇水兽,形状若蛟龙,亦是不罕见。东宝瓶洲许多繁华城池的栏板柱头或是拱券龙门石上都有这类用以压胜水中精怪的镇水兽。但是陈平安察觉不到这头古老的镇水兽有一丝一缕的残余灵气,好像就只是个装饰摆设。 在陈平安望水发呆的时候,出身镜心斋的仙子樊莞尔遇上了本该回到南苑国宫城的太子魏衍。此人虽是天潢贵胄,却是一个深藏不露的年轻高手,他的武道授业恩师是个从北方塞外流亡到南苑国的老一辈宗师,正如魏衍所说,是当今天下距离十大高手最近的一小撮人之一。这位宗师与魔教三门之一的垂花门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所以魏衍也被湖山派和镜心斋都认定为正道中人,并且有希望成为下一代的江湖领袖人物,镜心斋甚至有意将其扶持为下一任南苑国君主。而那个魔教中人鸦儿则暗中扶持魏衍的皇弟魏崇,双方尔虞我诈,相互构陷,在南苑国老皇帝面前争宠,已经打了五六年的擂台。 樊莞尔与魏衍散步于静谧夜色中,魏衍轻声道:“樊仙子,你要见那个人,其实不用瞒着我的。他能够躲在白河寺大殿,自始至终都没有让我们察觉到,肯定不是寻常的江湖莽夫。万一他是魔教中人,你出了事情,怎么办?” 樊莞尔不愿让魏衍这位未来南苑国皇帝心生芥蒂,微笑道:“殿下,你觉得我和你,还有魔教那个不知真实姓名的鸦儿、春潮宫的簪花郎周仕,加上其余六个差不多年纪的年轻高手,我们十人当中,谁的武道最高?” 魏衍对此早就心中有数,除了有个好师父,还是一国太子,谍报眼线遍布天下,哪怕没有走过江湖,也早就对江湖秘事烂熟于心,于是不用思索便娓娓道来:“谁为魁首不好说,但是前三早有定数。生死之战,一旦狭路相逢,谁生谁死,就看谁更擅长争夺冥冥之中的大势,天时地利人和,谁占据更多,谁就能赢。” 说到这里,魏衍瞥了眼樊莞尔身后。今夜出行,樊莞尔并没有携带兵器。魏衍笑道:“樊仙子精通镜心斋、湖山派以及失传已久的白猿背剑术,三家圣人之学兼容并蓄,当然可以位列前三。我师父由衷称赞过仙子:‘有无剑背在身后,是两个樊莞尔。’” 樊莞尔笑道:“殿下谬赞了。” 魏衍一手负后,一手手指轻轻敲击腰间玉带:“魔教那个鸦儿,当年她刚刚进入京城,心高气傲,竟敢跑去找种国师,还吃了种国师一拳。能够伤而不死,世人都觉得是她侥幸,但是父皇跟我说过,国师曾言:‘那个小姑娘,武学天资之高,可谓女子中的陆舫。’最后一人,应该就是那个来历不明的冯青白了,这十来年横空出世,他的身世、师门,所有都查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喜好游历四方,不断挑战各路高手宗师。看他挑选的对手就会发现,他从一个略懂三脚猫的外行,短短十年间就成长为当世第一流的高手。” 说完这些,魏衍转头问道:“樊仙子,其余七人当中,还有隐藏更深的?” 樊莞尔双手负后,走在一座寂静无人的小桥上,靠近栏杆,一次次拍打着其上雕刻的小石狮的脑袋,摇头道:“就算真有,至少我和镜心斋都不知道。” 魏衍笑容和煦:不承想樊仙子还有如此俏皮的时候。他看着那双水润眼眸,一时间有些痴了。他停下脚步,又骤然加快,与樊莞尔并肩而行,想要伸手牵住她的纤纤素手,可惜没有那份勇气。 樊莞尔停下脚步,侧过身,举目远眺,眉眼忧愁,缓缓道:“之所以聊起这个,就是想说一件我始终想不明白的怪事。” 魏衍好奇道:“说说看。” 樊莞尔揉了揉眉心,魏衍担忧道:“怎么了,可是那白袍剑客使了什么阴险手法?” 樊莞尔笑着摇头:“殿下,你从你师父那边听说过‘谪仙人’吗?” 魏衍笑道:“我师父是个江湖莽夫,可不提这个。他老人家最不喜欢文人骚客,我年少时,只要聊天的时候说得稍稍文绉绉一点就要挨打,所以我就只能从诗篇中去领略谪仙人的风姿了。” 既然魏衍这边没有线索,樊莞尔就不愿多说此事,转移话题。她眼神深远,喃喃道:“殿下,你可曾有过一种感觉,当我们经历一事,或是走过一地、见过一人后,总觉得有些熟悉?” 魏衍点点头:“有啊,怎么没有。”他觉得有趣,“难道樊仙子也相信佛家转世一说?” 樊莞尔摇摇头。 京城外的牯牛山上,今夜站着七八人之多,其中颜色若稚童的湖山派俞真意神色凝重,远眺夜幕中的京城轮廓。 满身酒气,连佩剑都当给了酒铺妇人的邋遢汉子,名为陆舫。 南苑国国师种秋是一个不苟言笑的清瘦男子,气质儒雅,很难想象他会是那个天下第一手。 俞真意嗓音也如容貌一般稚嫩清灵,缓缓开口道:“除了丁老魔、春潮宫周肥、游侠冯青白、镜心斋童青青这既定四人,我们恐怕要多杀一人了。” 陆舫自嘲道:“不会是我吧?” 种秋冷冷瞥了眼他,他摊开手,无奈道:“开个玩笑也不行啊?” 除了这四大宗师中三人,山顶还有一些绝对不该出现在此地的人物。但是无一例外,要么是榜上有名的十大高手之一,要么是如魏衍师父那般的武学宗师。今夜的牯牛山,以及接下来的南苑国京城,注定会不谈正邪。 俞真意死死盯住京城某个地方,轻声道:“陆舫,你跟你朋友先解决掉那个最大的意外,至于是联手杀人还是独自杀人,我不管,但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三天之内将那人的头颅带过来,他身上的所有物件,老规矩,杀人者得之。” 陆舫摸了摸后脑勺,叹息一声。 远处有人阴森而笑,跃跃欲试。 陈平安没有返回宅子,就这么孤魂野鬼似的独自夜游京城,其间潜入一家书香门第的藏书楼,随手翻阅书籍,在天亮之前又悄然离去,在京城国子监又旁听那些夫子授课,直到日头高照的正午时分才走回状元巷,有意避开了跟丁老教主、簪花郎周仕有关的那栋宅子。 状元巷有几间逼仄狭小的书肆,除了卖书,也顺带卖一些称不上案头清供的文房四宝,粗糙简陋,好在价格不高,毕竟这边的买主都是些进京赶考的穷书生。陈平安在一家铺子买了几本文笔散淡的山水游记,近期肯定不会翻看,只是想着让落魄山多些藏书而已。等陈平安走回住处的巷弄,刚好那个清秀的小家伙下课归来,两人一起走在巷子里,孩子像是有难言之隐,憋了半天也没好意思说出口。陈平安就假装没看到,回了宅院。 晚饭是跟孩子一家人在一张饭桌上吃的,按照事先说好的,这户人家为陈平安添双碗筷,每天多收三十文钱。老妪信誓旦旦地说餐餐必有鱼肉,事实上陈平安经常外出,要么错过吃饭的点,要么干脆一段时间没人影儿,老妪高兴得很。 今天桌上没什么油水,老妪笑着道歉,说:“陈公子今儿怎么不早点打声招呼,才好准备食材。” 陈平安笑道:“能吃饱就行了。” 老妪便问明天怎么说,当听到陈平安说明天要外出后,老妪又唉声叹气,埋怨陈平安太忙碌了,连吃顿家常饭菜都这么难,其实她儿媳妇的厨艺还是不错的,不敢说多好,肯定下饭。 一直低头扒饭、连菜都不敢多夹一筷子的妇人微微抬头,憨厚笑笑。婆婆夸奖自己,破天荒了。 陈平安吃过了饭,就搬了条小凳去那孩子爷爷经常跟人下棋的街角。难得是大条青石铺就的街面,世世代代住在这的人看着人来人往,与街坊邻居聊着家长里短,很能解闷。若是有富家子弟骑马疾驰而过,或是某个小有名气的青楼女子姗姗走过,都能让一整条街亮堂起来。 陈平安坐在棋摊子不远处,那边围了一大堆人。他突然发现,那个孩子也搬了条凳子坐在了自己身边。 之前他已经摘下那把“剑气”放在屋内,毕竟市井纳凉还背着一把剑,不像话。养剑葫带在了身边,但是让更为听话的飞剑十五留在了院子里,免得给人偷了去。如今南苑国京城不太平,藏龙卧虎,想必很快就都该起身了。 察觉到孩子的别扭,陈平安笑问道:“有心事?” 上了学塾便知晓一些粗略礼仪的孩子低下头:“对不起啊,陈公子。” 陈平安轻声道:“怎么说?” 孩子坐在矮矮的板凳上,双手紧握拳头,放在膝盖上,不敢看陈平安:“我娘经常趁着陈公子不在家就去翻陈公子的东西。” 陈平安愣了一下。本以为是那个言语刻薄的老妪经常去他房间“串门”,不承想是那个看着很老实的孩子他娘亲。 孩子心情愈发沉重:“后来陈公子离开久了,娘亲就偷拿了陈公子放在桌上的书籍给我,我一个忍不住就翻开偷看了,我知道这样不好。” 陈平安本想说一个轻描淡写的“没关系”,但是很快就咽回肚子,改口道:“是不好。” 之前游逛京城,某天在喧闹庙会上看到一对富贵气派的娘儿俩,身后暗中跟着一帮目露精光的扈从。五六岁的孩子瞧见了一个漂亮姐姐在摊子边挑选物件,便跑过去扯那少女的袖子。孩子自然并无恶意,只是为了吸引大人的注意而已。那少女起先并未理睬,只是孩子出身权贵高门,见这位姐姐竟然不理睬自己便有些恼火,手上的力气便越来越大。那少女被纠缠得不耐烦,倒也知书达理,并未跟不懂事的孩子计较,便抬头望向不远处站着的孩子母亲,后者便喊了孩子回来,不让他继续胡闹。 当时这一幕如果止步于此,陈平安看过也就算了。但是那位气质华贵的妇人说了一句话,让陈平安一直难以释怀,却想不出症结所在。 必然是从钟鸣鼎食之家走出的妇人教育自己孩子的那句话是:“你看姐姐都生气了,别再顽皮了。” 乍一看,毫无问题。妇人的神态,一直当得起“雍容”二字,望向自己儿子的目光慈祥宠爱,对那少女的态度也绝无半点恶劣。直到这一刻,陈平安与这个孩子随口闲聊,才想明白了缘由。与梳水国宋雨烧老前辈有关的那桩惨烈祸事,相似又有不同。 妇人如此教子,是错的。难道那摊边少女不生气,孩子就可以如此行事了吗? 相较于宋雨烧前辈的那桩江湖惨事,市井上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好像说重不得,真要絮絮叨叨个没完,肯定会给人不近人情的嫌疑,说不定那妇人觉得是在得理不饶人,得寸进尺,真当家族姓氏是好欺辱的?甚至那少女都未必领情。 陈平安掏出那支竹简,看着左右两端,视线不断往中间移动。上边已经刻了许多印痕。陈平安两只手的左右食指抵住如同一把尺子的竹简两端,悬在空中,转头对那个忐忑不安的孩子笑道:“你娘亲如此作为肯定是错的,你知错不改还是不太对,但是呢,在知道这个后,还要明白,世间事分大小,人生在世,除了对错,大是大非之外,终究是要讲人情的。比如你娘亲为何如此做?还不是想要你多读书,以后成为童生、秀才、举人老爷,甚至是考中进士。你娘亲那么能吃苦的人,难道是为了什么光宗耀祖,为了她穿得好吃得好?想来不是的,只是单纯想要你将来过得好,对不对?你娘亲为何做错事,你如果明白了,便可以不去多想。她的错,与对你的好,你已心中有数,接下来就该轮到你了。你读了书,学了书上的圣贤道理,便是知礼了,那么若是光阴倒流,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怎么办呢?” 孩子一直听得很用心,因为陈平安将道理说得浅,他又聪慧,便听懂了,认真思考后,道:“我应该将娘亲偷来的书本默默放回陈公子的屋子,然后光明正大地跟你借书,这样对吗?” 陈平安点头:“我只敢说在我这儿已经对了,换作其他人,你可能还得多想一些。” 孩子雀跃道:“陈公子,那你不会怪罪我娘了吧?” 陈平安揉了揉那颗小脑袋:“有些错是可以弥补偿还的,你就这么做了。” 孩子使劲点头:“所以先生告诉我们,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跟人打生打死都不讲几句话的陈平安,今天竟然跟一个孩子讲了这么多,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不过心境又静了几分,感觉就算现在马上去走桩和练剑都已经没有问题。他收起了那支竹简放回袖子,便干脆再多说了几句:“每天必须吃饭,是为了活下去。在衣食无忧的前提下,读书讲理不一定是为了做圣贤,而是为了让自己活得更好一些。当然,不一定真的更好,但是儒家圣人们的经典教诲,世世代代君子贤人们的金玉良言,最少最少,给了我们一种最‘没有错’的可能性,告诉我们原来日子可以这么过,过得让人心安理得。” 孩子迷迷糊糊道:“陈公子,这些我就有些听不懂了。” 陈平安笑道:“我有许多事情其实也没想透彻,就像搭建一间屋子,只是有了几根柱子,离能够遮风避雨还差得很远。所以你不用当真,听不听得懂都没关系,以后有问题想不明白,可以多问问学塾先生。” 孩子笑着起身,拎着小板凳,给陈平安鞠了一躬后,说要回家抄书写字了,教书先生可严厉了,稍稍偷懒就会挨板子的。 陈平安笑着挥手道:“去吧。” 等孩子离开,他没有转身,突然道:“把手里的石头丢掉。” 身后响起一个稚嫩嗓音,哦了一声,然后就是石子摔在地上的响动,似乎石子还不小。 一个枯瘦小女孩拍拍手,大摇大摆地走到陈平安身边蹲下,转头问道:“凳子借我坐坐呗?” 陈平安置若罔闻,摘下养剑葫开始喝酒。 小女孩又问道:“你这么有钱,能不能给我一些?你刚才不是说了吗,要每天吃饭,才能活下去。” 陈平安不看她,反问道:“你怎么找到我这里的?” 两人的对话牛头不对马嘴,小女孩可怜兮兮道:“我知道你不缺钱,给我几两银子,你又不心疼,可是我能买好多干饼和肉包子呢。到了冬天,每年京城都会冻死很多老乞丐,他们身上的那点破烂衣服我扒下来要费好大的劲,你瞧瞧,我现在身上这件就是这么来的。我要是有了钱,肯定就能熬过去了。” 陈平安还是不看她:“身上这件是这么来的,可是上次穿的呢,是那个小姑娘偷偷拿出来送你的衣裳吧?今天怎么不穿了,就为了见我?” 小女孩看似天真无邪,完全没听懂陈平安的言下之意,娇憨笑道:“大夏天的,衣服破一些反而凉快,她送我那件我一般舍不得穿,到了冬天再拿出来,穿在身上特别暖和。” 陈平安突然站起身,左右各看一眼街道两端的尽头,话语却是对那个蹲着的小女孩说的:“去贴着墙根站着,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声。” 小女孩是个心思活络的,时时刻刻都在偷偷观察着陈平安,所以早早顺着陈平安的视线瞥了两眼,然后嘟嘟囔囔,抱怨着起身,就要跑去墙边避难,突然听到那人说:“拿上板凳。” 她不乐意了:“凭啥帮你拿,你是我失散多年的野爹啊?” 陈平安直截了当道:“十文钱。” “好嘞,爹!”小女孩黝黑脸庞上立即笑出一朵花来,拎起了小板凳就跑。 长条青石铺就的街道两头,有两人相向而行,陈平安和棋摊子刚好位于中间位置。 陈平安左手边是一个面罩白纱的女子,一身青色衣裙,红锦裹身,系以玉带,怀抱一只琵琶,分外妖娆,摇曳生姿。陈平安右手边则是一个身高八尺的汉子,赤手空拳,上身裸露,肌肉虬结,却穿了条粉色长裤。 这一对男女,怎么看都不像是跟鸡鸣犬吠做伴的市井百姓。 那汉子杀气腾腾,毫不遮掩自己的昂扬战意。比起寻常南苑国青壮男人,这家伙的个子还要略高一些,虽然面容清秀,可也算不得什么少年郎了。 汉子朗声笑道:“外乡人,我叫马宣,来自塞外,有好事之徒给了一个‘粉金刚’的绰号。昨儿有人花了黄金千两要买下你的脑袋,还说你武功深不可测,别看长得面嫩,极有可能是俞真意那般的老妖怪,我便喊了姘头一起。今儿你是自尽好留个全尸,还是给我双拳砸得粉碎?” 汉子嗓门大,一番言语说得震天响,棋摊子那边的众人哗然,顾不得棋盒板凳,四处逃散。这可是要当街杀人,他们哪敢凑热闹。按照状元巷老一辈人神神道道的说法,南苑国京城历史上有过几次江湖高人的厮杀,打得天翻地覆,几座大坊直接就给打成了废墟,事后披麻戴孝的门庭少说也有几百户。 透过轻薄面纱瞧着那些作鸟兽散的街坊百姓,琵琶女嘴角翘起,右手就要挑弦,以音律杀人割头。但是她蓦然停下了挑弦动作,嫣然一笑:“既然这位公子不喜欢助兴,奴家就不多此一举了。” 原来那个白袍外乡人盯上了她,感觉像是只要她敢手指触弦,他就会撇下粉金刚先找上她。她是来帮老相好一起挣千两黄金的,可不是来担任吃力不讨好的厮杀主力,之所以愿意接这笔买卖,就在于她和粉金刚马宣是江湖上少有的绝佳搭档,一人近身厮杀肉搏,一人远远牵扯袭扰,天衣无缝,只要是那十人之外的江湖宗师,两人配合,哪怕打不过,也能逃得掉。 陈平安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为何要找上自己?先是樊莞尔所谓的“谪仙人”,现在又有人出价黄金千两,于是光天化日之下蹦出这么两个满身血腥煞气的家伙,如果不是自己阻拦,恐怕那些四处逃窜的百姓就已经死了。 相较于声势吓人的魁梧大汉马宣,陈平安的注意力更多还是在琵琶女身上。 那把以整块紫檀制成的华美琵琶,落在陈平安眼中,又有玄机。琵琶弦附近丝丝缕缕的血腥气和浓如墨汁的死气相互缠绕,向四周散发流溢。只是琵琶上没有任何怨灵厉鬼产生,陈平安对此有些奇怪。按照自己行走东宝瓶洲和桐叶洲各地的经验,死于琵琶之下的亡魂如此多,怨气凝聚,应该会有灵异古怪的东西产生才对。 枯瘦小女孩坐在墙根的板凳上,碎碎呢喃着:“谁都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至于为何不跟随那些百姓一起逃入远处街巷,她先前不是没有犹豫,但是总觉得待在这边更安心一些。 陈平安问道:“我如果出两千两黄金,你们能否告诉我幕后主使?” 琵琶女低头掩嘴娇媚而笑,由于怀抱琵琶,做出这个动作后,胸脯便被挤压得厉害了。马宣只是瞥了眼她便眼神炙热,笑骂道:“骚娘儿们,几年不见,见着了俊俏男子还是走不动路!做完这桩买卖,咱们找个地儿打架去。能不能便宜一些?一次就要百两黄金,天底下谁吃得消?” 陈平安叹了口气道:“没得谈?” 马宣大步前行,哈哈大笑道:“拧下你的脑袋,我们再来谈,该说不该说的,大爷都告诉你,咋样?” 琵琶女缓缓而行,在距离陈平安尚有百步之遥时就停下身形,轻轻摇晃手腕,蓄势待发。 马宣猛然一蹬,脚下青石地面砰然碎裂,魁梧身形瞬间就来到陈平安身前不足一丈处,粉色长裤紧贴大腿,由于速度太快,发出猎猎声响。 一丈距离而已,那个像是被吓傻的家伙依然一动不动。马宣嗤笑道:“敢惹老子的姘头发骚,死不足惜!”他不再保留实力,一拳骤然加速,砸向陈平安头颅。 陈平安心思急转,不耽误躲避这一拳,身体轻飘飘后仰倒去,双脚扎根大地。 这边的纯粹武夫貌似胆子有点大啊,对阵迎敌还有闲情逸致跟人聊天?就不怕那一口气用完,在新旧交替的间隙被对手抓住破绽? 一拳落空,马宣心知不妙,立即散气全身。虽然是外家拳的宗师,可小心起见,仍是害怕自身横炼的体魄未必扛得住,不得已放弃了攻势,全部转为防御,气走周身窍穴之后,肌肤熠熠生辉,像是涂上了一层金漆。 陈平安一脚向上踹去,踹中马宣腹部,马宣整个人被踹得砰然升天。 一个拧转翻身,陈平安猛然站直,脚步轻挪,左右各自摇晃了一下,恰好躲过四根凝聚成线的“琴弦”。 琵琶女以捻、滚、挑三势触动琴弦,右手五指眼花缭乱,琵琶却无声无息,但是身前有一丝丝晶莹亮光骤然出现,转瞬即逝。 陈平安在街道上飘来荡去,每次都刚好躲过琴弦迸发而出的冷冽丝线,那些如锋刃的丝线在空中纵横交错,杂乱无章,像是几十张强弓激射而出的连珠箭,笼罩四方。 马宣使了一个千斤坠轰然落地,双手作锤状,凶悍压下街面。 显然琵琶女也在时刻关注着马宣的动向,掐准时机,在马宣落下之时,从琵琶那边激荡而出的丝线就缓了缓,以免耽误了马宣的进攻势头。 陈平安在原地凭空消失,马宣愣了一下,拳势已经来不及收回,便重重砸在街道上,砸得青石板不断碎裂飞溅。 陈平安出现在马宣身侧,一手按住马宣肩头,微微加重力道,按得马宣轰然下沉,双膝没入青石条板。 马宣怒喝一声,想要顶开那只重达千钧的手掌。但是陈平安只是再一按,就压得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肌肤上那层意味着一身横炼外功几乎已至江湖巅峰的金色竟然开始自行消散,体内气息不由自主地紊乱流转,马宣给惊骇得肝胆欲裂,魂飞魄散。 经过“切磋”,陈平安终于发现一个真相:这名走外家拳路数的武夫体内那口纯粹真气太散了。他一身外泄流淌的气势和拳意都是真的,是实打实的武道炼气境界,但就像一间屋子的栋梁木材不够好,寻常风和日丽不会有问题,可一旦遇上真正的大风大雨就容易垮塌下去。一口气杂且乱,求多而不求精,根本就与“纯粹”不沾边,反而像是一名武夫走了练气士的道路。 琵琶女干脆就停下了十指动作,面纱后有一声幽怨叹息。 双方实力悬殊,这次她和马宣算是撞到铁板了。 眼前这个貌似年轻的白袍公子哥极有可能是无限临近“天下十人”的隐世大宗师。 是魔教中人?丁老魔之后又一位横空出世的天之骄子,要一统江湖?还是老神仙俞真意精心调教出来的嫡传弟子,是为了针对丁老魔重出江湖的杀手锏? 形势一团乱麻,琵琶女心中也是如此,自己和马宣不该掺和进来的。 墙头上有人轻轻拍掌:“厉害厉害,不愧是被临时放到榜上的家伙,确实值得我们认真对付。” 琵琶女抬头望去,顿时如坠冰窟。墙上蹲着一个笑容僵硬的男子,他这副尊容万年不变,就像戴了一张蹩脚低劣的面具,戴上去就生根发芽,这辈子再也摘不下了。 笑脸儿,钱塘。 那十人之外,此人堪称天底下最难缠的宗师,甚至没有之一。他也是性情最古怪的邪魔外道,不太滥杀无辜,但是遇上相同境界的高手,一定会死缠烂打。老一辈十人之列的八臂神灵薛渊虽说因为上了岁数,拳法巅峰已过,跌出了十人行列,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魔教三门之一的某位枭雄就差点死在他的八臂神通之下。但是面对笑脸儿,被足足纠缠了整整一年,差点给逼得失心疯。 钱塘蹲在墙头,一手抓起一块泥土轻轻抛掷,嘿嘿道:“如果还要故意保留实力,你会死翘翘的,不是死在他手上,而是死在我手上。对吧,马宣?还有那个大胸妇人。对了,你姓甚名谁来着?” 被陈平安数次以手掌压在肩头的马宣,一身雄浑罡气突然炸裂开来,气势比起之前暴涨了无数。琵琶女也戴上了一副假指甲,泛着幽光,再无半点炫技的嫌疑,开始重重拨动琵琶弦。 马宣反手凶悍一拳,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在身前挡下那一拳,身形借势倒滑出去,双脚像是两颗棋子在镜面上轻轻滑过。 在马宣和陈平安之间,方才有两道粗如拇指的莹绿色丝线交错而过,两侧墙壁崩裂出两条裂缝。若是陈平安撤退稍晚,就需要直面这次偷袭。 马宣转过身,先抬头瞥了眼墙头上笑脸依旧的家伙,冷哼一声,死死盯着安然无恙的陈平安,吐了口血水在地上。先前被陈平安一脚蹬上天,五脏六腑其实已经受了伤。他提醒身后的女子:“骚婆娘,不来点真本事,今天咱俩很难糊弄过关了。” 琵琶女恶狠狠道:“都怪你,天底下哪有这么难挣的钱!” 马宣咧嘴道:“老子事先哪里知道这黄金如此烫手,说好了都去对付丁老魔的,本以为这个家伙就是小鱼小虾而已。” 陈平安的注意力更多还是放在墙头那个人身上。他在试探他们,或者说在试图看穿这江湖的深浅,他们又何尝不是在查看陈平安的真正底细。 钱塘再次拍手:“有趣有趣,大伙儿想到一块儿去了?” 就在此时,街巷交叉的路口缓缓走出一个玉树临风的年轻男子——头簪杏花,手中拎着两颗鲜血淋漓的脑袋——簪花郎周仕。他站在拐角处远远望着陈平安,笑着将手中脑袋轻轻丢在地上。 他身后又姗姗走出一名脚踩木屐的绝色女子,手中也拎着两颗头颅,随手丢在街面上,嫣然而笑:“这位公子,我家师爷爷说了,只要你交出酒葫芦,那个孩子就能活命。不然,他们一家五口可就要团团圆圆了。这些日子,公子逛遍了南苑国京城,一看就是个心肠好的人,忍心吗?” 在巷子深处的那栋宅子里,头戴一顶银色莲花冠的老人正坐在板凳上晒着太阳,旁边有个孩子瑟瑟发抖,满脸鼻涕眼泪。 丁老教主微笑道:“不用害怕,你的天赋很好,我打算破例收你为徒,说不定能够成为下一任魔教教主。哭什么呢?没了几个亲人而已,却有希望拥有一整座江湖,娃儿你读过些书,应该已经能够算清楚这笔账了。再哭的话,害我分心,无法困住屋子里的那个小家伙,我可就要连你一起杀了。” 他抬头望向远处:“俞真意,种秋,不妨实话告诉你们,周肥我已经答应保下,劝你们还是先杀童青青和冯青白,之后再来对付老夫。再说了,多出一个外乡人就是多出一份机缘,杀不杀我已经没那么重要。你们真以为我会对一副罗汉金身动心吗?那你们也太小看我丁婴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杀了街上那人,可就不是十了。一条性命之外,加上那只酒葫芦和我身后屋内传说中的仙人飞剑,那么最少是十三。”他有些懒洋洋的,“不如你我双方都顺势改变策略吧,宰了那小子,就可以多出很多选择的机会。” 大概是已经得到确切回复,他嗤笑一声。 街上,陈平安环顾四周,沉声道:“不用再算计我的心境了。” 钱塘和周仕都觉得匪夷所思,不知为何要冒出这么一句。唯独远处一个抱剑立于树荫中的中年汉子原本一直在打盹,这会儿睁开眼,不再有半点惫懒神色,冷笑道:“果然如此。”他缓缓走出树荫,握住剑柄。剑柄朝下左右摇晃着,这哪里像是个剑客,倒像是个手持拨浪鼓的顽劣稚童。 当他出现在众人视野,马宣、琵琶女、钱塘、周仕及鸦儿都变了变脸色。 陆舫不去看这些在江湖上声名赫赫的顶尖高手,只是对陈平安笑道:“想多了,你还没有这么大的面子,这里的江湖百年,估计也就只有丁婴一人够格。你……”他伸出空闲一手,摇动手指,“还不行。” 众目睽睽之下,他将长剑往地面一戳,掌心抵住剑柄,意态懒散,对几拨人笑呵呵道:“别发呆啊,你们继续,如果实在杀不掉,我再出手不迟。放心,我今日出剑只针对那小子,保证不会误伤你们。” 马宣吐了口带血丝的唾沫,肆意笑道:“不承想还有机会让陆剑仙压阵,这趟没白来。不管结果如何,以后江湖上只要聊起这场大战,总绕不过‘马宣’这个人,可以放手一搏了!”他微微弯腰弓背,一头下山虎的文身图案瞬间出现,一直从肩头蔓延到手臂,气势惊人。不但如此,高高隆起的后背上还文有一幅好似门神的画像,一个手持长刀的青袍长髯汉子作闭眼拄刀状,散发着一股浓郁的冷冽气焰,比起肩头下山虎更是触目惊心。 钱塘笑容更浓,双指拈着不知从哪里拔来的草根轻轻咀嚼。 周仕对身边的鸦儿轻声解释道:“显然马宣也有奇遇,得了些零碎机缘。我爹说过这叫请神之术,在三百年前那次甲子之约中,有人就靠这个在塞外大杀四方,追着两千草原精骑杀了个一干二净。” 瞧见了琵琶女的晦暗眼神,一身气势节节攀升的马宣嘿嘿笑道:“没点新鲜本事哪敢蹚这浑水,你真以为老子在乎那点黄金?” 琵琶女冷冷道:“我只为黄金而来,这钱,干净。” 马宣讥讽道:“咋的,该不会真对那个穷书生上了心吧?读书人有几个不要脸皮的,给他晓得了你的过往事迹还不得悔青肠子,少不得要骂你一句连娼妓都不如。人家可没冤枉你,从头到脚,你身上有哪一处是干净的?赶紧滚,回头你与那穷书生成亲的时候,大爷一定赏你们五百两黄金,就当嫖资了。” 周仕笑道:“口口声声姘头,原来是真情实意。” 琵琶女露出一丝犹豫。 钱塘突然道:“成亲?我来这里之前与某个姓蒋的读书人相谈甚欢,聊了好些江湖趣闻,其中就说了些琵琶妃子的江湖往事。那书生约莫是读书读傻了,只说世间怎会有如此恬不知耻的放浪女子,竟是到最后都没想到那位琵琶妃子就是自己的枕边人。唉,既然是个糊涂蛋,那么想来这桩亲事还是能成的。” 琵琶女神色哀恸,随即变得毅然决然。 陈平安一直在用心看,用心听,没有丝毫焦躁。不仅仅在于如今身处街上,陷入重围,更在于住处那边,飞剑十五好像再次陷入了被“井”字符禁锢的境地。 陆舫是陈平安见到的第三个“近道”武夫,之前两人分别是丁婴和樊莞尔。陆舫的武道修为比樊莞尔要高出不少,就目前来看,与丁婴的差距应该不大。但是一个马宣都有压箱底的本事,这江湖显然没想象中那么浅。如果养剑葫内是方寸物十五而不是初一,情况会更好一些,不过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名副其实的腹背受敌。 周仕微笑道:“鸦儿姑娘,有劳了。” 鸦儿无奈道:“师爷爷都发话了,我哪敢偷懒,但是你可要记得救我。” 周仕点头道:“辣手摧花是世上第一等惨事,我绝不会让鸦儿姑娘失望的。” 钱塘丢了草根,也站起身,舒展筋骨后,双手揉了揉脸颊,露出一个不再死板的真诚笑容:“我要亲手掂量一下谪仙人的斤两。” 陆舫喂了一声,笑着提醒道:“大战在即,你还要想那些有的没的?一个东躲西藏的童青青,一个一往无前的冯青白,加上一个浑浑噩噩的你,其实都没什么,各有各的活法,只不过数你运气最差就是了。知道你一直在刻意隐藏实力,小心玩火自焚。” 马宣已经一鼓作气,将气势升到了武学生涯的最高处,就再无拖曳的理由。他对琵琶女的怨恨和眷念未必假,借机蓄势、全力一搏更是真。 那头下山虎犹如活物,身躯抖动,随之在马宣肩头和胳膊上带起阵阵金光,使得马宣左手握拳之时,指缝间渗出金色光芒。 一步踏出,马宣瞬间来到陈平安身前。一拳砸出,空中震起风雷声。 陈平安不退反进,脑袋倾斜,弯下半腰,以肩头贴靠而去,同时右手按住对方膝盖一送,马宣整个人被当场摔出去七八丈,踉跄数步,每一步都在街面上踩出坑洼,这才止住身形。 琵琶声响,两根雪亮丝线从马宣两侧画弧而来,直扑陈平安。 马宣猛然一踩,再次前冲。 陈平安身形一闪而逝,躲过了琴弦刺杀,除了身法极其敏捷之外,还像是被什么东西猛然拖曳向前,快到了不合常理的地步。 陆舫眼前一亮,高声笑道:“马宣,注意身前。” 马宣骤然停步,以至于街面上被犁出两条沟壑,双脚重重踩踏,双臂格挡在身前。 果真有匪夷所思的一拳砸中他手臂,他怒喝一声,背后所绘长髯青袍的持刀儒将猛然睁眼。 “去死!”马宣只是微微后仰,一脚向前踩去,抡起一臂就是一拳挥出,金光流溢的整条胳膊在空中画出了一道金色扇面。 在钱塘眼中,只见陈平安一只手按住马宣拳头,轻轻向下一压,身形拔地而起,直接越过了马宣头顶,并且一脚点在了马宣后脑勺上,向那躲在后方鬼祟出手的琵琶女一跃而去。琵琶女见大事不妙,手指在琵琶弦上飞快滚动,在两人之间交织出一张碧绿色的蛛网。 陈平安突然皱了皱眉头,刹那之间改变方向,弃了琵琶女,直接向左手边一掠而去,正是那个阴森森的笑脸儿钱塘。除去陆舫不提,目前露面的两拨人当中,陈平安最忌惮这个怪人。 钱塘嬉笑道:“都说拣软柿子捏,你倒好。” 他张开双臂笔直向前倒去,下一刻,他的身影瞬间消失。 陈平安在空中拧转方向,伸手去抓莫名其妙出现在身后、打算无声无息踹他一脚的钱塘,竟然一抓而空,就像是用了缩地符。 钱塘再次神出鬼没地出现在后方,这次他身躯蜷缩,双臂摊开,双拳分别敲向陈平安两侧太阳穴。陈平安刚要有所动作,陆舫的话语刚好早先一步,大大方方说给钱塘:“小心,他要发力了。” 钱塘稍作犹豫就主动放弃了双拳捶烂陈平安头颅的大好时机,瞬间站在了青石板街道上。 陈平安差不多跟他互换了位置,此时正站在墙头,瞥了眼两次坏他好事的陆舫:“你为什么不干脆自己动手?” 陆舫掌心轻轻拍击剑柄,乐呵呵道:“跟这么多人合伙围殴一个晚辈,传出去不好听呢。” 陈平安默不作声。养剑葫内死气沉沉,像是原本打开的酒壶给人堵上了,再也闻不到半点香味。初一如同泥牛入海没了动静,与陈平安断了那份心意牵连。不但如此,他身上那件法袍金醴也失去了功效,这意味着他不能再无视兵器加身。不过他的手脚也因为没了无形束缚,出拳只会更快。 初一失踪,十五被困,金醴没了任何法宝神通,换来一个酣畅淋漓的出拳。 出拳讲究收放自如,陈平安其实一直在“收着”。因为他实在对这个江湖,以及整个南苑国京城,还有所谓的天下十人充满了疑惑。 只是想不通归想不通,有些事情还是得做。 陆舫又开始指点江山:“马宣,别死啊。” 马宣摆出一个拳架,左右双臂都已经变成金色,呼吸之间吐露出点点金光。他背后那尊长髯绿袍武圣人睁眼之后更是栩栩如生,从刀尖处亮起一粒雪白光球,丝丝缕缕散布百骸,很快,马宣双眼就泛起淡淡的银光。宛如一尊大殿供奉神像的他咧嘴道:“这副不败金身本来打算用来试一试种国师的天下第一手,小子,算你狠,来来来,只管往爷爷身上捶,皱一下眉头就算我输……” “好的。”陈平安一蹬而去。 众人视野出现一种错觉,整条大街都像是给这一脚踩得塌陷几尺。 一拳再无留力的铁骑凿阵式轰然砸中马宣胸膛,砸得他后背长髯绿袍武圣人图像一瞬间就支离破碎。 马宣的魁梧身躯砰然倒飞出去,陈平安如影随形,又是一拳击中,马宣身躯已经扭曲成一张弧弓。这一次陈平安出拳的角度微变,使得马宣刚好撞向身后同伴。 “陆舫救我!”琵琶女脸色剧变,惊骇出声后,也没有束手待毙,脚尖一点,迅猛向前,试图躲在拥有金刚不坏之身的马宣身后,心想那个家伙总不能一拳打穿马宣体魄,只要他稍作停滞,相信陆舫就要出剑了。 陈平安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第三拳竟是再度击中马宣的腹部。马宣的金身被震荡得粉碎不说,原本淡银色的双眼立即变得通红,布满瘆人的血丝,后背也和弄巧成拙的琵琶女狠狠撞在一起,撞得琵琶弦一阵乱响。 琵琶女喷出一口鲜血后,双脚交错踢出,凌空虚步,向后倒退。 仍是太慢了。陈平安一拳打穿她怀中的琵琶,重重打在她腹部,手臂抡出半圈。琵琶女连同破碎琵琶一起在空中被拳势带着拧转,之后猛然撞向一侧墙壁,那具丰腴娇躯几乎全部嵌入墙壁,生死不知,怀中琵琶颓然摔在地上。 远处的陆舫面带微笑,依旧没有出剑,哪怕陈平安好像将他当成了真正的敌人。他再次懒散开口:“笑脸儿,记住,千万别被他当下的出拳速度迷惑,他还可以更快。尽量别被他近身,暗器毒药什么的,不妨试试看。” 他又故作恍然:“哦,对了,他真正想杀的人,其实是鸦儿姑娘和周大公子。” 被陈平安拳法震慑,鸦儿连硬着头皮凑热闹的心思都没了,哪怕事后被师爷爷追责,也好过现在就沦落到跟马宣一样的凄惨下场。周仕更是早早做好了作壁上观的打算,结果陆舫这么一说,两人皆是惊悚异常。 果不其然,陈平安一个横向转移,面朝之人正是脚踩木屐的鸦儿。 她刚要有所动作,却蓦然瞪大眼睛,满脸痛苦之色。背后墙壁毫无征兆地炸裂开来,出现了一把极其纤细的长剑。刺客双手持剑,快若奔雷,剑尖从鸦儿后背一穿而过,刺客握剑的双手贴在她后背,继续前奔。可怜的鸦儿就这样被推着向前,腹部就像长出了一把三尺无鞘剑,剑尖直刺陈平安,直指中庭。 中庭穴别称“龙颔”,位于陈平安身前那条正中线上。 陆舫悄然握住了剑柄,但是很快又松开。 千钧一发之际,陈平安凭空消失,用去了最后一张方寸符。 刺客松开一只握剑之手,按住鸦儿后脑勺,使劲往前一推,她的娇躯就从剑身上滑了出去,扑倒在数丈外的地面上,背脊微微松动,应该是在呕血不止。一摊鲜血浸透了后背衣襟,鸦儿挣扎了一下,试图翻转身躯,但是手肘刚刚弯曲些许就重重摔在街面上。 刺客是一个赤脚、袖管卷起的年轻男人,他转头望向正在调整呼吸的陈平安,笑容灿烂道:“听人说只要宰了你就有法宝可以拿,我就来了。”他抖出一个绚烂剑花,“我叫冯青白,剑修。跻身十人之列是一份,加上你人头换来的那份,就赚大了。” 他随即无奈道:“可惜没能一剑杀了你,估计正面交锋未必是你的对手。不过没关系,我可以配合陆舫,他可是这里唯一的剑仙之资,板上钉钉要回去的。” 只会半吊子请神降真的马宣金身已破;陷入墙壁的琵琶女纹丝不动,断断续续有碎石坠地的声响;鸦儿这个秘密扶龙数年的魔教著名妖女倒在血泊中,木屐跟那双如霜雪白皙的脚丫都很扎眼。但是还有陆舫、自称剑修的冯青白、钱塘和周仕。 枯瘦小女孩缩在小板凳上,心中默念:“一拳又一拳,打爆他们的狗头,我好扒下他们的衣服和靴子,一看就值很多银子。”她看着远处鸦儿的惨状,尤其是那双木屐,心想:穿得这么花里胡哨,难怪死得快。 陈平安双拳紧握,然后松开,以此反复数次。 练拳这么久,是该放一放了。 牯牛山之巅,种秋脸色肃穆,有些不敢确定,沉声问道:“当真如此?斩杀那人,除了获得一个崭新名额之外,还能够获得三桩福缘?为何会如此,根据各国秘史记载和敬仰楼的秘密档案,历史上在每个甲子之约临近的时候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会不会是丁婴的诡计?” 俞真意正在用刻刀仔细雕琢一支玉竹扇骨,细细摩挲,如痴情人善待心爱女子的肌肤。面对种秋的询问,他并没有回答,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竹枝上的细微纹路,额头上渗出丝丝汗水,这对于武道境界已经返璞归真的他而言绝对不合常理。 俞真意作为仅次于丁婴的大宗师,早已寒暑不侵,而且传言在古稀之年获得一本仙人秘籍,体悟天意数十载,精通术法。甚至有人言之凿凿,曾经亲眼看到俞真意腾云驾雾、骑鹤跨鸾。正是那个时候,俞真意的体形外貌开始由白发老者一步步转为青壮、少年,直到如今的稚童。他经过十年闭关,如今成功破关而出,终于天人合一,世人皆憧憬正道魁首俞真意能够与丁婴一战,最好是将其击毙,从此河清海晏,几位皇帝可以不用再担心在睡梦中被他割走头颅,正邪两派宗师都可以不用仰人鼻息,就连魔教巨擘都巴不得这个性情古怪的老祖宗要么早点死,要么赶紧做到传说中的飞升壮举,总之,莫要在人间待着了。八十年了,也该换个人来坐一坐头把交椅了。 除了俞真意和种秋,牯牛山顶还有个身穿尊贵袆衣的绝色女子。袆衣深青色,是南苑国皇后的第一礼服,只在朝会、谒庙等盛典穿着。此刻山顶有一个最为遵规守矩的南苑国国师,那么这女子就只能是南苑国皇后周姝真了。她还有一个秘不示人的身份,就是敬仰楼现任楼主,负责为天下高手排名,每二十年一次。 俞真意放下手中那支玉竹,抬起手臂擦了擦额头汗水,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如云雾袅袅,在那张孩童脸庞附近经久不散。他先回答了种秋的问题:“应该不假。但是丁婴此人心思难测,比起合力斩杀那名突兀出现的年轻剑客,他的后手更值得我们小心。” 俞真意加重语气:“我不放心状元巷那边的形势,种国师你最好亲自去盯着。” 他称呼种秋为“种国师”,看来两人关系确实很一般。 种秋皱眉道:“状元巷围杀之局有丁婴坐镇不说,陆舫还带了剑去,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俞真意摇头道:“我不放心丁婴,也不放心陆舫。” 种秋神色有些不快:“陆舫此人光明磊落,又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只因为他跟那剑客是一路人?” 眼前这位享誉天下的正道第一人、湖山派的掌门、松籁国的帝师、世人眼中的老神仙,从来都是这样,虽然处处行事光明正大,但是骨子里透着一股疏离和冷漠,谁与他走得越近,感触便越深。 俞真意淡然道:“你要是不去,我去好了。” 种秋冷哼一声,看也不看周姝真一眼,如一头鹰隼掠向山脚,变作一粒黑点,几次兔起鹘落,很快远离了牯牛山。 周姝真感慨道:“强如种秋,仍是无法如同古籍上记载的那般仙人御风。你呢,俞真意,如今可以做到了吗?” 俞真意沉默不语。 周姝真笑了起来:“哪怕不是乘云御风,可怎么看,还是很飘逸潇洒的。” 她还是少女时,在他国市井中初次见到种秋和俞真意,前者锋芒毕露,后者神华内敛,可都让她感到惊艳。 俞真意站起身,个头还不到周姝真胸口,但是周姝真就像一下子被撵到了山脚,只能高高仰望山巅此人。 俞真意问道:“天下十人,确认无误了?” 周姝真点头道:“已经完全确定。” 她突然忍不住感叹:“挺像一场朝廷对官员的大考,就是没那么残酷。” 俞真意双手负后,举目远眺,意态萧索。 周姝真问了一个问题:“童青青到底躲在哪里?” 俞真意沉默片刻:“想必只有丁婴知道吧。” 周姝真转过头,望向这位高高在上的神仙人物:“丁婴的武学境界到底有多高?” 俞真意说了一句怪话:“不知道我知不知道。” 小院里,房东家的孩子畏惧到了极点,反而没那么怕了。如今世间只剩他孤零零一个人,他不过是个刚读过几本蒙学书籍的孩子,还不懂什么叫委曲求全,此刻满脸仇恨、咬牙切齿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丁婴笑意玩味。 孩子补充道:“我一定会杀了你的!我要给爹娘、阿公阿婆报仇!” 丁婴指了指自己,笑道:“我?世人都喜欢喊我丁老魔,正邪两道都不例外。教中子弟见着了我,大概还是会尊称一声‘太上教主’。至于我的本名,叫丁婴,已经好多年没用了。” 他又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嗓音颤抖,却尽量高声道:“曹晴朗!” 丁婴打趣道:“你这名字取得也太占便宜了,加上你这副皮囊,以后行走江湖,小心被人揍。”他随手一挥袖,罡风拂在侧屋的窗纸上,嗡嗡作响,纤薄窗纸竟是丝毫无损,屋内好像有东西被打了回去。 曹晴朗发现不了这种妙至巅峰的手腕,只是气得脸色铁青:“放你的屁!” 亲人已经死绝,爹娘给的姓名就成了他最后的一点念想。 丁婴不以为意,眼见着院中有几只老母鸡在四处啄啄点点,起身去了灶房,在米缸里掏了一把米出来,坐回位置后,随手撒在地上,老母鸡们飞快扑腾翅膀赶来,欢快进食。丁婴笑道:“世人都怕我,但是你看看,它们就不怕。”他弯下腰,身体前倾,“这是不是意味着所谓的高手宗师、帝王将相,都不如一只鸡?” 曹晴朗太过年幼,满脑子都是仇恨,哪里愿意想这些,只是盯着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只恨自己力气太小。他心思微动,想起灶房里还有把柴刀,磨得不多。京师之地,像曹家这种还算殷实的小门户,是有底气去让吆喝路过的卖炭翁停下牛车的,家中柴刀不过是做个样子。 丁婴望向天空,自问自答道:“当然不是这样,无知者无畏罢了。有些时候,一只雄鹰掠过天空,田地里的老鼠赶紧护住爪下的谷子。我们这个天下,这样的人不多,可也不少,比凡夫俗子好不到哪里去,只是能够看到那道阴影。比如松籁国转去修仙的俞真意、你们南苑国太子府里的那个老厨子,还有金刚寺的讲经老僧。”说到这里,丁婴站起身,抖了抖双袖,手指轻弹,一次次罡气凝聚成线,击向侧屋窗户。他出手太快,幽绿色的罡气不断在窗户边凝聚,星星点点,就像一幅星河璀璨的画面。 “还有一些外乡客,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一律被我们称为‘谪仙人’。游戏人间,如彗星扫尾,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至于这人间变得如何,捅了多大的娄子,变成了多差劲的烂摊子,他们从来不在乎,不在乎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丁婴笑着做了一个翻书页的动作,然后轻轻拍掌,好似合上一本书,“这些人就像闲暇时分看了本闲书,翻过去就翻过去了,书页上是否写了‘礼乐崩坏’‘流血千里’‘生灵涂炭’,都不在乎。传承千年的礼义之家、书香怡人的圣人府邸出了个怪胎,给他淫乱得一塌糊涂。偏居一隅的小国出了个野心勃勃的皇帝,根本不谙兵事,却偏偏穷兵黩武,二十年间,半国青壮皆死。” 曹晴朗哪里听得懂这些,只是沉浸在仇恨当中:“那你做了什么?你只会杀我爹娘、阿公阿婆……”他带着悲愤哭腔,“你算什么英雄好汉,你就是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 丁婴好像故意要捉弄他,学他呜呜呜了几声,然后哈哈大笑。真不知道这算是童心未泯,还是丧心病狂。 曹晴朗气得浑身发抖,丁婴笑道:“其实那些谪仙人做了什么跟我有关系吗?没有,我只是给自己找个借口杀人,杀一些有意思的家伙。”他抬起手臂,做了一个手掌做刀、一次次提起落下的剁肉姿势,“一个谪仙人,两个谪仙人,三个四个,剁死他们。除了他们,还有那些什么除我之外的‘上十人’,以及之后的‘下十人’,有意思的留着,不顺眼的一并杀了。” 在曹晴朗的呜咽声中,丁婴瞥了眼天幕。 这次,跟六十年前那次,不太一样。所以他才选择留在这里,而不是亲自出手。他毕竟还没疯,试图去一人挑战九个甚至是十多个顶尖高手。六十年前就有人试图这么做,想要独占天下武运,结果输得很惨。 如果那个飞剑的年轻主人能够活下来,会让所有人都觉得意外。 那他丁婴到时候就会离开,让那个人变得不意外。 丁婴知道这个天下就像是在养蛊,他内心深处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为了揭开这个谜底,他只在意一件事:若是自己让这六十年的养蛊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那人会不会来见自己,到底会是谁走到自己身前。 在这之前,有两个关键:一是周仕必须死在街上,让陆舫和周肥都主动入局。二是飞剑的主人也要死。 丁婴回望一眼窗口,笑了笑,觉得没什么难的。 一个鹰钩鼻老者行走在南苑国京城的繁华街道上,不怒自威,应该是北地人氏,身材极高,鹤立鸡群,引来不少百姓偷偷打量。老人身边有数名眼神湛然、步伐矫健的男女护卫,他们只是斜眼一瞥,就将那些好奇打量的目光压了回去。老人身处这座天下首善之城,感慨颇多,习惯了塞外的天高地阔,苍茫寂寥,实在是不太适应这边的人山人海。就在老人心情有些糟糕的时候,一个精悍汉子从远处快步走来,以草原方言告诉恩师,说他找到了那人,就在一个叫科甲桥的地方,距离此处不远。 老人让这名弟子带路,很快就走过了一座历史悠久的石桥,来到一间临水的绸缎铺。老人让弟子们在外边候着,铺子生意冷清,没有客人光顾,老人独自跨过门槛,看到不高的柜台后边只露出一颗脑袋,头发稀疏,长得歪瓜裂枣。 掌柜见到了老人,笑道:“哟,稀客稀客,最近见着谁我都不奇怪,可唯独看到你,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想不明白了。虽说周肥那儿子事先跟我通了气,说你要来,我其实是不太相信的,只当是诈我出山,好帮他老爹挡灾呢。” 掌柜绕过柜台,伸手示意鹰钩鼻老者随便找个地方坐下,言谈无忌:“程大宗师,您老人家赶紧坐下说话,不然我跟您聊天总得仰着脖子,费老劲了。” 远道而来的老人不以为意,坐在了一把待客用的粗劣椅子上,开门见山道:“如果不是信不过敬仰楼的十人名单,我不会来这里冒险。你我二人的名次都不在前五之列,很有可能出现意外。谪仙人身份无疑的冯青白、丁老魔的徒孙鸦儿、周肥的儿子周仕,现在就有三个了,谁知道还有没有偷偷躲在水底的老王八小乌龟。” 掌柜点点头,深以为然。 俞真意、种秋在内的四大宗师聚首牯牛山,这是台面上的消息,给天下人看热闹的。敬仰楼这次选择在南苑国京城颁布十人榜单,这才是真正暗藏玄机的关键所在。 老人冷笑道:“我使枪,你使刀,跟种秋一样,都是外家拳的路子,跟俞真意那只老狐狸不同,只要是一场死战,或多或少就会留下点伤势隐患。我们三人肯定撑不到六十年后了,为了这次机会,我一路拼杀到今天,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暗疾,总得有个交代!”说到最后,老人轻轻一拍椅把手,椅子安然无恙,可是椅子脚下的地面已经出现了密密麻麻的龟裂缝隙。铺子外边那些他的入室弟子察觉到屋内的气机流转,一个个如临大敌,呼吸沉重起来。 掌柜笑道:“你这些弟子资质不咋样啊。不是听说你很多年前在草原上找到个天赋惊人的小狼崽儿吗?你精心调教这些年,不会比鸦儿、周仕那些天之骄子逊色吧?” 老人漠然道:“死了。天资太好,就不好了。” 掌柜愤愤道:“程元山!虎毒尚且不食子,你还有没有点人性了?” 这位千里迢迢从塞外赶来南苑国的老人正是天下十人之中排名第八的臂圣程元山,在二十年前跻身敬仰楼排出的十人之列后就悄悄去了塞外草原,很快成为草原之主的座上宾。 程元山斜眼看着这个在南苑国隐姓埋名的矮小老头儿:“刘宗,就你也好意思说我?磨刀人磨刀人,你刘宗最喜欢拿什么磨刀?” 磨刀人刘宗嘿嘿而笑。 程元山疑惑道:“我才来,南苑国又是种秋苦心经营的地盘,这次种秋到底站哪一边?起先我以为是俞真意,现在看来,不一定?丁老魔又想做什么?他才是天底下最不用做什么事情的,却偏偏来到了南苑国京城,图什么?” 刘宗在被程元山提及“磨刀人”之后有过一瞬间的气势暴涨,当下又松垮下去,整个人又成了蝇营狗苟的铺子小老儿,指了指程元山,调侃道:“你啊,就是喜欢想太多。” 但是程元山心知肚明,刘宗这些年半点没耽误修为,甚至还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可南苑国一带,这么多年有种秋坐镇皇宫周边,并未有惊世骇俗的传闻,刘宗的武学没了磨刀石,怎么竟能不退反进?程元山这些年除了暗中屠戮塞外高手,还多次潜入南方,杀掉了两名有望跻身前十的江湖宗师,为的就是在凶险厮杀中砥砺心境,不敢有丝毫懈怠。程元山道:“周肥此人行事从无忌讳,太像历史上那些谪仙人了,这次又靠上了丁婴,是福是祸,你透个底给我。刘宗,别人我信不过,你是例外。” 刘宗笑道:“凭什么相信我?” 程元山郑重其事道:“江湖上被称为武痴的家伙多如牛毛,但是在我心中,真正的武痴只有你刘宗一人。你和丁婴、种秋、俞真意一样,是当年那场乱战中少数几个活下来的人,那十人死的死,消失的消失,只有你们这些局中的边缘人反而各自获得了机缘。丁婴得了那顶仙人遗留下来的道冠,俞真意得了一部仙家秘籍,种秋拿到了什么我不清楚,但是你刘宗当初主动舍了那把妖刀不要,只为了身边已经有的一把刀。这种选择,天底下就只有你做得出来。” 刘宗捻着稀疏胡须,笑眯眯道:“这等秘事,你一个没有亲身参与那桩祸事的外人,如何知道的?”此事可谓刘宗生平最瘙痒之处,与常人说不得,但是当程元山今天主动道破,他仍是有些扬扬自得。 程元山坦诚以待:“那把妖刀‘炼师’选择的新主人是我亲手杀掉的,只是我没能留下它。” 程元山一向心高气傲,对于身在榜上的镜心斋童青青之流是半点都瞧不起,至于好事者评出的十人之外的又十人,程元山曾经直接放话出去,说这些人中的某某可以给他端茶送水,某某可以给他脱靴,某某可以帮他看门护院。十个名动天下的顶尖高手,就没一人入他程元山的法眼。但是今天来见刘宗,他却极为客气,甚至无形中还愿意矮人一头。由此可见,这次程元山来到南苑国京城,没有半点信心。 刘宗伸出一根手指放进嘴里,从牙缝剔出上一顿饭的残留肉丝,随手一弹:“一个屠子的手艺好不好,就看他用得最顺手的那把刀剥皮剁肉剔骨可以用多少年,最差的两三年就得换新刀,好一点的用个七八年。我那一把,从我在江湖出道起就一直在用了,到今天为止,已经用了将近四十年。”他笑呵呵道,“杀那些个遮遮掩掩的谪仙人才够劲,磨了几十年的刀,可莫要成了那书上的狗屁屠龙技。来了好,来了正好。” 一个进京赶考的寒族书生还在等着他的美娇娘回去。为了她,他连圣人教诲的君子远庖厨都不管了。 路上偶遇,相逢于江湖,她虽然年纪大了他六岁,还经常喜欢开玩笑,说自己不是什么好女人,他都觉得没关系。能够弹出那么美妙的琵琶的人,坏不到哪里去。 有个莫名其妙的家伙来他这里,说了一名江湖女子的事情。 他觉得那家伙说的如果是真话,那么那个女人确实坏透了心肠。但是呢,他觉得自己认识的她不一样,她是一个好女人,知书达理,温柔贤惠,还长得那么漂亮,可以娶进家门,白头偕老。 他在等她回家,想着见到她后,要跟她说说这些心里话。 金刚寺,南苑国京城第一大十方丛林,也是这个天下规模最大、僧人最多的佛家圣地。 寺庙内位置僻静且偏远的一座简陋茅庐内,大门打开,空荡荡的屋子里除了一位老僧和一张蒲团,竟然就再无其他。 一个清瘦英俊的公子哥被十数个绝色佳人众星拱月,缓缓走向这座不起眼的小茅庐。茅庐四周有幢幡林立,年轻人像是携美游历的王公子弟,一路走来,为她们解释各个佛家词汇的渊源和由来。这些女子大多出身优越,其中不乏学识渊博之辈,便有人娇笑着指出年轻人的几处纰漏,他也不解释什么,只说各地乡俗不同,他家乡那边的说法更符合佛家宗旨。 打坐老僧睁开眼,笑问道:“周施主,既然已经得到丁婴的承诺,稳稳占据一席之地,为何还要来此?” 年轻人抬起手,示意美人们不要跟随,独自走向茅庐,笑道:“为我那不成器的儿子,跟法师讨要一副罗汉金身。” 他临近门槛,抬了抬脚,客气询问:“要不要脱靴子?我怕脏了法师的洁净精舍。” 老僧笑道:“靴子沾上的泥土无垢,垢在周施主心上,脱不脱靴子,有区别吗?” 年轻人无奈道:“你们这些光头,在哪里都喜欢说这些没用的废话,美其名曰禅机,我真是喜欢不起来。”他指了指家徒四壁的屋舍,“看似空无一物,可你还在这里嘛。” 老僧叹息道:“周施主是有慧根的,万般道理都懂得,只可惜自己不愿回头。” 年轻人仍是脱了靴子,跨过门槛后,一屁股坐在门边,抬起一条胳膊,指了指身后环肥燕瘦各有千秋的美人:“如果她们就是我所求的佛法,和尚你又该如何劝我?” 老僧苦着脸道:“与你们这些谪仙人打机锋,真累。” 年轻人装模作样,低头合十,笑眯眯佛唱了一声“阿弥陀佛”。 老僧本就是枯槁苦相的面容,此刻愈发皱巴巴,愁眉不展。 若是寻常混子,进不来金刚寺;就算是南苑国的达官显贵,仍是找不到这座茅庐;可眼前这个看似弱冠的年轻男子,叫周肥。他是天底下排第四的大宗师,一身高深武学说是登峰造极也不过分,而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那些女子喜欢他,千真万确。兴许一开始是被逼无奈,要么早有心仪男子,要么早早嫁为人妇,却被周肥或是春潮宫爪牙强掳到山上。但是朝夕相处后,或短短数月,或长达三五年甚至十数年,始终尚无一人能够不对周肥心软动真情,这本就是很没道理可讲的一桩江湖怪事。 底层江湖总喜欢将春潮宫这位“山上帝王”说成是臃肿如猪的丑八怪,或是动辄杀人的暴戾之徒,实则不然。不论江湖仇杀,只说对于他看上眼的女子,周肥不但风流倜傥,而且容貌一直年轻。 此时周肥笑道:“父子二人联袂飞升,是不是很值得期待?” 老僧叹息道:“白河寺的金身之前确实在贫僧这儿藏着,只是丁施主时隔六十年再度现身京城后,就立即搬去了南苑国皇宫。周施主,你来晚了。” 周肥凝视着老僧的那双眼睛,片刻之后,转移话题,问道:“听说京城有一件四处飘荡的青色衣裳,肉眼凡胎看不见,老和尚你瞧见了吗?” 不等老僧回答,周肥眯起眼眸,加重语气道:“我希望你瞧见了!” 杀机毕露。 老僧像是修了闭口禅,也有可能是在权衡利弊。周肥此人,一旦开口说要将金刚寺杀个一干二净,就一定说到做到,绝不会剩下一个小沙弥或是扫地僧。 周肥爽朗一笑,收起了那份犹如实质的浓郁杀机:“南苑国的罗汉金身和飞天衣裳,松籁国的护身宝甲,塞外那把可破一切术法的妖刀。这六十年来,世间总计出现了四件宝贝。得手之人如果本就是十人之一,地位自然更加稳固;若是接近十人之列的高手,则如虎添翼,有望挤掉某个运气不佳的可怜虫。” 老僧像是下定了决心,放下了所有担子,神色从容许多,拉家常一般问周肥道:“周施主,在你家乡那边,佛法昌盛吗?” 周肥扯了扯嘴角:“那边啊,不好说。” 老僧又问:“有些书上记载了你们谪仙人提及的琐碎言语,说得道之人能够出手焚烧大泽,一拳破山岳,呵一口气就能变成飞剑,取人首级于千里之外,御风掠过大江大海,能够单手擒拿蛟龙,是真的吗?” 周肥正要说话,一名白衣女子飘掠而至,直接落在了茅庐外边,满脸惶恐:“公子在状元巷受了重伤。” 周肥满脸不悦:“什么?” 姿容清冷动人的年轻女子欲言又止,扑通一声跪下,浑身颤抖。 周肥嘴角抽搐,缓缓伸手,捂住额头:“陆舫,陆舫,你不但是个蠢货,还是个废物,连我儿子都护不住……” 额头上那只洁白如玉的手掌五指如钩,仿佛恨不得揭开自己的天灵盖。 周肥收起手指,轻轻拍了拍膝盖,猛然挥袖向后,屋外跪着的那名绝色女子如破布袋一般砰然倒飞出去,不等落地,就已经在空中粉身碎骨。更后边的女子让出道路,但是很多人都被溅了满身血水,却没有一人胆敢流露出丝毫怨气。 “未必是坏事。”周肥重重呼出一口气,笑道,“老和尚,咱们继续聊咱们的,聊完了,我再去解决一点家务事。” 老僧哑口无言。 周肥也不强人所难,问道:“是怎么受的重伤?” 问完才意识到来报信的女子已经死了,周肥一手探出袖子快速掐诀,是这个天下所有佛门道门都不曾记载的法诀。 屋外依稀出现一名女子的缥缈身影,死后犹然畏惧万分,怯生生飘向周肥,嘴唇微动,并无声音,但是唯独周肥一人明显“听得见”。 老僧叹了口气。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第74章 误入藕花深处 周肥双指一捻,女子魂魄在他指尖凝聚为一粒雪白珠子,被他轻轻放入袖中,抬头望向金刚寺老僧,没了先前的清谈意味,直截了当道:“说回那件衣裳的事情。我知道与你有关,种秋为此还来寺里找过你。” 可是老僧还是不愿说正事,眼神充满缅怀之意,望向屋外绿意葱葱的茂林:“贫僧有个师弟,年轻的时候一起修佛法,说他最看不得人间悲伤的故事,看到了就难免会想,世间本来就有佛,人间还是如此这般,就算他修成了佛又能如何呢?后来我离开了家乡那座小寺庙,不知那位师弟如今……” “成佛了没有?”周肥压下心中怒意,轻轻摇头讥笑,“那么小的地方成得了什么真佛,老和尚,你想太多了。” 老僧摇头:“我只是想知道师弟是否还在世,这么多年,很是想念师弟做的米粥。” 周肥就要站起身:“不陪你绕来绕去了,送你一程,自己去下边问你师弟现在还会不会做粥。” 老僧脸色淡然,微笑道:“我若是帮你拿到罗汉金身,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周肥重新坐下,觉得有趣:“‘我’?” 老僧伸出手掌摸了摸光头,感慨道:“我不打算当和尚了。自幼被丢在寺庙门口,被师父好心收留,当初跟师弟两个人成天想东想西,其实一直很想要一把梳子来着。” 周肥捧腹大笑。 老僧摘了外边袈裟,整齐叠好,放在一边,轻声道:“请你帮她找出一个脱身之法,不要再被禁锢在这个‘小地方’了。” 一件大袖飘荡的青色衣裙出现在屋内一角。屋外那些美人侍奉周肥多年,见多识广,可是亲眼看到这件飘摇在空中的衣裙,还是觉得惊艳。 衣裙飘到老僧身边,裙角缓缓落在地上,最后依稀可见是一个跪坐姿势。 老僧脱了袈裟后,言语便不再那么讲究:“这么多年,担任这金刚寺的续灯僧和讲经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说了万千句经文佛法与他们听,各色人物,三教九流,他们听了也就只是听了,沙场大仗还是要打,江湖仇杀还是照旧,难不成要我一个和尚拿起刀去除暴安良,以杀止杀?拿刀架在脖子上,逼着他们向善向佛?” 衣裙一只袖子抬起,遮在领口之上,摆出掩嘴娇笑状。 老僧盯着周肥:“办得到吗?” 周肥没有急于给出答案。眼前金刚寺老僧是这方天地的佛门圣人,擅长榜书,字如金刚杵,气势磅礴。他叹了口气:“买卖人还是要讲一点诚信的,你这老和尚当真不知道得了这类认定的福缘就可以离开此地?” 老僧转头看了眼青色衣裙,无奈道:“她不一样啊。” 周肥虽然是个开窍极早的谪仙人,但是也不敢自称通晓所有规矩,毕竟下来之前,挨上一些个神魂禁锢的真正仙家秘术是必不可少的。镜心斋,金刚寺,敬仰楼。这三个地方的当家人,经过一次次浩劫和积淀,未必知道得比他少。 老僧笑了笑:“周施主能有此问,我就彻底放心了。” 周肥自言自语道:“对于我而言,最好的情况,当然是带着周仕一起离开。但是万一有意外呢?比如当下。周仕给人打成重伤,几乎没有浑水摸鱼偷偷跑进十人之列的机会了,我就需要保证自己离开后再六十年,周仕可以多出一些把握。周仕、鸦儿、樊莞尔,这些人,不管是谁,去了更大的天地,只要有人愿意照拂他们,一定可以大放光彩。”说到这里,周肥难掩愤懑,“陆舫这个笨蛋,明明看破了,却不曾真正勘破。老子上哪儿再去给他找什么师娘师妹的!当年也好意思拿剑戳我……” 老僧抬头望去,周肥突然抬起一手,手指间多出一封信笺。低头一看内容,周肥放声大笑起来:“天助我也。” 他转头看了眼那些各有千秋的绝色美人,心中唏嘘不已,心头满是遗憾。不提那不用奢望的同道中人童青青,只说比起南苑国皇后周姝真、镜心斋樊莞尔和魔教鸦儿这三人,眼前她们的武学资质还是差了太远。 身穿便服的南苑国太子魏衍带着两人一起在太子府穿廊过道。其中一人是魏衍的恩师,身材矮小,跟瘦猴似的,却是当今天下名副其实的武学宗师。另一人则是被南苑国江湖子弟奉若女神的樊莞尔,从武林圣地镜心斋走出来的仙子。 魏衍神色古怪,有些尴尬,但更多还是庆幸,只是碍于恩师在旁,不好流露出来。 传授魏衍一身高深武学的老人气呼呼道:“好家伙,就躲在我眼皮子底下,这么多年我都没能发现,见着了面,我倒要讨教讨教这天下十人的真本领。种国师是世间少有的豪杰,我素来服气,可我就不信一个烧火做饭的厨子能厉害到哪里去!” 原来,敬仰楼出炉了一份最新的天下十人名单,每个人身处何方及武学高低都有简明扼要的描述。丁婴、俞真意之流都是老面孔,但是其中有一位就像是突然冒出来的,而且藏匿之地就在这南苑国京城的太子府,身份竟然是一个厨子。 一个满身烟火气和油盐味的高大老人忙里偷闲,蹲坐在井然有序、一尘不染的灶房外头,拿着一把金灿灿的炒黄豆,一颗颗往嘴里丢,里边那些他一手带出来的徒子徒孙正在忙碌地准备着今天的午餐。 老厨子见着了太子魏衍的身影,哀叹一声,皱着一张老脸:清净不得了。 魏衍下令让闲杂人等都散去,老厨子也不出声阻拦,认命一般蹲在原地,长吁短叹。 先前气势汹汹的矮小老人真遇见了这位榜上宗师,一下子就没了兴师问罪的气焰,沉默寡言,死死盯住这个大隐隐于朝的老家伙。 老厨子则一直斜眼瞥着樊莞尔,先是迅速看一眼后立即收回视线,后来好像忍不住,又再看了一眼,便是樊莞尔都有些奇怪。 魏衍也有些犯嘀咕:难不成还是个老不正经? 历代天下十人,除了春潮宫周肥和本身就是女子的童青青,其他人对于人间美色早就不会上心了。 老厨子第一句话就很能唬人:“你们知道谪仙人分几种吗?” 魏衍和瘦猴老人面面相觑,樊莞尔因为出身镜心斋,知道一些内幕。 老厨子丢了一颗炒黄豆到嘴里:“天底下只剩下美食不曾辜负了,要是连这个还要夺走,那我就……就只能去当个酒鬼了!” 老厨子不再多看樊莞尔,将半数炒黄豆一股脑丢入嘴中,拍拍手站起身:“谪仙人下凡历练红尘,一种是周肥和冯青白这般,早早自知来此人间所求为何,所以行事作风在我们眼中惊世骇俗,在他们看来却是天经地义。不过这类谪仙人所求之物不会太深,还有就是你那镜心斋的祖师童青青似乎在躲着什么。 “第二种是陆舫这样的,开窍比较晚,但是一定会在某个节骨眼上醒过来。 “再有一种只是我的猜测:他们一辈子都未完成心愿,故而始终无法清醒,浑浑噩噩,过完一世又一世,久而久之,家乡成了故乡,异乡反而成了家乡。这类人比较特殊,往往皮囊出彩,武学天赋很高,但在外人眼中,成就每次距离最高点都差了那么一点。” 老厨子又盯着樊莞尔:“但是这类人有些时候身上难免会带着‘不合规矩’的味道,市井坊间的所谓‘魔怔了’‘鬼上身’,有一小撮就跟这个有些关系。你这小女娃儿近期有没有觉得自己哪里古怪?” 樊莞尔犹豫了一下,点头道:“两次。” 老厨子点点头,笑眯眯道:“丁老魔厉害啊,人间无不可杀之人,人间无不可恕之人,已经不比当年那个疯子差了,而且更加聪明,我看这次他多半要得偿所愿。俞真意要护着这方人间,在我看来,自然也厉害,可在某些人眼中,估计格局还是小了些。反而是一直被俞真意压一头的国师种秋,前些年独自一人走遍四国山河和八方蛮夷之地,我看出息会比较大。”他叹了口气,“至于我嘛,说多做多错就多,不闻不问等个死。以前还想着折腾一番,越到后来,看得越多,就越没心气了。这次乱局,丁老魔和俞真意是死对头,有他们两个盯着,这回只要是榜上的,没谁逃得掉。我呢,谪仙人到底是什么东西已经不好奇了,只想着能够多活个二三十年就很满足了,所以……” 老厨子骤然出手,双指并拢作剑诀,刺穿了自己数个关键窍穴,顿时鲜血淋漓,一身落在俞真意或是“谪仙人”陈平安眼中近乎“合道”的气息瞬间破功,从这个天下最顶尖的宗师一路下坠,沦为比瘦猴儿还逊色一筹的高手,主动退出这场风起云涌的乱局。 老厨子脸色惨白,但是笑容释然,问太子魏衍:“这么大一座太子府,再养一个糟老头子二三十年应该没问题吧?当然,真有需要我出把力的时候,殿下也可以开口。” 魏衍点点头:“先生只管在府上静养,我绝不会随意打搅先生的清修。” 牯牛山之巅,刚刚走到山脚又去而复还的周姝真拿着一封密信苦笑不已,递给俞真意。俞真意接过之后,看了信上内容,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周姝真无奈道:“肯定是来自敬仰楼,但绝对不是我们敬仰楼的手笔。” 俞真意抬头看了眼天幕。当站到足够高的地方,神人观山河,人间即是星星点点的壮观景象,但是很难盯着某一个人仔细瞧。 俞真意对此深有体会。比如他眼中看得到状元巷的丁老魔、陈平安、陆舫,三人光点尤为刺眼。更远处,比如有金刚寺两点、太子府四点,其中最亮的一点骤然黯淡下去。 这种远观无须消耗俞真意积攒多年的灵气,可如果俞真意想要仔细“近看”某一人,就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状元巷附近那栋宅子,头戴银色莲花冠的丁婴突然收到一封来自敬仰楼的密信。 看到末尾处,他眼睛一亮:还有这等好事?便是他都有些心动了。 他瞥了眼曹晴朗,啧啧道:“小娃儿,你倒是好运道!” 至于那个外乡人,绝对是被谁狠狠坑了一把,不然绝对不至于惹来这么大的打压。 在丁婴所知的历史上,每一次甲子之期,几乎没有过这样光明正大的插手,没有哪位谪仙人被如此敲打。 不管各自初衷为何,围剿陈平安的几拨人,七个大名鼎鼎的江湖高手,其中粉金刚马宣、琵琶女、魔教鸦儿已经折在了这条街上。 以游侠身份闯荡天下的冯青白是个疯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破墙偷袭,没能一剑刺杀陈平安,反倒是赔上了鸦儿的大半条命。那个有望以女子身份继承魔教教主之位的木屐美人至今还没能翻转过身,一侧脸颊贴在冰凉街面上,一只纤纤玉手的秀美指甲轻轻滑动着青石,视线对着簪花郎周仕,眼神充满了痛苦和哀求。之前虽是戏言,要周仕答应不许她死在这边,可他终究是答应了的,为何迟迟不愿出手? 簪花郎周仕没有任何愧疚,甚至还与她对视了一眼,微笑致意。 陆舫始终没有出手,神出鬼没的钱塘已经跟陈平安交过手,没有占到半点便宜。 周仕手持那串猩红色念珠轻轻捻转:“现在站着的人就数我周仕最拖后腿,但是接下来我保证会竭尽全力对付此人。陆先生、笑脸儿、冯青白,我们今天能否抛开成见,一致对敌?” 钱塘笑脸瘆人,点点头:“不管最后是谁宰了此人,我只要他身上的一样本事——那门缩地成寸的仙术,如果拿不到,报酬另算。” 冯青白眼神炙热地望向陈平安:“杀他的最后一剑必须由我来出,至于他身上的所有家当,我一件不取,斩杀谪仙人之后的那件法宝我一样可以交出来,由你们决定怎么分赃。” 周仕看了眼奄奄一息的鸦儿,笑道:“我只要她。” 陆舫一锤定音:“那就这么说定了。” 冯青白横剑身前,手指弯曲,轻轻弹击剑身,笑容玩味:“陆剑仙,您老人家可别再袖手旁观了,小心偷鸡不成蚀把米,最后咱们一个个成了此人的武道磨刀石。你作为咱们这边最拿得出手的高手,若还是藏藏掖掖,拿我们的性命去试探深浅,我可不乐意伺候,大不了就不搅和这一摊,你们爱咋咋的。” 陆舫笑道:“只管放心。”说完这句话,手心抵住剑柄的鸟瞰峰剑仙以握拳之姿将那把“大椿”连剑带鞘一起拔出了地面。 仙家术士曾在书中记载,上古有树名为大椿,八千年为春,八千年为秋,结实之后,凡人食之可举霞飞升。 陈平安一直在默默蓄势,而且也要适应没了金醴法袍束缚后的状态。 崔姓老人传授的拳法当中,云蒸大泽式或是铁骑凿阵式还好说,无非是出拳轻重有别。可像神人擂鼓式这种拳架,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而且需要时刻提防那个陆舫,陈平安必须拿捏好每一拳的分寸。这是陈平安自习武以来的拳法巅峰,体魄、神魂和精气皆是如此。 “来了,小心。”陆舫微笑提醒众人,“也真是的,动手之前都不打声招呼,太没有宗师气度了。”与此同时,手腕拧转,陆舫第一次正儿八经握住剑柄。由于他一身剑气过于充沛,哪怕有意压制收敛,仍是不断向外倾泻,使得一身衣衫无风而飘荡,尤其是握剑那只手的袖管,剑气充盈,鼓荡不已,袖口大开,里边竟然传出丝丝缕缕的嘶鸣声。 刹那之间,钱塘心弦紧绷,二话不说,使了偶然所得的那部仙家残本秘术,以玄之又玄的奇门遁甲,由震位瞬间转移到了坎位。只是不等他查看陈平安身形,拳罡已至身前,扑面而来,脸上一阵刺痛。 一抹剑光突兀地横在他的头颅与拳罡之间,锋锐无匹的剑刃横放,落在他的眼中,就像眼前摆放着一根雪白丝线。 那一拳被剑刃所阻,为钱塘迎来一丝回旋余地,几次身形消逝,一退再退,好不容易才摆脱那份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钱塘自出道以来,驰骋江湖三十年,原本最喜欢与外家拳宗师对敌。他进退自如,逗弄那些辗转腾挪略显迟钝的所谓宗师如遛狗一般,这也是他“难缠鬼”绰号的由来,数位以横炼功夫著称于世的老家伙硬生生被鬼魅出没的他活活耗死。这是他第一次碰到比自己还能跑的拳法高手。他心知冯青白救得了自己一次、两次,未必会有第三次,便不再留后手,退转躲避间,双手隐藏于大袖之中,指缝之间俱是小巧玲珑却刀光森寒的无柄飞刀,刀锋之上涂抹了幽绿剧毒钩吻,最能破解武人罡气。 离着陈平安五六丈外,钱塘见冯青白一剑为自己解围后也付出了代价,被那人死死盯上,三两回合之后,冯青白就落了下风,被一腿横扫砸中肩头,砰然横飞出去。 一袭白袍如影随形,一条胳膊颓然下垂的冯青白显然处境不妙。 投桃报李,钱塘袖中飞刀迭出。 那人也真是个怪物,此次出拳,每一步都显得十分轻描淡写,踩在街面上,别说是粉金刚马宣请神后那种脚裂砖石的气势,钱塘简直要以为那人的靴子根本就没有触及地面。他也没奢望六把钩吻能够刺中那人,只是为了给冯青白赢得一丝喘息机会。 冯青白咧嘴一笑,五指张开,竟是松开了那把长剑。 一名剑客,弃剑不用?钱塘看得心里一阵发虚:难道十年间从北向南差不多一人仗剑杀穿半个武林的游侠冯青白就只有这点斤两? 冯青白的长剑没有坠地,没了主人驾驭却剑身微颤,漾起阵阵涟漪,然后骤然紧绷,悬停在空中,剑尖翘起,直指那一袭白袍,一闪而逝。 冯青白抖了抖左边肩头,被鞭腿扫中,一阵刺骨之痛,不过不碍事。 他的右手则双指并拢作剑诀。在这方狭窄压抑的小天地,剑修神通无法施展,但是相对下乘的驭剑术,冯青白已经可以耍得炉火纯青。 冯青白这次下来,是为了“淬剑”,以一切方法,尽可能淬炼剑意和剑心。 攻守转换。街道之上,一团白雪,一抹白虹。 簪花郎周仕先是小心翼翼将鸦儿扶起,让她靠坐在一侧墙根下,免得她莫名其妙就死在交手双方的剑气拳罡之下。 冯青白穿透她后背心的那一剑真是凌厉狠辣,竟是直接打烂了鸦儿的丹田牵连。不但如此,还有一缕剑气滞留在她体内,使得她无法运气疗伤,如果没有高人相救,帮她剥离出那缕剑气,她就只能等死了,哪怕是金刚寺的疗伤圣药一样毫无裨益。 周仕当然没有在大战之际跟她卿卿我我,蹲在墙根阴影中,拇指微微加重力道,那串缠绕拳头的念珠被推出去一颗。猩红色的珠子没有随意滚落,在青石板街面上弹了两次就凭空消失。 周仕不断将念珠散出去。这是他爹周肥交给他的一件护身符,说是运用得当的话,面对天下“上十人”可以保命,面对“下十人”则能杀敌。当然,那位春潮宫宫主也叮嘱过周仕,遇上丁婴和俞真意,能跑就跑,跑不掉就下跪磕头求饶,不丢人。 冯青白闲庭信步,缓缓走动,以酣畅淋漓的驭剑术追杀那一袭白袍,陈平安几次想要摆脱,仍是被风驰电掣的飞剑缠上。飞剑之快,让人只能看到剑光流转。 钱塘不敢画蛇添足,默默在远处调整呼吸,见到这一幕,既松了口气,也有些悚然:若是自己遇上冯青白,该如何应对? 那一袭如雪花翻滚的白袍突然停下,伸手握住了飞剑的剑柄。 冯青白怡然不惧:“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你肯定抓不住的……” 不等冯青白把话说完,陈平安右手握住剑柄,左手一记手刀砍在剑身之上。 剑身并未折断,但是剑尖那端高高翘起,弯出了一个巨大弧度。 冯青白双指剑诀微顿,陈平安亦是双指并拢,在剑身之上迅速一抹,刚好抚平长剑。横剑在身前,然后松开了握剑五指。 冯青白在愣神之际被人拎住后领往后一拽,丢出十数丈,剑尖只差丝毫就要戳破他的心口。 陈平安双指微动,飞剑掠回,萦绕身体四周,如小鸟依人。 剑师驭剑,我也会的。 冯青白不但被夺了兵器,还差点被人家以驭剑手法戳穿心口,非但没有觉得受了奇耻大辱,勃然大怒,反而眼神泛起异彩,觉得总算“有那么点意思”了。 江湖规矩还是要讲一讲的,冯青白被陆舫所救,站在这位大名鼎鼎的“半个剑仙”身后,道了一声谢。 望着这个剑气满袖的潇洒背影,冯青白有些羡慕。自己不过是仗着家世和师门才有今天这番光景,虽说本身天赋不俗,却还当不起“不世出”“百年一遇”这类美誉。 陆舫不同。他这种人,在任何一座天下都会是最拔尖的用剑之人。 背对冯青白的陆舫笑了笑:“不用客气,你要是愿意的话,我可以继续帮你压阵,前提是你有胆子夺回那把剑。” 冯青白伸手揉了揉左边的肩头,有些无奈,摇头道:“在上边自然不难,可惜在这里,那把剑我是注定抢不回来了。” 陆舫点点头:“那你接下来可以就近观战。” 冯青白会心笑道:“山高水长,将来必有回报。” 他这趟下来,耗费师门一份天大人情,帮自己轻舟直下万重山,做了十来年开窍自知的谪仙人,舍了剑修身份,窃据一副底子尚可的皮囊,再以一名纯粹武夫的江湖剑客身份从头来过,挑战各路高手。裨益,有,但还远不到师父所谓的“由远及近”。 下来之前,冯青白与师父有过一番促膝长谈,剑修除了佩剑,更有本命飞剑,是为远,哪怕隔着数十丈千百丈,仍能杀人于无形;江湖剑客讲求一个“三尺之内我无敌”,是近。所以冯青白是要从近处悟剑道。好在看那白袍剑客和陆舫出剑也是一场修行。 冯青白这份眼界和心性还是有的,至于今日胜负,他并不放在心上。 事实上,绝大部分谪仙人都不是冲着“无敌”“全胜”来到这处人间的,更多还是跟个人的心境关隘有关。 鸦儿瘫坐在墙根,大汗淋漓,堪堪止住了鲜血泉涌的惨状而已,她甚至不敢低头去看那处伤口。 那个被砸得嵌入墙壁的琵琶女满脸血污,一番挣扎,好不容易才摔落在地,背靠着墙壁,一点点借力站起,看了眼心爱的琵琶。一同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它竟成了破烂儿。实在是无力去拿起,她看也不看街上的战况,一手按在墙壁上,蹒跚前行。她的脸色惨白得可怕,像是要去一个必须要去的地方。 马宣尚未清醒过来,也有可能这辈子都没机会了。 周仕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水,仅是眼角余光瞥见那白袍剑客驭剑就让他心头如压巨石,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催动那些珠子落地扎根并不轻松,需要先截断、捞取一缕体内气机,小心翼翼灌入珠子,然后按照父亲私下传授的仙家阵图,以命名为“屠龙”的手段,将珠子好似摆放棋子一般摆出一个棋势才算大功告成。在此期间,一步差不得,每一颗珠子都蕴含着父亲从四处搜刮、收集而来的“仙气”。父亲曾经让他手持神兵利器随便出手,可他如何都伤不到珠子分毫。这次跟随父亲一起来到南苑国京城,总以为稳操胜券,是以多是凑热闹的心态,觉得只要躲在父亲和丁老魔身后坐山观虎斗,看别人的生生死死就行了。但是丁婴不按常理行事,逼得他不得不陪着鸦儿一起亲身涉险。 父亲死了,犹有转机。可他周仕死了,再想还魂,以原原本本的周仕重返人间,实在是难如登天。而且以父亲的脾气,他周仕只要夭折在半路,可能连自己的尸体都懒得多看一眼,绝对不会多花一丝一毫的心思。 陈平安之所以没有乘胜追击,除了陆舫从中作梗之外,还是在熟悉那把长剑的重量以及它各种飞掠轨迹所需的真气分量——越精准越好。剑师驭剑,所谓的如臂指使,只是刚刚跨过门槛,更重要的是跻身一种“灵犀”的境界。这是一种模仿剑修驾驭本命飞剑的伪境,就像粗劣的摹本拓本。不过赝品也有真意,一样大有学问。 陆舫其实一直在犹豫,因为丁老魔就在附近。一旦选择全力对付白袍剑客,就很容易被性情乖张的丁婴暴起行凶。丁婴出手可从来不管什么规矩和身份,说不定对付一个瞧不顺眼的末流武夫都会倾力一拳。再者,陆舫担心簪花郎周仕的安危。 就在此时,陆舫和陈平安几乎同时望向同一个地方。那里有一个身材高瘦的青衫老儒士,行走间气度非凡,分明就是这个天下屈指可数的山巅宗师。他却没有插手陈平安与陆舫的对峙,而是由街道转入巷弄,去了陈平安暂住的那处院子。 国师种秋,对上了丁婴。 若说世间谁敢以双拳硬撼丁老魔,并且还能够打得荡气回肠,死战不退,不是隐约之间高出武学范畴一个层次的神仙俞真意,更不是他鸟瞰峰陆舫,而是种秋,只有种秋。 如此一来,陆舫便真正没了顾忌。他缓缓拔剑出鞘,大椿每出鞘一寸,世间便多出一寸璀璨光彩,刺眼夺目,连钱塘都要眯起眼。然而一直缩在板凳上恨不得所有人都见不到她的枯瘦小女孩反而瞪大了眼睛,仔细凝望着剑光从一寸蔓延到两寸,满脸泪水都没退缩,直到大椿出鞘一半才猛然转过头,感觉像是要瞎了一样,哪怕闭上了眼睛,“眼前”仍是雪白一片。她伸出瘦如鸡爪的小手轻轻擦拭脸庞。 她之所以会盯着那人拔剑,只是纯粹觉得那份景象很好看,很想要一把抓在手心。 她每次大清早走在香气弥漫的摊子旁边,眼馋加嘴馋地看着那些笼屉里的各色美食,想要抢了就跑,找个地方躲起来,吃饱了就扔,最好别人都吃不上,一个个饿死拉倒。 种秋来到宅子外边,院门没关,他径直走入其中。 丁婴见着了这位被誉为“天下第一手”,将外家拳练到极致的武人,微笑道:“一别六十年,这么算来,种秋,你今年七十几了?” 种秋看了眼窗户上的景象以及偏房内的动静,皱了皱眉头。 丁婴站在台阶上,对于种秋的一言不发没有半点恼火,仍是主动开口:“当年你不信我说的,现在相信了吧?” 丁婴看遍天下,百年江湖,入得法眼之人屈指可数,种秋就是之一。 世人都高看俞真意,觉得南苑国国师种秋高则高矣,比起离了山顶入云海的神仙中人俞真意仍是要稍逊一筹。可丁婴却从来看不起俞真意,唯独对种秋赞赏有加。 六十年前的南苑国乱战,丁婴从头到尾都是局中人,俞真意和种秋当时都只是浑水摸鱼偶得机缘的少年而已。大战落幕后,丁婴曾经偶遇形影不离的两人,扬言种秋以后必是一方宗师。 种秋问了丁婴两个问题: “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们在做什么?” “坐下聊吧。”丁婴坐在小板凳上,随手一挥袖,将另外一张小板凳飘在种秋身旁。 种秋落座后,丁婴缓缓道:“回答你这两个问题之前,我先问一句,你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吗?” 种秋神色肃穆:“天外有天,我是知道的。” 丁婴笑着点头:“比起你们从秘档上寻找谪仙人的蛛丝马迹,我要更直接一些,六十年间亲手杀了好些谪仙人,有些已经开窍,有些尚未梦醒,从他们嘴里问出不少事情。”他跺了跺脚,“咱们这儿叫藕花福地,是七十二福地之一。四国疆域,加上那些尚未开荒的版图,我们觉得很大了,谪仙人们却觉得太小。依照他们的说法,咱们这藕花福地只能算是一块中等福地。他们勘定福地的等级,除了最主要的灵气充沛程度,人口数量也很重要。藕花福地其实地域并不广阔,但是这片土地上武学英才辈出,一向是谪仙人历练心境的绝佳之地。” 种秋虽然追求真相多年,早有揣测,可亲耳听到丁婴道破天机,古井无波的宗师心境也起了变化,脸上还有些怒意。直到这一刻,才开始理解俞真意的那份压力。 因为修行了仙家术法,除了丁婴之外,俞真意比谁都站得高、看得远,所以他对江湖纷争,甚至是四国庙堂的风云变幻怀有一种外人无法想象的漠然。 丁婴笑道:“不过这块藕花福地真正奇怪的地方,还是因为一个……”说到这里,他哑然失笑,抬头望天,“人?仙人?” 他继续道:“据说想要进入咱们这儿,比起其他福地要难很多,得看那个家伙的心情,或者说眼缘。在那些所谓谪仙人的家乡,相对于一个叫玉圭宗的宗门所掌握的云窟福地,桐叶洲这块藕花福地名声不显,很少有事迹传出。如果说周肥、陆舫之流是外放地方为官的世家子弟,他们的仕途一步步按部就班,那么更多的是一些误闯进来的家伙,能否出去,只看运气了。” 种秋指了指天空:“如此说来,那个天外天,是叫桐叶洲?” 丁婴笑容玩味:“谁跟你说一定在咱们头顶上边的?” 种秋沉思不语。 丁婴难得遇上值得自己开口说话的人物,非但没有天下第一人的宗师架子,世人以为的桀骜无匹也半点看不出来,反倒像是一个耐心极好的老夫子在为学生传道授业解惑:“现在可以回答你第二个问题了。我们在做什么?每六十年,登了榜并且活到最后的十大高手就可以被那个家伙相中离开此地,并且之后人人有大机缘——上等以完整肉身和魂魄共同飞升,下等只得以魂魄去往别处。” 种秋问道:“所以敬仰楼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找出真正的天下十大高手,点评上榜,以免有人瞒天过海、蒙混过关?除此之外,又为了防止有人躲藏太深,就故意添加了那些能够让修为暴涨的福缘之物,以及斩杀谪仙人就能够获得一件神兵的规矩,为的就是促使前二十人聚集起来自相残杀?” “关于那个兴风作浪的敬仰楼,内幕重重,比你我想的都要更深不见底。没有敬仰楼每二十年一次的‘敲打’,天下不会这么乱。”丁婴呵呵笑道,“但是,其间其实是有漏洞可钻的。” 种秋不愧是南苑国国师,一点就透:“强者愈强,抱团取暖,争取合力行事,最后瓜分利益。不说以往,就说这一次,俞真意正是如此行事,不分正邪,尽可能拉拢前二十的高手,为的就是针对你丁婴,同时围剿谪仙人。” 说到这里,种秋又皱了皱眉头,望向丁婴,似有不解。 丁婴哈哈大笑:“你想得没有错,真正最稳妥的方式,是前十之人识趣一点,早早向我靠拢,寻求庇护,只要我脱离魔教,行事公道,兢兢业业,为整个天下订立好规矩,然后有望登榜之人,大家各凭本事和天赋,最终再由我来评点你种秋排第几,他俞真意有没有进前三,那么最少这六十年内,天下太平,哪里需要打得脑浆四溅,相互切磋就行了。” 种秋仔细思量,确定并非是丁婴大放厥词。 丁婴以手指轻轻敲击膝盖,显得格外悠哉闲适:“但是我觉得这样没有意思。” 种秋再问了相同的问题:“你到底要做什么?” 丁婴摆摆手,依旧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转移了话题:“你只需要知道,这次形势有变,没有什么十人不十人了,活到最后的飞升三人能够分别从这个天下带走五人、三人和一人就可以了。”他加重语气,“是任意三人。” 种秋神色如常。 丁婴扯了扯嘴角:“死人都可以,只要是在历史上真实出现过的,都行。若是选了那些死人,他们会活过来,灵智恢复正常,却偏偏会成为忠心耿耿的傀儡。你说,是不是很有趣?” 种秋脑海中立即浮现出数人:南苑国的开国皇帝魏羡,枪术通神,被誉为千年以降陷阵第一;创立魔教的卢白象,近五百年来凶名最盛的魔道魁首;能够让俞真意都崇拜不已的剑仙隋右边;丁婴之前的天下第一人,那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朱敛。 这些人,都曾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但是无一例外,有据可查地死在了人间:魏羡老死于一百二十岁;卢白象死于一场数十位顶尖高手的围杀;隋右边死于众目睽睽之下的御剑飞升途中,无数人亲眼看到她坠落回人间的过程,血肉消融,灰飞烟灭;重伤后的朱敛则死在了丁婴手上,那顶银色莲花冠也是从朱敛脑袋上摘下来的。 种秋问道:“为什么?” 丁婴笑道:“你问我,我去问谁?” 种秋直视丁婴眼睛:“你、周肥、陆舫,就已经有三人了。” 丁婴笑了:“所以你现在有两个选择:去宰掉陆舫,或是联手俞真意尝试着杀我。” 种秋默不作声。 丁婴玩味道:“不过我劝你可以再等等,说不定陆舫不用你杀。” 种秋问道:“如果你要离开,会带走哪三个人?” 丁婴指了指站在灶房门口的曹晴朗:“如果我要走,只会带走他。” 种秋瞥了眼那个孩子,疑惑道:“资质并不算出众。” 丁婴一笑置之。 没了约束的陆舫递出第一剑。一剑过后,从陆舫站立位置到这条大街的尽头,被劈开了一道半丈高的极长沟壑。别说是鸦儿、周仕这样土生土长的家伙,就是冯青白都看得目瞪口呆,恍若置身于家乡桐叶洲。 笑脸儿钱塘的笑脸更加生动。背靠大树好乘凉,早年因缘际会,跟最落魄时候的陆舫成为朋友。当时他是热血上头,便陪着他一起去了春潮宫,在当时的情形下,算是陪陆舫一起慷慨赴死了。然后陆舫在山脚敲晕了他,独自登山挑战周肥,等到他清醒过来,陆舫就坐在他身边,不再是那个成天借酒浇愁的失意人。 在那之后很多年,陆舫的鸟瞰峰就只有钱塘一人能够登临,并且活着下山。 周仕最是无奈,自己辛辛苦苦布下的阵法,岂不是毫无用武之地? 美中不足的是,那个年纪轻轻的白袍剑客竟然跑了。在陆舫出剑的瞬间,好像就已经确定挡不住这一剑的浩荡威势,横移出去,然后直接撞开墙壁,就那么消逝不见。 陆舫环顾四周,不觉得那人已经退去。 看似随意一剑斩去,将那堵墙壁当场劈出一扇大门来。 尘土飞扬,依稀可见一袭白袍躲开了洪水般的剑气,再次消失。 陆舫心知肚明,这么持续下去,谁也伤不到谁,自己杀力胜过他,但是那人又躲得掉自己的每次出剑。 除非有人下定决心跟对方换命。比如陆舫收起大半剑气给那人近身的机会,又或者那人愿意豪赌一场,扛住陆舫杀敌、护身的两剑,然后一拳打死陆舫。 陆舫一剑上扬,空中出现一道巨大的弧月剑气,呼啸而去。 一袭白袍匆忙放弃前冲,迅猛下坠才躲过那道剑气。 陆舫一步飘掠上了墙头。那人几次躲避,陆舫都不曾见到冯青白的那把佩剑,有些古怪。他只看到那人站在远处一座屋顶翘檐上,大袖微晃,加上腰间那只朱红色的酒葫芦,不单单是看着飘然出尘那么简单,一身浑厚拳意与天地合,拳意重且清,极为不易。便是在桐叶洲都大名鼎鼎的陆舫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一身武学驳杂的年轻谪仙人只要能够活着离开藕花福地,未来成就一定不低。 一根钓竿钓不上鱼,那就换一种法子,广撒渔网好了。陆舫抬臂抖了一个剑花,除去手中握的那一把,他身前还悬停了三十六把一模一样的名剑大椿,如步卒结阵,井然有序,戒备森严。 一把把长剑缓缓向前,然后骤然加速,破空而去。 陈平安在一座座屋顶上空飞奔,辗转腾挪,一道道化为白虹的剑气如附骨之疽在他四周先后炸裂开来。 陆舫驾驭三十六把剑气大椿,以为弩箭使唤,并且只要陈平安拉开距离,他就会适当往前推进,始终让两人保持在三十丈距离内,不给陈平安一鼓作气冲到身前的机会。陆舫当然是为了杀陈平安而出剑,不是为了玩猫抓老鼠的游戏。陈平安什么时候可以欺身靠近,什么时候会误以为能够一拳分出胜负,陆舫都会设置好陷阱。 只是不等三十六剑用完,陈平安就开始向陆舫奔来,轻灵脚步左踩右点,不走直线。陆舫微微讶异,心中冷笑:这就来了?他五指微动,最后六把飞剑蓦然散开,在空中画弧,最终剑尖汇聚在某一个点上。那个地方,刚好是那人出拳的必经之地。 一闪而过,六把飞剑在陈平安身后轰然炸在一起,声势浩大。 果然还能更快。陆舫没有半点惊讶,更没有丝毫慌张,手中真正的大椿横扫,剑气凝聚一线。 这一剑仿佛直接将南苑国京城分出了上下两层,陈平安不退反进,一往无前,一拳劈向那道剑光。 鲜血在身前溅射开来,陆舫眼神淡然,一剑劈下。先分上下,再分左右。 只是陆舫在一瞬间,完全是凭借本能踩踏屋顶,头顶一把飞剑从陆舫先前的身后飞向陈平安。 陆舫心有余悸。冯青白的那把佩剑肯定一直就被留在墙壁附近,看似莽撞地撞开横扫一剑根本不是为了出拳,而是要耍一手剑师驭剑,首尾夹击。 陈平安伸手握住长剑。只差一点,就能够给那陆舫来一个透心凉。但他并无什么遗憾神色,心中默念一声:“去!” 陆舫心中骇然,来不及出声提醒大街上的周仕,紧随其后,丢出手中大椿去往墙壁那边。他稍稍分神,用上了真正的驭剑术,以免再出纰漏,救人不成反杀人。 冯青白的佩剑穿过墙壁,刚好刺向周仕的后脑勺。 几乎同时,陆舫的大椿微微倾斜钉入墙壁,从更高处撞向那把飞剑。 千钧一发之际,大椿狠狠撞在了飞剑之上,使得那把飞剑出现下坠,只是穿透了周仕的肩头,巨大的贯穿力使得这位簪花郎踉跄向前。 陆舫猛然抬头,一袭白袍如流星坠落,从屋顶窟窿来到陆舫身前,一拳已至。 陆舫整个人被打得倒滑出去,撞碎了墙壁,第二拳又到——神人擂鼓式。 陆舫在这一条直线上结结实实吃了九拳神人擂鼓式,一路倒退,先前钱塘和陈平安都站过的墙壁也给陆舫后背撞得稀巴烂。 陆舫试图驭剑自救,但是发现根本不行,只能凝聚一身气机竭力庇护体魄。而大椿毕竟只是这方天地的神兵利器,不是陆舫滞留在桐叶洲的本命飞剑。 第十拳陈平安毅然决然递出,陆舫砰然撞开街道上的建筑,与先前的琵琶女如出一辙,最终嵌入了墙壁之中,七窍流血,狼狈至极。 但是陈平安也为这次执意出拳付出了代价。 一人出现在他身侧,一拳打在了他的太阳穴上。 如同被撞钟敲在了头颅上,陈平安倒飞出去十数丈之远,半蹲在街道上,脚边就是先前被陆舫剑气裂开的沟壑。 那个出手打断陈平安神人擂鼓式的家伙,一袭儒士青衫,就站在那边,一手负后,一手握拳在身前,气定神闲。 陈平安转头吐出一口黑青色的淤血,伸手擦了擦嘴角。 刚好位于种秋和陈平安之间的枯瘦小女孩从头到尾都蜷缩在墙根的小板凳上,她悄悄看了眼那个身穿白袍的家伙,厉害是厉害,但这会儿就有些可怜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发现那个给人一拳打得惨兮兮的家伙缓缓站起身后,跟学塾先生一样的老头子对视的同时也在与自己对视,大概是说,别怕? 她明明知道自己的性命跟他挂了钩,他一旦身死,自己多半也要死翘翘。可是她就是忍不住戾气横生,恨不得他下一刻就给那个老王八打死算了。 这种情绪,说不清道不明,就像当初她看到小木箱子里的那个小雪人一样。她那么喜欢它,既然得不到,那就摔掉,毁掉,死掉。她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对的。 先后两把飞剑破墙而至,重伤了刚好收回全部念珠的簪花郎周仕。紧接着,占尽先机和上风的陆舫被一拳拳打回这条街道,最后一拳更是打得陆舫陷入墙壁。最后便是南苑国国师种秋前来收官,被誉为天下第一手的种秋一拳击退陈平安,救下了已经没有还手之力的陆舫。 冯青白借机收回了自己的佩剑,不但如此,还曾试图找机会将大椿还给陆舫。只是因为种秋的横空出世,冯青白打消了念头,以免画蛇添足。他长长呼出一口气,若是种秋这一拳打在自己太阳穴上,估计就要靠着师门花钱捞人了,否则就只能在藕花福地一次次转世投胎,修道之人的根本不断被消磨熔化,融入这方天地。天地为炉,万物为铜,即是此理,而那个人的座下童子就是负责煽风点火之人。 那个人从来不现身,不愿见世人,只有一个手持芭蕉扇的小道童具体负责整块藕花福地的运转,当然也与各方有资格接触福地内幕的桐叶洲地仙打交道。冯青白下来之前,在祖师的带领下见过那个童子,玉璞境的开山老祖都要对那个说话很冲的小家伙持平辈之礼。 来到藕花福地短短十数年过后,已有恍若隔世之感。冥冥之中,冯青白生出一种直觉:自己这次砥砺大道剑心,多半到此为止了,运气好的话,撑死了获得一件法宝品秩的仙家重器。毕竟他现在战力完整,反观陆舫已经落幕,说不得道心都要受损,哪怕回到桐叶洲都是大麻烦。 谪仙人谪仙人,听着很是美好,实则不然。只有推崇“人生不享福,与草木畜生何异”的周肥下来之后根本不涉修行根本,自然轻松惬意。可像冯青白、陆舫他们这些人就十分凶险了,前辈童青青哪怕已经贵为镜心斋掌门,身为天下四大宗师之一,仍是东躲西藏了数十年,至今尚未露面,就是一个绝佳例子。 收敛杂乱思绪,冯青白开始复盘这场战事,尽可能多琢磨出些门道。 他先前一直在远远观摩这场巅峰厮杀,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是修道路上的心境借势,与佛家观想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冯青白眼中,藕花福地的山巅之战其实比起桐叶洲的金丹、元婴之争并不逊色。白袍年轻人和陆舫的交手已是如此精彩,若是正邪双方压轴的丁婴、俞真意最终出手,又是何等气象?冯青白原本并不看好陈平安,因为陆舫是名动桐叶洲的剑仙坯子,已经在重重压制之下,在灵气稀薄的藕花福地逆流而上,另辟蹊径,再次摸着了剑道门槛。陆舫的剑,远攻近守,不在话下。 可是结果出人意料。破局的神仙手,在于那人竟然看出了陆舫必救周仕。 江湖传闻,陆舫与周肥是不共戴天的死敌,陆舫还曾仗剑登山,在春潮宫跟陆舫有过生死战,做不得假。 冯青白已经来到藕花福地十余年,而那个年轻人才来不久,照理说应该对这个天下的山顶风光更加陌生才对。冯青白实在想不明白,一场交手,本该旁观者清当局者迷,那个年轻人难道不单是以完整肉身、魂魄降下,还熟谙诸多内幕?故而才坏了规矩,被这里的天道视为乱臣贼子,必须压胜,除之而后快? 周仕整个肩头都变得稀巴烂,所幸是外伤,他以周肥烧制的春潮宫疗伤圣药勉强止住了血,与鸦儿并排靠在墙根下,笑容惨淡道:“我已经尽力了。” 风流倜傥簪花郎,引来无数娇娘尽羞赧,可惜此刻没了风流,只有落魄。 鸦儿正在竭力以一门魔教秘法压抑紊乱气机,这是魔教三门之一垂花门的武学宝典,有枯树开花之功效,传闻是垂花门某一代门主诱骗了那一代镜心斋的圣女,得以偷窥到半部《返璞真经》,真经能够让人返老还童,垂花门门主可谓天纵奇才,逆推真经化为己用,编撰了这部魔教秘典。但是后遗症巨大,使用之人虽然能够强行压下重伤,可是会迅速衰老,加快肉身腐朽,垂花门历代枭雄只有在没了退路的生死战中才会使用此法。此时鸦儿脸色铁青,鬓角竟然出现了丝丝白霜之色。 周仕叹息一声,若是递过去一面铜镜,最是自傲姿容的鸦儿姑娘会不会直接走火入魔?周仕不知是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放心吧,我爹很快就会赶来,到时候我安全了,你也不会死。” 远处墙根下,有把破损的琵琶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它的主人已经不知所终,每隔一段路程,地上就会有点点滴滴的鲜血。 当陈平安站起身,手持长剑的冯青白、瘫坐在地的周仕,还有前去查看陆舫伤势的钱塘同时心里一紧。 陆舫将自己从墙壁中“拔”出来,轻轻落地,身形不稳。钱塘想要伸手搀扶,陆舫摇摇头,一伸手,将那把大椿驾驭回来。途中剑鞘合一,再次长剑拄地,陆舫一身在藕花福地可谓通天的深厚修为跌落谷底,十拳神人擂鼓式连绵不绝,打得体魄并不拔尖的陆舫差点魂飞魄散。他眼神晦暗,转头对钱塘道:“容我稍作休息,你陪我去喝酒。” 钱塘黯然点头。一如初次相逢于江湖,又是那个失意人。 陆舫这次选择率先出手,除了庇护周仕,更多是为了他钱塘。他不在天下二十人之列,来到南苑国京城之前,陆舫却说要带着他去家乡看一看,去见一见真正的御风仙人。当时陆舫虽然言语平淡,可是那鸟瞰峰剑仙独一份的飞扬意气,钱塘就是瞎子都感受得到。 两人一起离开这条街道。 陆舫离开之前,向种秋抱拳致谢,然后对周仕撂下一句“好自为之”。 到了那间妇人沽酒的酒肆,妇人见着了偷走那把剑的汉子,纵是他有一身精壮肌肉也不管用了,骂骂咧咧。陆舫好说歹说,她才拎了两壶最差的酒水上桌,狠狠一摔,笑脸儿钱塘差点没忍住一巴掌拍死这长舌妇。 陆舫从怀中摸出一支古朴小篪,递给钱塘,沉声道:“接下来二十年,可能要劳烦你做两件辛苦事。一是随身携带此物,找到我的转世之身,若是靠近了我,小篪就会滚烫,让你心生感应。二是寻找一把名为‘朝元’的长剑,这件事不强求,说不定就会像这把大椿一样成为别人的佩剑吧。” 钱塘一脸诧异。 “我意已决。”陆舫没有解释更多,“拿好小篪,喝过了这壶酒,赶紧离开南苑国。你留在这里,只会让我死得更快。” 钱塘从未见过如此郑重其事的陆舫,只得仔细收好那支小篪,点头答应下来。 喝过了闷酒,钱塘看了眼这位至交好友,陆舫只是淡然道:“如果真被你找到了我,什么都不用管,尤其是不要刻意传授我武学。” “我记下了。”笑脸儿钱塘再也不笑了,嗓音带着哭腔。 陆舫却没有什么伤春悲秋之感,默默将钱塘送出酒肆后,转头望向一处,嗤笑道:“可以现身了,我这颗谪仙人的头颅,凭本事拿去便是。” 拐角处走出一个身形佝偻的耄耋老人,边走边咳嗽,若是钱塘还留在陆舫身边,一定会认得这个风吹即倒的老者就是老一辈天下十人之列的八臂神灵薛渊。他二十年前被挤出前十人,江河日下,只在后十人垫底,曾经被钱塘凭借身法纠缠了一年,沦为江湖笑谈。 陆舫心中叹息,不承想自己在牯牛山一语成谶。 俞真意秘密聚集群雄,点名要围剿丁婴、周肥、童青青和冯青白四个谪仙人,陆舫当时还笑言算不算他一个。现在看来,答案很显然,未必是俞真意初衷如此,但是眼见着陆舫重伤落败,以俞真意的冷漠心性,自然不会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鸟瞰峰剑仙沦落到这般田地,真是让人心酸。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老夫万万不敢相信。”薛渊咧嘴而笑,调侃着陆舫。他牙齿缺了好几颗,缓缓走向酒肆。很难想象,这是种秋之前的天下外家拳第一人。 陆舫笑道:“俞真意倒是大方,舍得让你来捡人头。” 薛渊弯着腰,停在酒肆门口二十步外:“俞真人是当世神仙,又不是老夫这种凡夫俗子,可瞧不上这点机缘。再说了,陆大剑仙犹有三四分气力,对付一个垂垂老矣的薛渊,还是有些胜算的嘛。” 陆舫冷笑道:“大剑仙?你见过?你配吗?” 薛渊还是笑呵呵:“不配不配,陆大剑仙说什么就是什么。” 陆舫眼神充满了讥讽。 薛渊对上了陆舫的视线,摇摇头。随着这位八臂神灵一抖背脊,如蛟龙抬头,其气势浑然一变,这才是曾经跻身天下十人该有的宗师气度! 薛渊脸色变得阴沉恐怖,勃然大怒,言语之间充满了积怨和愤懑:“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谪仙人全部该死!对,就是你陆舫现在的这种眼神,哪怕明明掉毛凤凰不如鸡了,看待天下所有人还都是这样,如同蝼蚁一般!” 陆舫不置可否,不够尽兴。先前与那年轻人是如此,与趁人之危的薛渊捉对厮杀更是憋屈。 就在此时,刚刚撤了遮掩的薛渊宛如神灵降世,却一瞬间身体僵硬,竟是给人在身后掐住了脖子,一点一点往上提,像是一条被打中七寸的蛇,连挣扎的动作都没有,双脚离地越来越高。那个偷袭他的家伙嗓音温醇,笑道:“视你们如蝼蚁怎么了,没有错啊,你们本来就是。” 咔嚓一声,薛渊被扭断脖子,给那人轻轻丢在一旁街上。 沽酒妇人尖声大叫起来,酒肆客人嚷嚷着“杀人了杀人了”,顿作鸟兽散。 没了薛渊阻挡视线,偷袭之人露出了真容——一个翩翩公子哥,正是从金刚寺赶来的周肥。 周肥手中还拎着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向前一抛,丢在了陆舫身前。头颅滚动,鲜血淋漓,竟是笑脸儿钱塘。随后,周肥又随手丢出那支小篪。 陆舫缓缓蹲下身,轻轻在那颗脑袋的面容上一抹,让好友闭上眼睛。他没有去看周肥,也没有捡起那支小篪,只是颤声问道:“为什么?” 周肥沉默片刻,答非所问:“什么时候你陆舫成了一个拖泥带水的废物?来这里是为了破情关,结果到头来看破勘不破。这也就罢了,大不了无功而返,可你如今是拿不起,放不下。陆舫,你就算回了桐叶洲,别说跻身上五境,我坚信你连元婴境都待不住!”周肥蹲下身,“你自己说说看,来这一遭,图什么?老子堂堂玉圭宗姜氏家主,陪你在这藕花福地耗费这么多年光阴,又图什么?” 不知何时,佩剑大椿在陆舫脚边安安静静搁着,加上一支小篪和一颗头颅,都躺在这条街面上。周肥身后隔着一段距离站着那些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有人身段纤细如杨柳,有人体态丰盈像秋天的饱满稻谷。 陆舫抬起头:“怎么不先去找周仕?” 周肥气笑道:“儿子死了,再生便是。可你陆舫死在藕花福地,我难道再浪费六十年光阴?” 他站起身,招了招手,将一个风韵犹存的美妇人喊到身边:“去,陪你这位当年最敬重仰慕的陆师兄喝喝酒,这么多年没见了,你们一定会有很多的话要讲。” 妇人脸色发白,周肥拍了拍她的脸颊:“乖,听话。” 地面一震,周肥身形消逝不见,那些女子也如振翅而飞的鸟雀纷纷掠空而去,衣袂飘飘,彩带当空,这一幕旖旎风景,看得附近街道的行人如痴如醉。 陆舫站起身,对着那个面容陌生又熟悉的女子道:“坐下聊?” 妇人战战兢兢点点头。 两人对坐,酒肆老板娘躲在柜台后边蹲着,陆舫就自己去拿了两壶酒。不等陆舫倒酒,在春潮宫待了多年,早已习惯了伺候人的妇人赶紧起身为陆舫斟酒,之后才给自己倒了一碗。 陆舫没有看那张曾经令人心碎的容颜,只是瞥了眼那双保养如少女的青葱玉手,端起酒碗,笑了笑。 妇人微微松口气,想了想,又起身去酒肆外边的街上,帮陆舫取回了那支小篪和大椿剑,就连钱塘的头颅也被她拿起,只是放在了另外一张桌上,落座后,这才嫣然一笑。 陆舫一手端着酒碗,转头望向空落落的街道,好像看到了一对天作之合的少年少女在追逐打闹。 种秋眼中只有陈平安:“你我交手之时不会有人插手,所以你只管全心全意出拳。” 而后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有人依然对你暗中出手,我种秋肯定拼死杀之,不管是丁婴还是俞真意。” 陈平安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血迹,胳膊上露出一道伤口,可见森森白骨。为了挡住陆舫那一剑,他雪白长袍的袖子被撕裂出一条大口子。这是金醴法袍第一次破损,虽说被禁锢了法宝功效,但是韧性还在,足可见陆舫剑术的上乘杀力。 种秋说完之后就开始向前走去,看似步伐缓慢,其实一步飘出两三丈,而且没有丝毫气机波动。他是南苑国国师,更是书画俱佳的名士。一字一句,必合规矩;一拳一腿,皆合法度。 登峰造极者,是为文圣人、武宗师。种秋两者皆是。 丁婴看轻天下武人,却对种秋青眼相加,当然有其理由。 陈平安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种秋的“闲庭信步”,让他想起了当初丁婴迈入白河寺大殿的场景。 落魄山竹楼的老人,那种无敌之姿,陈平安只可粗略意会几分,实在是修为悬殊,双方距离太远,陈平安琢磨不透其中宗旨。 老人武道太高,虽然不是对陈平安拔苗助长,但是陈平安在跻身四境后的每一境攀爬,具体到每一步的行走,反而裨益不大。但是丁婴和种秋这种天人合一的独到意味,陈平安虽然第一次感触不深,但第二次就有了嚼劲,尝出了些许味道。 种秋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迎面而来,没有粉金刚马宣的气势汹汹,没有笑脸儿钱塘的诡谲阴险,更没有冯青白那刺杀一剑的一往无前和锋芒毕露。 种秋不易察觉地双肩微晃,他一袭青衫,肩头的玄妙,如古松侧畔行云掠过。 种秋一拳至陈平安身前,没有半点拳罡外泄,没有风雷作响的巨大动静。 由于种秋出拳太过古怪,陈平安破天荒出现片刻分心,犹豫是该以神人擂鼓式迎敌,争取一锤定音,还是以从《剑术正经》中镇神头化用而来的一拳防御。好在陈平安第一时间放弃了两种选择,身形倒滑出去,与此同时,凭借本能抬起手臂,手掌遮在面门之前。 种秋一拳打在陈平安手心,点到即止,可陈平安却被自己的手背狠狠拍在脸上,砰然倒飞出去,身形一拧,两只雪白大袖在空中翻摇,重新站定在三丈外。 种秋依然一手负后,淡然道:“分心可要不得。” 陈平安左手攥紧又松开,好似被雷劈中的手心酥麻感觉这才一扫而空。 种秋笑道:“你这家伙也太聪明了,如果没有这一试探,我都不敢确定你是不是左撇子。打那陆舫的十拳,你大概是可以确定陆舫必死无疑,所以其间故意左右拳互换,左六右四,想来是那会儿就开始准备下一场大战了吧?” 陈平安没有说话,种秋不以为意:“之所以拗着自己的心性与你说这些有的没的,是因为先前为了救下陆舫,我那一拳很不厚道,所以刚才你分心,我是手下留情了的,并未痛下杀手,接下来,可就不跟你客气了。” 种秋又转头对冯青白他们说道:“板凳上那个小丫头,谁都不要动她,不然别怪我翻脸……” 陈平安转瞬即至种秋身后,抡大臂,然后骤然抖小臂,一拳劲出如箭矢,打在种秋后脑勺上。 种秋一弓背,背脊如山岳隆起,左右肋骨如蛟龙游动,整个人竟是一步都没有挪开,强吃了陈平安这势大力沉的凶猛一拳。 陈平安因为没有用上神人擂鼓式,拳架太大,声势就大,对付种秋这种功夫极深的大宗师,恐怕这一拳都要落空。 一名纯粹武夫,功夫练得深厚了,便可以不见不闻,觉险而避,甚至可以在梦中杀死靠近床榻之人而不影响其酣睡。 陈平安只是寻常的倾力一拳,加上种秋出乎意料地做到了站定如山,如此一来,想要一拳得逞见好就收就难了。种秋反手一拳砸在陈平安肋部,打得陈平安横飞出去。只是种秋第二拳被陈平安一腿踢中,种秋也没了痛打落水狗的良机。 两人再次分开站定。种秋扯了扯嘴角,原来是这位南苑国国师故意如此,为了弥补自己那偷袭一拳,当然亦是诱饵。 两人几乎同时对冲。经常是方寸之地,双方拳头要么相互落空,要么看似蜻蜓点水地互换一拳。 这场架,打得竟是无声无息,与之前陈平安跟陆舫那一战的惊天动地截然相反。周仕完全看不懂,冯青白略好一些,因为接触过一些桐叶洲的武道宗师。 真正称得上气壮山河的一拳打在人身上,要像巨石投湖,以涟漪带动外伤,激起内伤。种秋曾经只用一拳就打得一位横炼宗师在病床上躺了数年之久,衣衫之下,肌肤如瓷器碎裂,更别提内里的五脏六腑。 板凳上的枯瘦小女孩听到那个“学塾先生”的言语后如获大赦,笑逐颜开,这会儿没心没肺地张牙舞爪,学着陈平安和种秋出拳。 终于分出第一次小胜负。陈平安被刁钻一肘撇开自己拳头,给种秋一掌推在胸口,身形跃过沟壑,撞在对面那堵墙壁上。他却没有像先前琵琶女、陆舫那样一蹶不振,而是抖肩振衣,被后背撞碎的墙壁石块哗啦啦落下。陈平安正要有所动作,种秋一步跨过被陆舫一剑划出的沟壑,出拳蓦然变快了极多,一拳至,拳拳至,刹那之间就是十拳,左六右四,正是种秋模仿而来的神人擂鼓式拳架,就连左右手的出拳顺序都一模一样。更奇怪的是,种秋十拳过后,高墙依旧没有彻底破开,陈平安依旧被困在墙中。他没有束手待毙,太过熟悉神人擂鼓式,以及与种秋一番搏杀,大致清楚了出手路数,种秋十拳,有四拳被他出手挡住。可另六拳结结实实砸在身上后,陈平安嘴角渗出鲜血。尤其是最后一拳,打得陈平安的身躯弹了一弹。哪怕是第一次模仿别人拳架,可依旧出拳从容、章法有度的种秋正要以十拳再来一趟的瞬间,立即后退数步,再后退,掠过了沟壑。原来,在陈平安看似力竭的一刻,墙壁中的身躯微微反弹些许。就是那一瞬间,种秋如奓汗毛,念头一紧,根本不用多想就主动放弃了大好形势,选择收手撤退。 种秋心中警惕异常:还是小觑了这个年轻人吃痛的本事,差点就着了道。 陈平安有些遗憾:只差毫厘,就能够成功递出一拳神人擂鼓式。 所以,种秋那好似赝品的十拳算是白吃了。 陈平安飘然落地后,缓缓走向那条沟壑。 种秋哑然失笑:我学你的拳架,你学我的步伐? 但随即他又眯起了眼:他自己悟出的这个大拳架与拳法招式无关,而是练背如山岳,肩头如行云流水,再到肘尖如鹰嘴儿,最后才到手和拳,一气呵成,浑然一体。这样的架子一旦搭起来,不断打熬,就像山岳扎根大地,对手一拳或是一剑,再凶悍再精妙,始终都是在与他的整个精气神为敌。这样一个被他私下命名为“峰顶”的得意拳架,哪怕是由着像八臂神灵薛渊这样的外家拳大宗师瞪大眼睛旁观偷师,看了一遍又一遍,恐怕也无法真正看出内在精髓。形似不难,可没有几年的潜心钻研,神似休想,但是眼前这个年轻人竟然已经有了几分自己拳架的神意! 两人隔着一条沟壑,再次对峙。陈平安深吸一口气,难得在与人厮杀的过程中主动开口说话:“你这个拳架,有名字吗?” 种秋点头笑道:“名为‘峰顶’,悟出它来时我正是年轻气盛的岁数,觉得练下去一定可以站在人间之巅,后来就懒得改了。我十个嫡传弟子当中,绝大多数练了二三十年,结果还没有你随便看几眼来得登堂入室,不愧是谪仙人。” 陈平安突然笑道:“我最早练的拳谱叫《撼山谱》。” 种秋笑道:“是我拳高众山,还是你拳能撼山,试试看?” 种秋一步后撤,双膝微蹲,一手高高抬起,手腕微微倾斜,手掌如揽物,一手握拳收在身前。哪怕静止不动,他在这一刻依然让整条街道的观战之人都感觉到了一股山雨欲来的窒息——这是天下第一手第一次正儿八经地摆出真正意义上的拳架。 陈平安心如止水。这趟在南苑国京城寻找那座观道观,逛荡了这么久,以至于最后都能让他心烦意乱,连拳和剑术都耽搁放下。其间很多人和事,看过了就只是看过了,但是有一些东西,当时并未上心,却在对敌种秋之后,既是灵犀一动,更是厚积薄发。 刚在那栋宅子住下的时候,因为经常要路过邻近的武馆,陈平安闲来无事,就默默坐在无人察觉的阴影处,偷看那些市井百姓眼中的“练家子”“老把式”练拳。 教拳师傅是一个老人,被弟子们奉若神明,除了藏藏掖掖传授站桩、步伐和拳架,也会数他当年闯荡江湖的事迹壮举。可在陈平安看来,老人的拳法当真不入流。那一次,陈平安很快就悄然离开。 后来寻找道观没有任何头绪,又去了一趟武馆,算是散心。当时老人一边看着弟子们站桩,一边双手负后,嘴上说着很空泛的武学道理,什么“一枝动百枝摇,咱们内家拳不听音不看形,而是听劲,到了这一步,才算到家了”,什么“筋骨要松,皮毛要攻,曾经有人背后偷袭,我纯粹是出乎本能,转身一拳就出去了,打得他半死”,听得陈平安有些好笑。 最后,老人做了件陈平安头回见到的稀罕事,让他第一次对老人刮目相看。 老人让一个刚刚成为入室弟子的年轻人站定,然后让两人抓牢他的双手,使得他双臂绷紧拉直。又有两人蹲在地上,死死抱住那人的双腿膝盖,之后老人开始正脊骨,不是捏肌肉的虚架子,而是由弟子的脖颈颈椎依次一路往下捋顺,在江湖上,这叫拳不分内外的“校大龙”!最后,当老人按至尾闾,猝然以柔劲一按,弟子一惊,打个寒战,浑身汗毛倒竖,根根立起如茂林。两个拉直他胳膊的师兄晃了一晃,被他扯得踏出一步,而抱住双腿的两人只是身形微动而已。 老人有些失望,但是没有说什么。若是按住四肢的四人全部没能稳住身形,才算习武良材。那个被“校大龙”的入室弟子资质尚可,却肯定没有大的前程。 陈平安当时看得津津有味,事后却未深思。直到今天这一刻,莫名其妙给人堵在这边,一场场接连不断的厮杀,身陷重围,几乎是必死之境,陈平安蓦然开了窍。 与陆舫为敌之前,他的拳法做到了收放自如,可是心境并未跟上。但是与种秋搏杀之后,心境也补了一补。尤其在学了种秋的大拳架,并且记起了“校大龙”后,陈平安便心弦一动,念头一起,不由自主地以最初的撼山拳六步走桩径直向前,拳意是收是放已经全然不在意,不知不觉中步步凌空。 练拳百万之后的陈平安在走出第五步后,整条脊骨如同自行“校大龙”,发出一连串的黄豆崩裂声响。种秋身形暴起向前,一拳递出,要将那个气势暴涨的年轻人从沟壑上空打退回去! 如御风而行的陈平安亦是一拳递出,两人相距一臂,拳头几乎同时砸在对方胸口。 种秋一袭青衫凌乱飘荡,瞬间消失在街道上,轰隆隆作响,若是有人在空中俯瞰南苑国京城,就会发现此地被撕开了一条长长的直线,而被一拳打退二十丈的种秋在好不容易止住后退势头后,双腿已经深陷地面。 虽然只是身受轻伤,但种秋终究是输了。 那一袭白袍,则站在街上那条沟壑旁边,一步不曾后退。 如果只说这一座天下,种秋已经不算天下第一手了,而是一臂之内陈无敌。 第75章 出剑而已 见过了那位隐姓埋名的老厨子,太子魏衍和瘦猴似的师父,还有镜心斋的樊莞尔一起离开。矮瘦老人之前真见着了十人之列的老厨子,一个屁都没敢放,这会儿又开始絮絮叨叨:“那老厨子真是白瞎了一身通玄武学,心性太不堪,竟然为了一份安逸生活自废武功!”魏衍对此无可奈何,不附和不反驳,由着师父唠叨。 老人双手负后,摇头晃脑,要太子殿下引以为戒,切莫学那不知上进的老厨子,否则武功再高,一辈子还是个窝囊废。说得过瘾了,才发现身边这对金童玉女一直沉默,根本不捧场,愤愤然离去,撂下一句“不耽误你俩卿卿我我”。 魏衍和樊莞尔相视一笑,然后两人几乎同时抬头望向南方天空。魏衍说了句“随我来”,率先掠上一座碧绿琉璃脊刹的屋顶,正是太子府最高的建筑。樊莞尔尾随其后,两人并肩而立,刚好依稀见到了远方陆舫分开天地的那一剑,气势恢宏,叹为观止。 魏衍心中震撼不已,感慨道:“不愧是鸟瞰峰剑仙,这一剑恐怕已经不输历史上的那个隋右边了。不知是谁能够让陆舫如此认真对待,难道是跟丁老魔对上了?” 樊莞尔摇头道:“不太像。” 魏衍有些歉意:“樊仙子,本该陪着你就近观战,但我的身份,由不得我任性而为。” 樊莞尔点头道:“太子殿下是千金之躯,以后要继承魏氏大统……” 不等樊莞尔说完,远处矮瘦老人飘掠而来,对魏衍叮嘱道:“可别凑过去找死,既然陆舫出剑,那就没几个人能够让他收手了,这种神仙打架,本就忌讳外人鬼鬼祟祟偷看,何况丁老魔就最喜欢肆意打杀观战之人。” 魏衍笑道:“师父,你方才还说老厨子胆小如鼠,不符合武学勇猛精进的宗旨。” 老人气笑道:“那家伙多大岁数了,你这小崽子才多大?老厨子该享的福都享差不多了,又有一身本领,就该找个厉害的对手,轰轰烈烈战死,好歹能够像那飞升失败的隋右边,在江湖上捞个流芳百世的好名声!你还年轻,武艺不精,找死一事,还早着呢。” 魏衍与老人关系极好,既是严厉的师父,更像刀子嘴豆腐心的自家长辈,平时相处则又如朋友一般,便调侃道:“对对对,师父你说得都对,天底下道理都是你说了算。” 老人咦了一声,惊讶道:“不对劲,那边怎的如此雷声大雨点小,不像鸟瞰峰陆剑仙的作风啊。”他有些好奇难耐,“心痒心痒,我得过去瞅瞅。”他的身形在府邸屋顶的攒尖上几次踩踏,转瞬之间就已经远去百丈,最后变成了一粒黑点。 魏衍坐在屋脊上,樊莞尔并未落座,仍是举目远眺,久久不愿收回视线。 魏衍犹豫了一下,问道:“樊仙子,冒昧问一句,童仙师是不是已经身在京城了?” 樊莞尔流露出一抹倦怠和恍惚神色,摇头道:“我从未见过师父。” 魏衍不敢置信。 关于樊莞尔的身世背景,一直云遮雾绕。魏衍只知道樊莞尔是镜心斋这一代的翘楚,行走江湖这些年独来独往。但镜心斋是庞然大物,这一点毋庸置疑,不只南苑国庙堂上有镜心斋的棋子,天下四国的朝野上下,都有镜心斋女子的身影若隐若现。 不谈蛮夷之地的塞外草原,南苑国算是国师种秋的地盘,松籁国则有神仙俞真意坐镇,北晋既有鸟瞰峰陆舫,也有镜心斋童青青,但是童青青几乎从不露面,仿佛比陆舫更远离人间。关于童青青的江湖传闻,一箩筐都装不完,有说她年轻时是丁婴的红颜知己,因爱生恨,从此分道扬镳;有人言之凿凿,说童青青其实是那个疯子朱敛的嫡传弟子,曾是北晋的公主殿下;还有人说童青青本是个美若天仙的男子,修了仙家术法,变得不男不女了,但是返璞归真,得以容颜不老。随着俞真意此次以匪夷所思的稚童容貌出关,有心人便开始揣测童青青是不是返老还童,世间再无绝色了。 魏衍对于这些,都不相信。 樊莞尔转过头,笑着解释道:“我曾是松籁国的贫家女,被门内一位云游江湖的师姐相中根骨,代师收徒,将我带去了镜心斋。我当时才六岁,什么都不懂,在那座亭子对着师父的画像拜了三拜,就算完成了拜师仪式。门内珍藏了很多谪仙人遗留下来的秘籍宝典,我那白猿背剑术就是其中之一,它不算镜心斋武学。”她苦笑,“大概我才是那个江湖上最想见到‘童青青’的人吧。”说到这里,她又双手合十低头赔罪,“直呼师父名讳,莫怪莫怪。” 魏衍被樊莞尔这样罕见的童心童趣逗乐,自然而然就想起了那夜走在桥上,她伸手拍打桥上狮子脑袋的情景。相比镜心斋的樊仙子,魏衍更喜欢这样的樊莞尔。 这个时候,下边台阶上出现了一个太子府谍子。魏衍飘落下去,片刻后回到屋顶,神色凝重道:“敬仰楼又开始作妖,刚刚出炉的榜单已经在外边疯传,这会儿恐怕整个京城都听说了最新的天下十人。”说到这里,魏衍神色古怪,一一报上那十人,“魔教太上教主丁婴、湖山派掌门俞真意、春潮宫周肥、谪仙人陈平安、南苑国国师种秋、磨刀人刘宗、臂圣程元山、金刚禅寺云泥和尚、北晋龙武大将军唐铁意、游侠冯青白。” 最后三人,加上陈平安,四人之前从未上榜,全是新面孔。 樊莞尔怔怔问道:“我师父呢?陆舫呢?” 魏衍无言以对。他哪里知道答案。 种秋在废墟中起身后,一抖青衫,震落所有尘土。与此同时,在墙根“纳凉”的簪花郎周仕和魔教鸦儿只觉得清风拂面,然后光线一暗,定睛望去,周仕如释重负,鸦儿则心情复杂,既怕自己被这个不速之客瞧上眼,鬼迷心窍,沦为春潮宫的莺莺燕燕之一,又松了口气,自己最少暂时性命无忧了。 在周肥现身后,那些个个都有江湖二流高手实力的春潮宫美人也纷纷落在不远处,如天女散花。 周肥看着凄惨的儿子,摇头道:“就这么点出息,哪怕带你回家,可你拿什么去跟姜北海争?你啊,还是再在这边乖乖待上六十年吧,不然出去就是个死,不是给姜北海玩死,就是被我气得打死。六十年后,跻身这块藕花福地的前三,我就来带你走,连这都做不到,你就老死于此吧。” 周仕满脸错愕,却没有太多失落,讷讷无言。 周肥斜瞥了眼儿子身边的鸦儿,讥笑道:“是想着不出去也不错,能够跟心仪女子双宿双飞?” 被看破心事的周仕微微脸红。 周肥伸手虚空一抓,鸦儿顿时被无形大手扯起。周肥再随手挥袖,身边浮现出一件青色衣裙,自动穿在了鸦儿身上。古怪衣裙附身之后,鸦儿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鲜血倒流回体内,一身气机更是从决堤洪水变成了平稳河流。 周肥弯腰对着周仕说道:“你留下,你心爱女子却要离开。我等你六十年,如果你完成约定,有资格随我去往桐叶洲玉圭宗,你当天就可以迎娶这个小娘子;如果失败了,下次在春潮宫见面,你就可以亲眼看着她穿上嫁衣,然后喊她一声娘亲了。” 周仕匆匆忙忙站起身,斩钉截铁道:“好!” 周肥笑容灿烂,摸了摸周仕的脑袋:“乖儿子。” 弹指之间就被决定了命运的女子如坠冰窖。 冯青白站得很远,根本不敢招惹周肥。周肥每说完一段话,他就默默挪步,离得更远。谪仙人的“轻舟已过万重山”,修士图谋越大,舍弃得越多,开窍清醒得越晚。比如陆舫这种,因为他在桐叶洲就已是元婴地仙,而且还是一名剑修,所以肯定是为了破心魔、叩心关而来。即便如此,陆舫一步步从懵懂无知的孩童到跟一个二流高手拜师学艺、自悟剑术,最终能够在藕花福地的规矩束缚以及灵气稀薄的巨大牢笼中一样成为四大宗师之一的鸟瞰峰剑仙,冯青白自愧不如,远远不如。他的谪仙人身份取了巧,虽然魂魄不全,跟陆舫一样将肉身滞留于桐叶洲,但是大部分记忆都保留了下来,只是将藕花福地的一副他人皮囊当作一座暂住的客舍。归根结底,陆舫是在直指本心,求道证道,冯青白是退而求其次,以术问道。而不知在桐叶洲真身是谁的春潮宫周肥多半与冯青白是一个类别的谪仙人,并且投机取巧更多,显然来此不为大道,根本就是游山玩水来了。可是来到藕花福地花天酒地将近五十年,周肥到底是谁?谁人有此魄力,有此财力?桐叶宗、玉圭宗、太平山、扶乩宗? 冯青白心中哀叹不已,加上那个突兀出现的白袍年轻人,自己的运气实在是糟糕至极。以往藕花福地的机缘可没有这么难争取。丁婴、周肥、俞真意、种秋、陆舫,加上那个年轻人,任意一人放在之前每一个六十年当中,都是有望问鼎天下的第一人。尤其是暂时尚未出手的丁、周、俞三人,哪怕对上巅峰时期的南苑国开国皇帝魏羡、魔教开山鼻祖卢白象、女剑仙隋右边、武疯子朱敛,都可以掰掰手腕! 在跟儿子“闲聊”的周肥、依然在与种秋对峙的陈平安,加上他冯青白,一条街上站着三位谪仙人。 有两人并肩走来,堵住了冯青白的退路。 臂圣程元山手持一杆铁枪,死死盯住他。 磨刀人刘宗却看了看周肥,又瞥了瞥更远处的陈平安,似乎在挑选对手。 冯青白叹了口气,握紧手中长剑,头疼至极。如果那座大靠山还不来,自己可就真要死在这里了。哪怕靠山不来,那个好兄弟来了也成啊…… 正想着,冯青白眼前一亮,会心一笑。 远处走来一个气质儒雅的黑袍男子,腰悬长刀。 冯青白笑着挥手打招呼:“唐老哥,来了啊?” 黑袍男子微微点头。 程元山心中一紧,有些棘手——来者是北晋砥柱,龙武大将军唐铁意。身为当世第一名将,他极少冲锋陷阵,世人只知这位出身豪阀的武人喜好用刀,可刀法深浅、修为高低,无人知晓。除了用兵如神之外,唐铁意更多被提及的是一件闺阁趣事:传闻此人染有眉癖,喜好让妻妾画出各种长眉,一经面世,北晋京城贵族妇人纷纷效仿。 程元山轻声道:“刘老儿,别掉以轻心,唐铁意此人用刀极为霸道,擅长一刀分胜负,两刀定生死。” 刘宗心不在焉道:“用刀的?我对他没兴趣。”他指了指远处的陈平安,“那小子,归我了。” 刘宗不再理睬程元山,径直前行,一手轻轻梳理白发,一手藏在袖中。 于是,变成了臂圣程元山一人对阵两名高手。 程元山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提枪走到街旁,为唐铁意让出道路,伸手示意只管去与冯青白会合,他绝不阻拦。 唐铁意路过程元山身边的时候,还不忘转头笑问道:“真不接我两刀?两刀而已,很快的。” 程元山干脆闭目养神。 冯青白有些佩服这位臂圣修心养性的功夫了。 唐铁意走向冯青白,有些埋怨:“上次见面,说好了你只来这边浑水摸鱼,怎么变成了打头阵?” 冯青白哈哈笑道:“富贵险中求嘛。” 两人在前年相识于北晋一座边关郡城,当时唐铁意刚刚率军打退敌军,机缘巧合下两人一见如故,冯青白甚至还在唐铁意麾下行伍,待了大半年时间,以斥候身份参加过一次大战。如果不是冯青白执意要继续游历山河,唐铁意都要为他跟北晋皇帝讨要一个将军身份了。 冯青白看着熟悉的脸庞,好奇问道:“你怎么来了?” 唐铁意回头看了眼不动如山的臂圣程元山,然后瞪了眼冯青白:“俞真人放出话来,要你的小命。连我都听说了,你自己不清楚?现在多少人想要你这条小命,真以为只有一个程元山?!” 冯青白抿起嘴,忍住笑。这里头当然大有玄机,这个故事,足够让重逢于异乡的兄弟二人好好喝上几壶美酒了。 唐铁意虽是藕花福地土生土长的人物,可是哪怕在桐叶洲,冯青白都没有遇上这么对胃口的家伙,性情豪迈、天资卓绝、惊才绝艳,任何溢美之词都可以放在这个满腹韬略的武夫身上。 文章只是小事,江湖不过如此。须知大文为韬略,大武为兵法,这就是唐铁意的看法,恐怕整座藕花福地,就只有唐铁意一人能够作如是观。 冯青白打算卖一个关子,笑道:“只要唐老哥不垂涎我的这颗脑袋……” 不等冯青白把话说完,视线就被铺天盖地的雪白刀罡遮蔽。 生命最后一刻,冯青白唯有茫然。 谪仙人冯青白当场被劈成两半,左右半具尸体分别撞在街道两侧墙壁上。 唐铁意缓缓收刀入鞘,正是那把消失多年的妖刀“炼师”,为四大福缘之一,与丁婴头顶的银色莲花冠、南苑国京城的青色衣裙、白河寺的罗汉金身并列。 唐铁意神色不悲不喜,喃喃自语道:“方才在来的路上,听说你跻身最新的天下十人了,垫底,排第十。再就是,我竟然也上榜了,排第九。冯青白,你大概以为跟俞真意私底下有过一次开诚布公的对话就能够活到最后。原本确实如此,我这次赶来,也的确是为了救你,可是千不该万不该,你第十,我第九,兄弟二人同时上榜。”他微微叹息,“谪仙人也会死啊。” 捡起地上那把佩剑悬在腰间,有意无意,唐铁意卖了一个破绽。 因为世间几乎没有一个顶尖高手见过他的刀法,见过的,都死在了他的刀下。 北晋朝廷在二十年前皇帝陛下被江湖武夫差点刺杀成功后就开始丧心病狂,秘密抓获了数十个一流二流高手,都被用来给这位龙武大将军练刀,使得北晋国的江湖黯淡无光,青黄不接。陆舫在鸟瞰峰不问世事,根深蒂固的镜心斋重心在于向别国朝堂渗透,分明是志在天下而不在江湖,从不插手北晋国内的武林厮杀和江湖恩怨。 唐铁意在北晋手握十数万最精锐边军,闲暇时分就为美人画眉,日子不要太逍遥。他确实如程元山所说,一生武学就只有两刀,一刀无坚不摧,一刀后发制人。所以修为不如唐铁意的一流高手必死,修为只要不是高出唐铁意太多的宗师也很危险。 只可惜,臂圣程元山对于唐铁意的那个破绽,没有贪功冒进,只是默默退去。 面对这位北晋龙武大将军,他并非没有一战之力,相反,他认为自己胜算更大。但是正面接下唐铁意两刀之后,自己必然受伤不轻,到时候恐怕就轮到别人来割取自己的头颅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弹弓在下。 唐铁意猛然低头望去,只见手中那把“炼师”刀鞘上的刻纹如水银流淌滚动,散发出淡淡的五彩流萤,然后顺着刀柄和手掌向上蔓延到了唐铁意的肩膀、脖子。 唐铁意始终没有松开刀柄,等到那些光彩彻底没入肌肤、筋骨,他才觉得这把近期偶然所得的炼师终于与自己融为一体。 远处周肥啧啧道:“运气真不错,宰了个谪仙人,得了件认主的法宝,如虎添翼,名次肯定要再往前挪一挪了。” 周肥转过头,笑眯眯教训儿子和鸦儿:“瞧见没,做人就应该如此,直到最后一刻才出手,赚他个盆满钵盈。所以说啊,越早蹦跳的死得越惨。你们看看丁婴和俞真意这两只老王八,露头了吗?没有。嗯,还有个镜心斋的老妖婆童青青躲藏得最深,谁都找不着她。我就纳了闷了,哪有谪仙人来这儿厮混,仿佛天生就是为了逃命的,竟然连丁婴这些年都找不到。趋吉避凶的本事,她天下第一。” 周仕苦笑不已。摊上这么个性情古怪的老爹,他没有变成一个疯子已经很不容易了。为了帮助那个陆叔叔打破心魔,做了那么多腌臜事,其实周仕看得出来,对于美色,甚至是权势,父亲从来没有看上眼。当年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亲眼见到陆叔叔闯入春潮宫,父亲站着不动,任由对方一剑刺穿心脏。而在当时,两人之间还有一个为了保护父亲,决然赴死的妇人,正是陆叔叔最为敬重的师娘。 父亲好似完全没有受伤,随手推开她,然后步步前行,任由那把剑一寸一寸钻出后背。父亲眼中只有陆叔叔,几乎与他面对面才停步,笑问道:“陆舫,醒了没?” 周仕叹了口气。这就是父亲家乡的仙家修道啊,太过诡谲了。 穿上了那件青色衣裙的鸦儿更是沉默。她的师父,也就是魔教教主、丁婴唯一的弟子,去年被人重伤,回到宗门后,疗伤无用,只能眼睁睁看着身躯腐朽,生机急剧流逝。只是这位鸦儿眼中的枭雄,他的临终遗言很是奇怪:“真人行世,入火不热,沉水不溺。那么仙人呢?我也见过了。” 鸦儿作为魔教子弟,对于那些来路不明的谪仙人并无太多偏见和恨意,她甚至并不向往传说中的飞升。她留恋人间及这个家乡,只想着与姿容、天赋和野心都不输自己的樊莞尔较劲,扶持二皇子登基,然后争取四国一统,那么她成为南苑国皇后、母仪天下也好,成为继师爷爷丁婴、俞真意之后的新一任江湖共主也罢,都能够心满意足。只是这次敬仰楼和那个“老天爷”偏偏选中了南苑国牯牛山作为飞升之地,而她又好死不死被那位师爷爷找到了,沦为他老人家的马前卒。她心中悲苦不已,忍不住抬头看了眼那栋宅子所在的方向:我的师爷爷,您老怎么还不出山? 唐铁意已经离去,因为对上周肥,他没有信心。即便拥有了完整的炼师刀,直觉告诉他,碰上周肥,必死无疑,就像之前那些沦为磨刀石的可怜虫宗师对上他唐铁意一样。于是他准备去找臂圣程元山的麻烦,但是让他懊恼的是,那家伙竟然溜之大吉,敛了气息,在这座京师如鱼入水。 唐铁意心中恨恨,若是在北晋京城,程元山就只能等死了。他完全可以调动一城禁军,大肆追捕落单的任何一位宗师。当然,丁婴和俞真意,唐铁意连杀死他们的丁点儿念头都没有,也不敢有。他这次悄然离开北晋来到南苑国,几乎每一步都在那位俞真人的算计之中。可能还要更早,从他得到这把妖刀炼师开始。他并不向往什么举霞飞升,什么仙人之乡,这天下已经足够让他一展所长! 丁婴和那个名叫曹晴朗的孩子,一个坐在板凳上晒太阳,一个站在灶房门口颤颤抖抖握着柴刀。 丁婴在得知童青青不在十人之列后叹了口气,转头对孩子笑道:“没你的事情了,那个婆姨真是……”说到这里,饶是丁婴这样的大魔头也有些哭笑不得,不知如何评价童青青才算准确。 丁婴比世上所有人都了解镜心斋童青青。一来两人岁数相当,是同辈人,而且早就认识。丁婴是魔教继卢白象之后的又一位武学奇才,年纪轻轻就跻身天下后十人,所以很早就独自闯荡江湖。童青青当时身份类似现在的樊莞尔,只是比起步步为营、将无数英雄豪杰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樊莞尔,童青青是个不折不扣的胆小鬼,被逼无奈当上了镜心斋下一任既定宗主,却死皮赖脸待在宗门内,不愿出去帮着宗门谋求天下。 丁婴胆大包天,有一次偷偷潜入镜心斋,去禁地湖心亭乘凉赏月,结果就遇上了在亭子里呜呜咽咽的童青青。少女正靠着亭柱忙着埋怨她师父太狠心,要将她赶出宗门,埋怨师姐师妹们太笨,习武都那么用心了,竟然还打不过每天偷懒的自己,然后掰手指说着江湖上的那些高手如何厉害如何凶残,最后连二流高手都没放过,一个个如数家珍,好像人人都是百年难遇的大宗师……丁婴感觉自己真是见了鬼,天底下竟然还有这么怕死的娘儿们! 童青青终究也是接近天下二十人的一流高手,终于发现了丁婴,然后她也像是见了鬼,开口第一句话竟是带着哭腔告诉丁婴,只要不杀她,她就当作什么都没有看见。 童青青当然是一位美人,确实比徒弟樊莞尔、南苑国皇后周姝真动人。可丁婴哪怕过了这么多年,记得最清楚的,却是童青青当时的神色:噙着泪水,噘着嘴,求着人,怯怯弱弱,像一只林深处遇见持刀樵夫的年幼麋鹿。 丁婴这辈子都痴心武学,从未有过男女之情,对童青青也无任何情爱涟漪,但是童青青的性子,以及那年她在亭子内的那副表情,丁婴实在是难以忘记。 那一次相逢没有风波,丁婴去镜心斋藏经楼偷了本秘籍,悄然远遁。 童青青在丁婴离开后就吓得赶紧跑回自己院子,连通风报信都没有。 后来丁婴越来越有名气,尤其是六十年前南苑国乱战,丁婴夺得那顶银色莲花冠,一举成为天下第一人,之后斩杀十数位谪仙人,知道了一个又一个的秘密。其间,一次偶然,丁婴又见了童青青一面。那会儿她估计是实在没脸皮躲在镜心斋了,总算开始行走江湖,但是万事不顺,又长得惊为天人,竟然被当时魔教三门之一的兵符门门主抓住。如果不是丁婴刚好路过兵符门救下了童青青,估计这位仙子就要成为那头肥猪的泄欲禁脔了。丁婴没白救她,根本不用严刑逼问就获知了镜心斋许多机密要事,和她所有牢牢记下的十数门上乘秘法,其中大半是用来保命和逃命的功夫,要不然就是化腐朽为神奇的易容术。杀力巨大的那些,她过目不忘,轻松记下了,却一样都没学……如果不是丁婴不愿多要,她都恨不得回镜心斋再给他偷出几部仙家术法,而且泫然欲泣地拍胸脯保证,能够让丁婴天下无敌,神功盖世,一统江湖……她大概忘了,当时丁婴早已经是天下第一人了。 多年以后,童青青返回镜心斋继承宗主之位后,丁婴又去找了她一次,结果竟然没有找到,便知道这个胆小鬼多半是修习了镜心斋那门不传之秘,能够让女子返老还童,而且功力会水涨船高,年纪变得越小,功力越深厚。前提当然是她会失去倾国倾城的姿色,但是对于童青青来说,估计这份代价真不算什么。 果然如丁婴所料,童青青最终跻身了天下十人之列。所以这次进入南苑国京城,丁婴一直在留意所有内蕴灵气的稚童,找到了六七个,却都不是童青青。有意思的是,这些孩子练武未必能够成为一流高手,但是修习谪仙人的仙家术法必定一日千里,丁婴当然没兴趣将她们培养成下一个俞真意或是周肥。 最后丁婴找到了眼皮子底下的曹晴朗,哪怕他是一个男童。因为他突发奇想,觉得以童青青为了保命无所不用其极的性格,加上镜心斋那么多奇怪秘籍,尤其是几部涉及魂魄转移的仙术,说不定真有可能是藏在了曹晴朗体内,真正的肉身则随便一藏,天大地大,活人依旧难免露出蛛丝马迹,可一个“死人”就难找了。 只是一切都被那个榜单颠覆,童青青竟然不在十人之列,这说明童青青当下绝对不是稚童之身!显而易见,胆小至极的童青青认定了熟悉她根脚的自己会来找她,她极有可能是上次登榜十人后立即逆向推演了那门仙术,增加了岁数,从而导致修为下降。丁婴可以确定,今天之前的那个榜上十人,这一届敬仰楼楼主周姝真动了手脚,因为这位南苑国皇后本就是镜心斋弟子。但是周姝真没有办法决定最终榜单的名次,因为刚刚到手的十个人是某位“老天爷”决定的,这才使得童青青露出了马脚。 此刻坐在院中,丁婴哈哈大笑。他很好奇,这么一位闻所未闻的谪仙人,在家乡会是怎样的一个修道之人。至于这会儿童青青以哪一个“身份”又鬼鬼祟祟地躲在了哪里,丁婴已经不再好奇,反正已经足够有趣了。哪怕自己猜错了真相,童青青能够胜他丁婴这一次,丁婴也无所谓了。他所求之事,是要占据天下最少八分武运,以纯粹肉身白日飞升,完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走得比朱敛和隋右边都要更远、更高!他要赢了这一方天地的“老天爷”,至少也要逼着对方不惜坏了自己的规矩,亲自出手打杀自己,那么他一样虽死无憾。 丁婴回首望了一眼窗口,笑着站起身:“不要着急,我会放你出去的,不过是你主人身死道消之时。希望你将来还能找到他的转世,陪着他去争一争六十年后的机会,仅此而已了。” 陈平安站在沟壑边缘,双袖无风而摇。 磨刀人刘宗走向他,根本不在意程元山、唐铁意以及冯青白那边的变故。 用心之专一,刘宗是公认的天下前三。为此俞真意还曾离开湖山派找到他,劝说他弃了手中那把刀,脚下的武学之路只会更宽。只是刘宗没有答应而已,说那把刀就是他的媳妇,丢不得,这叫糟糠之妻不下堂。向来不苟言笑的俞真意爽朗大笑,破天荒与刘宗喝过了酒,就此离去。 这不是什么以讹传讹的江湖小道消息,是俞真意一位嫡传弟子亲口所说。 磨刀人刘宗亦正亦邪,名声不好也不差,从不滥杀无辜,只是死在他手上的人往往无比凄惨,越是高手宗师,死相越惨绝人寰,能够让人看得把胆汁都吐出来。 种秋已经走回街上。他,陈平安,刘宗,互为掎角之势。 种秋笑道:“我与他这场架还没打完,刘宗,你可以等我们分出胜负再出刀不迟,至于到时候你是与我过招还是与他交手,现在还不好说。” 刘宗眼神炙热,出刀杀人之前,开始习惯性磨牙如磨刀,显得十分瘆人。 他想了想:“可以,只要你们别嫌弃我趁人之危,有这份活到最后的信心就好。如果没有的话……”他指了指陈平安,“种国师你现在可以离开,他留给我就行。我刘宗这辈子还没给谪仙人开膛破肚过哩。” 对于同在一座城池的南苑国国师,刘宗是打心眼里佩服的,之前在自家铺子,也曾对程元山坦言过。 种秋指了指身上那件破碎不堪的青衫,微笑道:“你看我像是甘心收手的样子吗?” 刘宗叹了口气:“行吧,那我等着你们分出结果。” 种秋问道:“周肥也是谪仙人,为何不杀他?” 刘宗摇头道:“我又不傻,眼前这个年轻人跟你是一个路数的,剁起来一定刀刀到肉,感觉才好。那周肥会妖术,说不定死了连个尸体都没有,我拼了老命,费那么大劲,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我不干的。” 种秋无奈摇头。 陈平安没有理睬刘宗,向前摊开一掌,示意种秋可以再战。 刘宗愣了愣,一跺脚:“哎哟,这模样、这架子真俊啊,亏得老子不是个年轻娘儿们,不然也要动心。不行不行,这要是给你去闯荡江湖,还不得祸害数十上百个漂亮姑娘啊,该杀该杀,选你不选周肥,真是没错。” 种秋和陈平安好似都已经心定而“入道”,置若罔闻,古井无波。 刘宗蓦然停下话头。因为距离两人最近的他,奇了怪哉,竟然好像听到了叮咚一声滴水声。下一刻,一股磅礴罡风扑面而来,刘宗虽然纹丝不动,可是衣袖和头发都被吹拂得纷乱无比。 原来是种秋和陈平安对上了一拳,拳罡四散,两人四周尘土飞扬,街面青石碎裂,呼啸四溅。 刘宗抬手拍飞一颗快若床子弩箭矢的飞石,瞪大眼睛望去,不愿错过一丝一毫的细节。好家伙,这两人出手,简直就是要打得山崩地裂。 一袭青衫的种秋和一身白袍的陈平安已经快到了身形分别如青烟白雾,两人所到之处,天翻地覆。 一场凶险万分的近身搏杀,两个身影没有一次拉开一丈距离,至多不到三臂间距,除去一人一臂,这意味着两人哪怕被一拳砸中,都绝对只退出一臂距离!别人是螺蛳壳里做道场,这两个疯了魔的家伙则是方寸之间摧城撼山,真是血肉之躯? 两道缥缈身影几乎毁掉了整条街道,但是好似约定一般,两边建筑和高墙毫发无损,双方对于拳意的掌控真正达到了妙至巅峰的境界。 约莫一炷香后,周肥突然一拍额头:“好你个种秋,成心捣乱啊。走了走了,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反正还有丁婴和俞真意收拾残局。”他双手分别拎住周仕和鸦儿的肩头,跟拎鸡崽儿似的,一掠而走。那些春潮宫美人虽然一头雾水,仍是跟着周肥升空飘远。 街道尽头,灰尘遮天蔽日。 拐角处,种秋笑着扬长而去,沿着另外一条大街离开。这位国师虽然灰头土脸,但是没有半点颓丧之意,反而像是做了一件快意事。 陈平安则留在原先街上,独自走出弥漫的灰尘,拳意与气势不见半点,就像是一个最寻常的年轻人,只是一步跨出,就来到了刘宗身前。 刘宗眨眨眼,问道:“能不能不打了?” 陈平安反问道:“你觉得呢?” 刘宗一本正经道:“我觉得可以啊,大家无冤无仇的,路这么宽,各走各的,没毛病!” 陈平安稍稍偏移视线,望向宅子,点头道:“那就可以吧。” 刘宗嘿嘿笑道:“走之前,能不能多嘴问一句,种国师跟你到底啥关系?” 陈平安想了想,给出答案:“同道中人。” 刘宗正要感慨什么,陈平安沉声道:“赶紧离开,跟上种秋,如果可以的话,帮他一起对付某个人。如果你相信我,就不要想着逃,只有和种秋联手,才有机会活到最后。” 刘宗点点头,二话不说就与陈平安擦肩而过,而且陈平安也上前一步,横移一步,刚好站在了刘宗背后一线之上。 那边,种秋站定,一个貌若稚童的家伙站在了一把悬停空中的剑上,挡住了种秋的去路。而陈平安这边,小巷中缓缓走出头顶银色莲花冠的丁婴。在他双指间,夹着一把不断颤鸣的飞剑。 寂静大街上,故人重逢。 种秋似乎早就料到俞真意会来阻拦自己,并无惊讶,笑问道:“那把玉竹扇子做好了?以它作为将来湖山派的掌门信物,会不会感觉太柔了些?” 就像普通朋友之间的客套寒暄,就像那风雪夜归人,问道:能饮一杯无? 俞真意问道:“已经三次了,为什么?”这却是在兴师问罪。 种秋反问:“是问我为什么救下陆舫,为什么帮助那个陈平安?” 俞真意那双如深潭幽暗的眼眸涟漪微荡,显然是破天荒地动了真火。他不说话,但是与主人心意相连的脚下飞剑光彩流溢,越来越瑰丽迷人,像是一块从天庭遗落人间的琉璃。 种秋瞥了眼俞真意脚下的仙家飞剑,收回视线,神色自若道:“你不是早就知道答案了吗?” 俞真意微微叹息,心头泛起一些缅怀情绪。这可不是他心肠软了,而是事已至此,既然种秋过去这么多年仍然执迷不悟,他便要硬起心肠了。 江湖上说俞真人和种国师早年是为了一个祸国殃民的女子而决裂,那真是太小觑了他们。其实当年两人刚刚在江湖上声名鹊起,是因为遇上了一位谪仙人而分道扬镳。当时俞真意铁了心要杀掉那位谪仙人,种秋却认为他罪不至死,而且风险太大,根本不用孤注一掷。可俞真意依然孤身前去刺杀谪仙人,在生死之际,是种秋突然出现,替俞真意挡下了致命一剑,然后果然如丁婴在南苑国对他们所说,那谪仙人被杀之后,从他身上跌落了两份机缘:一部可修大道长生的仙家秘籍,一把无坚不摧的琉璃剑。 大雨滂沱之中,俞真意一手握住不知何种材质的金玉天书,一手提剑,仰天长啸。种秋黯然离去。 俞真意轻轻抛去那把仙人佩剑,说:“兄弟二人,可共生死,也要同富贵。以后这个天下的规矩,无论是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你种秋喜好读书,便都由你来订立。我俞真意向往大道不朽,修成了仙法,自会帮你守护,我要教世上所有谪仙人都俯首听命,再不敢横行无忌……” 种秋却根本不等俞真意把话说完就径直离开,任由那把价值连城的神兵利器摔在泥泞当中,任由俞真意的那番肺腑之言消散于大雨天地间。 刘宗离开了那条已经稀烂的大街,过了拐角,远远看到这一幕,顿时咋舌,犹豫了一下,仍是缓缓向前,既没有畏缩不前,也没有伺机逃遁。 刘宗相信陈平安说的话,相信眼前御剑的“稚童”,一个本该与丁老魔大战八百回合的俞大真人会决心截杀曾是挚友的种秋。之所以相信,是因为那个年轻谪仙人竟然能够让种秋主动喂拳,帮着夯实某种境界,以便更好应对接下来的大战。 种秋为人处世从不随心所欲,一言一行必有其规矩。他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还是谋国谋天下的纵横家?都不是。刘宗在南苑国京城待了这么多年,种国师为人如何,可谓一清二楚,那是真正的文圣人、武宗师,将这个天下的外家拳境界顶峰以一己之力再往上拔高了一截。而且对于正邪之分,种秋看得极其透彻,几次朝堂舆论和江湖风评一边倒的京城风波本该一杀了之,大快人心,还省心省力,可都是种秋悄悄收官,处理得那叫一个中正平和,让冷眼旁观的刘宗都要伸出大拇指赞一声真豪杰。所以当陈平安说与种秋是“同道中人”,刘宗就义无反顾地决定了,袖中那把刀,得出。除了意气相投,也是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他藏在袖中的那只手,握紧了那把刀。 种秋看着踩在剑上御风而停的稚童,轻声感叹道:“俞真意,你有没有想过,你如今跟那些谪仙人尚有差异,但是你如果一直在这条路上走下去,迟早有一天,你就是他们,再有一天,就会有另外一个赵真意、马真意来杀你,他们觉得杀得天经地义。” 俞真意摇摇头:“种秋,你还不知道吧,此次飞升之地依旧是牯牛山,但是人数已经变了,不再是十个人,而是只有三人,但是这三个人有资格从藕花福地的真实历史上分别挑选出五个、三个和一个人一起飞升离开,不过这九人可能会沦为附庸傀儡。我推演过,丁婴、我、周肥会是机会最大的最终飞升三人。” 俞真意之后将最终榜上十人说了一遍给种秋听,没了陆舫和童青青。 种秋直接问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你要离开?” 俞真意摇头道:“我当然不会,第三声鼓响之前,我不会登上牯牛山,自动放弃那个飞升机会,跟当年武疯子朱敛一样。只不过他是为了能够第二次以肉身飞升,而我,是要向你证明当年杀掉那个谪仙人,我俞真意是对的,你种秋是错的,我要这人间,我在世一天就安稳一天,你种秋的缝缝补补毫无意义。” 这番话很大了,可是俞真意说得轻描淡写。 种秋笑道:“志不同道不合。” 俞真意缓缓说道:“你现在还有最后一个机会,与我联手,杀掉谪仙人周肥,丁婴不会阻拦。到时候你就能够活到最后,至于是否选择去往牯牛山白日飞升,随你。” 种秋问道:“那么榜上其余人等谁来杀?是你还是丁婴?有些可不是谪仙人。” 好像两人一直在鸡同鸭讲,各说各话。 俞真意勃然大怒:“别人说这蠢话,我只当是村妇之见,懒得计较!你种秋身为南苑国国师,难道不知道世间哪有不枉死的变局?!” 种秋笑着点头:“我自然知晓,这些年为了南苑国,我也做了许多事情。但是我现在只是在问你俞真意,不是在问什么千年未有的变局,不是问这个天下,不是谪仙人的藕花福地,我只是在问你,松籁国涿郡揪栏县城的俞真意。” 俞真意冷笑道:“冥顽不灵,你种秋从小就是这副德行,读了再多书,练了再多拳,也还是那个茅坑里的臭石头。” 种秋笑了笑:“你俞真意倒是变了很多。” 刘宗听得心惊胆战。他还真害怕种秋点头答应下来,反过来与俞真意合力绞杀连同他在内的榜上四人,那还不像是杀鸡一般?除了俞真意已入化境,更别提种秋还是南苑国地头蛇,哪怕他刘宗和程元山、唐铁意、云泥和尚联手,依旧毫无胜算。 所幸,种秋不愧是那个令刘宗心生佩服的种国师!他抬头看了眼家乡方向,有些伤感地道:“说了这么多,你不过是想让自己杀我杀得心安理得罢了。这一点,倒是从来没变。” 俞真意站在飞剑之上,种秋没有转头,朗声笑道:“刘宗!在这京师当了这么多年邻居,不曾去串门,并非瞧不起你这磨刀人,君子之交淡如水而已。我种秋先出拳,你在旁压阵,若是胜负悬殊,你能跑则跑,直接去找云泥和尚,可别觉得丢人!” 刘宗愣了愣,喃喃道:“娘咧,不愧是种国师,这马屁拍得我刘老儿舒坦,舒坦!” 与妙人为友,如醉鬼饮醇酒,哪有清醒的可能,岂有不醉的道理? 不怕死却也从不找死的刘宗一步踏出。死则死矣,醉死拉倒! 俞真意身体微微前倾飘荡而出,双脚轻轻落在街上,随手向前一挥袖,轻声道:“走。”身后那把剑光澄澈如琉璃霞光的飞剑划出一道巨大圆弧破墙而去,又破墙而入,风驰电掣,重新出现在这条街上,刚好绕开种秋,直冲他身后的刘宗。 俞真意闲庭信步,举起双手晃了晃,然后放在身后,笑道:“种秋,你不是被誉为‘天下第一手’吗?来,我不还手,你随便出拳。” 种秋点点头,然后突然问道:“能否出城一战?” 俞真意笑道:“种大国师,你不用担心殃及无辜,你根本就没那个本事。” 种秋哑然失笑。这家伙,修仙问道到最后,变成了一个口气恁大的小娃娃,他种秋还真要领教领教所谓仙人的神通。 俞真意双手负后,示意种秋可以倾力出拳。不但如此,他还脚尖一点,悬停空中,与种秋身高齐平,竟是要方便种秋出拳! 种秋对此并未恼火,反而愈发神色凝重。 一拳递出,停留在了俞真意那张稚童面容前三尺。那一拳只能寸寸向前推进,极其缓慢,像是老翁登山,步履维艰。 两人之间,短短三尺,却是天地之别。 双手负后的俞真意微微摇头,眼神充满了怜悯:“不承想种秋不过如此啊。” 一直到丁婴出现,要为这乱局盖棺论定,粉金刚马宣还是没有动静,哪怕唐铁意、程元山、周肥等数位宗师相继离去,马宣依然躺在原地。 江湖就是这样,水深水浅都能淹死人,何况老话还说了,善游者溺。 马宣的这条命其实挺值钱,本该远远不止五百两黄金。在藕花福地的武林中,这些黄金只能买二流高手,或是一位父母官的命。 看似摆脱了身陷重围的险境,只跟丁婴一人对峙,一人而已,但是陈平安的手心却渗出了汗水。这与胆识和心境都无关,纯粹是丁婴出现后,杀机太过浓重。遇险则避是一个人的本能,只不过若是能够迎难而上,才是真正的武道砥砺。 丁婴有多么难对付,只需要看他双指之间的飞剑十五就明白了。他微笑道:“这就是谪仙人所谓的本命飞剑吧?很新鲜的玩意儿,应该是第一次出现在藕花福地版图上,而且以完整身体和魂魄进入也很罕见。怪不得你会惹来这么多意外,但是没关系,因为藕花福地有我丁婴在。” 陈平安二话不说,吐出一口浊气,摆出云蒸大泽式拳架。 丁婴环顾四周,右手双指继续禁锢住十五,然后向前探出左手:“聊完了天,就该动手了,我试试看能否一只手杀你。”他瞥了眼陈平安的拳架,摇头,“劝你还是换一个利于攻势的拳架吧,我还是很希望见到一些让人眼前一亮的武学,不然若是被我占了先手,就像你先前那打退陆舫和种秋的拳架一样,你会毫无还手之力的。”随即又对陈平安笑着招招手,“你先前最多只打到了十拳,肯定可以更多。我很好奇,最多可以有几拳?你大可以放心使出,我都接了!” 陈平安果真换了神人擂鼓式的拳架,一身气势顿时从高山大城变成了潮水铁骑。 丁婴笑着点头,依旧一手约束十五,只以一手迎敌:“来!” 刹那之间,只见陈平安原先站立的街道瞬间塌陷出一个方圆数丈的巨大坑洼,而那一袭白袍则已消逝不见。 丁婴点点头。够快,难怪半步跻身御剑层次的陆舫会那么狼狈。 丁婴以掌心挡住了陈平安的拳头,正要握住攥紧之际,拳劲一松,第二拳已经往他肋部而去。丁婴心中了然,如果如自己猜测,此拳招,拳拳递进,速度、劲道、神意,皆是如此,最巧妙之处,在于拳拳衔接,避无可避,只能硬抗,初看只是一个小山头,但是如果有仙人以神通掀开大地千万里,就会发现不起眼的山头竟然有整条“来龙去脉”,俨然是天下祖山。 八拳之前,丁婴脚步都不曾挪动丝毫,每次都刚好以手心抵住那一拳,身旁四周就像萦绕着一条雪白蛟龙,不见人影。 第九拳,丁婴后撤一步,依旧以掌心挡下。看似最简单的出手,却蕴含着他从藕花福地各个宗门帮派搜集而来的九种武学的精髓。不用说那自家花园似的镜心斋,俞真意的湖山派、种秋传授嫡传弟子的拳法、鸟瞰峰和春潮宫,以及程元山枪术的雪崩式、八臂神灵薛渊等各大宗师的不传之秘,丁婴用各种法子都拿到了手,然后化为己用。有些已至武学顶点,就原封不动;有些尚有余地,丁婴闲来无事,就帮着完善一二。 第十拳,丁婴横移数步,但是却仍有闲情逸致开口笑道:“你这拳法,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走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数。我倒要看看你能撑到第几拳,最后那一拳又到底有多厉害。” 陈平安只管出拳,心如沉入古井之底。 这一场架,没有观战之人,因为不敢。 丁老魔是出了名地喜欢虐杀旁观之人:你们这些不怕死的,喜欢作壁上观是吧,喜欢在旁边指指点点拍手叫好是吧,喜欢满脸震惊好似白日见鬼了是吧,那我就将你们一巴掌拍成肉泥。 所以太子魏衍那个瘦猴似的师父,才跑来没多久,原本就在远处藏着,见到是丁老魔亲自出手后,第一时间就撤了。 不过丁婴终究只有一个,此外诸如种秋、俞真意之流的山巅人物,虽然也不喜旁人隔岸观火,但是大多不管。 可是观看二流高手之间的生死厮杀是武林中人的大忌讳,因为谁都不希望自己的压箱底本事给外人瞧了去,人多嘴杂,一传十十传百,路人皆知,还怎么叫压箱底?江湖说大不大,尤其是跻身一流宗师之后,江湖就更小了。 双方间距始终就在两臂之内,但是第十一拳,丁婴好似已经尝到了神人擂鼓式的厉害,有意无意拉开了距离,被一拳打退出去一丈有余。 当时陆舫被十拳打得重伤,一是仓促之下根本来不及应对,而丁婴从一开始就蓄势以待;二是陆舫一心修习剑术,功夫只在剑上,体魄远远无法媲美丁婴。陆舫吃下陈平安十拳,就像一支步军在野外遇上一支精锐骑军,一触即溃,自然兵败如山倒。而同样十拳,丁婴是占据高墙巨城,兵力雄厚。故而并非陆舫与丁婴的真实差距到了天壤之别的地步,说到底,丁婴应对得如此轻松,还要归功于陆舫和种秋的前车之鉴。 十一拳过后,丁婴站在一丈外,趁着下一拳尚未近身,猛然抖袖,震散那些在手心盘桓不去的拳罡。他戏谑道:“再来三四拳,恐怕我就要受一点小伤了。” 第十二拳已至面门,丁婴第一次出拳,与陈平安的神人擂鼓式对了一拳。 陈平安退去数步,但是神人擂鼓式的玄妙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他以超乎常理的轨迹,以更快速度递出第十三拳,来不及出拳的丁婴只得略显滞后地抬起手肘挡在身前。肘尖撞在了胸口处,丁婴砰然倒飞出去,但是长袍之内真气鼓荡,帮助卸去了大半拳罡劲道。 电光石火之间,察觉到对手好像稍稍慢了一线,丁婴眯起眼,身形倒滑出去,在接下第十四拳的同时,微笑道:“先前在你住处,有个鬼灵精怪的小东西不知死活,试图偷偷带着飞剑钻地来找你,被我发现了,不知道有没有被震死闷死在地底下。” 果不其然,陈平安虽然已经有所察觉,仍是没有收手,第十五拳迅猛而来。 丁婴再次倒退,夹住飞剑十五的双指微微颤抖。 他不惊反喜,只是深藏不露。这位稳居第一人宝座六十年的丁老魔,看似自负托大,其实内心最深处比谁都想要获得这一拳招的宗旨精义。极有可能,悟得这一拳,能够让他更有把握完成心中所想之事,硬撼此方天道! 丁婴根本不在意开口说话会使得一身真气剧烈倾泻流逝,微笑道:“先前那四颗脑袋,是我让鸦儿和周仕拎出来给你看的。那个小孩子,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叫曹晴朗,他遇上你这位谪仙人,真是不幸。” 哪怕是丁婴都看不清陈平安的面容,但是他能够清晰感受到陈平安的“一点”杀意,而不是怒意,甚至不是那种疯狂流散的杀意,而是被刻意压制成一条细线,再将一线拧成一粒。 这就有点意思了。此人心境,在丁婴所见、所杀谪仙人当中,独树一帜。 丁婴一生所学驳杂,无书不翻,曾经在一本道家典籍中看到这样一段话:“行于水中,不避蛟龙,此是船子之勇。行于山林,不惧豺狼,此乃樵猎之勇。白刃交于身前,视死若生,此乃豪杰之勇。知人力有穷尽时,临大难而从容,方是圣人之勇。” 欲要从容,必先心定。什么叫人力有穷尽时?就是当眼前这个陈平安,他认为小院那户人家已死绝,那个小东西也可能死了,在这个前提下,不仅仅要知道一切愧疚悔恨并无意义,只会自寻死路,唯有用心专精,而且知道之后,要做到。知已不易行更难。 陈平安没有让丁婴失望,出拳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没有任何束手束脚,恰恰相反,哪怕明知每一拳只会让丁婴更了解神人擂鼓式,出拳还是义无反顾,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要么丁婴死在自己拳下,要么自己经脉寸断,神魂皆溃,血肉崩碎,堂堂正正死在最后一拳神人擂鼓式的递出过程之中。 第十六拳! 丁婴轻轻点头,爽朗大笑,只见从那顶银色高冠的莲花当中,有光彩如瀑布倾泻而下,遍布全身。这一次,丁婴只是退了三步而已,毫发无损。 陈平安收拳,借一拳反弹之势向后掠出数丈,站定后抬起手臂,以手背擦拭鲜血。 丁婴完全没有攻防转换的念头,笑问:“怎么不出拳了?看你的气象,至少还能支撑两拳。”他扬起右手,“就没有想过,万一再多出一两拳,就能打得我松开双指?” 丁婴叹了口气,有些遗憾。如果不祭出那顶莲花冠,直觉告诉他会有危险,极有可能真的两败俱伤。不过无须事事求全,这十数拳已经足够让他揣摩钻研。 看得出来,这一拳招,已经是那名年轻谪仙人杀力最大的一式。他已经觉得足够了,接下来就该做正事了。 陈平安环顾四周。一切都是如此莫名其妙。 但正因为如此,他才觉得心中不平之气几乎就要炸开,一如年少时,见过了躺在病床上的刘羡阳后,他默默走向那座廊桥。那种绝望的感觉,哪怕过了这些年,走了这么远的路,练了这么多的拳,陈平安还是记忆犹新。天大地大,独自一人,然后遇上了某个大坎,你死活就是跨不过去,要么憋屈死,要么找死,还能怎么办? 此时此刻,腰间那只养剑葫仍是被封禁一般,初一无法离开。身上这件金醴法袍还是死气沉沉,而既是飞剑又是方寸物的十五始终被丁婴牢牢束缚在双指之间。 好在陈平安到底不是当年那个瓷窑学徒了,他吐出一口血水:“你是不是落了一样东西没管?” 丁婴哈哈笑道:“你是说你放在桌上的那把剑?你想要去拿了再与我厮杀?可是在我眼皮子底下,你以为自己能够走到那里吗?” 他自问自答,摇头道:“只要我不想你走,你就走不出十丈。我已经可以确定,你只是一名谪仙人所谓的纯粹武夫,根本不是剑修,否则这把小小的飞剑,我根本困不住。” 陈平安咧咧嘴,瞥了眼丁婴头顶的道冠:“天时地利人和都给你占尽了,是不是很爽啊?” 丁婴眯起眼,杀机沉沉:“哦?小子,不服气?可你又能如何?” “先前,你说了个什么字来着,‘来’?”陈平安一臂横着伸出,“对吧?” 丁婴默不作声,报以冷笑,心想这个很不一样的谪仙人肯定是想要垂死挣扎,静观其变就是了。 陈平安心中默念道:“剑来!” 从那院子的偏屋之内,仅是剑气就重达数十斤的那把长气剑瞬间出鞘。仿佛是循着陈平安最后一次出门的大致足迹,仿佛是在向这方天地示威,长剑像一道白虹破开窗户,离开院子,来到巷子,掠过巷子,进入大街,与丁婴擦肩而过。既有弯弯曲曲,也有笔直一线,却没有丝毫消散的迹象。 当陈平安伸手握住那把长气剑,剑身如霜雪,剑气似白虹,长袍更胜雪。 在这个人间,一臂之内陈无敌。一臂之外,犹有一剑。 丁婴抬起手臂,头顶银色莲花冠竟然如活物绽放开来,原本并拢的花瓣向外伸展,摇曳生姿。他将指尖那把袖珍飞剑放入其中,道冠恢复原样,银色的花瓣纷纷合拢。他双手负后,低头凝视着那条近在咫尺的剑气长流,觉得这一幕是生平仅见的美景。 丁婴一边俯瞰这条悬停人间的雪白溪涧,一边开口笑问:“陈平安,是剑师的驭剑之术吧?你和冯青白之前都用过。是我掉以轻心了,没有想到你能驾驭这么远的剑。不过没关系,大局已定。再者,这么一把仙人剑,你身为主人,竟然不真正握住剑柄,而是使了障眼法,虚握而已,是不是太可惜了?”他收起视线,转身望向陈平安,“还是说,你其实也无法完全掌握这把剑?可惜可惜,这些似雾非雾、似水非水的东西,难道全是剑气?剑气消散极快才对。” 陈平安没想到丁婴的眼力这么毒,这么快就看出了自己跟这把剑的“貌合神离”。 当时在飞鹰堡外,陈平安曾经拔出过一次长气,当时他整条胳膊的血肉都被剑气一销而空,白骨累累,还是陆抬用了阴阳家陆氏的灵丹妙药才白骨生肉。 此次驾驭长气来到身边,当然不是陈平安的剑师之境出神入化,能够驾驭这么远的长剑,而是陈平安和长气朝夕相处,剑气浸透体魄,神魂反过来牵引剑气,哪怕两人分开,依旧藕断丝连。 丁婴指了指自己的莲花冠:“这会儿你拿到了剑,我则暂时失去了这顶仙人道冠的神通,一来一去,接下来算不算公平交手?” 陈平安虚握剑柄的五指微微加重力道,起始于小巷院落、终止于陈平安手心的剑气长河瞬间归拢,剑气重新汇聚于剑身,手中长气剑再也看不出异象。 陈平安“掂量”了一番长气剑的重量,觉得刚刚好,比起飞剑十五里头的痴心剑要更重。陈平安自从老龙城获得那部《剑术正经》,在渡船桃花岛开始练剑以来,一直觉得它太轻,现在哪怕只是虚握长气,却也觉得合适——合适就好。 丁婴直到这一刻,才将陈平安从陆舫、种秋之流上升到修习了仙术的俞真意。 两者区别,就是任你陆舫剑术玄妙,种秋拳法无敌,在我丁婴面前,仍是稚童耍柳条、老翁挥拳头,这个天下唯有攻守皆巅峰的俞真意才有机会伤到我。 陈平安重重呼出一口气。在这边唯一的好处,就是武人之争,不会针对他换气。 在浩然天下,武夫与练气士背其道而行之,需要先散去体内所有灵气,提炼出一口纯粹真气,气若蛟龙,游走五脏六腑百骸气府,如一支边军精骑在开疆拓土,开辟出一条条适合真气运转的道路才算登堂入室,真正走上了武道。但是在这个天下,大概是灵气稀薄的关系,武人根本没有这份讲究,也就少了那份淬炼,所以一开始的底子就打得差了。江湖上许多武学宗师追求的返璞归真,其实不过是武学之路走到了一定高度幡然醒悟,才开始倒推逆流。可即便如此,这百年江湖,还是涌现出了丁婴、俞真意与种秋这些天纵奇才,历史上更有魏羡、卢白象和隋右边的惊才绝艳。 丁婴微笑道:“除了头上这顶莲花冠,你陈平安手中剑是我丁婴第二样想要拿到手的东西。” 以虚握之姿,手持长气。陈平安以撼山拳六步走桩向前,其中蕴含了种秋大拳架顶峰之意。每一步幅度都有大小差异,但是练拳百万之后,一切自然而然,拳意早已深入陈平安骨髓。加上种秋先前佯装厮杀,实则暗中传授的拳架“顶峰”本就有行云流水的意味,两者衔接,天衣无缝。 以丁婴的眼光,陈平安这六步竟然瞧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是真正的天人合一,与大道契合。他本身就是百年难遇的练武奇才,又一甲子之间大肆收集、汇总天下武学,融会贯通,试图编撰出一部要教天下武学成绝学的宝典。瞧见这平淡无奇的向前六步,丁婴眼神熠熠,看来自己那部秘籍还有查缺补漏的余地。 既然没有机会一击毙命,加上想着多从陈平安身上攫取一些天外武道,丁婴干脆就避其锋芒。但是他很快就意识到这一退有些失策了。 第六步后,陈平安一身气势已经升到巅峰,拳意浓郁到了凝聚似水的地步,如一粒粒水珠在荷叶上滚走,日复一日背负长气剑打熬神魂,原本那些缓缓浸入陈平安身躯的剑意就是那张荷叶的脉络。 高高跃起,一剑劈下。 陈平安双手握剑,剑锋变竖为横,一闪而逝。大街被那道剑气分成左右,若是有人在街道两侧,就会发现一瞬间,街对面的景象都已经模糊、扭曲起来。 丁婴已经退出三丈外,脚跟拧转,侧过身,雪白剑罡从身前呼啸而过,如游人观看拍岸大潮。 侧身面对第二剑的丁婴一拍掌,双脚离地,身形飘荡浮空,躲过拦腰而来的汹汹剑气,一掌刚好落在长气剑身之上,如磨石相互碾压。 丁婴皱了皱眉头,手心血肉模糊,骤然发力,屈指一点长气剑,身体借势翻滚,向后飘荡而去。 只是失了先机的丁婴想要摆脱陈平安并不容易,陈平安下一次六步走桩,第一步踩在了离地寸余的空中,第二步就走在了离地一尺的地方,步步登天向上,与此同时,松开长气剑,化作一道白虹激荡而去,追杀丁婴。 这当然不是说陈平安已经跻身武道第七境御风境,而是取巧,向长气剑借了势,凭借一人一剑的气机牵引,这才能够御风凌空。 不过之前与种秋一战,“校大龙”后初次破境,跻身第五境,那会儿的数步凌空成功跨过街上那条被陆舫劈砍出来的沟壑,属于气机尚未真正稳固,如洪水外泄而已,所以种秋正是看出了端倪,才会出拳帮助陈平安砥砺武道。 丁婴一脚踩踏,脚下轰然炸裂,身体倾斜着去往空中更高一处,又是一踩,还是同样的光景,以外放的罡气凝聚为踏脚石,在落脚之前就“搁放”在空中,使得丁婴能够在空中随心所欲地去往任何地方。这几乎就是浩然天下的御风境雏形了,如果丁婴能够飞升离开藕花福地,成就之高,无法想象。 丁婴之外的天下十九人,无论是当地武人还是谪仙人,在藕花福地这座牢笼之内,都以天人合一为山顶最高处,走到那一步都很吃力,耗费了无数心血。但是丁婴不一样,他只是因为藕花福地的最高处就只能是天人合一的境界,才年复一年地滞留原地,等着别人一步步登山,而他早已在最高处多年,俯瞰世间,了无生趣,所以丁婴才会以这方天地的规矩和大道为对手。 这场惊世骇俗的天上之战,陈平安是剑师驭剑的手段,招式则辅以《剑术正经》上的雪崩式,始终不让丁婴拉开距离,同时又不让丁婴欺身而近,进入两臂之内。 两人在南苑国京城的上空纠缠不休,不断向城南移动。剑气与拳罡相撞,轰隆隆作响,如雷声震动,让整座京城的百姓都忍不住抬头观望。一袭雪白长袍的年轻人驾驭着一把好似白虹的长剑,那幅壮观动人的画面,像是下了一场不会坠地的鹅毛大雪。 看客之中,有被御林军重重护卫起来的南苑国皇帝,有太子府系着围裙跑到屋外的老厨子、魏衍和樊莞尔,有街角酒肆外并肩而立的周肥和陆舫。那个已经注定走不到蒋姓书生住处的琵琶女瘫坐在一处墙根下,瞥了眼头顶的异象。她充满了遗憾,缓缓闭上了眼睛。真的有些累了,哪怕见到了心爱书生,敲开了小院门扉,又能如何呢,让他看到自己满身血污的模样吗?还是算了吧,不见这最后一面,他哪怕听了别人的言语,再觉得她是坏人,总归还是一个好看的女子。于是她歪着脑袋,笑着睡去。 南苑国皇后周姝真没有返回皇宫,反而潜入了太子府第,身上多了一面铜镜;小院内曹晴朗孤苦无助,丢了柴刀,蹲在地上抱头痛哭;四下无人,枯瘦小女孩拎着一张小板凳,晃晃荡荡拐入小巷,左右张望,充满了好奇。 南苑国城南上空,陈平安驭剑越来越娴熟自如。 剑锋太锐,剑气太盛,剑招太怪。 丁婴六十年来第一次如此狼狈,只能专心防御。他有些恼火,不过短时间内无可奈何,干脆就沉下心来。他倒要看看,这个年轻谪仙人的无瑕之境能支撑到什么时候,只要露出一个破绽,他就要陈平安重伤。 其间,丁婴也没有闲着,一身驳杂武学随手丢出,一拳歪斜打去,根本没有对着陈平安,但是拳罡却会炸裂在陈平安身侧,可能是眉心、肩头、胸膛,角度刁钻,匪夷所思。这是丁婴在拳法中用上了奇门遁甲和梅花易数,笑脸儿钱塘的诡谲身影在丁婴这儿简直就是贻笑大方。 丁婴一手双指并拢,屈指轻弹,一缕缕罡气如长剑。一手掐道诀,有移山搬海之神通,经常从地面上撕扯出大片屋脊和树木,用来抵御滚滚流动的雪白剑气。 最终,两人落在京师外城的高墙之上。这条走马道上,一个个箭垛连带墙壁砰然碎裂,灰尘四溅,飘散在京城内外。 陈平安好像来到此地后,真正少了最后一点约束,彻底放开手脚,驭剑之术几近御剑之法。长长一条走马道被长气的如虹剑气销毁殆尽。偶有间隙漏洞,刚要脱困的丁婴就会被陈平安一拳打回剑气牢笼之中。 堂堂天下第一人的丁婴,登顶江湖甲子以来,第一次被人稳稳占据上风,压迫得不得不被动防守。虽未受伤,但是双手袖口已经出现数条裂缝。 陈平安身形轻灵,在不远不近的距离上,在破碎不堪的走马道上闲庭信步。 丁婴显然也打出了一股无名真火,长气剑几次被他的指尖点在剑身或是剑柄上,剑罡崩碎,激荡不已。只是它剑气充沛,足可形成溪涧长流,这点损耗就如同巨石砸水,溅起水花在岸边而已,根本可以忽略不计。 陈平安灵犀一动,站在一处两边断缺的孤零零箭垛之上,双指并拢作撼山拳剑炉立桩,原本疯狂萦绕丁婴四周的长气剑蓦然升空十数丈,本就快到了极致的飞剑速度竟是以违反常理的更快势头名副其实地破空消失了,然后一道裹挟风雷的白虹从天而降,长剑裂开南苑国城头,在墙根处破墙而出,转瞬来到墙头上的陈平安身边悬停,嗡嗡作响。 尘土消散,丁婴抬起手,右手袖口已经尽碎。 陈平安伸手虚握长气的剑柄片刻,然后再次松开。 丁婴大笑道:“六十年来,筋骨从未如此舒展过。” 陈平安问了一个相同的问题:“是不是很爽啊?” 上一次,丁婴可以无动于衷,这一次,他的脸色可就有点挂不住了。他一跺脚,身形虚无缥缈起来,依稀可见双手摆出一个不知名拳架的起手式。 陈平安身后则有身影模糊的莲花冠老人,双手十指掐一古老天官诀。 右手南苑国京城外的空中,丁婴双臂拧转,在掌心之间搓出一团刺眼光芒。 左侧京师地界的空中,丁婴双臂伸开,五指如钩,城墙上出现了两条长达十数丈的裂缝。 陈平安虚握长气,剑气以雪崩式破阵,手中长剑则以《剑术正经》中的镇神头式迎敌,一心两用。 顷刻之间,整整一大段京城城墙出现了一个长五丈、高六丈的巨大缺口,尘土遮天蔽日。 丁婴站在缺口一侧边缘,渊渟岳峙的宗师风范。身后有云雾滚滚,是丁婴不再刻意拘束一身磅礴罡气的结果。那些云雾不断聚散,最终凝成一尊云雾神像的轮廓,如有神灵即将降世。 陈平安神色自若,站在另外一侧,看也不看丁婴造就的天地异象。他只是一手握住长气的剑柄,一手双指并拢,在剑身之上从左到右轻轻抹过。这是陈平安在学文圣老秀才的山水长卷之中的那一剑,哪怕只有一分神似。 那把桀骜不驯的长气剑竟然微微颤鸣,似乎在与陈平安共鸣,又似乎终于承认了陈平安,在对陈平安说:“你有何话要对这方天地讲?只管放声便是!” 在这之前,陈平安连长气剑都握不住,故而只能算是剑气近,而不是真正的剑在手。当下,这才是真正的有一剑来此人间。 陈平安猛然间握住剑柄,那一刻,他左手指缝之间绽放出绚烂光明,像是升起了一轮明月,向四面八方潮水一般涌去,照彻天地。 本就是大日悬空的白昼,可此刻整座南苑国京城仍是愈发明亮了几分。 握剑之后,日月同在。 这把长气剑当下并无剑鞘,可是陈平安依旧做出了拔剑出鞘的动作。 丁婴惊讶地发现自己竟是无法跨过那道缺口,虽然震撼,倒也不至于惊惧,身后罡气凝成的一尊三丈高神人像,俯瞰那渺小的一人一剑。 丁婴心知肚明,自己退不得。他明明不动如山,却在身前变幻出数十条胳膊,令人眼花缭乱。有佛家印,说法印、禅定印、降魔印、施愿印、无畏印,每一法印皆金光灿灿;有道家法诀,三清指、五雷指、翻天印、天师印,每一法印都有罡风飘拂,雷声萦绕。还有俞真意的袖罡,种秋的崩拳,镜心斋的指剑,刘宗的磨刀,程元山的弧枪……那尊神灵亦是如出一辙,丁婴有什么法印、架势,它便有,而且声势更大。 丁婴一身武学修为集合了天下百家之长。俞真意站在了这个天下的道法之巅,陆舫站在了剑术之巅,种秋站在了拳法之巅,刘宗站在了刀法之巅……但是群山之巅的更高处,其实还站着一个早已悬空的丁婴,使得丁婴在这块藕花福地如日中天。 这实在是太不讲理。 陈平安唯有一剑,出剑而已。 一剑之后,神灵崩碎,万法皆破,不见丁婴。 第76章 何为天下无敌 城内那条街上,双方一出手就打得荡气回肠,此时仍是大战正酣。一把琉璃飞剑如开了灵智的神物,竟然只是一把剑就能够死死缠住磨刀人刘宗。刘宗那把名动天下的剔骨刀,用了一辈子都不曾磕坏丝毫,今日一战,都没摸着俞真意的一片衣角,就已经被飞剑砍得崩出好几个缺口。但他完全来不及心疼,因为一分心,就会死。 飞剑凌厉,速度极快,罡气充斥方圆十数丈,刘宗身处其中,难免束手束脚。 俞真意不愧是真神仙,最少抵得上两个刘宗,极有可能抵得上两个种秋。 俞真意已经飘落在地上,就那么双手负后,任由种秋一拳拳打去,但是没有一拳能够彻底破开他的无形罡气。寥寥数拳,只差寸余就触及俞真意脸面。他的眉毛微漾,鬓角轻飘,但仅此而已。 种秋出拳不停,一次次无功而返,脸色如常,眼神明亮,并无半点颓丧灰心。可越是这样,就越会让人觉得心酸,好像世道不该如此,容易让人生出一股憋屈愤懑之意。 种秋只是出拳,俞真意就如散步,一直随意向前行走,最多就是绕过刘宗和飞剑的那处战场,沿着街边林立店铺一一走过,抬头看一眼店铺匾额,看一看那些熬过了今年春雨的春联。俞真意笑问:“是不是后悔当年没有收下那把仙剑?你挑选的道路只适合在人间走,若是登山,你走不到最高,哪怕再给你三十年时间,登上绝顶之后,你还是无路可走,到时候你只会后悔更多。种秋,从小到大,你都只在乎那些世人都不在乎的事情,在我看来,这不叫鹤立鸡群,这叫傻。” 种秋一言不发。 俞真意已经拐入了宽阔御道之上,再往前走,尽头就是南苑国的皇城,还有那座比松籁国皇宫还要恢宏巍峨的大殿,八条垂脊上都立有十个形象奇怪的仙人和走兽,为首一位骑凤仙人,之后依次是龙、凤、狮子、天马、海马、狻猊、押鱼、獬豸、斗牛和行什。有些位高权重的帝王将相可以见到真物,有些他们也见不到。 俞真意伸手指向前方:“记得咱们年少时,你从书上看到那些有关垂脊十物的描述就很好奇,说以后一定要亲眼看看它们。于是最后你在皇宫外住了几十年,还没有看够吗?” 种秋终于开口说话:“俞真意,不要总觉得自己如何了不起,修了仙,就不把自己当人,看什么都居高临下,想什么人和事都是在追忆缅怀,要多看看人间当下的悲欢离合……当然,你已经听不进去这些了。” 俞真意点点头:“俗子之见。在其位谋其政,修行亦是如此。种秋,不是你的道理不对,只是还不够高,因为你站得太低了。” 种秋眼中闪过一抹伤感,停止出拳,望向皇宫。 俞真意也停下脚步,笑道:“如此轻飘飘的拳头,种秋,难不成你好几天没吃饭了?不然我在这儿等你半个时辰,你先吃饱喝好再来?” 种秋破天荒爆粗口:“老子怕一拳把你打出屎来!” 种秋果然还是那个种秋,读书再多,真逼急了,不还是松籁国涿郡揪栏县城的那个泥腿子?俞真意一拍肚子,哈哈笑道:“翻了天上书,学了神仙术,走了长生桥,修了无上法,闭关之后,辟谷多年,还真没有这屎尿屁。” 种秋叹了口气:“你其实是在等待那一场架分出胜负?” 俞真意点头道:“看破了真相又如何,你又打不破我的罡气。” 然后又摇头:“不是什么分出胜负,是等那个叫陈平安的年轻人死。” 种秋突然转过头,低头看着稚童模样的昔年好友,笑意古怪。 俞真意仰起头,问道:“怎么?” 种秋说道:“还记得当年在马县令衙署墙外的那次吗?” 俞真意想了想,神色恍然:“你若是不提,还真记不起来了。” 当年在家乡揪栏县城,俞真意是不入朝廷流品的小小胥吏之子,种秋的门户更是不如,两人却很小就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俞真意向往江湖,种秋则仰慕读书人,骨子里都是不安分的。年少气盛,种秋爱慕父母官马县令的千金,俞真意就帮着出了一箩筐的馊主意。那女子本就不喜欢种秋,后来就愈发疏远讨厌种秋。有次深夜醉酒后,两人就对着县衙署后院的门墙撒尿,不承想那女子刚要和婢女一起偷偷出门与一个负笈游学的外乡书生幽会,结果院门一开就撞到了那一幕。 县令千金是个脸皮薄的,婢女是个凶悍的,竟然还瞥了眼俞真意和种秋裆下,满脸嫌弃地撂下一句:“两条小蚯蚓,大半夜晃荡什么呢?” 那之后,种秋和俞真意就再没有去县衙附近。 俞真意经种秋提醒,想起这些,并不觉得有意思。只是不知种秋为何要提及此事,难道有何深意? 种秋微笑道:“俞老神仙,如今你连小蚯蚓都不如了啊。” 俞真意脸色不变,眼神却冷了下去:“种国师,叙旧结束了,不然咱们过过招?” 种秋一笑置之。 俞真意冷笑:“我们不妨赌一赌,刘宗如果可以不死,会不会像你一样,主动求死?” 种秋点头道:“好啊,那我赌他不会独自离去。” 俞真意正要抬手将那把琉璃仙剑驾驭入手,但是很快又放下胳膊,微笑道:“这个活命的机会,我偏偏不给那刘宗。” 种秋不再说话。两人并肩而立,就只是南苑国种国师和湖山派俞掌门了。 俞真意突然说道:“你错了,我的杀力不在那把剑上,只是先前觉得你还有挽救余地,故意让着你。就像当年,从小到大,我什么都愿意让着你,还要照顾你的感受。” 种秋却说了一句离题千里的奇怪言语,他转头望向南边城墙,轻声道:“俞真意,你的位置最尴尬,既不是骄阳,也不是明月,这个天下少了你,反而还是那个完整的天下。” 枯瘦小女孩拎着那张小板凳,走到了唯独没有关上院门的那户人家,看到了那个抱头痛哭的曹晴朗。她敲了敲院门,径直跨过门槛,故意问道:“喂喂喂,有人吗?没人我进来了啊。” 曹晴朗抬起头,满脸警觉。小女孩随手将小板凳丢在地上,左看右看,漫不经心道:“是你家的吧?我来还东西了。” 曹晴朗一把抓起地上那把柴刀,护在身前:“你是谁?!” 枯瘦小女孩还在张望,没好气道:“我跟那个穿白袍子的有钱人是一伙的,跟那个头上戴着花帽子的家伙不是一伙的。” 她看到了那间偏屋,于是转头对曹晴朗说道:“先前我看到一对狗男女拎着四颗脑袋出门,丢在了街上,滚了一地的血,我好心把那些脑袋放在了一起,是你的什么人吗?你不赶紧去看看?” 曹晴朗的眼泪一下子涌出眼眶,撒腿跑向院门。 枯瘦小女孩突然拦住他,怒目相向:“站住!” 曹晴朗有些茫然,枯瘦小女孩问道:“你不谢谢我?” 曹晴朗愣了愣,欲言又止,满脸泪水地跑了出去。 枯瘦小女孩倒是不敢拦着一个手持柴刀的家伙,撇撇嘴,让了让道路,嘀咕道:“没良心的狗东西,活该变成孤儿。” 她推开屋门,正是陈平安的住处。床上被褥整整齐齐,桌上的书籍还是整整齐齐,还有一把空着的剑鞘。 没能找到吃的东西,也没能找到铜钱和碎银子。枯瘦小女孩气得走到桌前,把那一摞书都推下桌子,摔了一地。 突然,她眼睛一亮:书本卖了能换些钱啊!然后她盯着那把剑鞘叹了口气:还是算了吧,偷偷卖了书,那个白袍子家伙估计不会把自己怎么样,可要是卖了剑鞘,他多半会狠狠收拾自己,到时候就算自己年龄小也不管用了。 她抱起那些书就往外跑,默默打定主意,将它们换成一大把铜钱后,就赶紧都花出去,只有变成食物吃进肚子,他才要不回去! 周肥提着周仕和鸦儿的肩膀,重新找到了陆舫。他依旧在那间酒肆喝着酒,不光是街角酒肆没了人,整条大街都空荡荡的,多半是南苑国朝廷早就下了禁令,一旦有宗师之战,就会将所在坊市戒严,具体规矩,依循历史上的夜禁,这肯定是国师种秋的手笔。那位与陆舫曾经师出同门的貌美妇人软绵绵趴在酒桌上,笑脸儿钱塘的头颅和陆舫的佩剑大椿都放在了隔壁一张桌子上。 周肥松开手,放开两人,大步走入其中,落座后,气笑道:“你就只是把人家灌醉了?” 陆舫给他倒了一碗酒:“不然?” 周肥打量着陆舫:“总算没让我白费苦心,还是有那么点成效的。” 比起之前那次见面的失魂落魄,这会儿陆舫已经缓过来,而且多出一丝丝凝如实质的精气神,只差拧转结绳了,足够让陆舫在藕花福地再活个甲子,说不定还有机会肉身飞升,也算因祸得福。 至于藕花福地和浩然天下两地,光阴长河的流逝速度很有意思,依旧是只看那个家伙的心情。若是那人觉得看得有趣,藕花福地的甲子光阴,于浩然天下不过五六年;可若是他觉得乏味,那就要遭殃了。历史上最坑人的一次是,等到有人在福地中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飞升,发现自己重返浩然天下已是三百年后,差点当场道心失守。毕竟,哪怕是山上修行之人,三百年之久也足够物是人非,可能想见之人早已不在人世,想杀之人却早已享尽荣华富贵而死。 周仕和鸦儿挑了一张桌子坐下,各怀心思。周仕去翻出一坛南苑国特产竹渣酒,劫后余生,应该与心仪女子小酌一番,至于六十年之约,立志于天下前十甚至是前三,周仕到底是周肥之子,加上春潮宫本就是藕花福地的山顶之处,周仕这份心智还是不缺的,有信心六十年后与她重逢,再携手去往父亲家乡。 鸦儿如何想,周仕猜不透,但是不用多想,因为周仕无比相信父亲的手段和底蕴,尤其是飞升之后,那就是蛟龙入水虎归山。须知藕花福地不过是中等福地,而玉圭宗姜氏,也就是他父亲“周肥”掌握的云窟福地,却是那个天下的第一等大福地。 周肥打熬、调教和驯服女子的功夫周仕一直学不来,周肥曾笑言那叫“假身真心”,是一门仙家神通,周仕只能学些皮毛不奇怪,但是足够让他驰骋花丛了。 陆舫问道:“那边怎样了?” 周肥提起酒碗跟好友碰了一下,抿了一口酒水,味道实在是糟糕得很,就赶紧放下,解释道:“打得很乱。冯青白给他的好朋友唐铁意宰掉了,程元山屁都没放一个就跑了,种秋耍了心眼,没有跟陈平安打生打死,分出拳法的高下之后,反而像是又切磋了一场,帮着陈平安稳固境界,因为那家伙的武道有点古怪,差点一口气冲到了六境瓶颈,种秋看出了一些端倪,慢慢将陈平安的武道境界一拳一拳打回了第五境。种秋也在交手过程中靠着陈平安的那些拳架,大概是验证了某些武学想法,如果此人能够走出藕花福地,未来一个九境武夫是板上钉钉的了。”周肥下意识拿起酒碗,只是想到那滋味,哀叹一声,只得捏着鼻子灌了一口,“然后丁婴和俞真意就露面了,一个堵住了陈平安,一个截下了种秋。我看这两场架才是最凶险的,必分生死。” 陆舫随手指了指背后那张桌子的周仕和鸦儿:“粉金刚马宣和琵琶妃子,还有……笑脸儿钱塘,陈平安其实都没怎么动杀心,但是这两个孩子,相信那个家伙只要一有机会,肯定会杀的。呵,如此性情,倒是比冯青白更像一个古道热肠的游侠儿。” “不提你和童青青,这个天下的人物,能入我眼者,就只有丁婴和俞真意了。其余的也就那样,哪怕是种秋,给他一个四五十年后的九境武夫好了,又能如何?”周肥摆摆手,“我才不管这些,这次就坐在这里,等着牯牛山第二声鼓响,我只带走你身后那个叫鸦儿的小娘儿们,所以之后六十年,这个不成才的周仕还是要你多加照顾了。” 陆舫点头答应下来,好奇问道:“你不打算招徕俞真意?六十年近水楼台,终归比桐叶宗要多出一些先机。而且按照你的说法,你名次垫底,只能带走一人,就是这个魔教鸦儿了,俞真意却能至少带走三人。魏羡、卢白象、隋右边、朱敛,哪个不是惊才绝艳的怪胎?东宝瓶洲的骊珠洞天,适合修道的坯子层出不穷,这块藕花福地则盛产武道天才。你拉拢了俞真意,就等于姜氏麾下多出三个种秋。” 周肥伸出手指点了点陆舫:“你陆舫的良心总算没有被狗吃干净,还晓得为我考虑一些事情。” 鸦儿第一次主动开口说话,怯生生问道:“周宫主、陆剑仙,童青青到底是什么人?” 周肥和陆舫都置若罔闻。因为鸦儿根本不知道玉圭宗姜氏家主、云窟福地的主人,和一个有可能跻身十一境的剑修的分量。如果鸦儿跻身藕花福地的十人之列,兴许还有几分与他们说话的资格。当然,这跟周肥和陆舫的本身性情冷漠也有关系。换成冯青白这类谪仙人,也不会让人如此难以亲近。 城头陈平安一剑之后,在这条笔直走马道的最西端,丁婴身前的长袍已经撕裂出一道大口子,露出了鲜血淋漓的一道伤口。他做出一个出人意料的动作:抬起手臂,摘下那顶莲花冠,随手丢在一旁的地上。至于那把飞剑会不会就此挣脱禁锢,重返主人身边,让敌人更加强大,至于少了道冠这件仙人法宝的庇护,会不会在势均力敌的大战厮杀中少了一门制胜手段,丁婴毫不在意。 他卷起袖管,动作缓慢细致。想了想,低头瞥了眼那顶本就当作筹码之一的莲花冠,随手一挥袖,将其远远抛向南苑国京城内的御道,随后缓缓向前,步子与寻常人无异,不再有如山岳般的罡气神人,赤手空拳走向陈平安。 丁婴觉得一身轻松,状态从未处于如此巅峰。 与人打架,就该如此!打赢了天下第二人,自然就是天下第一人,很简单的道理。但是这样的道理,不管外人看得有多重,有多遥不可及,丁婴仍是觉得太小、太轻,他根本看不上!一人之力,胜过天下十人的剩余九人联手,才是丁婴真正想要的无敌。所以在漫长的岁月里,唯有寂寞相伴的丁老魔才会去钻研百家之长,去将各大宗师的武学拔高一尺。并非是丁婴需要以此来作为护身符,而是他早就准备好了,要以自己随手而得的一招轻松破去俞真意、种秋、刘宗这些大宗师的最强之手。 只不过现在冒出来一个天大的意外,丁婴反而觉得这样才对,刚好不需要那些花里胡哨的招数了,还是太慢了。前行道路上,没有足够强大的对手,哪怕他站着等待,哪怕他回头望去,都看不到第二个人的身影。更没有人能够追赶他,与他并肩而立,所以就只是天地寂寥,唯有丁婴一人去与天争胜。 那个叫陈平安的谪仙人来得好,有了这块垫脚石,我丁婴只会离天更近! 丁婴快步向前,畅快大笑。 陈平安握住手中长剑,手心发烫,却没有被剑气灼伤丝毫。 他觉得这第二剑可以更快。 南苑国南边的城头之上,从城墙一个巨大缺口处到最西边,整条走马道之上都充满了雪白的剑气洪水,滚滚向前。而西边城头有丁婴一拳拳递出,如天庭神灵在捶打山岳,一拳拳打得迎面涌来的剑气四溅散开。丁婴就这么逆流向前,势如破竹。 潜入太子府第之前,皇后周姝真,或者说是敬仰楼楼主,又或者说是镜心斋死士,她身形隐匿于一处阴影中,望向南边城头的两人之战,感慨万分。 双方打得山崩地裂,即便翻开敬仰楼中那些灰尘最厚的秘密档案,藕花福地也已经有很多个甲子不曾出现如此惊天动地的捉对厮杀了。寥寥两人,却像是两军对垒,打出了黄沙万里和金戈铁马的气势。 南苑国开国皇帝魏羡是无敌的,在那个时代没有对手。之后卢白象亦是如此,以一人之力压得整个江湖无法喘息一甲子。女剑仙隋右边更是寂寞得只能御剑飞升。武疯子朱敛选择与世为敌,一人战九人,天下十人的榜上宗师真被他杀了大半。 丁婴这一次,遇上了一个名叫陈平安的年轻谪仙人。好似日月争辉,苍天在上。所有人都只能伸长脖子看着,等待结果。 周姝真叹息一声,瞥了眼屋脊上的两个年轻男女,没有一掠而去径直找上他们,而是身形悄然飘落在一条廊道之中,姗姗而行,遇上婢女、管事便绕过廊柱,贴在那些凡夫俗子的视线后方,或是飘上横梁,如一根彩带在摇晃前行。她当下的身份,不适合出现在这座府邸。她虽是当今南苑国皇后,却不是太子和二皇子的生母,甚至有关前皇后的病逝,一些个影影绰绰的宫中秘闻,都与她有脱不开的关系。 周姝真身影在府邸惊鸿一瞥,刚好能够让魏衍和樊莞尔发现。两人掠下屋脊,在花园见到了这位艳名远播的皇后娘娘。 樊莞尔有些好奇和担忧,因为不知周姝真为何要现身,而且是当着她的面出现在太子魏衍身前。这个周姝真,正是当年将樊莞尔找到并且带去镜心斋的那位师姐,之后周姝真很快就顶替了一个镜心斋精心设置的秀女身份,顺利进入南苑国皇宫,一步步成为皇后。 周姝真无奈道:“形势紧急,来不及了。怪师姐办事不力,也怪丁老魔出现得太巧。” 魏衍看了看“母后”,再看了看樊莞尔,心头雾霾沉沉。他不介意自己与樊莞尔同舟共济,赢了魔教鸦儿扶持的那个弟弟,然后一步步走近那张龙椅,顺利登基,最后与佳人联手,谋求四国大一统。可如果说整个南苑国魏氏早就都被镜心斋这些女人玩弄于手心,那么自己坐了龙椅穿了龙袍,意义何在? 周姝真却顾不得魏衍已成雏形的帝王心思,对樊莞尔开门见山道:“当年之所以被师父安排来到南苑国京城,除了这个皇后身份,师父还需要我办成一件事情,就是拿到那件青色衣裙,不早不晚,必须刚好在这次甲子之期的收官阶段。但是我不敢太靠近丁老魔,根本不敢露面,就怕惹恼了他。”说到这里,她对樊莞尔歉意一笑,“所以师姐只好退而求其次。周肥下山之前就扬言要将师妹你当作战利品,他觊觎你的美色已久,于是我便让人故意泄露天机给春潮宫,说你对那件衣裙志在必得。周肥果然直接找上了金刚寺的云泥和尚,因为以他的性格,你一旦落入他手,只要你开口,不管周肥抢夺青色衣裙的初衷是什么,都愿意将那件裙子拿出来赠予你。” 樊莞尔仍是一头雾水:“我得了那件衣裙又能如何?得了四大福缘之一,侥幸飞升?可是师姐之前不是说过,师父曾经留下叮嘱,不许我刻意追求飞升机缘吗?” “只可惜现在那件衣裙竟然被周肥随手送给了魔教鸦儿……好在师父也曾预料过这种情况,”周姝真郑重其事地掏出那面铜镜,“便要我到时候将它交给你。” 樊莞尔接过铜镜,翻来覆去,左右转动,看不出半点异样。 周姝真摇头道:“我钻研了这么多年,一样看不出端倪,好像就只是一面普普通通的镜子。” 周姝真转头对魏衍笑道:“殿下,不用担心自己沦为我们镜心斋的傀儡,我们并无此意,也无支撑这份野心的实力。师父曾经说过,世间有丁婴、俞真意和种秋三人,就是三座跨不过去的大山。尤其是前两人在人间活着,镜心斋的一切谋划只是小打小闹,于这个天下并无任何真实意义。” 还有一些言语,周姝真没有说出口。为尊者讳,她不愿意在魏衍这个外人面前多说师父童青青的事情。 其实童青青当年与弟子周姝真最后一次见面,还说了一些肺腑之言:“做了这么多,只是因我怕死,所以想要知道这个天下的每个角落,有哪些人做了什么事,那么我就可以避开所有危险。” 而周姝真并不相信这是师父的真心话。师父修为那么高,早早就是天下四大宗师之一。师父的习武天赋之高,外人不清楚,周姝真是知道的,仅次于大魔头丁婴!只要师父肯用心,天下前三必然是囊中之物,何况师父身后还有整个镜心斋,又有四国朝野那么多死士谍子,怕什么呢?应该是这个天下怕她童青青才对吧? 魏衍细细思量,并不相信,或者说并不全信。 樊莞尔手持铜镜,陷入沉思。 金刚寺的老僧人脱了袈裟,穿了一身世俗人的衣衫,有些不适。他要去皇宫,去跟皇帝陛下讨要那副白河寺的罗汉金身。入宫前,在宫门口等待君主召见,他双手合十,唱诵了一声“阿弥陀佛”。入宫后,皇帝陛下在御书房亲自等着这位老僧。之前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位金刚寺的讲经僧,只是随着最后的榜上十人浮出水面,才知道原来这位寂寂无名的续灯僧除了金刚寺的辈分,还有一身深不见底的佛门神通。 关于罗汉金身一事,魏氏皇帝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下来。刚刚还俗的老和尚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原本还想好了诸多说辞,比如他答应为南苑国魏氏效力三十年之类的。 臂圣程元山没有去跟弟子们会合,那样太过扎眼,很容易被人找到。但他又不好带着一杆长枪随便逛荡,只得挑了一座石拱桥,在底下乘凉。他打定主意,京城外的牯牛山第二声鼓响后,如果京城里边最少死了半数的榜上十人,他才会露面,否则宁可错失此次飞升机会。 程元山无比希望榜上宗师尽皆死绝,至于这是否有违武道本心,他并不在乎,他只在乎结果。史书上千言万语,除了鲜血淋漓的“成王败寇”四个字,还有什么? 一直想要拿程元山练刀的唐铁意没能找到他,只好作罢,想了想,当下最大的变数其实是自己的身份。一旦被揭露北晋国的大将军在南苑国京城闲逛,会很棘手。虽说北晋与南苑关系尚可,但是南苑国野心勃勃,早就流露出要一统天下的声势,唐铁意可不觉得自己会被客客气气礼送出境:要么归降魏氏,要么暴毙于这座他国京城。 归降南苑,对个人前程而言,当然不是什么好事,可未必就糟糕至极,毕竟南苑才是厉兵秣马的第一强国。但是唐铁意在北晋的所有根基,家族、妻妾、兵权、声望,就都成了泡影。南苑的文臣武将,对他一个外人能够客气到哪里去? 唐铁意到底是艺高人胆大,而且比起迟暮臂圣,才不惑之年的北晋砥柱大将军显然气魄更盛,非但没有像程元山那样躲在僻静处,反而挑了一间热闹喧嚣的酒楼,要了壶好酒,听那说书人讲故事。老掉牙的老故事唐铁意也听得津津有味,觉得以后成了南苑之臣,似乎也不坏。有朝一日,四国境内,皆言他唐铁意的戎马生涯。 唐铁意喝了口酒,眯起眼,有些心神往之。 周肥和陆舫还在那间街角酒肆喝着劣酒,等着城头之战的落幕。 随着丁老魔和俞真意出手,原本已经离开局中的一个人物就重新变得有趣起来——镜心斋大宗师童青青。 先前身披青色衣裙的鸦儿好奇询问,周肥和陆舫不屑搭话,可是当鸦儿沉默下去,周肥却又笑了起来,主动说起了这个极有意思的谪仙人。周肥像是想通了什么,瞥了眼鸦儿,对周仕解释了一番童青青在别处的事迹。周仕听说之后,只觉得荒诞不经。 一个是一往无前的女剑修,一个是躲躲藏藏的镜心斋宗主,两人心性有天壤之别。 父亲周肥的家乡有一个宗门叫太平山,山上一位女冠天赋极高,运气极好,福缘深厚,羡煞旁人。东宝瓶洲有个叫神诰宗的地方,有个年轻她一辈的女子与她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以被称为此人第二。 这位女冠天生古道热肠,性情刚烈,遇上不平事必追究到底,视生死为小事,违背修道之人的原有本心。恩师数次苦口婆心,她都只是收敛一段时间,最后还是故态复萌,人间有任何不平事,只要被她看到,那就要管上一管,而且次次都要找出幕后人才罢休。至于爱管闲事会不会耽误了修行,她毫不在乎;会不会因此身陷险地,她更是要翻白眼。为此,太平山和桐叶宗、玉圭宗的关系都很僵硬,跟扶乩宗更是势同水火,只是碍于书院的面子,双方尽量克制着不出手。 一路打打杀杀,次次险象环生,竟然偏偏安然无恙,给她跻身了元婴境。以至于连太平山隐世不出、硕果仅存的一位祖师爷,现任宗主的太上师叔都被惊动。 太平山金丹、元婴这类俗人眼中的地仙多达九位,傲视一洲,但是竟然没有一位十一境大修士,只有一位十二境仙人境的祖师爷支撑局面。反观桐叶宗和玉圭宗,仙人境和玉璞境皆有,加上那个夫妇二人皆玉璞的扶乩宗,至少传承有序,境界上不曾断代,所以这位太平山女冠能否跻身上五境至关重要。她一旦成功晋升为玉璞境,再以她的天生福缘,那么东宝瓶洲的风雪庙魏晋,最终成就都会被她压上一头。 这样的人物,放在中土神洲都是凤毛麟角的存在,因为大道可期,旁人清晰可见。简单而言,就是有机会有一天站在那十人附近,甚至是挤掉某一人,占据一席之地。而那十人之中,有龙虎山大天师,有白帝城城主,最新一位,则是大端王朝的女武神裴杯。在十人之外,浩然天下其余八洲,当然各自都有修为冠绝一洲的角色,比如南婆娑洲的醇儒陈淳安,皑皑洲的财神爷,可是比起中土神洲,总体气象还是差得太远。 那个枯瘦小女孩抱着一摞书籍飞快跑出了院子、巷弄,一路飞奔。 孩子年纪不大,可已经看过了不少坏人做着坏事,有些是对别人,有些是对她。也看过偶尔的好人始终不得好报,也有些好人变成了坏人。她曾经遇上过一个大半天提灯笼逛荡四方的老疯子,说世道太黑,不提灯笼就看不到路,见不着人。 她跑得汗流浃背,抬头看了眼太阳,天上就像挂着一个大灯笼,亮亮的,天地运转,好像谁都缺不了它。不过她只喜欢冬天和春天的它,如果能够一年四季天都不冷的话,她半点都不喜欢它,巴不得天上从没有过它。有了它,天就太亮了,她做很多事情,很容易就会被人发现,比如偷吃东西。 经过一口水井的时候,小女孩停下脚步,坐在井口上休息了一会儿,大口喘气。瞥了眼水井,幽幽深深。她刚想要往里头吐口水,猛然抬头,发现自己身边站着一个高大老人,穿着大概是称之为道袍的衣衫。她仰头看着他,一动不动,好像自己动一根手指头,甚至是心里冒出一个念头,就会死掉。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一个人。 老道人身材高大,道冠和道袍样式都极为罕见。光线映照下,他的肌肤散发着金玉光泽,道袍一尘不染,好像他根本就不曾站在这儿。 老道人瞥了眼枯瘦小女孩,伸出手臂,向天空中随手一抓。一直在偷瞥他的枯瘦小女孩哀号一声,丢了怀中书籍,双手死死捂住双眼,已是满脸泪水,干瘦身躯满地打滚起来。因为就在方才那一刻,她清清楚楚看到那个老头子一手将太阳从天上抓到了他手中,夹在了指缝之间。她痛苦得用脑袋狠撞井壁,老道人无动于衷,既不觉得可怜,也不觉得厌烦,漠然而已。 人间悲欢,看过几遍,与看过千万遍,是截然不同的观感。 老道人只是低头凝视着双指间的那轮日头。它并非虚像,而是真真正正的实相,反而天上此刻那轮大日才是虚幻。 老道人将这颗“珠子”暂时收入袖中,抬头看了眼南边城头。 这个“丁婴”让他有些失望,俞真意和种秋倒是还凑合,但这种凑合,不是俞真意和种秋本身表现有多好,而是老道人对他们的期望本就很低而已。 丁婴不一样。要知道,这个丁婴无论根骨还是心性都是最接近那位道老二的器,或者说坯子,算是一个世间最接近真迹的赝品了。哪怕这样的丁婴,到了浩然天下任何地方,都是毫无悬念的十二境,但也止步于此了,瓶颈太过明显。一件不错的赝品,往往坏不到哪里去,可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 老道人还是觉得不满意。魏羡、卢白象、朱敛三者合一,各取其长糅合在一起的丁婴,还是这般不堪。 就在他准备一袖子打烂那个丁婴头颅的瞬间,突然犹豫了一下,抬头看天。 他站在藕花福地,看到的是莲花洞天。 洞天福地相衔接,这样的古怪存在,四个大天下里只有两处。 井口旁老道人与头顶那位“俯瞰福地”的道人对视了一眼,于是莲花洞天和藕花福地的边境线就瞬间拉升出了一条宽达千万丈的鸿沟。 老道人冷哼一声,袖中那颗“珠子”将他的道袍袖子灼烧出了一个窟窿。但是那座莲叶何田田的洞天之内,也出现了许多枯萎的莲叶。 井口旁老道人收回视线,袖子很快恢复正常,相信那座莲池也不例外。他脚边的枯瘦小女孩还在地上哇哇大哭,那般近距离凝视太阳光芒的感觉已经远远深入到神魂的更深处,如果不是不幸中的万幸,刚好躲在老道人的“树荫”中,她的前生来世都会随之腐朽,在一瞬间化作虚无。 老道人有些怨气:“老秀才,你烦也不烦?!” 他头一次正视枯瘦小女孩。在他的凝视之下,原本拿脑袋撞井壁以求解脱的小女孩好似盛夏时分喝了一碗凉茶——而且还是富贵门庭里那种白瓷大碗梅子汤——蓦然没了痛楚,大口喘气,背靠着井口外沿,怯生生望向那个老神仙,被本能牵引,眼神快速游曳,在寻找那颗“珠子”给老人藏在了什么地方。 这叫不记吃也不记打。好在老道人对人间的态度,尤其是善恶,迥异于常人。对于小女孩不知死活的探寻不以为意,但是对于小女孩的身份,老道人已经心中有数,故而对那个口口声声“读书人只有借东西”的老秀才更加厌烦。 早年两人打赌,浑身酸气的老秀才靠着耍无赖和撒泼打滚的泼妇行径赢走了他一件信物,要他以后若是遇上手持信物之人,一定要护得他的性命周全。老道人愿赌服输,答应下来,但是心中对于老秀才的怨气可不小。后来又见到了一次,切磋了一次道法,两人坐而论道,讲道理的那种,就在藕花福地和莲花洞天的接壤边境线上,不然一块小小的藕花福地,哪怕灵气稀薄,大道难以具象显化,可依然撑不住两人的大道之争,说到底,还是老秀才要占那老不死的便宜。但是不知何时,除了这些,老秀才这个臭不要脸的玩意儿竟然偷偷在藕花福地布下了这么一颗棋子,真是灯下黑。 老道人盯着眼皮子底下的这个小丫头,视线清澈且冷漠,如大日高悬,从来不管人间冷暖,更不会计较世人的褒贬。他几个眨眼工夫,就看遍了小丫头的此生经历。 果然如此。 老道人又看了眼某座府邸,冷哼一声,怨气稍稍减少几分,略微思量,就知道了老秀才的大致用意,以心算稍加推演,觉得可行。 老道人破天荒有些犹豫,转头望向南方城头,咦了一声,竟是有些讶异。 他轻轻一弹指,击中小女孩眉心处,她僵硬不动。再一挥衣袖,井口四周涟漪阵阵,老道人一步踏出,消逝不见。在那方丈之地,光阴长河开始倒流,连同小女孩在内,其余所有肉眼不可见的细微、天地运转的规矩都开始倒转,小女孩“捡起”了那些书,最后画面定格在那个她想要往水井吐口水的动作上。她有些茫然,没来由心中多了些惧意,摇摇头,最终还是没敢撒野,捧着偷来的那摞书,飞快跑开了。 满目疮痍的城头之上,稀稀疏疏,站着一个个从城内赶来欣赏“战场遗址”的宗师高手。俞真意和种秋暂时停下了生死搏杀,此刻俞真意在默默感受城头上的气息流转,以及残留天地间的纯粹剑意。种秋则没有这么多心思,双手扶在残破不堪的一处箭垛上,举目远眺。 琉璃飞剑来到俞真意身旁,越是临近城头,飞剑破空速度就越慢,上了城头后,微微颤鸣,好似有些畏惧。 磨刀人刘宗跟着琉璃飞剑来到走马道,跳上一堵稀烂的墙头,盘腿而坐。手中剔骨刀破损厉害,他伸出拇指,细细摩挲着亮如镜面的刀身。嚣张了一辈子,到最后给一把剑揍得如此狼狈,现世报喽。 北晋龙武大将军唐铁意腰佩“炼师”缓缓登上城头,挑了一块空地站定,手握刀柄,气势磅礴。 相比之下,始终躲在桥底下纳凉的臂圣程元山实在是辱没了宗师身份。 周肥和陆舫也一起来到南城头,身后跟随簪花郎周仕和魔教鸦儿。 镜心斋樊莞尔也小心翼翼登上了城头,不敢从两边城道正大光明地转入走马道,是以,她用轻功踩着内墙壁登顶,挑选的位置,在种秋和唐铁意之间。 城头两人之战已经演变成了出城一战,从众人所立城头到往南二十余里的牯牛山一线之上,尘土飞扬,如有鳌鱼翻动背脊,掀开了大地。 南城外驿路官道的商贾行旅早已散尽。丁婴不但逆流而上,步步前行,一拳拳递出,强行打散了陈平安的那条剑气长河,还拼着一身伤势,欺身而近,逼得陈平安不得不以剑招迎敌。丁婴化腐朽为神奇,天下武学门派支流亦皆为他所用,所有招式与俞真意那些大宗师压箱底的架势似是而非,神意大有不同。 一掌直直拍向陈平安一人一剑,罡风却会在陈平安背后砰然炸开。弹指之间,一缕缕剑气如水涡旋转,轨迹难测。 当时在将陈平安打落地面后,丁婴衣衫褴褛,披头散发,没有任何逗留,几乎同时就跟着掠下城头,始终将两人间距维持在两臂之内,绝不让陈平安舒舒服服将剑术和剑意催发到巅峰境界。丁婴可以断言,眼前白袍谪仙人的每一剑,都能媲美历史上女剑仙隋右边的倾力一剑。当然,不包括隋右边的飞升三剑。 那时候的隋右边时来运转,冥冥之中极有可能占据着天下近乎半数的武运,不可以简单视为隋右边了。因此丁婴心知肚明,此方天道并不排斥武人以纯粹肉身蛮横飞升,甚至任由隋右边汲取武运,故而隋右边当年飞升失败,形销骨立,在坠回人间途中就已经白骨化尘,神魂灰飞,还是她差了实力,怪不得别人。 丁婴一拳崩在陈平安剑身中央,剑身弯曲出一个大弧度,长气的剑尖几乎要刺在陈平安肩头,陈平安不得不伸出并拢双指,贴在剑尖处,扳回那个被丁婴一拳砸出的弧度,身形顺势后退,蜻蜓点水,瞬间就在官道上滑出去十数丈。 丁婴意外地没有趁胜追击,陈平安没有任何庆幸,立即以《剑术正经》上的镇神头式散发剑气,护住四周。 拳罡如虹,七八条凝为实质的长虹激荡而至,撞在剑气之上。陈平安一次次碎步转移,一次次雷声大作,剑气拳罡几乎同时销毁,发出一团团绚烂光彩,像是两国边境线上的两支精骑同归于尽。 丁婴在远处出拳不断,根本谈不上拳架招式,只是最简单的出拳而已,随心所欲。出拳的同时,轻轻一步,就拉近两丈距离。等到陈平安好不容易抵消全部拳罡,丁婴又已经贴身搏杀起来,打得陈平安无法换气。 陈平安一直且战且退,丁婴一直气势凌人。 双方各自的气势之巅,陈平安在于城头第一剑。面对那一剑,便是丁婴心高气傲到了眼中只有老天爷的地步,都只能黯然而退,甚至连心性都开始出现变化。 丁婴的气势顶峰,恰恰在于落在下风之时,在剑气洪流之中逆流向上。 在那之后,陈平安开始走下坡路,但奇怪的是,丁婴也没能维持住那股气势和心态。 散开的剑气,哪怕看上去再气势汹汹如决堤洪水,丁婴自信能够抵挡,最多就是给陈平安一剑之后赢得喘息机会,使得丁婴失去先机。可是凝聚为一线潮的剑气,丁婴只能避开锋芒。 城外三里,官道附近一座小山丘。 丁婴一手双指弹开剑尖,一掌骤然发力,推在了陈平安胸口上,陈平安如断线风筝一般,竟是直接撞穿了那个山包,尘土冲天。 丁婴这一掌威力之大,只要从陈平安一剑脱手就可以看出来。长气剑被抛到了空中顶点后开始下坠,不出意外,就要落在靠近丁婴这边的山丘附近。 丁婴眯起眼,看不清陈平安的惨状,在不耽误自己前掠的同时,其实有些犹豫要如何处置前方那把剑,是趁人病要人命,将那把剑驾驭回来,丢回城头,尽可能远离两人战场,使得这年轻谪仙人无剑可握,还是以此作为诱饵,在一线之间以杀招伏杀陈平安? 不过陈平安直接让丁婴打消了所有念头,他心中猛然警惕起来,毛骨悚然,立即停下身形,双脚重重踩地,拉开一个气势恢宏的大拳架,拳罡如暴雨,急促砸在那把剑与山丘坡顶之间的地带。可是哪怕丁婴应对如此迅速,仍是有一抹雪白任由拳罡砸在身上,从山丘之顶高高跃起,探手一抓,已经落在他脚下的长气拔高几尺,刚好被握在手心。 为了最快冲过丁婴的那一通拳罡暴雨,分明已经是强弩之末,可是一剑在手,陈平安仍是要递出这一剑。至于一剑之威会不会大打折扣,说不定只能给气势正盛的丁婴挠痒痒,或是带来一点可有可无的轻伤,陈平安根本不去想。这个匪夷所思的世界,那条街上,每个人都莫名其妙地喊打喊杀,好像没有谁在意过陈平安真正是谁,是好是坏,为什么会出现在南苑国京城。这种糟糕至极的感觉,在当年陈平安见过了病床上的刘羡阳,独自走向廊桥时就暗自发誓,这辈子都不能再有了,不能再像条狗一样,对着老天爷摇尾乞怜,希望求来一个公道。 陈平安学了不短时间的《剑术正经》,但是真正抓住了神意的却不是这部剑经,而是另外三剑。 齐先生在破败古寺内一剑轻易劈开了粉袍柳赤诚的阵法。在与梳水国老剑圣宋雨烧并肩作战那一次,陈平安曾经以此一剑斩金甲。 文圣老秀才山水画之内有两剑,剑灵那一剑,陈平安在南苑国城头上已经学了一分神似,直接打得丁婴差点自认天下第二。 陈平安对着中土那座大岳穗山又有一剑。 这三剑之外还有两剑,但是陈平安懵懵懂懂,因为与出剑之人不够熟悉,距离遥远,尚未领悟出足够让自己出剑的那点神意:一剑是风雪庙魏晋破开天幕,人未至剑已到。一剑是墨家豪侠许弱的推剑出鞘寸余,便有一座山岳横亘在身前。 陈平安手握长气,当下一剑,就是齐静春随手一把槐木剑便破开柳赤诚的白帝城混元阵。 丁婴内心再次出现一丝犹豫不决。又是这样熟悉的一剑,裹挟着浩荡天威,人间只管承受便是。城头上,自己退了,这次是退还是不退? 丁婴前方高空,陈平安一剑斩下,一道金线出现在天地间。 学了拳就要出拳,学了剑就要出剑,好歹让别人听一听自己说了什么。 刹那之间,丁婴心思澄澈,人与心大定:一剑退,两剑退,剑剑都要退,我丁婴到底要退到哪里去?还如何跟老天爷掰手腕子?!就当眼前这个名叫陈平安的谪仙人是那个老天爷,打死了眼前人,再打死那个更大的,便是天地清明、天人有别的崭新格局!不如干脆由我丁婴来做一做这老天爷?! 丁婴痛快大笑,双手掐诀,神魂出游,竟是阴神白日而游天下。 这尊阴神一手负后,一手以掌心遮在头顶,嗓音不大,却在丁婴心湖间慷慨而言:“我若消散人间,丁婴能否更强?” 这当然是自言自语。丁婴并未出声,只是有一个念头犹如在心头嗤笑:“修为如何,我可做不得主,规矩还是要讲的,但是心智唯有更强。无须废话,便是魂魄皆无,我丁婴只存肉身又如何?该如何还是如何。” 片刻之后,陈平安手持长气飘然落地,神色有些尴尬。原来这一剑递出,他的那一口纯粹真气本就已是强弩之末,勉力而为。但是这一剑的“意思”太大,陈平安当下的力气太小,所以没能提起来,只落得一个雷声大雨点小的结局。便是陈平安这种一旦打起架来不管天不管地的家伙,也觉得有些赧颜。而那尊打定主意被一剑劈散的阴神只是手掌与胳膊消失,疑惑望去,默默后退数步,退回丁婴身躯。 双方默契地休战片刻,陈平安换了一口新气,丁婴更是需要安抚神魂。正是这一瞬间,陈平安与丁婴两人的心性“大定”,如船抛锚入水。 井口旁的老道人这才来到城头上,笑了笑,做出一个决定。 城头上的宗师,哪怕是周肥这样实力得到完整保留的谪仙人都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唯独樊莞尔,心有灵犀地往那边瞥了一眼,但是并无发现,很快便收回了视线。 俞真意环顾四周,无奈道:“修行仙法,战战兢兢,本以为至少能够与丁婴一战了,不承想还是远远不如。这方天地,到底丁婴才是宠儿,修道之人,难道就真的没有出头之日?” 周肥啧啧称奇:“丁老魔这是要独占武运的意思啊。是丁婴突然想通了什么,获得了这方天地的规矩认可?不至于吧,我们这些人可都还活蹦乱跳着呢,丁婴怎么可能获得这么大的运气,又不是东宝瓶洲那个卢氏王朝,皇帝失心疯了,眼见着国祚难续,干脆破罐子破摔,将半国武运偷偷给了儿子……”他絮絮叨叨,偷着乐呵,反正看热闹的不嫌事大。 陆舫问道:“北边那小小东宝瓶洲的家长里短,你怎么知道?” 周肥笑道:“老子毕竟是姜氏家主,怎么可能完完全全不管浩然天下的事情,经常会有人托梦给我的。” 陆舫疑惑道:“这也行?” “花钱啊。”周肥有些肉疼,气呼呼道,“春宵一刻值千金算个屁,我这一年一梦,才叫做得让人金山银山也空了。” 远处,俞真意皱了皱眉头,手中那顶银色莲花冠颤颤巍巍。那些花瓣突然打开,其中有一抹幽绿亮光挣脱束缚一闪而逝,往城南疾速掠去。 时来天地皆同力,四面八方皆有虚无缥缈的光彩往丁婴涌去。丁婴闭目凝神,接纳这份浩浩荡荡的天地武运。而陈平安那一袭法袍金醴突然飘荡起来,不再以雪白色示人,恢复了金色的真面目。不但如此,他腰间养剑葫内的飞剑初一一冲而出,而且远处还有飞剑十五飞掠而至。 陈平安站在山坡之顶,手持长气,剑气流淌手臂,初一和十五萦绕四周,故友重逢,这两个本来脾气不太对付的小祖宗从未如此雀跃。 陈平安蓦然握紧长气,金醴大袖随之震荡,猎猎作响。 小小山丘而已,却犹人振衣千仞岗。 陈平安和丁婴,山上山下,各自登高一步,走到了崭新的巅峰处,双方无论修为还是心境,皆是如此。 丁婴睁开眼睛,瞥了眼陈平安腰间,大笑道:“大战过后,这酒我替你喝了便是。” 陈平安拍了拍腰间养剑葫,示意:有本事,事后请自取。 大战再起。这一次,不再纠缠于什么两臂距离,两人忽近忽远,方圆一里之内皆是充沛剑气和浑厚罡气。 双方一路打到了牯牛山,飞沙走石,从山脚再到山上。 丁婴被陈平安一剑从山顶劈向山脚,陈平安第二剑却被丁婴一拳打回山巅。 丁婴缓缓登高,随手一拳的拳罡就如身高百丈的神灵手臂,一次次砸在牯牛山上,陈平安一剑摧破而已。 得了天地武运的丁婴甚至再次阴神出窍,变成一尊与牯牛山齐高的金身法相,双手握拳,一次次捶打牯牛山。 陈平安本该换上那针锋相对的云蒸大泽式,可是手握长气之后就再无换上拳法的想法,哪怕人与剑都被那金身阴神砸得连同牯牛山山巅一起下降,仍是执意以剑对敌。牯牛山的尘土早已遮天蔽日,不断有巨石滚落,并且硬生生被丁婴打出了一场场好似雪崩的山体滑坡,以及裹挟无数草木的泥石流。 高耸的牯牛山被一点一点打矮了,山顶那一袭金袍始终屹立不倒。 丁婴真身走上最新的所谓山巅,尘土飞扬,昏暗无光。 陈平安一剑挡下阴神的一掌压顶,顺势打烂了法相整只手掌,金光崩碎四溅,牯牛山像是下了一场金色的大雨。 丁婴一线笔直前奔,一拳砸中陈平安额头。 一粒金光从牯牛山抛出一道弧线,重重摔在数百丈之外的大地上。那条纤细的金色轨迹,很像一座金色拱桥。 丁婴神意圆满的一拳迅猛挥出,亦是白虹挂空的万千气象,景色壮丽。 刚好这道白虹落地之处是那一粒金光,陈平安又被打退出去百余丈。 丁婴也恼怒极了陈平安的坚韧体魄,连牯牛山都被自己削平了整整数十丈,那家伙竟然还能浑然不觉,出剑不停。丁婴怒喝道:“这一拳,死也不死?!”他身后那尊巨大阴神跃过牯牛山,一脚触及地面后,身躯前倾,另一脚刚好踩在陈平安头顶。 随着两人的疯狂厮杀越来越酣畅淋漓,剑气不断在手心和手臂附近炸开,承受住丁婴阴神一次次捶打的法袍金醴,那些灵气几乎就在陈平安头顶崩裂。 陈平安心神全然沉浸在与丁婴的一较高下中,甚至来不及去适应这些灵气的变化,自然而然,好像它们的存在就是天经地义的。哪怕如有神灵将灵气锤炼入体的痛楚,陈平安也顾不上,只当是练拳一般无二的苦头而已。至于那么多紊乱灵气渗入肌肤、血肉和筋骨,再入窍穴气府和魂魄心湖,陈平安更是无暇顾及。 山高水险,道阻且长。陈平安一心一意看着远方,脚下道路的一些拦路石却又仿佛自然而然就绕过了,道路还是那一条,没有另辟蹊径,故而那些拦路石就成了陈平安人生历程的一段。 金身法相一脚踩踏下去,地面出现一个大坑。丁婴摆出一个“想当然”的拳架,道法真意近乎“心意所及,便成真相”了。一手掌心朝天,横在身前;一手握拳,重重捶在手心之上。 一拳敲下,风起云涌,天幕阴沉,便有一道粗如数人合抱之木的闪电当空劈下。 阴神早已后退,双臂环胸,冷眼旁观。 一道道闪电砸入那个大坑中,绵绵不绝的闪电向弯腰站在坑底的陈平安当头浇下,如一场场洪水漫过那件法袍金醴,迅猛流泻而下。 丁婴双眼光彩趋于金黄,最后一次以拳捶掌,天空中仿佛雷池的云海落下一道最为粗壮的雪白闪电,却不是砸向大坑,而是缓缓降落,被那尊阴神法相握在手中,如持长剑。然后阴神开始前奔,将手中“长剑”轻轻向前一抛,最后双手握住这把雷电交加的“长剑”,站在那大坑边沿,剑尖朝下,往坑底那人头顶重重落下! 要知道,这一剑除了本身蕴含的雷霆之威,还有着丁婴对于剑道的体悟。 丁婴扯了扯嘴角,双手负后:“我知道你来了,是不是陈平安死了之后你才会真正露面?你确实大方,这个叫陈平安的谪仙人真是一块最佳的磨刀石,怎么,是怕我实力太弱,不值得你出手?” 城头之上,俞真意脸色阴沉。 种秋呵呵笑道:“如何,还觉得自己是修道有成的神仙吗?” 周肥伸手抚额,语气幽怨,哀叹道:“他娘的,咱们是在藕花福地啊,又不是在浩然天下,灵气随便你们挥霍,你们两个也太……得嘞,老子回去以后,一定要找到那个陈平安,不管他当时境界如何,都要认识认识,最好是让他担任我姜氏的供奉……” 陆舫打断好友的碎碎念,冷笑道:“前提是那家伙没死。” 周肥叹了口气,拿开额头上的手掌,望向牯牛山:“难了。” 除了一道道闪电砸下,更有丁婴远游的阴神法相手持一剑对着陈平安的头颅刺下。毫无悬念,陈平安哪怕身穿法袍金醴,即便有初一和十五竭力阻拦,仍是被这一剑打得渗透地下极深。 在陈平安消失后,阴神手中“长剑”碎裂,剑意与雷电一起崩散在坑中,大坑与天上云海遥相呼应,也是雷池荡漾的模样。 大局已定。丁婴心神紧绷,准备迎接那一位真正的对手。 果然,牯牛山之巅,丁婴不远处,有一个身材异常高大的老道人淡然道:“你们互为磨刀石罢了。” 丁婴正要说话,老道人又冷笑:“找死。不过也无妨,这一世你还是有点意思的。” 浩然天下,纯粹武夫,四境炼魂,五境炼魄。 肉身被那一剑打入地底下的陈平安,确实没有起身再战。但是大坑雷池之中,出现了一位金袍飘荡的年轻剑仙,意气风发,双指并拢,在身前一抹而过,便有一剑悬停在身前,与之前陈平安在城头如出一辙。但是不同之处在于,这位金袍谪仙人之后还出现了一个脚穿草鞋、身穿麻衣的少年,面容相较谪仙人要更年轻一些。 一剑现世。 身前谪仙人陈平安微笑道:“我有一剑?” 刚好身后草鞋陈平安一冲向前,握住那一剑,高高跃起,一如当年剑斩大岳穗山,朗声道:“可搬山!” 这一剑去,哪里还有什么天下第一人丁婴,世上彻彻底底再无丁老魔。因为整座牯牛山都没了,被一剑夷为平地。 大坑之中,陈平安借助没了闪电镇压的金醴,一抖衣袍,破开大地束缚,将自己从泥地中“拔”了出来,那魂与魄的两个陈平安皆返回身躯,沿着山坡缓缓走出大坑。 一个沧桑嗓音带着点笑意,不知是讥讽还是促狭:“这一剑还不错。” 陈平安摘下腰间养剑葫,仰头痛痛快快喝了一口酒后,问道:“你就是陈老剑仙说的那位东海道人?这里就是那座观道观?” 出现在陈平安身侧的老道人笑着摇头:“没什么观道观,我在何处,道观就在何处。” 陈平安抬起袖子,抹了抹脸上的血污,可是才擦干净,就又满脸鲜红,问道:“我能不能骂几句?” 老道人微笑道:“自己看着办。” 陈平安脸色不变,继续擦拭鲜血:“老前辈道法通天,厉害厉害。” 老道人点头道:“孺子可教。” 他忽然而来,忽然而去,就这么将陈平安一个人晾在了大坑边缘,既没有跟陈平安说如何离开藕花福地,也没有说这场观道到底何时结束,至于什么飞升福缘、天下十人,更是提也没提。 不过老道人毫无征兆地离开,虽然给陈平安留下了一个天大的烂摊子,但也让他如释重负,松开了那根几乎快要绷断的心弦,踉踉跄跄晃荡了几下,最后实在撑不住,干脆就那么后仰倒地。 没了一口纯粹真气死死撑着,先前被丁婴阴神一剑打入地底下的伤势彻底爆发出来,陈平安就像躺在血泊当中,不断有鲜血流溢而出,可他眼中的笑意,很浓郁。 有初一和十五护在身边,丁婴已死,四下无人,陈平安很奢侈地使出最后一点气力,摘下养剑葫,颤颤抖抖放在嘴边,强行咽下一口酒水。债多不愁,这点疼痛简直就是挠痒痒,只是觉得这会儿不喝酒可惜了。 陈平安并无察觉,身上这件法袍金醴上,胸前居中那条金色团龙的双爪之间,那颗原本雪白的硕大珠子装满了浓郁的雷电浆液,还有肩头两条较小金龙的爪下、颌下,两颗稍小的珠子也有了几缕闪电萦绕。只不过金醴的变化比起陈平安这副身躯翻天覆地的异象,不值一提。那是最彻底的脱胎换骨。 先前在雷池中浸泡,使得陈平安皮肉下的骨骼有了几分金玉光泽,这是修行之人所谓“金枝玉叶”的征兆。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也。 陈平安浑浑噩噩,迷迷糊糊,好似半睡半醒地做了个梦,梦中有人指着一条滔滔江河问他要不要过河。那人自问自答,说:“你如果想要过河,能够不被大道约束,就需要有一座桥,到时候自然就可以跨河而过。”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是蹲在河边自挠头。本心在此,做不得假。 那人便说无巧不成书,又说:“你陈平安不是已经学了某人的圣贤道理吗?难道读书知礼,时时刻刻,事事人人,憋在肚子里的那些道理只是一句空话?” 陈平安埋怨,不会隐藏情绪:“学了道理,与桥有什么关系?” 那人也未明说为什么,只说如何做:“你在心中观想一座桥的模样,随便哪座桥都行。你小子年纪不大,走过的地方却不算少。放心,只要是一座桥就行,没有太多讲究,哪怕是南苑国京城内的那些都无所谓。观想之时,不用拘束念头,心猿意马,莫要怕它们,只管松开心念,越多越好,要的就是精骛八极,神游万仞。” 不知自己身处何方的陈平安在河边“闭上”眼睛,没来由想起了那座云海中的金色拱桥,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 陈平安看不见那个老道人,不管他怎么寻找,都注定找不到老道人的踪迹。于是陈平安就不会看到,那老道人瞥了眼长河上方缭绕的云雾,脸色古怪,更听不到老道人骂了一句陈清都净给自己找麻烦,骂了一句老秀才不是省油的灯,最后称赞了一个后辈的眼光和魄力,以及缅怀一个不算人的山河“故人”。 陈平安瞪大眼睛,看到自己脚边到长河对岸依稀出现了一座金色拱桥的轮廓,但是飘忽摇晃,并不稳固。 手中多出一本书,上边写着某个老人的道德文章,记载着一位儒家圣人从未现世的顺序学说。每一个字纷纷从书中脱离而出,金光熠熠,飘向了那座陈平安观想而成的金色拱桥,一字如一块砖石。只可惜书中仍有小半文字死气沉沉,尤其是中后篇幅的书页上,字字岿然不动。 不管如何,大河之上的金色长桥如人有了一股子精气神支撑,终于结实了起来。但是距离最终建成,能够让陈平安行走渡河,还是差了一些,差了血肉,差了很多。这就像一个人若是光有魂魄而无肉身,那就是一副白骨,孤魂野鬼,见不得阳光,进不了阳间。再就是长桥之长以及雄伟程度出乎意料,所以那本书上的文字才会不够用。 老道人吩咐道:“走上一走,试试看会不会塌陷。” 陈平安摇摇头,凭借直觉答复道:“肯定会塌。” 老道人没有质疑陈平安,一番思量,便走出自己打造的这方小天地。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大坑边缘,陈平安猛然坐起身,哪里有什么长河,更没有那个老道人,天地茫茫而已。身边两把飞剑,初一和十五。虽然不是陈平安的本命飞剑,但是一路跟随陈平安远游,朝夕相处,相依为命,早已心意相通——一个沉默,一个愧疚。 陈平安系好养剑葫,伸出双手轻拍了两把飞剑,安慰道:“我们仨都还活着就很好了。再说了,下次我们肯定不会这么憋屈,何况如果不是你们帮忙挡着,我可撑不到魂魄离体的那一刻……” 他止住话头,因为发现初一和十五一个愈发沉默,一个愈发愧疚。 陈平安站起身,一拍养剑葫,一边走一边嘀咕道:“你们先回这里,咱们要赶紧入城,去找莲花小人儿!这一路上未必顺遂,没了你们,我现在跟人打架真没什么底气,如果不好好休养个十天半月,别说这个老魔头,就是那个会御剑的孩子都轻松不了,稍后说不得就要你们俩帮着开道。” 两把飞剑回到养剑葫内,陈平安独自走向南苑国京城。 距离城头越来越近,法袍金醴也逐渐从金色变回了白色。 陈平安心中了然,回望一眼。身后以牯牛山为中心的战场灵气盎然,盘桓不去,在这个天下,应该是最大的洞天福地了。当然,同样武运浓郁。 如果不是急着返回城中寻找莲花小人儿,其实待在原地,收益最丰。不过陈平安抬头看了眼远处的城头:如果自己好处占尽了,很容易成为天下公敌。 至于在众目睽睽之下入城会不会有危险,陈平安走在寂静无人的官道上一步就能飘掠出十数丈,先前说那些话主要还是安慰失落的初一和十五,事实上这时候若是谁敢拦路,还要纠缠不休,那么陈平安手持长气,道理就只会在他这边。 见识过崔姓老人在竹楼的那种身前无敌,与亲手打败一个“天下”无敌之人,是两种境界。 牯牛山都给打没了,何来的第二声敲天鼓,又谈什么飞升之地。 京城墙头,便是游戏人间的周肥都有些心情沉重:总不至于大家这一甲子都白忙活了吧? 随着那座天上雷池散去,拨开云雾见大日,大放光明,樊莞尔举起那面镜子,熠熠生辉,镜面上映照得她容颜绝美。就在要收起铜镜之时,她突然发现镜中的自己笑意吟吟,而自己分明没有任何笑容才对。 镜中“樊莞尔”笑着叹息,樊莞尔心中便响起一个心声:“痴儿。” 如遭雷击。樊莞尔丢了铜镜,双手抱住刺痛欲裂的脑袋,满脸苦色和泪水。 城墙远处,鸦儿小心翼翼喊了一声:“周宫主。” 周肥转过头,发现她身上那件青色衣裙已自动脱落,晃晃悠悠,如歌姬姗姗而舞,自顾自怜,旁若无人。周肥冷笑道:“到了我手上,还想走?” 他伸手一抓,衣裙肩头处凹陷出一个手印,依旧向右边飘荡而去,不断撕扯,最后发出丝帛撕裂的声响。周肥手中多出一块破锦缎,皱了皱眉头:“装神弄鬼,我倒要看看你这老婆姨的神魂能躲藏到什么时候!到底在图谋什么!” 周肥手中的破碎衣裙越来越多,他与陆舫都知道这个童青青在浩然天下的根脚:太平山的太上师叔祖为了将她过刚易折的心性扳回来,不希望她一往无前,处处豪赌,在将她丢入藕花福地之前,还以名副其实的仙人神通暂时颠倒了她的道心,使她变得仿佛天生怕死,希望她在两个极端之间体悟大道,最终破开生死关,成功跻身上五境。 这一辈子的谪仙人童青青极其畏死,躲来躲去,是情理之中。可这么一个怕死的人若是全然不去珍惜自己的习武天赋,肯定不合常理。那么童青青的杀招到底是什么,一定很有意思。 镜心斋的老人,与童青青恩师同辈甚至更高一辈的,对童青青都寄予厚望。她过目不忘,要说博学,恐怕仅次于丁婴,武学天赋更是惊才绝艳,如果不是性子实在太过绵软怯懦,极有可能就是丁婴之下的江湖第一大宗师。 看似正邪对立,实则暗中结盟的丁婴一死,俞真意杀种秋的心思肯定就要淡了。而且已经得了丁老魔的那顶银色莲花冠,稳稳占据前三一席之地,俞真意又不愿飞升,肯定不会画蛇添足,以免成为众矢之的,毕竟与丁婴联手设置这么大一个局,针对所有宗师,俞真意已经犯了天大的忌讳。只是目前他的战力无损丝毫,才让人不敢与他撕破脸皮,谈一谈江湖道义。 至少种秋和磨刀人刘宗,还有躲躲藏藏的童青青,必然对俞真意印象极差。所以周肥其实并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跟童青青撕破脸皮,但是这件青色衣裙以及云泥和尚去跟南苑国皇帝讨要的那副罗汉金身都是必须要拿到手的福缘。前者是为了带走魔教鸦儿,用来磨砺儿子周仕的心性;后者是为了换取一件法宝送给陆舫,之后一甲子,春潮宫没了他周肥,还可有鸟瞰峰剑仙与春潮宫同气连枝,周仕的武道登顶之路就没了后顾之忧。归根结底,还是他这样的大修士太难产下子嗣了,尤其是他们玉圭宗姜氏,一脉单传都多少年了。 一个光头老者背着一个大行囊登上城头,快步如飞,正是脱了袈裟离了金刚寺的云泥和尚。经过捂住脑袋蹲在地上的樊莞尔身边,他好奇地瞥了一眼,不知这位镜心斋的年轻仙子如此痛苦是为哪般。但是当他见到了周肥“手撕”青色衣裙的一幕,怒喝道:“周肥!” 周肥讥笑道:“老秃驴,你真以为这衣裙当年找上你怀了什么好心?不过是童青青这老妖婆的算计之一。给她糊弄了大半辈子,还要执迷不悟?衣裙是四件法宝福缘之一,这不假,可里头当真空无一物?童青青的魂魄早就藏在其中了!” 云泥和尚不为所动,瞪圆了一双眼睛,好似寺庙大殿内的金刚怒目:“要你管?!说好了你带着青青姑娘离开这天下,我给你拿来这副罗汉金身,你敢食言,我就敢杀你!” 周肥被他逗乐了:“你一个老秃驴,喊一件衣裙‘青青姑娘’,好意思吗你?” 云泥和尚一时语塞,有些心虚。 周肥指了指远方的樊莞尔,目露赞赏:“这个童青青的嫡传弟子,镜心斋的未来主人,恐怕就是童青青这一世谪仙人的肉身皮囊!她当年先是返老还童,与俞真意一般无二,貌若稚童,再舍了境界修为不要,顺流生长,成为樊莞尔这般的年轻女子,加上有敬仰楼帮她瞒天过海,你、我,天下人,甚至包括丁婴,都给她糊弄了!”周肥哈哈大笑,“连自己也骗,童青青,算你狠!罢了罢了,皆是外物。”他一挥衣袖,任由青色衣裙飘走。 没了青色衣裙,就意味着想要那副罗汉金身,只能从云泥和尚手中硬抢。但是周肥一番权衡利弊,竟是两桩福缘都舍了不要,只要那第三大宗师的一个名额而已,一样可以带走魔教鸦儿。 在这块藕花福地,对于在浩然天下是练气士的谪仙人而言,一个是螺蛳壳里做道场,束手束脚,一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无从下手。陈平安的出现,打乱了所有布局,丁婴尚且能死,这天下还有谁敢说自己不会死?周肥担心自己阴沟里翻船,到时候连他都给人宰了。虽说不妨碍自己离开藕花福地,可是损失就有点大了。 目前最大的问题,在于天下十人当中只死了两个:丁婴和冯青白。这意味着还需要死掉五个,恐怕那封密信上的承诺才能生效。 陆舫不愧是这位姜氏家主的多年好友,很快就想通其中关节:“放心,之后六十年,有我盯着,周仕肯定可以跻身前三。” 周肥破天荒选择主动退让一步,云泥和尚当然不愿也不敢咄咄逼人,便跟随那“青青姑娘”一起来到樊莞尔身边。 樊莞尔双手使劲揉着眉心,然后直起腰,拍了拍脸颊,啪啪作响。她伸出两根手指捻住身前青色衣裙的衣领,抖了几下,穿在自己身上后又一把扯开,随手将它丢给那个摸不着头脑的老和尚,笑道:“放心,你所谓的青青姑娘还在,你只要去牯牛山待着,她很快就可以恢复生气。她本就是这件衣裙的真正主人,我的魂魄不过是借住了几十年而已,而且寄居之后就被我自己封禁了,与死物无异,如此一来,才不容易被丁婴发现。所以你这么多年,对这件衣裙说了什么,是佛话,还是情话,反正我一个字都没听到。” 云泥和尚怀捧衣裙,有些脸红。 樊莞尔眯起眼,陷入沉思,不再理睬这个早早动了凡心的和尚。 记忆一点一点恢复,如一股清泉流淌进入心田,却被她刻意搁置在心湖角落,先不去管,而是以纯粹的“镜心斋弟子樊莞尔”开始复盘。 师姐周姝真代师收徒,将年幼的樊莞尔接回去,在宗门禁地镜心亭,樊莞尔只是对着那幅画卷拜了三拜。她曾是天底下最想要见到“童青青”的人,于是周姝真最终送给了她一面铜镜。她学了白猿背剑术,被江湖誉为“有无背剑,是两个樊莞尔”。但是樊莞尔发现这门绝学的最后一剑在这天下好像根本就没有人用得出来,既没有那样的剑,也没有那样的武夫体魄,只是当初周姝真仍然执意要她精研这门白猿背剑术。因此当初在白河寺,谪仙人陈平安才会感到奇怪,为何樊莞尔明明“近乎大道”,却像是在负重行走,走得极其拖泥带水。因为神魂缺了大半,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如何能够灵动起来。 樊莞尔也曾在桥上询问魏衍是否经常出现似曾相识的人和事,之后在太子府第,原本修为是天下第三的老厨子也一眼看出了樊莞尔的古怪,只不过当时老人误以为她只是某位“谪仙人”的再次转世,所以相对容易被“鬼上身”,身上才会萦绕某些气息。 想到两次鬼使神差地主动去找陈平安,樊莞尔咧嘴一笑:好嘛,什么样的来头才有本事让太上师叔祖答应让她附身自己?涉险降临藕花福地,就为了给那个陈平安示警?只可惜这方天地的规矩太大,想要钻漏洞可不容易,所以那两次,“樊莞尔”都只能干瞪眼,无法说出半个字,而那个陈平安,大概也只是将自己当作了疯女人? 樊莞尔一脚踩在墙头废墟上,身体前倾,一条胳膊抵在腿上,眺望远方,笑意浓郁。 当时在夜市上,陈平安旁边一张桌子上的人看似是凡夫俗子在骂街,双方拍桌子瞪眼睛骂的那些粗鄙不堪的话,真正的深意,当然是那个“事不过三”。 那些话一听就知道是那个臭屁小道童的措辞,这次返回浩然天下,哪怕太上师叔祖拦着,她也要跟那个早就看不顺眼的小屁孩好好说道说道。这九十来年,丁婴几次与自己巧遇,应该不是小道童擅作主张,可是那次给兵符门门主抓走,她敢断言,绝对是那个最记仇的小王八蛋在捉弄自己,虽然有惊无险,可回头想一想,也十分恶心人啊。 最关键的是,太上师叔祖坏了藕花福地的规矩,也害得“镜心斋童青青”的所有谋划付诸东流。小道童抢在童青青拿到铜镜和青色衣裙的魂魄之前迅速定下了最终的榜上十人。还是说一辈子都抠抠搜搜的太上师叔祖遇上了大财主,所以不在乎那笔钱财了,打算直接砸钱将自己拎出藕花福地? 樊莞尔,或者说童青青的视线中,那一袭白袍已经临近城下。 不对,准确说来,她现在应该已是太平山道姑黄庭,不再是一团糨糊的牵线傀儡樊莞尔,更不是那个胆小怕死的童青青。 她“喂”了一声,高高抬起手臂,向城外那个家伙伸出大拇指。这是名动桐叶洲的太平山道姑生平首次敬佩一个比自己年纪小的男人。 陈平安抬起头,看着古怪且陌生的樊莞尔,皱了皱眉头。 他转而望向种秋,两人相视一笑。 在陈平安心目中,不管是哪里的江湖,都该有宋雨烧和种秋这样的江湖人在,那才算是江湖。 黄庭一挑眉头,笑意更浓:“有个性,我 第77章 人间灯火点点 陈平安在城外停下脚步,而此时的城头上,俞真意已经戴上了那顶银色莲花冠,身边悬停有一把琉璃飞剑。他拿出了一把玉竹折扇,每一支扇骨上都以蝇头小字记载着一门武林绝学。种秋神色释然,双肩松垮耷拉着,不像是平时的那个南苑国国师了。神色肃穆的北晋大将军唐铁意,他的拇指一直在摩挲着炼师的刀柄。 除此之外,榜上十人在场的还有周肥、刘宗和正捧着软绵绵青色衣裙的云泥和尚。至于其余几人,程元山还在桥下躲着,冯青白已经死在了好兄弟的刀下,丁老魔则死在了陈平安手里。 城头上还有气势浑然一变的黄庭,她虽然不在十人之列,但现在恐怕连周肥都不敢挑衅她。当神魂与肉身融合后,她的容貌开始出现变化,本就绝美的容颜又增添了几分光彩,愈发倾国倾城。 鸟瞰峰陆舫准备在藕花福地继续逗留一甲子,既为自己的道心,也为好友之子,担任他的半个护道人。 簪花郎周仕此时除了有离别在即的伤感,也有对六十年后的美好憧憬。而他所思所想的魔教鸦儿即将被周肥带离,丁婴一死,她是最心如死灰的一个。 当所有人看到那个年轻谪仙人停在城门外的官道上,俞真意眼神晦暗,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种秋则会心一笑:宰了丁老魔的人就该如此霸气!就像是在说:“你们都看到了,与丁婴一战,我陈平安受了伤,谁想趁火打劫,尽管来,下了城头,我们再分生死。” 刘宗唉声叹气,背靠着墙壁,正犯愁呢。见过了牯牛山那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战,他是真没精气神去蹚浑水了,觉得没啥意思。如果这次还有机会走下城头,安然返回科甲桥的店铺,以后就老老实实当个富家翁得了,最多挑一两个顺眼的嫡传弟子,除此之外,莫作他想喽。 唐铁意眼中掠过一丝怒气,只是犹豫片刻,干脆闭目养神,眼不见心不烦。 最后,陈平安就这样径直走过城门,渐渐远去。 俞真意飘浮而起,踩在那把琉璃飞剑之上,就要去往牯牛山。那些从天下各处聚拢而来的充沛灵气已经开始四处流散,他一个修道之人,岂能错过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灵气不同于虚无缥缈的天下武运,不挑人,只要有本事,谁都能揽入怀中。 唐铁意盯上了精神萎靡的刘宗,沿着走马道缓缓前行。 刘宗悚然,蹦跳而起,骂骂咧咧道:“好你个唐铁意,敢把我当软柿子捏?!” 黄庭则盯上了周肥。春潮宫宫主在这块福地的所作所为,镜心斋童青青可以忍,她太平山道姑黄庭可忍不了! 樊莞尔眼中的普通铜镜到了黄庭手上就大有玄机。她以气驭物,将地上的铜镜抓在手中,以手指重重敲击镜面,镜面砰然碎裂,露出幽绿深潭一般的异象。黄庭伸出双指,好似拈住了某物,往外一扯,竟是被她扯出了一把带鞘长剑! 她可是桐叶洲第三大宗门太平山的天之骄子,未来的宗主,只要跻身上五境,必成十二境仙人的黄庭!这要是还没点家底,就太不像话了。 一瞬间,周仕和鸦儿面面相觑,因为都感觉到了如芒在背。 两人猛然转头,刚好与那个望向城头的白袍谪仙人对视。 周肥笑骂道:“丁老魔这个心比天高的家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害惨我了。” 他转头望向陆舫,后者亦是无奈:“除非此人跟你一起飞升,否则他留在藕花福地,周仕肯定危险。” 周肥捏了捏下巴。善缘难结的话,那就要另做一番打算了。 只是就在此时,所有人都情不自禁抬头望天。 云海破开一个金色大洞,一道光柱转瞬落在城头,只是眨眼工夫,恐怕除了城头这些人,京城都不会有人注意到这一幕。 众人视野中出现了一个矮小道童,手里拎着一个小巧玲珑的五彩拨浪鼓,却背着一只巨大的金黄葫芦,几乎等人高,显得极为滑稽。 黄庭看到这个小不点后,哟呵一声,便不再管周肥了,大步走向他。 小道童瞥见杀气腾腾的黄庭后,翻白眼道:“我这次下来可不是来打架的啊,你要是太过分,惹恼了我师父,就不怕你那太上师叔祖白白为你护道这么多年?” 黄庭若还是那个来藕花福地之前的太平山道姑,只会撂下一句“那是我家祖师的事情”,然后该出手时就出手,只是这会儿,她咧咧嘴,一脸“咱们到了浩然天下再走着瞧”的表情。小道童还以颜色,同样咧咧嘴,不以为然:跟小道爷我比靠山?一座太平山还是小了点吧?又不是中土神洲的龙虎山。 小道童润了润嗓子,挺起胸膛,大步走在走马道上,嗓音不大,但是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规矩有变,对你们来说是天大的好消息。最后一次上榜的十人,活下来的,都可以飞升;不愿意飞升的,等我敲响第二声鼓之后,第三声鼓响之前,自己离开城头就行。当然了,哪怕不飞升,走下城头的人还是能够拿到一件法宝。记住啊,在城头飞升之人,肉身会被留在这儿,只以魂魄去往另外的地方,保留所有记忆。别觉得从头再来全是坏事,其中玄妙,以后自己体会。”小道童趾高气扬,走得大摇大摆,“榜上的前三就更有福气了,第二的俞真意如果选择飞升,可以带走三人;第三的周肥可以随意带走一人。我家老爷发话了,丁婴除外。这些被带走的人,肉身可以一起离开。嗯,好像很多人一头雾水。不用奇怪,你们实力太差,根本没资格参与其中,心存侥幸的话,就只有那个冯青白的下场。” 说到这里,他对黄庭嘿嘿笑道:“你说气不气人,本来你实力可以跻身前三的。唉,人算不如天算,没办法的事情。谁让你们太平山勾搭那两个外人,先坏了规矩,我家老爷当时可是很生气的。” 黄庭扯了扯嘴角,小道童歪着脑袋,凝视着她那张脸孔,火上浇油道:“黄庭,你说你咋这么臭不要脸呢,在浩然天下,你的模样可没有现在一半好看……” 小道童好像给人在后脑勺一敲,突然摔了个狗吃屎,也不觉得丢人现眼,站起身拍拍道袍,与黄庭擦肩而过的时候,做了个鬼脸,然后继续说道:“最后说一条代代相传的老规矩,今儿的事情,对外就不要轻易宣扬了,你们心里有数就好。当然,实在憋不住,跟极少数人提及,不碍事。” 一口气说完这些,小道童举起拨浪鼓,轻轻晃荡。没有任何天地异象,就是轻轻咚了一声。 这就算是第二声敲天鼓?俞真意踩在琉璃飞剑之上,对着小道童打了一个稽首:“拜别仙师。” 小道童面对这位外貌上的“同龄人”态度不太一样,多了几分正经,老气横秋道:“去吧,人各有志。我家老爷对你算不得失望,所以请好好珍惜下一个甲子。” 俞真意破天荒露出一抹激动神色,御剑去往牯牛山战场遗址,大肆汲取天地灵气,期望着出关之后再度破境,便是对敌陈平安,兴许都有一战之力。 种秋笑问道:“刘宗,你怎么说?” 刘宗想了想,笑道:“铺子以后劳烦国师帮我卖了吧,相信以国师的手段,早已晓得了我相中的那几个年轻人,到时候分了银子送给他们几人。” 种秋点点头:“不难。那么就此别过?” 刘宗叹了口气,见种秋向他抱拳,赶紧抱拳还礼,忍不住问道:“种国师,你不一起离开?走了之后,说不定还有机会回来,可要是这次不走,就再没有机会飞升了啊。” 种秋摇头道:“吾心安处即吾乡。” 刘宗始终抱拳,一直没有放下。 种秋笑容和煦,轻轻按下刘宗的手后,转身走下城头。 小道童瞥了眼种秋的背影,摇摇头。 唐铁意快步跟上了种秋,那云泥和尚一步跨出城头,飘落于城外,怀里捧着青色衣裙,往牯牛山方向快速奔去。 城头之上剩的人已经不多,周肥对陆舫说道:“先带着周仕去躲一躲,最好离开南苑国,越远越好。我一旦离开藕花福地,没人拦得住那个陈平安。” 陆舫和周仕没有犹豫,就此掠下城头,绕过牯牛山,去往南苑国边境线。 到最后,城头只剩下四人:背着巨大葫芦的小道童、太平山黄庭、玉圭宗“周肥”和在藕花福地土生土长的刘宗。 小道童看了眼城中某座石桥下,那里躲着臂圣程元山。不出现在城头,程元山就等于竹篮打水一场空,无法飞升,也无额外的机缘。小道童满眼讥讽,打了个哈欠,随意摇晃拨浪鼓,第三声鼓响。一道璀璨光柱激荡降落,将刘宗笼罩其中,整个人瞬间消逝不见,什么都没有留下。 小道童对周肥明显刮目相看,多泄露了一点天机,轻声道:“那个陈平安,不用担心他在这里胡作非为,呵,他还有苦头吃呢。” 周肥一脸恍然,微笑道:“谢了。” 第二道光柱落在人间,周肥比刘宗滞留时间更久,身影模糊,还有闲情逸致对黄庭挥手作别。 小道童笑眯眯望向皱眉不语的太平山道姑:“是不是很忧心自己的处境?” 黄庭冷笑道:“你回去告诉我祖师,不用花钱,最多十年,隋右边做不到的,我做得到,到时候就是我破境之时,我要以肉身飞升,返回浩然天下。” 小道童笑容玩味,脚尖一点,背着那么大一个金黄葫芦,开始悬空“飞升”,没有光柱傍身,歪歪扭扭,好似狗刨一般,缓缓向天幕游去……黄庭瞥了一眼就不愿再看那幅画面。这种幼稚勾当,也就那个小兔崽子做得出来。 南苑国京城内,枯瘦小女孩卖了书籍,买了两件衣裳,用剩余铜钱点了一大桌子只会在梦中出现的美食,狼吞虎咽,生怕吃慢了吃大亏。她坐在椅子上,需要高高抬起屁股才能夹到桌对面的美味菜肴,她满脸油腻,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幸福过。 曹晴朗被一队官兵带去了衙门,大堂外边铺着四条草席,盖着四张白布。孩子痴痴呆呆蹲在那里,一言不发。 一座桥下,臂圣程元山还在苦苦等候,等着震天响的第二次鼓声。 有个寒族书生听说不远处死了人后,被好友强拉着跑去凑热闹。那里早已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书生只听说是个漂亮女子,他想着等到她回来后,一定要跟她说一说这桩惨剧,最重要的是要她少出门,如今两人拮据一些不打紧的,不用她串门走亲戚,跟人借钱为他购买书籍。 一路飞掠,回到了那条大街,拐入小巷后,陈平安脚步沉重。 入城之时,哪怕城头上站着那么多宗师,陈平安仍然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无敌之姿,穿白衣、悬酒壶、持长剑,潇洒而过。可是此时此刻,面对一座不过贴了廉价春联的市井宅院,陈平安几次抬手又都落下,没有敲门。 陈平安并不知道,老道人就站在他身后看着他。老道人要“知道”两件事:你陈平安如何认识自己,又会如何看待人间。 终于,陈平安推门而入。宅子里没有人,没了絮叨埋怨的老妪,自然就没了她的骂天骂地,刀子嘴臭豆腐心;没了看似纯朴憨厚却会偷书的妇人,她望向自己儿子的眼神永远充满了骄傲;没了臭棋篓子老翁,也没了背着包袱去碰运气的汉子,他每次大清早出门之前都会蹑手蹑脚,估计是怕吵到要去学塾读书的儿子。 陈平安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回到自己屋子,将长气剑放回桌上的剑鞘,发现桌上的书已经不见。陈平安蹲在地上,伸出手掌贴在地面,闭上眼睛,试图找到一些蛛丝马迹。飞剑十五嗖一下飞出养剑葫,贴着地面疾速飞旋,最后剑尖朝地,指向一处,陈平安立即用双手刨开地面。以他当下的武道境界,五指都可以削铁如泥了。 大街上跟种秋一战,跻身五境,之后又与丁婴一战。这两块磨刀石用来砥砺武道,比起在桂花岛与老金丹剑修的切磋,无论是体魄还是心性都要强出太多。尤其是与丁婴从城头转战牯牛山,这种涉及武学大道根本以及“天下”武运的生死之战,哪怕以落魄山竹楼的崔姓老人眼光来看,也会赞赏有加,要说一句“八、九境的纯粹武夫都未必能够打出那种气势”。 片刻之后,挖出一个将近等人高的大坑,陈平安双手捧起奄奄一息的莲花小人儿,跃出大坑,将他小心翼翼放在桌上,先脱了身上那件法袍金醴裹成一团,像是个小草窝似的,把小东西放在法袍之中,之后赶紧从方寸物里头拿出一枚谷雨钱。比起灵气淡薄的小雪钱及以手触摸依稀可以感觉到灵气如水流转的小暑钱,谷雨钱蕴含的灵气最盛,如冰冻结。陈平安将这枚山上神仙钱币攥在手心猛然一握,之后微微松开,将粉末撒在莲花小人儿身上。至于这枚谷雨钱能够在仙家店铺购买多少古怪精魅,多少在王侯之家、富贵门庭都难得一见的精灵,陈平安早已不是初出茅庐的江湖雏儿,不是那个泥瓶巷的泥腿子窑工学徒,所以一清二楚。如今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越来越多,骊珠洞天,大骊王朝,东宝瓶洲,剑气长城,桐叶洲,藕花福地。 陈平安仔细观察着莲花小人儿,灵气如泉水流淌全身,就像缓慢渗入一块干裂的旱田,这让他微微放下心来:只要还能汲取灵气,就说明可以挽回。他伸出拇指,轻柔摩挲着小家伙的素洁额头。 安顿好莲花小人儿,将坑重新填好,陈平安走出屋子,坐在檐下的一条小板凳上,摘了酒葫芦,摇摇晃晃,也不喝酒。 脱去法袍金醴后,陈平安浑身散发出浓重的血腥气。跟丁婴拼死一战可谓伤透了,正因为如此,才会被那么多灵气如海水倒灌,大量涌入陈平安的各大气府窍穴。此时那些灵气盘踞在一座座洞府内,像是一股股藩镇割据势力。因为不涉及之前一口武夫纯粹真气的行走路径,这些个气府城池像是关外之地,形成了“藩镇”各自偏居一隅的格局,多却零散,并未勾连在一起,所以不成气候。陈平安不知道这是好是坏,但是暂时实在是没办法去解决。当务之急,是如何搭建好长生桥,以及离开这里。 观道观竟然不是真正的道观,而是老道人行走于人间何处,道观就在何处,这让陈平安哭笑不得。剑气长城上那位结茅修行的老大剑仙为何不早早提上一嘴? 不过回头想一想,当初进了南苑国京城,成天无头苍蝇般乱撞,心烦意乱之后,干脆静下心来随便游逛,是一种很不一样的感觉。见过了市井百态,看似游手好闲,但是让陈平安想起了早年的学徒生涯。在龙窑挣到的钱不足以让人大手大脚,但已经能够养活自己,不至于饿死,所以陈平安在实现温饱以后,每次跟随姚老头进山采土大概就是这般心情,哪怕风餐露宿,山路难行,每天都精疲力竭,可他心不累,倒头就能睡。然而自陈平安第一次离开龙泉护送李宝瓶他们去大隋求学,到莫名其妙闯入这里,睡过几个安稳觉? 陈平安隔三岔五就会起身去屋内看看莲花小人儿的情况,发现虽然进展缓慢,却是在朝好的方向一点一点痊愈,这才彻底放下心。那些近在咫尺的生离死别,哪里是借酒浇愁可以摆平的,一个人总有酒醒的时候。 屋内可以放下心了,可是屋外呢?陈平安弯腰坐在小板凳上,等着曹晴朗回家。 从今往后,这条无名小巷的宅子,跟当年泥瓶巷的那栋小宅子没什么两样了。 陈平安站起身。暮色里,一个孩子走在小巷中。院门没关,他看到陈平安后,神色木然地低下头,默然且漠然地走入自己的屋子。 陈平安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坐回板凳,一直坐到了深夜。 大暑时节,哪怕到了夜里,微风拂面,还是算不得如何清凉。其间陈平安去探望莲花小人儿的时候,无意间瞥见了一把做工粗劣的蒲草团扇,就拿着走出屋子。 后半夜,遥遥传来更夫的敲更声。曹晴朗走出屋子,拎着小板凳坐在陈平安旁边。陈平安递过蒲扇,曹晴朗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去了。 沉默片刻,陈平安轻声道:“对不起啊。” 从头到尾,曹晴朗没有说什么,没有怪陈平安,也没有说不怪,只是低头呜咽。 第二天曹晴朗很晚起床,也没有了晨读的琅琅声,陈平安便去了学塾,想要帮他打声招呼,结果一路上行人寥寥,到了学塾,发现大门紧闭,连教书先生的面都没有见到。不过陈平安发现没有一个南苑国谍子出现在附近,想来应该是国师种秋的意思。 之后两天,不断有人家偷偷摸摸搬离这附近,状元巷的青楼酒肆一夜之间就清静了下来,门可罗雀。 这天黄昏,陈平安拎了张板凳坐在街巷拐角处。若是以往,这边的棋摊子上会有两个臭棋篓子厮杀得天昏地暗,旁边无数个臭棋篓子在支昏招。 大街还是沟壑纵横,断壁残垣,不堪入目。陈平安站起身,原来是种秋来了。 两人沿着大街散步,种秋满脸疲倦,微笑道:“京师这一块坊市已经暗中戒严了,各路小道消息也被控制了下来。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都对你很好奇,想要见你,被我劝阻了。不过你要是愿意的话,随时可以进宫,或是去我住处散散心。” 陈平安点头答应下来。 种秋一袭青衫,双鬓微白,短短数日,竟是有了几分沧桑老态,可见这位国师当下心情并不轻松。他继续道:“俞真意在牯牛山遗址上搭建了一座小茅屋,要在那边潜心修行。陛下提出要求,除非是俞真意将湖山派迁入南苑国境内,否则就要动用武力驱逐,俞真意不予理会。我希望陛下能够再等等,但是陛下没有同意,已经调动兵马,很快就会有万余精锐围住牯牛山一带。” 陈平安想了想,问道:“那个镜心斋樊莞尔呢?” 种秋先将樊莞尔的大略生平说给陈平安,然后无奈道:“我猜陛下应该是私下见了她,才有此决心和举措,想着只要有她压阵,加上滞留京师的北晋大将军唐铁意,当然,还要加上我种秋,形势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说到这里,种秋站在一处沟壑边缘,正是当时陈平安以顶峰拳架“校大龙”御风而过,一拳将他击飞的位置,笑了笑,“陛下多次拿话试探我,询问你的心性和来历,我既不好欺骗陛下,也不好将你扯入这些俗世恩怨,只说你既不会扶持南苑国,但也不会帮着俞真意。闲云野鹤,只在云深处,是不会与鸡犬为伍的,更不会与它们争食。” 陈平安抱拳致谢,种秋摆摆手:“换成是我,只会比你更加心烦。” 陈平安摘下酒葫芦喝了口酒,种秋想起一事:“你住处那户人家的惨事是我亲自处理的,朝廷抓了不少魔教余孽,可以确定,当时是丁婴下令让人行凶,大概是为了让春潮宫的簪花郎周仕与你早早交手,没办法置身事外,以便水到渠成地扯出陆舫以及周肥。而且通过曹晴朗在衙门的口供,得知丁婴之所以如此与你关系不大,是因为丁婴误认为曹晴朗与镜心斋童青青有关。” 陈平安嗯了一声,突然问道:“这里到底是哪里?” 种秋愣了一下,满脸疑惑。 陈平安指了指身后的长气,解释道:“我是背着这把剑误打误撞进来的,兜兜转转找了很久,都不知道自己早就身在其中。” 种秋笑着介绍了一些关于藕花福地和谪仙人的历史,陈平安这才了然。 老道人当时话只说了一半。观道观的确不存在,但其实可以说整块藕花福地就是他的“观道之地”。 一开始,陈平安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是发现一洲之内竟然有两个北晋国。要知道,莲花小人儿就是在北晋寺庙内寻见的,起先陈平安还觉得可能是桐叶洲与东宝瓶洲风土不同,还专门去状元巷书肆翻阅了许多稗官野史和文人笔札,结果越看越奇怪,还不死心,又去了那家一看就是权贵之家的私人藏书楼,想要通过正史确定南苑国在桐叶洲的具体方位,结果还是云遮雾绕,书上始终唯有四国历史。后来白河寺丑闻暴露,牯牛山四大宗师聚首,陈平安更觉得匪夷所思——竟然都喜欢用“天下”这个词语。国师种秋是“天下第一手”,南苑是“天下第一强国”,镜心斋的童青青是“天下第一美人”,等等,不胜枚举。 白河寺那一晚,丁婴和周仕、鸦儿一起潜入大殿,寻找那副罗汉金身。在这之前,陈平安由于身边就有心相寺老僧这么一位练气士,加上进入这座京城没多久就遇到了那件喜欢在月色下翩翩起舞的青色衣裙,所以就没有往深处想,只当是环境闭塞的一处“无法之地”,就像老剑圣宋雨烧所在的东宝瓶洲梳水国,武夫强盛。 如今细细思量,陈平安倍觉悚然,寒意阵阵,就像当初看了一眼那口水井。 虽然知道了自己身处藕花福地,可是如何进入、何时进入,陈平安仍是百思不得其解。老道人只要一天不出现,那陈平安就始终不知道答案。 种秋身为国师,一场大战过后,天下形势都变得云谲波诡,还有无数事情需要他定夺,今天过来拜访陈平安,一是防止出现误会,二是来这边散心,透口气,所以聊完该聊的,种秋就告辞离去。离别之际,陈平安带着歉意道:“我暂时还无法离开藕花福地。” 种秋笑道:“没关系,反正你陈平安也不像是个谪仙人。” 种秋离去后,独自走在清冷大街上,神色黯然。如果自己和俞真意当年遇上的第一个谪仙人是陈平安,会不会如今就是另外一种结局? 陈平安拎起小板凳,走入晦暗的小巷,突然又眯起眼。 院门外站着一个枯瘦小女孩,她下意识退了一步,抬起头,仔细看了看那个家伙的面容,好些酝酿好的说法竟是一个字都不敢说出口。 陈平安问道:“那些书呢?” 小女孩眨了眨眼睛,使劲摇头:“我不知道啊。” 似乎是害怕陈平安不相信,她满脸委屈道:“前几天你跟那些坏人打得那么厉害,而且当时一男一女就是从巷子里走到大街上的,我哪里敢回巷子,一直就老老实实坐在板凳上,后来见不着你,也等不到你,我怕坏人找上我,就赶紧跑了。” 陈平安挥挥手,示意她可以走了,不想再见到这个心机深沉的小女孩。 小女孩可怜兮兮道:“求求你了,让我吃完饭再走吧?” 原来是闻到了饭香。陈平安没理睬她,进门后就闩上了院门,竟是曹晴朗做好了一顿晚饭。这孩子聪明且孝顺,虽然之前从未亲自下厨,但是见多了娘亲烧饭做菜,等到他自己独力来做,虽然不会可口,但也能吃。 这两天,都是曹晴朗自己做饭,陈平安从来没有凑上去,往往是曹晴朗去了灶房就主动离开院子,今天也是如此。 以往回去的时候,曹晴朗肯定已经吃好饭,收拾了碗筷饭桌就回到自己屋子待着,偶尔晚上纳凉才会出来坐一会儿。但是今天不一样,曹晴朗坐在桌旁,吃得很慢,而且桌对面多摆了一副碗筷。 陈平安轻轻走入屋子,坐下后,细嚼慢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院子里扑通一声,枯瘦小女孩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尘土,蹑手蹑脚来到屋子外边,没敢进去,就蹲坐在那里,伸长脖子,看着桌上的饭菜。 曹晴朗想了想,还是去灶房给她盛了一碗米饭,走到她跟前,将碗筷一起递给她:“一起吃吧。” 陈平安放下碗筷,看着她。她便泫然欲泣,放下碗筷,一动不动。 曹晴朗无奈道:“没事,吃吧。” 她仍是目不转睛望着陈平安,陈平安拿起碗筷,不想看她。 她这才开始低头扒饭,偶尔往菜碟子里夹一筷子,跟做贼似的。 三人差不多时候吃完,曹晴朗起身收拾饭桌,小女孩瞥了眼陈平安,装模作样地帮着曹晴朗收拾起来。 两个同龄人端着碗碟盘子一起回到灶房,枯瘦小女孩看了眼院子,发现那个家伙不在,便压低嗓音埋怨道:“油水也没有,还那么咸,你到底会不会做饭?!恁大一个人了,能不能有点出息?” 曹晴朗哑然,看她不依不饶的模样,只好说道:“下回我注意。” 结果陈平安突然出现在灶房门口,枯瘦小女孩立即闭嘴,刚要转头不认账,假装没看到陈平安,已经看到他招了招手,而且眼神凌厉。她只好耷拉着脑袋走出去,被陈平安扯着领子,提鸡崽儿差不多,一手开门,一手将她放在外边,关门前撂下一句:“再敢翻墙,我直接把你丢到京城外边去。” 这天夜里,陈平安一直在闭目养神,曹晴朗出来乘凉没多久就听到了院门外的咳嗽声。他过去打开门,看到了蹲在地上的枯瘦小女孩,正仰着头,双臂环胸,笑眯眯道:“不用管我,外边巷子里更凉快哩。” 曹晴朗双手挠头,他是真怕了这个家伙了。 陈平安抬起头皱了皱眉。远处一座屋脊上,月光皎洁,有个悬刀的男子,身穿黑袍,气质儒雅,一手拎着一壶酒,对着陈平安微笑示意。见陈平安没有说话,他脚尖一点,往陈平安这栋宅子飘荡而来。 陈平安趁曹晴朗还在门外,一拳递出,浑然天成。那位堂堂北晋国大将军唐铁意被无声无息的一道拳罡砸在胸口,直接倒飞出去,落回屋脊原处。 拳罡劲道,妙至巅峰,唐铁意本身就是天下屈指可数的大宗师,没有受伤,但是狼狈至极。可他非但没有恼羞成怒,反而对着陈平安歉意一笑,像是在说多有叨扰,为自己的不请自来而愧疚,就这么转身一掠而走。 对于此人,陈平安没有太深的印象,也不愿意过多接触。他想了想,跟曹晴朗说不用等他回来了,走出巷子,去往状元巷。刚好养剑葫里边没酒了,出去一趟也好。 大半夜,状元巷的一栋酒楼内只有一桌客人,但仍是彩灯高挂。 那算是一桌家宴,因为厨子都是客人自己从家里带出来的。 整条状元巷戒备森严,除了披挂甲胄的将士三步一岗,还有隐姓埋名的高手坐镇,若是有人想要刺杀,除非是榜上十人的大宗师,否则连这些客人的面都见不到。 这桌客人分别是南苑国皇帝魏良、皇后周姝真、太子魏衍,还有二皇子和年纪最小的公主魏真。除了皇室众人,席间还有换上了一身素雅道袍的太平山道姑黄庭,曾经的镜心斋樊莞尔和童青青。 魏真继承了父母的容貌,是个罕见的美人坯子,但是跟黄庭一比,还是会自惭形秽,本来挺活泼的她,今夜不太敢说话,一直依偎在母后身边。她尤其仰慕这个美若天仙的道姑,能够在她父皇面前表现得比种国师还要更……江湖!她这些年珍藏了许多禁书,都是两个哥哥经不起她的哀求,从市井书坊搜罗而来的种种志怪演义小说。 江湖是什么?她憧憬的江湖,就是在一个月黑风高夜,一对神仙眷侣杀入在武林中令人胆寒的坏人老巢,当天空泛起鱼肚白的时候,贼寇魔头们都已经授首,那对男女相视一笑,策马离去,继续驰骋江湖。 魏良笑问道:“外有俞真意,内有陈平安,当真没事吗?” 黄庭的答案不太客气:“其实这两个人都在京城内也没事,一个是修道之心异常坚定,一个是根本不稀罕搭理你们。只不过你们当皇帝的喜欢那套‘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措辞,你心里别扭,这个我能理解,加上我对俞真意也瞧不顺眼,那就干干脆脆跟他打一架好了。我保证出十分气力与俞真意交手,如果我输了,所谓的南苑国精锐大军都没能留下俞真意,还给他闯入皇宫,杀了你们一大家子,那么我只能在飞升之前争取帮你们报仇了。” 魏良摇头苦笑,喝酒解闷。 其实最别扭的还是周姝真,师妹变成了师父,又变成了太平山黄庭。 至于最失落的,恐怕就是太子殿下魏衍了。他心中爱慕的那个樊莞尔再也找不回来了,哪怕眼前道姑比樊莞尔还要姿色动人,可他反而喜欢不起来。 最忐忑不安的,则是与魏衍相貌酷似的二皇子。魔教从太上教主丁婴到鸦儿,再到一大群潜伏京师的高手,被种国师联手镜心斋仙子和朝廷供奉来了个一锅端,悉数入狱,而魔教三门势力跟他这位天潢贵胄的魏氏皇子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顿饭,二皇子吃得索然无味,如同嚼蜡。他有些羡慕妹妹的没心没肺,更嫉妒哥哥的洪福齐天。谁能想到,举世无敌的老魔头丁婴会被人宰掉?那个叫鸦儿的臭娘儿们曾经还信誓旦旦对他说:“你老死了,我家师爷爷都未必会死。” 酒楼外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乱,黄庭笑道:“贵客来了。” 魏良第一时间望向窗户外边,很是紧张,有些后悔没有喊上国师种秋,毕竟种秋跟那人关系不错。但是等了半天,才发现那人从楼梯口出现,竟是规规矩矩走了酒楼大门和楼梯。他没有穿那扎眼的一袭白袍,而是一身南苑国寻常殷实人家的普通衣衫。 魏良稳了稳心神,站起身。 皇帝都起身迎客了,其余皇室众人都赶紧起身。 黄庭没有摆架子,只是也未太过殷勤,站了起来,却离开酒桌,走到了窗口,像是把自己择了出去,交给地头蛇跟过江龙双方自己看着办,她谁也不偏袒。 魏良朗声笑道:“我魏氏招待不周,闹出这么大阵仗,陈仙师恕罪。” 陈平安摇头道:“陛下不用在意这些,这次风波,跟南苑国关系不大。” 魏良有些吃不准,担心他话里有话,而自己没有领会深意。 陈平安已经开口说道:“我这次来,是想着既然陛下都亲自来了,刚好有些话,我可以直说了。南苑国可以当我不存在,请陛下放心,如果不是丁婴和俞真意主动找上门,可能这场架自始至终都没有我的事情。” 魏良笑着点头附和:“陈仙师是山上神仙,自然不愿理会人间纷争。” 陈平安突然也笑了起来:“你们南苑国京城风景挺好的,尤其是有样吃食很不错,我离开京城之前,肯定还会再去吃一次。” 魏良好奇地问道:“敢问仙师是何处何物?寡人可以……”只是说到一半,魏良就打住了话头,举起酒杯一口饮尽,“陈仙师才定下规矩,寡人这就坏了规矩,必须自罚一杯才行。” 陈平安摘下酒葫芦:“可能还要麻烦陛下送两坛酒给我。” 魏良哈哈大笑:“陈仙师你这贵客当得也太好糊弄了!” 皇帝说了个笑话,其余人就都马上跟着笑了起来。 陈平安略显后知后觉,也笑了笑,否则就显得太不近人情了。 黄庭虽然面朝窗外,可是嘴角翘起。 陈平安将养剑葫装满了酒就离开酒楼,却没有返回巷子住处,而是凭借记忆去找了白河寺附近的那个夜市,吃了一大碗那个又麻又辣又烫的玩意儿。 “不吃辣,不喝酒,不喝着烈酒吃最辣的火锅,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这是宋雨烧说的。以前没觉得多有道理,这会儿陈平安在熙熙攘攘的闹市中,觉得老前辈的老话真是不骗人。 陈平安结了账,离开热闹喧嚣的夜市,缓缓而行,在寂静无人处掠上一座屋脊,又去了那户庭院深深的官宦人家的私人藏书楼。这一次,他不是去查寻这个天下的历史和堪舆,而是去寻找有关桥梁建造的书籍,可惜搜寻无果,就打起了工部衙门藏书和档案的主意,一番权衡,想着还是有机会就跟种秋说一声,请人家国师帮这个忙,应该不会太为难——他还得跟种秋讨要一个书生的消息。 出了书楼,陈平安最后在一栋高楼屋顶停下,坐下来喝酒,喝到最后,对着天空伸出了中指,天没打雷。 陈平安收了酒壶,迎着清风,怔怔出神。 在离开飞鹰堡上阳台和进入南苑国之间,遇到过一座纸人城镇。 心相寺住持老僧曾经重复说了一句话:“你看着它,它也在看着你。” 那个当时还是樊莞尔的女子在白河寺和夜市两次使劲盯着自己,眼神似乎有些熟悉,但她却没有开口说话,应该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细细思量,倍感悚然。陈平安叹了口气。 人间的灯火,天上的星辰。有人说过,后者可能是诸多神灵的尸骸。 是谁说的来着?陈平安拍了拍脑袋,想不起来了。今夜喝的酒其实不算多,但是偏偏醉得厉害。他后仰倒去,呼呼大睡。 一个老道人站在翘檐之上,瞥了眼正在酣睡的年轻谪仙人,想起之前看到的一幕,扯了扯嘴角。 小院内,年轻人跟一个孩子轻声说着对不起的时候,其实满脸泪水。 老道人自言自语道:“在你眼中,人间无小事吗?” 他双指本夹着一枚小雪钱,此时却在他指尖一点一点消散。 他一步跨出南苑国京城,来到牯牛山遗址,悄无声息,便是在此结茅修行的俞真意都没有察觉到丝毫异样。 简陋茅屋外,俞真意在月夜下负手而立。湖山派高手和几个嫡传弟子都已经被他敕令返回宗门,近期不准抛头露面。 这位貌若稚童的天下正道领袖此时头戴那顶银色莲花冠,这是他跟丁婴的盟约之一,事成之后,丁婴要拿出这顶道冠给他。道冠名为“钩沉”,是藕花福地历史上最玄妙的法宝,没有之一,除了能够自主庇护戴冠之人的体魄、神魂,还能够淬炼肉身、平静心境,更重要的一点是,这顶道冠可以帮助寻找潜藏四方的谪仙人。 俞真意本就粗略掌握了仙人掌观山河的神通,先前在牯牛山之巅眺望南苑国京城,丁婴、陈平安和陆舫之流在他眼中就是最为光彩夺目的几盏“灯火”,如今有了这顶道冠,如虎添翼,俞真意有九成把握,只要自己这次成功脱离围剿,以后的天下,所有谪仙人都会寸步难行。 俞真意身边悬停着那把琉璃飞剑,袖中还有一件刚刚到手的仙家重器。 那个斜背巨大金黄葫芦的小道童果然没有食言,不愿飞升、选择走下城头之人都可以拿到一件法宝,俞真意就在被夷为平地的牯牛山遗址找到了一部玉牒书,是古代帝王祭天封禅的“告天之文”,只是文字古怪,不见四国记载。俞真意知道答案多半会在敬仰楼或是镜心斋,这两处对于天外天的谪仙人了解最丰。 俞真意对于丁婴的死没有什么感觉,更谈不上伤感,最多就是恼火丁婴的功亏一篑,使得他和湖山派的许多谋划要做出很大的改变。 你与天斗,我管世间。这就是丁婴和俞真意的默契,大道互补,所以一正一邪的执牛耳者,最有可能打生打死的两大宗师,私底下选择了结盟,设下了南苑之局。两人区别,在于丁婴想要杀掉除了他们之外的榜上所有人,俞真意则只针对谪仙人,周肥、童青青、冯青白,当然还有最后出现的陈平安。 俞真意开始在月色下散步,一呼一吸皆是修行,这也是他当初以大毅力大魄力舍了一身巅峰武学修为的根源所在。 修道一事,首重心性,这才是俞真意憧憬的风景。武学的境界太低,一辈子在泥泞里打滚,那群江湖莽夫还浑然不知。程元山之流,贪得无厌,恨不得目之所及皆是我囊中物;唐铁意之流,贪恋沙场权势,梦想着有朝一日坐拥江山美人,最好死后还能青史留名,却不知不得长生,皆是虚妄;刘宗之流,只在力气上钻牛角尖,不值一提。 只是可惜了种秋。这个昔年的生死之交,画地为牢。 俞真意行走方向随意,步子大小也没个定数,小时与常人无异,大时一步飘出十数丈,但始终没有在某个方向上走出去太远,有些时候就沿着一条无形的大弧轨迹悠悠而行。这幅场景,让那些个带兵驻守各个方向的南苑国功勋武将一个个心惊胆战,生怕自己倒了大霉,俞真意刚好从自己这个方向突围。京城就这么近,转头即可见,这意味着皇帝陛下对这边的动静尽收眼底,一旦俞真意打定主意在今夜破阵,谁敢怯战避战? 没谁觉得将近万余南苑京畿精锐兴师动众地围剿一个“稚童”有什么滑稽可笑。谁能想象,两位宗师之战就能够打得一座牯牛山都消失。他们这些只是精通战阵技击的血肉之躯,死在沙场争锋上可以虽死无悔,死于这些神仙人物的弹指之间、一袖之下,可能连对方的影子都没有见到,留下一大片一大片的累累尸骨,这他娘的算怎么回事?! 俞真意当然不会在乎那些南苑国将士的所思所想,他现在真正上心的只有两人:那个至今还没有出手的黄庭,以及正面强杀丁老魔的陈平安。 至于为何陈平安不阻拦自己汲取此地灵气,任由自己境界稳步攀升,俞真意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他与丁婴一战受伤太重,已是绣花枕头?所以他在入城之时的停步其实是在故弄玄虚,蒙蔽了城头所有人? 俞真意停下脚步,望向月下的城池轮廓,最终还是放弃了一探究竟的念头。一旦陈平安与镜心斋、种秋联手才是真正的祸事,到时候以唐铁意和程元山的墙头草性子,一定会见风使舵,彻底倒向南苑国。 俞真意返回茅屋,伸出手,掌心轻轻在琉璃飞剑的剑身上抹过。 他如今是可以做到御剑远游的仙人风采,只是比起书籍上记载的真正逍遥游差了太多,无法升空太高,也无法御风太远,实为憾事。 俞真意视线上移,看着那轮明月:终有一天,我可以御剑在人间的头顶俯瞰山河,比我高者,唯有日月星辰。 俞真意猛然降低视线,京城那座尚未修缮完毕的残破城头上,有一个看不清相貌的人,但是俞真意眼中出现了一团明亮的光芒,极为碍眼。他冷笑道:“这就来了吗?” 城头上,有个背剑的年轻女冠盘腿坐在一处箭垛上,一手端着个还热气腾腾的砂锅,香气弥漫,一手下筷如飞,一边吃一边念叨:“哎哟娘咧,这玩意儿真是好吃,就是实在太辣了些,不行不行,下次不能一口气买两碗了。” 下边城门处有数骑疾驰而出,传递皇帝陛下亲自颁发的一道军令。 御林军和三支京畿驻军,除了负责镇守京城南门的那一支大军死守原地,其余各自撤离驻地,向后撤出二十里,像是在给俞真意和城头上这位容貌倾城的女冠腾地方。 黄庭埋头狂吃,偶尔抬头瞥几眼牯牛山方向。俞真意如果这会儿脚底抹油,她可没辙,追不上的。 过了一会儿,黄庭将那只砂锅放在身旁,一双筷子轻轻搁放在砂锅上边,站起身拍了拍肚子,满是后悔:“这一顿夜宵吃得有点过分了啊,还不得胖两斤啊。唉,樊莞尔,饭碗?你是饭桶才对吧……” 等到三支南苑精锐开始缓缓转移驻地,女冠黄庭锋芒毕露,死死盯住俞真意,抹了抹嘴,轻声道:“估计打完这场架,就能瘦回来了。” 在屋脊上睡大觉的陈平安是给城外的巨大动静惊醒的,举目远望南方,有两抹璀璨剑光交相辉映,是俞真意的琉璃飞剑和黄庭的那把境中剑。 陈平安没有返回住处去取长气,而是从方寸物中取出原本属于窦紫芝的长剑痴心以及飞鹰堡世代相传的狭刀停雪悬在左右腰间,一掠而去,身影如缥缈云烟。 种秋早已站在城头上,陈平安来到他身旁问道:“这就打起来了?” 种秋点头道:“黄庭本就是你家乡那边的修道中人,对于灵气的感知远超于我们。” 陈平安说道:“她是觉得再给俞真意这么鲸吞灵气会打不过?” 种秋无奈道:“哪里,若是如此,黄庭早就出手了。按照她的说法,是故意等俞真意吃饱了才出手,省得俞真意输了有借口。” 陈平安实在无法理解那位太平山女冠的想法。生死厮杀,这么锱铢必较的事情,怎么到了她那儿,就会如此儿戏?反观自己,大街一战,从马宣、琵琶女到钱塘,一直在试探这天下深浅的同时还要一次次隐藏实力,再到算计陆舫以及种秋和丁婴,哪一步不走得缜密谨慎,哪一拳不出得稳稳当当? 虽然不理解她的想法,但是陈平安心胸之间还是有些佩服和羡慕的。行走江湖,若是可以做到不论生死和结果,好像就该这么……不怕死。 陈平安跟种秋说了有关桥梁建造的书籍一事,种秋笑着答应下来。 然后陈平安又讲了琵琶女和姓蒋的书生一事。对于一国国师而言,寻找一个滞留京城参加科举的读书人一样是小事,但是种秋却没有立即答应下来,而是问了一句:“你确定要见那个书生?” 陈平安道:“见不见,到时候再说吧。”种秋这才点头。 两人一起望向牯牛山,俞真意和黄庭的声势越来越大,往往一抹森森剑光能够长达十数丈甚至数十丈。 大概是觉得有陈平安和种秋并肩而立的地方才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周姝真、魏衍、魏真以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将军在御林侍卫的严密护送下登上城头,直奔两人而来。周姝真自然不敢在种秋面前摆架子,双方不失礼仪地寒暄一番。魏真见到种秋后更是战战兢兢,没办法,种秋是她的授业恩师之一,她生平第一次挨板子也是拜种国师所赐。当时她哭得一脸鼻涕眼泪,找到了正在对弈的父皇和母后,结果两人一个说打得好,一个说打得轻了。从此以后,魏真就畏惧种国师如豺狼虎豹。 老将军能够与天潢贵胄同行,想必是南苑国第一等煊赫显贵。果然,种秋见到他后,直呼其名地打招呼:“吕霄,你怎么来了?” 吕霄披挂一身甲胄,中气十足,冷哼道:“外边的京畿兵马大半是我调教出来的大好儿郎,我卸甲归家咋了,沙场陷阵是不行,我承认,可一身调兵遣将的本事我还没丢!你们拦着不让我出城也就罢了,难道还不许我目送他们一程?!”老人一拍城头,恼火道,“你们这些个飞来飞去的江湖宗师怎么就不肯消停点?一场架接着一场架打得大半个京城百姓都睡不好觉,尤其是那个穿白袍的什么谪仙人,给吹嘘得神神道道的,什么丁老魔都是他的手下败将,还长得俊俏非凡,害得我那俩孙辈一个劲儿问我认不认识他,一个说要拜师学艺,一个说要见识英雄豪杰。我认识他个大爷啊,我要是见着了那个白袍子,一定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个半死,别的不说,那名字取得真不咋的……” 种秋忍着笑,吕霄被他气得横眉竖目,正要破口大骂,种秋摆手道:“行了,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公主殿下都在这,你就少喷点唾沫吧。” 吕霄闷闷收声。 陈平安不说话,心想这老将军是个耿直性子,可就是脾气火暴了点。 吕霄瞥见他的视线,瞪眼道:“小子,瞅啥?!敢笑话我?” 陈平安没有还嘴,只是摘下酒葫芦喝了口酒。 吕霄误以为此人是江湖中人,既然能够与种秋站在一起,那多半是武艺不俗的年轻高手了,人品肯定也差不到哪里去,便语重心长道:“小子,瞧你模样也是有些书卷气的,一看就是个读书种子。可不是我倚老卖老,我吕霄看人奇准,真心劝你以后莫要行走江湖了,不奢望你去沙场建功立业,更不用你马革裹尸,只要多学学种国师,当然,是指学他文圣人那一面,什么狗屁武宗师,有啥好的……” 陈平安无言以对,挤出笑容,尴尬点了点头,又喝了口酒。 吕霄除了脾气火暴,说话不太好听,其实心肠还是很不错的。 魏真在一旁捂嘴偷笑,她可是知道这个年轻人身份的。 哪怕是对江湖颇为厌恶的吕霄,亲眼看到牯牛山的剑光熠熠、气冲云霄,仍是忍不住偷偷感慨了一句:“真神仙也。” 但是犟脾气的老将军不会放过任何机会去教训那个误入歧途的年轻人,转头劝说道:“瞧见没,这才是宗师风范,给你小子一百年怕也不能有此境界吧?所以说啊,还是弃武从文好,若是哪天想明白了,愿意投笔从戎,那更好,只要我那会儿还没进棺材,你就来找我,我亲自为你引荐,南苑国任何一支精锐边军,你小子随便挑!” 他说得唾沫四溅,陈平安抹了把脸,叹了口气,只得自报名号:“我叫陈平安。” 吕霄嘿了一声:“你叫陈平安咋了,又不是姓种,南苑国当大官的家伙,我哪个不熟悉……”他骤然停下话语,板着脸点点头,伸出大拇指,装傻扮痴,“好名字!”然后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默默地走到种秋身旁,再默默挪步,一直走到最外边的魏衍身旁。他打算近期都不要开口说话了,要修一修闭口禅。 陈平安又看了一会儿牯牛山之战,说道:“我先走了。” 当然没有人阻拦。 约莫一炷香后,看出了那场大战的一些端倪,种秋笑着感慨道:“之前胜负还在五五之间,现在不如他多矣。” 周姝真尚且还看不出什么,魏衍也差不多,至于吕霄和魏真更是一头雾水。 吕霄纳闷道:“国师,他就这么走了?” 种秋笑道:“陈平安今夜只要愿意出现在城头,俞真意就不敢太肆意妄为了。” 说到这里,种秋转头望去,心中叹息:不是说好了万事不管吗? 陈平安悄然回到院子的时候,天还未亮。 这些天,莲花小人儿一直蜷缩在法袍金醴之中,睡得愈发香甜,陈平安也就没有穿回金醴。进了屋子,发现小家伙的呼吸越来越平稳,换了一个睡姿,陈平安帮着卷了卷金醴衣角。而后又走出去,见枯瘦小女孩坐在一张小板凳上,靠着柴房门睡着了,睡梦中还皱着眉头,陈平安甚至可以从她的睡姿依稀看出年纪不大的她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戒备。他双手握拳,轻轻放在膝盖上,安安静静等着天亮。 老道人突兀出现,站在他身边,开门见山道:“你既然背了陈清都的这把长气剑,我就破例让你以完完整整的皮囊和魂魄进入藕花福地。至于你为何而来,我当然算得出来,只是要我帮你重建长生桥,难是不难,可天底下没那么便宜的好事。”他伸手指了指曹晴朗的屋子,“之前听说了你与那个孩子的一番话,关于对错先后的道理,我便知道你跟老秀才的关系了。毕竟老秀才的顺序之说,天底下我是第一个知晓的,一笔糊涂账,也好意思误人子弟!”说到这里,他又冷笑,“所以我决定稍稍提高一点门槛,才有那桩围杀之局,并且让丁婴禁锢了那件方寸物。你要是本事不济死在这边,那么长气剑留下,我倒也不会太为难你,至多将你留在这里几十年,怎么来还是怎么回,不用担心神魂体魄。我与老秀才不对付,还不至于拿你撒气,只不过规矩还是要有的。” 陈平安苦笑道:“原来如此。” 老道人嗤笑道:“后来有个阴阳家的高人,还是挺高的那种,一次出手,模棱两可,刚好踩在我的底线上,我便忍了他,不与他计较。可他那个天生阴阳鱼体魄的弟子不知天高地厚,两次附身樊莞尔,试图提醒你,告诉你离开藕花福地的方法,我便将你身上其余两件法宝废了。” 陈平安问道:“是那座纸人镇,以及……北晋国?!” 老道人笑道:“你总算还没蠢到家。这两处皆是那人的手笔,挺有意思。至于他为何愿意出手,你曾经在他手上吃过苦头?” 陈平安额头渗出汗水,是发自肺腑、油然而生的恐惧,比生死更甚! 生死之事,往往手起刀落一瞬间。陈平安这种畏惧,是那种好像置身于白雾茫茫的境地,一步走错就会坠入悬崖,有个人就站在崖畔冷眼旁观。 那个人,陈平安直到现在才真正记起来,是上次在飞鹰堡擦肩而过的憨厚汉子,汉子还对他咧嘴一笑;更是那个在自己小时候贩卖糖葫芦的汉子,那个笑眯眯的好人!当时他在飞鹰堡就觉得有些眼熟,可是死活记不起来。 陈平安记住的不是这个人的容貌,而是他的那种笑容。 从骊珠洞天,再到桐叶洲。 陈平安抬起手臂,擦了擦额头汗水。 老道人问道:“终于记起是谁了?那么想明白了吗?” 陈平安点头道:“想明白了。为何他会好心提醒我?是不希望我进入这块他管不着的藕花福地,只不过忌惮老前辈,不敢明目张胆行事。” 老道人嗯了一声:“比蠢笨好了那么一点。你其实只说对了一半,那人如今对你并无恶意,否则就凭你那运气,哪里能找到莲花小人儿。” 他又问:“我破得此局,别人当真破不得?可你直到现在才知晓真相,不奇怪吗?” 陈平安摇摇头,毫不犹豫道:“不奇怪。如果是以前,也会不奇怪,但终究是什么都不懂的那种不奇怪,可这趟藕花福地走下来,联系两次出门远游遇上的那些人和事,想通了不少,就更不奇怪了。” 老道人点头道:“那现在就是有点小聪明了。” 陈平安问道:“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藕花福地?” 老道人笑道:“你应该先问什么时候可以离开南苑国。”这次他没有卖关子,“等到南苑国京城事了,我带你去看看这天下。” 陈平安摘下酒葫芦,悬在空中,没有去喝,实在忍不住,壮着胆子问道:“为什么?” 老道人呵呵一笑:“本老前辈道法通天,很是无聊嘛。” 陈平安现学现用,跟老将军吕霄学了装傻扮痴的本事,假装没听到老道人言语中的讥讽,等到他喝过了酒,小院已经不见老道人的身影。老道人总是神出鬼没,陈平安也无可奈何。 天微微亮,靠着柴房门睡觉的枯瘦小女孩已经醒来,看到那个白袍子的有钱人在院子里散步,闭着眼睛像个瞎子,一手摊开,掌心朝上搁在腹部,一手握拳在胸口,步子很小,走得很慢,像是在犹豫要不要一拳敲在手心上。她百无聊赖地等着,总觉得他会一拳砸下去。 “如果这家伙眼睛真瞎了就好了,然后一拳下去,啪叽一下,不小心把自己手掌打透,就更好了。”一想到这个,枯瘦小女孩就有点乐呵,怕被他看穿,赶紧板起脸,故意打了个哈欠。 陈平安睁开眼,撤掉那个古怪姿势,是跟丁婴依葫芦画瓢学来的,今天之所以拎出来,是觉得当年遇上的那个带着两个徒弟的目盲老道人玄谷子,所学雷法需要以重拳捶打气府,跟丁婴有点相似。 陈平安没有去看小女孩,也没有停下脚步,将一身拳意继续沉浸在种秋悟出的顶峰大架之中,说道:“你去看看曹晴朗的学塾开门了没有,如果夫子还是没有重新授业,就问一下附近的街坊邻里到底什么时候开课。” 小女孩讨价还价问道:“能不能吃过了早饭再去?我饿,走不动路哩。” 陈平安淡然道:“回来之后再把灶房里的水缸挑满就有饭吃。” 小女孩凝视着陈平安的侧脸,看他不像是在开玩笑,就哦了一声,故意摇摇晃晃站起身,贴着墙根绕过陈平安走出院子,离开巷子后,在街巷拐角处蹲了半天,这才一路撒腿狂奔回到院门口,额头已经有了汗水,弯下腰,双手叉腰,对着那个还在走路的家伙大口喘气道:“还没开门呢,我问过一位大婶啦,说那夫子给之前的打架吓破了胆,近期都不开门了。” 陈平安默不作声,指了指灶房。小女孩哭丧着脸去了灶房,提了个最小的水桶,所幸水缸里还有大半缸水,若是空荡荡的,她保管一次都不愿意,出门后丢了水桶就跑。她走到院门口的时候,听到了曹晴朗的背书声。背对着院子,她翻了个白眼,龇牙咧嘴,满是不屑。 打水真是累死个人,双手提着水桶回到院子的时候,小女孩还是贴着墙根,小心翼翼绕过那个人,一溜烟跑进灶房。她就只打了不到小半桶水,一路上嫌累,又给倒掉了许多,等回到院子,水桶底部也就堪堪有寸余高的井水。她迅速转头看一眼,没有看到那人,立即提起水桶,轻轻从水缸里舀起半桶水,然后使劲抬起水桶,一个倾斜,哗啦啦倒入水缸。 对这一切,陈平安洞若观火,但是没有当场揭穿她。 宁可花这么多心思去偷懒,也不愿意出一点力气吗? 曹晴朗背过了几篇蒙学文章就开始去灶房烧饭,陈平安说他今天可能会很晚回来,曹晴朗点点头。 陈平安离开巷子,途经状元巷附近,丁婴和魔教鸦儿先前下榻的宅院死气沉沉,明显已经弃用。心相寺的香火愈发稀少,至于那座武馆的晨练倒是比以往更加卖力,呼喝声此起彼伏,教拳的老师傅嗓门尤其大,想来是之前那场大战既让老百姓感到可怕,觉得世道不太平,却也让江湖子弟神往:若是没点大风大浪,还叫江湖吗? 陈平安这次出门还是没有穿上金醴,只穿了一身崭新的青衫长袍。一是莲花小人儿尚未痊愈,还需要如同一座小小洞天福地的法袍;二是陈平安不愿意招摇过市,甚至连养剑葫都留在了屋内,让初一、十五护着莲花小人儿,只不过腰间悬佩了长剑痴心和狭刀停雪,如此一来,就像是个喜好舞刀弄枪的游侠儿。 陈平安是去找种秋,要再麻烦这位南苑国国师一件事。当初被小女孩从屋子里偷走的那一大摞书,虽然都是些寻常书籍,但他还是想要拿回来,因为每本书的扉页上都写了购于何地、何时。这些四处收集而来的书籍,对于陈平安而言,有着不一样的意义,与儒家圣贤所说的“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没有关系。 世人皆知种秋就住在皇宫附近,但是具体的隐居位置少有人知晓,好在陈平安如今在南苑国名气太大,很快就有一名被朝廷招徕的高手现身,毕恭毕敬领着陈平安去往种秋住处,是崇贤坊一处闹中取静的宅邸。崇贤坊是真正的天子脚下,住在这里的门户非富即贵,大街小巷绿荫浓郁,安详静谧中透着雍容气象和森严规矩,与状元巷的鸡鸣犬吠、莺莺燕燕截然不同。 府邸没有悬挂匾额,在崇贤坊也不算大,三进院子而已。陈平安向那个负责领路的高手道了一声谢,独自走入,发现里头并不冷清,有许多身穿官服的年轻面孔在忙碌,只是品秩都不高,都是些堪堪入流的底层官员而已。一间间屋子都坐满了人,手持文书走门串户的年轻人大多脚步匆匆,偶有并肩而行,也都在聊着事情,见到了佩刀悬剑的陈平安,只是瞥两眼就不放在心上。 种秋站在二进主院的檐下微笑迎接,身边还有一名正在禀报政务的青年官员,种秋大略给出答复和建议,简明扼要。青年官员见到陈平安后明显有些好奇,只是国师并未说破陈平安的身份,他也不敢私下探究,告辞离去。 种秋带着陈平安来到后院,与前边朝气蓬勃的忙碌氛围又有不同,一墙之隔,别有洞天。墙角有一大丛芭蕉,浓绿得像要滴出水来,石桌上放着古旧的棋盘棋盒,应该就是这位国师的住处,既不寒酸也不豪奢,清雅简洁。 种秋和陈平安在石桌旁相对而坐,种秋说关于桥梁的书籍已经让工部官员去收集整理,至于那个蒋姓读书人的履历谍报,应该在今晚可以一起送给陈平安。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说了关于被盗走贱卖的书籍一事,种秋笑着答应下来。陈平安便主动开口,说这会儿京城动荡不安,还要麻烦种秋这么多琐碎事情,他愿意做点什么,希望种秋只管开口。种秋也不客气,就说要请陈平安帮着指点一下他的两名嫡传弟子。这并非种秋公器私用,而是他收的弟子出师之后都要投军入伍,从士卒做起,至少在边军待满十年。十年之后,是按部就班地在军中进阶还是离开边军游历武林,种秋就不再约束了,但是如果选择闯荡江湖,就不得对外宣称自己是种秋弟子,一旦被发现,没得商量,一身武学悉数收回。 留在种秋身边的两名入室弟子年纪都不大,尚未出师,天赋极好,心气很高,人品当然没问题,只是从没有真正走过江湖,所以需要有人压一压他们的锐气。种秋近些年压力不小,为了应对甲子之约,尤其是防着丁婴和俞真意两人,很难专心传授弟子武学,他担心自己这两个寄予厚望的弟子,终其一生,都只是种秋弟子而已。 陈平安自无不可,虽然他并不觉得自己有资格为人师,教给别人什么东西。只是陈平安没想到种秋会亲自带他去见两名弟子,忍不住问:“不会耽误国师处理事务吗?” 种秋笑道:“要是我不在,事情就会变得一团糟,说明我这么多年待在南苑国朝堂并没有做好分内事,只会指手画脚……” 说到这里,带着陈平安从后院小门离开的种秋突然问道:“一朝宰执,在路上遇到路人争执斗殴,该如何处置?” 陈平安想了想:“若是不影响自己的正业,还是要管上一管。” 种秋又问:“然后呢?” 陈平安摇头,种秋笑道:“这位官帽子顶天大的官员,按照你说的,在不妨碍本职事务的前提下,确实可以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但是最重要的是应该立即自省,辖境之内,为何街上会出现寻衅斗殴一事。” 陈平安思量过后,深以为然。 种秋与陈平安走在僻静的街道上,树荫深深,盛夏时分,京师许多坊市如蒸笼一般,热得让人无处可躲,在这边却让行人倍感凉爽。种秋感慨道:“这本是一个圣贤书上的典故,那位宰执与身边人说此事不该他管,应该问责于直辖官员,他不该越界行事。年少时初次读书至此处,觉得振聋发聩,豁然开朗,但是书读得越多,人事看得越多,就难免心存疑惑,百思不得其解。” 种秋没有继续说下去,陈平安也没有说话,只是想着若是齐先生,或是文圣老秀才在这里,一定可以为种秋排忧解难,讲清楚那些道理。 种秋哈哈一笑,再无愁绪,与陈平安说起了正事:“俞真意已经返回松籁国宗门,带上了悄悄出城的臂圣程元山。当时城头众人,除了飞升离去的周肥、鸦儿、刘宗,我们这些走下城头的都有些收获。俞真意好像找到了一部金玉谱牒,云泥和尚得了一截白玉莲藕,唐铁意所得何物京师谍子并未查到,我则拿到了一本五岳图集,其上所说之事都是神仙事,讲述如何敕封五岳,聚拢一国山水灵气,只是我又不修习道法仙术,这本书对我来说并无意义,十分鸡肋。”种秋叹了口气,“程元山因为躲在城内,错过了鼓声,最终两手空空。他的那些弟子已经被驱逐出境,不过若是程元山本人跑得慢了,我会将他留在这里,毕竟此人睚眦必报,这次在南苑国京城吃了这么大一个闷亏,一定会怂恿草原骑军南下叩关抢掠。” 这本仙家书籍还是个隐患,种秋竟然没办法将其毁去,只能小心藏匿起来。一旦俞真意获悉此事,一定志在必得,说不定还会让本来对人间事全然不上心的俞真意第一次生出扶持傀儡、争夺天下的野心,为的就是能够以天下正统的身份敕封五岳,然后将五岳灵气收为己用,成为真正的陆地神仙。 种秋与陈平安说着天下大势:“那位与俞真意打了一个平手的女冠黄庭已经将镜心斋宗主之位传给皇后娘娘,她本人则离开了京城,不知所终,只说要寻一块风水宝地好好练习剑术。皇后娘娘很快就会‘因病去世’,去坐镇镜心斋,为此陛下也无可奈何。敬仰楼近期出现了叛乱,与魔教三门残余勾结,皇后娘娘已经完全失去对其的掌控。敬仰楼对江湖放出话来,从今往后,敬仰楼不再评定天下十人。那个北晋大将军唐铁意,他还在犹豫要不要投靠我们南苑国。” 陈平安听得认真,种秋感慨道:“如果是你站在了那个位置上,而不是一心与天道争胜的丁婴,该有多好。” 陈平安疑惑不解,种秋笑道:“反正是一句夸人的话,不用太较真。” 陈平安笑了起来,不是那晚在酒楼与皇帝魏良客气应酬的那种。与种秋相处,如入芝兰之室。 种秋两名弟子的住处与这里隔着两座坊市,占地颇大,挂了一间武馆的名头,并不对外,是种秋大弟子出钱筹办。此人戎马生涯二十年,当上了将军,后来沙场陷阵受了重伤,就退出边军。种秋弟子每次入京,不敢打搅师父,往往都会在这里碰面。这些弟子年龄悬殊,年长者已年近半百,年龄最小的两个弟子才是一双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女。 结果等到两人走到练武场,种秋哑然失笑。连同两名弟子在内,十数人在那边热热闹闹,有老将军吕霄的孙子孙女,还有两名弟子在京城结识的好友,多是京城豪阀世族中品性醇厚且憧憬江湖的孩子,好几个早早约好了以后要跟家族借口负笈游学,与种秋的两名弟子一起闯荡江湖。对于这些,种秋并不干涉。年少时的美好,哪怕带着稚气,勿要一味以老人的人生经验去否定,更不可随意打杀。 种秋看着这些孩子,有些时候也会为他们的顽劣而恼火,可更多时候还是觉得他们可爱,于是就会觉得这里不是什么藕花福地,没有什么谪仙人。 陈平安有些讶异,因为他在那些人当中发现了一个熟人,正是他之前逛荡京城见到的那个与同伴纵马大街的年轻女子。 但没人认出陈平安,毕竟他没有穿白袍、悬朱红色酒葫芦。不过这些年轻人对国师种秋都敬且畏,当种秋出现后,一个个噤若寒蝉,两名弟子也有些心虚。他们这些天确实有些荒废武艺了,没办法,这些个朋友一股脑拥来,一个个双眼放光地说着那位白衣剑仙的事迹,都说他与他们师父关系极好,说不定在这里守株待兔能等到那人出现。吕霄的孙子更是信誓旦旦地说他爷爷回家后红光满脸,因为那夜俞真意与太平山女冠黄庭城外一战,名叫陈平安的剑仙就站在他爷爷身边,两人相见恨晚,把臂言欢,已是忘年交了,只可惜陈剑仙是神仙中人,忙得很,但是答应下来,只要有空就会去将军府登门拜访。吕霄的孙子不过十二三岁,几乎每天都要重复说起这一段,眉飞色舞,与有荣焉。他姐姐没他这么爱炒冷饭,但是眉宇之间亦是满满的期待和仰慕。 种秋转头望向陈平安,见后者点了点头,便对两名弟子说道:“帮你们找了一位前辈,他会指点你们拳法,你们倾力出拳。” 陈平安有些无奈,压低嗓音道:“先前不是说好了只与他们切磋,没什么指点吗?” 种秋微笑道:“最后随便聊几句就可以了,这两个小家伙早就晓得如何对付我,我如今说什么都不太管用,倒是你这个外人的话,他们说不定会奉为圭臬。” 一个身材高大的英武少年大踏步走来,问道:“师父,这位前辈是谁啊?又是刀又是剑的,为何能够教我们拳法,难不成比师父你拳法更高?” 少年望向陈平安,眼神清澈:“前辈,可不是我瞧不起人啊,实在是我师父的拳法太高了,若是你教我刀剑,我不会这么说的。对了,我叫阎实景,说话直,前辈别怪罪!” 一名少女在他身后缓缓前行,已经在寻找陈平安的破绽。只是她越走越慢,因为她惊骇地发现,那人只是那么随意站立,她却根本找不出一点点拳架站桩的漏洞,这种让人难受至极的感觉,跟师父种秋给她的感觉太像了。 见高山而不见山巅,临江河而深不见底。这个年纪不大的青袍男子必然是一位境界卓然的武学宗师!少女正要开口提醒师兄小心,后者已经轻声道:“已经看出来了,我又不是傻子。能够跟咱们师父并肩而行,在咱们南苑国,有几个家伙拥有这份脸皮?” 少女问道:“联手?” 阎实景没有任何犹豫,沉声道:“争取撑过十招,师父看着咱们呢。” 两人几乎同时摆出一个拳架,蓄势待发。 陈平安想了想,开始向前行走,六步走桩加上种秋的顶峰拳架而已。 两人刚要前冲,陈平安一步踏出,就像一座山峰压在两人肩头,二人身体动弹不得,好像稍有动作就会死。再一步,两人身心皆是凝滞至极,阎实景正要咬牙向前,少女则想要横移一步,避其锋芒再作打算。 陈平安轻描淡写三步之后,师兄妹二人的气势已经彻底崩溃。四步之后,两人就已经踉跄后退,汗流浃背,脸色惨白。陈平安停下脚步,问道:“明知出拳不会死,为何不出拳?如果有一天,真的与人分生死,明知是死,是不是一样一拳都不敢出?那你们是不是只有遇上旗鼓相当的对手,以及弱于你们的敌人,才会出拳?” 阎实景一屁股坐在地上,少女愤愤道:“前辈你是顶尖宗师,一上来就以势压人,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切磋,这样的传授拳法……” 陈平安还是问道:“为何一拳都不出?” 阎实景低下头。少女眼眶通红,竟是哭泣起来,只是竭力与那个喜欢欺负人的陌生人狠狠对视。 陈平安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些过分了,转过头,对种秋歉意道:“我很少跟人切磋,真正的江湖规矩也不太懂。” 种秋摇摇头,若有所思,轻声道:“我传授弟子拳法,因为害怕他们犯错,所以太过奉行‘拳高莫出’四字宗旨,初衷是希望他们不要与人在江湖上作意气之争,不要仗势凌人,出拳没有轻重,更多是想着他们将来投身沙场,最少有十年的时间报效家国,所以门内弟子其实一直被我压着心性,现在看来,不能说错了,可终归是扼杀了他们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可能性。”种秋叹息一声,对陈平安笑道,“是得改一改。” 不承想阎实景原本勉强承受得住外人如此羞辱,却唯独受不得自己视为父亲的恩师“认错”,而且还是为了他们。在他心中,师父种秋是世间真正无瑕的武宗师,还是文圣人。一怒之下,他猛然起身,却不是偷袭陈平安,而是怒目相视:“你再来!” 陈平安一步跨出,却不是“慢悠悠”的拳架走桩了,而是一拳砸向阎实景额头,如有风雷扑面。 阎实景又后退了一步,陈平安问道:“你那一拳呢?” 阎实景茫然失措,失魂落魄。 陈平安叹了口气,转身对种秋说道:“有人跟我说过,练拳,看似是修力,是要做那纯粹武夫,可修心真的很重要,既然练拳,就不能再谈什么人之常情。就像种先生你说拳高莫出,我想了一下,很有道理,但是拳高莫出是种先生你这个境界和修为的人该做的事情,却只是你弟子该懂的道理而已,懂了这份道理是一回事,当下该如何做是另外一回事,只有这样,将来才能对谁出拳都问心无愧。” 种秋笑着点头:“正是此理。” 他大致了解陈平安的脾气,做一件事情,无论大小,务必追求尽善尽美,所以哪怕事先是真的忐忑不安,不知如何跟人切磋,如何教人拳法拳理,可一旦走出那第一步,陈平安就拿出了大街一战面对围剿时的那份认真。种秋是旁观者,所以看得很清楚,可能陈平安自己都不知道,那一刻的他,是何等自信!甚至,会有一种“我出拳时,天下武夫只需仰头感叹一声苍天在上”的自负。 种秋其实有些好奇,如此平易近人的陈平安,是如何达到出拳之时的这种心境的,更好奇陈平安到底是怎么练的拳。不管如何,这两种陈平安,种秋都给予敬意。 陈平安有些不好意思:“只是我胡乱想的一些东西,不一定适合种先生你的弟子。” 种秋摇头,正色道:“总有一些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你刚才说的这番话就适合所有习武之人。” 陈平安害怕那两人从此习武之心如心镜裂缝,小心酝酿着措辞,虽然不太擅长,还是尽量安慰道:“练拳之人,除了能吃苦,还要心定,出拳才能快而从容,一往无前,那么总有一天,无论是遇上我还是你们师父这样的天下第一手,或是丁婴那样看似无敌的对手,你们都可以出拳更快。”他脸色认真地看着那两个人,“身前无人,双拳而已!” 两人懵懵懂懂,迷迷瞪瞪,但是脸上的悲愤和心底的恐惧已经少了许多。 种秋轻轻点头。这哪里是教拳,分明是指出一条“武道”了。至于这两个傻孩子将来能走多远,或者能否走上这条武学登山路,既看天赋,也看机缘,他多说无益,其实说了也没用。 收了拳的陈平安再没有那种气势,看着两个可怜兮兮的孩子,有些忐忑了,问种秋:“是不是讲得太大太虚了?” 种秋打趣道:“差不多可以了啊,你到底要我溜须拍马到何时才肯罢休?” 陈平安哭笑不得。 种秋望向弟子二人,阎实景他们可就没这份待遇了:“今天不用练拳,好好想一想为何不敢出拳,想明白了再练拳不迟。” 二人抱拳领命,种秋和陈平安一起离去。 等到国师大人和那个怪人离开后,这些年纪不大的家伙很快就叽叽喳喳起来,多是安慰阎实景和那个少女,夹杂着一些惊叹感慨。这些外人,虽然都知道种国师的天下第一手,可毕竟谁也没亲眼见过种秋出拳,哪怕家中都有实力不俗的高手护院,但是眼界一个比一个高,所以今天看到了那人出手,一拳而已,仍是觉得不虚此行。 阎实景率先离开人群,他兴致不高,蹲在台阶上,有些发愣。 少女跟朋友们闲聊之后,坐在小师兄阎实景身边,为他打抱不平:“有什么了不起的,说来说去,那人还不是仗着本事高就对咱们指手画脚,真气人,当着师父的面呢。” 阎实景望向远方:“我觉得他说的挺有道理,师父也认可。” 少女愤懑道:“我就不信他对上咱们师父、俞真意,还有那个丁老魔,也敢说这样的大话。说得轻巧,出拳而已!” 阎实景握紧拳头:“今后我不偷懒了,要好好练拳,还要每天求师父教我更高深的拳法,总有一天,我要那人收回今天所有的话!” 少女眼神熠熠,凝望着小师兄的侧脸:“你肯定可以的!大师兄都说你是我们当中天赋最接近师父的人,如果之前多练五年,现在也能跟镜心斋樊莞尔、春潮宫簪花郎周仕他们一较高下了。” 屋脊上,种秋陪着陈平安偷偷坐在上边。也不知为何,陈平安竟然提议悄然返回,然后坐在这里听孩子们胡说八道。等听到了阎实景两人那番对话,种秋还是猜不出陈平安的意图,但是这位国师有些遗憾和失落,只是对那两个孩子还谈不上太失望。 陈平安笑着起身,和种秋真正离开此地。 第78章 丢出观道观 回去的路上,陈平安跟种秋讨教了许多这方天地的武学拳理,受益匪浅。 两人在半路分道扬镳,陈平安挑了一家街边酒肆,要了一壶酒和两碟佐酒小菜,酒是酒肆最贵的那种。 老道人凭空出现,就坐在陈平安对面,热闹的酒肆无一人察觉到不对劲。他身前出现一只酒碗,酒水自己从酒壶倒入碗中,伸手时,手中就多出一双筷子,夹了一块葱炒鸡蛋吃得津津有味,笑道:“是不是才知道你以前太多理所当然了,总觉得自己是个寻常人,只要别人愿意努力,大多数都可以走到你今天这一步?是不是才发现,这很可笑?” 陈平安问道:“老前辈这么空闲?” 老道人也如陈平安这般答非所问:“那你也太瞧不起教你道理、传你拳法的人了。你要是一直依循先前的心境走下去,迟早有一天会成为那人一样的处境,茫然四顾,孑然一身,到时候还不愿意求人,唯恐牵连别人,哈哈,大概一个‘死得其所’还是能够捞到手的。” 陈平安点头道:“如果我不够好,现在就不是坐在这里跟老前辈优哉游哉喝酒了,而是死在这里,死得不明不白,等到下一辈子,哪怕侥幸开窍,但是等我离开藕花福地,不管外边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恨不得跟老前辈拼命。” 老道人喝着酒,吃着下酒菜,随口道:“那当然,既然进了藕花福地,如果本事不济,死在陆舫或是丁婴手上,除非是陈清都和老秀才联手,我才会捏着鼻子放你出来,不然你就乖乖待在这里转世吧。所以,你应该敬自己一杯酒,敬自己活了下来。” 在陈平安内心深处,这个老道人比那个卖糖葫芦的汉子好不到哪里去。不是说老道人故意针对他陈平安,事实上陈平安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这个资格;也不是老道人的有些道理不对,陈平安只是纯粹不喜欢那种感觉,甚至他们都不是山上人看着蝼蚁的眼神,更像是一个人在看待自己养的鸡崽儿,是养肥了宰掉吃还是继续养着,只看他们的心情。不过也有可能是陈平安站得还不够高,根本看不见他们眼中的人间风景。 陈平安喝了一碗酒。且不谈江湖好不好,藕花福地的酒水是真不咋的。 陈平安慢慢喝着酒,竟是完全无视了老道人,很用心想着自己是怎么走到今天的。从泥瓶巷,一直想到了曹晴朗门外的那条巷子。 原来人世间,每个人脚下都有无数条岔路。要善待自己,才能善待人间。 可是这很难啊。心中不平事,可以酒浇之,可世间那么多不平事,又当如何?我陈平安以后,拳越来越高,剑越来越快,那么本事越大,见到了别人的不平事,难道就要事事都去管一管?可要是不管,心里的坎如何过?不也是一桩不平事吗?会不会辜负了齐先生,辜负了书上的道理,辜负了自己是李宝瓶的小师叔?但是我也要报仇,要完成与剑灵姐姐的约定;要练拳,成为七境武夫;要练剑,修了长生桥去当大剑仙;要读书,要做齐先生那样的人;我还要娶那么好的姑娘做媳妇…… 怎么办呢?万千道理不去想,醉倒再说! 陈平安扑通一声,脑袋重重摔在酒桌上。睡梦中,好像有人问他见过最大的江河后觉得如何,他醉醺醺笑哈哈回答说水那么大,鱼儿一定大,以前小宝瓶总抱怨自己的鱼汤太淡,下次一定钓一条大鱼,加足够的盐! 老道人嘴角扯了扯,不再以道法从壶中汲取酒水,而是亲手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又问道:“那么多高山,风光如何?” 陈平安一巴掌拍在桌上,依旧醉话连篇,喃喃而语:“我不知道啊,不过书上有句话,我见青山多妩媚……可是我走过很多山路,雨雪天气难走,太难走了……” 老道人放下酒杯,望着陈平安,没好气道:“齐静春怎么教出这么个酒鬼?” 陈平安醒来的时候已是月上梢头,兴许是自己悬刀佩剑,酒肆掌柜没敢赶人,捏着鼻子由着这么个游侠儿占着茅坑不拉屎,陈平安便多给了他些银子。天降一笔横财,老掌柜挺乐呵。陈平安慢慢踱步回到状元巷,青楼生意冷冷清清,百无聊赖的娇艳女子们慵慵懒懒地趴在栏杆上,陈平安抬头看了一眼,发现这些女子的脂粉梳妆淡了许多,却比以往的浓妆艳抹似乎更好看一些。一路上,多有女子在楼上搭讪和调侃,还有一个直接丢了绣帕给陈平安,嚷嚷:“俊小哥儿,上来坐坐,姐姐请你喝茶,坐姐姐腿上。”她所在青楼和附近勾栏的女子顿时开始起哄,荤话不断。 陈平安轻松躲过了那块绣帕,只是回头看了眼,又回去捡起来,卷成团轻轻抛还给那名女子。街上青楼女子们先是沉默,然后哄然大笑起来。 陈平安心如止水,走回了那条巷子。街巷拐角处站着寻常市井装束的一男一女,年纪不大,不到三十岁,但是呼吸绵长,气息沉稳,在藕花福地应该属于天赋好、底子也打得不错的年轻高手,当然比起笑脸儿钱塘、簪花郎周仕这些天才,差距还是很大。 两人自报名号,是国师种秋直接统辖的京师谍子。男子交给陈平安两个包裹,装了他们从邻近一座坊市书肆搜集回来的失窃书籍,还有就是从工部衙门拣选出来的有关桥梁建造的书。女子则递给陈平安一封秘密档案,关于蒋姓书生和琵琶妃子。 陈平安发现这两人交给自己东西的时候,无论是心境还是双手都很不稳。他对他们笑了笑,道谢之后就走向曹晴朗那栋宅子。 当街击杀粉金刚马宣和琵琶女,之后差点击杀鸟瞰峰陆舫,打败国师种秋,最后打死魔教太上教主丁婴。对于这些南苑国游走在朝廷和江湖边缘的谍子而言,就像当时老将军吕霄在城头上亲眼见到俞真意和女冠黄庭巅峰一战后,会情不自禁地感慨一句“真神仙也”,陈平安如今在这里,比起丁婴声势最盛时犹胜一分。 等到陈平安缓缓走到院门,推门而入,年轻女子这才吐出一口气,原来她始终憋着口气不敢喘,细细微微轻声道:“原来真的这么年轻啊。” 男子有些无奈,没说话。 女子笑道:“长得真好看。”说完之后,自己都觉得有些赧颜。 就在此时,陈平安突然退出院子,身体后仰,对女子伸出拇指,微笑道:“好眼光。” 女子呆若木鸡,便是那个不苟言笑的男子都有些措手不及。 等到关门声轻轻响起,女子猛然捂住脸庞,狠狠跺脚。 男子叹了口气。其实她平时不这样犯痴,担任谍子七年以来,擅长潜伏,向来缜密沉稳,为南苑朝廷立下很多功劳,就连种国师都对她青眼有加,这次两人负责盯梢北晋龙武大将军唐铁意,足可见种秋的信任。 院子里,曹晴朗和尚且不知姓名的小女孩坐在小板凳上,两个同龄人没聊天,小女孩正在嗑瓜子,应该是跟曹晴朗讨要的,瓜子壳随手丢了一地。见到陈平安后,她有些慌张,陈平安瞥了眼地面,她立即将手中瓜子放入兜里,然后收拾起来。 陈平安跟曹晴朗打过招呼后就去了屋子,点燃油灯,打开两个包裹。被小女孩贱卖的书籍都完好无损,陈平安将它们重新叠放在桌上,工部衙门那些书籍则放在另外一边。两座小书山,一左一右,如门神拱卫。陈平安打开那封秘档,上边详细记录了蒋姓书生和琵琶妃子的各自过往。快速看完后,陈平安将秘档重新放回信封,夹在一本书内,开始复盘这场莫名其妙的棋局。 这次进入藕花福地,虽然险象环生,但是收获颇丰。 与武学大宗师种秋一战,不但成功破开四境瓶颈,第二场交手,种秋当时还自降身份主动喂拳,帮助自己稳固五境境界。虽然说种秋也有自己的考量,猜测到丁婴和俞真意极有可能联手布局,不愿让他们得逞,但是不管如何,种秋无论是宗师气度、武夫实力还是心性,都让陈平安心生佩服。 之后与丁婴一战,酣畅淋漓,而且一波三折,陈平安第一次真正握剑迎敌,果然纯粹武夫还是要在生死一线砥砺体魄,即便陈平安不清楚浩然天下其他武人的五境,但是自认自己的五境底子打得相当不错。这是立身之本,陈平安再财迷都万金不换。 退一万步说,哪怕这趟藕花福地之行依旧搭建不起长生桥,那也不亏。比起之前希望去古战场遗址或是武圣人庙碰运气跻身五境,结果已经好了太多太多。 不过形势一片大好之下同样暗藏凶险,问题就在于被丁婴的阴神金身从牯牛山之巅打到牯牛山之外的大坑中,尤其是最后的“雷池”底下,藕花福地被牵扯到牯牛山一带的磅礴灵气和破碎武运,海水倒灌,一股脑涌入陈平安体内,渗入魂魄,陈平安依稀察觉到自己的心湖上像是泛起了一阵雾霭,萦绕不散,雷电交织,如蛟龙蛇蟒腾云驾雾,并且有一道道剑光在雾霭中一闪而逝,仿佛是在剑斩蛟龙。 所幸这些与纯粹武夫一口真气相冲突的灵气在偏远藩镇割据,暂时没有揭竿而起。毕竟在浩然天下,练气士和纯粹武夫从一开始就是截然不同的两条道路,武夫要散尽体内灵气提炼出宛若火龙巡狩四野的纯粹真气,而练气士的第一步则是天地灵气,多多益善,之后无非是去芜存菁,开疆辟土,将一座座气府窍穴打造成府邸城池,成为自身的小洞天,如大江大河旁边的巨湖,无论是洪涝泛滥还是枯水期,练气士都能够始终勾连自身和天地,灵气源源不断,最终辟出丹室,结成金丹客,之后温养出阴神和阳神,最终成就一方地仙境界。 目前陈平安体内的格局就是纯粹真气与天地灵气两军对垒,各自结阵,堪堪维持住井水不犯河水的局面。 陈平安收起思绪,拿起桌旁的养剑葫,喝了口酒。 真是毁长生桥容易建长生桥难,一想到自己差点死在这儿,陈平安就难免后怕。即使藕花福地的一甲子不等于浩然天下的六十年光阴,可肯定会错过跟宁姑娘的十年之约。十年之后,李宝瓶、李槐他们都该多大了,在这期间会不会被人欺负?还有去了书简湖的顾璨呢?刘羡阳会不会衣锦还乡,回到小镇却找不到自己?龙泉郡的落魄山竹楼和泥瓶巷祖宅,还有骑龙巷的铺子怎么办? 陈平安站起身,很快院门口就传来敲门声。枯瘦小女孩邀功一般跑到陈平安偏屋,正要提醒陈平安有客来访,屋门已经打开。陈平安看到那名南苑国女谍子站在院门外,捧有一个长条盒子。他走过去,她轻声解释道:“这是琵琶妃子的遗物,国师刚刚命人拿来,让我交予陈仙师。” 不等陈平安说什么,她已经微红着脸落荒而逃。曹晴朗看着这一幕,只是好奇。枯瘦小女孩则眼珠子滴溜溜转起来,若有所思。 陈平安将那把琵琶放回屋子,曹晴朗回自己屋子挑灯夜读,小女孩继续坐在板凳上嗑瓜子,这次学乖了,瓜子壳没敢天女散花似的胡乱丢地上,全在脚边堆着。 陈平安走向板凳,发现曹晴朗将蒲扇留在了凳子上,轻轻拿起,落座后,对小女孩说道:“你可以回家了。” 枯瘦小女孩嗑着瓜子,眨了眨眼睛,摇头道:“家?我没有家啊,我就是个小乞丐,哪来的家。乞丐里坏人可多了,经常打我,我年纪太小,吃不饱饭,力气更小,可打不过他们。京城的好地儿都给他们霸占了,我争不过,只能自己随便找地方住,比如桥底下啊,有钱人家的石狮子上边啊。” 陈平安问道:“你爹娘呢?” 枯瘦小女孩嗑着瓜子笑道:“早死啦。我不是京城人,家乡离这边有好几千里远哩。遭了瘟疫,我那会儿还小,跟着爹娘逃难,娘亲死在了路上,爹带着我到了京城。京城里的官老爷们还不错,在城外搭了好多粥铺,我爹是喝了一大碗粥后才死的。” 陈平安又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枯瘦小女孩吃完了瓜子,伸出两只手掌,勾起一根小拇指晃了晃:“九岁啦。” 陈平安不再说话,枯瘦小女孩哈哈笑了几声:“我看着是不像九岁,对吧?没法子,饿的,个子长不高。上回你看到送我小雪人的人没,她才六岁多呢,个子就比我还要高一些了。这院子里的小夫子,那个曹晴朗,岁数也比我小呢。” 陈平安轻轻摇晃蒲扇,显得无动于衷,冷漠无情。 枯瘦小女孩其实一直在打量陈平安的脸色和眼神,见他这副模样,她在肚子里腹诽不已:有钱人果然没一个是好东西!从来不在乎别人的死活,明明是个很厉害的大人物,手指缝里漏出一点银子就能让她过上好日子了,偏偏就是不肯。 她已经九岁,却瘦小得像是五六岁的孩子。对此,陈平安并没有觉得奇怪,因为他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一直到离开泥瓶巷和小镇,去了姚老头的龙窑当学徒,个头才开始蹿上去,在那之前,陈平安比同龄人要矮半个脑袋。 陈平安今天就一直没有摘下痴心和停雪,于是哪怕坐在小板凳上,还是很有威严,这才是今夜让枯瘦小女孩一直特别老实本分的原因。 蒲扇摇晃,清风阵阵,陈平安问道:“你偷走那些书,卖了多少钱?” 枯瘦小女孩皱着脸,想要挤出一些眼泪,可是做不到,只好抬起一只手掌,带着哭腔喊冤道:“我真没有偷书,我可以发誓,要是说了谎,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陈平安笑问道:“你说了谎,是谁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你好像没说清楚。” 枯瘦小女孩脸色微变,干笑道:“当然是我啊,还能是谁?” 陈平安点点头:“那么你是谁?姓什么名什么?” 枯瘦小女孩弯腰低头,用手指拨弄着那堆瓜子壳:“有个姓,还没名字呢,爹娘走得早,来不及给我取名。”说到这里,她抬起头,笑脸灿烂,“不过爹跟我说过,我们家里祖上有钱得很,出过很大很大的官,管着好几千人哩。” 陈平安停下蒲扇,晃了晃酒葫芦:“想不想爹娘?” 枯瘦小女孩脱口而出道:“想他们做什么,模样都记不得了。” 大概是觉得这么说会不讨喜,她又立即改口:“其实还是很想的,这不,我就经常做梦梦到他们,可惜还是瞧不清他们的样子。每次梦到他们,我早上醒过来的时候都一脸眼泪呢,可伤心啦。” 陈平安转头望向她,她又伸出手掌:“我发誓!” 陈平安问道:“你真不怕有老天爷啊?” 枯瘦小女孩有些恼火,但是不敢顶撞这个家伙,赶紧低下头,嘟囔道:“有个屁的老天爷。” 陈平安站起身,放下蒲扇,走出院子,有一人站在街巷拐角处,头顶银色莲花冠,稚童容貌和身高,斜背着一把长剑。 陈平安走到拐角处,那人已经退到街对面,算是表明一种态度:并非登门寻衅,而是有事相商。 俞真意微笑道:“我这次折返,回到南苑国京城,是为一公一私。公事是想要跟种秋商量一下,让他交出那本五岳图集,我和湖山派可以迁入南苑国,并且不跟种秋争抢国师之位。私事则是想问一问你手上有没有谪仙人所谓的神仙钱,我愿意拿东西跟你交换,只要藕花福地有的,我都可以帮你找到。” 陈平安反问:“我如果真想要,难道我自己找不到?” 俞真意摇头道:“你何必虚耗光阴,我终究比你更熟悉藕花福地的四国江湖和庙堂。修道之人,光阴最值钱。” 牯牛山一带的灵气汇聚,那是老道人以通天术法将藕花福地的所有灵气移山倒海而来,绝非常态,可谓百年难遇,但是谪仙人的三种神仙钱却是天地灵气的具象化,一心证道长生的俞真意急需此物,并且也只有他出得起价格。 俞真意指了指身后背负的琉璃飞剑:“陈平安,除了这把剑可以拿来跟你换神仙钱外,我还可以亲自帮你收集遗落在藕花福地的谪仙人遗物,甚至可以帮你拿来唐铁意、云泥和尚等人新获得的法宝。而且你是纯粹武夫,丁婴的魔教三门、童青青的镜心斋这些武林圣地收藏了大量武学秘籍,说不定其中就有你能看上眼的。” 陈平安问道:“你这次入京,肯定是先找的我。我可以确定,你是真心想要做成这桩买卖,但你也想要借势压下种国师吧?一旦我点了头,种国师和南苑国就会有压力。再者,你所谓的亲自帮我搜集武学秘籍,何尝不是以天下第一和天下第二的名头压下整个江湖,任由你找寻那些谪仙人的术法残篇?不然的话,你俞真意一人,哪怕实力再高,还是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毕竟武疯子朱敛和魔教丁婴都是前车之鉴。” 俞真意没有否认,点头道:“可你还是会因此受惠,并且从头到尾,根本不需要你抛头露面,恶人我一人来做。” 陈平安拔出狭刀停雪,俞真意背后琉璃飞剑嗡嗡颤鸣,亦是准备出鞘。他脸色阴沉,没有想到陈平安如此不可理喻。 但是接下来,陈平安用刀尖在地上刺出两个小洞,然后在两点之间划出一条弧线,收刀入鞘后,问道:“初衷是好的,你所希冀的结果也是好的,但这是你不择手段行事的理由吗?” 俞真意瞥了眼陈平安脚下的那条弧线,收起视线,淡然道:“欲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今日之失,他日之得,有大小之分,而且极为悬殊,我问心无愧,为何不做一做?在此期间,死掉榜上几个十几个人算得了什么?你知道因为谪仙人,历史上枉死了多少万人吗?不说那些惨绝人寰的战事,只说你见过的榜上十人,周肥祸害了多少人?” 陈平安点头道:“我翻了很多书,不敢说全部知道,但是知道不少,光是历史上可能因为谪仙人而引发的战事名称,我现在就能报出六十多场。” 俞真意不再说话。道不同不相为谋。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蹲下身,用手指加了两条线,一条直线,一条位于弧线和直线之间,弧度更小。他站起身道:“我不苛求你俞真意当道德圣人,也没这本事,目前都不好说你就是错的。但是抛开这些不去管,我不会跟你做买卖。神仙钱我有,而且有不少,但是一枚都不会卖给你。” 俞真意眯起眼:“哦?” 陈平安笑道:“怎么,不爽了?很好,那么我现在挺爽的。” 俞真意突然展颜一笑:“希望我们后会有期。”琉璃飞剑瞬间出鞘悬停在脚边,他踩上飞剑,准备御风离开南苑国京城。至于种秋,不用去找了。如陈平安所揭穿的那样,只有陈平安点头答应,他才有机会说服种秋。 俞真意脚下飞剑才刚刚升空一丈,就听那人笑道:“矮冬瓜,还是别后会有期了。” 俞真意猛然间杀气四溢,调转剑尖,冷冷盯着那个出言不逊的年轻谪仙人。 陈平安神色从容,问道:“给人骂一句矮冬瓜就觉得受到了奇耻大辱?修了道法,当了神仙,了不起啊?”他的双手其实已经按住了痴心剑柄和停雪刀柄。 俞真意冷哼一声,御剑攀升,化作一抹长虹破空而去。 陈平安转身走回巷子,那边一个探头探脑的家伙赶紧掉头就跑。 枯瘦小女孩一边跑一边惋惜,要是两人都打得死翘翘了该有多好。 陈平安回到院子,关了门。灶房门口,小女孩坐在板凳上歪着脑袋装睡,曹晴朗则已经熄灯睡觉。陈平安进入屋子,摘下刀剑,开始翻书,翻看那些有关桥梁建筑的事项。 之后一直太平无事,南苑国京城是如此,整个天下好像也差不多。 就这样,从夏天最后一个节气,在陈平安的翻书声中,慢慢悠悠到了立秋。老道人不来找他,他就只能等着。 家乡那座骊珠洞天,曾经是一颗悬挂在大骊版图上空的珠子。倒悬山那块破碎不堪的黄粱福地,也是神仙难寻入口处。天晓得藕花福地到底是什么,在桐叶洲的哪里。 巷子附近那座学塾还是没有开门,枯瘦小女孩死皮赖脸在这边待着,倒是学会了每天挑水扫地,虽然还是偷工减料,能偷懒就偷懒。 一般来说,立秋之后,市井人家就可以盼着中秋月圆了。尤其是孩子,都开始眼巴巴掰着手指头算时日。阖家团圆吃月饼,望着挂在天上的那个大圆盘,欢声笑语。 陈平安这天夜里在院中乘凉,突然发现,自己、曹晴朗、小女孩,好像都不会期待那个中秋节。不过这段时间,曹晴朗笑容多了许多。他有些时候,会真的很烦那个嘴巴跟吃了砒霜一样毒的小女孩,但是烦过之后,该怎么相处还是怎么相处。他不记仇,偶尔还会跟她吵几句,可曹晴朗哪里是她的对手,有一次还给骂得眼眶发红,气得嘴唇颤抖,可当晚她跟他讨要瓜子,他还是默默拿出来给她,说就剩下这么多了。谁知小女孩来了一句:“没了就赶紧去买啊,恁大个人了,还要我教你买东西啊?”又让曹晴朗闷闷不乐了老半天,一晚上没跟她说话。小女孩哪里会在乎这个,自顾自嗑瓜子,与他聊天,从来不管他搭不搭话,她只讲自己想要说的。曹晴朗直翻白眼,最后实在受不了,就去屋里看书,壮起胆子回头瞪了她一眼,可她一回瞪,作势起身要拎着板凳揍人,就吓得他赶忙跑进屋子关了门,然后趴在窗口,看到陈平安瞥了一眼那个坏丫头,那个坏丫头就赶紧端正坐好,解释说是在跟他闹着玩,他便开心笑了起来,开始挑灯看书,这也是陈平安没有赶走小女孩的真正原因。 有一天清晨,突然下起了雨,小女孩拎着不知是井水还是雨水的半桶水,满脸谄媚,回到院子后跟陈平安说学塾开了。 陈平安在这一天,撑着油纸伞,陪曹晴朗一起去学塾。 两人走在小巷中,原本待在屋檐下躲雨的小女孩小跑到院门口,看到陈平安撑着那把雨伞悄悄歪斜向曹晴朗,两人好像聊着天,曹晴朗说得多一些,陈平安就微微笑着,看着曹晴朗。 那一天,她在院门口站了很久。 人心不是街面,能够一场大雨过后就一下子变得干干净净。 京城那场不论在帝王将相还是贩夫走卒看来皆是神仙打架的风波依旧涟漪不断:当时陈平安帮种秋教徒弟,阎实景那些凑热闹的朋友就是涟漪之一。老将军吕霄走下城头后跟孙子孙女吹嘘自己跟陈平安是忘年交也是,状元巷附近许多户人家的搬迁更是。丁婴一死百了,俞真意御剑远去,只留下种秋收拾残局。 送了曹晴朗去学塾,陈平安原路返回,撑伞行走在依然寂寥冷清的大街上。 随着朝廷逐渐放松对这座坊市的戒严,街道上已经可以见到稀稀落落的路人,但人气还是很淡,多是一些胆子较大的江湖人士来此瞻仰战场,对着街上那条被陆舫劈出的沟壑啧啧称奇。至于牯牛山一带则仍是禁地,附近出现了许多钦天监官员的身影,俞真意留下的那间简陋茅屋也未拆掉。 一些武林豪侠瞧见了陈平安,只当是跟他们一样来此仰慕宗师风采的人物。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去往那间武馆登门拜访,门房见他不像“挑馆子、砸招牌”的角色,又气质不俗,便不敢怠慢,很快去跟馆主通报。教拳的老师傅亲自出来迎接陈平安,听说是慕名而来,颇为自得,随从弟子亦是觉得脸面有光。主要是关于武馆授拳的章法路数,陈平安说得头头是道,寥寥几句就说到了老人心坎上,显然事先是确实听过武馆名声的。京城武馆,真正的收入还是捞到几条憧憬江湖且兜里有银子的大鱼,有了这些不愁吃喝的富家子弟,武馆才能有油水。吃得住苦、有天赋的弟子是里子,来武馆混个热闹的公子哥是面子,两者缺一不可。 老师傅在正厅款待陈平安,让弟子端上茶水,开始闲聊。聊到涉及武学根本的“校大龙”一事,老人没有深谈,也不会这么不讲究,随便外传细节,只是感慨哪有那么容易找到好苗子,运气好,三年五载;运气不好,十年都碰不着一个。 老师傅还说练拳不单单是强身健体,更像是给学拳之人递兵刃之举,首重武德,不然教出来的弟子武艺越高,若是心性不佳,就喜欢仗势凌人,就越能闯祸,一言不合,三两拳就打死了人,最后还不是要连累门派和武馆。 陈平安又问了一些外家拳拳理,老师傅起先藏藏掖掖,面有难色,陈平安故作恍然,说自己忘了正事,掏出了二十两银子放在手边茶几上,说打算近期在武馆学拳,但是不保证每天都来武馆。老师傅眼前一亮,这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跟陈平安说起了那些最烂大街的拳理。陈平安一一记在心中,尝试着跟《撼山谱》相互佐证。听过了这些粗浅拳理,陈平安终于下定决心,搜集这方天地的武学,从低到高,不用太多,以后练拳之余可以随手翻翻,说不定有意外之喜。就像之前撼山拳的六步走桩,融合种秋的顶峰大架,就成功让陈平安一举破开四境瓶颈,而且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尤其是那种丁婴走入白河寺大殿、种秋第一次露面走向自己的“气势”,此方天地所谓的天人合一,陈平安觉得大有玄机,说不定返回浩然天下后,还有额外的裨益。而且极有可能,将来五境破六境,契机就在这其中。陈平安猜测离开灵气稀薄的藕花福地后,自己会陷入泥泞境地,状况有点类似樊莞尔当初在白河寺大殿外,就是那种身负重石、拖泥带水的迟滞感觉,又有点像是杨老头当初在自己手脚上嵌入四张真气符。 这是陈平安练拳以来第一次“活了”,开始尝试着自己去想得失,迎敌期间悟得种秋的顶峰大架就是例子。 一开始练习撼山拳是为了吊命,那叫一个埋头苦练,按部就班,不敢有丝毫偏差,六步走桩和剑炉立桩练了一遍又一遍,烂熟于心,融入魂魄。哪怕后来在竹楼被崔姓老人授拳,还是老人教什么,我陈平安就学什么。不是说这不好,而是拳练到这一步,若是崔姓老人看在眼中,叫半死不活,已经殊为不易,只是还不够。想要更进一步,更非吃得住苦就能成,需要机缘去开窍,外人不能说,说了反而不灵。 但是陈平安没有意识到,他练拳百万之后才开此窍,可练剑一事,他却早早学会了活学活用。齐先生在古寺那破开粉袍柳赤诚的一剑,剑灵在山水画卷“出鞘”的一剑,自己劈向穗山的一剑,都已经是他的剑,阿良曾说他练剑一定比练拳更有出息便是此理。 教拳或者教剑之人,拳法太高,剑术太高,学拳学剑之人就越难由死到活,其中艰辛坎坷,郑大风就是一例明证:天资足够好,境界已经足够高,堂堂九境武夫,可直到老龙城,在那生死一线,才因为旁观者陈平安的言语,悟出“弟子不必不如师”一理,从而破开瓶颈。 练拳要修心,陈平安两次询问种秋最得意的小弟子阎实景为何不敢出拳,为何种秋没有对阎实景太过失望?并非种秋对他没有寄予厚望,而是陈平安本身已经给出过答案。种秋可说“拳高莫出”四字,阎实景暂时说不得做不到。一样的道理,“迎敌三教祖师,撼山拳意不可退”,陈平安经过千锤百炼之后,可以说得到也做得到,但是阎实景不行,他如今抓不住其中精髓,所以不用强人所难。这其中的弯弯绕绕,需要自己出拳百万、自己行走江湖,才能真正勘破。 通过阎实景和他小师妹的对话,陈平安已经明白自己的“不同寻常”。种秋弟子这样的天之骄子,魔教鸦儿和簪花郎周仕,无论是修为还是心性竟然都不如他。但陈平安目前仍未看清楚自己在藕花福地的举世无敌,好在他已经模模糊糊感受到“天人合一”的迹象,这就是踏踏实实的一步,这是纯粹武夫的一大步,浩然天下许多八境、九境武夫都不会有的心境机缘。 陈平安离开武馆后,回到住处,枯瘦小女孩在屋檐下发呆,滂沱大雨转为淅淅沥沥的小雨,她见到了陈平安后,咧嘴一笑。 陈平安发现她身上有些湿漉漉的雨水,假装没有看到,拿了装有那把琵琶的包裹要去找姓蒋的书生,他的住处和这里隔着三座坊市,并不算近。 等到陈平安离开院子,刚刚走出巷子,鬼鬼祟祟的小女孩便赶紧闩上院门,在屋檐下有模有样“练拳”,是偷学陈平安模仿丁婴和玄谷子的雷法架子,一手摊开朝天,一手握拳在身前,缓缓而行。 两者门槛都极高,一个是这个天下的第一人,一个涉及了练气士的雷法,陈平安暂时都只有粗劣架子而无几分真意,更别提一个连拳都没有学过的小女孩。她学了这套“拳法”之后,便觉得有些无趣,改为其他架势,都是当时她在大街上偷师而来的,有种秋的某一次出拳、陆舫劈开街道的一剑、陈平安的六步走桩。小女孩歪歪扭扭,不得其门而入,更别说学得皮毛了。 胡乱折腾了半天,小女孩呼喝声中,来了一个气势汹汹的回旋踢,结果把自己给摔得不轻,起身后就觉得饿了,一瘸一拐去灶房偷吃东西。她觉得自己已经学得了一身高明武艺,打算等曹晴朗回来后先拿他练练手,当然前提是陈平安不在场。 陈平安在一座屋顶上看着她胡闹,皱了皱眉头,默默离去。 之前她说自己九岁时,还随随便便伸出了双手,其中一只手掌弯曲了一根小拇指,而其余四根手指极其笔直。而且她从水井那边拎桶而回的时候,陈平安细致观察过她的呼吸和脚步。陈平安撑伞走在街上,决定以后不在小院练习走桩。 蒋泉是一名寒族子弟,寒窗苦读十数载,腹有诗书,在家乡是公认的神童和才子,只是输在了科举制艺上,如今虽然落魄,但并未怨天尤人,与同乡合租了一栋宅子,每日依旧勤勉读书,只是眉宇之间愁绪淡淡,读书疲乏之后就会走出巷弄,在街角好似等人。 两名同乡知晓蒋泉的心结所在,今日便带着他去邻近一座坊市购买书籍。说是购买,其实三人都囊中羞涩,不过翻一翻某些版刻不多的圣贤书籍,远远瞅几眼如绝色佳人的孤本善本,解解眼馋罢了。 在掌柜不耐烦的眼神当中,三人悻悻然走出书铺,看到外边站着一个持伞背行囊的年轻男子。男子望向蒋泉,问道:“是蒋泉吗?我是顾苓在京城的亲戚,有事找你。” 蒋泉满脸惊喜,雀跃道:“我是我是,我就是蒋泉,她人呢?” 如今南苑国京城不太安生,她上次去找亲戚借钱后就没了消息,加上他所住临近巷弄还死了人,衙门当时态度恶劣地驱散了旁观众人,卷了铺盖将尸体带走,只听说是个死相凄惨的江湖女子,有人猜测定然是死于恩怨仇杀,这让蒋泉担忧不已,日复一日,这些天连书也静不下心来看了。 那人淡然道:“我们顾家在京城好歹是官宦门庭,虽说顾苓这一房在地方上仕途不振,听说还有人混了江湖,已经好些年没脸皮跟我们联系,这次她主动找上门,一开口就是借钱,家里长辈不太高兴。倒不是在乎这点银子,只是觉得有辱门风,不愿认这个亲戚。顾苓执意要借银子,还信誓旦旦说你肯定可以高中,所以她很快就可以还上银子,你还会将她明媒正娶。家里长辈深知科举不易,岂会相信你一个穷书生可以考中进士,便跟顾苓要了这把琵琶,才愿意借钱给她,同时要求她答应一件事,只有等你考中了进士你们才能见面。如今她已经在返乡路上,也绝对不会与你书信往来。” 那人摘下行囊递给蒋泉,还掏出一只鼓鼓囊囊的钱袋:“里头有银子五十两,还有两张银票,节省一点开销,足够你撑到下一次春闱了,你要是没信心考中,我其实也可以捎话给顾苓,你们俩私奔了便是,一个舍了家风,一个舍了圣贤书,好歹能够在一起过日子,我觉得总好过苦熬三年,到时候被家里长辈光明正大地棒打鸳鸯。对了,家里长辈气愤她钻牛角尖,私底下摔了琵琶,你以后有机会,可以再给她买一把新的。” 蒋泉愣在当场。他相信眼前这个年轻人真是富贵门庭走出的世家子弟。其实他内心一直在打鼓,站在此人身前,他有些自惭形秽。 蒋泉怯生生问道:“你为何帮我?” 那人答道:“我只是帮顾苓,不是帮你。” 蒋泉抱过琵琶,却没有接过钱袋子,好奇问道:“你不是顾家子弟吗,为什么愿意偏袒顾姑娘?” “既然顾苓那么喜欢你,我就想来看看你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那人说完沉默片刻,缓缓道,“书上说两情若是久长时……” 蒋泉会心一笑,心里有了点底气,像是在鼓励自己,使劲点头道:“又岂在朝朝暮暮!”然后又摇头,“钱我就不要了,出去摆摊子,帮人写家书、写对联什么的,总能养活自己,没理由收了这钱,让顾姑娘在家族里受气,白白给人看轻了。不过还要麻烦你回家后写封信给她,就说只管等我考中进士!” 说到这里,蒋泉灿烂笑道:“说不定将来还能为她挣一个诰命夫人呢。”又赶紧摆摆手,“这句话你莫要在书信上说了,未必做得到的,我且放在心里,真有那一天,我再带她来找你,要她知道我今儿就有这份心思了。” 那人也是个怪人,仍是将钱塞给蒋泉,说了句怪话:“钱,你一定要收下,这是顾苓的心意,更是天底下最干净的银子。” 其余两名同乡也劝说蒋泉收下。 那人转身离去,蒋泉高声问道:“小兄弟,考中之后,我该怎么找你啊?” 那人转头道:“你如果考中了,自会有人找你,告诉你一切。” 一场小雨又来到人间,蒋泉与两个好友离开坊市,远处,那个送信人就撑伞站在街边一处屋檐下,目送他们渐渐行远。 老道人出现在陈平安身边,笑问道:“怎么不直接告诉他真相?” 陈平安轻声道:“什么都不告诉他,什么都告诉他,以及三年之后,不管蒋泉有没有考中,都让种国师帮我告诉他,我觉得第三种选择,对他和对顾苓都会更好一些。” 老道人又问了个问题,直指人心:“那么哪一种选择,你心里会最好受?” 陈平安回答道:“进入藕花福地之前会选第一种,行走江湖,谁都应该生死自负。这会儿,应该是第二种,可以求一个最简单的问心无愧,不会留下任何心境瑕疵。至于为什么选第三种,我也不知道,更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是对是错。” 老道人笑道:“不知道对错是吧?” 陈平安转过头:“怎么了?” 老道人一手按住陈平安肩头,说道:“接下来你就更不知道了。” 下一刻,仿佛是一天的拂晓时分,旭日东升,南苑国京城的宫门之前,皇宫的开门人重重吆喝一声。 老道人笑问道:“知道为何有此传统习俗吗?无论是浩然天下还是藕花福地,差不多都需要这样。” 只得收起伞的陈平安摇头,老道人说道:“皇宫需要借着曙光降临的时分喝退一些冤魂。你觉得是谁的冤魂?” 陈平安还是摇头,老道人又道:“历史上那些冤死的忠臣、枉死的骨鲠之臣、死谏而亡的国之栋梁。” 之后,藕花福地的光阴长河,一年、十年、百年,仿佛都只在老道人的一念之间。 下一刻,老道人带着陈平安见到了一位皓首穷经的老夫子,下笔如有神,却疏于约束子孙,去世的时候,毕生心血被子孙四处兜售无果,气愤之下,干脆付之一炬。 还见到了一位总算在晚年写出了真正富贵诗词的寒族宰相,他的文章不再被世族同僚讥讽为穿金戴银穿草鞋。 另有一位官邸寒酸的中枢重臣,两袖清风,有口皆碑,地方上的亲戚却欺男霸女,人人家缠万贯,他写出的每一封家书却都苦口婆心,告诫家人要勤俭持家,要道德传家,书信内容现世之后,在当世后世皆传为美谈。 一位大雪天在课堂外呵手取暖的北晋国皇子;一个在外横行无忌、恶贯满盈的纨绔子弟,到了家孝顺奶奶,默默帮长辈捂好被角。 一位励精图治、变法改革的松籁国重臣,所用嫡系七八人当中有大半数假借变法之名谋取私利、排除异己,或是揣摩帝心、暗中结党,最终变法失败。那位重臣入狱之后,犹然慷慨,只恨壮志未酬身先死。 一个走投无路的江湖少侠,父母死于仇杀,此后十数年历尽坎坷,忍辱负重,复仇之时杀尽了仇家上下数十口人,快意恩仇。一个小女孩带着一个年纪更小的孩子当时刚好捉迷藏,躲在夹壁之中逃过一劫,最后两个孩子在坟头磕头,立志要报仇雪恨。 同样是两次关于折箱递本的事故,同样是牵涉其中、需要被朝廷问责的县令,一名县令私底下对那驿卒马夫授予锦囊妙计,谎报说是路途上遭遇匪寇,还让那驿卒以刀割伤自己,最终骗过了兵部审查此事的朝廷官员;另外一个,明明是大雪寒冬,道路受阻,驿卒为了完成任务,强行渡河才让递本溺水受损,县令据实上报,结果驿卒被杖一百,流千里,县令被停俸一年,地方评为下评,五年之内升官无望。 之后更是诡谲,光阴长河开始倒流。冯青白与唐铁意称兄道弟,在边关城池上对坐饮酒,拍膝高歌。 陈平安还来到了南苑国京城外,见到了顾苓与蒋泉的初次相逢。女子独自站在大雪中,这一年,她遇到了一个读书人,在她晦暗血腥的人生当中就像又下了一场雪,大地茫茫,干干净净,让她误以为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虽然明知道大雪定然消融,她还是那个坏女人,可是能够有这么一场相逢,都算老天爷没亏待她。 一个枯瘦小女孩偶尔会去城外看几眼某个小土包,青草依依。 陈平安最后看到了自己,看自己看了一眼那口水井,看自己两次去往私人书楼翻书看,看自己站在了小巷外院门口,抬起手臂又放下,几次不敢敲门。他与曹晴朗撑伞去往学塾的时候,小女孩站在院门口死死盯着他们的背影,满脸雨水,浑然不觉。 最终,陈平安独自站在屋檐下,手中还拿着那把陪他度过了不知多少年的油纸伞,大街上还下着小雨,老道人已经不在身侧。 对与错,好与坏,是与非,善与恶,陈平安看了许许多多,没有看出一个觉得天经地义的道理来,反而以往许多坚持的道理都没了道理。 陈平安没来由想起桂花岛风波过后,见到了那位当年为陆沉撑船泛海的老舟子,看着自己说了一句:“你想要坏我大道。” 在这之前,哪怕明明知道簪花郎周仕不是真正凶手,他仍然下定决心,按照种秋事后说法,如果真有那五个名额,就用其中一个直接将周仕“收入麾下”,一拳打杀。 在这之前,他对那个枯瘦小女孩充满了厌恶,却不知为何,甚至不愿深思多想。 不过也不是没有半点收获,他开始觉得自己多放了一枚雪花钱,哪怕那枚雪花钱挨着书中那句他认为极其优美的诗句。 雨后天晴,陈平安一路走到那口水井旁,站在那里低头望向井底。 正在此时,小院子里的枯瘦小女孩仰头看向刺眼的太阳。 观道观,道观道。老道人坐在天上看着两人。 与藕花福地衔接的莲花洞天,有位道人坐在池畔,看着三人。 按照某个弟子的说法,他只是闲来无事,便看看别人的小道而已。 陈平安突然收回视线笑了起来,离开水井旁,虽然什么都没想明白,但是想通了一件事情:那个惹人厌的小女孩,得教一教她一些为人的道理了。就从最简单的教起,要是教不懂,教了还是没用,那就不用再管了。可教还是要教的,教过之后,她至少知道了何谓善恶。往后再为恶,或是向善,就都是她自己的事情了。 老道人脸色阴沉,心情不算太好,就想着要将陈平安丢出藕花福地。 他竟然没能赢了老秀才! 于是他一挥衣袖,陈平安一步走出了藕花福地,竟到了桐叶洲北晋国外的驿路上,身穿法袍金醴,腰悬养剑葫,唯独没有了背后的长气剑。不过武道境界已是五境,并未与藕花福地一样凭空消失,而且心意相通的飞剑初一和十五如今也在养剑葫内。 陈平安赶紧向四周张望,所幸看到了道路上不远处,莲花小人儿在探头探脑,显然小家伙比陈平安还犯迷糊。 老道人站在他身边道:“按照约定,你可以带走藕花福地的五个人,其中四人我帮你选了。” 他手中拿着四支画轴,随手丢开,在陈平安身前依次排开,悬停空中。其中一幅画卷自行打开,上边画着一位端坐的龙袍男子:“这是南苑国开国皇帝魏羡。” 一名负剑女子——“隋右边,舍弃武学,一样有剑仙资质。” “魔教鼻祖卢白象。” “武疯子朱敛。” “这四人拥有完整肉身和魂魄,在这之前,你就用谷雨钱养着他们,每天丢入画中即可,迟早有一天,他们吃饱喝足就可以走出画卷为你效命,而且死心塌地,至于之后他们的武道境界如何,还是转去修道成为练气士,就看你这个主人的本事了。当然,前提是你养得起他们。” 老道人显然不愿与陈平安多说什么,更不给陈平安插话的机会,一股脑说了这么多,且不等陈平安询问最后一人是谁,他伸手一抓,已经扯出一个枯瘦小女孩,一拍她后脑勺,她摔了个狗吃屎,扑倒在道路上,抬起头后满脸茫然。 陈平安望向这个身材高大的老道人,问道:“长生桥怎么办?” 老道人脸色漠然:“底子已经打好了,之后自己摸索。” 陈平安再问道:“那把长气剑呢?” 老道人望向远处:“我自会还给陈清都。” 陈平安将那四幅画收入飞剑十五当中,与老道人拱手告别。 老道人心情不佳,一步返回藕花福地,瞥了眼与福地接壤的莲花洞天,发现那家伙已经离开池畔,这才笑了起来。 陈平安跟枯瘦小女孩大眼瞪小眼,他叹了口气,问:“你叫什么名字?” 枯瘦小女孩是个心大的,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拍了拍身上尘土后,仍是笑呵呵回答道:“之前不是说了,我只有姓,爹娘没来得及帮我取名字,我就自己取了个名字,一个字,就叫钱,我喜欢钱嘛。” 陈平安问道:“姓什么?” 枯瘦小女孩挺起胸膛回答道:“裴!就是下边有衣服的‘衣’的那个‘裴’,听我爹说在家乡是大姓哩!姓里头有衣服,名里头有钱,多吉利。” 陈平安一拍额头。姓裴名钱,裴钱,赔钱……难怪自己不喜欢她。 总算离开了深不见底的藕花福地,老道人离开后,陈平安第一件事就是去询问北晋国现在的年份,他真怕书上所谓的“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不然给老道人坑了十年几十年的,又没了长气剑,估计想要报仇都找不到人。 好在问过北晋官道上的商贾之后,陈平安松了口气:从光熹六年变成了光熹七年而已。这会儿桐叶洲也是秋季,与藕花福地的节气大致相当,临近中秋的样子。 陈平安对北晋已经有了心理阴影,不敢再多逗留,一路往北而去。之前久闻太平山的大名,还想着去远远瞧上一眼,现在已经绝无此念,加上和周肥、陆舫以及冯青白这拨谪仙人的关系可不算好,陈平安现在就想着找一处仙家渡口直奔东宝瓶洲。 虽说当初离开家乡,杨老头提醒过五年之内不要返回,但是不回家乡,还有许多地方可以去,比如范二在的老龙城、张山峰和徐远霞游历的青鸾国、宋雨烧的梳水国、顾璨的书简湖、李宝瓶他们求学的大隋书院,地方不少。总之,桐叶洲不宜久留。 陈平安收起那把从福地随手带出来的油纸伞,两人行走在官道旁,裴钱一直在好奇张望:“这是哪里?不是南苑国吧?”先前陈平安与人问话,她一句都听不懂。 陈平安点点头。多出这么个小拖油瓶,也是陈平安想要立即离开桐叶洲的原因。带着她不比先前与陆抬结伴游历,一旦遇上打家劫舍的山泽野修会很麻烦。不过一想到陆抬,陈平安心头阴霾更甚。那个卖糖葫芦的汉子! 山上练气士,尤其是跻身地仙后,往往可以神人掌观山河,虽然不比老道人在藕花福地那么无所不知、无所不在,可到底不是什么让人感到轻松的事情。关于这门神通仙术,将来回到家乡,一定要跟崔姓老人或是魏檗仔细询问一番,有哪些门道和讲究,又有哪些禁忌和约束。 裴钱继续问道:“是你家乡?神仙居住的地方吗?” 陈平安哑然失笑,摇摇头:“不是我家乡,也不是什么仙境。” 裴钱见他不愿多说的样子,也就不再刨根问底,抬起双手揉了揉眼睛。 陈平安问道:“怎么了?” 裴钱扬起脑袋,灿烂一笑:“总觉得怪怪的,可是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方才还在曹晴朗家里打扫院子呢,咻一下就跑到这里来了。” 陈平安瞥了她一眼,她立即改口:“是打扫完院子,坐板凳上嗑瓜子哩。” 两人走出二十余里,裴钱已经累得气喘如牛,皱着脸苦兮兮,说脚底磨出泡来了。 陈平安在一座驿站旁租赁了一辆马车,谈妥了价格,约好在北晋的边境郡城停马,大概两天路程。 桐叶洲的北晋跟藕花福地的北晋大不相同,久无战事,无论是驿路管理还是通关文牒都很宽松,只要兜里有银子,哪怕不是官员,都可以下榻驿馆。 裴钱是第一次坐马车,感觉十分新鲜,坐在车厢里晃晃荡荡,十分惬意,时不时就掀起车帘子望向外边的风景。入秋之后,官路不远处经常能够看到一片片金灿灿的柿子树林,看得她直流口水,恨不得让陈平安要那车夫赶紧停下马车,让她去偷个十斤八斤回来。 陈平安趁着她往外张望的间隙,取出那四幅画卷,发现轴头都不一样。一幅是防虫的紫檀木,一幅白玉,还有两幅材质不明,画卷四人栩栩如生。 南苑国开国皇帝魏羡是寻常的皇帝挂像坐姿,身穿金色龙袍,但是身材并不算魁梧,反而有些瘦小,加上龙袍宽松,就显得有些不搭;飞升失败的隋右边是负剑之姿,英姿飒爽,画中人如与看画人对视;魔教魁首卢白象披挂鲜红甲胄,双手拄刀在身前,比魏羡更像一位人间君主;死在丁婴手上的武疯子朱敛身形佝偻,双手负后,眯着眼,像是个市井坊间的小老头儿。 这四幅画卷只吃谷雨钱?问题在于,想要画卷中的某人走出来,得吃掉多少枚谷雨钱?再者,忠心耿耿这个说法有待商榷。退一万步说,陈平安一个纯粹武夫,连法袍金醴和痴心、停雪都被他视为身外物。好在这次在藕花福地被老道人带着游历天下,陈平安对世事人情了解更多,无形中对于东宝瓶洲的“天下大势”以及骊珠洞天在大骊版图的处境、地位,都开始用另一种眼光去看待,对于“身外物”一事,想法不再那么极端,不然按照以前的脾气,这四幅画都有可能被陈平安直接以天价卖了。 裴钱伸长脖子看着隋右边的画像,轻声道:“这位姐姐长得真漂亮呢。” 陈平安不予理睬,轻轻收起四幅画卷,没有当着裴钱的面收入方寸物中,暂时搁放在脚边,心中感慨:这四位祖宗太难养了,哪里有初一和十五好,有个养剑葫,别说是谷雨钱,相依为命这么久,多次并肩作战,一枚雪花钱都没有花,炼剑、养剑都无须花心思。 其实陈平安拥有一方斩龙台,是世间炼养飞剑的最佳磨石,只是陈平安哪里舍得那方篆刻有“天真”“宁姚”的斩龙台少去丝毫。好在初一、十五从未因此事跟陈平安闹过脾气。不过陈平安打算日后返回龙泉郡还是争取向圣人阮邛购买一方小小的斩龙台,总不能亏待了它们。这笔开销,陈平安不会节省,哪怕可能到时候就不是谷雨钱,而是要用上金精铜钱。 陈平安看着裴钱,裴钱也看着他,忧心忡忡,生怕他把自己一脚踹下马车,人生地不熟的,她还不得给人欺负死?在南苑国京城,她好歹熟门熟路,哪些门户的东西可以偷,哪家孩子的物件可以抢,谁不能招惹,谁需要讨好,她心里都有小算盘,到了这边,马上就要入冬了,一场大雪哗啦啦砸下来,她不饿死也会冻死。她亲眼见过很多没能熬过大雪天的老乞丐小乞儿,他们冻死的模样丑得很。 裴钱知道陈平安不喜欢自己,就像知道他很喜欢曹晴朗一样。她也没想要他喜欢自己,只要他管吃管喝就行,最好能送她一大堆银子,至于喜欢不喜欢的,值几个钱? 车夫是这一行的老人,熟悉路途,陈平安和裴钱夜宿于一座驿馆,车夫自己就在车厢对付一宿。陈平安要了两间末等屋舍,裴钱住在隔壁。陈平安又跟驿馆购置了一些吃食装在包裹内,方便斜挎,再放入一些普通的书籍,否则出门在外,两手空空,太惹眼。 给了裴钱一份食物,陈平安去自己屋子,摘下刀剑,点燃桌上那盏油灯,掏出刻刀和一枚翠绿小竹简,开始以蝇头小字记录此次藕花福地之行的见闻。 敲门声响起,陈平安过去开门,裴钱站在门外,怯生生道:“乌漆麻黑的,有些怕。” 陈平安觉得有些好笑,心想你一个胆子大到敢爬上富人家门口狮子背睡觉的,住在屋子里反而会怕?不过陈平安还是让她进了屋,她乖巧地关上门,陈平安示意她坐在桌对面,缓缓道:“这里叫桐叶洲,是一个很大的地方。我们要去东宝瓶洲,我家乡就在东宝瓶洲北边,从明天起你开始学东宝瓶洲雅言和我家乡的大骊官话。” 裴钱笑容灿烂,使劲点头:“好嘞!”不是她想学什么狗屁雅言官话的,而是眼前这个家伙的言下之意,分明是要带她去他家乡,这岂不是意味着自己一路上可以混吃混喝,衣食无忧? 但是陈平安接下来的一番话如冷水浇头,让她脸色阴晴不定,满是腹诽抱怨。 陈平安拿起刻刀,继续在魏檗赠予的青神山竹简上刻字,低下头,一笔一画,刻得一丝不苟,同时对裴钱说道:“从明天开始,我除了教你雅言和官话,还会教你识字。如果你学得好,就能顿顿吃饱饭;学不好,就少吃。” 裴钱苦着脸:“我很笨的。” 陈平安哦了一声:“那我倒是可以省钱了。” 裴钱偷偷瞥了眼陈平安,见他不像是在开玩笑,立即笑道:“我会用心学的。” 说到这里,她趴在桌上,小声问道:“能给我买几件衣服吗?” 陈平安头也没抬:“等到天冷了,会给你加一件厚些的衣裳。” 裴钱嘀咕道:“秋天了,天气已经很凉了。而且你瞅瞅,我鞋子都破洞了,真的,不骗你。要是我一不小心生病了,你还要照顾我,很麻烦的……”说到这里,她抬了抬脚。鞋子是真破,果然露出了黑黝黝的脚趾。 陈平安放下刻刀,用手指轻轻抹去那些细不可见的竹子碎屑:“回去睡觉,明天还要早起赶路。” 裴钱不再说什么,默默起身离开屋子,回到隔壁后,关上了门,立即笑逐颜开,而后又立即板起脸,不让自己笑出声,扑在被褥上,一通欢快翻滚,最后望向天花板,踢掉脚上的破鞋子,想起陈平安那副模样,学着他默念了一句“回去睡觉”,当然,没敢说出声,然后做了鬼脸。睡觉前,她跳下床去点燃了桌上油灯,这才一觉到天明。 不点白不点,有钱人就该这样。 陈平安在隔壁屋子里,在足足三枚竹简上写了密密麻麻的“藕花福地之山水游记”,吹灭了灯盏,开始练习六步走桩,配合《剑术正经》上的种种握剑手势,依然是虚握。 步伐无声无息,如鱼在水,拳意尽收,神华内敛。比起当初陈平安在龙须河畔打拳,此刻一身拳意流淌全身,已是天壤之别。 陈平安如今练拳已经完全可以分心想事。《撼山谱》上在走桩和立桩之后其实还有睡桩“千秋”,陈平安早已知晓拳理和架子,如今已经觉得不难上手。关键是睡桩的精髓偏偏在于一个“大梦如死”的四字说法上,会使得一个人的魂魄如古井死水,获得彻底的休养生息。但是陈平安两次出门远游,一次比一次走得远,都不敢睡得太死,所以一直耽搁下来,只能等回到龙泉再说。 这次离开藕花福地实在是太仓促了,不然陈平安一定会尽量收集那里的上乘武学,如今回想起来,丁婴走的武学路子其实没有错,真正站在了群山之巅,堪称藕花福地武学的最高峰。想要走到这一步,除了自身感悟,一样需要观看矮处山峰的风光,相互佐证,查缺补漏,最终成为自身拳意,那才是真正的拳高天外。 这与读书的道理何其相似?与工部书籍上的建造桥梁之法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知不觉,窗外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陈平安如今练一整晚拳都不会出汗,这恐怕也是跻身五境后魂魄大成的方便之处。不过身穿法袍金醴,出不出汗都无所谓。 在陈平安练拳的时候,伤势已经痊愈的莲花小人儿就坐在桌边打瞌睡。离开藕花福地后,小家伙好像有些心事。 陈平安停下拳,坐在桌旁,小家伙耷拉着脑袋。陈平安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没有说什么。安慰人,实在不是陈平安擅长的事情。 他又拿出四幅画卷摊放在桌上,开始思考到底要不要“押注”。 以往陈平安对于运气一事畏惧如虎,如今心结解开不少。 其实骊珠洞天破碎坠地后,尤其是被掌教陆沉算计了一次,与神诰宗贺小凉牵连在一起,大隋之行否极泰来,运气奇好,之后在鲲船上与贺小凉分道扬镳,运气依旧不差。再者,如今他身家可不算薄,不说跟陆抬同行的巨大收益,只说老龙城与郑大风做伴的那尊阴神,花了整整十枚谷雨钱向他购买了一枚奋勇竹的小竹简,好像就为了买上边“神仙有别,阴阳相隔,魂以定神,魄塑金身”这句话。所以陈平安不奢望能够“养活”四幅画,拣选其中一幅,好似那小赌怡情,还算妥当。 乱象已起,陈平安的确需要有些帮手帮忙看护着家业。 崔姓老人,陈平安不敢奢望,一个教拳一个学拳而已,再不能多求什么。 魏檗终究是山岳正神,有他自己的职责所在。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两个小家伙道行还浅,而且陈平安对待他们更像是兄长看待两个孩子,这是心性使然,与年纪无关。真摊上大事,陈平安非但不会让他们涉险,反而只会让他们远离是非之地。 对于四位画中人,陈平安就没有这么多负担。至于相熟之后如何相处,那就到时候再说。 四幅画卷,陈平安不知道先选谁,但是很笃定先不选谁,那就是隋右边。要是以后给宁姚知道了自己身边跟着个从画中走出的女子,而且还花了不少谷雨钱,这还了得?所以陈平安先将这幅画收入飞剑十五当中,然后将卢白象的也收了起来。一看就是桀骜不驯之辈,而且开创了藕花福地最大的地下势力,陈平安好不容易把他请出来后,万一是那周肥之流的枭雄魔头,无视伦理,大逆不道,难道又把他关押回画卷?天底下没有这么不把钱当钱的道理,谷雨钱可不是雪花钱,何况哪怕是雪花钱也不行。 收起了第二幅,就只剩下魏良的老祖宗和那个看似和蔼的武疯子朱敛了,后者曾是那顶银色莲花冠的主人,这让陈平安心里有点打鼓。跟丁婴一战,差点把命丢在牯牛山,那是陈平安生平最为凶险的一战。 陈平安盯着两幅画,犹豫不决。 莲花小人儿默默坐在他身前,一样在认真打量着两幅画像。 陈平安拿不定主意,笑问道:“你觉得哪个顺眼些?” 莲花小人儿转过头,只有一条胳膊的小家伙指了指画卷,然后指了指自己,似乎在询问陈平安真的要他来挑选吗? 陈平安笑眯起眼,点点头。小家伙麻溜儿站起身,沿着两幅画卷的边缘,瞪大眼睛,跑来跑去,还会趴在桌面上打量两个画中人,很是认真可爱,看得陈平安直乐呵。 小家伙最后蹲在地上,指了指身边的那幅魏羡画像。 陈平安哈哈笑道:“那就是他了。” 小家伙起身后,快步跑到桌沿,扯了扯陈平安的袖子,有些担心,应该是害怕自己选错了。 “没事,反正都要选的,选错了也没关系。”陈平安伸出手指挠了挠他的胳肢窝,小家伙咯咯而笑。 陈平安取出一枚谷雨钱,双指拈住,轻轻放在绘有南苑国开国皇帝的画像上。 当谷雨钱触及画卷,立即如冰雪消融化开,画卷表面很快铺满了一层谷雨钱的灵气,雾霭蒙蒙,如湖泽水气,然后猛然荡漾四散开来。陈平安再看那魏羡画像,多出了一分“生气”,尤其是连经断纬的华贵龙袍之上,金光闪动。只可惜他看不出更多端倪,到底需要耗费几枚谷雨钱仍是一团迷雾。 陈平安打定主意,十枚谷雨钱丢入其中,如果还是没有明确迹象,就当打了水漂。 小心翼翼收好画卷,陈平安在腰间悬好痴心、停雪,挎上那棉布包裹,出门去隔壁喊裴钱继续赶路。结果敲了半天门,小女孩才磨磨蹭蹭、睡眼惺忪地打开屋门,看到陈平安后,有些不情不愿。 陈平安在她穿戴好后,见她走向自己,便指了指床铺,她一脸茫然。 陈平安说道:“收拾好再走。” 裴钱委屈道:“咱们付了钱才在驿馆住下的,你花了好多银子哩。” 陈平安沉默不语,裴钱只得转身去收拾被褥。 陈平安瞥了眼桌上那盏油灯,皱了皱眉头。 之后乘坐马车一路往北,车夫熟稔路线,多是掐好了时间,让两位客人住在驿站和一些城镇客栈,没有风餐露宿的机会。 陈平安开始教裴钱雅言、官话,以及东宝瓶洲和大骊王朝一些大概的风土人情,再就是拿出一本购自状元巷书肆的儒家典籍教她识字,刚好读书认字的同时是以雅言、官话诉说,一举三得。只是裴钱学得不太上心,不过字已经认识了百余个。但一看她就是个不喜欢读书的,明显更喜欢在车厢里睡懒觉,哪怕什么事情都不做。陈平安不理她,只要让她睡觉,她就能睡上大半天,醒了之后就掀开车帘子欣赏风景,看完之后再睡,也算本事。 此后一路多雨水,慢慢悠悠,马车终于到了那座北晋边境郡城,陈平安付完另外一半银钱,带着裴钱开始步行。 因为天气转凉,又经常下雨,陈平安还是给她买了一套厚实衣裳和新靴子,只是没有立即给她,她便每天眼巴巴望着陈平安的斜挎包裹,甚至破天荒要求她来背好了。 北晋境内的寻常城池门禁不严,只要让车夫打点关系,没有户籍和通关文牒的裴钱也可以捎带着顺利入城。但是边关不同,陈平安就开始带着她跋山涉水。裴钱跟吃苦耐劳的李宝瓶一个天一个地,哪怕陈平安细致照顾着她的脚力,她仍是叫苦不迭,一次次挤出眼泪,饶是陈平安脾气再好,不烦也烦了。 换上新衣服新靴子后,裴钱好了几天,结果她那一身衣裳因为从不知珍惜,很快就给山野小路上的钩钩刺刺弄破了许多,她就故态复萌,在陈平安答应到了下一座城镇给她再买一身后才有了精气神。只是北晋国边境线绵长,山路难行,裴钱一天到晚黑着脸,每次被陈平安要求以树枝在地上练习写字都故意写得如蚯蚓爬动,让她写一百个字,就绝不多写一个字。 在这期间,陈平安又“喂养”了三颗谷雨钱。 因为现在陈平安走路就是练拳,几乎一呼一吸皆是淬炼体魄,所以他看似将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剑炉立桩上。 只有到了陈平安练习剑炉立桩的时候,裴钱才有劲头,也不敢靠近,就站在远处,默默看他站在原地,木头一般一动不动,久而久之,裴钱也觉得乏味无趣了。 第79章 山水之争 这天夜里,陈平安带着裴钱露宿一处荒郊野岭。 上次在边境郡城,除了给裴钱专门准备的牛皮小帐篷,陈平安还买了鱼钩鱼线,自己在山上找细竹做了根钓竿,便开始在溪畔夜钓。 深夜时分,陈平安转过头,远处山林中红光闪动,很快出现古怪一幕。 有那四角悬挂大红灯笼的八抬大轿,抬轿的好像都是成长于山野的精怪,敲锣打鼓的角色则是一众阴物鬼魅,为首是一个腰佩锈剑的白骨骷髅。 轿子旁边还有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妪,穿着喜庆的鲜红衣裳,脂粉浓重,两团腮红,脸色惨白,只是她四周萦绕着一股股黑烟。 陈平安如今熟稔山上事,知道这多半就是所谓的山神娶亲了。他不愿横生枝节,就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只是没有料到裴钱竟然在这个时候醒来,钻出牛皮帐篷后,揉着眼睛,呆呆望向那支迎亲队伍。 陈平安放下钓竿,来到裴钱身边。 那边的老妪已经笑望裴钱,眼神中充满了玩味。她抬起一条纤细胳膊,轿子骤然而停,连同白骨剑客在内,所有山精鬼怪都齐齐望来,阴气森森。 陈平安拱手抱拳,主动向这支迎亲队伍表达歉意。 鸟有鸟道,鼠有鼠路,尤其是阴阳有别,世间有序。 就像这场偶遇,若非裴钱犯了忌讳,明目张胆地投去视线,那么这支山神娶亲的队伍根本不会在意陈平安和裴钱的存在,过去就过去了,这也是世间许多樵夫渔民世世代代临近山野湖泽依然少有灾厄的原因。 老妪见陈平安颇为识趣,点点头,再次挥手,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重新开始敲锣打鼓,继续前去迎娶山神夫人。 裴钱差点就闯下大祸,可陈平安这次倒是没有责怪她。她不是修行中人,不谙修行规矩,情有可原,这是他教导无方,怪不到她头上。但是如果陈平安早早说了道理,她还是这般莽撞,就两说了。 陈平安轻声问道:“你看得见它们?听得到锣鼓声?” 裴钱小脸惨白,点头道:“听见动静就爬起来了,还以为是做梦,太吓人了。” 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抵住裴钱眉心,帮着她安稳神魂。一旦不小心遇上污秽阴物,凡夫俗子即便无法看见,对方也无害人之心,可若是世人本身阳气不盛,魂魄就很容易飘荡不安,无形中伤了元气根本。世上坊间的诸多鬼怪之说,比如有人中了邪,一病不起,往往就是因为这类状况,属于阴阳相冲。 所幸裴钱并无大碍,陈平安告诫道:“虽然不清楚你为何看得见它们,但是以后再遇上,一定要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不然很容易惹上麻烦,被对方视为挑衅。幸好今晚这支迎亲队伍根脚偏向正统,身份类似阳间官吏,才没有跟我们一般见识。” 裴钱心有余悸,只拼命点头。 陈平安问道:“你在南苑国这些年,可曾看到城内城外的孤魂野鬼?” 裴钱哭丧着脸,使劲摇头道:“以前我没有见过这些脏东西啊,一次都没有!” 陈平安若有所思,叮嘱:“游历在外,上山下水,不许冒冒失失称它们为‘脏东西’。” 裴钱哦了一声:“记下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安慰道:“继续睡觉吧,有我盯着,不会有事了。” 裴钱哪里还敢睡觉,死活要跟着陈平安去溪畔。她这下子算是彻底老实了,病恹恹的,连带着再不敢要什么新衣裳新靴子了,觉得跟在陈平安身边能混个吃饱喝足就已经是最幸福的事情。 陈平安重新拿起钓竿,裴钱拿着一块石子在地上圈圈画画。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裴钱这会儿都不敢抬头看四方,总觉得阴暗处隐匿着那些恐怖瘆人的奇怪东西,问道:“你给我那本书上说非礼勿视非礼勿闻,是不是这个道理啊?” 陈平安忍俊不禁。看来她得吃过苦头才学得进东西,虽然这句圣人教诲不应该如此注解,但是也不愿否定她好不容易琢磨出来的书上道理,便说道:“这句话道理很大,你这么理解,不能说错,但是远远不够,以后读书识字多了,就自然会明白更深。” 裴钱想着多跟陈平安聊天才能压下心头的恐惧,随口问道:“那为何书上还有一句‘子不语怪力乱神’?明明你方才就说了很多。是夫子们的道理错了,还是你错了?” 陈平安微微一笑:“只要多看书,到时候就知道是我错了,还是圣贤道理错了。” 裴钱有些不乐意,闷闷不说话,沉默了半天,终于憋出一个问题:“你是不是打不过它们?” 陈平安哑然失笑:“既然我们有错在先,跟我打不打得过它们,有关系吗?” 裴钱抬起头,眼神熠熠:“要是打得过,你就不用跟人低头道歉了啊,它们给咱们道歉还差不多,给咱们主动让道。比如它们敲锣打鼓的,吵死个人,就要向我道歉,愿意赔钱就更好了。” 陈平安问道:“我就算打得过它们,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裴钱愣了一下,挤出笑脸:“我们是一伙的啊。” 陈平安始终盯着溪水和鱼线,好似自言自语:“对错可没有亲疏之别。”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明确给出答案,关于自己能否胜过此处山头的那些山水神怪,怕的就是她知道真相后,心中忌惮全无,没轻没重。 对于在家等待新娘子的那位山神的大致修为,陈平安心里有数。 无论是世俗衙门的县令还是管辖阴冥之事的城隍爷,若是出巡,必有仪仗,其中就有鸣锣开道的习惯,若是品秩升上去,响声就会更大。这次因为是迎亲队伍,绝大多数连绵不绝的锣鼓喧嚣多是喜庆,也未让鬼差持有“肃静”“回避”木牌以及最风光瞩目的那个官衔牌,但是每隔一段时间,还是会有官场上的讲究,比如依循礼制鸣锣九下。以此开道,大概也是那位“山神”的门面使然,在跟四方邻里和辖境鬼魅们摆谱呢。这说明那位山神死后官身算是一位府君,除了山神庙和泥塑金身,还有资格开辟自己的府邸,在东宝瓶洲和桐叶洲都算是一方世外山水的封疆大吏了,类似青衣小童的那个担任御江水神的兄弟,至少相当于练气士六境的修为,说不定就是七境观海境。 至于陈平安能否打得过,很简单,俞真意身在灵气稀薄的藕花福地,就已经修出了龙门境的修士境界。陈平安又为何愿意押注四幅画卷?除了看重开国皇帝魏羡、武疯子朱敛等人当下的武学境界,更在意这些人的资质。 事实上,周肥对此早有明言,种秋有望在三四十年中跻身武道九境。周肥的真身可是玉圭宗姜氏的家主,还是玉璞境练气士,眼光不会有错。只不过“有望”二字远远不等于板上钉钉,毕竟武道之路并不顺畅,说夭折就夭折。可即便如此,陈平安一开始的决定,一幅画卷押注十枚谷雨钱,用以购买“有望”二字,绝对物有所值。 裴钱不知道钓鱼有什么意思,一坐就大半天,还没什么收获,开始没话找话:“你家乡那边经常会遇到这么多奇奇怪怪的家伙吗?那像我这样的人岂不是很危险?以后我一定不会离你太远。” 陈平安专注于钓鱼,也是一种修行。 无论大鱼小鱼,轻啄鱼饵,鱼线微颤,传到钓竿和手心,然后甩竿上鱼,这跟迎敌武夫罡气,只有劲道和气力大小之分,并无本质区别。巧劲,一切功夫只在细微处。而且陈平安故意拣选了一根纤细竹竿,溪涧水潭钓鱼还好,若是到了大江大河,钓七八斤以上的大鱼,在较劲过程当中,只要稍不注意,鱼线就容易绷断,钓竿甚至会折断。这很像当年烧瓷拉坯,陈平安喜欢这种熟悉的感觉。 虽未理睬小女孩,但是陈平安没来由想起了自己,细细推敲琢磨,才发现自己跟她其实没什么两样。 在泥瓶巷,或者说在当年自己懵懂无知的骊珠洞天,就像她在南苑国京城,那种危机四伏,不在什么山水神怪和仙人修士,而是在一日三餐,在贫穷困苦,在一次偶染风寒,在冬日严寒。离开了骊珠洞天,就像她离开了藕花福地,天地更加宽阔,但是更多无法想象的危险也接踵而来,风雨更大,一个人说死就死。 两人处境相似,但是行事风格大不一样。 裴钱不知道惜福,稍稍有了些铜钱,第一时间就是大手大脚花出去。而陈平安对于每一份来之不易的盈余都会小心翼翼呵护着。 裴钱喜新厌旧,身上的衣裳鞋子只要旧了破了,就转头开始希冀着天上掉下一份新的。对于别人的施舍,她从不觉得难为情,甚至会祈求别人的恩赏,而不知感激。陈平安对于当初泥瓶巷街坊的每一份怜悯和帮助,至今难忘,一笔一笔记在心头,对于偿还恩情更是小心翼翼,唯恐过犹不及,害了别人家的淳朴家风和风水气数。 裴钱惫懒,不知上进,喜欢撒谎,为了活下去,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是对的,而且对于如何活下去这个难题,她选了一条看似最轻松、其实长远来看并不轻松的捷径。她内心深处对于一切美好的事物充满了敌意,只要是她得不到的,就宁可毁掉。 裴钱对这个给予她恶意的世界报复以自己最大的恶意,她擅长察言观色,能敏锐感知别人的善恶,但是这份难得的老天爷赏饭吃的技能被她用来欺负更弱小之人、谄媚更强大之人。所以,很少讨厌一个人的陈平安,是真的讨厌裴钱。只不过现在陈平安与她朝夕相处就开始看着她,再来回头看自己。 藕花福地,种秋一直在担心俞真意成为他们最深恶痛绝的那种谪仙人。 陆抬曾经说过,不近恶,不知善。 陈平安当然不愿意把裴钱带在身边,是老道人强行将她丢出藕花福地,如果可以选择,他更愿意带走曹晴朗。如果种秋愿意卸下担子,陈平安更愿意带着种秋来看看浩然天下的风景,而不是什么魏羡、朱敛。 在大环境已经注定无法改变的前提下,明明读书识字、学会雅言官话是生存必需,可裴钱始终不愿意付出自己的努力。陈平安很难想象,如果自己跟她更换身份和位置,她会怎么选择。内心无比憎恶和嫉妒宋集薪,表面上却依附这个有钱的邻居?眼睁睁看着刘羡阳被人打死?每天以欺负顾璨为乐?在龙窑跟所有人一样,尽情挖苦那个娘娘腔?讨好齐先生、阿良、文圣老秀才? 即使这样的一个“陈平安”,依然在光阴长河中有幸遇上了他们,其结果也无非是一次次擦肩而过,萍水相逢罢了。 所以姚老头说得太对了,世间种种善缘和机会,无非是自己一双手抓得住和抓不住,小的都会从指缝间漏掉,哪来的本事去争更大的? 可又有一个但是。自己记得起爹娘的善良,后来又牢牢记住了姚老头的寥寥几句言语。她呢?好像没有人教过她一些对的事情。可自己如今教了她不少,她不还是这般没心没肺,禀性难移? 陈平安有点烦。当年带着李宝瓶、李槐和林守一去大隋,后来又多出崔东山、于禄和谢谢,陈平安都没有这么郁闷过。 陈平安收起了钓竿,裴钱托着腮帮问道:“怎么不钓鱼啦,还没有鱼儿上钩呢,鱼汤可好喝啦,鱼干也好吃的。” 陈平安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一些言语咽回肚子。他本想跟她开门见山说一些事情,例如:“若是曹晴朗在这里,只要他愿意学,我可以大大方方教他拳法,一心一意教他剑术。曹晴朗就算是想要成为修道之人,我都可以帮他。谷雨钱、法宝,只要我有的,都可以一样一样、按部就班地送给他。但是你,哪怕你有习武的天赋,我却是连撼山拳的六步走桩都不愿意让你多看一眼。” 陈平安想起了那次阿良的出现。之后一路相伴,他是不是也这么看着自己,眼光就像自己现在看着裴钱,或是当时在院子里看着曹晴朗? 陈平安突然问她:“想学钓鱼吗?” 裴钱小声道:“可以不学吗?我每天还要背书和练字呢,怕学不好你教的东西。” 陈平安笑道:“不想学就不学,回去睡觉吧。如果没有意外,等下还会有迎亲队伍返回,带着新娘子去见山神府君,你到时候记得装睡就行了。明天起,包裹和钓竿都交给你来负责。” 裴钱想到今夜还有那些脏东西经过,就没敢拒绝陈平安,犹犹豫豫回到帐篷,翻来覆去好半天才浅浅睡去。陈平安想了想,还是在她帐篷外边悄悄张贴了一张静心符。 约莫一个时辰后,以八抬大轿迎娶新娘的队伍热热闹闹原路返回,比起之前声势更高涨,后边跟随了许多假扮“娘家人”的山野精怪,添个热闹而已,有些已经幻化人形,还有一些依然以真身行走山野,其中就有一只通体漆黑的蜘蛛,大如磨盘,还有两只在林间疾走如飞的魁梧猿猴,以及一个满脸血污身穿下葬时衣裳的女鬼。它们见到了在溪畔翻书看的陈平安,蠢蠢欲动。只是队伍中有不少鬼差压阵,才打消了这些苗头。 陈平安突然站起身。远处一个手持灯笼的婢女,身穿石榴裙,脚不踩地飘荡而来,见到了陈平安后,施了一个万福,柔声笑道:“这位贵人,我家府君今日大喜,方才嬷嬷让奴婢来捎话给贵人,有无兴致参加今夜喜宴?贵人且宽心,我家府君大人素来以公正严明著称于世,贵人赴宴,非但不会折损丝毫阳寿,还会有礼物相赠。” 陈平安摇头笑道:“委实是不敢叨扰府君大人,还望姑娘代我谢过府上嬷嬷的盛情邀请。” 婢女并未生气,婉约而笑:“那奴婢就祝愿公子一路顺风,方圆八百里内,有任何麻烦,公子都可以报上我家府君‘金璜’的名号,可保旅途顺遂。” 陈平安笑着拱手相谢:“在这里恭贺府君大喜。” 婢女嫣然而笑,姗姗离去,飘起一阵阵袅袅香风。 老妪听闻陈平安不愿赴宴后,一笑置之,只是可惜这个年轻人错过了一桩天大福缘。自家府君是出了名的出手大方,所有赴宴对象今夜都可以喝上一杯兰花酿,带走一小截千年参精。别人是挤破脑袋也要来府上庆祝,这家伙倒好,还不知道稀罕。罢了,总不好拿刀架在人家脖子上,求着人家收下礼物。 八抬大轿上,一条白如莲藕的手臂轻轻掀起刺绣精美的帘子。新娘子凤冠霞帔,头戴红盖头,不见容颜。她透过红纱望向外边的老妪,老妪躬了躬身,微笑道:“小姐,可是有事吩咐?” 软糯嗓音透过红纱传出:“还要多久才能停轿入府?” 她是一个出身书香门第的寻常女子,数年前与那“微服私访”郡城的府君偶遇,一见钟情。只是想要被一位山神明媒正娶,阳世之身会有损她的阴德和府君的功德。她痴心于他,尽孝三年,在府君的暗中帮助下,为家族铺好一条青云路。之后她不惜割腕自尽,以阴身嫁入金璜府邸,可谓名正言顺,不僭越合礼仪,被传为美谈。 一座建在山坳之中的富丽府邸灯火辉煌,宴席之上觥筹交错,通宵达旦。 娶妻之人身穿金色长袍,气势威严,高坐主位,身边是新娶夫人,小鸟依人。 白骨剑客应该在这座山神府邸内地位极高,只可惜它不过是一具骷髅,自然饮不得酒,一直肃立于大殿一根梁柱下。金璜府君在酒酣之际抬头瞥了眼殿外的天色,对白骨剑客悄悄使了一个眼色,后者会意点头,离开大殿。 金璜府君冷笑道:“诸位,喜酒已经喝过了,接下来就该轮到某些人喝罚酒了。本府好心款待朋友,但是你们当中不少人竟然胆敢勾结一个不入流的淫祠水妖,试图攻打我金璜府邸,真当我半点不知情吗?” 大门轰然关闭,金璜府君转头对自己夫人温柔一笑,拍了拍她的冰凉手背:“莫怕。”他有些歉意,“这次是我亏待你了,一场婚宴给办成了这般模样,唉。” 女子并不畏惧这位山神夫君,打趣道:“难不成还要我再嫁你一次?以后百年千年,对我好一些便是了。” 金璜府君爽朗大笑。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除了白骨剑客领着蓄势待发的一支府邸精锐,还有在别处休养生息的一伙人马,竟是练气士居多。两军会合,离开这座前一刻还笙歌旖旎的山神府邸,去截杀那支试图在拂晓时分奔袭府邸的兵马。而大殿内,许多看似醉成烂泥的府邸辅官、鬼差立即坐直身体,从桌底下拿出兵器,虎视眈眈。 北晋边境线往北不但山脉绵延,还有一座号称八百里水面的巨湖。其中有座大岛,立有一座不被朝廷认可的淫祠,规模很大,香火鼎盛。一只湖中大妖自立为水神,北晋邻国朝廷束手无策,只能听之任之。两百年来,那座水神府与金璜府邸一直相互仇视,冲突不断,只是谁都没有实力离开自家地盘绞杀对方。 这是一场名副其实水火不容的山水之争。胜者,必然打烂对方金身,毁去神庙,断绝香火。败者,就此沉沦,只要金身破碎销毁,意味着连来世都成奢望。 两场大战,金璜府邸大殿内的虚与委蛇和山坳外的狭路相逢几乎同时揭开序幕。 大殿内有金璜府君亲自坐镇,立即就有人见风使舵,磕头求饶,厮杀得零零落落,局势一边倒。山坳那边,一名披挂金甲、内穿墨绿长袍的男子带着麾下数百湖中精怪与山神府这方厮杀得惊天动地。 悬佩锈剑的白骨剑客生前是一位七境武夫,死后魂魄凝聚不散,虽然不复巅峰战力,可依旧杀气腾腾,在水妖大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 水神站在一驾水中龙马拖曳的大车之上,手持一杆铁枪,篆文古朴,是一件遗留湖底的仙家法宝。它数百年来横行无忌,强取豪夺,所以虽然塑造金身比金璜府君要晚上百年光阴,更不被朝廷视为正统,但是境界修为犹胜金璜府君,这次更是借着金璜府君娶亲之际笼络了一大批山野精怪,重金贿赂,整体实力已经稳稳压过对方一头,这才敢离开大湖率军上岸,势必要将那座金璜府邸一网打尽。 此次山神和水神的大道之争,就看谁的道行更高、谋划更远了。 陈平安一大早就喊醒了裴钱,两人粗略吃过干粮就开始赶路,有意绕开了金璜府邸那个方向。突然,陈平安一个箭步,飞快掠上一棵大树枝头,登高望远,脸色凝重:一场山神娶亲的盛宴,为何杀得如火如荼? 十数里外的一处战场,有金甲男子施展术法,大水漫地。他站在一条巨大的青鱼背脊上,手持铁枪。 白骨剑客已经失去了一条胳膊,哪怕他竭力厮杀,还秘密笼络了一拨练气士,可对上这只能够呼风唤雨的大水妖,它与众多府君扈从仍是落了下风,只不过金璜府邸占了地利,所以双方皆是伤亡惨重。 一名金袍男子离开大局已定的府邸正殿,走出门后,大步向前,身形暴涨两丈、三丈、五丈,等到他来到山坳口外,已是十丈高的璀璨金身,纵身而跃,一下子就跨过了厮杀惨烈的战场,一拳砸在那只青鱼精怪的头颅之上。 陈平安不再继续观战,飘落回地面,沉声道:“走了。” 裴钱试探性道:“我好像听到了打雷声呢,耳边一直轰隆隆的。” 陈平安想了想,拿出一张早就画好的宝塔镇妖符,双指拈住,往裴钱脑袋上稍靠右的位置轻轻一拍,不会遮住她的视线,提醒道:“只管赶路,它不会掉下来的,但是也别去撕它。有了它在,寻常妖魅鬼怪见到你也会自行退避。” 恰在此时,战场那边传来雷声崩裂的巨大嘶吼声。裴钱吓得打了个激灵,哭丧着脸,有些腿软走不动路,颤声道:“我怕,脚不听话了,走不了。” 她是真怕那些她觉得会吃人肉的山野鬼怪,并不是做样子给陈平安看。 陈平安有些无奈,又拿出一张阳气挑灯符,让裴钱拿在手里:“这两张符箓都是神仙之物,肯定能够庇护你。” 裴钱瞥了眼在眼前晃荡的宝塔镇妖符,又看了眼手上那张阳气挑灯符,抽泣道:“不然再给我一张吧,我两只手都可以拿着的。” 陈平安只得再给她一张挑灯符,裴钱一手一张,走了两步,晃晃荡荡,还是没啥力气,着实吓得不轻。 陈平安道:“你手上两张符箓值好多银子,拿好了。额头上那张更珍贵,随随便便就能在南苑国京城买栋大宅子。你要是能够自己走路,稳稳当当跟着我赶路,我可以考虑送给你一张。” 裴钱泫然欲泣,皱着黝黑脸庞,满脸委屈道:“不骗人?” 陈平安点点头。裴钱深吸一口气,嗖一下就跑了出去,双臂摊开跟挑水似的,死死攥紧两张阳气挑灯符,额头上还贴着张镇妖符,很是滑稽。她跑出去一段路程后,没见着陈平安,立即转头带着哭腔道:“你倒是快一点跑路啊!要是咱们给逮着了,你块头大,肯定先吃你的……” 陈平安抹了把脸,默默跟上。好嘛,裴钱这个名字没白取。 这次裴钱没敢偷懒,跑得飞快,也没喊累。 陈平安拿出一把痴心挂在腰间,与养剑葫一左一右相呼应。斜挎包裹,手里还拿着钓竿,配合着裴钱的奔跑脚步,始终与她并肩而行。他其实不担心他们的安危,只要不身处战场中央,就不会有什么风险。 裴钱步伐紧促,奔跑速度时快时慢,但是为了逃命,所有机灵劲儿应该都用上了,竟是一鼓作气跑出去两三里山路。须知山路难行,远胜市井坊间。之后她没有停下休息,而是不用陈平安督促,就自己以步行姿态前行,等到缓过来后再开始撒腿奔跑,如此反复,让暗中观察她的陈平安愣了很久。 不得不承认,裴钱的习武天赋很好。这可不是骊珠洞天那个陈平安的眼光,而是打杀了丁婴之后的五境武夫陈平安的。 可是修行一事,就像当初阮邛对待陈平安的态度那样,只要不视为同道中人,法不轻传一字一句,做不得师徒。就算是藕花福地状元巷旁边武馆的教拳老师傅,都会坚持门内弟子若无武德,则绝不传授其高深拳法的原则,让其能养家糊口足矣。 陈平安更是没有半点传授裴钱拳法的念头。心性远远跟不上修为,练了拳,修了上乘道法,除了欺凌他人、为非作歹、凭自己心意定他人生死,还能做什么?俞真意被说一句“矮冬瓜”就要杀人,高人居高位,弹指挥袖,对于山下俗人可就是生死大事了。 人力终究有穷尽,不论裴钱天赋有多好,到底还是个九岁大的孩子,身体还孱弱,在跑出七八里后已经筋疲力尽,一步都挪不动了。她站在原地,开始伤心干号,泪眼蒙眬地望着陈平安那一袭白袍,第一个想法,就是这个家伙肯定要抛下她不管了。 以己度人,裴钱已经说不出话来,但是她很怕这个人一走了之。 陈平安蹲在裴钱身边,裴钱立即趴在他背上,抱着他的脖子,满脸泪花儿。陈平安缓缓行走在林间小路上,轻声道:“只要你不做坏事,我就不会不管你。” 裴钱使劲点头,不用自己奔跑,有了胆气,精气神就也好了几分,抽泣道:“好嘞,我今儿起就要当大好人。”说完之后,她就把整个小脸蛋往陈平安肩头狠狠一抹,来来回回两遍,总算擦干净了鼻涕眼泪。 陈平安龇牙咧嘴,趁着她暂时卸下心防,笑问:“你总说我有钱就要给你银子,这是为什么?我有没有钱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有一座金山银山,就一定要给你一枚铜钱?” 裴钱直截了当道:“对啊!干吗不给我,你不是好人吗?你给我几十两银子,不就是头上拔根头发吗?我知道你是好人,好人就该做好事呀。” 陈平安想了想,换了一个方式问:“如果你很有钱,而我没钱,你会随随便便送给我银子吗?” 裴钱默不作声,心想我不用银子砸死你就算好的了,砸完以后,我还要把一个个大银锭儿全部捡回来带回家,全都是我的!而且我连收尸都不会给你收。 只是这些心里话,她可不敢当着陈平安的面说。 但是想着想着,她倒是总算意识到一点:想要从这个家伙手里白拿银子,不太可能了。他哪里来那么多让人讨厌的道理呢,真是书上读出来的?她就觉得书上的每个字都挺讨厌的。 两人一时无言。 趴在陈平安温暖的后背上,裴钱沉默了很久,小声问道:“你是好人,天底下的好人就是你这个样子的,对吧?” 陈平安没说话。 不远处山林震动,有庞然大物滚走,声势惊人,不断传来树木折断的声响,刚好直奔陈平安这边,竟是一头断去犄角的青色水牛,鲜血淋漓,背脊上皮开肉绽。这畜生的背脊高度比青壮男子还要高出一个脑袋,它以人声咆哮道:“死开!” 陈平安其实已经料准了它横穿小路的方向,所以停下了脚步。虽然那头水牛浑身凶煞气焰,好似有无数冤魂萦绕缠身,显然不是一场战事积攒而来,可陈平安当下还是没有想要出手。 凶性大发的水牛眼眸猩红,竟是也改了路线,凶悍撞向那个惹眼的家伙。即便它是强弩之末,凡夫俗子在这一撞之下也肯定粉身碎骨。 陈平安伸出手绕过肩头,从裴钱额头摘下那张宝塔镇妖符,丢向这头被打回原形的畜生,之后瞬间拔剑出鞘,一剑斩去。 青色水牛被镇妖符镇压得前冲滞缓,心知不妙,刚要绕道,一道剑罡就当头劈下。 砰然一声,眼大如铜铃的庞然大物直接被一剑劈成两半。 收剑归鞘,驾驭那张灵气不剩的镇妖符返回手中,收入袖中。 陈平安看也不看那两半尸体,背着裴钱继续前行。 远处那位迅猛赶来的金璜府君也是伤痕累累,匆忙停在水神尸体附近,手中持有脚边这只大妖的法宝铁枪。这位山神咽了咽口水,虽然满腹震惊,却无太多畏惧,倒是有几分发自肺腑的敬意,脸色肃穆,抱拳道:“恭送仙师。” 陈平安脚步不停,只是转过头,对着那位一身正气的此地神祇笑着挥了挥手:“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下次再有这种宴会,你们府上可莫要随便邀请别人了,虽是好心,可修行路上,最怕意外。不过我以后再经过此地,肯定会叨扰府君,与府君讨一杯酒喝。” 福祸看似远在两端,其实只在一饮一啄间。 金璜府君汗颜道:“本府受教了。” 陈平安背着裴钱走出十数里后,把她放下来,一大一小,一高一低,两两对视。 裴钱一脸茫然,装起了傻。 陈平安伸出手,裴钱皱着脸将两张挑灯符拍在他手心:“就不能送给我一张吗?我跑了那么远的山路,最后实在是跑不动了啊。” 陈平安缓缓前行:“那就以后做得更好一些。” 裴钱哦了一声,默默走在他身边。 铁石心肠。什么大好人,我呸,是我瞎了狗眼哩。 陈平安一把拧住她的耳朵:“一天到晚在肚子里说人坏话可不好。” 裴钱踮起脚尖,哎哟哟嚷着:“不敢了不敢了。”陈平安这才松开手。 片刻之后,陈平安又扯住她的耳朵,她眼眶通红,信誓旦旦道:“这次是真不敢了!” 又走出去十数步,陈平安刚伸手,裴钱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陈平安自顾自向前走,裴钱见他根本没有停步的意思,赶紧停下哭声,站起身,畏畏缩缩向前走。为了让自己不在肚子里骂那个家伙,她找了一个能够管住自己念头的法子,就是开始碎碎念叨着那些书籍上的内容,真是凄凄惨惨。 陈平安不再管她,行走在茫茫郁郁山林间。 想起了那一方山字印,陈平安愈发沉默。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曹晴朗总觉得光阴流逝得很快,以前是大江大河缓缓而走,如今是山间溪涧哗哗而流,甚至会让人听得到流水声。这不,眨眼间,秋去冬来,一下子就迎来了今年的初雪,而且下得跟鹅毛似的。 曹晴朗坐在床上望向窗外的茫茫大雪,愣愣不敢相信,穿了衣衫鞋子赶紧推开门,第一件事,竟是想要告诉那个人,下大雪了。只是望着那间偏屋的门口,曹晴朗挠挠头,终于记起那个人已经离开很久了,可他还是经常会觉得,那人会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清晨也好,半夜也好,一出门就能见着,话也不多,就是笑望向自己。 希望是瑞雪兆丰年。曹晴朗抬手呵了口气,有些冷,得加件衣服。缩着退回屋子,添衣之后,端端正正坐在爹亲手做的一张小木桌前,翻开一本书,开始朗诵圣贤文章。 在秋末时分,学塾换了一个教书先生,更加严厉,好像学问更大一些,道理讲得明明白白,便是学塾最不喜欢读书的同窗都听得懂,很厉害。 曹晴朗背完书,搓手焐暖,有些担心。家中余钱不多了,爹娘去世后,官府给了一笔抚恤银子,但是没有一次性给他,而是每月定时拿过来交到他手上。 曹晴朗没有多想,只当衙门办事都是这般。而且他没了爹娘,在南苑国京城又无亲戚,以前想要吃什么、买什么都只需要跟长辈说一声,现在要他自己去精打细算了,每一枚铜钱都花得小心翼翼。这种滋味并不好受,可是没办法,日子总得过。 好在在他最难熬的时候,那个人就住在家中,让孤零零守着这栋宅子的他悄悄有了些念想。 曹晴朗换了一双适合雨雪天气出门的黄麂皮靴,只是穿靴子的时候,他忍不住哭了起来。这是娘亲在大年三十买的,往后呢?好在曹晴朗很快就收拾好情绪,去灶房随便垫了垫肚子,就准备出门去学塾。只是在屋子里装书的时候,曹晴朗有些怔怔出神。那人说好了一有空就会给他做个小竹箱的,书上说君子守信,一诺千金,那么他应该是真的有急事吧,就是不知道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了。 曹晴朗拿起一把油纸伞,背着行囊走出院子,惊讶地发现院门外走过一个熟人,竟是学塾的种夫子,一个很奇怪的姓氏。老夫子一身青衫,同样手持油纸伞,见到了曹晴朗,停下脚步,问道:“这么巧,你住在这儿?” 曹晴朗想要放下伞,对偶然路过家门口的种夫子作揖行礼。 种夫子摆手道:“不用,大雪天的。” 种夫子学问深,可是传道授业解惑的时候不苟言笑,所有人都挺怕他,曹晴朗也不例外,只是比起同窗,尊敬更多而已。所以这位学塾先生说无须揖礼,曹晴朗下意识就听从他的言语。之后一老一小各自撑伞,走在积雪深深的小巷里。 种夫子自然听说过曹晴朗家里的情况,毕竟在学塾,很多街坊邻居的孩子就是他的玩伴和同窗,看曹晴朗的眼神就不一样,还有一些个窃窃私语,曹晴朗只是假装没看见没听到,所以种夫子问道:“如今独自生活,可有什么难处?” 曹晴朗笑着摇头道:“回先生,并无。” 回答得一板一眼,措辞和气度都不似陋巷孩子,难怪会被裴钱讥讽为小夫子。 种夫子点点头,又说:“你终究年岁还小,真有过不去的坎,可以与我说一声,不用觉得难为情。人生难处,书里书外都会有很多,莫说是你,便是我,这般岁数了,一样有求人相助的地方。” 曹晴朗嗯了一声:“先生,我晓得了,真有难事,会找先生的。” 犹豫了一下,曹晴朗有些羞赧:“有人上次带我去学塾路上便说过了与先生差不多的言语,他告诉我将来一个人读书和生计,求人是难免的,别人不帮,不可怨怼记恨,别人帮了,务必记在心头。” 种夫子破天荒露出一抹笑意:“那个人是叫陈平安吧?” 曹晴朗愕然:“先生认识?” 种夫子点头道:“我与他是朋友,不过没想到你们也认识。” 曹晴朗顿时开心起来。陈平安是种夫子的朋友啊。 种夫子板起脸教训道:“可别觉得有了这一层关系,你读书不用心,我就不会给你吃板子。” 曹晴朗赶紧点头。 一老一小,夫子与学生,走在官府已经修复平整的那条大街上,步履艰辛,行走缓慢。曹晴朗胆子大了一些,询问先生是如何与陈平安认识的。种夫子只说是意气相投,虽然认识不久,但确实当得起“朋友”二字。 大雪纷纷落人间,不愿停歇,曹晴朗心里暖洋洋的,与先生一起走到了学塾门口,转头望去。 最后一次见面也是离别,那人就站在那里停步,说过了那句话后,他一手撑伞,目送自己走入学塾。 种夫子在前方转头问道:“怎么了?” 曹晴朗摇摇头,灿烂而笑,转头快步走入学塾。 种夫子在学堂落座后,等到所有蒙童都到了,才开始传授学问。 老夫子双鬓霜白,一袭青衫,语速缓慢,与稚童们说圣贤道理的时候,俨然有一番几近圣贤的浩然气象。 南苑国京城一座庭院深深的官宦世家,这户人家的私人藏书楼在京城颇有名气。有个庶子身份的少年经常来此翻书,只是藏书珍贵,家规不但禁止持烛上楼,不许拿书外出,许多孤本善本的木匣都贴有封条,而且不许任何人擅自打开。 今天少年有些悲愤,心中积郁,来此其实不为看书,只是想找一处清净地散心。 对京城所有学子举办的县试、府试两次大考,少年都过了,获得了童生身份,可是成绩并不突出,所以没有成为秀才,只是有资格参加院试,这让他对娘亲很是愧疚。一同参与县府两试的两位兄长都一举成为秀才,素有神童美誉的少年虽然有些疑惑不解,不知为何文章平平、学识远不如自己的他们成绩反而更好。他之前只当是自己临场发挥不佳,而两位嫡兄长刚好表现更出彩,但是今天无意间听到两位醉酒兄长道破了天机,竟是他们父亲私底下打点了考官关系。因为三人的爷爷曾是京城老礼部尚书,桃李满天下,主持过多次南苑国会试,京城县府两试的主考官见着了他们爷爷,要分别敬称一声“座师”“房师”,这可是官场顶天大的“师生”关系了。少年坚信这等龌龊事爷爷绝不会去做,定然是两位兄长的那个父亲打着幌子,不惜有损家风,谋取私利。 这也就罢了,少年虽是庶子,可生在世族高门,多少知晓些官场阴私,但是根据两位兄长得意扬扬的谈论,那个长房大伯为何要故意打压自己,摘了自己本是囊中之物的秀才功名?少年站在书楼顶层,看着那么多书架和书籍,惨然而笑。偌大一个享誉京城的书香门第,除了他这个庶出子弟,如今还有几个家族同龄人愿意来此翻书读书?那么多的珍稀书籍,年复一年被束之高阁,无人问津,难道不可惜吗? 少年抬起手背,擦拭眼泪:“读书有屁用,狗屁的庭前玉树……” 发过牢骚之后,少年还是开始找书看。院试还是要考的,圣贤书还是要读的,哪怕不为自己读书,不为自己考取功名,也不能让娘亲再失望了。只是今天心情烦躁,他便想着先翻一本经义之外的书籍来看,一路拣选,最后在书楼角落挑出一本近乎崭新的文人笔札,然后愣了一下。他刚翻开扉页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手指挑开一页,发现里边竟然有一枚钱币,与南苑国制式铜钱有些出入,篆文陌生,而且并非铜铁之钱,似玉非玉,晶莹剔透。钱币夹在书籍之中,使得两张书页微微有些印痕,印痕处刚好有一句读书人都知道,却未必人人相信的老话: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 少年有些奇怪,犹豫了很久,将钱币默默收入袖中,想着拿回去给娘亲看看,不承想这一拿差点就酿成了大祸! 少年有次在家塾求学时拿出来放在手心摩挲,被兄长无意间瞧见,竟然诬陷说是少年偷了自己的案头清供之物,闹得沸沸扬扬,惊动了不理俗事多年的爷爷。再往后,常年潜心道家术法的老尚书收起了那枚钱币,而且当天就调动了府上所有信得过的管家管事,花了足足两天一夜的工夫才仔仔细细翻遍了书楼万卷藏书,可是一无所得,没有找到第二枚钱币。 老尚书下令所有人退出书楼,谁都不许对外声张此事,否则一律逐出家族。老人独自在书楼思考许久,找到那个战战兢兢的孙子,带着他重返书楼,将那本当初夹着钱币的文人笔札一起交给他,微笑道:“若是有两枚这样的钱币,你便没有这份仙家机缘了。放心收下吧,就该是你的,以后专心读书,这栋书楼所有书籍都对你开放,任你自取,而且可以带出书楼翻阅。” 因祸得福的少年接过书籍,一头雾水。 老尚书又说了一桩密事,语重心长道:“前朝神童出身的两位年少状元郎,在科举一事上势如破竹,却都官声不佳,其中一人更是晚节不保,故而本朝对此深有忌讳。这次你落选秀才,不是你大伯所为,他还没有那份歹毒心肠,也不敢有,我还没死呢。其实是我的意思,为的就是压一压你,熬一熬性子,以后好在官场厚积薄发。归根结底,官场不是下棋,先手下得太漂亮,在本朝未必是好事。” 在心情激荡的少年离开后,老人转身拿出另外一本书,其中亦有印痕,只是却无钱币,但是印痕处是一句圣贤教诲: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因为只有一枚钱币,少年无形中独占了所有福缘。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甚至让一心憧憬仙法的老尚书都不敢抢夺。宦海沉浮了大半辈子的老人带着一份由衷的恭敬和佩服感慨道:“世外高人,真乃神仙手也。” 山路途中,陈平安给自己做了一只大竹箱。照理来说,除了那只棉布包裹,还能放置不少物件,可是陈平安还是让裴钱背着包裹,拿着那根青竹钓竿,再给她做了一根行山杖,小巧顺手。 之后山水迢迢,陈平安好像从一开始的匆忙赶路、着急离开桐叶洲返回东宝瓶洲家乡,变得再次沉下心来。这可害苦了累惨了裴钱,那叫一个抱怨连连,只是比起最早认识时的直来直往、言语刺人,不知是读过了一些书,还是担心被陈平安一个恼火就丢下不管,即便是怨言,裴钱也学会拐弯抹角了,只是陈平安对此从来当作耳旁风。 随后一路,两人见识了许多景象,让裴钱大开眼界。比如某次秋夜遇上了无数流萤,像是挂满了小灯笼。趁着陈平安不注意,她就用那行山杖一顿噼里啪啦,打得尸横遍野,陈平安一转头,她就立即收手,装模作样埋头赶路。 他们还走过了一片古怪至极的密林,土壤肥沃,树枝舒展,挂满了各种飞鸟走兽的干瘪尸体,裴钱吓得扯住陈平安的袖子才敢走路。陈平安入林之前,掏出了一张阳气挑灯符抛向山林,发现那张普通材质的符箓蓦然点燃,只是烧得缓慢,陈平安就径直走入其中。裴钱求着陈平安给她一张符箓做护身符,陈平安置若罔闻,告诉她如果怕那些古怪东西,就大声背书,圣贤道理是可以辟邪的。裴钱将信将疑,仍是一边攥紧陈平安袖口,一边竭力背诵那本书上的内容。 其实那本儒家典籍很薄,上边的所有字她都认得了,书也读完了,她先前就想要换一本新鲜的,不想再翻来覆去只看一本书了,太没劲。可是陈平安偏偏不许,要她一遍遍读书,不只是看,还要读出来。清晨时分,他练习剑炉立桩,她就要开始读;黄昏时,他还是练习立桩,她还得读;到最后,还真给她将所有篇章都背得滚瓜烂熟了。 等到两人走出密林,没有任何异样动静。裴钱满头大汗,是读书读累的,嗓子都哑了。一直到两人走出十数里,一棵棵大树才开始疯狂摇晃起来,像是在宣泄怒气。 随后两人还经过一座山谷,瀑布下的水潭旁彩蝶纷飞,让人眼花缭乱。裴钱趁着陈平安煮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杀了十数只彩蝶,挑了只最漂亮的,啪一下,夹在了书页之中,结果挨了陈平安结结实实一个栗暴,痛得她蹲在地上抱头哀号,额头红肿,吃饭的时候都没个好脸色。 两人还遇到了砍柴下山的樵夫,还吃了人家一顿饭。陈平安想要给些钱,憨厚纯朴的那家人如何都不答应,陈平安只得作罢,走出篱笆院子前,要裴钱跟人道谢。饭没少吃的裴钱不太乐意,只是无意间瞥见陈平安的眼神后,立即乖乖跟人鞠躬道谢。 两人走出了绵延大山,又遇大河,裴钱第一次看到了拉着大船的纤夫。烈日之下,那些男人喊着号子,看得她目瞪口呆,然后偷着乐呵,好像天底下过得惨兮兮的人还真不少哩。但是很快她就收起笑脸,要是给那个家伙瞧见了,又没好果子吃了。上次不过是自己拾取柴火稍稍少了点,他就要饥肠辘辘的自己只许吃一小碗米饭。唉,这个陈平安真是难伺候,有钱的大爷就是欠揍,等她用手中行山杖偷偷练出了绝世剑法,一定要打得他哭爹喊娘,到时候看他还怎么用眼神瞪自己。 在山吃山,在水吃水。行走在河边,裴钱突然想要钓鱼了,便要陈平安帮她做一根钓竿,可陈平安理都没理她,她只好自己拿着柴刀去劈了根粗壮青竹,砍倒之后,才意识到这哪里是做钓竿,做竹篙还差不多,哭丧着脸挑了根细的。好在陈平安这个守财奴吝啬鬼倒是没太过分,给了她鱼钩鱼线。只是两人同样是钓鱼,隔着没多远,陈平安渔获不断,还有条得有裴钱一臂长的大鲤鱼,可她从头到尾就没个虾米咬钩。难道连水里的家伙也看人下菜碟,狗眼看人低?裴钱恨不得跳进水里,用钓竿砸死所有鱼虾。但是那晚上的一大锅鱼汤吃得裴钱眉开眼笑,忐忐忑忑跟陈平安要求吃三碗米饭,说今儿钓鱼花光了力气,得拿大米饭补补,鱼汤她会少喝一点的,不会跟他抢就是了。她本以为陈平安不会答应,不承想那家伙竟然点了头。这一顿饱餐,鱼汤浇入米饭,世上再没有比这更香喷喷的美味了吧,反正吃得她肚子滚圆。 后来她又跟着陈平安钓了一次鱼,还是胡乱抛出和甩起钓竿,鱼钩依然没有半点动静,倒是那个家伙钓上了一条极大的青鱼,光是较劲就花了最少一刻钟。看着陈平安在岸边跑来跑去,她直翻白眼:你一个会剑术又会仙法的家伙,被一条蠢鱼这么戏耍,不跌份吗?她又看着自己“稳如山岳”的钓竿,埋怨那些躲在水底下不给她半点面子的家伙,重重叹了口气,只觉得空有一身好本事,奈何天公不作美,害得她英雄无用武之地。所以她打算这辈子都不再钓鱼了,花了那么多耐心和气力,没有收获,还钓他干吗? 那天午饭,陈平安破天荒跟裴钱聊了一些钓鱼的技巧。道理听得懂,可是裴钱还是不愿意学,但是陈平安说下次钓鱼他会亲手教她,她这才没有扔掉那只钓竿,试探性提了一句:“鱼汤是好吃,可是顿顿吃,有些吃腻歪了,不如咱们吃点别的吧?” 陈平安回了她一句:“好啊,你去找东西来。” 裴钱装傻:“我年纪太小,有心无力呢。” 第二天钓鱼,陈平安没有用他那根钓竿,拿了裴钱的钓竿,等待了半天,舍了那些小鱼啄食鱼饵不管,在一条七八斤重的大鱼咬钩后猛然提竿。钓竿绷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在旁边打了半天哈欠的裴钱立即瞪大眼睛。陈平安让她赶紧接过钓竿,由她来对付这条大鱼,裴钱一个蹦跳起来,拿过竿子后,接下来一幕,看得陈平安不忍直视。 双手死死抓紧钓竿,靠着结实粗壮到不讲理的那根青竹竿子,裴钱咬牙切齿,二话不说就开始拼了命往后拽。陈平安之前说的那些门道,什么慢慢遛鱼,收线放线,不着急让大鱼见光,一点点卸去鱼儿的劲道,要它呛几次水,裴钱一句都没听进去,就想靠蛮劲把它拖上岸。好好一个本该优哉游哉的钓鱼,给裴钱折腾得像是在跟人拔河。 鱼不小,又在水中,还是条有劲的青鱼。相反,裴钱则力气不大,一个不小心,就踉跄几步,竟是连人带钓竿都给那条大鱼拖进了水里。她曾经还笑话陈平安胡说八道,天底下哪里会有鱼儿呛水的道理,这会儿就轮到她自己呛水了。裴钱不会游泳,但是一股狠劲上来后,竟是死都不愿意松手。最后还是陈平安把她从水里拎上岸,钓竿已经被大鱼拖曳而走。这一次,裴钱没有哭得撕心裂肺,落汤鸡似的小女孩站在岸边,张大嘴巴,无声而泣。鱼儿没了,今晚的鱼汤没了,钓竿也没了,哪怕知道还有干粮,饿不着她,还会有饭吃,可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这么伤心。 陈平安帮她擦去脸上的泪水和河水,却也没有安慰她,只是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场景。没有遇到擅长钓鱼的刘羡阳之前,不知道里头的讲究,不会挑时段,不会挑地点,钓鱼经常无功而返,大太阳天,一个下午能把人晒得皮肤生疼,大概也是这般心情吧。 之后那顿饭,当然就只有腌菜和米饭了。去小帐篷换了一身衣裳,吃饭的时候,裴钱闷闷不乐。陈平安笑问道:“胆子怎么突然这么大了,不怕淹死在水里?” 裴钱低头扒着米饭,含糊不清道:“不是你在旁边嘛。” 陈平安打赏了她一个栗暴,她猛然抬头:“为啥这也打我?我都要伤心死了!” 陈平安笑道:“吃你的饭。” 裴钱冷哼一声,转头望向河水。自己好不容易亲手做出来的钓竿没了,有点伤感。 陈平安说了一句:“我那根钓竿,送你了。” 裴钱有些疑惑,见他不像是在开玩笑,咧嘴笑道:“那我以后经常借你钓鱼啊,我大方着呢。” 陈平安给气笑了。就她这份伶俐劲儿,怎么就不愿意用在读书写字上边儿? 陈平安只在夜深人静她酣睡的时候才会趁着守夜默默练习六步走桩和《剑术正经》。他们经过一座小城镇,添了些东西,陈平安给裴钱买了一身新行头,裴钱欢天喜地。当晚睡在一间小客栈,裴钱已经很久没睡床铺了,开心得在床上打滚,但是她猛然间发现窗口蜷缩着一只白猫,盯着自己。她跳下床,嚷嚷着“造反啊,敢瞪我”,拿了斜靠桌子的那根行山杖就去戳那白猫。 白猫还真被她说中了,要造反,非但没有被惊吓逃走,反而在窗口上辗转腾挪,身形灵活,躲过一次次行山杖的袭击,偶尔对着裴钱低声嘶叫几声。裴钱气喘吁吁,撑着行山杖瞪大眼睛:“何方妖孽?!速速报上名号,饶你不死!” 裴钱当然是逗着玩,可是那只白猫竟然“瞥了眼”自己,口吐人言:“疯丫头片子,脑子有毛病吧?”说完就转过身去,纵身一跃,就此离去,吓得裴钱丢了行山杖,就去隔壁使劲敲门。 陈平安开门后,裴钱颤声道:“刚才有只猫,会说人话!” 陈平安点头道:“我听到了。” 瞧着陈平安毫不惊讶的模样,裴钱怔怔道:“这又不是在大山里头,也有妖怪?” 陈平安坐回桌旁,继续翻看那本倒悬山购买的神仙书,点头道:“市井坊间多有精魅鬼怪,并不稀奇,大多数都不会惊扰世人。一些大户人家还会豢养许多有意思的精魅,比如有些富贵女子的嫁妆之中会有好多种小家伙,生有翅膀,能够飞掠空中,如婢女丫鬟一般,帮主人梳妆打扮、涂抹脂粉。” 裴钱委屈地坐在桌对面,趴在桌上:“不会吓死人吗?我刚才就差点吓破了胆子。” 陈平安笑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等你走过了更多的山山水水,就会见怪不怪。” 裴钱感慨道:“这样啊。” 陈平安随口道:“之前我们见过的那个在山顶泉水煮茶的老翁,还有在溪畔洗头的女子,其实都是山中精怪,也没有伤人之意,反而向往世俗人间的生活,你不是跟他们聊得挺投缘吗?” 裴钱目瞪口呆。老头儿和蔼可亲不说,那个梳洗完头发的漂亮姐姐还用树叶吹了一支曲子给她听呢。裴钱皱着脸,胆战心惊。 陈平安笑道:“就他们不是人,其余遇到的,都跟我们一样。” 他们这一路,其实还遇到了督促百姓铺路造桥的地方官员、游山玩水的膏粱子弟和名士文豪,以及裴钱看得眼睛发亮的花魁。还有那一人一马行走江湖的游侠儿,高坐马背,脸色倨傲地跟陈平安他们问路,把裴钱气得不轻。 裴钱突然问道:“那个小不点呢?”她说的是莲花小人儿。 陈平安笑道:“他可不愿意见你。” 裴钱站起身,去自己屋子,从包裹里拿了那本书,回到陈平安这边陪他一起看。她暂时不敢回去,害怕那只白猫回来报仇。她如今剑术练得还不行,想要斩妖除魔还没啥底气。 陈平安合上书,悄然拿出那幅画卷。如今已经砸下去九枚谷雨钱了,仍是没能让这位南苑国开国皇帝走出画卷,这让他有些无奈。他摊开画卷,手中拿着一枚谷雨钱,想着这是最后一枚,若再没有结果,就只能作罢了。 拿谷雨钱填一个无底洞,他陈平安的钱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陈平安将第十枚谷雨钱“丢入”画卷中,仍是如同泥牛入海,雾气升腾是有,可也就只是这样了。 裴钱已经放下那本破损褶皱的书籍,站在陈平安身边。他并不刻意遮掩此事,所以画卷吃钱的场景裴钱已经看了好多次,看到陈平安又一次失望,她笑嘻嘻道:“我要是改姓郑,会不会更好一点?” 裴钱,赔钱。郑钱,挣钱。 陈平安叹了口气,就要收起画卷。转头望去,打开通风的窗户上站着一只白猫,它没有看陈平安,而是对着裴钱讥笑道:“小丫头,你吃屎去吧。”然后一闪而逝,去隔壁桌子上拉了一坨屎。 裴钱一头雾水,陈平安哭笑不得。还真记仇,这倒是跟裴钱如出一辙。 陈平安突然心中惊悚,站起身,一把将裴钱拉到身后。 一个斜背着巨大金黄葫芦的小道童坐在窗台上,笑眯眯望向陈平安。白猫跳到他肩头,蜷缩而踞。 陈平安在南苑国京城远远看过一眼小道童,后来与种秋交谈,知道这个家伙的大致身份,称呼老道人为“我家老爷”,是负责藕花福地的敲鼓飞升之人。 小道童瞥了眼陈平安腰间的养剑葫,嗤笑道:“品相一般般嘛,算不得最拔尖,比我的这只养剑葫差了十万八千里。” 陈平安面无表情问道:“找我有事?” 小道童自顾自道:“你们东宝瓶洲不是有两只最好的养剑葫嘛,你怎么没捞到手?” 正阳山仙子苏稼落魄之前,曾经拥有一只紫金葫芦。风雪庙陆地剑仙魏晋也有一只银白色养剑葫,后来到了阿良手上,又被阿良送给了李宝瓶。 小道童双手撑在窗台上,摇晃着双腿:“世间有七只养剑葫,是道祖亲手栽种的一根葫芦藤上结成,最为珍稀。养出来的飞剑,分别数量最多、成形最快、最坚不可摧、最锋芒无匹、最养主人体魄、飞剑最小,真正杀人于无形。至于最后一只,就是我背着的这个了,知道有什么玄妙吗?” 陈平安不答话,裴钱躲在陈平安身后,虽然很好奇,但是绝不敢探头探脑。 小道童见陈平安当哑巴,觉得有些无趣,肩挑白猫,轻灵跳下窗台,走到桌旁,指了指那幅卷起的画轴:“我家老爷对帮你挑选五人,以及匆忙赶你走有些过意不去,便破例让我来说些事情给你听。一是那把油纸伞,你好好收着,别随意丢弃了,有它在身边,你就会被遮蔽气机。二是你挑选的第一幅画卷,我会提醒你一次,只有一次,直接告诉你所需谷雨钱的数目。比如这幅画有魏羡的,就是……”他笑着伸出两只手,肩头上那只白猫懒洋洋提起一只爪子,他又笑,“十一枚。” 说到这里,小道童有些遗憾,又有些幸灾乐祸。关于四幅画所需谷雨钱的总数,是他家老爷定下的,但是具体分摊到每一幅需要多少,则是他的安排了,这些内幕,陈平安不会知晓。小道童本以为陈平安一定会选择武疯子朱敛的,那么陈平安就有苦头吃喽。没想到那个莲花小人儿从中作梗,无意中帮陈平安挑了魏羡。 陈平安问道:“那你为何现在才告诉我数目?” 小道童嬉笑道:“只要在你投入最后一枚之前告诉了你答案,就不算坏规矩,我家老爷不会责怪的。” 他看到陈平安没什么恼羞成怒的表情,愈发无趣,挥挥手:“就这些了,希望咱俩以后都没有见面的机会,看到你就烦。” 陈平安不以为意,问道:“最近有没有可以去往东宝瓶洲的仙家渡口?” 小道童很不愿意告诉陈平安,可一想到自家老爷的脾气,只得报上了地点,不敢造次。看到陈平安身后探出的那颗小脑袋,他冷哼一声,似乎十分不满,不愿意多看她一眼,一个后掠,带着肩头的白猫一起从窗口消失。 陈平安重新打开画卷,丢入第十一枚谷雨钱,毫不犹豫。 雾气弥漫,笼罩整个房间。陈平安拉着裴钱后退,离着桌子有五六步远,养剑葫内初一和十五已经蓄势待发。 有一个身穿龙袍的矮小男子从画卷中“拔地而起”,站在桌上,然后走到凳子上,再走到地面上,看着陈平安,板着脸说道:“魏羡见过主人,以后杀敌,但凭吩咐。” 陈平安点了点头,两人相视无言,气氛凝滞,有些尴尬。 魏羡突然说道:“主人好重的王霸之气。” 陈平安无言以对。 裴钱觉得自己算是长见识了:娘咧,这家伙也太臭不要脸了吧? 魏羡环顾四周,缓缓道:“主人有无不惹眼的衣衫?我换一身,今夜去外边逛荡逛荡,领略一下浩然天下的大好山河,主人何时动身赶路了,我自会出现。” 陈平安拿出一套崭新衣物给他,魏羡脱了龙袍换上,单手撑在窗台上一跃而出,跳上墙头,消失在夜色中。 裴钱问道:“大晚上的,看啥大好山河?” 陈平安无奈道:“这我哪里知道人家是怎么想的。” 一夜无事。 裴钱回到自己屋子,看到桌上那坨屎,气得咬牙切齿。 第二天启程,魏羡果然出现在客栈外。在那之后,魏羡就不再说话了。 魏羡身高还不及陈平安,很难想象这是一位开国皇帝,而且还是那代的天下第一大宗师,武力卓绝,被后世誉为沙场陷阵万人敌。 久而久之,裴钱就习惯了魏羡的存在,因为当他不存在就可以了。 在冬末时分,三人临近一座边陲小镇,再往北,就是桐叶洲势力较大的大泉王朝了,而小道童所说的那座仙家渡口,就在大泉王朝的最北端。 行走在边境,看到小镇之前,裴钱哀求陈平安:“再给我一张符箓吧,就是会发出金光的那张,咻一下就挡住了那头青色大水牛。” 陈平安只是在深思着事情。 裴钱不愿罢休:“又不是要你送我,我只是贴脑门上,就能走得快了。求你了,咱们不是在赶路吗,你就不想我走得快一些,早点回到那个什么大骊龙泉?” 啪一声,符箓果真贴上了裴钱的额头,还是歪斜贴着,恰好不挡她的视线。 裴钱立即笑开了花,果真快步如飞。自己脑门上贴着一座南苑国京城的大宅子呢,怎么会感觉累?贴着它走路,就好像在自家大宅子散步哩。 跟在两人身后的魏羡看了眼裴钱,大概心情与那只白猫差不多,觉得这个丫头片子脑子有毛病。 陈平安腰间悬佩长剑痴心和狭刀停雪,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身后魏羡从一开始的步履略显沉重到现在的轻松自如,裴钱看不出蛛丝马迹,陈平安则心知肚明。 当三人走上一座山坡,发现不远处尘土飞扬,有百余骑且战且退,地上已经有数十具尸体,像是在拼死护着一个老人。 陈平安眼中,看得更多的是追杀那些骑军的两名练气士,其中一人是剑修。而在魏羡看来,更多注意的还是那支骑军,眼中有些激赏神色,自言自语道:“百战之兵,下马为锐士,上马则铁骑,应该就是大泉王朝的姚家边军了。” 裴钱如今可不怕这个矮小汉子了,纳闷道:“你咋知道这些的,平日里你四处逛荡,就为了打听这些?” 魏羡置若罔闻,眼神炙热。 南苑国曾经以铁骑甲天下著称于世,硬生生打得草原骑军退回塞外,差点向南苑国纳贡称臣,此全为魏羡一人之功。 陈平安突然转头,沉声问道:“姚家边军?确定?” 魏羡板着脸,连说话的意思都没有,浪费他口水。 山坡一震,陈平安轰然而起,从天而降,刚好将逃亡铁骑和两名练气士双方拦腰截断。他曾经答应过齐先生,或者说答应过那片唯一愿意飘落到他手上的槐叶,所以他今天遇姚而停。 双方对峙,只是姚家铁骑换成了从天而降的陈平安。 剑修轻声说了“不急”二字,那名扈从便耐着性子,脚尖蹍着泥地,百无聊赖。 那名中年剑修身穿素白麻衣,一场实力悬殊的厮杀使得他没有沾染半点血迹。他容貌俊逸,只是眼眸狭长,嘴唇单薄,使得整个人的气质略显刻薄。他并无佩剑,一把本命飞剑与剑客佩剑等长,出窍杀敌之时如有火龙盘踞,那支姚家铁骑的刀枪与之触碰,根本挡不住,好似被刀切豆腐。他身旁站着的扈从是一名身材魁梧的纯粹武夫,身披神人承露甲,也就是山上俗称的“甘露甲”。 陈平安对这类兵家甲丸并不陌生,曾经就从那个古榆国国师身上剥落下一件,后来在倒悬山又购置了一件品秩极高的破碎甘露甲,后被陆抬修缮如新,但是一直没有机会穿戴,毕竟他身上的金醴法袍更加珍稀。 两人配合娴熟,剑修驾驭本命飞剑杀敌,武夫护在剑修身侧,防止姚家铁骑的漏网之鱼近身搏杀剑修,以及帮剑修遮挡那些手弩或是马弓的箭矢。好几次箭矢攒射而来,角度刁钻,这名纯粹武夫干脆就以身躯遮挡那几支箭矢的路线,最后不过是在雪白甘露甲表面溅起一点火花而已,这点甲丸储藏的灵气损耗恐怕都不用花费一枚雪花钱,而对方往往要付出一条鲜活性命的代价。 山泽野修最喜欢富贵险中求,一遇上机缘就敢铤而走险,那些突然被寻见、发掘出来的上古真人茅庐、仙家府邸、洞天福地破碎后的大小秘境,必然有野修蜂拥而去,为了争抢一件灵器法宝,打得脑浆四溅,图什么?还不是为了获得这种碾压他人的快感,要么倚仗神兵利器杀人,要么凭借护身法宝刀枪不入、术法不侵,让对手心生绝望。 剑修在战场上闲庭信步,一把飞剑,方圆百丈内,剑光如虹。 武夫如影随形,严密护住其四面八方。 中年剑修人如其剑,干脆利落,不做丝毫多余举动。可那魁梧武夫就不同了,本身性情暴戾,又不能放开手脚追杀铁骑,厮杀得不够酣畅淋漓,所以每次剑修重创了姚家精骑,使其跌落马背,只要在两人行进路线上,那武夫就一脚踩烂其头颅或是踩凹其胸膛,模糊血肉和破碎甲胄搅在一起,惨不忍睹。 而此时天上掉下个人,中年剑修停下脚步,以一洲雅言笑问道:“是大泉刘氏的新供奉?” 桐叶洲,山水多阻绝,按照那本神仙书记载,相较于东宝瓶洲,更加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所以各国上层人士,尤其是礼部衙门官员,往往精通桐叶洲雅言。 那魁梧武夫没好气道:“先生废这话做什么,直接宰了便是,不过是个七境以下的武夫,这般年轻的武学天才,杀起来更痛快。” 剑修笑道:“凭空多了一条大鱼,不正合我意吗?” 虽然他停下脚步与陈平安交谈,可是他的那把飞剑悬停在姚家铁骑逃亡方向的最前边。这场追杀,除了先前两人合力偷袭,惊险斩杀掉姚家铁骑的那名随军修士,此后剑修一直就是驾驭飞剑,先杀最外围的姚家铁骑,率先突围之人先死,这就是他的游戏规则。 一个老人披挂甲胄,与四周骑卒并无两样,应该都是大泉王朝的边军制式轻甲。他捂住腹部,指缝间皆是鲜血。虽然处境凄凉,可老人始终神色自若,并无半点颓丧怯懦,哪怕麾下精锐护着他,死伤惨重,大好儿郎没有凯旋,甚至没有轰轰烈烈战死边关,而是死于这种肮脏的庙堂党争中。 老人眼眸深处有愧疚和哀伤,但是没有半点流露在脸上。戎马生涯数十载,见惯了生生死死,加上为将者慈不掌兵,这位权倾南方边境的老将军镇定异常。 剩下的百余姚家铁骑死死护住老人,并没有因为刺客的强大便心生怯意。 姚氏治军,法度森严。例如姚氏子弟,无论嫡庶,年少时就已弓马熟谙,十五岁之后都要投军入伍,一律从底层斥候做起,姚氏男子死于边关战事者不计其数,以至于姚氏寡妇的说法传遍数国。 陈平安没有转身望向那支骑军,而是问了老将军一个奇怪问题:“将军姓姚?祖上与东宝瓶洲北边大骊王朝的姚氏可有关系?” 老将军皱紧眉头:“大骊王朝?不曾听说。”他稍作犹豫,“不过我大泉姚氏先祖的确来自东宝瓶洲,但是具体何处,先祖对此讳莫如深,当初命人撰写家谱,只提到了‘龙窑’二字以及一些家乡的风土人情,而且明言不许后世子孙去东宝瓶洲寻祖访宗。” 陈平安再问:“将军的先祖可曾提及什么街巷,或是……一棵树荫茂盛的大柳树?” 老将军虽然很想点头,兴许就可以与这个怪人攀上关系,说不定就能赢得一线生机,可是光明磊落的耿直心性不由得他如此行事,况且涉及祖先籍贯,后世子孙哪里好胡乱攀扯,沉声道:“没有说什么街巷,也没有什么柳树,只说故乡的槐花滋味不错,代代相传,我大泉姚氏祖宅大院就种植有一棵千年老槐。” 陈平安这才转过头,对他笑着点了点头:“明白了。” 老将军愈发疑惑:这孩子到底明白了什么? 剑修似乎也在等待什么消息,眼角余光一直飘忽不定,仿佛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便打趣道:“你们俩拉完家常了没?完了咱们就办正事。” 陈平安双手按在痴心剑柄和停雪刀柄上,问道:“是有人花钱买凶杀人,你们则收钱替人消灾?” 剑修一脸无奈道:“你话很多啊。” 陈平安笑道:“不常见的,你们刚好碰上了。” 姚家铁骑当中,有一名与老将军面容有几分相似的少年骑卒,看看那个凶神恶煞、杀人如割麦子的剑修,再看看一袭白袍、两袖清风的年轻人,脑子有点不够用了。 一名与老将军隔了两个辈分的年轻骁将总算有机会喘口气,与主公说几句话。先前只能一路逃亡,眼睁睁看着一个个袍泽死于飞剑之下,实在是狼狈不堪。这个及冠之龄的年轻骁将,脸上被剑修飞剑割裂出一道血槽,皮开肉绽,十分凄惨,可是他全然不在意,只是轻声问道:“将军,以那名歹人剑修展露出来的飞剑神通,不应该让我们放出信号给三爷和九娘的。” 老将军一直盯着陈平安的背影,听到身边亲信的问题后,冷笑道:“我们既是目标之一,更是诱饵。” 年轻骁将显然是姚家铁骑的嫡系,知晓许多边军和朝廷内幕,小心翼翼道:“那么朝廷之前秘密借调我们大半数军中修士去参与金璜府君和松针湖水神之争……” 老将军低声感慨道:“这也算是幕后之人的阳谋了,既能让南边敌国内耗元气,也为我们这次遇袭埋下伏笔。这绝不是一个繁露马氏可以做到的……” 陈平安转头问道:“敢问姚老将军,为何被这两人追杀?” 老将军笑道:“可能是沙场恩怨吧。” 这场阴谋涉及大泉朝堂一些密事丑闻,他当然不愿多说。 姚家边军一向对历代刘氏皇帝忠心耿耿,远离庙堂纷争,谁当了皇帝就听命于谁,不掺和任何风波。但是最近十年间,出现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意外。 按照祖训家规,姚氏女子不得外嫁世族豪门,只与地方士族通婚联姻。可是老将军的年幼女儿当年与一个游历至此的年轻人一见钟情,男子品行、才学俱佳,两人还曾并肩作战,出生入死过。本该是喜结连理的好事情,只是老将军当时恪守家规,不赞同此事。他女儿不愧是姚氏女子,便默默承受下这份相思之情,给那人写了一封绝交信。不承想,那男子竟然再次来到边关。大雪天,堂堂吏部天官之嫡长子在姚氏祠堂外跪了一天一夜,姚家上上下下皆动容不已,最后实在是没理由拆散这对鸳鸯,老将军就答应了女儿与他的婚事,但是老将军这一辈没有任何一人赴京参加婚宴。其后,姚姑娘也没有回过娘家一次。老将军与那位位高权重、执掌天下官吏升迁之路的亲家更是从无书信往来。可即便如此“不近人情”,依旧撇不清姚姑娘姓姚的事实。只是一次破例而已,十年后就带来了家族覆灭之隐患。 先是去年老将军的那位尚书亲家被庙堂死对头繁露马氏暗中指使言官大肆弹劾,之后被龙颜震怒的皇帝狠狠申饬一番,吓得他回到家后就立即动笔,上书一封,措辞凄凉,“体态孱弱,垂垂老矣,犹然不如稚童,牙齿所余不过三两颗,与‘鲜’字无缘已久”,主动要求告老还乡。皇帝陛下不准,但是老尚书在吏部衙门的声势跌落谷底。 只是这次除了根深蒂固的党争,真正麻烦的地方还是牵扯到了储君,京城又多了很多不讲规矩的外乡人位居庙堂要津推波助澜。有意思的是,三位皇子都很出类拔萃,各有所长,放在大泉任何朝代都是毋庸置疑的太子人选。 京城官员的起起伏伏、边陲将领的东跑西调,让人目不暇接。连远在南方边境的姚家铁骑都没办法置身事外,大泉王朝最近这些年的暗流涌动,其中凶险可想而知。 剑修厮杀只在一瞬间,那柄悬停在姚家铁骑外围的本命飞剑从马队中间一掠而过。好在剑修为了追求极致速度,拣选了一条路上没有障碍的最快路线,不然恐怕这一剑又要刺透好几颗头颅。 陈平安推剑出鞘,双指并拢作剑诀,驾驭窦紫芝这把耗费家底的法剑痴心抵御从背后迅猛而至的剑修飞剑。 剑修心一沉:年纪轻轻的不速之客不但是一名剑师,那把佩剑竟然能挡住自己本命飞剑灯烛,难不成还是件深藏不露的法宝?不然以灯烛的锋芒,江湖上所谓的神兵利器根本就经不起一击,可那把佩剑好似连一个缺口都未曾崩开。 魁梧武夫有些幸灾乐祸:“先生,还不急吗?” 剑修并未动怒,微笑道:“试试此人深浅,就当陪他玩一会儿,我有自保的本事。” “如此甚好!”身披甘露甲的纯粹武夫狰狞大笑,一脚踩出一个坑洼,暴起前冲,五六丈外对着陈平安就是一拳递出,拳罡汹涌,罡气碗口粗细。 陈平安一手负后缩在袖中,在驾驭痴心一次次抵御剑修飞剑之际抬起手臂,以掌心迎向那道拳罡,五指一抓,拳罡竟是直接被他捏碎。 魁梧武夫哈哈大笑,倒也没有半点慌张神色,本就是试探性一拳,五成功力都不到:“先生,道行不算浅了!至于到底有多深……”他轻喝一声,骤然加速前冲,眨眼之间就来到陈平安身前数步外,右手猛然抡起一臂。这一拳递出之时,快若奔雷,他的整个右侧肩头都绽放出雪白光彩。 砰然一声,陈平安依然用手掌挡下了武夫的一拳。 魁梧武夫眼中流露出一丝不解:眼前年轻人竟然纹丝不动? 虽然疑惑,但没有耽误抬脚的一记狠辣膝撞。武夫搏杀,尤其是高手之战,念头急转的同时,每次出手还要发乎本能,甚至要快过“心意和想法”,这才算真正登堂入室。 陈平安背后那只手离开袖子,轻轻一拍眼前白甲扈从的膝盖,然后一肘捶在此人胸口,打得他身体向后飘荡而出。只是那一拳犹然被陈平安握在手心,于是那人又被一扯而返,陈平安一拳砸在那人心口外的甘露甲上。 魁梧武夫轰然倒飞出去,摔在十数丈外的地面上。他身负兵家甲丸,伤得不重,更多的是体内气机的震荡,嘴角渗出一丝血迹。 手掌一拍地面,他重新起身,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唾沫,左右咧嘴,埋怨道:“先生,他娘的这家伙到底是剑师还是横炼体魄的外家拳宗师?” 剑修站在他身后,笑容玩味:“你还不许一个武学天才两者兼具啊?” 魁梧武夫深吸一口气,转头看了眼山坡顶上的魏羡,心情不再轻松,对剑修说道:“那这小子就真是该死了。先生,你玩够了没有,咱们可千万别阴沟里翻船,这家伙可不是一个人来的。” 剑修点点头:“大泉刘氏和姚老儿的香火情应该就这么点了,既然如此,那就可以开始起网了。”他吹了一声口哨,极其尖锐。片刻之后,他的身形往一侧迅猛狂奔而去,一招手,本命飞剑不再纠缠陈平安,由实转虚,没入他胸前,如鱼线入深潭,转瞬不见,返回窍穴温养。 那身披甘露甲的武夫扈从一愣之后,二话不说就开始跟着剑修逃遁远去。 陈平安虽然不清楚为何两名刺客就此离去,但也没有拦阻。 劫后余生的姚家铁骑更是蒙在鼓里,面面相觑。 老将军权衡一番,翻身下马,对身边搀扶他的年轻骑将下令道:“派遣一伍斥候出去侦察情况,其余人就地休整。” 五名边军斥候如撒网一般,策马向四面八方游弋而走。 陈平安缓缓走向魏羡和裴钱,老将军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出声,想要道一声谢,只是刚要开口就扯动腹部伤口,只得闭嘴,对着陈平安的方向遥遥抱拳,算是无声致谢。对方能够仗义出手,以一己之力拦下两名稳操胜券的刺客已算仁至义尽,他可没那脸皮提出得寸进尺的要求。 半炷香后,一支骑军疾驰而至,除了十数骑满身鲜血的姚家边军,更多还是二十余个陌生面孔,不是双眼神光湛然、肌肤晶莹如玉的练气士,就是气势磅礴的武道宗师。这些人众星拱月般严密护着一个身穿锦袍的男子,三十岁出头,面如冠玉,显然是这些高手的主人。 临近老将军所在的姚家边军,男子摆摆手。很快,骑队分开,男子一骑独出,勒缰而停,朗声笑道:“姚老将军,所幸我没有来晚。” 老将军正要起身作答,那人已经翻身下马,握着马鞭使劲挥了挥:“老将军有伤在身,不用多礼。” 老将军仍是执意起身相迎。 男子加快脚步,径直牵马来到老将军身前,轻声道:“姚氏这桩祸事,归根结底,还是因我和李锡龄而起。这次我既然刚好在边境,就没理由袖手旁观,希望老将军理解,若非情况紧急,我是绝不会露面的。” 老将军转移了话题,沉声道:“殿下千金之躯,岂可轻易涉险。” 男子笑道:“姚将军身为征南大将军,我大泉正二品高官,出生入死几十年,就不值钱了?” 老将军苦笑道:“殿下!” 男子挥挥手,笑道:“来都来了,做也做了,老将军的教训我也听过了,是不是可以打道回府了?这些刺客未必没有后手。” 老将军无奈一笑,道:“全凭殿下吩咐。” 男子突然以手中马鞭指向对面山坡:“那拨人是?” 老将军解释道:“若非他们拖延时间,我撑不到这会儿。有些墨家游侠儿的风采,殿下不用多想,萍水相逢,咱们不用画蛇添足了。” 男子点点头,突然一拍脑袋,赶紧从袖中拿出一只小瓷瓶,拔出塞子,顿时香气弥漫。他倒出一颗墨绿丹丸在手心,递给老人:“这是皇宫里头珍藏的疗伤秘药,老将军吞下即可。” 老将军不疑有他,道了一声谢,毫不犹豫抛入嘴中,吞入腹中。 男子笑意更浓,亲自搀扶老将军,走向他带来的一辆马车。 山坡之顶,陈平安目送他们离去,拿出那枚兵家甲丸递给魏羡,后者没有立即接下。 陈平安解释道:“这是兵家甲丸,名为‘神人承露甲’,灌入真气,身上就可以披挂甲胄,跟先前那武夫差不多,可以自行抵御刀剑和术法。除非被一次性穿透,或是反复捶打某一处,一般来说,灵气耗尽之前,就是护身符,对付剑修的本命飞剑,卓有成效。” 甲丸的品秩高低,往往跟储藏灵气多寡直接挂钩。 所以大致分为三种,被山上戏称为水洼甲、池塘甲、大湖甲。 神人承露甲位列第三等,几乎都是水洼甲的品相,但是倒悬山灵芝斋售卖的这一件极为特殊,极有可能是一副祖宗甲,即最早一拨甘露甲,为兵家大师精心打造,可谓寒门贵子了。 魏羡推回陈平安的手,笑道:“无功不受禄,回头我立了功,再拿不迟。” 陈平安笑着收起来。 裴钱满脸期待道:“他不要,送我呗?” 陈平安根本没理她。 此后三人路线与姚家铁骑不在一个方向上,他们赶往那座依稀可见轮廓的边陲小镇。路上,魏羡难得多说了几句,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公子是想做那道德圣人,求三不朽?” 陈平安忍俊不禁,笑着摇头道:“当然不是。” 要是真有此志向,陈平安当初早就认了文圣老秀才当先生了。尤其是桐叶洲之行,使得陈平安愈发坚定。 魏羡又问:“那公子是想谋取大势,争王争霸?” 陈平安哑然失笑,指了指自己:“就我?” 魏羡最后问:“那就是独善其身,证道长生?” 陈平安反问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魏羡闭口不言。陈平安也不愿多说什么,一行三人就此沉默。 第80章 人间路窄 进入边陲小镇之前,途经一座孤零零的客栈,店外挂着皱巴巴的破旧酒招子。陈平安晃荡了一下酒葫芦,就决定去添些酒。酒水的优劣,陈平安喝得出来,黄粱福地的忘忧酒、桂花岛的醇酿都喝过,路边街角酒肆的酒水更是没少买,没那么计较。 客栈外边趴着一条瘦竿子似的土狗,晒着大太阳,远远见着了陈平安三人就站起身,龇牙咧嘴吼叫起来。 这算什么待客之道?一个小瘸子拎着刀就跑出来,以刀尖指着那条狗,气势汹汹道:“再嚷嚷,就取你狗头!”土狗病恹恹趴回地上。 小瘸子举头望去,看到了三个稀罕客人,赶紧将刀藏在背后,笑道:“客官别怕,我们这儿可不是黑店,保证是清白人家做的正经买卖!” 他似乎担心客人掉头就跑,先下手为强,转头对着里边大堂喊道:“老板娘,来客人啦,快点抹干净桌子,有你最喜欢的俊俏公子哥,还是读书人!” 之后他又赶紧转过头,弯腰伸手:“客官们请里边坐,我们这儿老板娘祖传土法烧造的青梅酒,还有我师父最拿手的烤全羊,千里边境独此一家,别无分店!” 陈平安三人走入客栈。 一楼大堂喝酒吃饭,桌子不多,想来是生意冷清的缘故,二楼可以住人。 此刻大堂并无客人,就一个脚踩长凳的妇人,嗑着瓜子,斜瞥向小瘸子所谓的读书人。她一开始是没抱希望的,小瘸子就是粪坑里泡大的小蛆儿,哪有什么见识,这辈子都不会晓得“俊俏”二字怎么写。 妇人身着一件红底黄色团花对襟宽袖袍子,袍子质地不俗,样式也好,就是年月实在有些久了,像是铺了一层油脂。她的面容丰满红润,身段婀娜,尽管已有三十多岁,仍是不输那些十五六岁的少女。 妇人眼前一亮,娇腻妩媚地“哎哟喂”一声,丢了一捧瓜子在地上,随便拿绣花鞋拨了拨,划拉到桌子底下,使劲扭摆着纤细腰肢,跟一条蛇似的,往陈平安那边扭去。到了跟前儿,一巴掌轻轻搭在陈平安的肩头,顺手一捏:瞧不出,老娘捡到宝了,模样好看不说,还是个身上有劲儿的,不是那些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陈平安见她得寸进尺,还要往自己胸口拍去,这才横移了一步,让她一巴掌拍空,笑道:“掌柜的,我要买三五斤酒,不吃饭不住宿,买了酒就走,听伙计说这儿有祖传的青梅酒,不知道是怎么个价格?” 妇人悻悻然收回手掌:“公子这么急匆匆去那狐儿镇?真不是我为了招徕生意才吓唬公子,那儿经常闹鬼闹妖,能够害人鬼迷心窍,今年更厉害,好些商贾和旅人都遭了祸,死人是不曾有,可疯疯癫癫的,一双手之数总得有了。所以啊,公子你还是在我们客栈住下,青梅酒要几壶有几壶,不贵,最好的五年酿,两壶才一两银子,再来一只烤全羊,吃饱喝足,晚上就住我们这儿,到时候……”说到这里,妇人眉梢带着春意,微微一挑,“姐儿我亲自给公子端洗脚水去。” 裴钱在一旁流口水,听到“烤全羊”三个字,就走不动路了。她抹了一把嘴,轻轻扯了扯陈平安的袖子。陈平安想了想,问魏羡:“能喝酒?” 魏羡点头道:“海量。” 于是陈平安转头对老板娘笑道:“住就不住了,但是可以在客栈吃顿饭,除了饭桌上喝的酒,额外给我备好五斤青梅酒,我要带走。” 妇人对那小瘸子一挥手:“给你老驼子师父挑一只羊去,记得肥瘦得当,用点心,别一天到晚总想着天上掉下个便宜师父传授你绝世武功,这样的好事砸不到你头上。赶紧滚。” 少年嘟嘟囔囔,一路飞奔离去。 三人落座,刚好空着一条长凳,妇人便去柜台拿了几碟子零嘴吃食,放在桌上后,坐在了陈平安对面,问:“听公子口音,不像是我们大泉人氏。是那负笈游学的读书人吧,北晋那边来的?” 陈平安笑道:“更南边一些来的。” 妇人身体前倾,弯腰抓过一把从狐儿镇买来的干果,沉甸甸的胸脯重重压在桌面上,发现那个年轻公子哥始终笑望着自己的脸庞,眼神清澈,让她有些讶异:天底下还有不吃腥的猫?她嫣然笑问:“咱们先喝点小酒?我可以陪公子悠着点喝,等到烤全羊上桌,刚好微醺,到时候撕下金黄油油的羊腿,那滋味真是绝了。” 陈平安点头说好。妇人去拿了一坛酒和叠放在一起的四只大白碗,揭了泥封,倒酒入碗。青梅酒呈现出琥珀色,尤其干净,并不浑浊,光是看一眼就有些醉人。妇人颇为自得,笑着介绍这祖传青梅酒分半年酿、三年酿、五年酿,便是最差的半年酿,曾经有个游历至此的京城豪侠,牵着一匹高头大马,喝了以后都要伸出大拇指称赞不已,说大泉京城都不曾有如此美酒。 裴钱一脸天真无邪,问道:“京城来的人还只喝半年酿啊?” 妇人给噎得不行,赶紧补救:“那位豪侠起先只是为了尝个滋味,后来便与你家公子一样,买走了好几斤五年酿的青梅酒。” 裴钱皮笑肉不笑,故作恍然道:“原来是这样啊,大泉京城人氏可真不豪爽,买点酒水而已,还要先尝过再说,不如我……爹,要买就直接买最贵的五年酿……” 陈平安一个栗暴砸过去,砸得裴钱双手抱头,又顺便将裴钱身前那一大碗青梅酒挪给另外一边的魏羡,让这位自称“海量”的南苑国开国皇帝一人两碗,想必不在话下。 裴钱揉着脑袋,委屈道:“我就不能喝一小口吗?走了这么远的路,我口渴,嗓子眼要冒烟啦!”她嘴唇干裂,几乎要渗出血丝来,如果不是脑门上贴着那张镇妖符让她绽放出惊人的体力,她肯定撑不到走来这座客栈。 有钱能使鬼推磨,有符能使她赶路。说到底,还是因为钱。 陈平安笑道:“谁跟你说喝酒解渴的?等会儿自己跟老板娘求一碗水。” 裴钱瞥了眼那个花里胡哨的老娘儿们,冷哼一声,双手环胸,转过头。 妇人不以为意,起身去端了一碗茶水过来,轻轻放在裴钱身前:“喝吧,不收钱。” 裴钱立即双手捧起碗,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 不喝白不喝,她是讨厌这个老女人,又不是讨厌眼前这碗茶水。 陈平安和魏羡对视一眼。陈平安叹了口气,心想这个掌柜也不是省油的灯,喜欢记仇,一点不比裴钱差。这不,方才那碗茶水当中,她背对他们的时候,就往里边偷偷吐了一口唾沫,拧转手腕,稍稍晃荡一下,端到桌上,了无痕迹。 不过青梅酒的味道真是一绝,除了没有蕴含灵气,已经不输给那艘岛屿渡船上的桂花酿,事后一定要装满养剑葫,实在不行,再让魏羡随身携带几坛——既然敢说海量,一定是爱酒之人了。 陈平安小口喝着见之可亲可爱、入喉如火炭灼烧、入腹却能暖肚肠的青梅酒,心情都跟着好了起来,问道:“掌柜的,可曾听说过姚家边军?” 妇人随口道:“这当然,边境混饭吃的,谁不知道姚家铁骑的威名?不是跟公子你吹牛,我这客栈曾经就有一位姓姚的小将军带着一拨随从吃过了整只烤全羊才离开,丢了好大一块银锭在桌上。不过这些当兵打仗的,哪怕只是吃饭喝酒也吓人,我都不敢靠近,总觉得他们身上带着杀气。” 陈平安问道:“姚家边军口碑很好?” 妇人笑道:“好不好,我们这些老百姓哪里知道,根本就没机会跟这些贵人打交道。不过呢,口碑不差是算得上的,毕竟我在这边开客栈十来年了,没听过什么姚家人欺负谁的传闻,听得最多的就是姚家人谁谁谁又立了大功、得了朝廷封赏、升了大官,谁谁谁战死在南边的北晋国哪里了,他的媳妇果然又成了寡妇……大致就是这么些小道消息,听来听去,实在是腻歪了。” 陈平安点点头,对于这一支从骊珠洞天迁徙到桐叶洲的姚氏有了个大致印象。 魏羡已经喝完了一大碗,这会儿是第二碗了,满脸涨红,不过眼神明亮:“边军既不扰民,也不养望,摆明了是要跟皇帝表态,没有藩镇割据的念头,这是明智之举,不然一榻之外皆是他乡的皇帝哪敢放心。” 妇人愣了一下:“这位大爷,你说的啥?” 魏羡喝了一口酒,一拍桌子:“马蹄所至,皆是国土,这酒好喝!” 自称海量的南苑国皇帝说过了这番豪言壮语就醉成一摊烂泥,趴在桌上醉死过去,鼾声如雷,这下子不住客栈也得住了。 之后小瘸子和一个驼背老人将一大盘烤全羊合力端上了桌,陈平安难得吃这么饱,裴钱更是吃得十二分饱,到最后差不多是强行撕下羊肉往嘴里塞了。陈平安细嚼慢咽,吃得慢,喝酒也不快。 老板娘坐在柜台边,陈平安先前邀请她一起吃饭,她婉言拒绝了。陪着喝点小酒无妨,可要是厚着脸皮跟客人一起吃饭,也太不厚道了,没这么开客栈做买卖的。 裴钱吃得挺起肚子,绕着桌子开始散步,不然太难受。 陈平安要了楼上三间相邻的屋子,把魏羡搀扶上楼,丢在床上。好在魏羡酒量不行,酒品还不错,喝醉了就睡,不发酒疯,不说酒话。裴钱去了中间那屋,关上门,开始打饱嗝。陈平安摘了竹箱,放在自己屋内就出门,准备下楼跟老板娘多打听一些大泉王朝的风土人情,然后就发现客栈来了一位客人,胡子拉碴的,身穿青衫长袍,约莫三十岁的样子,坐在一张桌子上,痴痴笑望向柜台边冷着脸的妇人,桌上没有酒没有菜,连一碟子吃食都没有。下边楼梯口坐着那个店伙计小瘸子,满脸嫌弃地望着男人。大堂灶房门口悬挂的布帘子那边,驼背老人坐在一条长凳上,跷着二郎腿,抽着旱烟。 陈平安不着急下楼,趴在栏杆上。 先前阻拦两名追杀姚家边军的刺客,其中那个剑修分明是留有后手的,陈平安察觉到远处那若隐若现的暴戾气息,应该是一只道行不浅的大妖,至少也与剑修境界相当。只是它最终却骤然出现骤然消逝,是被一股浩然正气给强行镇压了,所以剑修才会仓皇退去,身披甘露甲的武夫扈从也只得一起逃命。 陈平安看到那衣衫不整的青衫男子,第一感觉此人有可能就是那个瞬杀大妖的隐匿人物,要么是桐叶洲“宗”字头门派走出的天才修士,要么就是……如周巨然那样,出身儒家书院! 但是陈平安很快就吃不准了,因为那人被老板娘嫌烦、被小瘸子白眼、被驼背老人无视,而且囊中羞涩,又被客栈知根知底,想要打肿脸充胖子都没有机会,一时间悲从中来,望向妇人,痴情道:“九娘,我不嫌弃你是寡妇又有孩子,真的……” 陈平安一拍额头。且不说这个男子的身份和修为,只说在男女情爱一事上比他还不如,活该不招人待见。哪有这么跟女子说话的?哪里是什么情话,分明是往那妇人心窝上捅刀子啊。 果不其然,本来还只是冷漠示人的妇人抬起头死死盯住那个王八蛋,咬牙切齿道:“信不信我去羊圈拿一簸箕粪过来倒在你头上?!” 青衫男子趴在桌上,手脚乱舞,尤其是一双手跟抹布似的,伤心伤肺:“九娘,你怎的如此绝情,这让我怎么活啊!我不就是穷吗,可是文章憎命达,读书人不穷不行啊,不然写不出妙笔生花的千古文章啊……” 小瘸子狠狠吐了口唾沫:“千古文章你大爷,就你那些打油诗,我一个没念过书的听着都觉得恶心。” 驼背老人似乎被呛到了,显然也对那人的“千古文章”心有余悸。 青衫男子蓦然开窍一般,立即坐直身体,笑望妇人:“九娘,你莫不是怕耽误我的锦绣前程,所以不愿跟我在一起?没关系的,世俗眼光,我并不在意……” 妇人实在受不了了,冷声道:“小瘸子、老驼背,都给我动刀子,谁能砍死他,我给他十两银子!” 驼背老人还没动作,小瘸子已经撒腿狂奔,去灶房拿刀了。 青衫男子站起身,正了正衣襟,飞快转身,一溜烟跑了。 陈平安不再下楼,返回自己屋子,关上门后,拿出了第二幅画卷放在桌上——武疯子朱敛。 人世间的隐士游侠,大多性情古怪,不可以常理揣度。 陈平安对那个深藏不露的青衫客并不好奇,就像先前磨刀人刘宗所说,大伙儿脚下的这条路这么宽,不是羊肠小道,更不是独木桥,大家各走各的,没毛病。 客栈外边,邋遢落魄的青衫男子没有走远,其实就蹲在客栈门口,身边趴着那条瘦狗。他转头看着狗,觉得自己活得比它还不如,一时间就想要吟诗一首,可是搜刮肚肠半天也没能作出一首被小瘸子讥讽为“打油诗”的佳作。他在心里安慰自己:没关系,文章天成,妙手偶得,不用强求。 客栈二楼,陈平安正在犹豫要不要再请出朱敛,原因是他想要在这大泉王朝多待一会儿,身边只有一个魏羡,最多护住裴钱,很难搭把手,一旦身陷藕花福地那样的险境,各方皆敌,他担心会忙中出错。 他自从成功请出魏羡后就再没有去动第二幅画卷,不是心疼谷雨钱,毕竟十一枚谷雨钱就能换来一位南苑国开国皇帝,历史上的陷阵万人敌,曾经的天下第一人,陈平安没偷着乐就算很把持得住了。 当时之所以敲定底线在十枚谷雨钱上,不是陈平安觉得魏羡之流只值这个价格,而是那会儿他害怕最后一次见面仿佛心情不佳的老道人给了画卷,自己却根本养不起。老道人既不坏规矩,又能恶心人,他总不能一直赌下去。谷雨钱毕竟是三种神仙钱中最珍稀的,一枚就等同于百万两银子,一座小银山了。吞并卢氏王朝之后的大骊王朝号称国力冠绝东宝瓶洲北部,一年税收才多少?六千万两白银。当然,这只是大骊宋氏搁在台面上的银子。 这些天按兵不动,是因为他从背着那只金黄养剑葫的小道童言语当中,嚼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那家伙分明是要坑自己一把,而且就在武疯子朱敛这幅画上。老道人估计是碍于脸面,只给陈平安挖了一个小坑,小道童便使劲刨出了一个大坑。 陈平安将剩余的谷雨钱都堆放在手边,拈起一枚,轻轻丢入画卷中。 云雾升腾,百看不厌。 一楼大堂,驼背老人敲了敲烟杆,站起身来到柜台,瞥了眼门外:“那个落魄书生可不简单。” 妇人心不在焉地拨动算盘:“三爷,你都唠叨过多少回了,我心里有数,不会当真惹火他。” 驼背老人手肘抵在柜台上,吞云吐雾,沉声道:“要是真喜欢了,改嫁便是,要是你爹不答应,回头我给你撑腰。” 妇人一跺脚,恼羞成怒道:“三爷,你瞎说什么呢,我怎么会喜欢他?!” 驼背老人淡然道:“不挺好嘛,虽然不晓得来历根脚,可我都看不出深浅的年轻人,在大泉边境能有几个?刮干净了胡子,说不定模样还是能凑合一下的。” 妇人直接忽略了后边那句话,抬起下巴,朝楼上陈平安房间点了点:“能有几个?三爷,这个穿白袍子挂红葫芦的年轻外乡客人连同他那个贴身扈从,您瞧出来高低深浅没?没吧?店里店外,这不就一下子三个了?” 驼背老人板着脸撂下一句话就要回灶房给自己捣鼓一些吃的犒劳犒劳五脏庙:“好心当作驴肝肺,活该守寡这么多年。” 妇人早已习惯了他的脾气,轻声喊住他:“不管如何,楼上那三人都是恩人,你可别擅作主张给人下药。上回那俩游侠儿给你剥光了衣服,连夜丢到狐儿镇大门口,好好两个大老爷们儿,给你害得变成了黄花闺女似的,差点上吊呢。” 驼背老人扯嘴角道:“又不是恶贯满盈的主,我给人家下药作甚。我倒是怕你给那后生下药,迷倒了,为所欲为。” 妇人作势挥了一巴掌:“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驼背老人是个喜欢较真的:“你去问问门外的那条旺财,它能吐出象牙来不?” 妇人顶了一句:“我又不是狗,跟旺财可聊不上天,不像你。” 驼背老人用烟杆点了点妇人:“谁以后看上你,他家老祖宗的棺材板都要压不住。” 妇人可不在乎这些个言语,混迹市井、经营客栈这么多年,招待八方来客,话里头带荤腥的、带刀子的、带醋味的,什么没见识过?她压低嗓音:“那只大妖该不会是给此人打杀的吧?” 驼背老人摇摇头:“若真是松针湖水神麾下头号大将,呵呵,就只有地仙之流才有此通天能耐。虽说这个吊儿郎当的读书人肯定不简单,可还不至于这么强,又不是书院那几位做大学问的老夫子。那些儒家圣贤做了这等义举不会藏头藏尾的,也无须刻意隐瞒不是?” 妇人陷入沉思,驼背老人最后劝说道:“行了,好话不说两回,最后跟你唠叨一次,我觉得那落魄读书人除了穷了点、丑了点、嘴巴贱了点、为人没个正行了点,其实都还可以的,好歹是个青壮汉子……” 妇人黑着脸,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滚!” 驼背老人脸色如常,转身就走,沧桑脸庞就像一张虬结的老树皮,要是有蚊子叮咬,估计老人稍微皱个眉就能夹死它。 双手负后,左手搭着右手腕,右手拎着老烟杆,驼背老人好似自言自语道:“大晚上的,大冬天哪来的猫叫春,奇了怪哉,小瘸子今儿还问我来着。” 妇人脸色微红,咬牙切齿,骂道:“老不正经的玩意儿,活该一辈子光棍!” 小瘸子刚收拾完饭桌,听到了驼背老人和老板娘最后的对话,一脸好奇道:“老板娘,到底咋回事?咱们客栈也没养猫啊,是从外边溜进客栈的野猫不成?要是给我逮着了,非一顿揍不可。我就说嘛,灶房经常少了鸡腿馒头什么的,应该就是它馋嘴偷吃了。老板娘你放心,我肯定把它揪出来……” 妇人从柜台后边拿出一根鸡毛掸子,对着小瘸子的脑袋就是一顿打:“揪出来,我让你揪出来!”她还不解气,绕过柜台,对着腿脚不利索的少年就是一阵追杀,打得小瘸子都有些健步如飞了。 妇人随手丢了鸡毛掸子,犹豫了一下,蹑手蹑脚上楼,放慢脚步,来回走了一趟,没能听出什么动静来,回到一楼大堂,发了会儿呆,去帘子后边老驼背的地盘,在灶房拎了块巴掌大小的干肉,又拿了一小壶半年酿的青梅酒,走到客栈外,看到那个蹲在狗旁的落魄读书人,喂了一声,在对方抬头后,抛了酒肉给他,冷声道:“一两银子,记在账上了,不是白送你的。” 直到妇人跨过门槛走入大堂,青衫男子才收回视线,唏嘘道:“旺财啊,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就叫最难消受美人恩啊。”他撕下一小块肉给脚边的旺财,然后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这要是刮了胡子,还得了?!” 在妇人走上二楼的时候,陈平安轻轻按住画卷,转头望向门口,所幸妇人没有敲门打搅。等到她走下楼梯,陈平安才开始继续砸钱。 他一口气往画卷中砸下十二枚谷雨钱,依旧没能让朱敛现身。他拿起手边养剑葫,才记起进客栈前就没酒了,只能轻轻放下。 老龙城宋氏阴神支付那支竹简,掏出十枚谷雨钱;飞鹰堡陆抬分赃,付给陈平安二十枚;加上倒悬山之行的收入,陈平安总计拥有二十九枚谷雨钱。为了魏羡,给画卷吃掉了十一枚,剩余十八枚,当下桌上就只有六枚了。 武疯子朱敛暂时依旧在画上“摆谱”,不肯走出,那么其余两幅,又得让他掏出多少来?陈平安叹了口气,瞥了眼画上那个笑眯眯的老头儿。 再往里头丢,自己可就真要倾家荡产了。虽说雪花钱和小暑钱积攒了不少,可那只是数字而已,真正折算成谷雨钱后,就严重缩水了。陈平安有些无奈,收起画卷藏入飞剑十五当中,打开门,下楼去喝酒解闷。先前为了背魏羡上楼,忘了往养剑葫里装酒。晃着空荡荡的“姜壶”,陈平安想着那个背负巨大金黄葫芦的小道童,心中腹诽:说了世间其余六只“最”如何的养剑葫,小道童背着的那只该不会是最能装酒水吧? 陈平安这会儿并不清楚,还真给他不小心猜中了——事实上算是只猜中了一半。那只名为“斗量”的金黄养剑葫确实装着天底下最多酒水中的水,正是那东海之水,为此整座东海水面下降了数尺。故而有个穷秀才都要忍不住啧啧称奇,外加最后半句马屁:“小小葫芦,可养千百蛟龙也,道祖善,大善,老善了。”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与老道人坐而论道,毁坏了莲花洞天的好些荷叶,才说这句话讨个巧。 中土神洲,那座被誉为儒家“斯文正宗”的文庙中,那些至今还高高矗立在神台上的泥像圣人肯定做不出这种事情,坏了人家东西,还要卖个乖耍无赖。可他这个神像被搬出文庙的老秀才做得那叫一个自然而然,真是比白玉京内的道家仙人还自然。 到了楼下,老板娘笑靥如花。 俊俏、有钱、气质还好,妇人越看陈平安越养眼。 陈平安要了一斤五年酿的小坛青梅酒,当着老板娘的面倒入养剑葫。 在妇人眼中,养剑葫就只是个朱红色酒葫芦而已,摩挲得光可鉴人,不值钱,但一看就是最少两代人的心爱之物,才会给用成了老物件。她单手撑着腮帮,侧过身坐在长条凳上,转过头望着倒酒时手很稳的年轻人,两颊微红,酒晕尚未褪去,笑问道:“公子用碗喝酒不更省事?要是给你喝完了这一斤酒,不还得再往葫芦里装一次?”不过哪怕如此,她还是自己拎了壶酒过来,自饮自酌,没忘记捎来三碟子佐酒菜,当然,还有两双筷子。 陈平安笑道:“我也就这点酒量了,喝完就算,不用再装。” 妇人笑道:“你那朋友的酒量是真好。” 陈平安有些汗颜,心想魏羡你好歹是一个开国皇帝,也太丢人现眼了些。 他看似随意地问道:“姚家边军既然在边关名声这么大,老板娘可曾知道姚家如今有哪些大人物?” 妇人一挑眉头:“哟,公子,你该不会是北晋国的谍子吧?” 陈平安指了指楼上:“有我这样的谍子吗?身边带着个这么会喝酒的朋友,还跟着个孩子。” 妇人点点头:“倒也是,北晋国如果都是公子这样的谍子,哪来这么多仗好打,早天下太平了。” 她有些喝高了,伸长胳膊,夹了两次也没能夹住一盘碟子里的酱肉。陈平安轻轻将碟子推过去些,她妩媚瞥了眼,干脆放下筷子:“与你说些也无妨,好教你们这些南边蛮子晓得我们大泉边军的厉害。”她打了个酒嗝,没觉得有什么难为情,“那位半辈子都在马背上的姚老将军是我们大泉的‘征’字头大将军之一,膝下有三儿两女,可惜儿子死了两个,女儿死了一个。年纪最小的女儿嫁去了京城,难得的好人家,都说是天作之合,神仙姻缘。孙子孙女一大把,最有出息的有两个,孙子叫姚仙之,听说十岁就入伍了;孙女叫姚岭之,更了不得,习武天赋好到整个边境都听说了。” 陈平安好奇道:“怎么都以‘之’字命名?” 妇人笑道:“‘之’字辈嘛。” 陈平安愈发疑惑:“定辈分那个字,不应该在中间吗,难道你们大泉不一样?” 妇人没好气道:“我哪晓得那富贵姚家的祖宗规矩,还不许有钱人有点怪癖啊?”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姚家铁骑名声这么大,在你们大泉肯定有不少眼红的人吧?” 妇人白了一眼:“你问我,我问谁去?问皇帝陛下啊?”她自顾自笑了起来,媚态横生,“那也得皇帝老儿瞧得上我的姿色,纳我入宫。岁数大就大了,好歹是当皇帝的,说不定床架子都是金子做的……”兴许是总算说到了些让人开怀的事情,妇人举起酒杯,朗声道,“人间路窄酒杯宽,我九娘陪公子走一个。” 陈平安眼睛一亮,举杯笑道:“这句话我得记下来,说得好!走一个!” 两人各自饮尽碗中余酒。 门槛上坐着的青衫客偷偷望着他俩,满脸幽怨碎碎念。 “好狗不挡道!”一个大嗓门响起,落魄书生被人一脚踹了个东倒西歪。 三名腰间挎刀的男子先后大踏步走入大堂,为首一人身材壮实,大冬天还要故意露出一些胸膛肌肉,坐在了陈平安左边的长凳上。汉子手底下两人熟门熟路去拎了酒和碗过来,坐一张长凳,一张桌子瞬间坐满了。壮汉偏偏不要陈平安递过来的白碗,抢过妇人身前那只酒碗倒了碗青梅酒,酒水四溅,一口喝完,抹了把嘴,突然一手捂住肚子,满脸惶恐,一手颤抖着指向妇人,颤声道:“这酒不对劲……酒里有毒……”桌对面两个年轻人顿时按住刀柄,脸色微白。 妇人没好气道:“马平,你脑子里有屎吧?是不是今儿午饭屎吃多了,刚好屎里有毒,然后把你脑子给吃坏了?” 马平嘿嘿一笑,恢复正常脸色:“开个玩笑而已,咋还骂上人了。” 他身边两个年轻同僚吓得赶紧喝酒压惊。 马平瞥了眼碍事的陈平安:“小子,何方人氏?通关文牒拿出来!” 妇人刚要说话,陈平安已经从怀中掏出关牒,轻轻放在桌上。 马平拿起,看着上边钤印着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朱印,啧啧道:“印章还真不少,走了这么远的路?” 陈平安笑着点头。 马平看他这副模样就来气。见惯了狐儿镇老百姓的卑躬屈膝和谄媚笑脸,来了这么个不会溜须拍马点头哈腰的,关键是模样还挺俊,就想着找个法子收拾收拾,好教他知道自己才是狐儿镇这一片的地头蛇,便是下山虎遇上了他马平也要乖乖蹲着,过江龙就老实盘着,没有跟客栈九娘眉来眼去的份儿。 妇人突然问道:“听说镇里边又闹鬼了?这次是谁魔怔了?” 一说到这桩晦气事,马平就没了兴致,将通关文牒丢还给陈平安,喝了口闷酒,瓮声瓮气道:“真他娘邪性,以往都是祸害外乡人,这次竟然是小镇自己人遭了毒手。只有一条胳膊的刘老儿知道吧,开纸钱铺子的,经常帮人看风水的那个糟老头儿。他彻底疯了,就这天气,大白天不穿衣服在大街上瞎跑,还说自己太热,哥儿几个只好把他锁了起来,没过几天就一屋子屎尿,臭气熏天,今儿才清醒一点,总算不念叨那些怪话了,兄弟们这不就想着赶紧过来跟九娘你讨要几碗青梅酒,壮一壮阳气,冲一冲晦气。” 妇人皱眉道:“这可咋整?上次你们从郡城重金请来的大师不是给了你们一摞神仙符箓吗?你当时是怎么跟我吹牛来着,说是‘一张符来,万鬼退避’。” 马平转头往地上狠狠吐出一口浓痰:“狗屁的大师,就是个骗子,老子也给他坑惨了,韩捕头这段时间没少给我小鞋穿。” 他吐出一口浊气,挤出笑脸,伸手就要去摸妇人的小手儿。妇人不动声色地缩回手,没让他得逞。他笑眯眯道:“九娘啊,你觉得我这个人咋样?多少算是个狐儿镇有头有脸的人吧?挣钱不少,家世清白,还练过武,有一身使不完的气力,你就不心动?九娘啊,可别抹不下脸,你马大哥不是那种古板的人,不在乎你那些过往。” 妇人呵呵一笑。之后马平几次借着酒醉的幌子想要揩油,都给她躲过了。 马平和两个同僚要了一桌子菜,喝得七荤八素,吃得满嘴流油,看样子是明摆着打秋风来了,最后竟然还赖着不走,去了楼上睡觉,说是明儿再回狐儿镇。 陈平安早早坐到了隔壁桌子,妇人在小瘸子收拾的时候也坐到陈平安旁边,长长呼出一口气,像是有些乏了,苦笑道:“这个马平是狐儿镇的捕快,他家世世代代做这个行当,跟官府衙门沾着点边而已。那么个屁大地方,所谓的官老爷,官帽子最大的也不过是个不入清流的芝麻官,其余都是些胥吏,算不得官,可一个个架子比天大。” 裴钱听到了外边的动静,轻轻打开屋门,蹲下身,脑袋钻在二楼栏杆间隙里头,偷偷摸摸望着下边那俩家伙,结果好不容易才拔出来,一路小跑下楼梯,刚靠近酒桌,就听到妇人在跟陈平安抱怨官场上的小鬼难缠,说那些捕快经常来客栈混吃混喝,她只能花钱买个平安,不然还能咋样。裴钱偷着乐呵,嘴巴咧开,忍了半天,最后实在是憋不住了,捧腹大笑:“花钱买平安,买个平安……哎哟,不行了,我要笑死了,肚子疼……” 陈平安站起身,来到裴钱身边:“疼不疼了?” 被扯住耳朵的裴钱立即停下笑声,可怜兮兮道:“肚子不疼了,耳朵疼……” 妇人一头雾水,不知道那个贼兮兮的枯瘦小女孩在笑什么。 陈平安跟妇人道别,一路扯着裴钱的耳朵往楼梯口走去。裴钱歪着脑袋踮着脚尖,嚷嚷着“不敢了”。 陈平安走上楼梯就松开了裴钱的耳朵,到了房间门口,转身对裴钱吩咐道:“不许随便外出。” 裴钱揉着耳朵,点点头。等陈平安关上门后,她站在栏杆旁,刚好与那个仰头望来的妇人对视。裴钱冷哼一声,蹦跳着返回自己屋子,使劲摔门。 客栈外夕阳西下,有人策马而来,是一名豆蔻少女,扎马尾辫,长得柔美,却有一股精悍气息,背着一张马弓,悬佩一把腰刀。她将那匹骏马随手放在门外,显然并不担心会走失。 落魄书生还在门外逗弄着那条狗,少女看了眼他,没有上心,走入大堂,左右张望,看到了满脸惊讶的妇人后,她有些不悦,停下脚步,对妇人说道:“爷爷要我告诉你,最近别开客栈了,这里不安生。” 妇人在少女跟前再没有半点媚态,端庄得像是世族门第走出的大家闺秀,竖起手指在嘴边,示意隔墙有耳,然后轻声道:“岭之,我在这边待习惯了。” 姚岭之愤愤道:“不知好歹!” 妇人笑问:“要不要喝点青梅酒?” 姚岭之满脸怒容:“喝酒?!” 妇人也自知失言,有些羞愧。 姚岭之冷声道:“给我一间屋子,我明天再走,你仔细考虑。” 小瘸子战战兢兢领着她登上二楼,在老板娘的眼神授意下,专门挑了一间最干净素雅的屋子给她。 在那串轻盈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后,陈平安将仅剩的六枚谷雨钱叠在一起,一枚一枚丢入画卷之中。当第三枚谷雨钱没入画面后,陈平安站起身,缓缓后退几步。 一个老人弯腰弓背,从画卷中蹒跚走出。他跳下桌子,对陈平安眯眼而笑,转身伸手摸向画卷,但是摸了一个空。就连裴钱都偷偷摸过一把的画卷,对于朱敛而言,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虚无缥缈,不可触及。 朱敛倒是没有气急败坏,笑呵呵道:“果然如此。少爷,这就是你们浩然天下的仙家术法吗?” 陈平安点点头:“算是。” 这个习惯性佝偻着身形的老人似乎与传闻中那个走火入魔的武疯子完全不像。老人脸上总是带着笑意,神色慈祥,在藕花福地,此人差点将整座江湖掀了个底朝天。后来居上的丁婴同样是天下第一人,就拥有极其鲜明的宗师气势,这大概也跟丁婴身材高大,不苟言笑,并且戴着一顶银色莲花冠都有一定关系,眼前这个名叫朱敛的武疯子就差了很远。 相较于魏羡的什么话都憋在肚子里,朱敛似乎更加认命且坦白,开诚布公道:“如今到了少爷的家乡,光是适应浩然天下的气机流转就得花费好些天,想要恢复到生前的巅峰修为更不好说了。嗯,按照少爷这里的说法,我目前应该是纯粹武夫的第六境。”说到这里,他颇为自嘲,“有可能一举破境,有可能滞留不前,甚至还有可能被这边的灵气倒灌气府,消耗真气,修为给一点点蚕食。不过,我有一种感觉,除了七境这道大门槛,之后成为八境、九境武夫,反而不是什么太大问题。” 朱敛说得很开门见山,比那个闷葫芦魏羡确实爽快多了。他走到窗口,推开窗,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这个七境,有点类似藕花福地武人的后天转先天,是最难跨过的一步。只要跻身武道第七境,相信此后修为攀升不过是年复一年的水磨功夫而已,不敢说肯定九境,八境绝对不难。”他转头微笑,“当然了,只要适应了这边浓郁灵气的存在,我对上一个底子一般的七境纯粹武夫,打个平手,还是有机会的,不至于被境界压制,见了面就只能等死。至于同境之争,只要不是公子这样的,胜算极大。” 陈平安喃喃道:“关隘只在七境吗?” 朱敛坐回桌旁,一根手指轻轻敲击桌面:“我愿意为公子卖命三十年,希望公子在那之后能够给我一个自由之身,如何?” 陈平安笑着摇头:“我并不知道如何恢复你的自由之身。” 朱敛愕然,陷入沉默,盯着那幅画卷。 陈平安猜测画卷本身类似骊珠洞天的本命瓷器,任你是上五境的玉璞修士也要被人拿捏。一想到这里,他就笑了笑。 魏羡烂醉如泥,躺在床上说起了梦话:“身无杀气而杀心四起,帝王之姿也。” 敲门声响起,陈平安收起最后三枚谷雨钱和画卷,正要去开门,朱敛竟然代劳了。 裴钱眨着眼睛,然后迅速离朱敛远远的,跑到陈平安身后。 朱敛关上门,转身笑呵呵道:“小丫头根骨真好,是少爷的闺女?” 裴钱使劲点头,陈平安摇摇头,然后转头问道:“找我有事?” 裴钱看了看朱敛,摇头。 朱敛识趣,笑问道:“少爷,可有住处?” 陈平安道:“出了门,右手边第二间就是了。不过魏羡住在那里,你要是不愿意与人同住,我帮你再要一间屋子。” “行走江湖,没这些讲究。”朱敛摆摆手,然后伸手揉了揉下巴,若有所思,“少爷先选了那个南苑开国皇帝?” 陈平安点点头,叮嘱道:“你们两个,可别有什么意气之争。” 朱敛笑道:“万人敌魏羡,我仰慕得很,敬他酒还来不及,岂会惹他不高兴。”说完就走出屋子,轻轻关上门。 只留下一道缝隙的时候,朱敛突然问道:“敢问少爷为我花了多少钱?” 陈平安答道:“十五枚谷雨钱。” 朱敛笑道:“让少爷破费了。” 裴钱在朱敛离开后犹不放心,去闩上了屋门,这才如释重负。 陈平安问道:“魏羡每天板着脸你都不怕,朱敛这么和和气气的你反而这么怕?” 裴钱轻声道:“就是怕。” 陈平安又问道:“什么事情?” 裴钱道:“我觉得那个老板娘不是啥好人,加上一个小瘸子,一个老驼背,多怪啊,这儿会不会是黑店?天桥底下那说书先生讲的那些故事,其中就说到黑店最喜欢给客人下蒙汗药,然后拿去做人肉包子了。” 陈平安气笑道:“别胡思乱想,赶紧回去看书。” 裴钱唉声叹气地离去。 陈平安已经没心思去翻剩余两幅画卷了,卢白象、隋右边,刚好一个不太敢请出山,就怕请神容易送神难,另外一个更不敢。 想起裴钱对魏羡、朱敛两人的观感,其实她的直觉半点没错。 魏羡看人的眼神是从高处往低处,毕竟是青史留名的一国之君。朱敛看人的眼光则像是活人看待死人,眼神晦暗,幽幽如深潭,脸上挂着的笑意更别当真。 客栈门槛上,落魄书生背对着大堂,抬头望向天边的绚烂晚霞,轻轻拍打膝盖,拎着酒壶,每喝一口青梅酒就唠叨一句:“云深处见龙,林深时遇鹿,桃花旁美人,沙场上英豪,陋巷中名士……” 砰一声,他摔了个狗吃屎,倒也没忘记死死攥紧酒壶。原来是小瘸子一脚踹在他后背上,怒气冲冲道:“没完没了,你还上瘾了?忍你很久了!” 他狼狈起身,拍了拍身上尘土,沉声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小瘸子瞧着忽然有些陌生的穷酸书生便有些心虚,硬着头皮喊道:“你谁啊?” 这位青衫客一本正经道:“你喊九娘什么?” 小瘸子愣了愣:“老板娘啊。” 青衫客又问:“那么老板娘的夫君又是你什么人?” 小瘸子差点气疯了,飞奔出门槛,拳脚并用,对着这个只知道姓钟的王八蛋一顿追杀。男人高高举起酒壶四处躲闪,一边逃窜一边喝酒,挨了几拳几脚都不痛不痒。 夕阳西下。关于书生,曾有谶语,是连书生自己也不当真的一句话: 钟某人下山前,世间万鬼无忌。 大日坠入西山后,暮色便深沉起来。借着最后一点留恋人间的余晖跟小瘸子追逐打闹的青衫客停下身形,望向南边道路尽头。小瘸子趁机捶了他肩头一拳,他晃了晃,没有理会。小瘸子有些好奇,跟随这个书生的视线一起望向远方,并无发现,以为书生是故意打岔,正要继续饱以老拳,让他以后都不敢再调戏老板娘,却蓦然心头一震,趴在地上,耳朵贴地,脸色凝重:是一支骑军,数目还不小。 狐儿镇除了驿卒偶尔经过,从无大队骑军露过面,镇上的年轻人们为了瞻仰姚家铁骑的风采,经常结伴去往远处的挂甲军镇,才有机会远远看上几眼。 铁甲、战马、轻弩、战刀,这一切在狐儿镇贫家子弟眼中就是天底下最有男儿气概的物件。小瘸子也不例外,只是狐儿镇同龄人不爱带他一起玩儿。 此时小瘸子把青衫客晾在一边,去了大堂跟老板娘通报一声。妇人打着哈欠说:“晓得了,这些军爷肯定瞧不上咱家客栈和狐儿镇,多半是连夜行军,去往北边的挂甲军镇,不用在意。” 小瘸子哦了一声,立即跑出客栈,爬上屋顶,伸手遮在眉宇间举目远眺。趁着天未全黑,勉强还能看见东西,他想要近距离见识一下边军铁骑的装束,下次再被老板娘使唤去狐儿镇购置油米,好跟那些同龄人显摆显摆。 道路远方依稀可见尘土飞扬,大地上的沉闷震颤越来越清晰。 可是天色不等人,小瘸子有些着急,赶紧爬下屋顶,去了大堂,询问老板娘能不能挂上灯笼。妇人瞪眼:“这么早挂灯笼,火烛钱算谁的?”小瘸子拍胸脯说:“算我的,实在不行先记在老驼背的账上。”妇人点点头,小瘸子欢天喜地地去挂了两盏大红灯笼在客栈外,刚要爬上屋,就发现有一骑稍稍绕出官道,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客栈外边,身上披挂甲胄,极为鲜亮华美,不同于姚家边军的朴素样式。那名骑卒摘下头盔捧在胸前,脸色漠然问道:“是不是有卖青梅酒?” 小瘸子咽了口唾沫,胆战心惊道:“回军爷的话,有的。” 那名骑卒沉声道:“一炷香内,让掌柜腾空整个客栈,然后准备五桌吃食,拿出最好的青梅酒,所有开销,一文钱都少不了你们,若是青梅酒果真有传闻那么好喝,还有重赏!记住了,进了客栈后,我们会有人专门查看房间,若是还有谁滞留其中,杀无赦。我们离去后,所有住店客人自可入住。” 骑卒重新戴上头盔,拨转马头,疾驰而去。 小瘸子脸色呆滞,青衫客独自蹲在客栈门口,那条土狗已经回窝,可他还是没有个落脚地儿,见少年还在发呆,提醒道:“赶紧给九娘说事去,惹恼了这些京城贵人,客栈会开不下去的。” 小瘸子赶紧飞奔进大堂,发现妇人已经在跟驼背老人碰头合计这事,小瘸子一到,刚好当这个出头鸟,让他去跟楼上客人们说明情况,劳烦他们赶紧先离开客栈,省得有血光之灾。小瘸子有些为难,妇人大手一挥,说火烛钱免了,小瘸子立即冲上二楼。 第一间屋子就住着陈平安,小瘸子跟他禀明情况,他无所谓,笑着说其余两间屋子他来打招呼,要小瘸子直接去其他屋子喊人。小瘸子道了一声谢,匆忙离去。 裴钱打开门,桌上点着油灯,一本书摊开在那边。她笑着说:“我正在读书呢。” 其实裴钱一直在听朱敛魏羡那边的墙根,只是听到敲门声后才从包裹里拿出书籍,跟陈平安装模作样。 陈平安没有揭穿她的小把戏,要她收拾一下包裹,说要暂时离开客栈。 隔壁屋子,朱敛已经打开门,跟陈平安笑着说:“魏羡开了门后就又去睡觉了,我去喊醒他?” 就在朱敛刚要转身的时候,满身酒气的魏羡已经坐起身,揉了揉眉心,对两人说道:“醒了。” 马平在内的三个狐儿镇捕快一听说是骑军经过,骂骂咧咧,仍是乖乖离开屋子。 扎马尾辫的少女姚岭之站在栏杆外。她住在二楼廊道最尽头一间屋子,这会儿瞪着大堂一楼的妇人:“你的客栈就这么招待客人?真是长见识了,在边境上,竟然还有人敢在姚家铁骑的眼皮子底下这么不讲道理。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能够一句话就把人赶出客栈!”她单手撑在栏杆上,直接从二楼跳下,看得马平三人眼皮子直颤:哪来这么个硬把式的小娘儿们? 妇人苦笑,欲言又止。 驼背老人拿着烟杆,想了想:“我去说一声好了,咱们开门迎客,哪里还分贵贱。”他径直走出客栈,身影消逝在茫茫夜色中。 妇人对着二楼两拨客人歉意道:“等会儿你们待在各自屋内就行了,今晚的事情,是我们客栈对不住各位,事后送你们每人一坛五年酿青梅酒。” 姚岭之拔地而起,返回二楼,砰然关上门。 马平三人悻悻然返回屋子。 陈平安让魏羡和朱敛先到他房间坐一会儿,裴钱当然不用多说。 妇人让小瘸子出门喊那个姓钟的书生进来去二楼挑个房间,省得他在门外晃荡碍人眼。他挑好后就趴在栏杆上,妇人伸出手指朝他晃了一下:“滚进屋子。” 书生担忧道:“九娘你姿色如此出众,那些军爷兵痞会不会见色起意啊,喝过了酒,更容易酒后乱性……” 妇人笑道:“到时候你不正好英雄救美?万一我眼瞎了,说不定会以身相许呢。” 书生摆摆手:“趁人之危不是君子所为。九娘你放心,我们读书人都有一身浩然正气外加一肚子圣贤道理,只要我站在这里,他们喝再多的酒都生不出邪念来……” 没等妇人说什么,远处那间屋子的姚岭之已经打开门,抽刀出鞘一半,发出悦耳的铿锵声,对书生厉色道:“色坯闭嘴!” 很明显,她的刀子比小瘸子的拳脚要管用得多,书生立即进屋,屁都没放一个。 越是如此,姚岭之对楼下妇人就越失望:一年到头就跟这些男人厮混在一起,赔笑陪酒,与那些青楼女子有什么不同? 进了屋子,姚岭之趴在桌上,一时间悲从中来,竟是呜咽抽泣起来。 妇人站在柜台后,叹息一声,给自己倒了一碗青梅酒。 扑通一声,妇人抬头望去,只见那书生跳下了二楼,摔在地上,起身后,走到柜台边,笑道:“九娘就当我是账房先生好了,离你太远,我不放心。” 他笑容温柔,让妇人愣了一愣,回答道:“可是你长得这么丑,靠太近,我恶心。” 书生如遭雷击,蹲在地上抱着头。原来那些才子佳人的卿卿我我,那些有迹可循的男女情话都是骗人的啊,屁用都不管。 驼背老人率先走入客栈,身后跟着一行人。大概是对方比较讲理,既没有驱逐二楼客人,也没有一股脑拥入五大桌子人。 为首一人是个身穿大红蟒衣的中年男子,面白无须,气势凌人。他身后跟着两人,一个披挂篆有云纹的银色甲胄,行走时铁甲铮铮,一个古稀之年,身穿锦袍,头戴高冠,仙风道骨。之后还有七八人,应该皆是心腹扈从。 蟒衣男子三人坐一张桌子,其余扈从坐两张。扈从中有一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腰间悬挂一枚玉佩,看到妇人后,笑了笑。 客栈外是足足七八百精骑,还有十数辆马车。每辆马车中都有一名囚犯,左右两旁各有一人看押,看押之人无一例外全部是大泉王朝的中五境练气士。 驼背老人皱着脸。他实在没有想到是这么些人。 这拨客人可不是卖他一个糟老头子的面子,而是卖姚家一个面子而已。而八万姚家铁骑和征南大将军的面子不过是让他们从五桌人变成了三桌人而已,就这么点大。至于为何不驱逐二楼客人,是其中有个年轻扈从随口提了一句,说是人多一些,喝酒热闹,然后那名不可一世的蟒衣宦官便笑着答应下来。 那名身披银色甲胄的武将望向妇人,吩咐道:“先上青梅酒,饭菜赶紧跟上。” 驼背老人掀开帘子,去灶房忙碌。小瘸子开始往三张桌子上送酒。 客栈一楼,气氛凝重,几乎只有倒酒的声音。 突然有人举起手,跟妇人打招呼,笑道:“老板娘,劳烦你亲自给兄弟们倒碗酒。听说青梅酒是你祖传的法子,由你亲手酿造,当然要亲自倒才行。” 这一桌扈从有了年轻人起头,顿时没了顾忌,哄然大笑。 妇人拿起一坛青梅酒,笑着就要过去倒酒。只是不知为何,身体紧绷。开客栈这么多年,江湖上的三教九流都见过了,便是山上神仙练气士也见了不少,可当她与那个年轻扈从对视的时候,竟然有些畏惧,好像凡夫俗子撞了邪,黑夜遇鬼,从内心深处泛起一股无力感。 书生突然一把拉住妇人,高声笑道:“九娘今天身体不适,我这个账房先生来给贵客们倒酒,行不行?” 年轻扈从像是听到天底下最大的笑话,环顾四周:“兄弟们,你们说行不行?” 等到所有人都说不行,年轻扈从才望向青衫书生:“不行,怎么办?不然还是让老板娘亲自倒酒?倒个酒而已,又不用你的九娘陪咱们去挂甲军镇,对吧?” 身穿大红蟒衣的宦官置若罔闻,头戴高冠的老仙师则微微一笑。 姚岭之打开门,脸色铁青道:“不行!” 年轻扈从站起身,显得有些鹤立鸡群了。他抬起头,笑问道:“为何?” 姚岭之只是与此人对视便有些内心惴惴,下意识按住刀柄,口不择言道:“这里是姚家的地盘!” 姚岭之并不知道,在她握住刀柄的刹那之间,一楼在座所有扈从就都生出了杀意,那名坐在蟒衣宦官和高冠仙师旁边的银甲武将更是杀气腾腾。 年轻扈从始终伸长脖子望向二楼,却好像将一楼所有动静都看在眼里,伸出一手,轻轻下压,示意所有人不要轻举妄动,然后微笑道:“可是整个大泉王朝都是我家的地盘啊,怎么办?难道你们姚家要造反?” 妇人拎着酒坛走出柜台,先对少女沉声道:“岭之,退回房间去!” 然后对那个年轻扈从施了一个万福:“九娘这就给公子倒酒。” 年轻扈从嘴角翘起,死死盯住妇人的那张脸庞,指了指二楼的少女:“你们母女一起来吧,如何?” 妇人脸色惨白。 二楼有房间打开,走出一个白袍年轻人:“我觉得不如何。” 年轻扈从转过头,望向那人,眼神玩味道:“哦,你算哪根葱?” 这一次是一楼有人帮陈平安回答了:“你又算哪根葱?” 是那个姓钟的落魄书生。 年轻扈从哀叹一声:“得嘞,今儿晚上一个个跟我过不去,不愿意赶走客人的客栈、不愿意倒酒的老板娘、口出狂言的姚家少女、穿了白袍子就以为自己是剑仙的外乡人、穿了青衫就觉得自己是儒家圣贤的读书人……” 他突然望向妇人,又看了眼姚岭之,笑道:“没关系,你俩今晚可以尝试着救一救姚家,如果我心情好了,说不定可以帮着把姚家拉出火坑。” 妇人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转头对那落魄书生说道:“钟魁,此事与你无关。我也知道你有一些本事,所以接下来你能走就走,别管我们了。” 然后她抬头望向陈平安,正要说话,陈平安已先笑道:“老板娘,先前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妇人有些疑惑,一时间沉默不语。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人间路窄酒杯宽。” 路窄,所以会遇到与那片槐叶有关的姚家人。 路窄,所以也会遇到这些,恨不得其他人都走上死路的家伙。 可是没关系,这儿的青梅酒好喝。 陈平安轻声道:“今天要麻烦四位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身后的那间屋子里走出四人。 南苑国开国皇帝魏羡在前板着脸道:“无须客气。” 武疯子朱敛随后弯腰走出,站在陈平安另外一边,双手负后,笑呵呵道:“少爷这话多余了。” 一个背负“痴心”长剑的绝色女子站在魏羡身旁,正是藕花福地的女剑仙隋右边。她容颜清冷道:“谢过公子借剑。” 最后是身材魁梧的魔教开山之祖卢白象,他双手拄刀站在朱敛身侧,微笑道:“主公,这刀不错。停雪,名字也好。” 最后的最后,一个柔柔弱弱的声音响起:“爹,我呢?” 陈平安有些无奈,说道:“回屋子读书!” 裴钱哦了一声,轻轻关上门后,大嗓门读书,书上那些圣贤道理给她读得震天响。 一楼书生听着二楼书声,二楼除了书声之外,还有陈平安、魏羡、朱敛、隋右边、卢白象。 一座边陲小小客栈,今夜鱼龙混杂。 姚岭之在那五人走出屋子后,呼吸都沉重起来,这让她觉得匪夷所思。 面对那个年轻扈从的恐惧,更多是一种杂糅诸多复杂情绪的直觉,例如柔弱女子面对心怀叵测的男人、下位者敬畏无形的权势、秉性纯良之辈先天会远避鬼蜮之徒。但是姚岭之望向同一层楼那五人的窒息却很直观:同一座山林,兔鹿见虎罴;同一条江河,鱼虾遇蛟龙。 姚岭之担任边军斥候已经有三年之久,有过两次命悬一线的生死之战,她没有任何一次心生退让,照理而言,不该有此感觉才对。 她是姚家这一代最出类拔萃的武学天才,不过十四岁就已经跻身四境,并且有望破开瓶颈。十五岁的五境武夫,哪怕是十七岁的五境,都当得起“天才”二字。放眼大泉王朝,无论是军伍还是江湖,姚岭之都是一等一的璞玉,稍加雕琢就能大放光彩,没有人怀疑她未来可以顺利跻身御风境,成为雄镇一方的武道宗师。尤其是行伍出身的高手,杀力尤其巨大,这一点毋庸置疑。江湖上,宗师往往捉对厮杀,多是旗鼓相当的较量;沙场上追求的是一夫当关,是百人敌、千人敌。 姚岭之手心攥紧一颗银锭模样的物件,正是价值连城的兵家甲丸,而且是比被山上练气士讥讽为“水洼甲”的甘露甲品相更高一等的“池塘甲”金乌经纬甲,是名副其实的仙家法宝,边军姚氏对姚岭之的期望之高可见一斑。 年轻扈从看着那二楼五人,一拍桌子,佯怒道:“仗着人多吓唬我?” 他说这话的时候,眉眼带笑。客栈内三桌人,屋外还有数百精骑,大概是自己都觉得有点厚颜无耻,忍不住笑出声。 两桌扈从模样的军中精锐也跟着乐呵起来,全然没将二楼的动静当一回事。虽说楼上那些人气势很足,甚至有些震撼人心,可又如何?江湖莽夫而已。 大泉王朝的江湖人早就断了脊梁骨,不过是一群趴在庙堂门口的走狗,摇尾乞怜。而亲手折断、敲碎整个江湖脊梁骨之人,今天刚好就坐在客栈酒桌上。 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名唤九娘的客栈老板娘并没有因为陈平安的出现而松口气,心情愈发沉重。三爷先前已经报上了名号,对方还如此咄咄逼人,分明就是冲着“姚”字而来。一旦起了纠纷,就怕对方上纲上线,到时候为难的还是姚家。 驼背老人在帘子那边向妇人点点头,妇人苦涩一笑。对方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说不定就是唯恐天下不乱,要将整个姚家拖下水。 明知道姚家在如今的风云变幻中宜静不宜动,而她和客栈则只能是能忍则忍,可她此时又不好劝说二楼众人退回去。人家好心好意帮你出头,你反而要人家当缩头乌龟,她实在做不出这等事。 钟魁疑惑道:“这些人是?” 妇人苦笑道:“京城来的贵人,惹不起。” 钟魁哦了一声,犹豫了半天,正要说话,妇人无奈道:“钟魁,算我求你了,别捣乱了,现在事情很麻烦,我没心情搭理你。” 钟魁叹息一声,果真闭上嘴巴。 陈平安俯瞰一楼大堂,问道:“欺负老板娘一个妇道人家,不厚道吧?” 年轻扈从笑嘻嘻道:“出来做生意,给客人倒几杯酒,怎么就欺负了?” 陈平安指了指年轻扈从的心口:“扪心自问。” 年轻扈从先是一怔,随即端起酒碗痛饮了一大口,抹嘴笑道:“这话要是书院楚老夫子说出口,我肯定要好好掂量掂量,至于你,配吗?” 陈平安笑道:“道理就是道理,还分谁说出口?你不就是欺软怕硬吗,相信只要是拳头比你硬的,有没有道理,你都会听吧?” 年轻扈从点点头:“这些话,我听进去了,确实有道理。”然后他随手摔了那只酒碗,高高举起手臂,五指张开,轻轻握拳,“那就比一比谁拳头更硬?我倒要看看,在大泉境内,有几人敢跟我掰手腕子。” 妇人担心陈平安年轻气盛,率先出手,到时候吃了大亏还理亏,赶紧出声提醒道:“公子别冲动,这些人是奉命出京,有圣旨在身的,你要是先出手,有理也说不清了。” 年轻扈从眼神阴沉,转头望向妇人:“闭嘴!一个破鞋寡妇,有什么资格插话?知道我是谁吗?!” 妇人脸色铁青。年轻扈从指了指她,再点了点二楼陈平安等人,冷笑道:“姚氏九娘暗中勾结他国江湖人士,试图劫下囚车,罪大恶极。” 姚九娘悲愤欲绝,终于怒骂道:“你个小王八蛋到底是谁?!” 年轻扈从伸手指向自己,一脸无辜道:“我?小王八蛋?”他咳嗽一声,正了正衣襟,微笑,“按照姚夫人的说法,高适真就是老王八蛋了,哈哈,你说好笑不好笑?回到家里,我一定要把这个笑话说给高适真听。” 姚九娘与驼背三爷对视一眼,心头俱是一震。 申国公高适真!大泉王朝硕果仅存的国公爷,深得当今陛下倚重。 大泉承平已久,刘氏国祚两百年,开国之初,外姓封爵,总计封赏了三郡王七国公,但是能够世袭罔替至今的,也就申国公一脉而已,其余都已经摔了老祖宗用命挣来的饭碗。而申国公膝下唯有一子,属于老年得子,正是小国公爷高树毅。这家伙在京城是出了名的跋扈王孙,一次次靠着祖荫闯下大祸,偏偏一次次安然无恙,皇帝陛下对待高树毅之宽容,诸位皇子公主都比不上。所以京城官场有个说法,叫作“小国公爷出府,地动山摇”。 这么个恶名昭彰的膏粱子弟,怎么可能参与此次南下之行?皇帝陛下虽然优待申国公一脉,可是以陛下的英明,绝不至于如此儿戏。大泉王朝最不怕惹火上身的人恐怕就是这个无法无天的高树毅了,战功彪炳的大将军宋逍兼领兵部尚书,在嫡长孙被高树毅欺负后,也只能骂高树毅一句“搅屎棍”。 二楼,魏羡轻声给陈平安解释了一下申国公的背景。陈平安点点头,就在所有人以为他要知难而退的时候,转瞬之间,他就从二楼缩地成寸,来到了那位小国公爷身前。 客栈外的道路上,一名坐在马夫身后的骑卒正嚼着难以下咽的干粮,偶尔拎起水壶喝两口。他抬起头,看到客栈后边飞起一只信鸽,立即有人飞奔而来,肩头停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神俊鹰隼,等待骑卒下令。骑卒摆摆手:“不用理会。”那人默默退下。 骑卒正是那个最早来到客栈传递消息之人,他身旁的车夫腰杆挺直,一动不敢动。 一个老人掀起帘子笑问:“殿下,为何不跟着一起进客栈?” 骑卒笑着摇摇头。律己是一门大学问,驭人,对于他们这些生于帝王家的人而言,自幼耳濡目染,又能以史为鉴,反而不难。 车辆里边盘腿坐着两名练气士,一老一少,负责看着一个分量最重的犯人,押送往大泉京师蜃景城。与骑卒说话之人是一个身穿青紫道袍、头戴鱼尾冠的耄耋老者,一手持绳索末端,一手捧拂尘。 犯人披头散发,满身血污,垂首不语,看不清面容。一袭金袍破碎不堪,手腕和脚踝处被钉入金刚杵一般的器物。除此之外,脖子上还被一根乌黑绳索绑缚,正是老修士手中握着的那根。犯人最凄惨的还是眉心处被一柄飞剑透过头颅,剑尖从后脑勺穿出,就那么插在此人头上。 这名重犯是一位正统敕封的山水神祇,曾是七境巅峰练气士,在其辖境则至少是八境修为。他在一方山水中称王成圣,对上九境金丹都有一战之力,只是不知为何沦落到这般田地。 车厢内除了道门老者还有个年轻女子,望向那名骑卒的眼神秋波流转,虽未言语,其中意味却也尽在不言中了。她的容貌只算清秀而已,只是气态卓然,肌肤胜雪,比起凡夫俗子眼中的美人更经得起“细细推敲”。毕竟在山上修士眼中,人间美色,归根结底,还是一副臭皮囊,皮肤粗糙,种种异味,细看之下皆是瑕疵。 骑卒突然转过头望向客栈,似乎有些意外。 道袍老者流露出一抹惊讶:“好惊人的武夫气势,而且人数如此之多。小小边陲客栈,这般藏龙卧虎?难道真给小国公爷歪打正着了,是北晋高手孤注一掷,要来劫持囚犯不成?” 女子试探性问道:“要不要我去提醒小国公爷一声?” 骑卒摇摇头,笑道:“咱们脚下已是大泉国境,除非是姚家谋逆造反,不然哪来的危险?” 道袍老者眼中精光闪过,并未作声。片刻之后,他正要说话,骑卒已经跳下马车,径直往客栈行去。 在骑卒远去后,那个来自山上仙家的年轻女子轻声问道:“师父,小国公爷这么逼着姚家人,殿下又不约束,真不会出事吗?” 道袍老者摆摆手道:“天底下谁都会造反,就姚家不会,国之忠臣当久了……”他嘴角泛起冷笑,“可是会上瘾的。” 那名囚犯仍然低着头,快意笑道:“谈及骨鲠忠臣和边关砥柱竟然以笑话视之,你们大泉王朝就算一时得势,又能如何?” “还敢嘴硬!”道袍老者一抖手腕,绳索瞬间勒紧犯人脖颈,犯人浑身颤抖起来,咬紧牙关,抵死不发出任何声音。 客栈内,异象突起。一袭白袍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大堂,小国公爷高树毅察觉到不妙,正要悚然而退,但是眼前一花,肩膀已经给那人抓住。 另外一桌三人,除了宦官依旧饮酒,对此视而不见,高冠仙师和银甲武将已经猛然起身,想要救下高树毅,却又各自停步。因为有一把来自二楼的猩红长剑悬停在两张桌子之间,剑尖直指高冠仙师。而银甲武将停步后转头望去,二楼有人横移数步,满脸笑意,握住刀柄,手中狭刀停雪将出未出。 魏羡翻过栏杆,落在一楼门槛处,像是要独自一人拦阻外边数百骑。 朱敛蹲在了栏杆上,笑眯眯低头,盯上了那名最镇定的宦官。 大红蟒衣的宦官看着不过而立之年,实则已是八十岁高龄,是大泉王朝的武道大宗师之一,被誉为大泉皇城的守宫槐。在他成名之后,素来鬼魅横行的大泉皇城再无任何奇怪传言,全部销声匿迹。不过这名大宦官真正厉害之处还在于他当年笼络了一大批江湖爪牙,将大泉王朝境内十数个顶尖武林门派一个接一个铲除干净。三年之间,整个江湖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无论正邪,都对这个老太监展开了多次刺杀,但是无一例外,有去无回。 与宦官同桌两人,高冠仙师名叫徐桐,是大泉境内第一仙家门派草木庵的现任主人,擅长雷法,可以敕令鬼神,诏为己用。他还是医家高人,精通炼丹,所炼丹药是大泉王朝权贵公卿疯抢之物。 银甲武将许轻舟是大泉军中屈指可数的顶尖高手,不到四十岁,一身横炼功夫就已经登峰造极,腰间佩刀“大巧”更是一件兵家重宝,可谓攻守兼备,每次沙场陷阵必身先士卒,所向披靡。 高树毅运转气机,挣扎了一下,毫无用处。他非但没有惧意,反而笑意更浓:“你们姚家真要造反啊?” 陈平安微微加重力道,高树毅一阵吃痛,依旧竭力维持笑脸。 陈平安对他说道:“我就是个过路人,你这么喜欢招惹我,那么宰掉你后,我往北晋国一逃就是了。至于姚家不姚家的,你们爱怎么泼脏水,我可管不着。” 这种鬼话,谁信?高树毅龇牙咧嘴,额头渗出汗水:“有本事你就杀我嘛。” 陈平安盯着他,高树毅以极其轻微的嗓音对陈平安轻声道:“你知不知道,我看上那对母女,是她们的幸运,否则姚氏被抄家之后,她们很快就要被送去教坊司了,成为人尽可夫的官妓,到时候你倒是也可以尝尝滋味。” 他这话刚说完,陈平安一拳已至,直接砸在他额头上,势大力沉,巨石攻城一般。 高树毅脑袋往后一荡,虽然腰间玉佩亮起一阵五彩光华,瞬间汇聚在额头处,但是仍然被这一拳打得当场晕厥过去,口吐白沫,那块护身玉佩也出现了一条条裂缝。 由于肩膀始终被陈平安扯住,高树毅的脑袋就像秋千一般荡去又晃回,陈平安第二拳又砸向此人,牵一发而动全身。 啪一声,大宦官重重放下筷子,嗓音阴柔道:“年轻人,差不多就可以了。” 虽然对那个城府深重的小国公爷印象相当一般,可总不能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让人给活活打死。 在他出声后,徐桐和许轻舟如释重负。 可陈平安没有收手,高树毅那块祖传玉佩砰然碎裂。 这时高树毅反而清醒过来,满脸涨红,眼眶布满血丝,脸色狰狞道:“狗杂种,我一定要你和姚家一起死无葬身之地!” 大宦官猛然起身,震怒不已。多少年了,还有人敢在自己面前这么放肆? 姚九娘尖声喊道:“停手!” 陈平安转头望去,妇人轻轻摇头,眼神流转,充满了焦急,欲言又不敢明言,只好捣糨糊道:“公子有话好好说,坐下慢慢聊,相信小国公爷只是跟我们开玩笑的。” 恼羞成怒的大宦官盖棺论定:“不用聊了,你们姚氏与北晋合伙谋反,死不足惜!” 言语之间,他双指并拢在桌上一抹,陈平安腰间养剑葫掠出初一和十五,分别击碎快若闪电的那双筷子。 陈平安第三拳打得高树毅整个人砰然倒飞出去,门口魏羡挪开,任由这位小国公爷的尸体摔在客栈外边。 那名骑卒刚好走到门外不远处,看着地上那具尸体,一时间还有些没回过神来,显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陈平安转头对妇人说道:“知道姚老将军为什么会差点死于刺杀吗?因为你们太好说话了,明摆着有人觉得就算死了老将军,所有姚氏子弟都不敢怒不敢言。” 姚九娘好像没有听进去陈平安的话,神色痴痴,喃喃道:“死了,就这样被你打死了,申国公一定会疯的,皇帝陛下也一定会龙颜大怒,姚氏完了。” 那个在客栈当厨子的驼背老人亦是茫然失措,姚岭之更是满脸惊骇。 客栈内,只回荡着裴钱有气无力的读书声。 这个时候,钟魁拍了拍姚九娘肩膀,明明背对着陈平安,嗓音却清晰地响起于陈平安心湖间:“你只管杀,我管埋。” 第81章 总有道理无用时 陈平安对钟魁的话将信将疑。 老道人曾经领着他在藕花福地看遍人间百态,他大致熟悉了官场架子。这么个烂摊子,陈平安一出手就做好了流窜南方的打算,说不定还会被大泉王朝的练气士追杀万里。钟魁哪怕出身桐叶洲的山上仙家大宗,比如桐叶宗、玉圭宗、扶乩宗和太平山这四大势力之一,仍是很难应付当下的棘手局面。至于钟魁来自某座儒家书院的可能性,陈平安认为不大,因为在他的印象中,书院的贤人君子,除非涉及一国正统,否则不愿意也不可以随便插手世俗王朝的“家务事”。 不管如何,钟魁的好意,陈平安还是心领。只是他没有冒冒失失望向钟魁,以免露出蛛丝马迹。因为他最忌讳之人是那名身穿大红蟒衣的宫中宦官,一身灵气凝聚到了传说中“滴水不漏”的境界,只在丹田处如有一盏灯笼悬挂气府之中,随着每一口绵长的呼吸,一明一暗,光芒持久,晦暗短暂,尚未能够长久光明,可即便不是真正的金丹地仙,恐怕也只有一线之隔。 虽说一步之差,天壤之别。唯有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可这种话,是成就地仙境界的山上神仙才有资格说的,对于所有中五境练气士和御风境之下的纯粹武夫而言,这种金丹半结的存在依然高高在上,举手投足,威势惊人。 客栈外,或者说是门口魏羡视野中,一个个练气士飘掠而来,落在年轻骑卒身旁,其中就有先前车厢内的耄耋老仙师与那个年轻女修。 在十数名练气士之后,是迅速散开阵形的数百精骑,将客栈包围得水泄不通。一张张朝廷特制的弓弩,每次离开武库都需要向兵部衙门报备,无论是折损、毁坏还是遗失,都需要层层把关,仔细勘验。 年轻骑卒蹲下身。多年好友死不瞑目,瞪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惊骇和疑惑。骑卒轻轻抚过这位小国公爷的脸庞,让他闭上了眼。 显而易见,骑卒才是这些人里的地位最崇高者,地上这具尸体,已经淹死在江湖中的高树毅,实则是此人的伴读。事实上,除了高树毅,客栈内还有两个年轻人也是皇子伴读,他们皆是勋贵世家之后,为的就是有朝一日,皇子称呼能换一个字变成太子,若是能够直接从皇子换成皇帝当然更好。 年轻骑卒便是大泉王朝三皇子刘茂,虽然他的两位兄长各自在文官、武将中拥有很高的威望,可刘茂却是当今天子最宠溺的皇子。而且市井传闻,这位皇子殿下少年时便喜好偷偷出宫游历,每次回宫都带着一箩筐的江湖故事和乡野趣闻,总能把皇帝刘臻逗乐。加上刘茂生母又是刘臻最心爱的妃子,早早病逝,所以对于刘茂,刘臻很是呵护。大概是爱屋及乌,对于高树毅这些老臣子送往三皇子府的伴读也极为优待。 刘茂站起身,让人背走高树毅的尸体,对着客栈说道:“我很奇怪,你既然想要救姚氏,为何还要执意杀死申国公之子?为何不等一等,等到客栈信鸽将消息传递给姚氏,让姚老将军出面解决此事?杀了高树毅,还有商量的余地吗?” 魏羡斜靠大门,觉得有点意思。征南大将军姚镇刚刚遇袭,受了不轻的伤势,即便得到客栈消息,也未必能够亲自赶来,多半是派遣一名姚氏嫡系子弟和心腹前来与疯狗一般乱咬人的高树毅斡旋。眼前这位深藏不露的大泉皇室子弟之所以故意要在客栈停留,美其名曰慕名而来喝那青梅酒,明摆着是一个顺手牵羊的局,欲牵之羊自然是姚家铁骑的领头羊,远在边陲、手握大军的姚镇。 高树毅的桀骜跋扈不全是装出来的,由他跳出来跟姚镇之外的所有姚氏子弟交恶,分寸刚好。若是姚镇亲临,高树毅就不合适了,毕竟他不是申国公高适真,还与姚镇差了辈分。但是姚镇之外,都是高树毅可以肆意拿捏的软柿子,所以不论姚氏来多少人,都只是添油而已,自耗元气,形势只会步步恶化。 魏羡敢断言,今年已经错过数次大典的皇帝刘臻,要么病危,要么极有可能遭遇变故,对朝堂彻底失去了掌控,原本需要各皇子孔雀开屏的太子之争直接变成了龙椅之争,自然而然就会变得残酷血腥起来。姚氏若不曾嫁女入京城豪阀,不曾因为女婿李锡龄而与吏部尚书攀扯上关系,依循以往的祖训,确实有机会继续稳坐边关,坐等云谲波诡的京城厮杀水落石出,到时候姚镇要么派遣嫡子进京觐见新帝以表忠心,要么干脆就是新帝直接南巡边境,收买姚氏人心。 刘茂的这些话其实不是说给陈平安听的,而是故意说给姚九娘和驼背老人听的。一旦他们听进去,那么客栈局面就更有意思了:你陈平安拼了命护着姚家,若是姚氏不解风情,反过来埋怨你多此一举,陷姚氏于大不忠,仗义出手的陈平安还能有一腔热血吗?侠义心肠,历来受得起刀山火海的摧残,江湖投缘,千金一诺,可换生死,却唯独经不起一杯忘恩负义酒。 刘茂又冷笑道:“你难道是要逼着姚氏造反?只会逞一时之快意恩仇,当真是江湖豪杰吗?” 果不其然。 人心最经不起推敲试探,而且世人往往如此,在事情没有彻底糜烂之前,哪怕已是身处绝境,仍然总怀揣着一丝侥幸。 家主姚镇虽然遭遇阴险刺杀,可终究只是负伤。而姚氏的亲家吏部李老尚书当初上书请辞,皇帝陛下在奏章上回了一句颇为谐趣的答复:鲜才去一半,辞官为时尚早。然后命人往李府送去了几尾贡鱼。 姚氏铁骑的战力依然是南方诸军中的佼佼者,谁都不敢轻视。 跟随朝廷秘密渗入北晋境内的姚氏随军修士想必已经返回家主姚镇身边。 姚家的乘龙快婿李锡龄,据说有望进入位于桐叶洲中部的儒家大伏书院。 姚氏与李家在大泉朝野上下是国之栋梁,是清流高门,哪怕两家联姻,老百姓都不会觉得是什么野心勃勃,而是天作之合,是大泉王朝国力鼎盛的锦上添花,是当之无愧的一桩美谈。既然如此,姚氏怎么可能说亡就亡了? 九娘脸色微变,驼背老人脸色阴晴不定,姚岭之更是望向那一袭白袍,秀丽脸庞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复杂神色,既有发自肺腑的感恩,又有情难自禁的埋怨。倒不是说她贪生怕死,而是姚氏边军自大泉刘氏立国起,姚家祠堂内那些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灵位牌坊每年都还在增加。这些战死沙场的先人除了带给后人慷慨赴死的勇气,无形中也是一种压力:姚氏之清白,容不得后世子孙有半点玷污,容不得什么白玉微瑕。 这是人之常情。姚氏子弟可以死,姚家声誉不可损,否则有何颜面去面对列祖列宗?悲壮且可敬。 三皇子刘茂的两次问话,陈平安都没有理会。 刘茂第三次开口:“看样子你是不会回心转意了,那就让客栈里边的无关人等退出来,如何?这些年轻人都是我大泉刘氏的王侯子弟,勋贵之后,没有躺在祖荫和功劳簿上享福,而是亲身涉险,深入敌国腹地杀敌,他们最不应该死在这里。”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还有江湖道义。客栈内两桌年轻扈从人人义愤填膺,对陈平安怒目相向。尤其是跟高树毅同坐一桌的三人,双眼冒火,恨不得一刀剁掉陈平安的脑袋,日后提头去给高树毅上坟赔罪。 魏羡转头望向陈平安,等待答案。是放人,还是杀人。 陈平安对魏羡吩咐道:“别放走一个人,但是他们只要不靠近大门,就别管。” 魏羡笑着点头。 蟒服宦官是唯一一个当着三皇子刘茂的面还能够自作主张的权势人物,以宦官独有的阴柔嗓音冷声道:“殿下,这就是一帮不知好歹的玩意儿,恳请殿下允许老奴与许将军、徐先生出手拿下这拨北晋贼子。剑修又如何,不过是多出一两把飞剑的废物而已。” 姚九娘正要开口说话,钟魁已经抢先安慰道:“九娘,事已至此,反正已经不可能更加糟糕,还不如静观其变。这会儿你说什么都毫无意义了。” 躲在灶房门口帘子那边的小瘸子使劲点头:“这个姓钟的这辈子就这句话还有些道理。” 驼背老人转头怒道:“已经是个瘸子了,还想要再变成哑巴?!” 小瘸子噤若寒蝉,立即闭嘴。 客栈之内,包括陈平安在内五人都是纯粹武夫,本就擅长近身厮杀。而对方除了武将许轻舟,蟒服宦官和徐桐都是练气士,又有两桌属于他们自己人的年轻扈从,只会束手束脚。 姚岭之突然对着陈平安喊道:“你不要再杀人了!不然我们姚家会被你害死的!” 二楼房门打开,裴钱死死盯住她,愤愤道:“臭丫头,闭上你的臭嘴,再敢对我爹指手画脚,我就用爹教我的绝世剑术戳死你!” 然后裴钱转向一楼:“爹,书读完一遍了,咋办?” 陈平安背对二楼:“再读一遍。” 然后补了一句:“再敢瞎喊,以后就不是让你读书,而是吃书了。” 裴钱使劲点头:“好嘞,爹!我都听你的。” 在裴钱关上门的一瞬间,敌我双方所有人几乎同时出手。 二楼隋右边驾驭那柄法宝品相的长剑痴心,以弧月式抹向徐桐的脖子。 徐桐脚踩罡步,令人眼花缭乱,不但一次次躲过了痴心,而且双指掐诀,双袖灵气充盈,一身法袍之上浮现出五彩云篆的雾霭画面。与此同时,他身边出现了一尊尊黑甲武将,它们空有盔甲,里边却无身躯,但是灵活异常。痴心虽然能够轻易刺穿那些铠甲,却仿佛完全无损这些符箓甲士的战力。有一次长剑穿透一尊甲士的“面门”,它竟然双臂抬起,十指攥紧剑刃,滋滋作响,溅出一大串火光。 以兵家甲丸护身的许轻舟与手持狭刀停雪的卢白象在电光石火之间同时前踏,刀锋相敲,双方刀尖像是都流淌出一条银色丝线,刹那之间互换了位置。 客栈门外,练气士手中七八件仙家灵器齐齐朝着堵在门口的魏羡劈头盖脸砸来,在夜幕中格外璀璨光彩。 魏羡手心猛然握紧那颗神人承露甲的甲丸,将真气灌注其中,瞬间身披甲胄,与许轻舟如出一辙。 出拳如龙,快若奔雷。一身凝如瀑布倾泻的浑厚拳罡,加上一件上品甘露甲的庇护,魏羡却不是硬撼那些仙师兵器,只是将其纷纷打偏,双方之间,那些法宝牵扯出来的一条条流萤在魏羡身前七歪八斜,铿锵作响。转瞬过后,魏羡就被那些光彩包裹其中,但他反而愈战愈勇,气势暴涨。 客栈内,隋右边神色淡漠,一手双指并拢竖立于胸前,驾驭痴心主攻徐桐,白皙如羊脂的另外一只纤手轻轻拧转手腕,一楼酒桌上那些筷子如得军令,半数变成了一把把“飞剑”,见缝插针,越过那些甲士刺杀徐桐,剩余半数飞掠到二楼她身侧,悬停四方,应对徐桐双掌之下神出鬼没的雷法,每一次交锋,就会有一支筷子化作齑粉。 武疯子朱敛始终默默蹲在栏杆上,不言不语,无声无息。他眼中,只有陈平安和那个蟒服宦官。 真正能够决定结局的这两个人极有默契,一出手就倾力而为。 以方寸符缩地而至,陈平安第一拳就是神人擂鼓式。那位大泉王朝的守宫槐则是阴神与阳神同时出窍神游,两尊法相虚无缥缈,却有神人威严。 陈平安不但一拳被阻,心口处还被宦官其中一尊阴神探臂而入,所幸身穿法袍金醴,虽然心口处传来痛彻心扉的撕裂感觉,仍是不动如山。一跺脚后,魂魄分离,也出现了三个陈平安,其余两个再度分别以神人擂鼓式笔直而去。 神人擂鼓式的精髓就在于两拳之间的罡气牵引,如天空上的日落月升、世人的生老病死,规矩极大,必然而至。 跻身第五境的陈平安,经过藕花福地的牯牛山一战,已经能够做到魂魄分离,一分为三,可惜只能坚持一口气的光阴。不过配合很不讲道理的神人擂鼓式,只要递出一拳就足够,就显得绰绰有余。 一拳击中宦官后,如沙场擂鼓声,瞬间就是十数拳,拳拳到肉,沉闷声响起。 陈平安的魂魄重新归位。毕竟不是正统练气士,魂魄离体时间太久会伤及本元。 反观蟒服宦官的第一次出手,姚九娘和姚岭之这些人震撼于这位大宦官的修为之高,竟然能够同时阴神出窍、阳神远游,这分明是地仙修为,但也品出了一层匪夷所思的意味:不是说这位大泉守宫槐是武学大宗师吗,怎么变成了修道长生的山上神仙? 宦官错算了一招,就是没想到陈平安身上那件袍子品相如此之高,竟然硬生生挡住了自己那尊阴神伸臂剐心的杀手锏。大泉江湖有数位大宗师就死在这一手上,不会真正出现鲜血淋漓的画面,但是会使得一个人的“心田”干裂,瞬间扯断心脉与所有窍穴的联系,毙命之后,人死如腐朽枯木,有点类似一拳打断长生桥的手段。 宦官被视为武道大宗师,并非什么拙劣的障眼法故意蒙蔽对手,而是此人拥有一具名副其实的宗师身躯,气血强壮,筋骨坚韧,足以媲美纯粹武夫的六境巅峰。所以无论是近身搏杀还是以山上术法对峙、法宝远攻,他两者兼备,故而最不怕与人换命。 但是挨中第二拳后,宦官就意识到不对劲。不是对手的拳罡如何了不得,而是不该躲不掉。五拳之后,宦官心中了然,大致梳理出了此人这一拳的拳理脉络。十拳之后,宦官似乎完全放弃了躲避的念头,而是选择了以伤换伤。 在这期间,飞剑初一和十五各自盯上了宦官的阴神和阳神。 一个貌似纯粹武夫、实则练气士的蟒服宦官,一个貌似剑修、其实是纯粹武夫的陈平安。两人在方寸之地、两臂之间,把一场架打得十分粗鄙,相较于二楼隋右边的驭剑迎敌、卢白象和许轻舟之间的刀光森森、客栈门外魏羡的气象万千,陈平安和大泉宦官的厮杀除了一个“快”字就没有其他,枯燥乏味,却凶险万分。 两桌扈从已经躲到了楼梯口,他们深知客栈内这场乱战他们连插手的资格都没有。对此,唯一闲着的朱敛没有出手阻拦,连正眼都没有看一下。 钟魁斜靠柜台,望向陈平安。 他云游四方,从未见过能够把一种拳架打得这么……行云流水的纯粹武夫。既然年纪不大,那么就得走过很远的路,看过很多高山大川才行吧? 杀气、戾气、凶悍之气全无,甚至连争胜之气都不重,但气势偏偏还很足,钟魁有些好奇这个年轻人的拳法宗旨到底是什么。 不过人力有穷尽时,自身体魄所能承载的拳意反扑本就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数,对上这个大名鼎鼎的大泉守宫槐李礼,年轻人如果拳法止步于此,哪怕拼着受伤,最后一拳成功“打杀”了李礼,还是不够,远远不够。 纯粹武夫不为世人所重,不被庙堂敬畏,反而是那些修道之人受人顶礼膜拜,是有理由的。“万千术法,一剑破之。”这句话在山上流传很广,很多人都觉得是在忌惮剑修的杀力,其实不全对。“万千”二字,早就说出了修行之人的厉害之处。 陈平安最后一拳神人擂鼓式,果真将李礼的一拳打得粉碎,甚至就连那一袭大红蟒衣都像是虚无之物了。但是当陈平安发现李礼身上并无半点鲜血溅射时就心知不妙,立即以《剑术正经》中化用为拳的镇神头式采取防御姿态,一退再退。所幸一刺莫名其妙落空的初一已经出现在身前,加上身上的法袍金醴,应该可以争取到一口崭新的纯粹真气。 浩然天下不是藕花福地,在这里,同辈武夫,以及所有练气士都会死死盯住一名纯粹武夫的换气瞬间。宦官李礼此举,与飞鹰堡外那名阵师的替死符异曲同工,只不过李礼是以一尊阳神的毁弃消散替换了真正身躯,转移去了飞剑初一对峙的位置上。 陈平安这一通毫无留力的神人擂鼓式已经是强弩之末,而阳神消散不过是让李礼那颗尚不完整的湛然金丹的光彩稍稍暗淡几分。 那尊阴神再次以挖心手段,五指如钩一探而入,如拳砸纸,法袍金醴就像韧性极佳的宣纸,使得陈平安的魂魄不至于被一下打得溃散,护住了心田,可是金醴也因此被牵制住。不但如此,挡在陈平安身前的飞剑初一也深陷泥泞,被禁锢在阴神体内。 李礼已经出现在陈平安身侧,一掌拍散镇神头的拳意,一步向前,双指并拢,戳中陈平安太阳穴,陈平安整个人横滑出去。 李礼的强大,不在于踩在金丹境界门槛上的半个地仙,而是他不倚仗外物的攻防兼备。至于他到底有没有压箱底的法宝,更是难说。 李礼没有趁胜追击,站在原地,先前打散镇神头的手掌早已握拳,再迅速松开,上边的掌心纹路开始蜿蜒灵动,丝线鲜红,最终就像是变成一张朱红符箓。戳中陈平安太阳穴的并拢双指在手心一抹而过,李礼心中默念“开符”二字。刚要竭力换气的陈平安只觉得山岳压顶,那件法袍金醴之上,双袖和肩头各处出现一张张灵光绽放的符箓,陈平安太阳穴处鲜血直流。 “我也有一拳,就当是我大泉王朝的待客礼数了。”李礼微笑前行,在说这句话期间,蟒袍大袖飘荡不已的他脑袋歪斜,躲过刺向后脑勺的初一,以手指夹住轻轻丢出,恰好砸中不远处的十五。 他一步就来到陈平安身前,那只掌心有符箓的左手看似轻描淡写般放在了陈平安心口,右手一拳砸在自己手背上,如重锤砸钉,死死钉入法袍金醴之中,势大力沉。 陈平安倒退数步,李礼如影随形,依旧是以拳打掌,又一拳砸下。陈平安身上那件法袍金醴剧烈飘荡,袖内山水灵气与武夫罡气一同崩碎四溅。 陈平安一退再退,李礼这一次没有跟上,只是伸出手指拈住脖子上一条凭空出现的金色绳索使劲一扯,带起脖颈间一道血槽。李礼对这些伤势浑然不觉,任由那条应该是缚妖索的金色绳索缠绕手腕,蟒服袖口已经被撕扯破碎,在手臂上勒出一道道铁青色印痕。李礼啧啧道:“身上好东西倒是多,又是一件法宝吧,只可惜你既不是剑修也不是练气士,用得差了,不然我第三拳是没有机会这么快送你的。” 原来李礼右手被金色缚妖索缠住后,画有符箓的左手重新握拳,对着陈平安额头遥遥指了指,陈平安眉心处就如遭重击,皮肤崩裂,渗出鲜血,脑袋向后倒去,只是陈平安一步步重重踩踏在地上,硬是没有让自己后仰倒地。 李礼眼神深处闪过一道阴霾,身后就是初一和十五两把飞剑与自己那尊出窍阴神纠缠不休。他冷笑道:“两个小东西倒是跟姚氏一般忠心,可惜你们貌似不是本命之物,威力大减,若是能够抹掉你们的灵性,说不定可以为我所用,可谓意外之喜。” 阴神竟是刹那之间生出三头六臂来,面目全非,也不再是李礼“中年宦官”的模样,而是三位大泉王朝武庙神灵的脸庞,分别是大髯壮汉、文雅儒将和一名木讷老者,三双手臂分别持有香火弥漫而成的一对铁锏、双斧和一杆铁枪。 李礼虽然稍稍分心去关注阴神与两把飞剑的“磕碰”,却不妨碍他对陈平安的戒备。这位享誉桐叶洲中部诸国的大泉守宫槐虽然失了先手,之后却稳占上风。但是他没有想到那小子挨了这么多拳,太阳穴那边现在还在流血不已,仍像个没事人一样,比一身拳意更玄妙的那股精气神不但没有跌入谷底,反而还在上涨? 不过没关系,李礼还是可以钝刀子割肉,慢慢耗去这个年轻人的底子就行了,哪怕年轻人再来一通乱拳,大不了就是暂时失去阴神,可是年轻人的身躯和魂魄都绝对支撑不住。李礼不是不想速战速决,实在是没有办法一锤定音,寻常七境武夫或是龙门境修士早就可以被他宰掉两回了。 卢白象在与许轻舟的交手中处于劣势。一来卢白象不比魏羡,是刚刚走出画卷,尚未适应浩然天下的灵气倒灌;二来许轻舟身披金乌经纬甲,若非卢白象手中那把狭刀停雪是太平山已逝元婴地仙的遗物,恐怕他就会毫无还手之力。只是卢白象胸口和肩头处都有可见白骨的刀伤,这位藕花福地魔教的开山鼻祖依旧神色自若,好像对于许轻舟刀法的兴趣远远多于战胜此人。 隋右边虽然是武人出身,与徐桐的捉对厮杀却更像是两名练气士之间的较量。徐桐显然将她当成了剑师,即便棘手,可只要不是温养出本命飞剑的剑修,那就无妨。 门外魏羡有一身源源不断的雄浑罡气,加上陈平安赠予的甘露甲,把这场架打得酣畅淋漓。至于漏网之鱼带来的一点点小伤,不痛不痒。 这几人厮杀的同时,其实都在时刻留心李礼与陈平安的胜负。 隋右边率先开口问道:“公子?” 伤痕累累的陈平安摇摇头,并未说话。一口纯粹真气只能始终吊着,不敢转换。 李礼笑问:“怎么,就这么点伎俩?” 陈平安如果不是身穿金醴,一身血腥气早就让整间客栈都闻得到了。 李礼将手心符箓狠狠“钉入”陈平安心口,金醴只挡住大半,仍有小半渗入。 这无异于剖心之痛。陈平安额头冷汗和脸上的血水混在一起,沿着脸庞点点滴滴落在地上。 李礼心中杀机更浓,只等陈平安真气竭尽之时。若说身躯伤势的疼痛,眼前年轻人还可以靠着毅力强行压下,但只要真气涣散,他的机会可就来了。 李礼等得起,可陈平安等不起。所以李礼没有得寸进尺,继续跟陈平安近身厮杀。何况驾驭阴神阳神一同离开气府并不轻松,如果不是半颗金丹使得李礼灵气底蕴远超同境修士,身后那尊阴神别说是维持住三头六臂的武圣人姿态掣肘初一、十五两把飞剑,可能早就自行消失,重返李礼真身。 李礼眼角余光瞥了眼蹲在二楼栏杆上的朱敛,有些纳闷为何此人从头到尾都要袖手旁观。 正在此时,陈平安好似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开始要强行换气。 李礼心中冷笑不已:垂死挣扎,你这次可要赌输了。 阴神一闪而逝,来到陈平安身前,六条胳膊持有五件兵器,朝着他当头落下。李礼则亲自对付两把飞剑,从大红蟒衣上流泻出无数条雪白灵气,像是张开了一张巨大蛛网,彻底挡住初一、十五救援主人的路线。虽然这些雪白蛛丝困不住飞剑,可只要稍稍滞缓速度,李礼就能够出现在飞剑附近,或屈指轻弹,或一挥袖子,击飞两把飞剑。 李礼觉得有些好笑。这个年轻人不知死活,原来根本就没有换气,应该是诱骗自己靠近而已。可是有何意义?今夜冒冒失失为姚氏出头是如此,当下抖搂的小机灵还是如此。大概是年轻人出身太高,又有高手扈从,这辈子一直顺风顺水,所以不知天高地厚。不过这种背景肯定惊人的对手,既然已经结仇,就应该斩草除根,一旦放虎归山,说不定整个大泉王朝都要有天大麻烦。 比起先前陈平安和李礼的拳拳到肉,现在与阴神的互相捶打更加惊心动魄,好在陈平安对此并不陌生。当初在牯牛山对峙丁婴金身法相,不也是这般山崩地裂的气象?只是上次他只能硬扛,并无还手之力,一座牯牛山被丁婴金身打得山头炸碎。现在他却是在与这“小小”阴神互捶,双方皆是绝不躲避,法袍金醴已经被打出了原形金色。 陈平安十拳神人擂鼓式之后,李礼眼神有些晦暗,不过仍是没有理睬,任由那个年轻人拳拳累加。 三头六臂、武圣人姿态的阴神烟消云散,灵气流溢四方。而金醴法袍也出现一条条破碎划痕,暂时无法复原,亦是有紊乱灵气散乱开来。 李礼一把扯掉破碎不堪的大红蟒衣,看着那个胸口剧烈起伏的年轻人,双手的手心手背都已经血肉模糊,竭力睁开双眼,一张鲜血流淌的脸庞像是只剩下那双清澈的眼眸了。 李礼笑道:“只可惜你是纯粹武夫,这意味着与桐叶宗、玉圭宗没什么关系,不然我还真不敢杀你。” 陈平安闭上一只眼睛,沙哑说道:“你这两具分身不经打,才十七八拳就碎了,比不得丁婴。” 李礼微笑道:“然后?” 陈平安含糊不清道:“然后我只要第三次出拳,就可以跟你换命了。你怕不怕?” 李礼报以冷笑,显然不信。再者,他身为大泉守宫槐,金丹半结,怎么可能没有后手,只是代价太大罢了。 两两沉默,片刻之后,李礼突然皱眉,厉色道:“你一个纯粹武夫,为何反其道行之,偷偷摸摸汲取灵气?!”他后退数步,认为此人是故意打开一座座气府大门,任由灵气倒灌,是这小子想要为自己赢得玉石俱焚的机会。真是失心疯了! 钟魁轻轻点头,又摇头。纯粹武夫以灵气淬炼魂魄,胆识很大,但是危险也大。那第三拳,是有机会递出去的。如果李礼掉以轻心,还要再吃个大亏。 年轻人这场架没白打,五境武夫,正是苦苦寻觅一颗英雄胆的时候,这位大泉守宫槐的古怪阴神刚好是观想三位武庙圣人而成,不过此等观想是旁门左道,有亵渎神祇之嫌,而且有损武运,是李礼公器私用了,相信大泉朝堂未必有人知晓真相。年轻人与阴神一战,胜而碎之,冥冥之中,三位刘氏王朝的武圣人便会有感应,将来年轻人如果有机会去往大泉京师,进了那座武庙,相信必有厚报。但一切的前提是,年轻人和他的古怪扈从们能够活着离开这间客栈。自己答应可以帮他收拾残局,却不是说要袒护他。 李礼环顾四周,走了十数步路走到一张酒桌旁,拿起酒杯喝了口酒,然后轻轻放下,看了眼楼梯口那些年轻扈从,其中有一位小侯爷,有一位龙骧将军子弟,其余也算是前程似锦的禁军精锐。 许轻舟这个废物,不但没有拿下那个用刀的,甚至沦为喂招之人还不自知。草木庵的徐桐还沉浸在一手旁门雷法的狗屁威势之中,自以为胜券在握,却不知那个根本不是剑师的娘儿们心中剑意生发如春草勃勃,对方资质之好,简直就是个剑仙坯子。至于门外,那边打得倒是热闹,双方你来我往,可也就只是热闹而已。 李礼最后望向姚九娘和驼背老人,没有半点兴趣,倒是钟魁让李礼有些吃不准,不过无所谓。客栈之内,无论敌我,所有人都要死。 李礼一挥手,客栈大门砰然关上。 朱敛缓缓道:“小心。” 李礼伸手覆在丹田外的腹部,开始大口呼吸。每一次吐纳,都会有猩红气息喷吐而出。 陈平安默然前冲,第三次神人擂鼓式,砸在李礼贴在腹部的手背上,李礼一拳砸在陈平安心口。 简简单单的第二拳已至,李礼烦躁不已,好似心性再不是那个深居宫内看护京城的御马监地仙,脸色变得狰狞,双眸通红,一巴掌横拍在陈平安太阳穴上。 陈平安上半身飘来荡去,唯有双脚扎根,为的就是递出下一拳。 一拳比一拳更快,李礼更是一拳比一拳声势如雷。飞剑初一和十五在穿入此人身躯后,竟然好似身陷迷宫,在那些气府之间乱撞,始终不得其门而出。 陈平安体内传出一阵阵骨头碎裂声,李礼保养如中年男子的脸上,不过浮现出一条条丝线,有的地方高高鼓胀,有的地方凹陷下去,仿佛这张脸皮是假的。 那颗半结金丹砰然碎裂,不过只是碎裂了外边一层,就像李礼先前随手扯掉披在外边的大红蟒衣。 朱敛心中叹息一声,脚下栏杆粉碎,地板亦是跟着破开,整个人落在一楼,速度之快,可谓风驰电掣,看似随随便便跨出两三步就已经来到李礼身侧,脚尖一点,身形跃起,一肘击在那名八十岁高龄的老宦官脑袋上,另外一只手闪电抽出,以手刀姿势从李礼脖子插入,一穿而过。 本该必死无疑的李礼依旧对着陈平安出拳,一拳过后,陈平安双耳淌血如泉涌,而朱敛轰然倒飞出去,直接撞破远处的墙壁。 半截脖子的李礼神色漠然,一心想要先杀死眼前的年轻人,其余人等,在他现出真身后,都算不上一合之敌。 朱敛摔入外边一队精骑之中,吓得那些人心头一颤,正要围杀,朱敛已经吐出一口血水,向后翻滚起身,如猿猴在山林间辗转腾挪,武疯子的暴戾开始展露无遗。 客栈内,不约而同地,徐桐和许轻舟、隋右边和卢白象双方各自停手,因为李礼的变化实在太匪夷所思了。他们在隐约之间,凭借敏锐直觉,都将李礼视为了最大敌人。 就在此时,姚九娘、驼背老人、小瘸子及二楼的姚岭之莫名其妙瘫软在地。 钟魁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李礼身后,一手负后,一手双指夹住一颗猩红丹丸,低头凝视,自言自语道:“怪不得。”他微微加重力道,将这颗货真价实的金丹捏碎。 听到身后陈平安一拳砸在已死宦官的胸口,而陈平安自己的手骨也碎得一塌糊涂,钟魁转过头,由于还隔着尚未倒下的李礼,他只好身体歪斜,对陈平安龇牙咧嘴,眼中满是佩服:“这位小兄弟,你不知道疼吗?” 陈平安全然沉浸在拳意之中,最后一拳,其实已经谈不上杀伤力,轻飘飘的。要知道,这神人擂鼓式可是站在武夫十境巅峰的崔姓老人想要凭此向那道祖问高低的最得意拳法。 陈平安身形摇摇欲坠,视线模糊,依稀看到那个脖子稀烂的宦官耷拉着脑袋,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陈平安站在原地,还保持着一拳递出的姿态,没有收回。这一刻,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最后一拳,幸好没有落在崔姓老人眼中,不然肯定会被老人骂得狗血淋头。 钟魁看着徐桐和许轻舟,眨眨眼,问道:“君子动口不动手,这种鬼话,你们真信啊?” 徐桐和许轻舟咽了咽口水。 陈平安双臂颓然下垂,一屁股坐在地上,盘着双腿,使出最后的气力,双手握拳,轻轻撑在膝盖上,只能睁开一只眼。 法袍金醴损坏严重,灵气稀薄近无,暂时已经失去功效。 一身的血,比先前李礼身上穿的大红蟒衣还要扎眼。 钟魁对他说道:“你知不知道自己的对手是什么?” 不过因为客栈还有许多人,钟魁倒是没有说更多。眼前年轻人在自己出手前的气机变化,大概是深藏不露的自保之术,或是杀力最大之招,他只能猜出一点端倪。 陈平安缓缓抬起头,仍然是只能睁着一只眼,微笑道:“身前无人。” 钟魁蹲下身,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陈平安闭上眼睛。钟魁翻了个白眼。 犹豫了一下,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如稚童涂鸦,在空中圈圈画画。 客栈内,李礼身躯和金丹崩溃后的天地灵气缓缓流向陈平安,而且聚拢汇聚之地刚好是陈平安剑气十八停所经过的那些气府外。 除此之外,陈平安一招手,李礼的尸体便消逝不见,但是初一和十五从中蹦出,飞快悬停在陈平安肩头两侧,剑尖指向钟魁。 钟魁对此视而不见,抬起头,对二楼喊道:“小丫头,别读书了,快来看你爹。” 早就没力气读书的裴钱跑出房间,先看了眼钟魁,然后故意装傻:“啥,看你爹?” 钟魁啧啧道:“哎哟,还挺会拣软柿子捏啊。” 裴钱一溜烟跑下楼,踩得楼梯嘎吱作响。 蹲在钟魁旁边,裴钱看着陈平安,轻声询问:“该不会死了吧?” 钟魁点点头:“英年早逝,令人扼腕痛惜啊。” 裴钱左看右看,欲言又止。陈平安睁开眼睛。 裴钱转头怒视钟魁:“你干吗咒我爹死?你爹才死了呢!” 钟魁一脸无辜:“我爹是早早死了啊,每年清明节都要去上坟的。” 陈平安摘下腰间酒葫芦,小口喝起了青梅酒,抬手的时候,那只手凄惨至极,看得裴钱冷汗直冒,想法跟身边书生如出一辙:天底下还有这么不怕疼的人? 钟魁笑问道:“为了姚家差点死在这里,不后怕?” 陈平安说道:“不是为了姚家。” 钟魁坏笑道:“姚家遭此大祸,其实有一部分原因是红颜祸水,相信你很快就会知道了,连我这般心如磐石的痴情男子也差点见异思迁,那女子的好看程度可想而知。” 卢白象和隋右边,一个双手拄刀,一个负剑身后,站在陈平安身边。 一个两枚谷雨钱,另一个竟然只需要一枚谷雨钱。四人加在一起,刚好用光陈平安所有谷雨钱的积蓄。老道人真是坑人。 钟魁突然疑惑问道:“你该不会是知道我的存在,才把一场生死厮杀当作砥砺武道的修行吧?” 陈平安抹了抹脸上的血污,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笑问道:“你是?” 钟魁摆摆手:“不值一提。”陈平安便不再问什么。 钟魁转头看了眼瞪大眼睛的裴钱。她的一双眼睛如日出东海,如月挂西山,真是漂亮。就是这性子,实在不讨喜。 钟魁望向大门:“姚镇和另外一位皇子殿下的人马也快到了。” 他最后笑道:“你安心养伤便是,接下来交给我处理。” 陈平安挣扎着起身,先对钟魁拱手抱拳,那双手,看得钟魁又是一阵头皮发麻。 陈平安最后对卢白象说道:“谢了,早知道如此,你应该第一个出来。” 卢白象淡然一笑。 陈平安瞥了眼隋右边,后者与他对视,神色坦然。 陈平安走上二楼,裴钱跟在他身后。 那些年轻扈从,一个个面无人色。 钟魁看着一大一小两个背影,挠挠头,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便干脆不去费神了。他一想到今夜过后就没办法在这边蹭吃蹭喝了,便有些恼火。于是接下来,一个书生坐下来开始喝闷酒,一个腰间悬挂玉佩的书生出门而去,客栈大门对他而言好似并不存在,他一巴掌把刘茂打得在空中翻滚好几圈;一个仗剑书生直接化作白虹远远离去,找到了另外一位大泉皇子殿下,一脚踹翻在地,对着那张脸就是一顿猛踩。 在书生的阴神、阳神各自出窍神游后,方圆千里之内,只要是阴物鬼魅,哪怕是那些淫祠神祇,皆不由自主地匍匐在地,战战兢兢。 世间万鬼,见我钟魁,便要磕头。 走到二楼屋门前,裴钱已经快步跑过陈平安,率先打开门,很是狗腿。 陈平安大步走入其中,裴钱正犹豫要不要跟进去,陈平安已经转头吩咐道:“你去跟客栈再要三间屋子,钱让九娘先记在账上,同时和魏羡说一声,我会闭关几天,在这期间谁都不见,你们五个最好不要离开客栈太远。” 裴钱看着陈平安:“你没事吧?” 陈平安哭笑不得。自己这副模样,像是没事的样子吗?随口道:“死不了。” 裴钱小心翼翼关上房门,最后说了一句:“有事就喊我,就在隔壁呢。” 陈平安点点头。 初一和十五两把飞剑悬停在屋中,陈平安先取出了一摞涤尘符张贴在屋内各处,然后取出两只瓷瓶,一只丹红瓷瓶是陆抬赠送,可生白骨,飞鹰堡外山林一役,陈平安就亲身领教过这瓶丹药的妙用;另外一只则是杨家铺子的独有秘药,任你有天大的疼痛都可以止住,两次出门游历,遇到那么多山水神怪和魑魅魍魉,陈平安都没有机会用到,不承想在一座边陲小镇给拿了出来。 陈平安脱去身上那件受损严重的法袍金醴,牵扯到许多血肉筋骨,疼得他满头冷汗。他坐在桌旁,伸手颤颤抖抖打开杨家药铺的素白瓷瓶,倒出一粒漆黑丹药,丢入嘴中强行咽下,还摘下酒葫芦灌了一口青梅酒,然后才开始涂抹丹红瓷瓶里的浓稠药膏,双手、胳膊、肩头,又是一场折磨。 李礼的强大大大出乎陈平安的意料,为了应付这场风波,他已经足够谨慎,除了武疯子朱敛,还接连请出了画卷中余下两人。可是没有想到李礼如此不讲理,练气士境界之外,体魄竟然足以媲美一位六境纯粹武夫。 之前陈平安手边只剩下三枚谷雨钱,顺着老道人和背着金黄养剑葫的道童他们的想法,陈平安小赌了一把,往隋右边那幅最不会去动的画卷丢了一枚谷雨钱。果不其然,只需要一枚谷雨钱,藕花福地的女剑仙就姗姗走出了画卷,来到此处人间。 显然,那道童是掐死算准了陈平安会最后请出隋右边。若非莲花小人儿“指点迷津”,按照陈平安自己的选择顺序,会是先请出败给丁婴的武疯子朱敛,之后才是开国皇帝魏羡、魔教卢白象、隋右边。那么需要足足十五枚谷雨钱的朱敛就是一个天大的下马威,说不定陈平安真有可能将其余三幅画卷束之高阁。 陈平安坐在桌旁,闭上眼睛,双手自然下垂,却观想自己在以剑炉立桩姿态而坐,呼吸逐渐平稳下来,如老僧入定,道人坐忘。 两天后的正午时分,陈平安换上一身洁净衣衫,终于走出房门。他站在栏杆旁,发现一楼大堂有些古怪,古怪之处恰恰在于客栈过于风平浪静了:驼背老人坐在帘子边的长凳上吞云吐雾,小瘸子在擦拭桌凳,姚九娘在照顾一桌豪饮呼喝的客人,钟魁则坐在门槛边,眼神哀怨。 如果不是陈平安敏锐察觉到两边屋内包括朱敛在内那四股绵长细微的呼吸,都要误以为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没有遇到什么申国公之子,什么蟒服太监。 陈平安只觉得恍若隔世。这回生死一线间的武道砥砺,虽然比与丁婴一战收益要小,但感慨更多,大概与心境和胜负都有关系。 率先走出屋子的“画中人”是朱敛,他依然身形佝偻,以笑脸示人,对陈平安抱拳晃了两下,说道:“少爷因祸得福,可喜可贺。” 陈平安点头后,问道:“当时屋外那些骑军和姚家人?” 朱敛凑到陈平安身边,低声笑道:“那个落魄书生是大伏书院的君子,一出手就镇住了三方人马,门外那位皇子殿下马上就带人离开了,只带走了小国公爷高树毅的尸体,至于御马监掌印太监的那具尸体提都没敢提一嘴。另外那位年长一些的皇子殿下跟匆忙赶来客栈的姚家边军根本就没敢来,掉头走了。等到客栈老板娘那些人醒来,这位君子就编了个理由,说公子你大杀四方,以拳服人,又有另外那位皇子插手其中,便大事化了。那位君子继续留在这蹭吃蹭喝,如果浩然天下都是这样的读书人,那也太有趣了。”他随后又聊了一些那场风波的细节。 陈平安走向楼梯,疑惑道:“九娘他们至今还被蒙在鼓里?这也行?” 朱敛笑道:“这位书院君子肯定跟三方打了招呼,不许泄露他的身份。” 陈平安问道:“裴钱人呢?” 朱敛指了指狐儿镇方向,道:“跟人借了些铜钱,在狐儿镇快活着呢。”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走到一楼后,径直走向门口书生。朱敛没跟上,挺像是个小门小户里的老管家,留在最靠近门槛的桌子旁边坐下。 陈平安坐在门槛上,摘下酒葫芦,递过去。钟魁摇摇头,直愣愣盯着姚九娘:“不喝,不是九娘亲手递给我的酒水,没个滋味。” 陈平安收回手,自顾自喝了一口,问:“当时高树毅他们押送的犯人是南边北晋国什么人?” 钟魁随口道:“好像是松针湖水神庙的余孽,以及正统山神金璜府君和他的妻子、门客。反正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给那位大泉王朝的三皇子殿下一网打尽了,如果不是你横插一脚,囚车里头恐怕还要加上好些个姚家人。不过你放心,我答应过你,烂摊子我来收拾,不用担心大泉王朝视你为敌。不过三皇子殿下也好,申国公府也罢,对你心怀恨意,我可拦不住,你要是连这些都应付不了……” 陈平安笑道:“应付这些还好,相信大泉王朝不太可能出现第二位守宫槐了。” 这个大泉刘氏王朝确实比起东宝瓶洲中部的梳水国、彩衣国,国势要强出一大截。至于那位印象不错的金璜府君为何突然从一国山神沦为别国阶下囚,陈平安并不感兴趣,更不会刨根问底,去管上一管。 当陈平安说到御马监李礼,钟魁也有些脸色晦暗,似乎是一件挺大的烦心事。 陈平安见他沉默,就转头望向客栈外边,犹不放心,站起身,来到官道旁,望向狐儿镇,担心裴钱在那边闹出幺蛾子。 等到陈平安回到客栈,跟姚九娘要了一桌子饭菜,让朱敛去喊卢白象三人下楼。刚吃完饭,裴钱就晃晃荡荡返回客栈,很是开心的模样,见着了陈平安,便有些心虚,眼神游移不定。陈平安也没有细问什么,只问她吃过没有。肚子滚圆的小女孩摇头,便吃上了桌上的残羹冷炙。陈平安独自走出客栈,散步也散心。等到他走回客栈,就发现客栈给人堵住了大门,对着客栈里边骂骂咧咧,很是热闹。 这群男女得有二十号人之多,青壮汉子满脸怒容,妇人叉腰骂人,一拨孩子倒是没心没肺,要么歪头舔着糖葫芦,要么偷偷拿弹弓打那酒招子。 陈平安在人堆里待了会儿,愣是没听明白缘由,因为说的是狐儿镇方言。不过瞅着二楼裴钱见到自己后的慌张,陈平安心里有数了。 裴钱原本蹲在二楼栏杆边,不是挖鼻屎就是掏耳屎,很不当回事,还故意拿捏姿态恶心人,外边骂得越凶,她笑得越乐呵。 好在那些狐儿镇男女到底没敢进客栈。小瘸子嫌吵吵闹闹太烦人,闷头闷脑收拾着酒桌上的残羹冷炙;驼背老人坐在远处抽旱烟;姚九娘坐在柜台后边嗑瓜子,不嫌事情大;半吊子账房先生钟魁原本想要当个和事佬,结果给一个汉子使劲推了把,踉跄退回客栈,悻悻然走到柜台,装模作样拿起了雪白茫茫的账本,挨了姚九娘一记白眼。 等到陈平安板着脸跨过门槛,裴钱就想要溜回屋子,结果被陈平安喊住,要她下楼。她畏畏缩缩下了楼梯,不等陈平安问话,就竹筒倒豆子,不打自招了。 按照她的说法,是自己去了狐儿镇,想要找药铺给陈平安买些药材,结果那边的同龄人就合伙欺负她一个外乡人,一开始是抢了她那串原本打算留给陈平安的糖葫芦,她忍了,说是读书读了好些道理,懂得了以和为贵。那些人还喜欢跟在她屁股后头说难听的话,成群结队,还用石子砸她,她没搭理。后来她买了只蜻蜓纸鸢,又有人眼红,拽了她一把,害她放开了纸鸢,纸鸢就那么嗖一下飘出了狐儿镇,彻底没影儿了。她气不过,就跟人打了一架,五六个人都没能打过她,还要哭着回家喊爹娘长辈来打她,她又不傻,就赶紧跑了。再说了,那蜻蜓纸鸢要二十文钱呢,就这么没了,她快心疼死了,害得她在狐儿镇外边找了大半天…… 虽然裴钱自己都没什么底气,扯谎的时候一直留意着陈平安的脸色,随时准备挨揍,到时候护住脑袋就行,肚子或是胳膊给陈平安踹几脚、掐几把又不打紧,吃顿饱饭就又是一条好汉了。可陈平安只是安安静静听完了裴钱的解释后才说道:“撒完了谎,再跟我说一遍真相,不说也可以,以后你就留在客栈,总饿不死你。” 裴钱不说话了。 陈平安去了柜台,姚九娘瞥了眼楼梯口的枯瘦小丫头,轻声笑道:“陈公子,你怎么教出这么个混世小魔头,差点把狐儿镇一条巷子闹了个底朝天,先是坑骗人家孩子的吃食,把那些玩泥巴的小家伙吓得不行,都信以为真,觉得她是咱们大泉京城来的公主殿下,只不过流落民间,迟早有一天要回去住在皇宫里头的。混熟了之后,她带着那些孩子整天一起疯玩,倒是成了那边的孩子王,后来为了只纸鸢闹翻了,打得不可开交,好像最后她给一个赶过去的大人打了两下。若是寻常人,吃过亏就该收心回来,你家这位倒好,自称是我的远房亲戚,靠这个,花钱请了狐儿镇的几个地痞,趁天黑去打了那男人的闷棍。之后更加无法无天,孩子们多是一条巷子的街坊邻居,大晚上闹鬼,莫说是孩子,就算是大人都给一个个吓得不敢熄灯。陈公子你也知道,如今狐儿镇还真闹鬼,为了这个,几个捕快守了整整一宿才将这个装神弄鬼的小丫头揪出来,结果你猜怎么着,愣是给你家丫头镇住了,不知道说了些啥,客客气气把她给送了回来。你还真别说,一帮披着官皮的捕快护着个小闺女走进客栈,确实挺像公主殿下的。” 陈平安一阵头大,转头看了眼裴钱,没能瞧见她人,只看到一双腿,应该是坐楼梯口上去了。 姚九娘掩嘴而笑:“花钱消灾,多大的事!小钱,撑死了十两银子。这事儿你可千万别掺和,交给我就行了,就公子你这好脾气,那些人更来劲,屁大点事,能给他们说成捅破天的惨事。” 陈平安无奈道:“记账上,回头跟房账一起结。” 姚九娘收敛笑意,正色道:“陈公子于我们姚氏有全族续姓之恩,还要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九娘岂不是要无地自容?” 陈平安摇头道:“不是一回事。” 姚九娘还要说什么,只是陈平安已经说道:“今儿的事情,就劳烦夫人了。” 姚九娘应承下来,姗姗走出柜台,一肘子顶开钟魁,从抽屉摸出了些碎银子,去往客栈门口摆平风波。 位于边陲的狐儿镇鱼龙混杂,本事未必人人都高,但是眼光肯定不窄,人来人往的,什么新鲜事没听过,心气还是有一些的,而且说不定就有隐姓埋名的世外高人,比如姚家九娘、驼背三爷这样的。先前客栈闹出那么大动静,尤其是魏羡跟那拨练气士的你来我往很是惹眼,真正是神仙打架的气象,从狐儿镇遥遥看来,热闹之外,当然就是敬畏了。后来又有彪悍骑队绕行北上,便有种种传闻流出,有说是客栈九娘这个喜欢勾搭汉子的狐狸精真是狐狸精,持有此种说法的,多是狐儿镇的婆姨妇人;还有人说得更晦暗些,说狐儿镇这些年如此不太平,是因为有妖魔盘踞,这次有真龙过境,妖气龙气犯冲,便有了那场斩妖除魔。 姚九娘摇晃着腰肢往门口一站,外边的气焰便骤降。 钟魁在柜台边笑问陈平安:“什么时候桐叶洲有你们这么大的江湖门派了?相当于‘宗’字头仙家豪阀的江湖门派。”说到这里,他自顾自笑起来,似乎觉得自己这个说法很是新颖有趣。 一夫当关的精悍汉子、嗜血暴戾的佝偻老人、拿大泉武将许轻舟喂招的用刀男子、以一手驭剑之术压制仙师徐桐的绝色女子。最关键的是,这四人在大战之中,无论是气势还是修为都在增长。当然,还要加上一个不是练气士却能御剑的年轻公子哥,就是俊俏了一点,抢了自己在九娘这边的风头,不然一定要跟他把臂言欢,称兄道弟。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坦诚以待:“我们不是桐叶洲人氏。” 钟魁嗯了一声:“南婆娑洲那边来的?” 南婆娑洲极为出名,哪怕桐叶洲是个眼高于顶的地方,小觑天下豪杰,可是对于离倒悬山最近的南婆娑洲还是服气的,因为那边有个颍阴陈氏,有个几乎一人独霸“醇儒”称号的陈淳安。 钟魁对南婆娑洲那是仰慕已久,只是碍于身份,以及恩师教诲,才久久没能动身游历。南婆娑洲除了颍阴陈氏,还有众多青史留名的形胜之地,钟魁都想要走一遭。桐叶洲太闷了,无论是山下百姓,还是山上修士,都不爱走动。 陈平安指了指北边,钟魁眼前一亮:“可曾认识山崖书院的齐先生?” 陈平安给噎到了,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钟魁笑道:“多半是你认得齐先生,齐先生不认得你吧?没事没事,咱俩一样。” 至于最近的北边邻居东宝瓶洲,钟魁瞧得上眼的大概就只有山崖书院齐静春的学问以及大骊国师崔瀺的棋术了。只不过听说骊珠洞天破碎下坠,那位齐先生也身死道消了,就连钟魁的恩师都颇为遗憾,私底下对钟魁说齐静春若是在桐叶洲,绝不至于如此受辱,最不济也不会落得个孑然一身,举世皆敌。 陈平安笑道:“边喝酒边聊?” 就为了钟魁口中“齐先生”三字,他愿意陪此人喝上一壶。 钟魁看了眼正在门口指点江山的妇人,低声道:“喝酒可以,可若是九娘埋怨起来,你要帮我说话。” 陈平安点头道:“自然。” 钟魁拎两壶青梅酒,以账房先生的身份使唤小瘸子给他们端了几碟子佐酒小菜,他则盘腿坐在长凳上,没个正行。 陈平安问道:“听说先生来自大伏书院?” 钟魁没当回事,随口笑道:“可不是,还是个君子呢,厉害吧?” 陈平安敬了一碗酒。敬“君子”二字。 钟魁赶紧伸手阻拦,只是陈平安已经一饮而尽。这位浪荡江湖的书院君子叹气道:“这也值得喝一杯?我看你就是想要喝酒吧。” 陈平安记起了在梳水国遇上的那位书院贤人周矩,跟眼前这位君子大不相同。周矩当时在宋老前辈的剑水山庄口诵诗篇就能定人生死,好一个口含天宪。 读书人,读了不同的书,大概就会有不同的风采。 钟魁突然想起一事:“那夜挡住门外练气士的汉子身上所穿的甘露甲,如果我没有看错,应该是兵家古籍上记载的‘西岳’,是甘露甲的八副祖宗甲之一,是你家祖上传下来的?” 陈平安心头微震,摇头道:“是在倒悬山灵芝斋购买而来。” 钟魁问道:“花了多少谷雨钱?” 陈平安摇头道:“只是花了些小暑钱,不贵,打算以后送人的。” 钟魁笑道:“灵芝斋不识货,让你捡了个大漏。不过也正常,西岳给高人设置了禁制,我如果不是因为刚好书院有那部快要破成碎片的秘典,凑巧熟悉这些甲丸传承的兵家内幕,当时又使劲瞧了半天,也会认不得。我劝你还是留着它,这么值钱的东西,何况它还有好多故事呢,随便送人太可惜了。” 陈平安不置可否,好奇问道:“八副祖宗甲?” 钟魁拈起一粒花生米丢入嘴中:“甘露甲全名‘神人承露甲’,我问你,什么神人,承什么露?” 陈平安摇头表示不知,钟魁笑了笑:“除了西岳,其余七副最早的甘露甲分别是佛国、花苞、山鬼、水仙、霞光、彩衣、云海,大多数在战事中毁坏,彻底没了,留下来的不多,有据可查的,就只有山鬼和彩衣两件。别看你手上这副西岳很破烂了,相比那两副好不容易遗留人间的,已经算好的了,碰上识货懂行的,你只管往死里开价,保证赚个钵满盆盈。不过这些祖宗甲到底是失了根本,庇护主人的神通十不存一,实在是令人扼腕。为了这个,得喝一杯酒。” 钟魁提起酒碗,率先仰头喝光,陈平安只得跟着喝了一碗。 钟魁自己主动说起了那场风波:“那两个皇子都不是什么好鸟,接下来你如果还留在大泉,自己悠着点。山下自有山下的规矩,而且山下高人多了去,比如那位三皇子遇上你,就是山外有山,所以才被淋了一头狗血。” 陈平安点头道:“是这个理。” 钟魁突然笑道:“想一想那晚你跟大泉守宫槐的厮杀,再看看你今儿在酒桌上这么附和我,有些不适应。怎么,在家乡吃过书院的苦头,所以忌惮我这么个君子头衔?” 陈平安哑然失笑,钟魁又道:“你那天说谁的道理都是道理,我觉得说得很好。至于要那小国公爷扪心自问,虽然听着更霸气一些,也合情合理,挑不出毛病,可其实有些……不讲礼了。” 陈平安喝了一口酒:“没办法的事情。” 钟魁点点头:“确实,世道就是这样,身处粪坑,就觉得吃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有人端上一盘菜,人家还不乐意吃。” 陈平安听得咂舌。这是一位儒家君子会说的“道理”吗? 钟魁感慨道:“可就算这个世道烂成了一个粪坑,也不是我们吃屎的理由。” 这会儿陈平安一手拈着下酒菜,一手端着酒碗,总觉得有些别扭。 钟魁发现陈平安的异样,连忙安慰道:“咱们吃喝的可不是屎尿,是好酒好菜,你放心吃吧。” 陈平安默默吃喝起来。跟这个家伙聊天,有点跟不上对方的想法。一时间,陈平安有些想念小宝瓶了。 门口有姚九娘出马,麻烦很快得到了解决。 如今客栈在狐儿镇百姓眼中玄乎又邪乎,所以连进门嚷嚷的胆气都没有。 陈平安谢过了姚九娘,就去了楼梯口。裴钱还坐在那儿圈圈画画,陈平安说了句“跟我来”,她就乖乖跟在后头,臊眉耷眼的,看上去像是犯错且知错的模样,可陈平安用膝盖想都知道后边的小女孩心里正偷着乐,他甚至完全可以想象,下一次裴钱去狐儿镇的那份趾高气扬。到了屋子,陈平安落座,裴钱没敢坐下,关了房门站在桌对面。 陈平安开门见山道:“以后你就留在这里,我会给客栈一笔钱。” 裴钱猛然抬头,怒气冲冲,正要说话,看到陈平安的冷淡脸色后,便又低下头:“我知道错了,下次不敢了。回头我就去狐儿镇,还给小梅一只屁帘儿,给她买个四十文钱的大蝴蝶,花花绿绿的,比蜻蜓好看多了。小梅他们已经眼馋很久了,那么一帮吃串糖葫芦就跟过年似的穷崽儿可买不起,这次便宜她了。” 陈平安问道:“你哪来的钱?” 裴钱抬起头,眨眨眼:“跟九娘借的,不多,加一块儿,就二两银子。” 陈平安问道:“那你怎么还?” 裴钱怯生生道:“先一起记账上,以后我给你做牛做马,一点点还给你。” 陈平安说道:“你以后就留在这里吧,这笔钱,你可以给客栈打杂,慢慢还给九娘。” 裴钱皱着一张小脸,泫然欲泣。 陈平安指了指房门,平静道:“出去。” 裴钱狠狠抹了把眼睛,大声道:“我知道!你一直就只喜欢那个叫曹晴朗的小书呆子,你一直在担心他!如果可以的话,你一定不会要我,只会把曹晴朗带在身边!他犯了错,你不会这样的,你只会好好跟他讲道理,还会跟他说,以后不要做像我这样的人!陈平安,你一天到晚就想要撇开我!”她转身跑着离开,使劲摔门,回到自己屋子。 陈平安开始思量此后的桐叶洲北行之路,毕竟那座去往东宝瓶洲老龙城的仙家渡口就在大泉北境,如果绕路,就要多走上两三千里。如今与之交恶,自己一行人大摇大摆径直往北边走,换作自己是那三皇子也不能忍耐,即便这次被自己和钟魁打怕了,一个能够率军长途跋涉,深入敌国腹地,打杀别国府君和水神庙的皇子殿下即便不会铁了心玉石俱焚,多半也要给自己制造许多麻烦。实在不行,那就只能绕道而行了。 同一层楼,不提“闭关”的裴钱,魏羡正在屋内翻看一本购自狐儿镇的杂书。这位开国皇帝没亏待自己,还有酒有肉,桌上搁放着那枚兵家甲丸。大战之后,琢磨了半天,魏羡不得不惊叹浩然天下练气士的神仙手段,以及这方天地的天材地宝,匪夷所思。 再过去,就是武疯子朱敛的房间,他正双手负后,弯着腰,绕着桌子一圈圈散步。 卢白象站在自己屋子窗口处举目远眺,腰间悬挂着那柄暂放在他这边的狭刀停雪,据说是一位元婴地仙的遗物,确实不是家乡那些所谓神兵利器能够媲美的。 隋右边盘腿坐在床榻上,呼吸吐纳,那把痴心剑放在桌上。 陈平安拿出一幅已经空白的画卷,想起那夜一闪而逝的杀机,不由得苦笑起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这天暮色里,陈平安下楼吃过了晚饭,楼上四位画中人,只有朱敛踩着点与陈平安一同就座,还帮着倒酒,卢白象三人都未出门。至于裴钱,始终待在屋子里,没有动静。 陈平安独自出门,沿着去往狐儿镇的官道缓缓而行。他走在坑洼不平的黄泥路上,转头望向西边,然后转身走回客栈。 他和一拨人差不多同时到达客栈门外,竟是有伤在身的姚氏家主,征南大将军姚镇,带着那个当初一起身陷险境的少年。除此之外,还有亲身经历过客栈风波的武学天才姚岭之及一个头顶帷幕的年轻女子。这些人身后五六骑不再是姚家边骑,而是无须刻意披挂甲胄的随军修士,这些投军入伍的山上人,在大骊,应该会被称为武秘书郎。 见到了一袭青衫长袍的陈平安后,神色萎靡仍然执意亲自赶赴客栈的老将军立即翻身下马,快步走到陈平安身前,拱手道:“义士两次相救,我姚氏感激涕零!今夜拜访恩人,请受我姚镇一拜!” 他说完就要对着陈平安一揖到底,陈平安赶忙拦下,免了这份大礼。只是拦住了姚镇,其余姚家子弟和与姚氏同气连枝的随军修士已经整整齐齐拜了一拜。 姚镇脸色苍白。他是沙场磨砺出来的豪爽性子,直截了当问道:“不知我姚家应当如何报答?” 见陈平安沉默不语,他笑道:“并非是看轻了公子的侠义心肠,而是这等大恩大德,若是姚氏上下视而不见,姚家边军大纛上的那个‘姚’字就没脸面挂出去了。” 陈平安也不客气,问道:“老将军可有办法让我避开朝廷耳目去到北方边境上的天阙峰?” 姚镇问道:“恩公总计几人?” 陈平安本想回答六人,话到嘴边,立即改口道:“五人。” 姚镇略作思量,点头道:“可以!若是恩公信得过姚氏,就在此地稍等数日,事后定然让恩公一行五人安然到达北境天阙峰。” 陈平安问道:“会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姚镇爽朗笑道:“天大的麻烦都熬过去了,这会儿已经没什么事情当得起‘麻烦’二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身轻松,虽然伤势不轻,一路骑马颠簸又雪上加霜,但是言语之间如释重负。只是他身后众人却一个个心情凝重,带着浓浓的不甘神色。 姚镇似乎不太想走入客栈,提议与陈平安走一趟官道,陈平安自无不可。两人与众人拉开十数步距离,姚镇泄露天机,轻声道:“不敢欺骗恩公,我打打杀杀了一辈子,这次陛下开恩,允许我入京养老,就任兵部尚书一职,可以携带家眷、扈从百余人,所以恩公可以身处其中,我需要耗费几天,在军中先帮你们安置一个合适身份。实不相瞒,这百余人,朝廷肯定会仔细勘察,所以还需要恩公你们受些委屈。”他有些愧疚。 陈平安想过之后,点头答应下来。 能够护着姚氏老人去往京城,陈平安也能够安心一些。 姚镇第一句话其实说得不合官场规矩。入京赴任兵部尚书是平调,甚至绝不是什么贬谪。大泉王朝的兵部尚书是实打实的朝堂要津,许多大将军梦寐以求的一把座椅,只是对于姚镇而言,这辈子哪天卸甲下马了,那就是养老。 再者,离开姚家世世代代扎根的南方边境去往京师蜃景城,也算背井离乡,以姚镇这个岁数,以及大泉南边定海神针的身份,大泉皇帝刘臻此举让朝野上下很是咀嚼了一番。 但是有一点可以确认,朝廷是准备保下姚氏了,或者说陛下已经下定决心,要将姚氏甩出旋涡,赏了姚镇一个明哲保身、颐养天年的不错结局。 大泉刘氏虽然到了这一代,皇子之争的激烈程度有些超乎寻常,可是当今三位皇子,哪怕是那位年纪轻轻就坐镇北边的大皇子,对于朝野声望都很看重。说句难听的,姚镇在边关老死病榻、战死沙场或是莫名暴毙都不出奇,唯独不可能死在天子脚下的蜃景城。因为传闻有一位大伏书院资历深厚的君子离开书院后,在蜃景城教书多年。 姚镇不希望陈平安以为双方一同前往蜃景城是要陈平安一行人护着姚家北上,便为陈平安梳理了一遍大泉朝堂的脉络,详细解释了如今姚家的处境为何已经算是脱离险境,这其中既有京师那位书院君子的功劳,更是客栈那位年轻君子的无形威慑。 陈平安几乎没有说话,多是倾听老将军阐述。唯独一次询问,是关于三皇子押送囚犯一事。 姚镇本是刻板之辈,比腐儒还要讲究君臣、父子那一套,只是被这次劫难彻底伤了心,行事风格变了许多,许多以前打死都不会与人坦言的大泉内幕如今云淡风轻便说出了口,想来除了伤心,老人其实还有些放心——放下心来安心养老了。 此次北晋金璜府君和松针湖水神之争两败俱伤,坏了北晋国运根本,当初十数辆囚车当中就关着北晋五岳神祇之下的第一山神。三皇子为此密谋了七八年之久,动用了大量大泉王朝的秘密势力,只要成功押送那位山神府君返回,在蜃景城眼中,这就是立下了不世之功,无异于武将开拓边疆千里,只可惜功亏一篑,坏在了边陲小镇客栈里头,御马监李礼死了,申国公独子也死了,一来一回,十年辛苦经营,不过是得了面子,伤了里子。 夜色中,两人走在官道上,姚镇聊得很随意,将陈平安视为恩人,并未因为陈平安的年纪而感到别扭。 在陈平安与姚镇在外闲聊的时候,客栈里边气氛诡异。 姚九娘斜靠在门口,驼背老人破天荒喝起了小酒,钟魁坐在门槛上,抬头看着九娘的侧脸。整个客栈就一桌客人,隋右边、卢白象和魏羡都不喝酒,随便跟客栈点了三样菜。小瘸子也饿得慌,见还剩下个空位,就与三人坐在一桌吃饭,也不夹菜,只是扒着碗里的白米饭,还时不时偷瞄几眼对面那个女子。 她长得真是比老板娘好看多了,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美的女子?她背着剑,这就是江湖女侠吧。不知道以后她还会不会路过客栈,那会儿他应该可以当个掌勺师傅了,不用再扫地擦桌端茶送酒。 一想到这个,少年便觉得碗里米饭不比钟魁所谓的山珍海味差了。 陈平安返回客栈的时候已经打烊,一楼只剩下钟魁。等关了门,钟魁主动邀请陈平安喝酒,却也不怎么聊天,各喝各的,喝完了钟魁就在柜台边打地铺,陈平安去二楼休息。末了,钟魁笑呵呵说酒钱就一块记在账上了,陈平安有些无奈,不明白一位修为通天的儒家君子为何偏偏要寄人篱下,活得这般窝囊。陈平安一路所见所闻,所谓高人认识了不少,可没谁这么不讲究的。深藏不露的桂夫人、倒悬山看门的捧剑汉子、当时给他和范二担任马夫的金丹老剑修其实都不算太平易近人。结果钟魁最后撂下一句:“行走江湖,钱难挣,屎难吃,只要不是花钱买屎吃,就是好日子了。” 官道上,姚家人与客栈愈行愈远。 那名头戴帷帽的女子与姚镇并驾齐驱。此时她掀开了帷帽,露出一张天生狐媚的绝色容颜,应该就是钟魁所说的姚家祸水了。虽然她相貌妩媚,可是气质清冷,一双桃花眸子一年到头都是天生风流的春意。 姚镇因为有伤,并未策马驰骋。这位戎马一生的老将越来越服老了。 年轻女子轻声问道:“爷爷,怎么不进去看看九姨?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这次还要去往京城,难道都不见一次面?” 姚镇摇头道:“算了吧。” 年轻女子扭头看了眼挎刀少女和沉默少年:“岭之和仙之如今心里都不太好受。” 姚镇笑道:“省得每天都觉得自己是老子天下第一,好事情。等他们到了蜃景城,还要吃瘪。” 年轻女子欲言又止,姚镇沉默片刻:“这样挺好了。” 年轻女子忍不住问道:“爷爷,你心里头半点不怪小姨和小姨夫吗?” 姚镇没有回答,夜色中,他突然笑道:“以前听你说过一次,说那深沉厚重,聪明才辩,磊落豪杰,分别是几等资质来着?” 年轻女子虽然疑惑不解,不知爷爷为何要提及此事,仍是回答道:“分别是第一、三、二等。” 姚镇笑问道:“那你觉得那个恩人是第几等?” 年轻女子摇头道:“不敢妄言有恩之人。” 姚镇点了点头,转头道:“近之,你不该跟着去蜃景城的,不再考虑考虑?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名为姚近之的年轻女子笑道:“既然算命先生说了……” 不等她说完,姚镇瞪眼道:“说不得!以后到了京城,更说不得!” 姚近之娇憨一笑,重新放下了帷帽薄纱,遮掩住那张容颜。 之后两天,客栈与狐儿镇都太平无事。 裴钱极少出门,就算出门觅食,也都故意错开陈平安。 这期间,陈平安陪着钟魁坐在门槛上喝酒,钟魁说他要盯着狐儿镇,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希望每天都能看着九娘。 陈平安问他为什么那么喜欢九娘,钟魁想了半天,只能用鬼迷心窍这个说法来解释。陈平安又开玩笑问他到底有多喜欢她,钟魁唉声叹气,说也就那样了,喜欢得不多,所以他心里总觉得对不住九娘。 陈平安算是没辙了。怪人一个。 在姚家入京队伍来到客栈之前,隋右边敲开了陈平安房门,说要捎带几句话。 两人相对而坐,隋右边缓缓道:“长生桥重建之后,如果想要跻身上五境,就需要炼化五件法宝,分别对应五行之属,补足五行。炼化之物,品相越高,修道成就自然越高。” 陈平安问道:“比如?” 隋右边似乎早有预料,或者说是让她捎话之人算无遗策,她几乎是以原话回答陈平安:“比如五行之金,可以是那袋子金精铜钱,那颗金身文胆。再比如五行之木,可以是骊珠洞天的槐木,也可以是青神山竹子。五行之水,可以是那枚‘水’字印。五行之土,可以是斩龙台,或是大骊王朝的五岳之壤。五行之火,可以是某些蛇胆石,甚至是一条腕上火龙。” 最后,她补充:“这只是‘比如’。具体炼化何物,以及如何炼化,何时炼化,还需要公子自行定夺。” 陈平安把隋右边送出房间后,便开始练习剑炉立桩。 这天晚上,他以千秋睡桩沉沉入睡,做了一个怪梦。梦中有人挡在他身前,双臂已断,鲜血淋漓。这人弓着腰,背对着他,以嘴咬住刀柄,一种令人无法想象的横刀式。 陈平安清醒过来,睁开眼睛,使劲去回忆那个梦境,却只记得那个模模糊糊的背影。 而在陈平安躺在床上犯迷糊的时候,客栈外边远处有一大一小在堆一个小土包,钟魁就蹲在那儿看,裴钱负责堆,还专门找了一块宽薄石片往“坟前”一插,大功告成之后,满脸泥污的小女孩转头对钟魁郑重其事道:“这就是陈平安的坟墓,以后每年的今天,我们俩都要来祭拜一下!” 钟魁纳闷道:“这算哪门子事?” 裴钱一屁股坐在地上,双臂环胸,咬牙切齿道:“在我心里,陈平安已经死了啊!” 钟魁哦了一声:“如此说来,这个小坟包可以称之为衣冠冢了。” 裴钱皱眉道:“啥意思?” 钟魁下巴搁在胳膊上,愣愣盯着小坟头和小墓碑,其实眼角余光在看着裴钱的那双明亮眼眸。他若有所思,似有所悟。 第82章 《乱起太平山》:下笔有神 陈平安躺在床上,那个奇怪的梦境,始终在心头萦绕不去。 上一次,是在桂花岛渡船上的梦中读书,不知道这次又有什么深意,又或者就只是个梦而已,是自己疑神疑鬼了? 陈平安坐起身,既然睡不着,干脆就来到桌旁,开始清点家当。 白天九娘那边传来确切消息,明天清晨时分,姚家进京队伍就会经过狐儿镇,到时候双方结伴同行,去往蜃景城,然后在京师外一座著名的渡口分道扬镳。陈平安一行人继续往北,入山访仙于天阙峰,老将军姚镇已经为他们安排好两种身份,后半段行走山下,一样可以畅通无阻。 陈平安点燃油灯,将养剑葫芦放在桌上,飞剑十五掠出。陈平安取出那件法袍金醴,有些心疼,既心疼这件海外仙人遗物的破损,更心疼修缮金醴的一枚铜钱。这不是什么小暑钱,更不是雪花钱,而是当初郑大风在老龙城破境,作为报答,赠给陈平安的一小袋子金精铜钱中的一枚。 陈平安摸着整齐叠放的法袍,叹了口气,难怪说修行一事,就是吃金山银山的活计,谁也别谈自己的钱多到花不出去。 陈平安没来由想起倒悬山猿蹂府的刘幽州,估计这个父亲是皑皑洲财神爷的同龄人,才有资格为钱多而犯愁吧。 陈平安再次拿出那袋子金精铜钱,轻轻倒在桌上,一枚枚累加,叠成一栋小楼,还不到一巴掌高。陈平安会心一笑,就是楼小了点,矮了点,不然他更开心。 这些价值连城的金精铜钱,没有一枚是供养钱、迎春钱,而是清一色的厌胜钱,正反两面分别篆刻有“去殃除凶”“天下太平”,文字与陈平安最早在骊珠洞天接触到的厌胜钱,又有不同,想来是每一甲子的钱币铸造,都有变化。 陈平安当初在倒悬山,跟那看门的捧剑汉子,学了一门看似粗浅其实极为正统的炼化口诀。先前炼化那枚金精铜钱,不过耗费了一盏茶光阴,多处破损、撕裂的法袍金醴的经纬丝线就如柳枝抽芽一般,活了过来,十分神奇。陈平安估计这件袍子最多一旬就能恢复如初。 还有一个意外之喜,就是陈平安发现了法袍上那几条金龙的异样,之前最大那条团龙所衔骊珠,与两条稍小金龙的眼珠子,金光并不明显,“进食”了金精铜钱之后,如画龙点睛,尤其那颗金色骊珠中蕴含的灵气浓稠似水。 这个发现,让一向对世间灵器法宝并不执着的陈平安,都有些心动,因为这件法袍金醴的品秩,与魏羡、朱敛他们的武道境界一样,在涨。须知法宝之上,是什么?仙兵!富甲一洲的老龙城苻家,千年积累,都不曾拥有一件名副其实的仙兵。 不过陈平安不奢望金醴能够成长为一件仙兵品秩的法袍,毕竟天晓得需要进补几枚金精铜钱,而且如今骊珠洞天已经不复存在,三种金精铜钱极有可能就此断绝,再不会现世。 即便侥幸修成了长生桥,还要炼化五行之属的五件法宝,以“难如登天”四字形容,丝毫不为过。只是这对于陈平安而言,其实还好,不过是练完一百万拳后再练百万拳,只要能清楚看到脚下的路,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往哪里走,就行了,至于到底有多远,多难走,且不去想。 陈平安继续取出一些珍藏已久的物件——城隍爷沈温赠送的金色文胆,神灵身死道消后遗留人间的金身碎片;能够追本溯源到青神山的一堆翠绿竹简,大半已经被陈平安刻满了诗词佳句;神诰宗黄冠贺小凉还给他的那颗蛇胆石。 陈平安最后取出了那枚齐先生亲手篆刻的水字印,轻轻放在桌子中央。俗话说山水不分家,山字印已经毁在了蛟龙沟,水字印显得有些孤零零的。 陈平安怔怔出神,生出一个念头,要在赶路途中,找机会去买一支白玉簪子,材质一般也无妨,雕刻出那八个字后,就可以别在发髻间,倒不是为了显摆什么,纯粹是觉得如今这身行头,哪怕不穿法袍金醴,也是青衫长袍别玉簪,虽不是读书人,但装一装读书人还是凑合的,那么回到了宝瓶洲,去大隋山崖书院找李宝瓶他们,终于可以不用担心,会连累他们给同窗瞧不起了。 读了这么多书,看了那么多圣贤道理,可陈平安还是最喜欢那八个字——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只要一想到客栈中有位打地铺的书院君子,陈平安便对那大伏书院有些好奇。若非不宜再在桐叶洲耽搁行程,陈平安还真想去书院游历一番。 陈平安收起了所有东西,放回方寸物当中。 郑大风当时为了结清新旧两笔账,送了陈平安一袋子金精铜钱,此外还有一件传说中的咫尺物——一块玉牌,并无篆文,素雅至极。 只是陈平安习惯了跟飞剑十五打交道,顺手也顺心,便一直没有去动玉牌,元婴地仙都未必能够人手一件的宝贝,就这么给陈平安雪藏起来了。 甘露甲西岳暂时交由魏羡,狭刀停雪挂在卢白象腰间,痴心剑给隋右边背在身后。 由老蛟长须制成的那根金色缚妖索,如果不是颜色太过扎眼,无论是和金醴平时的雪白颜色,还是和两身购自市井店铺的青色长袍,都不搭,否则可以当作腰带使用。 收好了丰厚家底,陈平安心情舒畅。何以解忧,唯钱与酒。 站起身,走到窗口打开窗户,突然发现隔壁裴钱没有半点动静,客栈墙壁隔音不佳,小女孩睡觉经常会发出微微鼾声。陈平安以为裴钱又像之前,大晚上当老鼠,去一楼灶房偷吃东西了。等了约莫一炷香后,等来了客栈大门的开关门声,陈平安随手一弹指,灯火瞬间熄灭,很快就听到裴钱上楼的声响。 等到隔壁关上门,陈平安这才静下心来,重新点燃油灯,拿出三本书,随手翻阅——算是与顾璨借阅的《撼山谱》、李希圣赠送的《丹书真迹》、郑大风给的《剑术正经》。 如今对于书上篇章,早已烂熟于心,只是除了最近开始研习的撼山拳千秋睡桩,符箓和剑术两事,相较于误入藕花福地之前,几乎毫无进展,实在是无法分心。陈平安相信《丹书真迹》上一些品秩略高于宝塔镇妖符的符箓,接下来可以动手试试看,有机会一气呵成。 陈平安一夜读书,天未亮,就听到隔壁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微声响,过了没多久,就传来敲门声。陈平安收起三本书,起身去开门,就看到裴钱已经背好棉布行囊,手持行山杖,灿烂地笑着抬头问道:“咱们啥时候动身去蜃景城啊?” 陈平安问道:“不是说了让你留在客栈吗?” 裴钱笑容不变,继续装傻,问道:“要我去喊小瘸子起床给咱们做饭不?吃饱了才好上路,听说狐儿镇离大泉京城有两三千里路,远着呢。” 陈平安正要说话,楼梯口那边出现一个打着哈欠的落魄书生,走到两人身边。钟魁睡眼惺忪,一巴掌拍在裴钱后脑勺上,对陈平安问道:“姚家人来这么早?姚镇这么想要当那兵部尚书啊?” 无缘无故挨了一巴掌的裴钱大怒,拎起行山杖就要给钟魁来一记拦腰斩,只是瞥见陈平安后,立即停下动作,低声埋怨道:“君子动口不动手,书上说的,你怎么当的读书人?活该九娘瞧不上你。小瘸儿说得没错,天底下就数你们穷书生最可恶。” 钟魁不理睬小女孩的絮絮叨叨,一巴掌按住裴钱脑袋,笑道:“陈平安,你还是带上她吧,我可不愿意每天对着这么个丫头片子,太伤神了,估计青梅酒都要喝得没滋味了。再说了,狐儿镇那边不太平,你留她在这里,有违初衷。” 裴钱立即站好,挺起胸膛,眼观鼻鼻观心,尽量让自己显得乖巧老实些。 陈平安没有立即给出答案,道:“我再想想。” 钟魁点头笑道:“是得好好想想。” 陈平安下楼出门去散步,钟魁刚打开客栈大门,此时九娘三人都已经起床,开始忙活早饭了。朱敛等四人,几乎同时打开二楼房门。 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 裴钱跟着钟魁下楼的时候,偷偷扯了扯钟魁的袖子,等他转头后,悄悄道:“回头我给你在九娘那边说说好话。” 这算是投桃报李?钟魁朝她竖起大拇指,赞道:“仗义!” 陈平安出去逛荡了几里路,往返都以六步走桩缓缓行走于官道上,神清气爽。 多瞧了几眼远处狐儿镇的轮廓,陈平安差点没忍住,想要拿出那张阳气挑灯符——唯一一张金色材质的挑灯符——来查看狐儿镇那边到底藏有何方神圣,若真是道行高深的妖魔作祟,普通挑灯符未必能够使其彰显。能够让大伏书院君子待在这里守着,一定不会是什么彩衣国那边的“五境大妖”了。 只不过这个念头才起就被陈平安强行掐灭,若真祭出那张金色材质的挑灯符,一旦真有妖魔巨擘在狐儿镇潜伏,符箓燃烧起来,既是示警,同时也是挑衅,陈平安吃饱了撑着才会给自己找麻烦。再说了,一张珍稀的金色符纸,如今用一张就少一张,没这么败家的。 陈平安回到客栈后,坐在门槛那边,倍感头疼。裴钱和钟魁坐在桌边,钟魁喝着小酒,正在那边误人子弟;裴钱听得聚精会神,一脸茅塞顿开的模样。 钟魁问:“知道为什么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吗?” 裴钱答:“读书人打架不行呗。” 钟魁压低嗓音,神秘兮兮道:“这句话的真正意思,是君子只要动口,对方就已经死翘翘了。” 裴钱问道:“君子吵架这么厉害?难道还能骂死人?” 钟魁一只脚踩在长凳上,满脸得意,挑挑眉,示意小女孩给自己倒酒,然后自己才会给出真相。 裴钱翻了个白眼,满是嫌弃,她那张黝黑小脸上分明写着“你算哪根葱”。 钟魁也不恼,伸出手指点了点黑炭似的小丫头,笑哈哈道:“就你不喜欢吃亏。” 裴钱倒是气恼了,站起身,弯腰一巴掌拍掉钟魁的手指。 钟魁摆动身躯,就要对着裴钱指指点点,裴钱就在那边一直挥动手掌。 站在远处柜台的九娘看着钟魁,一点不觉得一个大老爷们的童心未泯,是值得让女子刮目相看的好。不过既然钟魁能够如此,应该不是多坏的人。 裴钱没碰到过如此不要脸的读书人,她累得气喘吁吁,坐回原位,讥笑道:“既然君子这么厉害,那为什么还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钟魁微笑道:“那是因为没遇上我。” 裴钱扯动嘴角,不屑道:“你就胡诌吧,你读过的书,能有我爹多?” 钟魁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无言以对,好像无颜面对那些神台上的圣贤夫子们,颓然道:“算我输了。” 陈平安走到九娘那边,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银子。九娘这次没有推脱,这二三十两银子,既然眼前这位姚氏恩人愿意给,她就只好收下。她苦笑道:“陈公子,此次入京,希望能够帮我稍稍照顾一下岭之,她性子傲,确实不讨喜,公子多迁就,就当我得寸进尺了。” 陈平安点头答应下来,然后笑着伸出手。九娘一头雾水。 陈平安笑道:“照顾姚姑娘的酬劳,没个二三十两银子,说不过去。” 九娘已经好些年没笑得这么开怀,将银子重重拍在陈平安手心,乐不可支道:“哎哟,不承想公子还是个精明的买卖人!” 陈平安还真收起了银子,打趣道:“出门在外,需要生财有道。” 钟魁转头看着九娘与陈平安的其乐融融,朝灶房那边使劲嚷嚷道:“等会儿早饭上桌,记得给我上碗陈醋,要大碗的!” 众人吃过了早饭,客栈外边官道上马蹄声阵阵,越来越清晰。 离别在即。 陈平安突然想起一事,对钟魁试探性问道:“能不能帮我写一副春联?” 陈平安心想,眼前的青衫书生,好歹是一位书院君子,想必笔墨极佳,就当给自己来年先讨个好兆头。 钟魁眼睛一亮,问道:“给钱不?” 九娘气笑道:“你掉钱眼里了?” 钟魁悻悻然,屁颠屁颠跑到柜台那边,搓手道:“九娘,笔墨伺候。” 九娘赏了个白眼,道:“你一个账房先生,自己找不到?” 客栈有笔墨与裁剪为空白春联的红纸,以往过年,都是老驼背亲自动手,他写得一手好字,毕竟是姚镇的三弟。姚氏虽是边关行伍中的豪阀大族,可是对于诗词文章,并不怠慢。行军布阵,兵法韬略,姚氏子弟若真是一个个粗鄙武人,可胜任不了。 陈平安说不用准备笔墨,他有。说这话之前,他就已经悄然翻转手腕,从方寸物中取出了那支小雪锥。 裴钱很谄媚地去接过那对春联红纸,铺在一张酒桌上。她不忘叮嘱站在桌前卷袖子的钟魁:“你可要多用点心,写得好些,以后要挂我家门墙上的!” 朱敛四人,都凑了过来,很好奇这位君子会写什么。 至于陈平安如何弄来的毛笔,又为何不用蘸墨就能书写,九娘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钟魁接过笔后,气沉丹田,神色肃穆,轻喝一声,笔走龙蛇,写下了五个字。 字很正便是了,风骨气韵之类的,似乎还谈不上,内容是“笔落惊风雨”。 显而易见,这不是春联该有的文字,倒像是钟魁好不容易逮着一个机会,就使劲抖搂自己的书生身份。 朱敛一直佝偻着端详那五个字,笑眯眯的。 隋右边已经转过头去,望向客栈大门那边,姚家人很快就要到了。 九娘面无表情道:“小瘸子,去拿扫帚来,有人皮痒。” 钟魁一脸无辜道:“别啊,我很用心写了。实在不行,我再写一副,桌上这两张春联底子的钱,算我头上。” 陈平安笑道:“挺好,就这副吧,再写五个字就可以了。” 九娘死死盯着钟魁,后者赶紧推了一把幸灾乐祸的小瘸子,道:“再去你师傅房里拿一对底子来。算了,干脆两对好了,万一九娘不满意,我再改。” 钟魁先写了第一副春联后边的——“诗成泣鬼神”。 兴许是自己都觉得写得“大”了,钟魁一阵干笑,给自己找台阶下,笑道:“手生了,没写好,没写好,不及平时一半的功力。” 后来两副春联,钟魁写得规规矩矩,很喜庆,是正儿八经的春联,不是第一副这种吊儿郎当的——“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 写完第二副后,钟魁自己极其满意,说这副春联的内容,是世间所有春联的老祖宗。 第三副则最让九娘满意,因为很取巧应景,是“国兴旺家兴旺国家兴旺,老平安少平安老少平安”。 便是裴钱都觉得挺不错,总算给了钟魁一点好脸色。 陈平安小心翼翼收起了三副春联,对钟魁抱拳感谢。 钟魁坦然受之。 然后两人对视,陈平安无奈提醒道:“笔。” 钟魁问道:“我都送你三副寓意如此美好的春联了,你就不能送我一支毛笔?” 陈平安摇头道:“不能。” 钟魁还想要讨价还价,却发现九娘脸色乌云密布,估计不用小瘸子去找扫帚,她就要亲手把自己扫地出门,于是叹息一声,恋恋不舍地将那支小雪锥递还给陈平安,喃喃道:“杆上的‘下笔有神’四个字,与我有缘啊,何等般配。陈平安你这是棒打鸳鸯,很煞风景的。” 陈平安收起了李希圣相赠的那支小雪锥,笑道:“真不能送给你。” 看钟魁神色可怜,九娘笑道:“春联底子的钱免了,不但如此,看在三副春联的分上,今儿你可以拿一坛五年酿的青梅酒。” 钟魁立即眉开眼笑。 客栈外的官道已是尘土飞扬。 挎刀少女姚岭之和少年姚仙之一同下马,来到客栈大门那边,迎接陈平安一行人。 九娘对姚岭之说了句“路上小心”,便哽咽凝噎起来。 少女也红了眼睛,低头转身,不再看自己娘亲的愁容。 身穿便服的姚镇站在一辆马车旁边。此次姚氏的入京队伍,除了三辆故意空着的马车,还专门为陈平安准备了五匹高头骏马,俱是大泉边军中的甲等战马,京城的顶尖权贵子弟,都未必能够拥有一匹。 姚镇没有想到除了那个枯瘦小丫头,以及背负长剑的绝色女子,其余陈平安四人都选择了骑乘战马北行。 姚镇对此自无异议,与陈平安打过招呼后,老将军便坐回自己的车厢,车厢里备有十数本兵书,都是姚氏祖传之物,几乎每本书的每一页上都写了许多姚氏先祖翻书时的旁注和心得。 可能这才是世族高门的传承有序,香火绵延。 此次姚镇只带了三名姚氏子弟,三人属于同一个辈分——独坐一辆马车的姚近之,在队伍最后方并驾齐驱的姚仙之和姚岭之。 七八位随军修士,散落在队伍之中。 姚镇与陈平安坦言,其中有两位是大泉王朝的秘密供奉,如果不是此次奉旨入京,就连他这位大泉品秩最高的边疆大将,都无权调动那两位修士。 其余六十余骑,皆是熟谙弓马的边军老卒,还有这些老卒的少量家眷,多是姚氏家族的府上管事、杂役婢女之流。 陈平安夹杂在队伍当中,骑马缓行。 朱敛哪怕是坐在马上,依然缩着身架子,随着马背一起颠簸起伏,晃晃荡荡,看似是陈平安四名扈从中最随意、和气的一个。 卢白象在闭目养神。 魏羡在马队之中,最如鱼得水,自然而然。 客栈那边,九娘久久不愿收回视线。 老驼背蹲在门口抽着旱烟,那些袅袅烟雾,遮住了褶皱的沧桑脸庞,如山雾布满山峦沟壑之间。 小瘸子爬到了屋顶,登高望远,才刚刚离别,就已经开始期待与那位负剑姐姐的下一次重逢了。 钟魁来到了那座小坟头前,那块石片墓碑已经倒了,还被人刨开了泥土,拿走了衣冠冢里头的物件。 有些好玩,孩子嘛。 钟魁摸着脑袋,转头看了眼那支浩浩荡荡远行的队伍,收回视线,双手负后,摇摇晃晃走回客栈,自言自语道:“日出东海,万里熔金。月落西山时,啾啾夜猿起。可惜不对仗,不然就是板上钉钉的传世名篇了。” 钟魁想了想,犹豫要不要走一趟狐儿镇。 先生胆子也太小了点,好歹是大伏书院的山主,还出身于中土神洲的某位圣人府邸。那条九尾狐,虽说她的名字,待在那位白老爷写出的《真名篇》第二页最前边,可既然给自己知道了她的真名,要她死,不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吗? 钟魁双手抱住后脑勺,清风拂面,仿佛还有那阵阵秋风,在他高高抬起的两只袖子里打转儿。 这样的钟魁,客栈里边的妇人,不曾见过。 北行路上,风平浪静。 大泉王朝武运昌盛,最近的数十年,只有大泉边军欺负别人的份,南边的北晋和北边的南齐,都吃过很多苦头。可是近年来大泉王朝的三位皇子掰手腕,争夺龙椅,几乎都快要明刀明枪了,牵扯了大皇子许多精力,使得这位坐镇北边的刘氏庶长子,不得不中止了一场既定的北伐,以免不小心打下了南齐千里疆土,自己也元气大伤,失去大势,给蜃景城的新帝作嫁衣裳。 东西两边接壤的四五个小国家,其中一个国家的君主以侄子自居,敬称大泉皇帝刘臻为叔皇帝,还有一个直接沦为了大泉藩国。 队伍每三十里一停,要给战马洗刷鼻子,这个时候,姚镇都会离开马车,去跟陈平安闲聊几句。 一来二去,姚镇嫡孙姚仙之就跟陈平安熟悉了起来,不过这块“姚氏璞玉”在陈平安身前,很拘谨。 姚仙之今年才十四岁,却已经在边军待了三年,第二年就成为正式斥候,此后凭借军功升为伍长。他自幼跟随家塾夫子学习兵法,却不喜好夸夸其谈,少年老成,很受家主姚镇的器重。 姚仙之毫不掩饰自己对陈平安的仰慕,当初山谷之中,被两名山上修士追杀得惨绝人寰,正是陈平安横空出世,救下了包括爷爷姚镇在内的边军子弟,一拳就打得那位身披甘露甲的可怕宗师倒退而回,面对一位杀力无穷的恐怖剑修,更是应对自如。 后来听姚岭之说,陈平安在客栈又砰砰砰三拳当场打死了申国公之子,敢跟御马监掌印李礼对峙,姚仙之愈发佩服得无以复加,恨不得自己每天给陈平安牵马喂马。 陈平安对姚仙之印象很不错,山谷浴血奋战,披甲少年的坚毅眼神,让人记忆犹新。 只是姚仙之大概是为了跟他套近乎,总会没话找话,经常蹦出一些不太好笑的笑话,比如南齐在北边、北晋却在南方,还说有些擅长写边塞诗的文豪,最向往大泉边军中的姚家铁骑,其中有一位诗坛巨擘,想要拿诗词换取一匹甲等战马,被他爷爷拒绝了,便怀恨在心,回去之后,在京师诋毁姚家边军十年之久。姚仙之信誓旦旦地说,到了蜃景城,一定要会会那位先生。 陈平安不怎么搭话,倒也不厌烦。 姚氏这一辈人中,最有武学天赋的姚岭之,对陈平安的观感颇为复杂,既感恩又敬畏,心底还有些不服气,又是位正值妙龄的少女,所以不太愿意跟着姚仙之一起,凑到陈平安身边。 陈平安之前就骑过马,在藕花福地之中,还曾经陪着老道人骑过驴子,所以知道说书先生和演义小说上,那些所谓的日行千里,都是蒙人的。一般的世俗王朝,驿站传递军情急件的八百里加急,确实做得到,不过需要换人且换马,驿路上撞死人无须负责,只是这么跑一趟下来,往往伤马极重,即便钉了马掌,还是可能直接把马蹄给跑烂了。 负责接待的沿途驿站官吏,以及驿站所在郡县衙门,都十分上心,毕竟是征字头的大将军,姚家铁骑的老家主,而且这还不是什么解甲归田,而是赴京就任兵部尚书,得天子倚重,从边关砥柱成了朝堂栋梁,姚老将军伸出一根小拇指,估计就能碾死几个小县令,谁敢不当回事? 姚镇迎来送往,疲于应酬,谈不上对地方官员有多热情,可也不曾流露出丝毫跋扈气焰,几乎不会拒绝任何一位刺史的宴请,至于郡守的盛情邀请,偶尔会借故推辞,县令当然是没这胆子为一部尚书擅自摆开接风洗尘宴的。 陈平安不会参加这些宴席,裴钱倒是削尖了脑袋想要往里头钻,有次只是听了姚仙之讲述那些菜名,就开始嘴馋,流口水。奇怪的是,姚镇次次都会带上姚岭之、姚仙之,唯独忽略了那位好似将车厢当作深宅大院的姚近之。 这次途经一座名声不显的郡城,竟然是净土扫街的架势,陈平安依旧没有参与其中,只是带着裴钱、朱敛两人离开驿站,打算购置一些琐碎物件,比如一支玉簪子。但是姚近之破天荒离开了驿站房舍,要与陈平安他们同行。 她依旧戴着那顶施裙及颈的雅素帷帽,其实之前队伍停留,只要没有外人在场,姚近之就会摘掉帷帽,陈平安见过她的面容多次,确实长得漂亮,姿容犹胜女子剑仙隋右边。朱敛说,姚姑娘这般倾国倾城的相貌,在藕花福地他作威作福的几十年里,没能遇上一个,听说后来有个叫童青青的镜心亭小姑娘,不知能否与姚近之媲美,当时陈平安点头说“有的”。朱敛便说世间女子颜色,若以百文钱计算,那么姚近之与童青青,怎么都该有个九十多文钱。 陈平安不愿在背后议论别人的长相,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便是这些女子生得尽善尽美,也不过百文钱,在他心中,宁姑娘那可就是谷雨钱、金精铜钱了。 所以陈平安遇到了姚近之这样的姑娘,也就只是遇见了而已。 陈平安要买簪子,姚近之说郡城有条孩儿巷,专门售卖古董珍玩,她循着某个小道消息,想要在那边寻找瓦当和一种名为怀镜的古老压岁钱。朱敛则喜好志怪小说。至于裴钱,只要是值钱的物件,她都喜欢,都想要。只是跟在陈平安身边,好似天生的阴鸷性子给磨掉了大半,成天只求着陈平安让她当账房先生,就像钟魁在客栈的角色,哪怕兜里只有几两碎银子,她就心满意足了。 陈平安根本就没理她,腰有十文钱,必作振衣响,说的就是裴钱。 这座郡城为了迎接姚镇,花了很多心思,姚近之在去孩儿巷的路上,给陈平安解释了其中缘由:郡守是姚家边军出身,机缘巧合,退出边军后,开始在地方上攀爬仕途,听客栈三爷说当年是一个很有志向的年轻人。 走入街道极长的孩儿巷,各色铺子都有,除了正儿八经的店铺,还有好些个包袱斋。穷酸秀才模样的,多半是家道中落的;鬼头鬼脑的,多半是包袱中物件来路不正,走了旁门路数,或者干脆就是梁上君子。 街上这些上不得桌面的包袱斋交易,陈平安觉得很有意思,双方有了买卖意向后,便去往一个僻静角落,也不嘴上谈钱,只在大袖之中比画。姚近之笑言此举被戏称为“笼中对”,除了象征铜钱、银子的独有手势之外,数字也有讲究,食指窝成钩形就是九,食指中指相叠为十。 在这条孩儿巷,陈平安三人各有收获,除了裴钱。 姚近之得偿所愿,购买了一堆历朝历代的被誉为名泉的古老铜钱,价格有高有低。这还不算什么,姚近之在一间小铺子找到了几片瓦当,有饕餮纹的,写有吉祥语的,还有一整套四神瓦当,哪怕隔着帷帽白纱,陈平安都能感受到她的惊喜。 出门后她便多了一只包裹,陈平安说了句帮忙背的客气话,姚近之赶紧拒绝了。 朱敛买了两本披着志怪外衣的才子佳人小说。 陈平安则买了一支白玉螭龙发簪,素身,并无篆文,龙纹简洁流畅。陈平安一见钟情,却觉得有些贵了,掌柜竟然开价八十两银子,说这是前朝一位琢玉大家的手笔,只是没有落款而已,不然三百两都不卖。若是在大隋求学那会儿,陈平安掉头就走了,现在咬咬牙还是会买下。 好在姚近之上去言语了一番,砍到了三十两银子,大致意思是自己就收藏有那位大家的一件传世玉雕,是一株水仙,那才叫玲珑奇巧,对于此人雕琢手法,她再熟悉不过,又对螭龙玉簪的材质一通贬低,说得掌柜哑口无言,悻悻然给那位大家闺秀腰斩了价格,将玉簪卖于陈平安。 出了铺子,陈平安拿着小锦盒,先谢了姚近之帮忙杀价,然后忍不住苦笑道:“给姚姑娘这么一说,怎么觉得这支簪子,三十两银子都不值?” 姚近之沉默片刻,等到离开铺子很远,才轻声笑道:“簪子真是那位琢玉大家之作,别说三百两银子,五百两都值得入手珍藏,而且此人推崇‘玉质不佳者不治’,你这簪子材质绝佳,好到了让他认为是‘美玉材质最佳者,锟铻刀不敢落在美人脸’的地步。只是世间美玉,好不好,大家都看得出来,具体有多好,就难说了,何况各人趣味不同,很难有个定论。” 朱敛笑着点头,不知是赞赏姚近之的学识,还是认可那位琢玉大家对待美玉的态度。 陈平安将锦盒收入袖中,笑问道:“姚姑娘真有那水仙玉雕?” 姚近之笑道:“那些说辞,都是从书上照搬来的。” 那就是没有了。 裴钱翻了个白眼,她原本还想着今后要多拍拍姚近之马屁,说不定哪天姚近之一个高兴,就把那件水仙玉雕送给她呢。 姚近之又说道:“说辞确实是书上的,可那件玉雕,是我小姑姑的嫁妆之一。” 陈平安只好报以礼节性笑容。 这一点,姚姑娘跟弟弟姚仙之其实挺像的,只是道行比弟弟更深些,不至于太过尴尬。 由此可见,其实姚近之不难相处。 裴钱已经开始溜须拍马了,娇滴滴问道:“姚姐姐,你累不累,我帮你背包裹吧?背东西我熟得很,这一路都是我背的,保证不摔坏你那些宝贝们。” 姚近之笑着摇头,帷帽白纱,轻轻晃悠起来。 裴钱有些失望,仍是不愿死心,又道:“那么姚姐姐你觉得累的时候,一定要跟我说啊。这巷子离着驿站还有五千六百多步呢,姚姐姐你腿长,约莫四千七百步就差不多了。” 姚近之只得点头,真是一个古怪的小丫头。 四人走在熙熙攘攘的孩儿巷,朱敛低头笑问道:“步数记得这么清楚?” 裴钱唉声叹气道:“无聊呗,反正又不会给我花钱,只好没事找事,还能咋样?” 朱敛哈哈大笑。 暮色中,回到下榻驿站,陈平安去后边的庭院散步,发现卢白象和隋右边不知从哪里找来了棋盘,正在一座小凉亭内对弈,魏羡在旁观战。 陈平安走入凉亭时,棋局刚刚分出胜负,卢白象小胜。 隋右边下棋杀力极大,气势极足,卢白象身为男子,反而不如隋右边来得杀伐果决。 朱敛也来到这边,隋右边与陈平安告辞一声,就此离开。卢白象便向朱敛邀战,佝偻老人笑着直摇手,说自己是个臭棋篓子,不敢献丑。魏羡在卢白象向他投来视线的时候,就说了句他连臭棋篓子都不是,根本就没看懂,只是闲来无事,想要知道两人棋局的胜负而已。 无人下棋,魏羡就离开了,朱敛紧随其后,只剩下陈平安和收拾棋盘残局的卢白象。 陈平安靠着栏杆,喝着养剑葫芦里的青梅酒,卢白象双指拈子,快速放入棋盒,虽然只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动作,但是加上那棋子磕碰、敲击的清脆声响,竟然非但不枯燥,反而有些赏心悦目。 陈平安心生佩服,若非自己实在对下棋没有天赋,加上觉得手谈一事,太过耗费光阴,会耽搁练拳练剑,不然陈平安还真想好好琢磨如何下棋。 姚近之姗姗而来,在驿站内她便摘了帷帽,落座后,对差不多收拾完棋子的卢白象说道:“卢先生,我们手谈一局?” 卢白象看了眼天色,笑道:“估计是一场鏖战,天黑之后下棋,我是无妨,就是不知姚小姐到时候能否看清棋局?” 姚近之点头道:“十五月圆,借着月光,应该勉强能够看清,卢先生不用担心此事。” 猜先,卢白象执白,姚近之执黑。 陈平安站起身,看了双方先手走势,没看明白深浅盈亏,便回到长椅上,盘腿而坐,缓缓喝酒。 由于队伍中有两位大泉供奉,陈平安不太愿意泄露姜壶的底细,所以白天喝酒都喝不太痛快,毕竟修士和武学宗师都眼尖,可能一个持壶抬臂的姿势幅度,就能够看出蛛丝马迹。陈平安神游万里,不知不觉,等到回过神,姚近之竟然已经离去,卢白象又在那边独自收拾。 卢白象一边收拾棋子,一边笑道:“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去那座坐落于彩云间的白帝城看看。好一个‘奉饶天下棋先’,令人心向往之。” 陈平安脱口而出道:“我有个……学生,下棋很厉害,以后你们见了面,可以切磋。” 少年崔瀺,或者说崔东山,那可是曾与白帝城城主手谈十局的大国手。不过承认崔东山是自己弟子,还是让陈平安有些无奈,毕竟总不能说是朋友。 卢白象却没有太较真,隋右边也好,姚近之也罢,两局棋,都没能让他在棋盘上使出七八分气力,只不过隋右边是真输,姚近之却是隐藏了棋力,但即便她倾力而为,还是输。对于自己的棋力之高,卢白象近乎自负,在那个遥远的江湖百年里头,身为魔教开山之祖的卢白象,除了武学上一骑绝尘,下棋亦是无敌。 卢白象真正好奇的是陈平安年纪不大,又不是这座浩然天下的儒家子弟,竟然就有学生弟子了。 闲聊了几句郡城的风土人情,卢白象就去归还棋盘棋盒,陈平安独自留在亭内。 已是秋末时分,按照队伍行程,到了蜃景城外边那座渡口,差不多刚好入冬。听说蜃景城下了大雪后,有世间少有的美景。 陈平安心境平和,武道一事,比起刚刚离开倒悬山那会儿的预期——十年后跻身第七境金身境,进展已经算是极快,远远超乎想象。飞鹰堡内外两场生死大战,还有藕花福地和边陲客栈一连串的厮杀,使陈平安不但成功跻身了五境,而且底子打得雄厚结实,即便现在就破开瓶颈,一举进入六境,他都不会觉得脚步轻浮。 不提其中的种秋,其余诸如头顶五岳冠的金丹修士、福地第一人丁婴、大泉王朝守宫槐李礼,陈平安哪一个赢得轻松了? 陈平安不知道六境入七境,得有多难,到底需要怎样的机缘和底蕴。七境之后,是羽化境,又名远游境,进入此境相当于一名纯粹武夫真正一步登天,能够如山上仙人一般御风远游。 纯粹武夫的九个境界,加上秘不示人的真正止境,总计十个。其中第八境远游境,陈平安最是向往。 冷冷清清的夜色中,哪怕骑乘马匹都在修习剑气十八停的陈平安,难得偷懒一回,就只是坐在凉亭里喝酒发呆。 直到姚镇和孙女姚近之散步而来,陈平安才站起身,发现老人脸色不太好看。姚近之轻声道:“此地郡守,宴席上只与爷爷聊沙场往事,爷爷喝酒还挺尽兴,可郡守在私底下,却遣人来驿站送了一份重礼,希望爷爷入京后,在朝堂上照拂他这个门生一二,把爷爷气得不轻。” 姚镇轻轻一拍膝盖,神色落寞,感慨道:“想当年多好一个年轻人,朝气勃勃,一身正气,上阵厮杀从不怯战,怎么到了官场,不过十余年,就变了这么多?” 姚近之笑道:“爷爷,十年不短了。乌纱略戴心情变,黄阁旋登面目新。” 姚镇冷哼一声,骂道:“画蛇添足!庙堂上,休想我帮这小子说半句违心话。” 姚近之笑着问道:“难不成他不送礼,爷爷就会因为以往攒下的交情,为他说好话了?显然不会,既然横竖都不会,他还不如赌一赌,赌爷爷晓得官场的身不由己,也要入乡随俗;赌爷爷入主兵部衙门后,要拉拢起一拨行伍旧人,免得被京官勋贵们排挤。到时候孤立无援,形势所迫,爷爷说不定第一个记起来的名字,就是本地郡守了。” 姚镇苦笑不已。 陈平安并未插话,不过爷孙二人愿意当着外人的面,说这些弯弯肠子的官场规矩,陈平安只当是一门千金难买的学问,听在耳中便是。 只要过了那条横穿大泉版图的埋河,就等于北上之路走了一半。 这天黄昏,姚家队伍在埋河南岸的一座驿馆下榻,距离埋河不过半里路,姚镇拉着陈平安一起去河边赏景散心。 方才饭桌上的那道硬菜埋河鲤鱼是一绝。这条大河里的鲤鱼,金鳞赤尾,无论是清蒸、糖醋还是红烧,都没有半点鱼腥味,鲜美至极,是大泉王朝的贡品之一。 可惜那座名动朝野的埋河水神庙,距离驿站和渡口有些远,隔着三百余里。历史上数国的文人骚客,都曾在那座水神庙的墙壁上,留下珍贵墨宝,最早可以上溯到六百年前,甚至还有许多不同时代大文豪的诗词唱和,一先一后,一问一答,相得益彰,以及同一题材的暗中较劲,再加上后世士林名流的评点,使得一座水神庙熠熠生辉,文采之绚烂,文运之浓郁,简直要比蜃景城文庙还要夸张。 散步队伍分成三拨人,为首姚镇和陈平安并肩而行,裴钱拿着行山杖跟在后边。 两名充当随军修士的大泉供奉,与姚氏“三之”待在一起。两名修士,是一对道门师徒,因为此次潜行,并未穿上醒目的道袍,反而悬佩边军制式腰刀,掩人耳目。一路上,师徒二人疏远众人,年轻道士生得面如冠玉,气质温和,像是一位从钟鸣鼎食之家走出的贵公子。 魏羡、朱敛、卢白象、隋右边四人难得一起露面。 姚镇打心眼喜欢与陈平安相处,虽然大多数时候陈平安都不怎么说话,在家族以及军中都不苟言笑的老将军,到了陈平安这里,反而健谈了许多。这会儿就在给陈平安介绍大泉王朝山水神灵的品秩,说除了五岳正神之外,就以这条埋河水神的品秩最高,是一位大府君,不但可以开辟府邸,规格还与世俗藩王相等。 只是水神府常年关闭,埋河水神几乎不与世人接触往来,两百年来,只有寥寥几次显露真身,也是始终如云雾蛟龙,若隐若现。水神庙香火过于鼎盛,胜过最正统崇高的五岳神灵,每逢庙会,十数万人从南北会聚在埋河之畔,使得水神庙所供奉的那尊金身神像,一年到头都像是位于水雾之中。 姚镇朗声笑道:“只要遭遇干旱,皇帝陛下便会亲临水神庙祈雨,哪怕无法亲自赶来,也要派遣一位刘氏宗亲与礼部尚书一同南下。埋河水神,极为灵验,从未让大泉百姓失望过。” 给姚镇这么一说,连陈平安都开始惋惜无法路过水神庙,不然就可以喝着青梅酒,以刻刀将所见所闻一一写在竹简上。 沿着河流滚滚的埋河,往下游走了四五里,他们遇上了一位蹲在河畔愣愣望河的老汉。 姚镇回头看了眼老供奉,后者轻轻点头,老将军这才大步走向那老汉。 老汉神色木讷却体魄精壮,只是给姚镇这些人的阵仗吓到了,慌张站起身,喉结微动,咽着口水,怯懦地喊了声官老爷后,便不知如何应对,双手都不知道放在哪里才好。 姚镇喊了声大兄弟,要老汉无须紧张,随口问起他家住何方、营生为何。老汉不敢隐瞒,最后的答案,让人大吃一惊,原来老汉除了是庄稼汉,还做着捞尸人的行当,需要经常在埋河边上转悠,按照传下来的老规矩,自称“水鬼”。 姚镇心生好奇,详细问起了水鬼和捞尸一事,老汉有些犹豫,应该是觉得此事难以启齿,生怕这些贵人们听后心生不喜。姚镇又是好言安慰,老汉这才断断续续说了些此方乡俗,还真有许多不为人知的门道。原来他们这些自称水鬼的船夫,如果遇上了尸体,打捞起来,不可主动向其亲属索要钱财,在世生人愿意给,就收下,不给,就算数,只当是积了一桩阴德,不然就会最少三年晦气缠身。不过死者的亲人要是不给钱,又不愿意请一顿饭,那保管也会倒霉。 约莫是姚镇和陈平安都瞧着面善,老汉起了话头后,便逐渐没了拘束,含糊不清的大泉官话说得越发顺溜,主动与姚镇说了那捞尸的讲究,言语和神色之间也有了些笑意:“大人兴许不知,男人落水死了,肯定是俯在水面上,婆姨是仰着的,从无例外,在岸边看一眼,就晓得是男是女。拉上岸后,如果无人来收尸,就得帮着葬在离水神老爷庙不远的一个地方,再去庙里头上三炷香,在庙外求一红布条,绑在手腕上,就算是做了善事,以后会有好报的。” 老汉瞥了眼埋河水面,脸色沉重起来,接着道:“但是有两种捞不得:一种是死后直直立在河中的,无论男女,都不是咱们可以去捞的了,头发漂在河面上,看不清脸,出钱再多,咱们都不敢去。再就是一些个投河自尽的黄花大闺女,若是用竹竿子捞了三次,都没能捞上船,咱们就不能再管了,只要沾了手,没谁能有好报。” 裴钱一开始听得津津有味,到后来则头皮发麻,都不敢再看埋河一眼。 老汉舒展眉头,憨厚而笑,道:“哪天不做水鬼了,就要找个日头大的时辰,来这岸边洗手,算是跟水神老爷打声招呼。” 姚镇点点头,问道:“老哥这么多年,捞起了多少人?” 老汉想了想,摇头道:“可记不清喽。” 姚镇沉声道:“好人有好报,老哥莫要觉得捞尸这门营生不光彩,积德行善,好得很。” 老汉赧颜笑道:“老大人一定是个好官,青天大老爷哩。”这已经是老汉最用心用力的一种称赞了。 天色不早,姚镇笑着与老汉告别。 陈平安说要再待会儿。 到最后河边只剩下捞尸人老汉,还有陈平安、裴钱和朱敛,其余人都返回了驿馆。 朱敛继续往下游走去。 陈平安坐在老汉身边,笑着递过酒葫芦,问道:“老伯能喝酒?” 老汉赶紧摆手,谢绝道:“公子可别糟践好东西了,你自己留着喝。” 陈平安伸了伸手臂,坚持道:“那就是能喝了。” 老汉还是不敢接过酒葫芦,陈平安轻声笑道:“老伯可能不信,我也是穷苦出身,当过好些年的窑工。” 老汉见这位公子没有收回酒葫芦的意思,只得小心翼翼接过,高高举起,仰头喝了一口,就赶紧还给陈平安。 一口咽下酒水,估计什么滋味都没尝出来,老汉却已是红光满面,很是高兴了。 陈平安喝了口青梅酒,问道:“老伯今儿在这边是看有没有尸体漂过?” 老汉摇头道:“这会儿河里水枯着呢,不太容易见着尸体。”说到这里,老人仿佛觉得说错了话,有些难为情,赶紧道:“见不着才好。” 陈平安“嗯”了一声,默默喝着酒。 老汉本就是个闷葫芦,今天与姚镇唠叨了那么多,可能比往常一年的话语加起来,都多了。 陈平安看着眼前这条埋河之水,便想起了家乡的龙须河和铁符江。 老汉突然转头笑道:“公子算是熬出头了,有了大出息。” 陈平安挠挠头,竟是不知如何接话,说自己没钱,好像站着说话不腰疼,承认自己有了大出息吧,又差了点意思。 裴钱就纳了闷了,奇了怪哉,不知道陈平安跟这么个老汉有什么好聊的,心想,你跟姚老头那么个当大将军的,话也不多啊。 三人一起沉默许久,蹲在岸边的老汉突然叹了口气,望向埋河水面,道:“说些不中听的晦气话,公子别生气啊。” 陈平安点头道:“老伯只管说。” 老汉轻声道:“我那娃儿跟公子差不多岁数的时候,遇上了不该捞的可怜人,不听劝,捞上了岸,没过几天,娃儿就没了。我该拦着的。” 说起这些的时候,老汉脸上没有太多哀伤。最后老汉离去的时候,跟陈平安道了一声谢,说酒好喝,这辈子没喝过这么好的酒。 陈平安起身目送老汉愈行愈远。 裴钱还是不敢看埋河水面。朱敛原路折返而回后,裴钱这才胆子大了一些。 陈平安盘腿而坐,遥望江水和对岸,要朱敛带着裴钱先回驿馆,只是裴钱不愿意,死活要待在陈平安身边,朱敛就只好陪着她一起留在岸边。 陈平安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 裴钱百无聊赖地捡起一颗颗石子,可是不敢往埋河里丢,生怕不小心砸出一具立在水中的尸体来。她一想到女尸头发漂荡在水面上的画面,就起一身鸡皮疙瘩。裴钱下意识往陈平安那边挪了挪,握紧手中的行山杖,开始在心中默默背诵那本书的篇章,给自己壮胆。 朱敛身形佝偻,眯眼远眺。什么山水神灵、鬼怪精魅,武疯子朱敛自然不当回事。 许久之后,夜色深沉,裴钱惊讶出声道:“怎么河上有座桥?” 朱敛愣了一下,顺着裴钱的视线望去,哪来什么桥,江水滔滔,仅此而已。 裴钱一双使劲瞪圆了的眼眸熠熠生辉,嚷道:“哇,金色的桥!” 朱敛先看了眼陈平安的背影,并无丝毫异样,就有些哭笑不得,只当是这个鬼灵精怪的丫头片子在胡说八道,你哪怕骗人说河上有具尸体,都比河上多出一座金色长桥来得可信。 裴钱有些疑惑,神色茫然,因为她好似听到了陈平安的读书声,所读内容刚好是他要裴钱死记硬背的一段。这是陈平安在那本儒家典籍之外,唯一要她记住的东西,甚至还专门用小雪锥写在了那本书的末尾,所以裴钱记忆深刻。 陈平安从不愿意跟她说任何道理,只对曹晴朗说那些书本之外的道理,裴钱觉得这些文字,大概就是她唯一比那个小书呆子强的地方了。 此时此刻,一肚子委屈的她,便大声朗诵出来了。 是那“列星随旋,日月递照,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 是那“君子不妄动,动必有道。君子不徒语,语必有理。君子不苟求,求必有义。君子不虚行,行必有正!”。 裴钱盯着那座金色长桥,背诵圣贤教诲,朱敛在想心事。 横跨埋河的长桥渐渐消失,裴钱有些口渴,便也没了读书的心气。她倒是想要学习拳法和剑术,只可惜陈平安不愿意教她,至于朱敛这些人,就算他们愿意教,裴钱她还不愿意学呢。 陈平安依旧处于坐忘的玄妙状态中,更奇怪的是他发现自己飘荡而出,神魂离开了身躯,悬在空中,看着盘腿而坐的自己,心中感觉很是怪诞。不同于之前对峙丁婴和蟒服宦官的魂魄分离,一分为三,此次出窍离体的,有些像是传说中的阴神,就是客栈那晚君子钟魁的那种,只不过钟魁同时修成了阳神和阴神。陈平安此时随着埋河江风中蕴含的灵气和罡风飘忽不定,身形不稳,远远比不得钟魁阴神、阳神的凝练稳重。 如果说这个“陈平安”只是个学步稚童,那么钟魁已是登山涉水如履平地的青壮汉子。 此等异象,裴钱和朱敛都未能有丝毫察觉。 两个陈平安几乎同时心念微动,心头泛起一个想法,挥之不去。飘荡不已的陈平安转头望了一眼埋河下游,然后盘腿而坐的陈平安睁开眼睛,轻声道:“裴钱,朱敛,你们可能需要帮我守夜几个时辰,我需要在这里练习剑炉立桩,今晚情况不太一样,无法细说。” 朱敛点头笑道:“老奴的本分事。” 裴钱一跺脚,哀叹一声,道:“早说啊,我该拿些点心来当夜宵的。” 出窍离身的那个陈平安,向埋河一步跨出,瞬间就掠出十数丈,直接来到了埋河水面上,像一截木头在水面浮浮沉沉。陈平安停下身形后,适应了这种高蹈虚空的诡异环境,脚尖一点,便会向前漂荡出极远。陈平安身体前倾,在埋河水面蜻蜓点水,仿佛是那御风凌空的山上神仙,或是纯粹武夫第八境的远游境。 双袖飘摇,御风远游。 陈平安当下还不清楚,种种机缘巧合之下,这是练气士的阴神雏形。 脱胎换骨,神气凝合,身外有身,是为阳神,喜光明;一念清灵,出幽入冥,无拘无束,是为阴神,喜夜游。 夜访水神庙。 陈平安觉得哪怕只是看一眼都行,去去就回。至于河畔那个陈平安,则闭上眼睛,双手掐剑炉诀。虽然一坐一神游,可是两者浑然一体。出窍阴神所见所感,修习剑炉立桩的闭眼陈平安一清二楚,完全身临其境。 大道之玄,玄之又玄。 陈平安直到这一刻才有些明白,为何修行之人会纷纷远离人间,潜心修道,登高望远,想来这些练气士眼中的风景,都已是世外高处了。 此刻河畔的陈平安看似在修习剑炉立桩,实则继续闭眼观想心中那座长桥。 比起藕花福地那两次,这次稳固了许多,虽然冥冥之中,依然觉得无法行走其中、渡河而过,但是登桥观河,应该已经做得到了,如果不是身边有朱敛,陈平安会走上去试试看。 今夜有此观想,既是因为想到了君子救与不救,还是因为想到了度人与度己的关系。 将裴钱带在身边,陈平安只是要她读书背书,并未说过任何一个自己琢磨出来的道理,看着裴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如对镜自照,陈平安不由自主就会自省。许多书上内容,陈平安自己往往感触不深,不得真意,可裴钱在,陈平安就会想得更多一些,比如君子日三省乎己,克己复礼,慎独…… 读书万卷始通神,妙哉。 裴钱已经将第一本书背诵得滚瓜烂熟,看来今日夜游水神庙之后,大概可以让裴钱开始看第二本书了。 读书不在多,只看读进自己肚子有几个字。 这个不是道理的道理,倒是可以与裴钱说上一说,不过估计她多半只会当作耳旁风吧。 相传曾经有个僧人,识字不多,结果只读了一部经书,就读成了佛。 埋河之畔,有两人长掠如虹,身影模糊,一闪而逝,往下游急急而去。他们看到了河边三人后,轻轻点头,就算是打过了招呼。 等他们消失于夜幕,朱敛才收回视线。 原来是回了驿馆后,换上道袍的师徒二人,只与姚镇说今夜有事外出,天亮之前就能返回驿站。 姚镇不会阻拦,事实上也拦不住。两位驻扎在边境的刘氏供奉,就连身为姚家铁骑家主的姚镇,都不清楚他们的根脚背景、师门渊源。姚镇甚至怀疑,这对道门师徒,是不是直接听命于皇帝陛下,既防止北晋大修士刺杀自己,引发边军动乱,同时监督姚家边军的动向,毕竟他还有个刚刚卸任吏部尚书的亲家。 为此,姚镇私底下还询问过姚近之,是否要与那两位供奉刻意交好,就算不奢望他们庇护未来要在蜃景城开枝散叶的姚氏,好歹趁机结下一桩善缘。 她并不赞同,说那两人身份特殊,绝不可擅自笼络。臣子服侍帝王,若是君主英明,为臣者的头等聪明,就是连揣摩帝心的念头都不要有,多想无益,不过这只是对姚家这类疆臣而言,天子身侧的近臣,另当别论。姚镇便有些不服气,家族两次命悬一线,若非陈平安两次相救,早就没了,说不定还要被安上一个私通敌国、谋逆篡位的名头,要是如今还想着洁身自好,到了蜃景城,身边已无边军压阵,岂不是更加凶险难测? 姚镇想起了那个下了马背当文官的郡守门生,一时间心中别扭不已,难不成如孙女所说,以后要经常跟这类小王八蛋打交道? 姚近之笑言,恰好相反,小姑姑当年嫁入京城后,咱们姚家还想着自扫门前雪,事事恪守祖宗家法,是错了,可到了蜃景城,在朝廷接纳爷爷的前提下,继续明哲保身,则是对的,若是与那些豪阀、勋贵比拼山头和手腕,姚家根本别想在京城站稳脚跟。但也不是什么都不做,任人拿捏。 姚近之说了一句名士禅语:“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姚镇唏嘘不已,当初姚近之年纪尚小,对于小姑姑嫁给那个大雪天跪在姚家祠堂外边的李锡龄,就假借父亲之口,跟爷爷姚镇提过异议,大致意思是说姚氏遵守了数百年的祖宗规矩,一旦破例,姚氏上下知道是两人真情可鉴,可外人不会管这些,蜃景城不会管,皇帝陛下也不会管。 姚氏子女不可与豪阀联姻的祖训,既然破例一次,那么对刘氏忠心耿耿的姚氏边军,会不会再破例一次? 没有一,便无二。可有了一,二、三、四便会接踵而来,这才是常理。 爷爷,我姚近之若是外人,都要怀疑姚氏是不是觉得偏居一隅,太憋屈了。 老将军听到这里,满脸恼火,心胸之间更多的还是悲愤。 姚近之神色自若,递给爷爷一杯茶,笑道:“将军饮酒,能够助长豪气,可到了蜃景城,爷爷当了官,就改喝茶吧。” 姚镇气呼呼接过茶杯,一饮而尽,仍是喝酒的路数。 姚近之嫣然一笑。 河畔两位道人的身影,飘忽如两缕青烟,远远快于奔马的速度。 这对道门师徒,老者出身于一个名为金顶观的道家旁门。别觉得“旁门”二字不中听,其实已经很了不起,宗字头之外的道家洞府门派,有资格跻身旁门之列的,一洲之内都不会多。 金顶观道士喜欢入世修心,人数不多,不足百人,而且一旦入世,往往隐姓埋名,不喜欢依仗靠山和祖师爷。金顶观现任观主,已经五百岁高龄,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元婴地仙,在桐叶洲北部有很响亮的名声。 老者俗名尹妙峰,道号为葆真道人,取自“长生久视,全性葆真”一说,属于金顶观观主一脉。 唯一的嫡传弟子邵渊然,是尹妙峰下山入世,与其偶遇后,花费了整整十四年光阴的审察,才决定收入门下。其间葆真道人设立了三次大考,邵渊然皆过关,心性和天资无疑都是人上人。 之后邵渊然跟随葆真道人去了一趟金顶观,觐见观主,拜谒祖师堂挂像,姓名载入师门谱牒,从此正式成为金顶观的一名潜字辈弟子。最后又跟随师父来到大泉王朝,师徒二人联袂成为刘氏供奉,负责盯着南疆边境,已有十年之久。 别看玉树临风的邵渊然,如今面容不过及冠之龄,其实已经是不惑之年。 师徒二人都是龙门境修士,葆真道人自认此生金丹无望,而邵渊然资质远胜于他,如此年纪就成为观海之上的龙门境,实为修道天才。观主听闻邵渊然在大泉边境破境后,专程让人下山,赐下一件师门法器,还许诺邵渊然只要成功跻身金丹境,更有一件传承千年的镇门重宝,等他回山拿取,作为庆贺之礼。 所以尹妙峰希望能够借助大泉刘氏的雄厚底蕴,帮助邵渊然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结成金丹客,方是神仙人。 金丹之下练气士,犹在大小两牢笼。 关于大将军姚镇赴京任职一事,邵渊然隐忍许久,今夜终于还是开口问道:“师父,姚氏真就这么逃过一劫了?” 尹妙峰问道:“怎么,很失望?姚氏得以全身而退,姚近之就可以继续过她的安稳日子,说不定到了蜃景城,很快就会嫁入某个豪阀世族,侯门深似海,再难相见,所以你心里不太痛快?” 邵渊然摇头笑道:“失落难免,不过修行修心,顺其自然而已。姚氏若是覆灭,弟子自会保下姚近之,护在羽翼之下,可既然姚氏渡过了难关,说明我与姚近之缘分未到,无须强求,以后有以后的机缘。” 尹妙峰笑道:“深山常有千年树,人间少有百岁人。姚近之不是修行中人,如今美艳动人,你心动很正常,可二十年后,即便机缘来了,她已是人老珠黄的妇人,你那会儿,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已是一位陆地神仙,还会对一个颜色凋零的凡俗女子动心?” 邵渊然微笑道:“那就到时候再说。” 邵渊然沉默片刻,耳畔狂风呼啸,问道:“师父,我们此次突然拜访碧游府,是为何事?与昨天收到的京城飞剑传讯有关?” 尹妙峰淡然笑道:“总之不是小事情。” 邵渊然无奈一笑,既然师父不愿多说,他只好按下心中好奇。 碧游府正是那位埋河水神的府邸,类似先前三皇子押送囚犯的那座金璜府邸。 只不过金璜府邸没了主人,如今多半是山精鬼怪扎堆了。 经此一役,北晋国的山水气运可谓大伤,金璜山神府君很快就会被押送到蜃景城。而与之针锋相对数百年的松针湖水神庙,垮得更早,水神庙余孽,只剩下一些虾兵蟹将,不成气候,能够不扰乱地方就算北晋的幸事了。 不过邵渊然想起一事,哑然失笑,刚刚被金璜府君娶进家门,转瞬间就变成阶下囚的那位山神夫人,可真是不走运,本以为能够夫妻恩爱数百年,远胜人间鸳鸯男女,哪里想到是这么个结局,就是不知道蜃景城会如何处置她。 不过这些狗屁倒灶的世间琐碎,不过是修行路上的趣闻乐事而已。邵渊然眼中所见,是地仙前辈们的大道逍遥,心中所想,是长生不朽,与天地同寿。 邵渊然心中豪气盈胸,见埋河两岸四下无人,便大笑道:“师父,我去学那大蛟走江了!” 这位金顶观年轻道士飘到河面,踩水而下,每一次踩在河水上,都溅起巨大的水花,只是道袍之上滴水不沾。 尹妙峰依旧在江畔飘掠,看了眼得意弟子的江上风姿,低声笑骂道:“臭小子,以后成了陆地神仙,还了得?” 陈平安只是大概知道水神庙的距离和方位,不过所幸只需要沿着江水盯住两边就行。 按照姚镇和姚近之各自的说法,那座埋河水神庙,在驿馆三百里外的下游,建造在河边一座无名小山之上,山坡平缓。庙会在每年的三月初一到十五,酬神献艺的香会多达百余个,热闹非凡,附近州郡的达官显贵,都会在庙会期间施粥舍茶。 姚镇当时感慨了一句,山水神灵,开府是第一大门槛,若是能够将府邸升为宫,那才是真正得了道,无异于某个山上仙家获得那个“宗”字。 姚近之着重说了水神庙的另外一奇,偏殿供奉有一尊灵感娘娘神像,求子之灵验,名动四方,几乎每天都有远道而来的妇人。她们多是出身富贵门户,生养艰难,便来水神庙的这座偏殿磕头烧香,施舍一些银钱,就能跟庙祝老妪请回一个腰缠红线的小泥娃娃,系在手腕上,返乡后一旦成功生育,不用回去还愿,只是抱回家的泥娃娃不能扔掉,要供奉起来,当作是遥遥酬谢灵感娘娘的恩德。 不过陈平安真正想要看的东西,是那水神庙前立着的两百多块白玉大碑,多是历史上埋河水神帮助大泉刘氏度过旱灾后,朝廷和文人对埋河水神歌功颂德的美文。 约莫不到两个时辰,不断左右张望的陈平安,沿着埋河之水一路漂荡,终于到了那座河边山。 夜幕深沉,水神庙大门关闭,但是陈平安依旧遥遥看到那边的灯火辉煌,这也是陈平安一眼看到水神庙的原因。 陈平安突然意识到自己这副模样,虽然裴钱和朱敛看不到,可若是水神庙那边有中五境的练气士,会不会一眼看穿,将自己视为夜间出没的作祟妖魔?这让陈平安有些犹豫。 难不成要白跑这三百里水路?加上回去的路,可就是六百里了。 思来想去,飘悬在埋河河心的陈平安还是打算靠岸试试看,最坏的结果,就是远远瞥一眼水神庙门,然后惊动庙祝或是此地修士,被追杀三百里,只好让驿馆那边的老将军姚镇出面解释。 就在此时,一个熟悉嗓音在耳边响起:“阴神夜游?陈平安,你不是纯粹武夫吗?还能不能讲一点道理了?” 陈平安转头望去,哭笑不得,离着三十步远,有个青衫书生蹲在河面上,双手使劲攥着一大把头发,像是要将谁从埋河里头拔出来——正是钟魁。 陈平安来到钟魁身边,问道:“这是?” 钟魁抬起头,笑道:“我方才正在水神庙那边跟人抢占地盘呢,想着天亮之后,好烧个头香,求着神灵保佑,能够让九娘看我顺眼一些。” 陈平安指了指钟魁手中的头发,问道:“我说这个。” 钟魁白眼道:“埋河里边的冤死水鬼,还能是什么,应该是给你的阴神引来的,把你吃了,保准修为暴涨。我见它探头探脑的,一张脸竟然不似寻常水鬼那般稀烂丑陋,还挺水灵俊俏的,就想跟这女鬼商量,让她出来陪我聊聊天。” 钟魁不似那晚阴神、阳神出窍远游,一身浩然气肆意流泻,今夜他就像平时待在客栈,刻意遮掩了气机,所以河底水鬼,没有像那晚,一头头沉入水底最深处瑟瑟发抖。不然的话,钟魁哪怕只是靠近水神庙,估计埋河水鬼就要魂飞魄散了。 钟魁那两只袖子里头装着的肃杀秋风,可不管你是冤死的水鬼,还是遭了报应的恶鬼,一律是秋风扫落叶。 陈平安看看钟魁手中的女鬼青丝,再看看与女鬼拔河的钟魁,问道:“好玩吗?” 钟魁点点头。陈平安转头望向远处那座水神庙。钟魁松开手中的头发,河面下阴影如获大赦,一闪而逝。 钟魁站起身,伸手按在陈平安阴神的肩头,笑道:“仔细看清楚了,就知道好不好玩了。” 两人猛然坠入河水。 阴神夜游,看待世间万物,亮如白昼,即便是在河水中,一眼望去,依旧视线毫无阻碍,眼力与陈平安真身的武道修为持平。 陈平安算是见识过许许多多的鬼魅精怪了,还是第一次感到……恶心。 埋河水底之下,陈平安和钟魁四周,“站”着密密麻麻的水鬼,它们静止不动,多是身穿雪白衣裳,尤为漆黑的头发遮住面孔,头发直直落下到腰间,像是矜持的大家闺秀出门上街,戴了一顶俗称市女笠的幂篱。 不仅如此,陈平安低头望去,看到了一双大如灯笼的银白眼眸,冰冷异常,死死盯住他们两人,却看不清它的身躯。 双方隔着至少一里路,那双眼眸依旧如此硕大,可想而知,若是近观,此物何等庞然。 钟魁笑道:“它和水鬼们,都是给你引来的,只是不敢下嘴,一来你这阴神虽然只是个雏形坯子,可还是有些不同寻常,它们便不敢妄动,只是实在眼馋,就不断汇聚在一起;再者它们包藏祸心,希冀着你能够惊动河底那头妖物,厮杀一番,它们好分一杯羹。结果你刚好在水神庙这边停下,就不再挪窝了,底下那头妖物估计都快要气炸了,不敢轻举妄动,毕竟埋河水神娘娘的那座碧游府,离这里可不算远。” 既来之,则安之,陈平安环顾四周,就当是欣赏风景了。 钟魁也在张望,喊道:“刚才那位长得很好看的水鬼姑娘,你还在吗?你要是不愿继续做这水鬼了,我可以一巴掌拍死你,至于能不能投胎,我不敢保证,但是帮你脱离河底那头妖物的束缚,不用再帮它作恶害人,不难。” 那对灯笼稍稍变大了几分,陈平安下意识眯眼望去。 就像小时候在田边钓黄鳝,偶然见到一条,黄鳝的头颅和身躯缓缓游弋而出。这头埋河妖物,粗略估算一下,竟是比棋墩山那两条黑白蛇蟒还要巨大。 陈平安问道:“那位埋河水神不管它吗?” 钟魁笑道:“不管?怎么不管。这位脾气暴躁的水神娘娘,之所以不爱现身露面,就是一次次试图搏杀此妖,已经有三次伤及金身根本。几乎每三四十年,都要教训一次这头妖物,一百年中,甚至还会有一次真正的生死厮杀。最惨的一次,水神庙金身都出现裂缝了,碧游府也给淹没了大半。” 陈平安更奇怪了,又问道:“朝廷不尽力围剿它?大泉朝廷做不到的话,你们书院不管?” 钟魁双手抱住后脑勺,解释道:“世事不简单嘛。这头水妖能够活到今天,除了靠道行之外,还是靠它的脑子多些。再说了,桐叶洲中部这么大,大伏书院就那么点人,能够打得死这条妖物的,就更少了。书院读书人要修身养性,每天读书做学问,很忙的,争取做贤人,做君子,做圣人,做能够在中土神洲那座文庙里头塑像的大圣人,读书之外,事情就更多了。再说了,大泉王朝本就已经有一位君子待着了。” 陈平安点点头,心中了然。 藕花福地那一趟游历,人间百态,尽收眼底。 钟魁说早有书院君子坐镇大泉王朝,陈平安被一点就透,想来那门户之争,书院亦有。 钟魁接下来让陈平安大开眼界,他指着河底那对灯笼说道:“你再瞪我一眼试试看?信不信我把你剥皮抽筋,送去给埋河水神当贺礼?” 那头水妖缓缓退去,那些水鬼也随之散去。 陈平安问道:“贺礼?” 钟魁点头道:“我之所以来此,是因为得到消息,埋河碧游府要破格升为碧游宫,大泉刘氏这个决定,我们书院默认了。其实本来大泉王朝是没这个资格敕封‘宫’的,估计是蜃景城那位君子用以亡羊补牢的手笔吧。” 一位获得“正统”二字的江河水神,必须先要获得朝廷认可,君主颁旨册封,礼部赐下金书玉牒、银签铁券,载入一国朝廷谱牒后,才有资格立祠庙、塑金身,受人间香火。与此同时,还要获得一洲邻近书院的点头认可,不然依旧属于一洲淫祠之列。一些个地方水神的小庙可以不在乎,但是大的水神庙,却视为大道不全,会竭力恳请皇帝向儒家书院求来一部圣贤典籍,供奉起来,共受香火。 至于那部儒家典籍是哪位圣人的著作,可以酌情而定。一般都是书院看着给,但也有极少数腰杆硬、犟脾气的水神,会自己挑明了讨要某位圣人的某部典籍。 不过这种情况屈指可数,在桐叶洲更是千年难遇,敢跟浩然天下七十二座书院较劲的一根筋水神,怎么可能多? 钟魁没有告诉陈平安所有真相,他之所以暂时离开狐儿镇,凑这个热闹,就在于碧游府那个出了名暴躁的水神娘娘,非但没有因为即将由府升宫而受宠若惊,对大泉刘氏和大伏书院感激涕零,反而扬言要某本圣人典籍坐镇水神宫,不然她会继续悬挂那块“碧游府”匾额。 而那本圣贤典籍,如今可与“圣贤”半点不沾边了,这才是最让大泉刘氏崩溃的地方。 因为那本书,出自昔年文圣之手。 钟魁一听是这么场闹剧,就觉得这趟碧游府之行,自己是非来不可了,只是他没有想到会遇上阴神远游的陈平安。 第83章 谨遵法旨 陈平安心中有些恼火,心想不该如此随心所欲,念头一起,就信马由缰,这趟三百里水路,惹来这些水妖水鬼的觊觎,真要起了冲突,养剑葫芦还在肉身那边,之前在河上练习六步走桩,十分生涩,又出了几拳,更是绵软无力,阴神好似天生不擅武学拳法。一想到方才河底那对灯笼眼,陈平安就有些后怕。 钟魁兴许是看穿了陈平安的心思,道:“阴神本就喜好夜游天地,你初次出窍神游,新生阴神别处不去,偏偏就来到这埋河水神庙,按照练气士的说法,这就有可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机缘了。但仍是要小心应对,机缘一事,福祸不定,可不全是好事。” 陈平安问道:“那水神庙里头的庙祝,是不是修士?能发现我的阴神身份吗?” 钟魁没好气道:“就埋河娘娘那性子,隔三差五就要去跟水妖打生打死,河里头又有这么多冤魂厉鬼,全部被那头水妖驱使,你觉得还摆放着她金身的水神庙,能没有高人坐镇?不然早给那头自封‘黄仙君’的水妖,连庙带小山一起吞入腹中了。” 陈平安汗颜道:“好像是这么回事。” 钟魁总算说了个好消息,道:“不过你放心,你这尊阴神,很虚,只要不进祠庙烧香,水神庙那边就没人看得出来。” 钟魁皱了皱眉头,绕着陈平安转了一圈,啧啧称奇,道:“陈平安,你是不是遭遇过两次大祸?一次极早,伤到了命数;一次就在几年前,断了长生桥?”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一向谨小慎微的他,破例没有刻意隐瞒,道:“差不多是这样。”这既是因为钟魁身上的大伏书院君子头衔,更是因为此人口中称呼的那声“齐先生”。 钟魁揉着下巴,陷入沉思。 陈平安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钟魁依然在打量着陈平安,缓缓道:“树有年轮,可观岁数。这人的魂魄,其实也差不多,只是人身小天地,天地大人身,人之皮囊血肉筋骨,就像在两者之间树立了一堵墙。” 见陈平安一脸迷糊,钟魁举了个例子,道:“打个比方,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修士想要相互查看,即便熟稔神人掌上观山河的神通,任你是十二境仙人的修为,都不管用。可当你阴神显化后,魂魄就如水落石出,清晰可见,便能够让我看出许多端倪。” 钟魁突然笑道:“陈平安,你这个缝补匠当得有点辛苦了。” 本命瓷碎了,在骊珠洞天中陈平安便抓不住任何福缘。长生桥断了,一副身躯四面漏风漏雨,才需要练习撼山拳吊命。钟魁说陈平安是个苦兮兮的缝补匠,可谓一语中的。 前有宝瓶洲贤人周矩,口诵诗篇,就能让敌人身处罡风,瞬间形销骨立;后有桐叶洲君子钟魁,更是深不可测,陈平安一时间对这些儒家书院,有了更复杂深刻的感受。 陈平安问道:“你要进庙烧头香?书院君子这么做,不会有问题?” 钟魁有些忍俊不禁,笑道:“如果被书院某些迂腐夫子晓得了,非议应该会有一些,只是无伤大雅,读书人没你想的那么死板。” 钟魁“咦”了一声,满脸促狭笑意,道:“好嘛,借你的光,我可以领教一下埋河水神娘娘的暴脾气了。” 钟魁嘴唇微动,两人四周的埋河水流如遇河中砥柱,绕行而过,同时泛起一阵淡淡的荧光,大伞遮蔽,华盖当头,遮掩了两人身形。钟魁抓住陈平安手臂,道:“随我一起去看好戏。” 埋河变得浑浊不堪,汹涌澎湃,像是有一连串水下闷雷在河中炸开。 距离水神庙三四里,一段河流的底部,成了一处战场。陈平安遥遥望去,有一个娇小身影,手持一物,每一次挥动,都在水中画出一条绚烂的银色弧线。由于速度太快,银线不断累积,就像一幅凌乱的草书,充满了大写意风采。 那个身影散发出淡淡的金色光芒,在漆黑河底,像是点燃了一盏明灯,尤为瞩目。 女子个子很矮,显得娇小玲珑,相貌年轻,长得姿容平平,还有些娃娃脸,圆乎乎的,只是一身湛然金光,眼神凌厉,很有威势。她腰间挎长刀,背后负长剑,手里头还拎着一杆铁枪,极长,快有她两人高了。 刀鞘呈青紫色,以金丝缠绕了大半。剑鞘与剑柄交界处,有五彩云霞蒸腾而出,景象瑰丽。想来那把鞘中长剑,定非凡品。 她在水中来去如风,毫无阻滞,快若奔雷,手中长枪,数次划破那头水中妖物的庞大身躯,鲜血四溅,使得埋河之水充满了血腥气味。 一次她被水妖头颅撞在身上,给砸入河底,带起一阵轰隆隆声响,转瞬间身形暴起,一枪刺透那巨妖的下颏。妖物的哀号震天响,疯狂扭转身躯,使得埋河中掀起滔天巨浪,就连水神庙那边的老百姓都发现了异样,只是人人并无畏惧,踮脚翘首,纷纷开始远眺,当作一桩新鲜事看待。 矮小女子除了出手暴戾迅猛之外,还是一个喜欢打架时骂人的黑衣姑娘。 “孽畜你反了天!我不去找你的麻烦,已经算你祖坟冒青烟了……罢了,你本就是个没祖坟的孽畜。既然你有胆子来我庙前,我就要你在这里留下几百斤肉! “别以为你朝中有人,每年往蜃景城塞七八十万两银子,一直想要将我撤掉府君身份,我就怕了你,便是埋河水庙哪天真成了大泉淫祠,拼了金身不要又如何?说了要将你砍成十八截,就不会只将你剁成十七段! “孽畜,来来来,再吃我一枪!回头我要让府上做一碗爆炒鳝鱼面,味道绝好!” 妖物体形巨大,金黄色,无鳞片,那种滑腻,让人作呕。它本是大泉一座著名湖泊中的妖物,世间物久成精,只是修行缓慢,虽有一份天大机缘早早到手,可六百多年勤恳修行后,依旧被拦在龙门境门槛外一百多年。后来经一位泛湖游历的高人指点,它便离开了湖中老巢,上了岸,历尽坎坷,从埋河源头开始往下走,模仿那蛟龙走江,破了瓶颈,得以跻身龙门境。若是让它一路畅通无阻地走下去,到了埋河与江交汇处,再顺势入海,说不定就要成就金丹。 不承想经过埋河水神庙时候,那个臭娘们竟然嫌弃它弄死了一些凡俗夫子,就说要替天行道,甚至不惜与它拼命。它那会儿刚刚跻身龙门境,气势正盛,并没有将她放在眼中,老巢所在的湖泊亦有水神坐镇,不过是它的应声虫而已,对它卑躬屈膝,每年还会向它纳贡。 当时从埋河水神庙外的河段,双方一直往上游杀去,那一场厮杀打得翻天覆地,最终水漫两岸三百里,所幸是那荒郊野岭的河段,才没有殃及百姓。 妖物在水中竟然不敌那位埋河水神,便只得退回埋河上游,休养了数十年,在龙门境稳固后,便幻化出人形,以壮汉形象上岸,携带重宝,亲自去碧游府登门请罪。哪里知道那个脑子坏了的臭婆娘竟然二话不说,就开始动手,妖物也是凶性大发,双方法宝尽出。那次交战比起初次河中遭遇战,更为惨烈,碧游府被淹没大半,损毁严重,水神庙的河神金身都出现了裂缝,而妖物更没讨到好处,一件本命法宝和一件镇水重宝,一损一毁,惨败而退。之后这两百多年,它将那碧游府之战,视为奇耻大辱,发誓只有这个疯婆娘金身崩坏、祠庙废弃之日,它才会大摇大摆上岸,因此即使它在种种经营谋划之后,道行暴涨,已经临近金丹境门槛,可是始终没有幻化人身。 至于河神的那一堆金身碎片,自然就是它的盘中餐了,说不定不用去往那条入海大江,就可以一举跻身金丹境! 只是打了两百多年的交道,正儿八经的水中厮杀,它还真不是这位埋河水神的对手,一次都没有占到过便宜。那婆娘好像铁了心要将它拦阻在埋河上游,同时她也因为这种损人不利己的行为,哪怕年复一年受着那么多人间香火,金身塑造还是进展缓慢。 今夜妖物又毫无悬念地吃了一场败仗,只好迅猛地往上游撤退。 矮小女子见它打定主意,只要自己追杀不已,它就上岸祸害百姓,这才愤愤然收手。 那杆铁枪早已在大战中坠入河底,她收了刀剑入鞘,找到那件最称手的兵器,骂骂咧咧,身形一闪而逝,返回碧游府。 钟魁这才和陈平安一起现身,两人上岸去往山上水神庙。 来此等待开门烧香的百姓,竟然有将近千人之多,山脚停满了马车和驴骡,庙外摆了许多夜宵摊子,热闹非凡,加上方才上游河段的异象,人人兴奋不已。 钟魁陪着陈平安去看那些白玉碑碑文。 白玉碑碑文多是大泉历代皇帝和地方官员的祈雨文,其中还有些类似罪己诏的内容,以及祈雨成功后的谢雨文,这些碑文陈平安看得快,一扫而过。 钟魁早早去了碑林最前边,蹲在地上,看着一块磨损严重的古老石碑,大概是岁月悠悠,风吹日晒雨淋,碑文只剩残篇数十字,内容断断续续,缺失许多文字。 陈平安来到钟魁身边,也蹲下观看,发现是一首诗,并无落款:天地聋,日月瞽……山河憔悴草木枯,天上快活人诉苦……缚以铁札送酆府。驱雷公,役电母,须叟天地间,风云自吞吐……擅神武,一滴天上金瓶水,满空飞线若机杼……扫却天下暑…… 钟魁问道:“能看出点什么吗?” 陈平安摇头道:“认得字而已。” 钟魁感慨道:“先生曾言,这块石碑所载文字,其实是一篇失传已久的道门修真口诀。” 陈平安问道:“那你看出门道了?” 钟魁一本正经道:“认得字而已。” 陈平安呵呵一笑。 两人站起身,看见祠庙大门那边,人满为患,钟魁埋怨道:“为了你,我算是烧不成头香了。”不过钟魁很快无奈道:“后门会比大门这边早开一两刻钟的,肯定早有官员或是权贵等着了,由庙祝亲自开后门,所以庙外边这些普通百姓,任你等了几天几年,这辈子都烧不成头香。” 陈平安犹豫道:“我家乡那边,有四字佛语,叫作莫向外求。” 钟魁“嗯”了一声,道:“此语绝妙。佛家讲究一个正信,就是要人笃信正法之心。关于头香一事,其实是世上许多香客们误解了。烧头香,不是进庙烧香的香炉里那第一炷香,头香只是每个心诚之人自己的头香,此生头香,今年头香,本月头香,都是头香。” 陈平安点头道:“有道理。” 钟魁笑道:“你以为成为书院君子很容易吗?学问需要很大才行。” 陈平安问道:“那你给我作一首诗,题目就是《观祈雨碑文有感》。我见文人笔札上经常有此举动,你试试看?” 钟魁抬头看了眼月色,道:“今夜宜上山下水,宜登门访府,宜近神祇,唯独不宜吟诗。” 陈平安又呵呵一笑。 钟魁恼羞成怒,道:“陈平安,你这样就没意思了啊。”他嘿嘿一笑,问道:“想不想陪我一起去趟碧游府?那可是未来的水神宫,稀罕得很,在整个桐叶洲都屈指可数,运气好的话,你还能见到那位埋河水神娘娘……” 陈平安说道:“方才不是见过了吗?” 钟魁一拍额头,只是这一拍,使得他灵光乍现,道:“机缘!你此次阴神夜游的机缘,说不定就在碧游府和她身上!” 陈平安摇头道:“算了,我得赶紧回去。” 钟魁一副见鬼的表情,世上还有人这么不把机缘当回事? 山脚那边闹哄哄,钟魁一把扯住陈平安,道:“麻烦事来了,去看看。” 这座祠庙的庙祝老妪,与一位仙风道骨的驻庙老修士,并肩站在山脚,拦住了一位白衣女子的登山之路。 远处夜宵摊子的百姓们指指点点。 女子脸色呈现出病态的惨白,不但如此,虽然看似衣裙与老百姓无异,可是细看之下,她身后一路行走而来的道路上,如一只竹篮始终漏水,路上湿漉漉的,痕迹明显。 老妪手持龙头拐杖,重重敲地,冷笑道:“小小水鬼,也敢冒犯水神娘娘庙,自寻死路!” 老修士笑道:“本就是一头水中恶鬼了,死路一说,似乎不太妥当。” 老妪笑容阴森,死死盯住这个大逆不道的埋河水鬼。小家伙而已,一拐杖下去就能魂飞魄散,将其打杀了,也算一桩功德。 那水鬼女子战战兢兢,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气,望向两位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怯生生开口道:“庙祝老神仙,这位仙师,我来此是为了寻找一位读书人,他说可以帮我挣脱水妖的束缚,不用继续为虎作伥……” 老妪一挑眉头,道:“笑话!你无故上岸,定是那水妖的阴谋诡计!” 老修士抚须笑道:“我来还是你来?” 老妪握紧拐杖,就要杖毙此鬼,却发现龙头拐死活提不起来,骇然转头,看到一个笑脸书生对她说道:“有话好好说,这位姑娘并未说谎,我确实答应过她此事。她敢冒着被水妖折磨的风险,上岸找我,很不容易,万一我是那信口开河的骗子,她以后十年百年可就惨了,说不定就要沦为这埋河底下的魂魄灯芯,在水中一直燃烧到魂魄殆尽。这种折磨,可比人间任何酷刑都要可怕。” 钟魁对那个先前被他扯过头发的女鬼笑道:“姑娘好胆识,眼光更好。这桩心愿,我帮你了了便是!就冲你敢上岸,我争取连你转世投胎的机会都求一求……” 老妪脸色涨红,都没能挪动手中龙头拐分毫,恼羞成怒道:“黄口小儿,你在胡说什么?你要在水神娘娘眼皮子底下,包庇那头水妖麾下的水鬼?” 老修士眼神阴沉,嘴上言语更是险恶,道:“这人居心叵测,说不定是想要里应外合,帮着水妖谋害咱们水神娘娘。” 钟魁置若罔闻,只是盯着女水鬼的眼睛——她眼中有畏惧、悔恨,还有一丝对眼前落魄书生的愧疚。 钟魁笑着点头,道:“就冲你这份善心,便是先生责骂,我也要为你破例一回,至少在我钟魁身前,善有善报,不分人鬼神怪。姑娘,请稍等片刻。” 钟魁伸手轻轻往下一扯,那重达百斤的龙头拐竟直直钉入地面,没了踪迹,接着他一巴掌打得那庙祝老妪在空中旋转了几十圈,摔在十数丈外,又一巴掌打得那老修士一个筋斗摔入了埋河水中。 陈平安微笑道:“合情合理,可是有点不讲礼了啊。”这是当初钟魁在客栈对他说的。 钟魁哈哈笑道:“扪心自问嘛。”收起笑容,钟魁一脸的无赖样:“占着理就行了,‘礼’这个字太大,我只是君子,又不是圣人,暂时还用不着。” 那埋河女鬼张大嘴巴,她猜得出眼前的书生是一位道行不浅的练气士,可绝对想不到能够一巴掌一个,打得那两位老神仙毫无招架之力。 钟魁气势大步向前,双袖扶摇,在女鬼身前站定,沉声道:“报上姓名、家乡、生辰八字!” 女鬼一一照做。 钟魁点点头,示意自己知晓了,双指并拢,轻轻抵住女鬼额头眉心处,淡然道:“我,大伏书院,君子钟魁。” 陈平安发现除了他和女鬼之外,好像水神庙外所有百姓都陷入了静止状态,光阴长河出现了短暂的停顿。 钟魁缓缓道:“在此昭告酆都,此女子去往阴冥,万鬼不可侵,阎罗不可辱,种种业障一笔勾销,我来受之,放其转世,得大福报。” 陈平安猛然抬头,只见那埋河百丈上空,乌云密布,遮住了明月,隐约有大如山峰的一个阴冥鬼物的头颅浮现,气势惊人,模样与某些山上仙家画卷上所绘酆都品秩最高的鬼差如出一辙。然后云海越发厚重,下坠,铺满了埋河之水,那个传说中的阴间官吏,从黑雾中缓缓走出,上岸之后很快就停下了脚步,他低下头,头上是一顶冥府官帽,抱拳道:“谨遵法旨!”随着他抬手抱拳,响起一阵哗啦啦的声响,原来他双臂缠绕着两串铁链,一直垂到地上。 钟魁收回手指,女鬼的神魂开始消散,如萤火点点,纷纷飘荡向立于河岸的鬼差。 她泣不成声道:“谢过钟公子,希望来世可报大恩。” 钟魁笑着摆手道:“不用,切莫再与我扯上关系了,下辈子安心当你的千金小姐。” 女鬼最终被那个类似巡狩使节的酆都大鬼差带走,埋河河面和空中的乌云黑雾蓦然一卷而散。 临了,那鬼差有意无意瞥了眼陈平安的阴神。 钟魁抹了把额头汗水,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转头对陈平安提醒道:“你这阴神果然不同寻常,竟然可以不受压制,难道你以前走过光阴长河?这不可能吧?” 陈平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道:“我觉得九娘应该会喜欢上你的。” 钟魁眼前一亮,惊喜道:“你真这么觉得?” 陈平安微笑道:“跟你客气一下,别当真。” 钟魁苦笑不已,然后喃喃道:“被你耍了,被你耍了。” 钟魁突然歪着脑袋,用手心摩挲着下巴,啧啧道:“我真牛气啊,如我这般相貌英俊又有本事的男子,不多见了。” 陈平安点头附和道:“还能写打油诗,当账房先生。” 钟魁哀叹一声,道:“跟你聊天,真没劲。” 碧游府并未建造在埋河水畔,而是位于山谷之中,距离河水有十数里远,加上这段河流两岸山路不通,穷山峻岭,人迹罕至。许多地方山水神祇的府邸,州郡父母官要一年一次登门寒暄,早已是官场惯例,但地方官员想要拜访碧游府,是一件苦差事,好在水神娘娘神龙见首不见尾,免去他们许多辛苦。 金顶观师徒尹妙峰和邵渊然是修行中人,当然不会觉得有何难处。来到碧游府大门前,尹妙峰朗声报上名号,除了大泉王朝的供奉身份,还报上了师门金顶观。没法子,埋河水神娘娘的怪脾气,大泉修士都听说过,尹妙峰生怕自己不搬出金顶观,碧游府今晚很可能不会开门。 不过这位葆真道人还是想错了,哪怕他报出了金顶观和邵渊然师祖的身份,碧游府依旧大门紧闭,连个看门的门房杂役都没露面。 尹妙峰神色不悦,却不得不忍气吞声,再次恳请埋河水神开门一见,还坦言自己带着皇帝陛下的密旨。 邵渊然则越发好奇,师父到底是为了什么大事,才害得他们两个吃这一顿闭门羹。 占地百余亩的巨大府邸灯火辉煌的大厅中,有个矮小女子正一脚踩在长凳上,埋头吃着桌上那碗面条。 准确说来,是一大盆,比她两个脑袋还大,正是爆炒鳝鱼面。 大厅里站着好些个府邸管事和女婢,皆是在埋河中冤死枉死的水鬼。 其中一位老人轻声问道:“娘娘,真不见那两位金顶观道士?” 女子头都没抬起来,下筷如飞,发出哗啦啦的吃面声响,含糊不清道:“见个屁!说来说去就是那套说辞,烦死个人。” 她突然抬起头,对一名正在摘下袖套的厨子说道:“烧得不错,下次多放些辣椒,放个三四两的,这味道就更好了。别忘了,最好是刘老三铺子的朝天椒,那个辣味最正宗!” 那厨子模样的憨厚汉子好像是个结巴,点头道:“娘……娘,我……我……晓得了。” 矮小女子翻了个白眼,愤愤道:“娘你大爷的娘,老娘还是黄花大闺女!” 她突然心头一震,一拍筷子,猛然起身,满脸杀气,骂道:“他娘的,还有人敢在祠庙那边捣乱?胆子有点肥啊!” 桌上出现一缕烟雾,如人焚香,烟雾里有一名老妪的声音响起。 女子凝神听完,杀气腾腾地打了个饱嗝,又低头弯腰,拿起筷子,吃了一大口爆炒鳝鱼面,这才一抹嘴,大步往外走去。走到门槛附近的时候,她对老管家说道:“我要去趟祠庙,你去打发了门外客人,就说还是那么个意思,除非朝廷能够让书院拿出那本书,否则咱们碧游府就宁肯守着那块旧匾。” 老管事愁眉苦脸,他虽然敬重这位水神娘娘,却也不畏惧,径直问道:“娘娘,万一那两位道门神仙动了肝火,将我打得魂魄皆无,如何是好?那以后谁给娘娘你去人间市井置办物件?” 她“呸”了一声,斥道:“怕死就怕死,还给自己找由头。”说是这么说,她一步跨出门槛后,就没了踪影,只有话语回荡在碧游府门外:“好好说话,不许杀人……错了,是不许杀仙。” 埋河水神庙内,凭空出现矮小女子的身影,挎刀背剑,没带上那把铁枪。身处金身祠庙地界,她一步就来到了那两个罪魁祸首身前,责问道:“你们两个,怎么回事?为何要在此生事?那个刺史强行丢进来的庙祝老婆娘,说话从来只能信三四分,我信不过她那套添油加醋好几斤的措辞,可此地动荡,我一清二楚,你们说说看,我听着便是。” 与陈平安和钟魁对峙的她一边说话,一边悄悄后退。不是忌惮什么,而是仰着脖子与人说话,她觉得太没面子了。 等到无须如何抬头,她才停下身形,记起一事,自我介绍道:“对了,我就是本地的埋河水神。” 钟魁便将过程说了一遍,简明扼要,事情真相便很清爽了。 她听完之后,轻轻点头道:“差不多是这样了,那么你们随意逛,我会让那庙祝老婆娘本分些,不对你们使绊子。” 钟魁见她要走,赶紧挽留道:“我还真有正经事找你。” 她脸色凝重,作为统辖埋河水运的正统水神,先前此地动静诡谲,有人遮蔽了天机,好似方圆十数里都被山雾笼罩,使得她无法探查其中古怪,但是对方大致深浅,她心中有数,比起那头棘手的水妖,只强不弱。虽然身处祠庙之中,她的战力比水底更胜一筹,但是打架这种事情,她一个姑娘家家的,能不打就不打,既然那个读书人把话说清楚了,那就当作萍水相逢好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回去吃我的那碗鳝鱼面嘛。 不承想眼前的书生还有正经事要说,难道还是那碧游府由府升宫一事? 她直截了当问道:“你是大伏书院的人?” 钟魁笑道:“水神娘娘一猜就中,果然……” “别‘果然’了,打住打住!”她举起一只手,打断了钟魁后边的客套话,没好气道,“你们读书人喜欢溜须拍马,果然不假。” 陈平安觉得有趣。 钟魁挠挠头,问道:“真不能换一本圣人典籍?你知不知道,你这样钻牛角尖,大泉刘氏皇帝会很为难,蜃景城那位书院君子,说不定也会恼火于你的不知好歹。并非是我们大伏书院不近人情,架子大,而是水神娘娘你这要求,过于不合常理了。” 她点头道:“我晓得是我要求过分了,所以你们就别答应此事了,我又不稀罕什么碧游宫。对了,希望你们书院千万别迁怒大泉朝廷,真有什么事,就冲着我来,一人做事一人当,碧游府这点担当,还是有的。” 钟魁无奈道:“我就想不通了,水神娘娘你怎么就非得讨要那位圣人的典籍?难不成你还与那位圣人认识?” 那位埋河水神娘娘使劲摇头,道:“我一个小小水神,哪能认识那位学问比天大的文圣老爷,就是看过他老人家的书,觉得他的文章,字字珠玑,写得比道理很大但措辞沉闷的礼圣,还有学问更差劲一些的亚圣,都要好很多。嗯……至圣先师跟文圣老爷相比的话,勉强算是不相上下吧……” 钟魁眨了眨眼睛,道:“水神娘娘,你当着一位书院君子的面说这话,不怕被雷劈死吗?嗯?” 钟魁终究出身于最正统的亚圣一脉,何况他的授业恩师——大伏书院的山主,更是从中土神洲那座亚圣府邸走出来的。 钟魁气归气,倒还不至于对眼前这位水神娘娘做什么,但是不吓唬她一下,又良心难安。 其实真正的原因,是钟魁担心此地异象引起了坐镇桐叶洲中部的先生的注意,以神通观望此地山水,那么他这会儿要是还不仗义执言,为自己所在的这支文脉挽回点颜面,回去之后还不得被先生骂死? 大概是醒悟了自己的口不择言,已经属于大不敬了,水神娘娘眨了眨眼睛,告辞道:“我家里还有碗面条没吃完,得回去了,凉了不好吃。” 陈平安一言不发站在旁边,心中已是翻江倒海。 埋河水神庙的庙祝老妪,是当地刺史府邸的亲信,除了刺史大人的引荐,她自己又花了许多家底银子,跟蜃景城礼部衙门打点关系,才得以占据这么个油水十足的位置,不知有多少练气士眼红。老妪先前以焚香告神的手段,跟碧游府告状,这会儿不用水神娘娘提点什么,自己就消停了,彻底没了报复的心思——不敢,万万不敢。 大伏书院的年轻君子,放个屁都能崩死她。 大泉王朝为何数十年来蒸蒸日上,在桐叶洲中部隐约有诸国盟主之势?除了皇帝英明神武,文臣武将群英荟萃之外,其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是因为蜃景城有一位君子坐镇,而北晋、南齐这些传统强国,如今连书院贤人都没有一个。 眼前这位书院君子,如此年轻,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威慑。 而立或是不惑之年才艰辛考取状元郎,这与少年神童一举夺魁,是天壤之别。 庙祝老妪和那个返回岸上的老修士,像是两个等待夫子板子拍下的犯错蒙童。这两位老神仙,与碧游府关系很一般,晓得水神娘娘打心底瞧不上他们,碍于刺史府和朝廷颜面,娘娘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捞钱一事,只要不过分,就不会与他们水神庙计较。 只是今晚有些难熬了,因为水神娘娘和祠庙不再是他们的护身符。 钟魁厉声呵斥道:“一个是负责祠庙香火的庙祝,一个是大泉朝廷的驻州修士,半点恻隐之心都没有,不问青红皂白,就要仗势行凶,难怪这埋河底下水鬼如此之多,除了大妖祸害之外,你们两个同样难辞其咎!” 老妪和老修士吓得脸色雪白,书院夫子“正衣冠”后的金口玉言,每一个字都重达万斤,可不是什么虚言。 水神娘娘沉声道:“埋河水鬼泛滥一事,主要还是我的过错。” 钟魁一挥袖子,丝毫不卖水神娘娘的面子,斥道:“两回事!这两人职责如此重要,却想着事事省心省力,不肯多问半句,不愿多想半点,何等渎职!他们又不是那躺着享福的富家翁,在其位谋其政,在这里,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涉及朝廷的山水气运!” 两位老神仙肝胆欲裂,看这架势,已经扯到了朝廷大义,若是年轻君子再往书院宗旨上边靠,他们两个岂不是要万劫不复? 老妪率先跪地求饶,无非是些以后绝不再犯的言辞。老修士也弯腰作揖,说自己愧对朝廷信任,日后必然鞠躬尽瘁。 钟魁冷哼道:“念在你们初犯,就由水神娘娘处置。” 两人赶忙起身致谢,再向水神娘娘请罪。 钟魁嫌两人实在碍眼,挥袖训斥道:“还不速速返回祠庙闭门思过,少在这边丢人现眼!” 两人狼狈离去。 钟魁转头对水神娘娘正色道:“身为埋河水神,受万民供奉,你好歹管一管下边的人,别总盯着那头水妖。神道香火一事,可不只是打打杀杀。烧香百姓若是心诚,哪怕一年只有一炷,香火都不算断,可若是辖境内人人利欲熏心,来此烧香,只为索取,对你并无太多诚心,又能如何?数百年香火,香雾漫天,连大晚上还有数百人在外边等着进庙烧香,声势比蜃景城的文庙和城隍阁都要大了,真正的香火每天到底有几斤重,凡夫俗子不清楚,庙祝不清楚,你身为埋河水神,能不知道?若非灵感娘娘殿的存在,帮你拉拢了一大批诚心妇人的香火供奉,你的水神庙、碧游府早就被那天赋异禀的水妖,给铲平了!” 水神娘娘破天荒有些心虚和羞赧。 钟魁不再言语。陈平安心湖已平静,两次游历浩然天下,外人提起齐先生和文圣老秀才,只有三次。 东宝瓶洲彩衣国的城隍爷沈温,藕花福地的老道人提到了顺序之说,再就是眼前这位水神娘娘,竟是读过了书,便成为文圣老秀才的……崇拜者,而且还不是一般的仰慕,是近乎痴迷,连陈平安都不敢说老秀才的学问连至圣先师也不过堪堪持平。崔东山当年也只说自己的先生文圣学问通天,在世间读书人眼中如日中天,却并没有与任何一位文庙神像圣人比较。 何况向大伏书院请出一本儒家典籍,供奉于祠庙之中,涉及一位神灵的金身根本,更兼还牵扯到山水神祇梦寐以求的府邸升宫。 陈平安对于这位水神娘娘的决定,既震惊不解又由衷高兴,就好像世间人海茫茫,终于遇到了一个同道中人。 钟魁对陈平安说道:“知道为何道理讲得通吗?不只是两巴掌的事情,甚至都不是因为我的君子身份。” 陈平安确实好奇,诚心询问道:“怎么说?” 钟魁神色慷慨道:“是我们儒家书院用一部部圣贤典籍,千年复千年的教化,和七十二座书院在九大洲立得住,使得山上山下,人人心生敬畏。若是书院夫子们,处处只靠武力,山上山下自然口服心不服,只会积弊丛生。我钟魁不过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罢了。” 陈平安觉得有些古怪,钟魁当下的言行举止,跟平时可谓天差地别。 当然,钟魁所说之理,挑不出毛病。 钟魁眼珠子转悠几下,摆出竖耳聆听的姿势,笑出声,低声道:“先生总算走了,想必今夜风波,已经被我应付过去。因祸得福,哈哈,说不定下次返回书院,先生还会口头嘉奖我几句。” 陈平安无言以对,这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钟魁。 埋河水神娘娘大开眼界,差点要怀疑此人的君子身份,是不是伪造。 钟魁拍了拍肚子,问道:“给你说的那碗面条勾起了食欲,我们去你碧游府上吃顿夜宵?” 陈平安皱眉道:“不远处就有夜宵摊子。” 如今陈平安早已不是不谙世事之人,当初文圣老秀才神像被搬出文庙,还被人砸了,所著典籍,在浩然天下一律禁毁,九大洲的七十二书院,要么是山主亲自出面,至少也是一位君子来负责督促各地朝廷奉行此事,不得有误。现在一旦他掺和到埋河水神庙、大泉朝廷与大伏书院之中,只要被有心人利用,到时候很有可能害人害己。 已经盖棺定论的文脉之争,后世最不用讲理,为何?因为圣人们早已说尽了道理。 那位身形玲珑的水神娘娘,好像改变了主意,主动邀请两人去往碧游府,笑道:“祠庙外边的摊子,哪里比得上我碧游府的夜宵?来来来,我正好拿出一坛百年陈酿美酒,款待两位贵客。” 她是想着用这位书院君子的身份,狐假虎威,来压下碧游府外两位刘氏供奉的软磨硬泡。 她沾沾自喜,觉得自己的计谋不比那头水妖逊色。她越想越开心,傻乎乎乐呵呵笑着。 陈平安有些无奈,这水神娘娘也过于实诚了些,好歹等到将人骗进了府邸,你再偷着乐不迟啊。 钟魁装眼瞎,视而不见,拉着陈平安,只说想要看看那坛窖藏百年的美酒,比不比得上客栈的五年酿青梅酒。 今夜现身水神庙,已经无法掩人耳目,又有钟魁当场训斥庙祝、老妪,水神娘娘便干脆放开了手脚,朝埋河伸手一抓,河水顿时激荡不已,涌出一条水柱,在掠向岸上后,变化为一条栩栩如生的黄色蛟龙,长达百丈。蛟龙来到山上庙外,温驯俯首,埋河水神跃上龙首,钟魁拉着陈平安飘掠而上,站在蛟龙脖颈之间。 蛟龙拧转身躯,从岸上返回埋河,往下游的碧游府迅猛游弋而去。 岸上等待开门烧香的百姓们,亲眼见到水神娘娘的英姿和神通,一个个跪地磕头。起身后人人满脸欢喜,深感此行不虚,得见水神娘娘显灵,那是多大的福气! 三人骑乘着蛟龙,很快就来到那座位于幽寂山林间的碧游府——看似离河颇远,实则府邸底下,与水脉相连。府邸位于一座阵法中枢,能够汇聚埋河水精,汲取整个埋河水域的香火气运,这便是埋河水神的立身之本,祠庙那尊金身神像,只是外在显化而已。 门口那对出身金顶观的道门师徒,葆真道人尹妙峰和弟子邵渊然,除了水神娘娘的闭门羹,还吃上了一顿夜宵,老管家让厨子做了些色香味俱全的拿手菜,加上两壶美酒,款待两位扬言不见着水神娘娘便不离去的大泉供奉。老管家心中有些愧疚,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脾气极好,既不闯入府邸,也没有放狠话,那位葆真老道,只是跟他们笑着讨要了这顿夜宵,让生怕被打杀于门口的老管家很是感动。 蛟龙化作一条溪涧,迅速消失在府外地上。 钟魁心中了然,瞥了眼身边的水神娘娘,她干笑着,装傻扮痴。 道门师徒二人见到了钟魁,立即起身相迎,走下台阶后打了稽首,自报名号。他们虽未亲眼见到钟魁以阴神阳神,离开客栈去教训两位皇子殿下,但是对于钟魁这个名字,尹妙峰早有耳闻,如雷贯耳。最早是他们二人发现每当姚家铁骑在边境上展开厮杀大战,战场远处,就会出现一位落拓邋遢的青衫书生,遥遥观战,从不插手,大战落幕便悄然离去。 尹妙峰便利用自己的供奉身份,向蜃景城询问此事,竟无人能够查出此人根脚,后来借助师门金顶观,才得知钟魁是大伏书院历史上最年轻的君子,他十二岁成为贤人,十八岁成为君子,二十岁又获得了君子头衔的前缀“正人”。获得“正人”二字,这可不是一位书院山主能够决定的,需要君子所在文脉的学宫圣人亲自考证,再获得数位在文庙塑有神像的圣人一起点头认可,才算过关。 因为每一位正人君子,又被誉为准圣人。 大伏书院的名声,不如位于桐叶洲南北两端的另外两座书院,但是在一洲儒家内部,以及宗字头仙家洞府的视野中,钟魁作为桐叶洲土生土长的读书人,很受各方势力和地仙们的亲近。为了争取让这位正人君子坐镇本国,桐叶洲最强大的几座王朝,都在竭力与大伏书院交好。 哪怕金顶观观主,下山遇见君子钟魁,恐怕都要以平辈之礼相待,所以尹妙峰和邵渊然不敢有丝毫不敬,邵渊然感受到师父葆真道人甚至对钟魁有些刻意的恭敬和讨好,他心中有些不适,但是没有流露出来。 尹妙峰不得不摆出这么低的姿态,是因为碧游府升宫一事已到了紧要关头,钟魁作为大伏书院山主的得意弟子,说不定可以起到一锤定音的作用,到时候既完成了蜃景城的秘密任务,又能帮助大泉拉拢一位板上钉钉的未来儒家圣人,那么自己最器重的弟子邵渊然,未来就有了金顶观之外的靠山。 钟魁自然早就见过这对入世道人,而且不止一次,印象不坏,也不算太好,不然早就与他们打招呼了。 尹妙峰说明此次夜访碧游府的目的后,钟魁发现埋河水神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既好气又好笑,只是今夜他来这埋河,本就是为了此事,加上水妖贿赂蜃景城一事并不简单,本就犯了他的忌讳,所以就干脆对尹妙峰说道:“碧游府供奉典籍一事,就由我来劝说水神娘娘,你们尽管放心禀报蜃景城那边,当然措辞可以灵活一些。事成了,你们有功劳;事不成,你们不用吃挂落。至于为何我帮你们这一次,其中自有缘由,你们不用瞎琢磨。” 尹妙峰感激致谢,与弟子邵渊然告辞离去。 老管家领路,带着自家水神娘娘和那位好像来头更大的年轻客人,一起去往府邸待客大堂。 陈平安走在钟魁身边,打量着碧游府的风景,影壁上绘有一幅水神庙和埋河水流的生动画面,香火袅袅,烟雾升腾,河水翻涌,还会发出流水声响。 只有水神娘娘看得见陈平安的阴神,道门师徒无法看破,这是因为陈平安身处祠庙和碧游府,都属于埋河地界。至于水妖,在这条它选择走江的埋河,其实已经获得接近水神娘娘的神通,所以也能看到;而那些道行浅薄的水鬼,其实更多是酒鬼“闻到了香味”一般,天生被吸引。 到了一间烛粗如臂的明亮大厅,桌上还放着那碗爆炒鳝鱼面。 陈平安看着那只“大碗”,愕然不能语。 钟魁脸色如常,一屁股坐在桌旁,跟水神娘娘笑道:“也给我来一份,不用这么大的碗,小碗就行了。” 她点点头,然后望向陈平安,问道:“这位公子要不要吃夜宵?” 阴神不似修士身外身的阳神,吃不得人间美食,只以天地灵气作为进补之物。 陈平安笑着摇头说不用了。 一水神一君子,同一张桌子,各自吃着盆里和碗里的鳝鱼面。 陈平安心湖中有钟魁的声音响起:“这位水神娘娘,擅长炼化兵器,不知是什么机缘,获得了上古传承,以石碑上那篇祈雨诗歌,作为炼器法诀。据说这口诀的品秩很高,属于那位上五境仙人的证道根本,故而某些人很在意,只是碍于名声,只能徐徐图之。” 如钟魁所说,埋河女神总计炼化了九件兵器,兵器数量实在多了点,其中两件跻身法宝之列,在与水妖厮杀的过程中,打坏了三件。这些兵器都是她能够在两百多年内,稳稳压下水妖的制胜法宝。 世间女子出门郊游,是换脂粉、换衣裙,这位埋河水神娘娘,巡视辖境,是看心情选择兵器傍身。 吃过了夜宵,水神娘娘跟钟魁打开天窗说亮话,道:“劳烦君子给我一个准话,我要是执意讨要文圣老爷的那本典籍,大伏书院是不是会找个由头,要我碧游府灰飞烟灭?不然就是故意刁难大泉刘氏,迟早有一天大泉会被北晋、南齐夹击而灭国?” 陈平安对她刮目相看。 钟魁摇头笑道:“大伏书院还不至于这么蛮横,最多就是碧游府自毁前程,以后无论你给大泉王朝做出多大贡献,再无希望晋升为宫了。这点你要心里有数。今天不管是因为你心底觉得碧游宫得之不正,还是真的仰慕那位文圣老爷的道德文章,总之你就是拒绝了大伏书院的好意,书院会把今日事记录在书院档案,将来即使你立下造福苍生、有功社稷的壮举,仍是只能挂着碧游府的匾额。到时候你若觉得书院处事不公,不妨想一想今天的选择。” 她点头道:“我记下了,到时候肯定不怨你们大伏书院,其实说起来,还是我冒犯了大伏书院的威严才对,一报还一报。” 钟魁冷笑道:“你还知道啊?” 小小水神碧游府,胆敢拒绝大伏书院的敕封,落在桐叶洲其余几座书院眼中,可不就是天大的笑话? 钟魁这些看似轻描淡写的“定论”,是担了很大压力和风险的。 读书人最讲面子,吃了大闷亏都不碍事,可要是给当众打了脸,多半就要笔刀杀人了,所以钟魁今晚这些话,就是碧游府和埋河水神庙的最大护身符。毕竟钟魁是毫无悬念的下一任大伏书院山主,甚至有人传言,钟魁此生有望成为某座学宫的大祭酒。 水神娘娘笑容尴尬,问道:“要不要再来一碗面条?” 钟魁啧啧道:“一碗面,保全碧游府;一碗面,保下大泉王朝。水神娘娘,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钟魁嘴上不饶人,却还是再要了一碗面条,因为是真的好吃。水神娘娘还让人端上了两坛好酒,香味扑鼻,比陈平安喝过的酒水好得多了去了,除了倒悬山的黄粱忘忧酒,大概唯有桂花酿能够媲美。只不过喝酒吃面,都没有陈平安的份。 喝酒之前,水神娘娘口口声声说,这百年陈酿,万万不可多饮,一人至多三大碗,喝多了,神仙也要醉倒。然后陈平安就看到了钟魁跟她各自喝了四大碗,一只酒坛见底,滴酒不剩。接着,水神娘娘又让府上奴婢拎了一坛上桌。 于是陈平安见到了两个酒品奇差的醉鬼。 钟魁哀号着“九娘啊!”。 水神娘娘则大着嗓门说醉话,还时不时一巴掌拍在桌上,帮着自己助长气势。这会儿她一脚踩在椅子上,一手跷着大拇指指向自己,对刚刚认作兄弟的钟魁问道:“混江湖,靠什么?” 钟魁还在念叨着他的九娘。 水神娘娘便自问自答:“骨气!脊梁要直,拳头要硬,做人和说话,都要敞亮!钟魁兄弟,我觉得你这人还不错,有担当,是个大老爷们!我便认了你这个兄弟,以后刀里来火里去,你一句话的事情!” 陈平安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旁,心想,若是身为御江水蛇的青衣小童在场,肯定会担下那朋友义气,胸脯拍得震天响。 钟魁伸手指向桌对面的水神娘娘,醉眼蒙眬道:“混江湖不是武夫的事情吗?你一个水神……不对,好像水神自称混江湖,才是最名正言顺的。好嘛,算你说得对,只是骨气可不能当饭吃……” 水神娘娘一挑眉头,灌了一大口酒,大着舌头含糊道:“平时有饭吃,饱得很!炖蛇肉,爆炒鳝鱼面……我家厨子,据说以前是给皇帝老爷烧饭做菜的,手艺那是一绝,所以……骨气还是要有的!” 钟魁摇晃脑袋,嘟囔道:“你有你的骨气,关我屁事,我只要九娘……” 陈平安站起身,就要去大厅门口赏景,近在咫尺的好酒喝不得,终归是看着心烦。 就在此时,钟魁悚然坐正身体,一袭青衫猛然一震,浑身酒气荡然无存。那位水神娘娘则砰的一声,脑袋磕在桌上,接着脑袋一歪,沉沉睡去。 陈平安转过头望去,只见一个中等身高的背影,身穿襦衫。 钟魁作揖行礼,恭敬道:“弟子钟魁,拜见先生。” 那人嗓音浑厚,缓缓道:“扶乩宗一位外门杂役弟子,前段时间,无意间撞破一桩天大祸事,那是一头上五境大妖,把扶乩宗山门毁去小半,扶乩宗两位玉璞境,一死一伤。大妖也身受重伤,试图往西海逃遁,好在被最早赶去的太平山宗主拦下。但是太平山镇压在井底数千年的那些妖魔,竟然刚好在这个时候,逃逸出大半,如今整个桐叶洲中部,动荡不已。” 钟魁脸色凝重,问道:“先生,弟子该如何做?” 那人冷笑道:“反正不是大半夜喝酒浇愁。” 钟魁低下头,道:“弟子知错。” 那人叹息一声,呵斥道:“天亮之前,动身去往太平山。到时候你与所有书院弟子,都要听从太平山道士的调遣,不可倚仗书院身份各行其是。听清楚了没有?” 钟魁点头道:“知道了。”钟魁欲言又止。 应该正是大伏书院山主的男子摇头道:“围剿那头大妖,只有上五境修士才有资格。” 钟魁默然。 书院山主最后说道:“钟魁,你要小心行事,这场祸事,谁都有身死道消的可能,便是我也不例外。” 钟魁点了点头,突然意识到一件事,问道:“狐儿镇?” 书院山主犹豫了一下,道:“可以暂且放下。” 钟魁眼神复杂。 儒家圣人驾临碧游府的法相,已经刹那间消散。 陈平安站在门口那边,目瞪口呆。 扶乩宗,太平山,都是陈平安恰好相对熟悉的桐叶洲宗门,尤其是藕花福地那位镜心斋仙子——真实身份是名叫黄庭的太平山女冠。 最让人匪夷所思的是那头大妖,竟然使得扶乩宗那对神仙眷侣,一死一伤? 钟魁站起身,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疑惑不解,问道:“怎么了?” 钟魁苦笑道:“我可能会有一个强人所难的请求。” 陈平安立即明白钟魁的意思,问道:“是那支小雪锥?”陈平安摇摇头。 钟魁脸色黯然,只是也觉得是在情理之中。 陈平安笑道:“不能送你,但是可以借你。” 钟魁大喜,问道:“当真?你可想好了。此次厮杀,凶险万分,莫说是我钟魁,便是我家先生都有可能丧命,你就不怕说不定哪天小雪锥就会毁在战阵中?不怕我钟魁就算没死,事后也就这么赖账不还了?” 陈平安眨眨眼,伸出四根手指。 钟魁哈哈笑道:“懂了,扪心自问。” 陈平安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问道:“让我真身来这碧游府?三百里水路,需要耗费不少光阴。不如你直接去驿馆河边取小雪锥?” 钟魁想了想,道:“可以让水神娘娘去将你的真身带来,很快的。因为有些事情我需要在这座碧游府做,不适合给外人瞧见。” 钟魁边说边走到桌前,手指敲击桌面,嚷道:“水神娘娘,还装睡呢?” 娘娘笑着直起身,离开酒桌,道:“这就去接回这位公子的真身。只是劳烦公子真身,在我数十声后,跃入埋河水中。” 这位水神娘娘一边朗声数数,一边身形长掠去往碧游府附近的埋河河段“捞人”,这即是一方神祇的独有神通。 数到十后,陈平安一拍脑袋,想起些什么,有些无奈。 片刻之后,水神娘娘除了带回陈平安真身,还带来个浑身湿淋淋的小跟屁虫——裴钱。 钟魁爽朗大笑。 陈平安问道:“阴神如何返回?” 钟魁一挥衣袖,摇动一阵清风,将陈平安的阴神轻轻拂入真身,提醒道:“在能够以阳神护驾之前,以后可别轻易阴神夜游了。” 陈平安长呼出一口气,从方寸物中取出小雪锥,交给钟魁。 钟魁接过小雪锥后,问道:“以后怎么还给你?” 陈平安笑道:“你可以将小雪锥寄往东宝瓶洲的大骊王朝,龙泉郡落魄山陈平安。” 钟魁点头之后,脸色古怪,越来越古怪。 实在忍不住,钟魁问道:“该不会你真的认识山崖书院的齐先生吧?我可知道骊珠洞天的好些事情。” 陈平安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那位水神娘娘喝了口酒压压惊,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么你认识齐先生的先生吗?” 陈平安挠挠头,摘下养剑葫芦喝起了酒。 好像喝酒一事,还是老先生教的?当时老秀才被某个少年背在身后,老人使劲拍打着少年的脑袋,嚷嚷着“少年郎要喝酒哇”。 裴钱说要去大门口那边看那堵影壁,影壁上面庙里头的香火会飘,还有香味,水流会动,还有声响,太有意思了。 水神娘娘大手一挥,招来一名妙龄婢女,让其带着裴钱去赏景。 想起刚刚离开的那位其他文脉的儒家圣人,陈平安便放下酒葫芦,说道:“齐先生当初在我家乡龙泉郡——其实最早就是那座骊珠洞天——担任学塾教书先生。虽然我小时候穷,没上过学塾,但是齐先生自然是见过的,毕竟小镇就那么大。我家隔壁邻居是齐先生的学生,他经常提起齐先生。” 钟魁坐回酒桌,笑眯眯倒了杯酒。陈平安这些说辞,他当然信,且不全信,一个年纪轻轻的纯粹武夫,就拥有养剑葫芦和两把本命飞剑,还能阴神夜游,虽然骊珠洞天藏龙卧虎,陈平安可能另有福缘,可要说陈平安跟齐静春只是“见过”,钟魁打死不信。 但是陈平安有所保留,钟魁就不去刨根问底。 虽说文圣学问,已被各大书院禁绝,但其实民间书楼私藏几部文圣著作,看过读过也不是什么大事。甚至别说是认识齐静春,就算是上过那座学塾都没有关系,只要你陈平安不是继承齐静春学统文脉的嫡传弟子,就绝对不会有任何麻烦。退一万步说,在桐叶洲的大伏书院辖境内,即便真是,也无妨,有他钟魁,更有他先生。可要是在南北两端的那两座书院,就说不准了。 水神娘娘两眼放光,双手撑在酒桌上,急匆匆问道:“那你见过文圣老爷吗?是不是特别儒雅的一位老人,高冠博带,袖有清风,严肃中又带着点温柔,而且一眼就看得出是位学问通天的世外高人,气质就跟画上的那些山林高士差不多?” 陈平安只得违心说道:“不曾见过。” 水神娘娘的眼神中既有惋惜,又有怜悯,前者为自己,后者为陈平安。她颓然坐回位置,豪饮一大碗酒,抹完了嘴,唏嘘道:“那真是人生憾事了,你竟然没有见过这样的老先生,以后争取见一见,不然你的人生不圆满。” 陈平安无奈笑道:“好的,我争取。” 她记起一事,又问:“那你见过一个叫崔瀺的家伙吗?一个身为大弟子却欺师灭祖的王八蛋。还有那个剑术通神的剑仙,名字特别霸气,叫左右,据说他的剑术,举世无敌。还有茅小冬之流……文圣这么多弟子,你总见过一个吧?” 陈平安提了提酒壶,道:“憾事憾事,喝酒喝酒。” 水神娘娘一拍桌子,满脸的怒其不争,斥道:“喝个屁酒,你这人怎么回事?我要是在骊珠洞天土生土长,离开家乡后第一等大事,就是去寻访文圣老爷。若是闯不进那学宫功德林,那就退而求其次,好歹要去骂过崔瀺,见识过左右的剑术,与茅小冬下过棋……” 陈平安附和道:“有道理有道理。” 钟魁忍着笑:“骂崔瀺?水神娘娘,不是我瞧不起你,那位大骊国师即便按传闻所说境界大跌,还是可以用两根手指捏碎你金身的。” 水神娘娘理直气壮道:“我在大骊京城门外骂上几句,他也听得到?” 钟魁翻白眼道:“那他还真听不到。” 三人各自喝着酒,气氛逐渐凝重起来。 潜伏在扶乩宗附近的那头大妖,被揭穿身份后暴起行凶,竟然让那对擅长合击之术的玉璞境道侣,一死一伤,战场还是在那扶乩宗山头。那头大妖哪怕占着先天体魄强韧的优势,恐怕境界也得是十二境才行。 一头本该早已扬名立万的仙人境大妖,竟然无声无息地隐匿在桐叶洲中部无数年,扶乩宗和书院都没有丝毫察觉?而且好巧不巧,太平山宗主去拦截它入海的时候,太平山镇压妖魔的牢狱就突然打开了,众妖成功逃逸四方? 水神娘娘小心翼翼地问道:“斗胆问一句,你家那位山主先生,离开了书院,身先士卒搏杀大妖,真不怕陨落吗?” 钟魁气笑道:“念我家先生一点好,行不行?再说了,天底下谁都可以问这个,唯独水神娘娘你就算了。这两百多年,你主动离开碧游府,跟那头埋河大妖打了多少场架?” 水神娘娘喝了口酒:“那不一样,我就是一个小小水神,你家先生可是出身文庙某位圣人府邸……” 钟魁斜眼道:“这就是你从文圣老爷那些圣贤典籍中看出来的道理?” 水神娘娘恼羞成怒,当面骂她见识短浅都没关系,可牵扯到文圣老爷,万万不行,于是一拍桌子站起身,骂道:“钟魁,你再这么阴阳怪气说话,就把面条和酒水吐出来!” 钟魁喝了口酒,道:“我就喝你家的酒。”他又喝了一口,又道:“我又喝了,真好喝。” 水神娘娘气得脸色铁青,浑身颤抖。 陈平安轻声道:“家乡有个牌坊,四块匾额中有一块,写着‘当仁不让’,大概就是钟魁先生为何如此选择的原因了。之前钟魁说为何浩然天下愿意遵守儒家订立的规矩,钟魁先生今日此举,无论最后生死,我和水神娘娘你,会觉得大伏书院之学风,足可令人高山仰止。我以后若是有了子女,他们出门游历天下,我就一定会让他们来一趟桐叶洲,去一次大伏书院。” 钟魁点头,举起酒碗敬了陈平安一次。水神娘娘“嗯”了一声,认可此说,便也敬了陈平安一碗酒。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钟魁放下酒碗,准备做完最后一件事情,就要离开这埋河碧游府。 裴钱一路小跑到大厅门槛外,双手作掬水状,满脸雀跃,对陈平安献宝似的大声喊道:“我从影壁上捞出的一捧水,要不要瞅瞅?” 她放低胳膊,十指合拢双手之间,还真装有一汪碧水。 陈平安看过一眼,吩咐道:“还回去。” 裴钱“哦”了一声,又屁颠屁颠原路返回,身后跟着那位掩嘴娇笑的婢女。 水神娘娘觉得小闺女挺好玩,笑道:“一捧埋河水精而已,值不了几个神仙钱,公子其实不用叫她放回去。” 陈平安摇摇头,并没有解释什么。 钟魁亦有随身携带方寸物,是一枚小巧玲珑的青铜镇纸神兽,名为獬豸。 钟魁重新取出了那支篆刻有“下笔有神”四字的小雪锥,以及三张金黄色材质的符纸,底纹是浅淡的篆书。 陈平安不识货,只觉得这三张符纸与自己那些金色符纸略有不同。水神娘娘却是行家,惊讶道:“风雷纸?分别是龙爪篆、玉筋篆、灵芝篆,这可就值钱了,我碧游府当初开辟府邸的时候,符纸之类,大泉朝廷不过只赏下一张龙爪篆纹的风雷纸而已。” 见陈平安神色自若,好似不晓得这种符纸的珍稀之处,水神娘娘解释道:“这种符纸写成的符箓,最能劾鬼,便是金丹、元婴这些高高在上的地仙,都视此物为心头所好。此物极其昂贵,金丹之下的修士,想要买上三张这种品秩的风雷纸,估摸着已经倾家荡产了。” 陈平安不是不知道金色材质符纸的好,当初在梳水国战阵上,跟随老剑圣宋雨烧一起凿阵,一位皇室供奉就曾祭出一张金符,敕召出一尊金甲神人,以此拦阻陈平安的突袭。陈平安亲眼看到那老者丢出符箓后,是一副心肝颤的可怜模样。 “如今连太平山都不太平,这桐叶洲中部有多乱就可想而知了。行走江湖,没几张护身符,还真不行。”水神娘娘一副颇为老到的样子。 钟魁将三张符纸放在酒桌上,手持小雪锥,画符之前,轻声道:“陈平安,朋友归朋友,钱财往来还是清爽一点。我帮你写三张符,是一套我自创的厌胜符,可以单独使用,就当是与你借这小雪锥的利息了。这天地人三才兵符,杀气颇重,足以吓退金丹境鬼魅,便是元婴境的鬼王,三符齐出,只要把握好时机,说不定都可将其重伤。” 陈平安拍了拍他肩膀,笑道:“既然如此贵重,那么小雪锥可以多借你几天。” 钟魁一抖肩膀,震掉陈平安的手,翻白眼道:“跟你不熟。” 水神娘娘咋舌不已,实在猜不出两人是什么交情,一个肯借出上品法宝,一个肯送出三张风雷纸。 钟魁就像当初在客栈写春联,又开始装模作样,一手持笔,悬停空中,准备落笔画符,一手抖了抖袖口,高高抬起,吩咐道:“圣人有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水神娘娘,拿酒来!” 水神娘娘拿了一碗酒给他。 陈平安提醒道:“别得意忘形,好好画符,画岔了不灵验,你就给我再变出一张风雷纸来。你自己说的,朋友归朋友,钱财要清爽。” 钟魁悻悻然放下那碗助兴酒,陈平安又说道:“跟你开玩笑的。”钟魁一脸幽怨。 水神娘娘有些佩服这位阴神夜游的年轻公子了,你真不把书院君子当回事啊? 钟魁灌了一大口酒,然后打了个酒嗝,之后出现了玄奇的一幕:钟魁吐露出丝丝缕缕的雪白灵气,好似那读书人读出来的一肚子浩然正气,缠绕在小雪锥笔尖之上。接着,钟魁念了一句诗词:“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之后轻轻一抖手腕,笔尖上“摔落”了一大串米粒大小的小人,细看之下,竟然是一位位身披银色甲胄的骑马武将,百余骑在风雷符纸上飞快排兵布阵,各自策马而停。右手持笔的钟魁,左手双指并拢,朝符纸上一指,沉声道:“定!”那些银甲骑将瞬间消融,化入金色符纸当中,刹那之间,就变成了一张符箓。 之后两张,也是差不多的画符手笔,当得起“腕下有鬼神”之美誉。 水神娘娘大为叹服,不愧是大伏书院的准圣人,且不谈道德文章,仅是这份符箓造诣,恐怕即使是一位玉璞境符士都要拍案叫绝。 钟魁将三张符箓交给陈平安,道:“三才兵符,大功告成。” 陈平安小心接过符箓,笑问道:“画了三张符箓,累不累?” 钟魁一拍自己肚子,嗤笑道:“小事一桩!我这满腹韬略,藏着十万甲兵,三张符箓而已……而已?” 钟魁目瞪口呆,因为他看到陈平安才收起三张符箓,又拿出了三张符箓,最上边那张,亦是金色材质,却不是底纹古篆的风雷纸,似乎岁月更加悠久。 陈平安将它们轻轻放在桌上,笑眯眯道:“既然不累,那就再帮我画三张。最好是一张雷法符箓;一张引路符,能够破开一些山水地界的迷障;一张可以禁锢剑修本命飞剑的符箓,例如那水井符。” 水神娘娘满腹疑惑,这位外乡公子哥,可真不是一般的有钱。 钟魁抹了抹额头汗水,哀叹道:“罢了罢了,好人做到底,再写三张就三张。”略作思量,打定主意,钟魁沉声道:“我给你写一张龙虎山天师擅长的‘主法’五雷符箓,本就位居万法之首,传承驳杂,又以龙虎山为正宗、主法。我家先生曾经数次游历龙虎山,见过大天师一回,刚好学了一道五雷符箓,五龙衔珠,蕴含雷霆,气冲太虚……” 发现陈平安眼神怪异,钟魁“哎哟”一声,苦兮兮道:“就不能让我缓一缓再落笔啊?一鼓作气写了三张上品符箓,累惨了。我哪里想到你能拿出三张这么好的符纸来,早知道我就装孙子了。” 陈平安笑着落座,道:“喝过了酒,气定神闲了再画符也不迟,我不催你便是。” 钟魁这才松了口气,喝了一大口酒,将最上边的那张金色符纸单独摘出,端正放好。 只见那悬停在符纸上方一尺有余的小雪锥,笔尖有紫电闪白雷鸣,咫尺之间,便有浩荡天威。水神娘娘心惊胆战。 写完了气势惊人的五龙衔珠雷法符之后,钟魁又写了一张破障符,然后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呆呆望着最后那张青色材质的符纸。 陈平安心中了然,伸手拿起那张符纸,笑道:“算了,不吓唬你了,先前两张符箓足矣。” 钟魁脸色肃穆,抓住陈平安双指拈住青色符纸的那条手臂,道:“此符,我一定要画,只是我需要好好酝酿一番,小心落笔,若是画岔了,就算你陈平安不打我,我自己都要骂自己。” 陈平安问道:“能画成?” 钟魁反问道:“这有什么成不成的?当然能画成,我只是觉得画一张寻常的水井符,若是只能禁锢、关押元婴之下的剑修飞剑,太过暴殄天物而已。” 陈平安赞叹道:“钟魁,你画符天赋比我强太多了。” 钟魁无奈道:“你一个纯粹武夫,说自己画符不如我,你觉得我会高兴吗?” 陈平安哑口无言,沉默片刻,不再打扰钟魁休息、温养心胸之间的浩然气。他心中有了个决定。 钟魁深呼吸一口气,对水神娘娘说道:“将府上所有鬼魅送出碧游府之外,等我画符成功,再让它们返回。” 水神娘娘虽然不知为何,仍是使用埋河水神和碧游府君独有的术法神通,将府上所有管事、婢女、杂役瞬间“驱逐”出去。 钟魁站定,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持小雪锥,两袖内清风呼呼作响。 一瞬间,碧游府就开始震荡不已,地下水脉汹涌澎湃。水神娘娘一时间呼吸困难,向后退去,尽量远离那位大伏书院的君子,但仍是觉得难受至极,直到飘掠离开了大厅,才略微好受一些。 她咬着嘴唇,眼神恍惚,这个名叫钟魁的读书人,绝非书院君子那么简单! 钟魁落笔之时,口中轻轻念诵道:“投袂剑起,澄净江河,四方岳崩,九洲海沸。” 符成之后,只会隐匿在符箓之中的符胆,竟然当场显化,是一位一指高度的白衣剑仙,飘浮在符纸上方,灵动出剑,剑气流转,风驰电掣。 钟魁脸色微白,收起小雪锥,灌了一大口酒,虽然筋疲力尽,可是满脸笑意,道:“这符也是自创而成,是我最得意的一道符箓,取名为镇剑符,以一位上古剑仙的磅礴剑意,厌胜所有上五境之下的本命飞剑。符纸太好,我这符箓画得也好,不似那什么水井符,不过是困住飞剑片刻,这张镇剑符一出,可就是直接剥夺一位金丹境剑修的本命飞剑了,但对于元婴剑修的飞剑,还是关押不住太久的,迟早会破符而出。切记一点,这张符箓千万别轻易拿出来,给外人瞧见,因为我家先生叮嘱过,这镇剑符,不合规矩,太过针对剑修,很容易惹祸上身。” 陈平安有些愧疚,忙揖谢道:“辛苦了。” 钟魁笑着摆摆手,以心声与陈平安言语道:“这张符纸,是圣人书写自家根本学问的手稿纸张,你知道有多难得吗?便是我家先生,离开中土神洲的时候,也才随身珍藏了三张而已,渡海之时用去一张,到了桐叶洲又用去一张,如今只剩下一张了,是先生的心肝宝贝,连我都只能看,不能摸。所以说,如果只是金色材质的符纸,我这镇剑符,威势就要下降一大截,只能困住金丹剑修的本命飞剑至多一炷香工夫。” 钟魁口呼痛快痛快,又开始喝酒。 陈平安手腕翻转,悄悄递给钟魁一张符纸。 钟魁呆若木鸡,瞪眼道:“你疯了不成?不知道价值也就罢了,与你说了它的珍稀程度,还如此儿戏?赶紧拿回去!” 陈平安不由分说,直接松开了手指,任由那青色材质的符纸飘落,钟魁只得赶紧接住,迅速收入袖中。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芦,高高举起,轻声笑道:“祝你太平山之行,斩妖除魔,马到成功。” 钟魁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默然举起酒碗,跟陈平安手中养剑葫芦轻轻碰了一下,各自喝了一大口。 钟魁喝完碗中醇酒,站起身,告辞道:“走了。” 陈平安抱拳相送。 钟魁正要离去,陈平安提醒道:“不跟水神娘娘讨要一坛美酒?” 钟魁眼睛一亮,朝陈平安竖起大拇指。 水神娘娘本就是豪杰性情,自然不会吝啬,拎了两坛过来,却被钟魁将其中一坛转赠陈平安。陈平安也不客气,刚好客栈青梅酒已经喝完了,就将这碧游府百年陈酿缓缓倒入养剑葫芦中。 钟魁拎着酒坛,身形一闪而逝,当空掠去,来到了埋河岸边,正要渡河而过,骤然停下,原来是看到了自己先生的阴神,仿佛在岸边等待自己。 钟魁赶紧将酒坛藏在身后。 大伏书院山主是一个神色木讷的中年男子,缓缓行走在埋河之畔,钟魁跟在他身后。 浩然天下的七十二座书院,七十二位山主,境界高低不一,最高者,可以是那高耸入云的仙人境,可只有元婴境的山主,也不乏其人,就像大隋新山崖书院的茅小冬,就只有元婴境。不过山主坐镇书院,元婴境就能够媲美玉璞境,仍是谁都不敢小觑的修为。 这位来自某座圣人府邸的读书人,在书院山主当中,境界不高不低,是玉璞境,在大伏书院,那可就是仙人境修为。只是此次去往扶乩宗更西边的海滨,追杀那头大妖,离开了书院,那么他就只是玉璞境了。 山主轻声道:“对方极有可能还有后手,所以不是要你畏缩不前,而是希望你凡事皆谋定而后动。哪怕是在太平山周边收服妖魔,还是不可掉以轻心。” 钟魁点头道:“弟子明白。” 山主停下脚步,伸出一掌,手上飘着一张青色符纸,示意道:“收起来,用以护身。” 钟魁没伸手去接,问道:“先生方才在河边,没有运用神通查看碧游府?” 山主轻声斥道:“先前埋河畔,你擅自招来冥府鬼差,作为大伏书院山主,职责所在,我岂能不一探究竟?你在碧游府,只是与朋友相处,我自然非礼勿视!我若不是当着外人,不好交给你这张符纸,阴神早就离开了。” 钟魁笑道:“先生言芳行洁,山高水长。弟子受教了!” 山主不以为意,问道:“为何不收?” 钟魁只得坦诚答道:“除了那支与我投缘的毛笔,那朋友还送了我一张青色符纸,与先生这张材质一般无二。” 山主皱了皱眉头,便收起了手心符纸,似有不悦,问道:“如此贵重之物,你为何坦然收下?” 钟魁哑然,用心想了想,答道:“不知为何,好像收下才是对的,请先生责罚。” 山主沉默片刻,叮嘱道:“那坛碧游府美酒,你不用藏藏掖掖了,既然交了个不错的朋友,还不值得为此喝酒吗?记得喝酒可以,不许耽误太平山行程,以及……下不为例。” 钟魁挠挠头,先生该不会是鬼上身了吧?先生之古板,那是出了名的,处处循规蹈矩,事事恪礼守仪,与北俱芦洲那个不动手则已、一动手就山崩地裂的书院山主,是至交好友。 山主这尊夜游阴神在弹指间,就回到了已极远处的真身之中。山主有些伤感,看着弟子钟魁与那年轻人的往来,他不由得会想起自己年少时,与许多出身差不多、岁数差不多的圣人府邸子孙,以及豪阀和宗门子弟一样,或多或少都会嫉妒某个姓齐的。 因为那个自称阿良的人——他们这帮人最佩服的那个家伙——最喜欢与人说:“小齐是我朋友,谁敢欺负他,我就打得他家老祖宗的棺材板都压不住。” 碧游府,水神娘娘在钟魁离去后,第一句话就石破天惊,对陈平安道:“我知道你见过文圣老爷,而且绝不是那种擦肩而过,萍水相逢!” 陈平安不为所动,反问道:“我怎么自己都不知道?” 水神娘娘嗤笑道:“你还装?钟魁认不得你身份,看不出你的学问脉络,那是因为他不属于文圣老爷、齐静春这一文脉。我是谁?文圣老爷所有著作,我一字不差地翻阅了无数遍。文圣老爷当年参加的两次三教争辩,是何等苍天在上,我更是一清二楚!腹有诗书气自华,读什么书,浩然之气便有不同。我是谁?好歹是一位埋河水神,望气之术,是我专长!” 看着言之凿凿的水神娘娘,陈平安笑问道:“所以呢?” 她瞬间泄气,气势全无,失望道:“你真没见过文圣老爷啊?” 陈平安点点头,坦然道:“见过。” 水神娘娘趴在桌上,眼神哀怨不已,一听此话猛然蹦跳起来,嚷道:“见过?” 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示意她小声一些说话。 水神娘娘痴痴望着这个果真认识文圣老爷的年轻人,哎哟,娘咧,世上咋有这么英俊的小哥儿?要不将他灌醉了之后……拜把子当兄弟吧?如此一来,自己岂不是就算跟文圣老爷攀扯上丁点关系了? 她抹了一把嘴,傻乎乎乐呵起来,心想自己果然计谋无双,不愧是读过那么多文圣典籍的,书真没白读,绝对不会给文圣老爷丢人现眼。 陈平安有些后悔说认识文圣老秀才了。 第84章 真先生也 一更人二更火三更鬼游荡,四更贼五更鸡鸣天下白。 今夜三更时分,埋河水中阴气森森。驿馆这边,兴许是因为有姚家铁骑坐镇其中,兵戈肃杀,无形中挡住了那份瘆人气息。 姚近之在屋内练习金钱课,俗称火珠林,是山上秘法之一。说是秘法,其实不算真正入流,姚近之是年幼时在书楼偶然所得,这些年只当作消遣之举。金钱课以三枚铜钱掷地问卜,或是六钱问课法,以六枚铜钱置于竹筒内,丢出铜钱后看正反,问前程,断吉凶。这方法时灵时不灵,姚近之其实自己都不太信这个。 今天她以三钱问自己此行入京的前程,大吉。又以六钱问课法,测验大泉刘氏的国祚长短。 事后一枚枚收起铜钱,姚近之满脸疑惑,百思不得其解,只得自嘲一句不问苍生问鬼神,本就不对。她不再烦恼这两次结果,起身来到窗口,看到姚岭之正在练刀。再远一些,一间屋子还亮着灯火,不用猜,也知道是姚仙之在挑灯夜读兵书。 她坐回桌旁,想着接下来可以经常去找那位卢先生下棋,可以给那个叫裴钱的小姑娘送几样精巧小物件,还要找个机会,送给那位年轻供奉一样合乎分寸的东西。身为女子,她看得出那个邵渊然眼神深处隐藏着的话语,只是她明明看穿了,却假装不懂罢了。 此次北行,一直以来,她就只与那位年轻道士说了两三句话而已,以及一次故意地望向那人背影。而那位年轻供奉,说来好笑,自以为在她面前神色淡漠,便能掩藏一切。她可以肯定,那次自己“无意”中的凝望,足以让一位志向高远的修道之人,心生涟漪了。姚近之一直坚信,这比千言万语还要来得有分量。何况人之言语,本身就从不在多,入不入耳是一回事,落不落在他人心头,又是一回事。女子容貌佳者,男子权势重者,先天便有优势。 姚近之一想到这里,便有些小小的抑郁。为何某人能够真正心平气和地与自己相处? 从深夜直到天将大亮,朱敛一直待在埋河畔,徘徊不去。 昨夜怪事连连,先是小丫头裴钱信口雌黄,说是看到河上有一座金桥;然后陈平安停了剑炉立桩,说是要他和裴钱先回驿站,说完转身就跃入埋河水中,裴钱二话不说就跟着跳了进去;之后埋河中莫名其妙出现了一个漩涡,河面上灵气盎然,让朱敛有些不适,那漩涡将陈平安和裴钱裹挟其中,骤然出现,骤然消失,只留给朱敛一个矮小女子的模糊身影。 听说桐叶洲只是这座浩然天下的九大洲之一。 天地广袤,何其大也;修道之人,何其高也。 早先朱敛心情有些郁郁,他就像个富甲一方的县城豪绅,突然进入京城,发现自己兜里那点银子,什么都买不起,到底还是有些失落的。只不过这点小心思,朱敛收拾得很快,很干净,反而生出满腔豪气和斗志。别看朱敛成天笑眯眯,跟在陈平安屁股后头鞍前马后,可这些天武道修为上的勇猛精进,一刻都没有耽搁。 其余三人,也不比朱敛逊色。魏羡在仔细审视着这座天下,于细微处见天地;隋右边在车厢内闭关悟剑;卢白象更是天纵奇才,琴棋书画,无所不精。 这就是朱魏隋卢四人,最无形的优势所在。 无一例外,他们都曾无敌于人间,作为纯粹武夫,心境近乎无瑕,最当得起“纯粹”二字。 四人之间,又暗自较劲,七境瓶颈,就看谁最早打破了。 只要跻身了武夫金身境,第八远游境和第九山巅境,对他们而言再无大门槛,就只是时间长短而已。 朱敛抬头看了眼天色,开始沿着原路返回,手心掂量着一块鹅卵石,轻轻摩挲,不断有碎屑被河边清风吹拂而散。 四人除了武道瓶颈之外,自然谁都对自身枷锁心怀不满,别忘了魏羡是南苑国的开国皇帝,卢白象是魔教的开山鼻祖,隋右边更是连福地规矩都想要一剑打破的女子剑仙。要说这四人对那个手持四幅画卷的年轻人心悦诚服,心甘情愿当牛做马,别说陈平安,恐怕那个名叫裴钱的孩子都不相信。 只是客栈一役,这四人对陈平安印象深刻。 朱敛攥紧手心石子,喃喃自语:“看那陈平安如今自然流露出来的态度,卢白象应该是最早吐露真相之人,所以两人才会如此亲近轻松?” 钟魁画完那张符胆惊艳的镇剑符,与他先生一前一后离开埋河,碧游府的山水气运逐渐趋于稳定,那名妙龄女婢带着裴钱返回大厅。 裴钱先前在影壁那边,刚将那捧埋河水精丢回影壁,结果就看到上面香火紊乱、河水翻滚的画面,好像下一刻河水就要涌出石壁,水淹府邸。裴钱吓了一大跳,嚷嚷着要回陈平安身边待着,可那名早年冤死埋河的水鬼婢女,当时被水神娘娘运用神通赶出了府邸,因此裴钱只能孤零零站在影壁那边,号啕大哭,哭得嗓子都哑了。 这会儿返回大厅,裴钱脸上还带着泪痕,怯生生站在门槛那边,没敢进门。她这点眼力见儿还是有的,知道陈平安在跟人谈正事,若是这次又是她闯祸,惹恼了陈平安,上次有钟魁帮忙说情,这次可没谁为她仗义执言了。 陈平安转头问道:“怎么了?” 裴钱一溜烟跑进大厅,在陈平安旁边的椅子上端正坐好,有些委屈和心虚,道:“我刚把那捧水还给影壁,不晓得缘由,就地动山摇的。陈平安,我真不是有意的啊,你可不许生气。” 陈平安一弹指打在裴钱额头上,笑道:“你还知道怕啊?” 裴钱一看,心中大定,那吓人异象,多半跟她没关系,底气一足,腰杆立即就硬了,此时见酒桌上香味扑鼻,实在嘴馋,记起以前在藕花福地听天桥底下的说书先生说那些志怪故事,总讲什么水底龙宫和神仙府邸里的一杯酒一颗桃子,吃了后就能增长寿命,便试探性问道:“我能喝一小口酒吗?” 陈平安一瞪眼,裴钱立即故作恍然道:“我年纪还小哩,喝什么酒,还是陈平安你多喝一些吧。” 生性豪爽的水神娘娘,被这鬼灵精怪的小闺女逗得乐不可支,对裴钱道:“府上还有不少百年陈酿的水花酒,回头我送你一坛。至于陈平安是抢走了自己喝,还是给你剩下点,我可就管不着了。” 裴钱待在陈平安身边,可就天不怕地不怕了,老气横秋道:“真要送我酒的话,我是要谢你的,但是我如今年纪还小,喝不得酒,否则会耽误读书识字。到了能够喝酒的时候,我们再来你家中做客,到时候你可莫要小气,否则就对不住你的神仙身份了。” 水神娘娘啧啧称奇,仔细打量起裴钱的眉眼,越看越心动,对陈平安半真半假道:“好有灵气的小姑娘,不然让她留在碧游府吧,我帮你照顾她,以后我这碧游府的埋河水神娘娘位置,就给她了。我保证倾囊相授,再给她炼化两件法宝,最多两百年,她就可以成为大泉王朝最有实力的水神。” 裴钱慌慌张张站起身,大怒道:“不许胡说八道,我还要去东宝瓶洲龙泉郡,帮忙给我家老宅子贴春联呢!” 陈平安婉言谢绝了水神娘娘的提议,不把裴钱带在身边,实在是不放心。 水神娘娘也未强求,不过方才那些言语,还真不是开玩笑。若是被自己一眼相中资质的裴钱留在了碧游府,她还真会竭尽全力让小姑娘继承埋河水神神位,帮小姑娘尽力铸造炼化两件法宝品秩的兵器,再违背点心性,与大泉王朝和大伏书院虚与委蛇,为碧游府赢得一个“宫”字,那么她就可以放开手脚,去宰了那头作祟埋河两百多年的大妖,哪怕玉石俱焚,到底是一桩造福两岸九十万百姓的功德,对得起从文圣老爷书上读出来的圣贤道理了。 至于她这位水神娘娘,为何对裴钱如此有“眼缘”,里面更有学问。 作为长久坐镇一方水土的神祇,埋河水神本身福缘极大,否则也无法从一块无人问津的祈雨石碑上,悟出了一门作为上五境修士大道之本的仙术口诀。方才她运用神灵的望气之法仔细察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她自己已算是世上侥幸拥有金形之姿中的佼佼者,而眼前这个黝黑瘦小的小姑娘,竟然比她还要出类拔萃,是头等的神灵之身,通俗说来,就是不当个享受香火的山水神祇,那就是暴殄天物圣所哀了。 所谓的金形之姿,有点类似剑修的先天剑坯、佛家的佛子,得天独厚,若在某条正确大道上修行,则一日千里。世上相术中有一门称斤论两,专看一人骨气有几斤几两重,金形之姿,就是世间最重的一种。金形之人,多先天体态瘦小,却骨头极硬,性情强悍,易急躁,杀伐果决,尤其是五行之中金主肃杀,自有威严,故而天生官将之材。 其实这位水神娘娘的眼力虽好,却仍是不够好。 裴钱资质之出众,早已高出五行范畴之外,所以朱敛观裴钱,也会觉得小丫头是个习武天才。甚至连先前购买铜钱的姚近之,心中思量,都觉得小丫头兴许会是个术算人才,只要跟随自己研习占卜算卦,定能够事半功倍。 唯独君子钟魁,看得更加全面和深远。 只可惜裴钱遇上了陈平安,道理也不跟她说,至于习武或是修道,裴钱更是想也别想。 这个丫头片子,如今跟随陈平安一起跋山涉水,只要额头上能够贴着一张价值一栋大宅子的符箓,就已经欢天喜地,走路不觉得累了。 这大概就是一物降一物。 裴钱跟随朱敛练武也好,留在碧游府当下一任埋河水神也罢,不管成就有多高,都不用奢望她会对朱敛、水神娘娘感恩,说不定哪天起了冲突,一巴掌就把他们拍死了,事后她还觉得理所当然:你们惹恼了我,我本事又比你大,不打杀了你们,难不成还留在身边碍眼? 只是到了陈平安这边,裴钱的心思念头,则大不相同,可谓独一份了。不过两人只缘身在此山中,皆浑然不自知罢了。 水神娘娘挥挥手,婢女默默退去,她这才问道:“陈平安,我是爽快人,你更是,不然钟魁不会与你如此人情往来,那我就有话直说了?” 陈平安点点头:“水神娘娘只管直说。” 水神娘娘神色凝重,似乎在酝酿措辞,有大事相商。 陈平安不知何故,照理说府升宫一事,钟魁已经帮忙敲定,碧游府不该有什么难事才对,可既然她如此严肃,陈平安就静等下文。 她缓缓问道:“陈平安,你见过了文圣老爷,那么文圣老爷是不是出口成章,一字一句,都会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令人高山仰止?听了那些深入浅出的大道至理,就会心生‘我辈晚生只管砰砰磕头’的想法?” 桌对面的水神娘娘,神采飞扬。 陈平安亏得没喝酒,不然真要将一口酒水当场喷出。 裴钱不知道水神娘娘所说的文圣老爷是谁,但是听口气好像陈平安认识那个挺厉害的老头儿,她便觉得与有荣焉,双臂抱胸,很是骄傲。 陈平安喝了口养剑葫芦里的碧游府百年水花酒,犹豫了一下,不忍心破坏水神娘娘心目中文圣老秀才的伟岸形象,挑选着词说道:“老先生自然学问极大,脾气绝好,待人和善,从不拿捏架子,出门在外,很……平易近人。” 能不平易近人吗?平易近人换成貌不惊人更合适,比在客栈中的钟魁还不如,个子小小的,游历天下,就是那副穷酸老书生的模样。喜欢拐人喝酒,喝酒喜欢装醉赖账,酒品也不太好。 可这些实话,陈平安不忍心说与水神娘娘,怕她一个不小心,真就道心崩碎了。 水神娘娘这次干脆不用大白碗喝酒了,直接拎起那酒坛,仰头灌了一大口,叹道:“文圣老爷果真是如我所想这般……苍天在上!学问通天,却又悲天悯人,行走人间,和和气气,善待世人。文圣老爷当年竟然只在中土神洲那座文庙排在第四,不得陪祀在至圣先师左右,岂有此理!” 水神娘娘喋喋不休,不停为自己敬仰万分的文圣老爷打抱不平。 陈平安并未搭话,却想起了很多真正的读书人,以及向往读书人的人:齐先生的先生,齐先生,藕花福地很像齐先生的种秋,他陈平安,以及很像自己的那个孩子曹晴朗。 世间万般讲理与不讲理,终归会落在一处,此心安处是吾乡。 陈平安不说话,只是喝酒。如此好喝的酒,那般美好的人和事,文圣老秀才的顺序之说,齐先生的不失望,种秋的问心无愧,曹晴朗怀揣着的希望……他陈平安今天肯定喝不成烂酒鬼,说不定像阿良所说,真能喝成了酒仙呢。 一个自顾自说话,一个自顾自遐想,都肆意喝着酒,不用人劝。 碧游府的水花酒,所谓窖藏,那可是藏在埋河水精之中,一放百年,自然陈酿甘醇,入口容易,可后劲不小。 水神娘娘是真喝酒醉了,盘腿坐在椅子上,脑袋摇摇晃晃,说自己羡慕死了陈平安,见过文圣老爷,还跟文圣老爷那么熟悉,这辈子得了大圆满,她就没这份幸运,每天只能端坐在神台上。水神庙看似香火弥漫,比蜃景城还要香火旺盛,可是香火之中,夹杂着那么多的私心私欲,求财求富贵,求子求权势,她都不喜欢。她就想跟文圣老爷当面问上一问,圣人们的道理说了那么多,文庙已经树立了那么多尊神像,饱读圣贤书的读书人多如牛毛,为何世道还是这么不堪,总是让人越来越失望,让她对人间越来越喜欢不起来。 水神娘娘掰着手指头说着一句句文圣老爷的书中经典,埋怨这么好的道理,世人都不愿意学,是不是文圣老爷你的学问太高了,世人根本摸不着?最后她双手挠头,茫然不已。 裴钱翻着白眼,暗想:得嘞,以后自个儿还是不要喝酒了,若是像这位娘娘这般疯疯癫癫的,实在太可笑了。 陈平安喝酒有一点最好,在醉死拉倒那一刻之前,总是越喝眼神越明亮,整个人焕然一新,眉眼飞扬,如拳法不再是收而是放,好似一身少年老成的暮气都让酒气压下了。 可这不意味着陈平安就真是越喝越清醒,而是喝醉了就会压不住本性本心。打个比方说,喝酒之前,谨小慎微,如双手始终捂住铜镜镜面,或是双手护住一盏陋室灯火,不愿让外人瞧见,喝酒之后,便松开双手,大放光明,照彻四方又何妨? 陈平安重重将养剑葫芦搁在酒桌上,朗声道:“文圣老先生的学问怎么就太高了不管用?管用得很!我就要与你说一说。此学说,放之四海而皆准,善人能学,恶人也可以学;帝王将相能学,贩夫走卒能学;山上神仙也能学,妖魔鬼祟可学,山水神祇亦可学!至于是否愿意学以致用,那是学了之后的事情,先学了这门学问,便是裨益!” 陈平安下意识学那君子钟魁,更学那学塾授业的齐先生,正襟危坐,接着道:“学了世间真学问,便可心田有那源头活水来!我觉得老先生这门学问,阐述那‘顺序’二字,就是大学问,真学问,人人可学!你学不学?” 水神娘娘眼神恍惚,昏昏沉沉,一拍桌子道:“你说了我便学学看!” 陈平安身体微微前倾,以手指在桌上写下“顺序”二字,道:“这门学问宗旨,是这‘顺序’二字!在礼仪规矩的秩序之外,别开生面,又有一条大江大河,恩泽苍生!我陈平安所学不深也不多,只说我知道之事,晓得之理,无错之话!我现在便用老先生那晚与我所说内容,先与你说这顺序之说的开宗明义!” 一五一十,陈平安将那晚老夫子坐而论道、提纲挈领的开篇内容,仔仔细细说了一遍。幸亏陈平安记忆好,哪怕喝醉了酒,依然没差。 第一篇,分先后。世间事皆有来龙去脉,不可跳过任何一个环节,只拣选自己想要的来讲道理,不然世间万事,永远说不清对错,那还怎么真正讲理?难不成各说各话,道理说不通之后,仍是只能靠拳头说话?大谬矣! 第二篇,审大小。对错有大小之分,便需要将法家之善法和术家之术算这两把尺子借来一用。 第三篇,定善恶。以礼仪规矩作为根本准绳,结合各地乡土风俗人情,以及人心道德,定人是非和功过,扪心自问善与恶。 第四篇,知行合一!错则改之,无则加勉。 仅是这四篇内容,详细铺陈开来,陈平安就说了一个时辰之久。 “这门顺序学问,是顶好的学问,可想要起而行之,处处合乎学问宗旨,何其难也! “之前不知道为何文圣老先生要劝我喝酒;不知为何左右一剑劈掉雨师神像,讲也不讲道理,就又一剑铲平了蛟龙沟;更不知道为何钟魁身为君子却如此不像一个书院君子;为何心相寺老和尚会说这个世界亏欠着好人;为何老道人带着我看遍藕花福地,总是好人难得好报,恶人难获恶报。” 在说道理的过程中,陈平安常想要将学问与处事并举,做到言行合一,可是说着说着就会开始自我否定,告诉桌对面那位聚精会神竖耳聆听的水神娘娘,他觉得自己琢磨出的道理仍是太小,尤其大是大非之外的复杂善恶、细微人心,远远没有资格去盖棺定论。 陈平安坐在那里,很多时候都在自言自语。 又是一个多时辰,光阴如碧游府外的江水缓缓流逝。水神娘娘早已站起身,恭敬肃立,微微躬着身子,如学生聆听夫子教诲,铭记在心,不敢错过一字一句。 裴钱趴在桌上,脸颊贴着桌面,望着一口气跟别人说了那么多大道理的陈平安,好像听进去了,又好像心不在焉。 陈平安说他之前不明白很多事情,其实小女孩裴钱也不明白,更不明白。 为何天大地大,对谁都讲理、和气的陈平安,独独对她那么不好,对她脾气最恶劣?可她还是会觉得待在他身边好,比起当年她一个人在南苑国京城像个小小的孤魂野鬼,年复一年飘来荡去,总觉得哪天冻死了饿死了就拉倒,要好太多了,所以她哪怕挨骂挨打,也觉得……没什么委屈。 陈平安会看到世间种种别人的好,裴钱只愿意看到世间种种他人的恶。 碧游府邸那块匾额上的三个金字,光彩夺目,金光流溢。府内一众人鬼或惊骇或惊喜地发现,整座府邸处处是淡金色的光在如水流淌。 碧游府外的埋河之水,在月辉照耀之下,波光粼粼,尤为皎洁。许多戾气难消的冤死水鬼,不由自主地从阴沉河底游上河面,沐浴在月色下,然后又纷纷消散,如获解脱。 埋河畔的水神祠庙内,在外等待天明开门烧头香的善男信女们,喧哗大起,原来祠庙内那尊水神娘娘的金身神像脱离其泥塑金身,蓦然拔地而起,高达十数丈,俯瞰人间,而那尊泥塑金身上的“金身”二字,变得越发名副其实,威严之外,神气凛然。 埋河深处,那头距离金丹境只差丝毫的大妖,隐匿在河底一处老巢,本该最为舒适惬意,这一刻竟是仿佛置身于油锅之中,煎熬万分。不得已,它迅猛冲出老巢,大声咆哮着,掀起滔天大浪,沿着埋河水流疯狂往上游逃匿而去。 天微微亮,碧游府大厅内,水神娘娘衣袖飘摇,浑身金色光彩流转不定,尤其是心胸之间,有一枚金色丹丸滴溜溜旋转,映照得整座大厅金光远胜烛光。 书上有云,朝闻道,夕死可矣。她不承想自己还有这份齐天洪福,竟能夜闻大道,朝结金丹! 水神娘娘对眼前这位年轻男子感恩戴德,鞠躬到底,喜极而泣道:“既然小夫子是文圣老爷的嫡传弟子,为何骗我?” 水神娘娘说完之后,久久没有得到答案,抬起头一看,哭笑不得,原来那位小夫子竟然已经坐着熟睡过去,唯有微微鼾声。 她会心一笑,小夫子这份自在和宽心,瞧着不太讲究,可在她眼中,比那“十步一杀人,千里不留行”的人间豪杰,毫不逊色。 这位埋河水神想了想,就要去背起陈平安,送他往府邸雅舍休息,不承想裴钱如临大敌,赶忙护在陈平安身边,问道:“你要干吗?” 水神娘娘翻白眼道:“难不成要他在这儿睡到日上三竿?总得有张舒服的大床让他躺着吧,不然我碧游府还谈什么待客之道。” 裴钱“哦”了一声,叮嘱道:“那你小心些,别吵醒了我爹。”同时裴钱还小心翼翼将那只养剑葫芦,重新悬挂在了陈平安腰边。 要是弄丢了这只养剑葫芦,估计自己不被陈平安打死,也会被骂死。 没办法,在陈平安心中,就数她最不值钱了。 水神娘娘没跟小闺女计较称呼,她自然一眼看出,陈小夫子跟小姑娘绝对没血缘关系,至于为何一大一小会一起结伴游历江湖,估计就是缘分吧。缘聚缘散,缘来缘去,最是妙不可言,就像今夜到今晨,谁能想象,初次莅临碧游府的陈平安,就给她带来如此之大的机缘?须知山水神灵进阶,除了朝廷敕封、皇帝下旨,以一国气运换取某位神祇的神位登高之外,就只能一点一滴,收取祠庙内善男信女、心诚香客们一钱、一两、一斤的香火精华,比起练气士和纯粹武夫,更难精进。 水神娘娘动作轻柔,背起了这个天底下酒品第一好的年轻人。他并不重,她也没有运用神通,缩地成寸,直接去往小院,而是背着陈平安,一步步走去,这对于急性子的埋河水神来说,是破天荒的耐心了。她很好奇,这么个年轻人,肚子里怎么就装有那么大的学问?怎么就能够被文圣老爷和齐静春视为文脉继承人?那会儿,他应该还是个少年吧? 若真是少年闻道的话,那得是多好的出身,多好的天赋才行?难道是那传说中神灵转世、生而知之的天之骄子?可转念一想,她又觉得不对。文圣老爷什么天才没见过,应该不会如她这么俗气。 裴钱走在水神娘娘身边,一直在仰头打量着她的脸色,看这位府邸主人笑得有些古怪,小女孩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该不会是喜欢上我爹了吧?” 水神娘娘摇头柔声道:“不会,我既不喜欢,也觉得配不上。如果一定要选一个世上读书人,作为相濡以沫的夫君,我啊,大概还是更喜欢那个邋遢君子,嫁给这般男子为人妇,才能过日子。陈公子这样的,难。” 如果水神娘娘喜欢上了陈平安,裴钱会生气,可当她听说水神娘娘不喜欢陈平安,她就更生气了,脱口而出道:“你眼瞎啊!” 水神娘娘转头看了眼气鼓鼓的小丫头,笑道:“哎哟,难道天底下的女子,都要喜欢陈平安,才算不眼瞎?” 裴钱冷哼一声,一副“你这娘们头发长见识短,我才不与你废话”的骄横表情。 水神娘娘本就心情舒畅,见着了裴钱这副模样,更是笑出声来。觉得自己被小瞧了的裴钱便越发气愤,恨恨道:“笑什么笑,我爹是你恩人,我是他女儿,我就是你的小恩人,你放尊重些!” 水神娘娘脚步轻缓,轻声问道:“不然我送你一份谢礼?” 裴钱眼睛一亮,只是很快黯然,有气无力道:“算了吧,你自己送陈平安,我可不敢胡乱收礼。不然他醒了后,肯定又得嫌弃我没家教,不懂礼数了。好心当成驴肝肺,我何苦来哉?你说是不是?” 水神娘娘忍俊不禁,好不容易才憋住笑意,一本正经道:“没事,我自有贵重之物要赠送陈平安,你呢,既然是‘陈平安女儿’,我作为半个长辈,初次见面,送些东西给你,哪怕你偷偷藏着,不给陈平安发现,也并不过分,又不算大是大非。再说了,你又不会拿去为非作歹,要是事后陈平安晓得了,最多骂你几句,不痛不痒的,怕什么?” 裴钱略微心动,只是很快就嗤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做坏事?我坏得很哩,我要是得了什么厉害至极的仙家宝贝,或是学了了不得的神仙术法,我见谁不顺眼,一照面就咔嚓了他们,比那个姓朱的大坏蛋、老东西,还有那个名字叫‘右边’、整天板着一张臭脸的丑娘们,杀人更利索,就跟我平时饿了吃饭一样,眨眼工夫,就要再盛一大碗白米饭了!陈平安都拦不住!不过呢,到时候陈平安打不过我的话,我会照顾一下他的面子。” 小女孩越说越开心,说得水神娘娘心惊胆战。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陈平安带了怎么个小怪胎,竟然把杀人一事,说得跟吃饭一样,而且不是懵懂稚童喜欢故作骇人言论那种。 水神娘娘变了眼神,再次仔细观察裴钱。 裴钱突然怒道:“你这水神娘娘,真是坏心眼,恩将仇报!你是不是故意坑害我,一门心思想要陈平安瞅见我犯了大错,把我赶出家门,你好趁机当好人收留我,要我在这碧游府给你当个端茶送水的小丫鬟?” 水神娘娘默不作声,一边背着酣睡的陈平安,一边低头打量着黝黑娇小的小女孩。她故意让自己眼神冰冷,既刻意掩饰,又有些泄露,笑问道:“你就这么看我?” 果然,裴钱立即就退后一步,故作轻松,笑道:“水神娘娘,我跟你开玩笑呢。” 水神娘娘心中了然,这个拥有金形天姿的小姑娘,来头绝对不小,而且几乎不用奢望自己能够驾驭此人的心性。 水神娘娘没来由想起了当初裴钱捧水而至,陈平安轻轻一句,小姑娘立即就原路返回,放回那捧水精,而且好像全然顺乎本心,没有半点违逆的意思。水神娘娘终于咀嚼出一些苗头,然后在心中对背上的年轻人赞叹一声。 裴钱乐了,道:“你方才吓唬我呢。” 水神娘娘有些无奈了,小丫头果真有洞悉人心起伏的敏锐直觉?这要是有人跟她朝夕相处,得多累? 水神娘娘将陈平安送到碧游府一栋最雅致的独栋小院,院门房门皆自行打开,把他放在被褥华贵的床榻上,裴钱嚷着让开让开,帮着陈平安脱了靴子,再盖好被子,这才一屁股坐在床边,瞪着水神娘娘,后者笑道:“你有你睡觉的地儿,我这就带你去。” 裴钱使劲摇头道:“我得替我爹守夜,防着坏人。” 水神娘娘道:“行了,别想着拍马屁了,陈平安真的睡着了。” 裴钱将信将疑,回头看了眼陈平安,这才起身,笑嘻嘻道:“那带我去眯一会儿,困死我了。不过千万记得我爹醒了,就立即叫醒我,我们还急着赶路呢,说好了天亮之后跟上大队伍的,我爹向来说话算数。” 水神娘娘算是彻底服了这个人小鬼大的家伙了,带着裴钱离开屋子后,好奇问道:“大队伍?怎么回事?” 裴钱犹豫了一下,大致说了一下姚家队伍的情况。 水神娘娘点点头,道:“没问题,你们安心睡两个时辰,到时候我像昨夜那样,一下子就将你们送到埋河上游。” 裴钱这才放心,跟着这位极其有钱的“矮冬瓜”女子,一起去往附近的一间院子。她嘴上挑三拣四,满脸嫌弃,可心里头早已羡慕得一塌糊涂,心想着以后自己有了大把银子,一定要有这么大的宅子,这么富贵气派的屋子,还要用金子银子铺地,再在屋子里贴满那些黄纸符箓! 安置好陈平安和鬼精鬼精的小姑娘,水神娘娘一步就来到了碧游府大门外,抬头看着那匾额,怔怔出神。又一步倒退跨出,瞬间来到了供奉有她金身的水神祠庙内,距离开门迎接香客还有约莫一刻钟,她大步走入主殿内。 先前她结成金丹,天生异象,使得门外数百香客们纳头便拜,心诚至极,她在远处碧游府内,亦是心生感应,对于神道香火,略有所悟。 大殿内神台上的那尊泥塑金身,已经恢复原样,不再神光外露,照耀埋河。神像其实与她本人相貌只有四五分相似,而且神像女子身材婀娜,衣袖飘举,线条灵动,如神人身披天衣。她一直觉得神像过于美化自己的形容姿色了,完全就不是自己,只不过这就是山水神祇祠庙塑像的规矩。 此水神庙最早的一位庙祝妇人,是溺水被水神娘娘所救,之后便死心塌地,舍了俗世的富贵身份,在水神庙担任了庙祝,一做就是五十年,从一个年轻妇人,慢慢变成了白发老妪,因为没有修行资质,活到八十高龄便去世了。正是这位庙祝,勤勤勉勉,行走四方,帮着水神娘娘收拢信徒,年复一年开设粥铺救济百姓。弥留之际,老妪握住了水神娘娘如羊脂美玉的纤手,沙哑笑道“娘娘还是这般好看,金身神像还是匠人手艺不精,不及娘娘容颜万一,是她这个庙祝当得差了”。最后老妪泪眼婆娑,询问水神娘娘一句话,四个字而已:“可曾消了?” 不等水神娘娘给出答案,老妪就去世了。 那位至死也虔诚的庙祝,其实不是一开始便是世人眼中的好人。她年轻的时候,男人行商,经常出门在外,她耐不住寂寞,便勾搭了别的男人。事情败露后,更是勾结野汉子害死了丈夫,之后成功改嫁,还霸占了前夫所有家产,快活了几年后,因恶缘而聚,由恶报而散,一次踏春郊游,被见异思迁的男人打得半死,丢入埋河水中,刚好被那会儿才是埋河一座淫祠小小水神的娘娘救起。 凡此种种,这位水神娘娘始终不得解惑,直到读到了文圣老爷的道德文章,说那人性本恶,教化向善,埋河水神才幡然醒悟。 身为埋河水神,可以凭借香火照见人心,原本她对人心丑陋深恶痛绝,甚至还会排斥那些袅袅香火,总觉得每次让人许愿灵验,自己就多一丝恶业缠身。在那之后,她的心境才开始有所转变,统辖埋河水域,镇之以威,震慑恶念,同时联手埋河两岸的数个城池的城隍爷,数次显灵,对朝廷祈雨一事,不遗余力施展神通,哪怕拼着道行衰减,金身黯淡,都要争取有求必应,不管香火是善念还是贪念,至少先做到让自己问心无愧。 可数百年光阴,岁月悠悠,总有耐心耗尽的时候,她开始越来越少走入水神祠庙,越来越喜欢待在那座闭门谢客的碧游府,凭借那道仙人口诀,潜心炼化一件又一件兵器,以此打发枯燥乏味的神祇生涯。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内幕,是因为那门上古传承的法诀,不但可以炼器,还可炼埋河之水,更可炼人间香火,真正是一法通万法通的仙家大神通。 原本以为那个名叫裴钱的小姑娘,既然有缘来此,资质又如此之好,说不定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可以继承自己的神位与这份无上道诀,只可惜事实好像并非如此,那就只能再等了。神位传承,与练气士收徒如出一辙,从来不是小事,一着不慎,不但弟子遭灾,师父也会被牵连得身死道消,要么就是教出一个养不熟的白眼狼,离经叛道,欺师灭祖。比如她最仰慕钦佩的文圣老爷,学问多高多大不也一样教出个崔瀺? 晨曦从窗户洒入主殿内的地面,水神娘娘收回视线,轻轻发出一声叹息。庙祝老妪站在门口,布满皱褶的苍老脸庞上挂着一大把激动欣喜的老泪,委实是知道了天大的喜讯的样子。 水神娘娘一人得道神位登高,埋河水神祠庙众人自然是跟着鸡犬升天了。从今往后,不但那头水妖要夹着尾巴,再不敢兴风作浪,而且从刺史府邸、郡守府邸再到各地县衙,恐怕人人都要换上一副更加恭敬的嘴脸了,便是那个自恃恩人身份的倨傲刺史老爷,说不定以后都要客气许多。 庙祝老妪忐忑问道:“娘娘,咱们埋河附近的城隍爷、土地公,以及一些小河河伯,几乎都赶来给娘娘道贺了。他们晓得娘娘的脾气,不敢叨扰碧游府,都备好了重礼,在这庙外边候着呢,见还是不见?若是娘娘乏了,我可以帮着推托一二,他们是不敢说什么的。” 水神娘娘淡然道:“我还有点时间,见见他们吧。庇护一方山水气运,教化辖境九十万百姓,不是我们一座水神庙可以做到的,需要同心协力。” 老妪心中惊讶万分,不知为何这位惫懒的水神娘娘突然转了性子,可到底是好事一桩,立即领命转身去传谕。 只要娘娘愿意花些心思,招徕各方山水神祇,埋河水神庙,定然可以一呼百应,成为名副其实的大泉水神庙第一! 自那位初代庙祝女子死后,埋河水神庙祝已经换了一位又一位,可水神娘娘始终都没有什么感情,来来往往,生生死死,就只是那样了。 此时此刻,独自一人的水神娘娘,好似在与一位故人对话,笑道:“听说蜃景城有两户人家最擅长塑造神像,张家样号称面短而艳,更添风采,曹家样被誉为衣服飘举,飘然欲仙。你觉得哪个更适合我一些?你会更喜欢哪一家的匠人?”她嘴角翘起,眯眼而笑,大手一挥,“你不用想了,哪家口气大,开价高,就挑哪家,如今咱们可不用愁钱了!” 拂晓时分,河畔驿馆,老将军姚镇发现陈平安没有出来吃早饭,便有些奇怪。朱敛笑呵呵解释说少爷游历未归,昨夜临时起意,要去瞻仰埋河水神庙,老将军不妨先行赶路,少爷一定会跟上。 姚镇大笑着说这家伙真是不仗义,早知如此,昨晚就该一起去的,耽搁一两天行程算什么。 朱敛没有多说什么,笑着退下,与卢白象三人坐在了一张桌子上。 卢白象望向他,朱敛摇头笑道:“莫要问我,少爷当时并未要我跟随,只说会尽早返回,让我与驿馆这边打声招呼。” 魏羡只是埋头喝粥,下筷如飞。 隋右边无论坐姿还是饮食,是四位“扈从”当中最有独到气韵的一个。便是姚家随从铁骑当中最没心没肺的,都觉得这位姿容绝美的背剑女子绝非俗人,不是任何一位大泉世家公子能够拥有的扈从。 卢白象皱了皱眉头。 朱敛微笑道:“怎么,不放心我?我就算有那份心思,可有那本事吗?”见卢白象不愿与自己说话,朱敛笑意更浓。 坐在最角落的道门师徒尹妙峰和邵渊然对视一眼,并未就此言谈半句,但是两人心湖之间,各有声音响起。 邵渊然喝着一碗小米粥,以心声询问道:“埋河水神庙后半夜的异象,会不会跟此人有关?” 尹妙峰答道:“说不定。照理来说,不太可能,毕竟那位水神娘娘引来的天地感应,是结成金丹的大气象,君子钟魁都未必有此能耐可以帮助她一二。只是这位来历不明的陈公子,实在不可以常理揣度,我们无须理会,只要不是横生枝节,我们就已经可以向大泉刘氏交差了。碧游府升不升宫,都有一位书院君子兜着,已是万幸,如今埋河水神靠自己的本事进阶,我们昨夜登门拜访那一趟,其实也可以拿出来说道说道,沾沾光,说不定为师可以帮你要到一份好处。” 邵渊然点了点头。他眼角余光瞥了眼重新戴上帷帽的姚氏女子,不再说什么。 姚仙之和姚岭之虽然是姚家嫡系子孙,而且备受器重,可是一样没有资格跟爷爷姚镇同桌,三个位置坐着的,都是跟随姚镇征战大半辈子的老卒,无关品秩高低。姚镇视为理所当然,三位百战老卒也不觉得有何不妥。 姚仙之朝姚岭之眨眨眼,努了努嘴。 姚岭之问道:“做什么?” 姚仙之压低嗓音,问道:“你说陈公子是不是遇上了不开眼的家伙,斩妖除魔大杀四方去了?你想啊,陈公子凭借一己之力,打得埋河几百里妖魔,一个个鬼哭狼嚎,这幅画面,是不是特有英雄气概?” 姚岭之没好气道:“你还没睡醒吧,喜欢白天做梦?” 姚仙之挑眉道:“你觉得陈公子做不到?” 姚岭之说道:“我是觉得埋河没那么多鬼魅,毕竟有座水神庙压着呢。” 姚仙之哈哈笑道:“我就说嘛,你其实心里头也相信陈公子是有这份能耐的。” 姚岭之横眉竖眼,斥道:“喝你的粥!” 姚仙之开心笑道:“今儿粥特别好喝!” 哪家少年郎,不仰慕那真豪杰。 陈平安猛然惊醒,从床上坐起身后,大汗淋漓,仔细思量一番,才稍稍心安几分。记忆中,只说了文圣老先生的顺序,并没有过多涉及三四之争,也没有多说齐先生。不过即便如此,他决定等会儿见着了埋河水神娘娘,还是要提醒几句,关起门来闲聊,可以言行无忌,开了门就不要再谈论此事了,不然他陈平安可以一走了之,返回宝瓶洲,你水神娘娘的碧游府跟祠庙金身都是不可以挪窝的。 陈平安瞥了眼床底下的那双靴子,愣了一下,竟是靴尖朝里摆放的,他摇摇头,好嘛,生怕我不知道是你帮忙脱的靴子?真是一身的机灵劲儿,为何就不愿意多花在读书上? 离开屋子后,陈平安站在院中,约莫是辰时的尾巴上了,姚家队伍应该早已起程,他和裴钱需要加紧赶路,不提去往驿馆的三百里埋河水路,就已经耽搁了一个多时辰。 不过昨夜喝过那顿百年陈酿水花酒之后,此时神清气爽,既是客栈大战后身子骨痊愈得差不多了,更有心境上的轻松自如,就像一间老屋子,积攒了太多杂七杂八的物件,哪怕主人都视为宝贝,可若是哪天收拾齐整了,再一眼望去,肯定会更加顺眼。 院门口那边站着一个妙龄婢女,正是昨晚领着裴钱去看影壁的府邸水鬼,她对着陈平安嫣然一笑,道:“陈公子,娘娘要我在这边候着,只等公子醒了,就领着去往昨夜喝酒的大厅。” 陈平安笑着快步走去,问道:“我带来的那个小丫头呢?” 婢女抿嘴而笑,小心解释道:“那位小姐起得要早一些,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就醒了,然后我带着她逛了一趟碧游府。小姐活泼开朗,府中下人都很喜欢。”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直白问道:“她没跟你们碧游府索要什么吧?” 婢女赶紧摇头道:“没有没有,真的没有。”也是个不会撒谎的。 陈平安无奈道:“她讨要了什么,若是太过贵重,我们不会带走,若是寻常之物,我可以付钱。” 婢女忐忑道:“她只要了些碧游府购自市井坊间的纸笔,说是她从今天起要学习画符,还说这笔钱,她迟早会还给碧游府的。陈公子,只是些寻常纸笔,真不值钱,恳请公子别责怪小姐,不如公子就当是我送给小姐的礼物?公子不知道,我已经好些年没有与人打交道了,小姐愿意与我说话聊天,我很开心,就跟我还是活人时过年似的。” 陈平安笑道:“那我就当是你送给她的,不过到时候我让她与你道声谢。” 婢女笑逐颜开,侧身施了个万福,道:“公子善解人意,希望以后能够常来咱们碧游府做客。” 陈平安见到了裴钱,她笑脸灿烂。陈平安问道:“就没什么想要说的?” 裴钱瞪了眼陈平安身后的女鬼,悻悻然从袖子里拿出一支兔毫小楷毛笔,然后掀起外衣,原来将一大摞宣纸贴身藏着了。 她赶紧说道:“我与萱花姐姐说过了,这笔和纸是我跟碧游府借的,以后肯定还钱!只是怕你不答应,我便藏了起来。” 陈平安问道:“就算你将来挣了钱,知道宝瓶洲离着桐叶洲有多远吗?以后怎么还?若是让仙家渡口帮忙寄送,那些钱,你都可以在南苑国京城买栋宅子了。你保证能挣到这么多银子?” 裴钱一脸茫然。 陈平安冷笑道:“说不定就是知道这点,所以才说愿意还钱吧?” 裴钱笑容尴尬,视线游移不定,就是不敢正视陈平安。 陈平安伸手过去。 裴钱哭丧着脸道:“不许打脑袋,不许扯耳朵,其他地方随便打!” 陈平安气笑道:“把笔纸交给我收起来,这位姐姐方才说了,是她当作离别礼物送给你的。” 裴钱将纸笔交给陈平安,望向那位捂嘴而笑的娇俏女鬼,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道:“萱花姐姐,你人这么好,不对,是当鬼当得这么好,应该让你当水神娘娘的。” 陈平安将物件收入养剑葫芦内的方寸物中,瞥了眼裴钱,裴钱立即醒悟,对着婢女鞠躬致谢。 两人一女鬼到了大厅,水神娘娘等候已久。 比起之前那个大大咧咧、有着江湖豪气的埋河水神,今天她总算有点水神娘娘的架势了,换上了一身类似朝廷诰命夫人的锦衣华服。 婢女萱花退去后,水神娘娘开门见山,沉声道:“陈平安,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是比天大的恩德,我得拿出点什么给你,不然愧疚难安。我想了一下,碧游府并无能够让你瞧得上眼的物件,我自己炼化的那些兵器,品秩是还凑合,只是两件法宝,都是我的本命物,给不了你,其余兵器,品秩又不够。话说回来,便是一股脑都给了你,还是不足以报恩,所以我想要将祠庙外那块祈雨碑上的仙家炼化口诀赠予你。”水神娘娘掏出一枚玉简,道:“希望你记下这门道诀后,最好立即销毁,并非是我小气,碑文所载,涉及一位上古仙人的证道根本,机缘大,因果也大,轻易外传,不一定是好事,一旦承载不住,反而惹祸。” 陈平安二话不说,点了点头,便笑着伸手接过,干脆利落地收入飞剑十五当中。 水神娘娘讶异道:“不推脱一二,与我客气几句?你来我往,就更显真情了啊。” 陈平安忍住笑,道:“实不相瞒,我还真需要一门上乘炼器口诀。当初莫名其妙就阴神夜游了,念头一起,就直奔你们水神庙,钟魁说的机缘所在,应该就是这个。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水神娘娘挠挠头,道:“理是这个理,可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你要是大义凛然地拒绝了,来一句君子行事不图回报什么的,我再一哭二闹三上吊,死活要送你,你不得不收下,最后宾主尽欢而散,多有意思。”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之后水神娘娘便要带两人去往埋河,依旧是运用先前的神通,将二人送往埋河上游的驿馆附近。山河千里辗转一念间,这是山水神灵最让练气士羡慕的神道术法之一,另外一个应该就是神祇只要身处自家香火祠庙,便拥有类似儒家圣人坐镇书院和真人身处道观的额外威势。 水神娘娘大概是不愿太快分别,带着他们步行走向碧游府大门。临近大门,她突然问道:“陈平安,你有没有文圣老爷的著作?最好是文圣老爷亲自送你的那种。你放心,我不会堂而皇之供奉在水神庙,那也太不知死活了,我就是偷偷藏在碧游府中,与我私自刻下的那块牌位放在一起,这既是我的最大心愿,更是我的功利心使然。如今我神道跨出了一大步,修为暴涨,但是从今往后,更需要真正将文圣老爷的道德学问给读活了,直觉告诉我,一旦成功,我还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说不定到时候连大泉王朝的五岳正神祠,都会不如我这座埋河水神庙。” 见陈平安默不作声,水神娘娘停下脚步,破天荒露出哀求神色,恳求道:“陈平安,求你了。” 陈平安思考很久,才答道:“老先生是送过我一本儒家入门典籍,却不是他的著作。” 水神娘娘满脸惊喜,忙道:“只要是过了文圣老爷手的书本,就成!我可不傻,书中必有大道真意!” 陈平安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初次见到的矮小女子,挎刀背剑,手持一杆差不多有她两人高的铁枪,在埋河水底大战水妖、慷慨奋发的英姿。更想起了她在水神庙外对他和钟魁说的言语,从头到尾,并无半点骄横,中正平和得不像神祇,而像一位真正的读书人。 陈平安叹了口气,转头对小女孩说道:“裴钱,我让你反复读的那本书,你应该已经背熟了,不然就送给水神娘娘吧?” 水神娘娘愣了愣,竟是询问的口气? 更让水神娘娘一头雾水的一幕出现了,裴钱咬紧嘴唇,死活不开口,更不愿意点头。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芦,喝了一口酒。 水神娘娘一咬牙,说道:“我碧游府其实还有一件镇宅之宝,极其珍稀,绝不比那仙人口诀差,只要愿意赠书,我就投桃报李!”随后她笑望向裴钱,道:“除了报答陈平安,我同样再送你一件好东西,不敢说价值连城,却也是一等一的罕见宝贝。” 可是裴钱只是站在原地,不说话不点头,两只小手死死攥紧衣角,心里既怕陈平安生她的气,从此更加讨厌她,又怕陈平安点头答应了水神娘娘。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芦,弯下腰,竟然对裴钱笑了,揉了揉她的小脑袋,道:“不愿意就算了。” 裴钱抱住陈平安,一下子哭了起来。 陈平安都不知道这家伙是怎么想的,为何哭,对水神娘娘无奈一笑,道:“不好意思,我回到宝瓶洲后,争取帮你找一本,到时候寄给你,至于报答不报答的,用不着。” 水神娘娘哀叹一声,看了眼陈平安,又看了眼裴钱,扼腕痛惜道:“只好如此了。” 他们来到埋河水畔,陈平安背着裴钱往水中一跳。 水神娘娘大袖一卷,埋河水中再次出现先前朱敛所见的古怪漩涡,下一刻,她与陈平安和裴钱已经站在了三百里外的埋河水中,一人飘掠,一人踩水上岸。 水神娘娘站在岸边。陈平安告别离去,走出一段距离后,他大概是跟裴钱说了些什么,哭花了脸的小女孩转过头,与水神娘娘挥手告别。 水神娘娘笑着挥手。 渐行渐远,背后的裴钱始终呜呜咽咽。 陈平安笑道:“又没做错什么,哭什么?” 小女孩脑袋抵住陈平安,哭道:“对不起。” 陈平安:“嗯?” 小女孩伤心欲绝,又道:“你说得对,我就是个赔钱货。” 陈平安气笑道:“瞎说什么。以后记得好好读书,要用心。” 裴钱抽了抽鼻子,使劲点头。 陈平安没好气道:“别把鼻涕擦我身上。” 裴钱后仰一些,擦了擦陈平安背后的眼泪和鼻涕,笑了一声:“嘿!” 一大一小身影消失在远方。 水神娘娘开怀大笑起来,果然这才是文圣老爷的嫡传弟子! 若是一听说还有那重宝可以换取,世间有几人,会真正在乎一个身边小女孩的意愿? 她收起笑意后,脸色肃穆,向着陈平安离去的方向,作揖到底。 果然闻道有先后,昨夜坐而论道,今天起而行之,是谓知行合一。 陈平安真乃夫子也,真先生也! 姚家行事老到,驿馆那边有人等候陈平安,朱敛也在其中,少年斥候姚仙之更是死皮赖脸留下了。 陈平安与那两个姚家老卒道了歉,老卒们哈哈大笑,其中一人连忙摆手说陈公子这般客气,太把自己当外人了,使不得使不得。 姚仙之看待陈平安的眼神,就像看待一位从沙场凯旋的功勋武将,让陈平安有些摸不着头脑。 一行人骑马追赶大队伍,裴钱与陈平安同乘一马,小女孩高兴得很。老将军姚镇早就让车马缓行,于是很快陈平安就看到了那支队伍的身影。 姚镇经过这段时间的休养,又有一位皇子殿下的灵丹妙药辅助,被刺客重伤的伤势几乎已经痊愈,今天北行又放缓马蹄,在征得姚近之的同意后,离开了车厢开始骑马。到底是大半辈子在马背上厮杀的老人,年轻时候早早习惯了长途奔袭的急行军,便是在马背上睡觉都不会跌落,加之今天沿途风景怡人,又有小恩公陈平安与他并驾齐驱着聊天,说了些埋河水神庙的景象,姚镇精神头极好,笑声爽朗。 陈平安想要让老将军帮着跟官府讨要一幅埋河流域的堪舆图,姚镇问也不问就答应了下来。 裴钱已经被陈平安赶去车厢了,再度与隋右边共处一室,后者盘腿而坐,闭目养神,横剑在膝,气度森严。 裴钱一直就不喜欢这个冷冰冰的娘们——见了谁都跟欠了她好几十两银子似的,整天臭着一张脸,小心明年就变成一个老太婆。 裴钱在进车厢前,跟陈平安要回了那小楷毛笔和宣纸,这会儿坐在角落,自顾自打开棉布包裹,将新家当小心翼翼放入其中,又从最底下抽出一本褶皱严重的书,突然瞥见包裹里头有一双靴子,瞧着是新买不久,却沾满了泥土,她吐了吐舌头,赶紧收起包裹,不敢让人瞧见。 后仰躺下,裴钱双手高高拿着那本破损老旧的书,翻来覆去瞅了半天,最后放在脸上,沉沉睡去。 睡着之前,小女孩想起那个家伙要她以后真正用心读书,不要光用力气背书,她心里嘀咕,今儿太累啦,明天再说,明天一定做到。只是一想到有句话,叫作“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她便开心得快要笑出声了。 小女孩今天睡得格外香甜。 隋右边睁开那双狭长的桃花眸子,轻轻吐出一口气,随即她抬起手掌,轻轻一拂,将那股气机瞬间拍碎。 画卷四人,除了最早走出画卷牢笼的闷葫芦魏羡,其余三人都是同一天来到这座浩然天下。 朱敛走了条外家拳极致的路数,走到武学巅峰后,才由外转内,不然这个被丁婴亲手斩杀的武疯子,也不会想要一人打杀其余九位大宗师。那场惨绝人寰的大乱战,朱敛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受伤越重,出手杀力越强,虽然丁婴侥幸活到了最后,还得到了朱敛头上的那顶莲花冠,可这位被誉为千古第一人的丁婴,一辈子都不曾与人提及那场南苑国京师之战,说不定这其中大有玄机。 卢白象才情极高,学什么都快且精,所以武学一途,海纳百川,这点与藕花福地后世第一人丁婴大致相同。只是卢白象的野心,或者说志向,不如丁婴那么疯魔纯粹,故而当年开创魔教之后,依旧是孤家寡人一个,喜欢云游四方,所以才会身陷重围。不过那一场大战,便是参与血腥围剿、落得个境界大跌的正道宗师,其内心深处,对于卢白象确也有一丝佩服。而那场大战中,最死战不休的两人,皆是爱慕卢白象的名门仙子,大概就是抱着殉情求死的心境了。 魏羡的武道最为罕见,天生的沙场万人敌,擅长应对围杀之局,一人凿阵,虽千万人吾往矣。历史上,关于这位南苑国开国皇帝的稗官野史和江湖趣闻,其中几乎没有任何捉对厮杀的记录。 而隋右边,无论是资质,还是心性,其实更像是一位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而不是憧憬什么“止境”的纯粹武夫。隋右边虽然最近始终身处方丈之地,但是她真正视线所及,依旧不是人间,而是那天上。 她如今在尝试一门剑走偏锋的剑术,这在灵气稀薄的藕花福地,只能是一座空中楼阁,而在浩然天下,却大有可为。 当下步骤有些类似武人的“填海”,只是她又有差异,是在腰肋之间煽风点火,自铸剑炉,温养一口剑气,模仿纯粹武夫一口真气,游若火龙,巡狩四方。 隋右边一旦成功,不仅仅是炼就了体魄,炼就了精神,还会炼就一缕剑气成剑坯,几乎是那剑修本命飞剑的雏形了。 而关于剑修的一切,如今的隋右边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全靠自己的摸索领悟。隋右边的练剑天赋之高,可想而知。 她这些天只是听说了一些个姚家边军的私下议论,说的是姚家恩人陈平安挡下刺客的壮举,其中就提及剑修杀力之凌厉巨大,飞剑之神出鬼没,让她心向往之。 如此才好,藕花福地太小,容不下她的剑,这座天下够大,她有朝一日,定要去那最高处出剑! 隋右边继续闭上眼睛,她的对手,从来不是魏羡三人,修行一事,她绝不会输给任何人。 大泉王朝正值繁荣鼎盛。 车厢外边马蹄阵阵,沿途许多乡野稚童都会驻足观望,村夫村妇们也不畏惧,眼光中只有好奇。 陈平安骑马而行,看着那些大泉百姓。当年身边带着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在大雪纷飞时节过关入境,曾碰到了大骊一队精锐边军斥候,训练有素,极其精悍,看了他的通关文牒后,就笑着建议他们可以去往烽燧借住,躲避风雪。 对于大骊皇帝、藩王宋长镜,以及邻居宋集薪,陈平安的印象可算不上好,但正是因为那次偶遇,陈平安对于大骊王朝,没有了成见。 当天队伍在黄昏时分下榻于一座临近州城的大驿馆,驿馆极其雅致,还有一个小园林,绿竹丛丛。 当晚姚镇就亲自给陈平安送来一幅堪舆图。陈平安当时在屋内端详那块玉简,裴钱在桌对面打哈欠,脑门上贴着一张宝塔镇妖符,理由是她听说竹林容易出现女鬼,风一吹,哗啦啦地响,总觉得就会有女鬼在竹林间飘来荡去。姚镇敲门后,裴钱立即跑去开门,老将军见着了额头贴符箓的小丫头,一问缘由,哈哈大笑,说就算真有鬼祟隐匿竹林也不用怕,军伍出身的姚家儿郎,一个个阳煞十足,是鬼魅害怕他们才对。 裴钱“哦”了一声,摘下符箓放在桌上,就去自己的屋子睡觉了。 姚镇用手往下压了压,示意陈平安坐下说话。两人落座,陈平安自然要道谢,官府堪舆图,一直是朝廷严禁流入民间的物品,比起弓弩之类的兵器管制得更加严格。 姚镇笑道:“不是多大的事情,本地刺史答应得很爽快,当官当到了封疆大吏的分上,就不用太理会这种事情了。你也别觉得欠了我多大人情。话说回来,那刘刺史一开始见着了我,十分局促,没办法,他有个亲家,在兵部衙门当差,这不就落到我手上了,一听说我要一幅堪舆图,你是不知道当时他的脸色,那叫一个如释重负啊。” 陈平安笑道:“那我可就真不客气了?” 姚镇伸手指了指陈平安,笑道:“你啊你,我就不明白了,两场厮杀,生死可谓头等大事了,恩公是何等的爽利人,怎么到了日常相处,却如此规矩,不痛快,不豪气。” 陈平安无言以对。 姚镇轻声道:“我那孙子,姚仙之,脸皮薄,不敢开口,就求我来跟你说一声,想要你指点一下他的武艺。你觉得咋样?” 陈平安仔细想了一下,答道:“如果只是客客气气切磋一下,我自无不可。但是如果他想要真正有所收获,我推荐他去找魏羡,我帮他跟魏羡打声招呼。” 姚镇一本正经道:“那小子就是想要客气一下。” 陈平安无奈道:“那我明天跟他搭个手。” 姚镇抚须笑道:“那么客气之后,我再让他去找那魏羡。” 陈平安点头道:“回头我就去和魏羡说一声。如此一来,这幅堪舆图,我收得心安理得了。毕竟有我们这样的高手指点,千金难买。” 姚镇一拍桌子,大笑道:“对嘛,你现在这种不要脸的蔫儿坏,像我年轻时候,难怪咱们投缘!” 陈平安苦笑摇头。姚镇乘兴而来乘兴而归。 陈平安摊开那幅堪舆图,从方寸物中取出那方水字印,轻轻呵了口气,往埋河水神庙和碧游府两地,重重盖了两下,这才收起了水字印和堪舆图。 他继续浏览玉简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巴掌大小的玉简,正反两面篆刻了足足五千多字。正面为那仙家炼器诀的正文,反面是水神娘娘的注释和心得。 虽然表面上只是一门炼化器物的口诀,其实是说那五行大道,文字内容洁净精微,宗旨高远。因为水神娘娘是从一块祈雨碑文中悟得,她便以五行之水作为开端,来清晰地阐述大致脉络,水,五脏中肾主水,五官为耳,五觉为声,五指为尾指,五液为唾,五音为羽,五志为恐,五祀为井,主神为北方玄武。 涉及的气府窍穴,具体应该如何炼化,在玉简背面,水神娘娘皆有详细解释。她可以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连这门仙家道诀能够炼化金身和香火一事,都明说了。 陈平安看得惊心动魄,这才知道碑文上篆刻的“一滴天上金瓶水”,大有深意,是说口诀修行大成之后,简直就等于是将整颗金丹融化为水精的功效,润泽五脏六腑。“满空飞线若机杼”,则是将人体内经脉的“驿路”,牵连呼应。而“化作四天凉,扫却天下暑”中的四天,又涉及道家青冥天下,那座白玉京高楼中的四层,能够以四种道法帮助修士降服心魔,这可就不是旁门左道了,而是道家最正宗之法。这简直就是所有元婴地仙梦寐以求的通天坦途,行走其中,等于“山登绝顶”的地仙,往天上架起四座天桥,白白多出了四次保证不会误入歧途的机会,甚至可以原路返回,而且修行期间,同样可以裨益体魄神魂,这等好处,谁不艳羡? 难怪水神娘娘直言此诀“万物可炼”,推断就算是宗字头的仙家洞府,这道法诀都会是宗主独有的山门重宝。 陈平安闭上眼睛,在心中默默背诵那五千字,打定主意以后不可轻易拿出玉简。 不知为何,陈平安手握玉简,只觉得遍身清凉,通体舒泰,客栈一役的残余伤势,以极快速度恢复。陈平安睁开眼睛,意识到有些奇妙。只是这枚玉简到底是何种美玉,陈平安认不得,想着以后到了落魄山,可以问问魏檗。 后半夜,一阵水汽骤然弥漫,笼罩驿馆。白雾茫茫,尹妙峰和邵渊然硬生生打断了坐忘吐纳,同时走出屋子,去往园林那边。 陈平安也停下了剑炉立桩,打开窗户,一跃而出。 很快在几位随军修士火急火燎的提醒下,驿馆姚家人纷纷披衣起床,老卒们披挂甲胄,手持兵器,严阵以待。 朱敛屋内漆黑一片,但是佝偻老人其实一直围绕着桌子,默默打转,步伐极有讲究。 隋右边盘腿坐在床上,睁开眼后又闭上了眼。 魏羡直挺挺躺在床上,双手握拳叠放在腹部,纹丝不动。 卢白象来到窗口后停步。 竹林那边,见着了那位不速之客,尹妙峰和邵渊然都松了口气。尹妙峰笑着抱拳道贺道:“水神娘娘金身大成,可喜可贺!” 眼前所站之人,身材矮小,身穿一身华美异常的诰命服饰,正是从碧游府匆忙赶来的埋河水神。 从今往后,便是金顶观观主亲临此地,见到了这位修为暴涨的埋河水神,都已经不能居高临下看她了。须知若是在那埋河水域,尤其是碧游府和水神庙附近,这位矮小女子就等同于一位元婴地仙的实力。 水神娘娘笑道:“上次是我碧游府招待不周,万分失礼,我这次前来,除了一桩私事之外,也想要邀请尹真人近期去我府上做客,我给尹真人,还有小邵真人,都赔个罪。” 葆真道人还真有些受宠若惊:一来是对方修为今时不同往日,就算身在此地,亦可算是半个元婴大佬了;二来碧游府已经与那准圣人钟魁搭上了关系,哪怕撇下大泉刘氏不理不睬,朝廷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三来大泉上层都晓得这位埋河水神的臭脾气,她愿意如此表态,尹妙峰不过是一个龙门境的刘氏供奉之一,如何能够不惊喜? 即便心高气傲的邵渊然,脸上都有了真诚笑意。 陈平安来到师徒二人身边,先与他们问好一声,这才望向那位水神娘娘。 尹妙峰和邵渊然识趣离开,离开之前尹妙峰顺势点破了埋河水神的身份,让姚家老卒和随军修士都不用如此戒备。 姚镇笑着向水神娘娘遥遥一抱拳,埋河水神的种种传闻,便是在边境上都有不少,很对这位老将军的脾气。 水神娘娘对姚镇也抱拳还礼,说了一句让人哭笑不得的直爽话:“哪天将军告老还乡,重回边关,一定要去我碧游府喝酒,管够!” 姚仙之和姚岭之,几乎同时翻了个白眼。姚近之头戴帷帽,站在姚镇身边,亭亭玉立。 最后水神娘娘手腕一翻,变出一坛酒来,抛给了陈平安,以心声相告道:“小心收好那枚玉简,玉简本身,就是好东西,不然早就让那些大道文字给炸得粉碎了。” 接下来水神娘娘的言语,可就不藏藏掖掖了,谁都听得到,只见她大大咧咧地对陈平安豪爽笑道:“这一路上思来想去,差点就想要以身相许报答大恩了,亏得我忍住了。这坛水花酒,我来的时候喝了小半,原本是想着给自己壮胆的,不承想入了驿馆,我还是胆子小了,实在说不出那臊人话。陈平安,少了一位如花似玉的美眷,是不是有些遗憾?哈哈,刚好剩下大半坛美酒,拿去借酒浇愁!” 这位水神娘娘,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陈平安站在原地,拎着酒坛,总觉得这酒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姚镇笑得幸灾乐祸。 姚仙之呆若木鸡之后,伸出双手,朝陈平安竖起两根大拇指。 裴钱迷迷糊糊站在远处。陈平安板着脸,带着裴钱返回住处。 两人分开的时候,陈平安严肃道:“以后你如果见着了一个姓宁的姑娘,今晚的事情,不许说出去!” 裴钱眨了眨眼睛,问道:“万一,我是说万一,我不小心说漏了嘴呢?” 陈平安沉声道:“我被打个半死之后,我再把你打个半死,听明白了没有?” 裴钱立即朗声道:“懂了!我读过了书,如今铁骨铮铮着哩,打死也不说!” 各自返回屋子。 陈平安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笑了起来。他不再练习剑炉立桩,而是趴在桌上,拿出那块小小的磨刀石,上面篆刻着漂亮的“天真”二字,可爱的“宁姚”二字。 宁姑娘,我很好。这一路,又走了很远,遇上了很多人和事。 有些想你,不对,是很想你了。 第85章 白猿背剑 一位身穿诰命华服的矮小女子,凭空出现在埋河水岸,缓缓而行。 随着境界修为的急剧攀升,埋河水神娘娘对于两岸水运的掌控,越发娴熟,这就像是武将在开疆拓土,马蹄所至,即是国土。 埋河本就是一条几乎东西向横贯大半个大泉王朝的大河,之前她是凭借一身炼化兵器,勉强维持埋河威势,面对一头尚未跻身金丹境的作祟水妖,就已经颇为吃力,若是贸贸然升碧游府为碧游宫,大泉朝廷又不愿拿出一部分国运,让钦天监修士带来放入水神庙中,一旦府邸匾额换成了碧游宫,四面八方皆是眼红和垂涎,说不定宫府两块匾额,哪天就给人当柴烧了,这也是这位水神娘娘不愿答应的原因之一。 她天生豪爽、性情暴躁,这不假,可能够坐镇埋河数百年,将一桩桩机缘都牢牢抓在手中,自然绝非痴傻之辈。 她蹲下身,从埋河中掬起一捧水,月色下,手心的河水涟漪微微荡漾,相较以往,灵气盎然了太多。 赶来驿馆之前,先是有许多水神庙承受不住的香火精华,倒退流转,悉数涌入祠庙,原本银白色的香火精华,竟然变成了淡金色,丝丝缕缕,飘向主殿内那尊泥塑金身。金身金身,可不是什么造像匠人的镏金镀金手艺,而是一位山水神祇的神道根本所在,是一种大道显化。那些淡金色的浓郁香火缓缓熏染神台上的金身神像,在神道之中,被誉为“描金”。只有两种情况,才会出现这等异象:一种是带着皇帝旨意的钦天监修士,奉旨行事,以一支御制毛笔蘸金描绘某位神祇金身,多是“数次点化”而已;还有一种是儒家圣人,对着金身“指点江山”,而且这些儒圣,至少是七十二书院山主之辈。 除了埋河水神庙莫名其妙获此大福缘之外,碧游府更是水运升腾,祥云汇聚如一顶华盖,几乎能算是一座修行的洞天福地了。 此举被视为封正!真真正正被浩然天地正统所认可! 河神娘娘心再大,也知道这份令她措手不及的大恩,丝毫不比第一次陈小夫子授业解惑逊色。 在驿馆开玩笑说想以身相许,实在是她不知如何报答了。 那枚玉简,其实就是她碧游府的镇宅之宝。上古时代,埋河曾经是桐叶洲三条入海大渎之一的主干,此后沧海桑田,因江河改道、积淤、阻塞种种变故,那条大渎的规模越来越小,最终只剩下了一截,便是埋河。碧游府的前身,是一座河渎龙宫的废墟,而那枚玉简就是她从破败龙宫中找到的至宝,万年不改颜色,是那江河水精凝为实质,更是一方天地水运的具象,再由老龙王炼化为玉简。想必龙宫犹在的遥远岁月里,这枚玉简就是龙王爱不释手的珍惜之物。 她要陈平安记下仙家道诀后就立即销毁玉简,其实是起了一些戏弄之心。 除非陈平安是上五境神仙,才有本事毁去玉简。 不过既然拥有了那门“一步登仙”的道诀,要将玉简炼化为本命物,她相信只要陈平安用心,希望不小。 她一步跨入埋河,走在水面上,如志怪小说里的神女。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那头水妖肯定勾结了附近某位山神,登岸隐匿于某地山运之中,没了踪迹。 水神娘娘一个后仰直直倒去,就那么躺在埋河水面上,随着水流往下游漂荡而去。河中溺死的水鬼,浩浩荡荡在河底跟随这位水神娘娘,往水神庙那边漂去。 她突然捂住脸,一副没脸见人的娇憨模样,自语道:“那些羞臊话,哪里是一个黄花大闺女可以说的。”好在很快就恢复了斗志,她坐起身,雀跃道:“赶紧让人去蜃景城请匠人,重塑神像!人靠衣装神靠金装!神像胸脯那边的曲线,夸张就夸张一些嘛,腿也可以长一些!” 一些开了灵智的河底游荡水鬼,真是长了见识,世间还有如此……有趣的水神娘娘。 姚家队伍的北行之路,遇上了很多啼笑皆非的事情。 一位小有名气的江湖豪杰,带了一杆精铁打造的八宝玲珑枪,慕名而来,说要领教威震边关的姚家枪。 此人呼朋唤友,十数骑呼啸而至,齐齐停在官道上,他高坐马背之上,抖了一个花俏枪花。倒不能说是三脚猫功夫,身为二三流武夫,十数年水磨功夫还是有的,只是这类武林中人的切磋技击,比起姚家铁枪当然不在一个境界上,后者转瞬之间,可分生死。 姚镇当时坐在车厢内翻阅兵书,只觉得好笑,没有跟这帮想出名想疯了的江湖好汉一般见识。姚近之一声令下,姚家骑卒默然摘下轻弩,吓得那拨人立即蹿出官道,等到姚家队伍远去,才喋喋不休,埋怨这姚家铁骑是绣花枕头,徒有虚名,连下场比较枪法高低的底气都没有。结果当天这伙人就被州城官府缉拿归案,难兄难弟们吃了顿结结实实的牢饭。 后来还有一个下五境的野修,年纪不大,二十岁出头,想成为姚家的随军供奉,却也不敢造次,说清楚大致身世背景以及适当吹捧了一下自己的神仙术法后,就在下榻驿馆外边蹲着,啃着干饼就着劣酒,等候发落。姚镇让人送了一百两银子给他,野修涨红了脸,仍是收了银子才离开。 随着距离蜃景城越来越近,姚镇即将赴任兵部尚书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朝野。又有一位落魄不得志的兵家修士,正值壮年,身材魁梧,堵住了去路,扬言姚家只要有人胜得了他,他立即滚蛋。然后邵渊然露了一手,他便滚蛋了。 真正引起姚家队伍好奇心的,是山神涉水、水神上山这接连两桩奇事。 只不过这两位山水神祇,远远比不得埋河水神这等品秩,是最末流的地方神灵。那山神管辖方圆百里地界,水神则是负责一条两百里河水的河伯,双方山水相邻,关系并不和睦,时有摩擦,不过以往都是小打小闹,在山水边界隔空对骂而已,但近期一位大香客更换了烧香门庭,从山神庙去了水神祠,那可关系着每年小十万两白银进谁口袋的问题,小山神就让麾下一名土地公,暗地里去劝说香客回心转意,不料给河伯撞了个正着,打得土地公灰头土脸。山神一气之下,直接越界涉水,两把大板斧,打得十数里河水掀起滔天大浪,百姓惊骇,水神哪里丢得起这个脸,裹挟江水,倒流上山,直扑山神庙。 姚家队伍当时刚好在岸边赶路,见此情景两位供奉和姚家随军修士就护着姚镇和那三姚,去看热闹。 陈平安也在一行人当中,只有裴钱和朱敛跟随左右。 于是就看到了河伯逞凶山神庙的景象。 双方好一通厮杀,山神占着地利,将河伯打回水中,河伯就再次驾驭浑浊河水直扑山神庙,愈战愈勇。 双方你来我往,各展神通,好好一座秀丽山峰,给大水淹得一塌糊涂,参天树木断折无数。 战场之外,山上的土地公和山魈精魅,河边的虾兵蟹将和水鬼仆役,摇旗呐喊,一个个声嘶力竭,看上去比上阵厮杀还要累。而且双方相互较劲,河里的在河边架起了红皮大鼓,为自家河伯老爷擂鼓助威,鼓声如雷;山上的就赶紧搬出一面高达数丈的旗帜,使劲挥舞,猎猎作响。 邵渊然站在姚近之身边,为她解释山水神祇的内幕,言谈风趣。一旁少女姚岭之听得有滋有味,只是不知道帷帽下的姐姐姚近之,是什么心思。 裴钱忙着在岸边捡取那些活蹦乱跳的河鱼,这可比她自己钓鱼轻松太多了。 这场闹剧,被一位脸色铁青的州城城隍爷打断,他御风而来,悬停空中,把两位神祇骂得狗血淋头。 这位城隍爷身穿大泉礼部特制的官服,前后官补子与阳间官服相同,只是城隍爷的官服一律为黑色,意味着为人间君主行走阴间,约束夜间出没的众多鬼魅阴魂。相比散落天下各处又屡禁不绝的淫祠,城隍爷更需要朝廷敕封,而且几乎不存在“名不正”的情况。必须扎根城池之中的城隍爷,自然最容易受到朝廷控制,而且城隍爷对朝廷天然忠心。 陈平安看着这方山水的闹腾,心境平和。比起自己在龙泉小镇的经历和两次游历时的所见所闻,眼前这些画面终究是小打小闹,谈不上可笑,只是很难再有在家乡披云山第一次见到壮阔江河的感觉了。 朱敛就站在陈平安身边,四名扈从当中,姚家人对此人印象深刻,因为相比其余三人,这个佝偻老人真的太像一名随从了。加上都听说了客栈厮杀中四人的表现,依稀知道背剑的绝色女子是一位剑师,器宇轩昂的卢先生是用刀的宗师,闷声不吭的魏羡一夫当关,挡住了皇室练气士的围攻,而这个神色慈祥的小老头,出手最凶残,大战落幕之际,老人所站位置四周,地上都是残肢断骸。 朱敛没有去看陈平安,许多时候,人心无须用眼看。 朱敛越发好奇那个龙泉郡,以及龙泉郡前身骊珠洞天,到底是如何的藏龙卧虎,才能够让如此年轻的陈平安,好似早早见过了人间的大风大浪,再难有心境上的波澜起伏。 年纪轻轻,古井无波,难免有暮气、城府之嫌。但是朱敛却不做如此想,处处与人为善的陈平安带给他一种模糊的感觉,就像那心境的古井深处,隐约有一条恶蛟在水底游弋,影影绰绰。 只是这条不为人知的蛟龙,大概是被礼仪规矩、善恶之分等给死死束缚在井底,哪怕是想要浮出水面、探出头颅都做不到。 朱敛不敢揣测其他,只确定一件事情:陈平安内心深处,必有一两个放不下的极大执念。 这次腾云驾雾数百里赶来劝架,让城隍爷劳心劳力,心情大恶,他恨不得将那河伯庙、山神庙一脚一个踩平了。 山水神祇擅自越界一事,极其敏感,一旦给人往京城礼部衙门捅上去,他这么个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的城隍爷,下场比那两个不知轻重的蠢货好不到哪里去。 城隍爷打发了那两个战战兢兢的王八蛋,发现了河边的姚家一行人。他运用望气之术,只是一瞧,就觉得这些人有些刺眼,心中震撼,立即想要落下身形,去一探深浅,只是那些人跋扈得无法无天,有两位修士直接拔刀相向,放话说“不得靠近,不然视为行刺”。城隍爷气得差点要喊回那两个辖境下属神祇,所幸吃了几百年的香火,养气功夫到底还是有一些,最终只是牢牢记住了那些陌生面孔,脸色阴沉地返回州城。 返回大队伍的途中,姚镇来到姚近之身边,轻声问道:“为何如此不近人情?” 姚近之无奈道:“一路上的官场应酬,觥筹交错,在所难免,可若是涉及城隍和神灵,可就说不清楚了。爷爷总不希望还没进入蜃景城,就被六科言官以密折弹劾吧?哪怕皇帝陛下不理,可是京城从官场到市井,注定要掀起一阵妖风妖雨,天底下有谁不爱看热闹?我们自己这趟不就是来看热闹的吗?会在乎那山神河伯的对错是非吗?” 姚镇让她一点就透,深以为然。老将军心中惋惜不已,若是姚近之是男儿身,留在边关,才叫放心。 裴钱捡了一大堆河鱼,结果陈平安不愿意收,她只得拎着鱼尾巴,一条条使劲甩回河中,累得她汗流浃背。 到了既是州城又是郡城的骑鹤城,大泉京师近在咫尺了。 这座郡城历史悠久,相传有一位修道高人在此骑鹤飞升,令其名声大噪。郡内有一座小山,风景平淡无奇,只因为是那仙人骑鹤飞升之地,每年都有无数文人骚客来此游历,小山四周,皆是京师权贵购置打造的宅院,寸土寸金。 先前那位城隍爷应该就在这座城中,而姚镇还不至于忌惮一个州城城隍。 掌握一国城隍升迁、贬谪的礼部尚书,品秩俸禄与他没差,何况大泉尚武,兵部尚书不是什么虚职,不然也不会成为所有武将养老的第一把交椅。 依旧是下榻驿馆,这是朝廷规矩。城内驿馆占地极广,竟是不输王侯宅院,为了迎接姚镇,刺史和郡守派人几乎清空了整个驿馆。 事已至此,姚镇只能领情,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水至清则无鱼,官场尤为如此。 一般而言,庙堂上容得下忠臣奸臣、能吏昏官和众多墙头草,唯独容不下一位好似道德圣人的存在。那就像朝堂上高悬着一面照妖镜,一众国之栋梁们的种种瑕疵,纤毫毕现。 老将军心中感慨万分,这些为人处世的道理,是孙女姚近之在十四五岁时候说的话。 有些时候,姚镇会自嘲,自己这一大把年纪攒下的人生阅历,难不成都当成马草给喂了战马? 好在队伍之中还有个陈平安,姚镇这次北行,就喜欢找这个年轻人闲聊。 陈平安先前按照约定,跟姚仙之切磋过,指点了一二。姚仙之将陈平安的话语奉为圭臬,回去找爷爷谈心的时候,很是忧伤,说自己这一辈子练武都练到了狗身上。姚镇就问他:“你这个所谓的‘一辈子’是几十年啊?”姚仙之哑口无言,把一旁煮茶的姚近之给逗乐了。姚近之虽然下棋就没有赢过卢白象,可这斗茶,她堪称国手。 风沙粗粝的边关之地,世代男女皆英武的姚家,怎么就养出这么一个钟灵毓秀的女子? 姚仙之没来由冒出一句:“近之姐,我不喜欢那个邵渊然,我喜欢陈平安。” 姚近之微笑道:“你喜欢和不喜欢,关我什么事?” 姚仙之还要说话,被姚近之瞪了一眼,就吓得把到了嘴边的话语咽回了肚子里。 姚镇笑得很没有家主风范。 姚近之轻描淡写地说:“爷爷,如果不出意外,朝廷马上就有密使来到骑鹤城,到时候爷爷再笑不迟。” 姚镇笑不出来了,跟这些在官场染缸里浸泡过几十年,一个个在公门修行成老狐狸精的家伙,玩那花花肠子,实在是让老人头痛。 陈平安在自己屋子里练习六步走桩,以虚握剑式,闭目观想一位位剑修各具风采的出剑。 桌上摆放着一节竹筒,竹子是普通绿竹,从沿途一座青山上的竹林中随手劈砍而来。 陈平安想要雕刻出一只笔筒,作为临别赠礼,送给姚老将军。 裴钱跑过来说想要去外边逛逛,陈平安就让她去问卢白象愿不愿意带她出门,如果不行,那就老实待在屋子里读书。 之前陈平安给了她第二本儒家典籍,有一天她一脸雀跃地来到陈平安房间,说自己能够倒背如流了。陈平安拿起书,让她试试看,竟然还真一字不差,背诵了千余字,然后就被陈平安扯住了耳朵,让她回屋子闭门思过,只说了一句:“告诉你读书要用心,你当作了耳旁风?” 裴钱气鼓鼓回到自己屋子,站在椅子上,俯瞰着桌上那本破书,捏着下巴,眉头紧锁。用心?啥个意思?自己这还不够用心?为了能够做到把一本书倒背如流,花了她一炷香工夫呢。她蹲下身,看了看撰写这本狗屁典籍的圣贤名字,记住了,等到自己练成了剑术和拳法,以后一定要打得这个老王八蛋哭爹喊娘。 她重新站起身,瞎琢磨了半天,就是没能想出答案,便跳下椅子,拎着那根相依为命已久的行山杖,练习了一通疯魔棍法。 耍完之后,丢了行山杖,她顿时觉得自己距离天下第一高手又近了些,这才心情好转,扑倒床上,呼呼大睡去也。 今儿得了陈平安的指令,裴钱便屁颠屁颠地去找那个私底下被她取了个“小白”绰号的卢白象,但是卢白象竟然在跟隋右边下棋,说等他半个时辰,裴钱便转头望向枯坐一旁、看不懂棋,就只为了等待分出胜负的魏羡,刚要说话,正死死盯着棋局的魏羡突然说了个“走”字,就站起身来,裴钱恍然大悟,两人一起离开驿馆去逛街。 裴钱笑问道:“老魏,你身上带钱了没?” 四人当中,裴钱对魏羡最不害怕,口口声声喊他老魏。魏羡也从不恶脸相向,事实上是他根本不在乎。 魏羡默不作声。 裴钱埋怨道:“那上个屁的街,瞧见了漂亮玩意儿和好吃的,咱们都买不起。” 魏羡突然说道:“我有些银子。” 裴钱皱眉道:“哪来的?偷的?抢的?你分我一半,我就不告诉陈平安。” 魏羡说道:“教了客栈小瘸子一套拳法,得了几钱银子,最近传授姚仙之拳桩,又得了十几两。” 裴钱满脸艳羡道:“老魏你可以啊,走哪儿都能挣着大钱,这一点我服你。”裴钱双手负后,挺起胸膛走路,很快又啧啧道:“不过老魏你还骗小瘸子的钱,就不厚道了,骗他还不如骗那九娘呢,她兜里才真的有钱。可惜喽,老魏你长得不讨喜,远远不如我爹年轻俊俏。老魏,生了这副砢碜模样,怨不怨你爹娘?” 堂堂一位开国帝王,给一个小闺女这么说道,亏得魏羡还能无动于衷。身材矮小的汉子一板一眼道:“当年宫廷画师给我画像,都称赞我相貌英伟,我觉得他们说的是真心话。” 裴钱震惊道:“老魏,是你猪油蒙了心,还是他们眼珠子长在屁股上头了?” 魏羡继续修起了闭口禅。 骑鹤城无夜禁,城内富豪不计其数,很愿意一掷千金。 出了驿馆,拐出一条街后,一大一小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裴钱兜里没有一文钱,但是气势上像是个腰缠万贯的富二代。 这也不奇怪,她都能在人生地不熟的狐儿镇,骗得一大帮同龄人都以为她真是一位流落民间的公主殿下,最后还能把一伙精明油滑的捕快骗得团团转,毕恭毕敬地把她护送回客栈。 裴钱突然问道:“老魏,我总觉得那个每天不敢见人的娘们,看我爹的眼神不太对劲。” 魏羡淡然道:“帝王心术也。” 裴钱一头雾水,问:“你说啥?” 魏羡不再言语。 裴钱也没刨根问底,咽了咽口水,有些嘴馋了,笑眯眯道:“老魏,能不能给我买个糖人吃?” 魏羡摇头。 裴钱气愤道:“老魏,你怎么如此小气家家的?” 魏羡破天荒露出笑意,道:“我可没陈平安那本事和耐心,养不熟你。” 裴钱懵懵懂懂,可怜兮兮道:“那我跟你借钱买糖人?” 魏羡点头,道:“按照三分利算。” 裴钱愁眉苦脸,道:“虽然我知道三分利是个啥规矩,但我觉得还是算了吧,不吃就不吃,饿不死人的。”说是这么说,她脚底生风跑到了一个吹糖人的摊子前边,双脚生根,死活不愿意挪窝了。 魏羡总不能撇下裴钱一个人,弄丢了裴钱,陈平安这种人,肯定会对他拳脚相向。 摊子那边,带架子的长方柜,下边有个木圆笼,装着小炭炉,吹糖老翁手法娴熟,以大勺子浇下黏稠的金黄色糖稀,兜兜转转,瞬间就能变出各色糖人。周围稚童扎堆,一个个瞪大眼睛流着口水,有长辈在身边的,都如愿拿到了造型各异的糖人。 魏羡掏钱买了两串,裴钱眼巴巴盯着一手一串的魏羡。 魏羡递给裴钱一串,慷慨道:“赏你了。”这口气,就像是帝王赏赐了一块多大藩地似的。 裴钱眉开眼笑,道:“回去我在爹面前,天天说你的好话。我如今是半个读书人了,一口唾沫一颗钉!” 一大一小,啃着糖人,人海之中,并不起眼。 驿馆内,棋盘上已经分出了胜负,仍是隋右边输。 隋右边对于手谈一事,并无胜负心, 卢白象在屋内独自复盘,凝视着棋局,双指拈着一枚棋子,按在桌面上,轻轻滑动。 不远处那间屋子里,陈平安正在雕刻那只竹筒,他要尝试着在笔筒外边篆刻一整篇圣贤文章。 所幸这些年一直在竹简上刻字,唯手熟耳,又有少年岁月烧瓷拉坯的底子在,字刻得不敢说气韵飞扬,但字里行间,蕴含着端正之意,即使没有咄咄逼人、入木三分的雄健气势,却也如溪水绵长,终归还是有那么点意思在的。 有人说,下五境修士修了个长寿,中五境修士在求长生不朽,上五境修士在更高处更远处大道独行,几乎一刻不得停歇。陈平安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对,忙碌充实,不辜负光阴,只是偶尔还是需要停下脚步,或者是放缓脚步,静下心来,欣赏修行路上的风景。 在竹简上刻下美好的文字,是如此;亲手做个不甚值钱、唯有心意的笔筒,也是如此。 一夜无事。 陈平安熬夜刻了大半笔筒,睡了两个时辰就起床,在继续走拳桩的同时又虚握练剑。 即将入冬了,不知道有没有那份运气,到了蜃景城外那座渡口,就遇上今年第一场大雪?大雪之中的蜃景城,据说宛如仙境。 吃早饭的时候,陈平安得知姚家队伍要在骑鹤城休整两天,也未上心。 姚仙之跑来找陈平安,说大伙儿约好了,一起去游览那座仙人骑鹤飞升的小山,而且刺史府邸那边早早通知驿馆,无论姚老将军去不去那边,小山附近今天都会戒严,不许任何人登山。 碰头后,陈平安发现人还不少,有同辈的三姚,身穿青衫的道士邵渊然,竟然还有极少抛头露面的隋右边。 魏羡和卢白象选择留在驿馆,一路游山玩水的老将军此次没有露面,有些不同寻常。 今天出门,陈平安换上了那件品秩提高一筹的法袍金醴,所以是以白衣现身,若是有心,就会发现他的发髻上还别着一支白玉簪子。 宝瓶洲最北端的大骊王朝,其青壮男子本就身材高大,普遍要比南方老龙城那边高出至少半个脑袋。而且十五六岁的男子,成家娶妻,在宝瓶洲市井乡野,是常有的事。唯有豪阀世族和书香门第,才会讲究二十及冠。 陈平安在练拳之后,个子一直在往上蹿,不知不觉中,已经是正儿八经的年轻人相貌了。 陈平安屁股后头跟着那个黝黑精瘦的裴钱。只要是在陈平安身边,裴钱就没那么害怕朱敛。 一行人去往城中央那座小山,经过州城武庙门外,看到了一个怪人,发生了一件怪事。 那是一个身上带着血污的高壮少年,闯入了武庙,结果很快被武庙庙祝带人架着丢出了大门。 州城的文武两庙,可不是闲杂人等可以闹事的地方。 那少年被丢出门外后,朝着武庙使劲磕头,砰砰作响。 庙祝是一位瘦高老者,站在台阶顶上,对少年厉色道:“武庙圣人手持之刀,岂可被凡夫俗子染指?我念你年少无知,闯庙一事,不与你计较,速速离去,莫要痴心妄想!” 原来是一个闯入武庙、想要与圣人借刀的少年郎。 少年磕头磕得额头红肿,已经有了血丝,他抬起头,满脸绝望的泪水,沙哑着嗓子道:“师父为了本郡百姓,一心杀妖除害,如今被困山林迷瘴之中,危在旦夕!师父将我送出山雾瘴气后,说只有跟武庙老爷借了那把长刀,才有机会斩杀那头祸害一方的凶狠大妖!庙祝老爷,我求你了,这是积德行善之事,武圣老爷不会生气的……” 庙祝冷笑道:“武圣老爷生不生气,你说了算?私自动用一位武庙圣人的兵器,按照大泉律法,你知道是什么罪责吗?县令就地免职!太守降一品!刺史罚俸三年!” 少年伤心欲绝,喃喃道:“地方上有了害人的妖魔,当官的不管也就罢了,如今连武圣老爷也不愿意管吗?” 庙祝看似疾言厉色,眼神冷漠,实则心中叹息一声:“你这少年郎,世间事哪有如此简单啊。” 朱敛抬了抬眼皮子,瞥了眼站在他身前的陈平安。陈平安刚要抬脚,邵渊然已经大步走出,陈平安便悄然收住了脚步。 邵渊然来到那少年身边,蹲下身问道:“你师父被困在何处,可知妖魔修为大致高低?” 少年一一禀明。 邵渊然伸手扶起了少年,一把抓住他的肩头,微笑道:“我去救你师父,助他除妖。” 邵渊然转过头,望向头戴帷帽的姚近之,致歉道:“姚姑娘,我恐怕去不了小山了。” 姚岭之轻轻点头,看不清面容。 邵渊然抓起少年,一掠而走,跃上远处屋脊,几次蜻蜓点水,便不见了踪迹。 姚仙之心生佩服,对邵渊然这位大泉年轻供奉的印象好了几分。 裴钱先前一直眯着眼看那个姓邵的,此时她歪着脑袋,怔怔无言。 有了这场风波,随后那趟登山之旅,众人就没了太多兴致,而且小山确实太小,并无任何出彩的地方。 只有背剑的隋右边站在山顶,仰头看着天幕,眼神炙热。 陈平安除了有些遗憾于此处风景的平平无奇,没有流露出太多情绪。 大泉山神、水神互斗也罢,骑鹤城的少年武庙借刀也好,终究是些不起眼的小水花。 大伏书院山主去与太平山宗主会合,联手阻截十二境大妖的入海远遁,才是大事,而君子钟魁去往太平山山门,也不算小事。 除了大伏书院另外两位君子、三位贤人和二十多位书院弟子,更南边一些的那座文渊书院,来到太平山的读书人数量更多,足足五十多人,可惜只由一位老迈君子领衔,其余书院弟子,修为远远不如大伏书院。 这就是文渊书院的尴尬之处,书院名声不显,是桐叶洲四大书院中最不出人才的那个,山上经常有传言,这文渊书院恐怕要被摘掉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头衔。因为这座书院已经将近百年没有出现一位新君子,书院正副三位山主,也没有太多拿得出手的圣贤文章。世人游历文渊书院,不是冲着圣贤去的,而是冲着那座藏书无数的文渊阁。 钟魁到了太平山山门,果真依循先生的训诫,告诉所有大伏书院弟子,听从太平山道人的安排,不可擅自行动。 虽然四方祸事不断,可是太平山道士无论何种辈分,都没有任何手忙脚乱,依然井然有序。一拨拨练气士按计划下山去往各地围剿妖魔,有折损有伤亡,战死之人,多是太平山道士,这让两大书院和许多仙家洞府的练气士,都心生敬意,越发精诚合作。一场场厮杀间隙,来自各地、同仇敌忾的众人,所谈最多之人,是扶乩宗那个一举成名的外门杂役少年,据说他已经被扶乩宗宗主收为关门弟子,宗主赐给少年一把曾由宗主的道侣炼化百年的半仙兵。 如果不是这位少年撞破了那头十二境大妖的阴谋,果断地提前发难,太平山那口井狱镇压的妖魔,恐怕就不是逃逸大半,而是全部重见天日,尤其是最底层的几头妖魔,道行高深,最低都是元婴修为。 最近一旬内,不断有潜伏各地的妖魔浮出水面,大肆祸乱一方,而且这拨妖魔,多是龙门境和金丹境,极难围剿。 太平山不敢掉以轻心,无论是本门道士还是驰援太平山的同道中人,几乎倾巢出动。唯有君子钟魁,选择留在了太平山。 所有人对此都没有异议,因为此次行走四方斩妖除魔,就以钟魁杀敌最多,而且他并非一味护着自家书院弟子,数次下山厮杀,他都主动进入其他山头门派的练气士队伍,所以太平山原本负责主持大局的元婴地仙,在亲自下山之前,对钟魁笑言:“山门就暂时托付给钟先生了。” 那位元婴地仙私底下向钟魁透露,他们太平山的那位祖师爷,很快就可以返回,说不定还会从藕花福地带回那位女冠黄庭。 钟魁便大笑说,赶紧回来才好,不用他每天盯着那口井狱了。 在那之后,钟魁每天都会独自巡查井狱底层。 这天深夜,他刚刚走出井狱,就看到了一头听说过大名却素未谋面的……大妖。 事实上别说是他钟魁一个外人,就算是太平山许多辈分很高的道士,都没见过就在太平山上修行的这头大妖。 那是一头境界极高的背剑白猿,身穿黑衣,身材与成人男子等高,只是没有幻化成人形,始终保持着白猿原貌。 老猿虽是名动桐叶洲的大妖,却也是太平山的镇山供奉,不提老猿之前的修行岁月,仅是为太平山看护门户一事,就已经三千年之久了。 这头老猿的岁数,比太平山那位下山在外、硕果仅存的祖师爷,还要大。井狱的打造,是太平山开山鼻祖的通天大手笔,可在那之后的漫长岁月里,看守井狱一事,都交给了这位喜好背剑、极少现世的白猿。历史上寥寥几次大妖魔头的逃离,无一例外,都是白猿亲手解决,而且处理得干干净净,甚至连太平山许多地仙都不曾听说。 此次大乱之时,正值玉璞境的剑修老猿闭关,试图打破那仙人境瓶颈。算起来不过才闭关三五年,老猿就出关了,难道是知晓了外边的动静,不得不提前现身? 秋风肃杀,山林寂静,老猿哪怕只是站在那边,便如一座巍峨山岳。 钟魁仍是大泉边陲客栈的那一袭青衫,问道:“是你,对吧?” 背剑白猿没有说话,只以背后升起的如虹剑气作答。 人生路上,总会有那么几场疾风骤雨,就像是老天爷在提醒世人,你们是在寄人篱下,要乖乖低头,比如陈平安在泥瓶巷自家门口遇上了个蔡金简,在蛟龙沟遇上法袍金醴的原先主人,误入藕花深处,就迎来了一场宗师联手的围剿。 就看熬不熬得过去了。熬过去,雨后天晴;熬不过去,最多也就只能像武夫那般,嚷着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钟魁今天就是如此。 今天之前,大伏书院钟魁的修行,太好太快,太让人惊艳,在大道上一骑绝尘,让桐叶洲所有儒生难以望其项背。 可是今天,白猿现世,生死大敌。 这场面比起钟魁的先生——大伏书院山主去拦截那头隐匿扶乩宗附近的大妖,其实更加凶险。 这是有违山主初衷的。 钟魁当下处境,堪称必死之地。 白猿眼神漠然,看着这个被视为有望成为某座学宫大祭酒的年轻书生。 钟魁深呼吸一口气,眼前这头背着一把古剑的白猿,即便不曾破开仙人境瓶颈,即便不是先天以体魄强韧著称于世的妖族,也还是一位实打实的玉璞境剑修。 如果说练气士是天底下最叛逆的窃贼,胆敢叫板那天道循环的生死定数,那么剑修,无疑又是练气士中最不讲理的存在。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白猿出鞘第一剑,就将钟魁那块大伏书院赠予每位君子的护身玉佩,给打得化作齑粉。 一君子一大妖之间,蕴含儒家圣贤文章真意的玉佩粉碎后,数以百计的金色文字缓缓消逝于人间,像是落了一场金色的小雨。 钟魁刹那之间就退至数十丈外的一处井狱边沿,双袖鼓荡,秋风肃杀,小小两只青衫袖口内,充斥着沙场秋点兵的雄浑气势。 太平山的这口井狱,是一口巨大水井模样的建筑,井壁开凿有一条不断向下的栈道,旋转向下,阴气森寒,就像一个直达幽冥的无底洞。 下五境修士甚至只要靠近井狱,就会被井狱积攒无数年的煞气,扰乱气机,侵蚀体魄。 太平山入门道士专门有一场苦修,就是在井狱附近坐忘吐纳,打熬体魄,苦不堪言。女冠黄庭之所以被视为惊才绝艳的修道美玉,就在于她初次跟随同门师兄师姐靠近井狱,当所有人都在苦苦支撑,不被煞气倒灌气府之际,她浑然不觉异样,偷偷摸摸走到了井狱边缘的入口处。如果不是当时那位负责盯着晚辈修行的太平山老道士,赶紧过去拎着小女孩的后领,说不定黄庭在九岁的时候,就已经步入井狱里了。 之后,黄庭跟太平山长辈斗智斗勇,总算在十一岁的时候,成功摸进了井狱,结果差点死在井狱深处,下不去,出不来,昏厥过去。最后她是被一位黑衣白猿丢出井狱的。 此时,老猿闲庭信步,缓缓来到了与钟魁隔着一口井狱的边沿。 那把出鞘古剑,剑气太重,已经完全看不清剑身真容。一剑击碎那块等同于上品法宝的玉佩后,飞剑甚至此刻已经不在太平山上,依稀可见远方有白虹飞掠,风驰电掣,就像一条纤细白蛇游弋在一大块黑幕上。 如此一来,原本即将被牵动的太平山护山大阵,瞬间停止了运转,而且出现了不同寻常的紊乱。 钟魁竟是无法成功驱使大阵镇压此妖。 祖师爷在去藕花福地接回黄庭的路上,宗主去了扶乩宗堵截那头十二境大妖,主持太平山事务的元婴地仙在下山之前,就将护山大阵的控制中枢,毫无保留地交给了钟魁这个外人,不为大伏书院君子身份,只是信得过钟魁而已。其实这种行为,大有僭越嫌疑,而且极有可能泄露太平山的内幕天机,可是太平山上上下下,毫无异议。 曾有圣人言,太平山道士,素有古风侠气。太平山道士确实当得起这份赞誉。 只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头白猿,不愧是当了三千年的太平山镇山供奉,竟然能够让大阵暂时停歇。 钟魁神色凝重,在心中默念一篇圣贤文章,他双袖中的秋风,品秩比那求而不得的翻书风,还要高。 当初钟魁尚未及冠,早早跻身书院贤人之后,由于一年到头放浪不羁,在大伏书院很是“声名狼藉”,不被许多性情古板的老夫子所喜欢,如果不是山主近乎宠溺的庇护,早就给摘掉了贤人头衔。 成为书院的贤人和君子,可不是一劳永逸的事情,每过几年都有一场大考,钟魁当初酩酊大醉,昏睡了三天三夜,竟是直接缺考。大伏书院上了岁数的那拨教书匠,或是看不惯钟魁的随心所欲,或是愤怒他的挥霍才华,或是怀有天降大任必苦其心志的初衷,众人联名上书,要求山主剥夺钟魁的贤人身份。 那天正值冬日大雪,钟魁光脚行走于雪中,朗声口诵某位圣人的一篇道德文章,并且以仰头问天之狂徒姿态,向那位圣人询问文章中的疑惑,之后钟魁自问自答,神色颇为自得。 在钟魁停步之时,寒冬时节,竟有一阵秋风,送来了那位圣人亲口赞誉的一声“善”,响彻大伏书院。 秋风携带“善”字入袖,钟魁当天就跻身君子,无人胆敢质疑。 相传圣人造字,鬼哭神泣。 文字确实是有其力量的,对于书院弟子而言,尤为如此。 最巅峰的显化,即是那些“斯文正宗”文庙中圣人拥有的本命字。这些大圣人多是高立神台无数年,受世人顶礼膜拜,文脉不断,香火永存。 可即便是那座“正宗”文庙的圣人,不提居中的至圣先师与陪祀左右的那五位——当然如今就只剩下四位了——其余圣人,只拥有一个本命字。 天下唯有一人例外——山崖书院齐静春,春、静,皆是这位读书人的本命字,而且两个字,极大。 然后才是一般儒家书院山主、君子的口含天宪,一肚子浩然正气,引来天地共鸣。 之后是贤人之流口诵诗篇,引来罡风,能够让人形销骨立,让那鬼魅阴物魂飞魄散。 只背着一把剑鞘的白猿遥遥站在井口对面,没有说话,它只是伸出三根手指,大概是说杀你钟魁,只需三剑而已? 钟魁不言不语,不做任何口舌之争。 那枚象征君子身份的玉佩,早已将此地情形传回书院。 钟魁的四面八方,像是出现了一条条雪白瀑布,那些白色的水流,由一个个光芒璀璨的蝇头小字组成,仿佛太平山井狱旁,竖起了一张张巨大的典籍书页。以至于从井狱散发出来的煞气,被强行压往下方,那些被镇压其中的妖魔鬼魅,一个个凶性大发,嘶吼起来。井狱底下无数条铁链震荡的剧烈声响,如雷鸣般炸开。 太平山其实有两座护山大阵,分里外、明暗两种,先前那座是桐叶洲人皆知的护山阵,一旦启动,会有一把镜子如明月升空,光线照耀太平山,让任何妖魅无处遁形。身处那份光明之中,不但境界修为会被压制,尤其是妖物和鬼物,更是被天生厌胜,道行浅薄一些的,诸如那地仙之下,一照面就会瞬间消亡。 已经足够震慑半洲之地的明月镜,它的真正用处,外人打破脑袋都想不出来——它的存在,只是方便太平山找出对手,仅此而已! 桐叶洲谁才是桐叶宗、玉圭宗之后的第三大宗门? 千年以来,桐叶洲修士都说是宗主道侣皆是上五境的扶乩宗。可是关于这个争论,不管外人如何示好吹捧、诚心认可,扶乩宗从不自认如是,扶乩宗宗主只有一次笑言,若是扶乩宗搬到了北边那个小地方——宝瓶洲,就算是争第一又有何难? 白猿真正忌讳的,不在这座已经被动了手脚的阵法,而是太平山真正的撒手锏。 此时在太平山外游荡不定的那抹白虹,再度破开一层无形的山水气运,激荡而至,从天而降,直直落向钟魁的头顶。一张张瀑布似的书页,倾斜着倒流而上,在钟魁四周和头顶形成一座半圆形雪白大阵。 那长剑剑尖,与瀑布撞击后,迸发出无数电光火花。长剑下坠速度被阻滞了几分,而瀑布蕴含的天地正气不断急剧消散。 哪怕只是星星点点的火花溅射出去,就让太平山井狱附近的参天古树、观景凉亭和仙师修行洞府,被毁坏得满目疮痍,无数飞禽走兽,哀号逃窜。 钟魁不理会迟早要破开瀑布水流的那把古剑,反而死死盯住那个岿然不动的大妖。 白猿神色自若,嘴角带着一丝玩味,分明是在拭目以待,想要看一看这位属于必杀之人的书院君子,还有什么压箱底的本事。 钟魁头顶上方那一剑,只是它的第二剑。 妖族修行,先天不易,想要成为剑修,更是难度极大,所以跻身上五境的剑修大妖,无一例外,都会是蛮荒天下当之无愧的一方雄主。中五境的妖族剑修,在蛮荒天地,拥有种种殊荣待遇,几乎等同于浩然天下的书院弟子,哪怕是名正言顺的复仇或是攻伐,中五境妖族剑修都可以免死一次。不守规矩,肆意斩杀剑修之人,无论身份有多高,一经发现,就会遭到重责。 浩然天下的练气士,可能还不太清楚一名剑修大妖的可怕,毕竟虽然妖魅精怪数目众多,但是真正的大妖极为稀少,不过剑气长城那边,已经用无数人族剑修的慷慨赴死,证明过它们的恐怖杀力和血腥手段。 阿良为何强大,为何在剑气长城拥有无数的仰慕者、拥护者,就在于阿良在剑气长城砥砺剑道百年,面对同境界的上五境剑修大妖,不但无一败绩,还有追杀对方数万里,甚至是当场阵斩的纪录。所以,关于阿良飞升离开浩然天下,去跟道老二在那化外天魔横行无忌的奇怪地方,打得天翻地覆的最终结果,浩然天下的练气士都觉得阿良会虽败犹荣;反而是蛮荒天下的妖族,绝大部分都坚信那个死一万次都不够的剑客阿良,会打得那位“真无敌”变成了“真有敌”。 妖族敬重且崇拜最强者,即便对自称剑客的那个阿良恨之入骨,但是当有一位巅峰大妖提出,阿良战死后,可在蛮荒天下的葬身之处以剑做碑时,整座蛮荒天下——一座浩然天下视为“没有一句读书声”的蛮夷之地,竟然将此提议,视为理所当然。 此时,对于白猿与钟魁的对战,留在太平山上的百余位道士,没有袖手旁观。他们几乎都是山门中辈分最低的道士,许多还是脸色惨白却眼神坚毅的小道童。 钟魁厉色道:“退回去!别送死!” 那些道人中的一位金丹境界老修士,虽然已经认出了老猿的身份,但仍是掷地有声道:“我太平山道士,斩妖除魔,没有死在人后的道理。” 白猿看也不看那位金丹修士,随手一拳,拳罡就将这名世俗眼中的金丹地仙,打得身躯碎裂,金丹崩坏。 以善意报答善意,虽死无悔。太平山道士是如此,钟魁更是如此。只见他一挥双袖,袖中两阵秋风,将那些太平山道士悉数裹挟其中,一个个抛向远处。 白猿对此视而不见,任由钟魁将那些道士丢出战场之外。一个钟魁,抵得上一座太平山。 白猿心念一动,那把出鞘古剑加速下降。 钟魁双指悄然拈住一张青色材质的符箓。 圣人文稿,以篆刻有“下笔有神”的小雪锥,画以君子钟魁独创的镇剑符! 长剑破开瀑布的一刹那,钟魁头顶浮现出那张青色镇剑符。那把古剑如同谪仙人坠入一座洞天福地,竟然彻底消失,就连将其炼化千年的白猿都感应不到。 太平山两大护山阵,那把如明月升天的镜子,只要是玉璞境修士,就可以将其禁锢片刻,而紧随其后的真正杀招,正是太平山那位修为通神的开山祖师,穷尽人力物力财力,铸造出来的四把上古仙剑的仿品,虽是仿品,却每一把皆是半仙兵的品秩,四剑结阵之后,更是威力通天,可以媲美一件名副其实的杀伐仙兵。 这头白猿所背之剑,恰好就是四剑之一。 作为镇山供奉,三千年间,白猿不仅仅是追回捕杀那些“逃离”井狱的妖魔巨擘,还有无数次潜行下山杀敌,立功无数。 最终在千年之前,那一代太平山宗主力排众议,将其中一把古剑赐给已经“功无可封”的白猿。 白猿虽然无法完全掌控四剑大阵,可是一时半刻的钻空子,对它来说太简单了。若是寻常地仙在紧急情况下,被迫仓促主持大阵,白猿有把握让四剑临阵倒戈。 现在白猿没有了既是佩剑又是本命物的那把古剑,白猿微微眯眼,扯了扯嘴角,动作细微,却充满了冲天的蛮横血腥气息。 钟魁一手负后,一手持小雪锥,如同站在书案前,开始书写第一个字:圣。 第二个字:人。 第三个字:有。 第四个字:云。 下笔极快。 小雪锥笔下每一个字都悬停在钟魁身前,气势浩大。 太平山上,风起云涌。 白猿轻轻摇头,一闪而逝。 白猿以双手拖刀之姿,掠过井狱的大半座井口,直扑钟魁,横扫而去,再不给这位书院年轻君子任何希望。 倒不是说钟魁写完完整的篇章后,白猿就无法应对,毕竟它出关之时,其实就已是仙人境的剑修。 它处心积虑,压了境界足足五百年,除非元婴境界的钟魁是那道祖佛祖转世,否则中间隔着一个玉璞境,还涉及中五境和上五境之间的天堑,钟魁如何能活? 若是钟魁能够同时驾驭两座太平山护山阵法,则两说。只可惜这两座大阵,除非是宗主和那位祖师爷亲临主持,否则都会被白猿视若无睹。 不过它如果再在太平山滞留片刻,就会很麻烦,真正的天大麻烦。 白猿轻轻飘落在钟魁原先站立的位置上,十数丈外,钟魁被拦腰斩断,两截身躯旁边,鲜血淋漓。 四个金字,一支小雪锥,俱已损毁。一颗堂皇正气的金丹早已不存,一尊品秩极高的元婴更是消散不见。 这就是一名十二境剑修倾力而为的结果。 白猿伸手一抓,从虚空处扯出一张已经出现裂纹的青色符箓,双指一搓,握住那把挣脱牢笼的古剑,放回背后剑鞘。 白猿瞥了眼被自己一扫之后连神仙也救不得的青衫书生,终于沙哑开口,这是它第一次说话,缓缓道:“也算慷慨就义。”它仰头远望,一跺脚,整座太平山随之一震,其身形跃起,到了太平山之巅,一个转折,往南方疾速飞掠而去。 山头震颤之后,井狱底层好像没了拘束,弥漫整座井口的冲天煞气轰然而起。被镇压在井狱中无数年的妖魔,在经历过短暂的震惊、茫然后,发出无数大笑声。当那些想着要将太平山屠戮一空的妖魔邪祟正要冲出井狱之时,这股气势惊人的妖邪气焰,突然出现凝滞,开始犹豫不决。 原来,太平山北方远处,出现一粒光点。然后是雷声滚滚,连绵不绝,一座座云海被搅得稀烂。 山头又是一震,一位身材高大、满头白发的道袍老者落在钟魁尸体旁,满脸悲愤和愧疚。 一尊金身法相拔地而起,几乎要与高耸入云的太平山等高,他高高举起一臂,山头升起一轮圆月玉盘,被伟岸如山岳的老道士握在手中,往南方照去。同时,他一手抖袖,从太平山东南西三个方向,升起三道剑光,最终一一悬停在金身法相身侧。 这位道人,正是太平山当代宗主的祖师伯。 当年师兄执意要将仙剑之一赏赐给白猿,他是最为反对的一个,为此师兄弟二人形同陌路。 更有甚者,有个与他们师兄弟辈分相当的外人,还公然讥讽他是嫉妒一头畜生的福缘。 这位太平山的仙人境祖师爷,手持那好像可与天上明月争辉一二的明月镜,巡视片刻,终于照见了那头已在千万里之外的远遁白猿。 金身法相声音响如炸雷,骂道:“忘恩负义的老畜生!贫道要将你碎尸万段!” 言出法随,三把太平山镇山仙剑——三抹照耀得方圆千里亮如白昼的光彩,划破长空,追向那头逞凶后拼命南逃的白猿。 背剑白猿委实果决,伸手取出背后四剑之一,驾驭它冲向其中一道碧绿光彩。 它只求太平山那三剑,出现略微停顿即可。 太平山祖师爷更是狠辣,竟然由得两把祖传古剑玉石俱焚,在空中炸出一团惊世骇俗的光芒,仍然毫不犹豫地控制其余两剑击杀白猿,其中一剑直直从无论如何改变路线都避之不及的白猿的背心处一穿而过。 白猿迫不得已,显现出数百丈法相,双脚重重踩踏山河,双手死死攥住了第二把古剑。 巨猿双手血肉模糊,巨大身形不断向后倒滑出去,但那古剑仍然挣脱巨猿双手的束缚,钉入它心口,透体而出。 身受两次重创的巨大白猿,再也维持不住法相,恢复成等人高的模样,已经伤了大道根本的它,拼尽全力继续向南远遁。 在法相消失之前,它狞笑道:“你难道就不救一救那钟魁?你还有一线机会,你到底是救人还是杀妖,杀妖就要杀人,哈哈……” 这头大妖在狂奔出数百里之后,又被那两把因为距离太平山太过遥远而终于显露真身的古剑,两次刺透身躯。 老道士喟叹一声,他原本想要拼着强行更改、衰减太平山的山水气运,也要强行搬动整座太平山的“法相”向前数百里,就是为了维持住仅剩两把仙剑的威势,但是一旦如此作为,山腰处井狱旁边的书生,恐怕真要连一线生机都失去了,毕竟方才他使出金身法相后,真身始终留在原地,帮助钟魁凝聚仅剩的魂魄,试图逆转乾坤,使其“还阳活人”,这本就是逆天行事,会惹来冥府酆都的震怒。只要太平山气运一动,说不定酆都就会趁机而入,直接夺走钟魁所剩不多的残留阴魂。 故而那头老畜生才会有“杀妖就要杀人”一说,没有彻底打碎钟魁元神,恐怕也是那头白猿的算计之一。 井狱附近,老道士身前,出现了一道飘摇不定的阴魂,正是脸色雪白的青衫书生——君子钟魁。 老道士沉声道:“是我太平山对不住你,钟先生。贫道无颜面对大伏书院。” 以仙人境老道士的辈分,无论是在太平山师门,还是整座桐叶洲,都是屹立在巅峰的云中神仙。老者称呼年轻人钟魁一声“先生”,可谓莫大的认可。这位太平山的祖师爷,所做所为,委实当得起道家“真人”二字。 只是人已死,只有一缕随时都有可能消散于天地间的孱弱阴魂,又有何益? 钟魁的阴魂微笑摇头,嘴唇微动,并无话语在浩然天下,但老道人自然知晓其意:“老真人不用愧疚,是我自己该有此劫难,逃不过去的,不是在这太平山,也会是在大伏书院,在桐叶洲的任何地方。” 井狱旁边,还有一位年轻女冠,她嘴唇抿起,有血丝渗出。 正是原本还需要留在藕花福地一甲子的黄庭,或者说是镜心斋的樊莞尔、童青青。 整个太平山,她比谁都更加愤怒。 那头背剑白猿,曾是她修行路上的机缘之一,传授了她一手山门不曾记载的背剑术,她将其铭记在心,甚至一起带往了藕花福地,所以那座江湖上,才有“背不背剑,是两个樊莞尔”的说法。 老猿曾经一次次带着她走入井狱深处,砥砺剑心,助她修行。 她要亲手宰了它,再问它一句,背叛太平山,可曾后悔! 至于为何选择背叛,黄庭不会问,不愿问! 钟魁真身一死,太平山之巅,就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隐约有一尊头顶帝王冠冕的巨大身形,冷冷俯瞰太平山。 钟魁阴魂抬头一看,惨淡而笑。 老道士原本想要收起金身法相,一见此景二话不说,金身法相微微屈膝,然后高高跃起,双手将那漩涡直接打碎,只是老道士的金身法相也随之崩塌而碎。 代价之大,无法想象。 钟魁刚要说话,老道士摆摆手,洒然笑道:“修行一事,境界什么的,算个屁,归根结底,还是要让自己觉得……爽!” 说完之后,老道士便有些神色落寞,这位钟先生,不谈什么准圣人、大祭酒潜质之类的大好前程,只说一个读书人有如此君子之风,就万万不该这样夭折。 黄庭转头吐出一口血水,对老道士说道:“祖师爷,我要下山!” 老道士点了点头,道:“白猿死前,你都不得归山,要么提着它的头颅回来,要么就干脆死在外边好了。那两把镇山古剑,你可以借用一甲子,之后就凭自己本事追杀白猿。” 黄庭沉声道:“太平山黄庭,领祖师法旨!”年轻女冠化作一抹流虹,往南而去。 太平山祖师爷,到底不是什么能说会道的人物,再者心中愧疚不已,便沉默不语。 钟魁内心深处亦有一份愧疚。 老道士突然眼神讶异,只见井狱附近有两缕清风,向钟魁阴魂缓缓飘荡而来,萦绕四周。不但如此,还有一支小毛笔,晶莹剔透,并非实物,浮现在钟魁身前。更有一件古代官袍模样的鲜红衣衫,从那座漩涡消散的地方,飘摇晃荡而下。 钟魁看着那支小雪锥,犹豫了一下,轻轻握在手中。 鲜红官袍披在钟魁身上,两缕秋风涌入官袍大袖内。 与此同时,井狱之下,那些一个个老实得像是市井鸡犬的妖魔鬼怪,不但乖乖缩回了牢狱原地,而且突然之间,不由自主地后退,直到退无可退。 钟魁想起了那句谶语。 不再是一袭青衫,而是一袭红袍的钟魁阴魂,喃喃道:“钟魁下山之前,世间万鬼无忌。” 他转头望去,对着井狱脱口而出道:“只管磕头。” 井狱之中,便响起了无数的磕头声响。 老道士抚须而笑,从仙人境跌回玉璞境,看来没白白跌境。 钟魁若有所悟,久久无言,最后他开口道:“老真人,我有一事相求。” 老道士点头道:“只要不是要贫道也给你磕头,都成。” 钟魁哑然失笑,最后作揖道:“我虽已是鬼,可太平山真人也。” 老道士微微诧异,随即痛快大笑道:“这马屁,爽也!” 这天深夜,陈平安没来由心情烦躁,便来到驿馆屋外的院子里,练习剑术,可是始终无法静下心来。 蓦然抬头,远处天幕,出现了一阵细不可查的微妙涟漪。 陈平安后退数步,飞剑初一和十五已经掠出养剑葫芦。 陈平安很快松了口气,是一袭古怪红袍的君子钟魁,身边还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道士。 老道士看了眼陈平安,笑着点头致意后,对钟魁轻声道:“你们聊,聊完之后与贫道打声招呼,我需要赶紧带你离开,你目前还无法行走人间太久。” 陈平安心一紧。 钟魁笑道:“什么都先别问,容我给你娓娓道来。” 大略说完了那场太平山之战。钟魁仿佛就只是个局外人,说得一点都不惊心动魄,枯燥乏味得很,而且还满脸笑容,什么打不过那头白猿大妖,技不如人,给人两剑一刀打杀了,成了个孤魂野鬼,以后做不得书院君子了……娓娓道来个屁。 陈平安怒道:“就这样?死了?”他指着钟魁的鼻子,斥道:“就这样从人变成了鬼?你不是书院君子吗?不是可以阴神阳神出窍吗?” 说到最后,陈平安嗓音越来越低,神色恍惚,轻声问道:“怎么就死了呢?” 说到这里后,陈平安已经再也说不出话来,脑海中走马观灯,最终停留在一幕画面上。 有个浪荡不羁的读书人,蹲在埋河水面上,觉得女鬼漂亮,便拔着女鬼的头发,想要见她一见。 怎么自己心目中的读书人,都死了? 陈平安下意识摘下了养剑葫芦,又默默别回腰间。 那支小雪锥悬停在钟魁身前,分明已经与钟魁的阴魂融为一体。 钟魁小心翼翼道:“陈平安,事先说好,真不是我不厚道啊,故意想要黑了你这支小雪锥,要打要骂,你看着办!” 陈平安问道:“君子一言,后边怎么说来着?” 钟魁心虚道:“驷马难追?” 陈平安坐在石桌旁的凳子上,钟魁挠着头坐在了旁边。 陈平安说道:“反正你现在死了,也不是君子了。” 钟魁越发良心难安。 陈平安抬起头,望着钟魁,缓缓说道:“但是我答应过别人的事情,一定做到,对齐先生是这样,对你钟魁也是这样。” 钟魁有些迷糊,问一声:“嗯?” 陈平安红着眼睛,缓缓说道:“说借你就是借你,一年是借,一百年一千年,也是借。” 钟魁默然。 陈平安最后问道:“一千年不够,一万年够不够?” 钟魁轻轻点头,他站起身,陈平安跟着站起身。 钟魁再次笑容灿烂起来,朗声道:“桐叶洲,鬼物,钟魁!我有个朋友,姓陈名平安!” 陈平安瞪了他一眼,然后也笑道:“宝瓶洲,剑客,陈平安!我认识一位正人君子,叫钟魁。” 远处。 太平山的那位祖师爷老道,抚须点头,赞赏道:“百年千年之后,今夜相见,就是一桩美谈。” 钟魁离开驿馆后,被老道士收入一块好似惊堂木的老槐当中。老道士突然转身,缩地千里,一步就来到了陈平安所在的院子。 还在发呆、尚未回神的陈平安赶忙弯腰,拱手抱拳:“晚辈陈平安拜见老仙师。” 钟魁之前讲述自己的身死道消,说得轻描淡写,提及太平山的道人,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亲近。 老道士伸手虚压了两下,道:“无须多礼。” 陈平安直腰后,问道:“不知老仙师去而复返,可是有事?” 老道士看了眼陈平安,点头道:“拴得住,就是真豪杰。难怪黄庭和钟魁都对你刮目相看。” 陈平安没听明白,但也没多问。 老道士心情不错,笑问道:“自称剑客,你的剑呢?” 先前从养剑葫芦现身的飞剑初一和十五,太平山老道士视而不见。 陈平安坦诚道:“以前练拳,刚刚开始练剑,所以这会儿练习剑术,都是虚握剑式,更多还是心中观想。” 老道士自言自语道:“早知如此,先前就不该忙着跟人在推衍上较劲,输了不说,还错过了观看你在藕花福地境遇的机会。” 老道士身材高大,头戴一顶象征道家三脉之一的芙蓉冠,道袍素白,又是白发白须,十分仙风道骨。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就不说话。 面对这等慧眼如炬的老神仙,根本不用自作聪明,任何粉饰,无异于老妪抹胭脂,稚童穿官服,贻笑大方而已。 老道士突然问道:“贫道可以借你一把剑,甲子光阴也好,百年岁月也罢,都可以商量。可以用法宝换取,也可以支付谷雨钱。”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道:“谢过老仙师美意,但是我其实已经有剑了。”陈平安有些赧颜,又道:“何况我身上没有一枚谷雨钱。” 老道士之所以临时起意,想要借剑给这年轻人,委实是因为太过欣赏他与钟魁之间的千年万年之约,也有一层更深远的私心善意在里头。只是话语说出口后,就已经有些后悔。 还是不要揠苗助长了。 扶乩宗之乱,让老道士有些忧心,至于重返小院,则是看出了陈平安心湖的异样动静,好像钟魁之死,对此人心境影响颇大。 不过当他端详一番后,就又放下心来。 修行之人,忌讳心如一叶扁舟,随波逐流。至于那些心境紊乱如柳絮的,在老道士眼中都不配谈忌讳不忌讳了,根本就不该修道,修了道,侥幸攀高了境界,一切只为了蝇营狗苟,抢机缘争法宝夺灵气,下山行走人间,除了耀武扬威,仗势凌人,还能做什么好事? 只不过老道士再看不惯许多修力不修心的练气士,也只能守着太平山这一亩三分地,让自家山头的门风不歪。 陈平安厚着脸皮问道:“不知道老仙师,有无护山阵法?” 老道士点头道:“我太平山就有两座护山大阵,一座阵法中枢为明月镜,可照彻世间妖邪,让其无所遁形,有效距离远近,要看持境之人的修为高低,一旦被镜子照中,则会短暂跌境。之后就该轮到四剑阵登场,四把古剑,仿制远古四把大仙剑,是半仙兵的品秩,结成剑阵后,就等于是一把仙兵,万里之遥,转瞬即至。先前那头老畜生,如果不是炼化了其中一把,早就被贫道斩杀了,再给它跑出几千里都没事。如今它虽然逃过一死,但是老畜生本就刚刚跻身十二境,境界不稳,加上还要被这座天下的规矩压制,如今本命物一毁,真身又被捅出好几个窟窿,伤及元神,已经不值一提。” 老道士提及那头背剑白猿的时候,杀气腾腾,一身磅礴灵气犹如实质,白雾蒙蒙,如一条条纤细水流萦绕四周,之后收了收心,异象顿消,这其实是跌境的后遗症之一。 “麻烦就麻烦在那老畜生突然一个钻地,循着条破碎不堪的古代龙脉,消失了,多半是一条早有预谋的退路。”老道士指了指头顶,“先前贫道跟老畜生厮杀一场,后来又打退了一尊阴冥大佬,某位坐镇桐叶洲上方天幕的儒家圣人,当然看见了,落在了我们太平山,得知钟魁死后,勃然大怒,亲自去追杀那头白猿,哪里想到还是让老畜生溜掉了。现在就看与它有些因果的黄庭,能否找出点蛛丝马迹。只要发现了它,哪怕黄庭战死,那位在文庙陪祀的七十二圣人之一,此次早有准备,出手就可以一击致命。” 陈平安欲言又止。 老道士笑道:“这是最坏的情况,黄庭那丫头一向运气好,在藕花福地又磨砺了性子,有两把古剑庇护,追杀白猿,说不定就是一桩破境机缘。” 陈平安“嗯”了一声。 老道士笑容玩味,道:“被贫道强行拽出藕花福地后,本以为要被她撒娇埋怨半天,不料这丫头半句唠叨没有。一路上她提及你多次,说以后一定要去大骊龙泉找你。”老道士轻轻挥袖,又道:“奇了怪了,贫道也不是健谈之人,今夜言语,抵得上几十年口水了。言归正传,我太平山的护山大阵,大有来历,攻守兼备,便是许多中土神洲的上宗、正宗山门,也不过如此。贫道不好私自传你炼化和运转方式,这涉及太平山的山水气运。不过贫道自己有一座护山阵,得自一座上古仙人的秘境洞府,杀力极大,倒是可以卖给你,就是太吃银子,打造起来耗钱,维持大阵运转更吃山水气运。贫道原本打算有朝一日,黄庭若是想要自立门户,在桐叶洲别处开宗立派,或是干脆嫁为人妇,与人结成道侣,便赠予她当嫁妆的。” 陈平安咽了口唾沫,与黄庭和嫁妆无关,而是被那四个字吓到了:“太吃银子!” 老道士发现了陈平安的犹豫神色,哈哈大笑,打趣道:“好算计好算计,贫道喜欢!”不等陈平安想明白其中关节,老道士已经不再提护山阵这一茬,轻声提醒道:“陈平安,贫道不知道你身上带了什么宝贝,能够遮掩天机,防止别人推衍你的方位和运势,这样的东西,你一定要好好珍惜,真正是可遇不可求的物件,整个太平山,也只有一件而已,那还是咱们开山师祖留下来的。” 陈平安想起了那把不起眼的油纸伞,重重点头。 看着陈平安,老道士很是欣慰。 女冠黄庭,君子钟魁,都是屈指可数的入得老道士法眼的年轻人,如今再加上这个陈平安。 老道士觉得偏居东南一隅的桐叶洲也好,或是幅员更加辽阔的浩然天下也罢,这样的年轻人,能多一个就多一个。 世道再乱,仍有砥柱。 这位太平山祖师爷,当年成功跻身仙人境后,被他所在那一脉道统赐号为观妙天君,地位超然。 老道士之前为了防止钟魁阴魂被那尊冥府大佬带往黄泉路,跌了一境,心知肚明此生是再无机会弥补心中那个最大的遗憾了。 在历史上,无论儒家正统的浩然天下,还是道家坐镇的青冥天下,只要有道人从真君跻身天君,无论是三脉中的哪一脉,都可以请得动掌教祖师亲临,亲手交予道袍、道冠和一件信物。可是观妙天君作为浩然天下其所在道统中的最新一位天君,却没能亲眼见到那位大掌教离开白玉京,降临这座浩然天下,这是他生平最大的一桩憾事。老天君不敢妄自揣测,可太平山上上下下,都很是瞎琢磨了一番,为此太平山宗主还特意跑了趟桐叶洲最北边的那座书院,试探性询问,是不是哪位在文庙有陪祀神像的儒家圣人从中作梗,才使得他们这一脉掌教没能出现。 那位书院山主也是个爽快人,懒得与太平山宗主兜圈子,笑着反问,其余两位掌教可能有此“待遇”,可是以你们这一脉道统大掌教与咱们儒家的香火情,他老人家想要来浩然天下,谁会拦阻? 得到这个答复后,老天君越发郁闷,思来想去,只能是自己境界够高,大道却还小,故而掌教祖师有意敲打自己。 在太平山一役之前,老天君还想着若是将来跻身了飞升境,总归是能够见到掌教老爷的,如今便彻底成了奢望。 后悔全无,遗憾难免。 老道士刚想要离去,陈平安说道:“谢过老真人!” 老道士笑问道:“为何谢我?是为了钟魁跌境一事?”这位老天君摇头道:“用不着谢,这是太平山亏欠他的。” 陈平安沉声道:“谢过老真人和太平山,让我晓得了山上神仙,也有善待人间的侠义心肠。” 老道士心情顿时大好,笑道:“好嘛,不承想你小子跟钟魁差不多,溜须拍马的功夫,很是擅长啊。” 陈平安无奈道:“是我的真心话。” 老道士笑望向这个年轻人,道:“真心的马屁话,那才叫人舒坦。”老道士御风离去。 一颗小脑袋搁在窗户上,愣愣地盯着院子这边。说来奇怪,钟魁和老天君的出现,驿馆内并无人察觉,只有裴钱兴许是误打误撞,大半夜瞧见了院子里的陈平安。 陈平安回头望向裴钱,吩咐道:“睡觉去。” 不说还好,陈平安一发话,裴钱就去搬了条凳子,腿脚利索地爬上了窗台,一跃而下,稳稳落地。 陈平安问道:“不睡觉,跑这来做什么?” 裴钱讨好道:“睡不着,陪你说会儿话。” 陈平安摆摆手,说自己要练习拳桩,让裴钱愿意待着就待着。 裴钱看了一炷香后,就犯困了,跟陈平安打了个招呼,深呼吸一口气,往屋子窗台那边冲刺而去,高高跳起,估计是试图双手先按在窗台上,然后一通双腿胡乱扒拉,想着一蹿而上就威风了。 结果下巴猛地磕碰在了窗台上,后仰倒地。 陈平安转过头,不忍直视。 裴钱坐在地上,伸手捂住嘴巴,转过头去,泪眼蒙眬,泫然欲泣。 陈平安走过去,蹲下身,轻轻拿走她的手,看了看,笑问道:“还耍英雄气概吗?” 小女孩那张黝黑脸庞上,泪珠子哗啦啦往下掉。 陈平安只好收起笑意,扶她站起身,道:“有个跟你差不多的小姑娘,也是这么毛毛躁躁的,不过她比你更吃得住痛,换成是她,这会儿肯定朝我笑,说不定还安慰我别担心。”陈平安补充了一句:“不过各有各的性子,你也不用学她。” 两人坐在石桌旁。 裴钱只敢微微张嘴,含糊不清地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陈平安说道:“她叫李宝瓶,喜欢穿大红棉袄,还喜欢喊我小师叔。” 裴钱又小声问:“你很喜欢她?” 陈平安点点头,天底下哪有不喜欢李宝瓶的小师叔? 她是对的,裴钱默不作声。 陈平安问道:“方才看我走桩练拳,怎么样?” 裴钱一脸茫然,这次不是装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陈平安为何询问这个。 陈平安也跟着疑惑起来,问道:“你没想过偷学?” 裴钱反问道:“我学你晃来晃去走路干啥?” 她站起身,神采飞扬,张牙舞爪,一下子假装拔剑出鞘,双指并拢乱戳,一下子蹦跳几下,还打了一套王八拳,乱显摆了一通,道:“我要学就学最厉害的招式!” 陈平安没有觉得任何可笑,反而神色凝重。 藕花福地大街上,陆舫御剑;陈平安的校大龙;以及打退种秋的神人擂鼓式;夹杂有魔头丁婴的一些个零散招式。 谈不上形似,但是,有人说过,练拳不练真,惹来鬼神笑。可若是练拳直接一步抛开了所有拳架,练出真意…… 在陈平安的印象中,只有一个人做得到。 果然如此。 陈平安问了一个问题:“白天你盯着邵道长瞧,看出了什么?” 裴钱不敢回答。 陈平安说道:“只要别撒谎,不管你说什么,都没关系。” 裴钱这才环顾四周,轻声道:“我觉得那个姓邵的,不怀好意,不是个好东西。” 陈平安问了第二个问题:“你是不是能够看见今晚那位老道长?” 裴钱使劲点头。 陈平安有些无奈,那可是太平山祖师爷使出了方丈天地的大神通啊。 陈平安再问:“如果你以后练武有了出息,觉得有人欺负了你,你会怎么做?说实话!” 裴钱犹犹豫豫,问道:“一拳只打个半死?” 看到陈平安像是要生气了,干脆就破罐子破摔,双臂抱胸,气呼呼道:“一拳打死拉倒!” 陈平安笑问道:“那如果其实你错了呢?” 裴钱理直气壮道:“我每天都待在你身边,哪里会犯错!” 陈平安内心哭笑不得,板着脸问道:“可你总有一天会自己出门游历,行走江湖。” 裴钱斩钉截铁道:“我不会的!我干吗要一个人出门,外边那么多坏人,打不过怎么办?还有,要是我到时候没带够钱,天天挨饿,我去偷去抢,你知道了,又会打我骂我,我能咋办?对吧?所以我还是不出门了。” 陈平安问道:“那如果有一天,你练得很厉害了,比我还要厉害呢?” 裴钱皱着眉头,很用心想了想,拼命摇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懒着哩,最喜欢睡觉,还怕疼,之前走路,脚底上都是水泡,挑破的时候,我把嗓子都哭哑了。在客栈你跟人打架的时候,两条胳膊都瞧得见骨头了,你都不会哭,我可不行,我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胳膊,说不定就要吓晕过去啦。唉,天底下如果有不用吃苦就可以一夜练成的绝世武功,那就好喽。” 陈平安忍着笑,问道:“你也知道自己惫懒、不上进、胆子小?” 裴钱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 陈平安又问道:“怎么不说话了?” 裴钱委屈道:“下巴疼。” 陈平安笑了笑,背过身去,靠着石桌,望向夜空。 裴钱学着他,只是她个子小,就只能以后脑勺抵住石桌了。 陈平安轻声道:“过了年,你就十一岁了,所以你要多读些书,多学一些道理。” 任重道远,真是比自己练拳百万还要心累。不过挺好。 陈平安难得与裴钱说着心里话:“在家乡的时候,我比你略大一些,也从来没读过书,齐先生就跟我说道理在书上,做人在书外。”陈平安最后呢喃道:“希望世间每个人在年少时,都可以遇到一位齐先生。” 裴钱目前还是那个只喜欢挑选自己喜欢听的来听的小女孩,比如陈平安说她明年就十一岁了。 是啊,这个世界上,只有陈平安会记这些。 她今年是十岁,明年十一岁。 太平山老道士突然停下身形,取出槐木,钟魁阴魂现身飘落。 云海之上,钟魁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位最熟悉的人——大伏书院山主,他的先生。 书院山主只是看着钟魁。 钟魁小声问道:“先生?” 山主似乎不敢相信这个噩耗,哪怕是现在都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嘴里念叨:“不该如此,不该如此的。” 一念之差,他当时就不该去碧游府,不该让这个“生平最得我意”的门生,去往太平山,就该让他老老实实待在那座边陲小镇的客栈里,盯着那头隐匿不出的九尾狐。 九尾狐虽是十二境的大妖,可是她的身份太过特殊,辈分太高,故而她的真名早已泄露,只要获知了世间所有远古大妖的真名,钟魁身在浩然天下,就等于有了自保之力。 谁都没有想到太平山的背剑白猿,才是井狱妖魔逃逸的罪魁祸首。 钟魁实在受不了当下的氛围,朗声道:“先生,义不容辞而已。读书人,要么以学问教化苍生,匡扶社稷,要么以一身正气除魔卫道……” 山主大怒,问道:“需要你跟我讲这些大道理?” 钟魁噤若寒蝉。 老天君喟叹一声,道:“若是学宫那边问责,我们太平山绝不推脱。” 山主面对老道士,便不是对待钟魁的那般神态了,恭敬道:“我那位兄长,恼火会有,却不会兴师问罪。再者,太平山何罪之有?天君何曾责怪钟魁为何护不住太平山,护不住那位地仙了?” 钟魁轻声补充道:“先生,那位老道长名为梁肃。” 山主又要发火,钟魁立即闭嘴。 老道士感慨道:“经此劫难,接下来桐叶洲可能会稍微好一些,可是婆娑洲和扶摇洲,恐怕要大乱了。先前三洲皆有重宝出世,果然就是妖族的谋划。”随即老道士小声道:“你们书院一定要护住扶乩宗那个少年。他能够撞破此事……” 没有继续说下去。 山主点头道:“理当如此。我已经跟扶乩宗商量好了,那个少年会化名进入大伏书院读书,至于以后会不会成为儒家弟子,全看他自己的心意。” 老道士笑道:“嵇海的闭关弟子跑去当贤人君子,扶乩宗还不得跟你拼命?” 提及扶乩宗和大修士嵇海,山主有些唏嘘,道:“嵇海坦言,不管是收取少年为嫡传弟子,还是赠予那件兵器,都是应该的,可是一见少年,他嵇海心中难以平静,会有碍修行,一辈子都没办法跻身仙人境,将来又如何去剑气长城,斩杀其他的十二境大妖?” 老道士神色惋惜,道:“桐叶洲唯一一对上五境的神仙道侣,难得的天作之合,实在可惜。嵇海破境一事,会很难了。越是执念苦求,心魔越难消除。” 山主苦笑道:“有些事,旁人可劝;有些事,不好劝。” 老道士叹息一声。 修道之难,难如登天,只是在很早以前,据说是登天不难,修道难。 中土神洲,一座最为巍峨的山岳之巅。 有一尊金甲神人,双手拄剑,覆有面甲,站在一块山顶石碑旁边。有个穷酸老秀才盘腿坐在石碑顶部,极其无礼。 老秀才袖中掐指,一拍大腿,嚷道:“善了个大善!” 金甲神人扯了扯嘴角。 老秀才得意扬扬,问道:“我这闭关弟子,咋样?” 被老家伙纠缠了足足一个月的金甲神人,不耐烦道:“好好好,行了吧?” 穷酸老秀才指着几乎与巨大石碑登高的神人,哈哈笑道:“你这副口服心不服的德性,我最中意了。”然后老秀才又开始好汉只提当年勇了,絮叨道:“想当年我与人吵架,他们输了之后,一个个都是你这副鸟样,我就心里舒坦。” 金甲神人正是整座中土神洲的五岳大正神之一穗山大神,讥笑道:“当初是谁提议让你一个穷秀才,跻身文庙的?你告诉我一声,我去问他是不是瞎了狗眼。” 这是一桩儒家公认的大悬案。 老秀才贼兮兮笑道:“你猜?” 穗山大神再好的脾气,有人在耳边絮絮叨叨个一整月,也是要烦躁的,更何况这糟老头子向来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货色,能有好事?当下就不客气了,骂道:“我猜你大爷!” 老秀才跷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道:“不是我大爷,是咱们儒家的祖师爷。我倒是希望他老人家是我大爷来着,唉,可惜可惜……” 以桀骜不驯著称于世的这尊穗山大神,竟是沉着脸,挺直了腰杆,双手松开剑柄,向此方天地抱拳行礼,算是跟那位至圣先师道歉了。 老秀才自顾自说道:“你知道我这个人吧,脸皮特别薄,总喜欢告诫自己,无功不受禄。可我才学高,文章写得好,道理讲得妙啊,于是咱们那位至圣先师,就找到了我,苦口婆心,好言相劝,把我给感动得不行。至圣先师夸了我好些我自以为一般般的地方,不过其中一句‘自古圣贤必是真豪杰,豪杰未必是圣贤!’说到我的心坎里去了。我觉得还是至圣先师懂我啊,就跟这位祖师爷提了一个小要求……” 穗山大神沉声道:“我不想听,闭嘴!” 老秀才扼腕痛惜道:“你这家伙咋这么分不出好坏呢?” 穗山大神冷笑道:“我要是拎得清好坏,能让你上山?” 老秀才揉了揉下巴,觉得在这件事情上,好像自己是不太占理,就立即改口道:“东海那个老牛鼻子,虽然性子实在不讨喜,做人还是凑合的,出手挺阔绰,不跌份。知道送那孩子一样好东西,虽然无助于修行,但是世间事与物,好不如巧嘛,刚好能够帮着遮掩天机,比阿良当年那顶破斗笠还要好。就冲这份手笔,他在藕花福地做的龌龊事情,我就不与他计较了。” 穗山大神挖苦道:“你这会儿就算想要跟他掰手腕,能行吗?” 老秀才语重心长道:“我们读书人,还是要跟人在道理上分高低啊。打打杀杀,即使捅破了天,也不算真本事。” 穗山大神破天荒没有反驳。 老秀才双手笼袖,穗山之巅的罡风,激荡不已,便是穗山大神的那副金甲上,都有符箓涟漪泛起,但是老秀才的衣袖和头发没有丝毫飘拂。 老秀才轻声道:“圣人难死,君子难活。诸子百家,唯有我们儒家,不刻意讲究什么护道人。书院,就是世间读书人的最大护道人。浩然天下三大学宫,七十二座书院,都有这样死在成圣之前的君子。我觉得这些不够聪明的正人君子,便是我们这座天下的脊梁骨,可以……” 老秀才说到这里,突然没词了,转头呼喝一声,问道:“傻大个,你想个说法出来。” 穗山大神淡然道:“顶天立地。” 老秀才再次一拍大腿,赞道:“大善!” 穗山大神冷不丁说道:“你可没当过儒家正儿八经的君子。” 老秀才默然。 文庙中,有一位圣人从他那尊泥塑神像中走出,神台极高,神像极其靠近居中的至圣先师,他还牵着一位跟随他从别处天下来到浩然天下的少年。 带着少年跨出门槛后,圣人转头看了眼空缺的一处神像位置,对少年笑道:“以后你有机会,可以与某人争一争。” 第86章 五千甲围山 老天君与钟魁离开后,一夜再无事。 陈平安把眼皮子打架的裴钱抱上了窗台,让她回去睡觉。 陈平安独自留在院中,没有走桩也没有练剑,坐在石桌旁想着今后的谋划。偶有失神,抬头望向夜幕。 听钟魁先前说过,儒家文庙陪祀圣人中,除了一些人去开疆拓土、寻觅新的洞天福地之外,其余圣人坐镇在这座浩然天下大洲、湖海的天上,俯瞰人间。在他们眼中,人间大修士,无论山上山下,就像那些夏夜飘荡的萤火虫,亮光的强弱,就看那些大修士的境界高低。所以太平山一战,太平山老道士与白猿放开手脚倾力厮杀,再没有遮掩气象,在桐叶洲上方的圣人视野中,就像蓦然炸开的两团光芒,故而引得圣人落下,防止神通广大的大修士一旦毫无顾忌,打碎山河,害了苍生。 更多时候,陈平安是在闭目养神,心中默诵碧游府玉简上的仙家口诀。 读书百遍其义自见,世间万法不离其宗。 拂晓时分,陈平安睁开眼睛,听到了院外老将军姚镇的脚步声,停在院门口,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敲门。 陈平安起身打开院门,姚镇笑道:“不愧是武道宗师,能够听步辨人。” 陈平安问道:“去驿馆那座园林走走,散散心?” 姚镇与陈平安并肩而行,缓缓道:“昨天白天之所以没有跟随你们,去游览那位上古仙人骑鹤飞升的地方,是因为我得到了消息,说是蜃景城密使要来驿馆,所以只好等着。一直等到了晚上二更,才等到了那位贵客。你猜是谁?” 既然这样问,就绝对不会是跟自己没有关系的蜃景城人物,陈平安灵光一闪,答道:“申国公高适真?” 姚镇伸出大拇指,点头道:“正是这位国公爷。”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既然让申国公担任密使,赶在姚家队伍进入蜃景城前,来骑鹤城传达旨意,说明在皇帝陛下心目中,申国公的分量,是要重于未来的兵部尚书姚镇。至于申国公离开京城之前,刘氏皇帝有无耳提面命,捣糨糊,陈平安并未见过刘氏皇帝,揣测不出。所以申国公秘密进入骑鹤城驿馆,对于老将军而言,无异于一个天大的下马威。 京城居大不易,哪怕你是姚镇也一样,照样是个边陲外人。 藕花福地那趟岁月悠悠的“远游”,陪着东海老道人一起观道,陈平安受益匪浅,可能直到离开藕花福地那一刻,这么个泥瓶巷的泥腿子,才将裤管上最后一点泥土抖落。 姚镇缓缓道:“大泉王朝,刘氏开国两百年,起起伏伏,原本外姓郡王国公,总计十人,就只剩下申国公府这么一棵独苗了。老申国公爷口碑极好,为人公道,两次冒着被摘掉国公府匾额的风险,分别保下了一拨清流臣子和一位边陲武将,所以庙堂上,无论文武,都念这两份申国公府的香火情。现任国公爷高适真,韬光养晦,不太爱出风头,不过年少时就与当时的那座潜邸来往密切。回头来看,这位国公爷也不简单,所以高树毅才有本事在蜃景城横着走……” 陈平安突然插话道:“高树毅横行跋扈,惹恼各方权贵,未必不是国公府自污名声的手段。两代国公爷,各凭本事,占尽了朝臣想都不敢想的好处,如果高树毅再不做点什么,国公府的下场,说不定就是先前姚家边军的境遇了。” 姚镇脸色古怪,再次朝陈平安伸出大拇指,赞道:“与我那孙女近之的言论,有异曲同工之妙。”姚镇拍了拍陈平安的肩头,笑道:“不过呢,这番论调,是咱们近之在十四五岁的时候说的。” 陈平安心中好笑,你老将军较这劲做什么,但嘴上还是附和道:“近之姑娘兰心蕙质,显学杂学皆精,我自然是远远比不上的。” 姚镇沧桑的脸庞上笑开了花,心中阴霾,一扫而空。 至于申国公高适真到了驿馆,具体说了些什么,姚镇作为刘氏臣子,当然不会泄露半点。 不过若是蜃景城和国公爷想要对付自己的小恩公,姚镇也不介意再死一回,反正将自己这一条老命还给陈平安,也还是姚氏赚到了,毕竟姚家铁骑已经算是彻底脱离了这场风浪。这是昨晚姚镇深夜送高适真出城后,返回驿馆与姚近之秉烛夜谈,孙女得出的定论。蜃景城在他姚镇进京之时,会有一场万人空巷的迎接盛事,姚家铁骑的名声,会在层层官府的推动下,享誉朝野。 驿馆园林极负盛名,在历代文人骚客、贬谪官员的极力渲染下,竟是有了“山池之美,亭台之秀,京师诸王莫及”的名头。 绿树成荫,小桥流水,两人走上一座木拱桥。如今陈平安对于桥梁结构的熟稔,可能已经不亚于一位工部衙门官员了。他走在桥上,脚步时轻时重,伸手轻轻敲打栏杆。姚镇只当是陈平安的个人爱好,也未好奇询问。 姚家队伍后天动身,今晚有一场刺史举办的筵席,明天是郡守私下宴请老将军姚镇,所以还能在骑鹤城游玩两天。 陈平安就留在院子里关门修行。 陈平安武道进阶一事,攀升速度已经远远超出离开倒悬山时的预期,不用着急,也急不来,但重建长生桥一事,却是有些燃眉之急的味道了。 两次观想,一次在藕花福地,一次在埋河畔,那座金色长桥都已成功现世悬河,一次比一次稳固,尤其第二次横跨埋河,陈平安都已经有信心走上去了。 不过一想到修成了长生桥,还要炼化五行法宝作为“身躯小天地”的镇宅之物,陈平安就头疼。有了水神娘娘赠予的玉简口诀,陈平安必须现在就开始着手准备,炼化足足五件之多的本命物。除非舍弃一身武道修为,不然长生桥一旦架起,灵气如海水倒灌,后果不堪设想。而若是自身气府拥有了五座形如湖泊、神仙府邸的存在,那就可以积蓄天地灵气,同时不至于太过影响一口纯粹真气的巡狩四方,双方大体上能够井水不犯河水。 那种玄之又玄的状态,就像同时有两个陈平安:一个陈平安凭借双拳,行走天下;一个陈平安在深山老林闭门谢客,默默修道。 陈平安在走桩之时,心中默念道:“齐先生赠予的水字印,一定要炼化成本命物,如此一来,与性命牵连,便是如山字印那样被人破坏,只要人不死,就还是能够在气府中隐约浮现,哪怕再无威势,也总归有个念想,这辈子只要想看,就能看到。而且水神娘娘的那道仙人法诀,对于炼水一事,篇幅最多。 “至于那枚能够温养体魄、神魂的古老玉简,多半也与五行之水有关,但是具体品秩高低,来历背景,都不知晓,还是需要问过魏檗才行。 “可惜金色法袍不在五行之列,不然品秩足够,也适合拿来炼化,不用时时刻刻穿在身上,一下子就会被元婴地仙看出根脚。唉,实在是可惜。 “彩衣国城隍爷沈温的那颗金色文胆,我在碧游府说那顺序学问时,心有感应,似乎可以炼化为五行之金。况且读书一事,本就与拳法剑术一样,是一辈子的长久功夫。 “五行之土,老道托那道童转告的话中,说到了大骊五岳的山河社稷五色土。如今大骊铁骑南下,战火如荼,难道是说大骊宋氏真能至少夺得整个宝瓶洲的半壁江山?如果真是如此,大骊王朝的五岳五色土,确实值钱了。看来此事,下次返回龙泉,仍是要麻烦已有大骊北岳正神身份的魏檗。” 一袭白袍的陈平安“忘我”出拳,格外行云流水,不再是窑工学徒拉坯,也不是处处古板匠气如楷书,而是已如大家风流之行书了。 其中诀窍,唯有吃得住苦、抓得住福而已。 画卷四人,皆有怪癖。 魏羡最近喜欢上了零嘴吃食,腰边左右悬挂着两只小袋子,里头装满了从各色铺子里买来的食物。 卢白象喜好一切雅致物品,如今喜欢攥几颗棋子在手心,散步的时候,棋子摩擦,手心里就会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响。 朱敛不喜束缚,比如觉得穿靴还要穿袜,很麻烦,不知道从骑鹤城哪里买了双草鞋,换上了一身淡黄色麻衣。再就是不管在哪座城镇停歇,朱敛都会去买上几本谈神说鬼的志怪小说,或者花娇月媚的才子佳人小说,一有闲暇,就翻书打发时光。 隋右边除了每天悟剑之外,貌似没有任何癖好,本身就是最大的怪癖。 陈平安练拳完毕,返回屋内。 今儿朱敛在院子里晒着初冬的和煦日头,看着一本颇为香艳的才子佳人小说。 少年姚仙之来串门,正跟魏羡讨教拳法。 卢白象在与一同前来的姚近之下棋。 隋右边去过了那座小山后,气势略有变化,又开始独处闭关,横剑在膝,经常推剑出鞘寸余又推回,如此反复。 裴钱是个不愿消停的,看了一会儿卢白象跟姚近之的对弈,觉得无趣,就回屋子拿了那根行山杖,在魏羡和姚仙之旁边挥了一通她的招牌疯魔棍法。魏羡让姚仙之先练习一个拳桩,看了裴钱一会儿,久久无言。小女孩拎着那根行山杖,杂乱无章,有些时候还会不小心打到自己,不愧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霸道路数,把在一旁练习站桩的姚仙之看得直翻白眼。 魏羡反而好像没觉得黑炭丫头有多幼稚。 裴钱气喘吁吁,弯着腰,双手握住行山杖,问道:“老魏,我的学武天赋咋样,是不是万里挑一?明天……算了,明年我能不能成为我爹那样的绝世高手,一只手打十个你?” 魏羡答非所问道:“江湖上说年剑月刀久练枪,你真想要棍法突飞猛进,我有两个建议:一是在油菜花田地,出棍如龙,久而久之,就有了天下无敌的气势;二是去捅个马蜂窝,身处险境,就会有另一种视死如归的气势。” 裴钱看魏羡说得真诚,思量片刻,将信将疑道:“你没有骗我?” 魏羡淡然道:“不信拉倒。” 背对这边的卢白象微微一笑。 佝偻着身子看书的朱敛,刚刚用手指蘸了蘸口水翻过一页,可是先前一页的男女情爱,实在是写得床笫香艳,忍不住又翻回去,重新欣赏了一遍。 裴钱突然摇摇头,叹了口气,眼神怜悯道:“老魏啊,你难道没有看出我练的,根本不是棍法,而是剑术吗?” 魏羡故作恍然,就是没什么诚意。 裴钱恼羞成怒道:“老魏你再这样没劲,咱们俩那串糖人的交情,可就没了!” 魏羡扯扯嘴角,有些幸灾乐祸。 刚说出口,裴钱就丢了行山杖,赶紧捂住嘴巴。 果然,陈平安的嗓音响起:“回屋子抄书五百字。” 如今除了念书背书,裴钱还被陈平安要求抄书。裴钱每次咬牙切齿抄着书,都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让你跟碧游府那萱花女鬼讨要什么笔纸。陈平安说,既然你有了自己的笔,那就开始每天练字吧,不多,五百字,但是哪个字抄得马虎了,太过歪斜扭曲,不算在五百之列,还得重写。裴钱想死的心都有了,自己这才过了几天舒坦似神仙的快活日子? 裴钱鼓起的腮帮跟个大肉包子似的,她捡起那根行山杖,乖乖回屋子里抄书去了。 在院子这边其乐融融的当下,骑鹤城百里外的一座小山神祠庙辖境内,贵客不断,蓬荜生辉,小小山神,亲自担任仆役,端茶送水,殷勤伺候着那些贵人。因了每年的香火钱实在太多,不可称府的山神家邸,给修建得宛如一座仙境府邸。 率先莅临此地的是金顶观观主杜含灵,一位大名鼎鼎的元婴地仙,他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山上神仙,身边带着两位美若天仙的年轻女修。 金顶观位于桐叶洲北方一处山水灵秀之地。 这么大来头的陆地神仙,别说这种不入流的山神庙,就是大泉王朝皇帝陛下,都未必请得动。 山神一开始吓得祠庙金身都要不稳,只是得了杜含灵亲口颁下的法旨,说只是借用此地招待朋友,事后必有还礼后,山神的心才踏实了。杜老神仙不至于跟他耍心机,他这芝麻绿豆大小的小山神还不配。 随后来了一位满身贵气的官老爷,带着的几个扈从都是修道有成的练气士。 然后一位面如冠玉的年轻道士悄然登山,身边跟着一对师徒,老人境界不高,受了重伤,弟子是个相貌憨厚的高大少年。 最后是他这小山神的顶头上司,在深夜出现,正是州城城隍阁的城隍爷,官身类似阳间的刺史,管着一州之内所有郡县城隍庙、山水杂流神祇。至于文武两庙,却又是例外,直辖于一国礼部,与城隍庙向来互不干涉,至于双方到底谁的品秩更高、权势更大,遇到紧急状况谁来主持事务,各地有各地的情况。 金顶观观主杜含灵,大泉申国公高适真,骑鹤城城隍爷,再加上既是金顶观弟子又是大泉刘氏供奉的邵渊然。 冬日和煦,风景宜人,这四位聚在山顶一座独占风光的观景亭。 山神远远站着,随时候命。亭子那边,相谈甚欢。 申国公高适真下山后,返回大泉京师蜃景城,不再像来时路上神情郁郁。 城隍爷悄然回到骑鹤城内最高建筑城隍阁,盯着那座驿馆,目光冰冷,嘴角有些讥讽意味。 杜含灵在山上多留了一天,离去之前,再次召见了此生金丹无望的弟子葆真道人尹妙峰,与徒孙邵渊然。师徒二人,如今都是龙门境,故而没能留在蜃景城担任头等供奉,而是驻扎边关,为大泉刘氏监视着姚氏铁骑。 除了给邵渊然提前赏下一件本门重宝,算是提早拿出了邵渊然跻身金丹后的师门嘉奖,地仙杜含灵还说了一桩密事。 性情沉稳的邵渊然都遮掩不住大喜神色,尹妙峰更是笑得合不拢嘴,起身替弟子向师尊恭敬致谢。 杜含灵嘉勉了邵渊然几句,就御风北去,返回金顶观。离去之前,不忘赐给山神一件品秩不俗的上好灵器。 山神自然感恩戴德,在杜老神仙腾云驾雾之后,跪在山顶磕头,遥遥谢恩。灵器到手,倒还在其次,能够从此攀附金顶观,结识一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元婴地仙,这才是这座山神小庙的天大幸事。 年轻道长邵渊然带上山的那对师徒,留在山上养伤。 老真人尹妙峰没有与邵渊然同时入城,他们俩先后回到城中驿馆。 山上一处静谧宅院,硬闯武庙借刀的高大少年,神色复杂,坐在床榻旁边的锦绣凳子上,双手握拳,好像想着如何都想不通的问题。 他那个师父躺在床上休养,虽然伤得不轻,暂时想要与人斗法厮杀、斩妖除魔,已是奢望,可下地行走,早就不是难事。 老人脸色微白,可精神极好,眼睛炯炯有神,转头盯着自己唯一的弟子,道:“收个好弟子是一难,弟子修行顺利又是一难,不比照顾家中子女简单。我膝下没有子嗣,弟子就只有你这么一个,何况你天资比我好上太多,不为了你的将来好好谋划一番,我这个当师父的,死不瞑目。” 老人又笑道:“先前道理和经过都与你说明白了,至于师父如何认识的金顶观,这次为何刚好碰上了邵小真人,你莫要多问,从今天起,只管勤勉修行。这次杜老神仙亲自出手,帮你打碎了瓶颈,你小子得以跻身中五境,这份恩情,要牢记心头。说句难听的,金顶观多大的一座仙家洞府,就算你小子诚心想要报恩,人家需要吗?不过呢,这份心,还是要有的,不然给金顶观当条狗的资格,都没了。” 高大少年眼眶湿润,低头道:“弟子没出息,让师父受委屈了。” 老人叹息一声,伸出手指,点了点这个榆木疙瘩,道:“你啊,还是根本就没开窍,罢了罢了,若非如此,我也不会独独收你为徒。说实话,邵小真人这般惊艳资质的人物,我便是早早瞧见了,也未必敢收入门中,一遇风云变化,哪里是我一个观海境修士,能够驾驭得了的。” 高大少年到底是争胜心重的岁数,道:“师父,年纪轻轻就跻身龙门境,我也是有些希望的。” 老人笑骂道:“痴儿!出去修行,师父还要养伤,不想对牛弹琴!” 高大少年“哦”了一声,站起身,告辞离去。 在少年走到门口的时候,老人轻声安慰道:“修行路上,有些委屈是难免的,怕就怕一辈子只能攒着委屈,所以你一定要比师父走得更高更远,可以让自己少受些委屈。这儿的山神庙和观景亭,不算高,从桐叶洲走到这大泉王朝,也算不得远,这方天地,神人异士,只在更高处。” 高壮少年转过头,点头道:“记下了。” 老人笑了笑,接着道:“如果以后真有那么一天,境界高了,能够跟杜老神仙这样的人物平起平坐了,记得对山下的凡夫俗子,好一些。” 一直闷闷不乐的少年在这一刻,笑容灿烂,顺着本心使劲点头。 老人笑道:“真是个痴儿!” 动身去往蜃景城的前一天,有人登门拜访陈平安。 是一位身穿道袍、头顶芙蓉冠的年轻道士,风尘仆仆,在陈平安屋内喝着一碗凉茶,说因他离骑鹤城最近,便有幸收到祖师爷的法旨,要给陈平安送来一样东西。 出身太平山的年轻道士,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块玉牌,在将玉牌放在桌上后,给陈平安解释了玉牌的一番渊源。 年轻道士直言不讳道:“祖师爷要我明言,陈公子不用担心太平山在玉牌上动了手脚,会泄露行踪,被咱们太平山收入眼底。玉牌已经被祖师爷剥去山门禁制,现在就只是一块材质好些的器物了,当然对外依旧意义非凡,所以希望陈公子在离开桐叶洲之前,都能够稍稍麻烦一些,将它每日悬挂在腰边。” 陈平安起身道谢,太平山道士赶紧起身还礼,连说不敢。 陈平安收起了玉牌,立即悬挂在腰边,与那养剑葫芦一左一右。之后他将那位光明正大自报名号后走入驿馆的年轻道士送到大门口。 太平山此举,用心良苦。 陈平安腰间这块太平山祖师堂嫡传弟子的玉牌,正反篆刻着“太平山修真我”“祖师堂续香火”。 太平山的金丹、元婴地仙都未必能够悬挂上,因为这与修为和年龄无关。 整座太平山,就那么五六个人挂着这种玉佩,年纪最大的,已有三百岁高龄,如今管着太平山的道家藏书,不过是龙门境修为。年纪最小的,是个才七八岁的小道童,天资卓绝。 要说最出名的那个,肯定是一人仗剑下山云游的女冠黄庭。 所以说从这一刻起,陈平安在桐叶洲的护身符,就是整座太平山了。 而太平山那位祖师爷老天君,刚刚施展过令人侧目的仙人神通,金身法相现世,手持明月镜,驾驭仙剑杀敌万里之外。这会儿,谁敢招惹锋芒毕露的太平山? 陈平安感慨万分,走回院子。 一袭白袍,发髻别玉簪,腰间悬玉牌。 驿馆胥吏在路上见着了陈平安,都当他是一位读书人。 姚家队伍在这天清晨时分,起程去往蜃景城。 距离蜃景城那座著名渡口越来越近,也就意味着陈平安一行人与姚家队伍的离别时分,快到了。 一天黄昏,姚家下榻此次北行的最后一座驿馆。驿馆朴实无华,甚至还有些简陋,与骑鹤城那座坐拥园林的驿馆,有天壤之别。 沿着驿馆外那条官路,行走十余里,有座照屏峰,虽然不高,但如利剑出鞘,很适合欣赏日出日落,是一处名动京师的形胜之地,经常有达官显贵和王孙子弟在那边夜宿山顶客栈,就为了欣赏日出东海、映照山屏的奇绝美景。 姚镇非要拉着陈平安去照屏峰。 最后就只有老将军和三姚,陈平安和裴钱,去了照屏峰,登山夜宿于山顶的一间客栈。 这座客栈后面,就是一座崖畔朝东的观景台,在照屏峰六座客栈中赏景最佳。 一行人拿了客栈美酒、夜宵吃食,放在桌上,先赏月再赏日出。 少年姚仙之陪着手持行山杖的裴钱瞎胡闹,两人忙着“切磋武艺”。 少女姚岭之独自走到崖畔栏杆那边,往南边远眺,似乎有些伤感。 老将军信誓旦旦要熬夜等待日出,可是喝过了两壶酒后,没把陈平安喝倒,自己就醉醺醺了,姚近之和姚岭之只好搀扶着爷爷返回客栈。 裴钱和姚仙之精神好,肯定能等来日出景象。 陈平安独自坐在桌旁,拿了那根被裴钱丢在一旁的行山杖,在脚边泥地上,百无聊赖地画圆圈。 一个小圆,一个大圈,又一个更大的圆,再一个更大的圈,一层层,环环相绕。 陈平安的心神沉浸其中。 姚近之已经站在陈平安身后,看了很久,问道:“就这么画下去了?” 陈平安收起行山杖,斜靠石桌,笑道:“只能画到这里了。” 姚近之落座,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酒的时候,脸庞皱着,看来是那杯酒很难下咽,喝完之后,瞥了眼地上,说道:“是很难画下去了。我猜儒家的君子都画不下去。” 陈平安摇摇头,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崖畔栏杆那边,姚仙之和裴钱一大一小,鬼鬼祟祟,似乎在商量着什么。 姚近之笑问道:“你不问我是真懂你画了什么,还是假懂?” 陈平安轻声说道:“姚姑娘多半是知道的。” 姚近之犹豫了一下,还是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饮尽,脸色绯红,越发光彩夺目,她缓缓道:“你我二人之间,门户之间,国与国之间,洲与洲之间,文脉之间,三教之间,百家学问之间,天下与天下之间,人族与妖族之间!你在想自己知道的道理,就这‘道理’两个字,到底能够包含几个圆圈,然后你就会在最外边的那个圈子轨迹上,兜兜转转,直到你确定下一个圆圈的边界,再跨过去,继续走,只有这样,你才会每一步都走得问心无愧。正因为如此,你的出拳出剑,就可以一往无前。也只有你陈平安,才有资格在客栈跟书院君子说一句‘扪心自问’!” 陈平安转过头,望向这个女子,点头道:“姚姑娘,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之一。” 这是实话。 若无“之一”,就是违心的吹嘘了。毕竟不说其他人,光是自己那个“弟子”崔东山,就不是如今的姚近之能够媲美的。 姚近之约莫是喝过了两杯酒,不胜酒力,言语之间,神色之中,便有些别样风情,她凝视着陈平安,柔声问道:“公子眼中,近之就只有聪明吗?” 陈平安愣了一下,挠挠头,直言道:“姚姑娘,我有喜欢的姑娘了。” 姚近之掩嘴而笑,竟是半点不恼,反而问道:“她很好看?” 陈平安蓦然之间,神采奕奕,毫不犹豫道:“浩然天下所有好看的山,好看的水,加在一起,都不如她好看!” 姚近之仿佛毫无芥蒂,笑着喝了口酒,陪着陈平安坐了一炷香,闲聊了些蜃景城的风土人情,这才起身告辞。 转身之后,这位倾国倾城的女子走向客栈,眼神晦暗不明。 陈平安没有转头,始终将手肘放在桌上,斜着身子笑望远方的月色。他眼神温柔,似乎在望着一位姑娘,再也容不下人间多余美色。 他喜欢的那位姑娘,既是他心头的朱砂痣,也是明月光。 到最后,只有陈平安、裴钱和姚仙之三人看到了日照屏峰。 裴钱瞪大眼睛,趴在栏杆上,使劲瞧着那轮大太阳跃出东海,像是看见了一块大金饼,想要将其收入囊中。 姚仙之在短暂的惊艳和感慨之后,也就没多瞧什么,毕竟领略过无数次,家乡边陲那儿的月涌大江和星垂平野,不比这日出景象逊色。这名天才少年有些讶异,怎么裴钱盯着旭日老半天了,眼睛不疼?陈平安轻轻一跳,坐在了悬崖畔的栏杆上。姚仙之早就想这么做了,只是昨晚先是有爷爷和近之姐姐在场,不敢造次,后来又有最敬佩的陈平安坐在石桌旁,仍是没好意思,这会儿陈平安带头做了,姚仙之赶紧跟上,陪着陈平安一起眺望东海,仿佛心境都跟着开阔起来,对之后的蜃景城生活,充满了憧憬和希望。 下山的时候,老将军满脸懊恼,埋怨陈平安不厚道,日出之前,也不与他打声招呼,害他错过了那场壮丽景色,白白登山走了那么多冤枉路。陈平安不理会老小孩似的姚镇,姚近之一句“爷爷,昨晚破例准你喝酒,还不满足”,老将军立即消停了。 无论是姚镇,还是姚仙之,对陈平安最亲近的爷孙二人,知道马上就要与他道别,离别在即,别有愁绪在心头。 只不过这一老一小,是见惯了沙场风沙的武人将种,觉得些许离愁,且放心间便是了,以后总有再聚喝酒的机会,若学那小娘子惺惺作态,反而可笑。 终于到了那座蜃景城外的桃叶渡口,姚家停了车马。 陈平安背着那个青竹书箱。 挎刀少女姚岭之,大大方方的,先与陈平安抱拳感谢道:“陈公子,我祝你北行之路,一帆风顺!更祝你武运鼎盛!” 陈平安笑着点头,提醒道:“武道修行,不可急躁,天赋越好,越不能只盯着破境二字。拳法讲究收放自如,想要身轻拳意重,就要打好底子,滴水穿石,石如大敌,这滴水就是你的武学真意了。岭之姑娘,只要沉得下心,你一定可以练出大成就的。” 姚岭之冷哼一声,眼眸却含着笑意,道:“年纪只比我大一些,却如此老气横秋!”少女甩头就走。 姚镇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珍重”二字。那只篆刻有一篇圣贤文章的青竹笔筒,已经被老人小心放好,打定主意要当一件传家宝收藏起来。 姚仙之在昨天就死皮赖脸跟陈平安要了一幅字帖,奉若世间第一珍宝。今天少年也没多说什么,只说:“希望陈公子以后一定要来蜃景城。” 头戴帷帽的姚近之出人意料,竟然说要单独跟陈平安走上一段桃叶渡口。 姚仙之吹了一声口哨,被姚岭之一手肘打在腰部,疼得少年直冒冷汗。 姚近之眼尖,看到了陈平安腰间那块玉牌,跟之前略有不同,翻了一面。 在离开骑鹤城,到达桃叶渡口之前,陈平安玉牌只以“祖师堂续香火”这一面示人,今天却是“太平山修真我”六字古篆。 姚近之心思微动,深深望了一眼这位从北晋国来到大泉京师的年轻人。她说了些客套寒暄的言语,并不出奇的内容,只是让人觉得感情真挚,文火慢炖,尤为动人。 不过陈平安领了情又不领情,此中味道,此间滋味,大概就只有两人各自心知肚明了。 姚近之最后拉家常一般,与陈平安随口说起了姚氏这辈人姓名中“之”的由来,原来早年有个云游边境的算命先生,不幸遭遇了一场兵祸,被爷爷姚镇所救,便为姚家算了一卦,其中就提及姚氏祖辈当中,出了一位了不得的人物,“之”字是那人的本命字,而且与姚镇的孙辈天生契合,只要人人有个之字,就可以沾一沾老祖宗的光,可以帮着藏风聚水,说不定就有某个晚辈,靠着祖荫庇护,出息大到无法想象。姚镇也没有多想,只当是一个好念想,便给姚近之这些孩子,在名字里都加了个“之”字。姚氏这一辈,二十几人,人人都有,别房旁支也不例外,姚镇并无偏心。其中又以姚镇身边这三姚,最出彩。 陈平安听完之后,若有所悟。 姚近之最后对陈平安施了一个万福,婀娜多姿。 陈平安抱拳还礼,犹豫了一下,还是诚心诚意道:“近之姑娘,在蜃景城除了帮老将军出谋划策,提防各路小人之外,你也要注意自己的安全。说一句冒犯的话,以后万一遇上了姚姑娘自以为过不去的坎,不妨问问老将军,由他来做决定,不用事事放在心头,独自承受。” 姚近之破天荒摘了帷帽,嫣然一笑,却不言不语,只是望着陈平安。 陈平安再次抱拳告别。 姚近之这个大家闺秀,竟也学着江湖人抱拳施礼,一双水润眼眸中满是异样光彩,朗声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陈平安只得跟着说道:“后会有期。” 姚近之未喝美酒,就已两颊桃红。 远处,朱敛笑眯眯道:“美人恩重难消受,秋波流转最留人啊。” 隋右边负剑而立,视而不见。 陈平安回到这边,看见裴钱斜挎包裹,手持行山杖。接下来一路,已经没车厢可以坐了,不过她跃跃欲试,走路怕什么,不然脚底板那些老茧不是白长了? 陈平安与姚家队伍挥手告别。 骑马的姚仙之直起身,向陈平安使劲挥手。 陈平安一行继续北上,他轻声感慨道:“可惜没能下一场大雪,不然可以再爬一次照屏峰,看看蜃景城到底是怎么个人间仙境。” 裴钱笑道:“那咱们等到下雪再走嘛。” 这两天她成天围在姚近之身边,一口一个神仙姐姐,竭力讨好那个她心底认为“不敢见人的漂亮娘们”。事后姚近之果然送了她一份临别礼物,装在一个玲珑多宝小木匣里头,其中就有几枚辛苦收集而来的前朝孤品厌胜花钱,还有一枚造型古朴的木雕小灵芝,加上其他物什,零零散散十余件。裴钱一开始本想着能骗几两银子最好,陈平安不会拦着,她自个儿拿着也不重。结果姚近之给她出了这么大一个难题,裴钱反而不敢擅作主张,还是姚近之牵着裴钱的手,将多宝匣交给陈平安,解释里头都是奇巧却不贵重的物件,希望陈平安不要拒绝。陈平安本想婉拒,或是拣选其中一件就行了,只是姚近之坚持,陈平安只得帮裴钱收下,放在竹箱中。对此裴钱没有丝毫不悦,倒是视为天经地义的事情,挺大一木匣,重啊,放自己包裹里背着走去那啥天阙峰,不累死个人? 这会儿裴钱一边怂恿着陈平安去蜃景城等大雪,一边乐呵呵想着又有一场分别,说不定可以拿到她最眼馋的真金白银了! 陈平安笑道:“那把你留在蜃景城?” 裴钱颠了颠包裹,握紧行山杖,铁骨铮铮墙头草,大义凛然道:“我突然觉得吧,还是赶路要紧!” 陈平安对其他四人说道:“没有跟姚家讨要战马,我们只能步行去往天阙峰的仙家渡口。” 朱敛立即笑道:“多走走路,能养筋骨。” 桃叶渡河中有一艘乌篷小船,距离姚家队伍极远,船里金顶观观主杜含灵缓缓收起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掌,对身边的一名年轻女修说道:“去捎话给申国公,不要招惹陈平安了。此人是太平山祖师堂嫡传,杀了此人,别说是大泉王朝要遭殃,咱们金顶观都有灭门之祸。” 那名女修站起身,一掠而去。 还留下一位继续为祖师煮茶的女修,到底是修道小成的仙家女子,肌肤胜雪。 杜含灵眼神淡漠道:“功亏一篑。” 由于极其稀少,陈平安腰间那块太平山的祖师堂玉牌,本就只在山上大一些的仙家府邸之间流传。不过寻常地仙,无论是金丹还是元婴,肯定大多知晓内幕。 毕竟那个女冠黄庭,早年让好些门派吃足了苦头,只是这一甲子才没了动静,不知是在闭关破境,还是被祖师爷约束在了太平山中。 若是这会儿去招惹那座太平山,就简直是比往常挑衅桐叶宗和玉圭宗还要失心疯。 杜含灵亦是不敢。再者他本就只是与申国公府以及高适真幕后大佬,做了一桩锦上添花的小买卖,杀了陈平安最好,不杀也没关系,不会妨碍他们金顶观的大局谋划,只不过高适真那边可能就要跳脚骂娘了。 但是于金顶观和他杜含灵又算什么?人间事小,帝王将相又能大到哪里去。 这位元婴地仙想了想,时势大乱,金顶观的一些棋子都已在各处落地生根,那他也该试试看再登高一步,不然当下的境界,仍是不够看。 至于高适真会不会丧心病狂地追杀那个年轻人,就与早早抽身离开的金顶观无关了。 “祖师爷,我要不要暗中提醒一声陈平安?”年轻女修轻声询问,只是很快就自己否定了,“画蛇添足,过犹不及。” 杜含灵笑着摇头,道:“不是不可,只是火候未到。而且就算当这个好人,也是邵渊然,不能是你。” 女修眉眼带笑,道:“祖师爷英明。” 杜含灵一笑置之。 不用陈平安自己说,姚镇就给陈平安拿到了一幅大泉北境堪舆图,以及两幅更加详细的州郡形势图,使得陈平安对去往天阙峰的大致路线心中有数。 一行人出了官道,走在一条黄泥路上。 裴钱额头上贴着一张黄纸符箓,手持行山杖,走路如风。她闲来无事,招惹魏羡道:“老魏,你吃撑了后,会不会放臭屁?” 魏羡不理睬。 裴钱便去烦卢白象:“小白,怎么没见过你拉屎呢?你这样不好,都憋在肚子里头。”卢白象哑然。 裴钱又跑到最后面的隋右边身旁,扬起脑袋,一脸谄媚道:“隋姐姐,你会不会飞啊?我经常听天桥下的说书先生讲故事,说神仙们不但会飞檐走壁,还会腾云驾雾,撒豆成兵。那老头儿骗酒喝呢,我才不信他,但是我信隋姐姐你啊,我可是见过有人踩在剑上飞的,隋姐姐你长得这么好看,肯定也会吧?我长大后,要是能有隋姐姐一半漂亮,就开心死喽。”隋右边对于这个小马屁精,呵呵一笑。 裴钱最后回到陈平安身边,莫名感慨道:“我以前在家乡,总觉得如果吃土能吃饱,还吃不死人,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了。” 陈平安说道:“我在书上看到,在这桐叶洲北边,有一座山,那边的观音土,真的可以当饭吃。” 裴钱满脸震惊:“泥土真能当饭吃?那我们要不要去背一箩筐?” 陈平安摇头道:“不顺路。” 裴钱的脑子里,总是会有稀奇古怪的想法,比如她会很认真地询问陈平安有没有觉得每一栋屋子,每一棵树,都像一个人?她的理由是窗户就像是屋子的眼睛,大门是屋子的嘴巴,而叶子是大树的衣裳。 陈平安反问那为什么冬天那么冷,树木不穿衣服,夏天那么热,反而穿那么多? 是哦,裴钱挠挠头,觉得果然陈平安读书多,更有道理一些。 这一路,除了裴钱偶尔瞎扯,陈平安和其他四人几乎没有什么话语交流。 说来不可思议,当下这徒步五人,竟然是藕花福地历史上的五位“天下第一”。 陈平安行走之时,一直在反复咀嚼玉简上那篇炼化口诀。 这天行走在山林青石板路上,朱敛轻声询问道:“少爷,怎么说?” 卢白象三人脚步如常,却都已同时察觉到异样。 陈平安说道:“不急。” 此次北上,陈平安一行人刻意绕开了大泉北方边军的一部分辖境,多走山路,就是为了避人耳目,防止有人尾随跟踪。 但是今天他们发现终于有人泄露了马脚,只是此人来自何方势力,是边境偶遇,忌惮五人,所以必须来此查看,还是早有预谋,就是冲着陈平安而来,暂时不好说。 这天黄昏里,细雨绵绵,山路难行,在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岭,他们经过了一座废弃多年的破庙。裴钱乐开怀,总算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可以歇脚了。她的靴子和裤管沾满了泥泞,每次抬脚都像有好几斤重,哪怕撑着那把油纸伞,可斜风歪雨的,还是让她的头发黏糊在额头上,十分难受。 陈平安让裴钱停下,取出一张阳气挑灯符,拈在指间,率先走入空荡荡的破庙,符箓并无点燃,这才让庙门外的裴钱进来。 市井老话说坟地可睡,破庙别进,是有道理的。破败荒废的庙宇道观,神祇消散后,除了容易有谋财害命的劫匪流寇驻扎,更容易招来四处飘荡的鬼魅阴物在此盘踞,沦为藏污纳垢的阴煞之地,蛊惑祸害过路的借宿人。陈平安在宝瓶洲与张山峰、徐远霞同行时,就曾经遇上一头小狐狸精,只不过像那头狐魅那样心善的山泽妖魔终究是少数,更多还是觊觎活人肉身、仇视路人一身阳气的凶鬼恶煞。 破庙内神台都倒塌了,泥塑神像也不知所终,梁上遍布大大小小的蛛网。 朱敛捡了些零碎枯枝,仍是不够点燃一堆篝火,只得去外边拾取、劈砍了些浸湿的树木,花了不少时间才燃起火堆。 裴钱进了破庙后,立即又有了借口,跟陈平安讨要一张符箓贴在额头,说是她胆小,要靠符箓驱邪。 如今只有抄写完了五百字的圣贤文章,她才有资格借一张符箓贴在额头上显摆。 陈平安要她用一根小树枝在地上写五百字,裴钱苦着脸说那她就不贴符箓了,今天太累,能不能下次再抄书。 看着满身泥泞的凄惨黑炭小丫头,陈平安点了点头。裴钱如获大赦,凑到陈平安身边,询问能不能瞅几眼姚近之送她的那多宝小木匣。 本就是她的东西,只是一直放在陈平安的竹箱里头。陈平安让她自己去竹箱拿。裴钱小心翼翼取出做工精美的多宝小木匣,坐在陈平安身边,却背对着魏羡四人,盒子里头的宝贝们,看也不给他们看一眼。 这份抠门小气,估计是很难拧过来了,而且陈平安似乎也没有刻意在这件事上,为难裴钱。 之前朱敛故意逗弄裴钱,将那根谁都碰不得的行山杖藏了起来,裴钱差点跟他拼命。 多宝小木匣分出大小不一的九个格子。 除了小巧玲珑、木纹细腻的木雕灵芝,以及那几枚前朝的孤品厌胜花钱,还有一块包浆厚重的道家令牌,雕刻有道教的灵官神像,赤面髯须,金甲红袍,眉心开有一枚天眼,形象威武生动。这块枣红令牌极小,应该是大户人家从道观请回的物品,让家中晚辈悬佩,希望能够为孩子驱邪护身。其余多是秀气精美的女子装饰物件。 裴钱抬头悄悄询问陈平安:“这里头,哪件最值钱?” 陈平安身体微微后仰,瞥了眼多宝小木匣里琳琅满目的物件,道:“木灵芝和灵官牌,是不错的灵器品秩,下五境的练气士,能够拥有其中一样,就很幸运了。” 裴钱眼睛发亮,又问:“那到底值几两银子?” 陈平安一记爆栗就敲下去,斥道:“别人好心好意送你东西,你总惦记着值多少钱!” 裴钱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道:“如果只有我,近之姐姐才不会送这么多东西呢。” 陈平安笑问道:“你这都知道?怎么看出来的?” 裴钱伸手指了指自己眼睛,笑眯眯道:“用眼睛看出来的呗。” 陈平安又抬起手,吓得裴钱赶紧捂住脑袋,腿上的多宝小木匣差点摔落在地。 陈平安帮她扶住匣子,没有真敲打她。 裴钱重新收好多宝小木匣,转过身交给陈平安后,压低嗓音道:“近之姐姐是真的漂亮,我觉得比……某个人更有女人味哩。” 陈平安不置可否,瞥了眼庙外,雨越下越大。 朱敛在忙着煮饭。 陈平安站起身,拎了根烧火剩下的树枝,与剑等长,来到庙门口,站定后仰头望向雨幕。 几乎同时,朱敛四人都转头望向陈平安。便是盘腿坐在最远处的隋右边,都不例外,睁开眼后,双手分别放在长剑痴心的一头一尾上。 陈平安只是手握树枝如握剑,始终纹丝不动。 久而久之,四人又回复到各自的状态中。隋右边又闭上了眼睛。朱敛继续生火做饭。魏羡在破庙内四处逛荡,蹲在墙根,手里拿着一块涂抹着彩漆的破石头,多半是这座破庙神像破碎后的遗留。卢白象在翻阅一本棋谱,是姚近之所赠,据说记载了白帝城城主与大骊国师崔瀺的“彩云十局”。卢白象对这本棋谱爱不释手,一有空闲就取出翻阅,开卷有益。 等着生米煮成熟饭的间隙,朱敛掏出一本刊印粗劣的坊间艳情小说,裴钱壮着胆子凑过去想要偷看,被朱敛一把推开她的小脑袋。 裴钱看了眼卢白象手中的棋谱,看不懂,更不感兴趣。下棋一事,她最厌恶,你一下我一下的,还要想半天,太没劲,如果别人下一枚棋子,她能噼里啪啦连下三四枚,那才有些意思。 在已经可以闻到米饭香味的时候,陈平安轻声道:“有一伙人往小庙这边来了,你们先各忙各的,不用理会。饿的话就先吃饭。” 大雨滂沱,有一行人冒雨前行,往破庙这边躲雨而来。 十数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个个身形矫健,人人挎腰刀,气息沉稳绵长。 陈平安与姚家队伍相处了这么久,一眼看出这些人必然是军中锐士。 为首一人,是位三十来岁的青壮男子,身材魁梧,行走之时,龙骧虎步,比身后众人更惹眼,可谓鹤立鸡群。 那人在破庙外十步地方,对拎着一根树枝的陈平安笑问道:“可是在剑修手底下救下姚老将军,打杀小国公爷高树毅的陈公子?” 见陈平安不说话,此人笑道:“我叫刘琮,是大泉刘氏子弟,这些年都在北方边境吃沙子,得到这两桩消息后,就想着一定要来拜会陈公子。之前我军中斥候鬼祟随行你们,多有冒犯了,我在这里与陈公子道歉一声!” 刘琮,大泉王朝的大皇子殿下,手握北方边军大权,在大泉王朝军中威望极高,除了靠这个从娘胎里带来的姓氏,更靠一场场实打实的边关战功。 陈平安问道:“就为了这些?” 刘琮哈哈笑道:“当然不是。陈公子可能不太了解蜃景城,那高树毅小时候,每天都跟在我屁股后头,这么些年,关系一直不错。陈公子杀了他,我如何伤心谈不上,毕竟在我离开京师后,他更向着老三一些,不过我很好奇,武道修为到底得多高,才能跟御马监掌印李礼打得平分秋色!” 陈平安环顾四周。 刘琮伸出一只手掌,道:“我带的人不多,就五千兵马。山上两千精锐边军步卒,山脚还有三千,不知道陈公子觉得这份见面礼,够不够?” 陈平安有些奇怪,问道:“既然有这么多兵马围剿,你一个皇子殿下,还以身涉险做什么?你我之间就只有十步路,就算你也是位身手不俗的纯粹武夫,也不至于这么托大吧?” 刘琮大笑问道:“陈平安,你今年几岁?还不到二十吧,知道我多大岁数吗?三十整了,不提之前在蜃景城的打熬体魄,这些年在边关厮杀无数,如今也才刚刚成为六境武夫!真要让我对上咱们大泉王朝的守宫槐,别说分生死,我恐怕连对老宦官出拳拔刀都不敢,你说是不是人比人气死人?” 陈平安问道:“那你是走到这里来……找死?” 刘琮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拇指指了指身后,咧嘴笑道:“这些皆是大泉北边最出类拔萃的随军修士,你就全然不放在眼中?”见那个手拎树枝的年轻人不愿说话,刘琮眼神玩味,“有人想要你肩上的这颗脑袋,有人想要你交出碧游宫的东西,有人想要你腰间的酒葫芦,陈平安,你真以为一个死了的书院君子,一块不知真假的太平山祖师堂玉牌,就能让你安然无恙到达天阙峰,大摇大摆乘坐仙家渡船离开桐叶洲?” 破庙内,朱敛端着一碗米饭,蹲在火堆旁,三两口扒干净后,站起身。 魏羡细嚼慢咽着米饭,吐出一句:“这厮恁是话多,活不长久。” 卢白象手按刀柄,走向庙门口。隋右边背好长剑,紧随其后。 魏羡将剩下半碗饭递给蹲在自己身边的裴钱,道:“赏你了。” 裴钱接过饭碗,往自己碗里一倒,然后碗叠碗,抬头认真说道:“老魏,你要是死翘翘了,我肯定帮你找个地方埋了……到时候你身上的银子,我能当作酬劳拿走不?” 魏羡手握那枚甲丸,板着脸撂下一句:“咱们四个,想死都难。”他径直来到陈平安身边,聚音成线,说了原本不太愿意说的一件事情。 陈平安听得清晰,赤手空拳的朱敛、狭刀卢白象和负剑隋右边,也依稀听得见内容,神色各异。 大雨滂沱,外边的一行人则听不清楚。 朱敛笑容阴鸷,问道:“少爷,此役过后,能不能也赏给我一件好东西?如今四人,可就剩下老奴没个傍身物件了。” 陈平安直截了当道:“暂时没东西送你了。” 朱敛有些惋惜,转头望向那拨不速之客,啧啧道:“少爷,那等会儿老奴出手杀人,可就不再像客栈那晚,还要计较是不是拳法俊俏啦。” 隋右边神色冰冷,站在最右边,问道:“公子,破甲一千,痴心剑能否从此归我?” 卢白象站在了最左边,微笑道:“主公,我若是破甲一千,停雪借我十年就行。” 魏羡最后一个说道:“披甲锐士杀腻歪了,练气士全部归我。” 陈平安笑道:“那我干吗?” 裴钱在破庙里头大口扒饭,含糊不清道:“爹,你陪我吃饭!” 风雨大,山脚处,申国公高适真拒绝了府上扈从替自己撑伞,站在大雨中,任由黄豆大小的雨点砸在身上。 别跟我高适真提什么家国忠义、山河社稷了,偌大一座申国公府,就儿子高树毅这么一炷香火,没了就是没了。何况二十多年倾尽心血和精力去栽培这个儿子,方方面面,身为父亲的高适真都挑不出高树毅半点毛病。他在收到三皇子那封密信之前,一直坚信,高树毅未来会是大泉的庙堂栋梁,无论是谁当皇帝坐龙椅,申国公府都会重振家风,权倾朝野,升为郡王府,为新帝倚重,吞并北晋、南齐两大强国,一举成为桐叶洲中部最大的王朝。 皇帝陛下说要补偿申国公府,三皇子说要补偿他高适真,供奉清客幕僚们都劝他隐忍。 高适真这段时间一直表现得很冷静,谁都看不出这是一个失去了独子的男人。他先是离开皇宫,再悄悄离开皇子府邸,最后秘密离开京师,担任皇帝陛下的密使,去往骑鹤城驿馆见姚镇,风平浪静。申国公府,还是那座深明大义的大泉国公府,高适真从来没有让那个垂垂老矣的皇帝刘臻失望。 如果没有那个从天而降的契机,高适真也确实掀不起风浪,毕竟蜃景城是皇帝陛下的,大泉王朝姓刘。 现在不一样了。有人找到了他高适真,他又找到了大皇子刘琮,刘琮又找来了五千甲士,至于暗中拉拢了多少山上势力,高适真不感兴趣。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千万别给人添油,这是兵家大忌。连他高适真一个养尊处优的京城人,都明白的浅显道理,相信大皇子刘琮想得更加透彻。 高适真在等,等待刘琮下山时提着那颗头颅送与他,他好将其带回到儿子高树毅的那座新坟前。 破庙前,陈平安望向刘琮扈从中,藏头藏尾的最后两人。 察觉到陈平安的视线后,两人相视一眼,向前走出数步,正是武将许轻舟和仙师徐桐,老熟人,边陲客栈中,分别跟卢白象和隋右边交过手。 许轻舟摘掉蓑衣丢在一旁,露出一身甲胄,除了做样子的那把大泉边军制式腰刀,还有佩刀“大巧”,是一件兵家重器。 许轻舟默不作声,草木庵主人徐桐却笑道:“陈公子,又见面了。上一次在南方边陲,这次在北方边境,就像许将军的心爱佩刀取名大巧,真是很大的巧合。” 刘琮身后十名扈从,除了许轻舟和徐桐,其余八人,都是在北方边关久经沙场的随军修士。大泉王朝的边境战事,其实就只发生在北晋、南齐接壤的南北两处,南方是姚家铁骑为刘氏守国门,北部则是大皇子麾下的十二万边军,常年与南齐交战,战事频繁,经常叩关北征,战力高低不说,出刀子的次数,只会比姚家铁骑更多。 武将许轻舟,此次登山围剿陈平安一行人,他的目的很明确,他想要那副不同寻常的甘露甲,最好是连那把刀也一并收入囊中。 刘琮只答应下了甲胄,狭刀一事,可卖不可送,到时候就看许轻舟和所在将种家族,能够拿出多大的诚意来“购买”了。 高冠仙师徐桐,大泉境内第一仙家门派草木庵的主人,擅长雷法,精通炼丹,可养生长寿,以此结交了无数达官显贵。蓑衣下边所穿的那件法袍,灵气流泻之时,焕发出五彩云箓的雾霭画面,就像披了一幅彩绘山水画卷,事实上这件灵器法袍,名为“五彩峰”,是草木庵的祖传宝,已经极其接近法宝品秩。 仙师徐桐想要陈平安身上那件恢复真身后,如同一袭金色龙袍的法袍金醴。 垂涎三尺,梦寐以求! 陈平安望向刘琮,问道:“是为了那张椅子?” 刘琮厉色道:“不然?你当我五千边关儿郎的性命,不值钱?”说到这里,这位大皇子殿下咬牙切齿,“我要是今天不走到这破庙门口,不亲眼见一见你陈平安,我心里头……”刘琮指了指自己心口,“不痛快!” 陈平安道:“不痛快?不是你自找的吗?五千大泉边军战死这座小山上……算了,其实道理你都懂,你多半会告诉自己,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等你当了皇帝,这五千甲士就是为国捐躯,死得其所。” 陈平安轻轻挥了一下手中枯枝,又问:“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觉得我腰上这块牌子是假的?” 刘琮闲聊这么多,可能是为自己壮胆,也有可能是为了过自己心里的那道坎。 陈平安愿意陪着刘琮扯这些,都是为了最后这个问题——至关重要的一个问题。 要他脑袋的,肯定是申国公高适真,要碧游宫那件东西的,陈平安心中早有猜测,可到底是谁想要养剑葫芦? 出了骑鹤城驿馆,陈平安就已经挂上了玉佩。到了桃叶渡口,与姚家队伍离别在即,当天陈平安更是以“太平山修真我”五字,昭告天下,等于是向那座蜃景城挑明了自己“太平山祖师堂嫡传”的身份,为的就是希望能够减轻姚镇在大泉京城的压力。若是蜃景城那些蠢蠢欲动的敌人,连玉牌都认不出,姚家也无须担心。而看得懂玉牌的,多半就是不容小觑的高人,这些人反而会知难而退。事实上,当时在桃叶渡口乌篷小船内,运用神人掌观山河的金顶观观主杜含灵,就在此列。当他一看到那块玉牌,哪怕惹来蜃景城方面的不快,仍是执意脱身离开。 刘琮眼神古怪,只给了陈平安一半答案:“这块太平山的祖师堂牌子是真的,千真万确,只是同时又是假的。你不悬佩,其实更好,但你挂在了腰间,那我就要把那两个字还给你了:‘找死!’” 陈平安看着这个越说越理直气壮的大泉皇子殿下,跟这些生在帝王家的家伙,果然更加难聊。 眼前,双方各有各的道理,虽然有着对错、先后和大小,但是某种大势在幕后推着刘琮,这使得刘琮和五千甲士,以及隐匿其中的练气士和武道宗师,都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陈平安总不能说大家和和气气进庙里吃碗饭,然后教他们争龙椅要用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陈平安不想浪费这些口水,他倒是愿意讲,只是人家不愿意听罢了。 陈平安拎起那根枯枝,朝刘琮点了两下。 身边佝偻老人率先一冲而去,擒贼先擒王,即便是个陷阱又如何,他朱敛还真想领教领教这方天地的山上阴谋! 站在右边的隋右边,左边的卢白象,纷纷掠出。 魏羡身披神人承露甲,大步跟上抢在前头的武疯子,他暂时不会陷阵,主要还是护住这座破庙。 陈平安则按捺性子,等待对方的撒手锏。 在比半山腰破庙所在山头更高处的一座山峰,山顶站着两人,是不是世外高人,不好说,至少站的位置是很高了。 一位襦衫老人,腰间没有悬挂那枚书院赠予的玉佩。在大泉王朝,他站在哪里,都没有人胆敢质疑,哪怕是站在了蜃景城金銮殿的屋顶。 襦衫老人身旁站着一个肌肉虬结的魁梧大汉,一身蛮横气息不似人。 事关重大,老人还是问了一个有大不敬嫌疑的问题:“你家主人,不会失信于人吧?” 壮汉的回答更加直白无礼:“我家主人如何做,我哪里敢在这里瞎说。你有本事自己问主人去,前提是你得有这个胆子。” 老人自言自语道:“我踩着大义行事,终究还是名正言顺的。哪怕事后书院被太平山迁怒,怪罪下来,摘了我的头衔……也无所谓。” 壮汉讥笑道:“道貌岸然,说的就是你这种读书人吧?” 老人苦笑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读书何止万卷,百家学问都有涉猎,唯独漏了这句自家圣人教诲。” 壮汉也不愿得寸进尺,继续挖苦身旁这个老东西,万一他临时改变主意,来个什么幡然醒悟,岂不是要坏了主人这桩临时起意的谋划,于是好言安慰道:“那件宝贝,何等稀罕,别说是你会动心,不惜为此辛苦经营盘算了这么久,其实我也眼馋。等你拿到手后,我与你做一笔买卖,我身上那件主人赐下的法宝,送你了,你只需要传我半篇,我再给你卖命六十年,事成之后,传我剩余半篇,咋样?” 老人略作思量,点头答应道:“就这么说定了!” 壮汉提醒道:“我家主人临行前,交代过我,除非是救你的命,否则不可出手。他还要你最好也别轻易出手,就算出手,也悠着点,不然很容易惹来那个文庙圣人的注意。那位圣人虽说如今忙着搜寻那头太平山老猿,可他一旦快速赶来,驾临此处,刘琮这些蝼蚁还好说,我们两个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魁梧汉子提到了那位圣人,尤其是“文庙”二字前缀,让老人本就凝重的心情,越发跌落谷底。中土神洲那些“斯文正宗”的陪祀七十二圣,哪一个是好惹的?这可不是七十二书院山主之流,更不是世俗王朝恭维的书院“圣人”,而是名副其实的儒圣!老人脸色阴沉,点头道:“性命攸关,我当然明白。” 山顶风雨更大,只是雨点就像落在一把无形油纸伞上,在两人头顶上方向四处溅射而去。 壮汉打了个哈欠,他其实不太明白,以主人那么大的身份和能耐,为何要跟那个年轻人过意不去。 换成本洲南北两端桐叶宗和玉圭宗的前几把交椅,勉强说得通,不然就是像背剑白猿干脆利落打杀了的大伏书院君子钟魁——未来儒家某座学宫的大祭酒,也够资格。 只可惜主人千算万算,几乎将整座桐叶洲都给囊括其中了,扶乩宗那边竟然蹦出个外门杂役少年,误打误撞就发现了那位十二境前辈的存在,牵一发而动全身,以致彻底搅和了主人筹谋已久的这么大一个精彩布局。 难不成这个桐叶洲的气数如此浓厚?连距离倒悬山最近的那个婆娑洲都比不过? 要知道婆娑洲有个肩挑日月的陈淳安陈老儿,按照主人的说法,在他家乡那边都有很大的名气,被视为头等劲敌之列,他只要身在浩然天下,是绝对打不过醇儒陈淳安的。 有个头戴芙蓉冠的年轻道士,来到了大泉南边的边陲小镇,没有走入那座狐儿镇,只是沿着不算高的黄土城墙外,缓缓而行,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滑过粗糙墙壁,面带微笑。 最后他沿着官路走到临近小镇的客栈。客栈里面生意冷清,小瘸子趴在桌上打盹,老驼背坐在帘子那边抽旱烟,妇人坐在柜台后边算账,算来算去,让她恨不得砸了那个算盘。 年轻道士跨过客栈门槛,眼神温柔,轻声呼唤着“九娘、九娘”。 小瘸子迷迷糊糊抬起头,有些烦,怎么走了落魄书生,又来了个觊觎掌柜美色的年轻道士?难道天底下就没有好看的女人了吗?非要来他们客栈纠缠老板娘? 九娘抬起头,疑惑道:“小道长,我们认识?” 年轻道士除了那顶比较罕见的道冠,其实各方面都不惹眼,相貌普通,个子不高不低的,一身道袍也显旧。 九娘觉得此人眼光很是奇怪,既无狐儿镇青壮男子的那种猥亵,也无钟魁那种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痴情,就像是在跟一个久别重逢的熟人,打着招呼,明明是看着她,却又像是看着更远的地方。 九娘有些不悦,在她问话之后,那个年轻道士只是笑望向她,眼神越来越明亮,越来越让人心悸。 年轻道士无缘无故泪流满面,却是笑问道:“九娘,我们回家吧?” 不等九娘破口大骂,那年轻道士已经擦了擦眼泪,自嘲道:“是我认错了人,见谅见谅。” 他在一张酒桌旁坐下,从袖口掏出几粒碎银子,拍在桌上,微笑道:“都买酒了,能买几壶就几壶。” 客栈地处边陲,鱼龙混杂,来来往往,经常有不是善茬的羁旅行人,瘸子少年在客栈打杂这些年,见多了脑子进水的客人,也没多想什么,便拿了碎银子说道:“咱们客栈的青梅酒,分三等,若是最好的青梅酒,客官就只能买一坛——” 年轻道士不等小瘸子说完,笑道:“就要一坛最好的青梅酒。” 离乡远游,天大地大,与谁都不可交心,如此比圣贤还要寂寞的游历,不喝酒怎么行? 他几乎喝遍了桐叶洲的美酒劣酒。 他喜好喝酒,如果有个品秩还凑合的养剑葫芦当酒壶,就正好。至于养剑葫芦里来历古怪的两把本命飞剑,毁了无妨,留下更好,等到重返家乡后,送给家族晚辈当礼物,也算对错过他们成人礼的一点弥补。在他家乡那边,送剑,比送什么都强。 此次桐叶洲变故,早早泄露了天机,两位手下未能蛰伏到最后,错不在他,实在是“天时”二字尚在浩然天下,现在就看婆娑洲和扶摇洲两处会不会顺利一些。 原本太平山和扶乩宗都该覆灭,太平山天君祖师爷和宗主,嵇海夫妇二人,都会死,女冠黄庭这种占了一洲许多气运的天之骄子,也不例外。 至于大伏书院君子钟魁,在这位太平山年轻道士的名单上,排名其实很靠前。死了一个钟魁,意义之大,不亚于踏平一座太平山。 所以他当初给背剑白猿的命令,是以命换命都不亏,若是事后能成功遁入那条破碎龙脉,不管受伤多重,都是赚到了,之后就躲起来,老老实实藏着吧,不然他也护不住老猿,毕竟他只能从浩然天下带走一人。老猿若是没有伤及大道根本,仍是十二境剑修的境界,他可能会带走它,而不是念某些旧情,来这边境客栈喝闷酒。 钟魁本该活得更长久一些,更痴情一些。 驼背三爷以眼神示意九娘要小心此人,但九娘仍是执意自己拎着酒坛和两只白碗,来到那年轻道士对面坐下。 九娘倒了两碗酒,笑问道:“小道长是认错我,还是真认得我?” 年轻道士端碗喝了口青梅酒,赞了一声好酒,手背抹着嘴巴,道:“是我认错啦。” 九娘笑眯眯问道:“小道长胆子大,也豪气,言语之间,从不自称贫道,难不成是个假冒太平山神仙的假道士?” 年轻道士摇头道:“真道士,不能再真了。随便找了副皮囊,在太平山修行了百余年,才得了块玉牌,后来下山游历途中,死了,尸骨无存,师门连玉牌都没能收回去呢,惨得很。在那之后,我换了头面,四处逛荡,又开始找酒喝,最后回到了大泉,逛了好些地方,比如那埋河之类的,还在蜃景城遇见了一个名叫王颀的读书人。当时那人岁数不小了,名字取得真是不错,颀,圣人解字,身修长,心诚毅也。只可惜堂堂君子,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毁在了一个贪生怕死的‘贪’字上。” 九娘举碗喝酒的时候,手腕轻颤,她猛地喝完所有酒水,放下酒碗,问道:“为何要跟我说这些,是要杀我?” 年轻道士像是听到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喃喃道:“早说了认错人,与你无关。我那故人,九条命呢,怎么杀?杀了你,白老爷可就要心有感应了。你是不知道,白老爷害得我有多可怜,儒家圣人即便杀了我,我不过是半死,帮着我早点回家而已,白老爷只要亲眼见到了我,即使是隔着一座天下,也能够把我挫骨扬灰。”他有些伤感,唏嘘道:“我也舍不得杀。” 这位能够驱使两头大妖去拼命的年轻道士,笑了笑,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酒,道:“桐叶洲遭此大劫,以后再回头看,其实是因祸得福啊。” 九娘心中惊涛骇浪。 “不用担心,我已经喝过了美酒,说过了牢骚话,你们什么都不会记得。”年轻道士放下酒碗,伸出手指在碗沿上划过一圈,然后站起身,转身离开客栈。 客栈内场景诡谲,仿佛光阴逆转,九娘、三爷和小瘸子开始颠倒着说话做事。 最后年轻道士迈过客栈门槛之时,一切恢复如旧,小瘸子趴在酒桌上打瞌睡,老驼背在门帘子那边抽着旱烟,九娘还在打着算盘。 唯有那只年轻道士的酒碗,突兀地留在了桌上。 他身体后仰,望向柜台那边。 “九娘”冷冷抬头与年轻道士对视。 年轻道士看着“九娘”身后,一根根雪白尾巴粗如梁柱,密集簇拥在妇人身后。年轻道士数了数狐狸尾巴,皱了皱眉,很快眉头舒展,笑着离去。 “九娘”冷声道:“你迟早会被揪出来的。” 他早已远离客栈,余音却绕梁于客栈内:“求之不得,不然为何我要多此一举,对付一个太平山都要护着的年轻人?” 片刻之后。 小瘸子继续鼾声微微,烟雾继续缭绕,九娘打算盘的声响杂乱而起。 又过了许久,九娘瞥见桌上白碗,她一巴掌按在算盘上,怒道:“小瘸子,你眼瞎啊,桌上的酒碗怎么也不收?” 小瘸子一下子惊醒过来,看见桌上平白无故多出的一只酒碗后,挠挠头,分明记着是收拾干净了的,可不敢跟心情不佳的老板娘顶嘴,收了酒碗走去灶房。 茫茫边陲,有个道冠歪歪斜斜的年轻人高歌而行:“收葫芦,收酒葫芦喽,收了酒葫芦好装酒哟,心爱小娘倒酒的纤手,嫩如白玉藕哟……” 破庙外,风雨飘摇。 可就是这么一场滂沱大雨,竟然都能让人闻到一股血腥味。 隋右边往一边掠去,今夜她没有像客栈一役,如同剑师驾驭长剑,而是手持痴心剑,身形矫健如山野猿猴,一次次在树林间辗转腾挪,往往一剑而去,剑气吐露,将那些大泉边军连人带甲一同劈成两半。 卢白象去了与隋右边相反的方向,大踏步而行,只要边军甲士一旦持刀近身,便是随手一刀。不同于隋右边出剑的大开大合,卢白象无论是刀锋,还是细如毛发的凌厉罡气,都只挑选披甲士卒的脖颈,或是以刀尖“指点”那些边军锐士的额头。 其间两边山林中,又有武道高手和兵家修士隐藏在寻常边军中,伺机而动,暗中偷袭卢白象和隋右边,更有劲弩一拨拨激射而至。 隋右边一身锐气,竟是比手上痴心的剑气更浓,不愧是那个藕花福地历史上,首位试图仗剑开天、肉身飞升的女子剑仙。 卢白象闲庭信步。这些只算是人间精锐的甲士,即便夹杂有几个稍显棘手的敌人,也配谈“围杀”?难道不知道卢白象生前最后一战,聚拢了多少位正邪两道的宗师吗? 再者,连同朱敛,在狐儿镇外客栈走出画卷的三人,今时不同往日多矣。 隋右边潜心练剑,迅速适应这座浩然天下的气机流转,朱敛和卢白象何尝懈怠了?需要分心去适应此方天地灵气倒灌的六境武夫,与境界稳固的六境巅峰武夫,两者之间,大不相同。 破庙大门正前方。 陈平安只以飞剑初一、十五配合武疯子朱敛,突袭了一次皇子刘琮,此后就不再出手,依旧拎着枯枝站在屋檐下。 身穿兵家金乌经纬甲的许轻舟和草木庵仙师徐桐,加上那拨随军修士,挡在刘琮身前,以徐桐一尊符箓力士和一名随军修士性命的代价,挡下了这次攻势。 没办法,陈平安当初为了对付蟒服宦官李礼,手段尽出,许轻舟和徐桐一清二楚,所以对于神出鬼没的初一和十五两把飞剑,早有准备。 刘琮且战且退,许轻舟和徐桐始终护在这位大皇子身旁。 其余久经战阵的随军修士,则尽量抵挡那名佝偻老人的扑杀,还要注意之后那个身披雪白甲胄、尚未出手的矮小精悍男子。 山上两千甲士,以及随时可以登山增援的三千,加上所有随军修士和重金招徕而来的江湖高手,刘琮不奢望这样的阵容,就可以斩杀陈平安和四名宗师随从,但只要宰掉或者重伤两三人,就足够奠定胜局。 朱敛此时此刻,无愧“武疯子”的绰号,浑身八面撑劲,身体如簧,快若奔雷。一有风吹草动,发现随军修士有压箱底的偷袭手段,他立刻毛发如戟,未卜先知,精准躲过。 朱敛冲杀之时,佝偻的身体习惯了越发弯腰,双手垂地,每一次踩踏地面,都不知他如箭矢激射向何方,身形实在是太快了。 一次抓住机会,朱敛鬼魅般出现在一位中年随军修士身前,一拳打穿了此人的腹部,然后以当场暴毙的尸体作为盾牌,挡住徐桐一尊银甲力士的大刀劈砍,丢了尸体后,瞬间横移,再向前数步,看也不看,一臂横砸在随军修士的脑袋上,修士成了一具无头尸体,重重摔在数丈外。 魏羡身披八副祖宗甘露甲之一的“西岳”,以手去抓那些与朱敛擦肩而过的修士灵器,只要被他抓在手心,要么被直接捏爆,要么被掰得弯曲。 此时,持刀披甲的边军不断从道路两侧拥出,魏羡便开始后撤。 朱敛经常手拍脚踹,将那些修士驾驭的灵器丢向魏羡那边,魏羡既要打杀冲向破庙的甲士,还要收拾朱敛甩来的破烂。 在山路远处,竭力望向那处战场的刘琮脸色如常,问道:“难道真要耗尽我那五千人马?靠五千条命活活堆死这些家伙?” 许轻舟沉声道:“只能如此。我和徐桐,以及殿下事先安排好的三人,都会瞅准机会,在这四人换气间隙,给予他们致命一击。争取不让这些人白死就是了。” 刘琮攥紧腰间佩刀,青筋暴露,厉声问道:“为何谍报上记载内容,跟眼前四名武道宗师的实力,相差如此之大?” 仙师徐桐苦涩道:“其实我与许将军比殿下还要纳闷。当初在客栈我们还能各自与对手斗个旗鼓相当,今夜若是捉对厮杀,我和许将军必死无疑。” 刘琮吐出一口浊气,道:“不怪你们,是那陈平安隐藏得太深。没关系,我方伤亡再惨重,都能从这个家伙身上找补回来!” 破庙屋檐下,陈平安低头看着在腰间挂着的祖师堂玉牌,陷入沉思。 第87章 太平山不太平 破庙所在的山头,雨越下越大,急促敲打在那些大泉北境边军的甲胄上,噼啪作响。边军所披铠甲多有磨损,布满刀枪箭矢的划痕。 新雨打旧甲。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为了让许轻舟和徐桐两人能够放开手脚,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去斩杀陈平安四名扈从,大皇子刘琮已经默然退到半山腰,身边除了数十沙场心腹重重护卫,还有三名实力超群的随军修士。这些沙场死士所披挂的甲胄,比围杀破庙的边军更加沉重,属于重步武卒的制式铁甲。随军修士其中一名是温养出凌厉本命飞剑的观海境剑修,一名是擅长结阵的符箓道士,还有一名是身穿甘露甲的兵家修士。 刘琮对于陈平安的那颗头颅,志在必得,只是世事怕万一,他可不想在一座无名小山上栽跟头。 不知藏匿在何处的那位书院君子王颀,既然愿意亲身参与这场阴谋,那么刘琮对这位德高望重的大泉士林领袖,就不是很信得过了。若非高适真给出的条件实在太诱人,又拉上了许氏将种和草木庵,刘琮还真不敢冒这么大的风险,他实在好奇所谓的碧游宫宝物,到底是有多价值连城,才能够让一位书院君子不惜违背良知,主持策划了此次围杀。 虽说王颀事后自有其道理,可以与大伏书院山主解释,说是要抓捕一个假冒太平山祖师堂嫡传弟子,还可以往陈平安头上泼更多的脏水,比如说怀疑这个外乡人是从井狱逃逸出来换了身份相貌的妖魔巨擘,才必须请出北境五千甲来围困此山。但是刘琮不觉得这是一个天衣无缝的解释。 不过王颀有理与否与他关系不大,王颀如今还是大伏书院货真价实的君子。君子一言,世俗王朝的皇帝君主,尚且要听命行事,更何况是他刘琮一个皇子,此次带兵上山,完全符合儒家书院订立的规矩。至于宰了那个陈平安后,王颀如何给书院一个交代,就不是他刘琮可以掺和的了。 王颀秘密离开蜃景城,来到边境找到他之时,已经将御马监掌印太监李礼的一些潜伏棋子,向他全盘托出。说实话,当时得到那些散落京师各大府邸、大泉地方江湖、山上门派的死士档案后,刘琮大吃一惊——宦官李礼被誉为大泉守宫槐,何时势力如此盘根错节,渗透了整个大泉版图? 王颀作为一位享誉桐叶洲中部的老资历君子,又为何与一个宫内宦官搭上线? 李礼在朝野上下的名声再好,终究只是个裤裆没鸟的老不死而已,跟你君子王颀有云泥之别。 只可怜很早就被老宦官刮目相看的三皇子,苦心经营十多年,不惜亲身涉险,深入北晋腹地,好不容易接连捣烂了松针湖水神庙和金璜山神府邸,高树毅却竟然在姚家地头上给人打死了,连一国之内无敌手的李礼也阴沟里翻船。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人算不如天算,果然天命在我刘琮! 可是刘琮在边境征战这么多年,统领十数万精锐边军,沙场上多次亲身陷阵也无所畏惧,却发现自己今天有些不可抑制的紧张。 破庙前,魏羡依旧如客栈一役,一夫当关,只管守住大门即可。若是有大泉甲士上前寻死,魏羡自然不会客气,身披甘露甲西岳,根本就无惧寻常刀弓,由着它们劈射。有胆敢欺身而近的甲士,魏羡一拳就让他们悉数倒飞出去很远,一些靠近庙门的尸体,也会被魏羡以脚尖挑飞。帝王心性,是那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如今的魏羡,则是所立之处岂容尸体碍眼。 偶尔有几支暗藏玄机的特制箭矢,无一例外,都是林中边关神箭手用强弓拉满,激射而出,魏羡才会躲避。 相较于魏羡出手的“温柔软绵”,朱敛那边的杀戮不愧其“武疯子”之称。 只要被朱敛贴身或是拉近到一臂距离的甲士,几乎都是惨绝人寰的下场,当场毙命不说,还死相惨烈,铠甲破碎,嵌入身躯,血肉模糊。 隋右边所在的战场,林中一次次剑光绽放,一剑横扫,往往是数名甲士连同树木一起被拦腰斩断。厮杀到最后,隋右边四周数百步,竟是再无一株山林高木。 卢白象那边,挥舞着一把飞鹰堡桓氏祖传法宝狭刀停雪,走走停停,或是踩在树干上蜻蜓点水,身形一闪而逝,唯有停雪罡气流淌的刀锋,在漆黑雨幕中带起一条久而不散的雪白光线。 短短一炷香工夫,大泉边军精锐就已经丢下六百具尸体,这还是山林间不宜武卒蜂拥推进的缘故。 一直站在庙门口的陈平安低下头,笑了笑。 地面上蹦跳出一个莲花小人,在向他挥动仅剩的那条莲藕小胳膊,嘴里咿咿呀呀,然后为陈平安指了一个方向。 陈平安顺着小家伙手指方向望去,是一座山峰最高处。莲花小人的意思是有两个家伙站在那边观战,很厉害,它都不敢太靠近那座山头。 陈平安轻声问道:“那你有没有看到有个头顶芙蓉冠、身穿道袍的年轻人?” 莲花小人使劲摇头摆手。 陈平安朝它伸出大拇指,轻声笑道:“去庙里躲着。” 莲花小人使劲点头,健步如飞,一个蹦跳,高高跳过门槛,见到了正在打饱嗝的裴钱,它便有些不情不愿。初次见到她,它便不太喜欢,有一次刚从土中冒头,就被裴钱手持行山杖一棍子敲了下去,没打中,裴钱便拎着行山杖四处狂奔,把它逗弄得筋疲力尽。裴钱因此被陈平安扯着耳朵走了一里路,疼得她哇哇大哭。 见裴钱鬼鬼祟祟,似乎是想去拿行山杖,莲花小人便有些气呼呼,这次竟是半点不怕她了,走到裴钱脚边,直挺挺躺在地上。 裴钱拿着行山杖,犹豫了半天,瞥了眼庙门口陈平安的背影,终于还是丢了行山杖,蹲下身,笑眯眯道:“你呀,才是个赔钱货,半点用都没有,以后我爹肯定把你卖了换钱哩,到时候我可以买一大堆糖葫芦,啧啧啧,真好吃。” 莲花小人生着闷气,干脆侧身而卧,不看黝黑小女孩。 裴钱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小东西的胳肢窝,道:“小赔钱货,以后你要是当我的小跟班,我就不让爹把你卖了换钱,咋样?” 莲花小人连滚带爬,去远处盘腿坐着,像极了陈平安读书时候的模样。 裴钱翻了个白眼,语重心长道:“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多有钱?我有个据说是多宝格的盒子,里头装着好多好多的宝贝。你以后对我放尊重点,晓得不?你要是乖了,做了我的跟班,说不定我哪天大发慈悲,就会从里头拿出一枚漂亮铜钱,学那老魏大手一挥,赏了!” 莲花小人面不改色。 裴钱怒道:“你这小赔钱货,咋这么不懂事?信不信我今天晚上就学会了绝世剑法,你每次冒头都戳得你满头是包?你难道不知道我能够看得到你躲哪吗?” 莲花小人有些畏惧,可怜兮兮转头望向了陈平安。 裴钱立即赔笑道:“逗你玩呢,咋这么开不起玩笑哩?” 庙门口陈平安心思微定。 既然知道了那座山峰上有两人隔岸观火,至少心中有数,不怕被杀个措手不及。 他猜测其中一人,极有可能就是那位坐镇蜃景城的书院君子。 正人君子,已经见过,钟魁。 书院贤人的口含天宪,在梳水国剑庄也听说过了。 想必这次不过是遇上了一位伪君子罢了,不用大惊小怪。 学问大小,与道德多寡,还真未必挂钩,更何况书院弟子也在修行,修行路上,越往高处登山做神仙,山上风雨越大,自然诱惑多,危险多,始终坚守本心,并不简单。 当初在碧游府,见到了那头与水神娘娘搏杀的河底大妖,就觉得奇怪,为何大泉朝廷会对此妖放任不管。 说不定那位君子所求,早已不在圣贤道理,不再是一心教化苍生向善,而是追求自身的长生不朽,或是其他外物,比如……那枚玉简上“可炼万物”的仙人法诀。 财帛动人心。 长生之欲,让一位上了岁数的书院君子心动,误入歧途,又有什么奇怪? 崔瀺这么一个巅峰时是十二境仙人境的圣人大弟子,不一样走了一条欺师灭祖的道路? 但是陈平安最忌讳的,是那个一手让自己身陷险境的“太平山年轻道士”,正是此人登门拜访骑鹤城驿馆,亲手将祖师堂嫡传玉牌,交到他陈平安手上。 直到刘琮自认为稳操胜券,泄露了一丝天机,陈平安才意识到不对劲。 生性谨慎、处处细心的陈平安,之所以这次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实在是因为在这之前,对那座太平山的观感,太好。 背负老大剑仙陈清都的那把长气剑,误入藕花福地,镜心斋童青青和樊莞尔借助那把镜子成为神魂体魄合一的女冠黄庭。 陈平安对她的印象就很好。 之后便是那位太平山祖师爷老天君,为了斩杀背剑白猿,不惜毁去了护山大阵的两把仙剑,为了救下钟魁残魂,更是不惜跌境。 印象更好。 而最早知道太平山,是与陆台进入飞鹰堡,戳穿破坏了那名金丹邪修的百年谋划。飞鹰堡一切祸事的罪魁祸首,那名以山岳差点镇杀了陈平安的金丹邪修,试图在飞鹰堡堡主夫人的心窍中养出元婴鬼胎。在那之前,追杀这名老金丹的太平山年轻道士,应该就是尚未以谪仙人身份去往福地的黄庭。 更早之前,按照陆台的说法,是太平山一位长生无望的元婴大修士,体魄神魂皆趋于腐朽不堪,自知大限将至,就开始云游四方,想着尽可能为山下做些善事。不知为何,与扶乩宗一位戾气十足的金丹地仙,起了冲突,后者万万没有想到生机淡薄的对方,竟是位元婴。 太平山元婴大修士被追杀到飞鹰堡前身所在的山头附近,动用了扶乩宗的请神降真之法,却没有请下一位神灵,而是以本命精血为代价,施展禁术,招来一头远古魔道巨擘的分身,一战到底,同归于尽。 双方厮杀得惨烈至极,打得双方脚下地界,阴气汇聚,无异于一座埋骨十数万武卒的战场遗址。 所有关于太平山道士的种种,无论是耳闻,还是亲见,都让陈平安心向往之。 就连当下卢白象手中那把狭刀停雪,都是那位壮烈战死的元婴地仙的遗物。 所以拿到了那块祖师堂玉牌后,陈平安根本没有多想,只当是太平山祖师爷离开驿馆后,起了爱护之心,或是钟魁帮着说情,才有了匆匆忙忙的飞剑传物,交代附近山上道士交予陈平安一块护身玉牌。 现在看来,是陈平安太想当然了。 那块刘琮所谓“货真价实”的玉牌,材质绝佳,短时间内难以炼化为虚或是直接销毁。陈平安摘下玉牌,转身抛给裴钱,吩咐道:“将这块玉牌放入油纸伞内,记得收起伞,别再打开。” 裴钱接住了那块眼馋已久的漂亮玉牌,乖乖照做,手脚伶俐,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裴钱不敢乱来,怕陈平安生她的气。 陈平安唯一一次生气,如果不是钟魁求情,她这会儿十有八九还在狐儿镇那破客栈扫地打水,给那个胸脯乱晃荡的老娘们当牛做马呢。 山顶老儒士冷笑道:“被陈平安发现了我们的行踪。” 魁梧汉子浑不在意:“这家伙本来就不简单,碧游府那么大动静,可不就是拜他所赐?不然我家主人,哪里会对付他这么个未成气候的纯粹武夫。主人临行前与我笑言,陈平安腰间的那枚养剑葫芦,只是个小彩头,主人真正看重的,是何方神圣,舍得给他一件能够遮蔽天机的宝贝。如果不是太烫手,主人当然是愿意借去一用的,可主人怕他一出手,整个桐叶洲就都要跟着动了,所以想让我们来探探路,推算幕后之人的身份,若真是某位儒家圣人的大手笔,甚至是那一记专门应对桐叶洲之乱的神仙手……” 汉子很快止住话头,不敢多说一个字。 书院君子王颀问道:“如何?” 汉子打哈哈道:“我忘了。” 王颀虽未追问,可心情渐好。 这魁梧壮汉,自认只是一头小妖,是尚未结成金丹的蝼蚁而已,不过一旦让他入水,战力还是可以媲美山上那些道行偏弱的金丹的。 在遇到主人之前,他倒也觉得自己是一方霸主了,占湖为王,领着一群腥臭无比的虾兵蟹将,当着土皇帝,很是威风。后来主人指点了几句,他才有了后来的造化,以上古时代曾是一条通海大渎残余水段的埋河,作为蛟龙走江的路线,果然境界暴涨,若非因为一些凡夫俗子的贱命,被那个臭娘们拦在了碧游府和水神庙以上河段,死活不让他过路,这会儿他早就是金丹境界了,若是再入海,元婴可期! 原本那娘们要是愿意让他顺利走完整条埋河,双方就结下了一桩极大善缘,将来他证了大道,即使他性情凉薄、天生暴戾,这份香火情是必须要找机会偿还的,不然天道循环,他之后的修行路上,就会出现种种坎坷。他打破脑袋都想不通,为何那娘们铁了心要阻他大道,真就因为自己害了那些个凡俗夫子的性命,是不是太可笑了?他坚信在这其中,必有不为人知的内幕,说不定沦为他腹中餐的男女,不凑巧与水神庙刚好大有渊源,她才暴跳如雷,一次次做着赔本买卖,与他不死不休。 这么多年双方打生打死,他深知埋河水神娘娘本身修为不高,只是她炼化器物太多,品秩太好,硬是靠着层出不穷的兵器,死死压了他一头。后来更是莫名其妙得了两桩大机缘,先是破损金身不但修复,金身品秩直接提了一大截,后来碧游府更是一夜间水运昌盛,成了一座灵气盎然的神仙洞府! 王颀所求,正是那门“直指大道”的炼器口诀。主人早年亲口对他们一君子一水妖说过,那口诀是某位上古仙人的大道根本,而且浩然正大,同样适宜儒士修行。 如此一来,意味着阳寿将近的王颀一旦得了仙诀,修行成功,不但可多活好些年,甚至有希望去争一争书院副山主的头衔。 这么多年来,王颀可谓对碧游府软硬兼施,他让这水妖祸乱埋河,甚至水淹碧游府,还打坏了那尊水神庙金身,就是希望那水神娘娘知道好歹,能够向大泉朝廷求援。王颀甚至有一次专程离京“游历”埋河水神庙,故意展露了些许君子神通,可那水神娘娘竟然视而不见,更没有向他这位君子诉苦半句。 之后王颀又施与天大恩惠,竭力要求大泉刘氏皇帝将碧游府升宫,则是希望那位水神娘娘念恩情,主动交出那块祈雨碑上只有她悟出真意的仙人口诀。 但埋河水神依旧无动于衷,甚至扬言非要将那位文圣的圣贤典籍供奉祠庙,共享香火,不然就宁肯守着碧游府那块破匾额。 这个水神娘娘,真是他娘的油盐不进、脑子进水了吧。 破庙山头不太平,太平山也不太平。 在中土神洲最著名的一条大河之畔,今天也有些不太平。 来了两位远游至此的男女,女子身穿锦缎宫装,虽然以帷帽遮掩容颜,可是只看身段及风情,便知必是祸水。 男子身材修长,面容消瘦,身披一件雪白貂裘,腰间悬挂着一只朱红色酒葫芦。 若是陈平安和青衣小童、粉裙女童在此,就会发现是当年黄庭国和大骊交界上,与他们风雪夜相逢于山崖栈道的那对主仆。 宫装女子名为青婴。 那次与陈平安三人分别后,峡谷之中,女子现出白狐真身,体形大如山峰,在她面前如同米粒大小的男子,只是轻描淡写喊出她的名字,已经生出八条狐尾的女子,便断去一条。 她称呼男子为“白老爷”。 男子此时举目望去,彩云之间有座白帝城,那位魔道枭雄——白帝城城主,天下人公认的第一棋手,竖着一根旗杆,旗上写有“奉饶天下棋先”。至今无人能够让那位城主降旗,何等霸气。 男子微笑道:“可惜没了那座琉璃楼。” 宫装女子柔声道:“老爷,听说那个喜好穿粉色道袍的家伙,对老爷您可是仰慕得很。” 男子置若罔闻,收回视线前,微笑道:“城主不用出城,我只是路过而已。” 宫装女子心情澎湃,与有荣焉! 能够让白帝城城主亲自离开白帝城之人,千年以来,唯有一人!就是文圣那名弟子。 咱们白老爷就这么简简单单拒绝了! 男子缓缓行走在这条黄河之水天上来的大河之畔,轻轻叹息一声,对青婴说道:“你离开片刻。” 青婴心一紧,不敢询问,立即一掠而走。 男子站在原地。 一位襦衫老者满脸肃穆,出现在男子身侧,作揖行礼,恭敬道:“礼记学宫吕玺,见过白老爷。” 男子面无表情。 吕玺,浩然天下儒家三大学宫之一礼记学宫的大祭酒!一位注定其神像得以立于文庙陪祀至圣先师的儒家圣人。 可就是这么一位几近三不朽的儒圣,对这位从宝瓶洲一路远游来到中土神洲的白老爷,仍是如此恭谨礼待。 吕玺一时间竟是不知如何开口,实在是太过为难,相商之事,太大了。 此时,白老爷自言自语道:“当年我将世间大妖所有真名,告诉那位小夫子,助他铸造九大鼎,放在世间九座大山之巅,希望双方共处,相安无事。 “在那之后,天下万妖蛰伏,退居山林,隐世不出,才有了你们人族的登山修道,才有了山上神仙,才有此方天地蔚为大观的美好风物。 “当年那个刚刚得了人道功德的小夫子,信誓旦旦对我说,先生以礼相待苍生,我儒家必替天下礼遇先生。” 说到这里,白老爷转头看了眼学宫大祭酒,扯了扯嘴角,道:“‘先生’二字,如今倒是几乎被你们儒家独占了,呵呵。” 吕玺欲言又止,神色沉重。 白老爷继续望向那条奔流到海不复回的滚滚河水,说道:“后来有了搜山图,又后来,浩然天下九座雄镇楼中便有了一座镇白泽。你现在走到我跟前,要我去婆娑、桐叶、扶摇三洲,帮你们‘搜山’寻大妖?凭什么,凭当年礼圣的两声‘先生’吗?还是凭你们帮我打造的那栋高楼,容我在浩然天下有立锥之地?” 男子再次转过头,微微加重语气,问道:“嗯?” 吕玺说不出一个字来。 好在那位白老爷露出一个笑意,感慨道:“不过我是信他的,更知他的难处。所以这么多年来,依旧遵循着你们订立的规矩。至于你们啊,太不讲理了。读书人不该如此霸道的。应该以圣贤道理教化苍生,应当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如被中土五岳压顶的吕玺,稍稍轻松了一些。 白老爷自嘲道:“妖族有我白泽,是大不幸。” 吕玺又开始头皮发麻了。 白老爷也不愿跟这个晚辈计较,缓缓道:“我这次坏了规矩,擅自离开那栋楼,出去行走天下,就是想亲眼看一看,当年那个小夫子与我描绘的世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到底到来了没有。” “敢问先生,结果如何?是好了,还是坏了?” 吕玺问话,竟有颤音。须知白老爷的观感,关系到一座天下,不,是两座天下的走势! 白老爷微笑道:“我想再看看。”他最后说道:“可以吗?” 虽然看似询问,却看也不看那位学宫大祭酒,仅仅是这位白老爷言语之间蕴含的气势,就使得吕玺的方丈神通都遮掩不住气机,一条黄河大水,激荡起伏,大浪拍岸,头顶彩云更是聚散不定,显现出了白帝城的巍峨真容。 吕玺终于沉声道:“可以!” 魏羡依旧牢牢守住破庙门前的那块空地,屹立不倒。 朱敛更加凶悍惊人,受伤越重,杀力越大,疯魔一般,所向披靡。 但是剑势大开大合的隋右边,在独自破甲九百,比卢白象要多杀两百边军后,即将换气之时,被许轻舟和草木庵徐桐联手偷袭,可即便如此,隋右边仍是拼着最后一点残余气机,在两人眼皮子底下斩杀了一百二十余披甲边军,才被许轻舟一刀劈掉头颅,又被不敢掉以轻心的仙师徐桐以压箱底术法,打烂身躯和魂魄,除了一把凄然坠地的痴心剑,世间应当再无负剑美人隋右边。 可就在许轻舟弯腰,正要拾取那件战利品的时候,破庙门口那边,大步走出一位神色冰冷的绝色女子,正是隋右边! 与陈平安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冷声道:“已经破一千一百甲了。” 陈平安无奈道:“一枚金精铜钱,都够我在家乡再买一座真珠山了。” 隋右边冷哼一声,心情大恶,一掠而去,翩若惊鸿,伸手向远处随便一抓,痴心剑已经破空而返,被她牢牢抓在手中,一道磅礴剑气直直而去,吓得许轻舟和徐桐左右分开十数丈。 原来大战之前,魏羡所说的秘密,是陈平安死则四人皆死,陈平安不死,四人死后,一枚金精铜钱就能让他们重新走出画卷,境界不跌丝毫。 山顶两名仍然袖手旁观的大敌,尚未露面。 陈平安闲来无事,晃了晃手中那根枯枝,既心痛那金精铜钱,又有些想笑,轻声道:“前辈果然道法通天。” 大雨急促如沙场擂鼓,山上厮杀惨烈。 当那个驭剑女子死后突兀再现,从破庙安然无恙走出,山顶君子王颀和埋河水妖面面相觑。这是哪门子的仙家神通?难道那剑术卓绝的绝色女子,是道家旁门的符箓傀儡?还是不为人知的墨家机关术?可什么时候符箓和机关术已经高明到如此地步了? 被剑气夷为平地的那块山林空地上,武将许轻舟瞥了眼草木庵仙师徐桐。方才若非徐桐提醒,他差点就要伸手抓住那把必然法宝品秩的痴心剑。徐桐要他赶紧让开,许轻舟心头亦是巨震,果断弃了唾手可得的法宝,这才躲过了死而复生女子的剑师驭剑术,不然最少一条胳膊就要交待在这里了。 徐桐心情沉重,道:“此女绝对不是寻常的纯粹武夫。” 许轻舟定睛一看,随着剑气转瞬间一劈而至,地上尸首分离的女子也凭空消失了。 远处一棵树上,毫发无损的隋右边站在枝头,手持痴心剑。 隋右边遥望身披兵家金乌甲的许轻舟,和手拈一张金黄材质符箓的仙师徐桐,战意盎然。她有一种直觉,只要再来一场耗尽纯粹真气的生死之战,破境在即! 许轻舟出现片刻的心神摇曳,这女子,“死了一次”后,修为和气势竟然涨得如此明显,分明是在大战中抓住了破境契机,打定主意要将他和徐桐当作砥砺武道的磨刀石,一旦让她跻身第七境金身境,恐怕自己手中的名刀大巧就失去了意义。 许轻舟是意志坚定、久经厮杀的纯粹武夫,尚且如此,徐桐身为练气士,大泉王朝第一大仙家门派草木庵的主人,面对一名六境巅峰纯粹武夫,本应无所畏惧,可是当这个敌人极有可能战场破境,而且像是一个杀不死的存在,只需一剑功成,就可以削去徐桐项上头颅的时候,徐桐如何能够不心惊胆战?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法宝灵器千千万,可是练气士的命只有一条。 许轻舟已经察觉到徐桐的怯战心思,但他既没有恼羞成怒,破口大骂那位在蜃景城享福百年的神仙,也没有慌乱起来,这位出身大泉头等将种门庭的男子,沉着冷静道:“再杀她一次,若是她再活过来,你我二人便避其锋芒。” 徐桐一咬牙,手指间那张金黄色符箓宝光流溢,恨声道:“那就不计代价,再杀她一次!” 隋右边扯了扯嘴角。 她看那许轻舟和徐桐,不过是自己在登天道路上脚底下的两具白骨而已。 另一处战场,卢白象也需换气,一直在等这一刻才出手偷袭的武道宗师和练气士,杀伤力远远不如许、徐二人,所以卢白象只是肋部被划出一条血槽,肩头被一支朝廷特制、布满符箓纹路的墨绿色箭矢贯穿而已。卢白象随手抖了抖刀尖的血滴,竟是看也不看一眼那支箭矢,更没有腾出手去拔。 连他在内,四位藕花福地的历代天下第一人,走出画卷之前,各自都得到了一句话,只是相互并不知情,作为四人共主的陈平安,更是被蒙在鼓里。 魏羡最早走出那幅画卷,可破庙门口那句话,却说得挺晚。 卢白象当时就相信魏羡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骗人,更相信不是陈平安暗中授意魏羡,想要诱使四人死战到底,只是卢白象暂时还不想死。 朱敛都没死呢,还最为生龙活虎。 卢白象虽然不曾听说过什么金精铜钱,只知道这座天下的神仙钱,有雪花、小暑和谷雨三种,但是卢白象觉得自己这条命,怎么都值一枚金精铜钱。 反正马上就要破甲一千,既然完成约定在即,就不用着急。何况对方这场围杀之局,想要收网捞起他这条大鱼,还早呢。 关于破境一事,卢白象可能是四人当中,看得最淡的一个。 隋右边无疑是最心头炙热的那个,因为她野心最大,要完成藕花福地未能完成的夙愿——仗剑飞升。 第二口新鲜的纯粹真气,在卢白象体内如大江大河奔流,虽然逊色于先前巅峰状态,但是足够再应付一炷香的厮杀了。 破庙所在山头的山脚处,又有大泉边军登山绞杀那些传闻中的魔道巨擘。 高适真被大雨淋得脸色惨白,终于拗不过身边一位国公府老管家,由着后者在他头顶撑起了大伞。 高适真方才刚刚经历过一场大喜大惊,先是有山上谍报传到山脚,负剑女子被许将军和徐仙师联手斩杀,脑袋被削落在地,魂魄又被打得飞散,死得不能再死了。结果片刻之后,又有斥候下山禀报,那负剑女子又活了过来,与许轻舟、徐桐展开了下一场厮杀,这次那负剑女子盯着两人追杀,不再针对边军甲士。 这位孤注一掷的大泉申国公,突然转头看着身边不远处,那些沉默登山的甲士,他们的脸庞在大雨中依稀可见。有些脸庞年轻,跟他儿子高树毅差不多岁数;有些百战老卒则已经不再年轻,如他高适真一般。 约莫两刻钟后,心情沉重的高适真又得到一个坏消息。 那负剑女子硬扛许轻舟一刀劈砍在背,以及一尊金甲符箓傀儡的当头一拳,临死之前一剑洞穿了徐桐的心脏。本不该当场死绝的徐仙师,虽然手段尽出,可是不管吞下多少灵丹妙药,施展了多少续命吊命的仙术,依旧死了,整颗心脏枯萎如灰烬。负剑女子死后,尸体又消失不见,当她第三次从那座破庙走出时,已经跻身了武道第七境金身境。许将军已经率先撤退,擅自离山,大皇子殿下震怒,扬言要严惩蜃景城许氏。 高适真一言不发,唯有冬夜里冰冷刺骨的瓢泼大雨,像是老天爷睡梦里的喋喋不休。 几代人都为国公府效命的老管家,轻声安慰道:“国公爷,只要王先生不曾亲自出手,就说明还没有到一锤定音的时候,不用太悲观。” 高适真面无表情。 山上,卢白象虽然负伤极多,可除了腰部那道伤口,以及那支贯穿肩头的特制箭矢,战力受影响不大,依旧抵挡住了一次次如潮水般的攻势。 一些个漏网之鱼,破庙门外一夫当关的魏羡收拾起来毫不困难。 魏羡出身行伍,这位起于市井底层的南苑国开国皇帝,大半辈子戎马生涯,在藕花福地四国青史上赢得了万人敌的美誉。在那之后,所谓陷阵无双的沙场猛将,在世时再风光,撑死了就只是“魏羡第二”,所以魏羡比卢白象更适应乱军丛中的厮杀,无形之中,身处大军结阵的战场,魏羡就拥有一种类似儒圣坐镇书院的优势。 这可不是什么六境巅峰武夫就能拥有的天资,可能八境远游境和九境山巅境的宗师,都无法获得。 加上那副甘露甲西岳,不愧是让许轻舟眼红至极的兵家甲丸。要知道许轻舟本身披挂的甲胄,是兵家甲丸三等中的第二等金乌甲,品秩要高出甘露甲一大截。 与其他三人相比,朱敛出手不留余力,故而受伤极重。 在魏羡打算与朱敛互换阵地的时候,朱敛却拒绝了魏羡的好意。武疯子一旦身陷绝境,凶性之烈,令人胆寒。 但魏羡仍是执意要换下朱敛,更多是想要来一出“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的好戏,这个他最擅长。虽说多半要付出一条命,才能宰掉那个什么大泉皇子刘琮,但隋右边都死了两次了,魏羡觉得自己死去活来一回,能够换来一场彻底放开手脚的酣畅冲锋,不亏。再说了,在边陲客栈是护在门口,在这山上还是护在庙门口,自己岂不是成了一条看家护院的看门狗? 此时朱敛一拳打退一件练气士的灵器,借势后撤,佝偻身形一路往后滑,双拳已经可见白骨。 朱敛在重新向前冲杀之前,咧咧嘴,轻声跟背后的魏羡说道:“好心提醒你一句,死了能活,花的是那陈平安的银钱,心不心疼,看咱们四人各自心情。但是我劝你还是别轻易死,暂时我说不出理由,就是这么个直觉,信不信由你。你要是觉得无所谓,就绕过这些只会点术法的烦人苍蝇,去杀那皇子刘琮,我不拦你。” 魏羡好像不愿领情,问道:“能帮我挡着甲士入庙片刻?” 朱敛已经一脚重踏,身形快若奔雷,数次转折路线,重新与那些随军修士和在一旁策应的甲士纠缠在一起。 显而易见,他朱敛不帮这个忙。 魏羡一拳砸中一名劈刀砍向他面甲的大泉边军,打得那人胸口甲胄凹陷进去,撞飞了身后一名袍泽,尸体直接砸得身后的边军七窍流血,倒地不起。 魏羡抽空转头望向陈平安,道:“擒贼先擒王,我去试试看?” 陈平安点头答应。 魏羡深呼吸一口气,迅猛前掠,只是稍稍绕过了朱敛所在的战场。 朱敛嘿嘿一笑,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难得有回菩萨心肠,还给人当作耳旁风,这世道。” 陈平安再次抬头,直直望向那座山峰。 破庙内,裴钱在跟莲花小人显摆她的家当,又拿出了那只多宝小木匣。 她对那个憨笨蠢蠢的莲花小人,破天荒没什么戒心,它是除了陈平安之外,裴钱在这个世上最放心的。 只是莲花小人心不在焉,经常踮起脚尖望向门外的陈平安。 裴钱臭着脸教训道:“咋的,对我爹没信心啊?你断了条胳膊,还眼瞎?我爹是谁?会输?我跟你说,就算我裴钱哪天变成了不喜欢银子的傻瓜,我爹也不会打架输给别人!” 莲花小人一脸茫然,两者之间,有啥关系?它一直搞不懂这个脾气恶劣的黝黑女孩,到底在想什么。 这时陈平安的声音传入破庙:“用树枝抄书练字。” 蹲在地上的裴钱如遭雷击,偷偷给了莲花小人的脑袋上一巴掌,没敢下狠手,怕五百字变成一千字,起身后拿了行山杖,在地上写起了圣贤文章。她每写一个字,小家伙就一个蹦跶,沉入土地,然后就在那个字旁边探出脑袋,咯咯而笑。裴钱翻了好些白眼,心想天底下怎么有这么无聊的小东西,该不会是个小白痴吧?唉,回头还是跟陈平安好好说道说道,卖了换钱,给她买本新书都成啊。 山顶,埋河水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道:“不然我下去练练手?” 王颀沉吟不决。 埋河水妖看了眼雨幕,又道:“再过一刻钟,这雨水就要小了,到时候就算你求我,我都懒得出手。你别忘了,我这次出现在这里,原本没有帮你杀人的必要,只是帮着我家主人盯着这边情况而已,到时候只需从陈平安的尸体上摘下那养剑葫芦,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了。” 当然,他其实还需要帮主人寻找那件能够遮蔽天机的宝贝。至于如何找,大有玄机。 这桩密事,王颀一个离经叛道的小小书院君子,根本没资格知晓。 埋河水妖悄悄转移视线,遥望了一眼手持狭刀的卢白象。 王颀仔细思量之后,点头道:“出手可以,不要现出真身,不然事后我无法跟大伏书院交代,那位山主不好糊弄。” 埋河水妖讥笑道:“这还不简单?就说我这埋河水妖,受你点化,弃恶从善了,想要跟你和大泉朝廷讨要一座水神祠庙,所以愿意出把力,靠着立功,换取一个正统身份。” 王颀苦笑道:“这番看似合情合理的措辞,皇帝刘臻兴许会信,书院山主绝对不会当真。行了,就按照我说的,千万别以妖族真身与陈平安缠斗,你只要逼迫陈平安露出一丝破绽……”王颀话语一顿,杀意十足,沉声道:“我就要他在这里形神俱灭!” 埋河水妖撇撇嘴,道:“行吧,希望你说到做到,能够一举击杀那个等着咱俩送上门的陈平安。别是什么嘴皮子功夫……”说到这里,埋河水妖哈哈大笑:“差点忘了,你们读书人的嘴皮子功夫,正是咱们这座天下最厉害的,失敬失敬。” 王颀不跟这蛮夷妖物一般见识。 埋河水妖全然不在意会不会让破庙那边察觉动静,大步走出,每一步都踩踏得山头震颤,瞬间跃出,冲到了山顶崖畔,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最后轰然落地,发出巨大的声响。 王颀轻轻叹息一声,面有忧愁。 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只是人老珠黄,草木有荣枯,千辛万苦得来的一颗金丹,也有黯淡之时。 他王颀一身所学,尚未施展抱负,如何能死?尤其是金丹练气士,对于生死大限,远远比那些浑浑噩噩的凡夫俗子更加透彻明了。 数着日子等死一事,何其煎熬。 来了。那座高耸山峰的下面,被魁梧水妖砸出那么大一个声势,陈平安不是聋子,自然一清二楚。 他左手拎着那根随手拾取的枯枝,右手一拍养剑葫芦,初一和十五从葫芦中掠出,消失不见。 他右手缩入袖中,拈出一张金黄符纸材质、由钟魁以小雪锥亲笔写就的宝塔镇妖符。 这张珍稀符纸,是钟魁赠予陈平安三张金黄符纸中底纹为龙爪篆的风雷纸。 虽然陈平安暂时不知来者身份,可世事就是如此巧合,一张写于碧游府的镇妖符,刚好被用来镇杀一头埋河水妖,实在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至于初一和十五,是陈平安祭出宝塔镇妖符后,在他向来者递出一剑前,用以阻拦山顶君子王颀对来者的救援的。 立于山巅的君子王颀,心中感慨,果真是一念起心,分出神魔。希望此次围杀顺利,在这之后,得了直指大道的仙人口诀,便不再理会俗世恩怨了,潜心修行,终有一日会成为书院副山长,到时候再弥补大泉王朝的山河气运一二便是了。 一位头顶芙蓉冠的年轻道士,并未御风远游,却一次次缩地成寸,很快离开大泉王朝边境,来到北晋南方,又一路往南,拣选了寂静偏远的山林湖泽,悄无声息,最后在一处山头停下,身形消失。 地底下,别有洞天,似乎是一条被掩埋的古道,这条蜿蜒古道岔路极多,可是他选择方向时没有丝毫犹豫。 一路上或阴森或瑰丽的地底异象,都没能让年轻道士停步片刻。最终他来到一座破败不堪的“山门”前,匾额歪斜,碎了小半,只剩下“渎别宫”三字。当他步入其中时,一股细微剑气骤起又骤然消失。 到处是断壁残垣,年轻道士脚步缓慢。 飞鹰堡,碧游府,狐儿镇。 除了九娘所在的客栈,其余两处都不是什么太紧要的地方,准确说来,飞鹰堡曾经极其重要,如今已是往事云烟了,让他不太愿意想起。 之后在桐叶洲的游历,一路上他处处无心插柳,至于最终柳成不成荫,这位年轻道士其实根本不在意。 在他主持的这桩桐叶洲谋划中,扶乩宗和太平山两头大妖才是关键所在。但是他发现竟然有个不知根脚的家伙,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出现在他走过的“大道”之上。 一次是巧合,两次还是巧合,那么三次呢? 要谨慎啊,可别一个不小心,让留在家乡那边一具以山脉作为枕头的真身,魂魄损失太过严重,使得数百年内无法清醒过来,到时候岂不是错过了万年未有的开疆拓土、争霸大业?还怎么为家族子孙谋取一块块无法想象的肥沃地盘? 他不断在心中如此告诫自己。 在这座废弃宫殿的道路尽头,是一座类似远古锁龙台的旧址,有一头衣衫褴褛、满身血污的白猿盘腿而坐,一身无法遮掩的凶煞戾气磅礴流泻,只是那一缕缕凝如实质的剑煞之气,每当要飘出这座巨大石台,就会被一条条莫名浮现的雪白闪电,打得毫无踪影。 正是逃命至此的太平山背剑白猿,只是如今已经不存在“背剑”一说了。 老猿沙哑问道:“为何来此找我?就不怕我们两个都死在这里?” 年轻道士走到锁龙台边缘地带,没有拾级而上,微笑道:“放心,家乡那边有个老东西,早就对你有过断言,你是个有福运的,死不了。” 老猿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老猿瞥了眼这家伙身穿道袍、头戴芙蓉冠的模样,真是让它越看越压抑。 当年此人不知如何改头换面,以失去记忆的少年之身,被一个太平山金丹修士相中,带上山后,竟然瞒天过海,混进了祖师堂,还得了一块嫡传玉牌,是在女冠黄庭之前,太平山最有希望跻身玉璞境,打破青黄不接尴尬局面的修道天才,被寄予厚望。 此人跻身金丹以及顺势破开元婴瓶颈的速度,连太平山祖师堂都感到震惊,不惜专门为他找来一件遮掩天机的重器,为的就是防止桐叶宗和玉圭宗心生歹意。 在年纪轻轻就成功跻身元婴后,修行路上一直不遗余力斩妖除魔,得到极好口碑的他,有一天不知是觉得时机成熟,还是突然开窍了,在井狱中找到了白猿,展露了那个骇人的真实身份,命令身为镇山供奉的背剑白猿,故意放走一头井狱底层的大妖魔。一战之后,两败俱伤,元神受损,一个不到百岁的年轻地仙,竟然沦为风烛残年的境地,生机衰败,腐朽不堪,比千岁高龄的老元婴还要惨淡。在那之后,年轻元婴便以“天无绝人之路”为理由,下山游历,最终与那扶乩宗金丹修士厮杀惨烈,后者以失去转世机会,引来一尊远古魔头的分身降世,年轻元婴最终竟是尸骨无存。 那块太平山祖师堂玉牌没了,遮蔽天机的重器也毁于一旦。 这位昔年太平山最有天赋的年轻道士,坐在台阶上,背对着白猿,微笑道:“钟魁,黄庭,是必须要死的。尤其是钟魁,他不死,不只是儒家未来多出一位学宫大祭酒那么简单。大战过后,生灵涂炭,自然就轮到了鬼魅阴物横行天下,咱们家乡那边有个老家伙,刚好擅长此事。如果儒家有个钟魁,到时候我们阵营当中,死的可能是这么多个你了。” 他高高举起胳膊,伸出三根手指,加重语气,道:“最少!”然后年轻道士又伸出弯曲的剩余双指,哂笑道:“其实是这么多,方才是怕吓到你。” 白猿嗤之以鼻,自然不信。五个自己,那就是五个十二境剑修!那个被它三招毙命的钟魁,有这本事? 年轻道士双手轻轻拍打膝盖,道:“如今你躲着当老鼠,好歹还有个盼头。扶乩宗那位,害我谋划失败,活该给人追杀到了海上。它运道不如你太多,哪怕入了海,还是难逃一死,现在就看那两个慢悠悠赶去的家伙,谁能捡到这个大漏。不过十二境的修为,临死一击,说不定还能拉个人陪葬。我回到家乡后,就不与他的子孙计较太多了。” 白猿皱眉道:“坐镇桐叶洲天幕的那位儒家圣人,连我都找不到,要想找出你,岂不是更难,你为何要急着离开?” 那位文庙七十二神像圣人之一,职责就是监督桐叶洲版图的动向,在他眼中中五境练气士、武道宗师和人间帝王将相的映象,不过是人间星火点点,密密麻麻,即使是太平山一役,圣人到底也只能注意到两团炸开的稍大萤火而已,然后才会运转神通,视线落在了太平山那边。 神人掌观山河,极其不易,国与国、洲与洲之间,亦有一道道无形的天然屏障。 穗山之巅,老秀才那般喜爱自己的闭关弟子,也不过是掐诀推衍而已。 若是有炼化之物被想要关注之人携带在身,则两说,找到此人会容易许多。可要是那人有了遮蔽天机之物,又是难如登天的境地了。 年轻道士双手抱住后脑勺,向后躺去,背靠着台阶,道:“为了不让太平山搜寻到我头上这顶祖师堂芙蓉冠,我主动坏了它的品秩。本来呢,再支撑个五六十年,还是可以的,但现在那个在天上年复一年画地为牢的儒家圣人,提前来到人间,可就不好说了。那位陪祀文庙的圣人,是必然会找到我的。在他找到我之前,我必须再做点事情。既然谋划失败了,与最早预期偏差了不少,好歹要再恶心恶心他们,比如说,杀个陈平安,再杀个黄庭之类的,不急,看情况吧。” 白猿默然,这些阴谋,实在不是它擅长的。 年轻道士微笑道:“被找出来,我才能够保留一丝胜算。当然了,不能让他们找得太轻松了,不然儒家会怀疑的。一定要让那位儒圣找得辛苦一些,才天衣无缝,让他们一点点抽丝剥茧,那个名叫陈平安的年轻人,或者是之后黄庭的死,就是线头。不然灰溜溜跑回家乡就有苦头吃喽,说不定就要被驱逐到那片山脉之中,自生自灭,然后给那个瞎子当苦役,我可就真输了个底朝天。一想到这个,我就有些愁啊。” 白猿一想到蛮荒天下的那个古老传闻,也有些悚然。 年轻道士啧啧道:“确实有些怀念家乡的味道了。在这儿,太束手束脚了,既要防着头顶巡视的儒家圣人,还要忌惮那个神神道道的观道观观主,很是辛苦啊。若是没有后者,我在桐叶洲的布局,其实要轻松很多,无须刻意绕开他嘛。黄庭算是运气好,有我这个前车之鉴,给咱们那位脾气暴躁的祖师爷丢进了道观中。如果可以的话,真想见一见那个臭牛鼻子啊……”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破庙那边,裴钱突然捂住双眼,满地打滚,指缝之间,仿佛有日光、月辉迸射而出。片刻之后,这边的地底渎别宫锁龙台附近,就出现了一位高大老道人,冷笑道:“哦?” 桐叶洲西边海上,一头现出千丈真身的大妖,掀起滔天巨浪,疯狂逃窜,身后有数道身影御风尾行。 海上,有一名剑修,心情烦躁,既不愿意给谁当那狗屁护道人,可是内心深处,又有些担心桐叶洲的乱局,殃及那个小齐给予所有希望的年轻人。 实在不愿现身人间,便在海上御剑散心,左右徘徊不去。 刚好,剑修名叫左右。 见着了那头已经识趣换了逃亡路线的受伤大妖。 可他心情实在糟糕,就一剑递去,将其斩杀了。 魏羡身披甘露甲西岳,在得到陈平安首肯后,趁朱敛牵制住大半随军修士之时,试图直捣黄龙,找机会宰了那皇子刘琮,哪怕换命都无所谓。 隋右边斩杀了草木庵仙师徐桐后,许轻舟哪怕明知刘琮会迁怒整个家族,仍是二话不说,擅自离开这座山头,返回蜃景城,与担任征西大将军的爷爷商量对策。作为大泉王朝名列前茅的将种门庭,又扎根蜃景城数代之久,许氏虽忌惮大皇子刘琮,却不至于束手待毙。 坐龙椅的,还是当今陛下刘臻,而不是刘琮。真与刘琮撕破了脸皮,大不了许氏就铁了心投靠二皇子,换一条真蛟扶为龙。 卢白象所处战场,战况依然胶着。大泉边军这五千死士,不愧是刘琮的麾下嫡系,知道军法森严的厉害,哪怕被杀得肝胆欲裂,眼睁睁看着袍泽一个个死于那人刀下,依旧不惜性命,疯狂扑杀而去。实在是太惨烈了,一些个铁石心肠的督军校尉虽然满脸泪水和雨水,但仍然恪尽职守,无论是谁,胆敢怯战而退者,斩立决!隐匿暗处的武学宗师和随军修士,都看得于心不忍。 仙气缥缈的游仙诗,兴许写得出山上的神仙风采,可从没有任何一首边塞诗,真正写得出沙场的血腥残酷。 埋河水妖从别处山峰降落在地后,大踏步奔跑而来,若有树木阻挡道路,一手拍去。 陈平安看那来者的声势,心中有了决断。 他将原本袖中右手双指间的那张符箓,换成了叠在一起的三张符箓。 当初在碧游府,钟魁向陈平安借了那支小雪锥,作为报答,画了三张符箓可结阵的三才兵符,又称“铁骑绕城符”。画符时,钟魁运一口浩然气,笔下有米粒大小、披挂银甲、身骑白马的百余骑武将,在符纸上冲锋而出,排兵布阵,策马而停,最终变作了一笔一画的符箓图案。 之后陈平安自掏腰包,拿出两张金色材质符纸,和一张圣人文稿的青色符纸,钟魁苦兮兮地按照陈平安的要求,分别画了龙虎山天师府的五雷衔珠雷法符,上山下水防止鬼打墙的破障符,以及最后一张品秩、威势远远超出井字符的镇剑符,被钟魁誉为“投袂剑起,澄净江河,四方岳崩,九洲海沸”。 此时,不敢现出真身的埋河水妖冲杀而来,距离陈平安已经不足百步。 陈平安缓缓走出屋檐,往右手边走去,很快双方就只剩下五十步距离。陈平安一抖手腕,三符被一口纯粹真气点燃,迅猛出袖,陈平安心中默念道:“列阵在前!” 埋河水妖哈哈大笑,脚步不停,一个纵身而跃,杀向那手拎枯枝的年轻人,讥笑道:“武夫耍符,也不怕让大爷我笑掉大牙?” 只是很快这头埋河水妖就半点都笑不出来了。三张金色符箓本体燃烧殆尽后,身形犹在空中的水妖惊讶地发现,虚无缥缈的三张符,开始围绕着他疾速旋转。水妖气沉丹田,使了个千斤坠,匆忙落地之际,三张符箓之中各有一名白马银甲的虚幻骑将,持矛冲杀而出。 水妖厉色道:“去死!”身形一拧,旋转一圈,迅猛三拳打烂那三名骑将。 只是源源不断有骑将冲出符箓,不多不少,一次三骑,无声无息。 埋河水妖如被困战阵中央,仍是毫不畏惧,出拳如虹,一次次打杀那些策马冲出符箓的骑将。 每当壮汉转移战场时,三才兵符的三张符箓就随之飘荡,始终保持原先距离。 埋河水妖杀得兴起,凶相毕露,只觉得酣畅淋漓,大呼痛快。 三张铁骑绕城符,短暂困住并且消耗一名几乎结成金丹的水妖,并不难,甚至是逼迫它现出真身,也不是没有可能,可想要活活耗死这头埋河大妖,绝无可能。 陈平安自然对此心知肚明。 留在山巅的书院君子王颀,在耐心等待陈平安的破绽,陈平安何尝不是在寻找一线机会,以符镇杀或是一剑斩杀阵中水妖。 大雨依旧,暂时还没有变小的迹象。 埋河水妖被那三张古怪符箓给纠缠得心烦不已,怎的,这些个骑将,就打杀不绝了?这都已经被他打碎了几骑了?一百五十?两百? 它越来越觉得形势不妙,那个站在三十步外的年轻人,手持枯枝,肯定不是好心等着自己破开符阵,再来一场狗屁的君子之争!尤其是它眼角余光中的那根枯枝,总是让它有些心神不宁,不对劲,绝对有古怪! 不管了,你王颀当那缩头乌龟,死活不出手,老子可懒得管你如何跟大伏书院讲道理。 身上已有多处细微伤口的埋河水妖,眼瞅着大雨的声势就要下降,此时再不占尽天时,到时候现出真身的威势就要骤减。 这头水妖双眸雪白一片,虬结的肌肉开始极度扭曲。 山巅王颀显然看出了埋河水妖的打算,怒喝道:“不可!” 水妖哪里还管这些,大地蓦然震颤,现出巨大真身,一双眼眸大如灯笼,身躯长达百丈,头颅就搁在它原先的立足之地。 尚未灵气殆尽的铁骑绕城符便跟着拉开距离,依旧有铁骑向这头水妖冲锋而去。 一些个躲在两侧伺机而动的大泉边军,直接被黄鳝大妖的身躯一弹而开,倒飞出去的时候七窍流血,数十人或伤或死。 大雨淋在水妖身上,滑落在山上后,没有渗入泥地,而是迅速汇聚成了一条溪涧。 陈平安认出了这头大妖的身份,正是在埋河水底与水神娘娘厮杀的黄鳝大妖。看来山顶那个藏头藏尾的高人,无疑是书院君子王颀了。 陈平安双指拈着那张钟魁说是“五龙衔珠”的龙虎山正法符箓,灌入真气后,丢向埋河水妖头顶。 果真有五条十余丈长的“纤细”蛟龙,盘旋空中,口衔白珠,身旁有雷电萦绕。 埋河水妖刚刚以为到了自己施展神通的时候,不承想头顶出现了五条隐隐蕴含天威的蛟龙,心神微微凝滞之后,发出震天响的一声咆哮嘶吼,开始剧烈挣扎,想要挣脱铁骑绕城符的围困,尽可能少挨几颗“雷电珠子”。 铁骑持矛,一次次刺入鳝妖身躯之中,任由埋河水妖的身躯将自己一扫而散,身形与灵气一同消散,重归天地间。 一条蛟龙张开大嘴,一颗雪白雷珠激射而出,砸入埋河水妖头颅,山头颤抖。 又是两颗,分别砸在水妖七寸与尾巴上。不只是身躯剧痛而晃动,水妖的魂魄与金丹都一起颤抖起来。 唯一的好处,就是迸发出来的巨大冲劲,总算撞碎了那三张该死的兵符。 一道青色长虹从别处山顶落在这座山头的树干上,以心声请求陈平安道:“你我双方就此收手,我让刘琮立即带兵离开,如何?” 王颀说出这番言语的时候,咬牙切齿,那头埋河水妖,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一条衔珠蛟龙吐出雷电宝珠后,就会自动涣散消失。 陈平安没有任何停手的念头,最后两条蛟龙自然而然、毫不犹豫地吐出蕴含天地万法之首的最正雷法宝珠。 五条蛟龙已经不见,可那五颗珠子却死死镶嵌于埋河水妖的身躯之中,从头颅到尾巴,当最终连成一线后,大放光明。水妖身躯之中,雷电迅猛游走,最终形成一条几乎与水妖身躯等粗的巨大闪电。 与陈平安心意相通的初一和十五,改变原先策略,划出两条流萤,分别刺入埋河水妖灯笼大小的眼眸中。 隋右边亦是驾驭那把不知穿透过多少心口的痴心剑,精准钉入埋河水妖的头颅之中,一穿而过,整把长剑直接没入头颅下边的地面,足见其锋锐程度。 而王颀与陈平安,几乎同时出手,都有必杀之心。 陈平安以手中枯枝为剑,一掠而去。 天地间的这场大雨,仿佛瞬间全部被君子王颀驾驭,一滴滴改变了降落轨迹,千万滴雨珠,悉数激射向陈平安。 一剑过后。 树枝上再无王颀的身影,陈平安站在书院君子的位置上,一抖肩,法袍金醴激荡起一阵涟漪,将那些嵌入金色法袍的雨滴,全部弹开。 堂堂书院君子王颀,竟然避战而退了。 奄奄一息的埋河水妖,再也无法驾驭身躯下已成溪涧规模的雨水,血水与雨水一起渗入泥土。 陈平安手中的枯枝化作齑粉。之后他一掠去了埋河水妖头颅那边,在空中伸手一抓,将痴心剑握在手中,直接劈下了埋河水妖的整颗头颅。 大雨渐渐停歇,山上甲士开始撤退下山。 魏羡终究没能擒下大皇子刘琮,只杀了一名誓死护主的剑修,只得收了兵家甲丸在袖中,由着刘琮退往山脚。 朱敛受伤最重,却一次没死。 卢白象往埋河水妖尸体这边走来,这才有机会拔掉身上那几支特制箭矢,没有随手丢掉,一把握在手中,狭刀停雪已经被收回鞘中。 桐叶洲西海上,那头逃命的大妖,莫名其妙就被人一剑当场斩杀,大如山峰的整颗脑袋,像被一根丝线切割而过,齐齐整整坠入海中,长如山脉的尸体倒还是漂浮海上,起起伏伏。 一路追杀至此的三位桐叶洲大修,心思各异。 太平山当代宗主宋茅倒持长剑,剑尖朝后,以示诚意和感激,朗声道:“太平山宋茅,谢过前辈助我们一臂之力,斩杀大妖!” 只是那名一身剑气疯狂流泻如瀑布的剑修,理也不理堂堂太平山宗主的示好。 桐叶宗掌管宗门戒律以及谱牒的一位老祖师爷,脸色阴晴不定。 这一路衔尾追杀大妖,只有宋茅倾力而为,全然不顾自身性命,恨不得与那头大妖同归于尽,只是宋茅虽是太平山名义上的第一把交椅,修为却不算太高,此次下山,因为山门井狱变故,又不敢携带其中一把护山仙剑,所以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至于这位桐叶洲仙家执牛耳者的桐叶宗祖师爷,则是不愿拼着修为受损击杀大妖,一头跌了境仍是十一境的大妖,真身巨大且尤为坚韧,哪里是好对付的。大局已定,这头畜生必然逃不出三人视野,钝刀子割肉,慢慢来就是,急什么? 所以此次奉命出山,这位玉璞境桐叶宗老祖师爷将其视为一桩美差,斩杀了那头祸乱扶乩宗的大妖,有功德在身不说,还可以让死了道侣的扶乩宗宗主嵇海感恩,所以虽然这一路追杀,藏藏掖掖,没有祭出镇门之宝,内心深处,却对大妖势在必得。 玉圭宗掌握那座云窟福地的姜氏家主,面如冠玉,仅就相貌而言,比他的独子姜北海还要年轻英俊。此刻他满脸笑容,显然海上那名剑修宰了大妖,让那桐叶宗老祖师爷算盘落空,他心情极好,毕竟他可没有携带杀力巨大的宗门仙兵。为了好朋友陆舫的剑道,他偷偷去了趟藕花福地,等于是在桐叶洲消失了一甲子,玉圭宗内部,怨言不少,所以才将他推了出来。又想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这位姜氏家主可不就要消极怠工? 身穿道袍、头顶芙蓉冠的太平山真君宋茅,虽然心中略有不悦,但是大是大非拎得很清楚,对方眼高于顶,全然不将自己和太平山放在眼中,自有他的底气在,就是实在想不到,桐叶洲何时出现这样剑术通天的剑修了?宋茅有些琢磨不透对方的心性和背景,不知道那人为何出剑,是借机捡漏杀妖证道分功德,还是纯粹的路见不平?会不会贪图那头大妖一身是宝的尸体?甚至是要全盘收入囊中,不许三人染指分毫?宋茅自然不在乎大妖尸体,只是此次桐叶洲大乱,此妖是明面上的罪魁祸首,与背剑白猿那头老畜生遥相呼应,才使得桐叶洲中部妖魔横行,所以必须要将尸体搬回去,让儒家书院过目,再由书院出面,请阴阳家推算天机。 宋茅一时间不知如何言语。 那古怪剑修望向桐叶宗老祖师爷,说了两个字:“不服?” 在整个桐叶宗都威名赫赫的老祖师爷,说了一番暗藏杀机的话语:“这头大妖最好是留着性命被带回桐叶宗,说不定能问出更大的阴谋来,不然我们三人,何必追杀如此之远?你却一剑杀了,断了线索,我们还如何顺藤摸瓜,找出幕后主使?好巧不巧,桐叶宗西海如此广袤,你怎么就刚好出现在大妖逃亡的路线上?” 玉圭宗姜氏家主脸上笑意不变,他是从来不嫌热闹大的。 宋茅正要说话,那瞧着不过是个中年男子的陌生剑修,淡然道:“那就干啊。” 从头到尾,剑修就说了这么两句话。 不服,就干。 这哪里是山上神仙的做派,半山腰那些中五境练气士都未必如此粗鄙,底层的江湖武夫还差不多。 宋茅已经来不及当个和事佬。 陌生剑修又是一剑,只是这次递向了“不服”的桐叶宗老祖师爷。 那位老神仙脸色剧变,一个字都说不出口,赶紧祭出一件炼化千年的本命法宝,是一口得自一座破碎洞天的上古礼乐大钟。钟为八音之首,这口炼化后高不过一臂的青铜古钟,法相高达十数丈,悬在桐叶宗祖师爷的头顶,将老人笼罩其中。古钟外壁篆刻有一篇上古儒家功德圣人的铭文,此刻大如拳头的文字迅速流转,老人屹立其中,可谓宝相庄严。 只是那一道剑气当头劈下后,以为至少可以抗衡片刻的老人,却发现身前古钟法相直接被劈裂开来,于是再不敢有丝毫托大,连人带本命青铜古钟一起倒掠出去,希冀着在自己倒退千百丈之后,剑气气势能够衰减。 退了再退。 长达十余里的海面之上,出现了一条久久没有被海水填平的沟壑。当剑气终于消失时,眼见手中托着的那座本命古钟上边出现了一条细微刮痕,桐叶宗老祖师爷面无人色,震撼之外,更是心疼不已。 这需要他耗费多少天材地宝才能修缮如新啊!那剑修随手一剑,怎么可能有此威势? 别说是桐叶洲,更别提北边那个小地方宝瓶洲,就算是婆娑洲,也不该有此剑仙!炼化一条大江作为腕上飞剑的曹曦——负责看守镇海楼之人,也绝无此剑气! 剑修一剑劈退老修士,滚那么远去,总算不碍眼了,转头对另外一人问道:“热闹好看吗?” 姜氏家主脸上笑容立即僵硬起来,抱拳赔罪道:“多有失礼,还望剑仙前辈恕罪。” 剑修冷笑道:“前辈?你岁数比我可大多了。” 这位姜氏家主在桐叶洲山上,那是出了名的死猪不怕开水烫,正色道:“修行路上,达者为先。我姜尚真哪敢与前辈相提并论。” 剑修不再理会这个听都没听说过名字的姜尚真,望向更远处那个心有余悸的老头子,问道:“你身上好像带着擅长攻伐的重宝,还不错,给我看一眼?” 那位刚吃过大苦头的桐叶宗老祖师爷,大致晓得了这个剑修的脾气,那真是比太平山老天君还火暴,哪敢傻乎乎亮出那件宗门重器,用屁股想都知道那剑修不会罢休,万一来一句“既然拿都拿出来了,别浪费了,干脆互换一招,试试斤两”,那自己到底是接还是不接?不接招,玉圭宗和太平山的人都在旁边看着;接了,接住对方一剑倒还好,接不住,莫不是要为那头毙命大妖陪葬? 老祖师爷再不敢摆谱,赶紧说道:“携带宗门重器,只为顺利杀妖,不可随便现世。” 他心中腹诽不已,世间竟有如此跋扈不讲理的剑修,儒家圣人都在干什么?也不管管? 不等老修士觉得我已经如此退让示弱,你稍微有点脑子,也该见好就收了,剑修就已经问道:“你不拿出来,怎么接得住我第二剑?” 桐叶宗老祖师爷气得火冒三丈,真当我是泥菩萨没半点脾气了? 姜尚真板着脸,心中偷着乐。 早看不惯桐叶宗修士那副欠揍的嘴脸了,不只是他,整座玉圭宗都是如此,尤其是自家老宗主,这辈子屈指可数的几次大动肝火,几乎全部是拜桐叶宗修士所赐。 此时太平山真君宋茅沉声道:“如今桐叶洲妖魔乱世,恳请剑仙前辈今天不要出剑。” 剑修收回视线,转而望向宋茅,道:“那你来接这一剑?” 宋茅毫不犹豫道:“可以!不管接不接得住,桐叶宗和玉圭宗的人都在场,会传讯我太平山,是我宋茅技不如人,即便死在此处,太平山绝不怨恨前辈!” 剑修念叨了两声太平山后,像是记起了什么,破天荒笑道:“果然是太平山的修道之人,还不错,桐叶洲也就你们上得了台面,其余不值一提。” 宋茅愕然,不知何解。 那剑修压下满身剑气些许,作为自己不再出剑的表态。算了,记得小齐曾经提起过这个太平山,说了句什么来着——素有古风侠气? 剑修说道:“大妖尸体你们只管拿走。” 宋茅如释重负,收剑入鞘,抱拳道:“谢过剑仙前辈杀妖。” 剑修犹豫片刻,望向三人,问道:“可有人认识一个叫陈平安的年轻人,知不知道他如今身在何处?” 宋茅和桐叶宗老祖师爷皆是惘然不知。 姜尚真在心中迅速权衡一番,之后笑道:“我刚好知道。” 剑修问道:“怎么说?” 姜尚真以心声对这位剑术通神的古怪剑修,简明扼要说了藕花福地的见闻遭遇。 剑修点点头,不以为意道:“小小福地的天下第一……还算凑合吧。” 姜尚真试探性问道:“前辈是否需要我帮忙看顾一二?” 剑修斜眼,不屑道:“你配吗?” 姜尚真无奈苦笑,不再说话。 剑修就此远去,与桐叶洲越来越远。 他左右可懒得给谁当什么护道人。 等到那名剑修远离此地,姜尚真嬉皮笑脸道:“果然还是咱们浩然天下更有趣些。” 宋茅好奇问道:“你认识这位大剑仙?” 姜尚真笑而不语。 小心翼翼回到两人身边的桐叶宗老祖师爷,冷哼一声,“此人剑术是高,就是……” 姜尚真幸灾乐祸道:“就是如何?” 老祖师爷硬生生将到了嘴边的话语咽回肚子,是真怕了那家伙的出剑,太不讲理了。 下一刻,老祖师爷觉得自己真是祖坟冒青烟了。原来那名剑修已经转瞬而返,他瞥了眼老修士,给姓姜的撂下一句话:“这头大妖的妖丹归你了。” 姜尚真抱拳笑道:“晚辈知道如何做。” 剑修左右,再次就此远离人间。 桐叶洲那条破碎龙脉的渎别宫中,白猿看到了一位身穿道袍的高大老人。 年轻道士笑容尴尬。 老道人笑问道:“心想事成,开不开心?” 年轻道士苦涩道:“很是意外了。” 坐在锁龙台上的白猿,虽然做不出年轻道士这种祸乱半洲的阴谋布局,但是修行数千年,眼力还是有的。 眼前的是观道观观主,那个据说谁都找不到的东海老道人。 想要进入藕花福地,世人就只能找到那个背负金黄大葫芦的小道童,一帮货真价实的陆地神仙,耐着性子与一个小家伙谈买卖。 年轻道士站起身,问道:“老道长来此,是要替天行道,杀我了事?” 老道人讥笑道:“天都塌了,哪来的替天行道。我来此地,是想看看,谁有这胆子和本事,敢觊觎我送出去的那把桐叶伞。” 年轻道士恍然道:“是那把小丫头随手撑在手中的油纸伞?”他叹息道:“早知道那陈平安与老道长有关,我可不敢冒犯,自找苦吃不是?” 老道人与年轻道士擦肩而过,一步步拾级走上那座锁龙台,道:“我对人间没有兴趣,不杀你。也该让某些安乐窝里的人长长记性了,不然早忘了那些老骨头们当年做了什么。” 年轻道士转过身,笑着跟在东海观道的老道人身后,步步登高,道:“谢老前辈法外开恩。” 有老道人这番话,他在桐叶洲的谋划,哪怕提早泄露,仍可算是成了一半,因祸得福也说不定。 重返蛮荒天下后,至少不会被放逐到那片山脉中去,给一个瞎子当苦力了,年复一年搬动一座座山岳,放在这里搁在那边的,别人觉得好玩,身处其中的大妖,有哪个不是觉得生不如死?关键是不知怎么回事,蛮荒天下的那些霸主,似乎从未想过要联手将臭瞎子这个大钉子拔出,丢到剑气长城那边去。 老道人走到锁龙台上,瞥了眼如临大敌的白猿,点点头,道:“小畜生还算有点意思,我便顺势而为好了,记得在藕花福地,拿出你的那门背剑术。” 刹那之间,已无仙剑可背的太平山白猿,在锁龙台上消失不见。 年轻道士心思急转,默默推衍,嘴上问道:“白猿已经不在,老前辈不如开门见山,想要我做什么?” 老道人反问道:“你的本心想要做什么?” 年轻道士坦诚道:“说了会死在这锁龙台,还是不说了。” 老道人有些失望,道:“我已经给了你机会,你一个真身巅峰距离十三境只差毫厘的大妖,却连一个陈平安都不敢杀,所以错过了一桩天大机缘。当初剑气长城陈清都,借了陈平安一把佩剑,为的就是将某些因果转嫁到陈平安的肩上。你要是杀了他,你与蛮荒天下有大功德,我呢,也可以趁机将陈平安收入道观之中,既可以气死那个老秀才,也可以让自己蒲团的位置抬高一大步。” 年轻道士心头大震。 老道人笑道:“现在晚了。” 年轻道士一跺脚,悔恨不已。脚下那座古老锁龙台轰隆隆作响,锁龙台外边的漆黑虚空,不断电闪雷鸣。 老道人说道:“你如果是人,在浩然天下当个纵横家,前途是不错的,当个阴阳家嘛,资质不太行。” 年轻道士无奈点头,道:“确实如此。” 老道人突然说了一句用意极深的话语:“其实你们这些两座天下的晚辈,如果生得更早一些,能够侥幸活到今天,很多都是不差的。” 年轻道士陷入沉思。 老道人双手负后,伸手一抓,锁龙台外那些电闪雷鸣,纷纷破开禁制和规矩,窜入锁龙台内,在老道人手心汇聚一团,最终形成一个拳头大小的雷电圆球。 这一幕看得年轻道士不得不中止思绪,苦笑不已。 这就是差距了,甚至与境界高低无关。 老道人将那颗雷电收入袖中,轻声道:“老秀才很看不起的诸子百家,其中有个人,却为这世道泄露了一句最大的天机。” 年轻道士眼神炙热,抱拳道:“恳请老前辈为晚辈解惑!” 老道人转过头,眼神冷漠,沉声道:“你一个妖族,口口声声喊我前辈,自称晚辈?骂我是老畜生不成?” 不给年轻道士任何机会,一个本就残缺不全的魂魄从那具精心挑选的皮囊中飘荡而出,被老道人伸手掐住脖子,而“太平山年轻道士”的身躯则瘫软在地,然后跟白猿如出一辙,凭空消失。 只有那顶道家的芙蓉冠,留在了锁龙台上。 老道人随手一挥,大妖魂魄依旧是年轻道士模样,被重重砸在地上,脸上痛苦不已,哪怕如此,他仍是赶紧将那顶芙蓉冠驭入手中,匆忙戴在头上。 虽然当初为了成功越过那堵剑气长城,只能够以一魂四魄让人藏起,这才离开蛮荒天下,走入那座倒悬山,最后来到这座桐叶洲,可是在浩然天下修行了这么久,一身皮囊又属于绝佳,所以最终仍是跻身了十二境仙人境。 可他在老道人手底下,全无还手之力。 老道人缓缓道:“有人曾言:‘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 靠着那顶芙蓉冠稳固魂魄的大妖,艰难道:“是名家那位开山鼻祖不算最著名的学问之一,我在各家书籍上见过许多次,只是不曾认真思量。” 老道人讥笑道:“所以说你们蠢啊。” 只剩下魂魄而无肉身的大妖,头戴芙蓉冠,心中惴惴,从未如此怀念家乡。 老道人转过头,微笑道:“那把你的‘当年遗物’狭刀停雪,上边的禁制,我已经抹掉,你会不会介意?” 大妖摇头不言。 老道人笑道:“连个马屁都不会拍,活该你遭此大难。” 大妖一头雾水。 老道人已经一步跨入虚空,走了。 陈平安铺开隋右边那幅本命画卷,丢入一枚金精铜钱。藕花福地的南苑国京师,便下了一场小雨。 初冬时节,雨水虽然不大,可还是有些惹人厌烦。 一行四人走在街上,左右张望,啧啧称奇。为首的那个年轻人,雌雄莫辨,很是俊美,大冬天手持折扇,没有打开,轻轻敲打手心,落在南苑国百姓眼中,若非实在长得好看,不然就真是附庸风雅的大俗人一个了。 有个名叫曹晴朗的蒙童,原本已经从自家陋巷走到街上,只是突兀下了场雨,只得跑回家拿了把油纸伞,这会儿走到街巷拐角处,遥遥看到了那一行人,满怀着希望,瞪大眼睛望去,可依稀看到那位年轻公子哥的面容后,便有些失望,独自一人,快步走向学塾。种夫子授课,最不喜欢别人迟到。 曹晴朗看不太清楚那位公子哥,后者却将他看得一清二楚。 作为保留一身修为,以真身和完整魂魄落在藕花福地的谪仙人,陆台一落地,就跻身了最新的天下十人之列。 至于身后三名扈从,一样的待遇,却受限于在浩然天下打下的底子不厚,而且年纪也轻,所以撑死了就只是这座江湖的二流顶尖高手,距离一流宗师还有些距离——差点在那场劫难中心神崩溃的桓荫,改换门庭,投靠了陆台的年轻道士黄尚,城府深重的飞鹰堡外姓俊彦陶斜阳,正是头顶五岳真形冠的金丹邪修钉入飞鹰堡内部的棋子。 如今三人都是陆台的记名弟子。 陆台来到毗邻状元巷的一条街上,这里有一座小宅子,曾经是丁婴和鸦儿进入京城后的落脚处,算是魔教在南苑国的一处据点。大战落幕后,国师种秋一直留着这栋宅子。陆台笑道:“从今往后,这就是我的私宅了。” 他转过头,对三人吩咐道:“黄尚你去湖山派,能够从俞真意手上学到多少本事,看你自己的造化。 “至于陶斜阳和桓荫,这座福地,你俩随便晃荡。陶斜阳可以多留心龙武大将军唐铁意,桓荫可以接近塞外那个臂圣程元山。 “甲子之后,你们要是没办法跻身天下前十之列,那就乖乖变成这座福地的养料好了。自求多福吧。已经送了你们各自保命的物件,要是还淹死在这座小小的江湖里,我觉得带你们下来,简直就是浪费钱。” 陆台挥挥手,三人毕恭毕敬告辞离去。 不远处站着一位双鬓微霜的青衫儒士,正是曹晴朗眼中的种夫子,今天不是顽劣贪睡的学塾蒙童们迟到,反而是这位不苟言笑的老夫子自己迟到了。 陆台笑望向国师种秋,道:“我与陈平安是朋友,种国师的风采,我已经亲眼领略过,所以我选择扎根在南苑国。” 种秋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我就拭目以待,但还是希望你不要毫无顾忌,哪怕你是陈平安的朋友。” 啪的一声,陆台打开素雅竹扇,轻轻扇动清风细雨,笑眯眯道:“有没有想过六十年后,去看看外边的风光?” 种秋摇头,转身离去。 陆台不以为意,转头看着宅门,经过一年的风吹日晒,张贴的门神已经略显老旧,他自言自语道:“快过年啦,门神得换,春联得贴,还要请几个顺眼些的漂亮丫头当丫鬟。要不先去趟春潮宫,跟那簪花郎周仕讨要几个?” 在陈平安往画卷丢入第二枚金精铜钱后,松籁国湖山派,下了一场细细绵绵的太阳雨,没有人大惊小怪,除了那位貌若稚童、御剑升空的掌门大真人俞真意。 俞真意御剑悬停在极高处,天上大风吹拂得一身道袍猎猎作响,轻声道:“风雨欲来。” 南苑国京城一栋官邸,有个少年刚刚从藏书楼捧书走出,突然有一物从天而降,就摔在他身前,少年吓了一大跳。 仔细一看,是一头满身鲜血的小白猿,精瘦精瘦的。小家伙神色萎靡地躺在地上,眼神比那捧书少年还要迷茫。 藕花福地的北晋国边境上,一个年轻道士喃喃站在湖畔,痴痴望着湖中镜像,反复呢喃:“我是谁?我是谁?” 最后头疼欲裂的他,抱着脑袋蹲下身。 破庙内,气氛古怪。 所有人围着篝火而坐,陈平安只说了一句“辛苦了”。 朱敛拒绝了陈平安递来的瓷瓶,说这点伤势,拿来开筋动骨最合适不过,不用浪费少爷的灵丹妙药。 然后他瞥了眼已是金身境的隋右边,笑问道:“少爷,我对一句话百思不得其解。” 陈平安点头道:“说说看。” 朱敛满身血污,多处白骨裸露,仍是笑容如常,问道:“‘吃一钱后,十一到十,此后停步’,做何解?” 隋右边猛然起身,杀气暴涨,却发现那把痴心剑被陈平安拿走后一直没有交还给她。 隋右边死死盯住佝偻老人,厉声问道:“朱敛,你为何不早说?” 陈平安缓缓道:“应该是说每死一次,我用一枚金精铜钱将你们从画卷再度请出后,你们未来的最高武道成就,就会从传说中的武道十一境武神境,跌落到第十境。吃了两枚,就只能成为九境宗师,所谓的山巅境,一般世俗武夫眼中的武道止境。” 隋右边神色悲怆,杀气更浓,既恨朱敛,更恨陈平安,无法抑制。 朱敛笑呵呵道:“明白了,感谢少爷为老奴解惑。” 陈平安突然站起身,径直走向庙外,头也不回道:“隋右边,你随我出门一趟,我有话跟你说。” 庙内隋右边眼神冰冷。 陈平安仍是没有回头,跨过门槛,继续道:“一炷香内,你不出门找我,我就把画卷烧了,你欠我的两枚金精铜钱,可以不用还。” 隋右边这才面无表情地走出破庙,快步跟上那个走在山路间的背影。 陈平安在隋右边跟上后,似乎毫不在乎她会不会暴起杀人,缓缓说道:“心境坏了,以后还练什么剑?你隋右边若是只有这点心志,我看你其实根本就不用练剑了,反正有没有东海老道人的束缚,你都走不到最高处。” 隋右边手指微动。 陈平安在前边依然缓缓而行,淡然道:“你会死的。你真想死的话,在你死前,我还有话要说给你听。” 隋右边默然。 一刻钟后,陈平安和隋右边一前一后,返回破庙。 隋右边虽然脸色奇差,但是心境似乎有所好转,半点杀气也无,也没了要破庙所有人一起为她武道崩塌而陪葬的疯狂死志。 两人再次坐在火堆旁。 陈平安接过裴钱的饭碗和筷子,开始吃今晚的第二碗米饭。马屁精裴钱蹲在他旁边,双手托着一小坛子腌菜。陈平安环顾四周,笑问道:“你们到了这座陌生天下,有什么想法吗?” 四人沉默片刻,卢白象率先开口笑道:“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愿得大逍遥。” 朱敛嘿嘿笑道:“世间情动,不过盛夏白瓷梅子汤,碎冰碰壁当啷响。愿得美人心。” 魏羡想了想,说了句符合他开国皇帝身份的话:“杀尽百万兵,宝剑血犹腥。” 裴钱瞪眼道:“老魏,屁咧,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魏羡点点头:“这话是南苑国文人送我的诗句,要是我自己吟诗的话,应该是……大雨哗哗下,柴米都涨价。板凳当柴烧,吓得床儿怕。” 裴钱这才点头笑道:“老魏,这诗比前面那首好多了,我都听得懂哩。” 魏羡笑纳了,“嗯”了一声,自夸道:“当年就有许多大文人说得诚恳,说我确是有些文采天赋的。” 裴钱翻了个大白眼。 隋右边自顾自道:“愿随夫子天坛上,闲与仙人扫落花。” 陈平安最后望向身边的裴钱,笑问道:“就剩下你了。” 裴钱惊讶地“啊”了一声,羞赧道:“我读书还不多,如今还不会作诗呢。” 陈平安扒了一大口饭,夹了一筷子腌菜,笑道:“我也没让你作诗。” 裴钱“哦”了一声,神采飞扬,乐滋滋道:“那我可就真说了啊,不许生气,不许骂我!” 陈平安点点头。 裴钱大声道:“我想读最薄的书,吃最贵的菜,骂最坏的人,打最野的狗!” 陈平安差点被米饭噎到。 裴钱见机不妙,觉得大概是志向不够大,瞥见脚边的行山杖,赶紧补充道:“要不……再加一个戳最大的马蜂窝!” 魏羡使劲板着脸道:“小小年纪,就有如此王霸之志。” 裴钱向那老魏咧嘴而笑,伸出大拇指,赞道:“还是老魏你上道!很有眼光哩,难怪能当个皇帝老爷。唉,就是如今穷了些。” 陈平安摇了摇头,然后也跟着笑了起来。 破庙外面,雨停了。 第88章 过桥登山 雨后的破庙里边,篝火带来一些暖意。 陈平安膝盖上盘腿坐着莲花小人,小家伙悄悄指了指裴钱的眼睛。 陈平安心中了然,让裴钱跟他出去一趟,小家伙没入土地,帮着陈平安去巡视小庙四方。 先前裴钱在破庙内的异象,陈平安虽未亲见,但是大战落幕后,裴钱袖子上全是鲜血,满身泥泞,说是先前眼睛疼,在地上打滚了很久。莲花小人当时手脚乱舞,给陈平安大致解释了过程。 一大一小走出破庙,陈平安走出一段距离后,转身停步,蹲下身凝视着裴钱的那双眼眸:“你的眼睛怎么就突然流血了?” 裴钱心有余悸,脸色惨白,委屈得眼眶里都是泪水,摇头哽咽道:“不知道啊,突然就疼得死去活来了,好像有东西要炸开,跟有钱人家过年时候那爆竹似的。对了,咱们到了家乡,过年的时候能放爆竹不?可喜庆了,我一直想要亲手试试看哩。” 陈平安哭笑不得,轻声道:“当初离开家乡,有人让我五年之内都不要返回龙泉郡,不过过年的时候,放爆竹没什么难的。咱们说正事,是不是当初把咱俩丢出藕花福地的老道人,在你眼睛里动了手脚?他有跟你说了什么话吗?” 裴钱想了想,道:“在老魏他家里,就是南苑国京城,不是有一口水井吗?我看了一会儿水井底下,又看了一会儿头顶的大太阳,烦着呢,然后我就在那儿见到了一个个子很高的老家伙,身上穿着道袍,他说要往我眼睛里放点小东西。我一开始当然不答应啊,可老道人说值钱得很,我想了一会儿,就答应了……” 裴钱哎哟一声,赶紧歪着脑袋。 原来是陈平安扯住了她的耳朵,教训道:“钻钱眼里,连命都不要了?” 裴钱嚷嚷着疼疼疼,眼睛疼,陈平安这才松手。 陈平安若有所思,钟魁就一直说裴钱的眼睛好看,应该是看出了些端倪,只是没有明说。 其实钟魁私底下说了句谶语:日出东海,万里熔金。月落西山时,啾啾夜猿起。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总不能真是将藕花福地的日月,放进了裴钱眼睛里吧?” 至少裴钱能够看得出地底下的莲花小人,还能够看破太平山祖师爷那一手隔绝天地的方丈神通。 经过“太平山年轻道士”赠送祖师堂玉牌一事,陈平安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感觉。不过那位自称认识文圣的东海观道观老道人,是天底下最早听说过“顺序”学说的人,想来即便真要算计他陈平安,自己暂时也没有破局的本事,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一步算一步。之所以是算计,而不是太平山祖师堂玉牌这类用心险恶的阴谋,是因为到了老道人或掌教陆沉这种层次的修行之人,早已不屑使用阴谋诡计,皆是光明正大的阳谋,争取处处与玄之又玄的天地大道契合。 陈平安站起身,对裴钱道:“以后给你买一把新的油纸伞。” 裴钱讶异道:“花这冤枉钱做啥?” 陈平安没有给出答案,让她先回破庙里去。 等到裴钱一路跑回庙内,陈平安转过身,看到了自己一眼就能认出身份的男子——申国公高适真,因为高树毅长得跟这位国公爷有七八分相似。高适真身后站着一位管家模样的持伞老者,应该是位深藏不露的练气士,还有一位手持老藤拐杖的白衣老翁,对陈平安笑容谄媚。 高适真死死盯着陈平安,突然感慨道:“比想象中还要年轻很多啊。”高适真问道:“在那座边陲小镇,三皇子想要顺手牵羊,希冀着裹挟大势逼死姚家,为自己的功劳簿锦上添花,才有了那桩祸事。如果换成在蜃景城,你跟我儿子高树毅相逢,就像今夜的大雨,只是两个陌生人,在某个老字号的酒楼各自喝着美酒,你们会不会成为朋友?” 陈平安摇摇头。 高适真脸庞扭曲起来。 陈平安缓缓道:“我之前跟那个大皇子刘琮说过,其实我们道理都懂,就是有些时候再好再对的道理,比起自己想要拿到手里的东西来说,太轻飘飘了。高树毅这样的人,我希望他下辈子投胎,别再碰到我,不然我会再杀他一次。” 高适真脸色阴沉,问道:“你是想惹怒我,诱使我对你出手,你好借机斩草除根,让申国公府一脉从此从大泉除名?” 陈平安伸出两根手指,在身前随便一抹,道:“这就是你和高树毅的为人处世,做什么说什么,总有轨迹可寻。” 陈平安这个并无恶意的动作,让那持伞老者心弦紧绷,差点就要护在高适真身前,拄着老藤拐杖的白衣老翁更是差点遁地而逃。乖乖,以雷霆手段镇杀埋河水妖,再一剑逼退书院君子,哪里是他这么个小小土地公能够掰手腕的?打个喷嚏都能让他魂飞魄散了吧。那两张闻所未闻的金色符箓,真乃神仙手段也。 高适真反而是最镇定的那个人,又问道:“我此次上山,是为了将阵亡边军的尸体搬下山,你不会阻拦吧?” 陈平安道:“这就是我还愿意站在这里跟你说话的原因。” 高适真满脸怒容。 申国公府在大泉王朝屹立两百年,与国同龄,何曾受此奇耻大辱? 老管家轻声提醒道:“老爷。” 高适真深呼吸一口气,转头望向那位山水神祇中胥吏之流的土地公,喝道:“有屁快放!” 白衣老翁壮着胆子上前一步,对陈平安低头弯腰,笑道:“陈仙师,小的我要帮着国公爷收拾尸体,可能会派遣一些山精鬼魅,担心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不小心动静大了,会叨扰仙师在破庙的休息,所以赶来提前与仙师打声招呼,还希望仙师大人有大量,不与小的计较这些。” 陈平安点头道:“只管搬运。” 老翁怯生生道:“小的斗胆再多嘴一句,不知陈仙师打算如何处置那头大妖的尸体?是否需要小的使唤山精鬼魅们,为仙师代劳,做些例如剥皮抽筋、汲取大妖丹室精血装入瓶瓶罐罐这类力所能及的琐碎事情?” 只取了埋河水妖一颗妖丹的陈平安笑道:“那就有劳土地爷,事成之后,我会给些报酬答谢你们。” 老翁受宠若惊,连说不敢让仙师破费,差点热泪盈眶,天底下竟然还有如此温良恭俭让的神仙? 高适真冷哼一声,转身下山。 陈平安独自走向破庙。 埋河水妖距离结成金丹,只有一步之遥,那颗晶莹剔透的幽绿丹丸,枣核大小,不知是否因为挨了一张龙虎山五雷正法符箓的关系,妖丹内隐约有丝丝缕缕的雷电闪烁。今晚与这头埋河水妖一战,入不敷出,是板上钉钉的了,一颗尚未成熟的伪金丹丸,陈平安付出了足足三张龙爪篆纹的符纸,毁了这套钟魁亲笔画的铁骑绕城符,再加上那张陈平安自己掏腰包拿出的金色材质的龙虎山正法符箓,到现在陈平安都还在心疼。 走向破庙的时候,这位白衣飘飘、头别玉簪、腰系朱红酒葫芦的陈仙师,一直碎碎念:“破财消灾,破财消灾。” 至于隋右边两次战死消耗的两枚金精铜钱,陈平安根本不愿意去想,一想到就心肝颤。 入了破庙,魏羡难得主动开口,问道:“要不要返回蜃景城,痛打落水狗?如今大泉刘氏已经胆子都碎了,掀不起风浪。说不定那个书院君子还要砸锅卖铁,主动求和,央求咱们别走漏风声。” 陈平安想了想,还是摇头道:“赶紧去往天阙峰仙家渡口,到时候我以飞剑传讯,分别给大伏书院和太平山说今夜事。其余我们不用多管了。王颀的所做所为,尤其是勾结妖族一事,必须让钟魁和书院知晓。如今连太平山都如此不太平,桐叶洲实在太乱,我们早早乘坐渡船返回宝瓶洲的老龙城。” 今晚守夜一事,交由卢白象和隋右边。 受伤最重的朱敛去远处溪涧梳洗一番,换了身洁净衣衫,在火堆旁盘腿而坐,安然酣睡,让裴钱佩服不已。 摘了甘露甲的魏羡虽然不用守夜,却去了破庙外面,在武疯子朱敛与随军修士厮杀的战场处,蹲下身,对着那些凌乱脚印怔怔出神。 陈平安在墙根那边,坐忘而眠,神色如常。 如何都睡不着的裴钱,却猜到陈平安心情不太好,多半是赔钱的缘故。因为没了落魄书生钟魁那几张符箓?她很想拎了行山杖就去揍莲花小人,都怪它是个赔钱货。迷迷糊糊,这个唯独她有个牛皮小帐篷的黑瘦小女孩,就此睡去。 天亮时分,魏羡坐在门槛上,看见破庙门外,有个谄笑着的白衣老翁,手持老藤拐杖,更远一些,站着一些道行浅薄的山精鬼魅,很是滑稽,其中有背着大行囊的,还有捧着瓷瓶陶罐的。老翁天未亮就到了门外空地上,也不喊话,就拉着一帮喽啰站在那边当门神,魏羡有些佩服这个老头儿,能对着破庙笑这么久。 陈平安睁开眼后,起身走向门槛,见到了恭候已久的土地爷,便快步走去,给了老翁一枚小暑钱作为酬劳,吓得掌管这方数百里山水的老翁,像是见着了一碗吃完就要上刑场的断头饭,死活不敢收下。 陈平安只得作罢,再次向这土地爷抱拳致谢。白衣老翁笑开了花,告辞之后,走出去两三里路,才抹了抹额头汗水。 一个人身鼠首的山精赶紧拍马屁道:“土地爷,没想到你老人家还有这么大面子,能让那位仙师如此客气。这等英雄事迹,要是传出去,那还了得,以后这方圆千里,谁敢跟土地爷大嗓门说话?” 白衣老翁咳嗽一声,缓缓而行,觉得手中老藤拐杖顿时轻了几分,装模作样道:“以德服人,以德服人。” 陈平安看着堆放在门口的那些大小行李,叹息一声,在老龙城郑大风赠送的那块咫尺物,可以派上用场了。 飞剑十五作为方寸物,是极其特殊的存在,虽然一直用得得心应手,可到底不够大,无字玉牌作为地仙也要垂涎的咫尺物,其实极其稀罕,之前只是因为陈平安恋旧,才一直给陈平安暴殄天物地雪藏起来。方寸物和咫尺物,被山上修士誉为“最小洞天”,可遇不可求,崔东山作为走到过十二境巅峰的大修士,随身携带的也只有一件咫尺物。 寻常方寸物和咫尺物,各有一把打开“洞天”的钥匙,正是这些物件本身蕴含的脉络,被人炼化后,极难破解,除非是以大神通强力摧毁,一旦出此下策,里头的物件至少也要销毁大半,说不定“洞府”全部崩碎都有可能。郑大风自然不可能只给咫尺物而不给钥匙,不说清楚破解驾驭以及重新炼化之法。 此行去往天阙峰,再无波澜。 大泉王朝的真正底子,其实因为陈平安,已经伤得不轻——守宫槐宦官李礼,申国公府,大皇子刘琮,草木庵徐桐,将种许氏,坐镇蜃景城多年的君子王颀。 一路北行,陈平安背着竹箱,裴钱手持行山杖,斜挎包裹,额头上贴着一张百看不厌的宝塔镇妖符。 卢白象腰佩停雪,手心攥着几枚棋子,嘎吱作响。 隋右边背负着那把品秩暴涨的痴心,眼神恍惚的次数有些多,比起最初走出画卷那位剑心纯粹通明的女子剑仙,多了几分人味。 朱敛喜欢边走边看书,裴钱就纳闷了,老家伙走路不看路,怎么不摔个半死? 魏羡闲来无事,行走之时,竟然用上了陈平安的六步走桩。陈平安对此没说什么。 天阙峰,是大泉北边清境山的最高峰。清境山群峰绵延,林木尤为葱茏幽翠,远胜别处,以一个幽字冠绝大泉山水。 天阙峰有丹梯三千阶,从山脚直达山顶,山顶有一座青虎宫,在此间修行之人,与外界隔绝,从不涉足市井,对于达官显贵的登山访仙,一律拒之门外,加上清境山多野兽出没,又没有直达天阙峰的道路,使得青虎宫的存在,一直云遮雾绕,山野樵夫也不敢擅自靠近天阙峰。老人都说容易鬼打墙,是山上的神仙们不愿沾染俗气。 一行行走在清境山小路上。 哪怕天阙峰肯定比不上倒悬山和老龙城,可也绝不是大泉名义上的第一修行门派草木庵能够媲美的。那本购自倒悬山的《九洲神仙书》,其中就专门提及天阙峰的女仙梳妆台,虽然寥寥几句,却也极为传神,令人好奇不已。 陈平安便提醒了魏羡他们几句。 画卷四人,都是才智卓绝之辈,自然知晓轻重利害。 走得累得半死的裴钱突然抬头,惊讶出声道:“快看快看,天上有船!” 陈平安伸手按下裴钱的手指,轻声道:“山神娶亲一事,你给忘了?” 裴钱赶紧点头,拍胸脯保证道:“下次肯定不会了!” 陈平安笑道:“就算有下次,也没关系,你毕竟还小,但是我说是这么说,你不能因此松懈。” 裴钱笑容灿烂道:“明年就十一岁啦,可不小了。” 陈平安笑问道:“那你来背我的竹箱?” 裴钱苦着脸道:“可我今年才十岁啊。” 陈平安一记爆栗敲过去。 裴钱灵巧躲过,挪了几步,哈哈大笑。 朱敛笑眯眯地看着两人。 天阙峰,一峰独高,周边群峰如俯首低眉,所以很惹眼,只是临近山顶就开始云雾缭绕,看不清上面的具体景象。 大致算是进入天阙峰地界后,经过一座石拱桥,底下是哗哗作响的清澈溪涧,游鱼悠哉。 陈平安刚走上桥就停住脚步,往南望去。 登山之后,就不知下一次是什么时候,才能双脚踩在桐叶洲的大地上了。 扶乩宗那条有着千奇百怪的喊天街,大妖作乱后,是不是从此就没了? 那个撞破天大阴谋的外门杂役少年,会不会像自己这样,从一个泥腿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飞鹰堡那边,陆台在那座上阳台观道可有成效?当时为何要将价值二十枚谷雨钱的狭刀停雪,偷偷放入他的行囊?当时陈平安见陆台收了陶斜阳三人做记名弟子,还不太理解陆台那句“不近恶不知善”,如今才有些理解其中意味。 钟魁以后还是不是大伏书院的君子? 女冠黄庭追杀那头背剑白猿,会不会又是一番造化? 藕花福地的春潮宫周肥,返回玉圭宗后,摇身一变,成了整个云窟福地的主人,是叫姜尚真来着? 碧游宫和埋河水神庙的香火,有没有更加鼎盛? 大泉蜃景城到底有没有迎来今年的第一场冬雪? 曹晴朗在那个小宅子里,一个人过得还好吗?学塾先生的学问大不大?会不会教他书本以外的道理? 桥上,卢白象四人见陈平安停下,就跟着站在桥上。 陈平安看着远方,黑炭小女孩便抬头看着跟平时不太一样的陈平安。 朱敛一得空就开始翻书看。裴钱看过了陈平安,就踮起脚尖,想要看清楚这疯老头到底成天看些什么,鬼鬼祟祟的,见不得人。 朱敛一巴掌抵住裴钱脑袋,轻轻推开。 裴钱问道:“书上写了啥?” 朱敛答非所问道:“没写啥,就是些个老套故事。” 裴钱刨根问底道:“啥叫老套的故事?” 朱敛呵呵笑道:“对你这个年纪的小娃儿来说,不老套,见啥都新鲜。只不过书上故事,那些悲欢离合,纸上看来终究浅、淡、轻。看过就看过了,很快就会忘记。可是人活着,饿得肚子咕咕叫,脚底磨出了水疱,给人打了一拳鼻青脸肿,都是实实在在的。” 裴钱皱眉道:“你到底想说啥?能不能好好说话,多学学人家老魏,行不?” 朱敛斜眼打量着手持行山杖的小丫头,啧啧笑道:“胆子肥了不少啊。” 裴钱笑着退后了两步,摆手道:“不肥不肥,就我这小身板,瘦了吧唧的。” 朱敛合上书,埋怨道:“给你一搅和,书上那般荡气回肠的贴身厮杀,索然无味啦。不看了不看了。” 裴钱一头雾水,问道:“书上的人,杀得很痛快?有我爹和神仙姐姐在破庙外那么厉害吗?” 隋右边黑着脸,强忍住一剑削去那老色坯脑袋,再一巴掌拍死这个口无遮拦的小丫头的冲动。 朱敛收起那本香艳异常的书,双手负后,摇头笑道:“比不得比不得。” 觉得自己这一记马屁十分出神入化的裴钱,邀功般转头笑望向隋右边这位神仙姐姐。 隋右边转过身,径直走下石拱桥,眼不见心不烦。 裴钱有些纳闷,心想这个臭脸娘们今儿吃错药了? 卢白象依旧云淡风轻地微笑着,此地景色宜人,以后若是自己能够结茅修行,也该寻一处这样风景如画的风水宝地。 陈平安没有理会其他人。 到了宝瓶洲最南边的老龙城,就可以见到那个范二了,还有性情温婉的桂夫人,当然还有灰尘药铺的郑大风。 再往北走,去大髯豪侠徐远霞徐大哥的家乡,找徐大哥和张山峰去,告诉他们上次分别后,自己喝过多少好酒,一双手能数过来就算他陈平安输! 还要去书简湖,看看顾璨那个小鼻涕虫过得如何,见面的时候,成了仙家弟子的顾璨,会不会就再也不是自己屁股后头的拖油瓶了? 再去大隋山崖书院,那里有李宝瓶、李槐、林守一、于禄、谢谢。 当然还有个弟子崔东山。 估计这一趟走下来,五年之期也就差不多到了,到时候就可以回到家乡,走入泥瓶巷,走上落魄山。 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更何况自己如今的家,可真不是什么草窝了。 只有真正走过外面的世界,才知道如今的龙泉郡地界是何等适合修行,山水气运被大骊王朝强行截留在各座大山,可以说每一座都是盖了水字印后的碧游府。 天阙峰青虎宫,有大殿六重之多,分别供奉祭祀有各路道家神仙,主殿大柱上的对联,号称一绝,将近四百个字,有“仙人篆书榜金门”的美誉。青虎宫右侧有一堵巨大石壁,云雾缭绕,是一幅天然而生的蛟龙布雨图;左翼靠近悬崖,正是最著名的仙子梳妆台,源于有一棵古老青藤扎根崖畔,枝叶茂盛,一直蔓延垂挂下去,长达百丈,宛如一位天上仙子以云海作为溪水,梳洗一头长达百丈的青丝。 青虎宫宫主陆雍,是一位潜心修行、不理俗事的老元婴,名声不显,而且这辈子只注重炼丹一事,在山上练气士眼中属于最极端的“文修”,战力极其不符元婴身份,所以在桐叶洲中部,一些个擅长厮杀的金丹地仙,都不太把青虎宫当回事。又因为天阙峰的仙家渡口规模不小,经常有地仙往来,青虎宫的练气士就没少受气。 昨天青虎宫来了一位身份比天大的贵客,报上名号后,山门弟子赶紧跑去通报,陆雍竟然舍了一炉丹药毁坏的风险,离开丹炉房,亲自陪同那位大修士逛了一圈天阙峰,战战兢兢,汗如雨下。也怪不得陆雍这般伏低做小的作态,实在是青虎宫早年招惹过对方所在宗门。青虎宫与桐叶宗更近些,桐叶宗是桐叶洲仙家执牛耳者,经常有弟子下山修行时,路过这座渡口。当年青虎宫一个不长眼的龙门境长老,在一场冲突中,偏袒桐叶宗一位嫡传小仙师,本来这不算什么,人之常情,可哪里知道那个跟桐叶宗闹矛盾的下五境年轻修士,竟是不显山不露水的玉圭宗弟子,而且关键是那人姓姜! 玉圭宗姓姜的人,有钱。为何有钱?云窟福地都是姜家的,能不有钱吗? 当年那个姜氏子弟也没喊打喊杀,就是砸了一大把钱,预订了整整一个月天阙峰渡口所有渡船,使得数百位桐叶洲练气士滞留清境山,大眼瞪小眼,待足了一个月后才得以启程,人人恨不得把青虎宫给砸个稀巴烂。 青虎宫中没人有胆子跟那个姜氏年轻人抱怨半句。陆雍身为堂堂元婴地仙,直接躲了起来炼丹,炼出一大炉丹药后,让青虎宫弟子们一个个送出去赔礼,这才没彻底砸了祖师爷辛苦打造出来的金字招牌。 一个姜氏子弟就这么牛气冲天了,那么姜氏家主亲临青虎宫,陆雍能怎么办? 天阙峰那条被称为“丹梯”的台阶顶部,站着姜尚真和陆雍,就两个人。 陆雍试探性问道:“真不用老朽让青虎宫弟子下山去,帮着前辈迎接那些贵客?” 万里迢迢从桐叶洲西海赶到这大泉北境的姜尚真,默不作声,高深莫测。 陆雍只觉得苦不堪言,难不成会是一场山崩地裂的神仙打架?小小青虎宫,哪里经得起姜尚真这种上五境神仙的一跺脚一挥袖? 陆雍只能祈求祖师爷们显灵保佑了。 与这种性情难测的上五境大修士相处,真是难熬,陆雍感慨万分。等这尊神仙离开清境山后,自己一定要闭关炼出一炉灵丹,不然实在憋屈。 陆雍小心翼翼问道:“不然老朽亲自下山相迎?”陆雍觉得自己作为一位元婴,已经卑躬屈膝到了这个分上,姜氏家主好歹也要稍稍念些香火情吧。 可姜尚真淡然道:“你配吗?” 陆雍膝盖一软,我青虎宫危矣! 姜尚真蓦然大笑起来,拍了拍老元婴的肩膀,道:“哈哈,开个玩笑,别怕别怕。只要今儿顺利,之前你们青虎宫惹出的那件破烂事一笔勾销不说,我姜氏再跟你购买一百炉最贵的丹药。” 陆雍咽了口唾沫,只得赔笑。 姜尚真啧啧道:“说这三个字,确实让人神清气爽。” 桥上。 朱敛三人也走过了石拱桥,与隋右边站在一起,所以桥上就只剩下陈平安和裴钱。 陈平安回过神后,趴在栏杆上,探出脑袋,似乎想要寻找什么。 裴钱蹦跳着,好奇询问:“找什么?” 陈平安说道:“想看桥底有没有悬剑。” 裴钱挺直腰杆,又开始施展她的马屁神功了,跃跃欲试道:“在桥上哪里看得到,我去桥底下帮你找找看!” 陈平安笑着站起身,揉了揉她的小脑袋:“不用了。” 裴钱仰起头,满脸疑惑。 陈平安低头看着她的那双眼眸。 裴钱配合着瞪大眼睛,使劲瞪圆了,问道:“给瞅瞅,我眼睛里边真有钱吗?” 陈平安愣了一下,拍了拍她脑袋,往桥那一头指了指,笑道:“去,咱们过了桥开始登山。” 裴钱说了一句“好嘞”,颠了颠包裹,挥动着行山杖,大摇大摆走下了石拱桥。 陈平安闭上眼睛,记起少年时在家乡坐在桥上,入梦后看到了另外一座桥——金色,极长。 云海滔滔,左边望去,日出大海,转头右望,月落西天。 陈平安就这么闭着眼睛,从脚底下这座不起眼的石拱桥一端,大步走向另外一端。 一袭白衣,山风拂过,双袖飘摇。 裴钱刚刚蹦跳着下了桥那边的台阶,转头望去,眼睛一亮,老气横秋道:“我爹真神仙也。” 陈平安闭眼行走石桥,身形微微摇晃,桥下流水,双袖行云,仙气十足。 魏羡对裴钱的点评深以为然,出口称赞道:“龙骧虎步,岳峙渊渟……”才说到一半,魏羡就闭上了嘴巴。 卢白象微笑道:“天有不测风云,有些小意外,无伤大雅。” 原来石拱桥是有阶梯的,不知为何,陈平安忘了这茬,竟是一脚踏空,连人带竹箱滚落在地。 裴钱一巴掌拍在额头上,亲爹啊,你咋这么不经夸呢? 隋右边别过头,嘴角有些笑意。 陈平安一个蹦跳起身,睁眼后拍了拍衣袖,旁若无人,大步前行。法袍金醴上有金光一闪而逝,那幅金色团龙的所衔之珠,其中蕴含灵气,越发凝聚。 若非有这件海外仙人的本命遗物傍身,陈平安这会儿可就不是摔个跟头这么简单了:一是体魄如同“开关迎敌”,任由天地灵气如海水倒灌窍穴,有大苦头要吃;二是极有可能以鲸吞之势,汲取清境山的天地灵气,到时候肯定要惹来一番异象,横生枝节,指不定又是一场风波。法袍金醴就像一座湖泊,起到了蓄水的作用。 只是终归治标不治本,要炼化五行之物,真正搭建起完整的长生桥,在自身气府开辟出五座类似湖泊,已经是当务之急。 当下这座长生桥,成也未成,妙不可言。 陈平安莫名觉得,直到这一刻,自己才真正被这座天地接纳。怪哉! 画卷四人眼睛都毒,起先觉得有些滑稽可笑,毕竟陈平安在他们印象中,时时端正,处处规矩,难得有这么狼狈的一幕,只是略微打量过后,就各自察觉到了蛛丝马迹,只是无人道破。 青虎宫三千级丹梯顶部,虽然有云雾缭绕,可并肩而立的姜尚真和陆雍,这两位都是大修士,比起纯粹武夫的画卷四人,自然看得更多一些。 陆雍惊艳道:“好一件龙衮法袍,委实深不可测,说不定就是传说中的‘小福地’品秩了。小仙师身穿此袍,恐怕比身披最高等的兵家甲丸,还要法宝不侵,飞剑不入。”陆雍误认为陈平安是位兵家修士。 姜尚真微笑道:“陆宫主好眼光。” 陆雍惶恐道:“前辈谬赞了。” 姜尚真转过头,问道:“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年纪比我还大,喊我前辈作甚?” 陆雍哑然,这姜氏家主作为整座云窟福地的太上皇,真是帝王心性,难以揣测,自己伴君如伴虎啊。 姜尚真又笑道:“这会儿,你若是说一句修行路上达者为先,就很机敏过人了。” 陆雍不知道姜尚真葫芦里卖什么药,只得苦笑道:“前辈高见,陆雍资质鲁钝,不然这辈子也不会只能跟丹砂草木为伍。” 姜尚真问道:“我这两百年,需要亲手打理福地事务,忙得焦头烂额,出门不多,比睁眼瞎还不如。陆宫主坐镇这天阙峰仙家渡口,迎来送往,你可听说桐叶洲之外,尤其是最近百年,浩然天下出了哪些出名的年轻剑仙?” 陆雍想了想,试探性说道:“剑气长城的那位?” 姜尚真气笑道:“陆雍你是真当我傻啊?我会没听说过他?” 陆雍忐忑不安,赶紧亡羊补牢,开始掰手指计算别洲有哪些名动天下的剑仙,给姜尚真说了一大串如雷贯耳的剑修名号,都是最近百年风头最盛的著名剑仙,关键是年纪都不算大,有八人之多,中土神洲有四个,俱芦洲有三个,小小的宝瓶洲竟也出了一个——前几年刚刚跻身玉璞境的剑仙魏晋。相较前边七个,风雪庙神仙台的魏晋,境界暂时不高,但是未来成就极其清晰,所以连桐叶洲这边都有所耳闻,甚至像青虎宫陆雍这样的元婴老修士,因为魏晋的关系,才得以头回听说那个宝瓶洲兵家祖庭之一的风雪庙。 一个个名字和大致事迹听在耳中,姜尚真始终摇头,只说“不对,差太远了”。 陆雍也没辙。 练气士中剑修本就稀少,剑仙更是少之又少,能够以元婴境无视一道大门槛的差距,斩杀玉璞境,世间唯有剑修。 最近百年中锋芒毕露的“年轻”剑仙,一心炼丹的陆雍真就只听说这么多了。 姜尚真不再为难陆雍,他自己内心也颇为无奈,之前两甲子,一甲子去了趟云窟福地,平定了一场千年难遇的大乱,受了不轻的伤势,之后一甲子光阴耗在了藕花福地,闭关休养,对于天下大势实在是无暇顾及。差不多两百年,山下凡夫俗子都死了多少回了,可对姜尚真这些山顶修道之人而言,尤其是还有望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其实对于光阴流逝,感触不深,一步跨得出,站得稳,就可以多出数百年甚至是千年寿命。 山下人间的是非恩怨,实在不值一提,长生之下,道非道也。 姜尚真视线微微低敛,身后这座青虎宫号称供奉着所有道家神仙,而眼前脚下这条登天阶梯,三千级,便是寓意“大道三千”。 听上去道路还挺长,可有几人走得到真正的最高处。大道大道,可不是说这条路有多宽啊,相反,越往上走,脚下道路越窄,甚至会是座独木桥。 只不过姜尚真有自知之明,自己所修之道,所走之路,再高,也不会高成一座独木桥,不至于需要他去与前边的飞升境厮杀争道,也不会有后人需要挤掉他才能继续前行的情况。 关于那名海上剑修是何许人也,估计还得返回玉圭宗,跟老宗主讨教才行。他老人家别的本事不说,小道消息那是比谁都灵通。老宗主那种恨不得连新进女弟子穿什么颜色的肚兜都想问出答案,山头之间供奉们泼妇骂街一般的吵架,他都要去贴墙根偷听的习惯,真是……顶好的。世上有几个仙人境的山巅修士,会躲在府邸内,每天看过小门派各色仙子们,通过各自山门镜花水月的神通,花枝招展,搔首弄姿,展露所谓的“才情”,就会往那些门派匿名寄出大把大把的小暑钱,甚至是偷偷溜出宗门,亲自给她们送机缘送法宝的? 玉圭宗每年靠着云窟福地的提成,富得流油,老头子你身为一宗之主,他娘的还有脸皮跟我姜尚真喊兜里没钱心里好慌?还一脸豪气地跟我说寻见了一位同道中人,是那宝瓶洲一个名叫无敌神拳帮的老帮主?还要找个机会去拜会一下? 姜尚真有些时候真搞不懂,老宗主到底是怎么修成的仙人境。 几乎从不与他姜尚真谈论大道的老宗主,在他剥离谪仙人周肥身份重返宗门后,竟然语重心长地跟他掰扯了半天,说他不该如此对待世间女子,藕花福地那座春潮宫的女子,可怜啊。姜尚真挨了半天训后,老家伙就让他去西海截杀大妖,一件装装样子的宗门重器都没给,估计是真生气了。 反倒是那个被姜尚真带出福地的鸦儿,一到宗门,就被赏赐了件老头子自己私藏的法宝,当然是假借姜尚真的名义。 一行六人,走在青虎宫三千级阶梯上,陈平安有些奇怪,一路没有遇到任何人,抬头望去,云雾遮蔽视线,看不到那座青虎宫。 裴钱扯了扯陈平安的袖子,轻声道:“上边站着两个人,好像正等着咱们呢。” 陈平安心一沉,难道大泉王朝那边有谁还不肯收手? 就在此时,似乎是察觉到自己被发现了,那两人走下了台阶,从云海中缓缓走出——一位是玉树临风的年轻人,一位是仙风道骨的老神仙,只是老者明显慢了一个身位,像是扈从。 陈平安脚步依旧不急不缓,袖中双指间拈着那张青色材质的镇剑符。 遥遥望去,上边两人看似步子也慢,实则极快,转瞬间就站在了距离陈平安一行人七八级台阶的上方。 裴钱觉得那个年轻人有些眼熟,便躲在了陈平安身后。 姜尚真开门见山道:“陈平安,藕花福地一别,又见面了,看来我们缘分不浅。” 陈平安问道:“春潮宫周肥?玉圭宗姜尚真?” 姜尚真笑眯眯道:“是也。”转头对陆雍笑道:“这才叫真正的好眼光。” 陆雍无言以对。 陈平安笑道:“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找上门了。” 姜尚真收敛笑意,神色认真道:“陈平安,你跟周仕和鸦儿的恩怨,我不管了。无论你信不信,我在藕花福地的城头上,就想过是不是离开藕花福地后,找到你,请你去我姜氏当个供奉,云窟福地的许多机缘,只要你有本事,任你撷取,我姜尚真乐见其成。只是后来你执意要杀陆舫和周仕,我确实动了杀机,想要回到桐叶洲,做点什么,可是即使请了阴阳家修士帮忙,仍是找不到你,后来又有件事要做,便耽搁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道:“不过还是被你找到了?” 姜尚真心中微微讶异。 离开藕花福地这才多久,为何感觉是两个陈平安了?不在修行,而在心境。 陈平安身后那四人,应该就是福地传说中的那些历史人物了,负剑女子应该是陆舫经常提起的女子剑仙隋右边,其余三人,大致猜得出身份,只是暂时无法对号入座。佩刀的高大男子,是传说中那个年轻时英俊无双的武疯子朱敛?精悍矮小的汉子,是魔教开山鼻祖卢白象?那个笑眯眯的佝偻老人,是南苑国开国皇帝魏羡? 陈平安能够拥有这四名扈从,姜尚真有些惊艳和羡慕,只是还不至于太过嫉妒。 陆雍此时心中叫苦不迭,听姜尚真的口气,还真是结下大仇的死对头,那个小仙师修为似乎不高,那就肯定是背景太硬,以至于姜氏家主此刻露了面,都不敢随手打杀?难道是桐叶宗那个老变态的嫡系子孙? 姜尚真开心笑道:“陈平安,你没有一见面就摆出与我拼命的架势,我就放心了。我们一边登山一边闲聊?” 陈平安简明扼要道:“好。” 于是陈平安和姜尚真并肩而行。 陆雍随后跟上,裴钱悄悄与这位元婴地仙走在同一级台阶上,只是隔着好几步远,偷偷打量着这个山上的老神仙。 只要陆雍一有转头的迹象,黑炭小女孩就立即跟着扭头望向远处风景,手中行山杖笃笃笃敲在台阶上。 陆雍大感讶异,这小闺女越看越觉得有灵性啊。 虽然这位青虎宫宫主打架的本事稀拉无比,可到底是元婴修为,一棵修道苗子好不好,大致能走到什么高度,还是能看出个一二。 姜尚真先问过了四名扈从的身份,陈平安没有掩饰。姜尚真得知真相后,发现自己就没一个猜对的,一拍额头,自嘲道:“我的眼光跟陆雍有得一拼。” 气氛仿佛并不凝重,不似寇仇相见分外眼红,反倒如老友重逢,或是谈笑泯恩仇?可事实如何,就只有姜尚真和陈平安自己心里有数了。 姜尚真问道:“此次北行,可还顺利?” 陈平安摇头道:“磕磕碰碰,跟大泉王朝两位皇子都起了不小的冲突。” “哦?” 姜尚真转头问道:“陆宫主,大泉皇帝叫什么?” 陆雍赶紧答复:“刘臻。” 姜尚真望向陈平安,道:“我把他们老子拎过来,要他给你道个歉?去趟蜃景城很快的,要不了多久,说不定你在青虎宫吃顿斋饭的工夫,刘臻就站在你跟前了。不过大泉王朝是大伏书院管着的,书院山主很有来头,出自中土神洲的一座圣人府邸,有个当学宫大祭酒的兄长,你到时候别打死刘臻就行,不然我不好擦屁股。对那皇帝老儿饱以一顿老拳什么的,当然没关系。” 陈平安道:“你真不用这样做。你能不能给我透个底,这次找我是为了什么?把我拦在天阙峰渡口,然后抓去玉圭宗?” 姜尚真爽朗大笑,抹了把嘴,自顾自乐呵道:“屁颠屁颠赶来的路上,我倒是想过这么做。找你找得辛苦,说没有半点怨气,那是自欺欺人。其实玉圭宗是有弟子在蜃景城那边修行的,不然我还真没办法在青虎宫守株待兔。与你直说了便是,我在蜃景城待了一天,详细了解了你的所做所为后,还去见了那个姓姚的新任兵部尚书,也就只是远远看了眼,然后要蜃景城那名弟子以后帮着照拂姚氏,我自个儿就直奔青虎宫,就为了见你一面。” 陈平安停下脚步。 姜尚真依旧拾级而上,淡然道:“到了上面,自会与你挑明一切。” 陈平安跟上姜尚真,一起步入那座围绕天阙峰的云海。这层绕峰流转的云海,可不普通,正是青虎宫的护山大阵,凡夫俗子深陷其中,就会名副其实地如坠云雾,视野所及,空无一物。这段路程白雾茫茫,走了一会儿豁然开朗,见到了一座雄伟宫观,原来是登顶天阙峰了。 陈平安站定,正了正衣襟,扶了扶头顶那支白玉簪子。 姜尚真依旧潇洒前行,走出去数步,见陈平安仍然站在原地,转头望去,发现这个打死丁婴的年轻人,神色十分奇怪。 等到陆雍、裴钱以及魏羡四人都走到了山顶,陈平安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裴钱顺着陈平安的视线望去,发现宫观那边,人头攒动,似乎都在好奇是何方神圣,能够让宫主和那位玉圭宗大人物亲自迎接。 在青虎宫那边的观望之人,多是年纪不大的练气士,还有不少是跟裴钱差不多大的孩子。 裴钱小声问道:“咋了?” 陈平安回过神后,一只手轻轻按住裴钱的脑袋,微笑道:“最早的时候,我跟他们一模一样,站在大门口,看着别人。” 陈平安继续前行,跟随姜尚真直接去往蛟龙布雨石壁那个方向的仙家渡口。 陆雍看了眼青虎宫那边的子弟,一个个惹人笑话,一挥袖,沉声道:“都回去修行!成何体统,不像话!” 经过那堵蛟龙隐于云雾若隐若现、变幻莫测的石壁,走出三四里路,就到了天阙峰渡口。 渡口处有一艘悬停崖畔的巨大楼船,船底下竟飞旋着无数青色鸟雀,像是它们以羽翼托起了这艘浮空大船。 陆雍心情复杂,这艘渡船本该昨天就动身去往宝瓶洲老龙城了,只是被姜氏家主阻拦下来,手段很简单,砸钱。 青虎宫没敢跟姜尚真收钱,渡船所有乘客,都额外得到了一笔等同于路费的小暑钱,陆雍让一位长老去当的善财童子。 也有不长眼的,骂骂咧咧,不愿收钱,只想要跟青虎宫讨要个说法,青虎宫招惹不起,姜尚真就到了渡船上,一巴掌把那名桐叶洲北方金丹修士,从天上渡船打入了清境山一座低矮山峰之中。青虎宫遣人去将奄奄一息的金丹修士,从山壁中拔出来,惨不忍睹。可知道了姜尚真的身份后,金丹修士拖着病躯,硬生生咬牙重新登山,与那个一露面半句话不说就动手伤人的姜氏家主赔罪道歉。 陆雍从头到尾,尽收眼底。 见着了那艘船底鸟雀盘旋的仙家渡船,裴钱激动不已,恨不得立即施展一番疯魔剑法,那可就是剑剑不落空啊。 魏羡等四人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番神奇景象,虽然脸上无动于衷,可心里仍然感慨万分。 这就是浩然天下了。 姜尚真站在渡口旁,笑道:“我就只送到这里了。” 陈平安点了点头。 姜尚真犹豫了一下,道:“能不能问一句,你师承何人?”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姜尚真仍不死心,又道:“我无恶意。” 陈平安摇摇头,道:“不是故意瞒你,而是我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师父。” 教他烧瓷的,是不愿意收他为徒的姚老头。教他剑气十八停的,是阿良。教他拳法的,是十境武夫崔姓老人。教他学问的,是齐先生和文圣老秀才。教他画符的,是李希圣。 教他要与人为善的,是爹娘。 姜尚真无奈道:“好吧,不愿意说就不说。我这次找你,是有人托付我,交给你一样东西,我已经小心装在一只瓶子里头。你收下后最好放入方寸物中,在你觉得到了真正安然无恙的地方之前,不要拿出来。” 陈平安两次游历,也算见识了不少,比如在飞鹰堡外就见过千里送人头的,但是与自己结仇的姜尚真,竟然跑这么远就为了送自己东西,陈平安打死都不相信。 姜尚真看着毫不掩饰戒备眼神的陈平安,一跺脚,施展神通隔绝出一座小天地,苦笑道:“扶乩宗之乱,你听说过吧?” 陈平安点点头。 姜尚真指了指自己,道:“那头大妖受伤后,仗着皮糙肉厚,仍是逃入了西海。我呢,刚好就是去追杀大妖的三人之一,其余两个,太平山宗主宋茅,还有个桐叶宗管谱牒的老王八蛋。大妖伤重,难逃一死,只是我和桐叶宗的,都不愿意下死手,怕惹急了大妖来一个玉石俱焚,伤了我们自身的修为,就想着慢悠悠跟着大妖耗死它,一路上还能欣赏欣赏风景,聊聊天。” 陈平安知道那场追杀,绝对不是姜尚真说的这么轻巧惬意。 姜尚真转头望向西边,唏嘘道:“然后我们三个就遇到了一位剑修,那真是一身剑气冲斗牛,天生一副侠义心肠,脾气还好,一剑斩杀了大妖不说,还喜欢跟咱们讲道理,更不贪图大妖身躯……”说到这里,姜尚真一拍额头,“真编不下去了……”姜尚真眼神骤然间凌厉起来,盯着陈平安,“那名剑修问起了谁认识你陈平安,我便照实说了,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去而复还,说了句‘妖丹归我了’。就只有这么一句话,太平山和桐叶宗就没了任何异议,将一头十二境大妖最宝贵的妖丹,任由我剖挖取走。我清楚那名剑修的意思,所以才来找你,就是为了将妖丹交到你手上。” 陈平安脸色如常,道:“那名剑修,我认识,叫左右。” 认识?就这样?左右? 真是个陌生的怪名字。 难道真是这两百年才冒头的年轻剑仙? 姜尚真都想要跳脚骂娘了,他凝视着陈平安的眼睛,手中多了一只半臂高的精美瓷瓶,问陈平安道:“你知道这颗妖丹的价值吗?你知道什么样的剑修,才能够一剑斩杀现出真身的大妖吗?” 陈平安摇头又点头道:“妖丹的价值,我不知道,但是左右的剑术,我知道。左右亲口对我说过,他的剑意比阿良低,剑术……比阿良高。我相信他。” 姜尚真面容僵硬,歪着脑袋,伸手揉了揉脸庞。 陈平安啊陈平安,你能不能别用这种轻描淡写的口气,讲一个自称“剑术比阿良还要高”的朋友? 陈平安也察觉到端倪,笑道:“放心,我与簪花郎周仕和魔教鸦儿的恩怨,跟你关系不大。再者,就算我去求左右,他也不会答应我,对你姜尚真出剑。” 自称大师兄的左右,那可是捏着鼻子才认的自己“小师弟”。 放心个屁!姜尚真倒不是不相信陈平安的话,而是那个叫左右的剑仙,出剑需要理由吗?估计他一个心情不好,就劈在玉圭宗山头上了吧。你陈平安要不去问问桐叶宗那老王八蛋现在的感受?接了一剑过后,为了不接第二剑,连那张老脸都不要了! 姜尚真打定主意,以后远离陈平安为妙。 接过装有妖丹的瓶子,陈平安没有二话,赶紧收入方寸物当中。 姜尚真轻声道:“这只瓶子也算件不错的法宝,就当是我姜氏的赔礼了。至于你和周仕以后能不能遇上,遇上了又会如何,以后再说吧。” 裴钱瞥了眼陈平安和那个家伙,就不再多看。 山神娶亲是第一次,伸手指向头顶渡船是第二次,事不过三。 裴钱是看得到两人,忍着不多看。陆雍和魏羡四人是看不到,便不再多看。 片刻后,两个身影重新出现在众人身边。 陈平安率先走向渡船,裴钱立即跟上,四人随后。 陈平安登上渡船后,转身向姜尚真抱拳道:“一码归一码,谢了。” 姜尚真笑着点头,多少年没有这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了? 早有青虎宫管事在船头等候,小心翼翼领着陈平安他们登上渡船顶楼。 姜尚真依旧望向渡船,久久无言,陆雍就只能老老实实陪着这位姜氏家主发呆。 渡船本就只是在等待陈平安一行人,此时很快就缓缓升空,往北而去。 姜尚真收回视线,轻声道:“贵客临门,你们青虎宫就不打算送点什么给这位陈仙师?” 陆雍心一紧,识趣道:“理所当然,要送要送,只是还望前辈提点,该送些什么才稳妥?” 姜尚真冷笑道:“什么贵重送什么啊,好歹是个元婴,还需要我教你送礼?” 陆雍一咬牙,小心翼翼道:“若是那位陈仙师婉拒,青虎宫该如何做?” 姜尚真转过头,眼神冷漠,道:“哭啊闹啊上吊啊,人家能不收下?天底下骗人钱财进自己口袋不容易,送钱还难?青虎宫这点小事都做不到,你这个当宫主的,怎么不去死啊?” 陆雍大汗淋漓,连连点头道:“前辈教训的是,我心里有数了。” 姜尚真冷哼一声,又道:“不管你陆雍送出什么,回头报个价给我,我双倍偿还青虎宫。” 陆雍刚刚有一番打算,不承想姜尚真眯起眼,阴沉道:“别跟我在这种破烂事上抖机灵,该是多少钱就是多少钱,你陆雍和青虎宫还没资格,让我姜尚真欠人情。” 陆雍赶紧点头如小鸡啄米。 姜尚真突然自嘲一笑,拍了拍陆雍肩膀,和颜悦色道:“方才想明白一件事,所以我打算在青虎宫多待一天,你挑选几个顺眼的子弟,我亲自为他们讲一讲修行之事。如果其中真有上好的修道坯子,我送你们青虎宫一个去往云窟福地的名额。嗯,别忘了,长得歪瓜裂枣的,资质再好,也别来碍我的眼,与人传道授业解惑,还是要讲究一个赏心悦目的。” 陆雍心中狂喜,终于发自肺腑地作揖感谢道:“前辈大恩,陆雍铭记在心!” 修行路上,从来是福祸相依,祸,扛不扛得下,福,接不接得住,都是自身的修行。 比如哪怕是姜尚真这样的山顶神仙,要是换成了那个谪仙人周肥的身份,遇上一旦起了杀心的丁婴,一样就只能死在藕花福地了。 登上渡船顶楼后,一行六人,各自皆是头等厢房,当然陈平安的屋子更是大到夸张。 魏羡四人拿了玉牌和钥匙后,默契地跟随陈平安。 裴钱关上门后,丢了行山杖,在几间屋子串门,跑来跑去,最后去了那座观景阳台看云海,黝黑脸庞上挂着满满的幸福,呆呆眺望远方。 魏羡也去了观景台,其他三人落座,加上一个陈平安。 卢白象笑问道:“主公,方才那位年轻神仙是?” 朱敛已经重新起身,倒了一杯茶水给陈平安,陈平安接过茶杯后,说道:“是玉圭宗姜氏家主,姜尚真,好像是玉璞境修士,而且他掌握着一座品秩很高的云窟福地,福地版图极其广袤,有许多天材地宝。” 朱敛赞叹道:“少爷何止是往来无白丁,分明呼朋唤友皆是山上仙人。” 隋右边看了眼神色从容的陈平安,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陈平安摇头道:“不是什么朋友。” 卢白象感慨道:“玉璞境,那就是已经跻身上五境了。”陈平安已经给他们大致讲过纯粹武夫与练气士的各自境界划分。 武夫第七境金身境,八境远游境,九境山巅境是世俗武夫眼中的武道止境,但是世间其实犹有十境,可哪怕如此,陈平安跟他们说十境依旧不是武道止境。 练气士中五境,洞府境,观海境,龙门境,金丹境,元婴境。上五境只知玉璞境,仙人境,飞升境,其余二境,则失传已久。 观景台那边,裴钱看过了风景壮阔的云卷云舒,又开始觉得有些乏味了,唉声叹气起来,对魏羡道:“老魏啊,我跟你说点心里话呗?” 魏羡“嗯”了一声,站在栏杆那边,渡船航行在云海上方,应该有仙家阵法庇护,才能够使得这渡船的观景台不受天上大风的激荡,唯有舒适的清风拂面。 裴钱踮着脚尖,愁眉苦脸道:“我爹还是不愿意教我绝世剑术。” 魏羡淡然道:“饭要一口一口吃。” 裴钱蹲在地上,背靠栏杆,愁眉苦脸道:“愁啊。” 魏羡低头瞥了眼黑瘦小丫头,安慰道:“没关系,明天还是这副鸟样,习惯就好。” 裴钱抬起头,眼神幽怨,问道:“老魏,你这样的人,能找着媳妇吗?” 魏羡想了想,道:“找得到,都是别人帮我找的,不过我最喜欢的那个,没能娶进家门。” 裴钱问道:“为啥?嫌弃你长得丑?那也怪不得别人姑娘啊。” 这一大一小,安慰人的“本事”,相差无几。 魏羡趴在栏杆上,似乎回忆着什么:“倒不是嫌弃我的模样,她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就是那时候我家里穷,一心想着以后挣着了大钱就娶她,后来世道乱,她死了,我没死。” 裴钱站起身,拍了拍魏羡胳膊,安慰道:“行啦,都是过去的事了,你想啊,这都过去多少年了,你还念着她呢,可不就算是她还活着吗?不错啦,说不定当年娶了她,越看越烦哩,你肯定也当不成皇帝老爷了。” 魏羡点了点头,赞同道:“是这个理。当年我身边就没谁能够讲明白,那么多考取功名的,书全读狗肚子里去了。” 裴钱笑嘻嘻问道:“老魏,你觉得我能当多大的官?” 魏羡说道:“娘们当不了官。你这样子,长大了估计也是个丑姑娘,即便进了宫,一辈子也见不着皇帝。” 裴钱一脚踹在魏羡的腿上,怒气冲冲道:“老魏,你咋是个老流氓呢?” 魏羡呵呵笑着,这位藕花福地万人敌,最近心里头难得有些小小的芥蒂,现在也没了。 其实也不能怪陈平安恶心人,还是他魏羡自己嘴贱,好死不死问了陈平安关于南苑国后世的历史,尤其是史书对他魏羡的评价。 陈平安当初察觉到南苑国不对劲后,就翻阅了许多正统史书和稗官野史,关于开国皇帝魏羡,自然翻到不少,其中就有种种魏羡诞生时的祥瑞和传奇,比如说魏羡父亲有次去田地里劳作,见到妻子仰卧在道路上,有白龙盘踞其上,然后就怀上了魏羡…… 魏羡在那次闲聊之后,就再没跟陈平安说过话。 裴钱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当时就笑得捧着肚子满地打滚。这段时间就经常拿这个恶心他,比如她走山路的时候故意挺起大肚子,然后在魏羡身边打转,还嘴里嚷嚷着哎哟哎哟的。 最后是给陈平安扯得耳朵生疼,外加一记结结实实的爆栗,裴钱才消停了,还跑来跟魏羡道了歉,但背对着陈平安的时候,还是挤眉弄眼的呢。 魏羡不至于跟这丫头置气,可总归开心不起来。 裴钱抬头看着魏羡的侧脸,突然说道:“老魏,对不起啊,以后我不笑话你了。” 魏羡咧咧嘴,笑道:“么(没)的事。其实这算什么,还有好些事情,南苑国的史官没胆子写……” 裴钱小声道:“比如?你给我说道说道,咱俩小声些说。” 魏羡轻声道:“多了去了,比如那会儿我在乡里绰号鼠八,家里穷,就偷鸡摸狗,后来还干过剪径草寇、贩卖私盐的好些腌臜勾当。至于我娘亲,可没被什么白龙趴在身上过,倒是我亲眼看过她偷汉子,只是我没吱声。那汉子人不错,比我爹会做人多了,后来为了救我,那汉子堵在巷子里,被匪人把整个后背砍烂了,还喊着让我快跑。我能怎样?跑呗,反正到最后,我也没能找到杀他的凶手。” 裴钱一边叹着气,一边转身走向陈平安那边,骤然快跑,哈哈大笑道:“魏羡他娘亲——” 陈平安转头望向一脸欢天喜地正要揭人伤疤的裴钱,怒道:“闭嘴!回去道歉!” 裴钱吓得噤若寒蝉,眼眶一红,立即跑回观景台,正要开口跟魏羡道歉,魏羡却笑着拍了拍她小脑袋,道:“行啦,哭啥,屁大点事。下次换你请我吃串糖人。” 裴钱赶忙答应下来,可仍是战战兢兢,怯生生瞥了眼屋子里的陈平安。完蛋,是真生气了。 她赶忙抱住魏羡大腿,哽咽道:“等会儿我爹要把我丢下船,你一定要抓住我。” 魏羡无可奈何,转头望向屋子那边,笑道:“真没事。”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点点头,站起身,对裴钱说道:“过来。” 裴钱赶紧到了隔壁书房,手脚麻溜地关上门,这才耷拉着脑袋,一副挨骂决不还口、挨打决不还手的可怜模样。 陈平安沉声道:“老魏是不是你朋友?” 裴钱想了想,不敢撒谎,老老实实回答:“半个。”又匆忙补充了一句:“半个已经很多了,小白还没有半个呢,就老魏有。” 陈平安问道:“关于朋友,那两本书上怎么说的?” 裴钱不假思索就说道:“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勿自辱。日三省乎己,与朋友交而不信乎?君子待人以诚……” 裴钱竹筒倒豆子,说了一大通。 陈平安问道:“那你做到了哪一句?” 裴钱低着头,小声嘀咕道:“书上说的,又不是你说的。” 陈平安气得不行。 裴钱轻声道:“我知道错了,除了不该笑话老魏,还有老魏待我以诚,我也应该以诚待之。” 陈平安这才脸色稍稍好转,黑着脸道:“拿上书,去观景台大声读书。” 裴钱问道:“我会背了,不拿书行不行?”一见陈平安又要生气,裴钱立即转身就跑,说:“要拿书的,不然诚意不够,愧对写书的圣贤。” 陈平安叹了口气,又想起了泥瓶巷的顾璨那个小鼻涕虫。 都不是让人省心的家伙。 观景台上,裴钱双手高高拿着书,不用翻书页,就开始大声朗诵起来,假装翻书页的时候,转头满脸得意,对魏羡轻声笑道:“老魏,我爹觉得我这次认错的话,说得对哦。” 魏羡伸出大拇指,以示嘉奖。 裴钱摇头晃脑,结果脑袋上给人一记爆栗砸下去。 裴钱头都不敢转,哭喊道:“我不敢了,我错了,真的不敢了……” 朱敛“嗯”了一声,负手转头而走:“好的,孺子可教,还有救。” 裴钱猛然转头,正要跟这个老王八拼命,结果刚好看到陈平安走出房间,立即憋下这口恶气,乖乖转头,继续背书。 不久之后,除了裴钱还留在观景台背书,就只剩下卢白象还在桌旁,与陈平安相对而坐。 卢白象笑问道:“主公,你就不问我那句话的内容?”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芦,倒了两杯酒,递给卢白象一杯,笑道:“想说就说,你不想说,我又能如何?” 朱敛曾经以为陈平安之所以对卢白象刮目相看,是因为后者第一个说出了那句话,算是第一个投诚的“叛徒”。 恰恰相反,卢白象至今未说,是画卷四人中的最后一个。 卢白象神色古怪,喝过了一杯酒,才说道:“我那句话,其实相比他们三个,应该是最没有意义的,‘花钱如流水,开不开心’。” 陈平安无奈道:“的确是那人的口气。” 卢白象问道:“以后能不能不喊主公?” 陈平安摇头道:“那可不行,听着挺带劲的。” 卢白象怎么都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本以为陈平安极有可能会答应下来。 陈平安哈哈笑道:“不用喊,开个玩笑。” 卢白象缓缓起身,抱拳行礼,微笑道:“陈平安以国士待我,卢白象必以国士报之。” 陈平安也只好跟着起身,还礼道:“这话换成朱敛来说,我还习惯,你来说,不太适应。” 卢白象笑着告辞离去。 陈平安独自坐在桌旁,耳边读书声不断,过了许久,说道:“回屋子。” 裴钱就等这句话了,合上书本,欢快地跑回屋子,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茶,嗓音沙哑道:“渴死我了。” 陈平安问道:“真不记恨我?” “啊?”裴钱一脸茫然,神色并非作伪,“为啥记恨?”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裴钱可怜兮兮道:“今天能不能不抄书啊,爬了那么多阶梯,可累了。” 陈平安啪一下,贴了一张符箓在裴钱额头,道:“这张宝塔镇妖符,归你了。” 裴钱正要欢呼,陈平安已经说道:“回自己屋子抄书去。” 裴钱一琢磨,自己赚大了啊,于是利索地重新挎好包裹,手持行山杖,蹦蹦跳跳抄书去了。 陈平安走到观景台。 已经是第几次乘坐仙家渡船了? 隋右边在自己屋子闭目养神,桌上放着那把越来越露锋芒的痴心剑。养了这么长时间的剑后,隋右边能够清晰感受到一股剑意在剑鞘内游走。 剑意,而非剑气。 那晚大战落幕后,她跟随陈平安离开破庙,两人有过一番对话。 陈平安的言语,有些说得很不客气:“当下两枚金精铜钱,我可以不用你还,但是从今往后,魏羡、朱敛和卢白象,他们三个,花了我的金精铜钱,还不还,待定,可是你必须还,不过什么时候还,不讲究,只是话我得先说清楚,丑话说在前头,总好过到时候你跟我翻脸。” 有些则说得很让人怀疑:“你别觉得我没资格与你说修行和剑道,我见过天底下剑术和剑意几乎是最强的两个剑修。我虽然练剑不久,但是我已经知道剑术和剑意在这座天下的最高处在哪里,一步步走去那边就行了。” 有些则说得玄乎:“修行一事,重在叩心关。你们四个,曾经都是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人,自己有自己的道路要走,而且会走得格外坚定。比如你隋右边,就一心想要剑术通神,越是志向高远,你现在就越绝望。但是相信我,天无绝人之路!” 最后隋右边询问陈平安为何唯独她,必须要偿还金精铜钱。 那个家伙,当时神色严肃,回答道:“我有个喜欢的姑娘,下次我去找她的时候,她要翻看我的家底,万一对不上账,而且还是因为其他女子,我怎么跟她解释?” 剑气长城,大战告一段落。夜幕中,这座天下,双月悬空。 走马道上,大小新旧两座茅屋那边,宁姚坐在茅屋里正对着的那处城墙上,膝盖上叠放着压裙刀和槐木剑,怔怔出神。 那位名为陈清都的老大剑仙,来到宁姚身边,盘腿坐下,道:“既然暂时空闲下来,那么有件事就可以告诉你了。” 宁姚疑惑转头。 老人笑道:“那把长气剑,我本来是想着将来哪天送给你的。”老人摆摆手,打断宁姚的开口,道:“但是此次妖族攻势,极其奇怪,我怕送你,反而是祸事。刚好陈平安要重建长生桥,我就让他背着长气剑去桐叶洲找那座观道观。借剑之前,我私底下与他明言,背了长气剑,好处一大把,可是坏处更大,要担因果的,是宁姚与妖族之间的大因果。” 陈清都微笑道:“那孩子……第一次流露出很不一样的眼神和脸色,哪怕他与曹慈一战,咱们就在旁边看着他连输三场,陈平安的眼神都不曾那么明亮。真是让人记忆深刻。” 陈清都转头问道:“宁丫头,你怎么不生气?不怪我多此一举,让他担风险?” 宁姚翘起嘴角,道:“生气?我不生气。我是宁姚!他是陈平安!” 意气风发,好像在说,我宁姚喜欢的家伙,愿意这么做,她半点都不奇怪! 陈清都跳下墙头,走向茅屋,啧啧道:“大晚上的,还要挨这么一剑,我也是自找苦吃。” 宁姚双手托着腮帮,开始想念他,满脸骄傲的笑意。 哈,我的眼光怎么就这么好呢? 她突然眉头紧皱,想起在泥瓶巷住宅有过一次对话,自言自语道:“啊?到最后还是我缺心眼?” 她站起身,收起了曾经借给他的压裙刀,以及跟他借来的槐木剑,然后一边学着那个笨蛋出拳而走,嘴里一边道:“我宁姚一只手,能打五百个大剑仙陈平安!”她停步转身,望向那座蛮荒天下,双臂抱胸,神采飞扬,“就问你们怕不怕?” 老大剑仙陈清都哑然失笑,好嘛,真要有这么一天,天底下谁敢不怕? 当初在天阙峰渡口旁。 姜尚真最后问了陈平安一个小问题:“为何要在乎那些青虎宫子弟的观感?而且你那是……想给他们留个好印象?图什么?至于吗?” 姜尚真当然看得破障眼法,知道法袍金醴和养剑葫芦的不俗,但是真正让姜尚真感到奇怪的物件,是陈平安别在发髻间的那支白玉簪子,材质普通。 他稍稍留心,就发现了玉簪上篆刻有八个小篆: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第89章 到达老龙城 天阙峰青虎宫这艘渡船,在到达宝瓶洲老龙城之前,还需要停靠三座渡口,最北一座正是桐叶宗山门外的常春渡,四季如春。 只是陈平安如今只想着安稳到达老龙城,其间三座渡口,加在一起停留了将近一旬光阴。陈平安始终不许裴钱下船去渡口店铺晃荡,黑炭丫头只能搬了条凳子在观景台,眼巴巴望着三座渡口熙熙攘攘的繁荣风光,偶尔魏羡会过来陪裴钱聊会儿天。 不过虽未下船,陈平安却请了这艘渡船的青虎宫长老管事,帮着购买了许多物品,魏羡等四人都给了一份单子,一起交予管事。 魏羡要了些各地风土人情的书,卢白象买了一把人间王朝从宫中流出的御制古琴,隋右边没提要求,仍是孑然一身唯剑足矣的架势。朱敛倒是给了一大串书单,结果陈平安光看纸上的书名,就头皮发麻,打死不乐意交给渡船管事了,实在是丢不起这个人,直接就让朱敛收回去,说是仙家渡口不卖这些书,到了老龙城让他自己去市坊书肆搜罗,朱敛扼腕痛惜,只得作罢。 陈平安除了练习撼山拳走、立、睡三桩,那部《剑术正经》所记载的剑术也没落下,反正两者可以一起练习,再就是钻研那道仙家口诀,虽然口诀极其上乘,可是世间炼器,最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空有一身好手艺而无从下手。飞剑初一和十五,因为不是陈平安自己炼成的本命飞剑,所以只需养剑即可,又有“姜壶”这枚养剑葫芦,已经不能更加省心省力了,可一旦自己炼化本命物,所需天材地宝的数量和价值,那真是令人咋舌,品秩越高,越是无底洞。 那位观道观观主,让卢白象捎给自己的那句“花钱如流水”,除了调侃之外,也是个颠扑不破的大事实。 如今长生桥建成了大半,府门大开,迎接八方来客,越是身处灵气盎然的洞天福地,陈平安就越危险,所以在清境山临近天阙峰的石拱桥上,陈平安才会摔跟头。当时他还无法完全驾驭法袍金醴,去阻挡那股灵气的铁骑洪流,灵气与体内一口武夫纯粹真气相冲,才会失控。 法袍金醴能够收纳、转化的灵气再多,终究也有个瓶颈,一旦金醴蓄水饱满,任由灵气冲入各大气府窍穴,就该轮到陈平安的武道境界下跌了。 现在的问题,就在于炼化第一座洞府的法宝,到底选哪一件。若是选择五行之水,会相对简单,因为玉简上,那位埋河水神娘娘就是以炼水作为例子,阐述祈雨碑文蕴含的大道,讲解过大致的炼水所需材料,其中着重提及了“水精”这关键一物。凝聚了水运精华之宝物,皆可为水精,只是品秩悬殊,河伯坐镇的河水,跟上古龙宫坐镇的江渎之水,应运而生的水精材宝,天壤之别。 可以说,用什么品秩的水精来“炼水”,会直接决定陈平安五行之水本命物的品秩高低。 渡船悬空停靠常春渡旁,裴钱在观景台站在凳子上望着渡口那边,眼馋得很,惆怅得很。 陈平安这会儿坐在桌旁,对着桌上那方可爱可亲的水字印,也愁。更愁的是,当陈平安深入了解了“可炼万物”的那门法诀后,据他猜测,一旦炼化水字印为本命物,那么每次盖章,帮助世间有缘的水神提升水运,就极有可能会让陈平安伤及本命元气;好处就是原本钤印一次就会消耗一部分神通的水字印,不再有沦为寻常印章的担忧。所以陈平安打定主意,五行之水,就是炼化这方水字印了! 涉及本命物,由于不是寻常的炼化为虚而已,那么接下来必须拥有一只炼物的丹鼎。这又是一桩天大的麻烦,购买不易,得去找肯卖的仙家,找到了之后,又想购买到好的,说容易也容易,说不容易更是难如登天,就看陈平安兜里有多少神仙钱了。 老子现在没几个钱了!陈平安满脸愤愤不平。 谷雨钱已经一枚不剩,如今没了骊珠洞天,意味着天底下就再无新的金精铜钱出现,每用一枚世间就少一枚,而破庙一役,陈平安一下子就用掉了两枚。 如果不是隋右边,而是魏羡三个糙爷们,陈平安真想把他们拎出来揍一顿。 裴钱扛着凳子返回屋内,坐在陈平安身边,担忧问道:“咋了?咱们钱不够花了?” 无心之言,却恰好一语中的。 陈平安看了眼裴钱,这丫头安慰人的本事,到底是跟谁学的? 裴钱以为陈平安开始嫌弃自己是个赔钱货,吓得不轻,泫然欲泣,皱着那张黝黑小脸,悲悲切切道:“别把我从船上扔下去啊,我以后每天不嚷嚷着吃鱼吃肉了,一碗白米饭加三筷子腌菜,就可以打发我了!” 陈平安笑道:“跟你吃多吃少没关系。你这会儿是长个子的年龄,多吃几碗饭能花多少钱。” 裴钱一抹脸,瞬间笑容灿烂,道:“到了老龙城,咱们有落脚地吗?如果有的话,就可以少花点冤枉钱喽。” 陈平安点头道:“有的,我有个朋友在那边,还算比较有钱。不过事先说好,人家大方是人家的事情,不是你胡乱伸手要东西的理由。” 裴钱病恹恹的,有气无力道:“知道了。” 她还以为又能碰到个姚近之这样的家伙呢,送东西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还会求着她收下,关键是陈平安还无法拒绝。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刺姚近之那句话了。有一次头戴帷帽的姚近之私底下跟裴钱闲聊,说话间摘下帷帽,皮肤白嫩白嫩的,让裴钱自惭形秽得很。后来忘记聊到了什么事情,裴钱就笑呵呵拍了一记暗藏刀子的马屁,道:“近之姐姐你长得这么美,想得美也是应该的。”姚近之也未生气,只是笑着伸出纤嫩如青葱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裴钱额头。 日复一日,从初冬时节就这样到了冬至,渡船已经离开了桐叶洲版图,位于两洲之间的海上。等到停靠老龙城海外孤岛那座渡口,估计已是冬末时分。 其间卢白象看陈平安在屋内枯燥走桩,问道:“这拳架很普通,为何如此坚持?” 陈平安回了一句“立身之本,不在多高”。 卢白象若有所思。 等到卢白象离开屋子,裴钱小声询问陈平安是啥个意思,陈平安就笑着说想不出多高明的言语,随便糊弄一下,下棋厉害的人都喜欢往复杂了想,把裴钱乐得不行。 这天陈平安坐在书房,毛笔拿了放放了拿,把坐在对面抄书的裴钱给看得比陈平安还着急。 陈平安最后站起身,离开屋子去找朱敛,回来的时候越发犹豫不决,最后只得收起纸笔。 裴钱很是纳闷。 之前让飞剑嗖一下带走的两封书信是写给大伏书院和太平山的,陈平安写得可都很快,那么这封信,是写给谁的呢? 陈平安来到观景台,练习剑炉立桩。 有人敲门,裴钱跑去开门,见了那人后,有模有样作揖道:“裴钱拜见青虎宫陆老神仙!” 老人笑着点头,心情舒畅了几分。 正是天阙峰的元婴地仙陆雍,陈平安赶紧过来相迎。 落座后,裴钱手脚麻利地倒了三杯茶水,先给陈平安,再给陆雍,当然没忘记给她自己也倒了一杯。 陆雍拐弯抹角、兜兜转转聊了差不多一刻钟的场面话,陈平安便耐着性子,与天阙峰上这位风头被姜尚真碾压的陆地神仙,客气寒暄。 可别把地仙不当回事。陈平安走过大大小小的江湖,知道一位陆地神仙的分量,不会因为自己认识左右而能够在姜尚真面前不卑不亢,就可以对眼前这位青虎宫宫主心存轻视。能够坐镇一块风水宝地又拥有一座仙家渡口的老元婴修士,说句难听的,一旦撇开盘根错节的关系,铁了心要杀他陈平安,撑死了就是陆雍两三袖子的事情。 见这陈平安并未仗势凌人,陆雍对这个年轻人的印象又好了几分。 仗势的势,既是万里迢迢赶到天阙峰的玉璞境姜尚真,更是那个让姜氏家主有如此作为的幕后大佬。 陆雍喝过了两杯寡淡茶水,终于转入正题,道:“陈公子大驾光临天阙峰,是我青虎宫的幸事,我当时其实正好在炼一炉丹药,是道家的坐忘丹,此丹性情温和,最适合修士在打坐吐纳时服用,除了可以静心,最重要的是还可以养神,尤其温补心窍。丹名坐忘,其实还有一个世俗说法,虽糙却准,就是吃了丹,坐着就已是修行,忘记原本的修行一事也无妨。”一聊起炼丹,陆雍就神采奕奕,跟站在姜尚真身旁时判若两人,“心是一身之主,百神之将帅。只是自古心难定,佛家就说心猿不定,意马四驰,故而修行一事,就有了‘灵山拴意马,玉府锁心猿’之说。我所炼的坐忘丹,极难炼成,就算侥幸炼成了,一炉可出丹十颗的材料,最多不过出三四颗而已。青虎宫出自我陆雍之手的坐忘丹,之所以还算受桐叶洲诸多地仙的欢迎,就在于其中有一妙,别家炼丹仙师不曾有,就是能够让修士心扉之上,如同养出山下百姓张贴大门上的两尊门神,庇护心关!” 陈平安由衷赞叹道:“养出门神在心扉之上,可谓神仙手笔了。” 陆雍很是受用,抚须而笑。他自然不是“正好”炼这炉坐忘丹,事实上此丹想要炼就,除了需要一大堆天材地宝,还要等待天时,耗费“地利”,也就是清境山这一方山水的珍贵气数。不然如何让桐叶宗的金丹元婴地仙都来争抢?至于为何其他炼丹神仙炼不出,除了陆雍炼丹之术确实高明之外,清境山蕴含的独到山水气数,更加至关重要。 这就是为何陆地神仙开宗立派和开辟府邸,选址都要慎之又慎的根源所在了。 陈平安突然问道:“既然桐叶洲的地仙们都要奉若珍宝,那么六七境左右的纯粹武夫,也可以用来稳固魂魄?” 陆雍愣了一下,点头道:“当然,只是我这青虎宫坐忘丹,给那些断头路的莽夫,过于大材小用了,简直就是牛嚼牡丹。” 陈平安笑问道:“宫主与我说起这坐忘丹,是想要看在姜尚真的面子上,价格略低,卖与我陈平安?” 陆雍心一紧,这家伙竟敢直呼姜尚真的名字。 陆雍脸色不变,道:“陈公子未免太小觑我青虎宫了,与朋友打交道,谈什么价格。说来巧了,陈公子这一到天阙峰,我送了公子与姜氏家主离开后,这一炉丹药有如天助,竟然破天荒炼出六颗之多,是我陆雍炼丹数百年来头一遭,这等福缘,一生当中就只有两次。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可见陈公子与我青虎宫,与我陆雍绝对是有大缘分的。大道机缘所在,我岂敢藏私?便为陈公子拿来了这六颗坐忘丹!” 裴钱微微张大嘴巴,娘咧,世上还有比自己更能睁眼说瞎话的家伙?这老神仙的马屁功夫,她可以学上一学啊,似乎比她确实要更加“读书人”一些? 陆雍大概也觉得自己的这番措辞,有些“失了火候”,故作心疼道:“虽是大道所指,不得不顺着天意行事,可我仍是有些心疼,只希望陈公子以后能够为我青虎宫,在姜氏家主面前美言几句。姜氏生意遍及大半个桐叶洲,说不定以后青虎宫出炉的灵丹妙药,就能从这六颗坐忘丹上,找补回来了,亦是幸事,所以陈公子只管坦然收下。退一万步说,即便姜氏家主瞧不起青虎宫这点出产,青虎宫能够与陈公子成为朋友,也是不亏!” 裴钱赶紧给陆老马屁精,哦,不对,是陆老神仙,又递过去一杯茶水。 陈平安自然比裴钱想得更多,涉及姜尚真,以及姜家生意和青虎宫的产品,这六颗坐忘丹,其实比较烫手。 陈平安略作思量,就打算婉拒了。如果把姜尚真换成老龙城范家,说不定还有商量的余地,生意一事,本就是你我双方锦上添花,可陈平安不愿意跟姜尚真有更多往来。 所以陈平安开口道:“陆宫主好意,我心领万分,只是这一炉坐忘丹太过价值连城,不敢夺人之美。再者,我其实与姜尚真关系平平……不过关于陆宫主赠丹一事,我可以致书信一封给玉圭宗姜尚真,绝不让陆宫主为难便是。” 陆雍神色自若,似乎在权衡利弊,心底则有些懊恼自己的画蛇添足了,就不该动那小心思,想要陈平安闻弦知雅意,帮着青虎宫与姜氏牵线搭桥。 这艘渡船底下一楼,有位年轻修士站在窗口,脸色阴沉,这个蠢货陆雍,真是不知死活。 屋内还有一位姿容出彩却脸色惨白的女修,正是那位先前在天阙峰被姜尚真一巴掌差点拍死的金丹地仙。 这位站在窗口施展了障眼法的年轻修士,则是潜入渡船的姜尚真。他突发奇想,在青虎宫开坛讲学后,并没有立即返回玉圭宗,而是选择偷偷登上了渡船,直接找上了那位给人从石头缝里拔出来的可怜金丹女修。在听到敲门声她恼火开门后,姜尚真撤了遮掩气机和面容的术法的那一瞬间,她吓得差点跪地求饶。 姜尚真没打算在陈平安面前现身,也没有任何多余的企图。在涉及大道根本的事情上拖泥带水,从来都是修行大忌,滴水可破心境,泥点可污金身,不可不慎。 姜尚真只要等陆雍办妥他交代过的事情,就会返回位于桐叶洲最南端的玉圭宗,一大堆狗屁倒灶的事情,还需要他回去处置,比如那个胆大包天、擅作主张的“独子”姜北海。上五境修士,子嗣尤其来之不易,远远不如中五境只要想要开枝散叶,就可以子孙满堂。但是对于姜北海,姜尚真却恨不得打断这个败家子的手脚,丢进云窟福地生生世世当那乞丐娼妓。看来自己一甲子不在家族,让这个志大才疏的家伙有些忘乎所以了。 楼上,陆雍不敢再有更多念头,只想着送出那瓶坐忘丹。只是万事开头难,之后未必就简单了。 陈平安不知道姜尚真之后对青虎宫的恩威并济,他只认定跟姜尚真攀扯上关系的事情,就只能是左右要姜尚真转赠妖丹一事,绝对不可再多。 练拳吊命,是陈平安外在的立身之本。心思纯粹,拴得住,立得稳,在人心复杂的世道,其实更是他的立身之本。 陈平安很清楚,姜尚真出现在天阙峰,陆雍就不敢对自己心生歹意,所以即使不收这瓶坐忘丹,也不担心青虎宫会翻脸不认人。尤其陆雍还是一位元婴地仙,只会更珍惜当下的修为和地位。 于是就苦了悔之莫及的青虎宫老宫主,不管他如何软磨硬缠,那个年轻人言语和善,措辞温和,偏偏就只是不收那瓶坐忘丹。 难不成真要按照姜尚真的玩笑话,一位元婴地仙在自家地盘上,对着一个后生一哭二闹三上吊?陆雍做不出来。 所以只得让陈平安再考虑考虑,陆雍则离开屋子,去了渡船同一楼层的另外一间。结果刚打开门,就看到了最不愿意见到的一张面孔——脸色淡漠的姜尚真。 生平最恨别人“自作聪明”的姜尚真,拿出了玉璞境的大神通,早早将这间屋子打造成一座方丈天地的牢狱,此时根本不与陆雍废话半句,直接伸手一抓,将措手不及的老元婴拽入屋内天地中。屋内凭空浮现出一根根有金龙缠绕的金色栋梁,它们开始从柱子上飞掠离开,如同一条条金色锁链,穿过陆雍一座座关键气府,最后一条最为威严的金龙一爪按住陆雍头颅,将其拍倒在地上。 姜尚真走到匍匐在地的老元婴身前,一脚踩在他的后脑勺上,轻声笑道:“天大的面子都给了你青虎宫,还人心不足,真当我姜尚是心善的菩萨?如果不是陈平安出现在天阙峰,因为那支玉簪子,给了我一点小念头,我就不是为青虎宫弟子讲大道送福缘了,而是要将你陆老儿的元神硬生生拍进那堵石壁当壁画了!” 姜尚真微微加重脚上的力道,可怜陆雍身处小天地当中,连哀号声都发不出,唯有神魂剧烈颤抖,痛得这位不擅争斗厮杀的元婴地仙,只觉得生不如死。 姜尚真眯起眼,脚上力道越来越大,接着道:“世间多少修士,全是你陆雍这般不讲究,不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凭着一点机缘,成了半吊子的山上人,就觉得自己有多了不起?连我姜尚真都要夹着尾巴做人,只为了一个剑修,就可以压着自己的一肚子杀机,在陈平安面前好好说话,你陆雍倒好,真是比我姜尚还要牛气啊!” 陆雍后脑勺已经略微凹陷下去,如果再有片刻,恐怕就会元神爆裂,金丹与元婴一起在这座小天地炸开,姜尚真当然会被波及,受伤不轻,可看样子,姜尚真是全然不在乎这份后果。 姜尚真原本已经答应,青虎宫一位资质尚可的弟子,在未来跻身中五境的当天,就可以去往云窟福地历练,寻觅自己的机缘。青虎宫也算因此结交了姜氏和玉圭宗。 不出意外的话,以后至少再不会有一名金丹修士,敢顶撞青虎宫渡船长老,指名道姓骂陆雍了。 可这又如何?福缘到了手,抓不住,反成祸事,万事皆休。 更远一些,同样是骊珠洞天出身的少年,赵繇和宋集薪,比起从未上过学塾的陈平安,两个同龄人甚至还算是齐静春的学塾嫡传弟子,尤其是赵繇得到了齐静春最根本的那枚“春字印”。可当赵繇这位被齐静春寄予厚望,甚至连看门人郑大风都喜欢的骑牛车少年,面对当时的大骊国师崔瀺时,不一样被崔瀺只看成稍大一些的蝼蚁而已?使得一方春字印,彻底消散天地间。 若是赵繇没那么“聪明”,誓死不以春字印与崔瀺换取机缘,那么当时“春风犹在少年袖”的齐静春,岂会任由崔瀺拿走印章。 眼前,陆雍同样因为一念之差,就要丧命于此。 姜尚真深呼吸一口气,收回脚,只是又一脚踹在陆雍脸面上,踹得他撞在一根金龙缠绕的柱子上。 陆雍挣扎着坐起身,背靠大柱,头顶就是那条倒挂的金龙,它那头颅缓缓扭转,随时可以一口咬掉陆雍的脑袋。 姜尚真压下怒气,蹲下身,与那陆雍平视而笑,问道:“受此大辱,有没有生气啊?” 陆雍惶恐道:“不敢不敢!” 姜尚真心念微动,他身前出现了一片翠绿欲滴的柳叶。 陆雍心神大骇,竟是直接开始磕头,砰砰作响,哀求道:“恳求前辈饶命!” 玉圭宗的姜尚真,一向只是以钱囊鼓鼓著称于桐叶洲,极少有与人厮杀的消息传出。 而玉圭宗的老宗主,对姜尚真青眼相看,不顾非议,把原本宗门与姜氏共同经营的云窟福地,全盘交给了当时的年轻姜氏家主,一洲皆知。 约莫五百年前,桐叶宗就有了一条“玉圭可欺,绕姜而走”的不成文规矩,并且传闻这是桐叶宗一位元婴修士的临终遗言。 姜氏家主姜尚真,本命之物只是一片柳叶,别说是桐叶宗,就算是玉圭宗的地仙,都未见过。 桐叶宗那位老元婴的遗言后半句,则是“一片柳叶斩地仙”。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道:“在我手上,姜氏威名沉寂两百年,此次出山,不杀个地仙,对不起列祖列宗。” 陆雍泪流满面,抬起头,哀号道:“前辈杀我陆雍这等末流元婴,岂不是更辱姜氏?前辈应该换一个杀啊!” 姜尚真啧啧道:“这句话,说得如我一般机敏过人啊,有点意思,有点意思。” 姜尚真打了个响指,那片柳叶与小天地一同消失。 在鬼门关转悠了一圈的陆雍仍是不敢起身,狼狈地坐在地板上,哭道:“求前辈再给陆雍一个机会,此次若是不能让前辈满意,陆雍自求一死。只是万一如此,还希望前辈不要迁怒青虎宫。” 姜尚真点点头,道:“还算说了句人话,行了,起来吧,堂堂元婴地仙,哭哭啼啼,传出去还以为我姜尚真仗着境界欺负人。算你运气好,你陆雍今天要是玉璞境,就已经死了。” 陆雍果然立即站起身,再次老泪纵横,躬身道:“谢前辈不杀之恩。” 姜尚真感慨道:“看着你这番作态,我竟然觉得有些可怜,看来是在某个地方待久了,心肠也跟着软了。要知道当年遇上同境的桐叶宗地仙,任由他跪地磕头一千个,我仍然觉得诚意不够,最后还是赏了他一柳叶,割掉了他体内那尊元婴的头颅。此次返回宗门,得找点棘手的事情做做才行。”姜尚真摆摆手,道:“出去吧,你送完了东西,事情就算到此结清,不用担心我跟你秋后算账,青虎宫那名弟子,依旧可以去往云窟福地。” 姜尚真没来由心情好转,哈哈笑道:“对了,这叫一码归一码。” 陆雍倒退着走出屋子,关上门后,突然意识到这间屋子,才是他在渡船上的下榻之地,不过哪敢再敲门,只好跟渡船管事再要了一间寻常屋子。 夜幕中,陆雍重新去往陈平安房间,什么都没有多说,拿出了三只造型古朴的小瓷瓶,在陈平安的疑惑眼神中,他说道:“居中瓷瓶装了六颗坐忘丹。其余两瓶各装了六颗火龙丹、布雨丹,瓶底有铭文落款,前者主材选自一条火蛟遗蜕,后者取自山门那堵墙壁的独有青苔,适合地仙以下的所有练气士。两颗一起服用,效果绝佳,可以壮大魂魄,有‘金身描漆’的美誉,尤其是被阻拦在金丹境门槛上的练气士,视为破境捷径。” 不等陈平安拒绝,陆雍沉声道:“若是陈公子今天不收下,陆雍不敢强求,那么恳请下次路过天阙峰,记得在我青虎宫废墟上,为我陆雍上三炷香。”说完之后,陆雍直接身形消失。 裴钱瞪大眼睛,天底下还有这种送礼的路数? 这个她可不想学。 陈平安站起身,环顾四周,喊道:“姜尚真,出来一见?” 姜尚真站在观景台那边,笑眯眯地挥挥手。挥手打招呼之后,姜尚真身体后仰,直接倒掠出观景台,撞入渡船一侧的云海之中,潇潇洒洒走了。 陈平安伸手揉着眉心,头疼。 陆雍惴惴不安地去了姜尚真与自己“讲道理”的屋子,敲门后无人响应,壮起胆子又敲了一次,仍是没有动静,等了许久,这才推门而入。 已不见姜尚真,只有桌上多出一大把谷雨钱。 陆雍怔怔坐在桌旁,老元婴沉默片刻后,抬起手,狠狠抹了一把辛酸泪。他打定主意,这次返回天阙峰,炼丹,这辈子就只炼丹了,再不与这些性情多变的山顶修士打交道! 陈平安喊来了画卷四人,商议此事,没有任何遮掩,桌上就放着那三只瓷瓶。 魏羡的意思是丹药必然没有问题,大可放心。 卢白象的建议,是山上手段防不胜防,小心起见,到了老龙城,以天价转售出去便是。 隋右边没有开口说话,这不是她所擅长的事情。 朱敛最直截了当,笑着说取个折中的法子,恳请少爷赏赐他一颗火龙丹和一颗布雨丹,试试看滋味如何。到了老龙城之前,若是他既没有暴毙,又确有滋养魂魄的效果,那就说明这三只瓷瓶里头的灵丹妙药,没问题。到时候再决定是自己吃,还是卖出去赚钱。 陈平安没表态,只是把三只瓷瓶收在飞剑十五当中。 当晚朱敛就偷偷来敲门,恳求陈平安卖他两颗青虎宫丹药,钱他先欠着。 陈平安无奈道:“朱敛,你是真不怕死啊?” 佝偻老人笑呵呵坐在桌旁,搓手道:“在藕花福地当惯了天下第一,如今到了这么大一座天下,再当个天下第一是不用想了,可好歹要争一争四人当中的第一吧,不然老奴哪有脸皮伺候少爷?连个小娘们都比不上,拿块豆腐撞死算了。” 朱敛继续道:“富贵险中求,之前破庙一役,老奴图一时痛快,放开手脚厮杀,留了些病根在身上,难道真忍心让老奴最后一个跻身那金身境?” 陈平安问道:“真想好了?” 朱敛点头正色道:“若不想好,就老奴这种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德性,能敲这门,打搅公子休息?” 陈平安拿出两只瓷瓶,倒出两粒色泽迥异的仙家丹药,无奈道:“生死自负。这两颗丹药,就当是你朱敛在破庙死战不退的报酬。” 朱敛接过了两粒丹药,直接拍入嘴中,嘿嘿笑着起身与陈平安告辞道:“少爷赏罚分明,老奴就忠心耿耿相随了。” 这等马屁话,陈平安左耳进右耳出罢了。 朱敛瞥了眼歪着脑袋把脸颊贴在桌面上的裴钱,后者与他愣愣直视。 朱敛就此离去。 后半夜,裴钱已经去隔壁睡觉,陈平安独自在屋子里练习立桩,叹息一声,去开门。 隋右边站在门外。 她说道:“我不要那火龙丹和布雨丹,只要一颗坐忘丹。” “就这么想要陪着朱敛一起火中取栗?是想要殉情,还是怎么着?连到了老龙城都不愿意等,我看给你隋右边一整瓶坐忘丹都是浪费!” 陈平安说完后,连门都没有让她进,砰的一声关上门。 隋右边面无表情在门外站了很久,最后默然离去。 之后半旬,风平浪静,云海绝美。 距离宝瓶洲最南端如龙探首入海的那座巨城,还有月余光阴。 陈平安这天去找了负责渡船事务的青虎宫管事,主动开口询问有无上品丹鼎售卖。 管事说有的,虽然青虎宫不经营此事,可是老宫主一辈子的心血都在炼丹上,珍藏有不少丹炉,看在陈公子是青虎宫的朋友的分上,他才敢与老宫主开这个口,只是老宫主愿不愿意割爱,他一个渡船打杂的,不敢保证,需要先以飞剑传讯给青虎宫。 陈平安抱拳感谢。 那名自称“打杂的”金丹境地仙,确实不知诸多内幕,只确定这个年轻公子哥,是个背景吓人的仙家豪阀子弟,与高不可攀的姜氏家主好像有那世交之谊,不然他还真不敢擅自答应,向老宫主询问售卖丹炉一事。那可是老宫主的命根子,每一只暂时不用的丹鼎都被老宫主小心珍藏起来,只要不炼丹,每天都要亲自仔细擦拭一番。 天阙峰的飞剑传讯,是北俱芦洲一家剑修大宗门的特产,价格昂贵,不过一分钱一分货,物有所值,速度极快,远胜这艘只以平稳见长的渡船。 不久,那名仿佛见了鬼的管事,找到陈平安,告诉陈平安陆雍的答复是他会亲自送来一只珍藏多年的上品丹鼎,这让陈平安有些心虚和尴尬。 陈平安的尴尬之处,在于身上的神仙钱,板上钉钉是买不起那只丹鼎的,只能到了老龙城,与范二或是郑大风借钱才行。可是如此一来,也太跋扈了,做生意,似乎不该如此,毕竟陈平安早已习惯了家乡杨家铺子那位老人的买卖风格。 陈平安满怀愧疚,见到风尘仆仆赶来渡船的陆雍后,道明此事,不承想陆雍爽朗大笑,反而神色越发轻松。到了陈平安屋子,陆雍要那青虎宫金丹地仙在门外守着,这才拿出那只堪堪装下心爱丹鼎的特殊方寸物。丹鼎现世,悬停桌面上空一尺,顿时有一阵阵五彩云雾升腾袅绕,香味弥漫于整间屋子。 恐怕除了瞎子,谁都看得出这只丹炉的异常珍贵。 裴钱蹑手蹑脚,绕着桌子打转,使劲瞧着那只一臂长宽高的朱红丹鼎。 丹鼎五足,五头异兽的并拢双腿为一鼎足,异兽头颅则在丹鼎边沿上方张开嘴,五彩云雾正是从它们嘴中吐露而出,似乎对应着五行色彩。 老元婴陆雍满脸傲气,指着悬空丹鼎笑道:“此丹鼎名为五彩金匮灶,丹鼎铸造材质主要为五行之金,这正应了咱们炼丹老祖宗的那句千古祖训‘金性不败朽,故为万宝物’。是我早年有一桩修道大福缘,才得自一座破碎小洞天的仙人府邸。那次各方势力的争夺,如今想来,也是惊心动魄,我只是运气最好,才拿到了这座丹炉。因为是福缘,不是购买而来,所以我就喊个公道的价,不敢跟陈公子狮子大开口,五十枚谷雨钱,只要五十枚!” 说完,老元婴伸出一只手掌。 陈平安嘴角抽搐。 整整五十枚谷雨钱!天价。 可是陈平安内心深处,知道陆雍报出的这个价格,绝对是公道得不能再公道了。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不再有丝毫纠结,毫不犹豫道:“陆宫主,我肯定是想要买下来的,但是不怕笑话,老龙城那边的朋友,愿不愿意借给我这么多谷雨钱,我现在真不好说。”说完之后,陈平安抱拳道:“如果万一让陆宫主白跑了一趟,我先在这里赔罪了。” 陆雍心情复杂,心想他娘的如果山上修士,不管修为高低,都像眼前陈平安这样好说话、懂礼数,该有多好。 要说他乐不乐意卖出这只堪称奇异的五彩金匮灶,这么说吧,在遇上姜尚真和陈平安之前,那是谁敢开口要他就敢骂谁,若是个元婴之下的练气士,说不得还要被他揍一顿。 只是这会儿,陆雍的心境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陆雍此次带着那把几乎是用命换来的谷雨钱,返回青虎宫后,思来想去,还真给他想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应该如何跟姜尚真打交道。所以得到陈平安来自渡船的飞剑传讯后,不怒反喜,忍着心头滴血的痛楚,带上了可谓自己棺材本的这只丹鼎,陈平安只要敢买,他陆雍就肯卖! 这其中又有一桩不为人知的密事,那就是五彩金匮灶品秩太高,这其实一直是陆雍的憾事,因为他所擅长的炼物诀以及炼物所用的天材地宝都不够最上乘,可能他陆雍每百年才用得上一次五彩金匮灶,而且每次出炉的丹药或是炼化之物,收支堪堪持平,偶尔还会亏本。便是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认,此鼎搁放在青虎宫,于他陆雍而言,是鸡肋,于鼎而言,他陆雍就是个……废物。 在陆雍返回自己屋子前,陈平安只得说了句客气话:“大恩不言谢。” 陆雍心情舒畅,临走之时还留给了陈平安一本材质不明的炼丹秘籍。 陈平安小心翼翼地将那丹鼎收入咫尺物当中,开始翻阅那本陆雍亲笔撰写的炼丹秘籍。 过了一会儿,陈平安离开屋子,去了渡船上专门提供飞剑传讯的剑房,寄了一封信给玉圭宗姜尚真。 除了大略说了陆雍卖鼎一事后,密信末尾写道:“一大一小,欠了你两个人情。” 一间屋内,渡船金丹管事站在陆雍身旁,告诉老元婴陈平安写一封信,送去了玉圭宗。至于具体内容,自然不知,不然天底下谁还敢飞剑传讯。 陆雍“嗯”了一声。 金丹地仙好奇问道:“宫主,这位陈公子,来历极其不俗?” 陆雍小心斟酌,笑道:“年纪轻轻就拥有一件咫尺物,你觉得如何?” 之前刚刚离开屋子,吃一堑长一智的陆雍就意识到不妙。他是为了表明诚意,才将那五彩金匮灶大大方方留给陈平安的,只是此鼎极其不凡,寻常方寸物未必放得下,而且哪怕强塞进去,也会有撑破“小洞天”的紊乱迹象。然而陆雍稍稍留步,就惊讶地发现丹鼎气息瞬间不见,而且陈平安所在屋子的气机极其平静。 咫尺物无疑了。 金丹地仙喟叹道:“有钱,真有钱!必然是传承千年的山上豪阀嫡系子弟。只是这般出身的年轻仙家,行走天下,却喜欢身边携带纯粹武夫担任扈从,倒也有趣。” 陆雍不愿多谈陈平安,挥挥手,让金丹地仙离开。 独自一人的陆雍感慨道:“没白遭那顿罪受,我青虎宫兴矣。” 当渡船终于缓缓停靠在孤悬海外的那座老龙城岛屿渡口时,陈平安松了口气。 到宝瓶洲了,已是冬末。 渡口未见范家的桂花岛渡船,应该是去往倒悬山了,如今尚未归来。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见到桂夫人一面。 可当看到金丹境管事站在门口,而无宫主陆雍的身影时,陈平安就知道不妙了。 果不其然,那金丹管事也脸色颇为古怪,说道:“宫主有急事需要立即返回天阙峰,所以要我捎话给陈公子,那几枚谷雨钱,什么时候托人交给渡船这边,都无妨,希望陈公子别太把这件小事挂在心上。” 陈平安无奈道:“我会尽快将谷雨钱交给前辈。” 金丹地仙笑道:“可不敢催促陈公子,宫主都发话了。而且宫主离开渡船之前,与我说得语气极重,我不敢不从。” 在陆雍返回清境山天阙峰没几天,就有一柄极其迅猛的传讯飞剑来到青虎宫,一座剑房差点当场崩溃。 陆雍战战兢兢取出密信后,板着脸走回府邸,这才大笑出声。 从今天起,除了姜氏长房会单独赠予陆雍一百枚谷雨钱,玉圭宗还全盘包圆了青虎宫出炉的每一颗丹药,帮助行销桐叶洲四方。 陆雍以拳击掌,赶紧让人去山下招徕弟子,市井乡野寻找苗子也好,直接跟大泉、南齐数国开口讨要也罢,总之青虎宫需要大肆招徕弟子!资质稍差也无所谓,修行个七八年,只要青虎宫用心调教,总能够炼制最简单的丹药,每一粒出炉的丹药,可都是一笔稳赚不赔的小雪钱啊! 陆雍去了祖师堂,上香之时,对着挂像上那些祖师爷们,轻声道:“祖师爷保佑青虎宫香火鼎盛,传承千年万年。” 陈平安背着竹箱从渡船走到渡口岸上。 裴钱剩下最后一步的时候,故意双脚并拢,以一个蹦跳姿势落在了地上,挺起胸膛道:“宝瓶洲,我来了!” 哼哼,好像还有个喜欢穿红棉袄的小丫头片子,就叫李宝瓶,如今傻乎乎在那啥山崖书院读死书呢,竟敢喊他爹叫小师叔,你等着! 魏羡四人纷纷走下渡船,站在陈平安两侧。 朱敛弯腰问道:“少爷,接下来咱们去哪儿?直接入城?” 陈平安早有腹稿,笑着说道:“渡口这边,有桂花岛渡船的范家人待着,我们过去找他们便是。我跟他们的家族继承人,一个他爹娘给他名字取得很好的家伙,是朋友,好朋友!” 朱敛赞叹道:“少爷的朋友果真不俗。” 朱敛吃了那两颗青虎宫丹药后,筋骨积伤痊愈不说,魂魄还得到了极大温补,受益匪浅。只是大概何时能够顺利跻身金身境,陈平安不问,朱敛也未说。 卢白象和隋右边则不约而同想起一事,能够被陈平安称呼为“好朋友”,可不容易。 魏羡对裴钱说道:“欠我的那串糖人,别忘了。” 裴钱眼珠子急转,可怜兮兮道:“我穷得叮当响,暂时没钱哩。” 魏羡一板一眼道:“要是搁在当年,欺君犯上,是要掉脑袋的。” 裴钱偷偷指了指陈平安,然后抬起小胳膊,拇指食指粘在一起,对魏羡悄悄道:“你看我爹是怎么跟人做朋友的,再瞧瞧老魏你是怎么跟我做朋友的,老魏你就不感到一丢丢的羞愧吗?” 魏羡呵呵笑道:“亲兄弟,明算账,不然打下了江山,也坐不稳龙椅。” 裴钱踹了魏羡一脚,埋怨道:“跟你做朋友,真没劲。” 陈平安转过头。 裴钱赶紧蹲下身,拍了拍魏羡裤管,道:“老魏你也真是的,恁大人了,也这么不干不净的见人,我给你拍掉尘土啊。” 陈平安凭借记忆,率先走向范氏桂花岛渡口那边。 一想到身上如今背着五十枚谷雨钱的债务,陈平安脚步就有些沉重。 少年肩头就该挑着草长莺飞和杨柳依依,对吧?可我如今也不是少年了啊。 用裴钱的口头禅,就是愁啊。 陈平安领着裴钱他们很快找到了桂花岛渡口的范家人。上次是金丹老剑修马致驾车,范二送行,陈平安直接登上了桂花岛,所以没有怎么接触渡口范家子弟,可是当陈平安自报名号后,范氏管事好像听到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让陈平安稍等片刻,立即传信老龙城,并且很快叫来了数辆装饰素雅的马车,亲自将陈平安一行人送上马车,恭敬得有些让陈平安摸不着头脑。 作为连接宝瓶、桐叶两洲的枢纽,繁华程度犹胜大王朝京师的老龙城,拥有两座仙家渡口。老龙城五大姓的六艘跨洲渡船,就停在这座距离老龙城三十余里的孤岛渡口。而当年陈平安初次来到老龙城,渡口在老龙城西边,入城需要经过一条令人咋舌的三百里长街,而那条长街,都是孙氏的祖业,家主孙嘉树,是个差点成为朋友又差点成为敌人的年轻人,让陈平安至今难以释怀。 陈平安和裴钱同坐一辆马车。裴钱乘坐青色鸟雀托起的楼船,在天上飘了这么久,这会儿总算脚踏实地了,而且又是到了陈平安的家乡,兴奋不已,掀开车帘子,对外边的景象很是好奇。 卢白象和隋右边在车厢内开始手谈,共处一室的魏羡和朱敛,则一个闭眼打瞌睡,一个瞪眼翻旧书。 陈平安通过范家管事的态度,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开始梳理头绪。他陈平安肯定不是多重要的人物,上次离开老龙城的时候,只是一位刚刚在孙氏祖宅打破瓶颈的四境武夫,认识之人,不过是范二、早已分道扬镳的孙嘉树、灰尘药铺的郑大风、在骊珠洞天结下死仇却没有在老龙城碰面的苻南华,屈指可数。 而当时的老龙城,被铺天盖地的喜庆氛围笼罩,因为苻氏要迎娶一位云林姜氏嫡女,准确说来,是云林姜氏嫡女要下嫁苻家,联姻对象,就是那个差点跟蔡金简一起被陈平安捅死的少城主苻南华。 “下嫁”这个说法,很有讲究,便是富甲一洲的苻家,都没有觉得不妥。 富贵富贵,富未必贵,贵必然富,富不如贵多矣。因为后者意味着传承有序,家底深厚,靠山只在那云遮雾绕的高处。 当然像桐叶洲玉圭宗姜氏,甚至是皑皑洲刘氏那么有钱,花钱比挣钱还难,则两说。 云林姜氏是最早迁徙到宝瓶洲的中土豪阀之一,府邸位于东南部大海之滨,府门面朝大海,阙门神道,一直入海三十余里,最终以一对巨大的天然礁石作为阙门,被誉为“囊括东海”,名动数洲。 在儒家刚刚成为正统之际,礼圣一手制定了浩然天下的繁复礼仪规矩,姜氏祖上有过数位身份超然的大祝。大祝在《大礼春官》中与大史、大宰皆为六大天官之一,主掌着天下所有帝王君主祈神降福的祝词。 当时整座老龙城都在猜测那位姜氏嫡女的嫁妆,会不会是一件半仙兵。 只不过对于陈平安而言,这种八竿子最多只打着一两竿子的热闹,就只是跟郑大风、范二喝酒之余的谈资而已,他既不是老龙城人氏,又不掺和这些一洲大势,所以感触不深。苻南华就算娶了身份尊贵的女子又能如何?哪怕这个修为境界不如他兄长苻东海、大姐苻春花的仇人,真侥幸当了整座老龙城的城主……那陈平安还真就有点烦心了,这意味着极有可能牵连到范二,甚至是整个范家。 只是万般难事,可多思量多琢磨,却不可过于忧虑惊惧,否则就只能是自乱阵脚。陈平安拎得清楚这点。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马车尚未入城就缓缓停下,陈平安弯腰掀开帘子,马上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跳下了马车,小跑着使劲挥手,还是那般阳光灿烂。微微松了口气的陈平安下了马车,高高抬起手掌,跟来者重重击了一下掌。来人正是范二,不再是唇红齿白的少年郎了,成了个英俊的年轻公子,可是不管走到哪儿,范二身上仍是带着独有的阳光气息,没变。 范二晃了晃手掌,笑呵呵道:“陈平安,感受到我这一掌的威力没?说出来可能要吓到你,我如今也是四境武夫了!不过没关系,天底下四境武夫,你第一我第二,最好了!” 也是四境武夫了?也? 跟随陈平安一起走下马车的裴钱五人,都有些讶异。 陈平安笑眯眯道:“厉害的厉害的。” 范二绕着陈平安转了一圈,上下打量道:“怎么不穿草鞋啦,害我差点没敢认你。”又伸手比画了一下两人的个子,范二有些丧气,道:“比我高了好些啊。” 范二鬼鬼祟祟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只鼓鼓囊囊的钱袋,然后朝陈平安摊开一手,使劲眨眼睛。 按照上次的约定,陈平安需要烧出一只瓷器送他当礼物,丑些没关系,只要是陈平安亲手做的就成,他范二好拿去跟朋友显摆。 陈平安赶紧让范二藏好钱袋子,然后轻声道:“你是说答应送你的瓷器?还没做呢,到了老龙城里边,我得先买好些烧瓷的工具,还得找合适的泥土,你以为很简单?” “行吧,到了老龙城再说,慢工出细活,到时候我帮你找土。”范二也不失望,偷偷藏好了自己的那袋子私房钱,全是世俗钱财的金元宝。范家规矩还是严厉的,上上下下再宠溺他范二,可神仙钱那是一枚都不会给的。为了请陈平安喝花酒,这小两年里头,范二就没少拍家族长辈们的马屁,去年春节,范二几乎把只要是姓范的家族门户,全部走门串户了一遍,这才千辛万苦攒下这份家底。 范二突然道:“上车聊,去我那边。” 陈平安点点头,让裴钱返回原先车厢,自己跟着范二上了车。 两人坐入车厢后,陈平安问道:“有麻烦?” 唯有这辆马车,才能隔绝某些窥探。 范二点点头:“你离开没多久,老龙城就变天了。” 陈平安摘下酒葫芦,递给范二,道:“慢慢说,不急。” 范二笑开了花,接过那只姜壶,晃了晃,道:“我就喝一小口啊,君子慎独……哎呀,这酒好喝,跟我家桂花小酿不是一个味儿,各有千秋,刚才那一口只算一小口,再喝点再喝点……” 陈平安盘腿而坐,笑望这个同龄人。不管接下来会听到什么坏消息,见到了范二还是那个范二,就是最好的好消息。 范二喝了“三小口”养剑葫芦里的桐叶洲美酒,这才还给陈平安,缓缓道:“老龙城五大姓,你肯定早就知道了。按照真正的实力,其实是苻、孙、方、侯、丁,只是咱们范家一直依附苻家,苻家又是可以一打四的老龙城城主,加上范家又有一艘桂花岛渡船,所以有些人喜欢把方、侯、丁中的某个姓氏摘掉,把范氏丢进去占个位置。孙家因为有元婴老祖坐镇祖宅,生意又做得口碑绝好,所以没谁会质疑。” 陈平安点点头。 范二双手撑在膝盖上,将小两年的老龙城内幕与风波,与陈平安娓娓道来:“老龙城五大姓也好,六大姓也罢,本来苻家没想着一家独大,大家相安无事。摩擦会有,只是在去年之前,不至于撕破脸皮。 “城主苻畦本就是位元婴地仙,还手握四件半仙兵,而且苻家很奇怪,金丹境就能够驾驭这样的仙家兵器,还有老祖躲在幕后。 “孙氏家主孙嘉树,不以修为见长,但仅是孙氏祖宅那边就有一位元婴祖宗,三位金丹供奉。其中一位刚刚续约百年的金丹修士,在咱们老龙城,跟登龙台旁边结茅修行的苻家首席供奉楚阳,被视为最有希望跻身元婴的大金丹修士。 “方家虽然没有元婴,但有两位七境武道宗师,一位九境金丹剑修,在宝瓶洲南方的山下,无论是王朝还是江湖,根深蒂固,不容小觑。 “侯家就靠着那位家族庶子身份的书院贤人,才能在老龙城站稳脚跟。本来是最弱势的一个家族,可那位被家族伤透了心之后从来不返乡祭祖的侯氏贤人,去年开春,突然成了观湖书院的君子,竟然带着妻子再次回到了老龙城,而且身边有数位金丹修士担任扈从。侯家在去年的前半年,很是风光了一阵子。侯家原本差点失去了那条走龙道的渡船路线,多了个君子后,方家已经吃进肚子里的肉,都乖乖吐了出来,还补偿了侯家许多。几个侯家亲手扶植起来的山上仙家门派,多是墙头草。 “丁家的情况跟侯家有些相似,也是靠一个‘外人’支撑门面,靠着一个当初百般看不上眼的女子,竟然与桐叶宗攀扯上了些亲家关系。而那个女子,也委实念旧情,与侯家的观湖君子,大不相同。” 范二一伸手,道:“口渴了。” 陈平安将养剑葫芦抛给他,道:“葫芦你就一直拿着吧,来来回回,你不烦我烦。” 范二也不客气,抿了一小口酒水,继续说道:“但是在这之后,发生了两件事,使得咱们老龙城天翻地覆了。一件你想得到,一件你绝对猜不到。” 陈平安笑道:“姜氏嫡女嫁给苻南华,是其中之一,这个我猜得到。” 范二点头道:“那位女子带来的嫁妆之大,超乎想象。她的教习嬷嬷,是一位传说中的元婴剑修,随她一起进了苻家。除此之外,嫁妆里头还有……”说到这里,范二叹了口气,又抿了口酒,才接着道:“一条从姜氏府邸一路从海底潜行到老龙城外的幼蛟。虽然才是金丹境修为,只是这等上古遗种,按照规矩,金丹可以当元婴用的。” 陈平安说道:“如此一来,苻家就有了彻彻底底一统老龙城的底蕴,至少气势有了。”只是陈平安很快皱眉道:“可即便有了那位云林姜氏的嫁妆助阵,又有你们范家作为盟友,苻家想要一口吞掉整座老龙城,会不会代价太大了?孙、侯、方、丁四大姓,肯定会被逼着抱团,一旦开战,金丹元婴这些山上的地仙之战,且不说会毁掉老龙城多少地盘,苻家也会肉疼才对。” 范二苦笑道:“于是在这种剑拔弩张却又谁都没有‘大义’出手的情况下,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 陈平安问道:“怎么说?” 范二挠挠头,道:“跟灰尘铺子有关,于是也就跟我们范家有关了。” 陈平安静待下文。 范二这次仰头狠狠灌了一口酒,擦了擦嘴,轻声道:“你走后没多久,铺子里一位姑娘,给方家一个嫡系子孙糟蹋,死了。” 陈平安默不作声。 范二缓缓道:“听闻消息后,我们范家管着祠堂族谱的一个长辈,赶紧亲自去跟郑先生说明情况。连同我爹在内,都在祠堂等着灰尘药铺带回来的消息。当时那个长辈回到祠堂的时候,神色轻松,说郑先生好像没有太当回事,我爹便信了。可是我大娘那会儿就在私底下提醒过我爹,事情没这么简单,要我爹多上心,帮着郑先生抽丝剥茧,看看是不是背后有人捣鬼,真要有人针对范家或是郑先生,前者,必须早作谋划,后者,不可袖手旁观。可是我爹不愿意小题大做,说如今苻家之外的四大姓开始结盟,范家若是在这个时候出头,很容易会被视为苻家的马前卒,说不定就要引来四大姓的敌视,甚至直接当个软柿子捏,所以不可轻举妄动。我去找我爹说了一次,然后就被禁足在祠堂整整一个月。床底下一直没机会用上的那袋子泥土,我尝过了,你真是骗人的,哪里能当饭吃。” 陈平安见范二还要喝酒,就伸手抢过了酒葫芦,道:“这都几口了?借酒浇愁就是句屁话,别信。” 范二点点头,伸手揉了揉脸颊,道:“我几次想要偷跑出祠堂,都被拦了回去。一个月后,我听说灰尘铺子那边没有任何动静,这如何能信?我就亲自跑了一趟铺子,郑先生当时就坐在门口抽着旱烟,见着了我还笑嘻嘻打招呼。我那时候也是傻,与郑先生扯东扯西后,见郑先生好像真没有将那件‘小事’放在心上,我离开的时候,其实是有些生气的。” 范二惨然道:“我知道很多人眼中,就算是那个我很敬重的爹,那就是一件小事,千真万确的小事。老龙城嘛,有什么是银子无法解决的事情?甚至所有人给出的理由,我都挑不出半点毛病,可是我心底,就没觉得那是一件小事啊。” 陈平安说道:“范二,你是对的,那本来就不是一件小事。” 范二憋了这么久,终于有个人亲口对他说,那不是一件小事,这个曾经在灰尘药铺里眼神清澈得让陈平安都羡慕的年轻人,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对陈平安挤出一个笑脸。 陈平安取回了酒葫芦,却没有喝。事实上在登上天阙峰渡船后,他就喝得极少了,只偶尔会跟魏羡、卢白象小酌几杯。他问道:“后来呢?” 范二笑容多了些,道:“后来郑先生果然没有让我失望,有这样一个传道人,是我范二这辈子最大的荣幸!”范二随即有些黯然,道:“只是在郑先生对方家发难之后,我就被拘束在家族内,一步不得离开大门。只能通过断断续续的消息,来了解郑先生的所作所为。” 范二眼神再次明亮起来,继续说道:“听人说,郑先生了解了事情的原原本本之后,去年立夏那一天,大白天!去了方家府邸门前,一拳打烂了大门,径直而入,只说了一句‘金丹之下滚远点’。方家起先勃然大怒,两位龙门境供奉修士率先露面,被郑先生两拳撂倒,昏死过去。随后一位刚好驻守府邸的七境武夫,大踏步走出,说要领教一二,郑先生一拳撂倒,当场打死!在那之后,那个罪魁祸首被方家话事人带了出来,说只要留他一条性命,其余任凭郑先生处置,断手断脚,方家绝不阻拦。当时方家话事人身边还有那位金丹老剑修,正是方家的定海神针。我那郑先生,看也不看那方家话事人和那个小王八蛋,只是对金丹老剑修勾了勾手指,最后……还是一拳将其撂倒!” 范二一伸手,嚷道:“酒来!”说得豪气。 陈平安只得递过酒葫芦。 范二大口喝酒,抹了一把嘴道:“方家可没有元婴大佬,那金丹老剑修不愿认输,又祭出了本命飞剑,竟是直接被郑先生打碎了!可奇怪的是,郑先生没有当场杀了那个小王八蛋,而是直接去了苻家,点名要那苻东海出来挨他一拳。直到那一刻,老龙城才明白,是苻畦长子苻东海精心安排的这场意外。苻东海比那真正为恶的王八蛋,自然更该死,可胆气,比姓方的确实要大上许多,真让人开了大门,出去挨了郑先生一拳,靠着一块祖传的老龙布雨佩,保住了性命,给一位陌生脸孔的老嬷嬷救了回去。” 陈平安点头道:“应该是那位云林姜氏的教习嬷嬷。” 苻东海此举,一箭双雕,既可以离间郑大风和范家的关系,又有希望将范氏推出去,逼着范家与抱团结盟的四大姓率先开战。 只是苻东海大概如何都没有想到,郑大风身边有一尊出自骊珠洞天杨老头“小庙”的赵姓阴神,精通摄魂拷魄、隐匿潜伏等诸多秘事,顺藤摸瓜,找出了他这个隐藏极好的幕后主使。 范二有些感伤,不再喝酒,只是捧着酒葫芦,轻声道:“当时苻家正是在老龙城最如日中天的时候,先是家主苻畦从别洲购买了一件半仙兵,又有云林姜氏嫡女嫁入家族,哪怕苻家不要面子,愿意息事宁人,可姜氏怎么可能让嫡女刚刚出嫁,就沦为一洲笑谈?所以那位元婴老妪就出现了,硬生生救下了半死不活的苻东海,只是没有亲自出手,跟郑先生说有本事就打完了苻家男人再来跟她交手。” 范二背靠车壁,双手抱住后脑勺,道:“事后听我爹说,那姜氏老妪的元婴境界,很圆满,距离上五境恐怕只差些许,手持一件半仙兵的城主苻畦,极有可能只能与她斗个旗鼓相当。”他望向陈平安,继续道:“我一开始总以为郑先生是七境武夫的可能性更大,后来觉得说不定是八境武夫,只是那一战后,才知道是九境止境大宗师。苻家很快就请出了登龙台的楚阳,就是那个被誉为老龙城金丹第一人的修士,比那方家的金丹老剑修还要善于厮杀,据说苻家门外,郑先生终于不再是一拳撂倒对手。” 范二伸出一只手,竖起三根手指,道:“一拳打退楚阳,两拳重伤楚阳,不承想楚阳竟然因祸得福,顺利跻身了元婴境,可还是被郑先生第三拳撂倒!” 陈平安喝了口酒。 范二突然眼眶有些湿润,道:“我们范家祠堂当晚就吵翻了天。我爹就算心里头后悔,仍是觉得到了这般田地,再去跟郑先生赔礼道歉,已经于事无补。但许多家里长辈翻来覆去,都说‘事已至此’四个字,纷纷劝说我爹不如干脆就铁了心依附苻家。既然苻家如此势大,那就顺水推舟,只要打散了其余四大姓的结盟,范家即便元气大伤,可无须百年休养生息,老龙城第二大姓,就是囊中之物了。大娘和我亲娘,还有我姐范峻茂,都没资格进入祠堂。而我范二不管说什么,都没用。看我喋喋不休,我爹大概是气急眼了,就问我到底谁是这个家的家主,我能说什么?” 陈平安问道:“最后你们范氏祠堂得出的结论是什么?狠下心,舍了自寻死路的郑大风不管,投靠阴了你们一把的苻家,向四大姓发难?” 范二眼神茫然,道:“本该如此的,可是后来突然又变卦了,我爹传话给所有人,说是再议。没有人知道其中缘由,我去问大娘和娘亲,她们都说不清楚我爹的想法。” 范二继续道:“楚阳被三拳打败了后,就返回登龙台养伤,没有对郑先生纠缠不休。可是苻家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了这么大一个面子,岂能罢休?于是在苻东海和首席供奉楚阳之后,走出了第三人——手持一件苻家祖传半仙兵的元婴老祖苻扬。因为发生在苻家门口,又有半仙兵现世,苻家练气士联手遮蔽了战场,只知道郑先生走出来的时候,满身血污,他独自行走在大街上,抬起手臂,朝背后苻家竖起了一根小拇指。” 范二轻声道:“就在那一天,孙家背信弃义,竟然临阵倒戈,投靠了苻家。不成气候的方家,联络侯家,选择推举丁家为主,而丁家的主心骨,明显是那位来历通天的桐叶宗嫡系子弟。事实上,很快桐叶宗就来了一艘渡船,人不多,下船的就两个。可是在那之后,以丁家为首的三姓结盟,反而比孙家在的时候还要胸有成竹。” 桐叶宗,桐叶洲的山上第一家,与姜尚真所在的玉圭宗,一北一南位于桐叶洲两端,而桐叶宗的实力明显要更胜一筹。 按照姜尚真的说法,当初三人阻截追杀扶乩宗大妖,如果不是左右那一剑,肯定是三人之中的那位桐叶宗祖师,凭借镇山之宝取走大妖性命。 陈平安对于老龙城的云诡波谲,心中大致有个脉络了。 郑大风那一记谁都没想到的“无理手”,牵一发而动全身,极大加快了老龙城的形势变化,使得各大姓,说得好听一点,叫浮出水面,说得难听,就是原形毕露。 郑大风,满城皆敌,为了一个在药铺打杂的少女。 陈平安最后喝了一口酒。 范二苦笑道:“苻家当然不会就此罢休,家主苻畦亲自出马,跟郑先生有了一场半年之约,就在今年初冬,双方在登龙台那边交手。只是就在大战之前,那位在丁家深居简出的桐叶宗子弟,亲自去了趟灰尘药铺,内幕如何,外人不得而知,不管初衷是拉拢还是威胁,总之郑先生又与那人大打出手了一场,就在灰尘药铺外边的街道上。有人说是郑先生以一敌三,有人说是捉对厮杀,总之郑先生又受了重伤。于是苻畦放出话给灰尘药铺,大战延后到年末,登龙台公平一战,直到分出生死!没几天了啊……” 范二抱膝而坐,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掀开帘子看了看外面,即将进入老龙城外城大门,陈平安别好养剑葫芦,对范二说道:“大致情况,我知道了。放我们下来,这会儿,我去你们范家很不合适。” 范二恼羞成怒,正要拒绝,陈平安笑道:“别犯傻啊,吃泥土充饥这种傻事,做一次就差不多了。朋友没你这么当的,落个你不孝我不义的,没劲。”陈平安伸出手掌,轻轻拍了拍胸口,道:“范二还是不是郑大风的徒弟,在这里摆着呢。范二是不是陈平安的朋友,也在这里。” 不等范二说什么,陈平安已经起身弯腰去掀帘子了,喊道:“停车。” 范二刚要跟着起身,陈平安已经弯腰走出,放下帘子前笑道:“千万别送啊,我就是去灰尘药铺那边坐一会儿,不是你想的那样。天底下这么乱,处处都有不平事,我陈平安可管不过来。就是想着与郑大风见一面——那个你嘴里口口声声‘一拳撂倒’的郑先生。” 范二瞪眼道:“别忘了那瓷器,还有约好了要一起去正儿八经喝花酒的……” 陈平安已经跳下马车。 范二躺在车厢里发着呆,喝了酒,见了最好的朋友,可范二心里还是觉得不痛快。 陈平安下了车,裴钱和四人也只好跟着离开车厢。 目送范家车队率先入城后,裴钱小心翼翼问道:“咋了,那家伙舍不得花钱,不乐意给咱们免费吃住的地儿?看着不像是这种人啊。” 陈平安笑道:“瞎说什么呢,我们先去找另外一个人。” 交钱过了外城门,想进内城还是需要交钱。这笔钱,灰尘药铺怎么都该帮着出吧? 陈平安还记得去往灰尘药铺的路线,只是老龙城实在太大,等他走到灰尘药铺的巷子和街道拐角处,已经是临近黄昏。 带着身后五人进了那条小巷,就看到了一个邋遢汉子坐在店铺门口的小板凳上,学他师父抽着旱烟呢。 郑大风呛了一口,一阵咳嗽,啧啧笑道:“稀客稀客。” 陈平安看着还是吊儿郎当的汉子,也没说什么,瞥了眼空荡荡再无莺声燕语的铺子,一屁股坐在门槛上,问道:“药铺招不招人?” 郑大风没好气道:“没钱雇人了。” 陈平安自顾自说道:“借我四十枚谷雨钱,我就当你药铺的伙计。是借我,不是送。” 郑大风一脸看傻子的表情盯着陈平安,问道:“咋的,涨了境界,换了身行头,就能把谷雨钱当铜钱使唤了?滚滚滚,老子没心情陪你说笑话。” 郑大风突然抬起头,望向背负痴心剑的隋右边,正色道:“不过这位姑娘若是愿意留在咱们铺子,另当别论,管吃管喝管住,至于每月薪水,先欠着!” 隋右边站在巷子中,对于这个邋遢汉子的搭讪,无动于衷,脸上连细微情绪变化都没有。 陈平安对裴钱一挥手,指了指铺子里头,吩咐道:“就住这儿了,放行李去,自己挑屋子。” 手持行山杖的裴钱欢呼一声,先从袖中拿出她那张最喜欢的宝塔镇妖符,贴在自己额头上,然后一溜烟跑进了铺子。先前在老龙城走得累死,她老早就想要拿出这张符箓给自己“增加内功”了,这会儿终于得偿所愿。 魏羡四人一言不发地陆续跨过门槛。 郑大风无奈道:“我的陈大爷啊,你是真不知道老龙城这会儿的光景,还是觉得自己有了些本事,来我这破烂铺子逞英雄?” 陈平安笑呵呵道:“你猜?” 郑大风像是头回认识陈平安,瞧了半天,转过头,继续吞云吐雾,含糊不清道:“行吧,愿意住就住下,老头子在你身上押了不少,应该不会让你这么早死翘翘,大不了让赵老哥盯着你就是了。登龙台那边,反正老赵也插不上手。” 一尊阴神出现在巷弄阴暗处,对陈平安说道:“别掺和,我和郑大风都有可能死在登龙台那边。” 陈平安没有立即给出答案,望向郑大风的侧脸,问道:“怎么回事?” 郑大风抽了一口旱烟,吧唧嘴,道:“别把我想得多好,是关系着大道,不得不出手罢了。当初我死活破不开九境瓶颈,你这个狗屁传道人,其实只有后面的一半功劳,先前那一半,是有个小姑娘的一本书,里头有《精诚篇》。当初我从她手上偷了过来,给她发现了,就只好说是暂借,后来被我不小心震碎了。等终于破境了,就想着重新买一本,四十好几文钱,当时心疼,拖了几天,然后就没机会还了。” 郑大风脸色晦暗,被烟雾笼罩,接着道:“当初不过是欠你陈平安五文钱,如今欠了小姑娘那么多钱,你觉得我坐得住?总得做点什么吧?再说了,不是我,她再过个两三年,怎么都可以找个人嫁了,日子穷些,总好过穷日子都没得过。好死不如赖活着,我郑大风自己就是一直这么做的,何况她也算不得‘好死’。老赵好不容易帮着她聚了魂,傻丫头也没说啥,就是求我帮着照顾她爹娘和弟弟,哭着说不怪我呢。” 赵姓阴神淡然道:“是说她喜欢你,说这辈子脏了身子,不敢想了,下辈子再有机会遇见你郑大风,还要喜欢你,只是胆子要大一些。” 郑大风蓦然抬头,一股雄浑无匹的罡气充斥着整条巷子。 郑大风沉声道:“滚!” 阴神不以为意,缓缓消失。 “接着。”陈平安抛给郑大风一只瓷瓶。 只是郑大风任由瓷瓶在身前划过,滚落在地。 陈平安起身捡起那瓶坐忘丹,站在郑大风身前,伸手递给他,道:“桐叶洲元婴地仙拿来养神的丹药,有六颗,你郑大风能吃几颗就吃几颗,要是死在登龙台上,我回头跟杨老头要钱去,没死,就是你欠我的。” 郑大风抬起头,皱眉道:“陈平安,你到底想要做什么?这跟你有屁的关系?” 陈平安始终弯腰递着那只瓷瓶,道:“我这个泥瓶巷的泥腿子,这么辛辛苦苦练拳又练剑,吃了不少苦头,以前是为了吊命,现在,你都说了,我已经人模狗样了,你觉得我图什么?” 郑大风淡然道:“我他娘的咋知道你图什么?我郑大风上次在药铺早跟你说了,我从来跟你陈平安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这件事,是跟我无关,可我也有理由留在这里。”陈平安还是那个姿势,“想听文绉绉一点的,还是泥腿子一点的?” 郑大风不搭理他。 陈平安自顾自说道:“人生在世,何以解忧?唯有酒和钱。人间小不平,花钱买酒可以消之。人间大不平,我还有一剑与一拳。”陈平安咧嘴一笑,“这些是书上学来的,按照我陈平安这个泥腿子的说法,就是老子已经这么不爽了,那就干死他们啊!不然老子练剑练拳是为了好玩啊?” 郑大风愣了半天,大概是怎么都没有把眼前这个年轻人,跟当年陪自己蹲在树墩子旁的黑炭少年,合二为一。最后他抹了把脸,冒出一句:“说话就说话,你喷我一脸唾沫星子做什么?” 郑大风到底还是接过了那瓶坐忘丹。如果陈平安不是充豪气,那么两颗足矣,能够压下伤势,至于祛除病根子,依旧很难,已经不是多吃几颗灵丹妙药的事情了。 裴钱早就在门槛那边探头探脑,听郑大风此言,气坏了,提起手中的行山杖,恨声道:“你这人,怎么不知好歹呢?再这么说,小心我生气了啊……” 郑大风收起了瓷瓶,转头笑嘻嘻道:“吓死我了,这位风华绝代的小女侠,何方人氏啊?” 裴钱咳嗽一声,立定站好,以行山杖重重拄地,正色道:“听好了,我叫裴钱,是一位落难民间的公主殿下,陈平安是我……师父!我是咱们这一派的开山大弟子!” 陈平安是她爹这种挨揍的话,裴钱在陈平安面前从来不说。 郑大风咽了口唾沫,转头望向陈平安,大概是想问你陈平安这种木头疙瘩,上哪儿找来这么个丫头片子? 陈平安说道:“进屋子谈正事。” 郑大风疑惑道:“不是谈完了吗?” 陈平安气笑道:“我愿意插手此事,又不是一心找死!对手阵营有哪些势力,各自拥有几名金丹、元婴地仙,哪些势力是坐山观虎斗,哪些地仙会下场厮杀,各自身后会不会有伺机而动的上五境修士,我不得了解一下?老龙城的堪舆形势,以及登龙台附近的路线,我不得知道一点?你跟苻家、方家和丁家的三次交手,我难道不要听一听?” 郑大风一阵头疼,掏出瓷瓶,道:“拿回去拿回去,咱们真不是一条道上的,尿不到一壶里去!” 陈平安没理郑大风,径自跨过门槛。 赵姓阴神已经出现在铺子里边,微笑道:“我可以与你详细说清楚。” 郑大风哀叹一声,习惯性掏了掏裤裆,拎着板凳返回药铺,跟着陈平安一起回了后院。 在郑大风正屋里,陈平安和赵姓阴神相对而坐,裴钱没敢去那坐北朝南的主位放下屁股,只敢坐在背对屋门的长凳上,主位还是留给了郑大风。陈平安还让魏羡、卢白象四人各自拎了椅凳,也坐着旁听。 郑大风落座前,总算还有点主人家的派头,抓了一大把瓜子在小碟里,放在了裴钱面前。裴钱瞥了眼陈平安,跟郑大风不情不愿地道了声谢。然后郑大风给自己拿了两大碟盐水花生和酱牛肉干。 裴钱看了看自己小碟里的瓜子,再看了看对面郑大风的,竟然连碟子都比她大啊,这就有点过分了吧? 裴钱竖起大拇指,不情不愿地道:“你这待客之道,我服气!” 郑大风伸手虚压了两下,笑道:“记在心里,别挂在嘴上。” 裴钱盘腿坐在凳子上,狠狠嗑着瓜子。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芦放在桌上,问道:“能不能喝一点儿?” 郑大风剥了个盐水花生,摇头道:“滴酒不沾,最近喝不了。” 赵姓阴神缓缓道:“六天后,节气大寒,在苻家的那座登龙台,郑大风会跟苻畦有一场不死不休的大战,也就是说最后能够活着走下来的人,只有一个。如果郑大风死了,倒也简单了,我们上去帮着收尸就行,没什么危险,苻家既然打杀了一位九境武夫,面子挣够了,乐得大度些,不会再跟一间灰尘铺子过意不去。” 发现陈平安望向自己,阴神苦笑道:“当然,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郑大风死在登龙台上,他死了,我就连阴神都当不成,何谈庇荫子孙?所以哪怕登龙台到时候布满术法禁制,我仍有法子闯入其中。不过如此作为,无非是让郑大风晚死片刻,到时候你陈平安一旦选择执意出手相助,就会是一场大乱战,不说金丹元婴,恐怕只要是个中五境修士,除了范家,老龙城五大姓都会来踩上一脚。” 陈平安点头道:“这是最糟糕的结果,我已经知道了,再说说最好的情况。” 阴神心中略有讶异,这趟倒悬山往返之行,陈平安似乎变了许多,只是阴神本就形象缥缈,面容模糊,有没有表情旁人也看不出来。他继续说道:“郑大风三拳打倒老龙城第一金丹修士楚阳后,与手持一件半仙兵的苻家元婴老祖,大战了一场,苻家经营老龙城这么久,府邸那块,早已被打造成类似书院、道观的小洞天福地,所以那场架,打得并不轻松。” 郑大风嗤笑道:“示敌以弱,我要干倒的,从一开始就是老龙城城主苻畦。如果不是我故意压着境界,那个拿把破铁枪瞎晃悠的老家伙,早给我撂倒,再往他老脸上吐口水了。” 陈平安不太相信郑大风的言辞,阴神笑着点头道:“郑大风说得不算太扯,他那会儿,确实是不愿意过早暴露真实境界。” 陈平安心中了然,这符合郑大风的性格脾气,换成李槐他爹李二,可能就不会这般藏掖。 事实上在当年的骊珠洞天,除了齐先生和杨老头,以及李宝瓶的哥哥李希圣,恐怕这条老光棍看门人,才是那个学问最大的人物。懂得越多,所求越高,一身拳意反而不如李二纯粹,毕竟欲多则心窄,所以郑大风当初的破境,才如此艰辛,以至需要陈平安和那《精诚篇》,来当他的传道人。 陈平安问道:“是丁家的女婿,那个带着媳妇回娘家的桐叶宗嫡传弟子,害得郑大风受伤这么重?为何会谈崩,以致大打出手?” 郑大风脸色阴沉,撕了一块酱牛肉干丢进嘴里。 赵姓阴神笑道:“好家伙,来头还真不小,一到灰尘药铺就开门见山说了一大通,大致意思就两点,一个他叫杜俨,是桐叶宗那位中兴老祖的嫡长孙,再一个他杜俨当年在老龙城遮掩身份四处晃荡的时候,那个姓方的年轻人的祖辈,是他屁股后头的小跟班,到了年轻人这一辈,是独苗,所以希望郑大风卖他一个面子,别让人家断了香火。只要郑大风点头答应,他许诺桐叶宗会站在灰尘药铺这边。” 阴神瞥了眼一直偷瞄那只养剑葫芦的郑大风,冷笑道:“九境武夫,就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明知道杜俨身边站着个玉璞境修士,还不当回事,还敢笑话人家上五境修士,竟然乐意给人当狗乱吠。郑大风,现在如何?想不想喝酒啊?想喝就喝嘛,反正你是天下无敌,苻畦不过是十境元婴巅峰,外加至少一把半仙兵,又有登龙台地利而已,还不是照样被咱们郑大爷一拳撂倒?” 郑大风翻了个白眼,一只脚踩在长凳上,勾着肩膀,浑然没当回事,就是喝不了酒,确实有些难熬。关键是陈平安这小子不厚道,自己明明说了滴酒不沾,你陈平安也不喝酒,那就拿回去老老实实别在腰间啊,你还揭开葫芦的酒塞算哪门子事? 陈平安点了点头,好奇地问郑大风道:“范二只跟我说你之前去方家,撂了句话给那个年轻人,是什么?” 郑大风将手中花生壳丢在地上,眼神淡漠,道:“要那家伙生不如死。老赵会些邪门歪道的禁忌手段,到时候那小子有得享福了。” 直到这一刻,陈平安才转头,对身后魏羡四人笑道:“忘了介绍,这家伙叫郑大风,是我老乡,九境武夫。看大门的,我跟他做过几文钱的生意,还是念他情的。” 郑大风笑着向四人抱拳,道:“九境而已,见笑见笑。” 陈平安继续道:“我那把飞剑十五,原先主人就是他的师父。他师父在这几十年里头,好像就收了两个徒弟,郑大风九境,他师兄顺顺当当一路进的十境,就跟咱们吃饭喝水没两样。” 裴钱眼睛一亮,这路数适合自己哇!吃饭喝水就上了那啥武道十境,自己每天还读书抄书呢,要是再偷偷喝个酒,还了得? 郑大风伸手抹了把脸,闷闷道:“你大爷啊……” 屋内画卷四人,心境各异。 赵姓阴神刺了几句郑大风后,继续说道:“最好的结果,就是郑大风胜了占尽天时地利的苻畦,接下来就看我们如何带着郑大风,一起活着走到这里,从城外登龙台,回到内城这间灰尘药铺!悬,得看天意喽。不过回过头看,云林姜氏的存在,既是最大的危险,而云林姜氏祖上数位大祝积攒下来的豪阀脸面,也算是我们的一线生机所在。毕竟在场面上,连苻家都不敢明着毁约,若是郑大风侥幸活着走下登龙台,没谁敢画蛇添足,为云林姜氏或是苻家强出头。至于私底下,也就是登龙台到铺子之间的这条路上……”赵姓阴神说到这里,莫名其妙问道:“那个人真不愿意出手?” 毕竟那个人,是他和郑大风离开骊珠洞天入驻老龙城,最大的原因。 郑大风撇撇嘴,道:“范家那女人在我出手前就挑明了,最多让范家不坑我,再就是使得苻家没办法驾驭老龙城上面的云海,其他的,我郑大风愿意找死,她就亲眼看着我死好了。” 范峻茂的话语,郑大风略有改动。那个之前来铺子喝着酒就跻身了元婴境的范峻茂,那个一剑掷出云海、直接毁掉玉圭宗姜氏元婴供奉一件上品法袍的范峻茂,对郑大风说的完整言语,是“过再多年,还是这副做不成大事的烂泥德性,那我就再看你给人钉死一次好了”。 郑大风当然不会原封不动说给陈平安听,太晦气,也太丢人现眼。 事实上这番话,赵姓阴神当初都没办法听到。范峻茂的境界攀升,最后跻身元婴境界,都透着极大古怪。整个老龙城,恐怕除了城主苻畦之外,所有人打破脑袋都想不出为何范家会逆势而行,为何最后没有直接乖乖依附苻家。 在范家,有人说话比范二他爹更管用,甚至比范氏祠堂所有人嗓门加在一起,都要大。不是什么隐世不出的元婴老祖宗,元婴倒是元婴,祖宗就算不上了,是范二同父异母的姐姐,那个名声不显的大家闺秀范峻茂。只是她没有站在郑大风这边,坦言此次只看戏,不蹚浑水,由着郑大风慷慨赴死。 郑大风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 赵姓阴神随后详细介绍了老龙城五大姓的金丹、元婴地仙,以及各自的大致神通法宝。 比起范二当初在车厢里所说,只是略多出三人而已,而且没有从石头缝里随便蹦出个元婴,算是个不小的好消息。 阴神笑道:“老龙城和登龙台堪舆图我今晚就可以找来。” 陈平安当然不会拒绝。 阴神瞥了眼郑大风,竟是破天荒爆了粗口,骂道:“娘希匹,换成保护陈平安多好!就算有大战,也不需要事事让我来擦屁股,一场死战那也打得教人心里头舒坦,哪里需要如此想着法子缝缝补补,提心吊胆?” 郑大风斜眼道:“哎哟,陪着老子每天晒太阳的舒坦光景,给忘啦?” 阴神冷哼一声。 陈平安又问:“有没有玉璞境大修士躲在幕后?有的话,是几个?” 郑大风笑道:“咱们宝瓶洲,玉璞境很多吗?我给你掰手指算一算?” 郑大风开始跷起一根根手指头,数道:“咱们骊珠洞天,阮邛算一个,大骊宋氏牛气吧,如今吞并了宝瓶洲将近半壁江山,还一样恨不得把那铁匠当菩萨供奉起来,对吧?大隋高氏老祖宗,喜欢当个说书先生,算一个,但是都没敢下场跟我师兄李二对一拳。风雪庙有个魏晋,那是千年一出的剑修天才。真武山肯定有一个,只是从来不愿意露头。神诰宗宗主,刚刚跻身仙人境,才得了个天君头衔。观湖书院山主,则未必是上五境。你数一数,一洲之内,这才几个玉璞境?当然北俱芦洲的天君谢实,还有南婆娑洲的剑仙曹曦、墨家游侠许弱,这些不算,归根结底,他们就不算咱们宝瓶洲修士。” 陈平安笑道:“天君谢实和剑仙曹曦怎么就不算了?这两位就是咱们骊珠洞天走出去的,只不过墙里开花墙外香罢了,虽是在别洲闯荡出来的修为和名头,但根子还是咱们老乡。尤其是那个曹曦,祖宅跟我同一条巷子,上次我还在泥瓶巷跟这位老剑仙碰过头。曹曦为人不太厚道,在我家门神上动了手脚,不过被墨家游侠许弱看出了端倪,随手破掉了。” 郑大风没得反驳,只好手撕酱牛肉干,狠狠嚼着。 画卷四人从头到尾,尽量让自己神色自若,此时已经快要绷不住脸色了。 陈平安的家乡,是不是太邪乎了点?看门的,是个九境武夫?然后有个十境武夫的师兄?那什么泥瓶巷就有个名叫曹曦的剑仙?稍远,是位道家天君的“龙兴之地”? 郑大风想要找回场子,道:“可是宝瓶洲才几个十境武夫?就两个,李二、宋长镜,接下来,就轮到我了吧?教你拳法的那个,总不会也是十境吧?”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坦诚道:“待在我家的这位,应该也是十境。” 郑大风揉了把脸,愤愤道:“老子当初也差点直接从八境巅峰直奔十境去了,好不好!” 陈平安笑问道:“那你这会儿再跑几步给我来个十境看看,岂不是就万事大吉了?我都不用去登龙台,待在灰尘药铺,给郑大风你做一大桌子庆功宴的饭菜,如何?” 郑大风吃瘪,跻身十境若是简单,李二为何要离开骊珠洞天? 纯粹武夫的九十之别,与剑修的十二十三之差,有些相似。 至于传说中的武道十一境,与剑修十四境,想一想就行了。这两个门槛,比起寻常练气士的五和六、十和十一这两条鸿沟天堑,更加难以想象。 自认已经心比天高的郑大风,都不敢奢望那虚无缥缈的武神境。 断头路,何谓断头?跟着杨老头这位骊珠洞天历任圣人都要先拜山头的“神君”这么多年,郑大风知道一些内幕。 赵姓阴神心情大为舒畅,果然还是需要陈平安这个传道人,才能让郑大风难受。 陈平安望向对面那尊阴神,问道:“按照前辈的说法,这间灰尘药铺有玄机?” 阴神笑道:“此地并非是郑大风随便跟范家讨要的寻常地方,是神君安排的,一旦开启阵法,我在此地,可以发挥出玉璞境的修为。” 郑大风叹气道:“那也是以折损阴德作为代价提升境界的下乘手段,撑不了太久。” 阴神脸色如常,道:“真当我随你走这趟老龙城,就是每天陪着你晒太阳看月亮,等着哪位仙子御风从你头顶掠过?只要撑过了一个月,形势兴许就有变化了。” “明白了。”陈平安笑道,“那现在开始算一算我们这边的实力。” 郑大风吃着盐水花生,环顾四周,问道:“你说有哪些?不都在这间屋子里头了?” 裴钱指了指自己,开心笑道:“我也算?可我距离练成绝世剑术还差一个‘明天’哩。”黑炭似的小丫头,难得还有些难为情。 郑大风一本正经道:“裴小女侠,你其实才是我们的顶梁柱、主心骨,不可妄自菲薄!” 裴钱笑纳了,伸手推了推空碟子,吩咐道:“再来些瓜子。” 郑大风还真起身去偏房抓了一大把瓜子,丢在裴钱面前的小碟子里。兴许是碟子不大的缘故,显得那把瓜子分量十足,极有诚意,于是裴钱看这家伙,就稍稍顺眼了些。 陈平安终于喝上了第一口酒,放下养剑葫芦后,飞剑十五掠出,然后陈平安又取出郑大风赠送的那块咫尺物玉牌,微笑道:“老龙城不是很多人觉得有钱就了不起吗?我如今钱没几个了,可我多少还是攒下了些家当的。我身上这件法袍,名为金醴,是上古仙人遗物,郑大风,你能不能穿?还有一条用蛟龙沟元婴老蛟龙须制成的缚妖索,你能不能用?” 郑大风摇头道:“等你跻身了武道炼神三境,就会知道这些所谓的仙家外物,只会束手束脚。你穿可以保命,我穿了,只会越发送死。” 陈平安点点头,拿出一大摞已经画好的符箓,介绍道:“阳气挑灯符应该用不着,登龙台既然类似苻家打造出来的洞天福地,破障符未必没机会,还有这宝塔镇妖符……斩锁符,专制蛟龙之属。至于这张我一个朋友亲笔书写的镇剑符,品秩极高,元婴剑修的本命飞剑,都能够厌胜片刻……” 陈平安仅仅是取出那叠符箓,对面赵姓阴神就已经微微察觉到一股压迫感,尤其是那张青色材质的镇剑符,虽说是专门针对地仙剑修,但仍让他觉得如芒在背。 郑大风震惊道:“陈平安,你这趟倒悬山之行,就每天忙着打家劫舍?” 陈平安没搭理郑大风,继续拿出一件件东西,接连将三只瓷瓶一一展示:“桐叶洲埋河水妖的不成熟金丹,蛟龙沟那条老蛟的元婴金丹,还有一颗……十二境大妖的金丹!” 郑大风转头望向赵姓阴神,指了指最后那只半臂高的大瓷瓶,问道:“你信吗?” 赵姓阴神摇头又点头,道:“一般人我不信,陈平安说了,我就信……一半吧。” 陈平安问道:“有哪些东西,可以救急吗?” 郑大风说了句“让我缓缓”,就陷入沉思。 赵姓阴神问道:“早知道你有这么多家当,就不该让你陈平安进这屋子,何必呢?”又重复一次:“何必呢?” 陈平安神色平静道:“你可以当我是在跟药铺那位杨神君,做一笔大买卖,要么输个底朝天,要么赚个撑死人。” 阴神只是摇头不语,显然不信这种说辞。 陈平安转头,致歉道:“你们怎么说?” 魏羡淡然道:“么(没)得法子,还能咋样。” 隋右边横剑在膝,眼神熠熠,道:“我除了一颗青虎宫坐忘丹,还多要一对火龙丹和布雨丹。” 朱敛呵呵笑道:“杀那山上神仙,快哉快哉。” “如果我说话管用,自然是希望立即离开老龙城,只是既然已经决定留下……”卢白象最为务实,“那么我也要一对火龙丹和布雨丹。拿到老龙城堪舆图后,我可以帮着谋划具体路线。” 陈平安对四人一抱拳:“谢了!” 转过头,问郑大风道:“你觉得他们四人的武道境界,服下丹药之后,短时间还能不能提升?” 郑大风点头道:“一个七境金身境,三个六境巅峰,人人都是真正意义上的纯粹武夫,我都不知道你从哪里招徕的这些家伙。金身境稳固境界一事不难,其余三人,想要在这几天破境,还是很难,但是磨一磨,肯定能再将六境巅峰的高度顺势拔高一截。只要这次他们能活下来,对于以后的武道修行,大有裨益。毕竟巅峰不过是‘无瑕’,距离能够争夺那‘最强’二字,还差得老远。这两天我可以给他们四人喂拳,我这九境武夫的拳意,他们能吃进肚子多少,各凭本事。” 画卷四人面无表情。 郑大风一挑眉,陈平安身边这四名扈从,架子真不小啊,不过四人有各自的气魄,是真不俗气。 纯粹武夫,各有各的纯粹法门。魏羡是沙场万人敌,深陷敌阵,四面八方皆铁甲,凿阵而已。卢白象是才情惊艳,除了武道之外,琴棋书画,事事都要做那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隋右边是一心追求剑道极致,做那千古未有的飞升壮举。朱敛和颜悦色的面皮下面,就藏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任你们天下武夫加在一起,敌不过我朱敛一人双拳。 郑大风对于自己接下来的喂拳,有些期待。 陈平安神色凝重起来,问道:“我想要炼化一件本命物,灰尘药铺这边如今能不能找人购买?而且必须保证不在天材地宝上面动手脚。如果成了,我等于多出一条命。” 赵姓阴神转头望向郑大风。 郑大风想了想,道:“我得问一个人,如果她点头,就可以。”郑大风突然笑问道:“我信她,你信我吗?” 陈平安回了一句:“我信你师父。” 郑大风再次吃瘪无言。 阴神起身笑道:“我去多找几幅堪舆图。” 陈平安转头对裴钱说道:“你跟隋右边睡一间屋子,魏羡三人挤一挤,我可以在前面的药铺打地铺。不过如果材料能够收集齐整——” 不等陈平安说完,裴钱大义凛然道:“那我就跟神仙姐姐去打地铺!” 隋右边四人并无异议。 这些琐碎,大战在即,终究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了。 夜幕降临,陈平安端了条长凳子,隋右边和魏羡三人分别在两间屋子服下丹药后,走到院子里。 郑大风一手负后,一手放在腹部,微笑道:“面对同境修士,十丈之内,纯粹武夫务求一拳而已。你们四人,我虽不知根脚来历,却也可以暂时当四名七境练气士来看待。你们只管一起上,咱们节省时间。” 无一人向前。 郑大风无奈道:“怎么,不把我这个九境武夫当盘菜?嫌弃四人联手围殴一人,跌份儿?” 裴钱搬了条小板凳坐在陈平安脚边。 郑大风转头望向陈平安,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示意郑大风只管尽情出拳。 “既然你们这么客气,那我就不客气了。” 郑大风脚尖一拧,身形不见。 砰的一声,四拳几乎同时递出。 站在两侧屋檐下台阶顶部的隋右边、魏羡、卢白象和朱敛,分别向后退出去一步到三步不等。 郑大风啧啧道:“底子打得不错啊,陈平安,你到底上哪找来的这些扈从和婢女?我也想要几个,尤其是像这位姐姐这般模样的……” 隋右边率先出剑了。朱敛身形佝偻,一跃而去。魏羡和卢白象几乎同时向两侧挪步散开,随时策应院中隋右边和朱敛两人。 根本无须言语,即已心有灵犀,这就是藕花福地四位天下第一该有的境界。 陈平安轻声道:“有兴趣的话,可以仔细看看。” 裴钱抬起手,满满的瓜子,陈平安摇摇头,她这才收回手,嗑着瓜子摇头道:“不感兴趣,跟……师父你差远了。” 私底下喊爹,当着陈平安的面就喊师父,裴钱觉得自己真是读书读开窍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 陈平安说道:“你错了,如果只是比拼武道境界的高低,我其实暂时还不如他们四人。我如今才武道五境,不过接连几场大战苦战死战,我的五境底子打得……很好,所以随时可以破开六境瓶颈。” 能够让陈平安觉得他自己在某件事上做得很好,强过崔姓老人说陈平安某一境武道底子打得“还不错”了。 裴钱扬起脑袋,笑容灿烂道:“师父你反正是最厉害的。” 院中四人,在郑大风手底下吃足了苦头,这还是郑大风故意将境界压在八境远游境的状态下,不然更没法打,喂拳就成了欺负人。 武道修为不比练气士境界,武夫一境之差,天壤之别。当然也有例外。比如教陈平安练拳的崔姓老人,宝瓶洲唯一一位十境巅峰的纯粹武夫,当年在竹楼外,就轻轻松松以五境之拳,打死了那个想要拜师学艺的六境武人。 可这样的例外,也差不多是孤例了。 陈平安想起了剑气长城那个在墙头走桩,一身拳意硬生生压过城头近身剑意的白衣少年,曹慈。 陈平安很想知道,如今两人同样是五境,自己会不会依旧毫无悬念地连输曹慈三场。 陈平安轻轻抛开杂乱思绪,盯着院中的对战,对裴钱说道:“那次进入清境山地界前,咱们经过那座郡城,我其实忘了跟你说声对不起。” 裴钱嗑着瓜子,抬起头,疑惑道:“是说那个烙饼的事情吗?为啥跟我说对不起?” 当时裴钱拉着她的半个朋友老魏去买吃的,陈平安和卢白象三人在逛书铺。等到陈平安找到裴钱的时候,发现这丫头正大口大口啃着一张烙饼,有位衣饰华贵的妇人正在指指点点,对着黑炭小丫头破口大骂,妇人身边还有个一脸鼻涕眼泪的孩子。妇人骂得不算太粗鄙,大概是出身书香门第的缘故,只是一个劲说裴钱这野丫头没家教,怎么可以如此蛮横无理,爹娘也不管管之类的。 陈平安第一印象就是裴钱又闯祸了,就板着脸走过去。 他很怕裴钱在自己身边,非但没有学会书上的道理,却反而与自己还有朱敛四人相处久了,沾惹上了一身跋扈气息。所以走到裴钱身边后,第一句话的语气就很重,虽然没有直接训斥,可到底是偏向妇人小孩那边些。 裴钱也委实是怕极了陈平安,二话不说就把剩下半张大饼递向那妇人,说她不要了,送给那孩子好了。 妇人勃然大怒,越发生气,觉得受到了羞辱,把陈平安当作裴钱的家族长辈,一并教训了一通。大概是见陈平安的穿着打扮,像是殷实门户里走出的有钱子弟,妇人收敛了些许,骂得含蓄了许多。 等到魏羡出面说了几句,陈平安才明白其中缘由,竟是裴钱买到了铺子最后一张烙饼,刚好有个孩子过来,实在嘴馋,就要裴钱把饼给他。 裴钱哪里肯,就摇头晃脑啃了起来,故意嚷嚷着哎哟好吃真好吃,孩子立即气哭了,妇人便开始骂人。裴钱倒是全然不在乎,只是开开心心吃饼,妇人越骂,裴钱就越吃得欢,而魏羡就在旁边看着,只要那妇人不动手,他就不插手。 陈平安得知真相后,就牵着裴钱的手,要妇人给裴钱道歉。妇人气疯了,叫嚣着要让陈平安出不了郡城。陈平安就让她试试看。 妇人让陈平安走着瞧,然后就气咻咻带着孩子走了。 结果就没有了然后,等了一时半刻,陈平安见没有下文了,就带着一行人离开了那座郡城。 此时,陈平安摸了摸裴钱的脑袋,道:“应该跟你说声对不起的。” 裴钱就奇了怪了,连瓜子也不嗑了,离开小板凳坐在陈平安身边的长凳上,忐忑不安道:“老魏说天底下就数断头饭最好吃了,爹,你该不会是又想把我丢下不管了吧?所以先用这些话骗我?” 一时间竟然直接喊了爹,裴钱更加手忙脚乱,丢了瓜子,伸手死死攥住陈平安的袖口。陈平安一记爆栗敲下去,裴钱立即破涕为笑。 得嘞,没事了。 裴钱松了手,双手撑在长凳上,脚丫一晃一晃地,道:“恁大点事,师父你还跟我道歉,真是吓死我啦。用老魏的家乡土话讲,屁大点事,那就是毛毛雨,洗个头都嫌不够啊。” 陈平安同样双手撑在长凳上,笑道:“还记得上次我们登上天阙峰山顶吗?是不是觉得我很怪?” 裴钱使劲点头:“记得很清楚哩,你当时做了件怪事,站得笔直笔直的,还扶了扶头顶的玉簪子,可不就是书上讲的正衣冠嘛。青虎宫那些个家伙,你又不认识,又不是啥了不起的大人物,为啥要这么做呢?我想了很久,都没能想明白,后来就不去想了。” 陈平安眼神恍惚,抬头望向远方,轻声道:“早些年,在家乡小镇的大门口,我当时就站在郑大风身边,隔着一道木栅栏大门,第一次遇见了外乡的神仙,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那些人看我的眼神,他们的神态……我从小就眼力好,记性也不错,所以一直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 陈平安停顿许久,轻声笑道:“所以我练拳以后,就一直想,以后我如果自己也成了山上人,就一定不可以变成那些人,不可以高高在上,用看蝼蚁的眼光,看待别人,看待我们这个人间。” 这可能是陈平安第一次这么认认真真,跟眼前这个黑炭小丫头说着书本之外的道理——属于陈平安自己的道理。 陈平安蹲下身,捡起那些瓜子,放在自己手心,然后伸向裴钱那边,看似随意道:“我们每个人的坐姿、言行、信奉的道理……怎么说呢,就像是在告诉这个世界,你读过多少书,知道多少道理,受过多少苦难,记住了多少父母无声的教诲。所以我不希望别人看到我的时候,会觉得原来陈平安的爹娘,还有陈平安打心底敬佩的那些人,最后就只教出了这么个人。” 陈平安对裴钱笑道:“现在不懂没关系,年纪小嘛,我像你这么大岁数……”陈平安哑然,有点说不下去了。 笑了笑,陈平安将所有瓜子交到裴钱手上,自言自语道:“齐先生的先生说得对,小小年纪要有朝气,我做不到,过了岁数了嘛,所以我就希望你可以做到,山崖书院的小宝瓶,藕花福地的曹晴朗,都可以做到。一个肩上有杨柳依依,一个肩上有草长莺飞,一个肩上有清风明月,多好,一想到这个,我就会开心,很开心。” 裴钱“哇”了一声,嘿嘿笑道:“爹,像你这样的好人,我上哪儿找第二个去哦。”然后小女孩也开始忧愁起来,“前不久吧,在渡船上干瞪眼,没办法去渡口那边玩耍,我就偷偷有了个想法,想着哪天我长大了,练成了绝世剑术,就会跟爹你开口,说:‘爹,给我一匹马呗,我要去闯荡江湖啦!’不过我后来又一想,估计马有点贵,爹你未必乐意送给我,那就驴也行,骡子也行啊!外面的江湖在等我呢!嗷嗷叫着等我呢!” 小女孩唉声叹气起来,又道:“现在我又不想去江湖玩了,么(没)得意思,全是坏人,要不就是不太好的人。” 陈平安也晃着双脚,笑道:“可你不就是在江湖里遇上我的?对吧?” 一大一小,一起晃荡着双腿,裴钱想了半天,轻轻说道:“可我不想遇到别人了啊。” 第90章 谁能借我一剑 灰尘药铺又恢复了先前的热闹。 郑大风喂拳半个时辰后,就让画卷四人先喘口气,之后就这么断断续续,郑大风始终将境界压制在八境,只不过在一点点涨,从最早的远游境初期境界,到最后的八境无瑕巅峰,面对魏羡四人越来越娴熟的合击,郑大风越来越不轻松。其间四人从未聚头言语,哪怕是休憩间隙,依旧是分别站立,各琢磨各的,一切尽在不言中。 裴钱心大,吃过了晚饭抄完书,在院子屋檐下用那根行山杖,耍了一通她自己悟出的疯魔剑法,就心满意足去偏屋睡觉了。睡觉之前,在屋门口跟陈平安打了声招呼后,这才去打开陈平安放在她屋子里的绿竹书箱,拿出那只姚近之赠送的多宝小木匣,看看这件,瞅瞅那件,额头上还贴着那张已经真正属于她的宝塔镇妖符,摇头晃脑,满脸得意,今儿咱有钱了呀。可是伸手摸了摸脑袋上的那张符箓,又有些小忧愁,明明知道卖了它能够买回一栋大宅子,又不太舍得,算了,等有了第二张再说,反正如今不愁吃不愁穿的,有了宅子也没啥用。不过她想好了,以后自己一定要有一座像矮冬瓜水神娘娘碧游府那么大的宅子,也要有那么古怪的影壁,让人一进门就晓得她有钱。 一行人住进铺子的当天晚上,赵姓阴神带回了一张张堪舆图,都不知道他是从哪座府邸找来的,整整齐齐搁在正屋桌上。灯火下,卢白象跟郑大风要了一支硬毫小锥,像是在行军布阵,开始在上边仔细标红旁注,老龙城五大姓的各自“关隘”所在,供奉客卿、金丹地仙的“兵力分布”,然后在登龙台和灰尘铺子之间画出一条直线。 魏羡也在,朱敛和隋右边倒是没参与,一个在屋檐下借着月光看书,一个站在院子里淬炼气府窍穴中的那股纯粹真气。 至于郑大风,已经去偏房睡觉去了,鼾声如雷,约好了两个时辰后再继续喂拳。 喂拳,既可以砥砺四人武道修为,将境界再拔高一截,同时又能帮助四人以最快速度汲取青虎宫丹药的灵性。 这笔买卖,是陈平安赚了。 陈平安始终站在桌旁,看着卢白象和魏羡以及赵姓阴神,在一幅幅堪舆形势图上圈圈画画、指指点点,他极少给出建议,最多就是两人一阴神在某个细节争执不下的情况下,陈平安在好与更好的选择中,敲定选取哪个,事实上算很悠闲了。 藕花福地最后那趟“行走在光阴长河之畔”的远游,路程遥远不说,所经历的岁月更悠久,但是即便如此,陈平安只敢说略懂人情世故,略知庙堂之高和江湖之远,对于这些与兵法相通的具体谋划,陈平安不谙此道,那就交给真正的行家便是了。魏羡无须多说,沙场出身,而卢白象是罕见的世间第一流全才,精通兵法韬略,熟谙藕花福地儒释道三教的宗旨精义,更不提那琴棋书画,这位魔教的开山鼻祖,可能如今唯一欠缺的,就只是初到浩然天下,尚未站到山巅而已。 只不过从山脚走到半山腰,再走到山顶,修行路上,总归是行人越来越稀疏,若是走岔了,走到了某条断头路的尽头,眼睁睁看着别人继续登高,又该如何? 隋右边因为从未来最高成就有望武神境跌到九境,心境差点塌陷。因剑心崩碎而愤怒,陈平安可以理解,但是并不认可。虽然郑大风嬉皮笑脸对隋右边四人说了一句“九境而已,见笑见笑”,可真以为九境是路边大白菜吗?郑大风是杨老头的嫡传弟子!一样差点在九境门槛上走火入魔。 隋右边破庙一役,跻身金身境,已是大机缘在身,落袋为安了,但仍是眼睛唯有最高处的风光,这与浩然天下讲究的纯粹武夫脚踏实地,步步登天,其实已经背道而驰。 虽然陈平安不觉得自己的道理,能够让藕花福地的女子剑仙真正心服口服,但是没关系,痴心剑是他陈平安的,青虎宫丹药也是他的,送不送隋右边,何时送怎么送,都是他陈平安说了算。 没人欠她隋右边的。 一盏灯火下,多幅堪舆图上,已经梳理出了一条主线脉络,屋内争执越来越少,陈平安走出屋子去透口气。他走过院子,去身后正屋对面的那条檐下长凳上坐着。 灰尘药铺的布局,很像家乡那间杨家药铺,陈平安走向那条长凳的时候,就会想起当年有位初次拜访杨老头的教书先生,收起了伞,也就差不多是坐在这个位置上。 遇见世间不平事,而认为是不平事者,意最难平。 换成高适真、刘琮之流,会觉得这不是什么不平事,袖手旁观看热闹就行了,说不定还会借机入局,看能否分一杯羹。换成姜尚真之流,可能会觉得这根本就不是个事儿,多看一眼都是耽误修行。 陈平安对破庙围杀之局,哪怕一场架打下来,家底大损,亏到姥姥家了,可是谈不上多深刻的记恨,当然不记恨不意味着该出拳时会手软。 姜尚真可能至今都不会理解,陈平安在藕花福地为何对周仕和鸦儿起了杀心,就像这会儿安心酣睡的郑大风,恐怕一样不明白陈平安为何要插手老龙城乱局。 其实道理很简单,双方若是大致旗鼓相当,那么大道不合,各有行事之理,你来我往,各凭本事厮杀,阴谋阳谋,谁生谁死,陈平安都能接受。 可是曹晴朗的父母,那两颗被周仕、鸦儿随手丢在地上的头颅,鲜血淋漓,还有那个死在方家子弟手上的药铺小姑娘。 任你丁婴、方家有千万个说服自己、说服两座天下的理由和借口,这三人始终是不应该遭此劫难的。 当下,陈平安还不知道齐静春曾经喝着李槐家里的劣酒,对李二亲口说过,拳向更强者出,方是真豪杰。只知道阿良在飞升前,曾经对他们所有人说过,任何一位真正的强者,应该以弱者的自由作为边界。 人间悲欢离合,千千万万,各有苦衷福缘,世间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人也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可有些道理是相通的。 陆台在飞鹰堡对那个“心种鬼胎”的可怜妇人说,人间无趣,不如不来。 陈平安琢磨来琢磨去,不是人间无趣,而是不愿讲理的人太多了。 这个人间,善人吃亏,只能安慰自己吃亏是福,只能告诫自己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但恶人为恶而不知恶,甚至是知恶而为恶。 此时正屋内还在推敲每一个细节,赵姓阴神熟悉老龙城势力,便设身处地地扮演苻家,针对灰尘药铺进行一次次不同角度、不同兵力的攻势“演武”,而魏羡和卢白象作为另一方见招拆招。 朱敛在屋檐下翻阅着他最稀罕的某本艳情小说,是没买多久的一本新书,硬生生给他反复翻阅成一本旧书了,这会儿又在那边念叨着,良心之作,良心之作啊。原来那本刻印粗糙且署名一看就很假的才子佳人小说,在尾页上,竟然列了一大串同道中人的“佳作”书名,还带有三两句画龙点睛的中肯点评,所以老人今夜再次合上小说,由衷感慨道:“好人一生平安哪。” 说到这里,佝偻老人转头对陈平安讪笑道:“少爷,老奴冒犯了,以后会注意的。” 陈平安笑着摆摆手,提醒道:“那件事情,你记得给我保密。” 朱敛愧疚道:“是老奴才疏学浅,这些天一直良心不安,哪敢泄露半点。” 陈平安不搭话了。 先前在天阙峰渡船上,陈平安寻思着想要寄封信到倒悬山鹳雀客栈,然后让那位掌柜的帮着交给抱剑汉子,看能否送去剑气长城给宁姑娘。只是每次下笔都为难,不知道该如何写这封信,犹豫到最后,就去找了能说出一句“世间情动当啷响”的朱敛。本以为朱敛这个家伙是个风流种,不承想还真是隋右边眼中的老色坯,他给的一些个建议,让陈平安要么起鸡皮疙瘩,要么满头冷汗,只好无功而返。 院中,隋右边拔剑出鞘,屈指弹剑,她侧耳倾听那叮咚声。 这一行当中最不讨喜的女子,这会儿,破天荒有了一抹笑意。 陈平安笑道:“隋右边,你这个样子不就挺好嘛,干吗一天到晚板着张脸?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介绍剑仙给你认识。”肺腑之言,发乎情,止乎礼。 隋右边收剑入鞘,转过头望向陈平安,冷笑道:“狐狸尾巴这就露出来了?怎么,要不要我帮你暖个被窝?” 陈平安哈哈笑道:“可别,我啊,胆小。” 朱敛笑眯眯道:“愿随夫子上天台,闲与仙人扫落花。好诗好诗。少爷,不晓得你是夫子啊,还是仙人哪?” 陈平安一听朱敛这老王八蛋的下流马屁,就知道事情要糟,果不其然,隋右边脸色冰冷,杀气腾腾,大概是在想先一剑砍死谁。 陈平安和朱敛几乎同时脚底抹油,一个蹿进屋子,一个跑进前边的药铺。 隋右边冷哼一声,返回自己的屋子。裴钱已经睡着,大概是从小就习惯了一个人,怎么折腾都没人管,又是常年被天席地的,要不就是趴在富裕门户家门口的石狮子上睡的,睡相实在是一塌糊涂,手脚趴开,被窝哪里留得住暖气。隋右边眉头一皱,轻轻走过去,帮着挪了挪小女孩的手脚,掖了掖被角。 隋右边点燃灯火,独坐桌旁,寂静无言,唯剑相伴。 陈平安今夜睡在药铺里,打地铺,睡得浅。 院子里郑大风过一会儿就给四人喂拳。 陈平安闭着眼睛,倾听那些拳意流淌的声响,或轻或重,皆在心头微微荡漾,如叩门扉。 巷子这边一夜无事。 苻家这点脸皮还是有的,再者大战在即,如果有人闯入巷子,挑衅郑大风,就等于打苻家的脸,而如今老龙城苻家的颜面,几乎等于云林姜氏的脸面。若非如此,苻畦不会亲自出马,约战郑大风于登龙台。 关于苻畦到底能够动用几件半仙兵一事,是先前正屋商议对策的重中之重。 苻家子弟,竟然能够以金丹境修为使用极难驾驭甚至有可能反噬的半仙兵,本就是一桩咄咄怪事,只是久而久之,外界就默认了。 陈平安一大早就醒过来。 郑大风蹲在正屋门口那边喝粥,裴钱蹲在一旁,两人窃窃私语,不知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卢白象在屋子里抚琴,有高山流水之韵。 魏羡在院子里练习从陈平安那边偷师而来的六步走桩;隋右边也好不到哪里去,在练习剑炉立桩。 朱敛相对厚道一些,给陈平安端来一大碗白粥,说是让少爷尝一尝他的手艺。 陈平安坐在长凳上喝过了粥,天微微亮,神清气爽。他去开了前面的铺子门板,灰尘药铺开门迎客了,至于有没有客人,一大清早的还真有。 开了门陈平安就在巷子里走桩练拳,一直到街巷拐角处,然后掉头转身,来来回回。在他将拳打到第三遍的时候,有一对男女走入视线。 其中一个熟人不奇怪,另外一个不太熟却让陈平安记忆犹新的女子,出现得有些出人意料。 年轻人是范二,身边是位身穿绿袍的年轻女子,当初在地底下的那条走龙道航道,两艘渡船擦身而过,陈平安遇见过她,她还抖搂了一手凌空驾驭酒壶的本事。 范二远远看到陈平安,大笑道:“陈平安,敢不敢与我四境范二一战?” 陈平安停在药铺门口,摇头道:“不敢。” “你我各自身为四境大宗师,既然狭路相逢,却不巅峰一战,岂不是让世间多出一桩憾事?” 范二以一通“乱拳打死老师傅”的王八拳作为开场白,嘴上咿咿呀呀的,张牙舞爪冲向了陈平安。 陈平安伸手扶额后,只得缓缓走桩向前,配合着这个范二,一起来场“大宗师之间的巅峰对决”。 所幸范二才跑出去十几步,就被那个随后赶上的绿袍女子伸手扯住领口,丢到了她身后,骂道:“少在这里丢人现眼,要耍去登龙台耍去。” 范二乖乖走在她身后,对陈平安挤眉弄眼。 陈平安停下脚步,疑惑道:“你是范二的姐姐,范峻茂?” 范峻茂一样腰别酒壶,脚步不停,冷笑道:“我倒是不想有这么个弟弟,可管不住我爹和二娘的恩爱缠绵啊。” 范二没心没肺偷着乐。 陈平安心中叹息,随即释然,也只有这种性子的范峻茂,才能够让范二真正喜欢并且敬重吧。若是贤淑安静的大家闺秀,范二虽然依旧会喜欢,却不至于如此打心眼里钦佩。 范峻茂没有走入药铺的念头,伸手一指,喝道:“范二,去里边待着。” 范二“嗷嗷”叫了两声,屁颠屁颠跑进药铺,与陈平安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冒死提醒道:“节哀顺变。” 陈平安惊讶道:“范小姐,你该不会是……” 不等陈平安把话说完,范峻茂点头道:“没猜错,就是我。上次我们见面,你南下我北行,去的就是你家乡骊珠洞天,所见之人,是那个杨老头。对于郑大风,杨老头可不太上心,要他在老龙城自生自灭来着,倒是对你,专门多提了一嘴,要我有兴趣的话,可以多看看。” 关于杨老头对郑大风的态度,郑大风不愿糊弄陈平安,昨夜早有明言,老头子早就撂下狠话,要他这个不成材的弟子哪怕死了,都不可以泄露半点根脚,故而苻南华对郑大风的所有印象,就是骊珠洞天那个吊儿郎当的看门人。 范峻茂喊道:“范二,丢张椅子出来,记住是椅子,别给我一条板凳。” 范二应了一声,还真是扛了张椅子到前面铺子,直接从大门丢了出来。 范峻茂接住后,放在了药铺对面的墙根,一屁股坐下后,身体后仰,椅子一翘一翘晃荡着,她懒洋洋道:“郑大风可能想不清楚,苻东海谋划此事,苻畦并不知情,是苻东海这个志大才疏、本事半点没有的蠢货擅作主张。苻畦知道一些骊珠洞天的秘史内幕,对于郑大风是铁了心想要拉拢的,之前还专程带了个大长腿的娘们,好像叫苻春花来着,来这边找郑大风,可惜郑大风当时拒绝了人家的好意。即便如此,苻畦只当郑大风是一条过江龙,养在范家的小池塘里不招惹便是,可是苻东海捅了大娄子,云林姜氏那个老婆姨,又好死不死插了手,一下子将苻畦原本可以解释、可以关起门来处理的‘误会’,变成了姜氏的面子问题。这下子怎么办?就有了登龙台必须死一个人的赌战。不然苻家前脚与姜氏联姻,后脚跟着就往姜氏脸上甩了个大耳光,你要是云林姜氏的老祖宗,会怎么做?” 陈平安回答道:“儿孙自有儿孙福,面子大不过道理。” 范峻茂兴许是被这个答案给惊吓到了,摘下酒壶,道:“幸好我刚才没喝酒,不然非一口呛死。” 陈平安坐在门槛上,道:“虽然我跟孙嘉树有些过节,但是我觉得老龙城这些大姓里头,还是孙家的生意经,最正派。” 范峻茂喝了口酒,眼神玩味,笑问道:“我们范家不入你的眼?” 陈平安笑道:“能够教出范二这样的未来继承人,范家家风肯定不差。只是那座祖宗祠堂可以说话的人多了之后,肯定各有各的小算盘,身为家主,必须照顾方方面面,很难……洁身自好,甚至难免委曲求全,这点道理,我还是明白的。不过在郑大风这件事上,范家的确不够宅心仁厚。假如,我是说假如,我以后要跟范家做生意,除非是范二亲自打点,否则我不会放心,可跟孙家做生意,反而是孙嘉树本人不插手,我更放心。” 范峻茂歪着头,啧啧道:“你也不笨啊,为什么杨老头喜欢说你太不聪明?” 陈平安哑然失笑,道:“我离开家乡也有好些年了,除了长个子,脑子也得跟着长一长吧?” 范峻茂点点头,道:“长了点脑子是不假,可遇上了大事,终究还是太不聪明。” 陈平安不以为意,直奔主题道:“我们可以开始谈买卖了吗?” 范峻茂嗤笑道:“光是看郑大风交给我的那张单子,我就知道你炼物肯定失败了,门外汉不说,还心比天高。如果我没猜错,你炼化五行之水的那件本命物,品秩不低吧?炼物的口诀和丹鼎也都不错吧?那你知不知道,除了必然不成之外,一旦失败,积弊深重,注定后患无穷?” 陈平安脸色凝重。 范峻茂笑了笑,道:“我知道你这种人不信邪。买卖嘛,我管你买了我家货物后,是亏是赚。放心,一大堆天材地宝都给你带来了。我要那颗蛟龙沟元婴老蛟的金丹!这样有价无市的稀罕东西,确实让我都有些心动了,不然我不会亲自跑这趟,范二来了就行。” 范峻茂痛痛快快仰头灌了一口酒,又道:“你想对了,我就是要宰你,趁火打劫,而且这一刀下去宰得十分之狠了,可是你陈平安能不买吗?” 陈平安抛出那只装有老蛟金丹的瓷瓶,被范峻茂一把接住。 陈平安问道:“听郑大风说,你能够掌控老龙城上方的那座云海,那么如果我能够拿出更好的东西,你愿不愿意出手,无论登龙台一战胜负,都保住郑大风的性命?” “范二身上有我送他的一件咫尺物,这会儿应该已经往外掏东西了。我既然是范氏子孙,做生意还是要讲究一点诚信的,东西都是好东西,就是价格贵了点,其他挑不出半点毛病。你就算去找苻家,苻畦也只能给你差不多成色的货物。”范峻茂说完这些,轻轻抛着手中那只瓷瓶,微笑道:“哪怕我坏了规矩,选择出手,估计撑死了也就只有五成可能性,保住郑大风那条死不足惜的贱命,何况我半点都不想啊。” 陈平安刚要说话,郑大风已经坐在了门槛,跟陈平安一左一右,成了灰尘药铺俩门神。郑大风笑道:“行了,求她没用。” 范峻茂点点头,手腕翻转,瓷瓶消失不见,笑道:“确实如此。” 陈平安再次被郑大风强行打断话头,这次郑大风甚至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不要拿出那件东西。 范峻茂眼睛一亮,问道:“还真有好东西啊?拿出来瞅瞅,万一我觉得物有所值,出手也不是没有可能。打狠架长筋骨嘛,不是坏事。” 郑大风猛然站起身道:“够了!范峻茂,陈平安炼制本命物一事,真的机会渺茫?”显然是要转移话题,让范峻茂的那份好奇心不继续蔓延。 范峻茂有些无趣,瘫靠着椅子,摇晃着手中的酒壶,道:“真把炼制本命物,当成是下五境道士随手炼几颗养气丹丸吗?知道所谓的天时地利人和吗?还是他陈平安觉得自己是那得天独厚、洪福齐天的幸运儿?门外汉随便找个地儿,想炼个本命物,就真能一次炼成?你陈平安要是成了,我范峻茂把眼珠子挖出来送给你。” 郑大风转身对陈平安说道:“那就别炼!”郑大风极少有如此神情严肃的时候,这辈子都不多。 陈平安只得点点头,道:“那就算了,我知道自己的赌运。” 范峻茂站起身,拍拍屁股,道:“行了,那就这样。郑大风啊,到时候好好打,我在你头顶上看着呢,记得要死得有英雄气概一些。” 郑大风恢复原形,笑眯眯搓手道:“范大小姐,那天在云海上,穿啥颜色的裙子啊,这身绿袍好看是好看,可偶尔也要换一身行头嘛。” 范峻茂到底不是寻常女子,笑呵呵道:“到时候就算我光屁股站在登龙台上,你都睁不开眼睛看喽。说不定苻畦会先一剑戳死你,犹不泄愤,再一脚踩爆你的脑袋,到时候眼珠子炸出来,砰的一声,从登龙台飞到云海里,我再用两根手指夹住它,啪的一声,捏爆了。” 郑大风赶紧求饶道:“范大小姐,求你老人家念我一句好行不行?” 范峻茂大笑着从巷子里大步离去。 等到确定范峻茂已经远去,郑大风才沉声道:“那颗妖丹,你知不知道在最后关头,你只要拿出来,无论是苻畦,还是云林姜氏的人,甚至是任何一位仙人境大修士,看到了都会心动,你就有机会换来一条命?你今天给了范峻茂,又能换来什么?她出手又如何,五成可能性而已,可那是对我郑大风一个人而言,到时候我就算被救下来,你们一行人怎么离开老龙城?” 陈平安突然笑道:“给你郑大风当传道人,我是不乐意的。” 郑大风翻了个白眼,坐回门槛,嘴硬道:“你以为老子愿意?这是让我一辈子在李二那边抬不起头的事。” 陈平安双手笼袖,望着那堵墙壁,笑道:“不过要是给现在的郑大风当护道人,我是乐意的。” 范峻茂蓦然“坐回了”那张椅子上,哈哈大笑,嚷道:“看来还有一颗更加夸张的妖丹,十一境?不对,十二境大妖的妖丹!肯定是桐叶洲扶乩宗那头大妖的金丹了,有意思有意思!” 郑大风脸色剧变,死死盯住这个绿袍女子,厉声道:“我不跟你开玩笑,你少打那颗妖丹的主意!” 范峻茂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旋转一圈,只见身后墙壁有丝丝缕缕的雾气弥漫,最终在她指尖汇聚成一片小巧云朵。 如果不是早有预谋,她还真没办法听到郑大风的这番真心话。 啧啧,连郑大风这种家伙都愿意跟人掏心窝啦?范峻茂眯眼打量着那个年轻人。 范峻茂喝了口酒,满脸得意,道:“十二境大妖的金丹,可以分大中小三炼,大炼的难度,不输炼就本命物,你陈平安就别想了,给我正好。我管着你们俩头顶的这座云海,事实上苻家不过相当于管家而已,我不在,苻家可以调用些,我在了,他就是想要动用我手指头上的这么点小云朵,都不行。”她抹了把嘴,遮掩不住眼中的炙热,道:“给了我那颗妖丹,我可以鲸吞整座老龙城三面海水的水运,挑个好时辰,天时地利人和就都有了。怎么样?拿出来,我可以有五成的机会让郑大风活命,反正这条贱命,迟早是要丢的,我救他一次,关系不大。” 陈平安笑问道:“敢问范小姐,那中炼和小炼又如何?” 范峻茂一挑眉头,道:“小炼不难,然后拿来泡酒喝最合适了。效果嘛,谁喝谁知道!”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好的,那我就拿来中炼了,谢过范小姐提醒。” 范峻茂站起身,眼神凌厉。 郑大风站起身,沉声道:“范峻茂!你别忘了,我这里还有一尊阴神!你敢动手,我就敢让你境界迟滞至少百年!” 范峻茂在药铺大门正对着的这段巷子,来回踱步,眼睛一直死死盯住那个名叫陈平安的家伙。 到最后,范峻茂一跺脚,拔地而起,掠入那座云海。她心情烦躁至极,大喊大叫着挥袖抓起一堆堆云,相互撞击粉碎。她折腾了半天,直挺挺后仰倒去,躺在云海上,道:“拿来小炼泡酒喝,这辈子都不愁了啊。” 她抹了把嘴边的口水,开始在云海上打滚。 巷子那边,郑大风抹了把额头汗水,瞥了眼不动如山的陈平安,心有余悸道:“你胆子真是大!” 陈平安脸色不变,示意道:“你看看我后背?” 郑大风还真跨过门槛去瞧了眼,陈平安果然汗流浃背。郑大风笑着坐在门槛上,感慨道:“真没有想到当年那个眼巴巴看着门外风光的黑炭少年,会变成今天的样子。”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芦,小口小口喝着酒:“我自己都没想到。” 沉默片刻,陈平安转过头,笑问道:“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郑大风想了想:“应该是都不错吧。”然后郑大风给了自己一耳光,骂道:“你郑大风跟裴钱、朱敛不过待了一天,就学会拍马屁了?” 站起身,郑大风嘀嘀咕咕走回了药铺后面的院子,喊来了四人开始过招。这次画卷四人都感觉到郑大风带来的沉重压力,不太像是喂拳,反而有点拿他们四个练手的意思。 范二笑着跑出铺子,坐在陈平安身边,道:“东西都放屋子里头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道:“我应该不会炼制本命物了,不过想炼化另外一件小东西。你早点回去,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别给家族节外生枝。” 范二也不拖泥带水,站起身道:“回头我再找机会,来药铺这边。” 陈平安也站起身,把范二送到街巷拐角处,那边早有马车等候,车夫正是桂花岛渡船上那位金丹老剑修马致,本命飞剑凉荫。 剑修之修行,练气士甲子老洞府,百年洞府剑修犹年少。 当时老剑修马致还难得跟陈平安吐了次苦水,若是范家愿意拿出一半家产,竭尽全力供奉他这位金丹境剑修,他就可以跻身元婴境剑修了。 陈平安没有走出巷子,笑着挥手跟老剑修打招呼,马致亦是笑着点头。 这天夜里,陈平安躺在屋顶上,手中拿着一枚并不时常拿出来的玉牌,怔怔望着,月色下,晶莹剔透。 如今陈平安神仙钱不多,可家当真不算少,而这枚玉牌,是陈平安最早的家底之一,在第一次出门远游大隋之前,就有了。 他没有去炼制那枚水字印。 人生道路上,有些明知道是危险的坎,亲身涉险都是对的,可有些诱惑,就得听从那句老话了:命里八尺莫求一丈。 陈平安将这枚玉牌放在身上,以双手轻轻覆住,闭上眼睛。 痴心剑已经借给隋右边,可即使没有借给隋右边,对于陈平安来说,那把剑仍是远远不够,可惜那把长气剑已经留在了藕花福地,不然是可以用来迎敌的。 如果有人能够借我一把剑就好了,可是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美事? 直到节气大寒的前一天,灰尘药铺依旧云淡风轻,一个客人都没有。一艘显得空荡荡的跨洲渡船,却停在了孤悬海外的那座岛屿渡口。 老龙城城主苻畦、云林姜氏那位教习嬷嬷,还有桐叶宗嫡传弟子杜俨,竟然并肩而立,等待渡船上的来客。 最终,只有一位不起眼的老者走下渡船。 若是当初追杀扶乩宗大妖的三人在场,就会认出此人身份——桐叶宗姓杜的那位中兴之祖。 衣衫素朴的老人慢悠悠下了渡船,见着了渡口众人,倒也和和气气打过了招呼,说过了有的没的寒暄话语,没有丝毫姜尚真所谓“桐叶宗那个老变态”的暴戾气焰。 但是当老人望向老龙城方向,一开口说正事,就立即让众人觉得山岳压顶了。他问:“是个九境武夫?” 苻畦苦笑道:“正是。” 老人伸出大拇指,抹了抹嘴角,道:“大骊王朝授意,你老龙城苻家,送了我们桐叶宗四艘倒悬山航线的渡船,礼不轻了。” 大寒时节,飞鸟厉疾。登龙台畔,风啸声,犹如悍妇喋喋不休。 老龙城内城,几辆马车停在灰尘药铺外边的街巷拐角处。 苻家一声令下,全城戒严,不但不允许山泽野修、世俗百姓去往城外的登龙台观战,还严禁城内除六大姓外的任何人结伴上街。当然一些手眼通天的大族子弟,可以与六姓借取一块家族令牌,悬挂在腰间,便可在登龙台与内城之间畅通无阻。老龙城内自然颇有怨言,可是碍于苻家如今威势凌人,又早早与六姓之外的主要家族话事人通气,倒是没有太大的幺蛾子。虽则时有摩擦,但又给瞬间压下,就像一朵朵小浪花。一些个自恃身份的刺头子弟,被腰悬老龙布雨佩的苻家修士阻挡回府邸后,少不得给闻讯赶来的长辈骂个狗血淋头,训斥他们还要不要命了。 灰尘药铺内,喝过了朱敛熬制的米粥后,一行人蓄势待发,即将前往那座登龙台。 郑大风率先走出正屋,在门口抽了几口旱烟,倒是看不出如何神色紧张,不过相较之前的邋里邋遢,今天换上了一身略显老旧却清洗干净的青色长褂。 朱敛和裴钱收拾了桌上的碗筷盘碟。 隋右边一袭白衣,背负那把“吃心无数”后品秩越来越高的痴心剑,站在屋檐下,武道第七境金身境修为,风姿卓绝,望若神仙。 卢白象依旧是襦衫穿着,不再攥几颗棋子在手心摩挲,腰间悬佩狭刀停雪。这把佩刀,原主人可谓既是太平山斩妖除魔、口碑极好的元婴地仙,更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妖族大佬。 魏羡今儿装束最扎眼。之前问了陈平安在老龙城穿龙袍犯不犯法,陈平安笑着说你穿皇后娘娘的凤冠霞帔都没人管你,魏羡就穿上了那件从画卷中一起带出的龙袍——南苑国开国皇帝的朝服,袖中藏有那颗兵家甲丸——西岳,神人承露甲的祖宗甲之一。 好似厨子的朱敛擦拭着手上水渍,从灶房走出,身后跟着个今天好像一直心情不太好的裴钱。 陈平安今天依旧身穿那件法袍金醴,发髻上别有那支寻常材质的玉簪子,腰悬朱红酒葫芦,另一侧挂了一块谁都不曾见过的素白玉牌。 玉牌只是被陈平安从一座曾经盘踞“一缕极小极小剑气”的气府取出,属于范峻茂所谓的小炼,如今仍是只能看,不能用。 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个念想,准确说来,是陈平安这个泥腿子为数不多的执念之一。 为爹娘报仇。答应宁姚当大剑仙。跟剑灵姐姐的甲子之约,有朝一日,能够堂堂正正对四座天下说一句话。 陈平安今天脚上换了双新靴子,是先前裴钱偷偷送来的。天未亮,裴钱就摸黑起床了,来到在药铺前面打地铺的陈平安身边,手里拎着双靴子。陈平安好奇地问她靴子哪来的。裴钱说,那次在客栈,不是跟九娘他们借了几两银子嘛,去狐儿镇除了买吃的,大头开销还是这双靴子。早就想送给陈平安的,可是后来狐儿镇那边的人骂上了门,陈平安又要赶她走,把她一个人留在客栈,她生气了嘛,就把它给埋了。后来陈平安改变主意,又带上了她赶往蜃景城,她晚上又偷偷挖了出来,当时钟魁在她旁边看热闹,还说是什么衣冠冢。这一路从蜃景城渡口、清境山仙家渡口,再到老龙城,一直怕衣冠冢这事,会惹陈平安发火,有些做贼心虚,就一直没敢拿出来。 当时一大一小,大的坐在地铺上,开始穿靴子,有些高兴,只是没有夸奖黑瘦小女孩几句,不过想说的话,大概都在他那张年轻脸庞和那双干净眼眸里头了。 小的蹲在一旁,问道:“合脚不?” 陈平安点头道:“合脚。” 只是陈平安穿上了靴子后,起身蹦跳了两下,就翻脸不认人了,说让裴钱跟赵姓阴神留在灰尘药铺,不用跟着去登龙台,而且之后阴神也会在某个时刻离开药铺,要裴钱不用怕,只要别擅自离开药铺就不会有危险。 裴钱当然不乐意,这些天她可是每天都在勤学苦练那套疯魔剑法,只是看陈平安说得认真,就耷拉着脑袋,“哦”了一声。 此时此刻,陈平安望向郑大风笑问道:“怎么样,出发?” 郑大风狠狠吸了一口旱烟,将烟杆别在腰间,大踏步走向院子,喊道:“走!” 一行人离开灰尘药铺,走在巷子里。 上了范家送来的马车,范二和老剑修马致都没在。之前范二又来过一趟药铺,两人在屋顶坐着喝酒,陈平安要他大寒这一天不许出现在药铺附近,范二说他知道事情轻重,不会任性行事。 裴钱端了条小板凳坐在灰尘药铺门口,低头弯腰,双手抱住膝盖,脚下那根与她朝夕相处了很久的行山杖,被她踩在鞋底,轻轻捻动,滚来滚去。 门槛那边,还倾斜立着一把油纸伞,陈平安要求她,哪怕是在灰尘药铺,也要把伞带在身边。 赵姓阴神暂时没有动身,郑大风只需折断烟杆,它就能够出现在郑大风身旁。太早现身登龙台,说不定那边早早有了应对之策,反而不妥。登龙台附近,当得起藏龙卧虎这个说法,有资格站在那边的,都是老龙城高高在上的神人异士,无一不是享受五大姓供奉的修士、宗师。 那尊阴神站在黑炭小女孩身旁,问道:“担心陈平安?” 裴钱轻声道:“我爹那么厉害。” 从骊珠洞天那座小庙走出的赵姓阴神,笑道:“厉害是厉害,就是傻了点,明明没他的事情,非要蹚浑水。” 裴钱破天荒没有跳脚骂人,自言自语道:“可不是,不然会一直带着我?我是个赔钱货啊。” 越想越愁,裴钱直起腰,从袖子里掏出那张黄纸符箓,啪的一声贴在自己额头,扬起脑袋,鼓起腮帮,吹得那张宝塔镇妖符轻轻飘荡起来。 三辆马车,由内城驶向外城。 郑大风独自坐在最前面的车厢里,闭目养神,已经竭力压抑的一身拳意,竟是有了满溢而出的迹象,随着马车每次颠簸起伏,就有罡气飘浮不定,只是很快就会在郑大风的每次呼吸之间,迅猛掠回体内。 九境巅峰武夫,自有其气度。 陈平安本该跟喜欢自称老奴的狗腿子朱敛坐在一起,只是隋右边抢先了朱敛一步。朱敛多识趣,笑呵呵去跟魏羡、卢白象坐一辆马车了。 车厢内,陈平安与隋右边相对而坐。 隋右边开口询问道:“你对卢白象刮目相看,是不是因为他第一个动天机。说了某句话?你对我如此不满,是因为当初在边陲客栈,我对你流露出的那抹杀机,被你察觉了?” 陈平安反问道:“老道人说你们走出画卷后,肯定对我忠心耿耿,是他在你们心境上动了手脚?” 陈平安自问自答道:“可是我总觉得不像,不单单是因为你那次对我动了杀机。你们四人,在我眼中,始终是活生生的四个人,是人,就会有人心的起伏不定,不管再怎么心如止水,古井不波,修行路上,谁都没办法敢说自己不改初衷。所以我很好奇,那位老道人到底为何敢说,要我放心用你们。” 隋右边也反问道:“你信不过……我们藕花福地的那位老天爷?” 陈平安摇头道:“在这件事情上,我信老道人。” 隋右边伸手抹过横放在膝的痴心剑鞘,道:“我们四人,除了各自得到一句话,其实还有一句话,四人皆知……魏羡不好说,他从不与我们三人私下聊天,所以至少我和卢白象、朱敛知道这句话。” 陈平安问道:“可以说?” 隋右边苦笑道:“其实说了也无所谓,就是‘亲手杀死陈平安之人,可得唯一自由身’。所以你如果第一个请我离开画卷,我不管如何,都会尝试着杀掉你。至于魏羡为何明明第一个走出画卷,却没有对你动手,甚至连杀意都没有,我想不明白。等到客栈一战,你一口气请出其余三人后,就成了一个相互牵制之局。谁都不愿意别人得手,成为那个‘唯一’。” 陈平安皱眉道:“可是魏羡在破庙外,亲口说过我死,你们皆死,岂不是自相矛盾?” 隋右边笑道:“要么是魏羡撒了半句谎,要么是那位老天爷算到了你会先请出魏羡,故意没有对他说这句话。不管魏羡如何,至少我、卢白象和朱敛三人,绝对不允许三人中其他两个杀你,谁敢私下杀你,那他就会沦为其余两人的必杀对象。有没有魏羡不知真假的那句话,我们都不愿意失去……自由。你当过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人,应该知道对我们这种人来说,自由,绝不是可有可无的追求。” 陈平安没有对隋右边所谓的“自由”多说什么,只是感慨道:“难怪说人算不如天算,天算早已算尽人心。”陈平安很快又自己否定了这句盖棺定论:“不一定事事如此、人人如此。” 隋右边笑问道:“此次就算活了下来,公子也亏得很,值得吗?” 这座天下太大,山太高,修士离开世间太远,不值得的人和事太多了。 陈平安没有说话,开始闭眼修习剑炉立桩。 三辆马车驶出了外城,往登龙台去。 苻畦开始独自拾级而上那座登龙台。 苻家元婴老祖并未露面,苻畦长子苻东海,长女苻春花,还有迎娶了云林姜氏嫡女的“新郎官”苻南华,以及在此结茅修行的老龙城金丹第一人楚阳和一拨供奉客卿,都站在登龙台下方。 楚阳脸色冷淡,他与郑大风一战后,因祸得福,成功破开大瓶颈,成了一位元婴神仙。但是今天在苻畦登台之前,楚阳却坦言,无论胜负,他都不再出手掺和这摊子烂事,上次破例离开海边茅屋,去了苻家拦阻郑大风,已经尽了苻家供奉的天大本分。苻畦对此没有异议,笑言:“楚老以后只管在此笑看海上潮起潮落,再不会有人间纷争干扰楚老的静修。” 苻东海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哀乐。 他本以为在苻南华最得意的时候,自己设计坑害郑大风,是为苻家立下一桩不大不小的功劳,可以压一压弟弟苻南华的气势。哪里想到会落到这般田地,城主父亲苻畦甚至在他被郑大风上门打伤后,连一面都没有露,既不责罚,也无安慰,好像就当他这个长子是死人一个了。这才是让苻东海最抓狂的地方。苻畦身为苻家家主,还挑着老龙城城主的头衔,在家族事务和老龙城格局上,从来“极好说话”,比如从不肆意打压其余大姓的蒸蒸日上,对家族里那些无法修行的蛀虫废物,更是极为优待,但是当苻畦不好说话的时候,苻东海、苻春花这些嫡系子弟,甚至会感到胆寒。 苻春花仰头望向步步登高的那个高大背影,神色恍惚。 她还记得父亲当初带着她去找郑大风的场景,不算相谈甚欢,不欢而散也算不上,有些志不同道不合的意思,大致就是从那天起,双方井水不犯河水罢了。可是苻东海这次的小动作,却惹来这么大的风波,苻春花身为半个局外人,反而比惴惴不安的苻东海看得更透彻一些。其实父亲苻畦对苻东海这次的自作聪明,并不生气,反而隐约有些高兴,就像一个不被寄予厚望的蠢货,有一天误打误撞,总算给苦等已久却无法入场的聪明人,做了一件帮得上大忙的事情。 一直顶这个“少城主”身份的苻畦幼子苻南华,最百无聊赖。郑大风死在登龙台上,毫无悬念。 至于那个姜氏嫡女,苻南华和她风风光光拜堂成了亲,入了洞房后,双方来了一场开诚布公的谈话,谈话结果,苻南华觉得可以接受。不过她长得很让人意外,并非外界传闻那般臃肿丑陋,便是比他喜欢过的那个桂花岛金粟,姿色竟然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苻南华没有半点念头,因为当时洞房内,除了这对名义上天作之合的新婚夫妇外,早早脱了嫁衣换上平时衣裙的姜氏嫡女身后还杵着一个教习嬷嬷——姜氏供养出来的一位老资历元婴剑修。 苻南华哪敢造次,不过是多看了一眼姜氏嫡女——自己的妻子,就引来了那位教习嬷嬷的一记凌厉眼神。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之后苻南华就不再自讨没趣,除了一些个必须要有的面子功夫,就极少去她和老嬷嬷那边找不自在。而那女子说话算话,就算是苻南华与朋友出门喝花酒的钱,也是由她来出。 苻南华觉得这样的新婚日子,极好了,要知足。他本就是娶了个姜氏嫡女的身份而已,至于如她这般美貌的女子,在老龙城只要愿意一掷千金,还是能找到几个的。 此时,登龙台下,丁家居中,方家、侯家分别站在左右。而今天那位桐叶宗来头很大的丁家“女婿”杜俨,并未露面。 不露脸也好,老龙城这结盟的三大姓人物,聊天就可以轻松许多,不用时刻揣摩那位桐叶宗嫡传的心思,生怕不小心说错了话,飞来横祸。 毕竟一个能够以大洲命名的仙家大宗,底蕴之深厚,便是富甲宝瓶洲的老龙城所有大族加在一起,都无法与之抗衡,更何况他们这些个被讥笑为趋利之徒的“商家子弟”,从来都是一盘散沙。 宝瓶洲本来就是九洲里最小的一个,而桐叶宗又是桐叶洲南边最大的一座仙家门派。 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方家、侯家都暗中庆幸,身份尊贵的杜俨,到底只是因为一个姓丁的女子,才庇护着丁家,而不是他背后那位充满传奇色彩的老祖宗,对这座老龙城生出了兴趣。 方家如今处境最惨,给郑大风一个人差点将府邸打穿了。 不过今天那个身为罪魁祸首的方家子弟,十分趾高气扬,全无半点颓态,正跟侯家的一名狐朋狗友高谈阔论。 他如何能够不觉得心情舒畅?那个姓郑的疯子很快就要被活活打死在登龙台上了。他已经准备好一大笔银子,只等回城,就要大摆宴席,只要是那些在灰尘药铺当过伙计的女子,无论年纪大小、相貌美丑,一律丢进老龙城最底层的窑子当娼妓。你郑大风不是因为一个烂泥里的贱货就如此兴师动众嘛,现在后悔了吧? 孙家和范家,距离苻家和丁、方、侯两拨人都很远,而且这两个家族来凑这热闹的人寥寥无几。 孙家家主孙嘉树没有出现,范家只来了一位掌管祠堂香火的老人,其余都是些才能相对出彩的旁支子弟。 当三辆马车进入视野后,各自为营的老龙城大姓队伍,没有发出任何喧闹,没有指指点点,便是那个笃定郑大风死在登龙台上的方家子弟,都开始屏气凝神,收敛了笑意。 无论秉性好坏还是性情优劣,今天能够站在这里的,或多或少都象征着家族颜面,没有几个是真傻子。 就像这次观战,所有家族都没有让地仙祭出法宝,以亭台阁楼、小型渡船等飞升到空中,让大家舒舒服服俯瞰战场,而是乖乖站在登龙台底下,只以山上术法的各类“镜花水月”观看战事。 这就是苻家数千年来积攒下的巨大威势,以及老龙城这些商家大姓家族该有的生存智慧。 三辆马车缓缓停靠在登龙台那边。 苻家众人眼神玩味,同样不会有人跳出来向郑大风一行人出言挑衅,因为这样做的后果可能会死,而且丢的是苻家的脸,就算是苻家自己人,符家都会觉得死不足惜,白白糟蹋家族银子。 郑大风独自登上那座高台,与陈平安他们没有任何临别言语,大步登高而已。 陈平安环顾四周一遍,很快收回视线,就只是仰头望向那一级级阶梯。 远处苻南华盯着陈平安,大感讶异,当年泥瓶巷那个黝黑消瘦的少年,还真是运道不俗,离开了骊珠洞天后,短短几年,就有今天这样的底气了,非但没有绕着他苻南华和老龙城而走,反而一头撞进来搅局。而且上次登门道贺的队伍中,本该死得不能再死的云霞山蔡金简,不仅活着离开了骊珠洞天,回到了云霞山,修为不退反进,而她那天见到自己后的态度也很值得咀嚼一番。 在郑大风登上登龙台最高处后,陈平安的视线就投向了更高处,那里有一座云海,只是身处老龙城地界,抬头也看不见,唯有乘坐渡船,居高临下,才能看到那幅壮阔景象。 按照郑大风的说法,这座云海才是苻家得以屹立于老龙城千年复千年,真正的立身之本。 历史渊源,一直可以往前推溯到世间最后一条真龙上岸,来到宝瓶洲。在那之后,才有了那条地底下的走龙道,有了骊珠洞天的那场大修士战死如雨落的血腥厮杀,有了那座螃蟹牌坊和那座小镇,有了那口井,有了大雪纷飞夜,有了那个倒在泥瓶巷陈平安祖宅门口几乎被冻死的少女,有了陈平安凑巧救下了她,她却去了隔壁,当了宋集薪的婢女。 东海老道人带着陈平安行走藕花福地不知多少年,不知几万里路,其间老道人说了一句话:世间事,皆有脉络可供观看,世上人,所思所想皆有迹可循。 只不过这些,都是陈平安暂时无法去深究的大事。 众人头顶,巨大云海之上,躺着一位绿袍女子,怔怔望向那道庇护天下苍生的穹顶天幕,若是能够看得更远一些就好了。 只是看到了又能如何?世俗王朝,国破山河在,犹有城春草木深。她,脚下老龙城里的那个孙嘉树,龙须河畔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女子,大概还有一些人,他们都不行。 至于先前走上登龙台的那个小丫头,想抢夺云海,应该是要修补完整那件苻家打造的龙袍,到时候就有希望将半仙兵的老龙袍,提升为一件名副其实的仙兵。 这让范峻茂十分在意。 大道之争,比性命攸关还要危机四伏。像她,死了一次,根本不算什么,只要大道香火不绝,自然还可以再来。 所以杨家铺子的老头子,是唯一不能死的存在,只要老头子还能在那边吞云吐雾,她这辈子依附皮囊的范峻茂,还有李二之女李柳,所有老头子选中的人物,就可以身死道不消。 至于说这座天下,除了老头子,范峻茂还怕谁?答案是没有。 即便是已经走到道路最尽头的三教祖师亲临老龙城,以比老头子更高的神通,弹指间要她真正意义上灰飞烟灭,她也只有刻骨仇恨,而无半点敬畏。 在这一点上,范峻茂与登顶高台的稚圭,大道相悖,却心性相通。 她猛然坐起身,看了眼登龙台上的苻畦,疑惑不解。 郑大风已经登顶,苻畦严阵以待。 今天,元婴老祖持有的半仙兵,苻畦没有借用,那件老龙袍苻畦也没有穿上,庇护苻家祖师堂的那件半仙兵,同样没有取出。 苻畦如今已经无法驾驭头顶云海,所以他今天就只带了那件刚刚从别洲购买而来的半仙兵——一位剑仙死后遗留下来的无主飞剑。 范峻茂觉得不对劲,大大的不对劲。 她一拍座下云海,云海绕开那座登龙台,蓦然下沉,瞬间笼罩整座老龙城。与此同时,范峻茂咬破手指,在手上画符,是一道早已失传的上古符箓,如今练气士的神人掌观山河,不过是从这道符箓脱胎而来的赝品而已。画符之后,凭借着云海弥漫老龙城,脸色微白的范峻茂双手合掌,然后瞬间张开双臂,在双手之间,一幅幅画面一闪而逝,范峻茂观看眼前那些画面,如走马观花。 苻家祖师堂,孙氏祖宅,灰尘药铺,一一掠过。 当画面最终定格在外城城头上的一位老人身上时,这幅小巧山河图,瞬间碎裂。 范峻茂画符手心处,已是皮开肉绽,她强行咽下一口心头精血,一下子损失了寻常元婴地仙十数年道行。范峻茂脸色阴沉,根本不介意那点修为损耗。好家伙,一条至少是十二境仙人境的过江龙! 难不成是桐叶宗那个老变态? 自从开窍以来,一向心比天地宽的范峻茂,终于有些心情凝重起来。 郑大风死在登龙台上,她觉得是技不如人,一了百了,怨不得任何人。可要是活着走下了登龙台,却莫名其妙暴毙在一位“局外人”手上,她心里不是滋味! 这座老龙城,自古以来就是她的地盘!但是为了一个不顺眼的郑大风,值得她舍弃这辈子的这个“范峻茂”吗? 她后仰倒去,开始权衡利弊,其实没有利只有弊,所以她闭上眼睛,轻轻叹息一声,好歹不去看他郑大风的笑话了,毕竟半点不好笑。 此时,整座登龙台开始剧震不已,引来宝瓶洲这一带的东海、南海之水,激荡拍岸,不过都被地仙们各展神通,纷纷压退回去。 在距离那座孤岛渡口不远处的海面上,有个小道童踩在漂浮不定的一只巨大金黄葫芦上,满脸笑意。 梧桐伞遮蔽了天机,所以既可保命,也可遮蔽你陈平安身后人的推衍和救援啊。 福祸无门,唯人自召。 你陈平安这次惨了,惹上了桐叶洲唯一一个不该惹的家伙,不然除了此人之外,玉圭宗、扶乩宗和太平山,甚至是桐叶宗,你陈平安都问题不大。同境之争,你陈平安确实有几分本事,可以不惧,甚至对上金丹元婴这些世俗眼中的所谓陆地神仙,你也有一战之力。再高一些的,上五境玉璞境,未必愿意欺负你一个年纪轻轻的纯粹武夫。再高一些的,仙人境,可能会看出你一些端倪,也不太愿意撕破脸皮。 只可惜,这次桐叶宗的下山之人,最不讲究了。 不凑巧,这个不讲究的老变态,又是整个桐叶洲的山上第二人。 毕竟桐叶洲还有他家那座观道观嘛。 所以说任你陈平安千算万算,不惜耗费家底无数,辛苦布局护着那个郑大风,到头来就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说不定就会死在这里。 这样也不错,帮你收了尸,带回观道观便是,乖乖成为藕花福地的养料。 踩在那只巨大金黄色养剑葫芦上的小道童,身形摇摇晃晃,幸灾乐祸道:“好戏登场喽,小小宝瓶洲,有苦头吃啦。” 不到半个时辰而已,登龙台就彻底安静下来,而最终结果令人匪夷所思。 走下登龙台的人,竟然是那个郑大风,关键是他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重伤濒死的苗头。 苻东海和苻春花心境剧烈起伏,死活不愿意相信眼睛所见。 难道父亲苻畦死了?这可不全是坏事! 两人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 苻南华神色自若,脸上带着微笑,心中一动,听到心湖上那番隐蔽话语后,他的手掌翻转了一下,做了个不易被察觉的小动作。 丁家那边,有位老供奉一步向前,对丁氏家主附耳低语,后者很快就去跟方、侯两大姓的家族领头人窃窃私语,两人神色各异,最后仍是点头。 苻南华的那个小动作,如同大石砸湖,引来涟漪阵阵。 郑大风走下登龙台后,一言不发,陈平安陪着他坐入一辆马车。 郑大风瞬间面如金纸,沙哑道:“苻畦打到一半,就认输了,分明是半点脸皮都不愿意要了。苻畦既不愿意陪我死战到底,没有给我破开九境瓶颈,一举跻身十境的那一线机会,也没有拿出所有家当跟我拼命,只是跟我互换了伤势,所以这趟返回内城药铺,一定会有大危险。陈平安,你最后想好!是半路下车,还是跟我返回药铺?” 陈平安淡然道:“苻畦不要脸,我要的。” 郑大风歪了歪头,伸手抹去从耳中流淌而出的鲜血,笑道:“这种话你自己信吗?你要是要脸,就为了几文钱,每天大清早候在树墩子那边,拿了信然后在小镇跑来跑去?” 陈平安摇头道:“那个钱,我挣得心安理得。” 郑大风苦笑道:“怎么,你非得我求你,才肯离开?” 陈平安说道:“你求我也没用。” 郑大风后仰靠去,叹气道:“你他娘的到底图什么啊?”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道:“上次在老龙城破境,就有古怪,但还不明显。这次我去了趟藕花福地,回来后,到了老龙城,不知为何直觉告诉我,在我心井之中,有恶蛟游弋正抬头,一旦选择离开,它可能就会摆脱束缚,彻底出水了。这可能是我逆天而行、重建长生桥的必然劫难,估计在我跨过那座石拱桥的时候,觉得被这方天地接纳,其实是错觉,不是什么好事,而是已经被浩然天下盯上了,今天逃,此生都要逃。” 这个,郑大风相信,不过他心底知道,这其实还是陈平安的“借口”,虽然言语千真万确。 郑大风骂骂咧咧,道:“那你也别因为老子死在这里啊,换个人行不行?别让我郑大风觉得亏欠,行不行?你去找对你刮目相看的李二,或者你的好哥们刘羡阳……” 陈平安指了指郑大风的眼睛,提醒道:“眼眶流血了,好好擦擦。本来就长得不周正,那个姑娘会喜欢你,眼光真是不太好,要是她还活着,看到你现在这副模样,估计就喜欢不起来了。” 郑大风笑骂着一脚轻轻踹向陈平安,结果被陈平安一巴掌随手拍掉。 三辆马车驶向老龙城,三名车夫都是范家死士,神色从容。 驶出十余里后,道路上出现两位方家供奉,方家仅剩的七境武夫和一位金丹修士。 郑大风想要下车,却被陈平安拦阻下来。 一辆范家马车停在原地,隋右边率先走下马车,卢白象尾随其后。 之后又有侯家供奉拦路。 又有一辆范家马车停下,朱敛跳下马车。 魏羡步行跟随最后一辆坐着陈平安和郑大风的马车。 再后面,是丁家供奉,魏羡身穿龙袍,外边披挂着甘露甲,停下脚步。 双方对峙,马车继续前行。 郑大风摇头道:“是苻家的意思,已经完全不是我们之前预估的局势了,登龙台之战,比预期好了太多,但是走下登龙台,比最坏的结果还要坏太多。苻家竟是连云林姜氏的脸面都没太当真,这是怎么回事?” 临近老龙城外城东大门,陈平安掀开帘子往外瞥了一眼,道:“这说明我当时说的,躲在幕后的上五境修士出现了,而且不太可能是玉璞境,就算是十一境,多半也会是一名剑修,所以才能让云林姜氏都隐忍下来。但是真正最坏最坏的情况,是那个等着我们俩的大修士,很早就牵涉进了姜氏嫡女下嫁老龙城的局内,杀你郑大风,只是随手为之,大买卖的小小彩头而已。至于范家,说不定已经被排除在外了,要遭到一轮清算。范峻茂不管出不出手,范家都已经有了灭顶之灾的苗头。” 郑大风自嘲道:“如此说来,我郑大风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就看那位守株待兔的大修士,给不给我跻身十境的机会。” 马车缓缓停下,陈平安掀起帘子,抬头望向城头高处,轻声道:“可能比较难了。” 不一会儿,郑大风和陈平安并肩站在入城的大道上,城头上站着三人:一位平平无奇的老人、桐叶宗嫡传弟子杜俨和妻子丁氏。 丰神俊朗的杜俨轻声笑道:“老祖宗,你老人家亲自出马,是不是太欺负人了?” 老人微笑道:“不仗着境界修为欺负人,那为何要辛苦修行?再说了,我如今的境界,是天上掉下来的吗?不也是次次搏杀,九死一生,一点点攒下的家当?” 杜俨笑着点头道:“老祖宗教训得是。”杜俨犹豫了一下,问道:“那个叫陈平安的家伙?” 老人笑道:“我听说过这个年轻人的名字。先前自家那个废物借走了宗门重器,到头来还是让一名剑修捷足先登,宰了扶乩宗大妖,白白让姜尚真得了天大便宜。我知道那名剑修的名头,厉害着呢,左右,文圣的弟子,前一百年间,风头一时无两,打断了各大洲许多极好剑坯的剑心,比如婆娑洲那个曹峻。后来老秀才自囚学宫功德林,左右就消失了,他的剑术,很高明的。左右当初在海上,就问到了陈平安这个名字,所以陈平安肯定跟文圣一脉大有渊源。” 杜俨听得头皮发麻。能够让自家这位桐叶宗中兴之祖一口一个“厉害”“很高明”,那得是何等出类拔萃的剑仙?至于“文圣”“老秀才”“大有渊源”这些词,更是让杜俨觉得这次陈平安会安然无恙。不过那个郑大风,肯定难逃一死。 不承想老人又说道:“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带上那艘渡船?我等着那个左右呢,不怕他来,就怕他让我白拿了那件本命物。” 杜俨心情激荡,作揖道:“老祖宗神武,气魄之大,冠绝我桐叶洲!” 老人嗤笑道:“这种废话不要多说,有本事自己走到我这个高度,让你自己的子孙、后世宗门弟子拍这等马屁。” 杜俨忐忑道:“不敢奢望。” 老人摇头道:“所以你也是个不成气候的废物,不过是运气好,随了我的姓氏。” 杜俨没有半点郁闷,反而开心笑道:“运气好,不也是本事?” 老人破天荒点了点头,道:“这话没错。” 老人一步跨出,刹那之间,便直接来到郑大风眼前,相距两三步而已,几乎面对面了。因为个子不高的关系,老人还得微微仰视这位受伤不轻的九境武夫,笑问道:“听说你是骊珠洞天那边的看门人,给那个古怪老儿打杂,不知道我打死了你,他有没有胆子离开那座牢笼,找我麻烦?” 郑大风无动于衷,一拳递出而已。 老人双手负后,站着挨了一拳,倒滑出去数步,只是整个人身形岿然。 反观郑大风腹部,被一条小舟模样、长达两臂的器物,洞穿了。 老人习惯性伸出大拇指,抹去嘴角一丝鲜血,道:“就这点劲儿?我可不是纯粹武夫,不都说练气士的体魄是纸糊的嘛,我看也不尽然。” 老人弹指,弹掉那点鲜血,然后指了指郑大风腹部,道:“这可不是剑修的本命飞剑。我这辈子最烦剑修,太喜欢出风头,尤其是剑仙之流,眼高于顶,我恨不得把他们的眼珠子抠出来,塞进他们的屁眼里头去。只可惜等我能做到这件事的时候,就又得遵守这方天地的规矩了,大牢笼啊,没办法轻易离开山头,你说可恨不可恨?” 说到这里,老人斜眼瞥了一下天幕。 郑大风一步踏地,向老人再出一拳。 老人侧过身,同时一只手按住郑大风的脑袋,往后方一推。 郑大风倒飞出去百余丈,腹部还牢牢钉着形若飞剑的那艘小舟,倒在血泊中,一次次挣扎着起身,一次次跌回地面。 老人转头望向陈平安,问道:“你能喊来左右吗?”根本就不等年轻人任何答复,就已经一袖挥出。 一袭白衣倒飞出去,只是在空中轻灵旋转,飘然落地,两脚先后重重踩入地面,这才止住后退身影,双袖飘摇。 老人微微讶异,道:“比想象中要好些嘛,竟然有资质不当个废物,不错不错,可惜不姓杜,那么死了也不……可惜!” 老人抬起一手,轻轻按下,一只大如山峰的金色手掌,直接破开老龙城上方的云海,往陈平安头顶山岳压顶般而去。 陈平安以云蒸大泽式向天出拳。 方圆百丈之内,尘土飞扬,遮天蔽日,大坑之中,陈平安缓缓走上斜坡,重新出现在老人视野中。 老人环顾四周,点头恍然道:“看来那左右并非你小子的护道人,自然就赶不来了……” 言语之间,法袍金醴被打出金色真容的陈平安,好像被一只无形大手拦腰抓住,整个人腾空飞起,划出一道圆弧,撞入老人身后的老龙城城墙之中。 老人摇头道:“好苗子又如何,连上五境都不是,还不是废物?” 看也不看后边的城墙,老人伸出手臂,轻轻向后一弹指。 陈平安撞入城墙处,出现一张巨大的裂缝形成的蛛网,被老人弹指后,已经深陷城墙中的陈平安直接撞破了整堵墙壁,落在外城中。 老人挠挠头,等了片刻,天地尤为寂静。 郑大风半蹲在地上,抬起头,老人笑道:“你可以尝试着折断那根老烟杆,我很好奇那老家伙是亲自来救你,还是使些雕虫小技。” 郑大风口吐鲜血,艰难道:“杀我一个人就够了。” 老人摇头道:“骊珠洞天那老家伙站在我跟前,跟我说这话,我说不定才会考虑一二。” 老人皱了皱眉头,转头望去。那个年轻人竟然强撑着重新出现在了城墙大窟窿当中,手中握有一颗丹丸模样的东西。 那位教习嬷嬷脸色阴暗,道:“是一颗上五境妖丹,如果是被炼化之物,这一旦炸开,整个老龙城东边都要毁了。” 苻南华放声笑道:“此人绝对不会如此作为!” 教习嬷嬷神色古怪,瞥了眼苻南华,后者轻声笑道:“这种人,就是这么蠢。” 孙嘉树叹息一声,陈平安确实不会这么做。 孙嘉树刚走出一步,就被元婴老祖一把按住肩头,道:“不可强出头,不然孙家此番谋划,全部付诸东流。” 孙嘉树挣扎了一下,仍是被老人死死按住,厉声道:“其他事情,你都可以任性,这件事,不行!这不是你孙嘉树一个人的事情。” 孙嘉树依然想要说话,竟是直接被孙氏老祖打晕过去。 陈平安坐在破碎城墙边缘,摊开手掌,道:“我用这颗妖丹,买郑大风一条命。” 虽然距离颇远,可是老人依旧听得一清二楚,嗤笑道:“什么时候九境武夫的性命,值这么多钱了?”略作思量,老人笑着点头道:“不过九境武夫再少,总比这十二境妖丹要多一些,我答应了。” 他伸手一抓,将那颗十二境妖丹收入囊中,然后冷笑道:“郑大风的命留给你了,至于他的武道境界嘛,就别留着了。” 只见老人一跺脚,死命挣扎着起身的郑大风背脊处传来一连串的崩碎声响。 一位九境武夫,如同没有了骨头,瘫软在地上。 老人看着那个年轻人,道:“好了,现在你又拿什么来买下自己的性命?记住,要比十二境大妖的妖丹更加珍贵,才行。” 陈平安盘腿而坐,血人一个,已经看不清面容。 老人笑道:“都说我这个人脾气不好,我今儿破例一回,等你一会儿。” 这位貌不惊人的桐叶宗中兴之祖,那件本命仙兵,名为吞剑舟。是由远古时代一条巨大吞宝鲸的完整尸骸,历经六百年整,才炼化而成。六百年间,桐叶宗倾尽人力物力,孤注一掷。 桐叶宗被南边玉圭宗唯一一次压过声势,就是在那段惨淡岁月。先是开山老祖一脉的宗主,在一场远游中土神洲的变故中,身死道消,宗门没了仙人境坐镇,青黄不接;然后是桐叶宗为了杜氏老祖,财力一掏而空,之后老修士炼化本命仙兵,又闭关了数百年之久。 这位老人出关后,第一件事情就是乘坐“渡船巨舟”,到了玉圭宗山头,约战一位玉璞境剑仙,只分生死,结果直接将那名剑仙打死,连剑修的本命飞剑都给吞掉了。 既然能吞掉剑仙飞剑,那天底下还有什么是吃不进肚子里的? 老人等了片刻,问道:“想好了没有?” 陈平安摇摇头,道:“没了。” 老人笑眯眯问道:“腰间的养剑葫芦,品秩还凑合,嗯,还有那块玉牌,有些年头了,竟然是件咫尺物?可惜加在一起,也买不了你的命,何况你死了,东西就都是我的了。” 陈平安低下头,拍了拍养剑葫芦,挤出一个笑脸,说道:“这辈子就这样了,你们能跑就跑吧。” 然后他颤颤巍巍伸出满是鲜血的左手,一把扯下腰间那块玉牌,死死握在手心,想要一把捏爆这块咫尺物。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件东西,死也不能被别人染指。 咫尺物安然无恙。 陈平安满是愧疚,只是到最后,有些委屈。 从来不会怨天尤人的陈平安,有些委屈。 他抬起攥紧玉牌的手臂,横在眼前,泪水糊着血水,只是不愿让世间看到这一幕。 陈平安放下双手,高高抬头,往南边瞥了眼,嘴里轻声道:“我有一剑……可搬山,可倒海……” 那位桐叶宗中兴之祖,嗤笑道:“这是做啥子?临终遗言,不是应该破口大骂我欺负人吗?” 于是他驾驭本命仙兵,“一剑”戳穿了年轻人的腹部。 不知为何,那块玉牌粉碎了。 老人微微皱眉,不过也只是觉得可惜少了一件咫尺物。 穗山之巅,一位坐在石碑之巅死死耗着那位金甲神人的老秀才,一直在默默推衍天地。突然他脸色大变,站起身,以罕见的肃穆神色沉声道:“傻大个,助我劈开两大洲之间的屏障,别问,速度!” 身披金甲、以剑拄地的穗山大神很是奇怪,点了点头,什么都没问,就现出高如山岳的金身法相,一剑劈斩而去,直接劈出了一条类似光阴长河的无尽虚空。 老秀才一掠而去,缝隙合拢。 整座中土神洲的中岳穗山,山水气运震荡不已。 天地间,有人像是听见了老龙城的那句言语,她轻柔应声道:“来啦。” 破碎后坠地的骊珠洞天,整座方圆千里的小天地都开始剧烈摇晃。 阮邛脸色铁青,竭力压制这份疯狂至极的紊乱气运。 一大片斩龙台石崖处,掠出一抹白色的高大身影。 她带着两只雪白大袖,笔直升天,在这座浩然天下的天幕穹顶处瞬间停滞,瞥了眼宝瓶洲版图的最南端,然后身形如剑而去。 雪白身影所到之处,整座宝瓶洲上方,在大寒时节都响起了一阵阵雷鸣。 云海以下,登龙台以西,渡口孤岛以北,整座老龙城陷入了光阴长河瞬间停滞不前的境地。 范峻茂看到那抹雪白身影如坠地之天虹的瞬间,心中充满了无穷尽的缅怀追思。她热泪盈眶,站起身,欲言又止,又以一个历史悠久的“安坐”之姿,端端正正坐在云海之上。后世儒家君子,讲究正襟危坐如坐尸,即是如此。 灰尘药铺那边,裴钱正手持行山杖,在铺门外边的巷子里施展着疯魔剑法,浑然不觉天地异象,而门槛那边的赵姓阴神已经纹丝不动。 外城有位身材矮小的富家老翁,一脚刚要踏出,一皱眉头,缩回了脚,纹丝不动,只是转动眼珠子,略作思量,又以更加隐蔽的阴神出窍远游,鬼鬼祟祟,又如鱼得水。 老龙城东门外,云林姜氏的教习嬷嬷满脸涨红,本命飞剑在窍穴内嗡嗡颤鸣,这才使得她能够竭力看到一些模糊画面。 桐叶宗姓杜的中兴之祖,眯起眼,望向城墙窟窿那边,本命仙兵吞剑舟,安安静静悬停在身侧。 在那堵城墙被硬生生打出来的“门洞”中,一位白衣如雪、大袖飘荡的高大女子,坐在碎石堆上,动作轻柔,怀中抱着那位身上的金醴法宝几乎尽毁的年轻人,他受伤太重,已经昏死过去。高大女子低下头,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抚平年轻人那紧皱的眉头。 不远处,站着一位青衫寒酸的老儒士,抬手擦着额头,对高大女子道:“你也太冒失了,动静闹得这么大,知不知道,为了遮蔽你的行踪,我算是把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如果不是穗山大神还算讲义气,让我直接跳到了宝瓶洲北部,这会儿就已经天下尽知了,到时候陈平安还怎么安心修行?” 见那女子不说话,老秀才越发心虚,哀叹一声,看也不看那桐叶洲版图上的仙家第二人一眼,自顾自地来到墙壁边缘,忍着心中怒火,问道:“怎么?你们两位既然这么喜欢看热闹,现在却连头都不敢露了?” 北边,出现一个缥缈身影,依稀可见,是一位中年儒士,腰间悬挂有一枚金色玉佩,篆文为“吾善养浩然气”。 南边,是一位同样身形飘忽不定的儒士,古稀模样,腰间同样悬挂金色玉佩,篆文为“得道多助”。 中年儒士作揖道:“拜见先生。” 南边那位古稀儒士见到了文圣老秀才,却是全然无动于衷,连眼皮子都没有动一下。 老秀才深呼吸一口气,指了指那个桐叶宗中兴之祖,望向悬挂“得道多助”玉佩的古稀儒士,问道:“你身为负责察看桐叶洲北方的圣人,若说十境、十一境的练气士行走天下,你可以推说人间事繁多,脚底下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你在天上顾不过来,但是这么一个飞升境练气士,就是一盏大灯笼在你眼前飘过,你还是看不到?你眼睛瞎了?” 古稀儒士默不作声。 中年儒士叹息一声,他事先其实被打了声招呼,说桐叶宗杜懋会下山来一趟他所在辖境的宝瓶洲老龙城,这是北方大骊宋氏的谋划之一,又牵扯到扶乩宗、太平山大乱的妖族内幕。杜懋离开宗门之前,就与古稀儒士报备存档过了,只是事出突然,来不及跟学宫讨要关牒,所以中年儒士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对于这些飞升境大修士的约束,是礼圣订立下来的一条铁律,这么多年来,并非没有反弹,甚至还有大修士公然讥笑说,礼圣老爷真是博爱,浩然天下放养着那么多妖族,不去绞杀殆尽,斩草除根,留着养虎为患不说,反倒是对自家人规矩森严,伸个胳膊腿儿,都得学宫批准。瞧瞧人家道家三脉坐镇的青冥天下,飞升境爱待在那座白玉京就待着,闷了就肆意远游天下,为何独独浩然天下,打个喷嚏都得讲规矩? 桐叶宗杜懋有些不耐烦,一手负后,一手挠头,抬头望向那位老秀才,问道:“你就是文圣啊?” 老秀才对杜懋就当没看见没听见,只与那两位坐镇天上的儒家文庙陪祀七十二贤,说道:“你们两人,皆是老三的得意门生,是圣人。老三应该教过你们,你们更应该记得,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 前者,是对坐镇宝瓶洲南部的中年儒士说的。 后者,是对那位放任杜懋下山,跨洲进入老龙城的古稀儒士说的。 能够跻身文庙、陪祀至圣先师的读书人,当然是名副其实的圣人,比儒家书院山长的所谓儒圣,更加有分量,只是浩然天下儒家正统,仍然坚持七十二贤这个说法。 老秀才继续道:“你们家先生更说了,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现在是那个陈平安在教你们做人!反正老三也教不好,就让一个读书不多的孩子教你们好了。” 古稀儒士脸色古板,漠然开口道:“你已不在文庙,再无陪祀神像,学统文脉已断,对我家先生应当敬称为亚圣。” 老秀才气得吹胡子瞪眼睛,骂道:“我没喊他老王八蛋,就已经给他天大面子了!你算个什么东西?靠着狗屁的道德文章,无补于事的狗屁学问,进了文庙吃冷猪头肉而已。” 古稀老人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嘴角微动,似有讥讽。 老秀才拍了拍胸口,自言自语道:“要以理服人,以德服人。”又叹息一声,道:“你们两个,是明知道我如今没办法拿你们怎么样,所以就有恃无恐,对不对?” 中年儒士摇头道:“不敢,也不愿如此。” 古稀儒士冷笑道:“你的学问就是搅屎棍,是臭苍蝇,坏了我们儒家道统的千秋大业。” 这位悬佩“得道多助”金色玉佩的古稀儒士,不退反进,向前跨出一步,理直气壮道:“我就当着你的面这么说了,你能奈我何?” 老秀才给气笑了,道:“你把我当年如日中天的时候,你苦读钻研我这一脉学问书籍的事情,给忘了?如果我没有记错,你还跑去跟崔瀺讨教过,结果如何?崔瀺骂你啥也没学到,只学了老三的道貌岸然,还建议儒家以后颁布一个‘伪君子’头衔,与那正人君子并驾齐驱,真是一针见血。” 中年儒士满脸苦笑。古稀儒士定力真是好,被老秀才如此羞辱,仍是神色自若。 老秀才仰起头,望向高空,喃喃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这是老三你亲口说的啊。我知道,你是要为读书人再添加一副枷锁,想要遥相呼应至圣先师那句‘克己复礼为仁’,可你现在看看这座天下,符合你的初衷吗?不用看其他人,就看看你这位得意弟子就行了。就因为这样,堂堂礼记学宫大祭酒,礼圣的门生,厚着脸皮去求白泽出手,结果人家怎么说来着?‘再看看。’再看什么呢?我觉得不用看了,这个世道啊,就是不行,就是江河日下,人心不古!当初我们切磋学问,又是怎么说来着?哪怕大道不同,可是皆认为‘今人不必不如古人’的。笑话,真是笑话!” 中年儒士望向南边的那位古稀儒士,轻声笑道:“不然与先生认个错?” 古稀儒士反问道:“何错之有?” 中年儒士沉吟片刻,道:“断人文脉香火,只应该在学问上着手,只应以苍生社稷出发,不该以力服人。一个飞升境的练气士,打着幌子,挑衅四位圣人默认的老神君,肆意打杀一位‘有可能是文圣门下弟子’的年轻人,不合理,不合礼!” 古稀儒士淡然道:“我在看千秋大业,在看文运万年。” 中年儒士微微摇头,不再言语。 老秀才一屁股坐在墙壁破洞边缘,叹道:“不管道理讲与不讲,不管谁来讲这道理,不管旁人听与不听,有些道理,始终都还在的。你们不懂。” 身后,一个清冷嗓音响起,问道:“讲完了?” 老秀才点点头,垮着双肩,双手叠放在膝盖上,有些灰心丧气,道:“讲完啦。跑这么远,还要一路遮掩你的气机,这会儿又说了这么多废话,没半点精气神喽。至圣先师,礼圣,老三,我,辛辛苦苦琢磨出来的这么多好道理,我看是要原封不动还给这方天地喽。” 高大女子轻轻放下陈平安,站起身,缓缓走到老秀才身边,道:“那该讲我的道理了。事先说好,你要是敢拦着,我连你一起——” 老秀才摇头道:“不拦着,是我这个糟老头子没本事啊,才害得小齐身死道消,才害得小平安遭此苦难,是我对不起这两位弟子。有些人想吃屎,我都拦不住,我拦着讲理的你做什么?” 一直站在原地看戏的杜懋笑道:“怎么,也是位隐世不出的剑修?仙人境?总不能是倒悬山那边跑出来的飞升境吧?” 中年儒士眼神古怪,瞥了眼南边的古稀儒士,后者神色肃穆凝重,显然面对高大女子,比面对曾经身为文圣的老秀才,压力更大。 高大女子打了个哈欠,往前一步走出,笔直落在墙根下,缓缓前行。 她腰间悬挂有一把无鞘也无剑柄的老剑条,锈迹斑斑,唯有剑尖处一小截,磨得锋芒极其光亮。 古稀儒士沉声道:“你如果胆敢出手,就是坏了此方天地的规矩!” 高大女子只是缓缓前行,伸手拍打着嘴巴,像是刚刚睡醒。那把老剑条系挂得并不牢靠,所以随着她的步伐,剑尖轻轻摇晃,雪白剑芒流转不定。 杜懋心思急转,缩手在袖,想要推衍天机,突然发现这座天地已经被人禁锢,再也无法演算出眼前这位高大女子的真实来历。 她在前行途中,转头对那位中年儒士说道:“看在你说了几句人话的分上,出去!” 中年儒士微微皱眉,却发现老秀才在对他挥手,略微犹豫,仍是散去了身影。 她把视线往南移了些许,斜眼看着那位古稀儒士,喝道:“滚出去。” 老秀才再无动作。 古稀儒士质问道:“你真要与这座天下的大道抗衡?” 高大女子歪着脑袋,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按住老剑条顶端,道:“才磨了这么点,不过劈开一座倒悬山应该是可以的,那我就在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开道门吧。” 古稀儒士脸色大变,厉声道:“不可!” 她哪里乐意搭理这家伙,轻轻一推老剑条,老剑条一闪而逝。 这座天地的天幕,即刻破开一个大窟窿,飞剑直去倒悬山那边,转瞬万里又万里。 老秀才浑然不在意,到底是当年那个成圣前跑去天穹,伸长脖子嚷着让道老二往这里砍的混不吝读书人。 婆娑洲和桐叶洲之间的广袤海域上,一位远离世间的剑修猛然抬头望去。 刹那之间,只见前方千里之外的大海,像是被一把飞剑给直接劈成了两半,巨浪高如山岳,向他迅猛压来。 这名剑修自然不会担心这些海浪威势,近身百丈则粉碎,但是那把飞剑的气势,让他有些触目惊心。 浩然天下有这样的剑修?阿良又给道老二打下来了? 可阿良如今没有这样的一把剑吧?事实上他这辈子都不曾有过。 四座天下,最好的四把剑:一把在中土神洲天师府的历代大天师手中;一把在那个自称“资质鲁钝,得不了道教不了学问”,却一剑劈开黄河通天的读书人腰间;一把在道老二手中;阿良离开倒悬山后,据说就是去找最后那一把——“杀力高出天外”的那一把!只是不知为何,天底下最配得上那把剑的阿良,到最后竟然只是赤手空拳,飞升去了天外天。 剑修没有去追赶那把杀力无匹的飞剑,而是猛然惊醒,立即往宝瓶洲最南端那边赶去。 古稀儒士伸手指向那个高大女子,愤怒道:“你疯了!” 她依旧缓缓前行。 杜懋咽了咽口水,问道:“你既然丢了剑出去,还要跟我拼杀?” 她仿佛听到天底下最好笑的一个笑话,笑道:“拼杀?你大概不知道一件老皇历上的事情,毕竟你年纪小,我不怪你。” 老秀才蓦然大笑起来,捧腹大笑的那种,对杜懋道:“上古时代最大的那条吞宝鲸,是给谁宰掉的,你知不知道啊?我知道啊,可我就是不告诉你啊。” 高大女子就这样笔直走到了一位飞升境神仙的身前,与之前杜懋站在郑大风身前差不多的距离。 只是女子身材高大,所以她居高临下,眼神冰冷,看着这个该死的老不死:“不如你驾驭你的这件本命仙兵,试试看?我站着不动,不骗你。” “臭娘们你找死!”杜懋暴喝一声,身形急掠,吞剑舟瞬间风驰电掣,直刺那个古怪女子的头颅。 本就不过几步距离,又是一件本命仙兵,可杜懋却心神剧颤。 古稀儒士亦是眼皮子开始打架。 只见那艘吞剑舟颤颤巍巍悬停在高大女子眉眼之前,充满了本能畏惧,以及对杜懋这位主人的哀怨。 高大女子伸出一根手指,向下指了指,道:“乖,别碍眼,下去点。” 吞剑舟竟是无比温顺地开始下降,最后悬停在她脚边,结果仍是被她一脚踹飞出去,恼火道:“不长记性。” 杜懋习惯性伸出拇指,抹了抹嘴角。熟悉“桐叶宗那个老变态”的对手,就会知道,当杜懋做出这个动作后,几乎就是要拼命了。 高大女子叹了口气,对杜懋说道:“你运气不错,只毁了一件本命物,我那一剑本该是对你递出的。不过下次等我现身桐叶洲,你就没这样的好运气了。” 就在此时,天地先前破开窟窿的那个地方,探入一只青衫袖口中的大手,双指夹住那把老剑条,手臂颤动,大袖翻滚。 显而易见,哪怕只是暂时控制住这把磨了一截剑尖的老剑条,也并不算轻松。 一个威严嗓音从外边大天地传入这座小天地:“胡闹,下不为例。” 高大女子转过头去,问道:“怎么?是要我持剑后再出剑,那我把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打通?” 她一招手,老剑条瞬间脱离那只手的掌控,被她握在手中。 那只手臂的主人并未现身,但是一抖手腕,袖有清风凝聚如滚滚江水,直接将那位古稀儒士裹挟其中,说道:“随我去文庙,闭门思过。” 老秀才啧啧道:“如今连冷猪头肉都吃不成喽。” 那人冷哼一声,对老秀才说道:“今天的事情,老秀才你来收拾残局,文庙那边不会插手。” 老秀才蹦跳起来,骂骂咧咧道:“老子不服!给点好处来!不然看我不去文庙那边,除了老头子的神像,连礼圣和你在内,搬走剩余七十尊神像,全部丢出去,再把我那尊搬进去,反正老头子本来就是看我最顺眼……” 那人将古稀儒士收入袖中后,叹息一声,道:“拿去。” 言语落定,小天地的天幕窟窿已经合拢,只是轻飘飘落下一枚金色玉佩,却不是古稀儒士那块“得道多助”,而是中年儒士那块“吾善养浩然气”。 老秀才接在手中,这才心满意足,笑道:“这次还算公道,有点小善了。” 那人似乎给这个“小善”说法惹火了,没有立即返回中土神洲,反而有一股磅礴的浩然正气滞留在小天地之外。老秀才直着脖子嚷道:“咋的,你也不服?不然我跟你说道说道那场三四之争,到底我为何而输?真是你学问比我高?如果不是我弟子当中,是齐静春,是左右……” 老秀才看似“胡说八道”的时候,双手抖袖,微微屈膝,就要坐而论道。 唯有儒家圣人与中土神洲上五境仙人,方可亲眼所见当年某人的学问,是何等如日中天,是如何力压释道二教的那些圣人! 便是欺师灭祖的大骊国师崔瀺,说起这一段尘封历史,亦是神色慷慨。 但是那人直接走了。 老秀才停下吓唬人的动作,瞪大眼睛看了半天,没动静,应该是走了,这才咬了口那块金色玉佩:“哎哟,是真的,还算讲点道理,我这一大水缸口水,不亏。” 此次离开骊珠洞天,高大女子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手持老剑条,对杜懋笑道:“你的运道似乎比我想象中要差点。” 老秀才哈哈大笑道:“不是嫌弃飞升境束手束脚嘛,那就打他个跌落玉璞境、元婴境,想去哪儿去哪儿!不是想要断我文脉香火吗?哈哈,这下子踢到铁板了吧,不对不对,是踢到了一根老剑条。杜懋你运气好,万年以来独一份啊,以后出门还是可以跟人吹牛皮的……” 高大女子转过头,眯眼厉色道:“照看好我的主人!” 老秀才缩了缩脖子,答道:“放心,我不比你少关心小平安。” 杜懋卷起袖管,缓缓道:“没了吞剑舟,我还是一位飞升境!” 老秀才扯了扯嘴角,一挥袖,杜懋头顶小天地的天幕,已被打开。 杜懋终于有些气急败坏,飞升境之所以在各种洞天福地龟缩不出,除了容易引发天地气运的紊乱,还极其容易引来大道碾压! 高大女子横剑在身前,淡然道:“关上。” 老秀才点点头,果真重新关闭了天幕漏洞。 这下子杜懋才开始有一丝慌张,只是脸上戾气不减分毫,问道:“既然如此看重那个年轻人,你当真舍得跟我互换修为?” 高大女子笑道:“这会儿开始跟我讲道理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 杜懋这趟北上,有三个目的:一是找机会断了文圣一脉的香火,顺便领教一下剑修左右的飞剑;二是有人想要试探一下那位骊珠洞天老神君的底线;三是为了桐叶宗渗透宝瓶洲半壁江山而来。 现在已经达成了两个目标,第一个,可有可无了,他本就不是儒家门生,无须为此消耗自己的道行。 山上修行,以力为尊,至少他杜懋一直推崇这个观点。 胜人者得势,自胜者得道。 前者是实打实能够落袋为安的,至于后者,在杜懋眼中,完全就是大而无当的废话,只要是死在大道之上,即便称得上殉道而死,不还是死了? 高大女子握紧那根老剑条,问道:“先前我主人在你身前,你与他讲道理了吗?” 杜懋倒是个真小人,直言道:“他的修为,如今就是个废物,如果不是为了引出剑修左右,都没资格让我杜懋跟他说一个字。但是你有!” 高大女子一手持剑,一手抬起做了个手势。 老秀才苦兮兮拿出一幅山河画卷,嘱咐道:“悠着点打。” 杜懋见到那幅不同寻常的画卷后,不再犹豫,将那派不上用场的本命仙兵收回窍穴当中,同时祭出金身法相,一肩膀撞开小天地,就要往南海飞掠而去。 高大女子没有追赶。 老秀才笑了笑,随手丢出那幅画卷。 高大女子与杜懋那尊金身法相一前一后消失在画卷中。 那一幅山河画卷悬停在了老秀才身前,至于这座老龙城小天地,则重新合拢无缝。老龙城外,除了那位教习嬷嬷能够稍稍眨眼,其余人等,依旧全部寂静不动。 画卷上,时不时传出一阵阵丝帛撕裂声响,是被杜懋的金身法相撑开画卷天地,更是被一剑剑破空所致,看得老秀才心疼不已。 不到一炷香工夫,老秀才心中大定,屈指一敲画卷某处,然后收起了画卷藏在袖中。 高大女子缓缓从虚空处走出,老剑条悬挂在腰间,磨砺锋锐的那一小截剑尖黯淡了几分。 她打着哈欠,手里拖曳着一条腿,桐叶洲飞升境的大修士杜懋,就这么像死狗一般被她从画卷中拖曳出来。 她问道:“只是这个……叫什么来着?” 老秀才抹了抹额头汗水,答道:“杜懋,桐叶洲除了东海老道人之外,最强的一个修士了。” 她“哦”了一声,将那具“尸体”随手丢在一旁,道:“他有些旁门神通,应该是撞开天幕的瞬间,就阴神归位了,这具尸体,只是这个……谁的阳神身外身。” 老秀才恍然道:“只是身外身啊,难怪坐镇天外的儒士会点头答应,如果没有我们这一闹,在学宫那边是搪塞得过去的。” 只是老秀才一脸无语,道:“可哪怕如此,杜懋也拥有十二境的修为吧。” 高大女子盘腿坐在陈平安身边,再次将他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她抬头望向远方,悠然道:“在我剑前,十二,十三,有差别吗?” 老秀才小声问道:“那艘吞剑舟呢?” 她心不在焉道:“我撤去了先天压制,由着他的阳神使用这件兵器,然后给我打爆了,不然我早出手了,我就是想知道如今所谓的仙兵,到底是什么货色。” 老秀才抹了抹额头汗水,问道:“你自己如何了?” 高大女子低头端详着那张白了些的年轻脸庞,他似乎在做着噩梦,虽然已经被老秀才暂时止住伤势,可到底会很难熬。她伸出手指,轻轻揉着他的眉心,柔声道:“骊珠洞天大山中那片石崖,是我原先主人的剑意凝化,本来就是我的。只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懒得计较这些。后来我跟阮什么来着,做了笔小买卖,他占据了那块斩龙台的三成。” 老秀才瞥了眼她腰间老剑条的剑尖,笑道:“所以你这几年,就在用阮邛的那座斩龙台磨剑?” 她淡然道:“是用真武山的那片。阮邛这片,是要留给我家小平安的。” 老秀才汗如雨下。 她望向南方,道:“这事情还没完。” 老秀才摇头道:“别,千万别,没完是没完,但是你不可以出手了,让我来吧,这是为了小平安好。” 她点了点头,道:“我这趟回去,暂时就不出来了。如果下次出来,发现你所谓的好,一点都不好,我会找到你的。你应该清楚,在你与浩然天下的大道合一后,世间唯有我,可以杀你。” 老秀才干笑道:“咱们是自家人啊,这么凶干啥?” 高大女子,白衣袖口无风飘摇,摇头道:“本来好好的,就因为你非要收他做关门弟子,才有今天的祸事,如果不算半个自家人,你第一个死。” 老秀才瞪眼道:“别说赌气话啊。再说了,你敢当着你家主人的面,讲这混账话吗?” 她直截了当道:“不会说,会偷偷做。到时候陈平安认不认我,不还是我的主人?” 老秀才哑口无言。 她一招手,在她当年赠送给陈平安的那件小礼物崩碎后,从里头坠落出三块长条青石,皆是世间剑修梦寐以求的斩龙台,大小不一,小的如尺子,大的如宫殿中的一块地砖。她将陈平安交给老秀才,道:“我出去解决些小事。” 老秀才悻悻然道:“有话好好说哈。” 高大女子这次没有走向某地,一步跨出,就来到了某人身前,正是那位身为元婴剑修的教习嬷嬷。 高大女子伸出双指,从教习嬷嬷心窍间硬生生拔出了一把本命飞剑,双指夹住那把本命飞剑的首尾,微微加重力道,压得那把飞剑绷出一个弧度。 在这座小天地中,身形无法动弹的老妪眼神充满哀求。 高大女子微微侧过头,道:“求我?不然与我主人一般,说对的道理,我就答应你不捏断这把飞剑。” 这是明摆着不讲道理了。 这位云林姜氏的教习嬷嬷,哪来仙人境神通,能够在这座小天地言语半句,所以稍等片刻,高大女子就继续加大力道,飞剑弯曲的弧度越来越大,啪的一声,当场断折。 教习嬷嬷七窍流血,金丹出现裂纹,元婴更是哀号不已。 高大女子嗤笑道:“你们的道理嘛,我其实一向是很喜欢的。趁着我家小平安还没醒过来,我赶紧做了再说,以后可就未必有这样的机会喽。” 她说完之后,笔直飞升,来到老龙城上方的云海。 绿袍女子范峻茂继续保持那个古怪的坐姿,抬起头后,眼神炙热,且心怀敬畏。 范峻茂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事先并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你的新任主人!” 高大女子悬挂老剑条,站在范峻茂身前,弯下腰,笑问道:“不知者无罪?” 范峻茂摇头道:“不知即是大罪了,我认!” 高大女子伸手揉了揉眉心,“你怎么跟当初一个模样,每天都是可怜兮兮的,不是偷偷跑去拱桥那边对着云海哭,就是今天这样跪在云海上,这让我怎么杀你?” 范峻茂神采飞扬,道:“杀我便杀我,有你在,足够了!” 高大女子“哦”了一声,手心轻轻一拍老剑条尾端,老剑条高高翘起,旋转一圈,然后一剑刺透范峻茂心口,将其缓缓挑在空中,问道:“够吗?你难道不知道我当年杀了多少个你这样的存在?” 范峻茂嘴角渗出鲜血,一双眼眸中竟是唯有快意,断断续续道:“你没变,你没变,我知道的,已经一万年了,还是如此,哪怕再过一万年,你都不会变……只要你愿意拿出这份精气神,天底下就……” 高大女子转头看了一眼老龙城城墙那边,从云海落回地面,老剑条也从范峻茂心口处拔出,返回她腰间。 范峻茂跌落在云海,捂住心口,晕死过去。云海开始疯狂涌入她体内。 在老龙城城墙窟窿那边,陈平安已经清醒过来,继而有些茫然。 老秀才已经不知所踪。 陈平安看到了那个悬停在城墙窟窿外边高空的熟悉身影缓缓飘落在眼前,已经不再是个泥瓶巷苦寒消瘦少年的年轻人,轻声问道:“我是不是错了?” 她摇摇头。 年轻人保证道:“下次我会更小心些,比如学一学阴阳家的推衍术。本来以为自己可以解决的,没想到那个修士境界那么高……” 她还是摇摇头。 年轻人问道:“不对我失望?” 她再摇头。 于是,陈平安笑着眯起了眼。 高大女子也是如此。 第91章 《他乡遇故知》:人间苦难说不得 光阴长河依旧从这座小天地外边,缓缓流淌而过,天幕处两种天地规矩间的摩擦激荡,焕发出五彩琉璃般的迷人色泽。 陈平安和剑灵肩并肩坐在城墙废墟边缘,双腿悬在外边。 陈平安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腹部,已经止血,伤口处基本愈合,只是内里好似一团乱麻的五脏六腑,依旧疼得让人打战。 一件飞升境本命仙兵的创伤,哪怕远远不算倾力一击,可后遗症之大,依旧令人难以想象。 远处,所有人都站在原地静止不动。 唯独本命飞剑被折断的那名教习嬷嬷,最为诡异,一直在摇摇晃晃,幅度极小,但是尤为凄惨。 孙嘉树被老祖宗打晕过去,交由身边老管事搀扶。 绝大多数人脸上都带着快慰的笑意。 听剑灵说,被打断脊柱的郑大风,那一口九境武夫养炼而出的纯粹真气,已经彻底消散,真的沦为了一个废人,不过体魄底子还留下一些,相当于五六境的武夫身躯。郑大风已经被文圣老秀才送往灰尘药铺,性命无忧便是了,不过估计就算从病榻上重新站起来,后半辈子都会生不如死。 剑灵还说,老秀才说这烂摊子由他来收拾,总之绝不会让陈平安吃亏,那个杜懋吃进去多少,就得吐出来更多,而且事情没这么简单。 两人一起看着这座小天地的天幕穹顶,她突然说道:“我得走了,磨剑一事,不能耽搁片刻了。” 陈平安想起一事,轻声道:“我有一把可以遮蔽天机的油纸伞,神仙姐姐你拿着吧?按照先前的说法,就连文圣老爷的死对头都表态了,以后我至少不用再碰上杜懋这种老怪物,只要不是上五境修士,我都能应付,而且也不会主动招惹,这次老龙城帮着郑大风,是个特例。” 她“嗯”了一声,伸手摸了摸陈平安的脑袋:“也好,你还没送过我东西呢。” 陈平安眨眨眼。 她理直气壮道:“是说当年过桥的时候,你箩筐里那块斩龙台?那也不是你送的礼物,是我偷的呀。” 陈平安笑道:“神仙姐姐,你想要啥?那把油纸伞不算,我送你其他的。我走了很远的路,以后还会接着走下去,说不定就能遇上你喜欢的东西。” 她侧过身,然后身体后仰,笑道:“不怕那位姑娘生气啦?” 陈平安笑容灿烂,道:“大不了给她打一顿呗。” 她弯曲双指,在陈平安额头上轻轻一敲,笑道:“少年郎长大喽。” 陈平安也侧过身,伸手比画了一下两个人的高度,开心道:“是吧?” 她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陈平安的肩头,笑问道:“很喜欢那个丫头?怎么个喜欢法?” 陈平安想了想,苍白的脸庞上微微泛红,双手撑在身后,望向远方,羞赧轻声道:“这个我哪里好意思说出口。” 她啧啧道:“哎哟哎哟,我可真要吃醋了。” 陈平安依旧眺望远方,摇头道:“不会的,神仙姐姐最好了。” 高大女子笑着站起身,道:“走,去那药铺拿雨伞。对了,地上这具尸体,是杜懋的阳神身外身,可以收起来,好歹是十二境仙人体魄的一副皮囊,能卖钱。” 陈平安瞥了眼地上那个“杜懋”。 她笑道:“能卖不少钱,甚至可以让人寄居其中,比如大骊国师崔瀺那种。” 陈平安将其收入咫尺物当中。 她会心一笑。 陈平安虽然体内气府破败不堪,但是行动无碍,不过如今要与人交手就不行了,估计当下的实力,还不如当初初入三境时的武道修为。 陈平安站起身,低头看着破烂的金醴法袍,心疼得比肉疼还要厉害。剑灵手中拎着那三块最早放在咫尺物素白玉牌当中的斩龙台,笑道:“没事,补得回来,几袋子金精铜钱而已,说不定还能一鼓作气提升到半仙兵品秩。杨老头得给些,那个杜什么来着的,也得想法子给。” 陈平安点点头。 她大步向前,走在这个被打通的城墙大窟窿之中,道:“别灰心,大道尽头还远着呢,到时候我还是会在你身边的。” 陈平安快步跟上,她抓住陈平安的肩头,跃出墙洞,按陈平安指点的方向,掠向老龙城内城的那间灰尘药铺。 由于老秀才尚未撤掉老龙城的禁制,故此依旧是万物寂静。 此时在药铺门外的巷子里,手持行山杖的裴钱,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因为她耍完自创的疯魔剑法后,发现赵姓阴神像个木头人似的,一动不动,她怎么喊都不管用,那些黑烟就跟冰锥子似的,她双手抓住一缕,结果怎么扯都扯不动,吓得她丢了行山杖,蹲在地上抱头痛哭,撕心裂肺,又是喊爹又是喊师父的,把嗓子都喊哑了,疯了似的跑出小巷,突然记起了陈平安的叮嘱,于是掏出那张符箓啪一下贴在额头上,给自己壮胆,皱着一张哭花了的小脸,就要跨出那一步,去找陈平安! 结果背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嗓音,喊道:“回来。” 裴钱转过身,看到了对自己笑着的陈平安,既委屈又高兴,哭哭笑笑跑了过去,一把抱住陈平安。 剑灵站在陈平安身后,看到这一幕,觉得有趣,挺像的。 至于这个黑炭小闺女眼睛里的古怪,她的出身和眼界,使得她比谁都更清楚其中的门道。 这番气象,叫作眼蕴日月。 当然不是浩然天下的“正统”日月,而是某些洞天福地的日月精粹。这份滔天福运,即使是九境武夫,或是陆地神仙,都是没办法承受的。 至于小姑娘为何安然无恙,她不感兴趣,什么奇怪之事、神异之人,她不曾见过?多到早已麻木了,仅是死在那把老剑条下的,就不计其数。 裴钱这才见到了那位一袭白衣的高大女子,瞪大眼睛,神色呆滞。 剑灵笑了笑,对陈平安说道:“如今天下,很少有这么纯粹的武运坯子了,你怎么不教她?” 陈平安按住裴钱的小脑袋,道:“以前怕她学了武,不知道轻重,容易闯祸,接下来我就要亲自教她了。” 裴钱开始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恐怕当下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剑灵眯眼道:“看来还不是儒家新找到的普通洞天福地,说不定还是当年被我亲手斩落人间的?” 陈平安一头雾水。 剑灵笑道:“暂时不用了解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我想起来就心烦。”她率先转身,走向药铺那边。 裴钱这才回过神,怯生生躲在陈平安身后。 那把被东海道人称呼为梧桐扇的小油纸伞,就斜靠在门口,她弯腰拿起撑开,掉出一块玉牌来,正是太平山祖师堂嫡传玉牌。 她抓在手中瞥了眼,一把捏为齑粉,嗤之以鼻道:“什么破烂玩意儿。” 陈平安一跺脚,急匆匆道:“我还要还给太平山呢。” 剑灵笑眯眯道:“不早说呀,没关系,就说是我弄坏的,让那个什么太平山来骊珠洞天找我,我赔给他们就是了。”她心想,前提是他们敢收。 陈平安无奈道:“算了,我再写封信给太平山那位老天君,应该问题不大。” 她撑着伞,点点头,道:“那我走了啊。” 陈平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到最后只是笑着点头而已。 她走到陈平安身前,微微弯腰,以额头抵着陈平安的额头,轻声道:“陈平安,遇见你,是我的幸运。” 说完之后,她便手持油纸伞,化作一道雪白长虹,破开老龙城天幕,破开那座云海,一个悬停后,往北返回骊珠洞天那片斩龙台。 药铺门口,裴钱扯了扯陈平安的袖子,心惊胆战道:“这位真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神仙姐姐啊,当着她的面,我连开口拍马屁都不敢哩。” 陈平安笑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所以习武之后,不可以目中无人。” 裴钱使劲点头,突然问道:“她就是那个姑娘吧,那下次见面,我喊她一声娘?” 陈平安刚要跨过门槛,一个踉跄。 裴钱恍然道:“是喊师娘!” 陈平安赶紧转过身,捂住这个家伙的嘴巴,瞪眼道:“不许乱说!” 裴钱眨了眨眼,又道:“嘴上不说,放在心里?” 陈平安黑着脸扯着她的耳朵,裴钱就歪着脑袋,踮着脚,咿咿呀呀乱叫。进了药铺后边的院子,陈平安这才松手。 裴钱蹲在地上揉耳朵。陈平安独自去了郑大风的正屋偏房,看到了躺在床上的那个男人。郑大风还是处在昏死状态中,只是止住了血而已。 郑大风比陈平安当初在藕花福地以种秋的顶峰拳架和“校大龙”一举破境时的状况,凄惨太多了。如今的郑大风,整条大龙脊柱都碎了。 陈平安搬了把椅子,坐在昏暗的小房间里,怔怔地望着郑大风。 裴钱蹑手蹑脚走到了偏屋门口,看到这一幕后,犹豫了一下,轻轻离开。 她坐在台阶上,双手托着腮帮。 她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伤心的陈平安。她跟着也有些伤心,吹着额头上的那张黄色符箓。 符箓吹不跑,伤心也吹不掉。 一个人长大了,都会这样吗? 一瞬间,浩然天下流淌在宝瓶洲南端的光阴流水,恢复正常,从四面八方涌入老龙城。除了金丹境元婴境这些世俗地仙,一般人根本察觉不到这种微妙。 片刻之后,这些老龙城聪明人终于意识到事情有些古怪了。 陈平安不见了还算正常,本就被那吞剑舟戳穿了腹部,消失在视野中。可是杜懋以及那个郑大风也不见了,这可就有点难以解释了。 何况在远远观战的他们这边,也有意外发生。 比如那个除了杜懋之外,老龙城内最无敌的教习嬷嬷,颓然倒地,而且当场失去了意识,一身鲜血流溢出来,分明是已经伤及大道根本的可怕场景。 苻畦从登龙台那边一掠而至,蹲下身,脸色铁青,百思不得其解,有些怨恨那个范峻茂的存在,若非如此,自己今天绝不会全然被蒙在鼓中,定然能够窥得先前异象的内幕。他在探查清楚这名云林姜氏老妪的状况后,更是心头惊骇,本命飞剑,毁了?但是苻畦没有道破天机,淡然道:“受了些伤,我们赶回府邸再说。” 苻南华望向城墙那边,已经没有了陈平安的身影,是死在外城里头的某处了,还是? 苻东海和苻春花再次对视一眼。亲眼见到这名不可一世的教习嬷嬷“受了些伤”,对于这一对还在觊觎城主座椅的兄妹而言,可是一个不小的好消息。 苻南华轻声询问道:“后边?” 苻畦摇头道:“不要管了,意义不大,先回去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杜懋消失了。不走东门,往南门入城。” 身为老龙城如今当之无愧的头把交椅,并且板上钉钉要一统老龙城的苻家,其车马竟然选择绕路,往南门而去。 最像呆头鹅的,自然还是城头上那个杜俨——飞升境杜懋的嫡系子孙,他揉了揉眼睛,老祖宗人呢?人呢? 妻子丁氏,修行资质平平,反而比金丹境圆满的杜俨更加镇定,安慰丈夫道:“在桐叶洲,老祖宗都可以横行,何况是这么小的一个宝瓶洲?” 杜俨点点头,握住她的手,笑道:“是我失态了。此次事了,我们桐叶宗就会以老龙城作为跳板,一路往北撒网,收拢各大仙家门派,顺我桐叶宗者昌,逆者亡!到时候我会负责其中一条路线,你呢,就当你的丁氏家主,老龙城以后就只有苻、丁两大姓氏了。” 丁氏嫣然一笑。 此时,老龙城外边,丁、方、侯三大姓氏,都各自派遣家族供奉截杀郑大风一行人,这是先前苻家临时起意的安排。 现在老龙城的形势让他们有些措手不及,原本不该如此仓促且赤裸裸,而是应该安排城外一拨人、外城一拨人、内城一拨人,三拨人都可以做得更加“符合身份”,让人抓不住把柄,而不是这种近乎街巷斗殴的拙劣伎俩。只是在得知苻家不要脸皮的截杀命令后,之前结盟的四大姓中的孙家孙嘉树、丁家杜俨先后向苻家倒戈,他们哪里还有讨价还价的本钱和底气,不如成为苻家附庸,以后吃些苻家嘴里剩下的残羹冷炙,总好过今晚就给连根拔除。 三族队伍中,那个方姓子弟没觉得形势有变,还惦念着今晚大摆宴席,到时候让灰尘药铺的那些女子,全部抛头露面,谁喝掉一杯酒,就让她们脱去一件衣裳! 三大姓氏的话事人在商量之后,决定跟随苻家去往南门,至于身后那些负责截杀的供奉客卿们,先不去约束,想必这些人得手后,自会在城中会合。 云海之上,范峻茂缓缓醒来,果然跌境为金丹境了,她却没有半点怨怼,大笑过后,瞥了眼底下的登龙台那条路线,还有零零星星的厮杀。她皱了皱眉头,伸手捂住心口,另外一只手双指往下指指点点。 云海之中,一条条光柱纷纷落下。 因为动用了云海根本气运,范峻茂的出手,威势不亚于寻常元婴境,本来就伤亡惨重的供奉客卿们,仅剩下的五六个,一个个又被射穿头颅。 担任死士的范氏车夫,只剩下最后一人。下车四人,最终走上那辆马车的,只有浑身浴血的卢白象和伤势最轻的魏羡。而武疯子朱敛,死了。隋右边也是战死。 卢白象捡回了那把痴心剑,不忘在那些尸体上,对着心口一剑一剑戳下,这才上了马车。 老龙城内,那个先前能够在光阴停滞中阴神远游的大修士——富家翁装扮的矮小老头,此刻站在一棵树下,弯腰捧腹大笑,笑出了眼泪。 大快人心! 最近的千年以来,荀渊从未如此开怀大笑——杜懋这个老变态,原来也有今天! 他此次跨洲北上,本意不过是散心,去会一会某个同道中人,哪里想到能碰上这么一桩美事。 这位身在桐叶洲,却在宝瓶洲某些中小仙家,各色仙子们心目中,名气极大的“一尺枪”,最舍得一掷千金的山上豪客,与那位无敌神拳帮自称“玉面小郎君”的高冕,经常在那些镜花水月的山门神通期间,为了某位仙子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当然不是真打架,而是砸钱,可不是雪花钱,而是那小暑钱! 荀渊收敛笑意,正色道:“今儿是个好日子哟,不能再抠抠搜搜了,必须拿出该有的气派来,再不能让那个家伙嚣张了。只是可惜了正阳山的苏稼仙子,多好多俊多有仙气的一位姑娘啊,本来还想亲自跑一趟正阳山,送件法宝的,可惜了,憾事憾事啊……还有那个神诰宗的贺小凉,贺大仙子,怎么就离开宝瓶洲了呢?还想去见见她,一睹芳容来着,哪怕远远看一眼,也好啊……” 灰尘药铺偏屋内。 陈平安始终坐在那把椅子上,听说就算病床上那个男人能够起身走路,以后也只是个驼背了,会一辈子佝偻着。 本来就邋里邋遢,长得还不周正。 遥想当年,在大门口,看着那些山上仙家走入小镇,吊儿郎当的汉子啧啧惊叹道:“刚才那婆娘,大腿能夹死人。” 那一天,消瘦少年还听不懂那句荤话的言下之意,只好问道:“那位夫人练过武?” 那个时候,没个正经的汉子,其实就已经是八境武夫了。 今天。 陈平安沙哑道:“郑大风,我走了这么远的路,遇到过很多江湖中人,你是骨头最硬、脊梁最直的那个。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此时此刻,那个昔年小镇看门人,躺在被鲜血浸透的被褥中,无声无息。 老龙城那座孤岛渡口之外的海上,踩在巨大金黄葫芦上边的小道童,正可怜兮兮地伸出双手,被一个穷酸老秀才用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树枝,打板子。 小道童眼眶通红,叫苦不迭道:“文圣老爷,真不关我的事情啊。这次老龙城的事情,我又没坑害他陈平安,是他自己惹上了那个杜懋,我都推算不出来啊。杜懋那是个什么境界,我总不能去老龙城送死吧。你打我不合规矩啊……哎哟!疼疼疼……” 老秀才不听这抱怨还好,一听到这个更来气,下手更狠,骂道:“你这个没良心的小王八羔子,当年你跟谁称兄道弟来着?是谁跟你把臂言欢来着?嗯?拿起筷子吃饭放下筷子骂娘是吧?臭牛鼻子教歪了你,我来把你扳正喽!还敢躲?站好,别动,伸手!” 小道童乖乖伸着手,实在是无处躲,哀号道:“文圣老爷,你再这样,我就跟师父他老人家告状去了。你那么偏袒陈平安,我师父也会偏袒我的……” 老秀才气呼呼道:“还敢顶嘴,臭牛鼻子肚子里有什么坏水,我会不知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今天不把你打服了,我就跟你姓!” 小道童哇哇大哭道:“文圣老爷,咱们本来就是一个姓氏啊!咱哥俩哪怕不是一家人,可看在这点香火情的分上,你就少打我几下……” 老秀才冷哼一声,丢了那根树枝,教训道:“以后搬家搬到了青冥天下,少惹事!就你这点小机灵,只会招来祸事。那座白玉京里头的道士,十二楼五大城,神仙逍遥是逍遥,却也意味着不会像浩然天下这么讲规矩的,他们最不愿意要的,就是‘规矩’二字。” 小道童一屁股坐在金色大葫芦上,擦拭眼泪后,使劲抖动双手,抬起头,好奇问道:“师父老人家没说要去那座天下啊。” 老秀才瞪眼道:“你知道个屁。” 小道童“哦”了一声,回嘴道:“我知道个屁,我知道你是文圣老爷……” 老秀才呵呵一笑,又抓住了那根随着海水漂远的树枝。小道童则自己站起身,伸出手,又开始新一轮的挨板子。 小道童想死的心都有了,这根不起眼的小枯枝,给眼前这个老穷光蛋攥在手里,可半点不比剑仙飞剑差啊。 老秀才瞥了眼西南那边,丢了枯枝,一巴掌拍在小道童脑袋上,道:“赶紧滚蛋,以后夹着尾巴做人。” 金色大葫芦飘荡远去,站在上边的小道童突然背对老秀才,弯腰扭屁股,不忘转头做了个鬼脸。 老秀才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拧转,那根枯枝嗖一下,刚好戳中小道童的一瓣屁股蛋。 小道童拔出那根枯枝后丢掉,一蹦一跳,赶紧驾驭脚底下的养剑葫芦火速离开。 看来这次露面,老穷光蛋气得不轻,所以要拿他撒气。 小道童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人小鬼大,气呼呼道:“气煞老夫也!以后再不跟你称兄道弟了。” 嗖的一下,枯枝又戳中另外一瓣屁股蛋。 老秀才打发了那个小王八蛋,往西南那边一闪而至。 剑气冲霄,海水震荡。 老秀才二话不说,火冒三丈,过去就跳起一巴掌狠狠拍在那个剑修的脑门上,犹不解气,一巴掌接着一巴掌,嘴里骂道:“你个没用的玩意儿,护不住小齐,好,算你有借口有理由,离得远,不晓得骊珠洞天的境况,好嘛,如今连眼皮子底下的小师弟都护不住。放着书不读,你练剑练剑练剑,练个屁的剑!知不知道他陈平安被你害了两次,上次是心境被你牵引,这次是你冒冒失失赠送十二境妖丹。陈平安差一点,就只差一点,就要遭受这场无妄之灾了!杜懋,听说过吗?一个飞升境的臭不要脸的东西,在老龙城堵住了陈平安,你小师弟如今才是一个五境武夫!专程冲着你小师弟去的!什么为宗门参与大骊谋划,什么帮人试探老神君,都是扯淡!就是要杀陈平安!” 老秀才在外人面前,哪怕是那个小道童,甚至是那两个坐镇天幕的儒士,所谓的生气,仍是点到为止,至少不会如此直白地流露出来,可是在这名剑修面前,是半点不含蓄了。 而那名剑修也站着不动,任由个子比自己矮许多的老秀才,蹦跳着一次次将巴掌甩在自己脑袋上。 老秀才一边打一边继续骂道:“你倒好,拍拍屁股走人了。你左右真是潇洒啊,齐静春一辈子都不如你潇洒,这个小师弟更不如你潇洒,谁都不如你左右潇洒!你这么潇洒,你咋不飞升上天滚你他娘的蛋呢?” 左右站在原地,不还手,不顶嘴,因为他也是生平第一次,见到这么生气和失望的先生。 哪怕是那次自囚学宫功德林,是他左右相伴左右,先生依旧笑呵呵,半点不以为是苦事。 哪怕是文庙神像一次次被人移动位置、搬出、打烂,先生依旧无所谓,是真的无所谓,而不是故作轻松。他知道先生从来不是这种人。 左右脸色平静,问道:“先生,弟子该怎么做?” “你终于记起是我的弟子了?我当年是怎么对付那尊中土五岳神祇的?如今你占着理、有着剑……你说怎么做?” 老秀才又跳起来一巴掌拍在左右脑袋上,指了指桐叶洲最北方,怒喝道:“干他娘啊!” 左右“哦”了一声,往南而去。 剑修一身剑气之下,大海东西分开。 桐叶宗中兴之祖杜懋无缘无故消失后,整座老龙城至少在表面上,陷入了诡异的平静。 在杜懋弹指间“打杀”了走下登龙台的郑大风,以及一袭雪白长袍的陌生外乡人后,哪怕杜老神仙不在了,余威依旧像是那座不可见的头顶云海,弥漫在老龙城各处,让所有五大姓家族的高层都不敢大口喘气。 因为之前亲眼看到杜老祖的仙人神通,所以使得一些原本天大的事情,也就变得不起眼了。比如苻家暗中授意,丁、方、侯三族派出去截杀郑大风一行人的供奉客卿,死绝了。根据一个侥幸生还的龙门境修士口述,白衣年轻人的四名武夫扈从,个个杀力惊人,毫不畏死,其中两人战死,一个是擅长驭剑的绝色女子,一个是喜好撕人的老疯子,之后云海落下了一道道光柱,让原本可以围杀剩余两名扈从的修士当场毙命。最过分的是,那个用刀的高大男子,拿着古怪女子的那把古怪长剑,在一具具供奉尸体的心口上戳了一剑。 得知噩耗后,三大姓氏急急忙忙秘密聚头议事。杜俨得到了消息,却没有过来凑热闹,于是众人猜测是不是苻家和杜俨设了一个天大的局,以郑大风作为引子,引蛇出洞,要以最“名正言顺”且消耗最小的方式,绞杀他们三大家族用来压箱底的供奉修士? 不然为何苻畦身为家主和城主、整座老龙城的旗帜,在云林姜氏嫡女下嫁没多久的时候,都舍得半点脸皮不要,说好了只能一人活着离开登龙台的壮烈死战,结果他挠个痒痒就向郑大风认输了,交由杜老神仙来对付郑大风,这不是早有预谋是什么?看来还是小觑了苻家的野心,是铁了心连这点残羹冷炙都不乐意给他们三大姓氏吃了。 当场就有人拍桌子瞪眼睛,扬言苻家如此心狠手辣,就别怪他们破罐子破摔,到最后看看老龙城还能不能剩下半座。 群情激愤的,扬言要玉石俱焚的,多是些色厉内荏的。沉吟不语的,反而是说话真正管用的老龙城权贵。 老龙城真正的底蕴,从来不在拳头和法宝上,是在一部部账本上。 突然有管事禀报少城主苻南华登门。 苻南华带了几名扈从,却是独自一人走入议事大厅,落座后,屁股还没坐热,茶也没喝一口,只是笑着说了几句话就起身告辞了。 苻南华说得简明扼要,不用提亲家云林姜氏,桐叶宗也已经与苻家结盟,老龙城六艘去往倒悬山的跨洲渡船,除了掌控在苻家的两艘,其他四艘苻家也全要了。在座三个家族以后每年的三成利润,要上贡给苻家,作为继续居住在老龙城的“房租”。接下来苻家会联合世俗王朝,山下仙家洞府、江湖门派等各方势力,大举向北,打压、排挤、铲除所有老龙城之外的商家势力。在此期间,丁、方、侯三大家族能够挣到多少真金白银,是财源广进、更胜以往,还是一蹶不振、运转失灵,以致被驱逐出老龙城,就需要各位在精诚合作的大前提下,各凭本事了。如果今天各位觉得大方向没有问题,下次就可以坐下来真正聊一聊细节了。 厅内众人开始权衡利弊,坐在这里的人物,打算盘,计算得失,都是行家里手。 有一位老者微笑道:“富贵险中求,搏一搏。” 有人笑道:“大骊铁骑已经快杀到咱们宝瓶洲中部了吧?咱们这次北上,如果成功,不知道能不能与那些北方蛮子碰个头?” 一位老妪自嘲道:“苻家这是打算牵狗出去咬人啊?不过咬得好,倒也能咬下几块肥肉进自己嘴里,比起现在的小打小闹,说不定真能多赚些。” 一位最年轻的公子哥,相貌普通,气度却是不俗。他这会儿双手抱着后脑勺,仰头望着头顶一盏琉璃灯,喃喃道:“归根结底,还是以大势压人啊。” 范家重金聘请的几位神医,多是练气士中的医家子弟,或是精通丹药的道家养生高人,最近在灰尘药铺这边进进出出。 范家祠堂已经吵成了一锅粥,对家主的建言逐渐变成了质疑,最后干脆就是痛心疾首了,一个个说子孙不孝,愧对列祖列宗,竟然只能眼睁睁看着范氏螳臂当车,走了一条取死之道,在这种关头还要庇护那个已成废物的郑大风。当代范氏家主范畦,面对种种非议,只是沉默喝茶。 药铺这边。 郑大风已经清醒过来,能够开口说话了。除了范家请来的高人用药疗伤培元固本,赵姓阴神也有些从骊珠洞天带出来的家底,帮着郑大风修补魂魄漏洞,不至于让郑大风一下子垮下去,一天天变得形如槁木。 郑大风没有寻死觅活,虽然言语不多,但神色还算轻松。偶尔,裴钱来屋子坐一会儿的时候,还会笑着与枯瘦丫头聊几句。裴钱每次来,都是蹲在地上,搬一把椅子搁放书籍,然后抄书。郑大风见着了裴钱,是最愿意说话的,虽然每次开口言语,都会扯动伤势,但是裴钱不太领情,抄书的时候,格外认真,郑大风要是说得多了,还会抱怨一句:“你很烦啊,要是抄歪了一个字,或者某个笔画不够端正,我爹会要我重写的。” 郑大风听了就会乐呵,只是这一笑,就又疼得直冒冷汗。不过屋里有裴钱蹲着抄书,病床上的汉子,心情大抵还是不错的。 陈平安会时不时来这边坐一坐,两人一躺一坐,由于都受着重伤,所以聊得不多。 这天黄昏,离开充满药味的偏屋,陈平安走到院子里,朱敛在灶房忙活一桌子饭菜,裴钱在院子里练习她的独门绝学。 院子里摆了一张桌子,卢白象在跟隋右边对坐下棋,魏羡站在一旁,依旧看不懂围棋,却会耐心等待胜负。 之前朱敛和隋右边死在老龙城外面,陈平安就又花了两枚金精铜钱,砸入他们两人的本命画卷。 两人阵亡后,按照东海道人当初订立的规矩,武疯子朱敛未来的最高成就,跌到了武道十境。 而隋右边更是惨不忍睹,破庙一役接连死了两次,这次又跟一位金丹境换死,未来的成就,就只能在八境,也就是在金身境之上的那个远游境停滞不前了。陈平安也好,画卷四人也罢,不管对于那位观道观的老观主观感如何,五人都不怀疑“老前辈的道法通天”。 今天那个每次出场都会黑烟滚滚、煞气腾腾的赵氏阴神,没有出现。 这尊元婴境阴神,坐镇药铺后如同一位玉璞境修士,本该是改变棋局的胜负手,不承想从头到尾,都没他任何事情。陈平安重伤,郑大风变成了废人,朱、隋两名扈从战死,卢白象和魏羡也没闲着,都是鬼门关那边转悠回阳间的,唯独这尊阴神好像就陪着裴钱在铺子门口聊了几句天。光阴停滞时,药铺阵法尚未开启,他亦是被禁锢其中,光阴流水继续流淌后,大局已定。 陈平安在药铺门槛上坐着。 院子里,裴钱双手扶住行山杖,气喘吁吁道:“老魏,我的剑术练得咋样了?” 魏羡没转头,继续盯着棋盘上的黑白棋子,此时的棋盘上有点像是沙场上的犬牙交错,他也就只能看出这么个意思了,随口敷衍裴钱道:“强。” 裴钱不太满意,大声问道:“有多强咧?” 魏羡想了想,道:“强无敌。” 裴钱大怒,道:“老魏,你当我是傻子啊,这种话谁信?” 魏羡斜了裴钱一眼,问道:“那你信不信?” 裴钱脸色立即阴转晴,呵呵一笑,道:“有点点信的。” 裴钱信心暴涨,提起行山杖,指了指卢白象的背影,问道:“小白,你是省心省力地投降认输,还是坐着不动与我一战?” 背对着裴钱的卢白象笑道:“认输认输。” 裴钱又问:“隋姐姐,你要不要跟一个今年虚岁才十岁的小屁孩,来一场光明正大的大战?” 隋右边淡然道:“那还是免战吧。” 裴钱扯开嗓子,转头朝小灶房那边喊道:“厨艺精湛、天下无双的朱敛,就剩下你了,敢不敢拼着今晚饭菜不那么好吃,出来与我厮杀?” 腰系围裙、手拿锅铲的朱敛大声回答道:“不敢!” 裴钱“嗯”了一声,环顾四周,抱着行山杖,满意地自言自语:“果然,除了我爹之外,我已经强无敌了,有些寂寞,看来今天明天都不用练剑了。” 不知何时已经回到那边檐下长凳坐着的陈平安,微笑道:“要持之以恒。” 裴钱蹦跶着去陈平安身边坐下,充满期待地问道:“师父,我是不是你的开山大弟子?” 陈平安笑道:“我有个不记名弟子,叫崔东山,如今在大隋山崖书院。你想要当大弟子,可得问过他答应不答应。不过他对于‘大师兄’这个称呼,可能不太喜欢,所以你还是有希望的。” 裴钱不以为意道:“崔东山?这名字听着就是个小鱼小虾,出息不大的。到时候我跟他商量商量,让他当我的师弟,喊我大师姐。师父你放心,我不会仗着咱俩关系近,就欺负他,也不会拿钱贿赂他交出大师兄的身份。” 陈平安笑容古怪,道:“好的,你可以试试看。” 赵氏阴神站在药铺竹帘子那边,朝这边喊道:“陈平安,我有事找你。” 陈平安起身掀开帘子,走到院子前面的药铺里头。 阴神带着陈平安跨出大门,走在小巷里,也不知他如何运转阵法,竟是直接将自己变成了坐镇某座小天地的玉璞境修为。小巷中昏暗起来,虽然赵姓阴神面容模糊,可仍是能够让陈平安清晰察觉它的小心翼翼,甚至还有些心有余悸。他在隔绝了外界查看之后,飘浮的身形悬停立定,对陈平安沉声道:“有一位自称与齐静春有关系的老儒士,找到了我,准确说来是直接将我拘押到了他身前,说是你陈平安的……不记名先生……” 说到这里,阴神有些想笑又不敢笑,天底下只有不记名弟子,哪来的不记名先生? 尊师重道,在浩然天下可绝不是一条可以随便践踏的规矩,一旦越过雷池,往往需要付出远远重于“声名狼藉”的惨痛代价。 陈平安点了点头,没有在这件事上与赵姓阴神坦诚相见。 阴神也不愿刨根问底,就像陈平安从未询问自己既然姓赵,又是骊珠洞天出身,那么到底是哪一支赵氏的祖先。 僧不言名,道不言寿,山水神祇不问前生,皆是此理。 他继续道:“那位老先生要我转告你,可以在老龙城过完年再动身,还有些东西得晚一些捎给你,明年开春以后,想去哪就去哪,只做陈平安便是了。” 陈平安笑道:“好的。”然后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仍是直接问道:“杨老前辈,当真对郑大风的遭遇,视而不见?” 赵姓阴神本不愿意谈及任何有关老神君的事情,只是想到铺子里病床上的那个男人,他这次破例一回,轻声道:“老神君看得远,所以会显得格外不近人情,但是我这苟活于世的小小阴神,斗胆说上一句,他与李二和郑大风,虽然只有师徒名分,不涉及传道一事,可还是与我们大不相同的。” 陈平安“嗯”了一声,道:“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阴神劝慰道:“郑大风虽然没了武道修为,可是心境尚好,我们不用太过担心。若是咱们每天用怜悯的眼光看他,郑大风才最受不了。” 陈平安笑道:“这个我心里有数。” 阴神赞赏道:“这件事上,其实算你做得最好……” 陈平安连忙摆手,笑道:“怎么,难道谁到了灰尘药铺,都会开始喜欢拍马屁?” 阴神爽朗大笑,撤去阵法禁制,一闪而逝。然后陈平安看到了街巷拐角处的绿袍女子,范峻茂。 陈平安不太清楚她为何在最后关头,选择对卢白象和魏羡出手相助,是觉得杜懋已经构不成威胁,所以赶紧锦上添花,向灰尘药铺示好?可这似乎不太符合她在陈平安心中的印象。 范峻茂走入小巷,丢了一只酒壶给陈平安,道:“里头是被我小炼后的老蛟金丹,你如今和郑大风,需要这个,每天忍着痛,喝上两三口,对于武夫体魄的修缮,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以十二境大妖的妖丹小炼泡酒,太烈,如今你们喝了会死人,寻常金丹境妖族的,又不够,以这颗元婴境老蛟的金丹浸泡出来的药酒,刚刚好。” 陈平安问道:“这壶酒我收下,不过你是生意人,需要我付出什么?” 范峻茂摇头道:“就当是我们范家弥补灰尘药铺的,不用你陈平安额外支付什么。” 陈平安无奈道:“听了你这个解释,我不太敢收下这么贵重的礼物。” 范峻茂冷笑道:“那如果我说,范家还砸锅卖铁,帮你垫付了天阙峰青虎宫的那五十枚谷雨钱,你岂不是吓得要把酒壶抛还给我?” 陈平安问道:“到底是为什么?” 范峻茂打量着当下像个病秧子的年轻人,道:“被飞升境杜懋的本命仙兵吞剑舟,戳出了一个洞,不死不奇怪,有人救你嘛,可是这会儿能够蹦蹦跳跳,行走如常,说明你的五境底子打得真好。既然是这样,我作为范家的幕后话事人,就有理由在你身上押注了,押重注!陈平安,你如今体内一口纯粹真气,越来越运转不畅了吧,身上金醴法袍又破烂得像是座漏风茅屋,等到那口纯粹真气越来越衰落,灵气倒灌越来越严重,你不但武道修为要一跌再跌,可能连长生桥都要倒塌。想不想搏一把?” 陈平安没有急着拒绝或是答应,笑问道:“怎么个搏一把?” 范峻茂指了指头顶的那座云海,道:“你不是要炼化五行之水的本命物吗?你已经有了口诀、丹鼎和足够分量的天材地宝,人和已经凑齐,我再帮你弄来天时地利。一旦炼成本命物,你体内有了容纳天地灵气的第一座府邸,你的那口纯粹真气,就不用消耗在毫无意义的对峙、消耗战上边,一举两得。陈平安,你意下如何?” 陈平安突然说道:“如果没有猜错,你肯定认识其中一人,对吧?” 范峻茂没有否认,却又摇头笑道:“人?” 陈平安默不作声。 范峻茂的一双漂亮眼眸,像是两口漆黑不见底的古老深井,叹道:“你真的真的真的配不上!” 这位坐拥云海的绿袍女子,一连说了三个“真的”。 陈平安笑问道:“你说了算啊?” 一时语噎的范峻茂,气得牙痒痒。 陈平安不再继续招惹这个脾气不太好的“年轻”女子,问道:“范二,没事吧?” 范峻茂一听到这个名字就忍不住翻白眼,嗤笑道:“蔫了,禁足在家。每天无所事事,扛着把小锄头这里挖挖那里翻翻,积攒了十几袋子泥土,说是以备不时之需。二娘心疼得厉害,我娘亲也眼红好些次了,都不知道怎么劝他别失心疯。” 陈平安嘴角翘起。 不管这座老龙城根子烂成如何,有个范二在,陈平安以后只要有机会,就愿意常来。 范峻茂在离去之前,脸色难得有些凝重,说道:“桐叶宗可能会被秋后算账。”陈平安眼神冷漠,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过惯了不讲理的舒坦日子,那就记得平时多烧几炷香,求着老天爷别让自己撞上能够跟他们讲理的人。既然遇上了,就站好挨打,给打死了就下辈子投胎再来。” 范峻茂看着那张病态微白的脸庞,像是第一次认识陈平安。 北俱芦洲,有一位元婴境地仙坐镇的狮子峰。 北俱芦洲剑修如云,而且山上山下极其尚武,就为了云海御剑擦肩而过的一个瞪眼,可能双方就要厮杀得天昏地暗。有人冒充别家山头名号,对着不顺眼的山头一阵乱捶,捶完就跑路,挨了无妄之灾的山头,都不知道到底咋回事。然后被人打蒙了的山头,又有人觉得憋屈,就去离自家门派远一些的更小山头,如法炮制,发泄一通。 北俱芦洲大概就是这么个修行极端修力,以万千剑修为首的神奇地方。不然也不会明明是位于浩然天下东北方向,却硬生生抢走了正北方皑皑洲的那个“北”字。 直到鱼凫学宫的那位圣人出手,接连打得两元婴一玉璞三位大修士“通了个狗屁”,然后放话给各路剑修不许仗势无理欺人,各方势力这才稍稍收敛几分。 如今狮子峰几乎整座山头,在亲眼见到李柳在地仙难入的禁地出入自由,并且带出一枚黄金狮子印章,一步跻身中五境后,都深刻领教了那个“李柳”的不同寻常。随着时间的推移,李柳在山上修士心目中的地位,水涨船高,无形中已经仅次于老山主。而老山主这位与鱼凫书院圣人都有交往的大元婴境修士,私底下与李柳相处,姿态摆得比那些入门练气士遇上李柳,都还要低! 大概就只有李柳那位在山脚小镇开了家铺子的娘亲,还迷迷糊糊地误以为自己的闺女走了天大的狗屎运,才被山上某位辈分不高的仙师收取为弟子,而且还不放心地问长问短,生怕是某个老不羞的玩意儿,垂涎自己女儿的容貌,才要她去修习那什么神仙术法。这不是耽误她闺女嫁人是什么?等到女儿岁数大了,哪里还有家世好、钱袋子鼓、模样凑合的女婿自己跑上门?难道真要她在小镇这边帮李柳物色个男人?妇人可瞧不太上眼。 她有些后悔当初没厚脸皮一些,要那个一路随行的世家子弟,好像姓司徒来着?干脆多待个一年半载的,说不定女儿就不用在山上瞎胡闹了,风风光光,直接嫁入了有钱门户,这辈子就算衣食无忧了。等到李槐大了,就接来这边,说不定还能在他姐夫那里混个轻松又挣钱的好差事。 妇人开铺子这小两年来,心情不太好,钱没挣几个,整天担心儿子在书院给人欺负,担心山上风大,女儿是不是模样长歪了,不俊俏水灵了。 李柳这段时间每次下山和回山,都会在铺子爹娘这边帮个忙,住上三两天。 狮子峰上上下下,得到过老山主的严令,不许擅自接近小镇上这间铺子,一经发现,一律当场打死。所以妇人至今还不知道,女儿李柳在狮子峰,其实是真的比神仙还神仙,而不是某位神仙身边端茶送水的养眼小丫鬟。 这天,李柳刚刚出门游历回来,在铺子里给娘亲揉着肩膀,听着妇人说着各家各户的家长里短,唠叨那些个鸡毛蒜皮的邻里纷争。 李二蹲在门口晒着冬末的太阳,妇人越看越烦,孬样!别人家的汉子,哪怕个个贼眉鼠眼瘦竿子似的,照样有婆姨骂天骂地,哭喊着抱怨自家汉子偷了谁家狐狸精。李二倒好,真是让她放心得很!假如李二要是真动了花花肠子,估计她肯定是先拿菜刀剁掉李二的第三条腿,然后去找那个骚货拼命了。不过妇人对外人,动刀子是不敢的,她在这儿人生地不熟,不被外人合伙欺负就谢天谢地了。 这种窝里横,李槐随她。 李二抹了一把嘴,倒是没觉得这里的太平日子难熬,他其实从来都习惯这种生活,也只喜欢这样的,可毕竟如今一家三口都在北俱芦洲,唯独儿子李槐留在了宝瓶洲的大隋书院,天底下哪有不担心自己儿子饿不饿冷不冷的爹呢?汉子就是嘴笨,一向只把事情放在肚子里。 李柳伺候完自己娘亲,端了两条小板凳来到门口,父女二人一人一条坐着。 担任李柳护道人的婆娑洲剑仙曹曦,在狮子峰待了挺久,每次下山都是护着李柳去各处销声匿迹的秘境或是断了香火的仙家府邸遗址,捡宝贝。 曹曦根本不用出手,只需要在一旁看着李柳满载而归。 这次护送李柳返回狮子峰后,曹曦这位堂堂剑仙,总算不用继续陪着这个古怪丫头瞎晃荡,而是独自下山云游去了,不知所终。 李柳如今腰间悬挂着一枚黄金狮子印章,还斜挎着一把短剑,只是都被曹曦用了障眼法,元婴境地仙之下不可见。 李柳突然望向李二,两人视线微微交汇,李二就站起身说是去外面散步,李柳则立即返回屋子,陪着娘亲唠嗑。 妇人看着李二的背影,笑骂道:“总算知道挪窝啦,有本事勾搭个娘们回来,我认她作妹妹都成。” 李二加快步子,妇人朝李二的方向翻了个白眼,对李柳埋怨道:“当年小镇上多少俊小伙,惦念着你娘亲呢,估摸着是那会儿鬼迷心窍了,瞎了眼才挑了你爹。” 李柳柔柔一笑,道:“不这样,哪来的我和弟弟。” 妇人用手指戳了一下李柳的额头,冷哼道:“李槐从小就懂事,你呢?瞧瞧你这个当姐的,半点不知道心疼弟弟……非要学什么仙法,你这么笨一个丫头,学得会吗?山上时间过得可快了,三五年一下子就过去了,到时候你从一个黄花大闺女,变成个老丫头,谁乐意娶你?聘礼少了不说,还要害得娘亲从你弟弟的媳妇本里头拿钱,给你当嫁妆,你说你对得起李槐吗……” 絮絮叨叨,而且重男轻女,可谓偏心得一塌糊涂了。 李柳竟然也不生气,反而一双水润眼眸,笑成月牙儿,哄她娘亲道:“在山上修习仙法,每个月会赏下一些钱,我都给李槐攒着呢。以后他娶媳妇,可不会给人瞧不起。” 妇人一听先是惊喜,然后立即急眼了,伸手道:“早不说?赶紧拿来,万一哪天你遇上个油嘴滑舌的浪荡子,银子都给他霍霍了去,李槐咋办?我得帮你收好!” 李柳拿出一袋银子,约莫二三十两,交给娘亲道:“其实山上还有些。” 妇人赶紧藏好,总算良心发现,叮嘱道:“余下那些,你就自己收着吧,在山上跟差不多身份的神仙弟子们打交道,难免有些人情往来的开销,娘亲这点道理还是晓得的。你去告诉他们,到了山下进咱们铺子,可以打折。” 李柳乖巧地“嗯”了一声。 她所谓的“还有些”,连一位见惯大场面的婆娑洲剑仙,都要心动不已。 妇人得了从天而降的一大笔银子,心情大好,摸着自家闺女的柔嫩小手儿,道:“以后嫁个好人家,娘亲和你爹,也就放心了。记住喽,最好是找个能帮衬你弟弟的大户人家。” 李柳柔声道:“晓得啦。” 李二回来的时候,破天荒脸色阴沉。 妇人有些讶异,然后大怒道:“咋的,多看了哪家婆姨给人骂了?造反了,看几眼会少几两胸脯肉啊,我去骂她!” 李二摇摇头,招呼娘俩道:“咱仨进后面院子说。” 李二是因为方才身前凭空出现了一缕香火,便火速登山,去狮子峰找了个僻静地方,听说了个消息,就立即赶回铺子。 在正屋桌旁,妇人越来越忐忑,因为李二这副样子,很少见,这辈子就只有过一次。那次李二这个只会在床上欺负她,却对外人说话都不敢大声的?包,去了趟山里砍柴烧炭,很久之后才出山,不过好歹挣了些银子回来。 李柳坐在娘亲身边,见爹要开口说话,立即“善解人意”地问道:“是家乡那边寄了书信到小镇这边?” 李二不笨,立即点了点头,闷闷道:“师父他老人家说了个事,我就想跟你们娘俩商量商量。” 妇人咽了口唾沫,问道:“该不会是那个老东西死了没人收尸,要你这个当徒弟的赶回去打点后事吧?这可老远老远的,咱们就不能寄点钱回去,让杨家铺子那边的人帮个忙?老东西也真不是个东西,好死不死,等咱们刚刚在这边站稳脚跟,就去见阎王爷了,我要是能见着他的棺材,非把这家伙骂得活过来!” 李柳掩嘴而笑。 李二张大嘴巴,愣了半天,摇头道:“师父老人家好好的,就是……郑大风出了事。” 妇人眨眨眼,问道:“就那不要脸的货色,贼精贼精的,能出啥事?不是说去了南边吗?怎么,在那边瞄几眼水灵姑娘,偷几样妇人贴身衣物,就会给人打死啊?” 李二盯着桌面,脸色淡然道:“没死,给人打残废了,整个后背都断了,如今还躺在床上,以后就算病好了,也会是个直不起腰的汉子。而且这次师弟没惹事,是别人惹他。我问师父咋不管管,师父他老人家说自己又不是大风他爹他娘,教了本事,没死在外边,还想咋的。” 李柳眯起那双柳叶似的漂亮眼眸。 妇人错愕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一个字来,郑大风这个王八蛋喜欢嘴花花,虽然她总骂他是一辈子打光棍的贱命,可是自己男人的这个师弟,人……其实不坏啊。 李二抬起头,望向自己媳妇,嗫嗫嚅嚅道:“我想去看看师弟,就是怕……你不肯。” 妇人红着眼睛,破口大骂道:“这要是不去,你李二还是人吗?” 李二咧嘴一笑。 妇人小心翼翼问道:“去了之后,你能不缺胳膊断腿地回来吗?” 李二点点头,道:“打不过就跑,事情不大。” 妇人立即忧心忡忡,嚷道:“啥?还要跟人打架?” 李二耷拉着脑袋,不太愿意跟自己媳妇撒谎。 李柳赶紧劝慰道:“娘亲,没事,郑大风在的地方,跟咱们老家不一样,只要花钱去衙门打官司,就能讨回公道,就是破费一些。对吧,爹?” 李二赶紧点点头。 到底是自己的亲闺女,贴心。 妇人擦了擦眼泪,将那袋子刚刚到手的银子放在桌上,去屋子翻箱倒柜,又拿出一大袋子,除了儿子李槐的媳妇本死也不能动,差不多就是他们的家底,将银子交给李二后,说道:“路上省着点花,多剩下点,好打官司用。” 李二拿了钱,大踏步离开铺子,只对李柳说了句“多照顾着点你娘”。 妇人呆呆地坐在院子,许久之后,叹息一声,道:“大风也是个可怜的,以后还怎么找媳妇呢?” 李柳伸出两根手指,悄悄摩挲着腰间那把短剑的剑柄。 李二径直去了狮子峰山巅,找到了那位以擅长斗法著称的老元婴境山主,要了条山门小渡船,先去一座大渡口,再去往宝瓶洲。 老山主不敢多问,一是这个木讷汉子是自己“祖师爷李柳”的亲爹,二则这个汉子,是十境武夫!就当下两人这个距离,重创自己这个元婴境地仙,恐怕就是一拳的事情。 而且老山主一直觉得“李二”这种人,才最可怕——太好说话,太随和,简直比胆子最小的乡野村夫都没脾气。 老山主笑道:“我送先生下山去往那座渡口好了,帮不上先生大忙,省去些小麻烦还是可以的。” 李二没有拒绝,道了一声谢,然后乘坐那艘由狮子峰山主亲自驾驭的渡船,火速南下。 李二竟是坐在了渡船船头的栏杆上。 先前在僻静地方,三炷香袅袅升起后,清晰可见老头子坐在杨家铺子后面院子里的模样。 李二最后问老头子,自己能不能走一趟桐叶宗。 老头子撂下一句“随你”,就挥手驱散了香火烟雾。 随我李二,那就好办了。 他打破九境瓶颈跻身十境后,才知道别有一番新天地,最重要的是他知道接下去该怎么走这条路,如何走得更快,在最后走到那个断头路的尽头之前,他李二如何可以走得一路畅通无阻。 听说那个叫杜懋的,在老龙城付出的代价不小,失去了本命仙兵和阳神身外身,如今至多是初入仙人境的修为。而且老头子说,桐叶宗的护山大阵不咋的。 那他杜老贼最好在这段日子里,去祖师堂多上几炷香,不然以后未必还有这个机会了。 大概是因为陈平安、裴钱还有那个已经能够坐在病床上的郑大风,都是过惯了苦日子的人,所以这些天灰尘药铺没什么苦闷氛围,相反,随着郑大风开始恢复嬉皮笑脸的性子,后面院子还挺热闹。 范二也被他大姐范峻茂带着,来了趟铺子,在屋子里见了他的传道人郑先生。刚到铺子的时候忍着没哭,见着了郑大风就没能忍住,只是不知道师徒二人嘀咕了什么,出来的时候范二脸上有了些笑意。 范峻茂问陈平安想好了没有,要不要在云海之上炼化那件本命物,陈平安说再考虑考虑。 范二说要跟陈平安切磋切磋,他让着点陈平安就是了,结果被范峻茂一记栗暴打得蹲在地上。裴钱看得心有戚戚然,于是自告奋勇,跟自称“四境大宗师”的范二来了场较量,结果范二被裴钱手持行山杖撵着打,一边跑一边嚷:“裴钱你小小年纪,为何有此绝世武功?难道你就是传说中不世出的天才?容我范二回去勤学苦练三天,再来领教你的通神剑术!” 裴钱跑得汗流浃背,觉得这次交手自己确实尽显风采,连自己额头都挨了行山杖一下——剑术太高,收不住手啊。 等到范二被范峻茂抓着离开药铺,裴钱转头望向魏羡,问道:“老魏,我真有这么厉害了?我晓得那个范二的马屁,有水分……” 魏羡坐在小板凳上晒着冬日里的和煦日头,笑道:“水分不大。” 裴钱一抹脸上的汗水,喜滋滋道:“娘咧,我原来真是天才啊,以前还有些怀疑来着。行了,老魏,我今天晚上抄完书,就再自创一套拳法,明天传授给你,你不用如何谢我,十串糖葫芦就成了。” 魏羡摇头道:“你的拳法,我不学。” 裴钱噔噔噔跑过去,气势汹汹道:“为啥?看不起人?还是舍不得糖葫芦那点小钱?” 魏羡道:“么(没)的钱了。” 裴钱顾不得魏羡是不是瞧不起她的拳法了,“哎呀”一跺脚,懊恼道:“咋连买糖葫芦的钱也没了呢?”她突然蹲下身,小声道:“老魏,你不是还有件花里胡哨的龙袍吗?咱们把它卖了换银子呗?到时候你要是累,我帮你兜着钱,咱们是朋友啊,我会不帮你?” 魏羡反问道:“你咋不卖你那张符箓?” 她扭扭捏捏掏出那张黄纸符箓,贴在自己额头上,点了点头,破天荒道:“也对,我舍不得,估摸着你也舍不得,我就不勉强你了。” 魏羡转头,瞥了眼小丫头,疑惑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裴钱转过头,在魏羡耳边窃窃私语道:“我跟你说啊,我其实真是流落民间的公主殿下,小时候我在家里都用金扁担的,馒头吃一个丢一个。” 魏羡点点头,道:“像我。” 陈平安除了每天在前面铺子打地铺,还把原本的柜台当作书桌。这段时日,他都在反复阅读、推敲琢磨那本青虎宫陆雍赠送的炼丹秘籍。 灰尘药铺如今成了老龙城心照不宣的禁地,又有赵氏阴神坐镇小巷,陈平安就放了其中一块最小的斩龙台在桌上。还有那枚金色的玉佩,篆刻着“吾善养浩然气”。它的来历,神仙姐姐没有细说,只说是某个老东西还算赏罚分明,重的,让一个家伙闭门思过,轻的,摘下了这块牌子。 陈平安这些天几乎每天都要往金醴法袍丢入一枚金精铜钱,今天已经是第四枚了。这是关乎性命的头等大事,容不得陈平安心疼半点。一瓶坐忘丹和两瓶配合服用的火龙丹、布雨丹,除了陈平安自己服用了一颗坐忘丹,其余都给郑大风和画卷四人分发完毕,一颗都没剩下。 这会儿陈平安记起一事,站起身去了后面院子,带着裴钱去偏屋找到练习剑炉立桩的隋右边,后者有些奇怪。陈平安说能不能帮着裴钱先抻筋拔骨。 裴钱笑得合不拢嘴,自己终于正式成为师父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了! 隋右边点点头。 结果陈平安刚走出屋子没几步,就听到裴钱震天响的哭喊声,然后只见小丫头飞快跑出屋子,说她再也不要练武了。 隋右边站在门口,无奈道:“她根本吃不住疼,我算很讲究力道了。”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捂住脸,没脸见人。 裴钱还死死抱着他,抽泣着,满头大汗不说,黑炭小脸上满是惊恐和畏惧。 这天还没到晚上,裴钱就到了柜台这边找到陈平安,说她今天抄书抄了一千字呢。虽然实打实抄了那么多字,可小丫头很是心虚。 陈平安哭笑不得,说道:“不练武就不练武,这有什么,以后多用心读书,一样可以有出息。” 裴钱蹦蹦跳跳走了,去找老魏侃大山去了。 陈平安笑了笑,继续翻阅那本千金难买的炼丹秘籍,没来由想起那天裴钱站在街巷拐角处的模样。 陈平安有些心软。 哪怕连剑灵都说了裴钱是“世间屈指可数的武运坯子”,陈平安还是不觉得裴钱不练武了,就是多么可惜的事情。 多大岁数的孩子,就做多大的事情,没什么错。 难道他陈平安小时候,一个人孤零零蹲在远远的地方,看着同龄人在神仙坟那边放着纸鸢,吃着碎嘴零食,穿着崭新衣裳,就不羡慕吗? 当然羡慕啊。 他陈平安当年年纪小小,无奈只能把家里爹娘余下来的物件,一样样典当出去换米钱,难道不难过吗? 一样会偷偷躲在被窝里,哭得很难受。 这些磨难,未必全是坏事,熬过去,就会是另一种好事。可是陈平安仍然希望自己在意的身边人,可以过得更顺遂一些,至少不用太小太早就去面对这些。 只是人生在世,最难称心如意。比如见着了好东西,兜里的银子不答应。比如想要平平安安的,老天爷未必点头。 陈平安趴在柜台上,有些困意,便睡了过去。 桐叶宗上下,除了屈指可数的几位上五境大修士,其他人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依旧觉得自家宗门是桐叶洲当之无愧的执牛耳者,玉圭宗、扶乩宗和太平山,三座山头加在一起,也只能勉强与他们桐叶宗掰掰手腕子。 虽然数百年以来,桐叶宗始终不许宗门子弟对外宣称那位百年难遇的中兴老祖是飞升境,只可说是仙人境,有希望跻身十三境而已,但是谁不知道,这叫此地无银三百两。外面的那些同洲练气士,之所以从不在嘴上提这个,无非是担心惹来桐叶宗的不高兴,其实心里跟明镜似的。 桐叶宗除了这位中兴老祖威势镇压一洲外,还有数位玉璞境修士,同样声名显赫,比如那位掌管宗门谱牒、戒律的祖师爷,就刚刚顺利斩杀十二境大妖归来。而当代桐叶宗宗主,亦是玉璞境,而且还是一名剑修!宗主更是教出了一位惊才绝艳的嫡传弟子,是一位不过三百岁的元婴境剑修。 如此雄厚底蕴,最南边的那个玉圭宗,敢跟桐叶宗争第一的头衔? 桐叶宗占地方圆一千二百余里,所以不会御风不会御剑的话,串个门都不轻松。 此外,还拥有一座桐叶小洞天,只有上五境大修士和元婴境地仙才有资格入内修行。 可是有一天,所有桐叶宗子弟与生俱来的尊严、自信和宗门荣誉,开始出现变化,许多天经地义的想法,变得没那么胸有成竹了。 某天晚上,几乎所有中五境修士都感受到了一股磅礴压抑的气息,从北往南,直扑桐叶宗北部边境! 人未露面,剑气已至,一剑直直劈向了宗门护山大阵梧桐天伞的幽绿屏障上。 第一道屏障当场崩碎。 瞬间就以消耗无数雪花钱而聚起的山水灵气,撑起了第二道遮天蔽地的梧桐伞,仍是迎剑而破。 一道道屏障规模越来越小,逐一被斩破,直到第六把梧桐伞,那名不知名剑修才停下剑,把剑悬停在距离桐叶宗祖宗山头三百里外的空中。 他淡然出声道:“杜懋,出来,不然第七剑,我就不保证不会伤及无辜了。” 这一刻,就算是下五境的桐叶宗外门弟子,以及分散于外围的家眷仆役等,凡是靠南边的,都痴痴仰头望向那一粒刺眼的光点。 而靠近北方的,只要是金丹境地仙之下的练气士,都不敢多看那名剑修一眼,否则便觉得有一缕缕剑气像针一样扎进眼眶。 就在此时,以祖宗山头为中心,以桐叶小洞天的灵气作为源泉,在那名剑修身前,又出现了一道屏障。这把隐约出现伞架的最核心护山大阵,遮蔽住了祖宗山头方圆三百里的山水,刚好将那名剑修拒之门外。 事实上已经不算什么门外,人家已经杀进了家中,只是没能继续冲入大堂而已。 桐叶宗宗主腰挂祖师堂玉牌,身穿紫袍,穿过阵法屏障,仗剑悬停在那名剑修身前,笑问道:“可是剑仙左右?” “杜懋?”剑修看了眼紫袍剑修,摇头道,“不像。” 所以他出剑了,两名上五境剑仙,如两道长虹划破夜空。 没有出现桐叶宗子弟预料中的一场持久战,一来,被誉为世间最能“吃钱”的剑修的厮杀,本就比其余练气士更加生死立判;二来,实力悬殊。 很快,桐叶宗宗主被一剑劈入屏障内,整个人撞在一座灵气稀薄的山峰上,山头被直接炸碎。 那名剑修笔直一剑,从上到下,瞬间将屏障划出了一个大口子,缓缓走入,就像是一个不请自来还要破门而入的客人,不讲半点礼数。 铺天盖地的谩骂声,以及五彩斑斓的仙家法宝,一股脑地砸向此人。 这名剑修蕴藏百年、不得现世的剑气,瞬间外放,如银河瀑布流泻人间,根本就没有一件法宝能够近身百丈之内。 剑修神色淡然,对着那座祖宗山头,像是以与人讨教学问的口气,很认真地说道:“我家先生发话了,要我干你娘。要我读书有些难,干这个不难。那么问题来了,杜懋,你娘还在不在世?长得如何?” 天地寂静。 尤为寂静。 等了片刻,杜懋始终没有露面。 左右望向那座祖宗山头,笑道:“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不出来?不愧是到过飞升境的修士,这张脸皮,估计连我的飞剑都戳不破了吧。” 此时左右突然发现有些异样,在祖宗山头山腰一处神仙楼台连绵起伏的仙境地带,有位玉璞境老修士,貌似在护着一个根骨不错的少女,而且所有人都眼神奇怪地望向了少女,她是一位很年轻的龙门境修士。 她发现左右在看她后,立即吓得低下头。左右皱了皱眉头。 少女身边那位兴许是护道人身份的玉璞境老修士,气得脸色铁青,可又不敢擅自挑衅那杀力无穷的剑修。 少女胆子小,又受到了天大委屈,于是开始默默落泪。 一座山上宗门,想要站稳脚跟,甚至是傲视群山,其实很简单,就是得有能打的。 以前有,攒下家业,传下香火,有直达上五境的术法神通,能够根深蒂固,随后开枝散叶。 现在有,要是来个砸场子的,能打得退,要是去砸别人家场子,至少能打得别人口服,能够为师门撑起一片荫凉,庇护后辈。 以后有,别青黄不接,否则现在嚣张跋扈,到时候风水轮流转,怎么办?祖师堂还要不要了?毕竟山上修行,不讲究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处心积虑等个一百年几百年的,甚至千年的都有。 在桐叶宗精于推衍的修士指出大致方向后,宗门花了将近三十年时间,才辛辛苦苦找到这个前世曾是玉璞境的少女转世的地点,又派人隐姓埋名,等了“她”数十年,等到她出生数年后,经过一番厮杀争夺,这才成功地将她带回山头。 所以这个被带回桐叶宗的少女,就是属于未来能打的,类似太平山的女冠黄庭,只是暂时还远远没有黄庭的修为,以及那股子气势,后者尤为重要,涉及大道本心。 太平山观妙天君和宗主宋茅,肯定嘴上没少责怪黄庭惹是生非,不知隐忍,但是心里头,自然是乐开了花才对。 而这位被桐叶宗寄予厚望的少女,唯一的遗憾,就是她资质虽好,性子却实在太软了,几次下山游历,磨砺道心,宗门评语都是“天赋异禀,性情灵敏”之类,林林总总,能有几百字的褒奖和欣赏,不过每一次在末尾,都会添上这么一两句,比如性情淳厚,稍稍少了些杀伐果断。 碍于她的特殊身份,桐叶宗没有谁敢说半句重话,而桐叶宗山头最大的杜家,更是把她当作心肝肉。 理由很简单,少女前世除了是玉璞境修士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一层身份,她的的确确,曾是中兴之祖杜懋的娘亲。 寻找转世之人,重续善缘,一般就只有“宗”字头的山上仙家才有如此的底蕴和手段。 此时,左右愣了一下,一手持剑,一手挠挠头,大概是不愿吓到一个无辜的小姑娘,解释道:“玩笑话,别当真。我们读书人,喜欢语带双关。” 不说还好,反正少女早就已经吓傻了,可这一解释,脸色煞白的少女,刚刚偷偷擦干净泪痕的她,就开始一点一点皱起那张小脸蛋,艰难地忍着不让自己在这个大恶人面前露出怯懦的一面,不然按照她以往的性情,早就委屈得眼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了。 左右为难,不过他也不愿多说什么。 对付女子,小齐不擅长,崔瀺那个王八蛋稍微好点,他左右是从来都觉得女子的心思比先生的学问还要难以捉摸的,总之就是比读书还难。 他从小就不爱读书,是被老秀才硬按着脑袋才读的,学问自然还是有一些的。可以这么说,寻常的书院贤人君子之流,根本没资格跟左右论道。 须知左右练剑,剑气从何而来? 最早就是从书中来,从无数山崖石刻上来,从无数碑文拓片中来。 当年小齐为了让他顺利练剑,就一路陪着他走过了无数山水。 一次机缘巧合之下,左右得到了那把佩剑,小齐曾笑言:“偶得三尺剑,跨海斩长鲸。收鞘挂壁上,犹有铮铮鸣。” 后来左右离开中土神洲,远离人间,在海上远游,就一直没有再读书了。 左右轻轻叹息一声,遥望一眼中土神洲那个方向。 他收回视线,发现少女身边,还站着一位先天剑坯资质的少年,眼神凌厉且倔强,直愣愣望向自己,哪怕被自己的剑气灼烧眼睛,依旧不愿转头。 左右瞥了眼祖宗山头某处,道:“杜懋,我知道你想要做什么,你不妨试试看,我等你便是。” 之后,左右就随手劈出一剑,将身后大阵屏障再次劈出一道大门,转身走出。 左右在桐叶宗辖境的边境地带,悬停空中,闭目养神。当旭日东升时,他就开始以最精纯的剑气剑意,击碎某些固化的山水气运,例如某座山头,一段江水,某棵有望成为精魅的参天大树,某座镇压阴煞之气的凉亭,埋在地底下的厌胜之物。 虽然灵气只有少数流散、泄露出去,大体上看来貌似折损不多,但事实上后果极其严重。 山水气运,讲究一个藏风聚水,藏在何处,聚在何地,皆有讲究。无比紊乱的气数,谁敢胡乱收入囊中?福祸不定。 这名剑修,就堵在人家家门口,好似老农刨地,开始挖起了桐叶宗的墙脚。 因为是在边境线上,所以难免有一阵阵灵气,肥水流入外人田。起先桐叶宗根本不敢有人出面,收拢灵气放回宗门内,后来桐叶宗实在是心疼那些灵气,派了一位金丹境老修士慷慨赴死,拿了法宝去捕捉灵气。 不承想那名剑修看也不看一眼小小金丹,只是落在了一条大河河面上,脚下河水孕育出来的一条条细微灵气,瞬间崩碎。 又有一位金丹境修士壮着胆子掠出山头,遥遥跟在那剑修身后数十里外,小心翼翼地聚拢四散灵气,尽量放回河水中,帮着梳理、稳固水运脉络。 一旬过后,剑修与桐叶宗那些焦头烂额的地仙修士之间,各做各的,还算相安无事。 又一旬后,宗门放开禁令,开始有一些金丹境之下的中五境修士,偷偷摸摸来到那名剑修附近,隔着三五十里路程不等,心情各异,极其复杂。 再一旬,就连许多下五境的年轻修士,都开始跑来凑热闹,“瞻仰”此人。 而那名名为“左右”的剑修,除了偶尔望向祖宗山山巅,就从来不理睬那些桐叶宗修士。 大寒过后,距离新年就不远了。 山下市井有句俗语:“年关难过年年过。” 已经在一洲耀武扬威无数年的桐叶宗子弟,才知道原来自家师门也会有难关。 随后有一天,桐叶宗处心积虑设置了一场伏杀,动用了两位玉璞境修士和将近十位地仙。 左右一剑破之。 然后他改变路线,又去了趟祖宗山头附近,将一座原本应该是赠送给某位未来玉璞境修士作为神仙府邸的封禁山峰,从山头到山脚,一剑劈开,劈出了一道巨大峡谷,才潇洒远去。 此后继续堵别人家门口挖墙脚。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桐叶洲“宗”字头山门和元婴境地仙都早已知晓,只是书院没有出面阻拦,就没有谁敢来看好戏触霉头。 除了一个人——玉圭宗的玉璞境修士姜尚真,本命物是一片柳叶的那个姜氏家主。 此人先给左右正儿八经地鞠躬道了一声歉后,板着脸看了半天,然后蓦然发出了震天响的笑声。 他在赶来北方和返回南方的时候,两次御风远游,故意极慢,大摇大摆,两只袖子甩得飞起,结果差点被左右一剑劈成两半。 只是狼狈逃遁的时候,姜尚真仍是快意至极。 有一天,那个龙门境少女怯生生站在远处,颤声询问道:“你为何要无缘无故破坏我师门气运?” 左右在桐叶宗如今算是混熟了,一些个桐叶宗子弟自以为他听不见的窃窃私语,他其实听得一清二楚,所以左右知道她的身份。他想了想,回答道:“这么个败家子,怎么就是中兴之祖了,我看是灭门之祖吧,所以你当初不该把杜懋生下来的。” 清秀少女满脸羞愤。 陪着少女一起来此的少年,同样是桐叶宗未来千年鼎盛的希望所在,比起懦弱的同龄人,少年的性子锋芒毕露,他背负着一把老祖杜懋亲自赐下的长剑,满眼恨意,沉声道:“迟早有一天,你会死在我剑下!” 左右笑了笑:“既然如此,那我就走着瞧了。” 伤势尚未完全痊愈的桐叶宗宗主紫袍剑修从天而降,拦在那对少年少女身前,将他们护在身后,向左右道歉道:“童言无忌,恳请剑仙别放在心上。” 左右盘腿坐在一座山峰悬崖外,说道:“听说你们桐叶宗,一直喜欢一言不合就丢飞剑砸法宝,打不过了就自报名号,回了山头再与长辈叫苦几声,最后哗啦啦下山砍人去了。是不是这个样子?” 紫袍剑修苦笑无言。 左右笑道:“是不是在心里说‘是又如何?’” 紫袍剑修脸色大变,一巴掌狠狠打在少年脸上,怒道:“跪地磕头,向剑仙认错!磕到剑仙满意为止!” 少年嘴角渗出血丝,咬牙道:“死也不磕头!” 左右微笑道:“对于这些眼高于顶的先天剑坯,我实在是没兴趣教他们做人的道理了。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你这个当长辈的,再吃我一剑好了。” 紫袍剑修被一剑刺穿腹部,又一次将身后山峰撞穿,惨然坠地。至于他是不是故意压制境界,任由左右一剑平息怒火,就只有天知地知两人知了。 左右望向那个少年,问道:“不再撂句狠话?说不定杜懋会出来保你。” 少年脸色惨白。 左右道:“不说你会死的,说了狠话,说不定还会有人帮你挡下一剑。这个时候你怎么选择?” 背剑少年天人交战。 少女突然站在少年身前,伤心欲绝,哭喊道:“你别再逼他了,他的剑心会碎的!你这么厉害,为何要跟他一般见识?” 左右笑道:“问你儿子去。” 少女哭得视线模糊,只觉得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不讲理的人! 左右站起身,嗤笑道:“先前不愿磕头,是为了面子,卖个乖给某些宗门长辈看,想着讨要一个好印象,现在死则死矣都不敢说,是因为真正惜命。你这种先天剑坯啊!” 左右望向北方,自嘲道:“怎么回到了这人世间,才开始发现小师弟的好呢?” 左右对少女说道:“不提杜懋,以及与你与杜懋的前缘,只说这次登门拜访,确实连累你沦为了笑谈,是我有错在先,你可以提一个合理要求。” 少女抹了一把眼泪,将信将疑道:“真的吗?” 左右点头道:“只有一次机会,必须合乎情理。” 少女鼓起勇气,道:“那就请你放过他,不要再镇压他的剑心了。” 左右点了点头,干脆地答道:“可以。”说完果真刻意收起了自然而然流泻在外的剑气。 其实少女不知,非是左右针对少年的剑心,而是少年的剑心本就不够精粹,不然一名剑修站在左右身边,就是不小的福缘,可谓“入芝兰之室”。 少女破涕为笑,可大概是觉得跟这个大仇家露出笑脸,无异于欺师叛道的卑劣行径,于是赶紧板起脸。 左右转身,准备继续去对这座桐叶宗斩山水、散气数,却又转过头,道:“杜懋真是个败家子,你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少女茫然,身后少年颤颤巍巍,身形不稳,剑心更不稳。 左右一掠远去,剑气如虹。 祖宗山头那边,梧桐小洞天的异象越来越明显。 想飞升? 那得问过我的剑,答不答应。 一艘来自北俱芦洲的跨洲渡船,已经到达宝瓶洲的版图上方。 速度极快,消耗了不计其数的神仙钱,乘客们自然乐见其成,谁不乐意早些到达目的地? 听说是有位财大气粗的老元婴砸了一大笔钱,这艘渡船才如此作为。 一位个子不高的精壮汉子,住着最便宜的底层屋舍,深居简出。应该是位纯粹武夫,只是看不出是几境。 其实看不出,就挺能让聪明一点的练气士心生忌惮了。 传说中的武道第十境——止境有三层:气盛,归真,神到。李二在离开狮子峰山头后,气势一路攀升,莫名其妙就进入了归真范畴。 李二觉得挺好,拆人家祖师堂,拳头得硬! 老龙城暗流涌动。 范家始终按兵不动,当然在范氏祠堂绝大多数人眼中,这叫等死。 孙家亦是动静不大,虽然早早选择依附苻家,可并未火急火燎递交什么投名状。 灰尘药铺,依旧是那个无人打搅的热闹小地方。 陈平安坐在柜台里,桌上摆放着那块最小的斩龙台,长尺状。 初一和十五正在“磨剑”,两者飞速掠过那块斩龙台,雀跃欢快,火星四溅。 陈平安在给自己算账。 那块篆刻着“吾善养浩然气”的金色玉佩,能够自行汲取天地灵气,就是一座可以悬佩在腰间的小洞天,只可惜如今不可悬佩,因为跟灰尘药铺的阵法还有赵氏阴神自身煞气相冲,无法解决燃眉之急。陈平安只能暂时雪藏这块玉佩。 到了山清水秀、灵气盎然的地方,就可以拿出来了。 裴钱很喜欢它,先前在柜台这边,爱不释手,摸了半天,只是到底没好意思跟陈平安借去耍耍。 不过当下陈平安最在意也最伤神的,还是那具飞升境大修士杜懋的阳神身外身,这可是正儿八经的仙人遗蜕! 少年崔瀺,或者说崔东山如今的那副皮囊,就是此类。 如何使用这副遗蜕,里头大有学问。比起炼化本命物,难度更大,一个不慎,就是血本无归,用好了,则一本万利。 第一,得“开门”。仙人遗蜕,是名副其实的不败金身,即使是中五境剑修的本命飞剑倾力一击,都未必能够刺出什么名堂来。 第二,像崔东山那样的移花接木,鸠占鹊巢,意味着“进门”的魂魄得完整且足够强大,并且是天生心志坚定之辈。不然到最后,说不定就是杜懋死灰复燃的结局。一旦给他借机返回桐叶宗,阳神归位,后果不堪设想。 第三,如何温养。仙人遗蜕,若是搁置着,放上千年都没有问题,可是一旦有了新主人,就得砸钱了。 第四,新的“杜懋”如何成长,修行道路如何选择,也很有讲究,否则就是暴殄天物。 世俗王朝赞誉官员,有个说法,叫作宰相器。可是有宰相器的官员要真正成为一朝首辅,还有一大段路要走,甚至要靠运气。 关于此事,陈平安详细问过赵姓阴神,只是后者说得含糊,因为涉及许多内幕,根本不敢多说什么。 现如今,陈平安欠了范家,或者说范峻茂五十枚谷雨钱。而他自己的那袋子金精铜钱,也已经没剩几枚了。 花钱如流水,入不敷出,说的就是陈平安当下的尴尬境地。 裴钱的想法总是天马行空,说那时间就像飞剑,嗖一下就过去了,尾巴都看不到哩。陈平安觉得自己口袋里的银子,跑得比飞剑还快。 他叹了口气,收起了那块玉佩。药铺眼下没客人,就由着初一和十五继续砥砺剑锋。 这趟出门,带着初一和十五一路接连不断地厮杀,它们的剑锋已经钝了不少。按照赵氏阴神的说法,如果继续这么消耗下去,一旦飞剑出现缝隙,那就坏了大事了。不过像它们现在这样“吃掉”那块斩龙台,就可以修补回来。 即使是这么一小块斩龙台,也是世间剑修梦寐以求的心头好,能卖不少谷雨钱。 寻常剑修几乎都是穷光蛋,不是没有理由的。就算是阿良,当年行走中土神洲的江湖,在去往倒悬山之前,还是欠了一屁股债。他也不是全部用来养剑,主要是每次出手,事后就需要掏钱帮那些可怜兮兮的宗门修补山头,这份开销,占了大头。剑修最难攒钱,已经是天下公认的了。原因既简单,也不简单,简单是唯有剑一物需要烧钱,根本不用分心和贪心其他法宝;不简单的,是这一件东西,就已经比其他法宝难养了。练气士手头实在没钱,至少还可以拿出某些家底售卖换钱,拆东墙补西墙,提高某一件适合当下修行的法宝品秩。剑修卖什么?自己的本命飞剑? 裴钱虽然吃不住抻筋拔骨开关节的苦,可还是希望自己能够练武,只要是不挨痛的那种,她就愿意。 今天她本来想跟老魏请教武学,可是老魏不爱扯这些,被她烦得不行,干脆跑去屋子里,一卷被子闷头睡觉了,气得裴钱提着行山杖戳他,老魏也不管,鼾声如雷。 裴钱只好退而求其次,跟关系第二好的卢白象讨教学问了。卢白象便走到院子里,想了想,开始模仿陈平安的六步走桩,别有韵味,十分写意。 一边走一边转头对裴钱笑道:“教拳不教步,教步打师傅。这是极好的拳理根本。我们四人当中,只说架子,是朱敛撑得最开,拢得最密,最符合收放自如这个说法。” 六步走桩之后,一拳轻轻递出,砰的一声作响,卢白象继续道:“八面抻劲,才能半睡半醒,一有动静,毛发如戟拳罡震。” 卢白象一记鞭腿,飘然落地后,接着说道:“人之脊柱如天地龙脉,故而武学中有‘校大龙’一说,并不算高深,但是极其关键,脊柱节节贯穿,如蛟龙晃躯,瞬间发力,一口纯粹真气骤然流转气府经脉数百里,甚至千里之遥,催动全身皮肉筋骨血,每次出手自然势大力沉。” 朱敛坐在檐下板凳上,正看着一本某些描写肥瘦得当、油而不腻的才子佳人小说,听闻卢白象称赞自己的言语后,乐呵一笑。 卢白象耐心极好,对裴钱笑问道:“能大致听明白吗?如果不懂,我可以掰碎了与你细说。” 裴钱使劲点头,道:“都听懂了,可是我不想学走路。” 卢白象笑道:“不先学会走路,以后怎么跑,怎么飞?” 裴钱瞥了眼卢白象腰间那把狭刀停雪,道:“可我就想学最厉害的剑术,实在不行,刀法也可以。” 卢白象转头望向已经悄然坐在长凳上的陈平安,无奈道:“我没辙了。” 裴钱看到陈平安后,如耗子见猫,立即改口正色道:“那就先学走路好了!” 朱敛啧啧道:“铁骨铮铮墙头草,见风使舵赔钱货。” 裴钱手持行山杖怒道:“不要以为自己做的饭菜好吃,就了不起啊!有本事出来一战!” 朱敛“哎哟喂”一声,合上书本,弯着腰站起身,道:“我就不信邪了,今儿非跟你切磋切磋,不然你不知道我是厨子里头最能打的一个。” 裴钱半点不惧,很干脆道:“好,我们开始比抄书!” 朱敛坐回小板凳,继续看书。 陈平安没理睬这些打打闹闹,在这些事情上,陈平安从不约束裴钱。 陈平安笑着站起身,难得有些闲情逸致,便轻飘飘一步跨入了院子中央。脸色还是不太好,可陈平安精气神在这一刻,却不差。 脚下以六步走桩缓缓而行,手上却是神人擂鼓式的拳架。 走桩拳架,与境界修为无关。若说拳意给人的感觉,便是“自然而然”四字而已。 裴钱只觉得同样的走桩,在陈平安认真起来后,哪怕只是看着,就觉得舒服。 朱敛抬起头,满脸惊叹,笑道:“意思有点重啊。” 卢白象点头道:“我远远不如。” 陈平安收拳立定后,左右张望一眼,笑眯眯道:“隋右边,魏羡,轮到你们了。” 默默站在窗口那边的隋右边径直转身,坐回桌旁。 魏羡的声音闷闷传出屋外:“霸气绝伦。” 裴钱蹲在地上抱着肚子狂笑,这些家伙还好意思说我是墙头草? 郑大风竟然走到了正屋门口那边,撑着门框,抬头看了眼日头,眯起眼,道:“总算还魂了,再躺下去,得发霉。” 裴钱讶异道:“郑大风,你能下地走路了?可别逞强,摔个狗吃屎,又回去躺十天半个月的。” 郑大风气笑道:“我的小姑奶奶啊,求你念我一点好吧!” 裴钱白眼道:“好心当驴肝肺。” 陈平安跟郑大风点头致意后,就坐回长凳。裴钱很狗腿地拿了些瓜子过去,一大一小坐在长凳上,她张开堆满瓜子的小手掌,一直放在陈平安面前。 郑大风走得极慢,步子也小,就在正屋那边的屋檐下散步,绝不是意气用事,强撑着起床。 只是这个汉子,一直勾着背。 所有人都像是没有看到这一幕,各做各的。卢白象拿了棋墩棋盒去找隋右边下棋,朱敛翻书,魏羡睡觉,裴钱陪着陈平安吃瓜子。 小药铺的年味,有了些。 有一天中午,灰尘药铺来了一位范峻茂、范二姐弟之外的客人——真正的客人。 是位外乡口音的老人,在药铺买了不少药材,就是埋怨价钱稍稍贵了些。 赵氏阴神以心声暗中提醒陈平安,他只能看出此人是相当凝练的龙门境修为。 陈平安倒是心境平和,连飞升境的杜懋都交过手了,好歹算是见过大风大浪,这点定力还是有的。 剑灵转述文圣老爷的一番话,让陈平安又想通了一些事情。 世间道理,其实一直在,有人捡起,奉若圭臬,视为珍宝,有人不屑,甚至还有人会踩上几脚。 这不是道理不对,不好,而是人心出了问题。 剑灵尤其多说了几句那位坐镇桐叶洲北部天幕的古稀儒士,说下场不算太好,按照老秀才的说法,有可能要失去吃冷猪头肉的资格了。 陈平安琢磨之后,不由得感慨大道之争的复杂。 连文圣老秀才都不得不承认“道德文章做得好,一肚子学问不差”的文庙陪祀“贤人”,不也做出了如此“无理无礼”的举动? 可话说回来,这位文庙七十二贤之一,他的道理和学问,对浩然天下难道就没有教化功劳吗? 自然是有,而且肯定不小。 可此次他为了所谓的“千秋大业、文运万年”,针对了陈平安,那么是不是说,人家在他那条大道上就一定走错了?走得不够高不够远? 也不是。 陈平安在这些天里,每天都会想这些以前不太顾得上的“大道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这会儿药铺里,健谈的外乡老人一边挑选药材,一边跟陈平安这个“掌柜的”闲聊。 付钱结账的时候,富家翁装束的老人笑道:“小掌柜,愿不愿意听我这个过来人一句劝?” 隐匿在暗处的赵氏阴神心一紧。 陈平安笑道:“老先生只管说。” 老人环顾四周,郑重其事道:“酒香不怕巷子深,对也不对,想要生意做得好,得有年轻好看嘴又甜的小姑娘们来帮忙啊!” 陈平安摇头道:“算了,生意冷清些,对付着过日子就行了。” 老人笑道:“小小年纪,就这么老气啦,不好。” 陈平安笑着不再说话。 老人感慨道:“我呢,是个外乡人,听口音就听得出来,不过老龙城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也听说过一些,这才来的铺子。这没什么好隐瞒的,你不傻我不傻,这会儿敢来这里触霉头的,老龙城土生土长的不会有,也就我这种……世外高人了,对吧?” 陈平安哭笑不得,只好道:“老先生是敞亮人。” 老人伸手指了指街巷拐角处那个方向:“我如今就住在离这儿不远的小客栈里头。放心,我不是啥居心叵测的人物……”他突然泄露出金丹境修为,笑问道:“能不能看在我是金丹境地仙的分上,卖我便宜些?” 老人的举动让小巷中的赵氏阴神又是如临大敌,委实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原因,跟金丹境还是元婴境没关系,结果老人是为了砍价来了这么一出,赵氏阴神都想要破口骂人了。 陈平安摇头道:“这可不行,做买卖不讲人情。但是如果老先生想找人聊天解闷,我和药铺都欢迎。” 老人拎着大包小包药材,瞥了眼陈平安,叹气道:“你也不是啥俊俏女子,有啥好常聊的。” 此时隋右边站在了竹帘子后面,她是在老人释放金丹境界的气势时,火速赶来的,可看到陈平安正跟人家“讨价还价”,她便有些恼火。 老人看到隋右边的模糊姿容后,立即转过头对陈平安沉声道:“我其实是个药材商,以后每天都来药铺啊,记得早些开门,晚点关门!” 陈平安笑着点头答应下来。 老人离开药铺的时候,走路有些飘忽。这么高兴? 隋右边返回后院,魏羡和朱敛也离去,唯独卢白象走到柜台这边,好奇询问道:“只是金丹境?” 赵氏阴神现身道:“除非是仙人境,否则就真是金丹境了。” 卢白象苦笑道:“那么大一个桐叶洲,才几个仙人境?” 下午的时候,老人又屁颠屁颠地来了,买了一堆药材,让灰尘药铺挣了二十多两银子。 离开的时候,老人还在瞅竹帘子后面。 之后,陈平安在饭桌上,定论道:“这位老先生,跟郑大风和朱敛,一定聊得来。” 朱敛摩拳擦掌道:“老爷,如果那人明儿还来,老奴来探探底。老爷放一百个心,是不是同道中人,老奴随便攀扯聊个几句,就能看出来。” 陈平安提醒道:“记得掌握火候,别添乱子。” 朱敛笑道:“老奴晓得了,会牢记在心。” 第二天一大清早,那个老人就走入了小巷,见药铺没开门,便老老实实蹲在外面。 陈平安虽然早已起来,仍是按时打开大门,开门迎客。 在陈平安陪着老人拣选药材的时候,朱敛悄悄来到柜台这边,略作思量,莫名其妙道:“街上美妇,大户人家。” 老人眼睛一亮,不动声色道:“绣楼有少女,背诵《蜀道难》。” 两人视线一个交汇,绝对没错了,是同道中人! 简直就是他乡遇故知啊。 之后就没陈平安的事情了,两个老头子一本正经地窃窃私语,最后灰尘药铺这次足足挣了八十两银子。 陈平安没敢偷听,到底是犯忌讳的事情,疑惑问道:“你们聊什么了?这么投缘。” 朱敛笑眯眯道:“书中自有颜如玉,跟这位老前辈切磋了一下书上学问。”朱敛走向竹帘那边的时候,以拳击掌,叹道:“果然是人外有人,老前辈是下了苦功夫的!” 陈平安摇摇头,得嘞,还真是同道中人。再加上个开始下床走路的郑大风,估计不会消停了。 前两天郑大风差点挨了隋右边一剑,原因是范二这个好徒弟,不知道找谁画了一幅栩栩如生的人物画像,送给了郑大风。郑大风得到画像之后,就挂在了自己屋子墙壁上,恨不得每天上香。 然后裴钱告密,隋右边赶去一看,真是自己的画像! 笑得还十分妩媚?穿得还挺凉爽? 如果这次不是陈平安拦下了隋右边,估计郑大风真要狠狠挨上一剑。 最后还是陈平安不顾郑大风苦苦哀求,摘了画像,送去给隋右边发落,才算压下了这桩让人哭笑不得的风波。不过隋右边跟郑大风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 陈平安这个捣糨糊的也没啥好下场,隋右边居然没有将那幅画劈烂,冷笑着说不如你陈平安收着吧,反正是一路货色。 思来想去,陈平安就用上了文圣老先生的顺序学说,拎着裴钱的耳朵要她抄书一千五百字。 范二有些机灵,送完了画卷就根本不登门了,不然陈平安会让他知道什么叫作真正的王八拳。 范峻茂倒是来了一趟,说范家跟苻家私底下有了接触,是苻畦亲自找到了她,亲口保证会给灰尘药铺一笔天价赔偿。 年关了,得购置一些年货。 裴钱、魏羡、隋右边三人,一起去买年货。 裴钱苦苦哀求隋右边,她才答应同行。 三人走了之后,那个每天都要来药铺外小巷跟朱敛坐在一起聊几句天的老人,今儿就坐在拐角处,很像世外高人,眼观鼻鼻观心。 朱敛这些天看书越发勤快了,几乎每天都要挑灯夜读,而且多是看版刻精良的崭新书籍,都是那位老人赠予的。 这天夜里裴钱三人满载而归的时候,陈平安已经关了药铺的大门,正坐在长凳上,喝养剑葫芦里的小炼药酒。 裴钱在外边闹腾疯玩了一天,早早睡觉去了,当然没敢不抄书。 卢白象走来坐在陈平安身旁,聊了些这座天下的山上趣闻。卢白象自己觉得很有嚼头,说藕花福地的江湖,真该学一学这边宗门山头的作为。 比如这边修士的仇杀,很干脆利落,有几条山上的不成文规矩,广为流传: 第一,对付不存在和解可能性的仇家,斩草除根。第二,如果要围杀某人,一般都是结队行动:一名与某人修为相当的子弟,砥砺大道,一旦捉对厮杀中将某人斩杀,就可以汲取冥冥之中的气数;一名短暂的护道人,比所杀之人,至少实力高出一到两个境界;一名修为最高的修士,暗中应付各种突发状况。第三,如果交战中吃了大亏,在涉及宗门存亡的关头,就不能再讲面子了,该给钱就给钱,该给法宝就给法宝。第四,山泽野修的实力再高,惹了都不打紧,这些没有根脚靠山的货色,本就是会走路的宝库,一旦他们胆敢惹事,不杀白不杀。 卢白象说到最后,由衷感慨道:“真是别有天地。再就是这边收弟子,太讲究了,藕花福地根本没法比。”然后他转头笑道:“比如你对待裴钱。” 陈平安“嗯”了一声,道:“收个弟子,很难,不是有什么就教他们什么。裴钱,一开始我是不愿教的,后来有了想法,是不敢教。如今,是不知道怎么教。” 陈平安抬头望向夜幕,款款道:“朱敛开玩笑说裴钱是铁骨铮铮墙头草,其实我觉得还好。一个人从孩子到少年,再到长大成人,我觉得大概都会有这三个阶段吧。孩子像小草柔弱,稍有风吹,便是草动,其实这没什么,青草依依,摇来晃去嘛。但是根子一定要扎得牢固。接来下就是少年如山野青竹,虽然有人厌恶,扬言要斩恶竹万竿,但也有人很喜欢,这座天下甚至还有一座竹海洞天,有座青神山,名气很大。之后成人了才是青松挺且直。 “以前有一位很厉害很厉害的剑客,与我同行。现在回过头看,当时他对待我,从性质上来说,跟我对待裴钱是一样的,是一场悄无声息的考验。 “我那会儿才刚刚开始练拳,他不能教我高明的剑术吗?不能给我喝一口用妖丹浸泡的药酒吗?不能教我淬炼体魄的上乘法门吗?不可以一股脑送给我法宝器物吗?都可以,他随手为之,眼睛都可以不眨一下。 “但是他没有。为什么呢?我以前一直没想过,后来想到了,又没想得太明白,直到自己身边带着个裴钱,才有些懂了。 “文圣老爷说,我们所处的世道,总是这般复杂,走着走着,杂草丛生,荒庙破寺。走着走着,杨柳依依,桃花烂漫。走着走着,穷山恶水,夜幕深沉。走着走着,琼楼玉宇,大放光明。” 陈平安极少与外人聊这些,今天是例外。 因为陈平安觉得,卢白象也是同道中人。个中原因说不清道不明,就是个感觉,就像姚老头,还有圣人阮邛,都死活不愿意收取他陈平安做徒弟,差不多。 陈平安喝了今晚最后一口药酒,瞬间就满脸涨红。酒劲,真大。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芦,双手搓脸,然后呵了一口气,白雾茫茫的,轻声道:“我看待这个世界,总是想好的坏的都看清楚,更清楚一些。但是对一些不那么大是大非的人和事,就模糊一些,尽量看到他们的好。不是说别人不喜欢我陈平安,不看好我陈平安,如果起了争执,他就一定是错的。在你们藕花福地,有个武学宗师,叫磨刀人刘宗,说了一句话很有意思,‘脚底下的路这么宽,咱们各走各的,没毛病’。我觉得这句话是真没毛病。只是,人命关天这样的大是大非面前,怎么可能没有好人坏人之分呢?比如那个飞升境大修士杜懋,他这辈子也肯定做过些好事,甚至有可能在桐叶宗,他就是个当之无愧的中兴之祖,无数子弟愿意为他做那‘舍生取义’的壮举。” 卢白象将双手轻轻放在膝盖上,微笑道:“你以为人人都愿意如你这般,自己找苦头吃吗?整天在心里头兜兜转转,纠结对错是非,何苦来哉?练了武,学了剑,当了神仙,很多人就是为了自己痛快而已。任侠仗义,为了朋友之交,杀不认识的人全家,还被江湖视为豪杰之举,这怎么算?为了父亲,劫囚车杀官兵,最后还当了大官,青史留名,被视为大孝之举,豪杰性情,这又怎么算?一人负我,我就负天下人,这样的人,何其多也,有些人就这么做了,而有些人是做不到而已,却也这么想了。” 卢白象双手轻轻拍打膝盖,继续道:“人生路上,有人在荒芜中看到了一朵花,就会觉得有希望,有些人只看到遍地的屎,也只能吃着满嘴的屎活下去,甚至还见不得别人不吃屎。毕竟……吃屎也是能吃饱的。” 陈平安忍不住大煞风景地问道:“你怎么知道?”问完又赶紧道:“算了,当我没问。” 卢白象却给了陈平安一个打破脑袋都想不到的答案:“我吃过啊。” 陈平安默然。 卢白象神色自若,笑道:“我与魏羡是差不多出身,其实比他还要差一点,很早就是孤儿了。十四岁那年,我被乡里恶少丢进了粪坑,他还留了两个人守在旁边,只要我一露头,就被他们用竹竿子打回去。没办法,就这样在粪坑里吃了个饱。在那之后,我磨了一把尖刀。” 陈平安问道:“一个个都给你捅死了?” 卢白象摇了摇头,道:“逮住第一个,捅了他肚子一刀后,我就腿脚发软了,被关到了县衙牢房里。之后嘛,家乡待不住,就去闯荡江湖了。说是江湖,其实就是混口饭吃。突然有一天,开始奇遇连连,吃了什么千年一株的灵药,得了本神功秘籍,认识了很多红颜知己。大概是自卑吧,就想着让自己变得像个‘风流’的世家子弟,成为读书人。还好我还算聪明,学什么都快,举一反三,而且我做什么,都想要争个第一,即使争不到,也无所谓,能放得下。” 陈平安唏嘘道:“我知道朱敛是豪阀子弟出身,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隋右边稍微差一点,但也是一等一的将种门户,机缘巧合,才成了当年藕花福地最大门派的嫡传弟子。很难想象,你是藕花福地的魔教开山鼻祖。” 卢白象会心笑道:“江湖嘛,我笑傲王侯的那个岁月里,武林中人无论正道黑道,都喜欢取个好听些的名字,我觉得这没有什么稀奇的,要取就直接取名魔教,然后做比正道门派还要正派的事情,才算厉害。对了,不用你陈平安说,我都知道之后的魔教是个什么德行。翻多了史书,就会发现历史就是这么兜兜转转,朝堂,江湖,都一样,画圆圈。偶尔出个道德圣人、武学天才,那就走出去一点,圈子大一些,后面的人继续转这个圈。” 陈平安想了想,道:“偶尔也会拐来拐去,没个边。” 卢白象点头道:“那就是乱世气象了,人如鸡犬,命如草芥。” 两人沉默许久。 卢白象问道:“对了,我很好奇,你为何执着于读书和讲理?” “自卑。” “何解?” “缺啥想要啥。” “嗯?” “爹娘走得早,一个人过日子,讨句骂容易,被说声好却难,所以就希望事事做得对一些,不让街坊邻居戳脊梁骨,骂完了我,再骂我爹娘。对了,我还喜欢钱,因为穷得叮当都不响一声,穷怕了。但是我不喜欢欠别人钱,也不喜欢别人欠我钱。” 卢白象憋了半天,才说道:“真是……实在。” 在两人闲聊期间,朱敛就搬了条凳子在屋檐下翻书看,身为昔年藕花福地第一人,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隋右边则负手站在门口。 听到陈平安关于“欠钱”的话语后,隋右边冷哼一声,走回自己屋子,朱敛嘿嘿一笑,继续看书。 卢白象告辞离去,起身后抱拳道:“受教了。” 陈平安摆摆手,笑道:“你拉倒吧。” 突然想起一事,不然死马当活马医?明天试试看,教裴钱那剑气十八停? 但是陈平安又有些犹豫,仔细想了想,还是再看看吧。 那座不知名的小客栈里,那位自称世外高人的外乡老人,沐浴更衣一番之后,在桌前正襟危坐。 拿出一大堆画轴,得有二十三支,还有水深水浅不一的大碗小碗,其他还有乱七八糟的一大堆,皆是承载山上仙家门派“镜花水月”神通的器物。 如果陈平安在场,就会想起当年风雪夜,青衣小童小心翼翼端出一碗水,然后流着口水,观摩了仙子苏稼御剑的神仙风姿的场景。 如果青衣小童遇上了这位老人,估计真得哭着喊着敬称老人为老祖宗了。 事实上,青衣小童自己起的绰号“御江小郎君”,还是受某位前辈的启发。那位前辈绰号“玉面小郎君”,与自号“一尺枪”的山上不知名豪客,是他们“这座山头”里的头两把交椅,绝对是扛把子的那种老前辈,德高望重!这两位老人家,豪气干云,第一次交手,是为了争执正阳山苏稼和神诰宗极少抛头露面的贺小凉,到底谁才是宝瓶洲第一仙子。玉面小郎君说是苏稼,仙气人气都足,贺小凉美则美矣,缺了点人味,反而不尽善尽美。一尺枪愤而反驳。然后双方开始往“白碗水中”砸小暑钱,就为了说上一句话,反驳对方一句。 其实小炼之后的雪花钱,同样能丢入各类镜花水月器物中,成为仙子们所在山头的山水灵气,只是灵气不足,无法传递话语。 可别小看这一枚枚雪花钱,积少成多,还真能让一些小山头,因为仙子貌美而山水灵气大涨。 至于一枚小暑钱,更是足以支撑砸钱之人说上一两句话了。 一尺枪和玉面小郎君,那顿吵架,各自砸了七八十枚小暑钱!那可就是各自掏出七八枚谷雨钱了! 一吵成名。 不知道有多少小门派的仙子希望那两位老神仙,能够“大驾光临寒舍”,为她们一掷千金。 相比之下,一尺枪一般言语不多,只是默默丢钱,反观玉面小郎君则大大咧咧,最喜欢砸了钱后大嗓门说话,很喜欢仙子们撒娇似的热情吹捧。 此时老人看了半天桌面,最后挑中一幅画卷,打开后,稍等片刻,就有山水雾气升腾弥漫开来,很快就出现一座装饰素雅的屋舍,有一位年轻仙子怀抱琵琶姗姗走出,身后有一名面容古板的侍女默默跟随,最后乖巧地站在了角落。 仙子弹了一曲琵琶后,屋内没有任何声音。这就意味着没有豪客砸下一枚小暑钱,或是砸了,没说话,但是后者可能性极小。 仙子强颜欢笑,说了些干巴巴的言语,她到底不是世俗市井的青楼女子,而且刚刚被师门要求做这种勾当,还是束手束脚。 就在此时,老人突然笑问道:“小郎君,在不在?” 几乎瞬间就有人冷冷道:“不在。” 仙子惊喜万分,赶紧起身,向着正前方施了一个万福,道:“拜见小飞升和武十境两位神仙前辈。” 这是一尺枪和玉面小郎君的别号…… 仙子稳了稳钓到了两条大鱼的激荡心情,坐回原位就要用心弹一曲琵琶,犒劳两位砸起钱来惊世骇俗的大金主。 她的眼角余光瞥见那个木头人似的婢女,顿时眼神微冷,脸上却依然微笑道:“石湫,还不快向两位老神仙道谢?” 那个婢女便施了个万福。 等到仙女弹完一曲,客栈老人才丢入一枚小暑钱,问道:“小郎君,我到了老龙城,回头找你去啊,咱哥俩好好喝几杯。” 小郎君的答复,相当简明扼要:“滚。” 老人又丢了一枚小暑钱,道:“你咋这样呢?是我登门拜访,你都不用挪窝,又不耽误你几天工夫。” 小郎君:“没空。” 老人急了,问道:“别啊,吃顿饭的时间总有吧?” 小郎君:“没。” 老人气愤道:“武十境!你一个练气士,真当自己是武道十境的高手啊?” 小郎君:“你不也叫小飞升,你咋不上天去拉屎撒尿呢?你要有这个本事,我肯定在山头张大嘴巴接着。” 老人开始转变策略:“小郎君,你何等英雄气概的一位好汉,你就忍心让我万里迢迢白跑一趟?” 小郎君沉默片刻,老人紧张兮兮等待答案,最后小郎君淡淡道:“那就滚过来吧。” 老人顾不得在仙子面前丢人现眼了,欣喜道:“谢恩谢恩。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啊。回头到了你帮派山门外,我给你打暗号啊。” 小郎君:“闭嘴。” 老人开心得很,喜滋滋地答道:“得令!回头见面,咱们哥俩好好聊。” 如果桐叶洲第二大仙家门派的玉圭宗子弟在这边,看到自家老宗主荀渊如此谄媚不要脸的一面,估计能够把眼珠子瞪出来,丢在地上捡都捡不起来。 再过几天,就是大年三十了。 这天晚上,吃过了饭,裴钱帮着朱敛收拾完桌子,抄完书,去前边铺子找陈平安。 陈平安已经将范峻茂“押注”的那壶酒,倒入了养剑葫芦,一天至多能喝两三口,多了不行——反而伤身伤神。 世间事皆是如此,过犹不及,惜福与贪福,只在一念之间。 陈平安刚喝完一口小炼之酒,脸色微红,裴钱在柜台那一边,踮起脚尖,始终安安静静,瞪大眼睛看着陈平安喝酒。 陈平安放下养剑葫芦,随口问道:“想不想藕花福地?” 裴钱摇头。 陈平安笑问道:“也不想爹娘吗?” 裴钱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她问道:“你有没有生气?” 陈平安没有给出是或不是,而是问道:“为什么不想呢?” 裴钱神色宁静,撇撇嘴道:“就是不太愿意想呗。” 见陈平安好像还是没有生气,枯瘦小女孩趴在柜台上,啪一下将那张符箓贴在自己额头,沉默了很久,才缓缓说道:“家乡遭了难,逃难那会儿,我娘亲是饿死在路上的,是我爹带着我到了南苑国京城外面。一路上,为了换几口吃的,我娘亲被我爹逼着去找别的男人。一开始我娘亲不愿意,就被我爹扯住头发往死里打。我那会儿只知道哭,想要拦一下,也被我爹打倒在地上。他是男人,力气大嘛。后来娘亲换来了吃的,我爹吃得最多,我娘亲少些,我最少。有一次,我半夜里醒过来,发现我娘亲偷偷跑出去,背着我们,一个人吃着一个黑乎乎的馒头。后来,娘亲好像生了病,爹不管,一开始还背着她赶路,后来有一天爹跟我说,娘亲饿死了。再后来,我爹让我去偷别人的东西,我因为这个被人打了好几次,我爹就骂我笨。我们就这么一路走啊走啊,走到了京城外面,看见城外有钱人开的粥铺,也有白白的大馒头。不知道我爹是不是吃得太快,还是怎么的,好像是给馒头撑死的。当时我就只有一个念头,希望爹还赶得上娘亲,做个伴儿。” 陈平安身体前倾,伸手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道:“早点睡觉。” 裴钱笑了笑,应了一声,就蹦蹦跳跳去睡觉了,一路上还瞎嚷嚷着:“我有符箓,妖魔鬼怪,快快离开!” 陈平安独自坐在那里。 在那天之后,陈平安对裴钱越来越严厉,甚至会每天坐在裴钱身边,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抄书。 第92章 新年新气象 在飞剑初一和十五即将吃完那块长尺状斩龙台的时候,光阴悠悠,已经是腊月二十九了。 裴钱、魏羡和隋右边三人,给灰尘药铺购置了满满当当的年货,为此跑了五六趟。裴钱苦苦哀求着隋右边同行,不是没有理由的,只要隋右边往各色店铺里一站,根本不用裴钱、魏羡跟掌柜讲价,价格自个儿就一落千丈。 他们每次早出晚归之时,那位外乡老人都会在街巷拐角处的老槐树下翻着书,一开始还有些拘谨,后来熟了后,就会与他们打声招呼。最后两趟,担任苦力的魏羡没跟着,隋右边背着陈平安那只绿竹书箱,带着裴钱返回小巷这边时,老人又打了声招呼,裴钱甜甜应着,隋右边没有出声。走入小巷后,裴钱笑呵呵说这位秀才模样的老书生,真是书海无涯读书到老哩,就是岁数大了点。隋右边扯住裴钱的耳朵,笑眯眯道:“老先生有没有答应送你一份红包厚厚的压岁钱啊?”裴钱装傻喊疼。 跨过门槛进了药铺,陈平安依旧坐在柜台后面。等隋右边松开裴钱的耳朵,裴钱就开始大声背诵她们俩于何时何地,在哪家铺子,原价为何,又以什么价格购买了何物。陈平安打着算盘,当裴钱嗓音落定,清脆悦耳的算盘珠子敲打声也骤然停歇。陈平安朝隋右边伸出大拇指,夸道:“仅是文案清供一项,就便宜了约莫百两银子。” 裴钱帮着隋右边掀起竹帘子,隋右边去铺子后边卸下年货。 之后,裴钱蹑手蹑脚返回柜台这边,踮起脚尖,下巴搁放在桌上,满是邀功的笑脸。 陈平安瞥了眼竹帘子那边,偷偷摸摸拿出七八枚铜钱,低声道:“是你的分红,赶紧收好,要是给她瞧见了,咱俩都吃不了兜着走。” 陈平安又提醒道:“要善始善终,记得帮忙卸货,最后还要跟她说一声辛苦了。” “好嘞!”裴钱大声应承下来。 裴钱小心翼翼收好这笔小家当,一溜烟跑向后面院子,赶紧放进她的多宝盒里头。 看着晃荡来晃荡去的青竹帘子,陈平安会心而笑。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月穷岁尽之日,除夕除夕,辞旧迎新。 陈平安如何都没有想到,会在老龙城这间灰尘药铺,跟这么多人一起过年。 先前几趟购买年货,隋右边不情不愿,后来魏羡懒得去了,反而是隋右边起了瘾头,拉着裴钱大杀四方,乐此不疲。 最早是朱敛私底下跟裴钱打赌,说是只要喊得动隋右边出门,就赠送她一套文房四宝和一份压岁钱,裴钱说考虑考虑,然后就告诉了陈平安。陈平安觉得隋右边确实应该多走动走动,沾一沾市井烟火气也好,就让裴钱答应下来。于是隋右边就耐不住裴钱像只嗡嗡嗡的小苍蝇打搅她练习剑炉立桩,只好跟着她和魏羡出门散心。 后来隋右边自己拿了她和裴钱屋子角落里的那只绿竹书箱,拉着裴钱出去购物。陈平安就跟裴钱暗中约好,只要隋右边跟掌柜老板讨价还价一次,裴钱就能分红一枚铜钱。 陈平安转头望向药铺门外。 小巷内光线瞬间暗下来,阴气森森,而且那些光线仿佛带上了重量,显得有些沉。一袭绿袍从天而降,正是范峻茂。 陈平安绕出柜台,跨过门槛。 范峻茂问道:“想好了?” 陈平安点头道:“希望能给今年收个好尾。” 范峻茂对那尊黑烟滚滚、阴煞飘荡的赵姓阴神提醒道:“别画蛇添足去暗中窥探云海上边的动静,到时候吃苦头的是陈平安。” 阴神点点头。如果它借助药铺阵法,拥有了玉璞境修为,确实能够对老龙城上方这座云海观察一二,只是云海灵气洁且清,阴神和阵法却是污煞之气,两者相冲,短兵相接,很容易引发云海紊乱,让炼制那件本命之物的陈平安功亏一篑,伤及大道根本。 范峻茂伸手抓住陈平安,就要腾云驾雾去往头顶云海。 陈平安突然问道:“书上不是记载,仙人炼丹之前,挑选了良辰吉日和山水形胜后,当天应该斋戒沐浴更衣,跪捧丹炉,向天地四方祈祷吗?” 范峻茂冷笑道:“我在云海上,就是山主身处书院,真人坐镇道观,罗汉置身寺庙,我就是云海这方小天地的圣人,祭拜谁?祭拜我自己啊?你陈平安要是愿意跪地磕头,我倒是乐意,害我再吃一剑,再跌落个境界,都可以修补回来,但是让你磕头的机会,恐怕不多。” 被范峻茂一把拽入云海,陈平安站定后,轻轻踩了踩脚下的云海,不会塌陷消散,与寻常泥路无异,如先前阴神出窍远游水神庙,能够御风立于碧波之上,感觉不错。 范峻茂一拂袖,陈平安身前凭空出现一张由云雾精华凝固而成的雪白大案,桌面光滑如镜,祥云飘荡,仙气缥缈。 陈平安驾驭方寸物飞剑十五、咫尺物素白玉牌,悬停在这方案桌上,然后一件一件取出炼五行之水所需物品,动作缓慢。除了那只青虎宫陆雍以五十枚谷雨钱卖给陈平安的五彩金匮灶,还有范峻茂当时因蛟龙沟元婴境老蛟金丹,换给陈平安的天材地宝,林林总总四十多样,仅是丹砂就有十二种,用以在不同时段、不同火候的情况下,分别调剂水火,中和五行。 陈平安的不急不缓,看得范峻茂有些烦躁,怎的如此磨磨蹭蹭! 范峻茂啪一下,将手中一块老龙布雨佩拍在云案上,道:“你要炼化那方水字印,作为最重要的辅佐材料,水精的品秩必须跟上,不然就会拖了后腿。这块老龙布雨佩,是我目前能够找到的最好的水精,跟老龙城的岁数差不多,汲取了不少云海的水运精华。你别跟我谈钱,这块玉佩,与那颗小炼老蛟金丹的药酒一样,是我范峻茂的押注。你一定要谈钱的话,也行,玉佩就当我贱卖给你,三十枚谷雨钱!” 陈平安微笑道:“是你一直在跟我谈钱好不好。” 范峻茂脸色古怪,破天荒有些底气不足,道:“你真就心安理得收下这么一块贵重的老龙布雨佩?这可是苻家祠堂里头供奉千年香火的老物件,很值钱的!三十枚谷雨钱而已,还涉及你炼化本命物的品相高低,这都不愿意出?” 陈平安瞥了她一眼,反问道:“这只是苻家的天价赔偿之一,你不过是帮着转一次手,就想要挣三十枚谷雨钱?看来你最近年关难过啊。你跌境一事,我估计不是从元婴境落回金丹境那么简单,怎么,跟我一样被伤到了根本?你范峻茂吞食云海疗伤,效果应该不太显著,为了补充从你气府中流失的云海水精,很耗钱,对吧?” 范峻茂恼火道:“陈平安你真的不傻啊。” 陈平安最后拿出了那方水字印,轻轻放在云案上。 范峻茂深深看了一眼小小的私章,道:“你真要炼化此物?以后本命相连,你要是再拿它钤印江河水运,可就要伤及自身大道修为了。当然,如果不做此蠢事,以此印作为五行之水的本命物,开府一事,大有裨益。寻常人凿出一口水井,至多是一方池塘,你却有望开拓出一个小湖泊。你当下灵气倒灌体魄,肆掠各处窍穴,侵蚀那一口纯粹真气的险峻处境,确实可以轻松解决。” 陈平安点头沉声道:“就是这枚水字印了!” 陈平安伸出手指,轻轻摩挲那枚老龙布雨佩,感觉有些熟悉,皱了皱眉头,抬头望向范峻茂,问道:“这就是水精?世间水脉水运凝聚为实质的精华所在?” 范峻茂眼神冰冷,冷笑道:“怎么,怕我坑害你?” 陈平安摇摇头,犹豫片刻,拿出埋河水神娘娘赠予的那枚玉简,握在手心,问道:“此物也是水精?” 此物一出,四方云海仿佛通灵一般,纷纷雀跃起来,好似一群稚童眼馋蜜饯糖人。 范峻茂神色凝重起来,没有给出答案,反而问道:“你从何而得?” 陈平安笑道:“那就是了,好像比这块苻家祠堂的老龙布雨佩,还要好。” 范峻茂的眼神再度炙热起来,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听说陈平安身怀十二境大妖金丹,她在药铺之前徘徊不去。 只是这次范峻茂很快就压下心头那份垂涎,强买强卖是不敢了,凑近一些,端详着那枚被陈平安遮掩大半篆文的玉简,晶莹剔透,光华流转,她过过眼瘾就好。 陈平安不识货,但她认得,必然是大渎龙宫某条大水脉凝成的水运精华,上古遗址的侥幸存世之物。先天灵宝,后天器物,两者之间本就存在一条大鸿沟,玉简比起这块苻家老祖曾经悬佩多年的老龙布雨佩,云泥之别。范峻茂之所以如此眼热,在于若是炼化了这枚玉简,补足云海损失,助她一步重返元婴境,犹有盈余,然后轻松跻身上五境,所需不过三四十年光阴而已。在那之后,才需要范峻茂花费心思,去各处破碎洞天秘境寻觅机缘,故地重游罢了,比起寻常练气士闯荡这些遗址时的杀机四伏,天壤之别。 陈平安问道:“我以此物作为炼化本命水字印的水精,可以吧?” 范峻茂咬牙切齿道:“可以!可以得很!你这个家伙,真是天天踩狗屎,如此千载难逢的稀罕物件,也能给你撞见了收入囊中!知不知道这般可遇而不可求的先天灵宝,恐怕在那些个尚未有圣人蹲着茅坑不拉屎的不知名洞天福地,一大帮金丹境元婴境地仙会为此抢个头破血流,说不定就会有人陨落其中,极有可能有人能跟玉璞境修士争个大道一线机缘——” 陈平安打断范峻茂的“怨言”,微笑道:“各有各的缘法,我如果是在老龙城土生土长,待上一千年,也未必有机会来这座云海站一时半刻,而你范峻茂去水神庙晃荡一万年,都拿不到这枚玉简。” 范峻茂点了点头,道:“这话说得不差。废话少说,开始炼物!” 她深呼吸一口气,开始脚踏罡步,双手掐诀,四周风起云涌,荫庇整座老龙城的巨大云海,在最外缘地带,开始迅猛翻卷起来,像是一朵本已绽放的莲花,重新变成了一朵雪白花苞,将她和陈平安以及那条云案笼罩起来,头顶无数条雪白光线如从泉眼流淌而出的泉水,倾泻而下,灵气升腾。陈平安一时间呼吸困难起来,发现范峻茂眼中的促狭意味后,他不动声色地取出了那块金色玉佩,悬佩腰间。 玉佩上铭刻着篆文“吾善养浩然气”,无数云海灵气涌入那块玉佩当中。 范峻茂赶紧挥袖驱散那些故意让陈平安感到压抑的云海水精,免得全部给那块玉牌汲取殆尽,不然就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范峻茂还算厚道,身形倒掠,退出了这座云海花苞,只以心湖言语提醒道:“一有大麻烦,就立即停下炼化,受伤烧钱总比丢了性命要好。身前那张云案的高低,你可以按照心意抬升、降低。” 陈平安盘腿坐下,云案随之下降,最终就像一张铺在地上的白茅草席。上面摆放着需要炼制为本命物的水字印,五彩金匮灶,出自某座大渎龙宫的水精玉简,暂时应该用不上的那块老龙布雨佩。 此外还有四十多件天材地宝,其中十数种颜色各异“烧之不尽五行外,炼化愈久愈神妙”的丹砂,既有质地顽狠、质性沉滞的冥水砂,也有熠熠生辉、星光点点的北斗砂,分别盛放在大小不一的透明琉璃瓶内。 陈平安坐于云海之上,环顾四周。他虽身处于云海花苞大阵之中,但视野无碍,可见三面大海之水。 此次炼化,只在玉简,根本不奢望一鼓作气将水字印成功炼化为本命物。如果炼化不成,这块大渎龙宫酝酿而就的水精,其玉简形态崩溃消散,好歹灵气能够收拢,进入腰间悬佩的那块金色玉佩。即便有些流散损耗,也是融入这座云海,就当是报答范峻茂的布阵。 退而求其次,那块老龙布雨佩,一样可以作为备用水精,辅佐炼化水字印。 陈平安练习剑炉站桩片刻,用以静下心来,脑海中想到的竟是少年时烧瓷拉坯的场景。 在丢入大把小暑钱后,那只搁放在身前云案上的五彩金匮灶,有五彩祥云分别从丹鼎边沿的五头异兽嘴中,袅袅升起。 陈平安轻轻提起体内那口纯粹真气,轻轻一吐,冲入五彩金匮灶之内,是为“起火”。这一口绵延不绝的纯粹真气,游若火龙,绕着丹鼎内壁开始盘旋游弋,火光四起。 炼物之真火,分量够不够,决定了能否成功点燃丹炉,而更重要的是精粹程度,决定了炼化之物的最终品相有多高。 炼化这枚碧游宫玉简,不涉性命根本,玉简不用扎根窍穴,相比水字印,用不了太多天材地宝和各色丹砂。 陈平安研习老元婴陆雍那本炼丹秘籍已久,揣摩玉简所载“直指大道”的仙诀内容更是日复一日,这两者分别是青虎宫宫主和埋河神娘娘的精妙心得,都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尤其后者,是水神娘娘毕生心血所在,陈平安只需要按部就班、步步为营即可,何时重新添加一口纯粹真气如添加柴火,何时撒入某只琉璃瓶内几两丹砂,何时默诵祈雨碑文蕴含着的大道真诀,在丹鼎上方降下一场甘霖,与炉内蹿起的一颗颗摇曳火苗,水火交融,皆有章法可循。所以陈平安除了略显疲惫,大致上还算气定神闲。 范峻茂坐在云海大阵之外,默默念叨着让陈平安多加一两丹砂,赶紧忘记炼化那块火山熔石,一口纯粹真气不济晚些吐入丹炉…… 陈平安每一个动作,有条不紊,甚至静待火候闭目养神的时候,呼吸吐纳都极有规矩,没有在任何细节上出现致命漏洞,大大小小的瑕疵或多或少会有,可是这点细微损耗,实在是九牛一毛而已,范峻茂很是失望。 第一次炼化品秩这么高的先天灵宝,你陈平安就不能心颤几回,手抖个几次?就当是稍稍贡献一点水精给云海,作为补偿和报答她范峻茂的守关,不过分吧? 到最后,有些绝望的范峻茂倒头大睡,再也不看那座丹炉,反正顺风顺水,她想狠赚一笔算是没啥希望了。 与范峻茂所料不差,从人间一更锣鼓时分,到第二天天亮时分,陈平安已经将那枚玉简炼制得八九不离十,只有那枚玉简上的文字,留了下来。 这些文字应该是玉简原先的主人以相同炼物之法,炼制在了这枚玉简之上,因为文字本身蕴含大道真意,自身通灵,即便失去了承载器物后,也不愿就此消散天地间。 一篇炼物口诀的文字,孕育出自身灵性,又是一桩稀罕事。 范峻茂起身凝视着那些碧绿小精灵似的文字,一千多个,在五彩金匮灶中起起伏伏,飞旋不定。 范峻茂犹豫了一下,道:“我劝你最好找个法子,收起这篇口诀文字。它们在你气府之内,可以锤炼、温养你的神魂窍穴,是天底下屈指可数的‘食补’神魂之法,没有任何后遗症。以后修行路上,寻见了某位得意弟子,将这些文字烙印在他的神魂之中,就可以直接传道。山上那些“宗”字头仙家,所谓亲传嫡传,大多是这个路数,所以香火传承得相对简单轻松。这是一举两得的美事。” 陈平安犹豫不决,不知如何下手。 范峻茂笑道:“这我可帮不了你,这类蕴含道意灵性的文字,不是你有神通有法宝,想抓捕就能心想事成的,一个不留神,被它们感觉到道心不合,它们就会瞬间崩碎,便是仙人境都挽留不住。” 陈平安心里生出了一个念头,他决定把这些文字先珍藏起来,回头交还给碧游府埋河水神娘娘。这份小小的道统,虽是他无意间炼化发掘出来,但是归根结底,还是应当在埋河水神庙炉内点燃这一炷香火,由她传承下去。 此念一起,那些原本犹豫不定的鲜活文字,竟幻化成一个个米粒大小的碧绿衣裳小人,对着陈平安俯首而拜,无比感恩戴德。然后它们汇集成一条溪涧,迅猛涌入陈平安想要搁放水字印的某座气府之内。 范峻茂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后仰倒去,喃喃道:“没天理了,这也行啊。” 而那枚彻底炼化成功的老龙宫玉简,则被个子稍高的一群碧绿衣裳小人扛着,一同掠入了陈平安气府之中。不仅如此,当玉简悬停在那座新开辟出来的“府邸”后,这些小人大概是为了报答陈平安,开始在“丹室”内各自分工,有绿衣小人去了气府大门口,开始绘画两尊门神,有更多的绿衣小人,在“家徒四壁”的府邸内描绘出一条大渎之水,小小府邸,气象万千…… 这一幕,范峻茂看得瞪大眼睛,她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骤然提高嗓门,伸手指着那个开始一件件收拾家当的年轻人,问道:“陈平安,你其实是雨师转世?对不对?” 陈平安一边将各类天材地宝驾驭回咫尺物,分门别类,一丝不苟,一边抬头笑着打趣道:“范峻茂,你这马屁……拍得有些清新脱俗了。” 范峻茂收起了云海大阵,缩地成寸,来到陈平安身边,又问道:“看着不像是雨师啊,只说器格,比那个娘娘腔差远了。那你是如何能够让那些水运一脉道统小人,心甘情愿臣服于你的?” 陈平安不理睬神神道道的范峻茂,收好了所有物件,站起身,笑问道:“我怎么回去?” 范峻茂打了个响指,陈平安脚下的云海缓缓流散开来,出现了一架云梯,直达老龙城灰尘药铺。云梯四周有一阵阵琉璃光彩闪烁不定,陈平安知道这是两座天地光阴流水相互激荡而焕发出来的独有光芒,所以顺着这架云海楼梯这么走下去,除非是上五境修士,否则是看不到他的身影的。 陈平安跟范峻茂道了一声谢,独自一人顺着那架云梯,缓缓而下。 “下梯”途中,顺便俯瞰老龙城的壮丽风光。 陈平安想,这一幕,可以刻在竹简上,以后说与她听。 大年三十的清晨时分,老龙城内普通百姓人家的喜庆,并未受到大族门第某些凝滞氛围的影响。 苻家早已撤去城禁,大街小巷,热闹非凡。 灰尘药铺这边,陈平安双脚落在小巷的瞬间,云梯就已消失。 赵姓阴神如释重负,问道:“本命物炼成了?” 陈平安摇头笑道:“只炼了一件水精物件,不过下次炼本命物,成功的可能性大了许多。” 阴神点头道:“很不错了。” 陈平安回到药铺柜台那边,金色玉佩昨夜早已收起,不然悬佩在腰间,云海水运就会被蚕食,范峻茂一定会跟他拼命的。 郑大风如今已经能适当走动,今天一大早就要裴钱帮忙搬了条小板凳,去槐树底下寻找那位同道中人。果不其然,那位外乡老人已经早早在那树下了,正在看书。朱敛更是起了个大早,正跟“在书上下过苦功夫”的老前辈讨教学问。郑大风坐下后就过河拆桥,要裴钱回铺子自己耍去,裴钱自然不肯,伸出手,索要说好的报酬——一枚铜钱。付出一份汗水收获一文钱,天经地义,便是陈平安晓得了也不会骂她,所以裴钱格外理直气壮。 郑大风有些头疼,说回头压岁钱多给她一文钱便是。裴钱说那是两回事,她不喜欢别人欠她钱,不然就要按照老魏说的三分利算账,再说了大年三十还欠钱,你郑大风还想不想明年过得顺畅安稳些了。一旁搬了条藤椅躺着的外乡老人深以为然,说:“大风兄弟,这孩子说得在理啊,现在这会儿欠钱不吉利,莫要小觑了一枚铜钱的运道。” 郑大风掏了半天,也没掏出半枚铜钱来,正伤神的时候,老人笑着给出个法子,让郑大风将小板凳卖于他,然后他给郑大风钱,再由郑大风给裴钱。郑大风觉得可行,一条小板凳而已,回头让陈平安再做一条便是,做竹箱竹椅板凳什么的,陈平安手巧得很,也爱折腾这些。 裴钱翻了个白眼,指了指郑大风和那个老人,道:“你们啊,一枚铜钱还这么斤斤计较。算了,这回就当我好心帮个忙,不收钱了。”裴钱学当初郑大风那个动作,伸出手掌虚按两下,装老成道:“牢牢记挂心头,恩情别放在嘴上。” 大摇大摆走回巷子的裴钱,摇摇晃晃走桩练拳,一个兴起,学了卢白象那记鞭腿的架势,蹦跳起来,还真给她转了一圈,结果把自己旋得头晕,扑通摔倒,又立即起身,忍着疼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可一进巷子就疼得龇牙咧嘴,蹦蹦跳跳。 老人全程看在眼里,笑问道:“谁教出来的小闺女,可够鬼灵精怪的。” 朱敛回答道:“是我家少爷的记名弟子,皮得很。” 这时,郑大风才瞅着个空跟外乡老人抱拳笑道:“老前辈,久仰久仰。” 老人抱拳还礼,“哪里哪里,在下江湖称号‘一尺枪’,别号‘小飞升’。不知大风兄弟最欣赏山上哪位仙子?” 郑大风正色道:“是那无敌神拳帮,女侠赫连宝珠!” 老人嗤笑道:“看来大风兄弟,眼光平平啊。” 道不同不相为谋,多说一句多看半眼都没劲,郑大风冷哼一声,将自己的小板凳挪开几步。 老人也针锋相对,起身将自己的藤椅挪开一些,这才躺着晒太阳。 朱敛蹲在板凳和藤椅中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一心只读神仙书。手上这本书籍大有来历,价格不菲,是山上仙家版刻而成,画卷里的人是会动的。 郑大风感慨道:“不承想正阳山苏稼仙子沦落尘埃,可惜了。” 老人眼睛一亮,只是嫌弃那郑大风眼光俗气,仍是不愿搭话,不过有些心痒痒便是了,毕竟苏稼仙子,也是他和小郎君的两大心头好之一。 郑大风揉着下巴,缓缓道:“当年有幸见过神诰宗贺仙子一面,仙子头戴道冠,手牵白鹿,姗姗而来。如今想来,当时距离仙子不过七八步之遥……” 老人再也按捺不住,侧身转头望向那位邋遢男子,悻悻然道:“大风兄弟,其实赫连女侠也是极好的。” 郑大风端起小板凳,佝偻着腰,走回小巷。 老人怔怔许久,懊恼道:“这位大风兄弟,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我等自愧不如。之前就不该如此井底之蛙,妄下评语,现在好了,惹恼了大风兄弟,我与贺大仙子的距离,仿佛又远了些。不然以后到了无敌神拳帮,我是能够拿出此事,好好说上一说的,定然要那小郎君绷不住脸,甘拜下风!” 蹲在一旁的朱敛敷衍点头附和几声。 老人躺在藤椅上,叹息一声,道:“桃之夭夭,不知哪位有情郎,可以摘下一朵放在心尖上。” 朱敛抬起头:“老前辈这句话说得有学问了。” 老人点头慨然道:“这是小郎君曾经说过的言语。此人文采飞扬啊,与人吵架时,虽然言语粗鄙了些,可经常会有此等动人言语,在不经意间说出口,未经雕琢,浑然天成,不然我为何愿意称呼他一声老大哥?” 朱敛蘸了蘸口水,翻过一页,点点头,道:“有机会定要拜会一下这位老大哥。” 老人突然问道:“朱小兄弟,冒昧问一句,破六境瓶颈、跻身金身境的时候,需不需要老哥我帮着看护一二?” 朱敛摇头道:“有我家少爷在,出不了纰漏,无须老前辈劳心此事。” 老人点点头,道:“你家少爷,是个妙人。” 朱敛合上书籍,问道:“那我也冒昧问一句,老前辈可是某位仙家府邸的玉璞境大修士?” 老人遗憾道:“差了点点。” 朱敛也不再多问,问多了,知道了真相,反而伤感情,远远不如现在这般自在。 此时柜台那边,在初一和十五的砥砺磨剑下,桌上斩龙台只剩下最后一小片。 陈平安没打算在这方面节省,等初一和十五吃完这片斩龙台,就拿出第二块更大的斩龙台。 郑大风将小板凳放在门槛外面,看到两把飞剑“蚕食”斩龙台的速度后,惊艳地啧啧道:“这两位小祖宗,比你身上那件金醴法袍还能吃钱。” 陈平安忍不住问道:“金精铜钱不再出产了?” 郑大风斜靠柜台,看着那一幕斩龙台火光四溅的绚烂场景,点头道:“骊珠洞天都破碎坠地了,金精铜钱自然也就没了用武之地,继续铸造拿来做什么?就算是白白送给老头子,都不会收了。” 陈平安问道:“我只知道金精铜钱比谷雨钱更金贵,可到底是怎么个值钱法?一枚金精铜钱能兑换几枚谷雨钱?” 郑大风答非所问,道:“你知道金精铜钱是怎么来的吗?是以山水神祇金身被打破后的碎片作为主要材料,加上其他几件同样不易获得的东西,才得以铸造成厌胜、供养和迎春三种金精铜钱。大骊王朝山水气运稳固,一向极少有淫祠,所以金精铜钱就格外昂贵,恐怕一枚金精铜钱,就值个七八枚谷雨钱。而在某些家族势力手中,能够从各地收购和搜刮金身碎片,就会很便宜,成本低嘛。山上仙家四处劫掠,淫祠不够了,大不了就强行压着一些个世俗王朝,要帝王君主撤去敕封,将正统山水神灵暗中贬为淫祠神祇,以雷霆手段打杀了便是。若是王朝君主不愿低头,也有法子,仙家势力就笼络一些个身为亡命之徒的山泽野修,借刀杀人,以一些品秩不高的旁门道法、法宝灵器换取金身碎片。这种来历血腥的金精铜钱,成本兴许还不值一枚谷雨钱。” 陈平安又问道:“那现在世间还有多余的金精铜钱吗?” 郑大风挑了挑眉头,缓缓道:“难说。谁都知道金精铜钱是大道修行的必需之物,这会儿谁要是傻乎乎购买,再不会做生意的人,都会漫天要价,爱买不买。” 陈平安叹了口气,有些头疼,他就是那个至今还需要金精铜钱的家伙,而且还不是需要几枚而已,几袋子都不嫌多。 画卷四人的性命,金醴法袍的缝补修缮和品秩提升,以及未来五行之金的本命物修炼,极有可能需要消耗大量的金精铜钱,作用类似那枚由大渎龙宫水脉精华化成的玉简。 郑大风教训道:“大过年的,少唉声叹气。” 陈平安笑着点点头。 桐叶宗子弟熬到了大年三十这一天,才悲哀地发现,根本就没有熬出头的迹象,那个剑修还在以一身凌厉剑气,轻松粉碎桐叶宗方圆千里的山河气运。 破坏容易,跟在剑修屁股后头,收拢灵气、弥补重建那些毁坏殆尽的山根水脉,却极难,除非桐叶宗那些金丹境、元婴境修士愿意损耗自己的道行,才能稍稍加快速度,防止山水灵气的不断外泄,可姓名记录在宗门谱牒之上的地仙之流,一旦修为不稳,也会牵扯到宗门冥冥之中的气数。 此时就算是外门资质最浅的后进弟子,都意识到桐叶宗迎来了千年历史上最为险峻的难关。最让他们感到疑惑不解的是,那位在所有桐叶宗修士心目中比天还高的中兴之祖杜懋,从头到尾全然没有出面理会那名剑修的挑衅,甚至当宗门危在旦夕、根基动摇之时,这位力压一洲练气士的老祖宗还是没有动静。 不过当下绝大部分桐叶洲练气士,还是愿意相信这位桐叶宗的老祖宗不动则已,一动就会一击致命,那个剑修左右,注定猖狂不了几天。 几乎所有桐叶洲的大山头、王朝和豪阀,都在关注着桐叶宗的动向。 随着玉圭宗姜尚真大摇大摆凑了趟热闹后,越来越多尽量遮掩气机的各路地仙修士,或来此遥遥观看,或施展神人观山河,分别拿出看家本事,查看桐叶宗风水流转、气数深浅、福缘厚薄的种种端倪。 一开始谁都不敢相信,一名剑修,就能够影响到桐叶宗这么个庞然大物十之三四的灵气走势。 那名剑修,没有杀人,除了破开屏障和围杀之局,剑修几乎连剑都不会递出。 但是现在再眼拙的别家陆地神仙,都看出了桐叶宗子弟的精气神,在走下坡路。山下王朝的沙场厮杀,两军对垒,若是有一方“死伤”至此境地,则溃败矣。 千年以来,桐叶宗子弟山上修行也好,下山历练也罢,不管是仗势欺人,还是迎难而上,皆有一股彪悍之气支撑起道心,故而相较于别家练气士,桐叶宗子弟最是高歌猛进,气势如虹。 遇上冲突,被境界更高的练气士占了上风,只要报上桐叶宗名号,便可肆意辱骂其他山头的练气士。更有甚者,二话不说,或御剑或御风千里奔袭而去,一剑斩敌头颅。 在一些生死关头,性情刚烈的桐叶宗子弟,愿意与敌对修士玉石俱焚,含笑赴死之人,历史上不计其数。 如果在剑修闯入山头的第一天,中兴老祖杜懋或者宗主一声令下,不敢说方圆千里的全部山门练气士,至少也有半数的人,愿意为桐叶宗慷慨赴死,如飞蛾扑火,前赴后继。 可是到了如今这大年三十,所有人内心深处,除了希冀着飞升境的中兴之祖能够现身杀敌之外,更多还是摇摆不定,不知所以。自家宗门到底在外边做了什么,惹来了这位咄咄逼人却不滥杀的剑仙,逼得老祖宗在梧桐小洞天内闭门谢客?什么时候我们桐叶宗沦落到这般田地了?在自家地盘上肆意妄为一下也不行?连那最擅长的以力压人都做不到了? 姜尚真其实一直没有彻底远去,他在千里之外的一座山峰上,与一位关系不错的元婴境老剑修喝着美酒,后者摇头笑道:“桐叶宗的脊梁骨,算是垮了大半喽。” 姜尚真仿佛不是玉圭宗姜氏家主,而是桐叶宗的供奉,假惺惺地嘿嘿笑道:“别这么说,杜懋好歹是个飞升境,只要摆平了这位剑修,还有一线生机,说不定因祸得福,声势暴涨……”姜尚真又蓦然大笑,恢复了他的本来面目,“摆平个屁,杜懋这老乌龟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我们家老宗主捎了消息给我,说杜懋‘鸿运当头’,在老龙城他的本命仙兵吞剑舟好像给人打爆了,阳神身外身也成了别人囊中的仙人遗蜕,如今就是个境界不那么稳当的仙人境……老子这次算是赚大发了,老宗主很高兴,说未来五百年,宗门对云窟福地的抽成,再减去一成……哎哟喂,左右大剑仙,陈小剑仙,可惜你们两位老人家不在这儿,不然我姜尚真立马跪下来,给你们两位大恩人使劲磕五百个响头,以表谢意,不成敬意啊……” 姜尚真一边狂笑,一边拳敲石桌,幸灾乐祸到了他这个地步,其实也不算多见。 那名鹤发童颜的元婴境老剑修轻声问道:“敢问姜先生,桐叶宗应该如何应对?” 姜尚真伸手擦拭着眼角泪水,摆手道:“你再让我笑一会儿,停不下来。” 老剑修无奈一笑,他与姜尚真和陆舫,三人是很早就相识于山下的老朋友了。 姜尚真好不容易收敛笑意,道:“还能如何?道理,是肯定讲不过那位剑仙了。打架?怎么打,只靠那几个玉璞境?说句难听的,只要左右铁了心跟桐叶宗耗到底,别说十之三四的灵气动荡,再给左右一年时间,桐叶宗就等着完蛋吧。换成以往,哪怕一座山头没有杜懋这种飞升境,闹出这么大风波来,儒家书院就该出现了,可这次,书院显然不会出来主持公道了。这意味着什么?是桐叶洲理亏在先,而左右即便闯入了桐叶宗辖境,始终不曾逾矩丝毫,占着理行事,这使得桐叶洲书院,甚至是某座中土学宫都无可奈何。” 老剑修点头道:“读书人杀人不见血,莫过于此。” 姜尚真转头望向北方桐叶宗那边,哪怕千里之遥,依稀可见山水气运开始出现清浊混淆的蛛丝马迹。姜尚真除了唯恐天下不乱之外,又有些悚然自省,以及一丝丝在所难免的兔死狐悲,神色淡然道:“杜懋除了涸泽而渔,一口气掏空梧桐小洞天的所有灵气,帮助自己强行飞升之外,没有其他法子了。只要飞升成功了,不管如何,好歹捞到了一桩功德傍身,按照礼圣订立的那条规矩,儒家书院就需要帮忙看顾着桐叶宗山门很长一段时间。到时候左右除非愿意跟整个儒家正统叫板,否则就只能见好就收了。” 姜尚真双手合十,高高举过头顶,闭眼祈祷道:“剑仙左右,左大爷,求你老人家再接再厉,一定要干死杜老乌龟啊!” 元婴境老剑修抚须而笑,你杜懋不是最敌视世间剑修吗?最喜欢作践那些不幸落在你手上的剑修吗?现在如何?有本事倒是从乌龟壳里探出头试试看啊? 在大年三十这一天的暮色中,被桐叶宗掌控无数年的那座梧桐小洞天,先是在祖师山之巅,现出一部分真身,如同海市蜃楼的瑰丽景象,然后飘散不定起来,最终砰的一声碎裂,洞天碎片化作一道道彗星散入浩然天下各处,有些直接消亡,有些破开虚空,不知所终。 祖师山山巅上杜懋的肉身逐渐随风消失,唯有阴神变成的一尊金身法相,汲取了梧桐小洞天的绝大多数灵气后,变得无比巍峨威严。这尊身高数千丈的金身法相,双脚虚踩祖师山之巅,虽然还是在练气士的金身法相范畴之内,但身躯却已经焕发出五彩琉璃之色,变幻莫测。法相伸出双臂,双手五指撑开,举在头顶,然后向外猛然一扯,如同撕开了浩然天下的一处天幕。 天幕撕裂处,天雷滚滚,紫电翻涌,种种巨大如山岳的身影一闪而逝,有如蛟龙骨架拖尾游弋的,有盘腿而坐的金色巨大尸骸,有一只猩红巨爪试图将天幕裂缝撕扯得更大……无一例外,皆是浩然天下世间不可见的恐怖异象。 剑修左右,一手负后,一手持剑,横在身前,缓缓升空。 相比杜懋舍了肉身不要,以阴神吞食一座小洞天无穷灵气,才打造出来的这副五彩琉璃之飞升法相,左右的人与剑,小如芥子。 左右一剑缓缓横扫而过。 仅此而已。 左右一直认为,人间剑术之巅,只在两剑,其中一剑,是那位中土读书人最得意的一剑,随手劈开了黄河洞天。 另外一剑,就一直收在自己的剑鞘内。 正是此次,出鞘! 片刻之后,那尊已经飞升离地数千丈的巨大琉璃法相的“半山腰”,出现了一条纤细到不可察觉的雪白丝线,细如人间女子的寻常发丝而已。 法相在距离天幕越来越近的时候,拦腰而断,五彩琉璃身躯断成了两截,上半截身躯犹然悲愤拔高,伸手试图攥住天幕缝隙的卷口处,想要攀爬而去,下半截身躯砰的一声碎裂,灵气重归天地,还有飞升境遗蜕留下来的十余块残存琉璃物,溅射向四面八方,成为别人在修行路上的机缘。 左右已经收剑归鞘。 只剩下上半截身躯的那尊琉璃神人,颓然退回浩然天下的大地,如一颗绚烂流星消失在半空中。 左右抬头看了眼尚未合拢的天幕,收回视线,化虹去往桐叶洲和宝瓶洲之间的广袤海域。 出海没多久,左右就停下身影。 老秀才问道:“为何不飞升离去?” 左右默不作声,两人相隔不过四五步。 老秀才伸手指向那处杜懋强行飞升扯开的天幕缝隙,大怒道:“为何不借机离开这座天下?难道你真想要勘验了那句混账话,真要‘左右是个死’?” 左右低下头。 只是这次老秀才没有跳起来给他一巴掌,颓然道:“去吧,知道你一直想去倒悬山,去剑气长城。去吧去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弟子要伤先生的心,都是拦不住的。” 左右作揖道:“弟子左右,拜别先生!” 老秀才挥挥手,说不出话来。 左右转过身后,似有不舍,没有化虹而去,只是一步步走去,左右说道:“先生收取的小师弟,挺不错的。” 老秀才没好气道:“滚滚滚。” 老秀才也转过身,先生与弟子,两人就这样背对着背,一人站在原地,一人就此远游。 老秀才突然挠挠头,似乎想起很多往事。那会儿自己还是个穷秀才,名声不显,所以收取的大弟子崔瀺,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穷秀才两袖清风,故而囊中羞涩嘛。之后收的第二个弟子和第三个弟子,就没那么有钱了。那会儿三个弟子,其实处得挺好,他这个先生当得也最是舒心。后来呢,一个个都长大了。 老秀才背对着那个其实一辈子也没怎么潇洒过的弟子,突然欣慰笑道:“以后到了剑气长城,一定要潇洒啊。”略微停顿,老人轻声道:“左右啊,其实你剑练得好,书读得更好。” 剑修大步离去,只在这他极其不喜欢的纷杂人间,留下了最后一句话:“是先生教得好。” 大年三十写春联换春联,灰尘药铺先前买了不少做春联底子的红纸,店铺大门那边一副,铺子后边正屋偏屋三间,总计四副春联。 陈平安、裴钱、郑大风和卢白象,各写一副,都是从一本购置于市井的春联小折本上照搬内容,没太多讲究。 陈平安写得端正,卢白象写得飘逸,郑大风写得竟然也十分不俗。裴钱自告奋勇说要写一副,结果写得很用心,却挺遭人嫌弃,朱敛一直在那儿摇头,就连魏羡都来了句:“写得挺好,可惜就怕货比货。”裴钱也心虚,不承想陈平安说,就这样吧,讨个喜庆而已,不用太计较字的好坏。裴钱、魏羡和隋右边三人,负责搬凳子、架梯子、拿米浆,张贴春联。裴钱自认春联没写好,就一定要贴正春联,陈平安和郑大风在一边指手画脚,站着说话不腰疼,这让一心想要将功赎罪的枯瘦小丫头忙得满头大汗。最后是隋右边要陈平安和郑大风两个人闭嘴,裴钱这才大功告成。 “春”字,都是陈平安写的。“福”字,则是郑大风写的。 朱敛一直在厨房做年夜饭,忙活了将近一下午。陈平安和裴钱帮着洗菜择菜切菜,打杂帮忙。隋右边来灶房门口站了一会儿,又走了。 最后朱敛端上了一大桌子荤素搭配的丰盛年夜饭,色香味俱全,硬菜是寓意年年有余的一条红烧大鱼,主菜是一砂锅炖猪蹄髈,陈平安和裴钱用筷子帮着拆开。 郑大风坐在主位上,坐北朝南,卢白象和魏羡坐在郑大风左手边,隋右边和裴钱坐在右边。裴钱偷着乐呵,说右边姐姐坐右边,结果被隋右边拧着耳朵,立即求饶。 陈平安和朱敛坐在靠近大门那边的长凳上。 赵姓阴神死活不乐意进来占个位置,大家只好作罢。 桌上的酒水是范家桂花岛出产的桂花酿,香气扑鼻,回味无穷。 陈平安见裴钱眼馋,又忙活了大半天没歇着,想着反正桂花酿不上头也不辛辣,就给她倒了一小杯,两三口的样子,只是提醒她以后也就过年这天能够喝杯酒,如果平时胆敢偷喝,就别怪他收拾她。裴钱一通小鸡啄米,那张微微多了些肉的黝黑脸庞上,洋溢着她这个岁数的孩子该有的天真和幸福。 陈平安坚持要郑大风第一个拿起筷子夹菜,其他人才能动筷子端碗喝酒,还要郑大风举杯说点客套话,两三句意思意思就行。 本来脸皮极厚的郑大风此时竟是给臊得不行,扭扭捏捏了半天,才说了些大伙儿吃好喝好、新春嘉庆万事如意的言语。裴钱抿了一小口桂花酿,眼睛发亮,天底下竟然还有这么甘甜好喝的玩意?看来长大也是有些好处的,等再长大些,她应该想喝酒就可以喝了吧? 饭桌上闹哄哄的,有裴钱在谁也别想安静吃个饭。 郑大风和陈平安都没有怎么聊骊珠洞天小镇的事情。郑大风更多是问了些藕花福地的奇人异事,比如画卷四人,对于陈平安之前的那个天下第一人丁婴,也颇有兴趣,再就是那个谪仙人姜尚真。陈平安便挑了些事情来说,直到这时,郑大风才顺势提及了骊珠洞天。 浩然天下有十大洞天和三十六小洞天。洞天之所以为洞天,就在于灵气盎然,冠绝天下。传闻洞室直达天上,皆有上古仙人或兵解或飞升遗留下来的种种机缘,是神仙修行首选之地,在此修行事半功倍,比如桐叶宗的梧桐小洞天,就被杜懋独占,只是分一杯羹给宗门内的上五境修士。 只不过也有些例外,比如道祖那座与藕花福地相衔接的莲花小洞天,当然还有骊珠洞天。后者灵气自然也算充沛,不以天材地宝著称于世,真正令人垂涎的,是小镇百姓天生卓越的修行资质。浩然天下的别处,陆地神仙下山寻觅一棵好苗子,那是大海捞针一般,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即便找到了资质好的,又未必适合收入门下,或是心性不契合师门道法,等等,兴许到最后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失望回山。而在骊珠洞天里,有望跻身中五境的修道美玉,不在少数,寻常一双神仙眷侣的子嗣,都未必能够有此修行资质。 在灰尘药铺吃过这顿年夜饭后,人人换了新衣衫。魏羡起先不太乐意穿新衣服,说实在不行就穿那件龙袍得了,新衣服穿着总觉得不合身,不得劲,给裴钱纠缠了半天,这才答应去换了新衣新靴子。陈平安为了应景,也暂时脱下了金醴法袍,换了身裴钱和隋右边帮忙挑选的青色长衫。 陈平安给了裴钱和画卷四人人手一份压岁钱,是用红纸包着的一枚雪花钱。 裴钱晓得这枚雪花钱价值千两白银,欢天喜地。其余四人,也都收下了,但自然不会如裴钱这般心境。 在这之后就是守夜了。 最后剩下陈平安和郑大风还有裴钱,围炉而坐,守到了天亮时分。 陈平安跷起一条腿晃着,莲花小人坐在他脚背上,跟着起起伏伏,乐不可支。 陈平安没敢多喝养剑葫芦里的小炼药酒,一整夜与郑大风各自喝了半斤桂花酿,点到为止。 郑大风聊了小镇上许多跟陈平安差不多岁数的人,马苦玄、宋集薪、赵繇、林守一,再小一点的,李宝瓶、顾璨。 裴钱在后半夜其实已经睡着,所以就没有听到这些关于骊珠洞天的故事。 郑大风说他最没有想到的,还是你陈平安,不但活了下来,还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郑大风主动询问了陈平安的本命瓷。陈平安笑着说是一件白瓷镇纸,大致是螭龙状,他当年留下了一些破碎瓷器的遗物,不多,一直偷偷藏在了泥瓶巷祖宅的墙角陶罐里头。不出意外的话,一旦烧制而成,也不会是作为御制贡品,摆放在大骊皇帝的书房案上,多半会被某个山上仙家府邸秘藏起来,因为按照剑气长城老大剑仙的说法,他陈平安本该是有地仙资质的。 郑大风没有继续说下去,陈平安也没有让郑大风为难。 牵连太深。 郑大风最后指了指屋外,道:“老赵,是骊珠洞天赵繇这一支的老祖宗,死了后给我们家老头子收拢了魂魄,半神祇半阴煞,运道好的话,就可以丢出去,一举成为大骊王朝某处山岳的神祇。不过要像魏檗那般一步登天,直接从小山神变成半洲之地的北岳正神,是绝对不敢奢望了,可是跟顾璨他爹那样坐镇方圆千里山水气运,还是有机会的。” 陈平安点头道:“猜出来了。” 齐先生曾经留下三缕春风,分别在他、赵繇和宋集薪身上。 赵繇当年没能保住那枚最珍贵的“春”字印,齐先生却说对此不曾失望,陈平安一开始不理解,以齐先生的性情,绝对不是因为对赵繇不曾寄予厚望,故而不失望,事实上齐先生在赵繇和宋集薪之中,是更加看重赵繇一些。如今想来,其实齐先生未尝不是希望赵繇借此机会,与他这一文脉彻底撇清关系,自立门户也好,投入别家文脉道统也罢,说不定能够安安稳稳度过一生,这样齐先生便欣慰了。 陈平安自认做不到齐先生这般豁达。以后读书更多,识人更多,兴许可以,可今天肯定不行。 关于杏花巷马苦玄的身份,郑大风泄露了一丝天机,说那只与马苦玄相依为命的白猫,很有来历,机缘之大,比起大隋皇子高煊的龙王篓和金色鲤鱼、阮秀腕上火龙镯子、赵繇木雕龙、顾璨小泥鳅、宋集薪的四脚蛇,有过之而无不及,不同的是,白猫偷偷闯入骊珠洞天,只会认马苦玄一人为主人。 陈平安便说了马苦玄与他的两次厮杀,一次在家乡神仙坟,一次在彩衣国大街上。 郑大风笑得不行,没太当真,说骊珠洞天每千年左右,都会冒出这么一对,要么死敌,要么挚友,后者比如大骊王朝的曹袁双璧,这一次,说不定就是你们两个了——杏花巷马苦玄、泥瓶巷陈平安。 陈平安转头望向屋外边的天色,已经是正月初一的清晨了。去年他在这个时候,还在藕花福地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四处晃荡,真是恍若隔世。 裴钱醒来后,立即去了药铺外面的巷子里放爆竹,不过兴许是过了年长了一岁,乖巧得很,先问了赵氏阴神放爆竹会不会吓到它,阴神笑着说不打紧。 听着小巷那边连绵不绝的爆竹声,郑大风突然说道:“裴钱待在你身边,还能拘束着她的某些天性,以后离开了你,怎么办?” 陈平安想了想,道:“尽量在离开我之前,先教会她善恶之分,只有做到了这点,才能谈近善去恶,不然她做什么都会迷迷糊糊。”陈平安用脚尖在地上画了一个圈:“不以规矩,不成方圆。她如今还小,在我帮她画出的这个圈里面,她就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如果哪件事做得出了这个圈,我就敲打她一下,告诉她一些道理。慢慢来吧,不能一蹴而就。过了年才十一虚岁的孩子,如今做得不差了。” 郑大风笑道:“能跟你比?” 陈平安微笑道:“干吗要跟我比,裴钱就是裴钱,陈平安就是陈平安。” 郑大风感慨道:“裴钱遇到你,是她的幸运。”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郑大风,问道:“你遇到我,不一样幸运?只不过是路过老龙城两次,就既当你的传道人,又当你的护道人,很累的好不好?” 郑大风啧啧道:“传道人当得还凑合,你这护道人当得可真不咋的啊。” 陈平安哈哈大笑,毫无诚意地抱拳打趣道:“见谅见谅,我这五境武夫,做得可不能更好了。” 郑大风翻了个白眼,自怨自艾道:“以后还怎么找媳妇哟?” 裴钱拿了个鸡毛掸子扛在肩上,说是要给那根行山杖休息休息,到了后院这边,见人就说好话,说希望老魏赶紧找到个漂亮小媳妇;希望小白下棋越来越厉害,争取当个天下第一百;希望右边姐姐越来越年轻,一辈子不长皱纹;希望朱敛今年做出更好吃的饭菜;希望赵姓阴神爷爷的境界嗖嗖嗖往上涨,以后就带她去天上玩儿;希望郑大风铺子生意兴隆。 裴钱最后希望陈平安在新的一年里,财源滚滚来,挡都挡不住,金子银子宝贝们多得没处放。 显而易见,她在新的一年里,是再也不想当个赔钱货了。 不知是裴钱转运了还是如何,一张连朱敛都害怕的小乌鸦嘴,却变成了一张金口,当天灵验。 正月初一,按照宝瓶洲的风俗,扫帚倒立,不迎客不远行不劳作,只管吃喝玩乐,可是范峻茂依然在上午来到了灰尘药铺,除了询问陈平安何时再次去往云海炼化本命物外,还给陈平安带来了三袋子金精铜钱,厌胜、供养和迎春钱各一袋,累计三十几枚,全是大骊宋氏皇帝自己掏的腰包,而且保证之后还有,因为随着大骊铁骑南下,一路上别说是各国朝廷禁绝的淫祠,就是一些不识时务的山岳正神,一尊尊金身都可以敲碎打破,碎片用以铸造金精铜钱。 陈平安望向郑大风,后者亦是一头雾水,问道:“跟骊珠洞天烧制本命瓷差不多,金精铜钱如今不是已经不再铸造了吗?” 范峻茂嗤笑道:“所以说这才是大骊宋氏赔罪的诚意所在,不然如何显出大手笔?” 郑大风想了想,道:“除非是老头子给宋氏皇帝施压,不然大骊王朝不至于如此割肉,这些金身碎片,收藏起来,用来给未来其余三尊山岳大神涂抹金身,更加划算。” 陈平安点头赞同。 郑大风便有些疑惑:“不像是老头子的风格啊。” 范峻茂没好气道:“先前一艘从北俱芦洲往南走的跨洲渡船,本来不会在龙泉渡口停留,结果有个汉子直接从天上砸到了地上。如今西边大山那么多势力扎根,修建府邸,人多眼杂,这个消息,已经在宝瓶洲北方传开了,都知道宝瓶洲除了宋长镜,还有一位传说中的十境武夫。” 郑大风一抹脸,道:“那是李二无疑了,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到咱们老龙城。” 范峻茂心中有数,道:“按照行程,如果愿意砸钱,快一些南下老龙城,应该就是这几天。” 郑大风掰手指计算一下,笑道:“从北俱芦洲到东宝瓶洲最北方的大骊王朝,再到最南边的这里,赶得挺匆忙啊,不过估摸着是老头子拦了一拦。” 郑大风轻声问道:“桐叶宗那边?” 范峻茂冷笑道:“老龙城的这些个废物地仙,哪敢跨海去桐叶洲晃荡刺探消息,本来宝瓶洲就矮人一头,桐叶宗又是桐叶洲最跋扈的山头,没谁愿意招惹。一些个内幕,最多就只有苻家会稍微知道点,其余几大姓氏,关于桐叶宗那边的动静,跟聋子差不多。不过,我估计桐叶宗那边出了大问题,苻畦除了那块老龙布雨佩,又拿出了一样我都想不到的东西,要我转交给陈平安。只是苻畦也说,尚须苻家祠堂商议此事,但是他会争取通过议程,陈平安何时离开老龙城,何时送到。你们两个,不妨猜猜看,是什么东西?” 陈平安赶紧把院子里的裴钱喊到身边,大致说了下苻家的情况,然后语重心长道:“你来猜猜看,东西往好了猜。” 裴钱认真思量了一番,怯生生道:“该不会是一件半仙兵吧?” 范峻茂顿时无言。 陈平安和郑大风相视一眼,皆大笑起来。 正月初五这天。 那个外乡老人待在灰尘药铺这边嗑瓜子唠嗑,裴钱陪着跟他鸡同鸭讲,一老一小,各自吹牛,两不耽误。 除了老人,药铺今天又多了个客人——一个身材矮小精壮的汉子,走入了小巷。 门槛边坐在板凳上的老人,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可不是,眼前这汉子,可比山上的玉璞境修士稀罕多了。 画卷四人虽还未亲眼见到此人,可在那人缓缓走向药铺之时,几乎同时心中悚然,就像看到了一条巨大蛟龙,硬生生挤入了一条溪涧水沟。这是一种同为纯粹武夫之间的心灵感应。 世间竟有这种武人? 发现陈平安和郑大风并不紧张后,画卷四人这才放下心来。 魏羡用手摩挲着下巴,朱敛眼神炙热,卢白象和隋右边也停下了手谈对弈,隋右边一根手指轻轻敲击着身前一枚棋子。 陈平安和郑大风一起走到铺子前面。 郑大风佝偻着腰,左看右看,第一句话问道:“嫂子咋没来?” 那汉子看着郑大风,木讷的脸庞上没有太多表情,答道:“如果不是师父要我等等,这会儿已经在桐叶宗山头了。” 郑大风挠着头,不说话。 然后汉子望向陈平安,抱拳道:“陈平安,那趟出远门,一路走下来,李槐懂事多了,而且都不是一些书本上能学到的,我李二得谢你。当年齐先生教李槐教得好,齐先生走了,你也教得很好,我其实得喊你一声陈先生。今天我还得赶着去桐叶洲拆那杜懋的祖师堂,就不多聊了。反正就几句糙话,撂在这里,一般只有家里人受了欺负,我李二才出拳。但是我保证,以后你陈平安只要让人捎句话,要我李二捶谁,我立马就赶过去捶谁,皱一下眉头,我就不是李槐他爹!” 李二再次抱拳,沉声道:“走了!” 汉子就这么走了。 在李二到达老龙城后,老龙城形势就真正趋于明朗了,虽然这位十境武夫只是在灰尘药铺露了一面,但称得上一锤定音。 可能包括孙家在内的各大姓氏,犹然不知,但是接下来的事态发展,不过是“按部就班”四个字而已,老龙城的一张张算盘和一本本账本,会不断往北,距离已经驻扎在宝瓶洲中部的大骊宋氏铁骑,越来越近。 对此,苻家、范家和灰尘药铺,最先知道答案。 在李二离开这天,范家一行人就大摇大摆来拜年了。来的都是陈平安的熟人,范峻茂、范二这对姐弟不说,还有桂花岛的桂姨,以及她的唯一嫡传弟子金粟——这位当初侍奉陈平安去往倒悬山的桂花小娘,最后是金丹境老剑修马致,曾给陈平安喂过一段时间的剑。桂姨几乎从不会登岸,桂花岛每年两次来往于老龙城和倒悬山,而范家祠堂许多老人一辈子都没见过她一面。 那个在朱敛眼中,“读书功夫很深”的外乡老人,原本以为今天又是无趣的一天,连那位隋姓女子都要见不着,不承想一下子见到了这么多女子忙前忙后,十分殷勤高兴,只差没说自己是灰尘药铺的店伙计了。跨过铺子门槛后,桂姨看了外乡老人一眼,老人刚好也看了她一眼,桂姨按下心中疑惑,微微一笑。老人心想,这位夫人,虽然中人之姿,可是性情温柔,实在是寻常男子娶回家相夫教子的首选,难怪姜尚真只管生不管养的那个长子,要拿宗门的名头来压她,希望跟范家购买这艘桂花岛,开辟出一条去往倒悬山的成熟航线。 桂姨却没能看出老人的底细深浅,只是依稀觉得老者“身无垢,气轻灵,神饱满”,若如今暂时是地仙修为,以后必然是上五境的天资。 毕竟地仙之中,亦有高下,也分天壤。 陈平安一路小跑出来,迎接桂姨。对于这位长辈,陈平安一直心怀感恩,这与桂姨的身份修为无关。 那次乘坐桂花岛去往倒悬山,途经蛟龙沟,遭了一场大劫难,有那么一刹那陈平安进入过空明境地,如佛家遍观众生心性,让陈平安有些措手不及,只觉得仿佛世间几乎皆是恶意,之后在小院消沉了一段时间。在那之后,想起桂花岛,唯有两抹暖意,一是帮陈平安画了三幅画的范家画师,再就是阅尽世间百态始终心境平和的桂姨。 陈平安和桂姨他们在外边大堂坐着闲聊。 范二装模作样去了趟郑大风住处,结果发现墙上没挂那幅他送的笔力精湛的人物画像。 屋内郑大风咳嗽一声,不动声色道:“养精蓄锐,修身养性嘛……以后这种缺德事,要少干。” 范二一听立即佯装满脸恼火,后悔不已道:“也怪我那画师,曲解了我的意思。我的本意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既然先生一心仰慕隋仙子的风采,我这做弟子的,总要做点什么,便与那画师说了隋仙子的神仙姿容,要他作一幅泼墨写意的画像……” 郑大风老怀欣慰,这名弟子算是出师了。 隋右边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满脸讥笑,道:“这位范家画师真是丹青圣手,只凭范公子的三言两语,就能画得如此传神。” 后院暗流涌动,前院相谈甚欢。 今日拜年,没有金粟说话的份,这一点,她心知肚明,即便她是老龙城地仙之一桂夫人的唯一弟子。这位负剑的女子武夫,说好听点是家族供奉客卿,说难听点就是侍卫扈从。金粟更多的注意力,还是在那个陈平安身上。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大概就是说这个家伙了,不再是当年那个爱喝酒的少年郎,泥土气和少年稚气都已褪尽,取而代之,是一种……从容。 发髻别有一支白玉簪子,身穿一袭雪白长袍,腰挂那只让人眼熟的朱红酒壶,个子高了不少,坐姿极正,与人言语时,喜欢与人对视,眼神中会带着一种毫无敷衍意味的真诚笑意。 金粟还发现了一块小黑炭杵在陈平安身边,这枯瘦小女孩一双眼睛极大,转得贼快,偷偷摸摸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 金粟对她展颜一笑。 裴钱便也对她咧嘴一笑。 在裴钱眼中,这些长得漂亮水灵的姐姐,从姚近之到隋右边再到眼前这位,都是大大的钱袋子嘛。听郑大风说世间有种小玩意,叫搬财小鬼,是精魅鬼物之一,裴钱觉得挺像自己的。 果不其然,虽然金粟来得匆忙,身上没带压岁钱,更没想到会遇上这么个小丫头,可是桂夫人却早早准备好了一只绣工精美的小香囊,一看就不简单。香囊本身散发着丝丝缕缕的雪白灵气不说,里头还渗出星星点点的嫩绿色光彩,芬芳怡人。陈平安大致猜出是桂花岛那棵祖宗桂的本命桂叶,所以哪里敢收。裴钱如今察言观色的功夫不差,一看陈平安不太愿意收下这份压岁钱,也就只好跟着摇头傻笑。 桂夫人坚持要送见面礼给裴钱,陈平安拗不过,只得让裴钱收下,自然还是他代为保管。裴钱无须陈平安发话,双手毕恭毕敬收过香囊后,鞠躬致谢不说,还说起了讨巧的喜庆话,例如祝愿桂夫人福寿安康、永葆青春之类。桂夫人听着挺受用,揉了揉裴钱的小脑袋,说你师父陈平安在桂花岛上已经有一栋挂在他名下的宅院,渡船上还有一座名为“蟾宫”的小别院,就干脆送给你好了。 裴钱瞪大眼睛,是真真切切给吓到了。咋的,天底下的夫人送礼物都是这般豪爽的?一见面就要送人宅子?难道天底下的女子都是岁数大一些,就变得越来越出手阔绰? 陈平安苦笑道:“桂姨,真不能收这栋宅子,不行。” 桂夫人瞪了一眼陈平安,道:“我送裴钱宅子,跟你有关系吗?” 陈平安咳嗽一声,示意道:“裴钱。” 裴钱立即挺直腰杆,稚声稚气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命不敢违,不然就是不义不孝也。” 桂夫人觉得有趣,瞥了眼陈平安,笑问道:“你教的?” 陈平安无地自容,道:“大概是每天让她读书抄字,她从书上自学的吧?” 裴钱溜须拍马道:“是师父教得好!” 陈平安微笑着一记栗暴敲下去。 裴钱抱住脑袋,一脸委屈和茫然。 送桂夫人一行离开小巷的时候,陈平安和金丹境老剑修马致并肩而行,向这位范家供奉讨教了一些养剑之术、炼剑之法,马致自然坦诚以待。 正月初九。 老龙城有习俗,称为“天公生”,家家户户需要准备花烛、斋菜,在庭院天井、街巷拐角这些头顶没有遮掩的地方,拜天祈福。 虽然灰尘药铺没有老龙城人氏,但是郑大风却做得比老龙城百姓还要讲究。这个连过年都没太在意的汉子,亲自备好花烛瓜果和自己做的斋菜,在后院天井内摆好了高低三张香桌,点燃三炷香,行三跪九拜之礼。这等规格,比起世俗王朝的君主祭天要小,比起寻常百姓的膜拜苍天,则要大不少。 赵氏阴神在一旁也是束手而立,神态恭谨。他没有烧香敬香,但是跪拜大礼,做得一丝不苟。 裴钱蹲在屋檐下看得津津有味,陈平安看了一眼就没有多瞧。其实这已经涉及郑大风和阴神的秘密了,只是郑大风自己都不遮掩,陈平安就当没看见好了。 去了柜台那边继续当临时掌柜兼账房先生,陈平安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妥当,很快就可以去云海上正式炼制那方“水”字印。 至于苻畦会拿出哪件半仙兵,值得期待。 说到底,这次是杜懋和桐叶宗连累了大骊皇帝,后者志在老龙城各方势力的北上,对于他陈平安和郑大风,不会主动招惹。 只是大骊王朝明显小看了一位飞升境大修士违例离开山头需要付出的本钱,大骊皇帝给再多的金精铜钱,陈平安只会嫌少不会嫌多。 最早郑大风赠送的那袋子金精铜钱,已经悉数给金醴法袍“吃进了肚子”,法袍所绣居中金龙所衔那颗不知什么材质的“骊珠”,蕴含的灵气越来越充沛,法袍不但修复如新,而且品秩又有提高。按照赵姓阴神的说法,只要一直吃金精铜钱,这件金醴法袍肯定可以成为一件半仙兵法袍。 陈平安却不太乐意,一方面是心疼来之不易的金精铜钱,另一方面则是郑大风早就说过,一旦跻身武夫炼神三境金身、远游、山巅之后,山上仙家的身外物,就会越来越鸡肋,甚至沦为累赘。 正月初十,老龙城又有习俗名为“石不动”,还有老鼠嫁女的典故。 裴钱虽然很怕鬼怪,但是偏偏最喜欢听这些。 裴钱已经改为每天早些抄书,不再磨磨蹭蹭拖到睡觉前,这大概也跟陈平安如今每天盯着她抄书有关系。 今天抄书的搁笔休息间隙,裴钱突然问了陈平安一个问题,说书上讲“劝君莫吃三月鱼,劝人莫打三春鸟”,那以后春天是不是就不能钓鱼了? 陈平安当时没给出答案,笑着让裴钱先抄完书。等到裴钱写完最后一个字,默默酝酿许久的陈平安才告诉裴钱,这是一句劝人向善的言语,不过当一个人还需要为了活下去而努力的时候,就顾不得这些了,也千万别计较这些。如果当一个人衣食无忧了,又信佛,有这份慈悲心肠时,就可以这么做了。若是看到别人饥肠辘辘地在春季捕捉鱼鸟果腹的时候,就跑去跟人说这道理,则又不对了,连对人的恻隐之心都没有,何谈对天地万物怀有怜悯之心?所以归根结底,道理还是那个道理,可事分先后。 裴钱点头,说她约莫是懂了。 陈平安笑道:“不懂就是不懂,先记在心里,慢慢琢磨。” 裴钱笑出声,道:“刚才我骗人,其实还真没懂哩。” 于是在正月里,裴钱又吃了一记栗暴。 这天,灰尘药铺,依旧云淡风轻,裴钱在看陈平安在院子里练习六步走桩。 陈平安突然停下身形,把裴钱喊到前面铺子,并且请赵姓阴神帮忙隔绝出了一方小天地,这才开始传授裴钱那剑气十八停的口诀、运转路径以及最为精妙的急缓转换。然后拿出一幅图画,陈平安在上面密密麻麻地画了人体气府窍穴的名称,一一指点给裴钱看。 这是阿良修改过的剑气口诀。剑气长城那边的年轻一辈剑修,只有包括宁姚在内的一小部分人所学的剑气十八停,才是阿良修正完善过的。 既然裴钱吃不住习武的苦头,就让他试试看走这条不用太吃苦,只看剑道天赋高低的路子。至于能走多远,陈平安根本没奢望。 裴钱记性之好,比陈平安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点画卷四人早就领教过了,所以陈平安教了两遍,说了所有注意事项后,就让裴钱拿着那幅图画自己研习去。 当天黄昏,裴钱很是愧疚地找到陈平安,说她果然有些笨,就这么点芝麻绿豆大小的事,她练了这么久,才做到了剑气第三停,再想要往前就做不到了。 陈平安又是一记栗暴下去,板着脸教训道:“学一件事情,不要好高骛远,要脚踏实地!” 裴钱“哦”了一声,屁颠屁颠跑回自己屋子,继续“玩火”。她已经能够掌握那一条小火流的动向,要它往哪儿它就去哪儿,在那些所谓的窍穴经脉里跑得飞快,而且乖巧得很,剑气第四停暂时做不到,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那就去别的地方耍去嘛! 她可不知道陈平安在前面铺子,独自一人,碎碎念叨了老半天。 正月十一。 灰尘药铺来了一位风尘仆仆的稀客——太平山女冠黄庭。 当她看到了蹲在铺子门口跟那两个浪荡子嗑瓜子的外乡老人后,愣在当场。 老人使劲朝她眨眼。 黄庭伸手揉了揉眉心,你一个玉圭宗的仙人境老宗主,在这儿凑什么热闹?黄庭只好假装不认识这老头。 论辈分,蹲在门口这位,比她所在太平山的老天君还要高半截,与桐叶宗的飞升境杜懋是差不多的。 论修为,如今杜懋尸骨无存,大道崩塌,有无魂魄剩下都难说,而玉圭宗什么事情都没做,就莫名其妙成为了桐叶洲第一大仙家,眼前这老头作为桐叶洲战力第一的仙人境,身份更是水涨船高。 真是个会躺着享福的老头子。 黄庭对这位山上前辈荀渊的印象不坏,却也不算有多好,毕竟性情相差十万八千里。 见到了大感意外的陈平安,黄庭直爽道:“凭借蛛丝马迹和一些直觉,我找到了一处地脉深处的上古别宫,循着路线,站在了那座锁龙台上,可仍是寻不见那头欺师灭祖的白猿,就好像完全从浩然天下消失了。后来宗主飞剑传信,说不用找了,我只好匆忙返回师门。再之后就收到了你说的那块祖师堂嫡传玉牌,老天君和大伏书院的人,以及一位阴阳家修士,得出结论,此次桐叶洲中部之乱,正是源自太平山当年那位携带道冠而陨落的元婴境修士。我们太平山为此自然是羞愧难当,臊得不行,老天君没脸见人,便要我跑一趟老龙城,希望赶得及找到你,没别的,就只是与你道声歉。太平山如今元气大伤,实在没本事打肿脸充胖子赔偿你,嗯,其实老天君打算给些赔偿,意思一下,给我拦下来了。陈平安,你要骂就骂我,别怪太平山不仗义,小家子气,搁在以往,绝不是这般行事风格。” 黄庭说到这里,难得有些苦涩之意,道:“井狱妖魔逃散四方,同门下山降妖除魔,这场仗,打得实在是太惨了些。” 陈平安心情沉重,点头道:“想得到。” 黄庭突然笑道:“桐叶宗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招惹到一名剑仙,断了杜懋的飞升之路。没消停几天,就有个十境武夫,从山脚一路打到了桐叶宗祖宗山之巅,把人家的祖师堂给拆了。从头到尾,除了对几个玉璞境修士的攻势稍稍躲避,其余所有中五境修士的进攻,那汉子一律站着不动,随便他们把法宝丢在他身上,挠痒痒似的。我看得挺乐呵,玉圭宗的姜尚真更开心,直接弄了条阁楼渡船,悬停在桐叶宗上空,大摆宴席,盛情款待八方来客。” 陈平安赶紧喝了口酒压压惊。 一旁的郑大风、朱敛和外乡老人,耳朵里听着这些个消息,眼睛都偷瞄着黄庭。 只论姿色,以藕花福地谪仙人皮囊重返浩然天下的女冠黄庭,比隋右边、范峻茂和金粟,都要更加出彩。 陈平安询问黄庭之后的打算,她说本来想去中土神洲游历一下,只是老天君死活不答应,说她要敢去,他就敢上吊,只让她在宝瓶洲和俱芦洲中选一个。黄庭直言不讳,跟陈平安说她觉得宝瓶洲太小,俱芦洲剑修多如牛毛,她正好去磨剑,说不定就能跻身玉璞境了,总不能由着一个从宝瓶洲这种小地方冒出来的剑修魏晋,让桐叶洲所有剑修颜面尽失。 黄庭雷厉风行,聊完事情后,就准备御剑北去。只是黄庭想到还亏欠着陈平安,心里难免不太痛快,无意间看到了在院子里练习绝世剑法的裴钱,得知裴钱是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后,便问小女孩想不想学桐叶洲最快的剑术和刀法。 裴钱反问,疼不疼。 黄庭大笑,说不疼。 裴钱转头望向陈平安,后者笑着点头。 黄庭便多待了一天,传授了裴钱一套剑术和一招刀法——白猿背剑术、白猿拖刀式。 临走之前,黄庭拍了拍裴钱的小脑袋,然后伸出手指捏着黑炭小丫头的脸颊,一边摇头一边惋惜道:“多聪明一孩子,咋就长得这么不俊俏呢?” 结果裴钱伤心得不行,一整天都闷闷不乐,便是贴了那张黄纸符箓在额头,还是无精打采。 陈平安看着这样的裴钱,便想起了那个喜欢喊自己“小师叔”的红棉袄小姑娘。 在山崖书院所有人眼中,那个红棉袄小姑娘有些怪,每天风风火火的,喜欢背着一只小竹箱,一个人去学塾,离开学塾还是一个人,爬山爬树爬屋顶,爬上爬下,要不然就是一个人蹲在湖边盯着鱼儿,直愣愣看着它们甩着尾巴游来游去。一逮着机会,她就离开书院去京城大街小巷晃荡。书院里书院外,小姑娘总是一个人,旁人看久了她,好像觉得自己也有些孤单了。 不过奇怪归奇怪,小姑娘礼数是够的,只要路上见着了书院的夫子先生们,总会一个骤然而停,作揖行礼打招呼,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呼啦一下就跑远了。 一开始那些夫子先生还会停下脚步,刚露出笑容想来几句谆谆教诲,就已经不见了那抹红色身影。后来习惯了,就笑着应一声。到最后,就笑着摇头,不停步继续前行了。 李宝瓶,觉得自己在山崖书院过得还凑合,虽然已经很少见到李槐、林守一了。而于禄和谢谢也见得少,就算见着了,好像也没啥好聊的。 这些事情,她在那次山巅树枝上,跟崔东山聊完之后,就看得没那么重了。 他们已经不那么惦念她的小师叔了。没关系,他们那几份思念,她找补回来就是了,她会一个人多想一想小师叔的。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过完了年,很快就是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元宵节,然后就连正月都快过完了。 小姑娘有些想家,想爹娘和爷爷,想大哥和二哥。 当然还有小师叔。 小师叔好久没有寄信来书院了,这让李宝瓶有些伤心。 第93章 他乡遇故知 正月十五,元宵节。 老龙城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大街小巷游人如织。五大姓氏按照习俗,各自打造了一条灯火长龙,抬着游街,若是从云海俯瞰这座宝瓶洲最富饶的城池,就会发现有五条火龙在固定的路线上游弋。 陈平安让画卷四人带着裴钱出去赏灯,让赵姓阴神暗中尾随,以防不测。 他和郑大风两人在柜台那边,一壶酒,两只薄如羽翼的白瓷小酒杯,几碟子佐酒小菜,喝酒吃菜闲聊,守着铺子。 郑大风总有些古怪规矩,喝酒之前,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杨柳枝条,插在灰尘药铺大门上边,还在门槛外面搁了一副碗筷。 陈平安瞥了眼门槛那边,问道:“是敬神礼佛,还是款待路过的孤魂野鬼?” 郑大风笑道:“老头子传下来的规矩而已,具体怎么个说法,老头子从来不解释,我们当徒弟的,只能依葫芦画瓢,照做就是。这老龙城里边,这么多练气士待着,聚在一起,阳气太盛,能有什么妖魔鬼怪?就算有小猫小狗三两只,药铺有老赵这尊阴神在,它们也不敢凑过来。鬼魅阴物,除了那些失了心窍的厉鬼,大多数比咱们人要懂规矩讲礼数多了。” 陈平安点了点头,抿了一口范家送来的桂花酿,突然说道:“我打算明天找范峻茂帮忙,去云海上面炼制第一件本命物。如果成了,就离开老龙城,往北走。虽说文圣老爷讲了,之后可以随便去哪里,没什么忌讳,不过我想了想,反正目前谈不上有什么大事必须要做,就仍然按照杨老前辈最早的说法,暂时不回龙泉郡。我大概要去宝瓶洲的三四个地方,估计花在路上的时间就要一年多,逛完后,差不多刚好可以回去。” 郑大风斜靠柜台,看着门外的小巷,随口问道:“有没有想过在龙泉郡开宗立派?” 陈平安摇头道:“开宗立派有多麻烦,只看阮师傅的所作所为,大致就心里有数了,难。再者我哪来的资格开宗。” 郑大风哧溜喝了口小酒,满脸陶醉,小半杯桂花酿而已,好似给他喝出了几大坛子美酒的醉意,轻声笑道:“如果能够将龙泉郡西边大山一座座收回来,拥有十余座连接成片的山头,是有灵气底蕴来创立仙家门派的。只不过想要那些势力把吃到嘴里的肉吐出来,不太容易。之前大骊不过是为了结交拉拢这些山上仙家和王朝豪阀,给的价格才那么低。你如果不是有阮邛的那层关系,恐怕连一座真珠山都买不到,更别提落魄山了。” 陈平安对此深以为然。 骊珠洞天虽然不以灵气鼎盛著称于世,可这是跟其余三十五座小洞天做对比,一般的金丹境、元婴境地仙之流,能够单独在那里拥有一座落魄山,结茅修行,开辟府邸,已经是梦寐以求的天大美事。 陈平安嘴上说开宗立派难难难,可是内心深处,却是极其希望能够真有这么一天,甚至当初在飞鹰堡跟陆台闲聊时,就已经想好了自家山头该有哪些人和事。不然为何陈平安会想到跟太平山那位道家老天君,询问一套护山阵法需要多少神仙钱?光是听闻钟魁讲述老天君坐镇太平山,现出金身法相,手持明月镜,驾驭三剑,追杀背剑白猿在千万里之外,陈平安就心向往之了。 这时那个已经跟灰尘药铺混熟的外乡老人,突然出现,笑眯眯跨过门槛,开门见山道:“陈平安,看样子,是快要离开老龙城啦?想跟你商量个事。” 陈平安站直身体,放下酒杯和筷子,微笑道:“老先生请说。” 老人示意陈平安只管继续喝酒夹菜,自己则走到柜台旁,直接用手抓了几颗油炸花生米,放入嘴中,沉吟片刻,说道:“可能有那么点强人所难,也有些冒犯,但是缘分一事,聚散不定如浮萍,今朝错过,可能就会此生错过。缩头伸头皆一刀,我还是直接说了,说完之后,陈小兄弟和大风兄弟,你们可别让老儿我以后吃不着这花生、米糖、藕片,反而天天吃饱闭门羹——” 郑大风没好气道:“咱仨都是敞亮人,你说点痛快话行不行?” 老人仰起头,丢了块藕片到嘴里嚼着,道:“隋右边虽然已经是纯粹武夫的小宗师,跻身了金身境,极其不容易,可在我看来,瓶颈太大,登顶极难,撑死了就是远游境,运气好,也就只是这八境武夫而已。” 郑大风立即拆台道:“八境武夫而已?老头子,你有本事去大街上喊这话去,看看老龙城那些地仙修士作何感想?会不会气得一巴掌拍烂你的嘴?” 老人是个脾气相当好的,丝毫不计较郑大风的顶撞,笑道:“这不是例外嘛,隋右边其实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走武道这条断头路——” 郑大风一拍桌子,嚷道:“你说啥?” 老人赶紧弯腰拿了陈平安那只酒杯,倒满了一杯桂花酿,对郑大风举杯道:“说错话了,我自罚三杯,自罚三杯!”一口饮尽,就要去倒第二杯。 陈平安笑眯眯伸手捂住酒壶口子,道:“老先生喝一杯罚酒就行了,咱们这么熟,不用如此见外。” 老人悻悻然放下酒杯,抹了一把嘴,惋惜道:“这酒是好,可惜就是味道淡了点,一两杯的,喝不出啥味来。” 郑大风夹了块小葱拌豆腐,催促道:“荀老哥,有屁快放!” 姓荀的老人继续道:“隋右边是极其稀少的先天剑坯,拥有剑仙之姿,这也就罢了,关键是她剑心精粹澄澈,以后以元婴境剑修破开上五境瓶颈的可能性,会比较大。我不妨撂一句话在酒桌上,只要陈小兄弟愿意割爱,准许隋右边加入我们山门,最多两甲子,我保证隋右边成为一位战力极高的元婴境剑修,再拍胸脯保证之后百年内,肯定成为玉璞境修士。” 陈平安微笑不语,递过筷子,还给老人倒了一杯酒。 郑大风冷笑道:“荀老儿,你这是癞蛤蟆张嘴想要吞日月啊?不怕撑死自个儿?退一万步说,隋右边如今已经是金身境武夫,你自己都说了,成为远游境武夫并不难,需要时间打磨体魄而已。你倒好,直接要隋右边舍了如囊中之物的八境武夫不要,散尽一口纯粹真气,再花个一两百年的,去追求那虚无缥缈的上五境剑修?” 老人叫屈道:“我不是早说了嘛,是有那么点强人所难,可是隋右边如此出类拔萃的天赋资质,不转去修习剑道,我若是没看见也就罢了,瞧见了还要憋在肚子里,实在难受,此等暴殄天物之事,我忍不了!你们想啊,隋右边这么个俊俏小丫头,以后就算成了远游境武夫,也是以双拳与人打打杀杀,一拳打来一脚踹去,何等煞风景,哪里有一位风姿卓绝的女剑仙,白衣飘飘,飞剑斩敌千里外,来得风流?” 郑大风嗤笑道:“说得轻巧。纯粹武夫境界越高,散气越是凶险,尤其是炼神三境,涉及元神魂魄,一个不小心,别说是保住先天剑坯的剑仙资质,恐怕半条命直接就没了。荀老儿,你当自己是飞升境大修士,还是保底仙人境修为啊?何况陈平安凭啥要把隋右边这么个大美人,半个贴身婢女,双手奉上,给你这么个游手好闲的老色坯?” 老人正色道:“我辈风流非下流,不足为外人道也。大风兄弟,你可以羞辱老哥我,但是别连自己一并看轻了。” 郑大风朝老人伸出大拇指,夹了一筷子菜,不情不愿地赞道:“老哥这句话说得坦荡,我挑不出半点瑕疵。” 老人举杯畅饮一大口,然后抚须而笑,道:“我就知道,大风兄弟,你是我辈同道真名士,关键时刻说话就是硬气,占理,仗义!” 陈平安拈了一颗花生米,丢入嘴里,慢慢咀嚼。 老人也不敢催促,这件事情成与不成,只看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决定。 陈平安思量之后,说道:“我只能帮你问问隋右边本人的意思。” 这下子轮到老人大吃一惊,问道:“陈平安,你还真答应啊?”自知失言,老人一脸讪笑。 天底下再傻的人,都知道一位八境远游境武夫的分量和价值。这搁在宝瓶洲最顶尖的几大王朝,都是已经涉及一国武运的超然存在。 老人其实有一肚子好奇纳闷,不过仍是把话语压下——言多必失——以免好好一桩善缘,让自己画蛇添足给弄没了。 老人离开小巷的时候,郑大风说是去透口气,陪着老人一起离开。 到了巷子外大街上的老槐树那边,灯火辉煌,亮如白昼,荀渊和郑大风站在树底下,老人问道:“怎的陈平安也不问问我的真实身份,以及更重要的报酬?” 郑大风想了想:“大概只有等到隋右边点头答应,他才会来问这些。” 荀渊自嘲道:“如此看来,你我还是有些铜臭气,陈平安才是个讲究人。” 郑大风弯着腰,看着熙熙攘攘的热闹街道,淡然道:“讲究人容易吃亏。” 荀渊也收敛神色,眼神幽幽深深,道:“去他娘的吃亏是福。”沉默片刻,荀渊问道:“大风兄弟,何去何从?” 郑大风说道:“废人一个了,就想重操旧业,回去当个看门人。” 荀渊问道:“要不要去我的山头?神仙日子不敢说,酒肉美人是不缺的。相信你也知道我的脾气,会有事没事找你聊天的。” 郑大风摇头道:“不想欠你这个人情,也没这份心气去你的山头狐假虎威了。” 荀渊拍了拍郑大风肩膀,安慰道:“想开点,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 郑大风气笑道:“你一个上五境练气士还有脸混吃混喝的老家伙,跟我这么个废人说想开点,你好意思啊?” 荀渊感慨道:“我隐藏如此之深,还是给大风兄弟一眼看出了上五境神仙的高人风范,看来书上形容女子天生丽质难自弃,对我而言,也是适用的。” 郑大风转头看着这个一本正经的老家伙,问道:“你在师门修行这么多年,是不是经常有人想要跟你练练手?” 荀渊摇头道:“不曾有过。年轻的时候,靠英俊潇洒,在师姐师妹之中极有人缘,一有麻烦,她们早就争着抢着帮我摆平了。中年以后,幡然醒悟,总觉得每天混迹花丛不太好,就重新捡起修行一事,大道之上一日千里,故而宗门长辈无比器重呵护。老了以后,更是德高望重啊。” 郑大风拍了拍老头的肩膀,笑道:“亏得荀老哥你不是在咱们家乡长大的,不然会有很多家伙教你做人。” 荀渊笑了笑,不置可否,自言自语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隋右边若真是愿意投靠我门下,那我得好好琢磨,该送给她什么样的祖师堂入门礼,该如何报答陈平安愿意松手放人。” 郑大风玩笑道:“有本事送件仙兵给隋右边啊。” 荀渊呵呵一笑,道:“这可不行,至少在隋右边跻身玉璞境剑修之前,我是绝对不会把这棺材本拿出来送她的,而且到时候还需要她答应庇护山门至少三百年才行。” 郑大风转头望去,荀渊与他对视一眼,理直气壮道:“咋的,吹个牛还犯法啊?” 裴钱一行人回到药铺已经很晚,陈平安一直等在门口,喊上隋右边说有事要谈。 两人走在小巷,缓缓而行,陈平安便将那老人想要隋右边去他所在山头修道的事情,与隋右边原原本本说开了。 隋右边面无表情,反问陈平安可曾知晓那人的底细,姓甚名甚,修为高低,山门何在。 陈平安说这些事情,得先问过隋右边你的意见,他才可以去谈,之后推敲和确定,得出答案后,他甚至还会飞剑传信太平山,请求老天君亲自帮忙验证,等到万无一失,才会让隋右边再做最后的决断。 隋右边沉默无言,陈平安只好陪着她走出小巷,走在行人稀疏、重归寂寥的大街上。 隋右边在破庙一役,死了两次,老龙城外与一位金丹境修士互换性命,三次之后,武道之路,就会止步于第八境远游境。 隋右边突然站定,问道:“你是不是很希望我转投那人山头?至少能够以此赚取一两件法宝,和那老人所在宗门结下一桩香火情。” 陈平安哑然失笑,摇头道:“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我当然希望你留在身边,希望能够亲自帮你顺顺利利散尽纯粹真气,安心转修剑道,成为一名练气士,大道可以走得更高更远。但是你应该明白,我如今才是五境武夫,长生桥的重建刚刚起步,比起“宗”字头这些传承千年以上的仙家豪阀,当下这点家底子,根本不够看,而修行路上,一步慢,步步慢。” 隋右边又问:“如果我选择离开,关系我身家性命的那幅画卷,你会如何处置?”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我当然要藏好,交给别人,我不放心。修道一事,人心起伏难料,留在我手上,至少我不会害你,更不会以此要挟你,这一点,你信不信我,我都是如此想的。即使那位老人真心待你,愿意将你收为嫡传弟子,让你进入他所在宗门的祖师堂,我也不能保证其他人不会对你心生歹意,不会希冀着以此钳制你,在某些危急关头,不会逼迫你身陷险境。人在高位,身不由己。可是我陈平安不一样,不是说我就比老人更心善,待你更好,而是我至少不会将你隋右边视为货物,不会有人出了高价天价,就将你卖了。” 隋右边死死盯着陈平安。 陈平安坦然与她对视,道:“真心话。” 隋右边也没有答应或是拒绝,反而莫名其妙岔开,说了句题外话:“那个太平山女冠,倒是生得绝色,还是一名元婴境剑修。” 陈平安奇怪问道:“然后?” 隋右边问道:“你就没有半点心动?”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悠然缓步,反问道:“天底下好看的女子多了去,好看就多看一两眼,悦目养眼嘛,人之常情,可为啥要心动?” 隋右边破天荒笑了起来,揶揄道:“身为男子,连左拥右抱的念头都没有,你陈平安是不是有病啊?” 陈平安转过头,懒洋洋地道:“别骂人啊。” 两人一路无言,走回灰尘药铺。 还没有睡意的裴钱,在铺子门口手持行山杖,要给陈平安露两手,信誓旦旦地说老魏和小白看过她的剑术刀法之后,都觉得已经出神入化了。 关于黄庭传授给裴钱的白猿背剑术和拖刀式,画卷四人,都心有灵犀地假装不知道,更不会私底下诱使裴钱吐露口诀。一则是要讲一讲江湖道义,再就是裴钱那鬼精鬼精的小丫头片子,肯定是嘴上答应,一扭屁股就去陈平安那边把他们卖了。陈平安在这种事情上,应该会不太好说话,画卷四人不敢拿这种事情去试探陈平安的底线。 隋右边走入药铺,去后院偏屋修习陈平安默许的剑炉立桩。 小巷里,陈平安站在门槛那边,对裴钱笑道:“试试看。” 裴钱板着脸点点头,轻喝一声,一步踏出,双手持行山杖,以白猿拖刀式,一挥而出。 力道没把握好,裴钱手中的行山杖直接脱手而出,被陈平安脚尖一点,伸手抓住差点砸中小巷墙壁的竹杖。 裴钱目瞪口呆,完蛋,觉得自己铁定要吃栗暴了。 不承想陈平安只是将行山杖交还给她,笑道:“气势还挺足,以后老老实实跟我练习六步走桩,不然再好的剑术刀法,你体魄支撑不起来,就还是散乱的,只会贻笑大方。” 裴钱懊恼得一跺脚,哀叹不已,早知道就不显摆自己的绝世神功了,以后走路还得规规矩矩按照拳架来,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陈平安拍了拍她的小脑袋,语重心长道:“小时候要多吃苦。” 裴钱仰起头,满脸期待,道:“大了后就可以每天享福,躺着收钱?不用再抄书,想喝酒就喝酒,想吃啥就吃啥?” 陈平安带着她走回铺子,关上店门,笑道:“等你长大了,自然就知道了。” 裴钱耷拉着脑袋,嘴里叨叨着说:“不太想长大。那个女道长说我长得不俊俏,估计我长大了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年纪小,只是个丑丫头,总比丑姑娘要好些。今儿赏灯,朱敛突然说我再过个几年,就可以每天站在门口了,鬼魅都不敢登门,比花钱请来的一幅门神还厉害。我当时还高兴来着,可总觉着不对劲,就偷偷问了老魏,老魏这人也真坏,拿话蒙我,说可能是我练了绝世剑术,剑气太重,所以脏东西怕我。后来还是隋右边最厚道,与我说了实话,原来朱敛是拐着弯说我长大后太丑,能吓到鬼呢。朱敛太损了,亏我每次吃他做的饭菜都多吃半碗饭来着,就数我最捧场了,朱敛真没良心。” 陈平安眼中有些笑意,故意拿她的口头禅打趣小丫头:“愁啊。” 裴钱笑逐颜开,孩子心性,一肚子忧愁,说跑就跑掉了。 裴钱回到偏屋关上门后,坐在隋右边对面,双手托着腮帮,凝视着正练习剑炉立桩的隋右边,小声问道:“隋姐姐,你咋长这么好看哩,教教我呗?” 隋右边睁开眼睛,仿佛今天心情还不错,忍着笑意,故意板起脸道:“读书识字,抄书练字,六步走桩,剑炉立桩,剑术刀法,擦桌扫地,端茶送水,都要认真。” 裴钱微微侧头,咧嘴一笑:“隋姐姐,你真爱说笑话。” 隋右边点点头,学着女冠黄庭的口气,啧啧道:“多聪明一孩子,咋就长得这么不俊俏呢?” 裴钱闷闷转过身,靠着桌沿,脑袋搁在桌面上,伸手掏出那张她最宝贝的黄纸符箓,贴在脑门上,轻声道:“隋姐姐,你喜欢我爹不?” 隋右边哑然。 裴钱显然也不在乎答案,自顾自说道:“先前我们看了那么多元宵灯,都漂漂亮亮的,可谁还记得那个凤仙酒楼旁边的灯会吗?什么下油锅啊拔舌头啊剥皮抽筋啊,不是冥差厉鬼就是地狱刑具的,老魏说可能是刑狱衙门置办的灯会,专门对付喜欢做坏事的人,吓死我了。你是不知道,当时突然发现我爹不在身边,我都快要哭了。” 隋右边已经重新闭上眼睛,继续练习剑炉立桩,拓宽经脉,温养体魄。 裴钱伸手仔仔细细扶正那张黄纸符箓,喃喃道:“符箓保护好裴钱,妖魔鬼怪快走开。” 这天夜里,赵姓阴神找到打地铺的陈平安,说是那位老先生又让他捎话了,桐叶宗那边已经正式给出补偿。 那颗十二境大妖的金丹,已经被为了飞升一事而丧心病狂的杜懋,在梧桐小洞天内炼化,所以桐叶宗用两片五彩琉璃碎块作为交换,一片小如拇指,一片大如拳头。 十二境大修士魂魄腐朽或是兵解后,有可能会出现一副仙人遗蜕,而传说中的飞升境大修士飞升失败后,会出现一些如同五彩琉璃的金身碎块。 杜懋在飞升失败后的最后一瞬间,控制上半截身躯陨落四方的琉璃碎块,让其中三片返回了桐叶宗祖宗山。这是杜懋不管宗门子弟死活,毁掉梧桐小洞天后唯一一件让桐叶宗愤恨稍减的事情。桐叶宗祖师堂只留一片,其余两片都掏了出来。 赵姓阴神交代完这件头等大事后,小心翼翼地交给陈平安一张巴掌大小的泛黄梧桐叶,说这是桐叶宗一并拿出的咫尺物,那两片琉璃碎块,就放在里头。除此之外,那位老先生还专门为陈平安准备了两套护山阵法,一套仿制太平山的攻伐剑阵,一套仿制扶乩宗的护山大阵,以及打造这两套大阵所需的谷雨钱,都放在那片梧桐叶中。 只是两座大阵的中枢法宝,例如飞剑与金身傀儡,还需要陈平安自己寻找,将来是凭借财力购买,还是靠机缘捡漏,就看有无缘分了。 阴神最后说道:“梧桐叶务必随身携带,但是老先生也说了,你最好等回到家乡小镇,再翻看里头的各色物件,不然一旦打开咫尺物,等于短暂开启小洞天的府门,容易泄露里边的天机,毕竟飞升境修士的琉璃碎片,太过稀少,任何上五境修士都会对其垂涎三尺。老先生还要我转述一事,那件金醴法袍,吃钱吃到半仙兵品秩,不会亏的。” 陈平安收好那片梧桐叶。 赵姓阴神说完之后,身形消散。他两次给那位老先生帮忙,也大有收获。 陈平安躺回地铺,摸了摸头顶的那支白玉簪子,合眼而睡。 第二天清晨时分,天微微亮,范峻茂如约而至,带着陈平安去往老龙城上空的云海。 姓荀的老人早早在铺子门外守株待兔。先前不等陈平安说什么,隋右边就掀开帘子,跟老人在门外聊了几句。 隋右边走回后院。 老人抚须点头而笑,虽算不得最好的结果,却也相当不差了,多等几年而已,到时候玉圭宗百年内就会多出一位有望跻身上五境的元婴剑修。嗯,到时候要亲自带着她去一趟桐叶宗,登门拜访,看能不能为“兄弟”宗门的祖师堂重建一事,尽一尽绵薄之力。 修行之人,要厚道。 旭日东升,霞光万丈,云海之巅,美不胜收。 时来天地皆同力,陈平安此次炼制那枚“水”字印作为第一件本命之物,除了耗时整整一旬光阴之外,并无太大纰漏。陈平安的先天丹室内壁上,便出现了一幅壁画,一条江河如白练,水雾弥漫,缓缓流淌。 在成功的瞬间,身上那件金醴法袍浑然一轻。陈平安放开胆子,松开金醴禁制,任由云海灵气倒灌窍穴,自行涌入窍穴内的一座湖泊,云烟氤氲,气象清新。 直到这一刻,不断被蚕食的那口纯粹武夫真气,才彻底挣脱开束缚,如获大赦,疯狂巡游于他身体的这座小天地。陈平安稍稍驾驭,体内这口真气,与那座湖泊以及流入湖泊的几条灵气溪涧,就大致上做到了互不侵犯,如一国庙堂上的文武朝臣,既谈不上相得益彰,也说不上不死不休,就是个相安无事。 深夜时分,陈平安和范峻茂一起返回灰尘药铺,悄无声息。 画卷四人睁眼又闭眼,缓缓睡去。赵姓阴神的黑烟逐渐没入墙壁。郑大风和裴钱,各自睡得香甜。 陈平安坐在长条凳上,喝了口小炼金丹药酒。 范峻茂站在一旁,问道:“如果换成你陈平安,会不会拿出相伴无数年的这座云海,去换一个宝瓶洲的南岳神祇神位?” 陈平安诚实道:“不知道。” 心情极差的范峻茂怒道:“那你到底知道什么?” 陈平安笑道:“知道我不知道。” 范峻茂丢了一把早就放在咫尺武库里头的长剑给陈平安,沉着脸一闪而逝。 这天清晨时分,陈平安一行人离开灰尘药铺,去老龙城西边的仙家渡口,乘坐一艘渡船,动身去往位于宝瓶洲东南版图的青鸾国。 范二陪着他们到了渡口,提醒陈平安下次见面,一定别忘了瓷器和花酒。 郑大风独自一人守着空荡荡的药铺,看了一会儿墙头贴着的“福”字,写得确实比“春”字好不少。 在正屋大堂里,郑大风绕着那张经常摆满朱敛所做的饭菜的桌子走了一圈,最后坐在门槛上,望向天井对面的那条长凳。 那条长凳,陈平安坐的次数最多,裴钱偶尔坐过几次,久而久之,好像就成了陈平安的一块小地盘。 郑大风吧唧吧唧抽着旱烟。 挠挠头,得嘞,这趟灰溜溜回去,少不得要被老头子骂得狗血淋头了。 渡船上,陈平安身后再次背了一把长剑。 剑的名字,极有意思——剑仙。 这艘去往青鸾国的楼船,由以造船作为营生的墨家机关师打造而成,在老龙城众多渡船当中并不出奇,每次承载百余人,更多还是运转分别来自宝瓶洲北方和桐叶洲南部的稀罕货物。只是到了这艘渡船的商家手上的货物,是经老龙城五大姓氏层层筛选之后的剩余货品,成色自然一般,偶尔捡漏几样,额外赚几百枚雪花钱,就已经值得庆贺一番。 青鸾国在宝瓶洲东南部小有名气,以道观林立、寺庙繁多著称,各路道家神仙和大德高僧,经常在朝廷资助下,在此举办水陆道场和罗天大醮。青鸾国的青檀宣纸极负盛名,远销数洲,使得青鸾国历代皇帝成为宝瓶洲东南版图最富有的君王之一。宝瓶洲佛家不兴,而青鸾国内的寺庙数量冠绝一洲,梵音袅袅,一堵堵墙壁上题满了先贤、文豪、诗仙们的美文佳构,吸引了无数文人骚客去往青鸾国游历。 在渡船顶层一间窗明几净的厢房内,陈平安在翻阅一本关于青鸾国山水形胜的文人笔札,购自老龙城书肆,是让朱敛帮着专门搜罗而来。 陈平安看书,裴钱抄书。 世间难事,难在开头,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就谈不上难易了。裴钱就是如此,读书抄书成了每天的习惯,哪怕陈平安不去督促,她也会每天坚持。只是陈平安也知道,如果自己久不在她身边,抄书一事,裴钱肯定就会荒废,顶多愧疚个两三天,然后就撒野疯玩去了。 陈平安将那壶由元婴境老蛟金丹炼制的小炼药酒,分成了五份,给画卷四人都送了一份,这是纯粹武夫为数不多的可以凭借外物精进修为的幸运事。隋右边如今是第七境金身境修为,又有法剑痴心在手,杀力其实不算小了,尤其是那种捉对厮杀,地仙之下的练气士,一旦被她近身十丈,未必是她一合之敌。朱敛瓶颈松动,迹象清晰,马上就会紧随隋右边之后,第二个涉足武夫炼神三境。 魏羡和卢白象暂时没有破境的迹象,只是在郑大风的喂拳以及老龙城外死战后,将六境巅峰的山头,再往上拔高了一些。 画卷四人,本就不是一般的武夫七境和六境。 往北行走宝瓶洲这趟,只要不遇上失心疯的上五境修士,哪怕是对峙某位剑修之外的元婴境地仙,不敢说毫发无损地全身而退,一战之力,肯定不缺。只要魏羡四人不惜死,说不定陈平安这方还能惨胜。 老龙城一役过后,陈平安最遗憾的是那张青色材质的镇剑符。他战前将此符送给了郑大风,交战中所困之剑,很凑巧,正是陈平安此刻身后背负的这把半仙兵剑仙。因为老龙城城主苻畦不是剑修,这把剑也非炼化本命物,所以登龙台上,郑大风以镇剑符拘押此剑,虽然无法持续太久,但苻畦还是坦然认输了。 若是身怀一张镇剑符,遇上杀气腾腾的元婴境剑修,陈平安非但不用太过畏惧,反而可以攻其不备,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但是这些得失,还不至于让陈平安萦绕心扉,难以释怀。真正让陈平安感到失落的是,这张符是钟魁以君子之身、阳间之人,在世间用小雪锥书写的最后两张符箓之一。 相较于陈平安乘坐和见识过的那些跨洲渡船,脚下这艘渡船实在是娇小袖珍,只能站在窗口赏景,并无观景台。 陈平安在裴钱写完字后,认真检查了一遍,发现并无马虎应付,就开始带着她一起练习六步走桩,每天最少两个时辰。 以前陈平安不觉得练习走桩,是如何枯燥乏味又劳心劳力的一件苦事,直到让裴钱练习之后,才意识到这撼山拳的拳桩看似简单,可要想练一百万遍,并不容易,身心皆是如此。裴钱每次练习都会累得汗流浃背,额头上的发丝糊成一块,脸色惨白,虽然没敢叫苦抱怨,可陈平安在旁看着那张黝黑小脸蛋没了笑容,消瘦的身体不由自主打战的时候,还是有些心疼的。 第一天裴钱靠着初生牛犊的兴奋劲头,强撑了两个时辰的走桩,结果最后是陈平安背着她回了隔壁房间。第二天裴钱才练了一个时辰,就摔倒在地,抽筋不已,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没了,陈平安便没有强求两个时辰。之后几天都是保证一个时辰的拳架不断,每次稍稍多出片刻而已。裴钱这才咬着牙坚持了下来。 一开始朱敛在旁边冷嘲热讽,小黑炭还有力气瞪眼,后来她就真没那份心气去跟朱敛计较了。 一旬之后,熬过了最艰辛的那段路程,裴钱脸上才多了些往昔的笑容,走起路来,又开始要么是作为裴钱金字招牌的大摇大摆,要么就是蹦蹦跳跳。朱敛再说什么“公子,老奴私以为裴钱习武资质极好,在打熬体魄的时候,筋骨多吃些苦头,气血才能旺盛,不妨每天走桩两个时辰”的混账话,裴钱又可以朝他瞪眼了。 这天,练完走桩,一大一小,打开窗户,练习剑炉立桩。裴钱个子矮,在得到陈平安的同意后,她就踩在了一条椅子上,刚好可以跟陈平安一起眺望窗外的云海。 陈平安轻声道:“要相信会苦尽甘来的。” 裴钱如今练习剑炉立桩,只是做个样子,收效极小,对此陈平安也有些奇怪,问过了隋右边他们,也没能问出个所以然。 又多熬过一天走桩的苦日子,裴钱心里正偷着乐呢,想起一事,转头满脸憧憬地问陈平安道:“我以后闯荡江湖,也能有一把剑吗?最好再跟小白那样,腰间悬挂一把刀。我那会儿肯定气力大了不少,不嫌多,不嫌沉。”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只要你别偷懒,我现在就可以答应,将来肯定送你一把剑和一把刀。” 裴钱有些羞赧,小声道:“我其实想好了,以后如果有了自己的刀剑,就挂在腰间同一侧,这种悬剑挂刀的架势,我连名字都取好了哩,师父你想不想听?” 陈平安笑道:“说说看。” 取名字这件事,我陈平安确实一直很擅长。比如初一和十五,例如降妖、除魔。 裴钱悄悄说道:“就叫‘刀剑错’,因为交错挂在腰间嘛,师父,你觉得咋样?” 陈平安笑道:“挺好。” 裴钱一双眼眸笑眯成月牙,伸出一只手的两根手指头,并在一起,道:“有师父背着的这把剑的这么一丢丢好,我就很开心了。” 陈平安趴在窗口上,转头笑道:“回头渡船靠岸,我们还是老规矩,徒步游历青鸾国。到时候见着了路边竹林,我挑些年份老些的竹子,帮你做一对竹刀竹剑,不嫌弃的话,可以先挂着。” 裴钱大嗓门道:“做得轻巧些,挂在身上不重。” 陈平安笑着答应下来,望向云海,随口问道:“那根行山杖怎么办?” 裴钱毫不犹豫道:“它是我麾下的头号猛将啊,陪我走了那么远的路,可不舍得随便丢了。我准许它解甲归田,含饴弄孙,回头再跟老魏请教一下,应该赏赐它一个什么官身头衔……”掉了一大兜的酸牙书袋。 陈平安却点头赞许,轻声道:“这就对喽。” 老龙城,灰尘药铺那边,郑大风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行李,除了一些换洗衣衫,就只有那支老烟杆需要带在身上。好像这个邋遢汉子,不管是当年在骊珠洞天看着那座木栅栏破门,还是来到这里,这辈子从来都是这样,没什么必须拿起的物件,也没什么放不下的。 明天就要乘坐苻家渡船,返回大骊王朝龙泉郡了。最后一天,郑大风端了条板凳坐在老槐树下。 那个老头荀渊已经走了,说是要去无敌神拳帮那边见个朋友。 昨天李二返回了老龙城,苻畦带着长子苻东海很快就赶来了。苻畦的意思很明白,苻东海擅作主张,引发这场祸事,只要郑大风一句话,就可以让李二先生出拳打断苻东海的长生桥,从此苻家就当养个废人一样养着苻东海。 郑大风笑着问苻畦,为什么不直接带着断了长生桥的苻东海来药铺,岂不是诚意更大一些。 苻畦无言以对。 苻东海骨头倒也算硬,不但没有求饶,反而出言挑衅了几句,一副李二不出拳他苻东海就浑身不舒服的德性。 郑大风当时神色疲惫,坐在院子里抽着旱烟。 老头子显然已经跟大骊王朝以及苻家范家做好了买卖。那个范峻茂,可以在宋氏铁骑踩在老龙城南海之滨的时候,成为继北岳正神魏檗之后的大骊王朝第二尊山岳神祇,而老头子这边付出的代价,不过就是郑大风的九境修为。 郑大风知道,事情算是已经了结了。郑大风想了一会儿说:“就这样吧,来日方长,细水长流。” 苻畦松了口气,就要带着苻东海打道回府,没想到李二一拳打在苻东海心口。 长生桥不只是断了,而且粉碎得连神仙都难救回。 李二不看那苻东海,神色淡然地盯着苻畦,道:“我觉得身为人父,应该要为儿子出头。” 苻畦搀扶起倒地不起的长子苻东海,脸上没有半点怒容,微笑道:“总算让李二先生出了这口恶气,不虚此行,就像郑先生所说,来日方长,细水长流。” “哦?” 李二笑问道:“不然你顺便给我带个路,去苻家祖师堂走一趟?” 养气功夫不差的苻畦瞬间脸色铁青。 郑大风说道:“李二,可以了。” 苻畦带着苻东海走后,李二很快就离开了老龙城。 今天,槐树底下,郑大风独自晒着初春的温煦日头,穿着一件裴钱他们帮他买来的舒适棉袄。 那位许久不见的姑娘,大概是过年吃得好,好像脸颊更圆润,体态更“丰腴”了些,不像以往那般,只是在郑大风眼前逛来逛去,这次壮着胆子走向郑大风,羞赧问道:“郑掌柜,铺子招人吗?” 郑大风笑着摇头,道:“不招了,我明天就回老家了,在你们老龙城混口饭吃太难。” 这位姑娘虽然胖得离谱,可竟是软糯的嗓音,格外悦耳,她脸上满是失落,问道:“还回来吗?” 郑大风摇摇头,道:“不回了吧。” 她讶异道:“不是说这是你祖辈置办的老宅子吗?你不回来铺子咋办?” 郑大风忍不住笑道:“空着呗。灰尘药铺嘛,吃灰也正常。” 她微微红脸,道:“不然钥匙给我,我帮你打扫。屋子没点人气,容易坏,多可惜。” 郑大风摆手道:“不用不用,真不用,谢谢姑娘你啊。” 郑大风看了眼天色,大太阳,却说天色不早了,还要回去收拾行李。那位姑娘咬着嘴唇,看着拎着板凳、落荒而逃的佝偻汉子,突然问道:“郑掌柜,都不问问我姓什么吗?” 郑大风到底没那脸皮装聋子,只得停步转过头,问道:“敢问姑娘姓什么?” 姑娘展颜一笑,道:“我爱吃生姜,所以姓姜!” 郑大风愕然,这话应该怎么接? 只看先前一次次走来走去却不开口,就知道这位姑娘是懂礼数、不纠缠的温婉性情,今天也不例外,她侧过身,施了一个万福,道:“希望郑掌柜一路顺风。” 郑大风笑着挥挥手,与她告别。 是个好姑娘。 这天夜幕里,在老龙城外的北郊。 一座小小的崭新坟头,小坟包上还用小石块压着几张鲜红挂纸。 郑大风蹲在坟头前,烧了一本书,然后在坟前摆了十盏小油灯,里面灯油漆黑,散发出丝丝缕缕的阴煞气息,只是没有灯芯。 这如何点灯? 一尊阴神凭空出现,对着那些油灯依次弹指,十盏油灯依次点亮,细看之下,寸余高的灯芯极其古怪骇人,竟是人形模样的一缕青烟,面容狰狞扭曲,像是在承受着肌肉被灼烧成点点滴滴灯油的莫大痛楚。 十盏灯的灯芯,分别是某个人的三魂七魄。这人的肉身犹在某处,魂魄却已经被这尊阴神以歹毒术法一一拘押而来。 郑大风对此无动于衷,只是蹲在那边,对坟头轻声说道:“怕你瞧着觉得瘆人,会害怕,我等灯灭了再走。” 夜色中,老龙城孙氏祖宅那边,孙嘉树独自一人,沿着河岸散步。 孙家老祖哪怕已是元婴境地仙,这些天依然长吁短叹,悔恨不已。反而是孙嘉树安慰老祖宗,这等福缘,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就当是孙家确实没有这种偏财运好了。 一位面如冠玉的年轻公子哥出现在孙嘉树身边,无声无息,即便是孙氏老祖和三位金丹境供奉,都没有察觉到丝毫的气机涟漪。 孙嘉树见到这位之前帮他解开心结的高人,立即作揖道:“拜见范先生。” 那次因设计陈平安一事,孙嘉树不但差点与陈平安结仇为敌,还差点失去了刘灞桥这么个至交好友。 正是眼前这位不知年龄的世外高人,找到了失魂落魄的孙嘉树,说了一番言语,指点迷津,让孙嘉树茅塞顿开:“走在路上,就只是给某颗石头绊了一下,狠狠摔了一跤,吃了苦头,就能说明你走错了道路? “陈平安走的大道很好,就能说明你孙嘉树所走之路不好?非此即彼,如此幼稚,还打什么算盘,做什么生意? “别人的大道再好,那也是别人的道路,你自己不妨埋头做事,但问耕耘莫问收获,偶尔抬头,左右看两眼其他路上的人物风光,就够了。” 金玉良言,千金难买。 那个看面相比孙嘉树还要年轻的“高人”,只说自己姓范,却与老龙城范氏几乎没有关系。 孙嘉树凭借直觉,对此深信不疑。 此人微笑道:“老龙城接下来其实就只有三家了:苻畦,或者说是那个王朱的苻家;范峻茂,也可以说成是老神君的范家;最后一家,你们孙家。三家占一半,其余丁、方、侯加在一起,大致占一半。此次北上,任重道远,再接再厉。” 孙嘉树点头道:“我孙家一定不会错过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那人笑了笑,神神秘秘道:“千载难逢?不止哦。” 孙嘉树有些怔怔出神,他咀嚼着这句话的深意,想起了那天自己暗中为陈平安送行的情景。 那个身穿白袍、背负长剑的年轻人,在渡船升空后,似乎才看到了人流后方的自己。他非但没有视而不见,反而抱拳辞别,最后还高高抬起手臂,伸出了大拇指。 孙嘉树,微微一笑。 那会儿是如此,这会儿也是如此。 一个新近崛起的王朝皇宫内,有一对师徒走在两堵高大墙壁之间,容貌俊美的白衣年轻人,伸出手指,在墙壁上抹过。 他身边的女子,身材高大,却丝毫不会给人不协调、笨重之感。 行走之间,她没有气息,没有练气士那种天人合一的轻灵气象,没有纯粹武夫的宗师气势,甚至没有常人的呼吸吐纳。 一直挂剑腰间却无剑鞘的高大女子,前几天刚刚为自己那把在倒悬山雷池磨砺锋芒的佩剑,找到了一把看似平常的青竹剑鞘,这是她身边一位扈从从宝瓶洲辛苦寻来的。 无论远观近看皆若神仙的年轻人,微笑问道:“师父,这是买的,还是抢的?” 女子淡然道:“听说是买的。” 年轻人叹了口气,道:“那就是强买了。” 女子笑道:“你要是觉得这样不对,可以跟他打一架。” 年轻人无奈道:“我曹慈如今才是五境武夫啊,怎么跟他打?” 女子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曹慈道:“少了‘最强’二字。” 曹慈想了想,以脚尖抹地,在左右两端画出了两条短线,抬起脚尖,指了指左边的那条线,道:“只说五境,世间一般的天才武夫,在这里。”脚尖挪到了右边那条线,“我曹慈在这里。” 然后他又在两者的正中间,点了点,道:“除我之外,中土神洲最出类拔萃的五境天才,大概在这里。” 高大女子没觉得自己的弟子是年少气盛目中无人,小觑了同辈武夫,事实上,她觉得曹慈说得还是太客气了。 曹慈突然蹲下身,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中间那条线,稍稍往自己那条线挪了挪,道:“我觉得那个家伙,在我破境后,他的第五境,可以走到这里。” 女子低头看着曹慈以手指画出的那个位置,点头认可道:“应该差不多。” 在这对师徒一站一蹲,闲聊天下武运的时候,远处,这座大王朝的宦官第一人——一位有望跻身仙人境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正带着一群身穿鲜红蟒服的大貂寺走向这边。见到两人后,太监们纷纷停步,肃手恭立,所有人一口大气都不敢喘。 渡船到了青鸾国边境的渡口,陈平安一行人上了岸,走在渡口繁华的大街上,不知为何,无论是练气士还是纯粹武夫,都会主动让道绕行。境界越高、眼力越好的中五境修士,以及江湖阅历越是丰富的炼气三境武夫高手,就越是清晰感到这群人带来的一股无形的压力。 姿容绝色的负剑女子,腰悬狭刀的高大男子,佝偻微笑的糟老头子,劲装矮小的木讷男人,都不简单。 但是一位隐匿气息、藏在人流当中的金丹境修士,却觉得这四人加在一起的气势,都不如那个分明有伤在身、背着一把剑的年轻人。 众星拱月。 之前除了在梳水国和松溪国接壤处的那座仙家渡口,陈平安下船在青蚨坊买过东西,其余几次经过仙家渡口,陈平安要么来去匆匆,要么就是只逛不买,今天却带着裴钱一行人,好好把青鸾国这座渡口逛了个遍。陈平安给了画卷四人每人一枚小暑钱,由着他们自行购买物件。山上神仙钱,有“千百十”的说法,一枚雪花钱价值世俗王朝的千两白银,一枚小暑钱可就是十万两白银。拿着一枚雪花钱,灵器法宝不用奢望,可一些讨巧稀罕、手艺有趣的山上物件,买个几样收入囊中,平时拿出来养眼怡情,还是不难的。 与画卷四人约好,一个时辰后在渡口一处名声最大的地方碰头,陈平安便带着裴钱逛自己的。在渡口买东西,类似青蚨坊这样有高人坐镇的地方,捡漏的可能性极小,而且价格相对昂贵。而一些个没有落脚地的包袱斋,才是最让人凭眼力碰运气的。这些人多是山泽野修散修,四海为家,或是喜欢从一些家道中落的昔年豪阀子弟手中低价收取宝贝,或是自称宝贝出自家族祖上、师门祖师中的金丹境、元婴境地仙之手,卖东西的路数大致就这么些,买家不用计较这些。陈平安当年跟走南闯北的大髯豪侠徐远霞,学了不少门道,后来姚近之解释的“笼中对”,其实也属于这个行当。 裴钱涉世不深,对于各色店铺里无奇不有的神仙字画、灵宝器物、精魅山怪,看得目不暇接。裴钱有一点好,喜欢收东西,来者不拒,被朱敛讥讽为小饕餮,但她不喜欢花钱,分文不出,所以再眼馋的物件,她都只是看几眼,看过了就当是自己的东西了,是她暂存在店铺而已,绝不会打开那只桂夫人赠送的被她用来当钱袋子的小香囊。 陈平安则一向不会大手大脚,所以跟裴钱逛了约莫半个时辰,十几家铺子走下来,都没往外掏出一枚铜钱。 半路遇上个包袱斋,是个相貌憨厚的中年跛脚汉子,自称姓刘,让别人称呼自己刘杆子。他见着了一袭白袍、背负白鞘长剑的陈平安,足足跟了七八百步路。这人长得老实,说话却不拙,说他家祖父是文景国的大将军,文景国亡国后,皇帝陛下逃难途中毙命,遗失了一枚交泰殿十七宝之一的螭虎钮玉玺,被他祖父捡到带入了民间,如今青鸾国一位大仙师已经集齐了十六宝,就只差这枚“凝运神宝”了。收藏这行业,“求善求全”是第一要务,所以这枚“说不定还蕴含着国运龙气”的重宝,价值连城。 刘杆子之所以跟了七八百步远,一是一看陈平安就是有钱公子哥的模样,脾气好,不赶人,反而听得仔细,再者刘杆子的生意再不开张,就有大苦头要吃。去年好不容易给他糊弄过去的那道年关,关系着三枚小暑钱,能买他好几条命了。按照规矩,今年正月一过,如果再没有冤大头上钩,他可就真要遭殃了。国有国法,行有行规,真会死人的。 为了卖出些东西,刘杆子可谓无所不用其极,身为三境练气士,厚着脸皮跟了一路不说,还主动给陈平安介绍起了渡口风物。 青鸾国边境上的这座仙家渡口,名为蜂尾渡,渡口建造之初,曾是一座市井小镇。此地名源于这里历史上的一位起于微末的玉璞境神仙,他以山泽野修的身份,凭借大毅力大机缘跻身上五境,种种神仙事迹流传半洲,在宝瓶洲野修散修之中,极负盛名。此人祖宅位于一条名为夹蜂小道的巷弄,渡口又刚好位于巷弄尽头,后世这座渡口便有了蜂尾渡的命名。 渡口位于三国接壤处,而为了争夺这条巷弄和这栋祖宅的归属,数百年来,青鸾国唐氏与两大邻国用笔杆子和刀子,在纸上和沙场上,打了无数场架,不过三方达成默契,战事不会波及渡口,为此观湖书院专门派遣君子贤人,数次斡旋此事。 刘杆子说渡口有一种世间独此一份的水井仙人酿,一枚雪花钱一小壶,青鸾国达官显贵最喜欢用来摆阔。陈平安还真就在一家街角铺子买了一壶井水酒,跟掌柜要了两只白碗,落座后笑着伸手示意刘杆子一起坐下来喝酒。刘杆子本想着站在一边扮可怜,说不定公子哥起了恻隐之心,就买走了他那些破烂家当,但实在是肚子里酒虫子作祟,便坐下来喝起了酒,一边喝心里一边埋怨自己管不住嘴,要是贪杯喝醉了,这桩买卖多半也就黄了,一时间百感交集,只当是一碗断头酒来品尝。 陈平安跟刘杆子碰了一下酒碗,笑问道:“既然这枚玉玺值钱,又有仙师苦等着它补齐文景国十七宝,为何不直接登门售卖?” 刘杆子早有腹稿对付买家这类问题,满脸苦笑道:“那位地仙,修为通天,只是人品……我就怕拿了钱没命花啊。” 陈平安点头,这个解释说得通。山上神仙,说是修道,可这个道,旁门八百,左道三千,所以山上不一样有杜懋这样的飞升境大修士?不一样有书简湖的截江真君刘志茂?至于那拨在扶乩宗喊天街生出歹心的练气士,如果不是技不如人,沦为千里送人头的下场,一旦伏杀了他和陆台,如今可就真阔绰了,有了这份财力,说不定世间就要多出一两个金丹境地仙。 刘杆子大概是觉得再不下点猛药,就要错过这位不差钱的外乡子弟,于是放下了酒碗,低声道:“其实我那祖上是文景国大将军的措辞,是为尊者讳,我拿来骗人的,我爷爷其实是文景国京师安乐坊的坊丁。安乐坊最早是皇室饲养奇珍异兽的地方,后来财力不济,荒废了,就用来安置犯错后贬黜出宫的宦官、宫女。文景国的亡国之君,年幼时就在藏污纳垢的安乐坊长大,小时候经常受我爷爷照顾,后来飞黄腾达,从一个藏在外边的私生子,不知怎么的就当了皇帝。他还算是个念情的君主,之后对我爷爷十分礼待,京城被云霄国大军攻破后,又逃到了安乐坊。我那时候年纪小,不记事,总之最后就从爷爷手上传下了这枚玉玺。爷爷临终前,还叮嘱我一定要将玉玺交给文景国后人,不可视为自家物件……” 说到这里,刘杆子喝了口酒,眼神痴痴呆呆,悲叹道:“我这不肖子孙啊,对不起爷爷的临终嘱托,也对不住那个传闻中改了姓氏去山上修道的文景国太子。” 刘杆子嘴唇颤抖,眼睛里有泪花儿,哀求道:“公子,你行行好,就买了这枚一国重宝的玉玺吧,我以后好买酒求醉装糊涂,不用每天对着它,愧疚到死。” 陈平安再给汉子倒了一碗琥珀色的水井仙人酿,摇头道:“酒,可以请你喝,但是东西我不会买。” 刘杆子犹不死心,又道:“公子难道都不看一眼?东西真假好坏,相信公子可以一看分明,到时候哪怕公子杀价狠了,我都不后悔。” 陈平安还是摇头,笑道:“我这人没有偏财运……所以还是算了吧,你找识货且有缘的买家,莫要在我身上浪费光阴了。” 裴钱刚想说话,就给陈平安瞥了一眼,立刻闭嘴不言。 刘杆子喝过了第二碗酒,告罪一声,道谢一声,然后失魂落魄起身离去。 裴钱这才轻声道:“挺可怜的。” 陈平安喝着酒,轻声道:“可怜是真的,但是东西未必是真的。” 裴钱疑惑道:“没有看过,怎么知道呢?万一是真的呢?反正咱们也不着急赶路啊。” 陈平安耐心解释道:“万一的这个一,若是真落在咱们头上,这当然是最好的结果,那咱们来聊聊最坏的结果。” 裴钱一头雾水,问道:“最坏的结果不就是假的,咱们看走了眼,给那家伙坑了些神仙钱?” 裴钱蓦然双手一拍桌子,心疼道:“这可不能忍!” 陈平安笑道:“这算什么最坏的结果?最坏的情况,是被人家设计了仙人跳,不但被强买强卖,说不定咱们一旦掏出神仙钱,对方还要得寸进尺,干脆杀人越货。只说这人,咱们毕竟不熟,哪怕本性未必有多坏,可一旦遇上了过不去的坎,比如欠了一屁股债,狗急了还跳墙呢,那会儿谁来可怜咱们?” 裴钱用心想了想,道:“咱们人也不少啊,反正咱们有理,三两拳打死他们呗。” 陈平安一记栗暴下去,斥道:“出门在外,如果只靠着拳头讲道理,都像杜懋那样,我们还能活不?” 裴钱恨恨道:“杜老贼不是好人,恶人被天打雷劈,死后下油锅拔舌头剖心肝,往嘴里灌烧红的铁汁——” 陈平安打断裴钱的胡说八道,问道:“你从哪儿知道的这么些事情的?” 裴钱心有余悸道:“上回元宵节在老龙城赏灯,有这么些个被小白说是‘警世育人,惩恶扬善’的花灯会,我当时瞪大眼睛看了一会儿,觉得跟我关系不大哩,不过书上说了,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 陈平安如今养剑葫芦里装着小炼药酒,不好再装这渡口特产的水井仙人酿,又有范家赠送的不少桂花酿放在咫尺物玉牌中,其实最近一年都不缺好酒解馋,便只跟店家买了两坛,打算回头与桂花酿放在一起,到了落魄山,一起埋在竹楼后头,每十年起一坛,也算是他陈平安的丰厚家底之一了。 陈平安和裴钱在夹蜂小道口子那边,跟陆陆续续赶来的魏羡四人碰头。 这趟蜂尾渡之行,陈平安没有遇到特别有眼缘的物件,只给裴钱买了一本图文并茂的圣贤书籍,版刻精良,每个字都神完气足。 就在陈平安打算离开渡口之际,从巷子里面走出一个拎着空酒壶的年轻人,身材魁梧,腰间系着一条精铁锁链似的腰带。 陈平安一瞬间眯眼,只是很快就恢复正常神色,打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假装不认识。 不料那人见着了陈平安,便快步走上前,伸出手指点了点,大概是依稀认出了陈平安,却想不起姓甚名谁,一时间神色有些着急。 是福是祸都躲不过了,陈平安只得笑着打招呼,用宝瓶洲雅言说道:“在那座小镇门口,咱们见过一面,那会儿我跟看门人在里头,你站在栅栏门外头。你的记性真好,隔了这么久,还能认出我。” 魁梧青年笑着点头,有些高兴,道:“对,就是你,除了那位看门人,你是我第一个见到的小镇当地人。不承想还能在这里见着你,一开始我还不敢认你来着,变化太大。你说我记性好,我觉得你也不差啊,甚至比我还强一些。” 见陈平安手里拎着两壶水井仙人酿,这个下巴已经长出青色胡茬子的青年,笑道:“你这水井酒买亏了,真正地道的仙人酿,得从三口最老的水井中汲水酿造而成,你这两壶,是后来昧了良心的商家铺子用私自打的十几口新水井的水酿的,味道不对。走走走,我带你去买真正的老水井酒,不然你这蜂尾渡就算是白走一遭了。” 他刚走出一步,又哈哈笑道:“算了,江湖险恶,咱俩就别凑近了。” 魁梧青年报了两家酒铺地址给陈平安,道:“愿意买酒就自个儿去,我就不让人觉得无事献殷勤了,免得你我都提心吊胆。” 他与陈平安抱拳告别,大踏步离去。 是个爽快人,陈平安心中叹息。 被魁梧青年当作腰带的那根铁链,分明是骊珠洞天在破碎下坠前铁锁井的那条粗壮铁链,当时陈平安就听说是此人拿走了这桩大机缘。除了那五行之物,骊珠洞天当时隐匿市井的诸多法宝当中,就以此物与宋集薪的碧绿葫芦、山魈壶,还有包括一把光明镇邪镜在内的五六件,最为珍贵,其中又以这条锁龙铁链最为价值连城。它曾是成功束缚住世间最后一条真龙的一根缚妖索,品秩之高,可以想象。 如今已经被此人炼化成了本命物,就这么正大光明地公然示人,估计要么是艺高人胆大,要么是靠山足够硬,或者两者兼备。 他乡遇故人,这让陈平安的思绪回到了那时候,那是陈平安第一次真正接触到外面的天地。 正阳山搬山猿,云霞山蔡金简,清风城许氏,老龙城苻南华。 那是一场接一场的生死境遇,是陈平安最艰辛的一段岁月。那种无助感,比陈平安在后来的岁月里,在蛟龙沟面对元婴境老蛟,在老龙城面对飞升境杜懋,还要来得巨大。 只不过就像卢白象那次在小院里吐露心声时说的,人生道路上,只要在荒芜中能够遇见一朵花,一切就会不同。 陈平安遇上了一位好姑娘,她一笑起来,陈平安就感觉自己好像成了天底下最有钱的人。 怎么会不喜欢呢?怎么舍得不将她放在心头呢? 老龙城最后一次与范二在药铺屋顶上喝酒,陈平安说:“我喜欢的姑娘,她已经是最好看的了。可是比最好看更好看的她,是我在看她,而她却假装不知道的时候,侧着脸,睫毛微颤的模样。” 当时范二有些蒙,问他,你陈平安他娘的到底是有多喜欢那个姑娘啊? 陈平安当时有些喝高了,就只捧着养剑葫芦傻乐呵。 在陈平安循着路线去找真正地道的老水井酒的时候,魁梧青年不愿跟这位离开骊珠洞天的年轻人再次撞在一起,免得惹来猜疑,就特意去了家别处的酒肆。路上有位神气内敛的老者悄然出现,来到青年身边,说了一件小事。 青年气笑道:“这帮家伙脑子进水了吧,真是要钱不要命。你捎话给管事的人,让他们收手,别去给人打牙祭了。”本想再说点什么,想着借此机会,收拾收拾蜂尾渡的不正之风,只是一想到野修散修的生活不易,青年就无奈摇头,道:“就这样吧,也不用刻意敲打他们,都是自己的造化。但是我方才偶遇的这伙外乡人,不许蜂尾渡任何人去招惹。还有,借这个机会,你私底下去帮着老刘将那笔债还清了,按照规矩来,是几枚小暑钱就是几枚。之后你再找机会吓唬老刘一次,让他别再当个烂赌鬼,他如今那点家底,让他这辈子过得舒舒服服,还是足够的。” 老者小心翼翼询问道:“若是以后刘杆子管不住手,再去赌?” 魁梧青年说道:“那就是他咎由自取了,我帮得了一次,帮不了一世。” 老者欲言又止。 魁梧青年摇头道:“那枚玉玺,虽然货真价实,可是一般练气士,沾不得。师父说过,别小看亡国的残留气运,这里头的福祸大了去了,毕竟文景国蒋氏还有个太子爷,如今尚在山上修道呢。至于那个一门心思想要凑足文景国十七宝的家伙,走的是扶龙术一途,他是合适的,我们不行。这类事,管不住贪念,跟老刘就是一路人了,说不定还要不如。咱们练气士修长生,本就不占理,再跟老天爷赌手气,活腻歪了吧。” 老者奉命离去,这位默默隐居蜂尾渡的老扈从,正是先前那位一眼看出陈平安“气势”的金丹境修士。 魁梧青年一路上唉声叹气,直到买了壶酒,喝到了最醇厚地道的仙人酿,这才心情好转些。 他年幼时因为一开始家族长辈都笃定自己不适合修道,被家族内性情早熟的那拨同龄人视为废物,受尽白眼。之后被路过海边的云游高人相中,跟家族说是根骨极好,收为弟子,爹娘高兴答应下来,小小年纪的他便离开那个家族,跟着师父他老人家来了蜂尾渡,就在那条夹蜂小道的尾巴上住了下来。这些年,他的修为攀升很快,机缘也抓住不少,只是对于那个高高在上、规矩森严的家族,没有什么衣锦还乡、扬眉吐气的念头,只想着偷偷回趟家,见过了父母,报答养育之恩就行了。不过他对那个出身家族长房嫡系的姐姐,倒是一直感恩在心,所以哪怕师父心疼得厉害,自己仍是执意送出了那条被他无意间捕获的小东西,作为她的嫁妆之一。据说她收到此物时,整个家族都轰动了,不敢置信。 做人能够不欠钱,不亏心,他觉得这样挺好。 这家酒肆的老板娘是个姿色平平的妇人,老实本分,守着祖传手艺和那口老水井,不太会做生意,本该日进斗金的聚宝盆买卖,愣是给她做成了小本买卖。这么些年来,亲眼看着这位昔年性情温婉的邻家大姐姐嫁为人妇,年复一年卖着酒水,眼角也一点一点长出了皱纹,魁梧青年庆幸自己遇到了师父,说不定哪天老板娘的孙子都老了,他自己还是当下这般容貌。 蜂尾渡虽是仙家渡口,可逃不出生老病死的市井百姓,不在少数。师父总说,这些甲子即白发、七十已古稀的山下人,才是山上一小撮修道之人的根本所在。 没了他们,所谓修道,就是一座空中楼阁。 魁梧青年对此没想太多,委实是懒得想这些,反正他对于修行,一直喜欢随遇而安,不主动害人,若被人害也不心软。所以师父一直劝他在青鸾国唐氏、庆山国何氏、云霄国严氏三位皇帝当中,挑选一个,然后隐姓埋名,去朝堂上砥砺道心,早早对症下药,化解心魔,省得将来某天跻身了元婴境才临时抱佛脚。他一直推托不去,一天到晚跟帝王将相打交道,有甚意思?唐氏皇帝挥霍无度,死要面子,喜欢跟山上神仙比拼财力。庆山国何氏皇帝癖好古怪,后宫有那惊世骇俗的“五媚”,朝野上下,乌烟瘴气。严氏皇帝野心勃勃,励精图治,可心狠手辣,比商家子弟还喜欢打算盘,据说还亲笔杜撰了一篇脍炙人口的《钱本草》,说那“钱,味甘,大热,亦毒亦药,能通神,可使鬼推磨”,一语道破了商贾之术。 他喝过了一壶酒结了账,将酒壶装满了几十斤水井仙人酿,别在腰间,此外还多要了两小壶美酒,用手指夹住两只酒壶,扬长而去。对此妇人见怪不怪。整座蜂尾渡,都知道这个青年身份不简单,谁都不敢招惹他。很小年纪就住在夹蜂小道巷子深处的他,也从不招惹谁,据说只是替某人照看着半条巷子,收取租金。能够在夹蜂小道租下一栋院子的人,不是钱包鼓鼓的散修仙师,就是附庸风雅的三国将相公卿,其余都是些直接买下宅子的本地势力,后者对待这位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长大的青年,敬重有加。 魁梧青年渐渐走入巷子深处,在他身后五十步外的巷子中段位置,两座空着的大宅子门对着门,大门上张贴有几百年没有更换却始终崭新的彩绘门神,左手边是两尊文门神,右手边宅门上则是两尊武门神。青年走过两座宅子的时候,一手抛出一只酒壶,左右总计四尊彩绘门神熠熠生辉,各自伸出一只金色手臂,接住酒壶后,收回“门内”,然后两边画像上,便有文、武门神手持莫名多出的一只纸绘酒壶,喝过了酒,再将手中酒壶向附近的同僚递出。喝完了酒后,四位彩绘门神恢复正常,只是一位大髯武将门神的胡子处,纸张似乎有些浸湿,不过很快就干涸如初了。 魁梧青年回到独自居住的宅子,冷冷清清的,这么多年来都是这个鸟样。师父他老人家喜欢各地晃荡,以前每次信誓旦旦,说一定要给他找个如花似玉的师娘回来,这次倒不是奔着那个天晓得是不是还在娘胎里睡大觉的未来师娘去的,是正经事,说是某位上五境神仙兵解后的琉璃金身有几份坠落在了宝瓶洲版图上,一旦抢到其中一块,就发大财了,媳妇本算是有了。为此师父还找了一位至交好友助阵,不然他未必争得过差不多岁数的几只老王八。 魁梧青年也有些顾虑,担心如此重要的宝贝,师父口中那个所谓的朋友,会不会眼馋。 师父大笑着说,宝瓶洲所有人都有这个可能,这个自称玉面小郎君的老乌龟,绝对不会。此人虽然脾气又硬又臭,堪比茅坑里的石头,可他在修行路上,被誉为“心中无鬼”,这辈子为了朋友义气、宗门荣辱两事,两次死战,两次跻身玉璞境后,两次跌回元婴境,这份英雄气概,便是飞升境都未必有。已经是兵家圣人的风雪庙铸剑大师阮邛,早年一样出了名地脾气耿直,他曾扬言,只要此人需要一把剑,他阮邛不但立即铸就,还会亲自送去山头。 魁梧青年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笃定的师父,便放下心来,一时间对那位绰号比较“风雅别致”的师父老友,有些好奇。 陈平安又多买了两壶老水井仙人酿后,一行人去了蜂尾渡最后一处游览胜地,是一棵荫覆数亩地的千年古杏树,大树底部空腹,丢满了铜钱和金银。关于此树,自称刘杆子的那位包袱斋汉子,很是说道了一番。这棵老杏树,先早早被青鸾国唐氏开国皇帝破格御封为帝王木;又被文景国皇帝不甘落后地派遣一位庙堂宰执专程来此敕封,估计降了一等,地方俗称宰相树;最后云霄国皇帝也凑热闹,派了一位功勋武将骑马来此,立碑撰文,所以如今云霄国百姓习称其为“将军杏”。 帝王木、宰相树、将军杏,一树三敕封,可谓奇谈。 千年杏树这边游人不多。土生土长的渡口百姓,只会逢年过节来此丢钱祈福,蜂尾渡的渡船客人多是熟门熟路的山上商贾,既不信这套,也不愿破费,所以这会儿就只有陈平安一行人,跟几拨在此嬉戏打闹骑竹马的市井孩童。更远处,稀稀疏疏的稚童正放着纸鸢,杏树高枝上头,还挂着几只不幸缠绕枝条后断线的纸鸢。 陈平安看过了灵气淡淡流转的杏树,就打算离开,却发现莲花小人从地下钻了出来,站在杏树如一扇大门的中空腹部那边,探头探脑。 很快就从钱堆里又钻出一颗脑袋,跟莲花小人对视。它爬出那堆钱山,挺直腰杆,双手叉腰,满满的倨傲神色,只是如何都遮掩不住眼中的好奇和雀跃。 小家伙衣饰华贵且滑稽,身穿一件袖珍可爱的明黄龙袍,腰间别着一块象牙玉笏,还有一把红木鞘挎刀。 裴钱扯了扯陈平安的袖子,陈平安想了想,摸出一枚雪花钱给裴钱,笑道:“去吧,记得跟这位杏小仙人好好说话,不许冒犯人家。” 裴钱一溜烟跑过去,蹲在杏树的“小门口”。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后,裴钱蹦蹦跳跳满载而归,陈平安哭笑不得,二话不说,一记栗暴打赏下去。 只是这次莲花小人竟是破天荒站在了裴钱这边,手舞足蹈,咿咿呀呀。 裴钱有些心虚,老老实实转过身,就想要将手中那抔土以及那株粉嫩小树苗,交还给那只杏树精魅。可惜了,她为此还掏了两枚雪花钱呢,这笔买卖算是赔本喽。 莲花小人比较笨,说人话都不会,那个穿得花里胡哨的小东西,就比较聪明了,一口宝瓶洲雅言说得比裴钱还顺溜。之前小东西跟莲花小人叽叽喳喳聊了半天,当时裴钱没听懂,然后莲花小人就用手敲打裴钱的靴子,伸手指向裴钱手里攥着的雪花钱。一来二去,裴钱就开始跟那头杏树小妖讨价还价,顺便还跟它吹了一通牛皮,说自个儿家里的灵气比这里充沛无数,浓稠得跟水似的,随便一口就能喝到饱。最后那个傻头傻脑的小东西,就扭扭捏捏在裴钱身前泥地上,变出了一株小树苗,说让裴钱带回家乡,找个地方种下去,一定别亏待它,要每天让它喝饱那些跟水一样的灵气。裴钱嘴上答应下来,胸脯拍得震天响,可其实已经做好了吃栗暴吃到饱的准备。 陈平安了解了事情经过后,接过裴钱手中的泥土和树苗,走到树根那边蹲下。 身穿龙袍、腰悬玉笏挎刀的小东西,站在钱堆里,眼神充满了戒备警惕。 一番问答,陈平安才知道真相,原来它就快要跻身中五境了,但是此地灵气不足,准确说来,是它根本不敢汲取太多灵气,毕竟这边练气士扎堆,是仙家渡口。它能够在这里扎根修行,不过是靠着三个不那么名正言顺的敕封。 陈平安蹲在地上,低头望着那个古杏精魅,笑问道:“就没有跟蜂尾渡这边的仙师商量,担任供奉客卿之类,寻一处五岳,订立山盟契约?多出一个跑不掉的中五境山大王,他们应该乐见其成吧?” 小家伙一屁股坐在钱山顶部,满脸愁容,稚声稚气道:“我也想啊,可就算那些满身铜臭的家伙信得过我,我也信不过他们。蜂尾渡毗邻青鸾、庆山和云霄三国,渡口几个势力盘根错节,谁也不服谁,为了钱,有事没事就偷偷摸摸把对方脑子打出脑浆来。山盟契约,你觉得我应该挑选哪国的五岳?我即便傻啦吧唧挑了一家,其余两家还不得恨死我?说不定哪天就偷偷找人劈烂了我的本体,当柴火烧吧?如今虽然香火惨淡,饱一顿饿三顿的,可好歹死不了。你们练气士不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嘛,嗯,还有那句死道友不死贫道。” 陈平安就当没听见最后一句,对于小家伙的隐忧,深以为然。陈平安对此爱莫能助。 小家伙可怜兮兮道:“听那小黑妞说,仙师家住洞天福地般的地方,汲取灵气如俗人饮水,不妨就帮我一把,带着这株小树苗回去,一旦成活,也能帮着仙师稳固山水灵气,这是互利互惠的好事。寻常练气士,不提掉钱眼里的商家,只说那农家和药家,谁不将此事当作天降福缘的好事?这位过路的仙师,你一定要好好珍惜啊!” 陈平安将泥土和树苗放在地上,笑道:“是不是还要说句‘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小家伙垂头丧气,挠腮道:“两个小的,好糊弄;你这个大的,江湖经验老到,果然不好骗。” 一旦陈平安在自家山头种下这株小树苗,后者可以帮着稳固山水灵气一说,不算假,但是极其有限,更多还是不断为祖宗树窃取灵气,所以肯定是得不偿失的赔本买卖。 因为家乡小镇有老槐树的关系,陈平安当初在桂花岛,便与范家供奉老剑修马致闲聊,知道了一些树木精魅的内幕。 陈平安归还了泥土和树苗后,那只杏花精魅还算讲道理,也还给了裴钱两枚雪花钱。 莲花小人病恹恹的,裴钱也臊眉耷眼的,两个小的,都觉得对不住陈平安。 陈平安将莲花小人放在自己肩头,手牵着裴钱,轻声笑道:“你们愧疚什么,应该愧疚的,是它才对。” 杏树底部“大门”内,古杏精魅躺在钱山里头,打着哈欠道:“只好等下一个傻瓜上钩喽。” 迷迷糊糊睡去,它做了个美梦,竟然梦见自己在一座不断增长、高耸入云的大山头,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每一张杏叶都洋溢着金色的灵光,每一根枝条都被金色香火熏陶得精粹无比,它一举成了宝瓶洲唯一的上五境花木精魅……它身上的高枝上,站着两个在看云海的身影模糊的人,一个仰头喝着酒,一个腰间刀剑交错而挂…… 小家伙醒过来之后,乐呵得不行,哪怕只是在梦里头,也够它开心好多年了,只是不知为何,一抹脸,自己竟是满脸泪水。 它怔怔地躺在钱堆里,百思不得其解,便有些怅然若失。 画卷四人,每人凭借那枚价值百枚雪花钱的小暑钱,各有收获。 本来孑然一身的朱敛,离开老龙城的时候,背上就多挎了一只包裹,这次离开蜂尾渡,包裹更加沉重。如今朱敛以读书人自居,所以当然是负笈游学了。 四人还是步行去往青鸾国京师。 蜂尾渡周边三国,前年在青鸾国开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水陆道场,是唐氏皇帝亲自筹办。第二年云霄国和庆山国就像打擂台一般,几乎同时,各自举办了一场道家的罗天大醮,将各路道家神仙瓜分殆尽,打了青鸾国一个措手不及。于是唐氏皇帝一不做二不休,准备在今年春举办一场佛道之辩,要在道家和佛门之中,挑选一个成为青鸾国的国教,地位还要高出儒家,输了的那个,自然就是垫底了。所以陈平安相信张山峰和徐远霞,至少今年春还会留在青鸾国京城。 大概是临近蜂尾渡,以及辖境内多道观寺庙和山水形胜的缘故,包括青鸾国在内的三国,都不属于那种灵气稀薄到匮乏的“无法之地”,比起当初陈平安途经的梳水国,灵气要多出不少。当时陈平安是一位纯粹武夫,感触不深,只有一个粗略感觉,如今炼化了“水”字印作为本命物后,可以缓缓汲取灵气,两者对比,就发现了其中的玄妙。 在宝瓶洲中部那几个陈平安脚踏实地走过的国家中,还是那个彩衣国灵气稍多一些。 说到彩衣国,在陈平安方寸物里的那张符箓中,还住着一个与他签订契约的白骨艳鬼。只是陈平安对她不喜,在桂花岛之后,就再没有让她离开作为栖身之所的古怪符箓。 以后到了落魄山再将她放出便是,有山神坐镇周边山水,相信对那头女鬼而言,亦是震慑。 大骊王朝的正统山水神祇,可不是宝瓶洲任何一个其他王朝能够媲美的,大骊神祇天然高出一品。当下宝瓶洲半洲之地都已是大骊宋氏的囊中物,只差中土神洲儒家某座学宫的点头认可而已,所以往后大骊神祇和宝瓶洲神祇,估计就没太大区别了。 离开蜂尾渡边界线的时候,陈平安发现由外进入的旅人,无论练气士还是武夫,都需要手持一张在渡口大门口出售的黄纸符箓,有点类似世俗王朝的通关文牒。有了它,进门就会出现一扇涟漪大门,让人通过,离开蜂尾渡则不用那张通关符箓。这可是新鲜事,陈平安是第一次见到,其余渡口,都不需要付这笔过路费。走出大门后,陈平安就去询问一个身为五境练气士的看门人。那人见陈平安气度不俗,又是从蜂尾渡走出,便笑着为陈平安解惑。原来蜂尾渡有一座阴阳家和机关师联袂打造的山水阵法,金丹境地仙可以直接走入,金丹境之下,就需要一张价值五枚雪花钱的通关符箓了,一旦硬闯,就会惊动蜂尾渡巡逻之人。至于那张符箓,是破障符的旁支,是蜂尾渡请求符箓派仙师为这座阵法量身打造。 当陈平安询问为何别处大门无须符箓开道的时候,练气士笑容玩味,踩了踩地面,询问这儿是谁的地盘。 陈平安恍然大悟,这个大门方位,是去往青鸾国境内,那位唐氏皇帝真是生财有道。 青鸾国京城距离蜂尾渡有一千六百余里,而距离那场开始于谷雨时节的佛道之辩,还有两月有余,所以步行前往也无妨。 此后这一路上,他们经过了大大小小的道观寺庙,一行都谈不上如何信奉佛道,陈平安和裴钱都是慕名而入,恭恭敬敬上三炷香,礼遇神明而已;魏羡不信这个,一般都不进去,就在门口等着;朱敛也不信,只是陪着陈平安、裴钱走一遭;卢白象入庙烧香拜菩萨,十分虔诚;隋右边则是进观上香,也相当诚心。 陈平安提醒过裴钱,烧香可以,不可随便许愿,更不可见着了寺庙道观里的菩萨神仙们,就一个个磕头一个个许愿过去。但是他也告诉裴钱,如果哪天心有感应,真的很想许愿,那就认认真真,记住许愿内容,以及敬香和跪拜的是哪座寺观、哪位神祇,一旦愿望达成,以后无论有多远,都要回来还愿。 见陈平安说得神色肃穆,裴钱被吓得根本就没敢许愿,只是烧香而已,不然一想到要从龙泉郡赶来青鸾国还愿,她就觉得自己不是累死,就是在半路上悔青了肠子,活活哭个半死。 而且进去磕头烧香的时候,陈平安还有个规矩,说是“请香”的钱,不能跟人借,必须是她裴钱自己掏钱。 幸亏这一路上,陈平安好几次让裴钱跑腿做事,枯瘦小丫头得了几钱银子,换成铜钱后,在道观寺庙请香还是够的。 裴钱不觉得陈平安是吝啬这几枚铜钱,她倒是越来越觉得,陈平安对她这个开山大弟子,比对老魏他们四个大方多了哩。 这让裴钱很开心。 惊蛰时分,陈平安一行人正走在青鸾国一个小县境内的荒郊野岭,突然感觉到地动山摇,离着百余里的远处尘土飞扬,遮天蔽日,有一头身形轮廓模糊的巨大妖物,好似遭受着巨大痛苦,仰天咆哮,一时间无数山林鸟雀振翅而飞。 陈平安想了想,让魏羡和隋右边先赶去一探究竟,看看有无伤及无辜。 他自己如今伤势还未完全痊愈,又要权衡那座蓄养灵气的窍穴湖泊与一口纯粹真气之间的水火相容,虽说五境瓶颈的武道境界还在,可真正实力只有四境。 魏羡手握甘露甲西岳,隋右边背负着痴心剑,两人攻守兼备,即便遇上危险,相互策应,全身而退不是难事。 陈平安没有刻意加快步伐,隋右边和魏羡返回后,说那边是所谓的地牛翻背,一大帮山泽野修不知怎么找到了这头蛰伏此地数百年的地牛,想要将其围杀,获取地牛那副肉身的天材地宝,但是被两个多事之人拦住了——一个是用桃木剑的年轻道士,一个是持刀的大髯汉子。双方没谈拢,就大打出手了。双方实力悬殊,围杀一方,势在必得,其中还有一位金丹境修士亲自主持大局,结局毫无悬念。 陈平安一拍养剑葫芦,飞剑初一和十五掠出,陈平安一步踩在飞剑之上,如仙人御风急急而去。 画卷四人,面面相觑。 裴钱手持行山杖,左看右看,咋个回事? 之后隋右边一闪而逝。朱敛哈哈大笑,也紧跟着一掠而去,嘴里嚷道:“又有架打,爽!” 魏羡背起裴钱,卢白象默默跟上。 大家都有些奇怪,为何陈平安会如此失态?难道是有熟人在那边? 可来自骊珠洞天泥瓶巷的陈平安,就算是熟人,难道不应该都是九境武夫郑大风、十境大宗师李二、剑仙曹曦、天君谢实之流吗? 陈平安的家乡,卧虎藏龙得有点不讲理啊。 即便哪天突然冒出个飞升境老怪物,画卷四人如今都不会太过震惊,可若是突然来个什么中五境的“小角色”,说自己是陈平安的朋友,他们四人反而会不适应。 陈平安哪怕有两把飞剑帮忙,可毕竟有伤在身,那一口纯粹真气又有些阻碍,所以速度依然与地面上的隋右边一行大致持平。 一座碎石无数的巨大山坳内,一头受了重伤不得不显出真身的黄色地牛,躺在血泊中。它身前站着狼狈不堪的年轻道士和大髯豪侠,两人背靠背,周围二十余名练气士,如群狼环伺。 众目睽睽之下,一位不知是御风还是御剑而来的年轻人,一袭白衣,飘然出尘真神仙也。只见那位白衣仙师,一个急坠,飘然落地,脚步轻盈跨出五六步后,走到那两人身前,笑着向他们抬起双掌。 大髯刀客愣了愣,不敢置信,年轻道人更是揉了揉眼睛,然后笑意便在两人眼眸中荡漾开来。 年轻道士与大髯豪侠,一人伸出一只手掌,与那位年轻仙师重重击掌,再无半点颓丧神色,神采飞扬,好不痛快。 陈平安看着两人,他这一刻的眼神,可能比眼含日月的裴钱还要明亮,他握住两位朋友的手,大笑道:“我就知道!天底下只有我这两个朋友,张山峰和徐远霞,才愿意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一位三十岁出头的练气士,站在一块巨石上,灰头土脸,轻轻吐出一口血水。 这场架打得意外连连,事后得跟其他人合计合计,向那位金丹境地仙多要点钱,这总不过分吧?一头地牛全身的天材地宝,金丹、牛角、筋骨等,好的全给你拿走了,他们这些人不过是分到些五脏和血肉,结果还要多打两场架,如果连几枚小暑钱都不愿意多掏,那就别怪他们……在背后跳脚骂娘了。 这名练气士名叫吕阳真,出身乡野,世代樵夫,如今是一名居无定所的山泽野修,在去年刚刚跨过了第一个大门槛,成为洞府境练气士,虽是中五境最底下的那个,可成为了洞府境修士,对于散修而言,就是一步登天,之后就可以去拥有正统传承的仙家府邸任职,可以去世俗朝廷给君王当供奉,在将相公卿的豪门府邸当客卿,换句话说,洞府境的散修,总算开始值点钱了。 吕阳真的梦想,是能够比当初在山崖洞窟遇到修士尸骨、遗物的运气再好点,可以得到一本直指地仙境界的道统仙书,这辈子即便当不成高高在上的金丹境地仙,若是可以站在门外,伸手摸一摸陆地神仙的门槛,也算心满意足了。 而吕阳真内心深处最大的愿望,或者说奢望,是希望年近六十的自己,哪天撞大运,莫名其妙就成了温养出一把本命飞剑的剑修。所以当吕阳真看到那位一袭白衣的年轻仙师落地后,有两抹光彩掠回腰间那只朱红酒壶,顿时眼眶通红——飞剑,绝对是本命飞剑! 不是说好了“甲子老洞府,百年剑修犹年少”吗?难道眼前此人是驻颜有术的大修士? 若是一位龙门境剑修,可就是天大的麻烦了。万一是位隐世不出的金丹境剑修,估计这趟谋划缜密的围杀取宝,就会伤亡惨重了。 吕阳真经过短暂的心情激荡之后,很快冷静下来。 一名已经养出本命飞剑,现世后能够抵御世间罡风吹拂和煞气砥砺的年轻剑修,除了自身的可怕,比如杀力惊人,与人厮杀,喜欢转瞬分生死,更让他们这些散修忌惮的地方,在于宝瓶洲的剑修,几乎都是山上仙门的宝贝疙瘩,谁敢伤了分毫,肯定会惊动各自门派里的祖师堂。 吕阳真用眼角余光瞥了一圈,除了那位以障眼法遮掩真容的金丹境地仙,看不出神色变化,其余与吕阳真一般无二的散修,皆是与他差不多的心态,只是有些更加胆小的,更懂得见风使舵,已经收起了兵器,向这位白衣年轻人示好,以免给这位不速之客拣软柿子捏,一剑毙命,用来示威。也有些不怕死的,虽然藏好了炙热眼神,可是一些小动作泄露了他们内心的真实想法:把这三个人与那头地牛一并拾掇了,做一笔惊世骇俗的大买卖,足可让在场所有人一夜暴富!大不了从此远离青鸾国地带,反正他们这些被山上仙家视为野狗刨食的散修,本就是无根浮萍,在哪里修行不是修?再说了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吕阳真一行都下意识看了几眼金丹境地仙。 这位高人来历不明,在半年前拉拢了他们,大致说辞是说此地有地牛之属的大妖物,隐匿于一条历史悠久的破碎龙脉之中,已有两百余年,积攒出了相当于练气士的龙门境修为,一旦冲刺金丹境,结丹之时,青鸾国必然会迎来一场地牛翻身、惊天动地的惨剧,方圆千里几座郡县城池,届时会死伤无数,所以必须在它结成金丹之前,将其镇压打杀,以免祸害一国山水…… 吕阳真跟两名临时结伴游历寻宝的野修,听闻这番大义凛然的理由后,如果不是畏惧此人的金丹境修为,不然就会当场笑出声。 他之所以与那两人短暂结盟,一起游历青鸾、庆山数国疆域,在于那一对兄妹散修中的妹妹是罕见的阴阳家旁友的地士。 此次能够从金丹境修士菜碟子里分来一杯羹,吕阳真和那位女修士,功不可没。吕阳真擅长阵法,能够压制地牛翻声带来的动静,以免招惹正统仙家的注意,否则到头来大伙忙碌了半天,跟一头畜生打生打死,却要为他人作嫁衣裳。 而女修士擅长之术,则是金丹境地仙愿意招揽三人的重要前提。这位神仙只是大致圈定了地牛隐匿之所,但具体方位,仍是苦寻不得,所以这位不谙搏杀的女子修士,就派上了用场。此次围剿,她算是最为超然的一个,大战拉开序幕后,比她哥哥以及吕阳真都更悠闲,甚至可以说是无所事事。 这会儿兄妹二人,已经悄然向他靠拢。 女子衣着鲜亮,妇人模样,五境练气士,资质算不得好,只是在野修中算不错了。她对吕阳真印象不错,此次参与一位金丹境地仙的谋划,至少他们兄妹二人与吕阳真,还算坦诚相待,此时以心湖涟漪悄声问道:“来者不善,分明是那两人的朋友,如何是好?” 吕阳真抹了一把脸,道:“静观其变吧。” 女子点了点头。 这位女子的哥哥,八尺壮汉,手持板斧,身穿一副篆刻诸多符箓的青色铠甲,满脸血污,不过所幸都是些皮开肉绽的外伤。因缘际会之下,他走了兵家修士的路子,但也只是形似而已,无非是得了本淬炼体魄、凝神固魂的三流仙家遗失的秘籍,加上早年倾尽财力,购买了这副灵器宝甲,这才如虎添翼,在庆山国边境一带颇有威名。 但兄妹俩真正挣钱的,却不是这位战力不俗的披甲壮汉,而是他那个地士妹妹。 山上练气士,尤其是没有师门传承的山泽野修,关于寻宝一事,大有学问。除了误打误撞而来的所谓大道机缘,还可以从地方县志中寻找蛛丝马迹,对官府衙门秘藏的那些形势堪舆图进行实地勘验,询问当地樵夫、渔民这些经常跋山涉水的百姓,等等。 这就需要相官、地士之流来帮着开山问路。相官,相传可以看清楚天地面相,能够以星象占卜人之气数、国之气运。地士,精于寻龙点穴,尤其是对于灵气的细微异样,极其敏锐。即使找到了藏宝之处,也还有关隘要过。 世间的天材地宝,往往有那鬼神精怪严密看护,那些拥有神仙洞府的山头门派,一旦发现了这类地点,大可以倾巢出动,实在不行,寻一两个世交关系的别处山头仙家合作,所以极少失手。而野修往往单枪匹马,一人独行,一旦确定无法得手吃独食,就只能找人合伙,不然极有可能宝贝拿不到手,自己还落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为何不找山上仙家门派,跟他们合作? 那是因为,一来收益太小,明明是最早发现天材地宝、上古秘藏,却很容易落得个吃点残羹冷炙的下场。再者还有更惨的结局,就是被仙家府邸暗中打杀了。要知道野修一直被正统仙师所轻视、厌恶,被他们视为练气士当中的孤魂野鬼,天地灵气的蛀虫,不择手段的邪路子修士。 蜂尾渡历史上那位玉璞境修士前辈,为何在宝瓶洲野修当中拥有极高的声望和口碑?就在于这位前辈曾经道出了万千野修的心声:“老子就想要站着吃口饱饭!” 名字被记录在册,一份在门派祖师堂,一份在山门附近的某个朝廷,这类练气士,被称为谱牒仙师,不在此列的,就算是野修了。 朝廷和地方官府都不喜欢这类野修——容易捅娄子,经常害得他们出面擦屁股。尤其是跻身中五境的野修,几乎人人杀伐果决,是在无数血雨腥风里,硬生生蹚出一条路子的狠人,喜怒无常,不近世情,行走人间,做事肆无忌惮。但是要说野修人人都是草菅人命的亡命之徒,肯定言过其实,只是山上仙家、朝廷衙门和江湖上的名门正派,三方都这么年复一年地渲染,故而野修就成了过街老鼠一般的存在。 有点实力的野修,都会跟某个朝廷讨要一个身份,或是在某个山上势力弄个水分极大的供奉身份,以谱牒仙师之名,行山泽野修之实。 吕阳真一行三人,由于一个是不擅攻伐的阵师,一个是注重防御的野路子兵家修士,一个更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地士,所以都还算稳重。 可是另外还有一撮人,七八个抱团,看待那位年轻仙师的眼光,除了审时度势的含蓄打量之外,还多出了一丝阴鸷狠辣。 这伙人,大多早就相熟,是青鸾国附近版图的生面孔练气士,多半是趁着水陆道场和罗天大醮的热闹,过来碰碰运气,此次围杀那头地牛之属的妖物,出力颇多。其中既有擅长近身肉搏的兵家修士,也有精通符箓傀儡的旁门道士,有使用一杆招魂幡的鬼修,有一位本命物是藤牌、鸢牌和铁符盾牌的壮汉,负责随时帮助躲闪不及的同伙抵御攻势。还有一名暂时仍是五境的老剑修,一口飞剑,离开窍穴后凝为实质,通体漆黑,两尺余长,裹挟风雷,血腥气浓郁。由于尚未跻身洞府境“开辟府邸”,所以一身灵气不足以支撑飞剑现身太久,往往是一击得手即返回本命窍穴温养,以雪花钱大补窍穴灵气。那头黄色土牛的几处致命伤,有半数是这名老剑修的飞剑使然。 这伙人的主心骨,是一位身穿黑袍的老者,坐骑是一头体形巨大的拥有五条尾巴的黑狐。 老者转头看了眼那位藏头藏尾的金丹境修士,意思很简单,你是这次掏腰包用雪花钱换地牛妖物一身宝贝的家伙,之前大伙儿没少出力,该做的都做了,现在来了个不知根脚的捣乱剑修,是打是退,你说了算。如果要往死里打,招惹这位年轻剑修,酬劳可就不是先前那么点小暑钱了;如果要退,反正之前已经给过定金,双方就这么一拍两散。 那名御风悬停在空中的金丹境修士,望向那名白袍年轻人,直接出声道:“你真要断人财路?我可以答应你们,只要你们愿意退出山坳,不插手此事,这头黄色地牛身上,本该属于我的宝物,抽出一成,折价为雪花钱,事后我亲自双手奉上。” 听了张山峰、徐远霞的解释后,陈平安已经大致知道了事情缘由。 身后这头倒在血泊中的黄色地牛,虽也算是世间地牛之属的妖物,但天生性情温厚,市井坊间所谓的地牛翻身,根本与它无关。它在此隐藏两百多年,是想要修缮那条破碎的上古龙脉,作为日后开府之地。这么多年来,它一直现出真身而卧,身如山脉,山石堆积,“山上”早已郁郁葱葱。 鳌鱼、蝼蛄、蚯蚓和蛰伏地底长眠的巨蛙,这些山精水怪,喜静不喜动,凭借天赋,喜欢将庞大身躯与山根相连,缓缓汲取大地灵气,畏惧春雷。它们因为常年隐藏地底,蚕食山根气运,一旦破境,跻身中五境洞府境,或是结成金丹,涉及大道机缘,都须要鲸吞天地灵气。这时它们往往天性迸发,凶性毕露,惹来一场场地震惨剧,所以才会有地牛翻身、鳌鱼翻背的说法。 张山峰和徐远霞两人,先前也被人招揽,对付地牛,只是张山峰虽然修为不高,可是深知诸多山水精怪鬼魅的来源,对于黄色地牛的根脚、秉性更是极其熟稔,所以拒绝了对方的邀请。 张山峰清楚,那头黄色地牛若真是龙门境,距离结丹只有一步之遥,其被围剿攻杀,必会血气迸发,倘若在濒死之际,牵动地脉,那就真是一场巨大的地牛翻身了,方圆千里之内,都会被地震波及,离此最近的那两座郡县,说不定就有数万无辜百姓死伤。 徐远霞走南闯北,经验相对老到,也没有多仗义执言,要那些野修直接舍弃围杀地牛,而是将地牛翻身的可能性和危害性与他们仔细说了一遍,希望当时招揽他们两人的一位洞府境修士,能够捎话给幕后人,稍微破费点银子,聘请几位阵师,尽量将地牛翻身的影响降到最低,至少莫要让数万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就当是花钱积德。那名洞府境练气士拍胸脯保证会把话带到,徐远霞不放心,与张山峰暗中跟随探查,当他们发现那名金丹境地仙的阵营当中,只有一位阵师坐镇之后,就知道这注定也是一场人祸了。 张山峰和徐远霞一合计,两人分头行事。徐远霞去找了最近的一座山上门派,道明此事,不奢望那些谱牒仙师,出手拦阻一位金丹境地仙,就是希望这些仙师向对方施加压力,或是早做准备,帮着压制地脉震动千里的险峻局面。张山峰因为有个正经身份,算是中土龙虎山在俱芦洲的旁支外姓道士,所以去了官府,找到一位封疆大吏,希望青鸾国朝廷能够给予重视,最好是唐氏皇帝可以派遣皇室供奉来此“督阵”,哪怕是增援那位金丹境地仙,作为笼络手段都可以,在那头黄色土牛的隐匿地点周边,务必早早布置几座山水大阵。 那位手握实权的封疆大吏,答应立即将此事禀报朝廷,去辖境内的那座山上仙家求援,争取以飞剑传信京城。 但是这位青鸾国权臣表现得颇为务实精明,开口要求张山峰交出两件值钱物件,不然若是张山峰信口雌黄,他到时候如何跟山上仙师和皇帝陛下交代? 张山峰和徐远霞都觉得合情合理,便交出了一把真武法剑、一把在彩衣国战事中获得的短刀。 最终的结果,便是当下的情景了。 道理讲不通。 野修求利,好似是最天经地义的道理,而断人财路,在山泽野修当中,是很人神共愤的行径。 至于这伙“早起求利”的练气士,当然也有自己站得住脚的说法:自己不曾在市井杀人越货,更不曾以神仙术法、仙家兵器祸害百姓,而是在这人迹罕至、鸟不拉屎的僻静地方,围杀一头妖物,便是谱牒仙师寻宝,也不过如此,用干干净净的手段求财,还要怎样?你个嘴上无毛的年轻道士,外加一个胡子倒是挺多的江湖武夫,说这地牛会牵动地脉,地震千里,你们算哪根葱? 张山峰和徐远霞之后一路潜行至此,亲眼看到那头抖落背脊上无数土石、树木的黄色地牛与二十多名练气士对峙。它一开始想要逃离,且战且退,仍是被追杀得无比凄惨,这才开始反击,双方打得天翻地覆。 一旦它伤重,不得不现出大小如水牛的本命真身,拼死一击,那就真的无法挽回了,张山峰和徐远霞只好护在它身前。 那头倒在血泊中的妖物,眼见这两人非但没有对它出手,反而对它拼死相救,心里大概明白应该是他们害怕自己牵动地震,导致山崩地裂绵延千里,所以它到底没有做那玉石俱焚的举动,而是任由生命流逝。 陈平安看着张山峰和徐远霞。 那拨练气士应该是胜券在握,并未对两人下死手。张山峰被剑修的飞剑刺透了肩头,血流不止,敷药之后,效果不佳,应该是伤到了筋骨,毕竟一把本命飞剑,绝非“锋锐”二字那么简单。徐远霞的胡子上,沾满了鲜血,多处凝结为块,显得有些滑稽。 此刻听到那名金丹境修士表示要退让一步,张山峰担心陈平安一口答应下来,便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焦急道:“不能这么做。” 金丹境修士笑道:“如今那头妖物已经束手待毙,并无亡命挣扎的迹象,两位义士,和这位刚刚赶到的仙师,何必多此一举,偏偏要与我们自相残杀?” 徐远霞已经支撑不住身形,黑着脸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手拄刀,一手抹了一把胡子,不甘道:“理是这个理,就是有些憋屈。”他转头瞥了眼那头黄色地牛,道:“总觉得对不住它。” 张山峰喟叹一声,将桃木剑收在背后,松开握住陈平安手臂的那只手,无奈道:“好像只能如此了?”却是询问的语气。 包括金丹境修士在内,所有人其实早早注意到了这位年轻剑修的四个扈从,皆是气势惊人的纯粹武夫。 这才是这伙人一直按兵不动、好好说话的真正原因。 陈平安拍了拍张山峰的肩膀,轻声道:“我来解决。” 张山峰愣了一下,咧嘴笑道:“不管你怎么做,我俩都没意见,不为难你,真的。” 陈平安点点头,转头望向那位御风凌空的金丹境地仙,笑问道:“不知你是来自哪座山头仙家?或是那座青鸾国大都督府?” 盘腿而坐的徐远霞会心一笑,哎哟,陈平安这小子如今心思活络了不少啊,一下子就说破了自己心中揣测的方向。可惜就是武道境界似乎没往前挪一步,还是第三境? 也正常,距离上次分别,也才两年多时间,陈平安当下才多大岁数?十七虚岁?如今三境底子打得这么好,算是相当不错了,在江湖上捞个“武学天才”的称号,不用心虚。 三人之外,围着一圈如虎豹豺狼的练气士。 画卷四人并未走入圈子去往陈平安身边,而是站在圈子外。这四名看不出具体深浅的纯粹武夫,难不成是想要四人“包围”二十多个练气士? 那名金丹境修士笑了笑,道:“我是谁,与小仙师你做何决定,并无关系吧?” 陈平安问道:“这头黄色地牛,在你看来,值多少枚雪花钱?” 金丹境修士想了想,认真回答道:“市价约莫是二十到三十枚小暑钱,只不过地牛之属,极难寻获,有价无市,所以真实价格往上翻一番,也算公道。按照这个算法,大致是五千枚雪花钱。怎么?小仙师想要算一算自己那一成,是几枚雪花钱?还是觉得一成太少,对不起自己的实力,想要两成,甚至更多?” 虽然这位金丹境地仙在后面的言语中,带着些许笑声,只是其中的阴森之意,在场所有山泽野修都听得出来。 这可是要撕破脸皮的前兆了。 一位金丹境地仙无形中散发出来的磅礴威势,便是那位坐骑是黑狐大妖的黑袍老者,都觉得有些呼吸不畅。 只要结成金丹客,就可以向天地借力。 “虽然是我两个朋友造成当下局面,好在事情终究没有走到最坏的那一步,不曾出现地牛翻身、地震千里的惨剧,所以现在我们是可以好好商量的。”陈平安笑道,“好吧,这头黄色地牛,就按照你报价的五十枚小暑钱,刨去我那一成收益,这里是四十五枚小暑钱,拿去。” 众人只见那白衣年轻人随手一抛,一大把小暑钱便飞向了相距颇远的金丹境地仙。 金丹境地仙皱了皱眉头,一挥袖子,四十多枚小暑钱如溪水流淌,围绕在他身旁一丈外,然后他一枚枚凝神审视,确定这些神仙钱并没有被动过手脚,是货真价实的小暑钱。 吕阳真和其他散修,既眼红,又狐疑,天底下竟然还有这等生意? 这些小暑钱,相当于世俗王朝的四百五十万两白银,不说以富饶著称宝瓶洲东南的青鸾国,只说庆山国,朝廷一年赋税才多少?这是一笔极大的财富了。便是那名金丹地仙,都觉得这笔进账很可观。但是金丹境地仙并没有立即收起这些钱,他一边继续观察着缓缓流转的神仙钱,一边问道:“敢问这位公子,仙乡何处?” 陈平安笑道:“我先前问你来处,你也没告诉我。” 金丹境地仙微微一笑,又问道:“那敢问公子花钱买下这头黄色地牛,可是有何燃眉之急?” “这些前辈就不用管了。”陈平安想了想,又抛出五枚小暑钱给那位地仙,“这五枚,劳烦前辈分给其余仙师,就当是我‘后到先得’的赔礼了。” 这么一来,那些山泽野修的眼神就好了不少,毕竟额外多出的五枚小暑钱,等于是白拿的,他们二十余名练气士,分属大小不同的四座山头,吕阳真三人是最小的山头,骑狐的黑袍老者那拨人,是最大的一座山头,无论是人数还是实力,都最突出,所以这五枚小暑钱,说不定可以直接划走两枚。 金丹境地仙笑道:“公子倒是好大的气魄和财力,能够将小暑钱当作雪花钱送人,便是在下都要自愧不如啊。” 此言一出,有些野修的心里便又起了涟漪。 委实是地仙这句话太过戳心窝子了,他们这些野修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拼了老命挣钱,一年能挣几枚小暑钱? 陈平安没理会金丹境地仙的阴阳怪气,他环顾四周,淡然道:“好话说了,好事也做了,我接下来就该聊点实在的。天底下谁的钱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我身上确实还有些小暑钱,各位如果心动,凭本事拿走便是。但是如果出手了却拿不走,那我就要你们留下命了。” 金丹境地仙猛然间收起了那五十枚小暑钱,笑问道:“你就不担心我一走了之?本人无法扛着一头黄色地牛,招摇过市,可带着五十枚小暑钱,还是可以来去自由的。” 金丹境地仙又问道:“你就不怕我用这已经到手的五十枚小暑钱,买你们的命?一来一回,连我在内,所有人都等于赚了两份钱,何乐而不为?”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示意道:“只管走,尽管买,你高兴就好。”看你不顺眼很久了,求你跑路或是行凶,我好杀你。 金丹地仙沉吟不语,似乎在权衡利弊,而所有山泽野修也都在等待这位地仙的决定。 就在此时,那头身受重伤的黄色地牛,望向那一袭雪白长袍的背影,口吐人言,道:“仙师何必如此?” 陈平安没有转身,伸手扶住腰间的养剑葫芦,轻声道:“我觉得你比很多人更像个人,就这么简单。从今往后,希望你继续好好修行,以后人间多出一位与人为善的金丹修士。” 第94章 君子武备 金丹境地仙突然笑道:“公子原来是法家门生,难怪。” 陈平安不知对方为何有此误会。这位应该很熟悉青鸾国世情风物的地仙,笑眯眯道:“那是该切磋切磋。” 山坳内顿时剑拔弩张。 山泽野修习惯了翻脸不认人的场面,鸟为食亡,人为财死,谁不乐意额外多赚个五十枚小暑钱?干净钱能挣当然要挣,脏钱挣得又何曾少了?那些个散修或是为了被朝廷招揽,或是为了讨要谱牒仙家一个供奉头衔,多半就要先做一件见不得光的勾当,例如帮助朝廷刺杀敌国大将文臣,为谱牒仙师解决那些不适合亲自出手的仇杀、恩怨。 金丹境地仙悠悠然环顾四周,似乎在考察战场。 陈平安问道:“你知不知道地牛一旦选择翻身,牵动地脉,会殃及数万百姓?” 地仙犹豫片刻,仍是点头坦诚道:“到了我这般境界,当然知道此事。” 对此那拨山泽野修并无太多意外,唯有阵师吕阳真皱了皱眉头,但是隐藏得极好。 陈平安又问:“那你能否控制地震?” 地仙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笑道:“这可不简单,要么按照你朋友的说法,靠着烧钱,大范围布下法阵,稳固地脉,减轻地震动荡,要么我们之中有练气士拥有类似骊珠的先天灵宝,并且炼化为本命物,方可‘定山伏脉’。” 见陈平安不再问话,这位地仙再次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陈平安,道声“后会有期”。 金丹境地仙似乎放弃了“切磋”的念头,望向那四座“山头”的主心骨,例如坐骑为五尾黑狐的黑袍老者、阵师吕阳真,以心声分别告知他们分赃地点,以交付定金之外的剩余报酬,然后御风而去。 所有散修跟随地仙离去,只是方向略有不同,想必那位金丹境修士会在不同时辰、不同地点,向四伙人依次支付神仙钱,省得有野修不患寡而患不均。 张山峰轻轻捶了陈平安一拳,打趣道:“可以啊,把小暑钱当雪花钱使唤来着。” 徐远霞早已站起身,收刀入鞘,一边用手指从上往下梳理鲜血结块的髯须,一边道:“暂时是安全了,就怕这位金丹境地仙,是条心怀不轨的地头蛇。实在不行,我们就别等那场青鸾国京城的佛道之辩,早早离开为妙。” 张山峰犹豫道:“陈平安借我的那把真武剑,还有你那把短刀,难道就留在大都督府了?” 陈平安修正道:“不是借。” 徐远霞虽然心疼,仍是神色坚毅,道:“偌大一座都督府,又不会长脚,以后总有机会讨要回来,万一大都督府是这场围杀的主谋,我们就是自投罗网。青鸾国唐氏皇帝一向桀骜不驯,那位大都督又是唐氏皇帝的心腹,我们很容易成为众矢之的,而且有理说不清,人家随便泼点脏水下来,我们躲都躲不掉。” 张山峰曾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不然也不会弃儒学道,去山上当了道士,这趟从北俱芦洲南下远游宝瓶洲,见闻颇丰,挫折收获皆有,成熟了许多,听过徐远霞的解释后,也就不再坚持己见。 陈平安酝酿许久,才想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说法,既能让张山峰和徐远霞不牵扯到自己的云诡波谲当中,又能让两人放心去往大都督府,道:“我因机缘在桐叶洲一家书院得了一块玉佩,关键时刻可以拿来保命。虽说如今青鸾国鱼龙混杂,我们不能掉以轻心,但是有那块……等同于书院君子亲临的玉牌,寻常金丹境、元婴境地仙,都不太敢痛下杀手,所以我们拿回真武剑和那把短刀,问题不大。” 处事确实讲究一个待人以诚,可如果因此陷人于险境,遭遇那种类似陈平安遇到杜懋的灭顶之灾,那就不叫赤忱了,而是没心没肺,不谙世事。 裴钱和画卷四人已经走近。他们对于年轻道士和大髯游侠的身份,都十分好奇,看样子不是陈平安的老乡,而是之前远游路上遇到的朋友。 魏羡四人都看得出来,年轻道士只是个境界平平的练气士,大髯刀客是个底子尚可的五境武夫,就只是这样? 裴钱一直在偷偷打量两人,这会儿她站在陈平安身边,笑道:“道士哥哥好,刀客叔叔好,我叫裴钱,是我师父的开山大弟子!” 徐远霞爽朗大笑,白白赚了个辈分。 张山峰虽然被剑修本命飞剑刺透了肩头,抹过金疮药后,仍是有些脸色惨白,可是见着了这位自称陈平安大弟子的枯瘦女孩,便嘴角翘起,笑着打招呼道:“裴钱妹妹,多大岁数了?” 裴钱笑眯眯道:“才七岁哩,所以个儿才这么点高。” 陈平安一记栗暴下去,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裴钱,立即哭丧着脸道:“我其实十一虚岁啦。” 陈平安转过身,蹲下,转头望向徐远霞,问道:“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办?” 徐远霞和张山峰也一并蹲下身,徐远霞摸着胡子沉吟道:“不说那个鬼鬼祟祟的金丹境地仙,只说以骑黑狐为首的那拨野修,心术不正,如果咱们就这么放着地牛不管,它就是早死晚死都得死。你先前有句话说得实在,谁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送佛送到西吧,暂时让它以这般真身跟在我们身边,等到伤势好转,寻一处能够隐匿身形的地脉,到时候再分开也不迟。不过这么一来,陈平安你肩上的担子就要重了。” 陈平安笑道:“这才多久没见,就这么见外了?” 徐远霞哈哈大笑道:“说客气话又不花我的钱。” 裴钱小鸡啄米,深以为然,客气话马屁话,真不花钱,这位大胡子叔叔,应该算是自己的同道中人。 相比裴钱,画卷四人却看得更多想得更远。 他们四人,从来没有见到过陈平安会询问别人的意见,并且自然而然就听进去。须知跟他们四人这一路,打打杀杀也不算少了,隋右边都死了多少次了,陈平安的种种表现,无形中都展现出其极其强硬、坚韧和有主见的那一面,同时陈平安又对四人给予足够的尊重,便是魏羡都不得不承认,他溜须拍马时所谓陈平安的“霸王之资”,其实水分不大。 陈平安望向那头黄色地牛,问道:“你能否以人身现世?如果我没有记错,跻身观海境或是龙门境,应该可以变成人形吧?我有一瓶疗伤的丹药,你若是以人身服用,效果更佳。” 在离开老龙城之前,桂夫人让人带来了一只由桂木打造而成的多宝匣,里头装了十二瓶丹药,针对中五境每一级阶梯都分别有不同的丹药。 听到陈平安的问话后,那头伤了大道根本的龙门境妖物摇摇头。 张山峰解释道:“相较寻常的山精水怪,它比较特殊,就像水属蛟龙一般,五行之属越是纯粹,幻化人形就越困难,像它就需要跻身金丹境才行。” 陈平安恍然,点头道:“没事,我们这次去往大都督府,就尽量绕过大的城池,挑选山水小路就成了。” 张山峰笑道:“这个我们就熟门熟路了,这两年在青鸾国、庆山国逛了不少地方。” 陈平安随即掏出一瓶适合龙门境练气士服用的丹药,让黄色地牛服用。一炷香的工夫,它已经能够挣扎着起身,虽然依旧是满身纵横交错的伤口,但是行走无碍。毕竟世间土属妖物,本就以体魄坚韧、耐力惊人著称,而且这头龙门境妖物坦言,自己炼化了一只青釉山水瓶作为本命物之一,能够容纳、积蓄天地灵气。陈平安闻弦知雅意,便直截了当将那瓶丹药全部给了黄色地牛,由着它收入本命青釉瓶内,慢慢汲取药性和灵气疗伤。 黄色地牛四足踏地后,眼眶内竟是泪水莹莹,凝视着眼前这位一袭雪白长袍的年轻人,感激道:“仙师高风,如何回报?” 它又愧疚不安道:“仙师于我既有救命之恩,更有为我续道之德,可是我在此修行两百多年,只是看中了此地龙脉,之前偶然所得两件灵器和法宝,都已经炼化为本命物,此外并无攫取任何天材地宝……” 裴钱哀叹一声,怪我,怎么才出了老龙城,自己就又成了个赔钱货?在蜂尾渡那边差一点赔了两枚雪花钱,在这山坳更是亏到姥姥家。 陈平安笑道:“没关系,真要有心,等你伤势痊愈,结成了金丹,能够以人身远游四方之后,可以去我的家乡。那边山清水秀,灵气充沛,欢迎你来做客——” 徐远霞突然开口道:“何必等到结丹再去?养好了伤,直接去你家乡便是,说不定可以直接在那边结丹。有圣人坐镇气运,还不用担心惹来地牛翻身的意外。” 黄色地牛眼神迷茫,似有不解。 陈平安用心思量此事是否可行,徐远霞笑道:“不急,还能走上一大段山水路程,先看看对不对脾气,再做决定不迟。若是性情不合,还不如留个好印象,以后有缘再会,总好过朝夕相处,结果生出龃龉,好好一桩善缘就浪费了。” 张山峰附和道:“可行。” 陈平安自无异议。 一行人缓缓而行,离开山坳,去往那座名震青鸾国的大都督府。 陈平安与张山峰和徐远霞聊了一些可以说的游历。两人也跟陈平安说起了青蚨坊分别之后,他们的江湖故事。 青鸾国唐氏皇室,一贯是封王却不就藩,亲王郡王都留在京城,拥有各自府邸,并且这些府邸只有居住权而无所有权,一旦失去爵位就会被宗人府收回。 青鸾国设置有五座大都督府,除了四边四府之外,在中部地区还有一座,权力极大,负责漕运、盐铁等诸多关系国之命脉的事务,寻常君主唯恐避之不及的“权臣握柄之害,藩镇割据之忧”,甚少发生。在青鸾国数百年历史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而且将相相宜,一直表现得让外人打破脑袋都想不通,难道这些天高皇帝远的封疆大吏,就没有一个人生出过野心?一个个恪尽职守,为唐氏皇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不管如何,位于宝瓶洲东南部的这个青鸾国,宛如世外桃源,一方净土。不仅如此,在宝瓶洲中部如火如荼的战事,引发了士子南渡、衣冠弃北的数股洪流,而青鸾、庆山和云霄三国,吸纳了数以万计的南迁豪阀子弟,其中又以青鸾国人数最多。 现任五位青鸾国大都督,靠近边境的四位,都是靠着战场功勋或外戚身份开府领军的,唯独居中的那座大都督府,是代代相传,而且近三百年来,家族香火都靠着一根独苗支撑,看似摇摇欲坠,可就是偏偏不倒,做了三百余年的“铁杆庄稼”大都督,现任主人是韦谅。 韦谅韦都督,也就是跟张山峰、徐远霞索要了真武剑、短刀的那位青鸾国权贵,在世袭都督之后,就不再游山玩水,优游林野,而是深居简出。他靠着早年的种种事迹传闻,在青鸾三国之间名声不小,擅长青词、草书、注释佛经以及佛像绘画,尤其是后者,有“独步一时”的说法,朝野上下,一画难求。这位才三十多岁的韦都督,据说在士林文坛风评极好,被誉为风姿特秀,爽朗清举,肃肃如松下风……在京师贵妇和闺秀之中,更是好评如潮,传言这位大都督负笈游学,与数位世交好友一起入山访仙,被樵夫误认为谪仙人,磕头便拜,惊呼神仙。 此次青鸾国京城举办声势浩大的佛道之辩,唐氏皇帝让韦谅赴京负责京师安危,准许他带六千精锐北上,驻扎在京畿重地! 唐氏皇帝对此人的倚重和信赖,可见一斑。以致江湖上有些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说君臣二人有那断袖之癖。而且这次佛道之辩,云霄国严氏、庆山国何氏两位君主都会来到青鸾国京城,而韦谅带兵北上一事,能够让两位别国君主也视为平常,并无异议,更是一桩怪事。 这一天,大都督府来了一个登门拜访的魁梧青年,没有惊动外人,大都督韦谅在书房内待客。 韦谅对那个青年很随意,既不是略带疏远的客气,也不是刻意的热情,而那位魁梧青年显然与这位大都督是旧相识,没有跟韦谅相对而坐,而是站在书架下,翻翻检检。 韦谅笑道:“姜韫,看来家族对你青眼相加啊,愿意将此事交付你。如此一来,我倒省心省力了,到时候我在明,你在暗,相信这场春末的佛道之辩,不会有太大的风波。” 魁梧青年正是蜂尾渡住在小巷尽头的那位,大概是离开了相当于半个家乡的仙家渡口,便将腰间炼化为本命物的铁链“腰带”施展了障眼法,免得在城镇市井惹来侧目。 姜韫随手翻阅一本书籍,书上旁白注解极多,密密麻麻,而且黑墨、朱墨相杂,显然这本书,大都督韦谅不止看了一遍。 姜韫转头道:“老韦,你可千万别掉以轻心,你们皇帝陛下捅了这么大一个娄子,现在事态很复杂,除了我之外,家族内好像有人暗中潜伏,而且修为绝对不低。” 韦谅笑而不言。 姜韫有些无奈,问道:“小小一个青鸾国,就敢举办佛道之辩,而且故意折腾出这么大的阵仗,唐氏皇帝不了解三教之争的凶险,老韦你会不清楚?我们云林姜氏,当初是怎么迁徙到宝瓶洲的?我这次离开蜂尾渡,一路上专门挑了些热闹地方,说句不夸张的,如今满大街的练气士,地方上犹然如此,更不用说你们京城,你们是真不怕啊?” 韦谅将一只木盒放在桌上,打开后,顿时寒光盈室,他从木盒中抽出一把文刀,微笑道:“你是因为师承的关系,所以对山泽野修怀有一份同情,我可不会如此。春末之前,只要是有案底在的野修,不管是在青鸾国境内犯事,还是在别处,我会捞网数次,是死是活,按规矩行事。一颗老鼠屎尚且能够坏了一锅粥,更何况是一窝窝的入境蛇鼠。” 名人雅士的书案文刀,虽是蕞尔小物,可却被视为“君子武备”。韦谅身前桌上的这只木盒内,整整齐齐摆放着将近十把祖传文刀,大致分为岁月悠久的书刀,和裁剪宣纸的裁纸刀这两种。 上古时代只能以竹木简记载文字,用来修治简牍的小刀,就叫书刀,又叫削刀。最早是青铜制,后来是铁制,如今的种种珍贵材质,其实更多是供人把玩、收藏之用,已经失去了最早的功用。 韦谅此刻双手各持一刀,是两把裁纸刀,一把贴竹黄裁纸刀,刀鞘篆刻有“贞松堂制”;一把白玉雕龙纹鎏金“工官百炼”刀。 姜韫放回书籍,叹了口气,神色复杂,问道:“所以你就设局,一口气杀了那么多野修?” “多行不义必自毙。我没有直接打杀这些野修就算他们坟头烧高香了。当然,我也有些私心,其中好些个墙头草,如今已经成为我府上的耳目,之后会发挥不小的作用。你看,世间以准绳行事,便是如此简洁明了。”言语之间,韦谅始终没有抬头,凝视着那把纹路精美的“工官百炼”刀,然后以贴竹黄裁纸刀轻轻敲击此刀,声音清脆,他闭眼倾听,十分享受。 姜韫虽然与韦谅私交颇好,仍是有些恼火,不觉提高了声调问道:“你就不在乎自己所行之法,是正法还是恶法?” “恶法依旧是法嘛。”韦谅睁眼后,神色云淡风轻,转移话题,笑道:“不谈这些注定是鸡同鸭讲的事情。我这次出门,遇到了一位与我同门的法家子弟,极有意思,他的朋友,还留了两样东西在我府上,你要是感兴趣,可以多待几天。” 陈平安一行竟然在一座山野湖泊之畔,找到了一间废弃多年的竹屋,原貌依稀可辨,想必当年建造之初,十分精致,多半是出身富贵的隐士出资建造,并且他一定喜好垂钓。 一行就在此落脚,各有分工地忙碌起来。陈平安去砍了两支纤细的老龄竹竿,一长一短,打算做成鱼竿。回来的时候朱敛已经点燃篝火,陈平安蹲在火堆旁,借火慢慢熏烤竹竿,用以增加鱼竿的韧性,不然水中大物稍稍一拽,竹竿就绷断了。陈平安将那支短竹竿交给裴钱,要她跟着自己学着做。 竹屋内,朱敛在跟徐远霞切磋学问。两人坐得离众人有些远,朱敛似乎在显摆那本荀姓老人赠送的“神仙书”,书中的男女打架,大汗淋漓。 张山峰与卢白象席地而坐,手谈对弈,魏羡蹲在一旁,依旧等待着胜负的水落石出。 那头黄色地牛在竹屋附近的山林望风。 面对此方清秀山水,趁着四下无人,隋右边离开了竹屋,在好似竹筏的房基边缘,脱了靴子,坐着将一双雪白玉足放入水中,痴心剑横放在膝,双手按在剑鞘首尾两端,眺望远方。山野的清新气息,沁人心脾。 做成了鱼竿,陈平安甩了几次,试看弧度大小,裴钱站在旁边用短鱼竿依葫芦画瓢。之后,一大一小师徒二人,来到竹屋外边,陈平安开始系上鱼线鱼钩,裴钱依旧有样学样,只是有些细节做得差了,陈平安就会帮她重新捆线打结,系紧鱼钩。然后陈平安又教裴钱掀起湖边的石块,在底部寻找一种形若蝼蛄的水生鱼虫。 最后陈平安却没有钓鱼,只是让裴钱独自垂钓,他将长鱼竿收入了郑大风赠送的咫尺物玉佩当中。那里面,既有破旧了却没有丢弃的草鞋和鱼钩鱼线这类不起眼的市井物件,又有水井仙人酿这些稍微值钱的酒水,还有那张里面装着两套脱胎于太平山、扶乩宗的护山大阵的泛黄梧桐叶,和一大堆桐叶宗补偿的谷雨钱。 裴钱是个天生没啥耐心的人,只是有陈平安陪在身边,加上这么长时间抄书练字,多少也熬得变了些性子,就安安静静盯着水面的动静,恨不得下一刻就能把一条百来斤的大青鱼硬生生拖曳上岸。 陈平安在思考《撼山谱》的第四式,这个招式被命名为天地桩,是个口气极大的拳桩,但姿势实在是古怪了点,要求研习撼山拳的后人,倒立练拳,三种境界,分别以手掌、拳头和一根手指作为支撑点“行走”。 关于天地桩,书中豪言,习我拳法者,要成为那天地随我拳而翻转的顶天立地大丈夫。 难怪光脚老人当初翻阅过《撼山谱》后,说这本拳架平平的秘籍,除了口气大心气高,一无是处。 陈平安轻轻一拍地面,身形飘逸翻转,以一只手掌抵住竹排地面。 裴钱转过头,看到这一幕后,就想笑。 倒立的陈平安当下以空闲那只手,指了指水面,示意裴钱专心钓鱼。 裴钱只好老老实实转过头去。 陈平安变掌为拳,以拳头“立地”,再以仅仅一根手指撑起,身形微微拔高,以撼山拳此桩的真气运转,从头到尾,并无难处。 陈平安闭上眼睛,除了一根手指撑地之外,另外那只手双指并拢在身前。阿良传授的剑气十八停,最后那道第十二、十三停之间的瓶颈,将破未破。陈平安原本并不着急,只是在老龙城灰尘药铺教过裴钱后,离开蜂尾渡没多久,裴钱就用“只挣了三两枚铜钱,没有多了不起”的口气,跟陈平安说她已经可以自由运转到第十二停了,这让陈平安既为裴钱高兴,又难免有些着急,或者说是忧心。 若是裴钱以惊人的速度攀登武道,总有一天,她这位玩笑性质的开山大弟子,会与师父陈平安并肩而行,再往后,就会愈行愈远,她会独自登高,俯瞰人间。 “弟子不必不如师”,这是陈平安对郑大风亲口所说,而“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更是文圣老爷《劝学篇》里的经典论点。陈平安并非在意裴钱的武道会比自己走得更远更高,而是担心自己是裴钱的传道人和护道人,若是裴钱将来有一天大道走歪了,自己又该如何自处?像是对着当初丢出那把蛇胆石的蛟龙沟年幼蛟龙,淡然说出一句“若是孽缘,一剑斩之”?他陈平安做得到吗?退一步说,即便有此冷硬心性,可那时候裴钱武学之高,说不定让他陈平安难以望其项背,又如何能够了断? 在藕花福地,陈平安曾在东海道人的带领下,走过千山万水,以旁观者的眼光看过一场庙堂上的君子朋党之争,八十年间,是如何从忧国忧民、经济百姓,一步步走到风气转浊、风骨腐蚀的。人人以君子标榜,既已是君子,何来瑕疵?只要一人在朝堂落难贬谪,全然不问是非,庙堂上义愤填膺,怒斥政敌,人人安慰那“良朋挚友”,为他折柳送行,为他举杯饮酒慰风尘,为他感慨人心不古、豺狼当道。还有那处江湖之远的士林文坛,专门有弟子门生引领风向,给政敌编撰种种或香艳不堪,或捕风捉影的野史。 陈平安既然有了开宗立派的心思,便要杜绝这种最糟糕的局面。若是连身边的裴钱都没办法教好,陈平安凭什么敢说自己将来的那个门派,在千百年后,不是第二个桐叶宗?自己不是第二个杜懋? 读书知礼,习武强身,这是陈平安教裴钱的初衷。 陈平安之前为了能够让世间多出一头与人为善的金丹境大妖,花费了五十枚小暑钱也不皱眉头,可是如果有一天,裴钱觉得学习书上道理只是应付陈平安的苦差事而已,觉得与人讲道理,实在太烦且无趣,她会凭着我有拳法,腰间有刀剑错,处处顺本心顺己意,不讲慎独,不懂得克己复礼,那么他就亲手造就了一名只讲立场利益、莫与我谈对错是非的九境甚至十境武夫,那时候别说是五十枚小暑钱,恐怕五百枚谷雨钱也无补于事。 陈平安以倒立姿态闭眼沉思,但是翻来覆去,都没有想出两全其美的答案。难道真要因为未来的那个“万一”,就亲手打断裴钱如今的武道之路? 正愤懑鱼儿为何如此不赏脸的裴钱,突然摸着被什么东西弄得微微疼的脸颊,发现隋右边正朝她使眼色。裴钱顺着隋右边的视线,看到了不远处的陈平安,他眉头紧皱,与平时不太一样。 隋右边收起以水珠轻弹裴钱脸颊的手指,继续举目远望。 裴钱轻轻放下了鱼竿,蹑手蹑脚来到陈平安旁边,蹲在那儿,凝视着师父的眉头。 难道是师父后知后觉,这会儿才开始心疼那五十枚小暑钱打了水漂? 陈平安睁开眼,看着那张黑炭脸庞,笑问道:“怎么了?” 裴钱想了想,道:“师父,有愁心的事?给我说说呗。” 陈平安手腕微微用力,身形颠倒,变回正常站姿,然后盘腿坐下,有些犹豫不决。 事情太远,道理太大。如今裴钱会不会年纪太小了些?自己的言语和情绪,会不会像是沉甸甸的巨石,压在她的心头?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芦,喝了口小炼药酒。山水间的清风轻轻拂面,这让陈平安的心境略微轻松了些。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陈平安喝过了酒,笑眯起了眼,在心中自嘲,如今是不是有那么点读书人的意思了? 他转过头,笑道:“与你有关,想不想听?” 裴钱咽了口唾沫,立即开始反省自己这一路上做了哪些顽劣事情,大概已经知道不是一两记栗暴砸在脑袋上的小事了,于是苦着脸道:“能不能不听?等我岁数大一些,再记事些,师父再说与我听,行吗?” 陈平安摸了摸她的小脑袋,道:“不涉及什么好事坏事,就是我的一些心里话,不用担心吃栗暴揪耳朵。” 没了负担的裴钱立即端正坐好,正对着侧身而坐的陈平安,她眼眸含笑,扶好腰间那两把竹制的刀剑,装模作样道:“师父请讲!弟子洗耳恭听。” 陈平安也笑着稍微转身,两人相对而坐,问道:“如果有一天,你的刀法剑术,还有拳法,都比师父厉害了,然后碰到一件事情,师父说是对的,你觉得是错的,怎么办?” 裴钱毫不犹豫道:“听师父的呗,还能咋的。” 陈平安微笑道:“再用心想一想。” 裴钱开始挠头,愁眉苦脸道:“可我就是觉得师父说是对的,就是对的啊;说是错的,就是错的啊。” 陈平安默不作声。 裴钱就只好继续瞎捉摸,胡思乱想,神游万里,反正师父好像也不着急。 裴钱突然笑问道:“要是将来有一天,我比师父还厉害,那得是多厉害?” 陈平安说道:“比如黄庭嘴里的杜老贼——桐叶宗的杜懋,飞升境修为。”陈平安笑着补充道:“我们暂时只说修为,不谈善恶。” 裴钱张大嘴巴,惊叹道:“乖乖,这么厉害的话,家里肯定有金山银山吧,数钱数得过来吗?数钱太累,可不数清楚的话,就会害怕被人偷走几枚啊。唉,有钱人的烦恼,我什么时候才能有呢……” 陈平安看着越来越揪心的黝黑小女孩,哑然失笑,身体前倾,轻轻拍了拍裴钱的脑袋,道:“我家乡有位兵家圣人,打铁铸剑的阮师傅,回头来看,有一点他做得真是很好,就是关于收徒一事。阮师傅不会只看资质,而要看是否同道中人,是否能够大道同行,而不是找一些天赋绝好却心性不合的弟子,或是找一些只会师父与人起了冲突,就只管奋然挺身、打打杀杀的徒弟。” 裴钱欲言又止。 陈平安继续道:“回到最早的那个问题,如果你跟师父起了争执,应该怎么做呢?不应该一味觉得师父全对,因为师父不是圣人,也会犯错。我们应该像今天这样,你我对坐,然后将各自的对错和道理说清楚了,听那个有道理的人。我陈平安不会因我是你裴钱的师父,就压着你,而你裴钱即便到时候已经很厉害了,可以随手一拳打死我,也不可以凭借修为之高,随心所欲,不听我陈平安与你说的道理。” 裴钱泪水莹莹,其实听不太懂,可她总觉得这是件很伤心的事情。尤其是当裴钱听到陈平安说那句“随手一拳打死我”时,裴钱都快要伤心死了。 裴钱委屈得转过身而坐,偷偷流眼泪,不去看这个胡说八道的陈平安。 陈平安坐回原位,面向湖水,春风吹皱起涟漪,伸出手掌,一次次拔高,道:“道理其实是分高低的。师父曾经在彩衣国一座破庙里头遇到一头小狐魅,它喜欢读才子佳人小说,喜欢捣乱吓唬人,但从不害人,反而会帮着遮蔽风雨。这次我们又遇见了那头宁死不翻身的黄色地牛。那么这是不是说,妖族攻打剑气长城,我们就可以忽略剑尖千万年向南的那些剑修之壮烈牺牲,去怜悯、去质问剑修为何如此残忍,难道妖族之中就不曾有良善之辈?” 裴钱还背对着陈平安,抽着鼻子哽咽道:“这个我知道,不能不分对错先后,不分道理大小。” 陈平安一下子一手画了个最大的圈,一手手掌高过头顶:“文圣老爷,还有传闻帮助人族铸造大鼎、绘制搜山图的白老爷,我觉得他们才有资格讲一讲‘天经地义’的道理,我们差得远呢,可是为什么他们会自囚功德林,会被关押在雄镇楼内?是不是因为这样,我们就觉得讲理无用了?天地间就真没有善恶之报了?” 裴钱转过身,坐在了陈平安身边,低头道:“可是有些坏人,就是过得比好人还要好啊。” 陈平安笑道:“所以在南苑国京城心相寺的老和尚就说了,这个世界永远亏欠着好人。” 裴钱小声问道:“怎么办呢?” 陈平安没有喝那养剑葫芦里的小炼药酒,而是从咫尺物中掏出了一壶桂花酿,打开后,抿了一口,微笑道:“大概在书上等着咱们去找吧。” 远处山林中,黄色地牛匍匐在地,若有所思。 隋右边虽然脸色淡漠,实则一直竖耳聆听。 裴钱擦了擦眼泪,笑道:“师父,上次离开蜂尾渡没多久,煮饭那会儿,你家乡那支歌谣怎么哼来着?怎么没词呢?再哼哼呗,我很想学。” 陈平安笑道:“那是我最好的朋友教我的,可以随便瞎编词,可以用来调侃骂人,可以用来劳作时放松,也可以用来……佐酒。” 陈平安喝了一口桂花酿,开始小声哼唱起来,笑着伸手指向了裴钱,现编词唱道:“店小二,我读了些书,认了好些字,攒了一肚子学问,卖不了几文钱。” 哎哟,是说她裴钱呢。 裴钱高兴坏了,忍不住脱口而出道:“臭豆腐好吃买不起哟!” 陈平安会心一笑,又唱道:“山上有魑魅魍魉,湖泽江河有水鬼,吓得一转头,原来离家好多年。” 裴钱附和道:“吃臭豆腐喽!” 陈平安又喝了口酒,随手指向了别处,不凑巧,刚好是隋右边那边,也无所谓了,笑着唱道:“哪家的小姑娘,身上带着兰花香,为何哭花了脸,你说可怜不可怜?” 裴钱使劲点头,也笑道:“吃不着臭豆腐真可怜哟!” 陈平安眯眼而笑,手指指向高处,轻轻哼唱道:“试问夫子先生怎么办,树枝上挂着一只晒着日头的小纸鸢。” 裴钱捧着肚子大笑,嘴里嚷道:“吃臭豆腐哟,臭豆腐香哟!” 竹屋那边,张山峰和徐远霞相视一笑。 朱敛闭眼而笑,摇头晃脑。 卢白象和着陈平安的曲子,轻轻拍打着膝盖。 隋右边破天荒没有生气,反而捂嘴而笑,笑眯起了眼。 魏羡托着腮帮,歪着脑袋,不知何时已经蹲在了竹屋门口,望着黑炭小丫头的背影。 师徒两个,一唱一和,在青山绿水间。 两旬过后,陈平安一行,路过一座山势陡峭如女子黛眉的高山。入了地界后,短短一炷香的山径小路,竟然就已经碰到了两拨男女,两拨人都往山上行去。一拨十数人,男女老幼皆有富贵气,多是官府出身,几名扈从侍卫,一律悬佩制式长刀。另外一拨人浑身的江湖气,总计六人,四个约莫五十岁的男子,呼吸沉稳,行走无声,必然是青鸾国江湖上一等一的武把式,为首一人是个鹰钩鼻老者,眼神凌厉,身边跟着一个圆脸少女,虽然姿色并不出彩,可生了一双灵秀眼眸,顾盼生辉。 先前陈平安遇上那帮官家人物,就主动上前问了此地的风物人情。在听了对方的一番介绍后,陈平安才知道这座青要山山顶有一座金桂观,道观内有神仙修行,经常一年到头闭门谢客。去年冬,道观让樵夫递话出来,准备收取九个弟子,只要年纪在十六岁以下,不问出身,只看机缘,所以近期有不下三百人,各自携带家中少男少女或是稚男童女,络绎不绝,纷纷拥入青要山。 陈平安惦念着如今还放在大都督府的真武剑和短刀,就不太愿意凑热闹。张山峰和徐远霞这两年跋山涉水,尤其是见过了青鸾国的水陆道场和庆山国的罗天大醮后,对于一座山头的开门收徒兴趣不大。至于金桂观的道士是真神仙还是假高人,一行更是不太上心。 宝瓶洲寻常一国之内,金丹境地仙就已是高不可攀的存在,毕竟如大骊王朝这般藏龙卧虎的存在,放眼整座浩然天下都不多见。 随着大骊宋氏铁骑踩在了观湖书院以北不远,事实上大骊等于囊括了一洲之地的半壁江山,大骊被视为天下第十大王朝的呼声,愈演愈烈。 见过大世面了,不足为奇。 遇上第二拨人的时候,其中的圆脸少女眼神中的一惊一乍就没有停过。背着一只竹箱,腰间别有一只朱红酒壶的白袍年轻人;骑在黄牛背脊上的黑炭小丫头,腰间竹刀竹剑交错而悬;背负长剑的绝色女子,还有年轻道士和大髯刀客……真是一支古怪的远游队伍,难道这就是爷爷曾经说过的山泽野修? 黑衣老者一看这伙人就不是寻常之辈,他身为老江湖,还是愿意讲些老规矩,很快制止了少女肆无忌惮的打量视线,不但如此,还与陈平安点头致意,大概算是替晚辈道歉。 陈平安便抱拳一笑,作为回礼。 行走江湖,多是这样的萍水相逢,只是本该就此陌路的两拨人,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给重新聚在了一起。 罕见的狂风骤雨,使得山间小路格外泥泞难行。春寒本就冻骨,山风呼啸而过,这场雨水又极为阴冷,裴钱直接被黄豆大小的雨水打蒙了,脸庞也被砸得火辣辣生疼,很快就嘴唇铁青,浑身打战。这还是裴钱习武之后的体魄,若是习武之前,估计只是这一会儿工夫的风吹雨淋,就足够让她一病不起。 陈平安让朱敛探路,看附近有无躲雨的地方。佝偻老人身形如猿猴,在树木崖石间辗转腾挪,很快就回来了,说前边不远处有个天然生成的大石窟,当下已经有一伙人在那边落脚,燃起了火堆取暖。陈平安背起裴钱,戴了一顶斗笠,还取了件蓑衣披在她身上,尽量让裴钱少受些山风雨水的冲击。 张山峰被雨水浇得几乎睁不开眼,走在陈平安身边,大声提醒道:“这场大雨不对劲。” 陈平安点点头,取出一张材质相对普通的黄纸符箓,正是《丹书真迹》上品秩最低的阳气挑灯符。逢山遇水,破败庙观或是乱葬岗,陈平安都会以此符开路,查看一方水土中阴煞之气的浓郁程度。陈平安双指拈符,轻轻一抖,真气浇灌其中后,瞬间点燃。这张挑灯符燃烧速度不快,比起当年孤身闯入彩衣国城隍庙那次,逊色很多,陈平安持符开道,以免前方有陷阱。 山坳一役,与一位金丹境地仙结下梁子不说,也许还惹来那伙散修的觊觎,不可不慎。 不但如此,陈平安还询问那头黄色地牛,是否知晓这一带有没有大妖做山大王。黄牛摇晃脑袋,道:“我开窍之后五百年间,不说最近两百年蛰伏地底,之前都不曾听说青鸾国这边有山精鬼魅作乱。倒是三百年前,在离此三百里外的一座佛寺,见过一幕僧人说佛法时桂子如雨落的场景,十分神奇。当时听说那些落满寺庙一地的金色桂子,就来自这座青要山的桂树。” 徐远霞伸手扶住斗笠,大声笑道:“那座佛寺我跟张山峰早就去过,名气太大,不得不去。只是除了墙壁上的题字,其他没瞧出门道,几桩著名佛门公案的遗址,也早已被圈禁起来,不许香客涉足。我们俩闲逛了半天,倒是见着了一幕,让我写在了游记里头:暮色里有两个负责搬运功德箱的小沙弥,大概是觉着香客稀疏,没有外人了,便踮起脚尖,弯腰伸手,胡乱抓钱,掏了半天,最早摸出一颗银子的小沙弥哈哈大笑。” 陈平安对于佛家一事,了解不多,宝瓶洲佛门不兴,甚至可以说是九大洲里香火最少的一个。陈平安在藕花福地时,经常去那座毗邻状元巷的心相寺,才接触到了一些佛法。他疑惑道:“不是说僧人双手不碰钱财吗?” 张山峰笑了笑,道:“天底下哪有雷打不动的规矩。” 徐远霞打趣道:“那些寺庙没白逛,这话说得很有禅机啊。” 黄色地牛极少出声,除非是别人问话,才会开口,这会儿便沉默下去。只是它清楚记得,那座古老佛寺建在一座山脚下,当时已是观海境的它不敢太过靠近人间香火,既怕惊扰世人,更怕惹来神仙人物的厌恶,只能遥遥望向那座寺庙,看到一位穿着雪白袈裟的年轻僧人,在一处悬挂铁马的屋檐下,伸出手,金色桂子如雨点落在他的手心。 陈平安和张山峰、徐远霞说笑之间,脚步飞快。一路走来,阳气挑灯符缓缓而烧,而且离开那条登山之路越远,燃烧速度就越慢。这场名副其实的阴雨,多半是练气士针对金桂观此次收徒盛举而做的局。等到陈平安收了还剩下半张的挑灯符入袖,他们已经来到了朱敛寻见的那座洞窟。洞窟颇大,如乡野村庄的祠堂,足够容纳三四十人。 先到石窟的清一色是女子,有七八个人,年长者是白发老妪,年纪最小不过豆蔻年华,因为遭了一场大雨,原本用来遮掩容貌的幂篱,便显得累赘,与斗笠、雨伞、蓑衣一起放在脚边。她们此刻正在烤火,见到了陈平安一行人后,眼神清冷,其中几人挪了挪位置,靠近篝火,显然不愿与陈平安他们有太多交集。 陈平安忍不住转头瞥了眼朱敛,后者笑容“憨厚”。 这些师出同门的女子应该在下雨之初,就进入了石窟,早早收集了枯枝。如今石窟外面狂风大作,足可掀屋,大雨滂沱,陈平安一行人就只好干瞪眼。张山峰作为练气士,虽然境界不高,但是以一些入门术法生火,并不难,只不过出门在外,随意施展神通,是修行大忌。 陈平安帮着裴钱搭好了牛皮帐篷,然后从竹箱拿出她的干净衣裳,让隋右边帮她换上。 等到裴钱活蹦乱跳走出帐篷,先前遇上的那帮江湖人士也原路返回,狼狈不堪地来到石窟避雨。 这场雨下得实在是连江湖豪侠都要低头哈腰。 陈平安见到了那位鹰钩鼻老者,率先点头致意,后者亦是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既然陈平安如此客气,朱敛四人就换了位置,默默腾出了一片空地。 扈从把好似落汤鸡的圆脸少女围在中间,遮挡外人视线,毕竟雨水浸透衣裳,使少女身段曲线毕露。 这伙江湖人各自坐下后,圆脸少女开始打量那些先到石窟的女子,突然眼睛一亮,问道:“你们该不会是云霄国胭脂斋的婆姨吧?” 先前少女不过是打量了几眼陈平安,黑衣老者就出声劝阻,但是这次少女的言语如此不敬,近乎挑衅,老者却依旧闭目养神,置若罔闻。 那边,一名眉眼间满是锐气的年轻妇人,转头怒道:“放肆!” 圆脸少女浑然不怕,笑眯眯反问道:“请教一下,本姑娘怎么就放肆了?” 这些女子正是来自云霄国江湖顶尖豪门胭脂斋,其中那名年纪最小的豆蔻少女,下巴尖如鹅蛋,容貌秀美,她瞪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大言不惭的同龄人。胆敢这么挑衅胭脂斋的家伙,云霄国江湖上屈指可数,难道是青鸾国或是庆山国的某个大门派? 这名尖下巴少女下意识伸出拇指,摩挲着腰间一把插着精致短刀、色泽泛黄、圆润可人的竹制刀鞘,上面刻着“蕞尔”二字。 她的同门师姐,那名年轻妇人腰间则别有一对鸳鸯刀,此时也握住刀柄,脸色冷若冰霜,沉声道:“那就搭手,试试深浅?” 搭手是武林中人相对比较文雅的一种切磋方式,近乎文斗,不太容易见血,因为只要一方见了血败下阵来。 圆脸少女朝那妇人做了个鬼脸,道:“仗着年纪大,多学了几十年武艺,欺负晚辈算什么女侠?” 年轻妇人给气得不轻,她如今尚未三十,什么叫多学了几十年武艺? 白发老妪气态雍容,对年轻妇人轻声道:“与一个晚辈置气作甚?养气功夫不到家,武学成就高不到哪里去。” 年轻妇人显然十分敬重老妪,立即低头道:“记住了。” 不远处圆脸少女娇俏而笑,道:“还是这位老嬷嬷懂礼数。”其实还是一句不中听的“好话”。 陈平安置身事外,只觉得这个圆脸少女往别人心口戳刀子的本事,真不算小。 老妪没有计较,视线偏移,望向那位鹰钩鼻老者,问道:“可是大泽帮竺老帮主?” 黑衣老者终于睁开眼,笑道:“我已经将近三十年不曾出门,竟然还有人知道我的名号?” 老妪微微一笑,道:“便是再过三十年,江湖还会记住竺老帮主的威名。” 老妪道破黑衣老者的身份后,胭脂斋女子们个个神色微变。 大泽帮老魔头竺奉仙,可谓凶名赫赫,在三十年前,喜好乘坐一辆鲜红马车,远游四方,驰骋数国武林,染血无数,死在此人手底下的正道人士,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竺奉仙麾下又有八个弟子,号称八殿阎罗,在青鸾国威风八面。只是三十年前,大泽帮遭受重创,竺奉仙开始闭关,八个弟子死了半数,原本五六千帮众,鸟兽散去大半,近三十年来,这个曾经在青鸾国内号令群雄的江湖执牛耳者,一直沉寂无声。 就在竺奉仙准备继续闭眼养气的时候,老妪突然说道:“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比起三十年前,江湖水深了,不在自家地盘的时候,最好多敬酒少摆谱,多磕头少说话。” 圆脸少女蓦然瞪大眼睛,只觉得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死死盯住那名白发老妪,想要知道这个老婆姨是不是疯了。 竺奉仙淡然道:“如果我没有记错,你们胭脂斋自祖师创建以来,两百多年,一直不过是云霄国二流门派,过得很窝囊。怎么,在这三十年里,你们这帮娘们上面有人了?” 陈平安有些头大,怎么一场躲雨而已,就能碰到这种莫名其妙的江湖恩怨?先前裴钱还埋怨离开蜂尾渡后,走了这么远的路,就只撞见黄色地牛这么个家伙,之后就再也碰不上精怪鬼魅了。 当下裴钱听得认真,这就是江湖哩,以后自己也要走的,现在就要多看多学。 朱敛暗自点头,姓竺的这话就说得有嚼头了。 老妪讥笑道:“如果没猜错的话,竺老帮主是想要将这个小姑娘,送入金桂观修行仙家术法吧?那么竺老帮主可知道,金桂观观主,与我们胭脂斋是旧识?九名弟子当中,我们胭脂斋早就内定一人了,这还是那位老神仙主动开口的,所以此次登山,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这么说来,竺老帮主身边这个牙尖嘴利的小姑娘,若是果真有些修道资质,观主他老人家又瞧得顺眼,倒是有机会喊我们家清城一声大师姐。” 胭脂斋那个鹅蛋脸少女有些羞赧。 圆脸少女望向她,嬉笑道:“你叫‘清晨’啊,我叫‘晚上’。” 竺奉仙微微一笑,道:“金桂观观主是难得的真神仙,所以他此次开门收徒,我才愿意重出江湖。只是青鸾国还真不止金桂观一处仙家府邸,我可以先将你们杀干净了,再带着孙女去别处访仙,或是留下这个清城小姑娘,让我大泽帮弟子教她如何安心修道。” 老妪脸色难看起来,冷笑道:“去别处访仙,说得轻巧!金桂观老神仙为何要限定年龄,你竺奉仙会不清楚?再耽搁个两三年,你这孙女还修个屁的仙,即便碍于大泽帮的情面,让她进了仙家府邸,估计也只能当伺候别人的丫鬟婢女了吧。仙家修道最无情,要我教你竺奉仙这个道理吗?” 竺奉仙脸色阴沉,便是那个看似“娇憨”的圆脸少女,都黑了脸。 圆脸少女并非纯粹武夫,而是一个三境练气士。虽然那老妪眼拙,看不出这一点,但是少女自己心知肚明,修行路上,若是年少之时耽搁两三年光阴,可能成了中五境练气士后,就需要耗费几十年光阴才能找补回来。 用爷爷竺奉仙和大泽帮那个军师的说法,她是百年一遇的修道良材。大泽帮武库仅有的一部出自青鸾国历史上某座香火已断的仙家、帮助练气士跻身中五境的仙家秘籍,品相相当不俗,可是如何成为一个餐霞饮露、御风万里的地仙,那本道书却未记载,应该只是内门弟子的修行之法,唯有成为嫡传,才可以修习祖师堂传承的本山秘术。 裴钱蹲在陈平安身边,听得津津有味,觉得这种唇枪舌剑最有意思了,比她小时候在南苑国京城街边看妇人互挠还带劲。 陈平安有些担心,双方都不是省油的灯,就怕他们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石窟就这么巴掌大点地方,刀剑无眼,躲都没处躲,难道还要他现在开口提醒,让大泽帮和胭脂斋两伙人出去打不成? 陈平安叹息一声,站起身,径直从两伙人之间穿过,走到石窟门口,双指拈出藏在袖中的半张挑灯符,再次点燃起来,一朵金黄色的小火苗,在如此之大的风雨中,如和煦春风里的小草,悠悠然摇曳生姿。 陈平安转头笑道:“这场雨下得古怪,这股非同寻常的阴煞之气,从开始下雨直到现在,一直绵延不绝,极有可能是藏在暗处的练气士鬼祟所为,看情况,金桂观的神仙们尚未出手。所以你们此次登山去往金桂观,路上一定要小心,江湖恩怨,不妨暂时放在一边,终究是两个姑娘近在咫尺的修道之路更加重要,这一登山,差不多就算是走在修行路上了。”陈平安看了两个少女各一眼,缓缓说道:“脚下修行之路,何必越走越窄?若是相互看不顺眼,大道如此宽阔,各走各的就是了。” 竺奉仙笑着点头,赞道:“这位公子所言甚是,希望以后有机会来我大泽帮做客,竺某人定当摆出一大桌接风宴。” 虽然是句客气话,可这句由老魔头竺奉仙亲口说出的客气话,至少在青鸾国江湖,还是值不少真金白银的。 白发老妪瞥了眼陈平安手中的那张黄纸符箓,微笑道:“公子这番金玉良言,我们家清城一定会铭记在心。” 少女清城便对陈平安嫣然一笑,对这个年轻人的身份有些好奇。 陈平安指尖的那张阳气挑灯符已经燃烧殆尽,金色火苗随之熄灭。陈平安搓了搓指尖,笑了起来,道:“有人说过,行走江湖,拳高不出;做了神仙,术高莫用。” 圆脸少女笑问道:“敢问公子,是哪位高人说的?” 陈平安回答道:“一个朋友。” 自称“晚上”的圆脸少女伸出大拇指,啧啧道:“服气!” 竺奉仙和胭脂斋老妪对视一眼,都是老江湖,一切尽在不言中。双方这点小过节,比起各自晚辈的修道,不值一提,哪怕心怀芥蒂,在顺利登山,进入金桂观之前,双方确实需要做到井水不犯河水,甚至路上一旦有了危险,说不定大泽帮和胭脂斋还要精诚合作,同舟共济。 陈平安转头望向石窟外面。 大雨依旧声势惊人,不知道藕花福地如今是什么时节? 也不知道那边如今的天下十人有哪些?不过国师种秋、湖山派掌门俞真意、鸟瞰峰陆舫肯定都位列其中。 不知道那条巷弄的宅子,有没有张贴上崭新的门神和春联? 陈平安轻轻叹息,仰起头,望向漆黑一片的雨幕高处。 当年懵懂无知,记得那会儿有个戴斗笠牵毛驴的家伙,“吹牛”说他的剑舞动起来,大雨之中,泼水不进。 如今就连他陈平安都可以做到了,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才能成为真正的剑仙? 卸下了竹箱后,这会儿陈平安就只背着那把老龙城苻家假借范峻茂之手补偿给他的半仙兵剑仙,可他现在连拔剑出鞘都很困难。一想到这个,陈平安就摘下养剑葫芦,喝了一大口酒。 只是忘记了酒壶里的酒水不是桂花酿或是水井仙人酿,而是范峻茂小炼而成的药酒,陈平安顿时打了个激灵,满脸涨红,咳嗽不已,只好用手背抵住嘴巴,转过身,略带着歉意,悻悻然走向裴钱那边。 一时间神仙风采全无。 白水寺位于青鸾国中部以南,寺内有泉水伏地而生,如珍珠滚动,煮茶第一,以至于经常会有云霄、庆山两国的文人雅士,专程来此汲泉饮茶,白水寺的香火鼎盛,也就在情理之中,因此与京城北山寺并称于世。只是相较于北山寺高僧在朝野上下的活跃,白水寺僧人好似不太喜欢抛头露面,而且最近百年,没有出现可以堪称耀眼的禅师,难免有吃老本的嫌疑。 这次无比隆重的佛道之辩,北山寺风头最盛,反观拥有千年渊源的白水寺,竟然至今仍无一名僧人声称要出席那场决定三教顺序的盛会。 春雨连绵,青鸾国一座座寺庙林立于蒙蒙烟雨中。今天黄昏里,有个身披雪白袈裟的年轻僧人,在白水寺内缓缓而行。 白水寺已经关闭山门一月有余,苦了那些心诚的善男信女。 年轻僧人脸色清冷,一路上老僧和小沙弥与他打招呼,他皆置之不理,所有人都习以为常。 年轻僧人来到一座池水幽绿的小池塘栏杆旁。这口不太起眼的池塘,却有龙潭美誉,因为传言小却极深不见底的池塘内,栖息着一头老鼋,是白水寺建造之初僧人所放生,每逢白水寺僧人讲经至妙处,老鼋才会出水现世。关于此事,青鸾国正史都有详细记载,无人质疑。 年轻僧人继续随意散步,走在大雄宝殿后面一侧的长廊中,步步登高。屋檐下悬挂着一串串精致铃铛,有一只只长有透明羽翼,名为“檐下铁马”的精魅,孕育、寄居于铃铛之中,当年轻僧人拾级而上时,它们便纷纷飞出铃铛,开始摇晃风铃。年轻僧人似乎不太喜欢这种叮咚作响使古寺愈静的氛围,皱了皱眉头。那些小巧玲珑的精魅,见状立即躲回铃铛内。 年轻僧人转过头,俯瞰大雄宝殿后面的一处小广场,那里就是白水寺历史上“高僧说法,天女散花”的场地。记得那天落下了好多的金色桂子,传法僧人与听法僧人,都坐在了桂子堆里,说法之僧,对那股芬芳不太适应,还打了好几个喷嚏来着。听者有心,觉得会意,又琢磨出了好些说头来,然后一一都给刻在了白水寺石碑上。 年轻僧人走完了阶梯登顶后,绕过了藏经楼,行去方丈室旁边,那里用半人高的黄泥墙,围出了一方小天地,其中有一口水井,井旁有石桌石凳。 年轻僧人推开了用竹木制成的篱笆小门,走到水井边,小水井的井口已经封堵很多年了。 早年在这里,发生过一桩著名的佛门公案,连中土神洲都有所耳闻,这才是白水寺近百年来没出高僧却依旧屹立不倒的原因所在。关于这桩公案,白水寺里吵,青鸾国各大寺庙之间吵,佛道之间吵,历代向佛学道的文人也要为此吵,沸沸扬扬了数百年,光是在寺庙各处墙壁上发表对这桩公案见解的各地高僧大德、文豪居士,就多达四十余位。 此外,白水寺的藏经楼藏经之丰,孤本善本之精之全,也冠绝青鸾国,但是年轻僧人却最厌恶那个地方,一次都没有踏足其中。 离经一字,即为魔说,佛头着粪罢了。 他坐在封堵后如圆凳的井口上,想着这些年一直想不通的一个问题。 记得佛经上说,一位后世成佛的罗汉,遇天魔威胁,罗汉心中大怖,便去向佛祖求助,然后佛祖便授予了他一部正法,天魔得消。 年轻僧人初次读到此处时,并未深思,只是有一天悚然惊醒,然后陷入无穷尽的苦痛之中。 他心中有了执念:“为何我一个小寺小僧,尚且自信若遇见天魔也不至于如此失态,而注定成佛的大罗汉——佛祖座下弟子,却会心生惧意,惶惶不安?这与不曾学佛的凡俗夫子,又有何异?慧根何在?所学佛法何在?佛祖所传佛法又何在?这般罗汉成了佛,再传佛法又能有多高多远?” 年轻僧人苦思不解,独坐井口,泪流满面。 这个年少时蓦然开窍的年轻僧人,依稀记得曾经的自己,正是在这里,斩了一只猫,一刀两断,投入水井。 年轻僧人这么多年来,一直寡言少语,勤于劳作,故而手脚皆是老茧,每逢寒冬便冻疮开裂,满手是血。 他一次次拍打被封死的井口,手心逐渐血肉模糊,亦是浑然不知。 现在年轻僧人沙哑开口,泣不成声,依旧用手掌狠狠拍打井口,嘴里念叨道:“错了错了,你们又错了,佛法就在其中啊……我也错了,禅不可说,开口便错,可不开口不也是错?我们都错了,如何才能不错……” 第95章 前兆 这场雨水中蕴含着不同寻常的阴沉煞气,被陈平安几句话道破,但真正让石窟两拨江湖豪门偃旗息鼓的关键所在,不是陈平安的什么走路不可走窄的道理,也不是陈平安抖搂的那一手挑灯符箓,而只在于一句话:“金桂观的老神仙们尚未出手。” 这意味着金桂观要么谋定而后动,示敌以弱,引蛇出洞;要么就是无力抗敌,只能龟缩道观,避其锋芒。 无论是哪一种缘由,这种山上的神仙打架,即便有些香火情,来自云霄国的胭脂斋女子,也肯定不愿把身家性命搭进去。至于曾经在数国江湖上掀起血雨腥风的老魔头竺奉仙,更是老成持重之辈,此次登山,是为了给孙女搭梯子修道登天,金桂观则可以顺势收取一位得意弟子,双方各取所需而已,大泽帮并不矮人一头,竺奉仙可不乐意给金桂观道人担任马前卒。 陈平安返回原处,裴钱很狗腿地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块小石板,要给陈平安当小板凳。她蹲在地上一边使劲用手擦拭小石板上的泥土,一边抬头安慰道:“师父,你还是很有风范的,就是收官阶段有些瑕疵,不过可以忽略不计。” 收官一说,是裴钱经常旁观卢白象与人对弈,耳濡目染学来的。与画卷四人朝夕相处,裴钱还是学到了不少东西。比如老魏的战阵兵法,“沙场厮杀,么(没)得什么一字长蛇阵、龙门阵,不过是‘定行列、正纵横’六个字,最后各凭本事,乱刀杀来,乱刀砍去”;跟小白学了琴棋的一些个规矩;与朱敛学了几手佐酒小菜的做法,朱敛见她经常打下手还算吃苦耐劳,就送了一本江湖游侠小说给裴钱,裴钱看得废寝忘食;又跟隋右边讨教了许多行走江湖的黑话,例如“要想从此过,留下买命财”“大胆剪径毛贼,吃我一枪”之类的。 这时,张山峰看了眼外面的雨幕,比较担忧,轻声道:“这么大的阴雨,下了如此之久,观海境修士都未必撑得住,除非是早就布好了引雨阵法,可这等手笔,如果真是阵法牵引而来,而非自身道法,就是从天上往地上撒雪花钱耍了,所以龙门境修士的可能性更大。不知道金桂观的道士是何种境界的练气士,能否应对这场影响一地山水气运的阴雨。” 张山峰嗓门不大,不过竺奉仙和胭脂斋老妪都是江湖上的武道宗师,稍稍留意,就可以听得真切。竺奉仙也不在乎让别人说自己“偷听”,对老妪笑道:“既然胭脂斋与金桂观关系不俗,想必知晓观主一身仙家术法的高低吧?” 老妪犹豫片刻,点头道:“相传观主张果已经两百岁高龄,正是那好似云中蛟龙呼风唤雨的龙门境修为。” 竺奉仙皱眉道:“最近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说张果闭关数十年,此次顺利出关,已经跻身传说中的陆地神仙了。” 老妪苦笑道:“结成金丹的地仙,何等超然世外,一心修行,直指大道便是了,还收徒作甚?换成是竺老帮主,成了神仙客,还愿意在烂泥塘里捡钱?不过观主张果拥有地仙之姿,千真万确,时间早晚而已,竺老帮主不用怀疑。你孙女拜张果为师,在金桂观修行,前途不会差的。” 竺奉仙点点头,神色略为好转。 对龙门境修士,身为七境武夫的竺奉仙会忌惮,但绝对不会畏惧,死在他手上的洞府境、观海境修士,已有一手之数。而对于一个未来有望成为金丹境地仙的龙门境道士,竺奉仙愿意拿出足够的敬意,相信此人已经有足够资格担任自己孙女的传道之人。为此,大泽帮每年定会拿出一笔孝敬银子,遣人秘密送往这座青要山金桂观。 张山峰心中叹息,不是山上人不知山上事,竺奉仙和胭脂斋老妪心目中的神仙,太过高蹈虚空、不沾泥泞了。金丹地仙又如何,不一样需要兢兢业业积攒家底?修行一事,才是世间最大的销金窝无底洞。只不过绝大部分地仙,除了散淡惯了的山泽野修,那些拥有山头洞府的大修士,自有门派中人操持庶务,打点关系,自己只需潜心修道即可。如此说来,胭脂斋老妪倒是勉强猜对了一半。 就在此时,远处雨幕笼罩下的深山中,蓦然电闪雷鸣,大地震颤,风歪雨斜,又有狮子吼一般的响声大震,此起彼伏。 片刻之后,异象停歇,天地间又只剩下这漫天的大雨。 约莫一炷香后,石窟内隋右边、朱敛、竺奉仙三人,几乎同时抬头望向石窟外面。 竺奉仙神色如常,心中却是一紧。那白衣年轻人的扈从之中,竟有两人拥有不弱于自己的敏锐直觉?要知道自己可是青鸾、庆山、云霄三国的四大宗师之一,虽说在三十年前那场与仙人的争斗中,坏了些武道根本,经过三十年疗伤,仍然没有恢复武学巅峰,可虎死不落架,他竺奉仙不过是从第二退到了第四把交椅而已,现在依旧是当之无愧的大宗师。 这次接连三年的佛道盛事,引来了许多藏头露尾的修士不假,可是江湖上的顶尖高手,屈指可数,怎的这次山间偶遇,一下子就出现了这么多?除了姿容绝美的负剑女子和看似平易近人的佝偻老人,那位气宇轩昂的佩刀男子与那位沉默寡言的精悍汉子,分明亦是底子极硬的江湖高手,这才是竺奉仙从头到尾对白衣年轻人刮目相看的唯一理由。云从龙风从虎,那白衣年轻人若是蛇猫之辈,如何降服得住这几位武学宗师? 大雨渐渐小去。雨幕中,有多个年轻道士和小道童结伴而来。为首的金桂观道士,面如冠玉,笑容迷人,手中除了一把雨伞,别无他物。身后道人,则除了自己的伞,还各自抱着一捧油纸伞。为首道士进入石窟后收起湿淋淋的油纸伞,仪态雍容,与世家贵公子的那种富贵气不同,别有韵味,他望向众人,微笑道:“有妖人作祟,试图以阴雨坏我金桂观山水。大家不用慌张,我们观主与两位远道而来的挚友,已经施展了神通,那伙妖人已经授首伏法,并无一人逃出法网,你们可以放心随我登山。” 胭脂斋老妪悄悄看了眼少女清城,眼中满是不可抑制的激动之色。先前老妪听那雷声大作,早就有些心存侥幸的猜测,心情激荡不已,此刻听到英俊道士说观主挚友出手相助,老妪便想到自家祖师奶奶珍藏的那幅挂像上的神仙容貌,一时间百感交集。祖师奶奶当年弥留之际,仍是让年少的她与一位师姐,手持画轴两端,摊开画卷,以便让她最后看一眼画像上的那位男子。 此次她们不辞辛劳护送清城上山修道,便是那位神仙男子命人捎信给胭脂斋,这是百余年间他第一次主动与胭脂斋言语一二,因此师门上下,人人欣喜万分。 此时,一身出尘飘逸气质的英俊道士笑道:“这些油纸伞,伞面虽是寻常,可是伞柄却是我们观内前辈以灵气桂枝制造而成,可以抵御妖风煞雨。无论是过山林入湖泽,还是独自夜行坟岗,手持我们道观的桂枝伞,就不用担心邪祟侵扰,它们自会退散远遁。观主担心诸位之中,有那不曾习武的家眷妇孺,便专程让我们下山送伞。” 英俊道士说完,便送出了十多把金桂观特产桂枝伞。 一个唇红齿白的小道童,早早见着了唯一的同龄人裴钱,一等到师叔发话送伞,立即快步跑向了黑炭小姑娘,一边递出手中桂枝伞,一边咧嘴而笑。 裴钱可不稀罕这什么金桂观小破伞,不过陈平安就在旁边,所以“师规家法”还是要讲一讲的,她婉拒了小道童的油纸伞,然后老老实实与那个小家伙致谢。 小道童有些忧心,道:“不可小觑这场阴雨,最容易伤人阳气了,身体孱弱之人,以及命数不硬之人,一下子就会落下病根,到时候吃药都不管用。反正这伞是我们道观借给你们的,不收银子,干吗不要?拿着呗,桂枝伞柄,又不重的。” 裴钱只恨自己没办法翻白眼。 看着一板一眼给裴钱解释这场阴雨厉害之处的可爱小道童,陈平安笑了笑,揉了揉裴钱脑袋,要她收下油纸伞,然后望向那位英俊道士,问道:“这位道长,听闻贵观正开山收取弟子,不知我们这些恰逢其会的外乡人,能否上山入观旁观盛举,叨扰一番?” 那位英俊道士笑着点头,道:“当然可以,登山之后,只需领取一本小册子,注意上边记载的一些道门禁忌即可。” 小道童立即转头对英俊道士喊道:“小师叔,册子上边的事项,我背得滚瓜烂熟了,不然就让我给这位公子说上一说?” 英俊道士微笑道:“若是公子愿意听你聒噪,你就陪着公子一起登山便是。” 陈平安抱拳谢过一大一小两位金桂观道士,笑道:“谢过道长,有劳这位小道长。” 陈平安转头望向徐远霞和张山峰,两人轻轻点头,示意登山入观一事,并无不妥,甚至对此有些欣喜。 金桂观常年闭门谢客,使得外人无法领略其中风采,青鸾国山下有传闻,白水寺那个天女散花、桂子满地的奇景中那些金桂的来源,便是金桂观后面的那几棵千年老桂树。更有一位云游天地的仙人降下身形,莅临道观,手指桂树,金口玉言:“此月中种也。”现在能登山入观见识此树,实乃幸事。 黄色地牛先前就连石窟都没有进入,毕竟是妖物出身,此次又遭逢变故,一旦惹来金桂观修士疑神疑鬼,陈平安少不了要解释许多。好在黄色地牛深谙山上之道,在石窟远处以心声告知陈平安,它近期将在山下潜地等待,除非地仙巡视,不然不会被发现行踪。陈平安便要它小心些,一有情况,只管往青要山上奔跑,他自会出面说清楚。 道观在青要山之巅,路途泥泞,登山不易,从山脚到道观山门外,小路最宽处不过只容得下三人并肩而行,不用奢望乘马车上山,由此可见,金桂观确实不太愿意与山下打交道。 陈平安他们当初去往的清境山青虎宫,修筑了足足三千级丹梯,比起帝王家的皇宫丹陛还要来得恢宏气派。 金桂观不大,不过容纳四五十个道人修行。那些携带晚辈登山的各路人士,早早请人在青要山的半山腰搭建茅屋,作为栖身之所,金桂观对此并不阻止。有些心眼活络并且本身就是青鸾国势力的江湖门派,眼见着金桂观好说话,干脆就雇用了数十名青壮在半山腰破土开工,所建屋舍,规模不亚于闹市的客栈酒楼。 金桂观是一座不太常见的丛林道观,众人从那位英俊道长的闲聊言语得知,观主所收之徒,到时候会获得青鸾国朝廷颁发的金玉谱牒,只要拜入观主张果门下,就算是入籍了,成了一名谱牒仙师,恐怕这才是江湖豪门和权贵门户愿意携带家中晚辈蜂拥而至的根本理由。 只有那些道教大宫,才会配齐三都五主十八头,金桂观不过四五十人,自然没有这么多讲究,除去观主张果,不过七八名执事而已,英俊道士许伯瑞,便是金桂观的鼓头,毕竟道观再小,钟鼓两物仍是不可或缺。 老神仙张果收徒一事将放在后天进行,竺奉仙的大泽帮,作为青鸾国几条大地头蛇之一,早就在半山腰处,重金打造了一座耗费白银十余万两的避暑行宫,在众多建筑当中极其瞩目,看来竺奉仙对于孙女入选一事,从无怀疑。 胭脂斋也雇人打造了一座别致的别院庭园,但是许伯瑞直截了当说道:“刘清城,竺梓阳,你二人可以随贫道一起入观,金桂观已经收拾出两间雅室。” 然后许伯瑞对陈平安笑道:“道观简陋,待客不周,当下只剩下两间屋舍,公子如果愿意单独入住,现在就可以随贫道上山,如果不愿与朋友分开,又无别处可住,贫道可以出面,帮公子与一些相熟的青鸾国贵人打声招呼,借住几天,并无大碍,反而是结善缘之事。” 竺奉仙朗声笑道:“许道长何须如此麻烦,让公子一行人去我那边住着便是。” 胭脂斋老妪倒是也想邀请陈平安一行,只可惜她们皆是女子,需要避嫌,实在不便开口,只能眼睁睁看着这桩天大善缘,被大泽帮那些粗鄙武夫抢了去。 山雨停歇,陈平安询问许伯瑞能否今天去看一看道观桂树,许伯瑞笑言自无不可,不过需要他领路,外人不能在道观内随意走动。 于是陈平安就带着裴钱、张山峰和徐远霞继续登山,画卷四人则跟随“青鸾国老魔头”竺奉仙去往大泽帮的住处。 小道童喜欢在裴钱身边套近乎,怀里捧着一大把雨渐止后回收的油纸伞。没办法,道观就属他年纪最小,其余多是上了岁数的老古董了,一开口牙齿都不剩几颗,要不然就是小师叔许伯瑞这样严肃认真的道士,好不容易遇上一个能聊天的同龄人,小道童当然无比雀跃。 裴钱则有些不耐烦,怎么摊上这么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山上的修道之人,难道不应该一个个好似瞎子哑巴聋子吗? 胭脂斋少女刘清城,竺奉仙孙女竺梓阳,离开了师门和长辈庇护后,前者有些畏缩,后者天不怕地不怕,一直在跟许伯瑞询问江湖上有关金桂观的一些传闻的虚实真假。许伯瑞应该是个性情温和的出世之人,耐心地一一作答,既无添油加醋,也无藏藏掖掖,让竺梓阳连带着对金桂观都心生好感。 刘清城鼓起勇气,对大泽帮圆脸少女轻声问道:“你原来不叫‘晚上’啊?” 竺梓阳一拍额头,无奈地道:“怎么会有你这么天真的江湖人?”没直接说刘清城蠢笨,已经算竺梓阳嘴下留情了。 竺梓阳眼角余光瞥见刘清城腰间的那把精致短刀,竹鞘铭文“蕞尔”,笑问道:“你这短刀挺好看,给我瞅瞅?” 刘清城摇摇头,怯生生道:“这是我太上祖师奶奶的遗物,不能随便交给别人。” 竺梓阳还要纠缠,许伯瑞微笑道:“竺梓阳,不要强人所难。以后若是同门修行,一样要注意。” 竺梓阳对于这位观主嫡传弟子之一的英俊道士,观感不错,而且他很快有可能是自己在金桂观的师兄,听他这么一说就放过了身边这个性子软绵绵的胭脂斋少女。 刘清城对道士报以感激眼神,后者一笑置之。 陈平安看着两名即将成为山上修行人的少女,便自然而然想起了彩衣国的那次遭遇,一个系有铃铛的少女练气士,曾经跟陈平安并肩作战,一起降妖除魔,她虽然道行不高,却没有帮倒忙,是个很有侠义心肠的姑娘,后来成了旁人艳羡的神诰宗子弟。还有在柴房遇见的那对苦难兄妹,如今那两个孩子,也算是半个修行人了。 世事玄妙,在饮啄间。 到了道观,竺梓阳和刘清城被道士带去下榻处。小道童则和师兄们去放置桂枝伞。这些物件,十分金贵,听许小师叔说,若是卖与山下人,一把可以卖出好几千两银子的天价,不愧是从祖宗桂树上劈折下来的“月宫”桂枝。小道童遐想连篇,一根桂枝伞柄就这么值钱,那要是将六棵桂树折价卖了,自家青要山还不得变成好大一座金山? 许伯瑞独自领着陈平安一行人穿过并不大的寂静道观,去了后门。 雨过天晴后,视野清明且开阔,那些古老沧桑的高大桂树,枝叶茂盛,居中一棵尤为参天。许伯瑞一一介绍每一棵老桂树的名字,有哪位山上高人在哪棵树下说了哪些妙语,简明扼要,又不失风趣。 桂树之间有纵横交错的青石板路,树荫下有石桌石凳,那株祖宗桂花树下的石桌,桌面还被道观刻画成了棋盘。许伯瑞在此逗留片刻,以手指抹过桌面棋盘,笑言这副棋盘并非用刀刻成,而是一位游历至此的他乡剑仙,以口吐凌厉剑气“丈量”而成,观内道人曾经专门以量尺仔细比画,发现横竖间距,竟是没有毫厘之差,故而那位剑仙最少也是金丹境,甚至有可能是一位宝瓶洲不世出的元婴境剑仙。 说到这里,许伯瑞神采飞扬,微笑道:“在很久之前,我们观内有位前辈,非要刨根究底,万里迢迢,专程去了风雪庙、真武山、正阳山和风雷园,寻访那位剑仙。他拜见了好些著名剑修,最后得出一个结论,那位剑仙极有可能是宝瓶洲元婴境魁首、风雷园园主李抟景李大剑仙。可惜那位前辈返回道观后,再无心力重返风雷园去确认此事,在那之后的百年间,这就成了一桩悬案。” 陈平安捧场道:“我曾经通过一艘渡船上的仙家画卷,见识过风雷园李园主的出剑,是很厉害。据说李园主在与正阳山了结宿怨后,已经兵解,就是不知道风雷园还能否找回这位剑仙的转世之人,让他重返山门修行,再续香火道缘。” 许伯瑞惊讶道:“李大剑仙,已经兵解离世?” 看来金桂观最近百年,确实有些不问世事。 陈平安笑道:“听说是这样的,不过真相如何,我不敢妄下论断,李大剑仙修为通天,说不定是在寻求打破玉璞境瓶颈的契机。” 风雷园刘灞桥,算是陈平安屈指可数的山上朋友之一。刘灞桥有次为了仙子苏稼,还专门御剑追赶陈平安的渡船,双方有过一次见面,所以关于李抟景兵解一事,陈平安知道是真的,不过这等大事,作为刘灞桥的朋友,当然不好跟外人言之凿凿,将知晓此事内幕作为一笔可炫耀的谈资。 习惯了在细微处见人事的陈平安突然发现,当自己随口说出“玉璞境”后,许伯瑞的眼神出现了细微变化。 陈平安这才醒悟,可不是所有练气士,都知道上五境的称呼,甚至一辈子都只是在眼巴巴仰望着“地仙”二字。这就像当年朱河笃定地认为武道止境就是那第九境山巅境,再无往上的可能性。 不过陈平安如今的心境,已经不太在意这类无伤大雅的纰漏,行走江湖,跟纯粹武夫结恩怨,或是登山赏景与练气士打交道,真要处处只收不放,反而未必是好事,一些个所谓的泄露天机,说不定能够省去诸多麻烦。 看过了金桂观的这些仙种桂树,道观游览之行也就落下了帷幕,许伯瑞将陈平安一行人送到山门外,郑重邀请他们后天来此观礼,并说会帮忙安排座位。陈平安道谢之后下山去往山腰,行出百余步,徐远霞回望一眼依旧在目送他们一行离去的许伯瑞,转回头轻声笑道:“这位许道长,是个有心人,以后在金桂观肯定混得不差。” 陈平安点头道:“山上仙家府邸,怎么都需要一位待人接物滴水不漏的门面人物。” 张山峰有些伤感,显然是想起了自己的师门。在外闯荡数年,到底是有些想念师父的酒糟鼻子和如雷鼾声了。如果不是遇见了陈平安和徐远霞,恐怕这位尚未登入谱牒的龙虎山外姓天师,早就黯然返回北俱芦洲了。 到了大泽帮所建豪宅大院,已经有个精明能干的管事在大门口等候已久,他微微侧身弯腰,领着陈平安他们去往住处。 金桂观后面比桂树所在更深处的一座幽静雅舍,许伯瑞毕恭毕敬地站在院中。 檐下廊道极其宽阔素洁,台阶下有三双木屐靴子,雅舍里有一位仙风道骨的老道人,正是观主张果,龙门境修士。 还有两位“仗义出手”镇压不轨之徒的贵客,魁梧青年姜韫,青鸾国大都督韦谅。 此刻三人围坐一桌,正各自吃着一碗素面,拌以春笋、山菇和春季山林生发的几种野菜,还有油面筋以及文火熬制的面汤,香味弥漫。 许伯瑞说过了自己对陈平安一行的大略观感后,观主张果笑着让这位弟子退下休息。 老道士问道:“是巧合,还是给他们顺藤摸瓜找过来了?” 韦谅想了想,道:“巧合吧,如果不是许伯瑞面子大,这帮人本该去堵我家的府门了。”韦谅转头望向姜韫,问道:“看你之前神色变化,难不成认识此人?” 姜韫点头道:“是骊珠洞天当地人,第一次见面,还是个普通百姓,如今翻天覆地,差点没认出来。人是不错的,不过我估计此人牵扯到不少事情,之前在蜂尾渡遇见了,我就没敢跟他多聊几句。” 韦谅笑道:“既然是骊珠洞天土生土长的人氏,怎么都不奇怪。” 姜韫对此没有异议,像自己这些拎着金精铜钱登门找机缘的外人,其实仍是比不上那些坐等福缘掉在脑袋上的当地人。不过姜韫算是外地人当中比较幸运的一个,能够带走那根锁龙索炼化为本命物,这是天大的意外之喜,连他师父这样的修为,都倍感震惊,十分欣喜,笑言姜韫说不定是夺了云林姜氏的不少气运,才能有此大造化。当时垂挂在那口洞天水井的铁链,被他一眼相中,得手后,师父特地找朋友帮忙鉴定,得出结论,至少是仙人境大修士的珍贵遗物,在解开所有秘术禁制之前,就已是一件货真价实的半仙兵。 传闻这种锁龙索的最高品秩,叫斩龙索,威势比起能够禁锢抓捕远古地仙蛟龙的龙王篓,还要夸张,大修士只要将其丢出,便可轻松捆住蛟龙,随手一抖,就能够直接将蛟龙当场剥皮抽筋,只留下一条脊柱和一颗骊珠。 不过骊珠洞天最大的机缘,还不在这些“死物”上,可是那五只小东西,就不是谁刨地三尺能够找见的了,只能靠命。姜韫就连它们的一面都没见到。 老道人张果放下筷子,拍了拍肚子,道:“辟谷多年,为了款待你们这两位头等贵客,破例一次,感觉还不错。” 张果眯眼笑问道:“韦大都督,这次金桂观花费这么大气力,又是开门收徒弟,又是故意泄露我家祖宗桂树能够炼化半仙兵的秘密,好让不轨之徒混杂其中,然后关门打狗,帮你们青鸾国打杀了十数名外来修士,唐氏皇帝就没点表示?” 韦谅笑道:“表示?有啊,我不是坐在这儿吃了碗素面吗?” 张果伸手指了指韦谅,嗔怪道:“道观祖师爷当年说得没错,铁公鸡!怪不得传下话来,要金桂观少跟你这座都督府打交道。” 韦谅还剩下半碗素面,就已经放下筷子,结果被姜韫拿过去二话不说吃了起来,韦谅对此视而不见,对观主张果说道:“你就知足吧。金桂观建造之初,没什么香火,是谁请动李抟景来你们这儿吃素面的?还有这次,云林姜氏的姜大公子,你张果自己请得来?一碗破素面,就算你端到人家眼前,姜韫乐意拿起筷子?” 姜韫埋头吃面,不太给韦谅面子,嘴里含糊不清道:“一双筷子就够,素面多来几碗就行。” 张果哈哈大笑,心情大好。印象中,云林姜氏子弟,一个比一个眼高于顶,但这位名叫姜韫的年轻修士,不太一样,既然与韦谅结伴而行,而且关系莫逆,应该不是姜氏旁支出身。这就有点意思了。 韦谅犹豫了一下,说道:“张果,那个胭脂斋的小丫头,以后麻烦你多照顾了。” 张果笑容玩味,问道:“小丫头腰间所别裁纸刀‘蕞尔’,应该是你当年赠送给胭脂斋某个女子祖师的物件吧?” 韦谅叹息一声。 张果没有得寸进尺。这些红尘情仇,其实每个中五境修士多少都会有,回头再看,只是过眼云烟罢了,就看修士念不念旧了。 早年的山下恩仇,当其中一方成为仙家后,情况就会变得很复杂。 修士记仇,恩怨百年犹新,经常会有一些地方上的豪门家族,莫名其妙就遭遇飞来横祸,被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修士念旧情,那么某位山下人的十几代后世子孙,就一直能够悄然享受祖荫恩泽,可能连他们自己都不知,为何次次劫难都能逃过,冥冥之中,仿佛总有一只大手在为他们遮风挡雨。 张果说道:“其中资质最好的,是大泽帮那个小闺女,竺奉仙的孙女,如今已是三境练气士,她应该是唯一一个地仙资质。其次就是胭脂斋小姑娘,有望洞府境,撑死了观海境。除去竺梓阳和刘清城,其余七人当中,能跻身中五境的,我看一个都没有。” 韦谅和姜韫异口同声道:“未必。” 张果眼睛一亮:“是哪个?” 韦谅笑而不言。 姜韫抬起头,同样没有给出答案,而是转移话题,问韦谅道:“那头地牛之属的妖物,你不管管?你不是很早就想将它收入麾下嘛,好让它担任你们青鸾国北岳神祇的坐骑?” 韦谅摇头道:“算了,机缘一事,只能顺势而为,强扭的瓜不甜。其实北岳神祇早就与我说过,这头地牛,看似温顺无害,实则性烈。龙门境的妖物,谁乐意被拘束在一座山头,一辈子给一位山岳神祇骑在身上?入了神道,这可是永世不得翻身的下场。一旦激发了它的凶性,估计对于北岳山水,是祸不是福。” 张果啧啧道:“若是此妖能够坐镇贫道的青要山,倒是一桩互利互惠的好事,大不了双方平起平坐嘛,金桂观对它以护山供奉视之。韦大都督,你觉得可行?” 韦谅仍是摇了摇头,眼神深沉,微笑提醒道:“那个陈平安,你最好别去招惹。此人离开骊珠洞天后,极有可能成了某位法家高人门下的弟子。你应该清楚我们法家弟子的行事风格,山上山下,一视同仁。” 张果一脸无奈道:“知道了,山上的四大难缠鬼嘛,狗屁剑修,墨家赊刀人,师刀房道士,最后一个就是你们最不讲理的法家弟子。” 韦谅笑道:“我们不讲理?” 张果有些心虚,突然笑道:“那你韦大都督怎么不跟那头地牛妖物讲理去?” 韦谅淡然道:“世间法理,以人为本。” 陈平安屋内,裴钱在抄书。 张山峰在隔壁自己屋内勤勉修行。这个北俱芦洲的年轻道士,自称资质平平,当年师父不过是怜悯他无处可去,才捏着鼻子收了做关门弟子,而且之后的修行之路,也证明了他师父的眼光不差,张山峰确实进展缓慢,如今尚未成功跻身中五境。只是张山峰心性坚韧,从未气馁,偶然的失落,不过是对于自己本事不济的反应。在这件事上,态度与陈平安如出一辙,无非是路在脚下自己走,只要不与人比较,就谈不上天赋好坏了,反而能够走得坚定沉稳。 练气士所谓的天赋根骨,极有讲究,玄机都在“先天”二字上。天赋高低决定了开辟洞府的大小,洞府容纳灵气的多寡。除此之外,天赋的高低也决定了汲取速度的快慢。在这快慢之上,还有提炼灵气精粹程度的差异,决定了是可怜兮兮的溪涧潺潺,还是令人惊艳的江河滚滚。在讲究了天赋之后,才能进一步去讲究丹室的气象高低,以及未来元婴的品相。 陈平安如今经常练习那个姿势别扭的天地桩,以手指撑地。不过练拳这么久,陈平安也琢磨出一些门道来,例如撼山拳三桩同练,以天地桩姿势走六步走桩,再单手掐剑炉诀,在此期间,运转剑气十八停。 别有天地。 只是也需要付出一些代价,陈平安经常在四下无人的山林小径,“走着走着”就误入歧途,离开众人行走的那条道路,摔入溪涧或是跌落山坡。 后来还是裴钱想出一个笨法子,将行山杖顶端绑缚绳子,再系在陈平安腰间的养剑葫芦上,裴钱走在前头,带着陈平安,当然她如今也需要练习六步走桩。 一大一小,如此前后而行,名副其实的同道中人。 此时陈平安就大致绕着桌子画圈,倒立而“行”。 裴钱抄完书后,看了无数次陈平安的天地桩,怎么看都觉得有趣。 陈平安倒转身形,深呼吸一口气。 在老龙城挨了杜懋那吞剑舟穿腹“一剑”后,到蜂尾渡,再到这青鸾国金桂观,从三境实力慢慢恢复到了现在的四境,要达到五境巅峰,还要靠着走桩和小炼药酒,休养不少时间。 不过如此一来,有利有弊,弊端当然是极大拖延了跻身六境的速度,好处则是五境底子会打得更加牢固。 朱敛曾经半开玩笑说过,哪怕不靠外物,双方以纯粹武夫的身份,陈平安一样可以用他的五境巅峰,稳胜他们四人的六境巅峰。 对此,隋右边嗤之以鼻,卢白象倒是比较认可,至于闷葫芦魏羡,当时忙着跟裴钱胡扯。 陈平安坐回桌旁,检查过了裴钱抄写的内容,确认她没有在哪个字上马虎糊弄后,示意她可以去玩了。 裴钱悄悄说道:“师父,我觉得道观后头的那些桂树,远远不如桂姨送我的桂叶桂枝哩,那些道士怎么还当个宝供起来?还大言不惭来着,说什么是‘月中种’,这要是月宫里头那棵桂树的子孙后代,那咱们桂姨还不得是住在月亮上的神仙啊,对吧?” 陈平安心中微动,道:“不可在背后妄议别人。” 裴钱“哦”了一声。 陈平安突然自己笑了起来,道:“不过我觉得你没说错。” 裴钱笑容灿烂:“师父也是这么觉得吧?我就说嘛。” 陈平安收敛笑意,叮嘱道:“所以下次再见到桂姨,要更有礼数。” 裴钱点头道:“那当然,桂姨我是真心喜欢的。” 陈平安打趣道:“那个金桂观借你雨伞的小道童呢?” 裴钱一拳捶在桌面上,恼火道:“这家伙烦得很,要是我跟他狭路相逢,么(没)得外人在场,我非要打得他爹娘师父都不认得。” 陈平安笑道:“现在知道烦了?你想想看,自己是怎么纠缠魏羡和卢白象的?” 裴钱瞪大眼睛,思量了半天,只得拿出那张最心爱的宝塔镇妖符,贴在额头上,叹气道:“如此说来,老魏和小白挺可怜的。” 陈平安一记栗暴砸过去,佯装生气道:“你才知道啊?书上说‘君子三省乎己’,你好好反省一下。” 裴钱抱着脑袋猛然站起身,跑向屋门口,转头笑道:“师父,我去跟老魏、小白说一声,下次到了集市上,我掏腰包,给他们每人买一串糖葫芦啥的。” 裴钱离开后,陈平安开始思考炼化第二件本命物一事。 至于那副相当于仙人境金身的杜懋阳神遗蜕,陈平安决定等到了大隋山崖书院,跟精于此道的崔东山讨教之后,再做决定。 陈平安打心底信不过这位“少年国师”的为人秉性,但是好歹相信昔年文圣首徒的学问见识。 此次跟张山峰重逢,陈平安请教了不少修行事,尤其是关于炼化本命物,张山峰当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山峰虽然修为不高,可眼界和见解都不俗,大概跟他出身正统仙家有关,毕竟他的师父是位龙虎山的外姓天师。虽说外姓天师的境界高低有天壤之别,但是能够被载入天师府黄紫谱牒的道人,不会简单。 陈平安拿出一壶桂花酿,找了一只酒杯,独自斟酌。 按照张山峰的说法,即便在财力和机缘都不是大问题的前提下,本命物依旧不是多多益善,凑足五行为最佳:一件类似黄色地牛的青瓷瓶本命物,用以帮助快速汲取天地灵气,这是必须要有的;一件用来厮杀攻伐,例如剑修的本命飞剑,就是世间攻伐本命物的极致;一件用来防御,达到类似金醴法袍、兵家甲丸的功效;一件类似方寸武库、咫尺剑冢的方寸咫尺物,只不过这种珍稀之物,几乎不可遇更不可求;一件温养在本命窍穴内的厌胜物,此物先天对于邪祟妖魔就有震慑力,并且可以不断增长自身阳气,途经诸多难以预测的阴煞之地时,可以让主人水火不侵,污秽不近。 张山峰还说炼化本命物,是双刃剑,既然是本命物,一旦损毁,就会连大道根本也受损动摇,后果不堪设想。而且每件本命物需要占据一处窍穴府邸,一旦滥竽充数,或是不去考虑灵气运行路线,容易属性相冲,反而阻碍练气士的修行,甚至走火入魔,都有可能。 张山峰最后说,凑齐五行本命物,是剑修之外所有练气士都梦寐以求的,但是不用刻意追求此事,因为太耗神仙钱,太讲求机缘。一般而言,有三件品相稍好的本命物就足够,一攻一守,还有一件辅助练气士汲取、藏聚灵气。天下中五境练气士大多如此,除非是那些地仙之流,才会追求更多。 陈平安听了张山峰所说,受益匪浅。 那只青色木盒里头,据说有某代龙虎山大天师,亲自篆刻而成的“彩衣国胭脂郡城隍显佑伯印”。陈平安从拿到法印,到今天为止,一次都不曾打开过青色木盒。他决定拿来作为临别赠礼,送给张山峰这位龙虎山未来的外姓天师。 胭脂郡城隍爷沈温无比重视的这一方法印,陈平安猜测极有可能是一件半仙兵。沈温亲口说过,以此印配合龙虎山嫡传的五雷正法,威力惊人。 当初法印被密封在城隍阁内,就能够阻挡胭脂郡城外那座巨大乱葬岗的煞气侵袭,绝非法宝可以达成,可见其品秩之高。 是否炼化那枚彩衣国胭脂郡城隍爷赠送的金色文胆,陈平安对此有些犹豫。 之所以犹豫,是因为陈平安当初在彩衣国一役中,得了一只绘有古榆国五岳真形图的白碗,能够造就古榆国的五色社稷土,他听从了徐远霞的建议,在青蚨坊没有将其售卖出去。陈平安在思考是否以那只每年盈利“五枚雪花钱”的白碗,作为自己的五行之土本命物的过程中想到,如今大骊铁骑的南下势头,完全就是势如破竹,北有自己家乡的披云山北岳正神魏檗,南边貌似是范峻茂坐镇大骊新南岳,一旦成真,以一洲之地作为王朝版图的大骊,五色土就会变得极其金贵,到时候大骊朝廷肯定会掌控得无比严密,如果陈平安现在就能够确定,南北之外其余三座山岳所在的地址,集齐分量足够的五色土,再找一件合适的承载器物,肯定收益极大。 但是这么做的难处在于尚不知三岳选址在何方,隐患则在于以此作为本命物,短期收益巨大,可是会与大骊国势起伏休戚相关,不过对于上五境之下的练气士,绝对是利大于弊,能让他们快速成为地仙。 这会儿陈平安喝着酒,想起了风雪之中的那拨大骊斥候,又想到了家乡泥瓶巷祖宅隔壁邻居宋集薪。 喝掉杯中最后一点桂花酿后,陈平安决定还是打消炼化五色社稷土的念头。 有了决断后,陈平安就不再有任何犹豫,那就准备炼化金色文胆!只是想要像在老龙城那样,占尽天时地利人和,难如登天。 陈平安站起身,来到窗口旁边,趴在窗栏上,怔怔出神。 这终究不似练拳,一遍一遍坚持不懈,总有一天能打完一百万拳。 徐远霞敲门而入,陈平安坐回桌旁,又拿了一只酒杯,两人对饮。 徐远霞也没聊什么正经事,只说希望有一天有书肆愿意版刻他的那本山水游记,面世后挣点私房钱。 陈平安便拿出几枚刻有密密麻麻文字的记载一路上所见所闻的翠绿竹简,比如老龙城桂花岛、山海龟那些巨大的仙家渡船和城池上空的云海,那座海上宗门的雨师神像,蛟龙沟附近力竭坠海的布雨老蛟,倒悬山灵芝斋里一幅幅画像上的剑仙,剑气长城的走马道,桐叶洲扶乩宗的喊天街,蜃景城外照屏峰的日出……递给徐远霞。两人喝着酒,讨论着竹简上那些见闻的细节,光阴流逝在酒水中。 就在隔壁屋内,年轻道士张山峰,收了坐忘吐纳,开始缓缓打拳。这套拳法与天下绝大多数拳法都不太一样,求慢不求快,不适合杀敌,大概只能拿来练拳养生,不过张山峰觉得最适合自己的朋友。 这套拳是他自创而成,如今还只是个雏形,拳理来自师父酒后醉话和他的自身感悟,就是不知道陈平安会不会嫌弃,愿不愿意学。 青鸾国京城,黄昏中,两位远道而来的青衫儒士,坐在路边摊子一张油垢颇多的小桌旁,桌上搁放一只竹筒,簇满了竹筷。 其中那位约莫而立之年的消瘦儒士,熟稔对方的脾性,所以郑重其事道:“周巨然,事先说好,我可吃不得辣。” 名为周巨然的年轻儒士笑道:“猴子,你就因为不吃辣,错过多少人间美食啊。” 被戏称为“猴子”的消瘦儒士,无奈摇头。 这一路行来,实在是让他走得心惊胆战,没办法,周巨然这家伙简直就是个惹祸精,此人心中的对错是非,总是比书院其他贤人更加模糊,不过好在大体上还能让自己接受。 此次青鸾国唐氏皇帝一意孤行,竟然要以佛道之辩的胜出一方,作为国教,地位高于儒家。如果不是他们观湖书院如今的注意力都被那位北俱芦洲的道家天君谢实牵扯,无暇顾及此地此事,就不是他侯正和周巨然一君子一贤人在青鸾国“四处游历”了,而是两人直奔皇宫,将那位唐氏皇帝训斥一番。 周巨然点了两份地方美食片儿川,一份加重辣,一份不辣,跟来自老龙城的“猴子”开吃起来。 在外喜欢自称周矩的年轻贤人,卷了一大筷子片儿川送到嘴里后,含糊不清道:“听先生说这次青鸾国的佛道之辩,有点别开生面。对外是说佛门道家各自派出十位高僧和真人,在皇宫那边吵架,比谁吵架本事更大,可真正决定胜负的,却是暗中专门请了云林姜氏的一位老人作为总裁官,再让两位地仙以掌观山河的神通,全程观察一位道士和一位僧人,还要天衣无缝地安排这两人在私底下辩论一番,看看佛法道法谁更高些,既要在佛经、道藏上分出胜负,还要比一比为人处世以及劝化之功,学问,修身,教化,刚好比拼三局。” 侯正皱了皱眉头,他是第一次听周巨然说起这个内幕,思量片刻后,眉头松开,道:“难怪山主并未如何动怒,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青鸾国此举,其实不全是坏事。” 周巨然会心一笑,拿筷子点了点对面儒士,赞道:“你侯正就这点最对我脾气,能够看得开,而且看得见好。” 侯正摇头不语。 周巨然问道:“老龙城出了那么大事情,你不回家看看?” 侯正仍是摇头:“去也无用。侯氏祖上传下的家风,本就剩下不多,风烛残年罢了,我这一去,不过是将灯芯火苗捻得更亮堂些,灭得更快,还不如这么半死不活吊着命。只能寄希望出现一位有担当的晚辈,到时候我可以帮衬一把。” 周巨然点了点头,道:“还是你想得周到。” 侯正苦笑道:“毕竟是生在那里长在那里,我能不多想一想吗?” 周巨然停下筷子,问道:“你吃饱了没?” 侯正看了眼对方面前空荡荡的大白碗,连汤水都没剩下,便不再理睬周巨然,埋头开吃。 周巨然哀叹一声,转头喊道:“掌柜的,再来一碗……记得少放些辣,你这家摊子的重辣,真是辣死个人不偿命啊。” 大街上走过郊游归来的幂篱妇人和妙龄女子,周巨然感叹道:“春游归来的美人,微微有汗香,加上那股子隐隐约约从山野湖泽带回的清香,真是香啊。” 侯正置若罔闻。 周巨然又说道:“不然我也加入这个局,干脆让青鸾国的佛道之辩,变成一场小小的三教之争?” 侯正这次回复极快,头也不抬,淡然道:“不行。” 周巨然一巴掌拍在桌上,喊道:“掌柜的,还要重辣!” 在书院贤人和君子对坐吃片儿川的摊子的不远处,有一座名声不显的白云观。比起青鸾国那些动辄千年、数百年悠久历史的古老道观,这座白云观,建成至今不过百余年,而京城的风水宝地,早就被那些“前辈”道观寺庙先到先得,给瓜分殆尽了。观主是个中年道士,在青鸾国寂寂无名,如果只是作为修行中人,更是不值一提,他连中五境练气士都不是。 豆腐块大小的白云观,不得不紧挨着一处闹哄哄的坊市,观内倒是还算有几棵古树,可就这么点勉强拿得出手的,又给白云观惹了大麻烦,附近坊市的稚童喜欢放纸鸢,经常缠挂在观内大树上,所以隔三岔五就会有妇人或汉子领着哭哭啼啼的自家孩子,在白云观外边骂完了街,再冲进道观,训斥那些畏畏缩缩的小道士,叫他们架梯爬树,取回断了线的纸鸢。 每当这时候,那个形容枯槁的中年观主都会从书斋里走出,但也只敢愁眉苦脸地偷偷站在远处,由着师弟或是自己弟子挡灾。 有一次白云观自家小道童偷偷跑出去,跟相熟的街坊孩子一起放纸鸢,不小心也给挂在了观内的树上,天人交战一番,实在心疼那只纸鸢,只好硬着头皮跟道观说了,结果总算给观主逮着了出气筒,打得差点屁股开花。不过当天小道童就笑开了花,原来是他的被窝里,不知怎么多出个早就眼馋许久的瓷娃娃,这让他与其他道童显摆了很久。 这会儿已是暮色沉沉,中年道士在小书斋内抬起头,长久地凝视那些书上文字,使得他眼睛微疼。 书斋四壁,其中两面到顶的书架子上,除了一整套浩如烟海的《道藏》,其实还夹杂有不少佛经和儒家经典。 这些典籍中年道士都已仔细看完,仅是这些年的读书心得就写了九十余万字小楷文稿。 别人修行,为轻王侯慢公卿,为证道长生不朽,为挣脱天地大牢笼,这个小道观的观主,却是为了能够多活几年,多看些书。 三教百家的圣贤书籍,都要看遍。 虽然陈平安一行人,当下算是借住在大泽帮的屋檐下,可是竺奉仙一次都未登门跟陈平安套近乎,只是观礼当天清晨,才招呼陈平安一起登山,去往山巅金桂观。 登山途中,竺奉仙与陈平安并肩而行,所聊之事,不过是青鸾国的风土人情。 到了金桂观门口,许伯瑞笑迎上来,将竺奉仙和陈平安两拨人,安排在道观收徒地点的前排相邻位置。 观主老神仙张果,最终收取了九名弟子,竺梓阳和刘清城毫无悬念地位列其中,其余七人,有两人是市井出身的姐弟,剩下五人都是青鸾、庆山和云霄三国的豪门世族子弟。 加上包括许伯瑞在内的原先三名弟子,观主张果就有了十二名嫡传弟子。 那个借伞给裴钱的小道童,如今成了九个后进同门的师兄,站在许伯瑞身后,高兴得合不拢嘴。他赶紧望向裴钱,却发现她根本就没看自己,小道童便有些失落。 道门仙师收徒仪式,用繁文缛节来形容都不为过,竟然耗时将近一个时辰。 观礼完毕,陈平安和竺奉仙、胭脂斋老妪这些各方势力的主事人,金桂观都赠送了一把价值不菲的桂枝柄油纸伞。 竺奉仙还要留在半山腰数天,毕竟竺梓阳刚刚成为金桂观张果的弟子,万一水土不服,或是待不惯,竺奉仙不放心就这么下山离去。 白白看了一场收徒礼,还白拿了一把桂枝伞,跟竺奉仙还有那位胭脂斋老妪分别告辞后,陈平安一行离开青要山,沿着僻静幽深的山林小径,继续赶路,去往那座大都督府。 黄色地牛加入队伍,裴钱坐在它的背脊上。 裴钱之前第一次提出要骑乘地牛,就结结实实挨了陈平安一记栗暴,可是地牛竟然没有拒绝,由着裴钱坐在背上。 比起藕花福地的画卷四人,张山峰和徐远霞知道更多的山上事,所以对此尤为惊奇。 又一旬过后,陈平安一行路过了一座三面环山的村庄,黄昏时分,炊烟袅袅,黑瓦白墙,俨然世外桃源。 陈平安他们沿着山脊小路走下去,到了村头,却发现言语不通。之后赶来的一个村里学塾先生,用生涩的宝瓶洲雅言与陈平安交流,陈平安才知道这个村子里的人凑巧几乎全部姓陈,世代习武走镖,但是按照祖训族规,不管多穷的门户,孩子都要上完四年学塾才能退学。 族长是一个古稀老人,身穿灰色长褂,脚踩布鞋,精神矍铄,健步如飞。按照那个学塾先生的说法,老族长在这方圆数百里,武艺精深,且德高望重,因为当年有闹市中拦马救稚童的壮举,所以有“陈牌坊”的美誉。老人一听陈平安也姓陈,极为高兴,盛情邀请他们去家中做客。本来已经吃完晚饭,老人又让家里再做了一大桌丰盛饭菜,自己则拎了一壶自酿的高粱酒,拉着陈平安喝酒。 老人虽然爱好喝酒,在酒桌上却不喜欢劝人喝酒,如此一来,陈平安反而喝得有些上头。最后他都不知道是怎么去的房间,大半夜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躺在一张古色古香的陌生大床上。陈平安掀开被子,穿了靴子推门而出,仰头望去,斗拱精美,便细细品味了一番。当初在藕花福地,跟国师种秋要了许多关于桥梁建造的工部书籍,其中有一部《营造法式》,陈平安翻阅最多,不单单是桥梁,也有介绍房屋、阁楼等建筑。 村子里的屋子多衔接在一起,故而廊道都极长,兄弟分家后却又毗邻。 陈平安走出那条廊道,沿着青石板路一直走到了一个水塘边,在那里站了一宿。 其实也没多想什么,就只是发呆而已。 第二天又盛情难却地被老族长挽留下来。 裴钱虽然不会讲当地的方言土话,可是依然跟一大帮同龄人玩在一起。陈平安去喊裴钱回来吃饭的时候,一帮孩子正在玩老鹰捉小鸡。 裴钱就要陈平安一起玩耍,陈平安笑着勾起双指,抬手做了个敲栗暴的手势。但最后实在拗不过裴钱的死缠烂打,陈平安只好当起了护鸡崽子的老母鸡,裴钱当那抓鸡崽的老鹰。可是裴钱哪里抓得到陈平安那一行最尾巴上的“鸡崽”,于是她就跟那个“鸡崽”换了个位置,继续玩。 全场就数裴钱笑得最大声。 炊烟袅袅,伴随着余晖。 张山峰站在远处,笑着招手,示意就等他们师徒二人上桌吃饭了。还有长辈们在自家门口,大声嚷嚷着自家孩子的名字。陈平安牵着裴钱的手,走向张山峰。孩子们也散去回家。 当三人走在巷弄之中时,前面突然出现了一个身材矮小的酒糟鼻子老道人,身穿一件黑色道袍,左右双袖各自绣有一条栩栩如生的鲜红火龙。 张山峰愣在当场。陈平安屏气凝神,如临大敌。裴钱只看了几眼,就赶紧撇过头不敢再看。 张山峰快步向前,疑惑道:“师父,你怎么来了?” 老人瞪眼道:“为师再不来抓你回山上修道,你是不是都快要在外面娶妻生子,开枝散叶了?” 张山峰转过头,对陈平安无奈一笑,大概意思应该是我师父就这德行,别太在意。 在张山峰转头之际,老人一眼看见了自己徒弟被本命飞剑刺透的肩头,随即一跺脚,勃然大怒道:“谁敢伤你?报上名字,为师……这就去扎他的草人!” 张山峰伸出手掌抹了一把脸,摊上这么个师父,实在是没脸见陈平安。 陈平安脸色肃穆,向这位来自北俱芦洲的老道士,抱拳致礼。 身为龙虎山外姓天师的火龙老真人,对陈平安点点头,以心湖涟漪对他直截了当道:“小子,你这长生桥是给人毁了,又在重建吧?有些坎坷啊。不过你当下五行之水的本命物炼化得真是仙气十足。嗯,不错不错。” 老真人重新望向张山峰,要他伸出手掌,自己则双指并拢在张山峰的手心凌空画符,符成之后,随手一挥袖,金光闪烁,转瞬即逝,然后那把本该暂放于大都督府的真武剑以及徐远霞的那把短刀,凭空掉落下来。 张山峰毫不惊讶,伸手接住了真武剑和短刀,不忘转头对陈平安解释道:“我师父修为不高,别的不会,可是这种旁门左道的小把戏,还是十分擅长的。” 老真人抚须而笑,满脸得意,给关门弟子这么揭短,竟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陈平安看了眼张山峰,再看了眼双袖绣火龙的老道士,总觉得张山峰是不是灯下黑,对师父误解太深。 老真人以脚尖在地上看似胡乱地“鬼画符”一通,青石板上了无痕迹,然后却要张山峰站在其中,张山峰欲言又止,老真人以毋庸置疑的语气说道:“为师要带你去一趟龙虎山。” 张山峰走入那张仿佛并不存在的“符箓”之中,将手中短刀抛给陈平安,苦笑道:“帮我跟徐大哥道一声歉,太过匆忙,只能不告而别了。” 陈平安接过了徐远霞的短刀,记起一事,赶紧从方寸物当中取出青色木盒,抛给张山峰,道:“里面是彩衣国胭脂郡城隍阁的一方法印,送你了,最好配合五雷正法使用。” 张山峰见木盒古旧,好像很普通,便放心收入怀中。 老真人猛然眯眼,又瞬间恢复正常,对陈平安笑道:“你提个要求,我数十下,过时不候。”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那就劳烦老真人,好好传授张山峰一些高深道法,恳请老真人稍稍……用点心啊。” 老真人爽朗大笑,伸手点了点陈平安,啧啧道:“好小子,拐着弯骂人呢。” 老真人伸手抓住张山峰,两人身形一闪而逝,陈平安发现巷弄四周的稀薄灵气,没有丝毫动静。 陈平安陷入沉思,裴钱扯了扯他的袖口,问道:“怎么办?” 陈平安回过神,笑道:“吃饭去。” 陈平安到了陈氏族长的饭桌那边,坐在张山峰的座位上,跟徐远霞简略说了刚才的经过。大髯游侠儿沙场行伍出身,莫说是离别一事,便是生死都是见惯了的,没有太多感伤。陈平安陪着徐远霞喝起酒来。 进屋上桌前,陈平安手里就拎了两壶桂花酿,给了陈氏族长一壶,与徐远霞对饮一壶。这位陈氏族长喝了一辈子自酿的高粱烧,对酒的印象,大概就是烫喉咙、烧肚肠,又是直爽性子,便让身边的学塾先生以宝瓶洲雅言与陈平安说,这酒应该很贵,就是口感软绵,不够劲,差了些味道,村子里的女子来喝倒是刚好。陈平安听了后只是笑笑,徐远霞却差点一口呛死。桂花酿何其金贵,是真真正正能够让凡夫俗子延年益寿的仙家酒水,这一小壶酒,全村高粱烧加起来都买不起! 吃过了饭,陈平安趁着和徐远霞绕着静谧村子散步之际,又将火龙真人带走张山峰的经过详细说了,并将那把短刀交给徐远霞。徐远霞一边收起了短刀,一边大为惊讶道:“练气士的缩地成寸,本就是脱胎于道家罡步,张山峰是龙虎山外姓道士,师父精通此术,并不奇怪,归根结底还是自家功夫嘛,关键就看一次神通能够离去多远,一次几十丈跟数十里,两者自然是云泥之别。可要说能够脚下画符之后,带着人一起离开,闻所未闻。”徐远霞继续道:“这也就罢了,可是在张山峰手心画符,就能够从千里之外取来真武剑和短刀,又是什么术法?” 陈平安感慨道:“不知道啊。” 徐远霞笑道:“不管如何,都是好事。不过这小子不厚道,有个神通广大的师父,竟然藏着掖着,害我一直以为他是北俱芦洲不入流的山上门派的外门弟子,毕竟所谓的龙虎山天师,泛滥成灾,骗子居多。难为我这一路走得忧心忡忡,几次试探询问,想要确定他是不是进了个坑人钱财的门派,万一真拜了个半桶水的骗子做师父,就早早回头,干脆就不要返回北俱芦洲了。亏得刚才我不在场,不然还不得把眼珠子瞪出来?” 陈平安笑得有些幸灾乐祸。 徐远霞犹豫了一下,两人沿着池塘的青石板路缓缓而行,陈平安说道:“徐大哥有话直说,我们还客气个什么。” 徐远霞便说道:“这趟青鸾国之行,一开始是张山峰陪着我送那罐袍泽骨灰,后来是我陪着张山峰看水陆法会和罗天大醮,如今张山峰已经跟他师父去那中土神洲的天师府,我便有些想家了。” 陈平安微笑道:“那就早点回去。” 徐远霞停下脚步,伸出手,摩挲着络腮胡子,道:“在外面浪荡了这么多年,除了定期寄回兵饷银子和书信,不知道家乡那边变成什么样子了。” 陈平安轻声问道:“我陪你一起去?你要是觉得魏羡四人不适合去,那我就只带着裴钱陪你回去一趟,让魏羡他们去青鸾国京城先逛着。” 徐远霞笑着摆手道:“你又不是个如花似玉的娘们,稀罕你陪我返乡?你按照既定路线走就是了,不用为我打乱计划。” 陈平安笑道:“我本来就没个计划。怎么,在你家乡,有见不得人的事情?怕我看穿你的老底?” 徐远霞叹息一声,蹲在池塘边,用短刀刀柄轻轻敲击青石板,道:“我家境还算殷实,勉强能算是个地方望族。早年有桩亲事,离乡之前,我偷偷看过那个姑娘一眼,还蛮俊俏,其实是喜欢的,当时心气高,就觉得三五年就能闯出大名堂来,到时候风风光光迎娶了她便是,不承想一不留神,就在外面混了十多年。” 陈平安蹲在徐远霞身边,安慰道:“徐大哥你是实打实的五境武夫,又熟谙战阵,在家乡那边,就算在朝廷谋个将军都不难吧。” 徐远霞点头道:“是不难。”徐远霞喟叹道:“近乡情怯啊,只是这么想一想,就心里犯怵,年轻那会儿沙场搏命,都不曾这般愁肠百结。” 陈平安想了想,既然徐远霞更希望独自一人回乡,自有其理由,就轻声说道:“我接下来要去书简湖青峡岛,找一个名叫顾璨的孩子,他早年跟我一起住在泥瓶巷,如今的师父是截江真君刘志茂。如果顺利的话,之后我就会去大隋书院,找几个同样是从家乡走出去的孩子。徐大哥,回了家乡,你如果有事情,自己一个人不太容易解决,别忘记你还有两个江湖上认识的好朋友,既然张山峰如今不好找,那就找我陈平安嘛。只是可能麻烦些,需要同时寄出两封信,省得我错过。” 徐远霞拍了拍陈平安肩膀,然后指了指两人眼前的水塘,道:“我家乡那边,就是这么个水塘,都谈不上什么江湖不江湖的,一个五境武夫,还带着两把品相不错的神兵利器,足够我耍威风了,便是一国封疆大吏见着了我,一样要把我奉为座上宾。你以为人人都是你陈平安?” 陈平安把养剑葫芦递给徐远霞,小声道:“喝喝这里面的酒,这才是真正的好酒。你要是爱喝,酒拿走,酒壶当然得留下。” 徐远霞将信将疑,喝了口以元婴境老蛟那颗金丹小炼而成的药酒,瞬间满脸涨红,体内一口纯粹真气跌宕起伏,冲荡沿途气府窍穴,如巨浪拍打石崖。徐远霞赶紧运气调息,好不容易才消化了那股子冲劲,打了个酒嗝,吐出一口积郁已久、始终无法纯粹的浊气,抹了一把嘴,眼神熠熠,赞道:“这酒,武夫喝上一口,真是绝了!” 陈平安没有急着拿回养剑葫芦,双臂抱胸,笑道:“你以为人人都是徐远霞?喝得着这只酒壶里的小炼酒?” 徐远霞哈哈大笑,不与陈平安客气,又喝了一大口药酒,帮助洗涤清除自身纯粹真气里边的混杂浊气,最后意犹未尽,再喝了第三口,干脆盘腿久久坐定如老僧,睁眼后将酒壶递还陈平安,道:“行了,事不过三,三口足矣,再喝就是过犹不及了,武夫底子打得不行,承受不住这种好东西,不过这辈子总算有了点念想,奢望一下六境武夫的光景。咱们事先说好,等我破开五境最后的瓶颈,到时候再跟你讨酒喝。” 陈平安疑惑道:“那就把酒水拿去啊,还能省去跟我打招呼讨要的麻烦。” 虽说陈平安需要小炼药酒温养体魄神魂,不过如今他的武道修行已经步入正轨,不喝药酒只是修为攀升迟缓而已,对于徐远霞而言,这壶千金难买的药酒,意义非凡。宝瓶洲除了大骊王朝之外的小国武夫,五境与六境一境之差,待遇会有云泥之别。偏居一隅的小国,说不定七境武夫就能影响一国武运,那么有望跻身七境的六境武夫,自然会是小国君王心中的珍宝,奇货可居。 徐远霞看了一眼陈平安,道:“这等药酒,喝了精进修为,且无后遗症,当然是一等一的好东西,但是对于破境武夫的打磨心境一事,未必是好事,有了药酒,难免心存侥幸,以后练拳之时,手上不曾懈怠,心境却松懈了,拳理自然就松垮。陈平安,你以为天底下的武夫,境界修为近在咫尺,分明喝一口就能涨一点,却真能忍住滴酒不沾?”徐远霞望向远方,感慨道:“哪怕明知道最终会阻碍破境契机,可我徐远霞自认平时忍不住。再说了,酒鬼嘛,酒瘾上头,还管什么瓶颈不瓶颈的,喝了再说。” 关于修行路上的心境坚定一事,徐远霞自认不如张山峰,更不如陈平安。 陈平安点点头,笑道:“那就等徐大哥跻身了六境,我再送给你,当庆功酒来喝。” 徐远霞突然说道:“你这次北去,如果有机会路过彩衣国、梳水国,别忘了看一看宋老剑圣、胭脂郡那对孩子,当然还有当初那座鬼宅中的夫妇。” 陈平安笑道:“这是当然。我还要回请宋老前辈一顿火锅,再看看那对孩子修行顺不顺利,最后还要去那栋老宅,尝一尝老婆婆的笋干炖肉。” 徐远霞哈哈大笑,对嘛,陈平安还是当年那个陈平安。他再次拍了拍陈平安的肩头,手上力道有点大,豪迈道:“陈平安,你和张山峰都要好好混,以后有了出息和名声,让我在家乡那边都听得到,到时候我好跟人吹牛,让无数人哭着喊着请我徐远霞喝酒,与他们说你们两个的故事。” 陈平安抱拳打趣道:“徐大哥,借你吉言啊。” 徐远霞站起身,大笑道:“行了,之前胡乱晃荡不觉得有什么,这一惦念起家乡,就跟肚子里酒虫造反,不喝上一口就难受得要死。哈哈,家乡便是那坛老酒了,这就行去喝去!” 陈平安跟着起身,道:“那我陪你去住处拿行李,再送你走一程。” 徐远霞瞪眼道:“别婆婆妈妈的,这一点你要学张山峰,说走就走,多爽利。” 陈平安白眼道:“就他?这会儿没哭就算有出息了,不如咱们赌一赌?” 徐远霞揉了揉下巴,坏笑道:“那我赌张山峰偷偷一个人,背着他师父哭惨了。” 陈平安也揉了揉下巴,一样笑道:“咱俩这叫英雄所见略同?” 徐远霞笑着大步离去,突然想起大晚上,说不定村庄里的妇孺已经休息了,便收了声,背对着陈平安,挥手作别,毫不拖泥带水。 陈平安站在原地,有些离愁。 约莫两炷香后,裴钱迷迷糊糊跑过来,找到了陈平安。夜间奔跑于黑漆漆的大小巷弄,有些吓人,所以她额头上便贴着那张黄纸符箓,一见陈平安便好奇地问道:“大胡子叔叔怎么跑路了?是不是欠了师父的钱还不起,没脸见人,才要大半夜溜走?” 一想到可能是这个原因,裴钱就有些糟心,狠狠一跺脚,以拳击掌,恼火道:“这个穷鬼大胡子,也真是不仗义,没钱还债,可以私底下跟我借啊,我又不会跟师父泄露他这种丢人的事。” 裴钱虽然觉得陈平安在遇到本事不高的年轻道士,以及嗓门极大的大胡子后,这一路就走得特别开心,仿佛比挣了许多钱都要高兴,可转念一想,其实从在山坳遇到那头黄色地牛开始,自家师父一直赔钱来着,这不先前就送了张山峰一只青色木盒,好像一方什么法印?然后就是请徐远霞喝好酒。可是从老龙城到蜂尾渡,师父哪里舍得每天拿出桂花酿和水井仙人酿? 好像结交江湖朋友,么(没)得意思啊,从头到尾尽贴钱了。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你这位大胡子叔叔,只是想家了而已。以后我们可以找他去,哪天你自个儿闯荡江湖,一样可以找他,到时候你也应该可以喝酒了,记得带上些好酒。” 裴钱摇头道:“江湖险恶,酒水太贵,我决定不闯荡江湖了。” 陈平安拧着她的耳朵,佯装生气道:“小小年纪,跟我说江湖险恶?” 裴钱踮起脚尖,求饶道:“老魏和大胡子叔叔都这么讲,我就是觉着特别像江湖好汉,所以随便说说的。” 陈平安松开手,笑道:“六步走桩,回去睡觉。” 裴钱如今走桩已经有模有样了,只是剑炉立桩依旧不得其神。至于那个天地桩,裴钱倒是很想学,就是学不会,因为目前连架子都撑不起来。 一夜无事。 山村鸡鸣极早,陈平安起床后,没有出门散步,因为再过两刻钟,这个村子里的习武之人就会聚众演武。这是村子里的惯例了,早晚两次,年复一年,雷打不动,只要是男子,无论青壮还是少年,皆是如此,便是女子想要参与其中,一样没有忌讳。 毕竟走镖一事,没有一身扎实武艺,挣不来一块金字招牌,而按照学塾先生的说法,陈氏子弟行镖走江湖,靠着族长“陈牌坊”的名号,在青鸾国还是很有威望的。 陈平安昨天路过陈氏家族的演武场,没有像藕花福地旁观武馆习武那样做,而是径直快步离开。不但如此,他还跟画卷四人打过招呼,尤其是卢白象和隋右边,最好不要携带兵器在村庄走动。 入乡随俗。 今晨一行聚在一起吃过早饭,就要离开村子,陈平安打算去趟青鸾国京城,见识那场唐氏皇帝倾力举办的佛道之辩再离开。青鸾国除了三国接壤的蜂尾渡,在东边国境线上还有座仙家渡口,据说比蜂尾渡还要稍大。先前在蜂尾渡,得知如今宝瓶洲中部大乱,山上山下都不安生,许多去往那边的渡船都已经暂时停滞,而且书简湖上没有渡口,而临近书简湖的两座渡口,分别在一国京师重地和一座山上门派,当下都遭了灾,给大骊铁骑踩踏得鲜血四溅,所以陈平安就想去东边渡口碰碰运气,不然想要走去书简湖,路途实在是太过遥远。 众人围桌喝粥的时候,先后转头望向了屋外边的天井院落,一抹雪白身影从廊道阴影处飘出,站定后,那人笑容灿烂。 是一个白衣神仙少年郎,比起陈平安,更有仙气。 裴钱怔怔看着那位不速之客,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就拿出了宝塔镇妖符,赶紧贴在自己额头。 陈平安放下筷子,叹了口气。 画卷四人都有些神色疑惑,此人除了衣饰容貌出彩之外,看不出修为深浅,就连是山上神仙还是纯粹武夫,都不好说。越是如此,四人心中越是没底。 陈平安站起身,来到门槛附近停步,问道:“你怎么来了?” 那白衣少年热泪盈眶,嘴唇颤抖,向陈平安一冲而来,似乎想要一把抱住陈平安,诉一诉离别之苦,嘴里哭喊道:“学生救驾来迟,让先生受了这么多冤枉,弟子崔东山百死难赎……啊……” 陈平安直接一脚将那恶心人的“弟子”踢出去。 裴钱瞪大眼睛,这家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敢情是要跟自己抢师父来了? 白衣少年在空中旋转无数圈,双袖飘荡,漂亮得像一团被仙人伸手推开的白云。 崔东山站定后,抹着眼泪,又小跑而来,嘴里念叨:“先生这一路风餐露宿,远游天下何止百万里,辛苦了,太辛苦了。学生无法陪伴左右,为先生解忧一二,该死,真是该死啊。” 卢白象心中了然,记得陈平安说过自己有位“不记名”弟子,在大隋山崖书院求学,会下棋,有机会可以切磋切磋。 陈平安转身坐回长凳。 额头还贴着黄纸符箓的裴钱犹豫了一下,将自己的位置空了出来,坐在隋右边身旁。 崔东山大步跨过门槛,却没有坐在陈平安身边,先是自个儿去灶房找了碗筷,然后跟卢白象坐在一条长凳上,刚要去夹一块下粥用的腐乳,蓦然放下筷子,又哀号道:“学生心痛得无法下筷啊。” 除了陈平安,其余的人面面相觑。 陈平安开门见山问道:“是循着我寄给李宝瓶那封信上的内容,追过来了?可是你来青鸾国做什么,反正我也要去山崖书院找你们的。是为了这场佛道之辩?” 崔东山破涕为笑道:“鸡崽儿互啄争食,有啥看头,我怕一不小心……”在众人眼中,口气极大的少年神仙突然甩了自己一耳光,骂道:“不吹牛会死啊。” 之后陈平安没问什么,崔东山便只是下筷如飞,没少吃。 饭后朱敛和裴钱收拾桌子,崔东山询问佝偻老人要不要帮忙,朱敛客气地说不用,崔东山“哦”了一声,就跟着陈平安离开屋子,往天井院落潇洒行去。 卢白象冲他的背影问道:“稍后得闲的时候,能否与你手谈一局?” 崔东山头也没转,摆摆手,道:“不会下。” 等这个白衣少年离开视野,众人便不约而同感到如释重负。 朱敛站在灶房门口,搓手擦拭水渍,望向坐在台阶上的魏羡,笑问道:“怎么讲?” 魏羡淡然道:“察见渊鱼者。” 卢白象则问隋右边道:“你觉得此人是觉得我没资格与他手谈,还是生怕自己献丑?” 隋右边答非所问,道:“这副皮囊,有些古怪。” 裴钱在正屋门口那边探头探脑,好像还要躲着那个白衣飘飘的俊美少年郎,生怕眨眼工夫他从廊道那边又跑出来,看来是真的很害怕此人。 不过一顿饭的工夫,就让裴钱将这个崔东山视为洪水猛兽了。 陈平安带着崔东山在村子里的巷弄散步,崔东山老老实实跟在陈平安身后。两堵高耸墙壁之间的微暗巷弄,地上都是一块块光滑如镜面的青石板,先生和学生二人,就像两只白雀。 崔东山加快脚步,与陈平安并肩而行,一手负后,一手拍打墙面,轻声道:“听说先生得了飞升境大修士杜懋的一副阳神身外身?这可是相当于仙人境修士的体魄,坚韧程度,足以媲美九境武夫,更别提这副仙人遗蜕,早就给杜懋打造经营得类似一座小洞天福地,谁能够鸠占鹊巢,谁就走上了一条必然跻身上五境的大道坦途。” 陈平安问道:“听说?你听谁说的?” 崔东山微笑道:“山人自有妙计,弟子自有门路。” 陈平安径直问道:“你想要这具仙人遗蜕?” 崔东山神色复杂,摇头道:“我当下这副皮囊,本就是上古遗留的仙人遗蜕,而且是古蜀之地的某种蛟龙身躯,比起杜懋这副阳神之身,珍稀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谁瞧见了不眼馋心动?若是先生可怜学生,大手一挥,将仙人遗蜕赠予学生,学生定当感激涕零,给先生做牛做马……” 陈平安问道:“上哪里去找配得上一副仙人遗蜕的强大阴物?古代战场遗址的英灵?还是一些京观乱葬岗的鬼帅鬼王之流?” 崔东山嬉皮笑脸道:“原来先生对于鸠占鹊巢一事,颇为熟稔。但是学生有个不好的消息要告诉先生,无数阴兵阴将徘徊不去的古战场也好,埋葬几万几十万枉死之人的乱葬岗也罢,孕育出来的玩意儿,还是太小,若说修为,撑死了就是元婴鬼物,根本压不住仙人遗蜕,一进去,就是一口油锅、一座水牢,两者相互侵蚀,一个都落不到好。所以归根结底,还是要靠先生的脸面和手气,找到天生根骨坚韧、骨头极硬的阴物,至于阴物鬼魅的境界高低,反而不重要。” 陈平安默默记在心里,然后说道:“我们马上要动身去往青鸾国京城,途中有可能路过一座大都督府,未必会登门拜访,但是对方有可能会主动找上门来,这些先与你说清楚。” 崔东山双手作揖道:“任凭先生安排,学生没有意见。” 离开村子后的半旬光阴,上山下水,崔东山除了跟陈平安说些马屁话,与裴钱和画卷四人都无交集,几无言语。 除了那日露面时的不同寻常,此后崔东山的表现,实在是碌碌无为,平庸至极,就像是只多出个终日游手好闲的跟班而已。卢白象和隋右边对弈之时,他凑都不凑过去,裴钱使出那套疯魔剑法的时候,他看也不看,朱敛点火煮饭的时候,他也从不帮忙。一天到晚,只是屁颠屁颠跟在陈平安身边。 这天他们到了一座小县城,城里有文武庙,只是文庙香火黯淡,武庙香火鼎盛,说是能够保佑人发财,极其灵验,如此一来,香火怎么会不旺? 文武庙不似地方上其他祠庙,一般都是夜不闭门,当天在县城歇脚的陈平安,就在夜色里带着崔东山往文武庙行去,让画卷四人留在客栈护着裴钱。 两人先去了文庙,这里祭祀供奉着一位青鸾国历史上谥号文贞公的文臣,曾经在当地州郡为官,造福一方。不光是这里,附近的大小文庙,往往都是供奉此人。 之所以在夜间拜访文庙,因为陈平安先前在远处山脊,俯瞰县城,依稀发现城内有两处地方的上空乌云密布,煞气升腾,然后缓缓弥漫县城四方。同时察觉到异样的崔东山随口点破其中的天机:“是文武庙遭了毒手,给修士当作强行转运、窃取某人福禄的过河桥。若是天生有些许修行资质的城内百姓,说不定要么最近去烧香的时候,能够在某个瞬间瞧见文武圣人的神像流淌血泪,要么在晚上睡梦中,已经被两尊神祇托梦警示。” 只是陈平安和崔东山去了文庙后,除了阴气稍浓,神祇并无显灵迹象,死气沉沉,只是一尊香火寥寥的泥塑神像而已。 离开的时候,崔东山笑着解释道:“咱们毕竟是外人,从来不曾在文庙上过香,这尊地方神祇本就灵性孱弱,已经日薄西山,便是想要现身,与我们对话都难,而且对我们又心存怀疑,还不如躲起来等死,总好过离开了金身,万一给心怀不轨的练气士抓住,以拘魂敕神的手法束缚起来,那就是自投罗网,下场说不定比金身被毁还要惨。” 到了武庙那边,陈平安心一紧。白天闹哄哄的武庙在入夜后,就安静许多,虽然庙内当下已无一炷点燃之香,可陈平安定睛望去,依旧是香火袅袅的旺盛气象,只是其中却透着一股瘆人的阴冷气息。烈火烹油,非长久之计。不仅如此,陈平安从大香炉里捻出的一截残余香火,很快在指尖化作灰烬,并散发出一股微微的腥臭气息。 崔东山早已径直跨入大殿门槛,双手负后,仔细凝视着那尊身高一丈的神像金身。到底是小小县城武庙所奉,没那么多金箔来装点门面,所以泥塑神像就不会太高。这会儿深陷泥泞的这尊神灵正处于沉睡之中,要么是在给当地百姓、父母官托梦,要么是在辛苦应付那些来路不正的香火浸染。 崔东山在陈平安走入大殿后,伸手一挥袖,微笑道:“先生可以借此机会,看看这世间武运的显化。” 话音刚落,陈平安就在心湖当中,听到“叮咚”一声,仰头望去,从高处滴落一粒金色水滴,最终坠入神像脚下的那个香炉当中,涟漪阵阵。 只是陈平安苦等半天,再无金色水滴从天而降。 崔东山嗤笑道:“这就是青鸾国唐氏的一国武运了,若是早年的卢氏王朝,任何一座武庙内,便都会是一粒粒水滴坠落,几乎连绵成线的景象。这与神祇神位高低并无关系,只跟一国国祚长短、武运厚薄挂钩。寻常练气士,任你是地仙之流,仍是看不见此景象,我不过是知晓些上古秘术,又跟药铺老神君学了几手关于神道香火的能耐,才能够让其显化。至于先生之前游历过的梳水国、彩衣国之流,还不如这约莫一炷香内一滴香火金液的青鸾国,说不定两三炷香才能凝聚出一滴。” 果然在陈平安静等了一炷香工夫后,又有象征武运的香火金液像水滴坠下。 陈平安有些恍然,当初在老龙城,剑灵说裴钱是“武运坯子”,当时是陈平安第一次听说这个称呼。 联系崔东山今夜的说法,就有些清晰了,想来与埋河水神娘娘一眼看出每月精粹香火有几钱几两,山上仙家洞府多有灵草仙树用以帮助显化查看山水气运的多寡,有异曲同工之妙。 陈平安笑道:“你是不是在等我问大骊武庙又是如何?” 崔东山拱手抱拳,低头笑道:“先生世事洞明,此次出门远游不过短短数年,就有如此心性,不愧是天纵英才,神人也。” 陈平安看了崔东山一眼,犹豫了一下,仍是问道:“拥有女子武神的中土神洲大端王朝,武庙气象,岂不是比于禄所在故国,更加壮观?” 崔东山哈哈大笑,道:“这是自然,不然皑皑洲财神爷刘氏,怎么愿意押注大端王朝?除了诸子百家当中的商家、纵横家,其实还有不少学问道统选择了大端王朝。” 崔东山随即有些遗憾,叹道:“除了这‘地方武庙,滴水观运’一事,其实在一国京城的那座正宗武庙,还可以观看更多,甚至可以看到因为某人而发生的增减、起伏。” 崔东山走到武庙门槛上坐着,抬头望向那尊处境不妙、光彩晦暗的武将神像,感慨道:“早年听闻大端王朝,冒出了一个武运吓人的少年,他被师父带回,加入大端王朝的籍贯当日,本就已经很夸张的各地武庙气象,直接从河水变成了一条大瀑布,宛如水潭的香炉,溅起无数武运水珠,以至于轰隆隆作响,只要是神灵,在庙外远处都听得到那份惊人动静。” 陈平安笑道:“那人名叫曹慈,我在剑气长城见过,还跟他打了三场架,都输了,我输得心服口服。希望以后不要被他拉开太大距离,能有机会再打三场。” 崔东山看着神色从容、笑意真诚的陈平安,伸出大拇指,由衷赞叹道:“先生厉害,志向高远……”这句马屁话说得最不奉承人,若是画卷四人在场,说不定还会觉得崔东山明褒暗贬,可陈平安心知肚明,这应该是崔东山最实心实意的一句话了。 崔东山哀叹一声,满脸惋惜,道:“先生与此人同处一个时代,亏大了。” 陈平安走向大门口,崔东山站起身,两人一起跨出门槛,陈平安突然说道:“是国师崔瀺察觉到了大骊武庙的武运变化,所以要你来当说客,因为怕我带着魏羡四人,转投别国籍贯,比如大隋?” 崔东山这次没有溜须拍马,只是“嗯”了一声,道:“老神君那边得了消息,知道你要开始修行了,需要炼化本命物,咱们那位老国师大人,就提出了一笔买卖,只要先生让魏羡等四人加入大骊籍贯,大骊王朝可以告知先生宝瓶洲最终五岳选址,现在就可以为先生预定五色土,每一岳拿出十斤,足够先生炼化两次本命物了。” 不等陈平安拒绝或是答应,崔东山就解释道:“五岳土壤,如今除了魏檗坐镇的北岳披云山已经名正言顺,范峻茂的南岳还只是苗头,其余中东西三岳,大骊宋氏虽早有意向,可最近十几二十年里,未必能够顺利敕封。但是先生不用担心这些,这反而是好事,如此炼化难度就会小了,而且先生如今刚刚修行,并不需要太高品秩的本命物,等到五岳全部得到大骊朝廷和儒家某座中土神洲学宫的认可,并与一洲气运稳固牵连,那时候先生的本命物就会随之品秩高涨。” 两人走在夜幕沉沉的大街上,陈平安问道:“这是国师崔瀺要跟我做这笔买卖,那你崔东山觉得怎样?” 崔东山停下脚步:“先生信得过我?” 陈平安摇头道:“信不过,但是假话我也想听一听。” 崔东山哑然失笑,思量片刻,道:“那先生就姑且听我些假话。在学生看来,那四人入了大骊籍贯,于先生来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不妨就拿这个跟大骊宋氏开价,各十斤的五色土壤先拿来。至于先生自己会不会更换籍贯,从大骊变成大隋,或是其他乱七八糟的地方籍贯,等到大骊五岳获得宝瓶洲正统名分的那天,再做定夺不迟。在此期间,是否炼化五行之土的本命物,先生做与不做,都不耽误先拿了好处,落袋为安嘛。” 陈平安默不作声,继续向前。 走出数步后,发现崔东山依旧停在原地,陈平安回头望去,崔东山笑呵呵道:“今夜学生就捋一捋文武庙的变故。若是邪修魔头作祟,学生就替天行道了,为先生挣得一桩小小阴德。若是一方山水教化不善,致使当地百姓自作孽,希望先生容学生袖手旁观,由得这里香火自生自灭。” 陈平安点点头,道:“可以。”陈平安转身离去,打算回客栈了。 崔东山突然喊道:“先生!” 陈平安转头,问道:“何事?” 崔东山义愤填膺道:“那四个蝼蚁一般的纯粹武夫,身为先生扈从,对先生如此大不敬,学生这些天恪守师徒本分,在旁边只能看不能说,看得痛心疾首啊!恳请先生准许学生从明儿起,好好教他们做人!” 陈平安笑问道:“你打算怎么教?” 崔东山站在武庙大门口台阶下,大义凛然道:“自然是遵循先生学问,以理服人,以德服人。” 陈平安不再搭理崔东山,径直赶回客栈,回去路上,一直在思考崔东山到底为何会突然离开大隋山崖书院,来到此地。 杜懋那具令人垂涎的仙人遗蜕,老国师崔瀺提出的籍贯买卖,以及青鸾国京城这场暗流涌动的佛道之辩,陈平安总觉得这些皆是崔东山此行的目的,但又不是最主要的目的。 身后远处,崔东山转身拾级而上,打着哈欠,重返武庙。 第96章 棋盘上 陈平安返回客栈,发现不仅裴钱没睡,额头贴着符箓正在吹着玩,而且画卷四人齐聚一屋,同样在等着文武庙之行的结果。 陈平安有些奇怪,他们一行从桐叶洲中部走到宝瓶洲东南的青鸾国,生死大战都经历了那么多场,照理说不该对这个小小县城的文武庙感兴趣,即便小地方有那么一阵妖风妖雨,也注定掀不起大的波澜。陈平安很快便想明白了其中原因,极有可能今晚是自己的学生崔东山第一次“出手”,所以魏羡、隋右边他们都比较在意。 落座后,朱敛递上茶水,陈平安坦诚道:“确实是有人对文武庙动了手脚,崔东山会处理稳妥,不会耽搁明天的行程。” 隋右边的性子最为直来直往,直截了当问道:“这个崔东山,真是你的学生?” 陈平安摸了摸裴钱的脑袋,要她先去睡觉。裴钱却说睡不着,怕鬼,还说自己睡相不好,喜欢踢被子,到时候额头那张符箓被蹭掉了,鬼魅妖怪有了可乘之机,岂不是保护不了隋姐姐了? 关于符箓一事,陈平安对裴钱提及过一些规矩和忌讳,比如符箓既是跋山涉水的护身符,能够震慑邪祟,让一些末流山水神祇、鬼物心生敬畏,又是一盏明灯,容易引来某些不惧阳间罡风的厉鬼的觊觎与仇视。 陈平安便没有强求裴钱立即去隔壁睡觉,对隋右边道:“虽然一开始是崔东山死皮赖脸凑上来的,可如今他确实是我的学生。这一路上,你们应该大致了解了他的脾气,是个挺自负的人,只要你们不招惹他,崔东山就不太会主动设计你们。许多行走浩然天下的条条框框,例如先前我跟裴钱所说的欺山不欺水,入庙拜佛之时人多不必等,这些其实是当初我跟崔东山一起游历的时候,他跟我讲的。” 其实大概在少年皮囊的大骊国师眼中,从藕花福地走出的画卷四人,还不值得他动歪心思。只是这种大实话太伤人,陈平安就没好意思说。 重逢那天,崔东山开门见山,先说了杜懋那副仙人遗蜕一事,嘴上求着陈平安慷慨解囊,赠予自己,其实心里未必如何看重。 崔东山纠缠他陈平安,真正的视野所及,可能都不在他身上,在极其遥远的阴影中和帷幕后,是已逝的齐先生,是没了身躯体魄,画地为牢,与整座浩然天下“合道”的文圣老秀才,是已经飞升去了天外天,跟道老二掰手腕的阿良,是如今坐镇白玉京五城十二楼的道家掌教陆沉。 大骊建造那座仿制白玉京的剑楼,背后就已经有阴阳家和墨家的身影,而真武山和风雪庙作为宝瓶洲的兵家祖庭,尤其是前者,早就与大骊牵连颇深,加上最南端那座商贾繁荣的老龙城,三教之外诸子百家当中最有实力的,除了法家、纵横家尚未露面,大骊王朝其实已经获得一洲之外许多势力的青睐。 这才是大骊宋氏吞并宝瓶洲半壁江山的底气所在。 大骊铁骑,藩王宋长镜,是打江山的,而如何守江山,更考验大骊王朝的手腕和底蕴。 这些事情,是陈平安在藕花福地见过一段段历史岁月、一截截光阴长河后,自己琢磨出来的,离真相可能还有些差距,但是大方向应该不会有错。 大骊王朝南下这一整盘棋,牵涉到那么多复杂势力,而具体筹划、帮助大骊宋氏“万事俱备”之人,正是那个留在武庙的“白衣少年”。 如今回头来看,陈平安在宝瓶洲的游历,从北方的大隋和藩属黄庭国,到中部的彩衣国、古榆国和梳水国,再到最南边的老龙城,每一步,其实都落在了国师崔瀺的棋盘中,从始至终就没有走出过棋局,只是崔瀺和崔东山这魂魄分离、各披皮囊的一老一少两国师,没有搭理他陈平安而已。 卢白象笑问道:“这位崔先生,是一位修为高深、返璞归真的修道之人?”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能说道:“曾经是正儿八经的儒家门生,家乡在宝瓶洲,后来去中土神洲求学,以前修为境界……比较高,不过后来跌过境界,如今是练气士第几境,我看不出来,也没有问他。” 朱敛笑眯眯道:“之前听闻少爷说那世间大修士,体魄坚韧,丝毫不输炼神三境的纯粹武夫,不晓得这位少年面相的山上神仙,拳法如何?若是有法宝傍身,不知能否破得了魏羡的那副甘露甲?” 陈平安笑道:“丑话说在前面,你们谁愿意去试探崔东山,我肯定不拦着,只不过后果自负。” 裴钱小声道:“我可不敢跟他争开山大弟子,以后就喊他大师兄好了。” 话音未落,崔东山推门而入,气呼呼道:“小妮子,你咋背后骂人?谁是你大师兄,你才是大师兄,好好说话!” 崔东山莫名其妙的兴师问罪,吓得裴钱脸色发白。 陈平安问道:“武庙那边?” 崔东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笑道:“已经摆平了,文武庙和幕后主使,我都见过了,双方都算好商量,学生我与他们摆事实讲道理嘛。若非着急赶回来给先生通风报信,说不定这会儿文武两庙的老爷都要拉上土地公,拿些深埋地底的陈酿美酒,与我把盏言欢到天明呢。” 陈平安疑惑道:“是谁在捣鬼?” 崔东山笑道:“是当地土财主惜命,想要多活个二三十年,恰好家里有子孙在青鸾国一个仙家门派修行,好的不学坏的学,学了些歪门邪道的皮毛,就想要擅自更改命数,以祸害一地气数作为代价,转为个人的阳寿增长,以及阴宅的风水提升,自然就与当地文武两庙起了争执。仙家门派里头那些个年纪轻轻的所谓天之骄子,脾气都不太好,一不做二不休,那个年轻修士差点连金身都想要一并夺了。据说如今青鸾国、庆山国一带,甚至整个宝瓶洲东南方的山水淫祠神祇,给各国朝廷打杀得差不多了,金身碎片却仍是供不应求。文武两庙若是香火出了问题,当地修士出手,吃相是难看了些,可好歹不至于被书院贤人追究死罪。若是年轻修士的背后靠山运作得当,直接就在青鸾国御书房了结此事,消息都传不到观湖书院那里……” 听到这里,陈平安心情沉重,喝了口小炼药酒。 崔东山神色如常,好似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家先生的异样,满脸笑意继续说道:“山水神祇,各有各的缘法,也有自己的善恶之报,不过是提前一些而已。等到将来大骊王朝真正吞并了一洲之地,关于这禁绝淫祠一事,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手法只会更加狠辣。如今中部观湖书院以北,就已经有礼部官员联手钦天监,开始‘按图索骥’了。先生不在宝瓶洲的这两年,光是黄庭国以南、彩衣国以北,地底下那条走龙道上面,大大小小六十二国,不合规矩、违反礼制的淫祠,就被销毁了四千多座,这还是大骊礼部官员几乎个个油光满面,拿到手软,有所收敛了,不然数量至少要再往上翻一番。观湖书院对于禁绝淫祠,自然是乐见其成,哪怕再不愿意跟大骊朝廷打交道,仍是派遣了副山长领衔的数十位君子、贤人,帮助大骊勘验此事,以及给大骊朝廷划定界线。大骊在这件事上,已经很给观湖书院面子了。” 絮絮叨叨说完这些,崔东山放下茶杯,环顾四周,笑眯眯道:“干吗?早睡早起身体好,你们自己不晓得养生之道,难道还要耽误我家先生休息?” 裴钱第一个起身跑开,画卷四人神色各异,都没有说话,先后离去,崔东山最后起身,作揖拜别先生。 陈平安要闩门,跟崔东山一起走到屋门口,一个在门槛外,一个在门槛内,陈平安问道:“你如果背着我,暗中掺和青鸾国这场佛道之辩,最好事先跟我讲清楚,大不了我绕过京城,在最东边的仙家渡口等你,省得到时候你我反目,你崔东山再做一次欺师灭祖的勾当。” 崔东山一脸裤裆上沾黄泥巴的委屈表情,问道:“先生胸怀磊落,如光风霁月,当年师生二人游历大隋,学生时时刻刻如沐春风,现在怎的也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又扼腕痛惜道:“知道了,必然是那四名扈从不上道,先生与他们长久相处,难免沾了点市井气,不打紧,明儿学生就——” 陈平安关上门,没好气道:“滚。” 一袭白衣飘飘若出尘神仙的崔东山,在廊道里面一圈圈旋转远去,应该算是横着滚。 路过隔壁裴钱屋子的时候,崔东山稍稍停留,一边原地转圈一边善意提醒道:“裴钱啊,你我有同门之谊,那我就告诉你一些个窍门,只要不打开窗户,就肯定见不着吐舌头倒挂的吊死鬼;只要不把脑袋钻出被窝,也就看不到趴在床头、身穿鲜红嫁衣、嫁给乱葬岗鬼王的绣娘女鬼;只要大半夜不口渴了起床喝水,就肯定瞧不见溺死水中后一肚子水草的脸色惨白的水鬼……哦,对了,有些枉死的长发少女,喜好蜷缩盘踞在小女孩脚边,不用怕,横看竖看怎么看,都只是一大团头发而已……” 裴钱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双手使劲捂住耳朵。 到了画卷四人屋子那边,身形旋转不停的崔东山,在卢白象门外出声笑道:“听我家先生说你棋艺高超,明天我跟你学学如何下棋。” 正在屋内挑灯打棋谱的卢白象,笑道:“若是崔先生愿意,不如手谈一局再休息?” 崔东山的声音渐渐远去,道:“今晚就算啦,学棋这种事情,得挑时辰,看心情。” 小小客栈外面,有两个肉眼凡胎看不见的金身神人,一左一右,一文一武,板着脸好似两尊门神,守护着客栈。 拂晓时分,陈平安刚练完了天地桩,睡眼惺忪的裴钱就在外面敲门。打开门,陈平安见到一个神色萎靡的黑炭丫头,看来昨晚崔东山那番“好心提醒”,把裴钱吓得不轻。陈平安便让她在自己屋子补个觉,裴钱如获大赦,倒头就睡。帮裴钱掖好被子,陈平安坐在桌旁翻看青虎宫地仙陆雍赠送的那本炼丹书,虽是阐述炼丹一途,可毕竟是元婴境修士的独门秘籍,对于大道多有精妙心得,陈平安每次静下心来研读,皆有收获,当得起“开卷有益”四字。 客栈简陋,一日三餐都需要下榻的客人自己出门解决。从掌柜到伙计,都是气性大的,陈平安一行入住之时,就看到客栈一干人等跟一伙行脚商贾骂骂咧咧,互相嫌弃。不过陈平安这边有崔东山、卢白象和隋右边三人镇场子,客栈看人下菜碟,相对要热络许多,主动推荐了几样当地美食。 陈平安带着补完回笼觉的裴钱一起出门,吃过早饭,还带了一份。他没有返回屋子,在客栈门口,交代裴钱将吃食捎给崔东山他们,让她告知他们要在县城再逗留两天,他要一个人走走逛逛。裴钱自然乐得歇脚休息两天,不用赶路,就意味着不用进行枯燥乏味的六步走桩,美得很。 在陈平安独自在县城晃荡的时候,崔东山与画卷四人聚在一起,吃着裴钱带回的早点。崔东山一脸感激,说:“这是先生在帮着学生查漏补缺,用心良苦,这般为学生着想的先生,上哪儿找去。”裴钱不敢顶嘴,只敢腹诽,什么查漏补缺,明摆着是对你做事不放心好不好。 吃过了早点,崔东山心情大好,对裴钱笑道:“会不会下五子连珠棋?咱们小赌怡情,一把就赌一枚铜钱,如何?” 裴钱下过五子连珠棋,是卢白象教她的小把戏,规矩简单,她经常拉着魏羡,借用卢白象的棋墩棋子,两人有来有回,在棋盘上杀得昏天暗地。比起卢白象和隋右边对弈时的沉闷无趣,裴钱和魏羡就下得很热闹了,落子时噼里啪啦一个比一个响,气势十足,恨不得在棋盘上砸出个窟窿来,看得卢白象心疼不已。 跟魏羡这个臭棋篓子对弈,裴钱赢多输少,一占上风就喜欢得意忘形,一落下风就要悔棋,所幸魏羡不太计较胜负和棋品。 这会儿听崔东山说要赌棋,裴钱使劲摇头,她又不傻,哪怕听崔东山说要跟卢白象学下棋,可五子连珠棋这种没有门槛可言的旁门小道,裴钱还真没有信心能赢钱,毕竟像老魏这种榆木疙瘩,世间少有。 崔东山笑呵呵道:“咱俩下棋,你我作为先生的弟子门生,当然不能伤了半点和气,谁输谁赢钱!” 裴钱眼睛一亮,输一盘棋还能赢一文钱,天底下竟有这等美事? 于是在裴钱屋子,卢白象拿来了棋具,崔东山跟裴钱这对暂时没有分清楚辈分的同门,下起了有糟蹋棋盘嫌疑的五子连珠棋。 画卷四人心有灵犀地在一旁观棋。 裴钱胡乱落子,先后两枚棋子之间,隔着十万八千里远。崔东山下得同样没有章法,有些时候跟在裴钱棋子的屁股后头,有些时候则东南西北各一枚,玩起了一些围棋的粗浅入门定式,看上去是裴钱输面更大。只是当棋盘空地越来越狭窄的时候,裴钱就既惊讶又心疼地发现,自己越来越容易五子连珠,而等到棋盘满是犬牙交错的黑白棋子后,无论她如何落子,都是五子连珠的壮烈局面——裴钱竟然赢了。 就这样憋屈窝囊地输掉了一文钱,裴钱悔青了肠子,恨不得把棋盘吃进肚子,只是瞥了眼对面跷着二郎腿嗑瓜子的崔东山,她没敢耍赖。 崔东山斜眼看着棋局,惋惜道:“棋输一着,棋输一着,看来我赌运比你略好些。不然咱们再下?如果嫌弃一只棋盘无法让你棋力尽显,咱们可以再加一二三只棋盘,但是每加一只棋盘,赌注就得加一枚铜钱。我呢,只要赢了棋,就立马掏腰包,而你裴钱可以随便加棋盘,直到赢钱为止,还算公道吧?” 裴钱犹豫道:“可是桌面搁不下两只棋盘啊。” 崔东山指了指地面,道:“怕什么,棋盘多了,咱们在地上下棋,下到屋外廊道都可以,对吧?反正棋盘越多,你赢钱越多。我知道你记性好,我也凑合,咱们让卢白象或是隋右边,去跟客栈借两块木炭,到时候我用炭笔画棋盘,咱们就不用棋子了,如果谁记错了,也算输。” 裴钱转头,环顾四周众人。魏羡大概是觉得这种求输的下法,太脑子进水,直接走了。朱敛更是翻着白眼离开了屋子。倒是两个曾是藕花福地国手的棋道高手捧场,卢白象果真去借了木炭返回,隋右边神色漠然地站在一旁,耐着性子陪着蹲在地上那师出同门的一大一小瞎闹。 裴钱的记性之好,可谓出类拔萃,陈平安和画卷四人早就心里有数。她这种与生俱来的天赋,无论是陈平安,还是棋力卓绝、复盘熟稔的卢白象,都自愧不如。 用完了两盒棋子后,裴钱和崔东山除了比拼谁更不要脸外,更在比拼记性。 地上已经用炭笔画了另外两只棋盘,裴钱如果不多加一只,还是会赢棋,所以不得已又让崔东山再画一只。 卢白象默默离开屋子,隋右边紧随其后。 廊道中,隋右边问道:“看得出深浅吗?” 卢白象摇头道:“五子连珠棋太过简单,再画十只棋盘,裴钱还是试不出此人的棋力强弱。” 隋右边问道:“如果你不再藏掖,选择倾力而为,我们差距有多大?” 卢白象笑道:“说实话,你应该没办法让我下出手筋棋。” 所谓手筋,就是棋盘上的妙着,多出自势均力敌、厮杀激烈的棋盘局势,治孤,屠大龙,容易出现这类神仙手。 卢白象的言下之意,他只需要按部就班,好似砖瓦匠那般一路“铺棋”,四平八稳,就可以稳赢隋右边。 隋右边没有恼怒,棋盘上的棋力高低,真真切切就摆在那里。这一路行来,经常与卢白象对弈,隋右边不是推枰,便是投子,世间围棋国手,几乎都不会说“我输了”三字,而推枰、投子便是两种无声的认输方式。隋右边虽然胜负心极重,可手谈一事,本就被她视为闲余小道,输赢不会影响她的剑道,所以隋右边还算输得起。 藕花福地各国棋待诏和顶尖国手,对于早年魔教开山鼻祖卢白象的棋力,推崇备至,如果要从藕花福地历史上选出前三,卢白象必然有一席之地,足可见卢白象在棋盘上声誉之高。 其余两人,一位是被称为千古棋圣的王继元,一位是事后被证实为谪仙人的“黄皞”。后者是松籁国湖山派的中兴之祖,是俞真意的师祖,正是此人凭借宗门巨大声望和自身无敌于世的棋力,废除了座子制,使得藕花福地的棋坛出现了一道分水岭,从此分为古棋派和新棋派。王继元小了黄皞六十岁,黄皞在古稀之年就不知所终,故而两人不曾有机会手谈一局。关于不同时代的三人棋术孰高孰低,后世弈林宗师们吵得不可开交。卢白象无疑是古棋派的巅峰,王继元则是新棋派的顶点,更是各种定式、飞刀集大成者,所以既有人坚称卢白象根本就没资格与千古棋圣王继元平起平坐,王继元如果有机会对上卢白象,绝对能够让二子;又有精研古棋谱的棋坛高手扬言只要让卢白象熟悉新棋派三两个月,再去与王继元对弈,无非是多出个纳头便拜的棋圣弟子而已,总之众说纷纭。由于之后再无与三人棋力大致相当的国手出现,没有谁给出足够服众的公允评价,所以三人棋力高低,注定成了一桩悬案。 此时,隋右边突然说道:“别输给那人。” 卢白象微微笑道:“拭目以待吧。” 而裴钱屋内,崔东山蹲在地上嗑着瓜子,裴钱皱着脸,泫然欲泣。她即将输掉六枚铜钱了。 崔东山安慰道:“炭笔还足够,胜负未定,再画一只棋盘便是,赌大赢大。” 裴钱抬起手臂抹了一把眼眶,从袖子里掏出桂姨赠送的那只被她当作钱袋子的香囊,从里头摸出七枚铜钱,这些可都是她的血汗钱。她攥紧铜钱,犹犹豫豫站起身,把钱轻轻放在桌上,可怜兮兮望着姓崔的家伙,希冀着他拿出神仙风范,扬长而去。不承想崔东山笑嘻嘻走到桌边,伸手一抹,铜钱就没影了,这才往屋门口走去,还转过身不忘笑着提醒道:“记得把棋具还给卢白象,还有将地上的痕迹擦掉,不然给陈平安知道了咱们赌钱,会骂我个狗血淋头,再让你抄书抄到断了胳膊。至于钱嘛,愿赌服输,陈平安可不会帮你讨要回去。” 说完崔东山潇洒转身,大摇大摆离去,嘴里嚷嚷道:“今儿真是个好日子,挣了钱出门买糖葫芦去喽。” 裴钱站在桌旁,哭惨了。 崔东山突然倒退而走,回到房门处,探出一颗脑袋,笑道:“裴钱,我不是要跟卢白象学下棋吗,我打算讨个好兆头,你接下来每喊我一声棋仙,我送你一文钱。” 裴钱眼睛一亮,一溜烟跑出门槛,屁颠屁颠跟在崔东山后头,殷勤喊起了棋仙。 不到一个时辰,两人回到她屋子,裴钱已经哑了嗓子,咿咿呀呀说不出一个字来,她便笑脸灿烂地向崔东山伸手讨要,见崔东山没反应,她赶紧在桌上写了一个数目。 崔东山微笑道:“骗你玩呢。你真信啊?” 裴钱崩溃了,又说不出话来,只能张牙舞爪。 崔东山眯起眼,伸手戳向裴钱那双眼眸,吓她道:“再叨叨,你不但会是一个小哑巴,还会变成瞎子。陈平安再生气,也不能打死我这个学生吧?可你就惨了,成了个小瞎子,这辈子还有啥盼头?是不是这个理?” 崔东山站起身,假装瞎子伸手乱摸一通。 裴钱黑着脸,抿起嘴唇,又不敢抄起行山杖打死这个王八蛋,她越想越绝望,神色呆滞,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心如死灰,泪如雨下。 崔东山突然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银锭模样的东西,轻轻抛给裴钱,笑道:“看你识趣,借你玩几天,不过我跟卢白象下棋的时候,记得先还我啊。如果我学棋顺利,说不定心情一好,就送你了。” 裴钱双手捧着沉甸甸的银锭,蓦然破涕为笑。 崔东山再次离开。 裴钱将那个大银锭放在桌上,横看竖看左看右看,百看不厌,正琢磨着怎么将这个银锭变着法子留在手上,突然瞪大眼睛,只见“银锭”竟然开始蠕蠕而动,然后变成了一只通体雪白的蚂蚱,往窗口那边蹦跳而走,一下子就没了踪迹。裴钱回过神后,立即爬上窗口,一跳而下,开始在后院苦苦寻觅“银锭”,在杂草丛、墙根、石头缝隙足足找了半个时辰,最后还开始用手挖地,到头来,仍是没能揪出那只变成“虫子”的银锭,精疲力尽,呆呆坐在泥地里,这回是连哭的气力都没了。 等到陈平安从文庙返回客栈,就看到裴钱一个黯然神伤的消瘦背影,喊了几声她都没反应。 陈平安只得从窗台那边跳出去,裴钱僵硬转头,瞧见了陈平安后,耷拉着脑袋,双手死死攥住衣角。 陈平安叹了口气,返回屋子,直接去找了崔东山。不一会儿陈平安就回到窗口,对裴钱喊道:“七枚铜钱,你有本事就自己赢回来,赢不回来就认输。崔东山这个名叫‘虫银’的银锭,你可以拿着玩,不过他什么时候说要收回去,你还是得照做。” 裴钱虽然还是伤心伤肺,可仍是麻溜地站起身,爬上窗台,跳到地上,捧起双手,小心翼翼接过那只恢复银锭模样的“虫银”。 陈平安一把扯过裴钱耳朵,将她拎到桌旁,骂道:“出息了啊,都会跟人赌博了?” 裴钱战战兢兢坐在桌旁,双手死死捂住虫银。 陈平安问道:“这么喜欢赌钱,那我就把竹箱里头的多宝盒拿给你,反正你现在家底挺丰厚,你跟崔东山还可以赌很多次。是我帮你去拿,还是你自个儿去?” 裴钱神色慌张,使劲摇头。 陈平安一拍桌子,厉声道:“去拿多宝盒,以后自己背着!” 裴钱狠狠转过头,板着脸,既不哭也不求饶,不看陈平安也不听他说话。 陈平安气得不行。 裴钱一咬牙,将手中那个银锭猛然丢出窗外。 陈平安站起身,去隔壁屋子打开竹箱,将多宝盒翻出来,回到裴钱的屋子,丢在桌上后就离开了。 不承想片刻之后,陈平安刚在屋内喝了口药酒,裴钱就捧着多宝盒飞奔进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多宝盒塞进竹箱,然后跑了。 陈平安又拿出多宝盒,走去隔壁,不料裴钱已经将屋门闩死。 陈平安一阵火大,恨不得一脚踹开屋门,再把这个家伙和多宝盒一起丢到客栈外边。 陈平安在门外站了片刻。门里边,闩了门的裴钱,用后背死死抵住屋门,抬起两条纤细胳膊,用手背遮住黑炭似的小脸。 客栈屋顶上,那个身为罪魁祸首的白衣少年仰面而躺,脑袋枕在手臂上,似笑非笑。 卢白象在屋内潜心打谱,是在浩然天下极负盛名的《彩云谱》——彩云十局,以此衍生出了各类棋谱,有人专门“手割”彩云局,有人只深究彩云十局的精妙死活。据说此谱,养活了无数跑江湖的野棋高手。 只论下棋,卢白象在藕花福地已无敌手,对于棋道一事,自视甚高,只是当他无意间拿到这本《彩云谱》后,才知道何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越是钻研,越是体会到对局双方的棋力幽深,且不提那位“奉饶天下棋先”的白帝城城主,只说有资格与这位魔道巨擘对弈于彩云间的高人,虽然输得极多,可是若不看白帝城城主的每一次“后手”,单独拿出这位高人的布局,步步精彩,让后世所有打谱之人只觉得一阵阵风雷声透出纸张,扑面而来,让人窒息。 卢白象辛苦搜寻,收集了这位高人的大部分对弈棋局,最终得出一个结论,此人棋术,堪称“无瑕近道”。浩然天下的棋道宗师,大多对此人评价极高,大致有三点共识:一是以有损局部形势来谋取大局的眼光,打破了金角银边草肚皮的既有定论;二是此人行棋虽然偶有锋芒毕露、杀伐血腥的路数,可总体上当得起“气韵冲淡,尽精微致高远”的赞语;三是此人开创了包括大雪崩内拐式、天下第一小尖在内的诸多奇妙着数,虽然之后百年,多已被棋道高人一一破解,或是初在彩云十局当中面世,就直接被白帝城城主看透,可是看过《彩云谱》的所有观棋之人,不得不震撼、惊艳于其中的奇思妙想,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此人与当世所有棋手,完全不是在下同一种棋。 此人之所以输给白帝城城主,只能说是生不逢时,恰好遇上了这么一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已然得大道”的怪物。 卢白象反复研究这本《彩云谱》,思来想去,大概只能用“无错手,无昏着”,来形容这位儒家高人。 卢白象曾经对陈平安笑言,这辈子最大的希望,是能够去游历白帝城,可内心深处最想对弈之人,不是白帝城城主,而是这个昔年文圣首徒——崔瀺,崔大先生。 卢白象放下棋谱,叹息一声。 白帝城应该能去成,早晚而已,可是与崔瀺手谈十局,希望就相当渺茫了。 虽然崔瀺如今正是陈平安家乡所在大骊王朝的国师,可是以棋观人,就大致看得出此人心气极高,卢白象即便见得着崔瀺的面,也极难如愿手谈。 卢白象自知棋力还不够。 虽然后世因人毁棋,尤其是桐叶洲和宝瓶洲,对于这位崔大先生棋力的评价,刻意拉低了许多,但卢白象对此人留给后人的三句豪言壮语,仍然心向往之: “先手怎么下都没有关系。” “官子局就是打扫战场,谁要说官子无敌之类的言语,贻笑大方罢了。” “黑棋学那马擂,白棋学我崔瀺,让子棋学白帝城城主。学马擂者,可学七八分;学崔瀺之人,可学五六分;学白帝城城主,学了也白学。” 卢白象深呼吸一口气,瞥了眼桌上的棋盘,就要起身去找那崔东山,估计三局两胜制,就可以试出此人的斤两。 当卢白象走出房门时,看见魏羡神色古怪地走回屋子。卢白象拐过廊道去稍远一些的那间屋子敲门,魏羡站在岔口上,问道:“找崔东山?” 卢白象点点头。 魏羡摆手道:“不用去了,这家伙也跟朱敛打了个赌,这会儿已经离开了县城,隋右边跟着去了。” 卢白象疑惑道:“赌什么?” 魏羡说道:“崔东山说要跟朱敛过过招,只要朱敛赢了,他就拿出一件咫尺物送朱敛,如果朱敛输了,以后每天给他崔东山做顿宵夜。” 卢白象笑道:“朱敛竟然答应?” 魏羡犹豫了一下,挠挠头,道:“起先当然没答应,毕竟裴钱给坑得那么惨,朱敛也怕步后尘,可是崔东山说他可以站着不动。朱敛仍是不点头,那家伙又说他手脚都不动。朱敛便问他是不是地仙剑修,崔东山说自己绝对不是剑修,于是朱敛就答应了。隋右边便跟着去看热闹。” 只过了半个时辰,崔东山就嬉皮笑脸返回客栈,身后跟着脸色古怪的隋右边,当然还有灰头土脸的朱敛。 朱敛径直去了自己屋子,砰的一声关门。 在自己屋内静坐的卢白象没有多问,隋右边走入屋内,相对而坐,对卢白象说道:“崔东山说他很快就过来跟你学棋。” 卢白象笑问道:“朱敛是怎么输的?他不是前不久偷偷摸摸跻身了八境吗?” 隋右边无奈道:“那家伙的确纹丝不动,只是此人……身上法宝有点多,从头到尾,朱敛就没能近身十丈之内,就跟遛狗似的。我对上此人,比朱敛好不到哪里去。” 卢白象给隋右边倒了一杯茶,隋右边却没有饮茶,摇头道:“你们下棋,我就不看了。” 卢白象笑问道:“怎么,觉得我胜算不大?” 隋右边站起身,道:“我没觉得此人棋术有多高,只是相信一件事,只要他跟人赌,似乎就不太会输。” 最让朱敛心寒之事,是此人站在原地,驾驭“层出不穷,琳琅满目”的一件件法宝,打得朱敛抬不起头不说,还给朱敛摇旗呐喊,然后满脸遗憾,说你朱敛这种蝼蚁跟在我家先生身边,当真就只有下厨做饭的份了。 那家伙说过了朱敛,又以眼角余光斜瞟她,说你略好一些,毕竟长得还算养眼嘛,我家先生说不定每晚睡觉都是面朝右边的。这让隋右边差点出剑。 卢白象陷入沉思,在隋右边离开后,习惯性翻阅那部《彩云谱》。没过多久,那个白衣少年吊儿郎当地登门,一路嗑瓜子过来的,进了门后,还没坐下,瞅见了卢白象刚刚放在手边的棋谱,愣愣道:“你就看这玩意儿,学死活、棋筋、定式和棋理?” 卢白象反问道:“有何不妥?” 崔东山哀叹一声,一屁股坐在卢白象对面,愁眉苦脸道:“算了,我不跟你学棋了。” 卢白象眉头紧皱,拈起一枚棋子在指尖,问道:“这又是为何?” 崔东山一手端着从裴钱那边骗来的瓜子,闲着的那只手,伸出一根食指,随意指了指卢白象,然后跷起大拇指,指向自己,很豪气道:“你还是跟我学棋吧。” 卢白象站起身,笑望向眼前这位眉心有一颗红痣的俊美少年,伸手示意崔东山落座,道:“谁学棋谁教棋,其实并不重要。” 这位藕花福地历史上的围棋最强手之一,有一种直觉,今天自己有可能会弈出生涯杰作。 崔东山坐下,抬起一只脚踩在凳子上,下巴搁在膝盖上,相较于卢白象的正襟危坐,天壤之别。 崔东山伸出手臂,手指在棋盒边沿轻轻抹过,懒洋洋道:“你尚未定段吧?” 卢白象哑然失笑,不承想自己在棋枰上,还有如此被人轻视的一天。卢白象还不至于为这点小事而乱了心境,点头笑道:“初来乍到,确实没有定段。” 崔东山点头道:“定段一事,按照俗世规矩,可以先与一位九段棋待诏对弈三局,三二一,棋待诏分别让新人三子、二子和一子。当然了,胜负不影响最终定段,更多是一种提携、恩荣。你卢白象的运气,可比你的棋力要强太多了。” 真正决定新人段位的,当然还是与四段、五段棋手对弈的那些平手局。 崔东山突然抬起头,问道:“可能你会觉得接下来你我对弈,你有机会下出巅峰局,不妨告诉你,这是你的错觉。不过你肯定不服气,那我就颠倒顺序,一二三,先让一子,让你知道自己的真正斤两,如何?至于是座子制,还是空枰开局,随你挑。” 卢白象摇头道:“不用让子,我就算输了,一样知道你我之间的差距。” 崔东山伸出手指,点了点卢白象,笑道:“我就喜欢你们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盲目自负,行吧。我猜如果是让子局,你不会答应,那咱们就空枰开局,不过不猜子,就由你卢白象执黑先行。” 卢白象笑问道:“那应当贴几目?” 崔东山收敛了笑意,有些不耐烦,道:“下了再说。” 卢白象有点客随主便的意思,手边棋盒刚好是黑子,便率先开始落子。 崔东山任由卢白象下出了《彩云谱》上名动天下的天下第一小尖,黑一三五占角,黑七守角,黑九小尖,既坚不可破,又隐隐蕴含着杀机,风雨欲来。 崔东山不为所动,下得中规中矩,甚至都没有用上后世任何一种“不吃亏”的应对之法。 卢白象如老僧入定,沉浸棋局之中,浑然忘我。 崔东山却是个话痨,下棋下得漫不经心不说,还开始东拉西扯,真像是在教卢白象下棋,嘴里絮叨道:“其实座子制更好玩,如今流行的空枰开局当然有自己的优势,会将棋盘变得‘更大’,可棋力不够的话,在序盘用光了先贤的巧妙定式,看似花团锦簇,一到中盘,那就是不堪入目的错进错出了,就如老农淘粪坑,疯狗乱咬人,臭水沟里抓泥鳅,很无聊的,能够让观棋之人看得打瞌睡。 “今人点评古人的座子制,比较喜欢贬低序盘,只承认中盘的逐鹿中原很精彩,其实讲得不太对。 “卢白象,你对棋形的直觉还不错,但也只是还不错了,至于棋理,就像……隋右边的亵衣,你别说摸到,连见都没见到过吧?” 棋局大致算是刚进入中盘,絮絮叨叨的崔东山,就已经以手掌覆盖棋盒。 卢白象抬起头,问道:“崔先生这是做什么?” 崔东山愣了愣,反问道:“你没看出来你已经输了?最多三十手的事情。”见卢白象不语,崔东山抬起手,示意道:“那就继续。” 卢白象皱了皱眉头,继续落子。 不可否认,卢白象下棋之时,风采卓绝,无论是伸手拈子,还是俯身落子,抑或是审视棋局,皆是风流。 只可惜崔东山根本不看这些,甚至就连棋局,一样不太上心,落子如飞,一枚枚白子在棋盘生根之后,就百无聊赖地等待卢白象,大概这才是他一直唠叨的原因所在,实在是等待的过程太过乏味。 崔东山随口道:“座子棋和空枰局,其实谈不上优劣,如今棋手争这争那,说到底,还是对棋局的看法不够深,不够广。其实彩云十局之外,原本应该还有第十一局,至于棋盘,可就不是纵横十九道而已了,太小。” 卢白象心一紧,停顿许久,默默凝视着其实并不复杂的棋局。 对手没有力大无穷的杀招,没有巧妙交换,没有所谓的妖刀大斜,就像只是干干净净、轻轻松松陪着他卢白象下了半盘棋,一直耐着性子等他认输罢了。 卢白象心情沉重,将两枚棋子放在棋盘右下角,投子认输。 崔东山打了个哈欠,道:“对吧?我就说不用想什么贴目不贴目的。接下来,让你一子?” 卢白象沉声道:“崔先生让我两子,如何?” 崔东山哈哈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不错不错,不枉我教你这一局棋。” 卢白象苦笑无言,稳了稳心神后,开始收拾棋局,最后深呼吸一口气,开始第二局。 崔东山依旧没有全力以赴的架势,只是早早断言:“我步步无错,自然完胜。” 棋至中盘后,卢白象就经常需要长考。崔东山倒是没有任何催促,只是经常左右张望,没个正形。 卢白象落下一子后,破天荒主动开口问道:“就只是步步无错?” 崔东山“嗯”了一声,道:“就这样。不过我所谓的无错,可不是跟寻常的九段国手说的,你不懂,这是离地十万八千里的高深学问,如何教得会一名学塾蒙童?” 这局棋,给卢白象拖到了收官阶段,不过仍是投子认输。 崔东山突然来了兴致,笑问道:“第三局,咱们来点小彩头?” 卢白象反问道:“什么彩头?” 崔东山笑道:“我家先生与我说过,你们四人各有一句话,大致内容我已经知道。我还知道,你们当中,必然有人撒谎了,未必全假,应该是半真半假。照理说你卢白象的嫌疑最大,因为就属你那句话最像废话。这些都不重要,我如果赢了第三局,你卢白象只需与我说,你觉得谁撒谎的可能性最大,随便说谁都行,你只要报个名字给我。” 卢白象哭笑不得,问道:“如此一来,还有意义吗?” 崔东山一本正经道:“有。” 卢白象思量片刻,摇头道:“两局足矣。” 崔东山满脸失望道:“你的棋力在宝瓶洲捞个强九段,又不难,虽说只相当于中土神洲那边的寻常九段,可也不差了,再学些棋,多打打谱,以后在那高手如云的中土神洲弈林,都可以有你卢白象的一席之地,让你三子都不敢下?” 卢白象犹豫了一下,好奇问道:“崔先生的棋术,在这座浩然天下,能否排进前十?” 崔东山白眼道:“围棋只是小道,进了前十又如何?一些个阴阳家和术家的上五境修士,个个精通此道,然后呢?还不是给同境修士打得哭爹喊娘?” 卢白象眼神炙热,又道:“斗胆再问一句,崔先生与白帝城城主,差距有多大?” 崔东山想了想,道:“差了一个执黑先行的马擂吧。” 卢白象心境逐渐趋于平稳,笑问道:“若是让三子,我赢了,崔先生又当如何?” 崔东山指了指那本《彩云谱》,道:“我就把它吃了。” 卢白象只当是玩笑话,忍不住又问:“崔先生与那位大骊国师崔瀺,棋力又相差多少?” 崔东山瞥了眼卢白象,没说话。 卢白象致歉道:“是我失礼了。” 崔东山站起身,问道:“输了两局,有何感想?” 卢白象跟着起身,心悦诚服道:“受益匪浅,虽败犹荣。” 崔东山摇晃着脑袋,不以为然道:“你哪有资格说后边这四个字。” 看着崔东山的背影,卢白象坐回自己的位置,开始独自复盘。 崔东山走在廊道中,喃喃道:“魏羡,有点危险啊。”随即他有些自嘲道:“这又算得了什么?” 他蓦然而笑,去敲隋右边的房门,扯着嗓子喊道:“隋姐姐,在不在啊?我已经跟卢白象学完了棋,再跟你学学剑术呗?” 陈平安将多宝盒放回竹箱后,独自离开客栈,随便浏览当地的风土人情。 小县城,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文武庙,城隍庙,县衙学塾,各色店铺,应有尽有。 坑坑洼洼的黄泥路,抽芽的柳树,鸡鸣犬吠,崭新的春联门神。行色匆匆做着无根买卖的外乡贩夫,奔跑的稚童大多穿着过年时换上的新衣裳,朝气勃勃。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武庙外面,其间路过一座财神庙,相较于冷冷清清的文庙,香火旺盛。 陈平安已经走过千万里山水路途,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世俗老百姓似乎尊大神而不亲,却对财神庙、土地庙以及各种娘娘庙这些神位不高的小祠庙更为亲昵。比如这道观寺庙林立的青鸾国,居中大殿的主神,老百姓往往敬过香拜过了就拜过了,逗留时间不长,可是在一些职掌某事的神祇脚下,虔诚磕头后,还会念念有词,有所祈求。 陈平安走入武庙,稀稀拉拉的香客,屈指可数。 神像为武将模样,彩绘泥塑,怀抱铁锏,做狰狞怒目状,十分威严。此地庙祝没有露面。 陈平安如今是武道五境修为,只是伤势尚未痊愈,他还有一线希望,去争一争那个虚无缥缈的“最强”二字,当然前提是大端王朝那个天纵奇才的曹慈,已经跻身武夫六境。要跻身第六境,关键是寻着一颗英雄胆,有点类似练气士结金丹。大体上有两种捷径,一是进入武庙,碰运气,看能否获得青睐,被赠予一份武运。另外一种是去往古战场遗址,与那些阴魂死而不散的战场英灵搏杀,这颇为危险。古战场遗址,很少有单枪匹马的游荡英灵,那些灵智不曾涣散的英灵武将,麾下有着数目不等的阴兵阴将,极其难缠。那本购自倒悬山的神仙书,记载着中土神洲有一座巨大遗址,那位英灵拥有相当于练气士十二境的修为,加上相当于兵家圣人坐镇沙场,无异于传说中的飞升境,麾下有阴兵阴将数十万之众。相传历任龙虎山大天师在继位之前,都须要前往此地历练,甚至多有陨落的惨事发生。 陈平安对于武庙馈赠一事,从来不抱希望,今天无非是散步到此而已,更多还是向往那些名垂青史的古战场遗址,希望靠着自己的一双拳头,打出个实打实的第六境。 县城武庙太小,没有请香处,都是老百姓自带香火而来。陈平安孤零零地站在武庙大殿内,觉得双手合十,好像不太适合,干脆就拱手抱拳,以武夫身份向那位武圣人致礼,然后就转身离开。 大殿外边,春光明媚,陈平安跨过门槛。 如今长生桥重建,成功炼化出第一件本命物,陈平安就等于一只脚跨入了练气士门槛。可这绝不是什么天大的福缘,天底下少有熊掌与鱼兼得的好事,练气士和纯粹武夫两种身份背道而驰,虽说不是没有人兼修,但是放眼数座天下,寥寥无几,剑气长城有些剑修和师刀房道士,还有崔瀺曾经无意间提及的几种怪胎,属于此列。之所以此举被视为蠢事,就在于越往后,越容易出现近乎致命的纰漏。练气士结金丹本就不易,元婴境破瓶颈、灭心魔更是难上加难,佛家修行的不败金身,道家追求的无垢琉璃之躯,其实都在孜孜不倦追求“无瑕”二字,而武道修行,更是“纯粹”二字当头,一旦选择同时开辟两条路,就等于自找苦吃,很容易两头不靠,最终成就有限。 就在陈平安右脚也要跨出门槛之际,身后荡起一阵灵气涟漪,响起一个醇厚嗓音:“仙师请留步。” 陈平安收脚转身走回大殿内,彩绘神像荡漾起一层金光,然后从神像中走出一位身披金甲的中年武将,落在大殿内。 这位青鸾国地方上的武圣人抱拳笑道:“此事多亏仙师的那个学生出手相助,才让我们文武两庙逃过一劫,不知仙师能否给我们一个报答的机会?仙师若有所需,只管开口,只要我们两庙力所能及,绝不敢推脱。” 陈平安笑道:“这次出手,是我那学生一人的意思,与我没有关系,武圣人不必谢我。我这次不过是恰好路过,多有叨扰。” 武圣人无奈道:“我倒是想要多些叨扰。” 陈平安无言以对。 神道香火,最是神妙。 陈平安本就无事,干脆挑了个蒲团坐下,武圣人设下一些障眼法禁制,以免惊吓到凡人,亦是落座。 陈平安询问了些关于文武两庙的渊源和礼制,也问了些有关文胆的事情,这个问题,夹杂在紊乱问题当中,并不突兀。 武圣人知无不言,一一作答。陈平安得偿所愿,起身道谢告辞,武圣人只是送到了大殿门口,在陈平安渐行渐远后,金身本尊便返回泥塑神像当中栖息。 陈平安走在街道上,走过绿意葱葱的树木,走过趴在地上晒日头的黄狗,走过欢声笑语的孩子,他喃喃自语,碎碎念叨: “你这个年纪,总有做不到,或是努力做了,也做不好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呢?没关系的。 “可做得不好,与做错,是两回事。岁数小,犯了错不用怕,可这不是知错不改的理由。 “如果你有明事理的爹娘,犯了错,会打你骂你。如果你上了学塾,夫子会拿戒尺、板子抽你的手心。小宝瓶有齐先生,有大哥李希圣;曹晴朗有爹娘,如今又上了学塾,你都没有。没关系,我来教。 “可怎么教才是对你最好的?跟你这么大岁数的时候,就没有人教过我。” 陈平安走过字写得很一般的春联、绘画粗劣的门神。他没有急着返回客栈。 陈平安突然想起一事,拐入一条僻静巷弄,从咫尺物玉牌当中取出一张黄纸符箓,正是住着彩衣国枯骨艳鬼的那张。在去往倒悬山的那艘桂花岛上,桂姨和金丹境老剑修马致,帮着他和女鬼订立了一桩契约。只是陈平安早先吃过一名嫁衣女鬼的大苦头,对于作祟阴物之流,天生不喜,从离开桂花岛至今,就一直没有给女鬼现身的机会。 此刻她重见天日后,一时间有些不适,站在阴影中,亭亭玉立,却又阴气森森。她身穿一袭衣袖宽大的华美彩衣,双手藏在袖中。陈平安知道,除了那张艳美的脸庞,这头女鬼的脖颈之下皆是白骨。 她施了个万福,露出两截雪白的……枯骨手腕,姿态娇柔道:“奴婢见过主人。” 陈平安有些难以启齿,犹豫不决。 签订契约之时,陈平安才得知这头女鬼真名为石柔。 陈平安一边留心着附近是否有人路过,一边在肚子里酝酿措辞。 她笑道:“主人可是需要奴婢做些不太干净的事情?主人无须犹豫,这本就是奴婢的本分事。” 陈平安叹了口气,摇头道:“不是要你做那些见不得光的腌臜勾当,你是女子,我想问些你们擅长的事情。” 枯骨女鬼眯起眼,问道:“哦?敢问主人,可是男女之事?”她笑了起来,一条枯骨手臂探出大袖,捂嘴娇笑,眼神却冰冷,道:“不承想主人还有这等怪癖,倒是奴婢的福气。” 陈平安不计较她言语中的讥讽,无奈道:“我是想问你生前,可曾嫁为人妇,相夫教子?懂不懂一些给家中孩子、晚辈立规矩的手段。” 她一头雾水,显然,陈平安的想法,让她大出意料,早年魂魄被拘在那幅画卷中,给那位老仙师做惯了为虎作伥的歹毒行径,违心作呕,但总好过一些可怜的姐妹,被那位老仙师施以仙家术法中极为阴狠的“坐蜡之法”,把神魂作为灯芯,点了油灯,一点点消融,凄惨至极。 如今她换了位新主人,怎的变化如此之大? 她松了口气,摇头道:“奴婢生前不曾嫁人,更不知晓主人所说之事。” 陈平安点了点头,二话不说就将她收回符箓,放入咫尺物中。 在符箓牢笼的幽冥之中,女鬼身形飘摇,一脸错愕,这就完事了? 她有些幽怨,早知如此,是不是应该糊弄他一番,自己这都多久没有见过外面天地的风光了?便是受一些罡风吹拂似剐肉、春雷震动如刮骨的痛楚,她也是愿意的。 陈平安走出巷子,最后在一扇紧闭的大门口的台阶上,抱膝而坐,怔怔出神。 从他面前走过了穿着简陋的一家三口,孩子天真无邪,无忧无虑,妇人却红着眼睛,似乎有些委屈,男人便赔着笑,说着好话,手里拎着以油纸包裹的长条肉。可男人越是这般殷勤,妇人越是恼火,最后干脆牵着儿子的手,快步离去,将男人晾在一边。 男人佝偻着腰,有些疲惫,这趟陪着媳妇回娘家,几个女婿凑在了一起,有衙门当差的,有在富裕门户的家塾当先生的,当然还有他这么个庄稼汉。老丈人给了回礼,其余两个女婿都拿到了猪腿,就他只能拿个条子肉。他自然心里窝火,可媳妇怨他,他一个男人,难道还要当着孩子的面吵架不成?说到底,还不是自个儿没出息?男人叹着气,突然发现不远处门口,蹲着个脸孔陌生的年轻人,男人便下意识直起了腰杆,对陈平安笑了笑,这才小跑向愈行愈远的妻儿。 陈平安看着这一幕,虽然言语不通,可他本就是泥瓶巷这种穷苦地方出身,熟知市井底层的磕磕碰碰,晓得那些慢慢消磨人心的鸡毛蒜皮,所以陈平安大致猜得出来,等到那个孩子年纪再大一些,可能会觉得心目中顶天立地的父亲其实有些窝囊,会跟着娘亲一起嫌弃;可能会知道他爹娘的各自辛酸,平时笑容会少很多,在学塾读书时会更用功一些;也有可能在回家的路上,帮着他爹扛着那条子肉,然后他爹娘就会和好如初,觉得日子到底是能过下去的。 都有可能。 裴钱在自己的屋子里抄书,抄完了书,她就悄悄站在门口,偷听着外面的动静。只是等了很久也没有听到脚步声。 她就背靠屋门蹲着,看着脚尖。 最早的时候,还没有习惯走山路,脚底满是血泡,她又不敢拿刺挑破,有个人便蹲在她旁边,帮她一个一个挑破,再敷上些捣烂的草药,就不疼了。 在裴钱发呆的时候,门外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问道:“今天抄书了没有?” 裴钱立即蹦跳起来,大声喊道:“抄完啦!” 脚步声渐渐远去,然后是隔壁轻轻的关门声。 隋右边就没给崔东山开门,哪怕崔东山告诉她,自己能够将她的剑术和剑意,甚至是剑道都拔高三尺,隋右边仍是没有改变主意。 崔东山在门外揉着下巴,换了路数,问隋右边想不想知道浩然天下真正剑仙的风采到底是怎样的。 隋右边仍是无动于衷,在屋内用一块斩龙台磨砺痴心剑。这块斩龙台是她从陈平安那边买来的,到手的时候就只剩下手掌厚薄,算是飞剑初一和十五“吃”剩下的。 痴心剑虽然本就是一件仙家法宝,而且还有提高品秩的可能性,可到底不是剑修孕育出的本命飞剑,仍算死物范畴,所以不像陈平安那两把飞剑,可以丢出斩龙台就不用去管。淬炼痴心剑一事,需要耗费她大量心神。 磨剑之时,溅射出玄之又玄的五彩星火。隋右边只知道斩龙台被誉为世间最珍贵的磨剑石,至于其中缘由,暂时不知。看着斩龙台磨剑的过程,就让隋右边大受裨益,剑气流转精妙细微,某些灵动纹路如云聚云散、飘忽不定,剑刃上的光泽一闪而逝。好像磨砺之物,除了法剑痴心,还有她本就皎然澄澈的剑心。 崔东山就奇了怪了,如隋右边这般所谓极情于剑的剑痴人物,他见了没有一百个也有几十个,其实心性最为简单,说好听点叫神意精诚,说难听点就是一根筋,不会绕弯,美其名曰剑道自行,而且看她整日里温养剑气,真正所求,却是剑意,可不是剑师之流的追求,分明有意从武夫转为练气士,立志跻身浩然天下的顶尖剑仙之列,是个认为天地围绕我转的憨傻娘们,照理说不该如此扭捏才对。 吃了个闭门羹的崔东山暂时拿她没辙,若是谢谢,他早就破门而入,一巴掌扇过去了,可隋右边有陈平安当她的护身符,崔东山难免束手束脚,好些调教人心的精妙手段施展不开,只得离开。 他其实还有一事,只要说出,由不得隋右边不动心,只是他暂时还不愿意兜底。 返回自己屋子,关上门后,崔东山重重一跺脚,将本地土地公敕令而出,是个花枝招展的丰腴妇人,倒是挺稀罕。崔东山站在床畔,后仰倒去,踢了靴子,要那神位最不入流的土地娘娘帮他捶腿。妇人奉命低眉顺眼地蹲在这位仙师脚边,动作轻柔,无比乖巧。 天寒地冻,四季轮转,生老病死,气使然也。食气者寿,这便是练气士的由来之一,涉及真正的大道根本。 圣人有云,食肉者勇悍,食谷者智巧,食气者神明而寿,不食者不死而为神。前边三者都好理解,最后那句则说得含蓄不全,既是“道不可说”,又是忌讳太大;既有纯粹武夫的断头路,还有各方圣人们都不希望后世对神道香火追本溯源。 不过崔东山却知道十境武夫的三层境界——气盛,归真,神到。如今大骊藩王宋长镜应该还只是气盛,更晚跻身止境武夫的李二,竟然已经进入了归真,这让第一次听到消息的崔东山很是诧异,以至于跑去教训了整天陪着大隋皇子高煊瞎逛的于禄一顿。被打得鼻青脸肿也不敢还手的于禄估计到现在还想不明白为何要挨那顿揍,更不懂崔东山所谓的“小心以后手里有厕纸,却没茅房给你拉屎”是啥意思。 崔东山是替这个手底下的小喽啰着急啊,一国武运有厚薄深浅之分,一洲岂会没有?宝瓶洲本就是浩然天下最小的一个洲,结果先是宋长镜年纪轻轻就跻身止境,紧接着李二又后来者居上,更何况还有那个据说如今性情大变,在落魄山竹楼当起了闲云野鹤的林下老隐士。 所以如果不是九境武夫郑大风在老龙城那边栽了大跟头,从一个有望跻身止境的家伙,沦为废人一个,估计未来百年,宝瓶洲的纯粹武夫,脚下那条断头路就不是什么十境,而是直接跌为九境了。现在再加上陈平安,以及那四名凭空出现在宝瓶洲的扈从,你于禄和谢谢,作为我崔东山手底下的一对奴婢,就不能长点心,赶紧去蹲个十境武夫的茅坑位置,不然以后想要拉屎都没个坑。 于禄,余卢,卢氏余孽,作为卢氏王朝的亡国太子,不是卢氏余孽是什么?于禄的武道境界一路攀升,关键是每步台阶走得还算稳固,除了自身武学天赋极好之外,更多还是因为卢氏皇帝失心疯,不惜将半国武运转到了太子于禄身上。 纯粹武夫,可不就是圣人眼中的茅坑石头嘛,又臭又硬,上不得台面。 崔东山很是忧伤,天底下的笨蛋太多了,根本就不懂他的远虑,以前是谢谢、于禄这拨小屁孩,如今还有朱敛、卢白象这些个陈平安的身边人。 还是小宝瓶好啊,就是红棉袄小姑娘的脾气差了些。 崔东山躺在床上,摸了摸额头,然后心情不佳,一脚将那个忙着给他按摩的土地娘娘踹飞出去。 妇人砸在墙壁那边,悄无声息地赶紧起身,战战兢兢道:“奴婢愚笨,还请仙师息怒。” 之前这位来历不明的外来仙师,在县城武庙那边,先是将她从地底下的简陋“府邸”拘押而出,然后一挥袖子,将武圣人的金身从神像拖曳而出,问过了事情缘由,当晚就摆平了原本不死不休的仇怨,文武庙两位香火圣人在此人帮助下,恢复了纯净金身。更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还是那个出了位仙家弟子的家族,上上下下喜气洋洋,好像得了多大便宜似的。 不得不怕。 一个洞府境的山上年轻练气士,就差点让县城风水变了天,这位她琢磨着至少也该是地仙的外乡人,招惹不起,生前骨气极硬的文武庙两位正统神祇,都心甘情愿给他当门神,在客栈外边站了一宿以报大恩,她不过是个吃些残羹冷炙的小土地公,又是个妇道人家,哪里敢抖搂什么风骨。 崔东山坐在桌旁,桌上摆着一摞赶来此地途中随手购买的文人书籍,多是青鸾国名士文豪的著作。崔东山随手翻开一本,看了几页就开始打哈欠。 他向土地娘娘招招手,道:“来帮我翻书。” 她赶紧走去,为这位容貌俊美的“少年郎”翻书。这是一门技术活,得仔细留心着仙师的目光视线,翻早了或是翻晚了,肯定要惹得仙师心生不快。 崔东山又看了几页,挥挥手,道:“以后没你的事了。” 土地娘娘不敢流露出丝毫高兴神色,正要告辞,突然想起一事,权衡一番,便狠狠心,将之前所见的那件事,一五一十给崔东山说了始末。 正是陈平安离开客栈去了武庙,之后又在僻静陋巷,见了符箓美人的经过。 她毕竟是土地公,身处地下,就相当于隐匿在一方风水之中,除非是地仙,中五境修士极难发现她的踪迹。 崔东山听完之后,嘴上说着大功劳一桩,笑着挥了一袖子,差点打得这位土地公魂飞魄散,只是他在最后关头收了手,而且帮她重新稳固金身,不然县城这边就该换上一位新任土地公了。可为此消耗的七八两人间精粹香火,也需要她积攒将近甲子光阴。土地娘娘心神惊悸的同时,心中何尝不是在滴血,只是她仍然不敢有半点恼火,只是跪地求饶,泫然而泣道:“仙师恕罪。” 崔东山思量片刻,展颜笑道:“你立下这么大一桩功劳,我该赏你个青鸾国正统敕封的山水神祇,但你擅自查探我家先生,可是死罪,功劳是功劳,罪过是罪过,功不抵过嘛,赏罚分明。原本你死翘翘了,我即便有心帮你提高神位,也落不到你头上。至于现在,就在家乖乖等着喜事临门吧。” 为何最后关头放她一马,崔东山没说。土地娘娘惊喜万分地返回地下。 彩衣国那场变故,本就是他,或者说是“他们”当年众多布局的棋子之一。只不过那个喜好收藏美人野鬼的老色坯修士,算不得什么重要棋子,崔东山当年没有花费多少心思在他身上。但是在无数封如雪花般飘入大骊京城的细作密信当中,崔东山稍稍留心过一个记录,字数不多,二十余字而已,属于一笔粗略带过的内容,恐怕通报此事的大骊细作自己都没怎么在意。 搁在以往,这种被大骊国师当作打发无聊光阴的小趣事,也就跟那些在大骊密库堆积成山的密信一样,就此尘封一年又一年。 一番闲来无事的抽丝剥茧,使得崔瀺掌握了宝瓶洲无数内幕秘事,所以他敢说比那头女鬼的旧主人,更清楚她的身世背景。 寻章摘句老雕虫,顺藤摸瓜阴阳家。国师崔瀺两者皆精。 崔东山起身离开屋子,敲响陈平安的房门。 陈平安开门后,问道:“有事?” 崔东山使劲点头,道:“学生要与先生说一件大事!” 陈平安瞥了他一眼,崔东山微笑道:“只是成与不成,得看先生的运气好不好。” 陈平安便要关上门,只是崔东山眼疾手快,赶紧伸出双手,死死撑住两扇木门,苦苦哀求道:“先生容我慢慢道来啊,若真是如我所料,先生不愿听上一听,可就真要暴殄天物了,而且还是两件好东西一起糟蹋,白白错过了一桩命中注定的大机缘。学生绝无半点虚言!” 崔东山本以为得下次再找机会,不承想陈平安让他进了屋子。 崔东山关了门,笑嘻嘻坐下,给陈平安和自己都倒了一杯茶水,然后设下一道禁制,让那把靠跟中土神洲剑修下棋赌来的飞剑现身。只见一道风驰电掣的金光,贴着地面飞快旋转一圈。飞剑掠回崔东山眉心,而地上悬停的金光却凝聚不散,就像用金粉在地上画出了一眼金色水井的口子。 崔东山笑问道:“这儿的土地娘娘胆子肥,不知死活,竟敢尾随先生的武庙之行,瞧见了一些不该瞧见的事情。更加过分的是,竟然还好意思在学生面前邀功,难道她不知道天地君亲师吗——” 陈平安直接问道:“所以你打杀了土地娘娘?” 崔东山哈哈笑道:“怎么可能?学生不过与她和和气气说了些道理,要她以后注意别再犯就是了。这位土地娘娘也是位知书达理的,一看就是听进去了,所以我便送了一桩造化给她,算是结下了小小的善缘。” 陈平安一语道破崔东山的心思:“如果不是你还要登这趟门,我估计这位邀功不成的土地娘娘,已经在青鸾国山水谱牒里被除名了吧?” 崔东山讪笑道:“先生错怪我多矣,学生如今时时刻刻、处处事事与人为善。” 陈平安喝了口茶水,道:“那我们就说正事。” 崔东山也喝了口茶水润了润嗓子,字斟句酌,小心措辞道:“关于好似鸡肋的那副仙人遗蜕,若是先生运气好些,说不定可以两全其美。” 陈平安瞪大眼睛,厉声道:“崔东山,你没疯吧?符箓中的女鬼,且不问在阴阳家眼中,它的骨头够不够硬,就算是你用了称斤论两法也提不起的硬骨头,可说一千道一万,她也是女鬼!女鬼!这副仙人遗蜕,是杜懋的阳神身外身!” 崔东山手指轻轻捻动茶杯,神色淡然,直愣愣凝视着陈平安,问道:“在乎这些,做什么呢?哪怕在乎,不也该是符箓女鬼的事情吗?先生何必劳心劳力?” 陈平安先是愕然,随即点头道:“有道理。” 崔东山呵呵笑道:“没有‘但是’二字了吧?” 心思一动,一张材质特殊的黄纸符箓凭空出现在桌上,微微飘荡摇晃,陈平安以算不得如何艰深的符箓派“开门”之术,将枯骨艳鬼石柔从既是屋舍更是牢笼的符纸中放出。 石柔悬停在桌子上方,一袭彩衣拖曳在桌面上。 崔东山仰起头。石柔低头望去,见到了一位眉心有红痣的俊美少年,他虽未言语,只是他的眼神,明明白白告诉她四个字:“你想死吗?” 石柔虽然不知此人身份根脚,甚至看不出他的修为深浅,可内心深处涌起一阵本能的惊惧,立即飘落在地,转过身去,不敢与那位少年对视,可哪怕如此,仍是如芒在背。她眉眼低敛,破天荒拿出一份比较真诚的娇柔神色,对陈平安说道:“奴婢见过主人。” 崔东山站起身,搓手微笑,跃跃欲试。 陈平安朝他点了点头。 崔东山伸手按住这名彩衣女鬼的肩头,她如遭雷击,一身阴物煞气磅礴倾泻而出,脸庞扭曲,满头青丝疯狂飘荡。崔东山对此视而不见,只是轻轻一提,就将她缓缓提起,离地尺余后,又加重了手指力道,将这头凶性毕露的枯骨艳鬼,再往上提了一尺。之后崔东山犹不罢休,第三次向上提起,女鬼石柔瞬间骨架松垮,像是被剔除所有骨头的烂肉,好似那一具牵线傀儡给硬生生架在了空中,才没有瘫软在地。 崔东山松开手,女鬼依旧悬在原地,神魂颤抖,飘摇不定,丝丝缕缕的本元煞气从七窍当中流淌而出,跟活人七窍流血差不多。她张大嘴巴,似在哀号,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崔东山三次将女鬼拔高身形,都有讲究。第一次是以算命先生的称斤论两之术,掂量骨气,第二次是上古巫祝的“拔苗”,第三次就更加隐秘了,是经他改良的提纲挈领之法,脱胎于一种儒家圣贤独创的读书神通,跟“八面出锋读书之法”如出一辙,最低也该是儒家书院山主才能驾驭的手段。 崔东山除了法宝多,他所擅长秘术之多,放眼整座浩然天下,一样是翘楚。 崔东山瞥了眼陈平安,发现后者神色如常。 终究不是当年那个草鞋少年了啊。崔东山收敛思绪,将一枚小暑钱弹指射向女鬼眉心,后者坠落在地,枯骨双手撑在地面上,肩头耸动,连头都抬不起来,显然刚才的拔高身形让她遭罪不轻。 好在那枚在半空就消融为精纯灵气的小暑钱,让女鬼神魂深处遭受的痛楚稍稍平复几分。 陈平安问道:“如何?” 崔东山叹了口气,道:“尚可。先生的运气……比较一般。” 两人再次相对而坐。 陈平安对踉踉跄跄站起身的枯骨女鬼说道:“我有一副相当于仙人境的遗蜕,你愿不愿意寄居其中?” 女鬼被震惊得无以复加,实在是不敢置信,一时间无法言语。 此等天大鸿运,岂是她一个女鬼阴物所能消受的?仙人遗蜕,莫说是金丹境、元婴境这些俗世眼中的陆地神仙,就算是玉璞境修士都要垂涎三尺!连仙人境大修士,说不定都要眼红万分!毕竟潜心炼化一副仙人遗蜕,作为远游阴神的披挂甲胄,就能够攻守兼备,那真是如虎添翼的美事,更是壮举。 她虽是修为低劣的阴物鬼魅——否则也不至于被一个尚未成为地仙的修士禁锢拿捏——可是因为某些关系,她的眼界其实不低。 女鬼石柔突然飘到屋门那边,跪下去,开始磕头,带着哭腔道:“恳请两位仙人开恩!让奴婢拥有一副身躯,能够光明正大地行走阳间!奴婢愿意生生世世,做牛做马——” 崔东山勃然大怒,遥遥一巴掌打得枯骨女鬼脑袋偏移,朝向陈平安磕头,骂道:“你给我一个小鬼磕什么头,懂不懂规矩?入庙观烧香,要拜菩萨拜真神!一个大活人,进了文武庙后,会逮着庙祝跪拜磕头吗?我看你石柔是当了六百六鬼,当得整个脑子都腐朽了!” 女鬼磕头的频率更快,反反复复就是那套说辞,恳求开恩,赏赐遗蜕。 陈平安突然问道:“先前在那条小巷弄,我跟她都没有提及石柔这个名字,崔东山你是怎么知道的?彩衣国胭脂郡那场祸事,是不是你和大骊的秘密谋划?” 崔东山脸色僵硬,自己这次真是得意忘形了,竟然会出现这种该死的纰漏。唉,果然跟卢白象这样的臭棋篓子下过棋,会害得自己棋力往下暴跌啊。崔东山赶紧站起身,一揖到底,为自己辩白:“是国师崔瀺的手笔,先生明察秋毫,与学生崔东山绝对无关!半枚铜钱的关系都没有啊!” 这种厚颜无耻的混账话,陈平安竟是挑不出大的毛病来。 陈平安沉默片刻,无奈道:“起来吧。” 崔东山站直身子,装模作样摸了摸没有汗水的额头,却发现陈平安是在对那女鬼说话,崔东山只得恢复作揖的姿势。 女鬼仍是不愿起身,磕头不止,这份诚心诚意,已经无须用言语表达。 陈平安转头对崔东山说道:“那她就交给你了。如果可以的话,就帮着她‘开山’进入仙人遗蜕,如果不行,也不用勉强。” 崔东山拍胸脯保证道:“先生只管放心,即便最后不成,保证还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陈平安笑道:“如果成了,我需要给你多少报酬?” 崔东山讶异道:“尊师重道,为先生排忧解难,是学生职责所在,需要啥报酬?” 陈平安嗤笑道:“你自己信不信?” 崔东山腼腆一笑,赞道:“先生不但学问渐深,更是人情练达。追随先生求道,学生——” 陈平安不得不打断崔东山让人肉麻的溜须拍马,道:“打住,我们还是有话直说。” 崔东山想了想,坐回长凳,喝了口茶水,试探性问道:“如果学生说必须要先生拿出所有金精铜钱,而且多多益善,先生能否答应?” 陈平安点了点头。 崔东山问道:“先生就不怕福祸相依,这个女鬼在我的指点下,成功鸠占鹊巢,炼化了仙人遗蜕,却被我动了手脚,再不忠诚于先生?先生愿意在这么大一件事情上,相信我崔东山?” 陈平安摇头道:“我不是相信你崔东山,是相信再给了你一次机会的先生。” 崔东山沉默不语。 女鬼石柔听得如坠云雾,完全不知这对师生在打什么机锋。 崔东山伸出双指拈起那张黄纸符箓,与此同时,女鬼石柔就已经被扯入符箓,一起被收入崔东山的雪白大袖当中。要知道这张符箓已是陈平安的炼化之物。 心情激荡的枯骨女鬼飘荡在冥冥虚空当中,对那位眉心有痣的神仙少年,不由得更加敬畏。而对名义上甚至签订了生死契约的真正主人陈平安,她其实畏惧不多,敬意更是谈不上。 至于为何如此,因为世事如此。 崔东山收起符纸后,问道:“先生能否再多逗留几天?最多三天,就应该有结果了。无论好坏,到时候都可以继续赶路。”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 崔东山有些羞赧和愧疚,向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 陈平安从方寸物当中,取出那几袋大骊王朝作为赔罪礼的金精铜钱。 当真是还没焐热就没了,女鬼一旦成功进入仙人遗蜕,接下去会是个须要用金精铜钱去填的可怕无底洞。 然后陈平安又将咫尺物中的杜懋阳神身外身取出,任由崔东山收入他的咫尺物当中。 崔东山走到房门那边,停下脚步,转头笑道:“先生,虽说是事先说好了的,可是学生这么收拾那几人,先生不生气?” 陈平安摇头道:“不涉及大是大非,你只管放手去做。” 崔东山又问:“那么裴钱呢?” 陈平安叹了口气,道:“我只能告诉自己,早错早知道,总好过以后她铸下大错,再忙着亡羊补牢吧。” 崔东山欲言又止,最后也学着陈平安叹了口气,道:“先生最近不妨多看些法家圣贤的书籍,毕竟以儒家礼仪规矩和道德准绳来衡量山上山下的所作所为,太过烦琐且吃力了。比如法家推崇的‘君臣上下贵贱皆从法’‘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都算是治世的良药,亦可省掉许多不必要的糟心事。先生就算不愿奉行法家,拿来打发时间,佐证儒家食补、法家药补之说,应该也不是坏事。” 陈平安笑道:“好的,趁着这几天留在县城,我去找几本法家著作看看。” 崔东山作揖道:“先生从善如流,学生自愧不如,受教了。” 陈平安无奈道:“你怎么不跟魏羡他们比拼马屁功夫,他们四个肯定心服口服。” 崔东山在关门的时候,笑容灿烂,问道:“先生,以后闲暇时分,不如我教你下棋吧?” 陈平安愣了一下,答道:“以后再说吧。” 崔东山笑着离去,屋内那个金光流转的圆圈,随之消散。 崔东山回到自己屋内,闭眼而坐,最后他郑重其事地拿出一幅画卷,竟是与金精铜钱一般材质的卷轴。 崔东山打开画卷,一幅幅画面连绵不绝,如潺潺而流的光阴长河,是人世间最真实的人和物。 画卷上的人,正是陈平安。 从光阴长河中“截流”的画面上,出现的多是陈平安和宋集薪这对泥瓶巷邻居——一个涉及国师崔瀺的自身大道,一个涉及大骊国势走向。 这种以光阴流水作为“宣纸”的神奇画卷,被山上仙家誉为走马图,极其珍贵。唯有飞升境大修士,或是精通某些远古秘传的仙人境修士,才有制作此物的神通。 底蕴深厚、不缺财力的“宗”字头仙家,为了暗中庇护那些山门祖师爷的转世之人,多珍藏有此物。走马图,可不是什么怡情小物件,耗资巨大,涉及大道修行。被关注人物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一哭一笑、一坎一劫难,所带来的心境起伏、心湖涟漪,都会被完完整整记录在画卷之上。 这幅画卷,就连大骊皇帝和崔瀺那个早先的盟友——宋集薪的生母,都不曾见过。 看着画面上的陈平安和同龄人宋集薪,一点点从孩童变成少年,崔东山陷入沉思。思量之事,却已经不在画卷上的两人。 在齐静春身死道消之后,崔东山发现骊珠洞天的光阴流水,给人以大神通削薄了一层,极其隐蔽,别说是小镇上的凡夫俗子和地仙修士,恐怕连仙人境练气士都察觉不到。 这意味着,某人手上已经拥有一幅时间线更长的“流水”画卷。 到底是谁如此逆天行事,就不好说了。可能是道家三大掌教之一的陆沉,为了他的“大师兄之一”李希圣,或是为了那个身为天君谢实子孙的长眉儿;可能是继齐静春之后担任坐镇圣人的阮邛,为了女儿阮秀;可能是药铺杨老头,为了那个洪福齐天的马苦玄,或是某个暗中押注的年轻人物。 崔东山收起画卷,小心翼翼藏在咫尺物当中,然后又以飞剑画圈,隔绝出一座小天地,这才取出黄纸符箓和几袋金精铜钱,以及……那副价值连城的仙人遗蜕。 崔东山揉了揉眉心,这比起自己当年在骊珠洞天,拼凑出那个碎瓷少年,只难不易。 崔东山哀叹一声,自言自语道:“学生为先生分忧,为先生慷慨解囊,天经地义啊。他娘的,两次拜师求学,都是这般凄凄惨惨给人当钱袋子的模样,我崔东山与崔瀺,不愧是一个人啊。” 陈平安果真去县城几家书肆,买回了两本法家学说的典籍,挑灯夜读。 第一天的暮色里,神色憔悴的崔东山,来陈平安屋子这边诉苦一番,讨要了一壶桂花酿喝,又厚着脸皮顺走了一壶。 第二天,崔东山面如死灰,摇摇晃晃来到陈平安屋子里,他让正在认认真真埋头抄书的裴钱挪过去点,然后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了半个时辰才醒过来。看到了练习天地桩倒立而行的陈平安,以及练习六步走桩的裴钱,他默默离去,当然没忘记顺走桌上放着的那壶桃花酿。 第三天,崔东山神采飞扬登门的时候还带上了卢白象的棋具,说要后天才能起程,为了解闷儿,要教先生下棋,以先生的天资,必然学个两三天就能超过卢白象,五六天收拾他崔东山不在话下。 正式下棋之前,看着桌对面端坐、脸色严肃的陈平安,崔东山出现片刻的神色恍惚。 崔东山教了《彩云谱》上的那个小尖。这个定式再怎么精彩绝伦,再怎么被后世棋士誉为空前绝后,震古烁今,说到底就只是一个定式而已,可是陈平安偏偏就死磕这个定式了。 结果整整一个时辰,就全部耗在了讲解这个定式的精髓与之后诸多变化上。若是卢白象或是任何一位大骊棋待诏如此“愚笨”,恐怕早就被崔东山骂得狗血淋头了,可大概是陈平安的“先生”身份,让崔东山极其罕见地有耐心。也有可能是让崔东山吃尽苦头的陈平安,从未如此认真地跟他讨教一门学问? 总之,崔东山教棋,陈平安学棋,清脆的落子声响,以及那一问一答,此起彼伏,悠悠扬扬。 第四天深夜,陈平安打开屋门,顿时毛发悚然,然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只见崔东山的身边,站着一个羞赧而笑的“杜懋”,怯生生道:“奴婢见过主人。” 第97章 又一年春 陈平安经过一番天人交战,才让崔东山和石柔寄居的那副阳神身外身进屋子。 崔东山依旧是以那把金色飞剑画了一个大圈,陈平安忍不住询问这是什么术法神通,崔东山笑言是上古神人的手段,画地为牢,既可当作庇护之所,也能囚禁他人,进不去出不来,所以有“雷池”的说法,后世以此改良、演化而成的仙家术法,多达数十种,大多偏离正道,不值一提。 落座后,提及石柔,崔东山说得眉飞色舞,很是称赞了石柔的根骨一大通,说这“开山”一事,除了耗费两袋金精铜钱之外,还算顺风顺水,这副从飞升境大修士身上剥离出来的琉璃金身,竟然真给石柔阴魂以大毅力、大福缘,成功变成了寄放魂魄的一座洞天福地。如今杜懋皮囊和石柔魂魄两者之间,虽然还有些相互排斥,可之后不过是些消耗光阴和银子的水磨功夫,已经没有大碍。 崔东山说过了天大的好消息后,就开始挑瑕疵道:“开了门,反客为主,不过是第一道关隘。石柔在根骨一事上,得天独厚,底子好,所以她才能够占了这么大的便宜。如果早先有人识货,又肯砸钱,帮她谋划个咱们宝瓶洲第一流的五岳正神都没问题。但是她根骨好,并不意味着修行资质就上乘,作为一个存活数百年的孤魂野鬼,始终没能修出个花样来,当个鬼王之类的,除了旧主人不靠谱之外,她本身修行天赋实在是算不得出彩,所以注定破不开这具琉璃金身的限制,做不到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真正得一份大自在。” 陈平安取出一壶桂花酿,崔东山接过后,仰头痛饮一大口,抹了抹嘴,又道:“好在进了座金山,即便是惨兮兮的小鬼搬财,每次搬得再少,几十年几百年,孜孜不倦,终究能够搬出个富甲一方的有钱人。此后她只需用笨法子啃硬骨头,没什么大的修行关隘了。这就是仙人遗蜕最令人嫉妒的地方,一路直去上五境,不用结金丹,不用养育元婴,连天魔都不用理睬,谁不羡慕?” 崔东山嘿嘿一笑,道:“当然,先生心智坚韧,是不会羡慕的,学生我呢,早有珠玉在前,是不用羡慕,归根结底,我还是不如先生的。” 陈平安提醒道:“不管石柔修行如何消耗金精铜钱,我手上都会留下六枚金精铜钱,你别打这笔钱的主意。” 崔东山正色道:“有宅心仁厚的先生,做那藕花福地四只蝼蚁的主人,真是他们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这要是还不知道惜福,活该天打雷劈。先生你且放心,龙虎山的五雷正法,学生还是会一些的,说不定比一些天师府的黄紫贵人还要更加精通,到时候先生一声令下,我就替天行道。” 陈平安摇头道:“还是希望能够跟他们四人有个善始善终吧。” 崔东山轻声道:“先生为何问都不问,六十年后,又该如何牢牢掌控石柔?” 陈平安笑道:“我不问,你就不会说了?做买卖和谋划之事,我比你差远了。我相信你,更相信你不会在大道之外,鬼鬼祟祟,那也太看不起你崔东山了。” 崔东山感激涕零道:“不承想在先生心目中,学生已是如此善解人意的人物,先生愿意信任学生,学生岂敢不效死?” 陈平安看了眼即将以杜懋形象行走人间的枯骨艳鬼,问她道:“不后悔?” 石柔笑道:“主人不知道作为阴魂所遭受的种种苦楚,春雷声,晨钟暮鼓声,还有天地之间的正气罡风,金秋肃杀之气,沙场兵戈之气,以及各方山水祠庙和城隍阁,诸多种种,皆是我们野鬼的磨难,而且很容易失去最后一点灵智,沦为只知杀戮的厉鬼……” 石柔娓娓道来,说了许多阴物存世的规矩和内幕。 陈平安听得仔细,这才稍稍减轻了那份面对“杜懋”的不适应。崔东山始终面带微笑,陪着陈平安一起竖耳聆听石柔的阐述。 石柔入住杜懋琉璃金身一事,大致上已经尘埃落定。 崔东山说明天还要再休养一天,陈平安点头答应下来。 屋内颇像是一场庆功宴,不过也就当局者三人,一壶桂花酿而已。最后崔东山起身告辞,陈平安将他们俩送到屋门口,便关上了门。 白衣少年和白发老者一前一后走在廊道中。崔东山满脸喜庆之色,而石柔不知为何,越走越心惊胆战。到了崔东山的屋内,果不其然,他五指如钩,一把抓住“杜懋”的头颅,将石柔按在墙壁上,厉色道:“小小阴物,比蝼蚁还不如的存在,也敢在我先生面前夸夸其谈?谁给你的狗胆?!” 一副相当于仙人境体魄的琉璃金身,不输九境武夫的雄浑体魄,照理说被如今不过是地仙境界的崔东山这么一抓,不过是挠痒痒才对。崔东山明显用上了某种秘不示人的神通,他的五指如五股强劲罡风吹拂石柔的神魂根本,痛得她脸庞扭曲,泪流不止。 崔东山抬起另外一只手,对着石柔额头屈指一弹,如洪钟大吕响彻石柔的心扉。崔东山松开五指后,石柔瘫软在地,她靠在墙上,浑身颤抖,大汗淋漓。 崔东山一脚踩在她额头上,使得石柔的后脑勺猛然撞壁。崔东山弯下腰,俯视着她,讥笑道:“才不配德,德不配位,你两样全占了。信不信我这就将你的神魂重新拔出遗蜕,让你日日夜夜受那浩然风的洗礼、甘霖雨的沐浴;或是干脆将遗蜕当作一盏灯笼,以你神魂作为灯芯,却能够让你毫无察觉,六十年后,骤然暴毙?” 崔东山脚上加重力道,石柔脑后的墙壁一点一点裂出缝隙。 崔东山眼神冰冷,厉声道:“怎么?不过是裤裆里多出一只鸟,就忘乎所以了?” 石柔突然神色一变,眼神漠然,哪怕遭受着巨大屈辱和痛苦,仍是抬起头,第一次与这个白衣仙师对视。 崔东山觉得有意思极了,微笑道:“你这六百年前的亡国遗种,道家某一脉旁支的死灰余烬,辛苦熬了这么些年,就积攒出这么点隐忍功夫?都敢跟我比拼棋力了?问道于人,以歌答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如何,被我抓住根脚了吧?不然我就以那问道之人,用你这一脉中兴之祖的独门秘法,将你那一点道脉仅剩灵光,彻底抹去?” 石柔满脸匪夷所思,终于流露出巨大恐慌,那是比面对死亡更大的惊惧。 她曾经在彩衣国城隍庙内的那块石碑上,轻轻哼唱过一首被陈平安误以为是彩衣国古老乡谣的诗歌。她本以为数百年前的陈年旧事,加上一切痕迹都被宝瓶洲各方势力合力销毁,早已不会有人知晓内幕,就算是偶然从杂书上看到这些诗歌残篇,也不可能准确推断出她的真实身份,可没想到,面前这位白衣仙师做到了,还一下子抓住了她这个头小小女鬼的真正死穴。 崔东山伸出双指,那把从眉心掠出的金色飞剑,绕指飞旋,最后画出一道早已失传的金色符箓,就像是在崔东山的指尖绽放出的一朵气象庄严的金色莲花。 石柔想要开口求饶,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发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的手指,不断靠近她的眉心处。 石柔闭上眼睛,嘴唇微动,以心声默默吟唱那首当年所在道脉旁支的开篇歌。过了一会儿,束手待毙的石柔缓缓睁开眼睛,发现那人已经收手,用一种怜悯的眼神打量着她。 崔东山直起腰,鞋底在“杜懋”脸上蹭了蹭,如同踩在泥泞里脏了鞋底,得擦一擦。他瞥了眼劫后余生的石柔,道:“下不为例。” 石柔轻轻点头。 崔东山刚走出去几步,又猛然间转过身,一脚重重踹在石柔脑袋上,使得她的大半颗脑袋都陷入墙壁当中,气呼呼道:“不杀之恩,都不晓得跟我道声谢?” 石柔将脑袋从墙壁中拔出来,默默跪地向崔东山磕了三个头。 崔东山坐在桌旁,没好气道:“我不会陪着先生一路走下去,在我离开后,记得别浪费了这副最能抗揍的身躯。要是因为你没有竭尽全力,让我家先生受了伤,无论轻重,我都会将你那点道种灵光从你神魂深处摘出来,再拿去种植在一个僧人身上。” 石柔缓缓抬起头,满脸悲苦,看着这个貌若神人却心思缜密且歹毒的仙师,喃喃道:“世间怎么会有你这么可怕的人?” 崔东山嗤笑道:“这可不是先生教的,是我自学成才。” 石柔站起身,只敢靠墙而站。 崔东山一拍桌子,厉声骂道:“还不滚去自己屋子,杵在这里作死啊?信不信我将你裤裆里那玩意儿剁下来,再让你吃下去?” 悲愤欲绝的石柔低着头,快步离开这座好似人间炼狱的屋子。 崔东山翻开桌上那些青鸾国文人撰写的书籍,越看越火大,重重合上书本,骂骂咧咧道:“狗屁的‘三日不读书,便觉语言无味,面目可憎’。看这些玩意儿,老子像是脸上给人抹了一大把屎,还他娘是拉稀的屎。” 崔东山睡不着觉,百无聊赖,就悄然离开客栈,去县城晃荡。无意间见着了一个穷酸下五境野修,正在用不入流的小鬼偷钱术,驾驭十几只鬼灵精怪的小家伙,去偷一户市井人家的钱财。小家伙们仿佛蚂蚁搬家,三三两两合力搬着铜钱和碎银子,而修士则蹲在墙根下,掂量着两三块最值钱的碎银子,笑得合不拢嘴。 积少成多,不嫌少。 一转头,看到一个蹲在自己身边的白衣少年,野修吓得一哆嗦。 崔东山笑眯眯道:“你这也下得去手?怎么不偷大户人家的金银?” 野修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道:“实在是那些个大户人家的门神,太不好对付,白白给它们打杀了我辛苦养育出来的搬财小鬼,赔本买卖啊。” 崔东山点点头,道:“倒也是。” 野修眼珠子急转,将眼前古怪少年杀人灭口?为了几两银子,至于吗?再说天晓得是谁打杀谁? 崔东山伸出双指,拈起一只拇指高的偷钱小鬼,然后放在手心,双手合十,胡乱揉捏一番,看得那道行微末的山泽野修一阵眼皮乱颤。得嘞,算是阵亡了麾下一员大将喽。他养出来的这些个偷钱小鬼,品秩极低,不然也不至于连殷实人家的门神那一关都过不去,哪里经得起给人这么搓圆捏扁的。 在野修心疼不已之际,崔东山摊开手,那个龇牙咧嘴的偷钱小鬼,身上好似多穿了件红衣裳。崔东山将它丢在地上,命令道:“去,到富裕人家偷块金子回来。” 小家伙双手握拳,鼓着腮帮奔跑远去,很卖力。过了约莫一炷香工夫,它还真扛了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金子回来。 那野修看得目瞪口呆,回过神后,赶紧抱拳道:“仙师神通广大,让人大开眼界。” 崔东山站起身,一闪而逝,留下一个兴奋不已的山泽野修。 去了趟县城文武两庙,崔东山受不了他们的毕恭毕敬,胡扯几句,很快就离开了。 实在无聊得紧,崔东山又以画龙点睛之法,让一户人家的两尊彩绘门神,能够凝聚金身雏形,虽然距离真正的神祇还有十万八千里,但能够吓唬些最没用的阴物,遮挡煞气。又去这座县城家底第二富裕的富豪家中,将他们家屋檐上的脊兽给一个个掰断了随手丢掉。 漫无目的,随心所欲。一位地仙,无聊到这个份上,也只有崔东山一个了。 陈平安在崔东山带着石柔离开后,练习了一会儿天地桩,之后走出屋子,轻轻敲响隔壁房门,气笑道:“这么晚了,还不睡觉。” 裴钱正挑灯翻看一本刚拿到手没多久的游侠演义小说,听到陈平安敲门后,赶紧吹灭油灯,飞扑床榻,假装刚刚被吵醒,沙哑着嗓子问道:“睡了啊。师父怎么还没有睡觉?需要我开门吗?” 陈平安笑了笑,没计较这点小谎言,提醒道:“不用开门。书什么时候不能看?别伤了眼睛。明天我们不用赶路,你可以白天再看。”陈平安转身要走,想起一事,又在门口说道:“在我离开后,你别拿着油灯,躲在被子里看书。” 屋内裴钱张大嘴巴,师父真是有点厉害啊,这都猜得到?她只得答应道:“知道了。” 等陈平安离开后,虽然还是惦念着那本小说上的江湖恩怨和刀光剑影,可裴钱还是忍住了诱惑,开始睡觉,只是始终没什么睡意,睁大了眼睛,过了很久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吃过了早饭,崔东山在陈平安屋内,教陈平安下棋,依旧在翻来覆去纠缠那个小尖。 先是卢白象旁观,一看就入了神,乘隙快步离开,喊了隋右边一起过来看棋,说是妙不可言。隋右边曾经在棋盘上被卢白象以小尖开局,杀得丢盔弃甲,她偏不信邪,接连三盘任由卢白象以此定式,结果先手尽失,输得一塌糊涂,以至她破例下了一系列无理手,仍是扳不回局面,所以一听卢白象说陈平安与崔东山纠缠小尖,隋右边便生出一些兴致,跟着过来看看。 很快,朱敛也来凑热闹,最后走进屋子的是魏羡。 只是隋右边很快就没了看棋的心思,实在是陈平安的下棋天赋太过平平,崔东山教得再出神入化,摊上陈平安这么个不开窍的,难免让已经在围棋上登堂入室的隋右边感到着急且无聊,于是就默默离开了。 在这期间,隋右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站在崔东山身后的老者,怎么看怎么别扭,怎么感觉是个比朱敛还令人恶心的……老娘娘腔?你一个老爷们,不敢与人对视,还喜欢抿着嘴唇,以兰花指拈着衣角,这算怎么回事? 朱敛和魏羡在隋右边离开后,也相继走出屋子。 老龙城那场厮杀,战场被割裂得厉害,所以画卷四人并没有见过桐叶宗杜懋,至于一直待在黄纸符箓当中的枯骨艳鬼石柔,更是不曾见过,所以当杜懋这副仙人遗蜕现身后,隋右边他们只当是崔东山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拎出来的外人。 这天午饭之后,崔东山就开始闭门不出。 第二天清晨时分,陈平安一行开始继续赶路,去往青鸾国京城。 本来随行队伍中有那头黄色地牛在,十分扎眼,可是当崔东山骑上它之后,却莫名地没有违和感。看到这一幕画面的路人,都只是猜测这个年纪轻轻就有几分名士风流的俊俏少年郎,应该是出身钟鸣鼎食之家,带着扈从们远游江湖。 有崔东山在,这一路走得就比较随意随性了。 画卷四人也各自嚼出些滋味来。若说陈平安遇上张山峰和徐远霞那两个朋友,整个人的状态是活泼向上、再无老气的,那么与这名弟子他乡重逢,则是有分寸的悠然。看他们先生学生两者之间的相处,虽说不太符合世俗常态,可陈平安肩头终究像是少了些担子。而且陈平安作为先生,学棋之余,还会跟这名弟子讨教法家学问。一路上都是崔东山抢着掏腰包,绝不让自家先生破费一枚铜钱。 听着崔东山与陈平安的闲聊,画卷四人也有不少收获,对这座浩然天下的认知,越发清晰和广泛。 比如卢白象知道了在这座无奇不有的天地间,除了修士证道和武夫武道,其实还有那醇儒治学,真正在学问和修心上下苦功夫。也有诸子百家的不少练气士,被视为真人修道,重视道统学脉而轻视修为实力。 隋右边见识到了崔东山如何把堪称光怪陆离的仙家术法,与日常生活点滴契合。 朱敛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又跟崔东山讨教了两次。他的想法很简单,就想确定这个家伙到底拥有多少件仙家法宝。 魏羡依旧是最沉默寡言的那个,也就跟裴钱最聊得来,一大一小,整天没大没小的。 崔东山仍是像先前离开大隋京城后,两人结伴游历那样,偶尔会消失一段时间,陈平安也从不过问。 “老者”石柔总算抖掉一些脂粉气,走路不再似女子般扭动腰肢,没了自然而然的秋波流转,也不会不自觉地跷起兰花指,终于像个正儿八经的白发老人了。可石柔仍然是这支队伍里最不讨喜的那个,江湖地位恐怕连黄色地牛都不如。 裴钱练习白猿背剑术和拖刀式,比较勤快。比起六步走桩,她更喜欢用陈平安帮她做的竹刀竹剑,练习女冠黄庭传授给她的这套刀法剑术,反正都是架子,还威风,不用吃开筋拔骨的苦头。只是有一次盘腿坐在牛背上的崔东山,阴阳怪气地将她的背剑术说得体无完肤,还捧腹大笑,以致直接从牛背上跌落在地,把裴钱给打击得消沉了好几天,每天只敢练习走桩。 一行人到了距离青鸾国京师最近的一座郡城。 不知崔东山怎么找到的,众人在一个闹中取静的仙家客栈落脚。 陈平安确实没什么下棋天赋,但他没有就此丢弃一边,也没有钻牛角尖死啃而耽误拳法剑术,而是每天拿出差不多一个时辰跟崔东山学棋。 到了这个名为百花苑的仙家客栈,据说掌柜是位中年男子面容的观海境修士,掌柜没有在陈平安他们跟前露面。客栈占地颇大,而且种了许多奇花异草,沁人心脾。由于佛道之辩马上就要在不远处的京城召开,这家客栈所剩房间不多,裴钱再次跟隋右边睡一间,卢白象和朱敛、魏羡三人挤一间,崔东山和石柔一间,陈平安是唯一独占一间屋子的。 住在这里很烧钱,只是物有所值,有了许多千金难买的实惠,比如一些佛道之辩的山上内幕趣闻,客栈伙计每天都会以类似官府邸报的形式,赠予客人。除此之外,每间屋子,都有几样讨巧的小灵器。虽说顶着仙家灵器的头衔,其实多是用零零碎碎的边角料打造而成,总计价值两三枚雪花钱,可以任由客人带走。 这让裴钱乐开了怀,她跟隋右边说了好话,得了她们这间屋子的小物件,又跑去老魏、小白那边,请他们嗑瓜子吃瓜果,磨磨蹭蹭,死活不愿离开屋子,最后还是朱敛嫌烦,让裴钱拿了那三件小东西赶紧消失,最后加上陈平安屋子里的四件,裴钱一下子就多出十件末等灵器。裴钱“一夜暴富”,那只多宝盒已经“住不下”这么多灵器,只好暂放在陈平安的咫尺物当中。 仙师下榻之地,必然静谧深远,而且打点好官府关系后,可以打造藏风聚水的阵法,灵气充沛远胜市井坊间。 客栈大门这边张贴的两尊彩绘门神,是实实在在的符箓门神,一旦有邪祟靠近,就可以走出身披金甲的神人力士,执搏挫锐,噬食鬼魅。 除此之外,每天桌上还会有一小碟仙家蔬果,是百花苑一位农家修士的拿手好戏,也是这家开在山下的山上客栈的金字招牌。 裴钱在抄书的时候,几次搁笔休息,扭动手腕,都看到陈平安对着那碟枣子、香梨发呆。她有些想不明白,只觉得师父好像想起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等抄完书,她发现陈平安依旧坐在原地,转头望向了窗外。裴钱有些担心,开玩笑道:“师父,怎么啦?想师娘啦?” 陈平安回过神,微笑道:“想要再抄五百字?” 裴钱苦着脸。陈平安站起身,拍了拍裴钱的脑袋,开始绕着桌子练习六步走桩。 裴钱越发奇怪,如今陈平安多是练习三桩合一的天地桩,已经不太单纯练习这个最入门最简单的拳桩了,今天是怎么了? 裴钱收拾了纸笔,趴在桌上,随口问道:“师父,你从小就不怕鬼怪吗?” 陈平安一边缓缓走桩,一边回答:“跟你不太一样,我很小的时候就不怕,反而希望世间真的有鬼怪,经常一个人去家乡小镇外面的神仙坟。稍大一些,就要跟人去大山里砍柴烧炭,或是一个人去寻找适合烧瓷的土壤,都没怕过。” 裴钱“哇”了一声,赞道:“师父真是天赋异禀啊。” 陈平安一笑置之,没有解释其中缘由。 这天正午时分,客栈伙计又送来一份仙家邸报,内容五花八门,上面记载的一事,最让陈平安感兴趣,在跟崔东山学完棋后,询问了他的见解。 青鸾国大都督韦谅在带兵北上途中,路过一座州城,因为一件小事,揪出了两个渎职官员,一个武将贪赃枉法,受贿十数万两白银,一个文官只是舞文弄墨出了岔子,结果韦谅对前者只是贬谪了事,对后者竟是先斩后奏,直接杀了。 崔东山没有怎么思考,脱口而出道:“这就是法家的行事风格,对于后者,常人往往认为其罪责轻于前者,法家却偏偏要罪加一等。”说完,崔东山笑问道:“先生想得通其中关节所在?” 陈平安深思之后,感叹道:“真是厉害。” 崔东山随口道:“三教之外的诸子百家,能够屹立千年不倒,传承至今的,都有其立身之本和独到之处。所以有个家伙早就说了:‘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俗人喜好前半句,修道之人却觉得妙在后半句。说到底,三教百家学问,不管哪一门,恐怕修士穷其一生,都不敢说走到了学问的尽头。就看怎么取舍了。取了,又有几分学问真正变成自身本事?舍掉的,又是否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陈平安点点头。 崔东山抓起一个香梨啃咬起来,含糊不清道:“只不过学问是学问,为人是为人,有些关系,却无绝对,所以这才有了世事复杂嘛。一个人如何活,跟读了哪些书,读了书有无用处都一样,是自己的缘法因果。世上笨蛋实在太多,不知道读书的首要之事,是让我们更多地认识这个世道,白瞎了三教百家圣贤们的苦口婆心。圣人传授学问,一本本经籍,就像一盏盏悬挂于夜间的灯笼,道路有不同,灯笼也有明暗大小。” 陈平安对此不置可否。 崔东山本就是没话找话,就转移了话题,说了些关于小宝瓶的光辉事迹。 去年末,李槐这个小二愣子跟同窗起了争执,一本书院刚刚分发的书籍,被同窗占为己有,李槐又拿不出证据证明是自己的。李宝瓶刚好路过,拿过那本书,对李槐两人说,反正说不明白,撕成两半好了,一人一半。李槐急了眼,另外那个孩子则高高兴兴答应下来,于是李宝瓶就将书本丢给了李槐,狠狠揍了那个孩子一顿。一直在远处袖手旁观的一位老夫子,哈哈大笑。那个挨揍的孩子哭着去向老夫子喊冤告状,结果又挨了老夫子一顿板子。 陈平安听完后,开怀而笑。 裴钱在一旁听着,叹气道:“那个偷书的家伙也太笨了吧?唉,果然是天底下笨蛋太多,么(没)得办法。” 陈平安一记栗暴砸过去,道:“不是笨不笨的事情,是偷书就不对,偷了书聪明得不露马脚,更不对。” 裴钱委屈道:“我没说偷书就对啊。” 崔东山笑道:“天底下又蠢又坏的人,也不少。这些货色,儒家学问是教不了的。” 裴钱深以为然,点头道:“你们刚才聊的法家就挺好,对付坏人,感觉很管用。”说到这里,裴钱立即住嘴,生怕陈平安生气。 陈平安笑道:“你现在这么想是没错的,但是还需要看更多的书才行,不要觉得这会儿就已经得出正确答案了。” 裴钱想了想,道:“那还是儒家更好吧?” 她现在抄那本儒家典籍就已经够累的了,再多出一本法家书籍来,不是找罪受吗? 崔东山伸出大拇指,赞道:“不愧是朱敛所说的铁骨铮铮。” 裴钱假装没听见。 崔东山笑问道:“裴钱,你跟魏羡关系不错?” 裴钱心生警惕,笑眯眯道:“关系一般哩。” 崔东山“哎哟”一声,接着夸:“见风使舵,很是灵气嘛。” 裴钱翻了个白眼,这个姓崔的到了师父这边,马屁一个接一个,到了她这里,就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没一句好话,真是讨厌。 等她哪天练成了绝世剑术和刀法,若是这个姓崔的惹恼了师父,她作为开山大弟子,就要像那游侠演义小说上的,清理门户! 崔东山好像裴钱肚子里的蛔虫,笑呵呵道:“怎么?就凭你那拙劣的剑术刀法,也想要在将来哪天,找机会跟我掰掰腕子?” 裴钱一脸茫然,问道:“你在说啥呢?” 崔东山从小碟子里边捡起一颗枣子,轻轻砸在裴钱额头上,笑骂道:“小样儿,跟我斗?” 裴钱伸手接住坠落的枣子,几次假装要丢回去,崔东山都笑着纹丝不动。裴钱想着自己应该是砸不中这家伙的,万一真得逞了,估计最后还是她自己吃不了兜着走,于是干脆就将枣子塞进嘴里,狠狠瞪他。 崔东山蓦然惊慌,嘴里嚷嚷道:“不好了,这枣子是百花苑枣树精魅的子孙,知道我们练气士不怕它缠身,但是对于你裴钱这么个小不点,那家伙肯定觉得你是软柿子可以欺负,所以你睡觉前一定要小心关好房门窗户,不然大半夜一根根树枝爬进屋子,实在太吓人了……”言语之间,崔东山还故意扭转胳膊,绘声绘色,模仿一头树木精魅如何潜入室害人。 裴钱吓得立即拿出那张心爱的符箓,重重贴在额头,然后双臂抱胸。 崔东山哀叹一声,又嚷道:“不行啊,你这张符箓是宝塔镇妖符,草木成精,不吃这一套的。” 裴钱又拿出那张陈平安后来赠予她的阳气挑灯符,贴在额头上。 崔东山以拳击掌,忧心忡忡道:“别啊,这张符箓是引路符,又不能抵御鬼魅精怪,说不定反而会吸引其他树魅的注意,觉得你是在挑衅它们呢。到时候花草精怪,跟着枣树精魅,浩浩荡荡一起去你屋子做客,你床边啊,床底啊,全是。” 裴钱抿着嘴皱着黑炭小脸,眼眶里开始有泪珠打转了。 陈平安一巴掌拍在崔东山脑袋上,笑骂道:“少吓唬裴钱。” 崔东山“哦”了一声,然后一手捧腹,一手指着恍然大悟的裴钱,大笑道:“哈哈,小笨蛋一个!” 裴钱恼羞成怒,就要去隔壁房间取出那根行山杖,跟他拼了! 崔东山见机不妙,赶紧脚底抹油跑路了。 裴钱在崔东山溜掉后,朝陈平安挤出一个笑脸,道:“师父,刚才我是假装害怕哩。就算没有这两张符箓,我晚上睡觉前都会背诵圣贤书籍的,一定可以万邪不侵,鬼魅不近,对吧?” 陈平安看着脑门上还贴着两张符箓的小家伙,忍着笑,点头道:“可能是吧。” 裴钱有些慌张,问道:“只是‘可能’?” 陈平安笑道:“这里是仙家客栈,哪有敢祸害客人的精魅。” 裴钱可怜兮兮道:“万一呢?” 陈平安愣了愣,摸了摸她的脑袋,安慰道:“放心吧,我不就在你隔壁吗,怕什么?” 裴钱眼睛一亮,赶紧摘了符箓放入袖中,跑去窗口那边踮起脚尖,对着花园念念有词,无非是些“我师父可是陈平安,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之类的天真言语。 客栈别处,隋右边主动找到了崔东山,问道:“你是不是有养出本命飞剑的秘法?” 崔东山笑着不说话。 隋右边径直问道:“你要我付出什么?” 崔东山坐在桌旁,看着站在门口的负剑女子,微笑道:“很简单,不忘本。” 隋右边皱眉道:“怎么说?” 崔东山一脸嫌弃,挥手赶人,道:“这都想不明白,还敢奢望以纯粹武夫之身,早早温养出本命飞剑的坯子?” 隋右边脸如冰霜,转身离去。 崔东山不以为意,想了想,去了魏羡住处。朱敛正在逛百花苑,恰好不在屋内,屋门未闩,崔东山直接推开门。 魏羡正在看一些沿途购买的地方县志、稗官野史,看见崔东山,便放下书本,问道:“有事?” 崔东山大袖飘摇,跨过门槛后,屋门自行关上。崔东山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握拳,沉声道:“你魏羡不看过程只看结果,四人当中,你是最大的臭棋篓子,却也是无意中最近棋理之人,终有一天,你的拳头要砸在我家先生要害处,不如我今天先将你打死了事。” 魏羡淡然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崔东山一挥袖子,一幅画卷落在魏羡身边的桌上,还有三枚金精铜钱。 崔东山大步向前,一手负后,一手握拳,道:“错杀便错杀了,我要杀得你境界跌到不能再跌,等到我家先生伤势痊愈,再顺势破开五境瓶颈,你到时候再想出手,已经做不到了。” 魏羡冷笑道:“我倒要看看,是我跌境损失更大,还是你丢了师徒名分更惨重。你真以为我不知道,这幅画卷是你崔东山的障眼法?陈平安是什么人,想必你我心知肚明。” 崔东山略微有些惊讶,放缓脚步,道:“之前倒是小觑了你这位南苑国的开国皇帝。咱俩同样心知肚明,你魏羡就是那个真正的隐患,可你为何迟迟不肯动手?说吧,我很是好奇。是因为……裴钱?” 魏羡面无表情,闷不吭声。 崔东山笑着坐下,继续道:“我借着与先生下棋后帮他复盘的机会,对藕花福地的事情,事无巨细,我都询问过了。其中关于你们画卷四人的来历背景,只要是他知道的,我都知道,他没有注意到的蛛丝马迹,我也会留心。”崔东山指了指桌上一本不入流的野史,道:“比如根据后世南苑国野史记载,他们那位铁血手腕的开国皇帝,最宠溺年幼早夭的小公主,为了复活她,派遣所有宫廷方士,出去寻访仙人。那么在你魏羡眼中,裴钱与你女儿,是不是有几分相似?是不是杀了陈平安,你就能让女儿在藕花福地复活,或是干脆让你的女儿依附裴钱之身,在这座浩然天下父女重逢?嗯,兴许你魏羡还是会死,可毕竟她能够多活一世,至于是不是在那故国故乡的南苑国,无所谓了,反正亲人早已是枯骨,在浩然天下说不定成就更大,所以你魏羡选择默默等待,希冀着为她铺更多路,积攒更多家底,避免再度夭折的结局?所以陈平安必杀,但是他身上的诸多宝贝,你也要,好留给新的裴钱,作为她以后的修行家底?” 魏羡桌下一手握拳。 崔东山啧啧道:“我家先生说得好,那位老前辈真是道法通天,算无遗策。他给陈平安,给裴钱,给你魏羡,都留有各自的选择余地,在某些规矩内谋划大道。” 魏羡由衷赞叹道:“我虽然不懂棋,可是崔先生的棋术确实高明。”然后又问道:“可我要是在陈平安面前打死不承认,崔先生又能怎么办?” 崔东山爽朗大笑,道:“你魏羡真以为自己了解陈平安?不说我用一些独门秘法拘押你的魂魄,要你口吐真言,我敢确定,只要我原原本本与陈平安说过了这些推断,你魏羡的下场应该是……我以飞剑画圈,遮蔽天地,然后他陈平安就以当下的修为境界,打得你魏羡连死三次。最重要的不是这些,而是你魏羡此生都注定见不着你最想见的人了。”这应该是崔东山在画卷四人面前,第一次直呼陈平安的名字。 魏羡松开桌底下的拳头,坦然道:“确实如此。” 崔东山驾驭那把飞剑用金光画圈之后,拿出那幅走马图,摊开,截取了其中一段光阴流水,笑道:“咱们和气生财,不用打打杀杀。你魏羡心性不错,只是输在了眼界窄。来来来,告诉你这个土老帽,我之前在骊珠洞天,是怎么以一大堆破破烂烂的本命碎瓷片,精心拼凑出一个活蹦乱跳的活人的。好好瞪大你的狗眼,仔细看好,除了你们藕花福地的那位臭牛鼻子天老爷,我崔东山一样有机会让你得偿所愿。我不敢保证肯定成,可机会之大,总大过你这位开国皇帝在我眼皮子底下,兵行险着。” 半炷香过后,魏羡站起身,低头抱拳而无言语。 崔东山收起光阴画卷走马图后,也没有开口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魏羡抬起头,依旧抱拳,问道:“先生就是大骊国师,绣虎崔瀺吧?” 崔东山一挑眉头,赞道:“不愧是当过皇帝的人,见微知著,比卢白象聪明不少。” 魏羡眼神炙热,恳求道:“国师大人,能否告知在下,具体是如何以大骊一隅之地,吞并一洲半壁江山?” 崔东山笑容玩味,反问道:“你凭什么跟我提这种要求?” 魏羡坐回桌旁,胸有成竹道:“就凭国师大人愿意在这屋子,与我魏羡一个必输之人,浪费这么多口水。我身上总有国师认为值钱的东西,今天没有,以后也会有。” 崔东山点点头,感慨道:“老魏啊,你很上道啊,跟你聊天,心不太累。” 魏羡犹豫片刻,正要说话,崔东山摆摆手,阻止道:“你想说的,我知道,这才是你活下来的关键。裴钱作为我家先生的开山大弟子,你要是真狠下心,对她意图不轨,只要你露出蛛丝马迹,就会死得不能再死了。不是我杀你,是陈平安。”崔东山眼神深沉,沉吟道:“你在等一个机会,而陈平安则在等你出手。有可能是这样,有可能不是这样,但是是这样的可能性比较大。” 魏羡摇头道:“此事我不信。”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仰头道:“那是你还不知道,陈平安跟哪些人在心境上拔过河,较过劲,所以说你魏羡眼界窄嘛。” 魏羡问道:“国师又想要什么?” 崔东山叹了口气,道:“不好说,等等看。记住,以后别喊我国师,如今我跟自己是半个仇家。”崔东山站起身,一挥袖子,地上出现了一幅宝瓶洲形势图,是大骊宋氏吃掉卢氏王朝之前的那幅图。崔东山走到一洲最北端的地图方位上,意气风发,朗声笑道:“闲来无事,就与你说说我当年的丰功伟业,是如何一路南下,未来又将如何把一洲版图变作一国江山!” 裴钱离开屋子后,陈平安独自一人闭目养神,似乎有些疲惫。 他睁开眼,站起身,走到窗边,又一年春将尽。 陈平安趴在窗口上,笑望向窗外。 云霞山一座新开辟出来的仙家府邸,是仙子蔡金简如今的修道居所。 府邸邻近山崖,视野开阔,可以远眺。她屏退那些修道资质尚可的婢女,独自一人,盘腿坐在蒲团上,手持一幅从不示人的画卷。 蔡金简之所以如今在云霞山名声大噪,甚至在宝瓶洲诸多仙家门派当中,成为有资格与地仙前辈平起平坐的年轻翘楚,除了因为她从骊珠洞天归来后,境界暴涨之外,还因为她身上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事,比如她与老龙城苻南华的莫逆关系。 蔡金简经历过一番大起大落,尤其是那场连祖师都不曾告知的生死劫难之后,无论是修为,还是心性,都获得了脱胎换骨的提升,让人感到惊艳。 蔡金简在前些年经常会下山远游,这两年则经常闭关。此时她打开手中画卷,上面是一位双鬓霜白的青衫儒士。 是她自己绘画而成。 在旁人眼中道心越发坚定、大道可期的蔡金简,低下头,睫毛微颤,轻声自语道:“齐先生。” 她缓缓收起画卷,捧在怀中,神游万里。 当年死而复生,与齐先生分别之际,他说有一事相求。 蔡金简当然愿意。 齐先生要她将一幅光阴走马图,帮着寄往倒悬山剑气长城。在那之后,齐先生又让她陆陆续续寄了几幅画卷过去。 画卷里的主要人物,正是那个泥瓶巷少年陈平安。画卷内容,是骊珠洞天里的孩子陈平安,到大隋远游,然后独自一人南下送剑。最后一幅,是陈平安到达彩衣国之前。在那之后,齐先生就与她蔡金简道谢和告别了。 蔡金简曾经壮着胆子好奇询问,自己能否浏览画卷。那位齐先生笑容温柔,点头说可以。 在最后一幅画卷上,出现了齐先生,说了些临终遗言,是说给剑气长城那人听的。 “我有个不情之请,恳请宁姑娘考虑。” “这样的陈平安,会善待世人。那就请宁姑娘,善待陈平安。” “若是最后宁姑娘仍是不喜欢陈平安,没有关系,只请宁姑娘,莫要让我的小师弟,在‘情’之一字上,太过伤心。齐静春在此拜谢。” 此时此刻,蔡金简抬起头,怔怔望向远方。 齐先生,总是让人如沐春风。 既然要在郡城逗留一天,陈平安就带着裴钱出去游玩。在一家纸鸢铺子,陈平安给裴钱买了青鸾国特产的鹞形纸鸢,价格不菲,掏钱结账的时候,看得裴钱小心肝直疼。裴钱扯了扯陈平安的袖子,指了指铺子里面一大堆相对廉价的蝴蝶纸鸢,说其实它们也挺好看的。陈平安摸了摸裴钱的脑袋,笑着说这些银钱不用节省,日常开销一事,师父心里有数。 买鹞形纸鸢之前,裴钱瞅得既欢喜又心疼,可买了之后就只有雀跃了,手捧昂贵的鹞形纸鸢,笑得嘴角能咧到耳后边去。 陈平安带着裴钱去了郡城几处游人必然要逛的风景名胜——城隍庙街、塔寺碑林、一座前朝宰相的故居,一个上午就这么优哉游哉地过去了。 正午时分,陈平安带着裴钱下了小馆子吃午饭,物美价廉,就是有些辣,吃得裴钱满头大汗,汗水都模糊了眼睛,仍是下筷如飞。 等到桌上三样菜肴没剩下多少的时候,汗如雨下的裴钱狠狠抹了一把黝黑脸庞,突然发现陈平安已经放下筷子,笑望向自己,裴钱有些难为情。自己这吃相是有些难看,以后要悠着点,不然出门在外行走江湖,会给师父丢脸哩。 回到那座仙家客栈,陈平安帮她挑了个百花苑的空旷处,裴钱开始放飞纸鸢。 陈平安坐在凉亭里面的长椅上,看着飞奔的瘦小女孩和随风飘荡的纸鸢,小口喝着咫尺物中所剩不多的一壶桂花酿,心境安宁。 裴钱转头大声问道:“师父,要不要来放纸鸢?” 陈平安摆摆手,裴钱便继续撒腿飞奔。 百花苑园圃,争奇斗艳,美不胜收。 崔东山带着隋右边也来到凉亭。崔东山向陈平安作揖行礼后,盘腿坐在长椅上,背靠朱漆亭柱。隋右边却没有落座,说道:“陈平安,我打算离开这里,提前去往桐叶洲的玉圭宗。” 陈平安没有感到意外,点头道:“路上小心。” 隋右边静待下文,只是陈平安说完这四个字后,好像就已经说完了所有言语。隋右边冷着脸,既不离开凉亭,也不开口说话,就这么气氛尴尬。 陈平安看了眼崔东山,后者心中了然,以金色飞剑围绕凉亭画出一个大圈,隔绝出一座小天地,以防客栈内外的窥探。虽然终究不是名副其实的小天地,未必挡得住地仙之流的掌观山河,可是若有此等事情发生,崔东山就会心生感应,随手打死青鸾国这么个小地方的狗屁金丹元婴,又有何难? 陈平安这才说道:“隋右边,那我就说些大煞风景的务实话,不管你爱不爱听,你都得听完。首先,痴心剑是借给你的,得还,还有那片斩龙台,一样要还钱的。第二,加入大骊王朝的谱牒籍贯一事,这是你我先前就定好的事情,不可反悔,所以在你离开宝瓶洲之前,还要让崔东山敲定此事,不可一走了之。第三,画卷我会留下,但是你一旦从纯粹武夫转为剑修,金精铜钱能否继续让你从画卷走出,这件事情,你我都不确定,所以除了一路南下,务必小心,不可意气行事之外,到了玉圭宗,更要收一收你的脾气。作为剑修,练剑是修行,可修行不只有练剑。” 隋右边看了眼陈平安,缓缓点头。 崔东山抹了抹眼角,故作哽咽道:“感人肺腑,我若是稍有些良心的女子,便不走了。”他转头望向亭子外边空中的纸鸢,感慨道:“世人只道神仙好逍遥,我道只羡鸳鸯不羡仙啊。” 隋右边默不作声。 陈平安道:“路上盘缠准备好了吗?肯定没有,你们这一路就没有挣钱的营生,那我给你准备两只钱袋子好了,一袋子世俗金银,一袋子雪花钱。小暑钱我自己都没剩下几枚了,谷雨钱更是一枚都没有,所以你此次南下桐叶洲,就不能大手大脚,说不定一路上拣选仙家渡船和路线,都需要你自己多打打算盘,住不得昂贵房间,省得走到一半就得步行远游,如此一来,容易横生枝节。” 陈平安突然改变主意,道:“你可以先去趟老龙城,找到范二,就说我答应你的,让他借钱给你。”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道:“最多五枚谷雨钱,最多五枚!” 隋右边嘴角微微翘起,仍是不说话。 陈平安以为她是在讥讽自己吝啬,没好气道:“没得商量,撑死了就只能跟范二借五枚。” 隋右边点头道:“好。” 崔东山想了想,没有越俎代庖,替陈平安当那善财童子。小事上,他这个难逃钱袋子命运的可怜弟子,帮着自家先生大包大揽没关系,但在这种涉及生离死别的大事情上,还是交由先生自己处置吧。 不过两袋子钱还是在崔东山手中凭空出现,他把钱袋子丢给隋右边,然后转头对陈平安笑道:“回头先生再还我。” 陈平安当然没有异议。 陈平安和隋右边,其实都是不太喜欢拖泥带水的性子,所以接下来就真没话说了。 隋右边转身走出凉亭,崔东山便撤去那座金色雷池的禁制。隋右边一直走下台阶,都没有转头,看得崔东山啧啧出声,真是个败家娘们外加狠心婆娘。 只是崔东山接着会心一笑,闭上眼睛,双手握拳,开始数数,默念一个数,就伸出一根手指。崔东山刚好数到十,双拳变双掌之时,裴钱飞奔到凉亭,气喘吁吁道:“师父,隋姐姐说想要你送她一程,到客栈门口就行,不用远送。” 崔东山哈哈大笑,朝陈平安挤眉弄眼。 陈平安觉得这是人之常情,就快步跟上已经渐渐走远的隋右边。 陈平安跟上隋右边后,两两无言,到了客栈门口,身后就是大门上两尊等人高的彩绘门神。 隋右边停下脚步,陈平安跟着停步。隋右边抬起头,望向蔚蓝澄净的天空,轻声道:“是不是从来只觉得我是累赘,所以我说要走,你觉得轻松不少。” 陈平安转头看着隋右边的侧脸,笑道:“别总把人想得那么糟糕。” 不可否认,隋右边是一位容颜极美的女子,尤其是当她偶尔不那么神色冰冷的时候,宛如昙花一现。 不知道隋右边,会不会在江湖里遇上心仪的男子?在桐叶洲玉圭宗,有没有人会成为她的神仙眷侣?如果有,多半是一位差不多惊才绝艳的年轻剑修? 陈平安挺好奇,也挺期待下次在宝瓶洲重逢,能看到她与人并肩而立,跟自己打招呼的模样。 一想到这些很难想象又十分有趣的画面,陈平安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隋右边转过头,奇怪地问道:“你笑什么?” 陈平安没敢说出心里话,感觉有些无礼轻薄了,隋右边脸皮子薄,气性又大,可别好好一场离别送行,结果挨了隋右边一两剑。陈平安只是说道:“保重。” 隋右边大步离去,给陈平安撂下一句话,是一句嗓音轻柔的豪言壮语:“我会很快就成为上五境剑仙的。” 走到了大街尽头,隋右边回过头望去,已经没了陈平安的身影,唯有两尊彩绘门神。 隋右边有些笑意,就此离去。 就跟约好了似的,隋右边刚离开,卢白象也来请辞,说是要去逛一逛包括白水寺在内的青鸾国境内所有大寺庙,之后去庆山国、云霄国四处走走,大概几年后才能去陈平安的家乡龙泉郡。 陈平安在屋子里,瞥了眼崔东山,后者赶紧解释道:“与学生无关!若是学生撒谎,就用五雷正法劈死自己!” 卢白象笑道:“确实与崔先生无关,是我自己想要独自一人,像当年在藕花福地那样,尽情浏览大好山河。希望三年之内,除了跻身第七境之外,也可以到达远游境,能够像练气士那样御风远游,以便将山上的绝美风光一并看遍。在那之后,卢白象就会安分守己,老老实实以扈从身份跟随,给您效命。” 陈平安刚将两袋子钱还给崔东山,这会儿又得掏钱,气笑道:“说吧,要跟我借多少钱当盘缠?” 卢白象哈哈大笑,道:“无须一枚神仙钱,借些银子就行。” 不过陈平安仍是给了两袋子钱,叮嘱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这袋子雪花钱还是拿着吧,以备不时之需。” 卢白象并未拒绝,接过了钱,突然自嘲道:“若是我一出门就死在外面,岂不是尴尬至极。” 陈平安笑道:“你很快就是七境武夫,又不是那种急躁性情,两者足以让你在宝瓶洲横行了。” 卢白象起身告辞,抱拳道:“那就再会?” 陈平安抱拳还礼道:“再会。”陈平安又打趣道:“这可是浩然天下,不是藕花福地,你别捣鼓出一个魔教来。” 崔东山拆台道:“卢白象又不是山上仙家的人,江湖门派立教称祖不打紧。” 裴钱突然喊道:“小白,你等我一会儿。”裴钱背转过身,掏出那只桂夫人赠送的香囊钱袋,从里头摸出一枚雪花钱来,跑到卢白象身前,下令道:“小白,伸手。” 卢白象笑着摊开一只手掌。裴钱将那枚雪花钱重重拍在卢白象手心,郑重其事道:“小白,送你的。礼不轻,情意更重啊!” 卢白象握住那枚雪花钱,知道这个小貔貅能主动掏出一枚神仙钱,而且是送不是借,情意真是不轻了。卢白象微笑道:“放心,我这几年游历江湖,会帮你留心些好东西,看能不能挣到手,下次重逢再送给你当作见面礼。” 裴钱使劲点头,一本正经道:“玩归玩,可千万别耽搁练武啊。习武一途,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要学我,每天走桩抄书、练习剑术刀法,勤勤恳恳,笨鸟先飞!” 卢白象笑着伸手去摸裴钱的脑袋,嘴里答应道:“知道啦。” 裴钱灵巧地躲过卢白象的手掌,埋怨道:“会长不高的。”她转头对陈平安灿烂地笑道:“师父摸脑袋,么(没)得事情。” 卢白象开怀而笑,最后望向那个跷着二郎腿坐在陈平安身边的白衣少年,崔东山抬起一只手掌,示意让卢白象把话收回肚子,干脆道:“咱俩都是爷们,就别磨磨蹭蹭卿卿我我了。”卢白象潇洒离去。 屋内寂静无声。 陈平安问道:“我是不是需要再准备准备?接下来是朱敛还是魏羡?” 崔东山指了指自己。 裴钱绷着脸,努力忍住笑意。 崔东山拈起一粒枣子,屈指一弹,精准砸中裴钱额头。 裴钱弯腰接住枣子,这次没敢吃,生怕崔东山又拿鬼魅精怪之类的事情吓唬她,只是放回桌上的小碟子里,然后坐在陈平安身边。 陈平安问道:“不看一看青鸾国的佛道之辩?” 崔东山摇摇头,泄露天机道:“一般人只能看到京师重地的两帮人吵架,臭牛鼻子和老秃驴们相互指着鼻子骂来骂去,意思不大。真正的较量,是在白水寺那位转世佛子和青鸾国京城白云观观主这两人之间。一个曾是久负盛名的高僧大德,这辈子同样悟性极高;一个是没有任何根脚、只会读书而且什么书都读得通的中年道士。这两人论道,虽然关注的人不会多,但个个都是不小的麻烦,观湖书院,云林姜氏,说不定还有许多从天上落下的闲云野鹤,还有难得爬出水面透口气的老王八。一来我是见过大场面的,瞧不起这场辩论;再者我的仇家太多,不适合去那边。” 陈平安点头道:“小心驶得万年船。” 崔东山站起身作揖赔罪,道:“学生此去,需要带上魏羡同行,恳请先生答应。” 陈平安嚼着枣子,笑道:“难道不是我应该感谢你吗?” 崔东山破天荒没说那些谁都不当真的言语,他把双臂放在桌上,十指交缠,缓缓道:“如今东宝瓶洲中部形势复杂,山上山下都一团糟,山泽野修趁火打劫,尤其是冒出了许多浑水摸鱼的地仙,其中不少出身正派的仙家,行事却很不讲究。那个书简湖,本就是鱼龙混杂的臭水缸,所以我建议先生离开青鸾国京师后,不要马上去书简湖,先去大隋的山崖书院,刚好可以去那边炼化金色文胆,作为第二件本命物。 “我会致信一封,让大骊直接将剩下的金精铜钱送往山崖书院,届时茅小冬会帮先生护阵。这对先生而言,是锦上添花,可对于大隋高氏而言,却是无形中的雪中送炭,先生不用觉得占了人家多大便宜。大隋本就是文风鼎盛之国,炼化那颗品相极好的金色文胆,最是适宜。 “此后,是旧地重游彩衣国、梳水国一带,还是返回龙泉郡看一看老宅,问题都不大。 “在那之后,先生再去书简湖就稳妥了。那会儿宝瓶洲中部应该已经稳定下来,说不定一块大骊礼部颁发的太平无事牌,就能够随便让一位地仙低头。” 陈平安思考了很久,摘下养剑葫芦喝了口小炼药酒,终于点头道:“可行,离开青鸾国后,大致上就按照你规划的路线走。” 崔东山毫不掩饰自己的如释重负,道:“先生放心,这里面绝无坑害先生的谋划。再说了,学生我与先生你,如今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走的是同一条道,先生成就越高,我崔东山就是惫懒得整天无所事事,也能沾先生的光,被先生硬生生提上去。”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问道:“你如今跟京城那位,是怎么打交道的?” 崔东山脑袋一下子重重磕在桌上,一副想死的颓丧模样,咚咚作响地磕了三下,抬起头道:“一说这个,学生就心口疼。” 陈平安笑道:“你们自找的,怪不得别人。” 崔东山委屈道:“可凭啥是那老家伙享福,继续当威风八面的大骊国师,学生却连绣虎的绰号都没了,每次往外面跑,还得风餐露宿,藏头藏尾?” 陈平安幸灾乐祸道:“你就知足吧,除了咫尺物里面的那么多件法宝,还有这副比杜懋阳神身外身更好的仙人遗蜕。” 崔东山哀叹一声,单手托腮,摆出抬头望天状,道:“倒也是。我如今对那打打杀杀兴趣不大,就是比较容易无聊。出了大隋书院还好,与先生朝夕相处,乐在其中。在那座东山,小宝瓶不稀罕搭理我,于禄、谢谢之流,我看着烦心,李槐、林守一又没得聊,好一个凄凄惨惨、冷冷清清啊。” 陈平安懒得安慰他什么,何况这位大骊绣虎需要别人宽解心境?天大的笑话。 崔东山直起腰,笑道:“先生,藕花福地这画卷四人,差不多算是暂时收官了。学生为先生小小复盘,就当离别之前,最后教先生下了局棋外棋吧。” 陈平安下意识端坐,每次与崔东山学棋,都是如此认真,恭敬道:“请说。” 崔东山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小小的伤感,只是这些情绪收敛得很好,没有流露出丝毫。他先以飞剑画出雷池,才道:“那隋右边就是个傻妞,像个龙窑瓷瓶,漂漂亮亮的,一砸就碎。不过傻归傻,确实是个先天剑坯,只要玉圭宗愿意栽培,元婴境剑修不在话下,至于能否成为上五境的女子剑仙,可就不是她一个人说了算的,得问过这方天地答应不答应才行。不管如何,这隋右边算是画卷四人中运气最好的一个。先生这一路,对她呵护得真好,死了三次,隋右边的心境非但没碎,反而更加明亮。” 陈平安眼神古怪。崔东山伸出并拢的双指,斩钉截铁道:“对天发誓,学生这番话绝对没有双关,没有任何言外之意!” 陈平安递给裴钱一颗白如雪的香梨,裴钱双手捂住香梨,拧转几下,算是擦拭干净了,这才轻轻啃咬起来。 崔东山继续道:“至于魏羡这颗烫手山芋嘛……已经帮先生摆平了,反正就是个憨傻汉子,不用多提。” 崔东山原本还想格外细说这里面的精妙对弈,只是发现陈平安对他使眼色,崔东山何等精明,立即心领神会,改了口风,一带而过。 崔东山斜瞥一眼摇头晃脑吃着水果的裴钱,嫌弃道:“吃吃吃,就知道吃,没半点眼力见儿……”结果在桌子底下,挨了陈平安一脚。 崔东山悻悻然,又说回正经事:“卢白象才情极高,是有望成为一位通才人物的,但武道登顶极难,九境不难,十境不用奢望,除非天上掉下一份大的造化才行。当然,九境武夫,便是在将来的大骊王朝,仍是身负一定武运的超然存在,到时候以卢白象的脑筋,我教他一些旁门左道,仍然算是战力相当不俗的好走狗……不对,是好打手,好扈从。” 裴钱瞪眼道:“在我师父你先生面前,好好说话啊,不许胡说八道,这么糟践老魏和小白。” 崔东山笑眯眯道:“那我与你说说与这颗香梨相关的精魅故事吧?” 裴钱立即笑道:“知错就改善莫大焉,是天大的好事情哩,师父有你这样的学生,不跌份儿。” 崔东山模仿裴钱的口气,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晃荡,啧啧道:“我家先生有你这样铁骨铮铮的好徒弟,也是天大的好事情哩。” 裴钱装傻扮痴,脸上笑呵呵。 崔东山神色微变,转而对陈平安沉声道:“唯独这朱敛,看似是最不钻牛角尖的一个,随遇而安,在哪里都能活得滋润,可这意味着,他才是那个人心最起伏不定的家伙。出身藕花福地的钟鸣鼎食之家,曾是俊美无双的豪阀贵公子,却跑去习武,真就给他练出了个天下第一。这样的人能屈能伸,画卷四人,数他朱敛眼界最高,心气一样最高。” 裴钱使劲点头,四人当中,她就最怕那个佝偻老人。 崔东山突然笑了,道:“这种家伙,其实无所执。先生你如果教得不好,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把先生卖了。可是如果先生教得好……便会有意外之喜,到时候四人当中,他是唯一一个,愿意为先生赴死之人!而且说死则死,毫不犹豫,即便他只剩下最后一条命,也不例外。其余三人,我可以管一管,唯独朱敛,学生我教不动,只有先生出马才行。” 崔东山见陈平安似有不解,耐心解释道:“隋右边不行,她在求剑道,这是她最想要的东西。卢白象与先生看似性情最为契合,实则不然,此人几近无情。”然后崔东山不再口述,而是以心声秘密告知陈平安,“魏羡觉得自己死不得,还没有得偿所愿,又是皇帝出身,除了他心中唯一的执念之外,世间人都可杀,世间物皆可买卖。关于这个执念,先生别怪我多事,学生还需要通过桐叶洲关系,对南苑国开国初期魏羡的帝王家事,好好挖上一挖。” 陈平安提醒道:“涉及那位观道观老道人,你悠着点。” 崔东山笑了笑,道:“对于那个臭牛鼻子老道士,我肯定会极其小心的,说实话,就算我在仙人境巅峰之时,都不敢主动招惹他。老秀才与他倒是有些不一般的交情。” 崔东山沉默片刻,站起身,来回踱步,双手掌心摩挲,好似在教陈平安“下棋”,又好像在为自己当年那一文脉复盘,轻声道:“先生切记,弟子也好,门生也罢,一座山头,得杂,不能只有一种人,尤其不能所有人都像先生。 “不能人人都如先生这般与人为善,守着君子之道。不能人人只做道德文章大学问。不能人人不动脑子,喊打喊杀。 “必须有我这样的人,做得违心事,会钻规矩的漏洞,看得清大势,懂得顺势而为,当得好那种惹人厌的恶人,衬托得出先生的好,就可以让先生的形象,始终山高水长,光风霁月。 “必须有人愿意只认定先生一人,先生之生死,就是他之生死,甚至把先生之生死看得更有分量。 “要有继承先生学问衣钵的,是那文运大道上的真正同道中人,这样的人是撑场面的好苗子。 “也要有震慑邪魔外道、宵小之徒以及伪君子的疯子,例如朱敛。 “要有那种有家底的人,比如落魄山竹楼里头那位……好吧,先生应该已经知道了,他就是我爷爷。 “有逗乐的活宝,展露天真稚趣的,免得一座山头,过于死气沉沉的,比如我当年帮先生在黄庭国收服的水蛇火蟒。 “总之,与人讲道理时,有人可以站出来,帮助先生以理服人。 “与人切磋大道高低之时,有人可以挺身而出,帮助先生以德服人。 “若是有人在我们讲理之时出拳头拼修为,在我们被迫出手时又装可怜,那就得有人帮着先生先打得他们服气,最后再由先生责骂几句,最多对鼻青脸肿的对手补偿一二,给颗枣子吃,旁人就挑不出我们山头的家风、门风、文风问题。” 崔东山站定,笑道:“只是随口说说,若是先生肯拣选一二,学生就心满意足了。” 陈平安正襟危坐,说道:“受教了。” 崔东山看着陈平安那双明亮眼眸,作揖致礼之时,笑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裴钱在一旁听得脑壳疼。 崔东山的话语一下子拐出十万八千里,笑道:“青鸾国京城有两样东西,先生有机会的话,必须尝上一尝,一样是佛跳墙,一样是街边那些深巷老铺的卤煮,一贵一贱,皆是人间美食。” 陈平安笑道:“好的。” 崔东山小心翼翼道:“先生,我想与裴钱说些同门之谊的悄悄话,可以吗?可能聊完之后,就会带着魏羡离开,先生无须相送,之后就只有石柔和朱敛担任扈从了。” 陈平安点点头,转头看了眼裴钱,她猛然站起身,朝崔东山一拍胸脯道:“谁怕谁!” 崔东山笑着走出屋子,裴钱紧随其后,跨过门槛的时候转头对陈平安笑了笑,扬了扬拳头给自己壮胆打气。只是一看不见陈平安了,裴钱就立即拿出那张宝塔镇妖符贴在额头,这才跟在那个家伙身后,去了他的屋子。 一进门,裴钱立即很狗腿地帮崔东山关上门,满脸谄媚笑意地坐在桌旁,伸手抓了一颗香梨,道:“你是我师兄,我帮你擦擦这梨,可以解渴的。” 崔东山翻白眼道:“你拉倒吧,还师兄,我喊你大师姐好不好?” 裴钱连忙摆手,道:“不行不行,师出同门,我们还是要讲一讲先来后到的。” 崔东山嗤笑道:“瞧你那点出息。” 裴钱使劲点头,小鸡啄米道:“对对对,我如今年纪太小,出息是不大的。” 崔东山站起身,拿出那幅光阴流水走马图,却没有立即摊开,问道:“你觉得你师父小时候是怎么个光景?” 裴钱愣了愣,道:“听师父跟我说过,也听他跟别人闲聊过些,好像小时候挺穷的,是在那个什么骊珠洞天的泥瓶巷长大的。” 崔东山缓缓打开画卷,招手道:“那就来瞅瞅。” 这幅画卷上,先是小镇外面的那条河水,以及那座最后被拆掉的廊桥。 崔东山缓缓道:“世间修行之人,欺山不欺水。因为诸子百家的圣贤们,对于水之喜好,其实是要远远多于山的。上善若水、智者乐水、佛观钵水。至于这里面的真相,以后你会知道的。” 此后就是陈平安的那段儿时岁月: 其他孩子在神仙坟放纸鸢,有个远远独自蹲着的黝黑孩子,羡慕地看着那些奔跑的同龄人和那些高高飘在天上的纸鸢。去杨家药铺买药回家煮,踩在小板凳上做饭烧菜。偷偷跑去神仙坟对着破败神像祈福。 再后来,大太阳底下,背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箩筐,去山上采药,结果肩膀火辣辣地疼,走到山脚摘了箩筐,就号啕大哭。饿得一次次在泥瓶巷来回走,最后是一位妇人开了门。 光阴如水潺潺而流,一幅幅画面缓缓变换,从孩子变成少年。 最后画面定格在那天的小镇东门口,陈平安站在门内,等着跑腿送信挣铜钱。 裴钱目不转睛,神色变幻不定,看了足足大半个时辰,她看得入神,不时自言自语。 “这个宋集薪和稚圭都该死。我刚好有一刀一剑,以后一刀砍掉脑袋,一剑戳穿心口!” “难怪师父会编草鞋做书箱,什么都会。” “哈哈,师父也会眼馋糖葫芦啊?咦?师父怎么跑了,那个卖糖葫芦的汉子,不是都要送师父一串了吗?想不明白。” “龙窑这个娘娘腔男人,跟那个叫石柔的老头子有点像。” “坟头这棵树,就是师父跟小白聊天时说过的楷树吧?” “这个姚老头怎么总喜欢骂师父呢,他眼瞎啊?” “门外面这位姐姐,该不会就是师父喜欢的姑娘吧?比隋右边没好看多少呀,好像还不如传授我剑术刀法的女冠黄庭哩。” 啪的一声,崔东山收起画卷,收入咫尺物。 裴钱默默坐在凳子上。崔东山坐在一旁,神色淡漠,道:“你师父跟我复盘藕花福地之行的时候,没怎么喝酒,只是后来提到你的时候,接连喝了不少,说他原本以为天底下所有的爹娘,都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留给子女,后来才知道不是这样的,怎么会有那样一个娘亲,会偷偷藏着馒头,选择在大半夜独自偷吃,即便女儿快要饿死了,都不愿意拿出来。” 裴钱耷拉着脑袋。 崔东山淡然道:“我得感谢你裴钱,从头到尾,让我家先生知道了天底下又蠢又坏的人何其多也。”崔东山问道:“知道你师父当年在小镇上,最难熬过去的是哪三次吗?” 裴钱趴在桌子上,喃喃道:“一个是饿得在泥瓶巷来回走,那个妇人开了门,所以师父后来对那个小鼻涕虫特别好。一个是第一次上山采药,所以师父对那个杨老头特别感激。最后一个,我想不出来。” 崔东山还算满意,笑道:“你当然打破脑袋都想不出来,是那串糖葫芦。” 裴钱转过头,脸颊贴着桌面,有些疑惑,望向那个眉心有痣的家伙。 崔东山轻声道:“换成是你当时在场,那串糖葫芦,你可以吃,尽管吃,跪在地上求人给你吃,偷着吃抢着吃,吃一摊子的糖葫芦都没问题。可是陈平安吃不得。一颗都吃不得。世事人心,看似复杂,其实只要瞧得见极其细微处,皆有脉络可循——” 裴钱突然恼火道:“喊先生!竟敢直呼先生名讳,你胆子真大!小心我跟师父告状啊!”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做出弹指状。 裴钱赶紧坐直身子,双手护住自己的额头和宝贝符箓。 崔东山双手笼袖,斜靠桌面,望向窗外,轻声道:“我们啊,不要总是让先生失望。” 这话说得有些让裴钱犯迷糊,总是?不过很快就不迷糊了,裴钱随便掰手指头算一算,自己确实没少惹陈平安生气。 崔东山扭转脖子,笑望向裴钱,道:“天有日月而照临万方,人有眼目而明见万象。裴钱,你很幸运,更幸运的是你能够遇上陈平安,这就像……陈平安遇见了齐静春。”崔东山眼神恍惚,脸上却有些笑意,低语喃喃:“记得有个老秀才在最落魄的时候,跟我,还有个脑子不太灵光的姓左的家伙,以及陈平安心目中的那位齐先生,这三个当时仅有的弟子说过,这人啊,若是活得心安,有钱没钱没那么重要,喝水都会觉得甜,嚼白馒头都能吃出烤鸡腿的味道来。当时姓左的就傻乎乎说,反正一辈子喝水吃馒头,又饿不死,挺好的。老秀才一听气得拍桌子瞪眼睛,说有点出息好不好,没钱的时候,不拿这些道理来顶饿,日子还怎么过?天底下哪有不想着日子过得更好的笨蛋?当所有人想过好了,又能走一条堂堂正正的好路子,这个世道才能往上走……然后那个齐静春就问了,先生,那咱们啥时候才能吃上有油水的饭菜?老秀才憋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好指了指我这个冤大头——那两个家伙的狗屁大师兄,笑眯眯说,这就得看你们大师兄家里啥时候寄钱过来了……只是这些家常话,后世是不会有人知道了,全部都留在陋巷里的那座小学塾了。后来,老秀才两次参加三教辩论,门下记名不记名的弟子如云,举世瞩目。在那之后,老秀才每天为所谓的天下苍生忙碌得焦头烂额,一座座学宫一座座书院跑个遍,为更多的笨蛋传道授业解惑,而我们最早的这三个他的得意门生呢,久而久之,就各有各的道路了。” 裴钱听得并不真切,实在是崔东山嗓门太小的缘故。 崔东山深呼吸一口气,双袖一卷,如雪花翻滚,转头望向裴钱,微笑道:“心离其形,如鸟出笼。皎然清净,譬如琉璃。内悬明月,身心快然。既然你不适合师父的拳法,而是练了刀剑,那就要练出快哉剑,出剑最快,快到风驰电掣,快到一剑可破万法。要练出爽快刀,手起刀收鞘,仇寇头颅已是滚滚而落!” 裴钱皱了皱黝黑脸庞,嗤笑道:“你又不是我师父。” 崔东山笑眯眯道:“可你是我大师姐嘛,如今我罩你,以后你罩我,这才是可歌可泣的师门友谊。” 裴钱眨眨眼,道:“你可别骗我,不然我才不当大师姐。” 崔东山想起一事,掏出一张折成纸鹤的小东西,递给裴钱道:“小心收好,就放在你那香囊里边,记得别擅自打开,不然后果自负。你跟随我家先生此次远游,在他最生气的时候,你才可以拿出来给他看。但是我希望直到我与先生重逢,你都没有拿出来过。” 裴钱“哦”了一声,小心翼翼收入香囊钱袋里边。 崔东山指了指金光流淌的雷池,问道:“你不是有根行山杖吗?想不想学我这门神通?” 裴钱说道:“我可没啥钱了,都给小白当盘缠啦。”说到这里,又想起一桩伤心事,跟眼前这个家伙下五子连珠棋,足足被骗去七枚铜钱。 崔东山大袖一挥,笑道:“谈钱多伤感情,不用你花钱,就当是你帮我那个小忙的报酬。” 陈平安最后还是将崔东山送到了客栈大门口。 魏羡和裴钱正在唠嗑。朱敛和石柔站在陈平安身后。 崔东山对陈平安身后的两人笑道:“两位,一定要照顾好我家先生啊。” 朱敛点头微笑,道:“你先生是我老爷,当然无须多说。” 石柔则心情复杂,崔东山在时,畏惧如虎,崔东山走时,又担心前路渺茫。 崔东山对陈平安作揖拜别,道:“山水迢迢,先生珍重。” 在崔东山起身后,陈平安突然抬起手臂,拳头贴在身前,背对着“杜懋”,竖起大拇指,低声道:“干得漂亮!我和郑大风都要谢你。” 崔东山憋了半天,第一次拍马屁如此不顺畅,只得扭扭捏捏地说道:“先生真是……厚道人。” 第98章 夫子气魄 崔东山走后约莫半个时辰,让一位相貌平平的汉子跑了趟客栈,找到陈平安,出示了一块大骊仙家细作才能携带的太平无事牌。 陈平安神色如常,可心中差点炸毛。要知道他在桐叶洲被算计得最狠的一次,就是那块太平山祖师堂嫡传玉牌。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而且两块玉牌刚好都有“太平”二字,陈平安难免犯怵。 能够担任大骊细作的修士,得符合三个条件:一是本事高,能杀人也能逃命;二是心智坚韧,耐得住寂寞,可以坚守初衷,数年甚至是数十年死忠于大骊;三是必须擅长察言观色,不然就会是一颗没有生发之气的呆板棋子,意义不大。 所以这名蛰伏青鸾国多年的大骊细作,一瞬间就捕捉到了这位年轻仙师的细微异样,只是这些,与他无关。此次他光明正大地现身走入百花苑,事后收尾一事,少不得要解决诸多麻烦。没办法,那位大人身份太过吓人,进入这座青鸾国皇帝眼皮子底下的郡城后,不但直接上门找到了他,还出示了一枚品秩最高的绣虎兵符,此符能够调动所有大骊境外的细作死士。 大骊谍报机构,最早是呈三足鼎立之势,牛马栏、铜人捧露台、绿波亭,国师绣虎、藩王宋长镜和那位后宫娘娘,各自执掌一块地盘。前几年手握绿波亭的娘娘,突然去了一座毗邻京城的仙山结茅修行,退出大骊权力中枢,绿波亭就划归国师。后来竟是连藩王宋长镜的铜人捧露台,在皇帝陛下授意下,一并交给国师经营。绣虎崔瀺如今可谓大权独揽。 汉子以久违的大骊官话,与陈平安说了那位大人交代的事情。原来是那头隐匿城外的黄色地牛,决定跟随崔东山远游,而崔东山也会给这头地牛之属的龙门境妖物一份机缘,顺利结成金丹的希望很大。 陈平安微微松了口气,问道:“敢问先生手上这块太平无事牌,是什么品秩?” 汉子没有任何犹豫,坦诚道:“回禀公子,是第二高品。在下受之有愧,诚惶诚恐。” 关于太平无事牌的品秩高低,这本身就是一桩不小的机密,只是那位大人要求自己有问必答,汉子不敢有丝毫怠慢。 汉子站起身,毕恭毕敬拿出一只钱袋子,递给陈平安道:“那位大人还要属下将此物交给公子,说是‘束脩数条’。” 陈平安起身接过一袋子……铜钱,哭笑不得,放在桌上,对这个大骊细作抱拳道:“劳烦先生跑这一趟了,希望不会给先生带来一个烂摊子。” 汉子有了些笑意,有这句话其实就很够了,何况为大骊卖命效死,本就是职责所在。他抱拳还礼道:“公子客气了。” 陈平安在汉子离开后,打开那只材质普通的棉布钱袋,将铜钱倒出,一小堆,不知道崔东山葫芦里卖什么药,难道就真的只是私塾拜师礼? 裴钱埋怨道:“崔东山真是的,不说一袋子小暑钱,一袋子雪花钱也行啊。怎么给师父你当学生,恁的小气。” 陈平安见钱袋子和铜钱真没有什么玄机,反而心情好转几分,犹豫了一下,没有放入地盘更大的咫尺物,而是收起来放入方寸物飞剑十五当中。 陈平安笑着揉了揉裴钱的小脑袋,黑炭小丫头笑眯起眼,像只小猫。 之后裴钱开始抄书写字,一笔一画,一丝不苟。习惯成自然,如今她若是哪天不抄书,反而浑身不自在。 陈平安就绕着桌子,练习那个扬言拳意要教天地倒转的拳桩,姿势再怪,旁人看久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这天暮色里,朱敛来到陈平安屋里。此时裴钱正坐在桌旁,一手拿着他送她的游侠演义小说,一手比画着书上描述的蹩脚招式,嘴里哼哼哈哈的。陈平安也坐在桌旁,手边搁着一本尚未合上的法家典籍。朱敛笑道:“少爷真是事事勤勉,‘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这句老话应该就是专门为少爷说的。” 画卷四人,虽说哪怕是到今天为止,仍是各怀心思,可抛开这些不说,从桐叶洲大泉王朝一路相伴,走到这东宝瓶洲青鸾国,多次生死相依,并肩作战,结果一天工夫,隋右边、卢白象和魏羡就离去远游,只剩下眼前这位佝偻老人,陈平安要说没有半点离愁别绪,肯定是自欺欺人。 陈平安拿出了两壶桂花酿,与朱敛一人一壶,对坐而饮。 朱敛笑道:“少爷为何始终不问老奴,到底是怎么在武道上接连跨出两大步的?” 如果是在崔东山下完那盘“棋外棋”之前,陈平安可能还会斟酌权衡一番,又兴许是喝过了几口桂花酿,便不愿意太过钩心斗角,笑道:“谁还没有点压箱底的心事和秘密,不愿拿出来晒太阳给人看,很正常,我不也一样?只要不是害人之心,藏着就藏着吧,说不定就……跟我们手里的桂花酿一样,越放越香。” 朱敛晃了晃手中的酒壶,咧嘴笑道:“既然少爷愿意给这壶酒喝,那老奴也就开怀痛饮了。老酒,新酒,都是酒,先喝为敬,少爷,走一个?” 陈平安笑着跟朱敛酒壶碰酒壶,各自喝了一大口,看得裴钱十分眼馋。桂花酿她是尝过滋味的,上次在老龙城灰尘药铺的那顿年夜饭上,陈平安给她倒了一小杯,甜得很,好喝极了。 朱敛抹了一把嘴,问道:“少爷还记得那位姓荀的老前辈吧?” 陈平安点点头。 朱敛笑道:“老奴破开六境大瓶颈,紧跟着隋右边跻身第七境金身境,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少爷不会感到奇怪。但是后来老奴偷偷摸摸又成了远游境,这里边,九境武夫郑大风的喂拳,老龙城战死了一次,荀老前辈的指点迷津以及最后又拉扯了老奴一把,再加上老奴自身所走武学路数与隋右边三人大不相同,环环相扣,缺一不可。非是老奴自夸,老奴所走武道,虽是在藕花福地那么个小地方悟出来的,根柢就只有四个字,‘厚积薄发’,但自认便是在奇才辈出、神仙乱飞的浩然天下,都不算差。” 朱敛放下酒壶,笑着起身,走到桌子与房门之间的空地,道:“老奴打一套拳,少爷看看能否瞧出些端倪。” 本就身形矮小佝偻、拳意貌似松垮提不起的武疯子,身架子越发“蜷缩”,手脚背脊肩腰,皆是如此,让旁人看得十分别扭。裴钱一眼看去,觉得这个朱敛此时越发“小”了,只是比起平时懒洋洋的矮老头,这一缩,力气和拳意,好像反而一下子都迸发出来了。 猿猴之形。 朱敛身形拧转,步伐诡谲,看似随意出拳,骨架收拢,只是在身架偶尔舒展的某一瞬间,就有雷霆万钧的拳意倾泻而出。 裴钱觉得有些眼熟。 陈平安心中赞叹不已,武疯子武疯子,真是天资卓绝,不愧是丁婴之前的藕花福地天下第一人。经历过一场场生死大战之后,陈平安心中坚信,单论捉对厮杀分生死,画卷四人在境界相当的前提下,最后活下来的,多半会是这个朱敛。 朱敛竟是将太平山女冠黄庭当初在药铺后院,传授裴钱白猿背剑术和拖刀式时的刀剑真意,转变成了他自身的拳意。 当然,这其中,又有朱敛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先天优势,因为朱敛的拳法和武学,相对隋右边三人,最为接近黄庭传授的剑术刀法的精气神。 可能够在旁观看黄庭几眼,就学得如此形神俱备,并且融入自身拳意,朱敛这份眼力和根骨,陈平安不得不佩服。 朱敛停下拳架,笑道:“少爷好眼力。” 裴钱有些不服气,老厨子你适可而止啊,这样的马屁也说得出口?我师父可还一个字都没说呢。 朱敛敛了敛笑意,以比较罕见的认真神色,缓缓道:“这条路,类似隋右边的仗剑飞升,只能惨淡收场,在藕花福地已经被证明是一条不归路,所以老奴到死都没能等到那一声春雷炸响。只是在少爷的家乡,就不存在攻不破的关隘城池了。” 陈平安由衷赞叹道:“可是归根结底,还是你朱敛站得高,看得足够远。”陈平安突然担忧道:“只是你连破两境,第七境的底子,会不会不够牢固?” 朱敛叹了口气,点头道:“比起第六境的坚固程度,我先前那金身境确实很一般。”朱敛喝了口酒,无奈道:“但是没办法,荀老前辈道破了一句天机,说宝瓶洲所有看似前程远大的天才武夫,如果再磨磨蹭蹭,那么这座宝瓶洲,就会是所有七境、八境纯粹武夫的伤心地,这辈子就算是没啥大指望了。所以我就想要走得快一些,步子迈得大一些,趁早到达九境,先占据一席之地再说。之后即使如同围棋国手里面那些沦为弱九段的,也总好过一辈子待在八段。” 陈平安思量一番。先前在县城武庙,崔东山以神通显化过青鸾一国武运,所以朱敛所说,并非全然没有道理。其中的隐患,朱敛自己已经看得真切,就是某天跻身九境后,断头路极有可能就断在了九境上,无望到达真正的止境;再就是屈指可数的九境武夫当中,又有强弱高低,一旦厮杀,不同于围棋九段对弈可以用神仙手扭转劣势,九境武夫底子差的,对上底子好的,就只有死。 按照郑大风的说法,当初宋长镜离开骊珠洞天之前,如果不是杨老头暗中阻止,李二当时就能打死同为九境的宋长镜。 陈平安说道:“先到先得,落袋为安,不失为一条可行的路子。” 朱敛笑道:“老奴当然奢望传说中的武道十境,却不敢有半点瞧不起九境。在灰尘药铺的时候,郑大风一打四,帮着喂拳,我们四个,其实谁肚子里不憋着口窝囊气?只不过技不如人,就得认,我们四个,这点气度还是有的,不然不光是郑大风瞧不起咱们藕花福地,说不定少爷也会。” 陈平安感慨道:“我算是半个藕花福地的人,因为我在那边滞留的日子不短,你们四个的岁数加起来,估计和我待的时间差不多。只是就像你说的,脚下走得快,步子大,所以当时我对于光阴流逝的感触不深而已。” 朱敛说道:“少爷是鸿运当头的天之骄子,有此福缘,理所当然……” 裴钱蓦然大怒,骂道:“放你个屁!” 朱敛愕然,然后笑容玩味,哟呵,这小黑炭腰杆硬了不少啊。只是朱敛再一看,就发现裴钱神色不太对劲,不像是平常时候。 陈平安也有些讶异,不知道裴钱为何突然恼火起来。 朱敛没来由地想起崔东山在跟自己第一次切磋前说:“看你这副脸上笑嘻嘻心里贱兮兮的鸟样,我很不爽,我们打一架。我说到做到,双手双脚都不动,任你拳打脚踢,我皱一下眉头,就算我输。”最后嘛,崔东山就让朱敛知道了什么叫大隋书院的多宝神仙,知道了他是如何在京城一战成名,挣到一个“蔡家便宜老祖宗”的绰号。 朱敛笑道:“少爷,你这位学生崔东山,真真是位妙人,妙不可言。” 陈平安无奈道:“甘苦自知,以后有机会,我可以跟你说说里面的恩怨。” 朱敛走后,裴钱还在生闷气。 陈平安笑问道:“午饭吃得太辣,火气大?” 裴钱低着头,不说话。 陈平安只当是来去如风的孩子脾气,开始继续翻阅那本法家书籍。 第二天清晨时分,背着剑仙和竹箱的陈平安,还有斜挎包裹、手持行山杖、腰间刀剑错的裴钱,加上朱敛、石柔,一行动身去往青鸾国京城。当然还有在地底下穿行自如的莲花小人。 依旧是寒碜的步行远游,算是陈平安一行默认的老规矩了。 裴钱头顶戴着个由柳条编织而成的花环,在跟陈平安说,崔东山教了她用行山杖在地上画圆圈,能够让山水精怪和魑魅魍魉一看到就吓跑,只是太难学了些,她现在连这门仙术的边都没摸到呢。本来想着哪天学成了再告诉师父的,后来觉得万一这辈子都学不会,岂不是几十年一百年都得憋着不说?那也太可怜啦。 陈平安笑着听裴钱絮絮叨叨。 女鬼石柔在画卷四人当中,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个色色的佝偻老头。如今她和朱敛在陈平安和裴钱这对师徒身后并肩而行,这让她浑身难受。 可每次她故意放慢脚步,朱敛就跟着放慢,但从来不说话,就只是看着老者形容的“杜懋”笑。 石柔忍不住心中作呕,总觉得朱敛的视线,尤为油腻恶心。尤其是在陈平安帮着裴钱折断柳条的时候,朱敛这个老王八蛋,竟然趁她不注意,偷偷捏了一下“杜懋”的肩膀。石柔吓了一大跳。 朱敛当时笑眯眯道:“不小心不小心,莫见怪。” 她如今虽然是这副仙人遗蜕的主人,但暂时还是名不正言不顺的状态,类似不被朝廷正统认可的地方淫祠,所以即便拥有直指大道的方便法门,可以走一条让地仙瞠目的捷径,但是崔东山帮她掂量过斤两,她先前所学的那点微末伎俩,打个经验老到的观海境修士都悬。即便崔东山教了她一手傍身术法,给了几件保命符,但至多也只能对付个龙门境修士,唯一的用处,就是靠着遗蜕,在危急时刻,站出来帮助陈平安扛刀子挡飞剑,抵御地仙法宝。 崔东山告诉过她,那个喜欢看才子佳人神仙打架的老色坯,如今已是远游境武夫,要她悠着点。所以石柔一直故意粗着嗓音与此人说话,尽量不开口。 石柔自认可以忍受世间万般苦,身躯皮囊挨上千刀万剐也好,死后神魂被点灯也罢,都熬得住,唯独朱敛这种视线,让她束手无策。 朱敛突然凑近了些,石柔赶紧挪开数步。 朱敛轻声笑道:“你这副体魄我摸得出来,应该不是女子之身,给人施展了仙家障眼法,的的确确是个男子身躯……” 石柔冷声道:“朱老先生真是慧眼如炬。” 朱敛继续道:“那么敢问小姐芳龄?” 石柔心中一颤,问道:“你在开什么玩笑?” 朱敛脚步不停,转头笑望着石柔,道:“我朱敛看人看心,皮囊俊丑,其实没那么重要。” 石柔几乎要疯了,她快步向前,打算“投靠”陈平安。 朱敛这次没有跟上,就在石柔背后微笑道:“只看姑娘走路时天然流露的风情,哪怕故意遮掩,仍是给我瞧出了腰肢拧转如柳枝摇曳的滋味,所以我敢断言,姑娘生前必然是一位美人!” 石柔真疯了。 陈平安只得转头道:“行了,朱敛你收敛点,以后不许拿此事调戏石柔。” 朱敛立即点头,毕恭毕敬道:“老奴记下了。” 裴钱有些迷糊,师父也学会她的变脸神通了?方才跟她说话,脸上还带着笑意呢,一转头看向朱敛,就严肃许多。 陈平安回头后,对裴钱眨眨眼。裴钱立即以眼神示意自己懂了。 裴钱偷着笑,我们师徒,心有灵犀哩。 藕花福地。 南苑国京师的某些有心人,都注意到了状元巷附近的那栋宅子,出现了一位仅凭相貌、气度就可以断定为谪仙人的年轻人。 他深居简出,每次外出露面,要么手持折扇,要么拎着一壶酒,悠闲散步,不会走远,而且路线固定,来来回回就那么几条街巷。 他名叫陆抬,不知通过什么门路,从京城教坊陆陆续续买了几名出身官宦的妙龄少女作为奴婢,在那栋僻静宅子金屋藏娇。不过说实话,论姿容,那些美婢其实还不如他这个主人。 陆抬跟附近那个学塾的教书匠种老先生,讨要了一名长相还过得去的南苑国女细作,作为他跟朝廷传递消息的桥梁,省得他在宅子和皇宫之间飞来飞去,南苑国皇室多没面子。 今天拂晓时分,陆抬走出宅子,合拢折扇,轻轻敲打手心。当他走过街巷拐角时,很快就从一间绸缎铺子走出一名妇人,小心翼翼地走到陆抬身边。她没敢多看这位世间罕见的贵公子,害怕自己深陷他的情色之中,某天连家国大义都不顾了。世间男人好美色,女子不也一样?谁不愿意看那些赏心悦目的风景? 这位曾经深入塞外腹地的老资历细作,一身市井殷实门户妇人的装束,轻声道:“陆公子,最新的十人榜单,敬仰楼那边已经出炉,即将传遍四国朝野。只是这次没有详细的名次,有些奇怪。我们衙门这边觉得应该是登榜新人太多,相互之间又无比试记录,所以暂时无法给出确切的名次。” 陆抬目视前方,微笑道:“说说看。” 妇人嗓音轻柔,道:“除了陆公子和我们国师大人之外,还有湖山派掌门俞真意,鸟瞰峰剑仙陆舫,前不久从我们这里离开的龙武大将军唐铁意,臂圣程元山,已经还俗的前白河寺老禅师。此外四人,都是新鲜面孔,敬仰楼给出了大略背景和出手经过。” 陆抬点点头,问道:“怎么说?” “一位首次现身于某个湖边的年轻道人,无名无姓,疯疯癫癫,反反复复说着谁都听不懂的一句话。 “一个将簪花郎从春潮宫驱逐出去的青衫书生,约莫三十岁,似乎精通仙家术法,扬言三年之后,要与大宗师俞真意一较高下。 “一名自称南苑国方士之祖的高大老人,穿着与口音,确是我们南苑国早期风格。此人如今正往南苑国赶来,说他已经完成了皇帝密令,一路上收取了十数名弟子。 “一位赤手空拳的中年武夫,侏儒体形,出现在塞外边境上。此人性情乖僻,所到之处,全凭喜好,一通滥杀,死在他手上的无辜百姓已经多达数百人。草原四百精骑围杀此人,被他杀了个一干二净。” 妇人又道:“除了这些,还有副榜十人,我们皇子殿下、簪花郎周仕,都位列其中。” 陆抬晃了晃折扇,道:“这些无须细说,意义不大。将来真正有机会跻身前十的人物,反而不会这么早出现在副榜上边。” 妇人识趣停步。 陆抬走在一条热闹的大街上,早前有人在这里,一人对峙各方大宗师,打了个天翻地覆慨而慷,动静极大,南苑国京城百姓都有所察觉,所以如今这里成了一处江湖人士必须瞻仰的武林圣地。只是这些江湖豪侠、门派高人,清楚此处必然有南苑国谍报眼线盯着,不敢造次,一般都是走完了这条街就离开。 先前就有魔教中人,借此机会,鬼鬼祟祟试探那座于魔教而言极有渊源的宅子,无一例外,都被陆抬收拾得干干净净,要么被他拧掉脑袋,要么答应帮他做事,才得以活着离开宅子附近。一时间分崩离析的魔教三座山头,都听说此人想要重整魔教山头,而且给了他们几位魔道巨擘一个期限,若是到时候不去南苑国京城纳头便拜,他就会一一找上门去,将魔教三支铲平。这家伙猖狂至极,甚至让人公然捎话给他们,魔教如今面临灭门之祸,三支势力应当同仇敌忾,才有一线生机。 天色尚早,街上行人不多,市井烟火气还不算重,陆抬行走其中,抬头看天,自言自语道:“要变天了。” 一座藕花福地,难不成要变成一座小洞天?这得花费多少枚神仙钱?这位观主的家底,真是深不见底啊。 陆抬拐入一条小巷子,刚好遇见那位去私塾读书的孩子——曹晴朗。 陆抬停步,笑问道:“今天怎么早了些?” 曹晴朗有些脸红,道:“陆大哥,昨天去衙门那边领了些银钱,昨夜就特别想吃一个摊子的馄饨,路有点远,要早些去。陆大哥要不要一起去?” 陆抬笑着摇头,道:“我不太爱吃这些,你自己去吧。” 曹晴朗告辞后小跑离去,又突然停步转身,大声道:“对了,陆大哥,我昨天在回家路上,给你买了壶酒,就放在桌上了,你自己喝啊。” 陆抬点点头,他是有曹晴朗宅子的钥匙的。 曹晴朗转身跑出巷子。 曹晴朗这个孩子,与人言语时,都会特别认真,所以他是绝对不会一边跑一边回头说话的。 陆抬走向那栋宅子,开了院门,果然在正屋桌上放了一壶酒。七钱银子,对于吃一碗馄饨都要思量半夜的曹晴朗来说,不算少了。 陆抬拿了酒壶,拎了条板凳坐在门槛外,手腕一拧,手心多出一只散发出酒酿醇香的小虫子。他打开酒壶,将这种名为酒虫的小家伙丢入壶中,然后慢慢等待这壶酒水以极快速度沉淀出等同于埋放数十年的窖藏美酒的醇厚口感。 陆抬轻轻摇晃手中酒壶,满脸笑意。 第一次找到曹晴朗,陆抬就开门见山道:“我叫陆抬,陆地的陆,抬起的抬,是陈平安的朋友,一起经历过生死的好朋友。” 当时那个孩子的眼睛,立即亮了起来。 在陆抬说了些陈平安的事情后,曹晴朗就喊他陆大哥了,然后陆抬就有了这栋孤零零宅子的钥匙。 有一次,陆抬笑着问曹晴朗:“你想不想成为陈平安那样的人?” “想!” “那想不想比陈平安更好?” “不想。” “是不敢想,还是觉得太难,差了太多?” “就是不想。” 在那天闲聊之后,拿了钥匙却从没有自己开门入院的陆抬,就经常来这边坐着,有曹晴朗身在私塾的时候,也有曹晴朗在家中晨读的时分。陆抬一开始会给需要自己开灶烧火做些米粥吃食的曹晴朗带些精致吃食当早饭,可是曹晴朗吃了两次后,第三次终于忍不住,一本正经地与陆抬说了些心里话,说自己如今领着衙门那边的钱财,学塾束脩,柴米油盐,都够用了。 陆抬耐心听完曹晴朗这个孩子的肺腑之言后,笑问道:“那以后可就真吃不着这几家百年老店的美食了,不后悔?” 曹晴朗有些难为情,赧颜笑道:“若是真的嘴馋,实在忍不住,也会跟陆大哥说一声。” 陆抬哈哈大笑,说没问题。 只是在那之后,直到今天,曹晴朗唯一嘴馋的,是一碗他自己买得起的馄饨。 陆抬今天有些开心,竟然在藕花福地这么个小地方,给他找着了一个很像那个家伙的曹晴朗。 有趣有趣。 陆抬终于觉得这趟藕花福地之行,让自己的心气上生出些劲头来了。 回到自己宅子,莺莺燕燕,环肥燕瘦。院落各处,一尘不染,道路皆以竹木铺就,被那些婢女擦拭得亮如明镜。 一路上有三个因为陆抬而得以脱离苦海的婢女,先后与陆抬打招呼。方式有些奇怪,是些陆抬教她们从书本上搜刮而来的溢美之词。三名妙龄少女本就是教坊戴罪的官宦小姐,对于诗词文章并不陌生,如今古宅又藏书颇丰,所以不难。 有人说“公子诗词,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 又有美婢说“公子气度,似东海扬帆,风日流丽”。 还有少女说“公子容貌,若芝兰玉树,光耀满庭”。 陆抬开怀大笑。 陆抬脱了靴子,斜靠在一个造型简洁素雅的罗汉榻上,有美婢想要上前服侍,被他挥手赶走。 他嗅了嗅酒壶,抿了口酒,这放入酒虫的酒虽然比起藕花福地的酒水,味道已经好上不少,可哪里能够与浩然天下的仙家酒酿媲美。 陆抬将壶底还趴着一只珍稀酒虫的酒壶,随手抛在远处桌上,稳稳当当,滴酒不洒。 之后半年,在这栋宅子的欢歌笑语中,藕花福地风起云涌,江湖是如此,庙堂沙场更是如此。 此时,陆抬正在教一位聪慧婢女斗茶,有美婢说屋外有位老儒士登门拜访。陆抬便放下手头雅事,亲自去迎接那位种老夫子。 按照曹晴朗的说法,种先生虽然严厉,可是把学塾所有人都教得很好,耐心更好。 门外,正是南苑国国师种秋,脸色不太好看,拒绝了进门的邀请,说在门口说完事情就走。 陆抬笑道:“洗耳恭听夫子教诲。” 种秋沉声道:“陆公子,你虽是好心,却是在拔苗助长!” 陆抬故作讶异,问道:“此话怎讲?” 种秋恼火道:“陆公子敢做就不敢认?” 陆抬啪的一声打开折扇,轻轻扇动清风,风流倜傥,朗声道:“敢问种夫子,我错在何处?” 种秋深呼吸一口气,这个陆抬,半年来,教了曹晴朗一大通所谓的世情和道理。若非今天在学塾,种秋无意间听到曹晴朗与同窗的争执,恐怕都不知道他给曹晴朗灌输了那么多“杂学”。 什么恨人有笑人无。什么好人难做,难在少有好人真正懂得君子是施恩不图报,所以这类好人,最容易变得不好。什么那些开设粥铺救济难民的善人,是在做善事不假,可接受施舍之穷苦人,亦是这些富家翁的善人。除了这些,还有许多正经学问道理之外乱七八糟的东西,连素来以博学著称的种秋都闻所未闻,什么道家兵马科、墨家机关术、药家百草淬金身、返老得还婴。 所幸曹晴朗,在种秋和颜悦色的询问下,没有隐瞒,把陆抬所教的一五一十都说了。 种秋稳了稳心神,缓缓问道:“曹晴朗秉性如何?” 陆抬想了想,答道:“纯良向善。” 种秋又问:“曹晴朗才情如何?” 陆抬叹了口气,道:“尚可。” 种秋再问:“曹晴朗今年几岁?” 陆抬破天荒有些心虚。 种秋感慨道:“为人,不是武夫学艺,吃得住苦就能往前走,快慢而已;不是你们谪仙人的修道,天赋好,就可以一日千里;甚至也不是我们这些上了岁数的儒士做学问,要往高了做,求广求全求精。为人一事,尤其是曹晴朗这般大的孩子,唯精诚淳朴最为重要。年幼读书,疑难重重,不懂,无妨;写字,歪歪扭扭,不得其神,更无妨;但是这世间的儒家典籍,不敢说字字句句皆合时宜,可到底是最无错的学问,如今曹晴朗读进去越多,长大成人后,就可以走得越心安。这么大的孩子,哪能一下子接受那么多驳杂学问,尤其是那些连成人都未必明白的道理?” 陆抬收起折扇,作揖赔罪道:“陆抬知错了。” 种秋叹了口气,冷哼道:“若是陈平安在曹晴朗身边,绝对不会如你这般行事。” 陆抬抬起头,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容畅快,道:“种夫子此番教诲,对我陆抬大有裨益。为表谢意,回头我定当送上一大坛子好酒,绝对是藕花福地历史上不曾有过的仙酿!” 种秋沉声道:“免了。”种秋转身离去。 陆抬突然笑问道:“若是陈平安请你喝酒,你又会如何?” 种秋看来给这名谪仙人气得不轻,头也没转,答道:“就他那点酒量,不够看,几下撂倒。” 陆抬看着那个渐行渐远的青衫背影,叹息一声。 道之精微,莫若性命。大梦先觉。 若是生在浩然天下,这位种老夫子,了不得啊。 因为是踏春郊游的时节,郡城外的官道上,多有鲜衣怒马。 若是寻常的马车行驶,扬起的尘土不会太大,可一旦有骑队纵马飞奔,两边行人就要遭罪了。裴钱就吃了不少灰尘,衣裳灰扑扑的,气得她赶紧从斜挎包裹里掏出一只香梨,狠狠啃咬掉大半个,这才消了气。这些百花苑客栈每天更换的仙家瓜果,裴钱都没敢开口询问师父,能不能带走,反而是陈平安自己问过客栈管事,得知可以任由客人带离客栈,才将几间屋子的碟子搜刮一空,打包带走! 陈平安给了裴钱一只香梨和一捧枣子,让她路上吃。 这会儿官道上又有身穿锦罗绸缎的数骑男女,策马一冲而过,好在裴钱早早转过身,双手捂住剩下的小半只香梨。 陈平安伸手赶了赶灰尘,对裴钱笑道:“记得把梨核留下。” 裴钱吃完香梨,将梨核放入包裹,问道:“师父,你说这些骑马的家伙,可恶不可恶?么(没)得真本事,还喜欢耍威风。” 陈平安摇头道:“不过是吃些灰尘而已,谈不上可恶。” 裴钱想了想,大概是没想明白。 陈平安笑着问道:“以后轮到你闯荡江湖,要不要骑马?想不想快马扬鞭,嚷嚷着‘江湖我来了’?” 裴钱恍然道:“这倒也是。” 陈平安揉了揉裴钱的小脑袋,轻声道:“以后你第一次行走江湖,磕磕碰碰,也别失望,江湖里头,总能遇到好人,请你喝好喝的酒。” 裴钱小声嘀咕道:“可是走多了夜路,还会遇见鬼哩,我怕。” 陈平安给逗乐了,笑道:“那时候你骑着一匹骏马,拿着师父帮你准备好的降妖除魔刀剑,是妖魔鬼怪怕你才对。” 裴钱乖巧讨好道:“师父,刀剑要得,然后我有头小毛驴就行,跑得慢些不打紧!” 有一天陈平安一行在河边僻静处烧火做饭。 远方有个汉子犹犹豫豫,似乎在纠结要不要过来,最终仍是打定主意,向他们这边靠近。 距离着二十多步远,那个汉子就停下脚步,最后视线投向摘了竹箱依然背剑的白衣年轻人,以宝瓶洲雅言笑问道:“公子,能否商量个事情?” 陈平安点头道:“你说。” 那汉子再走近些,问道:“不知公子有没有听说过香火摊贩?” 陈平安笑道:“知道些,你是青鸾国哪座道观寺庙的递香人?是山香还是水香?” 汉子微微松了口气,看来这位年轻仙师是个明白人,更是个讲究人,晓得称呼自己为更顺耳的递香人。自己的眼光果然不差,这伙人虽是步行游历,可那一身神仙气做不得假。 香火摊贩是山泽野修里边的一种营生,替山水神祇祠庙或是道观寺庙担任说客,请那些有希望一掷千金的大香客去敬香。一般来说,香火摊贩身上都会携带一定数量的神香,这类由山水祠庙和真人高僧精心制作的神香,价格不菲。练气士焚香之后,可以静心凝神,汲取灵气的速度会更快,而将相公卿、显贵人家在祭祖时点燃这类香火,据说能够为子孙积攒阴德。这类香火的品相有高低,价格悬殊,山香是山神庙和五岳庙出产,水香自然就是来自各处河伯、水神的祠庙了。 陈平安对于崔东山提过的递香人,记忆深刻。 汉子指了指附近这条大河,笑道:“是本地河伯祠庙的水香。” 陈平安放下碗筷,擦了擦手后站起身,走向那汉子,问道:“如果我想请香,需要多少雪花钱?” 汉子说道:“三炷香,一枚雪花钱。” 裴钱蓦然瞪大眼睛,一枚雪花钱可是整整一千两银子! 陈平安便请了三份水香,递给那汉子,汉子则交给陈平安三只古雅的长条木盒,各装有三炷香。 原本请香之后,其实不需要立即去祠庙敬香,任何时候都可以,甚至去与不去,不强求。除了山水有别必须要讲究,不能请了山香却礼敬水神,在此处请香,去别处烧香一样没问题,去往任何一座道观寺庙也没事,祭奠祠堂先祖、文武庙、城隍阁等,仍是好事。 陈平安让汉子稍等片刻,然后让裴钱他们赶紧吃完饭,便动身去往那座河伯祠庙。 去的路上,裴钱小声问道:“师父,这么走,咱们会绕路啊。” 不过裴钱很快就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师父经常这样,只要是名胜古迹,或是好的风景,只要他们不着急赶路,师父都会去看看,为此走了好多冤枉路。 陈平安抬起头,望向远方,默不作声。 和煦春风里,白衣年轻人衣袖飘摇,缓缓而行,呢喃道:“我想要多看看。” 去往河伯祠庙敬香,约莫需要走上半个时辰,不算近。陈平安没觉得什么,那个递香人汉子倒是有些愧疚,不过越发好奇这一行的来历。 青鸾国与宝瓶洲绝大部分国家不太一样,跟山上的关系极为密切,朝廷从不刻意拔高仙家门派的地位,对于山上山下诸多摩擦,唐氏皇帝都展露出相当不俗的魄力和硬气,这使得青鸾国,尤其是富贵门庭,对于神神怪怪和山泽精魅,十分熟稔。故而青鸾国人氏,一向自视颇高。 如今又有无数衣冠士族涌入青鸾国,加上这场举国瞩目的佛道之辩,青鸾国在宝瓶洲东南部的风头一时无两。 汉子修为实在浅薄,三境而已,偶尔钱包鼓鼓,邀二三好友小酌闲聊,发现身为青鸾子民的优越感,竟是半点不比身为练气士逊色。 这大概就是家国情怀吧。 只是汉子也不敢保证,等到自己成为那中五境神仙后,会不会与那些谱牒仙师一般无二。 不过美好的愿景太过遥远,脚下的路终究还是要一步步走,碗里的饭要一口口吃,比如当下自己就需要尽量拉拢这拨外乡人。 在汉子眼中,这一行以背剑背竹箱的年轻人为首,这毋庸置疑。这个年轻人脚步轻盈,气度森严,应该是谱牒仙师那一类的,不过真正的根脚,应该还是来自于豪阀世族。 汉子见过许多出身不太好的年轻仙师,投胎投得好,故而资质绝佳,小时候早早获得修道机缘,被某些云游高人,或是某些大仙家门派专门负责寻找拣选好苗子的修士一眼相中,一步登天。这类年轻修士的后天脾气性情嘛,确实是餐霞饮露不带人气,每次下山游历,在红尘里砥砺道心,兴许谈不上咄咄逼人,却也极少有平易近人的,无论是面对达官显贵将相公卿,还是江湖豪侠武林好汉,一视同仁,唯有“漠然”二字。 悬佩竹刀竹剑的黑炭小丫头,多半是年轻公子的家族晚辈,瞧着就很有灵气。至于那两位矮小老者,多半就是走江湖途中为主人遮风挡雨的扈从侍卫。 在汉子打量猜测他们身份的时候,陈平安用桐叶洲雅言给裴钱讲述河伯这一级山川神祇的一些内幕。 河伯、河婆等,虽是朝廷认可的神灵,可以享受当地百姓的香火供奉,只是品秩极低,相当于官场上不入流的胥吏,不被登记在山川正神的金玉谱牒上,但是比起那些违反礼制的野祀淫祠,后者哪怕规模再大,仍是艳羡前者更多。野祀淫祠属于空中楼阁,没了香火,就此断绝,金身腐朽,等死而已,而且没有上升阶梯,并且很容易沦为谱牒仙师打杀的目标,山泽野修觊觎的肥肉。而河伯、河婆之流,哪怕一地风水流逝,香火寥寥,只要朝廷正统犹存,愿意出手相助,便可以更换神主位置,再受香火,金身就能够得到修缮。 到了那座占地十余亩的河伯祠庙,庙祝很快就出门迎接,亲自为陈平安一行讲解河伯老爷的事迹,以及一些墙壁上文人骚客的墨宝。 去主殿敬香途中,庙祝还暗示陈平安只要再花三到五枚不等的雪花钱,就能够在几处雪白墙壁上留下笔迹,供后人瞻仰,祠庙还会小心保护,让其不受风雨侵袭,价格按照位置好坏计算。再就是供养,以及点燃长明灯,都是结善缘的好事。不过这些都要看陈平安自己的心意,祠庙这边绝对不强求。 那个递香人汉子脸色略微有些尴尬,没有掺和其中。庙祝几次用眼神提醒汉子帮着美言几句,汉子仍是开不了那个口。汉子虽说做着与练气士身份不符的营生,难免有些气短心虚,可关键是本性憨厚,说不得漂亮话,就只当没看见庙祝的眼色。 陈平安分别给了裴钱和朱敛三炷香,唯独石柔没给,毕竟是女鬼阴物寄居在仙人遗蜕中,怕犯冲。 敬完香后,庙祝已经觉得再添几笔香油钱应该是没戏了,不过也没因此而变了脸色,只是遗憾居多,仍是客客气气地请陈平安一行去他精舍那边喝杯清茶。递香人汉子先前一直沉默,这会儿开口了,跟着庙祝一起邀请陈平安饮茶,说河水自古就不是煮茶好水,可这河伯祠庙畔的河水,大有讲究,蕴含着些许水精,能够裨益体魄。 庙祝有些气笑,在游廊当中,趁着陈平安一行人在前面欣赏廊道碑刻拓片之际,偷偷踹了这汉子一脚,道:“胳膊肘往外拐得有些厉害了。” 汉子似乎对此习以为常,嘿嘿一笑。 陈平安婉拒了庙祝的邀请,只是询问裴钱想不想在墙壁上写字。 裴钱使劲摇头。三五枚雪花钱!这庙祝怎么不直接抢钱?若是折算成银子,都能砸死她裴钱了,她可不愿意让师父花这钱。郡城那边纸鸢铺子买的木鹞,也才八两银子! 陈平安转头望向庙祝老人,笑道:“劳烦帮我们挑一个相对没那么显眼的墙壁,三枚雪花钱的那种,我们两个写几句话。对了,这字数篇幅,有要求吗?” 裴钱差点连手中的行山杖都给丢了,一把抓住陈平安的袖子,小脑袋摇成拨浪鼓。 庙祝赶紧说道:“若不是咱们这儿风水最佳的墙壁,三枚雪花钱,公子就算将一堵墙壁写满,都没关系。” 之后庙祝快步领路,让汉子帮忙打声招呼,让祠庙里边赶紧准备上好笔墨。 一行停留在第四进院落的抄手游廊中。在等待笔墨的间隙,庙祝笑容有些自得,指了指不远处墙壁上的一首文人诗词,自夸道:“这儿虽然靠后,不显眼,却是咱们祠庙的风水宝地。说句真心话,我是实在觉着与公子有缘,才领着公子来此。那边正是咱们青鸾国柳老侍郎的墨宝,这位柳老侍郎可真真正正是咱们青鸾国的名士,是当之无愧的硕儒大家,写得一手漂亮的行书,想必公子早已看出功力火候,无须我多说什么。” 陈平安点头道:“笔力遒劲,筋骨老健。”这倒不是陈平安附庸风雅,而是他确实见过不少好字。 比如那李希圣、崔东山、钟魁。 庙祝伸出大拇指,赞道:“公子是行家里手,眼光极好。” 陈平安有些心虚。与学棋差不多,在写字这件事上,陈平安也是资质平平,再往前推,烧瓷拉坯也一样谈不上有天赋。 裴钱更加忐忑。钱是肯定要花出去了,不写白不写,如果没人管的话,她恨不得连这座河伯祠庙的地板上都写满,甚至连那尊河伯神像上都写了才觉得不亏,可她那些给朱敛老厨子讥讽为蚯蚓爬爬、鸡鸭走路的字,这么大大咧咧写在墙壁上,她怕丢师父的脸面啊。 汉子跟一个河伯祠庙收养的相熟少年拿来了笔墨砚台。 裴钱越发紧张,赶紧将行山杖斜靠墙壁,摘下包裹,掏出一本书来,打算从上面摘抄出漂亮的语句。她记性好,其实早就背得滚瓜烂熟,只是这会儿小脑袋一片空白,哪里记得起来半句?朱敛在一边幸灾乐祸,阴阳怪气地嘲笑她,说:“读了这么久的书抄了这么多的字,算是白瞎了,原来一个字都没读进自家肚子,仍是圣贤书归圣贤,小笨蛋还是小笨蛋。”裴钱没空搭理这个心眼贼坏的老厨子,哗啦啦翻书,可是找来找去,都觉得不够好,真要给她写在墙壁上,丢脸可就丢大了。 裴钱合上书,哭丧着脸,对陈平安说道:“师父,你不是有很多写满字的竹简吗?借我几枚行不行?我不知道写啥啊。” 陈平安原本已经接过毛笔,打算写几句自己欣赏的诗句佳文,看到裴钱这副可怜模样,就忍住笑,将毛笔递给裴钱,道:“就写你觉得书上最有道理的句子,实在想不出,随便写点心里话就行了。不用这么紧张,就跟平时抄书一样。” 看着陈平安的笑容,裴钱稍稍心安,深呼吸一口气,接了毛笔,然后扬起脑袋,看了看这堵雪白墙壁,总觉得好可怕,于是视线不断下移,最后缓缓蹲下身,竟是打算在墙根那边写字?既没有她最害怕的妖魔鬼怪,也没有崔东山,裴钱露怯到这个地步,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稀罕事了。 陈平安想起少年时的一件旧事,那时他和刘羡阳,还有小鼻涕虫顾璨,一起在那座小庙用木炭签名。刘羡阳和顾璨为了跟其他名字较劲,两人想了无数法子,最后在小镇里偷了一户人家的梯子,一路扛着飞奔,过了石拱桥到那小庙,这才将三人的名字写在了小庙墙壁上的最高处。刘羡阳在骑龙巷一户人家偷来的梯子,顾璨从自家偷的木炭,最后是陈平安扶住梯子,三个人合作完成。刘羡阳写得最大,顾璨不会写字,那个璨字,是陈平安跟邻居稚圭讨教了以后,才帮他写上的。 此时陈平安看见裴钱的可怜相,笑着扯住她的耳朵,把她拎起来,然后蹲下身,让她骑在自己脖子上,吩咐道:“写在最高处,一样没人看得见。” 裴钱手持毛笔,坐在陈平安脖子上,一手挠头,久久不敢下笔,陈平安也不催促。 朱敛坏笑道:“裴大女侠你就写‘铁骨铮铮墙头草,见风使舵赔钱货’得了,多应景,还实在。跟我送你那本游侠演义小说上的江湖豪侠,砍杀了恶人之后,都要大呼一声‘某某某在此’,是一个道理。一定可以声名远播,名震江湖。说不定咱们到了青鸾国京城,人人见着你都要抱拳尊称一声裴女侠,岂不是一桩美谈?” 裴钱转过头,皱着小脸,沙哑着嗓子道:“朱敛你再这样,再这样,我就……哭给你看啊!” 陈平安抬腿踹了朱敛一脚,笑骂道:“为老不尊,就知道欺负裴钱。” 朱敛哈哈大笑,点头道:“少爷发话,老奴就放她一马。这家伙每次吃得肚子滚圆还挑三拣四,老奴气不过。” 石柔有些受不了这一老一小。 之前偶尔离开官道大路,跋山涉水路过些山野村落,遇上了土狗朝他们狂吠,这个叫裴钱的丫头,会手持行山杖,飞奔过去就是一通疯魔剑法,尘土飞扬,人比狗跑得还快。 老色坯朱敛会无聊到帮着小女孩拦路堵截,截下夹尾巴趴地的土狗后,裴钱蹲着按住狗头,瞪眼问道:“小老弟,怎么回事?还凶不凶了?快跟裴女侠道歉,不然打你狗头啊……” 村民和孩童看见了,骂骂咧咧跑过来,陈平安带头脚底抹油,一行就开始跟着跑路。 石柔不明白,这有意思吗?但是那个平时挺正儿八经的陈平安,似乎还……跑得很欢快?不提裴钱那个孩子,你们一个崔大魔头的先生,一个远游境大宗师,不害臊啊? 在河边遇见一只大白鹅,老色坯就怂恿裴钱去过过招,结果裴钱被鹅追得哇哇叫,屁股还被啄了好多下,满头大汗地跑到陈平安身边,感慨一句“太厉害了,根本打不过”,陈平安那会儿笑得可不比朱敛少。 石柔一直觉得自己跟这三人,格格不入。她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跟在崔东山身边,会更好? 这会儿裴钱总算开始提笔写字了,只是墙壁题字与纸上抄书是两回事,第一笔,那一横就歪歪扭扭了,裴钱倒抽一口冷气,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咬着牙写完四个字——“天地合气”。写了半句话后,她身体微微后仰,审视着自己的字,怎么看怎么滑稽,不到平时抄书的一半功力。她不用去看朱敛,就知道这个老厨子在偷着乐呵,取笑她的下笔只有鬼没有神。 裴钱犹犹豫豫,干脆就将那半句话晾在一边,笔锋稍稍往下挪了挪,蘸了蘸墨,写了句“裴钱与师父到此一游”。 收功! 裴钱觉得还算满意,字还是不咋的,可内容好嘛。 不愧是师徒,当初陈平安在梳水国老剑圣宋雨烧的庄子里,瀑布后面的石崖上,一样是这么个蹩脚路数。 陈平安也没有强求裴钱多写些什么,对朱敛说道:“你也写点?” 朱敛搓搓手,笑呵呵道:“还是算了吧,这都多少年没提笔了,肯定手生笔涩,贻笑大方。” 陈平安还是将毛笔递给了朱敛。 朱敛不是什么扭捏人,接了笔就不拖泥带水,一手负后,一手持笔蘸墨,在心中酝酿。 见过了小女孩的“笔力”,庙祝和递香人汉子,还有石柔,都对朱敛不抱希望。而且佝偻老人自称“老奴”,不知就里的人都会觉得,便是豪阀的奴仆,即使晓得一丁点文章事,粗通笔墨,又能好到哪里去? 陈平安知道朱敛的底细。在藕花福地,朱敛彻底发疯之前,曾被誉为“朱敛贵公子,羞煞谪仙人”。 不一会儿,朱敛就写了一篇藕花福地的雄文,内容字字珠玑。至于墙上字,以草书写就,字数不多,百余字,行云流水,令人惊愕。 庙祝是识货之人,喃喃道:“聚如山岳,散如风雨。迅如雷电,捷如鹰鹘……妙至巅峰,已然出神入化,绝对是一位深藏不露的书坛巨匠……” 朱敛多淡墨枯笔,故而蘸墨极少,气韵衔接紧密,堪称一气呵成,便是那石柔都不得不承认……一个老色坯能够写出这么好的字,实在是天理难容! 朱敛将毛笔递还给陈平安,毕恭毕敬道:“少爷,老奴斗胆抛砖引玉了,莫要笑话。” 陈平安哭笑不得,心想你朱敛这不是把我往火堆上架? 其他人果然满是期待的神色。 陈平安心想,只能让他们失望了。朱敛可不是什么抛砖引玉,等下其他人就知道什么叫珠玉在前,瓦砾在后。 陈平安本想按照心中所想,照搬几枚竹简上的文字。 朱敛微笑道:“少爷不然也写点心里话?少爷胸有丘壑,大可以另辟蹊径,何必处处效法古人。” 陈平安想了想,站定后,一手握拳在腹部,一手提笔写字,依旧是端端正正的楷书,谈不上任何出彩之处,唯有认真规矩而已。 等到陈平安写完两句话后,周围寂静无声,陈平安苦笑着递还了毛笔。 庙祝和递香人汉子将他们送出河伯祠庙,路上庙祝又顺嘴提及了那位柳老侍郎,很是忧心。 原来这位青鸾国大儒在辞官归隐后,住在青山绿水间那座被誉为青鸾国十大名园之一的狮子园。去年冬末狮子园发生了一桩怪事,以俊美少年现世的狐魅,将柳老侍郎待字闺中的小女儿祸害得神魂颠倒,一个风华正茂的妙龄少女,硬是给欺负成了皮包骨头的可怜人。那头道行高深的狐魅性情古怪难测,并不杀人,反而文采飞扬,精通三教学问,一次与柳老侍郎坐而论道,竟是说得誉满一国的老侍郎哑口无言。之后老侍郎耗尽家产,聘请了许多山上神仙去家中降服妖物,不承想许多山头的老神仙、谱牒仙师,甚至是一些声名不佳却本领高超的山泽野修去了,无一例外都给狐魅戏耍得灰头土脸,不是给抢了称手兵器,就是被偷了灵器法宝,还得私底下求爷爷告奶奶跟狐魅讨要回去。 这桩事,陈平安在郡城那座仙家客栈百花苑的山上邸报上看到过,只是当时没有上心。邸报上还写有狮子园的悬赏金额,不管是谁,只要能够驱逐那头狐魅,柳老侍郎愿意将三件祖传古董双手奉上。 临近祠庙大门的时候,递香人汉子不由得感慨道:“柳老侍郎是难得的好官清官,家风很好。我前几年,曾经有幸跟一位柳氏子弟打过交道,那位年轻的读书人,确实温良恭让,由此可见,柳氏家风之正。” 庙祝唏嘘道:“可不是,那位在咱们附近担任县令的柳氏子弟,四年内,勤勤恳恳,做了诸多实事,这都是咱们真真切切瞧在眼里的。若说你见着的柳氏读书人,还只是学问家教好,这位县令可就是实打实的经世济民了。唉,不知道狮子园现在怎样了,希望已经赶跑那头狐魅了。” 裴钱听得毛骨悚然,差点就要拿出符箓贴在额头。 朱敛笑了,好嘛,想要咱们去替天行道? 石柔自然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够在京畿之地兴风作浪的狐魅,道行修为肯定差不到哪里去,万一是金丹境的大妖,到时候朱敛又故意坑害自己,袖手旁观,难道真要让她去给意气用事的陈平安挡刀子拦法宝? 陈平安始终没有插话,走出大门后,与庙祝他们抱拳告别。在继续去往青鸾国京城的路上,陈平安突然说道:“高明之家,鬼瞰其户。” 朱敛笑着点头,道:“正解。” 陈平安等人走后,暂时已无香客的河伯祠庙内,一个身形缥缈、金光流转的儒雅文士,从神像中走出,来到第四进的游廊当中,站在那堵墙壁下。 庙祝有些慌张,苦口婆心劝说道:“河伯老爷,如今香火不多,可别滞留太久。” 山川神祇,若想以金身现世,可是需要精粹香火支撑的。山岳正神,香火鼎盛,自然无所谓,可是这座小小的河伯祠庙,必须精打细算。 那个中年儒士形象的河伯老爷笑了笑,露出久违的释然神色,转头望向天空,快意道:“吾庙太小,夫子气魄太大。小小河伯,如饮醇酒,醺醺然。幸哉幸哉,快哉快哉!” 庙祝茫然不知何解,他发现自家这个一向忧愁积郁的河伯老爷,不但眉宇间神采飞扬,而且此刻金光流转,似乎比先前凝练了许多。 庙祝猛然转头,再看那墙壁,不是看那篇草书,而是那字字端正的两句楷书: 天上月,人间月,负笈求学肩上月,登高凭栏眼中月,竹篮打水碎又圆; 山间风,水边风,御剑远游脚下风,圣贤书斋翻书风,风吹浮萍有相逢。 官道上多豪车大马,或是一些装束鲜明的怪人,懵懵懂懂的裴钱,只看出了有钱,陈平安三人的眼光,只会比那个递香人更好——如今在青鸾国游历、蹚浑水的练气士,真的很多。 裴钱估计还在心疼请香和题字的雪花钱,精神气没缓过来,病恹恹的,当然也有可能是愧疚自己的字写得最差。 朱敛这次没怎么挖苦裴钱,所以这一路走得比较安静,反而让石柔有些不适。 按照正常路线,他们不会经过那座狐魅作祟的狮子园,陈平安在可以通往狮子园的道路岔口处,没有任何犹豫,选择了径直去往京城,这让石柔如释重负,若是摊上个喜欢荡尽世间诸不平的任性主人,她得哭死。 狮子园作为柳老侍郎的私邸,是京郊西南方向上的一处著名园林。柳氏是书香门第,世代为官,狮子园由一代代柳氏人不断拓建而成,并非柳老侍郎这一辈飞黄腾达,一蹴而就,所以在“清廉”二字上,柳氏其实没有任何值得诟病的地方。 曾经有好事者专门搜罗历代文人撰述狮子园风景的诗篇文章,收集成册后,版刻精良,据说在各地书肆卖得还不错。 他们行出二十余里后,河伯祠庙那个递香人竟然追了上来,送了两件东西,说是庙祝的意思,一只雕刻精美的竹制香筒,看大小,里面装了不少水香,再就是那本狮子园集子。 陈平安没有立即接受河伯祠庙的馈赠,只是用一只手的手心摩挲着腰间的养剑葫芦。 汉子眼神真诚,说得直白:“我知道这是强人所难了,我还是希望陈公子能够帮狮子园一次。一来那头狐魅并不伤人,七八拨各路神仙前去降妖,无一例外,皆性命无忧;再者陈公子如果不愿出手,哪怕去狮子园游览风景也好,到时候看情况再行事。” 朱敛冷笑道:“怎么,你想要以‘道德’二字压我家少爷?” 汉子苦笑道:“我哪敢这般得寸进尺,更不愿如此行事。委实是见过了陈公子,更想起了那位柳氏读书人,总觉得你们两位,性情相近,即便是萍水相逢,也准能聊得来。听说这位柳氏庶子,为了书上那句‘有妖魔作祟处,必有天师桃木剑’,专门远游一趟,去寻找所谓的龙虎山游历仙师,结果走到庆山国那边就遭了灾,回来的时候,已经瘸了腿,就此仕途断绝。” 陈平安突然接过汉子手中的香筒和书籍,点头道:“我只能说去看一下,不保证一定出手。” 汉子抱拳笑道:“如此最好!”这个递香人原路返回河伯祠庙,并没有提出给陈平安领路去往狮子园。 朱敛讥笑道:“一个赚蝇头小利的买卖人,不好好努力挣钱,偏偏学那侠客的古道热肠,真是不务正业。” 陈平安笑道:“古道热肠不分人的。” 石柔面无表情,心中却恨死了那座河伯祠庙。 一行需要折返一里多路,然后岔出官道,去往狮子园。 裴钱小声问道:“师父,我到了狮子园那边,额头能贴上符箓吗?” 陈平安点头,提醒道:“当然可以,不过记得贴那张挑灯符,别贴宝塔镇妖符,不然恐怕师父不想出手,都要出手了。” 裴钱大声答应下来。 陈平安突然问道:“既然这么怕,怎么不干脆拦着师父?” 裴钱怔了怔,灿烂一笑,道:“大人的事,小孩儿说不上话哩。” 陈平安哈哈大笑,拍了拍她的小脑袋。 朱敛啧啧道:“裴女侠可以啊,马屁功夫天下无敌了。” 裴钱冷哼道:“近墨者黑,还不是跟你学的?师父可不教我这些!” 朱敛嘿嘿一笑,道:“那你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裴钱老气横秋地抱拳,还以颜色道:“不敢不敢,比起朱老前辈的马屁神功,晚辈差远啦。” 朱敛抱拳还礼,笑道:“哪里哪里,后生可畏。” 有了一老一小这对活宝的打诨,此去狮子园,走得优哉游哉,无忧无虑。 临近那座位于山坳中的狮子园,如果不算那条纤细溪涧和黄泥小路,就可以称之为四面环山了。 陈平安感慨道:“早知道应该跟崔东山借一块太平无事牌。” 朱敛疑惑道:“大骊铁骑如今不是才驻扎在宝瓶洲中部吗?又有观湖书院与之对峙,能否顺利南下,尚未成为定局,不然大骊宋氏就不用在老龙城那么大费周章了,还需要请动桐叶宗杜懋,这可是引狼入室的举措,很容易引起宝瓶洲公愤。藕花福地历史上,为眼前利益而最终失去立国之本的藩镇割据势力,数不胜数。” 陈平安解释道:“跟藕花福地历史其实不太一样,大骊谋划一洲,要更加稳健,才能有如今高屋建瓴的大好格局……我不妨与你说件事情,你就大致清楚大骊的深远布局了。之前崔东山离开百花苑客栈后,又有人登门拜访,你知道吧?” 朱敛点头道:“怕是些秘事,老奴便待在自己屋子了。” 陈平安拍拍裴钱的脑袋,笑道:“你先跟朱敛说一下太平无事牌的来历渊源。” 裴钱在得知太平无事牌的作用后,对于那玩意儿可是志在必得,她想着一定要好好攒钱给自己买一块。 太平无事牌最早是东宝瓶洲南北两座兵家祖庭——真武山和风雪庙的兵符,用来庇护下山历练的兵家子弟。真武山修士下山投军,大骊王朝当然是首选之地,而风雪庙兵家圣人阮邛进入骊珠洞天,担任坐镇圣人,后来直接在龙泉郡开宗立派,这意味着很早之前大骊宋氏就与风雪庙勾搭上了。 一来二去,这太平无事牌,逐渐就成了整个大骊王朝练气士的头等保命符。当初墨家豪侠许弱,那个能够轻松挡下风雪庙剑仙魏晋一剑的男人,就送给陈平安身边的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各一块太平无事牌。当时陈平安只觉得珍稀贵重,礼很大,如今回头再看,仍是小看了许弱的大手笔。 朱敛听过了裴钱说的关于太平无事牌的根脚,笑道:“接下来少爷可以画龙点睛了。” 陈平安以聚音成线的武夫手段,与朱敛隐秘地说了一句话:“去客栈找我的那个汉子,是大骊细作,手持一块大骊王朝第二高品的太平无事牌。” 朱敛瞬间了然,道:“懂了。” 把青鸾国放在整个宝瓶洲去看,其实是块弹丸小地,相较于那些大王朝,说是蕞尔小国都不过分,但国力不弱,比庆山、云霄诸国都要强大。 所以那块太平无事牌意味着,大骊王朝早就盯上了青鸾国,而且在大骊眼中,青鸾国分量极重,被视为一块庙算上的必争之地。 那么那几拨被宝瓶洲中部战火殃及的豪阀世族,士子南徙、衣冠南渡,就不过是大骊早就谋划好的请君入瓮罢了。 这青鸾国,根本不是什么避难的世外桃源。 朱敛赞叹道:“以半洲大势,简简单单赶鱼入网,一网打尽,坐等渔获,大骊绣虎真是好手段。难怪心高气傲的卢白象,唯独对这位彩云谱国手,最是心向往之。” 陈平安笑了笑。 先前大骊国师,准确说来是半个绣虎,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而画卷四人,只有卢白象,借机认出了身份。 高耸青山潺潺绿水间,视野豁然开朗,白墙黑瓦翘檐的狮子园,就坐落在宽阔山坳中,如山野幽兰,如香草美人。 朱敛大笑道:“风景绝美,哪怕只收了这幅画卷在眼中,藏在心头,此行已是不虚。” 朱敛总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观点,比如看那美人美景,收入眼帘便是等同于收入我袖中,是我心头好,更是我朱敛囊中物了。陈平安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觉得其实挺好。 陈平安从来没有将画卷四人当作傀儡,既是自身性格使然,又何尝不是画卷四人各有千秋,容不得陈平安以画卷死物视之? 道路只能容纳一辆马车通行,来的路上,陈平安就很好奇这三四里山水小路,若是两车相逢,又当如何?谁退谁进? 有一棵参天古木盘踞在溪畔,石崖雪白嶙嶙。附近有一座小行亭,走出一位管事模样的儒雅老人和一位衣裳素雅的豆蔻少女。 两人向陈平安他们快步走来,老管事笑问道:“诸位可是慕名远道而来的仙师?” 陈平安有些尴尬。 老管事对陈平安说道:“想必如今狮子园变故,公子已经知晓。那狐魅最近出没极其规律,一旬出现一次,自其上次现身蛊惑人心,如今才过去半旬光阴,所以公子若是来此入园赏景,时间其实足够了。而京城佛道之辩,三天后就要开始,狮子园亦是不敢夺人之美,不愿耽搁所有仙师的行程。” 陈平安便也不绕圈子,说道:“那我们就叨扰几天,先看看情况。” 老管事应该是这段时间见多了各路仙师,恐怕那些平时不太抛头露面的山泽野修,都没少接待,所以在领着陈平安去狮子园的路上,省去许多兜兜转转,直接与只报上姓名而未说师门背景的陈平安,一五一十地说了狮子园当下的处境。 那头狐魅自称青老爷,道行极高,种种妖法层出不穷,让人疲于应付。祸事的根源,是去年冬在集市上,这头大妖见过了小姐后,惊为天人,便一定要与小姐结为神仙道侣。最早他携带礼金登门求亲,当时自家老爷并未看破俊美少年的狐妖身份,只当他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少年心性,没有生气,以小女儿早有一桩亲事为由,婉拒了少年,少年当时笑着离开。在狮子园众人都以为此事一笔揭过的时候,不料少年在大年三十那天再次登门,说要与柳老侍郎对弈十局,他赢了便要与小姐成亲拜堂,还可以送给整个柳氏和狮子园一桩神仙缘分,足以鸡犬升天。 柳老侍郎虽然精于手谈,便是对弈青鸾国几位棋待诏都不落下风,可自然不会拿女儿的婚姻大事开玩笑,再次拒绝。 此后俊美少年就每隔一天登门纠缠一次,而那位小姐也随之日渐消瘦,憔悴得几乎无法正常行走,柳老侍郎这才意识到祸事临头,立即让人去京城求援,但是那人竟是鬼打墙,次次走回狮子园,如何都走不出那条山水小路。好在狮子园一位幕僚客卿粗通仙家事,一番辛苦谋划,才好不容易将狮子园风波传递出去。 先是与柳氏交好的一位京城道观老神仙慷慨而来,成功破开山水迷瘴,进入狮子园,在可怜少女的绣楼下面设坛做法,画符四方,结果第二天狮子园发现这位德高望重的龙门境神仙,被绑缚双手,赤条条悬挂在一棵大树上。被救下之后,老观主羞愧难当,只说这个狐妖道行太高,他不是对手。 此后一拨拨练气士前来驱逐狐妖,既有仰慕柳氏家风的侠义之人,也有奔着柳老侍郎三件祖传古董而来的,最后都给那狐妖戏耍得狼狈不堪。 狐妖公然向柳老侍郎放话,他一旬拜访狮子园一次,“老丈人”只管邀请八方来客,与他这位乘龙快婿斗法,好教狮子园知道他的厉害,以后成了一家人,今日之祸事,必然是来日之美谈。 陈平安默默听在耳中。 那位鼻尖有些雀斑的豆蔻少女,是狮子园管家之女。少女一路上都没有开口说话,先前应该只是陪着父亲在行亭说话聊天而已。 入园之前,瞥了眼裴钱额头上那张挑灯符,陈平安悄悄以手指一点,对于阴煞之气极其敏感的符箓并无动静。 陈平安心情并不轻松,这个胆大包天的狐妖,其术法肯定有独到之处,说不定真是地仙之流的大妖。 狮子园当下有三拨修士,等待半旬之后的狐妖露面。加上陈平安,就是四拨人。 陈平安他们被柳氏管家老赵带往下榻处,分别安排在狮子园那栋小姐绣楼的四角。其实狐妖来去无踪,这种粗浅布置,不过是稍稍安抚人心罢了。 一行人去往住处途中,饱览了狮子园的怡人风景,堂楼馆榭,轩舫亭廊,桥墙草木,匾额楹联,皆给人一种巧夺天工之感。 书香门第,若是既富且贵,散步在这样的私家园林中,哪怕无人相伴,亦无琴棋书画饮酒品茶,也能令人赏心悦目。 没有市井百姓想象中的金玉满堂,更不会有几根金扁担、几条银凳子放在家中。宰相门房七品官,世族屋前无犬吠。 如果不说权势高下,只说门风观感,一些个骤然而起的豪贵之家,到底比不得真正的簪缨世族。 陈平安四人住在一栋雅致的独门小院,其实位置已经过了花园,距离绣楼不过百余步,于风俗礼仪不合。宝瓶洲一些个理学独尊的地方,会极其讲究女子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是如今那名少女性命难保,为人父的柳老侍郎又非迂腐酸儒,自然顾不得讲究这些。 柳老侍郎有三儿二女,大女儿已经嫁给门当户对的世族俊彦,正月里与夫君一起返回娘家,不承想就走不了了,一直留在狮子园。其余子女也是这般惨淡光景。唯有长子,作为河伯祠庙附近的一县父母官,没有回家过年,才逃过一劫。出了事情后柳老侍郎也给长子寄了一封家书,措辞严厉,让他绝不可以私废公,擅自返回狮子园。柳老侍郎的二儿子最可怜,出门一趟,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个瘸子。 说是柳老侍郎,其实柳敬亭年纪不算太大,神童出身,科举顺遂无比,十八岁就高中状元,仕途上平步青云,为官三十年,其中有十二年是坐在礼部侍郎的位置上,尚未五十岁就辞官退隐,朝野上下都敬称其为柳老侍郎。 陈平安刚放下行李,柳老侍郎就亲自登门,是一位气度风雅的老者,一身文气浓郁。虽然家族遭逢大难,可柳敬亭依旧神色从容,与陈平安言谈之时,谈笑风生,并非那强颜欢笑的神态,只是老人眉眼之间的忧虑和疲惫,让陈平安感受到他既有身为一家之主的沉稳,又有身为人父的诚挚感情。 将柳敬亭送到院门外,老侍郎笑着说陈平安可以在狮子园多走动。 回到院子,裴钱在屋内抄书,脑袋上贴着那张符箓,打算睡觉都不摘下了。 石柔有些无奈,原来院子不大,就三间住人的屋子,狮子园管家本以为两位年迈扈从挤一间屋子,不算待客失礼,哪里知道“杜懋”遗蜕里住着个枯骨女鬼。让石柔跟老色坯朱敛住一间屋子,石柔宁肯每晚在院子里一夜到天明,反正作为阴物,睡与不睡,无伤魂魄元气。 陈平安说要她住在正屋那边,他来跟朱敛挤着住。石柔犹豫片刻,点头答应,道了一声谢。 朱敛一脸遗憾表情,看得石柔心中翻江倒海。 院门外传来脚步声,陈平安朝朱敛点点头,朱敛便起身去开门,只见远处走来六人,应该是来狮子园降妖除魔的练气士中的两伙人。 一对修士夫妇,男子瞧着岁数更大些,四十来岁,女子则相对年轻些,三十岁上下,应该都是洞府境。男子背了一把鲨皮鞘的长剑,这也是修士惯有的路数。练气士若是负剑游历,无形中就会有一种震慑力。万一是剑修呢?宫装妇人,中人之姿,只是肌肤胜雪,多少给人一些天生丽质之感。 其余四人,有老有少。看位置,以一个面如冠玉的年轻人为首,竟是个纯粹武夫,其余三人,是正儿八经的练气士。黑衣老者肩头蹲着一头皮毛鲜红的灵动小狸,高大少年手臂上则缠绕一条碧绿如竹叶的长蛇,年轻人身后跟着个貌美少女,如同贴身婢女。 朱敛领着他们进了院子,用宝瓶洲雅言客套寒暄。 夫妇二人,是云霄国人氏,来自一座山上门派。 年轻人复姓独孤,来自宝瓶洲中部的一个大王朝。以他为首的一行四人,又分为主仆和师徒,双方是路上认识的投缘朋友,一起对付过一伙占山为王、危害周边的妖魔邪祟,因为这场声势浩大的佛道之辩,双方结伴游历青鸾国。 年轻人说还有一人,独自住在东北角,是个佩刀的中年女冠,东瓶洲雅言说得拗口难懂,性情孤僻了些,喊不动她来此拜会同道中人。 陈平安再次将众人送到院门口。 回到院子后,想起那个佩刀女冠,自言自语道:“应该没这么巧吧?” 朱敛好奇问道:“有说法?” 陈平安点点头,道:“我曾经在婆娑洲南边的那座倒悬山,去过一个名叫师刀房的地方。” 道老二有一脉道士,一律使用法刀,被称为师刀房道士。曾经在中土神洲很出名,只是后来际遇跟墨家神秘赊刀人差不多,慢慢淡出众人视野。 石柔始终无动于衷。陈平安察觉到这个细节后,就知道师刀房道士,在宝瓶洲确实名声不显。 理由很简单,说来可笑,这一脉法刀道人,个个眼高于顶,不但修为高,极其强横,而且脾气极差,完全看不上宝瓶洲这个小地方。 陈平安当时在师刀房那堵墙壁上,就曾经亲眼看到有人张贴榜单悬赏,要杀大骊藩王宋长镜,理由竟是宝瓶洲这么个小地方,没资格拥有一个十境武夫,杀了算数,省得碍眼恶心人。除此之外,游侠许弱,国师崔瀺,都在墙壁上被人悬赏。原因只不过是因为有痴情女子对许弱因爱生恨,至于崔瀺,则是由于声名太过狼藉。 在陈平安将师刀房道士的传闻说了一遍后,石柔总算脸色微变。 朱敛见陈平安笑望向自己,赶紧信誓旦旦道:“少爷放心!老奴再武痴,再不知轻重,也不会擅自挑衅一位有可能出自师刀房的别洲女冠。再说了,万一她是位动人女子,朱敛哪里舍得辣手摧花,给她去狮子园花圃摘花折柳献殷勤,还来不及呢。唉,这么一说,老奴是真有些好奇了,不知那个女冠的姿容如何?虽说石柔姑娘生前必然是个绝代佳人,可每天对着杜老儿这副皮囊,老奴再不以貌取人,也委实是有些……腻歪了啊。”朱敛懊恼道:“看来还是老奴境界不够啊,看不穿皮囊表象。” 佝偻老人转过头,对石柔致歉道:“石柔姑娘,请你放心,我自认这种庸俗眼光要不得,我得改。你若是不介意,我朱敛今晚就与你同住一屋,好好锻炼一下自己的心境!说不定一夜顿悟,学那禅宗佛子的立地成佛,从今往后,再来看你,便是处处动人,时时美艳了……” 陈平安咳嗽两声,摘下酒壶准备喝酒。 石柔脸若冰霜,转身去往正屋,砰的一声关上门。 陈平安轻声笑问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放过她?” 朱敛大义凛然道:“少爷有所不知,这也是我辈风流子的修心之旅。” 言语之间,陈平安晃了晃养剑葫芦,朱敛便心领神会。 墙头上蹲着一名身穿黑色长袍的俊美少年,拍手道:“好好好,说得甚合我心,不承想你这老儿拳意高,人更妙!” 陈平安仰头问道:“神仙有别,妖人不犯,鸟有鸟道,鼠有鼠路,就不能各走各的吗?” 那俊美少年一屁股坐在墙头上,双腿挂下,后脚跟轻轻磕碰雪白墙壁,笑道:“井水不犯河水,大家相安无事。道理嘛,是这么个道理,可我偏偏要既喝井水,又搅河水,你能奈我何?” 骤然之间,一抹雪白光彩从那黑袍少年脖颈间一闪而逝。头颅从墙头坠落,只是没有一滴鲜血。 脑袋搬家的俊美少年身形消散,竟是一个玄之又玄的幻象,除此之外,有一根细若发丝的黑色狐毛,在空中飘飘荡荡。 狐妖气急败坏的话语回荡院内:“丑婆娘好俊的刀法!你等着,哪天晚上大爷一定会以布遮眼,吹了灯火,让你领教一下大爷的胯下剑法!” 屋顶那边,有一个面无表情的女道士,手持一把雪亮长刀,站在翘檐的尖尖上,缓缓收刀入鞘。 陈平安和朱敛相视一眼,还真是一个师刀房女冠。 这位女冠是个金丹境修士,比较棘手,朱敛不敢托大。 寻常宝瓶洲的金丹境地仙,朱敛身为远游境武夫,应该胜算极大。即便自称金身境的底子打得不够好,那也是跟郑大风和自己之前的六境做比较。但是对战能够在中土神洲闯下偌大名声的法刀道人,朱敛不觉得自己一定可以占到便宜。 两颊消瘦凹陷、容貌枯槁的中年女冠,收刀后用蹩脚的宝瓶洲雅言缓缓道:“这头狐妖,是我囊中之物,你们如果敢抢,到时候就别怪我刀子不长眼睛。” 朱敛笑了,这脾气对胃口。 既然对了胃口,那他朱敛可就真忍不了了。 佝偻老人就要起身,陈平安伸手拦下朱敛,然后用手掌摊向院墙之外,示意师刀房女冠可以走了。 佩刀女冠身形一闪而逝。 朱敛笑问道:“怎么说?” 陈平安想了想,道:“等着便是。” 第99章 君子救与不救 师刀房女冠离开后没多久,裴钱就蹑手蹑脚从屋里面走出来,额头贴着黄纸符箓。 石柔站在屋门那边,神色紧张,即便已经察觉不到女冠的丝毫气机,仍是心有余悸。 她是女鬼阴物,大摇大摆行走人间,其实处处是凶险。沐猴而冠,只是惹来耻笑,可她这种鸠占鹊巢、窃据仙蜕的歪门邪道,一旦被出身谱牒仙师的大修士看破根脚,后果不堪设想。 裴钱到了陈平安和朱敛身边,瞥了眼墙根那边。 朱敛笑道:“一根灵气殆尽的狐毛而已,也要捡起来当个宝?”他伸手一抓,将墙角那根支撑起狐妖障眼法幻术的黑色狐毛用双指拈住,递给裴钱,慷慨道:“想要就拿去。” 裴钱躲在陈平安身后,小心翼翼问道:“能卖钱不?” 朱敛以指尖搓动那根韧性绝佳的狐毛,竟然没能搓成灰烬,微微讶异,仔细凝视,道:“东西是好东西,就是很难有实实在在的用处,若是能够剥下一整张狐皮,说不定就是件天然法袍了吧。” 陈平安提醒道:“这种话少说为妙。” 朱敛笑道:“确实是老奴失言了。” 这边的动静显然已经惊动其余两拨捉妖人,复姓独孤的年轻公子哥一行,那对修士道侣,都闻声赶来,入了院子,神色各异。看待陈平安,眼神也有些复杂。本该半旬后露面的狐妖竟然提前现身,这是为何?而那抹凌厉刀光,气势如虹,更是让众人心惊。之前狮子园给出的情报,说狐妖飘忽不定,无论是阵法还是法宝,尚无任何仙师能够抓住狐妖的一片衣角。不承想那佩刀女冠修为如此之高,一刀就斩碎了狐妖的幻象。 陈平安将狐妖和师刀房女冠的那场冲突,说得有所保留,女冠的身份更是没有道破。 那名肩上蹲着一头火红小狸的老者,突然开口道:“陈公子,这根狐毛能卖给我吗?说不定我能借此机会,找出些蛛丝马迹,挖出那狐妖藏身之所。” 陈平安笑问道:“价格如何?” 老者一番权衡利弊,道:“狐毛已经完全失去灵性,其实本身已经不值一枚雪花钱。” 陈平安没有立即回答。 独孤公子身后的那名貌美女婢,一双秋水长眸,泛起微微讥讽之意。 眼前这位背负白鞘长剑、一袭白袍的年轻仙师,瞧着挺像山上人,实则市侩得很呢,一枚雪花钱的狐毛,还要做一做文章?不过她很快释然,所谓的谱牒仙师,可不就是这般道貌岸然? 她跟随自家公子,一起游历山河,多次上山下水寻访仙人,又有几人能够让公子刮目相看?难怪公子会次次乘兴而往,败兴而归。 这位婢女突然发现那人身后的黑炭小丫头,正望向自己。婢女对裴钱展颜一笑。裴钱咧咧嘴。 陈平安对那老者说道:“我突然想起,原来自己也有些不入流的术法,能够以此搜寻狐妖,就不卖了。” 老者洒然笑道:“大家都是降妖而来,既然陈公子自己有用,君子不夺人所好,我就不勉强了。” 他们走后,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对裴钱正色道:“知道师父为何不肯卖那根狐毛吗?” 裴钱干脆利落道:“那人说谎,故意压价,心存不轨,师父慧眼如炬,一眼看穿,心生不喜,不愿节外生枝,万一那狐妖暗中窥视,白白惹恼了狐妖,咱们就成了众矢之的,打乱了师父布局,本来还想着隔岸观火的,看看风景喝喝茶多好,结果引火上身,小院会变得腥风血雨……师父,我说了这么多,总有一个理由是对的吧?哈哈,是不是很机智?” 朱敛啧啧道:“某人要吃栗暴喽。” 果不其然,陈平安随手就一记栗暴敲下去。 裴钱转头怒视朱敛,咬牙切齿道:“乌鸦嘴!” 朱敛笑道:“欺软怕硬?觉得我好欺负是吧,信不信往你最喜欢吃的菜里撒泥巴?” 裴钱有些心虚,看了看陈平安,耷拉着脑袋。 从藕花福地第一次见面起,到被臭牛鼻子老道人丢出,裴钱觉得陈平安是天底下对自己最知根知底的人了,用书上的话说,她就是劣迹斑斑,所以她有些怕。 陈平安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轻声说道:“我在一本文人笔札上看到,佛经上说,昨日种种,譬若昨日死,今日种种,譬若今日生。知道什么意思吗?” 裴钱抬起头,轻轻摇头。 陈平安笑道:“以后就会懂了。” 裴钱眼睛一亮,问道:“师父,这句话能不能刻在一枚小竹简上送给我?如果可以的话,再加上河伯祠庙那两句?” 陈平安点头答应下来,然后就狐毛卖与不卖这件小事,比较少见地给她说了些大道理:“行走江湖,要多加小心。不可有害人之心,也不能没有防人之心。时时刻刻都讲究表面上的待人以诚,对谁都掏心窝子,反而只会让江湖更加险恶。真正的待人以诚,自然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但是如何呵护好它,不伤人不害己,就需要自己积攒江湖阅历了。” 朱敛微笑道:“心善莫幼稚,老道非城府。此等金玉良言,是书上的真正道理。” 陈平安“嗯”了一声,道:“朱敛说得比我更好,还不絮叨。” 陈平安取出最后三壶桂花酿中的一壶,递给朱敛。当初范家捎来不少桂花酿,只不过分两种,一种让陈平安路上喝,数量不少,只是这一路,今天给这位一壶,明天给那位一壶,这还没走到青鸾国京城,就快没了。另外一种极为稀少,据说是桂夫人在桂花岛上亲手酿造的,只有六坛,当时便是范峻茂都眼馋,死皮赖脸地顺走了一坛。 听到陈平安夸赞朱敛,裴钱转头望向朱敛,好奇问道:“哪本书上说的?” 朱敛哈哈笑道:“人生苦难书,最能教做人。” 裴钱最受不得师父给人压了一头,就对朱敛嗤笑道:“那我还学海无边,书囊无底呢,随便瞎诌几句谁不会?还是我师父说得好,好多了!” 朱敛摇头晃脑喝着酒,有了好酒喝,就再没有跟这个丫头顶真的心思。 陈平安对裴钱说道:“别因为不亲近朱敛,就不认可他说的所有道理。算了,这些事情,以后再说。” 陈平安最后还是觉得急不来,不用一下子把所有自认为是道理的道理,一股脑地灌输给裴钱。像裴钱这种记性好的,背了几万字几十万字的圣贤书,都不如她自己真正懂得一两句书上的教诲。 朱敛在河伯祠庙有一句无心之言,圣贤书归还圣贤,让陈平安深思。陈平安开始自省,比起真正的读书人,自己读的并不多,但是比起市井百姓,却也不算少,那么仔细思量一番,这些年还给圣贤的圣贤书何曾少了? 陈平安叹息一声,说是去屋里练习拳桩。在院子这边,太过惹眼。 屋内女鬼石柔,听到陈平安说的那句佛经言语后,怔怔出神,最终微微叹息。她收了收心绪,屏气凝神,以崔东山传授的一门口诀,呼吸吐纳,点点滴滴,以水磨功夫,炼化这副仙人遗蜕。 在陈平安关门后,裴钱小声问道:“老厨子,我师父好像不太开心,是不是嫌我笨?” 朱敛笑眯眯问道:“要不喝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嘛。” 裴钱双臂抱胸,气呼呼道:“我已经在崔东山那里吃过一次大亏了,你休想坏我道心!” 朱敛差点一口酒水喷出来,笑骂道:“你个丫头片子,有个屁的道心!” 裴钱站起身,双手负后,唉声叹气,不忘回头用怜悯的眼神瞥一眼朱敛,大概是想说我才不乐意对牛弹琴。 朱敛在她转过头后,一脚踹在裴钱屁股蛋上,黑炭丫头差点摔了个狗吃屎。裴钱双手一撑地面,转了个圈,立定后转身,恼羞成怒道:“朱敛你干吗暗箭伤人,还讲不讲江湖道义了?我身上可是穿了没多久的新衣裳!” 朱敛问道:“想不想学我自创的一门武学,名为惊蛰。稍有小成,就可以拳出如春雷炸响,别说是跟江湖中人对峙,打得他们筋骨酥软,就算是对付魑魅魍魉,一样有奇效。” 裴钱反问道:“你谁啊?” 朱敛倒是不介意自己的好心被当作驴肝肺,只是不想听这小家伙接下来的歪理,挥手道:“滚滚滚,练你的疯魔剑法去。” 裴钱一肚子话语不得说,有些苦闷,就去自己屋内拿了行山杖出来,开始练习同样是她“自创”的这门武学。那次在路上降服了路边土狗后,她信心暴涨,这段时日除了老老实实跟随陈平安六步走桩,白猿背剑术和拖刀式都被她暂时搁置一旁,偶尔敷衍几下而已,更多是主攻这套威力极大、立竿见影的绝世剑术。 裴钱乐在其中,看得身为远游境武夫的朱敛……那叫一个伤眼睛。 朱敛环顾四周,并无异样。 看来挨了那一记法刀后,狐妖长了些记性。 小院另外两间屋内。 石柔在以女鬼之魂魄、仙人之遗蜕修行崔东山传授的上乘秘法。 陈平安则以天地桩倒立而走,双手只伸出一根手指,同时心神沉浸在那座炼化了“水”字印的“水府”当中。 根据崔东山的解释,那枚在老龙城上空云海炼制之时出现异象的碧游府玉简,极有可能是上古某座大渎龙宫的珍贵遗物——由大渎水精凝聚而成的水运玉简。崔东山当时笑言那位埋河水神娘娘在散财一事上,颇有几分先生的风采。至于那些篆刻在玉简上的文字,最终与炼化之人陈平安心有灵犀,在他一念升起之时,它们即一念而生,化作一个个身穿碧绿衣裳的小人,肩扛玉简进入陈平安的那座气府,帮助陈平安在“府门”上绘画门神,在气府墙壁上描绘出一条大渎之水,更是一桩千载难逢的大道福缘。 心高气傲如崔东山,都不得不坦言,除非是先生学生二人精诚动天,否则即便他这个学生殚精竭虑,万般谋划,在大隋炼化金色文胆作为第二件本命物,品相也很难很难与第一件“水”字印齐平。 对于这些,陈平安自然看得开。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在这虚无缥缈的得失之间,陈平安还是喜欢家乡螃蟹坊匾额上面的四个字:“莫向外求。” 求神拜佛,先要精诚求己,再谈冥冥天命。 养剑葫芦内的小炼药酒已经被陈平安喝完,加上这一路的调养,如今陈平安已经恢复大半,武道修为,差不多相当于在藕花福地跟丁婴一战前的水准。 在河伯祠庙墙上题字后,陈平安隐隐约约发现,体内那座宛如水府的窍穴,似乎生出某些感应。大渎之水流速提高些许,雾霭升腾,笼罩水面,偶尔甚至会流溢出“水道”,弥漫气府,只是在水府大门那边受到阻挡,重返墙壁上的水道,恢复平静。 今天陈平安试图以粗浅的山上“内视”之法,好好观察一下。不承想身为主人,差点连府门都进不去,一时间那口武夫孕育而出的纯粹真气,汹汹杀到,大概有那么点“主辱臣死”的意思,要为陈平安打抱不平。陈平安当然不敢任由这条“火龙”破门而入,不然岂不是自家人打砸自己院门?这也是世间高人为何不愿兼修两路的关键所在。 陈平安光是为了安抚那条火龙,就差点跌倒在地,只得将手指撑地换成了拳头。将火龙转移到别处脉络“驿道”后,陈平安的呼吸这才稍稍好转。与此同时,府门上的两尊门神,在身穿碧绿衣裳的玉简文字小人驾驭下,赶紧给陈平安打开了大门,对陈平安做出愧疚难当的作揖赔罪状。陈平安一点内视灵光走入后,别有洞天,惊艳之感,比起初见四面环山的狮子园,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水”字印之前被成功炼化的玉简悬在这处丹室水府中,而那枚“水”字印则在更高处悬停。 那些绿衣小家伙,依旧在勤勤恳恳修缮屋舍各处,还有些个头稍大的,像那丹青妙手,蹲在墙壁上的大水之畔,绘画出一朵朵浪花的雏形。 不但如此,一些质地并不精纯的水雾从大门涌入府邸之后,大多缓缓自行流散,每次只有细若发丝的一丁点,飞入绿衣小人笔下“水花”当中,水花便有了神气,有了流动迹象。墙壁上这些身穿碧绿衣裳的可爱小家伙们,大多无所事事,它们其实画了许多浪花水脉,只是活了的,屈指可数。所以当它们见着了陈平安,模样都有些委屈,好像在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倒是多汲取、淬炼些灵气啊。 陈平安自知是长生桥一断,根骨受损严重,使得这座水府的源头之水,太过稀少,而且炼化速度又远远当不得“天才”二字,两者累加,雪上加霜,使得这些绿衣童子,只能空耗光阴,无法忙碌起来。陈平安羞愧地退出府邸。 在陈平安走出水府后,几名个头最大的绿衣童子,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陈平安并未就此打断内视之法,而是开始循着火龙轨迹,神游“散步”。 神识小如芥子,可是由纯粹真气凝聚而成的火龙却是转瞬百里,陈平安在经脉道路上行走,虽然知晓那条火龙身在何处,却追赶不及。 不过这也与当下陈平安挨了吞剑舟一戳有关系,不然仍旧可以凭借一点灵光,驾驭那条真气火龙游弋而归,说不定还能让它担任坐骑,巡狩四方。 最后陈平安便返回水府门外,盘腿而坐,开始淬炼灵气。 勤能补拙,陈平安擅长这个,很擅长。 陈平安如今还不知道,能够让阿良说出“万法不离其宗,练拳也是练剑”这句话,是一种多大的认可。 天下武夫千千万,世间唯有陈平安。 在一位待字闺中的少女的精美绣楼内。 形容憔悴的少女就像一朵枯萎的花,在贴身婢女的搀扶下,坐在了梳妆镜前。虽然是一副病入膏肓的可怜模样,少女的眼神依然明亮有神,只要心中有着念想和盼头,人便会有生气。 这个可怜人,正是柳老侍郎的小女儿,柳清青。柳老侍郎按照家谱,是“敬”字辈,柳清青这一辈则是“清”字辈。 大姐柳清雅虽已嫁为人妇,可是受她这个妹妹连累,如今和夫君滞留狮子园。 二哥柳清山,原本经常会来与她说说话,自从闹狐妖后,已经好久没来这边看她了。少女与这个二哥关系最好,所以便有些伤心。 三弟柳清郁,倒是经常来这边玩耍。她如今体弱,这个性情活泼的弟弟,年纪小,太吵,是个手脚闲不住的主。她生怕弟弟一不小心就又打碎、糟蹋了某样自己的心爱物件,实在是让她头疼。 柳清青的婢女正是老管家的女儿赵芽——那个鼻尖缀着几粒雀斑的少女。见着了自家小姐这般要强,自幼便服侍小姐的赵芽忍着心中悲痛,安慰小姐道:“今儿瞧着气色好多了,如今天气回暖,赶明儿小姐就可以出楼走动了。” 赵芽上楼的时候提了一桶热水,约好了今天要给小姐柳清青梳洗头发。 此时柳清青坐在凳子上,抬臂摸了把消瘦的脸颊,对赵芽说道:“芽儿,今儿让它们来吧,你歇息会儿,给我读一段书。” 赵芽细细“欸”了一声,蹑手蹑脚,打开书案上一只精致鸟笼的小门。里面虽然叽叽喳喳,看似热闹,其实嗓音细微,平时吵不到小姐。 说是鸟笼,其实里边打造得如同一座缩小了的阁楼,这是青鸾国大家闺秀几乎人人都有的京城特产“鸾笼”,里面栖息之物,可不是什么鸟雀,而是许多种身形小巧玲珑的精魅。 有形若蜻蜓却是女子面容的梳头小娘,天生亲近洁净之水,喜好以小爪为女子梳头,极其仔细,而且能够帮助女子润泽发丝,防止女子早生华发。 有被称为画眉的花蝶精魅,只要为它们打造出一整套微雕画笔,再给它们看过种种眉妆样式,它们就可以为女子描画出动人的黛眉。 还有喜好吃胭脂的小精魅,鸟爪人身且有双臂,长有一双羽翼,可以为女子仔细涂抹胭脂,比起女子自己动手,要更加增光添彩。 当婢女赵芽开门后,数十只住在鸾笼阁楼内的山野花草精魅,井然有序地飞掠而出,开始为主人柳清青梳洗打扮,无比熟稔。 赵芽则在一旁翻书,嗓音软糯,为自家小姐读着最近风靡青鸾国朝野的一本诗集。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却不见有人走入。 赵芽心中叹息,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继续读着书上那一首山水诗。 微风拂过书页,一名身穿黑袍的俊美少年,就站在少女身后,以手指轻轻弹飞为主人梳洗青丝的小精魅,由他来为柳清青洗头。 少女没有转身抬头,微笑道:“来了啊?” 这个让狮子园鸡飞狗跳的狐妖笑容迷人,道:“世俗害人,只是苦了我家娘子。” 柳清青轻轻摇头。 狐妖轻声道:“别动啊,小心水溅到身上。” 柳清青便坐着不动,歪着脑袋,任由那俊美少年帮她梳理一头青丝,他的动作轻柔,让她心中安稳。 狐妖帮柳清青洗头,涂抹胭脂,画眉。最后他们并肩而坐,柳清青轻声问道:“听芽儿说,家里又来了一拨人。” 对外自称“青老爷”的狐妖笑道:“看不出深浅,有可能比那法刀道姑还要难缠些。但是没关系,便是元婴境神仙来此,我也能来去自如,断然不会少见娘子一面。” 柳清青脸色泛起一抹娇红,转头对赵芽说道:“芽儿,你先去楼下帮我看着,不许外人登楼。” 赵芽点点头,合上书籍,关了鸾笼小门,下楼去了。 柳清青竖起耳朵,在确定赵芽走远后,才小声问道:“郎君,我们真能长相厮守吗?” 狐妖伸出一根手指,温柔摩挲着少女的眉心,笑道:“自然,天长地久,远远不止百年。” 柳清青神色黯然道:“可是我爹怎么办?狮子园怎么办?” 狐妖胸有成竹道:“我早就说过,只要你爹答应了我们这桩天作之合的亲事,以后他就是我老丈人,我岂会亏待了狮子园?” 柳清青娇娇柔柔地躺入他怀中,闭上眼睛,睫毛颤抖,道:“只求郎君莫要负我。” 狐妖低头凝视着那张憔悴消减的脸庞,微笑道:“狐魅痴情,天下皆知。为何世间荒冢乱坟,多狐兔出没?可不就是狐护灵兔守陵吗?” 当陈平安缓缓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已经用手掌撑地,而窗外已是夜幕沉沉。 他轻轻一拍地面,颠倒身形,飘然站定,推门而出,发现朱敛坐在院中桌旁,头顶月明星稀。 见到陈平安,朱敛笑着起身,解释道:“少爷处于类似道家记载的‘得意忘形’的大好状态,老奴这两天就没敢打搅。为了这个,裴钱还跟我切磋了三次,给老奴强行按在了屋内。今夜她便又踩在椅子上,在窗口打量少爷的屋子半天了,等着少爷屋内亮灯。只是苦等不来,这会儿应该睡去没多久。” 陈平安惊讶道:“已经过去两天了?” 朱敛笑着点头。 陈平安和朱敛一起坐下,感慨道:“难怪说山上人修道,甲子光阴弹指间。” 朱敛说道:“确实如此。还是我们武夫爽利,练了拳,吃了睡,睡醒了睁眼便杀人。” 陈平安只当没听过什么睁眼杀人,问道:“最近狮子园有没有动静?” 朱敛摇头笑道:“云淡风轻,花好月圆。只是注定要错过近在咫尺的京城佛道之辩了,老奴有些替少爷感到可惜。”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你如果向往京城那边的盛事……也是不能离开狮子园的,少了你朱敛压阵,万万不行。” 朱敛顺着竿子往上爬,晃了晃手中所剩不多的桂花酿酒壶,笑得眉眼挤在一堆,问道:“那少爷就再打赏一壶?喝过了桂花酿,再喝狮子园的酒水,真是酒如水了。” 陈平安拒绝道:“你就别打我桂花酿的主意了,只剩下两壶,我自己都舍不得喝。” 朱敛唏嘘道:“良辰美景,醇酒佳人,此事古难全啊。” 陈平安说起了正事,道:“世代积善之家,必有阴德庇护,此非虚言。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狮子园风水绝好,而柳氏家风又正,应当有香火小人诞生,也会有土地公庇护才对。只可惜我没有崔东山的修为和神通,无法敕令土地公破土而出,不然的话,可以知道那头狐妖更多的底细。” 朱敛瞥了眼正屋那边,试探道:“老奴去问问石柔?” 陈平安疑惑道:“她若是可以做到,不会故意藏着掖着吧?” 朱敛看了眼陈平安,喝光最后一口桂花酿,道:“容老奴说句冒犯言语,身边人兴许有可能做出的最坏举动,少爷大致都有估算,可对于心性一事,仍是过于乐观了,不如少爷的学生那般……明察秋毫,细致入微。当然,这亦是少爷持身绝好,正人君子使然。”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道:“那我明天问问石柔。对于别人的言语真假,我还算有些判断力。” 朱敛摇头笑道:“何须明天?少爷是她的主人,又有大恩,几句话还问不得?若是只以老奴眼光看待石柔,那是痴情男儿看美人,当然要怜香惜玉,话说重了都是罪过。可公子你看她不当如此柔肠百转吧?石柔的所作所为,那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须知世间不开窍之人,多是畏威不畏德的货色,不如先生的弟子裴钱远矣。” 陈平安忍不住笑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竟然还会说裴钱的好话。” 朱敛感慨道:“坏也纯粹,好也纯粹,这么个有趣的小家伙,讨厌不起来。” 正屋那边打开门,石柔现身。 她来到两人身边,主动开口说道:“崔先生确实教了我一门敕令土地的法旨神通,只是我担心动静太大,让那头狐妖生出忌惮,转为杀心。” 陈平安笑问道:“理由是站得住脚的,只是我想问一问稍稍前面的两件事,第一,你更多的是担心谁被狐妖盯上,是你石柔自己,还是我们三人?第二,既然懂得这旁门术法,能够敕令土地,事情可以不做,可话为何不先说?” 朱敛笑眯眯煽风点火道:“戳中要害。” 石柔眼神游移不定。 陈平安摆摆手,道:“你我心知肚明,下不为例。如果再有一次,我会把你请出这副皮囊,重新回到符箓就是了,六十年期限一到,你仍旧可以恢复自由身。” 石柔眼神冰冷。 朱敛嬉皮笑脸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打开后,从里边抽出一条折叠成纸马形状的小折纸,道:“崔先生在离别前,交予我这件东西,说哪天他的先生因为石柔生气了,就拿出此物,让他为石柔说说好话。对了,石柔姑娘,崔先生叮嘱过我,说要给你先过目,上面的内容,说与不说,石柔姑娘自行定夺。” 朱敛袖手旁观,却已心生杀意,而且并不对石柔掩饰丝毫。 即便是那君子施恩不图报,一样很难保证是个好结果,因为小人可是升米恩斗米仇的。这个得了一桩天大造化的女鬼,未必心眼有多坏,说不得还曾是一个秉性不错的阴物,只是人心种种细微如芥子,一旦被外物放大无数倍之后,某些瑕疵,就大如簸箕了。 德不配位,便是广厦倾倒朝夕间的祸根所在。 石柔心神起伏不定,打开那只纸马后,她身躯微颤。石柔握拳,攥紧手心字条,对陈平安颤声说道:“奴婢知错了。奴婢这就为主人喊出土地公,一问究竟?” 对于石柔的生硬转变,陈平安也没如何生气,点头道:“狐妖已经来过这里,挑衅在先,你将土地公敕令出来也无妨。” 石柔把那字条收在袖中,然后脚踩罡步,双手掐诀,行走之间,从杜懋这副仙人遗蜕的眉心处和脚底涌泉穴,分别掠出一条熠熠金光和一抹阴煞之气。当石柔心中默念法诀最后一句“口吹杖头作雷鸣,一脚跺地五岳根”时,重重一跺地,小院地面上有古老符箓图案一闪而逝。 石柔深呼吸一口气,后退几步。只见她身前那片地面,如水波涟漪起伏,然后猛然蹦出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妪,滚落在地。此老妪头戴一只翠绿柳环,脖颈、手腕、脚踝五处,被五条黑色绳索束缚,勒出五条很深的印痕。 老妪站不起身,蜷缩在地,抬起头望向将她从牢笼中揪出的石柔,苦苦哀求道:“恳请这位神通广大的仙师,救救狮子园!” 石柔脸色冷漠,道:“你拜错菩萨了。” 头戴柳环的老妪只要转动脖子,脖颈处那条绳索就勒紧几分,她却浑然不在意,最后看到了背剑的白衣年轻人,又苦苦哀求道:“小仙师,求你赶紧救下柳敬亭的小女儿柳清青,她如今被那狐妖施加妖术,鬼迷心窍,并非真心痴爱那头狐妖啊!这头大妖,道行高深,而且手段极其阴狠,想要汲取柳氏所有香火文运,转嫁到柳清青身上。这本就是不合法理的悖逆之举,况且柳清青一个凡夫俗子的少女之身,如何能够承受得起这些……” 老妪已经被不断收缩的黑绳,勒得说不出话来,当头顶柳条花环的一片翠绿柳叶枯萎凋零之后,老妪的脸色又稍稍好转几分。 陈平安依旧没有着急斩断那几条“缚妖索”,问道:“可是我却知道狐妖一脉,对‘情’字最为敬奉,大道不离此字。那个狐妖既然已是地仙之流,照理说更不该如此乖张行事,这又是何解?” 身为此方土地的老妪摇头道:“不敢欺瞒仙师,我也不知为何,百思不得其解。但是狮子园的风水变化,做不得假!柳氏这一辈子弟,原本最有希望光耀门楣的柳敬亭二子柳清山,已经彻底断绝仕途。柳氏祖荫与阴德厚重,更有先祖在地下当差,柳清山如何都不该受此无妄之灾的——” 老妪再次无法开口言语,又有一片柳叶枯黄,烟消云散。 陈平安与朱敛对视一眼,后者轻轻点头,示意老妪不似作伪。 陈平安一拍养剑葫芦,掠出了如白虹一般的飞剑初一,一一斩断束缚老妪的五条绳索。 剑灵留下了三块斩龙台,给初一和十五两个小祖宗饱餐了其中两块,最后剩下薄片似的磨剑石,卖给了隋右边。如今两把飞剑的锋锐程度,远远超出以往。 老妪如获大赦,战战兢兢站起身,感激涕零道:“先前老朽老眼昏花,在此拜见剑仙前辈!”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这么客气。” 老妪突然跪地不起,泣不成声道:“恳请剑仙前辈速速替天行道。前辈既然能够救出老朽,又有大宗师扈从,更是一剑可破万法的剑仙,救下狮子园只是随手之举……” 陈平安正要说话。 老妪抬起头,死死盯住他,神色悲怆,道:“柳氏七代,皆是忠良,前辈难道忍心看着这座书香门第,毁于一旦?难道要眼睁睁看着那大妖逍遥法外?” 朱敛皱了皱眉头。老妪与那递香人所求之事,一般无二,只是所行之法,天壤之别。石柔也是心生不喜。 在这件事上,佝偻老人和枯骨艳鬼的看法倒是如出一辙。 老妪砰砰磕头十数下,再次抬头盯着陈平安,高声道:“恳请剑仙出手,力挽狂澜,斩杀大妖!柳氏子弟定然会铭记大恩,此后世世代代,为剑仙前辈敬奉香火!” 朱敛脸色阴沉,正要说话,陈平安对他摆摆手。 陈平安伸手搀扶老妪,道:“起来说话。” 老妪却一把推开陈平安的手臂,然后继续磕头,嘴里仍然一迭声道:“剑仙前辈如果不出手,老朽微末之身,死不足惜,就这么磕头到死算了。” 陈平安只得蹲下身,默然无声,酝酿措辞。 朱敛站在原地,脚尖摩挲地面,就想要一脚踹去,将这老妪踹得金身粉碎。别说是土地之流,就是一些品秩不高的山水神祇,甚至是那些版图还不如王朝一州之地的小国五岳正神,一旦被朱敛欺身,恐怕都经不起这个八境武夫几脚。 石柔先是对老妪举止不屑,然后有些冷笑,看了眼似乎束手无策的陈平安,心想这可是你陈平安自找的麻烦。 这时,蹲着的陈平安和站着的朱敛几乎同时,转头望向翘檐处——头戴鱼尾冠的法刀女冠,再次高高站在那边。 她瞥了眼被飞剑斩去绳索的本地神祇,冷笑道:“井底之蛙,粗鄙不堪,难怪救不了一座休戚相关的狮子园。” 她看了眼朱红色酒葫芦,抬起手臂,双指并拢,在自己眼前抹过,变作一双金色眼眸,如那俯瞰人间的神人,恍然道:“原来是一只上品养剑葫芦,怪不得能够轻松斩断那几条破烂绳子。” 陈平安问道:“只杀妖,不救人?” 别洲女冠反问道:“不然?” 陈平安笑道:“那我来救人,你只管杀妖便是。” 那个师刀房女冠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如此最好。” 那老妪闻言大喜过望,仍是跪地,挺直腰杆,一把攥住陈平安的手臂,满是殷切期望,道:“剑仙前辈这就去往绣楼救人,老朽为您带路。” 这次无须陈平安搀扶,几乎是老妪抓着他站起身,就要往院门那边拽去,只是她发现年轻剑仙站在原地,不动如山,便有些皱眉,责问道:“仙师为何不动身?救人如救火,若是迟了……” 陈平安脸色如常,温声解释道:“我还需要喊弟子起床,让她与我待在一起才行,不然狐妖有可能趁机而入。再就是私自登上那柳清青的闺阁绣楼,我总要让人告知一声柳老侍郎,两件事,并不需要耽搁太多时间——” 不等陈平安说完,老妪急匆匆埋怨道:“剑仙前辈,你是山上人,何须计较这些繁文缛节,先留下一人照顾弟子便是。至于柳敬亭那边,回头与他说了已经救下他女儿,那书呆子只会感恩戴德。他连家族都快覆灭了,哪敢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朱敛看着那老妪侧脸,负后一手,由掌变拳,咯咯作响。 陈平安突然问道:“听说过君子不救吗?” 老妪呆若木鸡,有些惧怕了。 只是陈平安接下来的举动,又让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的老妪松了口气。陈平安轻轻帮老妪擦拭袖子上的尘土,低头之时,轻声道:“要救的,老婆婆放宽心。只希望狮子园逃过此劫,若是遇上类似事情,量力而行后,也能救上一救。” 陈平安让朱敛赶紧去与柳敬亭解释此事,让石柔去喊醒裴钱。 到了那栋绣楼底下,朱敛已经返回,点头示意柳侍郎已经答应了,陈平安便登楼而上。 迷迷糊糊的裴钱只是跟在身后,额头上贴着黄纸符箓。只要跟在师父身边,倒是不怎么怕。石柔紧随其后。 朱敛站在最下面,迟迟没有挪步,只是看着陈平安登高的背影。 佝偻老人仰着脖子,挠挠头,觉得这位崔先生的先生,走得有些高。 这还是陈平安第一次登绣楼入闺阁。 他让朱敛和裴钱待在门外,自己带着石柔步入其中。 进入之前,陈平安先敲门,说是柳老侍郎希望他们来看看柳小姐的屋子,有无狐妖藏匿。片刻之后,柳清青梳妆打扮完毕,让婢女赵芽开门。 陈平安认识这名婢女,老管家的女儿,一个性情温婉的少女,但他的注意力更多还是放在了传言被狐妖魅惑的柳清青身上。 第一眼看到柳清青,陈平安就觉得传闻可能有些偏颇。人之眉目为心之镜,想要装作黯淡无光,容易,可想要伪装神采清明,很难。 陈平安既松了口气,又有新的忧虑,因为可能当下的燃眉之急,比想象中要容易解决得多,只是人心如镜,易碎难补。 不过那就是这名少女自己的因缘造化了,陈平安救得了人,却补不了一名萍水相逢女子的心,也不会去做。 柳清青虽是家族拘束不多的大家闺秀,见识过许多青鸾国士子俊彦,闺阁内还有一只饲养精魅的鸾笼,可是对于真正的谱牒仙师、山上修士,她还是十分好奇。所以当她看到来的是一个算不得多英俊却气质温和的年轻人,心中芥蒂就少了些。此地终究是少女闺阁,任由外人踏足的话,柳清青难免会有些不适,若再来些只会打打杀杀的粗鄙武夫,或是些一看就居心不轨的所谓神仙,如何是好? 陈平安抱拳致歉道:“我们此举于礼不合,但是柳老侍郎和狮子园土地公都担心柳小姐的身体,希望柳小姐见谅。我姓陈,随从姓石。” 柳清青这才看见年轻仙师身后眼神有些冷漠的老者,她挤出一个笑脸,道:“陈仙师和石前辈是为救我而来,可以不拘小节,只管放开手脚搜寻。” 婢女赵芽心中有些别扭,小姐也真是的,这拨人贸然拜访,小姐竟然放任他们四处走动,若那黑袍少年晓得,会不会心生不喜? 对于那狐妖幻化而成的俊美少年,赵芽早先当然是十分畏惧,第一次见面,吓得她拿起剪子就要与那擅闯闺阁的登徒子拼命,结果被小姐拦阻下来。这段时日相处下来,赵芽几次劝说小姐无果,眼睁睁看着小姐日渐憔悴,只得强忍下心中悲恸,尽量服侍好小姐的饮食。 陈平安拈出一张阳气挑灯符,符纸蓦然燃烧起来,只是火花不大。 显而易见,狐妖确实来过此地。陈平安拈符缓缓走遍闺阁各个角落,发现黄花梨花鸟镜台和床榻两处,符箓燃烧稍快些。 陈平安始终神色淡然。 柳清青和赵芽都是修行门外汉,不知道符箓燃烧快慢意味着什么,而且其间些许差异,以她们的眼力未必可以发现。 石柔则心中冷笑,对那看似娇柔端庄的少女柳清青有些腹诽。出身礼仪之家的千金小姐又如何?还不是一肚子男盗女娼。 陈平安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有些涉及拘魂押魄,在窍穴培植邪祟种子的隐蔽手段,例如飞鹰堡邪修在堡主夫人心窍养育鬼胎,陈平安就不擅长破解,而石柔本身就是鬼魅,又有炼化仙人遗蜕的经验,再加上崔东山的暗中传授,她应该对这些阴险路数很熟稔,而且直觉更加敏锐。 虽然自己一直将石柔视为枯骨女鬼,即便神魂入了仙人遗蜕,陈平安还是习惯将她视为女子,可石柔如今是以一副“杜懋”皮囊行走阳间,就有些麻烦。柳清青若是执意不愿让石柔触碰身体,死活不让石柔帮忙探查气脉虚实,一哭二闹三上吊,会很棘手。 陈平安拈符走到赵芽身边,符箓并无异样,依旧缓缓燃烧。赵芽觉得神奇,得到陈平安许可后,她伸出手指靠近那张黄纸符箓,发现并无半点灼热之感。陈平安微笑着来到柳清青身边,所剩不多的小半张符箓,猛然绽放出巴掌大小的火焰,瞬间燃烧殆尽。 陈平安问道:“柳小姐,那少年可曾赠送定情物件给你?柳小姐有没有不小心携带在身上?”这番言语,说得含蓄且不伤人。 柳清青欲言又止。 赵芽轻声道:“小姐,这都什么时候了!” 看着赵芽满是祈求的可怜眼神,柳清青只得转过身去,拿出一只系挂怀中的彩丝香囊,上面绣有一对鸳鸯。 陈平安问道:“能否交给我看看?” 柳清青摇摇头,不答应。赵芽都快急死了。 陈平安眼神清澈,道:“柳小姐痴情,我一个外人不敢置喙,可是如果因此将整个家族置于危险境地,万一,我是说万一,柳小姐又所托非人,你抛却一片心,对方却是有所图谋,到最后柳小姐该如何自处?即便不说这最极端的万一,也不提柳小姐与那外乡少年的真心相爱、海枯石烂,我们只说一些中间事,一只香囊,我看了,不会减少柳小姐与那少年的情爱半点,却可以让柳小姐对柳氏家族,对狮子园,良心稍安。” 陈平安言语之间,其实想起了第一次远游大隋时,随行的朱河、朱鹿父女。少女朱鹿便是为了一个“情”字,心甘情愿为福禄街李家二公子李宝箴飞蛾扑火,毅然决然,不管不顾,什么都舍弃了,还觉得问心无愧。 柳清青眼眶通红,颤颤巍巍递出那只心爱的香囊。 她心中对情郎的愧疚越来越浓重,交出香囊好似剐了心肝,两手空空,心更是空落落的,扭头落泪。 陈平安接过香囊,细看之下,五色彩丝,其中黑丝与先前飘落在地的狐毛材质相同,其余四种则暂时不知根脚。打开香囊,里面只是些乞巧物件,陈平安怕自己眼皮子浅,看不出里面的神神道道,便转头望向石柔,后者亦是摇头,轻声道:“香囊如同夜间亮起的一盏灯笼,可以方便那狐妖寻找到这位小姐。至于里面的东西,应该没有太多说头。” 陈平安将香囊递给石柔,道:“你先拿着。”然后陈平安凭空取出那根在倒悬山炼制而成的缚妖索。这根缚妖索以蛟龙沟元婴境老蛟的金色龙须作为法宝根本,在世间千奇百怪的法宝当中,品秩算极高。石柔一手接过香囊,收入袖中,一手持着连瞎子都能看出不俗的金色缚妖索,心中稍稍少去些怨怼。香囊在她手上,可不就是引祸上身?只是多了这根缚妖索傍身,还算陈平安对她“物尽其用”之余,弥补一二。 陈平安对柳清青说道:“还请柳小姐让我们把把脉。许多山上术法,隐蔽极深,只以望气之法,看不出端倪。” 先是步入闺阁,再要她交出香囊,现在还要有那肌肤之亲。柳清青心中悲苦至极,满脸泪水,对陈平安怒目相视,哽咽道:“你们不要得寸进尺!是不是把脉之后,还要我脱了衣裳,你们才肯罢休?” 陈平安心平气和道:“当然不会。” 柳清青恼羞成怒,转身趴在花鸟镜台上,肩膀颤抖,泣不成声,断断续续道:“我要见我爹……他如果在这里……不会任由你们这些人肆意羞辱我。” 陈平安想了想,对石柔说道:“我替你护驾,你以本来面目现身,再帮她把脉。” 石柔虽然对陈平安怀有种种成见,但是有一点石柔并无任何怀疑,那就是陈平安只要嘴上说了,就会做得很实在。 于是婢女赵芽就看见从那老人身躯当中,飘荡出一名彩衣大袖的美人,亦真亦假,让她看得惊心动魄。 赵芽赶紧喊道:“小姐小姐,你快看。” 柳清青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转过头,然后看到一名姿容犹在她之上的陌生女子站在面前,而先前那位老者则在原地纹丝不动,仿佛在打盹酣睡中。 石柔面无表情,道:“伸出手来。” 柳清青痴痴呆呆,抬起手臂,石柔抓住柳清青好似一截雪白莲藕的手腕。 在石柔查看柳清青体内气机流转之时,继续仔细打量这间屋子的陈平安,突然发现那婢女在朝自己使眼色。顺着赵芽暗示的方向,陈平安看到了一只尚未收入抽屉的精美小盒,好似女子装胭脂水粉的盒子。陈平安默不作声,挪动脚步,走上前拿起小盒,打开一看,里面装有几颗药丸,散发出微微的荤腥气息。陈平安便假装刚刚凑巧发现,转头对柳清青问道:“敢问柳小姐,里面这些药丸,是狮子园自家补药,还是外来仙师赠予的?” 赵芽觉得这位背剑的年轻公子,真是心思活络,更善解人意,处处为他人着想。换成之前那些仙师,个个趾高气扬,恨不得在自己额头贴着“神仙”二字不说,还喜欢当着自家小姐的面,一口一个狐妖孽障,让小姐听见,如何不刺耳伤心。 柳清青怯生生道:“是他送我的定心丸,说是能够温补身子,可以安神养气。” 石柔其实早早闻到了那股刺鼻药味,瞥了一眼后,冷笑道:“定心丸?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定心丸吗?这是世间养鬼和制作傀儡的旁门丹药之一,服用之后,活人或是鬼魅的魂魄逐渐凝固,器格定型,原本游走不定、自由自在的三魂七魄,就像制造瓷器的山野土壤,被人一点点捏成了器物坯子。温补身子?哼!”石柔的嘴边挂着讥讽的笑意,道:“当然,柳小姐的情郎,也有可能会说这是山上仙家修补家族晚辈先天不足、根骨不全的一门上乘秘法,帮助没有修行资质的凡夫俗子,一步登天。这种话,不全是假,只不过舍得这么做的山上洞府,要么是出息不大的小门小户,要么是处境不妙、忧患重重,必须多出些走捷径的后进修士。服用了又名为‘断头丹’的定心丸,后患无穷,被天地厌弃,人是半死人,鬼是半活鬼,人不人鬼不鬼,成为承载山水灵气的容器之后,再给人打碎了容器,将容器里面的山水灵气一扫而空,至于破碎容器的下场如何,呵呵,要么魂飞魄散再无来世,要么死后一点灵光不散,必成厉鬼。” 石柔说得直白,赵芽听得脸色惨白。 柳清青先是心中大怖,只是仍然不愿死心,很快就帮自己找到了合理解释。 陈平安脸色阴沉。这种仙家手法,与骊珠洞天的烧制本命瓷,难道不一样? 如果说陈平安起先改变路线,不去京城,选择来狮子园蹚浑水,是因为河伯祠庙递香人说的那个读书人,是因为那句“有妖魔作祟处,必有天师桃木剑”,是因为陈平安想着那龙虎山外姓天师好朋友张山峰。若是张山峰没有跟随师父去往龙虎山,听闻此事,一定会来此打抱不平。 那么现在陈平安是因为不信邪了,一个说不定连狐妖身份都是伪装的祸害,竟然为非作歹,不光搬弄山水气运,觊觎柳氏一家文运,还要害人性命,用心之险恶,手段之歹毒,简直就是死上一次都不够。 陈平安去门口那边,先让裴钱走入闺阁,再要朱敛立即去跟狮子园讨要朝廷官家金锭,研磨成粉,制作出更多更好的金漆。 他要画符厌胜! 身为狮子园一带土地公的老妪,没有跟着去往绣楼,理由是闺阁有了陈仙师坐镇,柳清青肯定暂时无忧,她需要庇护包括柳老侍郎在内的众多柳氏族人。 在柳氏祠堂内,身上没了五条狐妖绳索的老妪,神完气足。 事实上,柳氏历代家主,都认识这位年岁比狮子园还大的柳树娘娘,每年祭奠先祖的丰盛香火供奉当中,都有一大份给这位庇护柳氏的神灵。 此时祖宗祠堂内,人满为患,许多原本没有资格走入其中的仆役,柳老侍郎也让管家老赵把他们一并带来。此事若是传出去,柳老侍郎少不得被戴上一顶“有辱斯文,亵渎祖先”的高帽。 柳老侍郎和二十余个柳氏族人,此刻都在祠堂僻静处相聚,许多人还是生平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位柳树娘娘。 除此之外,还有两个在这座狮子园居住多年的外姓人,站在最边缘的地方,没有对柳氏家事指手画脚。 狮子园有家塾,在三十年前一位德高望重的士林大儒辞任后,又聘请了一个寂寂无名的教书先生。 这也是一桩奇事,当时庙堂和文林,都好奇到底哪位硕儒,能被柳老侍郎看得起,担任为柳氏子弟传道授业的师长。 只是后来柳老侍郎的长子,科举顺遂却不瞩目,虽是进士出身,名次却很靠后,笔下的制艺文章,以及诗词歌赋,都算不得出彩,比起妙笔生花的柳老侍郎,可谓虎父犬子,所以众人对于那个新先生身份的猜测,就都没了兴致。倾心教出来的弟子如此一般,当先生的,能好到哪里去? 至于柳清山,年幼时就如父亲柳敬亭一般,是名动四方的神童,文采飞扬,可这是自家本事,与先生学问关系不大。 这会儿柳敬亭与柳树娘娘起了争执。 柳树娘娘的看法,是无论如何,都要努力争取,甚至可以不惜脸面地要求那陈姓年轻人出手杀妖,铲草除根,不留后患,万万不可由着他只救人不杀妖。 柳敬亭便说了女冠出手,灭去狐妖幻象的事情。 柳树娘娘报以冷笑:“一个外乡道姑,狮子园若是将所有希望寄托在她身上,下场好不到哪里去。” 大女儿柳清雅便弱弱地说了句:“可是那陈仙师也是外乡人啊。” 柳树娘娘斜眼看了一下这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子,吓得后者赶紧闭嘴。 老妪斩钉截铁道:“那陈姓年轻人,好歹是个读书人!” 柳敬亭经过一番权衡后,仍是不愿以各种违心的龌龊手段,将那陈姓年轻人与狮子园绑在一起。 柳树娘娘便毫不留情面地指着这位老侍郎的鼻子大骂,道:“柳氏七代,辛苦经营,才有这份光景,如果香火断绝在你手上,你柳敬亭死后,有脸去见列祖列宗吗?你对得起狮子园祠堂那些牌位上的名字吗?为保唐氏正统死谏,杖毙而死;为救骨鲠忠臣,落了个流徙三千里而死;为官造福一方,殚精竭虑、心血耗尽而死,需要我给你报上他们的名字吗?” 柳敬亭满脸愁苦。 老妪继续骂道:“你要是脸皮不厚,端着狗屁老侍郎的架子,那你们柳氏就绝对迈不过去这个坎。你柳敬亭死则死矣,还要害得狮子园改姓,子女流散,藏书楼那么多孤本善本,到了柳清山这一辈人的暮年,最后能够留下几本?” 柳敬亭无言以对,其他人就更不敢说话了。 沉默许久,氛围凝重。 这时,一瘸一拐的柳清山向前走出数步,对老妪说道:“柳树娘娘,你似乎说错了一点。” 老妪眯起眼,不屑道:“哦?小娃儿何以教我?” 柳清山沉声道:“我柳氏能够传承至今,香火不绝,正是先祖立身之正,留下祖训家规,子孙恪守之严,才有今天狮子园的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若是今日违心行违礼事,就算侥幸保住了这座狮子园,可我柳氏家风,从今日起,就已不正。” 老妪大笑不已,讥讽道:“小娃儿别以为读过几本书,就有本事与老朽聊这些有的没的。人都死光了,百年之后,除了那本《狮子园文集》,谁还惦念你们落难的柳氏?”不给书生柳清山说话的机会,老妪继续笑道:“你一个无望功名的瘸子,也有脸皮说这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屁话?哈哈,你柳清山如今站得稳吗?” 柳清山当初为了救妹妹,与道观老神仙一起偷偷离开狮子园,去寻觅真正的正道仙师,却在半路惨遭祸事。腿伤是身体之痛,而就此仕途断绝,所有抱负都付诸东流,这才是柳清山这个读书人最大的苦痛。为此,婢女赵芽都没敢跟小姐提起这桩惨事,不然从小就与二哥柳清山最亲近的柳清青,一定会愧疚难当。事实上柳清山在被人抬回狮子园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父亲柳敬亭对妹妹隐瞒此事。 这会儿被柳树娘娘这位庇护狮子园两百多年的土地公当场揭开心头的伤疤,饶是柳清山这个腿伤之后在所有外人面前不曾有半点失态的读书人,此刻也脸色铁青,双拳紧握。 老妪继续在年轻书生伤口上撒盐:“瘸腿之前,我还敬你三分;瘸了腿,你柳清山这辈子,就注定是个躲在狮子园混吃等死的废物。我劝你还是趁早摘下书斋那副对联吧,不怕让人笑话?” 柳敬亭黑着脸,沉声道:“柳树娘娘,请你老人家适可而止!” 老妪冷哼一声。 柳敬亭拍了拍二子的肩膀。柳清山泪眼蒙眬,对生平最敬重的父亲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没事,然后低下头去,满脸泪水。 人生天地间,大丈夫泪目,必是心碎时。 狮子园家塾有两位先生,一位不苟言笑的迟暮老者,一位温文尔雅的中年儒士,后者皱眉。 老者对中年儒士轻轻摇头,中年儒士默然。 一直等在绣楼底下的管家老赵匆忙跑入祠堂,到了柳老侍郎和柳树娘娘这边,抹了一把额头汗水,笑道:“陈公子要我们狮子园准备画符用的金漆,需要用官家金锭研磨成粉末。陈公子说是多多益善,然后在小街绣楼那边画符。” 老妪厉色道:“那还不快去准备,这点黄白之物算得了什么?!” 老管家转头望向柳敬亭。 老侍郎点头道:“去吧。”老侍郎突然喊住老管家,快步走出,道:“老赵,我随你一同前往,再叫上些胆大的青壮汉子,不过都要他们自愿才行。” 不承想老妪一把按住老侍郎肩头,阻止他道:“你去?柳敬亭你失心疯了不成?万一那狐妖破罐子破摔,先将你这主心骨宰了再跑,即便你女儿活了下来,届时狮子园仍是糜烂不堪的破摊子,靠谁支撑这个家族?靠一个瘸子,还是靠那个当个郡守都勉强的庸才长子?” 柳敬亭满脸怒气,真当他柳敬亭这么多年的宦海生涯是吃干饭的吗?眼前这土地公如此火急火燎,归根结底,还不是担心狮子园柳氏那点香火断了,会牵连她的金身大道? 老妪见柳敬亭罕见地动了肝火,微微犹豫,口气软了下来,好言相劝道:“书生不也告诫你们读书人,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柳敬亭一介文弱书生,比不上任何一名在狮子园护院打杂的青壮男子,你去了又有何用?能够搬动几颗金锭?就不怕狐妖将你抓住,胁迫狮子园?” 柳清山猛然抬头,眼神坚毅道:“我去,即便搬不动多少金锭,可在一旁盯着,总能免去些纰漏。” 柳敬亭帮这个儿子正了正衣襟,道:“小心些。不当官,又如何?心术不正却窃据高位的读书人,早已不算真正的读书人。我儿子腿残了,当不了官,却还是能够当一辈子读书人,既然无法治国平天下,那就做好修身齐家,做得到吗?” 柳清山终于有了笑意,道:“爹,这个不难。” 柳清山跟着老管家,带上一拨几乎人人踊跃的狮子园青壮仆役,神色慷慨激昂,离开了这座祠堂。 柳敬亭看也不看那老妪,走到两位岁数差了一个辈分的外姓先生身前,作揖致谢道:“感谢伏夫子、刘先生,为我柳氏教出一位能够以一身正气传家的读书人。” 伏夫子依然神色木讷,甚至连轻轻点头都没有,好在狮子园对此见怪不怪,老人在谁面前都是这般刻板面容。 中年儒士笑了笑,道:“为弟子传道授业解惑,是教书匠职责所在。” 一间小院里住着四名远道而来的侠义之士,比陈平安更早成为狮子园的座上客。 复姓独孤的年轻公子哥,与名为蒙珑的贴身美婢,加上那各自豢养有小狸、碧蛇的师徒修士。 双方偶遇,一起镇压过一座妖魔横生的山头。独孤公子主仆出力更多,却只拣选了些与文雅沾边的寻常物件,其余的几件珍贵灵器、一大堆神仙钱,都留给了师徒二人。 师徒私底下掂量了一下,觉得两人性命加起来,应该不值得那位公子哥放长线钓大鱼,便厚着脸皮与这对主仆一起厮混,之后还真给他们占了些便宜,两次斩妖除魔,又有几百枚雪花钱进账。当然,这其中老修士多有小心试探,那位自称来自朱荧王朝的贵公子,确实是不与人争钱财的脾气。 公子哥从未出手,说他自己就是个学了些三脚猫功夫的江湖莽夫,师徒二人又不傻,自然不信。而那婢女几次出手,真是够吓人的。 她是一名剑修。不仅如此,竟然还能够使出传说中的仙堂术法,驾驭一尊身高三丈的夜游神! 婢女蒙珑,可不是什么童颜永驻的老妖婆,确实是不到二十岁的女子。 拿一名极有希望成为地仙剑修的天才,当作端茶送水的丫鬟,并将其视为天经地义,有点脑子的,都知道那独孤公子的身世背景,深不见底。 只可惜老者绞尽脑汁,都没有想出朱荧王朝有哪个姓独孤的大人物,往南往北再搜罗一番,倒是能翻出两个豪阀、门派,要么是一国庙堂砥柱,要么是家中有金丹坐镇,可比起年轻人已经浮出水面的家底,仍是不太符合。 思来想去,只当是那座剑修林立的朱荧王朝,沉在水底的老王八太多,年轻人来自某个不喜好张扬的仙家府邸。 这会儿,独孤公子站在窗口,看着外面不同寻常的天色,道:“看来那个狐妖是给那姓陈的年轻人踩痛尾巴了。如此更好,不用我们出手,只是可惜了狮子园的那幅字画和那只梅花瓶,都是一等一的清供雅物啊。不知道姓陈的得手后,愿不愿意割爱卖给我。” 婢女蒙珑笑道:“识货的人,都是相中了那件留在柳氏手中是鸡肋的祖传法宝,公子倒好,只想要那不值几枚神仙钱的玩意儿。” 独孤公子叹了口气,道:“此间事了,咱们又得奔波劳碌了。” 蒙珑愁眉不展,道:“公子,咱们这么找人找线索,无异于大海捞针,似乎有些难。” 独孤公子无奈道:“又没有其他便捷门路,只能用这种最笨的法子。我们就当散心好了,一边逛,一边等待山上的消息。” 蒙珑有些气愤:“愿意说话的,我们找到了,结果什么都不知道。不愿意开口的,一个个来历不小,咱们不好公开身份,招惹不起。那些家伙眼睛不是眼睛的,鼻子不是鼻子的,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仗着北俱芦洲身份,仗着多活了几百年,如今境界高一些嘛。要我看呀,不用三十年,公子就可以一只手对付他们。” 独孤公子没有理会婢女的抱怨,道:“先找到那个年轻女子再说吧。” 蒙珑坐在桌旁,闲来无事,摆弄着桌面棋盘上的棋子,一边把它们胡乱移动,一边道:“只知道个姓名,又是那艘打醮山渡船上面,一个寂寂无名的小修士而已,线索实在是太少了。如果不是那位云游僧人说起她,我们更要像苍蝇打转。公子,我有些想家了。可不许诓我,找到了那个小修士,咱们可就要打道回府了哦。” 独孤公子转头打趣道:“呦,你一个下五境练气士,好意思说别人是小修士?” 蒙珑笑眯眯道:“可奴婢好歹是一位剑修欸。” 独孤公子瞪眼佯怒道:“剑修这貔貅,吃钱伤感情,有什么值得夸耀的。” 蒙珑掩嘴娇笑:“这话别人说得,公子可说不得。奴婢已经吃掉的神仙钱,且不说将来肯定赚得回来,放在公子家中,还不是九牛一毛?” 独孤公子摇摇头:“等你真正跻身了中五境,就不会这么讲了。一个地仙剑修,修行路上耗费的天材地宝,至少是一般陆地神仙的双份。” 蒙珑点点头,轻声道:“主公和主母,确实是花钱如流水,不然咱们不比老龙城苻家逊色。” 独孤公子气笑道:“胆肥了啊?敢当着我的面,说我爹娘的不是。” 蒙珑撒娇道:“公子人好嘛,奴婢怕什么?” 独孤公子笑道:“迟早是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公子我就是个冤大头。” 蒙珑摇头道:“才不要嫁人,嫁给那些绣花枕头作甚,奴婢这辈子只跟着公子了。” 独孤公子不置可否,转头继续望着天色:“那头狐妖,行事处处透着古怪,很不好对付啊。希望那个年轻人,联手那用刀的女冠,可以有惊无险吧。” 蒙珑笑道:“公子真是菩萨心肠。” 独孤公子自嘲道:“我是想着只花钱不出气力,就能买到那两件东西,至于狮子园里里外外,是怎么个结局,没什么兴趣。是好是坏,是死是活,都是自找的。” 约莫过去半个多时辰,绣楼那边,朱敛、老管事和柳清山三人赶到,各自端着一罐酒壶大小的特制金漆。 绣楼内,石柔阴魂已经返回仙人遗蜕,坐在角落闭目养神。 裴钱等得百无聊赖,只恨自己没办法抄书,不然今天就少去一件功课。后来赵芽见小女孩额头贴着符箓,十分有趣,便凑近搭讪,一来二去,带着早就心动却不好意思开口的裴钱,去打量那座鸾笼。裴钱细看之后,大开眼界。 老管事和柳清山都没有登楼,一起返回祠堂。离开之前,柳清山对绣楼高处作了一揖。 屋内,陈平安接过毛笔,朱敛在旁边端着装满金漆“墨水”的陶罐“砚台”,率先在一根柱子上画符——都是陈平安从李希圣赠送的那本《丹书真迹》上学来的符箓。 笔尖蘸了金漆,笔毫饱满。 无须陈平安多说,朱敛便抖肩笑道:“公子请。” 陈平安脚尖一点,手持毛笔飘荡而起,一脚踩在双膝微蹲的朱敛肩头,在柱子最上边开始画宝塔镇妖符,一气呵成。然后再以法袍金醴和水府积蓄灵气,同样一张镇妖符,换了一种方式,再画一张。 两张之后,陈平安又踩在朱敛肩头上,在屋梁各处画满符箓。 落地后,在闺阁墙壁、窗户上继续画符,除了最有针对效果的镇妖符之外,还有其余三种——《丹书真迹》上最入门的静心安宁符和祛秽涤尘符,再就是在门口那边画出的几张阳气挑灯符。 其间朱敛轻声问道:“公子要不要休息片刻。” 陈平安摇头不语:“说不定那头大妖已经在赶来路上,不能耽搁,多画一张都是好的。” 闺阁内画符完毕,陈平安才用去大半罐金漆。然后去了屋外廊道,在栏杆美人靠那边继续画镇妖符,以及尝试性画了几张敕剑符和斩锁符,相对比较吃力。 符胆成了,只是一张符箓大功告成后,灵光持续多久是一回事,能够承受多少大妖术法冲击又是一回事。 陈平安只能如一名勤恳的庄稼汉,自家土地瘠薄,不是良田,每亩地的收成有效,那就以量取胜。 罐内还剩有金漆,陈平安脚踩屋外廊道栏杆,与朱敛一起飘上屋顶,在那条屋脊上蹲着画符。 裴钱总算找到了显摆机会,之前陈平安刚开始画符,她就跟婢女赵芽炫耀,双臂抱胸,高高扬起脑袋:“芽儿姐姐,我师父画符的本事厉害吧?你觉得有些个花鸟篆,写得好不好看?是不是很有大家风范?” 赵芽又不是修行中人,看不出陈平安这一手符箓的功力深浅,可她是小姐柳清青的贴身丫鬟,对于琴棋书画是颇有见地的,真没觉得那位白衣仙师符箓中的古篆字体,写得如何入木三分,不过裴钱都这么问了,她只好敷衍几句,争取不让小女孩失望罢了。 不料裴钱听完赵芽几句干巴巴的附和言语后,摇头晃脑道:“芽儿姐姐啊,你不懂,我师父的字,好在……有仙气儿!”裴钱对自己这个临时蹦出的说法,很满意。 赵芽忍俊不禁,故作恍然道:“原来如此,怪我眼拙,没办法,毕竟不是你们山上神仙,看不出真正的门道。” 裴钱一眼看穿她仍然在敷衍自己,偷偷翻了个白眼,懒得再说什么,继续趴在桌案上,瞪大眼睛,打量那只鸾笼里边的风景。 大眼瞪小眼。鸾笼内许多古怪精魅都飞出了阁楼,一起看着这个黑炭小女孩。 赵芽走到柳清青身边,惊讶道:“小姐,你感觉到了吗?好像屋内清新、亮堂了许多?” 柳清青苦涩道:“我没感觉。” 赵芽搬了凳子坐在她身边,轻轻握住自家小姐的冰凉小手。 陈平安和朱敛飘落回屋外廊道,两手空空的朱敛,让石柔去抱起剩余两罐金漆。石柔虽不明就里,但仍是照做。这位八境武夫,她如今招惹不起,先前小院朱敛杀气冲天,全无掩饰,矛头直指她石柔,让她十分惊恐。 裴钱看到满脸汗水的陈平安,赶紧跑过去:“师父,我给你擦擦汗?” 陈平安笑着摇头:“我要和石柔去狮子园各地继续画符,如此一来,一有风吹草动,符箓就会响应。这边有朱敛护着你们,不会有太大危险,狐妖即便来此,只要一时半会撞不开绣楼门窗,我就可以赶回来。” 裴钱拍了拍腰间的竹制刀剑,点头道:“师父放心,我会保护好柳小姐和芽儿姐姐的!” 陈平安拍了拍她的小脑袋,轻声道:“先保护好自己。” 裴钱笑开了花。 朱敛微笑不语。方才在屋顶上,陈平安就悄悄叮嘱过他,一定要护着裴钱。那份言下之意,让朱敛觉得很舒心。 真要跟了个一步步走向道德圣人、志在文庙神位的少爷,朱敛只会糟心不已。 陈平安带着石柔一起从绣楼飘落到院子。 陈平安要石柔将其中一只陶罐交给他:“你去提醒独孤公子那拨人和那对道侣修士。如果愿意的话,去祠堂附近守着,最好挑选一处视野开阔的高处,说不定狐妖很快就会在某地现身。” 石柔默默离去报信。 在狮子园一处拱桥,两头分别站着黑袍少年和法刀女冠。 俊美少年一手按住桥栏,手下栏杆化作齑粉:“臭道姑,你真要铁了心拦我?” 女冠站在桥栏上,摇摇头:“拦阻?我是要杀你取宝。” 俊美少年脸色微变。 师刀房女冠冷笑道:“贪图人间文运,你这妖物,越过雷池可不止一步半步。” 俊美少年咬牙切齿道:“你就不好奇为何我作为妖物,却能够在这唐氏皇帝卧榻之侧的京畿之地,大摇大摆谋划此事?” 中年女冠按住腰间那把法刀:“世俗琐碎,与我无关。” 自称青老爷的俊美狐妖,突然问道:“你这外乡婆姨,真是那名扬中土神洲的师刀房道人?” 中年女冠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有些意思,一手摸着刀柄,一手屈指轻弹头顶鱼尾冠:“怎么,还有人在宝瓶洲冒充我们?要是有,你报上名号,算你一桩功劳,我可以答应让你死得痛快些。” 以一己之力搅乱狮子园风雨的黑袍少年,啧啧出声:“还真是师刀房出身啊,就是不知道吃掉你的那颗宝贝金丹后,会不会撑死大爷。” 女冠嘴角翘起:“不愧是浩然天下最小的一个洲,无论是山上还是山下,只要是跟练气士沾边的,一个个本事不大,口气不小。对了,我叫柳伯奇,之所以来此,一开始是为了狮子园柳氏这个姓氏,结果发现运气糟糕了一路的我,总算时来运转。我得谢你,所以要与你说这些,好让你这头真身为蛞蝓的妖物死个明白。” 少年脸色剧变,打破脑袋都想不出这可恶婆姨是如何识破真身的。 它并不清楚,陈平安腰间那只朱红色酒葫芦,其上有能够遮蔽金丹境地仙窥探的障眼法,女冠施展神通后,一眼就看出了这是一枚品相不俗的养剑葫芦。 中年女冠仍是平淡无奇的口气:“所以我说那柳树精魅与瞎子无异,你这么多次进进出出狮子园,仍是看不出你的底细,不过凭着那点狐臊味,外加几条狐毛绳索,就真信了你的狐妖身份,误人不浅。支持你祸害狮子园的幕后人,一样是瞎子,不然早就将你剥去狐皮了吧?这点柳氏文运的兴衰算什么,哪里有你肚子里边的家当值钱。” 曾经扬言被元婴追杀都不怕的少年,破天荒地心生怯意,以商量的口气问道:“我若是就此离开狮子园,你能否放过我?” 中年女冠答非所问,大概是不屑回答这种脑子拎不清的问题,掌心轻轻敲击刀柄,自顾自说道:“这把随身悬佩的法刀,名为獍神,在倒悬山师刀房排名第十七。至于我的本命之物,仍是刀,名为甲作。不过你放心,你见不着我的本命物,是你的天大福气。” 少年膝盖一软,他可怜兮兮道:“我吃掉的这个狐妖,本来就不是一个好东西,想要借姻缘证道结金丹,想着借机蚕食柳氏文运,竟然还痴心妄想,想要参加科举。我杀了他,囫囵吞下,其实已经算是为狮子园挡了一灾。此后不过是青鸾国有位老仙师,垂涎狮子园那枚柳氏祖传的亡国玉玺,便联手京城一位手眼通天的庙堂大人物,我呢,就顺势而为,三方各取所需而已,小买卖,不值一提。姑奶奶你大人有大量,就把我当个屁放了吧?若是打搅到姑奶奶你赏景的心情了,我将狐妖那颗半结金丹,双手奉上,作为赔罪,咋样?” 师刀房女冠柳伯奇笑了:“是不是觉得我肯定找不出你的真身,所以一直在这儿装疯卖傻?” 少年蓦然换上一副嘴脸,哈哈笑道:“哎哟喂,你这臭婆姨,脑子没我想象中那么进水嘛。师刀房咋了?倒悬山什么乱七八糟的法刀獍神又咋了?别忘了,这里是宝瓶洲,是云林姜氏身边的青鸾国!丑八怪,臭八婆,好好与你做笔买卖不答应,偏要青老爷骂你几句才舒坦?真是个贱婢,赶紧去京城求神拜佛吧,不然哪天落在大爷我手里,非抽得你皮开肉绽不可!说不定那会儿你还满心欢喜呢,对不对啊?” 柳伯奇竟是半点不怒,笑容玩味:“老话说,庙小妖风大,真是一语中的。跟你这蛞蝓聊天,挺有意思,比起我以往出刀后,那些妖魔巨擘拼命磕头求饶,或是临死疯狂叫嚣,更有趣。” 俊美少年看似嚣张跋扈,实则心里一直在犯嘀咕,这婆娘磨磨蹭蹭,可不是她的风格,难道有陷阱? 可没有人知道他在身为土地公的柳树精魅身上,动了手脚,狮子园一切动静稍大的风水流转,他会立即感知到。 若说在绣楼那边有阴谋,大不了他暂时隐忍,先不去摘果子吃掉那女子身上的蕴含文运就是,看谁能耗得过谁。你这师刀房道姑,与那背剑年轻人,难不成能够守着狮子园一年半载? 那又是什么自己预料不到的依仗,能够让这个丑道姑凭空生出如此多的耐心和定力?到现在都没有像之前小院墙头那次,一刀劈去自己的这副幻象? 柳伯奇侧身站在桥栏上,伸手示意妖物只管走过拱桥,她绝不阻拦:“你如果走到绣楼,就知道真相了。” 先前柳伯奇拦阻,他很想冲过去,去绣楼瞅瞅,这会儿柳伯奇放行,他就开始觉得这座拱桥,是刀山火海。 人心鬼蜮,可比他们妖物更可怕。他在漫长的岁月里,就吃过好几次大亏,不然如今兴许都可以摸着上五境的门槛了。 这个吃了狐妖、以狐魅皮囊作为障眼法的俊美少年,之所以让柳伯奇如此不依不饶,有大讲究。这不仅是因为其真身为稀少的蛞蝓。 还因为他是“天地运转,造化无穷”的化宝妖之一。蛞蝓本就成精极难,能够变成一头化宝妖,更是世间罕见。蛞蝓喜好吞食各种精怪鬼魅,最出奇的地方,不是极其擅长伪装、隐匿和逃遁,以及极难被法宝斩杀,而是此妖可以在吞食众多精怪鬼魅后,修行路上,好似接纳了那些食物的修道气数,可以几条路途,齐头并进,以原先妖丹作为阶梯,一步步结出多颗金丹。 简直就是陆地版图上的一条吞宝鲸,谁能打杀谁发横财! 故而哪怕是柳伯奇这么高的眼界,对于这条可笑的蛞蝓地仙,仍是志在必得。若是那个姓陈的年轻人胆敢争抢,她的腰间法刀獍神,以及本命之物古刀甲作,可就真不长眼睛了。 柳伯奇见这家伙畏畏缩缩,环顾四周,笑道:“我知道你的真身就在这附近某处的地底深处,靠着山根气脉,躲避我的探查。” 少年歪着脑袋:“你既然这么牛气冲天,怎的不直接出刀一通劈砍,那点山根水脉藏身之所,可经不起你半炷香工夫的挖地三尺,到时候我岂不是无处藏身?为何不这么做呢?是有在乎的事情吧。”他自问自答,“哦,我猜到了一种可能性,毕竟这段时日你的一举一动,比那将剑修当丫鬟的公子哥,更让我上心嘛。” 柳伯奇眯起眼。 少年举起双手,笑嘻嘻道:“知道你不会让我说出口。来吧,给大爷来一刀,干脆点,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走着瞧!” 柳伯奇果然一刀就将桥头那边的少年幻象斩碎,依旧是一根狐毛飘落坠地。 柳伯奇远望四方,狮子园四周皆是青山。她见青山多妩媚,一见钟情。 柳伯奇有些脸红,所幸四下无人,而且她皮肤微黑,不显眼。 收起这份思绪,她重新换上那副冷硬面孔,感受着四面八方的细微气机流转。柳伯奇等着看热闹了,那条一身宝贝的蛞蝓,这次要栽大跟头。 既然是帮人帮己的形势,那么柳伯奇就抽出那把师刀房著名的法刀獍神,身形长掠,在狮子园一连串地方,开始精准出刀,要么切断山根与水脉的牵连,要么对一些蛞蝓最有可能藏匿的地点刺上一刺,再就是故意折腾出一些动静,罡气大振,把狮子园的风水暂时搅浑,继续为那个腰系养剑葫芦的白衣年轻人,拖延时间。 摊上蛞蝓妖魅这种好杀不好抓的狡猾货色,柳伯奇只能捏着鼻子做这种无聊事。 在一间房门紧闭的书斋外头,俊美少年的幻象再度现身,他双手负后,一脚踹开大门,跨过门槛。 嗅了嗅鼻子,微微有些不适,他翻了个白眼,嘀咕道:“真不知道这柳氏祖上积了什么德,有这么浓郁的文运气息,在狮子园徘徊不去。也难怪那头龙门境狐妖眼红,可惜啊,命不好,白搭。” 他开始东敲敲西摸摸,不停跺脚,看看有无机关密室之类的,最后发现没有,便开始在一些容易藏东西的场所,翻箱倒柜。 那件宝贝,的的确确是在这间书斋才对。 此次狮子园劫难,幕后那两个大佬,他都打过交道,当然是难缠的货色,一个修为高,一个权柄大,连他都不怎么愿意深交。 那个喜欢收藏宝瓶洲各国玺宝的老家伙,鹰钩鼻,笑起来比鬼物还阴森,阴阳家总结出来的某种面相之说,很适合此人——“鼻如鹰嘴,啄人心髓”,一针见血。 老家伙走的是大隐隐于朝的扶龙路数,最喜欢搜刮亡国遗物,跟末代皇帝挨得越近的玩意儿,老家伙越中意,出价越高。 据说那人已经收藏了近百枚历朝历代的皇帝玺宝,应有尽有,但是他唯有两大憾事,一件是某整套玉玺,唯独缺了一块,有小道消息说这块玉玺曾在蜂尾渡那边现身,只是老家伙对那条出过上五境修士的巷子,好像比较忌惮,没敢披张皮就去打家劫舍。 第二件憾事,就是苦求不得狮子园世代珍藏的这枚“巡狩天下之宝”。此宝是宝瓶洲南部一个覆灭大王朝的遗物。这枚传国重宝,其实不大,才方二寸的规制,黄金质地,就这么点大的小小金块,却敢篆刻“范围天地,幽赞神明,金甲昭昭,秋狩四方”。 他偶尔会抬起头,看几眼窗外。那个臭婆娘果真不愿罢休,开始用最笨的法子找自己的真身了,哈哈,她找得到算她本事! 他沾沾自喜,这要归功于一本江湖游侠演义小说,上边说了一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稳的地方”,这句话,他越咀嚼越有嚼头。 他继续搜寻那小金块,有些烦躁。这个柳小瘸子藏东西挺在行啊。 虽说即便给他找到了,暂时也带不走,但是先过过眼瘾也好。 说来荒诞,如今与狮子园风水有了些瓜葛渊源后,他竟然成了那小小金块都搬不起的可怜家伙。 若是不计后果,倒也行,可他不乐意,妖物修行路上,最不缺的,就是光阴。 这大概就是老天爷对妖族更难修行的一种补偿吧,成精开窍难,是一道门槛,还要幻化人形去修行,又是门槛,最后找寻一部直指大道的仙家秘籍,或是走了更大的狗屎运,直接被“封正”,属于第三道门槛。根据历史记载,龙虎山天师府就有一头幸运至极的上五境狐妖,只是被天师印往皮毛上那么轻轻一盖,就挡下了所有元婴破境该有的浩荡雷劫,蹦蹦跳跳,就跨过了那道几乎不可逾越的天堑,浩然天下的妖族谁不羡慕? 他只是道听途说,就快羡慕死了。 他眼角余光无意间瞥见那高挂墙壁的书斋对联,是小瘸子柳清山自己写的,至于内容是照搬圣贤书,还是瘸子自己想出来的,他才读了几本书,不晓得答案。 一边是“笔下千军阵,诗词万马兵”,一边是“立德齐今古,藏书教子孙”。 一个气势外放,一个意气收敛。这点小意思,他还是看得出来的。 他抬起头,一左一右,朝墙上对联各吐了口唾沫,然后他哈哈大笑。 看到一个饱读诗书、意气风发的书生,如今跌落泥泞,比落汤鸡、落水狗还不如,真是大快人心啊。 他大摇大摆绕过摆满文人清供的书案,坐在那张椅子上,脑袋后仰,扭了扭屁股,总觉得不够惬意,又开始骂娘:“他娘的读书人真是吃饱了撑着,连做一张舒服的椅子都不乐意,非要让人坐着必须挺直腰杆受累。 他直愣愣盯着上方,想起了另外那个幕后大佬,手握青鸾国权柄的一位唐氏老人。 此人对柳敬亭看不顺眼很久了。 这就奇了怪哉,连他这么个局外人,都晓得柳敬亭之类的清流能臣,是一根撑起庙堂的栋梁,你一个当今唐氏皇帝的亲叔叔,咋就对柳敬亭视若仇寇了?这两年,有多少南渡衣冠,是冲着柳老侍郎的这么个好名声而来? 他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倒是想起了去年末在狮子园,一场被他躺在横梁上偷听到的父子酒局。 柳敬亭和他的两个儿子,一起喝酒聊天,不外乎柳敬亭的忧国忧民,大儿子的最新见闻,以及柳清山的针砭时政。 记恨柳敬亭最多的文人文官,很好玩,不是政见不合的庙堂敌人,而是那些试图依附柳老侍郎而不得、竭力吹捧而无果的读书人,然后是那些明明与柳老侍郎的门生弟子争执不休,在文坛上吵得面红耳赤,最后恼羞成怒,转而连柳敬亭一起恨得刻骨铭心的人。 柳敬亭可能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其实他待人接物,一向不以对方官位高低、出身好坏而区分对待,最多就是对一些过火的溢美文字不予置评,对一些刻意的讨好不予理会,可恰好是柳敬亭的这种态度,最戳某些人的心窝子。柳敬亭辞官退隐后,一次与大儿子闲聊官场事,那个给外人印象远远不如弟弟柳清山出彩的小小县令,将这些道理,给父亲说通透了,当时柳敬亭唯有饮尽一杯酒而已。柳清山则不以为然,直言不讳,反过来就说了自幼就关系莫逆的兄长一通。 好在那位兄长知道柳清山的脾性,故而并不生气,只说自己是进了官场大染缸,希望柳清山以后莫要学他。 好一个父慈子孝、兄友弟悌的融融洽洽。 他那会儿其实心中冒出个念头,那头被自己吃掉的狐妖,有没有可能,是真的想要融入狮子园柳氏家族?之所以想要参加科举,是想有朝一日,以柳敬亭女婿的身份,在庙堂和文章上都有所建树,最终反哺柳氏文运? 只不过他当时光顾着嘴馋,一口吃掉了那头尚未结出金丹的狐妖,记得自己还打了几个饱嗝来着。 他转过头,感受着外边师刀房臭婆娘注定徒劳无功的出刀,恶狠狠道:“长得那么丑,配个瘸腿汉,倒是刚刚好!”只可惜他不是那口含天宪的儒家圣人。 哀叹一声,他收回视线,无所事事,在那些不值钱的文房四宝诸多物件上,视线游弋而过。 他突然瞪大眼睛,伸手去摸一方长木镇纸旁边的小盒子,烫手! 他赶紧缩回手,心情舒畅,笑骂道:“好你个柳清山,真贼!” 柳氏祠堂那边。 两位家塾教书先生之一的老人留在柳敬亭身边。 柳敬亭苦笑道:“连累伏先生了。” 老人只是摇头。 除了教书,这位老夫子几乎不说话,也没什么脸色变化。狮子园上上下下,其实都有些怕这位老夫子。 而那位中年儒士刘先生,虽然也不算平易近人,规矩更多,几乎所有上过学塾的柳氏子孙和仆役子弟,都挨过此人的板子和教训,可仍是比伏姓老人更让人愿意亲近些。 这会儿中年儒士悄悄走到了祠堂门口,等着柳清山回来。看到柳清山安然无恙地从绣楼返回后,这位刘先生面无表情,直到一瘸一拐的柳清山对他行学生礼后,才点头致意。 柳清山跨过门槛,去往父亲柳敬亭那边。 中年儒士一直站在门口,之后视线上移,看到了藏书楼那边的两道身影——一对来自宝瓶洲中部的主仆。 中年儒士不知是目力不及,还是视而不见,很快就转过身,返回祠堂里边。 藏书楼檐下廊道栏杆处,婢女蒙珑笑问道:“公子,你说那伏昇和这姓刘的,会不会跟咱们一样,其实是世外高人啊?” 独孤公子给逗笑了:“你先给公子解释一下,我们什么时候成了世外高人了?” 蒙珑会心一笑,趴在栏杆上远眺。 在宝瓶洲,他们难道不算吗?公子自谦罢了。 她所在的那座朱荧王朝,剑修林立,数量冠绝一洲;国势强盛,仅是藩属国就多达十数个。 早早下定决心放弃皇位的龙子龙孙当中,有一名十境剑修,与曾经的宝瓶洲元婴境第一人风雷园李抟景,切磋过三次,虽然都输了,可没有人胆敢质疑这位剑修的战力。东瓶洲有几位地仙,敢去挡李抟景的一剑?李抟景,硬是一人一剑,力压正阳山数百年。那么这位朱荧王朝剑修,落败之后,能够让李抟景答应再战两场,剑术之高,可见一斑。 还有九境剑修两人,是一对无视血缘亲近的神仙眷侣,为此与朱荧王朝决裂,至少台面上如此。夫妻二人极少露面,潜心剑道。传言其实朱荧王朝老皇帝的国库,交由这两人打理,他们跟最南边的老龙城几个大姓关系密切,财源滚滚。 蒙珑气恼道:“公子,北俱芦洲的修士,真是太霸道了。尤其是那个挨千刀的道家天君。” 独孤公子微笑道:“在那些被咱们一锅端的山头妖魔眼中,我们何尝不是太霸道了?难不成那些死在你那尊夜游神脚下的杂役丫鬟,都犯了死罪?自然不是,只不过我们懒得计较罢了。” 蒙珑一时语塞,只得气咻咻地用脚尖踢着高楼栏杆。 陈平安带着石柔,没有在绣楼附近画符,而是直奔狮子园大门那边。 两尊彩绘门神灵气稀薄,已经无法支撑它们庇护柳氏。陈平安碎碎念叨些道歉言语,然后开始在两扇大门上,画宝塔镇妖符。 不同于绣楼的“小打小闹”,府门这两张镇妖符,各自一鼓作气,大开大合,宛如泼墨。 站在陈平安身后的石柔,暗暗点头,如果不是手中毛笔材质普通,陶罐内的金漆又算不得上乘,其实陈平安所画符箓,符胆饱满,本可以威力更大。 陈平安画完之后,退后数步,与石柔并肩而立,确定并无破绽后,才沿着狮子园外墙石板路走去,隔了五十余步,继续画符。 行走途中,陈平安对一直沉默不语的石柔说道:“我画符期间,必须聚精会神,未必可以第一时间发现那头妖物的踪迹,所以你多留心。” 石柔淡然道:“不提为主人分忧解愁的职责,还涉及奴婢自己的身家性命,当然不敢掉以轻心,主人多虑了。” 陈平安转头看了她一眼:“是不是一个人穷怕了,突然有钱,反而会吝啬起来?” 石柔听出其中的微讽之意,没有反驳的心思。不是她心虚或是愧疚,而是那张字条的缘故。 她拆开崔东山留给朱敛的纸马后,字条上的内容,简明扼要,就一句话,六个字:“老妹儿,别找死。” 看似调侃,但是让石柔这具仙人遗蜕都忍不住遍体发寒。 陈平安一次次画符极快,应该是下过苦功夫的,要不然就是师从高人。陈平安的韧性,无论是每一口精气神的稳,还是身躯体魄的定,都在其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缺一不可。 画符耗神,是符箓派一句流传很广的至理名言。 一刻钟后,石柔趁着陈平安画完一张符箓,背靠墙壁,急促呼吸,轻声问道:“主人在结阵?” 陈平安瞪了她一眼,赶紧伸出手指在嘴边,示意天机不可泄露,挪步前行的时候,大概是实在恼火,又瞪了眼口无遮拦的石柔。 一手一个装着黏稠金漆的陶罐,石柔老老实实跟在陈平安身后,想到这个家伙竟然也有慌张的时候,她嘴角微微有些弧度,只是被她很快压下。 狮子园占地颇广,于是就苦了试图悄然画符结阵的陈平安,为了赶在那头大妖察觉之前完成,陈平安真是拼了老命在白墙上落笔。 不比跟人捉对厮杀来得轻松半点。 石柔跟画卷四人不同,没有经历过一场接一场的风波,更没有跨越两大洲的长久游历,所以对于陈平安的真正实力和心性,远远不如朱敛他们熟悉。关于陈平安的家底厚薄,石柔倒是了解颇多,一副飞升境大修士的阳神身外身,一个学生弟子崔东山,这两项,就已经不能再多了。 当下陈平安尝试着关门打狗,再联系之前柳氏绣楼和祠堂的安排,石柔由衷佩服这个家伙的行事风格——滴水不漏。 若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那么陈平安就是一旦打定主意走向危墙,且不谈初衷,之后种种布局,肯定是恨不得将撑上伞、戴斗笠、披挂甲胄什么的都准备妥当。 陈平安当然不会揣测石柔的心思。一物降一物,石柔交给崔东山对付就是了。 陈平安绕着狮子园走了一圈,画完最后一张符箓,仍然觉得未必妥当,又重新绕了一圈,将许多早早画好却没有派上用场的珍藏符箓,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一浇灌真气,贴在墙壁墙头各处。 血本无归的赔钱买卖。 陈平安掠上墙头,心想回头一定要找个理由,扯一扯裴钱的耳朵才行。 自己的开山大弟子嘛,么(没)得关系! 陈平安伸了个懒腰,笑着环视四周,已是春末,青山渐青。 石柔还捧着两只陶罐,站在陈平安身边。看到陈平安的异样神色后,石柔有些奇怪。 陈平安双手往后绕过肩头,十指交错,掌心刚好贴在背后那把剑仙的剑柄上。 背着一把剑仙,那么什么时候才能成为真正的剑仙呢? 记得以前在一艘渡船上俯瞰宝瓶洲某处版图,有人笑语嫣然,伸手指向大地,说咱们脚下打生打死的两个王朝,还不算什么,渡船再往南,就有个朱荧王朝,剑修是你们宝瓶洲最多的,只是比起我的家乡,毛毛雨而已。她还让陈平安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先看过了朱荧王朝,再去北俱芦洲走走看看,就会知道那边才是名副其实的剑修林立,冠绝天下,哪里是什么冠绝一洲可以媲美的。 陈平安对那座北俱芦洲,有些向往。 缓缓收起心底的思绪,陈平安摘下那枚养剑葫芦姜壶,却发现没酒了,有点尴尬。 他将姜壶默默收好,希望石柔没看到。 石柔觉得好笑,很不合时宜地问道:“不然我给主人拿壶酒来?” 陈平安摇摇头,一跺脚,狮子园外墙之上,一张张符箓骤然间从符胆处,灵光乍现,如奉敕令,同时绽放出耀眼金光。 刹那之间,如有一条金色蛟龙,环绕狮子园。 第100章 《君从故乡来》:水落石出 狮子园外墙异象横生后,柳伯奇率先掠到一座凉亭顶上,轻轻点头,破天荒地有些赞赏神色。 在倒悬山师刀房那边修行,见到奇人异事的机会,比在浩然天下任何一洲之地都要多。柳伯奇又是被那位倒悬山大天君寄予厚望的天之骄子,而且经常跟随师门前辈出海捕捉布雨归来的疲惫老蛟,她的眼光,自然很高。 朱敛站在美人靠栏杆那边,裴钱站在栏杆上,好奇地问道:“是我师父吗?” 朱敛笑道:“少爷会使用符箓,大泉边境山头一役,我是亲眼见过的。三张铁骑绕城符,结阵成为一套三才兵符,威力巨大,硬生生困住了那只埋河大妖。不承想少爷还能自己画符,造诣不低,气魄不小……” 裴钱没好气道:“我师父什么不会?有什么好奇怪的!” 朱敛调侃道:“那你刚才眼珠子瞪得跟簸箕似的,偷偷笑得张开一张血盆大口做甚?” 裴钱板起脸,不跟老厨子瞎扯,扬起脑袋,瞥了眼头顶屋檐,再看看栏杆外边的地面,深吸一口气,使劲一蹦,高高跳起,双手抓住屋檐,想要一个翻身滚上屋顶,结果却拽着瓦片一起向下坠。朱敛刚想伸手拎住这个冒失鬼的后衣领,将她扯回廊道,却突然改变了主意,任由裴钱摔向院子。裴钱在坠落过程中,脑袋里一片空白,只是凭借本能,体内一股火龙之气汹涌流转,瞬间蜷缩出与朱敛撑起拳架时有几分神似的猿猴之形,然后在离地一丈高的时候,手脚蓦然舒展,如一只小野猫轻灵落地。 朱敛趴在栏杆那边,啧啧道:“这位女侠还会飞檐走壁,轻功了得啊。” 裴钱一屁股坐在地上,吓得脸色雪白。回过神后,对着看人挑担不吃力的朱敛破口大骂道:“老厨子,你干吗不救我?!我要是摔个半死,缺胳膊少腿的,师父嫌弃我怎么办?我走路本就慢,总会拖慢师父,本来就是个拖油瓶,到时候师父一个不高兴,直接就不要我了……” 裴钱一想到那副悲惨场景,不由得号啕大哭。号得朱敛耳根子不清净,号得就连婢女赵芽都赶紧跑到了屋外。赵芽方才一直陪着小姐说悄悄话,此刻看到了坐在地上的裴钱,满脸疑惑,不知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怎么就坐在院子里了。 朱敛故作惊慌:“快上楼,有妖怪!” 裴钱停下哀号,飞快起身,噔噔噔跑上绣楼台阶,冲入门未闩的闺阁内,转身关紧门,提起那根行山杖,一鼓作气跑到朱敛身边,四处张望,一边抹眼泪一边伸手拍了拍额头上的黄纸符箓,问道:“哪里哪里?” 朱敛忍住笑,随口胡诌道:“算你运气好,好像那妖物见绣楼强攻不下,走了。” 裴钱狠狠抹了把满脸的泪水和汗水,实在是太过害怕,从头到尾就没怎么留心朱敛的促狭神色,仍是使劲睁大眼睛,仔细寻找妖物的踪迹。她一本正经道:“朱敛,如果下次妖怪再来绣楼,你可一定要保护好柳小姐和芽儿姐姐啊,不然师父回来一看,她们俩给妖怪抓走了,就算师父嘴上不骂我,心里边肯定会生我的气。” 赵芽转过头,掩嘴偷笑。 朱敛笑道:“不担心担心自己的安危?” 裴钱又掏出一张符箓,贴在自己脑门上,攥紧手中行山杖:“师父要我保护好自己,我就一定要做到!” 朱敛一手握拳负后,一手贴在身前腹部,无形中尽显宗师风范,微笑道:“放心吧,你师父也说了,要我保护好你。” 藏书楼上。 独孤公子笑道:“那只鬼鬼祟祟的妖物,恐怕要被关门打狗了。” 蒙珑问道:“当真困得住整座狮子园?” 独孤公子解释道:“未必经得起那只妖物几次冲撞,可是只要他以真身现世,就是那女冠出刀斩杀的时候。” 蒙珑又问:“可如果妖物打定主意躲着不出来呢?” 独孤公子指了指狮子园边缘地带的灵气异象,凡夫俗子身在狮子园内,未必看得出什么,但落在行家眼中,就可见一条如溪涧流淌、环山而转的金光。独孤公子道:“这一手不知名的符箓结阵,灵气化液,妙处不止‘圈禁’二字,如果不出意外,还会牵扯到此地的山根水脉,加上如今土地已经脱困,搜寻妖物藏匿之处,就更加简单了。再者,既然这位年轻仙师能够画出这么大的一套符阵,接下来在狮子园内,不断圈圈画画,将一些藏风聚水的中枢地点都给画上符,妖物就算不被活活闷死,也会被恶心死,如人置身沸水中,很不好受。” 蒙珑不以为然道:“画了那么多张符箓,才折腾出这些动静,算不得厉害。公子的师父,随手一张符箓就可以气降紫烟,缠绕一座有数十万百姓的城池,不然就是手抓黑云化螣蛇,直接将一只金丹境大妖镇压打杀……” 独孤公子无奈道:“我在说那个年轻人的好,你在说我师父的厉害,两者又不相干。你啊,别总是瞧不起公子之外的练气士和纯粹武夫。” 蒙珑直截了当道:“我就是见不得别人能跟公子比较。若那姓陈的年轻人是个女子,就算是一位剑仙,公子看奴婢会不会嫉妒?” 独孤公子笑问道:“那如果既是年纪轻轻的女子剑仙,又长得比你好看呢?” 蒙珑趴在栏杆上:“那奴婢可要嫉妒得想要杀人了。” 独孤公子微笑道:“鼠肚鸡肠,欲多心窄,要引以为戒啊。” 蒙珑望向远方,轻声道:“我们剑修,本就是走了条最险峻的羊肠小道,飞剑能过就行了。” 独孤公子摇头道:“那是你走得还不够高不够远,但是无所谓,你天资足够好,在剑道一途慢慢攀爬就行。便是我爹娘也都很器重你,觉得你是极好的先天剑胚,不然也不会将那尊夜游神赏赐给你。” 蒙珑突然觉得自家公子好像有些心里话,憋着没有说出口,便转过头,脸颊贴在栏杆上。 独孤公子沉默片刻,笑道:“你难道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好吧,我便与你说一桩趣事。我爹娘当年曾经陪着那人一起赶赴风雷园,拜访李抟景,得以旁观第三场元婴境剑修间的厮杀。当然,是我们这边输了。只是那李抟景事后煮茶待客时,说了句很怪的话。这位宝瓶洲第一元婴,笑言练气士哪来的狗脸俯瞰人间,瞧不起山下人,不过是凑巧走了条阳关道而已,若是最早的规矩,跟‘养炼灵气’无关,而是天底下谁种庄稼的本事最大,谁就最‘合道’,或是谁缝补鞋子最厉害,谁就‘得天独厚’,那么你看现在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会是什么光景。” 蒙珑轻声道:“风雷园李抟景,真是个喜欢说怪话、做怪事的怪人。” 独孤公子嗯了一声:“李抟景是当世真人。不过他死后,风雷园哪怕有黄河与刘灞桥,仍是压不住正阳山的剑气冲天。” 蒙珑突然想起一事:“那刘灞桥和苏稼,到底如何了?有没有像话本小说写得那般圆满,有情人终成眷属?” 独孤公子想了想:“即便这两人的爱情故事,真是一本花好月圆的话本小说,可如今估计咱们才将书翻到一半吧。” 蒙珑突然放低声音,悄悄道:“公子,真有那小说家云集于那处白纸福地,书上如何写,福地芸芸众生便如何做吗?主母还说诸子百家中的这一家圣贤,可厉害了:修为高的,可以写一国事态;修为差些的,就写一州一地;修为最低的小说家子弟,刚刚入门,则只能写一人之生老病死。最后小说家们笔下人物越写越多,那座福地的版图就越来越大。” 独孤公子笑了笑:“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真真假假,谁知道呢。” 蒙珑问道:“公子,哪天咱们都成了地仙,就去看看真假?” 独孤公子双手抱住后脑勺,眯眼笑道:“好啊。” 柳清山书斋内,黑袍少年神色惶惶。 那个该死的背剑年轻人,怎么会精通符箓之法,并且身上还带着那么多张品相不俗的符箓?! 这是要铁了心跟他不死不休?难道就不怕到最后,双方鱼死网破,谁都讨不了半点好?你这姓陈的外姓人到底图什么!桌上这块巡狩之宝,是那扶龙的老变态拿了才有用!这么多张符箓砸下去,真当自己是那皑皑洲财神爷刘氏子弟? 他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在书斋里团团转。 疯子,都是疯子。 一个什么獍神、狗屁甲作的师刀房婆娘也就罢了,又冒出个施恩不图报的正人君子,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家伙,竟然懂得联手做局坑害他,一个在外边绕墙鬼画符,一个在园子里边转移他的注意力,扰乱他的视线。 难道自己这次顺着大势图谋狮子园,竟会功亏一篑?一想到那鹰钩鼻老变态,以及那个大权在握的唐氏老人,他便有些发虚。 他差点就要心念一动,让真身现世,不管不顾撞烂那墙壁。只要离开了狮子园,到时候就是天高任鸟飞了。自己天赋异禀的遁地术,加之园外又是四面环山的绝佳地带,除非是元婴境地仙亲自前来搜捕,且有惊天动地的实力,能够将四面青山随意劈开,不然他谁都不怕。 只是他很快就默默告诫自己,要临危不乱,狮子园暂时成为一座牢笼,已成定局,不能急,绝对不能忙中出错。 他展颜一笑,想出一个点子:“那就让青老爷先试探一下你们这些货色的虚实。” 狮子园最外边的墙头上,陈平安正犹豫着要不要再让石柔去跟柳氏讨要青鸾国官家银锭。银书一样可以画符,只是银书材质远远不如金锭研磨制成的金书。不过有弊有利,坏处是效果不佳,符箓威力下降,好处是自己画符轻松,不用那么劳心耗神。说实话,这是笔赔本买卖,除了积攒许久的黄纸符箓一扫而空之外,还有些法袍金醴中尚未来得及淬炼的灵气,也差不多被他挥霍大半。只是这些内幕,不足为外人道也。 尽量往好处想吧。例如若是真给他做成了符满狮子园这么件盛举,也是值得以后跟张山峰和徐远霞好好说道说道的……下酒菜。 正当陈平安下定决心之时,他眯眼望去,只见占地广袤的狮子园中,几乎同时出现了近百个黑袍少年,少年或是在廊道、道路上撒腿狂奔,或是跃上屋脊,蜻蜓点水般飞掠,纷纷向狮子园外逃逸而去。 极有可能,其中某个俊美少年,就是那妖物的真身。一旦被他逃出狮子园,下一次潜返,陈平安就真拿他毫无办法了。 陈平安知道自己所画符箓的斤两,勉强能算气盛,但是不够绵长,灵气消散速度极快,这就是武夫画符最致命的缺陷。 陈平安果断说道:“我留在这里,你去守住右手边的墙头,狐妖幻象,打碎不难,若是发现了真身,只需拖延片刻就行。我借给你的那根缚妖索……” 石柔以为陈平安是要取回法宝傍身,便神色自若地将那根金色绳索递过去。陈平安气笑道:“是要你好好使用,赶紧去那边守着!” 石柔微微讶异,手持这根品相极高的缚妖索,一掠而去。 陈平安轻拍养剑葫,心中默念道:“先不急着出来,你们可是我的杀手锏,确定了妖物真身从哪个方向突破,你们再出来不迟。” 藏书楼那边,婢女蒙珑跃跃欲试,眼神炙热:“不管是不是障眼法,公子,让奴婢出手吧!在这狮子园待着,闷死人了。” 独孤公子提醒道:“现在青鸾国有很多人盯着狮子园,所以你不许使用本命飞剑。怀璧其罪,我可不想惹来一堆麻烦事。再就是,别在狮子园踩坏太多建筑。” 蒙珑有些失望,不过总比杵在原地当木头人好些。她脚尖点地,飘向栏杆站定,嘴里念念有词,一手掐诀,一手向前一伸,一双灵秀眼眸中,金光点点,最后轻喝道:“出来!” 一尊身高三丈的金甲神灵,轰然落地,尘土飞扬。 这尊神人除了身材巍峨外,高大身躯上缠绕着五条灵气汇聚的彩带,头戴冠冕,一条手臂的金色甲胄上,瘴气横生,另外一条手臂的金甲上篆刻有各种鬼魅面孔的狰狞图案。只是神灵始终闭眼。 似乎得到了蒙珑的命令,这尊罕见夜游神虽然双眼紧闭,但每次向前行走,依旧可以刻意绕开狮子园中的各个建筑,只是行走之间,大地震动。 夜游神一脚就将一名躲避不及的黑袍少年踢得粉碎。 五条由仙师淬炼的彩带,如五条蛟龙离开龙潭,长不过两丈,但是游弋迅猛,轻松洞穿那些俊美少年的身躯。 夜游神一臂横扫,一巴掌拍烂了一个在屋顶上空飞掠的妖物幻象。 蒙珑换了姿势,坐在栏杆上,不屑道:“这么不堪一击?” 独孤公子解释道:“那妖物将一点神意灵光分散,能够有此矫健身形,已经相当不错了。” 大概是亲眼见过了夜游神碾压狐妖的画面,胜负悬殊,危险应该不大,在狮子园别的地方登高望远的师徒二人,以及道侣修士,这才有意无意,刚好比藏书楼这边慢了一拍,开始各展神通,斩妖除魔。 老人肩头那只火红小狸,跃向空中,身躯一颤,蓦然变大无数倍,当它落在一处屋脊上时,已是体形巨大如牛的一头火狸,浑身火焰飘荡。而高大少年一挥手臂,碧绿如竹叶盘踞于手臂的那条蛇,亦是一扑而去,变成了一条长达两丈的巨蛇。火狸和巨蛇各自扑杀那些向狮子园外疯狂逃窜的黑袍少年。 那对道侣修士,两人结伴而行,拣选了花园附近一处,一人驾驭背后长剑出鞘,如剑师驭剑杀敌;一人双手掐诀,脚踩罡步,张嘴一吐,一口浓郁灵气激荡而出,散入花园,如雾气笼罩住那些花草树木。转瞬之间,花园之中,蓦然掠起一道道手臂等高的各色精魅虚影,追上黑袍少年后,那些精魅便砰然炸碎。 陈平安、石柔、藏书楼独孤公子二人各据一方,师徒和道侣四人则守在狮子园西方。 陈平安站在墙头出拳,石柔则以金色龙须缚妖索抵挡。 只是妖物幻象实在太多,仍是有四十余个黑袍少年,不断撞向狮子园那堵有金色符箓蛟龙游弋的外墙墙壁。 藏书楼中那位独孤公子不许蒙珑使用本命飞剑,他自己又袖手旁观,所以漏网之鱼不少。可即便如此,那尊夜游神实在太有威慑力,许多原本奔向藏书楼那边高墙的妖物幻象,临时更换了逃跑路线,所以藏书楼这个方向,反而是妖物幻象撞墙最少的。 西边虽然“人多势众”,有四个修士坐镇,却是妖物幻象撞墙最多的险峻地带。 而石柔这边,略微有些手忙脚乱,她终究不是那种擅长厮杀的鬼物,而崔东山赠予的压箱底,她哪敢现在使用,所以将近十个黑袍少年撞在了墙壁上,然后被外墙那条金光长河消融,一些侥幸挣脱开的幻象,继续再撞,视死如归。所幸石柔应对得没有太大纰漏。 陈平安出拳看似不快,却阻挡得最为游刃有余。他以六步走桩在墙头上辗转来回,两袖翻转,拳罡浩荡。 只是那条以雪白墙壁作为河流的金色蛟龙,金光已经黯淡了几分,以至于四周墙壁被撞出无数“小门”似的窟窿。 陈平安画符之后,再次应付这些让人眼花缭乱的黑袍少年,似一口纯粹真气不济,正要停步换气,就在这时,柳氏祠堂那边如有鳌鱼翻背,然后四面八方皆地震,轰隆隆作响,动静以西边最为激烈。 蒙珑猛然起身,双手掐诀,闭上眼睛,以秘术神魂出窍,依附在那尊夜游神身上。金甲神人睁开眼眸,微微屈膝,拔地而起,脚下则出现一个大坑。高三丈的夜游神,往西边飞掠而去。 夜游神双脚踩在西边高墙花园中,地面深陷,他蹲下身,抡起一臂,一拳拳重重砸入地下,泥土飞溅,硬生生打断了狮子园地底下的一条小山根。 独孤公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出手。 只见藏书楼附近有一个身高五六丈的俊美少年,破土飘荡而出,是几乎与藏书楼等高的妖物,往那边墙壁一冲而去。 那条绕墙一圈的金色蛟龙,就像是这个妖物的绊脚绳索,所以现出真身的妖物咆哮着继续大步向前时,别处符箓金光都被拖曳向他这个方向。 妖物已经撞开墙壁,只是膝盖处仍旧有一条金色符箓绳索死死粘住。 他高高抬起一脚,依旧无法挣脱开那碍事的绳索,便干脆继续埋头前奔。 那条原本首尾衔接的金色蛟龙,砰然绷断,被现出金身法相的黑袍大妖拉扯着向前,曳地晃荡。妖物如同一条大鱼,虽未脱钩,但因气力实在太大,以至于连鱼线鱼竿都要一并拖走。 陈平安伸手按住养剑葫的口子,心道:“不对劲,再等等。” 一道始终站在凉亭顶上的修长身影,如白虹挂空,一刀劈去,脚下凉亭轰然倒塌。 终于出手的柳伯奇身形已经高过藏书楼,一刀直接将那金身法相斩成两半。 柳伯奇看也不看货真价实的那副惨淡金身,冷笑道:“去!” 只见柳伯奇后背处飘荡出一个持刀之人,与常人等高的身材,身躯如那水银雷浆,手持的竟是一把比人还长的黑色纤细长刀。 持刀之人一闪而逝。下一刻,她以长刀刀尖刺入一处墙壁窟窿处,站定不动。 石柔咽了一口唾沫,低头望去,只见刀尖处戳中了一只通体雪白、巴掌大小的蠕动妖物。 柳伯奇一掠来到石柔附近的高墙下,走向那个持刀神人,两人重新重叠,变成柳伯奇一人而已。只是那把极长之刀尚在,静止悬停空中,柳伯奇走到刀尖处,笑道:“抓到你了。” 她没有立即将这只化宝妖收入囊中,而是转头望向远处高墙上手心已经离开养剑葫的陈平安,问道:“怎么说?你们人多,要不要争上一争?” 陈平安笑道:“你得了便宜,就别卖乖了。” 柳伯奇“善解人意”道:“能够抓住这家伙,我不否认,其实你出力不小,但是我可没有和人分宝的习惯,所以为防你心里不痛快,不如我们双方打一架,来决定这只小东西的归属。我可以答应不杀人,事后你心服口服了,说不定就会暗自庆幸,能够活下来,就已经是不错的结果了。” 陈平安沿着墙头走向柳伯奇。 绣楼处,朱敛一掠而出,站在临近柳伯奇的一处屋顶翘檐处,和柳伯奇第一次在他们小院露面时一模一样。 石柔走出数步,悬空而停,先给陈平安让出墙头,等到陈平安擦肩而过,她才尾随其后。 陈平安先对朱敛摆摆手。 柳伯奇也来到墙头,向陈平安走去。 柳伯奇将那把本命之物甲作留在原地,只是手持出鞘佩刀獍神。 柳伯奇眼神古怪,问道:“就凭你一人?” 陈平安将手伸到背后,继续前行,手已经握住了那把剑仙的剑柄。 一个师刀房女冠,一个背了把半仙兵的纯粹武夫,两人相距不过五十余步。 柳伯奇突然转头望向一座青山之巅,陈平安几乎同时转头,看到那边有一个老者身形正巧消逝。 柳伯奇收回视线,眼角余光看到远处柳氏族人已经快跑而来,其中就有一瘸一拐的可怜书生柳清山。 柳伯奇收刀入鞘:“化宝妖,我七你三。” 见陈平安疑惑不解,她有些恼火:“怎么,不肯要?!” 陈平安想起柳伯奇方才的视线,灵机一动,松开剑柄,一手负后,一手摩挲着养剑葫,微笑道:“五五分账,我就答应。” 柳伯奇眯起眼:“不要得寸进尺,见好就收是个好习惯。” 石柔叹息一声,一脸遗憾,像是在劝说陈平安,又仿佛是害怕陈平安和柳伯奇厮杀起来,柔声道:“公子,不如就算了吧。公子终究不只是山上人,要个好名声也不错,干脆让仙长得个大便宜,事情了结。公子可还要在青鸾国待着,看那佛道之辩,又要拜访故人,名声口碑,对于那些要面子的读书人来说,是很重要的。” 陈平安一手负后,对石柔跷起大拇指。 柳伯奇瞥了眼石柔:“你一个鬼物娘们,躲在一副糟老头子的皮囊里边,不嫌恶心吗?” 石柔微笑不语。 柳氏一行人越来越近。 柳伯奇伸手一抓,本命法刀甲作被她握住,然后她从袖中拿出一只极小的手拈葫芦,将那只蛞蝓收入黄皮小葫芦中,压低嗓音,对陈平安愤愤道:“回头分赃。” 陈平安笑着点头:“好的。” 柳老侍郎一大家子,自然对此次众人合力降妖,感激涕零,尤其对柳伯奇和陈平安两人,更是感恩戴德。 柳清山红着眼睛,单独找了个机会率先向柳伯奇作揖,然后是向陈平安他们。 柳伯奇抿起嘴唇,没有说话。 晚上,狮子园办了一场洗尘庆功宴,柳伯奇依然面无表情,只是偶尔夹几筷子吃食,但是即便觉得枯燥乏味,浪费光阴,她仍是坐到了宴席结束。 第二天,柳清山不知为何和柳伯奇并肩而立,邀请陈平安去狮子园赏景。陈平安婉拒无果,只得和他们一起散步。 途中柳伯奇冷冷瞥了眼陈平安,陈平安视而不见。 太阳正好,在得到陈平安允许后,裴钱自告奋勇,独自一人,蚂蚁搬家般在狮子园一处空地晒书晒竹简。 忙碌完毕,裴钱蹲在地上,心满意足。 从远处走来两人,裴钱知道他们的身份,老夫子叫伏昇,中年儒士姓刘,是狮子园家塾的教书先生。所以,裴钱就没拦着他们靠近。 刘先生在远处就停了步,只有老先生伏昇走到裴钱身边,笑问道:“小姑娘,我能瞧一瞧竹简上边的文字内容吗?” 裴钱起身有模有样作揖致礼,喊了声伏老先生后,想了想,蹲回地上,摆摆手:“看吧。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好着呢,是我师父从书上辛苦摘抄下来的,要不就是远游四方时,听别人说的。” 就连最近朱敛那句随口瞎说的“人生苦难书,最能教做人”,也被陈平安一字不漏地刻在了竹简上。不过裴钱最不喜欢那片竹简,所以将它放在了最外边,孤零零的。反正她觉得那片竹简,比不上师父其他所有竹简。 裴钱仰着脑袋,一丝不苟道:“老先生,事先说好啊,给你看了我师父珍藏的这些宝贝,万一我师父生气,你可得扛下来。你是不知道,我师父对我可严厉了。唉,没得法子,师父喜欢我呗,抄书啊,走桩啊……算了,这些事情,估计老先生你听不明白。书斋里做学问的老夫子嘛,估计都不晓得一个馒头卖几文钱。” 裴钱再次郑重其事地提醒道:“老先生,你可不能让我好心没好报,中不中?” 伏昇展颜笑道:“中!” 于是小的蹲在原地,老的也蹲下身,一片一片竹简浏览过去,轻轻拿起,小心放下。 这让裴钱松了口气。 一一看过约莫半数竹简,伏昇笑问道:“拳头大就是世间最大的道理。小姑娘,你信不信这套说辞?” 裴钱毫不犹豫道:“信啊,不然我才这么点大,就每天走桩练拳、练习刀法剑术干啥?江湖很险恶,坏蛋很多啊。” 裴钱本想说几句自己志向远大的豪言,只是突然想到老魏说的,交浅言深是江湖大忌,于是她忍住了没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还是留在自个儿心窝子里吧。师父一个人知道就行了。 远处刘先生习惯性皱眉,伏昇却是爽朗大笑。 裴钱不知道这有啥好笑的,便去将附近一些竹简翻过来晒太阳,一边辛苦劳作,一边随口道:“可是师父教我啦,要说清楚这个道理,就得讲一讲顺序,顺序错不得。做人先讲理,然后拳头大了,和不讲理的人讲理更方便些,可不是劝人只讲拳头硬不硬,然后噼里啪啦,一股脑忘记了慎独啊、克己复礼啊、扪心自问啊啥的。唉,师父说我年纪小,记住这些就行,懂不懂,都在书上等着我呢。” 裴钱最后盖棺论定:“所以老先生说的这句话,道理是有的,只是不全。” 刘先生脸色这才稍稍好转。 伏昇倒是没有笑话裴钱,也没有说什么。 裴钱眼神熠熠:“老先生,我师父,学问是不是很大?” 伏昇答道:“单凭你师父这几句话,看不出学问大不大,但是至少……说得很对,嗯,就是无错。听着简单,其实颇为不易,践行此理,更难。” 裴钱一挑眉头,气呼呼拦着伏昇继续翻看竹简。她双臂环胸:“那老先生你少看些竹简。” 伏昇笑道:“哟,小丫儿还挺记仇。” 裴钱点头道:“尊老爱幼,老先生你岁数大,我年纪小,咱俩扯平了。老先生可莫要跟一个小姑娘倚老卖老啊。” 伏昇只得说:“你师父教得对,更难能可贵的是,还能保住你的性灵之气。你师父很厉害啊。” 裴钱先是开心地笑起来,然后摇头晃脑道:“老先生这么说,是不是想多看些竹简?行吧行吧,看吧看吧,怕了你们这些老夫子了,一套一套的。唉,愁人。” 如此一来,便是刘先生都有了些笑意。 至圣先师曾经编撰一书,其宗旨立意,不过是“思无邪”三字而已。以至于后世一位大圣人,为了维护至圣先师的道德无瑕,又不好擅自删去一些篇幅,所以注解训诂得很是辛苦。这让伏先生很是笑话了一番。这个中年儒士刘先生深以为然。 似乎三教百家,帝王将相,整个天下,都有这个问题。 不过刘先生觉得今天的伏先生,有些奇怪,竟然又笑了。在狮子园待了这么久,他可从未笑过。 翻遍了竹简,伏昇站起身,看着那个还在给竹简辛勤翻个儿的黑炭小丫头,想要搭把手,裴钱赶紧摆手,用手臂胡乱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笑道:“我可尊老得很哩,不用老先生你帮忙,不然给师父看到了,非要揪我耳朵不可。” 伏昇笑着告辞离去,伸手虚按两下,示意裴钱不用起身作揖行礼,算是爱幼了。 两位夫子并肩行走在林荫小道。 刘先生欲言又止。 伏昇淡然笑道:“不出意外,那个年轻人,就是老秀才的关门弟子。” 刘先生神色复杂。 伏昇感慨道:“我们就别管了。” 刘先生点了点头,问道:“那么先生何时收取柳清山为弟子?我觉得柳清山此次大考,已经过关了。” 伏昇摇头道:“还早呢,在书斋读万卷书,道理是懂了些,可如何做呢?还需要柳清山行万里路,看更多的人和事。” 刘先生问道:“先生是准备带着柳清山一起返回中土神洲?再将那些当年先生一力救下的圣贤典籍摹本,交予柳清山?” 伏昇想了想:“我不一定陪着这个孩子游历,那太显眼了,而且未必是好事。” 这位曾经被誉为“为天下儒家续了一炷香火”的老先生,突然笑道:“虽说老秀才和我们文脉不同,可不得不承认,他挑选弟子的眼光,从崔瀺,到左右,再到齐静春……是越来越往上走的。” 刘先生摇头道:“那个年轻人,至少暂时还当不起伏先生这份赞誉。” 柳清山带着陈平安和柳伯奇去了他的书斋。 柳伯奇一眼就看到了那只小木盒,里边装着一个大王朝末代皇帝的巡狩之宝,落在不对路、眼界又不高的练气士手中,就是个小金块而已,撑死了卖出几枚小暑钱。而她当然就属于那不对路的修士。 柳伯奇有了些想法。 之后独孤公子和婢女蒙珑,率先离开狮子园,带着那两件俗世古董而已。 与他们继续同行的那对师徒修士,得了也不知道柳氏从哪里拿出来的一堆神仙钱,满载而归。 再之后,就是那对道侣修士也离去了,同样收获颇丰,兜里装着的可是小暑钱,远远超出预期,雀跃不已。 陈平安原本早就想走,只是一直被柳清山挽留,故又多留了三天,趁机把狮子园逛了个遍。 柳清山其实偶尔眉宇间有些忧愁,所以每次都要跟陈平安喝酒。 陈平安知道是因为那栋绣楼的家务事,只是这些,他不会掺和。 这几天里,柳伯奇去小院找了陈平安两次。一次是告诉陈平安,她将那个柳树娘娘打了个半死,最近百年柳树娘娘应该会很老实。一次是跟陈平安分赃。 化宝妖总不能用法刀獍神一切为二,事实上,天地间任何一只地仙化宝妖,只要能够饲养,调教得当,便大道可期。当然嫌他耗费神仙钱和机缘,杀了夺宝,也是一笔巨大财富。所以柳伯奇折算成一笔谷雨钱,当作陈平安赢得的报酬。 柳伯奇走后,陈平安和裴钱师徒二人,一起对着桌上的“小山堆”,裴钱笑得灿烂,陈平安也笑了,摸了摸裴钱的脑袋:“那就不扯你耳朵了。” 裴钱一头雾水:“啥?” 陈平安弯腰趴在桌上,没有给出答案,看着那座谷雨钱堆成的小山。 裴钱双臂环胸,挺直腰杆,不去想那句话,开心地问道:“师父,我这次不是赔钱货了吧?” 陈平安坐起身,笑着伸出双手,将裴钱的脸颊搓圆弄扁。 朱敛坐在门口翻书,看得聚精会神,看到精彩处,根本不舍得翻页。 有些怀念那位荀老前辈啊。 石柔瞥了眼朱敛那本书,差点没气死。 在狮子园的最后一天,陈平安一行就要动身去往京城之际,天刚蒙蒙亮时分,柳伯奇独自一人前来,将那块从木盒里拿出的巡狩之宝交给陈平安,面无表情道:“这是柳老侍郎最早答应的事情,归你了。你拿来炼化本命物,会极其出众。因为这个小金块当中,除了残留着一个世俗王朝的文运,在狮子园搁放数百年后,也蕴含着柳氏文运。我拿它无用,可你陈平安一旦炼化成功,对你这种半吊子读书人,就是奇效。最重要的是,即便你已经有了五行之金的本命物,一样可以将其炼化消融,甚至可以帮你原本的本命物提高一个品秩,以后的修行路上,自然可以事半功倍。” 陈平安拿着那枚小巧巡狩之宝,端详一番,然后递还给柳伯奇,小声道:“帮我偷偷放回柳清山书斋,记得别放在太显眼的地方。” 柳伯奇皱眉道:“不要?你认为我是在骗你,觉得这枚巡狩之宝名不副实?” 陈平安懒得跟她解释。 喊上已经斜挎好包裹、手持行山杖的裴钱,陈平安离开院子,沿着狮子园外那条静谧小路缓缓而行。 一直留在院子里的柳伯奇突然笑了笑。 如果陈平安胆敢收下,她可就要出刀杀人了。 那么陈平安到底为何会拒绝这份天经地义的馈赠?是察觉到她的动机,不敢收,还是当真只是不愿收下?柳伯奇不去深思,既然巡狩之宝留下了,那么陈平安的想法,就与她无关了。 裴钱蹦蹦跳跳跟在六步走桩的陈平安身边,好奇地问道:“师父,为啥不要那块金子呢,瞧着很讨喜唉。而且那个女冠还说了那么多好处。” 陈平安一边出拳走桩,一边微笑道:“柳氏文运跟它挂了钩,我们拿走,柳清山怎么办?他可是送了你一本书的。” 裴钱想了想,点头道:“也对,瘸子叔叔本来就已经那么可怜了,还是让他留着吧。” 然后裴钱跟着陈平安一起走桩。 裴钱冷不丁笑道:“师父,这是不是叫君子不夺人所好啊?” 陈平安出拳不停,缓缓而行,摇头道:“我啊,距离真正的君子,还差得远呢。” “有多远?有没有从狮子园到咱们这儿那么远?” “大概比从藕花福地到狮子园,还远吧。” “这么远?!” “可不是?” “师父,可是再远,都是走得到的吧?” “对喽。前提是别走错路。” 裴钱突然停下脚步,站着不动,等到朱敛和石柔都擦肩走向前后,她悄悄伸手到屁股后头,然后手掌虚握成拳头,跑到朱敛那边,笑嘻嘻问道:“想不想知道我手里藏着啥?” 朱敛黑着脸:“滚蛋!” 裴钱将手伸向石柔:“石柔姐姐,你猜猜呗。猜中了我就送给你哦。” 石柔翻了个白眼。 陈平安本来还偷着乐和来着,结果看到裴钱笑嘻嘻望向自己,不等她说话,立即一栗暴敲下去。 出了狮子园小路,路过小湖那片翠绿芦苇荡,再一个拐弯,就可以岔入去往青鸾国京城的官道,结果还没绕出芦苇荡小路,就看到有人风尘仆仆,乘坐牛车,刚刚从官路那边进入小路。道路狭窄,路面颠簸,车子一个蹦跳,坐在后边的青衫男子虽然没被甩出去,但也被颠得七荤八素,差点散架,而驾车之人,是个书童模样的少年。大概是被自家老爷一路催促,本身又是毛躁的岁数和性情,加上驾驭牛车的手法生疏,牛儿四腿撒欢儿就蹿入了这条小路,结果怎么都没想到,从这条小路尽头唯有狮子园的芦苇荡畔,会走出一行人来,为首一人还是个蹦蹦跳跳、手持行山杖的小姑娘,这要是撞上了,还不得闹出人命来? 少年书童慌了神,青衫男子更着急,一个手忙脚乱,一个大声提醒,于是裴钱瞪大眼睛,看着那辆牛车。只见摇来晃去的老牛拖曳着两个大傻瓜,一溜烟儿冲到芦苇荡湖泊里去了。 其实裴钱早就躲过了,她站在了一大丛芦苇荡当中,哪怕牛车直直前行,都没有问题,肯定撞不着她。 咋的,一大早还有人凫水洗澡啊?难道他们是一伙神仙人物,那牛儿可以拖车踩水行走,特别仙气?之前她不就骑了头地牛之属的黄牛嘛,确实神奇,上山下水,稳稳当当。 可是眼前这一幕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啊,一大一小,哇哇乱叫着,然后扑通一声,水花溅起,没影了。 裴钱挪动脚步,顺着芦苇荡中被牛车碾压出的那条小路望去,整辆牛车早已直接冲到水里去了。 裴钱捏着下巴,陷入沉思,听说山上神仙只要携带避水珠,探渊涉水捉蛟抓龙,如履平地。 朱敛和石柔飞掠而去救人救牛。 陈平安扯住裴钱耳朵:“要你小心看路。” 裴钱踮起脚,大声求饶,解释道:“我哪里想得到,那牛车自个儿不走正道,非要跟喝醉酒的汉子似的,扭来摆去,把自己绕沟里去了啊。哎哟,疼疼疼……师父,我真的已经让出道路了……而且牛车骡车,师父你也见过,不都是慢腾腾的吗,这辆牛车老霸气了,恨不得飞起来……” 陈平安松开手,让裴钱立定站好,裴钱龇牙咧嘴,伸手轻轻揉着耳朵,真疼!果然,朱敛是个乌鸦嘴,说什么要自己别得意忘形。 朱敛和石柔入水之后,很快就将主仆二人、牛和车一同搬上了岸。陈平安略微松了口气。 少年书童心有余悸,坐在先前被牛车碾压倒地的芦苇上号啕大哭。 老牛上岸后,抖了抖身躯,刚好一尾巴甩在少年书童脑袋上,这下少年书童倒是不哭了。 青衫男子约莫三十岁,面相不老,被救上岸后,对石柔作揖致谢。 陈平安走过去,抱拳道歉。 青衫男子羞愧难当,连忙再次作揖赔罪。 最后这个男子擦过脸上水渍,眼前一亮,向陈平安问道:“可是和女冠仙师联手救下我们狮子园的陈公子?” 陈平安点头后,试探性问道:“是柳县令?” 青衫男子爽朗大笑:“在下柳清风,正是柳清山的大哥。” 柳老侍郎长子柳清风,如今担任一县父母官,不好说飞黄腾达,却也算是仕途顺利的读书人。只是作为仕途平步青云、士林声名大噪的柳敬亭的儿子,柳清风就显得很是庸碌平常了。柳敬亭在他这个岁数,都快要担任青鸾国从三品的礼部侍郎了。柳敬亭又是公认的文坛领袖,一国斯文宗主,如今再看其长子柳清风,也难怪让人有虎父犬子之叹。 须知柳敬亭去世后必然获得朝廷头等美谥,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至于“文”之后的什么字眼,是“正”,还是“忠”,或是略逊一筹的“恭”“成”,都有可能。这两者都需要皇帝特旨,不能由群臣擅议定夺。之前朝堂上觉得前者可能性更大,但在其二子柳清山瘸腿后,人们就大大降低了预期,莫说青鸾国历史上屈指可数的“文正”了,就连“文忠”,人们都觉得有些悬了。 陈平安喊了一声裴钱。一直像是被贴了仙家定身符的裴钱如获大赦,一路跑到陈平安身边,向柳清风和少年书童作揖致歉,大声讲述自己的诸多过失。其实心里边,裴钱可没觉得自己有多大的错,还有些埋怨这个柳清风太不济事,只是师父生气了,她有什么办法?莫说是不掉肉的道歉,就是要她掏银子赔偿,从多宝盒里头往外搬东西,她也只能乖乖照做。 柳清风连忙为裴钱说话,裴钱这才好受些,觉得这个当了个县太爷的读书人,挺上道。 之后当然是挽留陈平安一同返回狮子园,只是当陈平安说要去京城,看能否赶上佛道之辩的尾巴时,柳清风就不好意思再劝了。 陈平安先帮着柳清风修好牛车,然后双方道别,各自继续赶路。 岔入官道后,朱敛笑道:“我觉得狮子园这个老侍郎长子柳清风,比弟弟柳清山更像一块当官的材料。” 陈平安不置可否。 柳清山书生气更重,才气更大,满腹韬略,为人更属正人君子,兄长柳清风似乎没那么锋芒毕露,几无棱角。 但是陈平安觉得兄弟二人,都是这个世道需要的读书人,仅此而已,至于未来成就谁高谁低,归根结底,还不都是狮子园一家人? 陈平安问道:“裴钱,知道柳县令最让人钦佩的地方在哪里吗?” 裴钱脱口而出道:“当了官,脾气还好,没啥架子?” 陈平安摇头道:“是发乎本心,不惜让自己身陷险境,也要给你让道。” 裴钱哦了一声,似懂非懂:“师父,我先记下来,就像前两天在狮子园晒书晒竹简那样,大太阳的时候,时不时就将这些事情,翻个个儿。” 陈平安嗯了一声,揉了揉她的脑袋,不再多说什么。 朱敛笑道:“少爷,以后老奴有机会帮你喂喂拳?”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可以啊。” 朱敛随后转头望向裴钱:“瞧见没,这就是发乎本心。须知世间纯粹武夫之间的喂拳养拳,蜻蜓点水,轻打轻放,毫无裨益,想要有效果,老奴就得拿出真本事,拿出了真本事,拳头就会有杀气,身上就会有杀意,那么万一老奴其实早有预谋,心中杀机就会隐藏得很好,但是少爷仍然信得过老奴,这就叫发乎本心……” 裴钱依旧似懂非懂,用心想了想:“老厨子,你在狮子园每天翻完书,就要自言自语,说兜里没钱心里发慌,到了京城万一错过了那些美好书籍……还说青鸾国那啥春宫图,是宝瓶洲一绝,入宝山而空手返,岂不心痛……你跟我老实说,是不是想要骗我师父的银子去买书和春宫图?” 朱敛一脸羞赧,搓手不言语。 陈平安当机立断道:“喂拳可以,银子没有!” 朱敛急眼了:“少爷,咱们这趟狮子园之行,是挣着了钱的啊。老奴这次虽未如何出手,可日月昭昭,忠心可鉴啊!” 陈平安对裴钱道:“你来说。” 裴钱扯开嗓子朗声道:“没有银子!进了我师父兜里的银子,就不是银子啦!” 石柔走在最后边,心中哀叹不已。瞧瞧,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这仨又来了。 柳清风一路上被书童埋怨得不行,他也不还嘴,更不会拿身份去压书童。两人浑身湿漉漉的,乘坐牛车到了狮子园附近,过了石崖和老树,当书童瞧见了再熟悉不过的狮子园轮廓时,立即没了半点怨气。他从小就是在这长大的,对青梅竹马的赵芽,那是相当喜欢的…… 清字辈,老侍郎柳敬亭五名子女,从大到小,刚好是“风雅山青郁”。 换上一身洁净衣衫,柳清风直奔弟弟书斋,书童说老爷已经在那边等着了。 父子三人坐定。 柳敬亭见着柳清风后,如释重负,这份心神放松,不比亲眼见到妖物被擒拿少。 且不说陈平安、柳伯奇这些外乡仙师,甚至狮子园内绝大多数人,可能都无法想象,狮子园真正意义上的主心骨,是官品不高、才名平平的柳清风,而非身为家主的柳敬亭。柳伯奇当初偷窥过三人喝酒,只是更多注意力已被柳清山吸引,所以没能嚼出那场酒局的滋味来。父子三人各自心态上的转变,循序渐进,水到渠成,并非柳清风刻意为之。极其务实、推崇事功的长子柳清风,很早就已担任类似柳敬亭客卿、幕僚的角色。柳清山除了游历和科举二事,都待在狮子园潜心学问,柳清风则不然,柳敬亭在京城为官期间,他这个长子一直在京城府邸陪伴左右,所以远比柳清山更早介入柳老侍郎的政务,更加熟稔青鸾国庙堂的风云变幻。 柳清风笑道:“父亲寄到县衙的书信,我已经仔细看过。” 柳清山发现兄长笑着望向自己,顿时有些局促不安。 柳清风蓦然大笑起来。 柳清山脸色微红:“大哥!” 柳敬亭感慨道:“柳树娘娘一事,若是早些听了你的话,早早和她开诚布公谈一谈,说不定不用像如今这么关系僵硬。” 柳清风安慰道:“父亲,为人也好,神祇受香火也罢,心性一事,到底是根柢所在,不是我们一方三言两语,道一番肺腑之言,就能改变这场狮子园变故的。所幸柳树娘娘与我们狮子园柳氏荣辱与共,此次祸事,也算是对她的警诫,因祸得福。这都要归功于那位侠义心肠的陈公子,以及清山熟识的那位女冠……姓柳,叫什么来着?” 柳清山恼羞成怒道:“柳伯奇!大哥你有完没完?!” 柳清风收敛笑意,正色问道:“你可是真心喜欢人家?” 柳清山有些难为情,左右张望。 柳敬亭犹豫了一下,无奈道:“那位女冠终究是山上修道之人。只说狮子园一事,我们如何感激都不为过,可是涉及你弟弟这终身大事,唉,一团乱麻。” 作为青鸾国礼部老侍郎,和一国辖境的仙家或是过路仙师,并不陌生,加上唐氏皇帝历来强势,所以他这个侍郎,面对谱牒仙师和山泽野修,腰杆子一直比较硬。只是清官难断家务事。 柳清风眼神示意父亲他心里有数,对柳清山说道:“清山,我相信你,喜欢便是真心喜欢,姿容、身世、品行,这些你都有自己的仔细考虑,我也相信你的眼光,我这个兄长不来谈这些,更不会对你们二人指手画脚。那我们就来假设那个名叫柳伯奇的别洲女冠仙师,接下来有可能嫁入我们狮子园,成为你明媒正娶的妻子。那么我们就要考虑两件事:第一,柳伯奇是一个修道之人,所以我们不苛求她与柴米油盐打交道,只是她愿不愿意在狮子园修行,真心以夫妻之礼对待你,还是相处久了,就要自恃山上仙师,事事凌驾于你之上,甚至会插手狮子园家务? “第二,清山,她有没有透露过一些言语,暗示你随她一起修行仙法?要你弃了所有圣贤书,离开狮子园,出世登山? “世间男女情爱,一开始多是教人觉得处处美好,事事动人,就像这座狮子园,建造在青山绿水间,世外桃源一般,世代尊崇那个土地柳树娘娘,可事到临头又是如何?如果不是柳树娘娘实在无法挪窝,恐怕她早就撇下狮子园,远远避难去了。柳氏七代人结下的善缘和香火情,到头来在祠堂,当着那么多祖宗牌位,柳树娘娘的那些言语,不一样伤人至极?所以,清山,我不是要你不与那柳伯奇在一起,只是希望你明白,山上山下,是两种世道,书香门第和修道之人,又是两种世态人情,入乡随俗,成亲之后,是她柳伯奇迁就你,还是你柳清山顺从她?可曾想过,想过了,又可曾想清楚? “对,柳伯奇是对狮子园有大恩,不但降伏妖魔,救我们柳氏于大厦将倾之际,事后更是一掷千金,先替我们柳氏支付了那么多神仙钱。可是清山你要清楚一点,柳伯奇这份大恩大德,我柳氏不是不愿偿还,从父亲,到我这个兄长,再到整个狮子园,并不需要你柳清山一力承担,狮子园柳氏一代人无法偿还恩德,那就两代人、三代人,只要柳伯奇愿意等,我们就愿意一直还下去。” 柳清风感慨道:“别怪我如此市侩功利,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是我们今日多想一些,来年少愁许多。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希望清山你,过得好。与此同时,我当然有私心,狮子园柳氏家学和门风,我这个当兄长的,自认没有本事扛起来,仍是需要你来继承。” 柳清山起身,由于腿瘸,肩头歪斜了一下,但他神色洒脱,作揖道:“我这就去问清楚。” 柳清风眼神复杂,一闪而逝,轻声道:“世间多神仙。清山,你放心,能够治好的,大哥可以跟你保证。” 柳清山只当是兄长在宽慰自己,笑着离去。 柳敬亭却是公门修行出来的老辣眼光,他最是熟悉这个长子的心性,沉稳异常,心境豁达,远超凡人,于是这位柳老侍郎脸色微变。 柳清风在柳清山离开书斋后关上了门。 柳清风神色疲惫,笑道:“来的路上,刚好遇见了那个陈平安。” 柳敬亭压下心头那股惊颤,笑道:“觉得如何?” 柳清风点头道:“极其少见的山上人,更像是个世族豪阀里走出的正经读书人。” 柳敬亭笑道:“确实如此。” 柳清风欲言又止。 柳敬亭站起身,伸手按住长子的肩头:“自家人不说两家话,以后清山会明白你的良苦用心。爹呢,说实话,不觉得你对,但也不觉得你错。” 柳清风神色黯然。 柳敬亭说道:“去看看清青,她亲近清山,却敬畏你,所以有些话,还是你来说最管用。” 柳清风点点头:“我坐一会儿,等下先去拜见了两位先生,就去绣楼那边。” 柳敬亭叹了口气:“理当如此。” 老侍郎率先离开书斋。 柳清风独自坐在椅子上,转头望向那副对联: 诗词万马兵,笔下千军阵;立德齐今古,藏书教子孙 这其实不是这座书斋的主人柳清山写的,而是柳清风他这个兄长,在当年弟弟加冠之礼时亲笔撰写,赠予柳清山的礼物。 柳清风神色萧索,走出书斋,去拜见老夫子伏昇和中年儒士刘先生,前者不在家塾那边,只有后者在,柳清风向后者请教了一些学问上的疑惑后,才告辞离开,去绣楼找妹妹柳清青。 柳清风离开后,老夫子伏昇凭空出现。 刘先生问道:“先生,柳清风这样做,将柳清山拖入青鸾国三教之争的旋涡当中,是对还是错?” 伏昇笑道:“不是有人说了吗,昨日种种昨日死,今日种种今日生。今日对错,未必就是以后对错,还是要看人的。再说这是柳氏家事,刚好我也想借此机会,看看柳清风到底读进去多少圣贤书。读书人气节一事,本就唯有苦难砥砺方可成。” 刘先生无可奈何,伏昇先生以佛家说法论儒家门生的所作所为,不合礼啊。只是伏先生在中土正宗文庙,地位何其尊崇,他也知道,伏先生视野所及,很远,不涉及柳清风脚下大道偏差,他都不会插手。若是柳清风这次在祠堂,没有挺身而出,反驳那个柳树娘娘,那么柳清风这辈子就只会知道,家塾中的两位教书匠,在狮子园待了这么多年,然后有一天返乡离去,就此杳无音信。 其实世间种种机缘,皆是如此,可能会有大小之分,又如诸子百家以及山上仙家收取弟子,脚下各有道路,相中弟子的切入点,又各有不同,可其实性质相同,还是要看被考验之人,自己抓不抓得住。道家神仙尤其喜欢这套,相较于先生伏昇的顺势而观,要更加坎坷和复杂,荣辱起伏,生离死别,父子、夫妻之情,诸多牵挂,诸多诱惑,可能都需要被考验一番,甚至历史上有些著名的收徒经过,耗时极其漫长,甚至涉及投胎转世,以及福地历练。惊心动魄,且蔚为大观。 伏昇突然说道:“其实柳清风,适合做你的嫡传弟子。” 刘先生摇头道:“我知道此人心性不错,而且志向远大,同时又做得了烦琐事,只可惜并不适合继承我这一小脉学问。” 伏昇笑了笑,不再言语,没有说破。 先生传道弟子,当真就只有弟子竖耳聆听夫子教诲那么简单?弟子难道当真无法为先生之学问查漏补缺? 只是这些,不可由外人来说,得自己想到才行。 至圣先师曾有忧虑,儒家圣贤的学问越高,地位越高,神位就会不断远离人间,那么人间怎么办? 礼圣,亚圣,还有他伏昇,或者说伏胜,以及那两位儒家副教主,各有各的答复。只是至圣先师仍是眉头不展。 后来便有了那个陋巷老秀才的横空出世。 那个时代,熠熠生辉。 两次三教之争,佛道两教的那两拨惊才绝艳的佛子道种,毅然转投儒家门户,可不止一两位啊。 曾有一个参与了争辩的白玉京年轻仙人,问了一个问题:“既然你们儒家推崇人性本善,既然人人已经本性纯善,那你们儒家的教化之功,功在何处?” 刘先生突然问道:“若是柳清山先与师刀房女冠柳伯奇一同远游,最终结为夫妻……” 老夫子伏昇,或者说儒家大圣人伏胜笑道:“这有什么,三教门户之见,只是在学问上较真。” 刘先生又有疑惑。 伏昇点头道:“柳清风已大致猜出我们的身份了。因为狮子园有了退路,所以才有此次柳清风与大骊绣虎的文运赌局。” 刘先生冷哼一声。 伏昇却唏嘘道:“若是当年老秀才门下弟子中,多几个崔瀺、柳清山,也不至于输……可能还是会输,但至少不会输得这么惨。” 柳清风站在绣楼底下,让婢女赵芽请他妹妹柳清青下楼。 赵芽有些为难。这几天小姐晓得了大致真相后,伤心欲绝,尤其知道了二哥柳清山是因为自己才瘸的腿,连轻生的念头都有了,如果不是她发现得早,赶紧将那些剪子什么的搬空,恐怕狮子园就要喜极而悲了。所以她日夜陪伴,寸步不离。小姐这两天下来,憔悴得比遭难之时还要吓人,消瘦得都快要皮包骨头了。 柳清风淡然道:“去喊她下楼。” 赵芽悚然,立即转身跑上楼。 柳清青怯生生走下楼,甚至没敢让赵芽搀扶。 柳清风看了妹妹一眼,没有说话。 柳清青低下头去,心中惶恐。她从小就畏惧这个分明处处不如柳清山出彩的大哥。 柳清风放缓语气:“天塌不下来,我陪你走走。” 半个时辰后,赵芽忧心忡忡地站在绣楼这边翘首以盼。 赵芽发现自家小姐回来时,脸上犹有泪痕,只是似乎打开了心结。 拎着裙摆,柳清青登上绣楼,赵芽一头雾水,跟在身后。 柳清青突然笑问道:“芽儿,你陪我一起去山上修道吧。” 赵芽愕然,看着不再死气沉沉的小姐,点了点头。 柳清风独自走在狮子园。 当一个醇儒,将学问做到极高极大,是做不得了。他柳清风既然跨出了那一步,那么这辈子注定要在烂泥潭里摸爬滚打。 柳清风心中悲苦,无法言说。 读书人,谁不愿在书斋潜心立言,一篇篇道德文章,流芳百世。 读书人,谁不愿桃李满天下,被奉为斯文领袖、士林盟主。 读书人,谁不愿两袖清风,为儒家学脉正本清源、别开生面。 可最难独善其身的官员,总得有人来当,鸡毛蒜皮的实事,为老百姓斤斤计较每一文钱,总得有人来做。 好在据说读书学问做至极处,一样可以学问事功两不误。 柳清风在小桥流水处,转过头,看到柳清山和柳伯奇并肩走来。 最后柳清山独自一人,走向柳清风,笑道:“我想先和柳伯奇远游宝瓶洲,去观湖书院,还有那大隋山崖书院,以及最北边大骊龙泉郡新建书院游学。” 柳清风笑问道:“想好了?如果想好了,记得先跟两位先生打声招呼,看看他们意下如何。” 柳清山嗯了一声:“柳伯奇说我这条腿可以治好,但是我觉得不用着急。不然又要欠她一份人情,如果到时候……” 柳清风打趣道:“如果是一家人了,倒是可以不用计较这么多。” 柳清山转身要走,柳清风突然喊住这个弟弟,说道:“我替柳氏祖辈和所有青鸾国读书人,谢谢你。柳氏醇儒之风不减当年,青鸾一国读书人,得以抬头挺胸做人。” 柳清山疑惑道:“这是为何?大哥,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柳清风给柳清山理了理衣襟,微笑道:“傻小子,不用管这些,你只管安心做学问,争取以后做儒家圣人,光耀我们柳氏门楣。” 柳清山玩笑道:“大哥,你是不是当官当傻了,你如今才只是县老爷,以后当了侍郎、尚书,怎么办?” 柳清风微笑道:“看着办。” 柳清风问道:“你去和两位先生道别的时候,我能不能跟柳伯奇聊聊?放心,就几句话。” 柳清山点头道:“这有什么。” 柳清风去与柳伯奇说了,柳伯奇答应下来。在柳清山去找伏老夫子和刘先生的时候,柳清风带着柳伯奇去往柳氏祠堂。 一路上,柳清风并未开口说话,柳伯奇破天荒有些心中惴惴。当然主要是和柳清山一见钟情后,再与柳清风、柳敬亭相处,她总觉得辈分上便矮人一头。只是柳伯奇也有些古怪直觉,觉得这个柳清风,可能不简单。 柳清风在祠堂门外停下脚步,问道:“柳伯奇,假若我弟弟柳清山,只有一介凡夫俗子的短暂寿命,你会怎么做?” 柳伯奇答道:“我如今已是地仙修为,以后跻身上五境不难,所以我愿意为柳清山耽搁百年光阴。” 柳清风又问:“那如果柳清山前程锦绣,立志于我们儒家三不朽,并且有希望做到,你又当如何?” 柳伯奇答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敢坏我柳伯奇夫君大道之人,先问我佩刀獍神和本命刀甲作答应不答应。” 柳清风摇摇头。 柳伯奇皱了皱眉头:“那要我如何做?” 柳清风轻声道:“大事临头,尤其是那些生死抉择,我希望弟媳妇你能够站在柳清山的角度,考虑问题,不可第一个念头,便是‘我柳伯奇觉得如此,才是对柳清山好,所以我替他做了便是’。大道崎岖,打打杀杀,在所难免,但既然你自己都说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么我还是希望你能够真正知道柳清山所想所求,所以我现在就可以跟你说明白,以后肯定免不得要你受些委屈,甚至是大委屈。” 柳伯奇原本听到“弟媳妇”三字十分别扭,但是听到后边的言语,她便只剩下由衷的佩服了,展颜笑道:“放心,这些话说得我服气,心服口服!我这个人,比较犟,但是好话坏话,还是听得出来的!” 柳清风如卸重担,笑道:“我这弟弟,眼光很好啊。” 柳清风向祠堂伸出手掌:“你是山上神仙,对我们柳氏祠堂拜三拜即可。” 柳伯奇照做了,却发现柳清风一样遥遥拜了三拜。 柳伯奇心情有些沉重。 柳清风轻声道:“如果没有意外,很快,我就会被柳氏族谱除名,到了那个时候,我就不是柳清山的兄长了。到时候,若是柳清山收到家书,想要放弃远游,无论当时你们是在宝瓶洲还是中土神洲,如果他执意要返回狮子园,向我兴师问罪,你一定要拦下他,护着他继续游学万里。” 柳伯奇虽然不知其中缘由,仍是点头,然后苦笑道:“这么快就要我做恶人?你倒是不见外。” 柳清风转移话题:“听说你狠狠收拾了柳树娘娘一顿?” 柳伯奇开始心虚。 柳清风眯眼而笑:“很小的时候,我就想这么做了,本来想着还需要再过七八年,才能做成,又得谢谢你了。” 柳伯奇直到这一刻,才开始彻底认同“柳氏家风”。 远处,柳清山一瘸一拐走向祠堂,他发现兄长与心爱女子相谈甚欢。只要兄长点头,那自己与柳伯奇这门婚事应该就稳妥了,柳清山便笑了起来。这位尚且年轻的读书人,只觉得天地之间再无难事了。 第101章 异乡见老乡 陈平安一行顺利进入青鸾国京城。 继老龙城之后,一行人再次有了人间熙攘的繁华感觉。 陈平安到底还是给了朱敛一些金银等黄白物,由着他去购买那些让石柔深恶痛绝的书画。 陈平安自己则找了家百年老字号铺子,买了好些一文钱一分货的精美宣纸。 入城之前,陈平安就已在僻静处将竹箱腾空,物件都被他放入咫尺物中去了。 崔东山之前在百花苑客栈提及过这场争辩的内幕,其中就有那座在青鸾国籍籍无名的白云观,所以陈平安刻意绕过了白云观。 陈平安总觉得自己的好运气在狮子园那边用得差不多了,遂想着千万别太招摇,别主动闯入云林姜氏和青鸾国唐氏皇帝的视野。 在闹市一栋酒楼大快朵颐的时候,京城人氏的食客们,都在聊着临近尾声却未真正结束的那场佛道之辩,个个兴高采烈,眉飞色舞。不论是礼佛还是向道,言语之中,难以掩饰身为青鸾国子民的傲气。其实这就是一国国力和气数的显化之一。 这种情形,陈平安在一些地方见过,比如在风雪之中的大骊边军斥候身上见过,在大隋京城的老百姓身上见过,在老龙城那辆马车上的少女身上见过,在倒悬山也见过。 附近几张桌子的人都在说一桩京城刚刚发生的妙事,事情广为流传。 陈平安便听着,裴钱见陈平安听得认真,这才稍稍放过剩下的那半只美味真美味的烧鸡,竖起耳朵聆听。 朱敛偷偷伸出筷子,想要将一只鸡腿夹入碗中,被眼疾手快的裴钱以筷子挡下,一老一小瞪着眼,出筷如飞,陈平安夹菜时,两人便鸣金收兵,陈平安低头扒饭时,裴钱和朱敛则又开始较量高下。 陈平安懒得理睬这对活宝,只是好奇那场看似偶遇的打机锋。 原来昨天京城下了一场大雨,有个进京书生在屋檐下避雨,有僧人持伞在雨中。 于是有了一场妙不可言的对话,内容不多,但是意味深长,被坐在陈平安附近的几个酒客琢磨出无数玄机来。 当时书生询问僧人能否捎他一程,方便避雨。僧人说他在雨中,书生在檐下无雨处,无需度。书生便走出屋檐,站在雨中。僧人便大喝一声:“自找伞去。”最后书生失魂落魄,返回屋檐下。 酒客多是惊叹于这位禅师的佛法高深,说这才是大慈悲,真佛法。因为即便书生也在雨中,可那个僧人之所以不被淋雨,是因为他手中有伞,而那把伞就意味着苍生普度之佛法,书生真正需要的,不是禅师度他,而是心中缺了自度的佛法,所以最后被一声喝醒。 见实在是很难从裴钱眼皮子底下夹到鸡腿,朱敛便转而给自己盛了一碗鸡汤,喝了一口,撇嘴道:“味儿不咋的。” 陈平安笑道:“你骨子里还是读书人,自然觉得味道一般。” 朱敛点点头:“可不是,劳心劳力还不讨好,换成是少爷或是柳氏兄弟,就得乖乖拿出伞为那书生遮风挡雨,捎他回家,说不定还会因为路上踩到了水坑,或是那人肩头给雨水打湿了,而不被那人念你们的好。换成是臭牛鼻子的话,估计都没这些事儿,看也不看屋檐下,直接就走了。” 陈平安想了想,笑问道:“若是一声喝后,禅师再借伞给那书生,风雨同程走上一路,这碗鸡汤的味道会如何?” 朱敛晃了晃碗里的鸡汤,笑道:“可能就会好多了。” 石柔算是听明白了。 裴钱听得迷糊,何况还要忙着啃鸡腿。 陈平安对裴钱笑道:“别光吃鸡腿,多吃米饭。” 裴钱使劲点头,身体微微后仰,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得意扬扬道:“师父,都没少吃哩。” 青鸾国京城这场佛道之辩,其实还出了很多咄咄怪事。 有僧人劈烂了佛像当柴火烧,还有僧人大大咧咧在市井中喝酒吃肉,嚷了一句“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可谓振聋发聩,难免引人深思。 青鸾国道士反而少有惊世骇俗的言语举动,温温吞吞,而且据说各大著名道观的神仙真人们,已经在双方教义争论中,逐渐落了下风。 尤其是京城南边那座白水寺的高僧斩猫公案,一开始好像是道家神仙攻讦佛家的突破口,但是高僧大德们似乎早有预料,一通庄严说法,将道人们反驳得哑口无言。 对于这些传闻,陈平安听过就算了。 吃过午饭,陈平安便开始带着裴钱他们逛街。 陈平安买了一对青釉围棋瓷罐,罐子器形相对一般,尺寸硕大,但是偏偏秀雅精熟,殊为不易。店主说此物曾是烧造极少的云霄国宫廷御用,应该不假。陈平安烧瓷出身,这份眼光还是有的。关键是棋罐连盖,并非后世增补,所以贵就贵了,一对罐子,店铺开价五十两银子,陈平安掏得心甘情愿。 再给裴钱买了一只手拈小葫芦,雅称“草里金”,个头极小却品相极好,当初在狮子园墙头上,女冠柳伯奇就是用类似模样的小葫芦,收了那只蛞蝓妖物的真身。当然,这只黄皮小葫芦,只是供人把玩的世俗寻常物。 陈平安一眼相中,见裴钱也看得目不转睛,就买了下来。 因为在裴钱心目中,行走江湖,大概就应是师父陈平安这样,得有个装酒喝的物件儿。 这只一看就死贵死贵的小小黄皮葫芦,裴钱觉得跟她岁数刚好。裴钱当然没敢开口讨要,见陈平安主动买下了,立即笑得合不拢嘴,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嚷嚷着有酒喝喽,结果陈平安一栗暴打得她当场就蹲下了身。虽然脑袋疼,裴钱还是高兴得很。 白水寺,那位白衣僧人坐在封堵多年的井口旁,喃喃道:“输了,输了。不是佛法输了,是我们输了。” 年轻僧人满脸泪水,望向远处:“世人若学我,如同进魔窟。我错了,我错了。” 京城白云观,一个住在小道观附近的妇人带着丢了纸鸢的孩子对着一个小道童大骂不已,中年观主则躲得远远的。之后那个小道童哭着找到了观主师父,伤心道:“师父,我们不如把那几棵树砍了吧,经常讨街坊邻居的骂,香客又被骂跑了,接下来我们真就没有香火啦,会挨饿的,师父以后也会买不起那些书的。” 中年观主当然不会砍去那些古树,但是小徒弟哭得伤心,他只得好言安慰。他牵着小道童的手去书斋时,小道童还抽着鼻子。但到底是久经风雨的白云观小道童,伤心过后,立即就恢复了孩子的天真本性。小道童遇到的事还算好的,有的师兄还被一些个埋怨他们晨钟暮鼓吵人的悍妇挠过脸呢。反正道观师兄们每次出门,都跟过街老鼠似的。习惯就好,观主师父说这就是修行。大夏天,所有人都热得睡不着,师父也一样睡不着,跑出屋子,跟他们在大树底下纳凉,一起拿扇子扇风,他就问师父为啥咱们修道之人,做了那么多科仪功课,还是热呢,心静自然凉才对呀。师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只是笑。小道童就会气得从师父手中夺过扇子,好在观主师父从来不生气。 这会儿,把雨后天晴的小徒弟安置好,中年道人抽出一本儒家蒙学书籍给孩子看。 中年观主继续翻看桌上的那本法家书籍。先前他看到一句“为政犹沐也,虽有弃发,必为之”,便开始提笔做注解。准确说来,是又一次书写读书心得,因为书页上之前就已经被他写得没有立针之地,他只好拿出最廉价的纸张,以便写完之后,夹在其中。 小道童不太爱看书——以前都是观主师父给他讲书上的故事——就放下书籍,走到师父身边。看到师父下笔如飞,写了些他看也看不懂的内容,小道童踮起脚,看了看那本摊开的书,转头望向师父,好奇问道:“师父,写啥呢?” 中年观主将手中毛笔放在他自制的木雕笔架上,笑道:“重新读到了一句法家言语,心有所感,就写些东西,以便下次翻到,可以自省,好知道自己昨日之想,再来验证明日之思,一次次切磋琢磨之后,学问才能从存在于诸子百家的圣贤书中,变成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学问。” 小道童哦了一声,还是有些不开心,问道:“师父,我们既舍不得砍掉树,又要被街坊邻居们嫌弃,这嫌弃那讨厌,好像我们做什么都是错的,这样的光景,什么时候是个头呢?我和师兄们好可怜的。” 中年观主神色和蔼,微笑着歉然道:“别怪街坊邻居,若是有怨气,就怪师父好了,因为师父……还不知道。” 小道童挠挠头,白云观道人一律头戴方巾,不戴芙蓉、鱼尾和莲花三种道冠,小道童眼巴巴道:“那师父到底什么时候知道解决的答案啊?” 虽然师徒二人说的“知道”,差了十万八千里,中年观主仍是叹了口气,耐着性子道:“还是不知道啊。” 小道童突然笑了起来,拍了拍师父的胳膊:“师父,不急,我们不急啊,要不要我帮你揉揉胳膊?” 中年观主给那句话做完了注解,想了想,拿起桌上一本佛家经典,上边记载了近百篇佛门公案,只是他没有着急打开,而是突然笑道:“佛祖应该比我更愁啊,佛祖不愁,我愁什么。” 小道童突然轻声道:“对了,师父,师兄说米缸见底啦。” 中年观主点点头,缓缓道:“知道了。” 小道童翻了个白眼。 师父每次都这样,到最后咱们白云观还不是拆东墙补西墙,对付着过。 只是小道童突然看到一件奇怪事,好像有一阵金色的清风,从窗外飘入,翻开了观主师父桌上的书籍,然后好像整座屋子都被翻了一遍。 小道童使劲眨眨眼,发现是自己眼花了。 只是师父闭上眼睛,在打瞌睡,就像睡着了一般。师父应该是看书太累了吧,小道童蹑手蹑脚走出屋子,轻轻关上门。 陈平安抬起头,望向某处。 裴钱问道:“咋了?” 陈平安笑道:“没什么。” 众人都察觉到了陈平安的异样,朱敛和石柔对视一眼,朱敛笑呵呵道:“你先说说看。” 这老匹夫老色胚的眼神,估计再过一百年还是这么令人作呕,石柔强忍心中不适,低声道:“我是阴物,先天被京城重地克制,公子视野所及处,出现了让我更加心神不安的东西。你呢?” 朱敛点头道:“方才少爷心生感应,转头望去,石柔姑娘你随之举目远眺的模样,眼神恍惚,很是动人。” 石柔恼火道:“连裴钱都知道以诚待人,你这老不羞不懂?” 裴钱有些委屈:“石柔姐姐,什么叫‘连’,我读书写字很用心的好不好。” 石柔只得报以歉意目光。 裴钱大手一挥,又开始胡乱拼凑书上看来的大道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世间无不可恕之人……” 裴钱立刻心知不妙,果然很快便咿咿呀呀踮起脚,被陈平安拽着耳朵前行。 陈平安教训道:“书上那些来之不易的圣贤道理,你现在连一知半解都算不上,就敢拿来瞎显摆?” 裴钱立即认错。耳朵那边火辣辣地疼。 经过一番风雨洗礼后,现在裴钱已经大致晓得师父生气的轻重了。敲栗暴,哪怕重些,那都还好,师父其实不算太生气;若是扯耳朵,那就意味着师父是真生气了,如果拽得重,那可了不得,生气不轻。但是吃栗暴、扯耳朵,都比不上陈平安生了气,却闷着,什么都不做,不打不骂,裴钱最怕那个。 陈平安找了一间闹市客栈,在京城最为繁华的昌乐坊,这里多书肆。 只是如今青鸾国京城各地的客栈房间,都太紧俏,只剩下两间散开的屋子,价格明摆着是宰人,但柜台那边的年轻伙计,一脸爱住不住、不住滚蛋的表情,陈平安还是掏钱住下。当然还需要先给伙计看过通关文牒,需要记录在册,以备事后京城官府衙门查询。陈平安拿出了崔东山事先准备好的几份户籍关牒,伙计确认无误后,立即更换了一副嘴脸。抄录完毕,伙计不仅毕恭毕敬双手奉还,还殷勤无比地给陈平安赔不是,说如今客栈实在是腾不出多余屋子,但只要有客人离店,他肯定立马通知陈公子。 陈平安笑着说好,很快就有一名妙龄少女被伙计喊出,带着陈平安一行人去了住处。 伙计则立即找到客栈掌柜,说店里来了一拨南下游历的大骊王朝京城人氏。 掌柜是个几乎瞧不见眼睛的臃肿胖子,身穿富家翁常见的锦衣,正在一栋雅静偏屋悠哉品茶,听完店里伙计的言语后,见伙计一副洗耳恭听的憨傻德行,立即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踹过去,骂道:“愣这儿干啥,还要老子给你端杯茶解解渴?既然是大骊京城那边来的大爷,还不赶紧去伺候着!他娘的,人家大骊铁骑都快打到朱荧王朝了,万一真是位大骊官宦门户里的贵公子……算了,还是老子自己去,你小子做事我不放心……” 年轻伙计邀功不成,反而挨了一脚踹,便有些腹诽,结果又挨了掌柜重重一巴掌:“老子用屁股想,都知道你起先那副狗眼看人低的嘴脸,要不是看在你喊我一声姐夫的分上,早让你去街上捡狗屎去了。” 靠攀着一层关系才在客栈当伙计的年轻人,回到柜台那边才敢骂骂咧咧,自己那个如花似玉的姐姐,给这么头肥猪当小妾,真是……挺有福气的事儿。衣食无忧,穿金戴银,每次回娘家那条破烂巷子,都跟宫里头的娘娘似的,很风光,连带着他这个弟弟都脸面有光。 掌柜亲自出马,硬是给陈平安他们又腾出了一间屋子,于是裴钱跟石柔住一间,石柔本就适合夜间修行,无需睡眠,床铺便让裴钱独占了。陈平安担心裴钱忌讳石柔的阴物身份和杜懋皮囊,便先问了裴钱,裴钱倒是不介意。石柔当然更不介意,若是与朱敛共处一室,那才是让她毛骨悚然的龙潭虎穴。 人间细事多如毛,陈平安早早习惯了多上些心。他上心,身边的人就可以少做许多琐碎事,多做正经事,从护送李宝瓶他们去大隋求学开始,走的就是这么个路子。 两间屋子隔得有些远,裴钱就先待在陈平安这边抄书。 陈平安练习天地桩,朱敛闲来无事,就站在墙角那边保持一个猿猴之形。 其实已是远游境武夫的朱敛也好,尚未跻身六境的陈平安也罢,早早知道,功夫更在日常的点点滴滴,行走时的拳架,登山蹚水各有不同的门道,坐时呼吸,就连睡觉,朱敛和陈平安都有各自温养拳意的路数。至于裴钱,毕竟年岁尚小,还没有走到这一层境界,不过陈平安和朱敛不得不承认,世间某些家伙的确有那种出类拔萃的习武天赋,连出了名的讲究脚踏实地、没有捷径可走的武道一途,都给裴钱走出了作弊的意思,例如陈平安教给裴钱的剑气十八停,裴钱进展之快,陈平安在老龙城灰尘药铺时就已经自惭形秽了。 当陈平安收起天地桩的时候,朱敛跃跃欲试,陈平安心中了然,就让已经抄完书的裴钱,用行山杖在地上画了个圈,和朱敛在圈内切磋,出圈则输。当年在彩衣国大街上,陈平安和马苦玄的“久别重逢”,就用这个分出了暗藏玄机的所谓胜负,若非陈平安知道马苦玄的真武山护道人在暗中冷眼旁观,恐怕泥瓶巷和杏花巷的两个同龄人,就要直接分出生死了。 对于那个父母很早就坐拥一座龙窑的马苦玄,陈平安不会客气,新仇旧怨,总有梳理出脉络真相、再秋后算账的一天。 裴钱画完一个大圆后,有些忧愁,崔东山传授给她的这门仙家术法,她怎么都学不会。 陈平安和朱敛站在圆圈内,方丈之地,沉闷出拳。 朱敛自然压低了武道境界,跟郑大风当初喂拳给他们画卷四人如出一辙。 一炷香后,陈平安被朱敛一拳打得向后仰去,可是两脚仍扎根在圈内,紧接着又被朱敛一肘敲在胸口,身体便轰然坠地而去,陈平安双掌拍向地面,在后背距离地面只有一尺高时,身体旋转,大袖摇晃,好似陀螺,双脚刚好沿着圆圈边界线,绕向朱敛一侧,结果又被朱敛一脚踹中胸口,砰然撞向墙壁。 陈平安双手掌心先于后背贴在墙面,卸去所有劲道,不然以朱敛那一脚的力道,就不只是撞破一堵墙壁的事情了,最终飘然落地,笑道:“输了。” 朱敛笑问道:“少爷这么多奇奇怪怪的招式,是从藕花福地那场甲子收官战中偷学来的?比如当年拿走我那顶道冠的丁婴?” 陈平安点头道:“丁婴武学驳杂,我学到不少。” 两人落座后,朱敛给陈平安倒了一杯茶,缓缓道:“丁婴是我见过天赋最好的习武之人,而且心思缜密,很早就展露出枭雄风采,南苑国那场厮杀,我知道自己是不成事了,积攒了一辈子的拳意,死活就是春雷不炸响。当时我虽然已经身受重伤,丁婴辛苦隐忍到最后才露头,可其实那会儿我如果真想杀他,还不是拧断鸡崽儿脖子的事情,便干脆放了他一条命,还将那顶谪仙人的遗物道冠,送给他丁婴。不承想之后六十年,这个年轻人非但没有让我失望,野心甚至比我还大。” 陈平安笑道:“难怪丁婴对于这场武道发迹之战,讳莫如深,从来不对人提起。应该是既不好意思吹牛,也不愿自曝其短。” 裴钱气呼呼道:“你是不知道,那个老头儿害我师父吃了多少苦。” 朱敛笑眯眯道:“早知道这样,当年我就该一拳打死丁婴。对吧?” 裴钱吃一堑长一智,先看了看陈平安,再瞅了瞅朱敛一脸挖坑让她跳进去然后他来填土的欠揍模样,立即摇头道:“不对不对。” 裴钱一见师父没有赏赐栗暴的迹象,就知道自己答对了。 她先将桌上的笔墨纸小心翼翼放入陈平安的竹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之后突然站起身,在陈平安耳边小声道:“师父,不知道怎么回事,如今我再翻书看吧,乍一看,好像书上的字,漂亮了许多。” 陈平安没有当真,笑问道:“怎么说?” 裴钱小心提防着朱敛偷听,继续压低嗓音道:“以前那些小墨块儿,像我嘛,黑乎乎的,这会儿瞧着,可不一样了,像谁呢……” 裴钱开始掰手指头:“教我剑术刀法的黄庭,狐媚子姚近之,脾气不太好的范峻茂,桂姨身边的金粟。师父,事先说好,是老魏说近之姐姐狐媚狐媚的,是那种祸国殃民的大美人儿,可不是我讲的哦,我连狐媚是啥意思都不晓得嘞。” 朱敛大笑着拆台道:“你可拉倒吧……” 裴钱赶紧跑过去,想要一把捂住朱敛那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妇人碎嘴,朱敛哪里会让她得逞,左摇右摆,裴钱张牙舞爪。 陈平安看着一老一小的打闹,提醒道:“我们在京城买完了感兴趣的东西,再逛过一些名胜古迹,最多再待两天就去青鸾国东边的那座仙家渡口,直接去大隋山崖书院。” 朱敛一边躲避裴钱,一边笑着点头:“老奴当然无需少爷担心,就怕这丫头无法无天,跟脱缰野马似的,到时候就像那辆一鼓作气冲入芦苇荡的牛车……” 裴钱怒道:“朱敛,你总这么乌鸦嘴,我真对你不客气了啊!” 朱敛正要逗弄裴钱几句,不承想陈平安说道:“是别乌鸦嘴。” 朱敛立即点头道:“少爷教训得是。” 裴钱坐着,一手抱着肚子,一手指着朱敛,总算逮住机会报了一箭之仇,哈哈大笑道:“还好意思说我见风使舵。老厨子,你可拉倒吧。” 朱敛一本正经道:“你那叫墙头草,我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英俊的俊,俊俏的俊。” 裴钱眨了眨眼睛,好奇问道:“师父说你在咱们藕花福地,曾经是一位俊美无双的公子哥?” 不等朱敛滔滔不绝说一说当年的丰功伟绩,裴钱已经双手捧腹,脑袋撞在桌上:“你可拉倒吧,笑死我了,哎哟喂,肚子疼……” 朱敛看到陈平安也在忍着笑,便有些惆怅。 在佛道之辩即将落下帷幕之时,青鸾国京郊一处避暑别宫,唐氏皇帝悄然亲临。有贵客大驾光临,唐黎虽是人间君主,仍是不好怠慢。 因为来者是云林姜氏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既是一位定海神针一般的上五境老神仙,还是负责为整个云林姜氏子弟传授学问的大先生,名为姜袤。 除此之外,还有嫁入老龙城苻家后、头回返家省亲的姜氏嫡女,以及一个随她一起离开姜氏的教习嬷嬷,传闻是个杀力可怕的元婴境剑修。 唐黎身边则有两人跟随,一个是能够让他安心放权的皇室老人唐重,按照辈分,其实唐重算是皇帝唐黎的叔叔,跟老侍郎柳敬亭曾经在私底下书信往来颇多,那些吵架的书信,唐黎其实都看过。再就是一个鹰钩鼻老者,青鸾国所有谱牒仙师中的头一号——周灵芝。很多人都已经忘记了这个老仙师的山泽野修出身,他已经辅佐唐氏皇帝三代之久,虽说名声不太好,但是唐黎生长于帝王家,视野所及是那江山一统、国祚万年,哪里会计较这些不痛不痒的非议。 见着了那位云林姜氏的老神仙,唐黎这位青鸾国君主,再对自家地盘的山上仙师没好脸色,也要执晚辈礼恭敬待之。 双方设席相对而坐,就像刻意不分出主宾,更没有什么君主。 姜袤没有印象中的那种架子,言谈和煦。 唐黎让礼部官员为姜袤送上一大摞档案,和一些以仙家拓碑手法记录的画卷。相貌周正、口齿伶俐的年轻礼部官员,在姜袤随手翻阅档案和浏览画卷时,向他汇报佛道之辩的过程,详略得当,只在精彩处、惊心动魄处细说,说得干脆利落,而且面对一位传说中的上五境修士,不卑不亢,偶有问答,应对得体,很给皇帝陛下长脸,所以唐黎很满意。 唐黎侧过身,望向叔叔唐重。 唐重轻声介绍道:“礼部仪制清吏司宋山溪,青松郡宋氏子弟,秋魁二年的榜眼。” 唐黎道:“下次京考,可以提一提。” 唐重笑着点头。 唐黎突然问道:“韦都督今天怎么不在场?” 唐重解释道:“韦都督与一位名为姜韫的姜氏子弟关系好,姜韫与姐姐重逢于此,就拉上了韦都督。” 名义上的青鸾国仙师第一人、老者周灵芝在一旁听到皇帝陛下以“韦都督”称呼韦谅后,眼皮子微微颤抖了一下。 宝瓶洲东南版图一带,世人只知青鸾国中部有个世袭的韦家大都督,世代独苗,偏偏香火传承得有惊无险,顺顺利利。 青鸾国唐氏太祖开国以来,虽说皇帝陛下换了无数个,可其实韦大都督始终是同一个人。 这个深藏不露且与唐氏渊源极其深厚的韦谅,就是周灵芝在青鸾国最忌惮之人,没有之一。 玉璞境修士姜袤看完听完之后,笑问道:“听说狮子园柳清山,临时被加入考验后,表现得极为出彩,除了文字记载,可有画卷能够观看?” 唐重摇头道:“回禀姜老,有人提醒我们最好不要擅自进入狮子园,便是我们周供奉,也只能在狮子园外的山巅远观。但是通过里边谍子的见闻,加上周供奉点到即止的掌观山河,柳敬亭二子柳清山,确实属于靠自己过关,并无外力帮助。” 姜袤微笑道:“不就是那个大骊国师崔瀺嘛,你们有什么好避讳的。” 唐重笑道:“正是崔国师。” 皇帝唐黎心中却不太舒服。 青鸾国迫于一洲大势,不得不与崔瀺和大骊谋划这些,他这个皇帝陛下心知肚明,面对那头绣虎,自己已经落了许多下风。当下姜袤如此云淡风轻地直呼崔瀺姓名,可不就是摆明着他姜袤和背后的云林姜氏,没把大骊和崔瀺放在眼中。那么对于青鸾国,这会儿面子上客客气气,姜氏的骨子里又是何等瞧不起他们唐氏? 唐黎虽然心中不悦,脸上却不动声色。 说句难听的,姜袤真要往他脸上吐口浓痰,他这个青鸾国皇帝也得以笑脸受着,说不定还要来一句“老神仙口渴不口渴”。 姜袤没有继续让唐黎难堪,抽出几幅画卷,画卷上边,就两处场所两个人,京城以南,以泉水清冽著称于世的白水寺,京城之中,名声不显的白云观,一个年纪轻轻的白衣僧人,一个中年观主道人。姜袤点头道:“就目前情形来看,佛家胜在台面上,道门赢在幕后,你们青鸾国儒家门生推出来的狮子园柳清山,表现不俗,说不定还有机会,但是如果没有更让人眼前一亮的东西拿出来,至多争一个第二,够吗?无论是道门还是佛家,成为青鸾国的国教,好吗?” 这话有些咄咄逼人。 云林姜氏作为宝瓶洲最古老的豪阀,在中土神洲曾经都是第一流的大族大姓。 作为儒家“立教”之前就是掌礼之一的存在,在这场出现在宝瓶洲历史上的首次三教之争中,云林姜氏会偏向谁,显而易见。 但若是青鸾国只是碍于姜袤和姜氏的颜面,将本就不在佛道争辩之列的儒家,硬生生拔高为唐氏国教,到时候明眼人都会知道是姜氏出手,姜氏又怎会容忍这种被人诟病的“白玉微瑕”。所以说,这就是姜袤最难伺候的地方,结果得有,过程还得让所有旁观者挑不出毛病,不可以有半句闲言碎语往云林姜氏身上招引。 如今宝瓶洲中部各国士子南徙,衣冠齐聚青鸾国,对于这场没有读书人参与其中的佛道之辩,本就十分不满,那些外乡豪阀,呼声很高,还有不少脾气不太好的倨傲世族,叫嚣着不管佛道谁成为国教,他们都要搬出青鸾国。其实青鸾国位居庙堂中枢的那拨人物,以及真正的道门神仙和佛家高僧也清楚,两教之争,是在争第二,争一个不去垫底。 而庆山国皇帝,之所以愿意带着那几个惊世骇俗的爱妃,来青鸾国京城看热闹,其实就是想要看看唐氏皇帝到底怎么个不要脸,是如何讨好云林姜氏和那拨浩浩荡荡的南渡衣冠,到最后又会不会沦为半洲的笑柄,以至于儒释道三方都不讨好。 皇帝唐黎有些笑意,伸出一根手指摩挲着身前茶几。 唐重开口道:“其实大骊国师崔瀺真正推出之人,是柳敬亭长子柳清风,一个学问近法的儒家弟子。” 姜袤眯起眼:“哦?有何异于常人之处?我倒要见识见识。” 唐重站起身,拿出两本早就准备好的泛黄书籍,一本儒家圣贤书,一本法家著作。 唐重打算走过去送书,但不见姜袤有任何动作,两本书就已从唐重手中脱开,出现在了姜袤身前桌上。姜袤将那本儒家典籍随手放在角落——看一眼都嫌浪费光阴,宝瓶洲有几人有资格在云林姜氏面前谈“礼”?倒不是这位老神仙目中无人,而确是有其家族底蕴和自身学问撑着,如山岳屹立。 姜袤翻开那本柳清风读书批注的法家书籍,看得极快,有不以为然,有微微点头,最后视线停在某一页,在某一句旁边,看那落笔字迹,应该是先后三次注解批注,著书之人那句原话是“爱人者不阿,憎人者不害,爱恶各以其正,治之至也”。最贴近这句话的书页处,柳清风第一次写了“‘至’字不妥,过高,应当修改为‘本’”。 姜袤又看过其余两次读书心得,微笑道:“不错。可以拿去试试看那个白云观道人的斤两。” 这位云林姜氏明面上修为最高的老神仙,随手将钤印有柳清风私章藏书印那一页撕去,两本书籍重新返回唐重身前桌上。姜袤笑道:“找个机会,让那白云观道人在近期凑巧得到这本书,到时候看看这个观主是怎么个说法。” 唐重答应下来。 相较于姜袤所在场合的暗流涌动,避暑别宫一座绿竹环绕的幽幽凉亭里,就要和睦喜庆许多。 那个曾经从骊珠洞天得了那条铁链机缘的高大青年、住在蜂尾渡小巷尽头的姜韫,正在和出嫁到老龙城的姐姐聊着天。 大都督韦谅在一旁坐着,与那个神色萎靡的教习嬷嬷也在闲聊。 姜韫看着眼前姐姐的容貌,哭笑不得。 女子一挑眉头:“怎么了,以貌取人?我觉得挺美啊。” 姜韫笑道:“姐,我得说句良心话,你当下这副尊容,真跟美不沾边。” 肥胖女子白眼道:“我倒要看看你将来会娶个怎样的仙子,到时候我帮你掌掌眼,省得你给狐狸精骗了。” 姜韫双手合十,求饶道:“别,我怕以姐你这脾气,一两句话就把我未来媳妇吓跑了。” 女子正要唠叨几句,姜韫已经识趣地转移话题:“姐,苻南华这个人怎么样?” 女子摇头道:“就那样,挺好的,谁也不管谁,相敬如宾,好得很。” 姜韫大笑道:“那我有机会一定要找这个可怜姐夫喝个酒,相互吐苦水,说上个几天几夜,说不定就成了朋友。” 这个姜氏嫡女无所谓道:“你爱咋咋的。” 她想起一事,小声问道:“你师父跟至交好友去寻宝,得手没?如果得手了,我偷偷摸摸跟你去趟蜂尾渡,飞升境大修士身死道消后的琉璃金身,我还没亲眼见过呢。家里倒是有一块,可老祖宗藏着掖着,我这么多年都没能找到。” 她又悄悄道:“你要是让我见着了那件东西,姐姐送你一样很特别的礼物,保证让你羡煞一洲年轻修士。” 姜韫摆手道:“免了。我师父的脾气一样不好,涉及琉璃金身碎块这么大的事情,我如果敢擅作主张,他平时再好说话,也不管用,非得扒掉我一层皮不可。真不是开玩笑。师父当年就说,我要么去骊珠洞天,要么去神诰宗的那座福地历练,必须选一样。结果等我回来,师父就开始反悔了,说福地历练也是需要的,反正骊珠洞天都去过了,好事成双嘛,趁着这两年运道好,在洞天得了件宝贝,说不定在福地就能拐个水灵媳妇……” 姜韫愁眉苦脸,无奈道:“摊上这么个无赖师父,没法讲理。” 女子嗤笑道:“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宝瓶洲历史上,有几人能以山泽野修的出身,跻身上五境?能够让李抟景这么个眼高于顶的家伙,都敬佩有加?能够跟那个性情古怪的老帮主成为患难之交?你啊,就知足吧。有空赶紧回家族给老祖宗们烧几炷香,好好感谢祖上积德。” 姜韫神色淡然,摇头道:“你就别劝我回去了,我实在是提不起劲儿。” 女子叹息一声,伸手在姜韫脑门上屈指一弹:“从小到大,就这么犟,如今都是山上神仙了,还看不开早年那点事情?” 姜韫不搭话。他看了眼那个教习嬷嬷,女子轻轻摇头,示意姜韫不要询问。 两人沉默期间,刚好大都督韦谅和那个教习嬷嬷闲聊到了竹海洞天和那位青神娘娘。 韦谅环顾四周,满眼的翠绿修竹,似真似假玩笑道:“贤人君子读书人,都喜好这青竹,我倒想斩去恶竹千万竿。” 姜氏嫡女打趣道:“韦先生,你若是在这儿砍竹子,将我们那位想要找你切磋学问的老祖宗晾在一边,不好吧?” 韦谅笑道:“我坐在那儿,太抢风头,有违臣子本分。” 姜氏嫡女正要刺他两句,韦谅笑眯眯道:“小生姜啊,小时候我可是抱过你的,时间过得真快,眨眼工夫,襁褓里的黑丫头,就成大姑娘嫁人了。” 女子怒目相向,掏出一块自小就喜欢吃的生姜,狠狠啃了一口。 韦谅爽朗大笑。姜韫佩服不已。 京郊狮子园最近走了许多人,作祟妖物一除,外乡人走了,自家人也离开了。 被困在娘家很久的大女儿柳清雅,火急火燎带着夫君率先离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那夫君这次算是给结结实实吓惨了。 之后是那两个柳氏家塾先生,结伴离去。 然后是二子柳清山和女冠柳伯奇,两人准备骑马远游,一路北上,先去观湖书院看看。 紧接着是柳敬亭的小女儿柳清青,与婢女赵芽一起前往某座仙家门派,兄长柳清风向朝廷告假,亲自护送这个妹妹。那座山上府邸,距离青鸾国京城不算近,六百余里,柳老侍郎在任时,跟那个门派的话事人关系不错,所以除了一份厚重拜师礼,还写了一封信让柳清风带着,大致内容,无非是即便柳清青资质不佳,并非修道之才,也恳请收取他的女儿,当个记名弟子,在山上挂名修行几年。 事实上,哪怕柳敬亭不是礼部侍郎了,只要他还在世,那么女儿柳清青进入青鸾国任意一座仙门都不难,甚至完全不需要这封信。 一路上,两辆马车缓缓而行,柳清青笑容渐多,婢女赵芽自然也跟着高兴。 柳清风多是坐在车厢内翻书,到了沿途驿站下车,便打点关系,待人接物,不只是世家子的礼数周到那么简单,地方芝麻官和胥吏,无论清流浊流,即便官品极低,可哪个不油滑,没眼力?柳清风这个一县父母官,是假客气真清高,还是真对他们以礼相待,一眼便能看穿,所以柳清风根本不像是青鸾国士林领袖柳敬亭的长子,人人对其印象不错,成为各地驿站一桩趣谈。 柳清青本就是女眷,年纪又不大,所以看不出兄长柳清风的种种细节,心思细腻的赵芽却叹为观止,总觉得狮子园内的大少爷,跟走出狮子园的柳县令,完全是两个人。 到了那座峰峦叠翠的仙家府邸,柳清青的访仙拜师一帆风顺。 柳清风安顿好柳清青后,却没有立即下山,而是被人领着去了一座崖畔观景高楼,登楼后,看到了一个凭栏赏景的青衫老儒士,一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 柳清风心中叹息,收敛了复杂情绪,作揖行礼:“柳清风拜见崔国师。” 大骊国师崔瀺竟是亲自来到了青鸾国。 崔瀺笑着伸手虚抬,示意柳清风不用如此客气,然后指了指身边人:“李宝箴,龙泉郡人氏,如今是大骊绿波亭在宝瓶洲东南的全权掌舵之人,以后你们会经常打交道。” 那个俊逸青年对柳清风作揖道:“见过柳先生。”柳清风只得还礼。 李宝箴以一口纯正的青鸾国官话说道:“柳先生,此行南下青鸾国,让我大开眼界,妙人太多,单说那个白云观道人,微末道行,就胆敢行合道之举,窃取天机,还真给他越过了那道元婴境地仙都极难跨过的天堑。只是太过惹眼,是福是祸,估计得看云林姜氏的意思了。” 柳清风笑了,只是没有出声。 下马威?真是年轻气盛,锋芒毕露。 李宝箴静待下文,见柳清风软绵绵不开腔,便也笑了起来。 崔瀺看了眼柳清风,微笑道:“柳清风,以后青鸾、庆山、云霄三国,大事不用你们二人劳心,至于小事,你多教教李宝箴。” 柳清风点点头。 李宝箴神色自若,面带微笑,一揖到底:“有劳柳先生。” 那座陈平安曾经题字在墙壁上的河伯祠庙,最近来了一伙出手阔绰的大香客,而且就住在祠庙里边。 两人一黄牛。 让庙祝香火钱收得战战兢兢。 眉心有痣的白衣翩翩少年,喜欢游览碑廊。正是不知为何仍滞留青鸾国的崔东山。 这天晚上,圆月当空,崔东山跟河伯祠庙庙祝要了一只竹篮,去打了一篮子河水回来,滴水不漏,已经很神奇,更玄妙之处在于竹篮里边河水倒映的圆月,随着篮中水一起摇摇晃晃,哪怕走入了廊道阴影中,水中月依旧光亮可爱。 崔东山走到一处廊道,坐在栏杆上,将竹篮放在一旁,抬头望月。 唯有竹篮水和水中月,与他做伴。 崔东山思绪飘远。 佛祖愁那众生苦,至圣先师担心儒家学问到最后成为只是那些不饿肚子之人的学问。 道祖呢?据说在观看那个一。 可能被困井底的王朱是一,杨家药铺那个老人也是一。或者有可能在道法高到没边的道祖眼中,谁都是那个一? 崔东山揉了揉脸颊,从袖中咫尺物中取出两只普通枣木材质的卷轴,将两幅小画卷摊开,悬停在身前。 第一幅画卷上,有位衣衫老旧的老秀才,端坐在一条长凳中央,弱冠之龄的崔瀺,坐在一侧,少年左右和少年齐静春,坐在另外一侧。一条长凳坐了四个人,略显拥挤。 有个脑袋闯入本该独属于师徒四人的画卷之中,歪着脑袋,笑容灿烂,还伸出两根手指。 另外一处,有个蹲着的壮硕身形,在角落,背对着所有人。 第二幅上,那个在第一幅画卷中探头探脑的家伙,光明正大站在画卷中央,摊开双臂,少年左右和少年齐静春双手抱住那个男人的胳膊,屈膝收腿,悬挂空中,两个少年咧嘴大笑。 年轻书生崔瀺,站在那人身后,笑得含蓄些,只是也笑得很真诚。 崔东山就想着什么时候,他,陈平安,那个黑炭小丫头,也留下这么一幅画卷? 接下来两天,陈平安带着裴钱和朱敛逛京城铺子,原本打算将石柔留在客栈那边看家护院,也省得她提心吊胆,不承想石柔自己要求跟随。 热闹是真热闹,就因为这场声势浩大的佛道之辩,这座青鸾国首善之地,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求名的求名,求利的求利,当然还有陈平安这样纯粹来赏景的,顺带购买一些青鸾国的特产。 裴钱和朱敛约莫是灯下黑,都没有看出陈平安喜欢逛书肆有什么古怪,可是心细如发的石柔却看出些蛛丝马迹。陈平安逛那些大小书铺,版刻精良的新书,几乎从来不碰;诸子百家的典籍,也兴趣不大;反而对于稗官野史和各国县志类杂书,还有些只会被搁放在角落的生僻家谱,见一本翻一半,只不过翻完之后陈平安又不买,惹了不少白眼。好在有一有银子就喜欢大手大脚的朱敛帮衬,才没招来铺子书坊的恶语相向。 裴钱大概是觉得在京城,陈平安先是买了十数刀青鸾国最著名的昂贵宣纸,再给卢白象买了那对青釉御用棋罐,又给她买了只手拈葫芦,开销很大,已经远超平时,哪怕瞧见了真心喜欢的顺眼物件,都只是偷偷看几眼而已,何况当初姚近之赠送的多宝盒,真的已经满满当当,塞不下更多物件了,不然再跟师父讨要个崭新的多宝盒?裴钱一番思量之后,还是打消了念头,觉得虽说这次在狮子园师父是挣了些谷雨钱,可自己也买了个手把件,下次再挣着钱,再跟师父开口。 到底是穷。 裴钱有些伤心,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积攒下一只只的多宝盒,全部装满,都是宝贝。老厨子朱敛说比多宝盒更好更大的,是那富贵门庭都有的多宝架,摆满了物件后,那才叫真正的琳琅满目,看得人眼珠子掉地上捡不起来。 这两天逛街,听到了一些跟陈平安他们勉强沾边的小道消息。 按照朱敛的说法,庆山国皇帝的口味,极其“鹤立鸡群”,令他拜服不已。这位在庆山国一言九鼎的君主,不喜欢婀娜多姿的苗条佳人,唯独喜好世间富态女子,庆山国宫中几名最得宠的妃子,有四人都已经不能用丰腴来形容了,个个两百斤往上,被庆山国皇帝美其名曰媚猪、媚犬、媚罴和媚雀。 而四媚之首的媚猪袁掖,还有一个更出名的身份,是宝瓶洲东南十数国版图的四大武学宗师之一。 庆山国皇帝何夔如今下榻青鸾国京城驿馆,身边就有四媚随行。 前天何夔身穿便服,带着妃子中相对“身姿纤细”的媚雀,一同游览京城寺庙道观,结果烧香之时,跟一伙世族子弟起了冲突,媚雀出手凌厉,直接将人打了个半死,闹出很大的风波,掌管京城治安的衙门、青鸾国礼部都有高品阶官员露面,毕竟涉及两国邦交,好不容易才安抚下去。闹事者是京城大族子弟和几个南渡衣冠世交同龄人,得知庆山国皇帝何夔的身份后,也就消停了。但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当晚闹事者中,就有多个刚刚在青鸾国新宅邸落脚没多久的人暴毙,死状凄惨,据说连衙门仵作都看得反胃。 很快就有言之凿凿的消息传遍京城上下,凶手的杀人手法,正是庆山国大宗师媚猪的惯用手段,拔除四肢,只留头颅在身躯上,点了哑穴,还会帮忙止血,让人挣扎而死。 青鸾国朝廷已经火速抽调各方人手探查此事,更有一行由查案经验丰富的刑部官员、朝廷供奉仙师、江湖名宿组成的队伍,第一时间进入何夔所在的驿馆,可仍是挡不住群情激愤,无数士子书生将皇帝何夔围堵在下榻的驿馆。如果不是京城衙役阻拦,以及大都督韦谅亲自派遣两百精锐甲士,没有任由局势糜烂下去,后果真的不堪设想。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当然只能是被四媚之一的何夔爱妃媚猪当场打杀。 媚猪袁掖放出话来,她跟同为四大宗师之一的大泽帮竺奉仙来一场厮杀,若是她输了,这一大瓢脏水,庆山国便认,可如果她赢了,当初在驿馆外边瞎嚷嚷的青鸾国士子,就得一个个跪在驿馆外磕头道歉。 而传闻曾经驾驶一辆猩红色马车、在数国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的老魔头竺奉仙,近期确实身在京城,借宿于某座道观。 然后在昨天,三十年前恶名昭彰的竺奉仙重出江湖,竟是以青鸾国头一号英雄豪杰的身份,如约而至,步入驿馆,与媚猪袁掖来了一场生死战。 从竺奉仙乘坐马车离开道观起,沿途就有无数青鸾国京城百姓和江湖中人,为此人摇旗呐喊。 只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原本被寄予厚望的竺奉仙,竟是力战不敌那个媚猪,最后身受重伤,输给了四大宗师中排名第二的袁掖。浑身浴血却并无大碍的袁掖,随手拽住竺奉仙的脖子,大摇大摆走到驿馆大门口,环顾四周已经哑然的众人,将已经瘫软昏厥过去的竺奉仙丢到大街上,撂下一句:“明天别忘了磕头。” 竺奉仙被大泽帮弟子含泪放入车厢,离开驿馆返回那座道观救治。 驿馆外,门可罗雀。道观外,骂声不绝。 在书肆凑巧听过了这桩风波的过程,陈平安继续找书。 裴钱没心没肺,只觉得那个竺奉仙真是惨,本事不高,还喜欢出风头,就不知道躲在道观里边不出去?现在不但被那两百多斤的媚猪打得生死不知,一世英名也没了。按照那本演义小说所描述的江湖风貌、武林纷争,混江湖的人,没了名声,可不就等于没了命?裴钱唯一感到惋惜的是,当初登山去金桂观,他们还住过竺奉仙为他孙女在半山腰搭建的那座豪门宅邸,竺奉仙是个有钱又阔绰的主,她挺中意的。可惜现在看来,就算竺老头命硬,在道观那边没死,下次双方碰面,她估计也甭想跟那老头儿蹭吃蹭喝喽。 那次两拨人偶遇,先是一起避雨,然后一起登山,最后老人的孙女竺梓阳,与云霄国胭脂斋少女刘清城,一同成为金桂观老神仙张果的嫡传弟子。 裴钱和陈平安旁观过那场收徒礼,堪称十分繁缛,耗时将近一个时辰。到最后看得裴钱脑壳疼,可怜她还要当个木头人一动不动,觉得比抄书还累。 陈平安走出书肆,正是正午时分,他站在台阶上,想着事情。 朱敛轻声问道:“少爷,怎么说?” 石柔心弦紧绷,心中默念,别掺和,千万别蹚浑水。 陈平安的答案,让石柔喜忧参半。 陈平安说道:“去看看竺奉仙,如果伤得重,我身上刚好有些丹药,送了丹药见过了人,我们就离开道观。” 朱敛赞叹道:“少爷有情有义,关键还稳重。” 裴钱瞪眼道:“你抢我的话做什么,老厨子你说完了,我咋办?” 朱敛不客气道:“咋办?吃屎去,不用你花钱,到时候没吃饱的话,跟我打声招呼,回了客栈,在茅厕外等着我就是,保证热腾腾的。” 裴钱白眼道:“真恶心。” 陈平安没理睬一老一小的日常斗法,问过了路,往那座一夜之间声名大噪的京城道观行去。 大概走了大半个时辰才临近道观,围墙外边稀稀疏疏有些人,有人丢了石子大骂几句就跑,更多还是看热闹的,在道观外边逛荡一圈就已心满意足,还有些闻讯赶来的江湖中人,应该多是父辈祖辈在大泽帮手上吃过苦头的,倒是没敢破口大骂,更不会傻乎乎去痛打落水狗,毕竟老魔头竺奉仙生死未卜,况且还有几名凶名赫赫的弟子待在道观,哪怕单独拎出一人,也够寻常的青鸾国武林高手吃上一大壶罚酒的。 道观不大,今日闭门谢客,陈平安在一处侧门敲门很久,才有道士开门,神色戒备,陈平安说与竺老帮主是旧识,劳烦道观这边通报一声,就说是陈平安来访。 道士点点头,要陈平安稍等片刻,关上门,约莫半炷香后,除了那个回去通风报信的道士,还有个当初陪同竺奉仙一起送竺梓阳登山拜师的随从弟子也来到侧门。认出是陈平安后,这个竺奉仙的关门弟子松了口气,给陈平安带路去往道观后院深处。此人一路上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些感谢陈平安记得江湖情谊的客套话。 众人临近一座屋舍,药味极为浓重,竺奉仙的几个弟子,束手恭立在门外廊道,人人神色凝重,见到了陈平安,只是点头致意,而且没有任何松懈。毕竟当初金桂观之行,不过是一场短暂的萍水相逢,人心隔肚皮,天晓得这个姓陈的外乡人,是何居心。如果不是躺在病榻上的竺奉仙,亲口要求将陈平安一行带来,没谁敢答应开这个门。 陈平安让朱敛三人留在廊道拐角处,都没让他们靠近那间屋子。 一名竺奉仙嫡传弟子开门后,陈平安负剑背箱,独自走入屋子。 竺奉仙靠在枕头上,脸色惨白,身上覆有一床被褥,微笑道:“山上一别,异地重逢,我竺奉仙竟是这般可怜光景,让陈公子见笑了。” 伤得极重。 屋内除了病榻上的竺奉仙,还有一名神色木讷的老道人,帮忙开门的弟子关上门后,给陈平安搬了条椅子后就站在一旁,没有离开,以免陈平安暴起杀人。 陈平安摘下竹箱放在脚边,坐在椅子上,轻声问道:“老帮主此次入京,没有隐藏行踪?” 竺奉仙咳嗽几声,竭力笑道:“怎么没有隐藏,只不过朝廷那边耳目灵光,没能藏好罢了。这座京城道观,是大泽帮近三十年苦心经营的一处分舵,说不定早就被朝廷盯上了。这没什么,咱们那位青鸾国唐氏皇帝,年少时就一直对江湖十分憧憬,登基以后,还算优待江湖,绝大多数的恩怨仇杀,只要别太过火,官府都不太爱管。 “事实上,当年我驰骋数国武林,所向披靡,那会儿还在龙潜之邸当皇子的唐黎,据说对我十分推崇,扬言有朝一日,一定要亲自召见我这个为青鸾国长脸的武夫。所以这次莫名其妙被那个媚猪点了名,我虽然明知道是有人坑害我,也实在没脸皮就这么悄悄离开京城。” 陈平安见竺奉仙说得吃力,断断续续,就打算不再询问,弯腰打开竹箱。 当他做出这个动作,老道人和屋内男子都蓄势待发,陈平安停下动作,解释道:“我有几瓶山上炼制的丹药,当然没办法让人白骨生肉,迅速修复损坏的筋脉,但是还算比较补气养神,对武夫体魄进行修修补补,还是可以的。” 竺奉仙想要抬起手臂,却无力做到,就只是搁在被子上边,轻轻摇晃,对两个心腹笑道:“你们不用紧张,我竺奉仙看人的本事,比学武更好。当下这座京城,谁都可能来捡漏,唯独陈公子不会。” 陈平安在来的路上,就选了条僻静小巷,从方寸物当中取出三瓶丹药,挪到了竹箱里边。不然凭空取物,太过惹眼。 陈平安拿出三只瓷瓶后,伸手递给那位老道长:“劳烦老真人先辨别药效,是否适合老帮主疗伤。” 竺奉仙忍不住笑道:“陈公子,好心给人送药救命,送到你这么委屈的地步,天底下也算独一份了。” 老道长接过三只瓷瓶,依旧不苟言笑,去了桌边,各自倒出一粒丹丸,从袖中拿出一根银针,将丹药细细掰碎。 陈平安非但没有好心被当成驴肝肺的恼火,反而觉得老道长这么做,才是真正的江湖人行江湖事。 竺奉仙气色虽差,心情却不错,而且毕竟七境武夫的底子不俗,无视了屋内弟子可以送客了的眼神示意,笑问道:“陈公子,觉得那个媚猪是不是真凶?” 陈平安摇头道:“没有见过,不知道真正性情如何,所以不好说。按照一般情况,那个庆山国妃子没这么傻,在别国京城,以独门手法一口气虐杀数人,可若是以此作为障眼法,撇清自己,可能性不大,但终归还是有的。可能到最后……还是两国国力之争,宝瓶洲东南方的形势之争,是不是那个袁掖杀人,反而不重要。所以老帮主这场架,打得不值,设计老帮主的幕后人,则相当高明,接下来如何离开京城,老帮主就需要小心再小心了。” 竺奉仙点头道:“确实如此。” 一直聚精会神查验丹药的老道人,听到这里,忍不住抬起头,看了眼白衣负剑的陈平安。 陈平安又跟竺奉仙闲聊了几句,就起身告辞了。 竺奉仙无法起身下床,只好十分勉强地抱拳相送,只是这个动作,就已牵扯到伤势,让他咳嗽不断。 陈平安一行离开道观后,返回客栈。 道观屋内,那个将陈平安他们送出屋子和道观的男子返回后,欲言又止。 竺奉仙笑道:“怎么,还想着要陈平安送我们离开京城?” 男子老老实实回答:“若是他愿意帮忙,当然是好事。既然他肯来这里,就已经表明对我们大泽帮亲近,我们若是劝一劝,说不得……” 竺奉仙一声嗤笑,打断这名徒弟的痴心妄想,冷笑道:“蠢货,人心不足蛇吞象。陈平安那句要我们出城小心的言外之意,你假装听不出来?那就已经挑明了态度,送药,是因为当初一场江湖相逢的那点情分在,登门拜访,送完了药,就算仁至义尽,这点道理,你都不懂?可别把人家的做人厚道,当作痴傻。” 男人何尝不知这里边的弯弯绕绕,低头道:“当下处境,太过凶险。” 竺奉仙叹了口气:“亏得你忍住了,没有画蛇添足,不然下一次换成是梓阳在金桂观修行,出了问题,那么就算他陈平安又一次遇上,你看他救不救?” 男人默不作声。 道理都懂,可是现在是师父竺奉仙和大泽帮的生死大坎,极有可能迈不过去,从道观到京城大门,再往外去往大泽帮的这条路,说不定路途中某一段就是黄泉路。 竺奉仙洒然笑道:“行啦,行走江湖,生死自负,难道只许别人学艺不精,死在我竺奉仙双拳之下,不许我竺奉仙死在江湖里?难不成这江湖是我竺奉仙一个人的,是我们大泽帮后院的池塘啊?” 男人笑了笑:“早个三四十年,在咱们青鸾国,确实如此。” 竺奉仙闭上眼睛。 那位老道长开口道:“丹药没有问题,品相极高,注定价格不菲,有助于你的伤势恢复,不是锦上添花,而是实实在在的雪中送炭。” 男人欣喜万分:“当真?” 老道长斜眼道:“不信?” 男人咧嘴道:“不敢。” 这位老道长,正是为大泽帮兢兢业业、出谋划策数十年的老军师,而竺梓阳早早就踏足修道之路,也要归功于老道长的慧眼如炬。 竺奉仙突然睁开眼睛,先让那名徒弟离开屋子,在徒弟关上门后,他缓缓地说道:“说吧,帮了我这么多年,然后坑了我这么一次,你到底图什么?不管结果是什么,我都不怨你,只希望你和幕后人,以后多照拂梓阳,尽量别将她牵扯进来,让她好好做她的山上修行人。” 老道长站起身,坐在陈平安先前坐的那张椅子上,答非所问:“老竺,我觉得那个陈平安,年纪轻轻,倒是江湖气老。” 老道长感慨道:“咱们这些老江湖,好像是越来越吃不开了,现在的年轻人,为了上位,喜欢乱拳打死老师傅,什么规矩不规矩的,都不讲,不认这个。” 竺奉仙转过头,笑问道:“你到底多少岁了,当年认识你的时候,就是这么个面容,差不多六十年过去了,你还是没怎么变。” 老道长想了想:“刚好半辈子在家乡闯荡,半辈子在你们青鸾国度过。” 竺奉仙见这位老友不愿回答,就不再刨根问底,因为没有意义。 京城世族子弟和南渡士子在寺庙寻衅,何夔身边的妃子媚雀出手教训,当晚就有数人暴毙,京城百姓人心惶惶,同仇敌忾。南迁青鸾国的衣冠大姓愤怒不已,挑起青鸾国和庆山国的冲突,媚猪点名同为武学大宗师的竺奉仙比试,竺奉仙重伤落败,驿馆那边却没有一人磕头,媚猪袁掖随后公然讥讽青鸾国读书人风骨,京城哗然。一时间,此事风头盖过了佛道之辩,诸多南迁豪阀联络本地世族,向青鸾国皇帝唐黎施压。庆山国皇帝何夔则即将携带四名妃子,大摇大摆离开京城,以至于青鸾国所有江湖人士都愤懑异常。 短短数日,风起云涌,环环相扣。 陈平安一行离开京城之时,夜幕中一辆马车行驶在前往京郊狮子园的小路上。 驾车的马夫,真实身份是四大宗师之首的一个易容老者,身材极为高大,刚刚从云霄国悄悄进入青鸾国,他其实已是远游境的大宗师,一身武学修为,远在七境的庆山国媚猪袁掖和大泽帮竺奉仙之上。 柳清风看完一封绿波亭谍报后,说道:“可以收手了。” 坐在对面的一个英俊公子哥微笑道:“这就收手?我原本打算假公济私,去会一会某人的,可好像没有咬钩啊。” 柳清风神色平淡:“可以了。” 车厢内柳清风对面之人,正是龙泉郡李宝箴。他与柳清风对视一眼后,笑道:“好吧,既然柳先生说火候够了,那我就照国师大人所说,向柳先生多学着点。反正此次……也只是我上任后,给你们青鸾国皇帝唐黎的一道开胃小菜,省得他以为靠着云林姜氏这棵大树,就可以高枕无忧,毕竟一些个歪风斜雨,也是能让人伤筋动骨的。” 柳清风不置一词。 临近那座狮子园,李宝箴突然笑道:“我就不进园子了,我在车上,等着柳先生向老侍郎交代完事情,一起返回县衙官署便是。” 柳清风走下马车,独自走入夜幕中的狮子园。 李宝箴出了车厢,没有下车,坐在那名车夫身后。这个与陈平安一样来自昔年骊珠洞天的年轻人,无所事事,晃荡着双腿,笑道:“一想到我那宝贝妹妹喜欢喊陈平安小师叔,我就火大啊。怎么办呢,我这个当哥哥的,可舍不得对小宝瓶说半句重话,那就只好逗逗那个泥瓶巷的泥腿子了。如果不是看在那趟护送小宝瓶的情分上,袁掖啊竺奉仙什么的,可就不是这么个自相残杀的路数了。不过我最佩服国师的一点,是算计人心。安插棋子在别人家院子这种事情,其实谁都在做,当年在咱们大骊京城,还有那座长春宫,甚至宋长镜身边,好些地方,其实都有,还不少,就连咱们皇帝陛下不也一样,有那诸子百家的高人居心叵测?可到最后收官,咱们再来看一眼棋盘各处,似乎这边小亏些那边大赚一笔,到头来总是咱们国师大人更得利,这就很可怕了。” 李宝箴自言自语了半天,对那车夫笑问道:“你的档案,就算是我都暂时无法翻阅,能不能说说看,为何愿意为咱们大骊效力?” 老车夫淡然道:“希望你在仕途上别崴了脚,不然到时候我第一个宰了你。” 李宝箴全然不在意:“你这个对谁都说心里话的糟糕习惯,真得改改,好歹等到抓住了机会的那天,可以杀我的时候,再说这些啊。” 老车夫冷笑道:“好的,到时候我再重复一遍。” 沉默片刻,柳清风尚未返回。 李宝箴随口问道:“江湖好玩吗?” 老车夫沉声道:“不好玩,容易死人。” 李宝箴哦了一声:“这样啊,那我悠着点。初来乍到,先熟悉熟悉这边的风土人情。我这人从小就胆子不大,家乡高人又多,走在大街上放个屁,都怕惊扰到隔壁的陆地神仙啊,武道大宗师啊。” 李宝箴双手轻轻拍打膝盖:“都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不知道下次见面,我跟那个姓陈的泥腿子,是谁哭。唉,朱鹿那笨丫头当时在京城找到我的时候,哭得稀里哗啦,我都快心疼死啦,心疼得我差点没一巴掌拍死她。就那么点小事,怎么就办不好呢,害我被娘娘迁怒,白白葬送了在大骊官场的前程,不然哪里需要来这种破烂地方,一步步往上攀爬。” 老车夫笑道:“你这种坏种崽子,等到哪天落难,会特别惨。” 李宝箴叹了口气:“瞧瞧,又说真心话了,你这人怎么总不听劝,这样不好。” 夜幕沉沉。 李宝箴望向那座狮子园,笑道:“咱们这位柳先生,可比我惨多了。我顶多是一肚子坏水,怕我的人只会越来越多,他可是一肚子苦水,骂他的人络绎不绝。” 青鸾国京郊一处小驿馆,气氛凝重至极。 小小驿馆,今夜藏龙卧虎。 一间屋子里,大眼瞪小眼。 白衣少年指着青衫老者的鼻子,跳脚怒骂道:“老王八蛋,说好了咱们规规矩矩赌一把,不许有盘外招!你竟然在这个关口,把李宝箴丢到青鸾国,就这家伙的秉性,他会不公报私仇?你还要不要点老脸了?!” 青衫老人面无表情,淡然道:“小兔崽子,偷偷传信给陈平安,让他去堵狮子园的路,你就要脸了?” 眉心有痣的俊美少年,继续破口大骂道:“老东西你他娘的先坏规矩,设计陷害陈平安,就是坏我大道根本,还不许老子反手给你一通挠?” 屋内两人,正是崔东山和绣虎崔瀺。其实一人而已。 崔瀺始终神色淡漠,抬手抹去脸上的口水:“自己骂自己,有意思?” 崔东山狞笑道:“爽得很!” 崔瀺冷笑道:“看到你现在的这副可怜模样,才知道为何我们当年最高境界,会止步于十二境巅峰。” 崔东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如果早知道是你这么个窝囊废,老子当年就自己把自己掐死算了。” 崔瀺微笑道:“你现在想死也来得及,不过记得把这副遗蜕和方寸物留下。”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双手摊开,趴在桌上,脸庞贴着桌面,闷闷道:“皇帝陛下,死了?过段时间,由宋长镜监国?” 崔瀺点点头。 崔东山头也不抬:“那谁来当新帝?还是原先那两个人选,各占一半?” 崔瀺置若罔闻。 崔东山抬起头,从趴在桌面变成瘫靠着椅背:“贼没劲。” 崔瀺道:“我看你给人家当学生弟子挺带劲的。” 崔东山就那么一直翻着白眼。 苦中作乐?崔瀺也有些纳闷,自己年少的时候,似乎也不是这副德行吧? 崔东山收起白眼,犹豫了一下:“老头子在落魄山竹楼过得咋样?” 崔瀺沉默许久,答道:“被陆沉彻底打断了去往十一境的路,但是如今心态还不错。” 崔东山盘腿坐在椅子上,问道:“如果陈平安打死了那个李宝箴,你会怎么做?” 崔瀺摇头道:“陈平安曾经答应过李希圣,会放过李宝箴一次,在那之后,生死自负。” 崔东山猛然抬头,直愣愣望向崔瀺。 崔瀺淡然道:“对,是我算计好的。如今李宝箴太嫩,想要将来有大用,还得吃点苦头。” 崔东山大笑着跳下椅子,给崔瀺揉捏肩膀,嬉皮笑脸道:“老崔啊,不愧是自己人,这次是我错怪你了,莫生气,消消气啊。” 崔瀺无动于衷:“早知道最后会有这么个你,当年我们确实该掐死自己。” 崔东山轻轻一巴掌拍在崔瀺脑袋上:“说什么晦气话?呸呸呸,咱俩不管如何大道不同,都争取祸害活千年。” 崔瀺说道:“你再往我头上吐口水,可就别想祸害活千年了。” 狮子园通往官道的芦苇荡小路上,一辆马车缓缓停下,老车夫如临大敌,李宝箴掀开车帘子,看到那人后,一脸匪夷所思,这也行?真就老乡见老乡啦? 李宝箴看到那个绝对不该出现在这条道路上的年轻人后,心思急转。 是身后的柳清风陷害自己,希望一人独霸青鸾国幕后江山?不应该。国师大人不会由着柳清风一家独大,让自己与柳清风相互掣肘才是正理。那就是无巧不成书,今夜只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偶遇? 李宝箴叹了口气,如果说自己运气真这么差,还不如是有人算计自己,毕竟棋力之争,可以靠脑子拼手腕,若说这运道不济,难道要他李宝箴去烧香拜佛? 李宝箴站在老车夫身后,轻声问道:“怎么讲?” 老车夫沉声道:“此人身后扈从之一,佝偻老人,极有可能是远游境武夫,境界不比我低。” 李宝箴一拍额头:“谍报误我。” 按照近期谍报上的说法,陈平安在京城百花苑客栈,四名宗师扈从离开三人,只带了两个扈从,一人名为朱敛,深浅未知,可能是金身境武夫,另外一人行为古怪,在狮子园风波中表现平平,实力应该不如朱敛。至于陈平安本人,以狮子园墙头出拳水准来看,最低五境纯粹武夫修为,能够画符,身穿一件品秩难测的仙家法袍,随身悬挂的葫芦,为养剑葫“姜壶”,其中是否温养飞剑,暂时不知。 虽说将零零碎碎的谍报内容,拼凑在一起,依旧没能给出陈平安的真正底细。但是并不重要,李宝箴判定陈平安身在青鸾国京城,就算一夜之间突然变成了陆地神仙,与他李宝箴仍是没有关系。 李宝箴是在借助大骊大势作为自己的棋盘,逗弄那个身在棋局中的陈平安。 大骊绿波亭在宝瓶洲东南版图的谍报,随着一颗颗棋子的悄然而动,就像一张不断扯动的蛛网。 离开大骊之前,国师崔瀺给了李宝箴三个选择:去大隋,负责盯着高氏皇族与黄庭国在内的大隋旧藩属;去眼下大骊铁骑马蹄前边的最大拦路石,剑修众多的朱荧王朝,南边观湖书院的动向,也是重中之重;最后一个就是青鸾国,只是相对于前两者,这边最早时属于偏居一隅的乡下小地方,只是随着宝瓶洲中部衣冠南渡,绿波亭最近两年才开始加大投入。当然,这些都是他李宝箴新官上任后看到的一些表面现象,不然他也不会连这个老车夫的档案都无法查阅。但是李宝箴不笨,世族官场有青鸾国老人唐重,江湖草莽有大泽帮竺奉仙之流,尤其是国师崔瀺亲临此地,甚至破例见了狮子园柳清风一面……这一切都说明李宝箴的眼光不差,挑选此地作为自己在大骊庙堂的发迹之地,暂时远离大骊宋氏中枢那场动辄让人粉身碎骨的旋涡,绝对是赌对了。 李宝箴有些恼火,若是再等个几天,等到一个负责保护他安危的大人物进入青鸾国,那就是万事不惧的大好形势。什么大都督韦谅、唐氏首席供奉周灵芝,都不值一提。 这个泥瓶巷泥腿子怎么就这么会挑时间地点? 李宝箴转身弯腰,掀开帘子微笑问道:“柳先生,你有没有后手?” 柳清风摇头笑道:“与你一样,需要等几天才能有一个大骊武秘书郎担任我的贴身扈从。” 李宝箴苦着脸道:“柳先生难道忍心看着我这位盟友,出师未捷身先死?” 柳清风想了想,答道:“要相信崔国师的算无遗策。” 李宝箴哀叹一声,放下帘子,今夜看来是福是祸都躲不过了。 李宝箴倒不是不相信那头绣虎的棋力,而是国师大人未必真正把他这棵墙头草当回事啊。李宝箴甚至坚信,若是需要崔瀺在自己和柳清风之间做个取舍,至少在当下崔瀺会毫不犹豫地将柳清风留在棋盘上,而将他李宝箴随手拈起,丢回棋罐了事。家乡那座碎瓷山怎么堆积而成的,不都是些分量不重、在大道之争中化作齑粉的可怜弃子吗? 李宝箴很早就喜欢独自一人爬到瓷山顶上去,总觉得是在踩着累累白骨登顶,感觉挺好。 陈平安让石柔护着裴钱站在远处,只带着朱敛继续前行。 崔东山突然寄了一份密信给自己,说是李宝箴出现在了狮子园,言简意赅,以“可杀”二字结尾。 陈平安没有任何怀疑和犹豫,火速离开京城,直奔狮子园。 在某些不涉及大道根本的事情上,陈平安选择信任崔东山,比如选择枯骨女鬼石柔作为占据杜懋遗蜕的人选,再就是这次。 在距离那辆马车不足五十步后,陈平安缓缓而行,已经能够清晰看到那个站在车夫身后的年轻公子哥。 正是此人,利用朱鹿的仰慕之心和少女情思,再抛出一个帮父女二人脱离贱籍、为她争取诰命夫人的诱饵,使得朱鹿当年在那条廊道中,语笑嫣然地向陈平安走来,双手负后,皆是杀机。 那是陈平安生平第一次离开骊珠洞天后,比之前在小镇与正阳山搬山老猿命悬一线的对峙,更能感受到人心的细微与险恶。 “陈平安,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吧?”李宝箴站在老车夫身后,微笑着打招呼,“忘了介绍自己,我叫李宝箴,是李希圣的弟弟,李宝瓶的哥哥。” 陈平安站定,问道:“如果你今晚死在这里,会后悔吗?” 李宝箴点头道:“肯定要悔青肠子。” 陈平安笑道:“是后悔做事情不够小心吧?” 李宝箴仿佛破罐子破摔,坦诚道:“对啊,一离开龙泉郡福禄街和咱们大骊王朝,就觉得可以天高任鸟飞了,太不明智。陈平安你一前一后,教了我两次做人做事的宝贵道理,事不过三,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如何?” 朱敛抬起手臂,双掌手心摩挲,跃跃欲试,微笑道:“那个驾车老头儿,虽是远游境武夫,但老奴完全可以应付。少爷,好歹是一个境界的,到时候若是老奴一个不小心,没能收住手,可别见怪。” 老车夫眼神炙热,死死盯住朱敛,青鸾、庆山和云霄三国,以及周边那些小国,江湖水浅,加之又有职责所在,自己不好擅自远游,白白糟蹋了纯粹武夫第八境的称呼,今夜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岂能错过,只是身后还有个坏种李宝箴,以及车厢内的柳先生,让他难免束手束脚,于是他问道:“对付这名扈从就够呛。李大人,你有没有锦囊妙计可以授我?既能护住你不死,又能由着我痛快打一架?” 李宝箴苦笑道:“哪里想到会有这么一出。我那些锦囊妙计,只害人,不自救。” 车夫站起身,冷笑道:“那就是空空如也?算计来算计去,瞧着让人眼花缭乱,结果就这么点出息。” 李宝箴笑道:“那就劳烦你今夜多出点力,给我赢得一个亡羊补牢的机会。” 老车夫身为宝瓶洲武道第一人,实力高,肩上担子自然就重,所以不至于因为厌恶李宝箴这个人就落井下石,一走了之。 马车微颤,李宝箴只觉得一阵微风拂面,老车夫已经长掠而去,直扑陈平安。小路两边的芦苇荡向陈平安和朱敛那边倒去。 朱敛习惯性佝偻着向前数步,身形快若奔雷,伸出一掌,接住老车夫拳罡激荡、袖口鼓胀的迅猛一拳。 朱敛向后倒滑出去,刚好与陈平安并肩而立,老车夫则借势向后飘落在地。 道路两侧芦苇荡又哗啦一下向左右两侧倒去,簌簌作响,在原本万籁寂静的夜幕中,极为刺耳。 李宝箴看到那些四处流散的拳罡气流,飘荡到纹丝不动的陈平安身前之际,如一阵斜风细雨遇到了一把油纸伞,滴水不沾撑伞人。 李宝箴眼皮子颤抖了一下。不愧是最低武道五境的家伙。这个泥瓶巷小杂种,离开骊珠洞天之后,看来际遇不错啊。 李宝箴有些遗憾,难道自己当初应该走走修行的路子? 不到十八岁的五境巅峰纯粹武夫,搁在武夫辈出的大骊王朝,恐怕都当得起“天才”二字了吧? 难不成骊珠洞天破碎下坠后的那股磅礴武运,都给这家伙独占了去?不对啊,藩王宋长镜、李二,再加上郑大风,三人瓜分,最多留下点残羹冷炙才是。 朱敛抖了抖手腕,笑呵呵道:“这位大兄弟,你拳头有些软啊。咋的,还跟我客气上了?怕一拳打死我没得玩?不用不用,尽管出拳,往死里打,我这人皮糙肉厚最挨揍。大兄弟要是再这么藏着掖着,我可就不跟你客气了!” 话音刚落,朱敛身如山野猿猴,一蹿而去,速度之快,好似仙师使用了缩地千里的方寸物,眨眼之间就来到老车夫身前,还以颜色,同样是一拳直直而去。 李宝箴眼力有限,只看到朱敛那一拳,之后双方对峙,在一处小地方礼尚往来,看得他头晕眼花。 李宝箴很快就觉得耳朵难受,咽了口唾沫,这才稍稍好受些。 老车夫一声轻喝,双手连粘带打,将那朱敛一把摔向芦苇荡,他自己则一步后撤,重重踩地,另外一只脚轻轻提起,稳住身形。 如果不是担心身后那个李宝箴,老车夫自然可以出拳更为酣畅。 朱敛身形在空中舒展,单脚踩在一根纤细的芦苇上,左摇右晃了几下,微笑道:“大兄弟,看来你跻身第八境这么多年,走得不顺遂啊,登高之路,是用爬的吧?” 老车夫讥笑道:“这话说早了吧?” 朱敛走在一丛丛芦苇顶端,如蜻蜓点水,随着筋骨越发伸展,发出黄豆崩裂般的一连串声响,嘿嘿笑道:“不早不早,我这是担心咱哥俩真要玩命,你到时候来不及留遗言。听说天底下的八境武夫,还是比较稀罕的,你要是这么暴毙而亡,我会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趁着我家少爷没嫌弃你碍眼,赶紧跟你唠唠嗑。” 老车夫默不作声。 车厢内柳清风想要起身,陈平安腰间养剑葫一抹白虹乍现,疾速画弧,毫无阻滞地穿透车壁,悬停在柳清风眉心处。柳清风笑着坐回原位。 李宝箴一只藏在袖中的手,刚刚有所动作,一抹幽绿剑光一闪而逝,刺破他袖口,随后将一张符箓钉入身后车壁上。 那张金色符箓,极其奇怪,竟是正反两面都书写了丹书符文,不但如此,符箓中央,正反各自绘有一尊黑甲、白甲神将。竟是一张在浩然天下早已失传的日夜游神真身符。 李宝箴叹了口气,对老车夫说道:“收手吧,不用打了。我李宝箴束手待毙便是了。” 朱敛火急火燎道:“别啊,大兄弟,咱们打咱们的,不耽误我家少爷跟你家主子的正事。” 老车夫点点头,向朱敛一掠而去。 陈平安走到马车旁边,李宝箴坐在车上,摆出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陈平安却是望向车帘子那边:“本来以为是书上讲的‘高明之家,鬼瞰其室’。原来是书上的另外一句话。” 车厢内柳清风说道:“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陈平安不再开口说话。 大道理小道理,读书人其实都懂。尤其是柳清风这样自幼饱读诗书,并且在官场上历练过的世族俊彦。 竺奉仙之流的江湖枭雄,其实反而更容易让旁观者看得透彻。生死荣辱,直来直往。 李宝箴望向陈平安。 他坐着,陈平安站着,两人刚好对视。 李宝箴好奇问道:“不管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今夜杀了我后,你以后怎么回大骊,龙泉郡泥瓶巷祖宅不打算要了?” 陈平安看着这个从未见过却一心想着置他于死地的福禄街李氏子弟。 同样是一家人,怎么跟李希圣和小宝瓶是天壤之别的秉性? 见陈平安不说话,李宝箴笑道:“我就是一介书生,经不起你一拳,真是风水轮流转,可这才几年工夫,转得未免也太快了。早知道你变化这么大,当初我就应该连朱河一起拉拢,也不至于背井离乡不说,还要死在他乡。” 一拳。 李宝箴双手抱住腹部,身体蜷缩,差点呕出胆汁。 陈平安这一拳只用了二境武夫修为。 陈平安伸手抓住李宝箴的发髻,一把将其从车上拽下,随手一丢,李宝箴在黄泥道路上翻滚而去,最后双手双脚摊开,满脸泪水,却不是什么伤心悔恨,就只是纯粹肌肤之痛的身体本能。李宝箴大笑道:“不承想我李宝箴还有这么一天。柳清风,记得帮我收尸,送回大骊龙泉郡!” 陈平安蹲下身。 李宝箴与他对视,看到了一双既熟悉又陌生的眼睛。 陈平安的眼神,不同于国师崔瀺那种深不见底的深渊,李宝箴庆幸自己看不见底,不然估计自己就是一具尸体了,因为察见渊鱼者不祥,他如今远远没有资格,去窥探那头绣虎内心深处所思所想。但是当下陈平安的眼神,和大骊国师唯一的相同之处,令李宝箴记忆深刻。隐隐约约,一个深渊之中,一个古井底下,皆藏有恶蛟游弋欲抬头。 李宝箴突然眼神中充满了快意,轻声说道:“陈平安,我等着你变成我这种人,我很期待那一天。” 陈平安从地上抓起一把泥土,一手掌刀轻敲李宝箴喉结,在后者不由自主张嘴瞬间,将泥土塞入其中,然后用手心捂住李宝箴嘴巴,问道:“好不好吃?” 李宝箴手脚挣扎,满脸涨红。 陈平安微微转头:“说啥?我听不见,不然你大声点说话。” 李宝箴蓦然停止挣扎,一点点强自咽下那一大口泥土,眼睛死死盯住那张神色漠然的年轻脸庞。 陈平安抬起手掌,李宝箴脸庞扭曲,含糊不清道:“味道不错!” 陈平安点点头:“这会儿想吃屎不容易,吃土有什么难的。” 跟先前如出一辙,李宝箴吃了一大把泥土后,又被陈平安捂住嘴巴,这一次陈平安力道加重,李宝箴后脑勺开始微微陷入泥地。 陈平安松手后,李宝箴胸膛起伏,呼吸困难至极,然后开始剧烈咳嗽,从嘴里喷出许多泥土。 陈平安举起右手,轻轻一挥袖,拍散那些向他溅来的泥土。与此同时,李宝箴哀号了一声。 陈平安左手攥住李宝箴左手,咯吱作响,李宝箴那只悄然握拳之手,手心摊开,是一块被他悄悄从腰间偷拽在手的玉佩。 篆刻有“龙宫”古拙二字的那块祖传羊脂美玉,原本并不起眼,只是此时晶莹剔透,其中更有一条细如丝线的光彩快速流转。 陈平安捏碎李宝箴手腕骨头后,李宝箴那条胳膊瘫软在地,只差一步就被开启术法的玉牌,被陈平安握在手心:“谢了啊。” 飞剑初一和十五,分别从柳清风眉心处和外车壁返回,那张世人未必认得出根脚、陈平安却一眼看穿的珍稀符箓,连同龙宫玉佩一起被他收入方寸物当中。 在那本《丹书真迹》上,这张日夜游神真身符,是品秩极高的一种,被详细记载在书本倒数第三页。 李宝箴右手捂住左手手腕,凄惨而笑:“算你狠,怕了你了。” 这两件东西,龙宫玉佩,是李氏祖传的保命符之一,那张符箓,更是大哥李希圣的临别赠礼。最关键的是,这两件价值连城的仙家器物,必须由他李宝箴亲自“开门”后,外人才能借机一探究竟,不然上五境修士之下,任你是地仙,谁拿了都是不值一文的死物。 陈平安一脚踹在李宝箴腰肋处,后者横扫芦苇荡,坠入湖中。 伤筋动骨一百天。 柳清风起身走出车厢,跳下马车:“不管缘由是什么,还是要谢过陈公子对李宝箴的不杀之恩。” 陈平安问道:“狮子园怎么办,柳清山怎么办?” 柳清风说道:“已经为他们找好退路了。” 陈平安神色有些疲惫,原本不想和这个老侍郎长子多说什么,只是想到了那个一瘸一拐的年轻书生,问道:“我相信你想要的结果,多半是好的,你柳清风应该更知道自己,如今是换了一条路在走,可是你怎么保证自己一直这么走下去,不会距离你想要的结果,愈来愈远?” 柳清风笑容苦涩,举目远眺,感慨道:“只能走走看,不然我们青鸾国,从皇帝陛下到士子书生,再到乡野百姓,所有人的脊梁骨很快就会被人打断,到时候我们连路都没法走。饮鸩止渴,谁都知道是坏事,可真要渴死了,谁不喝?就像在狮子园祠堂,那个我很不喜欢的柳树娘娘唆使我父亲,将你牵连进来,我如果只是局中人,就做不到像柳清山那样挺身而出,坚守着柳氏家风,我柳清风权衡利弊之后,就只会违背本心。” 柳清风收回视线,笑道:“所幸事情没有到最糟糕的境地,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这个当兄长的,就来念那难念的经,好读的书,就让我弟弟去读。” 陈平安瞥了眼李宝箴落水的方向:“你比那家伙,还是要强不少。” 陈平安又望向芦苇荡远方厮杀处,喊道:“回了。” 然后陈平安对柳清风说道:“你们可以救人了。” 柳清风问道:“为何不直接杀了李宝箴?” 陈平安摇头道:“以前答应过别人,要放过李宝箴一次。” 朱敛一掠而至,伸手抹了把脸上的血迹,满脸遗憾,自己才刚刚手热,接下去就该那老车夫筋骨酥软、欲仙欲死了。 只是看陈平安不愿说话的样子,朱敛便没有说些玩笑话,只是默默跟随。 柳清风突然对着陈平安的背影说道:“陈公子,此后最好不要留在京城附近等待机会,想着既遵守了承诺,又能够再次遇上李宝箴。” 陈平安转过头,笑问道:“为何?” 柳清风笑着摇摇头,没有泄露更多。 大骊王朝即将会派遣两人,分别担任他柳清风和李宝箴的扈从,据说其中一人,是昔年卢氏王朝的沙场砥柱。但是这还不是最重要的,真正致命之处在于,大骊国师崔瀺如今极有可能仍然身在青鸾国。 陈平安一行渐渐走远。 老车夫将奄奄一息的李宝箴救上来,轻轻出手,快速帮李宝箴吐出一肚子积水。 李宝箴过了半天才缓过来。 鬼门关逛游了一圈,他坐在道路上,神色怔怔。 老车夫站在李宝箴身边,转头望向柳清风。柳清风笑着摇头。于是李宝箴又一次从鬼门关打了个转儿。 李宝箴背对着互换眼色的两人,这个今夜狼狈至极的公子哥,伸手一阵使劲拍打脸颊,然后转头笑道:“看来柳先生还是很在乎国师大人的看法啊。” 柳清风蹲下身,微笑道:“换一个人来青鸾国,未必能比你好。” 李宝箴装模作样打了个嗝:“又吃泥土又喝水,有点撑。果然是江湖水深,容易死人,差点就凉在水底了。” 柳清风将李宝箴搀扶起身:“看来我们还得回一趟狮子园,先给你换上一身衣衫。” 李宝箴歪着脑袋,蹦跳了好几下,将耳朵里的水晃出来后,笑容灿烂道:“不用换不用换,让自己长点记性,省得以后还觉得老天爷第一国师第二我第三!” 柳清风没有说什么。 上车后坐入车厢,李宝箴瑟瑟发抖。 马车缓缓前行,一直离开芦苇荡驶入官道,都没有再遇上陈平安一行。 柳清风淡然道:“第一,我劝你返回狮子园,不然到了县衙官署,我还得照顾卧病不起的你。第二,再劝你,也是告诫自己一句话,以言伤人者,利于刀斧;以术害人者,毒于虎狼。” 李宝箴嘴唇发白,盯着这个家伙,牙齿打战,问道:“柳清风,你知不知道我这次与那个陈平安狭路相逢,失去了什么?这些轻飘飘的话语,需要你来讲?” 柳清风问道:“有命重吗?” 李宝箴咧嘴笑了:“那倒是没有。” 他转头对老车夫喊道:“掉头回狮子园!” 柳清风开始闭目养神。 李宝箴直到这一刻,才真正将眼前这人,视为能够与自己平起平坐的盟友。 又或者,李宝箴承认当下的自己,确实不如这个柳清风。名为清风,心如死灰,却有死灰复燃的迹象。 为人处世,用心专者,不闻雷霆之震惊。 不承想小小青鸾国,还能生出这种人物。 石柔是心境最轻松的一个。 莫名其妙连夜出城,还说是要见一个老乡。 裴钱没太当回事,可是石柔却感受到了陈平安身上藏着的那股陌生气息——杀意。 果不其然,朱敛跟人大打出手。 所幸陈平安和朱敛返回后,说“没事了”。 石柔没有多问,只要是陈平安亲口说没有事,可信。换成朱敛,就算把胸脯拍烂,保证没有后顾之忧,石柔都不信。 裴钱虽然不明就里,可是朱敛身上淡淡的血腥气味,还是十分吓人。 裴钱轻声问道:“师父,是家乡那边的仇家?” 陈平安想了想,吐出一口在心胸间积郁已久的浊气,摘下养剑葫,喝了口从青鸾国京城酒肆买来的雾凇酒,微笑道:“不用管这些,告一段落了。” 裴钱点点头,然后笑问道:“师父这次出手,是赚了还是亏了?” 朱敛知道陈平安得了一张符箓和一块玉佩。虽然没有仔细看过,但是朱敛认准一点,陈平安的老乡,只要是在外边瞎逛荡的,估计没哪个是平常人,比如老龙城的郑大风,以及后边匆忙露了个面就走的李二,一个九境,一个十境,所以陈平安从那个家伙手上抢来的两件东西,绝对值钱。 只是陈平安却说道:“不亏不赚,得手的两件东西,我刚好可以送给一个更适合拿着它们的人。” 裴钱哦了一声。没事就好。 她转头遥遥望了一眼青鸾国京城,一手拿着行山杖,一手握着手拈小葫芦。 朱敛转过头,石柔也随之视线偏移。 朱敛笑问道:“石柔姑娘,在担心我?” 石柔闭口不言。 朱敛啧啧道:“石柔姑娘你是不晓得,与我交手之人,是一位远游境武学大宗师,一身修为登峰造极,实力强悍至极,一拳山崩地裂,再一拳搬山倒海……” 石柔讥讽道:“这都没打死你,你朱敛岂不是拳法通天,世间无敌了?” 朱敛嘿嘿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是那位大兄弟太客气,从头到尾就不愿意跟我换命,不然我没办法这么全须全尾地站在你身边,少不得要石柔姑娘见着我皮开肉绽、双臂白骨的凄惨模样,到时候石柔姑娘触景伤情,伤心落泪,我可要肝肠寸断了,肯定要怒发冲冠为红颜,回去将那大兄弟散落各方的碎块尸身,给重新拼凑起来再鞭尸一顿……” 石柔当作耳旁风。 陈平安突然说道:“这趟去了大隋山崖书院后,我们在回龙泉郡的路上,可能要去找一个府邸隐匿于山林的嫁衣女鬼,道行不弱,但是不一定能找到她。” 朱敛惊喜道:“少爷,那嫁衣女鬼俏不俏?比之石柔姑娘生前模样如何?” 陈平安笑道:“当年第一次见到她,她身穿一袭鲜红的嫁衣,惨白的脸庞,只觉得瘆人,具体长得如何,没太注意。” 裴钱偷偷咽了口口水,拿出一张符箓贴在额头。 陈平安轻声问道:“那个八境老者,你大概出几分气力能够打赢?” 朱敛有些难为情:“少爷,我与人捉对厮杀,手一热,就会倾力而为。所以如果少爷再晚上片刻喊我停手,那个大兄弟可就真要被大卸八块了,当不当得成水鬼,都两说。” 陈平安无奈道:“是个……好习惯。” 朱敛悻悻然。 裴钱幸灾乐祸道:“老厨子,这回咋不溜须拍马了,不说是跟我师父学的啦?” 朱敛呵呵一笑,一脚踹在裴钱屁股蛋上,裴钱身体前扑,只是下意识就以行山杖往地面一戳,身形围绕行山杖飞快旋转一圈,没急着大骂朱敛,也不好奇自己为何没摔倒,拔出那根相依为命已经很久的行山杖,跑到了陈平安身边,疑惑道:“师父,怎么我这根‘山神老爷’到现在都没有断掉啊?你瞧瞧,连一点裂缝都没有哩。难道一开始就给我捡到宝啦?真是某位山神老爷栽种的神仙树木?”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朱敛哈哈大笑道:“是少爷早早帮你以仙家的小炼之法,炼化了这根行山杖,不然它早稀巴烂了,寻常树枝,扛得住你那套疯魔剑法的糟践?” 裴钱挠挠头:“这样啊。”好像感觉很意外,又理所当然。 然后想法比较天马行空的裴钱抬起头,眼巴巴看着夜幕:“咋还不下雨呢?” 陈平安以六步走桩边走边问道:“为什么要下雨?” 裴钱也一边演练白猿背剑术,行山杖暂且当作她的剑,一边回答道:“下了雨,我就可以帮师父撑伞了啊。” 朱敛又一脚踹过去,被裴钱灵活躲开。朱敛笑骂道:“你个光吃饭不长个的饭桶矮冬瓜,怎么给少爷撑伞?” 裴钱纠结万分,颓然丧气道:“也对。” 陈平安安慰道:“心意到了就行了。” 朱敛笑道:“这个赔钱货,也就只剩下心意了。” 裴钱对朱敛怒目相向:“如果不是看在你受伤的分上,非要让你领教一下我自创的疯魔剑法。” “来来来,咱们练练手。” 朱敛一步跨出,裴钱哈哈大笑,绕着陈平安开始奔跑。石柔一时间有些失神。 一直围绕在陈平安身边的裴钱,虽然上山下水,还是一块小黑炭,可当她奔跑在明月当空、光辉素洁的大道上时,小姑娘身上泛着一层淡淡的皎洁光明。 就是不知道,有朝一日,裴钱自己一人行走江湖的时候,会不会是截然不同的光景?比如一轮大日骄阳,远远看一眼,旁人都觉得灼烧眼眸? 只是随着一起跋山涉水后,石柔就开始后悔自己竟有这种无聊想法了。裴钱这个丫头,实在是太野了! 入夏已经有段时间,即将到达那座位于青鸾国东面边境的仙家渡口。 这天在深山老林中,裴钱跑去稍远的地方拾取枯枝用来烧火做饭,回来的时候,一身泥土,满头草,她逮着了一只灰色野兔,正扯着野兔耳朵。她飞奔回来,站在陈平安身边,使劲摇晃那只可怜的野兔,雀跃道:“师父,看我抓住了啥?!传说中的山跳唉,跑得贼快!” 陈平安笑道:“今天我们只吃素不吃荤,放了吧。” 裴钱错愕,随即有些不舍,辛辛苦苦才抓到的,便问道:“师父,能不能养肥了再杀了吃?我找根长绳子绑住它,一路上我带着它好嘞。” 陈平安摆摆手:“真想吃肉,回头让朱敛给你抓只野猪。” 裴钱想了想,还是一笔稳赚买卖,放了就放了吧,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身体旋转一圈,将手中野兔使劲丢掷出去,嗖一下,不知是幸运还是可怜的野兔瞬间没了影儿:“飞吧,小老弟!” 石柔伸手扶额。 裴钱拍拍手掌,蹲在搭建灶台的陈平安身边,好奇问道:“师父,今儿是啥日子吗?有讲究不?比如说是某位厉害山神的诞辰啥的,所以在山里头不能吃荤?” 陈平安只是微笑道:“没讲究。” 边境上那座仙家渡口,是陈平安见过的最没架子的一座。不但没有遮遮掩掩的山水禁制,反而生怕世俗有钱人不愿意去,还离着几十里路,就开始招徕生意。原来这座渡口有许多奇奇怪怪的路线,比如去青鸾国周边某座仙家洞府,可以在山巅的钓鱼台上,抛竿去云海里垂钓某些珍稀的鸟雀和飞鱼。所以,一路上熙熙攘攘,人满为患。 陈平安在这边,听到了许多京城那边的消息。 比如唐氏皇帝顺应民心,将儒家作为立国之本的国教。至于佛、道两家是谁排在第二,据说还需要等待。 一座叫白云观的京城小道观,突然就成了青鸾国皇室烧香拜神的御用道观。 白水寺一个原本籍籍无名的年轻僧人,开始为世人说法,在寺庙内,在通衢大道,在市井坊间,传闻说得极其朴素粗浅,蒙学稚童也能听懂。 顺顺利利登上了那艘不大不小的仙家渡船后,裴钱好像便有些兴致不高,心情不好。她在陈平安屋子抄完书后,就要默默返回自己的房间,跟以往的裴钱,判若两人。 陈平安便去问朱敛,朱敛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陈平安只得去问石柔,石柔便说了自己的见解。 陈平安喊住裴钱,带着她一起离开屋子,去船头欣赏云海风景。 一大一小在渡船栏杆那边,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准备喝酒。 裴钱掏出那只手拈小葫芦,高高举过头顶,左看右看。 陈平安到底还是没有喝酒,将酒葫芦在腰间别好,转头笑问道:“有心事?” 裴钱使劲踮起脚,趴在栏杆上,轻声问道:“师父,会不会到了山崖书院,你就只喜欢那个喊你小师叔的小宝瓶,不喜欢我了啊?” 陈平安眺望远方,摇摇头:“不会啊。” 裴钱一屁股坐在地上,双臂环胸:“我不信唉!” 陈平安坐在她身边,抬了抬脚,给裴钱使了个眼色。 裴钱一看到他脚上那双靴子,立即笑眯起眼,双指拈住黄皮小葫芦,晃了晃:“师父,我们喝酒!” 陈平安大笑着重新摘下养剑葫,跟那只小葫芦轻轻碰了一下,喝了口酒。 裴钱假装自己小葫芦里也有酒,做了个仰头喝酒的样子,然后站起身,后退几步,貌似晕晕乎乎,跟醉醺醺的小酒鬼似的,晃来晃去:“哎哟,师父,喝多啦喝多啦……” 陈平安看着这一幕,忍俊不禁。 陈平安刚要出声提醒,裴钱就轻轻撞到了从那边走过的一名魁梧男子。那人腰佩长刀,嗤笑一声:“不长眼睛的小东西,给老子滚远点!” 那男子一巴掌按住裴钱的脑袋,手腕一拧,就要将裴钱摔出去。只是不等他加重力道,手腕就被先前只看到一个负剑背影的年轻人握住了。 裴钱赶紧对那人说道:“对不起,我刚才没看到你们走过,对不起啊。” 男子皱了皱眉头,约莫是觉得出手被阻,丢了脸面,不信邪了,他骤然间加重力道,就要以罡气弹开这个不知死活的绣花枕头,再将那碍事的小黑炭摔出去。 只是一瞬间,手腕处传来剧痛,以至于悬佩长刀的魁梧壮汉竟是扑通一声,直接跪地,大汗淋漓。 陈平安对裴钱微微一笑,示意她站在自己身后。 陈平安一手握葫芦,搁在身后,一手从握住那名纯粹武夫的手腕,变成五指抓住他的天灵盖,弯腰俯身,面无表情地问道:“你找死?” 五指如钩。那名魁梧壮汉脸色惨白,咬着牙不求饶。 实在吃痛难忍,那汉子厉色出声道:“梁子结下了,这事情没完!” 与他结伴游历乘坐渡船的七八个人,一拥而来,就要仗着人多势众,找点乐子,刚好打残这一大一小当作解闷。结果两把飞剑,恰好悬停在冲在最前边的男子眉心处。 如此一来,所有人都如坠冰窟,盛夏时分,遍体生寒。 天底下就数剑修杀人,最理直气壮! 只是那伙人应该不知道,不提什么剑修不剑修,只就结梁子这件事而言,陈平安真没少做,而且那些死对头的来头都不小。所以,陈平安最不怕的就是这件事。 陈平安一手提拽起跪地的魁梧壮汉,然后一脚踹在那人胸口,壮汉倒飞出去,撞倒好几个同伴,鸡飞狗跳,然后难兄难弟一起拼命逃窜。 陈平安回头对裴钱微笑道:“别怕,以后你行走江湖,给人欺负了,就回家,找师父。” 第102章 礼物 船头一场闹剧,雷声大雨点小。 因为剑修祭出了本命飞剑,而且还是反常的两把,到最后竟然不见血?看客们觉得不太过瘾。 渡船载了小两百号人,一时间渡船上议论纷纷。对于青鸾国人氏而言,无论是下山游历的谱牒仙师、为利奔波的山泽野修,还是携带家眷拓宽视野的达官显贵,乘坐仙家渡船,并不稀奇,云海滚滚、仙鹤翱翔之类的如画美景,看多了也就那么回事,反而不如亲眼目睹这种冲突来得让人精神一振,亦可借机各持己见。相较于当事双方一个云淡风轻、一个藏头露尾,他们聊得十分起劲,看法杂乱,到最后大致达成一致,都觉得那名年轻剑修,行事太霸道了,这么点小事,何至于出手伤人,摆明了剑修身份就能解决,非要一脚踹得那名汉子倒地不起,不是仗势凌人是什么?只有一个被父母带着游历山河的小姑娘,懵懵懂懂说了句:“不是那个被打的家伙有错在先吗?” 附近看热闹说热闹的大人们,连同她那在青鸾国世族当中极为门当户对的父母在内,都只当没听到这个孩子的天真言语。他们继续猜测那个年轻剑修的来历,是出了个李抟景的风雷园,还是剑气冲霄的正阳山?要不就是冷嘲热讽,说这传说中的剑修就是了不起,年纪轻轻,脾气真不小,说不定哪天碰上了更不讲道理的地仙,就要吃苦头了。 小姑娘又怯生生说:“如果那个背剑穿白袍的大哥哥,没有本事傍身,不就已经被那一大帮人欺负了吗?” 大人们依旧没理睬一个孩子的幼稚看法,屁大点孩子,能懂什么。 没人搭理她,小姑娘有些气愤,跑到一处人少的船头栏杆附近,踮着脚使劲向外眺望,那些云朵,跟天底下最大的棉花糖似的,看得她眼馋。她伸出手去,做了几个抓取的手势,然后往嘴里塞,拍了拍肚子,心满意足,就不跟那些大人生闷气了。她其实挺想找那个长得仿佛小黑炭的同龄人玩的,只是那会儿她不太好意思,而且爹娘叮嘱过她,上了这艘船就不能像在自家那样随意,后来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她就更不敢凑过去了。 小姑娘突然发现不远处的栏杆旁边有个人,那人长得特别好看,比之前护着黑炭丫头的那个大哥哥,还要符合书上说的玉树临风。 那人约莫而立之年,只是整个人依然给人一种模模糊糊的印象,年轻,朝气。 他转头与她对视一眼,小姑娘赶紧转过头,假装赏景。 那人笑了笑,学着小姑娘向渡船附近的形若山峰的一朵悬浮白云,伸手一探,然后那座雪白山峦微微晃动,之后有一条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的白线,游到了那人手中,被他双手揉捏成一团线球。他笑着伸向小姑娘,像是在询问要不要尝尝看,小姑娘使劲摇头,那人便将线球丢入了自己嘴中。 小姑娘大为赞叹,张大嘴巴,佩服不已。 是个长得好看的神仙唉。 那人趴在栏杆上,无所事事。 此次告假出门,他既是散心,也是想要近观那个极有可能是法出同门的年轻人。 他正是青鸾国大都督韦谅。既是当初设局围剿黄牛、诱杀野修的地仙修士,也是本次青鸾国佛道之辩的京城看门人。 佛道之辩尚未真正落幕,所以韦谅这个岁数比青鸾国国祚还要大的大都督、青鸾国开国皇帝的左膀右臂、昔年的头号谋士,这次跟现任皇帝陛下请了辞。唐黎心里很不情愿,如今青鸾国形势复杂至极,没有韦谅坐镇京城,卧榻之侧皆虎狼,可这位唐氏皇帝仍是只能硬着头皮答应。 青鸾国太祖皇帝立国后,为二十四位开国功臣建造阁楼、悬挂画像,韦潜排名其实不高,但是其余二十三位文臣武将孙子的孙子都死了,而韦潜不过是将名字换成了韦谅而已。 这艘名为青衣的仙家渡船,与世俗王朝那些巨湖大江上的战船,模样相仿,速度不快,还会绕路,为的就是让半数渡船乘客去往那些仙家名山找乐子:在高出云海之上的某座钓鱼台,以奇木小炼特制而成鱼竿,去垂钓价值千金的鸟雀、飞鱼;去客栈林立的某座高山之巅欣赏日出日落的壮丽景象;去某座仙家门派以重金购买种子,然后交由农家修士培育种植出一盆盆奇花异草,取回之后,是放在自家门庭欣赏,还是官场雅贿,都行;还有一些山头,故意饲养一些山泽仙禽猛兽,会有修士全程随侍陪同喜好狩猎之事的有钱人,上山下水,“涉险”捕获它们。 韦谅在青鸾国花团锦簇的岁月里,其实一直孑然一身。大都督府,每次明媒正娶的妻子,都只是个幌子,故而他并无子嗣。 恍恍惚惚,这么多年了。 韦谅蹲下身,笑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姑娘犹豫了一下:“我叫元言序。” 韦谅点头道:“言必有物、序,这么看来,你家中有长辈是当年桐城派‘义法说’的推崇者,这一脉学问已经沉寂好些年了,那么我猜应该不是你爹给你取的名字,应该是你爷爷取的吧?” 元言序瞪大眼睛,对这个人更加佩服了,这都猜得到? 韦谅笑问道:“咱们聊聊?” 元言序小跑几步,蹲在他身边:“先生你说,我听好了。” 远处,元言序娘亲面有忧色,就要去将自己女儿带回身边。妇人的夫君,一个儒雅中年文士,也是这般打算。仙家渡船之上,就没有谁是简单人物。 只是他们身边那个随行的家族老客卿,对中年儒士摇摇头,轻声说道:“说不定是一桩仙家机缘,我们最好静观其变。”夫妇二人这才稍稍放心,同时又有些期待。 韦谅干脆盘腿而坐,双手撑在膝盖上。这艘仙家渡船已驶入一片云海上方,栏杆外如一条雪白长河,成了名副其实的渡船。 韦谅先问了小姑娘元言序关于先前那场风波的看法,小姑娘便将自己的想法说了。 看到这位神仙先生点头,元言序有些开心,终于有个认可自己看法的人了。 韦谅缓缓道:“你们这些涉世未深的小孩子,都是……怎么讲呢,就像是一件最漂亮却又最脆弱的瓷器,未来是登大雅之堂,还是沦为井边破罐,就看教得好不好,教得好,形制就正,教不好,就长歪了。 “言传身教,又以后者更重要。言传为虚,身教为实,因为孩子未必听得懂大人的那些个道理,但是对世界又最好奇,要孩子耳朵里听得进、装得下道理,很难。孩子眼睛里看见得更多,更容易记住这个世道的大致模样,比较浅显,黑白分明,稚嫩却尤为可贵。这么潜移默化下去,自己都浑然不觉,点点滴滴,年年月月,心目中的世界就定型了,再难更改。 “所以好些人看似长大成人后,有有违旁人印象的一些莫名其妙的举措,其实早就有迹可循。在打磨器形的关键时刻,父母的言行,至关重要,一句做错了事却骂不到点子上的训斥,或是做错了,干脆就觉得自家孩子年纪太小,选择视而不见,最后可不就是害人害己害子女嘛。所以要赏罚分明,父母要学会给子女立规矩。仁义,理之本也。刑罚,理之末也。” 韦谅说得语速平稳,不急不缓。 元言序听得认真,偶尔眨眨眼睛。 韦谅继续道:“所以在小的时候,父母以身教子女仁义,稍大一些,学塾先生教弟子书本上的仁义。两者相辅相成,前者往实处教,后者往高处教,缺一不可,相互拆台更不行。” 元言序始终默不作声,也不知道听不听得懂。但是别人说话时,竖耳聆听,不插话,她还是懂的。 韦谅转头笑问道:“知道什么人相对比较愿意听人讲道理吗?” 元言序摇摇头。 韦谅便自问自答:“一开始,孩子听父母的;随后,学生听先生的;长大后,弱者听强者的,贫者听富者的,臣子听君王的,又比如山下的听山上的,山上的听山顶的。那么问题来了,强者若是说得不对,弱者却将强者的所有言语道理,死心塌地奉为圭臬,怎么办?道德仁义,已经很难有效了,就需要有法,世上得有一种东西,比山上的所有仙家术法,更让人感到敬畏,让所谓的强者都束手束脚,让这些人像犯错的孩子畏惧父母的训斥,像是教书先生的鸡毛掸子和戒尺,一犯错就会立即敲在手心,知道疼。” 韦谅笑容灿烂:“听不太懂,对吧?” 元言序当然听不懂,小脑袋瓜里一团糨糊呢:“嗯!” 韦谅哈哈笑道:“你其实听进去了,只是暂时不懂而已,可都放在了你心上,比好多大人都要厉害,他们往往吃过亏后,只是学了些为人处世的小聪明。小姑娘,你虽然修行资质一般,可如今家境好,衣食无忧,不太会有心性大变的事情出现,以后再嫁给好男人,这辈子不会差到哪里去。” 元言序有些害羞。 嫁人这种事情,过家家的时候,倒是跟同龄人玩过,每次都会找出一块红缎子,给“新娘”盖在头上,如果“夫君”是隔壁刘府的那个小书呆子,她就会笑得多些,若是马府那个小胖墩,她可就不愿意笑了。 韦谅伸出一根手指:“看在你这么聪明又懂事的分上,告诉你一件事。等你长大以后,如果遇上了你觉得家族无法应对的天大难关,记得去京城南边的那座大都督府,找一个叫韦谅的人。嗯,如果事情紧急,寄一封信去也可以。” 元言序怯生生道:“先生,那是好多年以后的事情呢,还是算了吧?” 韦谅摇头笑道:“可不能这么觉得,光阴如水哗啦啦,一眨眼工夫,你就长大了,再一眨眼……”可能就已经老死了。只是这种不合时宜的言语,韦谅没有说出口。 韦谅微笑道:“人善被人欺,就不做好人了吗?恶人唯有恶人磨,就去当坏人吗?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就觉得欺负君子对吗?这样不对啊。 “只是论人之善恶,太复杂了,即便认定了对错是非,怎么处置,还是天大的麻烦。就像今天渡船上那场风波,那个背剑的年轻人,若是与那伙人耐着性子讲道理,人家听吗?嘴上说听,心里认可吗?那么说与不说,意义何在?因为那伙人愿意听的,不是那些真正的道理,是当下的形势,双方分道扬镳,形势一去,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一切照旧。说不定坐下来好好说了道理,反而惹得一身腥臊……算了,不聊这些,咱们还是看看云海比较舒心。” 这些其实更多算是韦谅的自言自语了,更不奢望小姑娘听得明白。 事实上,换成元言序的爹娘来听,一样没用,不是听不懂,而是觉得世道如此,聊这些,还不如已经算得上离地万里的清谈玄理来得实在。 韦谅在两百多年前就已经是一位地仙,但是为了推行自家学问,打算以一国之地风土人情的转变,作为自身证道与观道的契机。于是当时他化名“韦潜”,来到了宝瓶洲东南部,帮助青鸾国唐氏太祖开国,此后辅佐一代又一代的唐氏皇帝,并立法。在这次佛道之辩之前,韦谅从未以地仙修士的身份,针对庙堂官员和修行中人。如此一来,劳心劳力不说,还进展缓慢,甚至还在两任皇帝期间,走了一大截的回头路。这让韦谅很失望。 韦谅最后笑着离去,只是提醒元言序在书信与都督府一事上,保守秘密。 元言序爹娘和家族客卿在韦谅身形消失后,才来到她身边,开始询问对话细节。 元言序不敢隐瞒,但是一开始也想着要保密,听那位先生的,不说都督府和书信的事情。只是不小心说漏了嘴,给那位家族客卿老先生抓住了蛛丝马迹,一番神色和煦却暗藏玄机的盘问后,元言序纠结许久,拗不过爹娘的殷切追问,只得和盘托出。 老客卿开怀不已,与中年儒士窃窃私语,说那人必然是那座大都督的供奉修士!说不定还是韦大都督身边的红人!元家有福了! 元家老客卿又叮嘱那位儒士,这些山上神仙,性情难料,不可以常理揣度,所以切不可画蛇添足,登门拜访感谢什么的,万万不可做,元家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好了。 夫妇二人,激动万分。 只有元言序对那位神仙先生满是愧疚,蹲在栏杆旁,觉得有些失落。 已经走远的韦谅叹息一声。这类小事,谈不上让韦谅失望,他更不会因此就反悔,只是没有惊喜罢了。以后在青鸾国京城只算二流世家的元家,一旦遇上麻烦,哪怕那封书信无法寄到都督府,他韦谅仍然会出手相助一次。不过那个名叫元言序的小姑娘,已经失去了一桩可以踏上修行之路的仙家机缘。只是韦谅同样知道,对于元言序而言,这未必就真是坏事。 能在世间得一个安稳,已经殊为不易。上了山修了道,成了练气士,一旦开始跟老天爷掰手腕,不提人性之善恶,只要是心志不坚者,往往难得善终。 陈平安牵着裴钱的手返回渡船房间。 裴钱破天荒说今天要多抄五百字。 陈平安没有阻拦,只是提醒今天多写的,不能算是明天的。 裴钱挺起胸膛,说:“那当然。” 抄书的时候,黄皮小葫芦被裴钱搁放在手边。 陈平安坐在桌子对面,继续翻看一本经由崔东山提醒后购买的法家书籍,不是什么孤本善本,但却是属于那类支撑起三教百家的根本“正经”之一。关于读书一事,陆抬给陈平安的建议,陈平安都记在了心中。比如读书之法的“先厚再薄”,以及“顺藤摸瓜找亲戚”,以及挑书的诀窍,别看诸子百家学问驳杂,汗牛充栋,书海无涯,其实便是书籍流传最广的儒释道三教学问,真正当得起“开卷有益”四字的,加在一起,也不超过五十本,世间所有七十古稀年的凡夫俗子,都可以细读精读反复读。所以陈平安所选三本法家典籍,也就只是确保版刻无误而已。 今日之事,裴钱最让陈平安欣慰的地方,仍是先前陈平安与裴钱所说的“发乎本心”。做错事,先与人由衷道歉。再就是如今的裴钱,跟当初在藕花福地初次见到的裴钱相比,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比如从风波起到风波落,裴钱唯一的念头,就是抄书,而不是转身就咒骂那伙人不得好死之类的。 陈平安问道:“裴钱,给那家伙按住脑袋,差点把你摔出去,你不生气?” “气啊。这不在来的路上,我就在肚子里骂死他们了,八个大坏蛋,每个人的死法都不一样哩,比如被师父教训了的家伙,出门不小心崴脚,掉下渡船,啪叽一下,摔了个稀巴烂。那个按照老厨子交给我的面相说法,叫卧蚕厚而鼓者的臭娘们,突然跟人吵架,然后被人左一巴掌右一耳光,最后给人打得满嘴牙都找不到,哈哈……还有那个尖嘴猴腮的,吃坏了肚子,渡船上没有郎中救治,满地打滚,嗷嗷叫……” 裴钱忙着专心抄书,一不小心就说出了心里话,蓦然惊醒,苦着脸道:“师父,敲栗暴,还是扯耳朵,看着办。” 陈平安没有如何生气,笑问道:“那如果……” 裴钱好似晓得陈平安要问什么,挺直腰杆道:“师父你放心,我也就是想一想,让自己乐和乐和,就算我哪天练成了绝世剑术和无敌拳法,碰到这些家伙,也不会真拿他们怎么样的!至多就像师父这样,踹他们一脚。” 陈平安好奇问道:“为什么?” 裴钱一脸天经地义的神色:“我是师父你的徒弟啊,还是开山大弟子!我跟他们一般见识,不是给师父丢脸吗?再说了,多大点事儿,小时候我给人揍啊给人踹啊的次数,多了去啦,我如今是有钱人哩,还是半个江湖人,度量可大了!” 朱敛刚好带着石柔推门而入,伸出大拇指:“裴女侠的马屁功夫,越发炉火纯青了。” 裴钱继续埋头抄书,今天她心情好得很,不跟老厨子一般见识。 陈平安对朱敛说道:“等下那伙人肯定会登门道歉,你帮我拦着,让他们滚蛋。” 裴钱突然问道:“师父,为啥不见,与他们讲讲道理呗。” 朱敛笑道:“你懂个屁。” 裴钱破天荒没有顶嘴,咧嘴偷笑。 上次在离开狮子园的小路上,她就抓了个屁给朱敛和石柔猜,所以老厨子你才是真懂个屁呢。 朱敛站在裴钱身边,看她抄书,她写字的章法,应该是跟陈平安学的,如今写得勉强算是端正了。 朱敛一边看她一丝不苟写字,一边说道:“少爷与这种人好好说话,他们当面肯定心悦诚服,嘴上说些以后肯定不再犯的屁话。转过身去,就蹬鼻子上脸,指不定就会引以为傲,逢人就说与少爷不打不相识,下了船,继续混他们的江湖,就有了个一渡船人都可以证明的剑修朋友,如何不让人忌惮,你以为是小事?” 裴钱抬起头,疑惑道:“咋就是朋友了,我们跟他们不是仇家吗?” 朱敛坐在一旁,淡然道:“我们知道,江湖不知道。” 裴钱停下笔,气得另外一只手一拍桌子:“江湖咋这鸟样呢!” 陈平安笑道:“好好抄书,争取一鼓作气写完,中间最好不要磨磨蹭蹭。” 裴钱哦了一声,继续抄书。 果然,门外廊道响起一阵脚步声,多是三四境的纯粹武夫,只有一个五境。 他们开始敲门。朱敛打开门后,一脚将人踹飞出去:“少来这边打搅我家少爷,再来碍眼,我见一个拍死一个。” 那伙人战战兢兢,低头哈腰,一窝蜂告罪离去。 这条廊道,附近房间差不多有半数是打开的,都很好奇接下来是一言不合的血溅三尺,还是书上所谓的江湖美谈。结果只是这么个光景,所有人都觉得有些无趣。 不过有几个山泽野修,倒是心中好受些。若是真让那帮莽夫因祸得福,攀附上了这么个深不见底的年轻剑修,他们还不得眼红死。 看着安安静静看着裴钱抄书、检查一笔一画是否有纰漏的陈平安,石柔突然有一种感觉,自己数百年的鬼物岁月,都活到了狗身上。 他不是还没有二十岁吗?对于人心细微,不该看得这么透彻吧。 陈平安突然转头,笑问道:“你看我半天了,干吗?” 石柔有些羞赧,摇摇头。 见陈平安脸色古怪,石柔便害怕他想岔了,误以为自己有什么非分之想,越发不自在,猛然起身,拧转腰肢,走了。 陈平安一头雾水。他就是觉得给一个“杜懋”这么盯着,他起鸡皮疙瘩。 朱敛幸灾乐祸道:“少爷真是人中龙凤,世间女子遇上了少爷这般人物,可不就是都要误了终身?” 陈平安叹了口气:“朱敛,有些时候,你的马屁拍得真不如裴钱的顺耳。” 朱敛呵呵笑道:“毕竟拍马屁这种事,裴钱天赋异禀,老奴只是后天努力。” 裴钱抄书,头也不抬,只是神色愤懑道:“老厨子,你等着,等我抄完书,还差一百二十五个字,到时候你就惨了。” 朱敛笑道:“咋的,是跟我比吃屎啊,还是比骂人?” 陈平安有些听不下去了,干脆就取出那张价值连城的日夜游神真身符,和那块篆刻了龙宫的玉佩。 因为已被李宝箴“开门”,陈平安又不知道关门之法,所以两者一直在流失灵气,只是相较于符箓和玉佩本身的充沛灵气,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就如狮子园外那个芦苇荡湖泊,有人以锄头凿出一条小水沟放水。 只是这就更衬托出纯粹武夫画符的致命缺陷。一个烈火烹油,如四季轮转,过时不候;一个细水长流,如仙家洞府,四季常青。 朱敛啧啧称奇道:“玉佩看不出名堂,但是李家二公子的这张宝贝符箓,应该算是……仙家法宝中的法宝?” 陈平安点头道:“符箓一脉,是道家一支大脉,千变万化皆天机。运用纯熟之后,足以让修士横行四方。便是对上吃钱最多、杀力最大的剑修,一样有井字符、锁剑符可以针对,相对其他畏惧剑修如虎的练气士而言,已经算是很好了。何况还能够劾厌杀鬼神而使命之,所以一般修士都会随身携带几张符箓,以备不时之需,至于数量多寡、品秩高低,当然要看各自的钱袋子。” 狮子园一战,陈平安除了以金漆画符,可是还掏出了一大把的上品珍稀符箓。 发现朱敛看向自己,陈平安笑道:“这里边的故事,到了龙泉郡落魄山,再说给你和裴钱听。总之,这差不多就是我没杀李宝箴的原因。” 朱敛不再多问,搓搓手道:“少爷,给个喂拳机会?” 陈平安点点头,站起身:“这次你下手重一点,不用担心我能不能扛得住,你朱敛是不知道我当年是怎么给人喂拳的,见过了,才知道郑大风当时在老龙城药铺给你们喂的拳,真是……嗯,按照你朱敛的说法,就是男子给女子画眉,手法温柔。” 朱敛笑道:“这敢情好。那会儿老奴就觉得不够爽利,只是有隋右边在,老奴不好意思多说什么。” 裴钱已经抄完书。 陈平安说道:“回自己屋子,不然你到时候肯定要大呼小叫。” 裴钱朗声保证道:“不会的!” 陈平安先拿出一张祛秽符,贴在房内。 结果一炷香后,裴钱只是观看两人切磋,就满头大汗,心惊胆战。到后来干脆跑去墙角那边,翻陈平安那个竹箱,将自己的多宝盒取了出来。 若是她也要这么练拳习武,才能成为心目中的绝世高手,她一定会假装江湖不存在,天底下没有江湖这东西,书上翻翻故事就好了。 陈平安身穿法袍金醴,省去许多麻烦。与朱敛坐回桌旁,取出一壶从青鸾国京城买来的雾凇酒,给朱敛倒了一杯。 朱敛一口痛饮而尽,不用陈平安倒酒,拿过酒壶就给自己倒满。 裴钱提醒道:“老厨子你少喝些,酒喝多了伤身体,再说了,一壶雾凇酒,要三两银子呢。” 朱敛开始慢饮慢酌,小声问道:“公子打算何时破开瓶颈,跻身六境?” 陈平安心中早有定论,说道:“再等等吧,有份机缘,可以争取争取。” 陈平安没有细说机缘为何物,毕竟“最强”二字,比能够显化为气象的一国武运,还要虚无缥缈。随后他笑道:“要我去那些破碎后的洞天福地秘境碰运气、抢机缘、夺法宝,希冀着找到各种仙人传承、遗物,我不太敢。” 但是靠着一拳一拳积攒出来武道底子这件事情,陈平安觉得试试看又无妨。不过陈平安也知道,只要曹慈还待在五境,别说是他陈平安,谁都没有希望。 老大剑仙都亲口说过,曹慈的武学修养,拉开同辈武夫太多,每一境,都会是世间最强。 当时宁姚还不太服气,说即便曹慈师父是四座天下的武道第一人,武运也可以显化具象,可天大地大的,每天都有不测之风云,曹慈怎么就一定是境境最强?难不成他曹慈祖祖辈辈是开铺子的,一家独大,垄断了天下武运? 陈清都当时说了一句让陈平安记忆深刻的话:“人家曹慈就是这么强,从根骨、天赋到性情、武运,皆是如此,没道理可讲。” 陈平安那会儿刚刚连输曹慈三场,他自己倒没觉得有什么,宁姚已经气得不行。看到那样的宁姚,陈平安觉得挺开心,结果宁姚见他如此,更气。 这会儿朱敛下意识便脱口而出道:“少爷是洪福齐天的人物,岂有入宝山空手回的可能。如今老奴好歹是远游境,对那洞天福地破碎后的秘境仙府,也有些了解,知道上五境的修士进不去,一进秘境就会不稳,容易崩碎,容易被那些无序的光阴长河裹挟,严重消磨道行。没了上五境修士暗中觊觎,又有老奴帮衬一二,故而如今少爷是可以去碰碰运气的,下次若是遇上了这类地儿,少爷不妨带上老奴,毕竟咱们纯粹武夫,不打紧,不受这类约束。” 陈平安思考片刻,点头道:“有理,是我习惯了避开这些,现在看来,是得改改以往的心态。” 裴钱原本一听“洪福齐天”,立即就横眉竖眼,只是听到朱敛后来的言语,才眉头舒展。 朱敛略有所思。 之后这艘仙家渡船上的光阴,悠悠而逝。 许多挂着山上仙家洞府招牌的山水形胜之地,打造不出一座需要源源不断消耗神仙钱的仙家渡口,所以这艘渡船无法“靠岸”,不过会早早准备好一些能够浮空御风的仙家舟子,将渡船上到达目的地的客人送往那些山头小渡口。途经那座位于青鸾国北境的著名钓鱼台,下船之人尤其多。陈平安和裴钱、朱敛来到船头,看到在两座巍峨大山之间,有巨大的云海流淌如溪涧,左右对峙的两大钓鱼台,就建造在大山之巅的云海之畔,时不时能够看到有彩色鸟雀振翅破开云海,画弧后又坠入云海。 裴钱看得入神,只恨自己没办法御风而行,不然嗖一下过去,手持行山杖,一棍子敲在那些鸟雀、飞鱼身上,抓了就跑回渡船,应该能卖不少钱,说不定多跑几趟,她就能买个多宝盒甚至是多宝架了。 朱敛是第八境武夫,但是跟着陈平安这一路,从来都是步行,从无御风远游的经历。 陈平安好奇问道:“朱敛,你就没点想法?不会觉得亏待了自己的境界?” 朱敛摇头笑道:“少爷,老奴在家乡那边,早就腻歪了旁人一惊一乍的眼光,实在是提不起那股子愣头青心劲。” 石柔在一旁沉默赏景。对于朱敛那些个迥异于常人的想法,她已经见怪不怪,习以为常。 在陈平安一行人赏景的时候,韦谅坐在一间屋内书桌旁,正在写些什么,手边放有一只古色古香的紫檀木匣,里边装满了“君子武备”的裁纸刀。 他从中取出了一把竹黄刻刀,作为当下的镇纸。 韦谅虽然用了个游山玩水散散心的理由离开京城,其实这一路都在做一件事情。与青鸾国关系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他在帮一个人编撰宝瓶洲谱牒仙师的品第,需要做一份提纲挈领的东西。 韦谅制定了一份九品制的初稿框架。 第一品,唯有宝瓶洲上五境中的仙人境,可以跻身此列。 第二品,上五境中的玉璞境。或是对于大骊宋氏铁骑南下,建立灭国之功。 第三品,元婴境。或是功劳相当于开疆拓土一州之地。 第四品,金丹境。 渐次往下,直到最末尾的第九品。 具体划分,颇为复杂。并不与练气士的境界绝对挂钩,需要参考大骊朝廷,尤其是军方在此次铁骑南下途中,记录的功劳大小。 其中龙泉剑宗的阮邛,既是第二品的第一人,还是如今这份将来会被大骊宋氏作为功劳簿的仙人谱上暂时位居第一高位的人。 此外,是真武山和风雪庙两座兵家祖庭,以及风雷园和正阳山两个剑修大派。 再往下,是大骊长春宫、云霞山、清风城许氏之流。 都需要有一两个名额,板上钉钉要荣登此谱,而且品第肯定不会低。 至于拥有大骊刑部颁发的太平无事牌的修士,必然入列。 此后率先投诚大骊的各路仙师,不论出身,谱牒仙师、山泽野修,都可以跻身其中。 韦谅最近一直在完善细节,这需要那个人提供给他大量谍报,甚至是涉及一国国祚、帝王生死的内幕。 韦谅将手中毛笔搁在笔架山上,站起身,在屋内缓缓踱步。 韦谅之所以愿意做此事,并非迫于大势,不得不投靠那头绣虎,事实上以韦谅的脾气,如果崔瀺无法说服自己,他大可以舍了在青鸾国的两百多年经营,去别洲另起炉灶,比如更加无法无天的北俱芦洲,比如格局相对稳固的桐叶洲,有了青鸾国的基础,无非再折腾一两百年。 但是这次崔瀺亲临青鸾国,第一个找到的人,就是他韦谅。崔瀺与他有过一番坦诚相谈,韦谅得知这位大骊国师以及大骊王朝的既定国策大方向后,决定合作。 合作,而非投诚。韦谅没有委曲求全,没有讨价还价,崔瀺同样对此没有半点质疑。 不可否认,崔瀺所求,比韦谅更为深远,所以韦谅很期待崔瀺所说的那幅画面,有一天出现在自己眼前。 “将大骊国法篆刻碑文,立碑于宝瓶洲群山之巅!” 韦谅来到窗口,眼神炙热,心中有豪气激荡,犹胜脚下那片只在两座大山中流淌的滚滚云海。 大丈夫当如此,方能不枉此生走一遭,不辜负一身所学! 陈平安已经坐过三趟跨洲渡船,知道这艘叫青衣的渡船本来就慢,不承想绕了不少弯路,故意沿着青鸾国东北和北方边境线航行之后,放下了好几拨乘客,好不容易离开了青鸾国版图,本以为可以快一些,又在云霄国北边的一个藩属国境内停停留留,最后干脆在一天正午时分,在这个小国的中岳辖境悬空而停,说是明天黄昏才起航,客人们可以去那座中岳赏赏景,尤其是恰逢一年四次的赌石,有机会一定要小赌怡情,万一撞了大运,更是好事。承天国这座中岳的灯火石,被誉为“小云霞山”,一旦押对,用几枚雪花钱的低价,就能开出上等灯火石髓,只要有拳头大小,那就是一夜暴富的天大好事,十年前就有一个山泽野修,用身上仅剩的二十六枚雪花钱,买了一块无人看好、石墩大小的灯火石,结果开出了价值三十枚小暑钱的灯火石髓,石髓通体赤如火焰。当然若是渡船客人不愿下船,也可以留在渡船上休息。 陈平安听到渡船婢女的解释后,一时间无言以对。那个婢女离开后,陈平安走到窗口,看了眼不远处那座所谓的一国中岳,哭笑不得。 说是中岳,别说跟家乡那座披云山媲美,就连独属于他陈平安的那座落魄山,都要比这座山雄伟许多。 陈平安只好带着三人准备下船,等着一艘艘小舟往返,带着他们去往那座承天国中岳“大山”。 陈平安用屁股想想都知道这座中岳的神祇,跟青衣渡船的主人,是互惠互利的生意伙伴。 在陈平安他们等待小舟接人期间,四周渡客们下意识避让开来,虽没有公然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是免不了的。 先前那拨在“年轻剑修”手上吃亏的江湖人,登门致歉无果后,早已灰溜溜下船,不敢久留。 众人心态各异。谱牒仙师无论年纪大小,多是对温养出两把本命飞剑的陈平安,心怀嫉妒,只是隐藏得极好。山泽野修,则惧怕无比。世俗有钱人,经过渡船各方人士的谈论渲染后,大多觉得剑修果然跟传说中一样骄横跋扈。唯有渡船这边,最近对陈平安一行人相当恭敬,专门挑选了一名俏丽女子,时不时敲门,送来一盘仙家果蔬。 渡船上还有一栋美其名曰“仙气斋”的小阁楼,专门让乘坐过青衣渡船的某些贵客们留下一幅墨宝。 陈平安婉拒了,只是让朱敛去对付着写了一幅字。 陈平安他们乘坐一艘底部篆刻符箓、金光流转的掠空小舟,来到了那座中岳的山脚。 真正的香客不多,当下还是以来此赌石的承天国权贵子弟和江湖豪客居多。只是这些在俗世王朝习惯了鼻孔朝天的人物,碰到了那些从小舟走下的渡客,走路说话的声音都要比平时小许多。 在渡船上,就有三个隶属于中岳不同祠庙的递香人,为了争抢客人,差点没打起来,中岳神庙的香火贩子,脾气最暴躁,其余一座半山腰道观和山脚寺庙的香火贩子,虽然看着避其锋芒,但言语间也是软刀子乱飞,反正三人各展所长,都有收获,此次乘坐小舟登船揽客,都带了些有烧香意愿的渡客一同下船。 渡船管事专程领着那个中岳山神庙的递香人,来到陈平安一行这边,介绍了一下。 那汉子听说陈平安暂时没有请香的想法后,依旧笑脸相向,说了一大通例如陈公子大驾光临,便已是蓬荜生辉的客气话。 等到陈平安双脚落了地,还在渡船上的那个香火贩子,站在栏杆旁,往外边狠狠吐了口唾沫。 朱敛笑眯眯道:“少爷怎么说?不如老奴这头一回御风,就打赏给这名壮士了?” 陈平安摆摆手:“说不定一辈子就打这一次照面,无恩无怨的,计较这些做什么。” 裴钱好奇问道:“咋了?” 朱敛笑道:“有人在你头顶拉屎撒尿,快抬头看看。” 裴钱翻了个白眼。 山脚有一条专门提供赌石的长街,街上有大大小小数十个铺子。铺子内外都堆满了灰色的灯火石,最小的不过巴掌大小,最大的等人高,重达万余斤,这样的巨石,多是各个铺子的镇店之宝。这种承天国中岳特有的石头,之所以被命名为灯火石,在于传说中品相最高的灯火石髓,鲜红如血,极为浓稠,毫无杂质,而且会如灯火摇曳,手持一块,能够天然震慑邪祟鬼魅。而出奇之处,在于开石之前,连地仙修士都看不穿内里成色。 陈平安对这些不感兴趣,给了裴钱三人各十枚雪花钱,让他们自己去拣选、开石。他则独自登山,想要去山顶中岳祠庙看看,约好了黄昏时分在山脚一家客栈碰头。 裴钱有些扭捏,问能不能不买石头。 陈平安笑着捏了捏她黝黑的脸蛋:“反正十枚雪花钱归你了,爱怎么花就怎么花。” 裴钱哦了一声。 等到陈平安走远,开始往山上行去,裴钱立即雀跃得一个蹦跳起来,张牙舞爪,耍了一通疯魔剑法。 朱敛还没逛完两家铺子,就买了一块顺眼的灯火石,当场剖开一看,血本无归。气得裴钱差点跟他拼命。 朱敛一手按住裴钱脑门,任由裴钱手脚乱动。 石柔手持十枚雪花钱,看得仔细,听得用心,一家家铺子逛过去,经常一块灯火石拿起端详半天又放下,迟迟没有花去一枚雪花钱。 朱敛赞叹不已:“真是会过日子。” 裴钱跟在石柔身边,每次盯着大小不一的灯火石,恨不得把眼珠子贴上去。屁股蛋挨了朱敛好几次踹,还被朱敛嘲笑掉钱眼里也就算了,掉石头堆里算哪门子事? 朱敛很快就后悔没有跟随陈平安一起登山。 石柔和裴钱这大小两个娘们,逛起铺子来真是毅力卓绝,不但非要一家一家逛荡过去,还要一块一块灯火石打量过去,再加上只要有顾客买了灯火石让店铺帮忙开石,两人必然要驻足不前,从头看到尾,神色肃穆,好像比一掷千金花钱买石的豪客们还要在乎结果。 朱敛走路是不吃力,可是心累啊。 结果等到朱敛抬头看了眼天色,估摸着陈公子都快下山走到山脚了,石柔总算买了一块巴掌大小的灯火石,按照店铺标价,花了两枚雪花钱。 开出来的石头,竟然有拇指大小的鲜红石髓,连店铺掌柜都由衷地感到震惊。不是这么点灯火石髓有多么价值连城,而是这么点大的灯火石,能够开出这么多石髓,确实很罕见。 石柔微笑,没打算卖掉那块鲜红浓稠的灯火石髓。 走出铺子后,裴钱突然扯了扯石柔袖子,小声开口道:“石柔姐姐,你借我八枚雪花钱好不好?” 石柔好奇道:“你又不买石头,借钱做什么?” 裴钱一本正经道:“我买石头啊!” 石柔更疑惑了:“这都逛完了,这么多铺子,你还记得住是哪块?” 裴钱使劲点头。 石柔便笑着将剩余八枚雪花钱交给裴钱。 裴钱深吸一口气,开始撒腿飞奔。石柔和朱敛相视一眼,快步跟上。不知道这个裴钱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最后两人发现裴钱在一家各色灯火石堆积成山的大铺子里边,站在一个角落,很吃力地“拔出”一块灯火石,那灯火石估计得有大几百斤,她双手都未必能够抱住。 灯火石虽然看不出里边光景,但是数百年的开采历史,中岳那几条山根石脉也有讲究,加上不断开出石髓的丰富经验,各个铺子的掌眼人,大致会有个估计,虽然难免有些偏差,但一般都不大,小漏偶尔会有,却几乎不会让人捡个大漏。所以,不少灯火石虽然大,价格却极低,有些石头不大,价格反而高。 蹲着的裴钱脚边的这块灯火石,个头挺大,却只标价二十枚雪花钱,已经在铺子里边搁置了一百多年,始终无人问津。 裴钱开始跟掌柜正儿八经砍价,说她只有十五枚雪花钱,已是辛苦积攒多年的所有积蓄了。 老掌柜觉得这小丫头片子有趣,瞧着半点不像是富贵人家的孩子,长得黑不溜秋的,却能拥有十五枚雪花钱,那可是一万五千两白银,在承天国的郡县城池,都算富家翁了。 老掌柜其实觉得砍掉五枚雪花钱,十五枚雪花钱,这个价格不亏,不然这么块掌眼师傅私底下估算为十枚雪花钱的大灯火石,可能再放个一百年,铺子都已经传到自己孙子手上了,还卖不出去。 不过老人仍是跟裴钱一个漫天要价、一个就地还钱,钩心斗角了约莫半炷香工夫,老掌柜就想看看这小闺女为了省下五枚雪花钱,能想出哪些借口和由头来。 最后老掌柜哈哈大笑,答应下来。结果只见那黑炭丫头掏出一大把雪花钱后,捡出三枚放回自己袖子,剩余十五枚都交给了他。看得老人嘴角直抽搐。小姑娘你这就有些不厚道了啊。 裴钱装傻扮痴,咧嘴笑着。 石柔假装不认识裴钱。 朱敛则朝她竖起大拇指:“不愧是开山大弟子。” 老掌柜倒是不生气,反而觉得古灵精怪的小姑娘,是个会做生意的好坯子,便笑问道:“要不要我们铺子帮你现场开石?” 裴钱点头道:“要开的,不然这么重我可抱不动,按照你们这边的规矩,二十枚雪花钱以下的灯火石,无偿开石的。还有,如果开出了好石头,给不给铺子彩头,是买家自愿,我到时候不给老先生你彩头,你可不许生气。” 老掌柜乐不可支,点头答应下来。 裴钱突然要老掌柜等会儿,转头望向朱敛。 朱敛心有灵犀,点头道:“开吧,少爷不在,有我在。” 裴钱歪了歪脑袋,灿烂而笑,蓦然转头,对老掌柜大手一挥:“开石!” 然后她将剩余三枚雪花钱,还给石柔,轻声道:“还欠你五枚,以后还你啊。” 一炷香后,山脚整条长街都震撼不已。 本来就斜挎包裹的裴钱,又多了一个沉重行囊。 身后那家店铺的老掌柜,捶胸顿足,悔恨不已。 百年难遇的灯火石髓!价值三枚谷雨钱! 朱敛双手笼袖,笑眯眯慢悠悠,跟在大摇大摆的裴钱身后。 石柔只觉得太过匪夷所思。 陈平安刚好下山,来到街道尽头那边。 看到那个被万众瞩目的裴钱,陈平安一头雾水。 裴钱一看到那个熟悉身影,立即飞奔过去,跑得气喘吁吁。 陈平安笑问道:“怎么了,是朱敛还是石柔捡漏了?” 裴钱只是笑。 朱敛和石柔来到师徒二人身边。朱敛轻声笑道:“少爷,这个赔钱货,用十五枚雪花钱,开出一块至少价值三枚谷雨钱的灯火石髓。” 陈平安笑了,摸了摸裴钱的脑袋:“这么厉害啊。” 高兴是高兴,但是谈不上如何震惊或是惊喜。 裴钱一双眼眸,眯成月牙儿,歪斜脑袋,有些吃力地摘下那只包裹,递给陈平安:“师父,送你了哦。” 陈平安笑着摆手道:“自己留着吧,以后等你攒钱买了多宝架,放在上边最显眼的地方,不挺好,谁看到了都羡慕,晓得你是个小财主。” 裴钱使劲摇头,解释道:“我想起来了,我逮着山跳又给放了的那天,原来刚好是师父你的生日呢,刚好这个当作我送师父的生日礼物。” 陈平安愕然,沉默许久,手心放在裴钱小脑袋上,竟是难得地笑眯起眼:“这样啊,那师父就收下了?” 朱敛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开心的陈平安。 当初与张山峰、徐远霞重逢,陈平安自然也很开心,但不是当下的这种开心。 裴钱点头,歉意道:“可是师父,明年的五月初五,我可不一定能送这么好的礼物了哦。” 陈平安接过那只包裹,放入背后竹箱,然后牵着裴钱的手,一起走在街上。 裴钱兴高采烈地说着开石后所有人瞪大眼睛的光景,陈平安微笑着听着裴钱的絮絮叨叨。 夕阳西下。 余晖拉长了一大一小的身影。 朱敛依旧双手笼袖,石柔眼神温柔。 一行人原本打算住在山脚客栈,不料客栈人满为患,多是这家剩一间那家余一间,陈平安不放心,担心石柔一个人护不住裴钱,就只好乘坐飞舟,返回那艘悬停空中的渡船青衣。 朱敛询问山顶那座中岳祠庙香火如何,陈平安说他没进去烧香,只是在山顶转了一圈,不过一路往上,经过几座道观寺庙,看得出来,为了争夺香客,不遗余力。道观请承天国三品高官在观外门口立碑,寺庙就去聘请书法名家撰写匾额,除此之外,将各自通往寺庙道观的山路修筑得异常平坦,绿树成荫。 一岳山上,是如此,一国五岳之间,争夺香火,更加激烈,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一岳神祇经常会请那些中五境练气士结茅修行,哪怕人不到,茅屋在就行,这叫山不在高,有仙则灵。还会盛情邀请文人骚客,来自家山头游历风景,留下诗篇墨宝,再让人去世俗王朝推波助澜,等等。可谓花样百出。据说有一位被后世誉为芭蕉学士的著名文臣,在承天国南岳避雨期间,写了篇脍炙人口的绝妙诗词,观湖书院副山长对此极为推崇,将其编入诗集,并且作为压轴之作,以至于百年之后的今天,南岳祠庙还受这股“文气”的惠泽。 陈平安对于这些跟仙气不沾边的经营,谈不上喜欢,却也不会抵触。 说不得以后在龙泉郡家乡,万一真有一天要创立个小门派,还需要照搬这些路数。 乘坐飞舟升空之前,朱敛轻声道:“公子,要不要老奴露一手?裴钱得了那么块灯火石髓,难免有人觊觎。” 陈平安摇头笑道:“如今我们一没有惹是生非,二不是挡不住寻常鬼蜮之辈,哪有好人夜夜防贼、敲锣打鼓的道理,真要有人撞上门来,你朱敛就当为民除害好了。” 石柔难得主动开口:“可我们身怀重宝,才让人眼馋。” 陈平安耐心解释道:“你错了。第一,见财起意,心起夺宝杀人之心,本就不对。第二,看似我们怀璧其罪在前,使得外人眼红在后,实则不然,是恶人心中存恶在先,今日见灯火石髓,明天见什么法宝灵器,后天见他人福缘,都会是他们铤而走险、枉顾律法的理由。” 前后顺序,说得仔细,陈平安已经等于将道理掰碎了来讲,石柔点点头,表示认可。 陈平安最后微笑道:“江湖已经足够乌烟瘴气,咱们就不要再去苛责好人了。春秋责备贤者,那是至圣先师的良苦用心,可不是我们后世谁都可以生搬硬套的。” 朱敛笑眯眯问裴钱:“听得懂吗?” 裴钱瞪眼道:“要你管?!” 朱敛啧啧道:“赔钱货终于踩到了狗屎,难得挣了回大钱,腰杆子比行山杖还要硬喽。” 飞舟缓缓升空。裴钱坐在陈平安身边,辛苦忍着笑。 朱敛问道:“怎么不多买几块灯火石……赌赌运气?比如你手头还剩下三枚雪花钱,实在不行,可以让石柔卖了那块小灯火石髓嘛,以小博大,越赚越多,金山银山,岂不是在这块风水宝地,让你发了大财?别说今年送你师父的生日礼物,说不定明年后年都一块儿准备了……” 裴钱伸出两根手指,满脸得意。 朱敛微笑道:“给说道说道,我洗耳恭听。” 裴钱学那陈平安缓缓道:“第一,离开狮子园的路上,师父教了我,君子不夺人所好,所以我可不会要石柔卖了灯火石髓。第二,行走江湖,要见好就收!这也是师父讲的。” 朱敛双手抱拳:“受教了受教了,不知道裴女侠裴夫子何时开办学塾,传道授业,到时候我一定捧场。” 裴钱递出一拳故意吓唬朱敛,见老厨子纹丝不动,便悻悻然收回拳头:“老厨子,你咋这么幼稚呢?” 朱敛一拳递出,裴钱身体瞬间后仰,躲过那一拳后,哈哈大笑。 朱敛跟陈平安相视一笑。 石柔到底不是纯粹武夫,不知这里边的玄妙。 一行人上了渡船后,大概是“一位年轻剑修,两把本命飞剑”的传闻,太具有震慑力,远远大于三枚谷雨钱的诱惑力,所以直到渡船驶出承天国,始终没有不轨之徒胆敢试一试剑修的斤两。 不过这艘渡船速度之慢、航线之绕,以及变着法子挣钱的种种手段,真是让陈平安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天渡船再次悬停、飞舟撒网出去一座仙家府邸走“独木桥”的时候,连陈平安都忍不住笑骂了一句:“咱们真是上了艘贼船。” 那座仙家门派,在宝瓶洲只是三流,但是在两座山峰之间,打造了一条长达十数里的独木桥,常年高出云海,风景是不错,只是收钱也不含糊,走一趟要花费足足三枚雪花钱。据说当年那位蜂尾渡上五境野修,曾在此走过独木桥,刚好看到旭日东升的那一幕,灵犀所致,悟道破境,在这里跻身了金丹境地仙,也正是跨出了这一步,才有了之后以一介野修低贱身份傲立于宝瓶洲之巅的大成就。 陈平安仍是乖乖掏了十二枚雪花钱。 裴钱一开始想着来来回回跑他个七八趟,只是一个有幸上山在仙家修行的妙龄婢女,笑着提醒众人,这座独木桥,有个讲究,不能走回头路。 这让裴钱懊恼得直跺脚,又亏钱了不是?! 说是独木桥,其实并不狭窄难行。 当年蜂尾渡野修所走之桥,确实破破烂烂。后来山门砸锅卖铁,修出了现如今的规模,宽阔稳固不说,还重修得无比精致秀美。 此后渡船绕过了战火如荼的宝瓶洲中部,绕出一个名副其实的大圈。以至于渡船脚下版图的地面正是那条陈平安曾经坐船南下的走龙道。 那一次,陈平安与张山峰、徐远霞分别,独自南下。 这一次,身边跟着裴钱、朱敛和石柔。 这段在渡船上的时日,陈平安除了练习拳桩,不得不分出半数光阴,入定坐忘内视,汲取灵气,温养那座“水府”。 涉足修行一途越久,对于脚踏练气、习武两条船的后遗症,感触越深。陈平安大致得出一个结论,这条路,会在他跻身武道第七境、练气士洞府境后,有一个短暂的红利路程,但是再往后,尤其是本命物炼制完毕、最终某天结成金丹后,两者冲突就会越来越无法调和,使得武道攀登处处坎坷,进阶元婴境更是难上加难。 不过这些都是将来事。当下拳还是要打,天地灵气还是要竭尽全力去汲取和淬炼。 那最基本的六步走桩,陈平安在剑气长城打完一百万拳后,从离开倒悬山到桐叶洲,再到藕花福地,再到大泉王朝、青虎宫和宝瓶洲最南端的老龙城,到如今从东南方青鸾国去往北部大隋,他又打了将近四十万拳。 青衣渡船远去后,小暑时节,已经步入了上蒸下煮的酷暑时分,有三个老者登山来到这座独木桥。 游人稀疏,除了在独木桥两端收钱的山门女子,桥上几乎看不到客人。 一位身材矮小、身穿麻衣的老人,长得很有匪气,个子最矮,但是气势最足,他一巴掌拍在一位同行老者的肩头:“姓荀的,愣着做甚,掏钱啊!” 那荀姓老者,正忙着跟那名妙龄女子打听此处风景有何独到之处,给按住肩头后,立即很狗腿地掏出九枚雪花钱,当那冤大头。而这位掏腰包的老人,正是朱敛嘴里的荀老前辈,在老龙城灰尘药铺,就是他赠送了朱敛好几本神仙打架的才子佳人小说。 朱敛是很佩服这位前辈的学识的,学问做得很是精深。 之后,隋右边便去了这个老人所在的桐叶洲玉圭宗。桐叶宗在杜懋飞升失败后,元气大伤,玉圭宗如今已经是当之无愧的一洲执牛耳者。 剩余一个相貌平平的老人,欲言又止,想要劝说一下这个大大咧咧的至交老友,人家荀老前辈好心好意跨洲拜访你,你从头到尾一点好脸色都不给,算怎么回事?真当这位前辈是你那无敌神拳帮的晚辈子弟了?何况这次如果不是荀老前辈出手相助,杜懋遗落人间的那块最大的琉璃金身碎块,自己又岂能顺利拿到手。 退一万步讲,荀渊终究是桐叶洲的仙人境大修士,更是玉圭宗的老宗主!你一个跌回元婴境的家伙,哪来的底气每天对这位前辈吆五喝六? 这位老人,正是蜂尾渡那位上五境野修姜韫的师父。所以这座独木桥,正是当年老人结成金丹的福地。 那名才三境修为的婢女,可认不出三人深浅,别说是她,就算是那位观海境山主站在这里,一样看不出底细。 一位仙人境,一位玉璞境,一位元婴境。随便哪个一跺脚,估计这座山头都要塌掉。 在荀渊交过了钱后,三个老人缓缓走在独木桥上。 论岁数和修为,都是荀渊为尊。可这位桐叶洲一尺枪,在宝瓶洲玉面小郎君跟前,实在是硬气不起来。 一次观看同一场镜花水月,小郎君破天荒主动询问一尺枪能不能打,如果能打,就来帮个小忙。荀渊拍胸脯保证就算不能打,也绝不至于拖后腿。然后身为练气士却给门派取了个无敌神拳帮的老帮主,就给了荀渊一个地址,约好在那边碰头。 荀渊御风而去,可谓风驰电掣。结果神诰宗那位刚刚跻身十二境没多久的道家天君,跟蜂尾渡口的玉璞境野修,起了冲突,双方都对那块琉璃金身碎块势在必得,僵持不下。如果不出意外,不论最终结果是什么,至少无敌神拳帮都会与神诰宗结怨。 结果荀渊出现后,立即打破了僵局,勉勉强强算是皆大欢喜。玉璞境野修花钱买下那块千年难遇的大块琉璃金身,几乎掏空了家底,可显而易见,宝瓶洲名义上的修士第一人、道家天君祁真,是退让了一大步的。除了收钱之外,荀渊还帮着神诰宗跟坐镇宝瓶洲版图上空的一位儒家七十二贤之一,讨要了那块琉璃金身逃窜、钻进的一座远古不知名破碎洞天遗址,交由天君祁真带回宗门修缮缝补,若是经营得好,就会成为神诰宗一处让弟子修行事半功倍的小福地。 一般而言,上五境修士,都不会轻易进入洞天福地的碎片,只是事无绝对。 何况浩然天下的儒家圣人们,其中就有专门“开疆拓土”的一拨圣贤,去寻觅那些飘荡在光阴长河底部的遗址,打捞起来后,或者稳固为新的洞天福地之一,或者直接将其逐渐融入浩然天下版图。 历史上因此而彻底陨落于光阴长河的儒家圣人,不在少数,为此折损大道根本的,更是不计其数。只是这些凶险和付出,人间不知。 李槐到大隋山崖书院求学后,虽然一开始被欺负得不行,但是很快便雨过天晴,之后不但书院里没人找他的麻烦,他还新认识了两个朋友,是两个同龄人,一个天资卓绝的寒族子弟,叫刘观;一个生于世代簪缨的大隋豪阀,叫马濂。 贫苦出身的刘观胆大包天,总是会有一些天马行空的想法;出身最好的马濂反而畏畏缩缩,做什么都放不开手脚,成了刘观和李槐的小跟班,整天只管跟着他们两个厮混。由于马濂所在家族是大隋头等豪阀,与弋阳高氏又有联姻,马濂更是嫡长孙,如今却跟李槐、刘观厮混在一起,所以很受大隋书院其他同龄人排挤,被嘲讽为马屁虫和钱袋子。 入夏后,三个同年同窗同学舍的孩子在学院夜禁后,仍是偷偷摸出学舍,要去湖边纳凉,这要给夫子逮着,可是训斥抄书、罚站吃板子的事情。 今夜刘观带头,走得大摇大摆,跟书院先生巡夜似的;李槐左右张望,比较谨慎;马濂苦着脸,耷拉着脑袋,小心翼翼地跟在李槐身后。三人顺顺利利来到湖边,刘观脱了靴子,双脚放入微凉的湖水中,只是觉得有些美中不足,便转头对如释重负的马濂说道:“马濂,大夏天的,闷热得很,你们马家不是被称为京城藏扇第一家嘛,回头拿三把出来,给我和李槐都分一把,做课业的时候,可以扇风去暑。” 马濂苦着脸道:“我爷爷最金贵那些扇子了,每一把都是他的心肝宝贝,不会给我的啊。” 刘观白眼道:“那就偷几把你爷爷不经常拿出来把玩的扇子,真给发现了,难道还能打死你这个孙子?” 马濂欲哭无泪。 李槐打圆场道:“算了,马濂胆儿小,脸上最藏不住事,他真要回家偷扇子,估计一到家就给他爹娘看出了马脚。” 马濂使劲点头。 刘观叹了口气:“真是白瞎了这么好的出身,这也做不得,那也不敢做。马濂你以后长大了,我看出息不大,最多就是吃老本。你看啊,你爷爷是咱们大隋的户部尚书,领文英殿大学士衔,到了你爹,就只是个外放地方的郡守,你叔叔虽是京官,却是个芝麻绿豆大小的符宝郎,以后轮到你当官,估摸着就只能当个县令喽。” 马濂唉声叹气,没有还嘴,不仅因为没跟刘观吵架的胆识气魄,更是因为觉得刘观说得挺对。 三人当中,虽然教书先生责骂刘观最多,可是瞎子都看得出来,夫子们其实对刘观期望最高,他马濂不上不下,比万年垫底的李槐的课业略好一些。 李槐拍了拍马濂肩膀,安慰道:“当个县令已经很厉害了。我家乡那边,早些时候,最大的官,是个官帽子不知道多大的窑务督造官,这会儿才有了个县令老爷。再说了,当官大小,不都是我和刘观的朋友嘛。当小了,我和刘观肯定还把你当朋友,但是你可别当官当得大了,就不把我们当朋友啊!” 马濂赶紧保证道:“不会的,我这辈子都会把你们当成最好的朋友。” 刘观笑嘻嘻道:“那我和李槐,谁是你最要好的朋友?” 马濂愣愣无语,总觉得怎么回答,自己都讨不到好。他虽然更佩服刘观的聪明才智,以及小大人似的做什么事情都果断,可其实内心深处,他还是相对更喜欢跟李槐相处,李槐好说话,不会拿话刺他,也不会让他觉得自惭形秽。 李槐笑着将双脚放入水中后,倒抽了一口冷气,打了个激灵,哈哈笑道:“我第二好了,不跟刘观争第一,反正刘观什么都是第一。” 刘观一把搂过李槐脖子,笑道:“说得像是故意让我,你小子争得过我吗?” 李槐赶紧求饶道:“争不过争不过,刘观你跟一个课业垫底的人,较劲做甚,好意思吗?” 马濂偷偷笑。 三个孩子,到底还是处于无忧无虑的年岁。 结果远处传来一声某夫子的怒喝,刘观推了李槐和马濂两人肩头一把:“你们先跑,我来拖住那个酒糟鼻子韩夫子!” 马濂二话不说撒腿就狂奔,还光着脚。 李槐帮着马濂拿上靴子,问道:“那你咋办?” 刘观瞪眼道:“赶紧走,咱仨被一窝端了,明天更惨,责罚更重!” 李槐火急火燎穿上靴子,跑得比马濂要稳重一些,毕竟是从大骊龙泉郡一路走来大隋书院的。 最后是刘观一人扛下了值夜巡查的韩老夫子的怒火。如果不是一番课业问对,刘观回答得滴水不漏,老夫子都能让刘观在湖边罚站一宿。 刘观回到学舍,李槐开门后,问道:“咋样?” 刘观伸出右手打了个响指,得意扬扬道:“天底下没有我刘观解决不了的问题。” 李槐观察敏锐,问道:“你不是左撇子吗?” 刘观立即骂了一句娘,坐在桌旁,摊开手掌,原来左手手心已经红肿,愤懑道:“韩老酒鬼肯定是心里窝着火,不是京城酒水涨价了,就是他那两个不肖子孙又惹祸了,故意拿我撒气,今儿戒尺打得格外重。” 刘观心大,是个倒头就能睡的家伙,在李槐和马濂惴惴不安担心明天要吃苦头的时候,他已经酣然入睡。 刘观睡在床铺草席的最外边,李槐的被褥最靠墙,马濂居中。 李槐没有睡意,借着月光,靠墙而坐,手里拿着一只彩绘木偶,念念有词。 马濂轻声问道:“李槐,你最近怎么不找李宝瓶玩了啊?” 李槐随口道:“我从小就怕她,再说了,总找一个姑娘玩算怎么回事,要是给人误会我喜欢李宝瓶,到时候风言风语的,我一定会被李宝瓶打个半死。” 马濂哦了一声,有些失落。他觉得李宝瓶真好看,如果哪天能够在书院远远看她一眼,他就能开心一整天。 马濂沉默很久,李槐还在那里晃着那只彩绘木偶,正假装自己是统军将帅,玩得乐此不疲。 马濂知道在李槐的小绿竹箱里边,装着李槐最喜欢的一大堆东西。 马濂突然问道:“李槐,你到书院都快三年了,你经常说的那个陈平安,他怎么从来不来看看你呢?” 李槐停下手上动作,怔怔出神,最后笑道:“他忙呗。” 马濂发现李槐竟然很快就躺在了草席上,将彩绘木偶放在脑袋旁边,以往李槐能折腾小半个时辰,今天是个例外。 李槐其实正瞪大眼睛,望着窗外的月色。 绿竹书箱,一双草鞋,一支篆刻有槐荫的玉簪子,墨玉材质。这三样东西,是李槐最稀罕的。 簪子,李宝瓶和林守一也各有一支,陈平安当时一起送给他们的,只不过李槐觉得他们的,都不如自己的。 还有一本购自红烛镇的《断水大崖》,是陈平安掏的银子。 再就是李槐经常拿出来戏耍、显摆的这只彩绘木偶,它与娇黄木匣,是在棋墩山土地公魏檗那边,一起分赃得来的,木偶是李槐麾下头号大将。 一张纸上,写着齐先生当年要他们几个临摹的那个字,只是他们要么丢了,要么就放在了各自家里,到最后只剩下李槐凑巧带在了身边。当时在远游途中,李槐想要送给照顾了他一路的陈平安,陈平安没要,只是让李槐好好收起来。然后李槐就夹在了那本《断水大崖》里边。 还有一套栩栩如生的泥人,是风雪庙魏晋赠送的,它们不如彩绘傀儡那么“高大雄壮”,五个泥人塑像,才半指高,有游侠剑客,有拂尘道人,有披甲武将,有骑鹤女子,还有锣鼓更夫,都被李槐取了绰号,安上某某将军的头衔。 当初那个飞来飞去的魏剑仙还说了些话,李槐早给忘了,什么阴阳家、墨家傀儡术和道家符箓派的,什么七八境练气士的,他当时只顾着乐和,哪里听得进去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后来跟两个朋友介绍泥人的时候,想要好好吹嘘它们五个小家伙如何值钱,可绞尽脑汁也吹不好牛,才终于想起这一茬,李槐也没去问记性好的李宝瓶或是林守一,就想着反正陈平安说好了要来书院看他们的,他来了,再问他好了,反正陈平安什么都记得住。可是,陈平安好像把他们给忘了。 一开始陈平安还会给李宝瓶写信、寄画卷,后来好像连书信都没有了。 相较于李槐和两个同龄人的小打小闹,林守一已经是山崖书院公认的天之骄子,做学问与修行两不误,深受书院诸多夫子们的器重。 林守一早早就跟随一位精深雷法的老神仙游历大隋山河,在书院和在外边的时间,几乎对半分。上一个有此待遇的,还是那个大隋最年轻的观湖书院贤人。林守一还被观湖书院副山长誉为君子器格。 随着年龄渐长,林守一已从翩翩少年郎成长为潇洒贵公子,书院内外钦慕林守一的女子越来越多。大隋京城头等世族的许多妙龄女子,都会专门来到这座建造在小东山之上的书院,就为了远远看林守一一眼。林守一身上,已逐渐孕育出一种仿佛距离人间越来越远的出尘气质。 随着林守一的名声越来越大,加之白玉无瑕,大隋京城诸多豪门的话事人,在衙门公署与同僚们的闲聊中,在自家庭院与家族晚辈的交流中,听到林守一这个名字的次数越来越多,于是都开始或多或少将视线投注在这个年轻读书人身上。 对于这些幕后视线的关注,以及日常点滴的诸多纠缠,龙泉郡官署胥吏私生子出身的林守一,既没有志骄意满,也没有不厌其烦。 修心也是修行。昨日今日砥砺心境越肯下苦功夫,明日将来破境瑕疵才会越少。 因为游历的关系,见闻颇多,林守一对于大隋朝野的风起云涌,对于原本一洲北方文风最为鼎盛的王朝弥漫的悲怆氛围一点都不感兴趣,甚至就连家乡大骊铁骑南下的势如破竹,亦是不上心。 林守一除了学习那个书院老夫子传授的雷法,一直勤勉研习那部得自棋墩山的《云上琅琅书》。 此次跟随老夫子去了趟大隋边境的北岳,和一座名为神霄山的仙家洞府,耗时三月之久。林守一生平首次乘坐了一艘仙家飞舟,为的就是近距离观看一座雷云,景象壮阔,惊心动魄。老夫子御风而行,离开那艘摇摇晃晃的飞舟,施展了一手手抓雷电的神通,收集在一只名为雷鸣鼓腹瓶的专门用来承载雷电的仙家瓷瓶中。老夫子将其当作礼物赠送给了林守一,便于林守一返回书院后汲取灵气。 今夜,林守一独自行走于夜幕中,去往藏书楼观看典籍,值夜夫子自然不会阻拦,儒家书院规矩虽多,却并不死板。 林守一登上书楼,挑灯夜读,直到天明。 成为练气士后,只要神气温养得当,林守一熬夜读书亦不会疲倦。 林守一放回书籍,来到窗口,正是天地间浊气下沉、清气上浮之际。 练气士眼中的世界,与凡夫俗子所见截然不同。肉眼凡胎,看不见灵气的流转,煞气的升腾,阳气的集聚,阴气的飘散。只是凡夫俗子的一座座洞府大门紧闭,虽然无法接受灵气浸染淬炼,延年益寿,却同时可以不受世间种种罡风吹拂激荡,生老病死,皆由天定。 对此,崔东山曾经吟诗,让林守一无比向往: 风高浪快,万里骑乘蟾背,身游天阙,俯瞰积气蒙蒙。醉里仙人摇桂树,人间唤作清风。 进入书院后,翻阅那些泛黄典籍,得知传闻中的上古仙人确实可以去那日殿月宫,与那神灵共饮仙酿,可醉千百年。林守一对此充满了憧憬。 林守一突然叹了口气。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希望那名杨柳依依的女子能够陪在自己的身边。 林守一想起她后,便情不自禁地泛起了笑意。若是大隋京城女子看到这一幕,恐怕就要心摇神荡了。 林守一这几年也会偶尔想起那趟少年时懵懵懂懂的游历,走得有惊无险,处处新奇。第一次见到山泽精怪,第一次见到土地神祇,第一次拿到修行机缘,第一次入住仙气萦绕的仙家客栈,第一次见到与人等高的彩绘门神,第一次得到馈赠小书箱和玉簪子,第一次在人生地不熟的大隋书院,跟一起游历至此的那些人同仇敌忾,共渡难关。 林守一突然有些遗憾。好像那个人离开后,所有人就散了,哪怕还在一座书院,经常会碰个面,可人心已散。 一条清浅的源头之水,开始分汊,各奔东西,虽然像是在逐渐壮大,变成了李槐这样的欢快溪涧、自己这般开始浩荡起伏的江河,或是李宝瓶那般选择停步等待的湖泊,又或是于禄、谢谢那样的深井、地下河流,可回头再看,当年最早的时候,吵吵闹闹,磕磕碰碰,大家都是满腿泥泞,草鞋竹箱,风餐露宿,有人值夜…… 林守一叹了口气。回不去了。 于禄学舍起先并无同窗居住,后来搬进来一个皇子高煊,两人形影不离,关系莫逆。 只是前不久于禄又成了一位“孤家寡人”,因为高煊悄然离开了山崖书院,去了龙泉郡披云山上的那座林鹿书院,说是求学,真相如何,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无非是质子罢了。大骊宋氏和大隋高氏签订那桩山盟后,除了高煊,其实还有那个十一境的大隋京城高氏守门人,与黄庭国那条本来辞官退隐山林的老蛟,一起成了大骊新建的林鹿书院的副山长。 于禄当时将高煊送到书院山脚就不再相送。 今天清晨,于禄破天荒敲响了一座独栋小院的院门。开门之人,是谢谢。 于禄看到了手持扫帚的谢谢。 看来哪怕崔东山已经离开书院一段时间,她每天还是勤勤恳恳做着丫鬟婢女的事务。 谢谢板着脸问道:“你来做什么?” 于禄微笑道:“突然想起来很久没见面了,就来看看。” 谢谢问道:“现在已经看过了,然后?” 于禄无奈道:“进去喝杯茶,不算过分吧?” 谢谢犹豫了一下,还是让于禄这个她本该敬称为太子殿下的年轻男人步入院子。 院子不大,打扫得很干净,若是到了容易落叶的秋天,或是早些时候容易飘絮的春天,应该会辛苦些。 谢谢指了指正屋那边,屋门紧闭,檐下廊道以青竹穿成铺就,就像一张大凉席,于禄甚至可以想象夜凉如水时分,那个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就在此慵懒侧卧观看星象。 谢谢提醒道:“上台阶之前,记得脱鞋,不然你走后我还要多擦拭一次。” 于禄脱了靴子,坐在青竹地板上,这应该是大隋境内某座仙家府邸农家练气士种植的绿竹,寻常大隋权贵,用来制作笔筒已经算是奢侈手笔,文人雅士相互惠赠,十分得体,若是有张避暑睡席或是纳凉竹椅,更是了不起的香火情与财力,只是在这座院落,就只是这样了。 谢谢继续忙碌,没有给于禄倒什么茶水,大清早的,喝什么茶,真当自己还是卢氏太子?你于禄如今比高煊还不如,人家弋阳高氏好歹保住了大隋国祚,而那拨被押往龙泉郡西边大山里担任役夫苦力的卢氏遗民,一年到头烈日曝晒,风吹雨淋,动辄挨鞭子,要不就是沦为货物,被一座座建造府邸的山头买去担任杂役婢女,两者差距,天壤之别。 于禄后仰倒去,问道:“谢谢,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想要过什么样的日子?” 谢谢坐在石桌旁:“没想过。” 身穿书院儒衫的于禄双手叠放在腹部:“你家公子离开书院前,将我揍了一顿。” 谢谢讥笑道:“怎么,打不过他崔东山,就要来拿我当出气筒?不愧是身负半国武运的七境武夫,不过你确定一定能赢过我?” 谢谢被大骊抓住后,那个宫中娘娘让一个大骊供奉剑修在她几处关键窍穴钉入了多颗困龙钉,阴毒至极。后来崔东山帮她拔除了一半,谢谢修为得以恢复到练气士洞府境,之前崔东山离开书院前,又拔掉了几颗,现在谢谢体内只留下最后一颗钉死本命物所在窍穴大门的困龙钉,不过当下她总算重返观海境。再加上崔东山在小院布置了许多秘术,并将阵法中枢开启、驱使和关闭之法都传授给了谢谢,因此谢谢只要身在小院,就有了茅小冬坐镇山崖书院的雏形。 于禄坐起身,微笑道:“真要交手,你还是会输的。” 谢谢哦了一声,神色淡漠:“那你真了不起,是我看走眼了,需不需要跟你赔罪道歉?” 于禄又躺了回去,双手当作枕头,感慨道:“你啊。” 同是卢氏王朝余孽,照理该同病相怜、相互搀扶才对,可谢谢内心深处,对这个随遇而安的于禄极其厌恶,而且厌恶得毫不掩饰。 于禄闭上眼睛:“这里躺着舒服,让我眯会儿。” 谢谢犹豫了一下,没有赶人。她其实有些好奇,为何于禄没有跟随高煊一起去往林鹿书院。 于禄去了大骊,至少还能够看顾一下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卢氏遗民,何况如今其实有不少卢氏文臣武将依附大骊,但还算被器重信任,许多武将更是追随大骊铁骑一起南下,据说建功立业,极为瞩目,并且开始融入大骊军方。 哪怕这些都不论,于禄如今已是大骊户籍,如此年轻的金身境武夫,说出去都能吓死人。 大骊宋氏皇帝别的不说,有一点谢谢必须承认,不缺气度。藩王宋长镜也是如此。 怎么看,于禄都应该去林鹿书院,可于禄偏偏留在了山崖书院。 他们这拨当年一起进入书院的外乡人,在大隋朝廷和书院最顶层的视野之外,一直是修道坯子的林守一最出彩,未来成就最高;红棉袄小姑娘李宝瓶最有趣,谁都讨厌不起来;谢谢最有靠山;李槐做学问的资质最平庸,但是最招惹不起;而于禄,始终是最不惹人注意的那个,容易被人遗忘,哪怕与皇子高煊成为朋友,仍是不会让人觉得值得关注,反而更让人看轻,一个喜好投机取巧、攀附天潢贵胄的年轻人而已。 于禄突然睁开眼睛:“你家公子说,陈平安已经是即将破境的五境武夫了,真实战力,还要更高。” 谢谢幸灾乐祸道:“怎么,你怕被赶上?” 于禄摇头道:“肯定会被赶上的。” 谢谢皱眉道:“很快?” 于禄点头道:“快到超乎你的想象。” 谢谢又问:“武运恩泽?” 于禄摇头:“正因为跟这个没有关系,所以我才觉得有些……惆怅。” 谢谢无言以对。不知道下一次见面,陈平安会是怎么个样子。谢谢想象不出来。大概还是背着竹箱、穿着草鞋,就只是个子高了些? 李宝瓶也是独自一人住着学舍。这是茅小冬和崔东山两个死对头,唯一一件没有起争执的事情。 学舍是四人铺,照理说李宝瓶一人独住,学舍应该空空荡荡。可事实上,除了她自己住的那张床铺,其余三处,满满当当,纸张堆积,一摞摞摆放得整整齐齐。为此教书先生不得不跟几位书院山长抱怨,小姑娘已经抄完了可以被责罚百余次的书,还怎么罚?值夜巡视的夫子们更是啼笑皆非,几乎人人每夜都能看到小姑娘挑灯抄书,落笔如飞,勤勉得有些过分。 一开始还有些老先生为小姑娘打抱不平,误以为是负责传授李宝瓶课业的几位同僚太过针对小姑娘,太过严苛,私底下很是埋怨了一通,结果答案让人哭笑不得。那几位夫子说这就是小姑娘的喜好,根本用不着她抄那么多圣贤文章。李宝瓶偶尔缺课去小东山之巅发呆,或是溜出书院逛荡,事后按照书院规矩罚她抄书不假,可哪里需要这么多?问题是小姑娘喜好抄书,他们怎么拦?别的书院学子,尤其是那些性情跳脱的同龄人,夫子们是用板子和戒尺逼着他们抄书,这个小姑娘倒好,都抄出一座书山来了。 好在这个书院人人皆知的小姑娘,除了时不时翘课让夫子恼火之外,还是很招人稀罕的,当然她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一样经常会让夫子们头大。她那小脑袋瓜里,怎么就装了那么多匪夷所思的想法?为何天底下那些河流都喜欢扭来扭去,夫子你知道答案吗?下大雨的时候,学舍外边的蚊子会不会被雨点砸死,夫子你晓不晓得,反正我天晴后去地上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一具蚊子的尸体啊。湖里那些鱼儿,为什么喝了那么多水也不会撑死?夫子你还是不知道对吧,那书上有讲吗,我自己去翻书就行……以至于为小姑娘授课的几位夫子,头疼之余,闲聊打趣,是不是什么时候可以编撰一部李宝瓶问题集。 今天李槐鬼使神差地没有跟着刘观和马濂,说是要去趟茅厕,其实独自一人去了东山之巅。很巧,果然看到了那个坐在树枝上身着红襦裙的李宝瓶。 李槐没敢打招呼,就趴在山顶的石桌上,远远看着那个经常来这里爬树的家伙。 李宝瓶发完呆后,无比娴熟地抱着树干滑落在地,撒腿飞奔。她也看到了那边高高举起手臂却说不出话的李槐。但她只是瞥了眼李槐,就转过头,脚下生风,跑下山去了。 李槐一时间有些哀怨和委屈,便从地上找了根树枝,蹲在地上圈圈画画。 李槐眼睛一亮,记得上次自己写了爹娘,他们果然就来书院看自己了。那么自己写一写陈平安的名字,会不会也行?李槐咧嘴笑着,开始写“陈平安”三个字。不等他写完,就有一只手伸出,把只差一笔就写完的字都给抹去了。 李槐一头雾水,扭头一看,原来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折返回来的李宝瓶。李槐又赌气地写了个“陈”字,李宝瓶又伸手擦掉。 若是以往,李槐可能就退缩了,可今天像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愣是硬着头皮又要开始写。李宝瓶也不说话,李槐用树枝写,她就伸手擦掉。结果李槐直到写断了那根树枝,还是没能在地上写出一个完完整整的“陈”字,更别提后边的“平安”两个字了。 李槐丢了半截树枝,开始号啕大哭。 李宝瓶不理睬李槐,捡起那根树枝,继续蹲着,她已经有些尖尖的下巴,搁在一条胳膊上。她开始写“小师叔”三个字,写完之后,比较满意,点了点头。 李槐胡乱擦了把脸,抽泣道:“李宝瓶,你再这么欺负我,陈平安来了后,我就跟他告状!他一生气,说不定就不乐意当你的小师叔了!” 李宝瓶换了一种字体,继续写“小师叔”三个字。她聚精会神地盯着地面,对于李槐的威胁,置若罔闻。 李槐突然挤出一个笑脸,小心翼翼地问道:“李宝瓶,你就让我写三个字呗?可灵验了,说不定明儿陈平安就到咱们书院了。真不骗你,上次我想爹娘,这么一写,他们仨不就都来了,你是知道的啊。” 李宝瓶头也不抬,只是将树枝递过来。 李槐雀跃不已,只是手上树枝刚刚落笔,李宝瓶冷不丁皱眉道:“好好写!” 李槐吓得手一抖,立即歪歪扭扭得不像话了,他带着哭腔道:“你干吗?!” 李宝瓶帮着擦掉痕迹。李槐破涕为笑,开始认真写那个“陈”字。 李槐写完之后。李宝瓶环顾四周:“人呢?” 李槐哭丧着脸道:“哪有这么快啊。” 李宝瓶起身麻溜儿跑向那棵大树,站在树枝上举目远眺。 李槐眼珠子急转,心知不妙,丢了树枝就开始跑路。只是他哪里跑得过李宝瓶,很快就被下了树的李宝瓶追上了,李槐吓得赶紧蹲身抱头。只是李宝瓶这次破天荒没有揍他,而是沿着山路一直跑向了书院山门,去逛荡大隋京城的大街小巷。 在李宝瓶风风火火游览京城街巷、李槐劫后余生返回学舍的时候,大隋山崖书院的山门那边,来了风尘仆仆的一行四人。一个白衣负剑背竹箱的年轻人,笑着向山门一位年迈儒士递出了通关文牒。老儒士看了很久,上边的两洲各国各地印章,钤印得密密麻麻,老人心中满是惊讶,抬头笑道:“这位陈公子游历了这么多地方啊?” 拜访书院的年轻人微笑点头。 第103章 在书院 老儒士将通关文牒交还给那个名叫陈平安的年轻人。 这位书院夫子对他印象极好。 老夫子又看了眼陈平安,背着长剑和书箱,很顺眼。 负笈仗剑,游学万里,本就是读书人会做、也做得最好的一件事情。 陈平安问道:“先生认识一个叫李宝瓶的小姑娘吗,她喜欢穿红棉袄红襦裙。” 老夫子哈哈笑道:“咱们书院谁不知道这丫头,莫说是书院上上下下,估摸着连大隋京城都给小姑娘逛遍了,每天都朝气勃勃,看得让我们这些快要走不动路的老家伙羡慕不已。这不今天就又翘课偷溜出书院了,你如果早来半个时辰,说不定刚好能碰到小宝瓶。” 陈平安问道:“就她一个人离开了书院?” 老夫子点头道:“次次如此。” 看到陈平安担忧的神色,老夫子笑道:“放心,小姑娘出去这么多回,都不曾出过纰漏,毕竟是书院弟子,何况我们大隋京城一向安稳,民风朴素,加上礼部尚书又是书院山长,经常要来这座小东山与几位副山长喝茶,不会有事的。” 陈平安这才微微放心。 老夫子问道:“怎么,这次拜访山崖书院,是来找小宝瓶的?看你通关文牒上的户籍,也是大骊龙泉郡人氏,不但是小姑娘的同乡,还是亲戚?” 陈平安笑道:“只是同乡,不是亲戚。几年前我跟小宝瓶他们一起来的大隋京城,只是那次我没有登山进入书院。” 老夫子心中有些奇怪,当年这拨龙泉郡孩子进入新山崖书院求学,先是精锐骑军去往边境接送,之后更是皇帝陛下亲临书院,很是隆重,还龙颜大悦,御赐了东西给所有游学的孩子,照理说这个名为陈平安的大骊年轻人,即便没有进入书院,自己也该看到过一两眼才对。 老夫子问道:“你要在这边等着李宝瓶返回书院?” 陈平安点点头。他当然希望在山崖书院,第一眼看到的人是小宝瓶。 李槐、林守一、于禄、谢谢,陈平安当然也要去看,尤其是年纪最小的李槐。只是他们都比不上秋冬春红棉袄,唯有夏天红裙裳的小姑娘。陈平安从不否认自己的私心,他就是与小宝瓶最亲近,游学大隋的路上如此,后来独自去往倒悬山,同样是只寄信给李宝瓶,然后让收信人小姑娘帮着他这个小师叔,捎带其余信件给另外几人。桂花岛之巅那幅范氏画师所绘画卷,一样只送了李宝瓶一幅,李槐他们都没有。 这种亲疏有别,林守一、于禄、谢谢肯定很清楚,只是他们未必在意就是了。林守一是修道美玉,于禄和谢谢更是卢氏王朝的重要人物。至于窝里横是一把好手的李槐,大概到如今还是觉得陈平安也好,阿良也罢,都跟他最亲。 老夫子摆手笑道:“我劝你们还是先进书院客舍放好东西,李宝瓶每次偷溜出去,哪怕是一大早就动身,仍是最早都要黄昏时分才能回来,没有哪次例外,你要是在这门口等她,至少还要等三个时辰,没有必要。” 陈平安想了想,转头看了看裴钱三人,如果只有自己,他不介意在这边等着。他又转头看了眼大街尽头。 朱敛一直在打量着山门后的书院建筑,依山而建,虽是大隋工部新建,却极为用心,营造出一股素雅古拙之气。 这座从大骊搬迁到大隋京城的山崖书院,是昔年浩然天下的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这是朱敛离开藕花福地后见到的第一座儒家书院。 圣人讲学处,书声琅琅地,名声著天下。 山崖书院在大骊建造之初,首任山长就提出了一篇开宗明义的为学之序,主张将“学问思辨”四者,落在“行”之一字上。 朱敛举目打量书院之时,石柔始终大气都不敢喘。她寄居于一副仙人遗蜕,其实能够抵御那股无形的浩然正气,但是鬼魅阴物的本能,仍是让她心中惊惧不已。 裴钱始终一言不发,好像比石柔还要紧张。老龙城下船之时,还在心中扬言要会一会李宝瓶的裴钱,到了大隋京城大门那边就开始发虚,到了山崖书院山门口更是犯怵。 陈平安笑问道:“敢问先生,进了书院入住客舍后,如果我们想要拜访茅山长,是否需要事先让人通报,等待答复?” 老先生笑道:“其实通报意义不大,主要是我们茅山长不爱待客,这几年几乎谢绝了所有的拜访和应酬,便是尚书大人到了书院,都未必能够见到茅山长,不过陈公子远道而来,又是龙泉郡人氏,估计打个招呼就行。咱们茅山长虽然治学严谨,其实是个好说话的,只是大隋名士历来重玄谈,才与茅山长聊不到一块去。” 陈平安仍是没有立即走入书院,问道:“如果我没有记错,负责大隋京城治安秩序的,是步军统领衙门?” 老先生心中了然,看来还是担心李宝瓶,笑道:“正是如此,而且那座衙门主官的幼子,如今就在书院求学。” 陈平安又松了口气。 陈平安又问过了一些李宝瓶的琐碎事情,才与那位老先生告辞,走入书院。 裴钱走得步伐沉重,尤其是过门之后,一段坡度平缓的山路,走得像是在下河蹚水、雪地跋涉。 书院有专门招待学子亲戚长辈的客舍,当年李二夫妇和女儿李柳就住在客舍之中。 书院只是象征性收取了些铜钱,每间客舍一天才十文钱,得知如今客舍入住不多后,陈平安一口气要了四间毗邻客舍。 各自放了行李,裴钱来到陈平安屋子这边抄书。 陈平安摘下了竹箱,甚至连腰间养剑葫和那把半仙兵剑仙一并摘下。 朱敛来问要不要一起游览书院,陈平安说暂时不去,裴钱在抄书,更不会理睬朱敛。朱敛就去敲石柔的屋门,浑身不自在的石柔心情不佳,朱敛又在外边说着文绉绉中带着荤味的怪话,石柔就打赏了朱敛一个“滚”字。朱敛只得独自一人去书院闲逛。 李宝瓶可能已经比在大隋京城土生土长的老百姓,还要更加了解这座京城。 她去过南边那座被老百姓昵称为粮门的天长门,通过运河而来的粮食,都在那里经由户部官员勘验后储入粮仓,是四方粮米汇聚之处。她曾经在那边渡口蹲了小半天,看着忙忙碌碌的官员和胥吏,还有汗流浃背的挑夫。她还知道那里有座香火鼎盛的狐仙祠,既不是朝廷礼部认可的正统祠庙,却也不是淫祠,来历古怪,供奉着一截色泽光润如新的狐尾,有疯疯癫癫、神神道道贩卖符水的老妇人,还有听说是来自大隋关西的摸骨师,老头儿和老妪经常吵架。她去过长福寺庙会,人山人海。她很眼馋一种用牛角制成的筒蛇,来这边的有钱人很多,就连那些瞧着比权贵子弟还要趾高气扬的长随仆役,都喜欢穿着染黑的川鼠皮衣,混充貂皮裘衣。李宝瓶还去过皇城边上,在那边也蹲了好多个下午,才知道原来会有许多舆夫、绣娘,这些不是宫里人的人,一样可以进出皇城,只是需要随身携带腰牌,其中就有一座编撰历朝国史、纂修史书的文华馆,外聘了不少书手纸匠。 再绕着去北边的皇城后门,那边叫地久门,李宝瓶去的次数更多,因为那边更热闹。曾经在一座杂银铺子,还看到一场闹哄哄的风波,是当兵的抓毛贼,气势汹汹。后来她跟附近铺子掌柜一打听,才知道原来那个做不干净生意、却能日进斗金的铺子,是个销赃的窝点,售卖之物,多是从大隋皇宫里边偷窃而出的御用物件,偷偷藏下来的一些个荷包香囊,甚至连一座宫殿修缮沟渠的锡片都被偷了出来,宫廷岁修剩余下来的边角料,同样有宫外的商贩觊觎,许多造办处的报失报损,更是利润丰厚,尤其是金玉作、匣裱作这几处,很容易夹带出宫,变成真金白银。李宝瓶当时不太明白,就在皇帝陛下的眼皮子底下,怎么都有人敢偷皇帝家的东西。与她混熟了的老掌柜便笑着说,这叫杀头的生意有人做,赔钱的生意没人做。 李宝瓶还去过距离地久门不远的绣衣桥,那边有个大湖,只是被一座座王府、高官府邸的院墙合伙拦住了。步军统领衙门就坐落在那边一条叫貂帽胡同的地方,李宝瓶吃着糕点来回走了几趟,因为有个她不太喜欢的同窗,总喜欢吹嘘他爹是那衙门里头官帽子最大的,就算他骑在那边的石狮子身上撒尿都没人敢管。 李宝瓶还去过城南边的中官巷,那是好多年迈宦官、白头宫女离开皇宫后颐养天年的地方,那边寺庙道观很多,只是都不大,那些宦官、宫女多是不遗余力的供养人,而且无比虔诚。所以李宝瓶经常能够看到驼背老人由仆役扶着,或是独自拄拐而行,去烧香。逛荡次数多了,李宝瓶就知道原来资历最深的宫女,被誉为内廷姥姥,是服侍皇帝皇后的年长女官,其中每天清晨为皇帝梳头的老宫人,地位最为尊荣,有些还会被恩赐“夫人”头衔。 在京城东边,有着大隋最大的坊市,商铺众多,车马往来,人流即钱流。其中又有李宝瓶最爱闲逛的书坊,一些胆子大的书铺掌柜,还会偷偷贩卖一些依照朝廷律法,不能放行出关出境的书籍。各个藩属国使节,往往会派遣仆役私下购买,但是一旦运气不好,遇上坊丁巡查,就要被揪去衙门吃挂落。 这三年里,不管棉袄还是衣裳,总是一抹大红颜色的小姑娘,搀扶过许多去烧香的蹒跚老人,帮站在树底下大哭的孩子上树拿下过纸鸢,与衣衫褴褛的老翁一起推过装着木炭陷入泥泞大雪中的牛车,看过街巷拐角处的老人下棋,在一个个古董铺子踮起脚询问过掌柜那些文案清供的价钱,在天桥底下坐在台阶上听过说书先生们讲故事……无数次在大街小巷与挑担子吆喝的小贩们擦肩而过,还给在地上扭打成一团的孩子劝过架,并将他们拉开…… 她听过京城上空悠扬的鸽哨声,看过摇摇晃晃的漂亮纸鸢,吃过她觉得天底下最好吃的馄饨;她在屋檐下躲过雨,在树底下躲过大太阳,在风雪里呵气取暖而行…… 今天李宝瓶又去逛了书坊,去的路上,在一间价廉物美的小饭馆儿吃了午饭,回的路上,换了一家祖传手艺的小巷面馆。老掌柜和老板娘都跟她很熟了,经常说要便宜些算钱,要不就干脆不收钱了,可是李宝瓶都没答应,说可能下次就要便宜了哦,只是一次次的下次,两家馆子也没这么个机会,久而久之,就只当是她在说客气话,不愿意让他们的小本买卖少赚那几文钱,只是他们其实都想笑,遇上这么个可爱又懂事的客人,他们就算再挣钱不易,也不会计较那点钱的。 暮色里,李宝瓶飞奔的身影出现在山崖书院门外的那条大街上。她觉得书上说岁月如梭、白驹过隙,好像不太对呢,怎么到了她这儿,就走得慢悠悠、急死个人呢? 一双眼睛里好像只有远方的红襦裙李宝瓶,与看门的老夫子飞快打了声招呼,一冲而过。 正在打盹的老先生想起一事,向那个背影喊道:“小宝瓶,你回来!” 李宝瓶没有停下身形,双手挥动,原地踏步,扭头看了眼正在朝自己招手的老夫子,便倒退而跑,竟然跑得还不慢…… 李宝瓶倒退着跑回了门口,站定,问道:“梁先生,有事吗?” 姓梁的老先生好奇地问道:“你在路上没遇到熟人?” 李宝瓶瞪大眼睛,摇头道:“没啊。” 梁老先生笑问道:“那你今儿是不是没从白茅街那边拐进来?” 李宝瓶点头道:“对啊,怎么了?” 梁老先生笑眯眯问道:“宝瓶啊,回答你的问题之前,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觉得我学问大不大?” 李宝瓶想了想:“比茅山长小一些。” 梁老先生顿时被这个实诚的小姑娘噎得说不出话来。 不过换个角度去想,小姑娘拿自己跟一位儒家书院圣人做比较,怎么都是句好话吧? 于是梁老先生心情还不错,就告诉李宝瓶有个年轻人来书院找她,先是在门口站了挺久,后来去客舍放下行李后,又来了这边两次,最后一趟是半个时辰前,来了就不走了。 梁老先生笑道:“我就劝他不用着急,我们小宝瓶对京城熟悉得跟逛荡自家差不多,肯定丢不掉,可那人还是在这条街上来来回回走着,后来我都替他着急,就跟他讲你一般都是从白茅街那边拐过来的,估计他在白茅街那边等着你,没见着你,就又往前走了些路,想着早些瞧见你的身影吧,所以你们俩才错过了。不过不打紧,你在这儿等着吧,他保准能很快回来。” 李宝瓶猛然转身,就要飞奔离去。 梁老先生着急道:“小宝瓶,你是要去白茅街找他去?小心他为了找你,离着白茅街已经远了,再万一他没有原路返回,你们岂不是又要错过?怎么,你们打算玩捉迷藏啊?” 李宝瓶着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原地团团转。这可是书院夫子们从未见过的光景。 李宝瓶泫然欲泣,突然大声喊道:“小师叔!” 老夫子心神一震,眯起眼,气势浑然一变,望向大街尽头。有人一袭白衣,身形如同一道白虹从白茅街那边拐入视野,然后以更快的速度一掠而来,转瞬即至。 当那个年轻人飘然站定后,两只雪白大袖依旧飘荡扶摇,宛如风流谪仙人。 陈平安站在红衣小姑娘李宝瓶身前,笑容灿烂,轻声道:“小师叔来了。” 李宝瓶积攒了很多话,可当她真见到了陈平安,一句句到了嘴边的话,又都掉回了肚子。 陈平安伸手在李宝瓶额头比画了一下:“长高了不少嘛。” 李宝瓶蹦跳了一下,愁眉苦脸道:“小师叔,你怎么个子长得比我还快啊,追不上了。” 陈平安帮她擦去脸上的泪水,结果李宝瓶一下子撞入他怀中,陈平安有些措手不及,只得轻轻抱住小姑娘,会心而笑,看来长大得不多。 姓梁的老夫子看着这一幕,怎么说呢,就像在欣赏一幅世间最清新温馨的画卷,春风对杨柳,青山对绿水。有句诗词写得好,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所以梁老夫子也挺开心,乐呵呵的。 一大一小,跟梁老夫子打过招呼后,步入书院。 李宝瓶像只小黄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给陈平安介绍书院里边的情况。 两人来到客舍那边,陈平安看到一位高大老者与裴钱站在门口,裴钱悄悄张大嘴巴,没出声,只摆出了个“茅”字的口形。 走多了江湖,陈平安下意识就要抱拳,随即赶紧收起来,学那儒生向这位山崖书院副山长作揖行礼。 茅小冬点头致意,向前跨出:“陈平安,我们聊聊。” 留下十二岁的李宝瓶和十一岁的裴钱在客舍门口。一个红襦裙,一个小黑炭。 李宝瓶看着裴钱,裴钱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放了,低下头,不敢跟她对视。 李宝瓶绕着裴钱走了一圈,最后站回原地,问道:“你就是裴钱?小师叔说你是他的开山大弟子,一起走了很远的路?” 裴钱耷拉着脑袋,点点头。 李宝瓶问道:“小师叔说你习武天赋很好,人可聪明了,跟我当年一样能吃苦,还说你最大的憧憬,就是以后骑头小毛驴闯荡江湖?” 裴钱抬起头,看了眼李宝瓶,又低下头,点点头。 李宝瓶想了想,说道:“好吧,那我送你两件东西,作为见面礼,跟我走。” 裴钱咽了口唾沫,不敢挪步,虽然裴钱知道这个喜欢穿红衣服的小姐姐,肯定不是那种坏人,可她就是害怕走到哪个阴暗巷弄,李宝瓶一转身就给她套了麻袋,到时候往书院外头的大隋京城某个角落一丢。 李宝瓶本来已经转身跑出几步,转头看到裴钱像个木头人似的站在那儿,善解人意道:“小师叔说了好些你的事情,说你胆儿小。行吧,把黄纸符箓贴额头上再跟我走。” 裴钱赶紧掏出一张宝塔镇妖符,啪一下贴在脑门上,这才有了些胆气,慢慢悠悠向前走。 李宝瓶脚步飞快,只是为了照顾裴钱的走路速度,所以只好步子极小,双臂就像在荡秋千,后退着跑到裴钱身边:“裴钱,你是小师叔的开山大弟子唉,就算再人生地不熟,害怕在书院遇上陌生人,也要假装胆子很大啊。再说了,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的,放心吧。” 裴钱挤出一个笑脸,掏出一张挑灯符,递给李宝瓶,不愧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就想着先讨好了李宝瓶再说,至于当初的豪言壮志,什么跟李宝瓶掰手腕较劲,早被她抛到脑后十万八千里了。 只是一拿出手,裴钱就有些后悔了,觉得这会被李宝瓶瞧不起,不承想李宝瓶直接接过,蘸了蘸口水,使劲拍在额头上,哈哈大笑。裴钱也跟着笑了起来。 裴钱连当初太平山老祖宗的方丈神通都看得破,所以其实她还是看得到一些人心起伏的。有些人乌黑一团,好似墨汁,心肝漆黑;有些人一团糨糊,迷迷糊糊没个主见;又比如女鬼石柔就是迎风煞雨,只有不太容易给人瞧见的一粒金色的种子,刚刚抽芽儿,有了那么一点点绿意;又再如朱敛,就特别吓人,血雨腥风,雷电交加,只是隐约有一座锦绣阁楼,富贵气派。但是有些人……净如琉璃,就像这个红衣小姐姐,所以裴钱会格外自惭形秽。 李宝瓶见她还是走得不快,便放弃了飞奔回自己客舍的打算,陪着裴钱一起乌龟散步,随口问道:“听小师叔说,你们遇上了崔东山,他有欺负你吗?” 裴钱没敢说实话,只说还好。 李宝瓶一手抓物状,放在嘴边呵了口气:“这家伙就是欠收拾。等他回到书院,我给你出口恶气。” 裴钱转头偷看了一眼李宝瓶,一下子佩服得五体投地。 除了师父,从老魏、小白他们四个,再到石柔姐姐,甚至就连那头地牛之属的黄牛妖物,谁不怕崔东山?裴钱更怕。 崔东山的心中像是有一座巨大的幽暗深潭,却不是那种死气沉沉的死水,影影绰绰,有一条裴钱从书上、卦象上看到的所谓蛟龙的阴影轮廓,在缓缓游动,每次蛟龙身躯临近水面,都带起让人心寒的涟漪,不过好在水潭旁边,堆满了一本本的金色、银色书籍,才显得不那么阴森恐怖,不然裴钱哪里敢跟崔东山相处。 高大老者,腰间悬挂一把戒尺,正是山崖书院真正意义上的主心骨茅小冬。 茅小冬领着陈平安一路去往他自己的书斋,路上与陈平安几乎没有任何客套寒暄。 两人落座后,一直板着脸的茅小冬蓦然而笑,站起身,竟是对陈平安作揖行礼。陈平安赶紧挪步让开,自认绝对当不起这份突如其来的儒家大礼。 茅小冬起身后,笑道:“我们山崖书院,如果不是你当年护道,文脉香火就要断了大半。”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 茅小冬解释道:“方才在外边,耳目众多,不方便说自家话。小师弟,我可是等你很久了。” 陈平安苦笑着正要说什么。 茅小冬大手一挥:“自家人,心里有数就行。” 陈平安无奈坐下。 茅小冬微笑着打量陈平安,伸出手:“小师弟,给我看看你的通关文牒,让我长长见识。” 陈平安起身,双手递过那份通关文牒。 茅小冬接过后,笑道:“还得感谢小师弟收服了崔东山这个小王八蛋,这家伙如果不是担心你哪天造访书院,估计他都能把小东山和大隋京城掀个底朝天。” 陈平安说道:“其实崔东山还是忌惮文圣先生,跟我关系不大。” 茅小冬伸手点了点陈平安:“小师弟这副德行,真是像极了我们先生当年,做的壮举越大,面对我们这些弟子,说辞越是这般谦虚:哪里哪里。小事小事。功劳不大不大。就是动动嘴皮子而已。你们啊马屁少拍,好像先生做了一件多泽被苍生的大事似的。先生我吵赢的人又不是那道祖佛祖,你们这么激动做甚?怎么,难道你们一开始就觉得先生赢不了,赢了才会有这意外之喜?你茅小冬,笑得最不像话,出去,跟左右一起去院子里罚读书。嗯,记得提醒左右偷爬出墙的时候,也给小齐带一份宵夜,小齐如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记得别太油腻,大晚上闻着让人睡不着觉……” 茅小冬一边说些自家先生的陈年旧事,一边笑得大快人心。 陈平安一阵头大。怎么感觉比崔东山还难聊天? 陈平安问道:“先前听门口梁老先生说,林守一很有出息了,不用担心,只是李槐好像课业一直不太好,那么李槐会不会学得很累?” 茅小冬微笑道:“就李槐那崽儿的乐天脾气,天塌下来他都能趴地上玩他的那些彩绘木偶、泥人,说不定还要高兴今天总算可以不用去听夫子先生们唠叨授课了。你不用担心李槐,次次课业垫底,也没见他少吃少喝。上次他爹娘和姐姐不是来了趟书院嘛,给他留了些银钱,倒是也没乱花钱。只是有次给值夜夫子逮了个正着,当时他正带着学舍两个同窗,以碗装水代酒,三人啃大鸡腿呢,出去罚站挨板子后,李槐还打着饱嗝,夫子问他是板子好吃,还是鸡腿好吃,你猜李槐怎么讲?” 陈平安忍着笑道:“如果挨了板子就能吃鸡腿儿,那么板子也是好吃的。不过我估计这句话说完后,李槐得一顿板子吃到饱。” 茅小冬伸出大拇指:“不愧是护送了他们一路的小师弟,果然还是你最懂这个李槐。” 然后茅小冬笑道:“李槐虽然读书开窍慢,但其实不笨的,很多同龄人,只会背书,李槐只要读进去了,就是真读成了自己的东西,所以授课夫子们其实对李槐印象很好,每次垫底,都不会怎么说他。” 陈平安试探性道:“要李槐更勤勉读书,不能偷懒,这些道理还是要说一说的。” 茅小冬眼神激赏:“是该如此。那会儿,李二刚刚大闹了一场皇宫,一个个吓破了胆。夫子们一来比较喜欢李槐,二来确实担心李二太过护犊子,有段时间连一句重话都不敢说,所以我便将那几位夫子训了一通,从那之后,就步入正轨了。该打板子就打,该训斥就训斥,这才是先生弟子该有的状态。” 陈平安问道:“那次风波过后,李槐这些孩子,有没有什么他们自己注意不到的后遗症?” 茅小冬笑道:“有我在,最不济还有崔东山那个一肚子坏水的东西盯着,没闹出什么幺蛾子。这种事情,在所难免,也算是求学知礼、读书学理的一部分,不用太过在意。” 陈平安嗯了一声:“收放自如,不走极端。只是茅山长就要比较劳心了。” 茅小冬一脸抱怨道:“喊声茅师兄,就这么难?怎么,是不是觉得我茅小冬比起齐静春、左右差得太远,甚至连崔瀺和崔东山都比不上,所以你不愿意喊一声茅师兄?” 陈平安摇头道:“不是这样的,恳请茅山长谅解。” 涉及文脉一事,容不得陈平安客客气气、随便敷衍。 茅小冬看似有些不满,实则暗自点头。 若是个自己这个山崖书院的所谓圣人一殷勤、再一黑脸就改变主意的年轻人,喊自己茅师兄,肯定还是有资格的,要做先生的关门弟子、齐静春和左右的小师弟,可就未必合适了。 见微知著。茅小冬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当初文圣门下,四个嫡传弟子中,首徒崔瀺最博学通才,齐静春学问最深最正,推崇“大道自行”的左右,大器晚成,修为最高,还有个家伙看似性情鲁钝,成材最慢,但却是齐静春之外,先生当年最喜爱的。事实上,当初三四之争落败,昔年如日中天的文圣一脉,逐渐沉寂,除了名动天下“左右相伴先生左右”之外,还有此人一直追随先生,自始至终,陪伴着最后自囚于功德林的先生。只是不知为何,那个时候,二师兄左右好像就已与四师兄分道扬镳了。而在一众记名弟子当中,他茅小冬之流,也算不得出彩。以此可见,当年文圣一脉,是如何的万众瞩目,文运璀璨。 茅小冬有些惋惜,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齐静春离开中土神洲,来到宝瓶洲创建山崖书院。外人说是齐静春要掣肘、震慑欺师灭祖的昔年大师兄崔瀺,可茅小冬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左右更决绝,直接远离人间,独自一人出海访仙。 那个传闻中唯一一个曾经能撵着阿良满大街乱窜的一根筋傻大个,更是寂寂无声百余年了。 茅小冬收起繁乱思绪,最终视线停留在这个年轻人身上。如今先生收取了这个继承文脉学问的关门弟子。 在陈平安过书院而不入后的将近三年内,茅小冬既好奇,又担心,好奇先生收了一个怎样的读书种子,也担心这个出身骊珠洞天、被齐静春寄予厚望的年轻人,会让人失望。 只是当茅小冬以坐镇书院的儒家圣人神通,远远观看陈平安的一言一行,既无惊艳,也无半点失望。就是觉得,这个名为陈平安的寒门子弟,才是先生会收的弟子,才是齐静春愿意代师收徒的小师弟,如此才对。 之后陈平安又详细询问了林守一的修道和求学,会不会有所冲突。 问了高煊与于禄成为朋友,友谊会不会不够纯粹。 谢谢成为崔东山的婢女后,心境会不会出现问题。 茅小冬一一作答,偶尔翻翻那份通关文牒。 一切都大致知道了,陈平安这才真正如释重负。 茅小冬最后笑问道:“自己的,别人的,你想得这么多,不累吗?” 陈平安摇头坦诚道:“半点不累。” 茅小冬点点头,轻声道:“做学问和习武练剑其实是一样的道理,都需要蓄势。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故而一起奇想,一有妙想,好像绚烂文采从天外来,世人不曾见不可得。” 陈平安觉得这番话,说得有点大了,他有些忐忑。 茅小冬突然低声问道:“先生可曾提及我?” 陈平安欲言又止,仍是老老实实回答道:“好像……不曾说起。” 茅小冬一拍膝盖,气呼呼道:“天底下竟有如此偏心的先生?!” 茅小冬犹不死心,问道:“你再好好想想,会不会是漏了?” 陈平安果断摇头。 茅小冬抚须而笑,胸有成竹道:“想必是先生心中有弟子,自然不用时常挂在嘴边。” 陈平安心中大定。 眼前这位茅山长,绝对是文圣老先生一手教出的弟子。 大概是觉得李宝瓶比较好说话,裴钱走路越来越快,脚步也越来越轻盈。 只是当裴钱来到李宝瓶学舍后,看到了床铺上那一摞摞抄书,差点没给李宝瓶跪下磕头。难怪刚才裴钱壮着胆子小小显摆了一次,说自己每天都抄书,李宝瓶哦了一声,就没有了下文。裴钱一开始觉得自己总算小小扳回了些劣势,还有点小得意来着,腰杆挺得略微直了些。 李宝瓶给裴钱倒了一杯茶水,让裴钱随便坐。她爬上床铺,将靠墙床头的那只小竹箱搬到桌上,拿出那把狭刀祥符,和阿良赠送给她的银白色小葫芦。 李宝瓶说道:“送你了。” 裴钱看了看狭刀和小葫芦,她如今比较识货了,抬头望向李宝瓶,问了一句废话:“很贵很贵吧?” 李宝瓶倒是没有故意藏藏掖掖,一五一十说道:“听阿良私底下说,这把祥符刀,品相一般,是那什么半仙兵。这只从风雪庙剑仙魏晋那边拐骗来的小葫芦才算好,是道祖早年结茅修行期间,亲手种植的那根葫芦藤上,结出的七只养剑葫之一。世间剑修用这个温养飞剑,会比较厉害,裴钱你不是已经开始学剑了吗,那你就拿去用好了。” 裴钱已经舌头打结,含含糊糊道:“可我才刚开始练剑,练得很马虎哩,更不是剑修,本命飞剑什么的,我比较笨,可能这辈子都养不出来的……” 李宝瓶直截了当问道:“祥符和小葫芦,你喜不喜欢?” 裴钱怯生生点了点头。 李宝瓶挠挠头,心中哀叹一声。小师叔怎么找了这么个憨憨笨笨的弟子呢。 裴钱越发惴惴不安,眼角余光就没离开过床铺上那些书山,再瞅瞅桌上的狭刀和银白色养剑葫。她灵光乍现,轻声道:“宝瓶姐姐,这么贵重的礼物,我不敢收哩,师父会骂我的。” 李宝瓶眨眨眼睛:“那你就跟你师父说,我借你的啊,一年十年是借,一百年一千年也是借,反正我又不跟你讨要,你又能心安理得拿着它们去闯荡江湖,不就行了吗?” 裴钱耷拉着脑袋:“对哦。” 李宝瓶换了个位置,坐在裴钱身边那张长凳上,安慰道:“不用觉得自己笨,你年纪小嘛。听小师叔说,你比我小一岁呢。” 裴钱一听,好像很有道理,立即抬起头笑了起来,双手放在桌上,小心翼翼问道:“宝瓶姐姐,我可以摸摸它们吗?” 李宝瓶猛然站起身,吓了裴钱一大跳,李宝瓶用眼神示意裴钱不要慌张,然后让裴钱好好看着。结果裴钱就看到李宝瓶一下子抽刀出鞘,双手持刀,深吸一口气,对着那个葫芦就一刀劈砍下去。看得裴钱跟一只小呆头鹅似的。 李宝瓶这一刀砍得比较霸气,结果小葫芦光滑,刚好一下子蹦向了裴钱,被裴钱下意识一巴掌拍飞了。 银白色养剑葫啪一下,砸在了李宝瓶脸上。 砰一声,葫芦坠地。 愣了一下的李宝瓶开始流鼻血。 裴钱觉得自己死定了。 这会儿李宝瓶手里还拿着祥符呢,极有可能下一刀就要砍掉自己的脑袋了吧? 不料李宝瓶抬起手,手掌随便一抹,将祥符刀熟门熟路地放回刀鞘,脚尖轻轻挑起养剑葫握在手心,一起放回桌上。 坐下后,李宝瓶对裴钱开心笑道:“裴钱,你刚才那一挡一拍,很漂亮唉,很有江湖风范!不错不错,不愧是我小师叔的徒弟。” 裴钱哭丧着脸,指了指李宝瓶的鼻子,呆呆道:“宝瓶姐姐,你还在流血。” 李宝瓶又抹了一把,看了看手心,好像确实是在流血,她神色自若地站起身,跑去床铺那边,从一刀宣纸中抽出一张,撕开揉成两个纸团,仰起头,往鼻子里一塞,大大咧咧坐在裴钱身边。裴钱脸色雪白,看得李宝瓶一头雾水,干吗,怎么感觉小葫芦是砸在了这个家伙脸上?可就算砸了个结结实实,也不疼啊。李宝瓶于是揉着下巴,仔细打量着黝黑的小裴钱,觉得小师叔的这个弟子的想法,比较奇怪,就连她李宝瓶都跟不上脚步了,不愧是小师叔的开山大弟子,还是有一点门道的! 裴钱忍着心痛,犹犹豫豫从袖子里掏出那只心爱的黄皮手拈小葫芦,放在了桌上,往李宝瓶那边轻轻推了推:“宝瓶姐姐,送你了,就当我给你赔罪啊。” 李宝瓶有些生气,这个裴钱咋这么见外呢,便瞪眼道:“收起来!” 裴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乖乖将小葫芦收入袖中。 从茅小冬书斋那边离开,余晖将尽,暮色临近,陈平安便去找应该正在听夫子授课的李槐。 在学塾窗户外,陈平安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高高竖起手中书本,正在书本后边小鸡啄米打瞌睡的李槐。 李槐身边一左一右坐着两个同龄人,一个满脸灵气,是个坐不住的主,正在左右张望,早早瞧见了陈平安,就跟陈平安大眼瞪小眼。另外一个孩子正襟危坐,听课听得专心致志。 刘观见那个白衣年轻人一直笑望向自己这边,知道这人年纪轻轻的,肯定不是书院的夫子先生,便偷偷做了个以拳击掌的挑衅手势。结果教书夫子一声怒喝:“刘观!”刘观乖乖起身。 正在做千秋美梦的李槐被吓得魂飞魄散,惊醒后,放下书本,茫然四顾。 夫子立即喊道:“还有你,李槐!你们两个,今晚抄五遍《劝学篇》!还有,不许让马濂帮忙!” 课业已经结束,老夫子板着脸走出学塾,对早已留心的陈平安点头致意。陈平安作揖还礼。 走出闹哄哄的课堂,李槐突然瞪大眼睛,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陈平安?!” 陈平安微笑着招手。 李槐咧嘴大笑,突然轻喝一声:“陈平安,领教一下李大宗师的无敌拳法!” 李槐随后以稀里糊涂的六步走桩向陈平安飞奔过去,被陈平安一掌按住脑袋。 李槐扑腾了半天,终于消停下来,红着眼睛问道:“陈平安,你咋这么晚才来呢?我姐姐都走了好久了,不然你要是跟她见了面,我再一撮合你们,你们眉来眼去,再卿卿我我,在咱们书院月下柳梢头啥的,这会儿我就可以喊你姐夫了。” 陈平安哭笑不得。 李槐一把抱住陈平安的胳膊,转身对刘观和马濂笑道:“他就是陈平安,送我书箱、给我编草鞋的那个陈平安!我就说吧,他一定会来书院看我的,怎么样,现在相信了吧?” 刘观翻了个白眼。原来这个家伙就是李槐念叨得他们耳朵起茧的陈平安。 马濂赶紧向陈平安作揖。 李槐笑得肆无忌惮,突然止住笑声:“见过李宝瓶没有?” 陈平安点头道:“到了书院,先见的小宝瓶。” 李槐使劲点头道:“等会儿我们一起去找李宝瓶,她得谢我,是我把你请来的书院,当时她在山顶那会儿,还想揍我来着。呵呵,小姑娘家家的,跑得能有我快?真是笑话,我李槐如今神功大成,健步如飞,飞檐走壁……” 陈平安咳嗽一声。 李槐突然发现刘观在幸灾乐祸,马濂在扭扭捏捏,李槐缓缓转头,看到了身后的李宝瓶,以及身边一个黑炭似的小丫头。只看了一眼,李槐就觉得有缘分,因为挺像最早认识时的陈平安。 李宝瓶双手环胸,冷笑道:“李槐,我让你先跑一百步,是躲树上还是屋顶、茅厕,都随你。” 李槐悻悻然道:“李宝瓶,看在陈平安果真来了书院的分上,咱们就当打个平手?” 李宝瓶笑道:“平手?” 李槐想了想:“好吧,那算我败了一场?” 李宝瓶看在小师叔的分上,这次没跟李槐计较。 李槐见李宝瓶不像是要收拾自己,立即趾高气扬起来,拽着陈平安的手臂,雀跃道:“你现在住哪儿,要不要先去我那儿坐坐?” 裴钱眼睛一亮,这个李槐,是个同道中人哩! 一行人去了陈平安暂住的客舍。 马濂其实很想跟着李槐,但是被刘观拉着吃饭去了。 朱敛依旧游历未归。 石柔始终待在自己客舍不见人。身处一座儒家书院,任你是名副其实的地仙阴物,谁敢在这种地方招摇过市?石柔觉得自己每一次呼吸,都是在亵渎书院,满是愧疚和敬畏。 这就是浩然天下。 陈平安、李宝瓶、裴钱、李槐,刚好围成一桌,吃着书院开小灶的客舍伙食。 坐在陈平安对面的李槐嗓门最大,反正只要有陈平安坐镇,他连李宝瓶都不怕。 李槐问道:“陈平安,要不要吃完饭我带你去找林守一?那家伙如今可难见着面了,快活得很,经常离开书院去外边玩儿,羡慕死我了。” 陈平安笑道:“现在正值戌时,是练气士比较看重的一段光阴,最好不要打搅,等过了戌时再去。不用你带路,我自己去找林守一。” 大道修行,锱铢必较。 有一些修行规矩,放之四海而皆准。比如一天讲究四时,不可懈怠,子时天地清明,最适宜内视生气,可以长生桥沟通人身小天地和外边大天地;寅时养气流转,裨益气府经脉;午时以阳火炼气成液;戌时炼液化神,点点滴滴储藏于本命窍穴那些重要“府邸”内,积攒壮大大道根本。一天四时之外,又有一月一年的各自讲究。 大道根本,无非都是以后天修补砥砺先天,后天之法似水磨镜,以至渐行渐明,最终达到传说中的琉璃无垢。最关键的是那些细微变化,只要跨过了修行门槛,开始登山,一日懈怠,就知道自己一日所失,所以容不得修行人偷懒。 若是了解此中玄妙,许多因此而衍生的规矩,虽看似云遮雾绕,实则却会豁然开朗。例如为何俗世王朝的帝王君主,不可修行到中五境。又比如为何修道之人,会逐渐远离俗世人间,不愿被红尘滚滚裹挟,而要在一座座灵气充沛的洞天福地修行,将下山游历重返世间,只视为砥砺心境、而与实实在在修为精进无关的无可奈何之举。又为何修士跻身飞升境后,反而不许擅自离开山头,擅自鲸吞别处的灵气与气数。 崔东山曾经笑言,有了追求不朽长生的练气士,修为越高,不愿讲规矩的人越多,不讲究的事情就越来越密集,山下的人间就开始摇摇晃晃,就像那一张卯榫关节开始松动的凳子。 作为浩然天下一家之主的儒家圣人们,修补得有些辛苦。 只说“家教”一事上,青冥天下的臭牛鼻子道士们,最省心省力,只要有大修士胆肥了,一不合心意,那座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就会有仙人得了三教某位“掌楼”教主的敕令,飞掠而出,一巴掌拍死拉倒。倒是也有些逃过一劫的大修士,在那座天下的某座登天台上,敲天鼓鸣冤,历史上只有道祖座下大弟子芙蓉道冠大掌教,会经常听人诉苦,帮忙开脱一二,至少也会稍稍减轻责罚,甚至还有过直接免去责罚、反过来责备和重罚白玉京仙人的记录。 道祖小弟子陆沉当家做主的话,就得看这位掌教的心情了,心情好,万事好说,指不定是机缘一桩,心情不好,有可能还会罪上加罪。 若是轮到道老二坐镇白玉京,就绝对不会有人击天鼓鸣大冤了。因为道老二肯定会直接出手打杀,残余魂魄,多半要被拽入他掌心中那座天地间最精粹的“雷池炼狱”。 天大地大,凡俗夫子,终其一生,哪怕喜好游历,都未必可以走完一国之地,而即便成为修行人,都不敢说可以走完一洲之地,而侥幸跻身上五境的山顶神仙,同样不敢说自己能够走完所有天下。 李宝瓶吃饭的时候不太爱说话,裴钱是不敢说,所以都是李槐在那里咋咋呼呼。李宝瓶瞪了李槐几眼,好多书院的事情都被李槐说了,她还怎么说给小师叔听? 李槐摇头晃脑,还在那里不知死活地挑衅李宝瓶,这叫破罐子破摔,反正将来肯定会被李宝瓶秋后算账的。 陈平安言语不多,吃饭一如既往地细嚼慢咽,更多的是给三个孩子夹菜。 李槐突然问道:“陈平安,你咋换了身行头,草鞋也不穿了,小心由奢入俭难……” 李槐没等说完,就开始弯腰哀号。李宝瓶和裴钱在桌子底下,一人赏了李槐一脚。 陈平安笑道:“其实想过的,来书院的时候换上以前的衣服草鞋,只是怕给你们丢脸。如今这一身,是因为行走江湖,要很小心,加上穿着能够帮助修行,身上这件法袍金醴穿久了就习惯了,不过以前那身,也不会觉得就不舒服了。” 李槐龇牙咧嘴道:“我当时在学塾外边,差点都认不出你了。陈平安你个子高了好多,也没以前那么乌漆麻黑的了,我都不习惯了。” 陈平安打趣道:“李槐你倒是没变,一看书就犯困?” 李槐哀叹一声:“陈平安,你是不知道,我如今读书有多辛苦,比我们那会儿赶路还要累人,尤其是在夫子们讲课的时候,憋着尿,能憋个半死。” 李宝瓶用手指敲了敲桌面,示意李槐注意言辞。 李槐懊恼道:“烦,比夫子们规矩还多。” 差不多都吃完了,桌上也没剩下什么饭菜。 陈平安说道:“等会儿我还要去趟茅山长那边,有些事情要聊,之后去找林守一和于禄、谢谢,你们就自己逛吧,记得不要违反书院夜禁。” 李槐问道:“陈平安,你要在书院待几年啊?” 李宝瓶破天荒笑了笑。 裴钱苦着脸,战战兢兢。 陈平安气笑道:“不会待太久,但也不是待几天就走。” 李槐哦了一声,在李宝瓶和裴钱收拾碗筷的时候,问道:“陈平安,你干吗不留在书院读书呢,以后我们一起返回龙泉郡多好。怎么,在外边逛久了,是不是心野了,你就算不把李宝瓶当回事,可书院有我李槐啊,咱们可是患难之交的好兄弟好哥们,说不定以后我还要喊你姐夫,你就忍心把我这个小舅子晾在书院?你是知道的,当年阿良哭着喊着要当我的姐夫,我都没答应!” 陈平安无奈道:“这种话,你可别在林守一和董水井面前讲。” 李槐重重叹了口气:“这两个家伙,一个是不晓得有话直说的闷葫芦,一个是榆木疙瘩不开窍,我看悬,我姐不太可能喜欢他们。我娘呢,是喜欢林守一多些,我爹喜欢董水井多些,但是我家是啥子情况,我李槐说话最管用啊,就连我姐都听我的。陈平安,咱们打个商量呗,你只要在书院陪我一年,好吧,半年就成,你就是我姐夫了!都不用屁的聘礼!” 陈平安笑骂道:“滚蛋!” 李槐一拍桌子:“陈平安,好好跟小舅子说话!勿谓言之不预也!” 李宝瓶一巴掌拍得李槐缩头缩脑,骤然间气焰顿消。 李槐趁着李宝瓶和裴钱将那些碗筷端去客舍外的灶房那边,来到陈平安身边,趴在桌上,悄悄道:“陈平安,我姐如今长得可水灵啦,真不骗你。” 陈平安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真不用你牵线搭桥当媒人,我已经有喜欢的姑娘了。” 李槐神色黯然。 陈平安轻声道:“不当你的姐夫,又不是不当朋友了。” 李槐有气无力道:“可我怕啊,上次一走就是三年,下次呢,一走会不会又是三年五年?哪有你这么当朋友的,我在书院给人欺负的时候,你都不在。” 陈平安无言以对。如果按照心中的那个打算,还真不一定三五年就能重逢。 他准备去过了龙泉郡和书简湖,以及彩衣国、梳水国后,就去北方,比位于宝瓶洲最北端的大骊王朝更北。 李槐抽了抽鼻子,抬起头笑道:“算了,咱们都是大人了,这么婆婆妈妈不像话,明儿的事明儿再说!” 陈平安拍了拍李槐的脑袋:“裴钱好像有些怕宝瓶,这段时间你可以多陪陪裴钱。” 李槐立即嬉笑道:“那块小黑炭啊,没问题,怕李宝瓶有什么丢人的,我也怕啊,谁怕谁才是英雄好汉!” 能够把这么件丢人事,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和豪气干云,估计也就只有李槐能做到了。 之后陈平安又去了茅小冬那座书斋,开始商议炼化第二件本命物之事。 茅小冬已经收到崔东山的那封密信,竟是想得比当事人陈平安还要滴水不漏。 关于炼制那颗金色文胆所需的天材地宝,他已经购买得七七八八,有些尚未送到书院,但在入秋之前,肯定可以一样不差收集完毕。 陈平安说可能需要以后还钱,茅小冬没有矫情,说就按照市价算钱,争取二十年内结清。 因为是炼制极为特殊的金色文胆作为五行本命物之一,茅小冬一再端详陈平安从方寸物中取出的那颗文胆。在这之前,他其实已经详细了解过彩衣国国史与那座城隍阁所在的地方县志,最终判定文臣成神的沈温,以精粹香火和浩然气,极有可能还要再加上那枚大天师亲自炼制而成的印章浸染影响和雷法加持,最终孕育而出的这颗金色文胆,极其不俗。所以茅小冬打算先带着陈平安私底下去逛一逛大隋京城文庙等地。不过最终炼化场所,肯定还是要放在他可以坐镇气运的山崖书院。 两人不断打磨细节,茅小冬越发欣慰。 即便涉及最终成就高低的修行根本,陈平安仍是不急不躁,心境古井不波,让茅小冬很满意。 许多看似随意闲聊,陈平安的答案,以及主动询问的一些书上疑难,都让茅小冬没有惊艳之感,却有心定之义,隐约透露出坚韧不拔之志。这就足够了! 尤其是当陈平安看了眼天色,说要先去看一下林守一和于禄、谢谢,而不是就此一鼓作气聊完比天大的“正事”时,茅小冬笑着答应下来。 陈平安带着歉意离去后,一向给所有人古板印象的高大老人,独坐书斋,情难自禁,老泪纵横,却笑意快慰。 在茅小冬看来,十个天资卓绝的崔瀺,都比不上一个陈平安! 没了李宝瓶在身边,裴钱一下子无拘无束起来,意气风发。 到了李槐学舍那边,坐了没多久,不单是李槐,就连刘观和马濂都给震慑得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 裴钱腰间已经悬佩上了刀剑错的竹刀竹剑,端坐在长凳上,对着三个并排而坐的家伙。她在给他们讲述自己的江湖历程。 开场白就很有威慑力:“你们应该看出来了,我裴钱,作为我师父的弟子,是一个很冷酷铁血的江湖人!被我打死、降服的山泽精怪,不计其数。” 被她以疯魔剑法打杀的牛虻,山路上被她一脚踹飞的癞蛤蟆,再比如被她按住脑袋的土狗,被她抓住的山跳,都被她想象为未来成精成怪的存在了。 将信将疑的刘观端茶送水;马濂趁着裴女侠喝水的间隙,赶紧掏出瓜子糕点;李槐怀抱着那只彩绘木偶,脸上装傻笑着,心底其实觉得这个黑丫头,人不可貌相啊,比自己和阿良还能吹牛!自己算是碰到对手了! 陈平安走出茅小冬住处后,发现李宝瓶就站在门口等着自己,还背着那只小竹箱。 他一点也不奇怪。 陈平安第一次离开家乡,走向骊珠洞天外边的世界,自然就是那次护送李宝瓶来大隋求学。可那又何尝不是小姑娘陪着小师叔一起行走江湖? 最早只有两人相互为伴的那段路程,那些走过的青山绿水,格外可爱可亲。 陈平安没有着急赶路,蹲下身,笑问道:“宝瓶,这几年在书院有人欺负你吗?” 李宝瓶用心想了想,摇头道:“小师叔,没有唉。” 陈平安挠挠头,竟是觉得有些失落。 心湖之中,突然响起茅小冬的一些言语。陈平安神色不变,听完之后,站起身,牵着李宝瓶的手,他开始眺望书院小东山之外的京城夜景。 一大一小开始下山。 “小师叔,我刚才已经把抄的书分成五份,分别背在小书箱里,交给五位教书先生啦。不过那些只是一个月翘课罚抄书的份,我学舍里还多着呢。小师叔你不用担心。” “那夫子们有没有生气?” “夫子们不生气,习惯喽,就是要我搬书的时候跑慢些。” “那夫子们都挺好的。” “嗯,是挺好的,可就是学问都不如齐先生。” “为什么?” “齐先生学问最大,小师叔人最好,没有为什么啊。” “哈,有道理唉。” 陈平安先去了趟崔东山独占的那座别院,在门口那边,李宝瓶询问晚上能不能让裴钱睡她那儿,陈平安说只要裴钱答应就行。 李宝瓶还问能不能把狭刀祥符和银白色小葫芦,送给或是借给裴钱,好让裴钱闯荡江湖更气派些。 陈平安就笑着说,暂时不用送裴钱这么贵重的礼物,裴钱以后行走江湖的包裹行囊,一切所需,他这个当师父的,都会准备好。何况第一次走江湖,不要太扎眼,坐骑是头小毛驴就挺好,刀跟祥符是差不多的模样,叫停雪,剑是一把痴心,都不算差了。李宝瓶还是有些惋惜。 与小师叔挥手告别,李宝瓶背着小绿竹箱飞奔而去。 不等陈平安敲门,谢谢就轻轻打开了院门。 陈平安笑问道:“不会不方便吧?” 谢谢摇头,让出道路。 谢谢对陈平安的印象比对禄终究要好很多,再者还是“自家公子”的先生。谢谢不敢怠慢,不然最后吃苦头的,还是她。 正大光明地打量了陈平安几眼,谢谢说道:“只听说女大十八变,怎么你变了这么多?” 陈平安进了院子,谢谢犹豫了一下,还是关上了门,同时还有些自嘲,就如今自己这副不堪入目的尊容,陈平安就算失心疯,他吃得下嘴,算他本事。何况陈平安是什么样的人,谢谢一清二楚,她从不觉得他与自己是一路人,更谈不上一见如故、心生倾慕,不过不讨厌,仅此而已。就跟世人看待书法,是钟情于酣畅淋漓的草书,还是喜欢规规矩矩的楷书,个人趣味而已,并无高下之分。 比起不待见于禄,谢谢对陈平安要客气宽容许多,主动指了指正屋外的绿竹廊道:“不用脱鞋子,是大隋青霄渡特产的仙家绿竹,冬暖夏凉,适宜修士打坐。公子离开之前,让我捎话给林守一,可以来这边修行雷法,只是我觉得林守一应该不会答应,就没去自讨没趣。” 陈平安还是脱了那双裴钱在狐儿镇偷偷购买后送给自己的靴子。 盘腿坐在果真舒适的绿竹地板上,陈平安手腕翻转,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壶买自蜂尾渡渡口的水井仙人酿,问道:“要不要喝?市井佳酿而已。” 不远处,斜坐在台阶上的谢谢点点头。 陈平安将酒壶轻轻抛去。 谢谢接过酒壶,打开后闻了闻:“竟然还不错,不愧是从方寸物里边取出的东西。” 谢谢没急着喝酒,笑问道:“你身上那件袍子,是法袍吧?因为是在这座院子的缘故,我才能察觉到它的那点灵气流转。” 陈平安点了点头:“袍子叫金醴,是我在去倒悬山的路上,在一个名为蛟龙沟的地方,偶然所得。” 谢谢转过头,望向院门那边,眼神复杂,喃喃道:“那你运气真不错。” 陈平安嗯了一声,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 谢谢笑道:“还真会喝酒了啊,这趟江湖远门没白走。” 陈平安假装没听见,伸手摸了摸竹地板,灵气如细水流淌,虽说还比不上一等一的仙家府邸、洞天,但比起世俗王朝那些仙家客栈的最上等屋舍,所蕴含的灵气却是更加充沛。 天地寂寥。 谢谢自言自语道:“星星点点灯四方,一道银河水中央。消暑否?仙家茅舍好清凉。” 陈平安微笑道:“是你们卢氏王朝哪位文豪诗仙写的?” 谢谢缓缓摇头:“很久以前,差不多也是这样的一个晚上,我师父随口念叨的一段,没头没尾的,她说词是‘诗余’,小道而已,与书法弈棋一样,不值一提。” 陈平安说道:“在倒悬山灵芝斋,我本来给你和林守一都准备了份礼物,你那份,当时我误以为只是一副无法修复的破败甘露甲,用很低的价格就买下来了,后来才知道是神人承露甲的八副祖宗甲丸之一,还给一个朋友修好了。跟崔东山在青鸾国那边遇上后,谈起此事,崔东山说不要送你这么贵的东西,交情没好到那份儿上,说不定还要被你误会有所企图。我觉得挺有道理,就想着大不了先存着,等哪天我们成了真正的朋友,再送你不迟。所以,今天先送你这个,接着。” 谢谢转过头,伸手接住一件雕琢精美的羊脂美玉小把件,是白牛衔灵芝。 陈平安笑道:“是当时倒悬山灵芝斋赠送的小彩头,别嫌弃。” 谢谢笑道:“你是在暗示我,只要跟你陈平安成了朋友,就能拿到一件价值连城的兵家重器?”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谢谢攥着质感温润细腻的玉把件,自顾自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陈平安举起养剑葫,忍住笑:“谢谢了啊。” 谢谢瞥了眼陈平安:“哟,走了没几年工夫,还学会油嘴滑舌了?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陈平安将养剑葫在腰间别好,双手笼袖,感慨道:“那次李槐被外人欺负,你、林守一和于禄,都很仗义,我听说后,真的很高兴。所以我说了那件甘露甲西岳的事情,不是跟你显摆什么,而是真的很希望有一天,我能跟你谢谢成为朋友。我其实也有私心,就算我们做不成朋友,我也希望你能够跟小宝瓶,还有李槐,成为要好的朋友,以后在书院可以多照顾他们。” 还有一点原因,陈平安说不出口。不管其中有多少弯弯绕绕,陈平安如今终究是崔东山名义上的先生,很有管教无方的嫌疑。 崔东山将谢谢收为贴身婢女,怎么看都是在祸害谢谢这个曾经的卢氏王朝的修道天才。只是世事复杂,许多看似好心的一厢情愿,反而会办坏事。别人的一些伤疤不去碰,相安无事,一揭开,反而鲜血淋漓。 陈平安坐在台阶底部,穿着靴子。 谢谢轻声道:“我就不送了。” 陈平安摆摆手:“不用。” 陈平安走后,谢谢没来由地掩嘴而笑。 不知为何,总觉得那人像是偷腥的猫儿,大半夜溜回家,免得家中母老虎发威。当然,这只是谢谢一个很莫名其妙的想法。 女人心海底针。只能说明谢谢当下心情不错。 谢谢抬起手,将那件白牛衔灵芝玉把件高高举起,还挺好看。 陈平安离开这处书院数一数二的风水宝地后去了于禄那里。于禄一人独住学舍,虽然此刻屋内已经熄灯,但陈平安敲门敲得毫不犹豫。 于禄很快随便踩着靴子来开门,笑道:“稀客稀客。” 于禄率先转身去点灯,陈平安帮着关上门,两人相对而坐。 于禄屋内,除了一些学舍早就为书院学子准备的物件外,可谓空无一物。 这就是于禄。好似心头没有任何挂碍。 身为一个大王朝的太子殿下,亡国之后,依旧与世无争,哪怕是面对罪魁祸首之一的崔东山,一样没有像谢谢那样心怀刻骨之恨。这一点,于禄跟豪阀出身的武疯子朱敛,有些相似。 当年在赶往大隋书院的路途中,多是陈平安和于禄两人轮流守夜,一个前半夜一个后半夜,若是守前半夜的人没有睡意,就在篝火旁坐着,其实两人也没有什么话好聊,经常是陈平安练习立桩剑炉或是六步走桩。若是陈平安立桩,于禄就自顾自发呆;若是陈平安走桩,于禄就看一会儿。 于禄不喝酒。陈平安也没有喝酒。 陈平安将那本同样买自倒悬山的神仙书《山海志》送给了于禄。 于禄自然道谢,说他穷得叮当响,没有礼物可送,就只能将陈平安送到学舍门口了。 陈平安离开后,于禄轻轻关上门,继续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屋内闭眼“散步”,双拳一松一握,如此反复。 于禄练拳之时,谢谢同样坐在绿竹廊道,勤勉修行。 林守一看到陈平安的时候,并没有惊讶。 事实上他先前就知道了陈平安的到来,只是犹豫之后,没有主动去客舍那边找陈平安。 陈平安送出了灵芝斋那部残本的雷法道书,当时有文字注解:“世间孤本,若非残缺数十页,否则无价。” 林守一没有拒绝。 陈平安笑道:“谢谢让我捎句话给你,如果不介意的话,请你去她那边日常修行。” 林守一想了想,点头道:“好,我白天只要有空,就会去的。” 陈平安没有久留,待了不到半炷香,屁股还没坐热长凳就要告辞离去。林守一在开门前,明显是在一个蒲团上修习一门吐纳术。 林守一突然笑问道:“陈平安,知道为什么我愿意收下这么贵重的礼物吗?” 陈平安停下脚步,转身问道:“怎么说?” 从不会留人在学舍的林守一,破天荒走到桌旁,倒了两杯茶水,陈平安便反身坐下。 已经成为风度翩翩公子哥的林守一,沉默片刻,说道:“我知道以后自己肯定回礼更重。” 陈平安笑着点头。果然没变,这家伙还是那副冷淡性子。 林守一转头看了眼竹箱,嘴角翘起:“再就是,有一件事,我很感激你。你猜猜看。” 你都做出这么个动作了,还猜什么,陈平安无奈道:“不就是送了你一只竹箱嘛。虽然是当年我在棋墩山那边用青神山移植生发而成的竹子制成,可说实话,肯定比不上现在那本雷法道书。” 林守一微笑摇头:“再猜。” 陈平安回忆那次游历,试探性问道:“住客栈那次?” 林守一还是摇头,爽朗大笑,起身开始赶人,玩笑道:“别仗着送了我礼物,就耽误我修行啊。” 陈平安一头雾水地离开了学舍。 见过三人,陈平安并没有原路返回。 比预期早了半个时辰送完礼物,所以陈平安稍稍绕了些远路,走在山崖书院寂静处。 刚好路过客舍,结果陈平安看到李槐独自一人,鬼鬼祟祟跑过来。 见到了陈平安,李槐加快步子,急匆匆道:“陈平安,我来就是为了问你个问题,不然我睡不着觉。” 陈平安笑道:“关于裴钱?你问吧。” 李槐小声问道:“一开始我觉得是裴钱在吹牛,可我越听越觉着裴钱了不得啊。陈平安,你跟我说句掏心窝子的实话,裴钱真是一位流落民间的公主殿下啊?” 陈平安完全能够想象裴钱在扯这谎的时候,板着脸、心里偷乐的模样,说不定还要笑话李槐三人这也信,傻不傻。 别说是李槐,当初在大泉边陲的狐儿镇,就连镇上经验老到的三名捕快,都能给胡说八道的裴钱唬住,李槐、刘观、马濂三个屁大点孩子,不中招才怪。只是这些孩子之间的天真戏弄,陈平安不打算拆台,不会在李槐面前揭穿裴钱的吹牛。 陈平安拍了拍李槐的肩膀:“自己猜去。” 李槐使劲点头,恍然道:“那我懂了!” 陈平安笑着问道:“你懂什么了?” 李槐双臂环胸,一手揉着下巴:“难怪这个小黑炭,瞧见了我的彩绘木偶,一脸嫌弃的表情。不行,我明儿得跟她比一比家底儿,高手支招,胜在气势!到时候看谁的宝贝更多!公主殿下怎么了,不也是个黑炭小屁孩儿,有啥了不起的。啧啧,小小年纪,就挎着竹刀竹剑,吓唬谁呢……对了,陈平安,公主殿下喜欢吃啥?” 陈平安伸手按住李槐脑袋,往学舍那边轻轻一拧:“赶紧回去睡觉。” 李槐问过了问题,心满意足,就转身跑回了自己学舍。 不久之后,远处传来一声怒喝。不用想,肯定是李槐被巡夜夫子逮了个正着。 陈平安刚要去给李槐解围,很快就看到李槐大摇大摆走来,身边还跟着朱敛。原来朱敛已经找了借口,说自己是李槐的远房亲戚,大晚上不认识路,要李槐帮着返回客舍。 李槐伸出大拇指,对陈平安说道:“这位朱大哥真是仗义!陈平安,你有这样的管家,真是福气。” 然后李槐转头笑望向朱敛:“朱大哥,以后要是陈平安待你不好,就来找我李槐,我帮你讨回公道。” 朱敛左看看右看看,这个名叫李槐的小子,虎头虎脑的,长得确实不像是个读书好的。 郑大风、李二、李宝箴、李宝瓶,难得碰到个从骊珠洞天走出来的不像怪胎的存在。朱敛觉得自己需要珍惜,所以一下子觉得李槐这小家伙顺眼许多,越发慈眉善目。 等会儿,这李槐瞅着怎么跟老龙城登门拜访的那个十境武夫有点像啊,李二、李槐,都姓李,该不会是一家人吧?只有自己身为纯粹武夫,才最知道一位止境大宗师的恐怖。 朱敛对自己的武学天赋再自负,也只敢说若是自己在浩然天下土生土长,天资不变的前提下,有生之年捞到个九境山巅境不难,十境,悬乎。 朱敛转过头,眼神充满询问,望向陈平安。陈平安笑着点头。 朱敛气了个半死,一脚轻轻踹在李槐屁股上:“大半夜还跟孤魂野鬼似的瞎逛荡,赶紧滚蛋。” 李槐吓了一大跳,跑出去后,远远指着朱敛说道:“帮我一回,踹我一脚,你我恩怨两清,明天若是再在书院狭路相逢,谁先跑谁就是大爷!” 朱敛做了个抬脚的动作,李槐很快消失无踪。 李宝瓶学舍那边,李宝瓶和裴钱同桌抄书,相对而坐。 一个下笔如飞,一个乌龟爬爬。 李宝瓶每抄完一张纸,就要喊“走你”二字,然后搁下毛笔,拧转手腕,来到裴钱这边瞅瞅。 裴钱默默无言,满头大汗。 第104章 斗法 大隋毗邻京城的旒州州城内,刚刚搬来没多久的蔡家府邸,来了一位“辈分极高”的贵客。正是在山崖书院,凭借咫尺物里边诸多法宝,为自己赢得一个“蔡家老祖宗”敞亮绰号的崔东山。 深更半夜的,白衣少年崔东山使劲捶打蔡家府门,震天响,大声嚷嚷道:“小蔡儿小蔡儿,快来开门!” 眉心一粒红痣的崔东山,身后还跟着个矮小精悍的汉子,汉子身边还有头黄牛。 蔡家那位曾经在山崖书院附近驻扎的大隋供奉老神仙,脸色铁青地走出密室,在院子里一掠起身,落在自家大门外的街道上:“姓崔的,你来干什么?!” 当年在那座被大隋京城百姓习惯性称为小东山的东华山上空,崔东山和蔡京神有过一场荡气回肠的神仙交手。 崔东山一战成名,像是给京城百姓无偿办了一场烟花爆竹盛宴。那一夜不知道有多少京城人抬头望向书院东华山那边,看得不亦乐乎。 因为有一位元婴境地仙的老祖宗担任定海神针,原本在京城威风八面的蔡家,很快就搬出了京城,只留下一个在京城为官的家族子弟,守着那么大一栋规格不输王侯的宅子。 崔东山哈哈笑道:“京神啊,这么客气,还亲自出门迎接?走走走,赶紧去咱们家里坐坐,进城比较晚了,又有夜禁,饿坏了我,你赶紧让人做顿宵夜,咱们爷孙好好聊聊。” 蔡京神黑着脸道:“这里不欢迎你。” 崔东山突然伸手指向蔡京神,跳脚骂道:“不认祖宗的龟孙,给脸不要脸对吧?来来来,咱们再打一场,这次你要是撑得过我五十件法宝,换我喊你祖宗,要是撑不过,你明儿大白天就开始骑马游街,喊自己是我崔东山的乖孙子一千遍!” 蔡京神咬牙切齿道:“士可杀不可辱,要么你今夜打死我,否则休想踏足我蔡家半步!” 崔东山一闪而逝,使了缩地成寸的术法神通,看似稀松平常,实则迥异于寻常道家脉络,崔东山又一闪而返,回到原地:“咋说?你要不要自己抹脖子自刎?你这个当孙子的不孝顺,我这个当祖宗的却不能不认你,所以我可以借你几件锋利的法宝,省得你说没有称手的兵器自尽……” 崔东山絮絮叨叨个没完。 身材魁梧的老人气得丹田气机翻江倒海,气势暴涨。 崔东山突然收敛笑意,眯起眼,阴恻恻道:“小王八蛋,你大概是觉得东华山一战,是老祖宗占据了书院的天时地利,所以输得比较冤枉,对吧?” 蔡京神心湖激荡不已,就在生死大战一触即发之际,他惊骇地发现崔东山那双眼眸中,瞳孔竟是竖立的,而且散发出一种刺眼的金色光彩。 蔡京神如同被一条兴风作浪的远古蛟龙盯上了,如芒在背。 蔡京神迅速收敛气势,伸出一只手掌,沉声道:“请!” 躲在那边门缝里看人的门房老人,从最早的睡眼惺忪,到手脚冰凉,再到这会儿的如丧考妣,颤颤巍巍开了门。 崔东山大摇大摆率先跨过门槛,蔡京神紧随其后。魏羡和那头黄牛也先后走入蔡家府邸。 门房关上门后,心中哀叹不已。好不容易躲过了这个瘟神,老祖宗在州城这边狠狠露了一手,帮着刺史大人摆平了一只狡猾的作祟河妖,才在地方上重新树立起蔡家威严,可这才过几天清净安稳日子,这个瘟神又来了,真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只希望接下来和气生财,莫要再折腾了。 崔东山念叨着要一份宵夜,必须拿出诚意来,蔡京神忍了;崔东山又给那姓魏的纯粹武夫要了一坛州城最贵的美酒,忍;连那头小小龙门境的黄牛妖物,都要在蔡家来一栋独门独院的宅子,蔡京神不能忍……也忍了。 蔡京神伸手驱散两个满眼好奇的府上婢女,再无旁人在场,开口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干脆些!” 崔东山一只脚踩在椅子上,一手持酒壶,一手下筷如飞,佳肴与美酒两不耽误,狼吞虎咽,含糊道:“你在大隋京城好歹当了百余年的地头蛇,与我说说看,如今谋划那桩刺杀案的蠢货,其幕后主使是哪些货色,骠骑将军唐庄山、兵部右侍郎陶鹫、龙牛将军苗韧这几个,不用你说,我是知道的,但是你我心知肚明,这些家伙,还不是你们大隋庙堂和山上真正谋划此事的幕后大佬。你知道几个就说几个,说说看。” 蔡京神眼皮子微颤。 崔东山丢掉一块极其美味的秘制酱鸭腿,舔了舔手指头,斜眼瞥着蔡京神,微笑道:“我允许你每说一个牵连此事的幕后人,再说一个与此事全然没有关系的人的名字,可以是结怨已久的山上死对头,也可以是随随便便被你看不顺眼而已的高氏宗亲。” 崔东山打了个饱嗝:“在我吃完这顿宵夜之前,都有效,吃完后,你们蔡家就没这个机会了。可能你还不太清楚,你留在京城的那个高氏子孙,嗯,就是在国子监当差的蔡家读书种子,也是马前卒之一。读书人嘛,不愿眼睁睁看着大隋沉沦,向蛮子大骊低头俯首,可以理解,高氏养士数百年,不惜一死以报国,我更是欣赏,只是理解和欣赏当不了饭吃,所以呢,蔡京神,你看着办。” 崔东山继续大吃大喝。 蔡京神沉声问道:“我要先知道一件事,蔡丰是否真的深陷其中?!” 崔东山讥笑道:“蔡丰的文人风骨和远大志向,需要我来废话?真把老子当你蔡家老祖宗了?” 蔡京神满脸痛苦之色。 别看他是一位足可傲视王侯的元婴境地仙,是大隋屈指可数的仙家大供奉。可是荫庇家族,是人之常情的祖辈本分事,逝者先祖只能依靠玄之又玄的阴德,蔡京神这些修行有道之人,当然会拿捏好尺寸火候,既不妨碍自身修行,又要鼎力扶持那些有机会反哺家族的好苗子,至于那些子孙后裔,或是走文武仕途,或是走上修行路,光大门楣,光宗耀祖,更是职责所在。 这百余年间,蔡家就只出了一个高不成低不就的练气士,即便不缺蔡京神的指点迷津,以及大把的神仙钱,如今仍是止步于洞府境,而且前途有限。所以蔡京神更多还是寄希望于那个榜眼郎蔡丰,甚至连蔡丰之后五六十年内的官场升迁,死后获赠皇帝赐下的文贞之流的美谥,继而阴神显灵在某地,随之大隋朝廷顺势敕封为某座郡县城隍神祇,再大致有百余年光阴的经营,一步步擢升为本州城隍,这些事情,蔡京神都已经准备妥当,只要蔡丰按部就班,就能走到一州城隍爷的神祇高位,这也是一位元婴境地仙的人力之竭尽了,再往后,就只能靠蔡丰自己去争取更多的大道机缘。 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凡夫俗子很难把握,可能一次错过就是一辈子再无机会,可是练气士不同,只要活得足够长久,风水总有流入自家的一天,到时候就可以用仙家秘法尽量截留在自家门内,不断积累家底,与世俗人积攒金银钱财如出一辙,就会有一个又一个的香火小人诞生。 蔡京神怎么都没有想到这个蔡丰,大好的前程不要,竟然脑子进水了,要背着自己和整个家族,掺和这么一桩谋划。 崔东山随手放下了那双筷子,低下头,将两根筷子摆放得整整齐齐,抬起头,笑道:“看来你笃定我不会在这里大开杀戒?” 崔东山拍掌而笑,缓缓起身:“你赌对了。我确实不会由着性子一通滥杀,毕竟我还要返回山崖书院。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这个当老祖宗的,就只能帮你们到这里了。” 蔡京神却伸手示意崔东山坐回位子,问道:“你怎么证明自己说话管用,在大隋朝野管用,在大骊庙堂一样管用?” 崔东山慵懒地靠着椅子,伸手抓着自己的发髻玩,轻轻扭转:“不好证明。” 蔡京神只得退一步,犹豫片刻,沉声道:“那你如何将蔡丰摘出来,而且必须是不留后患,不会影响到他以后仕途的那种?我必须要提醒一点,不可以让蔡丰临阵倒戈、卖友求荣,这会阻碍蔡丰死后封为神祇的道路,蔡丰未来百年千年,都要跟大隋国祚、文运和风水息息相关,做了这等恶心事,生前尊荣不难,死后却会被大隋香火排斥。” 崔东山微笑道:“山人自有妙计。放心,我保证蔡丰生前官至六部尚书,礼部除外,这个位置太重要,老子不是大骊皇帝;至于死后,百年内做到一个大州的城隍阁老爷,高氏弋阳的龙兴之地除外,如何?” 蔡京神试探性问道:“那我蔡家的抉择和声誉?” 崔东山笑道:“到时候我让你和蔡家配合两出苦肉计,谁都要朝你蔡京神竖起大拇指,以后史书,肯定都是美言。” 蔡京神欲言又止。 崔东山嗤笑道:“你我之间,签订地仙之流的山水盟约?蔡京神,我劝你别多此一举。” 蔡京神想起那双竖立的金色瞳孔,心中悚然,虽然自己与蔡家任人宰割,心里憋屈,可比起那个无法承受的后果,因为蔡丰一人而将整个家族拽入万丈深渊,甚至会连累他这位老祖宗的修行,当下这点愁闷,并非难以忍受。 既然成了暂时的盟友,蔡京神就想要表达一点诚意:“当年崔先生在书院,被人以金线刺杀,以替死符逃过一劫,崔先生难道就不想知道幕后主使?还是说你觉得其实是一拨人?” 崔东山斜了一眼蔡京神。 蔡京神被瞧得浑身不自在,不明白自己哪里说错了。 崔东山站起身,从桌上拎了壶尚未开封的窖藏老酒:“我当年在书院闷得快要去山顶上吊了,好不容易才等来这么有趣的事情,你看我事后是如何做的?等了许久,不见他们继续偷袭刺杀,我只好自己主动跑去青霄渡伸长脖子,结果呢,愣是没人敢出手,我只好搬了几大车子青霄渡绿竹回书院铺地板,该是什么价格,我就给多少小暑钱,凭啥?感激他们给我解闷啊,我为了应对第二场暗杀,谋划了那么多后手,虽然没有施展的机会,可那个动脑子的过程,还是很能打发无聊光阴的。” 崔东山绕过桌子,拍了拍蔡京神肩膀:“小蔡啊,你还是太年轻,不知道我的脾气,以后相处久了,你就会发现认了个好祖宗。有空去你家祖坟瞅瞅,肯定青烟滚滚,近期如果有蔡家先祖托梦给你,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对我感恩戴德,你就告诉他们,不用谢我,乐善好施,一直是我这个人的学问之本。” 蔡京神板着脸,置若罔闻。 那头地牛之属的黄牛妖物,早已去了“牛栏”休憩。魏羡却一直坐在崔东山和蔡京神所在的酒桌旁,一言不发,只是喝酒。 魏羡跟随崔东山一起去往住处。两人落座后,崔东山以那把金色飞剑画出一座雷池,隔绝蔡京神的窥探。 崔东山踢了靴子,盘腿坐在椅子上,笑问道:“你来帮着用一两句话盖棺论定。” 魏羡缓缓道:“高飞之鸟,死于美食。深泉之鱼,死于芳饵。” 在魏羡看来,蔡京神之流,首鼠两端,不值一提。 大势之下,滚滚洪流,即便是一位元婴境地仙,仍是螳臂当车。 进入州城之前,崔东山给魏羡看过了众多关于大隋内幕的谍报,京城蔡丰密谋一事,相较于高氏老供奉蔡京神自身隐藏的秘密,小事而已。 大隋高氏当年能够与卢氏王朝联手,压制拥有国师崔瀺和山崖书院的大骊的崛起,拖延了数十年之久,可不只是大隋高氏皇帝高瞻远瞩那么简单。 大骊当初有墨家一支和阴阳家陆氏高人,帮忙打造那座仿制的白玉京,大隋和卢氏,当年也有诸子百家的大修士身影,躲在幕后,指手画脚。蔡京神就是一枚埋得比较深、同时比较重要的棋子。别看今晚蔡京神表现得畏畏缩缩,局势看着全盘掌控在崔东山手中,事实上蔡京神,就连当初“负气请辞”,举家搬迁离开京城,看似是受不得那份羞辱,其实应该也是高人授意。 如今大隋与大骊结下最高品秩的山盟,一方以山崖书院所在、龙脉王气所聚的东华山,一方以最新的王朝北岳披云山作为山盟祭天告地的场所。看似是皆大欢喜,大隋不用与大骊铁骑硬碰硬,赢得了百余年休养生息的大好时机,只不过是割让出了黄庭国这些屏藩附属,而大骊则能够保存实力,全力南下,势如破竹杀到朱荧王朝边境。但是相安无事的背后,大骊宋氏和大隋高氏,自然各有心思。尤其是大骊皇帝宋正醇死后,尽管大骊中枢秘而不发,但是相信大隋这边,说不定已经有所察觉,所以才会蠢蠢欲动。 如今大骊铁骑虽然势如破竹,囊括了宝瓶洲半壁江山,但是并不稳固,一旦大骊和大隋同时后院起火,再加上观湖书院和朱荧王朝那边骤然发力,大骊这盘看似形势大好的棋局,就会瞬间被屠大龙。到时候被大骊铁骑踩踏碾压的整个北方版图,在后发制人而得胜的幕后大佬眼中,处处皆是可以名正言顺放入嘴中的一块块大肥肉。 崔东山与魏羡坦言其行并无目的,因时而异,是招徕是镇杀,还是作为诱饵,只看蔡京神如何应对。 魏羡不敢说崔东山一定能赢过那些幕后的山顶人物,但是一个蔡京神,肯定不在话下,他只会被崔东山玩弄于股掌。所以,魏羡才有鸟鱼贪吃饵食之说。 崔东山摇摇头,伸出并拢的双指,在空中同样写了十六个字:虎卑其势,将有击也。狸缩其身,将有取也。 魏羡皱眉道:“大隋真要撕毁盟约,孤注一掷,难道是想对大骊取而代之?” 崔东山哈哈大笑,指了指自己。 魏羡愣了愣,拱手抱拳:“国师深谋远虑,非常人能及。” 崔东山有些埋怨:“以后称呼崔先生就行了,一口一个国师,总觉得你这位南苑国开国皇帝,在占我便宜。” 魏羡感叹道:“小小南苑,不过大骊数州之地,当初也曾有谪仙人,留下只言片语,所以我才命南苑国方士入山寻隐、出海访仙,可是不真到浩然天下走一趟,仍是无法想象真正的天地之大。” 崔东山笑道:“中土神洲有个很厉害的读书人,曾有沧海一粟与陆地芥子之叹,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见见他,到时候你再做井底之蛙的感慨,就很合时宜了。” 崔东山双手扶住椅把手,一摇一晃,椅子随之开始“走动”,崔东山在那边就像是骑马颠簸,显得极其滑稽可笑。 只是魏羡这段时日与崔东山朝夕相处,早已习以为常,对于这件事,魏羡和于禄就远远比谢谢更早适应。这大概就是帝王、皇储的心胸。 崔东山缓缓道:“与你说过了答案,反正大隋幕后人与大骊都在比拼后手,蔡丰这类卒子的生死,以及蔡京神之流投诚与否,都掀不起风浪,我之所以滞留州城,不去京城书院,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复杂。我家先生最心疼小宝瓶,茅小冬是个藏不住话的,一定会告诉他大隋这场不光彩的密谋,我这会儿一头撞上去,肯定要被迁怒,骂我不务正业。 “我若是与先生说那社稷大业,更不讨喜,说不定连先生的学生都做不成了。可事情还是要做,我总不能说‘先生你放心,宝瓶、李槐这帮孩子,肯定没事的’。先生如今学问越发趋于完整,从初衷之顺序,到最终目的之好坏,以及其间的道路选择,都有了大致的雏形,我那套比较冷血市侩的事功措辞,应付起来,很吃力。 “所以我还不如躲在这边,将功补过,拿出实实在在的成果,帮忙掐断些联系,再去书院认罚,大不了就是挨一顿揍,总好过让先生落下心结,那我就完蛋了。一旦被他认定心怀不轨,神仙难救,就是老秀才出面求情,都未必管用。” 魏羡思量片刻,正要说话,已经连人带椅子挪到了窗口那边的崔东山,背对着他摆摆手:“你魏羡暂时没资格评论我与先生之间的纠缠,所以多看少说。” 崔东山喃喃道:“龙泉郡郡守吴鸢,黄庭国魏礼,青鸾国柳清风,大都督韦谅,还有你魏羡,都是我……们相中的好苗子,其中又以你和韦谅起点最高,但是未来成就如何,还是要靠你们自己的本事。韦谅不去说他,孤云野鹤,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棋子,属于大道互补,但是吴鸢和柳清风,是他精心栽培的,而你和魏礼,是我选中的,以后你们四人是要为我们来打擂台的。” 说得有些云遮雾绕,魏羡默默记在心中。 崔东山突然一巴掌拍在椅子把手上:“石柔那个蠢东西,估计到现在都不知道,锦囊里边折纸上的那句话,可是我的肺腑之言,情真意切,字字血泪,是一个过来人最珍贵的经验之谈。下次在书院见到,如果她没有半点长进,看我怎么收拾她!哼,杜懋那副仙人遗蜕,不用吃喝拉撒睡,所以她才能忍着恶心,我到时候就要她吃喝拉撒洗澡,一股脑儿做个几遍!还要她知道什么叫真男人!” 魏羡告辞离去。崔东山一挥袖,撤去那座一圈金光的雷池禁制。 魏羡由衷佩服、敬畏此人。佩服,在于大骊从一个卢氏王朝的藩属小国,不到百年,就能够有此气象,是靠“无中生有”四个字。但是这些,还不足以让魏羡对那国师崔瀺感到敬畏。此人在打天下之时,就在为如何守江山而殚精竭虑,魏羡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弈棋。 崔东山在魏羡离去后,一抖手腕,将桌上那壶酒驾驭到手中,开始小口醊饮。 跌宕起伏的游历途中,他见识过太多的人和事,读过的书更多,看过的山河景色数不胜数。 在当年那场惊心动魄的三四之争当中,曾有一个生死都不起眼的文官,有一句话估计谁都没有放在心上,却一直让崔瀺动容,铭记至今:“天地赋命,生必有死。草木春秋,荣必有枯,此为天理!你们这些罔顾律法、草菅人命的练气士,视百姓如蝼蚁的山上神仙,与那妖族何异?!” 崔东山双指拈住酒壶,瘫靠在椅子上,喃喃自语,嗓音细微若蚊蚋,断断续续:“我曾是那谪仙人,饮的是天庭神酿酒泉水,下的是白帝城间彩云谱……我看那铁面横波,终不快意……身无分文,餐霞饮露,凉风大饱。张灯行酒,可敌风雨雷电之气……先生醉醺头摇晃,高举空杯,问天理人心谁在先,童子莫对,垂头而睡,但闻四壁虫声唧唧,与先生把唧声相和……先生脱衣为童子披衣,一个踉跄,跌倒破庐内,席地而眠,鼾声如雷,人间千秋梦……” 崔东山突然伸手挠挠脸颊:“没啥意思,换一个,换什么呢?嗯,有了!” 开始哼唱一支不知名乡谣小曲儿:“一只蛤蟆一张嘴,两只蛤蟆四条腿,噼里啪啦跳下水,蛤蟆不吃水,太平年,蛤蟆不吃水,太平年……” 京城蔡家府邸。 车马悄无声息间,高朋齐聚,群贤毕至。 如今在国子监任职的榜眼郎蔡丰,已算俊彦人物。不承想今夜,七八人当中,蔡丰不过是官职最低的一个。礼部左侍郎郭欣,兵部右侍郎陶鹫,开国功勋之后龙牛将军苗韧,职掌京城治安的步军衙门副统领宋善……多是大隋京城的青壮官员,岁数不大。年长者如陶鹫,也不过四十五岁。 蔡丰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英俊青年,气宇轩昂,哪怕面对这些高官,依旧不输气势。这既是自恃才学,又跟这栋府邸的姓氏有关系。蔡家老祖宗蔡京神,哪怕沦为笑柄,那也是一位庇护大隋京城多年的元婴境老神仙。 众人或饮茶或喝酒,已经谋划妥当,极有可能大隋未来走势,甚至是整个宝瓶洲的未来走势,都会在今夜这座蔡府决定。 半旬后皇帝陛下要举办千叟宴,在这前后,都可行事! 蔡丰起身朗声道:“苦读圣贤书,全山河,百姓不受凌辱,保国姓,不被异邦外姓凌驾于上,我辈书生,舍生取义,正在此时!” 边上那一位尚在翰林院的新任状元郎,猛然起身,将手中酒杯丢掷在地,摔得粉碎,沉声道:“子无二父,臣无二君。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大隋开国三十六将,大半皆是儒士出身!” 群情激愤,激昂慷慨。 有人振臂高呼:“誓杀文妖茅小冬!” 有人怆然落泪,手掌一次次重拍椅子把手:“我大隋岂可向那蛮夷宋氏卑躬屈膝,割地求和,不战而败,奇耻大辱!” 众人渐次散去。蔡丰并没有为谁送行,不然太过扎眼。 虽说宋善已经安排妥当,蔡家附近夜禁都已经清理干净,全是这个步军衙门副统领的心腹校尉士卒,但还是小心为妙。 蔡丰独自留在寂寥的宴客厅,这里犹有酒香弥漫。 蔡丰眼神炙热,挽狂澜于既倒,舍我蔡丰其谁?! 苗韧和那个名为章埭的新科状元郎同乘一辆马车离去。 两人在车厢内相对而坐。苗韧看着这个神色自若的年轻人,心中有些自嘲,自己竟然还不如一个弱冠之龄的晚辈来得镇定,不愧是被誉为宰相器格的年轻人。他与那山崖书院的未来君子李长英、楠溪楚侗,再加上一个蔡丰,号称京城四灵,是大隋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人物。此外还有已故大将军潘茂贞之子潘元淳在内的四魁,不过那些都是将种子弟,最年轻的潘元淳离开书院去往边境投军后,四魁就都身在行伍了。 四灵四魁,总计八人,其中豪阀功勋之后,如楚侗、潘元淳,有四人;奋发于寒门庶族的,也有四人,比如章埭和李长英。 苗韧知道,被卷入此次谋划的,仅是这些前程似锦、注定仕途顺遂的年轻人,就多达三人。因此苗韧觉得大隋所有英灵都会庇护他们大功告成。 苗韧掀开车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夜色深沉,距离天亮还有很久。 回去的路上,陈平安还在思量着林守一说的那件事情,可是思来想去,都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值得林守一感激在心的壮举。 若说是李宝瓶和李槐心心念念,陈平安丝毫不觉得奇怪,小嘛,可是林守一不同。大概是出身比较敏感的缘故,林守一从来就心思细腻,极有主见,而且志向高远,所以早在求学途中就已涉足修行之路,陈平安对此并不意外。 朱敛直觉敏锐,没有径直返回自己客舍,而是跟随陈平安进了屋子,轻声问道:“有状况?” 名义上的主仆二人,经过接连不断的大战死战,早已养出默契。 陈平安没有对朱敛隐瞒,倒了两碗酒后,点头道:“茅山长告诉我,近期大隋京城有人希望借着大隋皇帝举办千叟宴的关键时期,针对书院学子。彼时大骊有使节参与盛会,一旦书院这边出了问题,就可以挑起两国民愤,继而打破微妙平衡,说不定就要掀起边境战火。这两年大隋朝野上下,对于高氏皇帝主动向他们眼中的蛮夷大骊俯首帖耳,本来就窝着一肚子邪火,从倍感屈辱的文臣武将,到义愤填膺的士林文坛,再到困惑不解的庶民百姓,只要出现一个契机,就会……” 朱敛接话道:“星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大隋将没有回头路可走,即便是高氏皇帝,都要被迫撕毁山盟。” 陈平安淡然道:“这些朝堂大事,求仁得仁复无怨怼,我懂,所以我本来不会管,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跟我们行走江湖各担生死是一样的道理,只是牵扯到了宝瓶他们……” 陈平安将碗中酒一饮而尽,不再说话。 朱敛微微讶异。好重的杀气。心湖之中,激荡起一股凶横之气。 朱敛欲言又止。 陈平安脸色淡然:“我知道。” 陈平安倒了一碗酒:“越是练剑,就越是被剑仙魏晋当年劈开夜幕一剑,以及左右在蛟龙沟的大杀四方影响。我这个人,胆子小,最不敢随心所欲,但是后来被杜懋的吞剑舟穿腹重伤,再到后来,遇到仇人李宝箴,我越来越清楚,自己的心境出了问题。甚至有可能,与我最早的时候,本命瓷破碎有很大关系,总之很麻烦。” 朱敛担忧道:“那少爷如何处置?这似乎涉及心结……或者说是修道之人的心魔?” 陈平安抬起酒碗,与朱敛碰了一下,微笑道:“多读书。” 见朱敛一脸匪夷所思,陈平安苦笑道:“不是跟你开玩笑。” 朱敛喝了口酒,摇摇头。 这要不是玩笑,天底下还有玩笑? 陈平安轻声道:“我在到达东华山书院之前,其实就已开始有意无意去深读精读圣贤书。在青鸾国我为何会去看法家书籍?就在于我发现只读儒家书籍,似乎与我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本心,不是完全契合,效果不大,这才在崔东山的建议下,想要将儒家道德文章跟法家根本学问,相互验证,回头来看,确实有些用处。等到了书院,看到了茅山长腰间的戒尺,且看到了上边的刻字,我才豁然开朗,觉得路是走对了。只是先前迷迷糊糊,凭借直觉而行,到底要去何方,其实心里没底,你可能不清楚,我陈平安最怕那种……” 陈平安开始酝酿措辞。 朱敛试探性道:“拔剑四顾心茫然。” 陈平安笑道:“有这么点意思。只要给我看到了……有人站在某个远处,或是高处,再远再高,我都不怕。” 陈平安用手指在桌面轻轻写字,缓缓道:“圣人有云:从心所欲,不逾矩。这就是对症之药。” 朱敛举着酒碗,总觉得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陈平安大笑道:“喝酒还需要理由?走一个!” 两人饮尽碗中酒。 陈平安觉得既然武夫历练,生死大战,最能裨益修为,那么作为练气士,以此砥砺心性,苦中作乐,当作修行的斩龙台,有可不可? 就像当初在承天国中岳渡船飞舟之上,朱敛向裴钱递出一拳,被裴钱躲过。 石柔不是纯粹武夫,不知道裴钱凭借“本能”破境躲过四境一拳,妙在何处。 同样,朱敛也因为不是修道之人,不了解地仙之流视心魔如死敌之恐怖,所以不理解陈平安所求境界到底有多高。 喝过了酒,朱敛开始习惯性盘算,道:“听石柔说,上次在狮子园墙头上,少爷差点跟师刀房那个娘们柳伯奇打起来,几乎要拔出背后长剑,但是石柔在你身后,发现少爷哪怕只是握住了剑柄,事后手心就被灼烧受伤?事后不得不缩手入袖,以免被柳伯奇发现真相?” 陈平安点头道:“没办法,半仙兵就是这么难伺候。” 朱敛面露疑惑。 关于藕花福地与丁婴一战,陈平安曾经说得仔细,算是主仆二人之间的棋局复盘。 陈平安解释道:“之前跟你讲过的那把长气剑,虽然品秩更高,却被那位老大剑仙破开了绝大多数禁制,不然我到死都拔不出,而老龙城苻家作为赔罪的剑仙,一方面他们是心存看戏,知道送了我,意味着很长一段时间内所谓的半仙兵,只是鸡肋,再者也是合乎规矩的,他们帮忙打开所有禁制,意味着这把剑仙,就像一栋宅院,直接没了大门钥匙,落在我陈平安手里,可以用,若是不小心落在别人手里,一样可以自由进出府邸,反而是居心叵测的举动。” 陈平安伸手一抓,将床铺上的那把剑仙驾驭入手:“我一直在用小炼之法,将那些秘术禁制抽丝剥茧,但进展缓慢,我大概需要跻身武道七境,才能一一破解所有禁制,运用自如,如臂使指。如今拔出来,就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用它。” 朱敛恍然,喝了口酒,然后缓缓道:“李宝瓶、李槐、林守一、于禄、谢谢,五人都来自大骊。刺杀于禄意义不大,谢谢已经挑明身份,是卢氏遗民,虽曾是卢氏第一大仙家府邸的修道天才,但是这个身份,就决定了谢谢分量不够。而前三者,都来自骊珠洞天,更是齐先生昔年悉心教诲的嫡传弟子,其中又以小宝瓶和李槐身份最佳,一个的家族老祖已是大骊供奉元婴,一个的父亲更是止境大宗师,任何一人出了问题,大骊都不会善罢甘休,一个是不愿意,一个是不敢。” 陈平安并没有跟朱敛提起李希圣的事情,所以朱敛将“不敢”给了父亲是李二的李槐。 李希圣当年在泥瓶巷,以六境练气士修为与一名先天剑胚的九境剑修对峙,防御得滴水不漏,完全不落下风。之后在落魄山竹楼上画符,字字万钧,更是使得整座落魄山下沉。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对陈平安而言,李宝瓶本身的安危,最重要。 陈平安又给朱敛倒了一碗酒:“怎么感觉你跟着我,就没有过一天安稳日子?” 朱敛大口喝酒,抹了抹嘴角,笑道:“少爷你若是早些进入藕花福地,遇到最风光时候的老奴,就不会这么说了,生生死死的,从来只是弹指一挥间。” 陈平安笑道:“当时我能赢过丁婴,也跟他一味托大有些关系,如果遇到的是你这么个不讲究宗师风范的,估计死的就会是我。” 朱敛赶紧喝完碗中酒,觍着脸伸出酒碗:“就冲少爷这句话,老奴就该多喝一碗罚酒。” 陈平安还真就给朱敛又倒了一碗酒,有些感触:“希望你我二人,不管是十年还是百年,经常能有这般对饮的机会。” 朱敛咧嘴道:“这有何难?” 陈平安今夜酒没少喝,已经远超平时。 两人分开后,陈平安去往茅小冬书斋,关于炼化本命物一事,聊得再细都不过分。 夜幕中,陈平安一人独行。 学舍熄灯前。 裴钱赧颜道:“宝瓶姐姐,我睡相不太好唉。” 李宝瓶想了想,去将占据一张床铺的所抄小书山,搬去叠放在另外一座小书山上边。 两人躺在各自被褥里,李宝瓶直挺挺躺好,说了“睡觉”二字后,转瞬间就已熟睡过去。 裴钱小心翼翼地辗转反侧,很晚才迷糊睡去。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裴钱发现自己好似一个粽子,被裹在了被角掖好的温暖被褥中。转头一看,李宝瓶的被褥收拾得整齐得不像话,就像刀切出来的豆腐块,裴钱想到自己每次收拾被褥时随便一锅端,有些愧疚,便又舒舒服服睡了个回笼觉。养好精神,今天才能继续糊弄那个呆头呆脑的李槐,以及两个比李槐更笨的家伙。 至于跟李宝瓶掰手腕,裴钱觉得等自己什么时候跟李宝瓶一般大了,再说吧,反正自己岁数小,输给李宝瓶不丢人。 明年自己十二岁,李宝瓶十三岁,自然仍是大她一岁,裴钱可不管。明年复明年,明年何其多,挺不错的。 李宝瓶起床后一大早就去找陈平安,客舍没人,就飞奔去茅山长的院子,等在门口。 茅小冬作为坐镇书院的儒家圣人,只要愿意,就可以对书院上下洞若观火,所以只得与陈平安说了李宝瓶等在外边。 陈平安离开书斋,将李宝瓶接回书斋,路上就说游览大隋京城一事,今天不行。 李宝瓶得知陈平安至少要在书院待个把月后,便不着急了,就想着今儿再去逛些没去过的地方,不然就先带上裴钱,只是陈平安又建议,今天先带着裴钱将书院逛完,夫子厅、藏书楼和飞鸟亭这些东华山名胜,都带裴钱去走走看看。李宝瓶觉得也行,不等走到书斋,就风风火火地跑了,说是要陪裴钱吃早餐去。 茅小冬笑道:“既要担心出门遇到刺杀,又不忍心让李宝瓶失望,是不是觉得很麻烦?” 陈平安点头道:“是很犹豫。” 茅小冬问道:“就不问问看,我知不知道是哪些大隋豪阀权贵,在谋划此事?” 陈平安摇头:“即便是这书院,到底还是在大隋国土。” “当前要务,还是你的炼化一事。”茅小冬摆摆手,“崔东山虽说满嘴喷粪,但是有句话说得还像人话,我们书院立身所在,身家性命和学问功夫,只在一个‘行’字上。” 茅小冬站起身,缓缓而行:“佛家说放下所执,此生种种苦,便不见得苦,是一种大自由。道家追求清净,苦难如那凌空而渡的飞舟,早早避开人间,是一种真逍遥。唯独我们儒家,迎难而上,世间人今生苦,不逃不避,道路之上,一本本圣贤书籍,如灯笼盏盏为人指路。” 陈平安忍不住轻声说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茅小冬停下脚步,深以为然,喟叹道:“正是此理!” 不过两个时辰,李宝瓶就带着裴钱跑完了一趟书院,如果不是要为裴钱耐心讲解,李宝瓶一个时辰就能解决。最后李宝瓶还带着裴钱去了东山之巅的那棵参天大树。两人一前一后爬上树枝,李宝瓶带着裴钱高高眺望远方,然后伸出手指,为裴钱讲述大隋京城哪儿有哪些好玩的好吃的,如数家珍,那份气魄,就像……整座京城,都是她家的庭院。 裴钱偷看了一眼李宝瓶。可以想象,一身红襦裙或是红棉袄的宝瓶姐姐,这些年就站在这里,等待小师叔的场景。 两人坐在树枝上,李宝瓶掏出一块红巾帕,打开后是两块软糯糕点,一人一块啃着。 裴钱说下午她自己逛就可以了。李宝瓶点头答应,说下午有位书院之外的老夫子,名声很大,据说口气更大,要来书院讲课,是某本儒家经典的训诂大家,既然小师叔今天有事要忙,不用去京城逛荡,那她就想去听一听那个来自遥远南方的老夫子,到底是不是真的那么有学问。 连训诂都不知为何物的裴钱怯生生问道:“宝瓶姐姐,你听得懂吗?” 李宝瓶点头又摇头道:“我抄的书上,其实都有讲,只是我有好多问题想不明白,书院先生们要么劝我别好高骛远,说书院里的那个李长英来问还差不多,现在便是与我说了,我也听不懂的,可我不太理解,说都没说,怎么知道我听不懂。算了,他们是夫子,我不好这么讲,这些话,就只能憋在肚子里打滚儿。要么就是还有些夫子,顾左右而言他,反正都不会像齐先生那样,次次总能给我一个答案。也不会像小师叔那样,知道的就说,不知道的,就直白跟我讲他也不懂。所以,我就喜欢经常去书院外边跑。你大概不知道,咱们这座书院啊,最早的山长,就是教我、李槐还有林守一蒙学的齐先生。他说所有学问还是要落在一个‘行’字上。‘行’字怎么解呢,有两层意思,一是行万里路,增长见识;二是融会贯通,以所学去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如今还小,就只能多跑跑。” 说起这些的时候,裴钱发现李宝瓶难得有些皱眉头。 裴钱由衷感叹道:“宝瓶姐姐,你想得真多哩。” 李宝瓶见裴钱竟然还没吃完那块糕点,跟小老鼠啃玉米似的,便笑了起来,拍了拍裴钱肩膀:“小师叔想得才多。” 李宝瓶摇晃着脚丫,一本正经道:“崔东山曾经说过,总有一天,我的小师叔,会遇到他最喜欢的姑娘,我就只能在小师叔心里排第二了;说不定将来哪天我也会遇到更喜欢的人,小师叔也要在我心里排第二。我觉得崔东山在胡说八道,小师叔有喜欢的姑娘,我是不介意的,可我怎么会喜欢别人多于小师叔?对吧,裴钱?” 裴钱赶紧点头。 李宝瓶很满意裴钱的态度,拍了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以后跟着小师叔游历江湖,你要再接再厉,更懂事些,淘气是可以的,但不要总淘气,让小师叔劳心劳力。我的小师叔,你的师父,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小师叔也会有烦心事,也有需要借酒浇愁的伤心事,所以你要懂事些,能不能做到?你看当年小师叔就不喝酒,如今都喝上酒了,这说明你这个开山大弟子,有做得不够的地方,对不对?” 裴钱还是点头,心悦诚服。 关于借给自己那银白色小葫芦和狭刀祥符,李宝瓶说了当初师父陈平安与钟魁所说的言语,大致意思,如出一辙。在那一刻,裴钱才承认,李宝瓶称呼陈平安为小师叔,是有理由的。 两人又先后溜下了大树。 李宝瓶要去听那位外乡夫子讲学,飞奔而去,在一群老夫子先生和年轻书院学子当中,李宝瓶无疑年纪最小,又一抹大红色,极其扎眼。 裴钱踩着李槐三人下课的点,去了他们学舍。 三人依旧同行。 刘观问道:“马濂,你给说说,如果家里有人当官,得了圣旨,真像那裴钱说的那样,光是摆放,就有那么多讲究?” 马濂使劲点头:“有些小小的出入,可大体上真是她讲的那样。” “还有裴钱说的她小时候睡的拔步床,真有那么大,能摆放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马濂还是点头:“对啊,我姐就有一张!” 刘观无奈道:“得嘞,还真是位身份尊贵的公主殿下!那下次见面,咱们怎么行礼?给她作个大揖够不够?总不能下跪磕头吧?” 马濂一脸为难道:“皇帝陛下和皇子公主倒是去过我家,可那会儿我太小,根本没有印象了啊。” 李槐开心道:“公主殿下咋了,还不是陈平安的徒弟,没事,见着了她,就跟我一样,大伙儿就当是一场江湖相逢,平起平坐,拱手为礼。” 刘观点头道:“这个好,反正她自己都说她是江湖人,咱们也不用跌份儿。” 在门口见到了裴钱,三人一起拱手抱拳。裴钱一挑眉头,抱拳还礼。 进了学舍,裴钱很快开始给三人绘声绘色描述一次江湖冲突:“一伙不知死活的剪径蟊贼,从草丛两侧蹿出,数十号彪形大汉,刀枪棍棒,十八般武器皆有。为首一人,手持宣花大斧,抬臂以斧刃直指我师父,大喝一声,嗓门大如晴天霹雳:‘此路是我开,要想从此过,留下买命财!’设身处地,就问你们怕不怕?!” 马濂点头。 刘观嘿嘿笑道:“反正有你师父护着,山寇蟊贼而已,怕什么。” 裴钱双手环胸,白了一眼刘观:“我师父就反问:‘如果不掏钱,又如何?’你们是不知道,我师父那会儿,是何等大侠风采,山风吹拂,我师父哪怕没有挪步,就已经有了‘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的宗师风范,看着那么多的匪人,简直就是……此等小辈,土鸡瓦狗,插标卖首尔!” 裴钱心中不由得佩服自己,那几本讲述沙场和江湖的演义小说,果真没白读,这会儿就派上用场了。 刘观急不可耐道:“你师父的厉害,我们已经听了好多,拳法无双,剑术无敌,既是剑仙,还是武学大宗师,我都晓得,我就想知道接下来事态如何发展了?是不是一场血腥大战?” 裴钱瞪眼道:“你以为江湖就只有鲁莽粗鄙的打打杀杀吗?江湖人,无论绿林好汉还是梁上君子,无论修为高低,都是活生生的人!而且谁都不笨!” 刘观挨了训,破天荒没有还嘴。 裴钱跳下凳子,走到一边:“那为首大山贼就勃然大怒,提了提重达七八十斤的巨斧,问我师父:‘小子,你是不是活腻歪了?!是不是不想活了?’” 裴钱小跑几步,转身道:“只听我师父云淡风轻说了一个字:‘想。’一时间风云变幻,群贼鼓噪不已,气势汹汹。” 刘观和马濂听得聚精会神,李槐嗑着瓜子。他可是跟陈平安见过大世面的,连嫁衣女鬼都对付过了,一伙小小山贼,他李槐还不放在眼里。 裴钱再跑向前,故作脸色狰狞状,转身道:“只听那厮厉色道:‘好小子,你知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裴钱再原路跑回:“我师父又说了两字:‘知道。’” 然后裴钱立即以手指做笔,凌空写了个“死”字,转头对三人道:“我当时就做了这么个动作,怎么样?” 马濂眼神呆滞,刘观拍手叫好。 裴钱走到桌边,先前马濂准备好了茶水,她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继续道:“那伙蟊贼气得哇哇哇直叫,捶胸顿足,像那沙场擂鼓一般,为首那人,朝天怒吼,两眼瞪得比铜铃还要大,向手下喽啰们发号施令:‘兄弟们,抄家伙,砍死这个喜欢装蒜的家伙!尤其是那个腰间别有刀剑的小姑娘,莫看她年纪小,瞧着却是老江湖,修为高深莫测,不容小觑……’” 裴钱突然停下“说书”,原来脑袋被一只温暖大手按住了。 裴钱转过头,悻悻然而笑:“师父,你来了啊,我在跟李槐他们……” 裴钱本想老实交代自己在瞎扯,不承想陈平安已经笑道:“行了,李槐他们还是书院学生,你不要多讲这些江湖事。以后你们成了朋友,你可以在李槐、刘观和马濂负笈游学的时候,跟他们结伴游学,到时候再与他们三人细细道来。” 裴钱重重嗯了一声,兴高采烈。 陈平安让李槐先和朋友吃饭,回头去客舍找他,他则带着裴钱去找李宝瓶了。 路上,陈平安小声提醒道:“如果将来真有机会跟李槐三人一起游学,记住一件事,那个时候,你自己到底有多少武学修为,蹚过多少深浅的江湖,一定要与他们说清楚,不可以一味吹嘘自己,大包大揽,让他们误认为所谓的江湖,不过如此,那样很容易出事情,记住了吗?” 裴钱点头道:“记住嘞!” 陈平安正色道:“要放在心上。” 裴钱咧嘴笑道:“回头我就一字不漏刻竹简上!” 陈平安走在一条僻静的书院小路上,心有所感,轻声道:“为什么要行走江湖呢,不只是去追逐那些美好的风景,不只是练拳习武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还要多见见比自己更好的江湖人。 “像师父我啊,在打醮山渡船上看到饿肚子的张山峰,看到一身侠义豪气冲入鬼宅的徐远霞,以及在破败古寺内出现的梳水国老剑圣,那对看似可怕却相亲相爱的鬼魅精怪夫妇,老龙城的范二,倒悬山猿蹂府的刘幽州……师父也会有这样那样的惭愧、敬仰和羡慕,甚至偶尔还会有些嫉妒。” 裴钱惊讶道:“师父还会这样?” 陈平安揉了揉那颗小脑袋:“你以为?师父也有七情六欲,也有很多的臭毛病,不喜欢不看好师父的人,从来不少。只是看到了更好的人,也不能白看了,一定要高山仰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裴钱脚步越来越慢。 陈平安走出十数步后,转过头,看着站在原地不挪步的黑炭小丫头,笑问道:“怎么了?” 裴钱笑了起来:“宝瓶姐姐说,她的小师叔,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可是我觉得,师父当年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唉。” 陈平安微笑道:“有本事这话跟你的宝瓶姐姐说去?” 裴钱快步跑向陈平安:“我又不傻!” 先前看着师父的背影,裴钱突然有些感伤。 徒步行走山河,漫长的游历途中,他们曾经在大雨滂沱的泥泞山路官道上,见到了一大堆滚落的石头。裴钱觉得绕过去就行了,可是师父却会在大雨中停步,将一块块石头从道路上搬开。黑漆漆的雨幕中,一袭白衣的师父,忙忙碌碌。 他们还曾在茶马道一座年久失修的木桥旁停下,师父傻乎乎地在那边看了半天木桥,然后一个人跑去深山,砍了大木扛回来,劈成一块块木板,又丢了柴刀换成榔头,叮叮咚咚,修缮桥梁。 那位拜访东华山的老夫子,应山崖书院一位副山长的邀请,今日下午在劝学堂传道授业。 陈平安带着裴钱绕梁过廊,在绿荫浓浓的劝学堂门外,刚好碰到讲学散会,只见李宝瓶在人海中如一尾小锦鲤灵活穿梭,一下子就率先飞奔出院门,出了院子,李宝瓶一握拳,以此自我嘉奖。很快,李宝瓶看到了陈平安和裴钱,便加快了脚步。裴钱看着在书院风驰电掣的李宝瓶,越发佩服,宝瓶姐姐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三人碰头后,一起去往客舍,李宝瓶与陈平安说了许多趣事,例如那个老夫子讲学的时候,身边竟然卧着一只雪白麋鹿,据说这位老夫子当年开创私人书院的时候,天人感应,雪白麋鹿守候夫子左右,那座建造在深山老林中的书院,才能够不受野兽侵袭和山精破坏。 李宝瓶最后说赵老夫子身边那只雪白麋鹿,瞧着好像不如神诰宗那位贺姐姐当年带入咱们骊珠洞天的那只来得灵气漂亮。 陈平安一想起贺小凉就头大,再想到之后的打算,更是头疼,只希望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这位昔年福缘冠绝一洲的女冠。 当年在龙须河畔石崖那边,陈平安与代表道统一脉的神诰宗贺小凉初次见面,见过那只莹光神采的雪白麋鹿,事后向崔东山随口问起,才知道那只麋鹿可不简单,通体雪白的表象,只是道君祁真施展的障眼法,它实则是一只上五境修士都垂涎的五彩鹿,自古唯有身负气运福缘之人,才可以豢养在身边。 当年掌教陆沉以无上道法在他与贺小凉之间架起一座气运长桥,使得骊珠洞天破碎下沉之后,陈平安能够与贺小凉平摊福缘,这里边当然有陆沉针对齐先生文脉的深远谋划。这种心性上的拔河,凶险无比,三番两次,换成别人,恐怕已经身在那座青冥天下的白玉京五城十二楼某地,看似风光,实则沦为傀儡。所以陈平安对于“福祸相依”四字,感触极深。 只是陈平安的心性,虽然没有被拔到白玉京陆沉那边去,却也无形中落下许多“病根”。例如陈平安对于破碎洞天福地的秘境寻访一事,就一直心怀排斥,直到跟陆抬一趟游历走下来,再到朱敛的那番无心之语,才使得陈平安开始求变,对于将来那趟势在必行的北俱芦洲游历,决心越发坚定。 那个号称剑修如林、浩然天下最崇武的地方,连儒家书院圣人都要恼火得出手狠揍地仙,才算把道理说通。 陈平安想要去那边练剑。就一个人,最纯粹的练剑。 陈平安笑问道:“夫子讲学,说得如何?” 李宝瓶想了想,说道:“有本书上有这位赵老先生的推崇者,说夫子讲学,如有孤鹤,横江东来,戛然一鸣,江涌月白。我听了很久,觉得道理是有一些的,就是没书上说得那么夸张啦,不过这位老夫子最厉害的,还是登楼眺望观海的感悟,推崇以诗歌辞赋与先贤古人‘见面’,百代千年,还能有共鸣,继而进一步阐述、推出他的天理学问。只是这次讲学,老夫子说得细,只拣选了一本儒家典籍作为训诂对象,没有拿出他们那一支文脉的看家本领,这让我有些失望。如果不是着急来找小师叔,我都想去问一问老夫子,什么时候才会讲那天理人心。” 陈平安想了想,问道:“这位老夫子,算是出自南婆娑洲鹅湖书院的陆圣人一脉?” 李宝瓶灿烂笑道:“小师叔你懂得真多!可不是,这位赵老夫子的祖师爷,正是那位被誉为‘胸怀天下、心观沧海’的陆圣人。” 陈平安想起赠送给于禄的那本《山海志》上的记载,陆圣人与醇儒陈氏关系不错。不知道刘羡阳有没有机会,见上一面。 裴钱一直想要插嘴说话,可从头到尾听得如坠云雾,怕一开口就露馅,反而被师父和宝瓶姐姐当成傻瓜,便有些失落。 好在陈平安扯了扯裴钱的耳朵,教训道:“看到没,你的宝瓶姐姐都知道这么多学问流派和宗旨精义了,虽说你不是书院学生,读书不是你的本业……” 裴钱一跺脚,委屈道:“师父,她是宝瓶姐姐唉,我哪里比得上,换个人比,比如李槐?他可是在书院求学这么多年,跟他比,我还吃亏哩。” 陈平安不再絮叨,哈哈大笑,松开手,拍了拍裴钱脑袋:“就你机灵。” 回到客舍,于禄竟然早早等候在那边,与朱敛并肩站在屋檐下,似乎跟朱敛聊得很投缘。 有于禄在,陈平安就又放心不少。 当初那场书院风波,正是于禄不声不响地一锤定音,硬是当着一个剑修的面,打得那个贤人李长英被人抬下了东华山。 陈平安吃过饭,就继续去茅小冬书斋聊炼化本命物一事,他让于禄帮忙多看着点裴钱,于禄笑着答应下来。 陈平安离开后,李宝瓶说要回学舍去做今天听夫子讲学的笔记,裴钱找了个借口没跟着去,然后去陈平安客舍那边搬出竹箱,拿出多宝盒,她与李槐私底下有一场宗师之战,约战于东华山之巅。 于禄陪着裴钱登山,朱敛已经默默离开,按照陈平安的吩咐,暗中护着李宝瓶。 到了东华山山顶,李槐已经在那边正襟危坐,身前放着那只来历不俗的娇黄木匣。 裴钱咧咧嘴,将多宝盒放在石桌上。 于禄蹲在石凳上,看着对峙的两个孩子,觉得十分有趣。 李槐看到那多宝盒后,如临大敌:“裴钱,你先出招!” 裴钱嗤笑一声,打开当年姚近之赠送的多宝盒,九宫格制式,里边有精致小巧的木雕灵芝;有姚近之购买的几枚稀世钱币孤品,堪称名泉;有一块岁月悠久、包浆厚重的道家令牌,雕刻有赤面髯须、金甲红袍、眉心处开天眼的道家灵官神像。经过师父陈平安鉴定,除了灵官牌和木灵芝,多是世俗珍玩,算不得仙家灵器。 裴钱轻轻拿出那块令牌,放在桌上:“请接招!” 李槐打开娇黄木匣,从里边拿出一个游侠仗剑的泥人偶,双臂环胸:“我有剑仙御敌,还能杀敌,你怎么办?” 裴钱立即拿出那块质地细腻、造型古朴的木雕灵芝:“就算挨了你麾下大将剑仙一剑,灵芝是大补之药,能够续命!你再出招!” 李槐哼哼唧唧,掏出第二个泥塑小人儿,是一个锣鼓更夫:“敲锣打鼓,吵死你!” 裴钱冷笑着掏出那几枚名泉,放在桌上:“有钱能使鬼推磨,小心你的小喽啰叛变,反过来在你窗外锣鼓喧天!轮到你了!” 李槐摆出第三个泥人儿,是一尊披甲武将塑像:“这沙场武将,对我最是忠心耿耿,你用钱,只会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然后李槐拿出一尊拂尘道人泥人:“这可是一个住在山上道观里的神仙老爷,一拂尘甩过来,可以翻江倒海,你认不认输?” 裴钱这次没有从多宝盒里取出宝贝,而是从袖口小心翼翼掏出那只桂夫人赠送的香囊钱袋,先转过身将里边的私房钱与桂枝桂叶倒出来,藏好,再将散发着清新芬芳气息的香囊放在桌上:“我这只乾坤袋,什么仙术、法宝都能收入囊中,一个臭牛鼻子老道士的拂尘算什么!” 然后裴钱将那截晶莹剔透、见之可爱的桂枝放在桌上,又开始吹牛:“这可是月宫桂树的一截树枝,一丢在地上,明天就能长出一棵比楼房还要高的桂树!” 李槐赶紧拿出最后一个泥人,仙子骑鹤模样:“我这名侍女的坐骑是仙鹤,可以将你的桂枝偷偷叼走!” 裴钱摘下腰间竹刀竹剑,重重拍在桌上:“一剑削去仙鹤的爪子,一刀砍掉侍女的脑袋!” 李槐终于将麾下头号大将彩绘木偶拿出来,半臂高,远远超过那套风雪庙魏晋赠送的泥人:“一手抓住你的剑,一手攥住你的刀!” 之后两人开始无所不用其极。裴钱拿出了小炼过的行山杖,多宝盒里其余那些只是值钱而无助于修行的世俗物件。李槐则拿出了那本《断水大崖》,就连里边住着当年阿良一巴掌拍进书里边的精魅,也拿出来说道。不过大体上,还是裴钱占据上风。 石桌上,琳琅满目,摆满了裴钱和李槐的家当。 两个小家伙的钩心斗角,于禄看得津津有味。 最后,李槐长叹一声,抱拳道:“好吧,我输了。技不如人,棋差一招,我李槐是顶天立地大丈夫,输得起!” 裴钱双臂环胸,点点头,用赞赏的眼神望向李槐:“没关系,你这叫虽败犹荣。在江湖上,能够跟我比拼这么多回合的英雄好汉,屈指可数!” 李槐转过头,对于禄说道:“于禄啊,你有幸看过这场巅峰之战,算是你的福气。” 裴钱老气横秋道:“我不是那种喜欢虚名的江湖人,所以于禄你自己记住就行,不用到处去宣扬。” 李槐和裴钱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咧嘴一笑。惺惺相惜。 裴钱想着以后李槐负笈游学,一定要让他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江湖高手,何谓人间绝顶剑术、霸道刀法。 李槐想着以后离开书院远游,一定要拉着裴钱一起闯荡江湖,又能聊到一块去,他也比较心安。 于禄默默蹲在一旁,叹为观止。既为两个小家伙能够拥有这么多珍贵物件,也为两人脸皮之厚、臭味相投而叹服。 因为李槐是翘课而来,所以山巅这会儿并无书院学子或是访客游览,这让于禄省去许多麻烦,由着两人开始慢悠悠收拾家当。 作为卢氏王朝的太子殿下,加之当初卢氏又以“藏宝丰富”著称于宝瓶洲北方,一行人当中,除去陈平安不说,于禄的眼光可能比山上修行的谢谢还要好。所以于禄知道两个小家伙的家当,几乎能够媲美龙门境修士,甚至是一些野修中的金丹境地仙,抛开本命物不说,他们都未必有这份丰厚家底。 于禄对裴钱开玩笑道:“裴钱,就不怕我见财起意啊?” 于禄对李槐的性情,十分了解,是个心比天大的,所以不会有此问。 裴钱白了于禄一眼,有些嫌弃,觉得这个叫于禄的家伙,好像脑子不太灵光:“你可是我师父的朋友,我能不信你的人品?” 于禄哑口无言。 书斋那边,一起推演完炼物所有细节后,茅小冬一拍腰间戒尺,一件件用以炼制金色文胆的天材地宝,飘出戒尺,纷纷落在桌上,总计十八种,大小不一,价格有高有低,当下还欠缺六样,其中四样很快就可以寄到山崖书院,另有两件比较棘手,不是不可以以其他材料替代,只是或多或少会影响金色文胆炼制后的最终品秩,毕竟茅小冬对此期望极高,希望陈平安能够在自己坐镇的东华山,炼制出一件圆满无瑕的本命物,坐镇第二座气府。 茅小冬有些话憋在肚子里,没有跟陈平安说,一是想要给陈平安一个意外惊喜,二是担心陈平安因此顾虑重重,患得患失,反而不美。 金色文胆一旦炼制成功,就如权贵王侯开辟府邸,又像那沙场之上主将竖起一杆大纛,能够在特地时辰与地点,额外加快汲取灵气的速度。例如五行属金的干支,庚、辛、申、酉,适宜汲取灵气的地点是灵山秀水之处的正西与西南两处。再者金为义,主杀伐,修行之人若是任侠仗义,性格刚强,拥有浓厚的肃杀之气,就可以事半功倍,故而被誉为“秋风大振、鸣如钟鼓,何愁朝中无大名”。只是这些玄机,多是世间所有五行之金本命物都具备的潜质,陈平安的那颗金色文胆,有更加隐秘的一层机缘。 茅小冬也是在一部极为偏门晦涩的孤本杂书上见到记载,才得以知晓内幕,就算是崔东山都不清楚。炼制一颗品秩极高的金色文胆作为本命物,难在几乎不可遇不可求,而且想要炼制得毫无瑕疵,重中之重,需要炼制此物之人不只是那种机缘好、擅长杀伐的修道之人,其心性还必须与文胆蕴含的文气相契合,再以上乘炼物之法炼制,环环相扣,没有任何纰漏,最终炼制出来的金色文胆,才能够达到一种玄之又玄的境界。“道德当身,故不以外物惑!”进入污秽阴煞之地,不敢说一定能够万邪不侵,让世间所有阴物鬼魅避让三尺,至少可以先天压制、压胜那些不被浩然天下视为正统的存在。这种效果,类似于生活在远古时代江渎湖海中的蛟龙,天生就能够驱使、震慑万千水族。 茅小冬收起思绪,在陈平安仔细打量那些天材地宝的时候,缓缓道:“这几天我们尽量避开人多眼杂的白天,在夜间拜访大隋京城的文庙与其余几处文运浓郁之地,我需要向那些神祇取回和预支一些文运,有些是我们山崖书院相当于……‘寄存’在他们那边的,说句市侩的话,其实就相当于是做买卖的分红了。大隋高氏皇族和礼部衙门也会对此睁只眼闭只眼,毕竟是被我取回东华山而已,就像你说的,东华山终究还是在大隋版图。” 茅小冬提醒道:“在此期间,你只管站在我身边,不用你说什么。之所以要带上你,是想试试看有无独属于你的文运机缘。怎么,觉得别扭?陈平安,这就是你想岔了,你对儒家文脉之争,如今其实只知皮毛,只看其表不知其义,总之你暂时不用考虑这些,按照我说的去做就行了,又不是要你对哪支文脉认祖归宗,别紧张。” 陈平安点点头:“好的。” 茅小冬又直言不讳道:“如今大隋京城酝酿着妖风妖雨,很不安生,这次我带你离开书院,还有个想法,算是帮你脱离了两难困局,只是会有危险,而且不小,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茅小冬明摆着是要以自己充当诱饵。 陈平安担忧道:“我当然愿意,只是茅山长你离开书院,就等于离开了一座圣人天地,一旦对方有备而来,最早针对的就是身在书院的茅山长,如此一来,你岂不是十分危险?” “想要对付我,哪怕离开了东华山,对方也得有一位玉璞境修士才有把握。” 茅小冬哈哈笑道:“可你以为宝瓶洲的上五境修士,是裴钱和李槐收藏的那些小玩意儿,随随便便就能拿出来显摆?大隋唯一一位玉璞境,是弋阳高氏的一位老祖宗,且还是个不擅长厮杀的说书先生,早已经去了你家乡的披云山。加上如今那位桐叶洲飞升境大修士身死道消,琉璃金身碎块在宝瓶洲上空散落人间,有资格争上一争的那些千年老王八,例如神诰宗天君祁真,传闻早已偷偷跻身仙人境的姜氏老祖,蜂尾渡野修出身的那位玉璞境修士,这些家伙,肯定都忙着斗智斗勇,而剩下的,像风雪庙魏晋,就聚在了宝瓶洲中部那边,准备跟北俱芦洲的天君谢实大打出手。” 茅小冬感慨道:“宝瓶洲大大小小的王朝和藩属,多达两百余国,可本土的上五境修士才几人?一双手就数得出来,崔瀺和齐静春来到宝瓶洲之前,运道差的时候,可能更加寒酸,一只手就行。所以怪不得别洲修士瞧不起宝瓶洲,实在是跟人家没法比,方方面面都是如此。嗯,应该说除了武道外,毕竟宋长镜和李二的接连出现,而且如此年轻,很是惊世骇俗啊。” 陈平安便说了倒悬山师刀房关于悬赏宋长镜头颅的见闻。 茅小冬笑道:“浩然天下习惯了小觑宝瓶洲,等到你以后去别洲游历,若说来自最小的宝瓶洲,肯定会经常被人瞧不起的。就说山崖书院建造之初,你知道齐静春那二三十年间唯一做成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陈平安摇摇头:“不知道。” 茅小冬微笑道:“那就是辛辛苦苦为大骊王朝培养出了一拨拨读书种子,却一个个削尖了脑袋想要去名声更大的观湖书院求学,为此齐静春也不拦着,最可笑的是,齐静春还需要给那些年轻书生写一封封引荐信,替他们说些好话,以便他们顺利留在观湖书院。” 陈平安愕然。 茅小冬神色淡然:“那时候的大骊王朝,几乎所有读书人,都觉得你们宝瓶洲的圣贤道理,就算是观湖书院的一个贤人君子,都要讲得比山崖书院的山长更好。” 书斋内沉默许久。 茅小冬转头望向窗外,自嘲道:“所以从我们先生,再到齐静春,最后到我茅小冬,竟然是谁都没个准话,关于哪些才算是正儿八经的嫡传弟子,到底有几人是名副其实的入室弟子,谁又是真正的关门弟子,都说不清楚。陈平安,你说好不好玩?反观其余几支大的文脉,那叫一个传承有序,法度森严,好一个群星荟萃,蔚为大观。” 陈平安不知该说什么,唯有摘下养剑葫喝口酒。 茅小冬走到窗口,不知不觉,已是月明星稀的景象。 高大老人转过头去,看到那个始终不愿承认是自己小师弟的年轻人,正在犹豫要不要继续喝酒呢。 第105章 来者不善 陈平安陪着茅小冬下山去京城文庙“碰运气”之前,先安排好了书院里边的人手,以免给人莫名其妙就钻了空子,诱使别人咬钩不成,反而白白送给敌人一出调虎离山之计。 先让裴钱搬出了客舍,去住在有谢谢打理的那栋宅院,与之做伴的,还有石柔,陈平安将那条金色缚妖索交给了石柔。 林守一早前白天都会在崔东山名下的院子修行,加上“杜懋”入住,林守一与陈平安聊过后,便干脆大大方方住在了院里。 陈平安再让朱敛和于禄暗中照看李宝瓶和李槐。 朱敛、于禄,一个见着了女子就会笑眯眯的佝偻老人,一个脸上总是带着恬淡笑意的高大青年,谁能想象,这两位竟是境界不低的纯粹武夫。 李宝瓶和裴钱晚上一起住崔东山的正屋,相信崔东山不会有意见,也不敢有。谢谢和林守一各自住在一间偏屋,石柔是阴物,可以担任守夜一职,李槐则与林守一挤一间屋子。朱敛不用住在院子里,晚上睡在原先的客舍即可。但是于禄必须与石柔搭档,守半夜。陈平安不太相信石柔能够应对一些突发状况。反观于禄,一直让人放心。 书院那边,巡夜的夫子先生当中,历来就有文武之分,像对林守一青眼相加的那位大儒董静,就是一位精通雷法的金丹境修士。还有一位不显山不露水的,更是不为人知的元婴境地仙,还与茅小冬一样,来自大骊,正是那位看守书院大门的梁姓老人,关键时刻,此人可以代替茅小冬坐镇书院。 最后陈平安单独将李宝瓶喊到一边,交给她那两件从李宝箴那边拿到手的物件,一枚篆刻有“龙宫”的玉佩,一张品秩极高的日夜游神真身符。 李宝瓶有些疑惑不解。陈平安没有隐瞒,将自己与李宝箴在青鸾国遇上的事情经过,大致跟她说了一遍,最后揉了揉李宝瓶的脑袋,轻声道:“以后我不会主动找你二哥,还会尽量避开他,但是如果李宝箴不死心,或是觉得在狮子园那边受到了奇耻大辱,将来再起冲突,我不会手下留情。当然,这些都与你无关。” 李宝瓶情绪有些低落,只是眼神依旧明亮:“小师叔,你跟我二哥只管按照江湖规矩,恩怨分明……” 李宝瓶说到这里,又问道:“小师叔,那我可以给我大哥写封信吗,让他劝二哥收手?”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道:“可行。” 李宝瓶想要说话,准备将玉佩和符箓赠送给陈平安。陈平安此次下山之前,已经跟他们说了当下的处境,李宝瓶就想着让小师叔多两件东西傍身。 陈平安已经笑道:“我在狮子园跟一个很厉害的法刀女冠,联手擒拿了一只极其罕见、相当于一只活的聚宝盆的妖物,收获颇丰,那个女冠独占了妖物,作为补偿和报酬,她给了我六十二枚谷雨钱。所以我想跟你借那张日夜游神真身符,不是买,是借,有点类似当铺,只是我们反一下,你将符箓当给我,我给你这些谷雨钱。因为这张符箓品秩极高,不是一次性消耗的那种,能够反复使用,只要神仙钱支撑得起,那两尊日夜游神就可以一直存在于世,甚至被打散灵气金身后,只要画符之人有本事为那符胆画龙点睛,依旧能够敕令两尊神祇现身。说实话,六十二枚谷雨钱,是一笔很大的钱,但是购买这张价值连城的符箓,仍是不太够。所以我不是买符……” 憋了很久,李宝瓶实在忍不住,一本正经道:“小师叔,你这么跟我见外,我很伤心。” 陈平安耐着性子解释道:“我跟你,还有你大哥,都不见外,但是跟整个福禄街李氏,还是需要见外一下的。你在小师叔这间临时当铺当掉符箓后,那笔谷雨钱,可以让茅山长帮忙寄往龙泉郡,你爷爷如今是我们家乡土生土长的元婴境神仙,各类法宝之类的,多半不缺,毕竟咱们骊珠洞天要说捡漏功夫,肯定是四大姓十大族最擅长,可是神仙钱,你爷爷如今一定是多多益善,虽说家中压箱底的法宝,也可以卖了换钱,而且肯定不愁卖,只是对于练气士而言,除非是与自身大道不符的灵器法宝,一般都不太愿意出手。” 李宝瓶眉开眼笑:“原来小师叔还是为我着想啊,是我错怪小师叔了,失礼失礼,罪过罪过。” 李宝瓶开始有模有样地向陈平安作揖赔礼。 陈平安在李宝瓶站直后,伸出双手,捏住她的脸颊,笑着打趣道:“趁着小宝瓶还没长大,这会儿赶紧捏捏。” 李宝瓶站着不动,一双灵动眼眸笑得眯成月牙儿。 陈平安最后看着李宝瓶飞奔而去。 待他去往书院山门那边,茅小冬等候已久。 两人离开书院,走过大街,拐入那条白茅街,陈平安这才悄悄将那张符箓交给茅小冬。 茅小冬瞥了眼,收入袖中。 茅小冬以心湖涟漪问陈平安:“这张符箓不曾见过,材质也古怪,有说法?” 陈平安则以纯粹武夫的聚音成线,回答道:“是一本《丹书真迹》上的古老符箓,名为日夜游神真身符,精髓在‘真身’二字上。书上说可以勾连神祇本尊,不是一般道家符箓派敕神之法靠着一点符胆灵光请出的神灵法相,形似多于神似,这张符箓是神似居多,据说蕴含着一份神性。”之后陈平安详细解释了这张符箓的驾驭之术和注意事项。 茅小冬越听越惊讶:“这么宝贵的符箓,哪里来的?” 陈平安略过与李宝箴的私人恩怨不提,只说是有人托他送给李宝瓶的护身符。 茅小冬笑问道:“你就这么交给我?” 陈平安道:“在茅山长手上,才算物尽其用。我是武夫用符,又不得其法,况且没有学会那本《丹书真迹》最正宗的法门,所以很容易伤及符胆本元,任何符箓被我开山点灵光后,都属于涸泽而渔。” 茅小冬说了一句奇怪言语:“好嘛,我算是亲身领教了。” 陈平安有些莫名其妙,茅小冬也没有说破。 不愧是被崔东山说成散财童子的小师弟,真是见人就送礼、散财啊。 两人走在白茅街上,陈平安问道:“小宝瓶为了我这个小师叔,逃课那么多,茅山长不担心她的学业吗?” 茅小冬说道:“李宝瓶才是我们书院学得最对的一个。学问嘛,山崖书院藏书楼里有那么多诸子百家的圣贤书籍,只是读书一事,极有意思,你不心诚,不开窍,书上的文字一个个娇气、傲气得很,那些文字是不会自己长脚,从书本挪窝离开,跑到读书人肚子里去的。李宝瓶就很好,书上文字阐述的一些道理,都不大,不但长了脚,住在了她肚子里,还去了心里,最后呢,这些文字,又返回了天地人间,又从心扉间蹿出,长了翅膀,去到了她给老翁推的卖炭牛车上,落在了她观棋不语的棋盘上,飞到了为两个顽劣孩子劝架拉开的地方,跑去了她搀扶的老妪的身上……看似皆是琐碎事,其实很了不起。我们儒家先贤们,不就一直在追求这个吗?读书‘三不朽’,后世人往往对‘言、功、德’三字,垂涎三尺,殊不知‘立’之一字,才是根本所在。如何才算立得起,站得住,大有学问。” 茅小冬双手负后,抬头望向京城的天空:“陈平安,你错过了很多美好的景色啊。小宝瓶每次出门游玩,我都悄悄跟着。这座大隋京城,在这么一个风风火火的红衣裳小姑娘出现后,感觉就像……活了过来。” 茅小冬说得比较感性,陈平安单纯就是有些开心,为小宝瓶在书院的求学有得感到高兴。 茅小冬突然说道:“你如今儒法两家书籍都在看,那我就要提醒你几句了,儒家若是学得杂而不精,就容易捣糨糊,仿佛所有事情都能从书上找出自己想要的道理,所以反而让人困惑,尤其是遇到那些涉及大是大非的问题,会让人生出茫然之感。但是你也应当注意,为何遍观历史,从未有一个国家的君主,愿意公然宣扬、独尊法家?” 不等陈平安说话,茅小冬已经摆手道:“你也太小觑儒家圣贤的肚量,也太小看法家圣人的实力了。” 茅小冬轻声感慨道:“你知道圣人们如何看待某一脉学问的高低深浅吗?” 陈平安笑道:“这我肯定不知道啊。”他下意识摘下了酒葫芦,茅山长这些肺腑之言,拿来下酒,滋味极好,可以让他回味无穷。 茅小冬伸手指向熙熙攘攘大街上的人流,随便指指点点几下,微笑道:“打个比方,儒家使人相亲,法家使人去远。” 陈平安若有所思。 茅小冬说道:“这只是我的一点感想罢了,未必对。你觉得有用就拿去,当佐酒菜多嚼嚼,觉得没用就丢到一边,没有关系。书上那么多金玉良言,也没见世人如何珍惜和吃透,我茅小冬这半桶水学问,真不算什么。” 陈平安喝着酒,没有说话。 茅小冬沉默片刻,看着川流不息的京城大街,没来由地想起某个小王八蛋的某句随口之言:“推动历史踉跄前行的,往往是一些美妙的错误、某种极端的思想和几个必然的偶然。” 茅小冬思绪飘远,等到回过神后,还是没有等到陈平安说话,他转头讶异道:“这会儿你不该说几句‘茅山长学问极好,不可妄自菲薄’之类的客套话?” 陈平安哑口无言。 齐先生,剑仙左右,崔瀺,再到身边这个高大老人,陈平安总觉得文圣老先生教出来的弟子,是不是差别也太大了。 只是回头一想,自己“门下”的崔东山和裴钱,好像也是差不多的光景。如果可以的话,以后再加上藕花福地的曹晴朗,更是人人不同。 记得一本蒙学书籍上曾言,百花齐放才是春。有道理。 暮色里,陈平安和茅小冬尚未返回书院。 崔东山院子那边,头一回人满为患。李宝瓶、李槐、林守一、于禄、谢谢,再加上裴钱和石柔。 林守一和谢谢坐在青霄渡绿竹廊道两端,各自吐纳修行。 束手束脚的石柔,只觉得身在书院,就没有她的立锥之地,在这栋院子里,更是局促不安。 关于李槐等人的身世来历或是修为实力,陈平安断断续续大致提到过一些。李宝瓶的二哥李宝箴,石柔是见识过的,是个极有城府的狠人。李槐的父亲据说是一个十境武夫,曾经差点打死大骊藩王宋长镜,还一人双拳,独自登山去拆了桐叶宗的祖师堂。于禄的身份,陈平安没有说过,但石柔已经知道这个年纪不大的高大书生,是一个第八境的纯粹武夫。谢谢当下的身份,据说是崔东山的婢女,石柔只知道谢谢曾经是一个大王朝的修道天才。 石柔站在院门口那边,有意无意与所有人拉开距离。她知道这些人第一次来大隋求学,一路上都是陈平安“当家做主”。按照陈平安和裴钱、朱敛闲聊时的言语,那会儿陈平安才是个二三境武夫?为何这些放在任何一个大王朝都是天之骄子的人物,好像对于陈平安这个初到书院的外乡人,对于他的安排觉得是一件很自然而然,甚至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李宝瓶在崔东山的小书房那边抄书。裴钱和李槐搬出了崔东山颇为喜爱的棋盘棋罐,趴在正屋门口那边的绿竹地板上,开始下五子连珠棋。规矩是当初崔东山坑惨了裴钱的那种下法。 于禄盘腿坐在两人之间,裴钱与李槐约好了,每个人都有三次机会找于禄帮忙出招。脚踏两条船、担任狗头军师的于禄,比经常斗嘴的裴钱和李槐还要聚精会神。 石柔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外人,可她明明是一副仙人遗蜕的主人。大道可期,未来成就可能比院内所有人都要高。换成宝瓶洲任何一座“宗”字头山门,还不得将她供奉起来?而在这里,谁都对她客气,但也仅此而已,客气中透着毫不掩饰的疏远冷淡。石柔想不明白。 蔡府总算送瘟神一般将那个便宜老祖宗礼送出门。从蔡京神到府上灶房的厨子,都如释重负。大概唯一略有失落的,便是那些有机会伺候那个俊美神仙的俏丽婢女了。 崔东山离开了州城,没有直奔京城,而是寓居于京畿之地的一座大道观内。 道观一位主持斋仪、度人入道,故而在道门谱牒上缀以“法师”尊称的年迈道人,以谈玄论道的名义,登门拜访。 魏羡心知肚明,老道人必然是一个安插在大隋境内的大骊谍子。 这半点不奇怪,崔东山闲来无事的时候,还给魏羡看过一份名单,是大隋如今仍然蛰伏在大骊各地的死士、谍子,三教九流,尚未挖掘出来的谍子自然更多。上边许多以朱笔画圈的名字,崔东山说是专门贩卖情报的货色,属于两面谍子,最好玩,六亲不认,只认钱,跟他们打交道,比较提神。 只是有些出乎魏羡意料,老道人虽是大骊谍子无疑,可简明扼要说完了一份谍报后,真与崔东山各自坐在一个蒲团上,开始坐而论道,谈天说地。听得魏羡直打瞌睡。 老道人离开后,崔东山指了指对面的蒲团,说道:“趁着热乎,赶紧坐。” 魏羡虽然坐下,却没有坐在蒲团上,只是席地而坐。 崔东山从咫尺物中取出一张古色古香的小案几,上边摆满了文房四宝,铺开一张多半是宫廷御制的精美笺纸,开始埋头写字。 魏羡问道:“崔先生为何临时改变主意,离开蔡家,急匆匆往京城这边跑,但是又止步于此?”这是魏羡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崔东山没有抬头,没有给出答案,而是离题万里,反问了一句:“你觉得人心复不复杂?” 魏羡点头道:“自然。” 崔东山曾是中土神洲公认的书法大家,笔下行云流水,魏羡哪怕是远观,仍是觉得赏心悦目。 崔东山继续书写那份所有谍报汇总后的脉络梳理,缓缓道:“人心,看似难料,其实远远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复杂,世人皆贪生怕死,这是人之禀性,甚至是有灵万物的本性,之所以有异于禽兽,在于还有舐犊情深,儿女情长,香火传承,家国兴亡。对吧?越是出类拔萃之人,某一种情感就会越明显。” 魏羡想了想:“是此理,但更多的还是那些模糊杂糅的均衡之人。” 崔东山停下笔,放在瓷器笔架上,抖了抖手腕,讥笑道:“什么均衡,就是糊涂蛋,心性摇摆不定,随波逐流,见美人起色心,见钱财见名利,都想要。想要,可以,就怕不自量力。柳清风、李宝箴、魏礼、吴鸢,这四人就属于聪明人,可也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和毛病。 “担任龙泉郡太守的吴鸢,内心认同我的事功学说,更是我名义上的门下弟子,只是早年受恩于那个在长春宫吃斋修道的娘娘,自认今日所有一切,都是娘娘赏赐而来,所以在私恩与国事之间,摇晃不已,活得很纠结。 “李宝箴所求,并不稀奇,也没有吴鸢那么符合儒家正统,就是为了立功,有朝一日,位极人臣,但是大智若愚,李宝箴暂时还不懂,这会儿还是只知道装傻。可天底下所谓的聪明人,算个屁啊,不值钱。 “黄庭国魏礼,相对而言,于四人中最像醇儒,心中最重,就是山河社稷,苍生百姓。但是格局还是小,看到了一国之地和百年风俗,尚未习惯于去看看一洲之地和千年大计。 “小小青鸾国县令柳清风,是四人当中,我最看好的。只可惜没有修行资质,最多百年寿命,实在是……天妒英才?” 魏羡听到这里,有些惊讶。 崔先生竟然愿意形容别人为“英才”? 魏羡内心深处其实一直在咀嚼崔东山所谓的人心之论。 崔东山从几案上抓起一摞被划分为末流的谍报,丢给魏羡:“这是大骊和大隋两国科举士子最新的落第诗,我无聊的时候用来解闷的法子之一。” 魏羡接住后,崔东山说道:“你大概是想问我判定人心深浅、方向的法子,看似可行,实则世事难测,人心起伏不定,说不定一场变故,就会产生诸多临时改变,仍是麻烦至极,而且极难精准,故而算不得真正的学问,对不对?” 魏羡点头,没有否认。 崔东山笑了,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上山修行,除了长寿之外,这里也会跟着灵光起来。” 崔东山随后一抖手腕,撒了一大把神仙钱在几案上:“我先前所说的几大人心划分,可以辅以诸子百家中术家的计数术算,从一到十,分别判定,你就会发现,所谓的人心起伏,并不会影响最终结果。” 不等魏羡开口,崔东山笑道:“一到十,仍是不够准确,那如果能做到一到一百,又如何?” 魏羡感慨道:“这术家之法,在浩然天下一直被视为小道,不是历来只被名声好不到哪里去的商家推崇吗?先生还能如此用?难道除了儒法之外,先生还是术家的推崇者之一?” 崔东山冷笑道:“术家也值得我推崇?” 崔东山站起身:“我连神人之分,三魂六魄,世间最细微处,都要探究,小小术家,纸上功夫,算个屁。” 魏羡拿着那一摞写满两国士子落第诗的纸张,怔怔无言。 崔东山绕了十万八千里,总算绕回魏羡最开始询问的那个问题:“书院那边里里外外,我都一清二楚,现在唯一的变数,就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赵夫子。” 魏羡疑惑道:“一个年迈书生,一个坐镇一座书院小天地的儒家圣人,双方对峙,前者还能掀起波澜?何况按照崔先生的说法,茅小冬并不是刻板酸儒,岂能出现纰漏?再者,依照先生的讲解,大隋皇帝除非自取灭亡,否则绝不敢对李宝瓶和李槐动手。” 崔东山直愣愣看着魏羡,一脸嫌弃:“好好想想,我之前提醒过你的,站高些看问题。” 魏羡心中一震。 崔东山伸手搓着脸颊,冷笑道:“大隋皇帝在乎国祚,可幕后人,会在乎大骊和大隋的打生打死、玉石俱焚吗?如果说刺杀一两个人,就可以决定一洲格局走势,你魏羡会不会心动?商家门生会乐见其成,打仗嘛,发死人财,赚得才多,至于……喜欢鬼鬼祟祟、躲在重重幕后的纵横家高人,更会!” 魏羡心情激荡,双手竟是有些颤抖。 这才是这位南苑国开国皇帝真正向往的世道!大乱大争! 什么山上山下,帝王将相与仙师神祇,全部都要被裹挟在大势洪流当中,皆是身不由己的棋子。 只是崔东山似乎想起了什么伤心事,抹了把脸,戚戚然道:“你看看,我有这么大的本事和学问,这会儿却在做什么狗屁倒灶的事儿?算计来算计去,不过是蚊子腿上剐精肉,小本买卖。老王八蛋在乐呵呵谋取整个宝瓶洲,我只能给他看家护院,盯着大隋这么个地方,螺蛳壳里做道场,家业太小,只能瞎折腾。还要担心一个办事不力,就要被先生逐出师门……” 崔东山伸手握拳,重重捶在心口:“老魏啊,我心痛啊。” 然后魏羡看了看在屋内满地打滚的白衣少年,再低头看看手上的那些被说成可见真性情的落第诗。他倒是不心痛,就是心累。 大隋高氏优厚善待文人,这是自开国以来就有的传统,更别提章埭这样的新科状元郎,虽然暂时仍在翰林院,可已经在京城有了栋十间屋子的三进院落,是朝廷户部掏的钱。 这天黄昏,章埭在空荡荡的宅院散步,喂过了大缸里边的几尾红鲤鱼,就去书斋独自打谱。 章埭是地方寒族出身,县试乡试中的制艺文章写得可圈可点,却算不得惊才绝艳,只是在殿试上一鸣惊人,得以鱼跃龙门。 章埭成为状元郎后,搬来了这栋宅子,唯一的变化,就是聘请雇用了一个车夫和一辆马车,除此之外,章埭并无太多的酒宴应酬,很难想象这个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是大隋新文魁,更无法想象他会出现在蔡家府邸,慷慨出声,最后又能与开国功勋之后的龙牛将军苗韧,同乘一辆马车离开。 这一切,蔡丰也好,苗韧也罢,都认为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章埭拥有一个很值钱的状元身份,是名声传遍朝野的大隋四灵之一,身份卑微却清白,一腔热血,所以易于掌控,觉得此人愿意为了家国大义身先士卒。 章埭听到敲门声,停下围棋打谱,抬头说道:“进来。” 是那个借住在宅院里边的老车夫。 老人站在略显阴暗的书房门口,缓缓道:“茅小冬已经带着一个叫陈平安的年轻人离开了书院。” “他们不是嚷着誓杀文妖茅小冬吗,只管去杀好了。”章埭面无表情道,“你让书院里边的内应找个由头,让赵轼和白麋鹿一起离开书院,找个僻静地方,打晕了藏匿起来,控制住那只白麋鹿,你切记不要让看门的元婴境修士梁任思起疑心,只要顺利进入书院,动手果断一点,一定要死一个,死两个更好。” 老人点点头。 章埭犹豫了一下:“我今晚就会离开大隋京城。” 老人微笑道:“做成了这桩事情,公子回到中土神洲,定能鹏程万里。” 章埭不置可否。 老人离开后,章埭放下手中棋谱,俯瞰棋局,纵横捭阖。 宝瓶洲东南,青鸾国京畿之地的边缘,一处名声不显的私人宅邸。 作为大骊绿波亭谍子头目之一的年轻人,脸色阴沉。 堂上众人身份各异,都是青鸾国官场、文坛的刀笔高手,当然更是被大骊王朝拉拢的心腹。 李宝箴看着地面,手指旋转着一口茶水都没有喝的茶杯。众人战战兢兢。 他们之所以汇聚在此,是为了做一件事。他们要凭借一支支笔,将青鸾国的斯文宗主、文坛领袖,那位已经归隐狮子园的老侍郎柳敬亭,打落到泥泞中去,要让此人万劫不复,再难对那些仓皇迁徙的南渡衣冠们形成凝聚力。青鸾国依旧需要一座文风茂茂的士林,但是不需要一枝独秀的柳敬亭。 只要柳敬亭的名声毁于一旦,那些衣冠大族就会分崩离析。大骊愿意见到这一幕,甚至就连青鸾国皇帝都会觉得各有利弊。不用再被那群分不清形势的外来户掣肘,不用再忍受这群不懂入乡随俗的家伙,每天吃饱了撑的在那儿针砭时事,对青鸾国朝政指手画脚,到时候唐氏皇帝就可以与大骊坐地分赃,分别拉拢那些世族豪门。 今夜在座的十数人,动用了所有势力,对柳敬亭大肆攻讦,几乎将柳老侍郎的每一篇文章都翻了出来,诗词,公文,逐字逐句寻找漏洞。不承想效果不显著不说,还引起了青鸾国士林绝大多数文人的公愤,一些个原本与柳敬亭政见不合的在朝官员,还有许多地方大儒,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开始发声替柳敬亭说话。尤其是那些南奔至此的衣冠大族,更是群情激愤,为柳敬亭四处奔走,以至于连柳敬亭即将重返庙堂中枢、升任礼部尚书的小道消息,都开始在京城蔓延开来。 李宝箴抬起头,笑道:“大家不用紧张。这桩事情做得不好,开门没红反而一抹黑,摔了个大跟头,第一个挨刀的,是我李宝箴,之后才轮到你们。如果国师大人体谅,说不定会觉得我们情有可原,换个棋盘,再给我们一次机会。” 不说这些“安慰话”还好,李宝箴这么一讲,所有人都觉得背脊发凉,毛骨悚然。 大堂内烛火摇晃。 李宝箴当然恼火万分,一群酒囊饭袋! 就在此时,大堂那边出现两道身影,一人走入,一人留在门外。 看着那位走入大堂的儒衫文士,李宝箴有些无奈,本以为绕开此人,自己也能将此事做得漂漂亮亮,哪里能想到是这般田地。 那人嗓音不大,缓缓道:“在座各位,已经做成了一半,接下来还有三小步要走。 “第一步,暂停向柳敬亭泼脏水的攻势,掉转过头,对老侍郎大肆吹捧。这一步中,又有三个环节:第一,诸位以及你们的朋友,先丢出一些中正平和的持重文章,对此事进行盖棺论定,尽量不要让自己的文章全无说服力。第二,开始请另外一批人,神化柳敬亭,措辞越肉麻越好,天花乱坠,将柳敬亭的道德文章,吹嘘到他死后可以搬去文庙陪祀的地步。第三,再做另外一拨文章,将所有为柳敬亭辩解过的官员和名士,都抨击一通。不分青红皂白,措辞越恶劣越好,但是要注意,大致上的文章立意,必须是将所有人形容为柳敬亭的帮闲之辈,比喻成帮腔走狗。” 起先堂上众人听到此人的第一句话后,皆心中冷笑,腹诽不已。 只是越听到后边,越觉得……章法新颖! 那人继续道:“第二步,静等一段时日之后,重新掉转矛头,直指柳敬亭一人,需要一些小技巧,所有文章,宗旨与根脚,一律在‘虽然’‘即便’这些措辞上,例如‘虽然’柳敬亭此人道德有些瑕疵,可是瑕不掩瑜,门下弟子出了许多人才,然后你们可以一一列举出来,杀机在于那一个个令人眼红的显赫官身。再比如‘即便’柳敬亭的政绩平平,可到底还算清廉,就是一座名动半洲的狮子园而已。” 那人解释道:“为何要如此?因为对于旁观者而言,这些文章表面上还算心平气和,也是在为柳敬亭辩解,许多原本不掺和这场文坛笔战的中立之人,无形之中,都开始默认了那些假定事实,之后暗藏杀机的所谓辩解,便是雪上加霜。” 堂内众人面面相觑。 那人微笑道:“第三步,在私德上做文章。例如请人捉刀,不用在乎文笔优劣,只需要噱头就行了,比如柳敬亭风雨夜宿尼姑庵的艳事,又比如老汉扒灰,再比如狮子园主人与俏丽婢女的一枝梨花压海棠,顺便再做一些朗朗上口的打油诗,编成说书故事,请说书先生和江湖人氏大肆渲染开去。” 那人看到众人既震惊又不解,依然耐着性子解释道:“别觉得没有用处,没有功名的落魄读书人爱看这个,不在乎真相的老百姓爱听这些。士林中,三人成虎;市井处,聚蚊成雷。” 那人最后笑了,掏出一张纸,走到李宝箴身前,递过去,环顾四周:“在座各位,未必知晓版刻一部艳情书籍的门路、价格,以及请那些说书先生应该支付多少银钱,种种不值一提的琐碎事情,我都写在了纸上,免得诸位不小心当了冤大头,而且许多做生意的市井小民,虽然位低,其实颇为狡黠聪慧,各有各的一套处世之道,一旦给他们在钱财上占了大便宜,说不定还要轻视诸位。” 这人告辞离去。临近门口,他突然转身笑道:“诸位珠玉在前,才有我在这显摆雕虫小技的机会,希望多少能够帮上点忙。” 所有人怔怔看着那个人离去。 李宝箴口干舌燥,死死攥紧手中纸张。其余诸位,更是头皮发麻。 要知道那人,名叫柳清风。 正是柳敬亭嫡长子。 虽说要去大隋京城文庙索要一份文运,且这涉及陈平安的修行大道根本,茅小冬却没有火急火燎地带着陈平安直奔文庙,而是缓缓而行,闲聊而已。 茅小冬一路上问起了陈平安游历途中的诸多见闻趣事。陈平安虽有两次远游,但是更多的是在深山大林和江河之畔跋山涉水,遇到的文武庙,并不算太多,陈平安顺嘴就聊起了那个看似粗犷、实则才情不俗的好朋友——大髯豪侠徐远霞。 这个当年离开行伍的汉子,除了记载各地山水,还会以工笔描画各国的古木建筑,茅小冬便说这个徐侠士,倒是可以来书院做个挂名夫子,为书院学生们开课讲学,好好说一说那些山河壮美、人文荟萃,书院甚至可以为他开辟出一间屋舍,专门悬挂他那一幅幅工笔画手稿。陈平安便答应茅小冬,给已经返回故国家乡的徐远霞寄一封信,邀请他到大隋山崖书院远游一趟。 大隋规模最大、礼制最高的那座文庙,位于京城西北方位,所以两人从东华山出发,得穿过小半座京城,其间茅小冬请陈平安吃了顿午饭。虽是躲在陋巷深处的一个小饭馆,生意却不冷清,酒香不怕巷子深,饭馆自酿的米酒,很有门道。 茅小冬说每次酿酒,主人家除了必然会精选糯米之外,还会带上儿子出城,赶往京城六十里外的松风泉挑水,父子二人轮流肩挑,晨出晚归,才酿造出了这份京城善饮者不愿停杯的米酒。 陈平安离开酒馆的时候,买了一大坛米酒,到了无人巷弄,小心翼翼倒入已经见底的养剑葫内,再将空坛子收入咫尺物当中。 咫尺物里边,“无奇不有”。衣衫书籍,文案清供,锅碗瓢盆,柴刀针线,草药火石,零零碎碎。 见陈平安收起了不值几文钱的空酒坛,茅小冬提醒道:“积少成多,聚沙成塔是好事,只是不要钻牛角尖,事事处处吹毛求疵,不然要么心性很难澄澈皎然,要么劳心劳力,虽然筋骨雄壮,却早已心神憔悴。” 陈平安笑道:“记下了。” 茅小冬抚须而笑。 实则吹毛求疵的,是他这个茅师兄罢了,但是不如此,不跟陈平安摆点小架子,怎么体现当师兄的尊严?自己先生不惦念、唠叨自己半句,他茅小冬总得在先生的关门弟子身上,找补一点回来不是? 随后又走了将近半个时辰,就到了那座所有大隋地方学子心目中的圣地,京城文庙。 文庙散落浩然天地各处,星罗棋布,像是大地之上的一盏盏文运灯火,照耀人间。 除非是一些太过偏僻的地方,否则再小的郡县,按例都需要建造文武庙,所有郡守、县令新官上任后,都需要去往文庙敬香礼圣,再去武庙祭奠英灵。所以哪怕是骊珠洞天内陈平安生长的那座闭塞阻绝的小镇,在骊珠洞天破碎下坠、在大骊版图落地生根后,大骊朝廷第一件大事,就是让首任县令吴鸢,立即着手准备文武两庙的选址。 茅小冬站在文庙外边,陈平安与他并肩而立。 茅小冬问道:“先前喝米酒,如今看文庙,可有心得?” 陈平安答道:“以上好糯米酿酒,买酒之人络绎不绝,可见京城百姓衣食无忧不说,还颇多闲钱。至于这座文庙,我还没有看出什么。” 陈平安答对了一半,茅小冬点点头,只是这次倒真不是茅小冬故弄玄虚,他给陈平安指点道:“那边没有任何动静,这说明大隋文庙那些住在泥块里边的家伙们,并不看好你陈平安的文运。” 说到这里,茅小冬有些讥讽:“大概是给香火熏了几百年,眼神不好使。” 茅小冬继续道:“游学士子,心思虔诚,拜访文庙,若是身负文运盛者,文庙神祇就会有所感应,悄悄分出些许增长文采的文运,作为馈赠。世人所谓的妙笔生花,文章天成,落笔时腕下犹如鬼神相助,就是此理。不过文庙先贤神祇能做的,只是锦上添花,归根结底,还是读书人自家功夫深不深。 “愿意做这些小动作的,多是本国文臣成神的香火神祇,各国京城文庙,供奉的至圣先师与陪祀七十二贤,就只是泥塑神像罢了。当然,事无绝对,也有极少数的例外,浩然天下九大王朝的京城文庙,往往会有一位大圣人坐镇其中。” 听到此处,陈平安轻声问道:“现在宝瓶洲南边,都在传大骊已经是第十大王朝。” 茅小冬笑道:“等到大骊新五岳全部出现后,再来谈这个,这会儿才一个北岳披云山,还算名正言顺,为时尚早。” 茅小冬向前而行:“走吧,咱们去会一会大隋一国风骨所在的文庙圣人们。” 陈平安尾随其后。 文庙占地极大,来此的文人墨客、善男信女很多,却并不显得拥挤。但是当陈平安跟着茅小冬来到文庙主殿时,发现四下已经无人。看来是文庙庙祝得了授意,暂时不许游客、香客接近这座前殿祭祀天下、后殿供奉一国圣人的大殿。 大院寂静,古木参天。 一位大袖高冠的年迈儒士,腰间悬佩长剑,以金身现世,从后殿一尊泥塑神像中走出,跨过门槛,走到院中。 茅小冬与这位大隋史书上的著名骨鲠文臣,相互作揖行礼。 步入这座院子之前,茅小冬已经与陈平安讲述过几位如今还“活着”的京城文庙神祇的生平与文脉,他们在各自朝代的丰功伟绩,皆有提及。 眼前这位文庙神祇,名为袁高风,是大隋开国功勋之一,更是一位战功显赫的儒将,弃笔投戎,跟随弋阳高氏开国皇帝一起在马背上打下了江山,下马之后,官至吏部尚书、授衔武英殿大学士,殚精竭虑,政绩斐然,死后美谥“文正”。袁氏至今仍是大隋头等豪阀,英才辈出,当代袁氏家主,曾经官至刑部尚书,虽因病辞官,子孙中却多俊彦,在官场、沙场以及治学书斋三处,皆有建树。袁高风本人,也是大隋开国以来,第一位得以被皇帝亲自谥号“文正”的官员。 袁高风问道:“不知茅山长来此何事?” 茅小冬反问道:“明知故问?” 袁高风神色不变:“请茅山长明言。” 茅小冬缓缓道:“我要从你们文庙取走一份文运,再借一份。一众文庙礼器祭器当中,我大致要暂时拿走柷和一套编磬,此外簠、簋各一,烛台两支,这是我们山崖书院本该就有的份额,以及那只你们后来从地方文庙搬来、由御史严清光出资请人打造的青花大罐,这是跟你们文庙借的。除了蕴含其中的文运,器物本身当然会如数归还你们。” 袁高风问道:“你茅小冬怎么不去抢?”果然是儒将出身,单刀直入,毫不含糊。 茅小冬笑道:“我要是抢得到,倒是不跟你们客气了。” 袁高风讥讽道:“你也知道啊,听你开门见山的言语,口气这么大,我都以为你茅小冬如今已经是玉璞境的书院圣人了。” 袁高风随即又道:“可是玉璞境似乎还不够,你茅小冬除非能够将整座东华山搬迁到文庙来,才能够得逞吧?境界不足是一难,以仙人移山神通搬动东华山文运又是一难,难上加难,真是难为你茅大山长了。” 茅小冬环顾四周,呵呵笑道:“怎么搬,山比庙大,难道一下子砸下来,覆盖文庙?大隋这座头把交椅的文庙,岂不是要毁于一旦?” 袁高风厉色道:“茅小冬,你少给我在这里玩弄商家伎俩,要我袁高风陪着你在这边讨价还价,你可以不要脸皮,我还害怕有辱斯文!文庙底线,你一清二楚!” 茅小冬浑然不觉。 陈平安却感受到一股气势磅礴的浩然正气,隐隐约约,出现一条条七彩流光,聚散游荡不定,几乎有凝如实质的迹象。 陈平安体内真气流转凝滞,温养有那枚水字印本命物的水府,不由自主地大门紧闭,里边那些由水运精华孕育而生的绿衣小童们战战兢兢。 茅小冬没有出手阻拦袁高风的故意示威,由着身后陈平安独自承受这份浓郁文运的镇压。 茅小冬伸出手掌,指了指大殿那边:“我们去后殿详谈。” 袁高风犹豫了一下,答应下来。 茅小冬让陈平安去前殿逛逛,至于后殿,不用去。 茅小冬和袁高风步入后殿,又有数位金身神祇走出泥塑神像。 陈平安则在肃穆庄严的前殿缓缓而行,这是陈平安第一次走入一国京城的文庙主殿。当时在桐叶洲,他没有跟随姚氏一起去大泉王朝蜃景城,不然应该会去看看;之后在青鸾国京城,由于当时盛行佛道之辩,陈平安也没有机会游览。至于藕花福地的南苑国京城,可没有祭祀七十二贤的文庙。走得再远,看得再细,终究会有这样那样的错过,不可能真正将风景看遍。 光阴流逝,临近黄昏,陈平安独自一人,几乎没有发出半点脚步声,已经反复看过两遍前殿神像。先前在神仙书《山海志》、各国文人笔札、散文游记中或多或少都接触过这些陪祀文庙“贤人”的生平事迹,这是浩然天下儒家比较让老百姓难以理解的地方,连七十二书院的山长,都习惯称呼为圣人,为何这些有大学问、大功德在身的大圣人,偏偏只被儒家正统以“贤”字命名?要知道各大书院,比起更加凤毛麟角的君子,贤人不在少数。 茅小冬从后殿那边返回,陈平安发现他脸色不太好看。 身在文庙,陈平安就没有多问。 两人走出文庙后,茅小冬主动开口道:“个个铁公鸡,一毛不拔,真是难聊。” 陈平安点了点头。 茅小冬抬头看了眼天色:“正大光明逛完了文庙,稍后吃过晚饭,接下来刚好趁着天黑,我们去其余几处文运集聚之地碰碰运气,到时候就不磨磨蹭蹭赶路了,速战速决,争取在明早鸡鸣之前返回书院,至于文庙这边,肯定不能由着他们如此吝啬,以后我们每天来此一趟。” 两人横穿两条大街后,就近找了栋酒楼,茅小冬在等饭菜上桌之前,以心声告知陈平安:“文庙的氛围不对劲,袁高风如此不近人情,我还能理解,可其余两个今天跟着冒头,为袁高风摇旗呐喊的大隋文圣人,向来以性情温和著称于青史,不该如此强硬才对。” 陈平安从养剑葫里倒了两碗米酒,问道:“会不会袁高风其实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我们?京城文庙诸位神祇,面对当下大隋的暗流涌动,必然早就看在眼中,只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又涉及大隋高氏国祚和文运,他们很难作出决定,就只好袖手旁观,但是又不愿意眼睁睁看着我们被蒙在鼓里,坏了东华山书院的文脉,所以故意以黑脸示人,以违反常理的言行,提醒我们小心文庙之外的形势?” 茅小冬有些欣慰,微笑道:“答对喽。” 茅小冬望向酒楼窗外,啧啧道:“本以为咱们这对抛竿入水的诱饵,对方总该再多观察观察,要么就是趁着晚上人少,先派遣一些小鱼小虾来啄几口,没有想到,这还没天黑,离着文庙也不远,街上行人熙熙攘攘,他们就直接祭出了杀手锏,丧心病狂。什么时候大隋文人,如此杀伐果决了?” 陈平安慢悠悠喝着那碗香醇米酒。 茅小冬笑问道:“半点不紧张?” 陈平安放下酒碗,道:“不瞒茅山长,我没少打打杀杀,也算见过一些世面了。” 茅小冬又问:“多大的世面?” 陈平安想了想,坦诚道:“打过蛟龙沟一条坐镇小天地的元婴境老蛟,背过剑气长城那位老大剑仙的佩剑,挨过一位飞升境修士本命法宝吞剑舟的一击。” 茅小冬爽朗大笑。 陈平安忍着笑,补充了一句马屁话:“还跟茅山长同桌喝过酒。” 茅小冬赶紧端起大白碗:“前边的不去说什么,这后边的,可得好好喝上一大碗酒。” 陈平安喝完了碗中酒,突然问道:“大致人数和修为,可以探查到吗?” 茅小冬点头道:“我这几年陪着小宝瓶看似瞎逛荡,其实有些谋划,一直在争取做成一件事情,事情到底是什么,先不提,反正在我周围千丈之内,上五境之下的练气士和九境之下的纯粹武夫,我一清二楚。这五名刺客,九境金丹境剑修一人,兵家龙门境修士一人,龙门境阵师一人,远游境武夫一人,金身境武夫一人。” 陈平安无奈道:“我可能帮不上大忙。” 茅小冬笑着起身,将那张日夜游神真身符从袖中取出,交还给跟着起身的陈平安,以心声笑道:“哪有当师兄的挥霍师弟家当的道理,收起来。” 陈平安犹豫不决。 茅小冬笑问道:“怎么,觉得敌人来势汹汹,是我茅小冬太自负了?忘了之前那句话吗,只要没有玉璞境修士帮着他们压阵,我就都应付得过来。” 陈平安皱眉道:“万一有呢?” 茅小冬笑了笑:“那我就更放心了。出现在这里,打不死我的,同时又证明了书院那边,并无他们埋下的后手和杀招。” 趁着茅小冬暂时没有出手的迹象,陈平安默默又倒了一碗酒。 茅小冬好奇问道:“干吗?” 陈平安正低头大口喝着酒:“学那朱敛,喝罚酒。” 茅小冬笑骂道:“好小子,眼巴巴等着这儿出现一个玉璞境修士,对吧?!” 陈平安微微一笑。 茅小冬瞥了眼那支玉簪子,没有说话。 很奇怪,茅小冬明明已经离开,文庙主殿那边不但依旧没有对外开放,反而有一种戒严的意味。 后殿,除了袁高风在内一众以金身现世的文庙神祇,还有两拨贵客和稀客。 微服出宫的大隋皇帝,他身边站着一个身穿大红蟒服的白发宦官。还有两名男子,老者白发苍苍,在人间君主与文庙圣人之间,依旧气势凌人,还有一个相对年轻的儒雅男子,兴许是自认没有足够的资格参与秘事,便去前殿瞻仰七十二贤神像了。 老人并非宝瓶洲人氏,自称林霜降,只是有一口纯正的宝瓶洲雅言与大隋官话。林霜降多半是个化名,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老人出现在大隋京城后,术法通天,大隋皇帝身后的蟒服宦官,与一个皇宫供奉联手,倾力而为,都没有办法伤及老人丝毫。 林霜降瞥了眼袁高风和其余两位联袂现身与茅小冬磨嘴皮子的文人神祇,脸色不悦。视线偏移,一些开国功勋儒将身份的神祇,以及在大隋历史上虽为文臣身份却建立有开疆拓土之功的神祇自然而然聚在一起,如同一个庙堂山头,与袁高风那边人数寥寥的阵营,存在着一条若有若无的界线。林霜降最后将视线落在大隋皇帝身上:“陛下,大隋军心、民心皆可用,庙堂有文胆,沙场有武胆,大势如此,难道还要一味忍辱负重?若说签订山盟之时,大隋确实无法阻挡大骊铁骑,难逃灭国命运,可如今形势大变,陛下还需要苟且偷生吗?” 林霜降冷笑道:“要不要我一个外乡人,给陛下说说看这几年里,大隋挂印辞官的京城官员、去山林逃禅的文人,到底有几百人?还有大隋从京城到地方,各地武庙气运的衰减有多严重,需要讲一讲吗?说是百年盟约,陛下以一人之青史骂名换大隋一国百姓的百年太平,但是陛下当真确定,就算大骊宋氏蛮夷果真信守承诺,不对大隋动用一兵一卒,你们大隋就真能安安稳稳支撑百年?然后眼巴巴望天,等着天上掉馅饼,大骊宋氏自取灭亡,然后由着你们弋阳高氏摘果子?” 林霜降脸色冷漠:“上梁不正下梁歪。大骊宋氏是什么德行,陛下想必清楚,如今藩王宋长镜监国,武夫掌权,当初大骊皇帝连与高氏国祚休戚相关的五岳正神,都能够算计,全部撤销封号,大隋东华山与大骊北岳披云山的山盟,当真管用?我敢断言,无需五十年,最多三十年,哪怕大骊铁骑被阻滞在朱荧王朝,但只要给那大骊皇位继任者与那头绣虎成功消化掉整个宝瓶洲北部,三十年后,大隋从百姓到边军,再到胥吏小官,最后到朝堂重臣,都会以大骊王朝作为梦寐以求的安乐窝。” 之后林霜降厉色道:“等到大隋百姓从内心深处,将他国异乡视为比故国家乡更好,你这个一手促成此等亡国祸事的大隋皇帝,有何脸面去见弋阳高氏的列祖列宗?” 袁高风怒喝道:“林霜降,你放肆!我大隋国事,容不得你在这里大放厥词!” 一位凭借制定国策、一举将黄庭国纳为藩属国的大隋文臣,轻声道:“陛下三思啊。” 林霜降不再说话。 捭阖之术,捭即开,即言;阖即闭,即默。 说了之后的留白,那些不说直言,更见功力,更能够蛊惑人心。 在后殿沉默的时候,前殿那边,面容给人俊朗年轻之感的长衫男子,跟陈平安一样,将陪祀七十二贤神像一尊尊看过去。 大隋皇帝终于开口说话:“宋正醇一死,才有两位先生今日之拜访,对吧?” 林霜降点头承认。 大隋皇帝伸手指了指自己,笑道:“那如果哪天我给一个十境武夫打死,或是被那个叫许弱的墨家游侠一飞剑戳死,又怎么算?” 他指了指头顶,又指了指背后的那座前殿:“若是许弱出手滥杀君王,作为修道之人,他多半会被那边的某位圣人责罚。许弱是墨家重要人物,之前墨家旁支帮忙打造的仿制白玉京遭受破坏,中土墨家主脉反而改变主意,押注、选中了大骊宋氏,许弱极有可能就是关键人物,所以许弱不一定愿意出手,跟我‘兑子’,墨家太亏本。可李二杀我,一个纯粹武夫,好像按照你们山上的规矩,儒家圣人们是不会管的。” 林霜降淡然道:“那个李二,只要没有达到十境武夫中的‘神到’境界,我可以让他连大隋京城都进不来,前提是你们文庙到时候愿意配合我,启动护城大阵。” 即便如此,大隋皇帝仍是没有被说动,继续问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到时候千日防贼,防得住吗?难道林老先生要一直待在大隋不成?” 林霜降皱了皱眉头。 这会儿所有人心湖之中,都有一个温醇嗓音响起:“如果李二敢来大隋京城杀人,我负责出城杀他。我只能保证这一件事,其余的,我都不会插手。” 袁高风讥笑道:“好嘛,中土神洲的练气士就是厉害,击杀一个十境武夫,就跟稚童捏死鸡崽儿似的。” 林霜降没有多说,沉声道:“范先生说得出,就做得到。” 大隋皇帝笑道:“当真?” 前殿那人微笑回答道:“商家传世,诚信为立身之本。” 李槐按照裴钱说的那个法子下五子连珠棋,输得一塌糊涂。 认输之后,气不过,双手胡乱抹掉密密麻麻摆满棋子的棋盘:“不玩了不玩了,没意思,这棋下得我头晕眼花肚子饿。” 听着棋子与棋子间磕磕碰碰响起的清脆响声,在绿竹地板廊道一端修行的谢谢,睫毛微颤,有些心神不宁,只得睁开眼,转头瞥了眼那边,裴钱和李槐正各自拣选黑白棋子,噼里啪啦随手丢回身边的棋罐。 棋罐虽是大隋官窑烧制的器物,还算值几十两银子,可是那棋子,谢谢深知它们价值连城。之前崔东山还在这栋小院时,谢谢偶尔会被崔东山拽着陪同弈棋,落子的力道一旦稍重,她就要被崔东山一巴掌打得旋转飞出,撞在墙壁上,说如果磕碎了其中一枚棋子,就等于害他这藏品“不全”,沦为残缺,坏了品相,她谢谢拿命都赔不起。 世间棋子,寻常人家,漂亮些的石子磨制而已,富裕人家,一般多是陶制、瓷制,山上仙家,则以特殊美玉雕琢而成。但是崔东山这两罐棋子,来历惊人,是天下弈棋者都要眼红的“彩云子”。千年之前,白帝城城主的那位师弟,琉璃阁的主人,以独门秘术“滴制”而成。随着琉璃阁崩坏,主人销声匿迹千年之久,特殊的“大炼滴制”之法,已经就此断绝。曾有嗜棋如命的中土仙人,得到了一罐半的彩云子,为了补全,开出了一枚棋子一枚小暑钱的天价。然而这会儿,琉璃棋子在裴钱和李槐手上,比地上的石子好不到哪里去。 谢谢心中叹息,所幸彩云子到底是物有所值,青壮男子使出全身气力,一样重扣不碎,反而越发着盘声铿。 李槐不愿意玩连珠棋,裴钱就提议玩抓石子的乡野游戏,李槐立即信心满满,这个他擅长,当年在学塾经常跟同窗们玩耍,那个扎羊角辫儿的石春嘉,就经常输给他,在家里跟姐姐李柳玩抓石子,他更是从无败绩! 两人分别从各自棋罐重新捡取了五枚棋子,玩了一场后,发现难度太小,就想要增加到十枚。 谢谢听到那些比落子在枰更加清脆的声响,心肝微颤,只希望崔东山不会知道这桩惨事。 时不时还会有一两枚彩云子飞出手背,摔落在院子的青石地板上,然后给全然不当一回事的两个小家伙捡回。 谢谢已经完全无法静心吐纳,干脆站起身,去自己偏屋那边翻看书籍。 李宝瓶走出正屋书房,蹲在裴钱和李槐旁边观战,李槐还是被杀得丢盔弃甲。 李宝瓶默默从另外一只棋罐抓出了五枚黑棋子,将五枚白棋子放回棋罐,地板上,黑白棋子各五枚,李宝瓶对面面相觑的两人解释道:“这么玩比较有趣,你们各自选取黑白一色,每次抓棋子,比如裴钱你选黑棋子,一把抓起七颗棋子后,里边有两颗白棋子,就只能算抓起三颗黑棋子。” 裴钱怯生生道:“宝瓶姐姐,我想选白棋子。” 李宝瓶点点头:“可以。” 李槐恼火道:“我也想选白棋子!” 李宝瓶瞥了他一眼。 李槐立即改口道:“算了,黑棋子瞧着更顺眼些。” 石柔心思微动。这个穿红襦裙的小姑娘,似乎想法总是这般奇特。在所有人当中,因为陈平安明显对李宝瓶偏心的缘故,石柔观察她最多,发现这个小姑娘的言行举止,不能说她是故意老气横秋,其实还挺天真无邪的,可偏偏很多想法,其实既在规矩内,又超乎于规矩之上。 就在石柔暗中观察李宝瓶没多久,那边大战已落幕,按照李宝瓶的规矩玩法,李槐输得更惨。 裴钱摇头晃脑,手心掂着几枚棋子,一次次轻轻抛起接住:“寂寞啊,但求一败,就这么难吗?” 李槐鬼头鬼脑,眼珠子急转,想要换个事情找回场子。 裴钱丢了棋子,拿起脚边的行山杖,蹦跳到院子里:“宝瓶姐姐,手下败将李槐,我给你们耍一耍,啥叫手拄长杆,飞房越脊,我现在神功尚未大成,暂时只能飞檐走壁!看好了!一定要看好啊!” 只见裴钱退到院落一边墙壁尽头,面朝对面墙头,深吸一口气,飞奔而去,猛然间将行山杖精准戳入院落石板缝隙,双脚离地,长杆弯曲成一个大弧度,随着行山杖砰然绷直,裴钱高高跃起,娇小身躯在空中舒展,稳稳站在墙头,转过身,对着李宝瓶和李槐咧嘴大笑:“看吧!” 李槐看得目瞪口呆,嚷嚷道:“我也要试试看!” 裴钱身形轻盈地跳下墙头,像只小野猫,落地无声无息,大大方方将行山杖丢给李槐。 李槐也学着裴钱,退到墙根,先以急促小步向前奔跑,然后瞥了眼地面,骤然间将行山杖戳入石板缝隙,轻喝一声,行山杖绷出弧度后,李槐身形随之抬升,只是最后的身体姿势和发力角度不对,以至于双脚朝天,脑袋朝地,身体歪斜,唉唉唉了几声,竟是就那么摔回地面。 于禄瞬间一阵清风而去,将李槐接住并扶正站姿。 李槐大言不惭道:“功亏一篑,只差毫厘了,可惜可惜。” 裴钱冷笑道:“那再给你十次机会?” 李槐一本正经道:“我李槐虽然天赋异禀,不是一千年也该是八百年难遇的练武奇才,可是我志不在此,就不跟你在这种事情上一争高低了。” 李宝瓶从李槐手里拿过行山杖,也来了一次。结果这个红襦裙小姑娘在众目睽睽之下,不但成功了,而且太过成功,直接飞出了墙头。墙外传来轻微声响。 对这类事情熟门熟路的李宝瓶倒是没有摔伤,只是落地不稳,双膝逐渐弯曲,蹲在地上后,身体向后倒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李宝瓶站起身,浑然无事。 一个佝偻老人笑呵呵站在不远处:“没事吧?” 李宝瓶笑道:“这能有啥事!” 朱敛笑着点头。 李宝瓶飞奔返回院子。 朱敛身为远游境武学宗师,眼光卓然,当然清楚李宝瓶不会有事,才没有出手相助。 朱敛继续在这栋院子周围散步。 陈平安当时离开书院前,跟李宝瓶那场对话,朱敛就在不远处听着,陈平安对他也没有刻意隐瞒什么。朱敛甚至替隋右边感到可惜,没能听到那番对话。 之前他们画卷四人尚未分道,在老龙城灰尘药铺那边,那个早早相中隋右边“剑仙之资”的荀姓老人,很喜欢往药铺凑。一次观棋,隋右边和卢白象在院中对弈,老人寥寥几句,以弈棋之理,阐述剑道。横竖纵横,落子在点。精妙在于“切割”二字。这是剑术。棋形好坏,在于“界定”二字。占山为王,藩镇割据,山河屏障,这些皆是剑意。 棋局结束,加上复盘,隋右边始终无动于衷,这让荀姓老人很是尴尬,还被裴钱笑话了半天,大吹法螺,尽挑空话大话吓唬人,难怪隋姐姐不领情。只是当晚隋右边就闭关悟剑,一天两夜,不曾离开屋子。 如今隋右边去了桐叶洲,要去那座莫名其妙就成了一洲仙家领袖的玉圭宗,转为一名剑修。 魏羡跟着崔东山跑了。卢白象要独自一人游历山河。就只剩下他朱敛选择跟在了陈平安身边。 陈平安在狮子园那边两次出手,一次针对作祟妖物,一次对付李宝箴,朱敛其实并未觉得太过出彩。反而是陈平安与李宝瓶的一番谈话,让朱敛反复咀嚼,由衷佩服。 李宝箴、李宝瓶、李希圣、福禄街李氏,四者之间,以血缘关系牵连,而陈平安虽然被李宝瓶称呼为小师叔,可到底是一个外人。 陈平安要如何处置李宝箴,极其复杂,要想奢望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伤李宝瓶的心,更难,几乎是一个做什么都“无错”,却也“不对”的死局。 若是陈平安隐瞒此事,或是简单说明狮子园与李宝箴相逢的情况,李宝瓶当下肯定不会有问题,与陈平安相处依旧如初。可一旦哪天陈平安打杀了自寻死路的李宝箴,即便陈平安完完全全占着理,李宝瓶也懂道理,可这与小姑娘内心深处伤不伤心,关系不大。这就是症结。于是就有了那番对话。 朱敛缓缓而行,自言自语道:“这才是人心上的剑术,切割极准。” 何谓切割?陈平安先放过李宝箴一次,是守约,完成了对李希圣的承诺,本质上类似守法。又以李宝箴身上家族祖传之物,与李宝瓶和整个福禄街李氏做了一场“典当”,是情理,是人之常情。这就将李宝箴从整个福禄街李氏家族单独切割出来,如同崔东山一手飞剑,画地为牢的雷池秘术,将李宝箴单独拘束在其中。 李宝箴是李宝箴,李宝瓶和李希圣背后的李氏家族,是将李宝箴摘出后的李氏家族。 陈平安做了一场圈画和界定,以及在悄无声息之间,给李宝瓶指出了一条心路轨迹,提供了一种“谁都无错,到时候生死谁都可以自负”的豁达可能性。以后回头再看,就算陈平安和李宝箴分出生死,李宝瓶就算依旧伤心,也绝不会从一个极端转入另外一个极端。这就是那位荀姓老人所谓的剑术。 陈平安的出剑,恰好无比契合此道,是一场人心上的微妙拔河。所以那一天,陈平安同样在药铺后院观棋,同样听到了荀姓老人字字千金的金玉良言,但是朱敛敢断言,隋右边哪怕闭关悟剑一天两夜,学剑的天资再好,都未必比得上陈平安的得其真意。人人脚下大道有远近之分,却也有高低之别啊。 还记得李宝瓶教给裴钱的两句话: 背竹箱,穿草鞋,百万拳,翩翩少年最从容。背仙剑,穿白袍,千万里,人间最好小师叔。 朱敛喃喃自语:“小宝瓶你的小师叔,虽然如今还不是剑修,可那剑仙心性,应该已经有了雏形吧?” 朱敛突然停下脚步,看向通往小院的小路尽头,眯眼望去。那边出现了一位雪白麋鹿相伴的年迈儒士。 酒楼内外依旧喧闹。 大隋王朝素来富饶,老百姓愿意花钱,也敢于花钱,毕竟坐龙椅的弋阳高氏,在这数百年间,打造了一个无比安稳的太平盛世。 二楼窗口那边,茅小冬望向窗外,对身后的陈平安提醒道:“记得护住自己,不用担心我。” 九境金丹境剑修,龙门境兵家修士,龙门境阵师,远游境武夫,金身境武夫。五名刺客,不管身份,无论立场,总之都齐聚在了一起,就隐匿在这栋酒楼方圆千丈之内。 这种阵仗,别说是追剿围杀一名剑修之外的元婴境地仙,恐怕玉璞境修士,都可杀。 陈平安想起彩衣国城隍阁那场降妖除魔,那个手腕脚踝系有铃铛的少女,当时两人萍水相逢,身为郡守之女的她,虽然修为不高,但是每次出手帮忙,都恰到好处,让陈平安对她观感很好。 之后游历两洲外加一座倒悬山,从来都是他陈平安独自与强者捉对厮杀,即便有画卷四人相伴后,一锤定音之人,仍是他陈平安。这次在大隋京城,变成了他陈平安只需要站在茅小冬身后,这种局面,让陈平安有些陌生。不过心底,还是有些遗憾,毕竟不是在“头顶有位老天爷以天道压人”的藕花福地,重返浩然天下,他陈平安如今修为仍是太低。 茅小冬笑道:“等你到了我这把岁数,要还是个没出息的元婴境修士,看我不替先生骂死你。” 陈平安无奈,拍了拍腰间的养剑葫,以心声告诉飞剑初一和十五,随时准备应对刺客的出现。 法袍金醴的那两只大袖内,右手指尖拈有一张以防偷袭的缩地方寸符,左手则是那张用以抵御强敌的日夜游神真身符。 茅小冬放心不少。小师弟那么远的江湖路,没白走。 茅小冬突然在陈平安心湖上响起嗓音,问道:“之前有没有过走在光阴长河之畔的经历?比起先前在文庙感受浩然正气的镇压,更加难受。” 陈平安则以聚音成线的武夫路数回答道:“走过两次,第一次尚未习武,在骊珠洞天小镇走过。第二次在藕花福地,被观道观的老观主拉着,大概看过至少两百余年的光阴流水,而且经常顺序颠倒,来回交错,所以我那会儿虽然已经是五境武夫,仍是觉得异常难熬,跟当初在落魄山给人喂拳比,滋味半点不差。” 茅小冬笑问道:“之前在书斋你我闲聊游历经过,怎么不早说,这么值得炫耀的壮举,不拿出来与人说道说道,等于苦头白吃了。就算是我这么个元婴境修士,在成为山崖书院的坐镇之人前,都不曾领略过光阴长河的风光,那可是玉璞境修士才能接触到的画卷。” 陈平安灵光乍现,一语道破天机:“茅山长真有搬山神通,暂时将此处作为一座书院小天地?!” 茅小冬点头道:“对喽,这几年借着庇护小宝瓶,在大隋京城四处行走,瞒天过海,就是做成了这件秘事。肩上挑着一座书院的文脉香火,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理解。” 茅小冬气笑道:“你连一声茅师兄都没喊过,我要你理解?” 陈平安自认理亏,不再说话。 茅小冬一手负后,一手抬臂,以手指做笔,转瞬间就写了“山崖书院”四字,每一笔落成,便有金光从指间流淌而出,并不散去。 写完之后,茅小冬一抖袖子,微笑道:“天地四方!” 四个金色文字便向四方一闪而逝。 茅小冬转头道:“坐着喝酒便是。” 话音刚落,茅小冬已经消失不见。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铭刻在心的熟悉感觉,如江水汹涌而至,陈平安仿佛一个不擅游泳的人,瞬间置身于水底。 天地寂静。酒楼上下再无半点动静声响。 那名龙门境阵师正在偷偷摸摸“排兵布阵”,当一身灵气骤然凝滞、运转不畅之际,他猛然抬头,只见路上行人静止不动,眼角余光中的天空飞鸟,只只悬停。这名阵师顾不得会被山崖书院茅小冬发现踪迹,立即不再遮掩,气机磅礴倾泻而出,手指间拈住一张金色符箓,正要有所动作,一只手就按住了他的肩膀,那人笑道:“你这阵法,是脱胎于中土神洲道君宁全真所传龙门阵一脉,对吧?” 阵师愕然,竟是死活挣脱不开身后那人搁在肩头的那只大手。阵师满脸涨红,希冀着其余四人有谁能够及时救援,帮助自己脱困。 一名阵师,需要假借所布阵法牵引的天地之力,所以自身体魄的打磨淬炼,比起剑修、兵家修士和纯粹武夫,差距极大。 好在阵师没有彻底绝望。一抹起始于东北方向的璀璨剑光,像是一根白线,迅猛飞掠而至,剑尖所指,正是阵师身后的茅小冬眉心处。 这抹剑光身在小天地当中,轨迹并不完全是笔直一线,剑尖出现微妙的颤抖,那把本命飞剑剑身,起伏不定。 飞剑所到之处,滋滋作响,摩擦溅射起一连串的电光石火,极为瞩目。这把凌厉飞剑,与这座小天地起了冲突。 茅小冬没有躲避,根本没有任何调用一位元婴境充沛灵气的迹象。 那柄距离茅小冬与阵师不足一丈距离的飞剑,蓦然激起一圈涟漪,如石投湖,一头撞入水中,就此消失不见。与此同时,阵师七窍流血,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这一动,就又与小天地无所不在的光阴流水起了冲撞,越发血流不止,更恐怖之处在于,体内气机紊乱不已不说,所有温养有本命物的关键气府、心扉以及一座座府门之上,像是被万针钉入,阵师竭力移动拈有那张保命符的双指,虽手指可动,但是体内浓稠如水银的灵气,结冰一般,丝毫动弹不得。 茅小冬握住此人脖颈,随手丢向身后某处。 那柄金丹境剑修的本命飞剑,在茅小冬身后激起一处流水漩涡,如恶客破门而入,迅猛刺出,可已经姗姗来迟。本就重伤濒死的阵师刚好拦阻了那把飞剑的路线。 远处那名九境剑修没有任何停下飞剑的意图,直接刺透阵师身躯,以心意驾驭飞剑,继续刺杀茅小冬! 阵师就此当场毙命,死不瞑目。 不是说茅小冬离开了东华山,就只是一名元婴境修士吗? 修行路上,三教诸子百家,条条大路,炼丹采药,服食养生,请神敕鬼,望气导引,烧炼内丹,却老方,一旦跨过大门槛,跻身中五境,成了凡夫俗子眼中的神仙,确实风光无限。可修道之人,在山上断绝红尘,不理俗世是非,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为山下同样有不信邪的练气士,更有儒家书院。 茅小冬一步跨出,身形出现在数十丈外,转过身后,不晚不早,刚好以双指夹住那把尾随至此的飞剑。 虽然这一手以双指轻松定住飞剑的壮举,可谓惊世骇俗,传出去足够让一洲地仙吓掉大牙,可是茅小冬在消磨剑意的同时,他坐镇的这座小天地,其实也在不易察觉地微微摇动。 那名远游境武夫置身于别人天地中,已是无法做到御风远游,可仍是飞奔如雷,最后直接撞开两堵墙壁,穿过整座店铺,朝茅小冬一拳轰砸而来。店铺内有数人被他直接撞碎身躯,崩开的碎块,最后缓缓悬停在铺子里边的空中。此人一拳,汇聚了那一口纯粹真气的所有罡气,再无半点蓄力,竟是不惜以命换命的打法。茅小冬调动天地灵气而成的一座碑文金字轻轻晃荡的石碑,以及一座同样是凭空出现的牌坊,都被远游境武夫这一拳打得化作齑粉。那名八境武夫的老者,大踏步而冲,势不可当。 另外那名跃上屋脊,一路蜻蜓点水而来的金身境武夫,没有远游境老者的速度,一身金身罡气,与小天地的光阴流水撞在一起,身上像是燃起了一大团火焰。他最终一跃而下,直扑站在街上的茅小冬。 双指被割裂出细微伤口的茅小冬,将那把禁锢在指尖的飞剑,丢掷向那名金身境武夫。 茅小冬伸出手掌,挡住了那名远游境武学宗师的一拳。大袖剧烈鼓荡,须髯飘拂。 金身境武夫与那金丹境剑修多半是挚友,他不管那剑尖直指心口的飞剑,依旧杀向茅小冬。果不其然,剑修心湖,灵犀微动,竭尽全力,稍稍偏移剑尖,只是刺透那武夫肩头。 茅小冬被本该是最弱之人的七境武夫,一拳砸在后背心,小天地随之震荡开来。 拳头被阻、拳势与意气犹然壮烈的远游境武夫,借此机会,顺利出拳如擂鼓。 流光掠影一般,茅小冬整个人一步步后退,远游境老者双臂肌肉虬结,渗出血丝,浸染衣衫,但是一拳比一拳更加悍勇无匹。 一旁金身境武夫没有趁火打劫,跟着远游境宗师一起近身与茅小冬厮杀,而是尽量跟上两人脚步。并非不想一鼓作气重创茅小冬,而是他知晓轻重利害。 陈平安没有站在原地,而是掠出窗口,上了视野开阔的酒楼屋顶。他同样没有插手这场战局。 远游境老者最后一拳,将茅小冬打得倒飞出去十数丈。 老者立即停步,并且向后而掠,他要换上一口新气。金身境武夫则立即横移数步,挡在远游境老者身前,站在后者与茅小冬之间的那条线上。如此仍是不够稳妥。九境剑修见缝插针,飞剑一掠而去,直刺茅小冬。速度之快,竟是已经超出这把本命飞剑的第一次现身。 既是茅小冬气机不稳,导致天地规矩不够森严的关系,更是这名老金丹境剑修在这短短时间内,仅仅凭借数次飞剑运转,已寻找出一些缝隙和捷径。三教圣人坐镇小天地内,被誉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但是一张渔网的网眼再细密,加之这张渔网一直在运转不定,终究还是有漏洞可钻的。 能够成为天底下最吃神仙钱的剑修,并且跻身金丹境地仙,没有一个是易与之辈。 茅小冬伸手握住腰间那把戒尺,顿时稳住身形。雪白胡须上,已经沾染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面对那把如同附骨之疽的纤细飞剑,茅小冬这次没有以双指将其定身,而是大袖一卷,直接将飞剑笼入袖中。随后只见大袖之中,绽放出丝丝缕缕的剑气,袖口翻摇,同时传出一阵阵丝帛撕裂的声响。 远游境武夫已经换气完毕,一蹬地面,大街上裂出好似蛛网的痕迹,这名武道宗师裹挟风雷之势,再次要利用盟友创造出来的机会,与茅小冬近身厮杀,不给这位出乎意料“跻身”为玉璞境的书院山长,拉开距离后以水磨功夫耗死他们的机会。 被一名远游境宗师死死盯住,寻常地仙修士的气海都会为之牵引,容不得分心旁顾。 一名身披银白甲胄的魁梧男子,接连使用了两张极其珍稀的高品秩方寸符与遮掩身形气机的青蓑衣符,竟是被他抓住一个光阴流水最为薄弱的地带,使得他从天而降,双手十指交错,合为一拳,对着茅小冬的头颅一砸而下。 千钧一发之际,茅小冬袖中笼罩住的那把飞剑,即将破开跃出,远游境宗师马上就要一拳杀到,但是真正最凶险的杀招,还是那名以甲丸覆身为甲的龙门境兵家修士。 除去那名几乎就没有派上用场的阵师不说,其余四名刺客,配合得堪称天衣无缝。很难想象,四人当中,只有九境剑修与金身境武夫是相识已久的熟人。 茅小冬腰间悬挂的戒尺,自行脱落,如同一耳光拍在那兵家修士的脸颊上,兵家修士整个人横飞出去,砸在远处的屋脊上,瓦片粉碎一大片。 茅小冬脚尖摩挲地面,抬起大袖,伸手向距离自己最远的剑修一指:“还你便是。” 刹那之间,天地倒转且扭曲,就像一张被顽劣蒙童胡乱拧转却又不曾揉成纸团的宣纸,说不出的怪诞荒谬。 那名远游境武夫眼睁睁看着自己与茅小冬擦肩而过,而且茅小冬变成了“倒立”之姿。 明明近在咫尺,却偏偏远在天边。 而呈现出来的那一层纸面上,密密麻麻的金色文字,一个个大小如拳,是一篇篇儒家圣贤教化苍生的经典文章。 远游境武夫转头怒吼道:“小心!” 茅小冬看似缓缓自行,却是东边一个茅小冬的身形消失后,就出现在西边,随即变成北边,可不管方位如何,茅小冬始终在拉近自己与金身境武夫的距离。那金身境武夫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里躲避,就这样被莫名其妙出现在自己身前的茅小冬一巴掌拍掉了整颗脑袋。 而那名龙门境兵家修士,一直在被那把戒尺如雨点般砸在甲胄上。 小天地重归正常秩序。 茅小冬一手扶住那具失去头颅的身躯的肩膀,不让尸体倒地,望向远处那个眼眶通红的九境老剑修,问道:“不给你的朋友报仇?” 茅小冬猛然间一抖手腕,尸体横飞出去,撞在一间店铺的墙壁上,变成一大摊烂肉。 九境剑修和远游境武夫都看到天地间,无数更加细小的金色文字,从四面八方不断涌入那高大老人的气府。两人神色悲壮,心中都有凄凉之意。这还怎么打?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绝之意。 茅小冬环顾四周,从头到尾,没有任何蛛丝马迹,那么应该没有玉璞境修士藏身其中,也就是说这五名心存死志的刺客,没有后手。 茅小冬抬起那只残破袖子,打量了一眼,抬头后说道:“你们这些剑修啊地仙啊,什么武道宗师啊,不都一直嚷嚷着书院修士,全是只会动嘴皮子的绣花枕头吗?” 茅小冬笑道:“对,你们确实说得没错。” 九境剑修和远游境老人心中一紧。 茅小冬闲庭信步,如读书人在书斋沉吟。 这座小天地的边境地带,随之飞旋起一把把宛如剑修本命物的飞剑。飞剑品秩虽然不高,大致相当于观海境、龙门境剑修的本命飞剑,可是数量如此之多,谁敢掉以轻心?不但如此,各处屋脊上,还出现了一个个年龄悬殊、或捧书或佩剑的青衫儒士。一样修为不高,一样以数量取胜。大街小巷,涌出一拨拨身披铁甲的魁梧士卒。那些形制、大小各异的飞剑,纷纷掠向金丹境剑修。屋脊上的儒士和地上的披甲武卒,则冲向了远游境武夫。 茅小冬则来到了那个面对戒尺疲于应付的兵家修士身边,但是没有靠近,说道:“你才是真正的死士吧,以兵家甲丸作为遮掩,怀揣着一颗地仙修士的金丹,只要近我的身,就要跟我同归于尽,即便杀不死我,给你拼得少掉半条命,留给其余几名刺客,也够将我茅小冬留在这里了。” 那名兵家龙门境修士眼神坚毅,对于茅小冬的言语,置若罔闻,只是一拳拳拦阻那戒尺,防止甲丸被它敲打到崩碎的地步。 茅小冬伸出手,对着那名修士指指点点。修士四周地面,升起一串串金色文字,如屋舍栋梁平地起,最终形成一座牢笼。那名兵家修士惨然一笑,脸色狰狞,无数条金色光线从身躯、气府绽放,整个人轰然粉碎。竟是杀不掉茅小冬,也要将那定然是关键本命物的戒尺毁去。 只是一名龙门境兵家修士的自尽,加上一颗金丹的炸裂,虽然将那座圣贤文字的金色牢笼破坏殆尽,那戒尺却安然无恙,唯独上边篆刻的文字,灵性黯淡了几分。戒尺轻轻飘回茅小冬手中,茅小冬将其挂在腰间。 九境剑修虽然险象环生,可性命无忧。 远游境老者更是大杀四方,近身三丈内的儒士与甲士,悉数破碎,并且以雄浑罡气混淆其中,将那些傀儡蕴含的灵气,硬生生打成茅小冬暂时无法驾驭的浑浊之气。 茅小冬面无表情,任由最后两名刺客慢慢消耗自身的灵气与真气。 小天地内灵气终究会有极限。这直接关系到这座“山崖书院”的稳固程度和持续时间。所以当下这座天地,已经不知不觉缩小到方圆四百丈。若是在东华山,真正的山崖书院所在,茅小冬一样出手,恐怕现在还能维持八百丈天地范围。 这一手并非儒家书院正统的搬山秘术,让茅小冬一步跨入玉璞境,缺陷就在于山崖书院的形神不全,根本仍是留在了东华山那边,但是问题不大。那两名仅剩的刺客,只要没有外人插手,还是要将命交待在这里。退一万步说,就算茅小冬此刻撤去小天地神通,将东华山暂时交还给看守书院大门的梁姓元婴,杀敌有些难,自保则不难。不过真出现那种状况,到底不是什么快意事。 茅小冬皱了皱眉头。 一把如金黄麦穗的飞剑,突兀地闯入这座小天地。骤然悬停在高空后,剑尖翘起又落下,如此反复,指了指一个方向。 茅小冬二话不说就撤去了神通,“跌境”回元婴境修为。 而一直站在屋顶上观战的陈平安,甚至无需茅小冬以心声通知。一拍养剑葫,初一、十五掠出。 陈平安袖中一张方寸符砰然燃烧,没有选择针对那个远游境老者,而是缩地成寸,直奔瞬间杀力更为恐怖的九境剑修。 若是有人旁观,一定会觉得陈平安选错了对手。 与此同时,两尊身高一丈的日游神和夜游神“神性真身”,比先前兵家修士更加气势磅礴地从天而降,在陈平安出手前,率先砸向那个武学大宗师。 日游神披挂金甲,全身光芒四射,双手持斧。夜游神则身穿一副漆黑甲胄,手持一杆大戟。 茅小冬会心一笑,同样一拍戒尺,然后向九境剑修掠去。 那名已下决心死在此地的远游境武夫,在茅小冬打造出来的小天地中并不惧战。 茅小冬不知为何将神通匆忙撤去后,照理说只要他与金丹境剑修精诚合作,说不定还会有些胜算。可就在形势好转、再不是必死境地的时候,远游境武夫一个犹豫之后,拔地而起,远遁逃离。那名剑修先是微微讶异,随即二话不说,亦是倒掠而走。 茅小冬开口道:“既然不是稳占上风,就穷寇莫追。” 然后发现陈平安早已停步,根本就没有追赶的念头,但也没有立即收起那两尊日夜游神,而是任由神仙钱哗啦啦从钱袋子里溜走。 茅小冬来到陈平安身边:“等我稍作休息,就带你返回书院。” 陈平安点了点头,依旧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就连那只绕过肩头握住身后剑柄的手,都没有松开五指,任由手心灼烧,血肉模糊。 小小年纪老江湖。 那九境剑修,死了一个挚友在此,杀心更重,所以陈平安第一时间就选择此人作为厮杀对象。 远游境武夫老者,在有退路可走的时候,虽没有人可以预知他一定会撤走,可至少比起金丹境剑修,此人撇下盟友离开险地,自行退走的可能性会更大。 茅小冬撤去小天地,是一瞬间的事情。陈平安做出这个决定,同样是一瞬间而已。 正因为如此,这个举动才会让一名远游境武夫生出忌惮和猜测。比如为何对方拣选更为危险的剑修下手,是打算真正收网,还是又有陷阱在等待他们? 陈平安松开握剑之手,同时将两尊散发出罕见天威的神祇收回那张真身符。 天地恢复后,四周的惊恐尖叫声此起彼伏。 陈平安瞥了眼不远处,有一颗金身境武夫滚落在地的头颅。 死了三个,跑了两个。生生死死,总归各有各的理由。 “准备走了。”茅小冬伸手按住陈平安的肩头,只说了一句话,“有些别人的故事,不用知道,知道做甚?” 第106章 三思 朱敛没有见过受邀拜访书院的老夫子赵轼,但是那只扎眼万分的雪白麋鹿,李宝瓶提起过。高冠博带的赵轼,行走时的脚步声响与呼吸快慢,与寻常老人无异。即便没有看出异样,可是朱敛却第一时间就绷紧了心弦。这会儿,出现在院子附近的所有人物,都极有可能是大隋死士。 仙家术法,千变万化,防不胜防。仙家斗法,更是斗智斗勇。朱敛和崔东山切磋过两次,清楚修行之人一身法宝的诸多妙用,让他这个藕花福地曾经的天下第一人大开眼界。 如果不是跟随了陈平安,谱牒户籍又落在了大骊王朝,按照朱敛的本性,身在藕花福地的话,此刻早已经动手,这叫宁可错杀不可错放。不过拗着性子不去暴起杀人,并不意味着朱敛没有手腕试探对方的深浅。 朱敛瞥了眼道路旁边的一棵梧桐树,一片翠绿梧桐叶的叶柄悄然断裂,如箭矢激射向那个有雪白麋鹿相伴的老夫子赵轼。赵轼浑然不觉,只是继续前行。桐叶在即将割掉老夫子头颅之际,骤然间失去驾驭,变成一片寻常落叶,飘飘荡荡,坠落在地。 朱敛走过两洲之地,知道一座儒家书院山长的分量,即便不是七十二书院,而是各国大儒自建筹办的私立书院,也是一张最好的护身符。这种身份,与人间君主、宗室藩王差不多,会得到儒家庇护。 修道之人,如果胆敢擅自刺杀,就会招来儒家书院的追捕,整座浩然天下都是儒家坐镇,又能跑到哪里去?要么通过秘密渠道躲入一些名声不显的破碎的洞天福地,要么干脆就远离世间。可若是奸臣宦官、藩将外戚之流残害君主,篡位也好,扶植傀儡也罢,七十二书院则不会插手。 朱敛如果真就这么削掉了一位私人书院山长的脑袋,万一赵轼不是什么死士,而是个货真价实的年迈硕儒,今天不过是心血来潮,来此拜访崔东山,那么朱敛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可朱敛犹不罢休,以脚尖踢中路边一颗鹅卵石,击向赵轼小腿,并将力度巧妙掌控在七境金身境修为。 可怜老夫子哎哟一声,低头望去,只见小腿一侧被撕裂出一条血槽,满头冷汗。 赵轼抬起头,咬牙切齿道:“你是谁?!为何要行凶伤人?知不知道这里是山崖书院!” 朱敛一脸意外,略带一丝惶恐,先嘀嘀咕咕,后骂骂咧咧:“不都说书院山长是那口衔天宪的高明练气士吗,既然有白麋鹿这等通灵神物相伴,怎么如此不经打,竟是个废物,惨也,惨也……” 然后赵轼就看到那人一路小跑而来,赔笑道:“对不住,对不住,我方才神游万里,踢石子玩来着,不小心就挡了赵山长的大驾,真是罪该万死……” 赵轼吃痛不已,不得不弯腰,脸色惨白,大汗淋漓,大概是不敢去看鲜血淋漓的伤口,狠狠瞪着这个战战兢兢的佝偻老人。 朱敛来到赵轼身边,伸手搀扶:“赵山长,我扶你去院子那边疗伤。” 赵轼任由朱敛搭住手臂,哀叹道:“怎会有你这么毛毛躁躁的武人,既然学了一点技击之术,就更应该约束自己,稚子蒙童撒泼打滚,与青壮男子打架斗殴,能一样吗?侠以武乱禁,说的就是你们这些人!”朱敛连连点头称是。 电光石火之间,本就习惯了佝偻弯腰的朱敛,身形顿时收缩,如一头老猿,一个侧身,一步重重踩地,凶狠撞入赵轼怀中。一把本该刺入朱敛眉心处的本命飞剑,在朱敛变作猿猴之身后,只是刺透了他的肩头。 赵轼因朱敛势大力沉的一撞,倒飞出去,直接将身后那只雪白麋鹿撞飞。赵轼身形飘转,落地站稳,心情大恶。为何书院还有一个远游境武夫藏身在此! 朱敛对于鲜血浸透的肩头伤势,竟是半点不理会,眼神炙热,咧嘴笑道:“总算领教了一名地仙剑修的能耐,爽哉!” 院子里边,于禄跃上高墙,沉声道:“来了。” 谢谢提醒道:“宝瓶、李槐、裴钱,你们三人退入正屋书房,记得关好门,除非我去开门,你们一步都不可以走出!” 三个孩子没有多问半句,飞奔进屋子。 林守一轻声道:“我如今未必帮得上忙。” 于禄盯着道路上对峙的朱敛和老夫子赵轼,对林守一说:“自己找机会。” 谢谢来到院子,在心中默念法诀,双手掐诀,脚踩罡步,按照崔东山所授秘术,开始驾驭小院灵气,将此地临时打造成一座玲珑袖珍的小天地,而她就有机会尝一尝“一方圣人”掌控光阴长河的滋味了。如果说茅小冬驾驭的光阴,是一条江河,那么谢谢就只能调动一条溪涧。所幸院子占地不大,不容易出现太大的漏洞。 那个莫名其妙就成了刺客的老夫子,并没有驾驭本命飞剑与朱敛分生死。那把飞剑在空中划出一条条长虹,一次次掠向院子。每次飞剑试图闯入院子,都会被小天地的天幕阻拦,炸出一团绚烂光彩,如同一颗颗琉璃崩碎。 于禄已经退回院内,轻声问道:“能支撑多久?” 谢谢额头渗出汗水,嗓音微颤,惨笑道:“就算朱敛能够拖住这名剑修,不让他全力驾驭飞剑,我最多仍是只能撑住半炷香……飞剑攻势太迅猛,小院储藏的灵气,消耗太快了!” 剑修,本就是世间最擅长破开种种屏障的存在。一剑可破万法,可不是天下剑修的自我吹嘘。 谢谢无奈道:“可惜茅山长离开了东华山。” 于禄摇头道:“茅山长不离开东华山,对手就会有针对不离开的其他对策,说不定茅山长和陈平安这会儿已经成功诱使了敌人主力,比这里还要凶险。” 院外小道之上,朱敛身形快到了只见一阵青烟影像,而那名剑修则尽量避开,将更多心神放在御剑破开小天地一事上。小院上空,一次次绽放出五彩琉璃色彩。 面对一个占据地利、能够近身搏杀的远游境宗师,那名剑修老夫子应付得颇为吃力。 若是原本实力相当的纯粹武夫与练气士,一旦给前者拉近距离,后者就要叫苦不迭了。可剑修之所以谁都不愿意招惹,就在于远攻近战,瞬间爆发出来的巨大杀力,都让人忌惮不已。 朱敛一鞭腿扫得那名剑修脑袋撞在一棵梧桐树上,大树断折。但朱敛也不好受,给对手本命飞剑一剑穿过腹部。 朱敛不愧是武疯子,抹了一把肚子上流淌的鲜血,伸手一看,放声大笑,抹在脸上,一路而去,继续追杀剑修。 大战正酣,生死一线,朱敛犹有闲情逸致提醒小院那边:“小心这老家伙在隐藏修为,我觉得不是一般的元婴境界,万一再来点狗屁秘术……” 那老夫子赵轼呕出一口鲜血,闻言后笑了笑,拈出一枚兵家甲丸,覆甲在身,竟是打算当起缩头乌龟了,然后转头望向那小院,怒喝道:“给我开!”一剑而去。 一直以快示人的本命飞剑,剑身流溢飘荡起一股至精至粹的离火,撞在小天地屏障后,轰然作响,整座小院的光阴流水,都开始剧烈晃荡起来。于禄作为金身境武夫,尚且能够站稳身形,坐在绿竹廊道那边的林守一如今尚未跻身中五境,便极为难熬了。 谢谢嘴角渗出血丝,纹丝不动。作为这座小天地阵眼所在,谢谢到底修为太浅,不敢挪动脚步,否则整座小院的天地就会不稳,破绽更多。 谢谢双手掐剑诀,眼眶已开始渗出一滴血珠。 老夫子赵轼穿上了兵家甲丸,与朱敛厮杀过程中,笑道:“打定主意要跟我缠斗,任由我那飞剑破开屏障,不去救上一救?” 他这把离火飞剑,如果被他修炼到极致,再等到他跻身玉璞境后,焚江煮湖都不难,一座名不副实的小天地,又是个连龙门境都没有的小丫头片子在坐镇,算什么? 谢谢已是满脸血污,仍在坚持,只是人力有穷尽之时,她喷出一口鲜血后,向后晕厥过去,瘫软在地。 飞剑不但一寸寸刺入那座小天地,看样子,被剑身蕴含的那股离火燃烧,还能牵扯出一个簸箕大小的窟窿。所以谢谢主持的这座小天地,不管她是清醒还是晕死过去,都已经意义不大。 于禄高高跃起,一拳击中飞剑。拳罡炸碎,那把元婴境地仙的飞剑直接穿透手心,再从手背“破土而出”,直接向正屋书房那边掠去。 身处光阴流水就已经遭罪不已,小天地蓦然撤去,这种让人措手不及的天地转换,让林守一意识模糊,摇摇欲坠,他伸手扶住廊柱,仍是沙哑道:“挡住!” 石柔身形出现在书房窗口那边,她闭上眼睛,任由那把离火飞剑刺入这副仙人遗蜕的腹部。 一个响指声轻轻响起,却清晰响彻于小院众人耳畔。 东华山山脚,院门口那边,姓梁的老夫子交出一枚玉牌后,死死盯住那个身边飞旋有一柄金色飞剑的白衣少年,厉色道:“崔东山,我信你一回,暂时将书院交到你手上,如果出了任何问题……” 那个站在门口的家伙攥紧玉牌,深吸一口气,笑眯眯道:“知道啦,知道啦,就你姓梁的话最多。” 那把形若金色麦穗、名为金秋的飞剑,正是先前去茅小冬那边提醒东华山有变故的飞剑。 崔东山一步跨过书院大门,闭眼抬头,满脸陶醉:“多少年没有以上五境神仙的身份,呼吸这浩然正气了?” 随后他睁开眼睛,打了个响指,东华山刹那之间自成天地。“先关门打狗。” 接着他一步跨出,下一步就来到了自己小院中,搓手笑呵呵:“然后是打狗,大师姐说话就是有学问,要打就打最野的狗。” 谢谢已经昏死过去,突然又被丢入小天地中的林守一也是。于禄即便是金身境,竟也是无法挪步。 石柔当下的情形最滑稽可笑,因为有着一副仙人遗蜕,相对而言,神魂不太容易受小天地中光阴长河的冲刷。只是肚子里吃下那柄离火飞剑后,飞剑如入雷池牢笼,无头苍蝇一般疯狂乱窜,害得挡在窗口外的石柔在空中前扑后仰,颠来倒去。 看到石柔这副德行,崔东山翻了个白眼,觉得太给自己丢人现眼,伸出一只手掌,轻轻虚空一拍。石柔整副仙人遗蜕被拍入绿竹廊道中,地板碎裂无数。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巴掌,直接将躲在遗蜕中的石柔的神魂意识,都给拍晕了过去。 崔东山一脚踩在石柔腹部,被石柔误打误撞,让其“自投罗网”的离火飞剑,顿时消停安静下来。 崔东山蹲下身,正要以秘术将那把品秩不错的飞剑从石柔腹部“捡取”出来,小院外道路那边,那名元婴境剑修划出一道长虹,往东华山西边逃遁远去,竟是见机不妙,确认杀掉任何一人都已成奢望,便连本命飞剑都舍得丢弃。 崔东山打了个哈欠,站起身:“亏得茅小冬不在书院里边,不然看到了接下来的画面,他这个书院圣人不得羞愧得刨地挖坑,把自个儿埋进去?” 东华山西边的书院小天地边缘地带,出现了一位身高数十丈的金身神像,是一位儒家陪祀圣人法相。剑修吓得立即往北方飞掠而去。又有一位陪祀圣人的金身法相,屹立在天地间。大概是崔东山今天耐心不好,不愿陪着剑修玩什么猫抓耗子,在东方和南方两处,同时立起两尊神像。 剑修一咬牙,蓦然向书院小天地的天幕穹顶一冲而去。 东华山之巅,出现的最为高大的一尊神像,竟是大骊国师崔瀺的老儒形象。法相伸出金色大手,直接抓住那名元婴境剑修,攥紧后,手心里边轰隆作响,如神人掌心有雷滚走。 一个白衣少年站在年老绣虎法相肩头,丰神如玉,他揉着自己眉心那颗红痣,慢慢等待那个元婴境剑修被东华山的充沛灵气一点点消磨道行。当然,如果那个老家伙愿意破釜沉舟,一举爆裂金丹和元婴,崔东山不拦着,反正折损的,也只是东华山的文运和灵气。只不过崔东山还是希望能够从这个元婴境修士手上挤出一点小彩头的,比如……那把暂时被隔绝在一副仙人遗蜕腹中的本命飞剑。 崔东山转头看了眼小院那边。 那只雪白麋鹿,的确是那个酸儒赵轼身边的灵物,只是被高人施展了秘术。至于被金身法相抓在手心的那个老夫子,自然不会是赵轼。 赵轼虽是一座世俗书院的山长,自身体魄却没有修行资质,学问又不至于达到天人感应的境界,在某天“读书读至与圣人一起会心处”,突然就可以自成一座小洞天,所以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变成一个极其稀少的元婴境剑修。在宝瓶洲,元婴境剑修屈指可数。 这个刺杀不成的可怜地仙,崔东山就算用屁股想、用膝盖猜,都知道不会是宝瓶洲的本土修士,多半是那个大隋新科状元章埭身边的随从死士。 纵横家嫡传子弟,以各种身份秘密行走天下,身边往往有一到两名大修士担任死士。 崔东山盘腿坐下,啧啧道:“算你小子跑得快,一箭双雕,倒是好算计,大骊宋氏和大隋高氏,一起给你算计了,有我当年的风采嘛。咱们真该好好聊聊的,你想啊,差点坏了我的大事,不把你的神魂塞进一个娘们的皮囊中去,我不跟你姓?嗯,还必须是个黄花大闺女!要你晓得一个大老爷们流血不流泪,其实根本不算什么英雄好汉。” 崔东山看似在絮絮叨叨,实则一半注意力放在法相手心,另一半则在石柔腹中。 对于这类现身的死士,根本不用做什么严刑拷打,身上也绝对不会携带任何泄露蛛丝马迹的物件。崔东山可不就得小心翼翼盯着那把离火飞剑? 他虽然法宝无数,可天底下谁还嫌弃钱多? 那元婴境剑修即便没有本命飞剑可以驾驭,也仍是战力不俗,以阳神身外身,打碎了金身法相的拳头,再阴神出窍,三者各自挑选一个方向逃窜。其中受伤惨重、跑得看似最慢的真身体魄,突然一个闪电画弧,急急下坠,落在小院,对于刺杀一事,仍是不死心! 依旧坐在那尊法相肩头的崔东山叹了口气:“跟我比拼阴谋诡计,你这乖孙儿算是见着了老祖宗,得磕响头的。” 远游阴神被一尊对应方向的儒家圣人法相,双手合十一拍,拍成了齑粉,那些激荡流散的灵气,算是对东华山的一笔补偿。那具阳神身外身则被另外一尊圣人金身法相打入书院湖水中,法相一脚踩踏而下,溅起巨浪,将那身外身踩得支离破碎。已是魂魄不全、又无飞剑可控的那名元婴境老剑修,就要将一颗金丹炸碎,拉上整个院子一起陪葬。只是他突然僵住,那把崔东山当年与人下棋赌赢来的仙人飞剑金秋,钉入了其金丹,一搅而烂。随后老人身上“爬满”了一个个黑金色泽的古怪文字,与茅小冬坐镇小天地之时,充满浩然正气的金字,略有不同。 崔东山站在这个“赵轼”身前,在老人脸上一抹,摘下一张鲜血淋漓的墨家秘制上乘“面皮”,再以指尖剥离掉原本属于老人本来面目的那层皮肉,抖了几下,抖落鲜血和碎肉屑,收入袖中,抬头看着那张可见白骨的恐怖“脸庞”,笑道:“谢了啊,帮我小赚一笔。” 老人已经无法开口言语,不但浑身肌肤碎裂如开片紧密的瓷器,就连眼珠子都是布满了裂纹,破碎不堪,他唯有神魂深处剧烈激荡,充满了仇恨和不甘。 崔东山瞪大眼睛,向前走出一步,和那人大眼瞪小眼:“干吗,想用眼神杀死我啊?来来来,给你机会!” 片刻后,崔东山在对方额头屈指一弹,生机已经彻底断绝的老人倒飞出去,在空中就已化作一团血雨。 崔东山站在院中,走向正屋,其间路过倒地晕厥不起的谢谢时,恼火道:“没用的玩意儿。”一脚踹得谢谢撞在墙壁上。 于禄站在原地,有些苦笑。崔东山跟他擦肩而过,没好气道:“我都不稀罕说你。” 临近台阶,崔东山一拍脑袋,想起自家先生马上就要和茅小冬一起赶来,赶紧随手一抓,将谢谢身形搁放在绿竹廊道那边,还跑过去,蹲在她身前,伸手在她脸上抹来抹去,最后就变成了一个坐着微笑的谢谢。 崔东山看了看,比较满意自己的手艺,只是越看越气,一巴掌拍在谢谢脸上,将其打醒,不等谢谢迷迷糊糊说话,又一掌将其打晕:“还是刚才的笑脸顺眼一些。” 又一阵捣鼓,谢谢继续保持那个微笑坐姿。 崔东山确定昏迷中的石柔腹中那把离火飞剑在悲伤颤鸣,暂时没有挣脱牢笼的可能性,这才高举双手,重重拍掌,撤去了东华山的书院小天地。 朱敛返回院中,坐在石凳旁,低头看了眼腹部,有些遗憾,那元婴境剑修束手束脚,自己受伤又不够重,估计双方都打得不够尽兴。 崔东山屁颠屁颠跑入正屋,去敲书房门,谄媚道:“小宝瓶啊,猜猜我是谁?” 一场别说蔡丰、苗韧等人,就连大隋皇帝都被蒙在鼓里的阴险刺杀,就这样落幕了。 书院上上下下,在茅小冬以心声告诉几个副山长和老夫子后,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残局。 书院门口那边,茅小冬和陈平安并肩走在山坡上。 茅小冬微笑道:“总有一天,你也可以护着身边在意之人,将他们都护在那个院子里边,外边的风雨飘摇,山河变幻,都伤害不到他们半点。当然了,长大之后,走出了那个院子,除非是有人太不讲理,不然晚辈们,该吃的亏,就让他们自己吃去,该哭就哭,该流血就流血,不然岁数再大,其实一辈子也都没真正长大。” 茅小冬感慨道:“为人父母者,为人师长者,尚无法照顾谁一辈子,学问高如至圣先师,照顾得了浩然天下所有有灵众生吗?顾不过来的。” 陈平安点头道:“是这个理。” 茅小冬一想到即将见到那个姓崔的,就气不打一处来。 茅小冬沉默许久,走在小院外那条破碎不堪的道路上,突然说了一些让陈平安很意外的言语。 “我觉得天底下最不能出问题的地方,不是在龙椅上,甚至不是在山上,而是在世间大大小小的学塾课堂上。如果这里出了问题,难救。 “那些穷酸秀才,功名无望、每天可能听得见鸡鸣犬吠的教书先生,决定了一国未来。 “崔东山,或者说崔瀺,在大骊王朝台前幕后,做了无数厉害或是龌龊的事情,在我看来,只有一件事,就连至圣先师都挑不出毛病。国师崔瀺在大骊王朝奉行‘国之将兴,必尊师重傅’之宗旨,为此推出了许多厚待教书匠的政策,并且亲自盯着地方官吏,将此事纳入决定地方官员升迁的考评中去。国师国师,这才有点国师的样子。 “大隋输在绝大多数读书人相对务虚,所谓的蛮夷大骊,不但兵强马壮,更胜在连书生都尽力务实。” 最后茅小冬停下脚步,说道:“虽然有小人嫌疑,可我还是要说上一说,崔东山如今与你的大道绑在一起,可是世间谁会自己坑害自己?归根结底,他都是要跟崔瀺更为亲近,虽然将来注定不会合二为一,但是你还是要注意,这对老王八蛋和小兔崽子,一肚子坏水,是一天不算计别人就浑身不舒服的那种。” 小院门口那边,额头上还留有印章红印的崔东山,跳脚大骂道:“茅小冬,老子是刨你家祖坟了,还是拐你媳妇了?你就这么离间我们师生的感情?!” 茅小冬一挥袖子,将崔东山藏藏掖掖的那块玉牌,驾驭回自己手中:“物尽其用,你跟我还有陈平安,一起去书斋复盘棋局,事情未必就这么结束了。” 崔东山正要对茅小冬破口大骂,下一刻,三人就出现在了那座书斋。 三人落座,崔东山竟是出奇地没有纠缠不休,这让茅小冬有些惊讶。 茅小冬将文庙之行与那场刺杀大致说了一遍,陈平安偶尔会查漏补缺。听完之后,崔东山直愣愣看着茅小冬。 茅小冬瞪眼道:“管好你的狗眼。” 崔东山哀叹一声:“人家袁高风不都告诉你所有答案了吗?只是你茅小冬眼界太窄,比那魏羡好不到哪里去。袁高风用心良苦,胆子也大,只差没有直截了当告诉你真相了,你这都听不出来?那袁高风是怎么骂你来着,讨价还价,商家伎俩,有辱斯文!” 茅小冬皱眉道:“真有商家参与其中?唯恐天下不乱?” 崔东山冷笑道:“还不止,有个以章埭身份现身大隋多年的家伙,多半是某个纵横家大佬的嫡传子弟,在参与一场秘密大考。” 茅小冬疑惑道:“是两拨刺客?不是早就约定好的同一伙人?能够一步步走得如此隐蔽,并且将时间机会,拿捏得如此之准?不说其他,只说我和陈平安出去当诱饵……” 崔东山讥笑道:“还不许坏人里边有聪明人了?” 茅小冬心情沉重,挥挥手:“轮到你了。” 崔东山咳嗽几声,润了润嗓子,转头问道:“小冬啊,就没有一杯茶水喝喝?” 茅小冬理也不理,闭目沉思起来。 崔东山叹息一声,笑望向陈平安:“劳烦先生,听学生唠叨一些粗鄙之见。” 茅小冬实在是听不下去,怒喝道:“小王八蛋!你要点脸行不行,少在这里恶心人!” 陈平安微笑道:“习惯就好。” 崔东山扬扬得意,斜了一眼茅小冬:“看不出来啊,小冬从大骊到了大隋后,很有长进嘛。看来是与我相处久了,耳濡目染,沾了不少灵光,都知道早早着手准备搬山一事了,占尽了天时地利和先机不说,还知道第一个打杀最关键的阵师,不然那场偷袭,给那兵家修士藏着的金丹一炸,你肯定就要死翘翘了吧。你茅小冬死了拉倒,我家先生要是伤了一根汗毛,我可是要往你尸体上吐唾沫的……” 结果崔东山挨了陈平安一脚,陈平安道:“说正事。” 崔东山立即坐着作半揖,毕恭毕敬道:“听先生的。” 茅小冬重新闭上眼睛,眼不见为净。 崔东山稍稍酝酿后,站起身,绕过椅子,习惯性踱步,缓缓说道:“这场布局,大致分四层人物和境界。” 崔东山伸出一根手指:“第一。 “大隋供奉蔡京神的孙子,蔡丰之流,官职不高,人多了之后,却能够把持朝野上下的舆论风评,鼓噪不已,寄希望于青史留名,内心仰慕那开国儒将风采。蔡丰在其中算是好的,有个元婴境老祖宗,怀揣着极大野心,奔着有朝一日死后美谥‘文正’而去。其余诸多书生意气,多是不谙庶务的蠢蛋。如果真能成就大事,那是走了狗屎运。不成,倒也未必怕死,死则死矣,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嘛。活得潇洒,死得悲壮,一副好像生死二事都很了不起的样子。 “至于会不会留下一个残局,以及烂摊子到底有多糜烂,他们可不会管,因为想不到这些。书上记载将人以两脚羊贩卖烹食的惨剧,看过就算,到底距离他们太远。” “我见过,还不少。”崔东山笑道,“当然,先生在藕花福地应该也见过了。” 崔东山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 “礼部左侍郎郭欣、龙牛将军苗韧之流,为豪阀功勋之后,大隋承平已久,他们久在京城,看似风光,实则空有头衔,将京城和朝堂视为牢笼,渴望将先祖勇烈遗风,在沙场上发扬光大。加上外有相当数量的边军实权武将的世交将种,与苗韧之流遥相呼应。 “兵部右侍郎陶鹫、职掌京城治安的步军衙门副统领宋善,相对务实,对于行伍之事,比较熟悉。正值壮年的大骊皇帝宋正醇的‘暴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稍纵即逝,不可错过。在此时撕毁盟约,趁着大隋举国上下憋着一口恶气,打算顺应民心,借助战力不俗的大隋边军,豪赌一场。他们不愿坐以待毙,被将来蒸蒸日上的大骊以温水煮青蛙的方式,换了国姓,彻底沦为宋氏藩属。这一类人,属于权衡利弊之后,得出的结论。比郭欣、苗韧之流要高明一些,但大致仍是在一个层次上。而大隋的底蕴,就在于这样的人,在庙堂,在边关,都有不少,这大概勉强能算一国国力之所在了。” 崔东山伸出第三根手指:“第三,接下来才是那位可怜兮兮的大隋皇帝。 “此人处境最为尴尬。本来做好了承担骂名的打算,力排众议,签订耻辱盟约,还把寄予厚望的皇子高煊,送往披云山林鹿书院担任质子。结果仍是小觑了庙堂的汹涌形势。蔡丰那帮崽子,瞒着他刺杀山崖书院茅小冬,一旦成功,将茅小冬污蔑为大骊谍子,妖言惑众,告诉大隋朝野,茅小冬处心积虑,试图凭借山崖书院,挖大隋文运的根子,这等包藏祸心的文妖,大隋子民,人人得而诛之。” 茅小冬没有反驳什么。文妖?他茅小冬都觉得是在夸他了。 浩然天下曾经被骂为最大文妖的人物,是谁?他与崔瀺的先生。 崔东山笑道:“当然,蔡丰等人的动作,大骊皇帝可能清楚,也可能不清楚,后者可能性更大些,毕竟如今他不太得人心嘛。不过都不重要,因为蔡丰他们不知道,文妖茅小冬死不死,大骊宋氏根本不在乎,那个大隋皇帝倒是更在乎些,反正不管如何,都不会破坏那桩山盟百年誓约。这是蔡丰他们想不通的地方,不过蔡丰之流,肯定是想要先杀了茅小冬,再来收拾小宝瓶、李槐和林守一这些大骊学子。不过那个时候,大隋皇帝不打算撕毁盟约,肯定会阻拦。但是……” 崔东山笑意森森:“宋正醇一死,看来确实让大隋皇帝动了心。身为帝王,真以为他乐意被朝野上下埋怨?愿意寄人篱下,以至于国境四周都是大骊铁骑,或是宋氏的藩属兵马,然后他们弋阳高氏就躲起来,苟延残喘?陶鹫、宋善都看得到机会,大隋皇帝又不傻,肯定会看得更远些。 “此人坐在那张椅子上,看蔡丰这些人捣鼓。怎么说呢,喜忧参半吧,不全是失望和恼火。喜的是,弋阳高氏养士数百年,的的确确有无数人,愿意以国士之死,慷慨回报。忧的是,大隋皇帝根本没有把握赌赢,一旦公然撕毁盟约,两国之间,就没了任何回旋余地。一旦落败,大隋版图必然要承受大骊朝野的怒火。” 崔东山那只手始终保持三根手指,笑了笑:“当初我说服宋长镜不打大隋,是花费了不少气力的。为此,宋长镜大怒,与皇帝陛下大吵了一架,说这是养虎为患,将外出征战的大骊将士的性命视为儿戏。好玩得很,一个武夫,大声训斥皇帝,说了一通文人措辞。 “那会儿,咱们那位皇帝陛下瞒着所有人,他阳寿将尽,不是十年,而是三年。应该是担心墨家和阴阳家两位修士,当时恐怕连老崔瀺都给蒙蔽了。事实证明,皇帝陛下是对的。那个阴阳家陆氏修士,确实意图不轨,想要一步步将他制成心智蒙蔽的傀儡。如果不是阿良打断了咱们皇帝陛下的长生桥,大骊宋氏恐怕就真要闹出宝瓶洲最大的笑话了。” 崔东山眼神眯起,伸出第四根手指:“然后就轮到了幕后人物,又分两拨。 “那拨真正的高人,我猜测出自商家与纵横家这两方。他们并无多余动作,不针对茅小冬,更不针对先生你,不针对任何人,只是在顺势而为,对大隋皇帝诱之以利罢了。将大骊取而代之,不说大骊铁骑已经碾过的半洲之地,半洲的一半,也足够让大隋高氏先祖们在地底下,笑得棺材都要盖不上盖了吧。 “最有意思的,反而不是这拨山顶高人,而是那个打晕陆圣人一脉门生赵轼的家伙,以新科状元章埭的身份,隐藏在蔡丰这一拨人物当中。之后连夜出城,大隋、大骊双方恨不得挖地三尺,可竟是谁都找不到。就像我先前所说,纵横家嫡传,以这桩谋划,作为学以致用的试练。 “这个章埭巧妙在何处呢? “反过来说,只要大隋皇帝被第一拨幕后人说服,孤注一掷,山崖书院死不死人,死的是茅小冬还是小宝瓶他们,都已经不会改变大局。若是还有犹豫,那么给章埭捅了这么大一个补都补不上的娄子后,大隋皇帝就真的只能一条道走到黑。然后章埭拍拍屁股走人了,整个宝瓶洲的大势却因为他而改变。 “修行之人,自己出手滥杀人间君主,导致山河改换,那可是大忌讳,要给书院圣人们收拾的。但是操纵人心,培植傀儡,或圈禁架空皇帝,或是扶龙有术,凭此翻云覆雨等闲间,儒家书院一般只会默默记录在档,至于后果严不严重,呵呵,就看那个练气士爬得多高了,爬得越高摔得越重,爬不高,反倒是不幸中的万幸。” 崔东山收起那四根手指,轻轻握拳,笑道:“之所以铺垫了这么多,除了帮小冬解惑之外,其实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崔东山坐回椅子,正色道:“元婴破境跻身上五境,精髓只在‘合道’二字。 “我与先生细说这些,就是希望先生看待这个世界,能更加全面且透彻,晓得如今天地运转的规矩,到底有哪些条条框框。哪些必须不去触碰,哪些可以破而后立,立起来,就是‘合道’!被浩然天下的正统认可,哪怕儒家的学宫和书院圣人不认,都得乖乖捏着鼻子!因为至圣先师和礼圣,认!” 陈平安陷入沉思。 崔东山走到窗口那边,眺望山景,突然转头笑道:“先生,我也有个问题要问,希望先生为学生解惑。” 陈平安抬起头,笑道:“说说看。” 茅小冬看似打盹,实则如临大敌。 崔东山问道:“若是以错误的方法去追求一个正确的结果。对还是不对?” 陈平安笑了笑。他与柳清风聊过此事。 崔东山又问:“那么以错误的方法,达成了一个极其难得的正确结果,错,还是没错?” 书斋内落针可闻。 陈平安在思考这两个问题,下意识想要拿起那只装有小巷米酒的养剑葫,只是很快就松开了手。 崔东山没有催促。茅小冬手指摩挲着那把戒尺。 陈平安说道:“现在还没有答案,我要想一想。” 崔东山点点头,灿烂笑道:“这个,不急。学生随便问,先生随便答。” 陈平安起身告辞,崔东山说要陪茅小冬聊会儿接下来的大隋京城形势,就留在了书斋。 陈平安走到门口的时候,转身,伸手指了指崔东山额头:“还不擦掉?” 崔东山一脸恍然模样,赶紧伸手擦拭那枚印章朱印,赧颜道:“离开书院有段时间了,与小宝瓶关系略微生疏了些。其实以前不这样的,小宝瓶每次见到我都特别和气。” 陈平安关上门,廊道上脚步声渐渐远去。 崔东山蹑手蹑脚来到房门口,耳朵贴在房门上,蓦然大笑起来。只见崔东山直起身,横着伸出双臂,开始使劲摇晃,两只大袖如波浪翻摇,欢天喜地道:“不用挨骂挨揍喽。” 茅小冬看着这个嬉皮笑脸的家伙,疑惑道:“在先生门下的时候,你可不是这副样子,在大骊的时候,听齐静春说过最早遇到你的光景,听上去你那会儿好像每天挺正儿八经的,喜欢端着架子?” 崔东山一个蹦跳,高高悬在空中,然后身体前倾,摆出一个凫水之姿,以狗刨姿势开始划水,在茅小冬这座肃穆书斋内游来荡去,嘴上念念叨叨:“我给老秀才坑骗进门的时候,已经二十岁出头了,如果没有记错,我光是从宝瓶洲家乡偷跑出去,游历到中土神洲老秀才所在的陋巷,就花了三年时间。一路上磕磕绊绊,吃了不少苦头,没想到三年之后,没能苦尽甘来,修成正果,反而掉进一个最大的坑,每天忧心忡忡,饱一顿饿一顿,担心哪天两人就给饿死了,心态能跟我现在比吗?你能想象我和老秀才两个人,那会儿拎着两条小板凳,饥肠辘辘,坐在门口晒太阳,掰着手指头算着崔家哪天寄来银子的惨淡光景吗?能想象一次渡船出了问题,我们俩挖着蚯蚓去河边钓鱼,老秀才才有了那句让世间地牛之属感恩戴德的名句吗? “所以说啊,老秀才的学问都是饿出来的,这叫文章憎命达,你看后来老秀才有了名声后,做出多少篇好文章来?好的当然有,可其实无论数量还是立意,大体上都不如成名之前,没办法,后边忙嘛。参加三教辩论,学宫大祭酒盛情邀请,书院山长哭着喊着要他去传道讲学,以本命字将一座大岳神祇的金身都给压碎了,然后跑去天幕那边,跟道老二撒泼,求着别人砍死他,去光阴长河的水底捞取那些破碎的洞天福地,这些还是大事,小事更是多如牛毛,去旧友的酒铺喝酒唠嗑,跟人书信往来,在纸上吵架,哪有工夫写文章呢?” 茅小冬冷哼一声:“少在我这里显摆老皇历,欺师灭祖的玩意儿,也有脸缅怀追思以往的求学岁月?” 崔东山悬在空中,绕着正襟危坐的茅小冬那把椅子,优哉游哉游荡了一圈:“小冬你啊,心是好的,害怕我和老王八蛋合伙算计我家先生,所以忙着在心湖一事上,为先生求个‘堵不如疏’,只是呢,学问底子终究是薄了些。不过我还是得谢你,我崔东山如今可不是那种口蜜腹剑手笔刀的读书人,念你的好,就实实在在帮你宰了那个元婴境剑修,书院建筑都没怎么毁坏,换成是你坐镇书院,能行?能让东华山文运不伤筋动骨?” 茅小冬呵呵笑道:“那我还得感谢你爹娘当年生下了你这么个大善人喽?” 崔东山翻转身体,变成仰面凫水的姿势,气呼呼道:“吵架就吵架,骂人就骂人,扯上爹娘祖宗算什么本事?” 茅小冬啧啧道:“你崔东山叛出师门后,独自游历中土神洲,做了哪些勾当,说了哪些脏话,自己心里没数?我跟你学了点皮毛而已。” 崔东山飘落在地,笑道:“小冬你又不是我弟子,学我做甚?你要是愿意花钱学,我倒是不介意教你。不然我告诉你,读书人偷学问那也是偷!” 茅小冬突然站起身,走到窗口,眉头紧皱,一闪而逝,崔东山随之一起消失。 两人站在东华山之巅的那棵大树上,茅小冬问道:“我只能依稀通过大隋文运,模模糊糊感受到一点飘忽不定的迹象,但是很难真正将他们揪出来,你到底清不清楚谁是幕后人?能否指名道姓?” 崔东山坐在高枝上,掏出那张墨家机关师辅以阴阳术炼制而成的面皮,爱不释手,真是山泽野修杀人越货的头等法宝,绝对能卖出一个天价。对于茅小冬的问题,崔东山嘲笑道:“我劝你别多此一举,人家没有刻意针对谁,已经很给面子了,你茅小冬又不是什么大隋皇帝。如今山崖书院可没有‘七十二之一’的头衔了,万一碰到个诸子百家里边属于‘上家’的合道大佬,人家以自身一脉的大道宗旨行事,你一头撞上去,自己找死,中土学宫那边是不会帮你喊冤的。历史上,又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惨事。” 茅小冬冷笑道:“纵横家自然是一等一的‘上家之列’,可那商家,连中百家都不是,当年如果不是礼圣出面说情,差点就要被亚圣一脉直接从百家中除名了吧?” 崔东山感慨道:“只见其表,不见其里。那你有没有想过,几乎从不露面的礼圣为何要破例现身?你觉得是礼圣贪图商家的供奉钱财?” 茅小冬勃然大怒:“崔东山,不许侮辱功德圣人!” 难得被茅小冬直呼其名的崔东山神色自若:“你啊,既然内心如此推崇礼圣,为何当年老秀才倒了,不干脆改换门庭?礼圣一脉是有找过你的吧?为何还要跟随齐静春一起去大骊,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开创书院,这不是咱们双方相互恶心吗,何苦来哉?换了文脉,你茅小冬早就是实打实的玉璞境了。江湖传闻,为了说服你去礼记学宫担任职务,连‘赶紧去学宫那边占个位置,以后先生混得差了,好歹能去你那边讨口饭吃’这样的话,老秀才都说得出口,你都不去?结果如何,如今在儒家内,你茅小冬还只是个贤人头衔,在修行路上,更是寸步不前,虚度百年光阴。” 茅小冬喃喃道:“修道之人,境界高低,很重要吗?” 接着自问自答:“当然很重要。但是对我茅小冬来说,不是最重要的,所以取舍起来,半点不难。” 崔东山唏嘘道:“痴儿。” 茅小冬脸色不善:“你再说一遍?!” 崔东山掂量了一下,觉得真打起来,自己肯定要被拿回玉牌的茅小冬按在地上打,一座小天地内,比较克制练气士的法宝和阵法。所以崔东山笑嘻嘻转移话题:“你真以为这次参加大隋千叟宴的大骊使节里边,没有玄机?” 茅小冬问道:“怎么说?” 崔东山掏出一把正反两面皆有文字的折扇,轻轻摇动清风:“彻底打碎弋阳高氏的侥幸心,教大隋遵守盟约,安分守己龟缩百年。” 茅小冬疑惑道:“这次谋划的幕后人,若真如你所说来头奇大,会愿意坐下来好好谈?即便是北俱芦洲的道家天君谢实,也未必有这样的分量吧?” 茅小冬很快点头道:“豪侠许弱。能够说服墨家主脉与他所在的旁支捐弃前嫌,并且全力押注大骊,这个许弱果然很不简单。” 崔东山哗啦啦摇晃折扇:“小冬,真不是我夸你,你现在越来越聪明了,果然是与我待久了,如那久在芝兰之室,其身自芳。” 茅小冬瞥了眼崔东山,朝他这一面的折扇上边,写了“以德服人”四个大字。 崔东山也瞥了眼茅小冬:“不服?” 茅小冬笑眯眯道:“不服的话,怎么讲?你给说道说道?” 崔东山手指拧转,将折扇换了一面,上边又是四字,大概就是答案了,茅小冬一看,笑了。四字是“不服打死”。 茅小冬一袖子将崔东山从山巅树枝这边打得直接撞向山腰处的湖面。只见那故意不躲的崔东山,一袭白衣并未砸入湖水中去,而是滴溜溜旋转不停,画出一个个圆圈,越来越大,最后整个湖面都变成了白雪皑皑的场景,就像是下了一场鹅毛大雪,积雪压湖。 崔东山飘出湖面,站在湖边,欣赏着眼前适值夏日却如寒冬雪后的人间美景,沾沾自喜,点头道:“干得漂亮!我是服气的!” 陈平安来到崔东山院子这边,朱敛已经包扎好了伤口,除了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血腥气,谈笑自若,坐在台阶上,正在跟李槐和裴钱两个小鬼头,说那场大战是如何的惊心动魄、荡气回肠。 林守一正在平稳心神和气机,比较辛苦,只是三番两次进出于光阴长河当中,对于任何修道之人而言,只要不留下病根遗患,都会大受裨益,尤其有助于将来破境跻身金丹境地仙。 谢谢脸色惨白,受伤不轻,更多是神魂先前随着小天地和光阴流水跌宕起伏,可她竟是没有坐在绿竹廊道上疗伤,而是坐在距裴钱不远处,时不时望向小院门口。 石柔被于禄从破碎地板中拎出来,平躺在廊道上,已经清醒过来,只是腹内“住着”一把元婴境剑修的离火飞剑,正在翻江倒海,让她腹部绞痛不已,眼巴巴等着崔东山返回,将她救出苦海。 李宝瓶蹲在“杜懋”一旁,好奇询问道:“裴钱说我该喊你石柔姐姐,为什么啊?” 石柔正要说话,李宝瓶善解人意道:“等你肚子里的飞剑跑出来后,我们再聊天好了。”石柔苦笑着点点头。 于禄正拿着扫帚打扫院落,那只受伤的手也已经包扎妥当。 陈平安松了口气。 来的时候,在路上见到了那只属于老夫子赵轼的雪白麋鹿,中了幕后人的秘术禁制后,仍是僵硬地躺在那边。 陈平安不敢胡乱搬动,只能留给崔东山处理。 陈平安在于禄身边停步,抬起手,当初握住背后剑仙的剑柄,血肉模糊,涂抹了取自山野的止血草药,和山上仙家的生肉膏药,熟门熟路包扎完毕,这会儿对于禄晃了晃,笑道:“难兄难弟?” 于禄笑问道:“你是怎么受的伤?” 陈平安摇头道:“说出来丢人,还是算了吧。” 陈平安转头望向李宝瓶和裴钱她们:“继续玩你们的,应该是没有事情了,不过你们暂时还是需要住在这边,住在别人家里,记得不要太不见外。” 李槐说道:“陈平安,你这是说啥呢,崔东山跟我熟啊,我李槐的朋友,就是你陈平安的朋友,是你的朋友,就是裴钱的朋友,既然大家都是朋友,不见外才是对的。” 陈平安笑道:“你这套歪理,换个人说去。” 李槐猛然转过头,对裴钱说道:“裴钱,你觉得我这道理有没有道理?” 裴钱果断道:“我师父说得对,是歪理!” 李槐痛心疾首道:“裴钱,没有想到你是这种人。江湖道义呢?咱俩不是说好了要一起闯荡江湖、四处挖宝的吗?结果咱们这还没开始走江湖挣大钱,就要拆伙啦?” 裴钱呵呵笑道:“吃完了拆伙饭,咱们再搭伙嘛。” 李槐揉了揉下巴:“好像也挺有道理。” 陈平安来到林守一身边坐下,轻声问道:“怎么样?” 林守一叹了口气,自嘲道:“神仙打架,蝼蚁遭殃。” 陈平安不再说什么。 林守一微笑道:“等到崔东山回来,你跟他说一声,我以后还会常来这边。记得注意措辞,是你的意思,崔东山师命难违,我才来的。” 陈平安忍了忍,毕竟还有谢谢在场,就没有将当时是崔东山邀请林守一来此修行的真相道破,说道:“你开口,一样没问题的。” 林守一压低了嗓音:“欠他崔东山的人情,迟早要还,还得由他来定,不如欠你人情,也要还,但是好歹可以由我自己决定。” 陈平安无奈道:“你这算欺软怕硬吗?” 林守一摇头,道:“我这叫欺善不欺恶。”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着里边的甘醇米酒。 林守一问道:“书院的藏书楼还不错,我比较熟,你接下来如果要去那边找书,我可以帮忙带路。” 陈平安说道:“不太会去,吃不下那么多学问了。” 林守一气笑道:“你好歹故意点头答应下来,让我先还你一个小人情啊,怎么这么不谙人情世故呢?” 陈平安一阵咳嗽,抹了抹嘴角,转过头:“林守一,你进了一个假的山崖书院,读了好几年假的圣贤书吧?” 林守一哈哈大笑。 裴钱以手肘撞了一下李槐,小声问道:“我师父跟林守一关系这么好吗?” 李槐头也不抬,忙着撅屁股摆弄他的彩绘木偶,随口道:“没有啊,陈平安只跟我关系最好,跟其他人关系都不咋样。” 李宝瓶默默来到李槐身后,一脚踹得李槐趴在地上。 李槐坐起身,哭丧着脸:“李宝瓶,你再这样,我就要拉着裴钱自立门户了啊,再不认你这个武林盟主了!” 李宝瓶撇撇嘴,一脸不屑。 如今李槐和裴钱,前者捞了个龙泉郡总舵辖下东华山分舵、某某学舍小舵主,只是给开除过,后来陈平安来到书院,加上李槐死皮赖脸,保证自己下次课业成绩不垫底,李宝瓶才法外开恩,恢复了李槐的江湖身份。 至于裴钱,李宝瓶说要公私分明,裴钱资历还浅,只能暂时挂靠在最底层的学舍小分舵,记名弟子而已。裴钱觉得挺好,李槐觉得更好,自己比裴钱这位流亡民间的公主殿下,都要官高一级,以至于如今刘观和马濂两个,都一起成为了武林盟主李宝瓶麾下的记名弟子。不过李槐两个同窗,醉翁之意不在酒,鬼精鬼精的刘观,是冲着裴钱这位公主殿下的天潢贵胄身份去的,至于出身大隋顶尖豪阀的马濂,则是一看到李宝瓶就脸红,连话都说不清楚。 崔东山大摇大摆走入院子,手上拽着那只可怜的雪白麋鹿的一条腿,随手丢在院中。 雪白麋鹿似乎已经被崔东山破去禁制,恢复了灵性神物的本真,只是精气神尚未恢复,略显萎靡,它在院中滑出一段距离后,发出一阵哀鸣,毫无书上记载的呦呦鹿鸣那种美好。 李槐瞪大眼睛,一脸匪夷所思:“这就是赵老夫子身边的那只白麋鹿?崔东山你怎么给偷来抢来了?我和裴钱今晚的拆伙饭,就吃这个?不太合适吧?” 裴钱差点流口水,抹了把嘴,赶紧给李槐使眼色。 李槐咳嗽了几下:“吃烤鹿肉,也不是不行,我还没吃过呢。” 李槐转头对陈平安大声嚷嚷道:“陈平安,油盐带着的吧?!” 陈平安笑骂道:“吃鹿肉?想不想书院夫子让你吃一整年的板子戒尺?” 李槐眨了眨眼睛:“崔东山偷的,朱老厨子杀的,你陈平安烤的,我就只是禁不住嘴馋,又给林守一怂恿,才吃了几嘴鹿肉,也犯法?” 崔东山突然咦了一声,蹲在地上,瞅着那只雪白麋鹿,发现它正盯着李槐。李槐也发现了这个情况,总觉得那只雪白麋鹿的眼神太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了,便有些心虚。 雪白麋鹿摇摇晃晃站起,缓缓向李槐走去。吓得李槐屁滚尿流,转头就向正屋那边手脚并用,飞快爬去。雪白麋鹿一个轻灵跳跃,就上了绿竹廊道,跟着李槐进了屋子。 陈平安疑惑地望向崔东山。 崔东山微笑道:“先生不用担心,是李槐这小子天生狗屎运,坐在家中,就能有那福从天降的好事发生。这只通灵白麋鹿,对李槐心生亲近。等到赵轼被大隋找到后,我来跟那家伙说说这件事情,相信以后山崖书院就会多出一只白麋鹿了。” 陈平安摸了摸额头,不愧是李槐。 片刻之后,李槐骑在雪白麋鹿身上,哈哈大笑着离开正屋,对李宝瓶和裴钱炫耀道:“威风不威风?” 李宝瓶懒得搭理他,坐在小师叔身边。 裴钱点点头,有些羡慕,然后转头望向陈平安,可怜兮兮道:“师父,我啥时候才能有一头小毛驴啊?” 陈平安笑道:“等以后到了龙泉郡,我帮你找找看有没有合适的。”裴钱眉开眼笑。 崔东山走到石柔身边,石柔已经背靠墙壁坐在廊道上,起身仍是比较难,面对崔东山,她很是畏惧,甚至不敢抬头与他对视。 崔东山蹲下身,挪了挪,刚好让自己背对着陈平安。想着嘴上说些安慰人的话,然后做些让石柔生不如死又发不出声音的小动作,于是石柔惊骇地发现自己已经动弹不得,看到的则是崔东山那张阴恻恻泛着冷笑的脸庞,所幸远处陈平安说了一句落在石柔耳中无异于天籁之音的言语:“取剑就取剑,不要有多余的手脚。” 崔东山皱着脸,唉了一声。 陈平安坐在那边慢慢喝着酒,看着略显拥挤的小院,比起当年来大隋求学游历,这次多了朱敛和裴钱,还有石柔,就是少了个头戴斗笠挎着刀的剑客阿良。 陈平安收起思绪,突然望向崔东山的背影,说道:“我要再想一想。” 崔东山正专心致志降伏那柄开始在仙人遗蜕内东躲西藏的离火飞剑,似乎没有听见这句话。 山崖书院出了这么大一档子事,自然不能不彻查,而祸端起始于被书院某位副山长邀请来讲学的赵轼,所以茅小冬与那位大隋世族出身的副山长聊了聊,不欢而散。那位副山长觉得茅小冬这是排除异己,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干脆撂挑子,说:“副山长我不做了,就在自家书斋待着,是书院直接动用私刑,还是你茅小冬让大隋朝廷抄家灭族,我都受着!”最后大声嚷嚷了句“你茅小冬少在这里狗血喷人”。茅小冬着实被那迂腐老古董气得不轻,于是真就放狗咬人了,让崔东山出马。 崔东山开心得很,蹦蹦跳跳就去找人谈心了。不到半个时辰,崔东山就屁颠屁颠去茅小冬书斋邀功,说那位副山长没问题,赵轼也没问题,的的确确是一场无妄之灾。茅小冬不太放心,总觉得崔东山的神色,像是偷吃了一只大肥鸡的黄鼠狼,不得不提醒一句:“这涉及李宝瓶他们的安危,你崔东山如果有胆子假公济私,摆弄那些鬼蜮伎俩……”不等茅小冬说完,崔东山拍胸脯保证,绝对是秉公办事。茅小冬将信将疑。 然后崔东山很快就大摇大摆走出了书院,用上了那张刚刚从元婴境剑修脸上剥下的面皮,加上一点不同寻常的障眼法,大大方方走入了京城一座大骊新设的驿馆,正是大骊使节下榻的地方。茅小冬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下山尾随崔东山。 陈平安炼化金色文胆所需的天材地宝,最后差的那两样,还需要通过私谊关系去想办法。大隋京城文庙那边,还得去。 不过目前还要先看看大隋皇帝的表态,对于蔡丰、苗韧这拨具体参与刺杀的人,是以雷霆手段打入牢狱,给山崖书院一个交代,还是捣糨糊,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对这件事,茅小冬的想法很简单,如果大隋朝廷含糊应付,那么书院既然已经建在了东华山,山崖书院教学依旧,茅小冬绝不会用书院的去留兴废来威胁弋阳高氏,可他茅小冬也不是没有火气的泥菩萨,在你皇帝眼皮子底下,我茅小冬被五名刺客围杀,又有一个元婴境剑修闯入书院杀人,这座京城难道是一栋四面漏风的破茅庐?蟊贼和匪寇想进就进,想出就出?那他茅小冬就不介意去文庙,还有其余几处文运汇聚之地,不择手段,好好搜刮一通了。至于茅小冬要不要搬了东西后在墙壁上留下一句“茅小冬到此一游”,看心情,反正是弋阳高氏不要脸在先。 崔东山并没有在驿馆逗留太久,很快就返回了书院。 陈平安在茅小冬书斋那边探讨修炼本命物一事,尤其是跟大隋“借取”文运一事,需要重新计划。林守一去大儒董静那边讨教修行难题,李宝瓶、李槐这些孩子开始继续上课,裴钱被李宝瓶拉着去听课,说是夫子答应了,允许裴钱旁听,裴钱嘴上跟宝瓶姐姐道谢,其实心里苦兮兮的。朱敛继续一个人在书院逛荡。所以当下院子里,只剩下谢谢和石柔。 当崔东山笑眯眯返回院子时,谢谢和石柔都心知不妙,总觉得要遭殃。 石柔腹中那把离火飞剑,已经被崔东山以秘法剥离出仙人遗蜕,石柔当初只觉得跟妇人生了孩子一般,十分难熬,怀疑崔东山是故意如此,只是不敢有半点质疑。 崔东山踢了靴子,走上台阶,躺在廊道上,埋怨道:“能者多劳,苦了你家公子。” 谢谢和石柔坐在廊道不远处,大气都不敢喘。 崔东山坐起身:“你们去将我的两罐彩云子和棋盘取来。” 谢谢心中一紧,脸色发白,和石柔一起搬来棋盘和两只青瓷棋罐。 崔东山打开棋罐后,拈起一枚,呵了一口气,小心擦拭。突然,他瞪大眼睛,双指拈住那枚由白帝城琉璃阁“滴水”大炼而成的彩云子,高高举起,在太阳映照下,彩云子熠熠生辉。崔东山双指轻轻拈动,不知为何,指尖那枚彩云子四周,云烟氤氲,水雾升腾,就像一朵名副其实的白帝城彩云。 崔东山转过头,盯着谢谢。谢谢心中惊骇,这枚彩云子,难道给李槐、裴钱他们磕碰出了瑕疵? 崔东山蓦然大笑:“这事儿做得好,给公子长了不少颜面,不然就凭你谢谢这次坐镇阵法中枢的糟糕表现,我真要忍不住把你扫地出门了。养了这么久,什么卢氏王朝百年难遇的修道天才,板上钉钉的上五境资质,比林守一好到哪里去了?我看都是很寻常的所谓天才嘛。” 谢谢怯生生道:“公子不怪我任由裴钱、李槐他们那般糟践彩云子?” 崔东山一拍额头:“你可是真蠢啊,也就是傻人有傻福。” 若是谢谢表现得小家子气了,岂不就是他崔东山家教不严、教导无方?到最后自家先生埋怨谁? 两罐彩云子,在先生心中有李宝瓶、裴钱和李槐一根头发丝儿那么重要吗? 崔东山心情大好,随手将彩云子丢回棋罐,清脆一声,似乎触动了某种秘术禁制,那只棋罐竟然生出一幅海市蜃楼之境,棋罐上方彩云飘荡,隐约可见一座袖珍白帝城的轮廓,更有彩虹挂空,一只只米粒大小的雪白仙鹤长鸣于天。石柔看得心神摇曳,这个崔东山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崔东山第一次对谢谢露出真诚的笑意,道:“不管如何,这件事你做得好,公子历来赏罚分明。说吧,想讨要什么赏赐,只管开口。” 谢谢看着那个令她倍感陌生的白衣大魔头,百感交集。 崔东山叹息一声,站起身,伸手点了点谢谢,教训道:“大人物,随随便便一句嘘寒问暖,就能让很多人感恩戴德,铭记于心。这样真的好吗?”谢谢如坠冰窟。 崔东山走到谢谢身边,后者四肢僵硬,崔东山伸手拍了拍她的脸颊,倒是不重:“没关系,比起一开始,你还是有很大长进的,这就行。” 崔东山抬起手,摊开手心,那把品秩不俗的离火飞剑在手掌上方缓缓旋转,通体鲜红的飞剑,萦绕着一股股湛然莹莹的精粹火苗。 崔东山笑道:“这把已经无主的本命飞剑,送你了,好好修行。不要奢望将其淬炼为本命物,太难,你只需偷偷温养在某个气府,可以拿来当作压箱底的杀手锏,到时候你虽非剑修,与人对敌,却胜算更大。别给你家公子丢人现眼,别看如今林守一境界不高,那是被董静故意压着境界的缘故,你如果不多用点心,迟早会被林守一追赶上。” 谢谢见崔东山不像是在开玩笑,小心翼翼调用灵气,驾驭那把离火飞剑飞掠到自己手心。 一个元婴境剑修的本命飞剑。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个元婴境剑修的所有家当和毕生心血,几乎全在这件小东西里边了。如果一定要折算成神仙钱,那至少是一百枚谷雨钱往上走!卢氏王朝覆灭之前的鼎盛之时,一国的一年赋税才多少? 崔东山看着泪流满面的谢谢,因为覆有面皮的关系,看到的是一张黑丑黑丑的脸庞。 崔东山双脚并拢,往后一跳,大骂道:“长得这么辟邪,还要哭哭啼啼,你是想要吓死你家公子吗?!”谢谢羞赧不已,赶紧转过头,擦拭泪水。 崔东山身体歪斜,对石柔勾了勾手指:“老妹儿,过来,咱们谈谈心。你这一路护着我家先生,没有功劳,还算有些苦劳,这次又帮我抓住了一把离火飞剑,我得犒劳犒劳你。” 石柔毛骨悚然,使劲摇头。直觉告诉她,走过去就是生不如死的境地。 崔东山咧嘴一笑,手腕猛然翻转,只见谢谢腹部砰然绽放出一朵血花,一颗困龙钉被他以蛮横手法拔出窍穴,再一手虚抓,将石柔拽到身前,一巴掌拍在石柔额头,将那颗困龙钉扎入杜懋眉心、石柔魂魄之中的幽光。 谢谢瘫软在地,坐着捂住腹部,虽然痛彻心扉,不过到底是天大的好事,虽神色萎靡,却也满心欢喜。 崔东山五指抓住石柔脑袋,低头俯瞰着内里神魂哀号不已、却没有半点嗓音发出的石柔,微笑道:“滋味如何?” 受石柔的魂魄牵扯,杜懋那副仙人遗蜕都开始剧烈颤抖。 崔东山凝视着石柔那双充满祈求的眼眸,轻声问道:“需要我告诉你该怎么做吗?” 石柔神志趋于涣散,如果崔东山继续下去,说不定她就要魂飞魄散了,世间再无石柔,那颗道脉最后一点灵光的金色种子,恐怕就要随着石柔“心田”的枯萎干裂而彻底消亡了。 崔东山冷哼一声,轻轻向下一按,将石柔甩在绿竹廊道上:“敢说出去,你将来的下场,比这还要惨千万倍。” 石柔的身躯在廊道上一下一下地抖动抽搐。 一旁的谢谢不明就里,只是根本不敢探究。 崔东山一脚将石柔踹得画弧飘荡后摔入正屋,然后转头对谢谢说道:“准备待客。” 不久之后,李槐和一位老夫子出现在院门口,身后跟着那只雪白麋鹿。 正是大儒赵轼,不过眼前这位,是货真价实的那位私人书院山长,南婆娑洲陆大圣人一脉鹅湖书院的门生。 崔东山光脚站在台阶上,幸灾乐祸道:“赵轼啊,你这趟出门没看皇历吧?给人一棍子打晕了套麻袋不说,连用来让士林仰望、沽名钓誉的看家宝都弄丢了。” 额头还有些红肿的赵轼微笑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崔东山故作讶异:“怎么,真舍得将这只雪白麋鹿送给李槐?” 赵轼点头道:“不管如何,这次有人拿我作为刺杀的铺垫环节,是我赵轼的失职,本就应该赔礼道歉,既然雪白麋鹿本就相中了李槐,于情于理,我都不会挽留。” 崔东山拉长尾音哦了一声,笑道:“我很好奇,你被人打晕丢在了哪里?大隋官府又是怎么找到你的?”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赵轼养气功夫极好,不然也做不到让朱荧王朝极为推崇的私人书院山长,可崔东山哪壶不开提哪壶,让他终究有些神色不太自然。 崔东山哈哈笑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赵轼你不愧是有福之人。” 李槐有些听不下去,瞪眼道:“崔东山,你怎么跟赵老山长说话呢?!岂可直呼名讳,信不信我回头就跟陈平安告状去?” 崔东山气笑道:“李槐,你良心给狗吃了吧,是谁帮你找来这桩福缘的?再说了,你到底跟谁更熟,胳膊肘往外拐?信不信我让李宝瓶将你除名?” 李槐偷偷朝崔东山使眼色,示意自己是害怕那老夫子反悔,将雪白麋鹿带走,你崔东山赶紧配合一点。 “那就请赵山长喝个茶。”崔东山走下台阶,谢谢立即往石桌那边搬动茶具。 崔东山抬头看了眼天色,许弱差不多应该已经见到幕后人了。 聊得好,万事好说。聊不好,估计大隋京城能保住一半,都算弋阳高氏老祖宗积德了。只不过好与不好,跟山崖书院关系都不大。 崔东山如今已不是崔瀺。他会想要一块净土,想要在心中有一座世外桃源。 在崔东山与老夫子赵轼喝茶的时候,一位高大老人与人谈完了事情,去到那位范先生身边,一起出城。 瞧着年纪轻轻的范先生笑问道:“谈妥了?” 老人点头道:“大致谈妥了,就是私事方面,闹得有些不痛快。” 范先生好奇问道:“怎么说?” 老人笑道:“一笔陈芝麻烂谷子的糊涂账,不敢脏了范先生的耳朵。” 范先生微笑不语。 脏话?要知道他被骂了这么多年,而且骂他之人,不是儒家圣人,就是诸子百家其他的老祖宗,换成寻常人,真早就给活活骂死了。 老人大概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不再藏掖,笑道:“范先生,应该知道许弱那小子一直跟那人有私交吧?” 范先生点头道:“听说过,许弱对那人很推崇。” 老人哈哈笑道:“我就偏偏要当着那许弱的面,说那阿良有什么了不起的,根本就没有外界传闻的那么夸张!” 范先生疑惑道:“为何你会有此说?” 老人似乎想起了人生中最值得与人吹嘘的一桩壮举,意气风发,得意笑道:“当年我们十人设局围杀他,还不是给我一人溜掉了?!” 范先生愣了一下,无奈道:“我无话可说。” 山崖书院山脚门外,主仆模样的两个年轻男女,似乎正在犹豫要不要进去。 男子想要进去看看,说不知道比起家乡披云山的林鹿书院,这里会不会更好。女子则不太愿意,说书院这种地方,她比学塾还要更不喜欢。最后男子只好一人登山进了书院,女子就独自留在门口。 姓梁的那个书院看门人,始终在眯眼打盹,从头到尾对两人故意视而不见。 好重的龙气。竟是女子身上更重。 第107章 炼制 年轻人来到了湖边,看得出来,弋阳高氏为这座书院花费了不少心血和财力,而大骊的山崖书院旧址,即将成为大骊京城新文庙的所在地。 年轻人转过头,看到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陌生是因为那人的相貌、身高和装束,都有了很大变化,之所以还有熟悉的感觉,是那人的一双眼睛,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当年的两个隔壁邻居,一个是沸沸扬扬的窑务督造官的私生子,一个是孤苦无依的泥腿子,如今分别变成了大骊皇子宋睦和远游两洲千万里山河的读书人?游侠?剑客? 陈平安开门见山道:“听茅山长说你们到了书院,我就来看看你。” 宋集薪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陈平安,据说他背着一把半仙兵的剑仙,是老龙城苻家的赔罪礼,至于腰间酒壶,是当初购买几座大山的彩头,北岳正神魏檗帮他精心拣选的一枚养剑葫。宋集薪笑呵呵道:“我们当邻居那会儿,总觉得福禄街和桃叶巷的家伙,有钱有势,没有想到现在看来,还是咱们泥瓶巷和杏花巷的人,更有出息一些。杏花巷就靠一个真武山的马苦玄撑着,反观我们泥瓶巷,出了你、我、稚圭,还有小鼻涕虫,不知道几十年后,我们那条当初连狗都不爱撒尿的泥瓶巷,会不会被外人视为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地方?” 陈平安正要说话,宋集薪摆摆手:“好歹听我讲完,不然就你陈平安那种不会讲话的脾气,我怕咱们这场难得的异乡重逢,会不欢而散。” 陈平安点点头:“那就边走边说。” 两人沿着湖边杨柳依依的幽静小径,并肩散步。 宋集薪笑道:“你这趟远门,走得真远,也久,你大概不知道这会儿的小镇是怎么个光景了吧?自从老百姓知道骊珠洞天的大致渊源后,又对外打开了大门,无论是福禄街、桃叶巷那些有钱人家,还是骑龙巷、杏花巷这些鸡粪狗屎满地的穷地儿,家家户户都在翻箱倒柜,把祖传之物,还有所有上了年头的物件,一样样小心翼翼搜出来,吃饭的瓷碗,喂猪的石槽,腌菜的大缸子,墙壁上抠下来的铜镜,都特别当回事。这些都不算什么,还有很多人开始上山下水,特别是那条龙须河,差不多有半年时间,人满为患,都在捡石头,神仙坟和瓷山也没放过,全是搜宝的人,然后去牛角山那座包袱斋请人掌眼,还真有不少人一夜暴富。以前无比稀罕的银子金子算什么,如今比拼家底,都开始按照兜里有多少枚神仙钱来算。” 陈平安问道:“庄稼地都荒废了吧?龙窑那些烧瓷的窑口也停了不少?” 宋集薪点头道:“可不是,谁还在乎那点收成。” 陈平安叹了口气,这是人之常情,他陈平安如果没有那些经历,留在了骊珠洞天泥瓶巷,当了个普普通通的窑工,上山下水只会更加勤快,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不会忘记手头的本分事,如果有庄稼地,舍不得丢下不管,如果当了正儿八经的窑工,手艺舍不得废。 当年被陆沉提醒了一句,陈平安一听说有可能换钱,当晚就去了龙须河,背着大箩筐,寻觅那些灵气尚未消散的蛇胆石,那叫一个撒腿飞奔和废寝忘食。 只不过那次陈平安翻翻检检,恨不得将整条龙须河搜刮殆尽,当然收获颇丰,可事实上马苦玄只是一次下水,就找到了那颗最值钱的蛇胆石,拿着出水之时,那块石头便如明月升空。 宋集薪停下脚步:“你恨不恨我?” 陈平安摇头道:“谈不上恨,只是想着对你敬而远之。” 宋集薪疑惑道:“那位娘娘都派人杀你了,你还不恨我?” 陈平安问道:“是你说服她来杀我的?” 宋集薪自嘲道:“我可没这份本事。所谓的母子之情,我在宗人府档案将名字改为宋睦后,有当然有,不过亲疏有别。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如今才知道,帝王家事,虽然都比较大,可本质上跟咱们早年那些街坊邻居家,没什么两样,一户人家只要有多个子女,爹娘都会有这样那样的偏袒。” 陈平安说道:“这不就得了。以后有机会,我找她就行了,没必要恨你宋集薪。” 宋集薪在折柳,打算编织柳环,陈平安轻声道:“她跟国师崔瀺一样,是大骊最有权势的几个人之一,可我不觉得这就是大骊的全部。大骊有最早的山崖书院,有红烛镇的繁华热闹,有风雪中主动要我去烽燧躲避风寒的大骊边军斥候,有能让青鸾国掌柜笑脸相迎的关牒户籍,甚至有她亲手创建的绿波亭的局外人谍子,愿意为了大骊亲身涉险来给我捎信,我觉得这些也是大骊王朝。” 陈平安转头对宋集薪继续说道:“这些我都知道了,以后如果还是决定要面对面一拳打死她,我可以做到清清爽爽,两个人的恩怨,在两个人之间了结,尽量不波及其他大骊百姓。” 宋集薪笑道:“她可不会这么想。” 陈平安笑着反问道:“道理我已经有了,甚至儒家规矩都挑不出毛病,我还管她怎么想?” 宋集薪再次打量起陈平安:“你是不是看了某些法家书籍?” 陈平安仍是反问:“齐先生留给你的那些书,有些你留在了小镇屋子里,有些带走了,带走的书,你看没看?” 宋集薪编制了一个小柳环,套在手臂上,轻轻晃动:“你管我啊?” 陈平安也不愿多聊这些,问了个与恩怨、公私无关的问题:“你怎么跑到大隋来了?” 宋集薪双手抱住后脑勺:“当年高煊跑去咱们那儿寻找机缘,有人说我不如他,我就来这边逛逛。” 陈平安笑道:“能一样吗?你这是来大隋耀武扬威来了?当时高煊才算名副其实地深入敌国腹地。再说了,现在高煊又去了披云山林鹿书院当质子,你也学学?” 宋集薪哑然失笑:“陈平安,你现在可比以前强太多了,都知道说些怪话了。难道是跟我学的?” 陈平安道:“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宋集薪蹲下身,捡起石子丢入湖中:“求你一件事,怎么样?”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不答应。” 宋集薪抬起头,满脸委屈道:“为啥?陈平安,你扪心自问一下,除了骗你去当龙窑学徒那次,其他事情,我有任何对不住你的地方?” 陈平安说道:“你看我不爽,我看你就爽了?何必假装是朋友?” 宋集薪怎么都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捧腹大笑:“陈平安啊陈平安,现在的你,比以前那个性格死板的木头人,可要顺眼多了,早是这么个脾气,当年我肯定诚心诚意跟你做朋友。” 陈平安摇头道:“宋集薪,其实你清楚,我们两个是做不成朋友的,只要别成为仇人,你我就都知足吧。” 宋集薪摘下柳环,丢入湖中,然后捡起石子,试图往柳环中央丢掷:“落魄山的山神庙,如今处境不太好,魏檗对你家山头上的这位山神很……有芥蒂,我先前就是想要你帮着在魏檗那边说几句话,不奢望魏檗能够提携那座山神庙,只求尽量不要哪天突然更换了山神庙里边的神像。” 陈平安欲言又止。如今的落魄山山神,正是曾经的窑务督造官宋煜章。 宋集薪看着那只渐渐漂远的柳环,轻声道:“你想说什么,我其实一清二楚,他之所以会被过河拆桥,被卢氏降将王毅甫割掉头颅,除了遮掩那座廊桥的皇室丑闻内幕之外,其实也有皇帝陛下的私心,毕竟谁乐意自己的亲生儿子,心中会有个‘便宜老爹’?王毅甫私底下告诉我,他死之前,祈求过王毅甫,捎一句话给我,说他那么多年,一直想要我给他写一副春联来着。你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臣子不死,谁死?” 陈平安想了想:“我本来就要返回龙泉郡了。这件事,我会与魏檗说说看,但是我不会要求魏檗做什么,也没这本事去对一位北岳正神指手画脚,这点,我现在就可以跟你说清楚。甚至我现在还可以告诉你,宋煜章将来多半会站在你娘亲那边,身为落魄山山神,却要来对付我,到时候我只要做得到,就一定会将宋煜章的金身打得粉碎,再无拼凑成一尊神像的可能性,绝不含糊。” 宋集薪笑道:“这一来一去的两笔账,怎么觉得我都不用谢你了?” 陈平安冷笑道:“就没想过你宋集薪这辈子会感谢我。” 宋集薪哎哟一声,发出一连串啧啧啧的声响,站起身拍拍手:“陈平安,你这会儿的言行举止,真像一位山上的修道之人,极有神仙心性了。” 陈平安无动于衷。 宋集薪笑问道:“见过了你,求过了事情,我就要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了。对了,稚圭就在山脚那边的书院门口等着我,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她?”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了。” 宋集薪又道:“如今的真武山马苦玄,闭关之后破关、破境这种事情,对他来说,就像凡夫俗子吃坏了东西拉肚子一样,所以如今已经被誉为第二个风雪庙魏晋,你说杏花巷靠他一个,在名声上,就跟能我们整条泥瓶巷掰手腕,气不气?” 陈平安默不作声。 宋集薪伸出两根手指,弯曲其中一根手指后,说:“本来想要告诉你两件事情,作为你关于落魄山山神庙一事的报答,现在我发现还是看你不爽,就只说一件事好了。如今龙泉郡西边大山,随着形势变幻,好像咱们大骊宋氏有翻船的迹象,不少买下山头、打造府邸的别国势力,不太看好我们,尤其是一些靠近宝瓶洲中部的山门,都有了贱卖山头的打算,以免将来被谁拿捏把柄。已经有一两笔买卖秘密交易成功,其中阮邛就一口气收了三座山头,其中就有包袱斋出手的牛角山,你如果早点赶回去,说不定还能抢到一两座,如今只需要谷雨钱就行。” 陈平安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宋集薪白眼道:“来的路上,我刚听许弱说的,约莫就是一旬前的事情。在那之前,谁舍得将山头转手?一个个恨不得将整座山门都搬迁到龙泉郡的架势。据说魏檗所在的披云山,这几年热闹得一塌糊涂,全是溜须拍马之辈。亏得魏檗来者不拒,愿意一个个笑脸应付过去,换成我,早给恶心得反胃了。” 陈平安点点头:“我会试试看。” 宋集薪笑道:“不用送我。” 陈平安道:“那就不送。” 宋集薪哈哈大笑:“这点没变,还是没劲。” 宋集薪离开湖边,向山脚走去。陈平安站在原地,目送此人缓缓离去。 宋集薪到了书院门口,对稚圭笑道:“走了。” 稚圭问道:“公子心情不错?” 宋集薪笑嘻嘻道:“见到了陈平安,看他混得风生水起,公子特别开心。” 稚圭哦了一声。 宋集薪回头看了眼山崖书院,好奇问道:“真不逛逛?想的话,公子可以陪你再走一趟。” 稚圭摇摇头:“没兴趣。” 宋集薪哀叹一声:“你说两位国师会不会都站在我那弟弟那边?” 稚圭掩嘴而笑:“公子,你都问我很多遍了啊。” 宋集薪无奈道:“公子这不是心里没底嘛。叔叔又不肯跟我交个底,两位国师大人又是那么高深莫测,公子在京城那边毫无根基,比起陈平安当年在泥瓶巷还要一穷二白,他好歹还有个祖宅,公子可是什么都没有,文臣武将,山上山下,除了一些个信奉赌大赢大的家伙,谁愿意真正看好你家公子?” 稚圭安慰道:“还有奴婢陪在公子身边呀。” 宋集薪笑了起来,高高举起手臂,摊开手掌,手背朝向天空,手心朝向自己:“公子反正就是个傀儡,他们爱怎么摆弄都随他们去。陈平安都能有今天,我为什么不能有明天?” 稚圭还是丫鬟婢女的装束打扮,只是相比于泥瓶巷那会儿,衣饰多了些富贵气而已,身材越发出挑,她笑道:“公子拿自己跟他比,好像有些……丢人?” 宋集薪收起手,以拳击掌,转头称赞道:“这句安慰话,中听!” 大隋京城,在千叟宴即将举办之际,氛围有些波谲云诡。 蔡丰已经向钦天监告假,只是蔡家府邸也没有了蔡丰的身影。 新科状元郎章埭不知为何,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最为清贵、培养储相之才的翰林院。 据说步军衙门副统领宋善去刑部衙门串了个门。 小道消息在京城官场和市井满天飞。 那位名义上的山崖书院山长、大隋礼部尚书在一天深夜莅临书院,单独拜访了副山长茅小冬,见面地点,不在书斋,而是在祭祀尊奉有三位儒家圣人的夫子堂。 当晚后半夜,茅小冬没有跟陈平安细说此事,只是喊上陈平安离开书院,去了趟大隋京城文庙,比起第一次的狮子大开口,这次茅小冬从文庙带走了更多承载文运的礼器、祭器。 返回东华山后,茅小冬带着陈平安来到山巅,拿出那枚玉牌,以圣人姿态坐镇书院。 陈平安取出三十余件茅小冬帮忙准备的天材地宝,姗姗来迟的最后两件,一件是千年水牛角,一件是宝瓶洲中部某国京城武庙的一位武圣人生前的佩刀,蕴含着浓郁的金戈肃杀之气。茅小冬关于收集炼化材料一事,没有故作清高,而是从一开始,就跟陈平安讲述过这些天材地宝的来历、价格与独到之处。 由于第一次在老龙城炼化水字印,筹备一事是范峻茂帮忙,所以此时陈平安才真正了解为何练气士炼化本命物一事耗钱以及耗费光阴,寻常练气士,想要成功,除了依靠钱袋子,还要拼运气,运气不好,欠缺了关键之物,就会直接导致炼制一直停滞不前,而修行路上,一步慢步步慢,这里边的无形损失,让练气士都要心焦抓狂。 即便运气稍好一些,也要伤筋动骨。打个比方,得到一件适合的炼化之物,之后对于辅助材料的价格,大致心里有数,原先计划花费一枚谷雨钱,这是所需天材地宝的真实价格,可即便所有材料都能够遇到,但是如何变成自己手中物?山泽野修多半靠抢,喜欢推崇杀人越货金腰带,美其名曰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谱牒仙师多半靠买,靠香火情,以神仙钱跟人购买,或是以物易物。若是没有交情,就在倒悬山灵芝斋、龙泉郡牛角山包袱斋、青蚨坊这类各大神仙店铺,砸下神仙钱。这还不算什么,最费钱的一种状况,是那些供不应求的天材地宝,神仙店铺会有专门的袖里乾坤楼,喊上一些个有购买意向的金主,各自出价,自有一套让人割肉、心头滴血的商家手法。一旦走到这一步,最终成交价格,比起一位练气士的最早估价,翻上一番都很正常。甚至还有人专门喜欢拆台抬杠,一旦看准了某人势在必得,便故意坏事恶心人,一枚小暑钱的物件,硬生生哄抬到三枚四枚小暑钱的价格。苦主买还是不买?不买,就会过了这个村儿没这个店儿,况且耽搁了本命物的炼制,如何是好?何况一座座仙家山头之间,一般来说越是邻近,越是钩心斗角,谁乐意眼睁睁看着别家山头多出一个中五境,尤其是一个呼风唤雨的地仙修士?打生打死未必有,可暗中相互下绊子肯定层出不穷。 所以当茅小冬收集完所有天材地宝后,陈平安在如释重负的同时,也有些揪心。 第三件本命物如何炼制?按照既定计划,那会儿自己应该已经身在北俱芦洲。 难道改变主意,将老龙城一役剩余的大骊赔偿收拢,砸锅卖铁,在落魄山炼制完第三件后,再去游历那个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 陈平安微微叹息,只能告诉自己明日愁来明日愁。这还没有炼制成功金色文胆,就开始想那第三件本命物,不妥。今日事今日毕,先将今日事做得尽善尽美,才是正途大道。 陈平安收敛思绪,凝神屏气,最后取出了那只来自桐叶洲青虎宫的炼物之器——五彩金匮灶。然后开始在心中默念一遍埋河水神娘娘相赠的那套炼物道诀。 茅小冬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多说无益。修行是自己的事,即便是传道人,解惑几句,指点几句,就已经差不多了。哪怕是护道人,对此更是不会插手,最多就是不幸炼制失败,尽量保住那人的大道根本,竭力追求一个被护道之人的“留得青山在”而已。 陈平安身前已经摆满了各色天材地宝,他突然抬起头,望向坐在对面的茅小冬,问道:“茅山长,我其实有个疑惑,一直想不明白。” 茅小冬点头道:“问。” 陈平安问道:“我们浩然天下,既然有七十二书院坐镇九洲,为什么不是七百二十座?是中土神洲的文庙做不到,还是至圣先师不愿意这么做?” 茅小冬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缓缓道:“我只说我个人见解,你拿去参考,未必正确,但是可以作为你理解这个世道的一种可能性,如何?” 陈平安点头:“好!” 茅小冬这才说道:“关于此事,我曾经与人探讨过。如今可能已经不大有俗世人记得。很早之前,嗯,要在三四之争之前,北方皑皑洲,在昔年四大显学之一的某位老祖宗的提议、刘氏的鼎力支持,以及亚圣的点头答应之下,曾经出现过一个被当时誉为‘无忧之国’的地方,人口在千万人左右,没有练气士,没有诸子百家,甚至没有三教。人人衣食无忧,人人读书,夫子先生们所传学问所教道理,皆是四大显学与诸子百家的精粹内容,但是尽量不涉及各自学问根本宗旨,不过主要是以儒家典籍为主,其余百家为辅。” 说到这里,茅小冬缓了一缓。 他说得极慢,极其认真。以至于即便此刻身为书院圣人,茅小冬都显得有些吃力。 陈平安开口问道:“学塾先生,是那精心挑选的书院贤人君子?” 茅小冬摇头道:“当然不是,不然就毫无意义了,因为即便成功,一国风俗最多演变成一洲,可却会饿死其余八洲,以八洲文运支撑一洲安乐,意义何在?所以皑皑洲刘氏在各方监督下,为此前期秘密筹备了将近四十年,方方面面,都必须得到到场的许多诸子百家代言人的认可,只要一人否定,就无法落地实施,这是礼圣唯一一次露面,提出的唯一要求。” 陈平安好奇问道:“最终结果,不尽如人意?” 茅小冬点点头:“不然就不会有后来的三四之争了。” 陈平安陷入沉思,思考为何会失败。一团乱麻。 茅小冬轻声道:“从至圣先师到礼圣,一位阐述仁义道德,一位具体制定规矩框架,为什么?” 茅小冬自问自答:“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也曾请教那人,为何至圣先师和礼圣,在奠定浩然天下的独尊和正统地位后,依旧容得下诸子百家?为何不干脆只留下儒家学问,教化苍生?那个人的回答,让我这榆木疙瘩,豁然开窍,才知道原来天地如此之大。那人说,道祖在看那个一,所以当初那场作乱的余孽,才得以迁徙去往剑气长城。而我们浩然天下,也没有对妖族斩尽杀绝。佛祖也只是留下了一句,预言那末法时代终会到来,‘从是以后,于我法中,虽复剃除须发,身着袈裟,毁破禁戒,行不如法’。” 茅小冬反问道:“你觉得这三位,在求什么?” 陈平安摇头不知。 茅小冬说道:“那人告诉我,他也不知道答案,但也许是希望给世间所有有灵众生,一种趋近真正意义上的自由,一种你不需要付出额外代价就能够达到的自由。” 茅小冬问道:“可曾明白?” 陈平安老老实实回答:“不懂。” 茅小冬笑了:“陈平安,你没有必要现在就去追问这种问题的答案。” 茅小冬站起身,抬起一只脚,离地寸余,悬停空中,然后往上抬高两次:“当下种种所学,知其根本与真意,循序渐进,步步登高,那么一个人无论站在怎么样的高位,心都稳。不管那些乱七八糟的旁门左道,至少我们读书人,都应该是这样的。” 陈平安想起自己在大泉王朝山巅与姚近之所说之事,关于一个个从里到外、从小到大的圈子,会心笑道:“这个我懂。” 茅小冬坐回原位,笑问道:“真懂?” 陈平安点头道:“真懂!” 茅小冬伸出一只手掌,微笑道:“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兼具,那就可以炼物了。” 陈平安先闭上眼睛,轻轻吸一口气。一颗金色文胆,安安静静悬停在他身前。 陈平安依旧没有急于以一口纯粹武夫真气,去“开灶生火”,反而没来由地想起自己年少时在泥瓶巷祖宅的那件事。 二月二,龙抬头,烛照梁,桃打墙,人间蛇虫无处藏…… 那大概才是陈平安行走江湖的最开始。 那会儿,很多人都还没有遇到。但是就那么一步步走,一个一个遇到了。 练拳不辛苦。读书很值得。 坚持与人讲道理,原来是一件未必次次痛快却不会后悔的事情。原来我陈平安也能有今天。原来宁姑娘的眼光这么好啊! 茅小冬怒喝道:“心境过于快意了,停一停!” 茅小冬差点一戒尺打过去,气呼呼教训道:“就算有了喜欢的姑娘,也要在成功炼制了本命物后再去想!到时候谁管你想几个时辰,是不是乐开了花?!没轻没重!” 陈平安悻悻然,赶紧抹了把脸,将脸上笑意敛起,重新静心凝神。 茅小冬看似恼火万分,实则自己心中乐和着呢,默默念叨:先生,这件事,弟子做得可还行?跟先生讨要一句嘉奖不过分吧? 东华山之巅,茅小冬与陈平安对坐之时,书院内还有两人相对而坐,是精通雷法的大儒董静,与半个弟子林守一。 天地寂静停滞,光阴流水出现显化迹象,董静皱了皱眉头,看到林守一的一点秉性灵光即将随之停歇,一挥衣袖,隔绝出一方小天地,只是这位大儒略显吃力。 董静沉声道:“不要分心,与读书一事一样,见着了妙不可言的圣贤文章,心神能够沉浸其中,是本事,拔得出来,更见功力。不然一辈子都是书呆子,谈什么与圣贤共鸣?!” 林守一点点头。 董静继续先前的话题:“不要急。争取再多开辟出两座本命气府,破境不迟。我们儒家门生炼气修行,自身体魄的修道资质,算不得最重要,儒家已是浩然天下正统,儒生修行,归根结底就是修‘学问’二字。我问你,林守一,为何有许多世人明明晓得那么多书上道理,却依旧浑浑噩噩,甚至会立身不正?” 林守一沉声道:“不知某个道理、某种学问的根脚所在,自然不知如何去以道理为人处世,故而字字千钧重的金玉良言,到手之后,已是破败棉絮,风吹即飘荡,无法御寒,到头来埋怨道理非道理,大谬矣。” “你只说对了一半,错的那一半,在于许多圣贤道理,本就不是让世人双手抓住诸多实在之物,而是心有一处安歇之地罢了。”董静欣慰点头,“那么我今日就只与你说一句圣贤言语,我们只在这一句话上做文章。” 林守一正襟危坐:“愿听先生教诲。” 董静问道:“圣人有云,君子不器。何解?礼记学宫做何解?醇儒陈氏做何解?鹅湖书院做何解?青鸾国昔年桐城派又是做何解?你自己更是做何解?” 林守一胸有成竹,正要回答这一连串问题,突然发现董先生转过头,望向窗外,比他林守一要分心多了。 林守一犹豫了一下,见董先生没有收回视线的意思,就跟着转头望去,结果看到一颗脑袋挂在窗外。 董静怒道:“崔东山,你在做什么?!” 崔东山一脸无辜道:“我这不是怕林守一问到了你董静回答不上的道理,太过尴尬,好帮你解围嘛。” 董静伸出手指,怒目对视:“你赶紧走!” 传道一事,何等庄重肃穆,结果被这颗臭名远扬的书院老鼠屎在这里瞎捣乱。 崔东山始终用双手扒住窗台,双脚离地,眨了眨眼睛:“我如果不走,你会不会动手打我?” 董静平稳了一下心神,正打算对这个家伙晓之以理,然后搬出书院茅山长威胁此人几句,不承想崔东山已经松开双手,那颗碍眼的脑袋终于消失不见。 董静冷哼一声。 结果崔东山又一个蹦跳,胳膊搁在窗台上,哈哈笑道:“我又来了。” 董静怒斥道:“崔东山,你一个元婴境修士,做这种勾当,无聊不无聊?!” 崔东山理直气壮道:“我就是快无聊死了,才来你这儿找有聊啊,不然我来干吗?” 董静站起身:“打一架?!” 崔东山摇摇头:“君子动口不动手。” 董静气得大步走去。 修行雷法之人,尤其是地仙,有几个是脾气好的? 崔东山脚尖在墙壁上一点,向后飘荡而去,挥手作别。 林守一满脸苦笑。 董静站在窗口那边,确定崔东山远去后,依旧等了许久,才返回原位。 崔东山倒是没有继续纠缠,大摇大摆去了几座学堂和几间学舍,见到了正在课堂上打瞌睡的李槐,崔东山打赏了那小崽子好几颗栗暴;看到一个在光阴长河中静止不动的大隋豪阀年轻女子,坐在她身前的那张学堂几案上,为她更换了一个他觉得更符合她气质的发髻样式;去见了一个正在学舍偷偷翻看一本才子佳人小说的漂亮少女,取了笔墨,将那本书上最精彩的几处羞人描写,全部以墨块涂抹掉……由此可见,崔东山确实是无聊得很。 逛荡来游荡去,最后崔东山瞥了眼东华山之巅的景象,便返回自己小院,在廊道上呼呼大睡。 石柔“穿着”一副仙人遗蜕,已能够行走自如。没了最后一颗困龙钉禁锢修为的谢谢,想要行走却比较艰难,但是坐在台阶上感受光阴长河的玄妙,还算可以。 崔东山一个毫无征兆的鲤鱼打挺,猛然站起身,吓了谢谢和石柔一大跳。 崔东山突然想起前些年那个名叫李柳的少女,在书院门口那边,对自己所做的那个恐吓手势。少女看似不谙世事,不知天高地厚。 崔东山后仰倒地,扑通一声,嘴上哼哼哈哈,一次次出拳,啧啧道:“江湖共主啊,难怪心比天高。” 崔东山又闭眼睡去。 谢谢和石柔几乎同时转头望向东华山之巅。那边的光阴流水,不知为何仿佛染上了一层浩浩荡荡的金黄色彩。 只是石柔一瞬间,就转头飞快瞥了眼崔东山。那天当陈平安说出“要再想一想”之后,她分明看到背对着陈平安的崔东山,满脸泪水。 崔东山明明已经酣睡,却打了个响指。石柔顿时腹部如雷鸣,已经数百年不曾有过的感觉。 崔东山转过头,笑眯眯提醒道:“可别在我院子里拉啊,赶紧去找个茅厕,不然要么你熏死我,要么我打死你!” 石柔悲愤欲绝,飞奔离去。 崔东山在廊道上不断翻滚,嘴上说道:“谢谢,你上哪去找一个会帮你擦拭廊道的公子,对不对啊?” 谢谢只得附和道:“谢谢谢过公子。” 崔东山趴在廊道上,以凫水姿势,从一头游到另一头,然后掉转身形,再来一遍,重复哼唱着:“蛤蟆不吃水,太平年哟太平年……” 书院已成圣人坐镇的小天地,东华山之巅,又别有洞天。 茅小冬运转大神通后,山巅气象,竟已是金秋时分。 秋高气爽,陈平安坐于正西方,身前摆放着一只五彩金匮灶,以水府温养储藏的灵气“煽风”,以一口纯粹武夫的真气“点火”,驱使丹炉内熊熊燃烧起一丛丛炼物真火。丹炉突然间大放光明,如一轮人间骄阳。那颗金色文胆悬停在丹炉上方,缓缓下降。 陈平安对此并不陌生,按部就班,以脱胎于埋河水神庙前仙人祈雨碑的那道仙人炼物法诀,驾驭起巴掌大小的一罐金砂,撒入丹炉内,火势更加迅猛,照得陈平安整张脸庞都鲜红明亮,尤其是那双看过千山万水的清澈眼眸,越发灵秀。那双曾经无数次烧瓷拉坯的手,没有丝毫颤抖,心湖如镜,又如一口古井不波不漾。 那颗被城隍爷沈温从心口处“剖出”的金色文胆,在丹炉内起起伏伏,缓缓旋转翻动。 既有那彩衣国数百年间善男信女,年复一年的香火浸染,也有文臣沈温死后,秉持一口真灵不散的浩然正气,还有与龙虎山大天师亲手篆刻的印章朝夕相处后,孕育出来的神性灵光,星星点点,如初夜天幕的粒粒星辰。 众多天材地宝之中,以宝瓶洲某国京城武庙的武圣人遗物佩刀,以及那根长达半丈的千年牛角,炼化最为不易。 陈平安心神安宁,只管步步稳当,步步无错,以“万物可炼”的那道仙诀缓缓炼化。 曾经追随那武圣人戎马一生的佩刀,悬停在丹炉上空,逐渐消融,从刀尖处起始,熔出一滴金色水珠,坠入五彩金匮灶内,越到后面,水滴下坠的速度越快,串连成线,若是有人能够以内视之法,栖身于丹炉小天地内,再仰头望去,那串水珠便会像是一条金色的天河瀑布,来到人间。 金主肺。而想要调养肺腑,修道之人,早已摸索出一条规律,气海、膻中与肺俞三穴,至关重要。 陈平安呼吸之时,有意无意以剑气十八停的运转方式,让气机途经这三座气府,三座关隘顿时剑气如虹,随之外显的肌肤微微起伏,如沙场擂鼓,东华山之巅不闻声响,实则人身内里小天地,三处战场,充满了以剑气为主的肃杀之意,就像那三座巨大的战场遗址,犹有一个个剑仙英灵不愿安息。 三十余件天材地宝的炼化,皆有先后顺序,必须在既定的时辰准时入炉,丝毫差不得,丹炉火候大小,更是不能出现偏差。 茅小冬此刻作为坐镇书院的儒家圣人,可以用纯正秘法出声提醒,而不用担心陈平安分心,以至于走火入魔。只是陈平安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陈平安始终聚精会神,心无旁骛,以仙人炼物道诀将一件件天材地宝由实化虚,以水府继续灵气和一次次新生的纯粹真气,小心翼翼驾驭丹炉的火候,以剑气十八停壮大三座气府关隘的“沙场”声势,由于炼化这颗金色文胆,涉及儒家修行,相较于寻常练气士的炼化本命物,还要多出一件天大的麻烦事,就是默默念诵一些与五行之金相关的文字,例如带有“西、秋、然”字眼的那些圣贤文章、诗篇,这些一大半是陈平安从竹简上自己拣选,小半是茅小冬当时在书斋的建议。 这一关,在儒家修行上,被誉为“以肺腑之言,拜访请教圣贤”。 茅小冬其实比较担心这道关卡。 事实上之前初次去往大隋京城文庙,不但要取回山崖书院的既得分红,还要借取更多的礼器、祭器,就在于茅小冬害怕陈平安的炼物,在此处出现纰漏,毕竟陈平安从未接触过书院儒家门生的修行法门,而且又无瞒天过海的捷径可走,就只能以一件件文庙器物蕴藏的浓郁文运作为弥补,强行破关而过。但是好在陈平安做得比老人想象的还要好。 这意味着陈平安读书,是真正读进去了,读书人读那书上道理,相互认可,于是成了陈平安自己的立身之本。就像茅小冬带着陈平安去文庙的路上,随口所说,书上的文字自己是不会长脚的,能否跑进肚子、飞入心扉间,得靠自己去“破”,“读书破万卷”的那个“破”!儒家的道理的确繁多,可从来不是拘束人的牢笼,那才是从心所欲不逾矩的根本所在。 茅小冬感慨不已。 中土神洲的那座正宗文庙,有一处秘不示人的学问堂,全部是儒家圣贤留给浩然天下、并且被天地认可的一篇篇文章、一句句道理。 字有大小,金光分浓淡。离地最近的金色文字,往往字体越大,散发出来的光彩越是光明纯粹。 曾有诸子百家的许多开山鼻祖,或是一些名动天下的后起之秀,瞻仰此地,任由他们施展神通,有些高处的,已经算是字字万钧、不动如中土五岳、足可流芳百世的文章,他们可以摇动,甚至可以将其中许多文字挪到别处,可是至今无一人,能够稍稍移动地面上那些如巨大粟米的金色文字。因为那就是至圣先师与礼圣的根本学问。 但是即便如此,至圣先师与礼圣某些悬停在学问堂稍高处的文字,一样会金光褪去,自行消散,在文庙秘史上,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况后,学宫圣人震动,惊骇不已。就连当时坐镇文庙的一位儒家副教主,都不得不赶紧沐浴更衣后,去往至圣先师与礼圣的神像下,分别点燃清香。只是两位圣人依旧不曾露面。 正是那个时候,尚未被儒家文脉尊奉为亚圣的读书人,说了一句话:“天底下没有万世不易的学问,天底下没有尽善尽美的文章,不值得大惊小怪,不然要我们后人读书做学问做什么?”文庙因此而人心大定。 茅小冬收起思绪,望向与自己相对而坐的年轻人。其形,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自然风尘物外。其神,夜光之珠,仿佛一轮遗落人间的袖珍明月,未被月宫神人收回天庭,无数的碎片像那璀璨星光,如众星拱月。 有这样的小师弟,身为师兄岂能不与有荣焉?这与出身贵贱、修为高低都没有任何关系。 他茅小冬的先生是文圣,师兄有齐静春、左右他们,也早早认识阿良,还被礼记学宫看好,甚至曾经问道于那位一剑打开黄河小洞天的中土神洲读书人。他一样有过很多的大机缘,走过很多求学路,认识过无数高人逸士,甚至还与农家老祖喝过无数场酒,同行万里山河。可茅小冬还是觉得自己不如陈平安。因为他茅小冬错过了太多,没能抓住。 崔东山曾经无意间说起过,陈平安离开骊珠洞天后最凶险的一段心路。不是什么打打杀杀,而是阿良找到了他。 那场看似只有福缘没有半点风险的考验,如果陈平安心性移动分毫,就会跟赵繇一样,可能将来的岁月里,又像赵繇那般,另有自己的机缘,但陈平安一定会错过阿良,错过齐静春,错过齐静春帮他辛苦挣来的那桩最大机缘,错过老秀才,最后错过心仪的女子,一步错,步步错,满盘皆输。 茅小冬当时不得不问:“那陈平安又是靠什么涉险而过?” 崔东山当时给了一个很不正经的答案:“我家先生知道自己傻呗,当然,运气也是有的。” 茅小冬还想要刨根问底,只是崔东山已经不愿再说。 到最后,茅小冬从京城文庙搬来的那些礼器祭器,未能雪中送炭,只是锦上添花。茅小冬对此更加高兴。这意味着那颗金色文胆炼制的本命物的品秩,会更高。 相较那枚水字印,当然会逊色,但是天底下,上哪儿再去找一枚齐静春以自身精气神篆刻为字的印章? 便是茅小冬都替陈平安感到惋惜,竟然将山字印坏在了蛟龙沟那边,不然营造出“山水相依”的大格局,可就不是两件本命物成功后,一举突破二境瓶颈,跻身练气士二境巅峰这么简单了,板上钉钉的三境巅峰!哪怕之后剩余三件本命物品秩再差,只要凑足了五行之属,必然破开练气士的第一道大门槛,直达中五境! 不过茅小冬也清楚,携带齐静春的山字印去往倒悬山,极有可能会出现大波折。 这些看似无迹可寻的取舍得失,大概就是陈平安比拳法、练剑和读书,甚至比一些他已经悟出的道理,更内在的“根本学问”。 关于此事,崔东山其实钻研得最深,神人之分,魂魄深处,如何为人,崔东山和崔瀺在这条细微幽深的道路上,走得极远,说不定还是世间走得最远之人。 传闻当年崔瀺决定叛出文圣一脉之前,就去了中土神洲文庙那座学问堂,在那边一言不发,看着地上如金色粟米的文字足足三天三夜,只看最底下的,稍高处文字,一个不看。 茅小冬微微叹息一声。无论如何,能够顺利将这颗金色文胆炼化为本命物,已是一桩极其不俗的机缘。事不求全,心莫太高。 不再神游万里,茅小冬将一件件礼器祭器中的文运,先后倾倒入那座丹炉内,手法妙至巅峰。这才有了谢谢、石柔眼中那幕山巅光阴流水染上一层金色光彩的绝美风光。 五彩氤氲之气弥漫的丹炉骤然沉寂,烟云散尽。 那颗安安静静躺在五彩金匮灶底部的金色文胆,化作金色汁液,然后慢慢“生长”拔高成为一个一指身高的背剑儒衫读书人,一身金色,他一个跳跃,来到了丹炉顶部的边缘,仰头望向陈平安,只是面容依旧模糊,没有定型清晰起来,大致是陈平安的模样,除了背有一把长剑,腰间还有几本以纤细金线系挂的金色小书,金色儒衫小人儿老气横秋道:“要多读书!再有,是你自己说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已是大汗淋漓的陈平安擦了擦额头汗水,点头笑道:“共勉。” 金色小儒士化作一道长虹,飞快掠入陈平安的肺腑窍穴,盘腿而坐,拿起腰间系挂的一本书,开始翻看。除此之外,还有一颗金色文胆悬停于洞府之中,与背剑悬书的儒衫小人其实为一体。 茅小冬愣了愣,然后开始皱眉。 陈平安疑惑道:“有不妥?” 茅小冬神情凝重,问道:“那炼化为本命物的金色文胆,凝神为儒衫文士,我觉得不算太过惊异奇怪,可是为何他会说那句话?” 陈平安认真思量片刻,说道:“我读书识字之后,一直害怕自己总结出来的道理是错的,所以不管是面对当年的青衣小童,还是后来的裴钱,再就是问我那两个问题的崔东山,都很怕自己的认知,其实是于我自己有理,实则对别人是错的,至少也是不够全面、不够高的粗浅道理,担心会误人子弟。” 茅小冬释然,反而欣慰笑道:“这就……很对了!” 茅小冬站起身,挥手撤去山巅的圣人神通,但是书院小天地依旧还在,他叮嘱道:“给你一炷香工夫,接下来可以取出那块‘吾善养浩然气’的金色玉牌,汲取一些剩余礼器祭器中的文运,不用担心自己过界,会无意中窃取东华山的文运和灵气,我自会权衡利弊。在这之后,你就是正儿八经的二境练气士了。” 陈平安连忙起身致谢。 茅小冬挥挥手,埋怨道:“真不晓得小师弟你身上这股客气劲儿,到底是跟谁学来的。” 陈平安玩笑道:“说不定是文圣老先生呢?” 茅小冬立即板起脸正色道:“先生的良苦用心,你要好好领会!” 陈平安尴尬道:“我开玩笑呢。” 茅小冬训斥道:“先生传道在言传,在身教,在点点滴滴,身为晚辈,岂能马虎,岂可玩笑!” 陈平安只得点头。 茅小冬转过身,满脸笑意,哪有什么生气的样子,小师弟你还嫩着呢。 山巅光阴长河缓缓倒流,金秋时分退回盛夏光景,落叶返回树枝,枯黄转为浓绿。 陈平安在茅小冬离开后,取出那枚金色玉牌,握在手心,开始汲取东华山之巅那些未被丹炉炼化的残余文运。 一条拇指粗细的小小金色溪涧,萦绕在玉牌四周,然后缓缓流淌进玉牌,再从玉牌汇入陈平安手心,去往金色文胆儒衫小人所在的气府。其中所到一处,即浸润了陈平安的心田。 当金色文运溪水涌入气府后,那儒衫小人立即不再看书,笑得合不拢嘴,蹦蹦跳跳,手舞足蹈。这大概就是陈平安在生长岁月里,极少有机会外露的孩子本性了。 金色小人在溪水停滞在洞府后,蹚水而行,走到洞府大门口,大喊一声,只见一条纯粹真气化成的火龙飞掠而至。小人一个蹦跳,坐在那龙头之上,呼呼喝喝,使劲晃荡双脚,骑龙巡狩这个人身小天地。 陈平安以内视之法,看到这一幕后,有些汗颜。“自己”怎么这么顽皮?感觉不比顾璨和青衣小童好到哪里去啊! 茅小冬其实一直在默默观察这边。 最后陈平安以金色玉牌汲取了大隋文庙文运,点滴不剩。 哪怕炼化本命物一事,几乎耗尽了那座水府积蓄的灵气,如今陈平安又是货真价实的练气士,可别说是东华山的文运,就是相对来说不太值钱的灵气,即便他这个师兄已经开了口,陈平安也一样点滴不取。 茅小冬直到这一刻,才觉得自己大致知道那段心路,陈平安为何能够涉险而过了。 克己。就这么简单。 这样的近乎迂腐死板,身为修行人却不知晓追求利益最大化的规规矩矩,会让世间聪明人特别有理由去讥讽嘲笑。故而陈平安因此衍生出来的道理,会让不讲道理的人特别厌恶。 茅小冬心中蓦然震动。那个压在他心境上的几乎断绝了他跻身上五境希望的拦路石,似乎开始有所松动。 道理不分文脉。他茅小冬敬重先生,立志此生只追随先生一人,却也不用拘泥于门户之见,为了书院文运香火,而刻意排斥礼圣一脉的学问。 世间有些道理是相通的,相辅相成。 茅小冬坐在书斋中,轻轻摘下戒尺,放在书桌上,开始闭目养神。 厚积薄发,一朝开悟,天地转运,风月朗朗。 崔东山在小院廊道那边,坐起身,惊讶道:“茅小冬这榆木疙瘩,都要合道了?” 崔东山向后倒去,手脚乱动,就像一只被人翻过来的雪白乌龟……他使劲嚷嚷道:“我怎么还是个狗屁元婴境啊,以后还怎么活啊,我没有脸见先生了啊,谁来打死我算了哇……” 蜂尾渡。 三个老人并肩而行。瞧着岁数差不多,实则悬殊。 在此土生土长的那个老人,以往来来去去,都不愿现身,实在是厌烦了那些俗世纠纷。只是这次有个老家伙说你又不是过街老鼠,藏头藏尾算怎么回事。于是三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了蜂尾渡街道。 名为刘老成的老人,已经察觉到一些震惊的视线,只是假装看不到,心中苦笑不已,默默带着身边两人去往那条小巷祖宅。刘老成心想,要是你们知道我身边两人的身份,估计你们得吓破胆。 他刘老成祖籍就在这青鸾、庆山、云霄三国接壤处的蜂尾渡,最终成为宝瓶洲至今以山泽野修跻身上五境且尚在人世的唯一一人。其余二人,一个是无敌神拳帮的老帮主高冕,为了江湖义气,两次从玉璞境跌回元婴境的宝瓶洲著名修士。他跟刘老成是关系莫逆的至交好友,所以这次刘老成去争夺杜懋飞升失败后的琉璃金身碎块,专门喊上了高冕。高冕身材矮小,身穿麻衣,匪气十足,貌似凶悍,比起刘老成更像是一个打家劫舍的山泽野修。 至于最后那个身穿长袍的别洲修士老者,估计如果没有刘老成和高冕帮着证明,任由他自己扯开嗓子大喊自己的名号,都绝对不会有人相信。他姓荀名渊,是玉圭宗老宗主,桐叶洲仙人境第一人。 云窟福地的姜氏家主姜尚真,那么一个跋扈的大修士,见着了宗主荀渊,一样要夹着尾巴做人……准确地说是做玉璞境神仙。 到了藏龙卧虎的那条小巷尽头,高冕咋咋呼呼问道:“刘老儿,姜韫那小子啥时候来我们帮派当供奉?长得那么俊俏,我估摸着肯定能骗得不少仙子到我山头做客。” 刘老成无奈道:“我弟子跑去神拳帮待着,就为了让你过过眼瘾,多瞧瞧各路仙子?这种破烂事,我怎么跟姜韫开口?不然你借我脸皮用用?” 高冕大步跨过门槛:“你就跟我装蒜吧你。当年我们一起走江湖那会儿,你学成了那旁门秘术,图啥?除了偷法宝,还偷了多少仙子的……” 刘老成一把捂住高冕嘴巴,恼羞成怒道:“谁没有一段年少风流的荒唐岁月,聊这些有的没的,也不怕恶心了荀老前辈?” 荀渊笑眯眯道:“哪里哪里。” 高冕坐在院内,大手一挥:“刘老儿,去买几坛最地道的水井仙人酿,家里边肯定给姜韫喝完了,想都不用想。” 刘老成向荀渊告辞一声,离开院子去买酒。 回来的时候,看到两个家伙又在欣赏那宝瓶洲许多中小山头“生财有道”的镜花水月。那是一幅画卷,高冕已经准备好了一大堆神仙钱,老仙人荀渊身前那边桌上,更多。 刘老成对这些实在是不感兴趣,但还是在给荀渊递过去一壶水井仙人酿的时候,客气了一句:“老前辈真是有雅兴。” 荀渊笑着点头。 画卷上,是一个正在焚香作画的“仙子”,身形曼妙,故意拣选了一件略显紧身的衣裙。由于画卷景象,可以交由看客自行掉转方向,故而那个仙子的坐姿,就连绣凳的大小,都是极有讲究的,她那丰腴的身段,曲线毕露。 高冕斜瞥了一眼正襟危坐的荀渊,嗤笑一声,伸手将画卷景象旋转些许,立即便是一幅侧看山峰的动人画卷了,又双指微动,画卷中女子蓦然扩大几分,四周景象则随之退出了画卷。 高冕不忘讥笑道:“装什么正经?” 荀渊赧颜而笑,似乎不敢还嘴。 刘老成自顾自喝着酒,很是无奈。 据说分属两洲的这两个同道中人,一开始属于不打不相识,在宝瓶洲各类镜花水月这座江湖上,绰号玉面小郎君、别号武十境的高冕,与其真实身份无敌神拳帮老帮主,言行一致,脾气火暴,经常喜欢骂人,骂那些矫揉造作而且势利眼的仙子,最见不得她们逮住一两个冤大头就可劲儿谄媚,公然打情骂俏,全然冷落其余看客。而自号一尺枪的荀渊,一直是默默砸下神仙钱,见到不喜欢的,也不会说什么。 只是随着两个人砸钱越来越多,名气越来越大,最后一次在关于神诰宗贺小凉和正阳山苏稼,到底谁才是宝瓶洲第一仙子这件事上,起了争执,两人“大打出手”,一人一句,每次一枚小暑钱,砸了一大堆,让人叹为观止。一时间人们都在猜测这两个人到底是哪座宗门里头的老祖宗,出手如此阔绰,将小暑钱当雪花钱打水漂,却又从不曾传出半点与仙子们的绯闻艳事。 许多小山头的女子修士,为了给师门招徕生意,不惜或者被迫去让那些擅长摸骨法的旁门练气士,改变先天面相与身姿,至于会不会为此牵连命数,坏了大道修行,不管,委实是顾不得,只能任由那些精修此道的修士在脸上动刀子。 有次玉面小郎君和一尺枪又偶遇了,当时许多看客眼尖,一眼发现了某个三流仙家门派的仙子,面容变化颇大,一时间嘲讽四起,尖酸刻薄,怪话连篇。那个仙子羞愤欲绝,却也不敢还嘴半句,她只是道歉,一直道歉。如此一来,讥讽谩骂越多,肆无忌惮。 不承想玉面小郎君突然砸钱,开口说话,仗义执言,将那些看客大骂了一通,一尺枪随后跟上,两个死对头,破天荒,头一遭同仇敌忾。 最后玉面小郎君丢完了神仙钱后,继续骂:“挣钱不易,修行不易,人家小姑娘是跟你有大道之争了,还是砍了你全家?非得这么没完没了地拿话糟践人家?你们这群人当初就不该被爹娘生下来。老子要是有那大神通,非要沿着光阴长河溯流而上,在你们爹娘床上打架的时候,一巴掌拍烂床。” 最后的最后,玉面小郎君对一尺枪撂下一句:“你这家伙还算是个带把的,就是眼光差了点,竟然喜欢贺小凉多过苏稼,一看就是个修行没大出息的。”在那之后,一尺枪就成了玉面小郎君的“跟班”,只要撞在一起,一尺枪次次狗腿得很。 今天在高冕和荀渊砸钱之前,已经有人开始以言语调戏那个仙子,镜花水月中,反正看客相互之间谁都不知道对方是谁,往往会肆无忌惮,习惯了往下三路走,经常会有人在欣赏画卷、水碗之时,手边就搁放着几部风靡人间的艳情小说。 大概是殃及池鱼,站在一旁为仙子研墨的婢女,也被牵连。 婢女名为石湫,是这座山门新收不久的记名弟子,每当主人露面时,她偶尔会出现在画卷中,不是端茶送水就是递送东西,做着伺候人的琐碎活计。其实她的身段犹胜那个仙子,但是山上修行,始终是靠天资和境界决定身份的。 对于这些,高冕和荀渊是老江湖,习以为常,一般来说只要不太过分,不会说什么。 不过那个名为石湫的婢女,大概尚未习惯那些不堪入耳的羞辱,眼眶微红,咬着嘴唇。偏偏祸不单行,从这个画卷角度,高冕刚好看到,那仙子兴许是恼火婢女大煞风景,在桌子底下飞快一脚踩在了身旁婢女的脚背上。 高冕原本都想要开始丢掷神仙钱了,看到这一幕后,将手上一把雪花钱丢回了钱堆。 拿起酒壶喝了口酒,高冕冷哼道:“又是这种娘们,白瞎了从俗世大族带往山上的那点书卷气。” 荀渊微微一笑。 高冕觉得有些扫兴,只是喝酒。 刘老成提醒道:“老高,你悠着点。没喝酒,你是宝瓶洲的,喝了酒,整个宝瓶洲都是你的。这可是我祖宅,经不起你发酒疯!” 高冕冷哼一声,突然问道:“小飞升,你觉得无敌神拳帮这个名字如何?” 荀渊视线一直盯着画卷,毫不犹豫道:“强,无敌,霸气,在宝瓶洲鹤立鸡群,独一份儿!” 高冕点点头:“算你识相,知道与我说些掏心窝的真话。” 刘老成忍了忍,仍是忍不了,对荀渊说道:“荀老前辈,你图啥啊,其他事情,让着这个老匹夫也就罢了,他取的这个狗屁帮派名字,害得山门弟子一个个抬不起头,荀老前辈你还要这么违心称赞,我刘老成……真忍不了!” 宝瓶洲野修第一人的蜂尾渡刘老成,身为山泽野修却厮杀出一条血路的玉璞境大修士,见多了稀奇古怪的人和事,可像荀渊与高冕这样的,一个仙人境的桐叶洲仙师领袖,一个已经跌回元婴境的宝瓶洲宗门老祖,若说一见如故,是臭味相投,其实已经少见,不理会两境之差,不计较两座山门的底蕴悬殊,刘老成勉强可以理解,但是荀渊你至于这么处处捧着高冕这个不通文墨的糙老汉吗? 一开始刘老成还生怕荀渊是有所图谋,可荀渊不惜与道家天君祁真对峙,以及小飞升去往天幕,与坐镇圣人商议那个破碎洞天的归属,再加上此后三人闲来无事,联袂游历,哪怕是谨小慎微如刘老成,都不得不承认,荀渊对于高冕,溜须拍马,高冕对于荀渊,呼来喝去。两人竟然都是……真心的。 荀渊对刘老成微笑道:“我是真觉得无敌神拳帮这个门派名字,特别好。” 刘老成叹息一声,抱拳苦笑道:“佩服。” 高冕说道:“刘老成,别的地方,你比小飞升都要好,唯独在审美这件事上,你不如小飞升远矣。” 荀渊一拍膝盖:“对对对,小郎君这句话,让我茅塞顿开,我原本还想不明白,为何修行路上,我一直这么孤孤单单的,小郎君今天一语道破天机,正是审美趣味使然,让我曲高和寡啊!如果不是遇到了小郎君……” 高冕一拍桌子:“马屁话要你来说?在无敌神拳帮,老子早就听得耳朵起茧了!” 荀渊只得闭嘴。 今天并无其他镜花水月能够观看,高冕便故意撤了练气士神通,喝了个酩酊大醉,去睡觉了。 荀渊这才敢往画卷中丢了几枚小暑钱,开口说话,说那个石湫姑娘如果以后能够单独出现在画卷中,他一尺枪愿意次次捧场。然后荀渊就收起了画轴。 人间悲欢多如牛毛,荀渊不愿为这些涉足世俗泥泞,事事点到即止。 刘老成犹豫了很久,才说道:“荀老前辈,我刘老成作为高冕的朋友,想冒昧问一句,老前辈身为玉圭宗宗主,当真对高冕没有什么谋划?” 荀渊摇头笑道:“确实不曾有,静极思动而已,就想要来你们宝瓶洲走动走动,刚好在你们这边只有高冕一个朋友,不找他找谁?” 刘老成点点头。 荀渊继续道:“不过私心,还是有那么点。练气士想要跻身上五境,是求‘合道’二字,借此打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心魔。怎么说呢,这就相当于是与老天爷借东西,是要在仙人境期间还的。而仙人境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无非是修道求真,独独落在这个‘真’字上头。” 刘老成站起身,毕恭毕敬道:“受教了。” 荀渊摇头笑道:“这等陈词滥调,你刘老成天资卓绝,受教什么?我又能教你什么?” 刘老成笑着坐回位子:“若是没有高冕,相信我这辈子都没机会与荀老前辈坐在一起喝酒吧?” 荀渊点头道:“因为我们永远不会是同道中人。不过不妨碍一番接触下来,我认可你刘老成。” 刘老成说道:“晚辈幸甚!” 荀渊突然说道:“我打算在未来百年内,在宝瓶洲筹建玉圭宗的下宗,以姜尚真作为第一任宗主,你愿不愿意担任首席供奉?” 刘老成震惊道:“高冕可知道此事?” 荀渊摇头道:“没告诉他,因为我把他当作了真朋友,而你刘老成不是,所以我们可以谈这些。” 刘老成开始权衡。 荀渊微笑道:“在我离开蜂尾渡之前,你给我个确切答复就行。放心,我不会强人所难,再说你刘老成本事真不算小。” 刘老成点了点头:“容我考虑一二。” 荀渊即便是一位术法通天的仙人,也不会知道他那个小小举动,会让那个名为石湫的年轻婢女,在山门明确通知她可以自行“开画”、并且能够得到一笔神仙钱分成后,先站着不动,硬生生挨了那个仙子十几个耳光。仙子骂了无数句“贱婢”,石湫只是一言不发。在那仙子发泄完满腔怒火,转身离去,走出很远后,她才敢抹去嘴角血丝,回到了那狭窄房间内。她关上门,蹲下身,小心翼翼掏出那只锦囊,攥在手心,一手死死捂住嘴巴,呜咽声从指缝间一声声渗出。 在青鸾国,老侍郎柳敬亭从一位士林领袖、斯文宗主,突然变得声名狼藉,传为朝野笑谈。便是那些贩夫走卒都开始津津有味地聊起了那些夫子的香艳事。狮子园始终闭门谢客,柳敬亭从未对外说一个字。 李宝箴大功告成,使得那些南渡衣冠失去了一个名义上的“文坛盟主”,不得不另寻他人,找一个能够服众且凝聚人心的青鸾国文坛地头蛇,只是柳敬亭的遭遇,让原本许多跃跃欲试的士林大儒,心中惴惴。迁徙到青鸾国的各大豪阀世族,只得退一步,希冀着从内部找出一个领袖,只是如此一来,形势就复杂了,其中许多大族家主,名声之大,其实不输柳敬亭,但既然大家都是外乡人,同是过江龙,谁当真愿意矮人一头?谁不担心被推举出来的那个人,私底下背着大家以公谋私? 一时间青鸾国本土士林大乱,幕后那些本来还想着扶持柳敬亭为傀儡,用来制衡青鸾国唐氏皇帝的外来世族,也没个消停。 李宝箴这天去县衙公署拜访柳清风,两人在黄昏时分散步,李宝箴笑着对那些群龙无首的南奔士子,说了句盖棺论定的话:“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柳清风笑着点头。 李宝箴脸上笑意浓浓,内心则冰冷。 那晚柳清风走后,李宝箴很快就对柳清风的“三板斧”进行了查漏补缺,大大完善了那桩刀笔谋划。 当时堂上那些猪脑子和大草包,一个个对李宝箴佩服不已,恭维不断,倒也有几分真心。可是李宝箴却越发遍体生寒,因为李宝箴足够聪明,他知道那些小小的缺陷,恰恰是柳清风故意留给他的一点残羹冷炙,是给了他借机树立威信的余地。 这是柳清风无言无语的做人留一线。 李宝箴离开衙署之时,忍不住回望了一眼衙门牌坊,喃喃笑道:“好在公门修行,修不出什么大道不朽。” 一想到那些原本由衷仰慕、钦佩柳县令的胥吏杂役,一个个变得视线复杂、心生疏远,甚至有人还会遮掩不住他们的怜悯,李宝箴便有些开心起来,脚步轻快几分,快步走出衙署。 柳清风回到住处,仔细翻看卷宗档案之余,突然想起门外那个真名是王毅甫的大骊武秘书郎,昔年宝瓶洲最北方卢氏王朝的头号猛将,即将成为管辖一县治安、捕捉盗寇的县尉。想那足可担任大骊庙堂栋梁的大材,会被青鸾国小用为县尉,这个柳县令便笑了起来。 第108章 人间最得意 大隋高氏皇帝出席了千叟宴,大骊使节是当年那位莅临龙泉郡的礼部侍郎,陈平安如果看到,肯定可以一眼认出。 处处是白发苍苍的盛宴上,坐在大骊侍郎左右的分别是宋集薪和许弱,都用了化名,稚圭没有露面。 许弱依旧是横剑在身后的游侠装扮。大概除了那头少年绣虎,没有人知道许弱做了一桩多大的事情。 直面范先生,替大骊宋氏允诺商家其中一脉,可以半路杀入这场席卷一洲版图的饕餮盛宴,任其蓬勃发展,三十年内大骊宋氏将毫不干涉。 许弱喝着酒,想的不是这些大势大事,而是如何将那个依然每天卖馄饨的董水井,培养成真正的赊刀人。 宋集薪看着那个大隋高氏皇帝,再环顾四周,只觉得大隋朝野上下,暮气沉沉。 稚圭,或者说王朱,独自留在了冷清的驿馆。 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道士,施展了障眼法,隐去了真实相貌,带着两名真武山修士,悄无声息地来到了驿馆内,找到了正在檐下斜靠栏杆、静听风铃声的稚圭。 中年道士撤去术法,露出真容,仙气缭绕,头顶鱼尾冠,只是站在院中,就有一种与天地共存的大道邈邈气息,人更是如一座大岳屹立天地间。 稚圭只是瞥了眼这位神诰宗道君、宝瓶洲道统之主祁真,至于真武山那个负剑修士,则是瞧也不瞧,她更多的注意力,还是在那个肩头蹲着一只黑猫的青年身上,文文静静,与记忆中的那个杏花巷傻子差不多,比较秀气。马苦玄脸色微白,望着她,充满了和煦笑意,以及藏在眼睛深处的一股炙热的占有欲望。 稚圭不太喜欢这个家伙,倒不是对他有什么成见,而是这个马苦玄的奶奶,实在是太让她憎恶了。天底下市井妇人该有不该有的陋习,好像全给那个老妪占尽了,每次去铁锁井那边打水,只要碰到那个老婆娘,少不了要听几句阴阳怪气的酸话,如果当初稚圭不是被骊珠洞天的规矩压制得死死的,她有一百种法子让那个长舌老妪生不如死,后来杨老头失心疯,竟然送了老妪一场造化,将其变成了小镇那条龙须河的河婆,稚圭只好继续等待时机,总有一天,她要让那个本名叫马兰花的老婆娘,尝一尝人间炼狱的滋味。 至于马苦玄到时候会如何,她会在乎?全然不在乎。 祁真微笑道:“稚圭姑娘,陆掌教嘱咐贫道做的事情,贫道已经做到了。如今神诰宗刚刚获得一座崭新的破碎福地,贫道欢迎稚圭姑娘进入其中寻求机缘,贫道愿意一路保驾护航。” 追本溯源,祁真虽是那个道老二一脉,可陆沉本就是三大掌教之一,如今更是负责坐镇白玉京,祁真能够为陆沉做件事,自然欣喜万分,能够入了陆掌教的法眼,祁真确信不疑,自己将来跻身飞升境,不再是奢望。祁真年少时,就曾得到世外高人一句“仙人也要望梅止渴”的谶语,十二境之前,自是大吉之言,等到跻身天君,几乎就是行至尽头、慢慢等死的晦气预言了。而掌教陆沉,恰好是数座天下中最喜欢为顺眼人改命的大人物之一,相传陆掌教最喜欢做四大闲事,其中就有雕琢朽木之说。 马苦玄眼中只有稚圭,望着那个自己喜欢已久的姑娘,微笑道:“不用劳烦天君,我就可以。” 稚圭理也不理那位道家天君,甚至没有摆正坐姿,依旧慵慵懒懒歪着脑袋,望向马苦玄:“你就是陆沉答应送给我的那桩福缘?是不是以后都听命于我?” 当年陆沉摆算命摊子,见过了大骊皇帝与宋集薪后,独自去往泥瓶巷,找到她,说是靠点小算计,得了宋正醇一句正合他陆沉心意的“放过一马”,因此能够名正言顺,顺势将马苦玄收入囊中,他陆沉打算将马苦玄赠予稚圭。 稚圭不在意那些来龙去脉,一开始也没太上心,因为没觉得一个马苦玄能折腾出多大的花头,后来马苦玄在真武山名声大噪,先后两次势如破竹,一路接连破境,她才觉得虽然马苦玄可能不是五人之一,但说不定另有玄机。稚圭懒得多想,自己手中多一把刀,反正不是坏事,如今她除了老龙城苻家,没什么可以自由调用的喽啰。 马苦玄点头道:“都听你的。你想杀谁,说一声,只要不是上五境的,我保证都把他的脑袋带回来。至于上五境的,再等等,以后一样可以的,而且应该不需要太久。” 因为喜欢稚圭的缘故,当年在杏花巷祖宅,马苦玄没少被奶奶埋怨唠叨。只有在这件事上,最宠溺他的奶奶才会说他几句不是。 稚圭问道:“那你能杀了陈平安吗?” 那名真武山护道人心中一紧,沉声道:“不可。” 稚圭只是盯着马苦玄。 马苦玄笑道:“在山崖书院,有圣人坐镇,我可杀不了陈平安。但是你可以给我一个期限,比如一年、三年之类的。不过说实话,如果传言是真的,现在的陈平安并不好杀,除非……” 稚圭哦了一声,直接打断马苦玄的言语:“那就算了。看来你也厉害不到哪里去,陆沉不太厚道,送给天君谢实的后代,就是那个傻乎乎的长眉儿的,一出手就是一座媲美仙兵的玲珑宝塔,轮到我,就这么小家子气了。” 那名真武山兵家修士生怕马苦玄听到这番言语后会恼火,不承想当他以秘法观其心湖,竟是平静如镜,甚至镜面中还有些象征喜悦的流光溢彩。 马苦玄灿烂笑道:“王朱,你等着吧,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是最好的。什么价值连城的仙兵,什么得天独厚的天之骄子,到时候回头再看,都是破烂和蝼蚁罢了。” 稚圭有些奇怪:“你喜欢我什么?在小镇上,我跟你又没怎么打过交道,记不太清楚了,说不定连话都没有说过。” 如此被忽略和冷落,马苦玄依旧表现得足以让所有真武山老祖宗瞠目,只见他破天荒地有些羞赧,却没有给出答案。 稚圭蓦然笑了起来,伸手指向马苦玄:“你马苦玄自己不就是如今宝瓶洲名气最大的天之骄子吗?” 马苦玄嘴角翘起,一瞬间,就恢复成了世人熟悉的那个跋扈修士,天资卓绝,令同龄人心生绝望,让老修士只觉得自己数百年岁月活在了狗身上,关键是马苦玄数次下山磨砺,或是在真武山与人擂台对峙,杀伐果决,残忍血腥,转瞬间就分生死,而且喜好斩草除根,无论得理不得理都从不饶人。 马苦玄缓缓道:“我可不是什么天之骄子。” 那只蹲在他肩头的黑猫,身躯蜷缩,抬起爪子舔了舔,尤为温顺。 稚圭打量了他一眼,撇撇嘴:“随你。” 马苦玄问道:“如果我哪天打死了宋集薪,你会生气吗?” 稚圭似乎有些恼火,瞪眼道:“马苦玄,拜托你没什么本事之前,少说点大话,不然会让人厌烦的。” 马苦玄笑道:“我听你的。” 一路看着马苦玄一步步成长起来的那位真武山护道人,心情复杂。 天君祁真对于这些则是漠不关心。不过是出于对重返白玉京的陆掌教的那份敬意,才耐着性子站在这里,看这些晚辈过家家一般闲聊。 不管稚圭和马苦玄各自的身份,只要他们一天不跻身上五境,就都是两件说碎就碎的精美瓷器。 马苦玄遗憾道:“我这就要去趟朱荧王朝,杀几个地仙剑修作为破境契机。” 稚圭漫不经心道:“我管你去哪儿。” 马苦玄哈哈大笑,转头对祁真说道:“那就有请天君带我们出城吧。” 祁真点点头,对稚圭说了句“后会有期”,三人身影消失不见。大隋京城大阵,并未察觉出异样,几人如出入无人之境。 整座宝瓶洲的山下世俗,恐怕也就大骊京城会让这位天君有些忌惮。 稚圭趴在栏杆上,泛起些许睡意,闭上眼睛,一根纤细手指的指甲随意划抹栏杆,吱吱作响。她翻转过身,背靠栏杆,脑袋后仰,整个人曲线玲珑。她弯曲手指,一次次屈指而弹,檐下的那串风铃,随之叮叮咚咚作响。 暮色里,她睁着那双瞳孔竖立的金色眼眸。 异象消散,她站起身,亭亭玉立,笑望向院门那边。 宋集薪带着一身淡淡的酒气走入院子。 她问道:“千叟宴好玩吗?” 宋集薪抖了抖袖子,哀叹道:“宴席上那些老家伙,恨不得将我们到场三人抽筋剥皮,吃我们的肉,喝我们的血,吓死我了。” 稚圭好奇问道:“不是缔结了百年盟约吗?与公子无冤无仇的,咱们大骊铁骑都没经过他们家门口,就直接往南走了,他们为何这般不友善?” 宋集薪瘫靠着栏杆,想了想,回答道:“好日子过习惯了呗,受不得半点委屈。” 稚圭一脸恍然道:“这样啊,那奴婢可比他们脾气好多了。” 宋集薪误以为她是说当年附近几条街巷狗屁倒灶的事情,笑道:“等公子出息了,肯定帮你出气。” 稚圭嗯了一声,问道:“那三本书,公子还没能看出门道吗?” 宋集薪有些疲惫,闭上眼睛,双手揉着脸颊:“说不定就只是些普通书籍,害我疑神疑鬼这么久。” 宋集薪突然将手伸进袖子,掏出一条貌似乡野间时常可见的土黄色四脚蛇,随手丢在地上:“在千叟宴上,它一直蠢蠢欲动,如果不是许弱用剑意压制,估计就要直扑大隋皇帝,啃掉人家的脑袋当宵夜了。” 稚圭蹲下身,摸出一枚谷雨钱,放在手心。那条四脚蛇畏畏缩缩,愣是不敢一口吞掉美食。 宋集薪弯下腰,看着那条额头生出虬角模样的小家伙,无奈道:“瞧你这样,再看看书简湖那条水蛟,真是天壤之别。” 宋集薪不再管它,打着哈欠,去屋子里边睡觉了。 稚圭晃了晃手掌,四脚蛇仍是不敢上前。 “算你识趣。”稚圭笑眯眯地将手心的谷雨钱丢入自己嘴中,小家伙仿佛有些委屈,轻轻嘶鸣。 稚圭手握拳头,一拳砸在它脑袋上:“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这都不懂?” 她站起身,将那条四脚蛇一脚踹得飞入院子:“本事半点没有,还敢奢望国师的那副上古遗蜕,偷偷流口水也就罢了,还给人家抓了个正着,怎么摊上你这么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玩意儿。” 稚圭坐在台阶上,脱下一只绣鞋,朝它招招手。小家伙乖乖来到她脚边,还生着气的稚圭便拿起绣鞋,一下一下拍打小家伙。 龙泉郡披云山上新建了林鹿书院,大隋皇子高煊就在这里求学,大隋和大骊双方都没有刻意隐瞒这点。 这是高煊第二次进入龙泉郡,不过一次在天上,是需要走过一架通天云梯的骊珠洞天,这次在地上,在实实在在的大骊版图上。 披云山如今是大骊北岳,山是新的,书院也是新的,从传道授业的夫子先生,到求学闻道的年轻士子,也算是新的。 林鹿书院是大骊朝廷筹办,没有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头衔,山长副山长名气都不大,其中还有一个昔年大隋藩属黄庭国的老侍郎,不过谁都知道,林鹿书院肯定是奔着“七十二”去的,大骊宋氏对此志在必得。 高煊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在书院,肯定会有许多冲突,至少也该有一些白眼冷落,不然就是心怀叵测的试探,就跟李宝瓶和于禄他们到了东华山的山崖书院差不多,怎么都要挨上些被欺生的苦头。但是在林鹿书院待了几个月后,他有些失落,因为好像从夫子到学生,对他这个身为敌国皇子的学生或是同窗,并没有太重视,几乎没有人流露出明显的敌对情绪。 高煊为此疑惑了挺长一段时间,后来被那位在披云山结茅修行的弋阳高氏老祖宗一番话点醒。 大骊王朝短短百年,就从一个卢氏王朝的附属国,从最早的宦官干政、外戚专权的一块烂泥塘,成长为如今的宝瓶洲北方霸主,在这期间战乱不断,一直在打仗,在死人,也一直在吞并周边邻国,就算是大骊京城的百姓,都来自四面八方,并没有大隋朝廷那种许多人当下的身份地位,现在是如何,两三百年前的各自祖辈们,也是这般。 高煊一点就透,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不过那位曾经在大隋京城,以说书先生的身份混迹于市井的高氏老祖宗,感慨了一句:“流水?流血才对吧。” 高煊一有闲暇,就会背着书箱,独自去龙泉郡的西边大山游历,或是去小镇那边走街串巷,要不然就是去北方那座新建郡城逛荡,还会专程稍稍绕路,去北边一座拥有山神庙的山上吃一碗馄饨。店主姓董,是个高个子年轻人,待人和气,一来二去,高煊与他成了朋友,若是董水井不忙,还会亲自下厨烧两个家常小菜,两人喝点小酒儿。 高煊偶尔会去一栋已经无人居住的宅子,据说家主是一个名叫李二的男人。宅子如今给他媳妇的娘家人霸占了,正想着怎么卖出一个高价,只不过好像在县衙户房那边碰了壁,毕竟没有地契。 高煊的书箱里边,有一只龙王篓,他每天都会按照高氏老祖传授的秘术,将一枚枚小暑钱小炼灌注其中,使得里边灵气浓稠如水。 竹编小鱼篓内,有条缓缓游弋的金色鲤鱼。 那是高煊第一次见到李二,当然还有陈平安时买到的。 其实高煊来这里之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说不定某天就需要将龙王篓和金色鲤鱼,交给大骊王朝的某个权势人物,作为自己在林鹿书院安稳求学的代价。但是至今袁县令和吴郡守都没有来见过他。 这天,正蹲在溪涧旁洗脸,高煊突然转头望去,看到一个身穿雪白长袍、耳边垂挂有一只金色耳环的俊美男子。 高煊赶紧站起身,作揖行礼道:“高煊拜见北岳正神。” 大骊北岳正神魏檗笑道:“不用这么客气,见你逛了很多地方,总这么背着龙王篓也不是个事儿,如果你信得过我,不妨打开龙王篓,将那条金色鲤鱼放入溪水,养在这活水之中。以灵气作水,那是死养,久而久之,会丧失灵性的,短时间内境界会攀升很快,可是会被堵死在元婴境瓶颈上,虽说放它入水,每天汲取的灵气会逊色许多,修为进展相对缓慢,可从长远来看,则是利大于弊。” 魏檗指了指远方:“从这里到龙须河,再到铁符江,它可以自由游动,我会跟两位河婆、江神打声招呼,不会拘束它的修行。” 高煊其实有些犹豫。他与这位大骊山岳正神,从未打过交道,哪里放心? 鱼篓内那条金色鲤鱼,是被老祖宗誉为将来有望跳过中土神洲那座龙门、化作一条真龙的存在。 大道之上,人心幽微,种种算计,层出不穷。被人强取豪夺这桩天大机缘,高煊既然已经寄人篱下,那就得认,认的是大势,自己的道心反而会愈加坚定,逆境奋发,最能砥砺心性。可若是被人算计,失去已经属于自己的手上福缘,那折损的不只是一条金色鲤鱼,更会让高煊的大道出现纰漏和缺口。 魏檗微笑道:“没关系,等你哪天想通了,再放养它不迟。” 魏檗就要转身离去,高氏老祖突然从披云山一掠而来,出现在高煊身旁,对高煊说道:“就听魏先生的,有百利而无一害。” 高煊见自家老祖宗现身,也就不再犹豫,打开竹箱,取出龙王篓,将那条金色鲤鱼放入溪涧之中。金鲤一个欢快摆尾,往下游一闪而去。 高煊蹲在水边,手持空荡荡的鱼篓,喃喃道:“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赵繇当年坐着牛车离开骊珠洞天,是按照爷爷的安排,去往宝瓶洲中部靠近西边大海的一个仙家门派修道。只是在半路上他遇到了那个眉心有痣自称绣虎的少年。赵繇最终交出了那枚齐静春赠送的春字印,因为对方是大骊国师崔瀺。 小镇学塾当中,这一辈人里,就数他赵繇陪伴先生最多,李宝瓶那些孩子,宋集薪这个让赵繇佩服不已的同龄人,在这件事上,都不如他。 一路游历,靠着崔瀺作为交换赠送给他的一门修道秘法,以及两件仙家器物,赵繇总能够逢凶化吉。 只是最后临近那座仙家洞府,牛车已经到了山脚,形神憔悴的赵繇却突然改变主意,弃了牛车,给那头水牛解开束缚,独自继续往西边大海而去,最后寻了一座传说中的仙家渡口,乘坐渡船去往孤悬海外的神仙岛屿,再换乘渡船,继续前往中土神洲方向。毕竟整个宝瓶洲,跨洲渡船只有老龙城那边有,而且多是倒悬山的商船,因此宝瓶洲练气士,想要去往中土神洲,就只能用赵繇这种法子,一次次利用海上仙家门派的中短途渡船。 只是行程过大半之后,赵繇乘坐的那艘仙家渡船遇上了一场浩劫,被铺天盖日、如同蝗群的某种飞鱼撞烂,赵繇跟绝大多数人都坠入海中,有些当场就死了,赵繇靠着一件护身法宝逃过一劫,可是大海茫茫,似乎还是死路一条,迟早要葬身鱼腹。 渡船上两名金丹境修士想要御风远遁,一个试图向上冲破飞鱼阵型,结果绝望死于没有尽头的飞鱼群,粉身碎骨;一个见机不妙,筋疲力尽,只得赶紧落下身形,遁入海水中。 赵繇坐在一块巨木上,身上死死系着那只包裹,不知道漂荡了多久,容貌枯槁,生不如死。他终于支撑不住,昏死过去,从巨木上跌入海水中,靠着护身法宝的最后一点灵光,随波逐流。 当赵繇浑浑噩噩睁开眼睛后,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他猛然惊醒,坐起身,发现是一个还算宽敞却简陋的茅屋,家徒四壁书侵坐,满满当当的泛黄书籍,几乎让人难以步行。 已经瘦成皮包骨头的赵繇起身后,发现那只包裹就放在床头,打开后,里边的东西一样没少,他如释重负。 沿着半人高的“书山”小径,赵繇走出茅屋,推开门后,视野豁然开朗,发现茅屋建造在一座山崖之巅,推门便可以观海。 赵繇还看到山顶斜插有一把无鞘剑,锈迹斑斑,黯淡无光。 赵繇走到悬崖边上,怔怔看着深不见底的下边。 就在他准备一步跨出的时候,身边响起一个温醇嗓音:“天无绝人之路,你对自己就这么失望吗?” 赵繇泪眼蒙眬,转过头,看到一个身材修长的青衫男子正在远眺大海。 当时犹是少年的赵繇抹去眼泪,突然问道:“先生定然是世外高人,能否收我为弟子?我想学习仙家术法!” 那个男人摇头笑道:“我这个人,从未拜师,也从不收取弟子,怕麻烦。你在这边调养好身体,我就将你送走。” 赵繇问道:“这里是哪里?” 男人笑道:“人间,还能是哪里?” 赵繇大概是破罐子破摔,又是心性最为绝望脆弱之际,很不客气地追问道:“我想知道,这是人间的哪里?!” 男人倒也不生气,微笑道:“不是我故意跟你打机锋,这就是个没有名字的普通地方,不是什么神仙府邸,灵气稀薄,距离中土神洲不算远,运气好的话,还能遇到打鱼人或是采珠客。” 之后赵繇就在这边住了下来,休养身体,相处久了,就会发现那个男人,除了脚力不俗,其实很普通。即便山顶几栋茅屋都藏书颇多,可男人平时没有半句高深言语,每天也要吃饭,经常走下山去海边散步。赵繇每天就是翻书看书,要不然就是坐在崖畔发呆。 只是某天赵繇闷得发慌,试图拔出地上那把剑的时候,男人才站在自己茅屋那边,笑着提醒赵繇不要动它。 赵繇好奇问道:“这把剑有名字吗?” 青衫男人摇头道:“不曾有过。” 赵繇又问:“先生可是科举失意人?或是逃避仇家,所以才离开陆地,在这儿隐居?” 男子还是摇头:“都不是,没你想的那么复杂,我只是比较认可一句话,人生实难,大道多歧,既然路难走,就停下来,偷个懒,好好想一想。” 赵繇试探性问道:“先生真不是那世外高人,比如是一位金丹境、元婴境的陆地神仙?” 男人笑着反问道:“我自然不是什么地仙,再者,我是与不是,与你赵繇有什么关系?” 赵繇在这边住了将近两年,海岛不算太大,已经可以独自逛完,也确实如男人所说,运气好的话,可以遇上出海打鱼的渔夫,还有所冒风险极大却能够一夜暴富的采珠客。 赵繇的心境趋于平稳,就主动开口,跟男人说想要去中土神洲游历。 男人笑着点头:“路上小心些,记得不要再对自己失望了,也许这才是最让人失望的。” 赵繇有些赧颜,最后取出那个木雕螭龙镇纸:“为了报答救命之恩,我想把它送给先生。” 男人摆摆手,似乎有些无奈:“什么时候外边的天下,已经变得力所能及去救人,都是一件道德多高的事情了?” 赵繇倔强道:“可先生救我不图回报,被救之人,却不能不在乎!这已是我身上最重要的物件,拿来报答先生,正好。” 男人展颜一笑:“那说明天下总算没有变得太糟糕。” 只是男人最后还是没有收下那个镇纸。 赵繇乘坐一张自制木筏,去往陆地,站在木筏上,赵繇向岸上的男人作揖告别。 在那之后,男人依旧这般闲适生活。 有一天,山顶那把长剑微微颤鸣。男人站在长剑旁边,望向宝瓶洲那个方向,微笑道:“老皇历就不要去翻它了。”长剑颤鸣渐渐停歇。 之后,有两个访客凭空出现在海岛,一个酒糟鼻子的老道人,一个年轻道士,后者赶紧蹲在地上呕吐。 从宝瓶洲东南方那个村子的巷子开始,到宝瓶洲西海之滨,再到海上某座“宗”字头仙家坐镇的孤岛,最后到这里,年轻道士已经吐了一次又一次。 老道人赶紧蹲下身,轻轻拍打自己徒弟的后背,愧疚道:“没事没事,这次吐完……再吐一次,呃,也可能是两次,就熬过去了。” 年轻道士吐得差点将胆汁都给呕了出来,红着眼睛问道:“师父,你次次都这么说,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准话?” 一身古怪道袍、双袖如有火龙游走的老道人,笑脸尴尬。 年轻道士站起身,问道:“师父,你说要带我见见你最佩服的人,又不愿说对方的来历,为什么啊?” 老道人微笑不语,抬头问道:“开个门,我们师徒跟你讨杯茶水喝,行不行?” 男人叹了口气,出现在海边,就站在师徒二人一丈外:“我一个读书人,你一个龙虎山外姓大天师,却要与我比拼雷法和符箓两道?” 老道人早已使用神通,不至于让自己徒弟听闻此人言语。 有些事情,还是需要瞒着这个傻弟子。 矮小的老道人笑问道:“连门都不让进?怎么,算是已经答应了与我比拼道法?进得去,就算我赢,然后你就借我那把剑?” 男人摇头道:“你真要这么纠缠不休?” 年轻道士张山峰根本听不到师父与那个青衫男子在说什么。事实上,张山峰惊骇地发现,那青衫男子的面容,自己看一眼,就会忘记先前那一眼所见。 老道人哈哈笑道:“哎哟,生气啦,有本事你出来打我啊?” 男人扯了扯嘴角。 张山峰蓦然听见了自己师父这种臭不要脸的言语,忍不住轻声提醒道:“师父,你虽然一直自诩为修真得道之人,可身为山上练气士,登门拜访,说话还是要注意一点礼数和风度吧。” 老道人连连点头称是,然后对那男人瞪了一眼:“使用这等伎俩,算什么英雄好汉!” 男人说道:“那把剑,你都拔不出来,借什么?” 老道人神色凝重:“贫道当下境界,依然拔不出来?” 男人点头道:“任你再高一层境界,也一样无法驾驭。” 老道人喟然长叹。 当年龙虎山曾经有过一桩秘事。老道人答应过上代大天师,只有斩杀了那只飞升境妖魔,才可以名正言顺地重返龙虎山。如今胜负是八二开,他稳操胜券,可若是分生死,则只在五五之间。 老道人看了眼身边最被自己寄予厚望的弟子,决意要去试一试! 男人突然望向年轻道士:“你这份拳意?” 张山峰当下背着一把龙虎山寻常桃木剑,和一把篆刻有“真武”二字的破损古剑,听到那青衫男子的问话后,一头雾水。 老道人引以为傲,道:“怎样,很了不起吧?是我这弟子自创的!” 青衫男子破天荒露出一抹赞赏神色:“说不定可以再为天下武学开出一条大路,还可以演化出诸多功德。嗯,更难得的是其心赤诚,你收了个好弟子。” 老道人笑得合不拢嘴,开始胡说八道:“哪里哪里,一般一般,其实这样的弟子,我没有一打也有七八个。” 张山峰倒是没觉得师父在说大话,更没有为此而失落,当年在山上修行,他确实是资质最平平的那个人,远远不如师兄师姐,甚至还不如一些辈分只是他师侄的小道童…… 男子笑道:“龙虎山当年的事情,我听说过一些,你想要带这名弟子上山祭祖师,难如登天。刚好那只妖魔,确实过界了。” 男人想了想:“等我一炷香。”转身走上山巅。 青衫男子随手一抓,插在山巅的那把长剑被他握在手中。 这个只愿意承认自己是读书人的世外人,没有任何意气风发的神色,甚至拔出那把连一位龙虎山外姓大天师都拔不出来的长剑后,没有引发半点天地异象。就像世间任何一个寒窗苦读的穷酸士子,坐在书斋,拎起了一支笔,想要写点豆腐块大小的文章而已。 他去了一座中土神洲无人敢入的万丈深渊,一剑让那只盘踞在深渊之底的十三境妖魔形神俱灭。 返回山巅,重新将锈迹斑斑的长剑插回地面,走下山,对老道人说道:“现在你们可以登上龙虎山了。” 老道人嬉皮笑脸道:“这怪难为情的,大恩不言谢,咱们就先走了啊,以后再来。” 拉着一脸茫然的张山峰的胳膊,以脚画符,直接缩地千万里,去了中土神洲内陆的一座高山。 青衫男人也不介意,站在原地,继续观海。 赵繇当时年少无知,曾经询问他是不是一个失意人。这个问题,实在有趣。因为这个读书人,一直被誉为人间最得意。 天上悬着三个月亮。 这是在浩然天下绝对看不到的景象。 素洁月辉尽情洒落在天地间,照耀得那十万大山如同铺上了厚雪。只是绵延不绝的大山之间,簌簌作响,声音可以轻松传遍数百里。 若是有仙人能够逍遥御风于云海间,向下俯瞰,就可以看到一尊尊高如山峰的金甲傀儡,正在搬动一座座大山缓缓跋涉。也有一些身躯长达千丈的远古遗种凶兽,浑身伤痕累累,无一例外,被手持长鞭的金甲傀儡驱使,担任苦役,任劳任怨,拖曳着大山。偶尔有些得以休憩片刻的蛮荒遗种,精疲力竭地以一些山峰作为枕头,困顿酣睡,身上早已没有半点先天而生的凶悍之气,早已被无止境的艰难岁月消磨殆尽。 这幅画面,在这座天下,只能是口口相传、以讹传讹,距离真相,相差很远。因为没有人胆敢在这十万大山上空擅自掠过。 漫长的历史上,确实有过一些上五境的大妖偏不信邪,然后就被不计其数的金甲傀儡拖曳而下,最终沦为那些苦力大妖中的一员,变成永久长眠于大山中的一具具巨大骸骨,甚至无法转世。 在那群山之巅,有栋破败茅屋,屋后边是一块菜圃,有着难得的绿意,茅屋外围了一圈歪歪斜斜的木栅栏,有条瘦骨嶙峋的看门狗,趴在门口微微喘气。 一个身材瘦弱的老人站在门外的空地上,面对大山,伸手挠了挠腮帮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条瘦狗蓦然起身,飞蹿出去,朝着一个方向使劲咆哮。 一股形若龙卷的磅礴罡风,浩浩荡荡席卷而去,直接将一大片遮蔽一轮明月的乌黑云海炸碎。 老人依旧无动于衷。 云海破去后,围绕这座大山四周的大地之上,站起一尊尊金甲傀儡,手持各种与身形匹配的夸张兵器,其中不乏将远古凶兽的雪白骸骨作为长枪的。 其中一尊金甲傀儡便将手中白骨长矛朝天空丢掷而出,雷声滚滚,仿佛有那开天辟地之威。长矛直扑天上极远处两个米粒大小的身影。 那两个远道而来的访客,皆以人身示人。其中一个高大老者,身穿鲜红长袍,袍子表面涟漪阵阵,血海滚滚,其上隐隐约约浮现出一张张狰狞脸孔,试图伸手探出血海,只是很快便一闪而逝,被鲜血淹没。这个身材魁梧的老人系有一根不知材质的漆黑腰带,上面镶嵌有一块块长剑碎片。老人身边是一个年轻面容的晚辈,腰间两侧各自悬挂一把长剑,背后还斜背着一只雪白的剑匣,露出三把长剑的剑柄。 眼见着那根长矛就要破空而至,年轻人眼神炙热,却不是针对那根长矛,而是大山之巅那个背对他们的老人。 那根气势如虹的长矛不过被红袍老者瞥了一眼,便化作齑粉,四处飘散。其余飞掷而来的利器,如出一辙,皆是不等近身就已经崩碎。 红袍老人有些恼火,不是被这波攻势拦阻的缘故,而是气愤那个老家伙的待客之道,太小瞧人了,只是让这些金甲傀儡出手,好歹将地底下牢笼中的那几个老伙计放出来,这还差不多。 红袍老人冷笑道:“老瞎子,你莫不是在别人地盘住久了,就真忘了主人是谁?就拿这些给我挠痒痒吗?!” 只见他一巴掌拍去,地上一具金甲傀儡瞬间被砸入地下,尘土飞扬。 之后出手不停,大地上出现一连串爆竹声般的响声,一尊尊巍峨如山的金甲傀儡全部给拍得不见踪迹。 山巅那个矮小老人转过头,“望向”那两只站在这座天下顶点的大妖。他的眼眶竟是空的,如同两座漆黑不见底的深渊。 这个被称呼为老瞎子的矮小老人,还在那边挠腮帮子。 照理来说,若是同样的十三境修士,或是那些个屈指可数的隐秘十四境,在自家打架,除非外人带着不太讲理的兵器——当然,这种玩意儿,同样是几座天下加在一起,都数得过来的。四把剑之外,比如一座白玉京,或是某串佛珠,一本书——在自家天下,一般都是立于不败之地的,甚至打死对方都有可能。尤其是跻身失传二境的第一层境界后,如果吃饱了撑的,去往别处天下撒欢,被那座天地的大道规矩压制,那是最“天经地义”的事情。只是天大地大的,总有那么几个例外,有何奇怪。比如这个老瞎子,蛮荒天下的外来户,却硬生生活得比主人家还逍遥。又比如浩然天下那个臭牛鼻子。 老瞎子沙哑开口道:“换那个家伙来聊还差不多,至于你们两个,再站那么高,我可就要不客气了。” 那个身上带了五把剑的年轻人,笑了笑。作为年纪最轻的一个上五境剑修大妖,他参加过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甚至还赢了剑气长城的剑仙,使得对方不得不沦为倒悬山看门人之一。 他觉得脚底下那个老瞎子确实是很厉害,但也不至于厉害到无法无天的地步。 红袍老者脸色阴晴不定,一身凶悍戾气几乎使得四周的光阴长河都要停滞。可最后他只是冷哼一声,转身而走。 那个战功彪炳的年轻剑仙大妖稍稍犹豫,心湖间就响起略显焦急的话语:“快走!” 突然之间,一股巨大的拉扯力,席卷这个年轻剑修大妖。 年轻剑修大妖正要借此机会出剑,会一会那个老瞎子,却发现红袍老者怒吼一声,抓住他的肩头,使劲往天幕抛去。然后红袍老者一挥大袖,滚出一条汹涌血河,试图打断那股已经盯上晚辈剑修的气机。 天地翻转,气机紊乱。 感受到一阵大道压肩窒息感觉的红袍老者脸色微变,使劲挥动大袖,一条条鲜血长河几乎要汇聚成一座巨湖,厉色道:“老瞎子,你信不信我将你这十万大山就此毁去?!” 老瞎子停下了挠腮帮子的动作。 就在此时,一个威严嗓音传入这座极大的“小天地”:“够了。” 红袍老者愤愤然停下手,收起神通,鲜血长河返回大袖。 老瞎子伸手一抓,将那年轻剑仙大妖一把拽在脚边,蹲下身,满脸惊骇的年轻大妖发现自己竟然动弹不得,矮小老人伸手从他眼眶中抠出一颗眼珠子,放入嘴中咀嚼,转头呸了一声,吐在地上,结果那条瘦骨嶙峋的老狗流着口水飞奔而至,一口吞下。 老瞎子站起身,用脚尖一挑,将那少了一颗眼珠子的年轻剑仙大妖踢向空中:“这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天地重归寂静。 老瞎子双手负后,走向院门,看着那条老狗,嗤笑道:“狗改不了吃屎。” 他又开始抬手挠腮帮子,转身走向山崖畔,总觉得这幅画卷上有些地方的“笔墨”,还需要删减或是增加。 就这么一直站着。老瞎子突然皱了皱眉头,犹豫了一下,手指微动,那些再度起身的金甲傀儡重新落座。 这次的客人,是一个老人和一个年轻女子,来自剑气长城。 老瞎子对那风尘仆仆的年轻女子,露出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别扭的笑意——恐怕谁见到了,都只会觉得阴森恐怖。 然后他转头望向那个老头子,怒道:“陈清都,别来烦我!这次我谁也不帮!” 来的老人正是剑气长城的老大剑仙陈清都。 陈清都问道:“你还是一个人吗?” 老瞎子答道:“你扪心自问,我们还是人吗?” 陈清都点头道:“我是。” 老瞎子沉默片刻,问道:“两座天下打得再厉害,能有当年厉害?撑死了不过是将那个一,打得更加破碎而已,当年是如此,一千年一万年之后,能变到哪里去?世道还不照样是这么个样子?意义何在?说不定彻底掀翻了打烂了才好,重新归一。” 陈清都说道:“活该你眼瞎。” 老瞎子突然笑了:“总好过你这条替人卖命的看门狗吧。狡兔死走狗烹,一次不够,还要再尝一尝滋味?我看你们这些刑徒遗民,当初之所以落了个今日田地,就是陈清都你们这些人连累的。我在这边待了这么久,知道为什么一直不愿意往北边瞧吗,我是怕一看到你们这个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会把我活活笑死。” 老瞎子指了指院门口那条瑟瑟发抖的老狗:“你瞧瞧你陈清都,比它好到哪里去了?” 老瞎子偏转视线,对那个年轻女子沙哑笑道:“宁丫头,你可别恼,与你无关,你还是很不错的。” 宁姚默不作声。 陈清都很快就带着宁姚离去了。 老瞎子轻轻叹息一声,再无心情去欣赏那幅尚未完工的山河画卷。走向院门,看到那条抬头吐舌头的谄媚老狗,老瞎子骤然间伸出一脚,重重踩在老狗的背脊上,老狗立即呜咽求饶,老瞎子直接将这个生命力无比顽强的远古大妖,踩断了整条脊梁骨,反正靠着那颗年轻大妖的眼珠子,它很快就可以恢复。 老瞎子嘀嘀咕咕,步入院子。 剑气长城那边的墙头上,老大剑仙陈清都盘腿而坐,宁姚在喝酒。 陈清都淡然道:“不用替我打抱不平,老瞎子才是当初最受伤的那个人,所以不是外界传闻那般,跟蛮荒天下的祖妖大战一场,输了才丢掉的双眼,而是很早之前,他自己伸手挖出眼珠子,一颗丢在了浩然天下,一颗摔在了青冥天下。我这次去找他,为的就是想要亲耳听到他那句‘谁也不帮’,这已经很好了。” 宁姚点点头。 宁姚喝了半壶酒,转头望向陈清都。 陈清都气笑道:“宁丫头,不是我说你,你倒是回自己家瞧去啊,这儿可是你陈爷爷我的地盘,哪有被你赶人的道理?”虽然嘴上这么说,老人仍是跳下墙头,走回了自己的茅屋。其实他是知道原因的,那个小子曾经在这墙头上打过拳嘛。 宁姚从袖中拿出一个卷轴,将酒壶放在一边,然后趴在墙头上,摊开那幅光阴长河画卷,这已经是第三遍还是第四遍了? 画卷上,场景是在那个她也去过的神仙坟,一群孩子正在放纸鸢,有个黝黑干瘦的孩子,一个人远远坐在别处,显得形单影只,有同龄人放飞纸鸢奔跑,路过那个家伙身边,拽了拽纸鸢,然后蹲下身,捡起一块泥巴,狠狠丢掷过去,看到那个转身就跑的身影,手有纸鸢的高大孩子,哈哈大笑。 宁姚伸出一根手指,在那幅画卷上敲了敲,刚好戳在那个高大孩子的脑门上,她嘀嘀咕咕了几句。然后收回手,就这么安安静静看完这幅画卷。 咫尺物当中,其实还有不少,不过她每次都只会看一幅。 她翻转身,双手叠放在后脑勺下边,轻轻摇晃一条腿。 喜欢他,与画卷无关。看过了一幅幅画卷,只是从喜欢,变成了更喜欢。 她宁姚,喜欢谁,与天地无关。 陈平安可以为了她,傻乎乎练习一百万拳。可这很了不起吗? 宁姚睁开眼睛,她觉得自己哪怕死一百万次,都可以继续喜欢他。 茅小冬告诉陈平安,大隋京城的暗流涌动,已经不会影响到山崖书院,听到这个消息,最开心的当然是李宝瓶,拉着陈平安开始游逛京城四方。请小师叔吃了她经常光顾的陋巷两家小饭馆,看过了大隋各处名胜古迹,花去了足足大半个月的光阴,李宝瓶说还有一小半有趣的地方没去,但是通过和崔东山的闲聊,得知小师叔如今刚刚跻身练气士二境,正是需要日夜不休汲取天地灵气的关键时期,李宝瓶便打算按照家乡规矩,“余着”。 陈平安开始真正修行。以白天特定时辰的纯正阳气,温煦脏腑百骸,抵御外邪、浑浊之气侵蚀气府。以夜间某些时刻汲取的清灵阴气,着重滋润两处已经开府、安放本命物的窍穴。 由于金色文胆的炼化,很大程度上涉及儒家修行,茅小冬就亲自拿出一部诗集,指点陈平安,通读历史上最著名的百余首塞外诗。 得知陈平安虽然经历了这么遥远的游历,竟然在两洲版图上,连一座古战场遗址都不曾亲临观摩,只在那小小的藕花福地,看过一群僧人在一座战场诵经念佛,茅小冬又将陈平安教训了一通。 日夜游神真身符,已经被茅小冬“关门”,不然符箓品秩再高,灵气流逝速度再慢,都不是一件好事。 至于开门之法,则是崔东山在陈平安详细讲述真身符的来历后,回去揣摩、捣鼓一番,真就成了。 崔东山觍着脸说想要翻翻那本《丹书真迹》,他愿意每翻一页书,支付给先生一枚小暑钱。陈平安没答应。 裴钱陪着陈平安和李宝瓶逛了几次,实在是觉得在书院更舒服些,每天走来走去,晨出晚归,累个半死,哪里有在崔东山院子那边跟李槐吹牛打屁、玩五子棋舒服,后来就找借口留在了书院。陈平安也觉得裴钱走了这么远的路,一步不比他们少,就由着裴钱在书院嬉戏打闹,不过每天还是会检查裴钱的抄书,再让朱敛盯着裴钱的走桩和练刀练剑。关于习武一事,裴钱用不用心,不重要,陈平安不是特别看重,但是练习的时间一炷香都不能少。 茅小冬经常会与陈平安闲聊,其中说到一句“法令,只是治国工具,而非制治清浊之源”。应该是茅小冬担心陈平安这个小师弟,不小心在法家一途上越走越远,不得不出声提醒。 茅小冬当时笑道:“这句话可不是我们儒生说的,不是故意贬低法家而抬高儒学,而是一位名垂青史的中土神洲的法家酷吏,他自己说的。” 陈平安点头认可。 在崔东山的院子里,裴钱经常和李槐凑在一起,翻来覆去,看那几本江湖侠客的演义小说,看得有快有慢,所以经常会为了该不该翻书页而争吵。偶尔,李宝瓶也会陪着看一会儿,不过裴钱和李槐喜欢看那刀光剑影、血肉横飞、荡气回肠的生生死死。李宝瓶也看这些,只是更喜欢看那些可能连名字都没有的人物,瞎琢磨,为何此人会在此地说此话行此事。 朱敛有一天拿出一摞自己写的文稿,是写书中一个个侠女纷纷落难、惨遭江湖名宿和无名小辈欺辱的桥段,于禄偷偷看过之后,惊为天人。朱敛觉得于禄不愧是自己的知己,极为投缘。 崔东山书房那边,堆满了仙气缥缈的古画,一幅幅画卷上有鸟语花香,有空山新雨,还有老叟寒江垂钓图。结果当晚就给李槐和裴钱“画蛇添足”,在这些传世名画上边,擅自勾勾画画,大煞风景。比如裴钱为鸟雀画上鸟笼,歪歪扭扭,灵感来自青鸾国柳氏小姐的那只鸾笼。李槐在孤舟蓑笠翁的船边,画了一条比小舟还要巨大的怪鱼。崔东山见到之后,也不生气。 崔东山某天拿出一幅怪僻的宫廷画作,骷髅鬼怪消暑图,怡然自得,说是要给裴钱长长见识。裴钱看得仔细,结果一具骷髅刹那之间变大,几乎要冲破画卷,吓得裴钱差点魂飞魄散,甚至只敢呆呆地坐在原地,无声哭泣,直到见着了陈平安也只是抿起嘴唇。结果崔东山就被陈平安追着打,连拳带脚,破口大骂,脏话连篇,连龙泉郡家乡方言都从嘴里蹦了出来。陈平安抓起一把扫帚,砸在崔东山后脑勺上,崔东山飞扑出去,倒地装死,才算勉强逃过一劫。 崔东山偶尔也会说些正经事。 这天一堆人不知怎么就聊起了人之寿命一事,崔东山笑道:“应该知道蛇蜕皮吧?先生生长在乡野之地,应该看到过不少。” 陈平安点点头,李宝瓶、裴钱和李槐也点头。 崔东山笑眯眯道:“若说人之魂魄为本,其余肌肤、骨肉为衣,那么你们猜猜看,一个凡夫俗子活到六十岁,他这辈子要更换多少件‘人皮衣裳’?” 裴钱觉得这个说法,让她有些毛骨悚然。 崔东山笑眯眯伸出一根手指。 裴钱瞪大眼睛:“十件?” 李宝瓶皱眉道:“一百?” 李槐纯粹是为了拆台,他就喜欢跟李宝瓶和裴钱抬杠,大大咧咧道:“一千!” 崔东山点头道:“人这辈子,在不知不觉间,要更换一千件人皮衣裳。” 崔东山继续道:“再加上那些冥冥之中无比契合天地的气府窍穴,所以世间有灵众生,成为精魅之后,都愿意化作人形。 “你们家乡龙窑的御制瓷器,明明那么脆弱,不堪一击,最怕磕碰,为何皇帝陛下还要命人烧造?不直接要那山上的泥巴,或是‘体魄’更结实些的陶罐?” 李槐笑呵呵道:“好看呗,值钱啊。崔东山你咋会问这种没脑子的问题?” 崔东山骂道:“对对对,就你有脑子,长得就虎头虎脑,虎了吧唧的。” 李槐做了个鬼脸,嬉皮笑脸道:“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陈平安会心一笑。 陈平安有一天坐在崔东山院子的廊道上,摘了养剑葫却没有喝酒,手心抵住葫芦口子,轻轻摇晃酒壶。 小院暂时四下无人,难得片刻清静。 在炼出水、金两件本命物后,炼制第三件五行之属的本命物,就成了绕不过的一道坎。但是按照张山峰的说法,寻常练气士,三件本命物就够了,一攻一防,最后一件帮助练气士更快汲取灵气,已是地仙之下修士相当不俗的成就了。 关于初一和十五两把飞剑,能否炼制为陈平安自己的本命物,崔东山说得语焉不详,只说那把元婴境剑修的离火飞剑,赠送给谢谢后,即便被她成功炼制为本命物,可相较于剑修的本命飞剑,看似相差不大,实则有云泥之别,比较鸡肋。不过所谓的鸡肋,是相较于上五境修士而言,寻常地仙,有此机遇,能够剥夺一个地仙剑修的本命飞剑,化为己用,还是可以烧高香的。 火、土、木,剩余三件本命物。 以大骊王朝五色社稷土,作为本命物的想法,早前陈平安就已经彻底打消。 观道观的老观主,曾经让那背着巨大葫芦的小道童捎话,其中提及过阮秀姑娘的火龙,可以拿来炼化,可陈平安又没有失心疯,别说是这种丧心病狂的勾当,陈平安一想到阮邛那种防贼的眼神,就已经很无奈了。恐怕这种念头,只要给阮邛知道了,自己肯定会被这位兵家圣人直接拿铸剑的铁锤,捶成一摊肉泥。 那就先不去想五行之火。所以最后剩下的,就是木。 陈平安其实有些打算,就是那棵被砍倒的老槐树,不过当时就给老百姓们瓜分殆尽,那把留在剑气长城的槐木剑,就是当年他让小宝瓶扛回来的槐枝之一。 宋集薪说过家乡的变化,显然,如今小镇百姓一个比一个精明,牛角山的包袱斋眼力又不差,未必会留给陈平安捡漏的机会了。 陈平安愁得直挠头,向后躺去。 他如今是五境巅峰的纯粹武夫、二境练气士,万事开头难,陈平安自己最清楚这个二境修士的来之不易。 虽背着一把半仙兵的剑仙,只是除非拼死一搏,否则拔剑都不易。 养剑葫里有两把飞剑,本命小酆都的十五还好,初一已经快要造反了,与陈平安心意相通,几乎每天都嚷嚷着要吃那最后也是最大的一块长条状斩龙台。 身上的法袍金醴,好在七境之前穿着都无碍,反而能够帮忙快速汲取天地灵气,很大程度上,等于弥补了陈平安长生桥断去后,修行天资方面的致命缺陷。不过每次以内视之法巡游气府,那些水运凝结而成的绿衣小童,仍是一个个眼神幽怨,显然是水府灵气经常出现入不敷出的情况,害得他们身陷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尴尬境地,所以他们特别委屈。 倒是那个金色文胆显化的儒衫小人儿,让陈平安有些意外之喜,他骑着那条纯粹真气凝聚而成的火龙,每天耀武扬威,逍遥快活,帮着陈平安巡狩自身小天地。此举能够裨益魂魄,帮助陈平安拓展筋脉,而且一些一次次大战死战后遗留下来的沉疴杂质,隐匿在魂魄深处的浑浊污秽之气,被小人儿骑乘那条火龙一一清扫。那小人好似一位大将军,单枪匹马在那边攻城拔寨,勤勤恳恳,清扫躲藏在深山老林的反贼余孽。不过他和火龙,与水府那拨同样勤勉持家的绿衣童子,明显不太对付,双方已经摆出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成为一个练气士后,陈平安其实头一遭有些茫然。 要做取舍。 为了活命,练拳走桩吃苦头,陈平安毫不犹豫。 可是如今性命无忧,只要愿意,今天立即跻身六境都不难,如那富裕门户之人,要为挣金子还是银子而烦恼,却让陈平安很不适应。 骨子里当惯了穷光蛋,总觉得死死握在手里的一袋子铜钱,或是米缸里的那薄薄一层米,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身边就是有了座金山银山,仍是觉得它们今天即便是自己的,一觉醒来,明天就会是别人的了。 陈平安知道这样不对,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在这件事上,不能说寸步不前,可终究是进展缓慢。 陈平安其实在这几年中,在许多事情上已经改了许多,比如不穿草鞋、换上靴子就别扭,差点会走不动路。比如穿了法袍金醴、头别玉簪,总觉得自己就是书上说的那种沐猴而冠。又比如为了那个曾经与陆抬说过的梦想,会买许多破费银子的无用之物,想着有朝一日,在龙泉郡有个家大业大的新家。 陈平安跷起脚,轻轻摇晃。莲花小人儿鬼鬼祟祟从地底下探头探脑,一溜烟儿飞奔上台阶,最后爬到了陈平安脚背上坐着。陈平安伸出手指竖在嘴边,示意不要说话。 自从崔东山第一次出现在青鸾国那座村庄,莲花小人儿就几乎不露面了,这是陈平安要他做的,他虽然不明白,却也照做。只有一条胳膊的莲花小人儿伸手捂住嘴,笑着使劲点头。 陈平安晃着腿,小家伙像是在荡秋千,如果不是始终捂着嘴,他早就要咯咯笑出声了。 一看到欢快的莲花小人儿,陈平安就心境祥和了许多,那些杂念和烦忧,一扫而空。 陈平安闭上眼睛,没过多久,发现脚背一轻,转头睁眼望去,小家伙正学着他躺着跷脚呢。被陈平安发现后,他笑得眯起了眼。 陈平安侧身而卧,他也有样学样。 陈平安开始摇头晃脑,看似念念有词,却不发出声音。小家伙依葫芦画瓢,模仿陈平安。一大一小,其实都不知道自己在念叨个什么。 陈平安并不知道,崔东山就在小院院墙外,脑袋靠着墙壁,身体像是一个……斜坡。 崔东山知道陈平安为何故意让莲花小人儿躲着自己,因为在陈平安眼中,当下无忧无虑的莲花小人儿,就已经是最好的了。他甚至都不想、也不愿意去知道莲花小人儿,是不是其实很稀罕,是不是价值连城,是不是大有用处。崔东山憋得有些难受,因为他很想告诉陈平安,那个小家伙,真的真的很不简单。 但是崔东山不知为何,琢磨来琢磨去,虽然明知道告不告诉,在陈平安那边,最后都会是一样的结果,但是他就是这么思来想去。突然,他觉得不说就不说吧,其实也挺好的。 一想通这点,崔东山便满脸笑意,恢复常态,脑袋往后轻轻一磕,站直身体,悄无声息地向前飘荡而去。 人生若有不快活,只因未识我先生。 崔东山当下十分快活,因为只要拿这句话去小宝瓶那边邀功,说不定以后就可以少挨一次拍印章。于是崔东山飞奔而去,到了学堂窗台外,对着红襦裙小姑娘挤眉弄眼,结果被教书先生一声怒喝。 不知不觉,由夏入秋。 陈平安经过这段时间的温养,以勤补拙,搁放两件本命物的气府,灵气饱满。 关于练拳和炼气一事,陈平安尽量不太过厚此薄彼,但是随着真正成为练气士,近期每天必须耗费至少四个时辰去呼吸吐纳,陈平安对于未来那个瓶颈的到来,就越发清晰,总有一天,成为七境纯粹武夫,再跻身练气士中五境,就需要他再作出一次选择。 茅小冬有一天开玩笑道:“你在崔东山院子里修行的时候,也没见心疼书院的灵气,为何当初在东华山之巅,半点灵气都不愿多占,是不是过于矫情了?” 陈平安答道:“大规矩守住之后,就可以讲一讲入乡随俗和人之常情了,崔东山、谢谢、林守一,在这座院子里,都可以凭借自己的境界,汲取灵气,且书院默认为无错之举,那么我自然也可以。这大概就像……小院外边的东华山,就是浩然天下,而这座院子,就变成了一国一地,是一座小天地。没有出现某种有违本心或是儒家礼仪的前提下,我就是……自由的。” 陈平安说得断断续续,因为经常要思量片刻,停下想一想,才继续开口。 茅小冬点点头,看来当初在东华山之巅炼物之时,自己用心良苦的那番话,没白说。 茅小冬又问:“‘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你觉得道理在哪里?” 陈平安答道:“本意应该是告诫君子,要懂得藏拙,去适应一个不那么好的世道,至于哪里不好,我说不上来,只觉得跟儒家心目中的世道,相距甚远,至于为何如此,更是想不明白。而且我觉得这句话有点问题,很容易让人误入歧途,一味害怕‘木秀于林’,不敢‘行高于人’,反而让很多人觉得摧秀木、非高人,是大家都在做的事情,既然大家都做,我做了,就是与俗同理,反正法不责众。可一旦深究此事,似乎又与我说的入乡随俗,出现了纠缠,虽说其实可以细分,因时因地因人而异,然后再去厘清界线,但我总觉得还是很费劲,应该是尚未找到根本之法。” 这一次,陈平安仍是说得磕磕巴巴,于是他忍不住好奇问道:“这类被世人推崇的所谓金玉良言,不可否认,也确实能够免去许多困苦,就像我也会经常拿来自省,但它们真能够被儒家圣贤认可为‘规矩’吗?” 茅小冬哈哈大笑,却没有给出答案。 茅小冬然后转移话题:“白马非马,你怎么看?” 陈平安答道:“崔东山曾经说过此事,说那是因为圣人最早造字之时,不够完善,大道难免不全,属于无形中带给世人的‘文字障’,时过境迁,后世创造出越来越多的文字,当时是难题,如今就很好解决了。白马自然是马的一种,但白马不等同于马,可怜古人就只能在那个‘非’字上兜兜转转,绕来绕去,按照崔东山的说法,这又叫‘脉络障’,不解此学,文字再多,还是白搭。例如有人说一件正确事,旁人以另外一件正确事去否认先前的正确事,其他人乍一听,又不愿意刨根问底,细细掰碎,就会下意识觉得前者是错,这就算犯了‘脉络障’,还有诸多以偏概全,顺序混淆,皆是不懂来龙去脉。崔东山对此,颇为愤愤,说读书人,甚至是贤人君子和圣人,一样难逃此劫,还说天底下所有人,年幼时最该开蒙的,就是此学,这才是立身之本,比任何高高低低的道理都管用,崔东山更说诸子百家圣贤文章,至少有半数‘拎不清’。懂了此学,才有资格去领悟至圣先师与礼圣的根本学问,不然寻常读书人,看似苦读圣贤书,最终却只是造出一栋空中楼阁,撑死了,不过是飘在彩云间的白帝城,不着边际。” 茅小冬细细咀嚼后,笑道:“不全是他的泄愤之言,还是有那么点嚼劲的。” 陈平安笑道:“崔东山愿意说,我只管听,毕竟文圣老先生曾经说过,让我万事多想想,总是好的,哪怕最后得出的结论,还是否定,可那看似多走的一圈心路,其实不是冤枉路。” 茅小冬拍掌而笑:“先生高妙!” 然后茅小冬一脸期待,希冀着这个小师弟好歹有点悟性。 陈平安忍着笑,懂了,道:“下次如果能够见到文圣老先生,我会多聊聊茅山长。” 茅小冬轻声道:“切记切记,莫要含蓄,我家先生不吃这一套,比如我说了这句‘先生高妙’,你到时候就原原本本照实说,哪怕添油加醋都无妨,却绝对不能弯弯肠子。” 陈平安说自己记下了。 最后茅小冬拿给陈平安一封来自大骊龙泉郡披云山的飞剑传信。 茅小冬转身离开。山崖书院如今管事的那拨人,有些人心摇晃,都需要他去安抚。 时不时与陈平安闲聊,既是摆一摆师兄的架子,也算是忙中偷闲的散心事,当然也有为陈平安心境一事查漏补缺的师兄本分职责。 陈平安打开后,是北岳正神魏檗的熟悉字迹。 先前陈平安给魏檗寄去了一封信,询问关于西边大山转手贱卖山头一事。 陈平安对于魏檗这位最早、也是唯一残存的神水国山岳正神,怀有一种天然的信任。 魏檗在信上告诉陈平安,先前连同清风城许氏在内,总计有九座山头在寻找下家,阮邛、福禄街李氏等几家都各有接手,暂时还剩下两座,如果陈平安想要,他可以出面帮忙谈价,而且魏檗建议剩余两座虽然是被别人挑剩下的,其实陈平安买了还是不亏,还埋怨陈平安为何不早些寄信,不然他完全可以将那座牛角山吃下来,哪怕陈平安兜里神仙钱不够,他魏檗可以先垫上,两人瓜分牛角山。牛角山可是拥有一座包袱斋,等于半卖半送的仙家渡口! 陈平安又看了一遍书信,确保没有遗漏什么隐藏玄机后,收入方寸物当中。 龙泉郡西边大山,一座座灵气充沛不输宝瓶洲顶尖仙家府邸,这不假,可是山水气运被分割得厉害,再者,地盘还是太小。对于那些动辄方圆百里,甚至是千里的仙家门派、“宗”字头而言,那些单个拎出来,大多方圆十数里的龙泉山头,实在是很难形成气候。当然,供奉一位金丹境地仙,绰绰有余。 陈平安觉得买山一事,可行。就去茅小冬书房那边,提笔写了一封信,请魏檗先商量个价格。然后让裴钱跑腿,去交给书院一位专门负责此事的老夫子。 坐在古色古香的书房内,陈平安想起最近一次闲聊,崔东山又随口说起了青鸾国的佛道之辩,之前崔东山向陈平安提及过的关于诸子百家的“正经”书籍,其实不多,所以顺嘴就说陈平安可以去书院藏书楼找出那几本佛道两家的经典。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离开书房,等待林守一炼气告一段落,拉着他去了一趟藏书楼。 路上,林守一笑问道:“那件事,还没有想出答案?” 陈平安愣了一下,随即想起是在书院第一次拜访林守一,后者所说的感激。 陈平安苦笑道:“我是真猜不出来,好奇得很,你就别跟我打哑谜了。你要再不说,我离开书院之前,肯定要直接问你。” 林守一微笑道:“还记得那次山路泥泞,李槐满地打滚,所有人都感到厌烦吗?” 陈平安想了想:“依稀记得,后来我是答应给李槐也做一只书箱,他才破涕为笑,不再捣蛋了,不然估计我们一时半会儿别想赶路。不过这几年,李槐懂事太多了。” 林守一问道:“那你还记不记得当时跟我说了什么?”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 林守一微笑道:“我知道你肯定记得。” 陈平安感慨道:“那么点小事,你还真上心了?” 林守一点头道:“当时我最不合群,李宝瓶喊你小师叔,李槐与你最亲近,就算是阿良,都喜欢跟他们两个聊天打屁,朱鹿和朱河更是父女,唯独我林守一,好像最不合时宜,虽然我表现得无所谓,可要说内心半点不失落,怎么可能呢?所以其实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就不该跟你们一起来大隋求学。” 林守一聊起这些,这个在书院不苟言笑的修道美玉,竟然有些温暖笑意:“然后你蹲在泥路上,转头对我说了两句话:‘给你也做一只书箱?’‘反正也是随手顺便的事。’” 林守一缓缓而行:“所以我当时答应了。” 陈平安笑了起来:“我当时没多想,只觉得不这么说,你肯定不会要。到时候我给李槐做了书箱,就只有你没有,我担心你会因此而疏远小宝瓶和李槐。说实话,在那个时候,我有考虑你的心情,但更多的还是想着三人当中,你岁数最大,性情又稳重,以后到了书院,我要离开,就想着你能够多照顾他们一些。” 林守一点头道:“这些,我其实当时在路上就明白,但是我这个人有一点做得还算不错,那就是别人对我怀有善意,我不会因为他对别人善意的更多,而心有不平。” 林守一笑容愈多,道:“后来在过河的渡船上,你是先给李槐做的小书箱,我那只就成了你最后做的,自然而然,也就是你最熟手的那只竹箱,成了事实上最好的一只。那个时候,我才知道,陈平安这个家伙,话不多,人其实还不错。所以到了书院,李槐被人欺负,我虽然出力不多,但到底没有躲起来。知道吗,那时候,我已经清清楚楚看到了自己的修道之路,所以我当时是赌上了所有的未来,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给人打残,断了修道之路,然后一辈子当个被爹娘都瞧不起的私生子,但是也要先做一个不让你陈平安瞧不起的人。” 陈平安点头道:“这些我都记在心里了。” 林守一笑道:“所以那次元婴境剑修袭击小院过后,你到了院子里,最后故意坐在了我身边。我知道,你也知道,其实除了李槐那个缺心眼的,院子里其他人,包括裴钱,都知道你为何会独独坐在我身边。你是怕我早早涉足修行而且心高气傲,却在那场战事中只能从头到尾旁观,所以肯定会感到失落,怕我与你们愈行愈远吧。” 陈平安停下脚步,没有否认这些,笑问道:“那你知道我最感激你什么吗?现在轮到你猜猜看了。” 林守一直接摇头道:“我这个人,比较认死理,其余不去多想,这点跟你差了十万八千里,我肯定猜不到。” 陈平安也没有卖关子,说道:“你曾经告诉过我,天底下不是所有父母,都像我陈平安的爹娘这样。” 林守一有些疑惑。 陈平安伸出拳头,伸出一根手指,笑道:“首先,我很高兴你愿意说这样的话,说明你把我当朋友了,毕竟你的身份,一直是你最大的心结。” 陈平安伸出第二根手指:“这句话,我一直牢牢记着,以至于我在藕花福地那趟游历结束后,和裴钱一直能够走到这里,都要归功于你这句话。” 陈平安最后伸出第三根手指:“而且听过这句话后,我就像……一个穷光蛋,突然之间发现自己原来是继承了好大一笔家产的有钱人!一想到这个,我见着了再有钱的同龄人,比如后来成了朋友的范二,或是始终没有成为朋友的皑皑洲刘幽州,和他们相处,在有钱没钱这种事情上,我都不觉得有什么好自惭形秽的。” 林守一笑了笑,然后一语道破天机:“我估计宋集薪最记恨你这点。” 陈平安点点头。 陈平安在藏书楼前停下脚步,抬头仰望高楼:“林守一,我这点微不足道的善意,被你这么重视和珍惜,我很高兴,特别高兴。” 林守一则说道:“这个世道,连好人也喜欢苛求好人,所以你也要珍惜我这么个朋友啊。” 陈平安笑道:“我会的!” 林守一问道:“那么你送我东西,我将来回不回礼,是不是就不用斤斤计较了?” 陈平安大手一挥,搂过林守一肩头:“休想!” 林守一微使巧劲,弹开陈平安,正了正衣襟,埋怨道:“要是给书院女子瞧见了这一幕,指不定就要少掉几个我的仰慕者。我自然是不会喜欢她们,可也不讨厌她们喜欢我啊。” 陈平安笑道:“我看在书院这些年,其实就数你林守一鬼鬼祟祟,变化最大。” 林守一与陈平安相视一眼,都想起了某人,然后莫名其妙一起爽朗大笑起来。这大概就是朋友之间的心有灵犀。 两个同乡人,谈笑风生,一起大步走入藏书楼。 无数书上的道理,在等着他们去翻阅和撷取。 第109章 陌上花开 落魄山竹楼那边,青衣小童刚刚在小镇酒楼与朋友吃过了一场送行酒。 粉裙女童坐在小竹椅上嗑瓜子,发现他好像有些意兴阑珊,便问道:“没跟你那个御江水神兄弟喝尽兴?还是酒水钱太贵?” 青衣小童一屁股坐在她旁边的竹椅上,双手托着腮帮子:“江湖事,你不懂。” 粉裙女童伸过手,给他倒了些瓜子,青衣小童倒是没拒绝。 之前那个黄庭国御江水神,通过青衣小童,顺利得到了一块价值连城的太平无事牌。然后得了黄庭国朝廷礼部许可关牒,离开辖境,过关大骊边境,拜访落魄山。 青衣小童带着那个最要好的江湖兄弟,逛了不少地方,粉裙女童估计这家伙没少在那水神面前吹牛皮。 青衣小童嗑完了瓜子,一阵愁闷哀号,一通抓耳挠腮,然后瞬间平静下来,双腿笔直,没个精神气,瘫靠在竹椅上,缓缓道:“江河正神,分那三六九等,喝酒的时候,我这个兄弟说在来的路上,见着了铁符江那个品秩最高的江神,很是羡慕。就想要让我跟大骊朝廷美言几句,将一些支流江河,划入他的御江辖境。” “那他给你打点关系的神仙钱了吗?” “没呢。” 粉裙女童眼神古怪。 青衣小童瞪了她一眼,恼火道:“可不是我这兄弟小气,他自己说了,兄弟之间,谈这些银钱来往,太不像话。我觉得是这个理儿。我现在只是愁该进哪座庙烧哪尊菩萨的香火。你是知道的,魏檗那家伙一直不待见我,上次找他他就一直推托,半点义气和情谊都不讲。咱们家山顶那个长了颗金脑袋的山神,说话又不顶用。郡守吴鸢,姓袁的县令,之前我也碰过壁。倒是那个叫许弱的,就是送我们一人一块太平无事牌的剑客,我觉得有戏,只是找不到他啊。” 粉裙女童嗑着瓜子,小声问道:“就算找着了庙,你有那供奉钱吗?” 青衣小童有些底气不足:“那个许弱,不一定跟我收钱的。你看许弱跟咱们老爷关系那么好,好意思收我钱吗?实在不行,我就先欠着,回头跟老爷借钱还给许弱,这总行了吧?” 粉裙女童难得发火,怒道:“你怎么回事?!怎么总惦念着老爷的钱?” 青衣小童嘟囔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有什么稀奇的,谁还没有个落魄的时候。再说了,咱们这儿不就叫落魄山嘛。得怪老爷,挑了这么座山头,名字取得不吉利。” 粉裙女童更加生气:“这你都能怪到老爷身上?你良心是不是给狗吃了?!” 要是换成其他事情,她敢这么跟他说话,青衣小童早就火冒三丈了,可是今天,青衣小童连生气都不太想,提不起劲儿。 就在此时,最近一年已经极少莅临落魄山的魏檗,出现在道路上,缓缓走来。 青衣小童一个蹦跳起来,飞奔过去,无比谄媚道:“魏大正神,今天怎么得空儿来我家做客啊,走路累不累,要不要坐在竹椅上,我给你老人家揉揉肩捶捶腿?” 魏檗伸手按住那个家伙的脑袋:“一边凉快去。” 青衣小童双手抱住魏檗的一只袖子,结果被魏檗拖曳着走向竹楼后边的池塘。 粉裙女童摇摇头,实在是丢尽了自家老爷的脸。 魏檗蹲在池水清澈见底的小塘旁边,那颗金莲种子已经开始抽芽。 青衣小童蹲在一旁:“魏老神仙,我跟你商量个事呗?” 魏檗凝视着那颗极其珍贵的种子,毕竟是道家掌教陆沉在这座天下的“遗物”之一。这也是神水国国祚断绝那么久,却依旧藕断丝连、气数未尽的根源所在,更是他魏檗盯上了铁符江那个江河正神杨花的理由。作为神水国仅存的神祇余孽,在当年那场浩劫中,魏檗能够逃出生天,苟延残喘,直到一举成为大骊王朝的北岳正神,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当然,魏檗自己的隐忍,也至关重要,人不自救天不救。 魏檗语气淡漠,一句话直接打消了青衣小童的那点侥幸心:“那御江水神,把你当傻子,你就把傻子当得这么开心?” 青衣小童愤懑起身,走出几步后,转头见魏檗背对着自己,就在原地对着那个碍眼背影一通乱拳脚踢,这才赶紧跑远。 魏檗最后离开落魄山之前,对坐在竹椅上的两个小家伙笑道:“你们老爷,很快就会回来了。” 魏檗扬长而去。 粉裙女童无比雀跃,只是不知为何,转头发现本该跟她一样惊喜高兴的青衣小童,怔怔地坐在竹椅上,神色恍惚。 她轻声问道:“怎么了?” 青衣小童喃喃道:“你已经那么傻了,结果我还被魏檗说成了傻子,你说咱们老爷这次见到了我们,会不会很失望啊。” 粉裙女童气呼呼地站起身,不再理睬这个把好心当作驴肝肺的家伙,她去提了一桶水拿了抹布,开始仔仔细细擦拭竹楼。 青衣小童弯着腰,托着腮帮子,他曾经无比憧憬过一幅画面,那就是御江水神兄弟来落魄山做客的时候,他能够理直气壮地坐在一旁喝酒,看着陈平安与自己兄弟,相见恨晚,称兄道弟,推杯换盏。那样的话,他会很自豪。酒宴散去后,他就可以在跟陈平安一起返回落魄山的时候,与他吹嘘自己当年的江湖事迹,在御江那边是何等风光。可是现在发现好像有点难。 青衣小童有些失落,低头看见地上的瓜子壳,好像还有几颗瓜子,百无聊赖的青衣小童便捡起,吃了起来,好像滋味比平时更好一些? 正在擦拭竹楼阶梯的粉裙女童凑巧撞见了这一幕,惊讶问道:“你已经穷到这份儿上了吗?该不会是将所有家底,都送给你的御江水神兄弟了吧?” 青衣小童心情已经好转不少,朝她翻了个白眼:“我又不傻,媳妇本都不知道留一点?我可不想成为老崔这样的老光棍!‘年少不知钱珍贵,老来乖乖打光棍’这个道理,等到咱们老爷回家后,我也要说上一说的,省得他还是喜欢当那散财童子……” 砰的一声,青衣小童整个人飞向崖外。 粉裙女童已经见怪不怪,并不担心他的安危。 一条青色长蛇蓦然现身,腾云驾雾,然后沿着峭壁攀岩而上,恢复青衣小童的模样,大摇大摆走向竹楼:“忠言逆耳啊,难怪自古忠臣良将难善终……” 又是砰的一声,青衣小童再次倒飞出去。 他第二次返回山顶后,看到一个着儒衫却光脚的老者站在竹楼二楼,青衣小童立即嚷嚷道:“老崔,这次我可什么都没有说了啊!” 又给打得坠入山崖。 粉裙女童已经在二楼擦拭栏杆,有些疑惑不解。 崔姓老人微笑道:“皮痒欠揍长记性。” 粉裙女童无法反驳,便不再为青衣小童求情了。 落魄山山路上,青衣小童骂骂咧咧一路飞奔上山。 中土神洲附近的那座海外孤岛上,儒衫男子这天又拒绝了一个访客,让亚圣一脉的一位学宫大祭酒吃了闭门羹。 若是之前,儒衫男子哪怕不愿意“开门”,到底还是会露个面,而这一次直接就是见都不见了。 那位学宫大祭酒只得失望而去,内心深处难免还有些惴惴。不知为何,这次那个读书人如此不近人情。 儒衫男子一直站在当年赵繇居住的茅屋内,书山有路。 他站在其中一处,正在翻看一本随手抽出的儒家书籍,撰写这部书籍的儒家圣人,文脉已断,因为年纪轻轻,就毫无征兆地死于光阴长河之中,而弟子又未能够真正掌握文脉精髓,不过百年,文运香火就此断绝。 他放下书本,走出茅屋,来到山顶,继续远观沧海。当年赵繇是怎么来的这里?是因为一缕残余魂魄的庇护。 不然连一位龙虎山外姓大天师和一位学宫大祭酒,都要先叩门才能进入,赵繇怎么可能随波逐流,就那么巧合地到达这里。 他收回视线,望向崖畔,当初赵繇就是在那里,想要一步跨出。他当然无所谓。只是当时有个双鬓霜白的中年儒士齐静春,对自己使了个眼色,他这才开口劝下了赵繇。 赵繇离开海岛后,他与那个将赵繇送到这里的齐静春,有过一次对话。 他问:“既然如此在意,为何不现身见他?” 齐静春答道:“赵繇年纪还小,见到我,他只会更加愧疚。有些心结,需要他自己去解开,走过更远的路,迟早会想通的。” 他问道:“那你齐静春就不怕赵繇至死,都不知道你的想法?赵繇资质不错,在中土神洲开宗立派不难。你将自身本命字剥离出那些文运气数,只以最纯粹的天地浩然气藏在木龙镇纸之中,等着赵繇心境枯木逢春犹再发的那一天,可你就不怕赵繇为别的文脉甚至是道家作嫁衣裳?” 齐静春答道:“没关系,我这个学生能够活着就好。继不继承我的文脉,相较于赵繇能够一辈子安稳求学问道,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他感慨道:“齐静春,你可惜了。” 齐静春当时只是笑而不语。 此时此刻,这个曾经一剑劈开黄河洞天的中土读书人,觉得人生知己,又少一人。 宝瓶洲云霞山,已经独自占据一峰府邸的蔡金简,今日在蒲团上独坐修道,睁眼后,起身走到视野开阔的观景台。 修道路上一路高歌猛进、性情随之越发冷清的蔡仙子,似乎想起了一些事情,泛起笑意。 当年有一个她最钦慕敬重的读书人,在交给她第一幅光阴长河画卷的时候,做了件让她只觉得翻天覆地的事情。 那位在她心目中学究天人、毫无瑕疵的齐先生,竟然像一个学生请教先生一样,诚心问她:“如果将这幅画卷送往剑气长城,会不会画蛇添足?反而不美?” 蔡金简至今还清清楚楚记得自己当时的那份心情,简直就跟元婴境修士渡劫差不多,五雷轰顶。 齐先生见她流露出那般呆滞神色后,笑道:“世间男女之事,我委实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是也。” 蔡金简板着脸,使劲绷着。 齐静春无奈道:“想笑就笑吧。” 蔡金简最后也没有笑出来,内心深处,反而有些伤心,痴痴地看着那位齐先生,回过神后,蔡金简给出了自己的答案:“若是不喜欢,做这些,未必有用。是不是画蛇添足,就不重要了。若是原本就有些喜欢,看了这些,说不定会更加喜欢。” 那个时候,听过了蔡金简的言语后,齐先生好像肩上的担子轻了许多,一下子就笑了。 齐先生当时的笑容,让蔡金简觉得,原来这个男人,学问再高,仍在人间。 蔡金简趴在栏杆上,笑得眯起了眼,明明在远眺,可观景台外的壮观景色,都不在她眼中。 偷偷喜欢这么一个男人,哪怕明知道他不会喜欢自己,蔡金简都觉得是一件最美好的事情。 修行路上,以后不管百年千年,蔡金简都愿意在四下无人的安静寂寥时刻,想一想他。 宝瓶洲中部,一个与朱荧王朝南方边境接壤处的仙家渡口。 柳清山买了一大壶酒,坐在河边,一大口接着一大口地喝着酒。 柳伯奇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只是没有想到比想象的更快一些。 先是一场与练气士的冲突,这还是小事一桩,然后是一个更大的噩耗,关于青鸾国的那场闹剧。 她夺过柳清山手中的酒壶,沉声道:“我几乎没读过书,说不出大道理,你又是读书人,所以未必听我的,但是不管如何,我希望你必须知道一件事!” 柳伯奇这个师刀房女冠,一手持酒壶,一手按住腰间佩刀獍神,神色间锋芒毕露:“天底下又蠢又坏的人,极其之多,跟他们读过多少书根本没有关系。遇见一点点好的人和事,就恨得牙痒痒,要么占有,要么毁掉。今后这类人,你愿意与他们说你的道理,只管说,只是最后如果说不通了,我来讲。” 柳清山只是一直摇头,使劲摇头:“这些我都想得明白,我只想知道,为何大哥要那么做。为人子的道理,我想跟我最敬重的大哥说,怎么办?我知道自己方方面面都不如大哥,我就只想回家,跟他讲这个,可以吗?” 柳伯奇破天荒摇头,事事都顺着柳清山的她,唯独在这件事上没有迁就柳清山:“别去讲这个。你还是忍着受着吧。” 柳清山喃喃道:“为什么?” 柳伯奇说道:“这件事情,缘由和道理,我都不清楚,我也不愿意为了开解你,而乱说一气。但是我知道你大哥,当下只会比你更痛苦。你要是觉得去他伤口上撒盐,你就痛快了,你就去,我不拦着,但是我会看轻了你。原来你柳清山就是这么个窝囊废,心眼儿比个娘们还小!” 柳清山一脸呆滞。 柳伯奇有些忐忑,直截了当问道:“我是不是说重了?” 柳清山呆呆地看了她半天,蓦然发笑,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胡乱抹了抹:“还好。” 柳伯奇这才将酒壶还给柳清山:“这会儿可以喝了。” 柳清山也不客气,接过了酒壶,大口灌下,一直喝到趴在河边呕吐。 柳伯奇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如果还想喝,我再去给你买。” 柳清山轻轻摇头。 最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柳伯奇背着柳清山走在大街上。 青鸾国一座县城外的道路上,大雨过后,泥泞不堪,积水成潭。 一辆车夫是个县衙老人的马车放慢速度,片刻之后,又加快车速赶往县城。 与柳县令一同坐在车厢内的王毅甫,瞥了眼那个正在闭目养神的柳清风。 王毅甫是国师崔瀺秘密派遣进入青鸾国的两人之一,如今名义上是县尉,其实是作为柳清风身边的武秘书郎,防止一些刺杀。以此可见,崔瀺对于这么一个小国的小小县令,是何等器重。 王毅甫知道,马车身后的道路上,有几个妇孺蹒跚而行。 王毅甫也闭上眼睛。他这个卢氏王朝的亡国大将,终于开始有些期待这个青鸾国文官,以后在那大骊朝廷,可以走到什么高位。 朱荧王朝北方边境,乱象横生。 一条山路上,有几个小门派的谱牒仙师,隐瞒身份,假扮成山泽野修,早早盯上了一支往南逃难的官宦车队,马苦玄刚好遇上。其中一个练气士正拽着一个衣裳华美的妇人的头发,将她从车厢内拖曳而出,说是要尝一尝郡守夫人的滋味。马苦玄一开始没想插手,想继续走自己的路,结果被一个练气士拦阻,马苦玄便两拳打死了一个,还有一个仅剩半条命,最后一人仓皇逃窜,马苦玄没有理睬。 剩下半条命的那个可怜的练气士,被马苦玄一脚踩住胸口,马苦玄微笑道:“坏人是这么当的吗?当了坏人,好歹得有点眼力吧,这还要我来教你?” 马苦玄一脚踩穿那人胸膛,然后继续赶路。 不承想那个衣衫不整的妇人的亲人当中,有一个倍感羞辱的少年,愤而质问马苦玄为何不杀了最后一人,这不是养虎遗患吗? 马苦玄便一拳打死了那少年,这才穿过噤若寒蝉的车队,只是撂下一句:“蠢人犯蠢,比坏人更该死。” 远去之后,那位真武山兵家修士现身,皱眉道:“那个无知少年,罪不至死。” 马苦玄笑道:“本来所有人都要死的,难道不该感谢我难得行侠仗义一次?” 那个妇人趴在儿子的尸体上号啕大哭,对那个草菅人命的年轻疯子充满了仇恨以及畏惧。 距离大骊京城最近的那座仙家门派长春宫戒备森严。 皇子宋和与他娘亲站在山顶上,笑问道:“皇叔这是要篡位?” 宋和很快就自己摇起了头,道:“可是需要这么麻烦吗?直接弄出一桩刺杀不就行了?大隋的死士,卢氏王朝的余孽,不都可以?娘亲,我估计这会儿,别说大骊边军,就算朝堂上,也有不少人在撺掇着皇叔登基吧。向着我和娘亲的,多是些文官,不顶用。” 那个失去了所有权势的大骊妇人,微笑道:“和儿,别这么小觑你皇叔。人家心大着呢,瞧不上一张龙椅。” 宋和不太相信。 瞧不瞧得上是一回事,世俗王朝,谁还会嫌弃龙椅硌屁股? 妇人安慰道:“大骊朝野,民心可用。” 宋和转过头:“民心?娘亲,你不是一直说那些都是愚昧无知的蝼蚁吗?” 妇人掩嘴娇笑:“这种话,我们母子谈心无妨,可是在别的场合,切记,知道了就知道了,却不可说破。以后等你当了君临一洲的九五至尊,也要学会装傻。跟你那个英明神武的皇叔是如此,跟满朝文武也是如此。” 宋和问道:“那么跟山上人呢?” 妇人竟是有些犹豫。 宋和说道:“我其实一直想不明白,父皇为何一直要跟那些神仙较劲,换成我是练气士,尤其是境界高了,谁乐意被一个人间君主束手束脚?如果以后我真当了皇帝,改变既定国策,你说会不会有更多的仙家势力向我投诚,一个个围绕在我那张龙椅四周?说不定我就可以凭借这个,逐渐制衡国师与皇叔?” 身材矮小却极其玲珑动人的宫装妇人,叹了口气:“和儿,这种傻话,以后不要再说了,最好想也不要想。” 宋和哦了一声:“行吧,听娘亲的便是。” 妇人嫣然一笑。 这一点和儿最讨喜,乖巧听话,故而母子事事同心。 至于另外那个,她刻意不让自己去多想。 龙泉剑宗。 阮秀站在自己院子里,吃着从骑龙巷买来的糕点。 院子里边,鸡崽儿长成了老母鸡,又孵出一窝鸡崽儿,老母鸡和鸡崽儿越来越多。 那条成精开窍的土狗,有了占山为王的迹象,在西边大山里四处撒野,所幸曾经吃过苦头,不敢太过放肆,在市井间见着了人,它就乖乖地夹着尾巴。 阮秀吃完糕点,收起绣帕,拍拍手,一掠而起。她来到那座不知何人刻出“天开神秀”四个大字的峭壁,从峭壁之巅,向下行走而去。走到峭壁底下,又原路返回。 这一天陈平安带着李宝瓶和裴钱去大隋京城游逛。 崔东山站在自己书房内,瞥了眼那些随便堆放的仙家卷轴,又看了看那几本陈平安从藏书楼借来的书籍。 书桌上还有陈平安的刻刀和几片竹简,是为了方便摘抄那些书上的文字,都没有收起来。 崔东山有些开心。李宝瓶、裴钱和李槐将这里当作自己的地盘,陈平安何尝不是有这么个迹象? 但是今天,崔东山还是有些心情不那么畅快,无缘无故的,更让他无奈。 能做的,他明里暗里都做了,可好像还是很难。他便离开书房,来到绿竹廊道那边盘腿而坐,手心抵住地板,微微一笑:“小家伙,出来吧。” 随着崔东山猛然一抬袖子,一个小家伙被拽了出来,晕头晕脑,摇摇晃晃。 莲花小人儿发现是崔东山后,便想要逃回地下。结果发现不管他怎么蹦跳,都没办法做到,就想要跑出廊道,去院子那边试试看。只是他好似一头撞在墙壁上,跌回廊道。 崔东山哈哈大笑:“小笨蛋。” 莲花小人儿坐在地上,耷拉着脑袋。 崔东山看着他,便想起了自己。 当年求学,陪着个尚未发迹的穷酸老秀才住在那贫穷陋巷,当年的自己虽说算不得什么高人,可其实也已经是个练气士,如果不是老秀才一开始就订立了那么多烦琐规矩,他们师徒二人,何至于混得那么惨?连饭都吃不饱?然后终于有一天,他想要去挣点钱回来,至于会不会被老秀才按照约定逐出师门,顾不上了,活人不能给尿憋死!只是当他拿着一大袋子银子回来后,老秀才面无表情,就说了两句话,一句话是:“从此之后,不再是师徒。”第二句话是:“希望这些银子从哪里来,就送回哪里去,因为这些银子,是你这弟子的不义之财。在那之后,你崔瀺爱坑蒙拐骗还是打家劫舍,我老秀才连开山大弟子都教不好,也就管不着了,没这么大本事。”那个时候,年轻崔瀺,就像现在这个莲花小人儿一样,闷着,低头不说话。可能心态大不一样,但是可怜模样,如出一辙。 崔东山记得那个年轻崔瀺,没有哭闹,没有求着老秀才不要赶他离开师门,也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话是:“银子我可以还回去,但是希望留下一两枚银锭,本来就欠着一笔半年的求学钱,就当是两清了。”第二句话是:“拿着这点银子,去买几支好些的毛笔,一杆杆光秃秃还舍不得丢的笔杆子,就算肚子里有点学问,你又怎么写出文章?” 那天老秀才让年轻崔瀺在家徒四壁的屋子里边等着。 老秀才走出屋子,在陋巷里偷偷唉声叹气一番之后,最后觍着脸跟一个街坊邻居借了些钱,本就看不惯他穷酸样的泼妇,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还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大箩筐的混账话。老秀才也不还嘴,只是赔着笑。老秀才花光了所有钱,去买了半只油纸包裹的烧鸡,大摇大摆回到屋子,再也不提赶崔瀺离开的言语,只是招呼崔瀺坐下吃烧鸡。 两人在那张破烂桌子上相对而坐,年轻崔瀺吃了一会儿,问老秀才为何不吃。 老秀才说:“最近牙疼,吃不了油腻的。” 年轻崔瀺继续低头吃,问那个老秀才:“借了钱,买毛笔了吗?” 老秀才拍了拍肚子,说:“都在这儿呢,跑不掉,晚些写又有什么关系,还可以一口气写更多文章。” 年轻崔瀺其实知道,说着豪言壮语的穷酸老秀才,是在掩饰自己饿得咕咕直叫的肚子。 老秀才最后轻声道:“小瀺,这半只烧鸡,先生也好,你也罢,咱们都只能用钱去买。但是先生肚子里这点不合时宜的学问,你只管拿去,能拿多少就拿多少,不用花钱,当然好像也不太值钱。我们读书人,只要一天不饿死,还是要讲一天道理的。” 其实那一天,才是崔瀺第一次离开文圣一脉,虽然只有不到一个时辰的短暂光阴。 只是后来的师弟左右和齐静春,所有的文圣门生、记名弟子,都不知道这件事。 崔瀺不说,老秀才也不说。 今天,崔东山拿手指敲了敲莲花小人儿的脑袋,微笑道:“与你说点正经事,跟我家先生有关,你要不要听?” 小家伙犹豫了很久,点点头。 崔东山缓缓道:“我家先生有座山头,叫落魄山,那边有个池塘,里边有颗金莲种子。那极有可能是你的证道机缘,比如说,成为打破元婴境瓶颈,在宝瓶洲跻身上五境的第一头精魅。到时候,落魄山也会因此而大受裨益,可以通过你,稳固、凝聚大量的灵气和机缘。修行一事,某些关隘,想来是先到先得。晚了,连蹲茅坑的机会都没有。” 莲花小人儿眨眨眼睛,然后抬起手臂,紧握拳头,大概是给自己鼓气? 崔东山却摇头:“但是我要求你一件事。将来的某天,我家先生不在你身边的时候,有人与你说了这些,你又觉得自己特别没出息的时候,觉得应该为我家先生做点什么的时候……” 崔东山沉声道:“不要去做!” 莲花小人儿越发迷糊了。 崔东山指了指自己心口,然后指了指小家伙,笑道:“你是我家先生心中的世外桃源。” 小家伙歪着脑袋,表示自己听不明白。 崔东山转过头,望向高处:“他在你身上,看到了他心目中这个天地最美好的景象,嗯,至少也是之一。怎么说呢,你就像我家先生回头看待自己年少时遭受的所有苦难,开出了一朵花儿。看到了你,先生就会心安。原来天底下,他不是孤单的,也有跟他一样的傻瓜,一模一样。然后运气那么好,你们相遇了。甚至有一天,我家先生因为复杂的世道,这样那样的无可奈何,也会变,那么到了那个时候,如果你还没有变,先生就还能略微心安一些,变得少一些,慢一些。” 崔东山收回视线:“可是如果你按照我说的去做,就会失去一桩天大的机缘。” 莲花小人儿使劲摇头,像是在说没关系。 崔东山笑容灿烂,身体前倾,伸出小拇指:“那咱们拉钩。” 只有一条胳膊的莲花小人儿,便抬起那条胳膊,与崔东山拉钩,双方手指大小悬殊,十分有趣。 崔东山一直弯着腰,微笑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嗯,可以的话,一千年一万年都不变。” 小家伙使劲点头。 崔东山突然凶神恶煞道:“你如果哪天反悔了,我就打死你,把你放在砧板上,咔嚓咔嚓,大卸八块,煮汤喝,加上葱蒜,撒上油盐……” 说到一半,崔东山自己乐和起来,做了个鬼脸。似乎还不过瘾,伸出双手,掰开嘴巴,顶住鼻子,做了个怪脸。 莲花小人儿咯咯而笑,干脆躺在地上,手舞足蹈。 崔东山也开怀大笑。 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落魄山就一直有这么一只小精魅。他无忧无虑,天真无邪。陈平安无论未来成就有多高,每次出门远游返回家乡,都会与小家伙独处一段时间,简简单单,说些心里话。 大概是察觉到陈平安的心境有些起伏,茅小冬没有将陈平安喊到书斋,而是挑了一个夜深人静无书声之时,带着陈平安逛起了书院。 随便走随便聊,茅小冬总是这般,无论是为人行事,还是教书育人,恪守一点:我教了你书上的学问,说了自家的道理,书院学生也好,小师弟陈平安也罢,你们先听听看,当作一个建议,未必当真适合你,但是你们至少可以借此开阔视野。 陈平安就与茅小冬这么走过了悬挂三位圣贤像的夫子堂,偶有星星点点烛火光亮的藏书楼,一栋栋或鼾声或梦呓的学舍。最后两人走到了东华山之巅,一起俯瞰大隋京城的夜景。 有钱处,灯火辉煌,连绵成片,仿佛距离这么远都能感受到那边的莺歌燕舞。贫寒处,也有月辉相伴,也有柴米油盐。 陈平安突然说道:“茅山长,我想通了,炼化五件本命物,凑足五行之属,是为了重建长生桥,但是我还是更想好好练拳,反正练拳也是练剑,至于能不能温养出自己的本命飞剑,成为一个剑修,先不去想它。所以接下来,除了那几个有可能适合五行本命物搁放的关键窍穴,我依旧会给予体内那一口纯粹武夫真气最大限度的放养。” 茅小冬点头道:“这么打算,我觉得可行,至于最后结果是好是坏,先且莫问收获,但问耕耘而已。” 陈平安嗯了一声。 茅小冬其实没有把话说透,自己之所以认可陈平安此举,在于陈平安只开辟五座府邸,将其余版图双手奉送给武夫纯粹真气,其实不是一条绝路。 人身本就是一个小天地,其实也有洞天福地之说,金丹之下,所有窍穴府邸,任你经营打磨得再好,不过是福地范畴,结成了金丹,方可初步领略到洞天靖庐的玄妙,某部道家典籍早有明言,泄露了天机:“山中洞室,通达上天,贯通诸山,遥相呼应,天地同气,合而为一。” “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这句话之所以能够风靡天下,被所有练气士奉为圭臬,自然有其根脚渊源。 茅小冬不说,是因为陈平安只要步步前行,迟早都能走到那一步;说早了,蓦然蹦出个美好愿景,反而有可能动摇陈平安当下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心境。 传道授业,从来不易,岂可不慎之又慎。雕琢美玉,更是要刀刀去芜存菁,务必不伤其筋骨神气,何其难也,怎敢不推敲复推敲? 退一步说,陈平安对待那个叫裴钱的小姑娘,不一样是如此?只不过陈平安暂时未必自知罢了。 茅小冬轻声道:“关于先生提出的人性本恶,我们这些门下弟子,早年各有所悟。有些人随着先生沉寂,自己否定了自己,改弦易调;有些踟蹰不前,自我怀疑;有些以此沽名钓誉,标榜自己的特立独行,号称要逆大流,绝不同流合污,继承我们先生的文脉。凡此种种,人心多变,我们这一支几乎已经断绝的文脉,内部便已是众生百态的纷乱景象。试想一下,礼圣、亚圣各自文脉,真真正正的门生遍天下,又是怎样的复杂。” 陈平安肩膀被茅小冬轻轻拍了一巴掌:“任重而道远啊。” 陈平安苦笑道:“肩膀就两只。” 茅小冬哈哈笑道:“我这叫看人挑担不吃力,岸上观潮嫌水小。” 陈平安会心一笑,前半句是家乡老话。 今天晚上,裴钱和李槐两人躲在小院外,两人约好了一起蒙上黑巾,假扮杀手,偷偷摸摸去“刺杀”喜欢睡绿竹廊道的崔东山。那么多江湖演义小说,可不能白读,要学以致用! 裴钱大大方方借了一把竹剑给李槐。 两人在李槐学舍那边一番商量,觉得绝对不能走院门,而是翻墙而入,不这样显不出高手风范和江湖险恶。 刘观和马濂想要加入,为裴钱这位公主殿下担任马前卒,只可惜被裴钱义正词严地果断拒绝了,说他们只算初出茅庐的少侠,学艺不精,杀不得大魔头,只能送死。 两人来到小院墙外的寂静小道,还是之前拿杆飞脊的路数,裴钱先跃上墙头,然后就将手中那根立下大功的行山杖,丢给眼巴巴站在下边的李槐。 李槐跃上墙头倒是没有出现纰漏,裴钱投以赞赏的眼光,李槐挺起胸膛,学某人捋了捋头发。只是两人落地的时候,裴钱如猫儿无声无息,李槐却直不愣登发出了不小的动静。 裴钱怒道:“李槐,你怎么回事,这么大声响,敲锣打鼓啊?那叫沙场打仗,不叫深入龙潭虎穴秘密刺杀大魔头。重来!” 李槐自知理亏,没有还嘴,小声问道:“那我们怎么离开院子去外边?” 裴钱瞪眼道:“走大门,反正这次已经失败了。” 两人从那本就没有闩上的院门离开,重新来到院墙外的小道。 躺在廊道那边的崔东山翻了个白眼。 裴钱手持行山杖,念叨了一句开场白:“我是一个铁血残酷的江湖人。” 李槐有样学样:“我是一个没有慈悲心肠的杀手,我杀人不眨眼,我在江湖上掀起血雨腥风……” 裴钱有些不满:“唠叨这么多干吗,气势反而弱了。你看书上那些名气最大的侠客,绰号最多就四五个字,多了,像话吗?” 李槐觉得有道理,假装自己戴了一顶斗笠,又学某人伸手扶了扶斗笠,一手扶住腰间竹剑:“我是一个没有慈悲心肠的杀手和剑客。” 两人先后登上墙头,这次两人落地都没有出纰漏。 然后裴钱和李槐一前一后,在院子里做了个翻滚动作。 这是两人“早有预谋”的步骤,不然直愣愣跑上台阶,给崔东山一刀一剑,两人都觉得太乏味了。 翻滚起身后,两人蹑手蹑脚猫腰跑上台阶,各自伸手按住了竹刀和竹剑,裴钱正要一刀砍死那恶名昭彰的江湖“大魔头”,冷不丁,李槐嚷了一句:“魔头受死!” 裴钱猛然间停下脚步,转头对李槐怒目相向,李槐随之愣在当场:“咋了?” 裴钱问道:“你不是一名来去无踪不留名的杀手吗,刺客杀人前嚷嚷个啥?” 李槐恍然大悟。 裴钱一跺脚:“又要重来!” 李槐道歉不已。 两人浑然不将那“魔头”放在眼里,再次跑向院门那边。 崔东山坐起身,无奈道:“我这个束手待毙的大魔头,比你们还要累呀。” 出了院子,裴钱教训道:“李槐,你再胡来,我以后就不带你闯荡江湖了。” 李槐保证道:“绝对不会出错了!” 裴钱突然问道:“如今我才是记名弟子,在帮派内的地位比你都不如。立下这桩名动江湖的功劳之后,你说宝瓶姐姐会不会提拔我当个小舵主?” 李槐点头道:“肯定可以!如果李宝瓶赏罚不明,没关系,我可以把小舵主让贤给你,我当个副手就行了。” 裴钱老气横秋道:“不承想李槐你武艺一般,还是个古道热肠的真正侠客。” 李槐反驳道:“杀手,剑客!” 结果两人脑袋上各挨了一颗栗暴:“这么晚了,还不去睡觉,在这里做什么?” 裴钱一见是陈平安,立即踹了李槐一脚,李槐豪气干云道:“是我邀请裴钱,与我一起为民除害,刺杀大魔头崔东山。” 陈平安笑道:“行了,大魔头就交给武功盖世的大侠客对付,你们两个如今本事还不够,等等再说。” 裴钱从李槐那边要回竹剑,就去院子的偏屋睡觉了,之前都是跟李宝瓶睡在学舍,只是今天例外。 陈平安带着李槐返回学舍。遇见了一位巡夜的书院夫子,恰好熟悉,竟是那位姓梁的看门人,一位籍籍无名的元婴境修士,陈平安便为李槐开脱,找了个逃避责罚的理由。 老夫子好说话,对此根本不介意,反而拉着陈平安闲聊片刻。李槐觉得特别有面子,恨不得整座书院的人都看到这一幕,然后羡慕他有这么一个朋友。 陈平安与老夫子告别后,摸了摸李槐的脑袋,说了一句李槐当时听不明白的话语:“这种事情,我可以做,你却不能认为可以常常做。” 李槐说道:“放心吧,以后我会好好读书的。” 陈平安便说道:“读书好不好,有没有悟性,这是一回事;对待读书的态度,很大程度上会比读书的成就更重要,这是另外一回事,往往在人生道路上,对人的影响显得更长远。所以年纪小的时候,努力学习,怎么都不是坏事,以后哪怕不读书了,不跟圣贤书籍打交道,等你再去做其他喜欢的事情,也会习惯去努力。” 李槐似懂非懂。 陈平安一边走一边在身前随手画出一条线:“打个比方,这是我们每个人人生道路的一条线,来龙去脉,我们所有的心性、心境和道理、认知,都会不由自主地往这条线靠拢,除了书院夫子和先生,绝大部分人有一天,都会与读书、书籍和圣贤道理,表面上愈行愈远,但是我们对于生活的态度、脉络,却可能早就存在了一条线上,之后的人生,都会按照这条脉络前行,甚至连自己都不清楚,但是这条线对我们的影响,会伴随一生。” 然后陈平安在那条线的前端和周围画了一个圆圈:“我走过的路比较远,认识了很多人,又了解你的心性,所以我可以与老夫子说情,让你今晚不遵守夜禁,免去责罚,但是你自己却不行,因为你现在的自由……比我要小很多,你还没有办法去跟‘规矩’较劲,因为你还不懂真正的规矩。” 李槐直愣愣盯着陈平安,突然哭丧着脸:“听是听不太懂的,我只能勉强记住。陈平安,我怎么觉得你是要离开书院了啊?听着像是在交代遗言啊?” 两人已经走到李槐学舍附近,陈平安一脚踹在李槐屁股上,气笑道:“滚蛋。” 李槐揉着屁股走到学舍门口,转头望去,陈平安还站在原地,朝他挥了挥手。 总是这样。 陈平安回到崔东山院子,林守一和谢谢都在修行。 练气士一旦走上修道之路,跻身金丹境地仙之前,往往不分昼夜修行。由不得修行之人不断绝红尘,清心寡欲。 陈平安轻轻叹息一声,开始在院子里练习天地桩,倒立行走。以一口纯粹真气,温养五脏六腑,经脉百骸。 传说跻身武夫第七境金身境后,行气既久,便可以达到鼻中无出入之气的绝佳境界。 到了武夫十境,也就是崔姓老人以及李二、宋长镜那个境界的最后阶段,就可以真正自成小天地,如一尊远古神祇莅临人间。 善用气者,嘘水,可使得江水逆流,嘘水,焚湖煮海,亦可身处大疫之中,而不染纤毫,万邪不侵。即是此理。 陈平安突然想起那趟倒悬山之行,在街上偶遇的一个高大女子。 当时陈平安眼力浅,看不出太多门道,如今回想起来,她极有可能是一个十境武夫! 武夫合道,天地归一。 崔东山不在院子,出现在了东华山之巅,与茅小冬站在一起。 崔东山说了一些不太客气的言语:“论教书传道,你比齐静春差远了。你只是在对房屋窗户四壁,修修补补,齐静春却是在帮学生弟子搭建屋舍。” 茅小冬罕见地没有跟崔东山针锋相对。 崔东山缓缓道:“赵繇从小衣食无忧,天资聪慧,性情温良,就得教他放弃一些东西,理解这个世道的艰难困苦,才能真正知晓心中所学、手中所有的珍贵。宋集薪貌似跋扈、锋锐,实则内心自卑、软怯,必须以某些近儒的法家学问,让其内心强大,规矩分明,明白治国一事,务必弃小聪明而取大智慧,既不偏离儒家太远,又最终走向正途。而我家先生,习惯了一无所有,内心极其坚硬,但是又无所依,恰恰得让他学会拿起一些东西,然后不断去读书识人,然后将那些自己不断琢磨出来的道理,当作一叶扁舟泛苦海的压舱石。这就叫因材施教,有教无类。” 茅小冬终于开口说道:“我不如齐静春,我不否认,但这不是我不如你崔瀺的理由。” 崔东山笑道:“跟我这种货色比,你茅大山长也不嫌磕碜?” 茅小冬扯了扯嘴角,不屑言语。 崔东山笑呵呵道:“啥时候正式跻身上五境?到时候我给你备一份贺礼。” 茅小冬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心情沉重:“剑气长城那边,会不会出现大问题?诸子百家现在如此活跃,纷纷押注九大洲的各个世俗王朝,大大违反常理,我怎么觉得……” 茅小冬不再继续说下去。 崔东山感慨道:“浩然天下都觉得那拨刑徒抵御妖族,是我们九大洲习以为常和剑修职责所在、天经地义的事情,至于真相和结果如何,拭目以待吧。” 茅小冬转头望向他。 崔东山眺望远方:“设身处地,你若是遗留浩然天下的妖族余孽,想不想要落叶归根?你若是画地为牢的刑徒遗民,想不想要背转过身,跟浩然天下讲一讲……憋了无数年的心里话?” 茅小冬皱眉道:“剑气长城一直有三教圣人坐镇。” 崔东山笑了:“不说一座蛮荒天下,便是半座,只要愿意拧成一股绳,愿意不惜代价,打下一座剑气长城,再吃掉浩然天下几个洲,很难吗?” 茅小冬说道:“我觉得不算容易。” 崔东山没有否认,只是说道:“多翻翻史书,就知道答案了。” 茅小冬犹豫了一下:“距离倒悬山最近的南婆娑洲,有一个肩挑日月的陈淳安!” 崔东山缓缓道:“史书上也有一些人,早死,流芳千古;晚死,遗臭万年。” 茅小冬正要再说什么,崔东山已经转头对他笑道:“我在这儿胡说八道,你还当真啊?” 茅小冬说道:“如果事实证明你在胡说八道,那会儿,我请你喝酒。” 崔东山笑道:“不愧是即将跻身玉璞境的读书人,修为高了,度量都跟着大了。” 茅小冬放眼望去。 浩然天下,版图辽阔,各洲各处自然也有战乱纷飞,可大体上还是如大隋京城这般,歌舞升平。孩子们只在书上看到过那些血流长河、饿殍千里;大人们每天都在斤斤计较柴米油盐;寒窗苦读的读书人,都在想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许多已经当了官的文人,哪怕已经在官场大染缸里变得面目全非,可偶尔夜深人静翻书时,兴许依旧会愧对那些圣贤教诲,向往那些山高月明、朗朗乾坤。 崔东山看着这个他先前一直不太看得起的文圣一脉记名弟子,突然踮起脚,拍了拍茅小冬肩膀:“放心吧,浩然天下,终究还有我家先生、你小师弟这样的人。再说了,还有些时间,比如,小宝瓶、李槐、林守一,他们都会成长起来。对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茅小冬说了一句自己先生的传世名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崔东山咳嗽一声:“实不相瞒,当年老秀才能够说出这句话,我功莫大焉,不妨与你说一说此事的缘由趣闻。那会儿我与老秀才经过一座染坊,遇上一个身姿曼妙的秀气小娘子……” 茅小冬一把抓住崔东山的肩膀,使劲一甩,将崔东山随手抛下东华山之巅,怒骂道:“胡说八道还上瘾了?” 蛮荒天下,三月悬空。 一座形若古井的巨大深渊,被这座天下誉为英灵殿。 相传此地曾是远古时代某个战力通天的大妖老祖,与一个远游而来的骑牛小道士,大战一场后的战场遗址。 这座天下将那场战事描绘得荡气回肠,只有屈指可数的大妖知晓真相。事实上,大战是真,却不是大妖与那个骑青牛来此游历的道士,而是更为遥远悠久的一桩惨烈战事,当时有个辈分极高的大妖历经千辛万苦攀爬数千年,好不容易能够挣脱束缚爬出井底,来到井口,结果一个道士站在井口上,一根手指轻轻按下,将其打落回井底。 如今这座“水井”四壁上空,有排列成一圈的一个个巨大座位。总计十四个,座位高低不平。 既有一座破碎倒悬的山岳如高台,也有好似传说中上古天庭的一部分琼楼玉宇,更有飘浮在无尽虚空的巨大尸骸。 有一座白骨累累而成的宏大枯骨王座,有一个莹白如玉的白骨大妖,正在持杯饮酒,脚底下踩着一颗头颅,轻轻蹍动。 有一根高达千丈的圆柱,篆刻着古老的符文,屹立在虚空之中,有条猩红长蛇盘踞,一颗颗黯淡无光的蛟龙之珠,缓缓飞旋。 一件破碎的灰色长袍,空无一物,无风飘荡。 一个身穿金甲、覆有面甲的魁梧身形,不断有金光如流水,从甲胄缝隙之间流淌而出,像是一团被拘束在深井的烈日骄阳。 有一个头戴帝王冠冕、身穿墨色龙袍的女子,人首蛟身,长尾笔直拖曳入深渊。无数相对她巨大身形而言,如同米粒大小的缥缈女子,怀抱琵琶,五彩丝带萦绕在她们婀娜多姿的身旁,达数百之多。女子百无聊赖,一手托腮帮子,一手伸出两根手指,捏爆一粒粒琵琶女子。 一个身穿雪白道袍、看不清面容的道人,身高三百丈,相较于其余王座之上的“邻居”,依旧显得无比渺小,只是他背后浮现有一轮弯月。 有袒胸露腹、三头六臂的魁梧巨人,盘坐在一张由金色书籍叠放而成的蒲团上,胸膛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由剑气长城那个老大剑仙一剑劈出。 在座大妖,没有任何一个,参加过那场惊天动地的剑气长城厮杀。 绝大部分的隐蔽存在,都是从无尽长眠中被喊醒。一小部分,已经声名显赫千万年,却从来不理会剑气长城的那场战事,一直选择冷眼旁观。 当初去十万大山拜访老瞎子的那两个大妖,同样没有资格在这里占有一席之地。 十四个座位围绕着正中央的一块悬停石块。 当一个老者的身影缓缓出现在正中,又有两个远古大妖匆匆忙忙现身,似乎绝对不敢在老者之后。 老人环顾四周,还剩下一个座位空着,只留了一把刀在那边。 那个座位,是最新出现在这座深渊英灵殿的,也是除了老人之外第三高的王座。 老人没有说什么。 这座蛮荒天下,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更敬重真正的强者。 那把刀的主人,曾经与剑气长城的阿良偷偷打过两次生死大战,却也称兄道弟一起喝酒,也曾闲来无事,就跑去十万大山帮老瞎子搬动大山。 仅次于老人的位置上,是一个身穿儒衫、正襟危坐的“中年人”,并未现出妖族真身,显得小如芥子。此人位置,比那把刀还要高。 连同那个儒衫大妖在内,在座所有大妖纷纷起身,对老人表示敬意。 老人说道:“不用等他,开始议事。” 众妖这才缓缓落座。 老人望向那个儒衫大妖:“接下来你说什么,在座所有人就做什么,谁不答应,我来说服他。谁答应了,事后……” 儒衫大妖微笑补充道:“阳奉阴违。” 老人点头道:“那么还是由我亲自找他聊。” 蛮荒天下,一个魁梧汉子身后跟着一个好似背剑童子的少年。 汉子衣衫洁净,收拾得清清爽爽,身后那个蹒跚而行的少年,衣衫褴褛。少年双眼各异,在这座天下会被讥讽为杂种。 在这座贫瘠、瘴气横生的广袤天地,能够以人身形象行走四方,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象征。 这个汉子,与阿良打过架,也一起喝过酒。少年身上绑缚着一种名为剑架的墨家机关,一眼望去,放满长剑后,少年背后就像孔雀开屏。 浩然天下,中土神洲大端王朝的曹慈,被朋友刘幽州拉着游历四方,曹慈从来不去武庙,只去文庙。 游行路上,赤手空拳斩妖除魔,锤杀金丹境邪修,刘幽州只需要在一旁看戏,拍手叫好。 当年穿过剑气长城和倒悬山那道大门之时,破境跻身第五境的曹慈,在经过中土神洲一个小国的时候,像往常那般练拳而已,就无声无息地跻身了第六境。 一身浩浩荡荡的浓郁武运流散四方,邻近一座武庙被撑得摇摇欲坠,武运继续如洪水流淌,竟然直接使得这一国武运壮大无数。 青冥天下,一个伤痕累累的少年,悲愤欲绝,登山敲天鼓。 天地寂静片刻之后,一个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士,笑眯眯出现在少年身旁,代师收徒。 一座白玉京五城十二楼,上上下下,震动不已。 从此之后,道祖多出了一个关门弟子。 宝瓶洲,大隋王朝的山崖书院。 裴钱和李宝瓶两个小姑娘坐在山巅的高枝上,一起看着树底下。 陈平安在练拳。 三天后的清晨,陈平安就要离开山崖书院。 李宝瓶发现李槐、裴钱他们最近经常偷偷摸摸聚在一起,就连小师叔都时不时失踪,这让她有些失落。 这天李宝瓶一大早就来到崔东山的院子,想要为小师叔送行。 昨天裴钱没跟她睡在一起,但是跟她借了狭刀祥符和银白色小葫芦。 李宝瓶发现整个院子,空无一人。难道小师叔又偷偷走了? 李宝瓶转过身,正要飞奔向山脚。却发现崔东山打着哈欠从远处小路走来,李宝瓶在原地飞快踏步,她随时可以如箭矢一般飞出去,她火急火燎地问道:“小师叔呢,走了多久?” 崔东山一脸茫然:“早走了啊。昨晚半夜的事情,你不知道吗?” 李宝瓶一下子停下脚步,皱着那张大体上还是圆乎乎、唯有下巴开始微尖的脸庞。 崔东山哀叹一声,一看就知道李宝瓶要洪水决堤了,连忙安慰道:“别多想,肯定是我家先生害怕看到你现在的模样,上次不也这样?你小师叔明明已经换上了新衣衫新靴子,也一样没去书院,当时只有我陪着他,看着先生一步三回头的。” 李宝瓶抽了抽鼻子。 崔东山试探性问道:“不然我陪你去湖边散散心,聊聊我家先生?” 李宝瓶想了想,点点头。两人去往那个湖。 天蒙蒙亮,四下无人,若是以往,已经有一些稀稀疏疏的书院学子,在这里朗诵圣贤诗篇,今天显得格外寂静。 崔东山带着李宝瓶走到湖边一座高台上,突然问道:“小宝瓶,我觉得你小师叔不辞而别,太不厚道了。放心,只要你不认他这个小师叔,我就陪着你也不认这个先生了。你说我是不是很讲义气?” 李宝瓶瞪眼道:“你说什么呢,天底下只有不要李宝瓶的小师叔,没有不要小师叔的李宝瓶!” 崔东山故作恍然状,哦了一声,托着长长的尾音:“这样啊。” 崔东山打了一个响指,湖水四周岸边小道上骤然间亮起一条光彩绚烂的金色光环,是以那把仙人飞剑金穗画出的一座雷池,此刻崔东山撤去了其中一部分障眼法。 只见那李槐在远处湖边小路上,蓦然现身。只见这家伙手牵雪白麋鹿,学某人戴了一顶斗笠,悬佩狭刀祥符,腰间晃荡着一只银白色小葫芦。 李宝瓶愣了愣。 李槐走了一段路后,朗声念开场白:“我李槐闭关三天,终于学成了一身好武艺,这次下山闯荡江湖,要好好领教五湖四海各路豪杰的能耐。” 崔东山又打了个响指。只见高台不远处出现了两个身影,可怜朱敛和石柔,扮演那剪径匪寇,正在分别暴揍两个“文弱书生”于禄和林守一。 李槐大声道:“住手!” 朱敛拦住李槐去路,大喝一声:“你一样要留下过路钱,交出买命财!” 李槐哈哈大笑:“不长眼的小小蟊贼,也敢打劫我李大侠,我今天就要路见不平一声吼,你们有本事就只管来取。” 朱敛飘荡出一串碎步,好似凌波微步,极见宗师风采,一拳一拳轻飘飘砸在李槐胸膛,李槐岿然不动,仰天大笑。朱敛就像给雷劈了一般,震动不已,身体就跟筛子似的,以颤音开口道:“这这这位……少侠……好深的内力!”然后一个倒飞出去,抽搐了两下,大概算是死了,就跟游侠演义小说中的喽啰差不多,能够在大侠跟前说上这么一句话,已经算戏份很足了。 石柔扭扭捏捏跟上,轻轻一掌拍向李槐。 李槐遥遥一挥手,哈哈笑道:“滚开!” 石柔好像为罡气所伤,在空中旋转几圈,摔在远处,趴在地上,抬起一手,指向李槐,强忍心中羞赧和悲愤:“你到底是何方神圣,江湖上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你这样深不可测的高手!” 李槐伸出一只手掌,竖在胸前,学那僧人言语道:“罪过罪过。实在是我武功太高,一下子没有收住手。” 李槐收起动作,来到高台附近,环顾四周:“记住了,我就是龙泉郡总舵、东华山分舵、学舍小舵舵主李槐!江湖人称双拳无敌手、两脚踏山岳的‘拳脚双绝’李大侠,我们的总舵主,便是威震天下、一统千秋的当代武林盟主——李!宝!瓶!” 李宝瓶双臂环胸,轻轻点头。 崔东山打了个响指,李槐、雪白麋鹿与朱敛、石柔,还有于禄、林守一,都消逝不见。 接下来,只见于禄和谢谢出现在左右两侧的湖边,一人站而吹笛,一人坐而抚琴,像是那江湖上的神仙侠侣。 笛声幽幽,琴声悠扬,越来越激昂慷慨。 李宝瓶所在高台正对面的湖岸那边,在崔东山微微一笑后,有一个黑瘦身影刹那之间出现,一路狂奔,以行山杖支撑在地,高高跃起,扑向湖中,在空中双手分别抽出腰间的竹刀竹剑,身形旋转落地,有模有样,十分霸气。每次裴钱落在湖面上,脚下就会出现一朵金色花朵,故而不用担心落水。 裴钱先以竹刀表演了一记白猿拖刀式,一鼓作气势如虎,笔直一线,奔出十数丈后,向崔东山这边高台大喝一声,重重劈出一刀。然后脚尖一点,踩在崔东山帮忙驾驭而出的金色花朵上,身形猛然拧转,将竹刀别回腰间,落地后,以那套她自创的疯魔剑法继续向前狂奔。 为了将来能够打最野的狗,裴钱觉得自己习武可用心了。这套独门绝学,她更是觉得天下无双;这一套剑法,裴钱打得酣畅淋漓,一气呵成。 一个站定,收起竹剑。裴钱站在距离高台不过七八丈外的湖面上,手腕翻转,突然变出那个手拈小葫芦,高高举起,大声道:“江湖没什么好的,也就酒还行。酒呢,来来来!谁来与我共饮这江湖酒?” 崔东山爽朗大笑,大袖飘摇,掠向裴钱那边,双手分别一探臂,一弹指,一边将银色小葫芦抓入手中,一边从湖水中汲出两股水运精华做酒,一股萦绕银色养剑葫,一股飘荡在裴钱手拈葫芦四周。两人并肩而立,一大一小,皆摆出仰头饮酒状。然后崔东山和裴钱好似演练了无数遍,开始醉酒踉跄,摇摇晃晃,之后两人像两只螃蟹,横着走,摊开双臂,大袖如浪花翻涌,最后两人学那红襦裙小姑娘,原地踏步,蹦蹦跶跶。这幅画面,看得独自一人站在高台上的李宝瓶,笑得合不拢嘴。 崔东山蓦然坐下,大袖翻摇,不知从哪里变出的东西,竟然开始击缶而歌。是陈平安和裴钱以龙泉郡一首乡谣改编而成的吃臭豆腐歌谣。 崔东山高歌道:“店小二,我读了些书,认了好些字,攒了一肚子学问,卖不了几文钱。” 裴钱已经收起了手拈小葫芦,挺起胸膛,高高抬起脑袋,绕着崔东山画圈圈而走:“臭豆腐好吃买不起哟!” “山上有魑魅魍魉,湖泽江河有水鬼,吓得一转头,原来离家好多年。” “吓得我赶紧吃块臭豆腐压压惊哟!” “哪家的小姑娘,身上带着兰花香,为何哭花了脸,你说可怜不可怜?” “吃臭豆腐哟,臭豆腐跟兰花一样香哟!” “试问夫子先生怎么办,树枝上挂着一只晒着日头的小纸鸢。” “爬树摘下小纸鸢,回家吃臭豆腐喽!” “坟前烧香神仙若少年,坟中子孙白骨已百年,你说可笑不可笑?” 这是崔东山在胡说八道呢,裴钱便愣了愣,反正不管了,随口胡诌道:“唉?臭豆腐到底给谁吃哟?” “你讲你的理,我有我的拳,江湖纷纷扰扰,恩怨到底何时了?” 崔东山还在胡乱篡改歌谣,裴钱便再次假装小酒鬼,左右摇晃:“臭豆腐下酒,我又饱又不渴,江湖没有意思无所谓哟。” “世人都道神仙好,我看山上半点不逍遥……” 裴钱对没完没了瞎改乡谣的崔东山怒目相向,也瞎嚷嚷哼唱道:“你再这样,我可连臭豆腐也要吃撑了哟!” 崔东山不再为难裴钱,站起身,问道:“吃过了臭豆腐,喝过了酒,剑仙呢?” 裴钱也是一脸讶异,反问道:“对啊,酒有了,剑仙在哪呢?” 两人望向高台那边,异口同声道:“喊一声试试看?” 李宝瓶深呼吸一口气,朗声道:“小师叔!” 崔东山打了个响指,李槐众人都现出身形,所有人都望向东华山之巅,李宝瓶也转头望去。 一抹雪白身影从山顶一掠而来,气势如虹,落在了湖面之上。一身金醴法袍飘荡不已,如一位白衣仙人站在了幽幽镜面。 陈平安并没有背负那把剑仙,只是腰间挂了一只养剑葫。 陈平安一伸手,崔东山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把长剑,双指一抹,学那李宝瓶的口头禅:“走你!” 长剑出鞘,划破长空。陈平安伸手握住,剑尖画弧,持剑负于身后,双指并拢在身前掐剑诀,朗声笑道:“世人皆言那积雪为粮、磨砖作镜,是痴儿,我偏要逆流而上,撞一撞那南墙!饮尽江湖酒,知晓世间理,我有一剑复一剑,剑剑更快,终有一天,一剑递出,便是天下头等风流快活剑……” 陈平安开始如蜻蜓点水,在湖面上翩翩而行,手中剑势圆转如意,如风扫秋叶,身躯微向右转,左脚轻盈前落,右手握剑随身而转,稍向右侧再后拉,眼随剑行。骤然间右脚变作弓步,剑向上画弧而挑,眼看剑尖:“仙人撩衣剑出袖,因势采剑画弧走。定式眉眼看剑尖,剑尖之上有江山。” 陈平安大踏步而走,长剑随身,剑意连绵,有急有缓,突然而停,抖腕剑尖上挑,剑尖吐芒如白蟒吐芯。之后长剑离手,却如小鸟依人,次次飞扑旋绕陈平安。陈平安以精气神与拳意浑然天成的六步走桩前行,飞剑随之一顿一行。陈平安走桩最后一拳,刚好重重砸在剑柄之上,飞剑在陈平安身前一圈圈飞旋,剑光流转不定,如一轮湖上皎月。陈平安伸出一臂,双指精准抹过飞剑剑柄,大袖向后一挥,飞剑飞掠至十数丈外。随着陈平安缓缓而行,飞剑随之绕行画出一个个圆圈,从小到大,照耀得整个大湖都熠熠生辉,剑气森森。 “夜游水神庙,日访城隍阁,一叶扁舟蛟龙沟,仙人背剑如列阵……世人皆说道理最无用,我却言那书中自有剑仙意,字字有剑光,且教圣贤看我一剑长气冲斗牛!” 李宝瓶使劲拍掌,满脸通红。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随手一抛,伸手御剑在手,一剑递出,剑尖刚好抵住酒葫芦,挥剑竟是比裴钱那套疯魔剑法更随心所欲。但是不管如何出剑,养剑葫始终停在剑尖,纹丝不动。 陈平安并不知道,崔东山早已撤去了那座金色剑气造就的雷池。虽然外人不可听闻言语声,书院许多人却可见到他的御剑之姿。 一行人站在书院门口。 陈平安已经背好长剑剑仙和那只大竹箱。裴钱斜挎包裹,手持行山杖,腰悬刀剑错。朱敛和石柔站在一旁。 李槐与裴钱一番窃窃私语,约好了以后一定要一起闯荡江湖后,对陈平安轻声道:“到了龙泉郡,一定记得帮忙看看我家宅子啊。” 陈平安点头笑道:“没问题。”然后对李宝瓶和林守一、李槐一行人说道:“你们都去学堂上课吧,不用送了,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估计夫子们以后不太愿意再看到我了。” 李宝瓶没有一定要送小师叔到大隋京城大门,点点头道:“小师叔,路上小心。” 陈平安揉了揉她的脑袋:“小师叔还要你说。” 李宝瓶展颜一笑。 陈平安对茅小冬作揖告别,茅小冬点头致意,抚须而笑:“以后常来。” 最后是崔东山说要将先生送到那条白茅街的尽头。 裴钱与宝瓶姐姐也说了些悄悄话,两颗脑袋凑在一起,最后裴钱眉开眼笑:得嘞,小舵主捞到手了! 陈平安与崔东山缓缓走在最前边,一直走出了这条大街拐入白茅街,最后在白茅街的尽头,崔东山终于停步,缓缓道:“先生,我没有觉得如今世道,变得比以前更坏了。山上的修道人越来越多,山下的丰衣足食,其实更多。你觉得呢?” 陈平安点头道:“应该是这样的。” 崔东山抬起头,望向天空,喃喃道:“但是不可否认,高出大地的山峰,像一把把剑一样,直指天幕的那些山峰,每百年千年之间,它们出现的次数,确实越来越少了。所以我希望我们所有的悲欢离合,不要都变成鸡笼外边的啄食,麻雀窝里的叽叽喳喳,枝头上的那点寒蝉凄切。” 崔东山伸手指向高处:“更高处的天空中,总要有一两声鹤唳嘶鸣,离地很远,可就是会让人感到悲伤。仰头见过了,听过了,就让人再难忘记。” 陈平安笑道:“你能这么想,我觉得很好。”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先生读书还不多,学识浅薄,暂时给不了你答案,但是我会多想想,哪怕最后还是给不出答案,也会告诉你,先生想不明白,学生把先生给难住了,到了那时候,学生不要笑话先生。” 这大概是陈平安生平第一次承认,自己是崔东山的先生。 崔东山笑脸灿烂,突然一揖到底,起身后轻声道:“故乡垄头,陌上花开,先生可以缓缓归矣。” 陈平安无奈道:“这都入秋了。” 崔东山使劲摇头:“愿先生心境,四季如春。” 第110章 《人间羊肠道》:山水依旧 从大隋京城走回大骊龙泉郡的返乡路,陈平安无比熟稔。 依然是尽量拣选山野小路,四下无人,除了以天地桩行走,每天还会让朱敛帮着喂拳,越打越动真格,朱敛从压境在六境,到最后的七境巅峰,动静越来越大,看得裴钱忧心不已,如果师父不是穿着那件法袍金醴,在衣服上就得多花多少冤枉钱啊!第一次切磋,陈平安打了一半就喊停,原来是靴子破了道口子,只好脱了靴子,赤脚跟朱敛过招。 离开大隋边境后,陈平安就换上了草鞋,看得裴钱乐不可支,然后陈平安也给她做了一双,小黑炭便笑不出来了,草鞋结实,上山下水其实反而比寻常靴子更加可靠,可终究磨脚,好在陈平安也没坚持让裴钱一直穿着。裴钱拿针挑破脚底水疱的时候,朱敛就在旁边说着风凉话,这一老一小,习惯了每天嘴上斗法。 陈平安当时就坐在溪涧旁,脱了草鞋,踩在水里,思绪飘远。 近乡情怯谈不上,可是比起第一次游历返乡,到底多了许多挂念,泥瓶巷祖宅,落魄山竹楼,魏檗说的买山事宜,骑龙巷两座铺子的生意,神仙坟那些泥菩萨、天官神像的修缮,林林总总,许多都是陈平安以前没有过的念想,经常心心念念想起。回到了龙泉郡后,要先去书简湖看看顾璨,再去彩衣国探望那对夫妇和那位烧得一手家常菜的老嬷嬷,还有梳水国老剑圣宋雨烧也必要见见的,还欠老前辈一顿火锅,陈平安也想要跟老人显摆显摆,心爱的姑娘也喜欢自己,没宋老前辈说的那么可怕。 崔东山、陆抬,甚至是狮子园的柳清山,他们身上那股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名士风流,陈平安自然无比向往,却也不至于让自己一味往他们那边靠拢。 这叫喜新不厌旧,所以家当越攒越多。 陈平安觉得这是个好习惯,与他的取名天赋一样,是寥寥几样能够让自己小小得意的“拿手好戏”。 陈平安突然转头对裴钱说道:“以后你和李槐他们一起走江湖,不用太拘束,更不用处处学我。” 裴钱羞赧道:“我倒是想要学师父,可是想学师父也学不来嘞。” 朱敛笑道:“裴钱啊,以后我编撰一部马屁宝典,一定在江湖上大卖,到时候挣来的银子,必须跟你平分才行。” 裴钱一本正经道:“可不许反悔,咱俩五五分账!” 朱敛伸手点了点裴钱:“你啊,这辈子掉钱眼里,算是爬不出来了。” 裴钱学那李槐,摇头晃脑做鬼脸道:“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陈平安会心一笑:“听李槐说你们决定以后要一起四处挖宝?” 朱敛打趣道:“哎哟,神仙侠侣啊,这么小年纪就私订终身啦?” 裴钱怒道:“我跟李槐是投缘的江湖朋友,没有情情爱爱,老厨子你少在这里说混账的荤话!” 然后裴钱立即换了嘴脸,对陈平安笑道:“师父,你可不用担心我将来胳膊肘往外拐,我不是书上那种见了男子就发昏的江湖女子。跟李槐挖着了所有值钱宝贝,与他说好了,一律平分,到时候我那份,肯定都往师父兜里装。” 陈平安一笑置之。 之后一行人顺顺当当走到了那座位于御江畔的黄庭国郡城。当时陈平安和崔东山结伴而行至此,见过数位御剑过街的剑修,鸡飞狗跳,当时陈平安并没有阻拦,况且仅凭自身当时的实力,也管不了,只能冷眼旁观。 应了那句老话,庙小妖风大。不提大骊南方疆土,就说那大隋国境,还有青鸾国京城,似乎练气士都不敢如此横行无忌。倒是这些藩属小国的州郡大城,谱牒仙师和山泽野修都十分放纵,就连老百姓被祸事殃及,事后也是自认倒霉,因为无处可求一个公道。朝廷不愿管,吃力不讨好,地方官府是不敢管,便是有侠义之士激愤不平,亦是有心无力。 正是在这座郡城内,崔东山在芝兰曹氏的藏书楼收服了书楼文气孕育出真身为火蟒的粉裙女童和还在御江水神辖境作威作福的青衣小童。 粉裙女童,属于那些因世间著名文章、脍炙人口的诗词曲赋,孕育而生的“文灵”;至于青衣小童,按照魏檗在书信上的说法,好像跟陆沉有些渊源,以至于这位如今负责坐镇白玉京的道家掌教,想要带着青衣小童一起去往青冥天下,只是青衣小童并未答应,陆沉便留下了那颗金莲种子,同时要求陈平安将来必须在北俱芦洲帮助青衣小童这条水蛇走江渎化为龙。陈平安对此没有异议,甚至没有太多怀疑。 郡城依旧热闹,似乎纳贡上国从大隋高氏变成大骊宋氏,黄庭国百姓对此并无太多感触,日子依旧悠哉。不过听说大骊铁骑当时南征,其中一支骑军就沿着大隋和黄庭国边境一路南下。谈不上秋毫不犯,可是并未在黄庭国朝野引发太大的波澜。 这一路深入黄庭国腹地,倒是经常能够听到市井坊间议论纷纷,对于大骊铁骑的所向披靡,竟然流露出一股身为大骊子民的自豪,对于黄庭国皇帝的英明抉择,从一开始的怀疑观望,变成了如今一边倒的认可赞赏。 与此同时,黄庭国紫阳府、御江、寒食江、五岳,成为率先被大骊朝廷认可的仙家府邸与山水神祇,风头一时无两。 临近黄昏,进了城,裴钱无疑是最开心的,虽说离着大骊边境还有一段不短的路程,可终究距离龙泉郡越走越近,仿佛她每跨出一步都是在回家,最近整个人焕发着欢快的气息。 朱敛倒是没有太多感觉,大概还是将自己视为无根浮萍,漂来荡去,总是不着地,无非是换一些风景去看。不过对于前身曾是一座小洞天的龙泉郡,好奇心,朱敛还是有的,尤其是得知落魄山有一位止境宗师后,他很想见识见识。 唯独石柔,充满了忐忑。 陈平安断断续续的闲聊,加上崔东山给她描述过龙泉郡是如何的藏龙卧虎,石柔总觉得自己带着这副仙人遗蜕到了那边,就是羊入虎口。尤其是崔东山故意调侃了一句“仙人遗蜕居不易”,更让石柔揪心。 陈平安入城先购买了一些零散物品,然后选了一家闹市酒楼,与朱敛小酌了几杯,顺便买了两坛酒水,才去找一家落脚的客栈。 当陈平安再次走在这座郡城的繁华街道上时,并没有遇上游戏人间的“潇洒”剑修。不然陈平安不介意他们肆意伤人之时,直接一拳将其打落飞剑。至于有无后续风波,牵连出几个山上祖师爷,陈平安并不介意。 走过倒悬山和两洲版图,就会知道黄庭国之类的藩属小国,一般来说,金丹境地仙已是一国仙师的执牛耳者,高不可攀。再说了,真遇上了元婴境修士,陈平安不敢说一战而胜之,有朱敛这位远游境武夫压阵,还有能够吞掉一把元婴境剑修本命飞剑而安然无恙的石柔,跑路总归不难。 比如当年一行人,曾借宿于黄庭国户部老侍郎隐于山林的私人宅邸。程老侍郎著有一部享誉宝瓶洲北方文坛的《铁剑轻弹集》,其人亦是黄庭国的大儒。陈平安事后得知,老侍郎其实在黄庭国历史上以不同身份、不同相貌游历世间,当时借宿之时,老侍郎盛情款待了偶然路过的陈平安一行。 幽雅宅院附近有大崖,是形胜之地,游人络绎,风景奇绝。 后来崔东山泄露天机,老侍郎是一条蛰伏极久的古蜀国遗留蛟种,当初经由他这个学生亲自引荐,已经被大骊朝廷招徕为披云山林鹿书院的副山长,而老蛟的长女,便是黄庭国第一大山上门派紫阳府的开山鼻祖,幼子则是寒食江水神。老蛟的长女,是一个金丹境雌蛟,受限于自身资质,试图以旁门道法的修行破境,虽然最终破开金丹境瓶颈,跻身元婴境,只可惜还是差了点意思,百年之内,休想更进一步。蛟龙之属,修行路上,得天独厚,只是结丹后,便开始难如登天。 骊珠洞天当年最大的五桩机缘,大隋皇子高煊的那尾金色鲤鱼,那条死活不愿意留在陈平安祖宅的四脚蛇,化作手镯盘踞在阮秀手腕上的火龙,赵繇那暂时休眠的木雕螭龙镇纸,再加上陈平安当年亲自钓出却赠送给顾璨的泥鳅,它们之所以令人垂涎,就在于它们会毫无阻滞地跻身元婴境,谁能豢养其中之一,就等于必然可以拥有一个战力相当于玉璞境修士的扈从。在本土上五境修士屈指可数的宝瓶洲,哪个修士不眼红?而且这五条距离真龙血统很近的蛟龙之属,一旦认主,相互间神魂牵连,它们就能够不断反哺主人的肉身,最终相当于无形中给予主人一副相当于金身境纯粹武夫的浑厚体魄。 陈平安刚要带头走入一家客栈的时候,与朱敛一起转头望向大街,一个面容冷漠的高挑女子姗姗而来。女子走到陈平安他们身前,露出微笑,以字正腔圆的大骊官话说道:“陈公子,家父与你们大骊北岳正神魏檗是好友,如今担任林鹿书院副山长,而且当年曾经招待过陈公子,离开黄庭国之前,父亲交代过我,若是以后陈公子路过此地,我必须尽一尽地主之谊,不可怠慢。前不久,我收到了一封从披云山寄来的家书,故而在附近一带等候已久,若是这些窥探,冒犯了陈公子,还希望见谅。在这里,我诚心恳请陈公子去我那紫阳府做客几日。” 陈平安问道:“因为着急赶路,如果我今天婉拒了前辈,会不会给前辈带来麻烦?” 正是老蛟长女以及紫阳府开山鼻祖的高挑女子笑道:“自然不会,不过我是真希望陈公子能够在紫阳府逗留一两天,那边风景还不错,一些个山头特产,还算拿得出手,若是陈公子不答应,我虽不会被父亲和山岳正神责骂,可若是陈公子愿意给这个面子,我肯定能够被赏罚分明的父亲与魏正神记住这点小小的功劳。” 陈平安稍作犹豫,点头笑道:“好吧,那我们就叨扰前辈一两天?” 上古蜀国蛟龙之属遗种的高挑女子取出一只小如女子手指的核雕小舟,往地上一丢,水雾弥漫间,蓦然变出一艘雕栏画栋的袖珍楼船,高三层,乘坐四五十人不在话下,好在抛掷这枚核雕法宝之际,女子已经默默挥袖,将街上行人轻飘飘扯到了街道两旁。 与此同时,她从袖中拈出一叠色彩不一的符纸,松手后,符纸飘落在地,出现了一个个亭亭玉立、姿容秀美的少女,顾盼生辉,根本认不出她们片刻之前还是一叠符箓纸人。 她们手脚伶俐,迅速从楼船上搬出一条登船木板。 高挑女子笑道:“请公子登船。” 裴钱看得目不转睛,觉得自己以后也要有楼船和符纸这么两件宝贝,砸锅卖铁也要买到手,因为实在是太有面子了! 陈平安拍了拍裴钱的脑袋,带着她跟随那位高挑女修,一起登船。 在众目睽睽之下,楼船缓缓升空,御风远游,速度极快,转瞬十数里。 站在这艘紫阳府老祖宗的仙家渡船上,脚底下就是那条蜿蜒近千里的御江。 陈平安站在栏杆旁,跟裴钱一起眺望地面上风景如画的山山水水。他没来由地想起了家乡,以及去往龙泉郡一路上的郡县、小镇集市,那些他走过了就被牢牢记在心头的高山秀水。 他又想起了一些家乡的人。 当时跟随学塾马夫子一起离开骊珠洞天的同窗当中,李槐和林守一最终还是跟上了陈平安和李宝瓶。 董水井和石春嘉一个选择留在家乡,一个跟随家族迁往了大骊京城。其实陈平安对他们观感也很好,一个性情淳朴,大概是出身相似的缘故,当年最让陈平安心生亲近;一个扎着羊角辫子,活泼可爱,瞧着就灵秀聪慧。 陈平安不觉得他们的选择就是错的。陈平安内心深处,希望家乡山水依旧,不管是董水井、石春嘉这样留在大骊的,或是刘羡阳、顾璨和赵繇这样已经远游的,他们心扉间,依然是故乡的青山绿水。 当然,在这次返乡路上,陈平安还要去一趟那座悬挂秀水高风的嫁衣女鬼楚夫人的府邸。当年憋在肚子里的一些话,得与她讲一讲。 暮色里,董水井给馄饨铺子挂上打烊的牌子,却没有着急关上店铺门板,做生意久了,就会知道,总有些上山时与铺子约好了下山再来买碗馄饨的香客,会慢上一时半刻,所以董水井哪怕挂了打烊的木牌,也会等上半个时辰左右。不过董水井不会让店里新招的两个伙计跟他一起等着,到时候有客人登门,就是董水井亲自下厨,两个贫苦出身的店里伙计,便是想要陪着掌柜同甘共苦,董水井也不让。 董水井的馄饨铺子名气越来越大,许多龙泉郡新建郡城的有钱人,都邀请董水井去郡城那边多开两家铺子,只是都被董水井一一婉拒了。 除了这个山顶有山神庙的半山腰馄饨铺子,董水井当年凭借卖出小镇其中一栋祖宅的大笔银子,早早地在新郡城那边买了半条街的宅子。除了留下一栋宅院,其余都租了出去。 董水井还是最早一拨四处捡漏的当地人,两座祖宅的街坊邻居中,有不少小镇土生土长的孤寡老人,性子执拗,哪怕外人出天价购买他们的祖传物件,仍是死活不卖——晚上能够住银子堆里啊,还是死后塞满棺材就能带到下辈子啊?那些山上的仙家子弟耐着性子,与那堆指不定几年后就是泥土里一堆白骨的老家伙们磨嘴皮子,只觉得不可理喻,可又不敢强买,只得带着大笔神仙钱失望而归。 可董水井登门后,不知是老人们对这个看着长大的年轻人念旧情,还是董水井巧舌如簧,总之老人们以远远低于外乡买家的价格,半卖半送给了董水井。董水井跑了几趟牛角山包袱斋,又是一笔不可估量的进账,加上他自己辛勤上山下水的一点意外收获,之后他分别找到了陆续光临过馄饨铺子的吴郡守、袁县令和曹督造,无声无息地买下诸多地皮。不知不觉,董水井就成为了龙泉新郡城屈指可数的富贵大户,隐隐约约,在龙泉郡的山上,就有了董半城这么个吓人的说法。 今天董水井与两个年轻伙计聊完了家长里短,在两人离去后,已经长成为高大青年的他,独自留在店铺里边,给自己做了碗热腾腾的馄饨,算是犒劳自己。暮色降临,秋意愈浓,董水井吃过馄饨收拾好碗筷,来到铺子外边,看了眼去往山上的那条烧香神道,没看见香客身影,就打算关了铺子。不承想山上没有返家的香客,山下倒是走来一位身穿儒衫的年轻公子哥,董水井与他相熟,便笑着领进门,又做了碗馄饨,再端上一壶自酿米酒,两人从头到尾,故意都用龙泉方言交谈,董水井说得慢,因为怕对方听不明白。 客人是个怪人,叫高煊,自称是来披云山林鹿书院求学的外乡游子,大骊官话说得不太顺畅,却还要跟董水井学龙泉方言。 等高煊吃完馄饨,董水井倒了两碗米酒,米酒想要甘醇,水和糯米是关键,而龙泉郡不缺好水,糯米则是董水井跟那位姓曹的窑务督造官讨要的,从大骊一处鱼米之乡运来龙泉,远远低于市价。在龙泉郡城那边于是出现了一个规模不小的米酒酿造处,如今米酒已经开始远销大骊京畿,暂时还算不得日进斗金,可前景与钱景都还算不错,大骊京畿酒楼坊间已经逐渐认可了龙泉米酒,加上骊珠洞天的存在与种种神仙传闻,更添酒香。米酒销路一事,董水井是求了袁县令的,这桩薄利多销的买卖,涉及吴鸢的点头、袁县令的打开京畿大门,以及曹督造的糯米转运。 郡守吴鸢、袁县令与曹督造三人当中,吴鸢品秩最高,虽然正四品的郡守官位,还不算名副其实的封疆大吏,可是作为大骊现任郡守中最年轻之人,吴鸢是大骊朝廷不太愿意小觑的存在,毕竟吴鸢的授业先生正是大骊国师崔瀺。只可惜如今吴鸢升了官后,口碑反而比起离京前差了许多,因为据说在龙泉尚未由县升郡期间,这名被国师寄予厚望送到此地的吴县令,被那些地方大族排挤得很是欲仙欲死,磕磕碰碰,碰了一鼻子灰。可是人家吴鸢有个好先生,是旁人羡慕不来的。然而吴鸢在大骊京城朝廷,已经是个不小的笑话。 反而是后两人,袁县令和曹督造,更被大骊官场看好。不单单是两位年轻俊彦是两大上柱国姓氏的嫡系子弟,还在于两人于龙泉郡各自领域风生水起。袁县令担负着一部分西边山头仙家洞府的建造,神仙坟与老瓷山的文武庙顺利开工与完工,也是他的功劳,留在龙泉郡的大姓豪族,不认吴鸢这个郡守,却愿意认这个官帽子更小的县令。 至于曹督造所在的窑务督造官署,明面上是管着那些龙窑烧造宫廷御用瓷器的清水衙门,实则肩负着监督所有龙泉郡山上势力的秘密任务。 而袁、曹两个大骊最尊贵的姓氏,势同水火,大骊铁骑分兵三路南下,其中两路铁骑的幕后,就分别站着两大上柱国姓氏的身影。 董水井能够通过一桩不起眼的小买卖,同时拉拢到三人,不能不说是一桩“误打误撞”的壮举。事实上这米酒买卖,是董水井的想法不假,可具体谋划,一个个环环相扣的步骤,却是另有人为董水井出谋划策。 董水井事后询问那人,为何袁县令和曹督造这般出身煊赫的世家子弟,一样不拒绝这点蝇头小利,比如去年年末三家分红,董水井挣了七万两银子,袁、曹两人相加不过十四万两白银,相较于市井商贾,可算暴利,未来分红,也确实会稳步递增,可董水井知晓袁、曹两姓的大致家业后,委实是想不明白。 那人便告诉董水井,天底下的买卖,除了分大小、贵贱,也分脏钱买卖和干净营生。一些杀头的买卖挣着了大钱,是本事,在干干净净的小买卖里边,挣到了细水长流的银子,也是能耐。何况许多小买卖,做到了极致,那就有机会成为一条真正的钱路,成为能够夯实豪阀底蕴的百年营生。 最后那人摸出一枚普普通通的铜钱,放在桌上,推向坐在对面诚心求教的董水井,道:“便是浩然天下的财神爷,皑皑洲刘氏,都是从第一枚铜钱开始发家的。好好想想。” 那个依旧横剑在身后的家伙,扬长而去,说是要去趟大隋京城,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够见着商家的祖师爷。那位看着面嫩的老先生,曾以降落一根通天木的合道大神通,取信于天下,最终被礼圣认可。 董水井思量半天,才记起那人吃过两大碗馄饨、喝过一壶米酒,最后就拿一枚铜钱打发了自己。不过做买卖习惯了锱铢必较的董水井那次非但没觉得亏本,反而庆幸赚到了。 高煊见董水井喝着酒,有些神游物外,笑着问道:“有心事?不妨说出来,我帮不上忙,听董掌柜发几句牢骚,还是可以的嘛。” 董水井摇摇头,玩笑道:“胡乱想了些以后的事情,没有牢骚。每天回了郡城宅子,累得半死,数完钱,倒头就能睡,一睁眼就是新的一天,忙忙碌碌,很充实。” 高煊感慨道:“真羡慕你。” 董水井哑口无言,他倒是没有觉得高煊是在无事强说愁,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跟钱多钱少关系不大,董水井便没有接话,只是喝了口自酿米酒。馄饨铺子这边的酒壶上,都撕去了董家坊的红纸,不然容易惹来是非,让一座用来修养心性的简单铺子,很快变得乌烟瘴气。如今知晓董水井到底有多少家底的人,整个各路神仙鱼龙混杂的龙泉郡,依然是寥寥无几。 高煊结账后,说要继续上山,夜宿山神庙,明天在山顶看看日出,董水井便将店铺钥匙交给高煊,说如果反悔了,可以住在铺子里,好歹是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高煊拒绝了这份好意,独自上山。 董水井则下山,结果碰到了应该是刚从大隋京城返回的许弱,说要吃碗馄饨,垫垫肚子,再去牛角山渡口继续赶路去大骊京城,董水井只得返回,打开铺子大门,直接给这位墨家豪侠做了两大碗,没拿米酒,懒得跟此人客气。董水井坐在对面,看着许弱狼吞虎咽。 许弱含糊不清道:“你猜刚才那个年轻人是谁。” 董水井原本没多想,与高煊相处,并未掺杂太多利益,他也喜欢这种往来。他是天生就喜欢做生意,可生意总不是人生的全部,不过既然许弱会这么问,董水井又不蠢,答案自然就水落石出了:“弋阳高氏的大隋皇子?是来咱们大骊担任质子?” 许弱点点头。 董水井犹豫了一下,问道:“能不能别在高煊身上做买卖?” 许弱笑道:“这有什么不可以的。之所以说这个,是希望你明白一个道理。” 董水井正色道:“先生请说。” 只有这种时候,董水井愿意以先生称呼许弱。 许弱瞥了瞥店铺柜台,董水井立即拿了一壶米酒,放在许弱桌前,许弱喝了口余味绵长的米酒后道:“做小本买卖,靠勤勉;做大之后,勤勉当然还要有,可‘消息’二字,会越来越重要。你要擅长去挖掘那些所有人都不在意的细节,以及细节背后隐藏着的‘消息’,总有一天能够用得到,也不必对此心怀芥蒂。天地宽阔,知道了消息,又不是要你去做害人生意,好的买卖,永远是互利互惠的。” 董水井点了点头。 许弱又问:“你觉得吴郡守、袁县令和曹督造,还有这高煊,展现给你的性情,如何?” 董水井缓缓道:“吴郡守温和,袁县令严谨,曹督造风流,高煊散淡。” 许弱再问:“为何如此?” 董水井早有腹稿,毫不犹豫道:“吴郡守的先生,国师崔瀺如今锋芒毕露,吴郡守必须守拙,不可以得意忘形,否则很容易惹来不必要的红眼和攻讦。袁氏家风素来谨小慎微,如果我没有记错,袁氏家训当中有‘藏风聚水’四字。曹氏家族多有边军子弟,门风豪迈。高煊作为大隋皇子,流落至此,难免有些心灰意冷,即便内心愤懑,至少表面上还是要表现得云淡风轻。” 许弱说道:“这些是对的,可其实仍是流于表面。你能想到这些,很多人一样可以,因此这就不属于能够生财的‘消息’,你还要再往更深处、更高处推敲,多想想更加深远的庙堂格局、王朝走势,对你当下的生意未必有用,可一旦养成了好习惯,能够受益终身。” 董水井点头道:“明白了。” 许弱笑道:“我不是真正的赊刀人,能教你的东西,其实也浅,不过你有天赋,能够由浅及深,以后我见你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少了。再就是我也属于你董水井的‘消息’,不是我自夸,这个独门消息,还不算小,所以将来遇上过不去的坎,你自然可以与我做生意,不用抹不开面子。” 董水井嗯了一声。 许弱拿出一块太平无事牌:“你如今的家业,其实还没有资格拥有这块大骊无事牌,但是这些年我挣来的几块无事牌,留在手上,纯属浪费,所以都送出去了。就当我慧眼独具,早早看好你,以后是要与你讨要分红的。明天你去趟郡守府,之后就会在本地衙门和朝廷礼部记录在册。” 董水井没有拒绝,当场收起了那块无事牌,小心翼翼收入怀中。 这块太平无事牌,如今用价值连城来形容都不过分。整个宝瓶洲的北方广袤版图,不知道有多少帝王将相、谱牒仙师、山泽野修和山水神祇,希冀着能够拥有一块。 许弱打趣道:“听说你的未来老丈人,去了趟桐叶洲,返回北俱芦洲途中,在这座家乡小镇出现过,你没有趁机去探望?” 董水井有些哭笑不得,无奈道:“等我知道消息的时候,李叔叔已经离开小镇了。” 许弱笑问道:“想不想知道你的那个劲敌,林守一如今在山崖书院混得如何?” 董水井点头道:“想知道。” 许弱笑而不语。 董水井直截了当问道:“多少钱?” 许弱一伸手,将柜台后边一壶米酒招入手中,说道:“尚未跻身中五境,但是在大隋京城声名鹊起,你要是不努力,林守一成为中五境神仙后,就会有大把大把的机缘涌向他,可能动动手指头,动辄就是几十万两真金白银的丰厚收入,很容易让他后来者居上。” 董水井犹豫了一下:“我当然不愿意输给林守一,但是有些事情,根本就不是挣多挣少的事。” 许弱笑了笑,拎着酒壶站起身,说道:“有比无好,多比少好,很多看似钱无法解决的事,归根结底,还是钱不够多。” 董水井跟着起身:“先生为何至今为止,还不与我说赊刀人的真正意义所在,只是教了我这些商家之术?” 许弱笑呵呵反问道:“只是?” 董水井懵懂不解,许弱却不再多说什么,离开店铺。 董水井收拾了桌上残局,关上店门,下山去往龙泉郡新城。自认一身铜臭气的他,夜幕中,披星戴月。 龙泉剑宗,宗主阮邛新收了十多个记名弟子,总算让冷冷清清的几座山头多了些人气。而关于圣人阮邛最后会收取几人作为入室弟子,一时间议论纷纷。 之所以会有这些暂时记名在龙泉剑宗的弟子,归功于大骊宋氏对阮邛这位铸剑大师的重视,朝廷专门挑选出十二个资质绝佳的孩童和少年少女,再让一千精骑一路护送,带到了龙泉剑宗山头脚下。 阮邛当时在开炉铸剑,并未露面,一个刚刚跻身金丹境没多久的黑袍青年负责了接待事务。待得知这个黑袍青年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金丹境地仙后,那些孩子眼中都流露出炙热的眼神,其实阮邛的圣人名头,大骊朝廷的精锐甲士担任扈从,再加上龙泉剑宗的“宗”字头招牌,早就在这些孩子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 传说中的修行之路,成为山上仙人,其实充满了未知和凶险,若是能够投身于龙泉剑宗,被阮圣人相中,最终成为入室弟子,就意味着至少跻身中五境神仙将会无比顺遂。 十二人队伍中,其中一人被鉴定为极其罕见的先天剑胚,必然可以温养出本命飞剑。三人有地仙资质,其余八人,也都是有望跻身中五境的修道良材。由此可见,大骊宋氏,对阮邛的扶持,可谓不遗余力。 十二人住下后,阮邛在铸剑期间只抽空露了一次面,大致确定了十二人修行资质后,便交由其余几个嫡传弟子各自传道,接下来会是一个不断筛选的过程。对于龙泉剑宗阮邛而言,能否成为练气士,只是一块敲门砖,修道的天赋,与根本心性,在他眼中更加重要。 这些人上山后才知道原来阮宗主还有个独女,叫阮秀,喜欢穿青色衣裳,扎一根马尾辫,让人一眼看见就再难忘记。一些少年更是内心雀跃不已,只是不敢将这些心思流露出来罢了。 这些龙泉剑宗的后进之辈,都喜欢称呼阮秀为大师姐。对谁都和和气气、却也对谁都不特别亲近的阮秀,与他们说了几次,还是没办法改变,便任由他们称呼她为大师姐了。 久而久之,有些已经脱颖而出、有些已经慢慢感觉到吃力的弟子,发现大师姐是本就很奇怪的山门里最奇怪的那个存在。 这个大师姐,旁人从来看不到她修行,她每天要么深居简出,要么在禁地剑炉帮宗主打铁铸剑,要么就在几座山头间闲逛。除了宗门本山所在的这座神秀山,以及隔着有些远的几座山头,神秀山周边邻近还有宝箓山、彩云峰和仙草山三座山头。众人是很后来才得知这三座山,竟然是师门与某人租借了三百年,其实并不真正属于龙泉剑宗。 阮秀除了在山水间独来独往,还喂养了一院子的老母鸡和毛茸茸的鸡崽儿。偶尔,她会远远看着那名金丹境同门为众人详细讲解修行步骤、传授龙泉剑宗的独门吐纳法门、拆分一套据说来自风雪庙的上乘剑术。她从来不靠近大家,只用一只手托着块巾帕,上边搁放着一座小山似的糕点,慢悠悠吃着,来的时候打开巾帕,吃完了就走。一些聪慧伶俐的弟子,察觉到每当大师姐离开后,那名已是金丹境地仙的二师兄才会微微松口气。 除了大师姐阮秀,他们有几乎等于半个师父的二师兄,常年独居在龙须河畔的三师姐,还有那个姓谢、天生就有一双长眉的少年四师兄。年纪不大的谢师兄,对晚辈从来没什么好脸色,但偏偏是这个谢家长眉儿负责龙泉剑宗的戒律。一开始还有些师弟埋怨这个四师兄太过严苛冷漠,不讲半点同门之谊,只是后来一个在小镇那边听来的小道消息让所有人只觉得震撼不已。祖宅在桃叶巷的谢四师兄,家中某位老祖犹然健在,是一位北俱芦洲的道家天君、十二境的仙人。 上山之前,十二人当中,只有几人得以知道世间地仙也分金丹、元婴两种。至于元婴境之后,没有谁听说过,误以为那就是练气士的山巅境界了。上山之后,属于阮邛开山弟子之一的二师兄、那个不苟言笑的黑袍金丹境地仙,便为他们大致讲述了练气士的境界划分,才知道有上五境,有那玉璞境和仙人境。 在那之后,除了几个不谙世事或是实在心大的孩子,其余所有人见到了喜欢板着脸训人的四师兄,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喘。四师兄只有到了大师姐阮秀那边,才会有笑脸,而且整座山头,也只有他不喊大师姐,而是喊秀秀姐。只是阮秀对这个师弟,好像也一样不太亲切。这让许多后进师门的少年心里好受多了。反正大家谁都不受大师姐的青眼相加,当然就用不着失落。 这天阮邛再次露面,言简意赅,只说了两件事,就返回了剑炉。 一件事,是只要成为入室弟子,阮邛就会亲手为他铸造一把剑。 要知道阮宗主可是当之无愧的宝瓶洲铸剑第一人,故而莫说是那十二人,除了谢四师兄依旧浑然不在意的神色,就连二师兄、赶回山头聆听恩师教诲的三师姐,都有些不可抑制的激动神色。 第二件事,是如今龙泉剑宗又买下了新的山头。阮邛劝勉了几句,说是将来有人跻身元婴境之后,就有资格在龙泉剑宗举办开峰仪式,独占一座山头。其实作为剑宗第一个跻身地仙的修士,按照之前早有的约定,董谷是可以破例开峰,挑选一座山头作为自己的修行府邸的,龙泉剑宗也会将此事昭告天下。但是董谷却拒绝了,恳请阮邛自己在跻身元婴境后,再名正言顺地开峰。阮邛答应了下来。 被师弟师妹们习惯称呼为三师姐的徐小桥再次下山,去往剑宗龙兴之地的龙须河畔铺子,阮秀破天荒与她同行,这让徐小桥有些受宠若惊。 四师兄谢灵想要跟随她们,结果阮秀不说话,只是瞧着他,谢灵便知难而退,乖乖地留在了山上。 徒步下山的时候,阮秀问道:“其实你才是我爹的开山大弟子,就因为董谷率先结丹,结果你被那些人喊成了三师姐,会不会难受?” 当年被风雪庙驱逐出山门的弃徒徐小桥,老老实实回答道:“心里会难受,但是董谷当这个二师兄,我没有意见。” 阮秀不置可否。 当年握剑之手断去大拇指的徐小桥,沉默片刻,问道:“大师姐,有朝一日,我真的可以跻身元婴境吗?” 阮秀坦承道:“比较难,比起百年内必然为元婴的董谷,你变数很多,结丹相对来说他稍稍容易。到时候我爹会帮你,不会偏袒董谷而忽视你,但是想要跻身元婴境,你比董谷要难很多。” 徐小桥神色黯然。寻常仙家,能够成为金丹境修士,已是给祖宗牌位烧完高香后、大可以回被窝偷着乐呵的天大幸事。可是在这座龙泉剑宗,在见识过风雪庙山顶风光的徐小桥眼中,金丹境修士,远远不够。 不承想阮秀还雪上加霜了一句:“至于你们师弟谢灵,会是龙泉剑宗第一个跻身玉璞境的弟子,你如果现在就嫉妒谢灵,相信这辈子你以后都只会越来越嫉妒。” 徐小桥嘴唇抿起,脚步沉重。 董谷是师父阮邛三名开山弟子中出身最低贱的一个,因为是山林畜生成精,但如今却是摇身一变,成了龙泉剑宗人人敬重的二师兄和金丹境地仙。 谢灵是土生土长的小镇百姓,年纪最小,根本就没有吃过半点苦难,但偏偏是福缘最为深厚的那个人。不但家族老祖宗是一位道家天君,甚至能够让一位地位超然、高出天外的道家掌教,亲手赠送了一座媲美仙兵的玲珑宝塔。 唯独她徐小桥,身世最坎坷,修行最勤勉,大道最不平坦! 阮秀在山路旁折了一根树枝,随手拎在手里,缓缓道:“觉得人比人气死人,对吧?” 徐小桥眼眶通红。 阮秀突然说了一句话,面带微笑,轻声道:“虽说你可能到金身腐朽殆尽、彻底老死的那一天,也还是远远比不上谢灵和董谷,但我还是比较喜欢你一些,不过好像这对你的修行,没半点用处。” 徐小桥转头用手背擦了擦眼角,再转头时对阮秀笑道:“大师姐,谢谢你。” 阮秀停下脚步,点头道:“谢我?那下次上山,记得给我带些糕点,骑龙巷那间铺子,你知道的。” 徐小桥愣了愣,蓦然笑颜如花:“我的大师姐呀!” 阮秀跟着笑了起来。 阮秀只是将徐小桥送到了山脚。在那块大骊皇帝或者准确说是先帝御赐的“龙泉剑宗”牌楼下,徐小桥与阮秀道别后,运转气机,脚踩飞剑,御风而去。在龙泉郡,这是龙泉剑宗弟子才能有的待遇。换成其他地仙,胆敢升空飞掠,阮邛不会谈什么圣人心性。从最早几拨前来试探的大骊修士,到后来的剑修曹峻,都领教过了阮邛的规矩,或死或伤。 阮秀站在山脚时,抬头看了眼那块牌匾。阮邛不喜欢龙泉剑宗多出“龙泉”二字,徐小桥三个开山弟子都一清二楚,阮邛希望三人当中,有人将来可以摘掉“龙泉”二字,只以“剑宗”屹立于宝瓶洲群山之巅,到时候那个人就会是下一任宗主。阮秀对爹的心结,自认比较理解,可是每次爹私底下要她更用心些修行,她嘴上答应,但满脑子就是那些糕点啊、笋干炖肉啊。这让阮秀有些愧疚。于是她收起了念头,打算不去与爹说,是不是给师弟师妹们改善改善伙食,能否顿顿多加个荤菜了。可怜师弟师妹们没那个口福了。她这个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大师姐,当得确实不够好。 在阮秀满怀歉意、反身登山的时候,阮邛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神秀山,来到了龙泉郡城的郡守官署。 郡守吴鸢等候已久,没有跟圣人阮邛做任何客套寒暄,而是直接将一件官事说清楚。 如今大骊境内,一些极有可能是别国扶植的山上势力蠢蠢欲动。尤其是今年开春以来,光是大的冲突就有三起,其中粘杆郎阵亡七人,朝廷震怒。 阮邛得知冲突的详细过程,和大骊朝廷的意愿后,想了想:“我会让秀秀和董谷,还有徐小桥三人出面,听命于你们大骊朝廷的此事负责人。” 吴鸢显然有些意外和为难:“秀秀姑娘也要离开龙泉郡?” 其实阮邛与大骊宋氏早有秘密盟约,双方职责和酬劳,条条框框,早就白纸黑字,一清二楚。但是这些年都是大骊朝廷在“给”,没有任何“取”,即便是这次龙泉剑宗按照约定,为大骊朝廷效力,礼部侍郎在飞剑传信的密信上也早有交代,只要阮圣人愿意派遣金丹境地仙董谷一人出马,则算诚意足矣,绝对不可过分要求龙泉剑宗。吴鸢当然不敢自作主张。所以得知阮秀也要出山后,吴鸢于情于理,都觉得不妥。 应该是知道吴鸢和大骊朝廷为何会感到为难,阮邛笑道:“放心,我会叮嘱秀秀,她这趟出山办事,尽量不出手。而且哪怕出现任何意外,我也不会迁怒你们大骊。” 吴鸢依旧不敢擅自答应下来,阮邛话是这么说,可他吴鸢哪敢当真,世事复杂,只要出了稍大的纰漏,大骊朝廷与龙泉剑宗的香火情,岂会不出现折损?宋氏那么多心血,一旦付诸流水,整个大骊,恐怕就只有先生崔瀺能够承担下来了。所以吴鸢也没有含糊,说他必须上报礼部。 阮邛点头道:“可以,郡守大人尽早给我答复就是了。” 然后阮邛问道:“我想在卢氏遗民刑徒当中,挑选几人作为剑宗记名弟子,你可以一并上报给朝廷,看看能否答应,万一与那几拨粘杆郎发生冲突,你们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吴鸢苦笑道:“好的。” 说完了正事,阮邛来去如风,毫不拖泥带水。留下一个愁眉苦脸的吴郡守,酝酿着措辞,该如何跟朝廷落笔说这两件事。 大骊朝廷在国师崔瀺手上,打造了一个极为隐蔽的地下机构,其中所有相关人员,一律被称为粘杆郎,每次奉命离京,三人一伙,钦天监一人,相师一人,阴阳家术士一人,负责为大骊搜罗地方上所有适合修道的良材美玉。一旦被粘杆郎相中,哪怕是被练气士早就选中却暂时没有带上山的人选,一律必须为粘杆郎让道。大概这也是粘杆郎这个名称的由来。 崔瀺成为国师、大骊国势兴盛后,历史上不是没有因为此事而大打出手,只是数次之后,大骊谱牒仙师和山泽野修就消停了,因为那头绣虎无一例外,为粘杆郎撑腰到底。 一位元婴境老祖坐镇的仙家府邸,一位老金丹境修士已经考验了某个山下少年长达六年之久,潜心雕琢那块璞玉,准备收为继承衣钵的嫡传弟子,结果被一伙路过的粘杆郎发现少年是棵好苗子,老金丹境修士遇上了蛮横不讲理的粘杆郎,气得咬牙切齿,他甚至愿意交出一大笔神仙钱,但粘杆郎只是执意要带走那名少年。双方争执不休,最终引发了一场恶战,粘杆郎被当场击杀两人,逃遁一人。照理说,老金丹境修士的所作所为,合乎情理,而且已经足够给大骊朝廷面子,再者老金丹境修士所在山头,是大骊屈指可数的仙家洞府。可到头来,仍是被足足六千大骊铁骑围山,更别说近百名武秘书郎,加上数百架无比昂贵珍稀的墨家机关,以及百余被刑部衙门招徕的练气士、纯粹武夫。美其名曰演武!战事惨烈。大骊甚至出动了那尊北岳正神。最后那座曾是大骊北方边境上最大的仙家门派,被打得等于削掉了半座山头,元气大伤,沦落到二流垫底的势力。元婴境老祖战死,老金丹境修士被大骊武将亲手割掉头颅,再被一名剑修随身携带着那颗死不瞑目的干瘪头颅“传首”边境诸多山头。 在那之后,大骊国境内的山上神仙,气焰收敛了许多,便是一些早就依附大骊朝廷的骄横势力,也开始对门内嫡传弟子叮嘱一番。 据说那次战事落幕后,很少离开京城的国师绣虎,出现在了那座山山巅,却没有对山上残余“逆贼”痛下杀手,只是让人立起了一块石碑,说是以后用得着。如今那块山顶石碑,依旧空白无字,不知是国师大人忘了这桩陈年旧事,还是时机未到。 一座大骊北境上有仙家洞府扎根多年的高山之巅,有个登山没多久的儒衫老者,站在一块没有刻字的空白石碑旁,伸手按在石碑上边,转头望向南边。 山顶,就只有老人一人,没有任何人陪同。所有经历过当年那场血腥屠杀的仙家门派老一辈,都战战兢兢汇聚在距离山顶不太远的地带。至于后来山门新收的年轻弟子们,更是一个个被严令不得离开各自的府邸屋舍,谁敢擅自走动,直接打断长生桥,丢到山脚! 这座大骊北方曾经无比高高在上的门派里的所有老人,此刻面面相觑,都看出对方眼中的忧惧和无奈,唯恐那个大骊国师,毫无征兆地一声令下,就来一个秋后算账,将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生气的山头斩草除根! 面容肃穆的绣虎崔瀺突然微笑玩味道:“你陈平安不是喜欢讲道理吗,这次我就看看你还能不能讲。” 乘坐那艘核雕小舟变化而成的锦绣楼船,不过一个时辰,就破开一座云海,落在了水雾缭绕的峰峦之间。紫阳府到了。 从稍高处俯瞰,这座仙家门派规模已经不输世俗王朝的皇宫,居中地带有一大片在阳光下泛起紫金颜色的恢宏建筑。 陈平安一行下船后,自称洞灵真君吴懿的高挑女修,便收起了核雕小舟放入袖中,至于那些莺莺燕燕的妙龄少女,纷纷变成一张张符纸,却没有被那位洞灵真君收回,而是随手一拂袖,打入不远处一条潺潺而流的河水之中,化作阵阵氤氲灵气,融入河水。 一个高瘦老者立即识趣地出现在河对岸,向着吴懿跪地磕头,口中大呼道:“积香庙小神,拜见洞灵老祖,在此叩谢老祖的大恩大德!” 朱敛一巴掌拍在裴钱脑袋上,轻声道:“你的同道中人又出现了,不去把臂言欢?” 裴钱翻了个白眼。 吴懿神色淡漠:“无事就退回你的积香庙。” 那名神祇赶紧起身告退,化作一股夹杂有点点金光的青烟掠入河水,一闪而逝。 吴懿笑着解释道:“出门就是这点不好,很难有清净。” 陈平安点点头,表示理解。 吴懿随口问道:“陈公子,上次与你同行的众人当中,比如我父亲最喜欢的红棉袄小姑娘,他们怎么一个都不见了?” 陈平安笑道:“都在大隋那边求学。” 吴懿似乎有些遗憾。 父亲曾经透露过,那个名为于禄的高大少年,正是隐姓埋名的卢氏王朝亡国太子!一身浓郁龙气,简直就是世间最美味的食物。当年父亲不知为何没有下嘴,她在父亲眼皮子底下不敢妄动,跟着错过了,就是不知道将来有没有机会饱餐一顿,说不定就能够破开那个该死的金丹境瓶颈。 为了破境,为了能够跻身如今蛟龙之属的“大道尽头”——元婴境,弟弟不惜成为寒食江神祇,自己则勤修道家旁门术法,不能说无用,只是进展极其缓慢,简直让人抓狂。 难不成真要之后的百年千年,还要活在父亲的阴影下?随时随刻提心吊胆,害怕父亲哪天饿了,或是与人厮杀,重伤了需要食补,就拿他们两个子女填肚子? 当年自己与那可怜的弟弟陪同父亲,见到了大骊国师崔瀺,但那次经历就不算好。绣虎凭借一方古砚台,硬生生以上古神通打去父亲三百年道行,事后父亲迁怒于她和弟弟,打得他们无比凄惨。不过结果还不错,父亲总算离开了黄庭国,她与弟弟再不必心头如压大山,毕竟数千年悠悠岁月里,被这个性情暴戾的父亲吃掉的子孙不计其数。况且紫阳府和寒食江也各自成了大骊朝廷认可的藩屏之地,卓然独立于黄庭国之外。 吴懿当然只是一个化名,她身为紫阳府的老祖宗,真身更是古蜀之蛟后裔,如果不是父亲寄来的那封家书,哪怕是有远游境武夫担任扈从的陈平安,她一样懒得搭理,无非是独木桥和阳关道,各走各的,她何至于如此殷勤,亲自赶去迎接,还得拗着性子对一个年轻人挤出笑脸来? 吴懿带着陈平安他们缓缓行走在河边大路上,大路平整异常,以大块大块的青色条石铺就,倒映其中,容貌清晰。 手持行山杖的裴钱就一直盯着亮如镜面的青石地板,看着里边那个黑炭丫头,龇牙咧嘴,自得其乐。 吴懿先前在楼船上并没有怎么跟陈平安闲聊,所以趁着这个机会,为陈平安大致介绍了紫阳府的历史渊源。 陈平安应对得只能说勉强不失礼,在这类事情上,别说是风雷园刘灞桥,就是李槐,都比他强。 大概是因为开辟出一座水府、炼化有水字印的缘故,踩在上边,陈平安能够察觉到有丝丝缕缕的水运精华蕴藏在脚下的青色巨石当中。 陈平安环顾四周,心中了然。世间蛟龙之属,必然近水修行,就算是大道根本看似更加近山的蛟龙后裔,只要结了金丹,依旧需要乖乖离开山头,走江化蛟、走渎化龙,一样离不开个“水”字。 想必整座紫阳府历代修士,打破脑袋都猜不出为何这位开山鼻祖,要选择此地建造府邸开枝散叶。 紫阳府位居黄庭国头等仙家之列,却不似寻常仙家洞府建造在山巅,而是放在了一条视野开阔的秀美河水之畔。由山林溪涧汇聚而成的河水名为铁券河,是黄庭国第三大江白鹄江的上游,算是浩浩荡荡白鹄江的源头之水,而白鹄江仅次于寒食江和御江,故而有黄庭国正统江水正神获得敕封,得以塑金身、建祠庙,帮助黄庭国洪氏历代皇帝坐镇八百里水运。 要知道,浩然天下诸国,分封山水神祇一事,是关系到山河社稷的重中之重,也能够决定一个皇帝龙椅坐得稳不稳,因为名额有限,其中五岳神祇,属于先到先得,往往交由开国皇帝抉择,一般说来后世帝王君主,不会轻易更换,因为牵扯太广,极为伤筋动骨。所有隶属于江河正神的江神、河神以及河伯、河婆,与五岳之下的大小山神、末流土地公婆,一样由不得坐龙椅的历代皇帝肆意挥霍,再昏庸无道的君主,都不愿意在这件事上儿戏,再小人盈朝的庙堂,也不敢由着皇帝陛下乱来。 每当国库丰盈,能够换成足够的神仙钱时,通过某座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的许可,由君子现身,口含天宪,亲临那处山水,为一国“指点江山”,那么这个朝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为自家山河,多造就出一位正统神祇,反哺国运、稳固气运。这就叫太平盛世之气象,必定会被文武百官恭贺,举国同庆,皇帝往往会龙颜大悦,大赦牢狱,因为这注定会在史书上被誉为中兴之主、英明之君。只是这种山下的风光行径,一贯被山上修士讥笑为“百姓棺材添一层,皇帝龙椅加木头”,嗤之以鼻。 至于为何各国境内,经常会是淫祠林立、屡禁不绝的处境,真是朝廷孱弱,无力根除?其实很大程度上,其中许多朝廷默认的淫祠,是得不到儒家书院承认,无法请出一位君子开金口,各国朝廷对于这类香火鼎盛的淫祠,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有些朝廷,还会背着书院源源不断暗中资助淫祠神仙钱,偷偷怂恿地方上的文人骚客,带头去烧香,以便当地百姓跟风而至,蜂拥相随。 铁券河亦有一个正统河神,正是先前那个来去匆匆的卑微老者。数百年来这个金身供奉在积香庙的河神,一直是紫阳府的牵线傀儡,紫阳府下五境修士的历练之一,往往都是这个被同僚笑话为“死道友不死贫道,贫道帮你捡腰包”的铁券河神,派遣河水精怪去送死。那些可怜喽啰,几乎等于伸长了脖子给那些练气士雏儿砍杀而已,运气好的,才能逃过一劫。一来二去,铁券河自然孕育而出的精怪,便不够砍了,就得这个河神自己掏钱增加水运精华,碰上收成不好的年份,还得携带礼物登门拜访,求着紫阳府的神仙老爷们,往河里砸下些神仙钱,增补水运灵气,加速水鬼、精怪的生长,免得耽搁了紫阳府内门弟子的历练。听上去很跌价,差不多可以被说成是苟延残喘,实则不知道多少黄庭国江河神祇,对此艳羡不已。 道理很简单,铁券河不过是河神,其金身牢固程度,不逊色于白鹄江这黄庭国第三大江水正神。靠什么?自然是靠着每年从紫阳府牙齿缝里抠出来的那点残羹冷炙,年复一年的积攒,加上借助于金身所在积香庙的香火熏陶。 紫阳府修士,历来不喜外人打搅修道,许多慕名而来的达官显贵,只能在距离紫阳府两百里外的积香庙停步。停步之后,自然要烧香敬神,还有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都需要铁券河神帮忙跟紫阳府通气。因为紫阳府生财有道,从三境修士,一直到龙门境修士,每次被邀请出门“游历”,都会有个大致价位,但是紫阳府修士一向眼高于顶,寻常的世俗权贵便是有钱,这些神仙也未必肯见,这就需要与紫阳府关系熟稔的铁券河积香庙,帮着牵线搭桥。在此期间,铁券河神绝对不敢从中渔利,一枚铜钱都不会赚。只是每次外边的将相公卿和达官显贵,给钱去供奉孝敬紫阳府神仙,后者出山摆平,事成之后,一笔与紫阳府无关的香火钱,自然而然就送到了积香庙。 临近紫阳府府邸,府门外是一座白玉广场,已经浩浩荡荡站满了恭候老祖归来的紫阳府众人。紫阳府分内门、外门,内门修士是开山老祖吴懿这一脉嫡传弟子,以及历代紫阳府府主与他们的门生弟子,加上各个高寿的龙门境老供奉,以及执掌各事的观海境实权修士。外门则相对驳杂,除了资质一般的练气士,还有投靠紫阳府的山泽野修、纯粹武夫,以及世世代代为紫阳府效命的奴婢杂役等,泥沙俱下的外门,人数自然要远远多于潜心修道的练气士。 将近千人在广场上,所有人按照各自身份地位站立,位置不可有丝毫差错。 大概是免得陈平安误以为自己在给他们下马威,吴懿微笑解释道:“我已经在紫阳府百余年没露面了,早年对外宣称是拣选了一块洞天福地闭关修行。实在是厌烦那些避之不及的人情往来,干脆就躲起来不见任何人。” 当吴懿从青石道路步入白玉广场边缘时,所有人不约而同地跪地磕头,异口同声高呼“恭贺老祖出关”。 落在裴钱耳朵里,就跟打雷似的。这么个阵仗,这么大排场,看得裴钱两眼放光。 吴懿一抬手,看得裴钱啧啧称奇,明明是低头跪在地上的那千余人,这会儿就跟脑袋上长眼睛一般,哗啦啦站起身。 吴懿径直前行,陈平安故意落后一个身形,以免分摊了紫阳府老祖宗的风采,不承想吴懿也跟着停步,以心湖涟漪告知陈平安,言语中带着一丝真诚笑意:“陈公子不必如此客气,你是紫阳府百年难遇的贵客,我这块小地盘,位于乡野之地,远离圣贤,可该有的待客之道,还是要有的,所以陈公子只管与我并肩同行。” 吴懿生性倨傲,是黄庭国以桀骜不驯著称的地仙,原本去见陈平安就是捏着鼻子行事,既然陈平安言语举止处处得体,并未因为仗着与父亲、绣虎和魏檗相熟,在她面前作威作福,也就让吴懿心里舒服不少,才有这番心湖言语。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吴真君是百年来首次返回仙府,若是平时,我也就斗胆跟着并肩而行了,今天万万不可,还望吴真君先行一步,我们紧跟便是。” 吴懿笑了笑,不再坚持,独自先行。倒是个知晓分寸的年轻人,不过就是过于刻板迂腐了些,跟个学塾夫子差不多,不反感,却也不讨她的喜。 随着吴懿前行,广场上的人海立即分出一条道路来。 只有陆陆续续五六人,有资格来到吴懿身后,在紫阳府地位越尊崇,位置就越靠前,比如来到陈平安右手边的中年修士,便是现任紫阳府府主,是个金丹境地仙,而与裴钱、朱敛和石柔差不多身位的两个修士,是比紫阳府府主辈分更高的龙门境老修士,一个掌管赏罚,一个管钱,所以紫阳府府主从来都是虚设,并无实权,无非是个跟黄庭国朝廷与其他山头洞府打交道的门面人物。不过历代紫阳府府主,总计七人,只有一人是靠资质天赋自己跻身的陆地神仙,其余六人,像当下这人,都是靠着紫阳府的神仙钱,硬堆出来的境界,真实战力,要远远逊色于大宗门里边的金丹境地仙,尤其是杀出一条血路的野修地仙。 紫阳府的实际情况,当然不止如此。还有几个前任府主,或是吴懿早年收取的弟子,后世的紫阳府师祖,正在闭关;也有一些迟暮修士,大道无望,一颗金丹,已经被光阴流水冲刷得腐朽不堪,只能靠着躲在紫阳府灵气充沛的几座府邸,如病榻俗子以人参吊命,隐世不出。 紫阳府所有人都在揣测那个背竹箱年轻人的身份。难道是洞灵老祖在外边新收的弟子?那么会不会是下一任府主人选? 吴懿带着陈平安步入紫阳府,直接去了居中的那座紫气宫,交代府主晚上要大摆宴席,为贵客接风洗尘。 进了紫气宫,吴懿便让所有人先去剑叱堂候着,她说要亲自为陈公子安排下榻处所。 贵客?一行人面面相觑。难道是大骊那边某位元婴境地仙的嫡传弟子,或是大骊袁曹之流的上柱国豪阀子弟? 吴懿果然亲自将陈平安他们安顿下来后,这才去了紫阳府大佬齐聚的剑叱堂。她坐在一张紫檀打造而成的主位龙椅上,开始让在座各位禀报事务,例如紫阳府这百年间的神仙钱收支,门中一些俊彦弟子的修行进展,府上一些老人的状况,基本上她都只是在听,不予点评,若非如此,也不可能消失百年,当个甩手掌柜,更不会明明在世,依旧挑选一个个傀儡府主。 其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老祖宗不爱听这些琐事,大家一本正经的汇报,只是走个过场而已。吴懿也毫不掩饰自己的无聊神态,身体歪斜,单手托腮帮子,偶尔点点头。 大体上,紫阳府可以用“蒸蒸日上”四个字来形容。这就差不多了。吴懿懒得去计较那些修行之外的蝇营狗苟。 之所以建造紫阳府,成为开山鼻祖,当年还是她临时起意,实在太过无聊使然。 再者,蛟龙之属的诸多遗种,多喜好开府炫耀,以及收藏四处搜刮而来的宝物。 黄庭国算是古蜀国分裂前的旧版图之一,与昔年莫名其妙就仿佛一夜覆灭崩塌的神水国,都是蛟龙之属梦寐以求的风水宝地,因为水运浓厚。再者上古剑仙,喜好来此斩杀蛟龙,相互厮杀当中多有陨落,故而法宝众多,虽然绝大多数都被神水国之流的强大王朝搜集在国库内,成为一件件传承有序的国之重器,之后辗转,不过是从一个老朽王朝传到另一个新兴王朝的皇帝手中,可仍有许多遗落珍宝,被她父亲不动声色地收入囊中。 她是最知道父亲家底有多么雄厚的。自己身上那件核雕小舟的法宝,不过是父亲当年随手赏赐、作为她跻身洞府境的小礼物而已。她父亲收藏之丰,可以说是宝瓶洲北方所有地仙修士当中最夸张的一个。南方老龙城苻家,说不定略胜一筹,不过那是整个苻氏家族积攒了两千多年的底蕴,而她父亲,是仅凭一己之力。所以吴懿对于这个她从来看不懂其内心想法的父亲,是既恨又怕又尊敬,恨在表面,怕在骨子里,尊敬在内心最深处。想必那个弟弟也是相似心态。 吴懿抬起头,原来是有人问到紫阳府应该如何招待那位陈公子。 吴懿想了想:“你们不用插手此事,该做什么,我自会吩咐下去。” 吴懿的安排很有趣,将陈平安四人放在了一座完全等同于藏宝阁的六层高楼内。每一层都摆满了这位洞灵真君与紫阳府历代修士的藏宝。 吴懿离去前,只说最上边两层楼,希望不要随便登临,底下四层,可以任意逛荡。 由于这栋楼占地颇广,除了第一层,之后上边每一层都有屋舍床榻、书房,其中三楼甚至还有一座演武厅,摆放了三具身高一丈的机关傀儡,所以陈平安四人不用担心空有琳琅满目的天材地宝,而无歇脚处。 光是一楼,就看得裴钱恨不得多生出一双眼珠子。 这趟紫阳府游历,让裴钱大开眼界,雀跃不已。以前总觉得除了姚近之赠送的多宝盒,将来再置办一两只多宝架,就已经是自己那颗小脑袋的想象力极致了,如今进了名为紫气宫的这栋藏宝楼,才知道真正的有钱人,原来可以如此有钱! 不过如今已经不用陈平安提醒,裴钱也不会擅自去触摸那些奇奇怪怪的古物珍宝。她打算今晚不睡觉了,一定要把这四层的数百件宝贝全部看完,不然一定会抱憾终生。 由着裴钱和一样心动不已的石柔在一楼“赏景”,陈平安和朱敛站在四楼,俯瞰半座紫阳府。 陈平安笑道:“以前跟人聊起过,以后我心目中的山头该是怎么个样子,现在看来,那会儿还是个穷光蛋的瞎琢磨,紫阳府才是个鲜活例子。” 又赶紧补了一句:“其实当时我也不穷了。” 朱敛问道:“少爷,这位洞灵真君,好像不是一般的金丹境地仙?” 陈平安点头道:“相当于大半个元婴境修士吧。” 终究是在人家的山头蹭吃蹭喝,陈平安就没有与朱敛细说其中玄机。 朱敛心里有数。 吴懿身在紫阳府,必然有仙家阵法,相当于一座小天地,几乎可以视为元婴境战力。 朱敛玩笑道:“若是有山泽野修将这栋楼一扫而空,岂不是发大财了。听说宝瓶洲是有一位玉璞境野修的。” 陈平安从咫尺物取出一壶酒,递给朱敛,摇头道:“儒家书院的存在,对于所有地仙,尤其是上五境修士的震慑力,太大了。未必事事顾得过来,可一旦儒家书院出手,盯上了某个人,就意味着天大地大,同样无处可躲,所以无形中压制了许多大修士的冲突。” 朱敛喝了口酒,笑道:“为何浩然天下,对我们纯粹武夫的约束反而不大?就因为八境、九境武夫太少?听说一名武夫打死了皇帝君主,儒家书院是不一定派人追剿的。” 陈平安轻声道:“这里边涉及很多被尘封的远古内幕,崔东山不太愿意讲这些,我自己也不太感兴趣。以前在龙泉郡家乡,我第一次出门远游的时候,窑务督造官和后来新设的县令,就已经是最大的官了,总觉得跟皇帝什么的,离得太远。后来一个大骊皇宫的娘娘,也就是宋集薪的亲生母亲,派人杀过我,我心里边一直记着这笔账,上次跟泥瓶巷邻居宋集薪在山崖书院见面,也与他聊开了。但是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哪怕现在看着宋集薪,还是无法想象,他是一位大骊皇子。高煊还好些,毕竟第一次碰头,就穿得鲜亮,身边还有扈从。可宋集薪,怎么看都是当年那个吊儿郎当的家伙嘛。” 朱敛提起酒壶,跟陈平安手里的养剑葫轻轻碰了一下,陈平安摘下养剑葫一直没动,这会儿才喝上第一口酒。 朱敛感慨道:“万一哪天宋集薪当上了大骊皇帝,少爷岂不是更加无法想象?” 陈平安点头道:“肯定的。” 两人沉默片刻。陈平安突然说道:“崔东山有过一个很有意思的说法,他说三教圣人都在试图换一种方式,让注定势不可当的那条光阴长河的流速,慢上一些。” 朱敛来了兴致,好奇问道:“怎么个减慢?” 陈平安趴在栏杆上,拍了拍栏杆:“仙家山头是一物。” 朱敛一头雾水。 陈平安继续道:“人间城池是一物。” 陈平安缓缓道:“战争,又是一物。” 陈平安最后道:“能够让人心神沉浸其中的百家学问,好像也是。” 朱敛听得头大:“崔东山说得神神道道,老奴算是更迷糊了。” 陈平安喝着酒,笑道:“我一样不懂。” 朱敛轻声问道:“那么少爷想要懂得这些玄之又玄的大道吗?” 陈平安想了想,摇头道:“如果可以不懂,就不懂好了。” 朱敛嗯了一声:“少爷已经懂得够多了,确实不必事事探究,都想着去追本溯源。” 陈平安转头道:“朱敛,你这见缝插针拍马屁的习惯,能不能改改?” 朱敛举起手臂,晃了晃手中酒壶,哈哈笑道:“为什么要改?改了,能有酒喝?” 陈平安笑道:“倒也是。” 朱敛试探性问道:“之前少爷说要一个人去北俱芦洲历练,真不能带上老奴?身边没个烧火做饭的厨子,也没个没事就溜须拍马的扈从,多没劲?” 陈平安点头道:“你就老老实实留在落魄山吧,我还是希望你能够……在武道上更上一层楼。那个崔姓老人的喂拳法子,既然适合我,当然更适合你。以后如果你可以跻身山巅境,那么裴钱第一次游历江湖,哪怕走得再远,甚至是跟李槐去了别洲游玩,只要有你暗中护送,我就可以很放心了。” 朱敛只得放弃说服陈平安改变主意的想法。 陈平安问道:“朱敛,能不能说说你年轻时候的事情?” 朱敛破天荒有些赧颜:“无数糊涂账,无数风流债,说这些,我怕少爷会没了喝酒的兴致。” 陈平安跳上栏杆坐着:“说说看,其实你送给裴钱的那几本江湖演义小说,我都偷偷看过好几遍了,我觉得写得都很好。不过毕竟是书斋文人想象中的江湖,不够实在,相信没有你口述的亲身经历有趣。” 朱敛也跳上栏杆坐下,咧嘴而笑:“好啊,容老奴娓娓道来。少爷你是不晓得当年老奴是何等年少风流,在那江湖上,有多少仙子女侠,仰慕得那叫一个死去活来,痴心不改。” 结果越是听到后来,朱敛发现自家少爷的嫌弃眼神越是明显,最后陈平安拍了拍朱敛肩膀,也没多说什么,跳下栏杆就走了。这让朱敛有些受伤。自家少爷其他都好,唯独在男女情爱一事上,委实是太正人君子,太不同道中人了! 朱敛应该不知道,走入楼内的陈平安,一直在心中碎碎念:“你有宁姑娘了,你有宁姑娘了,胆敢胡思乱想,花花肠子,会被宁姑娘二话不说打死的……难道想一想也不成?不成的不成的,你只要见着了宁姑娘,在她那边哪里藏得住,一下子就会被看穿,还不是要被打个半死,你敢还手吗?” 一艘装饰素雅的两层楼船,由江水汹涌的白鹄江驶入河面平缓的铁券河河道。 船头站着一个容貌冷艳的宫装女子,身边还有一个贴身婢女和三个年龄悬殊、相貌迥异的男子。 一个老者苦笑道:“夫人,咱们这趟拜访紫阳府,未必讨喜啊。” 老者与其余两人,都是这位夫人的府上客人,双方相识已久,而且大家性情相合,君子之交淡如水,便是一些联盟,也都是除魔卫道。例如当初根据夫人提供的密报,他们在蜈蚣岭追捕那个为祸百年的狐魅,便是例子,与那紫阳府和积香庙无异于商贾往来的甘若醴,是截然不同的氛围。 那位夫人眉眼间有着淡淡的忧愁,唯有一声叹息。 她身边的妙龄婢女,与她相伴百年之久,虽是水鬼阴物之身,早年含冤溺死,但是受香火恩泽,因祸得福,得以踏上修行之路。 婢女算是这位夫人的体己人,所以在这种场合,还是说得上话,轻声道:“形势所迫。寒食江和御江已经得了大骊宋氏颁发的太平无事牌,唯独我们白鹄江,被冷落至此,这还不算什么,无非是与大骊朝廷不打交道便是了,只是夫人这趟入京,听陛下的言下之意,白鹄江说不定还有大难在后边,我们休想洁身自好。” 老者疑惑道:“大难?” 婢女亦是愁绪满怀,言语也有些低沉:“陛下还有所暗示,御江水神那厮,虽已得了一块太平无事牌,犹不知足,竟然恬不知耻,主动跑去了骊珠洞天的披云山,好像通过一桩隐秘关系,得以在北岳正神魏檗面前搬弄唇舌,极有可能大骊朝廷会对咱们白鹄江动手,已经封山的灵韵派,就是前车之鉴。陛下对此亦是无可奈何,只能由着大骊蛮子胡作非为。” 老者无奈道:“那个家伙的厚颜无耻,确实是出了名的。” 一个高大汉子双臂环胸,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铁券河,虽然前年顺利从五境巅峰成功跻身六境武夫,可如今一团糟的国事,让这个原本打算跻身六境后就去投身边军行伍的热血汉子有些心灰意冷。 大骊蛮子的马蹄肆意踩踏在黄庭国版图上,从来不需要跟当今陛下通气打招呼。更让汉子无法接受的事情是朝野上下,从文武百官到乡野百姓,再到江湖和山上,几乎少有义愤填膺的人物,一个个投机钻营,削尖了脑袋,想要依附那拨驻扎在黄庭国内的大骊官员,大骊宋氏的七品官竟是比黄庭国的二品中枢大员,还要威风!说话还要管用! 而真正让汉子最终放弃去边军的,是一个在黄庭国京城流传开来的消息。 当年他与朋友追杀那个狐魅,却被后者在蜈蚣岭设下陷阱,只是最后那个本该现身与她联手的姘头熊罴大妖,不知为何,非但没有露面,反而对那个擅长歹毒双修之法的狐魅姘头见死不救。这才使得他们众人合力,成功擒拿了那个自封青芽夫人的作祟狐魅,在黄庭国朝廷那边立下一桩大功。后来那个狐魅被秘术束缚禁锢,失去了大半神通,关押在朝廷专门用来镇压山泽野修和妖魅精怪的大牢。 当时汉子与朋友们,在白鹄江水神府邸好好喝了顿快意酒。 但是很快就有小道消息传遍京城,那个本该被剥皮抽筋、以儆效尤的狐魅,被皇帝陛下收入了后宫,金屋藏娇。 汉子听后心中愤懑不已。 这次与两个修士朋友联袂登门江神府,站在船头的那位白鹄江水神娘娘,也明明白白告诉了他们真相。传闻不假。 国难当头,君王倒是快活得很? 江神娘娘在入京觐见皇帝之时,那个狐魅的的确确就站在皇帝身侧,只是变得低眉顺眼,好在她身上被供奉修士设下的禁忌,洪氏皇帝还没有傻到帮她全部去除。 当时那幕场景,让这位曾经与洪氏先祖皇帝有过一段露水姻缘的江神娘娘有些皱眉头,印象中当今皇帝并无好色的名声。 只是时过境迁,对方终究是一国之主,她不好多说什么。再者,作为一江正神,在漫长的岁月里,高居神台,透过那百年复百年的袅袅香火,早已看遍众生百态,对于这些世俗荒诞事,早已见怪不怪。 想来是现任皇帝心中压力太大,毕竟大骊宋氏虽然承认了黄庭国的藩属地位,可天晓得会不会突然有一天,就冒出个姓宋的年轻皇室,让他从龙椅上滚蛋?既然如此,何以解忧?大概只有床笫之乐了。 水神娘娘其实知道那个武夫孙登先的积郁心情。只是有些话,她说不得。因为一旦说出口,所谓的君子之交,以前积攒下来的香火情,就会烟消云散。 大势所趋,黄庭国洪氏皇帝不转投大骊蛮子,难道真要为了所谓脸面,大动干戈,以卵击石,然后惹恼了大骊宋氏,毫无悬念地被大骊边关铁骑轻松碾压而过?到时候皇帝陛下沦为阶下囚不说,黄庭国百姓有多少人要遭受战火劫难?几十万?还是几百万?天翻地覆,山河变色,满目疮痍,黄庭国没有谁能够独善其身。那些无辜百姓的立世之本,哪有太多的讲究,不过是求个一年到头的衣食无忧。天寒可加衣,饿时能加餐,已是难得的安稳岁月。 这趟执意要拜访紫阳府,还拉上他们三人,水神娘娘何尝不知道孙登先心中不痛快?可她不得不来。甚至还需要三人帮忙压阵护卫,以免被那个性情难测的紫阳府老祖宗,干脆就将她拘押在那边。多出三人,其实无补于事,可到底能够让紫阳府稍稍多出一两分忌惮吧。 这位夫人只能寄希望于此次顺利圆满,回头自己的水神府自会报答孙登先三人。 驶入铁券河后,几人越来越沉默,当路过那座积香庙的时候,河神老者出现在河边,作为下属,他先向江神娘娘作揖行礼,只是直腰后所说的言语,可就不太中听了。老者笑眯眯问道:“江神夫人可是稀客,不知道此次巡查属下的铁券河,有何指教?若是夫人依旧不愿放过咱们铁券河如今的那个水军统领,属下倒是不敢说半个不字,只是这个统领,如今已是紫阳仙府的挂名修士,难道夫人此次逆流而上,是要去紫阳仙府掰扯掰扯当年那桩恩怨?” 渡船继续前行,江神娘娘一言不发。 铁券河神不以为意,转头望向那艘继续前行的渡船,不忘火上浇油地使劲挥手,大声嚷嚷道:“告诉夫人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咱们紫阳仙府的洞灵真君老祖,如今就在府上,夫人身为一江正神,想必紫阳仙府一定会大开仪门,迎接夫人的大驾光临,继而有幸得见真君真容。夫人慢走啊,回头返回白鹄江,若是得空,一定要来属下的积香庙坐坐。” 等到渡船远去,这个河神朝铁券河狠狠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什么玩意儿,装什么清高,一个不明来历的外乡元婴,投杯入水幻化而成的白鹄真身,不过是当年自荐枕席,跟黄庭国皇帝睡了一觉,靠着床上功夫,侥幸当了个江神,也配跟咱们真君老祖宗谈买卖?这几百年中,从来不曾给咱们紫阳仙府进贡半枚雪花钱,这会儿晓得亡羊补牢啦?哈哈,可惜咱们紫阳仙府这会儿,是真君老祖宗亲自当家做主,不然你这臭娘们舍得一身皮肉,死皮赖脸地爬上府主的床笫,还真说不定给你弄成了……痛快痛快,爽也爽也……” 河神转身大摇大摆走回积香庙。他突然偷偷咽了口唾沫,贼兮兮地笑,不晓得这婆娘脱下那身宫装衣裙后的金身皮囊,摸上一摸,到底是啥个手感和滋味?若是白鹄江遭了难,说不定他还真有机会尝一尝? 紫阳府,剑叱堂。 吴懿已经差不多到了耳根子忍耐的极限,正要让那拨还在滔滔不绝向她邀功讨赏的家伙退下,突然有一个外门管家站在剑叱堂大门后躬身道:“老祖宗,那白鹄江的江神,携带重礼登门求见,希望老祖能够赏脸见她一面。” 吴懿嘴角扯起一个弧度,似笑非笑,望向众人,问道:“我前脚刚到,这白鹄江婆娘就后脚跟上了,是积香庙那家伙通风报信?他是想死了?” 在场众人,心知肚明,这是老祖宗生气的征兆。一时间,所有紫阳府位高权重的老神仙们,个个惴惴不安。 老祖宗一发火,次次地动山摇,要么是不长眼的外人遭受灭顶之灾,要么是办事不力的一大堆自家人掉一层皮。 一个与铁券河神关系不错的紫阳府老修士,赶紧硬着头皮站出来,为那命悬一线的河神美言几句:“启禀老祖宗,积香庙河神绝对不敢,这家伙道行低贱,万事不行,只有对咱们紫阳府忠心耿耿这件事上,可以说是半点不含糊。所以我斗胆猜测,想必是老祖宗此次驾驭仙舟,远游归来,给那江神娘们抬头瞪大一双狗眼,瞧见了老祖宗的绝代风采,就屁颠屁颠赶来跟老祖宗摇尾乞怜了。” 吴懿一根手指轻敲椅把手:“这个说法……倒也说得通。” 所有人顿时如释重负。哪怕是与老修士不太对付的紫阳府老人,也忍不住心中暗赞一句。 倒不是那个老修士仗义,愿意为一个紫阳府的外人说几句公道话,而是他管着紫阳府外门的钱财往来,每年从乖巧懂事的铁券河神那边多有额外进账。 这种事,可大可小。一般来说,即便这类鸡毛蒜皮的腌臜事,被洞灵真君这名一心修大道的老祖宗知道了,她也未必愿意动一下眼皮子,张嘴说半句重话。说不定告密之人,与被揭发的可怜虫,都会被她厌烦驱逐,各打五十大棍,一起丢出紫阳府大门,道理很简单——这会让她心情不佳。 老祖宗虽然不爱管紫阳府的世俗事,可每次只要有人招惹到她发火,她势必会挖地三尺,牵出萝卜拔出泥,到时候萝卜和泥土都要遭殃,万劫不复,真真正正是六亲不认。 历史上,好几个龙门境功勋供奉,莫说兢兢业业,就是为紫阳府出生入死都不过分,功劳苦劳都不缺;还有几个老祖宗的嫡传弟子,无一例外都是金丹境地仙的大好资质,可一样是事发后,悉数被老祖宗亲手抓走,再无音讯。 吴懿依旧没有给出自己的意见,随口问道:“你们觉得要不要见她?” 众人意见不一,有人说这白鹄江神胆大包天,仗着与洪氏一脉的那点关系,从来不向我们紫阳府纳贡称臣,既然她敢来紫阳府,不妨随便找个由头,直接将她拿下,关押在紫阳府水牢底下,回头再扶植一个听话的傀儡继任白鹄江神,两全其美。也有人反驳,说这个萧鸾夫人,终究是黄庭国屈指可数的一江正神,如今黄庭国暗流涌动,咱们紫阳府虽然算是已经上了岸,可近期最好还是行事稳重些,堂堂紫阳府,何必跟一个近邻江神怄气,传出去,徒惹笑话。 吴懿烦得很,拍了拍椅把手,对现任府主的金丹境修士说道:“这个萧鸾夫人,可没那么大面子,能够让我去接待她。黄楮,你去见见她,看她到底想要做什么。如果说话不对胃口,或是求人办事,出价太低,就抓起来丢入水牢;如果足够温顺,或是价格公道,那就与她做买卖好了。紫阳府虽说家大业大,可谁乐意跟钱过不去。如果谈得愉快,今晚为陈公子接风洗尘的宴席,可以顺便邀请她,记得她的座位……嗯,就放在最靠近大门口的地方好了。” 紫阳府府主黄楮抱拳领命。 吴懿的视线在所有人身上掠过,玩味笑道:“我不在的时候,你们怎么做,我可以不管,可如今我就在紫阳府,你们谁如果把事情做得私心重了,就是把我当傻子看待。” 一江水神萧鸾夫人,艳名远播,黄楮早就对她的美色觊觎已久,况且这个江神的双修之法,能够大补修士神魂,一旦拘押在水牢中,慢慢磨去棱角,等到哪天老祖离开紫阳府,还不是由着他这个府主为所欲为?原本确有这一丝腌臜想法的府主黄楮,被吴懿这番言语吓得头皮发麻,悚然惊惧,再次低头抱拳道:“黄楮岂敢罔顾老祖宗的栽培之恩,岂敢如此自寻死路?!” 吴懿皮笑肉不笑,没有言语。 黄楮慢慢退出剑叱堂,走出去后,大汗淋漓。其余众人,陆续离开,都有些幸灾乐祸。 吴懿突然一皱眉,伸手拈住破空而来的一抹亮光,是完全无视紫阳府阵法的飞剑传信。 这等惊人手笔,不用想,必然是那个去当什么书院副山长的父亲大人了。 看到信上内容后,吴懿揉了揉眉心,十分头疼,还有不可抑制的愤怒。 她一巴掌拍碎紫檀龙椅的椅把手。自己已经足够客气了,还要怎样盛情款待?!难道要将那个陈平安当老祖宗供奉起来不成?只是一想到父亲的阴沉面容,吴懿脸色阴晴不定,最终喟然长叹,罢了,也就忍一两天的事情。 暮色降临,整座紫气宫灯火辉煌,亮如白昼。 紫阳府今夜大摆宴席,地点位于紫气宫用以款待头等贵客的雪茫堂。 白鹄江神萧鸾夫人,带着贴身婢女和孙登先三人,在一个紫阳府年轻女修的带领下,去往雪茫堂宴会。 事情已经谈妥,不知为何,萧鸾夫人总觉得府主黄楮有些拘谨,远远没有以往在各种仙家府邸露面时的那种意气风发。 他们一行的住处,被黄楮安排在紫阳府的偏僻地带,根本不可能会是这座属于吴懿私宅的紫气宫,而且只有一个紫阳府外门弟子中的三境女修负责他们的衣食住行,即便如此,小小三境修士也没个好脸色给一位大江正神娘娘,紫阳府店大欺客,那种从骨子里流露出来的居高临下,一览无余。除了萧鸾夫人,婢女和三个大老爷们当时脸色都有些难看,只有萧鸾夫人始终神色恬静。接下来发生了一件更过分的事情,让婢女和孙登先直接绷不住脸色,各自冷哼一声。 那名三境女修战战兢兢进了紫气宫大门后,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因为关于紫气宫的传闻,一个个都很让人敬畏,结果只走了一半路程,她指了大致道路后就说接下去让萧鸾夫人他们自己去那雪茫堂,反正座位很好找,就靠着大门。 萧鸾夫人安慰了婢女和孙登先两人几句,见效果不大,只好苦笑着率先前行。结果绕过一座影壁,在一条长廊上,遇到了另外一拨人。 遇到的正是陈平安四人。之前是一个龙门境老修士亲自去请的陈平安,不过陈平安问过了道路,就说不麻烦老前辈带路,自己走去就行,管着紫阳府所有下五境修士生杀大权的老修士本想坚持,只是一想到先前剑叱堂老祖宗的说法,以及自己咀嚼出来的余味,觉得还是顺着这个陈公子为妙,便告罪一声,转头去忙他自己的事情了。 双方刚好在两条廊道交会处碰头,陈平安便率先停步,让萧鸾夫人一行人先走。萧鸾夫人微笑着点头致意,算是谢过这个陌生人的礼数。 一个在紫气宫背负长剑的白衣年轻人?萧鸾夫人也没有多想。她的贴身婢女忍不住多看了陈平安一眼,哟呵,腰间还挂了个朱红色小酒壶呢。瞧着挺像是一个紫阳府上的内门谱牒仙师啊,可为何没有紫阳府修士身上的那种跋扈? 走在最后边的孙登先惆怅郁闷得很,便没有注意陈平安这拨人。突然,他听到有人喊道:“大侠?!” 孙登先没理会,继续前行。 可那人继续说道:“大侠!蜈蚣岭,破庙前,我们见过的。” 孙登先愣了一下,停下脚步,转头望去,看着那个满脸灿烂笑容的白衣年轻人:“你是?” 陈平安快步走到孙登先跟前,笑道:“大侠还记不记得,破庙那边,我当时带着两个小家伙,一个青衣,一个粉裙。你们降妖除魔之后,大侠你还好心提醒我要注意来着,说不是所有山上人,都不介意有人身边带着成精的妖物。” 孙登先恍然大悟,爽朗大笑:“好嘛,原来是你来着!” 陈平安挠挠头,有些难为情:“这两年我个子蹿得快,又换了一身行头,大侠认不出来,也正常。” 孙登先一巴掌重重拍在陈平安肩膀上:“好小子,不错不错!都混出大名堂了,能够在紫气宫吃饭喝酒了!等会儿,估计咱们座位离得不会太远,到时候我们好好喝两杯。” 陈平安只是乐呵,点头说“好”。 当年在蜈蚣岭,孙登先持有一把符器银色小刀,与人一起追剿捉拿一个狐魅化身的美妇人,还与一拨游历江湖的官宦子弟差点起冲突,最终还是制服了那个心狠手辣的狐魅,狐魅好像自称青芽夫人。 对于那场萍水相逢,陈平安记忆尤其深刻。甚至可以说,陈平安对于江湖的模糊印象,以及何谓侠士,何为降妖除魔,如何真正看待险恶的江湖,都源于那场偶遇和旁观。 竟然能够在这紫阳府再次遇到那个出手干脆利落的汉子,陈平安觉得是大大的意外之喜。 只是陈平安全顾着高兴了,裴钱却瞪大了眼睛。那不知道哪根葱的黄庭国六境武夫,竟然敢将那么重一巴掌拍在陈平安肩膀上。这一幕看得朱敛微笑不已,石柔更是眼皮子打战,她心想要是崔东山在这里,估计这个不长眼的江湖莽夫,八成是死定了。 孙登先前边的萧鸾夫人等人也听到了后方动静,纷纷停步,孙登先向他们笑着介绍陈平安,开怀大笑道:“这个小兄弟,就是我与你们提起过一嘴的那个少年郎,年纪轻轻,拳意相当不俗,胆子更是大,当年不过三四境武道修为,就敢带着两个小妖行走江湖,不过比起那帮官宦子弟的绣花枕头,这位少侠,江湖经验可就要老到多了……” 仪态雍容、姿色出彩的萧鸾夫人,虽然脸上再次泛起笑意,可她身边的婢女,已经用眼神示意孙登先不要再磨蹭了,赶紧去往雪茫堂赴宴,免得节外生枝。 一个老者轻声提醒道:“小孙,你们可以边走边聊。” 孙登先有些悻悻然,好在陈平安笑道:“赴宴要紧,大侠姓孙?我姓陈名平安,孙大侠就直接喊我陈平安好了。” 孙登先本就是生性豪迈的江湖游侠,也不客气:“行,就喊你陈平安。” 萧鸾夫人等人继续赶路,孙登先便留在最后与陈平安热络闲聊起来。 廊道尽头,有训斥声骤然响起:“你们怎么回事?难道要我们老祖和府主等你们落座才开席?萧鸾夫人,你真是好大的架子!”说话的是一个火急火燎拐入廊道尽头的紫阳府内门管事,他神色倨傲无比,根本不将一位江水正神放在眼中。 那管事训斥之后,黑着脸转身就走:“赶紧跟上,真是婆婆妈妈!” 萧鸾夫人在那管事转身后,眯起眼,轻轻吐出一口气,神色恢复正常。 孙登先小声骂了一声娘。 陈平安没有说话。 紫阳府所有中五境修士已经齐聚于雪茫堂。 萧鸾夫人走到大堂门槛外,放缓了脚步,因为她已经有了如芒在背的感觉。 那个管事就站在大门口,使劲瞪着白鹄江水神娘娘,压低嗓音道:“还不快进去坐下!” 萧鸾夫人面无表情,跨过门槛,身后是婢女和那两个江湖朋友,管事对待白鹄江神还乐意刺几句,对于之后那些狗屁不是的玩意儿,就只有冷笑不已了。 只是当他看到与一人关系亲近的孙登先后,这个管事一下子笑容僵硬,额头瞬间沁出汗水。 孙登先有些疑惑,百思不得其解,只管大踏步跨过门槛。 稍稍慢一步走入雪茫堂的陈平安,神色如常。 第111章 江湖夜雨 萧鸾夫人四人落座,果然是最靠近雪茫堂门槛的位置,适合欣赏门外夜景。而那个萧鸾夫人的贴身婢女,被八百里白鹄江辖境所有山水精怪,敬称一声小水神的她,紫阳府竟是连个座位都没有赏下。婢女只得站在萧鸾夫人身后,俏脸如霜。 自从溺死成为水鬼后,两百年间,她一步步被萧鸾夫人亲手提拔为白鹄江水神府的巡狩使,所有在辖境作乱的下五境修士和精怪鬼魅,她都可以先斩后奏,何曾受过如此大辱!这次拜访紫阳府,算是将两百年积攒下来的风光,丢了一地,反正在这座紫阳府是休想捡起来了。 好在她跟在萧鸾夫人身边,耳濡目染,知晓轻重,不用夫人提醒注意场合,就已经早早低眉垂眼,尽量让自己的神色更加自然,不敢流露出丝毫不满。先前夫人与紫阳府现任府主黄楮两人单独聊完大事后,夫人的心情依旧不算轻松,提醒他们四人,真正乘船返回江神府前,还有变数,恳请所有人再忍忍。 当时萧鸾夫人颇为愧疚,神色苦涩,言语中竟带着一丝祈求之意,看得婢女心酸不已,差点落泪。 此刻萧鸾夫人从容貌、衣饰到坐姿,几乎没有瑕疵,只是眼神有些晦暗不明。 她能够坐镇白鹄江,纵横捭阖,将原本只有六百里的白鹄江,硬生生拉伸到将近九百里,权柄之大,犹胜世俗朝廷的一个封疆大吏,与黄庭国的诸多山头谱牒仙师以及孙登先这类江湖武道大宗师关系亲近,自然不是靠打打杀杀就能做到的。 她在两拨人中第一个跨入宴会厅,厅内高朋满座,神仙扎堆,只留出两块空白,连她在内的白鹄江水神府的客人,既然早被通知是靠近门槛的凉快位置,那么剩下那几个位于主位之下最尊贵的左首座位是留给谁的,萧鸾夫人一眼便知。 果不其然,见到陈平安走入雪茫堂,慵懒地高坐主位的吴懿,这个连萧鸾夫人面都不愿意一见的紫阳府开山老祖,竟是笑着起身,走下台阶,走向陈平安一行。她挽住陈平安的手臂,大笑道:“陈公子不到雪茫堂,我们可不敢擅自开席上菜。” 一身拳意早已浑然天成的陈平安,胳膊骤然间给一个仍算是陌生的女子挽住,破天荒有些身体僵硬,但他又不好众目睽睽之下当场挣脱吴懿的亲昵动作,实在是煎熬无比。 包括府主黄楮在内的紫阳府大修士,一个个心神摇曳不定,越发觉得那姓陈的年轻人,可能是老祖的姘头相好——不过这种可能性实在不大呀,毕竟老祖创建紫阳府以来,从未有过道侣,老祖醉心于大道,对于儿女情长,从无感觉。不然就是大骊宋氏某个游历至此的皇亲国戚?否则老祖吴懿此次宴席的种种表现,太过诡谲反常。 所幸吴懿将陈平安带到座位后,就不露痕迹地松开了手,走向主位坐下,依旧是对陈平安青眼相加的熟稔架势,朗声道:“陈公子,我们紫阳府别的不说,这老蛟垂涎酒,名动四方,绝非自夸之辞,便是大隋弋阳高氏一位皇帝老儿,私底下也曾求着黄庭国洪氏,与我们紫阳府每年讨要六十坛。现在酒水已经在几案上备好,喝完了,自有下人端上,绝不至于让任何一人身前杯中酒空着,诸位只管痛饮,今夜我们不醉不归!” 紫阳府数十个相貌秀美的年轻女修,担任端酒送菜的丫鬟,她们穿上了崭新光鲜的彩衣,从雪茫堂两侧涌出,如彩蝶翩翩,十分出彩。 吴懿率先站起举杯:“这第一杯酒,敬陈公子莅临我紫阳府,蓬荜生辉!” 如此一来,所有人只好跟着都站起来,共同举杯,向陈平安敬酒。 在黄庭国,这是比天大的面子。恐怕洪氏皇帝亲临紫气宫,都未必能够让吴懿如此措辞。 孙登先在陈平安一行人落座后,一时半会儿没回神还魂,怔怔地坐在位置上,好在被朋友踹了一脚,他这才连忙起身。 陈平安只得道了一声谢,饮尽一杯。 裴钱身前那只最为小巧玲珑的几案上,同样摆了两壶老蛟垂涎酒,不过紫阳府十分贴心,也给小丫头早早备好了一壶甘甜清冽的果酿,让跟着起身端杯的裴钱很是快活。 紫阳府,真是个好地方哟。 裴钱打定主意,回头她一定要跟师父念叨念叨,好好磨磨师父的耳根子。以后咱们要常来紫阳府做客,那个吴懿虽然长得不算俊俏,比黄庭、姚近之差得蛮多,可人好,待客热情,真是挑不出半点毛病!反正又不是要让师父娶回家当她的师娘,相貌什么的,不重要嘛。 之后吴懿倒是没有太盯着陈平安,就是寻常山上仙家的丰盛筵席了。 各色山珍海味、美味佳肴,由那些身姿曼妙如彩蝶的年轻女修,纷纷端上觥筹交错的雪茫堂。 府主黄楮不愧是紫阳府负责抛头露面的第二把交椅,是个会说话的,带头向吴懿敬酒,说得妙语如珠,赢得满堂喝彩。 吴懿言语不多,但是比起以往紫阳府宴席上的姿态,今夜已平易近人了许多,可谓判若两人,她还主动说了几桩山上趣事,紫阳府众人自然是笑声连连。其实吴懿是个不苟言笑的性子,若是换成黄楮来讲述那些内容,说不定都不比说书先生差,可从吴懿嘴中说出,在陈平安听来,真不算好笑,雪茫堂的欢声笑语,却委实是一个比一个眼神真诚、笑脸自然。大概这也算江湖吧。 其实陈平安第一次有此感触,还是在那座虚无缥缈的藕花福地,大战落幕后,在酒楼遇到那位南苑国皇帝。 萧鸾夫人手持酒杯,缓缓起身。所有人极有默契,停下了喧闹,一时间鸦雀无声。 萧鸾夫人微笑道:“萧鸾代白鹄江水神府,向真君老祖敬一杯酒。” 吴懿置若罔闻,但是目光却停留在了萧鸾夫人身上。这副姿态,明摆着是她吴懿根本不想给白鹄江水神府这份面子,你萧鸾更是丁点儿脸面都别想在紫阳府挣着。 孙登先差点气炸了胸膛,双手紧握拳头,搁放在几案上,浑身颤抖。 吴懿有意无意,眼角余光瞥了眼陈平安,后者正转头和裴钱低声说话,好像是正在告诫这个丫头在别人家做客,必须坐有坐相,吃有吃相,不要得意忘形,果酿又不是酒,便没有那个喝醉了万事不管的借口。裴钱挺直腰杆,不过摇头晃脑,笑嘻嘻说着“晓得嘞晓得嘞”,结果挨了陈平安一栗暴。 吴懿见陈平安没有掺和的意思,便迅速收回视线,打了个哈欠,一手拧住一壶特制老蛟垂涎酒的壶颈,轻轻晃荡,一手托腮帮子,懒洋洋问道:“白鹄江?在哪儿?” 然后吴懿转头望向黄楮,问道:“离咱们紫阳府多远来着?” 黄楮赶紧起身恭敬回答道:“回禀老祖宗,这白鹄江水神府,距离我们紫阳府只有一条铁券河的路程,三百里水路。” 吴懿故作恍然状:“那也不远啊。” 不远,就算是近邻,市井俗语曾说远亲不如近邻,对于谱牒仙师和山水神祇而言,三百里,也的确是转瞬即至的一段路程,相当于凡夫俗子饭后散步的路途罢了。既然如此,白鹄江水神府在这数百年间,摆出与紫阳府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落在吴懿眼中,无异于萧鸾夫人的挑衅。不过吴懿在这件事上,有自己的盘算,才由着白鹄江水神府放开手脚去开疆拓土,并未开口让紫阳府修士以及铁券河积香庙阻拦。 一座融融洽洽的雪茫堂,刹那之间充满了肃杀之意。 萧鸾夫人就那么在身前双手端着酒杯,一张精致无瑕的脸庞上恬静笑容不变:“还望洞灵真君恕罪,那我萧鸾就自罚一杯。” 就在萧鸾夫人抬起手臂的时候,吴懿突然伸出手掌,虚按两下:“萧鸾,小小紫阳府,哪里当得起一位江水正神的罚酒。黄楮,你怎么当的府主,人家萧鸾不来拜访,你就不会主动去水神府?非要这位江神夫人主动来见你?我看你这个府主的架子,可以媲美洪氏皇帝了。赶紧地,愣着干吗,主动给江神夫人敬一杯酒啊。算了,黄楮你自罚三杯好了。” 黄楮二话不说,面朝萧鸾夫人,连喝了三杯。 雪茫堂内已是落针可闻的凝重气氛。 萧鸾始终端着那杯没机会喝的酒水,她弯腰放下那杯酒后,做了一个古怪举动,去左右两侧老者和孙登先的几案上,拎了两坛酒放在自己身前,三坛酒并列,她拎起其中一坛,揭开泥封后,抱着大概得有三斤的酒坛,对吴懿说道:“白鹄江水神府喝过了黄府主的三杯敬酒,这是紫阳府大人有大量,不与我萧鸾一个妇道人家斤斤计较,但是我也想要喝三坛罚酒,与洞灵真君赔罪,同时在这里祝愿真君早日跻身上五境,紫阳府开宗!” 接下来萧鸾竟是刻意压制金身运转,等于撤去了白鹄江水神的道行,暂时以寻常纯粹武夫的身躯,一鼓作气,喝掉了整整三坛酒。 萧鸾满脸绯红,她三次高举酒坛,仰头饮酒,酒水难免有遗漏,一身华美宫装的胸前衣襟微微浸湿,她转过头去,伸手捂住嘴巴。 裴钱张大嘴巴,看着远处那个豪气干云的女中豪杰,换成自己,别说是三坛酒,就算是一小坛花果酿,她也灌不下肚子啊。 她赶紧摸起酒杯,给自己倒了一杯果酿,准备压压惊。 陈平安对裴钱轻声笑道:“差不多就可以了。” 再次打量陈平安的吴懿眯起眼,转而望向那个还不敢落座的白鹄江水神,点点头:“敬酒喝了,罚酒也没少喝,挺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以后你们水神府与我们紫阳府,就算是半个亲戚了,逢年过节,记得多串门。不过我再提醒一声萧鸾夫人,今儿你有这么个机会,要归功于陈公子,就不意思意思?” 那位萧鸾夫人明显已经相当难受,呼吸急促,便有了峰峦起伏的风光,可仍是笑道:“理当如此,那就再喝一坛,就像洞灵真君所说,机会难得,不醉不归!良辰美景与美酒豪杰,我萧鸾皆不敢辜负,只是希望到时候我若是醉后失态,真君莫要笑话……” 言语间,萧鸾又拎了一坛酒,揭开泥封的手指,已经在微微颤抖。 陈平安起身后,手持酒杯,看了看门口那边白鹄江水神娘娘手捧酒坛,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酒杯,突然转头望向主位上的吴懿,笑道:“真君,我酒量一般,不如我跟江神娘娘都只以杯饮酒?不然我一杯酒,江神娘娘却是一坛酒,于情于理,我都站不住脚,免得以后再次叨扰紫阳府,路过水神府的时候,都不敢拜访水神娘娘了。” 吴懿眼神深沉,晃着酒壶,笑道:“陈公子,这可不行,萧鸾敬我三坛酒,却只跟公子喝一杯酒,这算怎么回事,太不像话。怎么,陈公子是起了怜香惜玉的心思?这样的话,倒也巧了,酒水做媒,咱们这位萧鸾夫人又孑然一身多年,陈公子是人中龙凤……” 陈平安赶紧打断吴懿越说越不着边的言语,拎起一坛酒,开了泥封,像是与吴懿求饶道:“真君,说不过你,我也认罚,半坛罚酒,剩下半坛子,就当是我回敬江神娘娘。” 吴懿蓦然大笑。于是雪茫堂再次响起震天响的爽朗笑声。 陈平安面向主位,一口气喝了半坛酒,然后转身向那位萧鸾夫人,高高举起剩余的半坛酒:“敬江神娘娘。” 萧鸾夫人再次一饮而尽。这次顾不得仪态礼数,她赶紧落座,转过头去,用手臂使劲抵住嘴巴。 闹剧过后,酒宴再次热闹起来,一个个彩衣女修忙碌不停。已经有人离开座位,来来往往相互敬酒。 毕竟这次紫阳府中五境修士齐聚,其中不少人都是从紫阳府邸附近的修道洞府赶来的,观海、龙门两境的修行,尤为讲究滴水穿石,这类可谓真正登堂入室的修道中人,十数年甚至是数十年不见一面,十分平常,如果到了传说中的元婴境,更是云中龙隐一般的清静光景。 婢女弯腰,轻轻拍打着萧鸾夫人的后背,结果被萧鸾一震弹开,婢女赶紧收手,噤若寒蝉。 醉眼蒙眬的萧鸾夫人,姿色越发美艳夺人、光彩夺目,她对孙登先轻声道:“登先,不去与你朋友喝个酒?” 孙登先面有难色。 萧鸾夫人不知是否醉酒的缘故,与平时的雍容端庄大不相同,此刻竟是有些小女人娇憨模样,可怜兮兮地望向孙登先。 孙登先有些无奈,他倒是对这位江神娘娘唯有敬重而无思慕,可是天底下的英雄好汉,见着了美人蹙眉、秋波流转的旖旎画面,有几个能够铁石心肠的? 孙登先只得点头,起身持杯,就要去陈平安那边敬杯酒。 孙登先便是这等犟脾气,若是不晓得陈平安是紫阳府的头等贵人,老祖吴懿都要讨好的座上宾,只是当年印象中那个三四境的年轻游侠,大伙儿相逢于江湖,既然又重逢于江湖,别说是陈平安不来敬酒,他也会主动找陈平安去碰杯,聊那么几句。可如今他反而浑身不自在,豪气全无。 不过孙登先愣住了,只见白衣负剑的陈平安走到他身前,身边还跟着个蹦蹦跳跳的黑炭丫头。 陈平安说道:“孙大侠,敬你一杯。” 孙登先虽说先前有些扭捏,只是人家陈平安都来了,他还是有些高兴的,也觉得自己脸上有光,难得这趟憋屈窝囊的紫阳府之行,能有这么个小小舒心的时候。孙登先笑着与陈平安相对而立,碰杯后,各自喝完杯中酒。碰杯之时,陈平安稍稍放低酒杯,孙登先觉得不太妥当,便也跟着放低些,不承想陈平安又放低,孙登先这才算了。 孙登先今晚本就独自喝着闷酒,也有些微醺,现在喝完陈平安敬的一杯酒后,一些跑到嘴边的言语,便脱口而出了:“陈平安,从哪儿学来的酒桌规矩,俗气得很!再说了,我也当不起这份礼数。” 萧鸾夫人已经站起身,老者在内的两个水神府朋友,见孙登先如此不拘小节,都有些哑然。 陈平安眼神明亮:“孙大侠,当得起!” 孙登先乐了:“不就抓了个狐魅吗,至于把你给这么念念不忘的?” 陈平安没有说那些关于江湖感触的心里话,只是就近从一人几案上拿起酒坛,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也给孙登先满上,笑道:“人间路窄酒杯宽,与孙大侠再走一个!” 两人依旧一口饮尽杯中醇酒。孙登先开怀笑道:“好家伙,劝酒本事也不小嘛。” 陈平安笑眯眯,先前一口气喝了一坛后劲十足的老蛟垂涎酒,也已满脸通红。 陈平安与孙登先并未长久寒暄客套,更没有与那位白鹄江水神娘娘闲聊一个字。只是告别离开前,陈平安望向大门口那边。 那个只能守在门槛外的管事,一直眼巴巴望向陈平安和萧鸾夫人这边,总算瞅见了陈平安的视线后,他立即低头哈腰。陈平安笑了笑,手举空杯,这才返回原位。那个已经惶恐许久的管事得了这个表示后,激动得差点老泪纵横。 萧鸾夫人坐在位置上,低下头去,轻轻擦拭衣襟酒渍,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和酒气。比这种往死里喝罚酒更可怕的是,你想喝罚酒千百斤,对方都不给你举杯喝二三两的机会。 婢女看着那个年轻人远去的背影,一番思量后,心头有些感激。 裴钱仰起头,好奇问道:“那老头儿,可会狗眼看人低唉,师父你也不生气?” 陈平安笑道:“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裴钱小声问道:“师父是想着孙大侠他们好吧?” 陈平安一拍她的脑袋:“就你聪明。” 离着座位已经没几步路了,裴钱一把抓住陈平安温柔的手掌,陈平安好奇问道:“怎么了?” 裴钱笑嘻嘻道:“蹭蹭好人师父的仙气儿和江湖气。” 陈平安笑道:“对,能够跟着一路蹭吃蹭喝,上哪儿找这样的师父去。” 裴钱小心翼翼问道:“师父,我能喝一丁点儿老蛟垂涎酒吗,可香啦,馋死我了。” 陈平安问道:“你说呢?” 裴钱点头道:“我觉得可以喝那么一小杯,我也想人间路窄酒杯宽。” 陈平安扯着她耳朵,把她丢在小绣凳小几案的独有座位上:“喝你的果酿。” 陈平安正要落座,吴懿已经走下主位,来到他身前,她摆摆手,示意瞬间安静下来的雪茫堂继续喝酒,等到酒宴重归喧闹后,吴懿以心声问道:“陈公子,你是不是斩杀过不少的蛟龙之属?” 陈平安摇摇头。蛟龙沟一役,不是他亲手杀的那条元婴境老蛟。 陈平安突然记起桐叶洲大泉王朝边境上的黄鳝妖物,确是他从头到尾一手打杀。陈平安皱了皱眉头,问道:“真君可是瞧出了什么?” 吴懿见陈平安摇头,心底便有些不悦,只是一想到那两封比圣旨还管用的家书,只得耐着性子解释道:“我也不好细问公子的过往,但是我看得出来,公子身上沾染了不少业障。” 陈平安好奇问道:“怎么说?” 吴懿笑道:“世间有些妖物,杀了是功德在身,也可能是业障缠身。这种不同寻常的规矩,儒家一直讳莫如深,所以陈公子可能不太清楚。” 陈平安直截了当问道:“可有破解和去除之法?” 吴懿卖了一个关子:“不着急,反正公子还要在紫阳府待一两天,等到酒醒之后,我再与公子说这个,今夜只管喝酒,不聊这些扫兴事。”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吴懿率先离场。陈平安也很快带着裴钱他们离开雪茫堂,原路返回。 裴钱还是很兴奋,没忘记拿上那根行山杖,一路上哼唱着自编自曲的歌谣,都是她从师父那儿听来的一些龙泉郡家乡俗语:“今儿雷公唱曲儿,明儿有雨也不多。燕子低飞蛇过道,蚂蚁搬家山戴帽……月亮生毛,大雨冲壕。天上挂满鲤鱼斑,明日晒谷不用翻……”就是没个消停。 朱敛早将这首歌谣听得耳朵起茧了,劝说道:“裴女侠,你行行好,放过我的耳朵吧!” 裴钱哀叹一声,今夜心情大好,就顺着老厨子一回好了。她在幽静道路上前冲几步,挥动行山杖:“天底下野狗乱窜,豺狼当道,才使得江湖如此险恶,人人自危。可我还没有练成绝世的剑术和刀法,怪我,都怪我啊。” 朱敛一脚踹在她屁股上。裴钱踉跄几步,依然飘然站定,扭头怒道:“干吗?” 朱敛正要笑话她几句,突然咦了一声,抬头望去,伸出手去:“下雨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 还真下起了绵绵细雨。 一行人加快脚步返回那栋藏宝阁。 石柔是阴物,无需睡眠,便守在了一楼。朱敛和裴钱分别住在二、三楼。陈平安独自站在四楼廊道,今夜雨水不大。 他在廊道上走桩半个时辰,散去一身内外酒气后,就返回房间睡觉了。不过他睡眠极浅,终究是在紫阳府,有个性情难测的主人吴懿。 后半夜,突然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陈平安穿衣起身,开门后,却看到一个绝对想不到的人——白鹄江水神萧鸾夫人。 只见她眼神复杂,娇羞不已,欲语还休,好像还换上了一身越发合身的衣裙。她侧过头,咬着嘴唇,鼓起勇气,细语呢喃道:“陈公子……” 陈平安砰然关门。 萧鸾夫人站在门外,满脸震惊,只听陈平安在里边怒道:“夫人请自重!” 萧鸾夫人怔怔站在门外,许久没有离开,当她犹豫要不要再次敲门的时候,转过头去,看到了那个不甚起眼的佝偻老人。 萧鸾夫人擅长察言观色,去往雪茫堂酒宴廊道那边,初见此人,从每次呼吸长短,到脚步触底的声响,隐藏极深,竟是故意维持在了武道五境修为,而这次老家伙悄无声息出现在四楼,已是与孙登先差不多的武道气象,可见必然是城府深沉之辈。 萧鸾夫人只看得出这个年老扈从是个武学高于孙登先的宗师,可是否已经跻身金身境,双脚开始迈上去往武道止境的炼神台阶,她看不出。 看不出一个纯粹武夫的深浅,这就意味着萧鸾必须小心。 佝偻老人笑得让白鹄江水神娘娘差点起一身鸡皮疙瘩,所说言语,更是让她浑身不适:“萧鸾夫人,吃了我家少爷的闭门羹啦?别上心,我家少爷从来就是这样,并非针对夫人一人。” 萧鸾夫人酝酿一番措辞,神色自若,微笑道:“老先生,今夜骤然有雨,你也知道我是江水神祇,自然会心生亲近,好不容易散去酒气,就借此机会夜游紫气宫,凑巧看到你家公子在楼上廊道练拳,我本以为陈公子是修道之人,是一位前程似锦的小剑仙,不承想陈公子的拳意竟是如此上乘,不输我们黄庭国任何一位江湖宗师,实在好奇,便冒昧拜访此地,是我唐突了。” 朱敛大义凛然道:“不唐突不唐突,天底下只有莽夫不解风情、唐突佳人的份,美人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唐突!” 萧鸾不愿与此人纠缠不休,今夜之事,注定要无疾而终,就没有必要留在这里耗费光阴了。再者,真当她不知半点廉耻?堂堂黄庭国第三大江的正神,已经比本国五岳神祇并不逊色太多。如果不是吴懿和紫阳府太强势,而且如今更是坐拥大势,傍上了大骊王朝,否则换作黄庭国其他任何酒宴聚会,她萧鸾都会有陈平安在今晚享受的待遇。于是萧鸾客气了几句,打算就此离去。 在这紫阳府,真是诸事不顺,今夜离开这栋藏宝楼,一样还有头疼事在后边等着。 朱敛笑眯眯道:“夫人请留步。” 萧鸾心中恼火不已,只是一身气态依旧雍容华贵,疑惑道:“老先生可是有事?若是不着急,可以明天找我慢聊。” 朱敛伸出一只手掌,晃了晃:“哪里是什么老先生,比起萧鸾夫人的岁月悠悠,我就是个面相稍稍显老的少年郎罢了。萧鸾夫人可以喊我小朱,绿鬓朱颜、朱墨灿然的那个朱。事情不着急,就是在下在雪茫堂,没那胆气给夫人敬酒,刚好这会儿夜深人静,没有外人,就与夫人一样,有了夜游紫阳府的兴致,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萧鸾感觉比喝了四坛老蛟垂涎酒还反胃,但她仍是笑脸相向:“夜已深,明早就要动身离开紫阳府,返回白鹄江,有些乏了,想要早些歇息,还望体谅。” 朱敛已经大步前行:“必须体谅夫人!那就容我护送夫人返回住处,夫人一个人回去,我实在放心不下。夫人国色天香,虽说自有绝代佳人那种凛然不可侵的气度,可我总觉得哪怕是给紫阳府一些个巡夜修士,多看了夫人两眼,我就要心疼不已。不行不行,夫人莫要替我考虑了,我一定要送一送夫人!” 萧鸾一笑置之,以她的养气功夫,都快要忍不住恶语相向了。 她径直转身,既不拒绝,也没答应,一掠出楼,曲线玲珑的曼妙身形,瞬间化虹而去,你有本事跟得上就跟。不承想那朱敛刹那之间就出现在她身边,跟随她一同御风而游! 萧鸾心神震荡,差点没摔落地面。 远游境!这个老色胚,竟是第八境的纯粹武夫?!享誉黄庭国江湖四十余年的武学第一人,不过是金身境而已。 朱敛跟在萧鸾身边:“夫人,我从一本杂书上看到,说世间蛟龙之属与江水神灵,一旦情动,便有一场甘霖雨露,落在人间,不知是真是假?” 萧鸾夫人羞愤难当,恨极了那个幕后主使,更恨不得将身边这个糟老头儿打入白鹄江水底,把此人魂魄抽丝剥茧,拧为一根根灯芯,挂起灯笼,照耀水府! 朱敛犹然自顾自说道:“能够与萧鸾夫人夜游紫阳府,真是人生一大快事啊。说出来不怕夫人笑话,小朱我生平喜好撰写游记,记录千山万水的奇人异事,一直想要将来哪天版刻游记,我觉得今夜有幸与夫人结伴夜游,必须在游记中以浓墨重彩描述,等到出书之后,我一定亲自携书登门,赠予夫人一本!” 萧鸾气得牙痒痒,以至于呼吸不稳,有些胸脯起伏,今夜这身让她觉得太过火的装束,本就是那人强行丢下,要她穿上的。 朱敛瞥了眼那宛如咫尺天地的壮丽景象,迅速转头,望向铁券河,朗声道:“大好风光!” 朱敛早已返回二楼住处。 藏宝楼那边屋内,陈平安已经全然没了睡意,干脆点起一盏灯,开始翻阅书籍,看了一会儿,心有余悸道:“一本游侠演义小说上怎么说来着,英雄难过脂粉阵?这个江神娘娘也太……不讲江湖道义了!雪茫堂那边,好心帮了你一回,哪有这么坑害我的道理!只听说那任侠之人,才没有隔夜仇,当晚了结,你倒好,就这么报恩?他娘的,如果不是担心给朱敛误以为此地无银三百两,赏你一巴掌都算轻的……这要是传出去半点风声,我可不就是裤裆上沾满了黄泥巴,不是屎都是屎了?” 陈平安抹了把额头汗水,絮絮叨叨,痛骂那个白鹄江水神娘娘。 最后陈平安只好找个由头,安慰自己:“藕花福地那趟光阴长河,没白走,这要换成早先时候,指不定就要傻乎乎给她开了门,进了屋子。” 逐渐心静下来,陈平安便开始聚精会神翻阅书籍,是一本佛家正经,当时从山崖书院藏书楼借来六本书,儒释道法墨五家典籍皆有,茅山长说不用着急归还,什么时候他陈平安自认读透了,再让人寄回书院便是。 陈平安突然合上书,走出屋子,来到廊道栏杆处。 事出无常必有妖。 楼外雨已停歇,夜幕重重。陈平安伸手按住栏杆,缓缓而行,手心皆是雨珠破碎、合一的雨水,微微沁凉。 陈平安摊开手掌,低头望去。 他跳上栏杆,缓缓而行,眺望远方,紫阳府外铁券河,河外又有青山。 当下身处黄庭国紫阳府紫气宫的藏宝阁高楼檐下栏杆上,思绪飘远。 陈平安想起先前青鸾国之行,在酒楼听当地百姓酒客说那场佛道之辩,有那么一个僧人撑伞在外、儒生檐下躲雨的故事。 若是赶路时遇上下雨,自然就会寻找屋檐躲雨。 又记得陆抬曾经在飞鹰堡小院感慨,人间的遗憾,多是“留不住”三字。最深的肺腑之言,不过是对种种风景、种种人的一句“且慢行”。 陆抬又说,我们很难对世间诸多苦难,真正感同身受,所以当苦难临头,落在一个人的身上时,谁都会措手不及。 且慢行。慢。 那座观道观的观主老道人,以藕花福地的众生百态观道,道法通天的无名老道人,显然可以掌控一座藕花福地的那条光阴长河,可快可慢,可停滞不前。 可是四座天下的光阴洪流,别说掌控,就是想要拦上一拦,据说连道祖都做不到,故而至圣先师曾经观水有悟:“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崔东山说过天下所有山头仙府、人间城池皆有玄妙,加上战争和诸子百家的学问,都牵涉到光阴长河的流逝速度,是圣人们希望换一种法子,求一个慢。 已经站得那么高、看得那么远的三教圣人,到底为何非要慢下来? 至圣先师,佛祖,道祖,这三位有开天辟地之功的圣人,又到底在看什么?以至于一定要三座天下人间“且慢行”? 第一次与崔东山游历黄庭国,一次在山巅,崔东山陪着他一起练拳,曾经笑言,历史的车轮前行之时,必然要碾碎许多花草。这不是帝王心性的无情之语,而是一位中土醇儒的悲悯之言,那个读书人,希望所有看到这句话的掌权者,或是当时就坐在那辆马车上的大人物,能够低头看一眼那些稀烂的花草。 世道慢慢变好,需要担心吗?只要是变好,方向是对的,再慢都无所谓,当然不需要担心。 若是世道在变得糟糕,比如历史车轮,以迅猛势头一碾而过,一路碾碎无数花草,哪怕有人想要低头去看一眼,也未必看得清楚。又何谈弥补?所以才要慢上一些?因为若是慢慢而行,哪怕是岔入了一条错误的大道,慢慢而错,是不是就意味着有了修改的机会?又或者,人间苦难可以少一些? 陈平安在栏杆上缓缓而行,走到尽头便转头,来回反复,一次次行走于栏杆两端。 陈平安此时此刻,并不知道在一个人自己都浑然不觉的内心深处,每一个深刻的念头,就像心田里的种子,会抽芽,可能许多会半路夭折,可有些会在某天开花结果。 陈平安更不会知道,那些以刻刀用心刻在竹简上的文字,那些被他反复咀嚼和念叨,甚至会在大太阳的天气里,让裴钱去晒一晒记载着他由衷认可、视为美好的竹简上的文字,不管好坏,也不管道理对错,都是在他心田撒下的种子。 陈平安并不是孤例,事实上,世人一样会如此,只是未必会用刀刻竹简的方式去具象化。爹娘的某句牢骚,夫子先生的某句教诲,一翻而过又从头翻回再看的书上语句,某个听了很多遍终于在某天蓦然开窍的老话、道理,看过的青山绿水,错过的心仪女子,走散的朋友,皆是所有人心田里的一粒粒种子,等待着开花。 陈平安仍是不知道,他只是当作一场散步散心的栏杆缓行,人身小天地之中,拥有水字印的那座水府当中,绿衣小童们都停下了手头忙碌的事情,一个个屏气凝神。而拥有金色文胆的那座府邸,外边盘踞着那条酣睡的真气火龙,府邸里边,背负长剑、腰挂几本金色小书本的金色儒衫小人儿,一身金光越发凝练,熠熠生辉,如一尊神祇塑金身。只是从那个全身金光流淌的儒衫小人儿身上,不断有星星点点的金色光彩流溢飘散出去,显然并不稳固。他充满了期待,期待着陈平安在栏杆上停下脚步的那一刻。但陈平安依旧在缓缓而行。 这次离开山崖书院,路上陈平安问了朱敛和石柔一个问题。 如果杀一个无错的好人,可以救十人,救不救。两人摇头。 等到陈平安依次递增,将救十人变成救千人救万人,石柔开始犹豫了。 只有朱敛坦言,哪怕可以救整个天下人,他也不杀那个人。 陈平安便问为何。 朱敛当时笑着给出答案:我担心自己就是那个被杀的人。 朱敛便回过头询问陈平安的答案。 陈平安说自己也给不了答案,除非是真正走到那一步,才有可能知道自己的本心和选择。 气府内,金色儒衫小人儿有些着急,几次想要冲出府邸大门,跑到人身小天地之外,去给那个陈平安打赏几个大栗暴,你想岔了,想这些暂时注定没有结果的天大难题做什么?莫要不务正业,莫要与一桩千载难逢的机缘擦肩而过!你先前所思所想的大方向,才是对的!快快将那个至关重要的“慢”字,那个被世俗天地无比忽略的字眼,再想得更远一些,更深一些!只要想通透了,这就是你陈平安未来跻身上五境的大道契机!只是这些内幕,它若是直白告诉了陈平安,反而会让陈平安陷入一种无比糟糕的心境。 陈平安终于在栏杆上停下脚步,两座府邸的金色儒衫小人和绿衣童子们,都充满了期待。然后绿衣童子们面面相觑,突然间哄然大笑起来。 原来陈平安站定之后,那一刻的纯粹心念,竟是开始想念一个姑娘了,而且想法特别不那么正人君子,竟是想着下次在剑气长城与她重逢,可不能只是牵牵手了,要胆子更大些,若是宁姑娘不愿意,大不了就是给打一顿骂几句,相信两人还是会在一起的,可如果万一宁姑娘其实是愿意的,等着他陈平安主动呢?你是个大老爷们啊,没点气魄,扭扭捏捏,像话吗? 陈平安跳下栏杆,有睡意了,走向屋子的时候,以拳击掌,给自己不断鼓气:“不像话,肯定不像话!再说了,倒悬山那边,你又不是没抱过宁姑娘,只是那次光顾着发蒙了,啥个滋味都记不住,这怎么行?亲个小嘴儿……陈平安找死啊,你?不能想这个,这个有些快了,你不刚想了那么多慢吗?与宁姑娘还是要慢些,文火慢炖,也是好的……好个屁的好……” 绿衣小童们一个个捧腹大笑,满地打滚。 倒不是说陈平安所有心念都能够被他们知晓,只有今夜是例外,因为陈平安所想,与心境牵连太深,已经涉及根本,所想又大,魂魄大动,几乎笼罩整个人身小天地。 一身浓郁金光、几乎要在心扉间结成一颗如丹金胆的儒衫小人儿,后仰倒去,忍不住骂道:“陈平安你大爷啊!”骂完之后,他反而笑了起来。 虽说今夜的“开花结果”,不够圆满,远远称不上无瑕,可其实对陈平安,对他,已经大有裨益。例如金色儒衫小人心口处的那颗金丹雏形,正是茅小冬当初对陈平安炼化沈温金色文胆的最大期望。 萧鸾夫人与婢女主仆二人,单独住在紫阳府偏远地带的一栋独院。 若是与孙登先三人安排在一起,哪怕以萧鸾夫人的心性也要翻脸。 这会儿萧鸾夫人在大堂站着,有人坐着,婢女已经被那人以秘法使之陷入昏睡境地。 那人斜眼瞥着一身太过紧绷衣裙的白鹄江水神娘娘,笑容古怪。萧鸾夫人满脸尴尬。 此人正是自号洞灵真君的吴懿,紫阳府真正的主人。 萧鸾夫人胆子再大,当然也不敢擅自进入禁地紫气宫,何况穿着这么一身不比青楼花魁好到哪里去的衣裙去敲陈平安的房门。这都是吴懿的要求。 吴懿并未以修为压人,只是给出了一个萧鸾夫人无法拒绝的条件。 关于御江水神试图通过龙泉郡关系,祸害白鹄江水神府一事。府主黄楮已经答应了萧鸾夫人,会帮忙让那个御江水神停下鬼祟动作。为此,白鹄江水神府以后每十年,都需要向紫阳府上缴一大笔供奉神仙钱。从此之后,白鹄江就与铁券河一样,成为紫阳府的藩属依附,不过白鹄江水神府这边,也不全是破财消灾,解了燃眉之急这么点好处,投靠紫阳府后,虽说必然要与当今洪氏皇帝愈行愈远,划清界限,但是黄楮承诺萧鸾夫人,会将不到九百里的白鹄江,在百年之内拉伸到一千二百里!钱,得水神府出,但是所有来自黄庭国那边的朝廷阻力,被侵夺气数的山水神祇们的拼死反扑,紫阳府可以帮忙摆平,白鹄江水神府只需要按照市价,出钱聘请紫阳府修士,就可以一路镇压打杀过去。 神仙钱易求,可白鹄江的长度,决定了一条大江的水运大小、厚薄,不仅需要朝廷点头答应开凿水道,其间还必然遭受各种强大的阻力,绝不是有钱就行的,而白鹄江长达一千二百里后,随着白鹄江水域的增加,江水周边的郡县城池、青山秀水,都将全部划入白鹄江水神府管辖,到时候每年的收益,会变得极为可观,这是萧鸾夫人一直梦寐以求的事情。百年之后,别说是超过御江,成功跻身黄庭国第二大江,就算是一鼓作气将寒食江甩在身后,甚至是将来某天升为水神宫,如今都可以想象一下。这才是萧鸾夫人为何会在雪茫堂那么低三下四的真正原因。 她一定要牢牢抓住这份前景!这已经不是什么忍一时风平浪静,而是忍一时就能够大道直行,香火鼎盛。所以吴懿找到萧鸾夫人后,提出了第二笔买卖,已经对未来充满了憧憬的萧鸾夫人,一番权衡利弊和犹豫不决之后,仍是强压下心中所有的委屈、悲愤和羞愧,选择点头答应下来。 吴懿说只要萧鸾愿意今夜爬上陈平安的床铺,有了那一夜欢愉,就相当于帮了她吴懿和紫阳府一个忙,她就会让铁券河彻彻底底成为白鹄江的附庸,积香庙再也无法狐假虎威,无法以一河祠庙抗衡一座大江水府,而且从今往后,她吴懿会给萧鸾和白鹄江水神府在大骊王朝那边说说好话,至于最终能否换来一块太平无事牌,她吴懿不会拍胸脯保证什么,可至少她会亲自去运作此事。于是就有了萧鸾夫人的旖旎夜访。 连那场小雨,都是吴懿运转神通,在紫阳府辖境施展的障眼法,为的就是向陈平安证明,萧鸾夫人确实是春情萌动。一个诚心仰慕、对你一见钟情的江神娘娘主动献身,结下一段无需负责的露水姻缘,何乐不为?除此之外,还有玄机。先前吴懿故意提了一嘴斩杀蛟龙之属妖物的业障一事,那并非虚言,事实上她看出陈平安身上确实存在一段因果,如何解决?自然是以白鹄江水神娘娘的自身香火功德,帮忙去除,这份折损,吴懿说得直截了当,会以神仙钱的方式弥补萧鸾夫人,后者思量之后,也答应了。 只可惜,萧鸾夫人无功而返。那个陈平安连门都没有让她进。 吴懿缓缓开口道:“萧鸾,这么大一份机缘,你都抓不住,你可真是个废物啊。” 萧鸾夫人笑容苦涩。 吴懿突然问道:“难道是陈平安对你这类女子,不感兴趣?你那婢女瞧着年轻些,姿色也还凑合,让她去试试看?” 萧鸾夫人摇头道:“她估计连真君的那栋楼都进不去。那个叫朱敛的家伙,是远游境武夫,对我纠缠许久,看似轻佻,实则在最后关头,对我都已经起了杀心,朱敛故意没有掩饰,所以换成她去,说不定会被直接打死在楼外边,尸体要么丢出紫气宫,要么干脆就丢入铁券河,顺流而下,刚好能够漂荡到我们白鹄江。” 吴懿揉了揉眉心:“这个陈平安到底是怎么想的?” 萧鸾夫人一脸无奈,当时那个家伙二话不说就关上门,她何尝不是恼羞成怒? 吴懿打量着萧鸾夫人:“萧鸾,你的姿色,在咱们黄庭国,已经算是首屈一指的绝色了吧?我上哪儿再给他找个皮囊好的女子?山下世俗女子,任你粗看不错,其实哪个不是臭不可闻。萧鸾,你说会不会是你这种丰腴妇人,不对陈平安的胃口?他只喜欢娇小玲珑的少女,又或是格外身材高挑的?” 萧鸾夫人摇头,她是真不知道。 吴懿叹了口气:“那你说,陈平安到底是不是个正常男人?” 萧鸾夫人轻声道:“应该是吧。” 吴懿一脸认真道:“你觉得我怎么样?” 萧鸾夫人背脊发凉,从那陈平安,到扈从朱敛,再到眼前这个紫阳府老祖宗,全是不可理喻的疯子。 她只得字斟句酌,小心翼翼地说了句漂亮话:“真君何等尊荣身份,岂可如此委屈自己?” 吴懿摆摆手,有些心灰意冷:“算了,总不好让你萧鸾硬闯阁楼,对那陈平安霸王硬上弓。” 吴懿站起身:“不过这桩买卖,哪怕今夜不行,接下来一段时间,都还有效。你还有机会。萧鸾,你自己看着办。” 骤然之间,先是吴懿,再是萧鸾,神色凝重,都察觉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大道气息。 高远,缥缈,威严,浩浩荡荡,不一而足,妙不可言。 两人都猜出了一点端倪。 吴懿厉色道:“萧鸾!如何?” 萧鸾心神激荡不已,再无半点犹豫,斗志昂扬,这位白鹄江水神娘娘的内心答案,已经坚定不移。 比起当年那次白鹄江畔“偶遇”洪氏皇帝先祖,萧鸾夫人的心思,更加炙热。 吴懿大步走后,萧鸾夫人回到屋内休息,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紫阳府这一晚,又下了一场雨。 朱敛站在二楼屋檐下的廊道上,怪笑道:“好嘛,来真的了。” 陈平安并不知晓这些。他回到屋内,桌上灯火依旧。 陈平安继续翻书看,看着看着,借着昏黄灯光,抬起头,环顾四周。 书上说,有些人心,就像一面照妖镜,让四周的魑魅魍魉无所遁形。 可陈平安却希望自己的本心,只是一盏油灯,在泥瓶巷家徒四壁的祖宅桌上放着,自己可以通过那点光明,看到那些与自己做伴的尘埃与飞蛾,若是有客人来家里了,便可以看到黄泥窗台上,他陈平安在那边摆放着一只粗劣小陶盆,里边有一棵摇曳生姿的小草。 陈平安趴在桌上,下巴搁放在手背上,凝望着那盏灯火。 他其实隐约知道,有一件事情,正在等着自己去面对。 陈平安想了许多种可能性,觉得都不怕。唯独一件事,一个人,让陈平安不敢去多想。 天底下的道理,没有亲疏之别,这是他陈平安自己讲的。 裴钱蓦然惊醒坐起身,像是做了个噩梦。 她想了想,却已经忘记噩梦的内容。她擦去额头汗水,还有些迷糊,便去找出一张符箓,贴在额头,倒头继续睡觉。 她能够看穿人心,看得到一个人的心境景象,比如老厨子朱敛的腥风血雨,唯有一座高楼屹立,比如崔东山的深潭幽幽,岸边有一本本散落在地的金色书籍。 她内心藏着一个最大的秘密,哪怕是师父陈平安,她都没有告诉。她只要用心去看陈平安,她就会像是置身于一座小水井,仰头望去,大概是井口上摆放着一盏灯火,一团小小的光明,本该最让她这么个怕鬼怕黑的胆小鬼感到温暖和向往,可偏偏会让她好多次像在藕花福地那样,抬头看着天空中的骄阳,看得眼眶灼烧、泪水直流,却每次好了伤疤忘了疼,她又忍不住一直抬头去看。当她低头望去时,井底水面上微漾着一轮明月,再下边,影影绰绰,好像游弋着一条本该很可怕、却让她尤为心生亲近的蛟龙。 师父心中的这口水井,井水在往上蔓延。 可能有一天,水中明月就会与那盏井口上的灯火相逢。 裴钱在酣睡中,下意识伸手放在心口,那儿贴身藏着一只崔东山交给她的小锦囊,说是以后哪天她师父伤透了心,很生气,她就要拿出来交给师父。 陈平安一夜没睡。 临时起意,不再在紫阳府逗留,要动身赶路,就让朱敛与管事知会一声,算是与吴懿打了声招呼。 不承想府主黄楮迅速赶来,竭力挽留陈平安,说是陈平安假如就这么离开紫阳府,他这个府主就可以引咎辞去了,不管如何,都要陈平安再待个一两天,他好让人带着陈平安去游览紫阳府附近的风景。再就是告诉陈平安一个消息,真君老祖宗已经去往寒食江,但是老祖宗临行前放出话来,陈平安他们离开紫阳府之时,可以从紫气宫藏宝阁一到四楼,各自挑选一件东西,作为紫阳府的送客赠礼,若是陈平安不收下,也行,他这个府主就当着陈平安的面,挑选四件最珍贵的,当场砸烂便是。 陈平安越来越猜不出吴懿葫芦里卖什么药。这种死皮赖脸的热情待客,太不合情理了,就算是魏檗都绝对没有这么大的面子。 陈平安自然是想要立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管你黄楮砸不砸掉四件珍宝,前有吴懿无事献殷勤,后有萧鸾夫人夜访敲门,陈平安实在是对这座紫阳府有了心理阴影。 但是黄楮似乎早有预料,半点脸皮都不要了,也学自家老祖宗摆出一副无赖嘴脸,说:“我还能不能当府主,全在陈公子一念之间,难道一两天的游山玩水,让紫阳府略尽地主之谊,陈公子都不肯答应?眼睁睁看着我丢掉府主之位?” 陈平安与朱敛、石柔商量后,便决定以不变应万变,答应黄楮多待一天,看看附近的风景。结果当紫阳府派了个人担任领路后,陈平安就悔青了肠子,朱敛则明显有些幸灾乐祸,没觉得是什么坏事。原来是那位恢复雍容风范的萧鸾夫人,负责带着陈平安一行游览山水。 陈平安硬着头皮,乘坐一艘停靠在铁券河畔的楼船,往上游驶去。 夜幕中,一行人返回紫阳府。 吴懿站在萧鸾的住处小院,笑问道:“怎么样?” 萧鸾夫人欲言又止。 吴懿神色不悦道:“直说便是!” 萧鸾夫人叹了口气:“这一路,任由我百般暗示,之后更是坦诚相见,向他表达了自己的思慕之情,陈平安从头到尾,都没给我好脸色,也不说话。只是在下船前,陈平安跟我说了两句话。” 吴懿好奇道:“哪两句?” 萧鸾夫人苦笑道:“第一句话:‘萧鸾夫人,你是不是存心要害死我?’” 吴懿一头雾水。 萧鸾夫人有些惴惴不安:“第二句话,陈平安说得很认真:‘你再这样纠缠,我就一拳打死你。’” 吴懿伸出两根手指,揉着太阳穴。 萧鸾夫人掩嘴娇笑,蓦然间风情流泻,然后敛了敛妩媚神色,拍了拍胸脯,轻声道:“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所以我是真怕,可我还真有些不服气呢,不过我也知道,这次我注定是要与天大机缘擦肩而过了。” 萧鸾夫人毕恭毕敬向吴懿鞠躬赔罪。 吴懿斜眼瞧着萧鸾夫人:“你倒是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萧鸾愣了一下,一下子醒悟过来,偷偷看了眼身材高挑、略显消瘦的吴懿,萧鸾赶紧收回视线,她有些难为情。 吴懿恼火道:“他陈平安就是个瞎子!” 朱敛一直偷着笑,陪着陈平安站在四楼廊道上。 朱敛实在忍不住笑出声,问道:“少爷,碰上这等没头没脑的艳福,作何感想?” 陈平安黑着脸道:“江湖险恶!” 拂晓时分,陈平安一行收拾好包裹行李,准备离开紫阳府。 府主黄楮与两位龙门境老神仙亲自相送,一直送到了铁券河畔,积香庙河神则早已备好了一艘渡船。陈平安一行要先沿河而下一百多里水路,再由一座渡口登岸,继续去往黄庭国边境。 陈平安向黄楮表达了谢意,黄楮拿出一只泛着清新木香的紫檀小箱,是黄庭国著名的“甘露台”文案清供样式,说是老祖的一点心意。 裴钱板着脸,假装自己毫不在意。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收下了装有四件藏宝楼珍宝的小箱子,说道:“以后黄府主若是经过龙泉郡,一定要去落魄山做客。” 然后陈平安提了提贵重箱子,玩笑道:“没这样的贵重礼物相送,也没有雪茫堂酒宴的老蛟垂涎酒,就只有些家常菜,我估计黄府主就算路过龙泉郡,都不太乐意跟我打声招呼吧。” 黄楮微笑道:“只要有机会去大骊,哪怕不路过龙泉郡,我都会找机会绕路叨扰陈公子的。” 相谈甚欢,黄楮一直将陈平安他们送到了渡船那边,他原本打算要登船送到铁券河渡口,陈平安执意不用,黄楮这才作罢。 登船后,陈平安站在船头,腰间养剑葫中装满了灵气充沛的老蛟垂涎酒,渡船缓缓向下游行驶而去,陈平安向紫气宫方向一抱拳。 藏宝楼顶楼,一个高挑女修施展了障眼法,正是洞灵真君吴懿,她看到这一幕后,笑了笑:“请神容易,送神倒也不难。” 她心情还算不错。 吴懿已经将这两天的经历,事无巨细,以飞剑传信龙泉郡披云山,详细禀报给了父亲。 相信就算得不到嘉奖,至少也不会受到责罚。 吴懿视野中,那艘远游渡船逐渐小如一粒芥子。 吴懿突然间心弦紧绷,不敢动弹。不知何时,她身旁出现了一位温文尔雅的儒衫老者,就这样轻而易举破开了紫阳府的山水大阵,悄无声息来到了吴懿身侧。 吴懿稳了稳心神,轻声道:“不孝女见过父亲。” 不速之客,原来正是昔年的黄庭国户部老侍郎,如今的披云山林鹿书院副山长,漫长生涯当中,这条老蛟已经不知道用了多少个化名。 老人看了眼吴懿,破天荒给予了一个笑意,道:“给你做成了一举三得,什么时候脑子这么灵光了?” 吴懿惶恐不安,总觉得这个父亲是在反讽,或是话里有话,生怕下一刻自己就要遭殃,已经有了远遁逃难的念头。 老人伸出手掌放在栏杆上,缓缓道:“御江水神哪来的本事,祸害白鹄江萧鸾,他那趟大张旗鼓的龙泉郡之行,不过就是跟那条小蛇喝了顿酒。那个打肿脸充胖子的落魄山青衣小童,只是给朋友讨要一块太平无事牌,当时就已经是四处碰壁,十分吃力。其实就是萧鸾自己乱了阵脚,病急乱投医,才愿意放低身段,投靠你们紫阳府。不过萧鸾舍得放弃与洪氏一脉的香火情,也算是个聪明人,为紫阳府效命,她好处一大把,你也能躺着挣钱,互惠互利。这是其一。” 老人摊开手心,看了看,摇摇头,然后他双手负后,继续道:“你讨好陈平安的手段,很下乘,太生硬,尤其是在雪茫堂酒宴上,竟然还想要压一压陈平安,不过就像围棋上的错进错出,反成神仙手,让陈平安对你的观感好了不少,因为如果你一直表现得太心思深沉,陈平安只会更加谨慎,对你和紫阳府始终忌惮和戒备,到头来也就攒不下半点所谓的江湖情分。最妙的地方,在于你那场本意是为萧鸾打掩护的夜雨,营造出一位江水正神春心萌动的假象,不料反而送了陈平安一桩极大机缘,若非我刻意压制,恐怕天地异象要大很多,不单是紫阳府、整条铁券河,甚至是白鹄江的精怪神灵,都会心生感应,雨露均沾。圣人乐山更亲水,大有学问。所以你做得很让为父意外,大大的意外之喜。这是其二。” 老人转头笑道:“最后嘛,此次要你邀请陈平安做客紫阳府,是国师大人的安排,崔国师与我明言,无非是让陈平安的返乡归途走得更慢些,至于国师所求,肯定不会与我一个外人讲了。当然,我也不想知道,也不想掺和这些,因为无论成与败,你我都注定是没有好果子吃的。这次你帮为父做成了这件事,为父就等于帮了崔国师一点小忙,紫阳府以后必然会得到大骊的赏赐,你就等着好消息吧。” 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只是吴懿却忍不住遍体生寒,她打死都没有想到父亲竟然从头到尾看遍了这场闹剧。 当下的吴懿在高楼廊道上面对老蛟,大概就是萧鸾夫人在小院面对她,心态如出一辙。 穿着与容貌都与世间大儒无异的老蛟,再次摊开手掌,眉头紧皱:“这又能看出什么门道呢?” 吴懿悄悄望去。 只见父亲以神通凝聚天地灵气中的水雾精华,手心满是一颗颗水珠,像是刚刚从雨后荷叶上颗颗采撷而来,然后那些水珠在父亲掌心同时炸碎,化作一摊雨水,父亲凝望许久,仍是百思不得其解,雨水又变成一粒粒雨珠。在吴懿心目中,学究天人不输儒家书院圣人的父亲,似乎略有犹豫,伸出另外一只手掌,将原先掌心水珠倒入其中,刹那之间,吴懿见到父亲掌心金光一闪,不等吴懿定睛查看,父亲已经迅速握拳,吴懿再也看不到父亲掌心的景象。 老人思量片刻,回神后对吴懿笑道:“没什么好看的。” 吴懿自然不敢刨根问底。 老人问道:“你可知为何世间有灵众生,皆孜孜不倦追求人之皮囊?分明人的身躯如此孱弱,就连为了活命而进食五谷,都成了修行障碍,所以练气士才讲究辟谷,以免臭乱神明,胎气凋零,使得无法返老还元婴?反观我们蛟龙之属,得天独厚,天生体魄雄浑不说,灵智同样丝毫不比人差,你我又为何以人之形貌站在这里?” 吴懿有些疑惑,不敢轻易开口,因为关于人之洞府窍穴,即是洞天福地,这早已是山上修士与所有山精鬼魅的共识,可父亲绝对不会与自己说废话,那么玄机在哪里? 老人没有为难吴懿这个世上所剩不多的子女:“妙处只在一个字眼上:‘还’。” 老人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圈。 吴懿陷入沉思。 老人笑道:“你年龄尚小,涉世不深,别说是三千年前的那副光景,万年之前,为父不与你说,你又能去哪里寻找答案。” 吴懿神色肃穆,知道父亲是在传授自己证道契机! 她在金丹境界已经停滞不前三百余年,那门可以让修士跻身元婴境的旁门道法,她作为蛟龙之属的遗种后裔,修炼起来,非但没有事半功倍,反而磕磕碰碰,好不容易靠着水磨功夫,跻身金丹境巅峰,在那之后百余年间,金丹境瓶颈纹丝不动,令她绝望。 老人抬头望向天幕:“你就不好奇如今的三教、诸子百家,三座天下,那么多凡夫俗子,是从何而来吗?又是为何而来吗?最后又是如何成为天下的主人吗?嗯,关于最后一点,乱七八糟的山野杂闻很多,离着那个真相,有远有近,你可能大致了解一点内幕。” 吴懿点点头。三千年前,世间最后一条真龙逃离中土神洲,凭借着当初执掌天下水运的本命神通,选择在宝瓶洲最南端的老龙城登岸,其间身负重伤,撞入大地之下,硬生生开辟出一条走龙道,被一位不知名的大修士以如今已经失传的压胜山法镇压,竟是不得不破土而出,濒死的真龙最终摔落在后来的骊珠洞天附近,就此陨落,又有大修士以秘法打造了那座骊珠洞天,如同一颗明珠,悬于大骊王朝上空。 老人叹了口气:“你这悟性,真是不堪。” 吴懿有些委屈。 老人一挥衣袖,将紫阳府临时变作一座小天地,又取出那只当年曾经泛舟去往天幕星河的仙家小舟,率先跨入木舟,示意吴懿跟上,这才说道:“你觉得世间出现过最强大的存在,是什么?” 吴懿怯生生道:“三教祖师爷?还有那些不愿现世的十四境大佬?前者只要身在自己的某座天地,就是老天爷一般了,至于后者,反正已经脱离境界高低这种范畴,一样具备种种匪夷所思的神通仙法……” 老人不置可否,随手指向铁券河一个方位,笑道:“积香庙,更远些的白鹄江水神府,再远一点,你弟弟的寒食江府邸,以及周边的山水神灵祠庙,有什么共同点?罢了,我还是直接说了吧,就你这脑子,等到你给出答案,纯属浪费我的灵气积蓄,共同点就是这些世人眼中的山水神祇,只要有了祠庙,就得以塑造金身,任你之前的修道资质再差,都成了拥有金身的神灵,可谓一步登天。之后需要修行吗?不过是吃香火罢了,吃得越多,境界就越高,金身腐朽的速度就越慢,这与练气士的修行,是两条大道,所以这就叫神仙有别。回过头来,再说那个‘还’字,懂了吗?” 吴懿摇头道:“还是不太懂。” 老人感慨道:“你哪天要是销声匿迹了,肯定是蠢死的。知道同样是为了跻身元婴境,你弟弟比你更加对自己心狠,舍弃蛟龙遗种的诸多本命神通,直接让自己成为束手束脚的一江水神吗?” 吴懿眼睛一亮:“我们想要‘还’元婴,就要成为神祇?” 老人用一种可怜眼神看着这个女儿,有些意兴阑珊,实在是朽木不可雕:“你弟弟的方向是对的,只是走过头了,结果彻底断了蛟龙之属的大道,所以我对他已经死心,不然不会跟你说这些。你钻研旁门道法,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也是对的,只是尚且不得正法,走得还不够远,可好歹你还有一线机会。” 老人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栏杆:“不是两头,就在这儿,神人之间,才是最契合蛟龙之属的根本大道,这便是一万年前我们的祖宗家法。那会儿蛟龙管着天下的五湖四海、江渎溪涧,一切有水之处,皆是我们的疆域,只是你弟弟聪明反被聪明误,误以为远古时代的正统神道‘封正’,与如今的朝廷敕封差不多,这就不可救药了,让他走上了那条歧路。只是如今天地规矩变了,对我们影响极大,因为当年那场血腥变故,我们被无形的大道厌恶,所以跻身元婴境就变得极其困难……” 吴懿终于忍不住问道:“父亲,你也没说到底如何才能修成元婴啊,你就与女儿直说了吧!” 老人笑了笑,反问道:“你我是父女,是不是就觉得你修道,我传道,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吴懿顿时如临大敌,觉得接下来自己要有苦头吃了。 果然,老人冷笑道:“父慈子孝,这种想法,是儒家教你的,可不是为父教你的。为父可从来不奢望子孙的恭顺和孝敬,这一点,你应该比那些在为父肚子里的兄弟姐妹更清楚吧?那么你该如何当个女儿才对?” 吴懿脸色惨白。 老人咧嘴,露出些许雪白牙齿:“百年之内,如果你还无法成为元婴,我就吃掉你算了,不然白白分摊掉我的蛟龙气运。看在你这次办事得力的分上,我告诉你一个消息,那个陈平安身上有最后一条真龙精血凝结而成的蛇胆石,有几颗品质颇好,你吃了,虽无法跻身元婴境界,但是好歹可以拔高一层战力,到时候我吃你的那天,你也可以多挣扎几下。怎么样,为父是不是对你很是慈爱?” 身材高挑的吴懿颤抖起来。 老人突然感慨一句:“你吃成精的水族果腹,我吃你们,聚拢气运,那个占据一副远古遗蜕的崔东山,自然也可能吃掉我。怎么办呢?” 老人对吴懿笑道:“所以别觉得修为高,本事大,有多了不起,一山总有一山高,所以我们还是要感谢儒家圣人们订立的规矩,不然你和你弟弟,早就是为父的盘中餐了,然后我差不多也该是崔东山的囊中物。如今的这个天下,别看山底下各国打来打去,山上门派纷争不断,诸子百家也在钩心斗角,可这也配称为乱世?哈哈,不知道一旦万年前的光景再现,如今所有人,会不会一个个跑去那些州郡县的文庙那边,跪地磕头?” 吴懿对这些“大事”反而没有半点感触,她犹在心心念念那个跻身元婴境的法门。 老人问道:“你送了陈平安哪四样东西?” 吴懿老实回答道:“每一层楼各选一样。一块从第一声春雷当中凝结孕育、坠落人间的陨铁,拇指大小,六斤重。一件春草薄衫的上品灵器法袍。六张清风城许氏特制的‘狐皮美人’符箓纸人。一颗灵气饱满的青色梅核,埋入土中,一年时间就能长成千年高龄的杨梅树,每到二十四节气的当天,就可以散发灵气,之前灵韵派一个老祖师想要重金购买,我没舍得卖。” 老人点头道:“火候还行。” 老人突然笑了:“别觉得抛媚眼给瞎子看,北岳正神魏檗自会与陈平安一一解释清楚,不过前提是……陈平安走得到落魄山。这就得看崔国师和崔东山斗法的结果了。” 吴懿听得出言语中的那个惊人内幕,崔瀺与崔东山斗法?可她仍是执念于那个“神人之间”的说法,满是哀求道:“父亲,若是我能够跻身元婴境,岂不是可以为父亲做更多事情?” 老人却已经收起小舟,撤掉小天地神通,一闪而逝,返回大骊披云山,只留下一个满怀惆怅和忧惧的吴懿。 百年光阴。是那凡夫俗子梦寐以求的高寿,可在她吴懿看来,算得了什么? 积香庙水神一路上殷勤得过分,让陈平安只好搬出朱敛来挡灾。 很快,朱敛就与那个铁券河水神称兄道弟起来,到了渡口的时候,两人依依不舍告别,河神喊朱敛为大哥,已经喊得无比熟稔和诚挚。 河神驾驭渡船返回,陈平安和朱敛一起收回视线,陈平安笑问道:“聊了什么,聊得这么投缘。” 朱敛嘿嘿笑道:“男人还能聊什么,女子呗,聊了那萧鸾夫人半路。” 陈平安便懒得再说什么。 朱敛突然一脸羞赧道:“少爷,以后再遇上江湖险恶的场景,能不能让老奴代劳分忧?老奴也算是个老江湖,最不怕风里来浪里去了,萧鸾夫人这般的山水神祇,老奴倒不敢奢望手到擒来,可只要放开了手脚,拿出看家本事,从指甲缝里抠出丁点儿当年的风流,萧鸾夫人身边的婢女,还有紫阳府那些年轻女修,最多三天……” 陈平安赶紧打断了朱敛的言语,毕竟裴钱还在身边呢,这个丫头年纪不大,对于这些言语,特别记得住,比读书上心多了。 朱敛还不死心,念叨道:“少爷,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龙泉郡家乡那儿,肯定美女如云吧?” 陈平安想了想,摇头道:“就容貌而言,好像跟寻常市井小镇没啥两样。” 朱敛哀叹道:“美中不足啊。” 不过朱敛很快说道:“老奴斗胆擅自与那个河神老弟聊了些孙登先的事情,估计以后孙登先即便在黄庭国遇到些麻烦,只要给这个善于钻营的河神老弟听到了,说不定可以帮上孙登先的忙,只是少爷也要做好准备,就是隔着千山万水,积香庙河神少不得都要跟少爷邀功的。” 陈平安朝朱敛伸出大拇指:“这件事,做得漂亮。” 朱敛好奇问道:“少爷为何如此仰慕孙登先?”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因为人家是大侠啊。我们行走江湖,不去仰慕大侠,难道还崇拜采花贼啊。” 朱敛一本正经道:“少爷,我朱敛可不是采花贼!我辈名士风流……” 陈平安一句话打发了朱敛:“你可拉倒吧,你。” 裴钱摇头晃脑,学着陈平安的语气火上加油:“你可拉倒吧,你。” 朱敛做了个抬脚动作,吓得裴钱赶紧跑远。 陈平安跟第一次游历大隋返回家乡一样没有拣选野夫关作为入境路线,而是又到了那座黄庭国边境的风雅县,到了这里,就意味着距离龙泉郡不过六百里。 再往前,就要路过很长一段山崖栈道,那次身边跟着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那次风雪呼啸当中,陈平安停步燃起篝火之时,还偶遇了一对凑巧路过的主仆。陈平安越琢磨越觉得那名神色温和、气质从容的男子,应该是一位挺高的高人。 过了风雅县,暮色中一行人来到那条熟悉的栈道。陈平安挑了个宽敞位置,打算夜宿于此,叮嘱裴钱练习疯魔剑法的时候,别太靠近栈道边缘。 裴钱好奇问道:“老厨子反正会飞呀,我就算不小心摔下去,他也能救我吧?” 陈平安随口道:“想要御风远游,可以直接让朱敛帮你,但练剑的时候还是要小心,这是两回事。” 裴钱哦了一声。 裴钱手持行山杖,开始打天打地打妖魔鬼怪,次次看得朱敛辣眼睛。 石柔倒是挺喜欢看裴钱瞎胡闹的,就坐在一块石头上,欣赏裴钱的剑术。 好一番勤学苦练,练出了一身大汗,裴钱放下行山杖,将师父的竹箱横放着,当作书桌,拿出自己的家当后,趁着夕阳西下的最后一点余晖映照,蹲在那边开始抄书。 抄完书,朱敛也已煮熟米饭,石柔和裴钱拿出碗筷,朱敛则拿出两只酒杯,陈平安从养剑葫中倒出那老蛟垂涎酒,两人偶尔就会这般小酌。 裴钱拿出风卷云涌的气魄,早早吃完一大碗米饭,陈平安和朱敛才刚开始喝第二杯酒,她笑眯眯询问陈平安:“师父,我能瞅瞅那只紫檀小箱子不?万一里边的东西丢了,咱们还能早点原路返回找一找哩。” 陈平安哧溜一口醇酒,笑道:“自己看去。” 裴钱便从竹箱里拿出漂漂亮亮的小木箱,抱着它盘腿坐在陈平安身边,打开后,一件件清点过去:拇指大小却很沉的铁块,一件折叠起来还没有二两重的青色衣衫,一摞画着美人的符纸……裴钱翻来覆去,生怕它们长脚跑掉的仔细模样,她突然惶恐道:“师父师父,那颗梅子核不见了唉!怎么办怎么办,要不要我马上去路上找找看?” 朱敛翻了个白眼。石柔忍俊不禁,你这丫头骗人的时候,能不能把眼睛里头的笑意藏好? 陈平安哦了一声:“没关系,如今师父有钱,丢了就丢了。” 裴钱嘿一声,翻转手腕,一下摊开手掌:“师父,开不开心,咱们刚才都觉得它给丢了,对吧,那么现在咱们就等于多出了一颗梅核哦。” 陈平安笑着点头。 裴钱哈哈笑道:“师父,你很傻乎乎唉,它本来就没丢嘛,你这都看不出来哩。” 陈平安在裴钱额头屈指一弹,裴钱纹丝不动,做了一个气沉丹田的动作:“半点不疼!” 朱敛已经忍无可忍,凌空一弹指,疼得裴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将梅子核放回小箱子,弯腰把小箱子放在一旁,然后双手抱住额头,哇哇大哭起来。 陈平安笑得合不拢嘴。 一看到连师父都不心疼自己,从手指缝隙偷看师父的裴钱哭得更厉害了。 陈平安只得赶紧收起笑容,问道:“想不想看师父御剑远游?” 裴钱嘴角向下,委屈道:“不想。” 陈平安只是微笑。 裴钱蓦然灿烂笑起来:“想得很哩。” 陈平安便摘下背后那把半仙兵剑仙,却没有拔剑出鞘,站起身后,面朝山崖外,随后一丢而出。陈平安快步向前,一拍养剑葫,一掠而出,踩在那把长剑之上,呼啸远去。 裴钱张大嘴巴,赶紧起身,跑到山崖畔,瞪着眼睛,望向那个御剑的潇洒背影。 朱敛和石柔自然知道谜底,飞剑初一和十五藏在了那把剑仙的下边。 裴钱扯开嗓子喊道:“师父,别飞太远啊。” 山风里,陈平安微微屈膝,踩着那把剑仙,与两把飞剑心意相通,剑仙剑鞘顶端倾斜向上,骤然拔高,陈平安与脚下长剑破开一层云海,不由自主地悬停静止,脚下就是余晖中的金色云海,一望无垠。 天地之间有大美而不言。陈平安才发现原来自己御剑游历,眼中所见,与那乘坐仙家渡船俯瞰云海,是截然不同的风光和感受。 陈平安看了许久的云海,随着红日西沉如坠海中,余晖也随之渐渐退散。最后陈平安站在长剑上,闭上眼睛,屏气凝神,练习剑炉立桩。 陈平安收起剑炉立桩,刹那之间,心中一动,喃喃道:“是曹慈又破境了?” 第112章 南下 朱敛发现陈平安取巧御剑返回栈道后,身上有些感觉不太一样了。那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 朱敛也是与陈平安朝夕相处之后,才能够意识到这种微妙变化,就像……春风吹皱池水起涟漪。 陈平安让等了大半天的裴钱先去睡觉,破天荒又喊朱敛一起喝酒,两人在栈道外边的悬崖边盘腿而坐,朱敛笑问道:“看上去,少爷有些开心?是因为御剑远游的感觉太好?” 陈平安反问道:“还记得曹慈吗?” 朱敛笑道:“这个名字,老奴怎会忘记。剑气长城那边,少爷可是连败三场,能够让少爷输得心服口服的人,老奴恨不得明天就能见着了面,然后一两拳打死他拉倒,省得以后跟少爷争夺天下武运,耽搁少爷跻身那传说中的第十一境,武神境。” 陈平安没计较朱敛这些马屁话和玩笑话,悠悠然喝酒:“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曹慈可能又破境了。” 朱敛奇怪问道:“那为何少爷还会觉得高兴?天下第一这把交椅,可坐不下两个人的屁股。当然了,如今少爷与那曹慈,说这个,为时尚早。” 陈平安喝了一小口养剑葫里的老蛟垂涎酒,问道:“你说我们纯粹武夫,练拳学武,为了什么?” 朱敛笑道:“自然是为了获得大解脱、大自由,遇上任何想要做的事情,可以做成,碰到不愿意做的事情,可以说个‘不’字。藕花福地历史上每个天下第一人,虽说各自追求,会有些差别,但是在这个大方向上,殊途同归。隋右边、卢白象、魏羡,还有我朱敛,是一样的。只不过藕花福地到底是小地方,所有人对于长生不朽,感触不深,哪怕是我们已经站在天下最高处的人,也不会往那边多想,因为我们从来不知原来还有‘天上’,浩然天下就比我们强太多了。访仙问道,这一点,我们四个人,魏羡相对走得最远,当皇帝的人嘛,给臣子百姓喊多了万岁,多少都会想万岁万万岁的。” 陈平安指了指自己:“早些年的事情,没有告诉你太多。我最早练拳,是因为给人打断了长生桥,必须靠练拳吊命,也就坚持了下来。等到按照约定,背着阮邛铸造的那把剑,去倒悬山送给宁姑娘,等我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啊,终于走到了倒悬山,几乎就要打完一百万拳,那个时候,其实我心里深处,自然而然有些疑惑,已经不需要为了活下去而练拳的时候,我陈平安又不是那种处处喜欢跟人争第一的人,接下来怎么办? “是成为下一个朱河?不难了。还是下一个梳水国宋雨烧?也不算难。还是闷头再打一百万拳,可以奢望一下金身境武夫的风采?要知道,我当时是在剑气长城,天底下剑修最多的地方,我住的地方,隔着几步路,茅屋内就住着一位剑气长城资历最老的老大剑仙,我脚下,有老大剑仙刻下的字,也有阿良刻下的字,你觉得我会不想转去练剑吗?想得很。 “所以当时我才会那么迫切想要重建长生桥,甚至想过,既然不好一心多用,是不是干脆就舍了练拳,尽力成为一名剑修,养出一把本命飞剑,最后当上名副其实的剑仙?大剑仙?当然会很想,只是这种话,我没敢跟宁姑娘说便是了,怕她觉得我不是用心专一的人,对待练拳是如此,说丢就能丢了,那么对她,会不会其实一样?” 朱敛喝了一大口酒:“老奴与少爷相识太晚,竟然错过了少爷这段以后未必再有的少年愁滋味,必须喝口酒,浇一浇心头遗憾。” 陈平安仰起头,双手抱住养剑葫,轻轻拍打,笑道:“那个时候,我遇到了曹慈。所以我很感激他,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口。” 陈平安又一次指了指自己,再伸手指了指栈道对面的那座高山峭壁:“曹慈可能就在那边,我差了很远。我虽然不刻意追求什么武境第一,可我又不是傻子,谁乐意自己不当那第一?当然是想要当第一的,不过我只是……愿意慢一些,就像先前我在紫阳府藏宝楼走栏杆,我在瞎琢磨一个‘慢’字,想明白了不少事情。如果追本溯源,从我当龙窑学徒学拉坯的时候,其实就接触到了这个字。姚老头嫌弃我没天赋,从不乐意教我道理,甚至不爱跟我说话,可那会儿我把烧窑当作了以后活下去的立身之本,怎么办,姚老头不教,那我就次次旁听他与刘羡阳还有其他学徒的讲话。姚老头与他们说心要定,手才能稳,才能从慢而无错,变成快且对。照理说,我貌似也该算是早早知道了这个道理了吧?我也算记得牢吧?其实仍然不是,只有当我走过很远的路,见过很多的人以后,许多自身不长脚的道理,才会像茅山长所说,在心里头住下了,道理才算是自己的了。 “当曹慈出现后,我就知道了,原来同龄人当中,不止有马苦玄,还可以有曹慈,曹慈再耀眼,我却怎么都不会讨厌,不至于嫉妒他,最多就是有些失落。在自己心爱的姑娘身边,当着她的面,输给别人三场,我心里当然会有些不痛快,所以那会儿,我就下定决心,总有一天,不管曹慈以后武道境界有多高,外人怎么说他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武运坯子,我都要争取让他连输三场!” 陈平安神色从容,眼神熠熠:“只在拳法之上!” 朱敛一拍大腿:“壮哉!少爷心志,巍巍乎高哉!” 陈平安拍着养剑葫,遥望着对面的山壁,笑眯眯道:“我说酒话醉话呢。” 朱敛自认最解风情,最不会煞风景,一坛新酒泥封放起来后,等着便是,哪里有赶紧打开再闻闻的道理,所以他开始转移话题:“少爷这一路走的,似乎在担心什么?” 陈平安点了点头:“你对大骊国势也有留心,就不奇怪明明国师绣虎在别处忙着布局落子和收网打鱼,崔东山为何会出现在山崖书院?” 朱敛问道:“上五境的神通,无法想象,魂魄分开,不奇怪吧?咱们身边不就有个住在仙人遗蜕里边的石柔嘛。” 陈平安摇头道:“崔瀺和崔东山已经是两个人了,并且开始走在了不同的大道上。那么,你认为两个本心相同、秉性一样的人,以后该怎么相处?” 朱敛笑道:“以崔东山的脾气,除了少爷这位先生外,他是绝对不会低人一头的,哪怕是……自己,也不行。” 陈平安喃喃道:“那么下出彩云谱的一个人,自己会如何与自己弈棋?” 朱敛开始皱眉,神色凝重,转头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点点头:“我猜,我就是那块棋盘了。可能我们到达老龙城时,他们两个就开始下棋。” 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画了交错的一横一竖:“一个个纵横交错处,大的,比如青鸾国,还有山崖书院,小的,比如狮子园,去往大隋的任何一艘仙家渡船,还有最近我们路过的紫阳府,都有可能。” 朱敛问道:“崔东山应该不至于坑害少爷吧?” 陈平安摇摇头:“他一直在尽力帮我,这一点,不用怀疑。” 朱敛忍不住站起身,身形佝偻,沉声道:“这可不是小事!” 陈平安依旧坐着,轻轻摇晃养剑葫:“当然不是小事,不过没关系,更大的算计,更厉害的棋局,我都走过来了。” 朱敛缓缓而行,双手掌心互搓:“得好好思量一番。” 陈平安反过来安慰道:“放心,不会涉及生死,所以不可能是那种拳拳到肉的生死大战,也不会是老龙城突然冒出一个杜懋的那种死局。” 朱敛想了想,愁眉不展:“这就越发棘手了啊,老奴岂不是出不了半分力?难道到时候在旁边干瞪眼?那还不得憋死老奴。” 陈平安望向对面山崖,挺直腰杆,双手抱住后脑勺:“不管了,走一步看一步。哪有害怕回家的道理!” 朱敛看着陈平安的侧脸:“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少爷倒是心大。” 陈平安没来由地感慨了一句:“道理知道得多了,偶尔心会乱的。” 陈平安弯下腰,双掌叠放,手心抵住养剑葫顶部:“棋盘上的纵横线路,就是一条条规矩,规矩和道理都是死的,直来直往,可是世道,会让这些直线变得弯曲,甚至有些人心中的线,大概会变成个歪歪扭扭的圆圈都说不定,这就叫自圆其说吧。所以天底下读过很多书、依旧不讲道理的人,会那么多,自说自话的人也很多,一样可以过得很好,因为一样可以心安、心定,甚至反而会比恪守规矩的人,束缚更少。怎么活,只管按照本心做,至于怎么看上去是有道理的,好让自己活得更心安理得,或是借此掩饰,让自己活得更好,三教诸子百家,那么多本书,书上随便找几句话,暂时将自己想要的道理,借来用一用便是了,有什么难,半点不难。” 朱敛喟然长叹。 重新坐在陈平安身边,放下已经不知不觉喝完了的酒壶,朱敛双拳撑在膝盖上,身形佝偻的干瘦老人,有些伤感。 这些肺腑之言,陈平安与隋右边、魏羡和卢白象说,三人多半不会太心陷其中,隋右边剑心澄澈,专注于剑,魏羡更是坐龙椅的沙场万人敌,卢白象则是藕花福地那个魔教的开山之祖。其实都不如与朱敛说,来得……有意思。 朱敛看似没心没肺——大事小事,一律是那闲事,从来不牵挂我心头,可其实他才是四人当中在藕花福地见过最多人间百态的那个人。 生于世代簪缨的豪阀之家,知道天底下的真正富贵滋味,近距离见过帝王将相公卿,自幼习武天赋异禀,在武道上早早一骑绝尘,却依然依循家族意愿,参与科举,轻而易举就得了二甲头名,那还是担任座师的世交长辈、一位中枢重臣,故意将朱敛的名次押后,否则不是状元郎也会是那榜眼。那会儿,朱敛就是京城最有声望的俊彦,随随便便一幅墨宝、一篇文章、一次踏春,不知多少世家女子为之心动,结果朱敛当了几年清贵的散官后,找了个由头,一个人跑去游学万里,其实是游山玩水,拍拍屁股,混江湖去了。混着混着,一个浪荡不羁的贵公子,就莫名其妙成了天下第一人,顺便成了无数武林仙子、江湖女侠心里过不去的那个坎。 之后各国混战,山河破碎,朱敛就从江湖抽身返回家族,投身沙场,成为一个横空出世的儒将。六年戎马生涯,朱敛只以兵法,不靠武学,力挽狂澜,硬生生将一座将倾大厦支撑了多年,只是大势所趋,朱敛之后哪怕潜心辅佐一个皇子数年,亲手主持朝政,依旧无法改变国祚崩断的结局。最终将家族安置好后,朱敛再次返回江湖,始终孑然一身。 按照朱敛自己的说法,在他四五十岁的时候,依旧风流倜傥,一身的老男人醇酒味道,还是无数豆蔻少女心目中的“朱郎”。 陈平安说道:“接下来我们会路过一座女鬼坐镇的府邸,悬挂有‘秀水高风’匾额,我打算只带上你,让石柔带着裴钱,绕过那片山头,直接去往一个叫红烛镇的地方等我们。” 朱敛跃跃欲试,笑问道:“嗯,之前少爷就提过这一茬,不过当时没细说,现在看来,属于有危险,又不是太危险的那种?” 陈平安点点头:“那栋府邸住着一个嫁衣女鬼,当年我和宝瓶他们路过,有些过节,就想着了结一下。” 朱敛恍然道:“难怪少爷最近会详细询问石柔,阴物鬼魅之属的一些本命术法,还走走停停,就为了养足精神,写下那么多张黄纸符箓。” 陈平安突然抬起手掌:“住嘴。” 朱敛悻悻然,不愧是自家少爷,懂自己。 上次没从少爷嘴里问出嫁衣女鬼的模样,是美是丑,是胖是瘦,朱敛一直心痒痒来着。毕竟在藕花福地,可没有以坟冢做家的美艳女鬼仰慕过自己,到了浩然天下,岂能错过? 不过那位白鹄江的水神娘娘,与石柔差不多,一位神祇一个女鬼,好像都没瞧上自己,朱敛揉了揉下巴,愤愤道:“咋的,这儿的女子,无论是鬼是神,都喜好以貌取人啊?” 陈平安拿起养剑葫:“走一个。” 朱敛瞥了眼脚边的酒壶,苦着脸道:“少爷,我酒壶可是空了。” 朱敛觍着脸搓着手:“少爷,不用担心老奴的酒量,用裴钱的话讲,就是没有问题!再来一壶,刚刚解渴;两壶,微醺;三壶,便快活了。” 陈平安笑呵呵,张大嘴巴,晃了晃脑袋,做了个吸气的动作,然后转头,一脸幸灾乐祸道:“喝西北风去吧,你。” 朱敛憋了半天,打算做一回死谏的忠臣,打死不做那谄媚奸佞了,一身正气道:“少爷,这么不好笑的笑话,老奴真是很难拍马屁了。” 陈平安心意微动,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壶酒,丢给朱敛,问道:“朱敛,你觉得我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朱敛接过酒,不假思索道:“好人。” 陈平安笑道:“这酒没白给你。” 朱敛摇头道:“便是没有这壶酒,也是这般说。”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我就是好人了啊。” 朱敛爽朗大笑:“少爷就当我又说了马屁话,莫当真。喝酒喝酒!” 一个钟鸣鼎食之家的老人,一个陋巷泥腿子的年轻人,两人其实都没将那主仆之分放在心上,在崖畔慢饮美酒。 朱敛抹了抹嘴,突然说道:“少爷,老奴给你唱一支家乡曲儿?” 陈平安点头道:“行啊。” 朱敛赶紧小抿一口酒水,润了润嗓子,这才开腔哼唱,摇头晃脑,是那藕花福地某个早已亡国朝廷的官话。 陈平安自然听不懂,只是朱敛哼得悠然陶醉,哪怕不知内容,他仍是听得别有韵味。 朱敛唱完一段后,问道:“少爷,咋样?” 陈平安点头道:“不错不错。” 朱敛晃着剩下半壶酒的酒壶:“若是少爷能够再赏赐一壶,老奴就以大骊官话唱出来。” 陈平安二话不说,直接丢给朱敛一壶。 朱敛将那壶酒放在一旁,轻声哼唱:“春宵灯烛如人眼,见那娘子褪放纽扣儿,青葱手指拈动罗带结,酥胸白雪耸如峰,肚皮软绵绵,可怜烛光不得见,背脊光滑腰收束,悬挂大葫芦,小娘子啊,思量那远游未归负心郎,心如撞鹿,心肝儿千千结……娘子拧转腰肢回首看双枕,手捂山尖儿生哀怨,既然一刻值千金,谁来挣取万两钱?” 朱敛停下,喝了口酒,觉得比较尽兴了。 陈平安问道:“这就完啦?” 朱敛很是意外,愣愣道:“少爷竟然没有打我的念头?” 陈平安嗤笑道:“走过那么多江湖路,我是见过大世面的。这算什么,以前在那地底下的走龙河道,我乘坐一艘仙家渡船,头顶上边船舱不分昼夜的神仙打架,呵呵。” 这就叫后知后觉,其实还是归功于朱敛,当然还有藕花福地那条岁月漫长的光阴长河。 朱敛问道:“给说道说道?” 陈平安笑眯眯道:“可以,不过把那壶酒先还我。” 朱敛犹豫了一下,将酒壶递给陈平安。 陈平安收入咫尺物后:“那真是一场场荡气回肠的惨烈厮杀。” 朱敛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下文:“没啦?” 陈平安站起身:“不然?” 朱敛赶紧起身,跟上陈平安:“少爷,把酒还我!就这么可怜兮兮的几个字,说了等于没说,不值一壶酒!” 陈平安没理朱敛,在栈道上,一个身形翻转,以天地桩倒立而走。 朱敛站在原地,懊恼不已。突然转头望向那个坐忘修行的石柔,朱敛咧嘴一笑。 石柔睁开眼,怒道:“滚远点!” 朱敛抬起手,拈起兰花指,朝石柔轻轻一挥:“讨厌。” 石柔给恶心得不行。 惊鸿一瞥后,她呆若木鸡。原来朱敛一根手指按住鬓角处,做了两个动作,一个撕扯,一个覆抹,其间有片刻停留。 老人对石柔扯了扯嘴角,然后转过身,双手负后,佝偻缓行,开始在夜幕中独自散步,只留下一个好像见了鬼的昔年枯骨艳鬼。 远处朱敛啧啧道:“没有意思。” 走完了栈道,过了南苑国和大骊王朝的边境线,在一片崇山峻岭之间,陈平安和朱敛两人行走在山路之上。 石柔已经带着裴钱绕路,会沿着那条绣花江,去往红烛镇,到时候在那边双方会合。只是陈平安让石柔背着裴钱,可以施展神通,所以不出意外,肯定是石柔、裴钱更早到达那座红烛镇。 陈平安笑着说起了一桩陈年旧事。当年就是在这条山路上,遇到师徒三人,其中一个跛子少年,扛着“降妖捉鬼,除魔卫道”的破旧幡子,结果沦为难兄难弟,都给那个嫁衣女鬼抓去了悬挂无数大红灯笼的府邸。好在最后双方都安然无恙,分别之时,寒酸老道士还送了一幅师门祖传的搜山图,不过师徒三人路过了龙泉郡,但是没有在小镇留下,在骑龙巷铺子那边,他们与阮秀姑娘见过,最后继续北上大骊京城,说是要去那边碰碰运气。 故意拣选了一个暮色时分登山,走到当初那段鬼打墙的山间小路后,陈平安停下脚步,环顾四周,并无异样。 陈平安背着剑仙和竹箱,觉得自己好歹像是半个读书人。不过那个嫁衣女鬼不为所动,这也正常,当初风雪庙魏晋一剑破开天幕,又有豪侠许弱出场,想必吃过大亏的嫁衣女鬼,如今已经不太敢胡乱残害过路读书人了。 陈平安想了想,对朱敛说道:“你去天上高处看看,能否看到那座府邸,不过我估计可能性不大,肯定会有障眼法遮蔽。” 朱敛拔地而起,远游境武夫,就是如此,天地四方皆可去。 片刻之后,朱敛落回小道,摇头道:“确实看不到,还得浪费少爷两张符箓。” 陈平安笑着拿出两张符箓,阳气挑灯符和山水破障符,都是以李希圣赠送的那一摞符纸中的黄纸画成。 陈平安将来自体内那颗金色文胆所在气府的积蓄灵气,浇灌入阳气挑灯符,火苗极小。 陈平安掠上树林枝头,绕了一圈,仔细观察指尖挑灯符的燃烧速度、火苗大小,最后确定了一个大致方向。就靠着挑灯符的指引,去寻找那座府邸的山水屏障,恰如凡夫俗子挑灯夜行,以手中灯笼照亮道路。 最后陈平安来到一堵山壁前,火苗蓦然炸开,陈平安一抖手腕,山水破障符的符胆灌满灵气,大放光明,陈平安将这张符箓往山壁上一贴,眼前景象随之急剧变化,山壁如积雪遇火,迅速消融,出现一个巴掌大小的窟窿,透过窟窿,已经可以看到里边是一条阴气森森的山谷小径,不断有阴煞之气往外涌出。等到山水破障符燃烧将尽,窟窿已经变成院门大小,陈平安与朱敛跨入其中。 古树参天的山坳中,陈平安依旧手持那张犹有大半的阳气挑灯符,带着朱敛一掠向前。 朱敛脚不着地,跟在陈平安身后。 陈平安并未细说与嫁衣女鬼楚夫人的那桩恩怨,但是朱敛以前从未在陈平安身上看到他对于某件“小事”,如此真真切切地执着。 为了见那楚夫人,陈平安事先做了诸多安排和手段。朱敛曾经与陈平安一起经历过老龙城变故,感觉陈平安在灰尘药铺也很谨小慎微,事无巨细,都在权衡,但是两者相似,却不全然相同。比如陈平安好像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陈平安的心态比较古怪,就像……他朱敛猿猴之形的那个拳架,每逢大战,出手之前,要先垮下去,缩起来,而不是寻常纯粹武夫的意气飞扬,拳意倾泻外放。 那张阳气挑灯符燃烧速度变快,当最后一点灰烬飘落时,两人终于站在了一个广场上,眼前正是那座悬挂如仙人执笔“秀水高风”匾额的威严府邸,门口有两尊巨大石狮。 陈平安眯起眼,抬头望向那块匾额。曾有着一袭鲜红嫁衣的女鬼,飘浮在那边。 她痴情,她曾经是良善鬼物,她一直有自己的道理。据说最早有一个走夜路的读书人,在山路上大声朗诵圣贤诗篇,为自己壮胆,被她看在了眼中。读书人与女鬼,两人阴阳有别,但是依旧相亲相爱,她仍然心甘情愿地穿上了那件红嫁衣。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道理没有亲疏之别,这是陈平安他自己讲的。不讲道理的,随你高兴,怎么活怎么活得更好,都是自己走的路,但是哪天遇上了讲道理又拳头比你硬的,那就下辈子投个好胎,这也是陈平安讲的。 陈平安就那么站在那里。朱敛忍不住转过头。 饶是朱敛这个远游境武夫,都从陈平安身上感到一股异样的气势。这就是纯粹武夫五境大圆满的气象?如明月升空。 但是这都不算什么,比起这种依旧属于武学范畴内的事情,朱敛更震惊于陈平安心境与气势的外显。那轮明月,如一条蛟龙所衔骊珠。 就在朱敛觉得这趟捉鬼之行,估摸着没自己啥事的时候,那座府邸大门打开,走出一人。 朱敛忍不住问道:“少爷,这是那女鬼的姘头?牌面挺大啊,这汉子,瞅着可不比萧鸾夫人的白鹄江神位差了。” 走出之人,身材魁梧,披挂甲胄,手臂有一条金色眼眸的青蛇盘踞,呼吸吐纳皆是白雾缭绕,如祠庙内香火弥漫。 陈平安认得此人,他曾经与许弱一起出现在绣花江上,眼前这位,极有可能是绣花江或是玉液江水神。 绣花江、玉液江和棋墩山,以及这座府邸,皆有讲究,魏檗曾坦言,都是用来镇压神水国残余气运的隐蔽存在,所以同样是江水正神,绣花、玉液两江神祇,比起水域辖境差不多的大骊水神,品秩要稍高半筹。 那位绣花江水神沉声道:“陈平安,私自破开一地山水屏障,擅闯楚氏府邸,按照大骊制定的封山律法,哪怕是一位谱牒仙师,一样要削去户籍,谱牒除名,流徙千里!” 陈平安疑惑道:“那个楚夫人?” 绣花江水神摆摆手:“她早已离开府邸,而且此地已经有新主人,念在你有太平无事牌在身,已经被礼部记录在档,准许你速速离去,下不为例。” 陈平安抱拳问道:“敢问江神,那个楚夫人如今在何处?” 这尊以金身现世的江水正神皱了皱眉头,瞥了眼陈平安所背长剑:“只知道楚夫人去了观湖书院,有个读书人死在那边,她想要去收拢骸骨,但是近期她肯定不会返回此地。” 陈平安叹了口气,应该是要白跑一趟了,有些心疼那两张黄纸符箓,向那位水神致歉道:“这次登门拜访楚夫人,是我冒失了。下次一定注意。” 绣花江水神冷笑道:“还有下次?” 不等陈平安说话,水神斜眼看那个佝偻老人:“怎么,觉得自个儿是个远游境武夫,就可以肆意妄为了?” 朱敛抹了把脸,转过头,对陈平安说道:“少爷,就求你让我打一架吧,这家伙这副嘴脸,实在太欠揍了,回头我一定还少爷一枚金精铜钱。” 陈平安先是眼神示意朱敛不用以此试探虚实,那个嫁衣女鬼,多半不在府上。 陈平安对那位水神笑道:“我们这就离开。” 就在此时,楚氏府邸后方,冲起一阵滚滚黑烟,声势浩荡,汹涌而至,落地后化作人形,身穿一袭黑袍。 绣花江水神面无表情:“顾府主,你不是在修缮山根水脉吗?” 陈平安怎么都没有想到现任府主,是那位曾经护送他们一路的顾氏阴神,更是顾璨的父亲。 阴神与陈平安点点头,再与那尊水神微笑解释道:“先前感应到有修士打破屏障,想到水神大人刚好在府上查看进展,就没理会,只是转念又想到如今大骊境内乱象四起,便担心是大隋修士想要强行破坏此地根本,不料竟然是熟人拜访。” 绣花江水神眯眼道:“当年顾府主护送陈平安去往大隋,确实称得上相熟,不知道顾府主要不要邀请陈平安进门,摆上一桌酒宴,为朋友接风洗尘?” 顾氏阴神哈哈笑道:“既然当了这顾府主,我自然不敢耽误了手头正事,就只与陈平安唠叨几句,送出楚氏府邸辖境即可。” “修补水脉山根是不能中断的细致活,希望顾府主别耽搁太久,不然我一定会公事公办,在公文上记你一笔。”绣花江水神撂下这句话后,转身大步走入府邸。 顾氏阴神抱拳相谢,然后来到陈平安身边,赶在一脸惊喜的陈平安开口之前,大笑道:“没办法,当年那趟差事,在礼部衙门那边讨了个苦功劳,得了个不伦不类的山神身份,所以万事不由心,没办法请你去府上做客了。” 陈平安笑道:“没关系,以后机会多得是,这里离着龙泉郡又不算远。” 顾氏阴神突然一揖到底,然后满脸感伤道:“上次远游,我不告而别,由于有命在身,不敢擅自说一桩私事,如今已是大骊神祇之一,虽说职责所在,不能擅自离开,但是刚好借着这个机会,不再隐瞒什么,也好省去一桩心事。” 说到这里,顾氏阴神面带笑意,运转神通,使得原本飘忽模糊的面容越发清晰,笑道:“觉得与谁比较像?” 陈平安打量了他片刻,震惊道:“该不会是?” 顾氏阴神爽朗大笑,再次抱拳:“陈平安,如果没有你,顾璨就不会白白得了那么大的福缘!这份比天还大的恩情,顾某以死相报都不过分!” 陈平安好似许久没有缓过来,道:“难怪当年总觉得你经常在偷偷瞅我,那会儿还误以为你居心叵测来着。顾叔叔,你早该告诉我的!” 之后聊了些泥瓶巷鸡毛蒜皮的故人故事,很快就来到山水屏障附近,顾氏阴神苦涩道:“不敢违反规矩。对了,如水神所说,楚氏府邸经营不善,山根水脉,残破不堪,已是藕断丝连的境地,我不能离开太久,恕不远送了,在此分别便是。” 陈平安笑问道:“因为书简湖位于宝瓶洲中部,战事如火如荼,仙家渡船都不愿意去触霉头,我这次从老龙城返回后,打算近期去趟书简湖看看顾璨,不知道顾叔叔知不知道顾璨如今如何了,那截江真君待他可还好?” 顾氏阴神哈哈笑道:“他们娘俩好得很,小璨已经成了那个截江真君的嫡传弟子,万事无忧,不然我怎么会安心待在这里。” 陈平安点点头,抱拳道:“祝愿顾叔叔早日神位高升!” 顾氏阴神小声提醒道:“对了,陈平安,你可听说家乡那边,许多当年买下山头的仙家势力,如今开始转手贱卖,你最好赶紧回去,说不定还能低价入手一两座山头,这等机会,切莫错过。” 陈平安笑道:“已经听说了,所以飞剑传信了披云山,在让魏檗帮忙看看。” 顾氏阴神一挥袖,山水屏障凭空出现一道大门,陈平安步入其中,转头与顾氏阴神抱拳告别。 重新行走在山路上,陈平安感慨道:“怎么都没有想到顾叔叔竟然成了阴神,还当了这座府邸的府主,就是不知道他们一家三口,什么时候可以团圆相聚。” 朱敛微笑道:“虽然没见着那个楚夫人,可此行不虚。就像少爷先前所说的棋墩山,本是魏檗沦为末流神祇土地公的沉寂之地,也是一举成为大骊北岳正神的发迹之地。所以说,世事难料,不过如此。”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走吧,去红烛镇。” 两人稍稍加快步伐,去往裴钱、石柔所在的红烛镇。 两人一路闲聊,一直到走出那座山头数十里,朱敛放慢脚步,小心翼翼,以聚音成线的武夫本事,突然问道:“少爷,接下来怎么说?” 陈平安脸色如常,同样聚音成线,回答道:“不急,到了红烛镇再做下一步的谋划,不然顾叔叔会有大麻烦。” 楚氏府邸大门口,绣花江水神脸色阴沉,看着那位缓缓而返的府主,厉色道:“顾韬,我让你老老实实待在府邸水运主脉附近,寸步不离!你竟敢自己跑出来?!” 这位臂绕青蛇的魁梧水神手臂一震,那条金色眼眸的青蛇,落地后盘曲着,变作一条粗如水桶的巨蛇,缓缓游弋,刚好将主人和那位府主绕在一个大圈内,然后它高高抬起头颅,冷冷注视着顾氏阴神。 绣花江水神伸手一抓,手中出现一杆精炼长槊,金光如水流淌,讥笑道:“国师有令,只要你做出半点逾越举动,我就可以将你魂魄打去半数!你要是不服气,大可以凭借楚氏府邸,反抗试试看。” 顾韬纹丝不动,满脸无奈道:“此次之所以现身,只为了将那个秘密说出口,委实是积攒太久,不吐不快。水神这趟登门,奉命行事,又对我早有提醒,我认罚!但是我希望水神行刑之前,能否告知,为何我连陈平安的面,都不能见?希望水神大人能给我一个明明白白,不然我即便认罚,却也心有不甘!” 绣花江水神死死盯住这个阴神,他不是在犹豫要不要打散这尊阴神府主的半数魂魄,而是在犹豫要不要直接将其所有魂魄打烂。 顾韬生死,两可之间。遭罪一场,肯定难逃。不过目前确实需要顾韬修补楚氏府邸气运,况且如今这里都属于北岳地界,山岳大神作为大骊王朝第一尊新五岳神祇,魏檗越来越流露出神尊之姿,所以具体何时打散顾韬的半数魂魄,除了向国师大人询问,按照大骊山水律法,他一样需要跟魏檗报备。这叫县官不如现管。 如果不是顾韬从头到尾,没有流露出丝毫劝说陈平安去往书简湖的迹象,反而劝说陈平安返回家乡买山头,这会儿顾韬早就已经魂飞魄散了。 这也合情合理,顾韬私底下几次从红烛镇得知的书简湖传闻,其实都是大骊谍子想要这位府主知道的消息。 绣花江水神毫无征兆地将长槊丢掷而出,长槊贯穿顾韬腹部,倾斜钉入地面,金光绽放,在顾韬身上直接灼烧出一个窟窿,以阴物之身转为神祇金身的顾韬,依旧挨了一记重创。 顾韬也确实是硬骨头,硬是一言不发,面容开始扭曲,一身黑烟滚滚散发。 绣花江水神伸手一抹,摊开一幅画卷,楚氏府邸山水辖境内所有景象,随着这位水神的心意转动,画面迅速流转变幻,画上人与事,纤毫毕现。接着他又打开一幅,是那绣花江辖境景象。 绣花江水神语气冷硬道:“只要一点点苗头,给我怀疑了,我就宁可错杀了你。” 腹部犹有金色长槊贯穿而过的顾韬怒道:“你是不是疯了?!国师大人岂会让你如此肆意妄为!你真当我不知道,你爱慕那楚夫人已经数百年之久?!怎的,我如今占据了楚夫人的府邸,你便看我不顺眼,一定要除之而后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好好好,我算是领教了你这绣花江水神的肚量!” 绣花江水神根本不理睬悲愤欲绝的顾韬,只是低头凝视着一幅画卷上的陈平安、朱敛两人,观察着那两人的表情和谈话,每一个细节都不愿意放过。至于国师大人在谋划什么,绣花江水神不是丝毫不感兴趣,而是不敢有探究的念头,半点都不敢。 大骊王朝百余年来,这位始终站在皇帝陛下影子里的国师,几次走出阴影,每次都会带来一场场腥风血雨,人头滚滚而落,无论是权贵豪阀,还是山上仙师,没有例外,不管你是如何位居要津的中枢重臣、封疆大吏,还是什么地仙,要么销声匿迹,要么是生不如死的下场。 绣花江水神一招手,驾驭长槊返回手中:“你速速返回府邸底下,修补本地气运之余,听候发落!是生是死,你自求多福。” 顾韬伸手捂住腹部,金身被伤,道行折损,让他这个阴神痛苦不已:“你应该知晓我的大致根脚,所以这件事情没完!” 绣花江水神神色淡漠:“我们大骊,最大的靠山,是国师帮助皇帝陛下订立的律法。” 沿着那条水流和缓的绣花江,来到喧闹依旧的红烛镇。 曾经在这里的一座书肆,陈平安给李槐买过一本《断水大崖》。 裴钱和石柔住在之前陈平安住过的客栈。 进了屋子,正要和师父说这红烛镇好玩之处的裴钱,看了眼陈平安,立即不说话了。 朱敛关上门,站在窗口附近,陈平安开始沉默不语。 陈平安第一句话就开门见山:“我打算先不回龙泉郡,朱敛,你护着裴钱、石柔去落魄山。黄庭国有座仙家渡口,我去那边试试,看有没有去往书简湖的渡船,实在不行,就走路去书简湖。到了龙泉郡,再想走,只会更难。” 朱敛想了想,缓缓道:“老奴会一门还算拿得出手的易容术,不如让老奴假扮少爷,少爷随便假扮某人,然后找个合适机会,先离开红烛镇,我们在这里多留几天。这样稍稍稳妥些,未必能够瞒天过海,就当是聊胜于无吧。” 石柔一头雾水,裴钱更是茫然。 朱敛轻声道:“少爷,你自己说的,万事不要急,慢慢来。” 陈平安笑了笑:“放心吧,我有数。” 朱敛点点头:“还是少爷心细,不然估摸着到了龙泉郡,崔东山这场斗法,就输定了。” 从绣花江水神率先露面,到顾叔叔随后赶来,陈平安就察觉到一丝熟悉的气息。所以陈平安当时选择沉默,等着顾叔叔开口,而不是一声“顾叔叔”脱口而出。 果不其然。顾叔叔话里有话,“第一次”泄露顾璨父亲的身份。陈平安就跟着配合顾叔叔演了那场戏。 什么好心提醒陈平安赶紧返回龙泉郡购买山头,什么娘俩在书简湖万事无忧,只要陈平安全部反过来听就对了。 除此之外,两人心有灵犀,各自绝对不多说一个字,多一个眼神交会。因为那个绣花江水神,一定在暗中窥探。 接下来朱敛开始帮忙推敲细节,例如今晚先去喝一场红烛镇特有的船娘花酒,那里人多眼杂,最适合给人暗中盯梢。陈平安脱下那件必须穿往书简湖的法袍金醴,换上一身青衫,免得之后朱敛假扮陈平安去往落魄山,没了金醴,太过突兀。 朱敛与陈平安就这样相互查漏补缺。 裴钱乖乖坐在一旁,不会在这种时候插科打诨。 石柔护住窗口位置。她再不会觉得,朱敛建议喝那花酒,是在假公济私。 这一晚,陈平安与朱敛离开客栈,喝了顿花酒,陈平安正襟危坐,朱敛如鱼得水,与那个妙龄船家女聊得大有君生我未生之感。 第二天,陈平安带着裴钱游逛红烛镇,购买各色物件,就像是家乡邻近,又即将入冬,可以开始准备年货了。 一个相貌平平的中年男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红烛镇。 没有乘坐渡船沿着绣花江往下游行去,而是走了条热闹官道,去往边境,邻近关隘,没有以通关文牒过关进入黄庭国,而是像那不喜约束的山泽野修,轻松越过崇山峻岭,此后昼夜赶路。风尘仆仆,到了黄庭国一座仙家渡口,中年男人并未在渡口向执事询问,只是通过闲聊,得知渡口如今并无渡船直接到达书简湖,那条航线早已关停,便选了一艘去往姑苏山的渡船,据说在姑苏山那边换乘渡船,就能够去往一个朱荧王朝的藩属国,在那之后,就只能步行去往书简湖了。 中年男人付了一笔神仙钱,要了个渡船单间,深居简出。到了那座姑苏山,中年男人又听闻一个坏消息,如今连去往朱荧王朝那个藩属国的渡船都已停歇。 中年男人在姑苏山停留了一天,四处行走,最后便一掷千金,以远远高于市价的神仙钱,先付了一半价钱,直接雇用了一艘不太愿意死守规矩的私船。在船主一脸谄媚却满是看傻子的眼神中,中年男人登上那艘渡船——就只有他一个客人。 豺狼环伺。中年男人不知是江湖经验不够老到,毫无察觉,还是艺高人胆大,故意视而不见。 在一次船主通知客人说需要靠岸补给的时候,那个中年男人终于离开船舱,换了一身白袍,背了一把长剑,头别簪子,腰系酒壶。 中年男人直接找到那个观海境修为的船主,一拍那只寻常修士眼中的朱红色酒壶,一把飞剑掠出养剑葫,说道:“神仙钱好挣,命没了就没了。” 早已起了杀人越货心思的船主老修士,也是个野路子出身,既然被客人看穿,便懒得掩饰什么,瞥了眼那只酒葫芦,笑道:“客人大概不晓得我们这一行的行情,一个养剑葫,可比我的这条命,加上这条船,都还要值钱,你觉得……”不等老修士将话说完,飞剑一闪而逝。 老修士终究是个攀爬到观海境的山泽野修,对于山上四大难缠鬼之一的剑修,并不陌生,刚好有一件压箱底的灵器,可以稍稍制衡。只是老修士凭借本命器物,堪堪躲过了那把飞剑,养剑葫内又有一把飞剑钉入他眉心。虽不至于毙命,但是稍有动作,剑尖再往里边刺入些许,命也就没了。 在观海境老修士震惊于一位剑修竟有两把本命飞剑的时候,一拳已至,打得老修士所有气府灵气蒸腾如沸水。又一拳,能够以灵气反哺、淬炼体魄的老修士,虽身躯坚韧大致相当于四境武夫,可仍是被一拳打得呕出胆汁,倒地不起。两把飞剑更是钉入老修士两座本命气府,一阵乱搅,使得观海境船主当场跌回洞府境,哀号不已。 中年男人环顾四周,挑了一张椅子坐下,对其余人等说道:“继续赶路。” 老修士之后就坐在还算宽敞的屋子小角落,两把飞剑在四周缓缓飞旋,而那个客人,竟然就一直坐在那边翻看书籍。 老修士壮起胆子,询问自己能否就在原地疗伤,以免连洞府境都保不住。中年男人点点头,并无异议。 此后中年男人看了一本本书籍,偶尔会打个盹,偶尔站起身缓缓踱步,慢慢出拳。 渡船到达那座朱荧王朝边境最大的藩属国后,那个中年男人下船前,给了剩下的一半神仙钱。 跟神色萎靡的老修士问过了书简湖大致方向,中年男人摘下背后长剑,连剑带鞘一起抛向空中,御剑远去书简湖。 空中飞鹰盘旋,枯枝上乌鸦嘶叫。原本平整宽阔的官道,早已支离破碎,一支车队,颠簸不已。 石毫国作为朱荧王朝最大的藩属国,位于王朝的西北方向,以沃野千里、出产丰富著称于宝瓶洲中部,一直是朱荧王朝的大粮仓。同样是王朝藩属,石毫国与那大隋藩属黄庭国,有着截然不同的选择,石毫国从皇帝、庙堂重臣到绝大多数边军将领,选择跟一支大骊铁骑大军硬碰硬。 战火蔓延整个石毫国,今年开春以来,在整个京城以北地带,打得异常惨烈,如今石毫国京城已经深陷重围。不但石毫国百姓,就连附近几个兵力远逊色于石毫国的藩属小国,都人心惶惶,当然不乏有所谓的聪明之人,早早依附投诚大骊宋氏,在隔岸观火,等着看笑话,希望所向披靡的大骊铁骑能够干脆来个屠城,将那群愚忠于朱荧王朝的石毫国一干忠烈全部宰了,说不定还能念他们的好,兵不血刃,在他们的帮忙下,就顺利拿下了一座座武库、财库丝毫不动的高大城池。 磕磕碰碰的路途,让这支车队的不少车夫叫苦不迭,就连许多背负长弓、腰挎长刀的精壮汉子,都快给颠散了骨头架子,一个个萎靡不振,强自振作精神,眼神巡视四方,以免有流寇劫掠。七八十骑弓马熟谙的青壮汉子,几乎人人身上带着血腥气味,可见这一路南下,在兵荒马乱的世道,走得并不轻松。 真是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挣银子,说句不夸张的,撒泡尿的工夫,就可能把脑袋不小心掉在地上。 其间最凶险的一场堵截,不是那些落草为寇的难民,竟是一支三百骑假扮马贼的石毫国官兵,将他们这支商队当作了一块大肥肉,那一场厮杀,早早签下生死状的商队护卫,死伤了将近半数,如果不是雇主当中竟然藏着一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山上神仙,连人带货物,早被那伙官兵给包了饺子。 这支车队需要穿过石毫国腹地,到达南方边境,去往那座被世俗王朝视为龙潭虎穴的书简湖。车队拿了一大笔银子,也只敢在边境关隘停步,不然银子再多,也不愿意往南边多走一步,好在那十数个外乡商贾答应了,允许车队护卫在边境千鸟关掉头返回,之后这拨商贾是生是死,是在书简湖那边攫取暴利,还是直接死在半路,让劫匪过个好年,反正都不用车队负责。 这一路走下来,真是人间炼狱修罗场。 饿殍千里,不再是读书人在书上惊鸿一瞥的说法。车队在沿途,经常会遇到一些茅草店铺里面哭喊连天,不断有成人在贩卖“两脚羊”,一开始有人不忍心亲自将子女送往砧板,交给那些屠夫,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父母之间,先交换面黄肌瘦的子女,再卖于店家。 许多饿疯了的流亡难民,成群结队,像行尸走肉和野鬼幽灵一般,游荡在石毫国大地之上,只要到了可能有食物的地方,便蜂拥而上,因此各地烽燧、驿站,一些地方上豪横家族打造的土木堡,都沾染了鲜血,还有一些倒在地上来不及收拾的尸体。 车队曾经经过一座拥有五百同族青壮护卫的大堡,以重金购买了少量食物,一个胆大的精悍少年,眼红艳羡一个商队扈从的那张硬弓,就来套近乎。当时少年蹲在地上,指着城堡外木栅栏那边一排用来示威的干瘪头颅,对商队扈从笑嘻嘻说了句:“夏天最麻烦,招蚊蝇,容易瘟疫,可只要到了冬天,下了雪,就可以省去不少麻烦。”说完,少年抓起一颗石子,砸向木栅栏,精准击中一颗头颅,拍拍手,瞥了眼目露赞赏神色的商队扈从,颇为得意。 当时一个身穿青衣、扎马尾辫的年轻女子,让那少年心动不已。之所以与商队扈从聊这些、做这些,无非是少年想要在那个好看的姐姐眼前表现表现。只可惜那个青衣姐姐从头到尾都没瞧他,这让少年很失落,也很失望,若是这般美貌若祠庙壁画仙子的女子,出现在来这边寻死的难民队伍当中,该多好?那她肯定能活下来。他是族长的嫡长孙,哪怕不是第一个轮到他,总归能有轮到自己的那天。不过少年也知道,难民当中,可没有这般水灵的女子,偶有些妇人,多是黝黑黝黑,一个个皮包骨头,瘦得跟饿死鬼似的,皮肤还粗糙不已,太难看了。 那个青衣姐姐身边,还站着一个岁数稍大的女子,背着一把剑,不过姿色就差太多了,尤其是身材,一个天一个地,若是后者单独出现,少年也会心动,只是当她们站在一起时,少年眼里便没有了后者。 商队继续南下,经常会有流民拿着削尖的木棍拦路,聪明一些的,或者是还没真正饿到绝路上的,会要求商队拿出些食物,他们就放行。商队当然懒得理睬,只管前行,一般来说,只要他们抽刀、摘下一张张硬弓,难民自会吓得作鸟兽散。 也有一些难民,红着眼睛只管往前冲,打算哄抢一番,商队护卫扈从本就是江湖武夫出身,又不是石毫国人氏,一路南下,早已麻木,加上队伍里又死了那么多兄弟朋友,内心深处,巴不得有人冲上来让他们解解恨,所以精悍骑队如渔网撒出,手起刀落,或是比拼箭术——以射中眼眶者最佳,射穿脖颈者次之,射透心口者再次之,若是只能射中腹部、腿脚,那可是要惹来讥讽和笑话的。 这次雇用护卫和车队的商贾,人数不多,十来个人。除了那个极少露面的青衣马尾辫女子,以及她身边一个失去右手大拇指的背剑女子,还有一个不苟言笑的黑袍青年——这三人好像是一伙的——平时车队停马休整,或是野外露营,相对比较抱团。这拨要钱不要命的商贾主事人,是一个身穿青衫长褂的老人,据说姓宋,护卫们都喜欢称之为宋夫子。宋夫子有两个扈从,一个斜背乌黑长棍,一个不带兵器,一看就是地道的江湖中人,两人年岁与宋夫子差不多。此外,还有三个哪怕脸上带笑依旧给人眼神冰冷感觉的男女,年龄悬殊,妇人姿色平庸,剩下两人是爷孙俩。给扈从们的感觉,就是这拨商贾,除了宋夫子,其余都架子大,不爱说话。 这天夜里,歇脚于一座已经荒废、胥吏逃散的破败驿站,驿站物件早已被搜刮一空。 青衣马尾辫女子蹲在驿站外一堵倒塌大半的泥土墙头上。与她形影不离的那个背剑女子,站在墙下,轻声道:“大师姐,再有大半个月的路程,就可以过关进入书简湖地界了。” 青衣女子有些心不在焉,嗯了一声。 那位宋夫子缓缓走出驿馆,轻轻一脚踹了下蹲坐在门槛上的同行少年,然后单独来到墙壁附近,负剑女子立即以大骊官话躬身行礼道:“见过宋郎中。” 老人笑着点头:“徐姑娘还是这般客气,过于见外了。” 此郎中并非药铺郎中。这位气态儒雅的青衫老人,是大骊礼部祠祭清吏司的主事郎中。 这个位置,在黄庭国、石毫国这些藩属小国,属于比较大一点的芝麻官,光是礼部衙门,上头就有侍郎,再上头还有尚书,说不定哪天就要被品秩相当的辅官、员外郎给抢了位置。可在大骊,这就是一个极其关键的位置,是大骊王朝最有权柄的三个郎中之一,位不算高,从五品,权极重。除了名义上一个祠祭清吏司郎中该有的职责,还掌管着一国山水正神的评定考核以及举荐权。 大骊一直不设立江水正神与祠庙的冲澹江,突然多出一个名叫李锦的江水精怪,从一个原本在红烛镇开书铺的掌柜,一跃成为江神,据说就是走了这个郎中的门路,得以鲤鱼跳龙门,一举登上神台高位,享受各路香火。 而两名女子,正是离开龙泉剑宗下山游历的阮秀、徐小桥。 至于为何要离开大骊王朝如此之远,就连徐小桥和董谷都觉得很意外,至于他们的大师姐阮秀,则全然无所谓。 徐小桥见宋郎中像是有事相商的样子,就主动离开了。 宋郎中走到墙头上,盘腿而坐,微笑道:“我要感谢阮姑娘的大度。” 阮秀收起一只巾帕,藏入袖中,摇摇头,含糊不清道:“不用。” 宋郎中笑问道:“冒昧问一下,阮姑娘是不在意,还是在容忍?” 阮秀问道:“有区别吗?” 宋郎中点点头,正色道:“若是前者,我就不多此一举了。毕竟我这么个老头子,也有过少年慕艾的岁月,晓得李牧玺那般大小的毛头小子,很难不动心思。如果是后者,我可以提点李牧玺或是他爷爷几句,阮姑娘不用担心这是强人所难,这趟南下是朝廷交代的公事,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的,丝毫不是阮姑娘过分。” 阮秀说道:“没关系,他爱看就看吧,他的眼珠子又不归我管。” 宋郎中哑然失笑。 此次随行队伍当中,跟在他身边的两位江湖老武夫,一位是从大骊军伍临时抽调出来的纯粹武夫,金身境。据说去军中帅帐要人的绿波亭大谍子,给那位战功彪炳的主将当面摔杯骂娘,当然人还是得交出来。一位出身大骊江湖大门派的帮主,也是七境。此外三人,是一队临时组建的粘杆郎,爷孙两人当中,少年名为李牧玺,是个精通符箓和阵法的修道天才,与他的爷爷和父亲都是大骊朝廷的粘杆郎,他父亲死于前不久的一场争斗,所以这趟南下远游,对于爷孙二人来说,既是衙门里边的公事,也有私怨夹杂其中。 这趟南下书简湖,有两件事,一件是明面上的,也不算小了,他这位祠祭清吏司郎中,是话事人,龙泉剑宗三人,都需要听命于他,听从他的指挥调度。 今年入秋时分,已经多年没有伤亡的大骊粘杆郎,一下子死了两个,一位身份隐蔽的外乡金丹境修士,偷偷带走了一个弟子,这名少年,比较特殊,不但是先天剑胚,还身负武运,引来当地一州数位武庙圣人的关注。大骊势在必得,就连国师大人那边都听到了消息,很重视。 大概是一报还一报,说来荒唐,这个少年是大骊粘杆郎率先找到和相中,以至于找到这棵好苗子的三人,轮流留守,倾心栽培,长达四年之久,结果那位深藏不露的金丹境修士,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打杀了两人,将少年拐跑,一路往南逃窜,其间躲过了两次追杀和围捕,十分狡猾,战力也高。那少年在逃亡途中,更是展露出极其令人惊艳的心性和资质,两次都帮了金丹境修士大忙。最后绿波亭谍报显示,金丹境修士和少年逃入了书简湖,此后泥牛入海,再无音讯。 对于这类追杀,不单单是大骊王朝,其实宝瓶洲所有的山上势力,都不会犯痴,心存轻视,经验老到的门派,但凡有点底蕴的,都力争以狮子搏兔,一鼓作气用全力解决,而不是好似庸将的战场添油,派遣一拨拨人去白白送死,让对方以战养战,最终养虎为患。对方是一位擅长厮杀的老金丹,又占据地利,所以宋郎中一行人,绝不是两个金丹境战力那么简单,而是加在一起,大致相当于一位强大元婴的战力。 在这一点上,董谷和徐小桥私底下有过数次细致推演,得出的结论,还算比较放心。不然大师姐要出丁点儿纰漏,董谷和徐小桥两个龙泉剑宗的开山弟子,于情于理,就都不用在神秀山待着了。 至于唯有宋郎中自己知晓内幕的另外一件事,就比较大了。涉及整座书简湖的归属,就连他都需要听命行事。就连那个暗中扎根书简湖已有八十年光阴的某个岛主,也一样是棋子。 这次离开大骊南下远行,有一件让宋郎中觉得有意思的小事。 少年李牧玺对南下途中,尤其是乘坐马车的石毫国旅途所见所闻,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甚至内心深处,还会埋怨那个罪魁祸首,也就是自己所在的大骊王朝。兴许在少年看来,如果大骊铁骑没有南下,或是南下的连绵战事不要如此血腥残忍,就不会有那么多老百姓流离失所。在兵灾浩劫中,一个个原本老实本分的男男女女,都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而李牧玺的爷爷,九十岁的“年轻”修士,则对此无动于衷,也没有跟孙子解释点什么。 阮秀问道:“听说有个泥瓶巷的孩子,就在书简湖?” 宋郎中点头道:“姓顾,是机缘很大的一个孩子,被书简湖势力最大的截江真君刘志茂收为闭门弟子,顾璨自己又带了条‘大泥鳅’到书简湖,带着那战力相当于元婴境的蛟龙扈从,兴风作浪,小小年纪,名声很大,连朱荧王朝都听说书简湖有这么一对主仆存在。有一次与许先生闲聊,许先生笑言这个叫顾璨的小家伙,简直就是天生的山泽野修。” 阮秀抬起手腕,看了眼那条形若鲜红手镯的酣睡火龙,放下手臂,若有所思。 一个中年男人来到了书简湖边缘地带一座人山人海的繁荣大城,大城名为池水城。 中年男人一路之上雇用着一辆马车,车夫是个走南闯北过的健谈老人。中年男人是个大方的,爱听热闹和趣闻,不喜欢坐在车厢里边享福,几乎大半路程都坐在老车夫身边,让老车夫喝了不少酒。老车夫心情大好,说了好多道听途说而来的书简湖奇人异事——那儿没外边传闻的那么可怕,打打杀杀倒也有,不过多半不会牵扯到他们这些老百姓。不过书简湖是个天大的销金窟,却是千真万确,以前他与朋友,载过一拨来自朱荧王朝的富家公子哥,口气大得很,让他们在池水城那边等着,说是一个月后返程,结果等了不到三天,那拨年轻公子哥就从书简湖乘船回到了城里,已经身无分文了,七八个年轻人足足六十万两银子,三天,就这样打了水漂。不过听那些败家子的言语,好像意犹未尽,说半年后攒下一些银子,一定要再来书简湖快活。 中年男人行走在池水城比肩接踵的大街上,很不起眼。 先前城门有一队练气士看守,却根本不用什么通关文牒,只要交了钱就让进。 池水城就建造在书简湖西边水畔。 书简湖极为广袤,千余个大大小小的岛屿星罗棋布,最重要的是灵气充沛,想要在此开宗立派,占据大片的岛屿和水域,很难,可若是一两位金丹境地仙占据一座较大的岛屿,作为府邸修道之地,最是适宜,既清净,又如一座小洞天。尤其是修行法门“近水”的练气士,更是将书简湖某些岛屿视为必争之地。 背剑中年男人挑选了一栋闹市酒楼,点了壶池水城最招牌的乌啼酒,喝完了酒,听了一些附近酒桌上眉飞色舞的闲聊,只是没听出更多的事情,有用的就一件事——过段时间,书简湖好像要举办百年一次的岛主会盟,准备推举出一名已经空悬三百年的新任“江湖君主”。 中年男人喝完酒吃完饭,与伙计结过账,就离开了酒楼,问路去了一条池水城内对所有人开放的猿哭街。猿哭街长达四里,开满了仙家铺子,两头有练气士守着,一样是不看身份、只认银子开道的做派,这一点,倒是有些像商贸冠绝一洲的老龙城,笑人无恨人有,谁有钱谁大爷。不信且看杯中酒,杯杯先敬有钱人。不过若是如此说来,好像整个世道,在哪儿都差不多。 腰挂朱红色酒葫芦的中年男人,之前听老车夫说过,在鱼龙混杂、往来频繁的书简湖,能说一洲雅言就不用担心,可在路上,他还是跟老车夫学了些书简湖方言,学的不多,一般的问路、讨价还价还是可以的。中年男人一路逛荡,走走看看,既没有一鸣惊人,扫荡什么天价的镇店之宝,也没有只看不买,而是挑了几件讨巧却不昂贵的灵器,就跟寻常的外乡练气士一个德行,在这儿就是蹭个热闹,不至于被谁狗眼看人低,却也不会被当地人高看一眼。 中年男人最后在一间贩卖古董杂项的小铺子停留,东西是好的,就是价格不太公道,掌柜又是个瞧着就不像是做生意的老古板,所以生意比较冷清。许多人来来走走,从兜里掏出神仙钱的却寥寥无几。中年男人站在一把横放于特制剑架上的青铜古剑之前,久久没有挪步,剑鞘一高一低分开放置,剑身刻有“大仿渠黄”四字小篆。看着这个弯腰低头一再端详的长衫背剑中年男人,老掌柜不耐烦道:“看啥看,买得起吗,你?便是上古渠黄的仿剑,也要大把的雪花钱。去去去,真要过眼瘾,去别的地儿。” 中年男人大概是腰包不鼓、腰杆不直,非但没有恼火,反而转头跟老掌柜笑问道:“掌柜的,这渠黄,是礼圣老爷与人间第一位王朝君主共同巡狩天下时,他们所乘坐马车的八匹拉车骏马之一?” 老掌柜瞥了眼中年男人背后长剑,脸色稍稍好转:“还算是个眼力没差劲到眼瞎的。不错,正是‘八骏流散’的那个渠黄,后来有中土大铸剑师,用毕生心血打造了八把名剑,以八骏命名。此人脾气古怪,打造了剑,也肯卖,但是每把剑,都只肯卖给相对应一洲的买家,以至于到死也没全部卖出去。后世仿品不计其数,这把胆敢在渠黄之前刻下‘大仿’二字的古剑,仿得极好,自然价格极贵,在我这座铺子里已经摆了两百多年。你小子,肯定买不起的。” 中年男人没打肿脸充胖子,他从古剑上收回视线,开始去看其他珍玩物件,最后又站在一幅挂在墙壁上的仕女画前。画卷所绘仕女,侧身而坐,掩面而泣的模样,若是竖耳聆听,竟然真有如泣如诉的细微嗓音传出画卷。 老掌柜哟呵一声:“不承想还真碰到个识货的,你进了我这铺子看得最久的两件,都是铺子里边最好的东西。小子不错,兜里钱没几个,眼光倒是不坏。怎么,以前在家乡大富大贵,家道中落了,才开始一个人走江湖?背把值不了几个钱的剑,挂个破酒壶,就当自己是游侠啦?” 中年男人依旧打量着那幅神奇画卷,以前听人说过,世间有许多前朝亡国字画,机缘巧合之下,字中会孕育出悲愤之意,而某些画卷人物,也会变成灵秀之物,在画中独自悲戚断肠。 中年男人转头笑道:“游侠儿,又不看钱多钱少。” 老掌柜嗤笑道:“这种屁话,没走过两三年的江湖愣头青才会讲,我看你年岁不小,估摸着江湖算是白走了,要不就是走在池塘边,却当是真正的江湖了。” 中年男人还是没生气,指了指墙壁挂像,问道:“这幅仕女图,多少钱?” 老掌柜摆摆手:“你小子,别自讨没趣。” 中年男人笑道:“我要是买得起,掌柜怎么说?送我一两件不甚值钱的彩头小物件,如何?” 年复一年守着祖传铺子,确实无聊的老掌柜顿时来了斗志,指了指靠近大门口的一只多宝架,挑眉道:“行啊,瞧见没,只要你掏得起神仙钱,那边架子上,随你挑选三件东西,到时候皱一下眉头,我跟你姓!” 中年男人笑着点头。 老掌柜犹豫了一下,说道:“这幅仕女图,来历就不多说了,反正你小子瞧得出它的好,三枚小暑钱,拿得出,就拿走,拿不出来,赶紧滚蛋。” 中年男人回头看了眼墙上的挂像,再转头看了眼老掌柜,询问:“是不是一口价都没得商量了?”老掌柜冷笑点头,那中年男人又转头,再看了几眼仕女图,又瞥了眼当下空无一人的店铺以及大门口,这才走到柜台那边,手腕翻转,拍出三枚神仙钱放在桌上,手掌覆盖,推向老掌柜。老掌柜也跟着瞥了眼店铺门口,在中年男人抬手的瞬间,迅速以手掌盖住,拢到自己身边,抬起手掌,确定无误是货真价实的三枚小暑钱后,抓在手心,收入袖中,抬头笑道:“这次是我看走眼了,你这小子可以啊,有点本事,能够让练就一双火眼金睛的我都看岔了。” 中年男人无奈一笑:“那我可就去那边,挑选三件顺眼东西了。” 老掌柜哈哈大笑,绕出柜台:“去吧,做买卖,这点诚信还是要有的,我这就帮你将这幅仕女图收入盒中。放心,光是锦盒就价值两枚雪花钱,不会糟践了这么一幅名贵画像。” 中年男人在门口多宝架前视线巡游。老掌柜小心翼翼摘下画像,将其收入一只珍藏锦盒当中的时候,一直用眼角余光打量那个男人。 他娘的,早知道这个家伙如此腰包鼓鼓,出手阔绰,扯什么彩头?而且一口气就是三件,这会儿开始心疼得很。 当那个中年男人挑了两件东西后,老掌柜略微心安,可当那家伙最后选中一件尚未有名家篆刻的墨玉印章后,老掌柜眼皮子微颤,连忙道:“小子,你姓什么来着?” 中年男人原本还有些犹豫,现在老掌柜来这么一出,他便果断收入手中,转头笑道:“姓陈。” 老掌柜可怜兮兮道:“那我以后跟你姓陈,你将那印章放回去,行不行?” 中年男人笑着摇头:“做生意,还是要讲一点诚信的。” 老掌柜气呼呼道:“我看你干脆别当什么狗屁游侠了,当个生意人吧,肯定过不了几年,就能富得流油。”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其实还是赚了不少的,老掌柜心情大好,破天荒给姓陈的客人倒了一杯茶。 中年男人也没有立即走的念头——一个想着能否再卖出那把大仿渠黄,一个想着从老掌柜嘴里听到一些更深入些的书简湖事情,就这么喝着茶,闲聊起来。于是中年男人知道了很多老车夫不曾听闻的内幕。 书简湖是山泽野修的世外桃源,聪明人会混得很开,蠢人就会格外凄惨,在这里,修士没有好坏之分,只有修为高低、算计深浅之别。商贸繁华,店铺林立,无奇不有。在别处走投无路的,或是落难的,在此往往都能够找到栖身之所。当然,想要舒心痛快,就别奢望了。可只要手里有猪头,再找对了庙,此后便活命不难。之后混得如何,各凭本事,依附大的山头,做出钱出力的帮闲,也是一条出路。书简湖历史上,不是没有多年忍辱负重、最终崛起成为一方霸主的枭雄。 店铺门外,光阴悠悠。店铺内,老掌柜谈兴颇浓。 曾有一个身为谱牒仙师的元婴境修士,与一个金丹境剑修联手,可能是觉得在整个宝瓶洲都可以横着走了,大摇大摆,在书简湖一座大岛上摆下宴席,广发英雄帖,邀请书简湖所有地仙与龙门境修士,扬言要结束书简湖群龙无首的纷乱格局,当那号令群雄的江湖君主。 宴席上,三十余个到场的书简湖岛主,没有一人提出异议,不是拍手叫好,拼命附和,就是掏心窝子拍马屁,说书简湖早就该有个能够服众的大人物,省得没个规矩王法;当然,也有一些沉默不语的岛主。结果宴席散去,就已经有人偷偷留在岛上,开始递出投名状,出谋划策,详细解释书简湖各大山头的底蕴和凭仗。只是接下来的一幕,哪怕是让数百年后的书简湖所有修士,无论年纪大小,都觉得特别痛快—— 当晚,就有四百余名来自不同岛屿的修士,蜂拥而至,围住那座岛屿。用将近九百多件法宝,再加上各自岛屿豢养的两百多个死士,硬生生砸死了那两个不可一世的元婴境修士和金丹境剑修。杀意最坚定的,恰好是那拨“率先投诚的墙头草岛主”。 中年男人听得很用心,便“随口”问到了截江真君刘志茂。 老掌柜越说越来劲,说如今那截江真君可了不得。 早两年来了个小魔头,成了截江真君的关门弟子,好一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竟然驾驭一条恐怖蛟龙,在自家地盘上,大开杀戒,将一个大客卿的家眷连同数十个开襟小娘,以及百余人,一并屠戮殆尽,大多死相惨不忍睹。之后更是不知为何打杀了那个同门大师兄,又是一场血腥杀戮,那条“大泥鳅”的凶狠暴戾,展露无遗,许多次下嘴,已经不为杀人,纯粹是为了满足杀戮的趣味,所过之处,满地残肢断骸。从此,师徒二人,势如破竹,霸占了附近不少座别家势力根深蒂固的岛屿。 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许多年轻貌美的少女,据说都给那个毛都没长齐的小魔头强掳而回,好像在小魔头二师姐调教下,沦为了新的开襟小娘。 此后书简湖可就没太平日子过了,好在那也是神仙打架,总算没有殃及池水城这样的偏远地儿。 姓顾的小魔头事后也遭受了几次仇家刺杀,竟然都没死,反而越来越跋扈骄横,凶名赫赫,身边围了一大圈墙头草修士,给小魔头戴上了一顶“湖上太子”的绰号高帽。今年开春那小魔头还来过一趟池水城,那阵仗和排场,已经不比世俗王朝的太子殿下差了。 老掌柜聊得兴高采烈,那个中年男人始终没怎么说话,沉默着。 黄昏里,老掌柜将中年男人送出店铺门口,说是欢迎再来,不买东西都成。 中年男人点点头,起身的时候,他就已经将三件小巧物件收入袖子,腋下夹着那只锦盒,走了。 老掌柜有些疑惑,好像这个中年男人离开的时候,怎的有些……失魂落魄?奇了怪哉,明明是个有钱的江湖人,何须如此? 老掌柜不再追究,摇头晃脑走回店铺。 今天的大买卖,真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他倒要看看,以后邻近铺子那帮黑心老王八,还有谁敢说自己不是做生意的那块材料。 至于那个中年男人走了以后,会不会再回来购买那把大仿渠黄,又为什么听着听着就开始强颜欢笑,然后笑容全无,唯有沉默,老掌柜不太上心。什么书简湖的神仙打架,什么顾小魔头,什么生生死死恩恩怨怨,反正尽是些别人的故事,咱们听到了,拿来讲一讲就完了。 中年男人离开铺子后,缓缓而行。 人生不是书上的故事,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都在书页间,书页翻篇何其易,人心修补何其难——是谁说的来着,崔东山?陆抬?朱敛?记不得了。 中年男人走了几十步路后,竟是停下,在两间铺子之间的一处台阶上坐着,像一条路边的狗。 第113章 请君入瓮 秋风起蟹黄肥,这会儿是池水城吃金衣蟹最好的时分,一到吃饭的点,满城都飘着那股独有的香味。甚至会有一些千里迢迢从朱荧王朝赶来的老饕清馋,在各色关系交好的临水宅邸和酒楼,推杯换盏。不过距离书简湖最近的石毫国,今年少有人来此享口福,毕竟命都快没了。 书简湖岛主会盟还有十来天就要举行,到时候会有百余个岛主,登上那座主人不在多年的宫柳岛,选举出一名江湖君主。青峡岛的截江真君刘志茂,自然是众望所归的人选。 但这里是书简湖,是觥筹交错、其乐融融的酒宴才散尽,马上就有四百多个野修联手打杀那元婴境修士和金丹境剑修的书简湖。 这两天池水城传出消息,那个顾小魔头要来城中吃蟹了,池水城少城主范彦,已经开始重金购买书简湖最肥美的金衣蟹,是金衣蟹中最罕见的“竹枝”,个头极大,蕴含充沛的水运精华,寻常渔夫一辈子都别奢望能够捕捉到一只——见都见不到,那是洞府境修士碰运气才能抓到的宝贝。 如今如日中天的青峡岛,刘志茂最近一年停止扩张,就像一个疯狂进食的人,有点吃撑了,得缓缓,先消化,不然看似大好局面,实则还是一盘人心不稳的散沙,刘志茂在这一点上,始终保持清醒,对于前来投靠青峡岛的山泽野修,筛选得极为严格,具体事务,都是弟子中一个名叫田湖君的女修在打理。 田湖君最早是顾璨的二师姐,这会儿顺理成章地变成了大师姐,大师兄已经被小师弟顾璨打死了嘛,总不能空着位置,不像话,传出去也不好听。 如今顾璨身边,围绕着一大帮身份不俗的年轻修士和豪阀子弟,比如要举办酒宴款待“顾大哥”的池水城少城主范彦,是城主的独苗儿,给城主夫人宠溺得天王老子都不怕,号称这辈子不服什么陆地神仙,只佩服英雄好汉。简而言之,就是个没脑子的。快三十的人了,还喜欢称呼顾璨为顾大哥。池水城都喜欢把这个少城主当个笑话看。 除此之外,还有青峡岛四师兄秦傕、六师兄晁辙,都是书简湖很出挑的修士,天资好,杀人从不手软,是截江真君四处征伐的得力干将。还有黄鹂岛岛主的小师弟吕采桑,与岛主师兄岁数差了好几百岁,因为是一个老祖闭关前收取的弟子,辈分奇高。黄鹂岛是青峡岛鼎盛之前,少数几个可以与青峡岛掰掰手腕子的大岛,当然如今声势是绝对比不上青峡岛了。还有鼓鸣岛少岛主元袁,昵称圆圆,父母是鼓鸣岛一对修士道侣,两名金丹境修士,妇人姓元,男人姓袁,是个倒插门。元袁的母亲,是一个泼辣蛮横到让刘志茂都头疼的存在,关键是这名女修,据说来头很大,早年是朱荧王朝一位元婴境剑修的宠妾。更有石毫国皇子韩靖灵,大将军之子黄鹤。 顾璨、纨绔子弟范彦、秦傕、晁辙、吕采桑、元袁、韩靖灵、黄鹤,再加上那个不爱抛头露面、却唯顾璨马首是瞻的大师姐田湖君,除了田湖君是被顾璨强拉硬扯进来的,其余八人,意气相投,据说在顾璨的提议下,不知从哪里抓来一只大公鸡,歃血为盟,结为兄弟,号称书简湖十雄杰。 不说书简湖,其实连这其余八人都犯嘀咕,明明是九个人,为何对外宣称十雄杰? 当时小魔头顾璨只是光着脚,站在第二把交椅上,蹦蹦跳跳,指着那把空缺的头把交椅,咧嘴笑,说这个位置先留着。 顾璨年纪不大,可是到了书简湖后,个头跟雨后春笋似的,一年蹿一大截,十来岁的孩子,就已经是十四五岁的少年身量。 有小道消息,说是那条喜好以练气士作为食物的蛟龙,能够反哺顾小魔头的肉身。青峡岛上,唯一一次距离成功最接近的刺杀,就是刺客一刀劈下,重重砍在顾小魔头的背脊上,若是凡夫俗子,肯定当场毙命,哪怕是下五境的练气士,估计没个三两年修养都别想下床,可不过半个月工夫,那小魔头就重新出山,又开始坐在那条被他称呼为“小泥鳅”的蛟龙头颅上,快活游荡书简湖。 这天,从池水城高楼眺望书简湖,能够看到一艘巨大楼船缓缓驶来,楼船之大,与池水城城墙等高。楼船四周,除了船身碾压出来的水浪,百余丈外的湖面上,泛起一圈圈的细微涟漪,不易察觉。 有个少年模样的家伙,竟然身穿一袭合身的墨青色蟒袍,光脚坐在船头栏杆上,晃荡着双腿,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习惯性抽一抽鼻子,好像岁月长了,个头高了,可脸上还挂着两条鼻涕,得将那两条小青龙收回洞府。 他身后站着三人:大师姐田湖君,她如今操着青峡岛和藩属岛屿近万人的生杀大权,已经有了几分类似截江真君的威严气势;一左一右,站着她的两个师弟秦傕和晁辙。再之后,是一排十数位姿容秀美、气态各异的开襟小娘,只是出门游玩,换上了一身含蓄得体的衣裳而已。而楼船四周的湖水底下,是一条身长数百丈的“小泥鳅”。 岸边渡口,早已被池水城少城主范彦霸占,驱逐了所有闲杂人等,鼓鸣岛少岛主元袁、黄鹂岛一大群白发苍苍老修士嘴里的小师祖吕采桑,还有来此避难已经长达半年的石毫国皇子韩靖灵,正在岸边谈笑风生。唯独少了石毫国大将军之子黄鹤,没办法,黄鹤那个手握石毫国东南六万精锐边军的老子,据说刚刚在背后捅了石毫国皇帝一刀,投靠了大骊宋氏铁骑,还打算扶植皇子韩靖灵为新帝,忙得很,黄鹤也脱不开身,只是让人寄密信到池水城,要兄弟韩靖灵等着好消息。 池水城城墙轮廓越来越清晰。田湖君走到船栏旁,小声道:“真要改变进城路线,故意给那拨刺客机会?” 顾璨双手抱胸,咧嘴笑道:“不然你真以为我来这儿吃螃蟹啊?都他娘的快吃吐了的玩意儿,吃起来还贼烦,还不如家乡小溪里边的油炸螃蟹好吃,一口一个嘎嘣脆,筷子都不需要,那种滋味,才叫好。你们这帮书简湖的土鳖,懂个屁!兜里有几个臭钱,就瞎嘚瑟,你看我身上需要带银子吗?需要带一大帮子扈从吗?” 田湖君笑了笑:“小师弟是人中龙凤,我们这帮俗人自然不好比。” 顾璨身体后仰,扭过头,嘿嘿笑道:“大师姐啊,你就算这么说好话,也没资格当那开襟小娘,长得太丑,胸脯那儿又太小,真可怜,随便一面普通镜子,对你们这些姿容平平的女子而言,就是一面照妖镜。” 田湖君尴尬一笑,她心底没觉得这是坏事。 渡口远处一条幽静的湖边小径上,柳树泛黄,有个中年男人站在一棵柳树旁,远望书简湖上那艘楼船。他摘下了酒葫芦,提起又放下,放下又提起,就是不喝酒。 随着龙泉郡当地百姓越来越熟悉所谓的山上神仙,便有些人嚼出余味来,晓得了原来不是天底下所有的郎中,都能造出让人毫无痛觉、在难熬大病中安然合眼的药膏。尤其是不断有人被收入龙泉剑宗,就连卢氏王朝的刑徒遗民里头,都有两个孩子一步登天,成了神秀山上的小神仙。杨家铺子就热闹了。七大姨八大姑,都拎着自家晚辈孩子往药铺串门,一个个削尖了脑袋寻访神仙,坐镇后院的杨老头当然“嫌疑”最大。如此一来,害得杨家铺子差点关门,有一句祖训相传的现任杨氏家主,更是差点愧疚得给杨老头跪地磕头赔罪。 都是附近的街坊邻居,要不然就是镇上的熟悉面孔,七拐八弯的,总能攀上些关系。杨氏不在小镇那四大姓十大族之列,就只是寻常有钱的殷实门户,总不好让店里伙计赶人,再说除非狠下心见血,否则真赶不走。实在不行,药铺只好找人守在门口,苦口婆心劝说:杨老头根本不是什么老神仙,就是个怀揣着几张祖传秘方的老人。这种骗鬼的屁话,谁信啊。越是这样,越让人起疑心,越来越觉得那个喜欢吞云吐雾的杨老头,是个隐世高人。所幸杨老头好像不太在乎这些,也没让杨氏家主直接关了铺子,反而让药铺放话出去,他会些相面之术和摸骨称斤两,但是每次给孩子勘验是否有变成神仙的资质,得收钱,而且不便宜,一枚雪花钱。 小镇百姓到底是穷惯了的,便是突然有了银子的门户,能够想到要给家族子孙谋一条山上路的人家,也不会是那种不把钱当钱的人。虽说有人砸锅卖铁,攒足了一千两银子,有人靠着向贩卖祖传之物骤然富贵的朋友借钱凑够了钱,好在还是有不少人选择观望,所以第一天带着钱去药铺的人不算太多,杨老头说了一通云遮雾绕的神仙言语,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杨老头只是摇头,没看中任何一个人。 等到登门的人少了后,药铺又开始传出话,不收雪花钱了,只要在杨家铺子买包药就成,大家都是街坊邻里的,一枚雪花钱确实贵了些。 如此一来,登门的人骤减。杨家药铺是想钱想疯了吧?然后不断有人反悔,去杨家铺子讨要那枚雪花钱,撒泼打滚,无所不用其极。 铺子在这件事上异常坚决,寸步不让,别说是一枚雪花钱,就是一枚铜钱都休想。天底下你情我愿的买卖,还有退钱的理由?真当杨家铺子是做善事的? 所有人都碰了壁,结果突然有一天,一个与杨家铺子关系亲近的家伙,醉酒后说自己靠着关系,要回了那枚神仙钱,而且杨家铺子自己人都说了,那个杨老头,其实就是生搬硬套一本破烂相术书籍的骗子,就连起先的风言风语,也是杨家铺子故意传出去的,为的就是给药铺挣钱。 炸窝了。杨家铺子一夜之间声名狼藉,杨氏子弟个个过街老鼠似的,埋怨不已,要求杨氏家主,让那个没本事就敢装神弄鬼的老家伙,从药铺卷铺盖滚蛋。杨氏家主磨破了嘴皮子,好不容易才安抚好家族众人。 在那之后,药铺总算是清静了。估计药铺和杨老头求着要给人摸骨看相,都没人乐意,不收钱都懒得搭理,除非给钱还差不多。以至于药铺更换了两个店伙计——一个出身骑龙巷的窑工少女,一个来自桃叶巷的孩子,已经没有人在乎了。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有缘之人看大道。 一个消失了几年的小镇男人又出现了,是那个看大门的郑大风。郑大风除了变成了个驼背,既没有带回个媳妇,也没从外乡带回些银钱。他虽然不是店铺伙计,这段时间却经常端一张板凳坐在药铺大门口,不拦着谁,就是看热闹,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眼神贼兮兮的,一个劲儿往妇人胸脯、屁股上贴,越发给小镇女子们瞧不起。 郑大风返回小镇后,除了看到这场闹剧,还看到了很多横财暴富的,一窝窝通宵达旦聚众赌博,天天厮混那几座新建青楼的,昂首挺胸进去,腿有些瘫软地走出来。还有兜里银子算是多到有些数不清了的,腰杆比当年的那棵老槐树还要硬,以往走在福禄街、桃叶巷都不敢喘大气的年轻汉子和老光棍,都有胆儿开始跟那些管事喝酒,商量着有没有可能,买一两个模样周正的婢女丫鬟,识得字、看得书的女子更好,若是妙龄少女,那就最好了。以往一袋子铜钱就是大爷,现如今银子都是咱的孙子,钱什么的,就是个屁!钱如流水,哗啦啦在不同的人手上流转。人心一样。 入秋之后,郑大风有些忧愁。晒着秋天的和煦日头,郑大风更愁了,难道真要从一个英俊潇洒的年轻光棍,变成老光棍? 没来由地想到灰尘药铺外边街上,那个自称姓姜的女子,体重估计能有两个郑大风。郑大风打了个激灵,姑娘是个好姑娘,可有些事情,真不是灭了灯就可以对付过去的,那么大一个姑娘,性情再好,再愿意做朋友,郑大风也不能亏待自己! 在郑大风为自己这种念头,而对那个姜姑娘满怀愧疚的时候,阮邛突然出现在药铺后院,杨老头破天荒没有抽旱烟,在那儿晒太阳打盹,撑开眼皮子,瞥了眼阮邛:“稀客。” 阮邛拎了两壶酒,扬起手臂。 杨老头摇头笑道:“不好这一口。” 阮邛搬了条长凳坐在正屋对面,与杨老头隔着一座天井院子。 杨老头问道:“难得阮圣人心神不宁,怎么,担心阮秀?” 阮邛点了点头。 杨老头难得开玩笑:“收陈平安当女婿,就那么难吗?” 阮邛喝了口酒:“陈平安,人不差,我虽然不愿收他为弟子,却并非不认可陈平安的人品。如果阮秀不是阮秀,换成是个寻常的闺女,就由着她去了。说不定……我还会经常跟这个女婿喝个小酒儿,想来不坏。而且还不用担心自己女儿受委屈,只有害怕自己女儿过于蛮横、女婿跑了的份。可我女儿,是秀秀。” 杨老头点了点头:“事情太好,也有烦忧。我能理解。” 阮邛喝着名副其实的愁酒,一大口下肚后,抹了把嘴,闷闷道:“因为先前老神君就聊过些,所以此次崔瀺大致的谋划,我猜得出一点苗头,只是其中具体的怎么个用心险恶,怎么个环环相扣、精心设置,我是猜不出,这本就不是我的强项,也懒得去想。不过修行一事,最忌讳拖泥带水,我家秀秀,如果越陷越深,迟早要出事,所以这趟就让秀秀去了书简湖。” 杨老头道:“你肯投桃,崔瀺那么个顶聪明的人,肯定会报李,放心好了,会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天衣无缝,至少不至于适得其反。” 说到这里,杨老头微微一笑,似乎想起一事:“投桃报李,李代桃僵,嗯,都有些嚼头,至于是嚼出了黄连滋味,还是糖水味道,就看人了。” 阮邛一样不在这类哑谜上纠缠心思,别说是他,恐怕除了齐静春,所有坐镇骊珠洞天的三教人物,都猜不出这位老神君的所思所想、所谋所求。阮邛从来不做无谓的较劲,大好光阴,打铁铸剑已经足够忙碌,还要忧心秀秀的前程,哪里有那么多闲散工夫来跟人打机锋。 杨老头本就是随口一说,转回正题:“你想要做个了断,借助泥瓶巷顾璨,再假借那只绣虎不为人知的谋划,让阮秀和陈平安之间心生嫌隙。两个人,心境越通透,就越喜欢钻牛角尖,犟起来,芝麻大小的瑕疵,就比天大了,所以我没拦着阮秀离开龙泉郡,这也是你阮邛为人父的人之常情。” 阮邛没来由地感慨了一句:“这个崔瀺,真是厉害。” 他阮邛希望女儿阮秀,不再在男女情爱一事上多作纠缠,安心修行,早日跻身上五境,好歹先拥有自保之力。 想要睡觉就有人递过来枕头了。阮邛与崔瀺没有任何接触,崔瀺更没有暗示什么。一切都是阮邛自愿投身棋盘,与女儿阮秀一同担任崔瀺棋盘上的棋子。这就是崔瀺在人心上的精准算计和正确预测,这才是一名国手在棋盘外的棋力。 杨老头笑道:“可别把昔年的文圣首徒不当根葱,那场决定整个浩然天下文脉走势的三四之争,一半的规矩,都等于是崔瀺制定的,你说能不厉害?只不过那会儿崔瀺已经是惊弓之鸟,又有些心虚,躲来躲去,很是辛苦,死活不敢现身,所以才失去了修补师徒关系的最后机会。当然了,这未尝不是文圣对崔瀺的一种无形庇护,你看我这大弟子如此欺师灭祖了,混得比至圣先师当年还要像一条丧家犬,你们亚圣一脉还好意思对他纠缠不休吗?你们不是自己嚷嚷着要有恻隐之心吗,那就把崔瀺当个屁放了吧。于是崔瀺就安然无恙跑到了咱们宝瓶洲。阮邛,别用这种眼神看我,这种耍无赖的事情,文圣是做得出来的。所以那么多陪祀圣人,我就只看这位先生顺眼一些。” 阮邛扯了扯嘴角:“读书人的弯弯肠子,估摸着比浩然天下的所有山脉还要绕。” 杨老头呵呵笑道:“加上道家的青冥天下、佛家的莲花天下和妖族的蛮荒天下,一样都比不上。” 阮邛是第一次觉得跟这位老神君喝酒聊天,比想象中要好不少,以后可以常来?反正女大不中留,就算留在了身边,也不太把他这个爹放心上,每次想到这个,阮邛就恨不得自己在小镇上开家酒铺,省得每次去那铺子买酒,还要被一个市井妇人揩油和取笑。 阮邛走后,郑大风走入后院。作为徒弟,郑大风回到小镇的第一件事,当然就是拜见师父。 那次见面,是郑大风这辈子头一次胆敢正视杨老头,心平气和说了一些大逆不道的言语,比如说这辈子就算是没出息了,以后要么继续去驿站混碗饭吃,要么去给陈平安的落魄山当个看大门的,而且他郑大风没觉得有啥丢人,安安稳稳,挺好的。 杨老头就在那边吞云吐雾,既不说好,也不骂人。 郑大风说完心里话,就离开了药铺后院,虽然还是有点心虚,可心中有着从未有过的轻松。继而觉得有些可笑,以前好歹是个八境武夫,都不敢跟师父这么讲话,每次讲话,师父说出口的言语,从来不会超过十个字。郑大风就害怕师父误以为自己是破罐子破摔,更看不起他。只是思来想去,郑大风觉得这样也好,留在小镇,隔三岔五,来药铺找找老头儿,何必管老头儿见着自己会不会烦。 郑大风进了后院,坐在板凳上,也没说话,打算陪着师父坐会儿,然后就走。 虽然憋了一肚子的话,可是师父的脾气,郑大风一清二楚,只要做了决定,别说是他、李二,恐怕天底下任何人,都改变不了师父的心意。 杨老头抽着旱烟,吐出一口烟圈,缓缓道:“回家的时候,不是带了支烟杆吗,怎么丢掉了?见不得人?” 郑大风被天雷劈得外焦里嫩,第一件事就是开始掰手指头,惊喜道:“师父,你今天一口气说了二十二个字!” 杨老头问道:“一个见着了师父都不敢正眼看的弟子,值得当师父的说几个字?当年的你,配吗?” 郑大风正襟危坐:“是弟子让师父失望了。” 杨老头接下来的言语,就一如既往地尖酸刻薄了:“没抱希望,何来失望。” 八个字。这才是郑大风离乡之前,最正常的师徒对话。 郑大风没觉着委屈,还是挺乐呵的,再加上这八个字,今天师父已经讲了六十二个字,以后见着了李二,一定要吹嘘吹嘘! 杨老头伸手一抛,是被郑大风偷偷丢在小镇外边的烟杆,郑大风接在手中,发现竟是连烟草都装了。 杨老头说道:“我只问你一句话,其他人,配这么被崔瀺算计吗?” 郑大风叹了口气,双指随手一搓,点燃烟草,如今这点能耐还是有的。 杨老头说道:“陈平安如果没有被打碎本命瓷,本就是地仙资质,不好不坏,只是算不得拔尖。如今他陈平安便是本心崩碎,断了练气士的前程,还有武道一途可以走,最不济,彻底心灰意冷,在落魄山当个失魂落魄却日子安稳的富家翁,有什么不好?” 师徒二人都在吞云吐雾,郑大风突然说道:“这样不好。” 杨老头讥笑道:“哦?” 郑大风抬起头,鼓起勇气道:“他是陈平安!” 杨老头在台阶上敲了敲烟杆,随口道:“之所以选中陈平安,真正的关键,是齐静春的一句话,才说动了那个存在,选择去赌一赌那个一,你真以为是陈平安的资质、性情、天赋和境遇?” 郑大风针锋相对:“齐静春,会挑选马苦玄,或是谢家长眉儿,去说服那个存在吗?我看齐静春都不好意思开这个口!所以按照陈平安的学说,想要弄清楚一个结果如何,要步步回推,齐静春的那句话,当然至关重要,可难道陈平安的资质、性情、天赋和境遇,就可以忽略吗?走出去,我才越发知道,外边的世道,原来比小镇百姓更信奉世间苦难,只要某人得到了回报,那就不再是苦难,那些身处苦难之中的漫长煎熬,那些人心起伏,原来都比不得他们眼中的一个境界、一件法宝、一把飞剑、一份机缘。” 杨老头笑了笑,眼神冰冷:“这些蠢人,也配你我挂在嘴边?一群蝼蚁争抢食物的那点碎屑,你要如何与它们对话?趴在地上跟它们讲吗?看来你这趟出门远游,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郑大风嬉皮笑脸,赶紧转移话题:“师父押了不少在陈平安身上,就不担心血本无归?” 杨老头摇头道:“自己眼光差,做买卖亏了,就别怨天怨地。” 郑大风叹了口气。自个儿已经仁至义尽了,再为陈平安唠叨些有的没的,恐怕就会适得其反。 杨老头瞥了眼有些怔怔出神的佝偻汉子,一语道破天机:“崔瀺这些所为所求,暗地里的那些学问,给出了一些好东西,让我大受裨益。以前绞尽脑汁,想了九千多年还是没能破开症结,想了很多,收效甚微,还不如跟崔瀺两次聊天来得多。这份额外收获,我得还给崔瀺。所以哪怕押注在陈平安身上的那点东西,赔了个底儿朝天,仍是关系不大。” 郑大风问道:“师父,我很好奇,你收的那么多弟子当中,会有人让你特别开心或者特别伤心吗?比如说师兄李二,有望跻身十境中的‘神到’,师父会不会比较满意?” 杨老头摇头道:“没有。” 郑大风用手指着自己,笑嘻嘻:“我呢?弟子都这么惨了,就没丁点儿伤心?” 杨老头只有讥笑。 郑大风眼神哀怨:“师父,虽然早有准备,可真知道了答案,徒弟还是有点小伤心。” 杨老头懒得跟这个弟子胡扯,突然说道:“为了活着,活着之后为了更好地活着,都要跟世界较劲,稚子无知,少年热血,匹夫孤勇,江湖侠义,书生意气,将军忠烈,枭雄豪赌,这可以一往无前,问心无愧。可有人偏偏要跟自己拧着来,你怎么解开自己拧成一团的死结? “如今的修道之人,修心,难,这也是当年我们为他们……设置的一个禁制,是他们蝼蚁不如的原因所在。可当时都没想到,恰好是这种鸡肋,成了崔瀺嘴中所谓的星星之火……算了,只说这人心的拖泥带水,就像登山之人,穿着一件湿透了的衣服,虽不耽误赶路,但越来越沉重,百里山路,半于九十。到最后,怎么将其拧干,清清爽爽继续登山,是门大学问。只不过,谁都没有想到,这群蝼蚁,真的可以爬到山顶。当然,可能有人想到了,却为了‘不朽’二字,不在乎,误以为蝼蚁爬到了山顶,瞧见了天上的那些琼楼玉宇,哪怕长出了翅膀,想要真正从山顶来到天上,一样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到时候随便一脚踩死,也不迟。原本是打算养肥了秋膘,再来狩猎一场,饱餐一顿,事实上经过了无数年,确实依旧很安稳,无数神祇的金身腐朽得以减缓速度,天地的四面八方不断扩大,可最终结局如何,你已经看到了。” 杨老头说到这里,并没有太多的悲愤或是哀伤,云淡风轻,像是一个局外人,说着天地间最大的一桩秘密。 郑大风小心翼翼问道:“为何三教圣人不对师父斩草除根?” 杨老头笑道:“如今的你,问这么大的问题,有意义吗?你不是该好好想一想,怎么不当个光棍吗?” 郑大风讪笑道:“师父原来也会说趣话。” 杨老头破天荒露出一抹无奈神色,皱巴巴的脸庞越发褶皱:“还不是给李二那个神憎鬼厌的婆娘唠叨出来的。” 郑大风轻声问道:“嫂子也是?” 杨老头嗤笑道:“她要是,我会不把她收拾得生生世世猪狗不如?就因为只是个让你糟心的市井泼妇,我才不计较。” 郑大风如释重负。 杨老头说道:“顾璨之于陈平安,就是陈平安之于齐静春。恰好是死局的死结所在。” 郑大风皱眉道:“顾璨和陈平安,秉性相差也太远了吧?” 郑大风摇头不已:“不一样,不一样。” 杨老头笑道:“你若是不去谈善恶,再回头看,真不一样吗?” 郑大风陷入沉思,眼神逐渐坚毅。 杨老头摇头道:“别去掺和,你郑大风就算已经是十境武夫,都没用。这个无关打杀和生死的局,文圣哪怕想要帮陈平安,都是帮不了。这跟学问大不大,修为高不高,没关系。因为文庙的陪祀神位被砸碎了,文圣自身的学问根柢,其实还摆在那里。文圣当然可以用一个天大的学问,强行暂时覆盖住陈平安的当下学问并降伏那条心井恶蛟,但是从长远来看,得不偿失,反而容易走入岔路,害死陈平安。” 杨老头瞥了眼天空:“来做过客的那个陆掌教,倒是可以帮陈平安走上另外一条道路,可是陈平安自己不会答应。 “而且有一点陈平安猜得很准,那个陆掌教心心念念想要的,是齐静春选中的那个陈平安,自然不是陈平安本身,所以一旦心智不定,给拐去了白玉京,好一点,成为傀儡,十一境十二境,倒不是没有可能;可要坏一点,估计生生世世,都逃不出陆掌教的手掌心了,拿来观道。” 郑大风嗯了一声:“这就像一个男人,得不到的女子,瞧着越好看,心中越别扭。得到了,其实也就那么一回事。” 杨老头没来由地说了句:“如今小镇有不少青楼。” 郑大风脸色涨红:“师父,我就是嘴花花而已,其实不是那样的人!” 杨老头问了个好似全然无关正题的问题:“螃蟹坊那四块三教一家挂在小镇这边的匾额,分别写了什么?” 郑大风回答道:“儒家的‘当仁不让’,道家的‘希言自然’,佛家的‘莫向外求’,兵家的‘气冲斗牛’。” 杨老头笑问道:“好好琢磨一下。” 郑大风思量片刻:“‘当仁不让’,是陈平安身陷此局的关键死结之一……” 杨老头笑了笑:“道家的孑然一身求大道,与天地合道,美好不美好?所以我才会说陆掌教的道法,可以救陈平安一时一世,连人间都不去管了,还管一个泥瓶巷毛头小子的生死对错?文圣骂那个陆掌教是蔽于人而不知天,在我看来,其实不然,早年在浩然天下陆地版图求道的陆掌教,兴许是如此,可当他泛舟出海后,就已经开始不同了,真正开始得了意忘其形,无比契合、接近道祖大道,所以才能成为道祖最喜欢的弟子。至于那句佛家语衍生出来的佛法,看似是陈平安有望破局的一个法门,实则不然,崔瀺肯定想到了,早有对策。至于‘气冲斗牛’……” 郑大风压低嗓音:“那她?” 杨老头面无表情道:“她?根本不在乎。说不定巴不得陈平安更爽利些。只要陈平安不死就行了,哪怕走入一个极端,她都乐见其成。” 郑大风挠挠头:“说来说去,陈平安肯定就是完蛋了?” 杨老头笑道:“到时候一个守着山头的富家翁,你守着他的山门,混吃混喝,不挺好?” 郑大风猛然抬起头,死死盯着杨老头:“师父是故意要陈平安心中恶蛟抬头,以此淬炼剑心,再不去讲那些束手束脚的仁义道德,让陈平安只觉得天大地大,唯有一剑在手,便是道理了,好以此帮助那个存在,丢掉早先陈平安这个剑鞘,对不对?!” 杨老头微笑道:“能够想到这一步,看来还是有点长进的。” 郑大风颤声道:“这是她要求的?” 杨老头摇摇头,露出一抹感慨和缅怀神色,喃喃道:“她哪里会在意这些呢,她都无所谓的。她……是她啊。” 郑大风神色怆然:“可怜,真是可怜。” 他想起了那个在灰尘药铺,与自己对坐在檐下长凳上的年轻人,嗑着瓜子,笑看着院子里的众人。他总觉得遭受过那么大一场无妄之灾后,那个年轻人,也该过几天舒坦惬意的日子了。哪里想得到,从离开老龙城开始,就有一个比飞升境杜懋和本命物吞剑舟更可怕的局,在等着陈平安。 入秋了。秋狩了。 杨老头淡然道:“如今浩然天下,随着大乱之世的到来,总有一天所有不爱讲道理的人,觉得知道了道理也无用的那帮蠢人,假借道理来满足自己私欲的那些恶人,都会跟着那些根本道理,一起水落石出。不吃饭会死人,不喝水更会死人。等到那个时候,就知道有人愿意讲道理的珍贵了。好在人的记性不好,吃过疼很快就忘。世道就这么反反复复,都过去一万年了,还是没好到哪里去。” 郑大风颤声道:“好?怎么就好了?” 杨老头笑了:“我是人吗?” 郑大风无言以对。 杨老头又问:“你就是人吗?” 郑大风依旧默然无语。 郑大风最后离开铺子,走了趟泥瓶巷,经过了陈平安的祖宅,也走过了顾璨的祖宅。 杨老头独自在院子里吞云吐雾。 万年之前,天上的一簇簇神性光彩,浩浩荡荡,星辰璀璨。人间那些微不足道的人性,一点一点的火星子而已,怎么就赢了? 崔瀺给出了答案。杨老头不愿意承认,也得承认。而能够给出那个答案的家伙,估计这会儿已经在书简湖的某个地方了。 池水城一栋视野开阔的高楼顶层,大门打开,坐着一个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与一个儒衫老者,一起望向外边书简湖的壮丽景象。 崔东山,崔瀺。 如今的两个人,曾经的一个人,大骊国师绣虎,昔年文圣首徒。 崔东山神色肃穆,驾驭那把飞剑金穗在自己四周画出一座小雷池,用来提醒自己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可以走出这个圆圈。 崔瀺看了眼崔东山,微笑道:“不愧是先生和学生,两个都喜欢画地为牢。” 崔东山咬牙切齿道:“我输了,我肯定认;你输了,可别仗势欺人,翻脸不认!” 如果不是崔瀺强行设置此局,并且不给他任何拒绝的余地,他崔东山哪里愿意再上赌桌?他现在对“大师兄”这个说法,最是深恶痛绝,对于押大赢多的赌博,更是打死都不愿意了。可是崔瀺不答应,他崔东山又能如何?反过来说,如果崔东山是坐在崔瀺的位置上,他觉得自己也会如此做。自己岂会不懂自己? 这次赌局,他崔东山和崔瀺,很简单,要分出一个主次,仅此而已,不涉及生死。这也是崔东山不愿意破罐子破摔的原因,这恰恰也是崔东山最恨自己的地方,“一个人”,会比任何外人都清楚自己的底线在哪里。 如果崔瀺输了,从今往后,允许崔东山在大隋可以成为类似割地称王的存在,并且不单是他崔瀺,整个大骊宋氏王朝,都会押注陈平安。陈平安值这个价格。崔瀺上次见面,笑言:“连我都认为是死局的棋局,陈平安破得开,自然当得起我‘佩服’二字。这样的存在,又不能随便打死,那就……另外一个极端,竭力拉拢。这有什么丢脸不丢脸的。” 如果崔东山输了,就必须要出山,离开山崖书院,帮助崔瀺运筹帷幄,打下朱荧王朝,以及绕过观湖书院之后,调度大骊铁骑,或是在大骊以南、观湖书院以北,镇压各方,快速消化掉半个宝瓶洲的诸国底蕴,将其变成真正属于大骊的内在国力。崔东山还要乖乖走回事功一途,成为崔瀺事功学说的开山大弟子。 青鸾国那艘仙家渡船,为何会那般磨磨蹭蹭?为何在老龙城,在青鸾国,在黄庭国,都没有直接去往书简湖的渡船?为何陈平安会在大隋书院炼化第二件本命物?为何龙泉郡突然开始新一轮的买卖山头?都是为了书简湖的万事俱备,连那东风都不欠。可在这个过程当中,一切都需要符合一洲大势,合情合理,并非崔瀺在强行布局,而是在崔东山亲自盯着的前提下,崔瀺一步步落子,每一步,都不能是那无理手。 大骊,早已秘密渗透了书简湖,如今开始悄然收网。作为毗邻朱荧王朝的一块重地,书简湖早已是大骊国师眼里的囊中之物。 截江真君刘志茂,要一统书简湖。一统江湖之后,交给谁?自然是售与帝王家,卖个天价。 就是这个帝王家,离书简湖有点远。帝王家还会转手再卖,又是卖给谁?是桐叶洲的玉圭宗。玉圭宗打算在宝瓶洲选择一处风水宝地,作为下宗的开宗地址。已经有三个选址:一个是龙泉郡,一分为二,阮邛、玉圭宗平分;一个是靠近云林姜氏与青鸾国的某处;最后一个,就是书简湖。 刘志茂本就是枭雄心性,这些年的凌厉出手和拉拢,恩威并济,已经有了独吞书简湖的一方霸主之姿,最后一次痛下杀手,又有大骊修士的助力,有望一锤定音。 本该加上一个站在顾璨对立面的阮秀,本该等到最新一任的江湖君主推举出来,经历过一场不断有黄雀在后的连环厮杀。 没关系。本来阮秀就不在棋盘之内,她在不在,无伤大雅,最多就是锦上添花罢了。 原本陈平安应该到了龙泉郡,开开心心买下一两座山头,在落魄山竹楼练练拳,与两个小家伙聊聊天,其乐融融。然后他就会突然听闻一个来自书简湖的噩耗,书简湖一场大混战,拉开了帷幕,小小年纪的顾璨深陷其中,并且发挥了相当大的影响力。在那之后,陈平安才会火急火燎乘坐一艘“恰好路过”牛角山的仙家渡船,通过魏檗的私人关系,耗费大量神仙钱,冒险穿过宝瓶洲版图上空,来到这座书简湖。等到那个时候,局势会比现在更加复杂难解,因为死人更多,可能还要加上一个阮秀。 崔瀺笑道:“还是没有关系,大局已定,就当我不忍心一棍子打死你崔东山好了,省得你改换道路的过程,太过漫长,拖延了宝瓶洲的大势走向。” 崔瀺视线偏移,望向湖边一条小路,面带笑意,缓缓道:“你陈平安自己立身正,愿意处处、事事讲道理。难道要当一个佛门自了汉?那也就由你去了! “你所相信的道理,没有什么亲疏有别。那么你身边最在乎、最亲近的人,犯了大错,滔天大错,可那个人好像也有自己的一些个理由,这时候你该怎么办呢,陈平安?你一直坚持的道理,还管不管用?我很好奇,我很期待。 “还是去那些乱七八糟的文人笔札上,或是所谓的警示名言上,找几个自己想要的道理?” 崔瀺眯起眼:“你我可以拭目以待。” 崔东山冷笑道:“好一个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崔瀺自顾自说道:“当年小镇那场考验,对陈平安来说,其实外物诱惑居多,不够纯粹,所以我们才会输得那么惨。归根结底,还是我小觑了一个陋巷少年。既然他能够被齐静春选中,我,我们当初就该更加谨慎。于是当下这场考验,只问本心。” 崔东山根本不是被崔瀺蒙在鼓里,被他在背后阴险算计,事实上,每一步,崔瀺都会跟崔东山直直白白说清楚。越是这样,崔东山越是觉得自己是在束手待毙。所以当陈平安和画卷四人到达青鸾国后,崔东山终于坐不住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沦为崔瀺的附庸,所以他很突兀地出现在了那个静谧祥和的小村庄。 在那之后,一直到陈平安到达山崖书院,崔东山有过两次小小的作弊。 一次是同样“自然而然”借助青鸾国的佛道之辩,说及了法家学问,那次分别,他偷偷交给裴钱的那只锦囊里边的字条上写了一句话。 第二次是重逢于山崖书院,劝说陈平安多读三教百家的那十几本“正经”,真正用意,是偷偷摸摸推荐给陈平安那几本佛家正经。 欲破此局,已是奢望,那么退一万步说,也要先让先生陈平安好歹保住自身道心。崔东山知道自己是在竭力挣扎,给出了两种可能性:一为法家,对错是非,一断于法,无亲疏之别;一为佛家,因果之说,众生皆苦,昨日种种因,今日种种果,前生种种因,今生种种果,那些无辜人的今日横祸,乃是前世罪业缠身,“理”当如此。 其实崔东山的作弊,还有更加隐蔽的一次。就在山崖书院的那栋院子里,是最巧妙的一次。 这会儿,崔瀺看着湖面上那艘缓缓靠近岸边渡口的青峡岛楼船,微笑道:“你两次作弊,我可以假装看不见,我以大势压你,你难免会不服气,所以让你两子又如何?” 崔东山笑眯眯道:“你真是阔绰人的口气,我喜欢,我喜欢!不然再让我一子,事不过三嘛,如何?” 崔瀺望着那艘楼船:“我不是已经让了嘛,只是说出口,怕你这个小崽子脸上挂不住而已。” 崔东山脸色难看。 崔瀺自言自语道:“你在那座东华山院子里边,故意引诱性情顽劣活泼的两个孩子在你的仙家画卷上肆意涂抹,然后又故意以一幅骷髅消暑图吓裴钱,故意让自己的火候过头些,之后果然惹来陈平安的打骂。陈平安的表现,一定让你很欣慰,对吧?因为他走了那么远的路,却没有太拘泥于书上的死道理,知道了君子屈与伸,不可缺一,更知道了何谓‘入乡随俗’,笑得你崔东山根本不会在意那些画卷。在你眼中,那些画卷一文不值,加上陈平安愿意将你当作自己人,所以看似陈平安不讲理,明明是裴钱、李槐有错在先,为何就与你崔东山讲一讲那顺序的根本道理了?因为这就叫入乡随俗,世间道理,都要合乎那些‘无错’的人情。你的用意,无非是要陈平安在知道了顾璨的所作所为之后,好好想一下,在这座书简湖,顾璨到底是怎么变成了一个滥杀无辜的小魔头,是不是稍稍情有可原?是不是世道如此,顾璨错得没那么多?” 崔东山脸色凝重。 崔瀺笑道:“可这真的有用吗?你真以为你的这一手棋,很妙?错了,你的这一手,对当年泥瓶巷少年是妙手,对如今内心已有道理作为压舱石的陈平安来说,反而是火上浇油,只会让他想得更深,到最后更加无所适从。崔东山,事到如今,你还没有看出我这局棋真正有趣的地方吗?” 崔瀺神色自若,始终没有转头看一眼崔东山,更不会搬出咄咄逼人的架势。崔瀺继续道:“有趣在哪里?就在‘火候’二字上,道理复杂之处,恰恰就在于可以讲一个入乡随俗,可有可无,道理可讲不可讲,法理之间,一地之法,自身道理,都可以混淆起来。书简湖是无法之地,世俗律法不管用,圣贤道理更不管用,就连许多书简湖岛屿之间订立的规矩,也会不管用。在这里,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人吃人,人不把人当人,一切靠拳头说话,几乎所有人都在杀来杀去,被裹挟其中,无人可以例外。 “这些都可以是陈平安‘退一步求心安’的正当理由。这些都是我故意送给陈平安的余地,我给了他无数种选择的可能性,大道,岔路,都在他脚下摆着,没人拦着他。如此一来,我好教他切身感受一下,天底下好像真的没有天经地义的道理,我就是要他陈平安去为了一个顾璨,不得不选择否定自己,去接受世人那套唯有立场、没有对错的混账理论。” 崔瀺微笑道:“讲理的好人,遇上心底更信奉拳头、只在嘴上讲理的世道,然后这个好人,头破血流,自缚手脚,画地为牢,我倒要看看,最后你陈平安还怎么去谈失望和希望。” 崔东山惨然而笑:“妙不可言,真真妙也。” 崔瀺此后更娓娓道来,一句句,如一把把刀子插在崔东山心坎上: “顾璨之母,当年那一饭之恩,陈平安觉得她对自己有救命大恩。 “你对顾璨,有不输刘羡阳的亲情,将顾璨当作自己的亲生弟弟看待。 “甚至那条泥鳅,还是你当年亲手转送给顾璨的。 “你崔东山偷偷摸摸拿佛家宗旨来救陈平安,真救得了?陈平安不是信奉那座牌坊上的‘莫向外求’吗?那些枉死之人的因果,可以解释,可你一旦逃禅,想要给自己一个儒家道理之外的佛家心安之地,可问题又来了,这份与你有关的最早因果,你想不想得到?看不看得到? “若说陈平安假装看不到,没关系,因为陈平安等于已经没了那份齐静春最珍重的赤子之心,你我二人,胜负已分。 “若是陈平安真的看不到,没关系,我自会找人去提醒他。” 崔瀺最后盖棺定论,语气平常,倒是没有太过喜悦:“这一次,没有人能救他,陈平安自己,更不行。” 崔东山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崔瀺终于转过头,笑道:“少年郎要有朝气,为何如今比我还要暮气了?” 崔东山闭上眼睛,满脸泪水,轻声呢喃道:“愿先生心境,四季如春,四季如春……” 湖边楼船已经停岸,那个姓陈的“中年男人”在远处树叶枯黄的柳树下,终于还是没有喝酒,他将酒壶别回腰间后,踟蹰不前。 他今年十七岁。 崔瀺站起身,伸出一只手掌,微笑道:“请君入瓮!” 楼船缓缓靠岸,船身过于巍峨巨大,以至于渡口岸边的范彦、元袁和吕采桑等人,都只能仰起脖子去看。 船头那边,一身墨青色蟒袍的顾璨跳下栏杆,大师姐田湖君很自然而然地帮着他轻拍蟒袍,顾璨瞥了她一眼:“今天你就不用登岸了。” 田湖君满脸忧虑:“那拨潜伏在池水城中的刺客,据说是朱荧王朝的剑修,不容小觑,有我在……” 顾璨笑道:“有你在顶个屁用,难不成真有了生命危险,大师姐就会替我去死?既然肯定做不到,就不要在这种事情上讨好我了,当我是傻子?你看看,像现在这样帮我抚平蟒袍褶皱,你力所能及,还心甘情愿,我呢,又很受用,多好。” 田湖君眼神黯然,不再坚持。 秦傕和晁辙相视一笑。小师弟顾璨,是绝对不能当作一个孩子的。 他们共同的师父,截江真君刘志茂,就曾在一次庆功宴上笑言,唯有顾璨,最得衣钵真传。 刘志茂还阴恻恻环视满堂众人,坦言将来的青峡岛岛主,只会是顾璨,谁都别想去争抢,不然不用顾璨做什么,他就亲自动手清理门户,尸体绝对不会白白浪费了。 那会儿,顾璨瘫靠在一张极其宽大的椅子上,双脚踩着那条现出真身、但是身躯“纤细”了很多的“泥鳅”。顾璨听到那句话后,哈哈大笑,举起装着甘甜果酿的酒杯:“师父,吃酒吃酒。” 最终下船之人,只有顾璨,两个师兄秦傕和晁辙,还有两名头戴幂篱遮掩容颜的开襟小娘。开襟小娘身材婀娜,曼妙诱人。 池水城少城主范彦,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长得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快步迎接顾璨一行人,弯腰抱拳,谄媚笑道:“顾大哥,你上回不是嫌弃吃蟹麻烦嘛,这次小弟我用了心,帮顾大哥专门挑选了一个……” 说到这里,范彦一脸玩味笑意,做了一个双手在自己胸口画半圆的姿势:“如此这般的小娘子。事先说好,顾大哥瞧不上眼的话,就只让她帮着挑蟹肉,可若是看对眼了,要带回青峡岛当丫鬟,得记我一功。顾大哥你是不知道,为了将她从石毫国带到池水城,费了多大的劲儿,砸了多少神仙钱!” 顾璨笑眯眯道:“该不会这个有机会接近我的女子,其实已经被人掉包,换成了一个处心积虑来刺杀我的仇家吧?” 范彦呆若木鸡:“那咋办?小弟我那么多银子,打水漂啦?” 投了一个好胎的元袁笑得幸灾乐祸。 顾璨来到青峡岛之前,曾是书简湖上一任混世小魔头的吕采桑,他是打心眼里瞧不起蠢货范彦的,只是白白多出个“谁拦着我砸钱,谁就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冤大头,没谁不乐意,书简湖的所有岛主,都需要几个花钱比挣钱更开心的钱袋子,何况池水城作为书简湖周边三座大城之一,兜里是真有钱。 吕采桑是个身材纤柔的俊美少年,一身雪白。黄鹤曾开玩笑说,吕采桑便是稍稍涂抹些胭脂,给顾璨当那开襟小娘,都绰绰有余,只不过怀里得揣两个大馒头才行。结果吕采桑勃然大怒,大打出手,当场打死了一个拼死护在黄鹤身前的武道宗师,不过最后被顾璨劝了下来。不过显而易见,吕采桑和石毫国大将军独子黄鹤的关系破裂了。黄鹤事后,后悔不迭,想过很多法子,去修复关系,可是吕采桑都没给他这份面子。 吕采桑细声细气,对顾璨说道:“璨璨,放心吧,我勘验过了,就是个下五境的修道坯子而已,长得真是不错,在石毫国名气很大的,你收拢在青峡岛大院里的那些娘们,比起她,就是些脏眼睛的庸脂俗粉。” 顾璨一脚横扫,轻轻踢了吕采桑一腿,笑骂道:“你脑子进水了吗?干吗要多此一举,害我一点惊喜都没有了。” 吕采桑白了顾璨一眼,竟是有几分妩媚,看得秦傕和晁辙心中古怪不已,只是不敢流露出来。 虽然大家都是书简湖十雄杰之一,可是人人心知肚明,这里头九人,谁有几斤,谁有几两,得有数,比如黄鹤就是心里没数了一次,误以为真是与吕采桑可以推心置腹的兄弟了,立即就碰了一鼻子灰,据说回到大将军府后,一开始还抱怨叫屈,结果被父亲骂了个狗血淋头。 被爹娘起了圆圆绰号的鼓鸣岛少岛主元袁,左右张望,纳闷道:“顾璨,你那条大泥鳅呢,不跟着咱们上岸?池水城道路,咱们去年走过一次了啊,足够让大泥鳅通行的。” 顾璨双手笼在蟒袍大袖子里,笑眯眯道:“小泥鳅这次留在湖里,不跟咱们去池水城凑热闹,它最近得多溜达,多喝水,因为去年它吃了太多的练气士,又直接将两座大岛积攒了好几百年的水运精华,一股脑儿吞下了肚子,所以今年要经常在湖底闭关。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咱们是自家兄弟,我才与你们说这个秘密的,记得不要外传!小泥鳅很快就会是货真价实的元婴境喽,到时候咱们这座书简湖,我师父截江真君都不是小泥鳅的对手,嗯,可能就只有宫柳岛那个已经离开很多年的老家伙,才有资格跟小泥鳅打架了。” 范彦愣愣道:“顾大哥,你答应过我的,哪天高兴了,就让我摸一摸大泥鳅的脑袋,好让我到处跟人吹牛,还作数不?” 顾璨微微仰头,看着这个二愣子,天底下真有傻子,不是那种什么韬光养晦,就是真缺心眼,这跟钱多钱少没关系,跟他爹娘聪不聪明也没关系。顾璨微笑道:“作数啊,怎么不作数。我顾璨说话什么时候不作数?” 范彦笑逐颜开,手舞足蹈,结果被顾璨一脚踹在了下身:“白瞎了这么大个子。” 范彦疼得弯腰,仍是不生气,哀求道:“顾大哥,可别这样,我爹娘啥都好说话,唯独在传宗接代这事儿上边,不许我胡来的!你上次教我的那套措辞,说什么天底下的英雄好汉,不追求个孤独终老,都不好意思走江湖跟人打招呼,害我被气坏了的娘亲追着打了一顿,娘亲出手不重,我倒是不疼,只是娘亲红着眼睛,我反而开始心疼了。” 顾璨踮起脚尖,拍拍范彦的脑袋:“傻人有傻福,以后肯定能跟你那个还没投胎的媳妇生一窝的小傻子。” 范彦咧嘴自乐呵。顾璨翻了个白眼。好话坏话从来听不懂,好人坏人从来看不出。 不过谁都看得出来,范彦这种脑子缺根筋的家伙,真要离开了他爹娘的羽翼和视野,搁哪儿都是给人骗的份,但是顾璨对范彦是最宽容的,钱倒也骗,但不过分,也不许别人太过欺负他。 吕采桑眼神熠熠,仿佛比顾璨还要高兴:“这可是天大的好事,稍后到了酒宴上,璨璨,我与你多喝几杯乌啼酒!” 长了一张圆乎乎脸庞的鼓鸣岛元袁,是“兄弟”当中最没心没肺的一个,对谁都笑脸相向,不管开他什么玩笑,都不生气,只是听到了这么大一个惊世骇俗的消息后,措手不及地脸色一僵,不过稍纵即逝,瞬间恢复正常,啧啧道:“以后咱们几个,沾了顾璨的光,岂不是要在书简湖横着走才算符合身份?” 顾璨笑道:“范彦,你跟采桑还有圆圆,带着我两个师兄,先去吃蟹的地儿,占好地盘,我稍稍绕路,去买几样东西。” 范彦恼火不已,竟敢对顾璨瞪眼了,气呼呼道:“买东西?买?!顾大哥,你是不是打心眼里瞧不起我这个兄弟?在池水城,瞧上眼的东西,需要顾大哥掏钱买?” 顾璨跳起来一巴掌打在范彦脸上:“谁他娘的说买东西就要花钱了?抢东西,多难听?” 范彦挨了巴掌,反而笑容灿烂,一手捂着脸,一手伸出大拇指:“还是顾大哥讲究!” 顾璨大手一挥:“滚蛋,别耽误小爷我赏景。跟你们待在一起,还怎么找乐子?!” 吕采桑板着脸道:“不行,如今书简湖乱得很,我得陪在你身边。” 顾璨无奈道:“行行行,你就跟我屁股后头吃灰好了,跟个娘们似的。” 吕采桑冷哼一声。 双方在渡口分道扬镳,范彦当然给他的顾大哥准备好了豪奢马车。 顾璨和吕采桑走向一辆马车,两个开襟小娘坐另外一辆。 顾璨和吕采桑,在书简湖数万鱼龙混杂的山泽野修眼中,唯一的共同点,大概就是两人都有个好师父了,可两人偏偏关系还不错。 顾璨依旧双手笼袖,突然用手肘一敲身边的吕采桑,低声坏笑道:“你要是去了我家乡,如果又刚好没了修为,我敢说你走在小巷子里,肯定要被那些凑巧路过的色胚光棍,两眼放光,追着乱摸,到时候你就会哭哭啼啼跑到我家门口,使劲敲门,说顾璨顾璨,不好啦,有男人要扒我衣服啦。哈哈,真是想一想就贼开心。但是你知道更好玩的是什么吗,是那些王八蛋扒掉你的裤子后,破口大骂,他娘的是个带把的!最最好玩的,知道是什么吗?是一咬牙,一狠心,依然把你翻个身,就地正法……哎哟喂,不行了,我肚子疼。” 顾璨低头弯腰行走,哈哈大笑。 吕采桑脸色冰冷:“恶心!” 两人先后坐入车厢,吕采桑这才轻声问道:“怎么换了这么一身行头?你以前不是不爱穿得这么花里胡哨吗?” 顾璨闭着眼睛,不说话。 吕采桑犹豫了一下:“元袁这个人,城府很深,他母亲又跟朱荧王朝某位元婴境剑修沾亲带故的,书简湖不少人,觉得这是黄鹂岛故意吓唬人,但是我师父说过,这件事,千真万确。元袁母亲,最早的身份,就是那位厉害剑修最宠爱的侍妾,虽然没办法给一个名分,但是香火情肯定还在。你一定要小心。一旦打死了心怀叵测的元袁,就意味着你要被一位元婴境剑修盯上!” 顾璨没有睁开眼睛,嘴角翘起:“别把元袁想得那么坏嘛。” 吕采桑怒道:“我是为你好!你要是不上心,要吃亏的!元袁一家人,都是那种喜欢暗戳戳害人的坏种!” 顾璨总算睁开眼睛,问道:“元袁再坏,能跟我顾璨比吗?” 吕采桑蓦然掩嘴而笑。 顾璨学他的口气,娇滴滴道:“恶心。” 吕采桑突然有些伤感,看着顾璨,这个一年一变的“孩子”,谁能把他当一个孩子看待,敢吗?就连他的师父,少数几个能够让截江真君心生忌惮的老修士,都说顾璨这个怪胎,除非是哪天暴毙,不小心真应了那句“多行不义必自毙”的屁话,否则一旦被他拢起了和青峡岛关系不大的大势,那就真是上五境神仙都未必敢惹一身腥了。 吕采桑轻声问道:“顾璨,你哪天才能跟我交心?” 顾璨从蟒袍大袖子里抽出一只手,掀起车帘子,漫不经心道:“你吕采桑就别想了。天底下就两个人,能让我掏出心窝子给他们瞧瞧。这辈子都会是这样。我知道对你不太公平,因为你是少数几个书简湖修士中真正把我当朋友的,可是没办法,我们认识得晚,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已经混出名堂了,所以你不行。” 已经入城了,顾璨放下车帘子,对吕采桑笑道:“不过你放心,哪天你要是被人打死了,我顾璨一定帮你报仇。” 吕采桑撇撇嘴。 吕采桑靠着车厢壁,问道:“顾璨,你才这么点年纪,怎么做到的?” 顾璨说道:“在家乡,我大概只有三四岁的时候,就开始看我娘亲跟人骂街和打架了,我学什么,都很快。” 顾璨伸出一根手指头:“稍微大一点,我可以在大太阳底下,趴在垄头上一动不动,至少一个时辰,就为了钓上一条泥鳅,他都比不上我。” 吕采桑好奇问道:“那个他,到底是谁?” 顾璨眯起眼,反问道:“你想死吗?” 在书简湖天不怕地不怕的吕采桑,这一刻,竟是有些犯怵。 顾璨脸色蓦然而变,笑嘻嘻道:“元袁那小坏种,迟早有一天,我会给他来这么一句,换一个字而已,‘你想死妈’?摊上个元婴境剑修的便宜爹,有什么了不起的,惹了我,到时候我当着那个元婴境剑修的面,将元袁的娘亲脱光了衣服,挂在楼船的船头上,逛遍书简湖所有岛屿。” 吕采桑一脸疑惑。 顾璨再次掀起帘子,心不在焉道:“家乡方言,你听不懂。” 池水城那座高楼顶层内,崔东山四周依旧是一圈金色雷池。 崔东山叹息一声。 崔瀺微微俯身,看着地上两幅画卷,微笑道:“是不是很失望,你心中最后的一点侥幸,也不存在了?这种心态可要不得,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 崔瀺大概知道崔东山不会搭话,自顾自道:“这是两个死结扣在了一起,陈平安慢慢想出来的理,顾璨顺其自然而生的恶。你以为那个一,可能是在顾璨身上,觉得陈平安对这个小家伙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小家伙就能够幡然醒悟?别说这个道理难讲,哪怕这个情分很重,顾璨一样不会改变秉性。这就是顾璨。泥瓶巷就那么点大,我会不看顾璨这个‘骨气’极重,连刘志茂都提不起来的小家伙? “你崔东山是不是太小觑崔瀺自己了?连顾璨的本心都拎不清,就敢设置此局?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错误犯过一次,就不能再有了。不过不能怪你,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世人都喜欢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这就是人性。事实上,当年我们还是一个人,我看到了,你自然也一样看到了,只是你现在方寸大乱罢了。” 崔瀺指了指画卷上那个暗中跟随马车的陈平安:“你知道你更大的错,在哪里吗?” 崔瀺自问自答:“当年齐静春在小镇那栋老宅子,跟我们彻底撕破脸皮后,他放出过一句话,说是甲子之内,如果再敢算计陈平安,就要我们的境界跌跌不休。这自然不是齐静春在故弄玄虚,你我心知肚明,不过你我分离之后,你终究是残留着少年心性,不信邪,对不对?然后在那座客栈的井底,差点被井口上的陈平安以一缕剑气打杀了。在那之后,你又走入了另外一个极端,开始深信不疑这句话,这就是你崔东山当下紊乱的心湖上,最后的那根救命稻草。” 崔东山嘴角抽搐。 崔瀺始终神色平静,凝视着画卷,自言自语道:“阴魂不散的齐静春,真的死得不能再死了啊。那我们不妨稳妥一些看待这个问题。假设齐静春棋术通天,推衍深远,已经算到了书简湖这场劫难,于是齐静春在死之前,以某种秘术,将魂魄一部分,放在了书简湖某个地方,可是你有没有想过,齐静春是什么样的读书人?他宁肯让被自己寄予厚望的赵繇不去继承他的文脉香火,也要赵繇安安稳稳求学远游。你觉得那个魂魄不完整的‘齐静春’,会不会就算躲在某个角落,看着陈平安,都只是希望陈平安能够活下去就行了,无忧无虑,安安稳稳,由衷希望以后陈平安的肩头上,不要再担负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连你都心疼你的新先生,你说那个齐静春会不心疼吗?” 崔瀺笑了笑:“当然,我不否认,即便齐静春当初魂魄一分为三了,我依旧还是有些忌惮的。如今嘛,他只要敢冒头,被我抓住蛛丝马迹,我不会给他开口说一句话的机会,一个字都不行。” 崔东山转过头,痴痴地望着崔瀺,这个长大后、变老了的自己:“你说,我为什么要变成现在的你?” 崔瀺微微一笑,偏移手指,指了指那辆马车:“这句话,陈平安跟顾璨见面后,应该也会对顾璨说的——‘为什么要变成当年最讨厌的那种人’。” 崔瀺看也不看崔东山和那座微微晃荡的金色雷池,缓缓说道:“且不说凭你根本杀不掉我,就算杀了我,这个死局,还是死局,跟天下大势一样,改变不了的。所以你还是乖乖坐着吧,趁我还有些时间,没有返回大骊,许多你崔东山不懂的问题,还可以问我崔瀺。” 当崔瀺不再说话时,楼内就变得寂静无声。 崔瀺似乎想起了一件趣事,笑问道:“你不问,那我来问好了。你说如果顾璨这么回答陈平安那个问题,陈平安会是什么心情?比如……嗯,顾璨可能会理直气壮跟他说,‘我觉得我没有错,你陈平安有本事就打死我’,又比如……‘我顾璨和我娘亲给书简湖那帮坏人欺负的时候,你陈平安在哪里?’” 崔东山视线蒙眬,呆呆地看着这个儒衫老者,这个一步步坚定不移走到今天的自己。 崔瀺微笑道:“其实每个人长大后,不论读不读书,都会或多或少感到孤单,再聪明一些的人,冥冥之中,能够感知到天地人间,在刹那之间的某个时刻,好像不是寂然不动的,一些人扪心自问,会得到一种模模糊糊的回应,愧疚,悔恨。知道这叫什么吗?你不知道,因为这是我崔瀺最近几年才想明白的。你崔东山逆水行舟,一退再退,我不说,你便不会明白的,那就叫一个人的天地良知。可是这种感觉,绝对不会让一个人的生活过得更好,只会让人更加难受,好人坏人,都是如此。” 崔瀺继续道:“对了,在你去大隋书院挥霍光阴期间,我将我们当年琢磨出来的那些想法,说与老神君听了,算是帮他解开了一个小小的心结。你想,老神君这般存在,一个心头坎,都要耗费将近万年光阴才能迈过,你觉得陈平安需要多久?再有,如果换成是我崔瀺,绝不会因为陈平安一句无心之语的‘再想想’,因为是一个与老秀才截然不同的答案,就哭得稀里哗啦,就比如你现在这副样子。” 崔东山抬起手臂,横在眼前。 崔瀺笑道:“已经连骂我一声老王八蛋的心气都没有了啊,看来是真伤透了心,跟陈平安差不多可怜了,不过别急,接下来,先生只会比学生更加可怜,更加伤心。” 崔东山后仰倒去,满脸眼泪鼻涕,糊在一起,呜呜咽咽。 崔瀺面无表情,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么凄惨的心境,最早一次,很久远了,还是在家乡那座给爷爷抽走楼梯的书楼顶层。那次差不多就是跟你这副皮囊相似的岁数,跟爷爷怄气,故意撕了一本爷爷最推崇的圣贤书籍,拿来拉屎擦屁股,丢了下去,爷爷看到那些纸团后,没有恼怒,甚至没有说话,没有骂人,就只是将梯子重新架好,然后就走了。” 崔瀺笑道:“我与老神君说的,其实只说了一半,就是孱弱人性隐藏着的强大之处,是那些被后世解释为‘共情’‘通感’‘恻隐之心’的说法,能够让一个一个人,不管个体实力有多么强大,前程有多么远大,都可以做出让那些高高在上、漠然无情的神祇无法想象的蠢事,会为别人慷慨赴死,会为别人的喜怒哀乐而喜怒哀乐,会愿意为一个明明才认识没多久的人粉身碎骨,一点点人心的火苗,就会迸发出刺眼的光彩。他们会高歌赴死,会心甘情愿以自己的尸体,帮助后人登山更高一步,去那山顶,去那山顶可见的琼楼玉宇,把它们拆掉!把那些俯瞰人间、把人族气运当作香火食物的神祇砸烂!” 崔瀺又笑了:“可是,这只是一半。另一半人性,是一个人,天生就知道为了生存,可以不择手段,‘我’不管多么卑微,都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所以不计其数的‘我’,都想要活下去,活得更久,活得更好,我们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知道了那个一,凭借曾经被神祇养蛊饲养的本能,去争去抢,既然只有一个一,那就只能去抢别人手里的,让自己的那个一,变得更大、更多,这种追求,没有止境。” 崔瀺伸出手指,分别点了点陈平安和那辆马车:“顾璨未必知道陈平安的难处,就像陈平安当年一样未必清楚齐静春的想法。” 崔瀺收回手,笑问道:“那么你猜,最后那次齐静春给陈平安撑伞,行走在杨家药铺外边的街道上,齐静春已经说出了让陈平安将来不要愧疚的理由。可是,我觉得最值得推敲的一件事情,是当时这个泥瓶巷少年,他到底是否已经猜到,自己就是害死齐静春的关键棋子?” 崔瀺转过头去,笑着摇摇头。 崔东山已经隔绝了所有观感神识。 崔瀺继续观看两幅画卷:“老秀才,你如果看到这些,会说什么?嗯,是揪着胡子说一句,‘不太善喽’。” 崔瀺突然嘲笑道:“偌大一个桐叶洲,竟然只有一个荀渊不是瞎子,真是匪夷所思。” 崔东山直挺挺躺在那边,像个死人。 崔瀺转过头:“你那锦囊里边,到底写了哪句话?这是我唯一好奇的地方。别装死,我知道你哪怕封闭了长生桥,一样猜得到我的想法,这点聪明,你崔东山还是有的。” 崔东山一动不动,装死到底。 就在池水城最人满为患的那条闹市街道,在一个本来最不该在此刺杀的地方,出现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围杀。 一个朱荧王朝的八境剑修,一个八境远游境武夫,一个布好了阵法的金丹境阵师。万无一失的布置。可是结果却让看客们很失望。一来刺杀太过突然,二来结局出现得太快。 第二辆马车的车厢四散炸开,出现了一个头戴幂篱的“开襟小娘”。她任由八境剑修的本命飞剑刺透心脏,一拳打死了那个飞扑而至的远游境武夫,手中还紧攥着一颗从他胸膛剐出的心脏。她长掠而去,张大嘴巴,吞咽而下,然后追上那名剑修,一拳打在剑修后背心,硬生生打裂了那具兵家金乌甲,然后一抓,再次挖出一颗心脏,御风悬停,不去看那具坠落在地的尸体,任由修士的本命元婴携带那颗金丹远遁而走。 这是主人与她事先说好了的,一口气杀完了,以后没得玩。而她这个“开襟小娘”,正是那条小泥鳅,已经悄悄跻身元婴境。 蛟龙之属的元婴境,战力相当于一个九境武夫加上一个元婴境修士。更何况她还不是寻常的蛟龙之属,是世间仅剩的最后五个真龙后裔之一。 她回到第一辆马车旁边,还在细细咀嚼那颗八境剑修心脏的滋味,堪称美妙,在书简湖已经很难吃到这么美味的大餐了。 一身墨青色蟒袍的顾璨跳下马车,吕采桑紧随其后。 顾璨走到她身边,伸出手指,帮她擦拭嘴角,埋怨道:“小泥鳅,跟你说多少遍了,不许再有这么难看的吃相!以后还想不想跟我和娘亲一桌吃饭了?!” 她腼腆一笑,转过头去,有些难为情。 这一幕,看得吕采桑不寒而栗。 顾璨大摇大摆,走到那个站在街道旁,丝毫不敢动弹的金丹境阵师身前,这个地仙四周人流早已如潮水散去。 这不是那个阵师心智不够坚韧,给吓得挪不动腿,而是她已经被那个孽畜死死盯住了,只要敢动,就死。 顾璨双手笼袖,绕着那个寻常妇人模样的金丹境修士走了一圈,最后站在她身前,哀叹一声:“可惜,这个婶婶你长得太寒碜,不然可以不用死的。” 妇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顾璨,求你饶我一命!我从今往后,可以为你效力!” 顾璨微笑着不说话,似乎在权衡利弊。 那个没了幂篱但还穿着开襟小娘外出装束的小泥鳅打了个饱嗝,她赶紧捂住嘴巴。顾璨转过头,瞪了她一眼,然后对吕采桑笑道:“如何,没有白白跟在我屁股后头吃灰吧?” 吕采桑点点头,笑容灿烂。 不这样,也就不是顾璨之前书简湖最大的魔头了。 顾璨一直扭着脖子,笑道:“吕采桑,那你给这个婶婶说说看,小爷我先前告诉过整座书简湖的规矩。” 早年在青峡岛上,发生过很多次刺杀和偷袭,不知为何,顾璨竟然让怒不可遏的截江真君刘志茂,不要去顺藤摸瓜,不用追究那些刺客的幕后主使。 可是书简湖的仇家也好,纯粹看不顺眼顾璨作风就聘请杀手的野修也罢,没一个傻子,不再花钱或是拼命,让人去青峡岛白白送钱送死了。 吕采桑斜眼瞥了一下那个妇人,微笑道:“出了青峡岛的一切刺杀和挑衅,第一次出手的贵客,只杀一人。第二次,除了动手的,再搭上一条至亲的性命,成双成对。第三次,有家有室的,就杀全家,没有亲人的,就杀幕后主使的全家,若是幕后人也是个形单影只的可怜人,就杀最亲近的朋友之类,总之去阎王殿报到的路上,不能走得太寂寞了。” 顾璨点点头,转过头,重新望向那个满脸惶恐和绝望的妇人,抽出一只手,伸出三根手指:“白白送死,何苦来哉。修士报仇,百年不晚。不过你们其实是对的,百年之后,你们哪里敢来触霉头?你们三个,太不济事了,记得前年在青峡岛上,有个刺客,那才厉害,本事不高,想法极好,竟然蹲在茅厕里,给小爷我来了一剑。真他娘的是个天才啊。如果不是小泥鳅下嘴太快,小爷我都舍不得杀他!” 顾璨始终一手缩在袖子里,一手伸着那三根手指:“在你前边,青峡岛外,已经有三次了。上次我跟那个家伙说,一家人,就要齐齐整整的,不管在哪里,都要团团圆圆。第一次,谁杀我我杀谁;第二次再杀个至亲;第三次杀他全家;现在嘛,是第四次了。怎么说来着?” 小泥鳅咽了口唾沫:“诛九族。” 顾璨恍然大悟:“对,就是这么个说法。” 顾璨收回手指,双手笼袖,微微弯腰,与妇人女子言语就是好,她们往往个子不高,不用他抬头说话,省劲。 顾璨轻声笑道:“要被诛九族了哦。诛九族,其实不用怕,是大团圆唉,平时哪怕是逢年过节的,你们都凑不到一起的。” 这个时候,从不远处的街道屋檐下,走出一个背剑挂酒壶的中年男人。 他笔直走向顾璨。 吕采桑转过身,眯起眼,杀气腾腾。 顾璨也随之转过身,笑道:“别管,让他来。” 吕采桑犹豫了一下,仍是让出道路。 那个姓陈的中年男人,走到一袭蟒袍的少年身前。那条已经化为人形的小泥鳅,突然往后退了一步。与她心意相通的顾璨刚皱了皱眉头,就被中年男人一巴掌打在脸上。 中年男人说道:“你再说一遍?” 吕采桑张大嘴巴。街上所有人几乎都是如此。 中年男人又是猛然抬手一巴掌,狠狠甩在了顾璨脸上,颤声却厉色道:“顾璨!你再说一遍!” 顾璨扭头朝地上吐出一口血水,然后歪着脑袋,红肿着脸颊,可眼神竟全是笑意:“哈哈,陈平安!你来了啊!” 第114章 账房先生 一袭墨青色蟒袍,正是小泥鳅跻身元婴境后一身蜕皮炼制而成,是一件截江真君耗费重金、聘请高人秘密打造的法袍。 顾璨不再双手笼袖,不再是那个让无数书简湖野修觉得高深莫测的混世魔头,他张开手,原地蹦跳了一下:“陈平安,你个儿这么高了啊,我还想着咱俩见面后,我就能跟你一般高了呢!” 只是那个中年男人始终不说话。 街上看热闹的池水城众人,便跟着大气都不敢喘,便是与顾璨一般桀骜的吕采桑,都莫名其妙觉得有些局促不安。 顾璨便挠挠头。 陈平安终于沙哑开口:“婶婶还好吗?” 顾璨使劲点头道:“好!” 陈平安说道:“我想去看看婶婶,可以吗?” 顾璨委屈道:“这有什么可以不可以的,我娘亲也经常念叨你来着。陈平安,你咋这么见外呢?” 陈平安道:“我在渡口等你,你先跟朋友吃完蟹,再带我去青峡岛。” 顾璨嘿嘿笑着道:“理睬他们做什么,晾着就是了。走走走,我这就带你去青峡岛。如今我和娘亲有了大宅子住,比泥瓶巷富贵多啦,莫说是马车,小泥鳅都能进进出出,你说那得有多大的路,是多气派的宅子,对吧?” 陈平安问道:“不让人跟范彦、元袁他们打声招呼?” 顾璨摇头道:“不用啊,这帮酒肉朋友,算个屁。” 陈平安不再说话,只是瞥了眼顾璨身后那条当年被自己在田垄间钓起来的小泥鳅。如今她已经是人形现世,貌若寻常妙龄女子,只是一再端详后,她一双瞳孔竖立的金黄色眼眸,可以让修士察觉到端倪。 当陈平安瞥向她的时候,在书简湖连刘志茂都不放在眼中的骊珠洞天五条真龙后裔之一,虽没有像先前初见时继续后退一步,可是依旧眼帘低敛,似乎不敢与陈平安对视。 陈平安没有说什么,转身而走,向渡口行去。 顾璨快步跟上,看了眼陈平安的背影,想了想,还是让吕采桑去跟范彦那帮人说一声,再让小泥鳅带上那个金丹境地仙刺客。 吕采桑欲言又止,顾璨眼神冰冷,吕采桑冷哼一声,离开此地。 顾璨这才大摇大摆去追陈平安,很是开心,两只蟒袍大袖子翻摇,阴风阵阵。 如果不是见到了陈平安,妇人今天要死,诛九族更不是玩笑,他们肯定会在阴间一起团团圆圆的。 顾璨见陈平安经过那辆马车的时候,依旧没有停步,喊道:“陈平安,不乘坐马车吗?” 陈平安没有停步,也没有转身:“我自己有脚,而且跟得上马车。” 顾璨便让小泥鳅带着刺客去坐马车,自己跟上陈平安,一起去往渡口那艘青峡岛楼船。 一路上,顾璨既没有询问陈平安为何要打自己那两巴掌,也没有讲述自己在书简湖的威风八面,只是跟陈平安闲聊道听途说而来的龙泉郡趣事。 只是越临近书简湖,顾璨就越失落。因为就跟他不搭理那帮狐朋狗友差不多,陈平安这段路程,从头到尾,没有跟他讲一句话。但是最让顾璨奇怪的地方是,陈平安不像是那种憋了一肚子滔天怒火的状态,而是心不在焉,准确说来,是陈平安的心神沉浸在自己的事情当中,这让顾璨稍稍松了口气。 顾璨,最怕的是陈平安一言不发,见过了自己,给了自己两个大耳光,然后二话不说就走了。这辈子都不再相见,将来即便偶然又见到了,也只是陌路人。 登船的时候,小泥鳅带着那个金丹境妇人一起跟在后边,顾璨小心翼翼问道:“陈平安,不然我把那个刺客放了?今儿我心情好,放了她没关系的。” 陈平安脚步微顿,可仍是没有停步,继续前行。 顾璨明显察觉到了陈平安在那一刻的愤怒和……失望。 只是顾璨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说、这么做了……在陈平安那边,怎么又错了。 于是顾璨转过头,双手笼袖,一边脚步不停,一边扭着脖子,冷冷看着那个妇人。 都是因为这个好死不死在今天冒头刺杀自己的婆娘,才害得自己惹了陈平安生气,真是罪该万死,诛九族都不够! 到了船头,陈平安站定,独自眺望远方湖景。 顾璨既委屈幽怨又想着离陈平安近些,便只好站在他身后几步外,竟是连与陈平安并肩而立的底气都没了。 就在此时,那个感觉终于有了一线生机的刺客妇人,一下跪地,对着陈平安使劲磕头:“求求你放了我吧,我知道你是好人,是慈悲心肠的活菩萨。求求你与顾璨说一声,放了我这一次吧。只要不杀我,我以后给大恩人你造牌坊、建祠庙,每天都给恩人敬香磕头,哪怕恩人让我给顾璨做牛做马都可以……” 小泥鳅手指微动。顾璨反而笑了,转过身,对小泥鳅摇摇头,任由这名刺客在那边磕头求饶,船板上砰砰作响。 陈平安颤颤巍巍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大口酒,这才转过身,却不是看那个喊自己“好人”与“活菩萨”的妇人,而是顾璨,问道:“为什么不只是杀了她?” 顾璨一脸认真道:“只杀她不管用,在书简湖喜欢找死的人太多了。陈平安你可能不知道,在咱们这座无法无天的书简湖,谁杀我我只杀谁,那可就真是天大的菩萨心肠了,会被那好几万山泽野修,还有那些依附各个岛主的湖边城池,被他们所有人瞧不起、看笑话的。” 顾璨大概是害怕陈平安不相信自己,转头问小泥鳅:“是不是这样?我没骗陈平安吧?” 在书简湖最无法无天的那条小泥鳅,怯生生点头。 妇人能够成为一名金丹境地仙,又敢于来刺杀顾璨,当然不傻,瞬间就嚼出了那根救命稻草的言下之意,自己可杀?她一下子如坠冰窟,低头之时,眼神游移不定。 陈平安望向她,问道:“如果说,我可以保证杀了你一个,与你相关的所有人都可以活下来,你会怎么做?” 妇人抬起头,泪眼婆娑:“我知道你是好人,为何不能连我一起放过?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刺杀顾璨,我保证以后见到了顾璨,就主动绕路,求你救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求求你!” 陈平安缓缓道:“如果你们今天刺杀成功了,顾璨跪在地上求你们放过他和他的娘亲,你会答应吗?你回答我真心话就行了。” 妇人抹去眼泪道:“就算我愿意放过顾璨,可那名朱荧王朝的剑修肯定会出手杀人,但是只要顾璨求我,我一定会放过顾璨娘亲的,我会出面保护好那个无辜的妇人,一定不会让她受欺负。” 顾璨笑容灿烂。 他当然知道这个妇人在胡吹法螺,为了活命嘛,什么骗鬼的言语说不出口,顾璨半点不奇怪,只是有什么关系呢?只要陈平安愿意点这个头,愿意不跟自己生气,放过这类蝼蚁一两只,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别说是她这条金丹境地仙的贱命,便是她的九族,一样无所谓,这些初衷、承诺和修为都一文钱不值的蝼蚁,他顾璨根本不放在心上,就像这次故意绕路去往宴席之地,不就是为了好玩吗?逗一逗这些误以为自己胜券在握的家伙吗? 陈平安对顾璨缓缓道:“你在街上杀她,我没觉得错。在这里杀她,也行,到了青峡岛再杀,都可以。” 顾璨愣了一下。 陈平安问道:“当时在街上,你喊她什么?” 顾璨想了想:“婶婶。” 陈平安问道:“我喊你娘亲什么?” 顾璨闷闷道:“也是婶婶。” 陈平安喃喃道:“一家人就要齐齐整整的,一家人就要团团圆圆的。” 顾璨突然红了眼睛,低下头:“那到底要我怎么做,杀了她,还是放了她,你才不生气,不发火,不再这么不理我。陈平安,你告诉我,我去做。” 陈平安转过身:“随你。我去青峡岛见过了婶婶,可能说完话就走。” 陈平安不再说话。 顾璨咬牙切齿,眼眶湿润,双拳紧握。 顾璨与小泥鳅心意相通,无需顾璨说话,小泥鳅就将那名金丹境地仙如同拎鸡崽儿似的,抓去了一间船舱密室关押起来。 陈平安始终站在船头。 顾璨其间去了趟楼船顶层,心烦意乱,摔了桌上所有杯子,几个开襟小娘战战兢兢,不知道为何一天到晚都笑眯眯的小主人,今天如此暴躁。 小泥鳅站在一旁,同样有些憋屈郁闷。 顾璨抬起头,盯着小泥鳅,笑了起来,得意扬扬道:“小泥鳅,别怕,陈平安这是跟我怄气呢,小时候总这样,惹了他不高兴后,不管我怎么跟在他屁股后头说好话,他都不爱搭理我,跟今天一模一样。可每次真见我或是娘亲被街坊邻居还有小镇坏蛋欺负了,还是会帮着我们的,之后,我再哭一哭闹一闹,陈平安保准就不生气了。唉,就是可惜如今我没那两条鼻涕了,那可是我最大的法宝。晓得不?每次陈平安帮过我和娘亲,只要一见到我抽鼻涕,他就会绷不住脸,就会笑起来的,每次在那之后,他可就不会再生我气喽。” 小泥鳅点点头。 只有顾璨和她自己才知道,为何当时在街上她会退一步。 她是真怕。那是一种涉及她大道根本的敬畏和忌惮。恐怕连陈平安自己,整座骊珠洞天,以及如今顾璨的师父截江真君刘志茂,都不知道缘由。 因为这条小泥鳅,与李二那尾被装在龙王篓里边的金色鲤鱼,还有宋集薪院子里那条四脚蛇,都很不一样。能够成功捕获小泥鳅,这桩天大的机缘,就是陈平安本身的机缘!是陈平安在骊珠洞天,唯一一次靠自己抓住并且有机会牢牢抓在手心的机缘!但是陈平安凭借本心,赠送给当时同样是发乎本心、灵犀所致、觍着脸跟陈平安讨要泥鳅的顾璨,就等于是自己送出去了机缘,让它转为了顾璨自身的大道机缘。可对于小泥鳅而言,这不妨碍陈平安依旧是她的半个主人! 虽说陈平安如今肯定无法驾驭已是元婴境的小泥鳅,但要说小泥鳅敢对陈平安出手,除非是如今的主人顾璨下死命令,她才敢。 顾璨突然趴在桌上:“小泥鳅,天底下除了娘亲,就只有陈平安,真真正正愿意把自己所有最好的东西送给我了。不当窑工的时候,当了窑工之后,陈平安都是这样的,只要手头有了丁点儿钱,他自己不舍得买的,只要我馋嘴了,他都会眉头不皱一下,还骗我他挣着了大钱,我是后来听刘羡阳说漏了嘴,才知道的。小泥鳅,你说,陈平安为什么生气呢?” 小泥鳅摇摇头。 顾璨转过身,头靠着桌面,双手笼袖:“那你说,陈平安这次生气要多久?唉,我现在都不敢跟他讲这些开襟小娘的事情,咋办?” 顾璨流着眼泪:“我知道,这次陈平安不一样了,以前是别人欺负我和娘亲,所以他一看到,就会心疼我,所以我再不懂事,他再生气,都不会不认我这个弟弟,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和娘亲已经过得很好了,他会觉得,就算没有他,我们也可以过得很好,所以他就会一直生气下去,会这辈子都不再理睬我了。可是我想跟他说啊,不是这样的,没有了陈平安,我会很伤心的,我会伤心一辈子的;如果陈平安不管我了,我不拦着他,我就只告诉他,如果你敢不管我了,我就做更大的坏蛋,我要做更多的坏事,要做得你陈平安走到宝瓶洲任何一个地方,走到桐叶洲、中土神洲,都听得到顾璨的名字!” 顾璨伸出双手,捂住脸庞。这是顾璨到了书简湖后,第二次露出如此软弱的一面,第一次,是在青峡岛与娘亲过中秋节,一样是说到了陈平安。 小泥鳅与顾璨心意牵连,所有的悲欢喜怒,都会跟着一起,她便也落泪了。 楼船终于到达青峡岛。 下船的时候,陈平安拿出一枚玉牌,递给那条小泥鳅,沉声道:“拿给刘志茂,就说让他先收着,等我离开青峡岛的时候还给我。再告诉他一句话,我在青峡岛的时候,不要让我看到他一眼。” 小泥鳅接到手里的时候,如同稚子抓住了一块烧得通红的火炭,蓦然一声尖叫响彻云霄,差点就要变出数百丈长的蛟龙真身,恨不得一爪拍得青峡岛渡口粉碎。就在她想要一下丢掉的时候,陈平安面无表情,说道:“拿好!” 小泥鳅充满了畏惧,忍住剧痛,死死攥紧那枚篆刻有“吾善养浩然气”的古怪玉牌,寻截江真君去了。 渡口这边早有人候着,一个个卑躬屈膝,对顾璨谄媚无比。 陈平安对顾璨说道:“麻烦跟婶婶说一声,我想再吃一顿家常饭,桌上有碗饭就成。” 顾璨使劲点头,只要陈平安愿意坐下吃饭就成,便让青峡岛一个老修士管家赶紧去府上通知娘亲,不用大鱼大肉,就准备一桌子普普通通的家常饭! 顾璨带路,陈平安走在一旁,走得极慢。 顾璨以为陈平安是想要到了府上,就能吃上饭,他巴不得多逛一会儿,就故意脚步放慢了些。 陈平安突然说道:“我这些天一直就在池水城,问你和青峡岛的事情,问了很多人,听了很多事。” 顾璨耷拉着脑袋:“猜出来了。” 陈平安又说道:“有些话,我怕到了饭桌上,会说不出口,就不敢说了,所以见到婶婶之前,可能我会多说一些你不爱听的话。我希望不管你爱不爱听,不管你心里觉得是不是狗屁不通的歪理屁话,你先听我讲完,行不行?我说完之后,你再说你的心里话,我也希望不要像那个刺客一样,不用担心我喜不喜欢听,我只想听你的心里话,你是怎么想的,就说什么。” 顾璨嗯了一声:“你讲,我听着。” 陈平安缓缓道:“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顾璨一下子停下脚步。 陈平安也停下脚步,在青峡岛所有充满好奇的修士眼中,这是一个神色萎靡的中年男人,面容显露不出来,可是眼神是一个人的心扉显露,那种疲态,无法掩饰。 当年草鞋少年和小鼻涕虫孩子,两人在泥瓶巷的离别,太着急,除了顾璨那一大兜槐叶的事情,除了要小心刘志茂,还有那么点大的孩子照顾好自己的娘亲外,陈平安好多话没来得及说。 陈平安抬起头,望向青峡岛的山顶:“在那个小鼻涕虫离开家乡后,我很快也离开了,开始行走江湖,有这样那样的磕磕碰碰,所以我就很怕一件事,害怕小鼻涕虫变成你,变成当年我们最不喜欢的那种人。一个大老爷们,喜欢欺负家中没有男人的妇人,力气大一些的,就欺负那个妇人的儿子,喝了酒,见着了路过的孩子,就一脚踹过去,踹得孩子满地打滚。所以我每次一想到顾璨,第一件事,就是担心小鼻涕虫在陌生的地方过得好不好;第二件事,就是担心过得好了后,那个最记仇的小鼻涕虫,会不会慢慢变成气力大了、本事高了,那么心情不好就可以踹一脚孩子、不管孩子生死的那种人。那个孩子会不会疼死,会不会被陈平安救下之后回到了家里,孩子的娘亲心疼之余,要为去杨家铺子抓药花好些铜钱,之后十天半个月的生计就要更加困难了发愁。我很怕这样。 “可是怨不得别人,怪我,怪我第一次从大隋返回小镇后,第二次走江湖,明明是要南下去老龙城的,为什么不愿意宁肯给人送剑送得慢一点,为什么就不肯绕路,耽搁几个月而已,也要去看看那个小鼻涕虫,去亲眼看看他和他娘亲到底过得好不好,而不是通过一些消息,知道他们两个人生命无忧,好像混得还不错,就觉得晚一些再去,等到自己混得有出息了,能够给那个小鼻涕虫更多的东西,再去看他也不迟。 “行走江湖,生死自负,你杀青峡岛供奉,杀你那个大师兄,杀今天的刺客,我陈平安只要在场,你不杀,杀不了,我都会帮你杀!这样的人,来得再多,我都杀,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了一万个,如果只能杀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个,我就只怪自己拳头不够硬,剑不够快!因为我答应过你,答应过我自己,保护好那个小鼻涕虫,是我陈平安最天经地义的事情,都不用讲道理,根本不需要! “可是,你顾璨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告诉自己,告诉我陈平安,说书简湖就是这样的腌臜地方,世道就是这个鸟样的世道,我不杀人立威,别人就会来杀我,这些都不是你顾璨滥杀无辜的理由。那么多莫名其妙就死了的人,连原因都不知道的人,杀了之后,你顾璨心里那个坎,过得去,我陈平安,过不去。我会想,那么多人,几十个,几百个,就是几十个、几百个当年在泥瓶巷跟在一个泥腿子陈平安屁股后头的小鼻涕虫,就是几十个几百个泥腿子窑工。然后这么多人,都死了。那个当年在泥瓶巷快饿死了也不愿意去敲门的陈平安,在泥瓶巷走了一遍又一遍,没死;那个当年给一个醉酒王八蛋踹了一脚的小鼻涕虫,没死。” 陈平安停下言语,拍了拍身边顾璨的肩膀:“走吧,婶婶还等着我们。路再难走,总要走的。” 两人并肩前行。 陈平安缓缓道:“我不想做道德圣人,可是不做那种道德圣人,不是说我们就可以不讲半点道理了。 “别人讲不讲理,我不管。你顾璨,我要管,管了有没有用,我总要试试看。我爹娘死后,我就没有了所有的亲人,刘羡阳,还有你,你们两个,就是我的亲人。天下这么大,小镇那边,我就只有你和刘羡阳两个亲人,别的任何地方天塌下来,我都可以不管,但是哪怕真的天塌下来了,只要压到了你们,我不管本事有多大,都要去试试看,把塌下来的天给扛回去!就算扛不回去,挑不起来,那我就是死,也要帮你们讨回一个公道!” 当年在骊珠洞天,为了刘羡阳,陈平安试过,打算死了就死了,也要给刘羡阳讨回一个公道。如今在书简湖,陈平安却觉得只是说这些话,就已经耗光了所有的精气神。 不一样的经历。一样曾让陈平安只是独自坐在那儿,就像一条路边的狗。 “我如果不认识你顾璨,你在书简湖捅破了天,我只是听到了,也不会管,不会来池水城,不会来青峡岛,因为我管不过来,我本事就那么大。在嫁衣女鬼的府邸,我没有管;在黄庭国的一座郡城看到了那些剑修,我没有管。在蛟龙沟,我管了,我失去了齐先生送给我的山字印;在老龙城,我管了,我被一名修士打穿了腹部。在这个世道,你讲道理,是要付出代价的;可不讲道理,也是一样!蛟龙沟那条老蛟,被剑修差点铲平了,杜懋给人打了个半死!他们是如此,你顾璨一样,今天活得好,明天?后天?明年后年?!你今天可以让别人一家团团圆圆,明天别人就一样可以让你娘亲陪着你,在底下团团圆圆! “如果可以的话,我只想泥瓶巷尾巴上,一直住着一个叫顾璨的小鼻涕虫,我一点都不想当年送你那条小泥鳅,我就想你是住在泥瓶巷那边,我只要返回家乡,就能够看到你和婶婶,无论是你们家稍稍有钱了,还是我有钱了,你们娘俩就可以买得起好看的衣服,买得起好吃的东西,就这样过安安稳稳的日子。” 临近那座灯火辉煌、不输王侯之家的府邸,陈平安眼神黯然,轻声道:“我已经说完了,也没力气再说什么,所以到了饭桌上,你说你想说的,我都会听着。” 顾璨抬起手臂,抹了把脸,没有出声。 府邸很大,过了大门,光是走到吃饭的地方,就走了很久。 陈平安跨过门槛的时候,摘掉了那张朱敛精心打造的面皮,露出了本来面目。 穿着华贵的顾氏站在大堂门口,翘首以盼,见着了顾璨身边的陈平安,一下子就红了眼眶,快步走下台阶,来到陈平安身边,仔细打量着个子已经长高许多的陈平安,一时间百感交集,捂住嘴巴,千言万语,竟是说不出一个字来。顾氏其实内心深处,愧疚极重,当年刘志茂登门拜访,说了小泥鳅的事情后,她是心肠歹毒了一回的。只要能够为璨儿留住那份机缘,她希望那个帮过她和儿子很多年的泥瓶巷邻居少年死了算数。 陈平安笑道:“婶婶。” 顾氏哽咽道:“好好好,与我家璨儿一样,过得都好,这就比什么都好了。赶紧进屋,岛上管事说得急急忙忙的,婶婶只好下厨做了两样菜,其余都是府上下人帮忙的,不过都照着咱们家乡的口味做的,肯定是地地道道的家常菜,陈平安你不会吃不惯。” 陈平安说道:“麻烦婶婶了。” 顾氏瞪了一眼:“说什么混话!” 陈平安不再说话。 母子二人,还有一个母子二人都不会视为外人的人,一起进了屋子,落座。 虽然是家常菜,可还是极为丰盛,摆满了一大桌子。 顾氏还准备好了书简湖最稀罕的仙家乌啼酒,与那池水城市井贩卖的所谓乌啼酒,云泥之别。 顾氏给陈平安倒满了一杯,陈平安怎么劝阻都拦不下。不爱喝酒的顾璨,尤其是在家中从来不喝酒的顾璨,今天也跟娘亲要了一杯酒。顾氏愣了一下,便笑着倒了一杯。 一张大圆桌,顾氏坐主位,陈平安坐在背对屋门的位置上,顾璨坐在两人之间的座椅上。 顾璨转头对自己娘亲说道:“吃饭之前,我想跟陈平安说一些话。” 顾氏本就是善于察言观色的女子,已经察觉到不对劲,仍是笑容不变:“行啊,你们聊,喝完了酒,我帮你们倒酒。” 顾璨一口饮尽杯中酒,伸手覆盖酒杯,示意自己不再喝酒,转头对陈平安说道:“陈平安,你觉得我顾璨,该怎么才能保护好娘亲?知道我和娘亲在青峡岛,差点死了其中一个的次数,是几次吗?” 顾氏心一颤,神色僵硬,坐在位置上,双手在桌底下使劲拧着衣角。 顾璨继续道:“只杀那些个出手害我的某个人?那个杀手刺客的幕后人呢?那些鬼鬼祟祟躲在更远地方的坏人呢? “我一个一个找过去,先与他们打声招呼?跟他们讲,我顾璨很厉害的,小泥鳅更厉害,所以你们不要来招惹我,不然我就打死你们? “你是不是觉得青峡岛上那些刺杀,都是外人做的?仇家在找死? “你觉得就没有可能是刘志茂,我的好师父,安排的?藏在那些谋杀当中? “你可能会说,未必就有。对,确实这样,我也不会跟你说谎,说那个刘志茂就一定参与其中了!可我就只有一个娘亲,我顾璨就只有命一条,我为什么要赌那个‘未必’?” 顾璨站起身,怒道:“陈平安!你今天就是打死我,我也绝不还手,但是被你活活打死之前,我都要告诉你,我顾璨没有做错!就算我错了,我也不认!我也不改!这辈子都不改!死也不改!” 顾璨脸色狰狞,却不是以往那种愤恨视线所及某个人,而是那种恨自己、恨整座书简湖、恨所有人,然后有着不被那个自己最在乎的人理解的天大委屈。 “我在这个地方,就是与虎谋皮,不把他们的皮扒下来,穿在自己身上,我就会冻死,不喝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我和娘亲就会渴死饿死!陈平安,我告诉你,这里不是我们家的泥瓶巷,不会只有那些恶心的大人,来偷我娘亲的衣裳,这里的人,会把我娘亲吃得骨头都不剩下,会让她生不如死!我不会只在巷子里边,遇到个喝醉酒的王八蛋,就只是看我不顺眼,在巷子里踹我一脚! “你知不知道,我在这里,有多害怕?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希望你能够在我身边,像以前那样,保护我,保护好我娘亲。 “陈平安,你不知道! “你就只会打我骂我!” 最后顾璨满脸泪水,抽泣道:“我不想你下次见到我和我娘亲的时候,是来书简湖给我们上坟!我还想要见到你,陈平安……” 顾璨呜咽着走出屋子,却没有走远,一屁股坐在门槛上。 陈平安坐在原地,抬起头,对顾氏沙哑道:“婶婶,我就不喝酒了,能给我盛一碗饭吗?” 心中惶恐不安的顾氏赶紧擦拭眼泪,点点头,起身去给陈平安端来一碗米饭,陈平安起身接过那碗饭,轻轻放在桌上,然后坐下。 桌上又有一碗饭。当年在泥瓶巷的别人家里,陈平安还是个比如今顾璨还要小的孩子,也有一碗饭,就这样摆在桌上。 陈平安抬起一只手,有些颤抖,最后没有拿起筷子,而是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放在那碗饭旁边。 那本书,是一部老旧泛黄的拳谱。 陈平安伸手轻轻抚平。它陪伴着他走过千山万水,见过无奇不有的大千世界,见证过陈平安所有的悲欢离合。翻阅了那么多次,依旧齐齐整整,几乎没有任何褶皱。 只给落魄山竹楼老人看过一次,可那次陈平安恨不得老人每翻一页都小心点,唠唠叨叨了无数遍,结果被老人又赏了一顿拳,教训说练武之人,连一本破烂书都放不下,还想在拳意之中装下天下? 给心爱的姑娘看过,当时还没有相互喜欢,因为要识字,要知道拳谱到底讲了什么,才给她看的,当时一样惹来她的不快,误以为陈平安看轻了她,以为她贪图这部拳谱上的那点拳法,会偷学。 一饭之恩,是活命之恩;一本拳谱,还是救命之恩。 陈平安咬了咬嘴唇,没有转头,轻声道:“顾璨,我们当时就说好了,这本拳谱,是我跟你借的,总有一天要还给你。” 顾璨猛然站起身,怒吼道:“我不要,送给你就是你的了,你当时说要还,我根本就没答应!你要讲道理!” 顾璨最后哭着哀求道:“陈平安,你不要这样,我怕……” 在性情偏激又极其早慧的孩子眼中,天底下就只有陈平安讲道理了,一直是这样的。 陈平安没有说话,拿起那双筷子,低头扒饭。一直到吃完那碗饭,他都再没有抬过头。 当顾璨哭着说完那句话后,顾氏脑袋低垂,浑身颤抖,不知道是伤心,还是愤怒。 陈平安轻轻放下筷子,轻轻喊了一声:“顾璨。” 顾璨立即擦掉眼泪,大声道:“在!” 陈平安缓缓道:“我会打你,会骂你,会跟你讲那些我琢磨出来的道理,那些让你觉得一点都不对的道理,但是我不会不管你,不会就这么丢下你。” 陈平安始终没有转头,嗓音不重,但是语气中透着一股坚定,既像是对顾璨说的,更像是对自己说的:“如果哪天我走了,一定是我心里的那个坎,迈过去了。如果迈不过去,我就在这里,在青峡岛和书简湖待着。” 顾璨破涕为笑:“好的!说话算数,陈平安你从来没有骗过我!” 陈平安突然说道:“那今天可能要破例了。” 顾璨一下子心提到了嗓子眼,刚刚略微放松下去的身体,再度紧绷,心弦更是如此。 陈平安说道:“之前在来的路上,说在饭桌上,我只听你讲,我不会再说了。但是我吃过这碗饭,觉得又有了些气力,所以打算再说说,还是老规矩,我说,你听,之后如果你想说,那就轮到我听。不管是谁在说的时候,听的人,讲与听的人,都不要急。” 顾璨笑容灿烂,挠挠头问道:“陈平安,那我能回桌子吗?我可还没吃饭呢。” 陈平安点点头:“多吃点,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顾璨抹了把脸,走到原先位置,只是挪了挪椅子,挪到距离陈平安更近的地方,生怕陈平安反悔,说话不算话,转头就要离开这间屋子和这座青峡岛,到时候他好更快拦着陈平安。 然后顾璨自己跑去盛了一碗米饭,坐下开始低头扒饭。从小到大,他就喜欢学陈平安,吃饭是这样,双手笼袖也是这样。那会儿,到了天寒地冻的大冬天,一大一小两个都没什么朋友的穷光蛋,就喜欢双手笼袖取暖,尤其是每次堆完雪人后,两个人一起笼袖后,一起打哆嗦,然后哈哈大笑,相互嘲笑。若说骂人的功夫,损人的本事,那会儿挂着两条鼻涕的顾璨,就已经比陈平安强很多了,所以往往是陈平安被顾璨说得无话可说。 陈平安看了眼顾璨,然后转头,对妇人说道:“婶婶,如果今天再有一个孩子,在门外徘徊不去,你还会开门,给他一碗饭吗?还会故意跟他讲,这碗饭不是白给的,是要用卖草药的钱来偿还的?” 顾氏小心翼翼斟酌酝酿。 陈平安自顾自说道:“我觉得不太会了。 “当然,我不是觉得婶婶就错了,哪怕抛开书简湖这个环境,哪怕婶婶当年那次不那么做,我都不觉得婶婶是做错了。 “所以当年那碗饭,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还有那让我稍稍心安一些,觉得我不是我娘亲嘴里一定不要去做的那个乞丐,而是先欠了婶婶的钱,吃过了饭,我肯定能还上。” 顾氏转过头,抹了抹眼角。 陈平安心平气和问道:“可是婶婶,那你有没有想过,没有那碗饭,我就永远不会把那条泥鳅送给你儿子,你可能现在还是在泥瓶巷,过着你觉得很贫苦很难熬的日子?所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们还是要信一信的。也不能今天过着安稳日子的时候,只相信善有善报,忘了恶有恶报。 “我今天这么讲,你觉得对吗?” 顾氏仍是默默垂泪,不说是与不是。她害怕今天自己不管说了什么,对于儿子顾璨的未来来说,都会变得不好,所以她宁肯一个字都不多说。 陈平安懂这个,所以哪怕顾璨说了当年顾氏在那条小泥鳅一事上的选择,陈平安依旧没有半点怨恨。应该感恩的,就感恩一辈子。后边发生了什么,对也好错也好,都覆盖不了最早的恩情,就像家乡下了一场大雪,泥瓶巷的泥路上积雪再厚,可春暖花开后,还是家家户户门口那条熟悉的道路。唯一的不同,就是陈平安走了很远的道路,学会了不以自己的道理去强求别人。所以今天先前在饭桌上,他愿意仔细听完顾璨所有的道理,听完小鼻涕虫如今所有的内心想法。 陈平安挤出一个笑脸:“婶婶你放心,我不会强行要顾璨学我,不用这样,我也没这个本事,我就是想要试试看,能不能做点什么,做点我和顾璨在如今都觉得‘没错’的事情。我留在这里,不耽误顾璨保护你,更不会要你们放弃现在来之不易的富贵。” 陈平安问道:“可以吗?” 顾氏神色犹豫不决,最后仍是艰难点头。 陈平安就那么坐着,没有去拿桌上的那壶乌啼酒,也没有摘下腰间的养剑葫,轻声说道:“告诉婶婶和顾璨一个好消息,顾叔叔虽然死了,可其实……不算真死了,他还在世,因为成为了阴物,但这终究是好事情。我这趟来书简湖,就是他冒着很大的风险,告诉我,你们在这里,不是什么‘万事无忧’。所以,我来了。我不希望有一天,顾璨的所作所为,让你们一家三口,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团团圆圆的机会,却突然没了。我爹娘都曾经说过,顾叔叔当初是我们附近几条巷子,最配得上婶婶的那个男人。我不希望顾叔叔那么一个当年泥瓶巷的好人,能够写一手漂亮春联的人,一点都不像个庄稼汉子、更像读书人的男人,也伤心。” 顾氏捂住嘴巴,眼泪一下子就决堤了。 这一次,是最真心真意的,最无关对错的。 陈平安缓缓道:“婶婶,顾璨,加上我,我们三个,都是吃过别人不讲道理的大苦头的,我们都不是那些一下生下来就衣食无忧的人,我们都不是那些只要想就可以知书达理的人家。婶婶跟我,都有过这辈子差点就活不下去的时候,婶婶肯定只是为了顾璨才活着,我是为了给爹娘争口气才活着,我们都是咬着牙齿才熬过来的。所以我们更知道‘不容易’三个字叫什么,是什么。话说回来,在这一点上,顾璨,年纪最小,在离开泥瓶巷后,却又要比我们两个更不容易,因为他才这个岁数,就已经比我,比婶婶,还要活得更不容易。因为我和婶婶再穷,日子再苦,总还不至于像顾璨这样,每天担心的是死。 “但是这不妨碍我们在生活最艰难的时候,问一个‘为什么’。可没有人会来跟我说为什么,可能我们想了这些之后,明天往往又挨了一巴掌,所以久了,我们就不会再问为什么了,因为想这些,根本没有用。在我们为了活下去的时候,好像多想一点点,都是错,自己错,别人错,世道错。世道给我一拳,我凭什么不还世道一脚?每一个这么过来的人,好像都成了当年那个不讲理的人,都不太愿意听别人为什么了,因为也会变得不在乎,总觉得一心软,就要守不住现在的家当,更对不起以前吃过的苦头!凭什么学塾先生偏爱有钱人家的孩子?凭什么我爹娘要给街坊瞧不起,凭什么同龄人买得起纸鸢,我就只能眼巴巴在旁边瞧着?凭什么我要在田地里累死累活,那么多人在家里享福,路上碰到了他们,还要被他们正眼都不瞧一下?凭什么我这么辛苦挣来的,别人一出生就有了,那个人还不知道珍惜?凭什么别人家里每年中秋节都能团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也不知道一百年前,一万年前,是怎么样的,我更不知道这个世道到底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我读了很多书,知道了一些道理,可我知道得越多,就越不敢肯定,自己想出来的道理,是不是就一定对了,就一定能够让自己和身边的人,把日子过得更好。到这里之前,在一个小女孩身边,我觉得是可以把日子过得更好的,可是看到顾璨之后,我觉得可能是我错了,那个小女孩只是跟在我身边,才可以活得稍微好一些,并不一定就是因为我教她那些道理,让她活得更轻松,更好。 “谁不想活下去,好好活着。想每一个明天,都比今天更好一些?我也想啊,在泥瓶巷的时候想,在去大隋书院的路上,去老龙城,去倒悬山,去桐叶洲,去藕花福地,在回家乡的路上,都想,一直在想!可天底下没有最高的道理,总该有最低的对错是非吧?我们哪怕为了活下去,做了很多很多不得不做的事情,总还是有对有错吧?” 顾璨停下筷子,陷入深思。 顾氏看了看陈平安,再看了看顾璨:“陈平安,我只是个没读过书、不认识字的妇道人家,不懂那么多,也不想那么多,更顾不了那么多,我只想顾璨好好活着,我们娘俩好好活着,也是因为是这么过来的,才有今天这个机会。活着等到你陈平安告诉我们娘俩,我丈夫,顾璨他爹,还活着,还有那个一家团圆的机会。陈平安,我这么说,你能够理解吗?不会怪我头发长见识短吗?”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理解,不会怪婶婶的。” 顾氏看着陈平安的眼睛,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喝完,又倒了一杯,再喝完:“你来找璨儿,不管你说了什么,璨儿都是很开心的,我要喝一杯,你告诉我们这个消息,我也要喝一杯,都高兴。” 顾氏又倒了第三杯酒,喝完后,泪眼婆娑道:“见到你长高了,长大了,平平安安的,婶婶更要喝一杯,就当替你爹娘也感到高兴了。” 陈平安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喝完。 池水城高楼内,崔瀺啧啧道:“头发长见识短?这个泥瓶巷妇人,不是一般的厉害了。难怪能够跟刘志茂合伙,教出顾璨这么个家伙来。” 在陈平安跟随那两辆马车入城期间,崔东山一直在装死,当陈平安露面与顾璨相见后,崔东山其实就已经睁开了眼睛。之后的一切,与崔瀺一样,崔东山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 崔瀺微笑道:“陈平安所说,只是徒劳罢了。哪怕同样是泥瓶巷出身,起先一样知道苦头的滋味。可如今顾璨和陈平安,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不单单是立场不同而已,还有以何种眼光看待这个世界的……最根本脉络,大不相同。陈平安能够对顾璨感同身受,那只是因为陈平安走了更远的道路,顾璨却没有,对于他来说,家乡泥瓶巷,再到书简湖,就是整个江湖和天下了。更何况,顾璨秉性如此,喜欢钻牛角尖,天生容易走极端。别说是陈平安,就算是顾璨的父亲顾韬,现在站在陈平安那个位置上,一样拧不过来顾璨的性情了。好玩的地方,恰好在此,顾璨的极端,让他对陈平安感情极深,所以才说了出那句‘你就算打死我,我也绝不还手’,这可是这混世魔王的心里话,多难得?陈平安知道,所以他才会更加痛苦。陈平安甚至亲耳听说过当年那个将死之人的刘羡阳,临死之前,刘羡阳没有任何怪陈平安的念头,反而只是对他说了一句‘陈平安,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啊’,所以现在的陈平安就更痛苦了。 “人性便是如此,井底之蛙,也会鼓腹鸣不平,一个越是离开了井底的人,对下边的人,说任何道理,对于还留在井底的人来说,都是空谈。因为内心深处,会不断告诉自己,你那些道理,是阳春白雪,不是泥泞里打滚的人应该听的,听了,真听进去了,就是找死。不过陈平安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了。 “所以去往顾璨府邸的那一路所讲,与吃完那碗饭后饭桌上所讲,已经是天壤之别。只可惜顾璨当初在泥瓶巷,年纪还是太小,既没有真真切切看到陈平安如他这般大岁数的境遇,更没有亲眼看到陈平安这一路远游所遭受的苦难和煎熬。顾璨眼中看到的,是陈平安背了一把剑,给了小泥鳅一枚玉佩,是懂了那么多道理之后的陈平安,至于为何陈平安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他不懂,这个孩子也未必愿意真的去弄懂。反观陈平安,他愿意去多想一想,再多想一想,所以就只能够让一团乱麻越来越乱。假若两个人颠倒过来,位置对调,陈平安是以顾璨的性格,走了很远,留在青峡岛的顾璨是陈平安的性格,然后苟活了下来,今天都不是这么个死局。不过如此一来,我们根本就不会坐在这里。” 崔瀺对崔东山说道:“其实你的先生,已经做得相当不错了。” 崔东山板着脸:“你这双老狗眼里头,如今还能看到美好的东西?” 崔瀺不以为意,微笑道:“这趟登上青峡岛,陈平安做得最漂亮的地方,在于两个说法,四个字,是你这个小兔崽子与我说过的,正是‘人情’二字之上的出剑……切断与圈定。 “楼船上,先将陈平安和顾璨他们两人仅剩的共同点,拿出来,摆在两个人眼前。不然在楼船上,陈平安就已经输掉了,你我就可以离开这座池水城了。试探那名刺客,既是为了尽量更多了解书简湖的人心,更是为了最后再告诉顾璨,那名刺客,在哪里都该杀,并且他陈平安愿意听一听顾璨自己的道理。一旦陈平安将自己的道理拔得太高,刻意将自己放在道德最高处,试图以此感化顾璨,那么顾璨可能会直接觉得陈平安都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陈平安,万事休矣。 “下船后,将那块文庙陪祀圣人的玉佩,放在身为元婴境修士、眼界足够高的刘志茂眼前,让这个截江真君不敢出来搅局。 “到了饭桌上,吃过饭,再将身为顾璨之母的顾氏摘出来,不让她太过干涉自己、影响顾璨。 “不然,这就是一团糨糊,加入他陈平安后,只会更乱。” 崔东山冷笑道:“就算是这样,有用吗?不还是个死局?” 崔瀺点头道:“可是陈平安只要过不去心里的坎,接下来做什么,都是产生新的心结,哪怕顾璨愿意低头认错,又如何?毕竟有那么多枉死的无辜之人,会像阴魂不散的孤魂野鬼,一直在陈平安心扉外边,使劲敲门,大声喊冤,日日夜夜,责问陈平安的……良知。第一难,难在顾璨愿不愿意认错。第二难,难在陈平安如何一个个捋清楚书上读来的、别人嘴里听来的、自己琢磨出来的那么多道理,找出自己道理中的那个立身之本。第三难,难在知道了之后,会不会发现其实是自己错了,到底能否坚守本心。第四难,难在陈平安如何去做。最难在三、四。第三难,他陈平安就注定过不去。” 崔东山直接询问陈平安的最后一个心关:“第四难?” 崔瀺看似故弄玄虚道:“难在有无数难。” 崔东山报以冷笑。 崔瀺不以为意:“如果陈平安真有那本事,置身于第四难当中的话,这一难,当我们看完之后,就会明明白白告诉我们一个道理,为什么世上会有那么多蠢人和坏人了,以及为什么其实所有人都知道那么多道理,为何还是过得比狗还不如。然后就变成了一个个朱鹿,咱们大骊那位娘娘,杜懋。为什么我们都不会是齐静春、阿良。不过很可惜,陈平安走不到那一步,因为走到那一步,陈平安就已经输了。到时候你有兴趣的话,可以留在这里,慢慢观看你那个变得形销骨立、心神憔悴的先生,至于我,肯定早就离开了。” 崔东山哦了一声:“你离开这里,是急着去投胎吗?” 崔瀺哈哈大笑,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崔东山:“你得学学你家先生,要学会心平气和,学会制怒,才能克己。” 崔瀺重新望向地上的那幅画卷:“我觉得顾璨依旧是连错都不会认,你觉得呢?” 崔东山重新闭上眼睛,不是什么装死,而有些像是等死。 崔瀺则自言自语道:“都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有些是人不在,酒席还摆在那里,只等一个一个人重新落座,可青峡岛这张桌子,是哪怕人都还在,其实筵席早已经散了,各说各的话,各喝各的酒,算什么团圆的筵席?不算了。” 陈平安被顾璨领着去了一间富丽堂皇的屋子,而不是独门独院。就在顾璨几处偶尔会住上一住的一间屋子隔壁。 陈平安让顾璨去陪娘亲多聊聊。顾璨关上门后,想了想,没有去找娘亲,而是一个人去散心。很快,身后跟着那条小泥鳅。 她以心湖声音告诉顾璨:“刘志茂见着了那块玉牌后,一开始不相信,后来确认真假后,好像吓傻了。” 顾璨在心湖笑着回答她:“我就说嘛,陈平安一定会很了不起的,你以前还不信,咋样?现在信了吧。” 她轻轻叹息。 顾璨很想现在就去一巴掌拍死那个已经被关押在水牢的金丹境妇人。但与陈平安聊完之后,知道自己拍死了那个朱荧王朝的刺客,毫无意义,于事无补。 陈平安生气的地方,不在他们这些刺客身上,不在那些敌对的修士身上,而在那些死在小泥鳅嘴中的开襟小娘、各个岛屿上被牵连地相当于“诛九族”的蝼蚁身上,在一个个像是当年的泥瓶巷鼻涕虫、龙窑学徒身上。 顾璨突然问道:“我有些话,想跟陈平安说说看,可我现在去找他,合适吗?” 以少女姿容现身的小泥鳅直挠头,这是顾璨跟陈平安学的,她则是跟顾璨学的。 顾璨笑道:“傻里傻气的。” 小泥鳅赶紧收回手,赧颜而笑。 顾璨大手一挥:“走,他是陈平安唉,有什么不能讲的!” 顾璨环顾四周,总觉得面目可憎的青峡岛,在那个人到来后,变得妩媚可爱了起来。 如果哪天陈平安不生气了,还愿意留在他的新家里,那么这里肯定就是天底下最风光秀美的地方了! 回到了那间屋子外边,不等顾璨敲门,陈平安就已经说道:“进来吧。” 顾璨发现陈平安站在书房门口,书案上摆了笔纸、一把刻刀和一堆竹简。 陈平安好像是想要写点什么。 在顾璨返回之前,陈平安在自省,在尝试着真正设身处地,站在顾璨的位置和角度去看待这座书简湖。 陈平安试图回到最开始的那个节点,从讲一个最小的道理开始。这是顺序学说的第一步,分先后。陈平安知道“自说自话”,行不通。 两个人坐在客厅的桌子旁,四周架子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珍宝古玩。那些,都是顾璨为陈平安精心挑选和准备的。 按照顾璨最早的想法,这里本该站满了一个个开襟小娘,然后对陈平安来一句:“怎么样,当年我就说了,总有一天,我会帮你挑选十七八个跟稚圭那个臭娘们一样水灵好看的姑娘,现在我做到了!” 只是现在顾璨当然不敢了。 顾璨坐下后,开门见山道:“陈平安,我大致知道你为什么生气了。只是当时我娘亲在场,我不好直接说这些,怕她觉得都是自己的错,而且哪怕你会更加生气,我还是觉得那些让你生气的事情,我没有做错。” 陈平安轻声道:“都没有关系,这次我们不要一个人一口气说完,我慢慢讲,你可以慢慢回答。” 顾璨点头。 陈平安突然说道:“顾璨,你会不会觉得很失望?” 顾璨摇头道:“我不爱听任何人跟我讲道理,谁敢在我面前唠叨这些,以往我要么打他,要么打死他,后者多一些。反正这些,你早晚都会知道,而且你自己说的,不管怎么样,都要我说实话、心里话,你可不能因为这个生我的气。” 陈平安点点头,问道:“第一,当年那个应该死的供奉和你大师兄,他们府邸上的修士、仆役和婢女,小泥鳅已经杀了那么多人,离开的时候,仍是全部杀了。这些人,不提我是怎么想的,你自己说,杀不杀,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顾璨果真实话实说:“没那么重要,但是杀了,会更好,所以我就没拦着小泥鳅。在这座书简湖,这就是最正确的法子。要杀人,要报仇,就要杀得敌人寸草不生,一座岛屿都给铲平了,不然后患无穷。在书简湖,真有很多当时的漏网之鱼,几十年或是几百年后,突然就冒出头,反过来杀了当年那个人的全家,鸡犬不留,这很正常。我已经做好了哪天莫名其妙被人杀死的准备,到了那个时候,我顾璨根本不会跪地求饶,更不会问那些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杀我。所以我今年已经开始准备如何安置好我娘亲了,想了很多,但是暂时都不觉得是什么万全之策,所以我还在想。反正天底下我在乎的人,就我娘亲,你陈平安,当然,如今还要加上我那个已经是阴物鬼魅的爹,虽然我对他没有任何记忆。只要知道你们三个,不会因为我而出事情后,我就算哪天死了,死了也就死了,绝不后悔!” 陈平安认真听顾璨讲完,没有说对或是错,只是继续问道:“那么接下来,当你可以在青峡岛自保的时候,为什么要故意放掉一个刺客,故意让他们继续来杀你?” 顾璨说道:“这也是震慑坏人的方法啊,就是要杀得他们心肝颤了,吓破胆,才会绝了所有潜在敌人的小苗头和坏念头。除了小泥鳅的打架之外,我顾璨也要表现出比他们更坏、更聪明才行!不然他们就会蠢蠢欲动,觉得有机可乘。这可不是我瞎说的,陈平安你自己也看到了,我都这么做了,小泥鳅也够凶狠了吧?可直到今天,还是有朱荧王朝的刺客不死心,还要来杀我,对吧?今天是八境剑修,下一次肯定就是九境剑修了。” 陈平安想了想,用手指在桌上画出一条线,自言自语道:“按照你的这条来龙去脉,我现在有些懂你的想法了。嗯,这是你顾璨的道理,并且在书简湖讲得通,虽然在我这里,不通,但是天底下不是所有道路,都给我陈平安占了的,更不是我的道理,就适合所有人所有地方,所以我还是不判断我们两个谁对谁错。那么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如果在不会伤害你和婶婶的前提下……算了,按照你和书简湖的这条脉络,行不通的。” 顾璨一头雾水,陈平安这都没讲完想法,就已经自己把自己否定了?天底下有这么跟人讲道理的吗? 与人吵架,或是换种好听的说法,与人讲道理,难道不就是为了处处占理、寸土不让,用嘴巴说死对方吗?这就跟打架就要一口气打死对方一样的嘛。 然后顾璨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是很快便使劲让自己绷住。这会儿要是敢笑出声,他怕陈平安又一巴掌甩过来,他顾璨还能还手不成?还不是只能受着。再说了,被陈平安打几巴掌,顾璨半点都没有生气。 天底下连娘亲都不会打他。只有陈平安会,不是讨厌他,而是真心疼了,真气坏了,真失望了,才会打他的那种。顾璨在泥瓶巷那会儿,就知道了。 顾璨为什么在什么狗屁的书简湖十雄杰当中,真正最亲近的,反而是那个傻子范彦?就在于范彦这种真正缺心眼缺根筋的傻子,才能够说出那种给娘亲轻轻打在身上,他反而有些心疼了的傻话。 当下,那条小泥鳅脸上也有些笑意。 不管怎么样,陈平安都没有变。哪怕我顾璨自己已经变了那么多,陈平安还是那个陈平安。 这会儿陈平安没有急着说话。 先前在书桌那边,准备提笔写字的时候,他就想到了自己曾经对裴钱说过的一件事,是关于三月鲫和三春鸟的事情。陈平安当时向裴钱解释,那是一个吃饱饭、暖穿衣的人很珍贵的善心,可是却不能与一个快饿死的人,去说这些个慈悲心肠,因为不占理。人之所以为人,连将死之人都不怜悯,却跳过去,怜悯鸟与蛙,按照文圣老先生教给陈平安的顺序学说,这是不对的。那么当陈平安将自己说过的这番话,放在了书简湖和青峡岛,就是如此。 这不是一个行善不行善的事情,这是一个顾璨和他娘亲应该如何活下去的事情,所以陈平安这才蓦然开始自省。 对错分先后,审大小,定善恶。 一个步骤都不能随便跳过,去与顾璨说自己的道理。 若是自己都没有想明白,没有彻底想清楚,说什么,都是错的,即便是对的,再对的道理,都是一座空中楼阁。 想到了那个自己讲给裴钱的道理,就自然而然想到了裴钱的家乡藕花福地,想到了藕花福地,就难免想到当年心神不宁的时候,去了状元巷附近的那座心相寺,见到了寺庙里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最后想到了那个不爱说佛法的老和尚临死前与自己说的那番话——“万事莫走极端,与人讲道理,最怕‘我要道理全占尽’,最怕一旦与人交恶,便全然不见其善”。 最后,陈平安想起了那位醉酒后的文圣老先生说的“读过多少书,就敢说这个世道‘就是这样的’,见过多少人,就敢说男人女人‘都是这般德行’?你亲眼见过多少太平和苦难,就敢断言他人的善恶”? 所以在顾璨来之前,陈平安提笔写字,在两张纸上已经分别写了“分先后”“审大小”。两张并排放着,并没有去拿出第三张纸写“定善恶”。 在写了“分先后”的第一张纸上,陈平安开始写下一连串名字。 顾璨、婶婶、刘志茂、青峡岛首席供奉、大师兄、金丹境刺客……最后写了“陈平安”。 写完之后,看着那些连名字都没有的供奉、大师兄、刺客等,陈平安开始陷入沉思。然后,顾璨就来了。他只好放下笔,起身离开书案。 这会儿,顾璨看到陈平安又开始发呆。 顾璨便不吵他,趴在桌上,小泥鳅犹豫了一下,也壮着胆子趴在顾璨身边。两颗脑袋,都看着那个眉头紧皱的陈平安。 其实这条小泥鳅,很好奇这个本该成为自己主人的陈平安。 而在顾璨内心最深处,竟然会存着那么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若是哪天自己的本事足够高了,就将她还给陈平安。 要知道哪怕是吕采桑这样被顾璨认可的朋友,撑死了也就是哪天吕采桑给人打杀,他顾璨帮着报仇就算很讲朋友义气了。 顾璨趴在那儿,问道:“陈平安,当年我娘亲那碗饭,不就是一碗饭吗?你去敲开别人家的门,求着街坊邻居,也不会真的饿死吧?” 陈平安点点头:“所以我会更加感激婶婶。” 顾璨问道:“就因为那句话?” 陈平安缓缓道:“你忘了?我跟你说过的,我娘亲只让我这辈子不要做两件事,一件事是乞丐,一件事是去龙窑当窑工。” 顾璨叹了一口气。 顾璨又问:“现在来看,就算我当时没有送你那本破拳谱,可能没有撼山拳,也会有什么撼水拳、撼城拳吧?” 陈平安还是点头,不过说道:“可道理不是这么讲的。” 这个世道给予我一份善意,不是说有一天当这个世道又给予我恶意之后,哪怕这个恶意远远大于善意,我就要全盘否定这个世界。那点善意还在的,记住,抓住,时时记起。 这就是崔东山提起过的脉络障。每一个对对错错,单独存在,就像道祖观道的那座莲花小洞天,小一点说,每一次对错是非,大一点讲,每一门诸子百家的学问,就是每一株浮出水面的莲花,虽然池塘下边泥土里,有着复杂的相互盘绕,可若是连上边那么明显的莲花莲叶都看不清楚,还怎么去看水底下的真相。 顾璨笑道:“陈平安,你咋就不会变呢?” 陈平安想了想:“可能是我比你运气更好,在一些很重要的时刻,都遇到了好的人。” 顾璨使劲摇头:“可不是这样的,我也遇到你了啊,当时我那么小。” 顾璨抽了抽鼻子:“那会儿,我每天还挂着两条鼻涕呢。” 陈平安皱起了脸,似乎是想要笑一下。 顾璨找了个由头,拉着小泥鳅走了。 等到房门关上后,不断远去的脚步声越来越轻微,陈平安的面容和精气神便一下子垮了,很久之后,抹了把脸,原来没有眼泪。 陈平安轻轻呼出一口气,走回书房,坐在书案前。他又站起身,将那把剑仙摘下,养剑葫也摘下,都放在书案一边。 在“审大小”那一张纸上,写下四行字: 一地乡俗。 一国律法。 一洲礼仪。 天下道德。 陈平安写完之后,神色憔悴,便拿起养剑葫喝了一口酒,帮着提神。 然后在“一地乡俗”之后,又写下“书简湖”三个字。 顾璨回到自己房间,里边有三个开襟小娘,一个是池水城范彦送来的,她是石毫国落难的官宦女子;一个是素鳞岛上整座师门被青峡岛剿灭后,被顾璨强掳过来的;一个是蜀哭岛上的外门弟子,是她自己要求成为开襟小娘的。 顾璨坐在桌旁,单手托着腮帮子,让三个开襟小娘站成一排,问道:“小爷我要问你们一个问题,只要照实回答,都有重赏;敢骗我,就当是小泥鳅今天的开胃小菜好了。至于照实回答之后,会不会惹恼小爷,嗯,以前难说,今天不会,今天你们只要说实话,我就开心。” 三个姿色各异却都颇为娇艳动人的开襟小娘,战战兢兢,不知道这个性情难料的小主人,到底想要做什么。 顾璨问道:“你们觉得成为了开襟小娘,是好事还是坏事?好,有多好;坏,有多坏?” 那个蜀哭岛外门弟子的开襟小娘,立即说道:“回禀少爷,对奴婢来说,这就是天大的好事,整座蜀哭岛,不但就奴婢活了下来,而且还不用每天担惊受怕,少爷不会肆意欺辱、打杀我们。少爷你是不知道,如今多少书简湖年轻女修,想要成为少爷身边的丫鬟。” 第二个石毫国世族出身的年轻女子,犹豫了一下:“奴婢觉得不好也不坏,到底是从世族嫡女沦为奴婢,可是比起去青楼当花魁,或是成为那些粗鄙莽夫的玩物,又要好上许多。” 最后一个开襟小娘,是素鳞岛岛主的嫡传弟子,冷着脸道:“我恨不得将少爷千刀万剐!” 顾璨没有丝毫动怒,问道:“素鳞岛怎么都是要被灭的,胆敢暗中勾结其余八座大岛,试图围攻我们青峡岛。你们师门是怎么死的,知道吗?是蠢死的。九座大岛里边,就你们素鳞岛离着我们青峡岛最近,行事还那么跳。你的那个大师兄,是如何成为了青峡岛的末等供奉?你真不知道?你恨我一个外人做什么?就因为我和小泥鳅杀的人多了些?你恨也行,可好歹还是应该稍稍感激我救了你吧?不然你这会儿可就是你大师兄的胯下玩物了,他如今逐渐显露出来的那些床笫癖好,你又不是没听说过。” 那个开襟小娘咬牙切齿道:“感激?我恨不得把你顾璨的那对眼珠子当作下酒菜!” 顾璨嘿了一声:“以前我瞧你是不太顺眼的,这会儿倒是觉得你最有意思,有赏,重重有赏,三人当中,就你可以拿双份赏赐。” 顾璨挥挥手:“都退下吧,自个儿领赏去。” 顾璨轻声问道:“小泥鳅,你觉得我错了吗?” 小泥鳅坐在他身边,柔声道:“没呢,我觉得主人和陈平安都没有错,只是陈平安更……对一些?但是这也不能说主人就错了嘛。” 顾璨转头笑道:“小泥鳅,你以前脑子都不好使唉,今儿咋这么灵光啦?” 小泥鳅突然有些没精打采:“主人,对不起啊。” 顾璨哈哈大笑:“对不起个啥,你怕陈平安?那你看我怕不怕陈平安?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都没觉得不好意思,你对不起个什么?” 小泥鳅摇头晃脑,开心起来。 顾璨双手环胸,挑眉道:“我连娘亲都不怕,天大地大,就只怕陈平安一个人,我觉得咱们俩已经很英雄好汉了。” 顾璨突然耷拉着脑袋:“小泥鳅,你说陈平安干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干吗要跟我唠叨那么多我肯定不会听的道理呢?” 小泥鳅使劲摇头。 顾璨伸出一根手指:“所以说你笨,我是知道的。” 顾璨自言自语道:“陈平安又在犯傻了,想要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送给我。可是这一次,不是吃的穿的好玩的,所以我不太愿意收下了。” 小泥鳅身体前倾,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抚平顾璨紧皱的眉头。 拂晓时分,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 一宿没睡的陈平安离开屋子,走出府邸,想要出去散散步,一袭墨青色蟒袍的顾璨很快追上来。青峡岛附近的湖水中,现出真身的小泥鳅在缓缓游弋。 陈平安说道:“我昨天说了那么多,是想要你认错,但后来发现很难。没关系。我今天接下来要说的,希望你能够记住,因为我不是在说服你,我只是给你说一些你可能没有想到的可能性。你不愿意听,先记着,说不定哪天就用得着了。做得到吗?” 顾璨点头道:“没问题,昨天那些话,我也记在心里了。” 陈平安手中拎着一根树枝,轻轻戳着地面,缓缓而走:“天底下,不能人人都是我陈平安,也不能人人都是你顾璨,这样是不对的。 “正是因为世上还有这样那样的好人,有很多我们看见了、还有更多我们没有看见的,才有我和顾璨今天的活着,能够昨天坐在那里,讲一讲我们各自的道理。 “说这些,不是证明你就一定错了,而是我希望你对这个世界,了解更多,知道更多,江湖不止书简湖,你总有一天,是要离开这里的,就像当年离开家乡小镇。” 说到这里,陈平安走出白玉石板小路,往湖边走去,顾璨紧随其后。 陈平安蹲下身,以树枝作笔,在地上画了一个圈:“我与你说一个我瞎琢磨想出来的道理,还不完善。这是因为在桐叶洲,遇到一个江湖上的好朋友,第一次无意间听说书院贤人、君子和圣人的划分之后,才延伸出来的想法。” 顾璨嘀咕道:“我为啥在书简湖就没有遇到好朋友。” 顾璨恨不得陈平安在天底下只有他一个朋友。 陈平安笑了笑,在所画小圆圈里边写了两个字——“贤人”:“如何成为七十二书院的贤人,书院是有规矩的,那就是这位贤人通过饱读诗书,思考出来的立身学问,能够适用于一国之地,成为裨益于一国山河的治国方略。” 然后陈平安画了一个稍大的圈,写下“君子”二字:“书院贤人若是提出的学问,能够适用于一洲之地,就可以成为君子。” 最后陈平安画了一个更大的圆圈,写下“圣人”二字:“若是君子的学问越来越大,可以提出涵盖天下的普世学问,那就可以成为书院圣人。” 陈平安指着三个圈子:“你看,只看三个圈子,好像是在说,连儒家书院都在推崇‘立场’,贤人、君子和圣人,各有各的立场。那么,老百姓,当官的,带兵打仗的,山泽野修,山上谱牒仙师,凭什么我们讲立场、不问是非,就错了?知道为什么吗?” 顾璨一阵头大,摇摇头。 陈平安说道:“第一,立场可以有,也很难没有,但是并不意味着‘只’讲自己的立场,就可以万事不顾,那种问心无愧,是狭隘的。学问也好,为人也好,最根本的立身之本,是相通的,贤人、君子、圣人相通,老百姓和帝王将相、练气士相通。所以在中土神洲的正宗文庙,那边儒家历代圣贤的文字,越是学问大的,越是在底处,越是牢不可破。听说即便是这样,历史上也曾有过随着光阴长河的流逝,时过境迁,大圣人的金色文字都开始失去光彩。” 看到顾璨越发茫然,陈平安扯了扯嘴角,就算是笑了:“这些言语,我昨晚想了很久,想要说给你听听看,但其实更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陈平安站起身,环顾四周:“青峡岛是一个圈子,门派规矩是刘志茂订立的。小一点说,你和婶婶住的地方,也是一个圈子,许多家规,是你和婶婶订立的;往大了一点说,书简湖也还是一个圈子,规矩是历史上无数山泽野修以鲜血和性命换来的乡俗;再往大了说,书简湖所在的宝瓶洲中部观湖书院在画圈圈;再往小了说,你,我陈平安,自己的道理,就是天地间最小的圈子,只约束自己。曾经有人说过,身处世俗人间,比较高的道德,用来律己,会更好一些。” 陈平安好像在扪心自问,以树枝拄地,喃喃道:“知道我很怕什么吗,就是怕那些当下能够说服自己、少受些委屈的道理,那些帮助自己渡过眼前难关的道理,成为我一辈子的道理。无处不在、你我却又很难看到的光阴长河,一直在流淌,就像我刚才说的,在这个不可逆转的过程里,许多留下金色文字的圣贤道理,一样会黯淡无光。 “昨天的道理会变得没有道理。” 顾璨突然歪着脑袋,说道:“今天说这些,是你陈平安希望我知道错了,对不对?” 陈平安却没有回答顾璨,自顾自说道:“可是我觉得一些最底下,最低、低到像是落在了我们泥瓶巷那条满是鸡屎狗粪的小巷泥路上的东西,是一直不会变的。一万年前是怎么样的,今天就是怎么样的,一万年后还是会怎么样。 “比如我们快要饿死的时候……我陈平安没有想着去偷去抢,对婶婶开门给我的那碗饭,我会记一辈子。那会儿别人送我一串糖葫芦,我会忍着,不去接过来,你知道当时我是怎么一边跑,一边在心里告诉自己的吗?” 只要不涉及自己认错,顾璨就会兴致更高一些,很好奇:“是什么?” 陈平安望向远方:“如果我接了,是不对的,因为那会儿我手头上还有几枚铜钱,我不会马上饿死。不去接那串糖葫芦,是因为我怕吃过了那么好吃的东西,以后会觉得吃碗米饭就已经很满足的生活,会变得很不堪,会让我以后的日子,变得更加难熬,变得好不容易吃了一顿六成饱的米饭,自己还是不太高兴。难道我每天再去跟那个人要糖葫芦吃?退一万步说,就算他还是乐意每次都施舍给我,可总有一天他的摊子会不见了的,到时候我怎么办?” 陈平安神色恍惚:“但是你知道吗?那会儿这些道理,都抵不过那串糖葫芦的诱惑,我当时很想很想转过头,告诉那个卖糖葫芦的人,说我反悔了,你还是送给我一串吧。你知道我又是怎么样让自己不转头的吗?” 陈平安自问自答:“我就告诉自己,陈平安,陈平安,嘴馋什么,说不定哪天你爹就回来啦,到时候再吃,吃个饱!爹答应过你的,下次回家一定会带糖葫芦的。所以后来我再偷偷跑去那边,没有看到那个摊贩,我就有些伤心,不是伤心没有白拿的糖葫芦吃了,而是有些担心,如果爹回家了,该买不着糖葫芦了。” 顾璨伸手想要去扯一扯身边这个人的袖子,只是他不敢。 陈平安喃喃道:“人活着,总得有点念想,对不对? “你以为我不知道我爹肯定回不来了吗? “我知道啊。 “可我还是会这么想啊。 “知道小鼻涕虫你小的时候,走夜路,总问我为什么半点不怕鬼吗?我不是真的从一开始就一点都不怕,只是有天突然想到,如果世上真有鬼的话,是不是就能见着我爹娘了。一想到这个,我的胆子就大了很多。 “只是我也有些担心,爹娘那么好,如果真变成了鬼,他们是好鬼,会不会被恶鬼欺负,害得他们就没办法来见我了。” 陈平安说完这些,转过身,揉了揉顾璨的脑袋:“让我自己走走,你忙自己的去吧。” 顾璨点点头,轻轻离开。 顾璨走出去很远之后,转头望去,他心头突然生出一股很奇怪的念头。好像陈平安没有昨天那么生气和伤心了,但是陈平安好像更加……失望了,可又不是对他顾璨。 这天夜里,顾璨发现陈平安屋内还是灯火依旧,便去敲门。 陈平安绕过书案,走到正厅桌旁,问道:“还不睡觉?” 顾璨笑道:“你不也一样?” 顾璨先前看到桌上堆满了写得满密密麻麻字的纸张,纸篓里却没有哪怕一个纸团,问道:“在练字?” 陈平安摇头道:“随便想想,随便写写。这些年,其实一直在看,在听,自己想的还是不够多。” 顾璨问道:“那有没有想出啥?” 陈平安想了想:“刚才在想一句话:世间真正强者的自由,应该以弱者作为边界。” 顾璨白眼道:“我算什么强者,而且我这会儿才多大?” 陈平安说道:“这跟一个人岁数有多大,有关系,但没有必然关系。我以前遇到过很多厉害的对手,大骊娘娘,一条比小泥鳅这会儿的修为还要厉害的老蛟,一个飞升境修士。不能说他们是纯粹的坏人,在很多人眼中,他们也是好人善人,但至少他们不懂这个道理。 “这是我最珍贵的道理之一,你是顾璨,我才与你讲,你听不听,是你的事情。但正因为你是顾璨,我才希望你能够用心听一听。你年纪这么小,就能够想要保护好自己的娘亲,你就是强者,很多很多大人,都比不上你的。” 顾璨趴在桌子上,笑道:“我娘亲说你小时候,为你娘亲做了那么多事情,她总拿这个念叨我没良心来着,说白生了我,是养了个白眼狼。” 陈平安缓缓道:“我们先不谈对错和善恶,如果天底下所有的人,都是顾璨你现在的想法,你觉得会变成什么样子?” 顾璨摇头道:“我从来不去想这些。” 陈平安点点头。 这本就是顾璨内心的真实想法。 顾璨害怕陈平安生气,解释道:“实话实说,想啥说啥,这是陈平安你自己讲的嘛。” 陈平安便转移话题:“如果都是你顾璨,我们家乡那座小镇,就没有学塾那边的齐先生,没有泥瓶巷我们的邻居刘爷爷,没有刘婆婆,没有经常帮你娘亲收稻谷、抢水源的赵叔叔。” “我觉得没他们,也没关系啊;有那些,也没关系啊。我和娘亲不一样活过来了。大不了多挨几顿打,娘亲多挨几顿挠脸,我迟早要一个一个打死他们。前者,我也会一个一个报恩过去。神仙钱?豪门大宅?漂亮女子?想要什么我给什么!” “泥瓶巷,也不会有我。” 顾璨瞪眼道:“那可不行!” 脸色微白的陈平安笑了笑。 沉默片刻,陈平安说道:“顾璨,我知道你一直在跟我说真话,所以我才愿意坐在这里,现在我希望最后一个问题,你还是能够跟我说真话。” “可以!” “你是不是喜欢杀人?” 顾璨犹豫了一下,只是嘴角缓缓翘起,最后一点点笑意在他脸庞上荡漾开来,满脸笑容,眼神炙热且真诚,斩钉截铁道:“对!” 顾璨笑容灿烂,但是开始流泪:“陈平安,我不愿意骗你!” 陈平安也笑了,伸出手,帮着顾璨擦拭眼泪:“没关系,我觉得其实是我错了,我的那些道理,是讲不清楚对错是非的,可我还是陈平安,你还是小鼻涕虫。” 顾璨担心地问道:“你生我的气?” 陈平安摇摇头:“不生你的气。” 顾璨嘀咕道:“可是你明明还在生气。” 陈平安说道:“我会试试看,对谁都不生气。” 顾璨离开后,陈平安站起身,走向书案,却停步不前。 他刚要转身,想要去桌旁坐着休息会儿,又不怎么想去了。 他就这么站在原地,双手笼袖,微微弯腰,想着。 在南苑国小寺庙里的老和尚,说过一句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是顾璨没有觉得自己有错,心中那把杀人刀,就在手里紧紧握着,他根本没打算放下。那么与裴钱说过的昨日种种昨日死,今日种种今日生,也是空谈。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现在陈平安觉得这“心中贼”,在顾璨那边,也走到了自己这边,推开心扉大门,住下了。打不死,赶不走。因为他迈不过去自己的那个心坎。 顾璨是他绝对不会抛弃的那个人。 那个老大剑仙,名为陈清都的老人,他说这辈子处处讲道理,事事讲道理,就是为了偶尔几次不那么讲道理。 可是陈平安知道,老前辈嘴上是不讲了,但道理还在老前辈的心里头。只是就连他这样的老大剑仙,也有道理说不通的时候,这才只好出剑。 陈平安有些茫然。他突然发现,他已经把这辈子所有知道的道理,可能连以后想要跟人讲的道理,都一起说完了。 池水城高楼内,崔东山喃喃道:“好良言难劝该死鬼!” 崔瀺微笑道:“大道妙就妙在顾璨这种人,比起所谓的庸碌好人,更能出人头地。” 崔东山转过头,死死盯住崔瀺:“你没有让人暗中庇护顾璨?故意怂恿顾璨如此为祸一方?” 崔瀺反问道:“我如果让人成功刺杀了顾璨母亲,再拦阻陈平安这趟南下,到时候等到阮秀‘不小心’误伤了顾璨,岂不是死局更死?可是我需要这样安排吗?我不需要。当然,这样做的话,也就失去了火候的精妙,缺少了最最值得玩味的冲淡气韵,留给陈平安可以选择走的道路,更少,看似更狭窄,更是断头路,但是反而容易让陈平安跟着走极端,若是变成了顺乎本心,就能够一拳打死或是一剑捅死顾璨,不然就是干脆自我了断拉倒,这个死局只是死了人,意义何在。即便有些意义,却不够大。你不会心服口服,我也觉得胜之不武。” 崔东山神色落寞。他骤然之间暴怒道:“崔瀺,陈平安到底做错了什么?!” 崔瀺无奈而笑:“幼稚不幼稚?” 崔东山嘶吼道:“你给我说!” 崔瀺笑了笑,伸手在耳边,脑袋歪斜,微笑询问,似乎在等待答案:“至圣先师,礼圣,你们学问最大,来来来,你们来说说看。” 崔东山一下子安静下来。 崔瀺微笑道:“大局已定,现在我唯一想知道的,还是你在那只锦囊里边,写了法家的哪句话?不别亲疏,一断于法?” 崔东山失魂落魄,摇摇头:“不是法家。” 崔瀺点点头:“如此看来,那就也不是佛家了。” 崔东山痴痴然:“不是三教百家的学问,不是那么多道理里边的一个。” 崔瀺皱了皱眉头。 陈平安颤颤巍巍伸出手,从袖子里拿出那只锦囊,在红烛镇离别前,裴钱送给他的,说是在最生气的时候,一定要打开看一看。 陈平安打开锦囊,取出里边的一张字条。 上边写着:“陈平安,请你不要对这个世界失望。” 陈平安看完之后,收入锦囊,放回袖子。 陈平安转头望向窗外的夜幕,喃喃道:“我只是对自己很失望。” 高楼之内,崔瀺爽朗大笑。 崔东山心如死灰。 崔瀺笑声不断,无比快意。这个大骊国师,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笑得这么酣畅淋漓了。 崔东山刚要站起身,走出那座自己画地为牢的金色雷池,崔瀺突然眯起眼。 只见画卷当中,陈平安拿起养剑葫,一口气喝完了所有的酒,然后取出那件法袍金醴,站在原地,法袍自行穿戴在身上。 陈平安再取出一张祛秽符,张贴在一根廊柱上。闭上眼睛,以修士内视之法,陈平安的神识来到金色文胆所在的府邸大门口。 大门缓缓打开。 当初炼制成功这第二件本命物后,背剑挂书的金色儒衫小人儿,对陈平安说了一句茅小冬都捉摸不透的言语:“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那其实就是陈平安内心深处,对顾璨怀揣着的深深隐忧,那是陈平安对自己的一种暗示,犯错了,不可以不认错,不是与我陈平安关系亲近之人,我就觉得他没有错,我要偏袒他,而是那些错误,是可以努力弥补的。 可是,死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人,顾璨又不会认错。现在,怎么补救? 对错是非,就摆在那里,陈平安做不到可以破例,做不到自欺欺人。很多人都在做的都在说的,不一定就是对的。 府邸大门缓缓打开。陈平安向那个金色儒衫小人儿作揖拜别。原本已经有结丹雏形、有望达成“道德在身”境界的金色文胆,那个金色儒衫小人儿,千万言语,只是一声叹息,毕恭毕敬,与陈平安一样作揖拜别。 砰然一声,整座人身小天地之中,如敲丧钟,响彻天地间。那颗金色文胆砰然碎裂,金色儒衫小人儿那把最近变得锈迹斑斑的长剑、光彩黯淡的书籍以及他自身,如雪消融不复见。 青峡岛这栋宅邸这间屋子,泛起一股血腥气。 陈平安踉踉跄跄跌倒在地,盘腿而坐。 他挣扎着站起身,推开所有纸张,开始写信,写了三封。 崔东山眼神冰冷:“我输了。” 长久的沉默。 崔东山有些疑惑,转头望去。 崔瀺竟是如临大敌,开始正襟危坐! 第二天,青峡岛突然出现了一个很奇怪的人。 先是飞剑传书了三封密信。至于写了什么,寄给谁,这个人可是顾璨的贵客,谁敢窥探? 那三封信,分别寄给龙泉郡魏檗、桐叶洲钟魁、老龙城范峻茂。 询问有没有捷径,可以快速精通凝魂聚魄的仙家术法,以及一个人死后如何成为鬼魅阴物,或是如何投胎转世的诸多讲究。有没有失传已久的上古秘术,可以召出阴冥“先人”,帮助阳间之人与之对话。 在那之后,那个人在青峡岛一处山门口附近要了一间小屋子。桌上摆了笔墨纸砚,一只普通的算盘。 那个人年纪轻轻,只是瞧着很是神色萎靡,脸色惨白,但是收拾得干干净净,不管看谁,都眼神明亮。他跟青峡岛田湖君要来了所有青峡岛修士和杂役的档案,就像是个……账房先生? 第115章 拳剑皆可放 今天书简湖青峡岛一带,风平水静,湖面如镜,四周一些个大大小小的藩属岛屿重峦叠翠,偶有几声仙家府邸的仙鹤长鸣,时不时远处天空会有一两道虹光掠过,隐约有轰隆隆雷声作响。风景宜人,神仙洞府。 大师姐田湖君穿了一件大红罗地半袖臂衫,金线刺绣出祥云图案,姗姗而行,手捧一摞档案,去往青峡岛山门附近的那间屋子,一路上遇到田湖君的所有修士都退让路旁,向这个貌美女修致礼。田湖君从来不做任何回应。 她如今是青峡岛炙手可热的权势人物。这几年青峡岛实力大涨,田湖君跟随师父刘志茂和小师弟顾璨四处征战,不但以连绵不断的血腥战事砥砺修为,事后分红,更是收获极丰,加上刘志茂的赏赐,在去年秋末顺利跻身金丹境地仙,当时青峡岛举办了盛大酒宴,庆祝田湖君结成金丹客,成为神仙人。 田湖君来到那间屋子门口,敲门而入,看到了那个坐在书案后边的年轻人,正抬起头,望向自己。 年轻男人,头别簪子,身穿青衫长褂,桌旁放了一只朱红色酒葫芦,只是来这里次数多了,身为金丹境地仙的田湖君看出些蛛丝马迹,酒葫芦不简单,多半是给高人施展了障眼法的物件。值得大修士如此遮掩气象的东西,肯定是一件货真价实的上品法宝,例如养剑葫。 田湖君与师父刘志茂有过一场私下密谈,关于酒壶,刘志茂给出的答案,证实了田湖君的猜想,正是一枚上品养剑葫。 但是更让田湖君心悸的,还不是这只被那年轻人当作酒壶的养剑葫,而是那把留在小师弟顾璨住处隔壁屋内的长剑。刘志茂断言,那是一把桀骜不驯的半仙兵。 刘志茂要求田湖君最近这段时间,约束好青峡岛所有修士,至少在陈平安离开书简湖之前,不可像往常那般随心所欲行事。那是田湖君第一次从师父刘志茂身上,感受到一种叫“约束”的陌生东西。 进了屋子,陈平安已经站起身,主动将桌上挪出一个空位。 田湖君将手上一大摞尘封已久的档案轻轻放在桌上,歉意道:“陈先生,这是第三批从青峡岛香火房找出来的秘档,香火房一直无人敲打,过惯了天不管地不顾的舒坦日子,所以有些保管不善,虫蛀较多。陈先生,对不住啊。” 陈平安摆摆手:“希望田仙师不要因为此事去责罚香火房,本就是田仙师和青峡岛香火房在帮我的忙。田仙师,你觉得呢?” 田湖君原本已经打算将香火房主事三人,好好拾掇一番,但是此刻看到陈平安的脸色和眼神后,她立即打消了念头,转念一想,或是私底下教训一通?如今书简湖表面上太平,但是青峡岛修士习惯了前些年的腥风血雨,最近实在是一个个闲得发慌,百无聊赖。田湖君从一个截江真君手底下可有可无的大弟子,曾经被一名路过青峡岛做客的阴阳家高人修士勘定为此生无望地仙的龙门境修士,一跃而起,执掌大权,凭借战功,得以独自占据一座抢夺而来的素鳞岛,这在书简湖,就相当于分疆裂土的藩王,有了真正属于她田湖君的地盘。而截江真君的赏罚分明,也正是他能够造就出青峡岛在书简湖一家独大格局的根本。刘志茂并不吝啬封赏“有功群臣”,后进之辈,或是投诚之人,只要敢打敢杀敢拼命,为青峡岛建功立业,青峡岛祖师堂的赏赐,从来一视同仁。 陈平安说道:“之后我可能还要去找香火房管事的人,问些事情,劳烦田仙师帮忙转告一下。” 田湖君心中悚然,立即微笑道:“陈先生太过客气了,这是我的分内事,更是香火房的荣幸。” 陈平安默不作声,见田湖君好像还没有离去的打算,只得开口,轻声问道:“田仙师可是有事相商?” 田湖君小心翼翼在心中遣词造句,打好腹稿后,说道:“师父要我询问陈先生,书简湖马上就要在宫柳岛推举江湖君主,陈先生是否参加?” 陈平安说道:“这是你们青峡岛好不容易赢来的大好局面,也是你们书简湖的自家事,我自然不会掺和,不过我会看看热闹,就在这里。” 田湖君如释重负,眼前这个让绝大部分青峡岛修士都一头雾水的账房先生,给出的这个答复还算让人满意,在师父刘志茂那边,应该可以交代得过去。 陈平安绕出书案,将田湖君送到门口。 虽然次次如此,可田湖君竟是生出些受宠若惊的感觉。田湖君走远了之后,暗自思量一番,账房先生陈平安,人还是那个人,大概是她如今知道了养剑葫和那把半仙兵的原因? 陈平安返回书桌,开始一部部翻阅香火房档案。 姓名,籍贯,出生年月,师承,亲人和家族。其中许多名字,已经按照青峡岛香火房老规矩,将名字以朱笔抹去,这叫销档。 陈平安每看到一个自己想要寻找的名字,就写在一本手边故意没有版刻文字内容的空白册子上,除了出生年月、籍贯,还有这些人在青峡岛上担任过的职务。香火房的档案,每个青峡岛修士或是杂役的内容厚薄,只与修为高低挂钩,修为高,记载就多,修为卑微,几乎就是姓名加上籍贯,仅此而已,不到十个字。还有许多死人,其实连在香火房档案上都没有出现过,死了,一个名字都没能留住。 陈平安接下来除了去香火房,询问被自己记下名字那拨人为人处事的口碑、旁人的大致观感,还要顺藤摸瓜,从如今青峡岛各路修士、府邸管事和开襟小娘嘴里,问出那些个名字,一一记在书上。可能在这期间,会像麻烦田湖君去跟香火房转告一样,也会麻烦一些青峡岛位居要津的掌权人物,不然如今的陈平安,虽然谈不上为此耗费心神,却会在来来往往的路途上消耗太多光阴。 田湖君去跟刘志茂禀报此事的路上,刚好遇到了身穿一袭蛟龙蜕皮法袍的小师弟顾璨。 至于其余秦傕、晁辙在内的师弟师妹,还有分别居住在青峡、眉仙在内十二大岛屿上的十大供奉客卿,这些青峡岛心腹和得力干将,随着宫柳岛会盟一事的临近,外松内紧,并不轻松。他们需要打着截江真君的幌子,担任说客,好似那纵横家,四处奔走,拉拢结盟,阴谋诡计和阳谋大势,无所不用其极。 顾璨见着田湖君,还是那副双手笼袖在墨青色蟒袍里的少年庄稼汉模样,笑眯眯道:“大师姐,又去见陈平安啦?我可要好心好意提醒大师姐一句,莫要有非分之想,想着自荐枕席,哪天爬上陈平安的床铺,好尝一尝我喊你‘嫂子’的滋味。不然到时候,我喊完了‘嫂子’,可就不念什么师门情谊了。” 田湖君苦笑道:“小师弟,我又没有鬼迷心窍。再说了,陈先生看得上我这种蒲柳之姿?” 顾璨有些高兴:“那可不,陈平安眼光高着呢,当年就没瞧上邻居家一个叫稚圭的小娘们,大师姐你这么有自知之明,我很欣慰。” 与顾璨聊天的时候,田湖君都会不露痕迹地放低身段,无需顾璨仰头,或是视线上扬,长久以往,自然而然。 顾璨继续道:“还有,关于开襟小娘的事情,你可得帮我守口如瓶,别人说漏了嘴,是他们蠢,自己找死,但是大师姐这么一个七窍玲珑心的聪明人,出了纰漏,我可就要怀疑大师姐是不是居心叵测了。到时候就像师父当年护不住大师兄一样,如今也护不住大师姐的。我可是知道,那个天生狐媚最喜欢钻别人被窝的三师姐,对大师姐可不算太亲近,如果不是修为资质实在是不堪入目,说不得如今我们都得喊她一声师娘了。” 田湖君笑脸僵硬:“师姐的为人,小师弟难道还不清楚吗?” 顾璨点头道:“正因为清楚,我才要提醒大师姐啊。不然哪天为了师父牙缝里那点吃食,就在我这边丢了性命,大师姐不后悔,我这个当师弟的,被大师姐照顾了这么多年,那可是要扼腕痛惜的。” 田湖君满脸苦笑:“我记住了。” 顾璨伸出一只手,轻轻拍打田湖君的脸颊:“去吧,师父他老人家等你消息呢。” 田湖君离去后,顾璨转头对小泥鳅说道:“总喊你小泥鳅也不是个事儿。走,我去陈平安那边帮你讨个名字。” 小泥鳅扭扭捏捏。 顾璨笑道:“又不是你的本命名字,有什么害怕和害羞的。” 去往那间屋子的路上,顾璨皱眉问道:“那天晚上,陈平安屋子里边的动静,真像他说的,只是炼气出了岔子?” 小泥鳅摇摇头,她如今作为一名元婴,对于修炼一事,居高临下看待中五境修士的炼气一事,可谓洞若观火:“肯定没那么简单,只比走火入魔稍好一些。具体原因不好说。陈平安是纯粹武夫的底子,又在重建长生桥,跟我们都不太一样,所以我看不出真相,但是陈平安那晚受伤不轻,主人也瞧出来了,不单单是体魄和神魂上,心境……” 小泥鳅不敢再说下去。 顾璨停步不前,沉默下来,整个人散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气势。 这个书简湖令人闻风丧胆的混世小魔王,可不是只靠小泥鳅和刘志茂才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顾璨苦笑道:“那你说,怎么补救?” 少女姿容、肤白若羽的小泥鳅挠挠头:“陈平安自己都没说什么,主人还是不要画蛇添足了吧?主人不是经常笑话那些身陷困兽犹斗境地的蝼蚁,做多错多来着?” 顾璨点点头:“有道理。” 到了陈平安那间不大的屋子,顾璨拎了条小板凳坐在门槛旁,笑着跟陈平安说了此行的目的,想要他帮着给小泥鳅取个名字,不涉及世间妖物和蛟龙之属的本命名字。 陈平安放下笔,抬起头,想了想:“就叫炭雪吧,炭雪同炉,相亲相近,尤为可贵。” 顾璨使劲点头,对小泥鳅笑道:“咋样?!” 小泥鳅羞赧道:“太文气了些,我又没读过书,会不会被人笑话?” 顾璨嗤笑道:“谁敢笑话你的真名字,我就……” 顾璨赶紧闭上嘴巴,偷偷转头,发现陈平安已经重新提笔,继续低头写字。 顾璨晒了一会儿秋末的温煦日头,懒洋洋的,不要太惬意,都快要打盹睡着了。 自己坐在小板凳上,天塌下来,都有坐在身后、书案那边的陈平安,顾璨不怕。 顾璨伸了个大懒腰,转头问道:“我娘亲说晚饭她下厨,做一份比上次更地道的家常菜,有空不?” 陈平安点头道:“替我跟婶婶道声谢,说到了晚饭的点,我就赶过去。对了,跟婶婶说一下,就不喝酒了。” 顾璨笑逐颜开:“好嘞!那我忙去了啊。” 在顾璨将小板凳放回墙角的时候,陈平安突然说道:“跟田湖君说一声,我想要搜集书简湖的地方志,除了各岛珍藏书籍,可能还要涉及书简湖旁边的池水城,以及更远一些的州郡县志,一切开销,不管多少神仙钱,都由我来支付。再提醒她一句,最终报价的时候,将账面之外的溢价计算进去,包括青峡岛的人力物力,一切在商言商好了。相信书简湖对此不会陌生。” 顾璨笑道:“小事情!如今青峡岛在内的十二岛,养了一大帮子只会摇旗呐喊不出力的奸猾家伙,正好撒出去做点正经事。” 陈平安看着顾璨。 顾璨想了想:“我会事先说好,在商言商做买卖,不要打着青峡岛的旗号强买强卖,胡作非为。” 陈平安说道:“如果万一还是有了意外,你马上告诉我,我自己来处理。” 顾璨灿烂笑道:“放心,绝对不会有意外,这儿是青峡岛,是书简湖,规矩有很多,也有很多人喜欢坏规矩,可真要坏了规矩,需要什么样的代价,人人肚子里都有本账,门儿清。” 顾璨带着小泥鳅离开青峡岛山门这边,突然说道:“小泥鳅,我怎么觉得陈平安最后的眼神,怪怪的,你那会儿,心里边慌不慌?” 小泥鳅怯生生道:“有一点儿。” 顾璨大摇大摆:“我就说嘛,陈平安适合待在咱们书简湖,有他在了,我最多就是只怕他一个人,但是我可以真正天不怕地不怕啊,这笔买卖,你说谁更赚?当然是我嘛。” 小泥鳅羞涩一笑:“炭雪觉得对唉。” 顾璨转过头,看到小泥鳅低头拧着衣角,笑骂道:“你个没羞没臊的小娘们,前边还说着太文气了,这会儿就急吼吼用上名字啦?” 顾璨突然哭丧着脸:“不过小泥鳅,咱们最近可要悠着点,不许像以前那么打打杀杀了,别看陈平安当起了账房先生,可他一直瞧着咱们呢。” 小泥鳅拍了拍肚子:“暂时不饿。” 顾璨白眼道:“刚吃了那个金丹境妇人,你再要喊饿,我给你抓谁去?我师父啊?” 小泥鳅眼神熠熠闪光。 顾璨嘿嘿一笑,双手笼袖,抬起头:“小泥鳅,我很开心,比痛快杀人还要开心。” 小泥鳅有样学样,最近也学会了“坦诚相见”:“饿肚子之前,主人开心,我也很开心。” 顾璨问道:“你说陈平安到底在捣鼓什么呢?” 小泥鳅摇头道:“我都不敢靠近陈平安和书案,我又不喜欢想事情,不知道。” 顾璨叹了口气:“无所谓了,只要每天能够看到陈平安,还有啥不满足的。” 池水城高楼内。 崔东山最近已经开始站起身,经常在那座金色雷池内踱步。 反观崔瀺,开始闭目凝神,偶尔会收到品秩最高的飞剑传信,需要他亲自处理一些关系到大骊走势的军政国事。 崔东山站在那个圆圈边缘,低头看着两幅画卷,一幅是顾璨与婢女小泥鳅的言行举动,一幅是账房先生陈平安的屋内光景。 崔东山开始点评顾璨:“骨耸者早夭,骨露者无以立,骨横者气凶悍,骨象金石者命极硬。喂,你觉得顾璨这个小崽儿,如果离开了骊珠洞天,再也没有见到陈平安的话,有没有可能靠着自己,成为蜂尾渡刘老成之后的宝瓶洲第二位上五境修士?” 崔瀺睁开眼睛,点头道:“可能性极大。身处乱世之中,顾璨反而如鱼得水。” 崔东山微笑道:“这会儿怎么说?我家先生虽然元气大伤,伤及大道根本,可这个死局,毕竟没有更死,你是不是比我家先生更加失望啊?哈哈,你费尽心机安排了四难,结果先生在第三难的本心一事上,直接认输,既然内心深处,坚持顾璨行事仍是错,又无法一拳打死顾璨,更无法丢下顾璨不管,那就先过了本心一坎,毅然决然,崩碎了好不容易炼制成功的第二件本命物,借此机会,不但让你的前两难,变成了笑话,我家先生还得以再次做了一场切断和圈定,拣选了一条最没有岔路的羊肠小道,暂时抛开情与法,不去斤斤计较法与理,而是开始去追本溯源,并且在思考这条来龙去脉的同时,我家先生第一次开始尝试走出自己那个‘无错’的圈子,等于破开屏障,不再因为道理而画地为牢,开始走入大天地,心念所及,天下无处不可去!” 崔瀺答非所问:“听说你如今重新捡起了被我们当年丢掷一旁的术家算术,并且开始钻研脉络障?” 崔东山笑呵呵道:“小有所成,不值一提,不值一提,比不得你谋划的千秋大业。” 崔瀺冷笑道:“想说就说,憋着作甚?难道你觉得我会求着你,说那些新悟出的玄理妙处?” 崔东山搓手道:“既然你变着法子求我了,那我就……只说一件趣事,相信你一样会好奇。我问你,崔瀺,你就不想知道那趟倒悬山之行,我家先生是如何过了未来老丈人、丈母娘那一关的?我可以给你一点暗示,与顾璨有一丢丢的关系。” 崔瀺淡然道:“当年在落魄山竹楼,爷爷就提及过,陈平安在倒悬山和剑气长城,最大的险境,在于可以一口气从四境连破两境,直接跻身第六境武道巅峰,这一点,陈平安这么一个城府深沉的家伙,肯定想到了。从现在的迹象来看,陈平安能够将一身拳意收放自如到如此地步,藕花福地的境遇未必够,多半是在那场老丈人考察女婿的考验当中……嗯,倒悬山那边有个卖黄粱酒的店铺,喝了酒便是忘忧人,陈平安应该在当时就跻身过第六境了,如何做到的,又是如何返回原本境界,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况且那边又有个卖酒多年的杂家老祖宗。但是都不重要,就算是陈平安一步登天,成为地仙修士,我都不奇怪。所以陈平安是如何过关的,很简单,两位剑气长城的道侣大剑仙,假扮路人,在黄粱福地酒铺子里,故意激怒陈平安,使得陈平安热血上头,舍了武道前程不要,在绝境当中一路破境,也要为心爱姑娘的爹娘说几句公道话。” 崔东山笑嘻嘻道:“你还是厉害的。不过以后说话注意点,我家先生那不叫城府深沉,是万事多想涨慧根,与咱们俩天生一肚子坏水的,可是一个天一个地。” 崔瀺嗤笑道:“我估计剑气长城那边,所有人都觉得是陈平安配不上宁姚。” 崔东山疑惑道:“你咋回事,干吗为我家先生说好话,咋的,想要投降输一半?你要是这么想,也不是不行,那咱们就当打了个平手?” 崔瀺自顾自说道:“当时肯舍得自己的武道前程,才过得了倒悬山那一关,若是如今连为顾璨留下来都不愿意,陈平安哪有资格走到这个局中。那种今日不舍、想着来日家当更多了再舍的聪明人,我们看到过多少了?” 崔东山越来越犯迷糊:“崔瀺,你又给我家先生说好话?你该不会是失心疯了吧?别这样啊,真要失心疯也成,等那件大事完成之后,你再疯,到时候我大不了在落魄山竹楼门口,给你放个小饭盆……” 崔瀺指了指画卷中的那间屋子,转头望向崔东山,嘴角翘起,冷笑道:“我先前是怎么告诉你的?第四难,难在无数难。你知不知道,第四难这才刚刚开始,陈平安当下用心越多,此后心坎就越多,到时候,我估计你就要求着我投降输一半了,就要担心陈平安是不是彻底走火入魔了。” 崔东山不再像刚才那般故作轻松,坐回原地,缓缓道:“一时胜负在于力,万古胜负在于理。” 崔瀺笑道:“若是这‘一时’就是几十年,一百年呢,就是凡夫俗子的一辈子,你当如何,陈平安又当如何?” 崔东山板着脸道:“你要学学我家先生,懂得善待人间,而老子我崔东山,就是人间的其中之一,所以别他娘的在这里咄咄逼人。” 崔瀺微微一笑:“阮秀一行入局了,已经快要被书简湖遗忘的宫柳岛主人刘老成也快要入局了。说不定,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崔东山摇头晃脑:“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崔瀺缓缓道:“这就是讲道理的代价。在泥瓶巷白白送出了一条必然元婴境的泥鳅,蛟龙沟失去了齐静春的山字印,在老龙城差点被杜懋一剑捅死,看来你家先生吃的苦头还是不太够,代价不够大。没关系,这次他在书简湖,可以一口气吃到撑死。” 崔东山依旧坐在那儿,晃来晃去:“不听不听,王八念经,老王八念经最难听。” 崔瀺转过头,看着这个“少年崔瀺”:“以后你如果还有机会去落魄山,记得对爷爷好一点,换成我是爷爷,看到你这副德行,当年早打死你了。” 崔东山不但摇晃屁股,还开始挥动两只雪白大袖子。 崔瀺自言自语道:“要在死路上逼死自己吗?” 陈平安放下笔的时候,突然发现了外边的日头。他想了想,便走出屋子,开始晒那些竹简。 很多竹简正反两面都刻了字,倒不是竹子不够用,游历千万里,路途中自然不缺遇到竹林的机会。只是读书多了,就会发现许多道理,哪怕出自三教百家学问的不同文脉,在一枚竹简上成双成对的有些语句,还是有些“亲近”;儒教之内文脉不同,可依旧宛如嫡系,三教不同,仿佛近邻;三教与之外的诸子百家,就像是萍水相逢的江湖朋友,又或是多年不往来的远房亲戚? 陈平安晒竹简的时候,拿起其中一枚,正面是一句儒家的“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反面是那句道家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 只是这枚竹简比较特殊,陈平安当初翻阅佛经后,又以刻刀在竹简一面的空白处,篆刻了一句字体稍小的佛家语:“诸佛妙理,非关文字。” 有一枚竹简,正反两面分别篆刻着“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和那句佛家的“无有定法,如来可说”。 拿起后,默诵一遍,轻轻放下。 陈平安又拿起一枚竹简,正面是“是法平等,无有高下”“人有南北,佛性无南北”,反面则是“君臣上下贵贱皆从法”。 最后陈平安拿起一枚竹简,正面是“哀莫大于心死,人死亦次之”,反面是“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秋高气爽,日头高照。 陈平安晒了所有的竹简,自己蹲在好似圆形居中的空白处,双手笼袖,就这样环顾四周。 一直这么蹲着,等到日头斜照在山,陈平安才开始一枚枚竹简收起来,放入方寸物当中。 这么多书上的道理,且放一放。 道理在书上,做人在书外。这句话,是陈平安在骊珠洞天尚未破碎下坠之前,就已经知道的一个道理,而且不是从书上看来的,是别人认真讲,他用心听来的。 陈平安刚刚收好所有竹简,就看到顾璨带着小泥鳅走来,朝他挥手。 陈平安关上屋门,走向顾璨,一起去往那座富埒王侯的豪门宅邸。 大门上张贴有两幅门神彩绘挂像。陈平安看着它们,心中喃喃道:“挡得住鬼,拦不住人。” 顾璨问道:“怎么了?” 随即他有些埋怨:“你偏偏要搬去山门口那边住着,连像样的门神都挂不下,多寒酸。” 陈平安笑了笑:“吃饭去。” 到了饭桌上,才发现顾璨娘亲早早给陈平安和顾璨都倒了酒。 小泥鳅坐在顾璨身边,她其实不爱吃这些,不过她喜欢坐在这边,陪着那娘俩一起吃饭吃菜,这让她更像个人。 顾璨其实与娘亲说好了今晚不喝酒的,便有些担心,怕陈平安生气。 却看到陈平安已经拿起了酒杯,敬了娘亲一杯酒,不但如此,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抿了一口后,开始夹菜。 一顿饭,多是妇人在聊当年骊珠洞天的琐碎趣事,陈平安也没有一直沉默,会说一些如今龙泉郡的热闹,其乐融融。 顾璨喝完了一杯酒后,只觉得自己能够豪饮千百斤都不醉。 不承想陈平安对他泼了冷水:“你年纪还小,哪怕如今是练气士了,乌啼酒也能裨益修行,但还是要少喝,真高兴,就喝三杯。” 顾璨做了个鬼脸,点头答应下来。妇人掩嘴而笑。 若是陈平安能够在这些无伤大雅的小事上,多管管儿子顾璨,她还是很愿意看到的。 尤其是小泥鳅无意间说起了那块“吾善养浩然气”玉牌的事情后,妇人独自想了半宿,觉得是好事情,至少能够让刘志茂忌惮些,只要陈平安有自保之力,也就意味着不会拖累她家顾璨不是?至于那些绕来绕去的对错是非,她听着也心烦,倒也不觉得陈平安会存心伤害顾璨,只要陈平安不去好心办坏事,又不是那种做事情没轻没重的人,她就由着陈平安留在青峡岛了。 吃完饭后,陈平安开始像往常那样,绕着青峡岛沿湖小路独自散步。走走停停,并无目的。偶尔会遇到一些青峡岛修士,多是年纪轻、辈分低的下五境练气士,至于那些杂役婢女,自然不敢胡乱离开各个府邸。 见到了陈平安,他们都会喊声陈先生,因为根本不清楚这个年轻人的根脚,只听说是顾璨亲自邀请到青峡岛的贵客,不但如此,顾璨每天都要去山门口那间屋子坐会儿,与这位贵客聊聊天,这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天大稀罕事。 那个账房先生对谁都比较和气,反而让人捉摸不透,他们无形中对他也就少了许多敬畏的心思。难不成是个花架子?比如是顾小魔头的大骊同乡?又或者是那位夫人的娘家晚辈? 陈平安行走在幽静道路上,停下脚步。眼前站着两个人,顾璨的师兄晁辙,还有能够让顾璨还算青眼相加的吕采桑。吕采桑是一个白衣胜雪的俊美少年,年纪其实将近三十岁,可心性与皮囊都还是少年,应该是十几岁的时候就跻身了洞府境,才得以颜色若童子,这说明那位书简湖屈指可数的老元婴境修士,收取吕采桑作为闭关弟子,很有眼光。 吕采桑撇下已经停步的晁辙,上前几步,脸色阴沉:“你叫陈平安?我劝你以后少对璨璨指手画脚!” 陈平安直接问道:“不然如何?” 吕采桑微微愕然,正要说话,陈平安的视线已经越过他,望向自认为是局外人的晁辙,犹豫了一下,说了一句怪话:“算了,下不为例。” 晁辙欲言又止。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解释,我知道了,不想听而已。” 吕采桑看着那个神色憔悴、眉宇间满是阴霾的年轻男人,讥笑道:“好大的口气,是璨璨借给你的胆子吧?” 好似一个病秧子的陈平安,伸出一只手臂。 晁辙凭借本能想要后退,只是不愿意在吕采桑这个青峡岛外人面前露怯,遂强自镇定。 天地寂静。 吕采桑大笑道:“你这是干吗?”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自言自语道:“不来?你可想好了。” 当言语落定时,只见一条金色丝线刹那之间从顾璨府邸处拔地而起,金线不断拉伸,最后一把长剑悬停在陈平安手掌上方。 哪怕飞剑已至陈平安掌心上方一寸高处,静止不动,可这把长剑飞掠带出来的那条金色长线始终没有退散。 吕采桑眯起眼,心中震撼不已。 陈平安问道:“是不是按照书简湖的规矩,你们两个已经可以死了?” 陈平安瞥了眼那把微微颤鸣的半仙兵剑仙,淡然道:“回去,下次出鞘,会让你满意的。” 那把剑仙一闪而逝,那条长达千余丈的金色光线这才消失。 吕采桑依旧站在原地,不肯退让。 晁辙已经让出道路,站在一旁。 陈平安看了眼一脸视死如归的吕采桑,满脸疲倦不曾清减丝毫,却出人意料地笑了笑:“顾璨应该是真心把你当朋友的。” 说完之后,陈平安竟是转身而走,返回那间屋子。 内心深处有些后怕的吕采桑,转过头,望向一身冷汗的晁辙,犹然嘴硬,问道:“这家伙是不是脑子进过水?” 晁辙不敢说一个字,心中骂道:你他娘的吕采桑可以跑回师父那边躲起来,可老子一旦惹了这么一尊不显山不露水的剑仙瘟神,能跑哪儿去? 陈平安回到那间屋子,点燃桌上灯火。 书简湖各处的地方志陆陆续续送来了,还夹杂有不少各大岛屿的祖师堂谱牒等等,田湖君能够送来这么快,理由很简单,都是青峡岛缴获而来的战利品,并且是最不值钱的那一类,如果不是陈平安提起,迟早会当成一堆废纸烧掉。青峡岛如今的藩属十一大岛,一座座都给那对师徒亲手打杀得香火断绝了。 这些都需要一一翻阅,一样需要做摘抄笔记。在这之后,还需要问得更细致,到时候就不是坐在这边动笔头的事情了。 可陈平安不觉得这是一件多难的事情。一来他擅长水磨功夫,不过是将练拳一事放下,换一件事去做而已。二来,如果这才开了个头,就觉得难,他早就可以知难而退了。 深夜时分,窗外圆月当空,清辉皎洁,陈平安放下笔,揉着手腕推门而出,绕圈踱步,当是散心。 已经寄出三封信,龙泉郡披云山,桐叶洲太平山,老龙城范家。 估计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得到飞剑回信。 陈平安不着急,也急不来。 曾经的千山万水,他都是一步步走过来的,风驰电掣的飞剑往来,要快多了。 陈平安突然走出那个圈子,过了青峡岛山门,去往渡口。站在岸边,蹲下身,掬起一捧水,洗了把脸,抬起头后,望向远方。 不知为何,这一刻,陈平安看待这座在宝瓶洲声名狼藉的书简湖,却想起了一句已经忘记了出处、如今也不愿意去深究的好话: 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 陈平安轻轻呼出一口气,拍了拍脸颊,站起身,返回山门口那间屋子。 远远看去,桌上的灯火,光亮透出窗户。 陈平安下意识就要加快脚步,然后骤然放缓,哑然失笑。 四岁以后,从来没有哪次“回家”,泥瓶巷祖宅会有灯火等候。成为少年之后,违背誓言,还是去当了龙窑学徒,挣了些铜钱,可每次出门怎么可能不熄灯,由着灯油消减?今天则是出门时分,已然忘记熄灯,你这会儿匆忙赶去屋子,又能做什么?吹灭了?可是当下没有半点睡意,注定要挑灯夜读。再点燃灯火?那么这熄灯点灯之间,意义何在? 陈平安干脆缓缓而行,进了屋子,关上门,坐在书案后,继续翻阅香火房档案和各岛祖师堂谱牒,查漏补缺。 心不静,就先别练拳,至于修士炼气,就更不用想了。 陈平安在藕花福地就知道心乱之时,练拳再多,毫无意义。所以那会儿才经常去状元巷附近的小寺庙,与那位不爱讲佛法的老和尚闲聊。更何况,如今陈平安是提不起精气神,比心不静还要更加复杂,那些精气神如坠井底,巨石绑缚,怎么提起来?只是这种心境,倒也算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心定了。 陈平安合上那些保存不善的泛黄档案,拿起手边那把当年在大隋京城铺子买玉簪子时掌柜附赠的普通小刻刀,以刀柄轻轻在桌上画出一条虚线。 想了想,陈平安抽出一张被他裁剪到书籍封面大小的宣纸,提笔画出一条直线,在首尾两端分别写下“顾璨大错”和“顾璨向善”,字体较大,然后在“错”与“善”之间,依次写下蝇头小楷的“书简湖一地乡俗”,就在陈平安打算写一国律法的时候,又将之前七个字抹掉,不但如此,陈平安还将“顾璨向善”一并抹掉,在那条线居中的地方,略有间隔,写下“知错”“改错”两个词语。很快,这两个词又被陈平安涂抹掉了。 最后陈平安将这张纸揉成一团,却没有丢入竹篓,而是收入方寸物当中。 陈平安双手笼袖,背靠椅子,熄灭灯火,闭上眼睛,似睡非睡,下一次睁眼,已是天蒙蒙亮时分。 常将半夜萦千岁,只恐一朝便百年。 陈平安站起身,不用手脚舒展,筋骨自行松动,传出一连串的咯吱响声。陈平安走出屋子,打算绕着青峡岛走一圈。青峡岛是书简湖首屈一指的大岛,估计走下来得花半天工夫。如今他在屋子那边的衣食住行,由一个青峡岛少女修士负责,陈平安便跟住在附近看守山门的一个老修士打了声招呼,让他见着了那个少女修士,告诉说今天不用往这边送食盒。 老人是个洞府境修士,赶紧应承下来。 陈平安突然笑道:“估计她还是会准备的,我不在的话,她也不敢擅自走入屋子,那就这样,今天的三餐,就让她送到你这边,让张老前辈享享口福,只管放开肚子吃便是,先前张老前辈与我说了不少青峡岛旧事,就当是报酬了。” 老修士忐忑道:“陈先生,我不会因为嘴馋丢了性命吧?” 陈平安摇头道:“不会的。” 老修士仍是不太爽利,委实是在这青峡岛见多了云谲波诡的起起伏伏,由不得他不胆小如鼠:“陈先生可莫要诓我,我晓得陈先生是好心,见我这个糟老头子日子清贫,就帮我改善改善伙食,只是那些美食,都是春庭府里的专供,陈先生若是过两天就离开青峡岛,一些个躲在暗处眼红的坏种,可是要给我穿小鞋的。” 陈平安道:“那就将春庭府食盒都搁在张老前辈这边,回头我来拿。” 老修士笑道:“还是这样比较稳妥。” 陈平安离去后,老修士有些埋怨这个年轻人不会做人,真要可怜自己,难道就不会与春庭府打声招呼,到时候谁还敢给自己甩脸子。这个账房先生,假惺惺做派,每天在那间屋子里边故弄玄虚。在书简湖,这种装神弄鬼和沽名钓誉的手段,老修士见得多了去了,活不长久的。 老修士这一发牢骚,就如洪水决堤,开始埋怨那个家伙在山门这边住下后,害得他少了好些油水,再不敢为难一些下五境修士,私下盘扣一两枚雪花钱,遇上一些个身姿曼妙的晚辈女修,更不敢像往常那般过过嘴瘾手瘾,说完了荤话,偷偷摸摸在她们屁股蛋儿上捏一把。 本以为能够跟这个账房先生套近乎,混个脸熟,说不定也能因祸得福,从此搭上春庭府这条线,不敢说飞黄腾达,在青峡岛混个油水十足的衙门,不也行?不承想那个账房先生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任由他手段迭出,百般讨好,要么是江湖雏儿听不懂话外话,要么是装傻扮痴,其心可诛,估摸着眼中只瞧得起吕采桑那些与顾魔头交好的天之骄子,打心眼里就看不上自己这种没有前途的洞府境,真是可恨。 陈平安慢慢走,其间又要绕路登山,走到那些青峡岛供奉修士的仙家府邸门前,再原路返回,以至于回到青峡岛正山门那边,竟然已是暮色时分。 陈平安远远看去,那个春庭府的少女修士,据说是顾璨娘亲的贴身婢女,双手拎着一只精美食盒,亭亭玉立,站在屋子门口,看门老修士低头哈腰陪在一旁,像是在赔笑道歉。 陈平安快步走去,从那个年轻女修手中接过了食盒,道了一声谢。生了一张白腻鹅蛋脸的春庭府少女,向这位陈先生施了个万福,并未多说什么,姗姗离去。 陈平安回到屋子,打开食盒,将菜肴悉数放在桌上,还有两大碗米饭,拿起筷子,细嚼慢咽。最后重新收拾好碗筷,一一放回食盒,盖好。 生死大事,对错是非,不是有理由有借口就可以去做。顾璨能够在内心说服自己,就可以像那些纸上文字一样,被一笔抹掉。恰恰是顾璨的不认错,不以为是错,才在陈平安心坎此处结成死结。 既然自己无法放弃顾璨,又不会因一地乡俗,而否定自己心中的根本是非,否认那些已经低到了泥瓶巷小路、不可以再低的道理,陈平安想要向前走出第一步,试图改错和弥补,就必须先退一步,先承认自己的“不够对”,万般道理且不说,换一条路,一边走,一边完善心中所思所想,归根结底,还是希望顾璨能够知错。退一万步说,只有上不去的天,天即长生不朽;没有过不去的山,山即人间种种心坎。 陈平安想要去直面这些心坎,自己的,已死之人的,在乎那些已死之人、犹然在世之人的,这些注定会磨损心中万古刀的人间苦难。 犯了错,无非是两种结果,要么一错到底,要么就步步改错。前者能有一时甚至是一世的轻松惬意,大不了就是临死之前,来一句“死则死矣,这辈子不亏”,江湖上的人,还喜欢嚷嚷那句“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后者,会尤为劳心劳力,吃力也未必讨好。 十人树杨,一人拔之,则无生杨矣。 陈平安想要先尝试着去验证这句话的正反两面,至于对错,无论最终得到的结果如何,则都与书上道理先搁一边。 在此期间,陈平安能做的,不过就是让顾璨稍稍收敛,不继续肆无忌惮地大开杀戒。 与顾璨说了那么多,最后让陈平安感觉自己讲完了一辈子的道理,好在顾璨虽然不愿意认错,可到底陈平安在他心目中不是一般人,所以也愿意稍稍收起跋扈气焰,不敢太过顺着“我如今就是喜欢杀人”那条心路脉络,继续走出太远。毕竟在顾璨眼中,想要隔三岔五邀请陈平安去春庭府这个新家,与他们娘俩还有小泥鳅坐在一张饭桌上吃饭,他就需要付出一些什么,这种类似交易的规矩,很实在,在书简湖是说得通的,甚至可以说是畅通无阻。 所以接下来,陈平安跟田湖君要了一块青峡岛供奉玉牌,挂在腰间,第二天开始在青峡岛四处逛荡,与人闲聊。在宫柳岛群雄会聚、推举“江湖君主”的那一天,陈平安甚至跟青峡岛借了一艘渡船,重新穿上法袍金醴,背好那把剑仙,开始独自一人,以青峡岛供奉的身份,以及对外宣称喜好撰写山水游记的小说家练气士,这个从未在书简湖历史上出现过的滑稽身份,游历书简湖那些法外之地。 按照那幅田湖君赠予的江湖形势图,先从青峡岛的十多个藩属岛开始登岸游历,其中就有田湖君结丹后名正言顺开辟府邸的那个每逢明月照耀,就如雪白鱼鳞的素鳞岛。 陈平安昼夜不息,将这些岛屿逛完,已经是三天之后,他又记下了一些不在香火房档案上的姓名。 书简湖那座宫柳岛上还在争吵不休,隐约分出了三个阵营:拥护青峡岛刘志茂担任新一任江湖君主的诸多岛屿势力;竭力坚持截江真君“才不配位”的一拨岛主,这些岛主与藩属势力,立场极为坚定,便是刘志茂坐上了江湖君主的盟主座椅,他们也不认,有本事就将他们一座座岛屿继续打杀过去;最后一个阵营,就是坐观虎斗的岛主,有可能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也有可能是暗中早有秘密结盟,暂时不便亮明立场。 有意思的是,反对刘志茂的那些岛主,每次开口,都好似事先约好了,喜欢阴阳怪气说一句截江真君虽然德高望重,但是如何如何。 在书简湖,“德高望重”这个说法,好像比任何骂人的言语都要刺耳,更戳人的心窝子。 这天陈平安自己驾驭渡船,来到一座名为珠钗岛的岛屿。珠钗岛距离青峡岛较远,岛屿不大,门派修士弟子稀少,所以此次宫柳岛会盟,去不去宫柳岛在两可之间的岛主,并未像其他许多削尖了脑袋都要去宫柳岛占据一席之地的小岛主一样,而是选择留在岛上,不掺和书简湖这场极有可能决定未来百年格局的盛举。 陈平安停船靠岸,渡口已经站着一个高髻、穿着袒露的妇人,妇人体态丰硕,方额广颐。 陈平安已经猜出这个龙门境女修的身份,相传这个本名为刘重润的妇人,曾是宝瓶洲中部一个覆灭王朝的皇室宗亲,末代小皇帝正是被这个被称呼为姑妈的女子,提着送到龙椅御座上去的。池水城那边的稗官野史记载,据说小皇帝当时年少懵懂,还笑呵呵拍着屁股底下那张巨大龙椅,要姑妈一起坐,然后这个妇人当时还真就一屁股坐了上去,将小皇帝抱起放在怀中,满朝文武,噤若寒蝉,无人胆敢质疑。 田湖君曾经随口提及过这个珠钗岛岛主,称赞了一句“有大丈夫气”。 刘重润微笑道:“你就是住在青峡岛山门口的那位账房先生?” 陈平安愣了一下,在青峡岛,可没有人会当面说他是账房先生。 陈平安说道:“算是吧。” 刘重润开门见山问道:“该不会是你们青峡岛见这珠钗岛碍眼,趁着附近岛主都去了宫柳岛的间隙,来做些什么?” 陈平安摇头道:“就我一个人拜访珠钗岛,多有叨扰,是想要跟刘夫人问些书简湖的风土人情,若是刘夫人不愿意我上岛,我这就去往别处。” 刘重润眯起那双极为狭长的丹凤眼:“若是我说珠钗岛不欢迎账房先生呢?我这岛上,只有女子,人人修为都不高,若是谁被你瞧上了眼,抓去青峡岛担任开襟小娘,我到时候是放人,还是不放人?” 陈平安神色如常,抱拳告辞,转身走上渡船,果真去往别处。 刘重润站在原地,这下子她真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事实上,她都已经准备好了一个姿容出彩的年轻女修弟子,就当是破财消灾了。 陈平安在下一座邻近的飞翠岛一样吃了闭门羹,岛主不在,管事之人不敢放行,任由一个青峡岛“供奉”登岸,到时候给青峡岛那帮不讲半点规矩的修士一锅端了,他找谁哭去?若是孑然一身,他倒不敢如此拒绝,可岛上还有他开枝散叶的一大家子,实在是不敢掉以轻心,只是如此不给那个青峡岛年轻供奉半点面子,老修士也不敢太让陈平安下不来台,一路相送,赔罪不已,那般架势,恨不得要给陈平安跪下磕头,陈平安并未劝说安慰什么,只是快步离开、撑船远去而已。 第三座岛屿花屏岛,金丹境地仙的岛主不在,去宫柳岛商讨大事去了。岛主是截江真君麾下摇旗呐喊最卖力的盟友之一。一个少岛主留在岛上看守老巢,听闻顾大魔头的客人、青峡岛最年轻的供奉要来做客,赶紧从脂粉香腻的温柔乡里跳起身,慌慌张张穿戴整齐,直奔渡口,亲自露面,对陈平安笑脸相迎。 真见着了被青峡岛藏藏掖掖的年轻供奉,少岛主其实还是有些失望的。瞧着就不像是什么擅长厮杀的高人,倒像是个乡野村塾的教书匠。如今青峡岛周边附近的大小岛屿,其实都在暗中谈论此事,只是青峡岛那边口风紧,半点有用的消息都没传出来,只听说是个在池水城当众甩了顾大魔头两耳光的狠人,顾璨也没还手,反而以礼相待,接到了青峡岛春庭府。如今连同花屏岛少岛主在内的一干狐朋狗友,都在押注此人能够活几天,花屏岛少岛主是押了一月内必死,谁不知道大魔头顾璨是出了名的喜怒无常,杀人随心?书简湖给那条大泥鳅当作腹中食物的练气士,可不都是什么仇家,青峡岛的座上宾,觥筹交错的酒肉朋友,不在少数。 陈平安在花屏岛喝了一顿酒,他喝得少,对方却喝得很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聊出了许多少岛主的“酒后真言”。 回到渡船上,撑船的陈平安想了想那些言语的火候分寸,便知道书简湖没有省油的灯。远离花屏岛,停船于湖心,陈平安掏出笔纸,又写下一些人和事情。 此后每天就是这样走走停停,在一座座岛屿看到不同的风景和人事,与珠钗岛一般闭门谢客、婉拒陈平安登山的,一样很多。 陈平安怀中那张书简湖形势图上,不断有岛屿被画上一个圆圈。 他每天天未亮就撑船离开青峡岛,夜幕深深才返回青峡岛那间屋子。 书简湖除了会聚了宝瓶洲各地的山泽野修外,还巫风鬼道大炽,各种闻所未闻的旁门邪术,层出不穷。 比如那花屏岛,修士都喜欢穷奢极欲,沉浸于醉生梦死的快活日子,道路上,凿金为莲,花以贴地。 又有一座岛屿名为邺城,岛主开办了斗兽场,谁若胆敢朝凶兽丢掷一颗石子,就是“犯兽”大罪,处以极刑。每天都有别处岛屿的修士将犯错的门中弟子或是抓捕而来的仇家,丢入邺城几处最著名的斗兽场牢笼,邺城自有醇酒美妇伺候着来此找乐子的八方修士,欣赏岛上凶兽的血腥行径。 还有那个衣冠岛的岛主,据说曾经是宝瓶洲西南某国的一个大儒,如今却喜好搜罗各地儒生的帽冠,拿来当作夜壶。 有一天陈平安离开了一座名为云雨岛的岛屿,岛上有两个仙家洞府门派,都擅长房中双修术。见着了陈平安,其中一个门派的女子,无论岁数大小,都好似那饥渴难耐的豺狼虎豹,只是年轻人腰间悬挂着的那块青峡岛供奉玉牌,让她们不敢太过胡来。陈平安下山登船的时候,轻轻一震,犹然萦绕在法袍金醴附近的脂粉香味飘散一空。 陈平安在去往下一座岛屿的路途上,终于遇到了一拨潜伏在湖中的刺客,共三人。 被初一和十五各自搅烂本命物所在气府的两名刺客重伤跌落水中。借机欺身而近的一个兵家修士,本以为胜券在握,却被那个精神不济、好似病秧子的年轻人,一拳打得坠入湖中。 陈平安撑船,以竹篙将三人分别拉上船,问了些问题,其中一名刺客趁着陈平安沉思之际,再次拼死偷袭,便被轻描淡写一拳打死了。 陈平安随后将两个活着的人,以及那具冰冷的尸体,送到了书简湖云楼城附近的岸边,一人背着尸体、一人踉跄登岸后,他掉转船头,缓缓而归。 半个时辰后,数十个练气士浩浩荡荡杀出云楼城,以一名七境剑修为首,将陈平安和那条渡船围在当中。 陈平安问那名剑修:“你知道我是谁,叫什么名字?是因为朋友义气出城厮杀,还是与青峡岛早有冤仇?” 剑修放出豪言,他连那两人都不熟悉,只能算是朋友的朋友,但你们这些青峡岛修士,书简湖人人得而诛之。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没有去动用背后那把剑仙,而是双指拈出了一张符箓——日夜游神真身符。将那名七境剑修和几名冲在最前边的云楼城“义士”,当场镇杀,又以飞剑初一刺杀了劫后余生的最早刺客之一。 不理会那些作鸟兽散的云楼城修士,越发萎靡不振的陈平安没有就此去往青峡岛,割下两颗头颅挂在腰间后,反而再次停船靠岸,在渡口系好后,走入云楼城,来到一座高门府邸外,说是找人,找一个刚刚在书简湖云雨岛附近认识的熟人。 无人阻拦,陈平安跨过门槛后,在一处院子找到了那个当时背着死人登岸的刺客,他身边悬停着那把悄然尾随入城的飞剑十五。 陈平安转头望向一处,轻声喊道:“炭雪。” 一个少女出现在墙头。 陈平安说道:“以后不要再跟着我了,保护好顾璨。还有,告诉顾璨,这些事情,他别管,不许迁怒云楼城。” 那条小泥鳅使劲点头,如获大赦,赶紧一掠而走。 陈平安将两颗头颅放在院中石桌上,坐在一旁,看着那个不敢动弹的刺客,问道:“有什么话想说?” 那个男子大概是心知必死,最后一丝侥幸都荡然无存后,便蓦然胆气十足,大声狞笑道:“老子在地底下等着你!” 陈平安问道:“那如果我反悔了,把云楼城内所有认识你的人,都杀干净?” 男人死死盯着陈平安:“我都要死了,还管这些做什么?”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院子门口那边站着的府邸数人,收回视线后,站起身:“过几天我再来看看你。” 陈平安脚尖一点,踩在墙头,像是就此离开了云楼城。只是离去之时,飞剑十五一口气搅烂了这名刺客的剩余本命窍穴。 实则陈平安此后秘密返回那座府邸,然后看到了一场闹剧。 原来那个刺客并非府上人氏,而是与上一代家主关系莫逆的神仙中人,是书简湖一个几乎被灭满门的漏网之鱼。他此前也不是潜伏在容易泄露行踪的云楼城,而是居住在距离书简湖三百多里的石毫国边关城池当中,只是此次陈平安将他们三人恰好放在此地,刺客便来到府上修养,刚好另外那名刺客在云楼城颇有人缘和香火,就集结了那么多修士出城追杀陈平安。除了与青峡岛的恩怨之外,未尝没有借此机会,杀一杀如今身在宫柳岛的刘志茂风头的想法。一旦得逞,与青峡岛敌对的书简湖势力,说不定还会对他们庇护一二,甚至能够重新崛起,所以当初两人在府上一合计,觉得此计可行,既是富贵险中求,有机会扬名立万,还能宰掉一个青峡岛极其厉害的修士,何乐而不为? 府上两个不过是四境修士的供奉,联手一个五境纯粹武夫,生怕这个倒在血泊中的、曾经是府上人人敬仰的观海境“老”神仙还有杀手锏,磨磨蹭蹭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敢出手,将其拘押起来,三人一个个早已满身大汗。当代家主这才开始破口大骂此人的忘恩负义,差点连累府上百余人一起陪葬。这个家主脸色狰狞,说就算刨地三尺,也要将刺客那个几年前来府上做客的漂亮女儿找出来。那个被五花大绑的刺客终于开始死命挣扎,浑身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那个家主畅快异常,眼眶通红,说了一番最为雪上加霜的言语:“别以为你那个老来得女的小丫头很难找,别人不晓得你的底细,我知道,不就在石毫国边境那几座关隘城池当中藏着吗?听说她是个没有修行资质的废物,偏偏生得貌美,相信这般姿色的年轻女子,大把银子砸下去,不算太难找出,实在不行,就在那处地方放出消息,说你已经快要死在云楼城了,就不相信你女儿还会猫着藏着不愿现身!” 三天后,石毫国一座关隘城池,有个中年男人在云楼城一行入城之前就已经等在那边。 一行人为了赶路,风餐露宿,叫苦连连。 一个四境修士和一个五境武夫带队,始终没有发现,有人在看着他们的言行举止,甚至还会默默记在纸上。 那拨人在关隘城池中搜寻无果,立即火速赶往石毫国附近一座郡城。最终在郡城一条巷子里,找到了那户唯有老妪和少女相依为命的人家,不算大富大贵,殷实门户而已。 这拨人没有火急火燎上去抢人,毕竟这里是石毫国郡城,不是书简湖,更不是云楼城,万一那个老妪是深藏不露的中五境修士,他们岂不是要在阴沟里翻船? 众人齐心合力想出一个法子,让一个长相最憨厚的家族护院,趁着老妪出门的时候,去通风报信,就说是少女她爹在云楼城府上被青峡岛修士重创,命不久矣,已经完全失去说话的能力,只是死活不愿咽气,他们家主俯身一听,只能听到他反复念叨着郡城名字和女儿,这才辛苦寻到了此地。她再不去云楼城就晚了,就注定要见不着她爹最后一面了。 少女一开始没有开门,但听闻那名云楼城府上护院捎来的噩耗后,果真满脸泪水地打开院门,哭哭啼啼,体态孱弱如娇柳,看得那个护院汉子私底下喉结微动。 少女收拾好包裹后,骤然想起那个朝夕相处、照顾自己起居的老妪,便与那个着急带着她离开郡城的护院说自己一定要与老嬷嬷说一声。老嬷嬷身子骨太差了,如果找不到自己,一定会忧惧伤心,指不定不等她走到云楼城,老嬷嬷就离开人世了,她岂不是世上再没有一个亲人? 护院一听,心中一盘算,是个不中用的老婆娘?再瞅瞅这个满脸纯真的动人女子,十七八岁,不说山上洞府,只说市井坊间,可不能算是什么少女了。他便觉得由着她知会一声行将就木的老嬷嬷,能出什么错?若是自己太过生硬,说不定才会惹来她的怀疑。于是他便改变初衷,陪着姿容凄美的动人女子,一起等待那个老嬷嬷的到来。 结果等到手挎菜篮的老妪一进门,护院刚露出笑容就已脸色僵硬,后背心被一把匕首捅穿,护院转头望去,已经被那女子迅速捂住嘴巴,轻轻一推,摔在院中。 老嬷嬷见到这一幕后,无动于衷。 女子忍着心中悲苦和担忧,将云楼城变故一说,老妪点点头,只说多半是那户人家在落井下石,或是在向青峡岛仇家递投名状了。 女子哀求老妪一定要去云楼城一趟,哪怕是死,哪怕见不着她爹最后一面,也要去云楼城。 老妪哀叹一声:“清净日子算是走到头了。”环顾四周,如飞鸟张翼掠起,直接去了一处盯梢她们许久的修士住处,一番血战,捂着几乎致命的伤口返回院子,与那女子说解决掉了潜伏此地的后患,她是肯定去不得云楼城了,要女子自己多加小心,还交给女子一枚丹药,事到临头,一咬即死。 切实感受到天有不测风云的女子,强颜欢笑,抹去眼泪,收拾好行李,独自离开这座郡城,去往命运未卜的书简湖云楼城。 女子雇用了一辆马车,驶出郡城大门。她并不知道,小院那边,一个背着长剑的中年男人,在一座客栈打晕了云楼城剩余的所有人,然后去了趟老妪正在咳着血熬药的院子。老妪看到悄无声息出现的男人后,已经心生死志,不承想那个相貌平平、好似江湖游侠的背剑男人,丢了一颗丹药给她,然后在墙角蹲下身,帮着煮起药来,一边看着火候,一边问了些那名暴毙修士的来历。老妪打量着那颗芬芳扑鼻的幽绿丹药,一边拣选着回答问题。说那修士是垂涎自家小姐姿容美色的书简湖邪修,手段不差,擅长隐匿,自家主人离开已久,那名邪修最近才不小心露出了马脚,极有可能出身于云雨岛或是鎏金岛,应该是想要将小姐掳去,上供孝敬给师门里边的大修士。她原本是想要等着主人回来,再解决不迟,哪里想到术法通天的主人已经在云楼城那边惨遭横祸。 老妪越来越觉得莫名其妙。原来那个中年男人煮药间隙,竟然还掏出了纸笔,记下了见闻。 中年男人帮着煮完药后,就站起了身,只是离开之前,他指着那具来不及藏起来的尸体,问道:“你觉得这个人该死吗?” 老妪犹豫了一下,选择坦诚相待:“如果他不死,我家小姐就要遭殃了,到了那座云楼城,只会生不如死,说不定让小姐生不如死的众人当中,就会有此人一个。” 中年男人不置可否,离开院子。 几天后的深夜,有一道曼妙身影,从云楼城那座府邸墙头一翻而过,虽然当年在这座府上只待了几天而已,但是她的记性极好,不过三境武夫的实力,竟然就能够如入无人之境,当然这也与府邸三个供奉如今都在赶回云楼城的路上有关。 只是当她悄无声息地落在一处院落之时,整座府邸骤然光亮起来,一盏盏灯笼点燃高挂起来。 这个夜潜府邸的女子,被一名重金聘请而来的临时供奉、六境剑修,以一把本命飞剑故意抵住心口,而非眉心或是脖颈。剑修再将一把出鞘长剑,轻轻搁在那蒙面女子肩头,双指并拢轻轻一挥,撕去遮掩女子容貌的面纱,面容如花甲老人的“年轻”剑修,倍觉惊艳,微笑道:“不错不错,不是修士,都拥有这等肌肤,真是天生丽质了。听说姑娘你还是个纯粹武夫,想必稍稍调教一番,床笫功夫一定更让人期待。” 剑修转头对府邸主人笑道:“没骗人,按照约定,剩余一半的神仙钱,你们就不用掏腰包了。” 那女子只说要见她父亲最后一面,在那之后,任由处置。 剑修收剑入鞘,点了点头,却闪电出手,双指一敲女子脖子,然后再轻弹数次,女子嘴中呕出一颗丹药,被面容苍老的剑修捏在手中,凑近鼻子,嗅了嗅,满脸陶醉,然后随手丢在地上,以脚尖碾碎:“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寻死怎么成,我那买你性命的一半神仙钱,知道是多少银子吗?二十万两白银!” 不知为何,浑身发麻酥软的女子,想要咬舌自尽都成了奢望,只能被那名剑修按住肩头,扯去这处院落一间偏屋。剑修踢开门,她看到了那个浑身是血、瞪圆眼睛的男人。 女子哭泣出声。 六境剑修扬扬得意道:“父女团圆之后,就该……” 就在此时,剑修身体瞬间紧绷,那柄本命飞剑刚刚离开关键气府,就发出一声颤鸣,原来是直直撞在了另外一柄本命飞剑的剑尖之上。剑尖那一小截瞬间崩碎不说,剑修的飞剑还被人以双指夹住。 剑修僵硬转头,立即抱拳道:“晚辈云楼城杜射虎,拜见青峡岛剑仙前辈!” 原来不知何时,这名六境剑修老人身边站了一个脸色微白的年轻人,背剑挂葫芦。 陈平安松开手指,递给这名剑修两枚小暑钱。 六境剑修杜射虎战战兢兢收下两枚小暑钱后,二话不说,直接离开了这座府邸。 本命飞剑碎裂了剑尖,哪里是这次两枚小暑钱的报酬就能够弥补的,只是修补本命飞剑的神仙钱,又哪里能够比自己的这条命值钱?只是可惜那个生得水灵白嫩的小娘们,注定是无福消受了。 这天夜里,一辆马车缓缓驶出云楼城去往石毫国城门,到清晨时分,已经远离云楼城。陈平安停马后,跳下马车,准备返回云楼城外的那个渡口,希望那艘系在岸边的渡船,没被人偷走,不然还是有些小麻烦。 那个女子掀开车帘子,坐在车夫位置上,她父亲已经在后边的车厢熟睡过去,性命无忧,只是这辈子很难再重返中五境了。她望向陈平安的背影,忍着泪水,沉声道:“总有一天,我会找你报仇的!” 可是陈平安根本没有理睬她,就连看她一眼都没有,这让女子越发悲苦愤懑。 蓦然之间,女子背脊生寒,因为陈平安停步转身了。 陈平安说道:“我可能在书简湖至少要待两三年,如果对你来说时间太短,没有把握报仇,将来可以去大骊龙泉郡找我。” 女子愕然。 陈平安对她说道:“你可以多带个朋友,好帮你收尸,因为我到时候只会杀你一个人。” 女子怔怔地看着陈平安渐渐远去。 车厢内,她爹似乎被吵醒了,咳嗽道:“不要想着找他报仇了。” 女子擦干净眼泪,转头问道:“爹,之前他在,我不好问你,我们与他到底是怎么结的仇?” 车厢内,男人哑口无言。 绕着云楼城,来到那个渡口,那艘渡船不但还在,竟然还有云楼城不认识的两个修士专门帮忙守着,大概是防止不长眼的毛贼见财不要命,害得这个青峡岛供奉迁怒于整座云楼城。 陈平安向两个修士致谢后,撑船离开。 愈行愈远,陈平安思绪飘远,回神之后,腾出一只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圆。 去往青峡岛,水路迢迢。 陈平安暂时没打算去往附近的书简湖岛屿,结果在半路就遇上了来接他的那艘巨大楼船。陈平安飘掠上船头,顾璨和小泥鳅并肩而立,顾璨挠头道:“陈平安,怎么几天没见,你又瘦了?” 陈平安问道:“宫柳岛那边怎么样了?” 顾璨翻了个白眼,双手笼袖:“没劲得很,拍桌子瞪眼睛,一天到晚吵架。不过这也不奇怪,书简湖历史上最近几次推举江湖君主,最长的一次,足足拖了大半年呢,就差没在岛上建茅屋或是议事堂打地铺了。最短的一次,倒是才个把月,因为吵来吵去,吵得某人烦死了,那家伙就一口气宰了二十多个当时的岛主,然后当天就有了新任江湖君主,是那人的姘头,也是书简湖唯一一个以女子身份坐上江湖君主这把交椅的修士。” 陈平安点点头。 顾璨好奇问道:“这次离开书简湖去了岸上,有好玩的事情吗?”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看了一条线。” 顾璨跟小泥鳅面面相觑。 顾璨不打算自讨苦吃,转移话题,笑道:“青峡岛已经收到第一份飞剑传信了,来自咱们家乡的披云山。那把飞剑,已经让我下令在剑房当老祖宗供奉起来了,不会有人擅自打开密信的。” 陈平安回头看了眼顾璨,点点头,挤出一个笑脸,提醒道:“宫柳岛那边,越是风平浪静,你和小泥鳅越是要小心。我猜测大骊跟朱荧王朝,会在书简湖暗中较劲一番,如果遇到这种情况,只要有任何一方参与其中,你最好退一步,不着急出手。青峡岛的刘志茂,能不能当成江湖君主,已经不是你和小泥鳅吃掉一两个金丹境地仙可以决定的了。” 顾璨嗯了一声:“记下了!我晓得轻重的,大致什么人可以打杀,什么势力不可以招惹,我都会先想过了再动手。” 小泥鳅揉了揉肚子,其实有些饿了。 然后陈平安收回视线,继续远眺湖景。他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回首望之,美玉粲然。 第116章 直抒胸臆 到了青峡岛,陈平安去剑房取了魏檗从披云山寄来的回信,那把飞剑一闪而逝,返回大骊龙泉郡。 与顾璨分开,陈平安独自来到山门口那间屋子,打开密信,上边回复了陈平安的问题,不愧是魏檗,问一答三,将其余两个陈平安询问君子钟魁和老龙城范峻茂的问题,一并作了回答,洋洋洒洒万余字,将阴阳相隔的规矩、人死后如何才能够成为阴物鬼魅的契机、缘由,涉及酆都和地狱两处禁地的诸多投胎转世的繁文缛节、各地乡俗导致的黄泉路入口偏差、鬼差区别,等等,都给陈平安详细阐述了一遍。 最后在密信末尾,魏檗附有两门亲笔撰写的秘术。一门秘术是魏檗当年所在神水国皇室珍藏的左道术法,借助天地间的水运精华,用以快速寻觅那一点真灵之光,凝聚流散的亡魂,重塑魂魄,此法大成之后,尤其能够敕令一切近水之鬼,故而是神水国的不传之秘,唯有国师、供奉仙师可以研习。另外一门秘术是魏檗从神水国兵库无意间得到的一种旁门道法,术法根柢近巫,只是杂糅了一些上古蜀国剑仙的敕剑手段,用来破开阴阳屏障,以剑光所及地带,作为桥梁和小径,勾连阳间和阴冥,与去世先人对话,不过需要寻找一个天生阴气浓郁体质的活人,作为返回阳间的阴物栖息之所。这个人在密信上被魏檗称之为“行亭”,必须是祖荫阴德厚重之人,或是天生适合修行鬼道术法的修行奇才,又以后者为佳,毕竟前者有损祖宗阴德,后者却能够以此精进修为,转祸为福。 陈平安反复浏览了这封披云山密信。 被视为账房先生的陈平安并不知道,云雨岛和云楼城接连发生的两场厮杀,在青峡岛算是纸包不住火了。如今的书简湖,都在疯传青峡岛多出一个战力惊人的年轻外乡供奉,不但拥有可以轻松镇杀七境剑修的两具符箓神灵傀儡,而且身负两把本命飞剑,最可怕的地方,在于此人还精通近身肉搏,曾经面对面一拳打杀了一个六境兵家修士。 符箓仙师,地仙剑修,武道宗师?这个给青峡岛看门的账房先生,到底是什么来头?一时间宫柳岛上,刘志茂声势暴涨,许多墙头草开始随风倒向青峡岛。 春庭府,这天饭桌上,顾璨母亲顾氏对最近难得回家吃饭的顾璨说道:“璨璨,不要学陈平安。” 顾璨正在狼吞虎咽,含糊不清道:“不学,当然不学。” 顾氏欣慰而笑,拿起丝巾擦拭一旁儿子嘴角的油渍,低声道:“陈平安这般好人,娘亲当年喜欢,可是在咱们书简湖,‘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真不是什么难听的言语。娘亲虽然从来不曾走出春庭府,去外边看看,可是每天也会拉着那些婢女丫鬟闲聊,比陈平安更知道书简湖与泥瓶巷的不同,在这儿,由不得我们心肠不硬。” 顾璨点头道:“娘亲,放心吧,我心里有数,天底下就只有一个陈平安,我可学不来,学不像。” 最后顾璨抬起头:“何况天底下也只有一个顾璨!” 顾氏突然问道:“之前娘亲只知道陈平安有了大出息,可到底如何,陈平安他不说,娘亲也不好多问。如今听府上那些开襟小娘们私底下聊,好像陈平安便是在书简湖占据一座大岛,都绰绰有余?听说那天晚上,就连吕采桑都差点给陈平安一剑杀了?” 顾璨想了想:“不太清楚,我只知道那把半仙兵,名叫剑仙。听刘志茂说,好像陈平安暂时还无法完全驾驭,不然的话,书简湖所有金丹境地仙,都不是陈平安的三合之敌,地仙之下,肯定就是一剑的事情了。不过相比这把没有完全炼化的剑仙,刘志茂明显更加忌惮那张仙家符箓,问了我知不知道这符箓的根脚,我只说不知,多半是陈平安的压箱底本事之一。小泥鳅当时被我安排跟在陈平安身边,免得出意外,给不长眼的东西坏了陈平安游历书简湖的心情,所以小泥鳅亲眼见识过那两尊天兵神将的神通。小泥鳅说好像与所有符箓派道士的仙符道箓不太一样,符胆当中所蕴含的,不是一点灵光,而是好似山水神祇的金身根本。” 顾氏感慨道:“原来陈平安已经这么有出息了啊。” 顾璨吃相不好,这会儿满脸油腻,歪着脑袋笑道:“可不是,陈平安只要想做成什么,他都可以做到的,一直是这样啊,这有啥好奇怪的。” 顾氏看着一脸天真无邪的儿子,有些无奈,有些事情,到底还是要当娘亲的多想想才行,这跟她一个妇道人家的本事大小没关系。 在顾璨带着小泥鳅去往宫柳岛凑热闹的时候,顾氏来到春庭府后院一个大厅,将府上数十个开襟小娘都喊到一起,莺莺燕燕,疾言厉色,将她们训诫了一通,不许任何人在陈平安跟前嚼舌头,一经发现,直接杖毙,而且她会命人翻出春庭府专有的香火房秘档,如果有亲人已经是青峡岛修行中人,立即让田湖君亲自打断长生桥,如果不在书简湖,却受了春庭府馈赠而富贵起来的门户,一律抄家,交由池水城城主范氏处置。 这天暮色里,陈平安敲开了青峡岛一栋寻常府邸的大门,是一个二等供奉的修道之地。供奉本名早已无人知晓,只知姓马,鬼修出身,据说曾是一个覆灭之国的皇家驮饭人,也就是皇帝老爷出巡时《京行档》里的杂役之一,不知怎么就成了修道之人,还一步步成了青峡岛的老资历供奉。 鬼修在已经让谱牒仙师瞧不起的山泽野修里边,又是极其不受待见的一种,故而这栋府邸位于青峡岛的偏远僻静地带,灵气不算充沛,阴气十足,占据了一口每隔一段时间就有阴风吹拂的古怪水井,府邸四周,常年阴气森森,四周邻里间,从无往来。这个鬼修供奉最早是青峡岛头等供奉里边的末席,但随着青峡岛吞并了十数座藩属大岛,有些大岛主和供奉客卿惜命,选择依附如日中天的截江真君,一来二去,久而久之,青峡岛原有势力的座椅就不断往后挪,越挪越靠后,好在刘志茂没有克扣功勋老供奉们的俸禄神仙钱,反而增加了一两成,这才没“寒了众将士的心”。 门房是个瘦骨嶙峋、满身腥臭的老妪,但是满头青丝,眼眸雪白,瞧见了这个姓陈的账房先生,老妪立即挤出谄媚笑容,干瘪脸庞的褶皱之间,竟有蚊蝇蛆虫之类的细微活物簌簌而落。老妪还有些羞赧,赶紧用绣花鞋脚尖在地上偷偷一拧,结果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响,这就不是瘆人,而是恶心人了。 老妪也察觉到了这点,竟是脸上泛起羞愧难当之色,嘴唇微动,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陈平安神色自若,认得出眼前这个阳气稀薄、灵性迟暮的“老妪”,其实不过是二十岁出头的女子而已。 世间女子,皆有爱美之心。 老妪摇晃了一下房门旁一串铃铛,对陈平安说道:“我家主人,很快就会前来,劳烦陈先生稍等片刻。” 老妪稍稍犹豫,指了指府邸大门旁的一间阴暗屋子:“奴婢就不在这边碍眼了,陈先生只要一有事情,招呼一声,奴婢就在侧屋那边,马上就会出现。” 陈平安点点头,问道:“敢问应当如何称呼小夫人?我以后可能要经常拜访府上,总不好每次都喂喂喂。” 那面目可憎的老妪愣了一下,不敢以当下这副面容正视陈平安,转过头,细声细气道:“陈先生可以喊奴婢,红酥,酥糖的酥。” 一道黑烟滚滚而来,停下后,一个矮小男子现身,衣袍下摆与两只大袖中,依然有黑烟弥漫出来,男子神色木讷,对那门房老妪皱眉道:“不知好歹的下贱玩意儿,也有脸站在这边与陈先生闲聊!还不赶紧滚回屋子,也不怕脏了陈先生的眼睛!” 红酥赶紧去侧屋内躲起来,站在小窗口附近,连看一眼的胆子都没有,只希望能够听一听双方对话的语音。 随着青峡岛蒸蒸日上,主人从头等供奉沦为二流垫底的边缘供奉,加上青峡岛不断开辟出新的府邸,又有周边十一个大岛划入青峡岛辖境,这一年多来,已经难得有客人来访,熟人修士早早去了别处夜夜笙歌,陌生修士不愿意来这里烧冷灶,她日日夜夜守着府门,府邸内外严禁下人言语,所以平日里,便是有鸟雀无意间飞掠过府门附近的那点叽叽喳喳声响,都能让她回味许久。 进了府邸,陈平安与鬼修说明了来意。 马姓鬼修沉吟不语,内心隐隐不悦,这个如今在书简湖名声大噪的账房先生,有些过分了。登门拜访,竟然是要跟他讨要那些当年被自己“捡漏”拘押起来的残余魂魄,而这些被他关押在招魂幡和那口水井当中的魑魅魍魉,已是他的大道之一,其中十数个生前拥有中五境修为的鬼魅,更是被他炼制为鬼将,如今各司其职,缺一不可。 哪怕年轻人说是愿意以神仙钱购买,可这是钱不钱的事情吗? 你这姓陈的家伙,是真不懂道上的规矩,还是一开始就打算仗势凌人?你不是有本事甩顾璨小魔头两个耳光吗,那你再去问问顾璨看,用多少神仙钱可以买那春庭府妇人的性命?你看顾璨会不会答应你! 即便心中越琢磨越恼火万分,姓马的鬼修依旧不敢撕破脸皮,眼前这个神神道道的账房先生,真要一剑刺死了自己,也就那么回事,截江真君难道就愿意为了一个已经没了性命的二流供奉,与小徒弟顾璨还有眼前这个年轻剑仙,讨要公道?不过鬼修也是个性情执拗的,便回了一嘴,说他是拘魂拿魄的鬼修不假,可是真正收益最丰的,可不是他,而是藩属岛屿之一的月钩岛上那个自封为山湖鬼王的俞桧,他作为昔年月钩岛岛主麾下的头号战将,不但率先叛变了月钩岛,此后还跟随截江真君、顾璨师徒二人,每逢战事落幕,必然负责收拾残局。如今田湖君占据的素鳞岛在内诸多藩屏大岛,战死之人的魂魄,十之七八,都被俞桧与另外一个当下坐镇玉壶岛的阴阳家地仙修士一同瓜分殆尽了,他连染指一二的机会都没有,只能靠花钱向两个青峡岛头等供奉购买一些阴气浓厚、骨气强健的鬼魅。 世间没有坐下来谈不拢的买卖,说到底还是得看掏钱的诚意够不够,拿钱的心狠不狠。 鬼修最后撂下话,虽然陈先生按照那些阴物魂魄生前境界高低,依次给出的价格还算公道,可终究是涉及自身鬼修大道的要紧事,不是给不给面子的事情,除非是陈先生能够做成一件事,他才愿意点这个头,在那之后,一个个招魂幡和阴风井里边的阴物鬼魅,他得慢慢拣选出来,才能开始做买卖。 陈平安知道了那件事情后,点头答应下来。 离开府邸,经过府门的时候,陈平安与那个名叫红酥的门房老妪告辞一声。 陈平安回到青峡岛山门那边,没有返回屋子,而是去了渡口,撑船去往那座珠钗岛,再次见到了那个高大丰腴的美妇人岛主刘重润。 原来马姓鬼修,与这个妇人同出一国,只是双方身份天壤之别,一个是末代小皇帝的亲姑妈,权倾朝野,只差没有自己登基的女子,一个却是皇宫杂役里边的驮饭人。至于双方当年如何认识,到底发生了怎样的故事,陈平安没有细问,反正鬼修之所以投靠刘志茂,选择青峡岛作为自己的开府之地,为的就是能够接近珠钗岛岛主刘重润。 被田湖君誉为“有大丈夫气”的刘重润,上次不知眼前账房先生的修为深浅,出于小心谨慎,拒绝了陈平安的登门上岛,结果云雨岛和云楼城两处的厮杀结果出来后,她便有些后悔。以陈平安高深莫测的修为,恐怕凭借一己之力让珠钗岛死伤大半都不难,于是很快就让人寄一封邀请函去青峡岛,主动邀请陈先生来访珠钗岛的宝珠阁,算是亡羊补牢,以免她刘重润和珠钗岛在那个账房先生心头留下芥蒂。 今天刘重润本打算将功补过,只是当她听说青峡岛马姓鬼修想要见她一面后,立即翻脸,将陈平安晾在一旁,转身登山。她冷声道:“陈先生若是想要游览珠钗岛,我刘重润定当一路陪同,若是给那个贼心不死的贱种担任说客,就请陈先生马上打道回府。” 陈平安只得撑船离开,去找那个道号为山湖鬼王的俞桧。俞桧是书简湖屈指可数的大鬼修,金丹境修为,不是马姓鬼修的龙门境能够媲美的。 俞桧如今占据着整座月钩岛,与田湖君身份相当,都属于刘志茂手底下的封疆大吏。相较于马姓鬼修的声名不显,逐渐沉寂,俞桧可谓恶名昭彰,越来越名扬书简湖。月钩岛是实力不俗的大岛屿,老金丹境岛主更是出了名难啃的硬骨头,结果正因为俞桧的叛变,破坏了月钩岛的山水阵法,让刘志茂和顾璨的小泥鳅乘虚而入,打得月钩岛千余修士措手不及,死伤惨重。天资卓绝的俞桧却一夜暴富,收拢了大量中五境修士的魂魄,以独门秘法一一炼化,传言极有可能是下一个书简湖新晋元婴。他还霸占了月钩岛老岛主的妻妾女儿,最近一年快活似神仙,连刘志茂都曾在青峡岛庆功宴上开了几句玩笑,调侃俞桧才是书简湖最会享福之人。顾璨更是在庆功宴上对此人竖起大拇指,让俞桧很是脸面有光,赶紧起身回敬了顾璨三大杯酒。须知那个不可一世的小魔头顾璨,几乎从来不对任何一个供奉有好脸色。 渡船靠岸之时,陈平安拈出那张日夜游神真身符,召出两尊符胆之中孕育出一点神光的傀儡真神。 就这么登山。行事风格,很书简湖。 不再是那个青峡岛上对谁都和气的账房先生了。吓得原本还想要稍稍拿捏架子的俞桧,立即亲自出门迎接贵客。 得知这个像是要在月钩岛大开杀戒一番的陈先生,只是来此购买那些无足轻重的阴物魂魄后,俞桧如释重负的同时,拐弯抹角地与账房先生说了自己的诸多苦衷,例如自己与月钩岛那个挨千刀的老岛主,是如何的深仇大恨,自己又是如何忍辱负重,才好不容易与那老色胚欺凌的一个小妾女子,重新花好月圆。 陈平安安安静静听了一会儿这个山湖鬼王大吐苦水,等到俞桧自己都觉得已经无话可说的时候,才开始与他做起了交易阴魂的买卖。不知是俞桧觉得自己家大业大,还是更有远见和魄力,比那青峡岛的马姓鬼修,要好说话许多,许多三魂七魄已经没剩下多少的阴魂鬼物,几乎是直接白送给了陈平安。这类阴物,如果不是俞桧早已不再是那个需要去村野坟冢、乱葬岗寻觅低贱鬼魅来炼化本命物的可怜小修士,早就被他全部炼化一空了,毕竟鬼将和品秩更高的鬼王,都需要以这些零零散散的魂魄为食。 陈平安又问了一些温养魂魄的符箓之道。俞桧一直小心翼翼提防着陈平安身后的那两尊傀儡,生怕一言不合,他们就要暴起杀人,面对这些不痛不痒的询问,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云楼城外,有数十个修士在旁压阵的七境剑修,都被那两个大块头当场镇杀了,关于此事,相信连他俞桧在内的书简湖所有地仙修士,都开始未雨绸缪,殚精竭虑,思考针对之策,说不得就有一拨拨岛主在宫柳岛那边联手破局。 在书简湖数万山泽野修当中,始终存在着一个被修士奉为圭臬的法则,那就是没有什么真正无敌的法宝,今天有,明天就会无,最晚后天,肯定就已经有了破解之法。 陈平安没有让俞桧送行,到了渡口,收起那张符胆神光越来越黯淡的日夜游神真身符,藏入袖中,撑船离开。 书简湖的秋色,风景旖旎,千余座岛屿,就有千余仲秋的美景。 陈平安没有急于返回青峡岛。就在湖上,他停下渡船,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口酒提神。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环顾四周湖色风光。 文圣老先生曾言,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所以陈平安才会写那三封信,飞剑传信三个方向。不惜消耗符胆神光,也要果断动用日夜游神真身符,再有就是强迫那把半仙兵出鞘。 陈平安如今也知道了原来世间道理,是有门槛的。太高的,不愿走进去;太低的,不喜欢当回事;不高不低的,丢丢捡捡,从来不是真正的道理。归根结底,还是依循一个人内心深处看待这个世界的底层脉络、切割心田的纵横田垄,再为人处世。例如顾璨娘亲,从来不信恶有恶报,陈平安则一直相信,这就是两人心性的根本区别,才会导致两人在计较得失一事上,出现更大的分歧。顾璨娘亲重实物,陈平安愿意在实物之外,再算得失,这与离开家乡经历了什么,知道多少书上道理,几乎全无关系。若是再往更深处考究,那就涉及一个人对待世界的最朴素观点了,涉及国师崔瀺所谓的那个“一”了。 陈平安之前其实已经想到这一步了,只是选择停步不前,转头返回。 多思无益。所有决定一个人秉性和行为的根本认知,无论宽窄、大小和对错、厚薄,总归是要落在一个“行”字上头,比拼各家功夫。 陈平安如今不得不拳也不练、剑也搁放,就连十年之约和甲子之约的重要前程,暂时也不去多想,自然而然,也就有了许多静下心来去想事情的光阴,再来看待书简湖,比起当初在黄庭国紫阳府站在栏杆上,要想得更多,看得更远。比如陈平安可以笃定书简湖在大骊铁骑南下之前,是一处山泽野修避难的法外之地,是朱荧王朝眼中吃下来消耗太大、不吃又碍事的鸡肋之地,但如今均衡已破,作为兵家必争之地,这里必然要迎来一场翻天覆地的大变局。 陈平安也在等。无论是近水楼台的朱荧王朝得以占据书简湖,还是远在宝瓶洲最北端的大骊铁骑入主书简湖,或是观湖书院居中调节,不愿看到某方一家独大,那就会出现新的微妙平衡,都会出现一国之法足可覆盖一地乡俗的迹象。 宫柳岛那边,还是每天争吵得面红耳赤。这在书简湖是极其少见的画面,以往哪里需要磨嘴皮子,早开始砸法宝见真章了。 既然是岛主会盟,台面上的规矩还是要讲的,顾璨和吕采桑、元袁这些朋友都没有去那个山富堂露面,虽然绝大多数岛主见着了他们几个,都得笑脸相向,说不定与三个小兔崽子称兄道弟,也不觉得是耻辱。宫柳岛这段时间人满为患,多是各个岛主的亲信和心腹。担任上一任书简湖江湖君主的女修在一次外出途中暴毙后,原本受她照拂的宫柳岛,已经两百来年无人打理了,只有一些还算念情的年迈野修,会时不时派人来宫柳岛收拾收拾,不然宫柳岛早就变成一座荒草丛生、狐兔出没的破败废墟了。 宫柳岛的老主人,正是宝瓶洲唯一一个上五境野修刘老成。此人出身于宝瓶洲东南一个叫蜂尾渡的小破地方,结丹于一座仙家小门派悬挂两山间的一条栈道上,名声大振于书简湖。 当初刘老成跻身上五境后,按照儒家书院订立的山上礼仪,本可以开宗立派,只是刘老成却只是将一个关系莫逆的书简湖女修推上了江湖君主的宝座,自己则离开了书简湖,居无定所,游历四方,再无音讯传回书简湖,这才使得好不容易有望统一的书简湖,继续保持群雄割据的乱世格局,这才有了刘志茂和青峡岛的飞快崛起,任由顾璨这么个无法无天的外乡小崽子在书简湖翻江倒海。 入冬时分,陈平安开始经常往来于青峡岛马姓鬼修府邸、珠钗岛宝珠阁、月钩岛俞桧与那个阴阳家大修士之间。 就在连陈平安都觉得宫柳岛即将吵出一个结果的时候,书简湖芙蓉山出现了一场惊天变故。 芙蓉山岛主本身修为不高,芙蓉山一向是依附于天姥岛的一个小岛屿,天姥岛则是反对刘志茂成为江湖君主的大岛之一。 以盛产绝佳篆刻印章芙蓉石著称于宝瓶洲中部的芙蓉山,位于书简湖边缘地带,靠近湖边四大城池之一的绿桐城。结果一夜之间,大火熊熊燃烧,爆发了一场不逊色于两位元婴之战的剧烈战事,芙蓉山修士与潜入岛上的十余个不知名修士,大打出手,宝光照彻大半座书简湖,其中又以一盏宛如天庭仙宫的巨大灯笼,悬挂书简湖夜幕上空,最为惊世骇俗,简直是要与明月争辉。最后更是有一条长达数百丈的火焰长龙,咆哮现身,盘踞在芙蓉山之巅,地动山摇水掀浪,看得宫柳岛原本想要赶去一探究竟的大修士,一个个打消了念头,所有人看截江真君刘志茂的眼神,都有些玩味,以及更大的畏惧。 芙蓉山岛主如丧考妣,天姥岛岛主更是暴跳如雷,大声斥责刘志茂竟然坏了会盟规矩,在此期间,擅自对芙蓉山下死手! 刘志茂辩驳了几句,说自己又不是傻子,偏要在这会儿犯众怒,对一个属于青峡岛“飞地”的芙蓉山玩什么偷袭? 天姥岛岛主将刘志茂骂了个狗血淋头,刘志茂二话不说,就跟虽非元婴境修为却有一件极其罕见法宝的天姥岛岛主,来了一场捉对厮杀。 当天晚上,顾璨与小泥鳅并肩而立,眺望芙蓉山那条气势惊人的火龙。 顾璨笑问道:“同类?” 小泥鳅抹了把嘴:“只要吃了它,说不定可以直接跻身上五境,还可以至少一百年不跟主人喊饿。” 顾璨眼神炙热,问道:“胜算有多大?” 小泥鳅死死盯住芙蓉山的那片绚烂火光,口水直流,只得捂住嘴巴,笑呵呵道:“如果只是与它打架,没有任何修士插手,在这书简湖,六四分,我的赢面稍稍大一些。” 顾璨想了想:“事情没这么简单,咱们这次就听陈平安的,不急。那拨人敢在这个时候出手,肯定不是来送死的。” 小泥鳅跃跃欲试道:“那我潜入湖底,就只是去芙蓉山附近瞅一眼?” 顾璨摇头道:“最好别这样做,小心自投罗网。等到那边的消息传到青峡岛,我自会跟刘志茂商量出一个万全之策。” 小泥鳅委屈道:“刘志茂那条老狐狸,可未必愿意看到我再次破境。” 顾璨眯起眼,轻声道:“那么如果宫柳岛的刘老成出现了呢?你觉得我师父还坐不坐得住?” 小泥鳅歪着脑袋:“那个玉璞境野修,偷偷回来了吗?” 顾璨扯了扯嘴角:“只要事后确定了,真有机会让你饱餐一顿,吃完了这顿可以百年不饿肚子。就算刘老成没来宫柳岛,我都会让‘刘老成’出现在书简湖某座城池。田湖君、吕采桑、元袁、俞桧等,这些家伙都可以派上用场了,要做就做一笔大的!” 芙蓉山之巅,夜幕中,一个马尾辫青衣女子抖了抖手腕,那条火龙化作手镯盘踞在她的白嫩手腕上。 董谷和徐小桥面面相觑,不由苦笑,他们从破开山水大阵到一路登山,打得那么辛苦,两个武道七境宗师都战死了一人,结果大师姐一出手,就结束了。 阮秀别过头,拿出一块巾帕,小口小口地吃着一块糕点。 没办法,宋老夫子都用上了那盏灯笼本命物,也还是差点让那个擅长分魂之法的老金丹境修士逃离远遁。 总这么在人家师徒屁股后头追着,让她很不满。只是这一路南下,奔波劳碌,她没好意思说自己其实已经很无聊很无聊了而已。 阮秀此刻身前,还站着一个满脸血污、衣衫褴褛的高大少年,满脸仇恨地盯着她。 阮秀吃完了糕点,心情高兴了一些,与高大少年对视,问道:“想死?” 高大少年吐出一口血水,想起那个被火龙一口吞入腹中的凄惨师父,心中恨意滔天,眼神坚毅得令人动容,只见他双手握拳,讥笑道:“追了我们这么远,你们大骊这帮鼻子属狗的修士,图什么?还不是想让我返回大骊,给你们卖力?增加你们大骊宋氏的武运?” 阮秀看着那个高大少年,缓缓说道:“你挺聪明的,其实一点都不想死,只是知道大骊粘杆郎绝对不会杀你,你又很想从你师父手上得到那部仙家玉牒和一件本命法宝,所以就一直跟着你师父。不过我看得出来,你对你师父还是有些真感情的,现在很想要为他报仇雪恨,打算哪天学会了那玉牒上的仙法,炼化了那件本命法宝,再反出大骊。嗯,还想将我……不是千刀万剐,而是打造成一具保存灵智的玩物傀儡……你先等会儿。” 阮秀转过头,又吃了一小块糕点,看着巾帕上边所剩不多的几块桃花糕,她心情便有些糟糕了,重新望向那个满心惊骇的高大少年:“你再想想,我再看看。反正你都是要死的。” 高大少年终于流露出一丝惊慌,转头望向那个他看出是地位最高的宋夫子、大骊礼部清吏司郎中,冷笑道:“她说要杀我,你觉得可行吗?” 阮秀眨了眨眼睛:“我要杀你,他们所有人加在一起,都拦不住的。” 宋夫子陷入两难境地。 此行南下之前,宋夫子大致知道一些最隐秘的内幕,比如大骊朝廷为何如此推崇圣人阮邛,十一境修士,确实在宝瓶洲属于凤毛麟角的存在,可大骊不是宝瓶洲任何一个世俗王朝,为何连国师大人自己都愿意对阮邛百般迁就?答案就在眼前这个温婉秀美的姑娘身上。 国师对这位礼部郎中只说了一句话,如果阮秀死了,你们所有人就死在大骊国境之外,不会有人帮你们收尸。如果阮秀要杀你们,那更是你们咎由自取,大骊朝廷非但不会替你们撑腰,还会追责问罪你们的上司。 阮秀轻轻一抖手腕,那条袖珍可爱如手镯的火龙真身,“滴落”在地面,最终变成一个面覆金甲的神人,大踏步走向那个开始求饶的高大少年。 高大少年刹那之间,浑身上下缠绕有一条条金色熔浆,如困牢笼,大声哀号不已。 金色神人只是一把拧掉高大少年的头颅,张开大嘴,将头颅与身躯一并吞入腹中。 宋老夫子脸色悲苦,却不敢拦阻。 万里迢迢的辛苦追捕,竹篮打水一场空。 阮秀转头望向宫柳岛方向,想了想,打开巾帕,看着那几块糕点,又恋恋不舍合上巾帕,想着还是要省着点吃,这儿可没有骑龙巷的糕点铺子。 从来眼神寂然如古井深渊的阮秀,蓦然间眼中亮起璀璨光彩,歪着脑袋,一脸匪夷所思的神采。她视线偏移,望向距离那座宫柳岛有一段距离的某个地方。 就像看到了比糕点更美味的熟悉存在,她飞快重新取出巾帕,一口一块糕点,还使劲抖了抖巾帕,这才将其放入袖中,最后拍拍手,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她两边腮帮子鼓鼓的,怎么就跟销赃似的? 阮秀再次收起“手镯”,一条看似玲珑可爱的火龙真身,缠绕在她的手腕之上,发出微微鼾声,芙蓉山一役,仅是金丹境地仙就有两名,更吃掉了一个武运昌隆的少年,让它有些吃撑了。 阮秀问了一个让宋老夫子措手不及的问题:“我能搬些芙蓉石回龙泉郡吗?我想在小镇巷子里边,开一家卖印章和风水石的铺子。” 这位礼部郎中,一向以思维敏捷著称于大骊朝廷,曾经与皇帝陛下有过“一炷香内,君臣奏对三十七问答”的庙堂美谈,这会儿也有些跟不上阮姑娘的思路了。他思量一番,笑道:“阮姑娘只要咫尺物足够大,便是将芙蓉山搬空了也无妨。” 阮秀得到答案后,立即就让董谷和徐小桥开始“凿山”,在两个师弟师妹当那采矿之人的时候,阮秀对宋老夫子说道:“宋老先生,放心,不会让你白跑一趟的。在书简湖那座咱们路过的绿桐城,还有返回大骊的路上,如果还是原先路线,我会帮你找到三个合适的修道人选。加在一起,差不多能顶一个……徐小桥,他叫什么来着?” 远处徐小桥轻声道:“韩劲。” 阮秀点头道:“对,就是不比这个韩劲差。一个是绿桐城土地庙那边卖香酥老翁的孙子,离咱们最近;再一个是石毫国甘露寺吹糖人摊贩那边,我送了一只糖人的那个小女孩,就是那个脸上两块腮红特别可爱的小丫头;最后一个,是在那个叫辇止渡的仙家渡口,我在买一大兜黄桂柿子饼的时候,遇到的一个当地小孩,当时他还跟我比拼谁胃口大来着,结果把他给吃得牙疼了,哭着跑回家找爹娘了。” 三个大骊粘杆郎都有些不敢置信,真不是儿戏? 不承想宋郎中点头道:“等董先生和徐姑娘挖够芙蓉石,我们先返回绿桐城土地庙,找出那个名叫童山的孩子。” 粘杆郎立即心中有数,既然连宋郎中都记住了那个孩子的姓名,显而易见,必然是一块资质不俗的修道美玉。 阮秀抬头望向宫柳岛那边,当她做出这个动作时,原本已经打算“冬眠”的腕上火龙,睁眼抬首,与她一起望向那边。 某些远古真龙后裔,先天嗜好同类相杀,在古蜀国历史上,这类凶悍存在,往往是远游历练的剑仙斩杀的首选。 徐小桥突然说道:“大师姐,师父交代过我们,除公事之外,大师姐在书简湖不许……” 徐小桥说到这里,瞥了眼黑袍青年董谷。 这次芙蓉山的开山之路,就是这位同门二师兄现出真身,强行破开阵法屏障,受伤极重,断了一根獠牙不说,还折损了至少四五十年道行。 董谷板着脸,补上徐小桥不太敢讲的剩余二字:“胡来。” 阮秀环顾四周,有些遗憾:“那就先余着。” 董谷和徐小桥同时点头,宋夫子也跟着点头。 阮秀看着他们如出一辙的动作,觉得有趣,笑道:“你们做什么,小鸡啄米啊?” 她这一笑,那个早已对阮秀动心的粘杆郎少年,便心神恍惚,看得痴了。 池水城内那条专门售卖仙家器物的猿哭街,一个青衫长褂的老人行走其中,面容普通,意态寻常,就像是寻常殷实门户里边的富家翁,双指反复摩挲着一枚雪花钱,边走边看,逛得多,就是不买东西,好在猿哭街多的就是奇人异事,也没谁在乎这么个高瘦老人。 老人走到一间铺子,最近比较春风得意的老掌柜正在喝小酒儿,两碟佐酒菜,是盐水花生和书简湖特产的银鱼丝,见着了长褂老人,老掌柜眼皮子都不搭一下。 老人似乎有些遗憾,好奇问道:“掌柜的,那把大仿渠黄剑卖出去了?哟,仕女图也卖了?遇上冤大头啦?” 守着这间祖传铺子的老掌柜性情古怪,本就是个不会做买卖的,若是寻常店主,遇上这么个不会讲话的客人,早翻白眼或是直接撵人了,可老掌柜偏不,反而来了兴致,笑道:“可不是,同一个客人,外乡人,挺识货,冤大头算不上,千金难买心头好嘛。” 老人啧啧道:“不错不错,虽说比你太爷爷的生意经差远了,可是运气就要好太多了。这都能卖出去,我还以为再吃个百来年灰呢。” 老掌柜斜了老人一眼:“口气不小,是书简湖的哪位岛主仙师?呵呵,可是我没记错的话,稍微有点本事的岛主,如今可都在宫柳岛上待着呢,哪有闲工夫来我这儿装老神仙。” 老人忧愁道:“几百号人在宫柳岛上吃喝拉撒,还不得是个粪坑。” 老掌柜有些乐呵:“那些飞来飞去的神仙,又不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宫柳岛变不成茅厕。再说了,宫柳岛这么个乱坟岗似的地儿,等到会盟结束后,变成个啥样,谁在乎。” 老人叹了口气:“我倒是挺在乎。” 老掌柜觉得越来越有意思,招招手:“老哥儿,来喝一杯?” 老人摇头道:“比泔水好不到哪里去,不喝。” 老掌柜笑骂道:“好心当作驴肝肺,不喝拉倒,不过你这臭脾气,对我胃口,店里物件,随便看,有相中的,我给你打九折。” 老人摆摆手,走出铺子。 老人逛完了整条猿哭街,太久没有返回书简湖,早已物是人非,再也见不着一张熟悉面孔。老人走出猿哭街,来到池水城一条闹中取静的巷弄,走到尽头处,掏出钥匙打开院门,里边别有洞天。 虽无人居住,但是每隔一段时间都有人负责打理,而且极其卖力和用心,所以廊道曲折、庭院深深的幽静宅邸,依旧纤尘不染。 老人来到一座水榭,推开窗户,细听之下,泉水击石,水声泠泠。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个池水城籍籍无名的富态老人,来到水榭外,躬身道:“晚辈不第巷王观峰,拜见刘老祖。” 老人转过身,笑道:“是那石毫国王水部的玄孙吧?进来坐,你们王氏当年于我有恩,我的性格,你们从石毫国迁出的池水城王氏一脉历代家主,要比书简湖现在的很多年轻人更清楚,所以用不着如此拘谨。” 水榭内并无多余装饰,就几个铺放在地的白蒲团,实际比池水城城主范氏还要有钱的王观峰,战战兢兢坐在一个蒲团上,并没有因为老人的和颜悦色,就当真不知天高地厚。 姓刘的老人问了些书简湖最近百年的情况,王观峰一一答复。 刘姓老人听完了宫柳岛近况后,笑道:“我在蜂尾渡那么远的地方,都听说了青峡岛刘志茂和顾璨这对师徒的赫赫威名。” 王观峰小心斟酌一番,回答道:“如今大骊宋氏和朱荧王朝在拿书简湖掰手腕子,我们押注了青峡岛,朱荧王朝应该是选了青冢、天姥和粒粟三岛联盟,主事人是朱荧王朝一个出身皇家的九境剑修,与黄鹂岛有些渊源,只是如今此人隐匿在何处,查不出来。但是朱荧王朝内部,对于顾璨到底是拉拢还是打杀,应该也存在异议,并未统一意见,所以先前池水城刺杀,朱荧王朝某股势力,已经栽了大跟头。刘志茂本人依旧是元婴境,并无破境迹象,倒是顾璨身边的那条蛟龙之属,已经跻身了元婴境,战力惊人,连刘志茂都要忌惮,说不定将来会形成尾大不掉之势,最终刘、顾两人分摊书简湖。不过这都是老祖袖手旁观的结果。” 老人笑问道:“那个叫顾璨的小魔头,号称打遍书简湖无敌手?” 王观峰算是嚼出一些言外之意了,小心翼翼问道:“老祖是想要我们转头押注朱荧王朝?” 老人摇头道:“两回事。刘志茂能够有今天的风光,一半是靠顾璨和那条元婴境蛟龙,先让他坐几天书简湖江湖君主的位置好了,到时候顾璨死了,刘志茂也就废了大半,墙倒众人推,书简湖两百年前姓什么,两百年后还会姓什么。” 老人笑了笑:“什么时候书简湖的野修,已经这么不怕死了?一个小屁孩儿,就敢这么抖搂威风?” 王观峰解释道:“朱荧王朝未必没有拉拢顾璨、掣肘刘志茂的想法,不然不会由着顾璨如此横行无忌,不过那条蛟龙的成长速度,不到三年就从金丹跻身了元婴,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也确实让我们所有人有些发蒙。” 老人显然不是那种喜欢苛责下人的山上修士,点头道:“这不怪你们,之前我与两个朋友一起游历,聊到此事,境界和眼光高如他们,也是与你王观峰一般感想,差不多就是匪夷所思这么个意思了。 “押注刘志茂没问题,如果不怕我坑你们王氏的银子,只管将全副家当都压上去。” 老人最后笑道:“只不过那个顾璨嘛,到时候就由我亲自来杀,你们只需要装聋作哑,静观其变,不用多做什么,等着收钱就是了。” 王观峰咽了口唾沫。 老人神色淡漠:“既然大伙儿都是山泽野修,那就没谁的命更值钱,不会有人能够从头杀到尾,至少在书简湖,在我这里,没这样的道理。” 王观峰伏地而拜。 书简湖,其实是有规矩的,书简湖的老人不提起,年轻人不知道而已。 鬼修府邸的那个门房老妪,最近多了一点生气,就是每天盼着那个年纪轻轻的账房先生能够登门拜访。 哪怕那个陈先生每次来去匆匆,也不会在门房那边如何停步,只是与她打声招呼就走,几乎连闲聊半句都不会,可名为红酥的老妪,人不人鬼不鬼的她,仍是有些开心。 这天账房先生离去后,她站在府邸门口倚门远望那个背影,以至于自家老爷出现在她身旁都毫无察觉,等她猛然惊觉之时,马姓鬼修冷哼一声:“怎么,还奢望着麻雀飞上枝头?给陈平安这种人上人青眼相加,收为丫鬟?” 红酥赶紧向鬼修施了个万福,惨兮兮道:“老爷说笑了,奴婢哪敢有此等活该遭雷劈的非分之想。” 鬼修抛出一小袋子神仙钱:“这个陈平安最近还会经常来府上做客,每天一枚雪花钱,足够让你恢复到生前模样,然后维持大概一旬光阴,省得被陈平安以为我们朱弦府是座阎罗殿,连个活人门房都请不起。” 红酥双手捧住那袋子神仙钱,鞠躬谢恩。 她当然不会对那个年轻且温柔的账房先生真有什么想法,世间女子,无论自己美丑,真不是遇见了男子,他有多好,就一定要喜欢的,也不一定是他有多不好,就一定喜欢不起来。为世间男女牵红线的月老,想必是个老顽童吧。 满头青丝却面目苍老的红酥,她只是在死气沉沉的府邸,守着这座大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实在太枯燥乏味了,好不容易瞧见个年轻人,自然要珍惜些。 不太爱与人说话的鬼修今儿破天荒留在了门口,远眺青峡岛以外的广袤湖景,面有忧色。 之前刘志茂跟天姥岛老岛主大打出手,打得后者差点脑浆子成了那晚宫柳岛宵夜的白米粥,虽然青峡岛这方盟友表面上士气大涨,可是明眼人都知道,芙蓉山惨剧,无论是不是刘志茂幕后下的毒手,刘志茂此次走向江湖君主那张宝座的登顶之路,受到了不小的阻碍,无形中已经失去了不少小岛主的拥护。因为在书简湖有两条久盛不衰的金科玉律,一个叫帮亲不帮理,一个是帮弱不帮强。所以青峡岛最近几天的氛围有些凝重,十二大岛屿的宴席都少了很多。 陈平安还是经常在朱弦府、月钩岛和玉壶岛三地串门。月钩岛俞桧是最好说话的,买卖最为顺利。玉壶岛那个阴阳家大修士也算可以,虽然谈不上热络,可有一说一的商家风范,反而让陈平安更能接受,倒是修为最低的马姓鬼修这边,还是咬死一点,除非陈平安能够说服珠钗岛刘重润,不然就没的谈,所以陈平安就跟个媒婆似的,时不时往珠钗岛跑。刘重润比鬼修更硬气,你陈平安不提那个驮饭人,就是珠钗岛的贵客,宝珠阁那边好酒好茶美娇娘,虚位以待,可要是为了个当年刘氏皇族的杂役贱种当说客,珠钗岛的山门都不用进。一根筋的陈平安也就真不跨过山门,次次在渡口那边与刘重润说几句,就撑船返回。 其实两人是可以聊一聊的,当初在藕花福地逛荡了将近三百年的光阴岁月,见过许许多多的官场事和皇家事,只是如今陈平安不愿分心,也没办法分心。以后哪天要离开书简湖了,陈平安倒是一定会拜访珠钗岛,将一些心中疑惑,向刘重润这个当年差点当上宝瓶洲第一个女帝的女修询问一番。 不过虽没能跟马姓鬼修顺利讨要到那些阴魂,但是相互切磋一些鬼道术法,反而比跟俞桧那个能闲扯两个时辰废话的油子更有意义,至于玉壶岛的阴阳家修士,不苟言笑,陈平安就是想聊都撬不开嘴,所以陈平安还是跑朱弦府更多,况且都在青峡岛。饭后散步,经常是一件事情还没想明白,一抬头就到了。 这天陈平安在黄昏里,刚去了趟剑房收取飞剑传来的一封密信,就来朱弦府这边散心了。 老龙城范峻茂那边回信了,但是就四个字:无可奉告。 陈平安也没辙。 未来的大骊南岳正神,与魏檗平起平坐的一洲头等神祇,何况范峻茂可比魏檗小心眼多了,惹不起。 不过陈平安当时在寄去的信上写得清清楚楚,既然是他陈平安在求人,双方更是在做买卖,范峻茂照理说不该如此才对。 陈平安今天依旧是与门房老妪红酥打过招呼后,就去找马姓鬼修。 没有停步,没有多聊,容貌已经恢复到四十岁妇人模样的红酥,也不觉得失落,觉得这样挺好,莫名其妙的,反而更舒心些。 这天陈平安离开朱弦府后,发现顾璨和小泥鳅站在小路尽头,问陈平安今晚有没有空,顾璨说他娘亲又做了家常饭。 陈平安说今晚不行,还要去两座距离青峡岛比较远的岛屿瞧瞧,回来的时候肯定已经很晚了,便是宵夜都不行了。 顾璨有些失望。陈平安也未再说什么。 顾璨将陈平安送到山门口的屋子外边,突然问道:“陈平安,其实你对我娘亲有些看法的,对吧?” 陈平安揉了揉他的脑袋:“这些你不要多想,真有事情和问题,我会找时间和机会,与婶婶聊聊,但是在你这边,我绝对不会说你娘亲什么不好的话。” 顾璨似懂非懂,带着小泥鳅离开了。 陈平安走回屋子,埋头于书案间。 池水城高楼内,崔瀺放下一封密信,揉了揉眉心,细细思量起来。 崔东山依旧待在那座金色雷池内,一步都没有离开过,不过当下在模仿陈平安的天地桩。 世事走向和人心起伏,都有迹可循,这一直是崔瀺钻研极深的一门自家学问。 崔瀺自言自语道:“一方面是陈平安来得比预期早,这是因为顾韬的脑子,当然还有陈平安的,都要比绣花江水神要好一些,使得阮秀和顾璨在书简湖两败俱伤的可能性,被扼杀在了摇篮里。不过这本就是陈平安破局的一部分,哪怕你不在,我都不会阻拦。 “另一方面,是我稍稍小觑了顾璨的定力,他没有莽撞出手,在那晚直接驱使那条泥鳅挑衅阮秀。至于阮秀对陈平安的好感,以及刘老成这个宫柳岛主人的野心,两者都比我想象中要更大一些,这些都是不小的变数。 “按照当年那场骑龙巷风波的推衍结果,大致可以得出一个结论,阮秀是老神君极为重视的一个存在,甚至要比李柳、范峻茂还要关键,她极有可能,是当初神道大灵当中的那一位,故而看得见一个人身上的因果报应。有她在,陈平安等于事先知道了科举题目,第四难,难在无数难,差不多可以减去半数难。但是我依旧让那个找了诸多借口、耗在绿桐城不肯挪步的阮秀,名正言顺地留在书简湖,让你输得口服心服。” 说到这里,崔瀺笑着望向崔东山。 刘老成既然秘密进入了书简湖地界,却依旧没有通过任何渠道,跟大骊谍报通气,这说明刘老成这个上五境野修,在攀上了玉圭宗老宗主荀渊的关系后,已经打算破釜沉舟,选择赌上书简湖的所有家当,作为玉圭宗将下宗山门建立在书简湖的投名状。一般而言,即便坐视青峡岛刘志茂一统书简湖,只要玉圭宗将下宗山门选址于此,身为宫柳岛主人,加上还有许多藏在水面下的老关系,刘老成都不亏,犹有小赚,无非是大头给刘志茂和幕后的大骊宋氏捞到手而已。山泽野修出身,胜负在五五之分的大好赌局,谁不赌?更别提刘老成这种宝瓶洲山泽野修第一人。刘志茂即便羽翼已丰,可是面对在书简湖根深蒂固的刘老成,一旦后者搅局,他未必愿意玉石俱焚。 这就是大势。刘老成身上有。 一个人身上,独占一份风云大势。何其之难。 刘志茂还差得远,半数功劳靠着徒弟顾璨和一条畜生,好似妇人持家点点滴滴攒下来的那点气势,能跟刘老成这种单枪匹马、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的老不死的比?修为,心性,手腕,都不在一个层面上。再给刘志茂一两百年光阴经营地盘,积攒人脉,然后必须跻身上五境,还差不多。反观刘老成,毕竟是崔瀺自己都很欣赏的一方豪杰。 崔东山倒立行走,随口道:“阮秀留在书简湖,你一样可以顺势而为。一两颗关键棋子的自我生发,导致的变数,根本无碍大局,同样可以扭转到你想要的大势中去。” 崔东山倒转身形,重新站定,满脸无所谓道:“找个由头给姓宋的,让他们赶紧离开绿桐城便是。” 崔瀺笑问道:“这是为何?明摆着是你小赚的,这都不要?” 崔东山使劲揉着脸颊:“我当然是要豪赌一场!输了,大不了倾家荡产;赢了,我也会离开山崖书院,为你谋划宝瓶洲以南的大势。” 这下子崔瀺是真的有些想不明白了,不得不问道:“这又是为何?” 崔东山耍无赖道:“我喜欢!就喜欢看到你算来算去,结果发现自己算了个屁的样子。” 崔瀺哈哈大笑:“那你要失望了。” 崔东山打了一通王八拳,轮到他问了一句:“为何?” 崔瀺笑眯眯道:“你可以猜猜看。” 崔东山突然问道:“如果刘老成出手打死了顾璨,这个局,岂不是虎头蛇尾?” 崔瀺反问道:“真正需要着急的人,是我吗?不是你才对吗?” 崔东山嘿嘿一笑。 崔瀺微微一笑:“那我可要说一句大煞风景的言语了。若是陈平安开始坦然面对那些茫茫多的冤死之鬼,肯定会有各种有意思的事情,其中,哪怕只有一个阴物,或是一个阴物的在世亲人,对陈平安当面质问一句:‘道歉?不需要。补偿?也不需要。就是想以命换命,做得到吗?’那个时候,陈平安当如何自处?此处心坎,又该如何过?这还只是无数难之一。” 崔东山蹦蹦跳跳,双手捂住耳朵:“不听不听,老王八念经真难听。” 朱弦府门房那边。 这一天陈平安坐在门槛上,那个名叫红酥的女子,不知为何,不再靠每天汲取一枚雪花钱的灵气来维持容貌,于是她很快就恢复到了陈平安初次见她时的老妪面容。 然后在这一天,陈平安突然掏出纸笔,笑着说是要与她问些陈年往事,不知道合不合适,没有别的意思,让她切莫误会。 在回答问题之前,红酥站在阴暗屋子的房门口,笑问道:“陈先生,你真是一个诸子百家当中的小说家吗?” 陈平安摇头道:“我不是,但是我有一个朋友,喜欢写山水游记,写得很好。我希望有些见闻,能够将来跟这个朋友重逢的时候,说给他听听,或是记下一些,直接拿给他看看。” 红酥提着裙摆,快步走到陈平安身边,问道:“能坐吗?” 陈平安无奈道:“这儿是你家唉。” 红酥笑着坐下,离着陈平安还是有段距离。 她有些难为情道:“陈先生,事先说好,我可没什么太多的故事可以说,陈先生听完之后估摸着会失望的。还有还有,我的名字,真的能够出现在一本书上吗?” 陈平安微笑道:“当然可以啊,只要你不介意。而且等下聊完之后,你一定要记得提醒我,哪些故事可以写,哪些不可以写,哪些人和事,是多写还是少写,到时候我都会一一叮嘱那个朋友的。” 红酥双手攥紧放在膝盖上,神采奕奕。 陈平安满脸笑意,看着她,眼神温柔且清澈,就像看到了一个好姑娘。 红酥赶紧站起身,欢快俏皮地施了一个万福,这才坐下,笑颜如花。 她将自己的故事娓娓道来,竟然想起了许多她自己都误以为早已忘记的人和事。 陈平安便一一记下。 偶尔说累了,红酥便会直直地看着那个脸色微白的账房先生低头认真写字,丝毫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最后陈平安收起了纸笔,抱拳感谢。 红酥捂嘴娇笑不已,然后小声提醒道:“陈先生,记得与你朋友说一声,一定要版刻出书啊,实在不行,我可以拿出几枚雪花钱的。” 陈平安皱着脸道:“哪好意思拿这么昧良心的银子。放心吧,这点钱我朋友还是有的。再说了,你也要相信他的文章本事,一定有书肆愿意出钱买的。” 陈平安离开后,门房老妪还是满脸笑意,竟是忍不住原地蹦跳了一下。结果发现身边站着朱弦府老爷,她赶紧收敛笑意。 不承想那个古板严酷的老爷说:“回头你与陈平安说一声,我与长公主刘重润的故事,也可以写一写。只要他愿意写,我给你一枚小暑钱作为报酬。” 红酥怯生生道:“若是奴婢说服不了陈先生,老爷会不会责罚奴婢?” 马姓鬼修骂骂咧咧,大步转身跨过门槛:“那就是他眼瞎耳聋,跟你这个丑八怪没关系。他娘的,你那点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能跟老子与刘重润那般荡气回肠的恩怨情仇比?他陈平安又不是个傻子……” 说到这里,鬼修咳嗽一声,转过头,说道:“你与陈平安提及此事的时候,记得好好说话,多磨一磨他。” 红酥如释重负,使劲点头。随即她便有些纳闷。咦?自家老爷啥时候如此通情达理了? 青峡岛山门口那间屋子里边,书简湖岛屿和附近城池州郡的形势图、香火房户籍档案、各大岛屿祖师堂谱牒,加上将近二十万字的摘抄手稿,一一分门别类,大多数都已经放入柜子抽屉内,宛如杨家铺子和灰尘药铺的那些药屉,可书案那边仍是堆积成山。 屋内一张书案,一排靠墙柜子,一张饭桌,此外不过是一张椅子、两条长凳和一个小板凳,就这么些家当。 后来因为顾璨经常光顾屋子,从秋末到入冬,就喜欢在屋门口那边坐很久,不是晒太阳打盹儿,就是跟小泥鳅唠嗑,陈平安便在逛一座紫竹岛的时候,跟那个极有书卷气的岛主,求了三竿紫竹,两大一小,前者劈砍打造了两张小竹椅,后者烘烧打磨成了一根鱼竿。只是做了鱼竿,身处书简湖,却一直没有机会钓鱼。 今晚陈平安打开食盒,在饭桌前默默吃着宵夜。 陈平安还在等桐叶洲太平山的回信。 即便魏檗已经给出了所有的答案,不是陈平安不相信这位云遮雾绕的神水国旧神祇,而是接下来陈平安需要做的事情,不管如何求全求真,都不为过。 只是跨洲的飞剑传信,就这么泥牛入海都有可能,加上如今的书简湖属于是非之地,飞剑传信又是出自众矢之的的青峡岛,故而陈平安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实在不行,就让魏檗帮个忙,代为书信一封,从披云山传信给太平山钟魁。 若是第一次游历江湖的陈平安,说不定即便拥有这些关系,也只会自己兜兜转转,不去麻烦别人,因为麻烦别人会心里不得劲儿,可是如今不一样了。 陈平安不想活成东海观道观老道人嘴里的那种孤家寡人,欠一些人情,并不可怕,有借有还,将来朋友遇上了难事,才能更轻松些开口,只要别好借难还就是了。 陈平安吃完了宵夜,装好食盒,摊开手边一份邸报,开始浏览。 上边写了时下书简湖的一些趣闻趣事,跟世俗王朝驿骑发送至官署案边的官场邸报,差不多性质,其实当初游历途中,在青鸾国百花苑客栈,陈平安就曾经见识过这类仙家邸报的奇妙。在书简湖待久了,陈平安也入乡随俗,让顾璨帮忙要了一份仙家邸报,只要一有新鲜出炉的邸报,就让人送来。 宫柳岛上几乎每天都会有趣事,当天发生,第二天就能够传遍书简湖。 这要归功于一个名叫柳絮岛的地方,其修士从岛主到外门弟子,乃至于杂役,都不在岛上修行,成天在外边晃荡,所有的挣钱营生,就是靠着各种场合的见闻,加上一点捕风捉影,贩卖小道消息,还会给半数书简湖岛屿,以及池水、云楼、绿桐、金樽四座湖边大城的豪门大族,不定期发送一份份仙家邸报。事情少,邸报可能就豆腐块大小,价钱也低,保底价,一枚雪花钱;若是事情多,邸报大如堪舆图,动辄十几枚雪花钱。 最近这份邸报上主要写着宫柳岛的近况,也介绍了一些新崛起岛屿的出彩之处,以及一些老资历大岛屿的新鲜事。例如碧桥岛老祖师这趟出门游历,就带回了一个了不得的少年修道天才,天生对符箓拥有道家共鸣。又比如蜡梅岛瀑布庵女修当中,一个原本籍籍无名的少女,这两年突然长开了,蜡梅岛专程为她开辟了镜花水月这条财路,不承想头一个月,观赏这个少女袅袅风情的山上豪客如云,丢下许多神仙钱,使得蜡梅岛灵气暴涨了一成之多。还有那沉寂百年、“家道中落”的云岫岛,一个杂役出身、一直不被人看好的修士,竟然成为了继素鳞岛田湖君之后新的书简湖金丹境地仙,所以连去宫柳岛参加会盟都没有资格的云岫岛,这两天嚷嚷着必须给他们安排一张座椅,不然江湖君主无论花落谁家,只要云岫岛缺席了,那就是名不正言不顺。 陈平安看着这些精彩纷呈的“别人事”,觉得挺好玩的,看完一遍,竟然忍不住又看了一遍。 这份邸报上,柳絮岛主笔修士专门给蜡梅岛那个少女修士留了巴掌大小的地方,以类似打醮山渡船的那种拓碑手法,加上陈平安当年在桂花岛渡船上见识过的画家修士的描景笔法,使得邸报上少女站在瀑布庵梅花树下的侧面栩栩如生。陈平安瞧了几眼,确实是个气质动人的姑娘,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以仙家“换皮剔骨”秘术更换面相,若是朱敛与那个荀老前辈在这里,多半能一眼就看穿了吧。 陈平安买邸报比较晚,这会儿看着诸多岛屿奇人异事、风土人情的时候,并不知道,在芙蓉山遭遇灭门惨祸之前,一切关于他这个青峡岛账房先生的消息,就是前段日子柳絮岛最大的财路来源。 柳絮岛当然没敢写得太过火,更多还是些溢美之词,不然就要担心顾璨带着那条大泥鳅,几巴掌拍烂柳絮岛了。历史上,柳絮岛修士不是没有吃过大亏,自创建祖师堂以来,五百年间,就已经搬迁了三次立身之地,其间最惨的一次,元气大伤,财力不济,只好跟一座岛屿租赁了一小块地盘。 三次“因言获罪”:一次是柳絮岛初期,修士下笔不知轻重,一份邸报,惹了当时江湖君主的私生子。第二次,是三百年前,惹恼了宫柳岛岛主。对这个老神仙与那弟子女修的关系添油加醋,哪怕全是好话,笔下文字,尽是艳羡师徒结为神仙眷侣,可仍是引来了刘老成的登岛拜访,倒是没有打杀谁,却也吓得柳絮岛第二天就换了岛屿,算是赔罪。第三次,邸报上,不小心将刘志茂的道号截江真君,误刻为截江天君,使得刘志茂一夜之间成了整座书简湖的笑柄。刘志茂杀上柳絮岛,直接拆了对方的祖师堂,这次便是柳絮岛最伤筋动骨的一次。等到被打蒙了的柳絮岛修士秋后算账,才发现主笔那份邸报的家伙竟然跑路了。原来那家伙正是柳絮岛一个大修士手底下众多冤死鬼中的一个晚辈,在柳絮岛蛰伏了二十年之久,就靠着一个字,坑惨了整座柳絮岛。而负责校勘邸报文字的一个观海境修士,虽说确实失责,可如何都算不得罪魁祸首,却仍是被拎出来当了替死鬼。 陈平安听到比较难得的敲门声,听先前那阵稀碎且熟悉的脚步声,应该是那个朱弦府的门房红酥。 他赶紧起身去打开门,拥有一头青丝的老妪红酥,婉拒了陈平安进屋子的邀请,犹豫片刻,轻声问道:“陈先生,真不能写一写我家老爷与珠钗岛刘岛主的故事吗?” 陈平安微笑道:“好吧,那下次去你们府上,我就听听马远致的陈年往事。” 红酥虽然面容苍老,沟壑纵横,且不知为何,会有浓厚的阴煞之气单单凝聚盘踞在她的脸庞上,才使得她如此面目丑陋,可其实她若是汲取了神仙钱的灵气,姿色并不差,而且她有一双颇为灵秀的眼眸。这会儿她眨了眨眼睛,壮着胆子,轻声问道:“陈先生是故意拒绝我家老爷的吧?是因为猜到了我家老爷会再让奴婢来找先生,好给奴婢这么大一个功劳,对不对?” 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边,示意她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便可以了。 月辉下,女子嫣然一笑,月光皎皎。 红酥望向眼前这个有些消瘦的年轻人,提起手中一壶酒,黄纸封,壶身以红绳缠绕,柔声笑道:“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叫黄藤酒,以糯米、粳米酿造而成,是我故乡的官家酒,最受女子喜好,也被昵称为加餐酒。上次与陈先生聊了许多,忘了这一茬,便请人买了些,刚刚送到岛上,若是先生喝得习惯,回头我搬来,都送给先生。” 红酥突然意识到自己言语的不妥,赶紧说道:“方才奴婢说那妇人女子爱喝,其实家乡男子也一样喜欢喝的。” 陈平安接过那壶酒,笑着点头道:“好的,若是喝得惯,就去朱弦府找你要。” 红酥走后,陈平安不但没有喝酒,还将那壶酒放入咫尺物当中,是不敢喝。不是信不过红酥,而是信不过青峡岛和书简湖。即便这壶酒没问题,一旦开口讨要,根本不知道哪壶酒当中会有问题,所以到最后,陈平安肯定也只能在朱弦府门房那边,与她说一句酒味绵软,不太适合自己。这一点,陈平安不觉得自己与顾璨有些相似。 为了那个万一,顾璨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掉一万。陈平安也是害怕那个万一,只能将红酥的好意,暂时搁置、封存。 只不过两者看似相仿,到底是一个相像的“一”衍生出来的大不同。 只要顾璨还死守着自己的那个“一”,陈平安与顾璨的心性拔河,是注定无法将顾璨拔到自己这边来的。陈平安也已经暂时放弃了。 连两个人看待世界,最根本的心路脉络,都已经不同,任你说破天,一样无用。 顾璨没有见过陈平安与藕花福地画卷四人的相处时光,也没有见过其中的暗流涌动、杀机四伏,与最终的好聚好散,最后还会有重逢。虽然这未必适合书简湖和顾璨,可顾璨终究是少看了一种可能性。 在逐渐熟悉了书简湖一部分高高低低、复杂交错的脉络后,陈平安相信顾璨如果将一部分心思放在杀人之外,哪怕是学一学刘志茂笼络人心、培植势力的手段,他与他娘亲都可以在书简湖活得更好、更长久。 只是陈平安如今看到了更多,想到了更多,但是却已经没有去讲这些“废话”的心气。 不说,却不意味着不做。恰恰相反,需要陈平安去做更多的事情。 道理讲尽,顾璨仍是不知错,陈平安只能退而求其次,止错。 只要他身在书简湖,住在青峡岛山门口当个账房先生,至少可以争取让顾璨不继续犯下大错。 顾璨既然不知错,坚信自己是最对的,自然更不会改错,陈平安为了一饭之恩,和一部拳谱,两次大恩,皆有回应。 一次为了过心坎,不得不自碎金色文胆,才可以尽量以最低的“心安理得”留在书简湖,接下来的一切所作所为,就是为顾璨补错。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顺序,就是做起来并不容易。尤其难在第一步,陈平安如何说服自己?那晚金色文胆破碎,与金色儒衫小人作揖告别,就是必须要有的代价。 人生在世,讲理一事,看似容易其实最难,难在就难在那些需要付出代价的道理,还要不要讲?与自我内心的良知,拷问与答复之后,如果还是决定要讲,那么一旦讲了,付出的那些代价,往往不为人知,甘苦自受,无法与人言。 在这两件事之外,陈平安更需要修补自己的心境。不能补救到一半,他自己先垮了。 陈平安走出屋子,这次没有忘记吹灭书案与饭桌上的两盏灯火。 过了青峡岛山门,来到渡口那艘渡船。站在湖边,陈平安并未背负剑仙,只穿着青衫长褂。 天地寂寥,四下无人,湖上仿佛铺满了碎银。入冬后的夜风微寒,这让陈平安在练拳跻身第五境,尤其是身穿法袍金醴之后,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人间节气冷暖。 随着江湖越走越远,尤其是看过了越来越多的官场和山上光景,陈平安就越来越佩服阮师傅对于师徒关系的看法,也越来越佩服崔东山教他的那场棋外棋。 阮邛收取弟子,不是为了师父哪天与人争执,弟子在旁起哄,大肆攻讦对手,或是不问是非,毅然决然投身战场。阮邛曾言,我只收取那同道中人做弟子,而不是收取一些只知道为我卖命的徒弟门生。 人生之难,难在意难平,更难在最重要的人,也会让你意难平。不过这只是好人之难。到底是更多的人,从来不思量这些的。 世道打了我一拳,我凭什么不能还一脚?世人胆敢一拳打得我满脸血污,害我心里不痛快,我就定要打得世人粉身碎骨,至于会不会伤及无辜,是不是死有余辜,想也不想。这是不对的。 修力是立身之本,修心是登高之路。大道之上,仗剑直行也好,负笈游学也罢,偶尔总要给人让让路。 陈平安面容愁苦,只觉得天大地大,这些言语,就只能憋在肚子里,没有人会听。 陈平安心思微动,想了想,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块黑炭。 他在渡口画了一个大圈,然后弯腰在圆圈之中缓缓画出一条直线,将圆圈一分为二。 陈平安蹲在那条线旁边,久久没有动笔,眉头紧皱。神色萎靡的账房先生,只得摘下腰间养剑葫,喝一口乌啼酒提神。这才在那条直线上下,各自写了一个“善”和“恶”。 陈平安今夜要在那个曾经在心路上停步、不愿深思、也无力去深究的“一”字上,跨出一步。就像泥瓶巷草鞋少年,当年走在廊桥之上。 陈平安蹲在地上,在那条直线上,在“善”“恶”二字之间,轻轻写下“以人为本”四个字,喃喃道:“暂时只能想这么多。” 陈平安闭上眼睛,又喝了一口酒,睁开眼睛,站起身,大步走到“善”那个半圆的边缘,一气呵成,到“恶”这个半圈的另外一段,画出了一条斜线,挪步,从下往上,又画出一条斜线。最终,一个圆圈,已经被陈平安切割成六块,交集只有那个圆心一点。 之后,陈平安好像豁然开朗,快步走到那条直线上的“善”字半圆当中,在这三块区域居中的那块扇形上,手中炭笔挥洒如飞,自言自语道:“若说这是本心向善的赤诚之心,且最为坚定,心智不易移动,那么在这块地方的世人,三教学问,诸子百家,甚至哪怕是没有读过书识过字,教之‘书上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就是最好的学问,因为听得进去,甚至无需任何一位圣贤苦口婆心说道理,因为这类人,愿意听,也愿意坐而闻道,起而行之,无论世道如何困苦,也会坚守本心!” 陈平安快速起身,退到与那个半圆写满炭字区域“针锋相对”的“恶”之半圆居中地带。 蹲下身,一样是炭笔哗哗而写,喃喃道:“人性本恶,此恶并非一味贬义,而是阐述了人心中另外一种本性,那就是天生感知到世间的那个‘一’,去争去抢,去保证自身利益最大化,不像前者,对于生死,可以寄托在儒家‘三不朽’、香火子孙传承之中。在这里,‘我’就是整个天地,我死天地即死,我生天地即活,个体的我,这个小‘一’,比整个天地这个大‘一’,分量不轻半点,朱敛当初解释为何不愿杀一人而救天下,正是此理!同样非是贬义,只是纯粹的人性而已,我虽非亲眼见到,但是我相信,一样曾经推动过世道的前行。 “心性全部落在此地‘开花结果’的人,才可以在某些关键时刻,说得出那些‘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宁教我负天下人’‘日暮途远,倒行逆施’。可是这等天地有灵万物几乎皆有的本性,极有可能反而是我们‘人’的立身之本,至少是之一,这就解释了为何之前我想不明白的事情,那么多‘不善’之人,修道成为神仙,一样毫无阻碍,甚至还可以活得比所谓的好人更好。因为天地生养万物,并无偏私,未必是以‘人’之善恶而定生死。” 喝了一大口酒后,陈平安起身走到上边半圆的最右手边:“此地人心,不如邻近的右边之人那么心志坚韧,比较游移不定,不过仍偏向于善,但是会因人因地因时而易,会有种种变化,那就需要三教圣人和诸子百家,谆谆教诲以‘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警示以‘人在做天在看’,劝勉以‘今生阴德来世福报、今生苦来世福’之说。” 陈平安写到这里,又有所想,来到圆心附近的“善”“恶”二字附近,复以炭笔缓缓补充了两句话,在上边写了“愿意相信人生在世,并不都是‘以物易物’”,在下边则写了“若是任何付出,只要没有实质回报,那就是折损了‘我’这个‘一’的利益”。 收起炭笔,陈平安喃喃道:“一旦感知到受损,这个人的内心深处,就会产生极大的质疑和焦虑,就要开始四处张望,想着必须从别处讨要回来,以及索取更多。这就解释了为何书简湖如此混乱,人人都在辛苦挣扎,再就是我先前所想,为何有那么多人,一定要在世道的某处挨了一拳,就要在世道更多处,拳打脚踢,而全然不顾他人死活,不单单是为了活着。就像顾璨,明明已经好好活下去了,还是会顺着这条脉络,变成一个能够说出喜欢杀人的人,不只是书简湖的环境造就,而是顾璨心田的田垄纵横,就是以此而划分的。当他有机会接触到更大的天地时,比如当我将小泥鳅送给他后,来到了书简湖,顾璨就自然会去攫取更多属于别人的‘一’,金钱,性命,在所不惜。” 陈平安来到上半圆的最左手边:“此地人心,最为无序,想要为善而不知如何为之,有心为恶却未必敢为,所以最容易觉得‘读书无用’‘道理误我’,虽然身处这边的半圆,却一样很容易从恶如崩,因此世间便多出了那么多‘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就连佛经上的佛祖,都会忧心末法的到来。此处之人,随波逐流,活得很辛苦,甚至会是最辛苦的。我先前与顾璨所说,世间道理的好,强者的真正自由,就在于能够保护好这拨人,让他们能够不用担心下半圆中的居中一拨人,不会由于后者的横行无忌,而遭受众多无缘无故的灾厄,不用害怕所有辛苦勤劳积攒出来的财富,朝夕之间便毁于一旦,让这些人,哪怕不用讲道理,甚至于根本不用知道太多道理,更甚至是他们偶然的不讲理,微微动摇了儒家打造出来的那张规规矩矩、原本四平八稳的木椅子,都可以好好活着。” 陈平安起身挪步,来到与之相对应的下半圆最右手边,缓缓写道:“此地人,你与他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与邻近居中的那拨人,注定都只是空谈了。” 虽然下边半圆,最左手边还留有一大块空白,可是陈平安已经脸色惨白,竟是有了筋疲力尽的迹象,喝了一大口酒后,摇摇晃晃站起身,手中木炭已经被磨得只有指甲盖大小,陈平安稳了稳心神,手指颤抖,写不下了。他强撑一口气,抬起手臂,抹了抹额头汗水,想要蹲下身继续书写,哪怕多一个字也好,可是刚刚弯腰,竟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陈平安一手将养剑葫随便放在地上,另外一只手松开手指,仅剩的那点木炭滚落在地,他就那么仰面躺在渡口上。 “儒家提出恻隐之心,佛家推崇慈悲心肠,可是我们身处这个世界,还是很难做到,更别提时时刻刻做到这两种说法,反而是‘赤子之心’与道祖所谓的‘返璞归真,复归于婴儿’,似乎好像更加……” 陈平安竭力站起身,退出那个尚未补全炭字的圆圈,死死盯着那个大圆,最后视线凝聚在圆心地带、自己最早写下的“善”“恶”二字之上。 陈平安摇摇晃晃,伸出一只手,像是要抓住整个圆圈。 他几乎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了。此时此景,形骸俱忘矣。 “是不是可以连善恶都不去谈?只说神人之分?本性?不然这个圆圈还是很难真正站得住脚。 “这就需要……往上提起?而不是拘泥于书上道理,不是拘束于儒家学问,单纯去扩大这个圈子?而是往上拔高一些? “若是如此,那我就懂了,根本不是我之前琢磨出来的那样,不是世间的道理有门槛、分高低。而是绕着这个圈子行走,不断去看,是心性有左右之别,同样不是说有人心在不同之处,就有了高下之分、云泥之别。故而三教圣人,各自所做之事,所谓的劝化之功,就是将不同区域的人心,‘搬山倒海’,牵引到各自想要的区域中去。 “若是,先不往高处去看,不绕圈平地而行,只是借助顺序,往回退转一步来看,也不提种种本心,只说世道真实的本在,儒家学问,是在扩大和稳固‘实物’区域,道家是在向上抬升这个世界,让我们人能够高出其余所有有灵万物。” 陈平安闭上眼睛,取出一枚竹简,上边刻着一位大儒充满苍凉之意却依旧美好动人的文字,当时只是觉得想法奇怪却通透,如今看来,只要深究下去,竟是蕴含着一些道家真意了:“盆水覆地,芥浮于水,蚂蚁依附于芥子以为绝境,须臾水干涸,才发现道路通达,无处不可去。 “道家所求,就是不要我们世人做那些心性低如蝼蚁的存在,一定要去更高处看待世间,一定要异于世间飞禽走兽和花草树木。 “那么佛家呢……” 陈平安伸出双手,画了一圆:“配合儒家的广,道家的高,将十方世界,合而为一,并无疏漏。” 陈平安最后喃喃道:“那个‘一’,我是不是算知道一点点了?” 砰然一声,耗尽了浑身气力与精神的陈平安,后仰倒去,闭上眼睛,满脸泪水,他伸手抹了把脸,伸出一只手掌,微微抬起,泪眼视线蒙眬,透过指缝间,浑浑噩噩,将睡未睡,已是心神憔悴至极,可心中最深处,满怀快意,碎碎念道:“云散天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陈平安闭上眼睛,缓缓睡去,嘴角有些笑意,小声呢喃道:“原来且不去分人心善恶,念此也可以一笑。” 在陈平安第一次在书简湖,大大方方躺在这座画了一个大圆圈、来不及擦掉一个炭字的渡口,在这青峡岛呼呼大睡、酣畅香甜之际,有一个依旧落拓不羁的青衫男子,与一个越来越动人的青衣马尾辫姑娘,几乎同时来到了渡口。 两人没有任何言语,甚至连视线交会都没有。 那个没有在太平山祖师堂提笔回信,而是亲自来到别洲异乡的读书人,捡起了陈平安的那粒木炭,蹲在那个圆圈下边最左手边的地方,想要落笔,却犹豫不决,他非但没有懊恼,反而眼中全是笑意:“高山在前,难道要我这个昔年书院君子,只能绕道而行?” 阮秀则站在直线一端尽头的圆圈外,吃着书简湖畔绿桐城的新糕点,含糊不清道:“还差了一点点神人之分,没有讲透。” 读书人手持木炭,抬起头,环顾四周,啧啧道:“好一个事到万难须放胆,好一个酒酣胸胆尚开张。” 阮秀也说了一句:“寸心不昧,万法皆明。” 青衫男子这才转头望向小口小口啃着糕点的阮秀:“你可莫要趁着陈平安熟睡,占他便宜啊。不过若是姑娘一定要做,我钟魁可以背转过身,这就叫君子有成人之美!” 阮秀这才看向他,疑惑道:“你叫钟魁?你这个人……鬼,比较奇怪,我看不明白你。” 钟魁伸手绕过肩头,指了指那个鼾声如雷的账房先生:“这个家伙就懂我,所以我来了。” 钟魁看着这座在他眼中与世人绝不一样的书简湖,嘀咕道:“世间岂能唯我钟魁一人是君子。那世道得是多大的一个粪坑?” 阮秀脸色淡然:“我知道你是想帮他,但是我劝你,不要留下来帮他,会帮倒忙的。” 钟魁问道:“当真?” 阮秀反问道:“你信我?” 钟魁点了点头。 阮秀吃完了糕点,拍拍手,走了。 钟魁想了想,轻轻将那点木炭放回原处,起身后,凭空而写,在书简湖唯余八个字而已,然后也跟着离去,返回桐叶洲。 已经不再是书院君子的读书人钟魁,乘兴而来,乘兴而归。 他留下的那八个字,是:“诸事皆宜,百无禁忌”。 第117章 人心似水 池水城高楼内,身为大骊国师的崔瀺,今夜已经接连搁置了三把传信飞剑,始终没有理会。 崔东山沿着那座金色雷池的圆圈边缘,双手负后,缓缓而行,问道:“钟魁所写内容,意义何在?阮秀又到底看出了什么?” 崔瀺两句反问,就随便打发了崔东山:“你当我是道祖啊?所有推算出来的最终真相,都需要汇总大量的消息,这点常识都没有了?” 崔东山更绝:“无聊,找点话聊聊,你还当真啊。” 崔瀺又收到了一把极其隐蔽的传信飞剑,与之前所有飞剑如出一辙,并不是从书简湖辖境上空飞掠而至,而是先在这栋高楼内出现一道泉眼,然后泉水潺潺流淌,便有飞剑破空而至,然后泉眼消散。 这自然是大骊军方的最高机密之一,耗费了大骊墨家修士的大量心血,当然还有数量惊人的神仙钱。 崔瀺还是没有打开飞剑,缓缓道:“以人为本,且先不谈鬼魅精怪,是坐镇一洲的书院圣人必须得有的高度,然后还要去想天下,想一想‘人’之外的事情。这就高出了君子的学问,君子只须惠泽一国之地,再去谋一洲,故而君子立本在人。” 崔瀺又道:“陈平安想出这个圈子的范围,不谈学问深浅,只说大小,其余与青鸾国大都督韦谅提出世间律法必须以人为本,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意味着与一切山精鬼魅说人间律法,是不适用的。” 崔东山问道:“所以你才将法家子弟韦谅,视为自己的半个同道中人?” 崔瀺点头道:“在走到道路尽头之前,还算殊途同归,而且与事功学说,能够大道互补。” 崔瀺转过头,笑道:“对了,你之前为何不求我帮忙遮掩渡口气象?不怕惹来不必要的关注视线?” 崔东山继续沿着那座金色雷池绕圈行走,随口道:“不用,终究是我们都能想明白的东西,更别提老秀才当年参加两次三教辩论的那个高度了。陈平安这门学问,吓不死人。真正能够吓死人的,还是老秀才那些直接吓破了佛子灵台金身、道门真灵无垢心境的言辞。” 崔瀺似乎认可这个说法:“陈平安算是走在了半山腰,手里提着一盏灯笼,灯火飘摇,微微映照脚下四周的小路。你我不算,裨益不大,只可惜见者唯有钟魁、阮秀二人而已。” 崔东山停下脚步,瞥了眼摊放在崔瀺身前地面上的那幅山水画卷,讥笑道:“其余人等,看到了也觉得碍眼而已。全然看不懂倒还好,看个半懂——就是上半圆里边的最左手,越发心虚。世事人心如此,陈平安都能看透。顾璨,青峡岛那个门房修士,你觉得他们看到了又如何?只会更加烦躁而已。所以说人生悲喜命中注定,至少一半是说对了的。该是泥泞里打滚的蝼蚁,就一辈子是如此。该是看见了一点光亮,就能爬出粪坑的人,也自然会爬出去,抖搂一身粪,从外物上的泥腿子,变成心性上的翩翩佳公子,比如那个卢白象。” 崔瀺的脸色,淡然闲适。 这对“本是一人、魂魄分离”而来的老狐狸和小狐狸,这一番从头到尾都云淡风轻的闲聊,言下之意,似乎极有默契,都在有意无意去压低陈平安那个渡口圆圈的高度和意义。 接下来两两无言。 崔瀺开始依次打开那四把传信飞剑。 由于支撑这样一把飞剑“游走于光阴长河缝隙之间”所需神仙钱,极其巨大,所以信上阐述每一件事情的篇幅,往往不长,措辞尽量简明扼要。 这也是崔瀺成为大骊国师之后,着重治理官场繁冗后的成效之一。 尽量在大骊文官武将之间,说一些大家相互都“听得懂”的言语。 崔瀺看似在处理繁忙政务。 崔东山灵犀所致,在心中反复默默诵读一句话,是老秀才与一位远游浩然天下的大佛子,在私底下论道,曾经提及的一句言语,一句“大话”:“我心光明,夫复何言。” 崔瀺有条不紊处理所有军政事务,一一回信。 然后寂然而坐,以内视之法,沉浸于心神当中,那个崔瀺元婴,在本命窍穴当中,席地而坐,将渡口圆圈的那条直线,扭转了轨迹,于是变成了道祖当年在人间所绘的阴阳鱼图案。 然后伸手一挥袖,将这个圆轻轻推到一边,然后重新观看原先的圆,看着被切割成六大块的版图。六块,陈平安当时提及曾经不从高往低去看,而是绕圈而行,那就是只有左右之分,搬山倒海,迁徙人心,这叫轮回不息! 崔瀺的心神元婴,越看越脸色发冷。 骤然之间,崔瀺将心神拔出,睁开眼睛,一只大袖内,双指飞快掐诀,以“姚”字作为起始。 此后某个时刻。 “崔东山!” “崔瀺!” 一老一少,几乎同时喊出对方名字。 崔东山飞快拿出那幅曾经给裴钱看过的光阴长河走马图,摊放在地上。 崔瀺则迅速来到崔东山那座金色雷池的边缘,沉声道:“只挑出龙窑姚姓窑头的画面!所有!” 崔东山恼羞成怒道:“那个杨老头,比你更是个老王八蛋!肯定是他故意藏掖了姚窑头的所有轨迹,瞒天过海,我们先前那点本就不用心的推衍,根本就是被杨老头带到臭水沟里去了!他娘的,这肯定是杨老头和姚窑头之间的一笔买卖!崔瀺,你我可不许为他人作嫁衣裳,我崔瀺,可以是被儒家文脉逼死的,被天下大势碾压而死的,但绝对绝对,绝不可以是蠢死的!” 崔东山情急之下,都不去计较自己自称“崔瀺”的口误了。 崔东山越想越疯癫,直接破口大骂:“齐静春是瞎子吗?!他不是棋力高到让白帝城城主都视为对手吗?骊珠洞天的前五十九年,不去说它,齐静春他只有失望而已,可他在决定将最重要的那一部分失望,选择寄托在陈平安身上之后,为何还不管管?听之任之,视而不见?!我就说佛家,作为收取骊珠洞天三千年租金的那个存在,绝对不会如此简单!说不定那个苦行僧,都只是障眼法!” 相较于崔东山的气急败坏,崔瀺要沉稳许多,问道:“陈平安身上那两把飞剑,在初一、十五这两个名字之前,真正的名字叫什么?” 崔东山皱眉道:“我只知道被陈平安命名为初一的那把,是在黄庭国老秀才那幅山河画卷出现裂缝,老秀才走出画卷后,交给陈平安的。第二把飞剑十五,则是杨老头,这个跟东海那个臭牛鼻子活了差不多岁数的万年老王八,跟陈平安要了一点不值钱的破烂东西,作为交换,主动送给了陈平安。杨老头说是就叫十五,明摆着是顺着陈平安对初一的改名,而随口胡诌的狗屁名字。” 崔瀺低头凝视着从那幅光阴长河走马图中以独门秘法撷取出来的一幅幅片段画面。 崔东山伸手指向楼外,大骂道:“齐静春睁眼瞎,老秀才也跟着疯了?” 崔瀺淡然道:“是谁费尽心思,要陈平安去研习佛经?” 崔东山使劲朝金色雷池外边吐了一口唾沫,唾沫往崔瀺脑袋上飞去:“滚你娘的,不是你要设立此局,坑害我们师徒二人,我会让陈平安去通读三教百家的那些正经?” 崔瀺头没有抬头,一挥袖子,那口唾沫砸回崔东山脸上。 崔东山随便抹了把脸,愤愤不平,依旧在骂天骂地。 看完了第二遍所有关于陈平安嘴中那个“姚老头”的画面。 崔瀺轻声道:“别忘了,还有齐静春帮忙讨要而来的那张‘姚’字槐叶。一棵槐树那么多祖荫槐叶,偏偏就只有这么一张落下。将这段光阴长河,截取出来,我们看一看。” 崔东山照做。 在真正的大事上,崔东山从不别扭矫情。 画卷上,齐静春在为陈平安要到了唯一一张愿意离开枝头的槐叶后,曾悄然转头,望向槐叶最高处,笑容有些讥讽。 齐静春就看了这一眼,却恰好是多年之后两人“俯瞰”画卷之时,双方三人,宛如隔着一条光阴长河的对视。 巧合? 故意的? 崔东山心中悚然,崔瀺脸色阴沉。 崔东山喃喃道:“齐静春到底是在嘲笑那些槐荫姓氏老祖宗的不长眼,还是在笑话我们两个,根本猜不到他在做什么吗?或者,两者都有?” 崔瀺闭口不言,在心中缓缓推敲、演算。 崔东山一屁股坐在地上,干号道:“我们到底做了什么啊?你比我修为高,岁数大,吃过的秤砣多!不如你来说说看?我现在心里堵得慌,就像我家先生如今心田干涸,在渡口那边字都几乎写不动了,我这会儿,也心累,骂不动你了。” 崔瀺装聋作哑。 崔东山双手挠头:“这日子苦啊,先生揪心,学生也揪心,有福没同享,却有难要同当,没法过了,不过了不过了。” 崔瀺突然笑了起来:“你比我还要怕齐静春,所以我知道,其实在破局之初,你比我更希望齐静春已经死绝了,但是这会儿,是不是改变主意了,希望齐静春能够再来一次阴魂不散?” 崔东山黯然无语。 崔瀺伸手指了指走马图:“收起来吧,多想无益,如今猜测齐静春的用心,已经意义不大。” 崔东山挪动屁股,一点一点来到那幅走马图旁边,一巴掌拍在画卷上齐静春的脸上,犹不解恨,又拍了两次:“天底下有你这么算计师兄的师弟吗?啊?来,有本事你出来说话,看我不跟你好好掰扯掰扯……” 崔瀺说道:“不嫌丢人吗?” 崔东山气呼呼收起那幅走马图。 崔瀺转移话题:“既然你提到了掰扯,那你还记不记得,有次吵赢了佛道两家,老秀才返回学塾后,其实并没有如何高兴,反而难得地喝起了酒,跟我们几个感慨,说遥想当年,那些在史书上一个个籍籍无名的百姓,道路上遇见了至圣先师与礼圣,都敢掰扯掰扯自己的道理,并不畏惧,有所悟便哈哈大笑,觉得不对,便大声辩驳。我记得很清楚,老秀才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神色慷慨,比他与佛道两教辩论时,还要心神往之。这是为何?” 崔东山愤愤道:“老秀才心比天高!” 崔瀺一口气问了一大串问题:“为何现在读书识字,相比远古时代,可算越来越轻松,但是对于百家圣人和圣贤道理,世人却越来越心生敬畏?儒家门生,竟然会觉得自己的学问,一定高不过圣贤,今人注定不如古人。为何世间学问越来越多,后世之人的心性上,却越来越矮?” 崔东山叹了口气:“大概是当日子过得越来越好后,我们对待这个世界就会越来越迟钝,就像当年那些高高在上的神祇。” 崔瀺眯起眼:“对我们而言,只要熬过了接下来那场大劫难,这不是很好的一件事情吗?” 崔东山脸色僵硬。 崔瀺冷笑道:“后悔了?” 崔东山浑身颤抖。这对于终日没心没肺、无法无天的白衣少年而言,是破天荒的事情。 崔瀺突然站起身:“你找了个不错的先生。别的人,比如这书简湖里边九成九的货色,就算同样给那个臭牛鼻子,丢到藕花福地的那条光阴长河里去,别说是三百年,就是给他们看三千年光阴,也看不出什么花来。” 崔东山疑惑道:“说这个作甚?你每次说好话,我就瘆得慌。” 崔瀺望向楼外的月夜湖色:“如今大骊事务繁多,我不可能在这里每天收取最重要的飞剑传信,会耽误你我真正的大事。我与你不一样,这一坎,陈平安过不去,你就要跟着被连累,我则早早就立于不败之地了。所以我和你的主次之分,不是没有理由的。” 崔东山似乎并不奇怪崔瀺的离去,没有多说什么。 崔东山眼珠子悄然转动。 崔瀺背对着崔东山:“我劝你拿出一点骨气来,别想着趁我不在,捣鼓一些见不得人的小动作。如果你这么做,我会对你很失望的。” 坐在地上的崔东山,轻轻挥动一只袖子,就像是在“扫地”。 崔瀺说道:“趁我还没离开,有什么问题,赶紧问。” 崔东山倒也不客气,立即问道:“真由着刘老成出手,打死顾璨?你不管管?” 崔瀺摇头道:“反正跟死局关系不大,我又不是陈平安,在意一个毛头小子的死活做什么?打死了顾璨,刘老成还不是得跟我们大骊做买卖,无非是从刘志茂换成了刘老成而已,你看看,连姓氏都一样。其实这样更好,刘志茂自身无法服众,书简湖野修那一套行事风格,跟腐朽王朝官场上的阳奉阴违,没什么不同。还不如换成刘老成,此人更知道大势,以后与我们大骊合作,会很爽利,不至于像刘志茂那般极有可能深陷泥潭,得了好处,做起事情来,有心无力,容易当缩头乌龟,说不定还给了他趁机坐地起价的机会。所以哪怕刘老成当上江湖君主之后,待价而沽,要价更高,前期大骊难免会割肉更多,可长远来看,大骊还是可以赚回来的。” 崔东山赶紧又问:“如果,我是说如果万一,齐静春真阴魂不散了,你这一走,他来了,咋办?” 崔瀺回答道:“我自然留了后手在书简湖暗处,就像在骊珠洞天,道家留了个陆掌教在那边。我不是你,我说了的事情,我就做得到。别猜了,你一旦逾越雷池,不守规矩,我也有其他后手,可以针对你。” 崔东山默不作声,这次是真挥动两只袖子扫地了。 崔瀺感慨道:“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老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搬动粮食,是在偷东西。” 他转过头,笑问道:“那我们人呢?证道长生不朽?如果更高处有不可知的存在,它正在看我们,我们人又是在做什么?” 崔东山嘀咕道:“早就想明白的事情,问我做什么。不就因为得想明白,我们才选择做那件事情嘛。所以,藕花福地画卷四人当中,最有意思的那个朱敛,才会隔岸观火,得出正确结论,说你我是那察见渊鱼者不祥。” 崔瀺笑了:“我是怕你成为下一个顾璨,忘性大。”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 崔瀺微笑道:“我与齐静春,骊珠洞天,书简湖,两次都是君子之争。” 崔东山脸色古怪。 崔瀺说道:“你会怀疑,就意味着我此次,也曾经有所自我怀疑。但是我现在告诉你,是君子之争。” 崔东山再问:“齐静春可以眼睁睁看着赵繇转投其他文脉,毕竟是在儒家之内。齐静春也可以留下三本书给宋集薪,为宋集薪阐述法家精义,毕竟儒法之争,并不过火。可如果齐静春把陈平安推到佛门里头去,陈平安再不回头,这算怎么回事?哪怕齐静春当初坐镇骊珠洞天,对佛法多有深思,可我不觉得他真是逃禅了,这一点,我深信不疑。那么,陈平安之于齐静春,到底是小师弟,李宝瓶、赵繇、宋集薪三人的传道人、护道人,还是齐静春真正的香火传承之人?!又或者,干脆什么都不是?” 崔瀺笑呵呵道:“不知道。” 崔东山喃喃道:“就知道。” 崔瀺如同长辈指点晚辈,对崔东山说道:“小兔崽子,以后别再对人说‘我认输’。人的那一口精气神,下坠容易提起难。下棋之人,心里认输,投子棋盘就行了,有谁会开口说‘我认输’的?” 崔东山意兴阑珊:“少对我指手画脚,我们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崔瀺并未收起地上那幅画卷,自然是留给了崔东山,最后笑道:“你这会儿应该感慨一句,我家先生,忧患实多。” 崔东山没有反驳,反而附和道:“远看青山多妩媚,身在山中路难行,路上更有山中贼。” 崔瀺一步跨出,如过门扉,一闪而逝。 在确定崔瀺真正离开后,崔东山双手一抬,卷起袖子,身前多出一副棋盘和两罐彩云子。 他正襟危坐,神色肃穆,郑重其事,下起了五子棋。 陈平安约莫是在秋分时节,从大骊匆匆忙忙动身赶来书简湖的。 到了书简湖辖境,乘坐马车到了湖边那座池水城,一路上所见风景,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 在那之后,见到了顾璨,在青峡岛见过了秋高气爽的江湖画面,此后露气开始逐渐重而凝稠,书简湖天寒夜长,风烟萧索,水雾弥漫,陈平安去了趟云楼城,借助那对父女,再去了趟石毫国边境关隘,看了那一条线,也看到了一番另外的风景,霜草苍苍虫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绝。 回到青峡岛后,悄然入冬,水始冰地始冻,雉入大水化为蜃。 四处游历诸多岛屿的时候,由于详细了解了书简湖的历史变迁与风土人情,陈平安还真专程拿出小半天工夫,守在锦雉岛,去欣赏“野鸡入湖化蜃”的画面,只是这种景象极难遇见,只能碰运气,就像当年遭遇过山鲫,只能苦等久候,才有机会找出那条金色过山鲫。但是陈平安没办法耗费太多光阴去碰运气,只得悻悻然离开,有些遗憾。 人总不能活活憋死自己,总得苦中作乐,找些法子排忧解愁。希冀着能够亲眼目睹雉入水的场景,是如此;在青峡岛朱弦府,与门房红酥询问她的那些故事,也是如此。 到了青峡岛后,陈平安几乎很少喝酒,多是偶尔喝上一两口,用来提神醒脑。 旧岁近暮,寒风绕枯枝,飞鸟疾厉。 就在陈平安误以为会一直这样缓缓前行,宫柳岛那边继续吵吵闹闹,他这边则安安静静,埋头做着事情,可能哪天抬头望去,视野所及,就是那柳色早黄浅,水文新绿微了。 突然有一天,宫柳岛那边不吵了,顾璨带着小泥鳅返回山门口,找到了正在精研魏檗所传一桩秘术的陈平安,说是定下来了,反对势力中,嗓门最大的青冢、天姥和粒粟三座岛屿的岛主,先前嚷嚷着要与青峡岛双方各自派遣三人或是五人,谁赢谁来推荐人选担任江湖君主,但是就在青峡岛打算答应下来的时候,青冢岛老岛主和天姥岛的一个首席供奉,两个最有希望打擂台的强大地仙,竟然一夜之间,莫名其妙就同时销声匿迹,彻底没了人影。形势急转直下,粒粟岛岛主强撑大局,单独一人在宫柳岛亲自找到刘志茂,一番密谈之后,应该是谈拢了条件。刘志茂就这么登上了江湖君主的宝座,简直就是不费吹灰之力。要知道连同弟子田湖君在内,十余座藩属岛屿的大佬修士,都做好了血战一番的准备,在注定会无比残酷血腥的战事之中,谁死都有可能,不过刘志茂和顾璨肯定不在此列,大家对此都心知肚明,也无太多怨言,怨气倒是未必没有,可大势如此,由不得人。估计那个截江真君睡觉都能笑出声来。 陈平安听到这个消息后,并没有轻松起来。 有些事情猜得出来,比如粒粟岛极有可能就是大骊宋氏的棋子,青冢、天姥两岛的重创,是国师崔瀺的秘密手笔。 但是有些事情,陈平安猜不出,例如朱荧王朝有没有后手,如果有,会是谁,到时候试图扭转局势的雷霆一击,是针对刘志茂,还是顾璨和小泥鳅?或者,干脆就知难而退了?边境线上狼烟四起的朱荧王朝,其实已经自顾不暇,干脆就丢了书简湖这块鸡肋之地?说不定连同自己身在青峡岛的潜在影响,都在那头绣虎的算计之内,这大概就叫物尽其用? 陈平安只是要顾璨在这段时间,最好不要轻易外出,小心朱荧王朝的疯狂反扑。 顾璨笑着点头,说这个自然想到了,刘志茂也提醒过他,近期不可得意忘形,不管是谁的酒局,都不可以参加,只需要等三两个月,到时候就算是去青冢岛和天姥岛的祖师堂门口撒尿,都不敢有人管了。所以刘志茂特别小心谨慎,就连庆贺自己“登基”的筵席,都故意拖延到了明年开春时分,怕的就是到时候青峡岛打开山水大阵,前来恭贺之人,鱼龙混杂,真要那个时候给人捅一刀子,青峡岛是要伤筋动骨的。 陈平安和顾璨当时一左一右坐在小竹椅上,闲聊了片刻。 隆冬时分,湖上飞鸟几乎绝迹,偶有点点。应该快要下雪了。 顾璨走后,陈平安走到渡口那边,深思不语。 就在这天的黄昏时分,陈平安在书案那边猛然抬头,快步走到窗口附近。 只见青峡岛外,有一个老修士悬停空中,冷笑道:“我叫刘老成,来这里会一会顾璨,无关人等,全部滚蛋。不然之后谁帮你们收尸,也得死,死到无人收尸为止。” 不等言语落定,老修士就已经一挥袖子,一张张泛着金光的黄纸符箓,连绵不绝地画弧飞掠,最终形成一个大圆,就像是整座青峡岛被勒住了脖子。 老修士身旁浮现出一尊身高百丈的金身法相,身披一具黑色火焰的古怪宝甲,一手持巨斧,一手托着一方印章,名为“鎏金火灵神印”,正是上五境修士刘老成的最关键本命物之一。在水运昌盛的书简湖,当年刘老成却硬生生凭借这件火属本命物,杀得众多岛屿遍地哀号,修士尸体漂满湖面。 那些品秩极高的破障符箓,不断收缩包围圈,“嵌入”青峡岛山水阵法之中,一张张砰然碎裂后,护山大阵被崩出一个个大窟窿,如果不是靠着阵法中枢,储备着堆积成山的神仙钱,加上田湖君和几个心腹供奉拼命维持阵法,不断修缮阵法,可能瞬间就要破碎,即便如此,整座岛屿仍是开始地动山摇,灵气紊乱。 这个在书简湖消失很多年的老修士,根本没有多余的言语。 刘老成身边那尊巨大法相,一斧头直直劈下,当场就将号称坚不可摧的青峡岛护山阵劈得崩散。 一粒黑点掠出春庭府,在空中现出真身,变为一条长达三百余丈的巨大蛟龙,撞向玉璞境修士刘老成的那尊金身法相。 蛟龙瞬间缠绕住金身法相,一起砸入书简湖当中,惊起一阵滔天巨浪。 法相并未一撞后仰倒地,而是双脚落在湖底后,后滑出去。 由于临近青峡岛,此处湖水并不算太深,身披火焰宝甲的金身法相,双脚站在湖底,湖水只在腰部附近。 一印章狠狠砸入蛟龙头颅之中,不去拔出。 这尊法相,将身躯远远比它还要庞大的蛟龙,砸得直接坠入湖中,一脚踩中其头颅,一斧头砍下去。 刘老成嗤笑不已。得了那么大一块琉璃金身碎片,自己最近可没闲着,在玉璞境瓶颈上停滞了两百多年,现在虽未跻身仙人境,但也差得不远了! 除此之外,为了对付这条元婴境蛟龙,还专门耗费巨资,掏出足足九十枚谷雨钱,做了件很没有性价比的事情。那就是请一位上五境大修士,在那把斧头之上,篆刻了一句道家“真言”,“射虎不成重练箭,斩龙不断再磨刀”! 至于“磨刀”之说,用在了巨斧之上,显得很是滑稽,可这些无伤大雅的事情,对于山泽野修而言,根本不用在意。管用就行! 血肉模糊。 书简湖湖水急剧翻涌,沸腾不已,从蛟龙伤口处流淌出来的鲜血,腥气冲天。 不过蛟龙到底是以肉身坚韧著称于世的大妖,并不是完全没有一战之力,拼死挣扎之后,也曾数次将金身法相掀翻在水中。 刘老成向青峡岛某处伸手一抓。整座春庭府与山根相连的地皮,开始崩裂出无数条裂缝,竟是仿佛要被老修士一抓之后,拔地而起。 刘老成定睛望去,讥笑道:“还想躲?已经找到你了。” 他的另外一只手,向上一抬,然后屈指一弹,只见春庭府当中一个身穿墨青色蟒袍的少年,被扯到府邸上空后,如遭重锤,整个人撞入背后的青峡岛山体之中。 刘老成根本不去看身后书简湖的战局,而是视线偏移:“刘志茂,怎么说?弟子就要被我活活打死了,还这么客客气气?” 寂静无声,没有回应。 刘老成扯了扯嘴角:“既然青峡岛这么客气,那我可就真不客气了。” 他伸出并拢的双指,轻轻向前一挥。 那枚被金身法相拍入蛟龙头颅之中的法印,如一抹流萤划空而去,砸向已经深陷山壁之中的顾璨。 刘老成笑了笑:“哟,青峡岛修士里边,总算还是有个爷们的。” 视野之中,一个身穿金色法袍的年轻人,脚踩两把飞剑,悬在顾璨身前空中,伸手一招,春庭府当中,掠起一条金色长线。 陈平安伸手虚握,那把剑仙,刚好悬停在他手中,只是仍未真正握住攥紧。 面对那枚让书简湖所有老一辈修士吓破胆的鎏金火灵神印,陈平安握住那把剑仙。 青峡岛上空,风起云涌。 刘老成皱了皱眉头,心思微动,并未驾驭本命法印,直直撞向陈平安与那把半仙兵的剑尖,而是让火灵神印画出一个圆弧,停在陈平安身侧百余丈之外。 山泽野修,出手果决且狠辣,而算计得失,更是锱铢必较。 刘老成很快就舒展眉头,若是那个大名鼎鼎的青峡岛账房先生,已经完全炼化了那把半仙兵,还算有点棘手,既然并未炼化完整,那就不算回事了。 青峡岛一座藩属岛屿之巅,站着一个儒雅青衫老人和一个身材矮小的精悍老者,皆是外乡人。他们正是玉圭宗老宗主荀渊,与无敌神拳帮老帮主高冕。 高冕察觉到荀渊的细微异样,问道:“荀渊,是你熟人?” 荀渊微笑点头:“挺熟。除了你,是我在你们宝瓶洲,最早认识的人之一,在老龙城那边遇到的,一个很不错的年轻人,杜懋就是在他手上吃了大亏,这么说起来,刘老成还得感谢他,才能得到那么大一块琉璃金身碎块。” 高冕问道:“那要我提醒一声老刘吗?我怎么听着,老刘是在做恩将仇报的缺德事?” 荀渊笑着摇头:“不用提醒。这算什么恩将仇报。不然除了刘老成,我们玉圭宗,上上下下,连我在内,一样需要将这个年轻人当活菩萨供奉起来。” 高冕咧咧嘴,笑呵呵道:“真不用?老刘一旦杀得兴起,到时候我都拦不住,除非你出手,舍得将一个板上钉钉的下宗首席供奉白白变成敌人?” 荀渊缓缓道:“那个年轻人,有个观点,与你我大致相同,行走江湖,生死自负。既然如此,那我为何要出手相救,沾染那么多红尘因果,好玩啊?” 高冕瞪了一眼荀渊:“他娘的胆肥了,你姓荀的,敢这么跟老子说话?” 荀渊赶紧抱拳告罪。 高冕这才心满意足,看着那边的对峙。结局已定,只要刘老成再次出手,顾璨和那个年轻人,不但会死,而且在这书简湖,就真不会有人收尸。 高冕略带唏嘘道:“可惜了,只凭他是青峡岛上唯一一个胆敢拦阻老刘的晚辈,我就觉得这人不坏。” 荀渊语气平淡道:“活了我们这么一大把岁数的老头子,亲眼所见的可惜事情,还少吗?死在我们手上的修士,除了该杀的,有没有枉死却不得不死的?有的吧,而且注定还不少。这就叫哪个郎中门口没有冤死鬼。” 高冕双臂环胸,撇撇嘴。 荀渊缓缓道:“说句难听的,下宗选址书简湖,是我玉圭宗的头等大事,是一桩千秋大业。如果那个年轻人与玉圭宗起了大道之争,我是不介意做第二个杜懋的。杜懋傻就傻在自恃修为,将宝瓶洲视为弹丸之地,全然不占理,就出手了。我如果出手,好歹还占着点理,终究是在礼圣圈定的规矩之内行事。当然,最后是生是死,各凭本事,独独不可女子作态,怨天尤人叫委屈。” 高冕点了点头,“能说出这番话,让我对你有些刮目相看。” 荀渊微微一笑:“刘老成想要杀人立威,可能要付出不小的代价,比你想象中要大很多。” 高冕问得一针见血:“是今晚打小的,还是以后打老的?” 荀渊说道:“就在今晚。” 高冕终于有些好奇了。 青峡岛那边,陈平安双指拈符,轻轻丢出,日夜游神真身符现身,再将那条以蛟龙沟老蛟龙须制成的金色缚妖索,交给了其中一尊夜游神。然后猛然之间,陈平安真正握住了那把出鞘的剑仙。 刘老成哈哈大笑,眼神却极为阴沉:“书简湖都在传你是一个很奇怪的剑修,不论如何,我还是对你比较上心的,不比刘志茂少。就看你有没有那个真本事,让我再次亏钱了。” 不见刘老成如何动作,那方悬停在空中的鎏金火灵神印,流淌坠落下一滴滴金色火焰,然后每一滴火灵金液在空中蓦然变大,变成一具具淡金色披甲武卒,手持各色兵器,有数十个之多,在青峡岛落地后,向那两尊日夜游神真身符傀儡蜂拥而去。不但如此,书简湖水当中如有仙人汲水,一道道粗如井口的水柱冲出水面,向陈平安激射而去。 陈平安手持剑仙,一次次挥剑而已。一条条水柱,与金色剑气长线搅在一起,在空中一同消散无形。 刘老成好整以暇。就这么耗着便是了,一点灵气而已。对方却是要拼命,才能一次次斩碎那些势大如世俗王朝最大床子弩的水柱,更要小心翼翼分出心神,防着自己那枚本命法印的偷袭。 陈平安握住半仙兵的那只手,已经血肉磨光,可见手指和掌心的白骨。 刘老成如同猫逗耗子一般,时不时还会给陈平安一点“意外之喜”,比如莫名其妙从青峡岛山崖处撞出的石块,可能大如亭台楼阁,气势如虹,也可能小如拳头,悄无声息。 刘老成越看越觉得有意思。那个年轻人的神色,实在是太平静了。 分明是形骸枯槁,心田干涸,所有的精气神,早已是强弩之末。人未死心先死?空空如也。 是一口气将其打死了算了,还是?刘老成难得有此犹豫。 刘老成心中盘算着利益得失,出手却没有丝毫懈怠。他倒要看看,这个神魂早已不堪重负,不由自主颤抖起来的年轻剑修,那一口气能坚持多久。 书简湖内,手持一柄专门压胜蛟龙之属的巨斧金身法相,与那条满身伤口纵横交错的大泥鳅,打得翻江倒海,湖水中皆是鲜血。 两尊日夜游神真身符金光逐渐黯淡,鎏金火灵神印源源不断滴落火灵金液。 这两处战场,胜负毫无悬念。只是出剑不停的陈平安四周,几乎缠满了流萤长久不散的金色细线。 刘老成看着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陈平安,杀意渐重,开始多过不杀之心。 以白骨手掌握住那把半仙兵的陈平安,终于出现了一丝气机凝滞的凶险破绽。 刘老成毫不犹豫,稍稍调动几乎深不见底的气海灵气,青峡岛四周,随之轰隆隆巨响,如雷炸响湖面,一瞬间,数百条水柱同时冲出水面。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心中默念二字,只是握住剑仙。 那些离开书简湖的水柱不断汇聚,从四面八方围杀这一人一剑,就像一个大如山峰的碧绿水球,将陈平安困在当中。 片刻之后,那些湖水凝固静止,悬在空中,早已不见年轻账房先生的渺小身影。 青峡岛在内,十数座藩属岛屿的数千修士和杂役婢女,都认为陈平安死定了。 更远处,也有无数人在旁观这场荡气回肠的厮杀。有人松了口气,有人幸灾乐祸,但也有寥寥无几的修士和寻常人,这拨人哪怕认识那个账房先生不算太久,可仍然有些遗憾,比如珠钗岛刘重润。还有一些跟账房先生打过交道的婢女,觉得这个陈先生是与一般神仙老爷不太一样的人。也有人百感交集,比如朱弦府鬼修;甚至是伤心,比如门房红酥。 空中,那巨大的碧绿水球表面,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轻微碎裂声响,显露出一丝金线。声响越来越密集,越来越震撼人心,如市井坊间正月初一里的爆竹声。蓦然之间,青峡岛上,就像下了一场冬雨。 刘老成神色自若,以心湖涟漪问话陈平安。 得到答案后,刘老成点了点头。 在战战兢兢的青峡岛修士眼中,只见那个账房先生依旧悬在原地,并且做了一个奇怪动作,手腕一拧,倒持长剑,依旧没有说话,但是面朝刘老成,双手抱拳,像是在致谢。 刘老成点点头,收起了书简湖里的那尊金身法相,以及那方本命印章,就此一掠而走。 夜色中,三个老人御风同游,去往宫柳岛。 一场大战之后,刘老成气定神闲。这就是上五境修士的底蕴。何况刘老成连真正的杀招都没有拿出手。那尊金身法相一旦露出最近才炼化而成的半琉璃金身,那才是大杀四方的时刻。 高冕奇怪问道:“为何不杀掉那个年轻人?斩草不除根,可不是你老刘以往的作风。” 刘老成无奈道:“你嗓门儿那么大,故意说给我听,我耳朵又没聋。” 荀渊笑而不言。 刘老成带着两人落在宫柳岛山门口,三人缓缓前行。 刘老成说道:“既然与我晋升十二境契机的那块琉璃金身有些渊源,我就得念这份情。再者,一个能够从杜懋手底下活下来的年轻人,我与他反正没有直接冲突,那就做人留一线。杀人立威,伤人也可以立威,差不多就行了。何况那小子比较识趣,与我做了笔买卖。” 高冕笑呵呵道:“念情和忌惮,哪个多些?” 刘老成黑了脸。 荀渊突然说道:“如果那个年轻人,当时没有那个抱拳动作,老刘肯定当场就已反悔,估计已经宰了他。” 刘老成嗯了一声:“我这点眼力还是有的,不会养虎遗患,那家伙是真心还是假意,看得出来。” 荀渊突然笑道:“你们信不信,哪怕是在书简湖,陈平安也可以比那个顾璨,活得更长久。” 高冕摇头,不以为然道:“未必吧。我认可此人的人品,是一回事;混江湖,是另外一回事。” 刘老成却点头道:“事实如此。咬人的狗儿不露齿。之所以不杀他,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刘老成环顾四周:“在书简湖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所谓的狗屁聪明人再多,若是有个人还愿意傻乎乎讲规矩,本事又足够,至少我刘老成,是敢放心跟他做大买卖的。” 高冕不理会刘老成这个山泽野修的肺腑之言,只听进去了一句话,怒道:“你他娘的,连荀老儿的马屁都拍?有没有点出息?你咋就从来不拍老子的马屁?” 荀渊满脸无奈。 刘老成斜眼道:“我见过你被人打出屎的惨状,怎么敢拍你马屁?我怕拍完之后,就是一手的屎尿屁。” 荀渊眼睛一亮:“还有此等往事?说道说道?” 刘老成有些尴尬:“好汉不提当年勇,聊什么聊。” 高冕哈哈笑道:“他早年遇上我们宝瓶洲仅有的一位武道止境宗师,是崔氏的当家人,一言不合就跟人卷袖子干架了,给人干翻撂倒之后,心服口服。在那之后,他就给自己取了个武十境的绰号。只是那个武夫,后来失踪了,听说好像去了趟中土神洲,估摸着跟这个武十境的下场差不多,在那边,一山还有一山高,不知生死。” 荀渊说道:“纯粹武夫,每一个能够走到九境并且摸着了十境门槛的人,都是有大毅力的。我们桐叶洲那边,一洲武运就不太行,竟然还不如你们宝瓶洲这么小的地方,奇怪吧?” 高冕是直肠子:“奇怪个卵的奇怪,你们桐叶洲的武夫就是不济事,这会儿有几个十境?两个有没有?知道我们宝瓶洲现在有几个吗?如果加上我最佩服的那个,再算上那个去拆了你们桐叶宗祖师堂的李二,和大骊藩王宋长镜,三个!” 刘老成却似有所悟。 荀渊笑了笑。所以说他会与这个无敌神拳帮帮主,成为朋友;与更聪明的刘老成,只会成为盟友。 大战落幕,陈平安背着顾璨,缓缓下山。 日夜游神真身符已经收入袖中,符胆之内的那点神光,几乎消耗殆尽,下一次恐怕“请神下山”不用一炷香,根本无需与人厮杀,就要自行消散了。 顾璨满脸血污,面容惨败,受伤极重,但是总算活了下来。 那条奄奄一息的蛟龙,尾巴轻轻一摆,去往更远的地方,最终沉入书简湖某处水底。在那边,它这些年,偷偷挖掘出了一座“龙宫”的粗糙雏形。 刘老成在青峡岛大展威风,以上五境修士的无敌之姿,将顾璨和那条蛟龙之属一并打成濒死的重伤。作为新一任江湖君主的刘志茂,青峡岛的主人,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反而是那个账房先生,出手阻拦了刘老成。最后那个曾经有一句名言传遍书简湖的刘老成,那个亲口说出“杀人杀到心软,都不可以手软”的宫柳岛岛主,竟然还手下留情?一时间,整座书简湖数万野修,都觉得是雾里看花,越看越迷糊了。 山路上,随着小泥鳅进入巢穴,开始进入休眠状态,顾璨的伤势便稍稍好转些许。 他抱住陈平安的脖子,轻声道:“陈平安,你是不是要把小泥鳅收回去了?炭雪对你其实还是挺怕的,毕竟你算是小泥鳅真正的主人,跟了你,我也不担心她会受委屈,换成别人,一旦我护不住她,我恨不得炭雪死了算数,但是你拿走,我能接受,而且以后我肯定不后悔。你是知道我性子的,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你留着吧。炭雪如今跟在你身边,我才能放心做自己的事。” “到底是为啥?不怕炭雪跟着我,纯粹是为虎作伥吗?” “我以前在桐叶洲得了件仙家法宝,是一把剑,名叫痴心,也可以叫吃心,吃人心肝的吃心,往人心口一戳,就可以提升品秩。我一开始特别反感,别说拿着它跟人厮杀,就是看一眼都觉得膈应,但是后来总算想明白了,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君子不器,才能驾驭万物。算了,这些道理,你也不爱听,我不说便是。” “说吧,不知为什么,以前觉得心烦意乱,现在听你唠叨这些,虽然不太听得进,还是会左耳进右耳出,可是觉着挺顺耳的。陈平安,你说怪不怪?” 陈平安却转移话题了:“这是第二次了。” 顾璨哦了一声:“我心里有数的,一次是没有离开青峡岛,这次是救了我。再有一次,你就不会理我了,只把我当作陌生人。” 陈平安淡然道:“还算知道点好歹,有点良心。” 顾璨笑道:“哈。不多的,也就对我娘亲,对你,两个人。我那个死鬼老爹,没啥印象,委实是亲近不起来。至于到时候一家团圆了,与他见了面,会不会改观,不太愿意去想这些。” 陈平安嗓音越发沙哑:“慢慢来吧。” “陈平安,我还是想要知道,这次为什么救我?其实我知道,你一直对我很失望,我是知道的,所以我才会带着小泥鳅经常去屋子门口那边,哪怕没有什么事情,也要在那边坐会儿。” “不要说话了。” “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的,小泥鳅已经在水底老窝趴着,我已经感觉好些了。陈平安,说说看呗,我还想听……听一听你的道理。” 陈平安喉结微动,强行咽下那口鲜血,只要顾璨愿意听他说,他就愿意说给顾璨听,脸色已经比顾璨还要雪白的陈平安,胸口急剧起伏,轻轻吐纳几次,略微平稳之后,沙哑道:“我与你做过了切割与圈定,这是弈棋衍生出来的说法,也能够拿来练剑。简单来说,前者,就像我搬出春庭府,住在山门口的屋子里;后者,就是我一直在看着你,你只要不走出那个我认为没有犯错的圈子,我就帮你,我就还是你最早认识的那个泥瓶巷邻居。” “那如果你到了青峡岛后,我还是滥杀无辜呢?你会离开吗?还是打死我?” “我会尽力拦着,让你不犯错,就像今天拦着刘老成杀你一样。而且我也不会离开书简湖,还有很多事情在等着我去做,既是为你,也是为自己。” “这么活着,不累吗?” “当年在泥瓶巷,每天过着好像一辈子都熬不出头的苦日子,就不累了?也累的,只不过你忘了而已。” “可人活着,不就是为了活得开心和痛快吗?” “关于这个又绕回原点的问题,我的答案,当然可以给你,可你未必听得进去,就不去说了。所以我希望将来你可以走出书简湖,自己去亲眼看看更大的江湖。对了,我收了开山大弟子,是个小姑娘,叫裴钱,以后你如果离开书简湖走江湖,或是你回龙泉郡的时候,我又不在,就可以找她。我觉得你们两个,会比较投缘,嗯,也有可能会相互看不顺眼。” 顾璨有些开心,因为这是陈平安第一次,跟自己说到了和他陈平安“捆绑”在一起的将来事。 顾璨迷迷糊糊道:“陈平安,我有些困。” 陈平安轻声道:“那就睡一觉,之后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有我在。” 顾璨竭力让自己不昏睡过去,轻轻呜咽道:“陈平安,我很怕我一睁开眼睛,你就偷偷离开青峡岛了。” 陈平安说道:“不会的。” 顾璨嗓音渐渐小下去:“真的不骗我吗?” 陈平安反问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顾璨轻轻点头,放心睡去。 顾璨已经睡着,所以他才没有察觉到,没办法擦拭脸庞的陈平安,不断有鲜血滴落在他的手臂上。 春庭府内,顾璨躺在床上。顾氏坐在床边,伤心欲绝。 田湖君带来了青峡岛秘藏珍贵丹药,但是当她看到那个站在床边的账房先生后,竟是有些心颤,还有手抖。 陈平安瞥了眼她手中的药瓶,沙哑开口:“没有问题?” 田湖君使劲点头:“以性命保证!” 陈平安说道:“回去之后,告诉刘志茂,我近期会找他。” 田湖君只得应下。 给昏迷中的顾璨服下丹药后,田湖君落荒而逃。 顾氏仓皇失措,只是反复呢喃:“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陈平安动作微颤,搬了把椅子坐在旁边,反问道:“为什么不会这样?” 顾氏抬起头,泪眼婆娑,看着这个面容消瘦了许多的年轻人,这一刻,突然感到如此陌生。 陈平安再问:“是不是还想问我,是不是故意看着顾璨重伤?” 顾氏视线游移。 陈平安自问自答道:“不是这样的,我当下能做到的,就这么多。” 顾氏叹了口气,眉眼低敛,满脸泪痕,点点头:“我信你,陈平安。” 这一刻,陈平安有些伤心,跟顾璨和婶婶顾氏有关系,却关系不大。 那夜在渡口,他其实已经想明白了死结中的一个症结所在。 他陈平安想要证明这一点,不难。只需要在顾璨面前,不露痕迹地展现一两个细节,例如对某件身外物的重视程度,要超出顾璨更多。顾璨的本心,跟陈平安有关的那块心田,一样会荒废,很快就会变得杂草丛生,最终说不定以顾璨容易走极端的性情,还会与他陈平安反目成仇。 陈平安不愿意去验证,不想去试探人心。知道了答案,又能如何? 撇开所有,只说恩怨和利益得失,不是怕顾璨对自己的看法会从亲人变成仇寇。 陈平安在自己心安之时,并不畏惧任何敌人在拳头上的强大,从小巷蔡金简和苻南华,再到搬山猿,到之后所有道路上的敌人,都是如此。 陈平安不希望自己已经失去了当年的那个小鼻涕虫,再失去一个初衷是为了娘亲、走到这一步的书简湖顾璨,更不想顾璨与自己一般伤心。 世事人情,是不是一个人想得越深,就越与人无话可说? 陈平安坐在椅子上,闭眼休憩片刻后,站起身。 顾氏紧张问道:“陈平安,你去哪里?” 陈平安说道:“我只要在青峡岛,在哪里都一样,婶婶放心好了。” 顾氏欲言又止,终于还是不敢强行挽留。 陈平安一走出春庭府,就立即一手捂住心口,一手捂住嘴。他强提一口气,缓缓走向山门口的屋子。 到了那间屋子,打开门,关上门,点上桌上灯。 陈平安坐在背对窗户的长凳上,颤颤巍巍,取出从杨家药铺买来的药膏,强行咽下。 他一人独坐。桌上搁放着养剑葫,飞剑初一和十五各自在门口和窗边。 非人情,不可,难近,难亲,便有了失望。 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似乎便有了希望。可到头来,还是会失望的。 吃下杨老头炼制的药膏后,从体魄到神魂,都已经毫无知觉的陈平安,怔怔地看着灯火,灯花渐瘦天将明。 眼神死寂如古井深渊的年轻人,转头望向窗外。 天亮了。 大寒时节,湖水苍茫,寒气砭骨。 顾璨昏迷了三天三夜,陈平安每天都会去病榻旁坐上一段时间,闻着浓郁的药味。就像先前顾璨和小泥鳅,会去山门口屋子外晒太阳一样。 陈平安在屋子里边,时不时起身坐到床头查看顾璨的脉象。久病成医,陈平安不算门外汉。对于伤势是加剧还是好转,还是能看出一些门道。刘志茂当初让田湖君捎来的那瓶灵丹妙药,效果显著,极有可能是类似青虎宫陆雍专门为地仙炼制的珍稀丹丸。 这天顾璨醒转过来,见到了坐在那张椅子上的陈平安,咧嘴一笑,只是很快就又睡去了,不过呼吸已经沉稳了许多。 陈平安离开春庭府后,顾氏犹豫片刻,让府上一个龙门境修士老管家去请刘志茂,说她有事商议。 顾氏坐在床边,轻轻握住顾璨还是有些烫热的手,泫然欲泣。 她神游万里,最后轻轻叹息一声。 所幸璨璨性命无忧,就是有些可惜,耽误了春庭府精心配制而出的“神仙饭”。 修士进食,极有讲究,诸子百家当中的药家,在这件事上,功莫大焉。民以食为天,练气士作为山上人,一样适用。 以一年中的二十四节气作为大致节点,有一整套极为完善的时令药补,能够裨益修士体魄神魂,修道之人的药补,就类似于富贵门庭的食补。当然,想要环环相扣,增益修行,需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所以得有钱,很有钱。 顾氏很快就眼神坚毅起来。 不幸女子对于生活磨难的韧性,一个娘亲牵挂儿子前途的执着,一个寡妇不得不对每一枚铜钱精打细算的精明,就像一砖一瓦,拼凑成了泥瓶巷的那栋祖宅,为相依为命的娘俩遮风避雨。 她放轻脚步,跨过门槛,门外有个开襟小娘想要帮着关门,被顾氏一瞪眼,赶紧缩回手,顾氏自己轻轻掩门。 在富丽堂皇的春庭府客厅,顾氏见到了刚刚落座的截江真君,如今的书简湖江湖君主,也是当年那个一手将他们娘俩带出泥瓶巷的世外神仙,刘志茂。 看着眼前的顾氏,从一个沾着满身乡野土味的尤物妇人,一步步蜕变成现在的青峡岛春庭府女主人。三年过去了,姿色非但没有清减,反而增添了许多富贵气,肌肤宛如少女,刘志茂还知道她最爱府上婢女说她如今比石毫国的诰命夫人还要贵气。刘志茂接过府上管事小心翼翼递过来的一杯热茶,轻轻摇晃杯盖,颇为后悔,这等妇人,当年若是早早霸王硬上了弓,恐怕就不是今天这番田地,一个当师父的,反过来忌惮弟子。因为顾氏一旦被他刘志茂降服,她自有万般理由和借口,可以完完全全说服自己,说不定就可以借此更好地控制住顾璨。只要不断给她带来荣华富贵,她就会拼命搂住,死死抓在手心,守着这份家业,想着将来全部留给儿子,那才会是一个青峡岛最好的盟友。 而不是如今这般,胃口越来越大,住着已经不输王侯宅邸的春庭府,便开始眼巴巴望着他刘志茂的那座横波府,从一开始对田湖君的百般逢迎、揣摩心思,到如今表面上依旧和气、骨子里却透出来一股颐指气使。不但如此,一个阔气起来的村妇,竟然还开始读书了,不但读书,就连琴棋书画都开始碰了,让几个出身豪阀世族的开襟小娘,教她高门礼仪和繁文缛节。 这让刘志茂看得乐呵,真真是个妙人也。 不过刘志茂先前心中那点悔意,来也快去也快。 刘志茂笑问道:“夫人,找我谈事情?” 顾氏点头道:“我想跟真君确定一件事,陈平安这趟来咱们青峡岛,到底是图什么?真不是为了从璨璨手中抢回那条小泥鳅?再有,小泥鳅说陈平安当初交给你一块玉牌,到底是什么来头?” 刘志茂没有饮茶,将杯盖轻轻放在一旁,茶杯中香雾袅袅。他笑了笑,道:“原来是这些啊,我还以为夫人是想要兴师问罪,问我这个师父,为何没有出面保护弟子。” 顾氏说道:“这些不去说它,我相信真君有难言之隐,所以决不会心生芥蒂。我还可以保证帮着真君,在璨璨那边说些不昧良心的言语,不然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四周环伺的豺狼虎豹?” 刘志茂会心一笑,谁说女子头发长见识短来着? 他点头道:“那块玉牌,大有来历,我不方便泄露天机。至于陈平安来书简湖的目的,实在不好揣测。说实话,我也一直想不明白,他当了咱们青峡岛的账房先生后,我就更看不懂了。不过我相信陈平安对顾璨,是没有坏心的。” 顾氏皱了皱眉头,似乎有些奇怪,觉得今天的刘志茂,说话太扭捏了,以往与刘志茂商议秘事,可从来不会这么拖泥带水,难道是处心积虑当上了书简湖君主,没得意几天,又给那挨千刀的刘老成在青峡岛一闹,吓破了胆子?大喜大悲之后,就失了分寸?难道刘志茂如此一个纵横捭阖的枭雄,其实心性还不如自己一个妇道人家? 刘志茂眯了眯眼,笑道:“陈平安的性情如何,夫人比我更清楚:喜欢念旧情,对看着长大的顾璨,更是全心全意,恨不得将所有好东西交予顾璨。只是今时不同往日,离开了当年那条满地鸡粪狗屎的泥瓶巷,人都是会变的,陈平安估摸着是投了儒家门户,所以喜欢讲道理,只不过未必适合书简湖,所以才会在池水城打了顾璨两个耳光。要我看啊,还是真正在意顾璨,念着顾璨的好,才会如此做,换成一般人,见着了亲人朋友飞黄腾达,只会欢天喜地,其余万事不管。夫人,我举个例子,换成吕采桑,见到顾璨有钱了,自然觉得这就是本事,拳头硬了,便是好事。” 顾氏扯了扯嘴角。 刘志茂叹了口气:“话说回来,陈平安的想法没错,只是他太不了解书简湖,不知道咱们这儿的江湖险恶。好在待了一段时间后,应该总算知道些书简湖的规矩,所以就不再对顾璨指手画脚了。夫人,我们再将道理反一反去讲,显而易见,对于陈平安这种人,讲讲感情,比什么都管用,因人而异,因地而宜。” 顾氏若有所思,觉得当下这番话,刘志茂还算厚道,此前,尽是些客套废话。 不愧是那个在小镇与人争吵从不落下风的妇人,一点就透。 顾氏便有些懊恼,如果按照刘志茂的这个说法,那天晚上,从见到陈平安背着顾璨返回春庭府,到陈平安最后离开屋子,确实是她做得差了。 听过了刘志茂这些话,若再有那晚的事情,她就绝不会那般做错说错处处错。 这两年一有闲暇光阴,让府上婢女在旁,揉肩敲背扇风祛暑、持炉取暖之余,她必让一个据说是礼部侍郎嫡女的丫鬟,朗读各色书籍内容,那些士大夫、文人雅士推崇的大道理,她也听了,就是不爱听而已,倒是一些个典故,经常让她大受启发。比如之前听到书上说有人家中遭遇火灾,闻讯后先问有无伤人而不问损耗,此人一下子就名声大噪,成了读书人中著名的仁人。顾氏所悟,便是觉得自己其实有机会,也可以拿来一用,这才是最上乘的笼络人心。还有什么名垂青史的功勋武将,身居高位,却愿意为士卒吸脓水,此后全军上下的将士人人愿意效死。诸如此类,顾氏都有自己的心得体会。 顾氏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刘志茂的言语,其实就是那些个书上的道理,自己明明都知道了,记在了心头,怎么事到临头,就没做成? 刘志茂察觉到顾氏的异样,问道:“夫人怎么了?” 顾氏强颜欢笑:“没事。那敢问真君,此后我们应该如何行事说话?那个宫柳岛刘老成,还会不会对我们青峡岛逞凶?” 刘志茂安慰道:“刘老成此人,是我们书简湖历史上首屈一指的大豪杰,便是他的敌人,都要佩服。他杀伐果决,故而当时来到青峡岛,他要杀顾璨,谁都拦不住,可如今他既然已经放过了顾璨,一样谁都拦不住,也改变不了这个决定。刘老成绝不至于再跑一趟青峡岛,所以顾璨与春庭府,已经没有危险了。甚至我,可以跟夫人撂下一句准话,那一夜厮杀过后,顾璨才真正没了危险。如今的书简湖,没有谁敢杀一个刘老成都没有杀掉的人!” 顾氏将信将疑。 刘志茂没有多说什么,眼前女子,话说一半,由着她自己去琢磨就行了,无论真话假话,只要说得太死,她反而疑神疑鬼,选择不信。 顾氏转身拿起茶杯,低头喝了口茶水,姿态雍容,动作优雅,再无半点泥土味。 刘志茂突然放低声音,问道:“夫人,你为何如此……不放心陈平安?” 顾氏眼神晦暗不明:“真君方才说过,人都是会变的。” 刘志茂抚须而笑。 顾氏问道:“真君,你来说说看,我在书简湖,能算是坏人?” 刘志茂摇头:“自然不算,算好人了,赏罚分明,也不刻薄仆役婢女这些下人。” 顾氏问道:“就连坏人都有偶然的善心,我当年对陈平安那么做,不过是施舍一碗饭而已,值得奇怪吗?我如今防着陈平安,是为了璨璨的终身大事,是为了璨璨的修行大道,我又不去害陈平安,又有什么奇怪?” 刘志茂恍然:“夫人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 顾氏掩嘴而笑,然后一双水润眼眸,风情流转,问道:“真君是瞧不上我们春庭府的茶水?所以一口都不愿意喝?如果没记错,这可是田湖君亲自送来的虹饮岛仙家茶叶,难道真君府邸私藏了更好的茶叶?” “夫人这番言语说得教人伤心了,行吧,我便是花钱请人去四处搜罗,也要给春庭府拿来几斤比虹饮岛更好的茶叶。” 刘志茂伸手指了指顾氏,哈哈大笑,轻轻将杯盖放回茶杯上,告辞离去,让顾氏不用送。 顾氏站起身又落座,沉思片刻,起身离开。 远远站在院门口而不是厅门的老管家,赶紧走入客厅,若是平时,自然是让府上婢女收拾残局,今天不同,岛主亲临,他觉得应该亲自收拾。 这个老修士收起刘志茂那杯茶的时候,发现杯中茶水已点滴不剩,唯有绿如翡翠的几片仙家茶叶,躺在杯底。老修士心中感慨,岛主对春庭府和夫人,还是一如既往地信任有加啊。 刘志茂离开春庭府后,直接返回了自家府邸,先让人去朱荧王朝京城购买几斤最贵的茶叶。 这个书简湖最有希望跻身上五境的截江真君,坐在密室一个价值连城的蒲团上,摊开手心,上有一小团水球,晶莹剔透,他从袖中取出一只白碗,将掌心水球放入碗中。 一直枯坐到深夜时分,刘志茂才施展神通,出现在山门口那座屋前,轻轻敲门。 刘志茂推门而入,陈平安已经绕出书案,坐在桌旁,朝他伸手示意落座。 这个出身泥瓶巷的大骊年轻人,没有指着自己鼻子,当场破口大骂,既是好事,也是坏事。 刘志茂与陈平安相对而坐,笑着解释道:“先前陈先生不准我擅自打搅,我便只好不去讲什么地主之谊了。现在陈先生说要找我,自然不敢让先生多走几步路,便登门拜访,事先没有打招呼,还望陈先生见谅。” 堂堂元婴境老修士,又是在青峡岛自家地盘上,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可谓能屈能伸。 陈平安面无表情,伸出手。 刘志茂赶紧手腕翻拧,手心上方悬停一枚晶莹剔透的玉牌,竟是不敢触碰丝毫,轻轻一推,被陈平安收起。 刘志茂又拿出一只水碗,以手指推向陈平安那边,水碗最终停在桌面中央。刘志茂微笑道:“顾璨母亲,找过我,有些言语,我希望陈先生可以听一听,我这等小人行径,自然龌龊,可也算聊表诚意。” 白碗水面,涟漪微动,很快就传出了春庭府客厅刘志茂与顾氏的对话声。 不承想陈平安伸出手臂,以掌心捂住碗口,震碎涟漪,盛放有回音水的白碗,复归寂静。 那晚握着半仙兵剑仙剑的手,哪怕事后陈平安涂抹了陆抬赠送的那瓶能够白骨生肉的中土陆氏秘炼丹药,如今仍是触目惊心,惨不忍睹。 刘志茂一脸由衷佩服神色,道:“陈先生真乃正人君子也,刘志茂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陈平安缩回手,双手笼袖:“我知道她是怎么样的人,是怎么想的,可能她说的言语,比我想象的更糟糕。但是在我搬出春庭府的那一刻,她的任何言行,都已经与我关系不大了。” 刘志茂点点头,表示理解。 陈平安缓缓道:“当年在泥瓶巷,为了帮助自己挑中的顾璨留住那条小泥鳅的机缘,你不但先以秘术蛊惑了云霞山蔡金简,更以阴毒的旁门神通,悄悄在我心头刻写了‘一心求死’四个字,诱使我去刺杀蔡金简和苻南华,以卵击石,好让我彻底消失。” 刘志茂道:“我承认是有这回事,绝不否认。陈先生不是有一把半仙兵吗?可以往我心口或是头颅,刺上一剑,我绝不还手。你我从此恩怨两清!在那之后,如果陈先生再要不依不饶,那就试试看。” 陈平安笑了笑:“你们书简湖的行事风格,我又领教到了,真是百看不厌,每天都有新鲜事。” 刘志茂板着脸,不言不语。 其实在书简湖,顾璨和顾氏除外,刘志茂给人的印象,就是沉默寡言,惜字如金,但对谁都是笑脸相向。尤其是在田湖君这些嫡传弟子与俞桧这些藩属“重臣”眼中,刘志茂道貌岸然与心狠手辣,实在是极具威慑力。 常年不言不语之人,要么性情憨厚不善言辞,要么就是心计多如牛毛。 所以天姥岛那个最看不顺眼刘志茂的老岛主,曾经书简湖唯一的八境剑修、如今已经神魂俱灭的可怜虫,给了刘志茂一句“假真君,笑面佛,袖藏修罗刀”的尖酸评价。 陈平安接下来做了一个让刘志茂都眼皮子微颤的动作。陈平安从袖中抬起那只裹有棉布的手掌,摘下腰间养剑葫,将桌子中间那只白碗中的水倒掉后,向里面倒了大半碗乌啼酒,推回给刘志茂。陈平安将养剑葫放在桌边,微笑道:“刺你一剑,又能如何。且不说能不能伤到真君,就算可以,狡兔三窟,我是知道山上仙家那些替死之法的,还不止一种。” 刘志茂拿过白碗,大大方方喝完了碗中酒:“陈先生天资聪慧,福缘深厚,当年是我刘志茂眼拙了。我认罚。陈先生不妨开出条件来。” 陈平安说道:“如果我说既往不咎,你不信,我自己也不信。” 刘志茂爽朗大笑,推出白碗:“就冲陈先生这句天大的敞亮话,我再跟陈先生求一碗酒喝。” 陈平安果真又给刘志茂倒了酒,差不多刚好是半碗。 刘志茂一饮而尽。 若是青峡岛修士看到这一幕,估计只当是主宾尽欢,相逢唯一笑,杯中泯恩仇。 陈平安说道:“在开出条件之前,我有一事询问真君。” 刘志茂点头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陈平安问道:“真君修心,根柢为何?” 刘志茂毫不犹豫道:“道人修道,自然求真。” 陈平安问道:“能否细一些说?说些自家功夫?” 刘志茂稍稍犹豫,仍是开口答道:“七情六欲,一团乱麻。那就抽丝剥茧,分门别类……” 说到这里,刘志茂伸手指了指书案之后的那排柜子:“正如陈先生这般放置不同的秘档。” 刘志茂继续道:“此后,选择走我这条旁门左道的修士,又各有取舍,各有各的小径可走。或者缩为芥子大小,搁置一旁,或者大化为山岳,不断稳固,都是修行法,至于凝练芥子有几粒,积土成山有几座,就是每个人修道的资质和天赋了。其中关隘重重,险阻极多,对付那些芥子,又可以衍生出上古流传下来的斩三尸之术,内炼金丹之道,至于如何成山,又有餐霞饮露、外丹服饵之途。其中修行快慢,以及瓶颈高低,就看各家祖传的修真法诀以及丹药品秩如何。” 刘志茂就此打住:“只能细说到这一步,涉及根本大道,再说下去,那才是真正的一心求死,还不如干脆让陈先生多刺一剑。” 却又问道:“我知道陈先生已经有了盘算,不如给句痛快话?” 陈平安笑道:“不着急。我还有个问题,刘老成黄雀在后,将青峡岛在书简湖的数百年声势,一夜之间,连同小泥鳅一起打入湖底。那么真君还能当这个江湖君主吗?真君是将到嘴的肥肉吐出去,双手奉送给刘老成,从此封禁十数岛屿山门,当个藩镇割据的书简湖异姓王,还是打算搏一搏?刘老成黄雀在后,真君还有大骊弹弓在更后?” 刘志茂没有直接回答什么,只是既感慨又委屈,无奈道:“怕就怕大骊如今已经悄悄转去支持刘老成,没了靠山,青峡岛小胳膊细腿的,折腾不起半点风浪。我刘志茂,在刘老成眼中,如今不比岛上那些开襟小娘好到哪里去,莫说是剥掉几件衣裳,便是剥皮抽筋,又有何难?” 陈平安笑道:“听说真君煮得一手好茶,也喝得便宜酒,我就不行,怎么都喝不惯茶水,只知道些纸上说法。” 刘志茂悻悻然道:“陈先生教诲,刘志茂铭记。” 陈平安收敛笑意:“你我之间的恩怨,想要一笔揭过,可以,但是你要交给我一个人。” 刘志茂直接摇头道:“此事不行,陈先生你就不要想了。” 接着笑道:“说句实在话,一个朱弦府半人半鬼的女子而已。刘老成那晚自己强行掳走,或是跟你一样,与我开口讨要,我敢不给吗?可为何刘老成没有这么做,你想过吗?” 陈平安双手笼袖,安安静静坐在刘志茂对面,如灵气稀薄之地,一尊彩绘剥落的破败神像。 刘志茂好奇问道:“这桩秘事,别说她蒙在鼓里,就算朱弦府鬼修马远致都不清楚,你又是如何猜出来的?” 陈平安没有掩饰:“先是朱弦府这个名称的由来,然后是一壶酒的名字。” 刘志茂越发纳闷,再次敬称陈平安为陈先生:“请陈先生为我解惑。” 陈平安缓缓道:“驮饭人出身的鬼修马远致,对珠钗岛刘重润情有独钟,我听过他自己讲述的陈年往事,说到朱弦府的时候,颇为自得,但是又不愿给出答案,我便去了趟珠钗岛,以‘朱弦府’三字,试探刘重润,这个女修立即恼羞成怒,虽然一样没有说破真相,但是骂了马远致一句‘无耻之徒’。我便专程去了趟池水城,在猿哭街以购买古籍之名,问过了几座书肆的老掌柜,才知道了原来在刘重润和马远致故国,有一句相对生僻的诗词,‘重润响朱弦’,便解开了谜题。马远致的沾沾自得,在将府邸命名为朱弦,更在‘响’谐音‘想’。” 刘志茂拊掌而笑:“妙哉,若非陈先生揭开谜底,我都不晓得原来马远致这个身份卑贱的驮饭人,还有此等雅致肠子。” 陈平安说道:“黄藤酒,宫墙柳。红酥家乡官家酒。书简湖宫柳岛,以及红酥身上那股萦绕不去的极重煞气,细究之下,满是执着的哀怨愤恨之意,都不用我翻看书简湖野史秘录。当年刘老成与弟子女修那桩无疾而终的情爱,后者的暴毙,刘老成的远离,是世人皆知的事情。再联系你刘志茂如此谨慎,自然知晓成为书简湖君主的最大对手,根本不是你和大骊有粒粟岛作为内应的青冢、天姥两岛,而是始终没有露面的刘老成。你胆敢争这个江湖君主,除了大骊是靠山,帮你聚拢大势,必然还有阴私手段,可以拿来自保,留一条退路,保证能够让上五境修士的刘老成一旦重返书简湖,至少不会杀你。” 刘志茂爽朗大笑,真是知己! 真是打破脑袋都想不到,偌大一座书简湖,到最后,竟然是这么个外乡年轻人,才是他刘志茂的知己! 陈平安神色略显疲惫:“我先提半个要求,你肯定在顾璨娘亲身上动了手脚,撤掉吧。如今顾璨已经对你没有威胁,而且你的燃眉之急,是宫柳岛的刘老成,是如何保住江湖君主的位置。在大骊那边,我会试试看,帮你私底下运作一番。至少不让你被当作一枚弃子,作为刘老成的登顶之路。” 刘志茂皱眉道:“红酥的生死,还在我的掌握之中。” 脸颊微微凹陷的年轻账房先生,拿起养剑葫,喝了一口酒,咳嗽几声后,说道:“万一呢?万一刘老成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宫柳岛岛主,万一涉及他的大道前行,红酥,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当年放不下,你确定如今仍是放不下?说不得一个‘万一’真正临头,就是他直接了结了红酥性命,再将胆敢触碰到他刘老成逆鳞的你一拳打死。所以说,刘志茂,你自己选择,我只是给你一个防止最坏结局发生的建议。” 刘志茂问了一个关键问题:“陈先生,真有本事影响到大骊高层的决策?”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但有限,不过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大骊宋氏如今还欠我一些东西。” 刘志茂看着这个年轻人,百感交集。 他收起那只白碗,站起身:“三天之内,给陈先生一个明确答复。” 陈平安没有起身:“希望真君在涉及大道走向和自身生死之时,可以做到求真。” 刘志茂嘴角抽动:“会的。” 刘志茂走后,陈平安咳嗽不断。 那晚强行驾驭那把剑仙,隐患无穷。 对本就坏了一处本命窍穴的他,无疑是雪上加霜。 但是这都不算什么。陈平安从来不怕自己哪天又变得一穷二白,再次家徒四壁。 可是,有些许多他人不在意的细微处的那点点失去,甚至会让陈平安想喝酒而不敢。 陈平安走出屋子,过了山门,捡了一些石子,蹲在渡口岸边,一颗颗丢入湖中。 顾璨,我想要的不是那条泥鳅。从一开始就不是这样,不然在泥瓶巷你说出了那番言语后,我就可以不去在意婶婶的那一饭之恩了。但是我知道,你恰恰是知道这些,你才会说那样的话,因为你必须从我嘴里得到确切的答案,才能在最脆弱的时候,彻底放心。这是顾璨聪明的地方,也是顾璨还不够聪明的地方。 这不是说顾璨就对陈平安如何了,事实上,陈平安之于顾璨,依旧是很重要的存在,在不涉及根本利益的前提下,甩顾璨两个、二十个耳光,顾璨都不会还手。 真相很简单,陈平安一直是泥瓶巷的草鞋少年,顾璨其实就还是那个挂着鼻涕虫的小孩子,只是那个时候,草鞋少年与小鼻涕虫,只能相依为命,而且都还不清楚自己的本心,与对方的本心,随着光阴长河的缓缓向前,便会有人生聚散,人心离合。 陈平安想要的,只是顾璨或是婶婶,哪怕是随口问一句,陈平安,你受伤重不重,还好吗? 陈平安丢完了手中石子,蹲在那边,抬起头,轻轻吐出一口气。 隆冬时分,雾蒙蒙。陈平安缩了缩肩膀,低头捧起双掌,轻轻呵气取暖。 万众瞩目的宫柳岛上,刘老成已经放出话去给整座书简湖,不准任何人擅自靠近岛屿千丈之内。无一人胆敢逾越。 这天酒品依旧很差的高冕大醉酣睡之后,只剩下荀渊与刘老成两人,在一座破败凉亭内对饮。 对于凡夫俗子眼中的陆地神仙而言,在意的是那千秋长寿,对一年当中的酷暑严寒,却毫无感觉。 两人并没有怎么聊天。 荀渊突然笑道:“差不多可以回去了。” 刘老成点点头:“桐叶洲缺不得荀老坐镇。” 荀渊摇头道:“高冕是不会多想事情的,他觉得我这趟游历宝瓶洲,就是奔着他去的,事实上,只有一半是如此。你不一样,如今算是我们玉圭宗自家人了,所以一些秘事,也该与你坦诚相见了。” 在书简湖就是天王老子一般存在的刘老成,沉声道:“荀老请讲。” 荀渊在老龙城灰尘药铺给朱敛送过“才子佳人打架书”,在高冕那边,低声下气,简直就是无敌神拳帮老帮主的小跟班,当了一路的钱袋子,始终都乐在其中,并非是作伪,图谋什么? 但是在刘老成这边,刘老成面对荀渊,却是高山仰止。 荀渊轻声道:“我呢,其实机会很大,可就是不太想跻身十三境,束缚太多,不如现在的仙人境自在。天塌下来高个子顶着嘛,比如我们桐叶洲,以前就是桐叶宗,是那个杜懋。可如今我就算不认,也得认了。至于为何不向前走出一步,跻身飞升境,我暂时也不确定对错,你以后自会清楚。” 荀渊拧转手中酒杯:“可我毕竟是玉圭宗的宗主,还是要为自家人考虑的。杜懋一死,一身大道,崩塌流散,可不止你刘老成抢到手的琉璃金身碎块而已。还有那些冥冥之中、不可言说的玩意儿,也就是我们修道之人所谓的机缘,所以姜尚真能够从原本属于我的那份机缘当中,截取多少,又能从桐叶宗修士手中抢到多少,看本事,看造化。 “如果姜尚真一无所获,被我灰溜溜赶到这座书简湖,刘老成你到时候就能者多劳,多帮衬着点这么个废物。 “如果姜尚真还算不错,也是好事,一个选址宝瓶洲的玉圭宗下宗,同时两人有望仙人境,相信就算是天君祁真,隔壁邻居的观湖书院,又或是大骊宋氏,都不敢轻辱你们了。” 刘老成点点头。这些是实在话。 刘老成自己之所以没有在书简湖开宗立派,不只是心灰意冷那么简单,其中的门道,弯弯绕绕,极其凶险,而且极其分心,因果深重,一不小心,就会耽误甚至是阻碍大道登顶。而且每次拔高,无论是境界和修为,往上多走了一步,身边亲近之人心思如何,又有道不尽的难言之隐,苦不堪言。刘老成是吃过大苦头、栽过大跟头的,当年差点连命都丢了。 黄藤酒,埋在宫墙柳。那是一本很有些年头的陈年旧账,糊涂账。就连铁石心肠如刘老成,一样不愿旧事重提。 如果不是彻底想清楚了,又有玉圭宗下宗选址在书简湖,刘老成恐怕这辈子都不会返回这个伤心地。 与荀渊相处越久,刘老成就越发胆战心惊。这不只因为荀渊是一个老资历的仙人境山巅修士而已。这是一种让刘老成熬过一次次险境的直觉。 为何没有对刘志茂这个聪明人以及那个年纪轻轻的账房先生痛下杀手,还有个原因,刘老成没有与高冕和荀渊说出口,因为那会让他变得很被动。把柄留在刘志茂手上,不痛不痒,但是留在荀渊和姜尚真手上,刘老成会被扒掉一层皮,鲜血淋漓,还要乖乖受着,要不然就是彻底撕破脸皮,两败俱伤。 刘老成跻身上五境之后,反而越发沉寂,就在于更大的壮阔画卷摊开在眼前后,才发现一个让他每每深思、次次背脊发寒的残酷真相。 大道之争,听上去很笼统,可当境界够高、视野够远的一个山泽野修,低头看一眼自己脚下道路的宽窄,再看一看同等高处的谱牒仙师上五境,看看他们脚下的道路时,才知那是一条坑坑洼洼的羊肠小道与通衢大道的差别。 刘老成难道真不希望自己成为荀渊之流的大宗宗主?不想着能够真正决定一洲走势? 有心无力,做不到而已。 荀渊笑着望向眼前这个宝瓶洲野修。 荀渊眼中的刘老成,是个身负气运和大势的人,极其难得。作为极其出类拔萃的玉璞境,便是最擅长捉对厮杀、又有杀力巨大本命物的姜尚真,都未必是其对手。但是一旦跻身十二境仙人境,姜尚真就可以扳回劣势。 所以刘老成担任玉圭宗下宗的首席供奉,刚刚好。姜尚真心性本就不差,虽一肚子坏水,但根子上跟刘老成是差不多的货色,两人都是天生的山泽野修,越是大争乱世,越是如鱼得水。 荀渊微笑道:“刘老成,放宽心,我会保证你安安稳稳跻身仙人境,到时候就不是你一次次给我敬酒了,再有酒局,无论大小,我都会回敬的。” 刘老成拿起酒杯,笑道:“那就再敬谢荀老一杯酒!” 荀渊与之轻轻碰杯,各自饮尽,自然仍是刘老成率先喝光,荀渊慢悠悠喝完。 池水城高楼顶层的宽敞屋子中,崔东山数次准备走出那座雷池,又缩回脚。 他蹦蹦跳跳,双袖使劲拍打,如同一只胡乱扑腾翅膀的大白鹅。 水雾弥漫的宫柳岛,崔瀺留下的那幅山水画卷,已经完全无法窥探。 若是坐镇宝瓶洲天幕上空的儒家圣人想要看,当然看得到,但是在不涉及大是大非的前提下,如此行径,属于“无礼”,甚至不是道理的理。而这个道理高到成为礼的规矩,恰恰是礼圣当初为自己儒家订立的铁律,专门给儒家圣人施加的枷锁,束手束脚,很好玩。 事实上,在儒家坐镇浩然天下的漫长岁月里,有过许多惊世骇俗的秘密谋划,诸子百家的,十二、十三境大修士的,妖魔鬼怪山精神祇的,都有,有一部分胎死腹中,但是更多的,都造成了巨大的破坏和深远的后患。但是这条规矩,雷打不动,依旧牢牢约束着神位上的儒家自己人。 是不是很匪夷所思? 不要觉得只有礼圣是如此不可理喻。白玉京,莲花佛国,一样有类似的一条线存在。 崔东山停下动作,重新盘腿坐在棋盘前,两只手探入棋罐内,胡乱搅动,两罐彩云子发出各自磕碰的清脆声响。 哪怕看不到宫柳岛的事情,可还是要对荀渊那晚的言行,称赞一句:“姜还是老的辣,刘老成还是嫩了点。” 崔东山拈出一枚彩云子,重重敲在棋盘上。 “提点了刘老成。如何选择,既是对一个下宗供奉的心智考验,更是卖了一个好给刘老成。 “但这些都是小事。如今书简湖这块地盘,随着大势汹涌而至,是大骊铁骑嘴边的肥肉,还是朱荧王朝的鸡肋,真正决定整个宝瓶洲中部归属的大战,一触即发,那么咱们头顶那位中土文庙七十二贤之一,肯定会看着这边,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刘老成毕竟是野修出身,对于天下大势,即便拥有直觉,可是能够第一手接触到的内幕、交易和暗流走势,远远不如大骊国师。” 崔东山凝视着那枚棋子,冷笑道:“刘老成,所以你对于荀渊的城府,还是理解得太浅啊。” 当时在藩属岛屿之巅的三言两语,是说给真正的幕后大人物听的,有些是直接的,有些是间接的。 崔东山自言自语道:“第一,荀渊提醒你刘老成。言下之意,其实已经带着倾向性,所以你不管是打死陈平安,还是手下留情,都会感激荀渊。这就叫人之常情。甚至就连我家先生,知道了此事过程,说不定都会感激‘仗义执言’的荀渊。” 崔东山又拈出一枚棋子,摆放在棋盘上:“第二,不杀死我家先生,他荀渊就在小处,得了风雨飘摇、几无灯火的文圣破败一脉的好感,白白拿到手一份人情。就算是文圣洞察人心,可是事实摆在那边,捏着鼻子也得认,这就是君子之风,读书人,没办法的。” 崔东山再拿出棋子,随便丢在棋盘上:“第三,才是真正大处的实惠,大到不可估量。荀渊是说给头顶那个打过交道的坐镇圣人听的,更是说给那个差点连冷猪头肉都没得吃的圣人听的。只要起了大道之争,哪怕他荀渊知道陈平安身后站着那个高大女子,一样杀。 “真以为那个只是交出了一块‘吾善养浩然气’玉牌的七十二贤之一,不生气?当然,不是生我家先生的气,相反,这位圣贤,气量极大,否则当初在老龙城也说不出那样的慷慨言语。但越是如此,他作为监督巡狩宝瓶洲的圣贤之一,对于那个竟敢出剑、想要捅出天底下最大娄子的女子,就越是不满。 “饶是这等圣贤、豪侠兼备的风流人物,尚且如此。那个给亚圣拎去文庙闭门思过的可怜虫,岂不是更加心里畅快?要对荀渊高看一眼? “上宗建立下宗,一向是极难之事。不是钱多钱少,不是拳头硬不硬,而只是儒家学宫答不答应的事情。” 崔东山视线从棋盘上移开,瞥了眼画卷上模糊的宫柳岛:“刘老成啊刘老成,如此一来,荀渊总共才说了几句话,几个字?最后玉圭宗捞到手的价值,又是多少?” 崔东山一拍棋盘,四枚棋子高高飞起,又轻轻落下。 崔东山啧啧道:“修道之人,修心无用?” 崔东山一挥袖子,四枚棋子砰然横飞出去,怒道:“连同崔瀺在内,你们所有人赶紧去烧香磕头,别让我家先生渡过此次心劫,不然你们一个都跑不掉!书简湖,正阳山,清风城,真武山,桐叶宗,玉圭宗,大骊宋氏,白玉京……” 崔东山嗓音越来越低,最后神色呆滞许久,冷不丁哀号起来:“崔瀺说得对啊,我家先生,忧患实多!” 荀渊悄然离开书简湖后,直接去了海上,而不是去最南端的老龙城,御风泛海,以此返回桐叶洲。 刘志茂和粒粟岛岛主,联袂拜访宫柳岛,两人都停在岛屿千丈之外的湖面上。刘老成只见了后者,让前者滚蛋。 池水城高楼内,崔东山看得哈哈大笑,满地打滚。 开心完了之后,崔东山就又愁眉不展,趴在地上以凫水姿态,“爬”到了金色雷池边缘,唉声叹气,真是作茧自缚。 总得找点解闷的乐子不是。 崔东山坐起身,往棋盘上丢棋子,盖棺定论,来算一算自家先生遇到之人,起先对他的好感多寡。 齐静春。崔东山往棋盘上丢了十枚棋子,然后翻白眼道:“就你眼光好,行了吧。” 然后挥袖将棋子推出棋盘。 剑灵。崔东山一枚都没丢,又翻了个白眼,嘀咕道:“还是你齐静春厉害,行了吧?” 这才丢了六枚下去。 又将棋子拂出棋盘。 杨老头。一枚。 阿良。五枚。 崔东山想了想:“到了红烛镇的话。” 再加上了四枚棋子。 左右。三枚,看在齐静春的面子上,再加三枚。 魏晋。没有。 阮邛。两枚。 崔东山几乎将所有陈平安认识的人,都在棋盘上计算了一遍。 最后崔东山突然暴跳如雷,想起漏掉了某个最讨厌的家伙:“最没有良心的老秀才,就你最喜欢偏袒人!” 他双手抱起一整罐棋,哗啦啦倒在棋盘上。 崔东山皱了皱眉头,收起那幅山水画卷,将所有棋子收回棋罐,沉声道:“进来。” 这栋高楼的主人、池水城城主范氏夫妇,加上那个傻儿子范彦,陆续走入屋内。 范彦低头哈腰,战战兢兢地跟在父母身后。屋内并无椅凳,崔东山都是坐着的,他们三个总不好站着说话,只好跟着崔东山坐在远处,当然是跪坐姿态。 崔东山打了个哈欠。 池水城范氏以前是两面谍子,在大骊宋氏和朱荧王朝之间倒卖情报,至于每一份谍报的真假成分各占多少,就看是经营书简湖的大骊绿波亭谍子大头目,出价更高,驾驭人心的手段更高,还是朱荧王朝的那帮蠢货更厉害了。事实证明,粒粟岛岛主,要比朱荧王朝负责这一块的谍报话事人,脑子灵光不少。最终池水城范氏,选择完完全全投靠大骊铁骑。 池水城城主没有说话,反而是那个据说只会花钱和宠溺儿子的范氏主妇,娓娓道来,将书简湖形势和朱荧王朝边军近况,有条不紊地说了一遍。 崔东山面无表情。 那个女子不敢有丝毫怠慢。因为大骊国师临行之前留下一句分量极重的话语:将那个楼顶少年,以大骊六部衙门的左右侍郎视之。 女子与自己男人商议之后,得出一个结论,楼顶那个家伙,至少也该是个大骊地仙修士,或是某个上柱国姓氏的嫡子嫡孙。 女子瞥了眼身边的夫君。池水城城主赶紧站起身,弯腰走到那座古怪玄妙的金色雷池边缘,低头伸手,双手送出一封大骊国师交予范氏的密信,轻声道:“国师大人交代过小的,如果今天公子还未走出顶楼,就拿出这封信。” 崔东山一招手,抓住那封密信,撕开信封,随手丢掉,打开那封密信后,脸色阴沉。这一幕,看得范氏夫妇眼皮子直打架。 大骊国师的密信,竟敢如此对待? 若是他们夫妇二人有此殊荣,早就当圣旨供奉起来了。 崔东山将那封密信卷成一团,攥在手心,骂骂咧咧。 信上内容是:“先前说你忘性大,肯定不会服气。现在呢? “这个圈子,是你崔东山自己画的,我与你在这件事上有较过劲吗?我最后与你说‘逾越雷池、不守规矩’,才是针对你,那么你出了圈子,守住规矩,我又能如何?是你自己钻牛角尖,画地为牢而不自知罢了,与陈平安何异?陈平安走不出来,你这个当弟子的,真是没白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什么时候,你已经沦落到需要一座雷池才能守住规矩了? “既然如此可怜,我就送你这封信,你把它吃了吧。要是吃不饱,可以再开口跟范氏讨要。” 崔东山果真将那纸团塞进嘴里,咬碎吞咽而下。 哎哟,一股宣纸味儿,还挺好吃。 崔东山摇头晃脑,指了指继续并肩跪坐的夫妇二人身后:“范彦对吧,滚出来,装傻扮痴很好玩吗?说说看,你是如何看待顾璨那傻子的。” 身材高大的青年站起身,作揖行礼,然后向前跨出一步,与父母坐在一排,他爹娘明显有些紧张,甚至还对这个“傻”儿子带着一丝畏惧。 范彦神色坦然,直视着这个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毫不怯场,微笑道:“那个顾璨啊,很简单的,只需要表现得傻一点,对父母感情深厚、单纯一点,肯吃苦吃亏,久而久之,掩饰得很好,火候把握到位,那个孩子就信了。卖他,我只是等出得起价钱的人而已,没想到刘老成害我损失了一大笔神仙钱,我还没地方诉苦。” 崔东山笑道:“聪明人。” 范彦说道:“可惜没有大智慧。” 崔东山乐了,问道:“你真是这么想的?” 范彦微微错愕。 崔东山站起身,双手负后,一脚迈出,走在金色雷池边缘,居高临下,盯着那个年轻人:“想要活得高高在上,就要能够同时承受更大的好、更大的坏。 “想要活得轻松,一种是装糊涂,一种是真糊涂。你范彦算哪一种?慢慢想,答错了,明儿池水城的城主府,就可以办一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丧礼了。哦,不好意思,城主夫妇,瞧着还是年轻的。” 范彦脸色惨白。 崔东山始终微笑看着他。 不承想范彦蓦然一笑,再无半点惶恐。 崔东山歪着脑袋,冷冷盯着这个将顾璨心性玩弄于股掌的范彦:“是不是崔瀺,早早告诉你,不用担心我会迁怒于你?你死不了?那你知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连这个都猜不到,连我是谁都不知道,谁给你的胆子,敢这么跟我说话的?” 直到这一刻,范彦才开始真正紧张起来。 崔东山讥笑道:“大骊吃掉书简湖,已经没有悬念,你这种倒卖情报的谍子,先前确实对我们大骊有用,也立功不小,可是该给的好处,一枚铜钱没少你们,可你们范氏那些私通朱荧王朝的勾当,真当大骊绿波亭没有记录在档?你凭什么觉得自己有保命符?靠脸啊?嗯?!” 一步跨出那座金色雷池,整座高楼,轰然一震。 元婴境修士! 崔东山走到范彦身前,伸出两根手指,粘在一起,居高临下,冷笑道:“捏死你这种渣滓,我都嫌脏手。还他娘的敢在我面前抖机灵?” 崔东山转头向房门那边,吐了一口唾沫:“崔瀺,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让这个小杂种勾起我攒了一肚子的天雷怒火,好帮你宰了那个朱荧王朝的九境剑修,对吧?” 崔东山对一旁那对瑟瑟发抖的夫妇,厉色道:“教出这么个废物,去,你们做爹娘的,好好教儿子去,亡羊补牢,不晚的,先打十几二十个耳光,记得响亮点,不然我直接一巴掌打死你们仨。他娘的你们书简湖,不都喜欢一家地上地下都要团团圆圆的吗?这么些个上不得台面的腌臜规矩,你们还上瘾了。” 屋内一个个耳光声响起,比棋子摩挲的声响,好听多了。 崔东山总算心情大好。 崔东山走出屋子,来到廊道栏杆处,神色萧索:“顾璨啊顾璨,你真以为自己很厉害吗?你真的知道这个世道有多凶狠吗?你真的知道陈平安是靠什么活到今天的吗?你有了条小泥鳅,都注定在书简湖活不下去,是谁给你的胆子,让你觉得自己的那条道路,可以走很远?你师父刘志茂教你的?你那个娘亲教你的?你知不知道,我家先生,为你付出了多少?” 黄昏中,陈平安拎着那壶一直搁在咫尺物中的黄藤酒,散步走到朱弦府大门外。 红酥笑着走出偏屋,伸手打招呼道:“陈先生!” 陈平安与她还是像那天听故事、写故事一样,一起坐在门槛上。 红酥眼神熠熠,转过身,伸出大拇指:“陈先生,这个!” 陈平安眼神晦暗,嘴唇微动,仍是说不出那个会让女子心如刀割的真相。 世事从来不简单。不是一味说真话,做好事,就一定得到最好的结果。 现在的门房红酥,至少生死无忧。知道了真相,就可以过得更好吗?不会变得终日惶惶吗? 红酥这一世,如今到底是心思柔软的善良女子,看到了这个账房先生,好像有些伤心,她便想岔了,误以为是那场跌宕起伏、荡气回肠的厮杀,让陈先生受伤不轻,所以比起之前那次见面,瞧着更加神色萎靡了几分,再说又有那么一个跋扈可怕、不可匹敌的敌人,如今就待在宫柳岛,盯着青峡岛这边,所以陈先生肯定是在担忧以后的前程。 陈平安提起手中红酥赠送的黄藤酒,挤出一个笑脸:“之前没舍得喝,你那边有杯碗吗?咱们喝喝你这家乡的……加餐酒?” 红酥羞愧道:“只有一个碗。” 她问道:“不然我去府上跟人讨要酒具?” 陈平安微笑道:“不用,你就用碗好了,我直接拿着酒壶喝。” 红酥满脸笑意,脚步轻盈,去阴暗的偏屋拿来了一只白碗。她坐下后,陈平安已经揭开黄纸封与泥封,侧过身,给红酥倒了些酒。 红酥脸色古怪,憋着笑。 这陈先生,真是的,就给倒了这么点酒水?一两重的白碗,倒了酒,然后就只有一两半重? 这酒可是她送给他的唉。 陈平安看着红酥,再看看酒碗,又倒了点酒。 红酥终于忍不住,一手持碗,一手掩嘴,止不住的笑声,悠悠然透出指缝。 陈平安也跟着笑了起来,这一次倒酒,总算给她倒满了。 红酥笑得一双灵动眼眸眯成月牙儿,双手捧着白碗,小口小口抿着。 陈平安仰头喝了口黄藤酒。 两人也没怎么聊天。 红酥有些好奇,这么好的陈先生,上次她开玩笑询问,他扭扭捏捏点头承认的那个姑娘,如今在哪儿呢? 若是见着了如今这么孤孤单单的陈先生,肯定会很心疼他吧? 陈平安喝了口酒,望向远方,轻声道:“红酥,我们是朋友,对吧?” 红酥使劲点头。 陈平安嗯了一声,像是在跟她说,也像是在告诉自己:“所以,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先不要怕,不管事情有多大,赶紧记起一件事,山门口那边,有个姓陈的账房先生,是你的朋友。” 红酥有些莫名其妙,可她还是很开心呀,她悄悄转头望去,身边这个账房先生,冬寒渐重,便不知不觉,已经换了一身青色厚重的棉衣长袍。 第118章 磨剑 这天剑房有人来屋外告知陈平安,又有外乡飞剑莅临青峡岛,陈平安赶紧离开了屋子。 不出意外,会是钟魁的回信。 果不其然,到了那座收取四面八方各地传信飞剑的剑房,陈平安收到了一封来自太平山的密信,只可惜钟魁在信上说最近有急事,拔出萝卜带出泥,桐叶洲山下各处,还有妖魔作祟八方,虽然比不得先前险峻,可是反而更恶心人,真可谓打杀不尽的魑魅魍魉,他暂时脱不开身,不过一有空闲,就会赶来,但是希望陈平安别抱希望,他钟魁近期是注定无法离开桐叶洲了。 陈平安有些担心,毕竟钟魁如今不但已经被书院撤去君子头衔,还成了鬼物之身,一旦遇上元婴境妖魔,没了书院身份,就等于失去一张最大的护身符。 担心之后,陈平安收起了密信,走出剑房,开始嘀嘀咕咕,在心里笑骂钟魁不仗义,信上说了一大通类似书简湖邸报的消息,姚近之选秀入宫,三个大泉皇子精彩纷呈的起起伏伏,埋河水神娘娘洪福齐天,碧游府成功升为碧游水神宫,诸如此类,一大堆都说了,偏偏连一门敕鬼出土、请灵还阳的术法都没有写在信上。 在陈平安离开剑房没多久,岛主刘志茂毫无征兆地莅临此地,让剑房修士一个个噤若寒蝉,这可是让他们无法想象的稀罕事。截江真君几乎从未走入过这座剑房,一来这个元婴境岛主自己就有收发飞剑的仙家上品小剑冢,更加隐蔽和便捷;二来刘志茂在青峡岛深居简出,除了偶尔去往顾璨所在的春庭府,就只有嫡传弟子田湖君和藩属岛屿的岛主,才有机会面见到他。 刘志茂双手负后,弯腰低头,仔细凝视着那把尚在剑房架上一道“马槽”中汲取灵气的太平山传信飞剑,应该是在确认“太平山”三个字的真假。 在宝瓶洲,每一把出自大宗仙家的传信飞剑,往往光明正大地以独门秘术,篆刻上自家的宗门名字,这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威慑。在宝瓶洲,例如神诰宗、风雪庙和真武山,皆会如此。除此之外,出了一个天纵奇才李抟景的风雷园,亦是如此,并且一样可以服众。风雷园中半数传信飞剑,甚至还是宝瓶洲当之无愧的元婴境第一人李抟景亲自以本命飞剑的剑尖,篆刻上“风雷”二字。只不过相传李抟景已经兵解传世,风雷园交由黄河、刘灞桥两个年轻人坐镇,加上死敌正阳山不可阻挡地迅猛崛起,即便黄河极其瞩目,刘灞桥也属于大道可期,可没了李抟景的风雷园,还算是风雷园吗?如今声势到底是大不如从前了。现在宝瓶洲山上修士,都在猜测那个在风雪庙神仙台上一鸣惊人的新任园主黄河,到底何时能够真正挑起重担。 碰上了篆刻名字的飞剑,一小撮胆敢私下截取飞剑的山泽野修,一般只要看到名字,就会主动放归飞剑,绝不敢擅自破开禁制,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其余山上仙家,都很默契,没那脸皮做这种事情。龙泉剑宗那边,地仙董谷曾经向阮邛提议,既然如今我们已经是“宗”字头山门,那么是否在可以传信飞剑上篆刻文字,一向不苟言笑却也极少给门内弟子脸色看的阮邛,当时就脸色铁青,吓得董谷赶紧收回话语,阮邛当时自嘲了一句:“一个连元婴境都没有的宗门,算什么‘宗’字头山门。” 剑房主事人壮起胆子,小声道:“岛主,这把飞剑不止篆刻了‘太平山’三字,另一边剑身,犹有刻字。” 刘志茂嗯了一声,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晃,那把悬停在剑槽之中的飞剑轻轻翻转,显露出“祖师堂”三字。 刘志茂眯起眼,心中叹息,看来那个账房先生,在桐叶洲结识了很了不起的人物啊。 之前刘志茂抛开架子,主动登门请罪,与陈平安双方打开天窗说亮话,原本对于陈平安所谓“大骊如今还欠了我一些东西”这番话,有些将信将疑,现在依旧没有全部相信,不过算是多信了一分,怀疑自然就少去一分。 桐叶洲第三大仙家,太平山祖师堂的传信飞剑。放在九洲当中版图最小的宝瓶洲,大致相当于出自神诰宗天君祁真之手的莲花堂飞剑,还是很能吓唬人的。 早已不太将书简湖放在眼中的宫柳岛刘老成,未必在意,但当个书简湖君主还如此坎坷的刘志茂,还是得好好掂量掂量。 跨洲飞剑,往返一趟,消耗灵气极多,很吃神仙钱。 青峡岛剑房几个管事修士,专程为此事商讨了一番,除了飞剑来自“太平山”一事,必须禀报田湖君外,还要不要“顺嘴”说说那几枚小暑钱的事情。只是一番权衡,众人咬咬牙,决定就不要用这种小事去劳烦田湖君了,最后剑房众人便自掏腰包,将这几枚小暑钱的开销给对付过去了,上上下下,为青峡岛分点忧,共渡难关嘛。 刘志茂收回视线,转头问道:“这把飞剑在剑房吃掉的神仙钱,陈先生有没有说什么?” 剑房主事人摇头道:“不曾,好像陈先生不太了解剑房规矩。” 刘志茂笑问道:“那你们有无暗示陈先生?规矩嘛,说一说也无妨,不然以后剑房少不得还要亏钱。” 主事人心中悚然,立即答道:“剑房绝无半点暗示!” 刘志茂自言自语道:“这个陈先生,是跟咱们青峡岛越来越不见外了,嗯,其实是好事情。” 刘志茂又问道:“前两天陈先生在你们这边,又寄了两封信去家乡?” 主事人点头道:“都是飞剑传信去往龙泉郡,不过稍有不同,一封去往披云山,一封去往落魄山。” 刘志茂突然问道:“你们觉得这个陈先生,好不好打交道?” 剑房诸人面面相觑,刘志茂摆摆手道:“算了,你们根本走不到那一步。” 刘志茂一步跨出,径直离开剑气驳杂紊乱的剑房,返回自己那座横波府。 先前向他亲自禀报消息的田湖君一直站在原地,刘志茂说道:“就按陈平安的要求去找,不管花费多少人力物力,都作为青峡岛最近的头等事情去办,记得别大张旗鼓,悄悄办成就行了,回头把人带回青峡岛。陈平安足够聪明,又不是跟春庭府打交道,你们就没必要画蛇添足了。” 田湖君点头领命,没有一个字的废话,反正她这个师父,从来不爱听那些,说一箩筐阿谀言语,都不如一件小事摆在功劳簿上,师父反而会看。 刘志茂笑道:“今儿剑房难得做了件好事,主事人在内那四人,都还算聪明。你去秘档上,销掉他们近百年中饱私囊的记载,就当那四十多枚不守规矩赚到的谷雨钱,是他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额外报酬了。” 田湖君点头,原本按照师父制定的既定策略,他在成为江湖君主后,会有一轮声势浩大的犒赏功臣与杀鸡儆猴,双管齐下,有些在台面上,有些在桌底下。只是如今形势变幻,多出一个宫柳岛刘老成,前者就不合时宜了,只能拖延,等到形势明朗再说,可是一些不识趣的人心蠢动,导致后者反而会加大力度,谁敢在这个时候触霉头,那就是秋后算账,外加乱世用重典,真是会死人的。 田湖君悄然离开横波府,返回自己开辟出府邸的那座素鳞岛。府上莺莺燕燕,见到了她这个地仙“老祖”,一个个谄媚不已,有些带着点真心,更多是虚情假意。 田湖君对于这些,并没有半点喜欢或是厌恶,在书简湖讨口饭吃,不这样做,要么一辈子给人当牛做马,更惨一点的,就会慢慢饿死。 她先让两个跟自己一起搬迁到素鳞岛府邸的心腹老人,去将陈平安提出、刘志茂发话的那件事,分别告知处理类似事情最为经验丰富的青峡岛钓鱼房,以及两个与她私交甚好的藩属岛屿岛主,合力去办好此事。 她独自走过一条长达数里的密道,悄悄来到她用来潜心修道的密室。密室位于素鳞岛府邸下边的岛屿腹中,越往下,灵气精华凝聚而成的水运越浓郁。所谓密室,其实只是在一条地下河旁边摆放了一张椅子而已,整个地下,呈现出淡淡水运具象化的幽绿颜色,不但如此,密室头顶墙壁中还渗出丝丝缕缕的月白色光辉,然后分别涌入那张椅子上镂刻的一条条蛟龙嘴中。 田湖君坐在那张破败不堪的老旧龙椅上,深吸一口气,满脸陶醉。她双手握住椅把手,不断有蛟龙之气与水运灵气一同渗入她的手心处,疯狂涌入那几座本命气府,灵气激荡,砥砺道行。 田湖君脸庞扭曲,脸上既有痛苦也有愉悦,一身香汗淋漓。 一个时辰后,田湖君睁开眼睛,重重吐出一口污秽浊气,轻轻挥袖,那口浊气顺着地下河流入书简湖,不至于浸染侵蚀此地的宝贵灵运。 田湖君略有疲惫,更多还是心满意足。修道之路,其中艰辛,让人大怖,可其中愉悦,远胜人间情爱,因此男女之间的那些山盟海誓和矢志不渝,在脱胎换骨的中五境练气士,尤其是地仙境修士眼中,实在是挠痒而已。不过事无绝对,若是大道本身就涉及那道情关,便是元婴境修士都要满身泥泞,不堪重负,死活超脱不得。 关于此事,风雷园李抟景就是最好的例子。 以此人堪称惊才绝艳的修道天赋,本该比风雪庙魏晋更早跻身上五境剑仙才对。一旦跻身玉璞境,跨过那道天堑,仙人境都有可能是李抟景的囊中物。到时候谁是宝瓶洲真正的本土修士第一人?一个十二境剑修够不够资格?须知如今的宝瓶洲修士执牛耳者、道家天君祁真,不过是刚刚跻身仙人境而已。 可偏偏李抟景这等占据一洲剑道气运的大风流人物,恰好就是迈不过那道田湖君之流都不会太在意的关隘。 大道难料,不外乎此。 田湖君收起思绪,开始仔细思考自己的前程。 大道之上,风光无限好,可总不能只看别人的壮丽风景,自己也该成为别人艳羡不已的风景,才是正道。 一想到那个躺在病榻上的小师弟,田湖君心情复杂。 站起身后,瞬间抖散一身衣裙上的汗水污渍。 她向前走出几步,站在地下河畔,陷入沉思。 在刘志茂和顾璨这对师徒中,田湖君内心情感,其实更倾向于小师弟顾璨,而不是那个城府深沉、为了大道谁都可杀的师父——而且师父会杀得让人莫名其妙,临死都不知缘由,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反观顾璨,虽然桀骜不驯,不会真正做生意,可她田湖君只要持之以恒,反而容易付出一分,得到两分意外之喜的回报。小师弟到底还是个孩子,能够应付那些看似盘根交错、实则浮于表面的各方势力,可尚未真正了解隐藏在书简湖水底的那几条根本脉络,那才是书简湖的真正规矩。顾璨不会用人,只会杀人,不会守拙守成,只会一味进取,终究不是长远之计。所以理智告诉田湖君,顾璨身上可以押重注,但绝对不可以倾家荡产去支持,他太喜欢剑走偏锋了。 她田湖君远远没有到可以跟师父刘志茂掰手腕的地步,极有可能,这辈子都没有希望等到那一天。 田湖君其实很遗憾,遗憾顾璨在短短三年之内,就可以打下一座小江山,但是到了高位之后,还没有想着应该如何去守江山。她其实可以一点点教他,倾囊授以自己两百多年辛苦琢磨出来的心得,但是顾璨成长得实在太快了,快到连刘志茂和整座书简湖都感到措手不及,他怎么可能去听一个田湖君的意见?也许再给资质、性情和天赋都极好的顾璨几十年光阴去慢慢打熬心性,那时候说不定真正可以跟师父刘志茂平起平坐。 可惜刘老成来了,一下子就将顾璨和他那条泥鳅一起打回了原形。 史书上说藩镇之贵,土地兵甲,生杀予夺。 可是不可以视而不见,书简湖终究只是宝瓶洲的一隅之地,又迎来了千年未有的新格局,大风险与大机遇并存。 大骊铁骑也好,朱荧王朝也罢,无论是谁最后成为了书简湖的太上皇,都希望能够拥有一个足够掌控书简湖局势的“藩王”,做不到,即便成了江湖君主,也一样会换掉,一样是被弹指之间生杀予夺。 田湖君从来不觉得小师弟顾璨做得差了,事实上,顾璨做得已经让她都感到心悸和敬畏,只是做得似乎……还不够好,但大势不等人。 现在大势席卷而至,怎么办? 田湖君突然想起那个住在山门口的年轻的账房先生,也许能够稍稍阻滞洪水大势淹没书简湖和青峡岛,可真能够补救吗? 田湖君摇摇头,太难了。 陈平安返回屋内,坐在书案后边,该搜集整理的档案都已经就绪。 暂时能够收集到的阴魂鬼物,也都与月钩岛俞桧、玉壶岛阴阳家修士谈好,朱弦府马远致尚未答应出售,可也已经许诺会收拢、筛选阴物,只等陈平安办成了那件事情,朱弦府就可以拿出所有准备妥当的阴物,到时候该是几枚神仙钱就是几枚。不过随着时间推移,陈平安在珠钗岛刘重润那边碰壁次数越来越多,好像鬼修马远致也有些气馁,口风有所松动,打算退让一步,陈平安只要请得动刘重润登上青峡岛,他就可以先交出一半积攒在招魂幡和那口水井中的阴物,算是作为定金。 陈平安给披云山魏檗寄去的信,主要是询问买山事宜,再就是几件小事,让魏檗帮忙。 给落魄山寄去的家书,则是让朱敛不用担心,自己在书简湖并无人身危险,不用来这边找他。再让朱敛转告裴钱,安安心心待在龙泉郡,只是别忘了今年大年三十,喊上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去泥瓶巷祖宅守夜。若是怕冷,就去小镇购买好一些的木炭,守夜晚上点燃一炉炭火。过了子时,实在犯困就睡觉好了,但是第二天别忘了张贴春联和“福”字。这些千万别花钱去买,竹楼二楼的崔姓老人写得一手好字,让他写就是了,写春联和“福”字的红底子纸张,去年没用完,还有足够的盈余,粉裙女童知道放在哪里。最后叮嘱裴钱,正月初一清晨,在泥瓶巷祖宅放爆竹的时候,不要太肆无忌惮,泥瓶巷那边家家户户院子小,门口巷子窄,爆竹别燃放太多。若是觉得不过瘾,那就回到落魄山那边燃放,爆竹堆放再多,都没关系,如果嫌弃自己劈砍竹子、制作爆竹太麻烦,可以在小镇店铺那边买,这点钱,不用太过节俭。再就是关于新年红包,哪怕他陈平安不在家乡,可也还是有的,初一或是初二,他的朋友,山岳大神魏檗会露面,到时候人人有份,但是讨要红包的时候,谁都不许忘记说几句喜气言语,对魏先生,更不许无礼。 陈平安提起木头笔架上的一支紫竹笔管的小锥笔,轻轻呵了一口气,却愣了一下,放下笔,有些头疼,更多还是愧疚。 桌上笔架,是陈平安随手自制,毛笔则是紫竹岛岛主的附带馈赠。当时陈平安开口跟人家讨要了三竿紫竹,岛主好人做到底,又送了陈平安两支紫竹岛秘制的毛笔,自然是一等一材质的上品紫竹笔管,毫尖有一小截是透明的,极为玄妙,是紫竹岛岛主的不传之秘,哪怕是下五境练气士,只要轻轻呵出一口灵气,就能够如饱蘸墨汁,下笔自如,墨迹芬芳,纸张甚至借此能够天然防蛀百年之久,故而此“湖竹笔”得以远销朱荧王朝山上山下,是达官显贵的头等案头清供,哪怕无法书写,悬在笔架那边,做做样子,一样能让主人见之心喜。 陈平安当时厚着脸皮收下了,讨要了两支小尖毫,最适宜书写蝇头小楷。 与当年李希圣赠送的那支小雪锥,有异曲同工之妙。呵气成墨,呵一口气之后,若是灵气过于淋漓,只需要搁置笔山或是悬于笔架,但不会有点滴“墨汁”坠落,若是少了,书写一半便已无墨,无非是再轻轻呵一口气罢了,十分方便。而且若是本命窍穴分出五行之属,墨迹还有色彩之分,极其实用,所以还是许多山上女修间写信往来的心头好。 陈平安已经不练拳、不炼气许久,加之与刘老成那场大战,身体虽在缓慢痊愈,可是直到方才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两座本命气府内,已经灵气枯竭到这个地步,原本金色文胆所在的窍穴,已经满目疮痍,破碎不堪,不用去说,当晚为了握住那把剑仙,类似涸泽而渔,焚林而猎,给那座绿衣小人扎堆的“水府”也造成了巨大的影响。只是影响之大,还是超出了陈平安的预期,竟是到了水府灵气名副其实的滴水不剩了。 陈平安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撑着那艘几乎快要被整座书简湖都知晓的普通渡船去了趟素鳞岛,拜见田湖君。 府上管事歉意回复说岛主在闭关,不知何时才能现身,他绝不敢擅自打搅,但是如果真有急事,他便是事后被重罚,也要为陈先生去通知岛主。 闭关一半,是修行大忌。陈平安又不是不涉江湖的雏儿,赶紧与那个满脸“慷慨赴死”的老修士笑着说没有急事,他就是几次登上素鳞岛,都没能坐一会儿与田岛主好好聊聊,这段时间于田岛主实在麻烦许多,今天就是得空儿,来岛上道声谢而已,根本无需打搅岛主的闭关修道。 府上管事修士如释重负,陈平安刚要离开,突然笑问道:“听闻府上珍藏有曹娥岛的姑娘茶,偶尔会拿出来款待客人,我既然来都来了,能不能多叨扰一番,喝杯茶润润嗓子再走?若是事后田岛主生气,前辈就说是我死缠烂打,扬言不给茶喝就不走了,才害得前辈不得不破费一番。” 府上老修士笑得合不拢嘴,赶紧带着这个账房先生入府,很快就奉上了一壶天然蕴含水运的曹娥岛姑娘茶。 陈平安喝着茶,就与老修士闲聊起来,相谈甚欢。 陈平安告辞后,老修士又亲自一路送到了素鳞岛渡口,与他使劲挥手作别。 回府路上,老修士趾高气扬,正值寒冬时分,老人都满面春风。今儿自己面子真是大了去。 陈平安离开素鳞岛后,没有就此返回青峡岛,而是去了趟珠钗岛。 一壶曹娥岛茶水,用以裨益水府灵气,实在是杯水车薪,还是需要购买一些浓厚水运凝聚的秘制丹药。 既然田湖君在闭关,就只能来找刘重润了。 传言刘重润当年家国覆灭,偷藏了许多从王朝秘库里边取出的好物件,更重要的是陈平安在书简湖,信不过任何人。 经过与朱弦府马远致的闲聊,加上对书简湖历史和关系的梳理,发现这个珠钗岛刘重润,属于那种做生意还算公道的修士,两百多年来,没有传出劣迹。 若是刘重润出身于帝王之家,所以天生善于隐藏,以至于两百年没有泄露半点,并且更有幕后人,能够神通广大到算出他今天的临时起意,要与刘重润购买丹药,陈平安认栽。 今天刘重润还是没有亲自接见陈平安。 很正常,估计是她确实厌烦了他这个账房先生的蹩脚媒婆行径。 之前有两次,陈平安停船登岸,刘重润已经懒得露面,只是派遣一个姿容极其出彩的嫡传弟子负责在渡口“拦阻”,名字没能记住,因为珠钗岛上上下下的行事风格,在书简湖还算洁身自好,殊为不易,与同样女修扎堆却被书简湖男修讥笑为“窑子岛”的云雨岛比,双方口碑,天壤之别。当时陈平安登岸此地,只是为了从岛主刘重润那边获知一些事情,至于珠钗岛其余任何修士,陈平安不想有任何交集。自然不是陈平安如何清高自负,而是他知道,自己在书简湖的一言一行,都会带来种种不可预知的结果,就算是好的,也只是锦上添花,可若是坏的,那就是殃及池鱼,有杀身之祸。 人生在世,一旦深陷困境,不可避免地走下坡路,往往就是进退失据,左右为难,很容易让人四顾茫然。 这会儿,除了慎重考虑自己的利益得失,以及小心权衡破局之法,若是还能够再多考虑考虑身边周围的人,虽未必能够以此解围,可到底不会错上加错,一错到底。 陈平安说明来意,那个气质不俗的貌美女修笑问道:“陈先生,这次真不是给那鬼修当说客来了?” 陈平安点头保证道:“真不是。” 年轻女修有些懊恼,轻轻一跺脚,埋怨道:“陈先生害我输了十枚雪花钱呢。” 陈平安无奈道:“如果我说一句活该,我还能去见你那个岛主师父吗?” 年轻女修不情不愿说道:“可以的。” 陈平安于是说道:“活该。” 远处许多偷偷躲在暗处的珠钗岛女修笑声不断,多是刘重润的嫡传弟子,或是一些上岛不久的天之骄女,往往年纪都不大,才敢如此。 年轻女修没好气道:“陈先生自个儿去山巅宝光阁,行不行啊?” 陈平安微笑道:“行的。” 过了山门,年轻女修还真就直接把陈平安晾在一边,跑去山门偏屋那边与师妹们窃窃私语,然后和几个与她一般押错注的女修乖乖掏出雪花钱给赢了的人。 一个挣得双手捧钱都快要捧不住的幸运少女探出脑袋,对陈平安的背影大声笑道:“陈先生,谢了啊!” 缓缓登山的陈平安没有转头,只是抬起手,挥了挥,应该是示意不用谢。 山门偏屋这边,七八个年轻女修,无论输赢,哄然大笑。 陈平安在宝光阁见到了一身华贵宫装的刘重润,两人相对而坐,后者娴熟煮茶,一举一动都透着真正的富贵气。 难怪听说早前春庭府邀请过刘重润两次,只是她都婉拒了。 刘重润问道:“陈先生就半点都不担心自己的身体状况?” 陈平安开门见山道:“担心啊,这不就来你们珠钗岛了?想要跟刘岛主买些适宜补养水府灵气的灵丹妙药。如果我没有记错,当年刘岛主故国,曾有一座水殿和一艘龙舟,都是在刘岛主亲自主持下打造而成,两物皆名动宝瓶洲中部。” 刘重润点头道:“适宜地仙温养水属气府和本命物的丹药,我不但有,而且还不止一样,但是这已经不是价格高低的事情。在书简湖,这样的珍稀宝贝,我却不敢拿出来售卖,一旦面世,除非我能源源不断拿出手,不然就是一个‘死’字。相信以陈先生的才智,可以想通其中症结。” 陈平安嗯了一声:“换成我,一样觉得烫手,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绝不敢拿出来换成谷雨钱。” 刘重润递过来一杯雾气升腾的虹饮岛仙家茶,阳光映照下,茶杯上竟然浮现出一条手指长短的袖珍彩虹。 刘重润笑问道:“陈先生是明白事理的人,那么你自己说说看,我凭什么要开口报价?” 陈平安想了想:“那刘岛主要怎么才肯开价,说说看。” 刘重润神色凝重,道:“珠钗岛想要搬迁出书简湖,陈先生意下如何?” 陈平安好奇问道:“珠钗岛一直没有沾惹是非,始终保持中立,几乎没有仇家,那么书简湖的最终归属,是大骊宋氏还是朱荧王朝,似乎对于刘岛主影响都不大,珠钗岛无非是分不到一杯羹,却也不会惹上一身腥。在那之后,书简湖趋于有序,规矩会越来越类似一个王朝藩镇,刘岛主恰好最熟悉这种规矩,为何执意要搬迁基业?” 刘重润双手捧茶,视线低垂,睫毛上沾着些许茶水雾气,尤为润泽。 陈平安一手掌心托茶杯,一手扶住瓷色如雨过天青的瓷杯,始终凝视着这个珠钗岛岛主,既无丝毫邪念,更无半点爱怜。 刘重润微微抬起头,与他对视,片刻之后,竟是先败下阵来。她低头喝了一口茶水:“我就怕是朱荧王朝最终得到了书简湖。有些看似荒诞不经的宫闱秘史,其实恰恰是真相。” 陈平安开始在脑海中翻阅那些有关朱荧王朝、珠钗岛以及刘重润故国的前尘往事。 从青峡岛到书简湖,将他视为账房先生,其实不全是个玩笑称呼。 只是许多悄悄搁放在山门屋子柜子里的书简湖岛屿秘事,以及一些残片断章的稗官野史,太过支离破碎,许多小道消息,还会混淆真相。 陈平安思来想去,没有能够梳理出一条站得住脚的来龙去脉。毕竟这座珠钗岛,并非陈平安需要去重点关注的关键“战场”,他知道得还是太少。 刘重润问了一个在书简湖最不该问的问题:“我能相信陈先生的人品吗?” 陈平安摇头又点头,缓缓道:“别相信我的人品,但是比起你们书简湖野修一贯的买卖风格,比如喜好翻脸不认人、擅长黑吃黑的种种行径,跟我陈平安做生意,肯定要稍微好一些,稍微好点。” 刘重润苦笑道:“就凭着陈先生从未以势压人,在渡口岸边吃了那么多次闭门羹,也未有过半点恼羞成怒,我就愿意相信陈先生的人品。” 陈平安喝了口茶水,望向刘重润:“是珠钗岛的潜在劫难过大,已经超出了刘岛主的承受范围,所以不得不赌一赌我的人品吧?” 被人一语道破心中的小算盘,刘重润有些神色尴尬。 陈平安问道:“是知道了我的大致来历,想要搬迁去往龙泉郡西边大山?” 陈平安自顾自说道:“珠钗岛修士稀少,明面上的地仙更是只有刘岛主一人而已,去了灵气充沛的大骊龙泉郡,凭借一两座不大的山头,就可以扎根下来,又算投靠了宋氏,从书简湖抽身离开不说,还可以借此远离战火如荼的宝瓶洲中部,朱荧王朝即便打赢了战争,想要去大骊找刘岛主的麻烦,自是鞭长莫及……” 一开始刘重润听得仔细,不愿错过一个字,可听到后来,刘重润脸上浮现几分羞恼怒意,狠狠瞪着陈平安。 陈平安有些奇怪:“怎么了?” 刘重润望向这个棉衣长袍的年轻男人,死死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想要从他眼中找出一点蛛丝马迹,然后她就会翻脸,对他下逐客令。 刘重润没能看出端倪,忍了忍,可到底还是没能忍住:“陈平安!你真没有听说过朱荧王朝与我故国的一桩恩怨秘史?” 陈平安皱眉道:“我对刘岛主所知一切,大半是朱弦府马远致说给我听的,多是刘岛主早年的风光事迹,并不曾听说太多与朱荧王朝的恩怨。只知道鬼修马远致对朱荧王朝极其仇视,几次离开书简湖,都是秘密潜入朱荧王朝边境,并成功袭杀数名边关将领,造成朱荧王朝多桩悬案。但是这里边,到底藏着什么心结,我确是不知。” 陈平安问道:“刘岛主,在忌惮某个朱荧王朝的权势大人物?并且涉及刘岛主故国覆灭的缘由?” 刘重润摔出手中那只茶杯,砸在地上,砰然碎裂。 这个身世充满了传奇色彩的丰腴美人,深吸一口气,看到对面的陈平安依旧神色如常,哀叹一声,自嘲道:“不好意思,是我修心不够,在陈先生面前失态了。” 陈平安摆摆手,示意无妨。 刘重润缓缓道:“朱荧王朝一个老不死的地仙剑修,当年他任使节出访我国京城,你能想象吗,在他的异国他乡,我刘重润还是只差了一身龙袍一张椅子的堂堂君主,差点被他闯入宫内凌辱了。从皇宫禁卫到朝廷供奉,竟是没有一人胆敢阻拦。他虽没能得逞,但是在慢悠悠穿上裤子的时候,撂下一句话,说要我迟早明白什么叫鞭长可及,什么叫可以横跨两国京城。当年我们被灭国,此人刚好在闭关中,不然估计陈先生你在书简湖是喝不上这顿茶水了。可是如今此人,已经是朱荧王朝权倾一方的封疆大吏,是一座藩属国的太上皇。不凑巧,与石毫国差不多,该死不死的,刚好毗邻书简湖!” 陈平安默不作声。 刘重润一咬牙,下定决心,她微微抬起臀部,挺起胸膛,沉声道:“只要陈先生答应租借龙泉郡山头和珠钗岛火速迁徙一事,刘重润愿意自荐枕席!就在今天,只要你陈平安喜欢,甚至可以就在此时此地!” 刘重润视线坦荡荡,陈平安眼神寂然,古井不波。 然后陈平安问了一句比拒绝刘重润更为大煞风景的言语:“为何不找刘志茂或是刘老成?” 刘重润脸色黯然些许,随即眼神中再度恢复昂扬斗志,冷笑道:“找了刘志茂,等他玩腻了,肯定转手就会将我卖给朱荧王朝。至于宫柳岛刘老祖,我估计连他的面都见不到吧。而且即便刘老成愿意见我,只要我敢开这个口,估计就要被他一巴掌拍成一摊烂肉了。” 陈平安问道:“刘岛主可曾有过喜欢的男子?” 刘重润摇头道:“不曾有过!若是有过,我刘重润便是身死道消,珠钗岛便是就此与家国一般覆灭,也绝不会说出自荐枕席这种话!” 陈平安点头道:“应该是真的没有过。不然如果刘岛主有过真正喜欢的人,就不会对我说出这种混账话。” 刘重润恼火道:“陈平安,你不要得寸进尺!士可杀不可辱,我刘重润虽是女子,却也不至于沦落到被你如此说教、羞辱的地步!” 陈平安喝了口茶,有些无奈:“说好的买卖不成仁义在呢?” 刘重润气倒是消了些,只是到底脸上挂不住,愤愤然骂道:“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要么是满脑子脏水,恨不得所有女子都是他们的床笫玩物,要么就是你这种假正经,都可恨!” 陈平安递过去空茶杯,示意再来一杯,刘重润没好气道:“自己没手没脚啊?” 陈平安只得自己斟了一杯茶,不忘重新拿起一只茶杯,给刘重润倒了一杯茶水,轻轻递过去。刘重润接过瓷杯,如豪饮醇酒似的,一饮而尽。 只要一方始终心平气和,另外一方再满腔怒火,都不太容易被火上浇油。 在刘重润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慢慢抿了一口后,陈平安才开口问道:“刘岛主就那么讨厌马远致,只是因为他当年那个杂役驮饭人的身份?我觉得不像,刘岛主不是这种人。” 刘重润缓缓道:“他丑啊,哪怕给瞧一眼我就觉得恶心。当年是如此,如今更是如此。一双狗眼就喜欢往妇人胸脯和屁股上瞄,越大的,他越喜欢!女子身份越尊贵的,这个驮饭人就越垂涎!” 陈平安不打算说话了,绝对不予置评,并且打算以后都不掺和。 刘重润放下茶杯,冷笑道:“不是男人为我们女子做很多事情,女子便一定要喜欢他,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不过刘重润叹了口气:“不过他做了那么多事情,我当然都清楚,一清二楚,不然你以为我会忍他这么多年,由着他悬挂那块朱弦府匾额?只是有些时候,念着这些情分,难免还是有些无关男女情爱的感动……只不过稍稍多想,一想到他那张满口龅牙黄牙的嘴脸,我真是有些吃不下饭。” 陈平安闭口不言。 刘重润却没打算放过这个年轻的账房先生,她斜眼瞥着陈平安那张消瘦惨白的脸庞:“若是陈先生长得如他一般歪瓜裂枣,你看我乐不乐意那么多次在渡口现身,撑死了见你一两次。你以为世间市井女子和山上女修,喜欢看丑八怪,不去多瞧几眼英俊男子啊?这就跟你们男人管不住眼睛,喜欢多看几眼佳人美妇,一样的道理。唯一的区别,就在于男人管不管得住心思和裤裆了。” 刘重润拿起茶杯,缓缓抿茶,然后笑眯眯问道:“不知道陈先生管住了裤裆,心思管住了没有?” 陈平安眼神清澈,道:“不用管。” 刘重润见他不似作伪,又听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就有几分苦闷和气馁:“真是一尊泥菩萨不成,还是我刘重润已经人老珠黄了?” 陈平安放下茶杯,说道:“既然刘岛主已经开价了,我可以试试看,与大骊那边接触一下。” 刘重润放低嗓音:“粒粟岛岛主?” 陈平安没有故弄玄虚,轻轻点头。 双方皆是书简湖的明眼人。 刘重润提醒道:“事先说好,陈先生可别弄巧成拙,不然到时候就害死我们珠钗岛了。” 陈平安笑道:“我会注意的,哪怕没办法解决刘岛主的燃眉之急,也绝不会让珠钗岛雪上加霜。” 刘重润玩味道:“不知道陈先生何来的底气,说这种话?” 陈平安沉默片刻,直截了当道:“相较于我当下做的某件事,珠钗岛的去留,只是一个三方都可以互利互惠的添头,很小的彩头。” 刘重润脸色变幻不定。 陈平安双手笼袖:“不信?反正珠钗岛就是在赌,既然赌了,也没有更多的退路,不信最好也信。死马当活马医,就姑且信一信我这个蹩脚郎中好了,说不定就是意外之喜,比我当那媒婆好不少。” 刘重润突然露出太阳打西边出来的少女娇憨神色:“如果我现在反悔,就当我与陈先生只是喝了一顿茶,还来得及吗?” 陈平安点头道:“来得及。我不是刘岛主,我还是讲买卖不在仁义在的。” 刘重润气得牙痒痒,眼前这个年轻人,真是百毒不侵、油盐不进! 刘重润抬起双手,手肘有意无意挤压出一片壮观风情,她对陈平安嫣然一笑,一拍手掌,然后要陈平安稍等片刻。 很快就有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嬷嬷手持一只瓷瓶走入院中,老嬷嬷将瓷瓶毕恭毕敬交给刘重润后,再次默默走出院子。 陈平安知道这个深藏不露的老妪,哪怕一身如何都遮掩不住的腐朽气息,却是珠钗岛能够屹立不倒的根本所在。说不定当年刘重润能够在自家京城皇宫内,从那个丧心病狂的朱荧王朝地仙手中逃过一劫,都要归功于这个苍老妇人。 刘重润将瓷瓶抛给陈平安:“陈先生可要小心收好了。这是当年水殿秘藏的最好丹药之一,能够大补水府灵气和修缮水属本命物,这瓶丹药只要丢到书简湖,就能够激起百丈高浪,任何一个金丹境地仙都要垂涎三尺。这是定金,是珠钗岛该有的诚意。接下来,就要看陈先生你有没有化腐朽为神奇的通天本事了。事情成了,先前那四个字,我在动身离开书简湖之前,都有效。将来搬到了龙泉郡,可就不管用了,过时不候!” 陈平安对于后半段话置若罔闻,当场打开瓷瓶,倒出一颗碧绿丹药,闭眼片刻,睁眼后对刘重润微微一笑,直接丢入嘴中。 刘重润好奇问道:“这瓶丹药自然是没有动过手脚,可是陈先生如何这么快确定?” 陈平安当然不会告诉她有关自己水府栖息着那群绿衣水运童子的内幕,随口道:“我既然到了书简湖,就入乡随俗,赌大赢大。” 刘重润一挑眉头,没有多说什么。 陈平安问道:“我想问一问刘岛主故国与朱荧王朝的详细历史,可能要耽搁刘岛主不少光阴,可以吗?” 刘重润疑惑道:“这是为何?与你接下来要谋划的事情有关系?” 陈平安摇头道:“几乎没有任何关系,只是我想多知道一些当局者对于某些……大势的看法。我曾经只是旁观、旁听过类似画面和问答,其实感触不深,现在想要多知道一点。” 刘重润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可以,旧事重提,虽然我心里头不太痛快,反正连那等龌龊事都说与陈先生听了,其余庙堂和沙场上的事情,根本算不得什么。” 陈平安抱拳道谢。 刘重润抛出一记妩媚白眼。 陈平安视而不见。 此后整整两个时辰,刘重润将故国大势,从龙兴立国、逐渐衰落、中兴重振、积重难返、竭力维持,到最终覆灭,娓娓道来, 刘重润早已不是那个长公主,如今只是一个书简湖金丹境修士,说得坦诚相见,陈平安听得聚精会神,默默记下,受益匪浅。听到重点,干脆就从咫尺物当中拿出纸笔,一一记下。在刘重润说到精妙处或是不解处,陈平安便会询问一二。 这些都让刘重润别扭不已,在心中哭笑不得。自己怎么像是一个学塾夫子,在这儿为一个勤勉学生传道授业解惑?这可是她生平头一遭的感觉。 当刘重润觉得无话可说之际,陈平安却说下次拜访宝光阁,还要与刘岛主再细问漕运、胥吏二事。 刘重润气笑道:“陈平安,你烦也不烦?!想上我的床,你就不能直接开口,非要这么绕弯子?好玩吗?怎么,想要身心皆取。好嘛,你陈平安倒是胃口比谁都大!那朱荧地仙与驮饭人两个老色胚加起来,都不如你一个!” 陈平安脸色不变,缓缓道:“刘岛主,方才你说那山河大势,极有风采,就像一个‘罪不在君’的亡国帝王,与我复盘棋局,指点江山,让我心生佩服,这会儿就差远了,所以以后少说这些怪话,行不行?” 刘重润似乎有些伤心,一手捂住衣襟领口,咬着嘴唇。 陈平安不为所动,就要起身告辞。 刘重润突然柔声喊道:“陈平安。” 陈平安只得坐在原地,一头雾水:“嗯?” 刘重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然扯开领口。 陈平安不愧是经历过无数场生死厮杀的老江湖,同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下子闭上眼睛,猛然站起身:“下不为例!不然买卖作废!” 刘重润笑得花枝乱颤,望向陈平安匆忙离去的背影,乐不可支道:“你不如将此事说给朱弦府那个家伙听听?看他羡慕不羡慕你?” 陈平安停下脚步,背对着她,轻声道:“刘重润,这样不好。” 刘重润收敛笑意,冷哼一声:“恕不远送!” 陈平安走出山巅,去往渡口,撑船返回青峡岛。 那个老嬷嬷走入院子,看着似乎有些魂不守舍的刘重润,问道:“长公主,真要相信一个在书简湖露面还不到半年的外乡人?何况还如此年轻。哪怕算是心思缜密,做事稳重,可年纪小,就意味着根基浅,这是万古不易的道理,不然当年那个给长公主亲手提着坐在龙椅上的小杂种,会忍气吞声,故意装傻卖疯那么多年?结果差点真给小杂种做成了那个地仙剑修都没做成的恶心事。” 刘重润恢复正常神色,淡然道:“知道天底下什么样的人,最值得跟他们做生意吗?” 老嬷嬷说道:“请长公主明示。” 刘重润站起身,身材修长的她,极有气势。她面沉如水,咬牙道:“聪明,好人,有底线,三者兼备。以前如果那个小杂种不是被人蛊惑,故意倒行逆施,唯一的本事,就是与我作对,一个一个接连害死了庙堂和边军当中所有这种人,我们岂会灭国?!” 老嬷嬷不去评点这些往事,哪怕已经离开那座皇宫很多年了,她还是秉持宫中既定的宗旨,不去妄言、干涉朝政。 老嬷嬷只是板着脸,说道:“长公主,说句大不敬的言语,对这么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说那样的话,做那样的事,委实是太不害臊了些。” 刘重润竟是飞奔过去,低头弯腰,轻轻挽住老嬷嬷的胳膊,撒娇道:“好玩嘛,就这么一回,以后不会再有啦。” 老嬷嬷点头道:“深闺寂寞,这是市井女子的烦忧,长公主如今已是金丹境地仙,就莫要如当年少女时那般顽劣了。再者,老牛吃嫩草,不好。” 刘重润满脸通红,好似赌气,松开老嬷嬷胳膊,去了宝光阁不见人。 老嬷嬷等到刘重润躲了起来,这才展颜一笑,只是瞬间就收了起来。 老嬷嬷心知肚明,不是长公主对那年轻人真有想法,一见钟情,而是长公主如今肩头的压力太大,又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主心骨,难免会做出些过火的举止,所以这半年来,宝光阁摔碎的珍贵瓷器有多少了?而当一丝希冀的曙光,突如其来,更是会让人心神摇曳,陡然间大悲大喜,更能见本心本性,金丹境地仙也不例外。 这个她看着长大的长公主,从小就是调皮顽劣、无法无天的性情,早年宫中那些个教仪嬷嬷,管教起长公主来,简直就是个个心肝疼。也就是她,一直陪伴着长公主,双方相依为命,一直走到了今天这一步。而她的金丹已腐朽,即将崩坏,又成了差点压碎长公主心境的最后一根稻草。 眼睁睁看着身边至亲,化作一堆白骨,几乎是每一个地仙修士都要经历的痛苦。至亲多半不会是爹娘长辈了,而是师徒,或是道侣,或是传道人和护道人。关系越好,心魔越大。就像当年离开宫柳岛的刘老成,不得不亲手斩杀自己入魔的挚爱道侣。传言虽然不知真假,毕竟这是书简湖的第一大禁忌,但是这个老嬷嬷却深信不疑。 陈平安返回青峡岛,天已经是暮色笼罩。 又咽下一颗水殿秘藏的丹药,陈平安提起一支紫竹笔,呵了一口气,开始书写在珠钗岛积攒出来的腹稿。 之所以要与刘重润询问、请教两国大势,因为这是他在书简湖想要看到的第三条线,事情的发生,距离当下最遥远,但是很快就有可能用得着。 之前第一条线,是顾璨和他周边众人,最复杂难解。第二条是那对云楼城重逢的父女,相对最简单清晰。 来龙去脉。脉络。这是陈平安如今自己私底下复盘藕花福地之行,得出的一个最大结论,遇见众人万事,我只管单刀直入,暂时撇开一切善恶,只去深究此人为何说此话、做此事、有此念头。一旦如此,哪怕所有人都如那痴心剑,一样可以为我所用。但是在这个极其耗费心神的漫长过程中,他必须比以往想得更多,走得更慢! 陈平安暂时停笔,拿起手边的养剑葫,喝了口酒就放下了。 他神色越发憔悴,脸颊凹陷,脸庞上甚至还有些许的胡子碴,可是当下提笔写字,眼神熠熠光彩。 中土神洲一座最为巍峨的山岳之巅,一个穷酸老儒士正在一边掐指推衍,一手捻须,苦着脸絮絮叨叨,哀怨道:“这就不太善喽。” 身形魁梧的金甲神人坐在不远处,俯瞰着广袤辖境:“既然形势不妙,你又看不到具体事,为何不干脆偷溜过去?反正你做这种勾当,没人会感到奇怪,你又皮厚,给文庙晚辈指着鼻子骂,都不在乎。” 老秀才白眼道:“闭嘴,跟你聊天,和东海那老家伙差不多德行,就是对牛弹琴。” 金甲神人不以为意。 换成任何一个飞升境之下的修士,胆敢在这座穗山上,要这位中土神洲山岳万千神祇的“首尊”闭嘴,估计已经被劈了个半死。至于飞升境,一剑劈出穗山地界,又有何难。 老秀才随手将一把石子丢在地上,嘀咕道:“你以为那个观道观的臭牛鼻子,是白送那把桐叶伞的?那三百年光阴长河,是白给我那关门弟子瞧的?可都是包藏祸心,用心险恶着呢。” 金甲神人讥讽道:“还不是你自讨苦吃。” 老秀才骂娘道:“你除了有几斤蛮力,懂个屁。” 金甲神人哦了一声:“那你倒是离开穗山啊,亚圣不是派人捎话来,要找你去文庙谈心吗?” 老秀才摇晃着肩膀,扬扬得意道:“嘿,就不就不,我就要再等等。能奈我何?” 金甲神人瞥了眼老秀才,犹豫了一下,问道:“那块银锭剑丸,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之前的因果了?” 老秀才收敛神色,点点头:“小事而已。” 金甲神人笑道:“你倒是心大。” 老秀才冷笑道:“我要是不心大,容得下这座浩然天下那么多假读书人?” 金甲神人问道:“齐静春既然全然不在了,你真不怕那个都不承认你是先生的闭关弟子走岔了?” 老秀才猛然起身,大步走到盘腿而坐的金甲神人跟前,两人一站一坐,刚好让他用手指敲打后者的脑袋,一戳一戳,骂道:“你可以侮辱我的学问和修为,但是不可以侮辱我收取弟子的眼光!” 金甲神人被一口气戳了十几下头盔,淡然道:“你再戳一下试试看?” 老秀才果真又戳了一下,然后立即往后蹦跳后退,一本正经道:“你自己说的,怪不得我。” 金甲神人叹了口气,转过头,破天荒哀求道:“算我求你了,你赶紧从我的穗山滚蛋吧!” 老秀才没来由地大怒道:“求人有用,我需要躲在你家里?啊?我早就去跟老头子跪地磕头了,给礼圣作揖鞠躬了!有用吗?” 金甲神人转回头:“有火气,别往我身上撒。” 老秀才搓手呵呵而笑:“不把你当撒气筒,我难道真去找老头子和礼圣撒泼啊,我又不傻。” 金甲神人已经彻底忍无可忍,缓缓起身,手中多出一把巨剑,不承想老秀才已经倒地而睡:“哎哟喂,推衍一途,真是耗费心力,累死个人,我打个盹儿,如果我打呼噜,你忍着点啊。” 金甲神人深吸一口气,重新坐回原地,沉默许久,问道:“真就把那个大祭酒晾在穗山大门外边喝西北风?” 老秀才背对着这尊山岳大神,呼呼大睡,双手掐指不断,不忘记提醒那个大个子:“我已经睡着了,所以你问我问题,我不回答,情有可原的。” 云海浩荡,可能比浩然天下任何一处天幕,甚至比四座天下都要更加壮阔无边。 一个高大女子,一手撑着桐叶油纸伞,一手掌心拄剑于金桥之上。长剑抵住金色长桥的栏杆,从剑尖处,溅射出如同大日光明的璀璨光芒,如同一直在磨砺剑锋。 她不是不可以走出去。只是前些年,一个将死之人,就站在这座金色拱桥之上,与她说了一番肺腑之言: “世间最好的磨剑石,不是斩龙台。 “对于纯善之人,是人心最纯粹部分的诸多恶念。反之亦然。皆可砥砺出最纯粹的剑心。剑气长城的万千剑修,善恶不定,依旧剑气如虹,就是证明。 “在陈平安长大之前,最多最多,你只能出剑一次。一次,分寸正好。而且我希望这一次,越晚越好,最好是结丹之后、玉璞之前。再往后,就作废了。 “如果有第二次,他就不会是某位学宫大祭酒或是文庙副教主,又或是重返浩然天下的亚圣了。” 那个双鬓霜白的儒士,当年指了指天空:“礼圣的规矩最大,也最稳固。一旦他露面…… “怕不怕,值不值得,并不一样。所以恳请前辈还是要多思量,再思量。” 在这些言语之后,还有一些。其中一句,最让她心动:“当初前辈选择并无恶感也无好感的陈平安作为新的主人,自然只是因为我齐静春说动了前辈,去赌那个万分之一。可是前辈当真就不想亲自确定一下,陈平安到底值不值得前辈托付所有希望,此后哪怕百年千年,再过一万年,都不会失望?!” 此后两句话,则是让她都有些动心,并且动容:“前辈那个时候,肯定是不太想的。但是前辈必须知道,在陈平安内心深处,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证明自己不曾让我齐静春、让你失望。 “哪怕那个时候,陈平安已经对自己失望。” 想到这里,高大女子轻轻一按手中长剑,竟是剑尖连同一大截剑身,直接钉入了那座金色拱桥的栏杆。 第119章 大雪 这天夕阳西下,天边挂满了金灿灿的鲤鱼斑,就像一条硕大的金色鲤鱼游弋于天幕,人间不得见其全身。 青峡岛钓鱼房主事,一个资历极老的龙门境修士,亲自带着一个怯懦少年下船登岸,一起走向山门。 青峡岛钓鱼房的练气士,类似大骊王朝的粘杆郎,老修士名为章靥,一个很脂粉气的古怪名字,却是截江真君刘志茂的真正心腹。章靥是最早追随刘志茂的修士,没有之一,那个时候刘志茂还只是个观海境野修,章靥却是正儿八经的谱牒仙师出身,并且当时就已经是观海境,这里边的故事,青峡岛老一辈人,能够说上好几顿酒。 少年名为曾掖,是茅月岛刚发掘出来的一棵好苗子,天生适宜鬼道修行,不过好资质在书简湖并不意味着就能有好前程。如果没有青峡岛钓鱼房的横插一脚,少年曾掖会被岛主用来饲养蛊灵和培育鬼胎,少年早期境界攀升一定会一日千里,仿佛真是茅月岛倾力栽培的天之骄子,事实上,当曾掖跻身中五境的那一天,就会被剖魂剐魄,到时候,少年就会知道什么叫人有旦夕祸福了。 章靥是一个性情寡淡的修士,其实不太喜欢与谁絮叨,便是在刘志茂那边,他同样言语不多,只是事关重大,他不得不再次提醒道:“曾掖,我们那个供奉陈先生,他的诸多事迹,你多少也听过,是个很厉害的大人物。他如今就住在山门口附近,等下你见着了陈先生,不用故意替我和青峡岛说好话,一切照实说。在茅月岛,你自己也亲耳听到你师父与祖师与我坦白的谋划,所以你这条小命,归根结底,其实算是陈先生救下来的。再者,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是不是才出龙潭,又入虎穴?不妨与你直说了,这个陈先生,肯定不会害你。你在茅月岛,只会死相凄惨,到了我们青峡岛,却是真正的修道机缘。说实话,连我都要羡慕你,在仙家洞府,就算是那些个祖师堂嫡传的谱牒仙师,都不会有你这样的好运气。” 曾掖性情软弱,在茅月岛那边吓破了胆,也被师父伤透了心,这会儿还是有些失魂落魄,只是不断点头,想着情况再坏也坏不过茅月岛。 章靥沉默片刻,缓缓道:“只是飞黄腾达之后,也别太忘本,终究是我们青峡岛把你从火坑里拽出来的,以后不管跟着那个陈先生在哪里享福,还是要想一想青峡岛的这份救命恩情。曾掖,你觉得呢?” 曾掖咽了口唾沫:“晓得了,我绝不会忘记神仙老爷你的大恩大德。” 章靥笑了笑:“这些话,我只听你说一次,以后放在心里就是了,别总挂在嘴上,说着说着,就跟一坛酒似的,今天一口,明天一嘴,很快就会见底,心里就不当回事了。” 曾掖只是一个当年被师父从石毫国市井带回茅月岛的孤儿,他师父眼拙,只看出了一点端倪,倒是茅月岛的龙门境祖师爷慧眼独具,一眼相中了曾掖的稀奇根骨,打算以邪门的鬼道秘法,掏空曾掖的根骨元气,养出两三个中五境的阴灵鬼魅。茅月岛老祖之前在曾掖面前坦言,若是自家有青峡岛的底蕴,倒也不会如此涸泽而渔,说不得曾掖就会成长为茅月岛第一个金丹境地仙,委实是没那么多神仙钱可以糟蹋。曾掖自然听得背脊发寒透心凉。 该说的该做的,都差不多了,章靥领着曾掖来到门外,轻轻敲门:“陈先生,那个合适人选,给你带来了。” 曾掖骤然间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惶恐,如被潮水淹没,两腿发软。就像那个老神仙说的,他怎么会不怕是从一个火坑跳入另外一个油锅?然后少年曾掖生平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叫陈平安的男人。 屋门被打开,曾掖虽然才十四岁,但是身材高大,已经不输青壮男子,所以无需仰视,就能看清楚那个男人的面容。那人穿了一件厚实的青色棉袍,头顶别有一根白玉簪子,身材修长,面容消瘦。既不像章靥这样的老神仙,也不像吕采桑、元袁那样的贵公子。 然后那人微笑道:“你好,我叫陈平安,你呢?” 曾掖想要说话,但是整个人身体紧绷,四肢僵硬,嘴唇微动,愣是没能说出半个字来。 章靥有些无奈,只得代替这个呆头鹅回答陈平安的问题:“陈先生,他叫曾掖,掖庭的掖,是我从茅月岛揪出来的一个可怜虫,符合陈先生的要求,资质根骨天生适宜鬼道修行,是阴物附身和鬼魅栖息的首选,双方一同行走阳间,非但不会损耗少年本元,反而能够助长修行。” 陈平安点了点头,然后对曾掖笑道:“我略通一种旁门称斤法,你只需要站好,我试试看你的骨气有多重。” 曾掖待在原地,毫无反应,陈平安就迟迟没有动手。 章靥轻轻一拍曾掖,笑道:“已经话都不会说了,如今连点个头都不会啦?” 曾掖给章靥这一拍,整个人终于还魂,使劲点头。 陈平安抓住曾掖肩头,轻轻提起,曾掖脚尖踮起,却没有离地。 陈平安松手后,点头道:“不是特别沉,今后我会注意留心你的魂魄迹象,只要稍有不对,就不会让你强撑着。” 曾掖还是不说话,是不敢说,也不知道说什么,就像又丢了魂魄。 毕竟在那座阴气森森的茅月岛,在被老祖相中根骨之前,他就被那帮门内弟子欺负惯了。对于章靥这样高高在上的青峡岛老神仙,以及比老神仙好像还要更了不得的年轻神仙,没让人搀扶着,就已经是曾掖最大的努力了。 章靥无奈道:“陈先生,这少年的性情,是不是过于差了点?不然我再去书简湖周边找找?” 陈平安其实一直在留心曾掖的脸色与眼神,摇头笑道:“没关系,我觉得挺不错的。” 章靥松了口气,算是交差了。 茅月岛那边没敢狮子大开口,却也不会白送。这就是书简湖的不成文规矩。要么青峡岛打上门去,直接抢人,连同茅月岛一起吞并了,别说是一个曾掖,茅月岛所有的人和财物,都可以白拿白得,可既然青峡岛选择了和气生财,就得有做买卖的样子,所以章靥在茅月岛开出一个还算公道的价格后,没有讨价还价,就给了那笔神仙钱。 陈平安对此并不陌生,问道:“茅月岛那边开了什么价?” 章靥犹豫了一下,缓缓道:“按照茅月岛祖师的说法,保守点,一个曾掖最终可以养育出鬼胎、阴灵各一,二十年内,至少相当于两个洞府境修士,再抛开将曾掖栽培到中五境的成本,所以茅月岛开价十枚谷雨钱。” 陈平安想了想:“到了我这边,还得加上章老先生与青峡岛钓鱼房的所有耗费,那就当十五枚谷雨钱算,先记在青峡岛账上,回头我与其他开销,一并支付。” 章靥点头道:“没问题。” 自家那个混世魔王顾璨也好,黄鹂岛吕采桑、鼓鸣岛元袁也罢,现在这拨最拔尖的年轻后生,都与老一辈书简湖野修大不相同了,人人以破坏老规矩为乐,以此作为聚拢人心的养望之本。章靥不敢说他们就一定是错,毕竟这些小崽子,他见着了都要笑脸相向,可到底心里头是不舒服的。只是如今什么规矩都不讲的年轻人,好像反而混得更好,这让章靥这种书简湖老人有些无奈。 所以陈平安这等作为,让章靥心生一丝好感。不然以此人在书简湖积攒出来的威望,硬是一枚雪花钱都不掏,他章靥和青峡岛不一样得捏着鼻子认了?不过这点好感,不顶用就是了。 章靥一想到这些,就更加烦闷,总觉得哪里不对,又想不出个所以然。 书简湖就是这样了。 他一个大道无望的龙门境修士,结丹已经彻底不用奢望,刘志茂私底下已经做了所有该做的事情,仁至义尽。在人人奋发、朝气勃勃的书简湖,章靥无异于风烛残年的市井老人,而且相比后者,练气士对于自己的身躯腐朽、魂魄凋零,拥有更加敏锐的感知,那种仿佛一寸一寸深埋入土的垂死之感,如果不是章靥还算心宽,性情并不偏激,不然早就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举动了,反正在为恶无忌、行善找死的书简湖,多的是发泄的法子。 少年曾掖就这么在青峡岛住下了,就住在陈平安隔壁屋子里。 茅月岛少年曾掖关上门,坐在床边,只觉得恍若隔世。 他一宿没睡踏实,好不容易才迷迷糊糊睡去,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醒。睁开眼后,看着极为陌生的住处,一脸茫然,好不容易才记起自己如今不是茅月岛修士了,思来想去,不断给自己鼓气壮胆,结果刚刚走出屋子,就看到一个身穿墨青色蟒袍的家伙坐在隔壁门口,在小竹椅上嗑着瓜子,正转头望向他。曾掖差点没吓得掉头跑回屋子躲进被子。 顾璨问道:“你就是曾掖?从茅月岛那边过来的?” 曾掖额头已经沁出汗水。 这个小魔头在书简湖,掀起了一场场腥风血雨。虽然没有亲眼见过本人,只在柳絮岛邸报上看到过顾璨的容貌,可是那些邸报上的内容,以及茅月岛修士提及顾璨的那种神态语气,都让曾掖记忆犹新。原本以为这辈子都没机会见到顾璨,曾掖也不希望见到,不然多半就是顾璨带着那条大泥鳅踏平茅月岛那天了。 顾璨没好气道:“原来是个傻子。” 曾掖哪敢还嘴。 顾璨竟然没有一巴掌拍碎自己的脑袋瓜子,曾掖差点想要跪地谢恩。 几乎让曾掖感到窒息的凝重气氛,陡然间一扫而空,原来是那个穿青色棉袍的男人走到了门口。 陈平安对顾璨说道:“你现在身子骨弱,属于盛极而衰,比寻常市井百姓更容易被阴寒煞气渗透气府,赶紧回春庭府修行。” 顾璨点点头,看了看手中还剩下的一小堆瓜子,递给陈平安:“那我走了啊。” 陈平安接过瓜子,捡起一颗嗑了起来,说道:“回头等炭雪可以返回岸上,你让她来找我,我有东西给她。” 顾璨笑容灿烂:“好嘞。” 陈平安在顾璨离开后,对曾掖递出手中瓜子,后者赶紧摇头。 陈平安转身去屋子里边搬了一把椅子,递给曾掖,自己则坐在顾璨原先坐的那把竹椅上。 曾掖战战兢兢把屁股搁在椅子上,手脚都不知道应该放在哪里了。 陈平安嗑着瓜子,微笑道:“你可能需要跟在我身边,短则两三年,长则七八年都说不定,平时可以喊我陈先生,倒不是我的名字如何金贵,喊不得,只是你喊了,不合适。青峡岛上上下下,如今都盯着这边,你干脆就像现在这样,不用变,多看少说,至于做事情,除了我交代的事情,你暂时不用多做,最好也不要多做。现在听不明白,没有关系。” 曾掖默然点头。 陈平安突然问道:“怕不怕鬼?” 曾掖欲言又止。 陈平安说道:“曾掖,那我就再跟你絮叨一句,在我这里,不用怕说错话,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 曾掖这才说道:“不怕鬼,从小我就能见着脏东西,跟着师父到了茅月岛,那边好多师祖师兄师姐,都养着鬼。” 陈平安随口问道:“恨不恨你师父?” 曾掖抿起嘴,又不说话了。憨厚少年,脸上有伤感,还有一丝倔强。 陈平安点点头:“那就是有些恨意的,可伤心更多,对吧?而且想来想去,好像师父人其实不坏,如果不是他,说不定你早就死了,所以不管是对师父,还是对茅月岛,还是愿意当作亲人和真正的家。” 曾掖低下头,嗯了一声,泪眼蒙眬,含含糊糊道:“我知道自己傻。对不起,陈先生,以后肯定帮不上你大忙,说不定还要经常出错,到时候你打我骂我,我都认。” 陈平安嗑着瓜子,望向远方,轻声道:“这就是傻啊?我倒是不觉得。” 曾掖只顾着伤心,没能听真切,才记得自己身边坐着一个青峡岛供奉的时候,自己应该一字不漏听着那些金科玉律。曾掖越发觉得自己没出息,活该遭罪。 陈平安说道:“不过不是我说你啊,曾掖,你胆子太小,倒是真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算是独当一面了。见着了所谓的大人物,可从来不会心虚犯怵的。” 陈平安嗑完了瓜子,掌心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自嘲道:“这么讲话,有点不要脸了。嗯,干脆回头再去趟紫竹岛,再讨要一竿竹子,给自个儿做一把竹刀。加上那把猿哭街买来的大仿渠黄,学一学自己的开山大弟子,刀剑错,吓唬吓唬人,还是可以的。” 曾掖比较后知后觉,这会儿才说道:“我哪里能跟陈先生比。” 陈平安笑了笑,站起身:“识字吗?如果认得字,我先传授你两门秘术,品秩不算太高,修行得法,比你在茅月岛不会差。” 曾掖连忙跟着起身:“识字,就是总被师父骂笨。” 陈平安拎着椅子,说道:“没关系,遇到不解的地方,就问我。” 陈平安跨过门槛,转头望去,曾掖小心翼翼跟在身后,两手空空。 陈平安无奈道:“你师父骂你笨,我看没冤枉你,倒是把竹椅拎着啊。” 曾掖恍然大悟,立即转身跑去拿起了竹椅。 陈平安会心一笑。自己身边总算有个正常孩子了。挺好的。 这么想的时候,账房先生陈平安根本没有意识到,他只比少年曾掖大了三岁而已。 接下来几天,曾掖除了睡觉返回隔壁屋子,几乎都待在陈先生这边,反复翻看那几页纸。纸以规规矩矩的蝇头小楷写就,曾掖作为已经入门的下五境修士,当然认得字,可是那门被陈先生说是“品秩不算太高”的鬼道秘术,一个个字,似乎没有打算认识他的意思。 曾掖几乎每隔两三句话,就会遇上拦路虎,蹦出疑问。起先曾掖想要硬着头皮跳过几段,先将这桩秘术浏览完毕再询问,可是越看越头疼,竟是大汗淋漓,以至于出现了魂魄失守的危险迹象。曾掖立即心中悚然,关于仙家秘法的修行,他听说过一些讲究和禁忌,越是上乘秘术,越是不能随意将心神沉浸其中,一旦无法自拔,又无护道人,就会伤及大道根本。 陈平安一直坐在他身边,起先没有刻意提醒,直到曾掖赶紧放下手中几张如同重达千斤的纸张,大口喘气,这才暗暗点头。才情天赋不佳,并不是最可怕的,心性太过浮浅,那才是曾掖修行这门鬼道秘法的最大关隘。 倘若曾掖连这点定力都没有,跟在他这边做那件事情,只会把曾掖一步步往走火入魔那边推。陈平安不会赶他走,但是也绝不会让曾掖继续修行下去,就当是多了个邻居,与那个看守山门的老修士差不多。陈平安宁可十五枚谷雨钱打了水漂,也要让章靥和青峡岛钓鱼房另寻合适人选。 曾掖吃过苦头后,不再打肿脸充胖子,一有疑惑就开口向陈平安询问,陈平安便为他一一解惑。 一来魏檗当时就有详细旁注,二来陈平安与朱弦府马远致、地仙俞桧和阴阳家大修士切磋多次,自己如今也有几分心得。 至于为何没有直接给曾掖一份“批注版”秘法,或是竹筒倒豆子,将所有精妙细微处与注意事项一并说给曾掖听,这就又涉及身边少年的大道修行了。 相逢是缘,陈平安希望曾掖能够在这桩买卖当中,真正获益,找到以后跻身中五境乃至于未来大道修行的立身之本。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当年阿良是这么对他的,陈平安也愿意如此对待一个十四岁的书简湖少年,因为曾掖是一个尚未被书简湖大染缸完全浸染心神和更改秉性的质朴少年。 魏檗的这桩秘术,品秩肯定不低。然后陈平安拿出来,曾掖伸手接住了,此后拿不拿得住,不是学不学得会这么简单。 曾掖是怎么学会的,他到底付出多大的心血和毅力?若是轻而易举就得到了,如此大的一桩福缘,又岂会真正珍惜,岂会在未来的漫长修道生涯,不断扪心自问,问一问初衷,告诉自己当年的那份“来之不易”? 陈平安不管在山上任何其他宗门、仙家洞府、百家门派,是以什么途径和宗旨去传授弟子大道,只要在他这里,就是可以慢,但必须稳。 只是陈平安很快就有些头痛了。因为曾掖……实在是太不开窍了! 陈平安以前总觉得自己资质平平,因为教他识《撼山谱》字的,是宁姚。论读书,远游大隋,身边有红棉袄小姑娘李宝瓶,触类旁通,举一反三。论修行,当时有林守一。论习武,教拳之人是“身前无敌”的崔姓老人,此后更是在剑气长城遇到了同龄人曹慈,惊才绝艳,陈平安连败三场。最后身边,还跟着一个修行剑气十八停跟玩一样的裴钱,关键这黑炭丫头还算是他的开山大弟子。论风流气概,更是有陆抬、柳清山…… 哪怕陈平安开始自省,经历过藕花福地的境遇后,不再一味妄自菲薄,可其实江山易改禀性难移,难免还是有些后遗症。结果直到遇到了榆木疙瘩曾掖,陈平安都要觉得自己其实是个修道天才了……几乎都要感慨一句,难怪老大剑仙当时泄露天机,说自己其实如果没有打碎本命瓷和打断长生桥,原本有那“地仙资质”。 因为曾掖实在是太鲁钝了。往往一句口诀,翻来倒去,仔仔细细,陈平安解释了大半天,曾掖不过是从云里雾里,变成了一知半解。 当年宁姚在泥瓶巷祖宅传授撼山拳的拳理精髓,陈平安觉得自己其实听得明白,不过是真正六步走桩的时候,晃晃悠悠,有些出丑,可是很快就小有心得了。不过也是当年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并未意识到纯粹武夫苦求的“拳意”,早已流淌全身,拳意虽未气象茁壮,可从无到有,就是跨过了武道的第一道大门槛,相当于练气士的一步登天,殊为不易。 好在陈平安不是什么急性子,曾掖学得慢,那就教得再慢一些,再细致一些。 三页纸,曾掖一天学一页,还是很吃力。所以少年每天都很愧疚,觉得对不住陈先生。 陈平安没有说什么,没有安慰这个少年,更没有说什么曾掖你其实资质很不错的虚言。 世事复杂,本心精诚。本就是相悖的两物,迟早要磕碰在一起,并且往往是后者输得多。 曾掖今天历练和磨砺越多,底子就打得越牢固,以后才能不至于遇到真正的大事情,未战先败,或是三两下就认输。 身在书简湖青峡岛,陈平安如今多的是光阴去回首往昔,不知不觉便嚼出许多以前来不及深思多想的余味来。例如落魄山竹楼二楼那个光脚老人,曾言所谓的纯粹武夫,纯粹不在拳法拳招,学得世间千万拳,都不耽误“纯粹”二字,真正的纯粹在我之拳意,更在己之心性。很简单,你陈平安初次练拳,二三境的蝼蚁,当你分别面对四境五境、八境九境以至于十境武夫之时,内心深处,知道自己必输无疑,可是一旦身陷绝境,要分出生死,你还敢不敢一拳递出?还能不能拳意半点不减?甚至反而更加拳意纯粹,一往无前?与强者对敌,心性上,先要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才有取胜机会,哪怕是万分之一的机会。拳意动摇丝毫,连那万分之一的机会都无!不然认死便是,练什么拳,吃什么苦? 三天之后,曾掖算是勉强知晓了这桩秘术,然后开始正式修行。 陈平安这才提醒曾掖,不用贪图速度,只要慢而无错,他陈平安就可以等。不然出错再纠错,那才是真正的消磨光阴,耗费神仙钱。为了让曾掖感触更深,陈平安的方法很简单,一旦曾掖因为修行求快,出了岔子,导致神魂受损,必须服用仙家丹药弥补体魄,他会出钱买药,但是每一粒丹药的开销,哪怕只有一枚雪花钱,都会记在曾掖的欠债账本上。 陈平安最后一次流露出严肃神色,站在即将“闭关”的曾掖屋子门口,说道:“你我之间,是买卖关系,我会尽量做到你我双方互利互惠,有朝一日能够好聚好散,但是你别忘了,我不是你的师父,更不是你的护道人,这件事情,你必须时刻牢记。” 曾掖有些畏惧这样神态的陈先生,赶紧点头。 如果不是如此,三天的朝夕相处,都是一个毫无架子、与人和善的陈先生,曾掖其实都快忘记第一次见到陈先生的光景了,几乎忘记了自己当时的窘态和惶恐。 反而是那个只见了一次面的顾璨,曾掖始终记忆深刻,有天晚上还做了个噩梦,梦到身穿墨青色蟒袍的小魔头,一手剖开了他的胸膛,剐出心肝,吞咽而下,还满脸笑意,说了句“真美味”!曾掖呆呆低头,看着心口处那个鲜血淋漓的窟窿,然后……惊醒过来,坐在床上,吓了个半死,当时久久没能平稳心神。 陈平安在曾掖正式修行秘法之时,去了趟月钩岛和玉壶岛,掏钱给俞桧和那个阴阳家修士,将那些残余魂魄或是化作厉鬼的阴物,放入一座陈平安跟青峡岛秘密库房赊账的鬼道法宝“阎王殿”。阎王殿实际是一臂高的阴沉木材质袖珍阁楼,里边打造、划分出三百六十五间极其微小的房屋,作为鬼魅阴物的栖身之所,极其适宜豢养、拘押阴灵。 陈平安先前在青峡岛拦阻刘老成一战,俞桧和阴阳家修士都看在眼里,所以总价低了两成。 当然,两只老狐狸,身为截江真君麾下大将,都不会说自己是忌惮陈平安的战力才如此“厚道”,卖家涨价,让买家多掏银子,不容易,可卖家找个由头降价,让利给买家又何难?陈平安自然更不会说破,向两个修士道谢一番,一来二去,倒是有了点无足轻重的香火情。 陈平安去两处岛屿谈买卖的时候,背上了久违的竹箱,用来放置那件世间鬼修梦寐以求的真命法宝阎王殿。 俞桧和阴阳家修士都看在眼里,但都没有表露出任何异样,故意视而不见。 在他们看来,陈平安与刘老成那夜死战不退,这会儿还能够活蹦乱跳,就已经是元婴境大佬都要佩服的事情,无法炼化阎王殿,无非意味着陈平安当下处境不妙,关键气府不稳,以至于无法收起这件鬼修至宝,不值得奇怪。 仙家灵器法宝的小炼化虚,实物化虚,将其秘藏在气府内,术法本身,并不算太过艰深,门槛不高,只是一来这会占据气府,不断蚕食灵气,越是好东西,汲取灵气就越是海量。所以当初在剑气长城,看门的捧剑汉子,交出那条金色缚妖索的同时,还顺便传授了一道炼物口诀——陈平安学得很快。 二来小炼之法的成功与否,也要看灵器和法宝的品秩高低。一般来说,地仙修士就连半仙兵都无法驾驭使用,何谈小炼。老龙城苻家的威慑力,其中一个来源,就在于苻家地仙修为,便可以彻底驾驭一件半仙兵。所以不仅是俞桧和阴阳家修士,连同刘志茂在内所有的青峡岛修士,真正最大的奇怪之处,在于陈平安竟然能够使用那把极有可能是半仙兵的佩剑! 年纪轻轻的账房先生,掌控一把不知名仙剑,能够与兵家修士拳碰拳,拥有两把本命飞剑……这些一个个不讲理之处,恰恰是陈平安在书简湖可以讲理的本钱。 只不过换作一般的书简湖野修和散仙,一旦有了这些个不讲理,大概只会更不讲理。拳头硬,本事大,不就是为了能够不讲道理吗?不然图什么?难道还要与人为善?书简湖从来没有这样的道理,祖祖辈辈,千余岛屿,数万修士,早就对此习以为常。大概在书简湖本土,只有修为最高的刘老成,反而才是唯一的例外。只可惜刘老成如今连书简湖任何修士都不愿意见一面,唯一登上宫柳岛的修士——粒粟岛岛主,真实身份还是个大骊宋氏的大谍子,不然一样没本事登岛。 陈平安回到青峡岛,又去了趟朱弦府。 在珠钗岛那边,从刘重润嘴里,得知了当年那些坑坑洼洼的两国内幕秘史,这次再看那块高高挂起的朱弦府匾额,陈平安便有些感慨。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想着是不是该刮刮胡子了? 不然真要学那徐远霞,大髯示人? 鬼修马远致出现在府门口,破口大骂,让陈平安滚蛋。陈平安没滚,事情都还没谈呢。 马远致骂完了之后,问道:“柳絮岛邸报上,说你最新一次去往珠钗岛,是在莺莺燕燕的重重包围里,去见的刘重润?!邸报还言之凿凿,说那刘重润对你多半是青眼相加了,说不定哪天你就要兼任珠钗岛的供奉!”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 马远致满脸狐疑道:“真没点事情?” 陈平安不说话。 马远致立即笑脸道:“陈先生如此高风亮节之人,又是正人君子,自然不会与我争抢刘重润,是我失礼了。走走走,府上坐,只要陈先生可以跟我保证,这辈子都与刘重润没半点瓜葛,尤其是没有那男女关系,先前那桩买卖,我们就以半价交易!” 陈平安问道:“我对刘岛主自然没有半点非分之想,可是如果刘岛主对我死缠烂打,怎么办?” 马远致哈哈大笑道:“没想到陈先生也是会讲笑话的风趣人,长公主殿下,会喜欢你?她又没鬼迷心窍,绝无可能的。” 然后马远致轻声道:“万一,真要有这一天,长公主殿下真犯浑了,还请陈先生坐怀不乱!拿出一点斯文人该有的风骨!朋友妻不可欺啊。” 与马远致同行走在朱弦府内,陈平安听得头皮发麻,差点没忍住,就要把刘重润关于马远致的看法说破,好不容易憋回肚子,对于这个驮饭人和刘重润的故事,唯有叹息一声。 一想到自己至少还要再去趟珠钗岛,陈平安更是头疼不已。 陈平安只能对马远致保证,他绝对不会招惹刘重润,更没有半点念想。 马远致心满意足了,在大厅落座前,瞥了眼陈平安,说道:“如果是刚到青峡岛那会儿,我还是有些不放心,可就你现在这副模样,比我的相貌好不到哪里去,可以放一百个心!” 陈平安摘下背后竹箱,拿出那座法宝阎王殿,无奈道:“那我谢谢你的信任。” 之后双方开始交易。 马远致对这座底座篆刻有“下狱”二字的阎王殿,啧啧称奇,垂涎不已,眼睛不眨一下,死死盯着那座小巧玲珑的木质阁楼,直言不讳道:“老子在青峡岛打生打死这么多年,就是想着哪天能够凭借功劳,换来真君的这桩赏赐,实在不行,攒够了钱,砸锅卖铁也要买到手。须知阎王殿是咱们鬼修最本命的至宝,那些鬼修地仙,如果没有一座阎王殿,都不好意思出门跟同行打招呼。不过呢,阎王殿也有品秩高低,这虽是最低的那种,但已是相当不俗的法宝了。听说咱们宝瓶洲道行最高的那位元婴境鬼修,手上阎王殿是‘大狱’品相,大如一栋真正的高楼,拥有三千六百间楼房屋舍,修士分出阴神远游,行走其中,阴风阵阵,鬼魅哭号,十分惬意,还能够裨益修为。” 陈平安说道:“哪天我离开书简湖,说不定会转手卖给你。” 马远致转头看了眼陈平安,嘿嘿笑道:“就等你这句话呢,上道!” 交付了神仙钱,马远致领着陈平安来到那口朱弦府水井旁,让陈平安将那座阁楼放在地上。 马远致取出招魂幡,脚踩罡步,念念有词,运转灵气,一股股青烟从招魂幡中飘荡而出,落地后纷纷化为阴物,水井中则不断有惨白手臂攀缘在井口,缓缓爬出,显然水井对鬼物阴灵压胜更强,哪怕离开了水井监牢,一时间还是有些神志不清,连站立都极为艰难。马远致不管这些,敕令众鬼走也好,爬也罢,陆陆续续化作芥子大小,进入那座阎王殿。 陈平安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切,在俞桧和阴阳家修士那边,其实已经看过两遍同样的光景。看着像是凄风苦雨,实则是大日曝晒之苦。 陈平安离开朱弦府前,马远致没有送行,就站在井口旁,他突然对陈平安沉声道:“你何苦来哉?劳心劳神劳力,还半点不讨好。” 陈平安轻声道:“输,肯定是输了。求个心安吧。” 马远致讥笑道:“就为了心安?掏出腰包的神仙钱,是不是太多了些?” 陈平安反问道:“让你心安的人,是刘重润,为了她,你能够偷偷去往朱荧王朝边境,还有那人担任太上皇的藩属国,你连性命都搭上了,我怎么没见你有心疼和后悔?” 马远致愕然,无言以对。 马远致突然笑道:“不一样的,我这样做,还是为了能够讨长公主殿下的欢喜,希冀着能够与她结为道侣,哪怕只有几次鱼水之欢都行,毕竟长公主殿下是我这个贱种驮饭人这辈子最大的追求。你呢,又能得到什么?” 陈平安笑道:“道不同,不多说。” 马远致哀叹一声:“咱俩难兄难弟,亏就亏在都是模样不讨女子喜欢的丑八怪,同病相怜啊,以后你有空常来朱弦府坐坐。见着了你,我心情可以好一些。” 这次轮到陈平安无言以对。 陈平安背上竹箱,离开主人眼神不太好的朱弦府。 他是不算英俊,如今还邋遢,可怎么都不至于沦落到跟马远致一般境地吧? 他陈平安答应,自己爹娘也不答应啊。 陈平安走出府邸大门后,笑了笑。 红酥如今已经不在朱弦府,刘志茂让管家把她安排到了自己的横波府担任丫鬟,据说还有个女官身份,手底下管着十几号婢女。鬼修马远致估摸着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是绝对不敢拒绝岛主心腹交代的这点小事。 陈平安专程去见过红酥一次,那是陈平安第一次莅临横波府,当时红酥兴致不高,陈平安知道,肯定是因为她一个朱弦府外人,就像一个个籍籍无名的小小地方胥吏,突然高升到了京城中枢衙门,关键是竟然还当了个小官,自然会被同僚和下属严重排挤。 不过见着了陈平安,红酥还是很高兴。 陈平安便婉拒了府上大管家的好意,只是让红酥领着自己逛了一遍横波府,这才告辞离去。 在那之后,红酥有一天与管家告假一个时辰,离开等级森严、人人拘谨的横波府,去山门口找了趟陈先生。屋门紧闭,红酥站在门外,还跑去了渡口那边,最终还是没能等到那个账房先生的消瘦身影。红酥只好略带失望,返回横波府,将肚子里的那些感激和谢意,先攒下来留着了。 她却不知,其实陈平安当时就一直坐在屋内书案后。 一如当初年幼时煮药,除了药材好坏,最最重要,就是火候。过犹不及。红酥的感激,陈平安当然心领,但是他却不能不考虑自己的身份,与红酥所处的境地。 刘志茂那天拜访,故意提及顾璨一手造就的开襟小娘,这在陈平安看来,就是很失水准的行为,所以就以听闻真君擅长烹茶,来提醒刘志茂不要再动这类小心思了。刘志茂当然一点就透,不再有意无意地在陈平安和顾璨之间煽风点火。 在书简湖,凭空多出一个真诚以待的朋友,要为此额外消耗多少心神,以及将来需要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陈平安知道。但是陈平安更清楚,在青峡岛有红酥这样一个朋友,对于自己的心境,其实很重要。 如沟渠明月映照之水,细水潺潺,对于干涸心田,无济于事,但是有和没有这条清澈水浅的沟渠,天壤之别。 陈平安当年为了报恩,为顾璨家里做了很多小事,其中就有半夜抢水。他知道每当大旱时分,哪怕抢不到水,抢不过那些半夜巡游虎视眈眈的青壮男子,可只要沟渠里边还流淌着水,就有希望。 别人总有松懈、要回去睡觉的时候,那个时候,猫在暗处的陈平安,就可以飞奔而去,刨开水源上游田地垄边的泥土小水坝,听着哗啦啦的水流声,沿着田垄往下欢快奔跑,一直跑到顾璨他们家的田垄旁边。他蹲下身,建造小水坝,沟渠流水,就会涌入田地中去,看着水位一点一点往上涨,慢慢等着,水满之后,再刨掉那座小小的堤坝,由着流水往下而去。 在那些年里,顾璨他们家几乎从来没有为抢水一事犯过愁,从来没有跟同乡街坊庄稼汉红过脸、吵过架。 陈平安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在报答恩情,那就是自己该做的事情。 世事难平,事情摆不平,先将自己心坎摆平了,日子就总能过下去,甚至都不会觉得有多苦。 曾掖这天跌跌撞撞推开屋门,满脸血迹。 陈平安已经站在门外,搀扶他坐在桌旁,掏出一瓶丹药,品秩不高,是青峡岛秘库的寻常丹药,价值一枚小暑钱,一般都是洞府、观海境修士向秘库大量购买,对于曾掖这种三境练气士而言,绰绰有余。灵气过于充沛的上品丹药,下五境练气士根本留不住,没本事淬炼转化为气府积蓄。 曾掖服下丹药后,脸色惨淡,愧疚难当,几乎要落泪了:“陈先生,对不起,是我心急了。” 陈平安摆摆手,对少年解释道:“事情不可走极端,你今天其实并不是心急,而是必须要咬牙跨过的关隘之一,只是没能成功罢了,所以这几颗丹药,我不会记账。贪功冒进,与畏难不前,两者的区别,要先分辨清楚,另外你应该去追寻的‘守中’道心,你在接下来的修行过程中,务必先想清楚。不然之后修行路上,你一遇到瓶颈,就会本能地后退,畏畏缩缩,只会阻碍你大道精进。” 曾掖抹了把脸,笑道:“我记住了!” 陈平安说道:“记住了,还要多想,不然这些始终不会成为你往上走的大道台阶。你既然承认自己比较笨,那就更要多想想,在聪明人不用停步的笨事情上,多花费功夫,多吃苦。” 曾掖点了点头。道理浅显,还是听得懂的。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犹豫了一下:“唯有竭尽所能和万般努力之后,你才稍微有点资格,去怨天尤人。” 若是以往,陈平安肯定会说犹然不可怨天尤人。此时此地,陈平安却不会再说这样的言语。 陈平安让曾掖自己吐纳疗伤,消化丹药灵气。 陈平安刚起身,突然转头望去,曾掖随着陈平安的视线望去,窗外湖景萧瑟,并无异样。 陈平安皱眉道:“不要分心。” 曾掖立即屏气凝神。 陈平安站起身,帮忙关上门,犹豫了一下,没有去往渡口散心赏景,而是回到了自己屋内。 陈平安将那座阎王殿从竹箱中取出,丢入一枚枚雪花钱。 神仙钱之所以能够成为神仙钱,就在于灵气纯粹,不分阴阳。修士能用,鬼魅亦可。道无偏私。 四季轮转,生老病死,阴阳相隔,光阴流逝。 陈平安坐在书案那边,翻开案边一部全都是手书的“账本”。掏出一颗珠钗岛水殿秘藏丹药,轻轻咽下,然后开始闭目养神,当那股灵气缓缓流淌进入自身水府后,略有盈余。陈平安睁开眼睛,再看了一遍账本首页的那些个名字和他们的籍贯、生平事迹,这一页记载,总计九人。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这才开始在心中默念法诀,双指并拢掐剑诀,指向桌上那座阎王殿,以鬼道敕令将九个魂魄残缺的阴灵鬼物请出。 屋内早已贴符和布阵,形成一块适合鬼魅重返阳间落脚的阴冥土地。 三张符箓分别是《丹书真迹》上的“云水镇宅符”——符胆中央,有金书三山九侯先生讳字;“柏槐符”,若是宅邸之气如烟火鬼形,既可压胜,又可敕召,全看张贴符箓之人的心意;以及是阴阳家修士附赠传授的符箓,名为“桃木为钉符”,对于鬼魅阴物的凶戾本性,能够先天克制,尽量恢复其清明神志。 至于那座为孱弱阴物在阳间提供“立锥之地”的阵法,学自月钩岛地仙俞桧,陈平安为此让人帮忙,搬了一条巨大的书简湖水底青石上岸,削为青石板,再刻以符字,嵌入地下,铺为地板。除此之外,在青石板附近的地底下,还埋有托付青峡岛修士从别处岛屿购买而来的“本命福德方土”,在各个方位依次填埋。 陈平安每报出一个姓名籍贯,就会有一个阴物走出阎王殿,站在那块占据屋子半壁江山的青色石板之上。 这九个阴物,都来自当年青峡岛首席供奉与顾璨大师兄那两座府邸,既有开襟小娘,也有府上杂役。 先前陈平安已经通过鬼修秘法,成为一座阎王殿的暂时主人,同时却又分别告知阁楼内一间间屋子内的所有阴物鬼魅,告诉他们,他是谁,与顾璨是什么关系,为何在青峡岛此地要做此事,又会如何做将来事。 此时,九个惨遭横死又在死后饱受煎熬的阴物,有愤怒、哀愁、茫然、悲苦、仇恨、狐疑、惊喜、冷漠、恐惧。 陈平安缓缓道:“你们有无临终遗愿?有无未了之事却必须要做的?为自己,为亲人,为师门,都可以说,我会尽力帮你们完成心愿。” 桌上除了堆积成山的账本,还有用来提神的养剑葫,以及出自清风城许氏精心打造的六个“狐皮美人”符箓纸人,可以让阴物栖息其中,以所绘女子容貌,行走阳间无碍。 陈平安停顿片刻:“如果追本溯源,我确实欠了你们,因为顾璨那条小泥鳅,是我赠送给他的。所以我才会将你们一一找出,与你们对话。我其实不欠你们什么,但因为我们双方所在位置,是这座书简湖。佛家因果,我当然有,却不大,今生苦前生因,这是佛家正经上的话语。若是按照法家学问,更是与我没有半点关系。遵循道家修行之法,只需断绝红尘,远离俗世,清净求道,更不该如此。可是我不会觉得这样是对的,所以我会尽力。” 没有谁率先开口。屋内,活人死人,一起陷入长久的沉默。 那些阴物不管当下是什么情绪和心态,当他们看着那个坐在书案后的年轻人时,他们眼中所见的账房先生,冥冥之中,在他身上看到的情绪,与身边阴物各有不同。如镜自照,悲欢相通。 一个开襟小娘蓦然厉色道:“我想你一命偿一命,你做得到吗?!” 陈平安摇头道:“当然做不到。” 开襟小娘狞笑道:“那你做什么假善人,伪君子?!你就该死,就该跟顾璨那个杂种一起去死,挫骨扬灰,死无葬身之地!” 陈平安看着她。她脸庞扭曲,刻骨仇恨一冲而去,只是刚要冲出那块青石板,就撞壁一般,砰然倒飞出去,她跌倒又挣扎起身,来到那道无形屏障,张开五指,状若疯癫,以指甲疯狂割划那条无形的门:“我死了,你也不得好死,你在这里惺惺作态,最该死,比顾璨那个家伙更应该死……” 她最后瘫软在地,呜咽不已。 陈平安站起身,青石板上,其余八个阴物几乎同时向后退了一步。 陈平安绕过书案,来到青石板外,蹲下身。 开襟小娘抬起头:“我就是不想死,我就想要活着,有错吗?” 陈平安摇头道:“没有。” 陈平安盘腿而坐,轻声道:“你叫白离草,原名白梅儿,生前是三境修士,石毫国姑苏郡瓶子巷出身,有一桩娃娃亲。十四岁那年,被青峡岛钓鱼房修士发现有修道资质,便用三百两银子跟你爹娘买下了你,你爹娘最后临时变卦,想多要三百两银子,结果被修士当着你的面,全部打杀当场。到了青峡岛,被岛上首席供奉相中,收为开襟小娘,你嫌弃白梅儿这名字不好听,就改成了白离草,为此还在香火房那边多花了十二枚雪花钱。你最后死在顾璨那条蛟龙扈从之下,尸体惨不忍睹,你执念重,三魂六魄,得以保存大半,又被朱弦府鬼修马远致掳去,关押在水井当中,想要培养成一名鬼卒。然后我将你带出水井,进了那座阎王殿。” 开襟小娘抹去眼泪:“你可以随意处置我,但是顾璨不死,我就死不瞑目!生生死死,我都会记住他顾璨……” 她眼神坚毅:“还有你!你不是神通广大吗,你不妨直接将我打得魂飞魄散,就可以眼不见心不烦了!” 陈平安摇摇头,站起身。 一个同样是开襟小娘出身的年轻阴物,怯生生开口道:“哪怕是以阴物之身留在世上,我都愿意,再就是以后可以不用遭受神魂煎熬的痛楚吗?”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如果还有什么心愿,想到了,还可以告诉我。” 她雀跃起来,姿容婉约,向陈平安施了一个万福。 一个原先神情冷漠的女子阴物,指了指桌上那座阎王殿:“我想投胎转世,再也不用被拘押在这种鬼地方,做得到吗?” 陈平安说道:“放你去转世,当然不难,但是我不能保证你一定可以再世为人,尤其是下辈子能否享福,我都无法保证,我只能保证到时候会为做出跟你一样选择的阴物,举办一场道家周天大醮和佛家水陆道场,帮你们祈福。此外,还有一些尽量增加你们福报的山上规矩,我一样会做,例如以你们的名义,去已经战乱的石毫国开设粥棚,救济难民,我可以做的事情,并不少。” 冷漠女子愣了一下,似乎改变了主意:“我再想想,行吗?” 陈平安嗯了一声:“当然。” 她突然问道:“你也知道我叫什么?” 陈平安轻声道:“知道,而且我还知道以前府邸不少不太重要地方的春联,都是你写的,我专门去找过,可惜如今改名为春庭府的府邸里,都换上新的了。” 冷漠女子蓦然流泪。 陈平安说道:“对不起。” 她默不作声,只是哭泣。 其中一个最早最为惊恐慌张的阴物,是一个习惯性与人说话时弯腰的中年杂役男子,他颤声道:“神仙老爷,我叫贾高,不晓得小人的名字也没关系,更不用记,我就是想能够去我爹娘坟头上香,可是有些远,不在石毫国,是在朱荧王朝的藩属小国春华国。若是神仙嫌麻烦,便算了,我只要神仙老爷真的能够开办周天大醮和水陆道场,再帮着咱们积攒些阴德,顺顺利利投胎转世,我就不怨那顾璨了。” 陈平安点头道:“我知道你籍贯,春华国也会去的,到时候再将你请出来。” 贾高顿时泣不成声,弯腰致谢道:“上坟的开销,就有劳神仙老爷破费了,只能下辈子有机会再还。” 陈平安转身拿起养剑葫,喝了一大口酒,才走回原处:“就这样吗?就这些吗?” 中年男子阴物胡乱擦了把脸:“足够了!” 陈平安嘴唇微动,绷着脸色,没有说话。 突然又有阴物搓手而笑,是一个壮年男子,谄媚道:“神仙老爷,我不求投胎,也不敢让神仙老爷做那些费劲的事儿,就是有一个小小的心愿,既不花费神仙老爷一枚雪花钱,也不会让神仙老爷分半点心。” 陈平安眯起眼,面无表情道:“赵史,说说看。” 那个春庭府以前的小管事男子,瞥了眼身边几个开襟小娘阴物,咧嘴笑道:“小的唯一心愿,就是想着能够在神仙老爷的那座仙家府邸里边,一直待着,然后呢,可以继续像在世之时那般,手底下管着几个开襟小娘,只是如今,稍微多想一些,想着可以去她们住处串串门,做点……男人的事情,活着的时候,只能偷瞧几眼,都不敢过足眼瘾,今儿恳请神仙老爷开恩,行不行?若是不行的话……我便真是死不瞑目了。” 那个第一个开口的开襟小娘,名为白离草的少女,满脸冷笑。 陈平安点点头,扯了扯嘴角:“行啊,这点小事。” 男子低头哈腰:“神仙老爷英明。” 陈平安不用去翻那本账本,就缓缓道:“赵史,与祖辈一样,是青峡岛出身,灯花府邸原二等管事,除了约束十数个开襟小娘的衣食住行和月钱,每年还有两次机会离开书简湖,去石毫国在内的周边地界,为青峡岛灯花府寻觅杂役弟子。根据香火房秘档记载,关于你的生平事迹,就只有一桩事情,大概是你上辈子最大的成就了,就是你曾经在云楼城与一个外乡女修起了冲突,凭借青峡岛的名号和人脉,你请云楼城当地修士将其凌辱致死,尸体投湖。” 赵史脸色尴尬:“让神仙老爷笑话了。” 陈平安一步跨入青石板,伸手握住这个阴物的脖颈,面无表情道:“笑话?我不觉得好笑。” 脖颈被陈平安五指攥紧,赵史如入油锅烹煮,痛苦哀号起来:“陈平安!你说话不算话!我诅咒你……” 陈平安手臂抬高,将其悬空,不让这个垂死挣扎的阴物多说半个字,缓缓道:“算话啊,下辈子,你像凭本事对付那个远游云楼城的年轻女修一样,自己投个好胎就行了。至于你魂飞魄散后,还有没有这个机会,我就管不着了。对了,你还记得那个女修的名字吗?我记得,叫魏青玉。” 陈平安手中那个阴物,灰飞烟灭,砰然四散。 陈平安退出青石板,咳嗽了几声,走回书案后边,望向青石板那边,有一男一女,最初分别窃喜与狐疑的两个阴物,不知为何,开始跪下磕头。 一个时辰后,陈平安打开门,走出屋子。曾掖已经站在门口,看到他的身影,转头惊喜道:“陈先生,下雪了!鹅毛大雪!是咱们书简湖今年的头一场大雪。” 只是曾掖很快就住嘴了,有些悻悻然。 对于陈先生这样的大修士而言,人间下不下雪,下得是大是小,有什么意义? 陈平安抬起头,双手笼袖。 大雪茫茫。但是化雪之时,才是天最冷的时候。化雪之后,更是会道路泥泞。 就算是章靥这样的书简湖老人,也都没想到今天这场雪,下得尤其大不说,还如此之久。那股汹汹气势,简直就像是要将书简湖水面拔高一尺。 大雪兆丰年。不止是一句市井谚语,在书简湖数万野修中一样适用。雨雪朝露这些无根水,对于书简湖的灵气和水运而言,自然是多多益善,座座岛屿,估计都恨不得这场大雪只落在自己头上。这下得不是雪花,是雪花钱,一大堆的神仙钱。 事实上,已经有不少地仙修士,去往天上,施展神通术法,以各种看家本领为自家岛屿攫取实实在在的利益。 冬至这天,按照家乡习俗,春庭府包了饺子。 前一天,小泥鳅也终于压下伤势,得以悄悄重返岸上,然后在今天被顾璨打发去喊陈平安来府上吃饺子,说话的时候,顾璨跟娘亲一起在灶台那边忙碌,如今春庭府的灶房,比顾璨和陈平安两家泥瓶巷祖宅加起来,还要大了。 小泥鳅在去山门的路上,也很好奇,顾璨说陈平安要交给自己一样东西,到底是什么? 听说最近一旬陈平安深居简出,几乎足不出户,偶尔露面也只是打开门,看几眼大雪封湖的景色,与先前四处游逛书简湖大不相同。 她还是有些怕陈平安。起初在池水城重逢,是涉及自身大道根本的那种本能敬畏,陈平安与刘老成一战后,被陈平安取了个炭雪名字的小泥鳅,就更怕了。 她还是由衷喜欢顾璨这个主人,一直庆幸陈平安当年将自己转赠给了顾璨。在陈平安身边,她如今会拘谨。 小泥鳅炭雪到了屋子那边,轻轻敲门。 陈平安的沙哑嗓音从里边传出:“门没闩,进来吧,小心别踩坏了青石板。” 她打开门,门外这场隆冬大雪积蓄的寒气,随之涌进屋内。 她一开始没留神,对于四季流转当中的天寒地冻,她天生亲近欢喜,只是当她看到书案后那个脸色惨白的陈平安开始咳嗽时,立即关上门,绕过那块大如顾璨府邸书斋地衣的青石板,怯生生站在书案附近:“先生,顾璨要我来喊你去春庭府吃饺子。” 陈平安已经停笔,膝盖上放着一只自制取暖的竹编铜胆炭笼,双手掌心借着炭火驱寒,歉意道:“我就不去了,回头你帮我跟顾璨和婶婶道一声歉。” 炭雪柔声道:“如果先生是担心外边的风雪,炭雪可以稍稍帮忙。” 陈平安摇头道:“算了。” 炭雪还想要说什么,只是看了眼陈平安的那双眼眸,便立即打消了念头。 陈平安问道:“知道为什么给你取名炭雪吗?” 她摇摇头。 陈平安缓缓道:“冰炭不同炉,这是小孩子都懂的道理,对吧?” 她点点头。 陈平安说道:“所以炭雪同炉,还能相亲相近,最为可贵,这是其一。其二,就是我存了私心,见到你就提醒自己,把你送给顾璨,曾经确实是雪中送炭的举动,如果……” 陈平安停下言语,从炭笼那边抬起一只手,拿起桌上的一把刻刀。这个动作,让炭雪这个虽身负重伤、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元婴境修士,都忍不住眼皮子打战了一下。 桌上放了一把昨夜刚刚做好的竹鞘竹刀,原本是想要让喜欢雪景的曾掖,帮着去趟紫竹岛讨要或是购买一竿竹子,只是一想到竹刀似乎还是绿竹更好看些,紫竹鞘与刀,挂在腰间,稍稍花俏了些,就改变主意,让曾掖在青峡岛随便劈砍了一竿绿竹搬回来。陈平安连夜做了刀和鞘,剩下许多边角料,又被陈平安削成了一堆小竹简,桌上就放着几支没有刻字的空白竹简,只是与以往那些已经刻了文字的竹简不同,这些青峡岛新制竹简,不再规制相同,而是长短不一,厚薄各异。 陈平安此时拿起了那把得自大隋京城店铺的附赠刻刀,将一支最长的竹简挑出来,在靠近竹简一端处,轻轻一刀切断,分成长短悬殊的两截,然后又将长的那一截,一次次切断,那些间隙,如同一竿青竹的竹节。 炊烟袅袅小巷中,日头高照田垄旁,泥瓶巷两栋祖宅间,金碧辉煌春庭府,无法之地书简湖。 看着这一幕,虽然炭雪根本不知道陈平安在做什么,到底在瞎琢磨什么,可依旧心惊胆战。 这条面对刘老成一样毫不畏惧的真龙后裔,如同即将受罚的犯错蒙童,在面对一个秋后算账的学塾夫子,等着板子落在手心。 陈平安没有抬头,只是盯着那支一断再断的竹简:“我们家乡有句俗语,叫藕不过桥,竹不过沟。你听说过吗?” 炭雪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在骊珠洞天,灵智未开,到了青峡岛,奴婢才开始真正记事,后来在春庭府,听顾璨娘亲随口提到过。” 陈平安终于抬起头,笑道:“脾气跟顾璨一样,不过这些话里话的学问,是跟婶婶学的?” 炭雪默不作声,睫毛微颤,楚楚可怜。 陈平安说道:“我在顾璨那边,已经两次问心有愧了,至于婶婶那边,也算还清了。现在就剩下你了,小泥鳅。” 炭雪缓缓抬起头,一双黄金色的竖立眼眸,死死盯住那个坐在书案后边的账房先生。 屋内杀气之重,以至于门外风雪呼啸。 自己如今虚弱不已,可他又好到哪里去?!比自己更加是个病秧子! 一旦涉及大道和生死,她可不会有丝毫含糊,在那之外,她甚至可以为陈平安鞍前马后,百依百顺,以半个主人看待,对他尊敬有加。 她这与顾璨,何尝不是天生投缘,大道契合。 陈平安咳嗽一声,手腕一抖,将一根金色绳索放在桌上,讥笑道:“怎么,吓唬我?不如看看你同类的下场?” 炭雪一眼看穿了那根金色绳索的根脚,立即肝胆欲裂。 其余书简湖野修,别说是刘志茂这种元婴境大修士,就是俞桧这些金丹境地仙,见着了这件法宝,都绝对不会像她这般惊惧。 陈平安放下手中刻刀,拿起那根以蛟龙沟元婴境老蛟龙须炼制而成的缚妖索,绕出书案,缓缓走向她:“当然不是我亲手杀的这条元婴境老蛟,甚至缚妖索也是在倒悬山那边,别人请朋友帮我炼制的。杀老蛟的,是一位大剑仙,转手请人炼制的,是另外一位大剑仙,坐镇小天地、即将跻身玉璞境的老蛟,就是这么个下场。顾璨可以不知道,你难道也不知道?书简湖对你而言,只是太小了?只会越来越小。” 陈平安站在她身前:“你帮着顾璨杀这杀那,杀得兴起,杀得痛快淋漓,图什么?当然,你们两个大道休戚相关,你不会坑害顾璨,只是顺着双方的本心,成天胡作非为之外,你不一样是傻乎乎想着帮助顾璨站稳脚跟,再帮助刘志茂和青峡岛,吞并整座书简湖,到时候好让你吃掉的书简湖的半壁水运,作为你豪赌一场,冒险跻身玉璞境的立身之本吗?” 陈平安一手持缚妖索,伸出一根手指,狠狠戳在炭雪额头上:“多大的碗,盛多少的饭,这点道理都不懂?!真不怕撑死你?!” 炭雪满脸怒容,浑身颤抖,她很想很想一爪递出,当场剖出眼前这个病秧子的那颗心。 但是她不敢。 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那把如今被挂在墙壁上的半仙兵,而不是什么情分,什么香火情。甚至在内心深处,她在陈平安身上,察觉到一丝天生压胜的古怪气息。 一开始,她误以为是当年的大道机缘使然。后来她才惊觉,并不只是如此。 因为眼界和岁月的关系,在这件事情上,她远远不如另一条同类——那个黄庭国紫阳府的开山祖师吴懿。吴懿只是金丹境地仙,就能够一眼看穿真相,陈平安身上有着斩杀蛟龙的因果缠绕,至于为何如此厚重,吴懿也不知道,想不明白。唯一能猜出大致脉络的,是她父亲,那条去了披云山林鹿书院担任副山长的万年老蛟,只可惜他根本不会对这个女儿明言。 陈平安一次次戳在炭雪脑袋上:“就连怎么当一个聪明的坏人都不会,就真以为自己能够活得长久?!你去剑气长城看一看,每百年一战,地仙剑修要死多少个?!你见识过风雪庙魏晋的剑吗?你见过一拳被道老二打回浩然天下、又还了一拳将道老二打入青冥天下的阿良吗?你见过剑修左右一剑铲平蛟龙沟吗?!你见过桐叶洲第一修士飞升境杜懋,是怎么身死道消的吗?!” 陈平安收回手,咳嗽不断,沙哑道:“你只见过一个玉璞境刘老成,就差点死了。” 炭雪恼羞成怒,咬牙切齿。那双金黄色眼眸中的杀意越来越浓郁,她根本不去掩饰。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盯着这条顺风顺水的所谓真龙后裔:“到底是为什么,让你和顾璨,觉得杀人是没有错的,自己被杀也是死无遗憾的?顾璨这种人,你这种蛟龙,还有顾璨娘亲这种看似精明的人,如果我不认识你们,知不知道,就算是我路过书简湖,就算我只有这点修为,哪怕一拳不出,一剑不递,只是跟刘志茂、刘老成、粒粟岛岛主他们喝喝茶,聊聊天,跟他们做一笔笔买卖,我在书简湖待上几年,你们就可以死上几次?” 炭雪冷笑道:“那你倒是杀啊?怎么不杀?” 炭雪似乎刹那之间变得很开心,微笑道:“我知道,你陈平安能够走到今天,你比顾璨聪明太多太多了,你简直就是心细如发,每一步都在算计,甚至连最细微的人心,你都在探究。可是又怎么样呢?不是大道崩坏了吗?陈平安,你真知道顾璨那晚是什么心情吗?你说修行出了岔子,才吐了血,顾璨是不如你聪明,可他真不算傻,真不知道你在撒谎?我好歹是元婴境界,真看不出你身体出了天大的问题?只是顾璨呢,心软,到底是个那么大点的孩子,不敢问;我呢,是不乐意说,你实力弱上一分,我就可以少怕你一分。事实证明,我是错了一半,不该只将你当作靠着身份和背景的家伙。哎哟,果真如陈先生所说,我蠢得很呢,真不聪明。所幸运气不坏,猜对了一半,不多不少。你竟然能够只凭一己之力,就拦下了刘老成,然后我就活下来了,你受了重伤,此消彼长,我现在就能一巴掌拍死你,就像拍死那些死了都没办法当成进补食物的蝼蚁,一模一样。” 陈平安随手将缚妖索丢在桌上,双手掌心贴拢,也笑了:“这就对了,这些话不说出口,我都替你累得慌,你装得真不算好,我又看得真切,你我都心累。现在,我们其实是在一条线上了。” 炭雪眯起眼眸:“少在这里装神弄鬼。”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五指张开:“加上曾掖,算第四条线。你和我,就我们两个,其实可以单独剥离出来,成为第五条线。” 炭雪冷笑道:“陈平安,你该不会是跟那些阴物打交道打多了,失心疯了?走火入魔了?干脆头也不转,一鼓作气转入魔道?怎么,野心勃勃,想要学那个白帝城城主?从成为书简湖君主做起?倒也不是没有可能。陈大先生都认识这么多厉害人物了,靠着他们,有什么做不到的,我这条连先生法眼都不入的小泥鳅,还不是先生幕后那些高耸入云的靠山,随随便便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的。” 陈平安笑了笑,是真心觉得这些话,挺有意思,又为自己多提供了一种认知上的可能性,如此一来,双方这条线,脉络就会更加清晰。 陈平安这一笑,屋内剑拔弩张的氛围便淡了几分。 陈平安伸手示意炭雪坐下说话,他则转身径直走向书案,后背就这样留给了她。 炭雪既没有出手,也没有挪步:“既然陈先生是喜欢讲规矩的读书人,我就站着说话好了。” 陈平安坐回椅子,拿着炭笼,伸手取暖,搓手之后,呵了口气:“与你说件小事,当年我刚刚离开骊珠洞天,远游去往大隋,离开红烛镇没多久,在一艘渡船上,遇见了一个上了年纪的读书人,他也仗义执言了一次,明明是别人无理在前,却要拦阻我讲理在后。我当年一直想不明白,疑惑一直压在心头,如今归功于你们这座书简湖,其实可以理解他的想法了,他未必对,可绝对没有错得像我一开始认为的那么离谱。而我当时至多至多,只是无错,却未必有多对。” 陈平安笑着伸出一根手指,画了一个圆圈:“江湖上,喝酒是江湖,行凶是江湖,行侠仗义是江湖,腥风血雨还是江湖。沙场上,你杀我我杀你,慷慨赴死被筑京观是沙场,坑杀降卒十数万是沙场,英灵阴兵不愿退散的古战场遗址也是沙场。庙堂上,经国济民、鞠躬尽瘁是庙堂,干政乱国、豺狼当道是庙堂,主少国疑、妇人垂帘听政也是庙堂。有人与我说过,在藕花福地的家乡,那边有人为了救下犯法的父亲,呼朋唤友,杀了所有官兵,结果被视为是大孝之人,最后还当了大官,青史留名。又有人为了朋友之义,听闻朋友之死,奔袭千里,一夜之中,手刃朋友仇人满门,月夜抽身而返,结果被视为任侠意气的当世豪杰,被官府追杀千里,路途中人人相救,此人生前被无数人仰慕,死后甚至还被列入了游侠列传。” 陈平安画了一个更大的圆圈:“我一开始同样不以为然,觉得这种人给我撞上了,我两拳打死都嫌多一拳。只是现在也就想明白了,在当时,这就是整个天下的民风乡俗,是所有学问的汇总,就像在一条条泥瓶巷、一座座红烛镇和云楼城的学问碰撞、融合和显化,这就是那个年代、举世皆认的家训乡约和公序良俗。只是随着光阴长河的不断推进,时过境迁,一切都在变。我如果是生活在那个时代,甚至一样会对这种人心生仰慕,别说一拳打死,说不定见了面,还要对他抱拳行礼。 “有个老道人,算计我最深的地方,就在于这里。他只给我看了三百年光阴流水,而且我敢断言,那是光阴流逝较慢的一截,而且会是世道相较完整的一段河水,刚好看得尽兴,不多也不少,少了,看不出老道人推崇的脉络学问的精妙,多了,就要重返一个老先生的学问文脉当中去了。” 陈平安似乎如今十分畏寒,耷拉着肩头,双手不离开炭笼片刻,微笑道:“你也好,刘志茂也罢,比起他与另外一个‘年轻’道士,那些真正站在山巅的道家神仙,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都不止啊。” 陈平安抬了抬下巴,点了点炭雪那边:“本性本心之中,应该有那么一块心田,最泥泞不堪,任你源头活水再清澈,就像沟渠之水,只要流进了田地,就会浑浊起来。比如几乎所有人,内心深处,都会自相矛盾而不自知。书简湖就是个最好的例子,与当年三四之争,皑皑洲的无忧之乡,刚好是两个极端。怎么,是不是听不懂?那我就说点你勉强听得懂的。 “遇上对错之分的时候,当一个人置身事外时,不少人会不问是非,而一味偏袒弱者,对于强者先天不喜,无比希望他们跌落神坛,甚至还会苛责好人,无比希望一个道德圣人出现瑕疵,同时对于恶人偶然的善举,无比推崇,道理其实不复杂,这是我们在争那个小的‘一’,尽量均衡,不让一小撮人占据太多,这与善恶关系都已经不大了。再进一步说,这其实是有益于我们所有人,更加均衡分摊那个大的‘一’,没有人走得太高太远,没有人待在太低的位置,就像……一根线上的蚂蚱,大一点的,蹦得高和远,孱弱的,被拖曳前行,哪怕被那根绳子牵扯得一路磕磕碰碰,头破血流,遍体鳞伤,却能够不掉队,可以抱团取暖,不会被鸟雀轻易啄食,所以为什么天底下那么多人,喜欢讲道理,但是身边之人不占理,仍是会窃窃欣喜,因为此处心田的本性使然。当世道开始变得讲理需要付出更多的代价,不讲理反而成了安身立命的本钱时,待在这种‘强者’身边,就可以一起争取更多的实物,所谓的帮亲不帮理,正是如此。顾璨娘亲,待在顾璨和你身边,甚至是待在刘志茂身边,反而会感到安稳,也是此理,这不是说她……在这件事上,她有多错。只是起先不算错的一条脉络,不断延伸出去,如藕花和竹子,就会出现各种与既定规矩的冲突。但是你们根本不会在意那些细枝末节,你们只会想着冲垮了桥梁,填满了沟壑,所以我与顾璨说,他打死的那么多无辜之人,其实就是一个个当年泥瓶巷的我陈平安,和他顾璨。但他一样听不进去。 “我在这里,做了这么多,迟早有一天会水落石出,就是要他顾璨瞪大眼睛,好好看着,道理不听,随你去。可我陈平安在这里,除了帮他、更是帮自己纠错弥补之外,也要让他明白一个书本之外的道理:在书简湖,最多两年,当一个修士站在一个高位后,根本不用靠着滥杀无辜来立威,一样能够活得比他顾璨更安稳,站得更高。” 炭雪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道:“怎么,又要说我是靠山众多,手里法宝太多?你和顾璨跟我没法比?那你有没有想过,我是如何抓住这些的?一个字一个字说给你们听,你们都不会明白的,因为说了,道理你们都懂,就是做不到,是不是很有意思?本心使然,你们在心性定型如瓷器胚胎的时候,身边又无劝化之人。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就算有那么一个人,我看也是白费功夫。说这些,已经无补于事。重要的是,你们甚至不懂怎么当个聪明一点的坏人,所以更不愿意、也不知道怎么做个聪明一点的好人。” 那条小泥鳅咬紧嘴唇,沉默片刻,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陈平安,你不要逼我在今天就杀了你!” 陈平安微微偏移脑袋,笑问道:“为什么要杀我?杀了我,你和顾璨,还有春庭府,不等于少掉一座靠山了吗?看看,刚才说你傻,坏都坏得愚蠢,还不承认。” 炭雪脚底下响起靴子轻微摩挲地面的声音。 陈平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指了指隔壁少年曾掖的住处:“那边就是一个好人,一样年纪不大,学什么东西都很慢,可我还是希望他能够以好人的身份,在书简湖好好活下去,只是并不轻松,不过希望还是有的。当然,如果当我发现无法做到改变他的时候,或是发现我那些被你说成的城府和算计,依旧无法保证他活下去的时候,我就会由着他去,以他自己最擅长的方法,在书简湖自生自灭。” 曾经有个细节,陈平安拎了竹椅,曾掖却浑然不觉,忘记拎起竹椅入屋。如果说这还只是少年曾掖不谙世情,年纪小,性情淳朴,眼睛里头看不到事情,那么在修行之时,竟然还会分心,追随陈平安的视线望向窗外,这就让陈平安有些无奈了。但一样可以解释,因为少不更事,欠缺足够的磨砺,一样可以等待曾掖的成长。棋盘上,每一步都慢而无错,就不用多想胜负了,终究是赢面更大。可万一老天爷真要人死,那只能是命,就像陈平安对曾掖的说那句话,到了那个时候,只管问心无愧,去怨天尤人。 但是最让陈平安感慨的一件事,是需要他察觉到了苗头,不得不把话挑明了,不得不第一次在心性上,悄悄敲打那个心思微动的少年,直白无误地告诉他,双方只是买卖关系,不是师徒,陈平安并非他的传道人和护道人。 要说曾掖秉性不好,绝对不至于,恰恰相反,历经生死劫难之后,对于师父和茅月岛依旧抱有感情,反而是陈平安愿意将其留在身边的根本理由之一,分量半点不比曾掖的修行根骨、鬼道资质轻。 可即便是如此这么一个曾掖,能够让陈平安依稀看到自己当年身影的书简湖少年,细细探究,同样经不起稍稍用力的推敲。 与顾璨性情看似截然相反的曾掖,他接下来的一言一行与心路历程,原本是陈平安要仔细观察的第四条线。可是真正事到临头,陈平安依旧违背了初衷,还是希望曾掖不要走偏,希望在“自己抢”和“别人给”的尺子两端之间,找到一个心性不会摇摆的立身之点。 不过没关系,插手的同时,更改了那条脉络的些许走势,线还是那条线,稍稍轨迹扭转而已,一样可以继续观看走向,只是与预期比出现了一点偏差而已。 相较于眼前女子的鲜血淋漓,多半只会一条道走到黑,曾掖这条线,少年的人生,还是充满了无数种可能,犹有向善的机会。 至于曾掖的心田之水,会不会哪天遭遇灾厄劫难,结果从纯善之地流向针锋相对的极端自我,陈平安同样不会勉强。 规矩之内,皆是自由,都会也都应该付出各自的代价。 人力终有穷尽时,连顾璨这边,他陈平安都认输了,只能在止杀止错的前提下,与顾璨做了相对彻底的切割和圈定,开始为了自己去做那些事情。 多出一个曾掖,又能如何? 陈平安神色恍惚。 当年在骊珠洞天,在那座小镇木栅栏门口那边,门内是个还穿着草鞋的泥腿子少年,门外是蔡金简、苻南华、清风城许氏、正阳山搬山猿,和那个嚷着要将披云山搬回家当小花园的女孩。 那是陈平安第一次接触到小镇以外的远游外乡人,个个都是山上人,是凡夫俗子眼中的神仙。好在那些人里边,还有个说过“大道不该如此小”的姑娘。 陈平安到了书简湖。当自己的善与恶,撞得血肉模糊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心镜瑕疵是如此之多,是如此破碎不堪。 比如必须要开始承认,自己就是山上人了,至少也算半个。不然只是因为搬山猿那些存在,就一直在内心排斥自己,这就是大道之缺。所以当年在藕花福地,在光阴长河之中,搭建起了一座金色长桥,可是陈平安的本心,却明明白白会告诉自己,只要真的走了上去,桥就会塌,他肯定会坠入河中。 陈平安叹了口气:“一次转身,这次走神,小泥鳅,我给了你两次机会,结果你还是不敢杀我啊?” 炭雪冷声道:“不还是在你的算计之中?按照你的说法,规矩无处不在。在这里,你藏着你的规矩,可能是偷偷布下的隐蔽阵法,可能是那条天生克制我的缚妖索,都有可能……再说了,你自己都说了,杀了你,我又没什么好处,白白丢了一座靠山,一张护身符。” 陈平安笑道:“这算不算我道理说通了?” 她满脸讽刺:“那你是不是要说我这种人,是只会拣选自己想要的道理?” 陈平安轻轻摇头。 炭雪皮笑肉不笑道:“先生何以教我?炭雪洗耳恭听。” 陈平安开口道:“你又不是人,是个畜生而已。早知道如此,当年在骊珠洞天,就不送给小鼻涕虫了,煮了吃掉,哪有现在这么多破事烂账。” 炭雪微笑道:“我就不生气,偏偏不遂你愿,我就不给你和我做切割与圈定的机会。” 陈平安啧啧道:“有长进了。但是你不怀疑我是在虚张声势?” 她摇头道:“反正开诚布公谈过之后,我受益匪浅。还有一个道理,我已经听进去了,陈大先生如今是在为自己了,做着善人善举,我可做不到这些,但是我可以在你这边,乖乖的,不继续犯错便是了,反正不给你半点针对我的理由,岂不是更能恶心你,明明很聪明,但是也喜欢守规矩、讲道理的陈先生?杀了我,顾璨大道受损,长生桥必然断裂,他可不如你这般有毅力有韧性,是没办法一步步爬起身的,恐怕一辈子就要沦为废人,陈先生当真忍心?” 陈平安点头道:“确实,小鼻涕虫怎么跟我比?一个连自己娘亲到底是怎么样的人,连一条大道相连的畜生是怎么想的,连刘志茂除了手腕铁血之外是怎么驾驭人心的,连吕采桑都不知道如何真正拉拢的,甚至对傻子范彦都不愿多去想一想到底是不是真的傻,连一个最糟糕的万一,都不去担心考虑,这样的一个顾璨,他拿什么跟我比?他如今年纪小,但是在书简湖,再给他十年二十年,还会是如此不会多想一想。” 一番言语,说得云淡风轻。 陈平安背靠椅子,双手暖洋洋的:“世事就是这么古怪,我杀黄鳝河妖,反而有业障在身,顾璨在书简湖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竟然也杀对了一些人,当然只是很小一撮人,大因果之外,反而增添了一点点福报。你们书简湖,真是个让人哭笑不得的地方,如果不针对那些凡夫俗子,只对山泽野修大开杀戒,估计全部杀光了,至少也是功过相抵的结果?当然,我不敢断言,只是无聊时候的一个猜测。” 哭笑不得。这个说法,落在了这座书简湖,可以反复咀嚼。活人是如此,死人也不例外。 炭雪还是笑眯眯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又不是陈先生,可不会在乎。至于骂我是畜生,陈先生开心就好,何况炭雪本来就是嘛。” 陈平安灿烂笑道:“我以前,在家乡那边,哪怕是两次游历千万里江湖,一直都不会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哪怕是两个很重要的人,都说我是滥好人,我还是一点都不信。如今他娘的到了你们书简湖,老子竟然都快成为道德圣人了。狗日的世道,狗屁的书简湖规矩。你们吃屎上瘾了吧?” 年轻的账房先生,语速不快,虽然言语有疑问,可语气几乎没有起伏,依旧说得像是在说一个小小的笑话。 炭雪掩嘴娇笑:“陈先生有本事与顾璨说去,我是听不进去的,只会当作耳旁风。顾璨如今心性不稳,不如挑某个雪后的大太阳下,陈先生与小鼻涕虫坐在小竹椅上,一个说,一个听,就像之前在饭桌上嘛。顾璨如今多半是愿意听的了,可能还是不会当真,但好歹愿意听一听了。” 陈平安点点头:“我会考虑的。与你聊了这么多,是不是你我都忘了最早的事情?” 炭雪点头笑道:“今儿冬至,我来喊陈先生去吃一家人团团圆圆的饺子。” 陈平安也再次点头:“至于我,是答应顾璨,要送你一件东西。拿着。” 是那块篆刻有“吾善养浩然气”的玉牌。 炭雪皱了皱眉头,心意微动,没有伸手去接住那块“火炭”,只是将其悬停在身前,一脸疑惑。 骤然之间,炭雪心中一悚,果不其然,地面上那块青石板出现微妙异象,不仅如此,那根缚妖索一闪而逝,缠绕向她的腰肢。 她冷笑不已,然后遍体生寒。 低头望去,抬头看去,一根极其纤细的金线,从墙壁那边一直蔓延到她心口之前,然后有一把锋芒无匹的半仙兵,从她身躯贯穿而过。 陈平安伸手掏出一只瓷瓶,倒出一颗水殿秘藏的丹丸,吞咽而下,然后将瓷瓶轻轻搁在桌上,先在嘴边竖起手指,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劝你别出声,不然立即死。” 炭雪丝毫不敢动弹,被一把半仙兵洞穿了心脏,哪怕是巅峰状态的元婴,都是重创。 陈平安对于她的惨状,无动于衷,只是默默消化、汲取那颗丹药的灵气,缓缓道:“今天是冬至,家乡习俗是会坐在一起吃顿饺子。我先前与顾璨说那番话,自己算过你们元婴境蛟龙的大致痊愈速度,也一直探查顾璨的身体状况,加在一起判断你何时可以登岸,我记得春庭府的大致晚饭时间,以及想过你多半不愿在青峡岛修士眼中现身,只会以地仙神通来此敲门找我的可能性,所以不早不晚,大概是在你敲门前一炷香时,我吃了足足三颗补气丹药。你呢,又不知道我的真正根脚,仗着元婴境修为,更不愿意仔细探究我的那座本命水府,所以你不知道,我这会儿全力驾驭这把剑仙,是可以做到的,就是代价稍微大了点,不过没关系,值得的。比如刚才吓唬你一动就死,其实也是吓唬你的,不然我哪有机会补充灵气。至于现在呢,你真是会死的。” 陈平安站起身,绕过书案,一招手,驾驭那块玉牌从地上飞起,轻轻握在手中。 似乎根本不怕那条泥鳅的垂死挣扎和临死反扑,就那么直接走到她身前几步外,笑问道:“元婴境界的空架子,金丹境地仙的修为,真不知道谁给你的胆子,光明正大地对我起杀心。有杀心也就算了,你有本事支撑起这份杀心杀意吗?你看看我,几乎从登上青峡岛开始,就开始算计你了,直到刘老成一战之后,认清了你比顾璨还教不会之后,就开始真正布局。在屋子里边,从头到尾,都是在跟你讲道理,所以说,道理还是要讲一讲的。没用?我看很有用。只是与好人坏人,讲理的方式不太一样,很多好人就是没弄清楚这点,才吃了那么多苦头,白白让这个世道亏欠自己。”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却不是握住那把剑仙,而是以掌心抵住剑柄,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往前推去。剑身不断向前。 陈平安道:“其实我吃了那颗丹药,也没法真的杀你,现在,嗯,应该是真的了。你不信的话,不如挣扎一下,试试看?你们混书简湖的,不是就喜欢赌命吗?” 陈平安等了片刻,笑道:“你一点都不聪明,但是运气还算不错。 “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和顾璨这把剑的名字吗?它叫剑仙,陆地剑仙的剑仙。所以我是故意不说的。 “你想一想看,咱们宝瓶洲的上古时代,哪里剑仙出现的次数最多? “古蜀国。 “为何多剑仙?因为那里蛟龙混杂,最适合剑仙拿来砥砺剑锋。” 陈平安最后说道:“所以啊,你不赌命,是对的,这把剑,其实哪怕我不吃最后那颗丹药,在尝过你的心窍鲜血后,它自己就已经跃跃欲试,恨不得立即搅烂你的心窍,根本无需我耗费灵气和心神去驾驭。我之所以服药,反而是为了控制它,让它不要立即杀了你。” 炭雪作为一条天生不惧严寒的真龙后裔,甚至是五条真裔当中最亲近水运的,此时此刻,竟是生平第一次知道何谓真正如坠冰窟。 她满脸哀怜和祈求。 陈平安做侧耳倾听状:“你也有道理要讲?” 陈平安收起那个动作,站直身体,然后一推剑柄,炭雪随之踉跄后退,背靠屋门。 剑仙的剑尖早已穿透屋门,将她就这么死死地钉在门上。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了笑:“但是你问过我,想不想听吗?” 第120章 《陇上花又开》:人心关隘环环扣 屋内剑气凛冽,屋外大雪酷寒。 那把穿透了炭雪心窍和屋门的剑仙,就像是勾连了两座大小天地。 炭雪已经知道祈求无用,不再言语,双方陷入长久的沉默。 眼前这个同样出身于泥瓶巷的男人,从长篇大论的絮叨道理,到突如其来的致命一击,尤其是得手之后类似棋局复盘的言语,让她觉得毛骨悚然。 几乎所有青峡岛修士都觉得山门口的这个账房先生,脾气好,好说话。 全是瞎子! 她轻轻呼吸一口气,立刻感到一阵痛彻心扉,那是魂魄深处的激荡絮乱,不只是这副肉身遭受重创而已。 万灵皆畏死,性命,是最实在的东西,这就是眼前这个家伙所谓小的那个一,这点,炭雪其实听懂了,先前只是装作不懂。 当她清晰感受到自己生命的流逝,甚至可以感知到玄之又玄的大道在点滴溃散,就像世上最守财的富家翁,眼睁睁看着一个个金元宝掉在地上,却死活捡不起来。 她自然而然地挣扎起来,似乎想要一步跨出,将那副相当于九境纯粹武夫的坚韧身躯,硬生生从屋门这堵“墙壁”里边拔出,独独将剑仙留下。 然后就要一手拧下那个年轻人的脖子,以泄心头之恨。 可是她很快停下动作,一是因为稍稍动作就撕心裂肺,但更重要的原因,却是那个胜券在握的家伙,那个喜欢步步为营的账房先生,非但没有流露出丝毫如临大敌的神色,笑意反而愈带讥讽。 不知道是不是一口气吃下四颗水殿秘藏灵丹的关系,又驾驭一把半仙兵,太过犯忌,陈平安脸色惨白,两颊泛起病态的微红。 他缓缓道:“我虽然未曾炼化这把剑仙,可是背久了,剑气浸染魂魄,便有些心意相通,它就像尚未学会说话的稚子。” 陈平安指了指半截剑身:“可是它明明白白告诉我,你方才求饶的时候,动了杀心,想要拼死与我玉石俱焚。现在,反而是做做样子的,怎么,觉得被我算计得如此凄惨,太丢人,想要找回点场子?” 她唯有默然,满心悲苦。 难道真是自己错了?那么错在哪里? 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陈平安说道:“如果我说错在你不该身为一条真龙后裔的扈从,不该以自身极其强大的心神和意志,不断对顾璨的心性潜移默化,事实上,刘志茂根本不算是顾璨的师父,顾璨的娘亲,还有你这条畜生,才是。因为顾璨对你们两个,最放心。对于刘志茂,反而一直心怀戒备,所以刘志茂对他的影响,尽管不算小,顾璨对于书简湖的认知,以及在这座茅坑里的处世之道,很大程度上还是在偷偷学习刘志茂。可是跟你们相比,还是差远了。我这么讲,你肯定不认。那就当你错在太蠢好了,以为我也是书简湖的其中之一,只要修为不够高,就都会被你一力降十会。” 她问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陈平安说:“我在想你怎么死,死了后,如何物尽其用。” 她说道:“我现在不怀疑自己会死了,但是别忘了,我终究是一位元婴修士,你也会死的。” 陈平安看着她,眼神中充满了失望。 她开始真正尝试着站在眼前这个男人的立场和角度,去思考问题。 就像第一次将其视为平起平坐、旗鼓相当的对弈之人,去稍稍想一想他的棋理棋形。 她问:“我相信你有自保之术,希望你可以告诉我,让我彻底死心。不要拿那两把飞剑糊弄我,我知道它们不是。” 陈平安缓缓道:“老龙城一艘名为桂花岛的渡船,历史上有位很有来头的老舟子,早年传下了打龙篙,篆刻有‘作甚务甚’四字,作为渡船安然驶过蛟龙沟的手段之一,我当时乘坐跨洲渡船去往那座倒悬山,见识过。只是后世桂花岛修士都不清楚,那其实是一本古书上记载的斩锁符,专门压胜蛟龙之属,补上‘雨师敕令’四个古篆,才是一道完整的符箓。不凑巧,这道符箓,我会,能写,威力还不错,如果没有这把剑仙将你钉死在门板上,别说杀你,估计想要困住你都比较难,但是现在对付你,绰绰有余,毕竟为了写好一张符胆精气饱满的斩锁符,在先前的某天深夜,耗费了很长时间。” 陈平安笑道:“先前让你去桌边坐一坐,现在是不是后悔没有答应?其实不用懊恼,因为你的心路脉络,太简单了,我一清二楚,但是你却不知道我的。你当年和顾璨离开骊珠洞天和泥瓶巷比较早,所以不知道我在还未练拳的时候,是怎么杀的云霞山蔡金简,又是怎么差点杀掉了老龙城苻南华。” 陈平安伸手指了指自己脑袋:“所以你化成人形,只是徒有其表,因为你没有这个。” 炭雪紧贴门板处的背部传来一阵滚烫,她骤然间醒悟,尖叫道:“那道符箓给你刻写在了门上!” 陈平安伸出食指竖于双唇前,示意她说话的时候不要嗓门太大。 陈平安笑问:“是不是很奇怪,为何你丝毫察觉不到这么一道强大符箓的存在?” 她心中凄凉至极。 陈平安自问自答道:“因为符箓写得不完整,缺了一点符胆灵气。一来斩锁符品秩比较高,我如今不是写不出,而是代价比较大;二来,即便写成了,你毕竟是元婴境界,对于天地元气流转,极其敏锐,说不定你敲了门,就直接不进屋子了。你们不是称呼我为账房先生吗?我就觉得不能辜负你们青峡岛的厚爱,你的心窍鲜血,刚好补上了这道符箓的最后一个关键环节。” 陈平安又问道:“你以为炭雪这个名字,是白给你取的吗?现在就是炭雪同炉了,只可惜我不是顾璨,与你不亲近。”言语之间,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拈出两张金色材质的符箓,说道:“其实还有真正写完的两张,现在你怎么办?还有把握跟我同归于尽吗?你说我的压箱底手段,不是两把飞剑,其实你只说对了一半,我与它们,一路相伴走到今天,面对强敌,打生打死的次数,是你无法想象的。” 飞剑初一和十五从养剑葫中飞掠而出,剑尖分别刺中两张符箓符胆,灵光乍放光明,宛如两只光辉温煦的炭笼。 两把飞剑,一把悬停在炭雪眉心处,阙中穴,一把悬停在炭雪腹部气海外。 陈平安笑道:“别介意,最后那次推剑,不是针对你,而是招呼客人登门。顺便让你了解一下什么叫物尽其用,省得你觉得我又在诈你。” 陈平安向前跨出几步,竟是完全无视被钉死在门板上的她,轻轻打开门,微笑道:“让真君久等了。” 原来截江真君刘志茂,早已立雪于门外。 当一位元婴大修士,在自家小天地当中,刻意隐蔽气机,连炭雪都毫无察觉,照理来说陈平安更不会知晓才对。 当那把半仙兵再度出鞘之时,刘志茂就已经在横波府敏锐察觉,只是当时犹豫不决,不太愿意贸贸然去一窥究竟。 只是当那把剑的剑尖刺透房门,刘志茂终于按捺不住,悄然离开府邸密室,来到青峡岛山门这边。 刘志茂已经站在门外一盏茶工夫了。 陈平安侧过身:“真君屋里坐。” 刘志茂心中叹息一声,面带笑意大步走入其中,绕过那块青石板,坐在桌旁。 陈平安重新关上门,虽然开门和关门的动作都不大,可怜炭雪被一把剑仙穿透,如坠冰窟,再被那道写在门板上的符箓压制,又如同置身于煮沸的油锅中。既是雪上加霜,又是火上加油,让她痛不欲生。 陈平安再次与刘志茂相对而坐。 刘志茂也再次拿出那只白碗,放在桌上,轻轻一推,显然是又要讨酒喝了。 “有陈先生这样的客人,才会有我这样的主人,人生幸事也。” 陈平安一招手,养剑葫被驭入手中。这次不比第一次,陈平安十分豪爽,给白碗倒满了仙家乌啼酒,却没有立即回推过去,问道:“想好了?或者说是与粒粟岛岛主谭元仪商量好了?” 刘志茂笑着反问道:“难道陈先生都猜不出谭元仪那次去往宫柳岛,是谈妥了,还是谈崩了?” 陈平安摇头道:“我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猜不到。” 刘志茂感慨道:“若是陈先生去过粒粟岛,在乌龙潭畔见过几次岛主谭元仪,说不定就可以顺着脉络,得到答案了。先生擅长推衍,委实是精通此道。” 陈平安还是摇头:“这算什么精通推衍,那是你没有见识过真正的大家风范。我说得直接,真君别见怪。” 刘志茂深呼吸一口气,说道:“实不相瞒,谭元仪虽是大骊绿波亭在整个东宝瓶洲中部的主事人,可是登岛与刘老成密谈后,仍是不太愉快。当时谭元仪给出的条件,是一虚一实。” 刘志茂停顿片刻,见陈平安仍是安安静静等着下文的神态,又有些唏嘘,其实陈平安只凭“一虚一实”四字就知道大致真相了,可仍是不会多说一个字,就是可以等,就是愿意熬和慢。这种细微处的心性之妙,只有刘志茂这种修为、心性足够高的老修士,大概才会理解。 刘志茂继续说道:“大骊是希望我能够维持虚的江湖君主身份,但是全部的实在好处,都交给宫柳岛。书简湖千余岛屿,我这个台面上的书简湖盟主,只拣选十余座藩属岛屿之外的其余三十座岛屿,接连成片,形成一个类似世俗王朝的‘京畿之地’,其余所有的岛屿,都归入宫柳岛辖境。当然了,大骊宋氏在未来岁月里,肯定要向刘老成抽成分红的。然后在这个前提下,刘老成不可以有任何针对我和青峡岛的举措,明里暗里,都不可以。不过谭元仪多半会将这点小要求,尽量在刘老成那边说得委婉。” 刘志茂叹了口气:“即便是如此退让了,刘老成仍是不愿意点头,竟是连我那个名义上的江湖君主头衔,都不愿意施舍给青峡岛,撂下了一句话给谭元仪,说以后书简湖,不会有什么江湖君主了,简直就是贻笑大方。”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暂时想不通其中关节。 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玉圭宗荀渊的谋划,下宗选址书简湖,以及荀渊与刘老成之间的结盟关系,更猜不到姜尚真这位手握云窟福地的“老熟人”,即将成为下宗的首任宗主。 作为玉圭宗的下宗,必然是囊括整座书简湖都还嫌小,说不定连朱荧王朝在书简湖附近的周边藩属,例如石毫国在内,都要划入下宗辖境。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一个元婴野修刘志茂,算什么东西? 只是刘志茂不知,粒粟岛谭元仪一样不知。 国师崔瀺为了这个棋局,有意无意对谭元仪进行了隐瞒,为的就是让崔东山输得心服口服,两人分出主次,让崔东山心甘情愿离开山崖书院,为他崔瀺所用,帮助他和大骊铁骑安稳东宝瓶洲半壁江山,至于是在观湖书院以北守江山,还是在以南打江山,崔瀺当时给了崔东山选择,两者都可以。 对于崔瀺这种人而言,世间人事皆不可信,可是难道连“自己”都不信?那岂不是怀疑自己的大道?就像陈平安内心最深处,排斥自己成为山上人,所以连那座搭建起来的跨河长生桥,都走不上去。 虽说如今一分为二,崔东山只算是半个崔瀺,可崔瀺也好,崔东山也罢,到底不是只会抖机灵、耍小聪明的那种人。 只要真正决定了落座对弈,就会愿赌服输,更何况是输给半个自己。 崔东山一旦出山,倾力辅佐大骊,无疑就等于大骊王朝凭空多出一头绣虎! 当时崔瀺还未离开池水城高楼,用崔东山那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话来讲,就是:“我自己想想都可怕,大骊在东宝瓶洲,还怎么输?” 陈平安沉默不语,这个消息,好坏参半。 好的是,刘志茂与自己开价的底气,跌落谷底。坐镇宫柳岛的刘老成如此硬气,青峡岛春庭府那边,以及朱弦府,刘志茂跟陈平安坐地起价的东西,分量会越来越轻。 坏的是,这意味着想要做成心中事情,陈平安需要在大骊那边付出更多。甚至陈平安开始怀疑,一个粒粟岛谭元仪,够不够资格影响到大骊中枢的策略,能不能以大骊宋氏在书简湖的代言人的身份,与自己谈买卖,一旦谭元仪嗓门不够大,陈平安在此人身上耗费的精力,就会打水漂。更怕谭元仪因功升迁去了大骊别处,书简湖换了新的大骊话事人,陈平安与谭元仪结下的那点“香火情”,反而会坏事。最怕的是谭元仪被刘老成横插一脚,导致书简湖形势变化,要知道书简湖的最终归属,真正最大的功臣从来不是什么粒粟岛,而是朱荧王朝边境上的那支大骊铁骑,是这支铁骑的势如破竹,决定了书简湖的姓氏。一旦谭元仪被大骊那些上柱国姓氏在庙堂上盖棺论定,认为他办事不力,那么陈平安就根本不用去粒粟岛了,因为谭元仪已经自身难保,说不定还会将他陈平安当作救命稻草,死死攥紧,死都不放手,希冀着以此作为死地求生的最后本钱。那个时候的谭元仪,一个能够一夜之间决定青冢、天姥两座大岛命运的地仙修士,会变得更加可怕,更加不择手段。 道理再简单不过。 此刻炭雪会被陈平安钉死在屋门上,陈平安同样有可能会沦落为下一个炭雪。 这才是真正的行走江湖,生死自负。 刘志茂一直耐心等待陈平安开口说话,没有打断这个账房先生的沉思。 这时陈平安说了第一句话:“劳烦真君请动谭元仪,近期来青峡岛与我秘密一叙,越快越好。” 刘志茂松了口气。 只是接下来陈平安的一番话又让刘志茂提心吊胆了,为难至极。 “你我都清楚,谭元仪在宫柳岛碰壁,刘老成绝不是漫天要价,给你们什么坐地还钱的机会。现在粒粟岛谭元仪本人,就是一个烂泥坑,蹚这浑水,一不小心就要满身泥,所以我有两个条件,一个是你在顾璨娘亲身上的秘密禁制,必须撤销,不用问我会不会怀疑你答应下来却不做,你我都知道双方的底线,没必要做这些无聊试探。你更清楚,我如今对待春庭府的态度。 “第二个条件,你放弃对朱弦府红酥的掌控,交给我,谭元仪不济事,就让我亲自去找刘老成谈。” 陈平安最后沉声道:“第二个条件,其实都不算条件,刘志茂,你自己掂量清楚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不只是你们书简湖的规矩,更是所有天下野修散仙的至理。” 刘志茂毫不犹豫道:“可以!” 陈平安似乎有些讶异。 刘志茂摊开一只手掌。 陈平安微微一笑,将那只装满酒的白碗推向刘志茂,刘志茂端起酒碗喝了一口。 “陈先生是我在书简湖的唯一知己,我自然要拿出些诚意。” 刘志茂转头看了眼那条小泥鳅,收回视线后,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脑袋:“这玩意,我有。” 陈平安笑道:“真君的知己?怎么骂人呢?” 刘志茂丝毫不恼,爽朗大笑:“看看,还说不是知己?” 看似濒死的炭雪,微微拧转脖子,看着“相谈甚欢”的两个男人,听着他们极有可能只言片语就可以决定书简湖走势的话语。 在这一刻,她稍稍理解了那个陈平安的话里话。 可是她看到刘志茂走进来,坐下来,身为青峡岛主人,但是连喝不喝得成一碗酒,都得陈平安这个客人先点头答应,并且总算拿回了酒碗,喝成了酒,还挺开心,一位连她都很忌惮的元婴老修士,竟然以“知己”形容那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她才真正承认自己面对陈平安,是真的不够聪明。 陈平安指了指炭雪,对刘志茂说道:“大骊国师会喜欢这副元婴境蛟龙的遗蜕,这是我刚刚拿到手的筹码。做成了这单生意,保你刘志茂一条命,实在不行,至少能让你捞到一块大骊太平无事牌,避难迁徙出书简湖,以后成为大骊供奉。所以即便粒粟岛和刘老成两边都谈不拢,我一样可以帮你防止那个最坏的‘万一’出现。” 刘志茂笑眯眯道:“陈先生真舍得这条畜生?” 陈平安拿起养剑葫喝了一口酒,指了指炭雪:“我给了她很多次机会,哪怕只要抓住一次,她都不会是这个下场,怨谁?怨我不够菩萨心肠?可我也不是菩萨啊。” 刘志茂轻轻点头,深以为然。 如果眼前的年轻人没有这份手腕和心智,也不配自己坐下来,厚着脸皮讨要一碗酒。 当初第一次来此,为何刘志茂没有立即点头? 一方面是不死心,希望粒粟岛谭元仪可以跟刘老成那边谈拢,那么刘志茂就根本无须继续搭理陈平安,井水不犯河水罢了。 另一方面陈平安可以想明白许多事情,红酥,春庭府妇人的隐蔽禁制,诸如此类,并不会真正让刘志茂感到“安心”,为何读书人既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结果又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又为何会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还不是因为如何想是一回事,如何做又是一回事。 所以陈平安如何处置这条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畜生,就是一道无形的门槛,跨得过去,做得干脆利落,漂漂亮亮,刘志茂才敢真正跟陈平安打交道,做买卖。 打打杀杀,必须得有。 如何打杀,更是学问。 这条泥鳅和顾璨的所作所为,甚至是吕采桑、元袁这些所谓的年轻天之骄子,在刘志茂眼中,那就是小家伙玩过家家,说话的嗓门大一点,摔碎的瓷器瓦罐多一点,就真以为老天爷第一我第二了。但是刘志茂非但不会觉得这样不好,反而认为这样才是最好的,太痴迷于所谓拳头硬不硬的小傻子,连只凭喜怒、动辄杀人的那双稚嫩拳头之上,到底靠了多少岛屿、师门老祖宗的威势都拎不清楚,值得刘志茂去担心吗?他刘志茂自己屁股底下的那张椅子,只会坐得更稳。 只可惜,来了个更加老江湖的刘老成。 既生刘志茂,何生刘老成? 时不在我,刘志茂只能如此感叹。 自己之所以在眼前这个年轻晚辈面前,如此低三下四,何尝不是大势所迫?不是那块玉牌,不是大骊铁骑,不是东宝瓶洲中部的风云变幻? 不过陈平安与其他人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他无比清楚这些,并且一言一行,都像是在恪守某种让刘志茂都感到极其古怪的……规矩。 并且当这种一句句话、一件件小事不断聚拢而成的规矩,逐渐水落石出后,刘志茂就愿意去信服。 刘志茂突然气笑道:“前有刘老祖,后有陈先生,看来我是真不合适待在书简湖了,搬家搬家,树挪死人挪活,陈先生若是真能给我讨要一块太平无事牌,我必有重礼相谢!” 陈平安不以为意,这些话,未必是假话,但是言者如何想,并不重要,关键是听者不能太当真,世事无常,今天人的真心,经不起明天事的敲打。 就连本性纯善的曾掖都会走岔路,误以为他陈平安是个好人,可以安心依附,然后开始无比憧憬以后的美好,护道人,师徒,中五境修士,大道可期,到时候一定要再次登上茅月岛,再见一见师父和那个心肠歹毒的祖师…… 可能曾掖这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这一点点心性变化,竟让隔壁那位账房先生——在面对刘老成时都心如止水的“大修士”——有过一刹那的心中悚然。而他原本确实可以走上坡路的人生,差一点就要重新走下坡路。 陈平安甚至可以清楚预测到,如果真是如此,将来幡然醒悟的某一天,曾掖会怨天尤人,而且极其理直气壮。 但陈平安唯独不知道,曾掖在连自己的人生都已经无法选择的处境中,连自己必须要面对的陈平安这一关隘都过不去,那么哪怕有了其他机会,换成其他关隘要过,他能过去吗? 靠运气,靠命吗?靠大人物无缘无故的青眼相加吗? 陈平安从不认为自己的为人处世,就一定是最适合曾掖的人生的。 可是几乎人人都会有这样的困境,叫作“没得选”。 陈平安更不例外。 家乡小镇,杨家铺子的草药,就是陈平安唯一的选择。最后,娘亲还是走了。 炊烟袅袅的泥瓶巷中,就只有一位妇人愿意为他打开院门。那曾是陈平安苦难人生中最好的选择,如今却变成了一个最坏的选择。 一部《撼山谱》,就是草鞋少年当时唯一的选择。好在直到今天,陈平安都觉得那就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人生往往如此,很多时候根本没有什么岔路去选对错、分好坏,老天爷就是要按着你的脑袋让你往前走。 一个人在当下能做的,不过就是去走完脚下那条唯一的道路。只有走过去了,才有走岔路的机会,才有从羊肠小道和独木桥变成阳关大道的下一个机会。 在看到曾掖这条线的时候,看到少年的心性起伏,陈平安又一次感到无奈,甚至疲惫。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原来真正难的不是改,而是知。 顾璨如此,性情在尺子另一个极端上的曾掖,同样会犯错。 唯一的例外,是曾掖如今还很稚弱,修为和心性都是如此,所以才有逐渐完善的机会。 陈平安不会与曾掖讲自己的道理,而是教他看待这个世界的根本认知,只要知道得多,就像手中撑着一把油纸伞,可以躲避更多的风雨。若是只与少年讲道理,而不让他知晓世道的复杂,无非是给曾掖编织了一个背篓,让他背着,然后陈平安只是在不断强行往里边塞东西,非但不会让曾掖走得更加顺畅,反而是让他负重前行,只会越来越吃力。 道理,讲不讲,都要付出代价。学问,装进了背篓,一样未必是好事。 世间文字是有力量的,文字汇聚而成的学问,则是有重量的。 可这就像当年杨老头在陈平安腿上画就的八两真气符,虽然会让陈平安行走沉重,但是也可以砥砺武道。 这些,都是陈平安在曾掖这第五条线出现后,才琢磨出来的自家学问。 以前不是完全不懂,而是陈平安还不通透。 行走太快,少年来不及。 原来所懂的道理最怕半桶水,一走路,还要晃来晃去,提水桶的人,自然无比吃力。 刘志茂突然笑着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陈先生,莫不是在‘观道’与‘合道’?” 陈平安喝了口酒,像是在开玩笑:“原来真君真是知己。” 刘志茂郑重其事地放下酒碗,抱拳以对:“你我大道不同,曾经互为仇寇,可是就凭陈先生能够以下五境修为,行地仙之事,就值得我敬重。” 陈平安打趣道:“如果真君的人生轨迹,能够与我说上一说,帮我观道更多,我也会感激不已。” 刘志茂连忙摆手:“知己不分敌人朋友,如今我们双方不是敌人,至少暂时不会是,以后再有冲突过招,无非是各凭本事。但也不是朋友,我为何要帮助陈先生?如果我没有记错,陈先生如今在咱们青峡岛密库那边,可是欠了不少神仙钱了。如果陈先生愿意以玉牌相赠,或是哪怕只是借我百年,我倒是可以大大方方,坦诚相待,陈先生问什么,我说什么,就算陈先生不问,我也会竹筒倒豆子,该说不该说,都说。” 那块玉牌的原主人,是亚圣一脉的中土文庙七十二贤之一,更是坐镇东宝瓶洲版图上空的大圣人。 刘志茂当然知道轻重。既忌惮,又垂涎。至于他可不可以接手,其实很简单,就看陈平安敢不敢送出手。 刘志茂并不了解儒家的真正规矩,陈平安倒是知道很多。 陈平安笑道:“这个你就别想了。” 刘志茂本就不抱希望,自然不会失望。 陈平安突然问道:“我如果手持玉牌,毫无节制地汲取书简湖灵气水运,直接涸泽而渔,尽收入我一人囊中,真君你,他刘老成,幕后的大骊宋氏,会阻拦吗?敢吗?” 刘志茂脸色僵硬。 陈平安微笑道:“放心,这合情合理,但是不合礼。所以即便你们不敢拦,我也不敢做。当然,如果万不得已,我会试试看,看看能否一步就跨入地仙境界。” 刘志茂再次抱拳:“恳请陈先生莫要两败俱伤,对书简湖釜底抽薪,也让自己彻底失去这块护身符。” 陈平安摇头道:“我在后,书简湖在前,先后顺序不能乱。” 陈平安又站起身道:“走,有请真君陪我去趟春庭府,一起吃顿我们家乡的冬至饺子。” 刘志茂跟着起身,瞥了眼那条无比凄惨的小泥鳅。 一把半仙兵,两把本命飞剑,三张斩锁符。 都是咱们书简湖的极好道理啊。 实在得很。 陈平安看也不看她,对刘志茂说:“去的路上,劳烦真君与我说说蛟龙遗蜕的剥取之法,回来之后,我再听听她的遗言,万一,她的道理能够说服我呢?” 刘志茂哈哈大笑。 两人离开屋子。 到了春庭府那边,顾璨脸色惨白,妇人更是难掩惶恐。 陈平安只说了一句话:“炭雪在我那边,想要与我讲一讲她的道理,就不来吃饺子了。” 一顿饺子吃完,陈平安放下筷子,说饱了,与妇人道了一声谢。 刘志茂便也放下筷子,二人联袂离开。 之后,两人分道扬镳。 刘志茂先返回横波府,再悄然返回春庭府。 陈平安则独自返回屋子。风雪夜归人。剑仙的剑尖还在门上。 陈平安打开门,进了屋子,炭雪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不想死。” 陈平安关上门:“这就是你的道理?” 陈平安没有再理睬她,在书案和桌上点燃两盏灯火,从竹箱里搬出那座“下狱”阎王殿,放在桌上,继续做着这大半个月来的事情。 她就一直被钉死在门上。 等到后半夜,精疲力尽的陈平安喝酒提神后,收起了那座阎王殿放回竹箱。 他手持炭笼,走到窗口,望向窗外的书简湖,大雪停歇。 陈平安望着一座岛屿上大雪满山的冷寂景色,轻声道:“四页账本,三十二位,竟然没有一位阴物鬼魅敢开口,要我杀你报仇。所以我觉得你该死了,打算改变主意,准备不与大骊国师做买卖。春庭府那边,等我吃完了一大碗饺子,也没人帮你求情。就像你说的,先前我金色文胆自行崩碎,顾璨是不敢问,今夜是一样的,还是不敢。这会儿,刘志茂应该在春庭府,帮顾璨娘亲祛除了禁制,多半会被她视为头等好心肠的大恩人了。至于我呢,大概从今夜起,就是春庭府忘恩负义的仇人了。” 陈平安单手持炭笼,走到她身边,伸手握住剑仙的剑柄。 她满脸泪水,道心几近崩溃,反复呢喃道:“陈平安,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陈平安摇摇头:“你只是知道自己要死了。” 风雪夜中,又有客至。 一位身穿墨青色蟒袍的少年,飞奔而来,跪在门外雪地里。 陈平安持剑横扫,将她一分为二。 门外剑仙的金色剑尖,横移出一段距离后,依旧没有被持剑之人拔出。 然后屋门被打开,陈平安站在门口:“顾璨,我还以为你会说,只要炭雪死了,你也要自尽在我眼前呢。我开门之前,还在想,这到底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你娘亲教给你的措辞。” 顾璨抬起头,无声而哭。 这是他离开家乡在书简湖这些年,第一次哭得像当年泥瓶巷那个小鼻涕虫。 陈平安抬头看着夜幕,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他站在屋檐下,手里拎着炭笼。 顾璨此时哭得撕心裂肺,就像一只受伤的幼崽。 陈平安哪怕已经重新望向顾璨,依旧没有开口说话,就由着顾璨在那边满脸的鼻涕眼泪。 顾璨就这么一直哭到了身体抽搐起来,哭到没了力气,开始呜咽,待攒出些气力,又开始干号,就这样像是把所有心气都给哭没了。 陈平安缓缓问道:“为什么不跟我求情?是因为知道没有用吗?不愿意失去最后一次机会,因为帮炭雪开了口,我不但跟春庭府,跟你娘亲两清了,跟你顾璨也一样,最后一点点藕断丝连也没了,是这样吗?是总算知道了哪怕如今有炭雪在,也未必在书简湖活得下去了,将炭雪换成我陈平安,当你们春庭府的门神,说不定你们娘俩还能继续像以前那么活着,就是稍微没那么痛快了,不太能够理直气壮告诉我,‘我就是喜欢杀人’了?可是比起哪天莫名其妙给一个无冤无仇都没见过面的修士随手一巴掌打死,一家人跑去在地底下团团圆圆,还是赚的?” 顾璨就是不说话,也不去擦拭满脸的鼻涕眼泪,就是那么直愣愣看着陈平安。 陈平安叹了口气,走到顾璨身前,脚踩在积雪中,每一步都踩出吱吱呀呀的声响。他弯腰递过去手中的炭笼,顾璨不接。 陈平安蹲下,面对面看着顾璨:“小鼻涕虫,没关系,照实说,我都听着。” 顾璨抓起一大把雪,转过头去,往脸上糊了糊,这才转回头,哽咽道:“陈平安,你是最坏的人!” 陈平安哑然失笑,犹豫片刻道:“在你们书简湖,我确实是好人。不是说好人聪明了,就是坏人了嘛。” 顾璨眼泪一下子就决堤了:“你们书简湖,你们春庭府,你们娘俩!陈平安,你就喜欢说这样的话,我们不要这样,好不好……” 顾璨用双手手背遮掩脸庞,呜呜咽咽。 陈平安说道:“你回去吧。” 顾璨一拳打在陈平安胸膛,打得陈平安跌坐在雪地里。 顾璨站起身,踉跄跑走。 跑出去十数步外,顾璨停下脚步,没有转身,抽泣道:“陈平安,你比小泥鳅更重要,从来都是这样的。但是从现在起,不是这样了,就算小泥鳅死了,都比你好。” 陈平安坐在雪中,眺望着书简湖,心如止水。 站起身,抖落棉衣上沾染的雪屑,陈平安走向渡口,等待粒粟岛谭元仪的到来。以刘志茂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肯定一回到横波府就会飞剑传信粒粟岛,陈平安只是突然想到这位大骊绿波亭在东宝瓶洲中部的谍子头目,多半不会乘船而至,而是事先与刘志茂通气,秘密潜入青峡岛,于是他便转身直接去往横波府。 春庭府。 妇人披着一件雪白狐裘,焦急等待。看见顾璨的身影后,赶紧小跑过去,问道:“怎么样,炭雪呢?没跟你一起回来?” 先前在灶房娘俩一起包饺子的时候,顾璨突然神色剧变,摔倒在地,捂住心口,像是大病了一场。当时妇人就心知不妙,多半是炭雪在春庭府外边出了岔子。 顾璨抬起头,怔怔道:“死了。” 妇人愕然,以为自己听错了:“璨璨,你说什么?” 顾璨重复道:“死了。” 妇人厉色道:“死了?就这么死了?炭雪是元婴境的蛟龙,怎么可能死?除了宫柳岛那个姓刘的老王八蛋,书简湖还有谁能够杀死炭雪!” 顾璨看着娘亲那张脸庞,说道:“还有陈平安。” 妇人愤怒道:“说什么昏话!陈平安怎么可能杀死炭雪,他又有什么资格杀死已经不属于他的小泥鳅,他疯了吗?这个没良心的小贱种,当年就该活活饿死在泥瓶巷里头,我就知道他这趟来咱们青峡岛,没安好心,挨千刀的玩意……” 顾璨突然说道:“陈平安可能听得到。” 妇人立即闭上嘴巴,慌慌张张环视四周,她脸色惨白,与地上的积雪和身上的狐裘差不多。 顾璨默然无声。 妇人一把抱住他,哭道:“我可怜的儿啊。” 顾璨面无表情,他如今的体魄和神魂都孱弱至极,在春庭府和山门的雪地里往返一趟,此刻早已手脚冰凉。 再次返回横波府,刘志茂犹豫了一下,让心腹管家去请来了章靥。又去那座类似剑房的秘密小剑冢,那里珍藏着上品传讯飞剑。他细细斟酌酝酿一番措辞之后,才传信给粒粟岛岛主谭元仪。 最后刘志茂来到铺有一幅彩衣国特产地衣的大堂,一拂手,捞起一团水雾,洒在地上,出现一幅青峡岛山门口的画卷。 大雪已停歇,画面便显得有些死寂。 刘志茂低头凝视着水雾生成的画面,其间几次抬头望向门外。 刘志茂无奈而笑,如今的青峡岛近千修士,也就只有一个章靥敢得了横波府敕令依旧是晃晃悠悠赶来,绝对不会匆忙御风,至于他这个岛主会不会心生芥蒂,章靥这个老家伙可从来不管。 刘志茂叹了口气。 最早一起并肩厮杀的老兄弟,几乎全死了,要么是死在开疆拓土的战场上,要么是死于层出不穷的偷袭暗杀,要么是桀骜不驯生有反心,被他刘志茂亲自打杀,当然更多还是老死的,结果最后身边就只剩下个章靥,青峡岛最后一个老伙计了。 刘志茂径直穿过那幅水画卷,来到大门口,犹豫了一下,跨出门槛,在那边等着章靥。 章靥作为地仙之下的龙门境修士,在岛屿千余的书简湖,即便不谈与刘志茂的交情,其实自己占山为王,当个岛主,也绰绰有余。事实上刘志茂这两年以远交近攻的路数,吞并素鳞岛在内那十余座大岛屿后,就有意向让章靥这位扶龙之臣,拣选一座大岛作为开府之地,只是章靥婉拒了两次,刘志茂就不再坚持。 在两人皆是观海境的相逢初期,谱牒仙师出身的章靥,不但是刘志茂的朋友,更是为刘志茂出谋划策的幕后军师。可以说,青峡岛早期能够一次次安然渡过难关,除了刘志茂领着一帮聚拢在身边的从龙之臣,次次出手狠辣,对敌斩草除根,震慑群雄之外,章靥的谋断,至关重要。 刘志茂之所以对章靥一直礼遇有加,除了艰难岁月里这段殊为不易的香火情,再就是当刘志茂在修行路上,步步登高,远远将他甩在身后之后,许多自认为该说的话,章靥从不犹豫,硬生生从一个本该躺在功劳簿上享福的开国功勋,变成了不知死活、惹人厌烦的庙堂谏臣。刘志茂数次确实大为恼火章靥的半点脸面不讲,可章靥依旧我行我素。刘志茂在跻身元婴之后,便对章靥越来越疏远,不过是让其掌管钓鱼、密库两房,有着京官的身份,却做着地方官的事。章靥的不讨喜,显而易见,所以这些年不好说处境艰难,但是比起供奉俞桧这些风光无限的青峡岛后来人,章靥在青峡岛露面的机会,越来越少,许多庆功宴,倒也参加,但是从不开口说话,既不对截江真君阿谀奉承,也不会泼什么冷水。 脑海中走马观花,刘志茂一想到这些陈年旧事,竟是有些久违的唏嘘感触。 总算是来了。 章靥见着了刘志茂,依旧走得不急不缓。 不但如此,他手里竟然还捏了个结实雪球,由此可见,赶来的路上,章靥走得何等悠哉,去喊他的人又是如何心急如焚。 身边那个同样是龙门境修士的横波府大管家,这趟出门去找章靥,这一路催促章靥的次数,实在太多了,确实糟心,可当他瞧见已经亲自站在门外等候的真君老爷后,心弦一震,立即有些后悔,所幸没有发牢骚,不然多半要栽跟头。 刘志茂对大管家挥挥手,示意不要靠近大堂,后者立即躬身离开。 章靥抱拳致礼,道:“见过岛主。” 刘志茂笑着抬手虚按两下,示意章靥不用如此见外。 两人一前一后跨过门槛,章靥看着悬浮在那幅锦绣地衣上边的画卷,默不作声。 刘志茂开门见山道:“当年你和钓鱼房耗时八年,才帮我辛苦找到那位金丹女修的转世,当时劝我可以将其拘押在青峡岛上,但是绝不可以在她身上动手脚,将来一旦刘老成重返宫柳岛,最后撕破脸皮的时候,才道破此事,凭借此举,说不定我刘志茂可以自救一命,我当时不信,你便与我争执,我还说你是妇人之仁,对刘老成的心性揣摩,十分可笑。现在看来,你未必就对,但我肯定是错了。” 章靥面无表情道:“难得岛主肯认个错,不晓得明儿早上,太阳会不会从西边起来。” 刘志茂伸手点了点这个老犟头,气笑道:“就你这种臭脾气和这张臭嘴,换成别人,我早就宰了十次八次了。” 章靥“哦”了一声:“那我谢过岛主的不杀之恩。” 刘志茂正要说话,突然指了指画卷,说道:“看好了。” 画面上,顾璨跪在门外雪地里。 那个账房先生推开门,在说完那句话后,抬起头,双手拎着炭笼,就这么仰头看着。 刘志茂脸色阴晴不定。 章靥说道:“我劝岛主还是撤了吧,不过我估摸着还是没个屁用。” 刘志茂先伸出一根手指,在画卷某处轻轻一点,然后一挥袖子,真的撤去了这幅画卷。 刘志茂说道:“这个陈平安,你觉得如何?” 章靥想了想:“很可怕,如果他是书简湖野修,应该就没岛主什么事了。” 刘志茂点头道:“一些个我与他之间的秘事,就不说与你听了,并非我信不过你,而是你不知道,可能更好。不过有些无伤大雅的小事,倒是可以当个乐子,说给你听听。” 章靥不再故意拿言语去刺刘志茂。毕竟,刘志茂所谓的小事,肯定不小。 刘志茂便详细说了与陈平安离开山门后的对话,以及是如何一起吃了春庭府那顿冬至饺子,然后分开各走各的路,各做各的事。 刘志茂说道:“你说陈平安为何故意带上我,吓唬那妇人,又白白送我一个天大的人情,瞒着妇人真相,由我刘志茂当一回好人?” 章靥思索片刻,一语中的:“不复杂,陈平安从搬出春庭府那一刻起,就在与顾璨娘亲划清界限,只是手法比较温和,双方都有台阶下,不至于闹得太僵。不过那会儿妇人多半只会如释重负,猜不到陈平安的用心。此后陈平安时不时去春庭府吃顿饭,安抚人心罢了,妇人便渐渐安心了,处于一种她认为最‘舒适’的心境——陈平安不会拐骗了顾璨,害得顾璨‘误入歧途’,去当什么找死的好人,而且陈平安还留在了青峡岛,怎么都算是一枚春庭府的护身符,就跟多了一尊看门的门神似的,她当然喜欢。在那之后,陈平安去春庭府的次数越来越少,而且不露痕迹,因为这位账房先生,确实很忙碌,于是妇人便更加开心了。直到今晚,陈平安拉上了岛主,一起坐在春庭府餐桌上吃着饺子,她才终于后知后觉,双方已是陌路人。” 章靥说完这些几乎就是真相的话后,问道:“我这种外人,不过是多留心了几眼陈平安,尚且看得穿,何况是岛主,为何要问?怎么,怕我坐了这么多年冷板凳,常年不用脑子,与春庭府这位喜好以诰命夫人自居的妇人一般无二,脑子生锈了?再说了,脑子再不够用,帮着岛主打理钓鱼、密库两房,还是勉强够的吧?难道是觉得我手里边握着密库房,不放心,怕我眼见着青峡岛要树倒猢狲散,卷起铺盖就一个脚底抹油,带着一大堆宝贝跑路?说吧,打算将密库房交给哪位心腹。岛主放心,我不会恋栈不去,不过若是人选不合适,我就最后一次泼泼岛主的冷水。” 刘志茂笑骂道:“少在这里瞎扯!” 章靥缓缓道:“那到底是图什么?不是我章靥看不起自己,如今的形势,我真帮不上大忙。如果是要我去当个死士,我不会答应,哪怕我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可好歹还有甲子光阴,都算是凡夫俗子的一辈子了。这么多年来,福,我享了,苦头,更没少吃,我不欠你和青峡岛半点。” 刘志茂没有回答章靥的问题,没来由感慨了一句:“你说如果书简湖都是陈平安这样的人,我们这帮老不死的家伙,一边给人骂罄竹难书,一边又给人顶礼膜拜的大恶人,还怎么混?怎么能混得风生水起?” 章靥笑道:“岛主,这样的人,不多的。” 刘志茂转头望着这个魂魄腐朽飘零的龙门境老修士,看了很久。 章靥只是不说话。 刘志茂说道:“章靥,你找个良辰吉日,然后在今年年底,不要等到开春,就悄悄离开书简湖吧,走得远一点,随便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安稳稳过完最后的甲子光阴。” 章靥皱紧眉头,疑惑道:“形势已经恶劣到这分上了?” 刘志茂犹豫了一下,坦诚道:“目前来看,其实不算最坏,可是世事难料,大骊宋氏入主书简湖,是大势所趋,一旦哪天大骊脑子抽筋了,或是觉得给刘老成瓜分太多,想要在我身上找补回来,青峡岛就会被秋后算账,到时候大骊随便找个由头,宰了我,既能够让书简湖大快人心,还能得了十几座大岛屿的家当,换成我是大骊管事的,铁定做啊,指不定这会儿就开始磨刀了。” 刘志茂拍了拍章靥的肩膀:“不是在故意收买人心,你如果不是章靥,一个不上不下的龙门境修士,算个屁,哪里需要我刘志茂如此婆婆妈妈,絮叨个半天,有这闲工夫,我闭关修行不行啊?不小心修出个玉璞境,他娘的看大骊还敢不敢磨刀,还舍不舍得卸磨杀驴!同样是玉璞境,一个阮邛,都快给大骊宋氏捧上天了。我这个只差半步的元婴,比起阮邛,真是半境之差,就要气死人。 “话说回来,怎么收买人心,当年还是你手把手教我的。” 刘志茂从章靥肩头收起手,又给他整理了一下衣襟,笑道:“我希望身边的老伙计,总归得有一个人,有个善终的结局。反正是举手之劳,别谢我啊,不然就见外了。” 章靥突然开始破口大骂:“你这个老王八蛋,要是真有给大骊或是刘老成活活打死的一天,我却躲起来了,六十年过去,我还怎么在黄泉路上追上你,陪你说说话?” 章靥摇摇头,轻声道:“我不走。” 刘志茂看着这个又犯倔的家伙,说了句题外话:“你倒是能跟咱们那位账房先生当个朋友:聪明的时候,根本不像个好人;犟劲上头的时候,就像个脑子进水的傻子。” 章靥道:“你现在心性不太对劲,无益于修行,行百里者半九十,这时候一口气坠下,你这辈子都很难再提起来,还怎么跻身上五境?那么多大风大浪都熬过来了,难道还不清楚,多少死在我们手上的对手,都是只差了一口气的事情?” 刘志茂“哎哟”了一声:“章靥,可以啊,又开始教训起我来了,还敢跟我谈修行了,真以为咱俩还是当年两个观海境的愣头青啊?” 章靥笑道:“我跻身洞府境的时候,能算是愣头青,你刘志茂那会儿,年纪已经不小了,没办法,你们这些野狗刨食的山泽野修嘛,混得就是比我们谱牒仙师要差劲很多。” 刘志茂嘲笑道:“在书简湖当了这么多年的野修,到头来还是愿意以谱牒仙师自居啊?” 章靥喃喃道:“有件事情,一直放在心底没跟人讲过,我从跟着那个叫刘志茂的家伙,来到书简湖的第一天起,就无比希望有朝一日,可以亲眼看到那个刘志茂以野修身份,在书简湖开宗立派。所以这些年,我经常去一个地方逛荡,那是我和刘志茂在书简湖最早的立足之地,一个跟横波府同名的小岛屿——横波岛,巴掌大小的地儿,后来被一位在当时来看无可匹敌的金丹仇家,直接用本命法宝给打没了,真是气死我了,当时背着那个半点没有气馁的刘志茂,一个人划船过去,在那边默默流泪,哭也,苦也。” 陈平安和谭元仪几乎同时到达横波府。 只是一明一暗。 刘志茂亲自出门将手持炭笼的账房先生,领到一间密室,四壁与地面竟然都是雪花钱,然后只摆放了四张蒲团。 粒粟岛岛主谭元仪已经坐在其中一张蒲团上,正在闭目养神,当刘志茂和陈平安并肩走入时,他睁开眼,站起身,笑道:“陈先生的大名,如雷贯耳。” 陈平安问了个没头没脑的问题:“书简湖的近况,谭岛主你的那位绿波亭同僚,如今身在青鸾国的李宝箴,能不能够知晓?” 谭元仪说道:“每隔一段时间,会有一些关键谍报的交换。如果陈先生不愿意在谍报上被提及太多,我可以亲自润饰一二。” 陈平安拱手致谢。 谭元仪说了一番客气话,什么陈先生可是龙泉郡的山大王,还是北岳正神魏檗的挚友,在绿波亭内部,人人久仰陈平安的大名。 陈平安听后心中非但没有惊喜和感激,反而开始担忧今夜的秘密会晤。 大骊官场,尤其是安插在大骊王朝以外的谍子,最重规矩律法。谭元仪所谓的“润饰”,就是破例,若是换成书简湖的山泽野修,当然可以理解为双方做买卖的铺垫和诚意,可是陈平安刚好是极其熟稔大骊某些运作规矩的人,没办法,曾经的死敌,刚好是绿波亭的原先主人,那位宫中娘娘,是大骊王朝最有权势的女子。谭元仪既然敢坏了规矩,哪怕只有一点点,都意味着他需要在陈平安身上悄悄找补回来,这也是做买卖的分内事,在商言商罢了。很多朋友,坏在一个钱上,反目成仇,未必全是那些所谓的朋友不厚道,自身亦是错在了“拎不清”上。至于这里边还应该讲一讲的顺序先后、对错大小,又往往因为一味感情用事,误人误己,两败俱伤。 三人一起落座。 一位大骊谍子头目,过江龙。 一位书简湖元婴修士,地头蛇。 一位既是籍贯在大骊龙泉郡,又是青峡岛供奉的账房先生,过路客。 陈平安盘腿而坐,双手摊放在炭笼上,直截了当问道:“因为老龙城变故,大骊宋氏欠我金精铜钱,谭岛主知不知道?” 谭元仪点点头:“这是绿波亭头等机密,绿波亭所有隐匿在东宝瓶洲中部的谍子死士,只有我可以接触到一些大概,属于大骊公文里边故意语焉不详的那部分,但具体内幕,我依然没资格知道。” 陈平安又问道:“大骊军方,比如在先后到达朱荧王朝边境的两支铁骑,是不是都对谭岛主很不满?” 谭元仪脸色微变。 大骊尚武,从庙堂到江湖再到市井,皆是如此,民风彪悍绝非虚言,所以一直被东宝瓶洲其他王朝讥笑为“北方蛮夷”。 大骊的上柱国姓氏,大部分的根基都在军方,均摊掌握着一支支打惯了“老仗”的边军铁骑,没有谁能够完全掌握一支边军,往往是两三大豪阀姓氏相互制衡、结盟,当然也有类似袁、曹两大上柱国姓氏这般互相仇视的存在。 如果不是大骊国师崔瀺,大骊文官根本就没有出头之日,哪怕是绣虎经营朝堂百年之久,去年还是闹出了一个大笑话,大骊其中一支南征骑军在京城的传话人,气势汹汹去户部讨要银子,品秩比此人高出一截的户部侍郎宋岩,亲自出面接待,户部当然是要按照流程,先吐苦水,再喊穷,最后双手一摊没银子,若是有点牵来扯去官场香火情的,最多就是私底下说些尽力周转的掏心窝言语,若是没交情的,那就是爱咋咋的,有本事你们来户部砸场子啊。 那个造访户部要银子的家伙,就是与户部关系平平的,听了半天,拗着性子,忍到最后,终于开始炸窝,拍桌子瞪眼睛,指着宋岩的鼻子,骂了个狗血淋头,将自家铁骑一路南下的灭国功勋,一桩桩摆事实说清楚,再把将士在哪一国哪一处战场的惨烈伤亡,一一报上数字,按照国师崔瀺的话说,这就是“武人也要说一说文官听得懂的斯文话”,最后质问宋岩是不是良心被狗叼了,竟敢在军饷一事上支支吾吾装大爷,再将户部到底还有多少存银说了个底朝天,说得宋岩直感慨你这家伙来咱们户部当差算了。 最终结果,自然是那人满载而归,还有意外之喜,宋岩单独划拨一笔不算燃眉之急的款项,给了那支势力在京城盘根错节的铁骑。 只是那人还没能带着喜讯离开京城,就给揪了回去,不但如此,连同宋岩以及顶头上司,那个被誉为大骊财神爷的尚书韩大人,三个人同聚一堂。 主位上,坐着一头绣虎,国师崔瀺。 当时崔瀺喝着茶水,微笑道:“给咱们大骊那教书匠穷儒生的那点银子,你们户部也好意思拖延?你们不也是读书人出身吗?宋岩,如果我没有记错,最早也是村塾受的蒙学,真舍得动这几下子笔刀子?咱们大骊已经这么揭不开锅了?” 不理会那个战战兢兢的户部侍郎,崔瀺转头望向那位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的户部尚书:“韩大财神爷,大骊这么穷,怪谁?怪我,还是怪你?” 不承想老尚书毫不畏惧,指了指宋岩:“哪敢怪国师大人,我年纪大,但是官瘾更大。再说了咱们户部也不穷,银子大大的有,就是不舍得胡乱花费而已,那笔款项,从头到尾,咱们户部都按照国师的要求,办得清清爽爽,一枚铜钱不多,一枚铜钱没少。所以怪不着我,要怪就怪宋岩,只是宋岩坏了事。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宋岩,快,拿出一点咱们户部官员的骨气来。” 那个边军出身的要钱人,瞪大眼睛,他娘的六部衙门的高官,就这操行?不比咱们边军里边出来的糙汉子好到哪里去啊。 看来天底下臭不要脸的人和话,其实都一个德行。 崔瀺喝了口茶,对老尚书笑道:“行了,少在这里拐弯抹角给下属求活路。宋岩错是不小,但还不至于丢了官,几次京评,都还算不错。就把三年俸禄拿出来,给到那笔款项里头去。” 膝盖发软的宋岩如获大赦:“属下愿意拿出十年俸禄……” 老尚书一拍脑袋:“瓜蠢蛋,自寻死路啊。” 崔瀺还是没生气,一手端茶,一手持杯盖对宋岩摆摆手道:“这不是当官该有的规矩,回去后,还魂了,静下心来,再好好跟老尚书讨教一些为官之道。别总以为自己这位顶头上司,只是靠着挣钱本事,才得以立身庙堂中枢。” 老尚书带着劫后余生的宋岩离开大堂。 两个人一起抹汗水,老尚书气得一脚踹在宋岩腿上,低声骂道:“我再年轻个三四十年,能一脚把你踹出屎来。” 后者苦笑不已,这还是那个喜欢成天“之乎者也”的老尚书吗? 那个大闹户部衙门的家伙,咽了咽唾沫,到底是个能从户部要到银子的聪明人,学那老尚书耍无赖:“国师大人,你可不能杀我啊,我这是职责所在。” 崔瀺点点头:“你做的非但没错,反而很好,我会记住你的名字,以后再接再厉,说不定出息不小,至少不用为了跑趟衙门,咬咬牙专程去买一身不丢边军脸面的新衣服。买衣服这笔钱,离开这里后,你去户部衙门讨要,这不是你该花的银子,是大骊朝廷的文官欠你的。你在宋岩那边讨要到的军费,除了本该拨给教书匠的那点银子,其余都可以带出京城。” 那个家伙满脸的匪夷所思:“国师大人,当真就只是这样?” 至于为何堂堂大骊国师,会知晓自己买衣服这种芝麻小事,他当下已经顾不得多想了。 崔瀺笑了笑:“当然不只是这样,这件事情害我分心,尤其是让我心里头有些不痛快了,既然怪不到你这个跑腿的人头上去,韩尚书又滑不溜秋,不给我让户部衙门吃点挂落的机会,就只好拿你们的那位主将苏高山来说事。南下途中,他那些个可睁眼可闭眼的账,我打算跟他算一算。你告诉他,朝廷这边,扣掉他灭掉夜游国的一国之功,所以本该是囊中之物的巡狩使,就有些悬乎了,接下来与曹枰双方齐头并进,攻打朱荧王朝,记得多出点力,如果能够率先攻入朱荧王朝京城,会是大功一件。樵夫出身的他,不是喜欢拿龙椅劈砍当柴火烧吗?那一张椅子,我可以今天就答应他,只要他抢先一步,见着了京城高墙,那张东宝瓶洲中部最值钱的椅子,就是他的柴火了,吞掉那张椅子的火焰,他豢养的那条火蟒,就有希望跻身金丹。” 那个边军汉子脸色难看至极。这明摆着是要逼着苏大将军拼死突入腹地啊。 崔瀺放下茶杯,道:“我还有事情要忙,你也一样,就不请你喝茶了。一两杯茶水,也没法子让你变得不火急火燎。” 那汉子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放弃了与国师大人再商量商量的打算,他敢在户部闹,那是形势所迫,不得不狗急跳墙,在这儿,毫无意义。 汉子离开之前,壮起胆子说道:“国师大人,能不能再耽搁耽搁,容我说句话,就一句话。” 崔瀺笑道:“是两句了。” 汉子直爽笑道:“以前总听说朝堂上的大人物,都喜欢说些云里雾里的屁话,全靠自己去猜。国师大人说话也绕,可绕得不多,虽然今儿的事情让国师大人有些糟心,可说实话,我心里还是挺痛快的。” 崔瀺挥挥手:“以后可以跟人吹牛皮,但是别太过火,一些个与我崔瀺把臂言欢、称兄道弟的话,还是别讲了。” 汉子由衷佩服,抱拳道:“国师大人真乃神仙也。” 很难想象,一个边军汉子在去年末跟户部讨要银子,就这么一件当初跟书简湖八竿子打不着的小事,会最终直接影响到书简湖数万野修的大势和命运。 一支大骊铁骑的主将苏高山,从去年到今年年末,整整一年,就一个感觉,老子没钱,老子缺钱。 尤其是长驱直入,打到了朱荧王朝的藩属石毫国中部地带后,拿下石毫国,毫无困难,但是掂量了一下曹枰那家伙的兵马,苏高山就愁,怎么看都是那个小白脸更有胜算,能拿下攻破朱荧王朝京城的首功。 人总不能活活给尿憋死,尤其是苏高山这种居高位的实权大将,所以在一切规矩之内,银子也要,神仙钱更要。 所以他就盯上了石毫国以南的那座书简湖,亲自派人去了趟池水城,与粒粟岛谭元仪有过一番会晤。 他苏高山不管是什么刘志茂马志茂,谁当了书简湖的盟主都无所谓,只要给的银子够多,他就可以加快南下的马蹄速度,为此人撑腰。那帮好似过街老鼠的山泽野修,谁不服气,那正好,他苏高山此次南下,别说是野修地仙,就是那些谱牒仙师的大山头,都铲平了四十余座,如今麾下不提大骊配给的武秘书郎,光是一路拉拢而来的修士,就有两百人之多,这还是他看得入眼的,不然早就破千了。而且只要打算进行一场大的山上厮杀,自家大军的屁股后头,那些个被他灭了国或是被大骊承认藩属身份的地方,在他身前点头哈腰的谱牒仙师,还可以再喊来三四百号,一个个都得乖乖腾云驾雾,屁颠屁颠过来驰援书简湖。 更何况大军之中,专门配置有针对山上修士的几艘巨型剑舟,是墨家机关师打造出来的大家伙,一次升空齐射,飞剑数千如雨落。 就是吃钱,而且是大把大把的神仙钱,每用一次,苏高山就要心如刀割,感觉像是从自己心头剐肉。 每次一听到文官幕僚在那边打算盘,说此次动用剑舟,得不偿失,噼里啪啦,最后告诉苏高山亏损了多少小暑钱,苏高山就恨不得再派人去把那些连祖师堂的老梁木都能拆下来卖钱的覆灭山门掘地三尺,重新搜刮一遍。万一找出个秘密藏宝地之类,说不定就能保本,甚至是有赚了。这类事情,南下途中还真发生过,而且不止一次。那帮老不死的山上修士,都他娘的是老鼠打洞,一个比一个藏得深。 一想到书简湖那么多野修积攒了百年甚至数百年的家当和积蓄,苏高山差点都想要厚着脸皮去找曹枰那个小白脸,跟他再借几艘剑舟。 而苏高山身负大骊气势,本身又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做事情,往往是越简单越好。 但是对于粒粟岛谭元仪而言,一个习惯了刀刃上计较得失的大谍子,碰到了苏高山这种实权武将,能够在大骊边军中排名前十的真正大人物,一位板上钉钉的未来巡狩使,实在是既高兴又头疼。 粒粟岛这些年的盈余,以及先前从青冢、天姥岛挣来的一点神仙钱,对于那支急剧扩张的铁骑所需的军费而言,四个字,杯水车薪。 苏高山以战养战,已经无法维持,毕竟南下途中,除了大骊铁骑的如雷马蹄,还有大骊监军和专门负责收拾残局的一拨文官,后者会尽力避免军方对战败之地的盘剥过重。虽然国师崔瀺早就制定出一套近乎烦琐的规矩,但那些边军将帅无所谓,反正自有幕僚帮着解惑,而且一旦违例要付出代价,还可以凭借军功抵过,只要战功足够。比如,遇上了冥顽不化的城池,久攻不下伤亡惨重,最后一旦成功破城,主将可以下令屠城,别说是两条腿的人,还可以杀得鸡犬不留,但是这种违反那本南征律例册子的泄愤之举,大骊随军监军和那些留守文官最多是建言,不会死劝,更不会弹劾,因为这种情况,一样在国师大人的规矩之内,只需要拿出那本册子,翻翻一路杀敌积攒下来的功劳簿,以及破城军功,拿去跟屠城所需代价算一算,足够抵过;如果还舍得战功被抹,舍得事后捞不到一个大骊新设的封疆大吏“巡狩使”官职,那就只管去做,大骊朝廷绝对不会对你秋后算账。 可若是军功不够,还敢肆意屠城或是坑杀败军降卒,那简单,就杀头。所有军伍当中的武秘书郎,哪怕是主将身边的心腹武秘书郎,一样需要听令于大骊国师交予监军的令牌,监军可以直接当场将下令屠城的主将斩立决,然后还要被传首各支大骊边军。一颗人头还不够,在大骊本土的家族一起帮着补过,补到足够为止,若是杀光了还不够,没关系,大骊国师说了,就当是大骊对你这些年的戎马生涯,破例法外开恩了。 如果刘老成没有出现,这笔买卖,对谭元仪,对刘志茂,对大将苏高山,还有对大骊,是四者皆赢的大好局面。 结果蹦出个已经两百年没在宫柳岛露面的刘老成。 刘老成这根搅屎棍的出现,使得刘志茂一夜之间就失去了对书简湖的掌控,而谭元仪的下场,也不比青峡岛顾璨和那条畜生好到哪里去,都属于无妄之灾。 这会儿,刘志茂眼观鼻鼻观心,老僧入定一般。 陈平安微微抬手,搓了搓掌心:“谭岛主跟攻打石毫国的那位大骊主将苏高山,关系如何?” 谭元仪说得很坦诚:“关系很一般,苏高山看上的,是书简湖千余岛屿的孝敬钱和卖命钱,拿不出来,随时可能翻脸,连我这半个自家人,都无法例外。虽说武将绝对无法干涉绿波亭事务,可是我这种谍子,光是绿波亭内部,就多达十余位,更不要说还有差不多性质的牛马栏和铜人捧露台,都不比绿波亭逊色。” 陈平安笑道:“更不妙的是绿波亭,原本是那位娘娘亲手打造而出,虽说如今变成了大骊国师的养子,可毕竟不是亲生的。最最不妙的,则是同样在绿波亭内做到谭岛主这个高位的谍子李宝箴的升迁之路,注定更加顺遂,反而像谭岛主这样绿波亭资历深厚的前朝老臣子,就有些难熬了。” 谭元仪笑道:“对待牛马栏和绿波亭,国师大人是不会有所偏心的。” 陈平安一针见血道:“对待牛马栏和绿波亭,当然不会偏心。可是具体对待绿波亭每一个被那位娘娘提拔起来的心腹老人,会不会呢?可能国师度量极大,就不会,可能肚量没那么大,就会。可能今天乱世用才,就不会,可能明儿天下太平,就会。可能今天递了投名状,与娘娘划清了界限,明天就突然天降横祸,被不太聪明的别人给株连。似乎都有可能。” 谭元仪叹息一声,没有反驳。 刘志茂依旧一副置身事外的散淡模样。 陈平安心中也叹息一声。 在谭元仪这边,打开死结,有意义,但是意义不大。 但是哪怕没有开始做买卖,就已经知道结果会不尽如人意,今夜的会谈,依旧是必须要走的一个步骤。 陈平安需要通过了解谭元仪所有细微处透露出来的一个个小的真相,去解开一桩桩心中疑惑,然后再去汇总、甄别那个看似模糊但是有迹可循的大势脉络。 陈平安笑道:“形势确实不是太好,可是患难生交情,谭岛主,刘岛主,那咱们就当一回精诚合作的盟友,开始聊聊细节步骤,三方相互查漏补缺?” 谭元仪微微坐直几分,沉声道:“陈先生愿意投桃,谭元仪必然报李!” 刘志茂更是开口说话,笑道:“如此甚好!” 深夜时分。 陈平安独自离开横波府,返回青峡岛山门,将炭火早已熄灭的炭笼放回屋子,悬挂好养剑葫,换上了那件法袍金醴,再在外边穿上厚实的青色棉袍,拔出房门上的那把剑仙,归鞘背在身后,径直走向渡口,解开那艘小渡船的绳索,去往宫柳岛。 水路遥远。只是陈平安并不心急,撑篙划船,渡船如一支箭矢,破水而去。 书简湖太过广袤,即便渡船如同疾鸟飞掠,可天亮时分,犹然没有看到宫柳岛的影子。 大雪飞鸟绝。 陈平安休憩片刻,便停船在湖心某处,手持一根筷子,摆放一只白碗,轻轻敲击,叮叮咚咚。 侧耳倾听。 既像个街边乞讨要饭的乞儿,但又像那种退隐山林、孤云野鹤的年轻仙人。 陈平安就这么自得其乐了一炷香工夫,将碗筷都收入咫尺物。 然后搓了搓脸颊,然后深呼吸一口气。 凉风大饱! 第121章 世间人事皆芥子 穗山之外。 一位悄然而至的学宫大祭酒,依旧耐心等着答复。 就连那尊金甲神人都有些于心不忍。 一个有希望成为文庙副教主的读书人,就这么给一个连神像都给砸了的老秀才晾着,已经大半个月了,这要是传出去,光是浩然天下读书人的口水,估摸着就能淹没穗山。 穗山之巅。 对于文庙那边的兴师动众,老秀才依旧浑然不当回事,每天就是在山顶这边,推衍形势,发发牢骚,欣赏碑文,指点江山,逛荡来逛荡去。用穗山大神的话说,老秀才就像一只找不着屎吃的老苍蝇。老秀才非但不恼,反而一巴掌拍在山岳神祇的金甲上边,开心道:“这话带劲,以后我见着了老头子,就说这是你对那些文庙陪祀贤人的盖棺论定。” 穗山大神脸色冷漠:“你敢这么说,以后你就别想再来穗山。” 老秀才赶紧吐了口唾沫在手心,帮着穗山大神擦拭了一下金甲,笑道:“玩笑都听不出来,一点都不风趣。” 这位中土神洲公认脾气最差的金甲神人,纹丝不动,双手拄剑,眺望穗山辖境之外的边境,竟是对老秀才这种举动习以为常了,由此可见,这么多年来,他在老秀才这里吃了多少苦头,可谓饱受蹂躏,不然不至于如此麻木。 老秀才一手挠着后脑勺,站在金甲神人身边,道:“当先生的,你永远不知道自己说过的哪句话,讲过的哪个道理,做过的哪件事情,会真正被学生弟子一辈子铭记在心。如果是一个真正以‘为天下苍生授业解惑’自居的读书人,其实心底会很惶恐的,我这么多年来,就一直处于这种巨大的恐惧当中,不能自拔,最后落得个心灰意冷。因为我发现自己的弟子当中,总有这样那样的瑕疵,极有可能都是我造成的。” 金甲神人冷笑道:“原来不只是庸人自扰。” 老秀才跳脚骂道:“我警告你啊,别仗着我们关系好,你就可以学那些假的读书人,阴阳怪气地说话,你难道不知道我最恨这点?我忍你好几百年了,你再不改改这个臭脾气,我以后就真不挪窝了,就待在这里每天恶心你。” 金甲神人呵呵笑道:“我怕死了。” 老秀才嘀咕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金甲神人问道:“按照你的推衍结果,崔瀺在东宝瓶洲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最后又处心积虑算计那个孩子,除了想要将崔东山拔河到自己身边之外,是不是还有更大的阴谋?” 老秀才笑眯眯道:“我这等知天知地知道的头等聪明人,当然晓得崔瀺的真正追求,可我偏不说。” 金甲神人点头道:“那我求你别说了。” 老秀才叹息一声,轻轻一揪,从头上揪下一根头发,递了过去。 金甲神人皱眉问道:“作甚?” 老秀才板着脸道:“你这么不好学的榆木疙瘩,拿着这根头发去上吊算了。” 金甲神人笑了笑,道:“你想要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想惹恼我,然后让我一剑把你劈出穗山地界,好去见那个大祭酒?不好意思,没这样的好事情。” 老秀才啧啧道:“你还真不傻。” 金甲神人被遮掩在面甲之后的神色,突然凝重起来,道:“你推衍的几件大事,还是混沌不明?” 老秀才收敛笑意,道:“很麻烦。那座古老关隘,如果是我亲自出马,有些用,但是极其之慢,远水救不了近火。所以穗山边境上那位学宫大祭酒,我不太好意思见他。最大的麻烦,是这次蛮荒天下来真的了,那边出了好几个仿佛是应运而生的大天才,当初剑气长城那场比试,不过是那几个年轻家伙的牛刀小试而已,就已经是相当了不得的大手笔了。所以我才要去南婆娑洲找一找那个迂腐家伙,提醒他别一个不小心死翘翘了,还要给人骂上千百年。” 金甲神人正要开口,老秀才摇头道:“天机不可泄露。中土陆氏这一脉的阴阳家,我已经完全信不过,就只差没有把他们的所有推算结果,反过来听了。” 金甲神人说道:“白泽那边,礼记学宫的大祭酒,碰了一鼻子灰。海外岛屿那边,亚圣一脉的大祭酒,更惨,听说连人都没见着。最后这位,不一样吃了闭门羹?三大学宫三位大祭酒,都这么运气不好,怎么,你们儒家已经混到这个分上了?曾经的盟友和自家人,一个个都选择了袖手旁观,坐看山河崩塌?” 老秀才哀叹一声,揪着胡须道:“天晓得老头子和礼圣到底是怎么想的。” 金甲神人讥笑道:“你不是自诩为聪明人吗?” 老秀才摇摇头,一本正经道:“真正的大事,从不靠聪明。靠……傻。” 金甲神人没好气道:“就这么句废话,天底下的对错和道理,都让你占了。” 老秀才还是摇头,道:“错啦,这可不是一句模棱两可的废话。你不懂,不是你不聪明,而是因为你不在人间,只站在山巅,世上的悲欢离合,跟你有关系吗?有点,但是完全可以忽略不计。这就导致你很难真正去设身处地,想一想小事情。可是你要知道,天底下那么多人,一件件小事情累积起来,即使一百座穗山加起来,都没它高。试问,如果到头来,风雨骤至,我们才发现那座儒家一代代先贤为天下苍生倾力打造、用来遮风避雨的房子,瞧着很大,很稳固,其实却是一座空中楼阁,说倒就倒了,到时候住在里边的老百姓怎么办?退一步说,我们儒家文脉坚韧,真可以破而后立,建造一座新的、更大的、更牢固的茅屋,可被倒塌屋舍压死的那么多老百姓,那么多的流离失所,那么多的人生苦难,怎么算?难道要靠佛家学问来安慰自己?反正我做不到。” 金甲神人摇头道:“别问我。” 老秀才跺了跺脚,举目远望,道:“每个读书人,走到了高位上,就该好好想一想良心是何物了。” 老秀才喃喃道:“仓廪实而知礼节,这么好的话,你们怎么就不听呢?难道就这么年复一年,被道祖那个老家伙再笑话我们儒家一万年吗?” 金甲神人旁听过那两次三教辩论,关于老秀才的这番话,其实是一场惊世骇俗的争辩,他即使算是老秀才的朋友,也觉得无论如何都吵不赢,可最后老秀才硬是说服了其余两教的佛子道子。那场包罗万象的辩论中,又有过一场关于“大道废,有仁义”的争论,白玉京某位道子以此与老秀才论道,实在是惊险万分,结果老秀才不但吵赢了那位惊才绝艳的道子,顺带着连一旁暂时观战的佛子,都给说服了。 老秀才吵赢之后,浩然天下所有道门,固有的藏书,都要以朱笔亲自抹掉道祖所撰文章的其中一句话!并且此后只要是浩然天下的版刻道书,都要删掉这句话以及相关篇章。那句话就是“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 三教之争,可不是三个天才坐在神坛高位上动动嘴皮子而已,它对于三座天下,影响巨大,无比深远,并且休戚相关。 金甲神人察觉到身边这个老秀才极其罕见的失落,便动了恻隐之心,找了个相对轻松的话题:“齐静春真没有后手?陈平安可是他帮你挑选的闭关弟子。” 老秀才摇摇头道:“插手帮助小平安破开此局,就落了下乘,齐静春不会这么做的,那等于一开始就输给了崔瀺。” 金甲神人摇摇头,无奈道:“人心如此拖泥带水,才有了你们的修道。为何齐静春还要自寻烦恼?” 老秀才突然笑了,晃动双袖,负手而立,道:“所以你们这些神祇,永远不知道为何人间明明如此泥泞不堪,又偏偏如此风景壮阔,只要人一抬头,就能够看到,也许绝大多数人也就是看一眼而已,低头继续做事,可终究会让一小撮人心神往之,坐而论道,起而行之!” 老秀才猛然间抬起手臂,高高指向天幕,道:“我俯瞰人间,我善待人间!” 沉默片刻。 金甲神人说道:“你嘴里的那位……老头子,应该听不到你这番豪言壮语。” 老秀才懊恼跺脚,气呼呼道:“白瞎了我这份慷慨激昂的饱满情绪!” 池水城那范氏高楼,已是人去楼空。 这座池水城最为巍峨的阁楼,本是范氏引以为傲的观景楼,客人登门,此处必然是首选。只是如今范氏不但将这座楼圈禁起来,任何人都不得踏足,而且竟然有些闭门谢客的意思,现在此处门可罗雀,门外街上,再无车水马龙的盛况。 范彦今天就站在楼下,作为范氏高楼真正的主人,如果是以前,既然是他亲自颁布的禁令,当然可以不守规矩,登自家楼欣赏湖景,天经地义。 但是范彦不敢。 这个骗过了几乎所有书简湖人的池水城“傻子少城主”,到现在还没有缓过来,就像心镜上边,被人用刀子刻画得乱七八糟,一想到那把刀子,尤其是手持刻刀的那个人,他就头疼欲裂。 在崔东山离开池水城的那一天。 当时书简湖还尚未下那场初雪,结果范彦就迎来了差点被活活冻死的一场人生大雪,即便是现在,范彦都觉得寒意刺骨。 那天,崔东山把他喊了过去,两人一起凭栏赏景。 崔东山一个蹦跳,飞身坐在栏杆上,开始说起了让范彦当时就心惊胆战的“肺腑之言”。范彦哪敢让那人闭嘴,只能听着。 崔东山说道:“无知是一种很舒服、很幸福的状态。当一个人走得再高一些,自以为是,就更美妙了。因为对于幸运和不幸的缘由,都不懂,受着便是。熬得过去,还是一条好汉,熬不过去,骂骂老天爷。我没有说这样不对,甚至我偶尔还会很羡慕这样的两种状态。 “我曾经与自己的第一位先生,远游四方,有次去逛街边书肆,遇上了三位年纪不大的读书人,一个士族出身,一个贫苦出身,一个虽然穿着朴素,瞧着还算儒雅风流,三人都是参加州城乡试的士子,当时有位妙龄女子待在那边找书看。 “有钱的书生,想要吸引漂亮女子的注意力,便随手抽出一本书,开始夸夸其谈;没钱的书生,唯唯诺诺,是真有些佩服的,毕竟穷书生,发迹之前,可看不到几本书。 “书肆掌柜是一位落魄文人,忍了半天,最后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便有理有据地说了几句。 “结果有钱书生指着掌柜的鼻子说,我出身郡望大族,家学渊源,自幼就有名师授业,诸子百家学问我早早都看遍了,还需要你来教我做人的道理?你算个什么东西? “我那穷酸先生就当起了和事佬,没办法,他这辈子最喜欢在小事上捣糨糊,总觉得人人都没什么错,就算有错,也是可以改的。他就一边劝说掌柜莫置气,道理那么多,谁都有,然后一边伸手轻轻按下那士子的手指,说这般与人说话,不妥当,便是有道理,也都让人觉得没道理了。 “那士子也是个暴脾气的,反手就拍掉了我家先生的手掌,大骂:‘老家伙一边凉快去!’ “我家先生当然不会生气,然后那个瞧着最有儒生风采的年轻人,看似温文尔雅,笑眯眯地说了三句公道话。第一句:‘这里是卖书的书肆,我们是买书的书生,小心买不着心仪书籍,还要直接让人撵了出去。’范彦,知道妙在哪里吗?你肯定知道,妙在先后混淆,不先讲一讲入乡随俗,反而一开始就假设前提,书肆是店主的,若是把客人给撵出去,是‘有理’的。真有理吗?换成任何旁人,都不会觉得吧,所以按照不提对错的这条脉络,一旦倒推回去,店主就瞬间成了无理之人,是不是有点小意思?若是旁人不知缘由,只是听到了这句话,或只是撞见了掌柜撵人的场景,还愿意分对错吗?不会吧。人生忙碌,谁乐意探究这些,看个热闹而已。所以听到这句话,我觉得好笑,觉得这个家伙挺聪明。 “第二句:‘老先生大概是相中了想买的书吧,可别因为这个而偏袒掌柜,若是如此,就有辱斯文了。我看老先生也是读书人,为何如此没有风骨?要对一个卖书之人,如此阿谀奉承?’是不是更有嚼头了?只要是外人身在店中,为掌柜说话,那就是阿谀之辈。一些个不愿意沾惹是非的看客,即便不认同此理,会不会也或多或少心一紧? “第三句:‘这位掌柜的,真要有多高多好的学问,何至于在这里卖书挣钱?难道不该已经是高居庙堂或是著述传世了吗?’如何?有点诛心了吧?这其实又是在预设两个前提:第一个,那就是世间的道理,是需要身份和声望来做支撑的,你这位卖书的掌柜,根本就没资格说圣贤道理;第二个,唯有功成名就,才算道理,道理只在圣贤书籍上,只在庙堂要津那边,而鸡飞狗跳的市井坊间,墨香怡人的书肆书店,是一个道理都没有的。 “结果你猜怎么着,我家先生一巴掌就扇了过去,对那个最聪明的读书人,破口大骂。那是我当了那么久学生,第一次见到自家老好人先生,不但生气,还骂人打人。他对那个可怜家伙骂道:‘从爹娘,到学塾先生,再到本本圣贤书,总该有哪怕一两个好的道理教给你,结果你他娘的全往眼睛里抹鸡粪、往肚子里塞狗屎了?’ “这一下,打骂得那个家伙傻眼。你猜接下来又如何?被打的读书人,胆气全无,唯有眼中刻骨的仇恨,打着心中阴损算盘。倒是那个有钱书生和那个木讷书生,一个个卷起袖管,要揍我家先生。我家先生还能如何,跑嘛。我能如何,跟着跑嘛。 “跑出去很远,我们才停步。我家先生转头看着对方没追来,先是哈哈大笑,然后笑着笑着就不笑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自己先生,对一件事情,露出如此失望的神色。 “我们一起离开的路上,先生沉默了很久,最后找了家街边酒肆,要了一斤酒,一边高高兴兴喝着酒,一边说着愁闷言语。他说,读书人之间的学问之争,市井坊间的寻常吵架,人与人之间的道理辩论,讲道理的态度如何,态度好,那是最好,不好,半点听不见别人言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世事总归是越辩越明,哪怕吵架只吵出个面红耳赤,不是坏事。所以在书肆里边,那个年轻人脾气差些,算得了什么错,便是他与那书肆掌柜,双方鸡同鸭讲,到底是各自说着各自的真心话。我这个教书的人,听着他们说着各自的道理,无论初衷是什么,心性怎样,还是开心的。唯独最后开口说话的那个家伙,嘴最损,心最坏! “我那个极少对谁的品行去盖棺论定的先生,一拍桌子说,那个家伙,那就是人品有问题!这种人,披着件儒家青衫的外皮,只会谋取一己之私,读书越多,越是祸害。只要一遇到事情,最喜欢躲在暗处,暗戳戳,阴阳怪气,说些恶心人的言语。百般算计,权衡利弊,要么没贼胆,要么一旦胆肥了,多半是看准了,所以真正做起坏事来,比谁都能够获利。这样一个人,如果让他不断爬高,一年年地潜移默化,根本不用他说什么,就会影响到亲人儿女,整个家族,同窗同僚,所在官场衙门风气,辖境的一地民风,一国文运,都可能要遭殃。 “还愿意讲道理和听道理的,无论大小好坏,其实都可以教,有得救。实在不行,当了贤人君子的,尤其是我们这些走了狗屎运,吃着了冷猪头肉的,那就能者多劳,辛苦点,帮着这个世道缝缝补补。 “天底下如果都是第三个阴阳怪气开口说话的读书人,我看老头子当初被道祖骂了个惨兮兮,那是道祖骂得对,老头子被骂得不冤枉。老头子你本就不该把那些道理说出口,写在书上,教给世人! “怪我们儒家自己,道理太多了,自说自话,这本书上的这个道理,被那本书上否定了,那本书上的道理,又被其他书说得一文不值了,就会让老百姓感到无所适从。所以我一直推崇一点,与人吵架,绝对不要觉得自己占尽了道理,对方说得好,哪怕是三教之争,我也用心去听佛子道子的道理,听到会心处,便笑啊,因为我听到这么好的道理,我难道不该高兴吗?丢人吗?不丢人! “道理太高了,会让老百姓误以为只有读书人才可以讲道理。其实道理又不只是在书上的,便是几岁的孩子,也能说出很好的道理,便是从未读过书的乡野村人,一样在做着最好的道理,便是没能考取功名的书肆掌柜,也一样可能当下这个道理说得不对,却说不定会在另外的某个时候,说出让老头子和礼圣无意中听到了都会心一笑的好道理。” 崔东山说到这里,云淡风轻。 范彦听到这里,就一个念头,自己死定了。在确定崔东山已经不会再讲那个“故人故事”后,范彦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崔东山转过头,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郎,真是风流且潇洒。 他笑道:“你们书简湖,不是都喜欢只要我觉得爽,我有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我自个儿问心无愧了,我又有那个够硬的拳头,我就能想杀谁就杀谁吗?这有什么难做到的?天底下好人难做,当坏人还会难?穿开裆裤的小孩子都会做。稍微难一点的,是做一个足够有脑子的坏人而已。那么我问你,你马上要被想学你们书简湖爽一爽的我,像捏爆蚂蚁一样打死了,你现在,爽不爽?” 范彦伏倒在地,颤声道:“恳请国师大人以仙家秘术,抹去小人的这段记忆。而且只要国师愿意耗费气力,我愿意拿出范氏一半的家产。” 崔东山跳下栏杆,道:“你真是挺聪明的,我都不忍心宰掉你了。怎么看,书简湖有你范彦帮忙盯着,都是件好事。范彦,你啊,以后就别当人了,当条大骊的狗,就能活下去。” 范彦立即开始磕头,砰然作响后,抬起头,感激涕零地望向那位高高在上的“少年郎”,这份感激,发自肺腑,简直都快要精诚动天了。 崔东山蹲下身,啧啧摇头:“这么个聪明人,混到当条狗,好惨啊。” 崔东山拍着他的脸颊,一下又一下,力道可不轻,道:“是不是觉得自己的运气实在太差了,遇上我这么个拳头刚好比你大一些的同道中人?” 范彦使劲摇头。 崔东山缩着身子,收回手,看着那张写满“惶恐不安”四个大字的脸庞,道:“我突然觉得,一条狗哪怕以后会很听话,可就是觉得现在有些碍眼了。怎么办?” 范彦还有些茫然,崔东山就已经双指并拢,戳向范彦眉心处。 这要是真戳下去了,范彦就肯定神魂俱灭了。 只是电光石火之间,有人出现在崔东山身后,弯腰一把扯住他的后领口,然后向后倒滑出去,崔东山就跟着被拽着后退,刚好救下了眉心处已经出现一个不深窟窿的范彦。 被提在那人手中的崔东山,依旧死死盯住范彦,骂道:“你们知不知道,这座天下,有那么多个老秀才和陈平安,都让你们亏欠了?以后谁来还?攻破剑气长城的妖族吗?来来来!赶紧杀进来,教教浩然天下的所有蠢货们!让你们都知道,没任何天经地义的便宜给你们占。王八蛋,你们是要还的!要还的,知道吗?” 那个阻拦崔东山杀人的不速之客,正是重返书简湖的崔瀺。 这位年迈青衫儒士淡然道:“今天杀了范彦,你再想要跻身上五境,就很难了。还有,别说孩子气的话,你年纪不小了,平时装嫩恶心我,我无所谓,可你如果犯傻,我不会答应,因为你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崔东山挣扎了一下,崔瀺松开手,崔东山一屁股坐在地上。 崔瀺对范彦挥挥手:“滚出去。以后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自己掂量,不然他不能杀你,我来杀就是了。” 崔东山趴在栏杆上,发着呆。 崔瀺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按住崔东山的脑袋,道:“不对这个世界抱有希望,你就一次都不会失望,你就不会恨坏人恶人,也不会喜欢好人善人。然后你碰巧是个读书人,自己又不否认,你同时足够了解这个世界的复杂,那么当你想好了最好与最坏的结果,以及必须承担的后果,你就去做好了。所以,别让陈平安成为你的那个例外。一旦混淆起来,看似真心诚意,实则只会害人害己。” 崔东山没好气道:“拿开你的狗爪子。” 崔瀺笑了笑,双手负后,眺望书简湖,道:“定人善恶,很不容易的,老秀才都不敢随便讲这个。这方面,佛家确实讲得更好一些。老秀才自己都承认了的,可不是私底下,而是在那场三教辩论之上。还记得吗?当时好几位儒家陪祀圣贤的脸都黑了,对方佛子和道子没吓死,差点先吓死了自家人。这些,我们亲耳听到过,亲眼看到过。所以老秀才才会是那个老秀才。你的好道理,我认,可我的好道理,你们不认,也得认! “赢了最后一次三教辩论的老秀才,如何?做了什么?穷酸老夫子,正襟危坐,伸出双手,说出‘有请道祖佛祖落座’的话。 “然后呢?已经无数岁月不曾碰头的那两位,真来了。礼圣也来了,老秀才只是视而不见。 “怎么办? “于是老秀才嘴里的那个老头子,也来了嘛,一到场,就立即隔绝天地。最后是怎样的?没过多久,在我们面前偷偷摸摸出现的老秀才,好像是龇牙咧嘴,歪着脑袋,揉着耳朵?” 崔瀺说到这里,便不再多说什么,拍拍崔东山的肩道:“走吧,书简湖的结局,已经不用去看了。有件事情,我会晚一些再告诉你。到时候与你说说一块比书简湖更大的棋盘。” 崔东山再次跃上栏杆,伸出双手,就像当年的老秀才摆出过的那个姿势,只是没有说出“有请道祖佛祖落座”这样的言语。 他朗声道:“天高地阔道理大。人是芥子事如毛!” 崔瀺微笑道:“事不过三,孩子气的话,我不想听到第三次了。” 崔东山脚尖一拧,两只雪白大袖翻转,他双手放在身后,然后攥紧拳头,弯腰递给崔瀺,道:“猜猜看,哪个是道理,哪个是……” 砰然一声。 崔东山被打得坠入书简湖当中,溅起滔天巨浪。 崔东山以狗刨姿势上岸后,行走在湖边小径上,两只大袖甩得飞起,渐行渐远,就此离开书简湖。 崔瀺却没有很快离开栏杆处,遥想当年的人人事事。 暮色里,依稀可见宫柳岛的轮廓,只是与其他大雪满山的岛屿不同,宫柳岛绿意葱茏,几乎不见半点积雪。 其实也不为怪,刘老成的本命法宝之一,是那鎏金火灵神印,水火不容,想必刘老成不太喜欢雪景,便施展仙家法术,才使得宫柳岛独树一帜。 只是外人无法想象,偌大一座岛屿,就只有刘老成孤零零的一个人。 一艘渡船小如芥子,不断靠近宫柳岛辖境。 在千丈之外,远游至此的“舟子”,从湖水中拔出竹篙,沙哑道:“陈平安拜见刘岛主。” 片刻之后,虽然刘老成没有任何话语回应,但是陈平安发现脚下那艘渡船,自行向前,最终缓缓停靠在宫柳岛渡口。 陈平安系好渡船,开始登岛。岛上杨柳依依,即便是隆冬时节,依旧是盛夏时分生机盎然的茂密光景。 宫柳岛绝大多数建筑都已经荒废,破败不堪,之前还是因为选址此地,作为推举江湖君主的场所,青峡岛出钱修缮了宫柳岛几座主要殿阁。 结果刘老成不管出于何种原因,杀上青峡岛,导致青峡岛这份“好心好意”沦为不少山泽野修的笑柄。刘志茂真是好心有好报了。这不,刘老祖一返回书简湖,第一件事情就是去青峡岛登门做客,不愧是当上了书简湖共主的“截江真君”,真是有天大的面子。 就在陈平安猜测刘老成到底身在何处的时候,那位玉璞境野修已经出现在他的视野中,看似缓慢而行,实则转瞬即至。之后,刘老成走在湖边一条坑洼不平的宫柳岛“腰带”大路上,陈平安便跟在其身后。 刘老成说道:“看在你有本事拦阻我在青峡岛杀人的分上,给你说三句话的机会,如果我不满意,就要送客了。” 陈平安缓缓道:“两句话就够了。” 刘老成双手负后,没有转头,笑道:“那更好。” 陈平安说道:“朱弦府红酥,我已经说服刘志茂撤去他的独门禁制,红酥此后是被岛主借来宫柳岛也好,还是就这样与世无争在青峡岛度过余生也罢,全凭刘岛主的心意。” 陈平安停顿片刻,快步向前,与刘老成并肩而行,递出手掌,拿着那块篆刻有“吾善养浩然气”的玉牌,道:“这件东西,送,我不敢,也不适合成为刘岛主的私人物品,所以我想要借给刘岛主,哪天刘岛主跻身了仙人境,再还给我。” 刘老成瞥了眼陈平安手心那块玉牌,脚步不停:“就这些?” 陈平安点点头,没有说话。 刘老成这才转头,看了眼陈平安,道:“小聪明,不少啊。” 刘老成笑道:“想说就说吧。先前两句话,还是没能说服我,但是足够让你走完这段路。” 陈平安这才说道:“想要活命,拼字当头,之后想要活得好,聪明铺垫。” 刘老成“嗯”了一声,道:“与我当年的看法差不多。” 刘老成又问道:“如果你只能无功而返,我又可以回答你一个问题,想问什么?为何要杀顾璨?应该不会,你这位账房先生,还不至于如此蠢。为何半点颜面不给粒粟岛谭元仪和北边的大骊铁骑?这个值钱点的问题,你倒是可以问一问。问吧,问完以后就不要再来这里碰运气了,下次我可没这么好的脾气。” 陈平安问道:“红酥会不会被刘岛主亲手打死?” 刘老成停下脚步。 陈平安几乎同时停步。 刘老成伸手指了指陈平安腰间的养剑葫,问道:“问这种该死的问题,你难道不需要喝口酒壮壮胆?” 陈平安果真摘下养剑葫:“这就补上。” 刘老成摇摇头,一边继续散步,一边道:“行吧,是我自己答应你的事情,与你直说无妨。本就是过去的关隘,山泽野修伤筋动骨是家常便饭,给人打了个半死的次数,一双手都数不过来,哪里会在意揭开这点伤疤。红酥原名黄撼,是我的嫡传弟子,也是后来我的道侣,红酥是她的小名,刘志茂一向比较喜欢抖搂小聪明,就给她留了这么个不是名字的名字。黄撼资质并不算好,在几位弟子当中是最差的一个,不过是后来靠着我耗费大量神仙钱,硬生生上去的金丹地仙;性情呢,跟她的真名差不多,不像女子,直来直往,心地又迥异于书简湖其余修士,只是在我这种杀人不眨眼的野修眼中,她那种傻乎乎的娇憨,真是要了老命……” 说到这里,刘老成折下一根柳条,开始娴熟地编织柳条,继续道:“我资质好,运道更好,修行一途,平时磕磕碰碰,没少吃亏,可是每次关键时刻,都走得步步顺畅,所以早就是元婴了,结果千不该万不该,喜欢了她,更要命的是还被她瞧出来了。起先我为了躲她,便离开了书简湖,结果过了几十年,发现宫柳岛的柳条都给她折没了,便有些心软,想着不如顺乎本心,以前是太绝情,才导致死活无法跻身上五境,说不定静极思动,反而是破开瓶颈的契机,就与她结成了道侣,之后确实瓶颈有所松动。可后来她为了多陪陪我,想要延长寿命,又不愿求我,怕我瞧不起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残篇秘籍修炼起来,可路数太过邪门,差点走火入魔,我这才砸了一大堆谷雨钱,害得当年的宫柳岛给掏空了小半积蓄,让她成了金丹修士。可是我很快发现她的存在对我而言,简直就是噩梦,我又不愿意杀了她,以此来弥补心境瑕疵,跻身上五境,于是就将她推上了江湖君主的座椅,然后离开了书简湖。但是我又错了,大错特错。随着时间推移,被我晾在宫柳岛的她开始变了,因为她怕死,她的那颗金丹,本就是半真半假,八面漏风,她之前修行邪门歪道的结丹捷径,心境差上加差,加上我这一走,火上加油,害得她越来越魔怔,终于有一天,她离开了书简湖,开始疯了一样四处找我,所有我露过面、可能待过的地方,她都走了一遍。就她那种性子,离开了宫柳岛,没了江湖君主的名头,那一路吃尽了苦头,如果不是靠着我留给她的两件法宝,说不定早就死了——这对我们双方来说,反而是幸运的事情。” 刘老成一手负后,一手轻轻旋转柳环,道:“当我找到她的时候,她的魂魄已经支离破碎,碎得就像千百片瓷片,哪怕是直到今天,我都想不明白,她是靠着什么支撑到我出现的那一天,换成是一位元婴修士,恐怕都撑不住。她那会儿,已经完全神志不清,依稀感觉到了我跟别人不太一样,她就站在原地,她当时看着我的眼神……你知道是什么感觉吗?你不会懂的,她是在使劲记起我,就像是在跟老天爷较劲。” 刘老成轻轻一挥,柳环坠入书简湖。 涟漪阵阵,山水大阵已经悄然开启。 刘老成语气趋于冷漠:“我在那一刻,身为只差一步就可以跻身上五境的元婴修士,道心几乎当场崩碎,就跟她的魂魄气象差不多,我直到那一刻心中才明悟,原来她的的确确是我证道的大契机,我当年顺应本心的选择,并没有错。所以我就斩却心魔,亲手将她杀了。” 刘老成冷笑道:“只是我当时足够铁石心肠,却仍是不够圆满契合自身大道,所以才有了如今的红酥,她的魂魄本该彻底消散,连投胎转世的机会都没有,更不会有什么红酥出现在青峡岛朱弦府,然后被那个愚不可及的刘志茂当作什么把柄。已经杀了一次,再杀一次,又能如何?” 刘老成脸色凝重起来:“那一丝手下留情,害得我在破开元婴瓶颈的时候,差点就要沦为化外天魔的饵料。那一战,才是我刘老成此生最惨烈的厮杀。化外天魔以黄撼的容貌……不,它就是她,她就是它,就是那个我心目中的黄撼。心湖之上,我的金身法相有多高,她就有多高,我的修为有多强,她的实力就有多强,可是我会心神受损,她却丝毫不会。她一次次被我打散,又完整出现,她一次次跟我搏命,几乎没有止境,最后她终于开口说话,大骂我刘老成是负心郎,骂我为了证道,连她都可以杀了一次又一次。” 刘老成自嘲一笑:“那算是她第一次骂我吧。所以先前说杀了她一次,并不准确,其实是上百次了。” “凶险吗?” 刘老成自问自答:“比起后边的情景,简直就是稚子互殴,挠破点皮就嗷嗷大哭。又给我打杀无数次后,她竟然怔怔站在了原地,一如当年,就那么痴痴地看着我,像是在使劲想起我。然后像是灵犀所致,她竟然恢复了一丝清明,从眼眶里边开始淌血,她满脸的血污,以心声断断续续告诉我,快点动手,千万不要犹豫,再杀她一次就行了,她不后悔这辈子喜欢我,她只是恨自己无法陪我走到最后…… “我当时又心境大乱,几乎就要心生死志。为了所谓的上五境,在山巅拥有一席之地,真的值得吗?没了她在身边,真的就逍遥神仙了吗? “她一步步向我走来,踉踉跄跄,四肢僵硬,仍是竭力以心声不断重复三个字:‘求你了。’最后她说了一句话,‘就当是为了我而活下去’。 “我便疯了一般,打碎了她。 “天地寂静,我倒地不起。 “结果当我睁开眼睛,却看到天上,黄撼她如仙人飞天,身姿曼妙,彩带飘摇。她一言不发,但是她的眼神告诉了我一切,之前种种挣扎,种种深情,只是她的把戏而已。” 刘老成停下言语,没有去说自己与黄撼或者说是那尊化外天魔的最终结局,而是转过头,结果看到一个使劲皱着脸,望向远方的年轻人,嘴角微微颤抖。 刘老成笑了笑,摇头道:“看来是个有了喜欢姑娘的人。不过是稍稍代入其中,就感同身受,扛不住了。” 两人继续前行,刘老成感慨道:“之所以与你说这些,自然是我放得下,再就是你能够找出红酥的身世,并且来这趟宫柳岛的真正原因,书简湖所有人肯定都猜不到,竟然是为了个无足轻重的弃子。至于你那个问题的答案,我可以告诉你,红酥也好,黄撼也罢,她必须要死,不然我跻身仙人境的瓶颈,又是一场大劫,哪怕只是‘万一’,我都会亲手杀了她,大道之上,所谓的万一,往往就是全部。到时候你可以再试试看,还能不能拦下我。至于宰了你之后,会不会像杜懋一样惨,呵呵,身为山泽野修,谁没像条野狗在谱牒仙师的脚底刨食过,吃着别人的残羹冷炙,一边吃一边被打得半死?难道当年做得到,好不容易跻身了上五境,反而不敢了?这也配做那谱牒仙师眼中的真正疯狗?” 陈平安默然。 从头到尾,都不像平日“书简湖刘岛主”的老修士,却开始咄咄逼人:“你如果敢说你偏要试试看,我现在就打杀了你。 “你如果是想要靠着一个红酥,作为与我谋划大业的切入点,如此投机取巧,来达成你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结果只是被我赶到绝境,就立即选择放弃的话,你真当我刘老成是刘志茂一般的傻子?我不会直接打死你,但我会打得你四五年起不了床,下不了地,让你所有的盘算和辛苦经营都付诸流水。 “你如果换一个方式,审时度势,明知道自己救不了红酥,就选择放手,但是准备要我吃不了兜着走,愿意为一个认识没多久的女子,付出巨大的代价,也行。只是在这座书简湖,在我刘老成的眼皮子底下,当好人,做英雄,一样要做好被我报复的准备。放心,比打得你几年下不了床更难受,钝刀子割肉,不会受伤太重,行走无碍,就是跟废人差不多,我有的是时间陪你玩耍。 “陈平安,现在,轮到我问你回答了。你怎么办?” 陈平安轻轻吐出一口浊气道:“那我选第三种。你要杀红酥,我拦不住,但是我会靠着那块玉牌,将半座书简湖的灵气掏空,到时候连同玉牌和灵气一并‘借’给大骊某人。” 陈平安直视刘老成:“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何连大骊铁骑都不放在眼里,但这恰恰说明你对书简湖的重视,异乎寻常。绝不是什么买卖,这是你的大道根本所在,哪怕成为仙人境,你都不会放弃的基业,并且你多半能够说服大骊宋氏,允许你在这里分疆裂土。越是这样,我做了第三种选择,你越惨。” 陈平安摊开手道:“玉牌就在这里,抢走试试看?不然,你现在就打杀我,或是打碎我仅剩的那座本命气府。但是,不好意思,玉牌已经开始吞吐整座书简湖的灵气水运了。” 那块晶莹剔透的玉牌上,“吾善养浩然气”开始熠熠生辉。 四面八方,以宫柳岛作为圆心,灵气与水运竟然凝为一条条水脉,分别涌入六个字当中。 刘老成脸色阴沉。 陈平安说道:“现在又轮到你选择了。要么打死我,书简湖灵气荡然一空,全部在这块你根本不敢拿住,拿住了也打不开、关不上的玉牌里。要么打得我半死,我就汲取半座书简湖的水运。要么我们规规矩矩做买卖,各自退让一步,争取最大的互利互惠。前提条件是放我离开宫柳岛,等到我安然返回青峡岛,对玉牌施展禁制后,它便可以‘我死则自行开辟洞府’。到时候我们再坐下来谈。到时候是在青峡岛,还是在宫柳岛,都行。” 刘老成讥笑道:“你当真以为我会相信,你能够有本事驾驭这块玉牌?” 陈平安心意微动,手心中的玉牌汲取天地灵气的速度,渐渐放缓,不再如先前那般风卷云涌,气势如虹,这让宫柳岛周边百里之内所有不明就里的野修,吓得肝胆炸裂,误以为是刘老成要跻身仙人境了,开始杀鸡取卵,打算疯狂吞入书简湖水运,不给所有野修留活路。 刘老成笑道:“陈平安,算你狠,终年打鹰,还差点给鹰啄瞎眼了。” 刘老成挥挥手道:“等你返回青峡岛,办妥了事情,我们再谈一次。” 陈平安却说道:“我觉得不如刘岛主陪我一起返回青峡岛,不然我担心回去的路上,刘岛主已经偷偷摸摸去了趟青峡岛,到时候刘志茂哪里还敢动用青峡岛山水阵法,为我遮蔽天机,防止你这位玉璞境神仙以掌观山河的神通,来察看我是否真的有本事,能以自己的生死作为玉牌洞府开关的关键所在。” 刘老成啧啧道:“够谨慎,难怪能活到今天。只是如此一来,你不等于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否则何须担心我的掌观山河确定你到底能否做成此事?” 陈平安笑道:“越是大道,越赌万一。这是刘岛主自己说的。万一我就算死了,也真的给了刘岛主一个天大的意外之喜呢。” 刘老成拊掌大笑道:“虽然我几乎可以确定你小子没那本事,是在跟我虚张声势,但是没关系,我愿意亲自护送你返回青峡岛。到了青峡岛,你去做两件事,就让你那两把不知从哪里偷来抢来的小东西,早于我们靠近青峡岛,去给刘志茂传信,让他打开山水大阵,理由你随便编,想不出来的话,我帮忙给你出主意都行,免得他连打开阵法的胆子都没有。再就是,你去趟朱弦府,将红酥带到山门口附近,我想看看她。” 陈平安一本正经问道:“如果你一直在诈我,其实并不想杀死红酥,结果看到她与我稍稍亲近,就打翻醋坛子,就要我吃点小苦头,我怎么办?我又不能因为这个就赌气继续打开玉牌禁制,更无法跟你讲什么道理,讨要公道。” 刘老成愣了一下,似乎他都没有想到这一茬,笑着摇头道:“你跟谁学的下棋?骊珠洞天那位差点捅破天的齐先生?” 陈平安摇摇头。 刘老成一巴掌拍在陈平安脑袋上,打得陈平安一个踉跄,笑道:“走吧,放心,我没醋坛子可打。” 一老一小,陈平安撑篙划船,速度不慢,可落在刘老成眼中,自然是在慢悠悠返回青峡岛。 不过刘老成却没有催促,由着陈平安按照自己的方式行进,不过讥笑道:“你倒是无所不用其极,如此狐假虎威,以后在书简湖,数万瞪大眼睛瞧着这艘渡船的野修,谁还敢对陈平安说个‘不’字。” 陈平安说道:“物尽其用,能挣一点是一点。” 刘老成一笑置之,不以为意,他坐在渡船那一头,好奇问道:“既然你都有了这块玉牌,为何不干脆直接汲取掉半数书简湖水运?到时候朝你跪地磕头祈求归还灵气的野修,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陈平安缓缓道:“有所不为,才可以有所为。那种手段,立竿见影,但不是长久之计。” 刘老成想了想道:“好大的野心!不入我们这一行,当个无法无天的山泽野修,真是可惜了。” 陈平安怔怔出神,似乎从未想过,自己是不是山泽野修。他确实没有一般意义上的师门。 刘老成突然笑道:“你胆子也没那么大嘛,棉衣里边还穿着一件法袍,还会汗流浃背?” 陈平安说道:“我又不是傻子,命悬一线,难免紧张。” 刘老成摇头道:“不太一样。我很好奇你的拴马柱,到底是什么,怕死归怕死,却能够不耽误你跟我斗智斗勇。” 陈平安答道:“换成是刘岛主刚刚打破化外天魔那会儿,估计就算前辈你马上就要面对一位飞升境修士,也一样将生死置之度外。” 刘老成微笑道:“看来你在青峡岛没少吃苦头。” 陈平安以一口纯粹真气撑船,刻意尽量绕过所有途中岛屿的辖境,以免玉牌汲取的灵气,波及任何一座岛屿自身聚拢的水运。 刘老成有些看不下去,摇头道:“我收回先前的话,看来你这辈子都当不了野修。” 陈平安抬起一手,指了指身后背负的剑仙,道:“我是一名剑客。” 刘老成瞥了眼那把半仙兵,随手一抓,将十数里外一座邻近岛屿的山门给轰碎。岛屿上一位金丹地仙门派的祖师爷,立即吓得赶紧撤去隐秘神通。他并不是以掌观山河窥探渡船和两人,而是以腹内藏匿有一枚听声符箓的游鱼,悄然游弋在渡船附近,想以此偷听两人对话。 刘老成盘腿而坐,道:“这么多年了,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我仍是想不明白,为何有那么多人喜欢找死。像你我这般,怎就这么少。” 陈平安说道:“可能在杜懋眼中,我在老龙城那次,就是找死。在某些大人物眼中,在我不知道的岁月里,刘岛主一样会被人如此看待。” 刘老成说道:“看似一样,实则大不一样。” 陈平安点点头,眼神晦暗。 刘老成突然说道:“你敢登岛找我,除了身怀玉牌以及你我皆知的一些事情外,我猜还有其他原因吧?不过我暂时没想到。” 陈平安没有隐瞒,点头道:“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也是一件很小的事情。” 刘老成反正闲来无事,便开始琢磨这件小事,就像猜谜。 陈平安笑道:“刘岛主猜不到的,别费劲了。” 刘老成轻拍船栏道:“我已经猜到谜底了。” 陈平安将信将疑。 那件小事,确实很小。 蜂尾渡巷那边,住着个相貌堂堂的魁梧青年,凑巧是陈平安认识的人,正是在骊珠洞天得到铁锁井那桩机缘的幸运儿,他告诉了陈平安最地道的水井仙人酿在哪里能够买到。 裴钱后来说过,这是个好人。 陈平安也这么觉得。 而蜂尾渡巷,恰好是东宝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野修刘老成的龙兴之地。 能够教出这么一个“好人”徒弟的师父,未必也是好人,但是肯定有自己极其鲜明的立身准则,那同样是一种牢不可破的规矩。 得知道,世事复杂。按照陈平安自己划分的那个六大版图构成的圈子,人心流转不定。只是细究之后,陈平安越来越发现,可能会有一两条根本脉络在支撑着一切,这就是崔东山曾经提及的脉络障,与老道人提倡的“来龙去脉”,有异曲同工之妙,那么只要将贬义的“脉络障”,反过来看待,就可以用来分辨人心。 然后再以文圣老先生的顺序学说,具体对待一件事情。 两者既有些许冲突,却又有些互补。 陈平安这趟涉险登岛,就是想要亲眼看看,亲耳听听,来确定书简湖的第六条线。 线头在红酥身上,线尾在那个蜂尾渡巷青年手中。 尽量多知道一点,终究是好事。 知道更多,考虑更多,就可以少犯错。 崔东山曾经在山崖书院询问自己,若是以一个错误的方式去达成一个最正确的结果,到底是对是错? 现在陈平安依旧无法给出答案。但是他在书简湖形成的一条脉络,已经逐渐清晰,就是以什么方式去做到如何少错,以什么心态去做到如何改错。 冥冥之中,那种玄之又玄的感觉,就像……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刘老成问道:“那你就不好奇,为何我愿意如此详细,跟你说我自己的‘合道’过程?真就只是积攒多年,不吐不快?” 陈平安摇头道:“我当然很好奇,但是思来想去,都想不出答案,就不好奇了。” 刘老成感慨道:“一个人,永远不知道哪段缘分,会结出善果,还是恶果。” 陈平安换了一口纯粹真气,没有丝毫拘谨。 刘老成真要铁了心杀他,弹指之间,易如反掌,不费吹灰之力。 玉牌,剑仙,养剑葫,法袍,拳法剑术。 青峡岛刘志茂,粒粟岛谭元仪,大骊宋氏铁骑。 以及那件让陈平安更有胆子登岛的小事。 点点滴滴,如积土成山,风雨兴焉。 这一切,都是先要确保红酥的安稳,此后才是为了自己心中的谋划。 不能跳过第一个步骤,不然陈平安心不平。 对于陈平安而言,朋友这个概念,在桃李春风一杯酒里边,更在舍生忘死之中。 刘老成问道:“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红酥,值得吗?” 陈平安摇头道:“别说是你们,我自己都觉得不太值得。” 刘老成愣了一下。 陈平安随即补充道:“但是我高兴。” 刘老成看了看年轻人的那双眼眸,收回视线,拍栏而笑,不予置评,只是环顾四周道:“得闲时,便是人间风月主人。只有自己真正当了神仙,才会知道,更不得闲。” 陈平安欲言又止,问道:“如果我说句不中听的真话,刘岛主能不能大人有大量?” 刘老成摇头道:“那就老老实实憋着吧,我不乐意听。” 陈平安果真没有开口。 他本想骂刘老成一句,他娘的少在这里站着说话不腰疼。 小渡船上,两两无言。 一直在闭目养神的刘老成突然睁眼,打趣道:“哟呵,心乱了?这可是稀罕事。陈平安,在想什么呢?” 天地茫茫。 一叶扁舟,两粒芥子。 陈平安停下划船,坐下身,竹篙横放渡船上,喝了口酒,沉默不言。 虽然他如今的心境无法练拳和练剑,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在破罐子破摔。 恰恰相反,陈平安第一次真正去深究拳意和剑术的根本,而不是莫问收获的“勤勉”二字而已。 当时在云楼城外湖水上,身体魂魄已经几乎不堪重负的陈平安,虽然受限于体魄,出拳吃力,事后还有不少后遗症,但是能够一拳打死近身的兵家修士,从想要出拳,再到拳至敌人之身,拳意流泻,从未如此行云流水,从未如此自然而然。 那才是练拳之人与下棋之人双方都推崇的那种境界:身前无人。 陈平安不敢说自己已经完全跻身这种境界,但是自认为已经一只脚、半只脚踏入其中,这绝对不是陈平安妄自尊大,不知天高地厚。 这让陈平安稍稍心安。 劳心劳力做事,总不能辛辛苦苦补一个错,不知不觉再犯一个错,否则在书简湖一切的切割与圈定,去看五六条线的来龙去脉,最后就成了个笑话。 陈平安休憩片刻,重新起身划船,缓缓道:“刘老成,虽然你的为人和处事,我半点不喜欢,可是你跟她的那个故事,我很……” 陈平安想了半天,还是没能想出合适的措辞,就干脆伸出大拇指,说道:“可如果换成是我,与你一样的处境,我一定做得比你更好。” 说到这里,这个形神憔悴、两颊凹陷还在撑篙划船的年轻账房先生,脸上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他说:“既然遇上了那么好的姑娘,怎么舍得辜负呢?” 到了一处湖面,陈平安停下划船,放下竹篙,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份干粮,以此果腹充饥。 刘老成突然笑问陈平安喜不喜欢钓鱼,说书简湖有三绝,都是朱荧王朝权贵宴会上的珍馐美食,其中就有冬天打鱼的一种渔获,越是大雪酷寒,这种名为冬鲫的鱼类,越是美味。刘老成指了指湖底,说这一带就有。不等刘老成多说什么,陈平安就已经取出紫竹岛那根一直没机会派上用场的鱼竿,拿出一小罐酒糟玉米。 刘老成亦是如此,动作娴熟,不过饵料稍有不同,鱼竿是青翠欲滴、灵气流溢的特殊绿竹。 最后刘老成钓起三尾巴掌大小的冬鲫,陈平安收获两尾,差不多同时收竿。双方此后又是各显神通,砧板,火炉,陶罐,木柴,油盐酱醋糖,等等,皆有。 一人在船头一人在船尾,各自煮鱼。 热气腾腾,两人盘腿而坐,一手持筷,一手持酒壶。 两人相视一笑,开始一边吃一边闲聊。 钩心斗角,杀机四伏,暂且都付谈笑中。 谈笑之后,才刚刚收拾好火炉、陶罐,陈平安就一拍养剑葫,飞剑十五飞掠而出。陈平安当着刘老成的面,说道:“先去青峡岛告知刘志茂,就说宫柳岛刘老成跟我在一起,要他开启护山阵法,我会独自登岸。” 刘老成问道:“只是发号施令,不再编个借口?不然刘志茂岂不是要疑神疑鬼?” 陈平安回答道:“说多了,他反而不敢开启阵法。” 刘老成点点头道:“单刀直入,要么吓唬住对手,要么就撕破脸皮,就不能给他们任何回旋余地,适合刘志茂这种人。” 陈平安眼睛一亮。 刘老成笑道:“怎么,我随口一说,你就有所得?” 陈平安点头道:“我先前只是模模糊糊知道应该这么做,但是不如刘岛主说得这般透彻,嗯,就像刘岛主在我面前摆了一把尺子。我以往对于人事,是追求不走极端,可刘岛主却教我对付刘志茂这类人则恰恰相反,要将他们不断往两端挤去。” 刘老成点点头,表示认可,只是同时说道:“与人言语七八分,不可全抛一片心。你我之间,还是敌人,什么时候可以掏心掏肺了?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陈平安撑着竹篙,说道:“两回事,若是一味想要你死我活,我就根本不用跑这趟宫柳岛。归根结底,还是希望双方皆大欢喜,刘岛主依旧得到那份大利益,我就是讨个安心,不会跟刘岛主抢着捞钱。” 刘老成不置可否,慢慢喝酒。 陈平安微笑道:“我与人学下棋的时候,确实没有悟性,学什么都慢,一个已经被前人看死了的定式,我都能琢磨好久,也不得精髓,所以喜欢瞎想,就想着有没有一块棋盘,大家都可以赢,不是只有胜负,还可以让双方有少赢多赢之分。” 刘老成摇摇头:“别与我说下棋之事,头疼,从来不喜欢。棋术高低,跟做事好坏,有个屁的关系。” 陈平安正要说话,大概是还想要跟这位老修士掰扯掰扯,反正刘老成自己说过,人生得闲便是什么人间风月主人。这趟返回青峡岛之行,陈平安之所以坚持撑船缓缓归,本就是想要多了解刘老成的心性,虽然谋划成败在更大、更高处,可是…… 刘老成抬起手制止道:“住嘴。别得寸进尺,当什么学塾先生,你撑死了就是个打算盘还不错的账房先生。渡船就这么大,你这些个唠叨,我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想要清净,就只能一巴掌将你打落湖水。就你现在这副体魄,已经经不起更多折腾了。如今是靠一座本命窍穴在死撑,这座府邸要是一碎,你的长生桥估计得再断一次。对了,之前是怎么断的长生桥?我有些好奇。” 陈平安笑道:“是当年在家乡小巷,被一位山上女修打断的。不过她大半还是被刘志茂算计了。那场劫难,挺惊险的,刘志茂当时还在我心头动了手脚,如果不是运气好,我和女修估计到死都不明不白,真是一场稀里糊涂的厮杀。你们这些山上神仙,除了神通广大,还喜欢杀人不见血。” 这是陈平安第一次与刘老成诉说自家事,也算是一点诚意,不然陈平安还真担心没到青峡岛,就已经惹恼了性情难测的老修士。 刘老成似乎有所触动,道:“山上修士,很怕沾染红尘,在书简湖,我应该最有资格说这句话。所以兵家修士才会被其余练气士羡慕不已,无论怎么杀人,都可以不怕因果缠身。所以比法家、纵横家还有商家、农家等,更喜欢待在山下修行。剑修在内四大山上的难缠鬼,也舒服,束缚少。” 陈平安笑道:“法家修士,师刀房道士,我都见过了,就剩下墨家赊刀人还没领教过。” 刘老成嗤笑道:“劝你别招惹赊刀人,那是难缠鬼里的难缠鬼,简直就是给阎王看门的小鬼。” 陈平安点头道:“我会留心的。” 路途遥远,终有尽头。 渡船经过素鳞岛在内的几座藩属岛屿,来到了青峡岛地界,果然山水阵法已经被刘志茂开启。 在刘志茂看来,这当然会惹来刘老成的不悦,只是他与陈平安是一根线上的蚂蚱,一旦拒绝陈平安的要求,就得承受相对应的后果,只能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而且刘志茂虽然死活想不出,为何刘老祖愿意陪着陈平安一起坐船返回青峡岛,但是他不断告诉自己,陈平安做事情,喜欢讲规矩,无论刘老成想要做什么,人是陈平安带来的,就算陈平安未必摆得平所有事情,可至少会跟青峡岛一起解决这个烂摊子,而不是置身事外,拍拍屁股走人。 这就是一个所谓的“好人”带来的无形影响,如那春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哪怕是刘志茂这样可谓恶贯满盈的坏人,都要认。 刘老成信守承诺,御风悬停在渡口以外的湖面上。 陈平安系好渡船绳子,去了趟山门屋子那边,片刻之后,那块玉牌就不再汲取书简湖天地灵气。 陈平安去了趟朱弦府,但是返回的时候并没有带上红酥,而是独自返回渡口。 刘老成皱了皱眉头。 陈平安说道:“我不想亲眼看到红酥就死在我身边而我却毫无作为,这是我最怕的那个万一。” 刘老成爽朗大笑,朝陈平安伸出大拇指,腾空而起,化作一抹虹光返回宫柳岛,发出一连串轰隆隆如冬雷震动的炸响。 陈平安站在渡口良久,等到刘老成彻底远去,才如释重负地抬起手,伸手擦拭额头汗水。 刘志茂来到渡口,苦笑道:“陈先生,能否据实相告,这是闹的哪一出?” 陈平安说道:“来的路上,跟刘老成一直在闲聊,相互试探。我从中得出一个结论,刘老成似乎还从未跟大骊武将苏高山碰过头。” 刘志茂立即脸色微变。 两个都是聪明人,言者有心,听者会意。 已经杀到石毫国京畿之地的大骊铁骑主将苏高山,是粒粟岛谭元仪都越不过的一座高山。当初三人在横波府结盟议事,都觉得刘老成已经搭上了苏高山这条线,所以根本不屑于与谭元仪一个绿波亭谍子头目商量大事,是宫柳岛直接通过苏高山,得到了大骊庙堂中枢的某种答复,所以才如此跋扈行事,完全不理会刘志茂和谭元仪开出的条件,若是如此,刘老成如今的位置,大致与苏高山平起平坐。 现在看来,三人都猜错了,还是小看了这位上五境修士。刘老成连大将军苏高山都未放在眼中,宫柳岛必然拥有一条更高、更隐蔽的线,说不定可以直接与大骊宋氏甚至是大骊国师对话。 刘志茂脸色苦涩意味更浓,道:“陈先生该不会审时度势,抛弃青峡岛投向宫柳岛吧?” 陈平安摇头道:“如果真这么做,我就不跟你说这个了。何况刘岛主慧眼独具,肯定看得出来,我跟刘老成,看似关系融洽,实则根本没书简湖修士想象中那么好,哪里是什么一见如故,相见恨晚。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如果不是那块玉牌,让刘老成心存忌惮,宫柳岛差点就是我的葬身之所了。” 刘志茂笑道:“那我就放心了。陈先生如果选择跟刘老成联手,我恐怕再多出两条腿,都走不出书简湖。” 陈平安玩笑道:“过了年关,明年开春之后,我可能会经常离开青峡岛,甚至是走出书简湖地界,刘岛主不用担心我是在鬼鬼祟祟地背着你与谭元仪自谋生路。不过真说不定会半路遇上苏高山,刘岛主一样不用猜疑,我只会比你们两个更加看重横波府结盟。但是事先说好,如果你们两人当中,有人临时变卦,想要退出,与我明说便是,仍是可以商量的事情。一旦谁率先背信弃义,我不管是任何原因,都会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刘志茂苦笑道:“只敢保证,我刘志茂一旦反悔,肯定会事先与陈先生明说。至于谭元仪,我会将这番话原原本本捎给他们粒粟岛。” 陈平安点点头。 刘志茂不否认,当刘老成陪着陈平安来到青峡岛,陈平安越是说得直白明确,越是撇清与宫柳岛的关系,他刘志茂心里边就越七上八下,心湖晃荡。 因为那就是一个“万一”。 万一陈平安靠着自己的胆识和能耐,多出了一种选择的可能性,万一陈平安自己背信弃义,会比他刘志茂和谭元仪更加心狠手辣。 他可是清清楚楚地知道那条不可一世的小泥鳅是怎么跳的火坑,如何遭的殃,陈平安又是如何收的尾。 刘志茂突然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就根本不该走入陈平安的“规矩”中去?会不会事到临头,才在某天幡然醒悟,自己竟然已经与那条小泥鳅的凄惨下场一般无二? 陈平安双手笼袖,远望湖山,微笑道:“刘岛主,你已经没得选了,那就不要分心,不然就只能徒增烦恼,这可不是一位元婴修士该有的心境。” 刘志茂感慨道:“一语惊醒梦中人,又一次受教了。” 陈平安打趣道:“不敢不敢,我可不是什么夫子先生,只是青峡岛一个落魄账房先生,寄人篱下,还需要刘岛主多加照拂。” 刘志茂也玩笑道:“我偶尔也会恶念大起,想着陈先生哪天被谁莫名其妙一拳打死了,会不会更好。” 陈平安微笑道:“彼此彼此。” 刘志茂离开渡口后,陈平安返回屋子,摘了剑仙挂在墙壁上,脱掉了法袍金醴,只穿厚实棉袍勉强御寒,往那只小炭笼里边,丢了木炭,点燃炭火,提着取暖,在屋子里边踱步。 曾掖跑过来敲门问候,陈平安开门后,询问了曾掖修行的详细进展。聊完之后,陈平安还算满意,估计年底左右,曾掖应该就可以用自身体魄承载阴物神魂,自由行走阳间,到时候曾掖就能够凭借这桩上乘秘术和自身特殊根骨,砥砺、精进修为,说不定破境速度会极快,比起茅月岛那种揠苗助长的阴毒偏门,还要快上一筹,可以更早成为一位跨过中五境第一道大门槛的洞府境修士。 看到曾掖磨磨蹭蹭好像不愿意离开,陈平安问道:“是想问为什么前不久才跟刘老成打生打死,如今又能像是忘年交,一起游览书简湖?” 曾掖有些难为情,点点头。哪怕他牢牢记住,在青峡岛要多看多想少说,可是这位高大少年是真的好奇万分,便没能忍住。 陈平安笑道:“比较复杂,也不是什么可以当作谈资、趣事来讲的事情。” 曾掖赶紧起身说道:“陈先生,我回去修行了。” 陈平安对他说道:“等到哪天可以讲了,到时候你请我喝酒,我就说给你听。” 曾掖轻轻关上门,满脸笑意,透过最后那点门缝,开心道:“陈先生,一言为定!” 此后书简湖诸多岛屿,化雪未尽,就又迎来了一场鹅毛大雪。 真是奇了怪哉。今年到底是怎么了?这才隔了没多久,就已经有了接连两场数十年难遇的大雪。 不过没谁不乐意,这意味着整座书简湖本就充沛的灵气,又有了些进补,这就叫老天爷赏饭吃。 最近几天,沸沸扬扬,几乎所有修士,都在议论那个青峡岛的账房先生,就连池水、云楼四座湖边大城,一样没能例外。 俞桧第一次主动来到青峡岛山门,在陈平安屋子那边坐了一会儿,顺便做了笔小买卖,低价卖与陈平安一件品秩距离法宝只有一线之隔的上乘灵器,功效类似于那座“下狱”阎王殿,是一座样式规制仿造中土白帝城“琉璃阁”的阁楼,虽然能够栖息鬼魅阴物的“屋舍”不多,才十二间,远远不如那座出自青峡岛密库的阎王殿,但是屋舍品相更好,便是朱弦府鬼修精心培育的招魂幡鬼将之流,温养其中,都绰绰有余。 陈平安有些无奈,东西肯定是极好的东西,就是没钱,只能跟月牙岛赊欠。俞桧一听,乐了,说陈先生不仗义,这么低的价格,还要打欠条,真好意思?陈平安笑着说好意思好意思,跟俞岛主哪里还需要客气。俞桧更乐了,不过交情归交情,买卖归买卖,拉着陈平安,要密库房主事人章靥,以青峡岛的名义打欠条,不然他不放心,还求着章老先生帮忙盯着点陈平安,到时候他俞桧和密库房就是一对患难兄弟了。 章靥不肯借钱给陈平安支付那座小琉璃阁,毕竟陈平安本就欠了青峡岛一屁股债,但是章靥答应写张欠条,俞桧这才心满意足,还顺便开口邀请章老先生有空去月牙岛做客,章靥一样点头答应下来,毫不勉强,直接就与俞桧约好了时间。 陈平安最后反而像是个局外人。 紫竹岛岛主,喜气洋洋,乘坐一艘灵器渡船,给陈先生带来了岛上祖宗辈分的紫竹三大竿,送钱比收钱还开心。到了陈平安屋子里边,只是喝过了连茶叶都没有的一杯热水,就离开了。陈平安一路陪他到渡口,抱拳相送。 还有许多当初让陈平安吃过闭门羹或是登岛游历却不露面的岛主,都约好了似的,一一拜访青峡岛。 大雪停歇。 刘志茂这天正午时分,来到屋子这边,敲门却没有进门。 陈平安拎着炭笼走出,神色疲惫。 两人一起散步。 刘志茂有些幸灾乐祸,问道:“要不要我出面,帮你将那些家伙拒之门外?随便找个借口就行了,就说青峡岛要封山。”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我苦中作乐,乐在其中。跟这些岛主打交道,其实能学到不少东西。不过累是真累,与人寒暄,说些客套话,这一直是我最不擅长的事情,就当查漏补缺,修炼为人处世的内功了。” 刘志茂笑道:“其实谁都要经历这么一天的。以后等你有了自家山头,要照顾到方方面面,更加劳心劳力,早点习惯,确实是好事情。” 两人已经走出山门屋子一大段距离,刘志茂回望一眼,忍住笑道:“陈平安,你那位婶婶走出春庭府,来找你了。如果没记错,这是你搬出春庭府后,她第一次出门见你吧,咱们要不要往回走?” 陈平安摇摇头:“再走走。” 刘志茂点头道:“你要是真如我们修道之人这么心硬,其实哪里需要这么弯弯肠子。” 陈平安提着炭笼,笑道:“争取有个好聚好散吧。哪怕香火情散尽之后,还是会希望对方的日子,能够过得好些。” 刘志茂说道:“有些半吊子的家务事,无论是一栋陋巷宅子,一座豪门府邸,还是咱们青峡岛这种大山头,想要做点好事,就很难做好人。陈平安,我再说一句你不中听的话,兴许再过几年十年,那位妇人都不会理解你现在的良苦用心,只会记住你的不好,无论那个时候,她过得是好是坏,都一样。说不定过得差了,反而会多少记起点你的好,过得越好,对你的积怨只会越深。” 陈平安神色淡然:“那跟我有关系吗?” 刘志茂大笑道:“也是。” 刘志茂突然玩味笑道:“你猜顾璨娘亲这趟出门,身边有没有带一两位婢女?” 刘志茂很快说道:“绝非煽风点火。” 陈平安想了想,道:“有没有可能,是带着婢女走到一半,觉得不妥,将她们遣返春庭府?我这个婶婶,很聪明的,不然当年在泥瓶巷,也很难把顾璨拉扯大,可是……没有可是,在泥瓶巷,她确实已经做到最好了。” 刘志茂啧啧道:“厉害!” 陈平安笑道:“真给我猜准了?” 刘志茂点点头:“走出春庭府大门的时候,还带着两位最乖巧顺眼的婢女,没走太远,就想明白了,这不是装可怜求人该有的姿态,很快就让婢女们返回,顺便让她们带走了身上那件贵重狐裘,所以咱们如果再走下去,回去的时候,她肯定会在门外冻得嘴唇铁青,瑟瑟发抖,多半要话都说不利索了。怎么样,咱俩是不是立即掉头,不给她这个装可怜的机会?” 陈平安无奈道:“回吧。” 刘志茂笑道:“其实比我想象中心硬嘛。” 陈平安摇头道:“反正我什么都知道了,何必让她多吃苦头?怄气,是最没意思的事情。” 刘志茂问道:“还是像那次去往春庭府,一起回去?” 陈平安说道:“这次就不用了。我可没这么大面子,能够次次劳驾刘岛主,没这么当青峡岛供奉的。” 刘志茂没有坚持,一闪而逝,留下句话:“放心,不会偷听你们的对话,反正她会说什么,我大致都猜得到。” 陈平安回到屋子那边,妇人冻得像只僵硬鹌鹑似的,双手拢肩,当她远远见着了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松开手。 其实陈平安更早看到了她。 跟之前预想的一样。 陈平安临近山门这边后,快步走来,见着了妇人,将炭笼先递给她,一边开门,一边说道:“婶婶怎么来了?让人打声招呼,我可以去春庭府的。” 妇人进了屋子,坐在桌旁,双手摊放在炭笼上边,强颜欢笑道:“平安,小泥鳅死了,婶婶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小泥鳅毕竟跟了我们娘俩这些年,没有她,别说是春庭府,就是只在青峡岛占了间茅屋,可能都没活人了。所以能不能把小泥鳅的尸体还给我们,找个地方葬了?如果这个请求,有些过分,婶婶也不会说什么,更不会埋怨你。就像顾璨这么多年一直唠叨的,天底下除了我这个当娘亲的,其实就只有你是真心在乎他的,在泥瓶巷那么多年,就是一碗饭而已,你帮了咱们娘俩那么多事情,大的小的,我们娘俩看见了的,没有看见的,你都做了……” 说到这里,妇人掩面而泣,呜咽道:“落得这么个田地,都是命,婶婶真不怨你,真的……” 陈平安耐心听着,看着妇人泣不成声,不再言语。 他去书案那边,默默搬出摆放在底下的大火炉,再去墙角打开装有木炭的大袋子,给火炉添了木炭,以特制火折子点燃炭火之后,蹲在地上,推入两人对坐的桌子底下,方便妇人将双脚搁放在火炉边沿取暖。 做完这些,陈平安坐在长凳上,没有说话。 妇人赶紧擦去眼泪,桌子底下,轻轻抬脚,踩在火炉边上,脸色惨然道:“不行也没关系,小泥鳅本就是水里来的,不用像我们,不讲究什么人死了,就一定要入土为安。” 陈平安眼神恍惚。 依稀记起,当年在小巷,有一次自己护着她,与那些长舌妇吵完架也打完架后,两人坐在院门口台阶上,她只是默默流泪,双手攥紧那件缝缝补补的衣裳,一个字都没有说,见到了顽劣儿子从泥瓶巷一段大摇大摆走入后,赶紧背转过身,擦拭眼泪,整理衣襟,用手指梳拢鬓角。 哪怕是现在,陈平安还是觉得当年的那个婶婶,是顾璨最好的娘亲。 她轻声问道:“平安,听说你这次去了趟宫柳岛,见了那个刘老祖,危险吗?” 陈平安双拳紧握,轻轻搁放在膝盖上。 已经没什么悲苦至极的情绪,唯有无奈。 察见渊鱼者不祥。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松开拳头,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眼睛,道:“婶婶,真的一家人,其实不用说话,都在这里了。婶婶当年打开院门,给我拿一碗饭的时候,我看到了。当年吵完架,婶婶坐在院门口,对我使眼色,要我对顾璨保密,不要让他知道自己娘亲受了委屈,害他担惊受怕,我也看到了。” 妇人欲言又止,桌底下,死死攥紧那只小炭笼的竹柄把手。 陈平安很想告诉她: “婶婶,你大概还不知道,我当年在泥瓶巷,就知道为了那条小泥鳅,婶婶你想要我死,希望刘志茂能够害死我。 “婶婶,你可能也不知道,那天晚上你邀请刘志茂去往春庭府,询问我的底细,刘志茂其实没有喝掉那碗茶水,他以回音水的山上秘法,收走了茶水,然后放入碗中,就放在了这张桌子上,只是被我震碎了你们两人对话的余音涟漪而已。 “婶婶一样不知道,摘掉狐裘,让婢女回府,甚至就连先前在门口,那个见着了我就立即松手的小动作,其中的心机,以及进了屋子说的这些话,所有的言下之意,我都知道,都一清二楚。” 但是这些话语,陈平安都一个字一个字全部咽回了肚子,最后说的,只是一句话:“婶婶,以后的书简湖,可能会跟如今不太一样,婶婶和顾璨到时候就再也不用这么害怕,哪天会守不住家业,又哪天会出现寻仇的刺客,需要顾璨去一杀再杀,但是在那天真正到来之前,我还是希望婶婶能够尽量待在春庭府。” 妇人轻轻点头。 陈平安看着她,缓缓道:“书简湖会变得很不一样,然后当那一天真的来到了,希望婶婶就像从泥瓶巷搬迁到了青峡岛一样,能够小心再小心,多看看,怎么帮着顾璨将春庭府的家业变得更大。既然是为了顾璨好,那么我想,泥瓶巷那么多年的苦头都吃了,刚到青峡岛三年的苦头也吃了,以后,为了顾璨,婶婶也能再熬一熬,总有熬出头的一天。就像当年把顾璨拉扯大,小鼻涕虫吃的穿的,从来不比其他街坊邻居的孩子差半点;就像从泥瓶巷祖宅变成一座春庭府,以后说不定会是一整座自己的岛屿,而不是比春庭府更大的横波府而已,对吧?更何况顾璨他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可以来书简湖见你们。” 妇人使劲点头,眼眶湿润,微微红肿。 陈平安不再言语。 妇人再坐了一会儿,就告辞离去。陈平安送到门口,妇人始终不愿意拿走那只炭笼,说不用,这点风寒算什么,以前在泥瓶巷什么苦头没吃过,早就习惯了。 陈平安目送她远去后,返回屋子。 妇人一路走得艰辛而无怨言。等她临近春庭府后,立即板起脸,嘴唇微动,只是当婢女快步跑出,妇人很快就笑了起来。 陈平安坐在桌旁,怔怔无言,喃喃道:“没有用的,对吧,陈平安?” 他揉了揉脸颊,对自己说:“那就做点有用的事情。” 陈平安低头弯腰,挪了挪火炉,踩在上边,手里则依旧拿着那只炭笼,趴在桌上,迷迷糊糊打个盹儿。 半睡半醒的,像是重返当年的家乡。 三更半夜的柴门犬吠,扰人清梦的孩子啼哭声,佝偻身形的老妪的捣衣声。 很多人都会感到厌烦。 陈平安当年在泥瓶巷也一样,就只能忍受着。 终究都是小事。并且越来越觉得就是这些小事,如今想起,反而有些怀念。 啪的一声,炭笼坠落在地,陈平安清醒过来,捡起炭笼,放在长凳一边,去睡了一觉。 一觉醒来,已是深夜时分,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陈平安去打开门,差点没忍住就要破口大骂。 竟然是珠钗岛岛主,刘重润。 陈平安开了门,却没有让道。 刘重润一挑眉头,问道:“怎么,门都不给进?” 陈平安反问道:“让你进了门,我以后还怎么去朱弦府见马远致?” 刘重润扬了扬手中瓷瓶,道:“这么重要的事情,咱们就在这门口商量?” 陈平安皱眉道:“你故意的?” 刘重润笑眯眯点头。 陈平安无奈道:“刘岛主,你到底在想什么啊?这不是做生意的规矩,好吗?” 刘重润笑道:“别与女子讲道理。” 陈平安愣了一下,苦笑道:“有道理。” 让开路,刘重润走入屋子,陈平安没敢关门,刘重润抬起一脚往后一踹,屋门紧闭。 刘重润低头看了眼大块青石板,瞥了眼墙角的书箱,以及斜靠墙壁的对半劈成的六竿紫竹,最后视线回到青石板,问:“陈大先生整天躲在这里,就为了捣鼓这些阴森森的玩意?” 陈平安点点头。 刘重润走到桌旁,低头瞥见那火炉,道:“这东西,可稀罕。” 陈平安笑道:“老百姓见识了你们富贵门户里边的地龙,觉得更稀罕。” 刘重润作为一位故意对书简湖藏拙的金丹地仙,落座后,双脚搁放在火炉旁,羡慕道:“哟,还挺暖和,回头我在宝光阁也弄一个。” 陈平安问道:“刘岛主想好了?” 刘重润依旧在好奇四顾,随口道:“想好了,一个能够让刘老祖亲自护送的账房先生,我哪敢怠慢,找死不成?” 陈平安却说道:“我们的生意,可能需要暂时搁放一下。” 刘重润怒道:“陈平安,你玩我呢?先前是谁跑去宝光阁主动跟我做买卖,这会儿我来给你亲口答复了,你就开始跟我摆架子?怎么,傍上了刘老祖,你要抬价?行,你开价!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没有那个脸说出人财兼收的话。” 陈平安盯着这个亡了国的长公主殿下,厉声道:“如果不是之前已经来了这么多拜访青峡岛的岛主,你今夜这趟,我就不是让你坐在这里骂人,而是真的跟你划清界限了,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你完全可以在珠钗岛耐心等待,你这样画蛇添足,只会害得珠钗岛身陷漩涡,一旦我失败了,珠钗岛别说是迁出书简湖,连现在的家业都守不住!刘重润,我再问你一遍同样的问题,你到底在想什么?” 刘重润笑道:“国破家亡,我都熬过来了,如今没有国破的机会了,最多就是个家亡,还怕什么?” 陈平安突然心思微动,望向屋门那边。 刘重润微微讶异,难不成陈平安真是一位外界传闻的金丹剑修?不然他为何能够有此敏锐感知。 因为外边,来了个不速之客,偷偷摸摸,就像是经常偷听别人家墙根的腌臜汉子。 陈平安对刘重润眨眨眼,然后冷声道:“刘岛主,我再重申一遍,我是不会收取珠钗岛女修为贴身丫鬟的!这不是多少神仙钱的事情……” 结果刘重润根本没接茬,反而哀怨道:“没有想到你陈平安也是这样的负心汉,是我看错了你!” 刘重润猛然起身,打开房门,一掠而去。 陈平安一脸呆滞,硬着头皮站起身,来到门口,片刻后,朱弦府鬼修马远致笑呵呵走来。 陈平安刚想要解释一番,马远致竟是满脸惊喜和开怀,使劲拍了拍陈平安肩膀,道:“不用解释,我知道的,长公主殿下是故意气我呢,想要我吃醋。陈平安,这份人情,算我欠你的,以后我与长公主殿下结为道侣,你就是第一大功臣!” 马远致摩拳擦掌,大笑着离去。 陈平安站在原地,自言自语道:“这也行?” 陈平安啧啧称奇。 他走到渡口岸边,蹲下身,捏了个雪球,想了想,干脆堆了个雪人,嵌入几粒木炭当鼻子眼睛,然后拍拍手上的雪。 陈平安想了想,在旁边又堆了一个,瞧着稍微“苗条纤细”一些。 这才心满意足。 关于男女情爱,以前陈平安是真不懂其中的“道理”,只能想什么做什么,哪怕两次远游,其中还有一次藕花福地的三百年光阴流水,之后反而更加疑惑。尤其是藕花福地那个周肥,如今的玉圭宗姜尚真,更是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何春潮宫那么多在藕花福地中的出彩女子,愿意对这么一个多情近乎滥情的男人死心塌地,真心喜欢。 如今便有些稍稍理解了。 类似一法通万法通。 身边的人不讲道理,身边人又有实力欺负外人,反而会特别安心。 市井坊间,庙堂江湖,山上山下,古往今来,哪怕加上一个以后,都会有很多这样的人。 藕花福地,春潮宫周肥,在江湖上臭名昭著,为何最终能够让那么多女子死心塌地,这就是缘由之一。 世人对于强者,既厌恶,又崇拜。 这就是人性的根本之一。 倒不是说世间所有女子,而只是那些置身于春潮宫的女子,她们内心深处,就像有个冥冥之中的回声,在心扉外不断回荡,那种声音的蛊惑,如最虔诚的僧人诵经,像世间最用功的儒生读书。那个声音,不断告诉她们,只需要将自己那个一,全身心奉送给了周肥,周肥会帮她们从别处夺来更多的一。而事实上,只说在武学瓶颈不高的藕花福地,真相恰恰是如此,她们确实是对的。哪怕是将藕花福地的春潮宫,搬到了桐叶洲,周肥变成了姜尚真,也一样适用。 除非是姜尚真惹到了杜懋之流,或是左右。 就像顾璨的所作所为,能够完完全全说服自己,甚至是说服身边人。 顾璨的道理,在他自己那边,是天衣无缝的,所以就连陈平安——顾璨如此在乎的人,都说服不了他,直到顾璨和小泥鳅遇到了宫柳岛刘老成。 你喜欢不讲理,可能在某个规矩之内,可以活得格外痛快,可是大道漫长,终究会有一天,任你拳头再大,还有比你拳头更大的人,随随便便就能打死你。 陈平安遇上杜懋,有偶然,也有必然。 顾璨遇上刘老成,只有必然。只是那一次,刘老成出现得早,早到让陈平安都感到措手不及。 可是,就像刘老成在渡船上所说,无论是什么人心,都不知道自己与人的缘分,是善果还是恶果。 如果说顾璨遇上刘老成,是必然,那么陈平安自己来到书简湖,深陷死局,自讨苦吃,难道就不是必然吗? 一样是。 甚至以后,还会有各色各样的一个个必然,在安安静静地等待着陈平安去面对,有好的,有坏的。 这就是道家所谓的“祸福无门,唯人自召”。 只是关于讲不讲理这件复杂事,陈平安是最近才明白。是那天在湖心停船,他敲过了碗筷,凉风大饱,才想通的一点。 那就是浩然天下最有意思的事情,莫过于拳头最大的人,是至圣先师和礼圣,他们两位,刚好是天底下最能够讲道理的人。 在那一刻,哪怕陈平安到了书简湖后,对于人心,有了很大的失望,之后又有一些星星点点的希望,可那个当下,陈平安在刹那之间,突然有些喜欢这座天下了。 他想,将来有一天,去过了北俱芦洲,再去过了倒悬山和剑气长城之后,一定要去中土神洲,再见一见文圣老先生,与他聊聊分别之后的见闻与苦乐,下一次,自己一定要陪着老先生好好喝顿酒,不再让老先生一人寂寞贪杯了。 甚至还要壮起胆子,鼓起勇气,问老先生一句,能不能让自己见见那两位更老的老先生,当然了,他可以等两位圣人有空的时候。 一想到这个似乎很放肆、很无礼的念头,年轻的账房先生,脸上便泛起了笑意。 世道好坏如何,重要吗?重要。 很重要吗?则未必。 夜色中,陈平安蹲下身,看着肩并肩的两个雪人,笑容灿烂,然后朝它们做了个鬼脸:“对吧,姓陈的,还有宁姑娘。唉?你们倒是说话啊,别光顾着卿卿我我啊,知道你们很 第122章 风雪宜哉石毫国 年底时分,都已经临近大年三十了,青峡岛的账房先生,却带着一个名为曾掖的高大少年,开始了自己的第三次游历。 而且直接离开了书简湖地界,过了石毫国南境关隘,一直往北而去。 这天,夜宿灵官庙。 化雪时分,尤为酷寒。一路上,要么是官道上的道路泥泞,要么是僻静小路上的积雪深厚,踩在其中,沙沙作响。 而且根据书简湖几位地仙修士的推算,今年年末,书简湖的广袤地界还会有一场百年难遇的大雪,到时候除了书简湖,还会波及石毫国在内的几个朱荧王朝藩属,几个藩属国恐怕就要遭罪了,书简湖修士自然乐见其成。就是不知道入冬后的三场大雪,会不会无形中阻滞大骊铁骑的马蹄南下速度,给立国以来第一次采取坚壁清野策略的朱荧王朝,赢得更多的喘气机会。 只是这些天下大势,与山头稳固的修士的日常生活,似乎关系不大,毕竟“天下”又有山上山下之分。 在灵官庙主殿内,曾掖去周边拾取柴火,点燃了一堆篝火。 陈平安还是身穿一件厚实棉袍,跟在青峡岛没两样,只是不再背剑,而是以裴钱“开创”的刀剑错样式,将一把自制竹刀,一把购自池水城猿哭街的那把大仿渠黄剑,悬佩在腰间一侧。 两人吃着干粮,几无言语。此次游历,是曾掖生平第一次出远门,所以比起沉默寡言的陈平安,少年心性的曾掖,难免有些雀跃,过个关隘,向石毫国边境士卒递交青峡岛祖师堂颁发的谱牒,都能让曾掖倍感新鲜,只是不敢流露出来,陈先生的心事重重,曾掖又不是瞎子,这点人情世故,曾掖还是有的。 陈平安吃过干粮后,摊开一幅石毫国州郡堪舆图。如今石毫国南方版图还好,只有稀稀疏疏的大骊铁骑斥候骑军游弋其中,陈平安和曾掖就见到过两次,但其实尚未被战火波及的南部,也已经出现了乱世迹象,比如两人身处的这座灵官庙,就是个例子。 这是一座久未修缮的老旧灵官庙,稍显破败。根据附近乡民的解释,掌管香火的老庙祝在今年入秋时分去世了,县衙那边本该选出个新庙祝,一般来说,只要人选身世清白,又有个谱牒在身的道士老爷帮忙签字,州郡那边都会点头,这点芝麻小事,根本不用麻烦京城礼部。可是大骊蛮子一来,世道乱得很,就顾不上了,毕竟老百姓逃难,事后返籍回乡,朝廷不会怪罪,可庙祝这种鸡肋职务,却跟县令老爷差不多,担着“守土有责”四个字,所以县衙原本属意的两个人选,哪怕县衙私底下明言,不用两人自己花钱去跟县中某位高高在上的谱牒道爷打点关系,他们依旧不愿意上任。就这么一拖再拖,估计等到已经围住石毫国京城的大骊蛮子,腾出手来,再往南走,这座本就香火寥寥的灵官庙,明年的香火就算是彻底没着落了。 乱世之中,老百姓自顾不暇,哪里管得上入庙敬香一事。自己吃饱了,才好计较泥塑的神仙老爷吃不吃得饱,这是人之常情。 陈平安将那只竹箱交予曾掖背负,里边搁放着跟青峡岛密库房赊账得来的那件鬼道法宝,“下狱”阎王殿。 至于俞桧后来拜访青峡岛,主动卖与陈平安那座仿制琉璃阁的上乘灵器,则被陈平安暂时收在了咫尺物当中。十二间能够温养鬼将之流的屋舍,当下都住满了魂魄相对饱满完整的阴灵鬼魅,除了其中一间,其余十一头阴鬼,皆是生前中五境修为仍是死在炭雪手下的练气士,戾气相对较重,执念更深。 曾掖虽然修行资质平平,又性情鲁钝,却是个手脚勤勉、眼里有活的高大少年,离开书简湖,这一路北上,曾掖没少做事情。 不过陈平安也不是那种习惯锦衣玉食的谱牒仙师,并不需要曾掖服侍,所以像是师徒却无师徒名分的两人,一路上走得融洽自然。此次过关进入石毫国,需要拜访四十个地方之多,涉及石毫国八州、二十余郡。让曾掖比较头疼的是,其中半数地方位于石毫国北部,兵荒马乱,说不定就要跟北方大骊蛮子打交道。曾掖自幼被带往书简湖,在茅月岛长成少年,以前从未跟随师门长辈出来游历,没有尝过“山上仙师”的滋味,对于朝廷和兵马,还是带有一丝先天畏惧。但转念一想到陈先生是位神仙,曾掖就稍稍释然。 曾掖的畏惧心理看似幼稚,但在陈平安看来,这才是对的,不然遇上了那支来自遥远北方的陌生铁骑,误以为是东宝瓶洲中部版图的那些寻常兵马,一旦起了冲突,别说是曾掖这么个下五境修士,就是一位在石毫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金丹地仙,说不定也会落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关于此事,陈平安没有刻意提醒曾掖,因为许多看似粗浅的道理,到底还是要亲身经历过,才能体会深刻,至少也该亲耳闻亲眼见。 曾掖开始以陈平安传授的那门仙家秘术修行,认真地呼吸吐纳。勤能补拙,越是一穷二白的野修出身,越能够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机缘。 陈平安如今修心不易,修力一事,自然停滞不前,拳法、剑术与汲取灵气的修道,三者皆是如此。 陈平安站起身,跨过门槛,来到灵官庙主殿外,微微皱眉。 有句流传颇广的村野老话,叫一人不住庙,两人不看井。 老百姓未必真正懂得其中玄妙,可是修道之人,感触会更深。 当一个人的心扉屋舍中,善念如树倒猢狲散,杂念、恶念便鱼贯而入,反之亦然。 推及寺庙、道观这些原本香火兴旺的场所,也差不多。原本是鬼怪敬畏的神祇坐镇、规矩之地,一旦没了香火,灵气流散,更容易惹来鬼魅阴物的觊觎和窥探。 许多文人的读书笔札,都记录着一桩桩发生在残破寺庙的精怪诡事,即是此理。 曾经在彩衣国和梳水国之间,陈平安就在破败寺庙内遇到过一只狐魅。 那一次,有相逢,也有离别。 陈平安低头捧手,轻轻呼出一口白茫茫的雾气,手心互搓取暖,想了想,去关上门,免得打搅到曾掖的修行。 曾掖心性纯朴,但是在修道一途上,不够坚韧,很容易分心岔神,如果淬炼灵气、温养气府一事,刚刚开了个头就被打断,就只得从头再来,一两次没关系,次数多了,一旦形成一条曾掖自己都毫无察觉的心路轨迹,就是大麻烦。人之惰性、贪念等等,多是如此,看似悄然生发,天经地义,实则在旁人眼中,早已有迹可循。 所以在曾掖修行的前期,陈平安就必须要多费心,照顾着点少年。 虽非师父,倒也挺像是一位护道人了。 想到这里,陈平安哑然失笑。 陈平安非但没有心情沉重,反而轻松几分,大概是想起了些以往的开心事,以至于不知不觉之间,已是眉头舒展,微笑道:“出来吧,我知道你们的存在。这座灵官殿虽然由于香火凋零,使得那金身法相分身之一,早已隐匿沉睡多年,灵官老爷那点仅剩神性,也不足以让它现身庇护一地气数,可是你们双方无冤无仇,井水不犯河水,总好过莫名其妙就结仇吧?一旦遇上某位脾气不太好的灵官老爷,拼着神性消耗,金身破碎,也会将你们打杀的。你们大可以在主殿外进食香火残余,相信身后这尊灵官老爷也未必就会动怒,阴阳之别,凡夫俗子往往喜阳厌阴,道家灵官却未必如此。你们死而得存,本就是天意和机缘使然,所以你们可以在主殿之外四周徘徊,帮着自己维持一点灵光,但是主殿就不要进去了。” 陈平安说得耐心且仔细,因为许多死后戾气、恨意或是执念凝聚不散的阴物鬼魅,浑浑噩噩,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并不比生前为人之时更多,恐怕连曾掖这类下五境的山泽野修都不如。 在陈平安眼中,前殿后门附近,有数头阴物藏在那边,阴风阵阵,并不浓郁。如今正值严冬酷寒,阳气稍足的老百姓,比如青壮男子,站在陈平安这个位置上,未必能够清晰感受得到那些阴物散发出来的阴煞之气,可若是本身阳气孱弱、易招灾厄的世人,说不定就会中招,阴气侵体,很容易感染风寒,一病不起。乡野土郎中的补气药物,未必管用,因为治标不治本,病人伤及了神魂,倒是一些神婆的那些招魂定神的土法子,说不定反而有效。 不知道是忌惮陈平安,还是道理讲通了,那些阴物渐渐退去,放弃了进入灵官庙主殿的打算。 既然它们止步,陈平安就没有多说多做什么。 他们此行要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石毫国一个小山头仙家。此处女子阴物现世,行走阳间,陈平安往往让她们托身于曾掖,可她们若是觉得别扭,也可以暂时寄身于陈平安手中一张出自清风城许氏的狐皮美人符纸,以姿容动人的符箓女子,白日藏在咫尺物或是陈平安袖中,在夜间则可以现身,就这样跟随陈平安和曾掖一起远游。 十二张狐皮美人符纸,如同客栈,如今都有人下榻其中,并且曾经都是石毫国人氏。一到夜幕时分,四下无人之处,陈平安就会拿出符纸,将她们栖身的符箓取出,不过需要消耗些雪花钱,不然符纸就会关门,她们就无法重返阳间,无法多看几眼此方天地动人又冻不着鬼物阴物的雪后风景。 在这样的夜色中,陈平安和曾掖四周,真是叽叽喳喳,莺莺燕燕,热闹得很,十二张符纸当中,即便原本有些不喜交流的女子阴物,可是这一路相处久了,自然也会有亲近相熟的女子鬼魅,各自抱团,聊着些闺房言语,至于大道和修行,是不会再多说一字了,多说无益,徒惹伤心。 至于今晚为何她们不现身,是陈平安请她们返回了符纸当中,因为要夜宿灵官庙,入乡随俗,不可冒犯这些祠庙。有几位胆子稍大的女子阴物,还取笑和埋怨陈平安来着,说这些规矩,乡野百姓也就罢了,陈先生身为青峡岛神仙供奉,哪里需要理会,小小灵官庙神灵真敢走出泥塑神像,陈先生打回去便是。只是陈平安坚持,她们也就只能乖乖返回许氏精心打造的狐皮美人符纸中。 此刻陈平安站在廊道中,身后主殿供奉着一位赤面大髯、黄袍金甲的灵官老爷,手持铁鞭,金鸡独立,威风凛凛。相传是道家两百多位记录在册的正统灵官之一。 更有极为隐蔽的一个传闻,近百年在浩然天下流传开来,多是上五境大修士和刘志茂之流的地仙,才有资格耳闻。 那就是上一届坐镇白玉京的道家三位掌教之一,有真无敌美誉的道老二,提出了五百道教灵官之属,三座天下的所有人,哪怕是龙虎山天师,甚至即便原本不是道门弟子,无论是其余两教还是诸子百家的门生,都有机会,一旦积攒足够的功德福运,便得以归位,最终在白玉京五城之一的灵官殿陪祀,享受无穷香火。 那么抛开既有两百多尊“位列仙班”的灵官神祇,意味着还有半数神位空悬。天命所归,虚位以待。 陈平安走下台阶,捏了个雪球,双手轻轻将其夯实,没有去往前殿,只是在两殿之间的院子徘徊散步。这大概也是井水不犯河水。 陈平安想着一些心事。 南婆娑洲、桐叶洲和扶摇洲,三个距离倒悬山最近的洲,重宝出世,群雄相争。杜懋飞升失败,琉璃金身碎块四散,这桩天大机缘,传闻引发了许多东宝瓶洲上五境修士的争夺。然后又有五百灵官神位之说。 这就是真正的天下大势。 其中陈平安还亲身经历过桐叶洲之乱,被稍稍殃及池鱼,所幸倒是不算性命之忧,但是被那个递出一块祖师堂玉牌的太平山“年轻道士”,算计得很惨。 钟魁更是因此沦为鬼物,失去了书院君子身份。 大道之上,险之又险,但是玄之更玄,就在于风险和机遇并存,是浑水摸鱼,得利,甚至是一夜暴富,远胜百年积淀,还是大道折损,一蹶不振,归根结底,就看修道之人自家本事高不高了。大势席卷之下,太平山钟魁是如此,桐叶宗杜懋也是如此,并不会分善恶。这些事情,知道了,未必有用,但是知道其中脉络,比起从头到尾蒙在鼓中,肯定更好。 由于这趟要走过石毫国南北各个州郡,所以陈平安对于石毫国的朝野江湖和风土人情,在青峡岛就了解颇多。 石毫国崇尚道门,敬奉一位道教散仙真人为国师。所谓散仙,自然就是不在道家四大主脉之中的旁门道人。道家四大主脉,其中道祖座下三脉,道袍样式也有差别,不过头顶道冠最容易区分,分别是芙蓉冠、鱼尾冠和莲花冠,道士在道门的品秩高低,道冠也有诸多细微讲究;此外便是中土神洲的龙虎山一脉,属于浩然天下的本土道家势力。 据传此次阻滞北方蛮夷大骊铁骑的南下,护国真人在阵前呼风唤雨,撒豆成兵,护住京城不失,功莫大焉。 除了这些来自柳絮岛仙家邸报的纸面消息,陈平安还专程在池水城摆下酒席,找了个时机,一起宴请了顾璨的两位兄弟,那位逃难至此将近一年的石毫国皇子韩靖灵,以及石毫国边军大将之子黄鹤。 陈平安问得多,聊得浅,客客气气。 韩靖灵虽是石毫国皇子殿下,当今陛下的嫡子之一,正儿八经的天潢贵胄,已经出京就藩多年,可是仗还没打,就找了个借口离开自己的藩王辖境,迅速南下避难,大致是什么样的脾性,并不难猜。可世事难料,大骊铁骑南下,所到之处,在冥顽不化的石毫国北部,往往是寸草不生,战火惨烈,反而是韩靖灵的辖境,因为群龙无首,竟然逃过一劫,没有任何兵祸发生,因此在辖境内,韩靖灵莫名其妙就有了个“贤王”的美誉。不过陈平安知道,这多半是韩靖灵身边那拨扶龙之臣,在帮着出谋划策。 韩靖灵面对大名鼎鼎的青峡岛账房先生时,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恨不得掏出心肝肺来,给这位在书简湖数次扬名的陈先生瞧上一瞧。石毫国大将军嫡子黄鹤,先前离开书简湖,去和他那个投靠大骊铁骑的老子,一起谋划扶持韩靖灵为石毫国新帝,据说都已经见过了苏高山的面,所以这趟返回书简湖池水城,是给韩靖灵报喜来了。 陈平安没给他们与自己称兄道弟的机会,当然韩靖灵和黄鹤也没这胆子。不过两者心性,又有细微差别,前者是落难,心气不高,至于一旦成为石毫国新帝之后,是何种光景,会不会后悔当初在池水城酒宴上的卑躬屈膝,韩靖灵应该暂时还没能想到那一步,陈平安则是不在乎。至于后者,面对陈平安,黄鹤则是看似比韩靖灵更加谦恭的神色之下,隐藏着一丝仿佛弓弦逐渐绷紧的心思,因为大骊武将苏高山,这座巍峨山岳,就像给了他们边军黄氏一颗莫大的定心丸,哪天真正傍上了这座靠山,别说是已经桀骜不再的小魔头顾璨,就算是陈平安,恐怕将来都要对他黄鹤以礼相待了。 这些人心细微处的蠢蠢欲动,陈平安只是默默看在眼中。 至于柳絮岛邸报上,石毫国皇帝颁发诏书,昭告朝野,其中以“骄纵不臣,纵兵殃民”八个字,对曾经被先帝敕封“忠毅侯”的黄鹤父亲,进行了盖棺论定。 一直给陈平安和韩靖灵陪酒而少言语的黄鹤,唯独提及此事,神色张扬几分,满脸笑意,说他父亲听闻诏书后,毫不动怒,只说了“气急败坏”四个字。 陈平安当时看着这张意气风发的年轻脸庞,独自喝了杯酒。见他提起酒杯,韩靖灵赶紧招呼黄鹤,一起举杯共饮,有那么几分共襄盛举的意味,让陈平安哭笑不得。 这种酒桌上,都他娘的尽是这么些学问,最好喝的酒,都没个滋味。 那场看似主宾皆喜、相谈尽欢的酒宴散去后,陈平安独自返回青峡岛。对于大骊武将苏高山,陈平安再次高看了一眼,上一次,还是因为粒粟岛谭元仪的进退失据。 这时,陈平安回过神。 原来前殿那边出现一位身披甲胄的高大阴物,生前可能是位有官身的沙场校尉。 这位阴物走出前殿,左脚跨过门槛,抱拳道:“这位仙师,先前我和属下们有所冒犯,差点就惊扰了主殿的灵官老爷,仙师提醒,省去我等不少麻烦。” 说到这里,那位面容惨白的武将阴物,凄然一笑,收起双手,习惯性伸手按住腰间长刀刀柄。甲胄也好,佩刀也罢,与阴物本体如出一辙,皆是生前种种执念的幻化。 看着这位满身伤痕的石毫国武人,尤其是胸膛、脖颈两处被马刀劈砍而出的伤口,陈平安虽未真正经历过两军对垒的沙场厮杀,却也知道此人战死沙场,当得起“轰轰烈烈”这四个字。 阴物回头望了一眼前殿,然后转头继续道:“仙师是山上人,可能明白我们这些天地厌弃的鬼魅,越是死了,对于生的念头,反而越是比活人还要强烈,只要能够苟延残喘,就会不择手段,所以战死后,我与麾下同乡武卒,阴魂不散,昼歇夜游,一路往南,来到这里。有些兄弟支撑不住,在半路就已经魂飞魄散,有些到了家乡,见过了妻儿父母,多是在祠堂、祖坟那些地方,算是安心上路了,但是也有不少兄弟越来越入魔,只要夜间遇上活人,就想要吞食他们的阳气,或是途经本地灵官庙这类已经没有神祇坐镇的地儿,不管不顾,就想着饱餐一顿,极难约束,越来越难……” 陈平安点点头,问道:“敢问这位将军,如果袍泽当中有人想要如此作为,例如祸害半路百姓,拦又拦不住,将军又该如何自处?” 这是一个很煞风景的问题。 武将阴物轻轻推了推刀鞘,满脸痛苦,却无半点犹豫神色,断然道:“这就得问过我的刀,答不答应!生前我们即是保家卫国的武人,既然战死,那么已算报国无门了,可要说死了就要去残害百姓,先过我这一关。” 武将阴物深呼吸一口气,咧嘴一笑,道:“说出来不怕仙师笑话,一路南下,一位位兄弟陆续返乡分别,我们也从最早的六百余阴兵,减少到如今的不足十位。但是我们非但没有残害任何一位阳间的老百姓,反而在乱葬岗各地,清剿了近百头满身戾气的孤魂野鬼。只可惜我们大军当中的随军修士,当时一个比一个跑得快,害得我根本来不及询问,不晓得我们这种为民除害的行径,能否给兄弟们积攒阴德,下辈子投个好胎。” 陈平安先拱手抱拳致礼,然后收手,以毋庸置疑的坚定语气,沉声道:“天地无私,但是人伦有道,相信将军与袍泽,都会有阴德荫庇的,既可庇护自身,也能够惠泽家族子孙!” 武将阴物一听仙师此话,一个铁骨铮铮的沙场武人,竟是当场落泪,转过头去,冲身后嚷道:“听到了没有,我没有骗你们!” 前殿后门那边,一位位武卒现身,各自抱拳,不知是感谢这位生死同归的武将,还是感激那位青色棉袍年轻人的一番“盖棺论定”。 天地酷寒冻骨之时,一国山河破灭之际,他们的身上,铁甲铮铮作响。 这天夜幕沉沉中,陈平安掏出纸笔,将武将在内那六百余阴物的姓名、籍贯,都一一记录下来,说是以后会有朋友要举办两场周天大醮和水陆道场,他可以试试看,帮他们将名字列在其中。其间修行告一段落的曾掖,打开主殿大门后,给陈平安和那些阴兵帮了不小的忙,陈平安的东宝瓶洲雅言,当然极其熟稔,对于书简湖一带修士与百姓惯用的朱荧王朝官话也不算陌生,但是武将、武卒他们说话带上了石毫国各地口音后,就很让他头疼了,刚好曾掖可以“牵线搭桥”。 一直忙碌到鸡鸣之前,陈平安才好不容易将所有名字记录在册。 对于阴物而言,鸡鸣未必就要退避,一些阴气强势的鬼物,只要不是阳光暴晒的正午时分,于白昼行走阳间,都一样畅通无阻,只是阴物的鸡鸣而歇,有些类似活人的日出而作,近乎本能。 那位姓魏的石毫国阵亡武将,在陈平安收起纸笔后,说是离别在即,想要与陈仙师去灵官庙外散个步,陈平安当然不会拒绝。 两人走过前殿,跨出大门后,武将轻声笑道:“陈仙师是外乡的谱牒仙师吧?不然咱们这儿的官话,不至于如此生涩。” 陈平安点头道:“来自北方。” 武将下意识揉了揉脖子,笑道:“哪怕是来自大骊,都无所谓了。不得不承认,那支大骊铁骑,真是……厉害。战阵之上,双方根本无须随军修士投入战场,一个是觉得没必要,一个是不敢送死,厮杀起来,几乎是同等兵力,战场形势却完全一边倒。沙场技击,还有气势,咱们石毫国武卒都跟人家没法比,输得窝囊憋屈是一回事,不然我与兄弟们也不会死不瞑目了,可话说回来,倒也有几分服气。” 陈平安“嗯”了一声。 武将停下脚步,道:“我也不多嘴问什么,不过我也不傻,晓得陈仙师其实就是那个要举办周天大醮和水陆道场的人。所以……” 武将轻轻一晃甲胄,手掌松开刀柄,就要单膝跪地。这个大恩大德,他总得为兄弟们,对这位山上神仙,有些表示。 不承想他却被陈平安扶住双手,死活无法跪下去。 陈平安笑道:“不用如此,我当不起如此大礼。” 武将只得无奈放弃,玩笑道:“陈仙师,这般客气,难道是想要我再愧死一次?” 陈平安摇头道:“不敢不敢。” 天将微亮,夜幕渐渐稀薄,陈平安双手笼袖,举目远眺,轻声道:“魏将军其实比我强多了,一开始就知道怎么做正确的事情,如此一来,才是对袍泽真正的好。我就不如魏将军这般雷厉风行,自己受累不说,还要害得所有人都受累。” 武将沉默片刻,问道:“为何自己受累便不说了?自己都不痛快了,还不许说上一说?又哪来的‘还要害得别人受累’?陈仙师,我虽是个外人,可这一路走下来,其中甘苦自知,真是不容易,尤其是对袍泽抽刀相向,那份遭罪,真是比自己挨了大骊铁骑的刀子还难受。难熬到觉得过不去的时候,我便私底下喊上几位麾下亲军的兄弟,打上一架,不然我早给逼疯了,估计兄弟们还没失去灵智化作厉鬼,我就先成了祸害四方的厉鬼。所以陈仙师你不该这么想的。” 陈平安细细思量,然后展颜笑道:“谢了,听魏将军这么一说,我心里好受多了。” 武将哈哈笑道:“我可不是什么将军,就是个从六品官身的武夫,其实还是个勋官,只不过真正的实权将军,跑的跑,避战的避战,我才得以领着那么多兄弟……” 说到这里,他轻轻跺脚,踩在路边积雪里,嘴里道:“赴死而已,不是什么壮举,窝心事罢了。” 陈平安想起一事,掏出一把雪花钱,递给武将道:“这是山上的神仙钱,你们可以拿去汲取灵气,保持灵智,是最不值钱的一种。” 武将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打趣道:“陈仙师可以多给一些,我不嫌神仙钱沉的。生前死后,我都爱钱,天底下最不压手的,可不就是银子?” 陈平安赶紧摆手笑道:“我如今就是个账房先生,做买卖,精明得很,不多不少,该给你们几枚赶路的神仙钱,门儿清。” 武将爽朗大笑。 好嘛,天底下还有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精明”的生意人? 陈平安问道:“魏将军既然籍贯在石毫国北方边境的一处卫所,是打算为兄弟们送完行,再独自返回北边?” 其实才三十岁出头的武将,摇摇头道:“不用回去,爹娘走得早,又没妻儿,在家乡那边认识的人,死光了。皇帝陛下前年就开始大规模调动边军,除了北部几支本来就骨头硬,敢打又能打硬仗的边军,其他的也大多给抽调去了北边。至于像南边黄氏这样的藩镇势力,喊了,只是喊不动而已,这不就造反了,在腰眼上狠狠捅了咱们一刀。其实我心知肚明,咱们石毫国的骨气,都给大骊铁骑彻底打没了。” 陈平安缓缓道:“魏将军如果愿意的话,等你做完所有事情后,就独自去往书简湖云楼城,寻找一个名为杜射虎的八境剑修。如果杜射虎不在城内,就去找梅子巷的柳氏,让他们家主引见,带你乘船去往青峡岛。杜射虎也好,柳氏家主也罢,你就说自己是陈平安的朋友。到了青峡岛,自会有人接待,你可以先住在青峡岛山门口那边,暂住在曾掖的屋子里边,等我们返回。如果魏将军愿意,我可以写一封信,再给魏将军一件信物。” 武将笑问道:“难道陈仙师或是身边有朋友精通鬼道之法,打算将我培养成鬼将?陈仙师有大恩于我,我才会有此问,不然就干脆不开这个口了,大不了嘴上答应下来,到时候四处逛荡,偏偏不去书简湖便是,还望陈仙师海涵。说实话,对于打打杀杀,实在是没了半点兴致,如果可以,哪怕就这么一天一天等着魂飞魄散,也认命。陈仙师的大恩,只能寄希望下辈子再来偿还。” 陈平安摇头道:“我虽然知道一些鬼道秘法,也有两件适宜鬼魅阴物居住的灵器法宝,但不是希望魏将军为我所用,哪怕魏将军想要成为鬼将,我也不会点头答应,这既是辱人,更是自辱,我只是不愿意魏将军就这么消散于天地。只要到了青峡岛,以后的去留,我都会由魏将军自己决定。” 武将抱拳道:“陈仙师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多活几天就是赚几天,至于期间消耗了陈仙师多少神仙钱,我还是那句不要脸的话,有机会下辈子再还!若是没机会,就当陈仙师这个账房先生,当得还不够精明!”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 难得不是为了提神,而只是想要喝酒。 回到了灵官庙那边,陈平安写了一封信,又把一张阳气挑灯符和一枚紫竹打造而成的小书简全部交给武将,最后还偷偷塞给他一枚小暑钱。 做完这些,天已亮。 所有阴物都暂时栖息在灵官庙前殿。 陈平安返回主殿,曾掖已经收拾好行李,背好竹箱。 陈平安对着那尊彩绘神像抱拳,轻声歉意道:“今夜我们二人在此落脚,还有前殿那拨阴兵借宿,多有叨扰。” 曾掖只好跟着一起抱拳告罪一声。 他们走出主殿,路过前殿的时候,武将只是对两人抱拳相送,再无感激言语。 离开灵官庙后,继续北上赶路,两人行走在雪地里,曾掖轻声问道:“陈先生,能问个问题吗?” 陈平安正弯腰抓起一捧雪,随便洗了把脸,笑道:“问吧。” 曾掖问道:“无缘无故的,陈先生你至于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破费吗?在茅月岛上,师父和所有人都讲过,咱们修行之人最耗银子了,小事情上不晓得节俭,这辈子就注定没有大前途可讲了。” 陈平安笑着反问道:“那你觉得我现在有大前途吗?” 曾掖挠头道:“当然有!陈先生已经是顶天大的大修士了嘛!” 陈平安说道:“这不就成了,反正我都已经算是你眼中的大修士了,偶尔不节俭一次,关系不大。” 曾掖总觉得一向待人以诚的陈先生,在这个问题上故意没有给自己说透彻,只是看陈先生不太愿意细说,就没好意思去刨根问底。 陈平安感慨道:“昨夜我们借宿灵官庙,那你知不知道灵官的由来,还有这些神灵的职责所在?” 曾掖摇头道:“只听师父说是道家的神祇,比山水神祇的渊源,还要更久远一些。” 陈平安笑道:“那么‘举头三尺有神明’这句老话,总听说过吧?灵官,曾经就是纠察人间众人的功德、过失的神灵之一。虽说如今这个说法不太对了,但是我觉得,信这个比不信终归是要好很多的。老百姓也好,我们这些所谓的修行之人也罢,如果心里边,天不怕地不怕,到头来只怕恶人怕恶鬼,我觉得不太好。不过这是我自己的看法,曾掖,你不用太在意这些,听过便是。” 曾掖点头道:“那我先记下了,说不定哪天就用得着呢。”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曾掖,笑了笑。 曾掖有些难为情,问道:“陈先生,我又说错话啦?” 陈平安摇摇头,缓缓前行,说道:“没呢,你说得很好。有些道理,是用来活命的,以及帮助自己过得更好,而有些呢,是用来安心的。至于哪些道理更好,更适合当下,得看每个人自己的家底和心境,反正我认为都是有用的道理。你以后也会知道这样那样的大小道理,遇到了事情,就拿出来,多想想,再作选择。” 曾掖由衷道:“陈先生,你知道的道理真多。” 陈平安笑道:“以后这样的屁话少说,你‘陈先生’的身边,从来不缺你这种马屁精。” 曾掖背着大大的竹箱,侧过身,开朗笑道:“如今可就只有我陪着陈先生呢,所以我要多说说这些诚心的马屁话,免得陈先生太久没有听人说,会不适应哦。” 陈平安笑眯起眼,突然蹲下身,手法娴熟,捏了一个巴掌大小的小雪人,放在曾掖背后的竹箱上边,看得高大少年一头雾水。 陈平安拍拍手,说道:“我接下来会走一个入门的拳桩,很简单,就每六步出一拳,你可以跟我学,但是你学拳可以,必须保证竹箱上边的小雪人不掉下来。我就教你三遍,然后接下来这一路,你有事没事就按照这个拳桩赶路,我不强求,你也不用强求,就当是个解闷的小法子。” 之后陈平安给曾掖演练了三遍走桩,曾掖聚精会神死死盯着陈平安的脚步,以及最后递出的一拳。 陈平安都看在眼里,让曾掖自己走走看。 曾掖走得四平八稳,比起当年泥瓶巷那个草鞋少年,看似走得好多了。 可陈平安心中叹息,看拳不知意,三年不入门。 曾掖的练拳悟性,远远不如当年彩衣国胭脂郡城内,那个手持柴刀站在自己跟前的瘦弱男孩。 不过这不是什么要紧事情,就像陈平安所说,只是让曾掖找点事情做做而已,省得一路上大眼瞪小眼,毕竟那些狐皮美人符纸,不能经常取出,而且陈平安也委实是怕了那些越来越性情活泼、言语无忌的女子阴物。逗弄曾掖也就罢了,一个个还偷偷打赌,来陈平安这边蹩脚地暗送秋波,陈平安都见过多少的江湖险恶和大风大浪了,她们不是自取其辱是什么? 曾掖终究是在茅月岛被砸钱栽培的练气士,体魄强健,所以只得其形的撼山拳走桩,只要陈平安不说破,曾掖自己就觉得挺满意,反正搁放在背后竹箱上边的小雪人,始终没有歪斜坠落。 陈平安走完三次拳桩后,就不再继续走桩,时不时拿出堪舆图翻看。 当晚两人准备在一处荒郊野岭露宿,只要没有下雪,其实都无碍。 陈平安取出一张狐皮美人符纸,其中栖息着一位名叫苏心斋的女子阴物。 她生前是位洞府境修士,石毫国人氏,父亲重男轻女,她年少时就被石毫国一座仙家洞府的练气士相中根骨,带去了黄篱山,正式修道。在山上修行十数年间,从未下山返乡,苏心斋对于家族早就没有半点感情牵挂,父亲曾经亲自去往黄篱山的山脚,祈求见女儿一面,苏心斋闭门不见。那个希冀女儿帮助儿子在科举一事上出力的男人,只得无功而返,一路上骂骂咧咧,难听至极,很难想象是一位亲生父亲的言语,这些被暗中尾随的苏心斋听得真真切切,于是彻底伤透了心,原本打算帮助家族一次之后才真正断绝红尘的苏心斋,就此返回山门。 苏心斋最后一次下山游历,连同两位师姐师妹一起,被书简湖素鳞岛一位龙门境祖师掳走,最后惨死在那条蛟龙嘴中。其余两位同门女子,则早就死在原素鳞岛那位祖师手上了。 苏心斋以狐皮美人符纸所绘女子容貌现身,巧笑倩兮,眉目传神。 她是十二位女子阴物当中,性子最豁达、跳脱的一个,许多逗弄曾掖的鬼点子,都是她的主意。 如果不是很快就要进入黄篱山地界,陈平安真不敢将她请出来。 关于黄篱山的近况,陈平安一开始就已经把知道的都说给苏心斋听了。 她心心念念的那位恩师,早在数年前就已经去世,但是黄篱山如今还算安稳,毕竟只是石毫国的二流仙家,不上不下,在乱局当中反而相对容易躲灾避祸。三流末流的,早就被周边仙家洞府吞并了;一流的顶尖势力,树大招风,焦头烂额,纠结于该怎么跟石毫国朝廷或是大骊铁骑打交道,一着不慎,就是灭顶之灾。 黄篱山有修士三十余人,属于正儿八经记录在册的谱牒仙师,加上杂役婢女等附庸,如今大概有两百人。 苏心斋的遗愿,便是希望能够返回黄篱山,在师父坟头与祖师堂,各上三炷香,再无别求,甚至连活在下狱“阎王殿”或是仿制琉璃阁当中的念头,也没有。 苏心斋被召唤出来后,破天荒没有打趣曾掖或是那位账房先生。 曾掖觉得奇怪,陈平安却不会。 近乡情怯使然。 曾掖见着了苏心斋,就有些开心。 少年心思,清澈见底。 陈平安知道,苏心斋其实也知道,不过她假装懵懂不知而已。少女往往比年纪更长的女子,更讲究一见钟情。男子见佳人美丽而动容,女子见男子俊俏而动心,皆是颠扑不破的道理,不值得大惊小怪。 可怜曾掖这位高大少年,比起朱弦府鬼修马远致的处境,要好,但是也真好不到哪里去。 陈平安见苏心斋愁眉不展,便改变了主意,告诉曾掖修行之后,再睡个把时辰,就连夜赶路。 曾掖难得能够为苏心斋做点什么,自然是把胸膛拍得震天响,看得陈平安直扶额,到底还是不曾飞过花丛的雏鸟。 不过陈平安还是给了曾掖一个机会,独自走开,留下苏心斋在篝火旁给修行中的曾掖“护道”。 陈平安偷偷留下两柄飞剑在那边,然后独自走在积雪压松,偶尔落雪簌簌而响的山脊小路上。 转头望去,发现苏心斋拎着裙摆快步跑来,还故意在雪地中踩出声响,在身后留下一长串脚印,不是因为她生前就是洞府境修士,而是因为附于清风城许氏作为摇钱树的狐皮美人符纸之身。 天高地阔,无奇不有。 苏心斋来到陈平安身边,与他并肩散步,笑道:“陈先生真是不会当媒婆,难道看不出来,我对曾掖那个傻小子半点不动心吗?” 陈平安苦笑道:“不动心就不动心,我又不会硬要你做什么,可你也别故意伤人家的心啊,以后苏姑娘倒是清净了,我可是还要跟那个傻小子朝夕相处好几年的。” 苏心斋故作惊讶,笑眯眯道:“陈先生这样的神仙老爷,还会在意一个傻小子的心情啊?不听话,就揍他嘛,打得他只知道乖乖听话,咱们书简湖野修都这样,谁都不记好,只记打。” 陈平安气笑道:“我都不稀罕搭理你。” 苏心斋突然要伸手去挽住陈平安的胳膊,结果被陈平安跳开躲过,瞪眼道:“记打不是?” 苏心斋掩嘴而笑,弯腰捏了个雪球,随口问道:“陈先生随身携带的那只小炭笼呢?我可以帮忙生火。” 陈平安摇头道:“就不浪费木炭了。在青峡岛,反正不愁,用完了自会有人帮忙添上;在这儿,没了,就得自己掏钱去集市买,手暖和了,但是心疼。” 苏心斋虽然这一路多次露面,早就领教过这位账房先生的抠门,可还是会觉得新鲜有趣。她本就是为了听到这个答案,才问那个问题的。 苏心斋走在陈平安身前,然后倒退而行,嬉笑道:“到了黄篱山,陈先生一定一定要在山脚小镇,吃一次酥脆酥脆的桂花街麻花,才算不虚此行,最好是买一大麻袋捎上。” 陈平安没好气道:“你掏钱啊?” 苏心斋白眼道:“哎哟,我的陈大先生,陈老神仙,你都专程跑这么远一趟路了,还在意几两银子啊?” 陈平安笑道:“一看就是个不会过日子的姑娘,还敢瞧不上老实本分的曾掖?” 苏心斋气恼不已,一下子丢出手中的雪球,却被本就身架微垮的陈平安轻松躲过。苏心斋还要再去捏个雪球,陈平安忙不迭说道:“打住打住,我可不希望曾掖对咱俩心生误会。” 苏心斋果真收手了,打趣道:“陈先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啊,还是有贼心没贼胆呀?” 陈平安微笑道:“不足为外人道也。” 苏心斋看着这个年轻男人的那双眼眸,做了个鬼脸:“哟哟哟,原来咱们的木头人陈先生,真有喜欢的姑娘了啊。唉,打赌又输了。” 陈平安一笑置之。 最后陈平安让苏心斋先返回曾掖那边,说自己还要再随便走走。 苏心斋取笑了一句“年纪轻轻就是老狐狸了,真不知道祸害了多少姑娘,才能有这份滴水不漏的心思”。 陈平安就当是一句好话收下了,不跟她计较。 苏心斋回到曾掖那边,蹲在篝火旁。 陈平安久久未归。 曾掖修行完毕,见着了就在身边的苏心斋,只是傻笑而已。 陈平安返回后,继续赶路。 由于临近仙家洞府地界,陈平安便没有取出其余数张狐皮美人符纸。以往途经山水神祇的祠庙,或是城隍阁文武两庙,也多是如此。 其实书简湖青峡岛的一个供奉玉牌,根本不用担心那些可能会出现的小麻烦。再者石毫国由于临近野修遍地的书简湖,对于许多在其余小国版图上匪夷所思的奇人异事,大多见怪不怪。只是陈平安坚持如此,苏心斋与其余阴物,也就只是嘴上碎碎埋怨几句而已,甚至不像是埋怨,就像是在跟一位长辈撒娇差不多。 在一个黄昏时分,一鬼两人,来到了那座黄篱山的山脚小镇。上山之前,陈平安虽然说不乐意花钱,但还是买了一袋子桂花街麻花,什锦夹馅,最贵的一种,分给苏心斋和曾掖。确实酥脆香甜,吃了几口后,陈平安竟是转身又去买了两大袋子,趁人不注意,偷偷收入咫尺物当中。对苏心斋的笑脸,陈平安视而不见。 看守黄篱山山门的两位修士,是两位资质不太好的下五境弟子,一老一少。 当陈平安拿出那块灵气盎然的青峡岛供奉玉牌,又大致说明来意后,两人大惊失色,竟是根本没有半点想要通报的想法,直接就领着三位往山上走去。 关于苏心斋的身份以及那两件事,陈平安没有向黄篱山隐瞒。 老修士其实是记得苏心斋这个名字的,毕竟她当年是黄篱山寄予厚望的天之骄子。但是那场山下惨事,黄篱山非但没有半点问罪的念想,反而还曾主动派人去往书简湖素鳞岛,与那位身为龙门境老神仙的祖师赔罪,当然也有“逢凶化吉、变坏为好”的心思,想着与素鳞岛攀扯上点关系,也好在黄篱山山头竖起一面旗帜,震慑那些远远近近的仇家门派。只是素鳞岛当时就没让黄篱山修士走入山门,半点颜面都没有,好在那位修士返回黄篱山后,私底下,故意放出一些模棱两可的风声,还算是给自家师门带来一些实实在在的好处。 所以听闻是一位青峡岛的供奉现身造访,老修士哪里敢怠慢。 黄篱山师门老祖很快从府邸走出,带上几位山上掌权的修士,亲自接待这位高不可攀的陈大供奉。 对于石毫国而言,书简湖千余岛屿,数万位桀骜不驯的野修,其中百余岛屿都需要牢牢记住名字,在这之中,又有青冢、粒粟、天姥在内十余座大岛屿,必须死死记住,至于出了一位元婴老祖截江真君的青峡岛,那更是仿佛人间最高处的陆地神仙了。黄篱山虽无法知晓书简湖最近两个月的风起云涌,但是关于刘志茂顺利登上江湖君主的宝座一事,石毫国内几乎所有山上修士,人尽皆知,除了那些消息闭塞、隔绝人世的末流门派。 苏心斋见着了那位面容熟悉的黄篱山老祖,热泪盈眶,立即跪下,泣不成声。 这个举动,吓了那位老祖和黄篱山众人一大跳。 陈平安便措辞委婉,又将与山门修士说过一遍的那些言语,再说了一遍。 这些说法,都是苏心斋自己琢磨出来的。陈平安只是照搬而已。 黄篱山得知“真相”后,人人心底如释重负,对于更换了容貌的当年那个小丫头苏心斋,那位始终无法跻身龙门境的观海境老祖师,更是在双方落座后,对她嘘寒问暖,多少有些真情实意,做不得假。对于苏心斋的念旧,更是让黄篱山一干修士唏嘘不已。 然后苏心斋顺利去了山门祖师堂敬香,是黄篱山祖师亲自递的香。 最后苏心斋去了师父坟前。这次只有陈平安和曾掖两人做伴,苏心斋婉拒了黄篱山祖师和其余几位前辈修士。 一位中年修士望向一行人远去的背影,忍不住轻声感慨道:“这位青峡岛远道而来的陈供奉,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黄篱山老祖师笑道:“你这算什么话,到底是夸人还是贬人?亏得陈供奉不在,不然就凭你这句话,咱们小小黄篱山,恐怕就要吃挂落。” 老祖师却又很快抚须笑道:“不过还真是人不可貌相。相貌普通,身上也没带什么一件半件光彩夺目的法宝,如果不是那块供奉玉牌,还真无法让人相信,这么年轻一个修士,就已经是青峡岛的头等供奉!了不起啊,咱们这帮没出息的老骨头,比起人家,没法比,没法比。” 中年修士想要说什么,老祖师瞥了眼他,轻轻摇头道:“都这样了,还需要咱们黄篱山多做什么吗?嫌弃好事不好,所以吃饱了撑着,做点画蛇添足的勾当?” 中年修士立即会意点头。 虽然已经走远,苏心斋却敏锐发现陈平安一脸无奈,笑问道:“怎么了?是山上老祖师在背后说我什么了?”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没呢,在说我的好话。” 苏心斋好奇问道:“怎么,若说是陈先生年轻有为,还算凑合,陈先生倒是可以大大方方应下,可要是称赞陈先生相貌英俊,器宇轩昂,陈先生你可千万别当真啊。” 陈平安无奈道:“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们黄篱山修士的眼光,果然都差不多。” 苏心斋笑了,此后她走得有些慢,陈平安便跟着放慢脚步。 一行人来到灵气远远比不得青峡岛一带的黄篱山后山,一处还算山清水秀的地方,一座坟前。 上完香,磕过头,苏心斋久久不愿起身。 陈平安蹲在远处,随手抓起一小捧土,轻轻捻动。 曾掖遥遥看着苏心斋的身影,少年亦是伤心又伤心。 苏心斋起身后,擦拭泪水,走到陈平安这边,神色释然,眉眼再无愁绪。 陈平安丢了泥土,站起身。 苏心斋微笑道:“陈先生可以收回符纸了。” 陈平安欲言又止,最终仍是没有多说什么,将狐皮美人符纸取回,收入袖中。 身前唯有恢复本来面貌的女子阴物。 陈平安问道:“真不愿意活在狐皮美人符纸当中?即便有那周天大醮和水陆道场,投胎转世一事,还是……” 苏心斋已经摇头道:“我不后悔,半点都没有。” 她后退数步,对着那个面容惨白不比阴物好到哪里去的账房先生,嫣然而笑,施了一个婀娜多姿的万福。 她转过头,对眼眶湿润的曾掖笑道:“傻小子,以后跟着陈先生,好好修行,记得一定要跻身中五境,再成为一位地仙啊!” 曾掖使劲点头。 然后她望向陈平安,轻声道:“愿陈先生,心想事成,无忧无虑。” 陈平安沙哑问道:“再考虑考虑?” 苏心斋又道:“愿陈先生,与那位心仪的姑娘,神仙眷侣。”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抬手抱拳道:“愿与苏姑娘,能够有缘再见。” 苏心斋满脸泪水,却是开心笑道:“千万千万,到时候,陈先生可别认不得我呀。” 陈平安轻轻点头。 苏心斋微微歪着脑袋,凝望着年轻人的那双眼眸,似乎在确定他是不是在撒谎,最后蓦然而笑道:“哈,才发现原来我们的陈先生,英俊极了。” 陈平安挤出一个笑脸,颤颤巍巍,伸出大拇指赞道:“这位姑娘,眼光不坏。” 苏心斋再无执念,点点滴滴,开始魂飞魄散,如一幅仕女画卷,燃烧殆尽,灰烬飞散,重新归于天地间。 陈平安与她挥手告别。 曾掖掩面而泣。 最后陈平安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说道:“走了。” 曾掖耷拉着脑袋,微微点头。 陈平安轻声道:“如果真的有那么喜欢苏姑娘,既然这辈子到最后也没能说出口喜欢她,没关系,以后数十年百余年,哪怕找遍人间,你都要去再见她一次,大声告诉她,自己喜欢她。如果百年不够,那就努力成为一位与天地争长寿的地仙,只要到时候还喜欢着她,一边勤勉修道,一边远游万里,寻她千年又何妨。” 曾掖猛然抬起头,哽咽道:“可是我资质差。” 陈平安沉声道:“曾掖,在你没有付出远远超乎常人的努力之前,你根本没资格说自己天赋不好,资质差!这种话,你跟别人说一千遍一万遍,我都不管你,但是在我这里,你只要还想跟着我修道,那就只能说一次!” 曾掖怔怔出神。 陈平安率先挪步,对曾掖说了最后一番话:“我在山门口那边等你。在那之前,我会去跟黄篱山修士道别,你就不用跟着了,你可以一个人留在这边。有些心里话,要不要说出口,无所谓,能不能真正长久记在心头,那才是你有多喜欢苏姑娘的证明。但是说句你当下可能不太愿意听的言语,就算你几个月,或是几年后,喜欢上了别的姑娘,我也不会因此而看轻你曾掖,但是如果……如果你能够始终记住苏姑娘,我一定会高看你曾掖!” 陈平安将曾掖一个人晾在那边,独自返回,去跟黄篱山修士致谢告别。 然后缓缓下山,坐在山门处的底部台阶上。 转头望去,一位高大少年正在奔跑下山。 在石毫国州城权贵扎堆的松鹤街上,有一座门槛极高的马氏府邸,本就是一等一的郡望大族,后来又因为生了个比皇亲国戚还要金枝玉叶的好女儿,使得家族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在偌大一座州城内,极有声望,便是那位一向清高倨傲的刺史大人,逢年过节,都会主动派人去马氏府邸拜访。 年关时分,这天清晨,马蹄阵阵,回响在青石板大街上,有三骑早早入城来到这条松鹤街。 由于战火已经蔓延到只隔着一个州的石毫国中部地带,今年的年关,松鹤街不再如往年那么喜气洋洋,年味十足。 三骑纷纷下马。 一位神色萎靡的年轻男子,身穿一件青色棉袍,却学那游侠悬佩刀剑。 身边两位牵马的男女,女子身姿曼妙,可惜头戴帷帽,遮掩了容颜,还有一位背负竹箱的健硕少年。 门房是位穿着不输郡县豪绅的中年男子,打着哈欠,斜眼看着那位为首的外乡人,有些不耐烦,只是当听说此人来自书简湖青峡岛后,打了个激灵,睡意全无,立即低头哈腰,说仙师稍等片刻,他这就去与家主禀报。那位门房快步跑去,不忘回头笑着恳请那位年轻仙师莫要着急,他一定快去快回。 府邸广阔,约莫半炷香后,大汗淋漓的门房与一位双鬓霜白的清瘦儒雅男人一起急匆匆赶来。 两人身后,步伐不急不缓却半点不慢的老人,家塾先生模样。 帷帽之下的女子,早已热泪盈眶,只是死死咬住嘴唇,没有开口说话。 陈平安掏出那块玉牌,那位老先生接过手,正反两面,皆仔细端详一番,毕恭毕敬递还给陈平安,轻声道:“不知供奉仙师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马氏家主按捺下心中惊喜和敬畏,赶紧邀请远道而来的青峡岛一行三人,进入自家府邸。 马氏家主原本还想要大开仪门,以示诚意,被那个年轻仙师婉言拒绝了。 陈平安按照与这座马氏府邸当年那位光耀门楣的嫡女,早早商量好的那套措辞,与这位年近半百却保养得体的家主开门见山道:“马笃宜在书简湖,最早本是松风岛修士,投在一个名叫邵洞天的老修士门下,根本无望大道,后来马笃宜另有机缘,真正得以在修行一事上登堂入室,有幸与我同脉,如今算是我的师侄辈,所以我此次出门游历,就专程前来你们马氏府邸看看。” 这番话,身为客人,其实说得很不客气,居高临下,很符合一位书简湖修士的语气,也符合石毫国顶尖谱牒仙师的山上风范。 但是马氏家主也好,那位家族供奉也罢,反而觉得如此才对,不然还真要立马掂量掂量这位年轻人的供奉身份,是不是作假,眼见着马氏如今岌岌可危,便坑骗到了自家头上。要是如此那最多就好吃好喝,殷勤伺候一顿,就赶紧送神出门,免得节外生枝。毕竟如今马氏需要的,是实打实的雪中送炭,不是什么不痛不痒的锦上添花。 虽然还是对年轻人所谓的青峡岛供奉身份,将信将疑,可到底是相信的成分更多些了,于是客气话就愈发客气,近乎谄媚。反正客气话一箩筐,不耗一枚银钱。 马氏能够有今天的家底,可不只是靠祖祖辈辈、子子孙孙读那圣贤书读出来的。 唯一的麻烦,就是马氏这几十年间,太风光,太过左右逢源,什么钱都想挣,结果挣出了天大麻烦。马氏倒是不怕花银子摆平麻烦,怕就怕花了大笔银子,买来的,不是什么破财消灾的保命符,而是一张催命符。 若这位年轻仙师,真是马笃宜的新师叔,那真是万事大吉! 如今的石毫国,从京城到地方,沸沸扬扬,一位分量足够的神仙修士,说话比六部衙门的那拨可怜大佬,还要管用! 进了府邸大堂,陈平安依然言语简明扼要,说马笃宜与他关系不错,如果马氏有难,可以尽量帮点小忙,如果家业稳当,那就看看家族有无适合修道的好苗子,万一真有这等福缘,至于到时候是将那棵好苗子送往书简湖修行,还是留下一笔神仙钱,两者皆可。 三天后,三骑出城。 始终头戴帷帽的女子,回望一眼州城城墙,眼神复杂。 马氏的燃眉之急,在一位青峡岛年轻供奉去了一趟刺史府邸后,得以安稳度过。 一位勉强拥有练气士四五境资质的马氏孩童,投靠在一位州城的老神仙门下,开始修道。不是那种记名弟子,而是名副其实的入室弟子,需要在朝廷衙门明白无误地记录在册。这就意味着那个孩童的家族有一笔源源不断的神仙钱,能够每年进入他师父的口袋,当然不会全部拿来给孩子为修道铺路,可不管如何,那个孩子都等于没有了后顾之忧,多多少少,会拿到手一部分属于他自己的真正实惠。 陈平安坐在马背上,没有说话。 便是曾掖这么个在人情世故上不太开窍的少年,在马氏府邸这几天,都看出了从马氏家主,到那位妇人,对于早就离开身边的女儿马笃宜,没了什么情分,言语之中,小心翼翼问这问那,问马笃宜的师门渊源,问马笃宜的修为境界,旁敲侧击询问年轻供奉有无道侣……总之,关于马笃宜如何从松风岛修士变成了青峡岛修士,夫妇二人也就蜻蜓点水,问过一两句,就像一种酒桌上、官场上的应酬,有些场面话,得说上一说,问与答,其实都不重要,不然吃相就会难看,仅此而已。 父女、母女之情疏远的原因,也许是马笃宜离家太多年,在松风岛修行不顺,让老祖师大失所望,至死才五境修士,一直无法离开书简湖返乡探亲,于是双方距离太远;也许是父母觉得与女儿变得身份悬殊了;也许是家族子嗣香火兴旺,承欢膝下的子女,自然会比“远嫁”出去的女儿,更讨长辈欢喜……原因可以有千百种,可事实只有一个。 在这会儿,外人说的任何言语,都只会是在心坎上动刀子,说一个字就痛一个字。 所以陈平安在一次停马间隙,以眼神暗示曾掖,让这位忍不住打算开口安慰几句的质朴少年,不要说什么。 陈平安没有收起马笃宜所寄居的那张狐皮美人符纸,由着她骑马散心,跟随他们去往下一处。 过了两天,曾掖开始有了眼神变化,而容貌、嗓音则毫无异样。不过人之眼眸,是相貌灵性集聚所在,很容易影响到别人对整个面相的观感。 马笃宜终于不再失魂落魄,大概是觉得曾掖当下的状况,比较有意思。 那是一个青峡岛杂役阴魂,开始附身曾掖了,与寻常山泽野修擅长的“请神上身”“开门揖灵”,还是不太一样。 至于其中的真正门道,马笃宜当然看不出深浅。 临近一座乡野村庄。 见到了一位身形佝偻的老妪,衣裳素洁,哪怕有些缝补,仍然不会给人破败之感。 她正从溪畔捣衣而返,挽着一只大竹篮,步履蹒跚。 这对于一位上了年纪的乡野老妪而言,并不容易。 人生世事多磨砺,穷人想要把苦日子过得像个有钱人,是比登天之难;想要过得自在从容,更难。 “曾掖”翻身下马,踉跄前奔,跑到老妪身边,扑通跪地,只是磕头,砰砰作响。 老妪一脸茫然,赶紧放下竹篮,顾不得刚刚清洗出来的衣衫会沾染地上泥浆,蹲下身,有些吃力,一边想要将这位陌生少年搀扶起来,一边以陈平安与马笃宜都听不懂的乡音着急询问:“这是做什么?这是做什么?使不得使不得……” 当天夜里,老妪屋舍里,多出一张狐皮美人符纸,里边其实住着一位男人。桌上放着一位离去之人留下的一堆神仙钱,灵气足够他维持二十年。 为老妪送终,尽量让老妪颐养天年,还是可以的。 在客人远行后,老妪与这位离乡太多年的“孙儿”,相互握着手,对坐而泣。 乡野小路上,依旧是三骑离开。 曾掖还有些神魂摇荡,必须缓缓呼吸吐纳。 马笃宜突然开口道:“老妪是个好人,可得知真相那会儿,还是不该那么跟你说话的,以命偿命,道理是对的,可是跟你有什么关系。” 陈平安摇头道:“我觉得应该这么说,这么说才对。” 马笃宜突然冷哼一声,满脸懊恼道:“你瞧瞧,一位乡野老妪,都比我那狠心的爹娘念旧!” 陈平安转头笑道:“气死了吧?不然回去州城,我帮你要回那笔神仙钱,再帮你骂你爹娘一顿?老规矩,你来斟酌文字,我来开口说话。” 优哉游哉骑在马背上的马笃宜,朝那个账房先生“呸”了一声道:“休想!果然是个猪油蒙心的账房先生,就想着能挣一点是一点。” 陈平安哈哈大笑。 马笃宜突然笑道:“知道为啥我爹娘要给我取这个名字吗?因为我还没出生的时候,产婆言之凿凿,说肯定是个大胖儿子,结果我生下来后,守在门外的爹一听说是个闺女,立即傻眼了,气得直跺脚,甩手走了,只是最后还是气呼呼地回来了。我娘亲当年经常对我说,你爹啊,见着了你第一眼,看着粉雕玉琢的,一点不像寻常那些丑兮兮的孩子,长得特别好看,立刻就乐开怀喽。对了,知道为啥叫‘笃宜’吗?问你话呢,陈大先生!” 陈平安笑了笑,摇头。 马笃宜像那自己年幼时厌烦至极的家塾老夫子一般,摇头晃脑,道:“天资既高,辅以笃学,其独步大道,宜哉!” 陈平安问道:“不是‘独步当世’吗?” 马笃宜捧腹大笑道:“好嘛,陈夫子,给我揪出狐狸尾巴了吧?” 陈平安无奈道:“行行行,就你聪明。” 马笃宜转过头,柔声问道:“陈先生,对我们这样好,为了什么呢?” 陈平安松开马缰绳,双手抱住后脑勺,喃喃道:“是啊,为什么呢?” 马笃宜痴痴地看着那张消瘦的脸颊,无关男女情爱,就是瞧着有些心酸,一时间竟连自己那份萦绕心扉的伤心,都给压了下去。 只见那棉袍先生收回手,一拍掌道:“有答案了!” 马笃宜一脸好奇。 账房先生这一刻,难得如此眉开眼笑,大声道:“宜哉!就是宜哉嘛!” 马笃宜跟着笑了起来,只是嘴上却说:“什么狗屁答案。” 陈平安双手笼袖,道:“再发牢骚,小心把你收起来。” 马笃宜可半点不怕,浑然不当一回事,问:“下一处,是哪儿?” 陈平安笑了笑,眯眼远眺,轻声呢喃:“反正都在人间。” 马笃宜蓦然高声道:“宜哉!” 陈平安笑着附和道:“善。” 马蹄远去,离开了那鸡鸣犬吠的乡野村落。 今年最后也是最大的一场鹅毛大雪,不期而至。 风雪夜深。 早已远离村庄。 马笃宜是那阴物,丝毫不惧大雪,还有闲情逸致,朗诵名家诗词,说那“大雪如飞鸥,转盼已见平檐沟。村深出门风裂面……”。 陈平安骑在马背上,多次环首四顾,试图寻找能够躲避风雪的栖身之所,忍不住颤声埋怨道:“哪里是风裂面,分明是要冻死个人……” 马笃宜笑嘻嘻问道:“陈夫子,这会儿,还宜哉不宜哉了?” 陈平安没搭理她,从坐在马背上变成站在马背之上,尽量远望四周。片刻之后,终于发现远方某处,依稀有星星点点的灯火。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 三骑这段路程,属于原路折返。先前一路所见景象,陈平安默记在心,本不该有此光亮才对。就在陈平安打算挨着风雪如刀割的酷寒,继续赶路,绕开那些依稀灯火之时,却发现那点点亮光似乎在缓缓偏移,如果不出意外,最终灯火与三骑,会在道路前方汇聚。 陈平安反而安下心来,这种天气,能够盯上自己的,并且相隔如此之远,还可以伺机而动,多半不是什么劫匪草寇,可若真是山泽野修,或是精怪鬼魅,倒也省心了。 天大地大,有些时候,活命都未必容易,唯独找死最容易。 马笃宜有些担心,她终于察觉到远处的异象,轻声问道:“陈先生,咱们要不要绕道而行?” 陈平安淡然道:“不用。” 马笃宜愣了一下。 离开书简湖后,大概是习惯了那个最好说话的账房先生,直到这一刻,马笃宜才记起,其实这位陈先生,只要他自己觉得不用好说话的时候,那就真要比谁都不好说话了! 第123章 巧了,我也是剑客 狭路相逢。 一支三十余人的轻骑,缓缓停马,大雪满弓刀,精悍异常。 其中约莫半数骑卒手持火把,为首数骑,并未披挂制式甲胄,簇拥着一位面如冠玉的年轻男子。风雪遮眼,身披雪白狐裘的年轻人抿起猩红纤薄的嘴唇,正在眯眼望向那三骑。 停马于那位翩翩贵公子两侧的是三位贴身扈从。左手边,一位是魁梧壮汉手持长槊,槊锋雪亮,在身后骑卒手中火把的照耀下,熠熠生辉;还有一位双臂环胸的瘦猴汉子,既无弓刀,也无悬佩刀剑,但是马鞍两侧,悬挂着数颗满脸血污冰冻的头颅。 右手边,唯有一人,四十来岁,神色木讷,背负一把松纹木鞘长剑,剑柄竟是灵芝状。他经常捂嘴咳嗽。那位年轻人似乎对自己右手边的中年人最为亲近,高坐马背,身体却会微微倾斜向此人。 中年剑客咳嗽之后,瞥了眼相距五十余步外的三骑,轻声道:“殿下,如我先前所说,确实是两人一鬼。那女艳鬼,身穿狐皮,极有可能是一张出自清风城许氏独家秘制的狐皮美人符纸。” 中年剑客一伸手,像是要接些雪花,不料手心上,骤然出现一只手指身高的玲珑精魅,通体雪白,背后生有一对羽翅,与风雪融为一体。想必这就是所谓的仙家斥候了,其功用,与神人掌观山河相仿,只不过一个是靠术法,一个是靠活物。 “辛苦了。”男人对掌心那个小家伙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只精致的青花小瓷罐,精魅飞掠而入,瓷罐被男人缓缓收回袖子。 被这位剑客尊称为“殿下”的年轻人眉毛一挑,眼神炙热,身体倾斜幅度更大,笑道:“曾先生,清风城许氏,我有所耳闻,只是母后舍不得我出京就藩,拖延了八年之久,我常年待在京城府邸,为了避嫌,也为了给御史台那帮谏官老爷们节省一点笔墨钱,一直没什么机会接触山上仙师。这狐皮美人符纸,到底是何物,妙在何处,曾先生学问渊博,又曾远游半洲之地,给我说道说道?” 中年剑客在年轻人言语之时,大概是风雪侵袭,身子骨有些经不起折腾,已经掏出一只瓷瓶,倒出两颗翠绿晶莹的丹药,黄豆大小,抬手轻轻拍入嘴中,这才脸色稍稍红润几分,有了些笑意,道:“许氏坐拥一座老狐出没的千年狐丘,狐丘与许氏结盟,每年都要送出几张成长百年到三百年不等的狐皮,打造符纸,远销东宝瓶洲各地,风靡大半洲。那些个不愁神仙钱的地仙府邸,大多拥有几位狐皮符纸美人作为丫鬟婢女。狐皮符纸美人,落地后,与活人无异,符纸还可以放入阴灵鬼魅,前边那位女鬼,应该就是如此。若是与清风城许氏关系好的山上仙家,购买狐皮美人符纸之前,还可以送去心仪女子容貌的画像,许氏便会有专人按图刻皮。几位老供奉,皆是精于此道的丹青妙手,从未让买家失望过。” 年轻人恍然,望向那位停马远处的“女子”,眼神愈发垂涎。 虽然他这么多年没有按照祖制出京就藩,可是在京城也没白待,最大的癖好,就是离开那座历史上曾经两次成为“潜龙邸”的牢笼,乔装成科举失意的落魄士子,或是游历京城的外乡游侠,尝遍千娇百艳的各色女子滋味,尤其是御史台谏官老爷们的家眷中稍有姿色的妇人和少女,都被他骗人骗心。看似森严恐怖的帝王之家,一样会宠溺幺儿,再说了他那位母后的手腕,可不简单,父皇被拿捏得服服帖帖,私底下一家三口团聚,一国之君,哪怕给母后当着面调侃一句顺毛驴,也不以为耻,反而大笑不已。所以他对那些如雪花般纷纷飞入御书房案头的弹劾折子,可以随意翻阅,用来打发无聊的光阴一点都不在意,觉得自个儿不被那帮老王八蛋骂几句,他都要愧疚得无地自容。 可是这样的舒心日子过久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他吃不住淬炼体魄和练桩拳架的苦头,所以中五境神仙当不得,也当不了真正的江湖宗师,至于带兵打仗,杀来杀去,更是没心情。 他难免有些埋怨母后,太子不是他,如今连贤王都不是他,母后当真是宠他,而不是故意拿自己当个废物养在身边?那两个哥哥,可都是前皇后的贱种。看看自己现在的惨淡光景,被母后找了个由头,跟一头丧家犬似的,有家不得回,只能在京畿之外的地方,晃荡来逛荡去,那些个骨子里透着土里土气的乡野女子,早就吃腻歪了,这些女子姿色再好,到底不如豪阀美妇知道伺候人。这也就罢了,自己悄然离京之时,母后还下了一道死命令,要他必须亲自带人斩杀大骊斥候,这不是逼着自己走上绝路吗?他其实并不看好空架子的朱荧王朝,内心深处,更想投靠兵强马壮的大骊蛮子,如果他现在是坐龙椅的人,早就打开京城大门了,亲手为那苏高山牵马入京,打仗有什么好玩的,马背上的厮杀,两窝蚂蚁较劲吗?他倒是想要见识见识成千上万练气士的厮杀场面,那才是真正的神仙打架。 不过这次出门散心还算不错,遇上了一位与活人无异的狐皮艳鬼。 年轻皇子乐开了怀。 对方三骑也已停下良久,就这么与精骑对峙。 名为韩靖信的石毫国皇子,朝野上下,最声名狼藉的一位皇室宗亲,笑容渐浓。 有胆识,对方竟然始终没有乖乖让出道路。 不愧是拥有一位狐皮美人的山上修士,要么是书简湖那拨无法无天的野修,要么是石毫国境内的谱牒仙师,年轻气盛,可以理解。 只可惜荒郊野岭的,身份可不管用。 于风雪夜杀人,韩靖信觉得极有感觉。前不久的那场追剿,太过小打小闹,只是宰了一位秋初时分就已告老还乡,然后离京南下,慢如乌龟挪步的御史台官员而已。要怪就怪他家的种不好,生不出一个模样周正的女儿,也没能迎娶一位稍稍入眼的女子,如此一来,可就没有半点情分可讲了。况且那老头儿骂自己骂得那么酣畅淋漓,连父皇母后都没落下,一并被自己牵连了,白白让他在士林当中得了铁胆言官的美誉。这也就罢了,那老头儿都不当官了,一路上还喜欢发牢骚,走走停停磨磨蹭蹭不说,与一些个没本事当官的士林名士,针砭时事。 韩靖信反正无所事事,所以打算当一回孝子,追马赶上那支车队,亲手捅烂了老头儿的肚子。听了那么多年牢骚,耳朵都起了茧子,他就是想要再亲眼瞧瞧那家伙的一肚子牢骚。只是他觉得自己还是宅心仁厚,见着了老家伙在雪地里抱着肚子的模样,实在可怜,便一刀砍下了老头儿的脑袋,这会儿就悬挂在那位武道宗师的马鞍一侧。风雪归程当中,那颗头颅闭嘴无言,让韩靖信竟是有些不习惯。 韩靖信一手把玩着一块玉佩,取巧的山上物件而已,据说是云霞山出产,属于还算凑合的灵器,算不得真正的仙家法宝,就是握在手心,冬暖夏凉。韩靖信抬起空闲的那只手,挥了挥,示意那三骑让路。 那三骑果真缓缓陆续拨转马头,让出一条道路。 韩靖信乐了,天底下真有这么天真的修士? 那边。 马笃宜轻声提醒道:“陈先生,对方不像是走正道的官家人。” 陈平安点点头,说了句让马笃宜和曾掖都有些不适应的言语,与今夜的刺骨风雪最是相宜。 “我知道对方不会罢休。咱们退让一步,做做样子,让他们出手的时候,胆子更大一些。” 曾掖脸色僵硬,不知是被风雪冻僵了,还是被这句话吓到了。 陈平安没有去看那畏畏缩缩的高大少年,缓缓道:“本事不济,死的就是我们两个,马笃宜最惨,只会生不如死。这都想不明白,以后就安心在山上修行,别走江湖。” 韩靖信抬手又做了个手势,身后骑卒娴熟地策马而出,却并未开始冲杀,只是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扇面阻滞阵型。 显而易见。 先前示意三骑避让,就是猫逗耗子的小把戏,是可有可无的一碟开胃小菜,真正的硬菜,不着急立即端上桌。 陈平安突然问道:“曾掖,如果我和马笃宜今夜不在你身边,只有你和苏心斋两人两骑,面对这支骑军,你该怎么办?” 曾掖只是稍稍思量,额头便已经瞬间渗出汗水。 陈平安不再说话。 经历过不幸之人,只要遇上了相似的事情,根本无须旁人说道理,早已心领神会。 一些道理就是如此不讨喜,旁人说得再多,听者只要未曾经历过类似的遭遇,就很难感同身受,除非是灾难临头。 从这个角度来说,听不进某些道理的人,其实是幸运人。 可这些都没什么,真正让陈平安越琢磨越悚然的一件事情,是他发现好像那些对世界满怀恶意的人,比起心地良善的好人,好像更能够吃了苦头就死死记住,甚至是在更聪明的人身上吃了一点小亏,没能享到一些本就不该属于自己的福,就开始揣摩为人处世的道理,认认真真寻思着种种困境的破解之道,如何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四两拨千斤,如何损人利己,如何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陈平安希望自己的看法是错的,越错越好。 凭什么要求好人还要比坏人更聪明,才能过上好日子? 陈平安吐出一口浊气,为马笃宜和曾掖指了指前方骑军当中的年轻人,道:“你们可能没留心,或是没机会看到,在你们书简湖那座柳絮岛的邸报上,我见过此人的面容,有两次,所以知道他名叫韩靖信,是皇子韩靖灵同父异母的弟弟,在石毫国京城那边,名气很大,更是石毫国皇后最宠溺的亲生儿子。” 陈平安搓了搓手心,又道:“我曾经也与身份跟韩靖灵、韩靖信大致相当的皇子殿下,打过交道,同样是兄弟俩,是在桐叶洲一个叫大泉王朝的地方。不过比起这对兄弟,桐叶洲那两位,脑子好像更灵光些,做事情,不论好坏,至少会算计别人。而眼前这位石毫国皇帝老爷的幺儿,好像更喜欢硬碰硬。” 马笃宜脸色微变。 陈平安微笑道:“不用担心,没人晓得你的真实身份,不会连累家族的。” 马笃宜怒道:“这个还需要你告诉我?我是担心你逞强,白白将性命留在这边,到时候……连累我给那个色坯皇子掳走!” 陈平安当然知道马笃宜是真心诚意在担心他的安危,至于她后边半句话,兴许就是女子天生脸皮薄,故意把真心的好话,当嘴上的坏话讲给人听了。 陈平安转头对她笑道:“我从头到尾,都没有让你们掉头跑路,对吧?” 曾掖当下满脑子都是那个苏姑娘,想着假设陈先生说的情况出现了,自己该如何应对,脑子里一团糨糊,便没听明白陈先生的言下之意。 马笃宜却是有一副玲珑心肝的聪慧女子,不然也无法年纪轻轻就跻身中五境的洞府境,如果当时面对那条蛟龙,她不是失心疯了执意不退,这辈子是有希望在书简湖一步步走到龙门境修士的高位的,到时候与师门祖师和几个大岛屿的修士打点好关系,占据一座岛屿,在书简湖也可以“开宗立派”了。 马笃宜虽然听出了陈平安的意思,可还是忧心忡忡,道:“陈先生真要跟那位皇子殿下死磕到底?” 马笃宜又匆忙解释道:“我当然不是要为那拨骑军说话,只是咱们书简湖,一直不太推崇意气之争,要么不出手,要么就是斩草除根,一旦跟这个韩靖信起了冲突,我们接下来又要去往石毫国腹地,还要走过许多北方州郡,会不会很麻烦?会不会耽搁陈先生的大事?” 陈平安点头道:“我会看着办的。杀人从来不是目的。不过这个韩靖信,离开京城后,似乎杀人取乐,还上瘾了,扈从的马鞍上还悬挂着几颗头颅,瞧着不是大骊斥候,这就意味着绝不是拿去当作军功凭证,而是杀人泄愤之举。” 说完此话,陈平安一拍额头,对马笃宜说道:“忘记可以将你收入袖中了。” 马笃宜掩嘴娇笑。 韩靖信那边,见着了那位女子艳鬼的风情模样,心中滚烫,觉得遇上今夜这场鹅毛大雪没白受罪。 他笑问道:“杀几个不知根脚的修士,会不会给曾先生惹来麻烦?” 中年剑客摇头道:“杀修士,不麻烦,这场大雪可以帮大忙,毁尸灭迹,做得小心点就行了。问题在于几十里外的那支车队,殿下当时故意没有就地掩埋尸体,很容易被有心人顺藤摸瓜,怀疑到殿下身上。两者相加,一旦对方三骑,真是大门派里边下山游历的谱牒仙师,或是书简湖大岛屿的野修,麻烦的只会是殿下。所以现在殿下有三条路可以走。 “第一,既然咱们已经摆出大阵仗,就学着对方,也退一步,让人去跟那个好似受过重伤尚未痊愈的年轻修士,大大方方表明殿下身份,说要与他做笔买卖,出钱购买那头艳鬼。以势压人,以钱买物,最稳妥。第二,双方擦肩而过,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殿下最多就是错过一桩艳福。第三,殿下下令,我们直接杀过去,只是记得回头要处理干净那支车队的尸体,免得给人留下蛛丝马迹。山上修士,只要起了疑心,一般来说就根本懒得讲理了。” 韩靖信点点头,这些事情他也想得通透,只是身边扈从,不能光有些个能打能杀的,还得有个让主子少动嘴皮子的幕僚。这位曾先生,是母后的心腹,此次出京,母后让自己带他在身边,一路上确实省去好多麻烦。韩靖信由衷感慨道:“曾先生不当个纵横家,实在可惜,以后我若是有机会当皇帝,一定要延请先生当个国师。母后重金邀请而来的那个狗屁护国真人,就是个坑蒙拐骗的绣花枕头,父皇虽然处理朝政不太济事,可又不是睁眼瞎,懒得揭穿而已,就当养了个优伶,无非是将银子换成了山上的神仙钱。父皇偷偷与我说,一年才几枚小暑钱,还称赞我母后真是持家有道,瞧瞧其余几个藩属国的国师,一年不从国库掏出几枚谷雨钱,早就跳脚造反了。” 那边的瘦猴汉子早就急不可耐,大声笑道:“养鬼之人,杀了便是。至于那头比较稀罕值钱的狐皮艳鬼,留给殿下,好好调教。多简单的事情。先前我们从大骊蛮子斥候身上剥落了十多副甲胄,殿下仁义,舍得扣下两副最值钱的,没有全部卖给詹劲那个包大将军,赏赐了一副给我,一副给了咱们这位横槊赋诗郎,我们反正一直收在甲囊当中,回头宰了那两个男的,刚好让殿下拿去京城邀功,陛下见着了,一定会龙颜大悦。那可是大骊蛮子中随军修士的特制甲胄,估计丢在那帮京城文官老头子的脚下,就没哪个提得起来。我可是听说那些个已经没几斤瘦肉的老骨头架子,在床榻上,倒是一个比一个炫耀武功。” 韩靖信摇头道:“这些话,可别在京城讲。” 略微停顿,韩靖信自嘲道:“不过如今估计谈不上麻烦不麻烦了,便是拎着他们的耳朵大声骂人,他们也没那心气弹劾我了吧,都忙着找退路呢。石毫国姓不姓韩,反正与他们关系不大,只要能够继续当官,不一样是为了苍生百姓谋福祉嘛。” 他瞥了眼南方,又道:“还是我那位贤王哥哥福气好,本来是躲起来想要当个缩头乌龟,哪里想得到,躲着躲着,都快要躲出一个新帝了,哪怕坐不了几天那张新做的龙椅,可毕竟是当过皇帝老爷的人,让我怎么能不羡慕。” 瘦猴汉子已经站在了马背上,道:“殿下与曾先生先聊你们的,给我句准话,到底杀不杀那两个男的?放一百个心,那头女鬼,我保管她毫发无损!” 韩靖信笑道:“去吧去吧。还有那副大骊武秘书郎的特制甲胄,不会让你白拿出来的,回头两笔功劳一起算。” 瘦猴汉子抹了把嘴,笑呵呵道:“跟着殿下就是好,有肉吃。” 瘦猴汉子作为一位极为擅长近身厮杀的七境武夫,又身负一门让同境武夫都头疼的成名绝学,在石毫国江湖上,还真找不到一个让他尽兴的对手,这才投了军,一开始其实跟太子沾点边,只是那个书呆子太子爷不是个识货的,给了个军中虚职,从来不给真正的实惠,他就干脆跑到了韩靖信这边,打算浑水摸鱼,捞个大将军当当,尤其是曾先生那个沙场万人敌的说法,让他觉得很对胃口。 江湖上,哪怕是灭人满门,才能杀多少? 沙场上,动辄几千数万人搅和在一起,杀到兴起,连自己人都可以误杀! 精悍矮小的武道宗师脚尖一点,飘掠而去。 韩靖信对那位手持长槊的男人说道:“还请许将军帮着胡邯压阵,免得他在阴沟里翻船,毕竟是山上修士,咱们小心为妙。” 并未披挂甲胄的魁梧武将轻轻点头,一夹马腹,骑马缓缓向前。 离京之后,这位边关出身的青壮武将就根本没有携带铁甲,只带了手中那柄祖传马槊。他对于皇子韩靖信的所作所为,并不喜欢,但是还不至于心生厌恶。韩靖信虽然性情乖戾,痴迷渔色,喜好滥杀,但是脑子真不差;反观那位一身书卷气的太子殿下,是个好人,如果当个太平皇帝,对于石毫国百姓而言,会是好事,但是到了乱世,注定出息不大。刚好如今正值乱世,还不只是数国之乱,而是整个东宝瓶洲都在乱,至此关头,他当然要“良禽择木而栖”,哪怕这根木头早就长歪了。 在胡邯和许将军两位心腹扈从先后离去后,韩靖信就已经对那边的战场不太上心,继续跟身边的曾先生闲聊。 聊一聊如今东宝瓶洲中部的乱局。 韩靖信东一句西一句,说得没有半点章法。但是那位曾先生却没有半点轻视那边战局的心思。 胡邯掠出马背,并未直接飞扑而至,而是轻飘飘落在雪地上,好似散步,大大咧咧走向三骑。 马笃宜难免有些紧张,轻声道:“来了。” 毕竟是一位皇子殿下身边的强大扈从,看样子还是位擅长贴身肉搏的江湖宗师。地仙之下的练气士,一旦被纯粹武夫近身,谁不是像被疯狗咬下一层皮似的。这是山上修士和山下江湖的共识。马笃宜即使再相信身边的陈先生,也还是惴惴不安。曾掖更是大气都不敢喘,对于陈先生在书简湖地界的种种事迹和壮举,他都只是听说,从未亲眼见过,此时,先前还会时不时拂去身上落雪的高大少年,已经满身热汗,察觉不到半点风雪寒意。 陈平安翻身下马,抖落肩头些许雪花,卷了卷袖口。 朝那位打遍石毫国江湖无敌手的武道宗师,迎面缓缓走去。 没有半点剑拔弩张的氛围,反而像是两位久别重逢的江湖朋友。 马笃宜生前好歹是洞府境修士……现在只恨自己魂魄不稳,狐皮美人符纸既是她的安身之地,其实也是一种约束。 一想到自己的洞府境修为,此时帮不到陈先生半点忙,马笃宜就有些灰心丧气。 女子心思,真是柔肠百转似江河。 曾掖怯生生问道:“马姑娘,陈先生不会有事的,对吧?” 马笃宜转头看着那个憨憨的高大少年,没好气道:“难道你希望有事啊?然后靠你力挽狂澜?” 曾掖吃瘪,给噎得不行。 曾先生似乎有感而发,一边打量着前方的动静,一边缓缓道:“大骊蛮子战线拉伸太长,只要朱荧王朝再咬牙撑过一年,阻敌于国门之外,成功拦下大骊苏高山和曹枰麾下那两支骑军,防止他们一鼓作气突入腹地,这场仗就有的打。大骊铁骑已经顺风顺水太久了,接下去风云变幻,可能就在朝夕之间。朱荧王朝能不能打赢这场仗,其实关键不在自身,而是几个藩属国能够拖多久,只要拼掉了苏高山和曹枰两支大军的所有锐气,大骊就只能是在朱荧王朝周边藩属大掠一番,然后撤军北退。” 韩靖信玩笑道:“如果不是对曾先生的身世一清二楚,我都要怀疑曾先生是不是朱荧王朝的说客了。” 曾先生苦笑道:“我只是一名会些下乘驭剑术的剑师,江湖人而已,一直是山上剑修最瞧不上眼的那一类纯粹武夫。年轻的时候,第一次游历朱荧王朝,我都不敢背剑出门,想起这桩可谓奇耻大辱的糗事,我就该盼着朱荧王朝被大骊马蹄踩个稀烂才对,不该怂恿殿下去往朱荧京城蛰伏几年,等到大势明朗,再返回石毫国收拾山河。若非皇后娘娘信得过,我如今还不知道在哪里混饭吃。” 韩靖信突然说了一段离题万里的言语:“都说大骊国师算无遗策,可连同咱们石毫国在内,几大朱荧藩属,都称得上是负隅顽抗,看来大骊谍子对于咱们这些藩属国的渗透,很失败啊。咱们石毫国,也就有个边军黄氏,那还是觉得有机可乘,不甘心当个边境线上吃沙子闻马粪的土皇帝,想要豪赌一场,才临时起意,拉上我那个贤王哥哥,一起投靠的苏高山。” 曾先生摇头笑道:“世间就没有真正算无遗策的人,只有对大势的精准预判,然后每个步骤都符合审时度势的宗旨,才是正道。” 韩靖信满脸心悦诚服道:“曾先生高见。” 曾先生突然皱眉不语,盯着远处约莫四十步外、一触即发的战场。 胡邯与那位身穿青色棉袍的年轻修士,已经各自停步。 胡邯身后那一骑,许姓武将手持长槊,也已停马不前。 韩靖信疑惑道:“那个年轻人找死不成?非但没有撤退,凭借仙家术法牵扯胡邯,再祭出几件杀力大的本命物,反而主动上前,是要服软,双手奉上那位狐皮美人?看来山上的神仙老爷,骨头也不比山下的俗人重多少嘛。摊上这么个主子,那头艳鬼也算遇人不淑了,这难道不是我这种王八蛋负心郎才会做的事情吗?” 曾先生没有附和韩靖信最后那句“俏皮”话,神色凝重几分,说道:“处处都不对劲,此人的的确确是位修士才对,身上有着大小两座天地的灵气流转气象,要么是修为太浅,只有下五境,所以灵气流转得晦暗凝滞,要么就是隐藏得深,达到了观海境甚至是龙门境修士的高度,所以连我都无法看破。可我一直在观察此人下马行走的细微迹象,步伐还算稳健,可若说他是一位出人意料的纯粹武夫,拳意到了浑然天成的境界,我们武夫身上独有的那种‘意思’……却又松垮得很,简直就是个没有明师帮忙领路的门外汉。先不提这两种可能性,我现在只能确定一件事:那个年轻人,绝对没有与我们善了的打算。” 韩靖信双手并拢,将那枚玉佩贴在掌心摩挲,笑道:“会不会是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傻子?在山上或是师门周边地界,耍威风惯了,根本没瞧出胡邯的可怕?” 曾先生摇头道:“不像。” 他很快改了说法,再次摇头道:“不是。” 韩靖信百无聊赖,一次次吐气,呼出大团大团的白雾,道:“咱们就别瞎猜了,那个家伙是骡子是马,胡邯一拳下去,就清楚了。” 韩靖信放低嗓音,嘿嘿笑道:“胡邯真要碰了硬钉子,也不是坏事,我那两笔赏赐,胡邯说不定会真正感激几分,这可是相当不容易做到的事情。” 曾先生哑然失笑,轻轻点头。 韩靖信有些话语泄露出来的心性,真是让旁人不得不服气。 这位尚未就藩的皇子殿下,就已经能够驾驭桀骜不驯的胡邯,以及那位心高气傲的许将军,不光是靠身份。 看人挑担,会吃力才叫怪事,韩靖信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停马持槊的许将军则是内心波澜不惊。 只有胡邯身在局中,比起远在身后观战的曾先生,要更加直观。从一开始的摩拳擦掌,雀跃不已,到离着那个年轻男人越来越近,胡邯竟然生出一丝危机感。 直到双方停步,相距不过五步。 胡邯脸上笑意不变,瞥了眼对方悬挂腰间一侧的竹刀和古剑问道:“小子,你该不会也是位纯粹武夫吧?” 那个一身青色棉袍的年轻人点点头,反问道:“你说巧不巧?” 胡邯笑眯眯道:“巧啊,怎么不巧?既然大家都是江湖中人,那我就要忍不住讲一讲江湖道义了,咱俩商量一下,你和少年只管离去,留下那头狐皮女鬼,咋样?”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胡邯视线偏移,再次打量起陈平安身后雪地上脚印的深浅。 寻常人看不出差别,可胡邯作为一位七境武夫,自然眼力极好,瞧得细致入微,年轻人从下马落地,再走到这里,走得深浅不一,高高低低。 陈平安微笑道:“别看了,你看不出真相的。我第二次出门游历的时候,独自一人,乘坐仙家渡船,就早早知道了该如何隐藏步伐的深浅和呼吸的快慢。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所以练拳越来越多了之后,习惯成自然,可能我有些时候,自己都没在意。” 胡邯愣了一下,啧啧道:“小兄弟,还是位高手啊!” 陈平安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问道:“你是金身境武夫?不过底子打得稀烂,跟纸糊的差不多。” 胡邯呵呵一笑道:“小兄弟这话说得伤人感情了,小心我一个不高兴,就把你的舌头连根拔出。” 陈平安点头道:“怪我,最近小半年,跟已死之人打交道太多,习惯了多聊聊,其实以前我只要是与人对敌,不这样的。” 胡邯恍然道:“难怪,不打紧不打紧,作为江湖前辈,我跟小兄弟恰好相反,我最喜欢一边跟人聊天……一边杀人!” 胡邯脚底下的雪地,雪花四溅。 他一拳砸向陈平安腹部。 双袖卷起的陈平安一手负后,一手掌心轻轻按住那拳头,一沾即分,身形却已经借力趁势向后飘掠出四五步。 胡邯一拳落空,如影随形,出拳如虹。身侧两边的漫天风雪,都被雄浑充沛的拳罡席卷倾斜。 陈平安以手肘抵住胡邯一拳,身形又倒滑出去数步,再往后小两步,就是那匹坐骑了。 胡邯觉得大致试探出这个神神道道的年轻人的真正底子了,正打算不再藏掖,来个干脆利落,痛下杀手,结果年轻人那手肘不但挡回了自己的拳头,还骤然间爆出一阵洪水决堤的凶猛劲道,吓得胡邯赶紧压下体内那一口纯粹真气,后撤数步,当然即便是后退,身为金身境的武道宗师,依旧是行云流水,毫无颓势。 胡邯停步后,满脸大开眼界的神色,赞道:“好家伙,装得挺像回事,连我都被骗了一次!” 原来那个年轻人气势汹汹的拳劲,仿佛是要与他拼死一搏,实则蜻蜓点水,点到即止,这就像稚子手持铁锤,使出所有气力提起后,顺势砸下地面,然后竟是在离地寸许的高度,铁锤就那么静止不动了,悬停空中。 兴许胡邯不退让,而是趁机欺身更近的话,说不定一拳就能打穿此人的胸膛。 但是胡邯心知肚明,更大的可能性,是对方有后手在等着自己,比如年轻人那只藏在身后的手。 对方对于自身拳罡的驾驭,既然如此炉火纯青,哪怕境界不高,但必然是有高人帮着千锤百炼体魄,或是实实在在经历过一场场无比凶险的生死之战。 陈平安抖了抖手腕,神色自若,道:“你境界虽高,可其实在武学造诣上,还不如我早年遇到的一个笑脸儿,他跟你应该是一个路数的纯粹武夫,拳意不够,身法来凑。” 胡邯脸色阴晴不定。 倒不是说这位石毫国武道第一人,才刚刚交手就已经心生怯意,这自然绝无可能。 而是年轻人身后的那只手,以及腰间的刀剑,都让他有些心烦。 这是一种武学宗师在生死线上砥砺出来的本能直觉。 这才是最要命的事情。 至于什么“底子打得稀烂,跟纸糊的差不多”“拳意不够,身法来凑”这些混账话,胡邯并未上心。 “只要手心相应,就能收放自如。练拳也讲究炼心,拳意之下是拳架,拳架之后才是技击之术。你这样的金身境,给丢到某个地方后,活不过几天的,只会沦为那边武夫的最佳磨刀石。” 陈平安笑道:“好了,闲聊到此为止。你的深浅,我已经知道了。” 胡邯也一手负后,一手抬起勾了勾手指头,嬉皮笑脸道:“礼尚往来,这次换你先出手,省得你觉得我欺负晚辈,没有长者气度。” 其实只要是相互近身厮杀,绰号“打铁匠”的胡邯怎么都是赚的。 只有爹娘取错的名字,没有江湖给错的绰号。 听到陈平安那句“手心相应,就能收放自如”后,马笃宜差点没笑出声。 一开始她认为这是陈先生随口胡诌的大话空话,可即刻便突然收敛神色,看着那个家伙的背影,心想:该不会真是学问与拳意相通,相互印证吧? 换作别人,马笃宜根本不会有这么个古怪念头,可当这个人是陈平安时,马笃宜便觉得世间的万一,他就可能是那个一。 比如谁会像他这样枯坐在青峡岛山门口的那间屋子里边? 还会真的离开书简湖,有了这次的游历? 此时,陈平安一步踏出。 依旧轻描淡写,不显半点宗师气象。 比起胡邯每次出手都是拳罡震动,击碎四周雪花,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胡邯嚼出一些余味来了。 眼前这个深藏不露的年轻人,肯定是重伤在身,所以每次出手,都像是个……做着小本买卖的账房先生,在算计一星半点的蝇头小利。 纯粹武夫的豪气,真是屁都没有! 胡邯杀气盈胸,彻底放开手脚。 可刹那之间,胡邯又心弦紧绷,直觉告诉他不该由着那人向自己递出一拳,可是武学常理和江湖经验又告诉胡邯,近身之后,自己只要不再留手,对方就早晚只有一个死。权且让他一拳又何妨? 些许的心神不定。 一拳已至。 胡邯挨了一拳后,哈哈大笑道:“小娘们挠痒痒不成……” 之后胡邯就笑不出口了。 一拳至,拳拳至。 势如瀑布飞泻三千尺。 胡邯只能一拳一拳应对过去,两人身影飘忽不定,道路上风雪狂涌。 哪怕真是纸糊的金身境,那也是傲视一国江湖的金身境! 七八拳之后,胡邯额头微汗。 十一拳后,胡邯不但大汗淋漓,嘴角已经渗出血迹。 而那个出拳一次快过一次的年轻人,依旧毫无气机衰竭、想要停手的迹象。 无比憋屈的胡邯,堂堂七境武夫,干脆就放弃了还手的念头,罡气遍布全身经脉,护住各大关键窍穴,由着这个年轻人继续出拳。拳意可以持久,可是武夫一口纯粹真气,终有穷尽耗竭之时,到时候就是胡邯一拳递出的最佳时机。 但是胡邯却听到身后远处,那个曾先生暴喝一声:“许茂将军,速速帮助胡邯打断此人拳意!” 许茂皱了皱眉头,却没有任何犹豫,策马冲出。 他能够被说成是石毫国马战第一人,因其坐于马背,手持长槊,战力卓绝,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武人。 胡邯先前之所以愿意与此人并驾齐驱,还有说有笑,当然这才是根本缘由,一切靠真本事说话。 至于那个石毫国传遍朝野的名号“横槊赋诗郎”,源于许茂第一次入宫觐见皇帝之时,特旨被准许随身携带长槊进入皇宫,当时皇帝陛下竟是命人牵来一匹尚未驯服的烈马,让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骑马持长槊,在一块长条石板上,以长槊锋尖,书写一篇石毫国硕儒的传世辞赋,而且必须是策马不停,否则就要被夺去那柄祖传长槊,并且逐出边军,但若是做成了,则大大有赏,赐封正四品的武勋官身! 最终他一朝成名举国知。 皇帝陛下龙颜大悦,亲口赐下“横槊赋诗郎”的称号。 当时年轻武将,将那条长槊轻轻放下,跪地磕头,在台阶底部,浑身颤抖,言语激动地向那位皇帝陛下叩谢隆恩。 所有人都觉得这个武运昌隆的年轻人,是感激涕零得不可抑制。 但是他这些年,一直对此愤愤不平,视为生平大辱! 祖辈四代,一柄浸染无数敌人鲜血的长槊,一次次父传子,交到了他手上后,竟然沦落到无异于女子以针线绣花的地步! 他许茂,世代忠烈,祖辈们慷慨赴死,沙场之上,从无任何喝彩和掌声,他许茂岂是一名哗众取宠的优伶! 此时,许茂一人一骑一槊,冲杀过来,竟有山崩地裂的沙场气势。 虽然陈平安和胡邯两人身影缠绕,可是许茂槊锋所指,仍是恰好指向了陈平安递出第十二拳后的脖颈。 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不是许茂长槊赶到,就是那名中年男子的长剑。 陈平安不再勉强递出下一拳神人擂鼓式,只是一掌将那个暂时没有遭受致命伤的胡邯拍得身形踉跄,刚好挡住许茂的长槊锋芒,自己则横移数步。 许茂手腕微微拧转,差点就要将胡邯穿成糖葫芦的那柄长槊,槊锋堪堪从后者腋下刺了个空。 陈平安一脚重重踩地。方圆七八丈内,瞬间积雪飞扬。 许茂几乎一瞬间就立即闭上了眼睛。 蓦然睁眼,长槊高高举起,一刺而去。 长槊一沉。 一个青色身影踩着长槊,一滑而下,一记膝撞,将许茂从马背上撞得倒飞出去。 许茂死死攥住长槊,没有松手,呕出一口鲜血。许茂站起身,却发现那个人站在了自己坐骑的马背上,并未乘胜追击。 许茂这才望向那个抽身远离战场的胡邯,暴怒道:“胡邯!是我救你脱离困境,你却袖手旁观,故意害我!” 陈平安没有看向许茂,而是望向更远处的韩靖信与那位中年剑客,笑道:“劝你们还是别指望他了,一个已经吓破胆的纸糊金身境,靠不住的。” 韩靖信脸色有些凝重,许茂和胡邯都败下阵来了?两次捉对厮杀,都输给了对方,这不可怕,怕的是被那个年轻人切中要害,许茂已经与胡邯起了间隙,一旦胡邯果真没了宗师的那颗武胆,接下来这场架还怎么打,难道就靠身边这个曾先生?曾先生要么一锤定音,击杀那人,否则就不要出手,死死护住自己便是了。 曾先生不出手,形势再糟糕,都还有回旋余地,一旦曾先生出手且落败,到时候难道还要自己去给人赔礼道歉? 那也得人家愿意给他修缮关系的机会啊。据说某些钻牛角尖的山上修士,为了什么大道,发起狠来,那是名副其实的六亲不认。 曾先生轻声道:“殿下,如果我不出手,人心散,就要任人宰割;出手,才有可能让胡邯、许茂一起与我联手围杀此人。不过有个前提条件,我不可以一招落败。” 韩靖信笑容牵强,道:“曾先生说笑了。” 许茂退回骑队当中,换了一匹战马骑乘,脸上愤懑异常。 胡邯倒是也想回去,但是当他刚要有所动静,对面那个年轻人就转头望向他。 胡邯好像真给吓破了胆子,悻悻然留在原地。 陈平安倒是觉得胡邯也好,许茂也罢,都没这么简单。 只是局势微妙,人人藏拙,都不太愿意出死力。 看来韩靖信麾下这支骑队的军心,相当值得玩味。 那位几乎从未出过剑的中年剑客缓缓骑马而出。 两骑相距三十余步。 始终站在马背上的陈平安问道:“先生不是剑修,是剑师?” 曾先生摇头,道:“万万当不起先生的称呼,我姓曾,混江湖的。哪里有饭吃,就去哪里讨饭吃。” 他笑道:“接下来可能就不讲道义了。” 陈平安一手负后,一手摊开手心,淡然道:“自便。” 曾先生望向胡邯,正色道:“恳请与我和许将军,三人暂且抛开芥蒂,精诚合作,一起杀敌。” 陈平安笑道:“既然曾前辈也是纯粹武夫,应该看出来了,你们这位金身境武夫,比较鹤立鸡群。真正的武夫,是拼着一口气,硬生生将自己的心境拔高,面对哪怕高出自己一境的敌人,丝毫不惧,分生死就分生死。他倒好,底子差不说,还差了那口气,喜欢把自己拉低一层境界,去跟人厮杀。你们石毫国的江湖,真是有趣。如果不凑巧此人刚好是石毫国江湖的头把交椅,估计他在世一天,整个石毫国江湖就要被他拖累一天。” 许茂嘴角翘起,似乎认可此语。不过这不耽误他手持长槊,再次缓缓出阵。 胡邯若有所思。 不料陈平安转头又道:“想通了?可惜你做不到的。” 胡邯伸长脖子,道:“哦?这可未必。” 胡邯气势浑然一变,似乎直到这一刻,才是真正的胡邯,那个让石毫国江湖群雄俯首的第一人。 胡邯朗声道:“曾先生,许将军,等下我率先出手便是,你们只需要策应一二即可!” 陈平安对胡邯的言语,置若罔闻,对于许茂的持槊出阵,视而不见。 风雪茫茫,陈平安的视线之中,唯有那个背负长剑的中年剑客。 不见那剑客出手,背后长剑自行出鞘,冲天而起,转瞬间销声匿迹。 这是一位剑师的看家本领,驭剑术。更是山上剑修对山下剑师嗤之以鼻的最大缘由。 陈平安左手按住那把大仿渠黄剑的剑柄,朗声道:“巧了,我也是一名剑客。” 然后,以拇指缓缓推剑出鞘寸许。 山岳之姿。 已经分不清是拳意还是剑意。 许茂情不自禁地眯起眼,因为觉得有些刺眼。 但是许茂竟是第一个出手,战马狂奔,持槊向前。 胡邯不甘落后,掠向陈平安。 中年剑客哂然一笑。 那把剑柄为白玉灵芝的古剑,依旧不知所终。 陈平安在马背上向前跨出一大步,然后一步踏空后,身形凭空消失。 胡邯刚好飞扑跃过马背,落在对面道路上。 下一刻,那个青色身影出现在许茂身侧,一肩靠去,将许茂连人带马一起撞得横飞出去。许茂在半空中离开战马,稳稳落地,可怜坐骑重重摔在十数丈外的雪地中,当场暴毙。 但是更加奇怪的事情出现了,与陈平安莫名其妙消失的身影如出一辙,那个中年剑客也凭空离开,同样无声无息。不但如此,背后剑鞘也舍弃不要,跌落马背,刚好歪斜插入雪地。 陈平安站在马背上,皱眉不语。 他轻轻将大仿渠黄剑推回剑鞘,低头凝视着那把空落落的剑鞘。 先前惊鸿一瞥,可能注意力在自己身上的胡邯和许茂,都没有发现,剑鞘是真,鞘内所藏,却不是长剑,而更像是一把直刀。 陈平安有些无奈,呢喃道:“该不会乌鸦嘴,真给我碰到一个赊刀人了吧?” 剑鞘留下了,人跑了,那把直刀应该也被一并带走了。 处处都透着古怪。 先前那位“曾先生”说陈平安如此,现在算是一报还一报了。 想不明白的事情,就先放一放,把想明白了的事情先做完。 比如陈平安以驭剑术将那把剑鞘从雪地里拔起,随手一挥袖。 剑鞘如飞剑一闪而去,穿透了那个石毫国皇子的脖颈。 确定没有什么替死符之类的仙家术法后,陈平安便不再去看那具颓然滑落马背的尸体。 陈平安转身,视线在许茂和胡邯之间游移不定。 许茂纹丝不动,握紧长槊。 胡邯已经撒腿狂奔。 陈平安一追而去。 两人身影先后消失在众人视野。 所有精锐骑卒皆面面相觑,等待着许茂的发号施令。 天既然已经塌下来,总得有个高个子顶上。 约莫半炷香后。 依稀可见青色身影的返回,手中拎着一件东西。 马笃宜和曾掖都已经快疯了。 原来在陈平安离去后没多久,许茂魔怔一般,先是聚拢了领头的几位精锐王府扈从,然后暴起行凶,大开杀戒,将所有四十余骑卒一一击杀,最后更是蹲下身,以战刀割下了皇子韩靖信的头颅,挂在腰间,挑了三匹战马,翻身骑乘其中一匹,其余两匹作为长途奔袭的轮换辅马,免得伤了战马脚力。 许茂没有就此离去,反而安安静静坐在马背上,等待着陈平安的返回。 陈平安来到许茂附近,将胡邯的头颅抛给他,问道:“怎么说?” 许茂接过头颅,挂在马鞍旁,笑道:“你已经猜到了吧?死了个石毫国的未来皇帝,我这个护主不力的必死罪人,还能如何,只好投奔大骊苏高山了。” 陈平安没有感到意外。 许茂问道:“不杀我?” 陈平安摇头道:“你都帮我收拾烂摊子了,杀你做什么,自找麻烦。” 许茂看了眼这个脸色依旧惨白的年轻男人,笑道:“希望我们以后不会再碰头了。” 陈平安点点头道:“最好如此。” 许茂拨转马头,在风雪中策马远去。 四周除了满地尸体,还有那些徘徊不去、低头轻轻触碰主人的战马。 陈平安蹲下身,双手捧起一把积雪,用来擦拭脸颊。松开手后,鲜血浸染积雪,散落在地。 马笃宜和曾掖快马赶来,陈平安摆摆手,示意他们先不要说话,自己则跃上一匹战马的背脊上,眺望一个方向,与许茂离去的方向有些偏差。 片刻之后,陈平安这才坐在马背上,伸手抹去瞬间从耳鼻齐齐流淌出来的鲜血。 打杀胡邯之后,服下了杨家铺子的秘制药膏,全身上下并无痛楚,但是掩饰惨状,依旧比较麻烦。 不然许茂这种枭雄,说不定就要杀一记回马枪。 事实上,许茂确实有这个打算。 只是被陈平安察觉之后,果断放弃,彻底远去。 杀一个许茂不难,但是杀了许茂,这个烂摊子,就只能陈平安自己兜起来,此后北上,就会风波不断。 陈平安之所以从头到尾都没有动用两把飞剑,更没有取出那把半仙兵,是因为纯粹武夫击杀皇室宗亲,即便是击杀皇帝,都不属于坏了山上规矩,毕竟武夫,从来就不是什么山上人。而练气士是,练气士当中的剑修,自然更是。还有就是陈平安也想酣畅淋漓跟人打一架,这一点,还是在夜宿灵官庙时,那位阴物魏将军带给他的灵感。 这石毫国境内,哪里就比书简湖的钩心斗角差了? 陈平安沙哑着声音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至少离开百余里后,再找个隐蔽的栖身之地,能够躲避风雪就行了。” 三骑继续赶路。 陈平安不得不在棉袍之外,直接罩上那件法袍金醴,遮掩自身的惨淡光景。 此时,许茂早已远去,但是这位准备投奔大骊铁骑的石毫国武将,骤然停马,沉声道:“曾先生?” 那位中年“剑客”果真从远处风雪中走出,来到许茂身边,笑道:“许将军,你可以将祖上传下的那柄长槊,还我了。相信你许氏口耳相传的祖训当中,藏着一句你这么些年百思不得其解的言语。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跟你借一匹马,你便可以继续留着这柄篆刻有‘风雪’二字的长槊,将来某天,即便不是我亲自来取,也自会有人找那个大骊巡狩使许茂,如何?” 许茂点点头,眼神炙热,决然道:“可以!” “曾先生”牵了一匹马,渐行渐远。 这个身份、长剑、名字、背景,似乎什么都是假的男人,牵马而走,似有所感,微微笑道:“心亦无所迫,身亦无所拘。何为肠中气,郁郁不得舒?” 他转头望向陈平安那个方向,遗憾道:“可惜名额有限,与你做不得买卖,委实可惜。可惜啊,不然多半会是一笔好买卖,怎么都比挣了一个大骊巡狩使强一些吧。” 三骑的速度,时快时慢。都得看陈平安的伤势而定。 不过在马笃宜眼中,虽然这位陈先生受伤不轻,可心境上,似乎没什么变化。 陈平安突然问道:“冬宜密雪,有碎玉声。这句话,听过吗?” 马笃宜点头道:“听过。” 陈平安“嗯”了一声:“果然学识渊博,没辜负这么个好名字。” 马笃宜忍着笑意,道:“刚刚听过。” 陈平安愣了一下,笑道:“这个笑话,跟这风雪似的。” 马笃宜有些疑惑,她开始往深处琢磨这句话。 曾掖闷闷开口道:“陈先生应该是说,马姑娘你的笑话比较寒风凛冽。” 马笃宜一脸怀疑地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呵呵笑道:“曾掖的话,你也信?” 马笃宜想了一想,也对,便狠狠瞪了一眼曾掖。 曾掖有些哀怨。 马笃宜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敢开口说话。 陈平安问道:“是想问要不要收拢那些骑卒的魂魄?” 马笃宜有些心虚,嚅嗫道:“我倒是觉得完全没必要,但是……” 陈平安笑道:“但是觉得我这个人脑子拎不清,总是喜欢做些绕来绕去的怪事,对吧?” 有些话说得出口,就意味着没有压在心头,这是好事情。 马笃宜心情大好,便有了些笑容。 陈平安说道:“其实只要拎住了线头线尾,哪怕暂时是一团乱麻的处境,都不用怕,慢慢来就是了。” 马笃宜喜欢较劲的脾气又来了,问道:“那陈先生还说咱们速速纵马远去百余里?怎么就不慢慢来了?” 陈平安倒出一粒水殿秘藏丹药,喝了口酒,一起咽下,颇为无奈,也没反驳什么。 马笃宜自顾自笑了起来。 曾掖摇摇头,女人,唉。 三骑纵马风雪中。 风雪险阻,三骑一路往石毫国腹地而去。 不少兵家必争之地的高大城池,都已是满目疮痍的光景,反而是乡野地界,大多侥幸得以躲过兵灾。可是流民逃难四方,背井离乡,却又碰上了今年入冬后的接连三场大雪,各地官路旁,多是冻死的干瘦尸骨,青壮妇孺皆有。 在这之前,他们已经走过不少郡县,往北越是临近石毫国中部,死人就越多。已经可以看到更多的兵马,有些是溃败南撤的石毫国散兵游勇,有些武卒铠甲崭新鲜亮,一眼看去,有模有样。 曾掖会觉得那些赶赴北方战场的石毫国将士,说不定可以与大骊铁骑一战。但是陈平安却很清楚,一旦打仗,这些披挂着从各地武库当中新搬出的甲胄,手持尘封多年依旧如新器械的武卒,会死得很快,只有少数幸运儿,才有机会从“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新卒,一步步变成“知道怎么活下去”的老卒。 在藕花福地的光阴长河当中,陈平安亲眼见证过多场决定四国国运的惨烈战事。 在浩然天下,陈平安也亲眼见识过大骊南境边军斥候的军容,见微知著,就会明白为何大骊边军有“垄上健儿”的称号,因为都是丘垄上的尸骨堆里,最后活下来的百战老卒。兴许大骊近百年以来,一个二十岁的年轻边卒,打过的仗,见过的死人,比石毫国这边四五十岁的实权武将还要多。 陈平安其实想得更远一些。 石毫国作为朱荧王朝藩属之一,不提黄鹤、韩靖灵之流,只说这个藩属国的绝大多数,就像那个死在自己手上的皇子韩靖信,都敢亲自搏杀拥有两名随军修士的大骊斥候,阴物魏将军出身的北境边军,更是全军覆没,石毫国皇帝仍是竭力从各处边关抽调兵马,死死堵在大骊南下的道路上,如今京城被困,依旧是死守到底的架势。 为什么石毫国愿意如此行事,不惜拿那么多的性命去当拦路石,也要稍稍阻滞苏高山的大骊铁骑? 文人在书上说,冬宜密雪,有玉碎声。 陈平安举目远望,路也雪,山也雪,就像老天爷往人间压了一副重担子。 陈平安叹息一声,只是一想到那夜灵官庙内的铁甲铮铮,又稍稍释然。 这一路北行,马笃宜还好,当过谱牒仙师,也当过正儿八经的书简湖野修,悲恸自然难免,可是不至于太过震惊,但见多了人间炼狱一般的场景,日复一日,就连一开始会经常默默流泪的曾掖,都有些麻木了。 在此期间,曾掖一次次被男子阴物附身,有些完成了遗愿,有些唯有遗憾,故国故乡,早已物是人非。 而寄居在狐皮美人符纸的女子阴物,一位位离开人间,比如苏心斋。又会有新的女子阴物不断凭借符纸,行走人间,一张张符纸就像一座座客栈,一座座渡口,来来去去,有悲喜交加的重逢,有阴阳相隔的告别,按照她们自己的选择,言语之间,有真相,有隐瞒。 马笃宜心善,曾掖纯朴,无论人鬼,都不像是真正的书简湖修士,所以当途经一座郡城,陈平安说要出钱找当地人帮忙开设粥铺和药铺,做完这件事情,他们再继续动身的时候,马笃宜和曾掖都尤为开心。 这天陈平安带着马笃宜和曾掖,一起登门拜访郡守官邸。陈平安便取出了那块青峡岛供奉玉牌,悬挂在刀剑错的另外一侧腰间,马笃宜头戴帷帽,遮掩容颜,还很多余地穿上了件厚实棉衣,就连狐皮美人的婀娜身段都一并遮掩了。 畅通无阻。 本地郡守是位几乎看不见眼睛的肥胖老人,在官场上,喜欢见人就笑,一笑起来,就更见不着眼睛了。 这一年来郡守的日子过得半点不安生,兵荒马乱的,除了向距离郡城最近的一座仙家洞府,重金聘请了位仙师下山护卫,病急乱投医之下,还拉拢了两位来路不明的修道之人,说难听点,就是以前不太瞧得上眼的下五境山泽野修,那位同样是下五境的谱牒仙师,一气之下,差点直接返回山上,郡守好说歹说,又将每月俸禄加了三枚雪花钱,这才好不容易留住那位不愿与野修为伍的山上神仙。郡守正肉疼且心疼,陈平安一登门,郡守立即就觉得每月三枚雪花钱的额外开销,物有所值,因为这位谱牒仙师,不愧是野修没法比的真正神仙,一上手,就是“很开门”的宝贝物件,绝对是那行家所谓的一眼货。郡守辨认出了那块比天大的青峡岛头等供奉玉牌,于是战战兢兢,差点没给这位来自书简湖的年轻神仙跪地磕头。 接下来,这位自称姓陈的供奉老爷,说要在郡城内开设粥铺和药铺,救济百姓,钱他来掏,但是麻烦官府这边出人出力,钱也还是要算的。当时马笃宜和曾掖,都见到了老郡守的那双眼睛,瞪得圆圆的,真不算小,应该是觉得匪夷所思。老郡守身边那位之前请的谱牒仙师好不到哪里去。一个出身书简湖里的大善人,可不就是大妖开辟府邸自称仙师差不多吗? 倒是两位看似恭敬怯懦的山泽野修,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此后更是让所有人都觉得怪上加怪,姓陈的年轻供奉让老郡守请来了官署内精于户籍赋税、商贾术数的一拨官员胥吏,大伙儿一起坐下来,开始仔细商议细节,如今市井米价、药价如何,官府粮仓储存数目,本地寒苦百姓与流民的大致人数,粥铺和药铺的选址,郡城衙门这边能够抽调、派遣出多少不会耽误公务的闲余人手,诸如此类,一个个环节都仔细推敲过去,让那拨衙署老油子一个个如临大敌。 议事完毕,官员胥吏纷纷四散出去,郡守官署这边当晚就开工忙碌起来。 陈平安三位就住在衙署后院,当时马笃宜和曾掖都还留在陈平安屋内,难得闲聊。 因为迟钝如曾掖,有些想不明白,陈先生分明已经在一步步做着他想要做的事情了,虽然会有这样那样的坎坷和不圆满,也会有一次次的无功而返,哪怕是一些小的遗愿无法达成,可终究还是有不少现身石毫国的阴物鬼魅都跟苏姑娘那样,走得不那么遗憾了。照理说,陈先生的心境,应该是越来越轻松才对。 可是并非如此。 所以曾掖和马笃宜就会在不打搅陈先生想事情的前提下,陪着坐坐,多是曾掖与马笃宜攀扯瞎聊,陈先生倒也从不会觉得厌烦,就是不太爱说话。可是偶尔听到他们两个在芝麻绿豆大小的事情上争吵,或是纯粹打发光阴的胡说八道,陈先生会笑一笑。曾掖、马笃宜经常会莫名其妙,觉得各自说了好笑的言语,陈先生没什么反应,怎么一些个半点不好笑的言语,反而笑了? 深夜时分,两位山泽野修偷偷找上门,半点不怕那个姓陈的“青峡岛头等供奉”,与白天的顺从敬慎,截然相反。其中一位野修,食指拇指搓着,笑着询问陈平安是不是应该给些封口费,至于“陈供奉”到底是图谋这座郡城什么,是人是钱还是法宝灵器,他们两个不会管。 脚踩桌底小火炉、嗑着瓜子的一人一鬼,在看到了那两位山泽野修的自作聪明后,都觉得特别好玩。马笃宜眼神促狭,很好奇账房先生的应对。 陈平安笑问道:“那么你们觉得多少枚雪花钱的封口费,比较公道?” 一位野修早有腹稿,立即道:“小兄弟能够仿造一块青峡岛的供奉玉牌,甚至还可以在一位谱牒仙师面前,蒙蔽过关,可见是一桩大手笔了,今晚光是开设粥铺药铺一事,就又砸下去不少真金白银,所以这笔封口费,怎么都该有个……四五十枚雪花钱?不知道小兄弟意下如何?舍不舍得这点小钱,以便安安稳稳挣大钱?” 陈平安伸出双手,按住两位野修的肩头,沉声道:“既然被两位前辈看穿了,那我可就要杀人灭口了,何必掏笔封口费。万一你们拿了钱,回去一合计,反而要得寸进尺,一来二去,麻烦不说,指不定还要坏我大事,不如做点干脆的事。不知道你们二人,意下如何?” 两位山泽野修心中惊骇不已,肩头被这么一按,竟是导致气府震动,灵气凝滞。 不等两人开口哀求,陈平安板着脸说道:“我谋划甚大,你们两个,说不定能帮上点小忙,但是想要活着离开这座郡城,先拿出一笔买命钱。你们虽说只是下五境修士,可怎么都该有个……四五十枚雪花钱?” 两位本就不富裕的山泽野修,如丧考妣,凑出了三十二枚雪花钱,说真没了。 陈平安接过神仙钱,挥挥手,道:“回去后,消停一点,等我的消息。只要识趣,到时候事情成了,分你们一点残羹冷炙,敢动歪心思,你们身上真正值点钱的本命物,从关键气府直接剥离出来,到时候你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就会后悔走这趟郡守府。” 两个总算没给同行“打家劫舍金腰带”的野修,庆幸活命之余,倍感意外之喜。难不成还能因祸得福?两位野修回去一合计,总觉得还是有些悬,可又不敢偷溜,也心疼那三十多枚辛苦积攒下来的血汗钱,一时间患得患失,长吁短叹。 马笃宜和曾掖笑得欢快。 陈平安坐在桌旁,道:“我们离开郡城的时候,再把雪花钱还给他们。” 然后陈平安转头望向曾掖:“以后到了更北边的州郡城池,可能还会有开设粥铺药铺的事情要做,但是每到一处就做一件,得看时机和场合,这些先不去提,我自有计较,你们不用去想这些。不过再有粥铺、药铺事宜,曾掖,就由你去经手,跟官府上下方方面面的人物打交道,过程当中,不用担心自己会犯错,或是害怕多花冤枉银子,都不是什么值得上心的大事。你放心,我虽然不会具体插手,却会在一旁帮你看着点。” 曾掖先是使劲点头,又欲言又止。 陈平安说道:“万事开头难,可总得开个头吧。” 曾掖便不再多说什么,既有忐忑,也有雀跃。 好像比起修道一事,还要更加让这位少年觉得舒心。 陈平安又说道:“等到什么时候觉得劳累或是厌烦,记得不用不好意思开口,直接与我说,毕竟你如今修道,还是以修力为主。” 曾掖点头如小鸡啄米,答应道:“陈先生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耽误修行的。” 陈平安会心一笑。 事实上,少年只会更加勤勉且用心。 此后在郡城选址妥当的粥铺、药铺,有条不紊地迅速建好并经营起来,既是衙门这边对于这类事情熟稔,当然更是郡守大人亲自督促的关系。至于那个棉袍年轻人的身份,老郡守说得云里雾里,对谁都没点透,这让人有些敬畏。 三天后,陈平安让马笃宜将那三十二枚雪花钱,悄悄放在两位山泽野修的房中。 然后三骑来到城门口附近的一座粥铺,远远停马。翻身下马后,陈平安劳烦那位一路相送的谱牒仙师帮着看护片刻。 到了粥铺那边,马笃宜是不愿意去当“乞丐”,曾掖是不觉得自己需要去喝一碗寡淡如水的米粥,所以就只有陈平安一个人去耐心排队,讨要了一碗还算跟“浓稠”稍稍沾点边的米粥,以及两个馒头,蹲在队伍之外的道路旁吃起来,耳边时不时还会有胥吏的吆喝声。胥吏会大声呵斥本地穷苦百姓还有流落至此的难民,不许他们贪多,只能按照人头来分粥,喝粥啃馒头之时,更不可贪快,吃喝急了,反而误事。 陈平安看着一条条如长龙的队伍,其中有不少穿着还算厚实的本地青壮男子,有些还牵着自家孩子,孩子嘴里吃着糖葫芦。 陈平安身边不远处,就有一撮围在一起的本地男子,看上去并不显得面黄肌瘦,一边吃喝,一边埋怨连猪食都不如。 陈平安只是默默细嚼慢咽,心境古井不波,因为他知道,世事如此,天底下不用花钱的东西,很难去珍惜,若是花了钱,哪怕买了同样的米粥馒头,也许就会更好吃一些,至少不会骂骂咧咧,埋怨不已。 还了粥碗,陈平安走向马笃宜和曾掖,说道:“走了。” 三骑出城。 马笃宜心思缜密,这几天陪着曾掖经常逛粥铺、药铺,发现了一些端倪,出城之后,终于忍不住开始抱怨:“陈先生,咱们砸下去的银子,最少最少有三成,被衙署那帮官场油子们装入了自己腰包,我都看得真切,陈先生你怎么会看不出,为什么不骂一骂那个老郡守?” 陈平安只是说了一句“这样啊”。 马笃宜都快气死了。 曾掖更是一脸震惊。少年是真不知情,他哪里能够看穿这些官场的弯弯绕绕。 马笃宜见那个账房先生没了下文,实在是愈发愤懑:“陈先生!你再这样,下次我可不帮忙了!就让曾掖这个傻小子自己忙活去,看他会不会给你帮倒忙!” 陈平安想了想,算是给了马笃宜一个不是解释的解释,缓缓道:“既然是在做好事,事情大致做成了,不够圆满而已,就不要过多苛求了。贪墨三成的银子,我是有心理准备的,其实我的底线,还要更低一些,经办此事的官吏,中饱私囊,偷走四成,都可以接受。三成也好,四成也罢,就当是他们做好事的回报了。” 马笃宜怎么都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想要生气,又生气不起来,就干脆不说话了。 陈平安笑道:“如果觉得心里不痛快,只要你愿意帮曾掖,我的底线,可以从四成变成两成,怎么样?” 马笃宜这才心满意足,开始策马稍稍凑近曾掖那边,她与榆木疙瘩的少年,耐心解释一桩桩心得,一个个诀窍。 陈平安突然微微放缓马蹄速度,从袖中掏出一只长条小木匣,篆文古朴,是粒粟岛谭元仪赠送的一件小物件,颇为稀罕,算是作为三人结盟的一份心意。是一件品相不俗的小剑冢,仅仅一指长度,极为袖珍小巧,便于随身携带,用以装载传讯飞剑,只是,规矩死板不如大型剑房那么灵活万变,并且一次只能收发各一把传信飞剑,温养飞剑的灵气损耗,要远远超出剑房,可哪怕如此,陈平安只要愿意,绝对可以轻易转手卖出一枚谷雨钱,所以陈平安当然不会拒绝谭元仪的这份好意。 打开一直在微微颤动的小木匣,陈平安收取了一把来自青峡岛的传讯飞剑,密信上说宫柳岛刘老成得知陈平安已经身在石毫国后,就捎话给了青峡岛,就一句话,“回头来我宫柳岛细谈价钱”。 陈平安攥紧一枚雪花钱,灵气如水滴滴入木匣其中的一条剑槽,再按下木匣一处巧妙机关,那把青峡岛飞剑掠出木匣剑槽,一闪而逝,返回书简湖。 曾掖看得目不转睛。当年在茅月岛那座简陋剑房,他还打过杂,可是这种只闻其名、未见其物的小剑冢,还是第一次目睹,真是妙不可言。 马笃宜一样好不到哪里去。 陈平安收起木匣入袖,呵手吐气。 飞剑传来的是个很大的好消息。 如他自己对曾掖所说,世间万事难,万事又有开头难,第一步跨不跨得出去,站不站得稳当,至关重要。 陈平安与本该是仇人的刘志茂和无缘无故的粒粟岛大骊谍子谭元仪,三者结盟,又跑去宫柳岛,亲身涉险,跟刘老成打交道,以及借着此次前来石毫国各地“一一补错”的机会,更多了解石毫国的国势,自然是有所求。 陈平安当初在青峡岛山门附近的屋内,与顾璨娘亲有过一次对话,只是妇人那会儿也未必听得进去,许多陈平安看似轻描淡写说出口的话语,她多半不会深思,甚至说不定都不会当真。她的心性其实并不复杂,在突然变天了的书简湖,希望陈平安能够念旧情,为他们娘俩保个平安,别辜负了“平安”这么个名字。 其中有几句话,就涉及“将来的书简湖,可能会不一样”。 妇人未必深究。陈平安却早已在做。 陈平安要步步为营,应了刘老成在渡船上说的那两句半真半假玩笑话:“无所不用其极”,“好大的野心”。 因为刘老成已经察觉到端倪,猜出陈平安想要真正从根子上改变书简湖的规矩。 假物借势,尽力而为。 陈平安先不去谈人之善恶,只是在做一件事情,将所有人当成棋子,尽可能画出属于自己的更大一块棋形,由棋子到棋形,再到棋势。 他希望在未来书简湖的大规矩之中,自己最少可以参与其中,去制定规矩。 所以刘老成当时询问陈平安,是不是跟骊珠洞天的齐先生学的棋。 即是此理。 双方言语之间,其实一直是在较劲拔河。 其中的暗流涌动,钩心斗角,正如在棋盘之上,寻找对方的勺子,下无理手,下神仙手,都是各自的讲究。 面对宫柳岛上五境修士刘老成,甚至是面对元婴刘志茂,陈平安其实是靠拳头说话。一旦越界,误入大道之争,阻拦其中任何一人的道路,都无异于自寻死路,既然境界如此悬殊,别说是嘴上讲理不管用,所谓的拳头讲理更是找死,陈平安又有所求,怎么办?那就只能在“修心”一事上下死功夫,小心翼翼揣测所有无形中的潜在棋子的分量,他们各自的诉求、底线、秉性和规矩。 如果可能的话,逃难到书简湖的皇子韩靖灵,边军大将之子黄鹤,甚至是裹挟大势在一身的大骊武将苏高山,陈平安都要尝试着与他们做一做买卖。 难就难在,比起为了求一个心安的种种补错,这局为了那些阴物鬼魅完成各自心愿,陈平安当下秘密筹划的棋,更加艰辛。这是陈平安第一次尝试着以棋手身份,去打造一副棋盘,关键是一步都不能错,一招不慎满盘皆输,这等于陈平安下出一个最大的勺子。 至于前者,让不愿知错的顾璨止错,自己接着来补错,陈平安除了耗神耗力耗钱之外,其实已经不会输更多,因此反而没有那么如履薄冰。 但是之所以极其擅长隐藏情绪的陈平安,先前竟让曾掖都察觉到他心境的微妙起伏,是因为陈平安在为苏心斋他们送行之后,又有一个更大的仿佛无解的失望,萦绕在心扉间,怎么都挥之不去。 一场场送行之后,陈平安的那种失望,来源于他突然发现一件事,一本本账本上,那些个枉死之人的一个个名字当中,让他真正最感到愧疚的那些,比如一直对黄篱山和恩师念念不忘的苏心斋,毅然决然放下了执念,选择彻底离开了人间。反而是许多陈平安起先心中愧疚程度,不如苏心斋的某些阴物,诉求更多,会有狮子大开口的遗愿,会有人鬼皆常情的贪恋,更有死后皆犹然怨恨更深的许多许多阴物,都暂住在那座“下狱”阎王殿、仿制琉璃阁当中。 其实之前陈平安在下定决心之后,就已经谈不上太多的愧疚,可是苏心斋他们,又让陈平安重新愧疚起来,甚至比最开始的时候,还要更多、更重。 那种感觉,不是先前在略显阴暗的青峡岛屋子里的感觉。当时尚未请出所有阴魂,只要看一眼桌上的“下狱”阎王殿,陈平安在闭眼休憩片刻或是上床入睡之前,就像是心扉柴门外,有无数冤魂厉鬼的那种鬼哭狼嚎,在使劲敲门,大声喊冤、咒骂。 那种感觉,一样萦绕在心扉柴门之外,没有任何埋怨,没有半点谩骂,却像是在轻轻敲门之后,只是说了一句离别言语:“陈先生,我走啦。” 此时此刻。 陈平安骤然间一夹马腹,加速向前,出了泥泞不堪的官道,绕路去往一座小山丘。 驱马上丘垄,高低路不平。 陈平安勒缰停马于丘垄之顶。 曾掖想要拍马跟上,却被马笃宜拦阻下来。 陈平安茫然四顾。腰间有养剑葫和刀剑错,还可以纵马江湖风雪中。 其实呢?孑然一身,无所依倚。 马笃宜和曾掖在丘垄脚下停马许久,迟迟看不到陈平安拨转马头的迹象。 先前拦阻曾掖上去的马笃宜都有些着急了,反而是曾掖依旧耐着性子,不急不躁。 马笃宜最见不得曾掖这种“傻人有傻福”和“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样子,气笑道:“你个没心没肺的,吃饱喝足就万事不愁。” 曾掖只是个胆小嘴笨的木讷少年,就没敢还嘴,而且关键是他自己都没觉得马姑娘说错了。 马笃宜正要接着数落,就见陈平安骑马下坡。 在马笃宜和曾掖眼中,好像这位陈先生的神色不太一样了。 不再心事重重,反而阴霾散尽,还有些高兴? 马笃宜和曾掖面面相觑。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微笑道:“继续赶路。” 三骑一路蜿蜒北上。 路途积雪深重,化雪极慢,山山水水,几乎不见半点绿意,不过终于有了些和煦日头。 这一路曾掖见闻颇多。 见到了传说中的大骊边关斥候,弓刀旧甲,一位位骑卒脸上既没有骄横神色,身上也无半点腾腾杀气,如冰下河水,缓缓无声。大骊斥候只是稍稍打量了他们三人,就呼啸而过,让胆子提到嗓子眼的高大少年,等到那队斥候远去数十步外,才敢正常呼吸。 还见到了成群仓皇南下的豪门车队,连绵不绝。从扈从到车夫,以及偶尔掀开窗帘窥视路旁三骑的面孔,人人自危。 陈平安停马路旁,等到车队远去,才继续赶路。 在路上看到了一只滚落在地的小箱子,陈平安翻身下马,打开箱子一看,里边装着古籍,随手翻开其中一本,钤印有几枚藏书印,不同的朝代,不同的字体,不同的读书人。陈平安抱着箱子,回首望去,想了想,没有将这只遗弃书箱还回去,暂时收入咫尺物中,继续上马赶路。 马笃宜没话找话,打趣道:“哟,没有想到你还是这种人,就这么占为己有了?” 曾掖难得有胆子说了句打抱不平的言语:“别人不要的东西,还是书籍,难道就这么留在泥泞里糟践了?” 陈平安摇头道:“他们是在逃命途中,哪怕耽搁片刻,都会有不可预知的结果。” 曾掖瞥了眼马笃宜。马笃宜翻了个白眼。 此后一位寄身于狐皮美人符纸当中的女子阴物,在一座没有遭受兵祸的小郡城内,用略显生疏的本地乡音,一路与人打听,终于找到了一座高门府邸,然后一行四位找了间客栈落脚。当晚陈平安先收起符纸,悄然潜入府邸,然后再取出符纸,让她现身,最终见到了那位当年离乡赴京赶考的英俊书生。书生如今已是年近半百的老儒士了,抱着一位酣睡的年幼嫡子,正在与几位官场好友推杯换盏,眉眼飞扬。好友们连连恭贺,庆祝此人因祸得福,结识了一位大骊校尉,得以荣升这座郡城的第三把交椅。好友们玩笑说着富贵之后不忘旧友,并未身穿崭新官服的老儒士,哈哈大笑。 狐皮美人阴物神色黯然,似乎有些认不得那位昔年青梅竹马的书生了,可能是不再年轻的缘故吧。 离开府邸后,狐皮美人阴物与陈平安一起走在寂静的街道上。 陈平安突然说道:“那个孩子,像他爹多一些,你觉得呢?” 女子“嗯”了一声,蓦然开心起来,笑道:“好像是啊!” 离开了那座大骊铁骑根本瞧不上眼的小郡城之后,三骑继续往北。 在一座小县城内,需要停马购买杂物,陈平安走过一间较大的金银铺子,犹豫了一下,仍是转身,步入其中。 铺子里有两位老人、两位少年,都是店里伙计,各自忙碌。 陈平安掏出一枚石毫国官印金锭,折算换成官银和一堆铜钱。 两个老师父都没插手,让各自带出来的年轻徒弟忙活。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市井坊间,养儿子还会巴望着将来能够养老送终,师父带徒弟,当然也想带出手脚伶俐、能帮上忙的出息弟子。两个差不多岁数的少年,一个嘴拙木讷,跟曾掖差不多;一个眉眼灵气,陈平安刚跨入门槛,聪慧少年就将这位客人从头到脚,来来回回打量了两遍。 陈平安给了金锭,按照如今的石毫国行情,取了稍稍溢价的官银和铜钱。交谈之时,陈平安先说了朱荧王朝的官话,两位少年有些蒙,陈平安再以一样生疏的石毫国官话开口,这才得以顺利交易。陈平安就此离开铺子。 店铺内,在那位棉袍男子离开铺子后。 木讷少年依旧沉浸在给店铺挣了一笔钱的喜悦当中,然后被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踹了一脚,顺着后者的视线,木讷少年才发现两位几乎时时刻刻都要拌嘴吵架的师父,破天荒坐在了一起,认认真真商量起了事情。 陈平安回到马笃宜和曾掖身边后,马笃宜笑问道:“小小县城,这么点大的铺子,结果就有两个练气士?” 陈平安点头道:“应该是在挑选弟子,各自看中了一位少年。” 马笃宜撇嘴道:“两个撑死了洞府境的老修士,能找到多好的苗子?” 陈平安笑道:“这种话我来说还差不多吧?” 马笃宜冷哼一声。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两位老者,一位应该是观海境修士,一位甚至可能是龙门境修士。只不过两位老人早早察觉到了你,所以很快就隐藏了气机,故意让你误以为是洞府境。至于为何没有干脆假装成市井老人,应该是觉得在这种灵气稀薄的偏远小地方,两位洞府境修士,足够震慑我们这些过江龙了,又不至于太过惊世骇俗。所以说,都是老江湖了。” 马笃宜眼睛一亮,道:“陈先生,万一人家偏偏认为咱们是冲着他们去的呢?比如要挖他们的墙脚。陈先生,我觉得你走入店铺,本身就不妥当。” 陈平安笑道:“所以我们这些外乡人,买完了杂物,就立即动身赶路。还有,事先说好,咱们离开县城城门的时候,记得谁都不要左右张望,只管埋头赶路,省得他们疑神疑鬼。” 马笃宜有些疑惑,因为她还是不懂为何陈平安要走入那间铺子,这不是账房先生的一贯行事风格。 陈平安让曾掖去一间铺子独自购买物件,自己和马笃宜牵马停在外边街道,轻声解释道:“如果两个老人,不是为了收取入室弟子呢?也许非但不是什么谱牒仙师,甚至还是山泽野修当中的邪门歪道呢?所以我就去铺子里边,多看了两眼。不像是什么心怀叵测的邪修鬼修,至于再多的,我既然看不出来,就不会管了。” 马笃宜叹了口气,眼眸含笑,抱怨道:“陈先生,每天琢磨这么多事情,你自己烦不烦啊,我可是听一听,都觉得烦了。” 陈平安笑道:“想这些,不会烦。可是一想到你每天死皮赖脸不肯回符纸当中,我每天都要掰着手指头,算一算多花了几枚雪花钱,会烦。” 马笃宜羞恼道:“真没劲!”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而不言。 等到曾掖买完了零碎物件,陈平安才告诉他们一件小小趣事,说店铺那边,那位道行更高的龙门境修士,挑中了木讷少年,观海境修士,却选了那个聪慧少年。 不过这些外人眼中的小事,可能对那两个暂时还懵懂无知的少年而言,等到将来真正踏足修行,才会明白,那就是天大的事情。 就像当初三骑与许茂分道扬镳后,有个偶然路过的少年樵夫,不小心给绊了一跤,结果刨开一看,雪地下边的画面,把少年吓了个半死。兴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苦日子就快要熬不下去的少年一咬牙,壮着胆子,将那块雪地刨了个底朝天。 战战兢兢离去之时,少年身上多了一块散发暖意的玉佩。 那块韩靖信当成手把件的心爱玉佩,一面篆刻有“云霞山”三个古篆,一面篆刻有云霞山的一段道诀诗歌。 大道之上,福祸难测,一饮一啄,云泥之别。 之后陈平安三骑继续赶路。几天后的一个黄昏,在一处相对僻静的道路上,陈平安突然翻身下马,走出道路,走向十数步外,在一处血腥味极其浓郁的雪地里,一挥袖子,积雪四散,露出里边一幅惨不忍睹的场景,残肢断骸不说,胸膛全部被剖空了五脏六腑,死状凄惨,而且应该死了没多久,最多就是一天前,并且本该沾染阴煞戾气的这一带,没有半点迹象。 是拥有独门秘术的修士所为。 马笃宜不忍直视,曾掖更是跑到一边干呕。 陈平安将那些可怜人,尽量拼凑成全尸,然后把尸体掩埋在距离道路稍远的地方。 陈平安做完这些,确定附近四下无人后,从咫尺物当中取出那座仿制琉璃阁,请出一位生前是龙门境修士,死后被俞桧制成鬼将的阴物。 然后这位保持灵智的鬼将,花了大半天工夫,带着三骑来到了一座人迹罕至的崇山峻岭。在地界边境,陈平安将马笃宜收入符纸,再让鬼将栖身于曾掖体内。 开始登山,最终找到了一处崖刻有“斫琴”二字的山中洞府。 其实山水本身格局灵秀,洞府所在,更是画龙点睛一般。只是最早开辟这座修道洞府的修士早已不在,然后就被山精鬼魅占据了。 陈平安和“曾掖”步入其中。 百余步后,视线豁然开朗明亮,是一座巨大的石洞,灯烛亮堂,有十几头尚未完全化为人形的山泽精怪,还有一位高坐宝座的深山大妖,若是站起,身高应该有两丈多,故而体形大如一座小山。只见大妖披挂黄袍金甲,头顶冠冕歪斜,有两位衣着暴露的美艳女子,斜靠宝座,正在给大妖揉捏敲打小腿,宝座旁边,还有一张紫檀官帽椅,坐着一位笑容玩味的青衫男子。 人也好,妖也罢,好像都在等着两个自投罗网的傻子。 黄袍金甲的大妖,头颅依旧是真身本体的豹子头,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摇晃着手中一只硕大酒杯,当有猩红酒水洒落在地时,它便轻轻抬脚,踩在一位妖艳女子的脑袋上,后者立即趴在地上,舔干净那些酒水,抬起头后,满脸陶醉。 那青衫男子转过身,跷起大拇指,赞叹道:“大王,极有‘将军持杯看雪飞’之气概!” 大妖咧嘴笑道:“看你娘的雪,哪来的飞雪?莫说是我这洞府,外边不也停雪很久了?” 男子指了指一位美艳女子的丰满胸脯,讪笑道:“大王只需低头,就能看见嘛。” 大妖哈哈大笑。整个洞窟内顿时鼓噪不已。 陈平安问道:“聊完了?” 那头气势凌人的大妖眯眼道:“就这么着急下油锅?” 陈平安点头道:“还要赶路,比较急。” 青衫男子笑道:“世道这么乱,早死早投胎?” 陈平安再次点头道:“有道理。” 半个时辰后。 陈平安和真正的曾掖,离开了这座洞府。 那位选择留在这座“斫琴”府邸的鬼将,为两人送行到门口。 至于身后洞府之中。 黄袍金甲的观海境大妖,死得不能再死了。至于那个貌似军师的青衫男子,其实不是什么精怪鬼魅,就是个人,而且还死在大妖之前,魂魄更是被鬼将吞噬殆尽。 两位同样是人的女子,没了秘法禁制之后,一个选择依附新主人鬼将,一个撞壁自尽,但是按照先前与她的约定,魂魄被陈平安收拢入了原本是鬼将居住的仿制琉璃阁。 至于那些山精鬼怪,有些杀了,但是也有没死的,估计它们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能够活下来。 因为陈平安这个名副其实的青峡岛账房先生,从动手出拳到结束,其实还不到小半炷香,半个时辰,都在算账。 陈平安对那位鬼将说道:“我离开书简湖之前,会来看看,再以后,曾掖也会来。” 鬼将点头道:“我会在此安心修行,不会去打搅凡夫俗子。如今石毫国世道这么乱,寻常时分难以寻觅的厉鬼恶鬼,不会少。” 陈平安问道:“十年百年之后呢?” 鬼将愕然。 陈平安说道:“去争取谋个山神身份,哪怕一开始只是座不被朝廷认可的淫祠。” 鬼将拜服,抱拳道:“陈先生大恩,我定会铭记在心!” 陈平安却没有说什么,只是带着曾掖下山远去。 半路上,陈平安便取出了符纸,马笃宜得以重见天日,立即与曾掖热络闲聊起来。 陈平安无奈摇头。 此后三骑依旧是马蹄不停,往北而行,只是比起在石毫国南部可以挑选官道大路,如今开始尽量挑选小路。 一天暮色里,三骑堪堪赶在了一座州城关门之前,被戒备森严的城门将士勘验过版籍之后,匆忙入了城。 如今这座“伤痕累累”的北方重城,已是大骊铁骑的囊中物,不过大骊没有留下太多兵马驻守,只有百余骑而已,别说是守城,守一座城门都不够看。除此之外,就只有一拨官职为文秘书郎的随军文官,以及担任扈从侍卫的武秘书郎。进城之后,三骑差不多走了半座城,好不容易才找到个落脚的小客栈。 原因很简单:一来大战落幕,死伤惨重,此后又发生过刺客袭杀大骊文官的风波;二来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如今民生凋敝,本来就生意冷清,加上过年,能够找到这家客栈,已经算是运气相当不错了。 第二天,曾掖被一位男子阴物附身,带着陈平安去找一个家业根基在州城内的江湖门派,在整个石毫国江湖,只算是三流势力,可是对于土生土长在这座州城内的老百姓来说,仍是不可撼动的庞然大物。这位阴物,当年就是老百姓当中的一个,他那个相依为命的姐姐,被那个一州地头蛇的门派帮主嫡子看中,连同她的未婚夫,一个没有功名的寒酸教书匠,某天一起溺死在河流中,女子衣衫不整,只是尸体在水中浸泡,谁还敢多瞧一眼?男子死状更惨,仿佛在“坠河”之前,就被打断了腿脚。 一个少年花完家中所有积蓄,合葬了姐姐和心目中早已认定是姐夫的男人后,悄悄离开州城,之后一路辗转,到了书简湖地界,成了神仙府邸的杂役,没有资质修行,就连习武都不成,然后也像当年的姐姐、姐夫那般,死了。 “曾掖”站在一座已经更换了匾额的大门外。 来的路上,这位阴物就已经失魂落魄,这会儿,更是神色木然。 当年的仇怨,那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这还不算什么,离开客栈之前,与掌柜问路,老人唏嘘不已,说那户人家的男子,以及门派里所有耍枪弄棒的,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呐,可是偏偏好人没好命,死绝了。一个江湖门派,一百多条汉子,誓死守护咱们这座州城的一座城门,死完了之后,府上除了孩子,就几乎没有男人了。 “曾掖”满脸痛苦,蹲在地上,抱住脑袋,不断呢喃:“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陈平安蹲在一旁,哪怕“曾掖”的脸色越来越狰狞,眼神越来越阴森,他也依旧安安静静,只是一小口一小口,默默喝着酒。 片刻之后,“曾掖”的眼神逐渐恢复清明,呜咽起来,最后双手撑在地上,低着脑袋,大口喘气,已经哭都哭不出来了。 陈平安这才开口说道:“我觉得自己最惨的时候,跟你差不多,觉得自己像狗,甚至比狗都不如,可到最后,我们还是人。” 陈平安惨然一笑,又道:“当然了,我熬过来了,虽然不吃屎,但是走了好多的狗屎运,比你可强多了。” “曾掖”大口大口深呼吸之后,一屁股坐在地上,伸出手,问道:“陈先生,能不能借几口酒喝?我这辈子都还没喝过酒。” 陈平安把养剑葫递过去,道:“酒管够,就怕你酒量不行。” “曾掖”仰头,灌了一大口酒,咳嗽不已,浑身打战,就要递还给陈平安。 陈平安却已经双手笼袖,蹲在那儿,就像是那些个市井坊间最普通的凡夫俗子,在一个大冬天阳光和煦的日子里,晒着太阳。 他摇头道:“再喝喝看,说不定多喝几口,喝习惯了,就会知道喝酒的好了。” “曾掖”果真又喝了口酒,只是皱眉不已,擦拭嘴角后,摇头道:“还是觉得难喝。” 陈平安这才接过养剑葫,自己喝了口酒后,就轻轻别在腰间。 “曾掖”坐在地上,看了眼那座府邸,再次满脸痛苦起来,几次想要说话,又都给咽回肚子,伸手捂住脸。 陈平安转过头,问道:“怎么,是想让我帮着记下那户人家的名字,将来举办周天大醮和水陆道场的时候,一并写上?”说完,又轻轻摇头道:“我是不会答应的。我会写你的名字,写上你姐姐和姐夫的名字,可是那些人的名字,我一个都不写。因为我不认识他们,但是我认识你们。” “曾掖”哽咽道:“我是不是很傻?” 陈平安点头道:“傻得很。” “曾掖”抹了把脸,眼神坚定,道:“我这种窝囊废,哪有脸去给姐姐、姐夫上坟。陈先生,回头你帮我去上香敬酒,行不行?反正先前我已经与陈先生说过了那座坟墓的具体方位……我就不去了。” 陈平安轻声问道:“真想好了?要知道这辈子都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曾掖”点点头,道:“想好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 “曾掖”突然说道:“陈先生,你去上坟的时候,能不能跟我姐姐、姐夫说一声,就说你是我的朋友?” 陈平安点头道:“没问题。” “曾掖”最后说他要给陈先生磕头。 陈平安不答应,但是“曾掖”坚持要这么做,说不然他没办法安心上路。 陈平安看着这个本名“周过年”的少年,怔怔无言。 大年三十这天。 州城外十数里的一座小山坡上。 在一座小坟前,有人在上香敬酒。 那个身穿青色棉袍的外乡年轻人,将事情的真相,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哪怕是“曾掖”要自己假装是他朋友的事情,也说了。 最后他望向那座小坟包,轻声说道:“有这样的弟弟,有这样的小舅子,还有我陈平安,能有周过年这样的朋友,都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大年三十夜,夜幕深沉,州城客栈内。 三位客人没有花钱请人做顿年夜饭,客栈掌柜便有些失落。 陈平安只是跟掌柜要了一只火炉和一袋子木炭,与马笃宜和情绪低沉的曾掖坐到了子时左右。 都没有说什么。 之后马笃宜和曾掖就返回自己的房间。 陈平安在异国他乡,独自守夜到天明。 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第124章 先生的剑在何方 按照骊珠洞天的小镇习俗,初一这天,家家户户扫帚倒立,且不宜远行。 陈平安便让马笃宜指点曾掖的修行。这段时日的朝夕相处,陈平安考虑之后,去年的年末时分,就将详细记载那桩鬼道修行秘法的纸张,交给了马笃宜,任由她浏览,若是有疑惑不解处,可以询问曾掖。同样是修道之人,修行资质的差别,一眼可见,关于这桩秘术的修炼,马笃宜很快就后来者居上,不足月余光阴,就能够为曾掖指点迷津,破解症结。 所幸曾掖对此习以为常,非但没有气馁、失落和嫉妒,修行反而愈发用心,愈发笃定要以勤补拙。这让陈平安有些欣慰。能够认命又不认命,这是修道之人极其可贵的性情,只要持之以恒,大器晚成就不是奢望。 今天陈平安在客栈寂寥无外人的院子里,晒着太阳,将那只遗落在泥泞雪地里的书箱打开,对一本本书进行记录,想着以后有机会的话,让曾掖交还给原先主人,书页上皆有“水流云在”与“嶙峋老叟”两印藏书私章,曾掖将来顺藤摸瓜,找到那家南徙逃难的书香门第,应该不难。 晌午时分,陈平安又收到了来自青峡岛的飞剑传讯,说是收到一把来自大骊龙泉披云山的飞剑,由于陈平安不在书简湖,只好暂时滞留在青峡岛剑房,刘志茂询问陈平安如何处置。陈平安回信,告知刘志茂目前一行三骑的停留地,并说劳烦刘岛主亲自跑一趟,带来传讯飞剑。 初一当晚,刘志茂就亲自赶来州城客栈,将那把来自大骊北岳正神的传讯飞剑,捎带给陈平安。 陈平安没有当着刘志茂的面,打开披云山飞剑。一位元婴地仙,尤其是刘志茂这种有望上五境的老元婴,术法神通层出不穷,双方只是逐利而聚的盟友,又不是朋友,关系没好到那个分上。 两人在客栈屋内相对而坐。 刘志茂开门见山道:“按照陈先生离开青峡岛之前的叮嘱,我已经悄悄撤去朱弦府红酥的禁制,但是没有主动将其送往宫柳岛,向刘老成示好。如今刘老成与陈先生亦是盟友,哪怕朋友的朋友,未必就是朋友,可咱们青峡岛与宫柳岛的关系,受惠于陈先生,已经有所缓和。谭元仪专程拜访过青峡岛,明显已经对陈先生愈发尊敬几分,所以我此次亲自跑腿一趟,除了给陈先生捎带大骊传讯飞剑,还有一份小礼物,就当是青峡岛送给陈先生的开春拜年礼,陈先生不要拒绝,这本就是青峡岛的多年规矩,正月里,岛屿供奉,人人有份。” 陈平安笑道:“青峡岛的大小、老旧规矩,我门儿清,所以哪怕刘岛主不给,我也会提醒刘岛主的。” 刘志茂掏出一串略显稀疏的核桃手串,像是年月已久,保管不善,已经遗落了小半数的核桃,只剩下八颗雕刻有雨师、雷神、电母等神祇模样的核桃,粒粒拇指大小,古意盎然,一位位远古神灵,栩栩如生。刘志茂微笑道:“只需摘下,投掷于地,就可以分别敕令风雨雷电火等。一粒核桃炸裂后的威势,相当于寻常金丹地仙的倾力一击。只是每颗核桃,用完即毁,故而算不得多好的法宝,但是陈先生如今形神有损,不宜经常出手与人厮杀,此物刚好合适。” 陈平安将其轻轻收入袖中,致谢道:“确实如此,刘岛主有心了。” 刘志茂微笑道:“最近发生了三件事,震动了朱荧王朝和所有藩属国,一件是那位潜伏在书简湖的九境剑修,被一位青衣女子与白衣少年,追逐千余里,最终联手将其击杀。青衣女子正是先前宫柳岛会盟期间,打毁芙蓉山祖师堂的无名修士,传闻她的身份,是大骊粘杆郎。至于那位横空出世的白衣少年,道法通天,一身法宝堪称琳琅满目,一路追逐,好似闲庭信步,九境剑修十分狼狈。” 说到这里,刘志茂笑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问道:“鼓鸣岛怎么说?” 刘志茂说道:“鼓鸣岛地仙夫妇得知消息后,当天就拜访了谭元仪,祈求庇护,算是彻底投靠了大骊。” 陈平安点头道:“算是个好消息。” 刘志茂继续道:“第二件事,则是大将军苏高山扬言今年正月元宵之前,就会攻破石毫国京城,不愿与石毫国韩氏一同陪葬者,家族当中有人出仕的门户,只要在正月里张贴了大骊袁、曹两尊门神挂像,就可以免去兵火殃及,若是大骊铁骑破城之时,尚未张贴门神的权贵门户,一律视为韩氏余孽。而破城之后,三天之内,市井坊间,换上大骊门神,一样可以免去所有袭扰,三日之后,尚无悬挂大骊门神的大小宅院,一律记录在册,以备秋后算账。” 陈平安轻声道:“庙算在先,攻心为上。” 刘志茂眼神玩味,接着道:“至于第三件事,若是太平盛世,算是不小的动静,只是这会儿,就不怎么显眼了。石毫国最受皇帝宠溺的皇子韩靖信,暴毙于地方上的一处荒郊野外,尸首不全;皇室供奉曾先生不知所终;石毫国武道第一人胡邯,同样被割取头颅。据说横槊赋诗郎许茂以两颗头颅,作为投名状,于风雪夜献给大骊主将苏高山,被擢升为大骊王朝正四品官身的千武牛将军,可谓一步登天了。如今大骊军功的挣取,真不算容易。” 刘志茂拿出两只酒碗放在桌上,陈平安摘下养剑葫,笑了笑,刘志茂便识趣地收起其中一只,明知道对面这位账房先生不会用别人的酒碗,可这么点酒桌规矩,还是得有。陈平安给刘志茂倒了一碗酒,自己则用养剑葫饮酒。 然后陈平安喝了口酒,缓缓道:“刘岛主不用怀疑了,人就是我杀的。至于那两颗头颅,是被许茂割走的。我不杀许茂,他帮我挡灾,各取所需。” “果然如此。”刘志茂爽朗笑道,“石毫国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能够一头撞到陈先生的剑尖上,也该那韩靖信这辈子没当皇帝的命。不过说实话,几个皇子当中,韩靖信最被石毫国皇帝寄予厚望,个人城府也最深,原本机缘也是最好,只可惜这个小家伙自己寻死,那就没办法了。” 陈平安问道:“刘岛主,有一事我始终想不明白,石毫国在内,朱荧王朝这么多个藩属国,为何个个选择与大骊铁骑死磕到底?在东宝瓶洲,作为大王朝的附庸藩属,本不该如此决绝才对,不至于庙堂之上,反对的声音这么小。从大隋藩属黄庭国起始,到观湖书院以北,整个东宝瓶洲北方版图……”陈平安用手指敲了敲桌面,道:“只有这里,不合常理。” 刘志茂犹豫片刻,抬起酒碗喝了口酒,缓缓道:“诸子百家,各有押注,东宝瓶洲虽然小,但是墨家主脉、阴阳家,还有以真武山为首的兵家,等等,他们都选择了大骊宋氏,那么作为东宝瓶洲中部最强大的朱荧王朝,拥有诸子百家当中的大脉以及旁支的支持,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就我所知,其中就有农家、药家、商家和纵横家等支脉。朱荧王朝剑修林立,可谓气运鼎盛,又与观湖书院亲近,大骊铁骑在这里受阻,并不奇怪。” 陈平安心中恍然,举起养剑葫,刘志茂抬起酒碗,各自饮酒。 刘志茂一袭素麻白衣,看似简朴,如生活苦寒的山林隐士,若是细看,又别有一番仙家气派。 陈平安突然感慨道:“不知不觉,差点忘了刘岛主是一位元婴修士。” 刘志茂悠悠慢饮,怡然自得,透过窗户,窗外的屋脊犹有积雪覆盖,微笑道:“不知不觉,也差点忘了陈先生出身泥瓶巷。” 陈平安蓦然身体前倾,递过养剑葫,刘志茂愣了一下,以酒碗轻轻磕碰。 陈平安痛饮一口酒,神色认真道:“早先是我错了,你我确实能算半个知己,与是敌是友无关。” 刘志茂收回酒碗,没有急于喝下,凝视着这位青色棉袍的年轻人,只见他形神枯槁渐渐深,唯有一双曾经极其清澈明亮的眼眸,越来越幽幽,但不是那种浑浊不堪、一味城府深沉的暗流涌动。刘志茂一口饮尽碗中酒,起身道:“就不耽误陈先生的正事了,你我之间,朋友是莫要奢望了,只希望将来重逢,我们还能有个坐下喝酒的机会,喝完分离,闲聊几句,兴尽则散,仅此而已。” 陈平安摇摇头:“书简湖一别,刘岛主一旦跻身了上五境,别有天地,可就未必有此心境了。” 刘志茂笑道:“陈先生修心,一日千里,到时候也未必有今天的心境了。” 两人异口同声道:“知己也。” 刘志茂走后,马笃宜和曾掖战战兢兢过来落座。 刘志茂既无施展地仙神通,隔绝出小天地,陈平安与之言谈,也没有刻意藏掖。 所以马笃宜和曾掖还是依稀能够听到这边的谈笑风生。 马笃宜眼神复杂。曾掖则一脸疑惑不解。 陈平安没有多解释什么,只是询问了一些曾掖修行上的关隘事宜,为少年一一讲解透彻,细致之外,偶尔几句点题破题,高屋建瓴。马笃宜虽然与曾掖相互砥砺,甚至可以为曾掖解惑,可是比起陈平安还是略有欠缺,至少陈平安是如此感觉。可那些陈平安以为平淡无奇的言语,落在资质相较于曾掖更好的马笃宜耳中,更是令其茅塞顿开。 恍若一位仙人牵引瀑布,她和曾掖却只能站在瀑布底下,分别以盆、碗接水解渴。 马笃宜和曾掖走后,陈平安才打开那把大骊披云山飞剑的禁制。 是个出人意料的消息。 一位大骊宋氏礼部侍郎亲临龙泉郡,在巡查龙泉郡文武庙事宜外,私底下秘密拜见山岳正神魏檗,提出了一个新的建议。 大骊朝廷最近又“赎回”了仙家势力放弃的诸多山头,打算借此与陈平安做一笔大买卖,大骊赊欠陈平安的剩余金精铜钱,陈平安可以凭此买下那些连仙家府邸都已开辟,护山阵法都有现成坯子的“成熟”山头。一旦陈平安答应此事,加上之前落魄山、真珠山在内的既有山头,陈平安将一鼓作气占据龙泉郡西边大山将近三成的版图,不谈山头孕育的灵气多寡,只说规模,陈平安这个“大地主”,几乎能够与圣人阮邛媲美。 魏檗在密信上坦言,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但是其中蕴藏着不小的隐患,陈平安与大骊宋氏的纠葛牵连,就会越来越深,以后想要撇清关系,就不是之前清风城许氏那般,见势不妙,随手将山头转手贱卖与人那么简单了。大骊朝廷一样有言在先,一旦陈平安拥有从洞天降格为福地的龙泉郡辖境如此大的地界,就需要签订特殊契约,以北岳披云山作为山盟对象,大骊朝廷,魏檗,陈平安,三者共同签署一桩属于王朝第二高品秩的山盟。最高的山盟,是五岳山神同时出现,还需要大骊皇帝钤印玉玺,与某位修士结盟。不过那种规格的盟约,唯有上五境修士,涉及宋氏国祚,才能够让大骊如此兴师动众。 魏檗坦言,信不信得过我魏檗,与你陈平安签不签这桩山盟,可以作为考虑之一,分量却不可太重。 涉及大道,必须慎之又慎。 魏檗在密信最后,也说此事不着急,他可以帮忙拖延半年到一年工夫,慢慢思量即可,哪怕到时候东宝瓶洲形势已经明朗,大骊宋氏攻破了朱荧王朝,继续南下,他魏檗这个中间人也好,买主陈平安也罢,无非是死皮赖脸与大骊签订便是了,山上山下,做生意本该如此,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陈平安便打开那只小木盒,飞剑传讯给刘志茂的那座独家小剑冢,由这位岛主帮着传讯披云山,只需要在信上回复两个字,“可以”。 陈平安做完这些,来到窗前。石毫国的长槊武将许茂之流,枭雄之资,乱世当中,崛起的可能性会很大。大骊一旦能够打下朱荧王朝,顺势南下,如今已是大骊中层实权武官的许茂,得以指挥调度一支大骊精锐骑军,无异于如虎添翼,大军南下之路,那就是大把的军功在等着他去攫取。关键是许茂的心性与手腕,远胜皇子韩靖信,许茂差的,不过是个天生的身份。 苏高山,据说同样是边关寒族出身,这一点与石毫国许茂如出一辙,相信许茂能够被破格提拔,与此有关。换成是另外一支大军的主将曹枰,许茂投靠了这位上柱国姓氏之一的大将军,同样会有封赏,但是绝对无法直接捞到正四品武将之身,兴许将来同样会被重用,但是他在军中、仕途的攀爬速度,绝对要慢上几分。 这次北上,陈平安途经许多州郡县城,苏高山麾下铁骑,自然不能说是什么秋毫无犯,可是大骊边军的诸多规矩,隐隐约约之间,还是可以看到。例如先前周过年家乡所在的那座破败州城,发生了石毫国义士冒死刺杀文秘书郎的剧烈冲突,事后大骊火速调动了一支精骑驰援州城,联手随军修士,平定了冲突,事后被捕主犯一律当场处死,一颗颗脑袋被悬挂城头,州城内的从犯,包括刺史别驾在内数位品秩不低的石毫国地方官,全部下狱等候发落,家眷被禁足府邸内,但是并未有任何没有必要的牵连。在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让陈平安对苏高山最为刮目相看。那就是有少年在一个风雪夜,摸上城头,偷走了其中一颗正是他恩师的头颅,结果被大骊城头的武卒发现,但那位武夫少年仍是逃脱,只是很快被两位武秘书郎截获。本来此事可大可小,但因为是大军南下途中的一个孤例,所以层层上报,最后惊动了大将苏高山。苏高山让人将那石毫国武夫少年带到主帅大帐外,一番言谈之后,丢了一大兜银子给少年,准许他厚葬师父全尸,但是唯一的要求,是要少年知道真正的罪魁祸首,是他苏高山,以后不许找大骊边军尤其是文官的麻烦,想报仇,有本事就直接来找苏高山。 此事,在石毫国中部腹地的官场和江湖,广为流传。 然后就是刘志茂说的第一件大事。 青衣女子,白衣少年。 陈平安笑了笑。 他心思微动,跃上窗台,脚尖微点,跃上了屋脊,缓缓而行,漫无目的,只是在一座座屋脊上散步。 养剑葫还放在桌上,竹刀和大仿渠黄剑也没携带。 从心所欲,不逾矩。 天大地大,皆可去。 最后陈平安停步,站在一座屋脊翘檐上,闭上眼睛,开始练习剑炉立桩,只是很快就不再坚持,竖耳聆听,天地之间似有化雪声。 这时,一位身披轻甲的年轻男子,是驻守此城的大骊武秘书郎,不知来自大骊哪座山头的随军修士,当然也有可能是来自一洲兵家祖庭之一的真武山,一样是行走在屋脊上。他今日无事,如今又不算身在军伍,手里便拎着在屋内火炉上烫好的一壶酒,来到相距数十步外的翘檐外停步,以一洲雅言笑着提醒道:“赏景没关系,便是想要去州城城头都无妨,我刚好也是出来散心,可以陪同。” 这是一句很厚道的客气话了,随着大骊铁骑势如破竹,马蹄碾压之下,所有大骊之外自然皆是外乡,皆是附庸藩属。不过年轻修士的话外话,也有警醒的意思在里边。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不用了,我马上就回去。” 那名年轻修士愕然,随即大笑,高高举起酒壶,原来那位青色棉袍的年轻男子,竟是以最为纯熟的大骊官话开口言语。 于是这位年纪轻轻却戎马近十年的武秘书郎,朗声道:“翊州云在郡,关翳然!” 陈平安面色犹豫,不太适合自报名号,便只得向那人抱拳,歉意一笑。 关翳然大笑说道:“将来万一遇上了难处,可以找我们大骊铁骑,马蹄所至,皆是我大骊疆土!” 陈平安神色恍惚,不知如何作答。 此后正月初三这天,陈平安三骑离开这座城池,继续往北,不断临近石毫国北方边境。 大雪消融。 春光催柳色,日彩泛槐烟。 一路上曾掖拣取了不少好东西,比如:一方篆刻有“礼曹造”的石毫国总兵官关防印;许多被当作瓶瓶罐罐丢在路旁的古董珍玩,多是大器和袖珍物件,散乱一地,估计那些形制不大不小、适宜携带的,都已被逃难百姓拣选而去,其实它们都是太平盛世价值数十、百余金的昂贵物件,如今却被弃若敝屣;还有道路上一些个早已被泥泞浸透,几乎毁坏殆尽的名贵字画、字帖,或是贱卖给各处没有被战火殃及的郡县当铺的珍藏物件。不承想马笃宜还是个财迷,曾掖更是,每次在当地设立粥铺、药铺,一有闲暇,他们就会跑去捡漏,已经跟陈平安借了两次神仙钱,数目倒是不多,加在一起就十二枚雪花钱,只是要折换成世俗王朝的金银,并不容易,必须去仙家渡口或是神仙客栈,所幸狐皮美人符纸中的某位女子阴物,出身石毫国一流却算不得顶尖的仙家洞府,陈平安完成那位女子阴物的心愿后,就跟那座仙家以神仙钱换取了一些金银,交给马笃宜和曾掖自己去处置,马笃宜为此还专门缠着陈平安打造了一只大竹箱,专门用来放置金银。 陈平安对此没有异议,只要不耽搁各自的修行和正事,就由着他们去了。 这天在邻近边境的一座小郡城内,陈平安负责与本地官府牵头之后,熟门熟路的曾掖和马笃宜开始忙碌粥铺、药铺的设置,对此他们不敢有丝毫含糊,唯有在忙完每天的分内事之余,才敢兴高采烈去各大当铺捡漏,因为陈先生虽然不插手具体事务,甚至几乎从不开口说话,可是两人与这位账房先生相处这么久,早已知晓陈先生的行事风格,陈先生什么都会看在眼中,而且只会看得比他们更深远。 至于他们凭借向陈先生赊欠记账得来的钱,去当铺捡漏而来的一件件古董珍玩,暂时都寄存在陈先生的咫尺物当中。 这要归功于马笃宜出身世族,生前又是她所在岛屿珍宝坊的一个小管事,眼力不俗,远远不是少年曾掖可以媲美的。 后来陈平安担心马笃宜也会看走眼,毕竟他们购买而来的物件,杂项居多,从一座座石毫国富贵门庭里流落民间,千奇百怪,于是就请出了一位寄居在仿制琉璃阁的中五境修士阴魂,帮着马笃宜和曾掖掌眼,结果那头被朱弦府马远致炼制成水井坐镇鬼将的阴物,一下子就上了瘾,先是将马笃宜和曾掖捡漏而来的物件,贬低得一文不值,之后非要亲自现身离开那座仿制琉璃阁,帮着马笃宜和曾掖这两个蠢蛋去购买真正的好东西,为此他竟是不惜以狐皮美人符纸的女子面容现世。这位生前是观海境修为的老人,能够做出这么大的牺牲,看来陈平安在账本上的记载,并非虚言,确实是个癖好收藏古物这类书简湖修士眼中“破烂货”的痴人。账本上还记录着一句早年某位地仙修士的点评,说这位常年捉襟见肘的观海境修士,若是不在那些物件上胡乱开销,说不定已经跻身龙门境了。 陈平安也由着老修士,每天在他们面前,明明是婀娜美人的相貌,却会摆出那金刀大马的豪放坐姿,反正他陈平安又不是没见过类似场景,说实话,当初一个“杜懋”成天扭扭捏捏,行走之时,纤腰扭摆,其实还要更恶心些。 这天黄昏里,曾掖他们一人两鬼,又去城中各大当铺捡漏。其实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能够让一位观海境老鬼物都瞧得上眼的物件,寻常山泽野修当然也会动心,甚至是谱牒仙师,专程去往那些战乱之国,将此作为难得一遇的挣钱机会,许多豪门世家传承有序的传家宝当中,确实会有几件蕴含灵气却被家族忽略的灵器,一旦碰到这种,挣个十几枚雪花钱乃至于数百枚雪花钱,都有可能,所以曾掖他们也会遇到修行的同道中人。之前在一座大城当中,就差点起了冲突,对方是数位来自一座石毫国顶尖洞府的谱牒仙师,双方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也都谈不上强取豪夺,最后还是陈平安去收拾的烂摊子,让曾掖他们主动放弃了那件灵器,对方也退让一步,邀请野修“陈先生”喝了顿酒,相谈尽欢,只是为此马笃宜私底下还是埋怨了陈平安很久。 陈平安去了家市井坊间的狗肉铺子,这是他第二次来这里,其实陈平安不爱吃狗肉,或者说就没吃过。 铺子里边也卖其他吃食,隔壁桌上都是热气腾腾的狗肉炖锅,大快朵颐,推杯换盏,只有他这么个不吃狗肉的外乡人,孤零零坐在一张桌边上,也不喝酒,说着生疏的石毫国官话,就显得比较扎眼。所幸铺子是传了好几代人的百年老店,没什么势利眼,老人是前台掌柜,儿子是个厨子,蒙学的孙子据说是附近街巷有名的小秀才,所以经常有客人调侃这店以后还怎么开,风趣老人和木讷汉子只说都是命,还能怎样。可哪怕是那个不苟言笑的憨厚汉子,听到类似调侃,脸上还是会有些自豪,家里祖坟冒烟,终于出了个有希望考取功名的读书种子,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幸运的事情? 世道再乱,总有不乱的那么一天。 开在陋巷中的狗肉铺子,今晚还是客满为患,生意相当不错。去年盛夏时分,大骊蛮子虽然破了城,可其实根本就没怎么死人,大军继续南下,只留了几个据说极其精通石毫国官话的大骊蛮子,守着郡守官邸那边,不太抛头露面。这还要归功于本地的郡守老爷怕死,早卷起金银细软跑了,据说连官印都没拿走,换了一身青色儒衫,在大骊马蹄还相距很远的一个深夜,在贴身扈从的护送下,悄然出城,一直往南去了,显然就没有再返回朝廷当官的打算。 铺子里有个肌肤黝黑的“哑巴”少年伙计,干干瘦瘦的,负责待人接物和端茶送水,一点都不伶俐。 听说是边关那边逃过来的难民,老掌柜心善,便收留了少年当店铺伙计,大半年后,依然是个不讨喜的少年,店铺的熟客都不爱跟少年打交道。 这天暮色里,客人渐稀,店铺里边还漾着那股狗肉香味。 陈平安要了一壶郡城这边的土酒,坐在临近大门的位置。老掌柜正在跟一熟客喝酒,喝得酩酊大醉,满脸通红,跟众人说起那个宝贝孙子,真是让只有一斤酒量的老人有了两三斤不倒的海量。喝着喝着,倒是没忘记在心中默默告诉自己,可不能喝高了就少收钱。如今世道不太平,郡城也好,邻近的村野也罢,出门买狗都难了,客人也不如以往,客人兜里的银子,更是远不如前,所以如今更得精打细算,孙子读书一事,开销大着呢,可不能事事处处太拮据了,白白让孩子的同窗瞧不起。 读书老爷们,可都要那面子。 那个瘦黑瘦黑的少年伙计还在忙忙碌碌,收拾着一张桌上的酒肉残局,身影背对着陈平安。 陈平安吃过了菜肴和两碗米饭,又要了几碟子佐酒小菜,喝酒不多,筷子没停,菜碟都已经快空了。 陈平安突然喊了声那个少年的名字,然后问道:“我等下要招待个客人。除了土鸡,店铺后院的水缸里,还有新鲜捕捉的河鲤吗?” 少年漠然点头。 陈平安笑道:“那就去告诉厨子一声,可以做菜了,菜做好了,我那个朋友就可以上桌。对了,再加一份春笋烧猪肉。” 少年还是点头,去了后院,与那个正坐在灶房歇息的汉子一通比画手势。刚刚得以喘口气的汉子,笑着骂了一句娘,摇头晃脑站起身,去杀鸡剖鱼。又得忙碌了,只是做买卖的,谁乐意跟银子过意不去?少年看着那个汉子去看水缸的背影,眼神复杂,最终默默离开灶房,去鸡笼逮了只最大的,结果被汉子笑骂了一句,说这是留着给他儿子补身体的,换一只去。少年也就去鸡笼换了一只,干脆挑了只最小的,汉子还是不满意,说同样的价格,客人吃不出菜肴的分量大小,可是做生意的,还是要厚道些。汉子干脆就自己去鸡笼那边挑了只较大的,交给少年。杀鸡一事,少年还算熟稔,汉子则自己去捞了条活蹦乱跳的河鲤。 少年瞥了眼角落的狗笼,快速收回视线。 第一盆红烧河鲤端上了桌。少年发现这个客人所说的朋友还没来。 陈平安只说再等等,等第二盘菜上桌好了。 等到春笋烧猪肉和葱姜鸡块都上了桌,少年发现客人的朋友还是没来。 少年就要离开。 只见那个病恹恹的棉袍男子突然笑道:“菜上齐了,就等你落座了。” 少年一脸茫然。 狗肉铺子里边只剩下一桌客人,老掌柜已经口齿不清,还在那边使劲劝酒,当然自己更是没少喝,看情形,估计这顿饭不给打折的念头,早已抛之脑后。 陈平安对少年说道:“想必你已经知道,我猜出你的身份了,而且你一样猜出我是一位修行中人,不然你不会除了上次端酒菜上桌,都会有意无意绕过我,也故意不与我对视。既然如此,我邀请你吃顿饭,其实不是一件多大的事情。饭菜酒水,都是你端上来的,我该害怕担心才对,你怕什么。” 少年犹豫不决。 陈平安看了眼远处那一桌,微笑道:“放心吧,老掌柜已经喝高了,那桌客人都是寻常老百姓,听不到你我之间的言语。” 少年坐在陈平安对面,却没有去拿筷子。 陈平安夹了一筷子鱼肉,身体前倾,放在少年身前的那只饭碗里,又夹了春笋烧猪肉和葱姜鸡块,还是放在了少年碗里。 少年皱紧眉头,死死盯住这个奇怪的外乡客人。 陈平安这才给自己夹了一筷子菜,扒了一口米饭,细嚼慢咽,之后问道:“你打算杀几个人,掌勺的汉子,肯定要死,拥有一手‘摸狗’绝活的老掌柜,这辈子不知道从铺子买来、从乡野偷来了多少只狗,更会死。那么那个蒙学的孩子呢,你要不要杀?这些在这间狗肉铺子吃惯了狗肉的熟面孔客人,你记住了多少,是不是也要杀?” 少年双手搁放在膝盖上,双拳紧握,他眼神冰冷,压低嗓音,沙哑开口:“你要拦我?” 陈平安反问道:“拦你会如何,不拦你又会如何?” 少年沉声道:“你敢拦我,我就敢杀你!” 陈平安一手持筷夹菜,笑着伸出那只空闲手掌,示意少年先吃菜:“且不说你这点微末道行,能不能连我一并杀了。我们不如先吃过饭菜,酒足饭饱,再来试试看分生死。这一桌子菜,按照如今的市价,怎么都该有七八钱银子吧,这还是这间狗肉铺子价格公道,换成郡城那些开在闹市的酒楼,估摸着一两五钱的银子,都敢开价,爱吃不吃,没钱滚蛋。” 少年凝视着这位年轻男人的眼眸,片刻之后,开始埋头吃饭,没少夹菜,真要今天被眼前这位修道之人斩妖除魔了,自个儿好歹吃了顿饱饭! 少年开吃,陈平安反而停下了筷子,只是倒了酒壶里最后一点,小口抿着酒,双指拈起那一只碟子里所剩不多的花生米。 陈平安喝完了酒,吃完了佐酒菜,双手笼袖,坐在那边。 少年一抹嘴,放下碗筷。 陈平安缓缓道:“见着了店铺杀狗,客人吃肉,你便要杀人,我可以理解,但是我不接受。” 少年冷笑不已。 陈平安继续道:“因为你有你的理由和道理,甚至还愿意为此付出性命的代价。但是我希望你多知道一些这个世界,比如你这一顿饭,吃过了河鲤、土鸡和猪肉,以后你踏上了修行之路,还会吃更多的山珍美味,作为半个山上神仙,只要不曾身死道消,你就会有这样那样的宴会酒局,可能是客人,可能是主人,反正会一辈子除了狗肉,都不愁大鱼大肉。对不对?” 少年一脸呆滞。 陈平安缓缓道:“你只要今天走出了这一步,哪怕没有我拦着你,也会被监察全城的大骊随军修士追杀。就算你成功逃出了这座郡城,你接下来要杀多少杀狗吃肉的人,今夜杀了十个几十个,以后杀一百个一千个?反正死就死,你都不后悔,对不对?” 少年低下脑袋。 陈平安说道:“我既然看到了,就不会让你在这里杀人。可能你会觉得我没有道理,是仗势欺人,没有关系,这个世道,讲道理是一件很复杂、很不讨喜的事情。其实一样的,在老掌柜和他儿子,那些莫名其妙死了的客人,以及可能最后活了下来却再也无法读书的孩子眼中,他们都会觉得你不讲理,太不讲理了。这点小道理,你在杀人之前,是应该要知道的。” 少年抬起头。 那个男人似乎是真心疼那点银钱,见少年不吃了,他就开始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春笋烧猪肉,吃完之后,又去夹了一块红烧河鲤,然后说道:“之所以做这些,与你说这些,是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犹豫和挣扎,你也觉得罪该万死的老掌柜和厨子,其实也有好的一面。要知道,我遇到很多很多的人,哪怕是人,比起你们这些辛辛苦苦想要成为人的得道精怪,都更不像人,他们甚至不如你们,远远不如。所以我愿意请你吃这顿饭,并且……” 陈平安笑了笑,掏出一粒碎银子放在桌上,然后掏出一枚小暑钱搁在桌面,屈指一弹,刚好滑在少年饭碗附近,说道:“我说一种可能性给你听,这枚小暑钱,算是我借你的,还不还,随你,十年百年后再还我,也行。然后比如你先不杀人,忍了你当下这份内心煎熬,我知道这会很难熬,但是你只要不杀人,就可以花钱去救更多的同类,这有很多很多的法子,例如靠着修为,先成为一座小县城县太爷眼中的山上神仙,帮着他处理一些鬼鬼怪怪的小事,毕竟在小地方,你遇不到我这种‘不讲理’的修士,那些作祟的鬼魅,你都可以应付,所以你就可以趁机与县令说一句,不许辖境内兜售狗肉……你也可以成为富甲一方的豪绅巨贾,以高价买完所有一郡一州的狗,害得许多狗肉铺子不得不转行……你也可以勤勉修行,自己开创山头,地界百里千里之内,由你来制定规矩,其中就有一条,善待狗类……” 少年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陈平安想了想,笑道:“我虽然对这个世界很失望,对自己也很失望,但是我也是最近才突然想明白,讲道理的代价再大,还是要讲一讲的。” 少年又问:“先生是儒家门生?” 陈平安沉默片刻,摇头道:“暂时还不算。不过我是一名剑客。” 少年微微错愕。 “钱不够,可以再跟我借,但是在那之后,我们可就要明算账了。” 陈平安缓缓站起身,道:“多想想,我不希望你这么快就可以还我一枚小暑钱,哪怕你聪明点,换一座远点的郡城也行,只要我听不到看不到,就成。不过如果你能够换一条路走,我会很开心请你吃了这顿饭,没白花钱。” 陈平安走出狗肉铺子,独自走在小巷中。 少年突然跑出铺子,跟上陈平安,问道:“先生你自己说以后还能与你借钱,可是你名字也不说,籍贯也不讲,我没钱了,到时候怎么找你?” “这样啊。” 陈平安站在原地,挠挠头,笑道:“我就是跟你客气客气,说点不用花银子的客套话而已。” 少年灿烂而笑。这是他机缘之下化作人形后,第一次如此开怀大笑。 陈平安伸手揉了揉少年的脑袋,道:“我叫陈平安,如今在石毫国浪荡,之后会返回书简湖青峡岛。以后好好修行。” 陈平安继续前行。 少年大声喊道:“陈先生,老掌柜他们一家其实都是好人,所以我会先出一个很高很高的价格,让老掌柜无法拒绝,将铺子卖给我,这样他的孙子就可以好好读书了,会有自己的家塾和藏书楼,可以请很好的教书先生!在那之后,我会返回山中,好好修行!” 没有佩剑也无背剑却自称是一名剑客的棉袍男人,只是背对着少年,高高举起手臂,跷起大拇指。 少年最后喊着问道:“先生,你的剑呢?” 那人只是一边大步向前,一边答道:“在我心中。” 略作停顿,那名年轻剑客又有补充。夜幕中,唯有三字轻轻回荡在陋巷中。 “快得很!” 大笑而去。 粥铺、药铺事宜已经解决,马笃宜和曾掖本以为就像以往那般,继续赶路,去往石毫国边境,因为有两位边军出身的男子阴物,遗愿与此有关,人已不能叶落归根,心愿却落在了家乡那边。 但是陈平安却又逗留了一天,直到这天暮色里,在城门那边停步,远远目送一位黑瘦少年离开郡城,再去看了趟陋巷已经关门的狗肉铺子,门外墙上两边,张贴着文持笏、武持锏的大骊袁、曹两尊门神,这才返回客栈。 先前在城门那边,陈平安又见到了大骊随军修士关翳然,后者故意撇下身边扈从武卒,与陈平安独自站在城门口,轻声问道:“是放长线钓大鱼,暂时放虎归山,以便寻找出这头小妖的得道之地,找出一两件仙物机缘?还是就这样了,由着这头小妖远去,就当结了一桩善缘?” 山泽精怪能够幻化人形,必有大福缘傍身,要么是误入荒废的仙家洞府,要么是吞下了凝聚一方天地灵气的灵芝妙药。无论是哪一种,前者顺藤摸瓜,后者直接炼化了那头精怪,都是一笔不小的意外之财。 陈平安笑道:“是后者。” 关翳然遗憾道:“可惜了,如果你没有露面,我有两个天天嚷着揭不开锅的同僚,早就盯上了这头在狗肉铺子里边窝着的小妖,不过既然你插手了,我便说服他们放弃,本来就是个添头,其实平时还有军务在身。当然了,若是你选择了前者,倒是可以一起做。” 陈平安问道:“我这横插一脚,岂不是减少了你同僚的收益?会不会让你难做人?” 关翳然微笑道:“我与那两个朋友,虽是修行中人,其实更多还是大骊军伍中人,所以有你这句话,有这份心意,就够了。出门在外,难得遇上家乡人,可以不用那么客气。有些客气,有了,是最好,没有,也无碍,大不了以后见着了,就假装不认识,一切按照咱们大骊律法和军中规矩来。” 陈平安深以为然道:“正理。” 关翳然爽朗大笑道:“很高兴能够在这种离着家乡十万八千里的地儿,遇见你这么个有出息的自家人。” 陈平安抱拳道:“如今我不便泄露身份,将来只要有机会,一定要找关兄喝酒。” 关翳然抬臂握拳,轻敲胸前铁甲,正色道:“那我可就真记下了!事先说好,沙场之上,兄弟为我所救,欠我命都无所谓,唯独欠我关翳然的酒,天王老子也不行!” 这一场同乡人在异乡的萍水相逢,逢离皆尽兴。 在那位青色棉袍的年轻人远离城门时,有两位披挂大骊武库特制轻甲的随军修士,缓缓而来,一位青壮汉子,一位纤弱女子。 女子打量了一下好似意犹未尽的关翳然,好奇问道:“翳然,今年一开春,你白白丢了这么多神仙钱,可不是啥好兆头,还这么开心?” 关翳然呵呵笑道:“我开心啊,千金难买我乐意。” 壮汉说道:“一个能够轻易将一枚小暑钱送出手的年轻修士,对那头小妖,又全无所求,反而故意一路相送到城门口,加上先前在城内开设粥铺、药铺,按照谍报显示,并非一城一地,而是处处如此,换成别人,我不信有这等菩萨心肠的山上修士,换成此人,观其言行,倒是都说得通。我觉得翳然做得没错,本就是家乡人氏,能认识个值得咱们与之喝酒的朋友,怎么都不亏。” 身姿曼妙却挎一把巨剑的年轻女子,抱怨道:“你们男人啊,都是这么个鸟样,稍稍遇上对胃口的人,就喜欢打肿脸充胖子,至于吗?” 关翳然一本正经道:“戚姑娘,你这么讲我们男人,我就不乐意了。我比虞山房可有钱多了,哪里需要打肿脸?当年是谁说我这种出身豪阀的纨绔子弟,放个屁都带着铜臭味来着?”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玩意!”身段纤柔如春日杨柳的女子,一拳砸在关翳然的肩头,打得关翳然踉跄后退几步,女子转身就走回城头上。 关翳然龇牙咧嘴揉着肩头,是真疼,满脸苦笑,名为虞山房的壮汉一脸幸灾乐祸。 女子是位来自风雪庙的兵家修士,相较于多是在大骊铁骑当中担任中高层武官的真武山修士,她并非没有这个机会,只是选择了另外一条仕途。不过大骊边军对此并不奇怪,风雪庙的兵家修士,多是如此,下山之后,喜欢当那孑然一身的游侠,偶有像此女子这般的,也是担任一些重要武将的贴身扈从。 虞山房一把搂住关翳然肩头,低声道:“翳然,我认识你怎么都得有七八年了,还是只认为你是个来自京城的将种子弟,高不成低不就的那种门户,不然当年也不至于给家族丢到那么个破烂地方,一待就是将近三年,一直是我们边军中最底层的随军修士,反倒是戚琦,才认识你没两年工夫,这次一起南下而已,她却是唯一看穿你家世身份的,硬说你小子是豪阀子弟,为啥?我们这帮一起在大雪天冻屁股拉过屎的老兄弟,可都不太相信,难道你们俩已经……” 虞山房被关翳然挣脱开后,双手拇指抵住,做个手势,朝后者挤眉弄眼。 关翳然无奈道:“谁不知道这位戚琦,对她那位风雪庙别脉的小师叔祖剑仙魏晋,仰慕已久。” 关翳然叹了口气道:“而且我也早就有了未婚妻,不瞒你说,还真是一位京城世族嫡女,只是我从未见过面,想来好笑,将来娶亲,掀起红盖头的那天,才能知道自己媳妇长什么模样。” 虞山房好奇道:“到底哪家的倒霉闺女,摊上你这么个地地道道的边军糙老爷们?” “没你这么埋汰自家兄弟的。”关翳然一手手心抵住大骊边军制式战刀的刀柄,与虞山房并肩走在异国他乡的街道上,环顾四周,两边街道,几乎都张贴着大骊袁、曹两尊彩绘门神。大骊上柱国姓氏,就那么几个,袁、曹两姓,当然是大骊当之无愧的大姓中的大姓。其实能够与袁、曹两姓掰手腕的上柱国姓氏,还有两个:只不过一个在山上,几乎不理俗事,姓余;另一个只在朝堂,从不涉足边军,祖籍位于翊州,后迁徙至京城,已经两百年,每年这个家族的嫡子孙返乡祭祖,就连大骊礼部都要重视。大骊国师都曾与皇帝陛下笑言,在一百年前,在那段宦官干政、外戚擅权、藩镇造反、修士肆掠轮番上阵,导致整个大骊处于最混乱无序的惨烈岁月里,如果不是这个家族在力挽狂澜,勤勤恳恳当着大骊王朝的缝补匠,大骊早就崩碎得不能再碎了。 虞山房双手十指交错,向前探出,舒展筋骨,身躯关节间噼啪作响。诸多个人的因缘际会之下,这个从边军末等斥候一步步被提拔为武秘书郎的半个“野修”,随口道:“其实有些时候,我们这帮老兄弟喝酒闲聊,也会觉得你跟我们是不太一样的,可到底哪儿不同,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没法子,咱们都是给边境风沙天天洗眼睛的家伙,个个眼神不好使,远远比不得那拨给塞入军中的将种子弟。” 关翳然笑道:“我认朋友,就三种。沙场上,敢说死就死的;官场上,真正有风骨的读书人;最后就是山上的……好人。” 关翳然有些伤感,道:“只可惜,第一种和第三种,好像都活不长久。沙场不用多说,这么多年的生生死死,即使死了最要好的兄弟,咱们都已经不会再像个娘们一样,哭得死去活来了。第三种,我以前认识一个叫余荫的年轻人,我特别佩服的一个同龄人,怎么个好法呢,就是好到会让你觉得……世道再怎么糟糕,有他在前边,说着话做着事,就够了,你只需要看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你就会感到开心。但是这么一个很好的修道之人,死得是那么不值得,对他寄予厚望的家族,和咱们的朝廷,为了大局,选择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觉得这样不对,但是那些大人物,会听我关翳然这种小人物说出来的话吗?不会。哪怕……我姓关。” 虞山房笑着拆台道:“姓关怎么了,了不起啊?又不是那上柱国之列的云在郡关氏!你在军中在册的户籍上,清清楚楚写着,你小子来自京城。咱们将军什么德行,你还不清楚?早将你的底细翻了个底朝天,跟咱们说就是京城三流的将种门庭,莫说是那条上柱国与上柱国当邻居、尚书与尚书隔着墙吵架的意迟巷,连将军一大堆的篪儿街,你家都没资格去弄个小院子。怎么,你小子跟这个云在郡关氏沾亲带故?就因为旧袍泽兼死对头的刘将军,当年莫名其妙发现自己麾下的一名年轻斥候,竟然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京城二流将种子弟,祖辈是当过从二品大将军的,还得了个让人流口水的谥号来着,咱们将军就感觉被刘将军压了自个儿一头,这会儿天天做梦,想着自己带出来的崽子里边,偷偷藏着个第一流的将种崽儿,笑死个人。” 关翳然犹豫了一下,问道:“如果哪天我死了,咱们将军说不定就会哭哭笑笑骂我了。” 虞山房震惊道:“咋的,你小子真是祖籍在翊州的关氏子弟?” 关翳然点头道:“翊州云在郡关氏,我是嫡玄孙。没办法,我家老祖宗虽然不是修行之人,但是筋骨特别结实,百岁高龄,还能一顿饭喝下一斤酒吃掉两斤肉,当年国师大人见着了,都觉得意外。” 虞山房白眼道:“我信你个鬼!你要是能见过崔国师,我还见着了皇帝陛下呢!” 关翳然“嘿嘿”笑了一声,道:“我说了,你不信,爱信不信,反正没我啥事了。” 虞山房狐疑道:“真是?” 关翳然笑着点头道:“真不骗你。还记得我大前年的年关时分,有过一次告假回京吧,戚琦说过她曾经跟随传道人,在正月里去过京城,可能是在那条雨花巷,或是在篪儿街,当时我在走门串户拜年,所以戚琦无意间瞥过我一眼,只不过那两处规矩森严,戚琦不敢尾随我。当然,那时候戚琦跟我还不认识,根本没有必要探究我的身份。” 虞山房悄然伸手,鬼鬼祟祟,想要摸一摸关翳然的脑袋。 关翳然头一撇,气笑道:“干吗?想娘们想疯了,把我当成戚琦了?” 虞山房搓手道:“这辈子还没摸过大人物呢,就想过过手瘾。啧啧啧,云在郡关氏!今晚老子非把你灌醉了,到时候摸个够。喊上老兄弟们,一个一个来。” 关翳然嬉笑道:“这种缺德事,你要是能做得出来,回头我就去娶了给你说成仙女的待嫁妹妹,到时候天天喊你姐夫。” 虞山房一脚踹在关翳然屁股上。 关翳然受了这一脚,没躲。 两人继续并肩而行。 虞山房突然叹了口气:“这个事情,兄弟们走的时候,你该说一说的,哪怕偷偷讲给他们听也好啊。” 关翳然沉默片刻,摇头道:“说不出口。” 虞山房黯然点头:“倒也是。” 关翳然突然笑道:“哪天我死在战场上,真相大白,到时候咱们将军也好,你也好,这好歹是件能够拍胸脯与其他骑军说道说道的事情。” 虞山房摇摇头:“你别死。” 关翳然也摇头,缓缓道:“就因为翊州关氏子弟,出身勋贵,所以我就不能死?大骊可没有这样的道理。” 虞山房笑道:“你想岔了。我就是觉得,你小子当年是怎么看待那个叫余荫的同龄人,我如今就是怎么看待你的,以后你在咱们大骊庙堂当了大官,哪怕那时候你去了京城,人模狗样的,不再披挂甲胄了,每天穿着身官皮,而我还留在边军厮混,咱俩说不定这辈子都八竿子打不着了,可我还是会觉得……放心,嗯,就是比较放心。” 关翳然点点头。 虞山房好奇问道:“我就纳了闷了,你们这些个大大小小的将种子弟,怎么好像都喜欢隐姓埋名,然后来当个不起眼的边军斥候?” 关翳然笑道:“在意迟巷和篪儿街,每一个还要点脸的将种子弟,都希望自己这辈子当过一位货真价实的边军斥候,不靠祖辈的功劳簿,就靠自己的本事,割下一颗颗敌人的头颅,挂在马鞍旁。以后不管什么原因,回到了意迟巷和篪儿街,哪怕是篪儿街父辈混得最差劲的年轻人,当过了边关斥候,万一在路上与意迟巷那帮尚书老爷的龟儿孙起了冲突,只要不是太不占理的事儿,只管将对方狠狠揍一顿,事后不用怕牵连祖辈和家族,绝对不会有事。从我爷爷起,到我这一代,都是这样。” 虞山房啧啧称奇道:“这也行?” 关翳然跺了跺脚,微笑道:“所以我们大骊铁骑的马蹄,能够踩在这里。” 虞山房小声问道:“翳然,你说有没有可能,将来哪天,你成为你们云在郡关氏第一个获得武将美谥的子孙?” “借你吉言,借你吉言。”关翳然连忙鞠躬感谢,直腰后打趣道,“就不能是以巡狩使的官身获得谥号?” 虞山房拍拍关翳然的肩膀,笑道:“既然已经是关氏子弟了,就要低调些,口气小一些,不然光是一口京片子就这么惹人厌,以后还了得?还不得天天给我和兄弟们当娘们摸?” 关翳然揉了揉下巴:“有道理,很有道理。” 穗山之巅。 金甲神人无奈道:“再这么耗下去,我看你以后还怎么混,那位事务繁重的大祭酒,给你拖了多久了?他以往再钦佩你的歪理,都要耗光对你的好感了。” 老秀才盘腿而坐,双手搓着耳朵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了吧。” 金甲神人缓缓道:“根据消息,龙虎山祖师堂那边,不太对劲。来自北俱芦洲的那位火龙真人,在那人递出那一剑之后,好像给帮了个倒忙。” 老秀才笑道:“你又怎么知道,别人眼中天大的坏事,就不是这位龙虎山外姓大天师想要的结果?” 金甲神人本就是随口一提,别说是一个外姓大天师,就是龙虎山天师府的本家大天师,做了什么,他这位穗山大神,同样全然无所谓。 不过分属儒家三脉的三位学宫大祭酒,分别在白泽、那位得意读书人和老秀才这边一一碰壁,要么无功而返,要么连面都见不着,哪怕是穗山大岳的主神,他也会感到忧虑重重。 因为事情实在太大,涉及了最根本的天下大势。 老秀才说道:“我的学生,比起其余几支大的文脉,算很少很少了。没办法,我眼光挑剔,谁都比不得……” 金甲神人嗤笑道:“这种屁话,就说给我一个听,有意思吗?” 老秀才点头道:“总比说给我自个儿听,有意思些了。” 金甲神人闭嘴不言。 老秀才见这个家伙没跟自己拌嘴,便有些失望,只得继续道:“老大崔瀺最有才情,喜欢钻牛角尖,这本是做学问最好的态度。但是崔瀺太聪明了,他对待这个世界,是悲观的,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再说老三,齐静春学问最好,还不只是最高那么简单,便是我这个当先生的,都要称赞一句‘包罗万象,蔚为大观’。如果不是摊上我这么个先生,而是在礼圣或是亚圣一脉,说不定成就会更高。齐静春对待这个世界,是乐观的。 “说回老二,左右性子最犟,其实人很好,特别好。还在陋巷过穷日子的时候,我都让他管钱,比我这个搂不住钱袋子的先生管钱,有用多了。崔瀺说要买棋谱,齐静春说要买书,阿良说要喝酒,我能不给钱?就我这瘦竹竿儿,肯定是要打肿脸充胖子的。左右管钱,我才放心。左右的资质、才学、天赋、秉性,都不是弟子当中最好的,却是最均衡的,而且天生就有定力,所以他学剑,哪怕很晚,也非常快。对,就是实在太快了,快到我当年都有些心慌,生怕他成为浩然天下几千年以来,第一个十四境剑修。到时候怎么办?别看这家伙远离人间,恰恰才是最怕寂寞的那个人,他虽然百余年来,一直在海上逛荡,可真正的心思呢,还是在我这个先生身上,在他师弟身上……这样的弟子,哪个先生,会不喜欢呢? “还记得当年有个大儒骂我骂得……确实有些阴损缺德了,我哪里好跟他计较,一个小小的书院圣人而已,连陪祀的资格都没有,我要是跑去跟这么个晚辈吵架,太跌份了。左右就偷偷摸摸过去了,打得人家那叫一个哭爹喊娘。左右也实在,竟然傻乎乎认了,还跑回我跟前来认错。认错认错,认个你娘的错哦,就不知道蒙个面揍人?事后脚底抹油,就不认,能咋的?来打我啊,你打得过我左右吗?就算打得过,你左右不认账,那一脉的副教主能打死你啊?他能打死你,我就不能打死他啦?唉,所以说左右还是缺心眼,我这个苦兮兮当先生的,还能怎么办,毕竟小齐他们都还瞧着呢,那就罚呗,屁颠屁颠带着左右去给人赔礼道歉,还要做这做那,补偿来补偿去,烦啊。” 金甲神人疑惑道:“左右愿意跟你认错,岂会愿意跟别人道歉?” 老秀才白眼道:“我当然是私底下跟左右讲清楚道理啊,打人打得那么轻,怎么当的文圣弟子?怎么给你师父出的这一口恶气?这么一讲,左右默默点头,觉得对,说以后会注意。” 金甲神人笑呵呵道:“我服气了。” 老秀才喟叹一声:“老四呢,就比较复杂了,只能算是半个弟子吧,不是我不认,是他觉得出身不好,不愿意给我惹麻烦,所以是他不认我,这一点,原因不同,结果嘛,还是跟我那个闭关弟子,很像的。此外,记名弟子,其余人等,各有千秋。 “其中茅小冬,在传道授业解惑当先生这件事上,是最像我的,当然了,学问还是不如我这个先生高。做什么事情都规矩,就是离着老头子所谓的‘从心所欲不逾矩’,还是有些距离。可惜这种事情,旁人不能咋咋呼呼去点破,只能自己想通,自己勘破。佛家‘自了汉’的说法,就极好。在这件事情上,道家就不够善喽……” 老秀才没有细说下去,也没有往高处说去,换了话题:“我啊,跟人吵架,从来不觉得自己都对、都好,别人的好与不好,都得知道。不然吵架图什么?自己说是说痛快了,一肚子学问,到底落在何处?学问最怕成为无根之水,从天而降,高高在上,瞧着厉害,除了读书人自家吹捧几句,意义何在?不沾地,不反哺土地,不真正惠泽老百姓,不给他们‘人生苦难千千万,我自有安心之地来搁放’的那么个大箩筐、小背篓,反而只是往里头塞些纸上文章,讲些让人误以为只有圣贤才配讲的道理,是会累死人的,又如何能奢望教化之功?” 老秀才站起身,身形佝偻,眺望远方,喃喃道:“性本善,错吗?大善。可是这里边会有个很尴尬的问题,既然人性本善,为何世道如此复杂?儒家的教化之功,到底教化了什么?教人向恶吗?那么怎么办?老头子和礼圣都在等,然后,终于等到了我。我说了,人性恶,在一教之内,相互砥砺、切磋和修缮,关键是我还站得住,道理讲得好,所以我成了文圣。但是又有一个更尴尬的问题出现了,换成你这么个局外人来看,你觉得性本恶学说,可以成为儒家文脉之一,这没关系,可是真的能够成为我们儒家的主脉吗?” 老秀才自问自答道:“万万不能的。”老秀才竖起大拇指,指向自己心口,道:“我自己都是这么认为的。” 沉默许久。 金甲神人难得叹息一声,带着些惋惜。 老秀才没有收起那根大拇指,突然唏嘘道:“这么一想,我真是圣贤豪杰兼具啊。” 金甲神人始终没有说一个字。 老秀才转过头,无奈道:“你咋不反驳我几句,我才好以理服人哪。” 金甲神人淡然道:“根本不给你这种机会。” 老秀才“哦”了一声,欣慰道:“那看来是我已经以德服人了。” 金甲神人深呼吸一口气。 不然? 老秀才突然正色道:“别着急撵我走,我也要学那白泽和那个最失意的读书人,再等等。我虽然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但是我也想等等看。” 金甲神人问道:“万一等到最后,错了呢,不后悔?” 老秀才双手负后,眯眼冷笑:“后悔?从我这个先生,到这些入室弟子,不论各自大道取舍,后悔?没有的!” 金色拱桥之上。 剑被插入桥栏之中,剑尖与一小截剑身已经没入其中,火星四溅,无比绚烂。 坐在一旁的女子,将桐叶伞横放在膝盖上,她站起身,撑开那把看似平平的油纸伞,抬头看了一眼,一闪而逝,唯有桐叶伞悬停原地。 她一步来到一座福地中,就在一座水井口。 那把“随手赠送”的桐叶伞,自然大有深意,只是原主人送了,新主人却未必能活到发现真相的那一天。 可这与原主人有何关系?既是算计,又非算计,道可道,非常道也。 几乎瞬间,就有一位身材高大的老道人来到她身旁,微笑道:“好久不见。” 她没有理睬,环视四周,点头道:“放在当下,已经算是不错的大手笔。” 老道人笑道:“不然如何去与道祖论道?” 她瞥了他一眼。老道人神色自若。 她凝视这座藕花福地的某一处,似有所悟,讥笑道:“你倒是不忘本。” 老道人哈哈大笑,十分快意,道:“顺势而为,举手之劳,颠倒乾坤,一洲陆沉。” 她皱了皱眉头。 老道人感叹道:“如今终究不是当年了。” 她摇摇头,道:“只是我换了主人而已。” 老道人没有说话。此事,便是他也不好评论。 她问道:“就这么小一块地盘而已?” 老道人笑道:“真的不能再多了。” 她似乎失去了兴致,失望而归,身形消逝,重返自己的那座天地,收起那把桐叶伞。 老道人站在水井旁,低头望去,凝视着幽幽井水。 老道人收回视线,抬头望向天幕,问道:“这就是我重返青冥天下的见面礼,如何?” 与藕花福地相接连的那座莲花小洞天,有位老人,依旧在看一粒水珠,看着它在一张张高低不平的荷叶上摔落。水珠大小如寻常雨滴,可是许多荷叶却会大如山岳峰峦,更大的,更是大如天下王朝的一州之地,故而一张荷叶的脉络,可能就会长达数十里数百里,所以一粒渺小水珠的走势,最终落在何处,等待那个结果的出现,必然会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 老人丝毫不着急。 岁月悠悠,光阴流逝。 只是作为天地间最大的规矩存在,哪怕是那条浩浩荡荡的光阴长河,在流经老人身边的时候,都要自行绕路。 城春草木深,只是整个石毫国北境,几乎再也见不着一个踏春郊游的王孙公子。 走走停停的那三骑,一路北上,不知不觉,已经入夏。 这天位于石毫国边境关隘的一座山脊小路上,三骑停马歇息,曾掖忙碌着煮饭,马笃宜在对镜梳妆。她哼着小曲儿,心情不错,手中那把绿漆小铜镜,是捡漏得来的压胜灵器,是一把比较罕见的日光月辉连弧镜,用了不足二两银子,从当铺那边眼拙的掌柜手中砍价来的,按照负责掌眼的老修士鬼将的说法,搁在仙家渡口,少说能卖出四五十枚雪花钱。 陈平安坐在一旁,翻看账本,绝大多数名字下边,都已经轻轻画上一抹朱笔,这些属于夙愿得偿的。可是有些阴物鬼魅的遗愿,就只能暂时搁置,事实上,陈平安与他们双方心知肚明,那些心愿,极有可能会沦为佛家语的夙愿,今生此世,无论阴阳,都很难达成了。有些阴物心结成死结,悲愤之中,情难自禁,戾气暴涨,差点直接转为一头厉鬼,只能靠着“下狱”阎王殿中张贴的那几张清心符,维持仅剩的灵智。 陈平安一次次书写清心符,灵气散尽,就再补上,不断耗费神仙钱,简直就是一个无底洞。但“勤俭持家”的马笃宜,在这件事上没有埋怨。 这一路,遇上了不少石毫国溃散的残败兵马,散落在山野密林各处,成为一股股流寇,聚散不定,疯狂劫掠大骊后方粮草,其中有的为了生存下去,不得不将矛头指向石毫国当地郡县百姓。去年年末接连三场大雪,加上战乱纷飞,石毫国北部疆域,民生凋敝,哪怕这些不过三四百骑的兵马所求的只是少量的粮食,可是边境线上那些个零散的贫瘠县城,家家户户就指望着那点存粮熬到下一场庄稼收成,实在满足不了石毫国武卒的这点胃口,于是不可避免就有了冲突,一来二去,一个为了不饿死,一个为了家国大义而活,冲突变得越来越激烈。 陈平安三骑就遇到了一场差点演变成血腥厮杀的冲突。当时一位身披破碎甲胄的年轻武卒,差点一刀砍在了一位消瘦老者的肩头,陈平安突入其中,握住了那把石毫国制式马刀,瞬间数十骑石毫国溃兵蜂拥而至,陈平安一跺脚,士兵们人仰马翻。陈平安把手中马刀,插回到那名年轻武卒的刀鞘,武卒整个人被巨大的劲道冲击得踉跄后退。 陈平安此后没有说什么,只是牵马站在小镇街道上,那些饥肠辘辘的武卒则默默退出了县城。 陈平安一行三骑也跟随其后缓缓离开。 背后,是当地百姓开始大声谩骂那些本国武卒,什么难听的话都有,什么打大骊蛮子的本事没有,欺负自家老百姓,倒是一个比一个威风,就该死在战场上一了百了,省得回过头来祸害自己人。甚至还有人提议,去给邻近一座大县城的大骊铁骑通风报信,说不定还能拿到一笔悬赏金。 那支骑卒离开县城后,年轻武卒突然号啕大哭。一名校尉模样的老武官停下马,怆然流泪。这支几乎人人面黄肌瘦、伤痕累累的骑队,亦是停马不前,惶惶且茫然。 三骑见状也勒马而上,陈平安让马笃宜和曾掖留在原地,一骑缓缓跟上去。 这支鼎盛之时拥有两千余精骑的石毫国边境著名老字营骑军,如今已经打到不足八十骑,见陈平安乘马而来,一个个如临大敌。 陈平安丢出一只沉甸甸的大袋子,用越来越娴熟的石毫国官话说道:“散了吧,脱了铠甲,摘掉马甲,用这笔钱作为返乡路费和安家费。” 那名老武官接住袋子,打开一看,里边全是官制金锭,他抬起头,满脸疑惑。 陈平安说道:“如果不愿意就这么放弃,可以挑选几个心眼活络的兄弟,假扮商贾,去那些已经安稳下来的县城购买粮食,尽量绕开大骊谍子和斥候,每次少买一些粮食,不然容易让当地官府起疑心,如今到底谁才是自己人,我相信你们自己都分不清楚了。” 老武官问道:“就只是这样?别无所求?” 陈平安点头道:“你们当下没得选,既然已经是最糟糕的处境了,不如去试试看。再者我如果想要靠你们的几十颗头颅,去已经向大骊投诚的州郡官府邀功请赏,不用这么麻烦,这一点,你麾下武卒可能看不出来,你身为一名四境纯粹武夫,却应该很清楚。” 老武官欲言又止。 陈平安摆摆手,又道:“就帮这么多,我也不是什么善财童子,别把我当冤大头。” 老武官悻悻然,只得放弃那个确实不太厚道的念头,大大方方收起那袋能够救命的金锭后,向那位青色棉袍的清瘦男子,抱拳致谢道:“先生高义!” 陈平安抱拳还礼,就此离去,至于那支石毫国骑军最后做出了什么决定,他没有像对先前州城当中的狗肉铺子那个少年伙计那样,从头看到尾。 老武官有些吃瘪,恩人的名字还没问呢。 马笃宜看着策马返回的陈平安,调侃道:“嘴上说自己不是善财童子,其实呢?” 陈平安笑道:“看破不说破,是一种为人处世的顶好习惯。” 马笃宜刚要再针尖对麦芒说他几句,陈平安已经纵马而行,她只得与曾掖匆忙跟上。 三骑的马蹄,轻轻踩在春暖花开的苍茫大地上。 这会儿,马笃宜放下铜镜,转头望向已经合上账本的陈平安,问道:“陈先生,入秋前咱们能返回书简湖吗?” 陈平安点头道:“差不多可以。” 马笃宜伸了个懒腰,一不小心撞到身后的大竹箱,赶紧伸手扶住。这里边,满满当当,都是最近三座城池里低价入手的宝贝物件,就算裹了绸缎垫了棉布,还是担心磕碰坏了这些特别娇气的家伙。按照居住在仿制琉璃阁那位掌眼老鬼物的说法,这些多是人间豪门喜好的珍玩,乱世当中,远远不如真金白银,可一旦等到了太平盛世,哪怕只是其中那么个小小的鸟食罐,就能值二三百两银子,遇上钟情于此道的有钱人,价格再往上翻一番,都不是难事。 这些物件,其实一样可以放入陈平安的咫尺物当中,不过马笃宜喜欢每次停步就打开箱子翻翻拣拣,像这把爱不释手的小铜镜,拣出来过过眼瘾,就干脆自讨苦吃,自己背着了。 曾掖如今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四境修士,马笃宜悟性、资质比他好,更是五境阴物了。只是真正的修行底子,还是曾掖更佳,这就是根骨的重要性。 一个不嫌慢,一个不嫌快,如今曾掖和马笃宜相处起来,越来越融洽,有了些默契。 吃着饭,陈平安还是习惯性细嚼慢咽。曾掖蹲在一旁,大口扒饭,随口问道:“陈先生,我那拳桩,走得咋样了?” 陈平安微笑道:“稀稀拉拉。” 曾掖哀叹一声,他原本觉得自己的六步走桩,不说啥得心应手,但熟能生巧,是跑不掉的。 马笃宜火上加油道:“你就不是一块练武的料,连我这种外行都看得真切,你的拳架子又空又松,根本就没登堂入室。曾掖,你是不是自己还觉得挺像回事?” 陈平安安慰曾掖道:“武学一事,既然不是你的主业,稍稍强身健体,帮着你拔筋养骨,就足够了。不然生出了一口纯粹真气,冲撞气府灵气,反而不美。” 曾掖闷闷道:“要么学啥啥不成,要么学啥啥都慢。陈先生,你咋也不着急啊。” 陈平安给逗乐了,道:“要是着急有用,我也会跟你急眼的。” 马笃宜憋着坏,正要说话。 陈平安已经抬起手,制止道:“住嘴,不许继续拿曾掖的修行找乐子。还有,关于曾掖拳架好坏,你能看得出来才怪了,是前辈随口点评,给你借来用的吧?” 马笃宜笑得眯起一双秋水长眸,不说话,默认。 三人继续前行,沿着石毫国边境线而走。 来到北境一座名为鹘落山的仙家门派,青山绵延,风景秀美,灵气还算充沛,这让马笃宜和曾掖两位修士都觉得心旷神怡,忍不住多呼吸了几口。 许多灵气瘠薄之地,百姓可能一辈子都遇不到一位修士,因为只有商贾求利喜欢熙熙攘攘,而修士行走人间,会下意识避开那种灵气稀薄近无的地盘,毕竟修道一事,讲究太多,需要水磨功夫,尤其是下五境修士,以及地仙之下的中五境神仙,把宝贵光阴耗费在方圆千里无灵气的地方,本身就是一种挥霍。 之前战乱不断,殃及了石毫国山上,后来不知怎么的,许多小山头就纷纷聚拢过来,隐约以鹘落山作为龙头。鹘落山占地较广,先前又是走一脉单传的仙家路数,属于家业大、人丁稀少的那种山上门派,所以就将鹘落山许多山头分出去,租赁给那些前来投靠依附的石毫国末流修士门派。 短短两年,鹘落山就有了不俗的声势。 听说这边开了不少的仙家铺子,这也是陈平安此行的缘由。既然路过,就让曾掖和马笃宜出手那些捡漏得来的十数件杂乱灵器,看能否卖出个好价格,所有到手的神仙钱,都归他们所有,至于事后如何“分赃”,陈平安不管,由着曾掖和马笃宜自己商量,不过估摸着曾掖怎么都要吃个不小的亏,就马笃宜打小算盘的那股精明劲儿,三个曾掖都不是她的对手。 陈平安想着以后哪天自己要是开铺子做买卖了,马笃宜倒是个不错的帮手。 到了鹘落山地界靠外边的一处山头,陈平安才发现此处收拢了不少难民,一座集市打造得有模有样,人声鼎沸,一路上,还有许多地方正在破土动工,热火朝天,除了相对筋骨强健的青壮男子,还有不少能够活着走入鹘落山的妇孺,都在有力出力。最让陈平安诧异的,是有一座石毫国武庙已经建造完毕,虽然粗糙,但该有的朝廷礼制,一处不缺。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打造护山阵法的修士,也在忙碌。 这大概就是一座仙家渡口或是一个山上门派的最早雏形了。 两名修士见着了牵马而行的陈平安三位,面对这三张陌生面孔,修士的眼神都有些戒备,偷偷联络同门修士从四面八方聚拢在一起,抱团震慑这伙外乡人。 陈平安如今不再悬佩那块青峡岛供奉玉牌,对此也无可奈何,与其中一位修士问过了路,说要去往鹘落山祖师堂所在的那座山头。 那拨以一位洞府境老修士为首的同门修士给陈平安他们指了路后,看着他们离开集市,这才松了口气,继续忙碌打造那座护山阵法。 没法子,他们只是个末流门派,哪怕避难搬迁到了鹘落山,也实在凑不出太多的神仙钱,就只能被鹘落山祖师堂丢到这边,当鹘落山东大门的门神,只要一有麻烦,比如大骊铁骑瞧鹘落山不顺眼了,一路杀来,他们自然就会第一个遭殃,却只能硬着头皮给鹘落山挡灾。 任何一个山上门派的开创、兴起和传承,都必然包含着艰辛困苦和屈辱凶险。 那位只有洞府境修为就已经是门派“老祖”之一的老修士,站在一处高台上,视线悄然停留在一位正在帮爹娘擦汗的难民孩童身上。老修士露出会心笑意,是棵好苗子。鹘落山祖师堂那边后知后觉,本打算支付一枚小暑钱,以及一座方圆十数里的山头,用来更换这户人家的山上户籍,只是他力排众议,拒绝了鹘落山的好意,而是打算亲自收取这位孩童为嫡传弟子,说不定一甲子或是百年之后,自己山门里就能够多出一位洞府境修士,兴许达到山门历史上那位中兴老祖的观海境,都不是奢望。一想到这个,老修士就颇为欣慰,自家祖师堂的师兄弟们,虽然一开始吵得厉害,毕竟如今的一枚小暑钱,尤其是白白多出的一座山头,意义非凡,可是真正拒绝了鹘落山祖师堂的提议后,便众志成城,就连那个最吝啬的小师弟,都打定主意,在那个孩童日后行拜师礼的那天,会拿出一件珍藏已久的灵器,赠予师侄。 陈平安离开集市后,突然回首远望一眼,然后问道:“你们看出什么了吗?” 曾掖和马笃宜只觉得莫名其妙。 陈平安摇摇头道:“没什么,可能是我眼花了。” 马笃宜打趣道:“陈先生,话说一半,不好吧。” 陈平安笑道:“以后等到你们自己独当一面的时候,就知道话说一半,是门值得好好钻研的大学问了。” 马笃宜啧啧道:“陈先生变着法子吹嘘自己的本事,是愈发炉火纯青了。” 陈平安在马背上转身抱拳,道:“过奖过奖。” 马笃宜气笑道:“陈先生,你再这样,可不就是我心目中的陈先生了!” 曾掖摇头晃脑替陈平安答道:“哪里哪里。” 明摆着这位少年还是要更向着陈先生一些。 结果马笃宜蓦然舒展袖子一下子打在他脸上,曾掖只觉得火辣辣疼。 曾掖恼火道:“君子动口不动手。” 这下子轮到马笃宜摇头晃脑,问道:“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圣人说的,这点道理也不懂?” 陈平安苦笑道:“这句话不是这么理解的,不过你都愿意这么埋汰自己了,我觉得也没问题。” 一路笑闹着,三骑来到真正的鹘落山山门前。 相较于一路上经过的两个仙家山头,此地气势森严,别有洞天,比起黄篱山,灵气犹胜几分。山脚有一座依山傍水的安详小镇,或者说是一个较大的村庄,看屋舍建筑,应该住着千余人。 所谓的山上气派,没了人气,久而久之,便是座空中楼阁,一条无源之水。只不过许多尚未登顶的山上仙师,懒得或是不屑做如此想罢了。 去往那座山脚村庄,再去山上,要过条河,河上的桥并非拱桥,就像是安安静静趴在河水中的纤细蛇蛟,在“它”的背脊上,有青壮男子牵牛而来,应该是要去往附近的田地劳作。青壮男子与水牛身后,还有个骑着一根绿竹的稚童,嘴里喊着“驾驾”,如同驾驭马匹。 陈平安便率先牵马而停,为青壮男子和那头犄角弯弯的水牛让出道路。 青壮男子和水牛走下小桥后,显然是见多识广,并未怎么打量三位外乡人,倒是那个骑竹马的稚童,瞧见了真正的马匹,十分好奇。陈平安对那孩子笑了笑,孩子也腼腆地咧嘴一笑,追随父亲和水牛继续赶路。 曾掖觉得有趣。 云雾缭绕的鹘落山之上,经常会有剑光、虹光划破天际。但是稚童显然对此已经毫不介意,反而对于他们身边的马匹,更加好奇,经常回头张望。 陈平安率先牵马走上高出河水没有太多的低矮石桥。 走到一半,那边也有需要走向对岸的村民在安静等候。 走下石桥后,陈平安对他们点头致谢,村民笑着点头还礼。 曾掖若有所思。马笃宜亦是如此。 就在此时,陈平安猛然转头望向天幕。 袖中小剑冢木匣与那块青峡岛供奉玉牌几乎同时滚烫起来。 关于此事,当初刘志茂并未隐瞒,他可以凭借它们追寻陈平安的足迹。 陈平安对此并无异议。 一抹修士疾速御风的雪白虹光,从鹘落山之外破空而来,轰然落地,是一位神色仓皇、灵气絮乱的青峡岛老修士——掌管密库和钓鱼两房的章靥。 这趟秘密北上赶路,几乎耗尽了章靥几座本命窍穴的灵气积蓄,这是一种有损大道根本的莽撞行径,与使用驿骑八百里加急传讯必然伤马,乃至于接连跑死一匹匹换乘坐骑,是一样的道理。 曾掖起先满脸喜悦,毕竟章靥才是亲手将他从茅月岛那个大火坑拽出来的恩人,只是当少年见到章靥的面容神色后,立即闭嘴。 陈平安一把搀扶着身形摇晃的章靥,轻声问道:“书简湖有变故?” 章靥惨然道:“变天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对于这种局面的出现,他其实早有预料,只不过由于不属于最糟糕的形势,就没有太多应对,事实上他也拿不出太多行之有效的举措。 终究是人力有穷尽之时。 很简单,要么是大骊主将苏高山出手了,要么是宫柳岛刘老成背后的那个人,开始入局。 或者干脆是双方联手。 粒粟岛谭元仪倒戈,只求自保,背弃盟约,刘志茂舍不得青峡岛基业,又被算计,身陷险境,都很正常。 不过当下这对于陈平安而言,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 原本书简湖的形势走向,陈平安已经摸着了脉络,但苦心经营的那副棋盘,现在说不定已经被后来的棋手随随便便就掀翻在地。 章靥扑通一声跪下,急切道:“恳请陈先生救一救岛主!” 陈平安摇摇头,直接问道:“顾璨和他娘亲,是不是已经被章老前辈秘密拘押起来了?” 跪地不起的章靥抬起头,忙道:“事出突然,青峡岛做不出这等事情,哪怕可以,我也不会如此作为,因为我知道这只会适得其反。能救岛主的,就只有陈先生了。” 陈平安搀扶起章靥,缓缓道:“章老前辈起来说话,我先听听看,但是去救刘志茂,几乎没有这个可能,相信老前辈来的路上,其实就早已明白。之所以跑这一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章靥轻轻点头,苦笑不已,眼神中还有些感激。 陈平安则是头疼不已。 当着章靥的面,有些话,就像之前与马笃宜开玩笑,只说了一半,看破不说破。 章靥自然是尽人事,可是极有可能,章靥也一清二楚,自己的行踪已经落在了某些有心人的眼中,说不定就在鹘落山某处俯瞰此地。 所以陈平安没有落井下石,一拳打死他,其实已算仁至义尽。 陈平安说道:“我们边走边说。” 章靥稳了稳心神,第一句话就让竖起耳朵聆听的马笃宜和曾掖心湖震荡:“我们岛主不敌某位身份不明的修士,已经被重伤,被拘押在宫柳岛水牢中。不但如此,大骊铁骑主将苏高山,已经亲自驾临书简湖畔的云楼城,投鞭于湖,扬言要所有不服管的书简湖野修,一旬之内悉数死绝。” 陈平安心中第一个念头,就是断定那个能够强势镇压刘志茂的大修士,是墨家游侠许弱,或者是圣人阮邛。 第125章 吾心安处打个盹 沿着那条如碧绿绸带的潺潺河流,远道而来的章靥和牵马而行的陈平安并肩散步。 兴许是这块世外桃源,风景宜人,静谧祥和,兴许是身边多了半个自家人的账房先生,本就经历过无数场风浪的老修士章靥,也逐渐静下心来,将书简湖那桩变故与陈平安缓缓道来。 原来所有人都小觑了苏高山的胃口,这位眼光一直盯着朱荧王朝的大骊铁骑主将之一,在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了石毫国京城后,麾下铁骑不但拨转马头,顺势长驱直入另外一座朱荧藩属国,而且哪怕战事一样惨烈,仍有那“闲情逸致”亲临书简湖畔,并且扬言要扫平书简湖,顺者昌逆者亡。所谓的顺逆,更加直白:愿意交出一切山门家底的书简湖野修,可以活命,离开书简湖;愿意交出一半家当,同时成为大骊最低等随军修士,一起攻打朱荧王朝的野修,可以暂时留在书简湖,但是之后当下的一座座山头归属,是否需要迁徙山门和祖师堂,一样需要听从大骊铁骑的调遣。 而宫柳岛那边,在今年春末时分,多出了一拨遮遮掩掩的外乡修士,成了宫柳岛的座上宾,在苏高山抛头露面对整座书简湖数万野修大放厥词之后的昨夜,在刘老成的亲自带领下,毫无征兆地联袂直扑青峡岛。其中一位老修士,术法通天,必然是上五境修士无疑了,在刘老成破开青峡岛山水大阵后,倾力一击,几乎直接打烂了整座横波府。此后这位联手守株待兔的修士,以十数件法宝结阵,将力战不敌便想要远遁离去的刘志茂堵截擒拿,押解去往宫柳岛。章靥见机不妙,没有去送死,从青峡岛一条水底密道偷偷跑出,火速赶往石毫国,凭借那块供奉玉牌,找到了陈平安。 陈平安一言不发,听完章靥所有讲述后,这才问道:“刘老成是什么态度?” 章靥摇头道:“事后才晓得,原来从那拨几乎人人地仙的外乡修士登上宫柳岛开始,到将我们岛主抓回宫柳岛,刘老成从未说过一个字,更没有见过一个书简湖本地修士。” 章靥感慨道:“虽然我恨极了刘老成,可是不得不承认,这才是一位上五境野修该有的手腕。” 陈平安说道:“现在的书简湖,应该有很多野修在肚子里大骂刘老成是书简湖叛徒和大骊的一条走狗了吧。” 章靥笑容苦涩道:“千余岛屿,数万野修,人人自顾不暇,差不多已经吓破了胆,估计现在只要一提到刘老成和苏高山,就打哆嗦。” 章靥轻轻摇头道:“书简湖所剩不多的那点脊梁和骨气,算是彻底完了。像早先那次凶险万分的精诚合作,合力斩杀外来元婴修士和金丹剑修,以后酒桌上是谈也不会谈了。刘老成,刘老贼!我真的无法想象,到底是多大的利益,才能够让刘老成如此作为,不惜出卖整座书简湖!朱弦府那个门房女子,红酥,当年正是我奉命外出,辛苦寻觅了小十年,才找到上任女子江湖君主的转世,将她带回青峡岛,故而我知道刘老成对于书简湖,并非像外界传闻那般淡漠无情。” 章靥神色惨淡,停步不前,蹲在河边,掬水洗脸,神色恍惚。 当下处境,比起当年最早与刘志茂在书简湖打拼,岛屿被一位地仙打得沉入湖底,似乎还要让章靥揪心和无奈。 年纪大了,难免心气就衰了。尤其是章靥只剩下甲子光阴的寿命,便是想要玉石俱焚,他章靥舍得一身剐,可人家答应吗?动动一根手指头的事情,就能让他这个在书简湖还算上得了台面的龙门境修士,当场灰飞烟灭。 陈平安牵着那匹马,腰间刀剑错,淡然道:“刘老成这种人,只要下定决心返回书简湖,就肯定不会是为了一个江湖君主,当时他登上青峡岛打压顾璨和那条真龙后裔,不过是可有可无的障眼法罢了。事实上,有没有那次出手,你们书简湖所有野修,都只能等死,任人宰割。因为除了刘志茂,几乎没有人看到东宝瓶洲大势的席卷而来,还以为书简湖能够置身事外,说不定还觉得外边的世道乱了才好,方便浑水摸鱼,就像这次石毫国战事,多少书简湖野修趁机渗透,相信不少人都吃了个肚圆肠肥,只不过没有想到才挣了一笔,就被人抄了家,几百年的辛苦积攒,都不知道到底是为谁忙活。” 始终蹲在河边的章靥无奈道:“也不能全怪书简湖眼拙,说句难听的,除了我们青峡岛,还有敌对阵营的青冢岛、天姥岛,想要抱大骊铁骑的大腿,也得看人家乐不乐意伸一伸腿脚,也得看提着猪头能不能走得进庙门。” 陈平安点头道:“确实如此。” 章靥站起身,吐出一口浊气,接着道:“不过真要聪明,敢赌大的,早点来石毫国联系大骊铁骑,主动递交投名状,在某位将军那边混个脸熟就行,然后只要给大骊绿波亭谍子记录在册,如今就赚大发了,以后书简湖重新划分势力,少不了好处,那才是真正的肚圆肠肥,一本万利。我们青峡岛,其实已经做得很好了,输就输在一直没能联系上苏高山,只停留在粒粟岛谭元仪那边,加上刘老成横插一脚,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陈平安皱眉深思,沉默片刻,疑惑问道:“章老前辈,你可知道咱们东宝瓶洲,近十年来,有没有什么大的宗字头仙家府邸,想要更换宗门地址?哪怕是一点点类似苗头,看似是风言风语的说法,有没有听说过?” 章靥颓然摇头道:“并无。比如作为咱们东宝瓶洲的山上执牛耳者,神诰宗祁老宗主刚刚跻身天君,稳如山岳,神诰宗又是一帮修清净的道家神仙,从无向外扩张的迹象。之前听岛主闲聊,神诰宗好像还召回了一拨谱牒道士,十分反常,岛主甚至猜测是不是神诰宗发掘出了新的洞天福地,需要派人进入其中。此外真武山和风雪庙,云林姜氏,老龙城,好像也都没有这种苗头。” 陈平安点点头道:“明白了。” 章靥从心弦紧绷,到骤然松懈,倦怠至极,神色憔悴。 只是一看到身边这位账房先生的面容,章靥便笑了。人家陈先生都未曾喊苦,自己若是摆出小娘子作态,岂不是白活了数百年? 章靥便与陈平安说了在横波府与刘志茂的最后一场谈论,不是为刘志茂说好话,事实如何,便说如何。 书简湖的老人一个一个走了,新人一个比一个跋扈,最早算是正儿八经谱牒仙师出身的章靥,已经找不到能够聊天说话的人,不承想临了,还能碰到个与自己一般吃力不讨好的“修行之人”,话匣子一开,就说得有点多,留心着那位消瘦年轻人的神色,见他没有不耐烦,章靥才放下心来。 陈平安一直耐心听着。 在章靥说到无话可说的时候,陈平安才轻声提醒道:“章老前辈最好不要返回书简湖了,怎么都于事无补的,还不如在远些的地方,静观其变。” 章靥摇摇头,感慨道:“能去哪儿呢?青峡岛就是我的家啊。如果没有出这档子事,我倒是不介意在书简湖周边,寻一处类似人间王侯的避暑胜地,安然度过余生。”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问道:“章老前辈,问句题外话,你们龙门境老修士,或是刘志茂是否提及过,途经一时一地,能心生感应,模模糊糊瞧出一点……气象?” 章靥摇摇头,道:“岛主不曾说过此事,至少我是从未有此能耐。涉及一地气数流转,那是山水神祇的看家本领,想必地仙也看不真切,至于岛主这种只差一步就能够跻身上五境的大修士,做不做得到,不好说,毕竟神人掌观山河,也只是看到实物实景,不涉及虚无缥缈的气数一事。” 陈平安犹豫不决,欲言又止。 章靥蓦然大笑道:“怎的,陈先生,当个好人就这么难?明明是为他人着想的事儿,却要比自家事还要更加小心权衡?陈先生,有句话,以前没熟到那个分上,说不得,如今呢,咱俩还算不得什么朋友,只是章靥明天是生是死都难说,便与你不客气了,就想要与你说道说道。” 陈平安笑道:“章老前辈只管说。” 章靥注视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久久没有开口,“嘿”了一声,说道:“突然之间,无话可说。这可如何是好?” 陈平安无奈,摘下养剑葫,喝酒提神。哪怕只是听闻青峡岛变故,就十分耗费精神,牵一发而动全身,此后诸多盘算,更是劳心。 陈平安说道:“鹘落山最东边有个刚刚迁徙过来的小山头,我在那边看到了一些古怪气象,章老前辈若是信得过我,不如先在那边落脚,就当是散心。如今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刘志茂在宫柳岛身死道消,被杀鸡儆猴,到时候老前辈要如何做,谁也拦不住,我更不会拦。总好过老前辈现在就回去,兴许就会被视为一种无形的挑衅,一并押入宫柳岛水牢。老前辈兴许不怕这个,反而会因为能够看到刘志茂一眼而欣喜,但是既然如今青峡岛只是横波府遭殃,尚未彻底倒塌,就连素鳞岛在内的藩属也未被波及,这就意味着一旦以后出现了转机,青峡岛需要有人能够挺身而出,我,不行,也不愿意,但是你这位刘志茂最信得过的青峡岛老人,哪怕境界不高,却可以服众。” 章靥仔细思量一番,点点头,自嘲道:“我就是劳碌命。” 章靥突然以心湖嗓音告知陈平安:“小心宫柳岛那边,有人在以我作为诱饵。如果是真的,对方为何多此一举,不是干脆将顾璨和春庭府作为诱饵,我就想不明白了,想必其中自有需要如此百转千折的理由。当然,陈先生应该想到了,我不过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求着自己心安而已,担子,在我离开青峡岛的那一刻,就已经被我放在了陈先生肩头。” 陈平安会心一笑,道:“有些客气话,还是得有的,至少对方心里会好受许多。这也是我刚刚在一个姓关的年轻人那里知道的一个小道理。” 章靥打趣道:“陈先生还要与别人学道理?” 陈平安指了指章靥,绕后指了指马笃宜和曾掖,又朝着鹘落山山脚村落,随手画了一圈,道:“书外道理茫茫多,只说方才一件小事,乡野村民也晓得过桥礼让,高高在上的山上修士,又有几人愿意践行这种小小的道理?对吧?” 章靥心中积郁稍稍清减几分,笑道:“那我就去陈先生提及的那处小山头,也走走看看,找一找道理?” 陈平安微笑道:“这又有何不可?” 章靥环顾四方,多少年了,不曾静下心来看看这些山脚的人间景色。 陈平安说道:“我不会为了刘志茂,立即赶回书简湖,我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即便回去了,也只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章靥点点头道:“若是刚见面,听闻这个答案,我定要心急如焚,这会儿嘛,心气全无,不敢也不愿强人所难。陈先生,只管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事情。” 陈平安与章靥几乎异口同声道:“客气话还是要说一说的。” 两人相视一笑。 章靥理了理衣襟,就此作别,不再化虹御风,走过了那座小桥,缓缓去矣。 陈平安带着马笃宜和曾掖一起,牵马走过村庄的青石板小路,登山后,过了鹘落山的山门,就是一座小小的牌坊楼,并未拒人千里之外,甚至连看门的修士都没有。鹘落山修士一脉单传,哪怕祖师堂不止一脉,可一样屈指可数,加在一起,撇开供奉、客卿,真正的鹘落山修士,估摸着也就不到二十人。不过鹘落山上,还有一个类似桐叶洲喊天街、池水城猿哭街的地方,毕竟修士修道,银子开路,是万年不易的道理,所以鹘落山不至于太过冷清。 陈平安回头望去,已经不见章靥的身影。 要说章靥没能在自己这边得到想要的答案,刘志茂身陷囹圄,沦为宫柳岛阶下囚,甚至极有可能就这么大道断头,章靥不失望吗?肯定失望至极。 失望是一回事,失望过后该如何做,还是需要如何做,更见心性和功力。 所以陈平安对于章靥,还有关翳然这样的人,以及那位灵官庙偶遇的石毫国鬼将、黄篱山苏心斋,都会抱以敬意。 我们永远不知道,当我们走在苦难不堪的泥泞道路上,会不会遇到更大的风雨,会不会遇到一两个好人,如同摇曳灯火。 陈平安请出了那位生前是观海境修士的鬼物,为马笃宜和曾掖掌眼。 在鹘落山那条街上,马笃宜逛遍了大大小小的铺子,货比三家,既有卖出灵器,也有买入,与曾掖早有“分赃”,她还会帮着曾掖出谋划策,在当下境界,应该买哪件灵器是最划算的,不要一味求好和贪图品秩。曾掖虽然挑花了眼,经常眼馋,可还是会听从马笃宜的意见,就这样,一人一鬼,已经是真正的朋友了。 陈平安看在眼里,笑在心里。 由于是仙家铺子,一些个吃了数十年、百年灰尘,或是刚刚廉价收拢而来的人间珍玩,往往都属于一笔神仙钱买卖之余的彩头添头,这跟猿哭街那边,陈平安购买仕女图与大仿渠黄剑,老掌柜附赠了三件不收一枚铜钱的小东西,差不多。断绝红尘的修行之人,即便做着商贾买卖,对于世俗王朝古董珍玩的好坏与价值,其实未必看得准,每当这个时候,老鬼物就要出马了,所以陈平安一行又有捡漏。 满载而归。 离开鹘落山。 陈平安依旧按照既定路线,走在石毫国边境线上,走过一座座城池关隘,为那些阴物鬼魅完成一个个或大或小的遗愿。 在这期间,陈平安一直密切关注着书简湖的动向,比如向鹘落山店铺修士低价购买一摞老旧邸报,只是里头关于书简湖的消息,多是些不痛不痒的小道消息。 在四月“小得盈满”的小满时分,若是在骊珠洞天的家乡小镇,这会儿田地里,争水抢水就需要很上心了,不然会影响到一年的收成。 陈平安在即将返回书简湖之际,得到了一份在石毫国北境广为流传的仙家邸报,上边记载了几个天大的消息。 另外一支大骊铁骑的主将曹枰,以极其大胆的用兵,涉险分兵三路,只留下中军驻守原地,与朱荧王朝边境大军对峙,其余两股骑军,接连攻破两座朱荧王朝的藩属国,当然不是吞并的那种,而是彻底打散了两个藩属国能够自由调度的野战兵力,许多兵马只能不断收缩,依靠雄城大镇,各自为营,困守一隅,这就让曹枰麾下铁骑更加自由。 两国难民疯狂拥入朱荧王朝边境地带,藩属国庙堂不断有使节去往朱荧京城,哭爹喊娘,磕头流血,哀怜不已,祈求朱荧大军救民于水火,能够果断出击,与那大骊蛮子决战于城池之外。为此坐镇朱荧边境与曹枰对峙的那位大将军,备受诟病,怯战的骂名传遍朱荧朝野,更有此人私通大骊的说法,沸沸扬扬。朱荧庙堂,被迫划分出主战主守两大阵营,文武混淆,山上山下同样混杂,朝堂上,吵得朱荧皇帝都有几次龙颜震怒,直接甩袖子,以退朝再议了事。 如果说这还只是人间大事,那么近期入夏,发生了一件山上大事,可谓惊世骇俗。 风雪庙神仙台魏晋,找到了暂时结茅修行于东宝瓶洲中部地带的那位别洲大修士,北俱芦洲天君谢实。 一战之后,魏晋离开东宝瓶洲,孑然一身,御剑去了倒悬山。 那场只有寥寥几位观战者的山顶之战,胜负结果没有泄露,可既然谢实继续留在了东宝瓶洲,这个已经惹来东宝瓶洲众怒的道家天君,肯定没输。 不过即便魏晋没能一剑击败谢实,东宝瓶洲修士对于那位才刚刚跻身上五境的陆地剑仙,也并无半点怨言,唯有一份同为一洲修士的与有荣焉,尤其是东宝瓶洲剑修,更是自豪不已。 这是一洲瞩目的山上大事。 这其中,还有东宝瓶洲中部一地瞩目的某件山上事。 一位名为马苦玄的真武山修士,不到二十岁,修行并未几年,竟然就先后两场死战,击杀了两位金丹剑修,据说这还是在马苦玄隐藏了压箱底本事的前提下。朱荧王朝对此选择沉默,因为两场大战,既有马苦玄的真武山护道人在旁,也有朱荧王朝的皇室成员在一旁盯着,马苦玄的出手,没有任何问题,光明正大,堂堂正正。 一时间,马苦玄之名,传遍整座东宝瓶洲。 小满之后,尤其是一旦进入梅雨时节,多湿邪气,无论是修道之人,还是凡夫俗子,都应当留心,温养阳气正气,抵御湿气邪气。 陈平安三骑北上之时,是走了一条石毫国京城以东的路线,南下之时,则是换了一条轨迹。 这天滂沱大雨中,他们牵马歇息于一座破败行亭,陈平安心弦一震,袖中木匣颤抖微烫。竟是有一把最不该出现的传讯飞剑,来了。 刘志茂已经被拘押在水牢,绝无可能在刘老成和那拨奇怪修士的眼皮子底下,还有本事驾驭自家小剑冢飞剑传信给陈平安。 陈平安甚至都打算视而不见。 只是一番权衡利弊之后,陈平安还是小心翼翼收起那把确实是刘志茂的传信飞剑,打开飞剑禁制。 密信就三句话。 “此行返回书简湖,你要小心了。” “之所以有此提醒,与你陈平安无关,与我们的既定买卖也无关,纯粹是看不得某些嘴脸,为表诚意,就借用了刘志茂的飞剑。” “截留飞剑,无须回信。” 陈平安收起木匣后,陷入沉思。 是宫柳岛刘老成的手笔无疑,但是为何如此,就值得推敲了。 刘老成坦诚相告的“提醒”,绝不会是表面上的书简湖形势大变,这根本不需要刘老成来告诉陈平安,陈平安眼不瞎耳不聋,又有章靥前来通风报信,以刘老成的心思缜密与野心气魄,绝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多此一举,多费唇舌。那么刘老成的所谓提醒和小心,肯定是在更细微处,极有可能,与他陈平安本人,息息相关。 陈平安站在不断漏水的小行亭边缘,望向外边的阴沉雨幕。现在,有一个更坏的结果,在等着他了。 章靥借助青峡岛狡兔三窟的那条隐蔽密道,逃出书简湖,说不定就在某些幕后人的意料和算计之中。 可为何没有直接对顾璨和春庭府出手,没有选择一个更加简单省事并且立竿见影的方法,来迫使自己火速赶往书简湖,直接打杀自己便是呢? 陈平安喟叹一声,喃喃道:“又是大道之争吗?那么不是东宝瓶洲这边的‘宗’字头出手,就说得通了,杜懋所在的桐叶宗?还是……太平山,肯定不是。登上桐叶洲第一个路过的大宗门,扶乩宗?可是我当时与陆抬只是路过,并无任何纠葛才对。大道之争,也是有高下之分、宽窄之别的,能够不依不饶追到东宝瓶洲来,对方必然是一位上五境修士,所以扶乩宗的可能性不大。” 陈平安眉头紧皱,接着道:“可要说是那位道法通天的老观主,也不像。到了他这边,大道又不至于如此之小。” 陈平安突然转头道:“曾掖,马笃宜,你们不用陪我返回书简湖,直接去石毫国与梅釉国接壤的边境,就在那座留下关等我。” 曾掖想要说话,却被马笃宜扯住袖子。 陈平安转回头,继续望着雨幕。 行亭一别,单骑南下。 那件厚实的青色棉袍,换成了单薄合身的青衫。 陈平安顺利来到书简湖地界的绿桐城,毫无波折。 绿桐城毕竟是书简湖边缘势力,书简湖那边的暗流涌动,风云变幻,以及苏高山在池水城那边惊世骇俗的言语举动,对于此地居民而言,无论是没能占岛为王、开创门派的闲散修士,还是讨口饭吃的老百姓,很多时候,事情越大,反而越安静,因为大势之下,不认那个命,还能如何?尤其是那些土生土长的凡夫俗子,外边的世道这么乱,即便有点积蓄,又能搬到哪里去,敢吗? 绿桐城多美食。陈平安随便找了家包子铺,有点意外之喜,买了两个,爱吃,又买了两个。陈平安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觉着九分饱了。 铺子是新开的,掌柜很年轻,是个刚刚不算少年的年轻人,生意还不错。 陈平安在绕着书简湖边境从绿桐城去往池水城的途中,又打听了些消息,比起战乱不断的石毫国,这里的小道消息,显然会更加接近真相。 在池水城那座熟悉的渡口,大半年过去了,那艘渡船依旧安安静静系在岸边。 即便青峡岛刘志茂已经彻底失势,可是青峡岛头等供奉的那个身份,还算有些分量。 来的路上,将那匹马留在了一家客栈,陈平安给了笔银子,让客栈帮着喂养。 斗指丙为大暑,整座书简湖,热气升腾,就像一座大蒸笼。 很难想象离开书简湖那会儿,此地还是处处白雪茫茫的山水画卷。 陈平安独自撑船返回青峡岛。 停船登岸后,过了山门,门房老修士还是无精打采,见着了重返青峡岛的账房先生,笑脸依旧。好像岛主刘志茂的消失,还有那座已成废墟的横波府,以及大骊主将的投鞭书简湖,都没能影响到这位老修士的悠闲日子。 陈平安与门房老修士打过招呼,闲聊几句,去开了门,并无异样,就是积攒了一些灰尘,因为离开青峡岛之前,说过这边不用打扫。 陈平安先去了趟已成遗址甚至再无重建可能的横波府,站在废墟边缘,沉默片刻,这才转身走向豪门依旧的春庭府。 如今青峡岛群龙无首,能够勉强维护局面的章靥又销声匿迹,素鳞岛上的刘志茂大弟子田湖君,作为一位本土金丹修士,竟然在这种时候闭关了,加上顾璨又失去了那条小泥鳅,藩属岛屿上的大供奉俞桧之流,如今与刘志茂的一些嫡传弟子,来往隐蔽,各有谋划。 相信这段时间的春庭府,没了死死压一头的横波府和刘志茂,看似风光,实则相当煎熬。天塌下来,个高的顶上。现在刘志茂已经这样了,下一个轮到谁?春庭府上上下下,再不谙大势,也会心知肚明。 此时,顾璨娘亲,已经带着两位貌美妙龄的心腹婢女,等在大门口。 春庭府这点耳目谍报,还是有的。 妇人快步走向陈平安,轻声道:“平安,怎么越来越瘦了?” 陈平安心中叹息,可仍是笑道:“一直在石毫国逛荡,经常风餐露宿,不过习惯了,其实还好。顾璨呢?” 妇人笑道:“在你离开青峡岛后,他就喜欢一个人在青峡岛散步,这会儿又不知道哪儿野去了。狗改不了吃屎,从小就是这个德行,每次到了吃饭的点,都要我大嗓门喊他才行。如今也不行了,喊得再大声,璨璨出门离着远了,也听不着,婶婶一开始还不习惯来着。”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那我在这边等着他,聊完了事情,马上就要离开书简湖。” 妇人满怀失落,发愁道:“这么着急啊?” 陈平安“嗯”了一声。 妇人便陪着陈平安在这边闲聊,多是忆苦思甜,当年泥瓶巷和杏花巷的家长里短,陈平安也说起了马苦玄的一些近况。 妇人感慨不已,说真没想到当年给人欺负惨了的小傻子,如今也这般有出息了,只可惜那个嘴巴最坏的马婆婆,没能瞧见自己孙子的好,没有享福的命。说到此处,妇人好似触景伤情,扭头以丝巾擦拭眼角。 约莫半个时辰后,顾璨慢悠悠返回春庭府。 见到了等候在门口那边的娘亲和陈平安,个子高如北地少年的顾璨,这个很容易让人忘记真实年纪的书简湖混世魔王,依旧没有加快步子。 走到了门口,顾璨与妇人打了声招呼,然后直直看着陈平安,轻声道:“回来了?” 陈平安点头道:“青峡岛这边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有些话,要与你说说。” 妇人已经识趣告辞。 陈平安带着顾璨走向那座横波府废墟,缓缓道:“越是乱,越不能心急,忙中出错,最不可取。” 顾璨点点头。 陈平安问道:“鼓鸣岛元袁,已经投靠大骊,知道吗?” 顾璨还是点头,道:“听说了,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上次与你见过后,吕采桑一次都没有来,倒是韩靖灵和黄鹤,在苏高山露面以及刘志茂出事后,专程来了趟青峡岛。黄鹤还想进你的屋子瞧瞧来着,被我拒绝了,当时他的脸色不太好看。” 陈平安看了眼顾璨。 顾璨笑道:“我如今知道自己不聪明,但也不至于太傻吧?” 陈平安“嗯”了一声,道:“不要对韩靖灵和黄鹤这种人感到失望,否则那就是傻。同时也不要对吕采桑感到失望,要是那样就是不够聪明。吕采桑也有自己的师门和责任,真正的朋友,就要设身处地,多考虑体谅对方的处境。世事复杂,不要奢望尽善尽美的友情,有是最好,没有,就将那份感情余着,说不定将来的哪天,就等来了一份最好的朋友友谊,到时候如一坛醇酒,再痛饮一番也不迟。” 顾璨沉默不言,一会儿才道:“陈平安,我这会儿听进去你的道理,是不是太晚了?” 陈平安摇头道:“不晚。” 顾璨说道:“可是我还是那个顾璨,怎么办?” 陈平安说道:“好了一点是一点,道理多一个是一个。” 两人不再言语,就这么走到了断壁残垣一片废墟的横波府旧址。 陈平安问道:“你想不想跟着我一起离开书简湖?还会回来的,就像我这次这样。” 顾璨反问道:“那我娘亲怎么办?” 陈平安没有给出答案。他只是给出选择。 顾璨摇头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我不走,我走了,不放心。哪怕我留在这里,没有半点用处,但是就这么走了,我心里过不去,已经对不住你,又对不住小泥鳅,我不能再对不起我娘亲。我还是不会后悔的,陈平安,你要骂我就骂吧。” 陈平安没有坚持己见,更没有骂顾璨。 顾璨有些奇怪。 陈平安双手笼袖,看着一脸疑惑的顾璨,轻声道:“陈平安骂过泥瓶巷的小鼻涕虫吗?” 顾璨笑了,也哭了。 原来是这样啊,陈平安的道理,就这么简单啊。 陈平安这趟青峡岛之行,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其实顾璨走或留,都无关大局走势,事实上如今陈平安也改变不了太多,幕后有些事情,无论是大骊苏高山的举措、书简湖的变天,还是那拨宫柳岛修士的谋划,陈平安只要还不愿意离开东宝瓶洲中部,顾璨身在哪里都一样。 可是顾璨自己愿意留在青峡岛,守着春庭府,是最好。 陈平安撑船而去。 在绿桐城登岸,之前渡船经过那座祖师堂都已被拆烂的芙蓉山,当初火龙现世,气焰冲天,丝毫不逊色那条泥鳅的翻江倒水,书简湖境界足够高的有心人,都误以为是顾璨的大道之敌露面了,会爆发一场水火之争,只是没有想到那拨传闻是大骊粘杆郎的外乡人,选择收手离去。 不过之后倒也没让人少看了热闹,那位云遮雾绕惹人猜疑的青衣女子,与一位眉心有痣的古怪少年,联手击杀了朱荧王朝的九境剑修。据说九境剑修不但肉身体魄沦为食物,就连元婴都被拘押起来,这意味着两位“颜色若少年少女”的“老修士”,在追杀过程当中,留力极多,这也更让人忌惮。 击败一位地仙,与斩杀一位地仙,是天壤之别。 陈平安登岸后,从客栈取回了那匹马,又去那间陋巷铺子买了几个皮薄馅多的肉包子,饱餐一顿,这才赶路去往与梅釉国接壤的石毫国东南边境。那座关隘名为留下,在历史上小有名气,众说纷纭:有说是朱荧王朝的开国皇帝曾经在此,成功挽留下了那位被誉为“半壁之功”的寒族谋士;也有说是朱荧王朝历史上最强大的元婴剑修,心灰意冷,在此悟道不得,最终仍是无法跻身上五境剑仙,在山崖上以凌厉剑气书写“留下”二字,抱憾兵解。这使得东宝瓶洲中部的剑修,以及众多江湖剑客,都将这座藩属国的小关隘视为心中圣地,都会尽可能地走上一遭,瞻仰崖上“留下”二字的风采。 陈平安在入秋前,风尘仆仆地赶到了留下关,与等候已久的曾掖和马笃宜碰头。 见着了陈先生一人一骑的熟悉身影,马笃宜和曾掖明显松了口气。 一开始两人没了陈平安在身边,还觉得挺惬意,曾掖竹箱里边又背着那座“下狱”阎王殿,危急时刻,可以勉强请出几位陈平安“钦点”的洞府境鬼物,行走石毫国江湖,只要别招摇过市,怎么都够了,所以曾掖和马笃宜起先言行无忌,无拘无束。只是走着走着,就有些风声鹤唳,哪怕只是见着了游弋于四野的大骊斥候,都要犯怵,那会儿,才知道身边有没有陈先生,很不一样。 有陈先生在,确实规矩就在,可是一人一鬼,好歹安心。 那种感觉,曾掖和马笃宜私底下也聊过,却聊不出个所以然,只觉得好像不只是因为陈先生修为高而已。 两人也敏锐发现,陈先生独自去了趟书简湖,返回后,愈发忧心忡忡。 陈平安也察觉到这一点,思量过后,对他们坦诚说道:“来这里之前,我拿了两块玉牌,想要见一见大骊苏高山,但是没能见到。” 曾掖没有往深处想,只是替陈先生感到有些失落。 可是马笃宜却深知其中的云谲波诡,必然暗藏凶险。 陈平安尽量以一种云淡风轻的语气,笑道:“很多事情,放在那边不动它,永远不知道答案。只要做了选择,就会有好有坏,现在就是坏的那个结果。没能见着苏高山,兴许谈不上打草惊蛇,不过肯定会被这位大骊主将挂念上了,所以接下来我们务必更加小心,如果梅釉国这一路,你们谁无意间发现大骊的随军修士,就假装没看见好了。放心,我们不至于有那性命之忧。” 曾掖虽然点头,但难免心事重重。 马笃宜却是个心宽如天地的,嬉笑道:“只要不被大骊铁骑撵兔子,我可不在乎,喜欢看就看去好了,咱们身上一枚铜钱也跑不掉。” 陈平安无奈道:“你们两个的性子,互补一下就好了。” 马笃宜瞪眼:“陈先生莫要乱点鸳鸯谱啊,我可瞧不上曾掖。” 曾掖憨憨而笑,他也就是没敢说自己也瞧不上马笃宜。 在留下关那处名胜古迹,他们一起抬头仰望刻在一堵如刀削般山崖上的擘窠大字。 山崖下,稀稀落落,多是一些需要过关的石毫国、梅釉国行商,并且大多年纪不大,希冀着返乡后,以此作为炫耀的本钱。至于上了年纪的商贾和老江湖,崖上“留下”二字,早已看过了无数遍,真留不下他们了。 陈平安三骑刚刚拨转马头,正好一伙江湖剑客策马赶来,纷纷下马,摘下佩剑,对着山崖上的二字,毕恭毕敬,鞠躬行礼。 其中老者,为马队中的其余年轻子弟,大声诉说此处古迹的历史渊源,慷慨激昂,当然少不得要为他们用剑之人美言几句。年轻男女们,听得一个个神采飞扬,心情激荡。 多半是一个离开师门来到江湖历练的江湖门派。 陈平安自然看得出来那位老者的深浅,是位底子还算不错的五境武夫,在梅釉国这样疆域不大的藩属之地,应该算是位响当当的江湖名宿了,不过老剑客除非遇到大的奇遇机缘,否则此生六境无望,因为气血衰竭,好像还落下过病根,魂魄飘摇,使得五境瓶颈愈发坚不可摧,只要遇上年纪更轻的同境武夫,自然也就应了拳怕少壮那句老话。 江湖偶遇,多是擦肩而过,三骑远去。 老者转过头,望向那三骑背影,一位眉眼稍稍长开的苗条少女,问道:“师父,那个穿青衫的,又佩剑又挂刀的,一看就是咱们江湖中人,是位深藏不露的高手吗?” 老者笑道:“青衫仗剑,不一定就是剑仙。” 老者领着年轻子弟纷纷上马,继续赶路过关。 梅釉国还算安稳,可是邻近的石毫国却乱成了一锅粥。先前有位与自家门派有世交之谊的石毫国骨鲠清官,给老者寄出一封密信,说是石毫国一位擅权宦官,想要对他斩草除根,牵连无辜。那位在石毫国庙堂与“文胆御史”齐名的清白忠臣,在信上坦言,他愿意留在京城,为国殉葬,好教大骊蛮子晓得石毫国还有几个不怕死的读书人,但是希望他们这些江湖朋友,能够护送地方上的家族子弟,去往梅釉国避难,那么他就可以安心上路了。 过了留下关,马蹄踩在的地方,就是石毫国疆土了。 那位官员的信上有句话笔迹极重:“韩氏醇厚,历代天子重文豪,养士两百年,不曾亏待读书人,我辈书生,也不可以愧对韩氏。”让这位江湖老武夫与师兄弟们传阅的时候,皆感慨不已,所以他此次带着弟子们以身涉险,纵马江湖,义无反顾。 此时,老者坐在马背上,心中唏嘘,大骊铁骑如今亦是对梅釉国大军压境,天大地大,给老百姓找块安身之地,给读书人找个安心之处,就这么难吗? 这位见惯了腥风血雨、起起伏伏的老江湖,内心深处有个不可告人的念头,大骊蛮子早点打下朱荧王朝便好了,大乱之后,说不定就有了大治的契机,不管如何,总好过大骊那几支铁骑,好像几把被朱荧藩属国崩出口子的刀子,就一直在那儿钝刀子割肉,割来割去,遭殃受罪的,还不是老百姓?别的不提,大骊蛮子对待马蹄所及的各国疆域,沙场上毫不留情,杀得那叫一个快,可是真要把眼光往北移一移,这几年整个硝烟渐散的东宝瓶洲北方,无数逃难的老百姓已经陆陆续续返籍,回到故土,驻守各地的大骊文官,做了不少还算是个人的事情。 只是这种注定一说出口就是错的混账话,老者就只能自己用一口口老酒,浇上一浇了。 那边,三骑驰骋。 依旧是帮着阴物鬼魅完成那百般千种的心愿,再就是曾掖和马笃宜负责粥铺、药铺一事,只不过梅釉国还算安稳,做得不多。 天下大乱,世道不好,老百姓们懵懵懂懂,惶惶恐恐,却无可奈何。 陈平安他们在一处荒郊野岭的溪涧旁,遇到了一件咄咄怪事,一伙落草为寇的剪径强人,竟然对着一个躺在水中巨石上的中年道人,愁眉不展。 皮包骨头的中年道人,出身朱荧王朝的道家旁门,如今是洞府境修为,原本觉得世道乱了,作为道士,就该下山救济苍生,不承想遇到了一个精通相术的麻衣术士,确实是个高人,一替他看相,就说他是个命中早逝、饥寒一生的可怜人。中年道士悲恸不已,便开始等死。 那伙从石毫国流窜入境的马贼,刚刚做成了一桩买卖,得了不少银子,在溪边停马,见着了这么个要死不死的怪人,差点一刀就解决了他。不料道人开心不已,求着那些人出刀快一些,年轻马贼反而心里边犯嘀咕,不敢下刀子了。道人一心求死,将那伙做惯了打家劫舍的强人给教训了一通,说了些福祸报应的事情,毕竟是位山下百姓眼中的中五境神仙,又是谱牒仙师,学问与口才,还是有的,愣是没让人恶从胆边生,倒是吓得马贼们从头目到喽啰一个个面面相觑,反过来劝说中年道人莫要轻生。 于是陈平安就撞见了这么一幕。 马贼们这会儿已经没了杀人越货的心思,何况也没觉得那三骑好欺负,就故意视而不见。陈平安这边则是无所谓,就停马洗涮,起灶生火煮饭,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中年道人见马贼也不杀自己,自己洞府境的体魄一时半会儿又死不了,就只顾着躺在石头上等死。若是马贼们对那三人见财起意,中年道人当然会拦阻,就当是身死之前,积攒一桩小小的阴德,下辈子投个好胎,至少长寿些,继续修道。 陈平安捧着饭碗蹲在河边,那边也差不多开伙吃饭了。 一个暴脾气的年轻马贼瞥见陈平安的视线,对陈平安瞪眼道:“瞅啥瞅,没见过英雄好汉吃饭啊?” 一个马贼头目,好心去石头上那边,给中年道人递去一碗饭,说这么等死也不是个事,不如吃饱了,哪天打雷,去山顶或是树底下待着,试试看有没有被雷劈中的可能,那才算一了百了,干干净净。中年道人一听,好像有理,就琢磨着是不是去市井坊间买根大铁链,只是仍没有接过那碗饭,说不饿,又开始絮絮叨叨,劝说马贼,有这份善心,为何不干脆当个好人,别做马贼了,如今山下乱,去当镖师不是更好。 马贼头目有些心动,端着饭碗,离开河中巨石,回去跟兄弟们合计起来。 陈平安觉得有趣,扒完碗中米饭,脚尖一点,飘向巨石,一袭青衫,衣袖飘摇,就那么潇洒落在中年道人身边。 那个年轻马贼差点没把一口大米饭喷出来,被马贼头目一巴掌拍在脑袋上,骂道:“瞅啥瞅,没见过江湖上的英雄豪杰啊?” 陈平安盘腿坐在巨石上,微笑道:“这位道长,为何寻死?” 中年道人其实是个和善之人,闭眼轻声道:“命中该死,大道无望,不死何为?” 陈平安笑道:“道长可知道,儒释道三教都极为推崇的一本“正经”,嗯,就是被人称为群经之首的那本古书,有句话叫‘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中年道人点点头,道:“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我们便说道生一,一生二,衍生万物。” 陈平安说道:“魔障一来,修道之人,尤为艰辛,哪怕手拥百万雄兵,亦是难退心中敌。” 中年道人坐起身,哀叹一声:“道理我都懂,可我不过是资质平平的洞府境,哪敢奢望大道在我,委实是战战兢兢,思来想去,始终无法破开心中关隘,只能寄希望于下辈子了。” 陈平安瞥了眼那边的山中马贼,点头道:“确实,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都一样。” 中年道人强颜一笑,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一个瘦骨嶙峋的中年道人,一个形神憔悴的年轻人,萍水相逢山水间。 双方点到为止,就此别过,并无更多的言语交流。 那拨马贼如释重负,尤其是那个年轻马贼,觉得自己刚刚在鬼门关打转了一圈。 曾掖无法理解那个中年道人的想法,远去之时,轻声问道:“陈先生,天底下还有真愿意等死的人啊?” 陈平安点头道:“修行路上,千奇百怪。那位道人,若是按照佛家的说法,唯有先自了,才有棒喝的机会,不然任你是高僧大德一棒敲下去,也敲不出个立地成佛,只会让人一头包,直喊疼。嗯,你们两个,听过一桩佛家公案吗?一位高僧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另外一位说,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两个偈子,你们觉得有高下之分吗?” 曾掖摇头道:“听不懂这些。” 马笃宜笑道:“当然是后者更高。” 陈平安轻声感慨道:“佛家立意,兴许是后者更高,可前者却是世间痴迷汉人人可坐的渡船。当自渡之人,放下手中竹篙,起身登岸,最后走出了下船的那一步,才可以说自己悟了后者。渐悟是顿悟之本,这里边的先后顺序,其实还是有的。人生在世,心镜蒙尘,不擦拭就会积垢,黯淡无光,哪有天生就直达彼岸的佛子。” 陈平安笑了笑,补充道:“两个偈子都好,都对,之所以跟你们闲聊这个,是因为我先前游历青鸾国那一趟,路上听闻士子说佛法,对于前者十分不屑,单单推崇后者,加上几本类似文人笔札的杂书上,对待前者,也喜欢暗藏贬义,我觉得有些不太好而已。” 马笃宜笑道:“以前很少听陈先生说及佛家,原来早有涉猎。陈先生真真是博览群书,让我佩服得很哪……”马笃宜做了个鬼脸,道:“不行了,我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陈平安微笑道:“这说明你的马屁功夫,火候不够。” 之后三骑,经过了一处带着仙气的名胜古迹,是一处无主的深潭,入秋时分,就已经寒气凛冽如酷寒时节,石壁上篆刻着一句地方县志无据可查的朱红崖刻:“古壁彩虬金帖尾,雨工骑入秋潭水。”三人抬头望去,壁上确实有些彩绘痕迹,依稀可见蛟龙之姿,而脚边潭水碧绿,不见任何鱼虾。 陈平安收回视线,伸手探入潭水,凉意阵阵,便没来由想起了家乡那座建造在河畔的阮家铺子,是相中了龙须河当中的阴沉水运。这座深潭,其实也适合淬炼剑锋,只是不知为何没有仙家剑修在此结茅修道。陈平安骤然间赶紧缩手,原来水中寒气,夹杂着许多阴煞污秽之气,就像一团乱麻,虽然不至于立即伤人体魄,可离着“纯粹”二字,就有些远了,难怪,这是修士的炼剑大忌。 想必早年这里也有故事。 大概就像桐叶洲的飞鹰堡和上阳台。 陈平安三骑此后远游梅釉国,走过乡野和郡城,会有稚童不惯见骏马,走入芦花深处藏,也能够时不时遇到看似平淡无奇的游历野修,还有县城街道上敲锣打鼓、热热闹闹的娶亲队伍。千里迢迢,跋山涉水,陈平安他们还无意间遇到了一处荒草丛生的荒冢遗迹,发现了一把没入墓碑、只露剑柄的古剑,不料千百年后,犹然剑气森森,一看就是件不俗的灵器,就是岁月悠久,不曾温养,已经到了崩碎边缘。马笃宜倒是想要顺走,反正是无主之物,磨砺修缮一番,说不定还能卖出个不错的价格,只是陈平安没答应,说这是道士镇压此地风水的法器,用来压制阴煞戾气,不至于流散四方,成为祸害。 马笃宜作为阴物,何尝看不出,只是不在意罢了,便笑道:“那就拔出了古剑,荒冢真要有妖魔现身作祟,咱们干脆降妖除魔。得了灵器,攒了功德,岂不是两全其美?” 陈平安摇头道:“陈年旧账,混淆不清,怎么就知道这其中没有苦衷和曲折?” 马笃宜有些埋怨道:“陈先生什么都好,就是做事情太不爽利了。” 陈平安笑道:“稚童气力不济,都能砸碎饭碗瓷器,那也算是一种爽利。那拨马贼,曾掖不一样可以说杀就杀?你也行,我当然更容易。” 陈平安感慨道:“人心汇聚,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古寺寂寥,一个人走入其中,烧香拜佛,会感到敬畏,可若是闹闹哄哄,人头攒动,就未必怕了,再说得极端一点,说不定往佛身上刮金箔的事情,有人起个头,说做也就做了。” 骑马穿过乱葬岗,陈平安突然回头望去,四下无人也无鬼。 随后,一位神色漠然、眼神幽寂的年迈修士,出现在那处古剑钉入墓碑的乱葬岗。地底下,阴气腾腾,即便是察觉到了他极有可能是一位阳间地仙,那些躲在深处山根中的厉鬼阴物,依旧禀性难移,煞气聚拢,试图冲出地面。只是每当有厉鬼上浮,就立即有剑气如雨落下,地底下,哀号阵阵。 老修士当然不惧这些阴物,只是皱眉,自言自语道:“奇了怪了。不怕我身上故意流露出来的金丹气息,倒是怕一个四不像的年轻人?” 一次在深山湖边停马歇息,曾掖捡起石子打水漂,马笃宜独自拣选了一个僻静地方,脱了靴子,把双脚伸入沁凉水中,伸着懒腰,满脸笑意。刚好有蜻蜓徘徊不去,飞上玉搔头。马笃宜停下动作,想要它多停留片刻。 远处,有个肩挑一捆柴的少年樵夫,无意间路过附近,停下脚步,痴痴望着她,误以为是一位仙女,心生爱慕,却又自惭形秽。 马笃宜伸手赶跑那只蜻蜓,转过头,伸手拈住鬓角处的狐皮,就打算猛然揭开,吓唬吓唬那个看傻眼的乡野少年。 结果被陈平安丢来一颗小石子,弹掉她的手指。 马笃宜赌气转身,双腿晃荡,溅起无数水花。 少年赶紧跑开。他不打算告诉村子里边的同龄人,自己在湖边见着了一位那么漂亮的神仙姐姐,自己默默记在心中就好了。 在一座繁华县城,就连见怪不怪的陈平安,都觉得大开眼界。 有位醉酒狂奔的读书人,衣不遮体,袒胸露乳,步伐摇晃,十分豪迈,让书童手提装满墨水的水桶,自己以头做笔,在街面上“写字”。 街头街尾还有读书人的仆役,身边摆满了装满井水的水桶,只等着自家老爷发完疯,他们好收拾残局,清扫街面。 倒是算不得累活,就是每次受尽了白眼,他们对那位书癫子老爷真是敢怒不敢言,与老百姓一问,竟然还是位有功名更有官身的县尉。 陈平安牵马停在街边,只见那位年轻县尉浑身酒气,满身酒渍墨渍,气味古怪至极,只见他力竭跌坐在路上,以手掌使劲拍打街面,高声大笑道:“我以书法恭敬神明,敢问神明有无胆气,为我指点一二?千古圣贤何在,来来来,与我畅饮一番……” 突然年轻县尉又哀号道:“我在京城曾见公主与担夫争路,偶得书法真意,再见公主于寺庙拈花,又得书法神意。公主殿下,你倒是瞧一眼我为你写的字啊。” 曾掖错愕道:“陈先生,这家伙写的啥,我一个字都认不得。” 陈平安忍着笑,指了指街面,轻声道:“是以狂草书,写闺怨诗。至于草书内容,刚写完的那一句,是‘窗纱明月透,秋波娇欲溜,与君同饮酴醾酒’。嗯,大概是想象以心仪女子的口气,为他自己写的情诗。不过这些字,写得真是好,好到不能再好的,我还从未见过这么好的草书。楷书行书,我是见过高手大家的,这种境界的草书,还是头一回。” 最后,陈平安说道:“别觉得那县尉是在说大话混话,他的字,真正有神意。也就是此地灵气淡薄,门神、鬼魅都无法长存,不然也会现身一见,对他俯首而拜。” 陈平安突然笑了,牵马大步前行,走向那位醉倒街面、泪眼蒙眬的书癫子、痴情种,回头招呼道:“走,跟他买字帖去,能买多少是多少!这笔买卖,稳赚不赔!比你们辛苦捡漏,强上无数!不过前提是咱们能够活个一百年几百年。” 曾掖和马笃宜对视一眼,觉得陈先生应该也失心疯了。 陈平安来到那个仰面而躺的读书人身边,笑问道:“我有不输仙人醇酿的美酒,能不能与你买些字?” 那人醉眼蒙眬,晃了晃脑袋,问道:“求我?”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求你。” 那人蓦然悲怆大哭,道:“你又不是公主殿下,求我作甚?我要你求我作甚?走走走,我不卖字给你,一个字都不卖。” 陈平安转头望向马笃宜那边,众人视线随之转移,只见他手腕一抖,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壶得自蜂尾渡的水井仙人酿,松开马缰绳,打开泥封,蹲下身,将酒壶递给读书人,道:“卖不卖,喝过我的酒再说。喝过了还是不愿意,就当我敬你写在街上的这幅草书。” 那人坐起身,接过酒壶,仰头灌酒,一口气喝完,随手丢了空酒壶,摇摇晃晃站起身,一把抓住陈平安的胳膊,问道:“可还有酒?” 陈平安笑道:“还有,却所剩不多。” 那人兴高采烈道:“走,去那破烂衙署,我给你写字,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只要酒够!” 马笃宜翻了个白眼。读书人的骨气呢? 曾掖则有些开心,难得见着心情这么舒畅的陈先生。 到了衙署,读书人一把推开书桌上的杂乱书籍,让书童取来宣纸摊开,在一旁磨墨,陈平安把一壶酒放在读书人手边。 墙壁上,皆是酒醒后读书人自己都认不全的狂乱草书。 读书人喝过了酒,打着酒嗝,问道:“说吧,想要我这疯癫子写什么?送给哪位识货的将相公卿?算了,我不想知道,你想写什么不算数,我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落纸生云烟,满堂惊风雨。 读书人果真是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往往一笔写成无数字,看得曾掖总觉得这笔买卖,亏了。 最后,酒量不错、酒品不算好的读书人,写了十数幅大小不一的字帖,然后彻底醉死过去,倒地不起。 陈平安总计花去了五壶水井仙人酿、老龙城桂花酿和书简湖乌啼酒。 之所以能喝这么多,不是因为读书人真的海量,而是喝小半壶,洒掉大半壶,落在心疼不已的马笃宜眼中,真是暴殄天物。 陈平安收好了一幅幅字帖,离开衙署。 三人牵马离去,马笃宜忍不住问道:“字好,我看得出来,可是真有那么好吗?这些仙酿,可值不少雪花钱,折算成银子,一幅草书字帖,真能值几千上万两银子?” 陈平安得了字帖,开怀不已,就像自己喝多了酒,言之凿凿道:“你们不信?那就等着吧。将来哪天你们再来这里,这条街肯定已经名动四方,千百年后,哪怕那个读书人去世了,可是整座县城都会跟着沾光,被后世牢记。” 三骑缓缓离开这座小县城。 这会儿,县城老百姓都还只将那个书癫子县尉当作笑话看待,却不知道后世的书法大家,无数的文人墨客,会何等羡慕他们能够有幸亲见那人的风采。 今年中秋,梅釉国还算家家户户亲人团圆。只是石毫国那边,就难说了。 明年中秋,梅釉国说不定就是如今石毫国的惨淡光景。 山野之中多精怪。又一年秋去冬来。 在陈平安即将走完梅釉国之际,又该返回书简湖的时候,有一天在一座人迹罕至的深山峻岭,凭借着出众眼力,看到一座高崖上竟然倒挂着一头破布褴褛的老猿,浑身被铁链缠绕。感应到陈平安的视线,老猿一脸狰狞,龇牙咧嘴,虽未咆哮嘶吼,可是那股暴戾气息,让人惊心动魄。 老猿附近,还有一座人工开凿出来的石窟。当陈平安望去之时,那边有人站起身,与陈平安对视,是一位面容枯槁的年轻僧人,向陈平安双手合十,默默行礼。 陈平安也学着僧人低头合十,默默还礼。 马笃宜好奇问道:“怎么了?” 陈平安摇摇头,没有说话。 直到走出那片山脉,陈平安才说道:“有高僧以大毅力,在那边降服一头自己心魔显化的桀骜心猿。” 马笃宜啧啧称奇道:“竟然能够显化心魔,这位僧人,岂不是位地仙?” 陈平安点点头,道:“是一位世外高人。” 石窟那边,年轻僧人盘腿坐回蒲团,突然又站起身,一步跨出石窟,御风而行,接着凌空虚蹈,与那头逐渐安静下来的老猿对视,后者眼神当中,是那般复杂,忧愤,仇恨,祈求,怜悯,讥笑,不一而足。 僧人转头望去,似乎有些疑惑不解。为何自己的心猿,今日会如此异常? 它先前遇见了御剑或是御风而过的地仙修士,从来都不曾多看一眼。 年轻僧人若有所悟,露出一抹微笑,再次低头合十,佛唱一声,然后返回石窟,继续枯坐。 难得在一家仙家客栈落脚下榻。 马笃宜后仰倒在柔软被褥上,满脸陶醉。吃得住苦,也要享得起福啊。 曾掖倒是没觉得有什么,独自在屋内修行。 陈平安与仙家客栈要了一份仙家邸报。梅釉国朝堂之上,也开始争吵,不过吵的不是该不该阻挡大骊蛮子,而是如何死守疆土。 要知道,这还是在石毫国京城早已被破的险峻形势之下,梅釉国君臣做出的决定。 而那座混乱不堪的石毫国朝廷,终于迎来了新的皇帝陛下,正是有“贤王”美誉的藩王韩靖灵。黄鹤之父,没有在沙场上折损一兵一卒的边关大将,一举成为石毫国武将之首。黄鹤作为新帝韩靖灵的患难之交,一样得到敕封,一跃成为礼部侍郎。父子同朝,又有一大拨黄氏子弟,得以鸡犬升天,共同把持朝政,风光无限。 石毫国从京城到地方,坦然赴死的文官武将,络绎不绝,哪怕不过是往家门口张贴别国门神这种小事,仍是不愿去做。 其中一些不愿被自家老爷害死的家族子孙,偷偷摸摸去贴上了大骊袁、曹两姓老祖的门神挂像。还有一些心狠的,干脆就将家主捆绑起来,免得家主跑去撕掉门神,还要大骂他们是不肖子孙,愧对先祖。 众生百态,甘苦自知。 这份妙笔生花的仙家邸报上,那些被当作茶余饭后谈资乐子来写的琐碎小事,真正落在那些门户头上,就是一桩桩生死大事,一场场破家流徙的惨事。 书简湖比起一座不太起眼的石毫国,更加翻天覆地,更加动人心魄。 今年入秋开始,苏高山开始“秋后算账”。 以粒粟、黄鹂、青冢、天姥等岛屿为首的书简湖山头,纷纷向大骊宋氏投诚,愿意交出一半家底,以及那本意义重大的祖师堂谱牒。 苏高山在池水城范氏府邸,设下宴席,不过仅是以他的名义,派遣了一位不过是从三品的麾下武将,以及几位从各地军伍当中抽调而出的随军修士,负责露面款待群雄。 苏高山竟是连这点面子,都不乐意给那些乖乖依附的书简湖地头蛇。 对此陈平安倒是没有半点意外。 先前他以青峡岛供奉牌和太平无事牌,向大骊铁骑递交“名帖”,说想见一见那位主将,最后苏高山传回的答复,很干脆,一听就是这位大将军的亲口言语,就两个字,“滚蛋”。 谈不上恼火或是憋屈,陈平安只是有些无奈而已。 至于失去刘志茂坐镇的青峡岛,一样不甘落后,以素鳞岛田湖君、金丹俞桧为首的势力,几位在书简湖足够呼风唤雨的金丹修士,落座于池水城范氏府邸那场宴会上,但是位置并没有最靠前,甚至还不如天姥岛。 这就是书简湖的山泽野修。 敢拼命,能认。局面大好,当得了祖宗;形势不妙,做得了孙子。 陈平安猜测,也有一些岛屿修士,不愿意就这么双手奉上半数家业,不过应该不用大骊铁骑和随军修士出手,粒粟岛谭元仪、鼓鸣岛那对金丹道侣在内的势力,就会帮着苏高山摆平所有“小麻烦”,乐得将那些人头和岛屿家当,送给苏高山当贺礼。 但是苏高山在书简湖的刀切豆腐,关键原因,除了他这一支铁骑自身战功显赫,以及书简湖野修貌合神离,擅长见风使舵之外,其实另外一位大骊主将曹枰的势如破竹,也很重要。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传闻大骊藩王宋长镜,将会亲自陪着一位宋氏皇子,巡视曹枰麾下铁骑与朱荧王朝对峙的那条边境线。 陈平安放下邸报,双手笼袖,陷入沉思。 刘志茂的生死,目前还没有确切消息。 按常理来说,苏高山对于刘志茂这种知晓审时度势的大修士,还是会拉拢居多,况且刘志茂还是最早投靠大骊的半个自家人。 问题就出在宫柳岛那拨被刘老成说成“嘴脸不讨喜”的外乡修士,身份依旧没有水落石出上。看来是这拨人决定了刘志茂的生死荣辱,甚至连刘老成都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让苏高山都没办法为自己的功劳簿锦上添花,为大骊多争取到一位唾手可得的元婴供奉。 好大的来头。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 难道是元气大伤的桐叶宗一咬牙,狠下心来,搬迁到书简湖? 可是这需要付出太大太大的代价,修士可以浩浩荡荡迁徙别洲,但是桐叶宗辖境内那些经营数千年的山水气数,可带不走。涉及两洲之地的大迁徙,除了洞天福地的灵气可以另说,其余休想。 并且这么大的动静,桐叶宗本就人心涣散,迁徙过程当中,虎狼环视,肯定会撕咬肥肉,涉及大道,就算是太平山扶乩宗这样不缺正气的宗门,只要决定出手,一样毫不手软。 再者,桐叶宗修士,眼高于顶,当惯了大洲仙家的执牛耳者,当真愿意跑到小小东宝瓶洲扎根?还要寄世俗王朝的大骊宋氏篱下? 若是扶乩宗,似乎更加合理。可是那拨修士对刘志茂的出手,尤其是对陈平安包藏祸心的“小算计”,就又不合理了。 陈平安站起身,来到窗口。这座仙家客栈建造在大江之畔,视野开阔,窗外景象,江水滔滔,船来船往,落在视野,小如粟米。 梅釉国水网交织,江河广布,这大概也是庙堂上胆敢死战的缘由之一。 江面上,有绵延的战船缓缓逆流而去,只是水面广阔,即便旌旗拥万夫,仍是艨艟巨舰一毛轻。 陈平安趴在窗台上。 曾掖和马笃宜联袂而来,说是想要去这条春花江的水神庙看看,据说那里许愿特别灵验,那位水神老爷还很喜欢逗弄凡夫俗子。 陈平安没有这个兴致,就让他们自己去游览祠庙,不过提醒马笃宜,在进入祠庙地界后,毕竟是鬼魅穿狐皮,还是要先告罪一声,率先跟水神庙表明来意,不然按例就是冒犯冲撞一地山水神祇,起了冲突,怎么都不占理,到时候他就只能赔罪道歉,破财消灾了,反正那笔神仙钱,马笃宜和曾掖自己出,不能算在他陈平安头上。马笃宜笑着说知道啦,走了这么远的江湖,这点规矩还要陈先生絮叨啊。 陈平安哭笑不得。 这么远的江湖?你和曾掖,如今才走过两个藩属国的版图罢了。 不过陈平安没有说这些,摆摆手,示意他们出门游玩便是,不然少不了又要给马笃宜刺上几句。 只是在曾掖关门的时候,陈平安摘下养剑葫,抛给曾掖,说是以防万一。 曾掖自然欢天喜地,只是刚一到手,就被马笃宜夺走挂在了她的腰间。 曾掖没辙。 陈平安对此会心一笑。 男子让着些女子,强者让着些弱者,同时又不是那种居高临下的施舍姿态,可不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这样的世道,才会慢慢无错,缓缓而好。万般道理学问,还需落回顺序上。 多走一走,就走了那么远。多想一想,就想了那么多。 有些疲惫又有些轻松的陈平安,就那么趴在窗台上,闭上眼睛,打着盹儿。 吾心安处即吾乡。吾乡何处不可眠。 数十里之外的春花江水神祠庙,一位躺在祠庙大殿横梁上啃鸡腿的老人,头簪杏花,身穿绣衣,十分滑稽。这位当年的水族精怪,偶得福缘,被一位观湖书院君子钦点,才得塑金身,成了享受人间香火的江水正神。蓦然之间,他打了个激灵,差点没把油腻鸡腿丢到殿内香客的脑袋上去,一个腾空而起,身形化虚,穿过大殿屋脊,环首四顾,十分慌张,又作揖而拜四方,战战兢兢道:“哪位圣人大驾光临,小神惶恐,惶恐啊。” 而那个“罪魁祸首”,正忙里偷闲,打盹儿呢。 道德当身,万邪辟易,神祇让道。 窗外江水流逝,悠悠千古,陈平安趴在窗台不过眯了一会儿,精神就舒缓几分。这是稀罕事,陈平安已经没有香甜酣睡太久太久。 曾掖和马笃宜尚未归来,陈平安还是有些担心。 如他所料,见过了通风报信的章靥,返回书简湖再离开青峡岛,这趟由留下关进入梅釉国,一路上确实影影绰绰,有人远远尾随其后,境界极高,隐藏极深,以至于陈平安也仅是偶尔间心中略有感应,而曾掖和马笃宜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陈平安没有点破,省得他们提心吊胆,容易露出马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哪怕对方没有流露出丝毫善意或是敌意,仍是让陈平安感到如芒在背。 之前书简湖可以做到这点的修士,屈指可数,玉璞境刘老成不屑如此,老元婴刘志茂不会如此作为。 大骊宋氏则是不愿意节外生枝,再者陈平安终究是大骊人氏,卢白象等人又都入了大骊版籍,即便是崔瀺之外的大骊高层,蠢蠢欲动,例如那位宫中娘娘的心腹谍子,也绝对没有胆子在书简湖这盘棋局上动手脚,因为这是在崔瀺的眼皮子底下,而崔瀺行事,最重规矩,大骊的规矩,从庙堂到军方,再到山上,几乎全部是崔瀺一手制定的。 陈平安几乎可以断定,那人就是宫柳岛上外乡修士之一,但头把交椅,不太可能,书简湖事关重大,这就需要他亲自坐镇宫柳岛,所以应该是那拨过江龙中的二三把手,来盯梢自己,伺机而动。不幸中的万幸,对方并不是要直接打杀自己,看来是还没有想出一个不留隐患的万全之策,可一旦出手,必然是雷霆万钧。 对此,陈平安内心深处,还是有些感谢刘老成,因为刘老成非但没有为那拨人出谋划策,甚至没有隔岸观火,反而暗中提醒了自己一次,泄露了天机。当然这里边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刘老成已经告诉对方那块陪祀圣人文庙玉牌的事情,外乡修士一样担心玉石俱焚,在根本上坏了他们在书简湖的大局谋划。 不过陈平安依稀觉得,刘老成是一个……妙人,前者可能性更大。 只可惜刘老成如今也不是最终决定书简湖走势的人物,使得辛苦打造出来的棋盘,与刘志茂、谭元仪,以及与刘老成,两块棋形都毁于一旦。陈平安不得不承认,这副棋盘,就只差没有被人掀翻在地,现在是大骊主将苏高山和那拨外乡修士在以书简湖下棋,包括他陈平安在内,其余人等,全部得靠边站。 可要说苦心孤诣,劳心劳力,到头来只是白忙活一场,陈平安却不这么认为。 要不要认命,是需要知命才认命,就像陈平安想要见苏高山,得了颇为跋扈的“滚蛋”二字答复,陈平安就能够坦然接受,因为一趟石毫国之行,亲眼见亲耳闻,加上先前的柳絮岛邸报汇总,对于苏高山,陈平安敢说自己还算比较了解此人的性情,寒族出身,历经苦难,以煊赫战功作为立身之本,这种人身居高位,故而极为坚韧,心如磐石,心境早已类似大修士的问道之心,说不定崔瀺、宋长镜其实内心都对苏高山敬重几分。 可是到底是一场辛苦耕耘,却劳而无获,当然还是会有失望。 这一点,与出现在鹘落山的章靥,其实没有什么两样。 陈平安想要去摸养剑葫,喝口酒,才记起已经给马笃宜拿去挂在了腰间,便坐回桌旁,想了想,干脆拿出那位书癫子县尉的墨宝,将字帖一幅幅摊开,欣赏起来,怎么看怎么喜欢。 一气贯之,酣畅淋漓,无拘无束。 这与武夫出拳何异?神采动人,回旋进退,莫不合道。 这与剑仙出剑又有何异?世间道理总会有些相通之处。 各幅字帖上,钤印有那位年轻县尉不同的私章,多是一帖一印,极少一帖双印。 其中一幅字帖,内容口气极大,“若持我帖临水照,莫怕字字化蛟走。若持我帖夜间游,好教鬼神无遁形”,就相邻钤印着两方印章,“幼蛟气壮”“瘦龙神肥”。 又有一幅,更是接连往字帖上啪啪啪盖下了三枚印章。当时年轻县尉的动作,让陈平安尤为印象深刻——脸上还神采飞扬如书家谪仙人,哈哈大笑轻王侯:“遇一傻儿以仙家酒酿沽我仙家字,痛快痛快!”印章分别为“开元”“常熟”“墨池仙人”。 陈平安一一收起。以后一定要放在落魄山珍藏起来,将来不管谁开口,给多高的价格,都不卖,要当传家宝传下去! 一想到这个,陈平安便情不自禁,满脸笑意。 陈平安伸了个懒腰,双手笼袖,一直转头望向窗外的壮阔江景,不知不觉,心胸也随之开阔起来。 曾经有一句从书中摘抄,刻在竹简上的美好诗句: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小小的一枚竹简,却承载着那么大的意境。 齐先生,在倒悬山我还做不到的事情,努力之后,我如今可能已经做到了。 曾掖和马笃宜回来后,曾掖兴致颇高,说真见着了那位春花江的水神老爷,簪花绣衣,特别和蔼,还专程亲自带着他们逛荡了一圈水神庙。 马笃宜却翻了个白眼,说那老头的眼神让人不舒服,色眯眯的,看她腰间养剑葫的时候,也没少看她的腰。 陈平安对此不好多说什么。 春花江是梅釉国第一大江水,梅釉国又向来尊崇水神,作为首屈一指的江水正神,春花江水神肯定不简单。 其实山水神祇,陈平安已经见过不少,最早的棋墩山魏檗,当年算半个山水神祇的嫁衣女鬼,后来出现在顾璨父亲身边的那位绣花江水神武将,桐叶洲那边的埋河水神娘娘,大泉王朝北上路途中,遇到山水相争的一双死对头神灵,打得山动水摇晃,当然还有黄庭国紫阳府内,遇到的那个让陈平安倍感头大的白鹄江水神娘娘。 就是不知道自家山头落魄山那边,青衣小童跟他的那位江湖朋友,御江水神,如今关系如何。 魏檗和朱敛寄来青峡岛的飞剑传讯,信上或多或少提及此事,不过都说得不多,只说黄庭国那位御江水神得了一块太平无事牌,又亲自登门拜访了一趟龙泉郡,青衣小童在落魄山为其接风洗尘,最后在小镇又请这位水神喝了顿送行酒。在那之后,青衣小童就不再怎么提及这个重情重义的好兄弟了。 陈平安有些担心,只是凭借信上的只言片语,不好与青衣小童随便叮嘱什么。 在外人眼中,青衣小童那种近乎幼稚的江湖义气,其实陈平安从不反感,甚至在他眼中,恰恰是青衣小童身上最可贵的地方。 傻一点,总比精明得半点不聪明,要好太多。 至少在陈平安的落魄山,这一点很重要,至关重要。 因为这是陈平安的小天地,规矩由他来定,陈平安自己的个人喜恶,就像是观道观老道人,在一座藕花福地,便是“老天爷”。 在圈定范围之外,诸多为人处世的精明和人人争先的大道不同,陈平安也认,甚至谈不上不喜欢,反而也觉得可取颇多,例如坐拥老龙城外一整条百里长街的孙嘉树,这位年纪轻轻的孙氏家主,就已经不只是精明了,而是有着独到的处世智慧,可最后陈平安与孙嘉树只能分道扬镳,不过,乘坐渡船离开老龙城之时,陈平安对孙嘉树的观感,已经更深一层。 一样米何止是养百样人。愿意多看看人家的好,便不至于钻牛角尖。又要多知道些别人与自己的不同之处,才会知道别人到底是为何活得好,为何活得不好。 思思量量,百转千回。 如同年轻县尉的那些草书字帖,潦草癫狂到让曾掖乍一看,简直就是一个字都认不出,可其实落到根柢,还不是一个个字? 观字,欣赏书法神迹,可以我不认识字、字不认识我,粗略看个气势就行了,不看也无所谓,但是当人人身处这个复杂世界,你不认识这个世界的种种规矩和约束,尤其是那些最底层也最容易让人忽视的规矩,生活就要教人做人,这与善恶无关,大道无私,四季流转,光阴流逝,由不得谁遭受苦难之后,念叨一句“早知当初”。 陈平安有些忧心,那个背着金色养剑葫的烧火小道童,说过要搬迁去往另外一座天下,岂不是说藕花福地也要一并带往青冥天下?南苑国的国师种秋和曹晴朗,怎么办?还有没有再见面的机会?福地光阴流速,都在老道人的掌控之中,会不会下一次陈平安即便得以重返福地,种秋也早已是一位在南苑国青史上得了个大美谥号的古人?那么曹晴朗呢?对于曹晴朗那个心善的孩子,陈平安一直念念不忘。 曾掖和马笃宜坐在桌旁闲聊,嗑着瓜子,不知不觉发现那个陈先生,好像又有些忧愁了。好在这份忧愁,与以往不太一样,并不沉重,就只是想起了某人某事的惆怅,是浮在酒面上的绿蚁,没有变成陈酿老酒一般的伤心。 可是这位账房先生,对于自己的喜怒哀乐,从来不言不语,总是独自消受。其实这让马笃宜和曾掖心中都有些失落。 敲门声响起,这座临江而建的仙家客栈,又送来一份梅釉国自己编撰的仙家邸报,新鲜出炉,泛着仙家独有的长久墨香。 陈平安道谢之后,翻看起来,浏览了两遍,递给马笃宜,无奈道:“苏高山开始大举攻打梅釉国了,留下关附近的边境线,已经全部失守。” 关于此事,邸报上有详细记载。 梅釉国三位水军统帅之一的周密,负责驻守春花江的上游版图,已经倒戈向大骊铁骑,有意率军叛变,暗中联系大骊,结果被早有察觉的梅釉国皇帝,派遣数位皇室供奉修士,合力杀死。当时周密身边的大骊随军修士,战死三人,其中还有位大骊本土的金丹地仙。苏高山震怒,让麾下三位武将立下军令状,一月之内,务必各自攻打到梅釉国三处,对冥顽不化的梅釉国京城形成包围圈,还扬言要割掉梅釉国皇帝的头颅当酒壶,明年清明之际,拿来上坟敬酒。 曾掖就是个看热闹的,反正也看不懂,只是感慨大骊铁骑真是太强大了,霸气十足。 山上修士,对于家国,往往没有太深厚的情感,修行越久,离开俗世越久,越是淡漠。要么袖手旁观,冷眼看待。要么就是修为不够,不曾真正站在山巅,依旧会被大势裹挟其中,不得不下山。所以那位在溪涧偶遇的中年道人,主动下山,在山脚人间扶危救困,才会让陈平安心生敬意。只是大道修行,心中魔障一起,其中苦难困惑,外人委实是不可多说,陈平安并不会觉得中年道人就一定要坚定本心,在人间行善积德,才是正道,否则就是落了下乘。 马笃宜比曾掖看得更远一些,疑惑问道:“为何苏高山这么着急,必须迅速拿下梅釉国?我虽然不谙兵事,可是走过梅釉国这些路,也知道梅釉国的水路纵横交错,并不适合大骊骑军驰骋。” 陈平安笑道:“我们说是大骊铁骑,又不是真的只有骑军,只是大骊以铁骑著称于世,很容易让人误以为大骊边军的步战一般。这一路南下,什么样的王朝和藩属没有领教过?大骊拿下梅釉国,是大势所趋。只不过你说得也没有错,这么着急拿下梅釉国,必然要付出比攻破石毫国京城更大的代价,双方的兵马折损,都会更多,这里边的玄机,可能只有苏高山自己清楚了。相信应该是有人在催促着苏高山和曹枰,比如大骊铁骑的真正主心骨,藩王宋长镜。” 马笃宜犹豫了一下,又问:“为何先生好像对于沙场战事,不太在意?对那些沙场武夫的生死,也不如对于老百姓那么上心?” 陈平安想了想,用手指在桌上画了个圆圈,解释道:“有句家乡俗语:‘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上亡。’投身行伍,沙场争锋,就等于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了。就像灵官庙那位武将阴物,你会觉得他死后,会后悔为国捐躯吗?还有那拨在小县城与百姓抢粮食的石毫国散兵游勇,那个年轻武卒,即便死了那么多袍泽,也不愿意真的对老百姓抽刀相向。” 陈平安画了一个更大的圆圈,接着道:“你们可能不知道,先前在石毫国,我在一座郡城的狗肉铺子,拦下了一位想要杀人的山中精怪少年,还送了他一枚……神仙钱。可要是真有那么一天,妖族大举入侵浩然天下,我哪怕知道妖族当中,会有早年的古寺狐魅,会有这个最终放弃杀人的精怪少年,可当我一人面对浩浩荡荡的大军在前,背后就是城池和百姓,你说我怎么办?去战阵之中,跟妖族一个个问清楚,为何要杀人,愿不愿意不杀人?” 陈平安淡然道:“我既然选择站在那里拦路,就意味着我做好了死则死矣的打算,对方既然杀到了那里,一样也该如此。兵家圣人坐镇古战场遗址,就是坐镇天地,如儒家圣人坐镇书院,道家真君坐镇道观,为何有此天时地利人和?大概这就是一部分原因了。当他们置身其中,外人就得入乡随俗。” 陈平安问道:“我这么讲,能明白吗?” 曾掖老老实实摇头。 马笃宜问道:“大致的道理,我明白,可是又有问题了,如果外人能够强行破开圣人天地呢?是不是就意味着原先的道理不对?” 陈平安摇头道:“这说明你没有想清楚,为何圣人能够坐镇天地,这才是根本所在,这才是脉络的线头,顺序的起始。在那之后,再来疑惑为何天地仍是被外力摧破,被看似不讲理的外来人,用拳头打赢了讲理的。至于为何我要说‘看似’,就更复杂了,以后有机会遇到了切实的事情,我再来与你们细说,不然你们只会越来越觉得一团乱麻,好像处处是道理,结果人人不讲理。” 马笃宜点点头道:“好的,拭目以待。” 陈平安却笑道:“可是我希望不要有那个机会。” 马笃宜愈发迷惑。 陈平安缓缓道:“我们亲眼见过了石毫国的家国不幸,唯有诗家与英雄幸,亡国之音,悲愤之言,与那些亡国殉国之文臣武将,最容易被史书记住。我们也走过了梅釉国,更多的还是勤勤恳恳的老百姓和牢牢骚骚的文人墨客,过着还算安稳的日子,你说石毫国和梅釉国哪个更幸运?” 答案显而易见。 慷慨赴死,终究是不得已而为之,不后悔,不意味着就是不遗憾。而好好活着,哪怕活得不那么惬意,始终是世人最朴素的愿望。 陈平安笑道:“我们不知道很多简单的道理,就很难对别人的苦难感同身受,可这难道不是我们的幸运吗?” 哪怕是再好的好人,也无法对别人痛彻心扉的苦难,真正感同身受。 当年在彩衣国胭脂郡,手持柴刀死死护住那个小女孩的少年赵树下,为何唯独愿意相信陈平安,因为孩子往往更赤诚,对于苦难更敏感和更难抵御。那个昵称鸾鸾的小女孩,是在境遇与自己更加接近的陈平安身上,感受到了相通的悲欢离合,而不是因为当时在孩子眼中,陈平安就一定比身旁那位同样是好人的少女,更好。 这会儿,马笃宜和曾掖面面相觑。 陈平安最后神色平静,说道:“可是这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幸运,到底从何而来,难道不应该知道和珍惜吗?当所有人都不愿深究此事的时候,大难临头,便不要诉苦喊冤了,老天爷应该不会听的吧?所以才会有在那神台上倒坐的菩萨吧?不过我还是觉得,读书人在此关头,还是应该拿出一些担当来,读过了比老百姓更多的书,功名在身,光耀门楣,享了比老百姓们更大的福,就该多挑起一些担子。” 陈平安双手轻轻放在椅把手上。 当每一个人都坐姿不正,怎么舒服怎么来,卯榫松动,椅子摇晃,世道就要不太平,所以儒家才会讲究治学修身,务必正襟危坐,君子慎独。 看过了书简湖,是那么失望。可是当陈平安离开书简湖,走了更多的路,想了更多的事情,反而又没有那么失望了。 经过短暂的两天休憩之后,他们从这座仙家客栈离开,去往梅釉国最南端的版图。 在南下路途中,陈平安遇上了一位落魄书生,谈吐穿着,都彰显出不俗的家世底蕴。 当时那位梅釉国书生对仕途心灰意冷,又不缺银子,便雇用了车马仆役,一起陪着他游历险幽山河,结果其中有人见财起意,与其余两人合伙谋财害命,差点就要将喜欢聒噪吟诗的书生推下山崖栈道,若非有位心善的挑担脚夫死命拦阻,估计都等不到陈平安出手,书生就那样没了,事后家族连尸骨都未必能够找到。 陈平安拦下后,询问书生如何处置那些车马仆役,书生也是个奇人,不但给了他们该得的薪酬银子,让他们拿了钱离开便是,还说记住了他们的户籍,以后只要再敢为恶,让他知晓了,就要新账旧账一起清算,一个掉脑袋的死罪,不在话下。书生只留下了那个挑担脚夫。 然后非要改变路线,与陈平安同行,一起南下。 书生对马笃宜一见钟情。陈平安眼没瞎,就连曾掖都看得出来。 而且书生的示好,过于蹩脚了些,没话找话,故意跟陈平安高谈阔论,针砭时事,不然就是对着奇绝山水,吟诗作赋,感怀不遇。 马笃宜烦得很,第一次想要让陈先生收起狐皮美人符纸,将自己收入袖中,来个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不烦。 如果不是那个书生还算没丢干净读书人的斯文,终究没好意思自报家门,显摆他的家世背景,马笃宜都要破口大骂,要书生趁早收起那一肚子牢骚墨水了。 书生显然是梅釉国世族子弟,但言谈之中,流露出来的自傲,不是弱冠之龄便高中状元,而是在京城翰林院和户部衙门历练三年后,外放地方为官,他在一县之内种种治理官场弊端的举措,是真心想要当个好官,得一个青天大老爷的名声。 只可惜卸任之后,别说是得一把万民伞,就只有一地鸡毛的骂名。县衙下属,背地里骂他迂腐,不晓得给衙门争取点好处,光顾着给他们找罪受,地方豪绅也骂他不谙庶务,老百姓也骂他沽名钓誉,劳民伤财。 某天说到伤心处,又喝多了酒,书生竟是泪水盈眶,顾不得在马笃宜那边假装文豪名士了。 陈平安也没有多说什么。只讲了讲自己对于清官和好官的粗略看法,大致讲了前者的好处,后者的难处。 书生听了,愤懑不已,说那官场上的和光同尘,就已经要不得,若是还要同流合污,那还当什么读书人,当什么官?一个真正的读书人,就该靠着真才实学,一步步位居中枢要紧,然后涤荡浊气,这才算是修身治国,不然就干脆别当官了,否则对不起书上的圣贤道理。 陈平安笑着说也有道理。没有多劝半句。 不是陈平安觉得道理讲不通,或是觉得书生的想法太幼稚天真,而是这类读书人的糟心事,陈平安亲眼见过。 顶着一个国师弟子头衔的吴鸢,最早在龙泉担任县令时,处处碰壁,要说那些大姓大族,难道不怕崔瀺?可就是一颗颗和颜悦色的软钉子,偷偷埋在衙署内外,让吴鸢焦头烂额,仕途不顺,最后不得不“搬出”小镇,为袁、曹两姓的嫡子挪窝。随着龙泉由县升郡,吴鸢当然是顺势从县令高升为郡守,只是陈平安敢断言,吴鸢在大骊朝堂的形象,已经跌入谷底。有背景有靠山,顺风顺水一时,自然不难,可注定无法顺风顺水一世,其中艰辛,有钱人也好,权贵子弟也罢,一样会觉得糟心遭罪。 事实上,当年吴鸢也确实曾经对身边某位出身京城豪族的文秘书郎说过一句肺腑之言,说清楚了请大家为文武庙书写匾额或是劳驾家族打破龙泉僵局的两者差别,香火情,不单单是与朋友之间,哪怕是家族内部,也一样会用完的,切莫乱用。 若是如今的陈平安听说了此事此言,说不定就要与吴鸢坐下来,好好喝顿酒,仅凭这句话,就够喝一壶好酒了。 在藕花福地,陈平安见识过许多世代簪缨的官宦子弟,到了地方为官,自以为得天独厚,实则不少人从风光到黯然,再到彻底沉寂,其间也会有破坏规矩的捷径而走,一时得利之后,地方官员也捏着鼻子认了亏,只是却往往会默默反弹,对那些来自京城的官家子弟,愈发抱团排斥,手腕愈发纯熟阴险,把他们当个傻子逗弄戏耍。 所以陈平安如今忌惮那个从泥腿子变成军中大将的苏高山,却也不会小觑了姓氏尊贵,在官场起步阶段可谓得天独厚的曹枰。 马笃宜气了个半死,忍了半天,忍无可忍,想要说话,却被陈平安摇头制止了。 陈平安其实能够理解这位书生的困境,与他自己在书简湖的处境,如出一辙。 他要不要与虎谋皮,与本是生死之仇,本该不死不休的刘志茂,成为盟友,一起为书简湖制定规矩?不做,自然省心省力;做了,别的不说,自己心中就得不痛快,有些时候,夜深人静,还要扪心自问,良心是不是缺斤少两了,会不会终究有一天,与顾璨一样,一步走错,步步无回头,不知不觉,就变成了自己当年最不喜欢的那种人? 陈平安尊重书生的选择。 兴许不当官了,既有状元之才,又有家族底蕴,潜心于学数十年,桃李满国,难道就不是一种更好的破局之法? 也是。那个美好的可能性,就摆在书生的前方。 可陈平安如何能多说一句,书生你错了,就该一定要为了一时一地老百姓的福泽,当一个问心有愧的读书人,庙堂上多出一个好官,国家却少了一位真正的先生?其中的取舍与得失,陈平安不敢妄下定论。 这些绕来绕去,兜兜转转,都是陈平安从书上书外看来的,想来的。 于是许多曾经只知道是好道理,却不知好在何处的言语,齐先生的,阿良的,姚老头的,一枚枚竹简上的,各色各样的人,他们留给这个世界的道理言语,也就越来越清晰,仿佛被后人拎起了线头线尾,清清白白,真真切切。 有聚便有散。哪怕书生再喜欢马笃宜,哪怕他再不在乎马笃宜的冷漠疏远,可还是要返回京城,游玩纵情山水间,终究不是读书人的正业。 离别之时,他才说了自己的家世,因为以后那个陈先生若是找他喝酒,与人问路,总得有个地址不是? 原来书生是梅釉国工部尚书的嫡孙。 相逢投缘便饮酒,别离无妨再约酒,这大概就是好的江湖。 曾掖其实还是不太理解,为何陈先生愿意与这么一个酸书生耗着光阴,硬是陪着书生逛了百余里冤枉路的山水形胜。即便书生是一位尚书老爷的嫡孙,又如何?曾掖不觉得陈先生需要对这种人间人物刻意结交。 不值当。 别说是陈先生,就是他曾掖,一个尚未跻身中五境的山泽野修,遇到同样的人同样的事,撑死了救了人喝了酒,也就散了。这与是否属于山上修士的心高气傲无关。 不过一想到既然是陈先生,曾掖也就释然。马笃宜不是当面说过陈先生嘛,不爽利,曾掖其实也有这种感觉。只是与马笃宜有些差别,曾掖觉得这样的陈先生,挺好的,说不定将来等到自己有了陈先生如今的修为和心境,再遇上那个书生,也会多聊聊? 曾掖的修道之心,无形之中,从最初一定要死死抓紧陈先生的袖子活下去,变成了哪怕以后离开了陈先生,也要活得更有滋味一些,与茅月岛甚至是整座书简湖的野修前辈们,都要活得不一样些。 比如,对待山下的凡夫俗子,更有耐心一些? 曾掖如今肯定想得不够通透,可终究是开始想了。 高大少年大概不知道,当年的泥瓶巷少年,一样是这般行走而来,才有今天的账房先生。 与书生分开后,三骑来到梅釉国最南边一座名为旌州的城池,里边最大的官,不是太守,而是那座漕运总兵官衙门的主人,总兵官是仅次于漕运总督的大员之一。陈平安在此地停留了一旬之久,因为发现这里灵气充沛,远胜于一般地方城镇,有益于马笃宜和曾掖的修行,便挑选了一座临水的大客栈,让他们安心修行,他自己则在城内闲逛。其间他听说了不少事情,总兵官有独子,才学平平,科举无望,也无心仕途,常年在青楼勾栏流连忘返,声名狼藉,只不过也未曾如何欺男霸女,唯独有个怪癖,喜欢让下人大肆捕捉猫犬狐狸之类,拗折其足,捩之向后,观其孑孓状,以此为乐。 结果那座总兵官衙署,很快传出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说是总兵官的独子,被掰断手脚,下场如在他手上遭殃的猫犬狐狸无异,嘴巴被塞了棉布,丢在床榻上,早已被酒色掏空的年轻人,明明身受重伤,但是却没有致死,总兵官大怒,确定是妖魔作祟之后,一掷千金,请来了两座仙家洞府的仙师下山降妖,当然还有就是想要以仙家法术治好自家残废儿子。 当时陈平安刚好在漕运河畔散步,亲眼看到了一拨乘坐仙家小舟入城的山上仙师。 站在船头的为首之人,竟是一位龙门境修士。 在梅釉国这类藩属附庸,请动一位龙门境,是很大的手笔了,看来那座总兵官府邸确实是富得流油。 陈平安选择在旌州逗留,除了方便曾掖和马笃宜修行,其实还有一个更加隐蔽的原因。 根据春花江畔那座客栈的仙家邸报记载,那横空出世的青衣女子和白衣少年,曾经在旌州地界上空,拦下过一次朱荧王朝那位被誉为“一脚已在元婴境”的金丹老剑修,除去这次交手,在旌州前后又有三次“停步”厮杀,最终在梅釉国与朱荧王朝接壤的边境,斩杀剑修。 陈平安猜测崔东山和阮秀姑娘是在“钓鱼”,诱使一两位元婴剑修离开山头,在没有山水阵法的庇护下,不管不顾地赶往梅釉国版图,救下那名大道有望、国之重器的金丹剑修。 不然以崔东山的元婴修为和一身法宝,对付一个金丹剑修,根本无须这般麻烦。 极有可能,梅釉国边境一带,就藏着兵家阮邛或是墨家许弱,即便是两人都在,陈平安都不会感到奇怪。 总兵官请来的山上仙师不愧是龙门境修士的谱牒仙师,与另外一拨势力较小的同行聚头后,当日就治好了总兵官的独子,只是将来行走会微瘸,注定是提不起重物了。当晚,双方仙师分别以仙家秘宝和一头灵物,循着蛛丝马迹,找到了那头胆敢对总兵官府出手的妖物。血战中,那伙仙师一个比一个出手凌厉,妖物则只是绕路躲避,险象环生。 事实上,能够悄然潜入,以其人之道折磨总兵官独子,又悄然离去,就意味着妖物想要杀掉那个年轻人,轻而易举,只是不知为何,它没有杀人,只是伤人。 夜色中,陈平安一直在城头那边袖手旁观。 如果不是那头妖物犯傻,有意无意挑选了一条不利于远遁的路线,旌州城内今晚肯定要死伤惨重,倒不是降妖捉怪不对,而是谱牒仙师的次次出手,真是半点不计后果。 最后那头妖物仍是逃出城外。 仙师如蝶雀纷纷掠过城头,撇下那些只能够摇旗呐喊的漕运官兵,继续出城追杀。城内官兵肯定打破脑袋都想不到,那两伙仙师出城追杀,气势汹汹,实则很快就停下来了,即便已经没了妖物的踪迹,仍是故意灵器迭出,对着一块空地轰砸不断,绚烂至极。 与此同时,那位从头到尾没有倾力出手的龙门境老仙师,在出城之时,就改了方向,悄然离开捉妖大军队伍。 陈平安跃下城头,远远尾随其后。 在旌州城二十多里外的大山之中,陈平安站在一棵大树的枝头,看着那位老修士一番厮杀后,以一根银白色的法宝缚妖索,成功束缚住了那头现出真身的狐狸。 老修士得逞之手,以缚妖索拽着那头浑身浴血的雪白狐狸,径直来到陈平安附近,笑问道:“怎么,要分一杯羹?” 陈平安飘落在地,笑道:“老仙师做得一手好买卖!弟子那边,回头去总兵官府说一通大妖难驯的措辞,反正城内百姓人人都看到了你们的出手,尽心尽力,炫目不已,想必那位封疆大吏寝食难安,又要乖乖交出一大笔神仙钱,恳请老仙师你们务必捉妖到底。这边,老仙师偷偷捕获了妖物,到时候再随便找头刚刚化为人形的狐狸精怪,交予总兵官府交差,皆大欢喜。” 老修士抚须而笑:“你这后生,倒是眼力不差。我那些弟子当中,就没几个是明白的,你不过是在旁边看了几眼,就晓得其中关节了。” 陈平安玩笑道:“老仙师该不会是要杀人灭口吧?” 老修士哈哈大笑道:“我又不是那丧心病狂的野修,为了钱财,爹娘师徒都可以不认。说吧,你开个价,若是价格公道,就当是你一笔该得的意外之财,马无夜草不肥嘛。” 陈平安问道:“不知道老仙师捕捉此物,拿来做什么?” 老修士提了提手中的缚妖索,道:“毕竟是辛苦修行到观海境的妖物,拿回山门后,调教一番,去其戾气,当作护山供奉栽培。不是我自夸,这也是它的一桩大道福缘。”妖物哀号不已。 陈平安点了点头,笑道:“有真有假,且不去管。不过我还是奉劝老仙师慎重考虑,不要以那根缚妖索捉我。” 老修士眼神晦暗不明,问道:“你这后生,真是不知好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真不怕好事变祸事?” 陈平安双手笼袖,收敛笑意,道:“你其实得感激这头妖物,不然先前城内你们造孽太多,这会儿你已经半死不活了。” 龙门境老修士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般,放声大笑,树叶震动,簌簌而落。 陈平安叹息一声,道:“生财有道,捞到手的又是漕运官员的不义之财,我觉得很好。可是为了挣钱,罔顾百姓性命不说,这会儿还要与人联手,等着他们闻讯赶来,捉妖又杀人,斩草除根,就不太善了。” 老修士看着那个初看只是病秧子的年轻人,越看越不对劲。也就愈发忌惮。 修行之人,一旦真正结仇,很容易就是一方死绝为止,不然就是纠缠不清的百年恩怨。 陈平安说道:“我出钱与你买它,如何?” 老修士犹豫不决。 陈平安丢出一块玉牌——青峡岛头等供奉。 老修士没敢伸手接住,修士秘术,千奇百怪,谁敢掉以轻心。 陈平安没有早早驭回玉牌,任其悬停空中,由着那位龙门境老修士仔细端详,然后丢出一枚谷雨钱,道:“如今我们青峡岛有些乱,声势不如以往,你又是个梅釉国小有名气的谱牒仙师,不然你这会儿已经死了,这根法宝缚妖索,也会是我的囊中之物。拿了钱,就消停一些,不然你就一辈子和弟子一起,乖乖躲在山头上安心修道好了。” 陈平安笑了笑,又道:“当然了,一枚谷雨钱,价格肯定不算公道,但是价格公道了,对得起这块玉牌吗?对不对,老仙师?” 陈平安一拍养剑葫,两把飞剑掠出,一闪而逝。 老修士眼皮子直打战,挥袖一推,将玉牌拂退回那个身穿青色棉袍的年轻“剑仙”身边,然后收下了那枚谷雨钱,打了个稽首,笑道:“不打不相识,道友若是信得过,以后可以来我们龙蟠山做客。” 陈平安收起玉牌,初一、十五也掠回养剑葫,他微笑道:“老仙师如此会做生意,我可不敢上门送钱。” 老修士爽朗大笑,一抖缚妖索,雪白狐狸摔落在地,收起那件法宝,也说了几句比较硬气的话语:“只要青峡岛在书简湖还站得稳,小小龙蟠山,只会送钱,不敢收礼,烫手。若是青峡岛哪天没了,希望咱们不要再见面,不然伤感情。” 老修士也不含糊,撂下话后,说走就走。 陈平安掠上枝头,片刻之后,才飘然落地,是真走了。 那头蜷缩在地的雪白狐狸,一边疗伤,一边瞪大眼睛,望着这个年轻修士。 真是位剑修? 它下山之后,不敢招摇过市,见到的山上修士都不多,所以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到剑修呢。 陈平安挥挥手,道:“走吧,别示敌以弱了,我知道你虽然没办法与人厮杀,但是已经行走无碍,记得近期不要再出现在旌州地界了。” 它眨了眨眼睛。 陈平安打趣道:“怎么,怪我耽误你在龙蟠山的大道福缘?” 它以清脆的女声开口说道:“龙蟠山豢养了一头很可怕的恶蟒,是真正的护山供奉,喜欢吞食精怪,所以方才那个老坏蛋是骗你的,你以后一定要小心啊。” 陈平安点点头,示意自己会留心的,然后没有走向前,而是在原地蹲下身,问道:“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我是书简湖的野修却要救你?” 它赶紧闭上嘴巴,一个字都不说了。 陈平安笑着抛出一只小瓷瓶,滚落在那头雪白狐狸身前,道:“如果不放心,可以先留着不吃。” 它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公子图什么呢?” 陈平安微笑道:“那我问你,为了不伤及无辜,差点在城中就被抓住,你又图什么呢?” 它笑眯起眼,一头狐狸这般作态,又仿佛人间女子,所以特别好玩,它娇声娇气说道:“公子,我们是同道中人吗?” 只是它很快就苦着脸,有些抱歉。总觉得这么说,有些对不住这位恩人。 因为他们这些幸运到能够生而为人的家伙,骂人的话里边,其中就有禽兽不如这么个说法。 陈平安不置可否,挥挥手,道:“走吧走吧,人心鬼蜮,很可怕的,以后不要仗着一身修为,就嬉戏人间了。你与天地斗,已经赢了一次,这才有了如今的修为,一定要多珍惜。可是当你与人斗,哪里是那些山泽野修和谱牒仙师的对手?走吧,以后哪怕忍不住要来人间再走一遭,市井逛荡,务必小心再小心些。还有,以后千万不要觉得次次都能碰到我这样的人,你怎么就知道今天的好人,以后会不会变成坏人?” 它轻轻抬起一只爪子,“捂住嘴巴”,笑道:“能这么说的人,怎么会变成坏人呢?我可不信。” 陈平安双手笼袖,蹲在那儿,微笑道:“不信就不信,随你。不过我可提醒你,那个龙蟠山老坏蛋,说不定会反悔,与其余仙师碰头后,就要杀过来,捉了你,给那条恶蟒当盘中餐。” 雪白狐狸犹豫了一下,赶紧收起那只瓷瓶,嗖一下飞奔出去,只是跑出去十数步外,又转过头,以双足站立,学那世人作揖拜别。 那个年轻人就一直蹲在那边,只是没忘记与它挥了挥手。 在那小家伙远去之后,陈平安站起身,缓缓走向旌州城,就当是夜游山林了。 一想到又没了一枚谷雨钱,陈平安就叹息不已——下次不可以再这么败家了。 只是这个账房先生大概忘记了,当时在狗肉铺子送出手一枚小暑钱后,好像也是这般提醒自己的。 陈平安浑然忘记了这一茬,一边散步,一边仰头望去,明月当空,望之忘俗。 第126章 报道先生归也 冬至时分,虽是日短之至,人影长之至,实则是天地阳气回升之始。 东宝瓶洲的各国皇帝君主,都会在这一日祭山岳,即便无法亲至,也会让礼部高官去山岳神庙烧香。 与龙泉郡差不多,梅釉国这边一样有过小年的习俗,即使是贫寒人家,亦要准备饺子、羊肉汤或是糯米饭。 陈平安三骑啃着市井买来的糯米团,从梅釉国最南部的旌州返程。 在一处边境关隘,陈平安停马不前,让曾掖和马笃宜先行过关。陈平安独自驱马转向一座丘垄,登顶之后,刚好有一位老修士缓缓走向坡顶。陈平安翻身下马,老修士以略显生疏的东宝瓶洲雅言笑道:“你可能不认识我,但是我对你很熟悉了。” 陈平安微笑道:“辛苦前辈一路护驾。” 元婴老修士不理会言语之中的讥讽之意,任谁被一路盯梢,都不会感到舒服。 老修士笑道:“我曾是桐叶宗的修行之人,所以这一路隐忍,确实辛苦。” 陈平安问道:“曾是?” 老修士依旧将一身气息压制在金丹地仙的境界上,肌肤之上,光华流转,如有日月流转于身躯小天地之中。老修士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年轻人,似乎想要看出他到底是靠什么才能成为那名大剑仙的……朋友?同门师兄弟?暂时都不好说,都有可能。只不过天底下可没有白白消受的福气,尤其是山上,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老修士站在小山坡之巅,环顾四周。梅釉国的山水,实在瞧着无趣乏味,灵气稀薄,更是远远不如书简湖。 有些秘事,没有说给这个年轻人,他当下是以阴神出窍远游至此,以阳神携带那块用以监视自己的秘制桐叶牌,以此遮掩自己的真正行踪,避免这场见面被书简湖那边察觉。之所以愿意冒这么大的风险,自然有他深思熟虑的考量和算计。他们这伙被玉璞境野修刘老成当作宫柳岛座上宾的外乡人,能够被精心挑选出来,丢到书简湖,就没一个是省油的灯,他自然不例外。 只是大道之上,给人卖命,也得看价格。 他就觉得价格低了些。 即便他已经被大阴阳家勘定为无望上五境,好歹还是一位擅长厮杀的老元婴,还有两百年寿命,若是舍得花大钱吊命,再活三百年都有可能。 接到这个秘密任务后,他思来想去,总觉得是一个借刀杀人的连环扣,那位上五境的领路人,是被人当作了刀子,自己更是。可惜东宝瓶洲不是自家地盘,毫无根基,自己无人可用,不然的话,再找把刀,快一点的,脑子差一点的,说不定自己就是富贵险中求,真能够捞到一场泼天富贵,当然也有可能是一根线上的蚂蚱,借来借去的几把刀,大伙儿一起完蛋,至于那个连他都猜不透身份的真正幕后人,则要逍遥快活了。 老修士问道:“我有一笔互利互惠的买卖,你做不做?” 陈平安点头道:“说说看。” 老修士笑道:“但是我要先得到你的一句承诺,至少百年之内,你陈平安不能与任何人说出我们之间的交易。” 陈平安问道:“就算我答应下来,你敢信吗?” 老修士点头道:“我不全信,但是打算赌一把,我站在这里,出现在你面前,已经就是一种证明。山上修行,只要道行比我高,我便看不透深浅,可是与谁朝夕相处这么久,再看性情,不算太难。你这种人,我也曾经见过不少,多是年轻时候认识的,结果发现你们大多死得早,半道而亡,所以我只说了这是一场百年之约。” 陈平安笑道:“快过年了,麻烦前辈说几句吉利话。” 这位元婴老修士微笑道:“我若是与你说些客套寒暄的话,你难道不会疑神疑鬼?还如何做买卖?” 陈平安觉得这话没说错。 约莫一炷香后,陈平安驱马下山坡,本就不太好看的脸色,变得面如金纸,坐在马背上,摇摇欲坠,像是经历过一场生死大劫,本就孱弱的体魄,几乎油尽灯枯。 吓得过关之后停马等候的曾掖和马笃宜,心惊胆战,大气都不敢喘。 先前几乎整座关隘内外,都看到了陈平安消失处剑光如虹。 陈平安摇摇手,道:“没事,摆平了,此行返回,路上都不会再有事情。我们继续赶路,还是老规矩,你们到时候不与我一起返回书简湖。” 在山坡那边,元婴老修士早已撤去障眼法神通,竟是一位姿色平平的中年妇人,眉心处缓缓渗出一粒鲜血,被她以手指轻轻抹去。只是那点痕迹,落在任何一位中五境修士眼中,稍稍打量,都是无比扎眼的存在。 与那个年轻人做买卖,还算放心,双方下定决心做买卖后,推敲细节,滴水不漏,几次试探,年轻人都算应对得体。 她望向天幕,作揖行礼,虔诚且惶恐,颤声道:“李芙蕖粗鄙不堪,只能得罪君子,不敢得罪小人,失礼了。” 片刻之后,天地寂静。 妇人哑然失笑,应该是自己多想了。 如今东宝瓶洲大乱,需要那位陪祀圣人盯着的人和事实在太多,北俱芦洲天君谢实,大骊藩王宋长镜,朱荧王朝皇帝,等等,怎么都轮不到她和那个陈平安,即使被拘押在水牢底层的刘志茂亲口所说,如今陈平安身上带着那块“吾善养浩然气”的圣人玉牌,但是关于坐在一洲天幕的陪祀圣人,她多少知晓些内幕,只要脚下人间没有太过出奇的厮杀,就不会转移视线,瞥上一眼,至于类似太平山老宗主亲自出手追杀背剑白猿,声势实在太大,肯定会被桐叶洲圣人第一时间察觉。 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一些该有的礼数,终归是有比无好,多比少好。 离开梅釉国那座关隘后,即将进入书简湖地界之际,陈平安在一座乡野村庄附近,转头看着身后两个兴致不高的家伙,沙哑着嗓子笑道:“让你们担心了,这一路想事情比较多。” 马笃宜捂住心口,有点夸张道:“陈先生,你可总算还魂了,这一路上不是发呆,就是皱眉,这都多长时间没喝酒了,我们两个都快要吓死了。” 曾掖使劲点头。 陈平安轻声安慰道:“遇上了一时半会儿没能想明白的事情,对不住了。” 马笃宜笑问道:“这会儿想明白啦?” 陈平安摇头道:“仍然没能想明白缘由,但是退而求其次,大致想清楚了应对之法。” 马笃宜忧心忡忡道:“真没事?” 陈平安点头道:“没事了。” 马笃宜犹犹豫豫道:“那陈先生你喝口酒,给咱们瞧瞧,不然咱们不放心。” 曾掖脸色尴尬。 陈平安当然没有真去喝一口酒,笑道:“你们就在这边停步吧,记得不要打搅附近百姓,都好好修行,相互督促,不可懈怠。我争取最晚明年开春时分,赶来与你们会合,说不定可以更早一些。到时候咱们就要往书简湖南边走了,那边瘴气横生,多山泽精怪,据说还有邪修和魔道中人,会比石毫国和梅釉国危险很多,你们两个别拖后腿太多。” 马笃宜冷哼一声。曾掖倒是赶紧承诺会勤勉修行。 陈平安独自策马离去。 不过离开之前,将那根金色缚妖索与几张符箓交给了马笃宜,以防意外,再就是叮嘱要记得藏好那根缚妖索,不许轻易现世,一旦被过路野修瞧见,就是一出板上钉钉的天降横祸。 涉及生死大事,马笃宜不敢丝毫怠慢,也没有开什么玩笑,只是让陈先生宽心,他们绝不会这么不小心。 陈平安这天露宿在一座荒郊野岭,阴煞之气颇为浓重,几乎可以笃定有厉鬼藏身其中。只是偏偏一夜无事,这让陈平安有些奇怪,如今又不便展露真实修为,对方又隐匿极深,多半是与一地的山根气运有所牵连,只好作罢。 他骑马缓缓而去,忧愁不已。 根据那个元婴老修士李芙蕖的含蓄说法,派遣她离开宫柳岛的主使,是一位桐叶宗的上五境修士,曾经管着一宗祖师堂的清规戒律,地位尊崇,哪怕是杜懋在世之时,也是相当有威势的存在,现任桐叶宗宗主都要喊一声师伯。 这还不算最让陈平安忧虑的事情。 真正可怕的地方,在于这个桐叶宗大修士,如今是玉圭宗的供奉,正是玉圭宗即将选址东宝瓶洲书简湖,作为下宗根基所在! 玉圭宗,出现在老龙城灰尘药铺的荀姓老人,未来的修道证道之地,以及更早出现在青虎宫的姜尚真。 其中姜尚真有较大可能,会是玉圭宗下宗历史上的首任宗主,但是玉圭宗祖师堂那边,尚未有确凿说法,所以犹有变数。 因为姜尚真始终迟迟没有赶赴东宝瓶洲,也是证据之一。 至于下宗的首席供奉,自然是宫柳岛刘老成。 那个元婴老修士李芙蕖就说了这么多。 由于最喜欢凑热闹的姜尚真都没有露面,反而是那位野心勃勃的原桐叶宗老祖,成了玉圭宗开道人物,说不定这位大修士,便有了些天经地义的想法,要与姜尚真掰一掰手腕子,争一争下宗宗主之位。 难怪李芙蕖会一路追踪,伺机而动。 也难怪苏高山会对陈平安不假颜色,如果连谭元仪都知道一部分绿波亭档案,清楚陈平安与大骊千丝万缕的瓜葛,那么完完全全不将谭元仪放在眼中的苏高山,只会知道更多。到了苏高山这种高位,虽说无法肆意调用绿波亭谍子,但是查阅档案,甚至是获悉比谭元仪更多的内幕,不难。 好在李芙蕖足够小心谨慎,足够敬畏那些无法预知的大道无常,才与陈平安演了一场各有折损的苦肉计。 当然是要从山坡之外的关隘边境某处,再次重逢。 能够在一位老元婴的眉心处戳出一点伤痕,这个消息传出去,搁在宫柳岛之外的书简湖千余岛屿数万野修,谁都不信。 但是只要刘老成没有铁了心坑害陈平安的念头,不去主动泄露陈平安的真正底细,那么在原桐叶宗老祖那边,多半会将信将疑,这就足够了。 不过在山坡之上,陈平安对刘老成以刘志茂飞剑传讯的那次提醒,只字不提,并没有因为要与李芙蕖结盟,就以此作为不花半枚铜钱却无比立竿见影的一颗定心丸,向李芙蕖示好。 有些事,做不得。 不然陈平安就真要好好反省一番,好好掂量掂量自己的良心,是不是已经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书简湖野修了。 陈平安也好,李芙蕖也罢,竟然都不知道,在双方先后离开关隘后,边境城头上,隐隐约约,涟漪阵阵,虚实不定,最终浮现了一位双方其实都认识的熟人身影。 如果李芙蕖知晓此事,估计一颗道心都要被吓破不可。 因为这位不速之客,正是在得到那块道君祁真都要抢上一抢的琉璃金身碎块后,更加有望跻身仙人境的东宝瓶洲野修第一人,刘老成。 他此次离开书简湖,是去找了苏高山商议大事,只是如何返回宫柳岛,什么时候回,还没有人能够管得着他刘老成。 即便是那位从桐叶宗转投玉圭宗,并且顺手偷走祖师堂一件重宝的上五境修士,也一样不敢对刘老成太过约束,更不敢三番两次随便试探。 上五境的野修,哪怕是在远比东宝瓶洲更加广袤的桐叶洲,一样是极其难缠的存在。 不管刘老成当时为何会出现在那边,他一挥袖子,收起了几近仙人境修为的掌观山河神通。一名山泽野修,总得有一样或是几样特别出彩的拿手好戏,杀力巨大却极其隐蔽的杀招或是法宝,乌龟壳一般庇护阴神阳神的本命物,逃跑,窥探,多多益善,技多不压身,本事越杂且精,没有靠山的野修就能活命越久。 李芙蕖拔地而起,化虹飞掠远去,关隘上空如冬雷震动,轰隆作响。 刘老成随之现身后,微笑道:“好小子,还是讲一点江湖道义的,算你聪明。不然……呵呵。” 刘老成一闪而逝。 这种隐藏在阳关道上让人命悬一线的鬼门关,陈平安哪怕亲自走过一趟,依旧浑然不觉。 世人世事往往如此,只是很多时候,不会是生死大事,而是更加轻巧一些的事情,比如莫名其妙的机遇,毫无征兆的失势,无缘无故的争执,突如其来的红运当头,一件件,一桩桩,都教人一头雾水,或是欣喜若狂,或是叫苦不迭。 看似皆有定数,其实不在天命而在人。 人在做,天在看,即便天不看,一个个旁人也在看。 至于到底应该怎么做,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无非是根据各自环境的不同取舍,以诚待人,唯利是图,得过且过,皆可以成为立身之本。唯独可笑之处,在于这么个浅显道理,不管好人与坏人,许多人都不知,即使知道了也只是安慰自己世道如此,道理无用。毕竟每个人能够走到每一个当下,都有其文字之外的潜在道理支撑,每个人的最根本的想法和脉络,就像是那些最为关键的一根根梁柱,修缮房屋阁楼,添砖加瓦,可是要花钱的,若是梁柱摇晃,必然屋舍不稳,或是只想要更换瓦片、修补窗纸还好,若是试图更换梁柱,自然是无异于伤筋动骨、自讨苦吃的难熬事。“改变”二字,说已不易行更难,少有人能够做到,年纪越大,阅历越丰,就意味着既有的屋舍,住着越习惯,故而越难改变。一旦磨难临头,身陷困境,便想一想世道如此,人人这般,再从书上借一借几句捣糨糊的处世名言,图个暂时的心安,不然就是看一看他人的更可怜事,就都是情理之中的念头了。 陈平安临近书简湖,却突然拨转马头,向梅釉国方向疾驰而去。却不是跟曾掖、马笃宜相聚,而是舍了坐骑,将其放养在山林,至于日后能否相见,且看缘分了。 陈平安直接从一条只有樵夫才会行走的荒芜小路,徒步翻越山岭边境,去找一个人。 一个能够降服心猿的年轻僧人。 到了那处山崖下,陈平安停下脚步,双手合十,向高处石窟行礼。 石窟里的年轻僧人从蒲团上起身,似乎并不惊讶,还礼,然后伸出一只手掌,示意陈平安只管沿着峭壁攀缘而上。 陈平安这一路行来,即便没有感知到有人跟踪,也始终走得不算太快,稍稍假装呼吸不如平常顺畅些许,至于内里气象,自有李芙蕖的独门秘法帮忙遮掩,但还是需要处处小心,不然害人害己,既要连累李芙蕖,也会让自己置身于危境。 如山林猿猴攀岩而上。 年轻僧人站在狭窄石窟那边,在陈平安立定后,他才往里边盘腿坐下,却将那张蒲团让给了客人。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在蒲团上。 至于那头心猿,一直闭眼,仿佛酣眠中。 年轻僧人开口道:“我来自桐叶洲,你们东宝瓶洲雅言,我并不熟悉,关于佛理,我本就只知晓皮毛,又有两个文字障在,一为你我之间的言语,一为佛法之义与佛经之语的距离,我就更不敢妄言了。” 陈平安以桐叶洲雅言笑道:“还好,我游历过桐叶洲,会说那边的雅言,勉强可以破去一个小障。” 年轻枯槁僧人微微一笑,问道:“施主可知桐叶洲有‘别出牛头一派’的说法?” 陈平安摇头道:“不知。我对于佛法,认识得极其浅薄,先前几次游历,也无机会接触佛经。” 年轻僧人竖起单掌在身前,道:“不知也好,少些心中藩篱。” 陈平安心念一起,却轻轻压下。毕竟降服心猿一事,是眼前僧人的大道契机,外人不可轻易提及,陈平安只想要询问一些心中疑惑。 年轻僧人却已经笑道:“施主与佛法有缘,你我之间也有缘,前者肉眼可见,后者依稀可见。想必是施主游历桐叶洲北方之时,曾经走过一座山峰,见过了一位仿佛失心疯的小精怪,念念有词,不断询问‘这般心肠,如何成得佛’,对也不对?” 陈平安目瞪口呆。 年轻僧人微微一笑,道:“是了。” 年轻僧人望向石窟之外,好像看到了一洲之外的千万里,缓缓道:“问对了,我给不出答案。” 年轻僧人继续说道:“当年取经路上,我既是师父,也是弟子,一身化五而不知,深陷我执迷障,偶遇一座与人为善的山精洞窟,好心为我指路,后有风波,结果便是一棒下去,打杀无数。取经之路,在那个时候其实便又断了,一断再断,步步不回头。我依然不知,远游一洲又一洲,历经千辛万苦,离了这座天下,终于见到了佛国净土,我却转头而回,手上心中,空空如也。” 年轻僧人喟叹一声,望向陈平安,道:“施主,问吧。” 陈平安便将心中一些疑问缓缓道出,既有佛经上的疑难,也有处世的困惑。 年轻僧人便以佛法解惑。 陈平安只看了几部崔东山推荐的佛家正经,对于佛家颇为复杂的派系传承,全无概念,况且也不是特别关心这些,纯粹是以虔诚问道的心思,聆听这位桐叶洲远游僧人的回答。 有几处,陈平安印象极深,其中就有因明之学。 一问一答,回答之外,年轻僧人又有延伸。有些说法,竟然明显存在着儒道两教与百家学说的痕迹,僧人对此毫无顾忌。 当陈平安再无问题的时候,年轻僧人微笑道:“莫怕问了佛法,就会逃禅,这是世人误解。” 陈平安笑着点头。他确实敬重佛法,却也不想真的去当僧人。 此后与年轻僧人聊了藕花福地那座心相寺的经历,尤其是与那位老和尚的闲聊,都一一与年轻僧人说过。 僧人听得认真,偶有会意,便轻轻佛唱一声。 最后陈平安从蒲团上站起身,后退一步,对着这位年轻僧人再次低头合十,道:“我惑已解了。” 年轻僧人随之起身,低头佛唱一声,喃喃道:“如去如来,神秀上座。” 陈平安退出石窟,原路返回山崖之下。 年轻僧人望向那张蒲团,再次双手合十,重复了那后半句:“神秀上座。” 陈平安不解其中深意。 只记起,家乡那边,确实有座高山大壁之上,篆刻有“天开神秀”四个大字,最早的时候,与人跋山涉水,走到过那边,只是那会儿陈平安眼力不济,加上云雾缭绕,便是举目望去,一样无法看清。后来还是魏檗带着他游历北岳辖境,才得以见到。当时是觉得阮师傅之所以选择那座山头,作为开宗立派的本山,是因为阮姑娘的名字里边带了个“秀”字。 陈平安返回梅釉国边境,在山林之中,竟然找到了那匹马,它瞧见了陈平安后,朝他飞奔而来,十分亲昵。 陈平安轻轻拍了拍马背,玩笑道:“才发现咱们俩都瘦了啊。不过你还好,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我这叫瘦骨嶙峋,没有几斤肉,风吹即倒。” 翻身上马,直去书简湖。 腰间刀剑错,悬挂养剑葫。 只是如今的陈平安,估摸着当初要是这副模样,紫阳府那晚都不会有江湖险恶的敲门声。也怪不得留下关那边的江湖老剑客,要说一句“不是所有青衫客,都是那剑仙”。 陈平安再次由绿桐城进入书简湖,依旧将马匹寄养在绿桐城那座客栈,还去了那条陋巷,在那包子铺,买了四只价廉物美的肉包子。现在的铺子,比起半年前,生意好像冷清了许多,年轻掌柜神色萎靡,经常唉声叹气。陈平安一路上啃着包子,找到了渡口的渡船,清扫一番,撑船赶回青峡岛。 临近年关,如今的书简湖,比起去年,比那间包子铺还要惨淡。去年年末,接连三场鹅毛大雪,书简湖灵气增长明显,连对于过年一事十分淡漠的修行之人,都像是实实在在过了一个好年。不承想今年尚未结束,就已是这般田地,连同青峡岛在内,千余岛屿都需要上缴一半家底,进贡给苏高山麾下的那支大骊铁骑,一些个与朱荧王朝以及藩属石毫国、梅釉国有关的岛屿,更是苦不堪言,大伤元气不说,还两边不讨好。 最可怕的地方,还是粒粟岛谭元仪,与素鳞岛田湖君、供奉俞桧在内,联手所有岛屿祖师中拥有地仙修士的,例如鼓鸣岛地仙眷侣,再次结盟。这次没有任何争执,异常精诚合作,主动以书简湖畔池水、绿桐在内的四座城池为“关隘”,拉伸出一条包围线,任何胆敢私自携带岛屿钱财潜逃的修士,一律抓捕,交给大骊铁骑方面分别入驻四座城池的那几位,一位铁骑武将,一位文官,还有两位随军修士。一座天罗地网,数万山泽野修被围困其中,出不得,只能硬着头皮往自己身上割肉,一箱箱神仙钱源源不断运往池水城。其间又生出诸多变故和冲突,在死了包括两位金丹修士在内的近百位山泽野修后,书简湖这才终于沉寂下来,乖乖夹着尾巴做人。 据说这才是第一轮。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接下来一些大的岛屿,还会得到大骊铁骑的许可,大肆开拓藩属岛屿,最终书简湖当下的千余岛屿,极有可能在一年之内,就会少去三成大大小小的祖师堂,断了香火,彻底沦为大岛的附庸。在这个必然充满血腥的过程当中,所有胆敢反抗的修士,只有一个下场在等着他们——传言苏高山麾下将新设立一个没有品秩的职位,牵马修士,意思就是担任那些正规的大骊随军修士的牵马扈从。这拨牵马修士,唯一的幸运,就是当苏高山与曹枰两支大骊铁骑对朱荧王朝发动进攻之时,可以通过与朱荧边军的战场厮杀,积攒军功,有望跻身为底层的随军修士。只是十个牵马修士,能否活下两三人,成为随军修士,天晓得。就算成了随军修士,大骊铁骑还要南下,怎么办? 这个说法,传得有鼻子有眼。因为经得起推敲,苏高山那个想钱想疯了的大骊蛮子,真做得出这种杀鸡取卵的勾当。 但是如今人心涣散,大的势力早已分崩离析,谁胆敢率先揭竿而起? 这会儿,书简湖野修,倒是人人念起刘志茂的好了,当年一个个害怕刘志茂跻身上五境,如今只恨刘志茂修道不够专注,不然何至于沦为宫柳岛阶下囚,无法为书简湖伸张正义? 陈平安登上青峡岛,先在山门屋子里边坐了一会儿,发现并无灰尘,很快释然,应该是顾璨做的。 看似违反了双方的约定,可其实这是好事。 陈平安走出屋子,瞥了眼湖景。 一路要经过不少岛屿,想必有心人早已知晓这个消息。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再无登门拜访的客人。其实上次陈平安由石毫国重返书简湖,就已是这种寂寥光景。 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 自古而然。 陈平安乐得清静,仍是去了横波府废墟停留片刻,多看一眼,就能够多体会一下山上修道的险恶。 这次顾璨很快就来到横波府遗址,站在陈平安身边,道:“还以为你要年后才能回来的。” 陈平安感慨道:“接下来要去书简湖以南的群山之中,可能耗时会稍多。” 顾璨点点头。 陈平安问道:“田湖君找过你没有?” 顾璨说道:“找过,比较诚恳,说我既然是龙泉郡出身,就是一笔不小的本钱,劝我主动放低身价,不妨去池水城那边找一位年纪不大的随军修士,说这么个年纪,能够驻守池水城,肯定来头很大,与此人打点拉拢关系,说不定可以求个稳妥处境。只是我不太敢相信她。如今她跟韩靖灵还有黄鹤,私底下走得比较近。” 陈平安想了想,道:“她劝你去池水城的那些个道理,算不得骗人,只是却未必就可以得出她那个结果。你没有答应去池水城找那个大骊随军修士,不算错,因为你根本不知道那个所谓极有来头的随军修士,到底是什么性情,会不会早就被韩靖灵和黄鹤给你下了绊子。虽然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却可以说些人之常情,比如那位年轻修士若真是大骊豪阀子弟出身,却能够投军入伍,担任必须上阵厮杀的随军修士,就意味着此人心高气傲,不愿依靠家族成事。这样的世家子,往往对你顾璨之前在书简湖的行事作风,哪怕理解,也不会认可,因为他们熟稔官场规矩,更认可那一套行事准则。所以,我不是说你不去池水城,就一定对,但肯定没有错。” 顾璨转头看着陈平安,笑问道:“你怎么懂这些的?” 陈平安指了指自己眼睛,再指了指自己脑袋,道:“多看多想,就会少错一点,并且能够时时刻刻做好知错改错的准备,生死之外,事事给自己留点余地,留有退路。路子不能越走越窄,不然哪天就突然发现身在一条断头路的死胡同了。” 顾璨蹲下身,捡起一块碎石,随手丢出,问道:“不也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吗?” 陈平安笑道:“那是没得选的时候。这一点,你得先想清楚,什么叫真正没得选了,又为何会走到无路可走的那一步,然后再想一想,有没有可能,天无绝人之路,其实还有得选。” 陈平安也蹲下身,捡起一块搁在俗世王朝就是僭越的绿色琉璃瓦,道:“你现在可能觉得有些复杂,那是因为你还没有搭建起这条脉络,所以觉得很麻烦。其实没那么难,这就像一个人行走在山水之间,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你只要知道如何开路搭桥,你就会发现,其实遇上山水阻路,没有那么难以过去。当然了,知道了开路搭桥的法子,但如何找那些材料,也很累人,自己拣选石子,自己上山劈柴,实在没了钱,还要与朋友赊欠,甚至是要低声下气,去跟自己不喜欢的人借钱,才能开好路搭起桥,但是当你过了河,登了山,你就会发现一切都是值得的。更甚至,到最后你也可能无法成功,依旧身陷绝境,但是只有到了那一刻,你才好说一句,我问心无愧了,这时候再来谈先前你所说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就是合乎顺序之理了。” 顾璨喃喃道:“在书简湖,你就是这么做的吧。” 陈平安低头吹去那块绿色琉璃瓦的尘土,“嗯”了一声,语重心长道:“说句你可能不太愿意听的,话难听,但属于我的真心话,你先听着。我是到了青峡岛,对你很失望后,才意识到我们之间的不同。” 顾璨使劲点头。 陈平安接着缓缓道:“那是我们第一次走出骊珠洞天,都对这个世界很害怕,对吧?但是我们选择了不同的道理。我在小心翼翼审视着这个奇怪的世界,对于所有出现在我身边的人,我都竭尽全力去看到他们的真正想法,去学一学他们的好,去想一想他们到底是怎么能够变成强者。你呢,是去摸索一条最省心省力的捷径。我能够理解你在青峡岛的种种艰辛,以及对你娘亲的保护,我佩服你,但是有些事情,不是我与你亲近,知晓你的苦难,就可以对你说,顾璨,你做得没错。世间的事情,其实对错分明,千万别觉得人心复杂,就连最基本的是非都混淆了。我在这里,说句更混账的话,哪怕是当个坏人,也该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坏了多少规矩,这样的坏人,才能够祸害遗千年。这些,你不懂,而且以前还喜欢不懂装懂。” 顾璨叹了口气,埋怨道:“还不是怪你,这么晚才来书简湖。要是早跟我说这些,我肯定听得进去。” 陈平安没有半点生气,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孩子的习惯性嘴硬,反而是心中认可的一种显露,与先前在春庭府饭桌上的第一顿饭,以及顾璨那晚承认自己“喜欢杀人”,是云泥之别。 陈平安揉了揉顾璨的脑袋。顾璨低着头。 陈平安轻声道:“如果你娘亲哪天偷偷告诉你,要在春庭府故意策划一场刺杀,好让我留在青峡岛,给你们娘俩当门神,你别答应她,因为没有用,但是也不用与她争吵,因为一样没用。你有没有想过,真正能够改变你娘亲一些想法的,甚至不是你爹,而是你?” 顾璨抬起头,一脸震惊。 陈平安笑道:“怎么,已经与你说了?” 顾璨哀叹一声,嘀咕道:“我有些怕你了,陈平安。” 陈平安放下手中那块琉璃瓦,沙哑着嗓子道:“那是因为当年在小镇那边,我藏得好,许多糟心的事情,都没有告诉你。” 顾璨笑了起来,说:“倒也是,那会儿我哪里会想这些,成天想着要你买这个买那个,每次你带着铜钱从龙窑那边回泥瓶巷,我就跟过年一样。对了,你真不心疼钱吗?” 陈平安摇头道:“换成别人,我会心疼,在你这边,没心疼过。一开始是想着报答恩情,后来不是了,习惯成自然。” 顾璨突然问了一个问题:“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朋友,可能会感到负担?” 陈平安笑了,道:“这个问题问得好。” 顾璨嘿嘿一笑。 陈平安抬起手臂,画了一条长线,对顾璨认真说道:“第一,我们的人生,一般情况下,极有可能会比普通老百姓更加漫长,所以我们要看得长远些,多想一想好的人,好的事,游历四方,看过山河万里。在人生路途上,我也会遇到过不去的坎,遇到想不通的事,那会儿,我会来找你们帮忙的,不会难为情,所以之前才会与你说,好的朋友关系,如那老酒窖藏,余着一年,就香一分。” 陈平安轻轻握拳,接着道:“第二,顾璨,你有没有想过,我也见过很多让我感到自惭形秽的人?有的,事实上还不止一两个。哪怕是在书简湖,还有苏心斋和周过年他们,哪怕撇开与你的关系,只是遇见了他们,一样让我心难平,觉得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人,鬼?” 陈平安看着顾璨,看着他眼神与脸色的细微变化。并且毫不掩饰自己的观察。 顾璨与陈平安对视,道:“陈平安,可以拜托你一件事情吗?能不能将我娘亲送出书简湖?比如回泥瓶巷,或者送到我爹身边。” 陈平安问道:“你呢?” 顾璨说道:“你说过,讲理和不讲理,其实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不讲理的代价,我懂了,你说讲理的代价,我也想试试看。书简湖以南的群山之行,我和曾掖一起去,你只需要送我娘亲离开书简湖就行了。” 陈平安点头道:“好。”就像是一直在等待这句话,等了很久。 顾璨双手笼袖,陈平安也双手笼袖,一起望着那座废墟。 此后顾璨返回春庭府,关于与陈平安的新约定,与娘亲一个字都没有说,只说了些安慰她的言语。 而陈平安则去了一趟池水城。 那块大骊太平无事牌,见不着苏高山的面,见一位驻守此城的随军修士,还是分量足够的。 结果进了戒备森严的范氏府邸后,见着了那位年轻修士,两人都面面相觑。 关翳然。 陈平安。 人生何处不相逢。 关翳然很客气,热情且真诚。 但是当陈平安说要将青峡岛顾璨娘亲送往龙泉郡后,关翳然却没有一口答应,而是公事公办,说此事可大可小,他不好擅自决断,必须上报给大将军苏高山。 陈平安当然没有异议。这才是做事该有的规矩。 人情混淆,公私不分,看似敲门砖走捷径,人情往来无比顺畅,暂时交情甘若醴,实则一个个遗患就留在人生道路上,说不定哪天就要报应不爽。 关翳然说一旬之内,最晚半个月,大将军就会给一个答复,无论好坏,他都会第一时间通知陈平安。 聊过了公事,两人又喝了顿酒,陈平安请客。 如上次在石毫国郡城的城门口,这位大骊年轻修士开玩笑所说,什么都可以赖账,可天王老子也不能欠他关翳然的酒。 关翳然虽然是当代大骊栋梁关氏家主的嫡玄孙,但是如陈平安先前所猜测那般,越是有抱负的官宦子弟,对于“规矩”二字,反而看得更重,换成是顾璨来此,关翳然极有可能会让他直接吃个闭门羹。而黄鹤之流,近期确实在关翳然这边没少吹耳旁风,用心险恶却也算不得如何高明,被关翳然一眼看穿,须知关氏可是大骊官场两百年来的中流砥柱,对于这一套,实在是见得太多,哪怕黄鹤可以用一个顾璨换取短期利益,可至少关翳然这条线,是别想要搭上了,因为他根本无法想象关翳然的家世之深厚。 不过,就像陈平安不曾在李芙蕖那边泄露刘老成的提醒,关翳然哪怕再觉得陈平安投缘,也不会将黄鹤、素鳞岛田湖君他们这伙人的内幕,拿出来作为佐酒的谈资。 一旬过后,池水城飞剑传讯青峡岛。关翳然告诉陈平安,大将军苏高山已经亲口答应下来,顾璨之母,能够乘坐仙家渡船返回龙泉郡,但是不许携带太多神仙钱或青峡岛密库珍宝。同时作为交换,陈平安必须交出大骊太平无事牌,归还大骊,并且在礼部衙门那边销档,等于彻底失去了大骊头等修士的护身符,以后再想要获得一块,就得靠功勋换取。 陈平安毫不犹豫答应下来。 在春庭府那边,妇人突然听到这个消息后,如遭雷击,如闻天大的噩耗。 稍稍稳定心神之后,看到陈平安和顾璨默契地都不说话,妇人似乎认命,便询问陈平安,顾璨怎么办,还说如果顾璨不一起离开书简湖的话,她就是死也不会离开青峡岛。 顾璨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说道:“可以一起离开,书简湖以南的群山之行,我可以自己去。” 顾璨问道:“我娘亲这趟返回泥瓶巷,安稳吗?” 陈平安点头道:“苏高山也好,关翳然也罢,只要答应了,就可以相信。如果实在不放心,我也希望你能够陪着你娘一起回去,有些事情,你只要诚心想做,都来得及。” 顾璨陷入沉思。 妇人怯生生问道:“以后还能回来吗?” 陈平安说道:“是有这个机会的,但是我现在不敢保证。” 之后妇人又询问了返乡的诸多细节,陈平安一一答复。显然她想到的,陈平安都想到了,甚至妇人没有想到的,他也想到了。 加上,能够带走春庭府的一部分积蓄,比如一大堆神仙钱,还能够拣选出五到六位府上婢女,字画古玩也有三大箱子的份额,更能够从青峡岛密库房由着她亲自挑选灵器十件,法宝一件。这让心如刀割的妇人稍稍舒坦几分。 之后妇人就好似蚂蚁搬家,斗志昂然,焕发出一种类似当年在泥瓶巷燕子衔泥、添补家用的光彩。 陈平安已经不去管这些,都是顾璨一直陪着她。 最终顾璨来山门口屋子找到陈平安,说他打算陪着娘亲走这一趟,不然还是不放心。 陈平安笑着答应下来。 两人坐在陈平安亲手打造的小竹椅上,晒着冬日的和煦阳光。 顾璨问道:“你就不怕我一去不回吗?” 陈平安摇摇头:“我最怕的事情都发生了,也面对了,就很难再去失望了。” 顾璨手里边拎着陈平安先前递过来的炭笼手炉,低声道:“对不起。” 陈平安笑道:“一样的,我当时也做了最坏的打算。之前我跟你说了,我与一位姑娘有过十年之约,如果真要在书简湖耗上那么多年,我也会离开一段时间,走一趟倒悬山和剑气长城,见过了她,与她原原本本说过了事情缘由,再返回书简湖,你当时怎么说来着?去吧,只要真的还会回来,十年百年之后,晚一些,都没有关系的。” 陈平安转过头,道:“但是这次事先说好,你如果来得晚,还不如干脆不来。” 顾璨点头道:“不会的。信我一次。” 陈平安点了点头。 今年年末,书简湖一场雪也未下。 一天,素鳞岛田湖君亲自让人将一艘青峡岛楼船停靠渡口,妇人带着六位最讨她欢心的丫鬟婢女,以及一只只箱子,上了渡船。 陈平安陪着顾璨一起站在船头。 田湖君除了一开始打招呼,没有再露面,不知道是审时度势,还是心怀愧疚,总之没有出现。 顾璨轻声问道:“为了这件事,又破费了吧?” 陈平安拎着那只炭笼取暖,笑道:“以前大晚上帮你家争水,被人打过不少次。甚至当了窑工后,由于一有空就回小镇帮你家干农活,传出来的闲言碎语难听得让我差点崩溃。那种难受,一点不比现在付出一些身外物好受,其实还会更难熬,会让我束手束脚,觉得帮忙也不是,不帮忙也不是,怎么都是错。” 顾璨对于那些长舌妇的嚼舌头,其实一直不太在乎,他用肩头轻轻撞了一下陈平安,低声道:“陈平安,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当年我一直觉得,你真要做了我爹,其实也不坏,换成其他男人,敢进我家门,看我不往他饭碗里撒尿,往他家米缸里泼粪。” 陈平安瞬间黑着脸,一巴掌使劲拍在顾璨脑袋上。 顾璨嬉皮笑脸道:“玩笑话,别当真。”随即顾璨有些黯然,道:“说实话,我对那个爹,真没有半点印象了,都不知道见了面,还能说什么。” 陈平安叹息一声,道:“慢慢来吧。” 到了池水城,关翳然亲自迎接,与下船后的陈平安相谈甚欢,这让待在顶楼船舱内的田湖君,有些讶异。 顾璨与陈平安话别,说道:“放心,我会很快赶回来。说不定你可以比预期更早一些,离开书简湖,然后去做你自己的事情。” 陈平安拎着炭笼,点点头,目送他们一行人离去。池水城范氏白玉广场上,已经停有一艘苏高山亲自调度的仙家渡船,有一位金丹修士坐镇其中,此外还有两位随军修士。 如今整个东宝瓶洲北部,都是大骊版图,其实哪怕没有金丹地仙,也不会有太大的风险。 渡船缓缓升空。 陈平安收回视线,关翳然站在旁边,笑道:“你的事情,先前只是有所耳闻,知道青峡岛有个奇怪的账房先生,没怎么上心,结果发现原来是你后,我近期便挑了些柳絮岛邸报,以及抽调了一些绿波亭谍报,深入了解了一下,不得不说,真是个最笨的法子了。” 陈平安笑道:“磨砖做镜,积雪为粮,万一真成了呢?” 关翳然说道:“不过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壮着胆子多写一封信给大将军,斗胆催促一番。这可不是邀功,更不是自夸,而是现在我还后怕不已。你是不晓得咱们大将军的脾气,我当年最早的老伍长,如今也算是个实权将军了,加上我当下的顶头上司,平日里对咱们吹胡子瞪眼睛,跟老丈人见女婿似的,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结果等见着了大将军,跟耗子见着了猫,一个比一个会溜须拍马,都不带脸红的,所以我必须跟你讨要一两壶酒喝,压压惊。” 陈平安哈哈大笑,与关翳然还有他的几位朋友,一起喝了顿酒。酒都是陈平安出的,另外几个穷光蛋就跟范氏要了几碟子佐酒小菜,由于平时军中有规矩在,坐拥金山银山,谁都没敢大鱼大肉,现在好不容易逮住了关翳然一个冤大头,就使劲薅羊毛,一点不手软。一个名为虞山房的青壮汉子,亦是随军修士,只不过在石毫国郡城那会儿,与关翳然还是品秩相当,这会儿就是下属了。汉子抱怨不已,说关翳然这个臭小白脸就是投了个好胎,他不服气。关翳然摇头晃脑,嬉皮笑脸,说着不服你来打我啊。 结果虞山房犹豫了半天,就是轻轻一拳“摸”在关翳然肩头,然后嘿嘿笑着,变拳为掌,轻轻擦拭一番,说:“关大将军最小肚鸡肠了,杀敌的本事不大,记仇的本事不小,我哪敢啊。” 看着他们袍泽之间的插科打诨,陈平安只是笑着喝酒。 然后关翳然说了一桩石毫国趣闻。其实算是他们这伙人的糗事。 当时郡城那边,有个刚刚举家从京城搬到城中的迂腐老书生,听说家世很好,只是落魄了两代人,已经远远不如从前了,就连郡城那边的石毫国本土官员,都不把他当回事。这户人家,竟然死活不愿意张贴大骊门神。 于是气呼呼的虞山房就亲自带兵登门,结果瞧见了至今难忘的一幕。 虞山房当下说起的时候,还是唏嘘不已,狠狠喝了一口酒。 那一天,一位双眼近瞎的老人,一袭清洗到近乎灰白的老旧青衫,独自一人正襟危坐于大堂之中。 当时,连虞山房在内的十余大骊甲士铁甲铮铮作响,还有那脚步声,都是一种足够让石毫国郡守都心惊胆战的沙场气势。 但是不等他们开口,那个老书生就以最字正腔圆的大骊官话冷笑道:“崔瀺就是这么教你们打天下的?齐静春就是这么教你们道理的?好一个威风八面的大骊铁骑,好一个听了山崖书院百年琅琅书声的大骊!” 儒衫老人猛然一拍桌,竭力瞪大眼睛,对那些大骊甲士怒目而视,骂道:“我倒要看看,这样的狗屁大骊,能够蹦跶几年!” 老人站起身,更是伸出手指,对着那帮披挂铁甲的大骊精锐,一通怒骂。 骂得虞山房憋屈不已,可是从始至终连同他在内,一兵一卒,无一人抽刀出鞘,甚至一句狠话都没有撂。 之后,他们就这么离开了那座府邸,并且不许任何人骚扰那座府邸。 关翳然知晓后,亲自写信给苏高山,询问能否破例,准许这户人家不张贴大骊袁、曹门神。其实关翳然也觉得可能性不大,毕竟大骊铁律,无人胆敢越界过线一步。 结果苏高山一封书信寄回,将关翳然骂了个狗血喷头,说如今石毫国就是我大骊藩属,这样的读书人,不去敬重,难道去敬重韩靖灵那个龟儿子,还有黄氏那拨废物?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准许那位老先生门户之外不张贴大骊门神,一旦国师问责,他苏高山一力承担,就算吵到了王爷那边,他苏高山也要这么做,你关翳然要是有种,记得替老子在你太爷爷那边说句好话,劳烦再去国师那边说句好话,说不定可以让国师消消气嘛。 陈平安默默听着。 关翳然最后靠着椅子,望向陈平安,说道:“我觉得这样的读书人,可以多一些。陈平安,你觉得呢?” 陈平安点头道:“多多益善。” 关翳然眯眼而笑,举起酒碗,道:“这儿,就你我算是半个读书人,虞山房这帮糙汉武夫,晓得个屁。来来来,就我们俩走一个。” 陈平安笑着抬起酒碗,与关翳然酒碗碰一下,没什么酒杯酒碗的上下高低之分,爽快道:“那就走一个。” 虞山房“呸”了一声,也拉拢其余袍泽,朗声道:“咱们这些边关好汉,自己走一个,别搭理这些酸秀才。”也是酒碗相碰,响声清脆不已。 最后都喝得有些醉醺醺,关翳然独自将陈平安送到府邸门口,冬夜的冷风一吹,眼神清明了几分,轻声提醒道:“关于书简湖的大局走向,至少在近期,你不要掺和。既然连我都无法调阅你的某些档案,实不相瞒,关于此事,我还专程飞剑传讯给京城家族,回信也很含糊,处处是玄机,所以这意味着什么,我心知肚明,并非是信不过你,只是……” 陈平安已经点头,打趣道:“看来是酒没喝到位,才会说这些话,不然除了第一句话,其余后边的,你都不用跟我讲。” 关翳然一巴掌拍在陈平安肩头,笑道:“好家伙,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又欠我一顿酒。” 陈平安笑道:“等到大局已定,就当是为你升官,到时候再请你喝一顿庆功酒。” 关翳然笑着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若是陈平安此后经常登门,关翳然也会喜欢,但是这就涉及了许多官场忌讳,对于双方都会有些后遗症。 可是这种话,关翳然只能放在肚子里,觉得既然认了朋友,这点代价,就得付出,不然他关翳然当真只是贪杯,眼馋陈平安藏酒的家底,好那几口仙家酒酿?他一个大骊庙堂砥柱的关氏未来家主,会缺这个?他缺的,只是自己认可的朋友而已。 但是陈平安既然能够从第一句话当中,就想通了此事,说了“大局已定”四个字,关翳然就更加高兴。 真正的朋友,痛痛快快地喝酒是必须的,可是人生难尽如人意,总是有些不痛快的事情摆在那里,朋友如果瞧得上,上得心,愿意为对方着想,那就是真真最好了,即使手中无碗,也让人如饮醇酒。 棉布青袍的年轻人,缓缓走在寂静冷清的大街上。 关翳然望着那个消瘦背影,便记起了那张消瘦凹陷的脸颊。 没来由,关翳然觉得有些心酸,可是又觉得那个朋友,其实有些潇洒。 大概一位真正的剑客,都会是这样,宴席之上,也会尽情饮酒,宴席散去,依旧大道独行。 关翳然与很多人喝过酒,也请很多人喝过酒。 但是曾经有位声名狼藉的大骊元婴修士,是位高高在上的神仙了,在他那年从边境返乡之时,在篪儿街找到他,说想要请他喝酒,聊点事情。 关翳然笑问道:“你配吗?” 当时身边众人都觉得关翳然是不是喝高了,肯定要惹来不小的麻烦,即便是关氏,说不定也要吃一杯罚酒。 事后回到意迟巷府邸,太爷爷大笑不已,使劲拍打着这个年轻玄孙的肩膀。 那是关翳然第二次见到太爷爷这么高兴,第一次是他决定投军入伍,去边关当个最底层的斥候修士。 总有些人,觉得身份地位才能够决定一个人能不能坐上某些酒桌。这些人,即便走了狗屎运,真坐上了某张酒桌,也是只会低头哈腰,一次次主动敬酒,起身碰杯之时,酒杯一低再低,恨不得趴在地上喝酒。 真是好玩又好笑。 关翳然双手抱住后脑勺,笑眯眯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些人,也要理解啊,毕竟有些还是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为之,不过更多的,还是削尖了脑袋,用教养、家风和骨气这些虚的,换来实打实的银子,他们当中,还真的会有人爬得老高老高。不过呢,至少我关翳然这张酒桌,他们就别想上来喝酒了。为了将来能够少接触这些家伙,我也该多努力努力,不然哪天轮到我必须给他们敬酒,岂不是完蛋?到时候糟践的,除了自个儿和整个关氏家族,还有那么多一起喝过酒的朋友啊。” 已经离开池水城的陈平安,当然猜不出关翳然会想得那么多,那么远。 陈平安返回渡口后,发现青峡岛渡船还在等待。 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一个身份云遮雾罩的关翳然,足够让田湖君他们重新审视一番形势了。 说不定黄鹤听说后,都会打消了请陈平安喝酒的念头,因为没办法与陈平安摆阔了。 登船后,田湖君满脸愧疚道:“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师弟与婶婶离开春庭府,我很抱歉。” 陈平安笑道:“人力有限,尽心就好了。” 田湖君看着账房先生那张脸庞,尤其是他的眼神,没有发现任何讥讽之意,但仍然心中惴惴,毕竟在师父刘志茂几乎全无东山再起的可能后,她的所作所为,为自己和素鳞岛尽力谋划是真,为师父和小师弟尽心……是半点没有了。 陈平安已经转移话题,问道:“春庭府如何处置?” 田湖君笑道:“只要陈先生愿意,随时可以搬去住。” 陈平安摆摆手,道:“算了,原先的屋子,住习惯了。” 田湖君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春庭府是青峡岛仅次于横波府的灵气充沛之地,妇人一搬走,俞桧在内几乎所有头等供奉,都开始觊觎。至于那座横波府,谁都想要收入囊中,只是谁都没那个本事而已,就算是田湖君这个当下青峡岛的话事人,也不觉得自己能够重建横波府,入主其中。 找死吗? 至于春庭府,田湖君是肯定要收回的,说让陈平安搬过去,不过是惠而不实的客套话而已,也清楚陈平安不会答应。 跟聪明人打交道,尤其是讲规矩的聪明人,还是比较轻松的。 如果不是陈平安凭空冒出一个名叫关翳然的朋友,田湖君可能依旧会停船在渡口,但绝对不会亲自迎接,在这里陪着一个大势已去的账房先生,浪费口水了。 田湖君沉默陪同片刻,告辞离去。 陈平安拎着那只炭笼,微笑点头。 田湖君看着那个憔悴男子的笑意,心头微微涟漪,只是没有深思。 陈平安背对着田湖君,眺望湖景,神游万里。 玉圭宗。 灯下黑,真是怎么都没有想到。 是玉圭宗的话,那么涉及那场先前打破脑袋都琢磨不透的大道之争,确实分寸火候刚刚好。但是这里边的曲折,还躲在重重幕后。所以关翳然一个旁观者的提醒,陈平安很认可。 只不过如此一来,许多谋划,就又只能静观其变了,说不定这一等,就只能等出一个无疾而终。例如为书简湖制定一些新的规矩,例如在书简湖占据一座岛屿,专门为鬼物阴灵,打造一个与世无争又有自保之力的山头门派。 陈平安其实想了很多,但既然世事难料,就只能跟着形势做出改变。 这其中的好好坏坏,起起伏伏,取舍得失,不足为外人道也。 很多事情,唯有沉默。 回到了青峡岛,陈平安返回屋子,火炉烧炭,给整个屋子添些暖意,袋子里的木炭已经不多。陈平安自嘲一笑,如果不是关翳然的出现,估计想要木炭,都得跟青峡岛那边开口讨要了。不过现在嘛,应该明天就会有人主动跑来询问,陈先生屋内木炭可要添补?再就是,明天开始,自己这边应该又要多出些熟面孔的访客了。 陈平安坐到那张书桌后,继续算账。 一宿没睡。 天亮后,陈平安推门,散步去了朱弦府。门房红酥如今还在春庭府当差,不知道今年以来,随着自己的失势,府内管事婢女的碎嘴,会不会卷土重来,或是愈演愈烈,犹胜最初?不过没关系,这会儿又不一样了。想必三番两次之后,春庭府那边,也该长点记性,红酥的日子,应该不至于太过艰难。 朱弦府鬼修马远致,瞧见了陈平安越来越不人不鬼的尊容后,特别开心。没办法,在这件事上,鬼修真厚道不起来,涉及他跟长公主殿下刘重润的婚姻大事,必须要对陈平安这种年轻汉子多加提防,省得哪天陈平安没喝着自己的喜酒,反而是他收到了什么陈平安、刘重润喜结连理的喜帖。 陈平安陪着马远致闲聊几句,就离开了朱弦府。 马远致一直笑得合不拢嘴,真是怎么看陈平安怎么顺眼,一口一个陈先生,从未如此真诚。 陈平安哭笑不得,懒得跟他继续掰扯。 朱弦府的新门房,是位春庭府那边的婢女,见着了陈平安,特别热络,要知道这儿可是那个红酥的“发迹之地”,就因为攀附上了陈先生,红酥才能够在春庭府当上个日子清闲的小头目。陈平安对那位女子也客客气气,但就是这样了。多聊,又能聊什么?偌大一座青峡岛,有几个红酥?一个而已。 果然如陈平安猜测那般,今天又有几位熟人来到青峡岛,与他攀谈叙旧。 陈平安如今应付这些,熟能生巧,不再像以往那般心里别扭,言语不自然。 都是点点滴滴,历练出来的。 陈平安没有在青峡岛过年,撑船离开了书简湖,其间远远停船在宫柳岛外,继续赶路。 去了绿桐城,牵了马,只可惜那间包子铺已经关门,不知道是难以为继,还是过年休业,等到过完元宵节再开张? 陈平安是在路上过的年,就在马背上,悠然自得,不以为苦。刚好在正月初一这天找到了等候已久的曾掖和马笃宜。 陈平安休息了一天,在初二这天启程,三骑绕着书简湖地界边境,一路南下。 最后在一座渡船早已停歇许久的仙家渡口,陈平安说要在这边等一个人,如果一旬之内等不到,他们就继续赶路。 曾掖和马笃宜修行之余,就一起跑去逛仙家渡口,这里店铺林立,货物琳琅满目。 马笃宜逛过之后,就说不能再看了,不然越看越揪心,会觉得自己太穷。 陈平安便给了曾掖和马笃宜每人一枚小暑钱,道:“这是新年红包。” 曾掖没好意思收下,怎么都不答应。马笃宜是个不跟陈先生讲半点虚情假意的,还询问能不能把曾掖那枚也一并给她。 陈平安笑道:“不嫌银子压手,对吧?” 马笃宜头点得像小鸡啄米。 陈平安当然没答应,收回那枚小暑钱,笑道:“不好意思,我也不嫌银子压手。” 曾掖哈哈大笑,幸灾乐祸,被马笃宜一手肘击中,疼得他直龇牙。 在仙家渡口,等了接近一旬光阴。 这天黄昏,一艘渡船竟然有胆子停靠渡口,只是当各路修士看到渡船上边的那面旗帜后,便恍然。 狗日的,是那大骊蛮子的战旗。 陈平安领着那个人返回客栈,曾掖和马笃宜神色尴尬。 因为是顾璨。 曾掖是纯粹害怕顾璨。马笃宜则是心中忧虑,因为顾璨在这个时候出现,真不是什么好事。 许多阴物鬼魅的遗愿,原本在陈先生这边行得通,可极有可能一见到顾璨本人,就会当场反悔,心中愤恨加剧,甚至有可能直接变成彻底失去灵智的厉鬼,到时候就又要白白挥霍陈先生的符箓了。 陈平安当晚让曾掖从大书箱里边搬出“下狱”阎王殿,放在自己屋内桌上。 屋内只有顾璨。 曾掖和马笃宜原本都返回各自的房间,然后马笃宜破天荒来到了曾掖的房间,两个坐在一起发呆。 后半夜,陈平安轻轻敲门。 马笃宜快步跑去开门,陈平安示意他们都坐下,自己也落座后,轻声道:“不用担心我,你们想啊,再难,能有我们最开始的时候难吗?” 曾掖“嗯”了一声。马笃宜也轻轻点头。 陈平安笑问道:“陪着我这么个人,是不是很累?” 曾掖使劲摇头。 马笃宜白眼道:“心累死了。” 曾掖怯生生道:“马姑娘,你还怎么死啊。” 陈平安忍住笑。 马笃宜难得在曾掖这边吃瘪一次,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曾掖一脚。 陈平安双手笼袖,靠着椅子,闭上眼睛,轻声道:“我就眯一会儿,你们不用管我。” 入睡之前,陈平安想着,不知道家乡那边,那些自己在乎的人,都还好吗?除了家乡龙泉郡,这座天下,还有别处天下和那座福地,一年新春时节,也还好吗?也有那处处杨柳依依,春暖花开吗? 陈平安缓缓睡去,有些微微鼾声,看来是真困了。 曾掖原本以为最爱跟陈先生拆台的马笃宜,会取笑陈先生呢。 但是当高大少年转头望去,却发现那位马姑娘,抽着鼻子,泪水盈盈。 少年不解,陈先生不就是睡觉有些呼噜声嘛,马姑娘你至于这么伤心? 龙泉郡。 泥瓶巷一户主人远游未归的小宅子。 大年三十那天,新的春联、福字还有门神,都已有人一丝不苟地张贴完毕。 不但有一大桌子极其丰盛的年夜饭,厨子还是个远游境武夫,一个用筷子吃菜、年岁更长的老人,更是个曾经差点跻身武神境的十境武夫,一位风采若神的白衣男子,则是大骊的北岳正神。还有一个寄居在仙人遗蜕中的女鬼。 死皮赖脸坐在主位上的,却是个黑炭丫头,说是替她师父坐的,谁都不许争,家有家规,师父不在,她这个开山大弟子,就得挑起规矩来。 此外还有一位蹲在长板凳上的青衣小童,和一旁规规矩矩的粉裙女童。 吃过了年夜饭,崔姓老人率先离开宅子,魏檗和朱敛一起出门游历,随便逛逛小镇。 还剩三个“小家伙”,一起围着火炉守夜。 天亮后,泥瓶巷祖宅外,爆竹噼里啪啦。 腰间刀剑错的黑炭丫头双手抱胸,点点头,表示比较满意,师父家的年味儿,还可以的。裴钱恪守师命,没有只顾着自己放一早上的爆竹,不然就她那脾气,恨不得吵醒整个小镇百姓。 裴钱放过了爆竹,大手一挥,喊道:“走,打架去!” 粉裙女童没凑热闹,说要看家。石柔更懒得陪着裴钱胡闹,她来到龙泉郡后,也就跟粉裙女童亲近一些。 青衣小童屁颠屁颠跟上,唯恐天下不乱。 青衣小童,在初次见到那个佝偻老人和黑炭丫头后,觉得自己作为落魄山的前辈高人,必须有点架子才行,便一直压着跳脱性子,每天装着老气横秋,很是累人,这让粉裙女童很不适应。 后来发现那个小黑炭根本听不懂自己讲啥,就是瞪大眼睛发呆犯傻,他便彻底放开手脚,带着她一起疯玩,骑着那条腹生金线的黑蛇,翻山越岭。 跟裴钱相处久了,青衣小童心中那点萦绕不去的惆怅和失落,无形中减淡了几分。 至于朱敛,见过了崔姓老人,很恭敬,但也仅是如此。 在裴钱眼中,好像老厨子一到龙泉郡,就失去了马屁神功。倒是与那个相貌俊美的山神老爷很聊得来,经常去披云山登门做客。 裴钱带着青衣小童在大街小巷“走门串户”,结果很是失望。 竟然无一对手胆敢出来一战。 裴钱一跺脚道:“真没劲!” 青衣小童嘿嘿笑道:“不是还有那条乱窜的土狗嘛,找它去!” 裴钱犹豫了一下,问道:“正月初一的,不太好吧?” 青衣小童揉着下巴,想了想道:“也对。那就明儿再说?” 裴钱点点头。 裴钱所谓的“打架”,其实说的是小镇巷弄里放养的那些大白鹅,真是嚣张至极,个顶个的欺生。那么大一条巷子,各走各的,井水不犯河水,都不行?非要啄我?难道不知道挑衅高手,是要付出血泪的代价吗? 先前第一次狭路相逢,裴钱和那位劲敌,双方斗智斗勇,终于裴钱一把抓住那只大白鹅的脖颈,原地旋转数圈,大喝一声“走你!”。 双方都晕晕乎乎。 不承想那只大白鹅越挫越勇,扑腾着翅膀又来厮杀。裴钱也找到了窍门,一次次得手,一地的雪白鹅毛,让她捡了起来,用铜钱做了只毽子。 久而久之,大白鹅们只要遇上了那个黑炭丫头,竟然主动绕道而行。这让裴钱觉得有些寂寞,随即有些开心,觉得自己已经尝到了高处不胜寒的宗师滋味,想自己年纪还这么小,就这么出息大发了,不愧是师父的开山大弟子,在家乡地盘上,没给师父丢脸! 后来裴钱和青衣小童又在西边大山中,遇见了一条特别野的土狗。这还了得?裴钱可是有大志向的人,其中一条,就是要打最野的狗。 然后就是一场漫山遍野的追逐。青衣小童帮着堵路拦截,十分尽兴。 在那之后,两个家伙就经常去找那条成了精的土狗麻烦。 可怜那条遭了无妄之灾的土狗,如今的靠山刚好不在龙泉郡,只能夹着尾巴四处逃窜。关键是即便它逃到了龙泉剑宗的山头,一样无法逃过一劫,那两个心狠手辣的小王八蛋,就一个劲冲上山。山上仙师弟子见着了,不敢管,阮邛看到了,竟然也是乐呵呵,半点不拦阻,反而让门中弟子不用约束那两个顽劣家伙。 裴钱倒是没忘记礼数,手持行山杖,见着了阮邛,抱拳行礼,很江湖气概了。 在弟子那边从无笑脸的阮邛,竟然还笑着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说以后如果想入我宗门学剑,无论挂不挂名,都可以。 裴钱当场拒绝,再次重申了自己是师父的开山大弟子。 阮邛哈哈大笑,说以后再说,不着急。 不过估计若是他晓得了这个小丫头的内心想法,就怎么都笑不出来了。还要怒骂那个姓陈的小子,真是贼心不死,挖墙脚的小锄头,让人防不胜防。 裴钱对这个大名鼎鼎的兵家圣人,是不怎么怕的,反而有些亲近,这里她藏着一个小秘密。因为她看过了那幅光阴长河走马灯后,便牢牢记住了那位青衣姐姐,觉得就算当师娘是很难了,但是当个二师娘,不也行? 裴钱和青衣小童走到泥瓶巷附近,裴钱突然跑去那座已经失去铁链的铁锁井,趴在井边,往里边瞧。 青衣小童蹲在一旁,问道:“干啥咧?” 裴钱轻声道:“你们都说龙泉郡藏着好多值钱玩意,我要瞧瞧里边有没有宝贝啊,真要有的话,岂不是发财了?” 青衣小童白眼道:“我劝你别想了。别的地方还好说,这儿如今是私家禁地,也就是我的面子大,你才可以没人拦阻,大大方方走到这边。你没发现已经没有小镇百姓来汲水了吗?” 裴钱大失所望,以拳击掌,憾道:“咋个回事哩,到了师父家乡,一件好东西都找不到!” 青衣小童挠挠头,无可奈何。 与裴钱说机缘说道理吧,人家根本不管;随口说撞大运吧,人家倒是上心。真是对牛弹琴,连觉得自己已经足够脑子进水的青衣小童,都要对她感到没辙。 两人坐在井口上,青衣小童叹了口气。 裴钱问道:“咋了?” 青衣小童揉着脸颊,道:“不晓得我那位御江水神兄弟,如今咋样了。” 裴钱“哦”了一声,不屑道:“就那样呗,还能咋样?离了你,人家还能活不下去?不是我说你,你就是想太多,有个屁用。” 青衣小童翻了个白眼。 裴钱双臂环胸,不再管青衣小童,自顾自忧愁道:“师父也真是的,这么久了还不回来。” 青衣小童点点头,道:“这个不靠谱的老爷,可是欠我好几个红包了。” 裴钱犹豫了一下,转过身,从老龙城桂夫人赠送给自己的绣袋里边,摸出几枚铜钱,递给青衣小童道:“就当是我师父给你的红包,够不够?” 青衣小童愣愣地看着裴钱摊放在手心那几枚铜钱,顿时悲从中来,满腔愤懑,却还是伸出手去,想要拿了那几枚铜钱。蚊子腿也是肉。 裴钱却哈哈笑着握拳收起,放回绣袋,道:“做梦呢你,这么多钱,我可不舍得。” 然后裴钱收敛笑意,拍了拍青衣小童的肩膀,道:“混到这么惨兮兮的分上,连几枚铜钱都不放过,你也挺不容易的。没关系,我师父说过一句话,守得云开见月明,我把这句话送你了,我讲义气吧?” 青衣小童抱头哀号起来。这苦哈哈的日子咋过啊。 裴钱哀叹一声,真是个长不大的家伙,只得重新拿出那几枚铜钱,递给青衣小童,道:“拿去吧。” 青衣小童立即笑逐颜开。 裴钱老气横秋地摇摇头,教训道:“见钱眼开,没出息!” 又一年春。 一位青衣女子和一位白衣少年郎,没有与大队伍一路北归,而是在红烛镇从一条渡船跃下。然后两人徒步返回龙泉郡。 这两人正是阮秀和崔东山。 在红烛镇一座书坊,崔东山闲得发慌,就找了个由头,故意逗弄一拨客人。 其中一人给惹急了,顾不得那小白脸身边还站着位灵秀至极的动人姑娘,急嚷嚷道:“看见别人过得好,还不许我眼红?看见别人过得不幸,还不许我乐呵乐呵?你谁啊,管得着吗?” 崔东山笑嘻嘻道:“行行行,这是个好习惯,别改别改。我又不是你爹娘,你这种好习惯,苦口婆心劝你改了作甚?” 阮秀既没有觉得无聊,也没觉得有趣。 崔东山见她又开始掏出绣帕,吃起糕点,就赶紧带着她离去,低声埋怨道:“能不能别当着我的面吃这玩意?你这一拿糕点,我就慌。” 阮秀眼睛一亮,道:“你知道?” 崔东山无奈道:“我好歹差点成了飞升境的大修士,如今惨是惨了点,可是眼界还在,又是天底下最清楚你们根柢的家伙,能不知道吗?” 阮秀微微一笑。 想吃世间的真正美食又不能下嘴的时候,怎么办?她就想了个小法子,吃些别的,聊胜于无。 两人继续赶路,路过了那座棋墩山。 在山巅停步,崔东山举目远眺,望向南方。 大骊皇帝,其实已经是先帝了。 这个消息快要纸包不住火,很快东宝瓶洲中部那边就要路人皆知。 大骊宋氏子嗣,皇子当中,宋和,当然是呼声最高,那个仿佛天上掉下来的皇子宋睦,朝野上下,无根无基。大骊宗人府,对此讳莫如深,没有任何一人胆敢泄露半个字,可能有人出现过心思微动,然后就人间蒸发了。宗人府这些年,好几位老人就没能熬过酷暑严寒,寿终正寝地“病逝”了。 皇帝陛下“英年早逝”的真相只掌握在三个人手中,那位被贬去长春宫修行的娘娘、两位皇子的亲生母亲,监国的藩王宋长镜,辅国的绣虎崔瀺。 一个占据着大义和血脉正统,一个管着全部的大骊军伍,一个是大骊百年国策全出于其手的国师。 三人维持着大骊朝野、山上山下的微妙平衡。 在打下朱荧王朝之前,不会有任何问题。打下之后,就会有大麻烦。 那位娘娘,当然毫无疑问,会殚精竭虑,偏袒那个从小待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宋和,事实上宋和也算是老王八蛋的入室弟子。 宋睦,或者说宋集薪,则是齐静春的弟子。 但真正决定谁能够当上大骊新帝的人,只有一个,藩王宋长镜。 即便宋长镜不满足于监国,自己来当这个皇帝,老王八蛋也愿意,这都是老幼“绣虎”当年都算计在内的结果之一。 不过目前看来,宋长镜果真志不在此,不然早就可以脱下铁甲,穿上龙袍了。 山风阵阵,泛着初春时分的草木清香。 崔东山眯起眼。 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先是在大隋山崖书院,不过是随口与先生聊了脉络障,结果差点着了那个臭牛鼻子的大道。 崔东山给了自己一大嘴巴。 又有那个姚老头隐藏极深的谋划,杨老头绝对撇不清关系,所以更是牵连甚广。 崔东山又给了自己一耳光。 对此,阮秀早已习以为常。 崔东山瞥了眼山崖,想一想,还是算了,往下跳,死不了人,但是丢人。 崔东山突然张牙舞爪,破口大骂:“老王八蛋,输了就输了,我和先生,都认!可你就不该昧着良心,说个屁的君子之争!齐静春死了,我家先生输得那么惨,在书简湖一无所获不说,还损失惨重,你更是跟一个死人下棋。君子之争,争你大爷的争,你给我滚出来,让我扇你两个大嘴巴子,看看你狗嘴里到底能不能吐出象牙来……”骂声戛然而止。 阮秀眯眼而笑。 崔东山咽了口唾沫,双手负后,仰头望天,淡然道:“今儿月亮真圆哩。” 原来他身边,站着一位儒衫老者,正是国师崔瀺。 崔东山缓缓转头,一脸无辜道:“你咋来了?这么巧?” 崔瀺冷笑道:“怎么,不说一句落花时节又逢君?” 崔东山破罐子破摔,指着崔瀺的鼻子,跳脚骂道:“老王八蛋,怎么,不服气,我哪句话说得不对了?你要是能够指出来,我就跟你姓崔,你就是我孙子!” 阮秀摇摇头。见过找死的,敢这么变着花样找死的,真不多见。 崔瀺竟是半点不予理睬。当年在书简湖边上的池水城高楼,多少还是会稍稍理睬一二的。 崔瀺望向南方,又转移视线,往西边望去,问道:“知道真正的棋盘在哪里吗?” 崔东山皱眉道:“中土?老秀才那边,有门道?” 崔瀺讥笑道:“你如今就是一只井底之蛙。” 崔东山“哎哟喂”一声,忙不迭地帮崔瀺敲打肩膀,殷勤问道:“爬上井口的老王八蛋,给我这只井底之蛙说道说道?” 崔瀺振衣弹开崔东山的爪子,缓缓道:“我与齐静春的棋盘,是天下,所有的天下。一座乌烟瘴气的书简湖,算个什么东西?” 饶是崔东山,都要在这一刻心弦剧震。 阮秀不去想这些,懒。 崔瀺淡然道:“就说这么多,你等着就是了。但哪怕是你,都要等上很多年,才会明白这个局的关键之处。即便是陈平安这个当局者,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甚至这辈子都没办法知道,他当年到底做了什么。” 崔东山不再有任何玩世不恭的神态,神色肃穆,沉声道:“崔瀺,那我就拭目以待!” 崔瀺一闪而逝。 崔东山喟叹一声,与阮秀继续赶路。 此后一路无言。 只是进入龙泉郡地界后,下了一场蒙蒙细雨。 崔东山似乎蓦然欢喜,伸手去接雨水,喃喃道:“报道先生归也,杏花春雨故乡。” 书简湖之南的群山之中。 又一年春夏秋冬,一行人才走完了所有路程。 只是相较于之前两次,多了一个顾璨,所以走得愈发缓慢,越发坎坷磨难。 至于与那些邪修鬼修的冲突,相比之下,不痛不痒。 朱荧王朝国境内,已经战火纷飞。 这一趟,就连曾掖都发现了古怪之处。 那些游荡群山之中的山精鬼怪猛兽妖物,只要陈先生出现在它们眼前,稍稍有些心思起伏,它们就几乎都会有些畏惧,一些胆小的,更是直接退避逃窜。 顾璨也越来越沉默寡言,但是眼神坚定。 在此期间,顾璨有过彷徨、挣扎、愤怒,甚至还有两次想要选择放弃。 那个从青色棉袍换成了青衫又换回了棉袍的陈先生,言语不多,只是站在顾璨身边,有些时候会说话,有些时候会沉默。 陈先生面对那些杀人劫财的鬼修野修,会出拳,会出剑。 明明是孱弱的体魄,动荡的神魂,出拳,出剑,却极快极快。 一往无前。 便是那把名为“剑仙”的半仙兵,都逐渐变得极其温顺,每次出鞘后,自行归鞘之前,都会萦绕主人四周,缓缓流转,如小鸟依人。 这年年关,归程途中,终于迎来了一场鹅毛大雪。 这年春风里,重返书简湖。 在一处高山,依稀可见幽绿湖水之际。 顾璨突然说道:“陈平安,接下来,让我自己走下去吧。” 陈平安转头看着眼神坚毅的顾璨,温声问道:“想好了吗?可能会死的。我可以再陪你走一年。” 顾璨摇头道:“足够了!” 陈平安揉了揉他的脑袋。 顾璨说道:“但是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你陈平安被人打死了,我一定会先忍着,然后杀他全家,祖宗十八代的坟,都一个一个刨开。反正那个时候,你管不着我了,也没办法骂我。” 陈平安无奈而笑。 曾掖和马笃宜听得心惊胆战。 要知道,顾璨决心修行之后,修行之快,真是让马笃宜都觉得自己是个修行路上的瘸子,人家顾璨不是走路,那是直接乘坐仙家渡船的。 因为顾璨如今已是洞府境修士,并且即将破开瓶颈。 陈平安就此与顾璨他们分道扬镳,独自一骑,说要一直往北走,有可能哪天就会乘坐仙家渡船,快一点返回龙泉郡。 一人一骑。 走过了书简湖边境,走入了石毫国境内。 经常会有路人,看到一个青衫负剑的游侠,人与马都快瘦成竹竿了,骑马的年轻人却眼神熠熠。 在那之后,陈平安就不再骑马,缓缓北行。瘦马很快精壮起来,只是主人还是那般消瘦。 这一天,陈平安牵马沿着一条泥路,经过一处一望无垠的油菜花田。 陈平安停步,那匹马也心有灵犀地几乎同时停下马蹄。 陈平安坐在田垄上,马匹在身旁徘徊。 陈平安挠挠头,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然后捧着养剑葫,自语道:“齐先生,你真的不在了啊,我还以为能够再见到你一次呢。” 陈平安笑了起来。 也好,见着了自己这般惨淡模样,说不定连齐先生的小师弟,都做不成了吧? 曾经有一年风雪夜,山崖栈道。 一位白老爷带着婢女与那个少年分开,在断去婢女一根尾巴后,栈道上,出现了一位双鬓微白的中年儒士,微笑等待。 当时白老爷笑了笑,道:“好嘛,有心找你,你不露面;不抱希望了,你反而自己来了。” 那位宫装妇人模样的大狐妖,战战兢兢,主动远离两人,拉开一大段距离。 中年儒士在与白泽分开之前,将一团水运精华凝聚而成的水球,轻轻递给白泽,微笑道:“几年后,可能是两三年,可能是四五年,具体时间,我现在也不敢断言,所以劳烦白老爷有事没事就瞧一眼,看过之后,白老爷再做决定。” 白泽略微疑惑,仍是点头答应下来,接过了那个小玩意。 因为这个儒士,是齐静春。 所以到了中土神洲,在白帝城附近的大河之畔,白泽对那位礼记学宫的大祭酒,说了一句:“我要再看看。” 在那座孤悬海外的岛屿上,目送赵繇离开后,中年儒士递给那位世间最得意的读书人一碗水,微笑道:“先生对人间失望至极,那么我可就要与先生打个赌了。” 那位读书人微笑道:“别人不行,与你齐静春打赌,可以。” 所以那位读书人,在齐静春离开后,见也不见那位亚圣一脉的大祭酒了。 他也要等等看。 最终,彩衣国那边,最后一次相逢,也是最后一次离别。 齐静春对一位少年笑着说,最后陪你打一次拳。 少年出拳。 齐静春在一旁,悠然出拳,心中缓缓道:“小师弟,辛苦了。这么大的担子,被我亲自放在你的肩头,对不起。” 那一刻,少年只是伤心打拳。 并不知道,那位自己最敬重的齐先生,泪流满面,满是愧疚。 这一年春,中土神洲。 白泽离开了那座雄镇楼,主动来到了儒家正宗文庙。 天下最得意的读书人,仗剑远游,亦是风流无双,任你天下任何剑仙,无人能敌。 而东宝瓶洲,有个年轻人,坐在马背上,竟是睡着了。 陇上花又开,先生缓缓归矣。 第127章 水落石出书简湖 北归路上。 陈平安停马在一座不知名高山的山巅,因为打算接下来就近寻找一座仙家渡口,乘坐渡船返回大骊龙泉郡,就趁着这个日头高照的最后机会,晒起了那些许久没有翻出来的竹简,既有棋墩山、青神山子孙竹的竹片,也有寻常山野绿竹和书简湖紫竹岛紫竹材质的。 附近山峦起伏,不过山中有条行商的茶马古道,入山之后,依稀有些赶路的商贾,匆匆往来。 陈平安故意拣选了一条岔路小道,走了几里山脊路,来到这处山顶晒竹简。 翻出了所有竹简,陈平安蹲在一旁,怔怔出神。 一想到欠了那么多债,真是脑壳疼。 陈平安喝了口酒,不断安慰自己,回到了龙泉郡,在魏檗的运作之下,自己就是位大地主了,拿出点气度来,些许外债,算什么。 陈平安揉了揉脸颊,觉得是这个理儿,钱财乃身外之物,君子取财用之有道……一巴掌拍在自己脸颊上,真当自己是善财童子了不是? 然后陈平安转头望去,一位先前在半路遇上的老儒士,气喘吁吁站在远处,见着了陈平安,似乎害怕遇上了疯子,正打算转身下山。 当时陈平安骑马越过老儒士和书童身边,观察脚步和呼吸,都是寻常人。当然如果对方是高人,隐藏极深,陈平安也不会有意去探究。 肩挑担子的少年书童,没有跟随老儒士一起赶来,兴许是老儒生想要独自登高作赋,抒发胸臆之后,就会立即返回,继续赶路。 当然也可能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大修士,披着儒生外衣,将他陈平安当成一头肥羊,想要来此杀人越货? 都无所谓。 老儒士似乎在心中经过了一番天人交战,仍是下定决心,来到陈平安十数步外,弯腰看着那些竹简,看了片刻,如释重负,转头笑问道:“年轻人,是一个人远游求学?”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笑道:“算是吧,想要多走走。” 老儒士先点头,道:“嗯,不错不错,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如今的后生,买书读书越来越省力,就越吃不住苦头了。”然后问道:“不介意我走动,多看几眼你这些珍贵的竹简吧?” 陈平安笑道:“老先生只管观看。” 很快陈平安就有些后悔了,老人不单单是看竹简,翻翻拣拣,还喜欢问这问那,而且问题极多,此言此句,出自何处,等陈平安说了书名与语句主人,老人更来了兴致,询问陈平安可知那人那书的学问根脚与宗旨立意,陈平安回答得有些吃力,老儒士的言语就不太客气,有些陈平安不熟悉而老人又烂熟于心的学问,就会好好教训一通陈平安的一知半解,让陈平安只得频频点头,虚心接受老人的点评。 老儒士真是不怕麻烦,少年书童在远处喊了两次,都被他拒绝了,最后书童便干脆放下担子,坐在那边一个人长吁短叹。 足足一个多时辰,老人总算看完了竹简,也问完了问题。 老人突然笑问道:“年轻人,我特别喜欢其中二十四枚竹简,能不能割爱送我?” 陈平安果断摇头,道:“不行。”跟你这位老先生又不熟。陈平安刚打定主意,近期打死不做那善财童子了。 老人有些急眼了,道:“你这人,读了那么多书上道理,怎的如此小家子气,天下书生是一家,送几枚竹简算什么。” 陈平安笑眯眯道:“不凑巧,老先生是学问渊博的读书人,我如今可还不算。再说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也是书上的道理,老先生莫要强人所难哪,不然可就不太善喽。” 老人伸手指了指陈平安,骂道:“好小子,读书尽读些歪理。罢了罢了,你既然都拿‘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么大的道理压我,我也就只好捏着鼻子说一句‘君子不夺人所好’,安慰自己了。” 陈平安笑而不语。 老人显然犹不死心,又见陈平安半点不上道,只得厚着脸皮又问道:“真不送我?二十四枚竹简太多的话,打个对折,十二枚也成。” 陈平安无奈道:“老先生,真不能送。这些竹简和上边的内容,对我来说意义非凡,是要拿回家中好好珍藏起来的。每一枚竹简,都是一时一地的心境,每次拿出来晒一晒,都是一次反省。” 老人气呼呼道:“那说明你是读死书,道理真要读进了肚子,哪里还需要翻看竹简。” 陈平安给逗乐了,他娘的你这位老先生道理倒是一个接一个,归根结底,还不是想白白把这二十四枚竹简收入囊中?陈平安早就发现了,那些让老先生最为爱不释手的二十四枚竹简当中,大半是青神山绿竹和紫竹岛的仙家紫竹,如果让老先生拿走了灵气萦绕的竹简,若是真心喜好上边的文字内容,也就罢了,可要是个稍稍有些眼力、贪图那些灵竹本身的修士,陈平安难道还要翻脸不认,抢回竹简不成? 老人见陈平安态度很坚决,只得作罢,嘀嘀咕咕,埋怨不已。 陈平安开始收拾竹简,看得老先生好像一锭锭银子从手边溜走,满脸心疼。 陈平安见状都有些于心不忍。老先生在这里耗费了一个多时辰,陈平安都有些心累,想必这位老先生也好不到哪里去,即便是贪图那些竹简,心不累,可一大把年纪了,蹲半天唠叨半天,也累人的。再者,老先生的一肚子学问,谈吐之中,当真做不得假。就是财迷了些,这一点,倒是跟自己同道中人。二十四枚竹简没得商量,十二枚也不行,不然就送出六枚竹简,意思一下? 正思考着,老人又“好心”劝阻道:“年轻人,日头这么大,别着急收起来啊,趁着天气好,再晒晒,竹简就怕虫蛀水浸……你要是担心日头西斜再动手会来不及收拾,我来啊,我可以帮忙的,你这般作为,可对不起这些竹简和那么多美好的文字!” 陈平安算是有些服气了,停下手上动作,笑问道:“老先生,我问一个有些冒犯的问题,行不行?” 老人摇摇头,试探性问道:“那就别问了吧?咱们读书人好面子。” 陈平安仍然问道:“那老先生到底还想不想要竹简了?” 老先生斩钉截铁道:“随便问!” 陈平安抹了把脸,总觉得自己掉坑里了。 老人偷偷摸摸拿起一枚地上的绿竹竹简,呢喃道:“‘积土成山,风雨兴焉。’说得真好啊……就是字刻得差了点,有力无气的,不堪入目,还敝帚自珍作甚,不如送人,重新再刻……” 陈平安无奈道:“老先生,我耳朵灵,听得见的。” 老先生一脸错愕,问道:“我都没说啥,你咋听得见?年轻人,你难道是山上神仙,听得见我的心声?” 陈平安看着老先生的神色表情,还有那眼神。 贼真诚。 陈平安有些奇怪,难道这真的只是一位过路的老儒生? 不过也不奇怪,儒家书院修士,在这一带,相比书简湖野修和山上仙师,确实人数稀少。而且能够一个多时辰,没有流露出丝毫蛛丝马迹,恐怕书院君子都做不到。陈平安不觉得观湖书院的圣人,有这闲工夫来跟自己开玩笑。 老先生一脸遗憾道:“人情冷暖可无问,手不触书吾自恨啊。” 陈平安假装没听见。 老先生怒道:“年轻人,先前的灵光耳朵呢?” 陈平安想了想,抬头看了眼天色,道:“老先生,我认输,你自个儿去挑竹简吧,我还要着急赶路。不过记得挑中了哪枚书简,都不用与我说了,我怕忍不住反悔。” 老儒士问道:“二十四枚?” 陈平安点点头,笑道:“可以少,不能多。” 老儒士“嗯”了一声,满怀欣慰道:“对嘛,年轻人,就要器量大些,早该如此了。千金难买寸光阴,你瞧瞧,咱们耗在这里,虚度了多少光阴,不比几枚竹简更值钱?” 陈平安点头道:“对对对,老先生说得对。” 除了手中那枚竹简,老先生开始起身,四处拣选心仪的其余竹简,故意磨磨蹭蹭。 陈平安突然咳嗽一声。老先生装耳聋。 陈平安只得苦笑道:“老先生,加上你手中这枚竹简,都快三十枚了。既然是读书人,能不能讲点信用?” 老先生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将最后一枚竹简收入袖中,客套含蓄几句,就走了。 到了书童那边,老儒士赶紧催促道:“走走走,快点走!” 一老一少,脚底抹油,跑得飞快。 陈平安这会儿大致可以确定,真碰上“高人”了。 陈平安笑了笑,默默收起剩余的所有竹简,然后牵马走下山巅,来到那条茶马古道,继续骑马缓缓赶路,此后再没能遇上那位老先生,相信这会儿正躲在什么地方偷着乐呵吧。 陈平安在马背上,打了个盹,浑然不觉老先生正在为他牵马而行。 老先生笑问道:“陈平安,一个人在自己心路上遇水搭桥,逢山开路,这是很好的事情。那么有没有可能,能够让后人也沿着桥路,走过他们的人生难关?” 陈平安依旧不自知,却已以心底心声,缓缓开口道:“老先生,我只是个精打细算的账房先生,可不是什么教书先生,万万不敢有此想。” 此后一问一答。 “这场问心局,可认输了?” “当然输了呀。” “那么失望吗?” “对自己有些失望,做得不够好,只是对世道没那么失望了。” “这样啊。” 此后又有“闲聊”。 老先生说得有些离题万里,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马背上的陈平安便听着。 “道家学说,尤其是道祖所言,民智未开,或是民智大开,前后两种最极端的世道,才能推行,才有希望真正成为世间所有学问的主脉。所以说道家,学问是高,道祖的道法,想必更是高得没道理了,只可惜,门槛太高啦。” 陈平安哑然无语,这话说得…… 算了,就当是这位老夫子自己琢磨出来的道理吧。听一听,也不是坏事,千万别还嘴,别说什么不是。 陈平安可不想与人吵架。他暂时没那份心气了。 若是吃过了绿桐城四只价廉物美的大肉包子,说不定还能试试看。 “一个个先贤的背影,愈行愈远,作为后人,只是跟在他们身后,远远看一眼,你陈平安会有何感觉?” “我只觉得高山仰止,如果将来真有机会,跟他们走在一条路上,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先生们的背影,也会觉得……与有荣焉。” “好!” 老先生松开马缰绳,马背上的陈平安,继续在“梦中”缓缓骑马前行,在茶马古道上愈行愈远。 那位老先生在道路上驻足不前,身形缥缈,如云如烟。身后远处那位挑担的少年书童,则浑身琉璃光彩,虚幻不定。 当陈平安在马背上打了个激灵,恍然惊觉已是深夜时分时,一人一骑,已经走出大山,来到了一条河流旁边。 大骊王朝,永嘉十二年,春分时分。 当入春之后,苏高山、曹枰之外的第三支大骊铁骑投入战场,朱荧王朝在几条战线上都开始节节败退,京城被围,朱荧王朝的君王玉玺、太庙神主,即将蒙尘,只在旦夕之间。 但是藩王宋长镜却没有进入朱荧王朝版图,这一天春风里,浩浩荡荡的墨家机关巨舟,掠过朱荧王朝版图上空,继续往南。 不断有零散的剑修,不愿苟活,御剑而起,向这支东宝瓶洲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巨大“船队”,发起进攻,又毫无悬念地一一陨落,如同姗姗来迟的巷弄迎春爆竹声,又像山上的仙鹤哀鸣,划破长空,让每一个在大地上见到此幕景象、听闻悲音的朱荧子民,悲恸不已。 宋长镜依旧穿着那件老旧的狐裘,站在主舰楼船的船头,居高临下,俯瞰大地。当年许弱这一脉墨家旁支选择押注大骊,其实就做了两件事:一件是与阴阳家那一脉,联手打造那座僭越至极的仿造白玉京;另一件是用大骊吞并卢氏王朝在内的所有财富,尤其是骊珠洞天的“买路钱”,此外还有一路南下缴获的各大国库,来打造这些南渡飞舟。堂堂大骊,这些年国力鼎盛不假,却也年年入不敷出,即便如此,仍是赊欠墨家许多,尤其是当墨家主脉选中大骊后,花钱更是如流水,可不是小江小河的哗啦啦作响流淌,而是像那大渎流水,水深无声,可能都没个响动,国库就空荡荡了。 对于大骊,尤其是户部而言,这是一种魄力,更是能力。国师崔瀺为何对户部尚书刮目相看?就连宋长镜和整个军方,都愿意对户部官员持有敬意,根源便在于此。当然,各支铁骑去户部讨要军饷的时候,没谁会留情面,哭爹喊娘,装穷一个比一个熟稔,宋长镜对此看在眼中,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大骊文武官员,在争争吵吵、磕磕碰碰,以及年轻一代书生的投笔从戎、边关子弟的纷纷跻身官场的过程当中,宋氏庙堂上的文武界限不断模糊,这是好事情。 至于与墨家外乡修士关系最亲近的工部,更是绕不过去的幕后功臣。 反而是原本地位最高的礼部、吏部,一旦将来论功行赏,会比较尴尬,所以在大骊新北岳以及与大隋结盟和出使大隋这些事情上,礼部官员才会那么不遗余力地抛头露面,没办法,如今与战场距离越远的衙门,在未来百年的大骊庙堂,就要不可避免地失去底气,嗓门大不起来,甚至极有可能被六部其余衙门蚕食、渗透。 毕竟大骊刑部衙门,在谍报和笼络修士两事上,依旧有所建树,不容小觑。 所以礼部,如今也有了些小动作,就是害怕所有人都在开疆拓土的时候,唯独他们这个昔年大骊六部地位至尊的衙门掉队,跌入尘土,沦为一座清水衙门,里边只有一张张冷板凳,还怎么吐故纳新,坐稳大骊第一部堂的清贵且实权的高位,还怎么能够年年都是新年新气象? 只剩下一个吵开了锅的吏部,因为有关氏老太爷坐镇,不管自己人关起门来怎么吵,出门对外,还是规规矩矩。 哪怕礼部使劲嚷着要求在太平无事牌一事上,必须从举荐、勘验、颁发、记录档案、考评,都要全部收入礼部,让原本约莫负责一半职责的吏部彻底放权,关氏老爷子只是捣糨糊,不表态,就拖着,最后竟是连因病告假这种拙劣的手段都拿出来了。他娘的就你这位老爷子顿顿酒肉的人,比许多礼部青壮官员的身子骨还要结实,也会感染风寒一病不起?老狐狸真是年纪越大,脸皮越厚。比老爷子矮了一个辈分的礼部尚书,哪怕还算是关老爷子的半个门生弟子,据说都气得在宫禁值房那边发了牢骚,说老爷子也忒倚老卖老。 大骊官场,热闹且忙碌,各座衙门,其实都闹出了不少笑话。 京城意迟巷和篪儿街,在今年的正月里,更是往来拜年,走动频繁。 对于这些“春江水暖”的官场事,宋长镜不太上心,大势之下,都是人之常情,只要不过火,不越界太多,他不会管。事实上,也用不着他一个沙场武夫,去操心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务。 因为宋长镜不得不承认,大骊铁骑能够顺利南下,并且步步稳固,那头绣虎,功莫大焉。 地面上又炸开一抹微弱虹光,有位年轻剑修隐匿在山峦之间,似乎瞅准了宋长镜这位“大官”模样的大骊蛮子出剑,飞剑意气当中,满是视死如归的悲愤气概,剑光如一条白线,画弧而至,直刺宋长镜。 宋长镜摆摆手,示意那些跻身地仙之流的随军修士不用拦阻,一位六境剑修的孱弱飞剑,是来替一位十境纯粹武夫挠痒痒吗? 宋长镜随手一拳,将那柄本命飞剑砸回地上,刚好落入那名年轻剑修身畔的大地之中。脸色惨白的剑修摇摇欲坠,仍然竭力站稳身形,望向那个实力超乎想象的男子。 飞舟掠过长空,年轻剑修再无出剑的实力,跌坐在地。 此后如蝗群的墨家飞舟,故意飞过了朱荧王朝的南岳山巅上空。 心怀必死之心的千百剑修,与那尊地位尊崇的南岳神祇一同迎敌。 渡船之中的十余艘剑舟中射出的飞剑如雨落向大地。 天上地上,两拨飞剑如雨幕相接,墨家耗费无数神仙钱打造的剑舟飞剑,与剑修的本命飞剑,玉石俱焚。 偶有本命飞剑成为漏网之鱼,又被大骊本土和招徕而来的元婴、地仙修士,陆续祭出法宝,一一击破。南岳上空,呈现出令人炫目的五彩琉璃色,恍若传说中的天庭仙境。 山岳神祇的金身法相,手持一把以王朝皇室独门秘术制成的剑气巨剑,劈向宋长镜所在渡船,结果被宋长镜一拳击碎,又一拳将南岳正神的金身法相打得崩碎。 宋长镜最终站在南岳神庙的屋脊上,暂时失去金身法相的南岳正神正要以千年香火的积淀,重塑金身,再战此人。 宋长镜开口道:“差不多就可以了,大骊没有对你们赶尽杀绝的意思,地仙之下的剑修,全部下山,既往不咎。地仙修士,愿意降者,可以跟随本王一同南下,不愿意投降者,就老老实实待在南岳山上,我可以保证,即便有些秋后算账,也不会滥杀,人人有机会破财消灾,并且会确保你们这几位地仙剑修的立身之本,至于身外物,多半是要充当大骊军费了。” 南岳山巅寂静无声。 宋长镜一掠而去,轰然震塌那座南岳主殿大半,将一位试图串联其余大剑修誓死抵抗大骊蛮夷的地仙剑修,连同身躯和金丹一拳打烂,只余下阴神和气象衰减的本命元婴。 若是有修士从山脚仰望而去,就可以看到巍峨的南岳临近山巅的一处仙家府邸,顷刻化作废墟,扬起的尘土如一大团黄色云雾缭绕山顶。 宋长镜返回山巅神庙,朝那位站在广场上的南岳正神,点了点头,示意南岳正神的识趣,他宋长镜心领了。随即拔地而起,返回渡船。 朱荧王朝的这尊南岳神祇,眼神复杂,最后朝那位无可匹敌的大骊藩王作揖一拜。许多年轻剑修,直到此刻,才骇然察觉,从头到尾,山岳阵法都未开启。既是这位神祇自己畏死,害怕大道断绝,也是害怕负隅顽抗之下,整座南岳的千余剑修都会惨死。 之所以在此埋伏,自然有各方剑修慷慨赴死,不惜以剑殉国之义,也有诸多怀揣着私心的谋划,比如他这位南岳正神,之所以答应剑修登山,就是希冀着对故主、新主双方都有个交代,不至于在未来的这块亡国之地上,失去南岳头衔后,却被谩骂无数,香火凋零,反而通过今日一战,能够为自己赢得一些市井赞誉,也可以省去大骊的一些麻烦,尽量保住未来大骊头等山神的宝座。 在东宝瓶洲的大乱之世,朱荧王朝显然大势已去,总要为自己谋取一条退路。 宋长镜回到船头,伸手放在灵气缓缓流转的栏杆上。大骊年号,很快就要改了。 书简湖,池水城范氏府邸。有三位客人拜访,递交了贴黄名帖,说是要见关翳然关将军。 门房不敢怠慢。 如今四座驻守城池,品秩、权柄相当的四位大骊人氏中,池水城关翳然,在去年一年中,地位逐渐提升,隐约成为龙头人物。其余三人,经常需要来到池水城议事,而关翳然从来不需要离开池水城,些许痕迹,足以说明一切。 连关翳然其实是苏高山乘龙快婿的说法,都传了出来,有鼻子有眼。 此时,门房总觉得访客当中的一位少年,身穿一身灰色棉袍,面容消瘦,有些眼熟,又没能认出。 很快门房就领着三位去见那位官署开设在范家的关将军。 三位客人,都背着一只大竹箱。 已经脱去随军修士甲胄的关翳然,站在官署一排简陋房屋外边的屋檐下,有些意外。 等了一顿很长时间的酒,没等来,结果等来了一个自己不太喜欢的家伙,顾璨。 关于顾璨在书简湖的所作所为,关翳然自然不喜,既是个人性情使然,也有关氏家族潜移默化的熏陶。人生在世,处处是官场,顾璨这种以破坏规矩为乐的愣头青,能够在大乱之局中,侥幸活到今天,不得不说是个奇迹。不过既然是陈平安的朋友,关翳然也不至于闭门不见。朋友的朋友,未必是朋友,不过这点面子,关翳然还是要给的。 如今在大骊铁骑主力已经撤离的书简湖,年纪轻轻的关翳然,其实无形中就是真正一言九鼎的江湖君主了,手握数万野修的生杀大权,甚至比当年青峡岛刘志茂更名副其实。 神色平静的顾璨,战战兢兢的曾掖和同样心中惴惴的马笃宜,一起拜见关翳然。 双方几乎同时走向前,在院内站着,关翳然笑道:“你就是顾璨吧,有事吗?” 顾璨笑着掏出一壶酒——老龙城的桂花酿,递给关翳然,笑道:“陈平安要我给关将军捎一壶酒,说是欠将军的。” 关翳然没有拒绝,接过了那壶酒,只是笑道:“酒到了,人没到,这算怎么回事。”随即自嘲道:“比起人到了,酒没到,似乎还是要好一些。” 关翳然自顾自笑了起来。 曾掖和马笃宜如释重负,看来这个年轻有为的大骊将军,跟陈先生关系是真不错。 关翳然突然问道:“顾璨,知道陈平安为何要你来送酒吗?” 顾璨点头道:“知道,想让我在关将军这边混个脸熟,即便无法照拂一二,只要关将军收下了酒,那么我这趟返回青峡岛,还是可以少些麻烦。” 关翳然笑道:“你也不笨啊,以前怎么那么嚣张跋扈,顾头不顾腚的?” 顾璨坦然道:“以前不懂事,总觉得所有人都是傻子,现在不敢了。” 关翳然点头道:“行吧,那就这样,以后小事,可以找我通融,大事的话,就别来这座官署自找没趣,我对你,实在是印象平平。” 顾璨点头,抱拳道:“顾璨在这里先行谢过关将军,真有需要劳烦将军的小事,别的不敢说,如今一身债,需要开销的地方太多,不过一壶酒还是会带上的。” 关翳然瞥了眼顾璨,没有说话,点点头,道:“公务繁忙,就不招待你们了。” 顾璨便识趣告辞。曾掖和马笃宜跟着转身走出范家府邸。 池水城大街上,马笃宜埋怨道:“年纪不大,倒是好大的官架子。” 顾璨不以为意,摇头道:“能够见我们一面,就说明架子还不够大。今年年底和明年年中的那两件大事,少不了要跟这位关将军打交道,马姑娘到时候要是不乐意来这边的官署,可以跟曾掖一起逛猿哭街。” 马笃宜没有拒绝,有些心有余悸,道:“这儿官气太重,尤其是张贴在范家大门上的两尊大骊门神,眼神不善,我可不愿意来这边遭罪了。” 曾掖一样使劲点头,道:“我也觉得他瞧我的眼神,不太友善。没法子,我是鬼修,没拦着让我进门,我已经很意外了。” 顾璨带着他们租赁了一艘如今隶属于大骊官方的渡船,无论是修士,还是赏景的达官显贵,必须在渡口递交关牒户籍,通过勘验,才可以出入书简湖,这就是新规矩。不过若是拥有一块大骊颁发的太平无事牌,无论是高品还是低品,都无须如此,渡口还可以主动无偿提供泛湖渡船,只不过偌大一座书简湖,有此殊荣的地仙修士,屈指可数,素鳞岛田湖君,青峡岛头等供奉俞桧,鼓鸣岛地仙夫妇,至今都没有这份待遇。 在近期,有两个消息,传遍了书简湖,震动四方。 一个是与书简湖野修关系不大,可事情实在太大——大骊皇帝病逝了。 再一个,与数万野修和千余岛屿都息息相关,当这个骇人听闻的真相水落石出后,书简湖才惊醒,为何前两年的书简湖形势如此让人琢磨不透。 原来桐叶洲如今最大的一座仙家宗字头,玉圭宗,选择了书简湖,作为东宝瓶洲的下宗选址所在。所以今年开春以来,关于玉圭宗的大小消息,如一场鹅毛大雪絮乱飞。 只不过对于顾璨而言,这些大事,都跟他无关了。 陈平安将罗天大醮和水陆道场的开办,都交予了他。除了将所有账本转交给顾璨之外,关于两件大事的条条框框,细致的陈平安写下数万言一并交付顾璨。 为此马笃宜还调侃,陈先生就差自己不是僧人道士了。 所需钱财,陈平安和顾璨商量过,对半分。那不是一笔小钱,顾璨娘亲从春庭府那边搬走的那点家当,远远不够。顾璨也不见外,说先与陈平安赊欠。 陈平安离开前,跟顾璨坐下来好好算过一笔账:接下来顾璨最少还需要两年时间,算上罗天大醮和水陆道场,加上陈平安先前的石毫国、梅釉国经历,顾璨才能还债半数而已,此后还需要继续行走四方,以及争取将来有机会的话,在书简湖打造出一座适宜鬼魅阴物修行的山头岛屿。 三人乘坐渡船缓缓去往青峡岛。 顾璨背着竹箱站在船头,辛苦还债的少年,这一年多始终背着那座“下狱”阎王殿。 能够死后化为鬼物阴灵,看似幸运,其实更是一种苦难。 生前是凡夫俗子也好,修行之人也罢,必然是执念深重,对人间恋栈不去,但是生死一事,乃是天理,天地自有规矩责罚落在它们身上,光阴流转,二十四节气,春雷震动,盛夏阳气,种种流转天地的无形罡风,对凡夫俗子毫无损害,对于鬼魅却是煎熬折磨,又有古寺道观的晨钟暮鼓,文武两庙和城隍阁的香火,市井坊间张贴的门神,沙场金戈铁马的气势,等等,都会对寻常的鬼魅阴物,造成不同程度的伤害。 更不提还有谱牒仙师的斩妖除魔,积攒功德,山泽野修,尤其是那些鬼修邪修,更是喜好捕捉阴灵,魂魄剥离、重塑、阴毒术法,层出不穷,或养蛊之术,或秘法,种种劫难,真真生不如死,死不如生是也。 这些事情,在陈平安来到书简湖之前,顾璨当然知道一些,却不会当回事,从来懒得深究。 如今不会如此了。 水路走到一半,一艘青峡岛楼船快速而来。 田湖君飘落在顾璨所在的渺小渡船之上。 马笃宜和曾掖都以为顾璨不会登上那艘楼船,但是顾璨没有拒绝田湖君的邀请,与小渡船抱拳致谢,登上巨大楼船。 田湖君笑语晏晏,顾璨与之微笑言语,似乎毫无芥蒂,依旧是当年青峡岛最风光的时候,那对大师姐和小师弟。 田湖君开玩笑说,咱们那位陈先生可欠着不少钱呢,青峡岛密库房那边叫苦不迭,“下狱”阎王殿,还有帮陈先生给俞桧打欠条的那座仿制琉璃阁,两件鬼修法宝,都不是小数目。 顾璨笑着说了一句话,这么大的事情,可以等师父返回青峡岛,由师父他老人家来定夺便是。 田湖君顿时神色尴尬。 如今书简湖,几乎没有一位野修相信刘志茂还能活着离开宫柳岛水牢。 要是能够离开,刘志茂早就返回青峡岛了,何须拖到现在?如今苏高山一走,只等玉圭宗下宗的新宗主露面,所有人都相信那个时候,就会是刘志茂的死期。 已经不穿那件墨绿色蟒袍很久的顾璨,双手笼袖,转头望向神色阴晴不定的田湖君,轻声道:“大师姐,为了大道登顶,做些违心事,其实不是什么过错,但是一两条底线,还是要有的。我是半路出家,成为刘志茂的关门弟子,其中曲折,钩心斗角,相互利用,书简湖谁都瞧得见,故而师徒恩情,这不是我顾璨的底线;但是大师姐你却是刘志茂一手带出来的得意弟子,此后种种机遇,青峡岛不曾亏待你太多,你若是做得失了分寸,试想一下,在大骊档案上,在关翳然心目中,在书简湖野修眼睛里边,还有未来玉圭宗下宗修士对你的看法,都不会好到哪里去。既然已经是一位地仙修士,我觉得是不是应该看得更远一些?毕竟如今的书简湖,规矩很多了。以前我们那一套做法,已经不适用于现在的书简湖。” 田湖君轻声问道:“是陈先生要你转告我的?” 顾璨摇头道:“与陈平安无关,你的所作所为,他只会看得比我更真切、透彻,自然不会与你说这些了。但是这么多年来,我与大师姐还是有些香火情的,所以这算是我的一点真心话,听与不听,是大师姐自己的事情。穷不凑酒桌,人轻不劝人,道理我懂,不过觉得哪怕惹人厌,还是要与大师姐说上一说。” 田湖君叹息一声,道:“没有回头路了。” 顾璨笑了笑,又一个当年的顾璨罢了。只可惜大师姐田湖君,没有遇上她的陈平安。 顾璨一想到这里,便开始眺望远方,觉得天大地大,即便前途渺茫,但是不用太害怕。 心中积郁清减几分,顾璨收回视线,说道:“大师姐,放心,青峡岛如今剩下的地盘和底蕴,你们这些同门师姐师兄,还有藩属供奉们,尽管争去,我争不到什么,也不愿意去争什么。就我这点能耐,跟你们争,可讨不到半点便宜,还不如卖个乖,主动退出,说不定将来还能与你们讨杯酒喝。再者,我在青峡岛一年到头也待不了几天,大师姐与其提防我,真不如多走走各方门路。” 田湖君被顾璨一语道破心机,脸色愈发不自然,不过有了顾璨“交心”的这番话,总好过她一个劲狐疑揣摩。 不是田湖君全部相信了顾璨的“肺腑之言”,而是如今的顾璨,竟然需要在进入书简湖之前,先去一趟池水城范氏寻找护身符,以及登船之后,必须以“刘志茂有可能安然离开宫柳岛”这种谁都不信的措辞,为自己争取到一条退路,才让田湖君心安几分——失去了那条泥鳅又没有陈平安在身边的顾璨,是真的不济事了! 楼船靠岸青峡岛,顾璨没有说要去春庭府,只说自己可以住在山门口的屋子里边,跟朋友曾掖当邻居。 结果却是马笃宜自己独占了陈平安那间屋子,把顾璨赶到曾掖那边去了。 顾璨无所谓。 一路朝夕相处下来,对于刀子嘴豆腐心的马笃宜,顾璨并不讨厌,处久了,反而觉得挺好。 陈平安可能觉得自己一辈子的道理,都在书简湖讲完了。而顾璨则觉得自己这辈子,别人那些溜须拍马的言语,都在书简湖那些年里边,全都听完了。 此后顾璨去看了横波府废墟,又在春庭府外边驻足片刻。 这天春光明媚,顾璨和曾掖、马笃宜,并排坐在小竹椅上晒太阳。 有位身材高挑的宫装妇人靠岸下船,姗姗而来。 珠钗岛刘重润。 顾璨只知道陈平安对这位岛主,有些愧疚,说欠着她些神仙钱,所以这趟返回书简湖,就算刘重润不来青峡岛,顾璨也会去珠钗岛,与刘重润说些事情,免得这位风姿卓绝的刘岛主,误认为陈平安欠债跑路了。如今的刘重润,可了不得,最奇怪的地方是,即便刘重润展露出了金丹地仙的真实修为,可是能够杀出一条血路,在一众大岛岛主的眼红之下,得到一块入门品秩的大骊太平无事牌,还是惹来许多猜测,例如是不是那苏高山相中了刘重润的姿色?或是关翳然那个位高权重的年轻人,就好美妇这一口?毕竟刘重润当年可是一位让朱荧皇室剑仙魂牵梦萦的长公主殿下。 顾璨当然心知肚明,没这些乌烟瘴气的旖旎艳事,因为陈平安泄露过一些天机,刘重润作为一个大王朝的亡国公主,以一处至今未被朱荧王朝挖掘出来的水殿秘藏,换取了那块太平无事牌的庇护,不但得以保住了珠钗岛全部家当,还一步登天,成为大骊供奉修士之一。 至于这里边陈平安有无牵线搭桥,他没有说。 刘重润见到了起身迎接自己的顾璨,笑问道:“陈先生何时返回书简湖?” 顾璨摇头道:“暂时不知,不过近期可能性不大。” 刘重润神色如常,点点头,竟然就要这么离去。 顾璨跟上这位刘岛主,与她聊了些陈平安交代的言语。 刘重润不置可否,也没个准话,就要转身离开。顾璨返回小竹椅。这时在渡口那边,出现了一位朱弦府鬼修。 刘重润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下脚步,叹了口气,问道:“马远致,纠缠了这么多年,有意思吗?你有这心思,为何不好好修行,争取早点跻身地仙?” 故意换上一身素雅青衫的鬼修咧嘴笑道:“长公主殿下,明知道陈平安不在青峡岛,都还要走这趟,我心里有数。” 刘重润有些恼火,骂道:“滚一边去。” 马远致不敢拦路,乖乖让出道,任由刘重润径直走向珠钗岛渡船,就是没能管住一双狗眼,偷偷摸摸瞥了几眼长公主殿下的背影:真是好生养。 刘重润停步转头,察觉到马远致那恶心的视线。 她厉色道:“你找死?” 马远致咽了口唾沫,委屈道:“这不是担心长公主殿下,经过这场风波,有无憔悴消瘦了嘛,现在总算放心了。” 马远致趁着这个机会,又往她胸脯那边瞥了眼,峰峦起伏,美不胜收。 刘重润怒道:“狗改不了吃屎的玩意!” 马远致幽怨道:“我不许长公主殿下如此糟践自己!殿下便是将我踩在脚下,我也毫无怨言,但是殿下这般说自己,我不答应。在我心中,长公主殿下永远是世间最动人无瑕的奇女子……” 刘重润才惊觉自己的失言,恼羞成怒之下,一袖拂出,将那位鬼修直接拍出渡口。 马远致稳了稳身形和心神后,百感交集,热泪盈眶,抹了把脸,只觉得这么多年,万般委屈千种辛苦,总算有了些补偿,呢喃道:“长公主殿下,女子脸皮薄,不好意思直接说那些卿卿我我的情话,没有关系,打是亲骂是爱,我还是懂的。” 刘重润头也不回地上船后,以仙术驾驭渡船,飞快离去。 实在是烦死了那个脑子有坑的驮饭人。 马远致点点头,笑容灿烂,愈发贼眉鼠眼,神神道道:“长公主殿下,如此娇羞,可是百年不遇的稀罕事,看来是真打算对我敞开心扉了,有戏啊,绝对有戏!陈平安,你就等着喝喜酒吧!真是好兄弟!如果不是与我说,跟女子打交道,要多思量一下她们的言下之意,我哪里能想到长公主殿下的良苦用心?要我早点跻身金丹地仙,可不就是暗示我一个大老爷们,不许落后她太多吗,可不是担心我对殿下已是金丹,心有芥蒂吗?如果殿下对我不是情意绵绵,岂会如此费劲说话?陈平安,陈先生,陈兄弟!你真是我的大恩人哪!” 在鬼修欢天喜地地大摇大摆离开后,曾掖有些吃不准鬼修与那位珠钗岛岛主的关系,小声问道:“这位鬼修前辈,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马笃宜嗑着瓜子,一锤定音道:“我要是那位刘岛主,就一巴掌拍死他算数,省得一照面,就被那一双狗眼揩油。” 顾璨笑问道:“你们觉得刘岛主会不会喜欢陈平安?” 曾掖想了想,摇头道:“不太可能吧。她与我们陈先生差了那么多岁数,而且又不经常打交道,刘岛主终究是位道心坚定的金丹修士,即便陈先生很好,我觉得都不像。” 马笃宜嗤笑道:“刘重润喜欢陈先生,有什么奇怪?不过呢,咱们陈先生可不会喜欢一个老婆娘。” 坐在居中小竹椅上的顾璨哈哈大笑。 马笃宜丢了一把瓜子过去,顾璨一躲,结果全砸在了曾掖脑袋上,这还不算,曾掖还要弯腰捡起来,毕竟跟着陈先生那么久,想要不财迷、不抠门都很难。 宫柳岛。 水牢之中。 一身素白麻衣的阶下囚,盘腿坐在一座颇为宽敞的牢狱之中,神色自若。 牢狱之外,站着一位来自桐叶洲的上五境老修士,正是当年与太平山宗主、玉圭宗姜尚真一起,出海斩杀那头大妖的原桐叶宗老祖,只不过如今已经转投玉圭宗,还顺走了桐叶宗祖师堂的一件镇山重宝,差点因此惹来桐叶宗和玉圭宗的一场大战。好在玉圭宗老宗主荀渊,亲自登门,与十一境剑仙的桐叶宗宗主坐下好好谈了一次,谈完之后,桐叶宗没有继续追究,想必玉圭宗是给了补偿的。 老修士名为周峰麓,更是此次玉圭宗下宗选址的话事人,至于是不是可怜的马前卒,关键还得看最终下宗宗主的人选,是劳苦功高的他,还是那个已经手握云窟福地的王八蛋姜尚真。 周峰麓之所以没有直接宰掉这个刘志茂,就是想要捞取更多功劳,好让玉圭宗暗中支持自己上位的一小撮位高权重的老家伙,更能说服那拨倾向于姜尚真的祖师堂老顽固。玉圭宗内部当然不是铁板一块,对于千年以来风头太盛的晚辈姜尚真,不少老人都不顺眼很久了。 这就是周峰麓的机会。 一旦成为下宗首任宗主,那就是玉圭宗一等一的封疆大吏,直接能够在玉圭宗本山祖师堂占据一席之地,并且座椅都会极为靠前,说不定就是跟姜尚真挨着坐,既能狠狠打压姜氏的气焰,还能恶心姜尚真,相信玉圭宗很多不愿姜尚真一家独大的老家伙,都乐见其成。 此时,周峰麓脸色不悦,道:“刘志茂,这是我第三次找你了,事不过三,懂不懂?” 刘志茂斜眼看他,道:“我们这些你们谱牒仙师瞧不上眼的野修,野狗刨食惯了,做不来家犬。” 周峰麓冷笑道:“主动联系谭元仪,投靠大骊宋氏,不一样是当人家看门狗?” 刘志茂嘿嘿笑道:“为大骊卖命,那也是放养,好过圈养无数。再说了,老子这辈子最看不惯的,就是你们趾高气扬的谱牒仙师。” 周峰麓脸色阴沉,道:“刘志茂,真以为我不敢杀你?一个元婴地仙,在你们东宝瓶洲这么个犄角旮旯,是了不得,可是在我们桐叶洲,真不算什么。上五境修士的消亡,不在少数。每百年之中,不死几个元婴,桐叶洲都觉得不好意思跟别洲大修士打招呼。你们东宝瓶洲,行吗?” 刘志茂哈哈大笑,道:“吓唬我?” 周峰麓摇摇头,道:“真不是吓唬你,一个人的耐心,是有限的。” 刘志茂扯了扯嘴角,道:“难道你不知道,我们这些野狗,修行一辈子,就是被一次次吓大的?惊吓多了,要么被吓破胆,要么就如我这般,半夜鬼敲门,我都要问一句,是不是来与我做买卖。怎么,你已经是玉圭宗下宗的宗主了,可以一言断我生死了?退一步说,即便给你当上了宗主,难道不应该更加好好掂量,如何对一位元婴野修,物尽其用?万一哪天我突然开窍,答应做你的供奉,你岂不是亏大了?你拘押着我,一座阵法,要耗费几枚神仙钱?这笔账,都算不明白,还怎么当宗主?” 刘志茂浑身窍穴都被水牢一条条脉络缠绕拘束,尤其是温养本命物的关键窍穴,更是被宫柳岛水脉阻塞。他打了个哈欠,道:“真以为你们这帮外来户,可以在东宝瓶洲为所欲为?就冲着你这么点耐心,我觉得你的宗主宝座,坐不稳,说不定比我这个书简湖江湖君主还惨,椅子还没坐热,就得赶紧起身,乖乖让位了吧。肥水不流外人田,我还真就不信了,玉圭宗舍得将这么大一块肥肉,交给半个外人。” 刘志茂竟然开始教训起了眼前这位战力惊人又有重宝在手的老修士:“真不是我说你们谱牒仙师,你们啊,只说心性坚韧,真未必比得上我们野修。不就是靠着那些上乘道法和宗门传承,才走得大道无阻吗?将那些道法交给我们,就算我们都从地仙开始起步好了,双方耗费相同的光阴,野修保证能把你们打出屎来。不信?那就试试看。反正你都叛出桐叶宗了,破烂稀碎的祖师堂规矩什么的,算个屁,不如将桐叶宗直达上五境的仙法,传授于我。你敢吗?” 牢笼中的刘志茂,谈笑风生,尽显枭雄气概,当然也有些地痞无赖。 周峰麓摇摇头,道:“刘志茂,希望下次见面,我当上了下宗宗主时,你还能这么硬气说话。” 刘志茂赶紧道:“别急别急,就算当了下宗宗主,咱们还是可以唠嗑的。我们山泽野修,风骨算个屁,最喜欢见风使舵了。” 周峰麓默不作声,离开水牢。 这个书简湖元婴野修,真是狗肉不上席,杀不得,吃不下。周峰麓下定决心,只要自己成了下宗宗主,当天就宰了刘志茂,不与这野修废话半句。 在周峰麓离开水牢时,宫柳岛的真正主人刘老成走入水牢底层。一路上玉圭宗修士都假装没看到刘老成,既不打招呼,也不去拦阻。 书简湖有三条根本水脉,水运浓厚,其余水脉众多却纤细,零碎杂乱,被剩余的千余岛屿势力,瓜分殆尽。 其中一条水脉被宫柳岛独占,水牢阵法,以此作为根本。这也是能够轻松镇压刘志茂的关键所在。 青峡岛也窃取了大半条水脉,横波府便是阵眼,只可惜已经毁了,水运流散,白白便宜了藩属岛屿的那拨地仙修士,例如田湖君,俞桧。 青冢、天姥和粒粟三座大岛,则一起分去最后一条书简湖根本水脉。 刘老成到了水牢底层后,立即隔绝出一座小天地。 刘志茂抬起头,皱了皱眉头。 他不怎么畏惧那个周峰麓,但是对于刘老成这个书简湖前辈,还是十分忌惮的。 因为野修对付野修,永远最为熟稔,谱牒仙师反而一时半会儿摸不着头脑。 刘老成取出一幅画卷,轻轻一抖,轻轻摊开,从画卷上,走出一位满脸笑意的男子。 他走到牢狱旁,双手负后,弯腰眯眼望向刘志茂,问道:“听说你与陈平安亦敌亦友,模糊不清,且不去说他,不过听刘老成说,你们都认可对方是自己的半个知己?” 这次轮到刘志茂一头雾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你是……玉圭宗姜尚真?” 那个男子笑嘻嘻道:“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再看看要不要回答你的问题,先来后到,还是要讲一讲规矩的嘛。” 刘志茂瞥了眼刘老成,在周峰麓那边,刘志茂经过先前两次“切磋”,大致知道了周峰麓的底线,所以可以一拖再拖,但是面对这个极有可能是姜尚真的玉圭宗本家人,刘志茂一时间心情有些沉重,不敢胡乱开口,思量过后,点头道:“我与陈平安,一辈子做不成朋友,无论是我跻身了上五境,还是他将来有本事与我掰腕子了,说不定还要有一场交手。但是我和陈平安就目前而言,半个知己,可以算是,前前后后,还喝过几场酒。” 那个男子一拍掌,放声大笑道:“就凭这一点,小刘啊,加上我身后的老刘,咱们仨从今儿起,可就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了!” 刘志茂再次望向刘老成,后者脸色与心境,皆是古井无波,不给刘志茂丝毫提醒。 男子微笑道:“你没有猜错,我就是那个姜尚真,那位姗姗来迟的玉圭宗下宗宗主。” 男子突然抹了把脸,凄凄惨惨戚戚,如女子幽怨道:“我心里苦啊,周峰麓那个臭不要脸的东西,差点坏我好事,如果不是李芙蕖足够聪明,这会儿我就算拼了老命,也要打死那个周峰麓,然后提着老贼的脑袋,去给人低头哈腰赔礼道歉了!一想到这个,我这会儿都想要跑去给李芙蕖好好磕几个头,认了她当干娘又何妨。” 姜尚真轻轻捶打自己心口,满脸悲苦神色,破口大骂道:“我姜尚真,可不是来给书简湖擦屁股的啊,头等大事,是要与陈平安叙旧的啊。可现在呢,把臂言欢个屁!周峰麓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老东西,死不足惜,我不就是在桐叶宗那边摆了几桌子酒宴嘛,可如今都是自己人了,还这么坑我,用心险恶,该死,真是该死……” 刘志茂目瞪口呆。刘老成也是眼皮子微颤,显然是已经领教过姜尚真,要比好似给天雷劈中的刘志茂略好一些。 姜尚真骤然间收敛言语和笑意,沉默片刻,轻声问道:“刘志茂,我替周峰麓问你一句话,你愿不愿意当玉圭宗下宗的供奉?” 刘志茂犹豫不定。 刹那之间,瞥见刘老成对他轻轻点头。 刘志茂深呼吸一口气,轻轻点头,答道:“可以。” 然后他就发现一片翠绿欲滴的柳叶,恰好悬停在自己眉心处。 姜尚真打了个响指,嬉皮笑脸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刘志茂,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下宗供奉的第三把座椅了,刘老成,周峰麓,刘志茂。不过我希望你跻身上五境后,能够帮我宰了那个周峰麓,不管是什么法子,都可以。我现在就可以答应你,周峰麓手上那件玉圭宗的镇山重宝,下宗可以借你使用百年,只要此后功劳足够,再借百年也不难。但是如果你杀人不成反被杀,可怪不得我不帮你收尸。” 刘志茂问道:“跻身上五境一事?” 姜尚真伸出一根大拇指,指向自己,道:“老子有什么?有钱而已。等你跟我熟了之后,肯定就会忍不住可怜我了,太有钱,真是愁人。” 姜尚真哀叹一声,又道:“别说是你们东宝瓶洲穷得叮当响的野修,就是咱们桐叶洲上五境的谱牒仙师,都不知道如我这般有钱的烦恼啊,烦得很。” 刘志茂再次望向刘老成,跟这种人合作,真的不心慌吗?当真不是跟周峰麓乘坐一条船,更稳当些? 刘老成面无表情。不知是高深莫测,还是在心中骂娘。 须知钱财一事,真是世间所有山泽野修最心痛之所在。 春末时分。 夜幕深沉,书简湖一处僻静处,万籁寂静。 有一位老夫子站在湖边,一挥袖子,掠出二十四枚竹简,竹简上一个个文字,金光熠熠,光彩如儒家圣贤千古不朽的道德文章,可与日月争辉。 竹简,落入书简湖。 二十四枚竹简,二十四节气。 整座书简湖,只有寥寥三人心生感应,皆有心悸。 姜尚真,刘老成,周峰麓。 但是哪怕他们三位上五境修士几乎同时掠向空中,环顾四周,仍是无法察觉到半点端倪。可其实,那位老夫子恰恰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 倒是尚未走出宫柳岛的囚犯刘志茂,没来由想起一件事。 书简湖,最早曾是一处灵气淡薄的寻常之地,曾经有位从中土游历至此的儒家圣人,得证大道,与天地共鸣,气象万千,湖泊故名书简,灵气盎然,惠泽后世。 老夫子站在湖边,微笑道:“世人都觉得这儿就是一座粪坑,却有人说你们是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那么你们,觉得如何?” 湖水涟漪阵阵,泛起千古浩然正气。 老夫子微笑道:“我这老夫子,不是要你们去感恩那位小夫子,人家不需要。读书人做事情,就是这般,不是做买卖。所以我只是要你们舍生取义,将来再死一次,与我一起,别辜负了这个还有救的世道。” 老夫子摊开手,上边还留下了四枚竹简,又笑道:“当然了,那个年轻人也说了,自己暂时不是读书人,只是个账房先生,那么我们接下来怎么做,可以商量商量嘛。” 一座东宝瓶洲中部的仙家渡口。 今年入夏时分,一位青衫年轻人,牵马而停。 十七岁,去往书简湖,在青峡岛山门口的屋子里边,独自过的大年三十夜。 之后一年的大年三十夜,在石毫国一座客栈,与曾掖、马笃宜围炉夜话。 又一年,在去与曾掖、马笃宜碰头的马背上颠簸,悠悠然然,一个人过了大年三十夜。 再一年,又去了趟书简湖以南的群山之中,返程路上,与顾璨和曾掖,还有马笃宜,总算吃了顿能够凑足一张饭桌的年夜饭。 今年,此时此刻,牵马走上渡船后,陈平安摸了摸发髻上的玉簪子,原来不知不觉,自己都已经到了儒家所谓的及冠之年。 然后在五月初五这天,陈平安本来打算跟那艘仙家渡船要一桌子丰盛菜肴,可临时又反悔,仍是拿出干粮就酒,站在窗台那边,眺望云海,算是为自己庆祝生日,甚至连及冠礼也一并给对付过去了,毕竟家中才一人,既无长辈也无宗庙,不用讲究那么多繁文缛节。 只是咽下最后一口干粮和酒水,陈平安刚刚打了个饱嗝,早已收起了刀剑错的他,就觉得背后那把剑仙,蓦然一沉,好像从几斤重的物件,瞬间变成了千百斤重,以至于陈平安一个踉跄后仰,连人带剑一起摔在地上。 可转瞬之后,鞘内剑仙又变得死气沉沉,没有任何动静。陈平安尝试着坐起身,等了片刻,并无半点异样。 陈平安有些纳闷,生怕有什么算计和玄妙,便坐在桌边,拔出剑仙,打量了很久,也无古怪。 陈平安就当是这把剑仙在使坏,毕竟这半年来,它经常会有顽劣不堪的时候,例如其中有一次“御剑”去往云海欣赏日落,它竟然自顾自跑了,害得陈平安直直坠下云海,如果不是还有初一和十五,肯定有大苦头吃。只是跟一把半仙兵,怎么讲道理?在那之后,陈平安就不太敢去云海看风景了。 此刻,剑仙从陈平安背后铿锵出鞘,悬停在地板上空一尺处,以至于整条仙家渡船都晃动了一下。 似乎是主动邀请陈平安踩在上边。 陈平安蹲下身,商量道:“不使坏?” 剑仙岿然不动。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讨价还价道:“若是你半路丢下我,我可未必赶得上渡船,那笔神仙钱,你赔我啊?” 剑仙嗖一下返回陈平安背后的剑鞘,不再搭理陈平安。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一想到先前在山巅上被一位老先生骗去将近三十枚竹简,点头道:“差点又着了道!我这江湖没白混!” 第128章 小巷祖宅一盏灯 陈平安乘坐的这艘仙家渡船不会直达大骊龙泉郡,毕竟包袱斋已经撤离牛角山,渡口差不多已经完全荒废,名义上暂时被大骊军方征用,不过并非什么枢纽重地,渡船寥寥,多是前来龙泉郡游览山水的大骊权贵。如今龙泉郡百废待兴,又有小道消息,辖境广袤的龙泉郡,即将由郡升州,这就意味着大骊官场上,一下子凭空多出十数把品秩不低的座椅。随着大骊铁骑势如破竹,囊括东宝瓶洲的半壁江山,大骊本土官员的地位水涨船高,大骊户籍的地方官员,宛如寻常藩属小国的“京官”,如今一旦外放赴任南方各个藩属,官升一级,板上钉钉。 这艘渡船,会在一个名为千壑国的小国渡口靠岸。千壑国多山脉,国力衰弱,土地贫瘠,十里不同俗,百里不同音,是一块大骊铁骑都没有涉足的安详之地。渡口被一座山上洞府掌握,福荫洞的主人,既是千壑国的国师,也是一国仙师的领袖,只不过整座千壑国的谱牒仙师才数十人,千壑国国师也才龙门境修为,门内弟子,小猫小狗三两只,不成气候。之所以能够拥有一座仙家渡口,还是因为那座福荫洞曾是远古破碎洞天的遗址之一,其中有几种出产,可以远销南方,不过一年到头也没几枚小暑钱,也就没有外乡修士觊觎此地。 陈平安打算先回趟龙泉郡,再去彩衣国和梳水国走一遭,家乡诸多事宜,急需他回去亲自决断和处理,好比买山一事,魏檗可以帮忙,但是无法代替陈平安与大骊签订新的“地契”。 这一路,有点小波折。有一拨来自清风城的仙师,觉得竟有一匹普通马匹,得以在渡船底层占据一席之地,与他们精心饲养调教的灵禽异兽为伍,觉得这是一种羞辱,就有些不满,想要折腾出一点花样,当然手法比较隐蔽,所幸陈平安对那匹私底下昵称为“渠黄”的心爱马匹,照顾有加,要知道这几年一路陪伴,陈平安对这匹心有灵犀的爱马,十分感激,经常让飞剑十五悄然掠去,以免发生意外。 所以当渠黄在渡船底层受到惊吓之初,陈平安就心生感应,先让初一、十五化虚,穿透层层甲板,直接到达底层船舱,阻挡了一头山上异兽对渠黄的撕咬。 陈平安随后赶去,却被看守渡船底层的渡船杂役阻拦。陈平安心中了然,当他伸手抓住那年轻人的肩头,半拖半拽走向渠黄所在的地方时,所有灵禽异兽便瑟瑟发抖,匍匐在地。尤其是渠黄附近那头异兽,通体漆黑如墨,唯有四足雪白,模样如狗,只是体形大如小牛,见到了陈平安之后,比起船舱内其余那些温驯伏地的灵禽异兽,更加畏惧,夹着尾巴蜷缩起来。根据那本购自倒悬山的神仙书记载,应该是上古凶兽撵山狗的后裔之一,不然真正的撵山狗,不会出现杂色,不过撵山狗一脉,性情暴戾,这跟搬山猿有些类似。 陈平安松开渡船杂役的肩头,那人揉着肩头,谄媚笑道:“这位公子,多半是你家骏马与隔壁那头畜生脾气不合,起了冲突,这是渡船上常有的事情。我这就把它们分开,给公子的爱马挪一个窝,保证绝对不会再有意外发生了。” 陈平安瞥了眼渠黄和撵山狗后裔之间的栅栏,空无一物。 牢笼栅栏之间,本该贴有一些低品符箓,一旦灵禽异兽逾越雷池,就会第一时间触发禁制,好让渡船方出面“劝架”。不过能够被修士带上渡船的飞禽走兽,多有灵性,不会给主人招惹麻烦,不然破财消灾,破的也是修行之人的大道,一旦惹上钱财无法解决的难题,更是祸事。 只不过大概在这头撵山狗后裔的主人眼中,一个会牵马登船的路边货色,惹了又能如何? 陈平安伸出手去,摸了摸渠黄的脑袋,它轻轻踩踏地面,倒是没有太多惊慌。 在书简湖以南的群山之中,渠黄是跟随陈平安见过大世面的。 陈平安收回手,笑道:“你们这是要坏我大道啊?” 渡船杂役愣了一下,猜到马匹主人极有可能会兴师问罪,只是怎么都没有想到,会如此上纲上线。难道是要敲竹杠? 这倒好了。渡船杂役心中乐不可支,恨不得双方打起来。 反正不管什么来头,不管为何此人能够让一头头畜生噤若寒蝉,只要惹上了清风城修士,能有好果子吃? 清风城的那拨仙师,一直是这艘渡船的贵客,关系很熟稔了,因为千壑国福荫洞出产的某种灵木能够润泽狐皮,被那座仿佛王朝藩属小国的狐丘狐魅所钟情,因此几乎被清风城那边的仙师包圆了,然后转手卖于许氏,那就是翻倍的利润。要说为何清风城许氏不亲自走这一趟,渡船这边也曾好奇询问,清风城修士哈哈大笑,说许氏会在意这点蝇头小利?有这闲工夫,生财有道的许氏子弟,早赚更多神仙钱了。清风城许氏,坐拥一座狐丘,可是做惯了只需要在家数钱的财神爷的。 一拨身披雪白狐裘的仙师缓缓走入底层船舱,有些扎眼。 清风城的狐裘,既能在冬日保暖驱寒,亦可在夏日祛暑,无非是一厚一薄。可入夏时分,身披狐裘,再单薄,还是怎么看怎么别扭。不过这本就是修士行走山下的一种护身符,清风城的面子,在东宝瓶洲北方地带,还是不小的。尤其是如今清风城许氏家主,据说得了一桩大机缘,他的道侣,从骊珠洞天帮他获得一件重宝瘊子甲,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家族还拥有一块大骊太平无事牌,清风城许氏的崛起,势不可挡。 陈平安二话不说,依旧是拳架松垮,病秧子一个,却几步就来到了那拨修士身前,一拳撂倒一个,其中还有个圆乎乎脸庞的少女,当场一翻白眼,晕倒在地,最后只剩下一个居中的英俊公子哥,额头渗出汗水,嘴唇微动,不知道是在说些硬气话,还是服软的言语。 陈平安双手笼袖站在他跟前,问了些清风城的内幕。 毕竟清风城许氏也好,正阳山搬山猿也罢,都各有一本旧账摆在陈平安心坎上,就算他再走一遍书简湖,也不会跟这两方翻篇。 那位养尊处优的年轻修士,一见亲近之人和贴身扈从都已经倒地不起,也就无所谓面子不面子,风骨不风骨了,竹筒倒豆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陈平安问得详细,年轻修士回答得认真。如教书先生在对学塾蒙童询问课业。 看守底层船舱的渡船杂役,瞅见这一幕后,有些心神恍惚,这算怎么回事?不都说从清风城走出来的仙师修士,个个神通广大吗? 陈平安转过头,望向那个心中盘算不已的杂役,同时随手一掌拍在身后年轻修士的额头上,扑通一声,后者直挺挺后仰倒去。 这叫有难同当。 陈平安看着那个满脸惶恐的杂役,问道:“帮着做这种勾当,神仙钱能拿到手吗?” 杂役摇摇头,颤声道:“没有没有,一枚雪花钱都没有拿,就是想着献殷勤,跟这些仙师混个脸熟,以后说不定他们随口提点几句,我就有了挣钱的门道。” 陈平安问道:“点子是谁出的?” 杂役毫不犹豫道:“是清风城仙师们的主意,我就是搭把手,恳请神仙老爷恕罪啊……” 陈平安轻轻一跺脚,那个年轻修士的身体弹了一下,迷迷糊糊醒过来,陈平安微笑道:“这位渡船上的兄弟,说谋害我马匹的主意,是你出的,怎么说?” 那年轻修士勃然大怒,坐在地上,破口大骂。 陈平安走出底层船舱,回头对那个年轻修士笑着说道:“别杀人。” 年轻修士挣扎着站起身,狞笑着走向那个渡船杂役:“好家伙,敢坑老子,不把你剥下来一层皮……” 年轻修士猛然转头望去,船舱门口那边,那个青衫男子正停步,转头望来,他赶紧笑道:“放心,不杀人,不敢杀人,就是给这坏种长点记性。” 陈平安走出船舱。 恶人自有恶人磨。要说清风城修士,和那个杂役谁更恶,不太好说。 不过陈平安内心深处,其实更厌恶那个手脚孱弱的渡船杂役,可是在未来的人生当中,对付这些“弱者”还是没什么太好的办法。反而是面对那些骄纵跋扈的山上修士,陈平安出手的机会,更多一些。就像当年风雪夜,狭路相逢的那个石毫国皇子韩靖信,说杀也就杀了。说不定以后真到了那座无法无天的北俱芦洲,皇帝都能杀上一杀。 陈平安来到渡船船头,扶着栏杆,缓缓散步。 正阳山和清风城,如今混得都挺风生水起啊。 尤其是前者,在东宝瓶洲上五境之下第一人的李抟景兵解后,已经越来越强势,风雷园最近百年内,注定会是一段忍辱负重的漫长蛰伏期。若是新任园主剑修黄河,还有刘灞桥,无法迅速跻身元婴境,此后数百年,恐怕就要反过来被正阳山压制得无法喘息。 至于清风城许氏,先前转手贱卖了龙泉郡的山头,明摆着是更加看好朱荧王朝和观湖书院,如今形势明朗,便赶紧亡羊补牢。按照那个年轻修士的说法,就在去年年末,清风城许氏与上柱国袁氏搭上了关系,既有长房之外一门旁支姻亲的许氏嫡女,远嫁大骊京城一位袁氏庶子,又鼎力资助袁氏子弟掌控的一支铁骑。 瞧瞧。 无论敌我,大家都忙。 大道之上,人人争先。 陈平安一想到自己的处境,就有些自嘲。 一举破开纯粹武夫的五境瓶颈,跻身六境,这是在陈平安进入书简湖之前,就可以轻易做到的事情。当时是临近家乡,只是想要告诉落魄山崔姓老人:当年被你硬生生打熬出来的那个最强三境武夫,靠着自己打了一百多万拳,总算又有了个世间最强五境武夫,你以后喂拳之时,稍稍含蓄些,让我少受些罪。陈平安对于武运馈赠一事,不太上心,就算再有老龙城云海蛟龙那般的机缘,应该还是一拳打退。 不承想这一拖,又是将近三年光阴。 至于补齐五行本命物和重建长生桥一事,不提也罢。按照阿良的说法,那就是“我有一手西瓜皮剑法,滑到哪里剑就在哪里,随缘随缘”。 陈平安会心一笑。 转过头,看到了那拨前来赔礼道歉的清风城修士,陈平安没理睬。对方大致确定陈平安没有不依不饶的想法后,也就悻悻然离去。 随后渡船主人也来告罪,信誓旦旦,说一定会重罚那个惹事的杂役。 陈平安也没怎么理会,只说吃过了教训就行。 渡船在千壑国那座福荫洞府邸靠岸,若是以往,陈平安也就埋头赶路,但是这一次,他还是去拜访了福荫洞主人。兴许是知晓了渡船上的风波,那位龙门境老修士,堂堂千壑国国师,十分热情。陈平安厚着脸皮,问了些洞天福地破碎后的粗略内幕,老修士对此并不陌生,毕竟福荫洞还是小有名气,虽然大小才方圆十余里,秘藏珍宝和仙家遗物也早早被前辈们一挖而空,洞府灵气,算不得太充沛,后来在机缘巧合之下,老修士才入主此地,但作为修道之地,开枝散叶,面对各路访客,自有一套滚瓜烂熟的客套,可以说的细说,不该说的绝对不说。 老修士听说陈平安是大骊人氏,愈发热络,非要挽留陈平安逗留几天,陈平安推托一番,老修士便送了一只九宫格宝匣作为临别赠礼,由几件福荫洞特产的取巧灵器凑齐九个格子,其实价格不高,千壑国市价,值二十来枚雪花钱左右,对于世俗王朝,当然是天价,可在山上修士眼中,不算什么珍稀重礼。 陈平安收下九宫格宝匣后,回赠了福荫洞一壶蜂尾渡水井仙人酿。龙门境老修士一听说是那座蜂尾渡的酒酿,开怀不已,邀请陈平安下次途经千壑国,不管如何,都要来福荫洞这边坐一坐,虽然没有如水井仙人酿这般的醇酒,可是千壑国自有些别处没有的独到风光,不敢说让人流连忘返,若是只看上一遍,绝对不虚此行,他愿意陪同陈平安一起游历一番。 老修士亲自将陈平安送到千壑国边境,这才打道回府。 身边有位年纪轻轻的嫡传弟子,有些不解,疑惑为何师尊要如此大费周章,龙门境老修士感慨道:“修行路上,只要能结善缘,无论大小,都莫要错过了。” 年轻弟子似有所悟,老修士害怕弟子误入歧途,不得不出声提醒道:“你这般年纪,还是要勤勉修行,潜心悟道,不可过多分心在人情世故上,晓得个利害轻重就行了,等哪天如师父这般腐朽不堪,走不动山路了,再来做这些事情。至于所谓的师父,除了传你道法之外,也要做这些未必就合乎心意的无奈事,好教门内弟子以后的修行路,越走越宽。” 老修士揉了揉弟子的脑袋,叹息道:“上次你独自下山历练,与千壑国权贵子弟的那些荒唐行径,师父其实一直看在眼中,若非你是逢场作戏,觉着以此才好拉拢关系,实则本心不喜,师父就要对你失望了。修道之人,应当知道真正的立身之本是什么,哪里需要计较那些红尘人情,意义何在?切记修行之外,皆是虚妄啊。” 年轻弟子心中惊悚。 老修士笑道:“刚好借此机会,点破你心中迷障,就不枉费师父送出去的二十枚雪花钱了。” 年轻弟子作揖谢道:“师恩深重,万钧定当铭记在心。” 那位福荫洞山主,抚须而笑,带着寄予厚望的得意弟子,一起行走在视野开阔的山脊小路上。 陈平安负剑骑马,从千壑国北境继续往北。 他当然猜不到自己先前拜访福荫洞府邸,让一位龙门境老修士借机点醒了一位衣钵弟子。 在一个斜风细雨的大暑时分,陈平安一人一骑,递交关牒,顺利通过了大骊边境关隘。 这次返回龙泉郡,陈平安拣选了一条新路,没有走红烛镇、棋墩山那条线。 这一路,大雨时兴,湿暑之气蒸郁异常,让陈平安差点误以为行走在了书简湖宛如蒸笼的夏日时分。 不过大暑热,秋后凉。夜间蟋蟀鸣叫不已。 其间在一处山巅古松下,夕阳西下,见着了个袒胸露腹、手持羽扇的豪迈文士,身边美婢环绕,莺声燕语,更远处,站着两位呼吸绵长的老者,显然都是修行中人。 陈平安牵马而过,目不斜视。 远去山巅之后,陈平安便有些伤感,昔年大骊书生,哪怕是已经能够进入山崖书院求学的士子俊彦,仍是一个个削尖了脑袋去往观湖书院,或是去大隋,去卢氏王朝,总归是大骊留不住人。按照崔东山的说法,那时候的大骊文坛,读书人吵架之前,或是提笔之前,不提几个别国硕儒的名字,不翻几本别国文豪的著作,不找几个别国文坛上的亲戚,都没脸皮开口,没底气下笔。 不知道如今的大骊士林,是怎样的光景。 事实上陈平安也不感兴趣。 临近黄昏,陈平安最后途经龙泉郡东边数座驿站,然后进入小镇。木栅栏大门已经不存在,小镇已经围出了一堵石头城墙,门口那边倒是没有门禁和武卒,任人出入。陈平安过了门,发现郑大风的茅屋倒是还孤零零矗立在路旁,相较于附近规划整齐的林立店铺,显得有些扎眼,估计是价钱没谈拢,郑大风就不乐意搬家了。寻常小镇门户,自然不敢这么跟北边那座龙泉郡府和镇上县衙较劲,郑大风有什么不敢的,肯定少一枚铜钱都不行。 陈平安本该一旬后才到小镇,只是后来赶路稍快,就提前了不少时间。 入关之初,通过边境驿站给落魄山寄信一封,跟他们说了自己的大致返乡日期。 陈平安没有先去泥瓶巷祖宅,而是牵马过石桥,去了趟爹娘坟上,依旧是拿出一只只装满各地土壤的棉布袋子,为坟头添土。清明过去没多久,坟头还有些微微褪色的红色挂纸,给扁平石头压着,看来裴钱那丫头没忘记他的嘱咐。 这一路行来,多是陌生面孔。也不奇怪,小镇当地百姓,大多已经搬去西边大山靠北的那座龙泉新郡城,几乎人人都住进了崭新亮堂的高门大屋,家家户户门口都矗立有一对看门护院的大石狮子,最不济也有造价不菲的抱鼓石,半点不比当年的福禄街和桃叶巷差了,还留在小镇的,多是上了岁数不愿搬迁的老人,还守着那些日渐冷清的大小巷弄。然后多出许多买了宅子但是一年到头都见不着一面的新邻居,即便遇见了,也是鸡同鸭讲,各自听不懂对方的言语。 陈平安就这样回到小镇,走到了那条几乎半点没有变的泥瓶巷,只是这条小巷如今已经没人居住了,仅剩的几户人家,都搬去了新郡城,将祖宅卖给了外乡人,得了一大笔做梦都无法想象的银子,哪怕在郡城那边买了大宅子,依旧足够几辈子衣食无忧。顾璨家的祖宅没有售卖出去,但是他娘亲同样在郡城那边落脚,买了一栋郡城中面积数一数二的府邸,庭院深深,小桥流水,富贵气派。 陈平安从方寸物当中掏出一串钥匙,打开院门,给渠黄松了缰绳,让它在那座不大的院子里自己待着。 陈平安打开房门,屋里还是老样子,小小的,没添补任何大件。陈平安搬了条老旧长凳,在桌旁坐了一会儿,站起身,走出院子,重新看了一遍门神和春联,再跨入院子,看了那个春字。 暮色沉沉。 陈平安坐在桌旁,点燃一盏灯火。 本想着再坐一会儿,就去落魄山,给他们一个惊喜。 只是坐了一会儿又一会儿,陈平安还是没有起身,就是想要再坐一会儿。 所有的悲欢离合,都是从这里开始的。无论走出千万里,在外游历多少年,终究落在这里才能真正心安。 在爹娘走后,刘羡阳经常躺在这里的床板上,说着那些憧憬远方的胡话,小鼻涕虫也曾经常在这里埋怨那些大人的不讲理。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父母已不在,更要游必有方。 距离龙泉郡不算近的红烛镇那边,裴钱带着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坐在一座高高的屋脊上,眼巴巴望着远方,三人打赌谁会最早看到那个身影。 落魄山上,崔姓光脚老人正在二楼闭目养神。 朱敛又开始反复欣赏那些竹楼上的符箓文字。 女鬼石柔百无聊赖地坐在屋檐下一张竹椅上,到了落魄山后,处处束手束脚,浑身不自在。 披云山之巅。 大骊北岳正神魏檗和那条黄庭国老蛟并肩而立,一个笑容闲适,一个神色肃穆。 俯瞰远处那座小镇。 一条小巷之中,一粒灯火依稀。 大放光明。 小镇并无夜禁,夜幕中,陈平安离开泥瓶巷,稍稍绕路,牵马去了趟杨家铺子。 敲门后,是位睡眼惺忪的少年开的门,应该是魏檗书信上说的杨老头新收弟子。 陈平安歉意道:“你师父睡了吗?” 少年打着哈欠,反问道:“你说呢?” 陈平安无言以对。 习惯了书简湖那边的尔虞我诈和咬文嚼字,一时半会儿,还有些不适应。 少年皱眉问道:“找我师父做啥?有病?” 陈平安哑然失笑,沉默片刻,点头道:“确实是看病来了。” 少年皱眉不已,有些纠结。 月色下,视线中的年轻男子,脸颊微微凹陷,形神憔悴,瞧着挺像是个短命鬼,口音倒是家乡这边的人,不过从来没见过。 只是自己师父不爱露面,估计今夜是断然不会做这笔主动送上门的买卖了。何况之前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如今杨家铺子的名声和生意都不太好,跟一大堆街坊邻居结了仇,如今都喜欢往月饼巷那边的一座药铺抓药看病,他跟师姐每天都闲得发慌。师父他老人家也是个跟银子有仇的怪人,从来不在乎杨家铺子门可罗雀,他家里人都犯嘀咕,去年就想着让他改换门庭,干脆去窑务督造署那边当差好了,舅舅都疏通好了门路,只是他自己不太乐意,觉得跟那帮官老爷打交道,每天见着了人就低头哈腰,没劲。 既然杨老头没有现身的意思,陈平安就想着下次再来铺子,刚要告辞,里边走出一位亭亭玉立的年轻女子,肌肤微黑,比较纤瘦,但应该是位美人坯子。陈平安也知道这位女子,是杨老头的弟子之一,是眼前桃叶巷少年的师姐,骑龙巷的窑工出身。烧窑有很多讲究,比如窑火一起,女子都不能靠近那些形若卧龙的龙窑,陈平安不太清楚,她当年是如何当成的窑工,不过估计是做些粗活累活,毕竟祖祖辈辈的规矩就搁在那边,几乎人人恪守,比起外边山上约束修士的祖师堂戒律,似乎更管用。 女子嗓音竟然如刀磨石,极为沙哑粗砺,缓缓道:“师父说了,帮不上忙,从今往后,叙旧可以,买卖不成。” 陈平安点点头,微笑道:“与你师父说一声,我回头再来拜访。” 女子犹豫了一下,瞥了眼陈平安背后的长剑,问道:“客人是位纯粹武夫?” 陈平安问道:“你也是?” 女子默不作声。 陈平安问道:“郑大风如今住在哪里?” 女子这才继续开口说话:“他喜欢去郡城那边晃荡,不常来铺子。” 陈平安看了她一眼,还有那个睡眼蒙眬的桃叶巷少年,笑着牵马离开。 土生土长的两人,如今大概还不清楚,自己的师父到底是谁,这座杨家铺子曾经接待过多少位三教圣人,跟杨老头认了师徒身份,又意味着什么。 不知道当年,是不是有人也曾这样看待自己? 少年关上店铺门板的时候,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师姐埋怨道:“我不喜欢这个病恹恹的家伙,看人的眼神,凉飕飕的。” 年幼时太过贫苦饥寒,少女时又做了太多苦力活,导致女子如今的身材才刚刚与寻常市井少女般杨柳抽条,她不善言辞,也不苟言笑,就没有说话,只是瞧着那个牵马背剑远去的身影。 她是少年的师姐,性格稳重,所以更早接触到一些师父的厉害。不到三年,她如今就已是一位第四境的纯粹武夫,但是为了破开那个最为艰辛的三境瓶颈,她宁肯活活疼死,也不愿意咽下那只瓷瓶里的药膏,这才熬过了那道关隘。当时师父浑然不上心,只是坐在那边吞云吐雾,连冷眼旁观都不算,因为老人根本就没看她,只顾着自己神游万里。 在她浑身浴血地挣扎着坐起身后,双手掩面,喜极而泣。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老话不会骗人的。 老人斜瞥了眼劫后余生的弟子,在台阶上磕着烟杆,终于说了一句话:“你的心性、韧性,大概只有某个人的一半,很值得高兴?那个人,比你大不了几岁,当年也是龙窑学徒出身,比你还不如,更早无依无靠,万事靠自己。三年破三境,很了不起吗?就这点出息,也想去抢东宝瓶洲所剩不多的山巅境?不过我倒是有个建议,下次他再次打散武运馈赠的时候,你就端着碗,跪在地上,去接住他不要的东西好了。连他都比不过,还敢问郑大风那个曹慈是谁?年纪不大,脸皮不薄,我倒是收了个好弟子。要不要我去你那个娘娘腔叔叔的坟头,敬个酒,道声谢?” 师父要么不说话,每次一开口,言语都能让人心肝疼。 她是如此,师弟石灵山也好不到哪里去。唯一的不同,在于师弟私底下敢抱怨,她不敢。 陈平安牵马走到了小镇边缘,李槐家的宅子就在那边。他驻足片刻,走出巷子尽头,翻身上马,先去了最近的那座小山包——当年只用一枚金精铜钱买下的真珠山——驱马上丘顶,眺望小镇。深夜时分,也就四处灯火稍亮,福禄街,桃叶巷,县衙,窑务督造署。若是转头往西北望去,位于群山之北的新郡城那边,万家灯火齐聚,以至于夜空微微晕黄光亮,由此可见那边的热闹,想必置身其中,一定是灯火如昼的繁华景象。 真珠山,是西边大山中最小的一座山头,小到不能再小,当初陈平安之所以买下它,理由很简单,便宜,除此之外,再无半点复杂心思。 那会儿还想着要在真珠山打造一座茅屋,如此一来,去小镇也方便些,反正就几步路。在真珠山和泥瓶巷之间往返一趟,哪怕是徒步行走,也花费不了多少工夫。 陈平安坐在马背上,视线从夜幕中的小镇轮廓不断往回收,看到一条出镇入山的路线。年幼时候,自己就曾背着一个大箩筐,入山采药,蹒跚而行,酷暑时分,双肩给绳子勒得火辣辣疼,当时感觉就像背负着一座泥瓶巷祖宅。那是陈平安人生第一次想要放弃,用一个很正当的理由劝说自己:你年纪小,力气太小,采药的事情,明天再说。大不了明儿早些起床,在清晨时分入山,不要再在大太阳底下赶路了,一路上也没见着有哪个青壮男子下地干活…… 陈平安轻轻呼出一口气,拨转马头,下了真珠山。 如今入山,大道平坦宽阔,勾连座座山头,再无当年的崎岖难行。 大山绵延,即便通了道路,落魄山位于群山之南,从最东边的真珠山一路行去,依旧需要耗费不少光阴,加上陈平安似乎是想要多看看途经的每座山头风光,经常停歇,不然就是牵马而行,所以等陈平安赶到落魄山地界,已是一天两夜之后,这还是在渠黄脚力远胜寻常马匹的前提之下。 陈平安骑马的时候,偶尔会轻夹马腹,渠黄便会心有灵犀地加快步伐,在道路上踩出一串马蹄痕迹。 这些年,经常会如此,找些无聊事情做,既是苦中作乐,也是忙里偷闲。 大多时候不言不语的账房先生,落在曾掖、马笃宜还有顾璨眼中,经常会有这些古怪的小事情。会蹲在地上用石子画出棋盘,或是翻来覆去研究那几个围棋定式,或是自己与自己下一局五子棋。 一人一骑,入山渐渐深远。 应该是第一个洞悉陈平安行踪的魏檗,始终没有露面。 要知道如今不单单是龙泉郡,龙须河、铁符江所辖流域,乃至于绣花江和悬挂秀水高风匾额的嫁衣女鬼府邸一带,都隶属于北岳地界,魏檗高居披云山,俯瞰众生,洞若观火。 不过魏檗没有早早出现,是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早年两人关系不深,最早是靠着一个阿良维系着,后来逐渐变成朋友,有那么点“君子之交”的意思,魏檗可以只凭个人喜好,带着陈平安四处“巡狩”北岳辖境,帮着在陈平安身上贴上一张北岳山神庙的护身符。可是如今两人牵连甚深,趋向于盟友关系,就要讲一讲避嫌了,哪怕是表面功夫,也得做,不然估计大骊朝廷会心里不痛快,你魏檗好歹是我们朝廷尊奉的第一位五岳神祇,就这么与人合起伙来做生意,然后对着大骊宋氏往死里砍价?魏檗就算全然不顾及大骊宋氏的脸面,仗着一个已经落袋为安的北岳正神身份,骄纵跋扈,为自己为他人大肆攫取实在利益,陈平安也不敢答应——一夜暴富的买卖,细水长流的友谊,显然后者更加稳妥。 何况魏檗一向深思远虑,谋而后动,值得信赖,不然陈平安这些年也不会寄那么多封书信去披云山。 在一个拂晓时分,陈平安终于来到了落魄山山脚。 山门建造了牌坊楼,只不过还没有悬挂匾额。其实照理说落魄山之巅有座山神庙,是应该挂一块山神匾额的,只不过那位前窑务督造官出身的山神宋煜章,时运不济,在陈平安作为家业根基所在的落魄山“寄人篱下”不说,还与魏檗关系闹得很僵,加上竹楼那边还住着一位高深莫测的武学大宗师崔姓老人,再有一条黑色巨蟒经常在落魄山游弋逛荡,当年李希圣在竹楼墙壁上,以那支小雪锥书写文字符箓,更是害得整座落魄山下坠几分,山神庙受到的影响最大,一来二去,落魄山的山神祠庙是龙泉郡三座山神庙中香火最惨淡的,致使这位死后塑金身的山神老爷宋煜章,可谓处处不讨喜。 魏檗缓缓走下山,身后远远跟着石柔。 陈平安翻身下马,笑问道:“裴钱他们几个呢?” 魏檗幸灾乐祸道:“我故意没告诉他们你的行踪,三个小家伙还以为你这位师父和先生,要从红烛镇那边返回龙泉郡,如今肯定还眼巴巴等着呢。至于朱敛,最近几天在郡城那边转悠,说是无意中相中了一位练武的好苗子,高了不敢说,金身境是有希望的,就想要当作送给自家少爷返乡回家后的一个开门彩。” 陈平安与魏檗并肩而行,石柔依旧远远跟着,只是跟陈平安相互点了点头,就算是打过了招呼。 陈平安歉意道:“买山一事,一拖再拖,实在抱歉。” 一身白衣的魏檗行走山路,如湖上神人凌波微步,耳边一侧悬挂一枚金色耳环,真是神祇中的神祇,他微笑道:“其实永嘉十一年末的时候,这场生意差点就要谈崩了,大骊朝廷以牛角山仙家渡口不宜卖给修士,应该纳入大骊军方作为理由,已经清晰表明有反悔的迹象了,最多就是卖给你我一两座靠边的山头,大而无用的那种,算是面子上的一点补偿,我也不好再坚持,但是年关一来,大骊礼部就暂时搁置了此事,正月又过,等到大骊礼部的老爷们忙完事,过完节,吃饱喝足,再次返回龙泉郡,突然又变了口风,说可以再等等,我就估摸着你应该是在书简湖顺利收官了。” 陈平安苦笑道:“半点不顺利。” 魏檗转头看了眼如今的陈平安相貌,哈哈笑道:“瞧得出来,惨不忍睹,只比俗子转入神道时必经的‘形销骨立’略好一筹。裴钱几个看见了你,多半要认不出来。” 陈平安挠挠头,叹息一声,道:“即便谈妥了买山一事,书简湖那边我还有一屁股债。” 魏檗微笑道:“终究只是‘钱财’二字上伤脑筋,总比最初的心境起伏不定、万般我皆错好太多了吧?” 陈平安展颜而笑,点头道:“是这个理。” 魏檗突然说道:“我可没钱借你,就一个北岳正神的空架子,不过你要是能以此拐骗来神仙钱,你只管拿去,挣着了钱,算你有本事。” 陈平安轻轻搓手,笑呵呵道:“这哪里好意思。” 魏檗一愣,听口气,不像当年的那个陈平安啊,像是只要自己一个不小心,这家伙就要顺坡下驴,真要扯着北岳正神的虎皮大旗去挣钱似的。魏檗赶紧一拍陈平安肩膀,笑眯眯道:“不好意思就算了,我哪里好意思让你不好意思,朋友嘛,相互体谅……” 石柔远远跟在两人身后,说实话,先前在落魄山山门口,见着了陈平安的第一面,她真吓了一跳。 几年不见,变化也太大了点。 难道是先后没了隋右边、卢白象、魏羡和朱敛在身边,只能单枪匹马闯荡那座书简湖,然后就给野修无数的书简湖,打出了原形,混得十分凄惨?能够活着离开那块名动东宝瓶洲的是非之地,就已经很心满意足?石柔倒也不会因此就小看了陈平安,毕竟书简湖的无法无天,这几年通过朱敛和北岳正神魏檗的闲聊,她多少清楚一些内幕,明白一个陈平安,即便身边有朱敛,也注定没办法在书简湖那边靠着拳头杀出一条血路,毕竟一个截江真君刘志茂就够所有外乡人喝上一壶了,更别提后边又有个刘老成重返书简湖,那可是东宝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野修。 陈平安说道:“跟裴钱他们说一声,别让他们傻乎乎在红烛镇干等了。” 魏檗会心一笑,点点头,吹了一声口哨,然后说道:“赶紧回了吧,陈平安已经在落魄山了。” 如有一叶浮萍,在湍急水流中打了个旋儿,一闪而逝,然后在红烛镇一座屋脊翘檐附近,有魏檗的熟悉嗓音,在裴钱三个小家伙身边响起。 正托着腮帮的裴钱瞪大眼睛,问道:“真的假的?” 躺在屋顶晒太阳的青衣小童揉了揉下巴,不屑道:“我觉得魏檗是在唬人,吃饱了撑的,逗咱们玩呢。” 坐在裴钱身边的粉裙女童轻声道:“魏先生应该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骗人吧?” 裴钱猛然站起身,双手握拳,轻轻一撞,大声道:“我师父真是神出鬼没啊,不声不响就打了咱们仨一个措手不及,你们说厉害不厉害!” 粉裙女童掩嘴而笑。 青衣小童没好气道:“厉害个屁,害咱们在这里白等了这么多天,看我不一见面就跟他讨要红包,少一个我都跟陈平安急眼。” 裴钱转头望向青衣小童,一只小手同时按住腰间刀剑错的刀柄剑柄,语重心长道:“朋友归朋友,可是天大地大,师父最大,你再这么不讲规矩,一天到晚想着占我师父的小便宜,我可就要取你狗头了。” 话说得很老气横秋,是裴钱一贯的风格。 大概是年纪不大的关系,又喜欢说些大话怪话,所以很难让人分清楚裴钱到底哪句是真心话,哪些是可以当作耳旁风的无心之语。 青衣小童白眼道:“就凭你那三脚猫功夫?” 裴钱摇摇头,道:“我跟老厨子熟啊,请他出手打死你,我再取你狗头,又没说错。” 粉裙女童有些紧张,生怕这两个家伙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 他们俩虽然经常拌嘴,可是真正动手,还真没有过,两个人倒是经常喜欢“文斗”,动嘴皮子,说一些搬山倒海的神仙术法,比拼高下。 青衣小童掂量了一下远游境武夫的分量,以及那个老厨子与裴钱的关系,再就是魏檗那个势利眼,好像对裴钱也很刮目相看,他心中愁苦万分,只得满脸谄媚道:“裴女侠,咋这么开不起玩笑呢?陈平安是你师父,也是我家老爷啊,一家人和气生财,说什么狗头不狗头的,再说了,我也不是狗啊,我可是道家三掌教都拍过数次肩膀的一条大蛟龙,就凭我这份英雄气概,你就该多敬重我几分,以后莫要再说这种伤和气的气话了,幼稚,不好。” 裴钱一本正经道:“我可没跟你开玩笑,我们江湖人士,一口唾沫一颗钉!” 青衣小童嬉皮笑脸道:“知道啦知道啦。” 粉裙女童松了口气。还好他们两个没翻脸,不然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当和事佬。 三人在红烛镇一座座屋脊上边蜻蜓点水,很快离开小镇,进入山中。一条盘踞在无人处的黑色大蛇游弋而出,腹部碾压出一条深沉痕迹,声势惊人,裴钱率先跃上落魄山黑蛇的头颅,盘腿而坐,将竹刀竹剑叠放在膝盖上。 粉裙女童坐在黑蛇背脊中央。 青衣小童站在黑蛇的尾巴上,一晃一晃,只是当他望向裴钱的纤细背影,他心头有些阴霾,先前那一瞬间,自己又感受到了裴钱恍若天生的压迫感。 这种让人不太舒服的感觉,让他很不适应。 第一次察觉到裴钱身上的异样,是在群山之中,他们一起围追堵截那条成了精的乱窜土狗。当时裴钱浑身草木碎屑,脸上还有被树木枝条钩破的几条小血槽,她对于身上那点不痛不痒的伤势,浑然不觉,眼中只有那条夺路而逃的野狗。终于好不容易堵住了那条“野狗”的去路,她猫着腰,死死盯住那条野狗,双眼神采奕奕,拇指按住刀柄,缓缓推刀出鞘,竹刀出鞘一寸,眼神便炙热一分。 从那个时候开始,青衣小童就没再将裴钱当作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看待。 他甚至还有些疑惑不解,挺正人君子的陈平安,怎么就找了这么个小怪胎当弟子,还是开山大弟子? 棋墩山出身的黑蛇,无比熟稔返乡山路。 裴钱和青衣小童、粉裙女童,三个各怀心思。 裴钱用刀鞘底部轻轻敲击黑蛇头颅,皱眉道:“别偷懒,快一些赶路,不然哪天我学成了疯魔剑法,就拿你来练手。” “座下”黑蛇只得加快速度。 落魄山那边。 陈平安重返竹楼,百感交集。 一路上,魏檗与陈平安该聊的已经聊完,以缩地成寸的一方山水神祇本命神通,先行返回披云山。 石柔看着陈平安登上二楼的背影,犹豫了一下,搬了条竹椅,坐在檐下,很好奇陈平安与那个崔姓老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老人不像是纯粹武夫,更像是个退隐山林的老儒士,魏檗和朱敛,好像很默契,都没有在她面前多说什么,就当老人不存在。 老人一开始是想要栽培裴钱的,只是随手轻轻一捏筋骨,裴钱就满地打滚,一把鼻涕一把泪,可怜兮兮地望着老人。老人当时一脸自己主动踩了一脚狗屎的别扭表情。裴钱趁着老人怔怔出神,蹑手蹑脚地跑路,之后好几天都没凑近竹楼,在群山之中瞎逛,后来干脆直接离开西边大山,去了骑龙巷的糕点铺子,当起了小掌柜,反正就是死活不愿意再见到那个老人。从此,崔姓老人就对裴钱死了心,偶尔站在二楼眺望风景,斜眼瞥见裴钱像一只雏凤幼鸾成天待在鸡窝里还特别开心的样子,老人就有些无奈。 陈平安敲门进入。 崔姓老人盘腿而坐,睁开眼睛,打量着陈平安。 陈平安坐在老人对面,背着那把剑仙,腰间悬挂着养剑葫。 老人觉得那把剑有些碍眼,至于那个养剑葫,还稍微好一些,江湖儿郎,喝点酒,不算什么。老人问道:“就靠着这些身外物,才得以活着离开那处污秽之地?” 陈平安说道:“不能说‘就’,不过没有这把剑,我还真活不下来。在书简湖青峡岛,差点被一位上五境野修打死。” 老人讥笑道:“人家若是真要杀你,有无这把剑,根本不重要。” 陈平安说道:“在可杀可不杀之间,没有这把剑,可杀的可能性就会很大了。” 老人皱眉不悦。 陈平安缓缓道:“武学路上,当然是要追求‘纯粹’二字,可是如果刻意为了尽善尽美的‘纯粹’,一次次故意将自己置身于生死险境当中,一次涉险而过,哪怕再有两次三次,可是总有一天,会遇到过不去的坎,到时候死了也就是死了。我觉得练拳的纯粹,要先在修心一事上比山上修道之人更加纯粹,先做到心境无垢,出拳之时夹杂着诸多身外物,事后才有机会剥除,这是武道纯粹的根本,不然武学道路,本就道阻且长,坎坷难行,更有断头路在前方等着,如果仍是喜欢告诉自己死则死矣,还怎么走得远?” 老人双拳撑在膝盖上,身体微微前倾,冷笑道:“怎么,出门在外浪荡几年,觉得自己本事大了,已经有资格与我说些大话屁话了?” 老人不过是身体向前倾几分,竹楼二层的屋内,瞬间便是拳意丰沛如洪水,汹涌扑向陈平安,就连竹楼外的石柔,都察觉到这股洪涝即将决堤的惊人气势。 陈平安坐在原地,岿然不动,身形如此,心境如此,身心皆是。 室内如有迅猛罡风吹拂。陈平安不断向后倒滑出去,只是依旧腰杆挺直,哪怕背靠墙壁,依旧丝毫不改坐姿。 老人叹息一声,眼中似有怜悯神色,问道:“陈平安,走完了一趟书简湖,就已经这么怕死了吗?你难道就不好奇,为何自己迟迟无法水到渠成破开五境瓶颈?你以为是自己压制使然,还是你自己不敢去深究?” 陈平安默然无声。 老人看着这个背靠墙壁的枯槁年轻人,道:“怕死就是怕死,你不敢承认罢了。当然,你自有怕死的万般理由,我不会因此而笑话你半句。不过呢,世事值得玩味处,就在于此,习武也好,修道也罢,可不管你的想法是不是合乎情理,所以你的道理是对的,但是很可惜,你无法用一个于你正确的道理,来说服自己的本心。你如今想要练剑,这个执念越来越深刻。我猜测你在书简湖这几年,经常会有这样的念头,一个是武夫好像不够强,一个是剑仙实在太潇洒。这些念头在不经意间起起伏伏,浮光掠影,你却不自知。这是人之常情,你从未见过我真正出手,但是你却走过了一趟剑气长城,相信亲眼所见的剑仙,不止一两位。” 陈平安欲言又止,似乎想要反驳。 老人笑道:“我当年喂拳,出拳太多,拳拳有分寸,是将你的三境武道之路,打得无比平整,所以你虽然遭受太多痛楚折磨,但是路途很……平缓,这自然是我的厉害之处,不伤你体魄本元半点,更不坏你本心丝毫。但是你所见的剑仙风姿,可不会管你一个小武夫的心境,剑意纵横千百里,气冲斗牛开云海,随随便便一巴掌,就会在你心路上拍出一个大窟窿,你又是喜欢自省的半吊子读书人,喜欢有事没事就回头,看看自己走岔了没有,不承想每次回头,就要下意识看一看那个窟窿,如凝深渊,如观深井,深坠其中,不可自拔。” 陈平安点头道:“在老龙城,我就意识到这一点,剑修左右在蛟龙沟的出剑,对我影响很大,加上先前魏晋破开天幕一剑,还有老龙城范峻茂飞往桂花岛的云海一剑……” 说到这里,陈平安神色凝重,道:“可是进入书简湖后,我并非如前辈所说,毫无察觉,事实上恰恰相反,我已经有意识去一点点消弭这种影响。” 老人大笑道:“往水井里丢石子,每次还要小心翼翼,尽量不要在井底溅起水花,你填得满吗?” 陈平安恍然大悟,伸手擦了擦额头汗水,问道:“敢问前辈,那我应该如何做?” 老人冷嘲热讽道:“看来一趟书简湖之行,让你形神憔悴不说,连一颗原本还凑合的脑袋瓜子也生锈了。” 陈平安只是凝视着老人。 老人沉默片刻,道:“好在有些东西还没丢干净,不然就真没救了。” 老人抬起一只拳头,道:“习武。” 老人抬起另外一只手,双指并拢,又道:“练剑。” 然后老人收起双手,站起身,居高临下,俯瞰陈平安,道:“即便可以兼得,那么主次怎么分?分出主次,当下又怎么分先后?什么都没想明白,一团糨糊,成天浑浑噩噩,活该你在城门大开的关隘外边绕圈子,还洋洋自得,告诉自己不是打不破瓶颈,只是不愿意而已。话说回来,你跻身六境,确实简单,不过就跟一个人满裤裆屎一样,从屋外进门,误以为进了屋子就能换上一身干净衣衫,其实,那些屎也给带进了屋子,不在身上,还在屋内。你好在误打误撞,总算没有破境,不然就这样从五境跻身的六境,也好意思一身屎尿登上二楼,来见我?” 老人轻轻一跺脚。 陈平安的后背,被扑面而来的剧烈罡风,吹拂得死死贴住墙壁,不得不用手肘抵住竹楼墙壁,再竭力不让后脑勺靠住墙壁。 体内一股纯粹真气若火龙游走窍穴。 老人眯眼望去,骤然间抬起一脚朝陈平安额头那个方向踹出。砰然一声,陈平安的后脑勺狠狠撞在墙壁上,体内那股纯粹真气也随之停滞不前,如背负一座山岳,压得那条火龙只能匍匐在地。 老人啧啧道:“陈平安,你真没想过自己为何三年不练拳,还能吊着一口气?要知道,拳意可以在不练拳时,依旧自我砥砺,可是身子骨,撑得住?你真当以为自己是金身境武夫了,就从来不曾扪心自问?” 陈平安呼吸困难,脸庞扭曲。 他早知道这次返回竹楼,会有大苦头要吃,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直截了当。 但是老人的那个问题,让陈平安的心意骤然停歇,如同“悬崖勒马”,暂时摒弃老人的拳罡带来的压制,静心聚气,聚精会神,去思考这个之前依稀想过却一笔带过的问题。 老人抬起脚,一脚尖踹向墙壁处陈平安的腹部,一缕拳意罡气,刚好击中那条极其细微的火龙真气。 陈平安隐约间察觉到那条火龙的首尾和四爪,在自己心扉门外,蓦然间绽放出三串如爆竹、似春雷的声响。 老人说道:“显然是有修行之人,以极高明的独到手法,悄悄温养你的这一口纯粹真气。如果我没有看错,肯定是位道家高人,在真气火龙的头颅,植入了三粒火苗种子,作为一处道家的‘天宫内院’,以火炼之法,助你一寸寸打通这条火龙的脊柱关节,使得你有望骨体容华焕发,先行一步,跳过六境,提前打熬金身境底子,效果就如修道之人追求的金玉形骸。手笔不算太大,但是巧而妙,火候极好。说吧,是谁?” 陈平安一脸茫然。 老人既然已经看出根脚,也就不再为难陈平安,收敛气势。 陈平安靠墙而坐,汗流浃背。 最后陈平安灵机一动,苦笑道:“我曾经见过一位朋友的师父,是位道袍绣有火龙的道人,道号火龙真人,现在想起来,当时离别之时,他确实伸出手指,虚点了我几下。” 光脚老人皱了皱眉头,问道:“为何这位老神仙要白白送你一桩机缘?” 修行路上,福祸相依,不可不察。 陈平安抹了把汗水,笑道:“因为我送了那朋友一枚龙虎山大天师亲手篆刻的小印章而已。” 老人点点头,道:“山巅修士,不愿亏欠,怕沾因果,你这一送,他这一还,就说得通了。” 然后老人突然问道:“而已?” 不等陈平安说什么,老人一脚踹出,陈平安的脑门处如遭重锤,撞在墙壁上,直接晕厥过去,连腹诽骂娘的机会都没有。 老人嗤笑道:“小小年纪,暮气沉沉,真是欠揍。”又是一脚,踹得陈平安身体撞向墙壁,坠地后弹了一下,刚因为疼痛而清醒几分,就又因为疼痛而晕厥过去。 从头到尾,老人没有刻意隐藏气机和言语。 一头依附仙人遗蜕的女鬼算个屁。 竹楼檐下,女鬼石柔坐在翠绿小竹椅上,局促不安,她咽了口唾沫,突然觉得比起一登楼就被往死里打的陈平安,自己在落魄山这几年,真是过着神仙日子了。 石柔猛然站起身,仰头望去,二楼那边,光脚老人手里拎着陈平安的脖子,轻轻一提,高过栏杆,随手丢下,石柔慌慌忙忙接住。 老人说道:“这家伙想得太多,睡得太少。让他先睡个饱,这段时间,谁都别去吵他。” 石柔赶紧将陈平安放到一楼床铺上,悄然退出,关上门,乖乖坐在门口竹椅上当门神。 老人走下竹楼,来到崖畔。今日云雾浓重,遮蔽视野,画卷壮丽,犹如天风震撼大海潮,身处落魄山高处,如同置身于泽国,稍稍左边,有一座毗邻落魄山的山峰,独独高出云海,如仙人踩高跷。老人随手一挥袖,轻易打散整座云海,如开门见山河。 这一幕,看得石柔眼皮子微颤,赶紧低敛视线。 这要是一袖子打在她那副仙人遗蜕上,真不知道自己的魂魄会不会彻底烟消云散。 先前她最害怕的那个崔东山拜访过落魄山,就在二楼。石柔从未见过如此失魂落魄的崔东山,老人坐在屋内,并未走出,崔东山就坐在门外廊道中,也未走入,但是称呼老人为爷爷。 从那一刻起,石柔就知道该如何跟老人打交道了,很简单,尽量别出现在崔姓老者的视线中。 老人驻足远望。 一条腹有金线、生有四爪的巨大黑蛇,从山门那边,沿着宽阔山道,迅猛登山,临近竹楼后,死活不敢靠近。裴钱知道它守规矩,也不为难它,飘落在地,躬身前奔。粉裙女童尾随其后,如粉蝶纷飞,极其可爱。青衣小童显得比较无精打采,滑下了黑蛇尾巴,慢悠悠吊在两个家伙的身后,就要见着陈平安了,青衣小童不知为何,还是有些心虚。 裴钱到了竹楼,石柔赶紧将老人言语重复了一遍。裴钱既有失望也有担忧,轻轻走到竹楼门口,试图从绿竹缝隙当中瞧见屋子里边的光景,当然一无所获,她犹不死心,绕着竹楼走了整整一圈,最后一屁股坐在石柔的那条竹椅上,双臂环胸,生着闷气。师父回乡后,竟然不是第一个瞧见她,她这个肩挑重担的开山大弟子,当得不行啊,太不讲究了。 裴钱偷偷丢了个眼神给粉裙女童。 粉裙女童立即心领神会,跑到光脚老人那边,轻声问道:“崔爷爷,我家老爷还好吧?” 老人点头道:“有些麻烦,但是还不至于没办法解决,等他睡饱了之后,再喂喂拳,就扳得回来。” 粉裙女童脸色惨白。 喂拳? 她当然知道当年老爷的境遇,真真是怎一个“惨”字了得。 一直竖起耳朵偷听对话的青衣小童,也神色戚戚然。可怜的老爷,才回家就跳进一座大火坑。难怪这趟出门远游,要晃荡五年才舍得回来,换成自己,五十年都未必敢回来。 陈平安足足睡了两天一夜才醒来,睁眼后,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走出屋子,发现裴钱和朱敛在门外守夜,一人一条小竹椅。裴钱歪靠着椅背,伸着双腿,已经在酣睡,还流着口水,对于这个黑炭丫头而言,这大概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人生无奈。陈平安放轻脚步,蹲下身,看着裴钱,片刻之后,她抬起手臂,胡乱抹了把口水,继续睡觉,小声梦呓,含糊不清。 陈平安站起身,示意朱敛跟上他,两人一起来到崖畔,那边打造了一张刻有棋盘的石桌,还有四只篆刻云纹的古朴石凳。 朱敛压低嗓音,轻声笑道:“若是裴钱瞧见了少爷这副模样,可要心疼坏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道:“已经很好了,当初做了最坏的打算,以为七八年内都无法从书简湖脱身。” 朱敛点点头,道:“虽然不知具体缘由,一些书信往来,老奴不敢在纸上询问,可是能够让少爷这般度日如年,想来是天大的难事了。” 陈平安取出两壶书简湖乌啼酒,跟朱敛一人一壶,轻轻磕碰。陈平安斜靠着石桌,一条胳膊搁在上边,喝了一口酒,感慨道:“一言难尽。” “何谓风骨,无非是能受天磨。” 朱敛转头凝视着陈平安的侧脸,喝了一小口酒,轻声劝说道:“少爷如今模样,虽然憔悴不堪,可老奴是那情场过来人,晓得如今的少爷,却是最惹妇人的怜惜了。以后下山去往小镇或是郡城,少爷最好戴顶斗笠,遮掩一二,不然小心重蹈紫阳府的覆辙,不过是给街上妇人多瞧了几眼,就凭空招惹几笔风流账、脂粉债。” 久违的溜须拍马。 陈平安伸出手揉着脸颊,笑道:“你是当我傻,还是当那些女子眼瞎啊?” 朱敛唏嘘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少爷你就等着吧,到了山外,迟早要被妇人……” 陈平安连忙摆手,呵斥道:“打住打住,喝你的酒。” 朱敛痛心疾首,道:“忠言逆耳!” 陈平安微笑不言,借着洒落人间的素洁月色,眯眼望向远方。 虽然当下是望向南方,可是接下来陈平安的新家业,却在落魄山以北。 除了原先包袱斋“安营扎寨”的牛角山,先前见机不妙,打算跳下大骊这条“沉船”,其他的仙家势力,包括清风城许氏在内选中的朱砂山,其余还有鳌鱼背、拜剑台、蔚霞峰和灰蒙山等,除了拜剑台位于最西边,形单影只,并且山头不大,其余多是西边群山中靠南位置,恰好与落魄山相距不远。尤其是灰蒙山,占地广袤,先前的那个仙家势力,已经砸下重金,加上大批卢氏遗民的任劳任怨,已经打造出连绵成片的神仙府邸,宛如人间仙境,最后等于是半卖半送,还给了大骊朝廷,不知如今做何感想,想来应该悔青了肠子。 大骊宋氏在老龙城赊欠下的那些金精铜钱,由魏檗牵线搭桥,被陈平安用来买山,然后就此一笔勾销,也算清爽了。 尤其是那座建造出一座仙家渡口的牛角山,即将被陈平安收入囊中,但是必须暂时挂名在魏檗那边,不然名不正言不顺,这股源头活水,里边流着的可是一枚枚神仙钱,利益太过巨大,会被大骊权贵眼红嫉妒。私底下,陈平安与魏檗对半分红。 当年帮着顾璨家与人在田间抢水无数次,陈平安不承想如今自己也能守着这么一块收成惊人的“良田”。 陈平安收回思绪,问道:“朱敛,你没有跟崔老前辈经常切磋?” 朱敛微笑摇头,道:“老前辈拳头极硬,早已走到我们武夫梦寐以求的武道尽头,谁不仰慕?只不过我不愿打搅前辈清修。” 朱敛身体后仰,转头望向竹楼那边,问道:“我这么说,老前辈不会介意吧?” 寂静无声,没有回应。 朱敛笑道:“老前辈除了偶尔手持行山杖,游历群山,与那披云山林鹿书院的几位老夫子切磋学问,一般不太愿意露面,闲云野鹤,不过如此。” 朱敛记起一事,说道:“我在郡城那边,无意间找到了一棵好苗子,是位从大骊京畿搬迁到龙泉的富家千金,年纪不大,十三岁,跟咱们那位赔钱货,差不多岁数,虽然现在才开始学武,起步有些晚,可是勉强还来得及,我已经跟她的长辈讲清楚,现在只等少爷点头,我就将她领上落魄山。如今落魄山新建了几栋府邸,除了我们自住,用来待人接物,绰绰有余,而且都是大骊出的银子,不用我们掏一枚铜钱。” 陈平安点点头。如今落魄山人多了,确实应该建有这些栖身之所,不过等到与大骊礼部正式签订契约,买下那些山头后,即便刨去租借给阮邛的几座山头,好像一人独占一座山头,同样没问题,真是财大气粗腰杆硬,到时候陈平安会成为仅次于阮邛的龙泉郡大地主,占据西边大山的三成地界,除去小巧玲珑的真珠山不说,其余任何一座山头,灵气沛然,都足够一位金丹地仙修行。 陈平安好奇问道:“你要是愿意领着她登山,当然可以,不过是以什么名分留在落魄山?你的入室弟子?” 若是朱敛在浩然天下收取的首位弟子,陈平安还真有些期待她的武学攀登之路。 藕花福地的画卷四人,朱敛如今境界最高,实打实的远游境武夫,虽说走了捷径,看似急功近利,但是陈平安内心深处,觉得朱敛的选择,实则才是最对的。 朱敛摇头道:“老奴可没兴致给人当师父,让她先当个落魄山的记名弟子吧,以后谁相中了她的根骨资质,只管拿走。老奴所作所为,不过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想着给少爷的落魄山添分人气,不然尽是神怪鬼妖,不太像话,总觉得不利于风水。话说回来,这要是在藕花福地,少女那般天赋的弟子,就像是我去书肆买书的时候,路边捡来的,可是在家乡那边,估摸着能让一箩筐的江湖宗师,争抢得你打我我杀你,脑浆四溅,很江湖了。” 朱敛跷着二郎腿,双指捏住仙家酿酒的酒壶,轻轻摇晃,唏嘘道:“不愧是浩然天下,英才辈出,绝不是藕花福地可以媲美。” 陈平安笑问道:“怎么说服的少女家人?穷学文富学武,可不是开玩笑的。” 朱敛呵呵笑道:“事情不复杂,那户人家,之所以搬迁到龙泉郡,就是因为在京畿混不下去了,红颜祸水嘛,少女性子倔,爹娘长辈也硬气,不愿低头,便惹到了不该惹的地方势力,老奴就帮着摆平了那拨追过来的过江龙。少女是个念家重情的,家里本就有两位读书种子,不需要她来撑门面,如今又连累兄长和弟弟,她已经十分愧疚,想到能够在龙泉郡傍上仙家势力,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其实学武到底是怎么回事,要吃多少苦头,如今半点不知。也是个憨傻丫头,不过既然能被我看中,自然不缺灵气,少爷到时候一见便知,与隋右边相似,又不太一样。” 陈平安“嗯”了一声。朱敛做事情,还是牢靠的。 朱敛突然转头一声吼:“赔钱货,你师父又要出远门了,还睡?” 裴钱连人带竹椅一起摔倒,迷迷糊糊之间,瞧见了那个熟悉身影,跳起身飞奔而至,结果一看到陈平安那副模样,立即泪如雨水珠子叭叭落,皱着一张黑炭似的脸庞,嘴角下压,说不出话来。师父怎么就变成这样了?这么黑黑瘦瘦的,学她做什么啊? 陈平安坐直身体,微笑道:“怎么在落魄山待了三年,也不见你长个子?怎么,吃不饱饭?光顾着玩了?有没有忘记抄书?” 裴钱一把抱住陈平安,那叫一个嗷嗷哭,伤心极了。 当年就该死皮赖脸跟着师父一起去的,有她照顾师父的饮食起居,哪怕再笨手笨脚,好歹在书简湖那边,还会有个能陪师父说说话、解解闷的人。 陈平安瞪了眼在一旁幸灾乐祸的朱敛。 朱敛提起酒壶,自己喝了一大口罚酒,然后趁着陈平安轻声安慰裴钱的工夫,拎着还剩下半壶乌啼酒的小壶,起身离去。好似要将月色与光阴,都留与那对久别重逢的师徒。 裴钱好不容易才哭着鼻子,坐在一旁石凳上。 个头稍稍长高,但是很不明显,寻常十三四岁的少女,这会儿身段也该如杨柳抽条,脸庞也会长开了,可裴钱就好像还是那个在红烛镇分别之际的黑炭丫头。 她叽叽喳喳,与师父说了这些年她在龙泉郡的“丰功伟绩”:每隔一段时日就要下山,去给师父打理泥瓶巷祖宅;每年正月和清明节都会去上坟,照看着骑龙巷的两间铺子;每天抄书之余,还要手持行山杖,骑着那条黑蛇,兢兢业业巡视落魄山地界,防止有蟊贼潜入竹楼;更要每天练习师父传授的六步走桩、剑气十八停,女冠姐姐教她的白猿背剑术和拖刀法,更别提她还要完善那套只差一点点就可以登峰造极的疯魔剑法……总之,她很忙碌,一点都没有瞎胡闹,没有不务正业,天地良心! 至于撵狗、斗鹅、踢毽子这些小事情,她觉得就不用与师父唠叨了,作为师父的开山大弟子,这些个荡气回肠的事迹、壮举,是她的分内事,无须拿出来显摆。 陈平安耐心听完裴钱添油加醋的言语,笑问道:“崔老前辈没教你什么?” 裴钱眼珠子滴溜溜转动,使劲摇头,可怜兮兮道:“老爷子眼界高,瞧不上我哩。师父你是不知道,老爷子很高人风范的,作为江湖前辈,比山上修士还要仙风道骨,真是让我佩服。唉,可惜我没能入了老爷子的法眼,无法让老爷子对我的疯魔剑法指点一二,在落魄山,也就这件事,让我唯一觉得对不住师父了。” 大概是害怕陈平安不相信,一番言语已经两边讨好的裴钱,以拳击掌,响声清脆,十分恼火道:“是我给师父丢脸了!” 陈平安弯腰前倾,一弹指砸在裴钱额头,疼得裴钱捂住脑袋,倒抽一口冷气。 陈平安笑道:“吃不住苦就老实说,什么眼界高,你唬谁呢?” 裴钱揉了揉微微发红的额头,瞪大眼睛,一脸错愕道:“师父你这趟出门,莫不是学会了神仙的观心术吗?师父你咋回事哩,怎么不管到哪里都能学会厉害的本事!我这辈子哪里还能赶上师父,只能在师父屁股后头吃灰尘了……” 陈平安一把拧住这个马屁精的耳朵,笑骂道:“哟,继续编,我看你能编到什么时候。” 裴钱咧嘴笑了起来,只是一看到师父那张脸庞,便又泫然欲泣,连与师父开玩笑的心思都没了,低下头。 陈平安叹了口气,拍了拍那颗小脑袋,笑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很快灰蒙山、朱砂山和鳌鱼背这些山头,都是你师父的了,还有牛角山那座仙家渡口,师父占一半,以后你就可以跟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物,理直气壮地收取过路钱。” 裴钱兴致不高,“哦”了一声。 陈平安双手笼袖,继续远望落魄山以南的夜景,听说天气晴朗的时候,只要眼力够好,都能够瞧见红烛镇和绣花江的轮廓。 裴钱趴在石桌上,手指沿着棋盘刻线轻轻抹过,目不转睛,看着师父。 两两无言。 得了朱敛的消息,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从新建府邸那边联袂赶来,陈平安转过头去,笑着招手,让他们落座,加上裴钱,刚好凑一桌。 粉裙女童飞快跑来,向陈平安作揖行礼,毕恭毕敬道:“老爷。” 青衣小童也有模有样,鞠了一躬,抬起头后,笑脸灿烂,道:“老爷,您老人家总算舍得回来了,也不见身边带几个如花似玉的小师娘来着?” 粉裙女童怒目相向,骂道:“不许胡说八道!” 青衣小童挖着鼻孔,一屁股坐在陈平安对面石凳上,学裴钱趴在桌上,一脸疑惑道:“老爷,你是不是戴了张人皮面具行走江湖啊?大晚上的,我胆儿小,瞧着老瘆人了,赶紧摘下来吧。” 陈平安笑道:“这是不想要红包的意思?” 青衣小童抬起脑袋,左看右看,认真道:“不承想细看之后,老爷愈发有男人味道了。” 陈平安挠挠头,落魄山?改名为马屁山得了。 陈平安随后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三件东西,千壑国渡口那位老修士赠送的九宫格宝匣,老龙城苻家赔偿的一块老龙布雨玉佩,仅剩一张留在身边的狐皮美人符纸,分别送给裴钱、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 裴钱一打开看到琳琅满目的小物件,玲珑别致,关键是数量多啊,高兴得手舞足蹈。 青衣小童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那件价值连城的老龙布雨玉佩。 粉裙女童捻着那张狐皮美人符纸,爱不释手。 陈平安对粉裙女童笑着解释道:“以后打扫屋舍,不用你一个人忙活了,灌注灵气后,可以让一位符箓傀儡帮忙,灵智与寻常少女无异,还能与你聊聊天。” 粉裙女童又起身给陈平安鞠躬致谢,一丝不苟。 陈平安也拦不住。 青衣小童突然说道:“是不是贵重了些?” 陈平安打趣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青衣小童哀叹一声,想了想,道:“不能收,我凑巧听说过这种老龙城玉佩的珍稀,又不是涉及大道的蛇胆石,不然给我再多,我也来者不拒……” 青衣小童将那块玉佩放在桌上。 陈平安见他眼神坚定,没有执意要他收下这份礼物,也没有将其收回袖中,只是拿起乌啼酒,喝了口酒,问道:“听说你那位御江水神兄弟来过咱们龙泉郡了?” 青衣小童耷拉着脑袋,答道:“可不是。” 陈平安说道:“也别觉得自己傻,是你那个水神兄弟不够聪明。以后他如果再来,该如何就如何,不想见,就随便说个地方闭关,让裴钱帮你拦下,如果还愿意见他,就继续好酒招待着便是,没钱买酒,钱也好,酒也罢,都可以跟我借。” 青衣小童脸色有些古怪,疑惑道:“我还以为你会劝我不见他来着。” 陈平安微笑道:“几百年的江湖朋友,说散就散,有些可惜吧。不过有些忙,你帮不了,就直接跟人家说,真是朋友,会体谅你的。” 青衣小童嘀咕道:“混江湖,与兄弟说自个儿不行,那多不豪气。” 青衣小童一说完这些,就更心虚了。 陈平安笑道:“行吧,只要是跟钱有关,你就算是还想着在水神兄弟那边打肿脸充胖子,不行也硬要说行,没关系,到时候一样可以来我这边借钱,保管你还是当年那个阔绰豪气的御江二把交椅。” 青衣小童彻底蒙了,顾不得称呼老爷,直呼其名道:“陈平安,你这趟游历,是不是脑瓜子给人敲坏了?” 陈平安安安静静坐在那边,双手笼袖,清风拂面,道:“哪天等你自己想明白了,兄弟不再是兄弟,即便朋友都做不得了,你至少可以问心无愧,自认从无对不起兄弟的地方。在落魄山,咱们又不是吃不着饭了,既然如此,江湖人身在江湖,只要还有酒喝,钱算什么?你没有,我有。你不多,我很多。” 青衣小童一把抓起那块老龙布雨玉佩,抹了把脸,什么也没说,跑了。 裴钱和粉裙女童面面相觑。 陈平安其实还有些话,没有对青衣小童说出口。 不管如何,陈平安都不希望青衣小童对他心心念念的那座江湖,太过失望。 魏檗突然出现在崖畔,轻轻咳嗽一声,道:“陈平安啊,有个消息要告诉你一声。” 陈平安站起身,问道:“怎么说?” 魏檗指了指山门那边,道:“有位好姑娘,夜访落魄山。” 第129章 水火之争让个道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阮姑娘?” 魏檗微笑点头。 陈平安问道:“这也需要你来提醒?以阮姑娘的脾气,只要登山了,肯定要来竹楼这边。” 魏檗一脸好心被当成驴肝肺的受伤表情。 陈平安气笑道:“我不过是与阮姑娘见一面,虽是夜晚,可众目睽睽之下,你们又没有什么热闹可看,你这位北岳正神,已经空闲到这个分上了吗?” 魏檗一身正气凛然,指了指山门,再点了点陈平安,道:“如今我北岳辖境,分出了内院外院,内院里边最大的两个地主碰头,我能不上点心?” 陈平安不再理会魏檗,起身去迎接阮秀。 既然知道了她登山拜访,身为落魄山的山主,还是要拿出些待客的礼数。 魏檗没有随行,留在原地,自言自语道:“真没有点什么?这家伙瞧着很光风霁月啊。” 一听说是那位对自己特别和气温婉的青衣姐姐造访,裴钱比谁都开心,蹦跳起来,脚底抹油,飞奔而走,结果一头撞入一道涟漪阵阵的山雾水帘当中,一个踉跄,发现自己又站在了石桌旁边。裴钱左看右看,发现四周泛起一些微妙的涟漪,倏忽变化不定,此起彼伏,她恼火道:“魏先生,你一个山岳神灵,用鬼打墙这种卑劣的小把戏,不害臊吗?” 魏檗无奈道:“你掺和什么?打个比方,你师父困了,想要睡觉,你提个大灯笼在屋子里边逛荡,合适吗?” 裴钱双臂环胸,伸出两根手指揉着下巴,陷入沉思,片刻后,认真问道:“还没有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就睡觉,不太合适吧?我可听说了,阮师傅如今年纪大了,眼神不太好使,所以不太喜欢我师父跟阮姐姐在一起。不然魏先生你陪着我去逛一逛龙泉剑宗,拉着阮师傅唠唠嗑?明儿天一亮,生米煮成熟饭,不是二师娘也是二师娘了。嘿嘿嘿,师娘与钱,真是越多越好……” 这些当然是裴钱的玩笑话,反正师父不在,魏檗又不是爱告刁状的那种无聊家伙,所以裴钱言行无忌,随心所欲。 不过裴钱在龙泉郡,最喜欢阮秀,发自肺腑地亲近阮秀,不单单是因为看过了崔东山那幅光阴长河画卷而已。裴钱到了落魄山后,第一眼见到那位扎长马尾的青衣姐姐,就像看到一幅无比“温暖”的画卷,不是崔东山那种让人骨头冒寒气的场景,而是煮海烹湖,天地沸腾,火浆漫天,鲜红一片。 那个面容模糊的阮秀姐姐,高坐王座,单手托腮,俯瞰大地,另外一只手中,握着一轮好似被她从天幕穹顶摘下的圆日,被她轻轻拧转,仿佛已是世间最浓稠的火源精华,绽放出无数条光线,照耀四方。 裴钱看着阮秀,就心生欢喜。 只是这个秘密,裴钱连粉裙女童都没有告诉,只愿意以后与师父单独相处的时候,跟他讲一讲。 魏檗头疼。 好在崔姓老人已经走出竹楼,裴钱立即坐回石凳,转头问粉裙女童有没有瓜子,后者赶紧掏出一把,递给自家先生的开山大弟子。她们俩关系好着呢。 裴钱低头嗑着瓜子,对那个光脚老爷子,她还是有些怕,尤其是听过粉裙女童提及当年师父的练拳经历,裴钱差点没做噩梦,所以她宁肯成天在外边晃荡,就怕老爷子一眼看穿她是那千年难遇的练武奇才。 老人对裴钱和粉裙女童说道:“还不回去睡觉?” 裴钱只得拉着粉裙女童一起离开。竹楼不远处,建造了几座不大的府邸,裴钱跟粉裙女童住在一个院子里头,当邻居。 老人望向山门那边,冷笑道:“敢背着一把剑来见我,说明心性还没有变太多。” 魏檗笑问道:“若是陈平安不敢背剑登楼,畏畏缩缩,崔先生是不是就要糟心了?” 老人哈哈大笑,道:“糟心?不过是多喂几次拳的事情,就能变回当年那个小崽子。天底下哪有拳头讲不通的道理?道理只分两种,一种是我一拳就能讲明白的,另一种是两拳才能让人开窍的。” 魏檗苦笑道:“崔先生可是世族出身。” “曾是崔氏家主又如何?我读书读成书院圣人了吗?自己读书不济事,还能教出圣人子孙吗?”老人自嘲道,“所以我既清楚读书人的处世不易,更知道读书人的劣根。” 魏檗不再言语。 这位东宝瓶洲当下最引人瞩目的山岳神祇,站在崖畔,玉树临风,白衣大袖,飘飘乎出尘,宛如一株玉白灵芝高崖生。 老人问道:“阮邛为何临时改变主意,不收下牛角山包袱斋遗留下来的那座仙家渡口?为何将这等天大便宜转手让给你和陈平安?” 魏檗说道:“还以为崔先生不会在意这些红尘俗事。” 老人扯了扯嘴角,道:“朱敛这泼皮无赖,跟那几个孩子在这里下五子棋的时候,故意碎碎念叨,也不嫌烦,我好几次差点没忍住,将他一拳打落山崖。” 对于朱敛,魏檗与之相谈甚欢,相见恨晚。 朱敛厉害到了什么程度?厉害到了让魏檗都要由衷地认为早认识朱敛几年,他魏檗就可以早几年解开心结,就不会最后一次在棋墩山的小道上,与那个她擦肩而过,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敢。而是应该早早离开棋墩山,去找到她,即便命里注定,双方生生世世无法在一起,可既然他作为山水神祇,长寿如仙人长生,也该每一生一世,更近一些,看着她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而不是躲在棋墩山长吁短叹,年复一年。 至于朱敛为何不愿与崔老先生学拳,魏檗从不过问。 当下魏檗解释道:“关于买山一事,我私底下与阮圣人有过两场开诚布公的谈话。一方面阮圣人租借了陈平安那几座山头数百年,当时自然是互利互惠,陈平安只留下落魄山和真珠山,便不会风头太盛,免去许多来自大骊京城和别处修士的眼红视线,阮圣人也能壮大山门版图,可是后来陈平安迅猛崛起,已经自保无忧,阮圣人便有些过意不去,觉得当年那桩原本出于好心的契约,是陈平安吃亏了,所以才愿意收了渡口又转手,如此一来,加上我从中斡旋,大骊朝廷,牛角山包袱斋,陈平安,三方都有台阶下。” 魏檗笑道:“毕竟大骊朝廷,还是比较乐意见到我与阮圣人关系融洽些。” 老人笑容玩味,道:“至于另一个方面,是阮邛不希望跟陈平安有太多人情往来的牵扯,买卖做得越公道,陈平安就越没脸皮拐骗他闺女了。” 魏檗对此不予置评。这都快成阮邛的心病了。 魏檗和老人一起望向山脚一处,相视一笑。 坐镇一方的圣人,沦落至此,也不多见。 魏檗说道:“我去为阮圣人宽宽心。” 老人点点头,道:“若说市井人家,为人父母,如此劳心,也就罢了,这个风雪庙打铁匠,倒是让我刮目相看。” 魏檗一闪而逝。 在大骊北岳地界,魏檗就是山水之主,甚至比起圣人阮邛还要更加名正言顺。 即便将来其余大骊四岳确定,魏檗仍是整座东宝瓶洲五岳神祇中坐拥疆土最广袤的一位。由于东宝瓶洲地理形势是南北长、东西窄,这就意味着东岳西岳相较于北岳南岳会有先天劣势,而大骊根本还在北方,因为如今的京城是宋氏龙兴之地,祖宗家业都在北部,这就使得北岳又要稍稍高出南岳一头,因此哪怕一洲大局已定,大骊宋氏未来迁都南移,多半不会一口气迁徙到中部彩衣国、梳水国以南,因为那儿还有一座观湖书院,大骊宋氏不至于自断一气,割裂南北。 故而当大骊铁骑的马蹄,踩踏在老龙城的南海之滨,唯一可以与魏檗掰腕子的山岳神祇,就只有中岳了。 落魄山的半山腰。 陈平安与阮秀相逢。 阮秀看着那个停步招手的年轻人,她眨了眨眼眸,快步向前,然后两人并肩登山。 没有什么朋友间久而未见后的些许生疏。 陈平安笑道:“你那晚在书简湖芙蓉山的出手,我其实在青峡岛远远瞧见了,气势很足。” 阮秀微微羞赧,轻声道:“下山历练,跟一帮大骊粘杆郎同行南下,后来见着了一个自称是你学生的崔东山,又一起跑了趟梅釉国。” 陈平安点头道:“后来我和朋友一起游历梅釉国,我还见过你们追杀朱荧剑修的战场,就在春花江那边。” 阮秀没有说话。什么春花江,全然没印象。 她从来不去记这些,哪怕这趟南下,离开仙家渡船后,乘坐马车穿过那座石毫国,算是见过不少的人和事,她一样没记住什么。在芙蓉山她擅作主张,驾驭火龙,宰掉了那个武运鼎盛的少年,作为补偿,她在北归途中,先后为大骊粘杆郎重新找出的三位候选,不也与他们关系挺好?到头来却连那三个孩子的名字都没记住,倒是记住了绿桐城的好些特色美食小吃。 阮秀突然说道:“北边不远处,我爹刚买下一座金穰山,离落魄山和灰蒙山不远,我爹打算在那边打造一座新剑炉,山头上连夜赶工,我今夜就去那边逛了逛,然后看到了你们这边云海给人打散的异象,有些担心裴钱,就来看看。” 陈平安忍着笑,却也没说什么。 别人不知道崔姓老人的武道深浅,神祇魏檗和圣人阮邛,肯定是除了药铺杨老头之外最知根知底的。 阮邛知道了,往往就意味着阮秀也会知道。 阮秀自己也笑了起来,说谎话,确实不是她所擅长,别别扭扭,爹就从来没有被骗过,喜欢次次当面揭穿,可身边这个人,就不会说破。 陈平安没有去往竹楼那边,而是带着阮秀一路登顶。 说来奇怪,陈平安作为落魄山的主人,竟然还从未去过山巅的那座山神庙。 两人言语,都是些闲聊,鸡毛蒜皮。 例如神仙坟那边的修缮成果,骑龙巷两间铺子的生意,当年陈平安要她照看的一窝鸡,还有那条土狗。 临近山神庙。 陈平安刚要说话,阮秀停下脚步,转身望向远处,微笑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两人坐在台阶上,在月辉映照下,道路两旁又有古松古柏相依,石阶之上,月色如溪涧流水斜坡而泻,水中又有藻荇交横,松柏影也,这一幕景象,置身其中,如梦如幻。 陈平安坦然道:“好像怎么说都是错,可不说更错,最好是我自作多情了。男人被女子喜欢,没有谁会不高兴,这是人之常情,即便很多男人有了喜欢的姑娘,也故意与其他的好姑娘牵扯不清,我也不好说这些男人就是错了,我相信有很多男人都以此为乐,甚至觉得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可这不是我陈平安的人之常情,真那么做了,对不起宁姚,也对不起阮姑娘你。不过如果是我误会了阮姑娘,是我多心了,那是最好。可是哪怕惹阮姑娘你生气,以后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我今天还是要把话说清楚。阮姑娘你这些年帮了我很多忙,我都放在心头,哪怕是当着宁姚的面,我还是会告诉她,阮姑娘的那些善意,要感恩,做人不能忘本,再过十年百年,只要是不该忘的,就不能忘记,能还就要还。我当然喜欢阮姑娘,可那不是男女情爱,若是当年我的某些言行举止,害得阮姑娘误会了,错不在你,在我陈平安,如果这样,怎么办呢……” 这番言语,如那溪涧中的石子,没有半点锋芒,可到底是一块生硬的石子,不是那交错漂荡的藻荇,更不是水中嬉戏的游鱼。 阮秀看着那个有些伤心也有些愧疚的年轻男人,她也有些伤心。 怎么好不容易回到了家乡,又要伤心呢?何况还是因为她。 至于什么喜欢情爱之类的,阮秀其实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纠结,至于对错什么,更是想也不想。 我喜欢你,老天爷也管不着拦不住;我不喜欢你,你是老天爷也没用。 多简单的事情。这个很懒的姑娘,甚至觉得自己如果真的喜不喜欢谁,跟那个人都关系不大。 但是阮秀没有将这些心里话告诉陈平安。 大道不争于朝夕。 阮秀安安静静坐在那里,问道:“如果你当年是先见到我,而不是宁姑娘,会怎么样啊?” 陈平安摇摇头,没有任何犹豫,道:“阮姑娘可以这么问,我却不可以作此想,所以不会有答案的。” 阮秀双手托着腮帮,眺望远方,喃喃道:“在这种事情上,你跟我爹一样。我爹犟得很,一直不去寻找我娘亲的转世投胎,说即便辛苦寻见了,也已经不是我真正的娘亲了,何况也不是谁都可以恢复前世记忆的,所以见不如不见,不然对不住始终活在他心里的她,也耽误了身边的女子。” 涉及阮师傅,陈平安就不说话了。 阮秀转头笑道:“这次返回家乡,没有带礼物吗?” 陈平安尴尬道:“哪敢带礼物啊,如果没有把话说清楚,不是会更误会吗?” 陈平安随即释然笑道:“不过以后就可以给阮姑娘你带礼物了。” 阮秀歪着脑袋,笑眯起一双水润眸子,问道:“怎么就把话说清楚啦?” 陈平安一脸呆滞,赶紧从头到尾重新梳理一遍。 照理说,阮姑娘不喜欢自己的话,以及万一真有一点点喜欢自己,他都算是把话说明白了的。 阮秀笑道:“行了,不就是你不是那种喜欢我,又怕我是那种喜欢你,然后你觉得挺不好意思的,怕说直白了,让我难为情,雪上加霜,以后连朋友都做不成,对吧?放心吧,我没事,这个不骗你。我的喜欢,也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喜欢,以后你就会明白了,或者问问你那弟子崔东山,总之,不耽误我们还是朋友。” 陈平安点点头,阮姑娘说得有点绕,但好像比他说的是要更加透彻些。 阮秀问道:“宁姑娘也喜欢你吗?” 陈平安笑道:“喜欢的。” 阮秀“嗯”了一声,问道:“陈平安,为什么要想那么多呢?为什么不多为自己想想呢?”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 阮秀拍了拍膝盖,站起身,说道:“行吧,就这样。突然觉得有点饿了,回家吃夜宵去。” 陈平安跟着起身,问道:“不然去我竹楼那边,我有做夜宵的所有家当,咫尺物里边搁放着不少食材,鱼干笋干,火腿咸肉,都有,还有许多野菜,都是现成的,炖一锅,滋味应该不错,花不了多少工夫。” 阮秀微笑道:“我爹还在山脚等着呢,我怕他忍不住把你炖了当夜宵。” 陈平安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 阮秀走下台阶,转头笑道:“别送了啊。” 陈平安说道:“也要下山,就送到岔路口那边好了。” 两人一起缓缓下山。 阮秀神色自若,如神人夜游林野。 然后两人分道而行,阮秀继续步行下山,陈平安走在去往竹楼的道路上。 陈平安突然想起一句刻在竹简上的美好言语。 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落魄山外。 阮邛坐在一块巨石上,魏檗站在阮邛身边。 魏檗笑道:“阮先生,真不要看看落魄山那边?若是我在场,不合适,我可以离开的,保证山上山外,我都不见不闻。” 阮邛喝着酒,摇头道:“我还没有那么下作,信不过陈平安,难道信不过自己闺女?” 魏檗无言以对。你阮邛真要信得过,还偷偷摸摸跑这趟作甚? 阮邛喝着酒,魏檗就站在一旁陪着。 阮邛问道:“魏檗,你觉得大骊以后谁来当皇帝?” 魏檗不怕有人旁听,在北岳地界,谁敢这么做,那就是嫌命长。 至于杨家药铺那位老前辈,是不会在意这种事情的。 魏檗想了想,说道:“暂时看来,宋和与宋集薪都有可能,当然宋和可能性更大,朝野上下,根基深厚,更能服众,至于宋集薪,也就礼部有些狗急跳墙了,偷偷往他身上押了点注。但是不管如何,这些都不重要,说来说去,也就是只看那两个的决定,那位娘娘说话都没用。我觉得宋长镜和崔瀺,最后都会有出人意料的选择。” 阮邛说道:“大骊皇帝走得有点巧了。” 魏檗微笑不语。 阮邛是大骊头等供奉,还是谁都要讨好的东宝瓶洲第一铸剑师,好友遍及一洲,“娘家”又是风雪庙,双方关系可一直没断,藕断丝连,欲语还休的,没有谁觉得阮邛就与风雪庙关系破裂了,不然那块斩龙台石崖,就不会有风雪庙剑仙的身影,而只会是他阮邛干脆舍弃了风雪庙,直接与真武山对半分。 而他魏檗却是大骊宋氏敕封的山水正神,所以有些大逆不道的僭越言语,还是少说为妙。 说一说两位皇子,无所谓,聊一聊藩王和国师,也还好,可魏檗这个北岳正神之位,是大骊先帝当年亲手钤印,魏檗要念这份情,所以关于宋正醇的生死一事,无论是阮邛提及,还是那条黄庭国老蛟聊起,魏檗一直缄默。 远处,出现一位青衣女子的身影,看似走得不快,身影却如青烟飘荡而至。 阮秀见着了阮邛和魏檗,先对魏檗点头致意,然后望向她爹,问道:“爹,这么巧,也出来散步啊?” 阮邛点点头,随手丢了那只空荡荡的酒壶。 魏檗识趣告辞。 阮邛嘴唇微动,到头来只是又从咫尺物当中拎出一壶酒,揭了泥封,开始喝起来。 阮秀笑道:“方才在落魄山上,我碰到了陈平安。” 阮邛板着脸,道:“这么巧。” 不愧是父女。 阮秀便挑挑拣拣,将两人的对话给她爹说了一遍。大致意思不变,只是一些个措辞,阮秀稍作更改。 阮邛灌了一大口酒,抹了把嘴,沉声道:“陈平安是个睁眼瞎?我闺女哪里不好了,不喜欢?谁借给他的狗胆,敢不喜欢?” 阮秀笑眯起眼。 阮邛愤懑异常,又大口喝酒,沉默片刻,道:“不过这小子,还算是个厚道人,不像很多男人,吃着嘴里的,总惦记着锅里的,这一点,挑不出陈平安半点毛病。” 阮邛突然狐疑道:“秀秀,该不会是这小子走了五年江湖,越来越老奸巨猾了,故意以退为进,好让我不提防着他?” 阮秀眼神有些嫌弃,看着她爹,不说话。 阮邛悻悻然道:“那小子应该不至于这么缺德。” 阮邛奇怪道:“秀秀,你就没半点不开心?秀秀,跟爹说老实话,你到底喜不喜欢陈平安,爹就问你这一次,以后都不问了,所以不许说谎话。” 阮秀笑着抬起双手,使劲摇晃,否认道:“没有啊。” 阮邛将信将疑,又问:“如果爹跟陈平安打架,你帮谁?” 阮秀信誓旦旦道:“当然帮爹啊。” 阮邛有些欣慰。 他猛然转头,阮秀一脸真诚,毫无破绽。 “早点回家。”阮邛这才稍稍放心,拔地而起,化虹而去。 阮秀依旧优哉游哉,一个人行走山林间,最后来到一条溪涧旁边,蹲在那儿,掬起一捧水,水中有明月,碎碎圆圆。 落魄山竹楼那边,陈平安刚想要去石桌那儿独坐片刻,就被崔姓老人伸手一抓,扯入二楼屋内。然后被老人一脚踹在腹部,整个人撞在墙壁上。陈平安单手撑地,身形翻转,刚要落地站定,又被老人一道拳罡砸中额头,竹楼随之一晃,轰然作响,可见这一拳的力道之大。 莫名其妙就挨了一顿狠揍的陈平安,用手背抹去嘴角血迹,狠狠骂一句娘,然后怒道:“有本事以五境对五境!” 老人嗤笑道:“行啊,就以五境的神人擂鼓式互换?” 陈平安以六步走桩向前冲出。 老人纹丝不动,甚至一手负后,一手随便伸掌向前,示意陈平安只管先出拳。 陈平安第六步重重踏地,气势如虹。 突然一个毫无征兆的转折,陈平安冲出尚未关闭的二楼竹门,轻喝一声,剑仙飞掠出鞘,他踩在剑上,直冲云霄,呼啸远遁。 喂拳,陈平安可以接受,可是今夜老家伙明摆着是吃错药了,好像将他当作了出气筒,这个不行。 光脚老人没有立即出拳将其打落,啧啧道:“挺滑不溜秋一人,咋的遇上了男女情爱,就这么榆木疙瘩了?小小年纪,就过尽千帆皆不是了?不像话!” 老人心中默默推衍片刻,一步来到屋外栏杆上,一拳递出,正是那云蒸大泽式。 本以为逃过一劫的陈平安,原本打算今夜就在天上赏一宿月了,不然这日子没法过,不承想连人带剑,一并被老人一拳打落人间,又被老人随手一巴掌轻轻下按,如有罡风雄劲如瀑布,从天幕倾泻而下,正好将想要继续踩剑御风的陈平安拍入山林中。 陈平安摔入一条溪涧,溅起巨大水花。 溪水不深,陈平安摇摇晃晃从水中站起身,驾驭剑仙返回背后鞘中。 结果看到蹲在溪边的阮秀,正痴痴望向自己。 陈平安弯着腰,大口喘气,然后抹了把脸,无奈道:“这么巧啊,又见面了。” 阮秀点点头。 陈平安正要说什么的时候,又被莫名其妙一拳打得摔入树林当中,一个熟悉的嗓音怒吼道:“好小子,就知道你贼心不死,有完没完?惦念我闺女上瘾了是吧?连苦肉计都用上了?” 一拳又至。 整条溪水,被那道“过路”的拳罡拦腰斩断。 陈平安只得继续驾驭剑仙出鞘,心意相通,御剑逃遁,堪堪逃过那一拳,此后险象环生。 陈平安连方寸符都用上了,一边仓皇逃命,一边嘀咕道:“再加上个魏檗,又能凑一桌。” 眼角余光处,一棵参天古木之上,一袭白衣飘然而立,微笑道:“这多不好意思。” 魏檗嗓音不大,陈平安却听得真切。 陈平安一头撞入涟漪中,下一刻,已经站在了仙气弥漫的披云山之巅,如释重负,一屁股坐在地上。 还好魏檗没落井下石。 溪涧那边,阮邛轻轻按住阮秀肩头,一闪而逝。 返回龙泉剑宗后,阮邛亲自做了桌夜宵,父女二人,相对而坐。 阮秀笑逐颜开。阮邛心中叹息。 今日伤心,总好过将来死心。 披云山那边。 魏檗笑着弯腰伸手,将精疲力竭的陈平安搀扶起身。 陈平安苦笑道:“今夜就跟做梦似的。” 魏檗笑了笑,伸出手掌,倏忽之间,有夜游于披云山之巅云海的青色鸟雀,坠于这位神人之手。魏檗一手托着青雀,另外那只手轻轻挥袖,有一张白云蒲团,在陈平安身后浮现而出。 陈平安在蒲团上,盘腿而坐。 魏檗微微抬起手掌,鸟雀远飞,重返云海。 魏檗轻声道:“陈平安,根据你那几封寄往披云山的书信内容,加上崔东山上次在披云山的闲聊,我从中发现了一点蛛丝马迹,一件可能你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怪事。” 陈平安问道:“怎么个奇怪?” 自从与崔东山学了围棋之后,尤其是到了书简湖,复盘一事,是陈平安这个账房先生的日常功课之一。 魏檗举目远眺,云海根本无法遮掩一位山岳神祇的视线,龙须河、铁符江衔接在一起,更远处,是红烛镇那边的绣花江、玉液江。魏檗缓缓道:“阮秀在骊珠洞天得到的机缘,是如镯子盘踞腕上的那条火龙,对吧?” 陈平安点头,这是显而易见的真相。 魏檗又说道:“自从齐先生赠送你山水印后,于蛟龙沟一役,山字印崩毁,仅剩一枚水字印。先是在绣花江畔的那座秀水高风府邸,遇上了一位嫁衣女鬼;之后在桐叶洲,你与那位埋河水神娘娘有缘;青鸾国境内,去往狮子园之前,据说你在一座水神庙内墙上题字;黄庭国紫阳府那边,遇到过居心叵测的白鹄江水神。无论善缘孽缘,依旧是缘。反观山水神祇中的山岳神灵,除了我之外,屈指可数,至少在你心目中,即便路过,都印象不深,对不对?尤其是这几年的书简湖,你在临水而居,多久了?时日不短吧?” 陈平安认真思量一番,点点头。 “难道你忘了,那条小泥鳅当年最早选中了谁?是你陈平安,而不是顾璨!” 魏檗惨然一笑,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如此‘亲水’,而阮秀呢?水火之争,难道有比这更天经地义的大道之争吗?” 陈平安愣了愣。 魏檗哀叹一声。 陈平安突然笑了起来,伸手指了指背后剑仙,道:“放心,真要有一场水火之争,我给阮姑娘让道便是。理由很简单,我是一名剑客,我陈平安的大道,是在武学之路上,仗剑远游,与讲理之人饮酒,对不平事出拳递剑,出最硬的拳,递最快的剑。” 差点就是“形销骨立”的年轻人,数年以来,从未如此神采飞扬。 “我希望有一天,当我陈平安站在某处,道理就在某处!” 魏檗仰头望向天幕,圆月当空。 当初是成为神水国的山岳神祇后,才得知原来在另外一座天下,有三月争辉的奇景,至今魏檗都无法想象,那座天下的天地运转,会因为多出的两轮月亮,生出多少与浩然天下截然不同的大道规矩。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着酒,想着要将珍藏在方寸物和咫尺物里边的好些酒,在落魄山寻一处相对山根深厚、水运浓郁的地方,埋入地下。细算之下,酒水种类真不算少。 老龙城桂夫人亲手酿造的桂花酿,蜂尾渡的水井仙人酿,书简湖的乌啼酒,紫阳府吴懿赠送的老蛟垂涎酒。埋河水神娘娘赠送的碧游府水花酒,还剩下大半坛,不过如今应该是碧游水神宫了。青峡岛红酥家乡出产的黄藤酒,又名加餐酒,陈平安喝过,醇软,极易入口。还有,当年想到家乡还有裴钱和粉裙女童,逢年过节的时候,她们可以稍稍喝两杯,就在游历途中专程购买了一批老窖藏,反正是市井酒水,并不昂贵。 行走江湖,书箱与剑,酒马相伴,不会寂寞。 已经延后三年的北俱芦洲之行,不能再拖了,争取今年年底时分,先去过了彩衣国和梳水国,见过一些故人朋友,就乘坐一艘跨洲渡船,去往那座剑修如云、以拳讲理的著名大洲。 魏檗收回视线,越过落魄山,棋墩山,一直望向南边的那座红烛镇。作为山岳神祇,观看辖境版图,这点路程,清晰可见,只要他愿意,红烛镇的水神庙,甚至是街上每位行人,皆可纤毫毕现。如今随着龙泉郡的兴盛,作为绣花江、玉液江和冲澹江的三江汇流之地,本就是一处水运枢纽的红烛镇愈发繁荣。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团。 这曾是古蜀国流传下来的诗歌残篇,后来成为红烛镇那边的乡谣,无论老幼,所有船家女都爱吟唱这首歌谣。 虽然他如今已经是大骊北岳正神,可是红烛镇敷水湾那边所有船户的“贱籍”,依旧无法更改,除了那位已经身在长春宫修行的女子。 魏檗看护着敷水湾五大姓氏那么多年,可是飞黄腾达之后,甚至从来没有跟大骊开口求情的意思。世世代代,这么多年了,当年神水国那五姓的后裔,始终无法摆脱贱籍,被“不可上岸”的铁律,钉死在敷水湾内。 魏檗成为大骊山岳正神之后,做了不少大事情,但是像更换敷水湾船户版籍,且不说最终成与不成,不过是与大骊户部和京城教坊司两处衙门打声招呼的小事情,结果好坏,无非是看礼部尚书和国师崔瀺点不点头,可是魏檗偏偏没有开这个口。 魏檗沉默许久,笑道:“陈平安,说过了豪言壮语,咱们是不是该聊点庶务了?” 先前魏檗去落魄山的山门迎接陈平安,两人登山时的闲聊,是名副其实的闲聊,因为落魄山有一座山神庙坐镇,明摆着是一颗大骊朝廷的钉子,而且大骊宋氏也根本没有任何遮掩,这就是一种无言的姿态,若是魏檗隔绝出一座小天地,难免会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以山巅那位宋山神生是忠臣、死为英灵的刚直秉性,必然会将此记录在册,传讯礼部。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对此陈平安早有腹稿,问道:“若是与大骊朝廷签订地契顺利的话,以哪座山头作为祖师堂祖山更好?落魄山底子最好,可毕竟太偏,位于最南边。而且我对于地理堪舆一事,十分外行。我如今有两套阵法,品秩……应该算是很高,一座是剑阵,适合攻伐退敌,一座守山阵,适合防御,一旦在山上扎根,极难搬动迁移,是一开始就将两座护山阵放在同一山头,还是南北呼应,分开来安置打造?不过还有个问题,两座大阵,我如今有阵图,神仙钱也够,但是还欠缺两大中枢之物,所以即便近期能够搭建起来,也会是个空架子。” 魏檗不与陈平安见外,毫无顾忌,直截了当问道:“品秩是怎么个高法?有说法?” 陈平安笑道:“除了郑大风给我的那块玉牌咫尺物之外,其实我还有一片得自桐叶宗的梧桐叶,也是咫尺物,只是收到此物的时候,被提醒过,所以这些年从未打开,里边除了桐叶宗掏出来的大把谷雨钱,最关键的是搁放着两套护山大阵的珍贵阵图,一套仿造桐叶洲太平山的攻伐剑阵,一套仿制扶乩宗的守山大阵,谷雨钱足够打造出两座阵法的开销,还能够维持两阵运转百年。” 陈平安苦笑道:“只是支撑两座大阵运转的中枢物件——九把上乘剑器和五尊金身傀儡,都需要我自己去凭机缘寻觅,不然就是靠神仙钱购买。我估摸着就算侥幸碰到有人兜售,也是天价,梧桐叶里边的谷雨钱,说不定也就空了,即便打造出两座完整的护山大阵,也无力运转,说不定还要靠我自己砸锅卖铁,拆东墙补西墙,才不至于让大阵闲置。一想到这个就心疼,真是逼得我去那些破碎的洞天福地寻觅机缘,或是学那山泽野修涉险探幽。” 陈平安言语之后,看了眼魏檗。 魏檗点头道:“不会有任何窥探。” 陈平安这才取出那片泛黄的梧桐叶,看似寻常,若是修士就可以发现一片小小梧桐叶,实则玄机重重,气象万千。 陈平安递给魏檗,轻声道:“之所以不敢打开,是因为里边还藏着两个杜懋飞升失败后,崩碎坠入桐叶宗的琉璃金身碎块,一块小如拇指,一块大如稚子拳头,相较于杜懋坠入桐叶、东宝瓶两洲版图的其他琉璃金身,都算小的。一打开,就等于泄露了天机,说不定就会引来上五境修士的觊觎。” 魏檗双指拈住那片梧桐叶,高高举起,眯眼望去,感慨道:“幸好你没有打开,飞升境修士的琉璃金身碎块,实在太过价值连城,莫说是别人,就连我,都垂涎不已。气息浓郁,你瞧瞧,就连这片梧桐叶的脉络,浸染几年,就已经由内而外,渗出金玉色泽,要是打开了,还了得?你要知道很多阴阳家修士,就是靠推衍出来的天机,卖与大修士,赚取谷雨钱,所以你忍着诱惑不看,免去了无数意想不到的麻烦。” 魏檗欣赏了梧桐叶片刻,递还给陈平安,解释道:“这片梧桐叶,极有可能是桐叶洲那棵根本之物上的落叶。都说树大招风,但是那棵谁都不知道身在何处的远古梧桐树,几乎从不落叶,万年长青,聚拢一洲气运,所以每一片落叶,每一截断枝,都无比珍贵。对于一洲修士而言,枝叶的每一次落地,都是一场大机缘,冥冥之中,能够获得桐叶洲的庇护,世人所谓福缘阴德,莫过于此。当年在棋墩山,我精心培植的那块小竹园,你还记得吧?” 陈平安点点头,笑了笑。 当然记得,如今陈平安还惦念着再跟魏檗讨要一竿竹子呢,给自己和裴钱都打造一把竹刀,师徒二人,一大一小。如果竹子够大,还可以再给裴钱打造一把竹剑。 与魏檗,陈平安可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魏檗的那片棋墩山竹林,其实只是竹海洞天那享誉九洲的十德竹,十棵仙竹之一奋勇竹的祖宗竹之子嗣而已。 当初给阿良一刀砍去无数,除了被陈平安打造成竹箱和雕刻为竹简,真正的大头,还是落魄山那座竹楼,不过竹楼的出现,是魏檗自己的意愿。奋勇竹,无比契合兵家圣人的一句谶语,“兵威已振,譬如破竹,数节之后,迎刃而解”,以此竹建楼,对于纯粹武夫和兵家修士,裨益最大。后来李希圣又在竹楼外写满了符箓,光脚老人几乎常年待在竹楼二楼,打坐修行,也就不奇怪了。 回头再看,魏檗算是做了一笔一本万利的好买卖,挣来了个大骊北岳正神。 陈平安是走过书简湖后,才知道原来能够将买卖做得真诚且自然,没有半点市侩和铜臭气息,将生意做成了君子之交,就是为人处世的真正功力和火候。 魏檗可不清楚自己又要割肉,大概这就叫家贼难防。 这位大骊正神,还在那儿给陈平安讲述那片梧桐叶为何珍稀呢。 “一定要收好,打个比方,你行走大骊,中五境修士,有无一块太平无事牌,天壤之别,你将来重返桐叶洲,游历四方,有无这片梧桐叶在身,一样是云泥之差。如果不是知道你心意已决,桐叶洲那边又有生死大敌,我都要劝你绕过桐叶宗,直接去桐叶洲南部碰碰运气。” “桐叶洲,我暂时是不会去了。至于缘由,不仅仅是杜懋和桐叶宗。”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隋右边去往玉圭宗,将会从纯粹武夫转为剑修以及李芙蕖尾随两事的详细经过,原原本本说给了魏檗听。 桐叶洲的玉圭宗下宗,选址在东宝瓶洲的书简湖,如今已是世人皆知的事实。 但这还是陈平安第一次将与荀姓老人、姜尚真的关系道破,毕竟之前来往于披云山和青峡岛的飞剑传讯,陈平安并不放心。 魏檗听完之后,愣了一下,思量片刻,皱眉道:“玉圭宗应该是借此机会,在向中土文庙示好,但是又不愿与文圣一脉撕破脸皮,所以就让从桐叶宗转投玉圭宗门下的那位大修士,当了探路的过河卒,而不是让姜尚真这个自家人,立即赶赴书简湖,杀了你。杀了你,自有替死鬼;不杀你,有了这番动作,也算对亚圣一脉的陪祀圣人有了交代,不枉费人家支持玉圭宗创立下宗。而那位桐叶宗祖师堂大修士也不蠢,不愿被借刀杀人,又鬼鬼祟祟推出了元婴修士李芙蕖。李芙蕖虽然境界不如前者,却也不笨,尾随了你一路,才决定现身,与你在梅釉国那边演了一场戏。” 魏檗又将上宗下宗之间的诸多内幕规矩,给陈平安说了一遍。 陈平安终于恍然,为何玉圭宗会反复无常,从出现在老龙城的那个荀姓老人,再到姜尚真,最后到宫柳岛,都不念半点“香火情”,原来涉及宗门的千秋大业。 陈平安晃了晃养剑葫,唯有叹息,没了喝酒的兴致。 不知道荀姓老人和姜尚真在这场谋划中,各自的角色又是什么。 如今最了解龙泉郡西边群山底细的,肯定就是魏檗,转移山水气运,都不是难事,但是回到陈平安最初的问题,两座护山大阵建在何处,何时破土动工,魏檗神色并不轻松,缓缓道:“两座大阵,品秩极高,耗费更是惊人,既然你当下还缺了关键之物,如果不是很着急的话,我建议你晚一些再做决定。护山大阵一事,是所有修士开创门派的重中之重,等到真正万无一失了,再一鼓作气搭建好阵法,最好不要断断续续。” 魏檗笑道:“反正如今龙泉郡有我在,你那些山头,就暂时都不用担心。实在不行,再加上一个阮圣人嘛。” 陈平安一阵头大。 开过了玩笑,魏檗继续说正事:“精通阵法和机关术的墨家高人,东宝瓶洲别的地方不好找,我们大骊刚好有不少。这件事,倒是可以早些准备,省得到时候手忙脚乱。这两座大阵,寻常墨家修士还真不敢接手,必须早点敲定人选,再来凑时间,而不是先定日子再找人。所以你最近就可以找个机会,联系一下那位豪侠,许弱,此人在大骊幕后,分量极重,我都看不出他的深浅。这件事,你不用管,我出面帮你打声招呼,不然你未必找得着许弱。” 魏檗大概是担心陈平安操之过急,一定要赶在去往北俱芦洲之前,建好大阵才放心远游,便耐心提醒道:“修行路上,大道漫漫,许多机会,要争,有些好事,则是靠等。切不可因为书简湖之行,无比煎熬,度日如年,就觉得世间光阴都是如此……缓慢。” 陈平安点点头,道:“这个道理,我懂。” 魏檗微笑道:“还好,我还以为要多磨磨嘴皮子,才能说服你。” 陈平安无奈道:“说实话,我确实很想要有个像样的山头,阔绰,气派,我在不在山头上,身在千万里之外,都能安心,那是一件……想一想就很开心的事情。只不过你都这么说了,也就只能憋着,慢慢来吧。” 陈平安突然笑了起来,别好养剑葫在腰间,问道:“魏大山神,不晓得还有没有多余的奋勇竹?一竿就成。” 魏檗笑眯眯问道:“这算不算敲竹杠啊?” 陈平安悻悻然道:“该多少神仙钱就多少,按市价欠着披云山便是。我这不是想着才回来没多久,很快就要离开龙泉郡,有些对不住裴钱,您给她做两把竹刀竹剑,作为临别礼物,省得她哭鼻子。” 魏檗伸出一根大拇指,道:“帮你联系许弱,是第一件事。” 伸出一根食指,再道:“厚脸皮讨要一竿奋勇竹,是第二件事。” 魏檗最后伸出中指,又道:“说吧,凑个大三元。” “还真有。”陈平安呵呵笑道,“我如今只剩下一袋子金精铜钱,必须给画卷四人留着。我那件法袍金醴,只要丢入金精铜钱,就可以提升品秩,有人说过,最好是一口气吃出个半仙兵品秩,肯定不会亏本,哪怕我将来跻身了金身境武夫,穿不了了,大不了转手一卖,就是天价。可是按照现在大骊的说法,是所有金精铜钱的赊欠,在将那些山头卖给我后,就会一笔勾销,我就想着魏大山神能者多劳,再周旋一二,好歹给我挤几袋子金精铜钱出来,实在不行,就当我欠着大骊朝廷的债嘛。” 魏檗笑容灿烂,问道:“敢问这位陈少侠,是不是不小心将脸皮丢在江湖哪个角落了?忘了捡起来带回龙泉郡?” 陈平安一脸正气道:“瞧你这话说的,伤了感情倒是其次,关键是一点都不神仙风范了,这可要不得。” 魏檗伸手揉着眉心,问道:“陈平安,你其实是朱先生和裴钱的马屁师傅吧?” 陈平安静等下文。 魏檗想了想,说道:“一竿竹子还好说,送你就送你了,就当是我送给那个小丫头的见面礼。可是跟大骊多要几袋子金精铜钱的事情,事情本身不算大,但临时开价,到底是坏了生意规矩的,所以我得好好想想如何开口。” 陈平安抱拳而笑。 魏檗正色道:“陈平安,别嫌我小题大做,无论是山水神祇,还是山上修士,有些规矩,瞧着越小,越在底层的,看似肆意践踏都没有任何后果,但其实你越应该尊重。” 陈平安点点头,道:“在书简湖当账房先生的时候,也曾想过此事。后来游历各处,关于此事,有些心得。” 魏檗这才恢复正常神色,苦兮兮道:“好一个能者多劳。” 魏檗望向落魄山那边,笑道:“落魄山又有访客来了。” 陈平安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心中一紧,害怕是阮邛犹然气不过,直接打上山头了。 魏檗一把按住陈平安肩头,笑道:“一见便知。” 陈平安突然说道:“等会儿。” 魏檗停下动作,一脸悲愤道:“还有事情?陈平安,这就过分了啊。” 陈平安打趣道:“请神容易送神难嘛。” 魏檗双手揉着脸颊,哀叹道:“来吧,大四喜。” 陈平安重新取出那片梧桐叶,然后从方寸物当中取出那块陪祀圣人的玉牌,上书“吾善养浩然气”。 魏檗瞥了眼玉牌,啧啧道:“这玩意,不是一般烫手。” 陈平安先递过去玉牌,笑道:“借给你的,一百年,就当是我跟你购买那竿奋勇竹的价钱。” 魏檗毫不犹豫就拿过玉牌,哈哈笑道:“这敢情好。从你回到龙泉郡后,我就开始等你这句话了。有了这块玉牌,我这大骊北岳正神的宝座,就算彻底坐稳了,便是给我半座东宝瓶洲,在我辖境内,也能保证山水稳固,绝对撑不坏我魏檗的肚子了。” 陈平安再将梧桐叶放在魏檗手上,道:“里边那块大一点的琉璃金身碎块,送你了。梧桐叶我不放心带在身上,就留在披云山好了。反正如今不着急打造两座大阵。” 这下子是真正让魏檗出乎意外了:一块大如稚子拳头的琉璃金身碎块,送给自己? 这可是能够让上五境修士都不惜打生打死的世间至宝。对于山水神祇而言,最是裨益,犹胜修士。 这是魏檗想都不敢去想的事情。 魏檗憋了半天,问道:“好事成双,不如将剩余那颗小碎块一并送与我?” 陈平安竖起一根食指,左右晃了晃。 魏檗如释重负,道:“看来是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不会后悔了。” 魏檗小心翼翼收起梧桐叶,赞了一句陈平安真乃善财童子。 陈平安得意扬扬道:“这叫要想马儿跑,就得给吃草。” 魏檗斜眼看着陈平安,问:“真不后悔?” 陈平安摇摇头,有些神色恍惚,眺望远方,双手笼袖,尽显疲惫。 “书简湖之行,单枪匹马,伸个胳膊走步路,都要战战兢兢。我不希望将来哪天,在自己家乡,也要时时刻刻万事靠自己,我也想要偷个懒。” 魏檗沉默片刻,笑问道:“那个琉璃小碎块,原本是想要送给落魄山山神的吧?毕竟远亲不如近邻,拢好关系,不是坏事。” 陈平安“嗯”了一声,道:“现在看来可以省下来了。” 魏檗说道:“这就很不善财童子了。” 陈平安没好气道:“我本来就不是!” 魏檗一笑置之。 陈平安想起一事,问道:“对了,如今牛角山有无渡船,可以去往彩衣国一带?” 魏檗点头道:“北岳正神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陈平安笑道:“下次我要从披云山山脚开始登山,好好走一遍披云山。” 魏檗说道:“可以顺便逛逛林鹿书院,你还有个朋友在那边求学。” 正是大隋皇子高煊。 陈平安对此人观感不坏。 魏檗感慨道:“积土成山,风雨兴焉。陈平安,你确实可以期待一下未来。山头之内,落魄山、灰蒙山、拜剑台等等,诸多地盘,会有崔老先生、崔东山、裴钱、朱敛等等,诸多修士。大骊之内,我魏檗、许弱、郑大风、高煊,诸多盟友。” 陈平安会心一笑。 人生重重磨难过后,往往柳暗花明又一村。 魏檗再次按住陈平安肩头,叮嘱道:“别让客人久等了。” 轻轻一推,陈平安已经从披云山消失。 魏檗独自留在山巅。披云山极高,云海滔滔,仿佛与天等高,与月持平。 举目望去,风景壮丽。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陈平安一个踉跄,一步跨出,如同置身于一片琉璃色彩的仙境,出现些许晕眩,定睛一看,已经来到落魄山山脚。 陈平安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当年在藕花福地,这是常有的事。 是“蹚水”之一,水是光阴长河。 地仙修士或是山水神祇的缩地神通,这种与光阴长河的较劲,是最细微的一种。 而当世的缩地神通,据说相距远古时代仙人、神人的那种移山跨海,已经逊色太多。有上古遗篇,曾言“缩地黄泉出,升天朝天阙”,是何等逍遥。这些都是崔东山早年的无心之言,至于崔瀺所谓移山的三山,跨海的四海,陈平安当时没有深思,后来购买了那本倒悬山的神仙书后,才发现浩然天下根本没有三山四海之说,再后来与崔东山重逢于东宝瓶洲东南,两人下棋的时候,陈平安随口问及此事,崔东山嘿嘿而笑,只说都是老皇历了,没有聊下去。 此时,陈平安见着了一个身形佝偻的汉子,叼着一根狗尾巴草。 那家伙也看到了陈平安,啧啧道:“可以啊,移山缩地。怎么,是嫌弃那个金脑袋碍眼,干脆自己来当落魄山的山神老爷啦?” 陈平安无奈道:“是魏檗的神通,我可没这本事。” 陈平安双手笼袖,问:“走走?” 郑大风瞥了眼陈平安,几年没见,瘦了估计得有十几二十斤,个子应该又长了些,不过当下垮着脊梁、双肩,便不显得个子高。 郑大风惊叹道:“看来离开老龙城后,隋右边功力见长。” 陈平安一头雾水,问道:“此话怎讲?” 郑大风语重心长道:“年轻人就是不知节制,某处伤了元气,必然气血不济,髓气枯竭,腰痛不能俯仰。我敢肯定,你最近有心无力,练不得拳了吧?回头到了老头子药铺那边,好好抓几方药,补补身子。实在不行,跟魏檗讨要一门合气之术,以后再与隋大剑仙找回场子,不丢人。男子初出茅庐,往往都不是女子的对手。” 陈平安总算听明白了郑大风的言下之意。就郑大风那脾气,这类调侃,越计较,他越来劲,要是隋右边在这里,郑大风估计要挨上一剑了。 陈平安没来由想起一句道教正经上的圣人言语,微笑道:“大道清虚,岂有斯事。” 郑大风对此嗤之以鼻。 陈平安问道:“你师父又收了两个弟子,我见过面了。那女子与你和李二一样,都是纯粹武夫,但是为何那个桃叶巷少年,看上去似乎不是走武道一途?” 郑大风摇头道:“老头子咋想的,没谁知道。我连李二之外,到底还有多少散落各地的师兄师姐,一个都不清楚,你敢信?老头子从来不爱聊这个。” 陈平安问道:“现在是怎么个打算?” 郑大风一脸天经地义道:“这不是废话嘛,瞪大眼睛找媳妇啊,我如今是恨不得大晚上提个灯笼,在大街上捡个娘们回家。你以为打光棍好玩啊?长夜漫漫,除了鸡鸣犬吠,就只有放个屁的声响了,还得捂在被窝里,舍不得放跑了。换成你,不觉得自个儿可怜?” 陈平安抹了把脸,不说话。 郑大风笑问道:“跟你商量个事。” 陈平安好奇道:“你说。” 郑大风指了指身后落魄山山脚那边,问道:“我打算重操旧业,看门,在你这儿蹭吃蹭喝,如何?” 陈平安停下脚步,问道:“不是开玩笑?” 郑大风怒了,大声道:“老子赶了一晚上夜路,就为了跑来落魄山跟你开玩笑?” 陈平安笑道:“行啊,回头我让朱敛在山门那边建造一栋宅子。” 郑大风白眼道:“山上也得有一栋,不然传出去,惹人笑话,害我找不到媳妇。” 陈平安环顾四周后,凑近郑大风,与他窃窃私语。 郑大风听完之后,赶紧抹了把口水,贼眉鼠眼笑嘻嘻,道:“这不太好吧?传出去名声不太好。我还是没有媳妇的人呢。再说了,你都送给了粉裙小丫头,再问一个小姑娘家家的要回来,这多不合适。” 陈平安说道:“这可是你说的,以后别眼馋,放着山头不管,成天待在山上逛荡。” 郑大风一把拉住陈平安胳膊,忙道:“别啊,还不许我腼腆几句啊?我这人脸皮子薄,你又不是不知道。咋就逛了这么久的江湖,眼力见儿还是半点没有的。”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道:“算了,粉裙女童那边的狐皮美人符纸,还是不去讨要了,回头我找人,帮你在清风城那边再买一张。” 郑大风使劲点头,突然琢磨出一点意味来,试探性问道:“等会儿,啥意思?买符纸的钱,你不出?” 陈平安笑道:“出还是我出,就当垫付了你看守山门的银子。” 郑大风急眼了。 陈平安收敛玩笑神色,正经道:“你真想要一个清净的落脚地,落魄山之外其实还有不少山头,灰蒙山,鳌鱼背,拜剑台,随便你挑。” 郑大风摇摇头:“看大门,没什么丢人的,如果我真是觉得自己这辈子算是栽了,要躲起来不敢见人,哪里去不得?还跑来龙泉郡做什么?” 郑大风拍了拍陈平安肩膀,缓缓而行,抬头望向落魄山山顶,道:“这里,有人味,我喜欢。当年的小镇,其实也有,只是从一座小洞天降为福地后,没了禁制,千里山河,落地生根,人来人往,鱼龙混杂,就是瞧着热闹而已,反而没了人气。” 陈平安这趟返回龙泉郡,经过小镇,确实有这种感受,只是心中所想,不如郑大风说得这般直接。 郑大风说道:“如果哪天我觉得落魄山也是这么个鸟样了,我会搬走的,到时候别怪我不跟你打招呼。” 陈平安想了想,问:“不然还是跟我打声招呼再搬?” 郑大风不置可否,突然伸手,拍了拍陈平安后背,笑道:“别故意弯着了,累不累。我郑大风便是个驼背,又如何?我长得英俊啊。” 陈平安挤了挤,仍是笑不出来。 郑大风当晚就住在了朱敛那栋院子里,这两位同道中人,只要给他们两壶酒,几碟子佐酒菜,估计能聊一宿。 一想到有个朱敛,对于郑大风主动要求在落魄山看门,陈平安就心安几分。 估计朱敛到时候不会少往山脚跑,两个人一旦开始小酌侃大山,估计郑大风都能侃出老子是天庭四门神将的风采吧? 陈平安返回竹楼那边,崔姓老人站在二楼,扯了扯嘴角,转身走入屋子。 陈平安头皮发麻,仍是登上二楼。 老人在屋内盘腿而坐,调侃道:“不谢我送你一程,让你白白看到了一幅月下美人的旖旎风景?” 陈平安与他相对而坐,板着脸道:“昧良心的话,实在说不出口。” 老人点点头,道:“可以理解,几年没敲打,皮痒胆肥了。” 陈平安心知不妙。 老人讥笑道:“还跑?就不怕我一拳将你直接打到神秀山,再让阮邛一铁锤把你砸回落魄山?” 陈平安额头渗出汗水。 老人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抛给陈平安,道:“你学生留给你的。” 陈平安伸手接住信封,老人随手一拳已至,哪怕陈平安其实心生感应,仍是措手不及,砰然一声,倒飞出去,撞在墙壁上。 老人冷笑道:“奇了怪哉,一个五境巅峰的武夫,还不如当年三境武夫来得机敏?难怪只能跟在别人屁股后头吃灰。” 陈平安将那封信收入咫尺物,摘了背后剑仙,脱了靴子,身形佝偻,看似拳架松垮,拳意内敛,实则筋骨骤然舒展,关节如爆竹响动,以至于身上青衫随之一震,四周灰尘砰然散乱起来。 如果朱敛在这里,一定要大吃一惊,然后开始溜须拍马,说一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因为陈平安这些年“不练也练”的唯一拳桩,就是朱敛独创的“猿形”,精髓所在,只在“天门一开,春雷炸响”。陈平安如今虽未大成圆满,却也已经极其神似打熬数十年的朱敛。 然后陈平安以一身猿形拳意,摆出一个学自藕花福地国师种秋的校大龙拳架,出拳之姿,却是铁骑凿阵式。他招呼老人道:“来!有本事只用五境打死我!” 光脚老人缓缓起身。 竹楼一震,四周浓郁灵气竟然被震散不少,一抹青衫身影骤然而至,一记膝撞砸向还在抬头直腰的老人的脑袋。 老人轻描淡写伸出一手,按住陈平安膝盖,随手一推,将陈平安甩出去。老人依旧是缓缓起身,在这个过程当中,速度不增一分,不减一毫,就那么站直,气定神闲。 陈平安被摔出去后,却不显狼狈,反而双脚脚尖在那堵竹楼墙壁之上,轻轻一点,飘然落地,皱眉道:“六境?” 老人显然是不屑回答这个幼稚问题。 只见老人略作思量,便与陈平安如出一辙,以猿形拳意支撑神气,再以校大龙拳架撑开身形,最后以铁骑凿阵式开路,微笑道:“不知天高地厚,我来教教你。” 陈平安双膝微蹲,一脚后撤,双手画弧如行云流水,最终由掌变拳,摆出一个老人从未见识过的古怪姿势,道:“只要是五境,我怕你?” 老人“哦”了一声。 一拳递出。 陈平安竟是当场晕厥过去,骂娘的言语,只能出口半句。 因为老人这一拳,分明不是五境境界,别说六境,说不定七境都有了。 老人一手负后,微笑道:“不好意思,没收住拳。” 并非是老人故意戏弄陈平安,而是天大的实话。 这几年老人在这栋写满符箓的竹楼,以文火温养一身原本至刚至猛的拳意,今夜又被这小兔崽子的拳意稍稍牵引,那一拳,有那么点不吐不快的意思,哪怕是在极力克制之下,仍是只能压制在七境上。 老人心中叹息一声,走到屋外廊道。 虽然重归十境三重境中的最后一重,是早晚的事情,但是曾经视为志在必得的武夫十一境,是真不用奢望了。 当初是他自己面对掌教陆沉,放弃了跻身十一境的那一线机会,以此换来两个年轻人的安稳,虽然不后悔,可岂会没有半点遗憾? 老人转头瞥了眼屋内的年轻人,收回视线后,想了想,又过去踹了陈平安一脚,将其打得清醒过来,不等陈平安说什么,老人又是一脚踢中他额头,可怜陈平安又晕死过去。老人嘀咕道:“以后要是没本事跻身十一境,看我不打死你。” 老人再次回到廊道,觉得神清气爽了,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将孙子关在书楼小阁楼后搬走梯子的那段岁月,每当那个孙子学有所成,老人便老怀欣慰,只是却不会说出口半个字。有些最真心的言语,例如失望至极,或是开怀至极,尤其是后者,身为长辈,往往都不会与那个寄予厚望的晚辈说出口,如一坛摆放在棺材里的老酒,老人一走,那坛酒也再无机会重见天日。 老人对陈平安如何? 裴钱未必清楚,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也未必真正明白,唯独朱敛知道。 所以朱敛才不会有向老人请教拳法的念头。 珠玉在前。 群山之巅,有一老一少,教拳与学拳,就足够了。 第130章 《江清月近人》:十年之约已过半 竹楼这边的动静实在太大,裴钱被惊醒后,立即穿好衣裳,配好刀剑错,手持行山杖,冲出门去。 粉裙女童晚于她半步,也打开了屋门,见着了裴钱快步奔出院子的灵巧背影,便瞅出些异样,赶紧掠去,跟上裴钱,果然看到裴钱板着脸,杀气腾腾,一边跑一边嘀嘀咕咕。粉裙女童大致清楚裴钱的脾气,赶紧劝说道:“可别冲动啊,老爷早些年在山上练拳,一直是这样的。” 粉裙女童倒不是不心疼自家老爷,而是知晓轻重利害,不愿意裴钱在竹楼那边吃亏,何况崔老先生,对老爷真没坏心。 裴钱埋头狂奔,握紧行山杖,气呼呼道:“老王八蛋真是要造反,这座山头都是我师父的,竹楼更是我师父的,老家伙死皮赖脸霸占着二楼不说,师父才刚刚上山,就被两三拳打晕过去,一睁眼,不过是与我们聊了会儿,没过多久,就又挨了拳头,现在又来!师父是回家乡享福的,不是给老家伙欺负的!” 裴钱越说越恼火,不断重复道:“气杀我也,气杀我也……” 粉裙女童到底是一条跻身了中五境的火蟒精魅,轻灵飘荡在裴钱身边,怯生生道:“崔老先生真要造反,我们也没辙啊,咱们打不过的。” 裴钱歪头吐了口唾沫,没有放缓脚步,咬牙切齿道:“那就不打架,我跟老王八蛋讲理去!我就不信了,天底下还有这样不厚道的客人,欺负我师父好说话不是?我裴钱可不是什么善茬!我是师父的开山大弟子,是崔东山的大师姐!” 粉裙女童倒退着飘荡在裴钱身边,瞥了眼裴钱手中的行山杖,腰间的竹刀竹剑,欲言又止。 裴钱住处附近,青衣小童坐在屋脊上,打着哈欠。这点小打小闹,不算什么,比起当年他一趟趟背着浑身浴血的陈平安下楼,如今竹楼二楼那种“切磋”,就像从边塞诗翻篇到了婉约词,不值一提。裴钱这黑炭,还是江湖阅历浅啊。 郑大风和朱敛在院中饮酒赏月,不聊陈平安,只聊女人,不然两个大老爷们,大晚上聊一个男人,太不像话。 朱敛聊那远游桐叶洲的隋右边,聊太平山女冠黄庭,聊大泉王朝还有一个名叫姚近之的狐媚女子,聊桂夫人身边的侍女金粟,聊那个脾气不太好的范峻茂。 郑大风便聊了已经叛出神诰宗的贺小凉,不幸跌入山下泥泞中的正阳山仙子苏稼,大骊那位身材矮小却风情万种的宫中娘娘。后来扯远了,郑大风还聊到了早年给骊珠洞天看大门那会儿,在小镇上土生土长的出彩女子,有泥瓶巷顾氏,更早几十年,还有杏花巷一位妇人,前些年才当上了龙须河的河婆,成为山水神祇后,得以返老还童,恢复了年轻时候的姿容,长得真是不赖,可就是嘴巴刻薄了点,吵起架来,比他嫂子还要厉害几分。 郑大风抿了口酒,咂巴咂巴嘴,满脸陶醉,道:“月夜清风,与挚友畅饮,说尤物美妇,真是神仙日子。” 桌上这套青瓷酒具,有些年月了,一看就是小镇一座龙窑烧造出产的贡品,几近完美。作为大骊宋氏的御用贡品,按照惯例,稍有瑕疵的次品,一律会被窑务督造官衙署的官吏严格筛选出来,敲碎后丢在老瓷山。郑大风爱喝酒,脑子又灵光,偷偷弄来些本该搁置在大骊皇宫的瓷器,不难。对于郑大风这些狗屁倒灶的小事,药铺杨老头当年估计都不稀罕动一下眼皮子。 朱敛正提起酒壶,往空荡荡的酒杯里倒酒,突然停下动作,放下酒壶,却拿起酒杯,放在耳边,歪着脑袋,竖耳聆听,眯起眼,轻声道:“富贵门户,偶闻瓷器开片之声,不输市井巷弄的杏花叫卖声。” 朱敛听过了那一声细微声响,双指拈住酒杯,笑语呢喃道:“小器大开片,仿佛乡野少女,情窦初开,兰花香草。大器小开片,宛如倾国美人,策马扬鞭。” 郑大风听着这些颇为醋酸的文人措辞,竟是半点不觉得别扭,反而跟着朱敛一起怡然自得。照理说,一个老厨子,一个看门的,就只该聊那些屎尿屁和鸡毛蒜皮才对。 明月朗朗,清风习习。 对坐两人,心有灵犀。 人间美事,不过如此。 郑大风笑道:“朱敛,你与我说老实话,在藕花福地混江湖那些年,有没有真心喜欢过哪位女子?” 朱敛轻轻放下酒杯,感慨道:“喜欢女子之时,岂可不真心,岂敢不用心。只是家国江湖,处处事事,身不由己。年轻的时候,心比天高,总觉得男女情爱,风流极致犹嫌小,而纵横捭阖,功高盖世,力挽狂澜,青史留名,这些个词,早年在书上一瞧见就像……” 郑大风顺嘴接话道:“就跟一条老光棍在深山老林,窥见了美人出浴图,一下子就热血上头了。” 朱敛赶紧给双方倒满酒,就凭这句话,就该满饮一杯。 两人轻轻碰杯,朱敛一饮而尽,抹嘴笑道:“与挚友的碰杯声,比那豪阀女子沐浴脱衣声,还要动人了。” 郑大风问道:“如此天籁,你真听过?” 朱敛点点头,道:“过眼云烟,俱往矣。” 郑大风心悦诚服,竖起大拇指,赞道:“高人!” 青衣小童翻了个白眼,实在想不明白,这两个武夫,怎么只要厮混在一起,既不聊武学,也不大碗吃肉,偏偏聊那吃也不能吃还最耗钱财的女子?女子长得再好看,又能如何?凡俗夫子,即便如花似玉,花能开多久?人老珠黄又需要几年?便是山上女修,再好看,可好看能当饭吃吗?能当神仙钱买法宝吗?青衣小童觉得这两人的江湖,真俗气,太无趣。 关键是郑大风也好,朱敛也罢,分明都是东宝瓶洲最出类拔萃的纯粹武夫,明明如此爱慕女子颜色,又偏偏身边一个佳人也无。 世俗江湖,所谓的江湖宗师,哪怕不过六境七境,想要偎红倚翠的话,还不简单? 青衣小童后仰倒去,用双手做枕头。他想不明白,为什么陈平安就能跟他们做朋友,而且是真正的朋友。 竹楼那边,裴钱见着了站在二楼廊道的光脚老人。 老人笑问道:“怎么,要给你师父打抱不平?” 裴钱眨了眨眼睛,问道:“老先生,咱们都是混江湖的英雄好汉,所以要讲道义,要知恩图报,对吧?” 老人没有说话。 他俯瞰着这个怎么看怎么都是块武运坯子的黑炭丫头,有些纳闷:陈平安这家伙别的不说,眼光还是有点的,不该瞧不出裴钱的天资根骨才对,怎么就舍得不用心雕琢这块绝世璞玉?怎的就由着楼底下这个小惫懒货吃不住疼,就真不去刻苦习武了,成天想着一夜练出绝世剑术,两天练出个天下无敌? 只是小丫头认了陈平安当师父,还算死心塌地,那么老人就不好随便插手,这才是真正的江湖道义。哪怕小黑炭每天游手好闲,暴殄天物,老人也只能等到陈平安返回落魄山,才好说道一二。至于最后陈平安如何对裴钱传授武学,依旧是这对师徒二人的自家事。 老人不说话,裴钱就越没有底气,打是肯定打不过的,喊上老厨子都没用,还是怪自己那套疯魔剑法太难练成,否则哪里容得老王八蛋如此嚣张跋扈,早打得他跪地磕头,给自己师父认错了。 只是裴钱今儿胆子特别大,就是不愿转头走人。 粉裙女童扯了扯裴钱的袖子,示意她见好就收。 裴钱轻轻拍掉粉裙女童的手,昂首挺胸,大声道:“老先生,咱们下五子棋,规矩由我来定,谁赢了听谁的,敢不敢?” 老人面无表情道:“不敢。” 裴钱愣在当场。 老人突然说道:“是不是哪天你师父被人打死了,你才会用心练武?然后练了几天,又觉得吃不消,就干脆算了,只要每年像是去给你师父爹娘的坟头磕头那样,跑得殷勤一些,就可以心安理得了?” 裴钱眼泪盈盈,紧抿起嘴,伸手死死握住腰间刀柄。 就在此时,一袭青衫摇摇晃晃走出屋子,斜靠着栏杆,对裴钱挥挥手道:“回去睡觉,别听他的,师父死不了。” 裴钱泫然欲泣道:“万一呢?” 陈平安气笑道:“那就上楼,师父让他帮你揉拿筋骨,就跟隋右边当时在老龙城差不多,要不要?我数到三,如果还不回去睡觉,就把你抓上来,想跑都跑不了,以后师父也不管你了,一切交由老前辈处置。” 陈平安刚数了个一,裴钱就开溜了,一边跑一边嚷嚷道:“没有万一,哪有什么万一,师父厉害着哩。” 老人冷笑道:“良心也没几两。” 陈平安咳嗽几声,眼神温柔,望着两个小丫头片子远去的背影,笑道:“这么大孩子,已经很好了,再奢望更多,就是我们不对。” 老人摇头道:“换成寻常弟子,晚一些就晚一些,裴钱不一样,这么好的苗子,越早吃苦,苦头越大,出息越大。十三四岁,不小了。如果我没有记错,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差不多拿到那本《撼山谱》,开始练拳了。” 陈平安笑道:“反正我才是裴钱师父,你说了不算。” 老人斜眼道:“怎么,真将裴钱当女儿养了?你可要想清楚,落魄山是需要一个无法无天的富家千金,还是一个筋骨坚韧的武运坯子。” 陈平安双手放在栏杆上,道:“我不想这些,我只想着裴钱在这个岁数已经做了许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抄书啊,走桩啊,练刀练剑啊,够忙的了,又不是真的每天在那儿游手好闲,那么总得由她做些她喜欢做的事情。” 老人问道:“小丫头的那双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平安摇头道:“从藕花福地出来后,就是这样了。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好像在她眼睛里动了手脚,不过应该是好事。” 老人不是拖泥带水的人,问过了这一茬,不管答案满不满意,立即换了一茬询问:“这次去往披云山,谈过心后,是不是又手欠了,给魏檗送了什么礼物?” 陈平安有些尴尬,没有隐瞒,轻声道:“一块杜懋飞升失败后坠落人间的琉璃金身碎块。” 老人是见过世面的,直接问道:“多大?” 陈平安回答道:“孩子的拳头大小。” 陈平安本以为老人要骂他败家,不承想老人点点头,说道:“不能只欠魏檗的人情,不然将来落魄山众人,在心境上被你连累,一辈子寄人篱下,抬不起头来看那披云山。” 老人又问:“知不知道我为何两拳将你打到溪畔的阮秀身前?” 陈平安摇头。 老人说道:“阮秀当年跟随粘杆郎去往书简湖,知道吧?” 陈平安点头道:“差点碰面。” 老人嗤笑道:“那你知不知道她宰了一个大骊势在必得的少年?连阮秀自己都不太清楚,那个少年,是藩王宋长镜相中的弟子人选。当初在芙蓉山上,大局已定,拐走少年的金丹地仙已经身死,芙蓉山祖师堂被拆,野修都已毙命,而大骊粘杆郎却完好无损,你想一想,为何没有带回那个本该前途似锦的大骊北地少年?” 陈平安是真不知道这一内幕,陷入沉思。 老人泄露了一些天机,道:“宋长镜相中的少年,自然是百年难遇的武学天才,大骊粘杆郎之所以找到此人,在于此人早年破境之时,还是武道的下三境,就引来数座武庙异象,而大骊向来以武立国,武运起伏一事,无疑是重中之重。虽说最后阮秀帮助粘杆郎找了三位粘杆郎候补,可其实在宋长镜那边,多多少少是被记了一笔账的。” 陈平安疑惑道:“跟我有关?” 老人差点又是一拳递去,想要将这个家伙直接打开窍。 陈平安心有所动,已经横移出去数步,竟是逆行那撼山拳的六步走桩,并且无比自然。 老人稍稍消气,这才没有继续出手,说道:“你只争‘最强’二字,不争那武运,可是阮秀会这样想吗?天底下的傻闺女,不都是希望亲近的身边男子,尽可能得到万般好处?在阮秀看来,既然有了同龄人蹦出来跟你争抢武运,那就是大道之争,她是怎么做的?打死算数,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陈平安神色黯然。 老人一手负后,一手摩挲栏杆,道:“我不乱点鸳鸯谱,只是作为上了岁数的过来人,希望你明白一件事,拒绝一位姑娘,你总得知道她到底为你做了哪些事情,知道了,到时候仍是拒绝,与她原原本本讲清楚了,那就不再是你的错,反而是你的本事,是另外一位女子的眼光足够好。可是你如果什么都还不清楚,就为了一个自个儿的问心无愧,看似铁石心肠,实则是蠢。” 老人转头问道:“这点道理,听得明白?” 陈平安点点头,答道:“听得明白。” 老人又问:“那该怎么做?” 陈平安说道:“不知道。” 老人一挑眉头。 陈平安见机不妙,身形飘荡而起,单手撑在栏杆,向竹楼外一掠出去,却不是直线轨迹,猛然间使了一个千斤坠,落在地面,同时不惜使出一张方寸缩地符,又一拍养剑葫,让初一、十五护住自己身后,再驾驭剑仙先行一步,重重踏地,身如奔马,踩在剑仙之上,坚决不御剑去往那视野开阔的云海之上,而是紧贴着地面,在山林之间,绕来绕去,快速远遁。 一气呵成,显然是早就打好腹稿的逃跑路线。 二楼老人没有出拳追击,道:“若是对待男女情爱,有这跑路本事的一半,你这会儿早就能让阮邛请你喝酒,大笑着喊你好女婿了吧。” 夜幕中,寅时末。 天即将亮。 陈平安独自坐在临近落魄山山巅的台阶上。 一身酒气的朱敛拾阶而上,坐在陈平安脚边,转头笑道:“少爷,有家不得回,确实惨了些。” 陈平安叹了口气,道:“是我自找的,怨不得别人。” 朱敛问道:“天快亮了,如果少爷不困,不如我们一起去趟龙泉新郡城,去接了那位如今算是半个落魄山子弟的外乡少女?实不相瞒,老奴这副尊荣,是好说歹说,磨破了嘴皮子,才让他们相信自己是落魄山的山上人,但是那户人家也提了要求,希望落魄山的主事人,能够露一面,不然他们不敢就这样让那少女离家入山。所以说还是得少爷你亲自出马。” 陈平安点头笑道:“行啊,刚好会路过北边那座风凉山,我们先去董水井的馄饨铺子瞧瞧,再去那户人家接人。” 朱敛呵呵笑道:“那咱们还可以路过龙泉剑宗的祖山呢。” 陈平安一脚轻轻踹去,朱敛不躲不闪,硬挨了一下,“哎哟”一声,叫道:“我这老腰哦。” 陈平安站起身,吹了一声口哨,哨声悠扬。 那匹并未拴起的渠黄,很快就奔跑而来。 陈平安没有翻身上马,只是牵马而行,缓缓下山。他只是习惯了与渠黄相依为命游历四方而已。 陈平安问道:“郑大风睡了?” 朱敛搓手笑道:“未必,估计大风兄弟这会儿还躺在被窝里,看我借给他的一本神仙书吧。” 陈平安黑着脸,后悔有此一问,赶紧转移话题,问:“那郡城少女姓甚名谁?” 朱敛答道:“岑鸳机。” 陈平安说道:“挺怪的一个名字。” 朱敛继续道:“这么一位豆蔻少女,身材高挑,比老奴还要高不少,瞧着纤细,仔细观察之后,就发现腴瘦得当,是天生的衣裳架子,尤其是一双长腿……” 陈平安无奈道:“你是给落魄山挑弟子,还是给自己挑媳妇?” 朱敛喟叹道:“老奴是有心杀贼惜无力啊。” 陈平安瞥了眼朱敛,问:“一个远游境武夫,你自己信吗?” 朱敛改口道:“那就是老当益壮,有力杀贼,没奈何洁身自好,无心杀贼?” 陈平安说道:“以后她到了落魄山,你和郑大风,别吓着她。” 朱敛笑道:“少爷未免太小瞧我和大风兄弟了,我们才是世间顶好的男儿。” 陈平安停步不前,将咫尺物交给朱敛,道:“我自己去郡城那边接人,地址我记得。将咫尺物交给郑大风,他晓得开山之法,本就是他送给我的,我并未重新炼化。这里边的酒水,还有一些草书字帖,以及许多小件的古董珍玩,各自应该埋在何处,放在何地,你朱敛是行家,与郑大风一起谋划谋划,我信得过你们的眼光。” 朱敛只得接过了那块咫尺物素白玉牌,转身登山,好心提醒道:“接到了岑鸳机,少爷不用着急赶路,适宜踏秋,赏景缓行,莫要错过了沿途景色。就是……小心阮师傅误会了少爷。” 陈平安刚想要让朱敛陪在身边,一起去往龙泉郡城,佝偻老人如一缕青烟,转瞬间就已经消逝不见。 陈平安牵马下山,忧心忡忡。 随后一人一骑,跋山涉水,只是比起当年跟随姚老头风餐露宿,上山下水,顺利太多。除非是陈平安故意想要马背颠簸,拣选一些无主山脉的险峻小路,不然就是一路坦途。两种风景,各自得失,入眼的画面是好还是坏,就不好说了。 在一天黄昏中,陈平安牵马来到风凉山的半山腰,找到了那家馄饨铺子,见着了身材愈发高大的董水井。 董水井满脸笑意,也无太多热情寒暄,只说稍等,就去后厨亲手烧了一大碗馄饨,端来桌上,坐在一旁,看着陈平安在那边细嚼慢咽。 陈平安笑着感慨道:“如今就只能希冀着这馄饨味,不要再变了,不然庄稼地无人耕作,小镇的熟面孔越来越少,陌生的邻居越来越多,处处起高楼,说好也不好。” 董水井笑着不说话。 除了齐先生之外,李二,还有眼前这个年轻人,是少数几个早年真正“看得起”他董水井的人。 尤其难能可贵的,还在于陈平安当初与林守一相伴远游,而董水井主动选择放弃了去大隋书院求学的机会,照理说陈平安与林守一更加亲近,可是跟他董水井相处起来,还是两个字——真诚,既不故意拉拢关系,刻意热情,也从不为之疏远,看轻了他满身铜臭。 董水井会珍惜的。 陈平安依旧像上次返乡与董水井相聚时差不多,聊了山崖书院那拨人的近况,也说些自己远游别洲的趣闻。董水井也说了自己在风凉山和龙泉郡城的事情。 久别重逢,双方的故人故事,都在一碗馄饨里边了。 听说陈平安第一次去龙泉郡城,董水井便打算稍早些打烊,关了铺子,只是一想到有可能会有香客赶夜路下山,就将钥匙交给店里伙计,这才陪着陈平安离开风凉山,往北边的郡城行去。那边,灯火辉煌如昼,远远望去,就是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 董水井又问了大骊铁骑南下后东宝瓶洲中部的形势。 陈平安一一说了。 董水井轻声道:“大乱之后,商机蛰伏其中,可惜我本钱太少,在大骊军伍中,也谈不上什么人脉,不然真想往南边跑一趟。” 陈平安想了想,道:“在书简湖那边,我认识一个朋友,叫关翳然,如今已是将军身份,是位相当不错的世家子弟,回头我写封信,让你们认识一下,应该对胃口。” 董水井直截了当道:“行啊,若是真做成了买卖,就从我那边,抽一成给你。” 陈平安点头道:“没问题。” 董水井笑道:“还担心你会拒绝。” 陈平安也笑了,道:“那以后还怎么与你做朋友?” 董水井犹豫了一下,又道:“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参与经营牛角山包袱斋留下来的仙家渡口,如何分成,你说了算,你只管使劲压价,我所求不是神仙钱,是那些跟随乘客走南闯北的……一个个消息。陈平安,我可以保证,为此我会尽力打理好渡口,不敢有丝毫怠慢,也无需你分心。不过这里边有个前提,若是你对那个渡口收益有预估,先说出来,如果我可以让你挣得更多,才会接下这个盘子,如果做不到,我便不提了,你更无需愧疚。” 陈平安思量一番,道:“行,那我先与人商量一下,回头报个价给你,在商言商,不会跟你客气。” 董水井微笑道:“已经跟我很客气了。” 陈平安沉默片刻,递给董水井一壶珍藏在方寸物当中寥寥无几的酒水,自己则摘下养剑葫,各自饮酒。陈平安说道:“其实当年你没跟着去山崖书院,我挺遗憾的,总觉得咱们俩最像,都是穷苦出身,我当年是没机会读书,所以你留在小镇后,我有些生气。当然了,这很不讲理了,而且回头来看,我发现你其实做得很好,所以我才有机会跟你说这些心里话,不然就只能一直憋在心里了。” 董水井喝了口酒,道:“我知道自己的斤两,读书凑合,不算太差,可是绝对比不上林守一,不如做点自己擅长的事情。” 陈平安笑道:“你们俩都这么喜欢李槐的姐姐啊。” 董水井脸色微红,不知是几口酒喝的,还是因为别的。 董水井喝了一大口酒,小声道:“有一点我肯定现在就比林守一强,如果我和林守一,李柳哪个都瞧不上,到时候林守一肯定会气个半死,而我不会,只要李柳过得好,我还是会……有些开心。当然了,不会太开心。很开心这种骗人的话,没必要瞎扯,否则就糟蹋了手中这壶好酒。但是我相信怎么都比林守一看得开。” 陈平安点点头。 董水井提起手中酒壶,问:“很贵吧?” 陈平安笑道:“真是不便宜。” 董水井小喝了一口,笑道:“那就越来越好喝了。” 陈平安哈哈大笑,道:“像我!” 两个出身相似的同乡人,就这样闲聊着,徒步而行,一路往北。 到了龙泉郡城南门,有城门武卒在那边查看版籍。陈平安倒是随身携带,只是不承想董水井不过是象征性拿出户籍文书,城门武卒的小头目接也没接,随便瞥了眼,便笑着与董水井寒暄几句,就直接让两人入城了。 陈平安看在眼中,没有说话。 显然董水井比自己想象的混得更好一些。 郡守吴鸢,国师崔瀺的弟子,寒族出身的官场俊彦。窑务督造官,曹氏子弟。县令,袁氏子弟。风凉山之巅的山神庙神祇,龙泉郡城几位腰缠万贯的富豪。与董水井这个卖馄饨起家的年轻人,竟然都熟稔。 董水井将陈平安送到那户人家所在的街道,然后双方分道扬镳。分别前董水井说了自家地址,欢迎陈平安有空去坐坐。 陈平安看着年轻人的高大背影,沐浴在晨曦中,朝气勃勃。 根据董水井的说法,龙泉郡城,如今只需要看住在哪条街巷上,就可以大致看出家底的深浅了。 陈平安所在这条街道,名为嘉泽街,多是大骊寻常的殷实人家,来此购买宅邸,地价不低,宅子不大,谈不上实惠,难免有些打肿脸充胖子的嫌疑。董水井也说了,如今嘉泽街北边一些更富贵气派的街道,最大的大户,正是泥瓶巷的顾璨他娘亲,看她那一买就是一片宅子的架势,说明不缺钱,只是来得晚了,好些郡城寸土寸金的风水宝地,她有钱也买不着,听说如今在打点郡守府邸的关系,希望能够再在董水井那条街上买一栋大宅。 这位衣锦还乡的妇人曾经带着那几位婢女,去风凉山那边烧香拜神,路过了董水井的馄饨铺子,听说董水井曾经也上过学塾后,便与他聊了几句,询问董水井在郡城是否有落脚地儿,若是攒了些银子,她与郡守府关系很熟,可以帮忙问问看。只是言语之中的倨傲,气坏了店里的两个伙计。董水井一个做生意的,什么样的客人没见过,开门迎客百样人,自然不以为意,也就任由妇人显摆她的风光,只说自己有住处,反正一个人吃饱全家不愁的,宅子小些没关系。妇人当时的眼神,便有些怜悯。 后来郡守府一位管着一郡户籍的实权官员,亲自登门,问董水井能否卖出那栋闲置的大宅子,说是有位顾氏妇人,出手阔绰,是个冤大头,这笔买卖可以做,可以挣不少银子。董水井以已经有京城显贵瞧上了为理由,婉拒了那位官员。可卖可不卖,董水井就不卖了。 顾氏妇人,想必怎么都弄不明白,怎的她明明出了那么高的价钱,也买不着一栋空着的宅子。 如今在龙泉郡城,董水井家底越来越厚,人脉越来越宽,但是很奇怪,“董半城”的名声反而越来越小,短短一两年,好像郡城就没了这么一号大地主。 其实这才能够说明,董水井是真有钱了。 在规模不大的那栋宅子门前,陈平安与门房禀明情况,说自己是从落魄山来的,叫陈平安,来接岑鸳机。 门房将信将疑,陈平安只得拿出那份通关文牒,但是没有交给门房,只是摊开了一些,给门房看清楚了姓名籍贯,不然其余那些两洲诸国的钤印官印,太吓人。 门房这才去禀报。 很快有四个人一起赶来大门这边,见到了在门外牵马而立的陈平安,他们赶紧跨过门槛。 三男一女,中年人与他两儿一女,站在一起,一看就是一家人。中年男子也算一位美男子,兄弟二人,差着五六岁,亦是十分英俊。其中那位少女,应该就是岑鸳机,听朱敛说才十三岁,可是亭亭玉立,身段婀娜,瞧着已是十七八岁女子的模样,眉眼已开,容颜确实有几分似隋右边,只是不如隋右边那般清冷,多了几分天然妩媚,难怪小小年纪,就会被觊觎美色,连累家族搬出京畿之地。 陈平安再次自报名号,用大骊官话,而不是龙泉当地方言。 那位中年男子深深作揖道:“岑正拜见落魄山陈仙师。” 直起腰后,岑正道歉道:“事关重大,岑正不敢擅自与家族他人提及仙师名讳。” 陈平安摇头道:“无妨。”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个少女,问道:“可有言语要与家人说?到了落魄山后,你便不可能随随便便下山入城。哪怕是书信往来,也会有些山头规矩要讲。所以你有话要说,我可以等你说完。” 岑鸳机摇摇头。 陈平安牵马转身,道:“那就走了。” 既没有登门喝口热茶,也没有给岑家男人吃什么定心丸,陈平安就这样带着少女离开了街道。 到了另外一条街道的一座府邸,陈平安让少女看着马匹,在门外等候。 少女默默点头。 这座府邸,名为顾府。 如今在龙泉郡城名气挺大,传说是一位极有钱的妇人,并且在大骊靠山极大。 门房一听说“陈平安”三个字,赶紧领着貌不惊人的青衫年轻人,直接入了府。 陈平安见到了顾璨的娘亲,喝了一杯茶水,又在顾氏的挽留下,任由一个对自己充满敬畏神色的原春庭府婢女,再添了一杯,缓缓喝尽,与顾氏详细聊了顾璨在书简湖以南大山中的经历,让顾氏宽心许多,这才起身告辞离去。顾氏亲自送到宅子大门口,陈平安牵马后,顾氏甚至跨出了门槛,走下台阶,陈平安笑着说了一句“婶婶真的不用送了”,她这才罢休。 一男一女渐渐远去,顾氏看了眼那个不知根脚的少女背影,似有所悟,转头瞥了眼身后大门那边,她从青峡岛带回的貌美婢女,然后姗姗而行,走回大门,拧了婢女耳朵一下,笑骂道:“不争气的玩意,给一个乡野少女比了下去。” 妙龄婢女其实姿色颇为出彩,便有些无辜。 陈平安带着名为岑鸳机的京畿少女,一路往南返回群山,一路上并无言语交流。 少女其实一直在偷偷观察这个朱老神仙嘴中的“落魄山山主”。 只是她看来看去,也没看出门道,便有些失望。 本以为是位仙风道骨的老神仙,不然就是位名士风流的儒雅男子。 哪里想到,会是个形神憔悴的年轻人,瞧着也没比她大几岁嘛。 一路上,陈平安走在前边,松开马缰绳,反复思量着崔东山留给自己的那封信。事关重大,加上有些事情,顺着某条脉络,能延伸出去千万里,以至于他全然忘记了身后还跟着位脚力不济的少女。 等到陈平安回过神,已经身在大山中,这才转过头去,发现一瘸一拐而行的少女眉头紧蹙,但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吭声。 陈平安歉意道:“对不起,想事情想出神了。” 岑鸳机抿起嘴唇,仍是一言不发。 她心中愤愤,想着这个家伙肯定是故意用这种蹩脚法子,以退为进,好假装他与那些登徒子不是一类人。 她一定要多加小心!到了落魄山,尽量跟在朱老神仙身边,莫要遭了这个陈姓年轻人的毒手!只要见到了老神仙,她应该就安全了。 陈平安见她不说话,只得问道:“会骑马吗?” 她摇头。 会也不骑!天晓得这个看似憨厚实则油滑的浪荡子,是不是借此机会,偷看那些登徒子都想看到的画面? 山上人,真是城府深沉,比京畿那些心计肤浅的色坯,实在是道行高深太多了。 少女不断告诫自己:岑鸳机,你一定要小心啊。 陈平安哪里知道这个少女此刻的脑子想岔了十万八千里,便说道:“那咱们就走慢点,你要是想休息,就告诉我一声。” 瞧瞧,先做恶人,再来柔情,环环相扣,层出不穷的手段。 少女愈发肯定,这个家伙,怎么看怎么都不是个好东西。 陈平安总觉得少女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古怪深意。 转过身,牵马而行,陈平安揉了揉脸颊,怎的,真给朱敛说中了?如今自己行走江湖,务必小心招惹风流债?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犹豫要不要先让岑鸳机独自去往落魄山,他自己则去趟小镇药铺。 一见到那人喝酒,少女环顾四周,四下无人的荒郊野岭,她有些欲哭无泪,该不会是这个家伙要打着醉酒的幌子,做那歹事吧? 陈平安吃一堑长一智,察觉到身后少女的呼吸絮乱和步伐不稳,便转过头去,果真看到了她脸色惨白,便别好养剑葫,说道:“停步休息片刻。” 岑鸳机一看到那家伙喝过了酒,放好了酒葫芦,果然就要出手了! 她一下子哭出声,掉头就跑,晃晃悠悠,慌不择路。 陈平安挠挠头,喃喃道:“走到一半,想家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只得牵马缓行,就想着总不能将她一个人晾在深山中,要不就将她送出大山以外的官道,让她独自回家一趟,什么时候想通了,再让家人陪伴去往落魄山便是。 陈平安刚要提醒她走慢些,结果就看到岑鸳机一个身形踉跄,摔了个狗吃屎,然后趴在那边号啕大哭,反复嚷着不要过来,最后转过身,坐在地上,拿石子砸陈平安,大骂他是色坯,不要脸的东西,一肚子坏水的登徒子,她要与他拼命,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他…… 陈平安蹲在远处,捂着额头。 陈平安站起身,轻轻跺脚,无奈道:“魏檗,帮个忙!我知道你在看着这边,笑话看够了吧?” 转瞬之间。 一袭白衣、耳垂金环的魏檗潇洒出现,山间清风流转萦绕,衣袖飘摇如水纹。 陈平安再也不看那个少女,对魏檗说道:“麻烦你送她去落魄山,再将我送到真珠山。这匹渠黄也一并带到落魄山,不用跟着我。” 魏檗忍着笑,打了两个响指。 陈平安独自一人,已经来到真珠山之巅。 魏檗则陪着那个伤心至极的少女来到落魄山的山脚,那匹渠黄率先撒开蹄子,登山。 一身泥土的少女惊魂不定,还有些晕眩,弯腰干呕。 魏檗看也不看她一眼,抬头望向落魄山高处,微笑道:“岑鸳机,能够把陈平安当做浪荡子,你也算独一份了。” 少女后退几步,小心翼翼问道:“先生你是?” 寻常人,哪里有资格知晓一位大骊山岳正神的名讳。 魏檗笑而不语,率先登山。 少女犹豫了一下,拉开一段距离,默默跟在这位白衣神仙的身后。 到了朱敛和郑大风的院子,魏檗幸灾乐祸,将此事大略说了一遍,郑大风捧腹大笑,朱敛抹了把脸,悲从中来,觉得自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岑鸳机见着了那位最熟悉的朱老神仙,才放下心来。 只是不知道为何,三位世外高人,如此神色各异。 陈平安走下真珠山,去了小镇,这次总算没有吃闭门羹,被那个名为石灵山的少年领着走到了后院。 杨老头坐在台阶那边,依旧是抽着旱烟在那儿吞云吐雾。 陈平安没来由想,这般场景,一百年,一千年,还是一万年了?又想起当年自己选中落魄山后,为何说及姚老头时,眼前这位老人,会流露出那副神色? 陈平安心间有太多问题,想要跟这位老人询问。因为杨老头必然知道答案,就看老人愿不愿意说破,或者说肯不肯做买卖了。但是到最后,陈平安开口所问的不过是一句:“郑大风以后怎么办?” 杨老头淡然道:“等等看。” 陈平安不再言语,只是安静坐着。 老人也不赶人。 不久就下起了蒙蒙细雨,很快雨越下越大。 陈平安跟那个不情不愿的药铺少年石灵山,借了一把雨伞。 陈平安站在药铺门口的屋檐下,驻足看了许久的冷清街道,然后一步跨出,走入雨中。 离开了杨家药铺,去了趟那座既未毁弃也没启用的老旧学塾,陈平安撑伞站在窗外,望向里边。 耳畔似有琅琅书声,一如当年自己年幼,蹲在墙根旁听先生讲课。 离开了学塾,去了龙尾溪陈氏创立的新学塾,远比旧学塾更大,陈平安在牌坊楼外停步,转身离开。 走过家乡俗称螃蟹坊的那处地方,有圣人亲笔的四块匾额,儒家的“当仁不让”,佛家的“莫向外求”,道家的“希言自然”,兵家的“气冲斗牛”,陈平安仰头望去,绕行一圈。 骊珠洞天破碎下坠后,这几块匾额被大骊朝廷以秘术层层拓印,剥离了所有曾经蕴含其中的精气神,这几桩机缘,又不知花落谁家。 其间仰头看着那个“希”字,想到崔东山在信上所说,陈平安眼神晦暗不明,思绪悠悠。 之后经过了那座铁锁井,如今被私人购买下来,成为禁地,已经不许当地百姓汲水,在外边围了一圈低矮栅栏。 陈平安便想起了得到铁链的蜂尾渡青年,宫柳岛刘老成的弟子,一个身材高大、性情温和的黑衣青年,不单单是自己如此觉得,就连裴钱都觉得他是个好人,想必真是好人了,后来陈平安之所以胆敢涉险登上宫柳岛,多亏了他——总觉得能教出这么个弟子的野修刘老成,不至于坏到烂肚肠,事实证明,陈平安赌对了。不过与刘老成的勾心斗角,每每事后想起,仍是会让陈平安心有余悸。 陈平安突然笑了起来,不知为何,此时此刻站在围栏外看着那口水井,有点像是当初在倒悬山,远远看着那道去往剑气长城的“天门”,那里有一个坐在石碑顶部的抱剑汉子,一个坐在蒲团上看书的小道童。陈平安远游各地,觉得唯一能够跟脚下这座小镇比拼藏龙卧虎的地方,估计就只有倒悬山了,作为浩然天下最大的一座山字印,正是道老二的通天大手笔。 陈平安仰头望天。 收回视线后,去远远看了几眼分别供奉有袁、曹两姓老祖的文武二庙,一座选址在老瓷山,一座在神仙坟,都很有讲究。 陈平安没有靠近祠庙,尤其是那座他打小就不怎么去的老瓷山,与它相距极远。不过在修缮一新的神仙坟那边,陈平安逛了很久,许多菩萨、天官神像都已让大骊的能工巧匠,一尊尊一座座,重新竖立起来,修旧如新,不过尚未彻底完工,还有许多匠人在高高的木架上忙碌。 据说大骊朝廷打算继续扩建文武庙,然后将佛家菩萨、道教天官各自安置在祠庙内,到时候此地的文武庙,虽是县城祠庙,却会是整个大骊最恢宏壮观的文武庙,届时达官显贵必然会络绎不绝地前来烧香敬神。 其实最早是陈平安托付阮秀帮忙出钱修缮神像,搭建屋棚,不过很快就被大骊官府接管过去,此后便不允许任何人插手。其中三尊原本倒塌的神像,陈平安当年还丢入过三枚金精铜钱,虽然如今急需此物,他却没有半点想要追寻线索的念头,若是还在,就是三份香火情,若是给稚童、村民无意间撞见了,成了他们的意外之财,也算缘分。不过陈平安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毕竟前些年当地百姓,上山下水,翻箱倒柜,掘地三尺,就为了寻觅祖传宝贝和天材地宝,然后拿去牛角山包袱斋卖了换钱,再去龙泉郡城买豪门大宅,增添丫鬟仆役,一个个过上以往做梦都不敢想的舒坦日子。 陈平安没觉得他们这般做就是错了,只是觉得即便要卖,也该晚一些出手,同样是一件仙家器物,晚卖几年,翻几番都有可能。 牛角山包袱斋为何要与清风城许氏一样,当初主动撤出龙泉郡,放弃一座耗资巨大的仙家渡口,白白为大骊宋氏做嫁衣裳? 陈平安一开始,是觉得包袱斋押注押错了,押在了朱荧王朝身上,现在看来,极有可能是当初低价收购了太多的小镇宝贝,所赚神仙钱,已经多到了连包袱斋自己都觉得过意不去的地步,所以当东宝瓶洲中部形势明朗后,包袱斋就权衡利弊,用一座仙家渡口,为各处铺子向大骊铁骑换取一张护身符,就等于和大骊宋氏多续上了一炷香火,从长远来看,包袱斋说不定还会赚更多。 陈平安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多半就是真相了。 与官家做偏门生意,来钱快,去也快,终非正道。至于如何做不偏财的买卖,如今陈平安自然也不清楚,想必老龙城孙嘉树、珠钗岛刘重润这几位,比较清楚里头的规矩,将来有机会可以问一问。 神仙坟格局变了许多,故地重游,许多想去的地方去不成,以往去不得的地方,却已经有了凉亭、观景台。 陈平安在一座翘檐小亭子中歇脚。 匠人的众多帮手当中,夹杂着不少当年迁徙到龙泉郡的卢氏遗民,陈平安当年见过许多刑徒,因为落魄山建造山神庙和烧香神道,就有刑徒的身影。比起当年,如今在神仙坟忙碌打杂的这拨遗民,多是少年和青壮,依旧言语不多,只是身上没了最早的那种心如死灰,大概是年复一年,在苦日子里边各自熬出了一个个小盼头。 于禄,谢谢,一位是卢氏王朝的亡国太子,一位是山上仙家的天之骄子,不能说是漏网之鱼,其实是崔瀺和大骊娘娘各自拣选出来的棋子,一番幕后交易往来,结果就都成了如今大隋山崖书院的学子。 于禄跟高煊关系很好,有点难兄难弟的意思,一个流亡他乡,一个在敌国担任质子。 至于谢谢,前些年确实是给崔东山欺负惨了。 但是就像崔姓老人不会插手他陈平安和裴钱的事情,陈平安也不会仗着自己是崔东山的“先生”,就指手画脚。 如何对他人给予善意,是一门大学问。 不是“我觉得”三个字,就可以弥补所有因为好心办坏事带来的后果。 当初与马苦玄厮杀的地方,格局大变,外人已经无法涉足。魏檗提过一嘴,神仙坟和老瓷山两地,白天随便游览,并无禁忌,只是晚上阴阳家和墨家大修士就会出现,设置阵法,负责牵连山根水运,到时候就不适合夜游了。 没能重返那处与马苦玄拼命的“战场遗址”,陈平安有些遗憾,沿着一条经常会在梦中出现的熟悉路线,缓缓而行,走到半路,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停留片刻,这才重新动身,去了趟并未一起搬去神秀山的铸剑铺子。听说有位被风雪庙驱逐出门的女子,认了阮邛做师父,在此修行,顺便看守“祖业”,连握剑之手的大拇指都自己砍掉了,就为了向阮邛证明与以往做了了断。陈平安沿着那条龙须河缓缓而行,注定是找不到一颗蛇胆石了,机缘稍纵即逝。陈平安如今还有几颗上等蛇胆石,五颗还是六颗来着?倒是普通的蛇胆石,原本数量众多,但如今所剩不多。 陈平安没有就此返回落魄山,而是跨过那座早已拆去桥廊恢复原貌的石拱桥,去找那座小庙。当年庙内墙壁上,写了许多的名字,其中就有他陈平安、刘羡阳和顾璨的,三人扎堆在一起,写在墙壁最上头的一处空白处,梯子还是刘羡阳偷来的,木炭则是顾璨从家里拿来的。结果陈平安走到那边,发现供人歇脚的小庙没了踪迹,好像就从未出现过,这才记起已经被杨老头收入囊中,就是不知道这里头又有什么名堂。 回到龙须河畔,陈平安顺流而下。对面的道路,已经拓宽为龙泉郡驿路之一,曾是陈平安第一次出门远游的离乡之路,最早的时候,身边就只跟着一个红棉袄小姑娘。他一路照顾着小姑娘,走过青山绿水。可事实上,何尝不是小姑娘默默支撑着泥腿子少年小师叔的心境,才让他能够远游他乡,一直没有放弃。 陈平安路过一座被大骊朝廷纳入正统的水神祠庙,几无香火,名分也怪,好像只是有了金身和祠庙,连别国地方上的淫祠都不如,因为连一块像样的匾额都没有,到现在都没几个人搞得清楚,这到底是座河神庙,还是座神位垫底的河婆祠。倒是再往下那条铁符江的江神庙,建造得无比壮观,小镇百姓宁肯多走百余里路途,去江神娘娘那边烧香祈愿。当然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听小镇老人讲,祠庙那位娘娘塑像,长得实在是太像杏花巷一个老姨婆年轻时候的模样了。老人们,尤其是街巷老妪,一有机会就跟晚辈使劲念叨,千万别去烧香,容易招邪。 陈平安没有走入那座破败的水神祠庙,而是继续往下,打算一直走到那座铁符江江神庙。 铁符江如今是大骊头等江河,神位尊崇,故而礼制规格极高,比起绣花江和玉液江都要高出一大筹,因为龙泉如今是郡,所以由郡守吴鸢出面,否则就是应该由封疆大吏的刺史,每年亲自来此祭奠江神,为辖境百姓祈求风调雨顺,无旱涝之灾。反观绣花、玉液两条江水,一地太守亲临江神庙,就足够了,偶尔事务繁忙,让佐属官员祭奠,都不算是什么冒犯。 陈平安走远之后,他身后那座没有匾额的祠庙内,那尊香火凋零的泥塑神像,涟漪阵阵,水雾弥漫,露出一张年轻妇人的容颜,她唉声叹气,愁眉不展。香火几无,让她忍不住怨天尤人,只是骂了一会儿,就没了以往在杏花巷骂人的那份心气,真是饿治百病。 陈平安加快步伐,越走越快。 最后终于开始六步走桩,已经放下《撼山谱》三个拳桩足足三年没有练习,略微生疏。 依照崔姓老人的行家说法,如今陈平安的身体状况,有好有坏。好的是武夫体魄,在书简湖沉寂三年,根本底子,依旧无碍,加上北俱芦洲的火龙真人凌空三次“指点”,裨益极大,不然估计陈平安真要走着进入青峡岛,躺着离开书简湖。 只是修道一事,可谓命途多舛。碎去那颗金身文胆后,后遗症极大,而当初打造五行之属的本命物,成为重建长生桥的关键。 这与品秩高低也息息相关,崩坏之后,那就是品秩越高摔得越重,碎后重建,难上加难,这就使得赶紧炼化第三件本命物,成了燃眉之急。 所以崔东山改变了初衷,他留在竹楼的那封密信建议陈平安这位先生,五行之土的本命物,还是选取当初陈平安已经放弃的大骊新五岳土壤。崔东山并未细说缘由,只说让先生信他一次。作为大骊“国师”,一旦吞并整座东宝瓶洲,让一洲成为大骊一国之地,选取哪五座山头作为新五岳,自然是早就胸有成竹,例如大骊本土龙泉郡,披云山晋升为北岳,整座大骊,知晓此事之人,连同先帝宋正醇在内,当年不过一手之数。 中岳正是朱荧王朝的旧中岳,不但如此,那尊迫于大势,不得不改换门庭的山岳大神,依旧得以维持祠庙金身,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成为一洲中岳。作为回报,这位“原封不动”的神祇,必须帮助大骊宋氏,稳固新河山的山水气运,任何辖境之内的修士,既可以受到中岳的庇护,但是也必须受到中岳的约束,不然,就别怪大骊铁骑翻脸不认人,连它的金身一起收拾。 墨家豪侠许弱,亲自负责此事,坐镇山岳祠庙附近。 届时阮邛也会离开龙泉郡,去往新西岳山头。新西岳,名为甘州山,与风雪庙相距不算太远,一直不在当地五岳之中,此次算是一步登天。 而一拨大骊头等供奉,皆是金丹、元婴这类地仙修士,会去往名为碛山的那座新东岳,一同巡视边境,防止在各地负隅顽抗的亡国修士破坏当地山水。 至于南岳,范峻茂,会是那边的山岳正神。关于大骊新南岳的选址,崔东山卖了一个关子,说先生可以拭目以待,到时候就会明白何谓“积土成山”了。 崔东山在信上坦言,他会借此机会,早早从其余新四岳的山根上刨土,读书人的事,能叫偷吗?再说了,即便先生最终仍是不愿选取山岳五色壤,作为下一件本命物,一箩筐一箩筐的珍稀土壤,至少也该装满一件方寸物,这就是好大一笔小暑钱,趁着如今看管不严,不要白不要。至于北岳魏檗那边,反正先生你与他是穿一条裤子的,客气作甚? 陈平安不知不觉就已经到了那座气度森严的江神庙。 此处香火不是太旺盛,比不得埋河水神庙,大半夜还有千余香客在外等候,苦等入庙烧香,毕竟龙泉郡一带,百姓还是少。等到龙泉由郡升州,大骊朝廷不断移民来此,到时候这座大骊江神庙的热闹场景是完全可以想象的。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步入其中,古柏郁郁,多是从西边大山移植而来。 到了主殿那边,陈平安跨过门槛,抬头望向那座彩绘泥塑神像,高四丈,栩栩如生,彩带萦绕,似要飞升。 金身神像的高矮,很大程度就意味着一位神祇在一国朝廷内的山水谱牒位次的前后。像先前陈平安路过的那座祠庙,神像高不过一丈余。 陈平安知道此间秘事。 这位江神娘娘本名杨花,曾是大骊娘娘的贴身侍女,怀抱一把金色长穗的古剑,只是后来不知为何,舍了人身,死而为神,成为这条江水的神灵。她在水中承受巨大痛苦,自塑神祇金身的时候,曾经引来异象,金身品秩极高,使得大骊朝廷极其重视,先是将河升江,再将这位水神娘娘直接提拔到江神中的最高位。 陈平安既没有请香烧香,也没有做出任何礼敬举动,待了片刻,就离开大殿,走出占地广袤的祠庙,原路返回。 从头到尾,江神庙气象寂然,唯有香火袅袅。 陈平安这次没有劳驾魏檗,等到他徒步走回落魄山,已是第二天的暮色里,其间还逛了几处山头。当年得了几袋子金精铜钱,阮邛建议他购买山头,陈平安带着窑务督造署绘制的堪舆图,独自走遍群山,最后挑中了落魄山、真珠山在内的五座山头。如今想来,真是恍若隔世。 陈平安登山后,先去了趟竹楼,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总不能每天都躲着老人。再说了,老人真要揍他,也躲不掉。 陈平安在一楼写了几封信,打算分别寄去山崖书院、青峡岛刘志茂和顾璨、梳水国宋雨烧所在山庄。其中寄给顾璨的那封信,还要顾璨帮忙捎话给珠钗岛刘重润。至于寄给刘志茂的飞剑传讯,则提了一下春庭府女官红酥的处境。 刘志茂大难不死,如今不但已经安然走出宫柳岛水牢,重返青峡岛,并且摇身一变,与刘老成一样,成了玉圭宗下宗的供奉,并且排名第三。当年对青峡岛落井下石的书简湖诸多势力,估计要吃不了兜着走。至于青峡岛内的弟子、供奉,更要吃挂落,例如那个万般谋划都以师父刘志茂必死作为前提的聪明人——素鳞岛金丹修士田湖君。 所以老话说的做人留一线,还是很有道理。 最后一封信,是写给桐叶洲太平山钟魁的,需要先寄往老龙城,再以跨洲飞剑传讯。其余书信,牛角山渡口有座剑房,一洲之内,只要不是太偏僻的地方和势力太弱小的山头,皆可顺利到达。只不过剑房飞剑,如今被大骊军方牢牢掌控,所以还是需要扯一扯魏檗的大旗,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换成阮邛,自然无需如此费劲,说到底,还是落魄山未成气候。 陈平安写过一封封书信,找到裴钱和朱敛,让他们送往牛角山。 裴钱兴致勃勃,就想要喊上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一起赶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 只是被陈平安制止了,裴钱只好与朱敛一起下山。不过问了师父能否牵上那匹渠黄,陈平安说可以,裴钱这才大摇大摆走出院子。 本来以为自己只有下次闯荡江湖,才能跟师父讨要一匹小毛驴,不承想如今就能骑上高头大马了,不如以后就别混江湖了吧,骑马在落魄山周边逛荡,不也算走江湖?还不用碰着那么多不喜欢的坏人,饿了就能跑回落魄山,不愁吃不愁穿,这样的江湖,小归小,可她很中意啊。 郑大风已经不在山上,说是去龙泉郡城那边结几笔账,然后再来落魄山长住。估计郑大风是跟酒楼客栈欠了一屁股债,这不,跟朱敛借了钱,至于还不还,什么时候还,天晓得。 那个名叫岑鸳机的少女,当时站在院子里,手足无措,满脸涨红,不敢正视那个落魄山年轻山主。 陈平安自然不会介意那点误会,说实话,起先一番自作多情,误以为朱敛一语中的,不承想很快被天真少女当头一棒,陈平安还有点失落来着。 倒不是陈平安真有花花肠子,而是世间男子,哪有不喜欢自己模样周正、不惹人厌? 陈平安也没有故意冷落岑鸳机,再次将先前龙泉郡城岑家门口的言语说了一遍,既然到了落魄山,要在这里习武,规矩必须得有,最好先与朱敛一一问清楚,然后只要在规矩之内,再做什么说什么,便没了忌讳,而且即便将来受了责罚,觉得自己没有错,也不用担心,可以直接找他陈平安讲道理,绝对不会有人拦阻,只要她讲得对,陈平安就认她的理。 岑鸳机迷迷糊糊,点了点头,还是不说话。 她既宽心又忧心,宽心的是落魄山不是龙潭虎穴,忧心的是除了朱老神仙,从年轻山主、山主的开山大弟子再到那对青衣、粉裙小书童,都与她心目中的山上修道之人,差了很多。唯一一个最符合她印象中仙人形象的“魏檗”,竟然还不是落魄山上的修士。 至于那个名叫石柔的老头子,不爱说话,更是古怪,瞧着就瘆人。 岑鸳机心中叹息,不管了,还是安心习武吧。 陈平安带着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一起走向竹楼那边的崖畔石桌。 粉裙女童坐在陈平安身边,位置靠北,如此一来,便不会遮挡自家老爷往南眺望的视野。青衣小童则坐在陈平安对面。 一伸手,粉裙女童便掏出一把瓜子,与最喜欢嗑瓜子的裴钱相处久了,她都有些像是卖瓜子的小贩了。 陈平安正色说道:“你们始终没个正式的名字,也不是个事。以后落魄山可能会有个门派,说不定连祖师堂都会有。不过你们的本命名字,你们还是自己藏好,我这些年都没问你们,以后也不会,就算落魄山日后成为了真正的修行山头,同样不会跟你们索要,我现在就可以把话撂在这里,以后谁嘴碎,拿这个说事,你们跟我说,我来跟他聊。但是将来可以记录在祖师堂谱牒上的名字,终归得有,所以你们有没有喜欢的化名?” 山川湖泽的精怪妖物,所谓的本命姓名,必须小心翼翼篆刻在心湖、心扉、心田某处。尤其是化作人形之后,这个名字必不可少,等于是“昭告天下”,如同立国的国号。 山上秘传,若是精怪妖物不愿被“记录在册”,就会被浩然天下的大道所排挤,坎坷不断。许多远离人间的山泽精怪,不谙此道,修行路上又没有人告知此事,导致百年千年,始终无名无姓,跌跌撞撞,破境缓慢,成道极难,不被浩然天下认可。只是一旦真名被修士掌握,精怪妖物就等于被拿捏住一个大把柄。所以陈平安从未询问过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的本命真名。 陈平安突然笑了,自信满满道:“如果你们自己想不好,没关系,我来帮你们取名字,这个我擅长啊。” 原本还在摇头晃脑嗑瓜子的青衣小童,给雷劈了似的,丢了瓜子在桌上,双手撑在石桌上,哀号道:“使不得啊!我可以自己慢慢想名字啊,老爷你已经如此辛苦了,就别再劳心了……” 就算是最亲近陈平安的粉裙女童,粉扑扑的可爱小脸蛋,都开始脸色僵硬起来。 陈平安看了眼青衣小童,又看了眼粉裙女童,问道:“真不用我帮忙?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别后悔啊。” 青衣小童赶紧揉了揉脸颊,嘀咕道:“他娘的,劫后余生。” 粉裙女童怕自家老爷伤心,就假装没那么开心,绷着粉嫩小脸儿。 陈平安犹不死心,试探性问道:“我返乡路上,琢磨出了好些个名字,不然你们先听听看?” 青衣小童泫然欲泣:“老爷啊,我听说读书人的学问,用掉一点就少一点,四把剑,初一十五,降妖除魔,老爷你的学识、才情应该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啊,就省着点用吧。” 青衣小童一头磕在石桌上,装死,只是实在无聊,偶尔伸手去抓起一颗瓜子,脑袋微微歪斜,偷偷嗑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道:“那行吧,什么时候后悔了,就跟我说。” 青衣小童脸贴着桌面,朝粉裙女童做了个鬼脸。 粉裙女童掩嘴而笑。 陈平安笑脸温柔,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返乡路上,陈平安骑马而行,翻看着一枚枚竹简,仔细浏览上边的美好文字,就为了给这两个小家伙取个好听的名字。 可惜了,英雄无用武之地。 聊完了正事,两个小家伙起身告辞,跑得飞快。 陈平安哑然失笑。坐在原地,桌上还剩下青衣小童没吃完的瓜子,陈平安一颗颗捡起,独自嗑着。自己与大骊宋氏签订山头契约一事,朝廷会出动一位礼部侍郎来处理。陈平安拍拍手,掏出那张日夜游神真身符,有些犹豫。 魏檗说过,福禄街李氏虽然底蕴不浅,可是李氏老祖当初强行破开金丹瓶颈,一举跻身元婴,耗费了大量家底。而且这位相对外边修士而言“极其年轻”的元婴修士,在骊珠洞天的禁制破开后,习惯了早年那种小天地,如今重归大天地,当年的惠泽反而是祸事了,根基太浅,境界太高,以至于形成了海水倒灌的险峻形势,需要消耗神仙钱来筑造堤坝,防止阴煞浊气源源不断的侵袭。 除此之外,李氏如今在大骊京城那边接手了一栋落魄王侯子孙的大宅子,诸如此类,开销极大,所以李家现在是真缺银子。 最早小镇上的福禄街、桃叶巷那四大姓十大族,已经大变样。 一些已经迁了出去,然后就杳无音信,一些已经就此沉寂,不知是蓄势,还是在不为人知的幕后谋划中伤了元气,而一些当年不在此列的家族,例如桃叶巷谢氏,由于蹦出个北俱芦洲天君谢实的老祖宗,如今在桃叶巷已经是首屈一指的大族。 二楼那边,老人说道:“明天起练拳。” 陈平安应了一声,站起身,去了竹楼后边的小池塘。池水清澈见底,魏檗开辟出这方小塘后,这源头活水,出处可不简单,直接来自披云山,之后就将那颗金莲种子丢入其中。 陈平安蹲在一旁,伸手轻轻拍打地面,笑道:“出来吧。” 一个莲花小人破土而出,身上没有半点泥泞,咯咯而笑,拽着陈平安那袭青衫,一下子坐在了陈平安肩头。 陈平安已经跟魏檗说过,让他帮着照看莲花小人。魏檗当时眼神恍惚,只是点头。 看了一会儿小池塘,当然没能看出一朵花来。 陈平安站起身,带着莲花小人走向一楼,这里算是陈平安的正式住处。 许多物件都留在这边,陈平安不在落魄山的时候,粉裙女童每天都会打扫得纤尘不染,而且还不允许青衣小童随便进入。 陈平安坐在桌旁,蓦然而笑,当下依旧青衫,那就再做一回账房先生,仔细盘点一下如今的家当? 莲花小人跳到桌上跑来跑去,查看桌上的物件和书籍是不是摆放整齐了,瞅得一丝不苟,稍有不齐整,就要轻轻搬动,十分忙碌。 陈平安突然瞥见桌上的一只印章盒,打开后,里边是一方私章,数次游历,都未随身携带,误打误撞,大概算是落魄山如今的镇山之宝了。 陈平安高高举起印章,上面篆刻着三个字:陈十一。 陈平安将这枚印章横放在桌上,下巴枕在叠放的双臂上,凝视着印章底部的篆文。 陈平安坐起身,手腕拧转,驾驭心神,从本命水府当中“取出”那枚本命物的水字印,轻轻放在一旁。 两枚印章,终于都不再形单影只了。 陈平安重新趴在桌上,自言自语道:“希望有朝一日,当有人以不讲理与我讲理之时,先问过我的拳与剑答不答应。只是如今拳法也不高,剑术也不成,十年之约已经过半了,怎么办呢?” 就在此刻,背后鞘内剑仙,如点睛之龙,作壁上鸣。 第131章 陈平安的落魄山 竹楼一楼,已经摆放了一排博古架,木色素雅,错落有致,只是格子多,宝贝少。 陈平安就想要从方寸物和咫尺物当中取出些物件,装点门面,结果愣了一下。照理说陈平安这么多年远游,也算见识和经手过不少好东西了,可貌似除了陆抬购自扶乩宗喊天街的所赠之物、吴懿在紫阳府馈赠的礼物,再加上陈平安在池水城猿哭街购买的那幅仕女图,以及老掌柜当彩头赠送的几样小物件,最后也没剩下太多,家底比陈平安自己想象中要薄一些,一件件宝贝,如一叶叶浮萍在水中打个旋,说走就走,说没就没。 陈平安没来由想起石毫国和梅釉国边境上的那座关隘,“留下关”,名为留下,可其实哪里留得住什么。 有些是暂借给别人的,例如在魏羡身上的祖宗甘露甲“西嶽”,卢白象腰间的狭刀“停雪”,隋右边背后的“痴心”剑,魏檗手上的“吾善养浩然气”玉牌,顾璨那边的两座“下狱”阎王殿和仿造琉璃阁,等等。 更多是直接送出手了,比如彩衣国胭脂郡得来的那枚城隍显佑伯印。落魄山众人,山崖书院众人,谁没得到过陈平安的赠礼?不说这些熟人,就算是石毫国的狗肉铺子,陈平安都能送出一枚小暑钱,以及在梅釉国春花江畔山林中,陈平安更是既掏钱又送药。更早一些,在桂花岛,还有为了喂养一条年幼小蛟而撒入水中的那把蛇胆石,难计其数。 陈平安自嘲道:“送人之时唯豪气,事后想起心肝疼。” 想了想,陈平安揉了揉下巴,暗自点头道:“好诗!” 莲花小人原本坐在桌上休憩,听到陈平安的言语后,立即后仰倒去,躺在地上,仅剩一条小胳膊使劲拍打肚皮,笑声不断。 看着小家伙活泼可爱的模样,陈平安也挺开心的。 在落魄山,只要不是马屁话,陈平安都觉得悦耳动听。 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挠着小家伙的胳肢窝,小家伙满地打滚,最后仍是没能逃过陈平安的戏耍,只好赶紧坐起身,正襟危坐,鼓着腮帮,伸手指了指书桌上的一叠书,似乎是想要告诉这位小夫子,书桌之地,不可嬉戏。 陈平安笑着停下动作,从方寸物和咫尺物中取出一些家当,一件件放在桌上。 如今家当只是比预期少,但家底还是相当不错了,有山头进账不说,就只说背着的剑仙,这可不是老龙城苻家剐下的蚊子腿肉,而是实打实的一件半仙兵。 那件从蛟龙沟元婴老蛟身上剥下的法袍金醴,本就是海外修道的仙人遗物。那位不知名的仙人飞升不成,只得兵解转世,金醴没有随之灰飞烟灭,本身就是一种证明,所以得知金醴能够通过吃下金精铜钱,成长为一件半仙兵,陈平安倒是没有太大惊讶。 一条残缺不全的核桃手串,每颗核雕,都相当于寻常金丹地仙的致命一击。 一袭淡薄青衫法袍,品秩并未到达法宝,只是陈平安很喜欢,总觉得那件金醴白衣胜雪,太扎眼。 核桃串子和青衫法袍,去往北俱芦洲的时候,也都要随身携带。 桌上物件众多。两枚印章还是摆在最中间的地方,被众星拱月。 陈平安开始默默算账,欠债不还,肯定不行。 朱敛曾经说过,借钱一事,最是友谊的验金石,往往很多所谓的朋友,借得钱去,朋友也就做不得了,可总归会有那么一两个,借了钱会还,还钱分两种,一种是有钱就还上了,一种是虽说暂时还不上,但会次次打招呼,并不躲,等到手头宽裕,就还,这种更可贵,在这期间,你若是催促,人家就会愧疚道歉,但他心里边不埋怨。 朱敛说最后这种朋友,可以长久往来,当一辈子朋友都不会嫌久,因为念情,感恩。 当时陈平安笑着问朱敛,是不是打算借钱?而且一时半会儿不会还我? 朱敛低头哈腰,搓着手,说少爷真是学究天人,未卜先知。 然后这个佝偻老人果真厚着脸皮跟陈平安借了些雪花钱,其实也就十枚,说是要在宅子后边,建座私家藏书楼。 陈平安当然借了,一位远游境武夫,一定程度上涉及了一国武运的存在,混到跟人借十枚雪花钱,还需要先唠叨铺垫个半天,陈平安都替朱敛打抱不平。不过说好了十枚雪花钱就是十枚,多一枚都没有。 陈平安要求朱敛以后造好的藏书楼,必须是落魄山的禁地,不许任何人擅自出入。 朱敛答应下来。陈平安估摸着龙泉郡城的书肆生意,要红火一阵了。 莲花小人还在那边摆弄着物件,将它们一件件摆放得齐齐整整。陈平安都不知道小家伙这个习惯到底是随谁。 陈平安由着它忙碌,自顾自打着算盘。 青峡岛密库房,珠钗岛刘重润,自己都是欠了钱的。 但是真正的大头支出,肯定是和顾璨联手筹办的周天大醮和水陆道场。真要放开手脚干的话,可以成为两个无底洞,绝对不是几枚谷雨钱的事情。 若是寻常小国君主、富豪设置大醮、道场,所请道人高僧,多半不是修行中人,即便有,也是屈指可数,故而开销不算太大,几万两到几十万两,都能办上一两场,哪怕是需要耗费五十万两白银,折算成雪花钱,就是五枚小暑钱,半枚谷雨钱,但在东宝瓶洲任何一座藩属小国,都是几十年不遇的盛举了。 可一旦涉及修道之人,尤其是聘请地仙坐镇,要与各地著名的道观寺庙的老神仙们打交道,人家即便宅心仁厚,菩萨心肠,笑着说一个“随便”,一句“看着给”,那陈平安和顾璨掏银子的时候,真敢“随便”了?而且陈平安在离开书简湖之前,就与顾璨商量过,两场法事,宜大不宜小,而且必须确保没有沽名钓誉之辈借机浑水摸鱼,不然就不是浪费神仙钱的事情,而是耽误了那些阴灵鬼物的阴德福报和投胎转世。 所以在两年内,顾璨要接连举办两场法事,那会是一场极其耗费心力、考验眼力并且需要相当耐心的事情。这也是陈平安对顾璨的一种磨砺,既然选择了改错,那就要走上一条极其艰辛坎坷的路途。 当年在书简湖南边的群山之中,妖魔横行,邪修出没,瘴气横生,可是比这更难熬的,还是顾璨背着的那座“下狱”阎王殿,以及一场场送行。顾璨中途有两次就差点要放弃了。 改错,不是一句“我知道错了”,然后就云淡风轻,走点远路,砸点神仙钱,好像做了件多了不起的壮举、善举,就可以心安理得的事情。 天底下从来没有这样的好事! 不过陈平安其实心知肚明,顾璨并未从一个极端走向另外一个极端。顾璨的心性,仍然在游移不定,只是他在书简湖吃到了大苦头,差点直接给吃饱撑死,所以当下顾璨有些类似陈平安最早行走江湖时那样,在模仿身边最近的人,不过只是将为人处世的手段,看在眼中,琢磨之后,化为己用——心性有改,却不会太多。 顾璨大体上还是那个顾璨,只是更懂得“规矩”二字的分量而已。 陈平安站起身,将那把剑仙挂于壁上。然后来到屋外檐下,跟莲花小人各自坐在一条小竹椅上,普通材质,这么些年过去,早先的翠绿颜色,也已泛黄。 陈平安坐在那里,开始打盹。竹楼内外,冬暖夏凉,一年四季,便是身体孱弱的凡夫俗子,在这边久坐,都不用担心着凉或是中暑,比崔东山在山崖书院的那栋院子,还要有仙气。 明天又要练拳了。 迷迷糊糊当中,好似在远方,一处人心鬼蜮的污秽之地,依稀看到开出了一朵花,摇曳生姿。 陈平安没有就此醒来,而是沉沉睡去。 莲花小人坐在隔壁椅子上的边缘,扬起脑袋,轻轻摇晃双腿,看到陈平安脸上带着笑意,似乎梦见了什么美好的事情。 旭日东升,很快就朝霞万里。 竹楼一震,坐在椅子上睡了一宿的陈平安陡然醒来。 直接脱了靴子,卷了袖管裤管,登上二楼。来到屋外,陈平安略作停顿,视线低敛,转头望去。 当时崔东山应该就是坐在这边,没有进屋,以少年容貌和性情,终于与自己的爷爷在百年后重逢。两人对坐,到底说了什么,无人知晓。 陈平安刚要跨步走入屋内,突然说道:“我与石柔打声招呼,去去就来。” 光脚老人置若罔闻,盘腿而坐,闭目凝神。 陈平安跃下二楼,也没有穿上靴子,兔起鹘落,很快就来到数座毗邻而建的宅邸前。朱敛和裴钱还未归来,应该只剩下深居简出的石柔和刚刚上山的岑鸳机。陈平安还没见着石柔,倒是先看到了岑鸳机。高挑少女应该是刚刚赏景散步归来,见着了陈平安,扭扭捏捏,欲言又止。陈平安向少女点头致意,去敲开石柔那边宅子的大门,石柔开门后,问道:“公子有事?” 陈平安点头说道:“裴钱回来后,就说我要她去骑龙巷看着铺子,你跟着一起。再帮我提醒一句,不许她牵着渠黄去小镇,就她那忘性,玩疯了什么都记不得。她抄书一事,你盯着点。再就是如果裴钱想要上学塾,就去龙尾溪陈氏开办的那座,你就让朱敛去县衙打声招呼,看看是否需要什么条件,如果什么都不需要,那便更好。” 石柔答应下来,犹豫了一下,问道:“公子,我能留在山上吗?” 陈平安笑道:“如果你实在不愿意跟外人打交道,也可以。但是我建议你还是多适应龙泉郡这座小天地,多去文武庙走走看看,更远一点,还有铁符江水神祠庙,其实都可以看看,混个脸熟,总归是好的。你的根脚底细,纸包不住火,即便魏檗不说,可大骊能人异士极多,迟早会被有心人看穿,还不如主动现身。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你最后怎么做,我不会强求。” 石柔有了些笑意,点头道:“那奴婢试试看。” 陈平安无奈道:“以后在外人面前,千万别自称奴婢了,别人看你看我,眼神都会不对劲,到时候说不定落魄山第一个出名的事情,就是说我有怪癖。龙泉郡说大不大,就这么点地方,传开之后,咱俩的名声就算毁了,我总不能一座一座山头解释过去。” 石柔忍着笑,道:“公子心思缜密,受教了。” 陈平安更无奈了,赶紧摆手,阻止道:“落魄山不缺你的马屁。” 石柔自然而然,掩嘴而笑。 陈平安心中哀叹,返回竹楼那边。 宅子不远处,一个看似散步实则偷偷打量这边的少女,已经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岑鸳机蹑手蹑脚,赶紧溜走,总觉得瞧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真相,关上门后,她轻轻拍着胸脯,喃喃道:“别怕别怕,这样倒好了,他多半不会对你心怀不轨。” 少女心中悲苦,本以为搬家逃离了京畿家乡,就再也不用与那些可怕的权贵男子打交道,不承想到了小时候无比憧憬的仙家府邸,结果又碰上这么个年纪轻轻不学好的山主。到了落魄山后,关于年轻山主的事情,朱老神仙不爱提,任由她旁敲侧击,回答她的尽是些云遮雾绕的好话,她哪敢当真。至于那个名叫裴钱的黑炭丫头,来无影去如风,岑鸳机想要跟她说句话都难。 二楼内。 当陈平安站定,光脚老人睁开眼,站起身,沉声道:“练拳之前,自我介绍一下,老夫名为崔诚,曾是崔氏家主。” 陈平安有些意外。 这还是老人第一次自报名号。 崔诚缓缓道:“君子崔明皇,之前代替观湖书院来骊珠洞天讨债的年轻人,按照族谱,这小子应当喊崔瀺一声师伯祖。他那一脉,曾是崔氏的偏房,如今则是嫡长房了,我这一脉,受我这莽夫连累,已经被崔氏除名,所有本脉子弟,从族谱除名,生不同祖堂,死不共坟山,豪门世族之痛,莫大于此。之所以沦落至此,是因为我曾经神志不清,流落江湖市井百余年光阴,这笔账,真要清算起来,用武夫手段,很简单,去崔氏祠堂,也就是一两拳的事情。可若是我崔诚,与孙儿崔瀺也好,崔东山也罢,只要还自认读书人,就很难了,因为对方在家规一事上,挑不出毛病。” 陈平安点头,表示理解。 藕花福地的光阴长河当中,松籁国历史上,曾有一位位极人臣的权势高官,因为是庶出子弟,在生母的灵位和族谱一事上,与地方上的家族起了纠纷,想要与并无官身的族长兄长商量一下,就写了多封家书回乡,措辞诚恳。一开始兄长没有理睬,后来大概给这位京官弟弟惹烦了,终于回了一封信,直接驳回了弟弟的提议,并且言语很不客气,其中有一句,便是“天下事你随便去管,家务事你没资格管”。那位高官到死也没能得偿所愿,而当时整个官场和士林,都认同这个“小规矩”。 那么崔诚为何没有现身家族,向祠堂那些蝼蚁递出一拳?那位藕花福地的首辅大人,又为何没有直接公器私用,一纸公文,强行按牛喝水? 为何明明可以做到,却没有将这种看似脆弱的规矩打破? 陈平安略作思量。 这大概就是崔诚今日能够有身前无人的境界,那位首辅能够身居庙堂之高,二者的根本脉络之一。 当陈平安一旦下定决心,真的要在落魄山开创门派,说复杂无比复杂,说简单也能相对简单,无非是务实在物,燕子衔泥,积少成多,务虚在人,在理,慢而无错,稳得住,往上走。 这些都需要陈平安多想,多学,多做。 崔诚突然说道:“崔明皇这小子,不简单,你别小觑了。” 陈平安有些无言以对,他有什么资格去“小觑”一位书院君子?观湖书院那位贤人周矩的厉害,陈平安在梳水国剑水山庄那边已经领教过。而桐叶洲钟魁当年同样是书院君子。崔明皇,被誉为“观湖小君”,是东宝瓶洲书院最出类拔萃的两位君子之一。 崔明皇本该按照与那位既是大骊国师也是他师伯祖的约定,光明正大离开观湖书院,以书院君子的身份,出任大骊林鹿书院的副山长,而林鹿书院的首任山长,本该是以黄庭国老侍郎身份现世的那条老蛟程水东,再加上一位大骊本土硕儒当副山长,一正两副,三位山长,皆是过渡。等到林鹿书院获得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头衔,程水东就会卸任山长一职,大骊硕儒更无力也无心争抢,崔明皇就会顺理成章,成为下一任山长。 如此一来,观湖书院的面子,就有了。实惠,自然仍是大半落在崔瀺手中。早就与之密谋的棋子崔明皇,得了梦寐以求的书院山长后,心满意足,毕竟这是天大的殊荣,几乎是读书人的极致了,但只要崔明皇身在大骊龙泉,以崔瀺的算计能力,任你崔明皇多么“志向高远”,也只能在崔瀺的眼皮子底下教书育人,乖乖当个教书匠。 只是后来形势变化莫测,许多走向,甚至出乎国师崔瀺的预料。 例如那座大骊仿造白玉京,差点沦为昙花一现的天下笑谈,先帝宋正醇更是身受重创。大骊铁骑提前南下,崔瀺在东宝瓶洲中部的诸多谋划,也拉开序幕,而观湖书院针锋相对,一鼓作气,派遣多位君子贤人,或是亲临各国皇宫,斥责人间君王,或是摆平各国乱局。 尤其是打醮山跨洲渡船在朱荧王朝境内坠毁,北俱芦洲天君谢实横空出世,向朱荧王朝背后的观湖书院施压,不但惹来一洲修士的众怒,而且如此一来,观湖书院就跟大骊宋氏也算彻底撕破了脸皮,崔明皇就只能滞留于书院,无法出任林鹿书院的副山长。据说这位君子这些年在书斋内潜心学问,未有丝毫的虚度光阴,书院上下,对其赞誉有加。 陈平安有些奇怪。这次练拳,老前辈似乎很不着急“教他做人”。以往皆是直来直往,拳拳到肉,好像看着陈平安生不如死,就是老人最大的乐趣。今天竟然是以闲聊作为开头,并且没少聊。 崔诚不是那种别扭的性情,虽然不太符合自己的脾气,可还是第二次主动提及了裴钱习武一事,问道:“就这么想要给裴钱一段无忧无虑的岁月?” 委实是裴钱的资质太好,糟践了,太可惜。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道:“大人的某句无心之语,自己说过就忘了,可孩子说不定就会一直放在心头,更何况是前辈的有心之言。” 崔诚皱了皱眉头。话里有话——自然是埋怨他早先故意讥刺裴钱的那句话。这不算什么,但是陈平安的态度,才值得玩味。 陈平安似乎在刻意回避裴钱的武道修行一事。说句好听的,是顺其自然,说句难听的,那就是好像担心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当然,崔诚熟悉陈平安的秉性,绝不是担心裴钱在武道上赶超他这个半吊子师父,反而是在担心其他什么,比如担心好事变成坏事。 崔诚不悦道:“有话直说。” 陈平安欲言又止。 崔诚呵呵笑道:“这会儿不说也行,我自有手段打得你主动开口。” 陈平安倒也硬气,道:“怎么个打法?若是前辈不顾境界悬殊,我可以现在就说。可如果前辈愿意同境切磋,就等我输了再说。” 崔诚说道:“那你现在就可以说了。我这会儿一见你这副欠揍的模样,就手痒,多半管不住拳头的力道。” 陈平安心中骂娘不已。 这次返乡,面对“喂拳”一事,陈平安内心深处,唯一的凭仗,就是“同境切磋”四个字,希冀着能够一吐恶气,好歹要往老家伙身上狠狠捶上几拳,至于此后会不会被打得更惨,无所谓了。总不能从三境到五境,一次次练拳,结果连老人的一片衣角都没有沾到。 陈平安叹了口气,将那个古怪梦境,说给了老人听。 这是陈平安第一次与人吐露此事。 崔诚沉默不语。 陈平安问道:“老前辈能否帮着解梦?或是按照我们家乡老话,梦境是反着来的?” 老人嗤笑道:“好嘛,又是个要不得的大心结,一个是怕死,一个是怕自己本事不济。怎么,陈平安,走了远路,胆子越来越小了?” 陈平安摇头道:“正因为见过世面更多,才知道外边的天地,高人辈出,一山还有一山高。不是我瞧不起自己,可总不能妄自尊大,真以为自己练拳练剑勤勉了,就可以对谁都逢战必胜,人力终有穷尽时……” 老人一脸嫌弃,冷笑道:“愚不可及!” 陈平安真诚求教,毕恭毕敬道:“前辈请讲。” 老人瞬间起身,陈平安依旧是心有感应,手脚却慢于心,一如当年烧瓷拉坯,手心不一,只能经常出错。 其实不是陈平安太“慢”,实在是一位十境巅峰武夫太快。 陈平安只得抬起双臂,挡在身前,仍是被崔诚一记膝撞砸在额头,整个人高高飞起,撞在墙壁上,一摔而下,又被一脚踹中腹部,踢得直接砸在天花板上,重重坠地,最后被一脚踹中额头,身躯瞬间倒滑出去,撞在墙根那边,大口呕血,毫无还手之力。 真是记仇。以膝撞偷袭,这是之前陈平安的路数。 崔诚双臂环胸,站在屋子中央,微笑道:“我那些金玉良言,你小子不付出点代价,我怕你不知道珍贵,记不住。” 陈平安站起身,吐出一口血水。 崔诚问道:“如果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裴钱习武懈怠,就躲得过去了?唯有武夫最强一人,才可以去跟老天爷掰手腕!你在藕花福地逛荡了那么久,号称看遍了三百年光阴流水,到底学了些什么狗屁道理?这也不懂?” 陈平安根本不用眼睛去捕捉老人的身形,刹那之间,心神沉浸,进入“身前无人,只顾自己”那种玄之又玄的境界,一脚重重踏地,一拳向无人处递出。 可是这一拳却被崔诚随手撇开,陈平安胸前仿佛被一记重锤砸中,后背紧贴墙壁,手肘抵住,加上松垮拳架的骤然发力,如弓弦紧绷后陡然射出,以比倒退速度更快的身形,掠向崔诚,就像自己撞到枪口上去,不承想被崔诚一手臂甩中脖颈,直接摔在了地板上,力道之大,以至于陈平安的身体在地上弹了数次,直到被崔诚一脚踩中额头。 崔诚低头看着七窍流血的陈平安,笑道:“有点小意思,可惜气力太小,出拳太慢,意气太浅,处处是毛病,拳拳是破绽,还敢跟我硬碰硬?小娘儿们耍长槊,真不怕把腰肢给拧断喽!” 陈平安双手一拍地面,身形倒转,双脚朝天,脑袋滑出崔诚的脚底板,以手撑地,猛然旋转,堪堪躲过老人轻描淡写的一记鞭腿。 不料老人微微抬袖,一道拳罡“拂”在以天地桩迎敌的陈平安身上,陈平安在空中滚雪球一般,摔在竹楼北侧门窗上。 老人没有追击,随口问道:“大骊新五岳选址一事,有没有说与魏檗听?” 陈平安挣扎着起身,摇头道:“想过要说,只是考虑过后,还是算了,大骊头等机密要事,不敢随便泄露,跟魏檗朋友归朋友,总不能卖了自己学生来换人情。何况如今魏檗树大招风,暗箭难防,还是小心为妙。” 崔诚依旧站在原地,点头道:“自家事,可做可不做的事情,可以做做看。说是非,话可说可不说的时候,最好就别说了。” 陈平安心中默默记住老人这两句老话。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千金不换。 崔诚一声暴喝:“对拳之时,也敢分心?” 陈平安看似分心,实则化用剑气十八停秘术,转换纯粹真气,硬生生熬出半口真气,挨了老人一拳后,竟是忍着魂魄身处的剧痛,咬紧牙关,轰然出拳,拳变双指,只差一寸,就能戳中老人的眉心处。 老人伸手握住陈平安的两根手指,一拽再一踹,打得陈平安整个人腾空,然后挪出数步,转变方位,如蹲马步,再肩头倾斜,撞向落地的陈平安。砰然一声,陈平安再次跟竹楼墙壁过意不去,最后只能瘫靠着墙壁,是真站不起来了,那半口真气,本就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拼命路数,何况对上老人后,只有自损八百。 老人揉了揉下巴,笑道:“有一说一,如今的你,不算一无是处,当年打熬三境底子的时候,你出拳就只有‘憨傻’二字可以形容,可没有今天这份脑子,看来拳头挨得多了,脑子也会变得灵光。” 陈平安面无表情,抹了把脸,手上全是鲜血,相比当年身躯连同魂魄一起受的煎熬,这点伤势,挠痒痒,真他娘的是小事了。 陈平安背靠着墙壁,缓缓起身,道:“再来。” 老人笑问道:“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你如此怕死,是有钱了就惜命,不愿意死,还是觉得自己不能死?” 陈平安趁机转换一口纯粹真气,反问道:“有区别吗?” 老人一拳已至。 “没区别,都是挨揍。” 裴钱跟那匹渠黄混得很熟了,与它商量好了以后双方就是朋友,将来能不能白天闯荡江湖、晚上回家吃饭,还要看它的脚力济不济事,它的脚力越好,她的江湖就越大,说不定都能在落魄山和小镇往返一趟。至于所谓的商量,不过是裴钱牵马而行,一个人在那儿絮絮叨叨,每次问话,都要来一句“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啊”,最多再伸出大拇指称赞一句,“不愧是我裴钱的朋友,有求必应,从不拒绝,好习惯要保持”。 看得朱敛一脸从碗里夹出苍蝇屎的表情。 结果等他们俩去牛角山送完信,一回落魄山,石柔就将陈平安的叮嘱说了一遍。 裴钱只好与渠黄依依惜别,跟着石柔一起下山去往小镇。 在那骑龙巷的压岁铺子,做糕点的老师傅依旧没变,那是加了价钱才好不容易留下的人,除此以外店里的伙计已经换过一拨人了。一位少女嫁了人,另外一位少女找到了更好的营生,在桃叶巷拐角处大户人家当了丫鬟。丫鬟十分清闲,经常回铺子这边坐一坐,总说那户人家的好,对待下人,就跟自家晚辈亲人似的,去那边当婢女,真是享福。 还有一位妇人,家里翻出了两件世世代代都没当回事的祖传宝贝,一夜暴富,搬去了新郡城,也来过铺子两次,其实是跟那位“名不正言不顺”的阮秀姑娘炫耀来着。相处久了,什么阮师傅的独女,什么遥不可及的龙泉剑宗,妇人都感触不深,只觉得那个姑娘对谁都冷冷清清的,不讨喜,尤其是自己的一次小动作,被那阮秀抓了个正着,十分尴尬,妇人便腹诽不已:你一个黄花大闺女,又不是陈掌柜的什么人,啥名分也没有,成天在铺子这儿待着,假装自个儿是那老板娘还是怎么的? 相比香味弥漫的压岁铺子,裴钱更喜欢附近的草头铺子,一排排的高大多宝格,摆满了当年孙家一股脑转手的古董杂项。 除了当年阮秀姐姐当家做主的时候,高价卖出了些被山上修士称为灵器的物件,之后就不怎么卖得动了。有几样东西,被阮秀姐姐偷偷封存起来,有一次偷偷带着裴钱去后边库房“掌眼”,解释说这几样都是尖货、镇店之宝,只有将来碰到了大主顾、冤大头,才可以搬出来,不然就是跟钱过不去。 这是意外之喜啊,裴钱当时就乐得合不拢嘴了,当时阮姐姐看着她这副模样,大概是觉得好玩,就拿了块糕点送给裴钱。那还是阮秀第一次分糕点给她,之后只要裴钱开口讨要,只要阮秀有,就不会拒绝。 今天,裴钱端了条小板凳放在柜台后边,站在那里,刚好让她的个头“浮出水面”,就像……柜台上搁了颗头颅。 至于裴钱,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位山大王,在巡视自己的小地盘。 石柔站在裴钱一旁,柜台确实有点高,她也只比踩在板凳上的裴钱稍微好点。 石柔有些奇怪,裴钱明明很依赖那个师父,不过仍是乖乖下了山,来这边安安静静待着。 石柔忍不住问道:“裴钱,不担心你师父练拳出了纰漏吗?” 裴钱纹丝不动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像是在玩谁是木头人的游戏,只是嘴唇微动,答道:“担心啊,只是我又不能做什么,就只好假装不担心,好让师父不担心我会担心啊。” 石柔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按照那个郑大风的口头禅,就是脑壳疼。 裴钱叹了口气,依旧目视前方,问道:“石柔姐姐,你觉得一个人,住在别人家里,那个人又不是你的什么朋友,那你需要给钱不?” 说得拗口,听着更绕。 石柔疑惑道:“说什么呢?” 裴钱叹了口气,道:“石柔姐姐,你以后跟我一起抄书吧,咱俩有个伴。” 石柔哭笑不得,问:“我为啥要抄书?” 裴钱一本正经道:“抄书使人聪明啊。” 石柔后知后觉,终于想明白裴钱那个“住在别人家里”的说法,是暗讽自己寄居在她师父赠送的仙人遗蜕当中。 石柔伸出手指,想要学陈平安轻弹小丫头的额头。 结果装木头人看着前方的裴钱闪电躲开,然后恢复原样,从头到尾都没有瞥石柔一眼,嘴里埋怨道:“别闹,我在用心想师父呢!” 竹楼二楼。 陈平安盘腿而坐,双拳撑在膝盖上,气喘吁吁,满脸血污,地板上滴答作响。 所幸竹楼无比玄妙,本身就相当于一张涤尘祛秽符,不用担心会影响到竹楼的“清雅”。 不过听说粉裙女童经常提着小水桶,来二楼这边擦拭地板,日复一日,她成了唯一能够进入二楼的“外人”。 喂拳告一段落。至于所谓教拳和切磋,真相如何,看一看狼狈不堪的陈平安,气定神闲的光脚老人,一清二楚。 可陈平安还是觉得有些古怪,不比当年老人打熬筋骨时,陈平安从头到尾只能受着,如今再次学拳,似乎更多还是磨砺技击之术,再就是有意无意间帮助他巩固那种“身前无人”的拳意。老人偶尔心情好,便念叨几句还挺押韵的拳理,至于时不时就被一拳撂倒的陈平安能否听到,或是分心听到了,又有无本事记在心头,老人可不在乎。 这会儿陈平安忍不住问道:“怎么不需要锤炼肉身体魄和三魂六魄了?” 崔诚嗤笑道:“稚童学会拿筷子夹菜吃饭了,到了少年岁数,还需要再教一遍?是你痴傻至此,还是我眼瞎,挑了个蠢货?” 陈平安将信将疑,欲言又止。习武之人,锤炼“纯粹”二字,照理说每一境都需要做,跟练气士讲究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还不太一样。 崔诚似乎不愿在此事上纠缠,问道:“听说你以前经常让朱敛以金身境,与你捉对厮杀?” 陈平安点点头,答道:“应付得很艰难。” 崔诚摇头道:“火候差了太远,朱敛不敢杀你,你又明知朱敛不会杀你,好似一双痴男怨女的打情骂俏而已,你挠我一下,我摸你一回,岂能真正裨益武道。” 陈平安听得头皮发麻。 崔诚说道:“从明天起,把朱敛喊来二楼,我来盯着你们相互喂拳。” 陈平安疑惑道:“不也一样?” 崔诚冷笑道:“一样?朱敛胆敢没有杀心,不敢杀你,我就一拳打死他,你觉得还能一样吗?记住了,好好与朱敛说清楚,别不当回事,我可不想到时候对着一具尸体,重复这番言语。” 陈平安笑了笑,问道:“前辈对朱敛还是看上眼了?” 崔诚扯了扯嘴角,不屑道:“什么时候把这家伙的一身机灵劲和富贵气打得点滴不剩,才能勉强入我法眼。” 陈平安摇头道:“我跟故意压在金身境的朱敛切磋,从来没有一次能够重伤他,每次他都犹有余力,只要听他喂拳后的马屁,就知道了。” 崔诚笑呵呵道:“你没有,我有。” 陈平安会心一笑。 天底下不怕吃苦的人多了去,但吃了苦就一定有回报的好事,却不多。 虽然陈平安不知道为何朱敛在落魄山待了三年,始终没有跟老人学拳,但是只要老人开了这个口,对于自身拳架与武道境界两个瓶颈都极难破开的朱敛而言,就是天大的好事。几乎所有事情,陈平安都会跟当事人商量,从不执意要求对方一定要如何做,隋右边去不去玉圭宗,石柔愿不愿意接受仙人遗蜕,皆是如此。但是朱敛登上二楼习武一事,万一朱敛不太情愿,陈平安也会多劝,多磨一磨。 崔诚突然说道:“念着身边人的好,自然是不错。可是你要记住,习武登顶,拳出无敌,终归是一件很……孤单的事情。两者,你要拎清楚了。” 陈平安点头道:“我曾观棋,悟出了一门纸上谈兵的剑术,就是讲切割与圈定,在书简湖靠这个,走过很多难关……” 不等陈平安说完自己的肺腑之言,老人啧啧道:“不愧是背着剑仙的剑客啊,学拳平平,练剑竟是如此天资卓绝……看来是被我耽误了你成为大剑仙,这可如何是好?” 陈平安心知不妙,就要以掌拍地,想让自己以坐姿倒滑出去,好躲避老人那不讲理的泄愤出拳。至于起身躲避,是想也不用想。 果不其然。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老人一跺脚,竹楼为之震撼而晃动,身体刚刚后仰几分的陈平安,竟是整个人弹向空中,高大身影转瞬即至,若是铁骑凿阵式也就罢了,被一拳打晕,疼痛只在刹那间,可老人显然没打算就这么放过陈平安,是陈平安最熟悉不过、最喜欢拿来对敌的神人擂鼓式,之后足足十四拳,陈平安如柳絮一般,飘来荡去,始终没能落地。 可怜陈平安坠落之际,就是晕厥之时。给神人擂鼓式砸中十数拳的滋味,尤其还是由此拳的老祖宗崔诚使出,真是能让人欲仙欲死。陈平安即便晕死过去,已经完全失去神智,可是身体竟然依旧在满地打滚。 老人观看片刻,点点头,似乎比较满意,这意味着臭小子的拳意真正“活”了。 真正的武道宗师,梦寐酣睡之时,即便遇到顶尖刺客,只需要感知到一丝杀气,依旧可以牵动拳意,起身出拳毙敌于瞬间,即是此理。 可是老人仍是没有放过陈平安,以脚尖瞄准陈平安体内那条若火龙游走的纯粹真气,精准地一脚拦腰踢断。 如一支精骑的凿阵,硬生生凿穿了战场上敌方的步阵。 陈平安全身的处处关节,顿时如爆竹炸响,又如沙场鸣金收兵之声。由于老人罡气点到即止,“骑军”凿阵而过,并无滞留,故而陈平安的纯粹真气很快又聚拢起来。 当初老龙城一役,杜懋本命之物的吞剑舟,一击就戳穿了陈平安腹部,之所以对陈平安产生后患无穷的病症,就在于很难消弭,它会持续不断蚕食魂魄,而老人这次出脚,却无此弊端,所以江湖传闻“止境武夫一拳,势大如潮水摧城,势巧如飞剑穿针眼”,绝非夸大之词。 武夫一口纯粹真气即使藕断丝连,却依旧不伤“纯粹”二字,这就是金身、远游、山巅这炼神三境的看家本领之一。而金身境之下的武夫,真气一断则全断,换新气就是露破绽,因此无法与大修士长久厮杀。 不过这种喂拳方式,并非适用所有晚辈武夫。就像寻常人捧碗接饭,饭滚烫如火炭,摔了碗不说,还会烫伤手心。落魄山的岑鸳机也好,杨家药铺的窑工女子也罢,算武学天才,但注定受不住这份打熬。 只不过她们有自己的武学机缘便是了,武道一途,看似是一条羊肠小道,可一样各有各的独木桥可走。 女子习武,有利有弊。崔诚曾经游历中土神洲,就亲眼见识过不少惊才绝艳的女子宗师,例如一个“巧”字,一个“柔”字,登峰造极,饶是当年已成十境武夫的崔诚,同样会叹为观止。而且比起男子,习武的女子往往阳寿更长,武道走得更加久远。 崔诚人生中有几桩大遗憾,其中一件,就是不曾与中土那位女子武神对敌。就只能希冀着脚下这个小子,别让自己失望了。不是老人瞧不起世间豪杰女子,可是四座天下的武道山巅,让一个女子独占了,俯瞰群雄,总归是让他心里有些不得劲。 至于陈平安暂时逊色于那个名为曹慈的同龄人,老人反而半点不急。 陈平安最出彩之处,在于韧、悟二字,韧性好,悟性高。那曹慈是千年不遇的武运天才又如何,让他先到了九境十境又如何?终究还是要在十一境这道天险关隘,乖乖等着宿敌来争一争。当然,如果陈平安走得太慢,也不成,说不定曹慈就要转头去与他师父争了,若是如今她已是传说中的十一境了,那曹慈就会与那个喜欢在云海钓鲸的老家伙,抢上一抢。 事不过三。 真正站在了另外一座高山之巅的修道之人,不会眼睁睁看着一位接着一位的纯粹武夫,纷纷为那断头路架起长桥的。当年道家掌教陆沉来竹楼见崔诚,将他拉入自己坐镇的天地中去,难道就为了好玩? 崔诚叹息一声,蹲下身,伸出拇指,轻轻帮陈平安擦拭脸上的血迹。 吃苦一事,确实比自己孙子当年强上太多。 豪门贵子,品行好一点的,经世济民,青史留名,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性情差的,嬉戏人生,觉得生来享福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寒庶出身,有抱负的,光宗耀祖,没本事的,戾气十足。无论如何,都更吃得住苦。 老人坐在陈平安身边,轻轻拂袖,竹门大开,山上清风,不请自来。 陈平安的呼吸已经趋于平稳。 纯粹武夫的休养生息,讲究一个深睡如死。 陈平安这些年在书简湖,就最缺这个。 事实上在老人眼中,陈平安几次远游,都欠缺了睡意沉稳的美觉,唯有练习剑炉立桩的时候,稍稍好些,不然弓弦紧绷,不在江湖上被人打死,武学之路也会瑕疵横生。但是老人依旧没有点破,就像没有点破武道每境最强的武运馈赠一事,有些坎,得年轻人自己走过,道理才懂得深刻,不然就算至圣先师坐在眼前唾沫四溅,苦口婆心,也未必管用。 崔诚举目远眺,自言自语道:“不过话说回来,世族也是从寒族爬起来的,只是权贵之家,害怕那句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贫苦人家,则担心那句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落魄山一旦以后有了自己的门派,忧患之处,会与许多世族豪阀和仙家府邸不太一样,不是争执谁对谁错,而难在谁更对。那种麻烦,说小极小,说大,可就比天大了,就看你陈平安到时候能否服众了,那种心境上的磨砺,与书简湖面对亲近之人的大错特错,会是两种风景。” 崔诚转头望向酣睡之中的年轻人,笑道:“怕死是好事,年纪轻轻,千万别死,大好河山,光是一座浩然天下就有九洲,你小子如今才看过了多少?” 老人似乎突然心情大好,笑了起来,又自语道:“以五境对五境,当然还是我胜,可难免要挨你小子好多拳,如此一来,胜也是输了,要我面子往哪儿搁?” 老人哈哈大笑,道:“小兔崽子,走了几趟远路又如何,你还嫩得很呢。” 笑过之后,老人沉声道:“也该破境了。你只要别被那曹慈拉开两境,死死咬住,将来总有一天,莫说是找回场子,连赢三场,只要被你赶超,到时候就是赢他三十场都没问题!” 老人突然有些神色郁郁,虽然这小子的未来成就,值得期待,可一想到那会是一个极其漫长的历程,老人心情便有些不痛快,转过头,看着那个呼呼大睡的家伙,气不打一处来,一袖子拂过去,怒骂道:“睡睡睡,是猪吗?滚起来练拳!” 陈平安被那阵罡风吹得翻滚出去,撞在墙壁上,迷迷糊糊刚清醒过来,崔诚已经站起身,脸色阴沉,一步跨出,一脚重重踩下。 陈平安一个侧向翻滚,这才堪堪躲过那一脚。 崔诚开口道:“什么时候能够从容对付一个金身境武夫,在生死之战当中,输得不至于太惨,你才可以下山,此后是去东宝瓶洲中部见朋友,还是去北俱芦洲浪荡,都随你。可要是做不到,就老老实实留在这栋竹楼享福吧,不然也是给人送去一身家当。这样连小命也一并送出去的善财童子,想做一做?” 陈平安摇头道:“不能死!” 崔诚问道:“凭什么?凭你陈平安的性命比别人更金贵?” 陈平安沉声道:“凭教我拳的前辈,姓崔名诚!” 老人愣了愣,轻轻点头,欣慰道:“这句话倒真不是什么马屁话,就冲这句漂亮话大实话……不赏一记老拳,都对不起你陈平安!” 老人身形与气势,如山岳压顶,陈平安眼前一黑,便被一拳打得当场晕死过去。 老人一脚跺下,瘫软在地的陈平安一震而起,在空中刚好惊醒过来,老人一脚又至。 又是毫无悬念的晕厥。 如此反复。 陈平安叫苦不迭,疲于应付。 老人则是乐此不疲。 贴衣发劲,击响见物。 自然不是寻常江湖把式,追求自家拳谱上所谓的“练拳不出响,行船没有桨”,实在是崔诚袖中拳罡太盛,每次出拳太畅快。 最后,老人一记鞭腿,扫中陈平安脖颈,但是老人这一脚力道大不如之前,所以陈平安并未倒地不起。 陈平安以倒行六步走桩的拳架,辅以猿形拳意,躬身后退数步,没有丝毫懈怠,死死盯住老人。 被打得惨了,其实拳架也好,拳意也罢,都在晃。可是陈平安身上有一种模糊不清的“意思”,始终岿然不动,如老僧入定。 崔诚笑道:“行了,今天到此为止。再敲打下去,你小子的骨头就要散架。” 陈平安一动不动。 崔诚点头道:“不错,可以少挨一拳。自己走下楼去吧。老规矩,在药水桶里浸泡着。切记,不同以往,不可以让水凉透,什么时候你能够以真气煮沸药水了,才可以离开,不然就乖乖留在水桶里边,就当练习凫水好了。魏檗已经备好了药材,下了楼,让小丫头烧水去。” 陈平安这才撑着一口气,出了屋子,跌跌撞撞走下楼,走楼梯的时候,不得不扶着栏杆,颇有年少入山烧炭时上山不累下山难的感觉。 粉裙女童已经在楼下开始烧水。 趁着空隙,陈平安没有立即返回一楼屋内,而是去了崖畔石桌那边坐着,练习剑炉立桩。 等到粉裙女童来打招呼,才起身去往屋内。 半个时辰后,陈平安换上了一身素雅青衫,正是紫阳府吴懿所赠之一。 粉裙女童熟门熟路忙碌起来,收拾残局。 陈平安坐在檐下的竹椅上,笑着朝她道了一声谢。小丫头展颜一笑,好似她做这些杂务,比修道破境更有成就感。 陈平安双手抱住后脑勺,背靠着椅背,双腿伸出。 原来不挨揍,就是神仙日子。 远处朱敛带着少女岑鸳机缓缓而来。 陈平安转头望去。 朱敛拿了竹椅坐在一旁,岑鸳机束手束脚站在这位老神仙身后。 朱敛微笑道:“少爷,岑鸳机习武一事,有无个章程?” 陈平安无奈道:“你来领着她入门就行了,要不要那师徒之名,是你的事情。” 朱敛赶紧摇头道:“这哪里成啊,老奴与人打生打死还算凑合,教人拳法,远远不如少爷。为人师一事,少爷年轻,却已经有那大家风范……” 岑鸳机心中哀怨。可惜朱老神仙这般英雄好汉,竟然沦落到给这位年轻山主当奴做仆。 陈平安轻声问道:“郑大风有没有想法?” 朱敛遗憾摇头,道:“那大风兄弟,如今一门心思扑在如何打造山门茅屋的事情上,既要瞧着好看,不能丢了落魄山的面子,又不能耗钱,让少爷你白白破费银子。大风兄弟实在是无法分心。” 陈平安有些头疼。 崔诚走出二楼,对着楼下道:“先练个二十万遍撼山拳的走桩,再来谈学武。” 陈平安有些犹豫。 朱敛则觉得可行,转头对岑鸳机笑道:“真是天大福气,这个拳桩可是世间罕有的绝学,大巧若拙,蕴含无穷拳意。岑丫头,从今天起,就必须心无旁骛,一遍遍走桩了。” 朱敛转头,笑嘻嘻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说道:“六步走桩,你又不是教不得。” 朱敛愧疚道:“老奴走桩,走得再正,也不够风流倜傥,难免给人鸭子走路的嫌疑,说不定要害得岑鸳机小觑了这绝世拳桩。少爷来走,那就是行云流水,酣畅淋漓,让人如沐春风……” 陈平安实在受不了这家伙的溜须拍马,便将崔诚那番话大略说了一遍,只不过略去了金身境之类的说法,朱敛苦兮兮皱着脸,一言不发。 陈平安忍着笑。 朱敛带着岑鸳机打道回府。 一路上,岑鸳机发现老神仙好像心情很沉重。 当时在岑府,老神仙坦诚相见,说过自己是一位即将跻身金身境的六境武夫,还说她以后的成就,有望武夫第七境。 难不成那个喜欢躲在竹楼内的高大老人,是位金身境大宗师?不然一口一个打死朱老神仙,也太不要脸皮了。 朱敛一本正经教了岑鸳机六步走桩,重复了三次,岑鸳机就已经极其形似。 朱敛只说要她勤勉走桩,赶紧打完二十万遍,但必须快而稳。 再就是以后每天都会为她演练三次,让岑鸳机在旁观摩,免得走了岔路。 岑鸳机斗志昂扬,向朱敛承诺,一定不会偷懒。 朱敛背负双手,走出院子。 其实对岑鸳机的第一场考验,已经悄然拉开序幕。 只是少女浑然不觉而已。 接下来就看岑鸳机何时才能完成二十万遍走桩,以及在走桩期间,多久才能从形似到神似,神似之后,拳意又有几分,或是她会不会为了一味求快而松了拳架,不知不觉就走了捷径,聪明反被聪明误,早早将自己的武学之路,走到自家断头路的尽头。 岑鸳机的习武,悟性、韧性、心性,届时都将一览无余。 而岑鸳机未来成就,到底是本就是囊中之物的金身境,还是那有些希望的远游境,甚至是原本可能性微乎其微的山巅境,其实都在这二十万遍六步走桩之中了。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三岁看老。 这一切,不过是光脚老人的一句话。 朱敛其实不是特别愿意掺和到陈平安和崔姓老人的喂拳中去。 这会耽误他下山挑书买书藏书啊。 接下来半旬,朱敛多次被打了个半死,陈平安更好不到哪里去。 但是不比陈平安是靠咬牙坚持,一开始不太上心的朱敛,到最后竟是挨揍上了瘾,不愧是藕花福地那个想要一人宰掉九人的武疯子。接下来的练拳一事,竟超出了崔诚的预料,朱敛一个远游境,变着法子挑衅崔诚这位十境巅峰的止境宗师,结果就像崔诚所说,朱敛是不能真杀陈平安,但是他可以逼着朱敛下死手,反正有他崔诚一旁看着,出不了纰漏,可当朱敛摆出你不打死我你就不是高手的无赖架势,他崔诚难道就能真杀了朱敛?还不是只能次次打个朱敛半死不活? 这段时日,是陈平安练拳以来最痛快的。 当然朱敛跟他切磋的时候,是真心狠手辣了。 可是每当陈平安奄奄一息躺在角落,看着朱敛给老人打得那叫一个凄惨,立即就觉得自己其实算幸运的了。 不过朱敛拳至尽兴之时,那种近乎“走火入魔”却依旧心境剔透无垢的忘我状态,确实让陈平安大开眼界。 想必每次收官,崔诚都故意不让他晕死过去,也有让自己观战的念头。 如果不是年龄悬殊,还有朱敛无比坚持的主仆之分,两人真是一双难兄难弟了。 这天深夜时分,两人坐在石桌旁。 朱敛瞥了眼竹楼,跃跃欲试,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朝那边破口大骂,以便讨一顿饱拳吃吃。 陈平安无言以对。 自己最多不过是吃苦,这朱敛则是吃苦方是真正享福。 朱敛感慨道:“老前辈纯粹以金身境,打我一个远游境,一样打得我哭爹喊娘,少爷当年以五境,硬抗我的金身境出手……前辈与少爷,都不愧是世间罕有的天才。” 陈平安提醒道:“别扯上我。” 朱敛突然正色道:“老前辈用心良苦。” 陈平安点头道:“是希望我知道,对待习武一事的态度,世间还有朱敛你们这样的存在,我陈平安这点毅力,根本不算什么。” 朱敛一脸愧疚道:“每次出拳打在少爷身上,痛在老奴心坎啊。” 陈平安气笑道:“你就拉倒吧。” 朱敛叹了口气,道:“岑鸳机走桩一事,还是慢了。” 陈平安点点头,没有刻意为岑鸳机说什么好话,不过还是说了句公道话:“总不能奢望人人学你。便是我当年,也是为了吊命才那般刻苦。” 朱敛摇头道:“少爷别这么说,不然对不住活命无碍之后少爷打的那一百多万拳。” 陈平安问道:“有没有法子,既可以不影响岑鸳机的心境,又可以以一种相对顺其自然的方式,拔高她的拳意?” 朱敛点头道:“倒是有一个法子,就是少爷的牺牲会比较大。” 陈平安好奇道:“说说看。” 朱敛神色扭捏,压低嗓音道:“少爷可以假装是那见色起意的无良山主,但是武道境界又不要显露太高。在某个月黑风高夜,她一番挣扎之后,少爷你即将得手之时,老奴凑巧出现,帮着她磕头求情,少爷碍于颜面,暂时愤懑离去,只是跨出门槛的时候,回首向床榻望一眼,眼神犹有不甘,然后老奴就宽慰她一番,好教岑鸳机觉得只要她更加用心练拳,就能够早些打赢了少爷,免去那骚扰之苦……”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好几口酒压惊,最后问道:“你我位置怎么不换一下?” 朱敛无奈道:“岑鸳机又不是真傻,不会相信的。而且小姑娘一旦真相信了,恐怕就算拼死也要偷跑下山了。” 陈平安又问道:“我就奇怪了,岑鸳机怎么就觉得你是好人,我是坏人来着?” 朱敛想了想,反问道:“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陈平安犹豫着要不要请那把剑仙出鞘,将朱敛砍个半死。 朱敛不再开玩笑,觍着脸跟陈平安讨要一壶酒喝,说是身为忠心耿耿的老仆,忍着肚子里的酒虫造反,在埋酒那会儿,愣是没敢私藏几坛好酒,这会儿悔青了肠子。陈平安让他滚蛋。 朱敛知道是真没戏了,微笑道:“少爷,你还这么年轻,对待男女之事就如此古板,会不会过于迂腐无趣了些?哪个好男儿,没几个红颜知己?”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在腰间,双手笼袖,望向远方,轻声道:“以后行走四方,如果真有女子喜欢我,我未必拦得住,可我这辈子能不能只喜欢一个人,是做得到的,也必须做到。” 朱敛挠挠头,没有说话。 陈平安等了半天,转头打趣道:“破天荒没个马屁话跟上?” 朱敛摇摇头,喃喃道:“世间唯有痴情,不容他人取笑。” 陈平安有感而发:“不是痴情人,说不出这种话。” 朱敛一拍桌子,道:“果然,少爷才是深藏不露的高人,这等马屁,了无痕迹,老奴逊色远矣!” 陈平安有些牙痒痒,皮笑肉不笑道:“朱敛你等着,等我哪天跟你同境了,走着瞧。” 朱敛点头道:“说不定就是明天的事,简单得很。” 瞧着朱敛那一脸老奴有半个字假话就被雷劈的表情,陈平安给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沉默片刻。 陈平安问道:“看得出来,裴钱和两个小家伙很合得来,只不过我这些年都不在家里,有没有什么我没有瞧见的问题,但是你又觉得不合适说的?如果真有,朱敛,可以说说看。” 朱敛摇头笑道:“在少爷这边,无话不可说。” 陈平安哀叹一声,有些无奈,伸手指了指朱敛,表示自己无话可说了。 “如今落魄山人还是少,问题不多。一些家外事务,大的,少爷自己已经办了。小的,例如每年给当年那些救济过少爷的街坊邻里报恩馈赠一事,当年阮姑娘也定下了章法,两间铺子老奴接手后,不过就是按部就班,并不复杂。许多户人家,如今已经搬去了郡城,发了迹,一些便好言拒绝了老奴的礼物,但是次次登门拜年,还是客客气气,一些呢,便是有了钱,反而愈发人心不足。老奴呢,一些不太过分的,也顺着他们,反正以后落魄山就算不亏欠他们半点了,一些个狮子大开口,不理睬便是。至于那些如今尚且穷困的门户,老奴钱没多给,但是人会多见几次,去他们家中坐一坐,时不时随口一问,有何急需,能办就办,不能办,也就装傻。”朱敛娓娓道来。 如果了解朱敛在藕花福地的人生,就会知道朱敛处理俗世庶务,大到庙堂沙场,小到家长里短,信手拈来,举重若轻。 朱敛笑眯起眼,望着这个习惯了想这想那想所有人的青衫年轻人,道:“此外便是有些小问题,我不方便代替少爷去说、去做的,等少爷到了落魄山,便烟消云散了,这是真心话。所以少爷,我又有一句真心话要讲了,不管离家多远,游历如何艰辛,一定要回来。落魄山,不怕等。” 陈平安点点头。 朱敛微笑道:“这就很够了。少爷将来远游北俱芦洲,无需太担心落魄山,有崔老前辈,有老奴,如今又有大风兄弟,少爷不用太担心。” 陈平安还是点头,随后好奇问道:“为何石柔如今对你,没了之前的那份戒备和疏远?” 朱敛讪笑道:“可能是石柔瞧着老奴久了,觉得其实相貌并非真的不堪入目?毕竟老奴当年在藕花福地,那可是被誉为谪仙人、贵公子的风流俊彦。” 陈平安瞥了眼朱敛,摇头道:“反正我是看不出来。” 朱敛双手笼袖,眯眼而笑,笑得肩膀抖动,似乎在缅怀当年豪情,道:“少爷你是不知道,当年不知有多少藕花福地的女子,哪怕只是见了老奴的画像一眼,就误了终身。” 陈平安笑问道:“你当年,比得上如今少年容貌的崔东山吗?” 朱敛想了想,一本正经道:“实不相瞒,绝非老奴自夸,当年风采犹有过之。” 陈平安感慨道:“那真的很欠揍啊。” 朱敛笑道:“所以老奴才要跑去学武嘛,不然得担心哪天屁股不保。” 陈平安愣了一下,才领悟到朱敛的言下之意。陈平安没有转头,道:“这话有本事跟老前辈说去。” 朱敛偷着乐呵,摆手道:“那就真是找死了。” 陈平安问道:“不知道卢白象、隋右边、魏羡三人,如今怎样了。” 朱敛神色略带讥讽,不过语气淡漠:“各奔前程罢了。一个不如一个。” 陈平安笑道:“背地里告刁状?” 朱敛嘿然一笑,赞道:“少爷洞察人心,神人也。” 陈平安突然说道:“朱敛,如果哪天你想要出去走走,打声招呼就行了。这不是什么客气话,跟你我真不客气。” 朱敛摇头道:“少爷的好意,心领了,但老奴是真不愿意出远门。在藕花福地,走得够多了,为家为国,为孝为忠,很累人。再说了,最后一程江湖路,尤其是南苑国那场天下十人之争,就是为我自己走的,这辈子怎么都该无怨无悔了。自知者少苦,知足者常乐……少爷,这句话,说得还不错吧,能不能刻在竹简上?” 陈平安一开始听得很认真,结果朱敛自己最后一句话破功了。陈平安黑着脸站起身,去往一楼屋子。 朱敛也站起身,目送陈平安离去,直到见他关门后,这才重新坐回位置。 佝偻老人独自远眺夜景。 山中松子簌簌落,月下草虫切切鸣。 真乃人间止境也。 夫复何求。 片刻之后。 这位心如止水的远游境武夫,环顾四周,确定无人,偷偷从怀中摸出一本书,蘸了蘸口水,开始翻书。秋夜月明读禁书,也是人生一大快事嘛。 第二天陈平安没有去二楼被喂拳。 因为大骊朝廷的礼部侍郎到了披云山,陈平安要与大骊宋氏正式签订山头买卖的契约了。 魏檗亲自来到落魄山,然后带着陈平安去往披云山那座林鹿书院,那位礼部老侍郎和相关官员已经在那边等候。 陈平安对那位大骊高官并不陌生,当年骊珠洞天下坠扎根后,与那位老侍郎有过数面之缘。 这是陈平安第一次来到这座大骊规格最高的新书院。 由于是被魏檗直接拽到书院一处僻静处,省去了许多穿廊过栋的路途。 阮邛没在,这位坐镇此地的兵家圣人已经秘密离开,是龙泉剑宗的金丹地仙董谷代替前来,持有他师父的一方私人印章,这是圣人信物,绝非寻常物件。由此可见,阮邛对于这位精怪出身的弟子,信任有加。 桌上,除了一张最重要的盟约总契,还摆着一张张山头地契。 原属包袱斋的牛角山,清风城许氏的朱砂山,距离落魄山最近又占地极其广袤的灰蒙山、鳌鱼背、蔚霞峰,位于群山最西边的拜剑台,总计六座大小不一的山头,都将划入陈平安名下。 契约上的签名、钤印之人,除了陈平安,还有那位同时怀揣着大骊朝廷玉玺和礼部官印的老侍郎,再就是董谷手中的阮邛印章,还有摘下那枚金色耳环的魏檗——耳环摘下后,不知魏檗施展了何种神通,变成了一枚实心圆印。 还有两位书院副山长,只是凑热闹而已。 一位享誉文坛的大骊硕儒,据说龙泉郡文武庙匾额和许多楹联,都是出自这位名士之手。 另外一位,还是熟人。就是当年款待陈平安一行的黄庭国老儒士程水东,真实身份,则是一条活了无数岁月的老蛟,更是紫阳府开山鼻祖吴懿的父亲。 龙泉郡郡守吴鸢、袁县令、曹督造官,三位年轻官员,今天也尽数到场了。 而董谷身边,还站着一个年轻人,谢家长眉儿,出身桃叶巷的谢灵。 照理说谢灵即便是阮邛的弟子,一样不该出现在此地。只是人家的老祖宗,天君谢实,实在是名声太大。 所以当谢灵出现后,在场众人,大多都假装没看到,只有老侍郎主动与这个天生异象的年轻人,客套寒暄了几句。 谢灵应对得体,既无倨傲,也无羞涩。与老侍郎聊完之后,年轻人继续沉默,只是当陈平安这位正主终于出现后,谢灵多看了几眼这个泥瓶巷出身的家伙。 杏花巷马苦玄,泥瓶巷陈平安。 如今在龙泉郡的山上,都已经很出名。 一个已经硬碰硬斩杀金丹剑修的修道奇才,一个收拢仙家山头如买入几亩农田的大地主。 不过有小道消息说,马苦玄和陈平安不和,早年在神仙坟,大打出手过。 谢灵便很奇怪,陈平安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须知真武山马苦玄,一直是他默默追赶的对象。 而他谢灵,不但有个道法通天的老祖宗,曾经还被掌教陆沉青眼相加,亲自赐下一件几近仙兵的玲珑宝塔。所以谢灵的视线,从少年时起,就一直望向了东宝瓶洲的山巅,偶尔才会低头看几眼山下的人事。 其实还有个刘羡阳,当年因祸得福,大难不死,被带去了南婆娑洲的醇儒陈氏求学,肯定也会有不错的机缘和前程,可毕竟路途遥远,消息不畅,而且想来在短时间内,仍是很难混得风生水起,三教百家的修行,越是出身正宗学脉,越是难以破境神速,虽然大道可以走得更高更远,但是在前期,往往不如旁门左道的天才弟子在修行路上一日千里。 至于书简湖那个叫顾璨的小家伙,据说惨淡至极,还失去了那条真龙后裔,估计算是大道崩坏了。当年骊珠洞天五桩机缘,顾璨是五人当中最早失去的一个可怜虫。 外边的事情,谢灵不太感兴趣,有些事情即便师兄董谷和师姐徐小桥说了,他也当做耳旁风。 陈平安今天一袭青衫,头别白玉簪子,腰别养剑葫,背了一把剑仙。 寻常人眼中的那份神色憔悴,反而无形中减去了几分“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印象。 陈平安站在一众人当中,不说什么鹤立鸡群,至少不会被任何人夺了光彩,哪怕他并未刻意去追求什么,言语温和,神色从容,与那些人一一应酬过去,例如与老蛟叙旧,说黄庭国那山崖石刻,说老蛟山林府邸的伙食;与书院大儒说他曾经拜读过的著作,说以后有机会还会专程拜访书院,讨教学问疑惑。 老侍郎笑看着一切。这位算是位列庙堂中枢的从三品高官,清贵且实权。他对陈平安,当然是有印象的,第一次见面是在阮圣人的铸剑铺子,寒酸少年竟然站在了阮秀身边,双方竟然还是朋友,并且双方都不觉得突兀。 在官场上炼就一副火眼金睛的老侍郎,当时就记住了陈平安这个少年。 魏檗今天始终站在陈平安身边,便是沉默寡言的龙泉剑宗董谷,都主动与陈平安聊了几句。 签订契约一事,原本并不繁琐,大概因为还有朝廷名为“笔贴”的记录官在旁,又有魏檗和阮邛参与这场盛会,礼部侍郎便多加了几个锦上添花的步骤,显得更加隆重一些,当然一定合乎大骊礼制。 从头到尾,并无波折,一行人相谈甚欢,并无酒席庆祝,因为终究是在林鹿书院,而且大骊礼部侍郎事务繁忙,今年他又是负责大骊官员地方评议的主持人,所以马上要去往牛角山,再乘坐渡船返回京城,便率先离去。 最后陈平安和魏檗站在林鹿书院一处用以观景的凉亭内。 陈平安没有询问高煊的事情,不合适,毕竟是大隋送来大骊的质子。 魏檗笑问道:“在看什么呢?” 陈平安收回视线,笑道:“没什么。” 站在这座崭新且恢弘的林鹿书院,望向那座既然已无人教书便也无人读书的老旧学塾,其实看不真切,只能依稀看到小镇轮廓。 魏檗提醒道:“接下来还会有些应酬,留在这边的仙家势力,近期肯定都要陆续拜访落魄山,你做好准备。” 陈平安笑道:“如今对于这些人情往来,不算陌生了,应付得过来。” 魏檗打趣道:“耽搁了练拳,不会觉得有一丝烦躁?” 陈平安摇头道:“不会,世事洞明皆学问,只要有用,又避无可避,不如一早就调整好心态。” 魏檗问道:“为何要侧面了解董水井的事情?是信不过这个人?” 陈平安哑然失笑,赶紧摇头,也没有对魏檗藏掖什么,道:“没有,我与董水井是朋友。只是买卖一事,涉及到另外一个朋友。既然是买卖,就不能偏袒什么,我与他们都是朋友,可万一朋友之间却不对路,给我硬拗着扭在了一起,到时候一桩原本三方互利的好事,就因为我在某些事情上的拎不清,失去两个朋友,就太可惜了。” 陈平安已经打算写信给池水城关翳然,大致说了自己有一个朋友,同乡人,叫董水井,是做生意的,为人厚道,不失机敏。但是在信上也会与关翳然坦言,若是为难,或是当下不适宜出风头,不是挣钱的时候,就千万别勉强。而且离开龙泉郡之前,多半会收到关翳然的回信,所以陈平安还会再找一次董水井,将话语讲得透彻一些,哪怕有些话,不算好听,该讲还是得讲。 陈平安感慨道:“在这种事情上,我是吃过苦头的。” 魏檗点点头,关于风雷园刘灞桥和老龙城孙嘉树一事,陈平安与他大致讲过。 陈平安笑了笑,有些由衷的喜悦,道:“有了这么多山头,就可以做很多事情了。” 魏檗玩笑道:“比如这一座灰蒙山让谁当山大王,那一座朱砂山谁来占着修行?” 陈平安微笑道:“想一想就很开心。” 魏檗没有说什么。 一座座山头都是陈平安名下的家产了,该如何安置,都是陈平安自己考虑。 魏檗想起一事,道:“近期我的北岳地界,会举办我上任后的第一场神灵夜游宴,四面八方的神祇,都需要离开辖境,赶来朝拜这座披云山。要是你感兴趣,到时候我可以把你带来披云山。” 陈平安仔细翻阅过那本倒悬山神仙书,知道此事的由来。 各国山岳正神,地位尊崇,而且神位、谱牒品秩最高的正统江神,也注定不会高过五岳大神。按照浩然天下的礼制,辖境内的山水神灵,都要定时觐见山岳正神。从最底层的土地公,河伯河婆,等等,到类似龙泉郡的铁符江水神杨花,再往下,就是绣花江、冲澹江、玉液江的江水正神,以及落魄山、风凉山的山神,再加上各地文武庙和各级城隍阁的神灵,都需要在某一天,纷纷离开山水地界,携带礼物,礼敬魏檗这位山岳正神。 到时候龙泉郡城和县城,就要实行夜禁。 这是一种传承已久的规矩,每三十年,或是一甲子,长则百年,作为一方主宰的山岳正神祠庙,都会举办一场夜游宴。 其实还有一种情况,也会出现类似盛举,就是有修士跻身上五境,数千里之内,山水神祇,不分国界,往往都会主动前去礼敬仙人。 神灵夜游,数目众多,动辄百余位,各显神通,故而被山上修士誉为一幅“神灵朝仙图”。 陈平安婉言拒绝了魏檗的好意,道:“那一天,我在落魄山看着就行了。” 魏檗也不坚持。 陈平安没有立即赶回落魄山,今儿就让朱敛“独自享福”好了。他也想忙里偷闲一回,顺便捋一捋许多杂乱思绪。 魏檗便陪着陈平安站在这儿赏景。 陈平安转头瞥了眼北方,一路往北,跨海之后,就是北俱芦洲了。 魏檗笑道:“当时着急赶路,没去距离倒悬山最近的南婆娑洲,或是扶摇洲,会不会有遗憾?” 陈平安苦笑道:“实在是顾不上。说不上什么遗憾。” 魏檗干脆挪步坐在了栏杆上,继续道:“听说有两个洲的书院圣人最当不得,分别是北俱芦洲、扶摇洲,一个是忙着劝架,一个是忙着擦屁股,都不得清闲,无法安心做学问。” 魏檗转过头,问道:“对了,你去过桐叶洲,是什么印象?除了比东宝瓶洲大上许多之外,还有什么感觉?” 陈平安想了想,说:“兴许是版图太大了,很多地方都很闭塞。而且各地灵气,多寡悬殊,容易出大山头,规模巨大的仙家洞府,像桐叶宗、玉圭宗、太平山、扶乩宗,个个都是庞然大物。我们东宝瓶洲恐怕也就只有神诰宗,能够与这些大山头抗衡。不过桐叶洲也有许多一辈子不知修士为何的小国,灵气稀薄,是名副其实的无法之地。” 魏檗点点头,笑问道:“那你知不知道,浩然天下九洲,除去中土神洲是特例,其余八洲,每一洲气运,其实是相同的?” 陈平安摇头不知,很快就有些疑惑。 魏檗心领神会,解释道:“别看东宝瓶洲小,也没出过太多的本土大修士,却是典型的为他人作嫁衣裳,若是追本溯源,按照世俗王朝所谓的‘版籍’来算,其实不差的。只说骊珠洞天走出去的修士,就有桃叶巷的谢实,你们泥瓶巷的曹曦,再来说小一辈的,刘羡阳,赵繇,不也往外边跑了,对吧?就是因为留不住人,就显得东宝瓶洲格外寒酸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道:“先前桐叶洲大乱,我估计扶摇洲好不到哪里去。妖族在桐叶洲的千年经营,虽说害得桐叶洲元气大伤,尤其是太平山和扶乩宗,伤亡最惨重,可好歹已经掀了个底朝天,再乱也乱不到哪儿去了。听说扶摇洲本就是九大洲当中山下最乱的一个,如今山上也跟着乱,无法想象那边的书院圣人、君子是怎样的焦头烂额。” 扶摇洲,如陈平安通过神仙书所知,确实就是一个字,乱。扶摇洲经过五百年来的不断兼并,形成了以十数个大王朝为首的“藩镇割据势力”,打来打去,英雄豪杰,风起云涌,乱世奸臣,乱世砥柱,层出不穷。而且扶摇洲的修士,最喜欢下山“扶龙”,所以也被中土神洲讥笑为水桶洲,因为最“摇”晃。 至于距离倒悬山最近的南婆娑洲,则是文脉兴盛,武运昌隆,是中土神洲修士眼中,极少数瞧得上眼的别洲“藩属”。而且,南婆娑洲还出了一个肩挑日月的醇儒陈淳安。 只是这些天下格局、大势,闲聊一番,也就只是这样了。 陈平安会担心这些看似与己无关的大事,是因为那座剑气长城。魏檗会担心,则是身为未来一洲的北岳正神,无远虑便会有近忧。 陈平安笑道:“我先回了,不过不是落魄山,是小镇那边,我去看看裴钱。将我送到真珠山就行。” 魏檗点点头,轻轻拂袖,将陈平安送往真珠山。 敕风驱日月,缩地走山川,水是掌心纹,呼吸震天雷。 陈平安离开后,魏檗独自坐在凉亭栏杆上。 飞禽走兽,云海山风,生灵死物,仿佛皆是无比温顺。 他突然笑了起来,因为想起了方才的一桩小事。 那个谢家长眉儿,私底下找到了陈平安,打过招呼后,笑着问了一句:“你就不好奇为何秀秀姐没来披云山?” 秀秀姐——一个很有讲究的称呼。 结果陈平安微笑着回了一句:“我跟阮姑娘熟悉,跟你不熟。”差点让谢灵那个福缘深厚的小家伙憋出内伤。 什么言语,都不如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人哑巴吃黄连。 恐怕就连路边的瞎子都看得出来,谢灵对自己这位大师姐是十分爱慕的,就更别提龙泉剑宗的弟子了。 谢灵虽然修行天赋好,机缘大,但到底是江湖经验不足,还自以为没几人看出他的那点小心思。 然后碰到了陈平安,虽然两人年纪相差没几岁,可是论人心拿捏,可不就像是一位下五境修士被一位上五境修士随便欺负嘛。关键这还是谢灵自找的,从见面起,就使劲打量陈平安。 陈平安见着了阮邛,当然只能躲,可见着了你谢灵,会怕? 魏檗伸了个懒腰,转头遥遥望向大骊京畿北方的长春宫。不知道那儿,今年的桂花开了没有。会不会又有女子折了桂枝,拎在手中,行走在山野小路上?身边会不会有她这辈子心仪的男子?如果有,希望是个品学兼优的读书人。 魏檗点点头。 朱敛说,若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套麻袋一顿打,最没有后顾之忧,如果是修道之人,多少会麻烦些嘛。但是没关系,如果魏檗不好下手,他朱敛作为自家兄弟,代劳便是。这类手持麻袋,蒙了面皮敲闷棍的方式,是行走江湖必须精通的一门傍身绝学,他朱敛很拿手。 人生得此挚友,真乃幸事也。 魏檗没来由想起了陈平安返回落魄山后的所作所为,点点滴滴。叹息一声,喃喃道:“明明已经拥有这么大一块地盘,还觉得住着竹楼一楼的小屋子,就已经很够了?” 魏檗随即释然。 安身之地,可小。安心之地,需大。 于芥子之地寻觅大自由。 魏檗双手撑在栏杆上,轻轻哼唱着一句从裴钱那里学来的乡谣:吃臭豆腐喽。 魏檗突然有些多年不曾有的嘴馋。 如果陈平安这家伙能待到入冬时分,到时候山中竹林有了冬笋,就挖上几颗,带去竹楼那边。听朱敛说,其实陈平安的乱炖手艺,相当不错。 而魏檗还不清楚,当年少年陈平安带着李宝瓶、李槐他们一起远游求学,唯一一次觉得委屈,就是那帮没良心的小家伙,竟然嫌弃他的手艺,觉得他煮出来的那一锅鱼汤,远远不如老蛟府邸的那一大桌子山野清供。这可是陈平安至今未曾解开的心结。之后独自远游,风餐露宿,只要每次得闲,可以稍稍用心做一餐伙食,都会较劲。 手艺自然而然也就好了。 小镇那边。 陈平安一跨过门槛,就看到搁在柜台上的那颗脑袋,关键是裴钱那一双眼眸一动不动,大白天都瞧着瘆人。陈平安哭笑不得,快步走过去就是一栗暴。 裴钱双手抱着脑袋,哀怨道:“师父,我没偷懒也没贪玩啊。” 陈平安伸手去扯她的耳朵。 裴钱立即正色道:“师父,我错了!” 陈平安点点头,这才收手。 裴钱笑嘻嘻道:“师父,现在可以告诉我,错哪儿了吧?” 陈平安微笑道:“没事,师父手痒。” 石柔忍着笑。 裴钱转头瞪眼道:“石柔姐姐,你怎么回事?怎么还偷着乐呵上了?你晓不晓得,你这种人混江湖,就是第一个被打死的。” 石柔笑眯眯道:“我本来就死了啊。” 裴钱气呼呼道:“那我就一拳把你打得活过来!” 石柔抬了抬下巴,示意裴钱:你师父还在这儿呢。 裴钱立即头也不转,就对石柔笑呵呵道:“江湖上哪里可以随便打打杀杀,我可不是这种人,传出去坏了师父的名声。” 陈平安自己拿了块糕点放在嘴里,含糊咬着,也给裴钱、石柔各自挑了一块,来到柜台,递给她们。 裴钱咬了一口,笑容灿烂,赞道:“哇,今儿糕点特别好吃啊。” 石柔小口咬着糕点,很大家闺秀了,只是她以杜懋形貌做此娇柔举动,不比裴钱把脑袋搁在柜台上来得让人舒坦。 陈平安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难怪店铺生意如此冷清,你们俩领不领工钱的?如果领的,扣一半。” 裴钱用眼神示意:石柔姐姐该你出马了。对付师父,她可不擅长。 石柔嫣然一笑。 陈平安毛骨悚然,立刻改口道:“得嘞,不扣了。” 裴钱抬起手掌,石柔犹豫了一下,很快与之轻轻击掌庆祝。 陈平安无奈道:“我去另外那家铺子瞧瞧。” 裴钱赶紧跳下小板凳,绕出柜台,嚷着要给师父带路。 其实都在骑龙巷,就隔着几步路。 石柔看着一大一小走出铺子的背影,笑了起来。 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原来落魄山有没有陈平安在,确实不太一样。 第132章 过鸟一声如劝客 窄窄的骑龙巷是一道斜坡,还有条长长的阶梯,草头铺子就在台阶底下,与压岁铺子一样都是当年那个扎羊角辫小女孩石嘉春家的祖业。后来小丫头没有跟李宝瓶、李槐他们一起去往大隋书院求学,也没有像董水井这样留在小镇,而是跟随家族搬去了大骊京城,就将两间铺子卖了。后来在阮邛的帮忙下,辗转到了陈平安手上。陈平安每次返乡,还能见着董水井,石嘉春却在当年那次分开后,再没有见过了。 草头铺子最早在石家手上,售卖杂物,其中也搁放了许多老物件,算是骊珠洞天最早的一处当铺了,后来搬迁的时候,石家拣选了些相对顺眼的古董珍玩,半数留在了铺子,由此可见,石家即便到了京城,也会是大户人家。一开始陈平安得了铺子后,尤其是知道那些物件很值钱后,还有些愧疚,良心不安,总想着不如干脆关了铺子,等哪天石家返回小镇探亲,就按照原价,将铺子和里边的东西原封不动还给石家。只是当时阮秀没答应,说买卖是买卖,人情是人情,陈平安虽然答应下来,可心里边总归有个疙瘩。如今与人做惯了生意,便不作此想了,但是如果石家舍得脸皮,派人来讨回铺子,陈平安觉得也行,不会拒绝,只是以后双方就谈不上香火情了。当然,他陈平安的香火情,值得了几个钱? 铺子里边只有一个伙计在看顾生意,是个老妇人,性情淳朴,据说阮秀在铺子当掌柜的时候,经常陪着唠嗑。 陈平安自然认得妇人,出身杏花巷,按照小镇攀扯来蔓延去的辈分,哪怕岁数差了将近四十岁,也只需要喊一声陈姨,算不得什么真正的亲戚。 老妇人虽然上了岁数,但是做了一辈子的庄稼活,身体硬朗着呢。如今儿女都搬去了龙泉郡城,她去住了几次,但那边的宅子大,冷冷清清,连个吵架拌嘴的熟人都找不着,就硬是回了小镇。儿女孝顺,也没辙,只是听说儿媳有些闲话,嫌弃婆婆在这边丢人现眼,说如今家里都买了好几个丫鬟,哪里需要一大把年纪的婆婆,跑出来挣那几枚铜钱,尤其是那个铺子的掌柜,还是当年泥瓶巷最没钱的一个晚辈。 陈平安带着裴钱到了铺子,一进门就喊了陈姨,问了身体如何,这些年庄稼地还种吗,收成如何。 然后陈平安跟老妇人聊了好一会儿天,都是用小镇方言。老妇人健谈,聊到陈年旧事,再看着如今已经长大出息了的陈平安,情难自禁,眼眶湿润,说陈平安娘亲若是瞧见了如今的光景,该有多好,一辈子光顾着吃苦了,没享着一天的福气,最后一年,下个床都做不到,连那个冬天都没能熬过去,老天爷不开眼啊。说到伤心处,老妇人又埋怨陈平安的爹,说人好又有什么用,也是个作孽的,人说没就没了,连累媳妇和儿子苦了那么多年。只是说到最后,老妇人轻轻拍了一下陈平安的手说:“也别怨你爹,就当是你们娘俩上辈子欠他的,这辈子还清了旧账就好,是好事,说不定下辈子就该团圆,一块儿享福了。” 陈平安乖乖陪着这位陈姨坐在长凳上,握着老妇人干枯的手,听着牢骚,不敢还嘴。 裴钱端了一张小板凳,坐在不远处,轻轻嗑着瓜子,安安静静看着有些陌生的师父。 裴钱学各地言语都极快,龙泉郡的方言是熟稔的,所以两人闲聊,裴钱都听得懂。 师父好像与老人聊天,既伤心又开心。 而且裴钱也很奇怪,师父是一个多厉害的人啊,不管见着了谁,都几乎不会如此……恭敬?好像絮絮叨叨的老妇人不管说什么,都是对的,师父都会听进去,一个字一句话,都会放在心头。而且当下师父的心境,十分祥和。 其实在师父下山来到铺子之前,裴钱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只是师父要在落魄山练拳,她不好去打搅。所以她就待在压岁铺子那边,踩在小板凳上发呆,一直闷闷不乐来着,实在提不起半点精气神,像以往那般出去四处逛荡。一想到小镇上那几只大白鹅,又该欺负过路人了,裴钱就更加火大。 因为前些天她听到了小镇市井许多的碎嘴闲话。 其实前些年,裴钱也听到过,只是当时觉得自己是江湖人了,气量该大些,便没当场收拾他们,只是把哪天在哪里,听到了哪个小崽子龟孙儿老婆姨的哪些话,偷偷记在了一部小账本上,悄悄藏在小竹箱的最底下。 可是最近当师父返回落魄山后,坏话尤其多。有不少吃饱了撑着竟然没被撑死的闲汉子,还有约莫与师父同龄的早年相熟之人,以及一些长舌妇,多聚在街巷拐角处,一起嚼舌头。多是关于发生在泥瓶巷的陈年旧事,以及陈平安当龙窑学徒的一些风言风语,喜欢将陈平安小时候的那些可怜事,拿来当笑话讲。这都不算过分,还有些更恶心人的话语,将师父的朋友刘羡阳,邻居宋集薪和婢女稚圭,以及顾璨娘亲那个寡妇,甚至连阮秀姐姐都给拿出来编排是非。比如说师父当年是靠着对阮秀献殷勤,才能够有今天的风光,还说与顾璨娘亲有一腿,所以才会经常给那个寡妇帮忙,经常向宋集薪借钱不还……太多了。 裴钱都牢牢记住了,每次返回压岁铺子,背着石柔,将压箱底的账本拿出来,落笔的时候,咬牙切齿,所以墨迹特别重。如果不是师父如今就在落魄山,裴钱早就出手了,管你是几岁的小屁孩,还是几十岁的婆姨老妪! 后来石柔有天察觉到了端倪,便开解裴钱,说市井坊间也好,庙堂江湖也罢,有几人是真正见得别人好的?有肯定有,却少。当面见着了,奉承你,说你的好话,转过头去,在背地里嚼舌头,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结果裴钱当时顶了一句:“说我无所谓,说我师父,不行!” 石柔觉得棘手,真怕裴钱哪天没忍住,出手没个轻重,就伤了人。所以这次陈平安来到铺子,她其实想要将此事说一嘴,只是裴钱黏着自己师父,石柔暂时没机会开口。 可是当裴钱今天见着了师父,听着那个老妇人有些烦人的念叨,突然之间,生气还是生气,委屈还是委屈,不过没那么厉害了。尤其是裴钱又想起,有一年帮着师父给他爹娘坟头去祭奠,走回小镇的时候,半路遇见了这个老妇人,当裴钱回头望去,老妇人好像就是在师父爹娘坟头那边站着,正弯腰将装着糯米糕、熏豆腐的盘子放在坟前。 裴钱嗑着瓜子,咧嘴一笑。就不把糟心事说给师父听了。 再就是以后平日里对这位师父喊陈姨的老婆婆,要多些笑脸。 出了草头铺子,陈平安没有直接把裴钱送回压岁铺子,而是带着裴钱逛街,沿着骑龙巷那条台阶,一直走上去,然后绕路,走过大街小巷,去了刘羡阳家的祖宅,开了门,陈平安拿起扫帚开始清扫。裴钱对这里不陌生,当年在红烛镇分开时,师父给了她一串钥匙,其中就有这儿的,让她隔三岔五,就要跟着粉裙女童,一起来打扫一遍。那次离别,师父还专门叮嘱她不许乱动屋子里边的东西,当时她还有些小伤心来着,便询问粉裙女童有没有被师父这般说过,粉裙女童一犹豫,裴钱就知道没有了,便蹲坐在门槛上,惆怅了很久,由着粉裙女童独自忙活去,裴钱说自己翻看了黄历,今天她没力气。 今儿不一样了,师父扫地,她不用翻黄历看时辰,就晓得今儿有浑身的气力,跑去灶房那边,拎了水桶抹布,从还剩下些水的水缸那边舀了水,帮着在屋子里边擦桌凳橱窗。陈平安便笑着与裴钱说了许多故事,早年是怎么跟刘羡阳上山下水,下套子抓野物,做弹弓、弓箭,摸鱼逮鸟捕蛇,趣事多多。 裴钱在陈平安不说话的时候,闲来无事,就念叨一篇类似公序乡约、治家祖训的东西,朗朗上口,就连陈平安都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学来的,而且背诵了下来。 “鸡鸣即起,洒扫庭院,内外整洁。关锁门户,亲自检点,君子三省……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器具质且洁,瓦罐胜金玉。施恩勿念,受恩莫忘。守分安命,顺时听天。” 陈平安听着她的背诵声,没有多问,只是看着在那儿一边劳作一边摇头晃脑的裴钱,满脸笑容。 忙完之后,一大一小,一起坐在门槛上休息。 裴钱问道:“师父,你跟刘羡阳关系这么好啊?” 陈平安点头道:“那可不,师父当年就是刘羡阳的小跟班,后来还有个小鼻涕虫,是师父屁股后头的拖油瓶,我们三个,当年关系最好。” 裴钱转头看着瘦了许多的师父,犹豫了很久,还是轻声问道:“师父,我是说如果啊,如果有人说你坏话,你会生气吗?” 陈平安笑道:“当面说我坏话,就不生气。背后说我坏话……也不生气。” 裴钱疑惑道:“师父啊,不都说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气吗?你咋就不生气呢?” 陈平安拍了拍裴钱的小脑袋,笑道:“因为生气没有用啊。” 裴钱递了一把瓜子给师父,陈平安接过手后,师徒二人一起嗑着瓜子。裴钱闷闷道:“那就由着别人说坏话吗?师父,这不对啊。” 陈平安慵懒地坐在那儿,嗑着瓜子,望向前方,微笑道:“想听大一点的道理,还是小一些的道理?” 裴钱笑道:“都想听。” 陈平安点头道:“那就先说一个大道理。既是说给你听的,也是师父说给自己听的,所以你暂时不懂也没关系。怎么说呢,我们每天说什么话,做什么事,真的就只是几句话几件事吗?不是的,这些言语和事情,一条条线,聚拢在一起,就像西边大山里的溪涧,最后变成了龙须河、铁符江。这条江河,就像是我们每个人最根本的立身之本,是一条藏在我们心里边的主要脉络,会决定我们人生最大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这条脉络长河,既可以容纳很多鱼虾啊螃蟹啊,水草啊石头啊,有些时候,会干涸,但是有些时候又可能会发洪水,说不准,因为太多时候,我们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所以你刚背诵的文章里边,说了君子三省,其实儒家还有一个说法,叫做‘克己复礼’,师父后来阅读文人笔札的时候,还看到有位在桐叶洲被誉为千古完人的大儒,专门打造了一块匾额,题写了‘制怒’二字。我想如果做到了这些,心境上,就不会洪水滔天,遇桥冲桥,遇堤决堤,淹没两岸道路。” 裴钱问道:“那小的呢?” 陈平安笑道:“小道理啊,那就更简单了。穷的时候,被人说是非,给人戳脊梁骨,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唯有‘忍’字可行,别给戳断了就好。若是家境富裕了,自己日子过得好了,别人眼红,还不许人家酸几句?各回各家,日子过好的那户人家,给人说几句,祖荫福气,不减半点;穷的那家,说不定还要亏减了自家阴德,雪上加霜。你这么一想,是不是就不生气了?” 裴钱双臂环胸,皱紧眉头,使劲思考这个小道理,最后点点头,道:“没那么生气了,但气还是气的。” 陈平安笑道:“生气是人之常情,但是生了气,你不依仗本事动手打人,没有以大错对付别人的小错,这就很好了。” 裴钱雀跃道:“师父,我听了那么多坏话,就没有动手打人!一次都没有!” 陈平安点头道:“那师父对你口头嘉奖一次。” 裴钱笑嘻嘻道:“师父,给几枚铜钱,打赏一枚也行嘛。”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那可不行。做事需要讲究盈亏,做人可不能如此。你既然跟了我这么个师父,就得吃这份苦头。” 裴钱笑道:“这算什么苦头?” 陈平安转头望去,看到裴钱嗑完后的瓜子壳都放在一只手心上,与自己如出一辙,自然而然。 陈平安将自己手心的瓜子壳倒在裴钱手心,说道:“总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些人,只要你随手将瓜子壳丢在小巷子的地上,就对你指指点点。这些人,分两种,一种是出身世族豪门,从未在泥泞里摸爬滚打过,一种是你离开了骑龙巷而他们却注定一辈子只能留在骑龙巷的人。你以后在江湖上,要更小心后者。因为前者是傲慢,后者却是心坏。” 裴钱瞪大眼睛,一脸匪夷所思地问:“随手丢把瓜子壳,还要被人骂?满地的鸡粪狗屎,不去骂?什么世道!” 陈平安没有去说两种更极端的“因果”,例如文章圣人身上的道德瑕疵,穷凶极恶之徒偶然的良善之举。与裴钱说这些,还早,也太大,不会让裴钱变得更讲理,只会成为裴钱的负担。而且陈平安也不希望裴钱变成第二个自己。 所以陈平安尽量让自己琢磨出来的一些个道理,在说与裴钱听的时候,像碗小米粥,像个馒头,怎么吃都吃不坏,哪怕吃多了,裴钱也就是觉得有点撑,觉着吃不下了,也可以先放着,余着。对于裴钱,陈平安希望自己不是递去一碗苦药,一碗烈酒,或是过于辛辣的一碟菜。 陈平安笑道:“之所以跟你说这个,就是怕你以后又要一个人躲起来生闷气,只是想让你知道,世上就是有这么些人。而且这些你未必喜欢的人,在某件事上做得不合你心意,可其他地方,可能就会做得比你更好。所以,我们尽量先去更多地了解这个世道。” 裴钱挠挠头,发愁道:“师父,脑壳疼啊。” 陈平安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知道个大致意思就成了,以后自己行走江湖,多看多想。该出手的时候也别含糊,不是所有的对错是非,都会含糊不清的。” 裴钱怯生生道:“师父,我以后行走江湖,如果走得不远,你会不会就不给我买头小毛驴啦?” 陈平安笑道:“当然不会。” 裴钱这才放心。那就好,可以回落魄山赶上吃饭。 陈平安突然问道:“你打算第一次游历江湖,走多远?” 裴钱如临大敌,眼珠子急转,只是想不出好点子,又不愿意跟师父撒谎,就有些手足无措。 陈平安无奈道:“好歹走到红烛镇吧?” 裴钱如释重负,还好,师父没要求她跑去黄庭国啊大骊京城啊这么远的地方,于是愉快地保证道:“没问题!那我就带上足够的干粮和瓜子!” 陈平安一栗暴砸下去。 裴钱赶紧忍着疼,不忘捂住手,免得那些瓜子壳掉在地上。 陈平安站起身,锁了门,带着裴钱一起离开巷子。 在路边随便捡了根树枝。 四下无人的时候,陈平安笑着要裴钱来一场“天女散花”。 裴钱小鸡啄米般点头,捂着双手里边的瓜子壳,嚷道:“师父,我开始了啊!” 陈平安一手负后,一手持树枝,点点头。 裴钱轻喝一声,高高抛出手中的瓜子壳。 陈平安人未动,手中树枝也未动,只是身上一袭青衫的袖口与衣角,却已无风自摇晃。 陈平安一步踏出,原地瞬间只留下一抹青色残影。 一颗颗瓜子壳被“剑尖”一点,纷纷砰然碎裂。 当陈平安重新站定,方圆一丈之内,落在裴钱眼中,好像挂满了一幅幅与师父等人高的出剑画像。 裴钱以拳击掌,赞道:“师父,你这套惊天地泣鬼神的绝世剑术,比我的疯魔剑法要强上一筹!了不得,了不得!” 陈平安丢了树枝,笑道:“这就是你的疯魔剑法啊。” 裴钱眨了眨眼睛,问:“天底下还有不会打到自己的疯魔剑法?” 陈平安忍俊不禁,想了想,难得有些玩心,笑道:“看好了,还有一招。” 裴钱立即深呼吸一口气,双掌缓缓向下,摆出一个气沉丹田的架势,喊道:“师父请出招!” 陈平安瞥了眼地上的树枝,双指并拢,身形一个骤然拧转向前,大袖飘摇,地上那根树枝如飞剑被气驾驭,画弧而掠,当陈平安站定后,手指向一处,沉声道:“走你!” 那根树枝如一把长剑,直直钉入远处墙壁上。 裴钱捧腹大笑,师父这不还是学她嘛。哪有师父偷学弟子的看家本领的。 陈平安哈哈大笑,带着蹦蹦跳跳的裴钱返回骑龙巷。裴钱突然跑回去,从墙壁上拔出那根树枝,说这把神兵利器,她要好好珍藏起来。 把裴钱送到了压岁铺子那边,陈平安跟陈姨和石柔分别打过招呼,就要返回落魄山。 裴钱说要送送,就一起走在了骑龙巷。 陈平安到了巷子口子上,让裴钱回去。 裴钱一溜烟跑回去,到了铺子门口,转身看到师父还站在原地,就使劲摇手,看到师父点头后,她才大摇大摆走入铺子,高高举起手中的那根树枝,对着站在柜台后的石柔笑道:“石柔姐姐,瞧得出来是啥宝贝不?” 石柔看着神采奕奕的黑炭丫头,不晓得葫芦里卖什么药,摇摇头道:“恕我眼拙,瞧不出来。” 裴钱眼神怜悯,哀叹道:“石柔姐姐,这都瞧不出来,就是一根树枝嘛。” 石柔哭笑不得,她敢肯定如果自己说是树枝,裴钱又有其他说法。 小巷尽头。 在裴钱身影消失后,陈平安继续前行,只是突然回首望去。 当年在另外一条小街上,也曾有一大一小并肩而行,只是相较于他和裴钱的师徒名分,那一次,什么都没有,只有雨滴。 陈平安就这样看着小巷,好像看着当年那“两人”朝自己缓缓走来。 “陈平安,赤子之心,不是一味单纯,把复杂的世道想得很简单,而是你知道了很多很多世事、人情、规矩、道理后,最终你还是愿意坚持做个好人。哪怕亲身经历了很多,突然觉得好人好像没好报,可你还是会默默告诉自己,愿意承受这份后果。坏人混得再好,那也是坏人,那终究是不对的。听得懂吗?” “齐先生,听得懂!” “做得到吗?” “现在不敢说做得到。” “没关系,慢慢来。” 此时此刻,换成了身穿一袭青衫的自己,陈平安突然说道:“道理之外,走得已经很慢了,不能再慢了。” 陈平安闭上眼睛。 建造在神仙坟那边的大骊龙泉郡武庙,神像震动。 不仅如此,神仙坟的许多菩萨、天官神像都开始摇晃起来。 龙泉郡家家户户的大门上,只要是武门神,皆金光熠熠。 小镇武庙内那尊巍峨神像似乎正在苦苦压抑,竭力不让自己的金身离开神像,去朝拜某人。 不合礼制! 不顺本心! 但是武庙之内,一股浓郁的武运如瀑布倾泻而下,雾霭弥漫。 而老瓷山的文庙神像,亦是怪事连连。 若说龙泉郡武庙圣人是震撼和不甘,心生感应的文庙圣人就更是惊悚和不解了。 披云山与落魄山,几乎同时,有人离开山巅,有人离开屋内,来到栏杆处。 魏檗刹那之间出现在光脚老人身边,疑惑地轻声问道:“这是?” 崔诚板着脸道:“纯粹武夫的五境破境而已,芝麻绿豆的小事情,不值一提。” 魏檗无奈,那你崔诚这位十境武夫,倒是把嘴角的笑意给彻底压下去啊。 崔诚突然神色肃穆起来,自言自语道:“小子,千万别怕闹大,武夫也好,剑修也罢,无论你再怎么讲理,可这份心气总得有吧?” 魏檗有些头疼。 崔诚皱眉道:“愣着作甚,帮忙遮掩气机!” 魏檗赶紧一挥袖子,开始流转山水气运。 崔诚突然爽朗大笑起来,一巴掌拍在栏杆上。 魏檗也已经听说骑龙巷尽头那边的“言语”,愣愣无语,这还是印象中的那个陈平安? 小巷尽头。 陈平安背后那把剑仙已经自行出鞘,剑尖抵住地面,刚好竖立在陈平安身侧。 陈平安睁眼后,手心放在剑柄上,望向远处,微笑道:“这份武运,要不要,那是我的事情。如果不来,当然不行!” 心意微动,剑仙返回鞘内。 当陈平安言语落定,神仙坟那边,从武庙内平地生出一条粗如水井口的璀璨白虹,掠向陈平安,在整个过程当中,又有几处生出几条纤细长虹,在空中汇合聚拢。巷子尽头那边,陈平安不退反进,缓缓走回骑龙巷,以单手接住那条白虹,来多少收多少,最终双手一搓,形成一颗如大放光明的蛟龙骊珠。当光亮如琉璃的珠子诞生之际,陈平安已经走到压岁铺子的门口,石柔好似被天威压胜,蹲在地上瑟瑟发抖,唯有裴钱愣愣站在铺子里边,一头雾水。 陈平安跨过门槛,掌心托着那颗缓缓转动的光彩珠子,走到裴钱身前,弯腰笑道:“接住。” 裴钱伸出双手。她那一双眼眸,仿佛福地洞天的日月争辉。 陈平安将那颗武运凝聚而成的珠子放在裴钱手心,珠子一闪而逝。 天地归于寂静。 裴钱突然打了个饱嗝,呆呆道:“师父,这是啥?” 陈平安笑道:“师父的道理之一。” 裴钱抹了把嘴,拍了拍肚子,笑容灿烂道:“师父,好吃,还有不?” 陈平安再次弯腰,一把扯住裴钱的耳朵,笑问道:“你说呢?” 裴钱嘿嘿一笑,道:“可以有,没有的话,也没关系。” 陈平安刚要说话,好似给人一扯,身形消散,来到落魄山竹楼,看到老人和魏檗站在那边。 魏檗笑吟吟抱拳道:“可喜可贺。” 崔诚面无表情道:“马马虎虎。” 陈平安心中稍定,看来确实可以动身去往彩衣国和梳水国了。 这会儿去,刚好可以吃上老嬷嬷的一碗冬笋炒肉,再请宋老前辈吃上一顿火锅。 结果没等陈平安乐呵多久,老人已经转身走向屋内,撂下一句话:“进来,让你这位六境大宗师,见识见识十境风光。见过了,养好伤,哪天能下床走路了,再动身不迟。” 魏檗二话不说就跑路了。 只留下一个悲从中来的陈平安。 裴钱其实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在师父莫名其妙来了又走了后,她背着双手,走到柜台后,看着那个还抱头蹲在地上的女鬼。接着裴钱跳上小板凳,有些无聊,从袖子里拿出一张黄纸符箓,拍在自己额头上,然后转头对石柔说道:“胆小鬼!” 今天朱敛的院子,难得热闹,魏檗没有离开落魄山,而是过来这边跟朱敛下棋了。 桌上摆放着两只精美棋罐,是陈平安在远游过程里淘来的宫廷御制物件,倒不算捡漏价,不过瞧着就讨喜,回到落魄山,就送给了朱敛。魏檗精于此道,便常来找朱敛对弈。朱敛当年喜欢看隋右边和卢白象下棋,假装自己是半只臭棋篓子,实则棋力相当不俗,这都不是什么藏拙,归根结底,还是朱敛从来不曾将隋、卢二人视为同道中人,不过想必他们二人看待朱敛,更是如此。 郑大风虽说在老龙城那边伤了体魄根本,武道之路已经断绝,但是眼力和直觉还在,猜到多半是陈平安这家伙惹出的动静,所以屁颠屁颠从山脚那边赶过来。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在一旁观战,前者给老厨子瞎支招。朱敛也是个全无胜负心的,青衣小童说下在哪里,还真就拈子落在哪里,自然从均势变成了劣势,再从劣势变成了败局。这把恪守观棋不语真君子的粉裙女童看急了,不许青衣小童胡说八道,她身为芝兰曹氏藏书楼的文运火蟒化身,开了灵智后,数百年间无所事事,可不就是成天看书解闷,不敢说什么棋待诏什么国手,大致的棋局走势,还是看得真切。 岑鸳机走完拳桩的休息间隙,也过来凑热闹,她对那位神人气度的魏先生,观感很好。没办法,魏先生长得实在是太好看了。岑鸳机这份亲近,非男女爱慕之情,只是觉得哪怕多看他一眼,自己都是赚的,就当是欣赏美景嘛,养眼! 岑鸳机不知道,这座落魄山,除了年轻山主比较古怪吓人,她最信赖的朱老神仙,根本不是什么六境巅峰武夫,而是一位实打实的远游境武夫,而那个比朱老神仙还佝偻驼背的汉子,所谓的大风兄弟,曾经是位山巅境的武夫,至于竹楼上那个光脚老人,更是传说中的止境武夫。八,九,十,都全了。 在青衣小童的帮倒忙之下,朱敛毫无悬念地输了棋,粉裙女童埋怨不已。青衣小童瞥了眼给屠了大龙的凄惨棋局,啧啧道:“朱老厨子,棋输一着,虽败犹荣。” 朱敛点点头,抬起手臂,道:“确实如此,下回咱哥俩再接再厉,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青衣小童眉开眼笑,在朱敛抬手后,赶紧给朱敛揉着手臂,自夸道:“老厨子,你可能不清楚,我这手,是有仙气的!对吧,魏檗?” 遥想当年,他可是两巴掌拍在了掌教陆沉的肩膀上,这要是传到了那座白玉京,管你是什么仙人天君,谁敢不伸出大拇指,夸他一句英雄好汉? 魏檗微笑道:“又皮痒了?” 青衣小童翻了个白眼。 青衣小童对于魏檗这位不讲义气的大骊北岳正神,那是毫不掩饰自己的怨念。他当年为了黄庭国那位御江水神兄弟,尝试着跟大骊朝廷讨要一块太平无事牌,处处碰壁,尤其是在魏檗这边更是透心凉。所以一有棋局,青衣小童就会站在朱敛这边摇旗呐喊,不然就是大献殷勤,给朱敛敲肩揉手,要朱敛拿出十二分功力来,恨不得把魏檗杀个丢盔弃甲,好教魏檗跪地求饶,输得这辈子都不愿意再碰棋子。总之有他在场,朱敛与魏檗的对弈,是跟清闲雅致半点不沾边的。 朱敛突然问道:“你俩真决定了?” 青衣小童鼻孔朝天,冷哼一声,道:“再不抓紧,就得遭陈平安的毒手了!” 粉裙女童轻轻点头。 原来他们如今都有了自己的名字,不是本命名字,而是按照陈平安的说法,以后有可能放在祖师堂谱牒上的名字。 青衣小童给自己取名为陈灵均,粉裙女童则是陈如初。 郑大风调侃道:“陈灵均,什么个玩意?我看叫你小青青得了,喊着还顺口。” 青衣小童跟郑大风也不客气,骂道:“大风兄弟,你懂个屁。” 郑大风笑呵呵道:“我懂你。” 青衣小童怒道:“别叨叨,有本事我们在棋盘上见真章!” 魏檗讥笑道:“自取其辱。” 郑大风跃跃欲试,搓手道:“小赌怡情,来点彩头?不过你棋力高,让先还不成,让子才行,就让我两子吧,不然我不跟你赌。” 青衣小童将信将疑,皱了皱眉头,道:“让两子?这不是瞧不起你大风兄弟嘛,让一子如何?” 魏檗哈哈大笑。 朱敛一拍额头,郑大风挖了个这么明显的坑,还使劲往里边跳。 郑大风忍着笑,不打算欺负这个愣头愣脑的小家伙,摆手道:“算了,以后再说。” 郑大风的棋力如何,很简单,朱敛和魏檗对弈,郑大风帮谁谁胜。 也许不能说郑大风是什么大智若愚,可要说当年骊珠洞天最聪明的人当中,郑大风肯定有资格占据一席之地。 青衣小童瞥了眼粉裙女童,后者轻轻摇头。 他这才恍然大悟,他娘的郑大风这家伙也挺鸡贼啊,差点就坏了自己的一世英名。 岑鸳机默默离去,继续去练拳。 她在白天,就会拣选落魄山上的青山绿水,独自一人,六步走桩。 在夜幕中,则会留在院子里,至少离着朱老神仙的住处近些,不用太担心给人轻薄的时候,叫天天不灵喊地地不应。 青衣小童看了眼天色,打算去小镇铺子找裴钱耍去。粉裙女童跟着与朱敛他们作揖拜别,要青衣小童等等她,她兜里瓜子不够了。 在岑鸳机和两个小家伙走后,郑大风说道:“这一破境,就又该下山喽。年轻真好,怎么忙碌都不觉得累。” 朱敛笑道:“大风兄弟也年轻的,人又俊,就是缺个媳妇。” 郑大风伸手虚按了两下,道:“朱老哥,这种大实话,莫挂嘴边,容易招人恨。” “我看陈平安这么着急远游,你们俩功劳不小。”魏檗笑着站起身,“我得忙活那场夜游宴去了,再过一旬,就要闹哄哄了,麻烦得很。” 小院重归安静。 朱敛开始收拾棋局,郑大风坐在原先魏檗的位置上,帮着将棋子放回棋罐。 朱敛说道:“猜猜看,我家少爷破境后,会不会找你聊聊?如果聊,又怎么开口?” 郑大风道:“多半是要去山脚找我的,想着宽我的心,省得我心里头别扭嘛,不过应该不会多聊,大概就是陪我喝酒。其实我倒是希望这小子找也不找我,你说这会儿落魄山才几个人,就这么劳心劳力,以后真要人多了,有了个山头门派,他顾得过来?还要不要修行了?朱老哥,劝人一事,你最擅长,你有机会找陈平安交交心。” 朱敛收拾着棋子,惆怅道:“难。” 郑大风没来由说了一句:“魏檗下棋,分寸感好,疏密得当。” 朱敛“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郑大风幸灾乐祸道:“陈平安这一破境,药铺里边,我那个心气高的师妹,估计又要遭罪了。” 朱敛笑了笑,略带遗憾道:“岑鸳机也好不到哪里去。” 郑大风贼兮兮道:“当时在披云山,如果陈平安真是那么说的,谢家长眉儿才是最糟心的那个。” 朱敛点头道:“在藕花福地那里,稍微大一点的江湖门派,有哪个男人年轻时候没被师姐师妹伤透过心?看来浩然天下也差不多。” 郑大风不知为何,想起了老龙城的灰尘药铺,在那儿光阴悠悠,无事翻翻书,晒晒日头。 郑大风双手抱住后脑勺,想起某个天真无邪的少女,像喝了一大坛子药酒,苦得不行,又忍不住不喝。只是最后思绪流转,当他顺便想起那个经常在自己眼前逛荡的女子,吓得打了个哆嗦,咽了口唾沫,双手合十,如同在跟人道歉,默念道:“姑娘你是好姑娘,可我郑大风真真无福消受。” 朱敛望向竹楼那边。 郑大风问道:“打个赌?陈平安是横着还是竖着出来的?” 朱敛微笑道:“我家少爷武功盖世,英明神武……自然是横着离开屋子的。” 郑大风无奈道:“那还赌个屁。” 但是最终出乎朱敛和郑大风所料,陈平安是安然无恙地走出了竹楼。 然后陈平安在崖畔石桌那边坐了一宿,直到天明,才回了一楼呼呼大睡。 此后两天,朱敛继续去二楼享福,而陈平安果真去找了郑大风,只是没见到郑大风,稍稍犹豫之后,陈平安就返回了山上。 然后牛角山渡口剑房那边,陆续收到寄给陈平安的飞剑传讯。 先是青峡岛刘志茂的回信,说春庭府的红酥如今已经不在府上当女官了,重新去了朱弦府当门房,刘老成对此只说顺其自然,青峡岛只要保证她这辈子无灾无厄就可以了。再就是横波府开始重建,但是章靥吃错了药,竟然离开了青峡岛,只跟刘志茂讨要了一块末等供奉玉牌,以及一部仙家秘籍和一件法宝,然后就跑去鹘落山那个寂寂无闻的小门派,隐姓埋名,给人当起了客卿。最后刘志茂给了陈平安两个选择,当初他承诺安然渡过难关后,便会有重礼馈赠,所以要么陈平安等着他,让人带着礼物拜访龙泉郡,要么就干脆将欠着青峡岛密库房的两笔账结清了。 陈平安飞剑回信,简明扼要,就三个字:两清了。 至于素鳞岛田湖君这拨人的下场,陈平安没有问。 第二封信,来自珠钗岛刘重润,告诉陈平安一件秘事,那位金丹地仙的老嬷嬷,本就金丹腐朽,只靠这一口气强撑着,心弦紧绷太久了,等到书简湖大局已定,珠钗岛非但没有遭难,反而获利极多,那根心弦骤然松懈,大忧大喜过后,彻底油尽灯枯,在今年的入秋时分,就已经逝世了。刘重润在信上坦言,老嬷嬷劝她别斤斤计较那点水殿秘藏丹药的钱财了,所以她希望与陈平安再做一笔买卖,珠钗岛也要学一学那高高在上的玉圭宗,将一部分修士弟子迁徙到一洲最北方的大骊王朝龙泉郡,远离是非,安心修道,所以陈平安不管是租借给她一块风水宝地,还是卖给珠钗岛,尽管开价,她就算砸锅卖铁,也会答应下来,肯定一枚铜钱不少他陈平安的。 陈平安回信一封,也很直截了当,说自己不卖山头,但是可以租借。不过哪怕她收到信后立即动身赶来大骊,他那会儿多半已经离开龙泉郡,她只要找到落魄山一个叫朱敛的人,商议此事即可。 顾璨也寄来了信。大致说了曾掖和马笃宜如今的修行进展,以及第一场周天大醮预计所需的神仙钱,各个环节,各需多少,写得清清楚楚。 陈平安回信一封,说第一笔神仙钱,会让人帮忙捎去书简湖,让他们三个安心游历,再就是忍不住多提醒了一些琐碎事情。写完信一看,陈平安自己都觉得确实絮叨了,很符合当年那个青峡岛账房先生的风格。 去牛角山寄信之前,陈平安瞥了眼墙角那只竹箱,里边还搁放着一只从书简湖带回来的炭笼。 然后是关翳然的来信,这位出身大骊最顶尖豪阀的关氏子弟,在信上笑言让那位龙泉郡的董半城来池水城的时候,除了带上他董水井独家酿造并远销大骊京畿的米酒,还得带上陈平安的一壶好酒,不然他不会开门迎客的。 陈平安得了这封信后,就去了趟风凉山,找到董水井,吃了一大碗馄饨,聊了此事,该说的话,不管好听不好听,都按照打好的腹稿,与董水井挑明了。董水井听得认真,一字不漏,听到觉得是关键的地方,还会与陈平安反复验证。这让陈平安更加放心,便想着是不是可以与老龙城那边,也打声招呼,范家,孙家,其实都可以提一提,成与不成,到底还是要看董水井自己的本事,不过思量一番,还是打算等到董水井与关翳然见了面,再说。坏事不怕早,好事不怕晚。 陈平安离开风凉山后,回到落魄山,凑巧远远看到沿着山路走桩的岑鸳机。 陈平安没打招呼,怕一抬手,一出声,又让这位姑娘想多了。 不承想看似目不斜视却以眼角余光看着年轻山主的岑鸳机,看见陈平安故意在道路另外一边登山后,她才松了口气,只是如此一来,身上那点若隐若现的拳意也就断了。 陈平安忍不住停下脚步,转头对她轻声说道:“岑姑娘,练拳养意一事,最忌讳断了一口纯粹真气外显的那根线……” 岑鸳机伸出一只手,放在身前,似乎是想要尽量遮掩她的婀娜身段,大概觉得这个动作的意图太过明显,担心惹恼了那个管不住眼神的年轻山主,她便缓缓侧过身,紧抿起嘴唇,既不说话,也不看他。 陈平安无可奈何,只好默默转身登山。 到了竹楼外,听动静,朱敛在屋内应该是正在倾力出拳,以远游境艰难对峙崔诚的金身境。 时不时竹楼就会轰然震动。 陈平安坐在石桌那边,都想要嗑瓜子了。 黄昏时分,裴钱和正式取名为“陈灵均”“陈如初”的两个小家伙,一起回到落魄山。 石柔说她就在那边帮着看铺子好了,便没有跟着回来。 陈如初坐在桌旁,低着脑袋,有些愧疚。 陈灵均大大咧咧坐在陈平安对面,笑问道:“老爷,你觉得我这新名咋样?牛不牛气?霸不霸气?”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很不错。” 然后转头对陈如初说道:“你的也很好。” 陈如初这才抬起头,腼腆一笑。她之所以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自己和老爷的关系,一直这么好,长长久久,一如初见。 裴钱却不太满意两个家伙的自作主张,埋怨道:“师父,家有家法,山有山规,我觉得他们就是欠收拾。算了,不说陈如初了,傻乎乎的,情有可原。可是陈灵均这家伙,师父你是不知道,到了压岁铺子那边,恨不得把桌子凳子啊都给刻上他的名字。” 陈灵均双臂环胸,自信道:“这么敞亮的名儿,要不是你拦着,只要给我写满了铺子,保管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陈平安气笑道:“你少给我整那幺蛾子。” 陈灵均突然有些无精打采起来。 陈平安想了想,问道:“是不是因为黄庭国的一些山水神祇,也会参加这场夜游宴?” 陈灵均“嗯”了一声,张开双臂,趴在桌上。 陈如初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陪着裴钱一起嗑瓜子。 陈平安说道:“我回头跟魏檗打声招呼,让你去披云山,待在他身边,一起参加这场宴会。” 陈灵均抬起头,满脸迷糊问道:“你为啥要白白浪费这么个人情,我就算装了回英雄好汉,又不是真的,只要一给人求着办事,就会立马露馅。” 陈平安微笑道:“山人自有妙计,可以让你出了风头,又不用烦心,只需要喝酒就行了。” 陈灵均不太相信,问道:“不骗我?” 陈平安伸手抓了把瓜子,道:“不信拉倒。” 陈灵均蹦跳起来,绕到陈平安身后,嬉皮笑脸问道:“老爷,肩膀酸不酸?” 陈平安说道:“肩膀不酸,脑壳疼。” 陈灵均悻悻然收手,难得会有难为情的时候,随便找了个由头,去找那条黑蛇撒欢去了,美其名曰帮着老爷巡狩各大新山头。 裴钱转头看了眼陈灵均的背影,叹了口气,道:“长不大的孩子。” 陈如初嘴角刚刚翘起,就被裴钱一瞪眼,吓得赶紧绷紧小脸蛋。 陈平安笑道:“怎么都姓陈,是谁的主意?” 陈如初指了指陈灵均离去的方向,道:“他的。” 陈平安有些意外。 陈如初笑问道:“老爷,本来打算给我们取什么名字?可以说吗?” 裴钱抢过话头,嚷道:“你叫小迷糊蛋,他叫大傻蛋,就是这样的!” 陈平安弹了一颗瓜子,击中裴钱额头。 在裴钱揉额头的时候,陈平安笑眯起眼,缓缓道:“本来打算给他取名‘景清’,清澈的清,谐音青色的青,他喜欢穿青色衣服嘛,又亲水,而水以清澈为贵,我便挑了一句诗词,才有了这么个名字,取自那句‘景雨初过爽气清’,我觉得这句话,兆头好,也勉强算有些文气。你呢,就叫‘暖树’,来自那句‘暖律潜催,幽谷暄和,黄鹂翩翩,乍迁芳树’。我觉得意境极美。两个人,两句话,都是首尾各取一字,善始善终。” 陈如初泫然欲泣。似乎觉得老爷取的名,更好。 陈平安连忙安慰道:“你们现在的名字,更好啊。” 陈如初一言不发站起身,与陈平安作揖拜别,然后走了,肯定是去自己住处偷偷哭鼻子了。 陈平安抬起手,出声挽留,竟是没能留下这个娇憨丫头。 陈平安瞪了眼在那儿没心没肺狂嗑瓜子的裴钱,道:“还不去跟着?” 裴钱“哦”了一声,追上了更希望自己名字是陈暖树的陈如初。 陈平安叹了口气。 这事闹的,早知道就不显摆自己肚子里那点可怜的墨水了。 陈平安拍拍手,站起身,准备去趟披云山,跟魏檗说下关于青衣小童的事情,求人办事,总得有点诚意,再者也想好好逛一逛林鹿书院,看能否“凑巧”遇到高煊。 但是清风拂面,一袭白衣已经站在陈平安身旁。 这位不速之客,一屁股坐在石凳上,开始嗑瓜子。 这大概能算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陈平安玩笑道:“既要炼化那件东西,又要忙着夜游宴,还天天往我这边跑,真把落魄山当家了啊?” 魏檗摆摆手,道:“不耽误。我跟你不一样,你是能忙绝不闲着,我是能闲着绝不忙。”不等陈平安开口,魏檗又说道:“陈灵均的事情,交给我好了。” 陈平安说道:“谢了。” 魏檗笑容玩味。 陈平安笑道:“就是跟你客气客气。” 魏檗问道:“什么时候动身?” 陈平安有些惋惜,道:“实在是不能再拖了,只能错过这场夜游宴。” 魏檗淡然道:“没关系,隔个十年,我就可以再办一场。”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道:“别!我担不起这份骂名。这种宴席,大骊朝廷跟着兴师动众不说,还要那些山水神祇和各路英灵自个儿掏腰包,准备贺礼。稍微泄露出去一点风声,我以后就别想在龙泉郡待下去了。” 魏檗摇头道:“跟你关系不大。” 陈平安望向魏檗。魏檗微微点头。 陈平安也就不再说什么。 因为这意味着那块琉璃金身碎块,魏檗可以在十年内炼制成功。 魏檗凭此契机,有望跻身上五境,只需要“有望”两个字,就可以在声势上,稳稳压过先前那五尊大骊山岳正神,到时候就会更加名正言顺,大骊朝野和山上,自然再无半点异议。 山岳正神,统辖地界山水,本就类似圣人坐镇小天地,可以天然拔高一境。 若是真的让魏檗破开瓶颈,跻身玉璞境,意义之大,影响之深远,更是不可估量! 陈平安觉得除了那块千载难逢的金身琉璃碎块,魏檗能够解开那个心结,或是有某种新的期待,也至关重要。 魏檗站起身,作个揖道:“陈平安,谢了。” 不等陈平安说话,魏檗就笑眯眯补上一句:“与你客气客气。” 一闪而逝。 陈平安抬头望天,不知不觉,已是月明星稀。 常时爱缩山川去,有夜自携星月来。 魏檗便是如此神仙逍遥。 真是羡慕。 之后几天,好像约好了一样,落魄山来了一拨拨访客。 都是邻近山头势力的修士,或是留在仙家府邸里边修行,或是在这边能更好联络大骊宋氏,多是金丹地仙,最不济也是龙门境修士。 陈平安如今的待人接物,不敢说有多滴水不漏,终究是不会出大的纰漏了。 但是之后来了两拨陈平安怎么都没有想到的客人,熟人,也可以说是朋友。 分别从南北而来。 从大骊京城来的,是师徒一行三人,找到了压岁铺子,刚好石柔在那边,结果双方都心怀戒备,相互试探了一番。后来石柔便回了趟落魄山,将消息禀告给陈平安。 陈平安立即带着石柔下山,去往小镇,身边当然跟着裴钱这个跟屁虫。 到了骑龙巷铺子那边,对方师徒差点没认出陈平安。 陈平安倒是半点不觉得陌生,那位目盲老道,还是老样子,背着一把自己削砍出来的桃木剑,腰悬一串银色铃铛,道袍老旧,脚踩草鞋,就这副模样,当然很难有生意主动送上门。 老道人徐莹震道号玄谷子,会些道门雷法,带着两个“捡来”的弟子云游四方,当年在嫁衣女鬼那边,没讨到半点便宜,差点就身死道消了。跟陈平安他们也算共患难一场,离别之际,徐莹震赠送了一幅师门祖传的《搜山图》,陈平安则送了那个扛幡子的跛脚少年一颗蛇胆石。 绰号酒儿的圆脸小姑娘,她的鲜血,可以作为符箓派极为罕见的“符泉”,所以脸色常年微白。 只是如今“小跛子”的个头,已经与青壮男子无异,酒儿小姑娘也高了许多,圆乎乎的脸蛋也瘦了些,脸色红润,是位苗条少女了。 李宝瓶上次在山崖书院,还跟陈平安聊起了酒儿,说很想念她。当年红棉袄小姑娘和酒儿小姑娘,很投缘。 小跛子和酒儿都没敢认陈平安。 一方面是约莫七年没见,陈平安从手持柴刀开路的草鞋少年,变成了如今青衫负剑的年轻人,另一方面就是哪怕在落魄山休养得当,还是略显消瘦,只是脸颊凹陷得没像在书简湖时那般吓人了,不然老道人的两位弟子就更不敢认了。 总算确定了陈平安的身份,徐莹震开怀不已。 陈平安笑着问了他们有无吃饭,一听没有,就拉着他们去了小镇如今生意最好的一栋酒楼。 酒桌上,徐莹震抿了口酒,抚须笑道:“陈公子,阮小姐为何如今不在铺子里边了?” 当年离别,陈平安让他们来小镇的时候可以找骑龙巷和阮秀,只不过当时徐莹震没想要在小镇落脚,还是告辞离去,想要在大骊京城有一番大作为,搏一搏大富贵。没奈何在卧虎藏龙的大骊京城,师徒三人那点道行微不足道,徐莹震又不愿泄露弟子酒儿的根脚,故而根本闯不出名堂,混了这么些年,不过是挣了些真金白银,几千两,搁在市井坊间的寻常人家,还算一笔大钱,可对于修道之人而言,几枚雪花钱算什么?实在是令人心灰意冷。在此期间,徐莹震又断断续续听到了龙泉郡的事情——当然不是通过那仙家客栈的神仙邸报,住不起,买不起——都是些零零碎碎的风闻,一个个无需花钱的小道消息。 结果徐莹震拼凑出一个让师徒三人面面相觑的真相:那个当年在铺子待客的阮秀,极有可能就是圣人阮邛的独女!一开始是徐莹震既没脸皮返回小镇,也不怎么敢,毕竟小跛子来路不正,就又在京城耗了几年,如今是真待不下去了,这才想要回龙泉郡碰碰运气,不承想运气不错,把正主陈平安给碰着了。 只是人心似水,双方本就是一场可有可无的萍水相逢,徐莹震也吃不准能否留在今非昔比的小镇上,就算留下了,真有锦绣前程?毕竟这么多年过去,天晓得陈平安变成了什么性格脾气,所以徐莹震看似喝酒尽兴,将当年那桩惨事当趣事来说,实则内心打鼓,不断默念:陈平安你赶紧主动开口挽留,哪怕是一个客气的话头都行,贫道也就顺着竿子往上爬了。我就不信你一个能够跟圣人独女攀扯上关系的年轻人,会吝啬几枚神仙钱,真舍得给那位你我皆高不可攀的阮小姐看轻了? 只可惜从头到尾,叙旧喝酒,都有,陈平安唯独没有开那个口,没有询问徐莹震师徒想不想要在龙泉郡逗留。 裴钱跟陈平安坐在一条长板凳上,几乎不说话。 陈平安当时介绍她身份的时候,是说弟子裴钱,裴钱差点没忍住提醒师父少了“开山大”三个字。 石柔没跟他们一起来酒楼。 由于陈平安的不谙世情,徐莹震又委实是想给自己留下点脸皮,于是酒足饭饱,就只好告别。 双方站在酒楼外的大街上,陈平安这才说道:“我如今住在落魄山,算是一座自家山头,下次老道长再路过龙泉郡,可以去山上坐坐。我未必在,但是只要报上道号,肯定会有人接待。对了,阮姑娘如今常驻神秀山,因为她家龙泉剑宗的祖师堂和本山,就在那边。我这次也是远游返乡没多久,不过与阮姑娘闲聊,她也说到了老道长,并未忘记,所以到时候老道长可以去那边看看聊聊。” 徐莹震笑逐颜开,说:“一定一定。” 陈平安对那个当年就印象极好的小跛子和酒儿,微笑道:“一路保重。希望我们下次重逢,不用如此之久。” 扛着大幡的小跛子点点头。酒儿微笑点头。 裴钱抱拳,老气横秋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双方就此告别,徐莹震带着两个弟子离开小镇,往红烛镇那边缓缓而去。 陈平安站在原地。 裴钱轻声问道:“师父?” 陈平安揉了揉她的脑袋,说道:“师父内心当然愿意留下他们三个,但是讨生活不容易,天上掉馅饼的事情,往往不会太珍惜。如果这点面子都拉不下来,说明不是真的必须要留在龙泉郡谋生。而且一旦留下来,那就意味着朝夕相处,是一件长久事,越是起头的时候,越捣不得糨糊,还不如一开始就双方心里有数,不然到最后我觉得是好心,对方觉得不是好事,双方各有各的理,那还怎么能够做到君子绝交,不出恶声?” 陈平安叹了口气,又道:“当然,也有可能是师父想错了,所以师父会让魏檗盯着点。若是对方真有难言之隐,无法开口,或是真遇上了过不去的坎,走投无路了,却不想连累我,到了那个时候,师父就派你出马,去把他们请回来。” 裴钱点点头,听不听明白不重要,反正师父都是对的,只是她又有疑惑,问道:“师父故意跟他们聊了秀秀姐姐,这是为啥?” 陈平安微笑道:“师父还是希望他们能够留下来啊。” 裴钱一头雾水,使劲想着这个老费劲的事,仍是没能整明白里边的弯弯绕绕,最后哀叹一声,不想了,今天翻了黄历,不宜动脑子。 裴钱突然压低嗓音道:“那个老道长的双眼,好像是让他肚子里边乱跑的一丢丢雷光给炸瞎的。” 陈平安点点头,道:“雷法被誉为万法之首,只是我们东宝瓶洲除了神诰宗和几个大仙家外,所谓的五雷正法,都是旁门左道中很支离破碎的传承,所以修炼此法,就会有反噬,时间长了,或是生机衰竭,大道崩坏,或是剑走偏锋,以某一处窍穴作为消灾之地,例如眼睛失明,也有烂肚肠的,或是腐蚀某件本命物,诸多种种。修行旁门雷法之人,大多下场不好。” 裴钱咋舌。 陈平安说道:“修行之事,可不都是享福。” 裴钱使劲点头,道:“所以我不修行,只习武!” 陈平安一扯她的耳朵。 裴钱哀嚎道:“师父,我一定更加勤勉走桩!多吃苦!” 陈平安随后带着裴钱去了趟老旧学塾。 陈平安站在窗外,裴钱踮起脚跟,将脑袋“搁放”在窗台上,望着里边。 陈平安问道:“想得怎么样了,你要不要去龙尾溪陈氏开办的学塾?” 裴钱一动不动,闷闷道:“如果师父想让我去,我就去呗,反正不会有人抱团欺负我,不会有人骂我是黑炭,嫌弃我个儿矮……” 陈平安哭笑不得,语气温和道:“你要真不想去,以后就跟着朱敛在山上读书,跟郑大风也行,其实郑大风学问很高。但是我建议你不管现在喜不喜欢,都去学塾那边待一段时间,说不定到时候拽你都不走了。可如果到时候仍是觉得不适应,再返回落魄山好了。” 裴钱问道:“我去学塾能带刀剑错不?” 陈平安摇头道:“不行,读书就得有读书的样子。” 这事情没得商量。他这个当师父的,再宠溺裴钱,该有的规矩,绝对不能少。 一个孩子天真无邪,童心童趣,做长辈的,心里再喜欢,也不能真由着孩子在最需要立规矩的岁月里,信马由缰,无拘无束。 裴钱不说话。 陈平安说道:“这事不急,在师父下山前想好,就行了。” 裴钱还是一动不动,问道:“如果我去学塾,师父能不离开吗?” 陈平安伸手按住裴钱的脑袋,望向这座旧学塾里边,默不作声。 孩子小小的忧伤,往往如风似雾。等到陈平安给裴钱买了一串糖葫芦,然后两人一起走回落魄山,一路上裴钱就已经欢声笑语,问东问西了。 徐莹震心情大好,私底下与小跛子和酒儿说:“咱们只需要再在外边逛个一年半载,就可以回龙泉郡出人头地了。” 在师徒三人离开龙泉郡没多久,落魄山就来了一对游历至此的男女。 他们或是徒步游历名山大川,或是乘坐仙家渡船,走了五六年,总算是从东宝瓶洲东南部的青鸾国,走到了一洲最北的大骊王朝。 青鸾国狮子园,读书人柳清山。还有倒悬山师刀房女冠,柳伯奇。 陈平安见到了柳清山,自然相谈甚欢。跟柳伯奇,算是不打不相识,当然关系好不到哪里去,不算朋友。 相较于在狮子园的跋扈横行,在落魄山,柳伯奇收敛了许多。一是如今陈平安瞧着愈发古怪,二是那个名为朱敛的佝偻老仆,更加难缠。第三点最重要,那座竹楼,不但仙气弥漫,极其出彩,而且二楼那边,有一股惊人气象。 柳伯奇这一点好,不扭捏,我比你形势强,那我就不跟你半点客气,若是风水轮流转,她倒也没有任何心里不痛快,她认。 陈平安领着两人逛了落魄山,去了山巅的祠庙。 柳清山说他们这次来,除了来看陈平安之外,再就是想要近水楼台先得月,好好看看那场声势壮大的神灵夜游宴。当然,林鹿书院肯定也是要去的。 陈平安当然答应下来,说到时候可以在披云山的林鹿书院那边,给他们两个安排适宜观景的位置。 柳清山比起当年在狮子园书斋,除了名士风流之外,又多了几分豪杰气,是好事。 豪杰未必圣贤,可哪个圣贤不是真豪杰? 一天过后,陈平安就发现有件事不对劲,柳伯奇竟然见着朱敛后,一口一个朱老先生,而且极为真诚。 在不是通过魏檗而是与黄庭国老蛟程水东开口相求,将柳清山二人安置在林鹿书院后,陈平安和朱敛先返回落魄山。路上陈平安询问了此事。 朱敛呵呵一笑,答道:“老奴就是随口一说,扯了句书上言语,柳伯奇便领情了。” 陈平安愈发好奇,又问:“怎么说?” 朱敛随便指了一座青色郁郁的山头,吟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应如是。” 陈平安一愣之后,大为拜服。柳伯奇这婆娘可不就是只吃这一套吗? 陈平安一巴掌拍在朱敛肩膀,赞道:“老江湖!” 朱敛正色道:“哪里哪里,雏凤清于老凤声。” 陈平安突然有些感慨,下了山,尤其是去了北俱芦洲,大概又要好几年,听不着落魄山的马屁声了。 陈平安是在一个大晚上,悄悄去的牛角山仙家渡口。 裴钱其实知道,只是假装不知道,而且比起第一次长久分别的那种魂不守舍,如今裴钱觉得其实还好。就是师父这一走,她心里就空落落的。 她第一次真正去翻了黄历,发现师父离开落魄山的日子,宜远游。 柳清山和柳伯奇暂住在林鹿书院。 夜游宴即将举办。 而在红烛镇那边,又有一场重逢。 当年的红棉袄小姑娘李宝瓶和酒儿小姑娘,又见面了。 原来大隋山崖书院安排了一场负笈游学,也是来观摩这场大骊北岳夜游宴的,由茅小冬带头,李宝瓶、李槐、林守一、于禄、谢谢,都在其中。 徐莹震依旧没敢顺水推舟,沾着弟子酒儿的光,跟随书院众人一起返回龙泉郡。 毕竟那位山崖书院茅圣人,身份太吓人。 在棋墩山之巅。 一位身材修长的红衣少女,怔怔出神。 她已经不再是小姑娘了。这些年,她气质浑然一变,书院那个风风火火的红衣小宝瓶,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学问越来越大,言语越来越少,当然,模样也长得越来越好看。 头顶有飞鸟掠空声,她仰头望去。 书上怎么说来着? 过鸟一声如劝客,仙人呼我云中游。 第133章 剑气如虹人在天 斜风细雨。 东宝瓶洲中部彩衣国,临近胭脂郡的一座山坳内,有一位青年青衫客,戴了一顶斗笠,背剑南下。 年轻剑客这次游历彩衣国,依旧是走过那片熟悉的低矮山脉,比起当年跟张山峰一起游历时好似生机断绝的鬼蜮之地,如今再无半点阴煞气息,虽说不是什么灵气充沛的山水形胜之地,但终究青山绿水,远胜往昔。 年轻剑客凭着记忆一路前行,终于在夜幕中,来到一处熟悉的古宅,虽然还是有两座石狮子坐镇大门,但略有变化,如今悬挂了春联,也张贴上了彩绘门神。 敲门过后,耐心等待。 一位老妪弯着腰,手持一盏灯笼,有些吃力地打开大门,看见一位摘下斗笠、笑脸灿烂的年轻男子,个儿挺高,就是有些瘦,还背着把剑,瞧着像是位远游至此的外乡游侠。 老妪脸色惨白,大晚上的,委实吓人。 她尽量不吓着访客,毕竟如今宅子已经渡过难关不说,还因祸得福,便无需故意吓退凡夫俗子了,免得他们被牵连。 老妪轻声问道:“这位公子,可是要借宿?” 年轻人笑道:“不但要借宿,还要讨酒喝,用一大碗冬笋炒肉做下酒菜。” 老妪愣了愣,然后一下子就热泪盈眶,颤声问道:“可是陈公子?” 来者正是独自南下的陈平安。 陈平安微笑道:“老嬷嬷如今身体可好?” 老妪赶紧一把抓住陈平安的手,好像是怕这个大恩人见了面就走,手持灯笼的那只手轻轻抬起,以干枯手背擦拭泪水,神色激动道:“怎么这么久才来,这都多少年了?陈公子再不来,我这把身子骨,就真撑不住了,还怎么给恩人下厨烧菜?酒,有,都给陈公子余着呢,这么多年不来,年年余着,怎么喝都管够……” 陈平安将那顶斗笠夹在腋下,双手轻轻握住老妪的手,愧疚道:“老嬷嬷,是我来晚了。” 老妪赶紧转头喊道:“老爷,夫人,陈公子来啦,真的来了。” 当年为了给妻子续命而不惜沦为伥鬼的男子,身穿一袭儒衫,与一位神色光彩的妇人快步赶到门口。 夫妇二人,见着了陈平安,就要跪地磕头。千言万语,都无以报答当年大恩。 陈平安想要去阻拦两人,却被老妪死死攥紧手臂,显然是一定要陈平安受此大礼。 陈平安只得作罢。 杨晃和妻子莺莺站起身,老妪这才松开手。 杨晃和妻子相视一笑。 曾经的少年郎,一眨眼工夫,如今竟是一位年轻公子了,就是瞧着有些清瘦憔悴,不过更像一位名副其实的剑仙了,真好。 一行人走入宅子,陈平安自然而然帮着老妪关上大门,杨晃和妻子会心一笑。被抢了本分事的老妪还有些埋怨,说这些不用花费几两气力的粗活儿,哪里需要劳驾陈公子。 老妪说要去灶房生火,做顿宵夜。陈平安说太晚了,明天再说。老妪却不答应,妇人说她也要亲手炒几个小菜,就当是招待不周,勉强算是给陈公子接风洗尘。 杨晃拉着陈平安去了熟悉的厅堂坐着,一路上说了陈平安当年离去后的情景。 都是好事。 当年差点坠入魔道的杨晃,现在得以重返修行之路,虽然说大道被耽搁之后,注定没了锦绣前程,但是现在比起先前人不人鬼不鬼的伥鬼,实在是天地之别。须知杨晃原本在神诰宗内,是被当做未来的金丹地仙而被宗门重点栽培,后来为了一个情关,主动舍弃大道。此间得失,杨晃甘苦自知,从无后悔便是。 至于原本被“拘押”在绣楼上的妻子,更是得以恢复容颜,并且在修行路上,比丈夫杨晃要幸运,还破了一境,于是如今已经能够将本体真身滞留后院绣楼,以阴神夜游,便是春游踏秋都无碍,与世俗妇人并无两样,再不用日日夜夜饱受天地罡风吹拂和神魂激荡的煎熬。 杨晃问了一些年轻道士张山峰和大髯刀客徐远霞的事情,陈平安一一说了。 陈平安也问了些胭脂郡城太守以及其子刘高华的近况,杨晃便将自己知道的都讲了一遍。 刘太守前几年高升,去了彩衣国清州担任刺史,成了一位封疆大吏,可谓光耀门楣。再就是他的女儿,如今已经是神诰宗的嫡传弟子,刘太守能够升任刺史,未必与此没有关系。 至于刘高华,这些年里,还主动来了宅子两次。比起以前的浪荡,喜欢借口纵情于山水,不愿意考取功名,如今收了性子,只不过先前一场会试成绩不佳,还只是个举人身份。所以第二次来宅子,喝了不少愁酒,牢骚多多,说他爹发话了,若是考不中进士,娶个媳妇回家也成。 陈平安还问了那位修道之人渔翁先生的事情。杨晃说,巧了,这位老先生刚刚从京城游历归来,就在胭脂郡城,而且听说收取了一个名叫赵鸾的女弟子,资质极佳。不过福祸相依,老先生也有些烦心事,据说是彩衣国一位山上的仙师领袖,也相中了赵鸾,希望老先生能够让出弟子,许诺重礼,还愿意邀请渔翁先生作为山门供奉,只是老先生都没有答应。 陈平安安安静静听到这里,问道:“这位仙师,风评如何,又是什么境界?” 杨晃虽说成为伥鬼那么多年,伤了魂魄根本和修道根基,可毕竟是一位从神诰宗走出来的天之骄子,加上如今再无丝毫负担,故而论及彩衣国的一国仙师执牛耳者,仍是没有什么忌惮,笑道:“大概是因为前几年跻身了龙门境,所以就有些得意忘形,山门上下,跟着浮躁起来。又大肆收取新进弟子,良莠不齐,本来还算口碑不错的门派,不比当年了。” 陈平安点点头,道:“明白了,我再多打听打听。” 杨晃笑道:“我这些说法,本就是道听途说而来,做不得准。” 酒菜端上桌。酒是花费了很多心思的自酿醇酒,菜肴也是色香味俱全。 妇人和老妪都落座,这栋宅子,没那么多古板讲究。 兴许是想着陈平安多喝点,老妪给老爷夫人拿的都是彩衣国特色酒杯,唯独给陈平安拿来一只大酒碗。 杨晃又毕恭毕敬起身,给陈平安敬酒,妻子莺莺和老妪也一并起身。 陈平安只得手持酒碗,跟着起身,无奈道:“再这样,我下次真不敢来做客了。” 杨晃一饮而尽后,玩笑道:“等恩公下次来了再说。” 陈平安一口喝完碗中酒水,老妪急了,怕他喝太快,容易伤身子,赶紧劝说道:“喝慢点,喝慢点,酒又跑不出碗。” 陈平安笑道:“老嬷嬷,我这会儿酒量不差的,今儿高兴,多喝点,大不了喝醉了,倒头就睡。” 老妪一边给陈平安碗里倒酒,一边依旧念叨道:“酒量再好,还是要喝慢些。喝慢些,就能多喝一些。” 陈平安点头道:“好,那我喝慢点,听老嬷嬷的。” 陈平安大致说了自己的远游历程,说离开彩衣国去了梳水国,然后就乘坐仙家渡船,沿着那条走龙道,去了老龙城,再乘坐跨洲渡船,去了趟倒悬山,没有直接回东宝瓶洲,而是先去了桐叶洲,再回到老龙城,去了趟青鸾国后,才回的家乡。其中剑气长城与书简湖,陈平安犹豫之后,就没有提及。在这期间,拣选一些趣闻趣事说给他们听,杨晃和妇人都听得津津有味,尤其是出身宗字头山头的杨晃,更知道跨洲远游的不易。至于老妪,可能不管陈平安是说那大千世界的无奇不有,还是市井小巷的鸡毛蒜皮,她都爱听。 这一晚陈平安喝了足足两斤多酒,不算少,他这次还是睡在上次借宿的屋子里。 第二天陈平安多是陪着老妪晒太阳,闲聊。本该第三天就动身启程的陈平安,在老妪极力挽留下,又多待了一天。 拂晓时分,秋雨绵绵。 陈平安戴上斗笠,在古宅门口与三人告别。 拗不过老妪说秋雨瞅着小,其实也伤身子,一定要陈平安披上青蓑衣,陈平安便只好穿上。至于那只当年泄露“剑仙”身份的养剑葫,自然是给老妪装满了自酿酒水。 离别之前,老妪又站在屋檐下,握住陈平安的手,道:“别嫌老嬷嬷话多嘴碎,以后就不愿意来了。” 陈平安轻声道:“怎么会,我好酒又嘴馋。老嬷嬷你是不知道,这些年我想了多少次这儿的酒菜。” 老嬷嬷低头抹泪,道:“这就好,这就好。” 陈平安扶了扶斗笠,轻声告辞,缓缓离去。 走出去一段距离后,年轻剑客转过身,倒退而行,与老妪和那对夫妇挥手作别。 老妪喊道:“陈公子,下次可别忘了,记得带上那位宁姑娘,一起来这儿做客!” 陈平安微微脸红,高声道:“好嘞!” 雨幕中,竹斗笠,青蓑衣,年轻人的背影渐渐远去。 老妪感伤不已。杨晃担心她耐不住这阵秋雨寒气,就让她先回去,但老妪还是等到彻底看不见那个年轻人的身影,这才返回宅子。 莺莺嗓音轻柔,轻轻喊了一声:“夫君?” 然后她便有些羞愧,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致歉道:“夫君莫怪莺莺俗气市侩。” 她心中那个念头,随即烟消云散,喃喃道:“哪里好让陈公子分心这些琐事,夫君做得好,半点不提。我们确实不该如此人心不足的。” 杨晃握住她的一只手,笑道:“你也是为我好。” 莺莺突然心情好了起来,笑道:“夫君,好人一定会有好报,对吧?” 杨晃说道:“别的好人,我不敢确定,但是我希望陈平安一定如此。” 莺莺嫣然一笑,道:“突然觉得陈公子只是来家中做客喝酒,就很开心了。” 杨晃“嗯”了一声,感慨道:“入秋时节,却如沐春风。” 雨幕中。 陈平安稍稍绕路,来到了一座彩衣国朝廷新晋纳入山水谱牒的山神庙外,大踏步走入其中。 秋收时节,又是一大早,在一座淫祠废墟上建造出来的山神庙,便没有什么香客。 陈平安摘了斗笠,甩了甩雨珠,跨过门槛,不再刻意遮掩拳意与气机。 本地山神立即现出金身,是一位身材魁梧的披甲武将,他从彩绘神像当中走出,惴惴不安,抱拳行礼道:“小神拜见仙师。” 陈平安微笑道:“多有叨扰,我来此就是想要问一问,附近一带的仙家山头,可有修士觊觎那栋宅子的灵气?” 既不是彩衣国官话,也不是东宝瓶洲雅言,而是大骊官话。 如今大骊官话,是所有东宝瓶洲中部山水神祇必须熟稔的。山神笑容尴尬,正要酝酿一番得体的措辞,不承想那个气象吓人的年轻剑仙,已经重新戴上斗笠,道:“那就有劳山神老爷照拂一二。” 这尊山神只觉得鬼关门打了个转儿,立即沉声道:“不敢说什么照拂,仙师只管放心,小神与杨晃夫妇可谓邻居,远亲不如近邻,小神心里有数。” 陈平安抱拳,离去前,笑着提醒道:“就当我没来过。” 这位被彩衣国朝廷正统敕封,负责坐镇这块风水宝地的新山神,赶紧点头,心中了然。如果不够聪明,光靠生前功勋和死后阴德,是没本事争抢到这块香饽饽的。神祇统辖一地山水,实则与官场攀爬无异。 陈平安离开山神庙。 山神在大殿内徘徊,最后打定主意,那栋宅子以后就不去招惹了,灵气再多,也不是他可以分一杯羹的。 陈平安去了彩衣国胭脂郡,在城门那边递交关牒,是一份让魏檗弄来的崭新户籍谱牒,他的身份当然还是大骊龙泉郡人氏。 一路询问,总算问出了渔翁先生的宅子所在地——一条唯有雨声的静谧小巷。 陈平安叩响门环。 很快走出一位神色木讷的瘦高少年,见到了陈平安后,少年犹豫不决,似乎不敢确定陈平安的身份。 陈平安笑着打招呼道:“赵树下。” 少年惊喜道:“陈先生!” 少年正是当年那个手持柴刀死死护住一个小女孩的赵树下。 陈平安点点头,打量了一下高瘦少年,拳意不多,却纯粹,暂时应该是三境武夫,但是距离破境,还有相当一段距离。虽然不是岑鸳机那种能够让人一眼看穿的武学坯子,但是陈平安反而更喜欢赵树下的这份“意思”,看来这些年来,赵树下“偷学”而去的六步走桩,没少练。 赵树下关了门,领着陈平安一起走入宅子后院,陈平安笑问道:“当年教你那个拳桩,十万遍打完了?” 赵树下有些赧颜,挠头道:“按照陈先生当年的说法,一遍算一拳,这些年,我没敢偷懒,但是走得实在太慢,才打完十六万三千多拳。” 陈平安问道:“可曾有过对敌厮杀,或是高人指点?” 赵树下摇头道:“不曾。” 陈平安释然。若是赵树下有过多场生死一线的磨砺,拳意娴熟,打磨得没了棱角,出拳就会越来越快,这么多年下来,怎么都不该只有十六万拳,可如果没有,那就只能是缓缓出拳,滴水穿石,拳桩自然很难走得快起来。但是这种慢,陈平安不担心,拳意在身,就像老嬷嬷递过来的那碗酒,只要端得平,酒水怎么都跑不掉,点点滴滴,拳意都在身上。可如果是心思懈怠,那拳意就会轻浮,酒水四溅,浑然不觉,以后就很难熬过三境的那道大关隘。武夫破三境瓶颈,从炼体三境跻身炼气三境,极难,陈平安吃过大苦头。朱鹿当年就是自己熬不过去,靠着杨家药铺的药膏才堪堪破境,而杨老头新收的女弟子,就是全靠自己熬过去,然后同样是女子武夫,却有了云泥之别的武学前程。 赵树下带着陈平安到了僻静后院,儒衫老人和一位眉眼灵秀的少女并肩站在檐下。 赵树下笑道:“陈先生来了!” 陈平安摘了斗笠,抱拳笑道:“见过渔翁先生。” 然后望向岁数刚刚能算是少女的赵鸾,招呼道:“鸾鸾,好久不见。” 满头白发的老儒士一时间没敢认陈平安。 变化实在太大了。 虽说确实一别很多年,可老儒士还是很难将眼前这个身材修长、容貌清雅的年轻男人,与当初那个竹箱少年的形象重叠在一起。 倒是当年那个“鸾鸾”,满脸泪水,哭哭笑笑的,嗓音微颤喊了一声“陈先生”。 对于陈平安,她如何感激和想念都不为过。 这些年来,便一直想着他,心心念念。每当修行路上遇到枯燥、磨难和委屈、开心,她都会想起当年那个人。 哥哥赵树下总喜欢拿这个笑话她,但随着年纪渐长,她也就越来越隐藏心思了,省得哥哥的调侃越来越过分。 赵树下性情沉闷,也就在无异于亲妹妹的鸾鸾这里,才会毫无掩饰。 四人一起坐下。在古宅那边重逢,是喝酒,在这边是喝茶。茶水中孕育着丝丝缕缕的灵气,这也是为了赵鸾的修行。修道之人,天赋越好,行走越顺,衣食住行,越是消耗金山银山。 当年一起在胭脂郡城内斩妖除魔的渔翁先生,姓吴,名硕文,是位儒家老修士。陈平安对其唯有敬重,不然也不敢将赵树下和鸾鸾托付给老人。 看得出来,老儒士对待鸾鸾和赵树下,确实不负所托。 而且陈平安这些年也有些过意不去,随着他江湖阅历越来越多,对于人心的险恶也越来越了然,就越知道当年的所谓善举,其实说不定就会给老儒士带来不小的麻烦。 不在山上,即是不幸,因为一辈子无法领略证道长生路途上,那一幅幅光怪陆离的精彩画卷,但只要涉足山上修行,就一样是身不由己。无法长寿不逍遥,却何尝不是一种安稳的幸运。 而且赵鸾的天赋越好,就意味着老儒士肩上和心头的负担越大。如何才能够不耽误赵鸾的修行?如何才能够为赵鸾求来与之资质相符的仙家术法?如何才能够保证赵鸾安心修道,不用忧愁神仙钱的耗费? 以前,陈平安根本想不到这些。 唯有行过万里路,见过百种人千件事,才可以真正知晓当一个“好人”的不容易,对于世间无数苦难,才能够有更多感同身受。 所以在进入彩衣国之前,陈平安就先去了一趟古榆国,找到了那位早已结下死仇的榆木精魅,古榆国的国师大人。因为担心这位身居高位的精怪,还会去找那栋古宅的麻烦。当年梳水国那场刺客偷袭,让陈平安记忆深刻。 到了人家地盘的京城重地,陈平安找上门,见了面,很简单,三拳撂倒。打得对方伤势不轻,至少三十年勤勉修炼付诸流水。再问他要不要继续纠缠不休,派遣刺客追杀自己。 以书生面貌示人的古榆国国师,当时已经满脸血污,倒地不起,连声说“不敢”。毕竟当时两把飞剑,一口悬停在他眉心处,一口剑尖直指心口。 陈平安这才离去。 并且特意在古榆国京城大门口外的一座茶水摊子上,坐了半晌,等待那位国师的后手。 但是没有。陈平安这才去往彩衣国。 陈平安喝了口热茶,开门见山道:“吴先生,听说彩衣国有修士想要收取鸾鸾为弟子?” 吴硕文点了点头,忧心忡忡道:“若是那位大仙师真有心传授仙法,我便是再不舍,也不会坏了鸾鸾的机缘。只是这位大仙师之所以执意鸾鸾上山修道,一半是看重鸾鸾的资质,一半……唉,是大仙师的嫡子,一个品行极差的浪荡子,在彩衣国京城一场宴会上见着了鸾鸾。算了,这般腌臜事,不提也罢。实在不行,我就带着鸾鸾和树下,一起离开东宝瓶洲中部,这彩衣国在内十数国,不待了便是。” 陈平安问道:“那座仙家山头与父子二人的名字分别是?距离胭脂郡有多远?大致方位是?” 吴硕文虽然疑惑不解,仍是一一分说清楚,其中那座朦胧山,距离胭脂郡一千两百余里,当然是徒步而行的山水路途。 陈平安喝过了一碗茶水,起身笑道:“那我就先去趟朦胧山祖师堂,回来再叙,不用太久。” 吴硕文起身摇头道:“陈公子,不要冲动,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朦胧山的护山大阵以攻伐见长,又有一位龙门境神仙坐镇……” 陈平安神色从容,微笑道:“放心吧,我是去讲理的,讲不通……就另说。” 有些话,陈平安没有说出口。 当下能讲的道理,一个人不能总憋着,讲了再说,例如朦胧山。那些暂时不能讲的,余着,比如正阳山,清风城许氏。总有一天,也要像是将一坛老酒从地底下拎出来的。 至于如何讲理,他陈平安拳也有,剑也有。 去了那座仙家祖师堂,唯独不用如何磨嘴皮子。 先前在落魄山竹楼,见过了崔诚所谓的十境武夫风采,也听过了老人的一个道理,就一句话——与讲理之人饮醇酒,对不讲理之人出快拳,这就是你陈平安该有的江湖,练拳不是用来床上打架的,是要用来跟整个世道较劲的,是要让山上山下遇了拳就给你磕头! 陈平安对前半句话深以为然,对于后半句,觉得有待商榷。只是当时在竹楼没敢这么讲,怕挨揍。那会儿老人是十境巅峰的气势,怕老人一个收不住,自己就真被他打死了。 吴硕文显然还是觉得不妥,哪怕眼前这位少年……已经是年轻人的陈平安,在当年胭脂郡守城一役中,就表现得极其沉稳且出色,可对方毕竟是一位龙门境老神仙,又是一座门派的掌门,如今更是攀附上了大骊铁骑,据说下一任国师,是囊中之物,一时间风头无两,陈平安一人,如何能够单枪匹马,硬闯山门? 江湖上多是拳怕少壮,可是修行路上,就不是如此了。能够成为龙门境的大修士,除了修为之外,哪个不是老狐狸?哪个没有靠山? 赵树下倒是没太多担心,大概是觉得教他拳法的陈先生,本事再大都不过分。 而赵鸾甚至比师父吴硕文还要着急,顾不得什么身份和礼数,快步来到陈平安身边,扯住他的衣角,红着眼睛道:“陈先生,不要去!” 陈平安看了看老儒士,再看了看赵鸾,无奈笑道:“我又不是去送死,打不过就会跑的。” 赵鸾一下子就眼泪决堤,哭道:“陈先生方才还说是去讲理的。” 陈平安哑口无言,给赵树下使了个眼色,想让他帮着安慰赵鸾,不承想这个愣小子也是个不开窍的,只是嘿嘿笑着,就是站着不挪步。 陈平安叹息一声,道:“那就重新坐下喝茶。” 赵鸾当下泪眼比那座常年水雾弥漫的朦胧山还要蒙眬,问道:“当真?” 陈平安点点头,她这才松开陈平安的衣角,怯生生走回原位坐下。 吴硕文也落座,劝说道:“陈公子,不着急,我就当是带着两个孩子游历山川。” 陈平安问道:“那吴先生的家族怎么办?” 吴硕文说道:“想必一位龙门境修士,还不至于如此厚颜无耻。” 陈平安望向吴硕文。 吴硕文低头喝茶,心中唯有叹息,他又如何不知道,所谓的远游,只是好让鸾鸾和树下不用心怀愧疚。 陈平安轻轻放下手中茶杯。一瞬间,屋内已经没了陈平安的身影。 吴硕文手持茶杯,目瞪口呆。赵鸾和赵树下更是面面相觑。 只见那一袭青衫已经站在院中,背后长剑已经出鞘,化作一条金色长虹,去往高空,那人脚尖一点,掠上长剑,破开雨幕,御剑北去。 老儒士回过神后,赶忙喝了口茶水压压惊,既然注定拦不住,也就只好如此了。 赵鸾眼神痴然,光彩照人,梨花带雨,真真动人也。也难怪朦胧山的少山主,会对年纪不大的她一见钟情。 赵树下挠挠头,笑呵呵道:“陈先生也真是的,去人家祖师堂,怎么跟着急出门买酒似的。” 在一个多雨水的仙家山头,正午时分,大雨滂沱,天地如深夜沉沉。 故而那一抹飞至的金色长线,就显得极为扎眼,何况还伴随着轰隆隆如雷鸣一般的破空声响。 对朦胧山修士而言,瞎子也好,聋子也罢,都该清楚是有一位剑仙拜访山头来了。 动静太大,来势汹汹,关键是对方这副架势,可不像是来叙旧的道上朋友。 尴尬的是,朦胧山似乎真没有如此剑仙风采的朋友。 朦胧山毫不犹豫就开启了护山阵法,以祖师堂作为大阵枢纽,本就大雨滂沱的黑幕景象,又有白雾从山脚四周升腾弥漫,笼罩住山头,由内往外,山上视野反而清晰如白昼,由外向内,寻常的山野樵夫猎户,看待朦胧山,就是白茫茫一片,不见轮廓。 不但如此,有数缕长达十数丈的白光,从山巅祖师堂向外掠出,在山雾雨幕当中穿梭不定。 严阵以待。 许多朦胧山掌权修士都已离开各自府邸,前往祖师堂碰头,内心深处,自然希冀着那位气势如虹的御剑仙人,是友非敌。 朦胧山,掌门修士吕云岱,嫡子吕听蕉,在彩衣国都是鼎鼎有名的人物,一个靠修为,一个靠老爹。 父子身边,聚拢着数十位朦胧山享誉一国的老修士、祖师堂嫡传弟子和客卿供奉,大多心情沉重。 众人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条金色长线,越来越往朦胧山靠近。 总不能出去跟人打招呼吧。 天底下既是最穷也是最富的剑修,作为山上四大难缠鬼之一,而且位居榜首,就在于杀力大,出剑快,更兼跑得快,不过需要明白一件事,这种跑得快,绝大多数是杀人之后。 若说以往,朦胧山兴许畏惧依旧,却还不至于这般如丧考妣,实在是如今形势不饶人,山下庙堂和沙场的脊梁骨被打断了,山上修士的胆子,差不多也都被敲了个稀巴烂,与邻近山头的抱团御敌,与山水神祇的呼应驰援,或是擅自动用山下兵马的鼓吹造势,都成了过眼云烟,再也做不得了。 毕竟如今变了天。许多千百年来雷打不动的仙家规矩,突然就不管用了。 由于如今时不时就要跟大骊本土修士打交道,彩衣国十数国的山上洞府,才发现自己的境界和势力,简直都是纸糊的。 大骊铁骑那么一南下,就戳破了许多的绣花枕头。 如今山上山下,几乎人人皆是惊弓之鸟。 沙场上,彩衣国先前所谓的兵马战力冠绝一洲中部诸国,古榆国的重甲步卒,松溪国的轻骑如风,梳水国的擅长山地战事,在真正面对大骊铁骑时,要么一兵未动,要么不堪一击,事后与更南边石毫国、梅釉国等朱荧王朝藩属国的死战不退,大多给苏高山、曹枰两支大骊铁骑带来不小的麻烦一比较,彩衣国在内十数国的边军疲软不堪,便成了一个个天大的笑话。据说梳水国还有一位原本功勋卓著的成名武将,惨败后,说是他的兵法其实全部学自大骊藩王宋长镜,奈何学艺不精,这辈子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够面见一回宋长镜,向这位大骊军神虚心请教兵法精髓,于是便有了一桩认祖归宗的“美谈”。 只是大哥莫笑二哥,彩衣国也好不到哪里去。彩衣国皇室一直喜欢对外宣称,有金丹地仙坐镇京城,经常散布些云里雾里的消息,藏藏掖掖,让人吃不准真假,所以以往彩衣国修士素来居高临下看待其余十数国山头。只是当大骊铁骑兵锋所至,古榆国好歹象征性在边境调动万余边军,作为一股精锐野战实力,与一支大骊铁骑硬碰硬打了一架——当然结果毫无悬念——大骊铁骑的一根手指头,都比古榆国的大腿还要粗,古榆国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而号称甲兵最盛的彩衣国在这场战事中,一仗没打不说,竟是比古榆国还要更早投诚,于大骊使节尚未入境之时,就派遣礼部尚书为首的使者车队,主动找到大骊铁骑,自愿成为宋氏藩属。 这还不算什么,大骊随之检索各国各山的诸多谱牒,才发现古榆国竟然水颇深,隐匿着一位朱荧王朝的龙门境剑修,被一拨大骊武秘书郎联手绞杀,厮杀得荡气回肠。反倒是彩衣国,如果不是吕云岱破境跻身了龙门境,稍稍挽回些颜面,观海境就已是一国仙师的领头羊。因此除了古榆国朝野上下瞧不起彩衣国,隔壁梳水国的山上修士和江湖豪杰,也差点没笑掉大牙。 吕云岱是一位身穿华服的高冠老人,卖相极佳。 吕听蕉则是一位眼眶微微凹陷的俊俏公子,皮囊不错,加上佛靠金装人靠衣装,身穿一袭名为“芦花”的上品灵器的雪白法袍,而立之年,瞧着却像弱冠之龄。不管是靠神仙钱砸出来的境界,还是靠资质天赋,好歹明面上也是位五境修士,加上喜好游历山水,经常与彩衣国权贵子弟呼朋唤友,所以在世俗王朝,确实够得上年轻有为、风流倜傥。 但是在真正的修道之人眼中,尤其是彩衣国屈指可数的中五境神仙、五岳神祇看来,这个吕听蕉自然不算什么,问道之心不坚,喜好渔色,将大把光阴挥霍在山下的脂粉堆里,根本不成事,吕云岱以后若是真要将朦胧山全盘交到儿子手中,说不定就有一场内讧。 不过近些年有个小道消息,悄悄流传,说是朦胧山之所以顺利傍上大骊宋氏一位实权武将,有望成为下任彩衣国国师,是吕听蕉帮着父亲吕云岱牵线搭桥,若是属实,那可就是真人不露相了。 此时,一位垂垂老矣、手持拐杖的老修士轻声问道:“掌门,恕老朽老眼昏花,瞧不出来者的真实境界,可是……传说中的地仙?” 吕云岱神色坦然,笑着反问道:“地仙剑修?” 老修士似乎觉得自己太吓唬自己,既有阵法庇护,更在自家祖师堂大门口,不该如此乱了分寸,悻悻然道:“那也太惊世骇俗了,想必不会如此。” 一位腰悬古剑的貌美妇人冷笑道:“便是中五境的过路剑修又如何,还敢硬闯朦胧山阵法不成?真当我们朦胧山是软柿子,任人拿捏?” 吕听蕉瞥了眼妇人高耸如山峦的胸脯,眯了眯眼,很快收回视线。这位女子供奉境界其实不算太高,洞府境,但是身为修道之人,却精通江湖剑师的驭剑术,她曾经有过一桩壮举,以妙至巅峰的驭剑术,伪装洞府境剑修,吓跑过一位梳水国观海境大修士。实在是她脾气太过火爆,不解风情,白瞎了一副好身段,不然吕听蕉当年便不会知难而退,怎么都该再花费些心思。不过彩衣国形势大定后,父子谈心,父亲私底下答应过自己,只要跻身了洞府境,父亲可以亲自做媒,到时候吕听蕉便可以与她有道侣之实,而无道侣之名。说白了,就是山上的纳妾。 一位天赋不错的年轻嫡传修士轻声问道:“那些眼高于顶的大骊修士,就不管管?” 他正是那位佩剑洞府境妇人的高徒,虽然今晚跻身此列,但辈分低,所以位置就比较靠后。因为他是剑修,背了一把祖师堂赠剑,只是如今才三境,几乎耗尽师父积蓄竭力温养的那把本命飞剑,才有个剑胚子,尚且孱弱,所以眼见着那位剑仙裹挟风雷气势而来的风采,既向往,又嫉妒,恨不得那人一头撞入朦胧山护山大阵,给飞剑当场绞杀,说不定剑仙脚下那把长剑,就成了他的私人物件,毕竟朦胧山剑修才他一人而已,不赏给他,难道留在祖师堂吃香灰不成? 天幕尽头的那条金线,越来越清晰可见。 对方御剑破空,雷声滚滚,声势实在太大,以至于牵连震动了朦胧山的山水灵气,那六把护阵飞剑竟有些微微颤抖,原本按照天上星斗运行的严密轨迹,也开始絮乱起来。 吕云岱轻声道:“若是愿意止步在阵法之外,就还好,多半不是寻仇来的。” 众人点头附和。 那个手持拐杖的老朽修士,尽量睁大眼睛远眺。要分辨出对方的大致修为,才好看菜下碟不是?只是不承想那道剑光,极其扎眼,让堂堂观海境老修士都感到双眼酸疼不已,竟差点直接流出眼泪,吓得他赶紧转头,又担心千万别给那剑仙误认为是挑衅,到时候挑了自己当杀鸡儆猴的对象,死得冤枉,便赶紧换成双手拄着龙头红木拐杖的姿势,弯下腰,低头喃喃道:“世间岂会有如此凌厉剑光,数十里之外,便是如此光彩夺目的气象,必是一件仙家法宝无疑了啊。帮主,不然咱们开门迎客吧,免得画蛇添足,本是一位过路的剑仙,结果咱们朦胧山凑巧开启阵法,被他视为挑衅,一剑就落下来……” 越活越胆小的老修士,絮絮叨叨,嗓音细若蚊蝇,耳力差一点的,根本听不见。 吕云岱身为龙门境修士,一国修士的领袖人物,自家师叔那番试图两边讨好的言辞,当然清晰入耳,笑道:“洪师叔,对方就是冲着咱们朦胧山来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那位洪师叔尚且无法直视那道金色剑光,更别提少山主吕听蕉、洞府境妇人和她的得意高徒一行人。 最后也就只剩下吕云岱能够凝望剑光。 吕云岱既像是提醒众人,更像是自言自语道:“来了。” 那道映照得天地雨幕如白昼的璀璨剑光,越是临近朦胧山,就越是风驰电掣。御剑而来的那位不知名剑仙,显然不将一座护山阵法放在眼中,没有半点凝滞和犹豫,剑光骤然间愈发大放光明,这一刻,就连吕云岱都不得不眯起眼,避开那抹炸裂开来的绚烂光芒。 一剑就破开了朦胧山攻守兼备的护山阵法,刀切豆腐一般,笔直一线,撞向山巅祖师堂。 那六把为朦胧山立下汗马功劳的护山飞剑,竟根本来不及拦阻,而且好似先天畏惧剑仙脚下长剑,晃晃悠悠,摇摇欲坠。 最可怕之处,在于御剑破开阵法之后,那条从天际蔓延到朦胧山的金色长线,依旧没有就此消逝。 这剑气之长,剑意之盛,简直骇人听闻! 风雨被一人一剑裹挟而至,山巅罡风大作,灵气如沸,使得除了龙门境老神仙吕云岱之外的所有朦胧山众人,魂魄不稳,呼吸不畅。一些境界不足的修士更是踉跄后退,尤其是那位仗着剑修资质才站在祖师堂外的年轻人,如果不是被师父偷偷扯住袖子,恐怕都要摔倒在地。 这个时候,朦胧山才得以看清楚那位不速之客的尊荣,一袭青衫,身材修长,年纪轻轻。 只见那人飘然落地,脚下长剑随之掠入背后剑鞘,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陈平安双手笼袖,缓缓前行,瞥了眼还算镇定的吕云岱,以及眼神游移的白衣吕听蕉,微笑道:“今儿拜访你们朦胧山,就是告诉你们一件事,我是你们彩衣国胭脂郡赵鸾的护道人,懂了吗?” 手拄拐杖的洪姓老修士深居简出,早已认命,交出所有权柄,不过是仗着一个掌门师叔的身份,老老实实安享晚年,根本不理俗事,这会儿赶紧点头。管他娘的懂不懂,我先假装懂了再说。 精通剑师驭剑术的洞府境妇人,口干舌燥,明显已经生出怯意,先前那份“一个外乡人能奈我何”的底气和气魄,此刻荡然无存。她身后那位与访客“同为剑修”的得意弟子,更是连正视敌人的勇气都没有。 吕云岱眯起眼,心中有些疑惑,脸上依旧带着笑意,问道:“剑仙前辈此话怎讲?” 双方相距不过二十步。 陈平安笑道:“你们朦胧山倒也有趣,不懂的装懂,懂了的装不懂。没关系……” 略作停顿,陈平安视线越过众人,又问:“这就是你们的祖师堂吧?” 吕云岱内心犹在权衡,却是勃然大怒的脸色,喝道:“这位前辈,真是蛮不讲理,什么都没有说清楚,就想着以势压人?” 吕云岱这副嘴脸,陈平安很熟悉,色厉内荏是假,先占据道德大义是真。吕云岱真正想说却不用说出口的话语其实是:“你要自己好好掂量一番,如今大半个东宝瓶洲都是大骊宋氏版图,彩衣国山上也归大骊管辖,任你是‘剑修’又能嚣张几时?” 陈平安微微转头,以大骊官话对吕云岱说道:“我是大骊人氏,所以你们的靠山,如果不幸刚好是大骊铁骑的话,可就未必管用了。当然,信不信随你们,而且我跟大骊朝廷的关系,其实比较一般。” 吕听蕉心中骂娘。这虚虚假假的言语,让自家朦胧山上那一大帮子墙头草听了,还怎么同仇敌忾,众志成城!他吕听蕉在修行一事上,确实废物,外界传言,半点不假,其实父亲对此也无可奈何。但他的志向,本就不在山上证道长生——那太遥不可及了——而是退而求其次,当个不用亲自打打杀杀的掌门山主,对此吕听蕉自认绰绰有余。 陈平安接下来的言语,很开门见山,事实上准确说来是推门而入,见着了朦胧山。 “我作为赵鸾的护道人,这趟拜访朦胧山,不与你们废话,只问你们父子,以后还要不要一个觊觎赵鸾的修道资质,一个贪图小姑娘的美色。你们只需要说,是,或者不是。” 吕云岱沉下脸。他这辈子最烦这种直截了当的行事作风。 吕听蕉正要说话回旋一二,尽量为朦胧山扳回一点道理和颜面。 不料那个青衫剑客已经笑道:“最后一次提醒你们,你们那些油滑措辞和所谓的道理——什么不过是你吕云岱笃定赵鸾是修道的良才美玉,朦胧山必然以礼相待,倾心栽培,绝无非分之想,若是她实在不愿意上山,也不会强求,更不会拿吴硕文的亲人要挟,而且退一步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吕听蕉如今反正对赵鸾并无任何实质冒犯,如何能够定罪,又有大骊规定山上不可擅自启衅,不然就会被追责——这些乌烟瘴气的,我都懂。你们很空闲,可以耗着,可是我很忙,所以我现在,就只问你们先前那个问题,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陈平安从袖子里伸出手,揉了揉脸颊,自嘲道:“不行,这个打架爱唠叨的习惯不能有,不然跟马苦玄当年有什么两样。” 陈平安静等片刻。 随即点点头,说道:“那我明白了。” 陈平安伸出手,背后剑仙铿锵出鞘,被握在手中。 轻描淡写向前挥出一剑。 出手随意,手中那把剑仙蕴含的剑气,可不随随便便。 朦胧山祖师堂一分为二。 不过总算没有全然倒塌。 厮杀经验老到一点的,都没敢转头。 只有像三境年轻剑修这样的山上雏儿,才会动作略显僵硬地转过头,去看那一剑的结果。 陈平安抬臂绕后,收剑入鞘。 就在此时,吕云岱似乎察觉到什么端倪,想要涉险确定一二,所以一只手掌在大袖内微动。 朦胧山山巅轰然一震,却不是建筑恢弘的祖师堂那边出了状况,而是那位青衫剑仙所站之地轰然碎裂,但是青衫剑仙已经不见了人影。 之前,在吕云岱想要有所动作的一瞬间,陈平安另外一只藏在袖中的手,早已拈出方寸符。 二十步距离。 你们朦胧山修士,个个挺豪气啊,就这么大摇大摆,跟一个天天与远游境宗师几乎算是换命厮杀的纯粹武夫,靠这么近?龙门境修士的体魄,就这么坚不可摧吗? 砰然一声巨响过后。 陈平安已经站在了吕云岱先前位置附近,而这位朦胧山掌门、彩衣国仙师领袖,已经如断线风筝倒飞出去,七窍流血,摔在数十丈外。 陈平安视线所及,连同洪姓老修士和吕听蕉在内的所有人,全都开始后退。 陈平安一拍养剑葫,早已跃跃欲试的飞剑初一、十五,先后掠出,两缕流萤划破长空,分别钉入吕云岱的双掌,立即响起一阵哀嚎。 在陈平安看来,想必是这位龙门境修士在彩衣国顺风顺水惯了,太久没有吃过苦头,才如此经不住这类小伤的疼痛。所以才会跟裴钱差不多? 陈平安望向吕听蕉,问道:“你也是正主之一,所以你来说说看。” 吕听蕉惶恐不安道:“既然剑仙前辈是那赵鸾的护道人,我们朦胧山修士,无论是谁,以后只要见着了赵鸾,就一定绕道而行!” 陈平安笑道:“你现在肯定口服心不服,想着还有杀手锏没拿出来。没事,我会在彩衣国胭脂郡等你们几天,要么来人,要么来信,总归给我个有诚意的答复,不然又得我来一趟朦胧山。” 陈平安瞥了眼那座还能修补的祖师堂,眼神深沉,以至于背后剑仙剑,竟是在鞘内欢快颤鸣,如两声龙鸣相呼应,不断有金色光彩溢出剑鞘,剑气如细水流淌。这一幕,古怪至极,自然也就更加震慑人心。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缓缓说道:“别耽误我修行!” 陈平安转过身去,一步跨出,身形如一缕青烟掠出了山巅,一个下坠,剑仙出鞘,然后骤然拔高,直冲云霄。 在朦胧山修士眼中,那位剑仙不知使了何种手段,让一把把护山阵法的攻伐飞剑,七零八落,狼狈至极。 这位一剑破开朦胧山阵法的陌生青衫客,御剑而来,御剑而返。 剑仙已去,犹有丝丝缕缕的刺骨剑气,萦绕在祖师堂外的山巅四周。 三境剑修的那位年轻俊彦,一屁股坐在地上,大汗淋漓。 洞府境妇人赶紧将他搀扶起来,她亦是满脸尚未褪去的仓皇神色,但依然压低嗓音安慰这位寄予厚望的得意弟子道:“别伤了剑心,千万别乱了心神,赶紧安抚那把本命飞剑,不然以后大道之上,你会磕磕碰碰的……但是如果能够压得下来那份慌张和震颤,反而是好事,师父虽非剑修,也听说剑修降服心魔,本就是一种砥砺本命飞剑的手段,自古就有于心湖之畔磨剑的说法……” 弟子眼神恍惚,好在被师父点醒,这才没有浑浑噩噩,连温养飞剑的本命窍穴内的异象都不去管。年轻剑修赶紧心中默念朦胧山祖师堂嫡传口诀,运转灵气,尽量平稳心境。 但这对师徒已经无人在意,因为所有人都围拢在了掌门吕云岱那边。 吕云岱脸色惨淡如金箔,但是并未如何伤及根本,悉心调养几年便可恢复巅峰,这才是不幸中的万幸,若是刚刚跻身龙门境,就被打得跌回观海境,再加上祖师堂被一劈为二所意味的那份无形命理气数,那就真要把朦胧山惊吓得肝胆欲裂了。 吕云岱挥手道:“你们都先回去,关于今日风波,我们明天在祖师堂……在我雾霭府上议事。” 众人纷纷退去,各怀心思。 吕听蕉陪着父亲一起走向祖师堂,护山阵法还要有人去关闭,不然每一炷香就要耗费一枚小暑钱。 道路上,有一条一指宽的线,一直蔓延出去,然后就将眼前这座朦胧山祖师堂给一分为二了。 吕云岱在祖师堂大门外停步,问道:“你看出什么了吗?” 吕听蕉摇摇头。 吕云岱语气平淡,道:“那么重的剑气,随手一剑,竟有如此齐整的剑痕,是怎么做到的?一般而言,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剑仙无疑了,但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事实证明,此人确实不是什么金丹剑仙,而是一位……常理之外的修行之人,身手是武学宗师,气势却是剑修,具体根脚目前还不好说,但是对付我们一座只在彩衣国作威作福的朦胧山,很够了。听蕉,既然与大骊那位马将军的关系,早年是你成功拉拢而来,所以现在你有两个选择。” 吕听蕉苦笑道:“请爹明言。” 吕云岱捂住心口,咳嗽不断,摆摆手,示意儿子不用担心,缓缓道:“其实都是赌博,一,赌最好的结果,那个靠山是大骊上柱国姓氏之一的马将军,收了钱就肯办事,为我们朦胧山出头,按照我们的那套说法,雷厉风行,以‘规矩’二字,迅速打杀那个年轻人,到时候再死一个吴硕文算什么,赵鸾便是你的女人了,我们朦胧山也会多出一位有望成为金丹地仙的晚辈。如果是这么做,你现在就跟姓洪的下山去找马将军。二,赌最坏的结果,惹上了不该招惹也惹不起的硬钉子,咱们就认栽,火速派人去往胭脂郡,给对方服个软认个错,该掏钱就掏钱,不要有任何犹豫。首鼠两端,犹豫不决,才是最大的忌讳。” 吕听蕉神色苦涩,问道:“这涉及到门派存亡,以及我们吕氏祖师堂的香火……爹,是不是由你来拿主意?” 吕云岱摇头道:“我如今看不清形势了,就像当初你被我拒绝后,只能背着朦胧山,自己去押注大骊武将。结果如何?整座朦胧山都错了,唯独你是对的。我觉得现在的大乱之世,不再是谁的境界高,谁说话就一定管用,所以爹愿意再相信一次你的直觉。赌输全输,赌大赢大。输了,香火断绝;赢了,你才算与马将军成为真正的朋友。至于以前,不过是你借势、他施舍而已,说不定以后,你还可以借机攀附上那个上柱国姓氏。” 吕听蕉轻声道:“如果那人真是大骊人氏?” 吕云岱嗤笑道:“自己人又如何?咱们那洪师叔,对朦胧山和我们家就忠心耿耿了?他们大骊袁曹两大上柱国姓氏,就和和气气了?那位马将军在军中就没有不顺眼的竞争对手了?杀一个不守规矩的‘剑仙’,以此立威,他马将军就算在彩衣国站稳了,并且从几位品秩相当的‘监国’袍泽当中脱颖而出,不一样是赌?” 吕听蕉试探性问道:“听父亲的口气,是倾向于第一种选择?” 吕云岱叹了口气,自己这个儿子,除了资质平平、修道无望之外,再一个缺点就是心眼太多,太聪明,更多时候当然是好事,可在某些时刻就难说了。人一聪明,可以锐意进取,也可以审时度势,但是往往就怕死,很怕担责任。吕云岱当初为何要憋着一口气,拼了性命也要破境跻身龙门境,就是担心以后吕听蕉无法服众,吕氏一脉,在朦胧山大权旁落,例如那个拥有剑修弟子的妇人,或者是突然哪天对权位又有了兴趣的洪师叔,当下许多新进的供奉客卿,好些可都不是省油的灯,不然此次出现在祖师堂外的人数,应该多出七八人才对。 吕云岱突然吐出一口淤血,瞧着吓人,其实算是好事,心胸仿佛随之开阔几分,体内气机也不至于那般凝滞不灵。 蓦然间吕云岱瞪大眼睛,一掠来到山崖畔,凝神望去,只见一把袖珍飞剑悬停在崖下不远处,一张符箓堪堪燃烧殆尽。 吕云岱一跺脚,终于开始手忙脚乱。这极有可能是一张子母回音符!即便不是,世间符箓千百种,多半是类似功效的符纸了。 那厮真真用心险恶! 果不其然,山水阵法之外的雨幕中,剑光破阵又至。 那个刚刚走回自家府邸大门的拄拐老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以表敬意。 洞府境妇人好不容易让弟子心神稳固,结果当那雷鸣与剑光重返朦胧山后,发现年轻弟子已经呼吸大乱,脸色比挨了一拳加两飞剑的掌门还要难看。 佩剑妇人一咬牙,按住佩剑,掠回山巅,想着与那人拼了! 若是这位弟子坏了大道根本,从此剑心蒙尘,再无前程可言,难道她以后还真要给那吕听蕉当暖床小妾? 朦胧山之顶。 青衫年轻人,再次落在山巅后,一拍养剑葫,偷偷藏匿于山崖外的飞剑初一掠回葫芦中。 这一次长剑根本就懒得回鞘了,缓缓抬升位置,最终悬停在陈平安身侧,刚好可以让陈平安轻松伸手握住,剑尖直指祖师堂之前的吕云岱。 陈平安微笑道:“马将军是吧?不如我与你们父子一同前往拜访?” 言语间和颜悦色,可是双袖鼓荡不已,气势一点不轻巧。尤其是那把长剑剑尖,竟有金色剑气凝聚出一颗水珠,滴在地上,迅速扩散,光晕耀眼。 没来由记起先前青衫年轻人那句“不要耽误我修行”,吕听蕉腿一软。 吕云岱双手抱拳,作揖到底,道:“剑仙前辈,我们认输,心悦诚服!前辈若是不信,我吕云岱可以去祖师堂,以三滴心头血,点燃三炷香,以列祖列宗的名义对天发毒誓。” 陈平安沉默片刻,终于开口道:“那也得有座祖师堂,才能烧香不是?” 吕云岱自从跻身中五境以来,第一次感到如此恐惧。 祖师堂可从来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存在,是所有山上仙家洞府的半条命! 吕听蕉更是神色变幻不定,想要破解当下这个死局。 陈平安突然死死盯住吕云岱,问道:“吕听蕉的一条命,跟朦胧山祖师堂的存亡,你选哪个?” 吕听蕉心焦如焚,跪在地上,满脸泪水,求饶道:“爹,这是恶毒的离间计!不要轻易听信啊……” 吕云岱与陈平安对视一眼,不去看儿子,缓缓抬起手。 动作如此明显,自然不会是什么破罐子破摔跟那位剑仙撕破脸皮的举动。 吕听蕉心头巨震,一个翻滚,向后疯狂掠去,竭力逃命,身上那件芦花法袍帮了不小的忙,速度之快,不输一位观海境修士。 哪怕逃出生天的机会极小,可吕听蕉总不能束手待毙,而且还是在祖师堂外,给父亲活活打死。 父亲的枭雄心性,他这个当儿子的岂会不知,真的会通过杀子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不济也要以此渡过眼前难关。 再者,吕听蕉心存一丝侥幸,只要逃出了那位剑仙的视野,那么父亲就有可能失去出手的机会,到时候就轮到心狠手辣的父亲,去面对一位剑仙的秋后算账了。 陈平安瞥了眼已经被吕云岱远远锁定气机的吕听蕉,面无表情道:“吕云岱,去祖师堂烧香吧,此事就此揭过。修道之人,还是要讲一讲阴德福报的,在事更在心。” 吕云岱赶紧缩手,转过身,大踏步走向祖师堂,忍下心中悲苦,撤去了山水阵法,面对那些灵牌和挂像,以传闻能够上穷碧落下黄泉的仙家秘术,按约行事,滴出三点心头血,默默点燃三炷秘制神香,祭奠先祖,朗声发下毒誓。 当那个洞府境妇人来到山巅,耳畔刚好是在那朦胧山祖师堂的誓言。 她眼中,则是看到山风阵阵,吹拂得那位头别玉簪、腰别葫芦的青衫剑仙的发丝与衣袖飘摇不已。 青衫剑仙向后倒掠而去,轻轻踩在如影随形的剑仙之上,一抹金光,在朦胧山的上空划出一个大圈,往南而去,如那远古仙人执笔在人间画了一个大圈。 不光是这位心神摇曳的妇人,几乎所有朦胧山修士,心中都有一个类似念头,激荡不已。 剑仙之姿,无以复加。 在远方,一人一剑迅猛破开整座雨幕和厚重云海,骤然间天地光明,大日高悬。 陈平安从站姿变成一个微微悬空的奇怪坐姿——与剑仙也有气机牵引,故而能够坐稳,但绝不是传说中剑修御剑的那种心意相通、“勾连洞天”的境界。 这是《撼山谱》上的一个新拳桩,坐桩,名为尸坐。 拳谱上记载,上古神灵盘踞天庭如尸坐。 陈平安能够站在剑仙之上承受罡风吹拂之苦而“御剑”远游,除了体魄异常坚韧之外,也要归功于这个不动如山的坐桩。 崔诚曾说拳桩是死的,不算高明,但若是练拳之人的心境,能够生出气魄来,养出气势来,一个普普通通的入门拳桩,也可直通武道尽头。 大日照耀之下,青衫剑客坐在那把剑仙之上,人与剑,剑与心,清澈光明。 天微微亮,彩衣国胭脂郡城门那边,一伙远游而来的江湖豪侠,骑在马上等待门禁开放。其中一位梳水国的武林名宿高坐马背,闲来无事,手心缓缓摩挲着一块羊脂玉手把件,环顾四周,瞧见远处走来一位风尘仆仆的青衫年轻游侠,神色疲惫,但是眼神并不浑浊,老者心想年轻人应该是位练家子,不过看脚步深浅,身手不会太高。老人便继续视线游弋,看了些妇人少女,只可惜大多是村野女子,肌肤枯糙,姿色平平,便有些失望,希望入城之后,胭脂郡的女子,可别都是如此啊。 青衫年轻人看了眼人头攒动的城门外,便干脆走向一个早点摊子,虽然已经没有椅凳可坐,仍是跟摊主要了份白糖油糕,一碗白米粥。摊主本想提醒一声记得还碗筷,瞥见了客人背后的长剑,便将话语咽回了肚子。江湖人,客气些。青衫年轻人结账后就蹲在路边,油糕就粥,就算是解决了一顿早餐。只是吃喝极慢,等到他将碗筷还给摊主,发现城门那边已经放行,便站在路边等着。 马背上的老人收起手中那块良玉不雕的手把件,忍不住又瞥了眼那个江湖晚辈,会心一笑。自己这般岁数的时候,已经混得不再如此落魄了。 陈平安没有理睬那个老人的审视视线,跟随着人流递交关牒入城。不是陈平安不想御剑返回那栋宅子,实在是精疲力竭,从胭脂郡到朦胧山往返一趟,再撑下去,就不是什么苦练尸坐拳桩,而是一具尸体从天而降了。虽然这个坐桩只要坐得住,就能够裨益魂魄,但是魂魄受益,体魄肉身受损,伤及元气,水满器碎,就成了过犹不及。 不过以后以尸坐之姿御剑远游,确实是个好法子。 但是在东宝瓶洲可以如此作为,一旦到了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则未必可行,毕竟在那边,一个看不顺眼,便可以让双方出手打得脑浆四溅。 陈平安没有直接去往渔翁先生的宅子,而是先去了趟城隍阁,但是一问才知道城隍老爷已经换了,不再是那位金城隍沈老爷。陈平安叹息一声,这不算彩衣国朝廷过河拆桥,胭脂郡是一国重地,沈温金身消亡后,必然需要新城隍继承神位,负责监察一郡山水。 陈平安便没有进去,而是循着当年走过的一条路线,来到一座依旧僻静的土地庙。庙太小,并无庙祝,即便来此烧香祈福,也是自带香火。当年就是在这里,自己与胭脂郡金城隍沈温做最后的道别。 陈平安一思量,跨过门槛,趁着四下无人,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三炷香,香味清新,是真正的山上物,莫说驱蚊,于市井坊间辟邪消煞,都可以。 当年在青鸾国水神庙那边,去狮子园半路上,那位递香人追上自己一行,转交了庙祝赠送的一只竹制香筒,装了足足二十四支珍稀水香。这次下山,将大部分水香都留在了落魄山,但是带了香筒,只装了三炷香,以备不时之需,不承想现在就用上了。敬香一事,山水神祇之间,有些忌讳,可是在城隍阁、文武庙这些地方,山香水香,都无妨。 陈平安轻轻捻动香头,无火自燃。 然后人站定,举香过顶,心中默默言语。 最后将三炷香插入一只铜炉,又闭眼片刻,这才转身离去。 回到了那栋小巷宅子外,陈平安再次叩响门环。 这次开门的不是赵树下,而是赵鸾。渔翁先生吴硕文和赵树下站在院内影壁那边。 见着了陈平安,小姑娘的眼神幽幽,好像会说话。陈平安与裴钱和陈如初相处久了,本想揉揉脑袋就对付过去,突然想起这个鸾鸾,到底是少女岁数和模样了,只好笑道:“没事了,朦胧山那边的修士,还算讲理。鸾鸾,以后就跟在师父身边安心修道。” 赵树下偷偷一握拳,表示庆贺。 果然,教了自己拳法的陈先生,无所不能! 吴硕文虽然一肚子疑问,但是不好当着两个孩子的面询问什么,就只是对着陈平安笑着点头致意,然后一起走回后院厅堂。 这次赵树下和赵鸾依旧是喝茶,用以缓缓滋补魂魄。 而陈平安则主动拿出两壶乌啼酒,与渔翁先生一人一壶。 吴硕文遗憾道:“可惜鸾鸾和树下如今年纪还太小,不能喝酒。” 吴硕文只是喝了一口,就舍不得再喝,笑道:“留着,我先留着,以后俩孩子大了些,喝酒成了合乎情理的事情,我再拿出来。” 陈平安赶紧又拿出一壶乌啼酒,起身放在吴硕文身前,无奈道:“吴先生骗酒喝的本事,真是不小。只管喝,酒水我还有。” 吴硕文一点不客气,喝着陈平安的酒,半点不嘴软,讪笑道:“陈公子,可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 陈平安笑着举起酒壶,吴硕文亦是,算是碰杯,各自饮下。 陈平安没打算细说朦胧山之行的过程,只是望向那位心情大好的渔翁先生,轻声道:“吴先生,朦胧山一事,彻底了结,若是还不放心,先去远游各国山河,也不差。毕竟树下和鸾鸾如今也到了开阔眼界的时候,多看看外边的天地,哪怕是积攒些江湖经验,终归是好事。” 吴硕文点点头,赞同道:“可以。” 陈平安小口喝着酒,脸上带着笑意,跟吴硕文拉家常,询问了一些彩衣国和梳水国的庙堂江湖形势,偶尔看一眼似乎有些眼馋纯酿的少年和时不时偷瞄自己的小姑娘,心境重归祥和,就像从一把尺子的两端,重新落回了中间位置。 其实第一次在屋内,赵树下对于喝茶一事,十分熟稔,并无半点拘谨陌生,显然是喝习惯了的。 这才是最让陈平安钦佩吴硕文之处。 赵鸾有修道资质,这就已经无形中与赵树下有了天壤之别,而且赵鸾修行天赋极好,这就意味着按照常理,当年那个拼命保护赵鸾的赵树下,根本不用几年,在修行路上,连赵鸾的背影就都看不见了。吴硕文当然清楚这一点,但是这种消耗神仙钱的仙家茶水,依旧是赵鸾喝,赵树下就一样有的喝,绝无亲疏、高低之别。 这哪里是将兄妹二人当入室弟子栽培,分明是当自家儿女养育了。说句难听的,许多门户之中的父母,对待亲生子女,都未必能够如此毫无偏私。 陈平安觉得这位修为不高的老儒士,就是真正的仁人君子之风。 恰恰如此,乌啼酒也不敢多送。 原本想好了要做的一些事情,亦是思量再思量。 比如以后赵鸾修行花费的神仙钱,该不该给?怎么给?给多少?吴先生会不会收?怎样才会收?便是收了,如何让吴先生心里全无疙瘩? 这般兜兜转转,陈平安也知道自己确实就像马笃宜所说,做事太不爽利,只是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 陈平安突然歉意道:“吴先生,有件事要告诉你们,我今天再教树下几个拳桩之后,最晚在夜禁之前,就要动身去往梳水国,会走得比较急,所以就算吴先生你们打算先去梳水国游历,我们还是无法一起同行。” 吴硕文“嗯”了一声,道:“修行路上,不可被红尘俗事耽搁过多。这非贬义,实在是至理。” 陈平安站起身,一边卷起袖管,一边对赵树下说道:“走,到院子去,教你一门炼气的口诀,一个立桩和一个拳架,就这三样东西,别嫌少。” 毕竟无论是拳法口诀,还是修道口诀,便是同门之间,也不可以随便听取,吴硕文为了避嫌,就想要拉着赵鸾离去,可是一向乖巧懂事的小姑娘却不愿意离开。 老先生有些蒙。 陈平安也察觉到屋子里边的情况,犹豫了一下,笑道:“没事,旁听无碍,但是容我多嘴一句:千万不要外泄,只准我们四人知道。” 吴硕文叹了口气,摇摇头,独自离去。 赵鸾双手托着腮帮,坐在屋门槛那边,轻声道:“陈先生,你只告诉我哥哥口诀好了,我不会偷听的,就是看你们打拳而已。” 陈平安确实担心那道剑气十八停的口诀,会与赵鸾当下修行的秘法相冲,所以就以聚音成线的武夫路数,将口诀说给赵树下听,并重复了三遍,直到赵树下点头说自己都记住了,陈平安这才开始传授少年一个剑炉立桩,以及一个种秋校大龙杂糅朱敛猿形意后的新拳架,加上六步走桩,都是武学根本,不管如何勤学苦练都不过分,相信还有吴先生在旁盯着,赵树下不至于练武伤身。 陈平安不但亲自演练立桩与拳架,而且与赵树下讲解得极为耐心细致,一步步拆开,一句句讲明,再收拢起来,说清楚拳桩与拳架的各自宗旨大纲,最后才讲延伸出去的种种玄妙微意,娓娓道来,循序渐进。若有赵树下不懂的地方,就如拳法揉手切磋,反复阐述当下步骤。 赵树下自然不笨,比起曾掖要好不少。 曾掖那个榆木疙瘩,连陈平安耐心如此之好的人,都要忍不住挠头,恨不得学竹楼老人喂拳的路子。不懂?一拳开窍!不够?那就两拳! 赵鸾托着腮帮,望着院子里的两个人,嘴角挂满了笑意。 其实修行路上,自己也好,哥哥赵树下也罢,就连师父也一样,都会有好多的烦恼。 比如她自己胆子其实很小,会害怕许多外人视线。比如哥哥见到了那些同龄的修道中人,也会羡慕和失落,藏得其实不好。再比如师父会经常一个人发着呆,会忧愁柴米油盐,会为了家族事务而愁眉不展。 赵鸾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了。 院子那边,比当年更像读书人的陈先生,仍然卷着袖管,给哥哥传授拳法。其实在她心目中,他走拳桩或是摆出拳架的样子,半点不比御剑远游差。 可是与陈先生重逢后,他明显还是把她当个孩子,对此她很开心,也有点点不开心。 午饭是赵树下下厨,陈平安也帮了忙。 师父念叨了一句“陈先生,君子远庖厨”,但是饭菜可没少吃,酒也没少喝,喝得满脸通红。 下午,陈先生仍是不厌其烦,陪着哥哥练拳,一遍遍演示。 临近黄昏的时候。 陈平安看了眼天色,对赵树下笑道:“好了,到此为止。记住,六步走桩不能荒废了,争取一直打到五十万拳。按照我教你的法子,出拳之前,先摆拳架,觉得意思不到,有丁点儿不对劲,就不可出拳走桩。然后在走桩累了后,休息的间隙,就用我教你的口诀,练习剑炉立桩。咱俩都是笨的,那就老老实实用笨法子练拳,总有一天,在某一刻,你会觉得灵光乍现,哪怕这一天来得晚,也不要着急。” 陈平安抹下袖管,轻轻抚平,然后拍了拍赵树下的肩膀,道:“好了,就说这么多。” 赵树下擦了擦额头汗水。赵鸾已经站起身。 陈平安说道:“我去跟吴先生聊点事情,然后就走了。” 找到了正在屋内练字的吴硕文,事到临头,酝酿好的腹稿都没啥用处,陈平安叹了口气,实话实说道:“吴先生,鸾鸾是你的弟子,照理说我不该指手画脚,但是鸾鸾如今正值修道的关键,练气士早一天跻身洞府境都是天大的好事,所以我准备了一笔神仙钱……” 吴硕文笑着不说话。 陈平安只得硬着头皮接着说道:“还有几张符箓,打算作为临别赠礼。嗯……还有一部抄录的手稿《剑术正经》,连同一把购自仙家铺子的法剑,名渠黄,当然是仿品,品秩不算高,一并送给树下,作为防身之用。只是树下练剑一事,我希望吴先生帮我把把关,觉得何时练拳小成了,再将《剑术正经》和渠黄仿剑交给赵树下。实不相瞒,如果吴先生答应,我很想把树下收为记名弟子,以后如果有缘,树下又愿意,吴先生也不反对,我与树下再成为正式的师徒。” 吴硕文伸手示意陈平安落座,等到陈平安坐下,这才微笑道:“怎么,担心我抹不开面子?那你也太小看树下和鸾鸾在我心目中的分量了吧?” 吴硕文感慨道:“树下还好,无需我做太多,事实上我也做不了什么,所以你愿意收他为记名弟子,再看些年,决定是否正式收入门下,当然是树下他天大的幸运,我没有任何异议。可是说实话,领着鸾鸾这个丫头修行,我真可谓捉襟见肘,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就是这个理。并非是向你邀功,或是诉苦,这些年来,为了不耽误鸾鸾的修行,光是与山上朋友借钱,就不是几次了。” 老先生唏嘘不已,然后哈哈笑道:“与你自曝家丑,说了这些,是不是可以放心送我们师徒神仙钱了?多送些也无妨,我这把老骨头,与人打生打死没本事,扛些神仙钱在身,还是不难的。” 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取出那本手稿《剑术正经》,一把渠黄剑,三张金色材质的符箓,然后掏出一把神仙钱,轻轻搁放在书桌上。 吴硕文一开始还是抚须而笑,等到看清楚那些神仙钱后,沉默许久,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在山上开钱庄的?小暑钱也就罢了,为何还有三枚谷雨钱?” 陈平安一脸错愕道:“这也嫌少?真要我砸锅卖铁啊?” 吴硕文哭笑不得,没料到陈平安会如此“耍无赖”。老人将三枚谷雨钱拣选出来,斩钉截铁道:“拿回去,这个真不用。将来鸾鸾跻身洞府境,你再多送几枚,我都不拦着,如今不行。” 陈平安也没有坚持,收起原本作为此次下山压箱底家当的三枚谷雨钱,抱拳告辞道:“吴先生就不用送了。” 吴硕文站起身,道:“那就只送到屋门口,这点礼数总得有。” 出了屋子,来到院子,赵鸾已经拿好了陈平安的斗笠。 赵树下笑道:“我和鸾鸾把陈先生送到城门口。” 陈平安接过斗笠,摇头道:“不用,我打算快些赶路。” 赵树下挠挠头。赵鸾怯生生道:“那就送到宅子门口。” 陈平安笑着点头。 吴硕文走回屋内,看着桌上的物件和神仙钱,笑着摇头,觉得匪夷所思,只是当他看到那三张金色符纸,便释然了。还是当年那个人嘛,不过是从少年变成了年轻人而已。 吴硕文抚须而笑:“托鸾鸾的福,这辈子总算是见过一枚以上的谷雨钱喽。” 宅子外边。 陈平安戴上斗笠,准备直接御剑远去,前往梳水国剑水山庄,在那边,还欠了顿火锅。 赵树下还好,对于离别,并没有什么流于表面的感伤。一直与陈平安聊天。 小姑娘却一言不发。 赵树下像是突然想起一事,说先回了,让鸾鸾自己与陈先生告别。 陈平安哑然失笑,你小子的聪明劲,是不是用错了地方? 赵鸾低着头。仿佛不开口说话,就不用离别。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拍了一下小姑娘的脑袋,喊了声“鸾鸾”。 赵鸾抬起头,脸微微红。 陈平安又不傻。 小姑娘看自己的眼神,不一样。 有些时候,“喜欢”两个字,哪怕嘴上不说,也会在眼睛里写着。 所以陈平安想了想,轻声道:“鸾鸾,我与你说些心里话,就当是我们之间的一个小约定,行不行?” 赵鸾有些慌张,但是又有些期待。 陈平安笑道:“你喜欢我,对吧?” 赵鸾一下子涨红了脸。 陈平安微笑道:“我也喜欢你,但是呢,不太一样,因为我心里已经有了喜欢的姑娘了。不过你现在,还是可以喜欢我,我觉得这不一定就是错的,只管喜欢你心目中的那个陈平安、陈先生便是了。但是我希望在将来,你又长大了一些,可能是三年、五年,或者更久一些,十年之后,也许就会在某天遇上一个你觉得很好的少年,或是年轻人,那会儿,别怕,很认真想过之后,如果你发现自己其实真的喜欢他,就千万不要错过他,好不好?” 赵鸾眨了眨眼睛。 陈平安笑道:“好,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 陈平安扶了扶斗笠,说了声“走了”。 剑仙出鞘,御剑而去。 赵鸾仰起头。 一颗脑袋悄悄在大门那边探出来。只是少年不知道,自己身后还站着一个人,而且明显比他经验老到多了。老儒士已经悄然转身。 赵鸾转过头,结果刚好看到了师父的背影和赵树下的脑袋。 赵鸾脑袋低垂,双手捂着脸庞,飞快跑进宅子。 赵树下一边跟着赵鸾跑,一边言之凿凿道:“鸾鸾,我可一句话都没听着!不然我跟你一个姓!” 前边传来一个嗓音,道:“师父才是真没看见听着什么,身为儒家门生,自当非礼勿视,非礼勿闻。可是树下嘛,就未必了,师父亲眼瞧见,他撅着屁股竖起耳朵听了半天来着。” 赵树下一个急停,毫不犹豫就开始往大门那边跑。鸾鸾每次只要给说得恼羞成怒,那下手可就没轻没重了,他又不能还手。 云海之上,陈平安抹了把汗水,只觉得比跑了两趟朦胧山还累。 朱敛真是欠削,戴了顶斗笠有屁用啊。 只是埋怨过后,陈平安以坐桩之式坐在剑仙之上,会心而笑。 说到底,还是将鸾鸾当做了小孩子来着。小孩子喜欢某个人,就像喜欢一串糖葫芦,一块糕点,喜欢岂会不是真喜欢?但其实并不是真正的男女之情,更多还是依赖、信任,以及当年那场机缘巧合之下的悲欢相通吧。 而这样被喜欢,干净单纯,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哪怕将来不被喜欢了,小姑娘有了真正心仪的男子,其实又是另一种美好。 陈平安朗声道:“走!去往更高处!” 脚下那把剑仙,却是一个急急下坠。 在彩衣国和梳水国接壤的一条山野小路上。 一袭青衫背着一只大竹箱,手持一根随便劈砍出来的粗糙行山杖,缓缓而行。已经步行百余里山路,最终在夜幕中走入一座破败古寺,满是蛛网,佛家四大天王神像依旧一如当年,摔倒在地,依旧会有一阵阵穿堂风时不时吹入古寺,阴气森森。 年轻人生起一堆篝火,然后闭上眼睛,打着瞌睡,似乎是担心书上写的精魅鬼怪会出现,想睡又不敢真正睡去。 约莫子时过后,有莺莺燕燕的欢声笑语响起,由远及近。 好似负笈游学的青衫年轻人,低着头,嘴角暗暗翘起,只是抬起头向外张望的时候,已经换了一副茫然和惊讶的表情。 古寺占地规模颇大,故而篝火离着大门不算近。 有三位身穿彩裙的曼妙女子,一位杏眼圆脸的豆蔻少女,一位梳高椎髻约莫二十来岁的高挑女子,还有一位鬓蓬松如“闹花”而髻光润的丰腴妇人,身上的某处风景,尤其颤颤悠悠,她们嬉戏打闹,一起笑着如彩蝶“飘进”了古寺,然后见着了那位瞪大眼睛的年轻人,她们竟是有些怯意,羞赧地放慢了脚步,相互推搡着走向篝火和读书人。 美妇人好像胆大些,蹲下身,伸手烤火取暖,直直地看着那个年轻人。 高挑女子站在一旁,冷眼俯视,似乎在确定这个年轻人会不会是个危险的浪荡子。 杏眼少女最羞怯,侧身而立,双手十指交错,低头凝视着那双露出裙摆的绣花鞋鞋尖。 妇人突然愣了一下。 因为那个年轻人突然笑了起来,似乎绷不住先前那副“假正经”的表情了。 一直蹲着的丰腴妇人,竟从呼之欲出的雪白胸脯之中,掏出了一块绣帕,轻轻扇风,嗓音柔腻道:“公子热不热?奴家可是突然觉得身上衣裳有些厚呢。” 陈平安一直伸手靠近火堆,笑道:“如果觉得热,还用烤火吗?” 妇人哑然,然后抛了一记妩媚白眼,笑得花枝乱颤,道:“公子真会说笑,想来一定是个解风情的男子。” 陈平安笑呵呵道:“那你就多笑会儿。” 如此一来,风韵妖娆的美妇人笑了会儿,便很快笑不出来了,只是不愿就这么败下阵来,舔了舔嘴角,眯眼问道:“公子相貌真俊,中看,话也中听,就是不知道中不中用?” 陈平安依然笑道:“大婶你也挺会说笑。” 妇人的笑脸僵硬起来。 故意以此面貌故地重游的陈平安,再次打量了三人一番,最终望向那个最胆小的少女,开口笑道:“行了,我知道你们的底细,先前我们打过交道。” 三位女子,丰腴妇人茫然哀怨,以绣帕覆盖胸脯风光,高挑女子皱眉,少女置若罔闻,依旧自顾自羞涩难当。 陈平安往篝火里加了一根枯枝,依旧笑望向那个脚穿绣花鞋的少女,真不知道她是不长记性,还是实在喜欢洁净,绣花鞋也好,裙摆也罢,依旧是走了山路不沾染丝毫尘土。陈平安缓缓道:“不记得了?那我帮着你回忆一下,大约七年前,有四个外乡人就坐在我这里,一个大髯豪侠,一个年轻道士,一个斯文书生,一个寒酸少年……嗯,后来在剑水山庄,我们又见过一次面。” 少女不再侧身,面对陈平安,掩嘴而笑,道:“如何会记不得,那次可是在你们和宋老王八蛋手上吃了大亏的,如今奴家一想起这桩惨事,小心肝儿还疼得厉害呢。你们这些臭男人啊,一个个不晓得怜香惜玉,将我那两个可怜丫鬟,说打杀就打杀了,如果我没有看错,公子你就是当年那个最辣手摧花的少年郎吧?哎哟哟,真是越长大越俊俏啦,不晓得这次大驾光临,又图个啥?” 她双手负后,绕着篝火走了半圈,始终与陈平安保持一定距离,笑问道:“怎么,该不会是公子不比当初年少无知,而是开始晓得女子的滋味,尝过了人间女子,有些腻歪了,便想要来此尝个鲜?试试看咱们这些鬼魅美人的床笫功夫?” 陈平安摆摆手,道:“不敢,我知道夫人喜欢吃爆炒心肝,最好是修道之人的,因为没有土腥味。” 陈平安看了眼古寺门口那边,又道:“看来当年被宋老前辈祭剑之后,一口气斩杀了你麾下不少伥鬼阴物,现在你已经没了当年的声势。” 那位杏眼少女撇撇嘴,伸出一只绣花鞋,轻轻拨弄着火堆,问道:“说吧,你这次诱使我们露面,想做什么?” 陈平安问道:“剑水山庄一役过后,原先的梳水国四煞,伤亡惨重,死的死,跑的跑,还有……算了,不说这些,这都是我早就知道的。我听说后来在彩衣国那边很快又有了新的梳水四煞,其中有些是旧山头顺势上位的?” 少女蹲下身,叹了口气,道:“死翘翘了两个,没享福的命,都是被大骊一个叫什么武秘书郎的修士随手宰掉的。还剩下一个,最早就是跑腿打杂被人找乐子的,差点没吓得直接搬家,我好说歹说才劝住他别挪窝,人挪活,鬼挪了不还是鬼吗?亏得听我的劝,前些年兵荒马乱的,那家伙一下子就生意兴隆起来,聚拢了一大拨凶戾伥鬼,兵强马壮,又从不去触大骊蛮子的霉头,日子过得那叫一个痛快,还得了个让我眼红的朝廷敕封,不但再也不提什么梳水国四煞的名号了,差点连我都给那头畜生掳了去当压寨夫人。他是发达了,可我却悔青了肠子。这世道哟,人难活,鬼难做,到底要闹哪样嘛。” 陈平安虽然一直盯着她,其实眼角余光也在打量着另两只女鬼。 少女模样的她,在梳水国属于道行不浅的鬼魅,不过这对于当下的陈平安而言,不重要。 重要的是当年梳水国老剑圣宋雨烧面对她,翻出老黄历,说了一句“宜斋戒,宜求财”,然后女鬼掏出一枚小暑钱,宋老前辈竟然就放过了她。 一开始陈平安真以为是老黄历的缘故,是这位在梳水国凶名赫赫的女鬼那天晚上运气好,后来与宋老前辈去小镇酒楼吃火锅的时候聊起,才知道原来梳水国四煞当中,这只女鬼是身世和作风最复杂的一个,属于那种杀了不冤枉,不杀也未必全是坏事的鬼魅。 陈平安叹了口气,问道:“说吧,这些年你害死了多少阳间男子?” 她白眼道:“说甚残害,话真难听,都是你情我愿的,他们得了男女之欢,我这些姐妹们得了阳气,不用沦为厉鬼,永世不得超生,皆大欢喜。当然了,真遇上了那些你们这些修士不稀罕搭理、官府又管不过来的家伙,我呢,也就不介意炒上几盘爆炒心肝了。” 陈平安不置一词,似乎想起了一些旧事。 她双手负后,啧啧道:“真没认出你,你要不说,打死我都认不出。当初你瞧着是挺黑不溜秋一少年啊,都说女大十八变,你们男人也一样?” 陈平安像是玩笑道:“既然打死了都认不出来,那我可以考虑不打死你。” 她瞥了眼这家伙身上的青衫,突然来了气。 转头瞪了眼那个高挑女子,骂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还跟那个穷书生勾勾搭搭,是不是想着他有朝一日,帮你脱离苦海?信不信今晚我就将你送到那头畜生手上,人家现在可是堂堂正正的山神老爷了,山神纳妾,即便比不得娶妻的风光,也不差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少女双眼漆黑,浑身煞气萦绕,一双微微露出的绣花鞋更有猩红色彩缓缓流转,如鲜血流淌在鞋面上。 高挑女鬼神色惶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浑身颤抖。 一旁的丰腴妇人满脸讥讽,兴许讥讽之中,亦有几分嫉妒。 陈平安瞥了眼寺门那边,对三只女鬼挥挥手,说道:“你们走吧。” 片刻之后。 杏眼少女模样的女鬼眉头紧皱,对那两位身边“丫鬟”沉声道:“你们先走!从后门那边走,直接回府邸……” 就在此时,一阵夹杂有点点金光的浓郁黑风滚滚涌入寺庙,一位上半身裸露,有两根獠牙从嘴边露出的魁梧大汉现身后,大踏步前行,哈哈大笑道:“走?我看谁都别走了!等这一天,可等好些日子了,一网打尽。你个小娘皮,真是难抓,老子几次派人当鱼饵,你竟然都没上钩,今儿怎么忍不住,有胆子跑出老巢了?真以为从你这边挑个腿长的小妾,就能填饱老子的肚子?你知不知道,老子偏偏最好你这一口!” 当这位身高一丈的魁梧大汉出现后,古寺内顿时腥臭刺鼻。 古寺四周,鼓噪不已。显然这头当了山神的精魅,伺机而动,有备而来。 陈平安无奈道:“这位就是山神老爷吧,不忙着收拾我,反正跑是跑不掉了。你们大可以先叙旧,该下聘下聘,该纳妾纳妾。” 这位昔年的梳水国四煞之一,如今砸了大把神仙钱,总算得了个山神诰封的魁梧山怪,嘴角习惯性流着哈喇子,果真不再理睬这个看着就是个三脚猫武夫或是个不入流小修士的年轻人,转头看着那个身材矮小、腰肢纤细的杏眼少女,然后招了招手,那位丰腴美妇立即掠向他,被他一把抱住。妇人依偎在这位山神老爷胸口的“山林”当中,咯咯直笑,没敢望向自家主人,而是狠狠盯着那个满脸错愕的高挑女鬼,骂道:“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贱货,凭什么你能被纳妾,还敢拒绝这等美事?!” 山怪笑声震天响,道:“今晚过后,都是自家人,床上床下都是姐妹,莫要因为几句言语伤了感情。你跟她,各有各的好,老爷我都会疼惜的。” 他抹了把嘴,然后随意擦在怀中妇人的胸脯上,淫笑道:“老爷以后对你们三人,绝对不像对待山下那些柔弱女子。再说了,她们也委实是经不起折腾,可惜死了都无法成鬼,不如你们幸运,不然你们还能多出些姐妹,老爷那座山神祠庙,该有多热闹?” 最后他收起了那块交给妇人女鬼的绣帕,就是靠着这个,他才能够“捕风”而来,将那个垂涎已久的狡诈小婆娘堵在这里,否则在她府邸那边,就算好不容易攻破了,也要得不偿失,说不定还会两头落空。须知他如今野心极大,是奔着梳水国的五岳正神去的,哪怕成了大骊宋氏的藩属国后五岳神祇的地位大不如从前,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这梳水国一亩三分地,别说是乡野女子和几只艳美女鬼,便是以往想也不敢想的河婆与那品秩更高的女子水神,又算什么东西?勾勾手指的事情。 陈平安又往火堆里添了一把柴火,即便动作轻柔,还是有些响动。 那位山神并不像表面那样粗犷鲁莽,马上就盯住了那个陌生面孔的远游书生。 陈平安笑道:“抱歉,你们继续。” 山野精怪出身的新晋梳水国山神,暂时压下心头古怪和狐疑,对那个杏眼少女笑道:“韦蔚,你就从了我吧,如何?我又不会亏待你,名分有你的,保管是山神娶亲的规格,八抬大轿娶你回山,甚至只要你开口,便是让县城城隍开道,土地抬轿,我也给你办成!” 名为韦蔚的女鬼高高抬起一只脚,晃了晃绣花鞋,讥笑道:“瞧见没,多干净,你再撒泡尿照照自己。” 山怪一把推开怀中美妇,掏了掏裤裆,嘿嘿笑道:“我就喜欢你这脾气,没法子,只好运用山神神通,先抢亲办了正事,将来再补上娶亲仪式了。可莫怨我,是你自找苦吃,就你这欠抽的脾气,中意归中意,到了床榻上,不好好磨一磨你,以后还怎么过日子?” 韦蔚拍了拍胸脯,假装惊叫道:“哟,你可吓着我了。” 那个站在她身边的高挑女鬼,天人交战之后,走出一步,问道:“我愿意当你的小妾,你能不能放过我家主人?” 韦蔚神色不悦,一袖子打得高挑女鬼横飞出去,撞在墙壁上,看力道和架势,会直接破墙而出。 魁梧山怪扯了扯嘴角,一跺脚,山水迅猛流转。 高挑女鬼如同撞在一堵铜墙铁壁,狠狠跌落在地,身上那件以障眼法生就的华美彩衣,随着灰烟飘摇,有些灰烬散落。她蜷缩在墙角,伸手遮掩身上的一部分春光流泻。 山怪冷笑道:“韦蔚,今时不同往日了,还不肯认命吗?真当老子还是当年那个任你调笑的大傻子?你知不知道,你当初每调笑我一句,我就在心中,给你这个小娘们记了一鞭子!我接下来一定会让你知道,什么叫打是亲骂是爱!” 他伸手一招,手中浮现出一根如浓稠水银的灵动长鞭,其中那一条纤细如发丝的金线,却彰显着他如今的正统山神身份。 韦蔚没有转头,只是指了指身后的那个青衫书生,道:“你个毛都没褪干净的脏畜生,瞧见没,这是我刚打算收入帐内的情郎,今儿老娘一只鬼魅,要在一座古寺内与一位读书人殉情,不亏!” 陈平安笑道:“不许临死还拉我下水啊,做鬼如此不厚道,难怪今夜有此劫难。” 韦蔚冷笑不已,不再理睬身后那个必死无疑的可怜家伙。 在这座山头,山神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先前那一巴掌拍下去,已经很对得住那个光长腿不长脑子的婢女了。为了个婢女,说些什么“我韦蔚愿意跟那畜生走,只求放过婢女”之流的傻话,绝无可能,她韦蔚又不是什么菩萨心肠。至于身后那个害得自己沦落至此的年轻人,她更不会管他,活该他今夜一起死在这里。殉情,殉个屁的情,老娘几百年风光日子,就这么没了,那畜生不杀他,她自己都想一巴掌拍死他,省得给那些山中精怪剥皮抽筋下油锅,他还得谢她给了个痛快死法。 陈平安突然问道:“这位山神老爷,你能够被敕封山神,是走了大骊铁骑某位驻守文官的路子,还是梳水国官员收了银子,给帮着通融的?” 那头山怪阴恻恻笑道:“等你死了,万一还能够成为伥鬼,再告诉你。” 韦蔚畅快大笑道:“就他也敢找大骊蛮子?估计如今一听到‘大骊’两个字,就要三条腿发软吧。” 陈平安点头道:“原来如此。” 山怪厉色道:“韦蔚!你等着,不出十天,老子非要让你戒掉那些个可怜癖好!” 墙角那边的高挑女鬼,还有那位美妇女鬼,都有些神色古怪扭捏。 韦蔚倒是全然无所谓,开始琢磨着如何将以卵击石的下场,尽量争取变成一个玉石俱焚。 陈平安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衣衫。 差不多可以了。 运气不错,还有一只自己找上门的梳水国四煞之一。 不过看先前黑烟气势与长鞭的那丝金线,应该是金身尚且不稳,香火不足的缘故。 陈平安弯腰去翻书箱。 山怪皱了皱眉头。 韦蔚也忍不住后掠数步,这才转头望去,不知道那个像当年一样背着竹箱上山入寺的家伙,到底想要做什么。 只见那年轻人试图将那把原本搁放在书箱内的长剑,背在身后。 看到韦蔚的探询视线后,陈平安笑道:“一把半仙兵啊,以前没见过?跋山涉水,没点傍身的宝贝,怎么行。” 韦蔚被这个家伙的大言不惭气笑了,笑眯眯点头道:“见过见过,见过几十上百件半仙兵呢。” 山怪一下子放下心来,真正的得道修士,哪里需要装神弄鬼,虚张声势。 陈平安环顾四周,问道:“这一处佛门清净地,僧人经书已不在,可兴许佛法还在,所以当年那只狐魅,就因为心善,得了一桩不小的善缘,跟随那个‘柳赤诚’行走四方。那么你们呢?” 看着那个背剑年轻人的讥讽笑意,韦蔚没来由有些心慌。 陈平安手腕一抖,竹箱凭空消失,被收入方寸物当中。 手腕一拧,手中又多出一顶斗笠,戴在头上,扶了扶。 不知为何,那只已被纳入一国山水谱牒的神祇山怪,竟是不由自主地双膝发酸,一身本命神通竟然仿佛被无上仙法压胜,彻底运转不灵。 在落魄山竹楼练拳之后,比起当年在书简湖以南的群山之中,陈平安开始神意内敛。 虽未完全能够收放自如,却也不会像之前那么随意外泻而自己浑然不觉。 不然这趟古寺之行,陈平安哪里能够见到韦蔚和两位婢女阴物,她们早被吓跑了。 下一刻,女鬼韦蔚瞪大一双漂亮的杏眼。 不知何时,那个青衫年轻人已经站在了魁梧山神一剑之外的地方。 刚好一剑的距离。 因为年轻人不知怎么就已经拔剑出鞘,剑尖上挑,刺入那头山怪的下颚,竟是直接将其挑离地面。 一位山神的金身,开始当场碎裂出无数条细缝。 陈平安微微仰头,道:“当年杀了头为祸一方的黄鳝河妖,就有因果业障缠身,那么杀一位山水正神,应该只多不少。” 韦蔚破天荒有些不知所措。 只觉得天地寂静,唯有那个青衫剑客的话音,悠悠响起。 “没关系,这份因果,我接了。” 女鬼韦蔚甚至不知道,那个年轻人是什么时候走的。过了许久,她才稍稍回过神来,能够动一动脑子,却又开始发呆,不知为何他没杀自己。 当然到最后也不知道那把剑,到底是不是一把真的半仙兵。 古寺内,反而是那个丰腴女鬼,开始跪地砰砰磕头求饶。 高挑女鬼则战战兢兢来到韦蔚身边,颤声说道:“主人一直入神想事情,那位仙师喊了你一声没反应,便要奴婢转告主人,说以后这座古寺,咱们就别再来了,假若能够多积攒些阴德,不是什么坏事,说不定古寺这边的菩萨,都看着呢。” 韦蔚也察觉到自己的怪诞境地,便强行运转法术,好似强行从泥泞中拔出双脚一般,这才恢复神志清明,大口喘气。身为女鬼,都出了一身虚汗,她的衣裙和绣花鞋,不比身边的婢女丫鬟,可不是使了那类粗劣的障眼法的。 韦蔚瞥了眼本该躺着一具山怪身躯却空荡荡的地面,连血迹都没有,皱眉问道:“那个人呢?” 高挑女鬼摇头道:“说完就走了。” 韦蔚刚想要一脚踹得那个磕头贱婢灰飞烟灭,却猛然间收回绣花鞋,恼火道:“留你一命!回府受罚!” 她大手一挥,厉声道:“走,赶紧走!” 只是离开破败古寺之前,她在门槛那边停步转身,双手合十。这位从不信佛的女鬼恶煞,竟然低头呢喃道:“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最后韦蔚瞥了眼那堆尚未熄灭的篝火,一团光亮。 她们就此掠去,打道回府。 在韦蔚三只女鬼离去后,一袭青衫竟然没过多久,又重新返回了古寺,摘了斗笠,依旧对着那堆篝火,偶尔添加枯枝,如同守夜。 其间起身一次,然后站在寺内一处,闭着眼睛,以虚握长剑之姿势,轻轻向前挥剑一次。 天微微亮。 他走出寺庙大门,来到崖畔,缓缓走桩。 出完拳后站定,转头一笑。 陈平安收回视线,举目远眺。 天高地阔,风景如画。 相信明年春天,又会有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 第134章 听说你要问剑 铁符江畔,几位高冠大袖的老夫子带头走在前方,身后是儒衫的年轻男女,显然皆是儒家门生。 队伍如同一条青色长蛇,人人高声朗诵《劝学篇》。 江水潺潺,书声朗朗。 队伍中,有位身穿红衣的年轻女子,腰间别有一只装满清水的银色小葫芦,背上背着一只小小的绿竹书箱。过了红烛镇和棋墩山后,她曾经私底下跟茅山长说,想要独自返回龙泉郡,那就可以自己决定哪里走得快些,哪里走得慢些。只是老夫子没答应,说跋山涉水,不是书斋治学,要合群。 其间经过铁符江水神庙,大骊品秩最高的江水正神杨花,一位几乎从不现身的神灵,破天荒出现在这些书院子弟眼中,怀抱一把金穗长剑,目送这拨既有大隋也有大骊的读书种子。照理说,如今山崖书院被摘掉了七十二书院的头衔,杨花身为大骊名列前茅的山水神祇,完全无需如此礼遇。 可搬迁到大隋京城东华山的山崖书院,曾是大骊所有读书人心中的圣地,而山长茅小冬如今在大骊,依旧桃李盈朝,尤其是在礼、兵两部,更是德高望重。 在杨花曾经还是那位宫中娘娘身边捧剑侍女的时候,她对于仍在大骊京城的山崖书院,仰慕已久,还曾跟随娘娘一起去过书院,早就见过那位身材高大的茅老夫子,所以才有今日的现身。 在铁符江和龙须河接壤的那处瀑布,早有人等候已久。 披云山林鹿书院的几位山长,还有龙泉郡太守吴鸢,袁县令,曹督造,都位列其中。 还有一位李氏老人,正是福禄街李氏家主,李希圣、李宝箴、李宝瓶三兄妹的爷爷。元婴境修为的老人,如今已是大骊头等供奉,只是一直没有对外宣扬而已。 大骊宋氏当年对于掌握了绝大多数龙窑的四大姓十大族,有不为人知的特殊恩赐。宋氏曾与圣人签订过密约,准许各个家族“截留”一到三位修道之才的本命瓷,在历代坐镇此地圣人的眼皮子底下,破例修行,并且能够无视骊珠洞天的天道压胜与秘法禁制,只不过修行之后,无异于画地为牢,不可以擅自离开洞天地界,不过大骊宋氏每百年又给三个固定的名额,悄悄带此三人离开洞天。至于为何李氏家主当年明明已经跻身金丹地仙,却一直没能被大骊宋氏带走这桩秘事,想必又会牵扯甚广。 李氏老人到底是一位元婴地仙,遥遥便见着了自己心爱的孙女,顿时满脸笑意,怎么都遮掩不住。 只是不知为何,总觉得自己孙女还是跟当年那般不合群,独来独往的模样,可好像又有些不一样,老人突然既欣慰又失落。 小宝瓶到底是长大了,就这样偷偷摸摸长大了啊,真的是,也不跟那么疼她的爷爷打声招呼,就这么悄悄长大了。 隔代亲,在李家,最明显。尤其是老人对年纪最小的孙女李宝瓶,简直要比两个孙子加在一起都要好得多。关键是长孙李希圣和次孙李宝箴,由于他们母亲偏袒太过显眼,在下人眼中,双方关系似乎有些微妙,可是两人对妹妹的宠溺,亦是从无保留。 背着那只老旧小巧的小竹箱,李宝瓶独自走在水浅但流水声却比江水更响的龙须河畔。 队伍不远处,与两个好友一起的李槐,还有正与一位书院先生言语交流的林守一,也都背着样式相仿的竹箱。 三只竹箱,都是出自一人之手,不像才怪了。只不过李宝瓶那只做得最早,材质却最普通,只是最寻常的青竹,而林守一和李槐的是过了棋墩山之后,陈平安用魏檗的奋勇竹打造而成,这么多年过去,依旧颜色翠绿欲滴。 至于最后在大骊关隘那边才第一次与陈平安相逢的于禄和谢谢,可就没有这份待遇了。 大骊北岳正神魏檗并未出现,圣人阮邛也没有露面。 一位曾经与茅小冬拍过桌子,然后被崔东山谈过心的山崖书院副山长,有些皱眉。大骊此举,合理却不合情。 分量最重的两位,都如此无视了山崖书院。 关键是林鹿书院也好,郡城太守吴鸢也罢,好像都没有要为此解释一二的样子。 这位出身大隋世族的副山长心中难免唏嘘,说到底,还是双方国力的此消彼长使然。遥想当年,我大隋和那卢氏王朝山川,有多少大骊读书人慕名而来,以与两国名士有过诗词唱和而沾沾自喜。 队伍停步,书院老夫子们与大骊那些人客套寒暄。 李宝瓶瞧见了自己爷爷,这才有点小时候的样子,轻轻颠晃着竹箱和腰间银色葫芦,撒腿飞奔过去。 老人笑着嚷嚷道:“小宝瓶,跑慢些。” 李宝瓶在老人身前一个急停站定,笑着,大声喊“爷爷”,笑容灿烂。 老人言不由衷地埋怨道:“大姑娘家家的了,不像话。” 不远处,大隋豪阀出身的马濂见到了终于露出笑颜的那位姑娘,他松了口气,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刘观看到这一幕,摇头不已。马濂这只呆头鹅,算是无药可救了,在书院就是如此,几天见不到那个身影,就失魂落魄,偶尔路上遇见了,却从来不敢打招呼。刘观就想不明白,你马濂一个大隋头等世家子,世代簪缨,怎么到头来连喜欢一个姑娘都不敢? 李槐是知道内幕的。 先前书院收到了陈平安从龙泉郡寄来的书信,李宝瓶就打算告假返乡,只是当时书院夫子没答应。就在李宝瓶准备翻墙跑路的时候,突然传出个消息,茅山长要亲自领路,带着一部分书院弟子去往大骊披云山,一路游历,然后与林鹿书院切磋学问,此外,还可以观看千百神灵携手夜游访山岳的盛大场面。 还是怪李宝瓶自己,说是要给她的小师叔一个惊喜,先不告诉落魄山那边他们可以回乡了。结果走到半路,李宝瓶不知道从哪儿得了消息,可能是收到了家书或是什么,然后就开始没有精气神了,越来越沉默寡言,恢复了前几年她在书院读书的光景。 如今在山崖书院,随着李宝瓶书读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快,跟人请教的次数,抛出来的问题,反而越来越少,起先几乎回回都被问倒的夫子先生们,竟是人人觉得寂寞了,没了那些刁难,还真不适应,都怀念当年那个一本正经与他们问怪问题的红棉袄小姑娘。 按原定计划,山崖书院学子需要先到披云山的林鹿书院,接下来有两天的自由行动时间,然后重新聚在林鹿书院,观看那场大骊北岳举办的神灵夜游宴。 一行人浩浩荡荡穿过了小镇。 李氏老人没有去往福禄街祖宅,而是打算跟随小宝瓶一起入山。当然作为一位元婴修士和大骊头等供奉,本身儒家学问又深,老人没有陪在李宝瓶身边,因为那只会让孙女更加远离大隋同窗。 在大隋书院学子刚刚离开小镇,路过那座真珠山后,一个手持行山杖、腰间刀剑错的黑炭丫头,身边跟着一头身形矫健的黄狗,一起奔跑。她个儿矮,瞧不见队伍当中那一袭红色,直到跑到了自家师父的山头上,才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裴钱使劲挥手,中气十足地喊道:“宝瓶姐姐!我在这里,这里!” 李宝瓶猛然转头,看到了裴钱蹦蹦跳跳的身影,她赶紧离开队伍,跑向那座小山头。 李槐乐了,停步不前,留在队伍最后,然后大声嚷嚷道:“裴钱!我呢我呢?” 裴钱翻了个白眼,没搭理他。 刘观和马濂幸灾乐祸,哈哈大笑。 这些年,裴钱时不时会写信去往大隋书院,信上偶尔也会提及马濂和刘观这两个她心目中的马前卒,毕竟约好了以后要跟李槐一起行走江湖,寻宝挖宝,五五分账。但是如果身边没有几个摇旗呐喊的小喽啰,显不出她的身份,马濂比较笨,但是忠心耿耿,刘观心眼多,可以当个狗头军师。 李宝瓶跑向真珠山,裴钱跑下真珠山,两人在山脚碰头。 李宝瓶伸手按住裴钱脑袋,比划了一下,问道:“裴钱,你咋不长个儿呢?” 裴钱如遭雷击,闷闷不乐。宝瓶姐姐,太不会说话了吧,哪有一开口就戳人心窝子的。 李宝瓶突然说道:“没事,有志不在个儿高。” 裴钱心情略好,赞同道:“对对对,我志向高远,在落魄山尽人皆知,师父都认的。” 说到这里,裴钱转头斜了一眼那条趴在不远处的土狗。后者耷拉着脑袋,不敢跟这个手持行山杖的家伙正视。 说到师父,裴钱安慰道:“宝瓶姐姐,别伤心啊,千万别伤心啊,我师父不晓得你们要来,这才自个儿跑去江湖了。回头我见着了师父,就帮你骂他……嗯,说他几句……一句好了。” 已经快要比裴钱高出一个脑袋的李宝瓶笑问道:“你怎么在小镇待着,没在落魄山练习你那套疯魔剑法?” 裴钱挺起胸膛,踮起脚跟,自豪道:“宝瓶姐姐你是不知道,我如今在小镇替师父看着两间铺子的生意呢,两间好大好大的铺子!” 李宝瓶一脸讶异道:“你都已经这么厉害了?” 裴钱使劲点头:“如果宝瓶姐姐不信,我可以现在就带你去骑龙巷!那儿的春联、门神,还有‘福’字、‘春’字,都是我亲手张贴上去的。” 李宝瓶“嗯”了一声,赞赏道:“不错,个儿不高,但是已经能够替小师叔分忧了。” 裴钱笑得合不拢嘴,宝瓶姐姐可不轻易夸人的。 李宝瓶回头看了眼队伍,对裴钱说道:“我要先去披云山林鹿书院,等安置好了,我就下山找你玩。” 裴钱看着个子高高、脸蛋瘦瘦的宝瓶姐姐,像是想起了什么,刚才还满心欢喜的小丫头,突然一下子哭了起来,低着头,用手背擦拭眼泪,呜呜咽咽道:“宝瓶姐姐,师父这次回家,可瘦了!比你还瘦,瘦得我都快认不出来了。师父没有说什么,可是我知道,师父在书简湖那边的三年时间,过得半点都不好。宝瓶姐姐,你读书多,本事大,胆大,师父又那么喜欢你,你这些年也不去看看师父,师父见着了你,肯定比见着了我还要高兴的……说不定就不会觉得那么累了。” 李宝瓶笑了起来,转头远望南方,眯起一双眼眸,有些狭长,脸蛋儿不再如当年圆乎乎,有些鹅蛋脸的小尖了。 她弯下腰,帮裴钱擦去泪水,轻声道:“好啦好啦,怨我怨我。” 裴钱哭完鼻子之后,有些心虚,抱歉道:“对不起啊,宝瓶姐姐,我胡说八道哩。” 李宝瓶拍了拍裴钱的肩膀,笑道:“回见。” 裴钱点点头,看着李宝瓶转身离去。 宝瓶姐姐,背着那个小竹箱,还是穿着熟悉的红衣裳,但是裴钱望着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很担心明天或是后天再见到宝瓶姐姐,她个头就又高了,更不一样了。不知道当年师父走入山崖书院,会不会有这个感觉?当年师父一定要拉着他们,在书院湖上做那些当时她裴钱觉得特别好玩的事情,是不是因为师父就已经想到了今天?人的长大,其实是一件特别不好玩的事呢。 裴钱挠挠头,一跺脚,懊恼不已,自己如今好歹是两间铺子的三掌柜,怎么就不记事呢?她从袖子里掏出两串用油纸包好的糖葫芦——忘了给宝瓶姐姐了! 她唉声叹气,把一串糖葫芦放回袖子,留下一串,自顾自啃咬起来,滋味真不错。至于买糖葫芦的钱,是石柔出的,她也真是的,自己不过就是在压岁铺子里边,多念叨了几句糖葫芦的事情,多问了石柔几句听没听见小贩走街串巷叫卖糖葫芦的声音,一来二去,石柔就主动塞了一把铜钱给她,说请她吃的,不用还钱。这多不好意思,她裴钱又不是那种馋嘴的孩子了,于是就使劲盯着石柔手心的铜钱,然后摇着头摆手,说不用不用。不过最后她还是收下了,盛情难却。 吃完了糖葫芦,袖子里那串就留着好了,毕竟钱是石柔出的,回去送给她。至于宝瓶姐姐那份,明儿她自己出钱好了。 江湖人行事,就是如此豪爽。 裴钱挥了一通行山杖,瞥见远远躲开的那条土狗,一瞪眼,土狗立即夹着尾巴跑到她身边趴着。 裴钱蹲下身,一把抓住它的嘴,怒道:“小老弟,你怎么回事,个儿这么矮,你是矮冬瓜吗?丢不丢人?嗯?开口说话!” 这条莫名其妙得了一桩大福缘,实则早已成精,本该在龙泉郡西边大山乱窜好似撵山的土狗,一动不动,眼神中充满了委屈和哀怨。 它如今开窍通灵,靠山又是龙泉剑宗,在西边群山之中,也算一只谁都不会招惹的山水精怪了,可是距离开口人言与化为人形,其实还差了些道行。 裴钱使劲攥着土狗嘴巴不松手,她瞪大眼睛,继续呵斥道:“不说话就是不服气喽?谁给你的狗胆?” 它一动不敢动。 裴钱手腕一拧,狗头跟着扭转起来,土狗立即呜咽起来。裴钱气呼呼道:“说,是不是又背着我去欺负小镇上的大白鹅了?不然为何我只要每次带上你,它们见着了就跑?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拳高莫出?气死我了,跟着我混了这么久江湖,半点不学好。” 那条土狗估计想死的心都有了。当年是谁骑着一只大白鹅在小巷子乱窜? 裴钱好不容易放过了土狗,松开手,站起身,拍拍手,突然她使劲眨了眨眼睛,伸手揉着。 上次在骑龙巷吃过师父递过来的那颗珠子后,就经常这样,双眼发酸,倒是不疼,就是有些心烦,害她好几次抄书的时候,一个眨眼,笔画就歪斜了。写得不工整,就得重新写过,这是师父为数不多的规矩之一,她一直照做,哪怕如今已经没人管她的抄书了。 而且她偶尔望向写满字的纸面,总觉得有些字会动,只是当她定睛一看,又很正常,一个一个规规矩矩躺在纸上。 裴钱打算借着之后带宝瓶姐姐去落魄山的机会,问一问成天在山上游手好闲的朱老厨子,反正他什么都懂。实在不行,就问问山神老爷魏檗。再不行,唉,就只能去竹楼二楼那座龙潭虎穴,请教那个一言不合就要教她拳法的老先生了。老先生不就是仗着岁数大,气力比师父多几斤几两而已,懂什么拳法?能有她师父懂吗?老头儿懂个屁嘞! 裴钱开始大摇大摆走向小镇,仰着脑袋不看路,高高挺起胸膛,大声道:“走路嚣张,敌人心慌!疯魔剑法,绝世无双!若是朋友,宰了土狗,我吃肉来你喝汤!” 那条土狗夹着尾巴,乖乖跟在裴大女侠身后。 小镇愈发热闹,因为来了许多说着一洲雅言的大隋书院学子。 李槐带着刘观和马濂去了自家宅子,外面看就破落不堪。李槐却毫不在意,掏出钥匙开了门,带着他们去挑水打扫屋子。刘观还好,本就是寒苦出身,只是马濂看得目瞪口呆,他见过穷的,却没见过这么家徒四壁的。 小镇自然不止铁锁井一口水井,李槐家附近就有,只是都不如铁锁井的井水甘甜而已,李槐娘亲在家里遇上好事或是听说谁家有不好事情的时候,才会走远路,去铁锁井挑水,跟杏花巷马婆婆、泥瓶巷顾氏寡妇在内一大帮婆娘,过招切磋。 刘观是个懒鬼,不愿动,说他来烧火起灶负责做饭,李槐就带着马濂去挑水,结果马濂那细皮嫩肉的肩头,苦不堪言,看得水井旁的女子笑话不已,容貌清秀的马濂满脸涨红。 李宝瓶到了小镇,先回了趟家,娘亲的眼泪就没停过,李宝瓶也没忍住。 李宝瓶离开了福禄街,去那条骑龙巷,熟稔得很,如今属于小师叔的那两家铺子,当年本是那个羊角辫儿石嘉春的祖传产业,李宝瓶小时候没少去,何况李宝瓶在小镇内外从小跑到大,大街小巷,闭着眼睛都能逛下来。只是这次走得慢,不再风风火火了。果然在压岁铺子那边看到了坐在板凳上苦等自己的裴钱,李宝瓶这才加快步子。在铺子待了一会儿,就和裴钱去泥瓶巷,发现小师叔的祖宅干干净净,都不用打扫,李宝瓶就带着裴钱回了福禄街。 裴钱蹲在那口小水池旁边,瞪大眼睛看看石子,看看据说养在里边很多年了的金色过山鲫,是师父当年送给宝瓶姐姐的,以及更久的一只金色小螃蟹,则是宝瓶姐姐自己抓的。其实抓螃蟹的真相,是红棉袄小姑娘当年给它夹了手指,一路流着眼泪跑回家,让大哥李希圣帮她掰开螃蟹的钳子。 裴钱看了半天,那两个小家伙,不太给面子,躲起来不见人。 小水池是李宝瓶当年很小的时候一力打造而成,石子都是她亲自去溪水里拣来的,只拣花花绿绿好看的,一次次蚂蚁搬家,费了很大劲,先堆在墙角那边,成了一座小山,才有后来的这座水池。如今那些作为“开国元勋”的石子,大多已经褪色,没了光泽和异象,但是还有不少大小不一的石子,依旧晶莹剔透,在阳光映照下,光华流转,灵气盎然。 林守一去了趟窑务督造衙署,故地重游,小时候他经常在这边游玩。 林家是小镇的大族,却不在四大姓十大族之列,而且林家人也很不出名,不太喜欢与街坊邻居打交道。林守一父亲,就只是督造衙署品秩不高的官吏而已,在当时小镇唯一的衙门当差的时候,先后辅佐过三任窑务督造官,但是好像谁都没有要提拔他的意思。林家迁往大骊京城,可老宅子还在,没有卖,只剩下了几个老仆。 林守一对于自己的家族,自打懂事起,就没什么大的念想。 家族对他,似乎也是如此。 两看相厌。 哪怕如今林守一在书院的事迹,已经陆陆续续传入大骊,家族好像依旧无动于衷。 林守一不觉得奇怪,父亲历来如此,只要是父亲认定的,旁人的言行只要不合他的心意,便都是错的。而娘亲在父子之间,永远只会站在自己丈夫那边,看待自己儿子的眼神,从来都是冷冷清清的,就像看待一个只是帮着她留在林家的人,不是外人,也不是什么亲人,反正不像是一个娘亲对待自己的亲生骨肉,客客气气,藏着疏远。 林守一认得那些父亲当年的衙署同僚,主动拜访了他们,聊得不多,实在是没什么好聊的,而且与人热络寒暄,从来不是林守一的强项。 据说督造官大人又出门溜达去了,按照衙署胥吏的说法,曹大人就是喝酒去了。 林守一难免有些奇怪,好像无论官员还是胥吏,聊起那个他们本该小心措辞的督造官,一个比一个笑脸由心,言语随意。 刚好于禄带着谢谢,去了那栋曹氏祖宅,当年于禄和谢谢身份各自败露后,就都被带到了这里,与那个名为崔赐的俊美少年,一起给少年容貌的国师崔瀺当奴仆。 大骊上柱国曹氏的嫡孙,也就是如今龙泉郡的曹督造,就住在这边。 今天喝酒上了头,曹大人干脆就不去衙署,在那儿他官最大,点个屁的卯。他拎着一只空酒壶,满身酒气,摇摇晃晃返回祖宅,打算眯一会儿。路上遇见了人,打招呼,称呼都不差,无论男女老幼,都很熟,见着了一个穿着开裆裤的小屁孩,还一脚轻轻踹过去,小孩子也不怕他这个当大官的,追着他狂吐口水,曹大人一边跑一边躲,街上妇人女子们见怪不怪,望向这个年轻官员,俱是笑颜。 这位曹大人好不容易摆脱那个小王八蛋的纠缠,刚好在半路碰到了于禄和谢谢,不知是认出还是猜出这两人身份,风流倜傥又醉悠悠的曹大人问于禄喝不喝酒,于禄说能喝一点,曹大人晃了晃空荡荡的酒壶,便丢了钥匙给于禄,转头跑向酒铺,于禄无可奈何。谢谢问道:“这种人真会是曹氏的未来家主?” 于禄笑道:“这样才能是吧。” 谢谢冷哼一声。 相较于温文尔雅、勤于政务的袁县令,曹督造是出了名的风流人物,各大龙窑,只是走马观花逛了一遍,就再也没有去过。倒是经常在小镇或是郡城两处,两头跑。喜欢买酒,请人喝酒,更喜欢跟人瞎扯,几乎每次露面,手里边都拎着只酒壶,唯一的差别,只是壶里有无酒水而已。小镇男人都喜欢跟这个京城来的官老爷喝酒聊天,每次曹大人一露面,就会立即围拢一大帮爱喝酒的闲汉,听着曹大人说京城那边的趣事,真真假假的,谁在乎,不就是图个热闹嘛。再说了,只要喝高,曹大人经常会撂下一句,今儿酒钱我包了! 妇人和小娘子,都喜欢这位笑容迷人的年轻官老爷。 在小镇女子心目中的受欢迎程度,不比当年那个摆算命摊子的年轻道士逊色。 披云山上。 茅小冬开了口,跟林鹿书院打了声招呼,出身大隋的夫子们,才算见着了在此求学的皇子高煊,不然谁都不敢开这个口。不是他们自己怕惹祸上身,能够成为山崖书院的教书先生,哪个没这点担当和书生意气?他们是担心自己会连累了身在异国他乡的高煊,那位自己要求顶替哥哥来此担任质子的大隋弋阳子弟! 茅小冬在双方见面后,这才离开。 那位十一境的弋阳高氏老祖,并未出现。 高煊看着那些一个个对自己作揖后,老泪纵横的大隋学问最高的老书生,原本不觉得来此有何天大委屈的年轻人,也有些眼眶湿润。 高煊向那些白发苍苍的大隋读书人,以晚辈儒生的身份,毕恭毕敬,作揖还礼。 老夫子们一个个正衣襟,肃然而立,受这一礼。 在林鹿书院那座被命名为“浩然亭”的观景点,陪同高煊一起来到大骊的弋阳高氏老祖,此刻身边站着茅小冬和老蛟程水东。 高氏老祖闲聊几句就离去了。 他在林鹿书院并未担任副山长,而是隐姓埋名,寻常的教书匠而已,书院弟子都喜欢听他讲课,因为老人会说书本和学问之外的事情,闻所未闻,例如那小说家和白纸福地的光怪陆离。只是林鹿书院的大骊本土夫子,都不太喜欢这个“不务正业”的高老先生,觉得为学生们传道授业,不够严谨,太轻浮。可是书院的副山长们对此都未曾说些什么,林鹿书院的大骊教书先生,也就只能不再计较。 浩然亭内只剩下两位来自不同书院的副山长,程水东与茅小冬是旧识,言谈无忌。 老蛟与茅小冬说了许多书院事,也聊到了落魄山陈平安,其中说到一件小事,关于让一双外乡男女住在林鹿书院的请求,不是让魏檗捎话给书院,而是亲自登门,求了他这位副山长帮忙。 茅小冬板着脸道:“总算稍微懂了点人情世故。” 老蛟哈哈大笑。 在披云山之巅,一男一女登高望远,欣赏群山风光。 正是狮子园柳清山和师刀房女冠柳伯奇。 柳清山说道:“去过了大骊京城和东宝瓶洲最北的大海之滨,我们就回去吧?我们一起回去看看父亲,也看看我大哥。” 柳伯奇轻轻点头,有些脸红。按照最早的约定,返乡回家之日,就是他们俩成亲之日。书生柳清山,在她眼中,就是一座青山,四季常青,春山苍苍,春水漾漾。他饱读诗书,他忧国忧民,他待人真诚,他名士风流……没有缺点。可是她却是个修道之人,姿色平平,只会打打杀杀,说话不文雅,喝茶如饮酒,不会琴棋书画,没有半点柔情,好像她只有缺点。 其实这一路相伴远游,她一直担忧,将来的那场离别,不是柳清山作为凡夫俗子终有老死的那一天,而是柳清山哪天就突然厌烦了她,觉得她其实根本不值得他一直喜欢到白发苍苍。 柳伯奇忧愁不已。 直到去了落魄山,那个朱老先生一句话就点破了她的心结。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我柳伯奇是如何看待柳清山,有多喜欢柳清山,柳清山便会如何看我,就有多喜欢我。 可是柳伯奇还想亲口确认,鼓起勇气,可事到临头,还是十分紧张,忍不住死死握住了腰间那把佩刀獍神的刀柄,转头道:“清山,我想问你一件事情,你不许觉得我傻,更不许笑话我……” 只是不等柳伯奇继续言语,柳清山就轻轻握住了她那只握刀的手,双手捧住,微笑道:“知道在我眼中,你有多好看吗,是你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好看。” 柳伯奇微微低头,睫毛微颤。 柳清山轻声道:“怪我,早该告诉你的。如果不是朱老先生提醒,惊醒梦中人,我可能要更晚一些,可能要等到回到狮子园,才会把心里话说给你听。” 柳伯奇抬起头,打开了心结,她的眼神就再没有半点羞赧,唯有脸上微微漾开的红晕,才显露出她方才的那阵心湖涟漪。 柳伯奇轻声道:“朱老先生竟然沦落到给陈平安看家护院,真是可惜了。” 柳清山哑然失笑,便想要帮着陈平安说几句,只是没来由记起朱老先生的一番教诲。 大是大非寸步不让,就足够了,小事上与心爱女子掰扯道理作甚?你是娶了个媳妇进门,还是当教书先生收了个弟子啊? 柳清山顿时觉得那位朱老先生,真是高山巍巍,句句金玉良言。这次离开龙泉郡之前,一定要再与老先生讨教讨教。 杨家铺子,既是店里伙计也是杨老头徒弟的少年,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铺子风水不好,跟银子有仇啊。 总这样生意冷清也不是个事吧,名叫石灵山的少年好歹认了师父,就得做点孝敬事,于是自作主张,跑去跟那个在督造衙署当差的舅舅,询问能不能帮着拉拢点客人登门,结果被舅舅一顿臭骂,说那铺子和杨家如今名声臭大街了,谁敢往那边跑。 石灵山灰溜溜回到铺子,结果看到师兄郑大风坐在大门口啃着一串糖葫芦,动作特别腻人恶心。若是平常,石灵山也就当没看见,可是师姐还跟郑大风聊着天呢,他立即就火冒三丈,一屁股坐在两张小板凳中间的台阶上。郑大风笑眯眯道:“灵山,在桃叶巷那边踩到狗屎啦?师兄瞧着你脸色不太好啊。” 石灵山没好气道:“你管不着,回落魄山看你的大门去。” 郑大风一脸慈祥地摆师兄架子,揉着少年的脑袋,一通晃荡,被少年一巴掌拍掉。郑大风啃着一颗糖葫芦,含糊不清道:“师兄如今阔气了,在落魄山那边又有了栋宅子,比东大门那边的黄泥房子可要大多了,啥时候去做客?” 石灵山说道:“去什么去,铺子生意还要不要做了?” 郑大风惋惜道:“真是可惜,新宅子有两间屋子,床都特别大,特结实,怎么打滚都不出半点声音。本来想着邀请你和苏丫头一块去过夜的,新宅子嘛,得找人添点人气,吃顿开灶饭,喝点小酒啥的。唉,嫌路远就算了。苏丫头倒是答应了,也好,两个人两间屋子,不用挤床铺了。” 石灵山张大嘴巴,后悔不已。 那个被郑大风称呼为苏丫头的女子,一言不发,哪怕郑大风先前根本就没与她说这一茬,她也不反驳什么。 方才向郑师兄询问武学疑惑,郑师兄虽然武道废了,但是见识还在,她没有半点轻视之心。比起尚未真正修行的石灵山,她要更早接触到诸多内幕和隐情,眼界大开,即是天地一变,自然就会对一间药铺生意的蝇营狗苟,浑然不上心。只是当她刚想询问郑师兄,先前那桩冥冥之中让她生出微妙感应的怪事,就让石灵山打岔了。 郑大风说道:“石灵山,愣着干什么,去拿点吃食过来,孝敬孝敬你师兄。” 石灵山坐在师兄和师姐中间,屁股不抬。 女子倒是去店里拿吃食了。 郑大风一巴掌拍过去,骂道:“真是个蠢蛋,你小子就等着打光棍吧。” 石灵山站起身,气愤道:“小心我跟你急啊。” 郑大风揉着下巴,道:“苏丫头长得这般水灵,以后肯定会有很多男人争着抢着想要娶回家。唉,不知道以后哪个王八蛋有这福分,跟苏丫头大晚上过招。我这个师兄,一想到迟早会有那么一天,真是有些心累。还好,苏丫头一直听我这师兄的话,想必以后挑花了眼,还是会由我这个师兄把把关,帮着一锤定音……” 石灵山立即纠结得一塌糊涂,好像被这个师兄糊了一脸的黄泥巴。 石灵山转头望向店里边,师姐在柜台那边,正踮起脚跟去药柜里边拿东西,铺子里边有些药材,是能直接吃的。 师姐一踮脚,一伸腰,身姿便愈发苗条了。 石灵山很快转过头,一屁股坐回台阶。 师姐真名叫苏店,小名胭脂。据说师姐早年最大的梦想,就是开一家售卖胭脂水粉的小店铺,名字也是她叔叔取的,昵称也是她叔叔喊的,特别不上心。 就在这个时候,小镇那边跑来一个背了个包裹的少年。 郑大风一抹脸,完蛋,又碰到这个从小就没良心的崽子了。想当年,害得他在嫂子那边挨了多少的不白之冤? 李槐跑到铺子门口,嬉皮笑脸道:“哎哟喂,这不是大风嘛,晒太阳呢,你媳妇呢?让婶婶们别躲了,赶紧出来见我,我可是听说你娶了七八个媳妇,出息了啊!” 哪壶不开提哪壶。 郑大风没好气道:“滚你的蛋!” 李槐哈哈笑着跑进药铺,直接往后院去,嚷嚷道:“杨老儿,杨老儿,你猜我给你带来了啥?” 坐在后院的杨老头抬起头,望向李槐。 李槐摘下那个包裹,竟是直接跑入那个郑大风、苏店和石灵山都视为禁地的正屋,随手往杨老头的床铺上一甩,这才离了屋子,跑到杨老头身边,从袖子里取出一只罐子,道:“大隋京城百年铺子购买的上等烟草!足足八钱银子一两,服不服气?就问你怕不怕吧。以后抽旱烟的时候,可得念我的好,我爹我娘我姐,也不能忘了!” 少年递过了那罐烟草,抬起双手,伸出八根手指头,晃了晃。 郑大风搬了板凳来到后院坐下,看好戏。 石灵山也跟着,好奇这个家伙是从哪里蹦出来的,怎么没大没小,跟郑大风随便也就罢了,怎的连自己师父都毫无尊重。 苏店犹豫了一下,也站在竹帘子那边。 杨老头皱巴巴的沧桑脸庞,破天荒挤出一丝笑意,嘴上依旧没什么好话,道:“烟草留下,人滚一边待着去。小崽儿,岁数不大,倒是不穿开裆裤了?不嫌拉屎撒尿麻烦?” 李槐屁颠屁颠绕到老头子身后,一巴掌拍在杨老头的后脑勺上,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有本事当我娘亲的面,说这些遭雷劈的混账话。找削不是?” 杨老头竟也不生气,只是娴熟地装了烟草,开始吞云吐雾,然后脸色阴沉,呸了一口,骂道:“回头砸那家铺子的招牌去,什么破烂货色,不值那个价儿。” 李槐哈哈大笑道:“那可不敢,八钱银子一两的镇店之宝,还在人家铺子那边摆着呢,我倒是想买,人家不卖啊。我就量力而行,给你买了便宜些的,礼轻情意重嘛,带着这些烟草,我都走了多远的路了。杨老儿你一个喜欢趴窝不动的家伙,哪里晓得那千山万水,到底有多远?杨老儿,真不是我说你,趁着还有点气力,多出去走走,别整天待这儿,万一出了门,就瞅见了对眼的老妪,那可了不得,干柴烈火的,我还不得喝你的喜酒?” 杨老头瞥了眼李槐,正要开口骂人。 李槐双手捂住耳朵,摇头晃脑,道:“杨老王八爱念经,李槐大爷不听不听。” 这一幕,看得郑大风眼皮子和嘴角一起颤。 实在是太多年没领教嫂子的骂声和李槐的满地乱撒尿了。 苏店和石灵山更是心肝颤,少年还咽了咽口水。不知道这个虎了吧唧的儒衫少年,到底是何方神圣。 毕竟石灵山如今只知道小镇这边就只有郑大风这么个吊儿郎当的师兄,至于李二,连名字都没有听说过。 但是这个来历不明的儒衫少年,是真敢讲啊。 石灵山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份胆识。 这还是石灵山岁数小,没见过当年药铺的光景,不然更觉得匪夷所思。 当年李二还在药铺当伙计的时候,李槐就喜欢背着娘亲,一个人来这边疯玩,一磕碰就撒泼打滚,满身泥污,回去后只要给他娘亲瞅见,多半是要心疼得不行,心疼衣服,更心疼灰不溜秋的儿子,接着就要带着儿子来这边骂街,骂天骂地,没她骂不出口的。这都不算什么,李槐穿开裆裤那会儿,一天到晚憋不住尿,就在药铺后院杨老头的山头这边,各处洒水。 连李二这么个八竿子打不出个屁的闷葫芦,都觉得真是对不住师父,开口与师父道了几次歉。只不过杨老头从来没计较罢了,最多就是拿着烟杆敲打一下那个小王八蛋的小鸡崽儿。李槐倒也奇怪,自己摔跤什么的,哭得山崩地裂,给杨老头骂了或是拿烟杆“打”了,偏偏不记仇,还喜欢傻乐呵,当然把自己折腾累了后,才会安静下来,自己去搬张小板凳,坐在一旁,托着腮帮,看着杨老头吞云吐雾,一看能看大半天。 李槐蹲在杨老头身边,在老人耳边低声道:“杨老儿,有没有啥值钱的传家宝,送我几件?反正你也不像是打算娶妻生子的,可不就是留给我的?早给晚给,不都一样?” 杨老头摇摇头,道:“留给你的,倒是有几样,但是以后再说。” 李槐唉声叹气道:“可别太晚啊,天晓得我姐哪天就要结婚成亲了,咱家穷,说不定就要给我姐未来婆家瞧不起,我可是都靠你撑场面了。” 杨老头扯了扯嘴角。 李槐突然转过头,道:“杨老儿,以后少抽点吧,一大把年纪了,也不晓得注意身体。多吃清淡的,多出门走走,成天闷在这儿等死啊,我看你这副身子骨,挺硬朗啊,爬个山采个药,也没问题啊。行了,跟你聊天最没劲,走了。包裹里边,都是新买的衣衫、布鞋,记得自己换上。” 李槐说走就走。 当然没忘记骂一句郑大风,再就是与石灵山和苏店笑着告辞一声。 亲疏远近,显而易见,反着来就是了。 古寺距离梳水国剑水山庄,大概是七百里山路。 当年是徒步而行,自然走得慢,如今陈平安御剑远游,就很快了。 没有直去山庄,甚至不是到那座繁华小镇,相距还有百余里,陈平安便御剑落在了一座高山之上。先前俯瞰山河,依稀看出一些端倪,不单单是山清水秀,还有云雾轻灵,如面纱笼罩住其中一座山峰。当陈平安刚刚落在山巅,收剑入鞘,就有一位应该是一方土地的神祇现身,作揖拜见陈平安,口呼仙师。 陈平安摘了斗笠,赶紧抱拳还礼,笑道:“我只是路过,土地爷无需如此。” 在龙泉郡家乡那边有这样的习俗,亲人死后上山选墓开山破土,需要先以石头压纸钱,搁放在山上某些特定位置,相当于与土地公租借山头,到出殡抬棺入土,沿途都会抛撒纸钱,按照当年老人的说法,这是通过土地老爷,为亲人买路引行,以便顺顺利利通过鬼门关和走过黄泉路。 陈平安对于此事,记忆极为深刻。只不过第一次离开小镇,遇到的土地公,是当时还被“拘押”在棋墩山的魏檗,那会儿陈平安其实失落了很久。 当下,那位中年男子模样的土地公不敢多逗留,神色恭敬,寒暄几句后,就要告辞离去。委实是因为对方分明是一位剑仙,小小土地,攀附不起。如果只是一位中五境修士,他自然不愿错过。 陈平安拿出一壶乌啼酒,递给那位有些拘谨的土地老爷,道:“这壶酒,就当是我冒昧拜访山头的见面礼了。” 那位都没有资格将名讳载入梳水国山水谱牒的末流神灵,顿时惶惶恐恐,赶紧上前,弓腰接过了那壶仙家酿酒,光是掂量了一下酒瓶,就知道不是人间俗物。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着古宅老妪自酿的土烧,问道:“土地爷,我此行去往剑水山庄拜访朋友,不知道这十年来,庄子境况如何?” 土地公小心酝酿,不求有功但求无错,缓缓道:“回禀仙师,剑水山庄如今不再是梳水国第一大门派了,而是换成了刀法宗师王毅然的横刀山庄,此人虽是宋老剑圣的晚辈,却隐约成了梳水国内的武林盟主,按照当下江湖上的说法,就只差王毅然跟宋老剑圣打一架了。一来王毅然成功破境,真正成为第一流的大宗师,刀法已经出神入化。二来王毅然之女,嫁给了梳水国的豪阀之子。三来就是横刀山庄在大骊铁骑南下的时候,最早投靠。反观剑水山庄,更有江湖风骨,不愿依附谁,声势上,就渐渐落了下风……” 说到这里,土地公犹豫了一下,似乎有难言之隐。 陈平安说道:“但说无妨。” 那土地爷压低嗓音说道:“朝廷那边,打算让剑水山庄搬一搬,要在那边建造一座五岳之下规格最高的山神庙,听说是大将军楚濠想要促成此事。” 陈平安喝了口酒,笑道:“就是那个在兵法上,跟大骊藩王认祖归宗的楚濠,楚大将军?” 王毅然也好,楚濠也罢,都是熟人。 王毅然人不差,虽然女儿王珊瑚远远不如他,但是王毅然当年在那场风波中的言谈举止,其实当得起“豪杰”二字。 至于当年与宋老前辈并肩作战,在沙场上与对方分过生死的楚濠,陈平安不至于去寻什么仇,沙场和江湖,恩怨都在两处了。 不过这会儿言语提及,陈平安自然不会客气。 土地公嘿嘿一笑,言多必失,自己的意思到了就行,他毕竟还是梳水国的小小土地,楚濠却在如今梳水国朝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然要刨去那拨“梳水国太上皇”的大骊驻守文官。 陈平安戴上斗笠,别好养剑葫,再次抱拳致谢。 土地公赶紧捧着那壶酒弯腰,还礼道:“仙师大礼,小神惶恐。” 陈平安御剑离开这座山头。 土地公压下心中惊惧,疑惑道:“宋雨烧终究不过一介武夫,如何能够结识这般剑仙?” 在与剑水山庄毗邻的小镇外,一座僻静小山头,陈平安收剑入鞘,下了山,走到官道上,缓缓而行。 过了小镇,来到剑水山庄大门外。 陈平安摘下斗笠,与山庄一位上了岁数的门房老人笑道:“劳烦告诉一声宋老剑圣,就说陈平安请他吃火锅来了。” 老门房犹豫了一下,看了眼年轻人,见他背剑挂酒壶,觉得应该也是位江湖中人,只不过面生,名字也没听过,应该不是庄子的故人朋友,而且会在这个时候拜访庄子,实在不巧,更不应该,所以老人歉意道:“这位公子,我们庄子最近不见客,公子还是回了吧。” 陈平安只好解释自己与宋老前辈真是朋友,当年还在庄子住过一段时间,就在那座山水亭的瀑布那边,练过拳。 剑水山庄规矩重,老门房守着一亩三分地,不爱打听事,加上先前陈平安在瀑布练拳时,宋雨烧把山水亭那边列为了禁地,所以老门房还真没听说过陈平安,关键是老人自认虽然年纪大了,可是眼力好,记性更不差,若是见过了几眼的江湖朋友,都能记住。眼前这个年轻人,老门房是真认不出,没见过! 所以老门房悄悄挪步,刚好挡住侧门,免得这个嘴上言语不太牢靠的江湖晚辈,硬闯进去。如今庄子可不太平,外患大得吓人,不过老门房相信这次,还会跟上次朝廷大军压境差不多,只要老庄主在,总能逢凶化吉。 但是内心深处,老人还是忧虑重重,毕竟就喜欢跟庄子较劲的楚濠,不但升了官,而且相较当年还只是个寻常边关出身的武将,如今已是权倾朝野。再就是那个迅猛崛起的横刀山庄,本来该是剑水山庄的朋友才对,可江湖便是如此无奈,都喜欢争个第一。那个松溪国青竹剑仙苏琅,一举击杀古榆国剑法宗师林孤山,那把被苏琅悬佩在腰间的神兵“绿珠”,就是明证,如今苏琅自恃剑术已经登峰造极,便要与老庄主在剑术上争第一,而王毅然则要与老庄主争个梳水国武学第一人。 可即便是自家庄子,上上下下,都不好说那青竹剑仙苏琅,还有横刀山庄的王毅然,就是什么坏人。 反正已经到了剑水山庄大门口,陈平安就没那么急了,耐着性子,与老门房磨嘴皮子。 一来二去,老门房大概是确认这个江湖后生,除了喜欢说些不着边际糊弄人的言语之外,其实不是什么坏人,就堵住门口,跟对方攀扯,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过老人有些腹诽,这个年轻人,没啥伶俐劲,跟自己聊了半天,拿着酒壶喝了好多口酒,也没问自己要不要喝,哪怕是客气一下都不会,自己又不会真喝他一口酒,如今自己还守着门当着差,自然不可以喝酒。再说了,自己庄子酿造的酒水,好得很,还贪你那破酒壶里边的酒水?闻着就不咋的。可喝不喝是一回事,你这年轻人问不问,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嘛。 陈平安当然也有苦衷,养剑葫只是施展了障眼法,老人一接手就会露出马脚,他陈平安总不能从咫尺物中“凭空变出”一壶乌啼酒来。何况也是真不舍得,双方无亲无故的,哪有逢人就送仙家酒酿喝的道理,他陈平安的抠门吝啬,那可是在江湖上小有名气的。 老门房闲来无事,便一边嫌弃年轻人不上道,一边顺着对方的言语,跟对方说了些整座梳水国都知道的事情。 庙堂上,楚濠已经放出话来,若是一月之内剑水山庄再不搬迁出此地,后果自负。 而王毅然,还算厚道,没有来山庄这边闹事,只是即将举办武林大会,邀请各方豪杰去横刀山庄做客,共襄盛举。 至于那个青竹剑仙苏琅,最近就会来此“问剑”于老庄主。来者不善啊,若是真没有几分把握,哪敢在这种事情上儿戏。 老门房还说已经明明拒绝了苏琅的挑战,可是那青竹剑仙年轻气盛,放话给梳水国江湖,说他是一定要走一遭剑水山庄的。 陈平安听过之后,沉默不语。 他与那个苏琅,曾经有过两次厮杀,只是最后苏琅不知为何临阵倒戈,反过来一剑削掉了本该是盟友的林孤山头颅。 老门房感慨道:“你这个外乡后生,现在知道我为何不让你进门了吧?若是平时,也就让你进去了,我们剑水山庄,不差几壶待客的好酒,只是这会儿可不是以往的太平日子,天晓得小镇那边有无朝廷谍子盯着,你这一走进门,再走出门,可就说不清楚了。年轻人,你好好想一想,为了点江湖虚名,惹祸上身,值当吗?何苦来哉,还是走吧。” 陈平安突然转头望向门内,老门房便跟着转头,以为是府上什么人来门口这边了。 结果也没个人影。 等到老门房收回视线,那个年轻人已经向他递过一壶酒,笑道:“老先生是老江湖,就凭这番好心言语,就该收下这壶酒。” 老人正疑惑为何年轻人有那么个转头探望的动作,便没有多想什么,觉得这后生还算有点混江湖的资质,不然愣头愣脑的,武功好,人品好,也未必能混出个大名堂啊。老人仍是摇头道:“拿了你的酒,又拦着你大半天了不让进门,我岂不是亏心?算了,看你也不是手头宽裕的,自个儿留着吧。再说了,我是门房,这会儿不能喝酒。” 陈平安揭开泥封,晃了晃,问道:“真不喝?” 老门房一闻,心动,却没有去接。酒再好,不合规矩,何况人心隔肚皮,也不敢接。 但是那个年轻人突然戴上了斗笠,一下子将酒壶塞给他,转身走下了台阶,笑道:“好像有人要来,多半是我这样的,我去替老先生打声招呼,让他不用来庄子沽名钓誉了。” 老门房捧着酒壶,举目望去,目力所及,道路之上,并无人影,而那个年轻人依旧缓缓远去。 老门房哭笑不得,到底还是个年轻人,脸皮薄,吃过了闭门羹,然后就找了这么个蹩脚理由,给自己台阶下? 老人叹了口气,有些于心不忍。 可是人在江湖,就是如此,原本还打算告诉那个假装自己是剑客的年轻人一句,等到庄子风平浪静了,再来登门,自己肯定不拦着了。 只是犹豫之后,老门房还是把那些言语咽回了肚子。 年轻人出门走江湖,碰碰壁不是坏事。 靠近剑水山庄的那座热闹小镇,一座客栈的天字号雅间内,一位真实年纪早已不惑之年,却面如冠玉仿佛弱冠之龄的公子哥,盘腿坐在一张蒲团上,正在极为细致地擦拭一把出鞘长剑。剑鞘横放在膝,篆文为“绿珠”二字。此剑曾是古榆国第一剑客林孤山的心爱佩剑,当年林孤山被斩去头颅后,这把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就成了他的佩剑。 此人腰间,还悬挂着一截光泽幽莹的青竹,长两尺六寸,与剑等长。 在一位头戴斗笠背负长剑的青衫剑客离开小镇的时候,与这位低头细心擦剑之人一路随行离开松溪国来到这座小镇的貌美女子——她既是剑侍,又是弟子,就脚步轻盈来到雅间门外,敲响了屋门,柔声道:“师父,终于有人拜访剑水山庄了。” 既是师徒也是主仆的二人,来此已经将近一旬光阴,男子吩咐她,等到哪天有谁去往那座门可罗雀的剑水山庄,就是自己的出剑之时。 她这些天就一直在小镇最高处,等待那个人的出现。 她都等得有些烦了,因为她无比相信,师父此次问剑于宋雨烧,一战之后,必然会扬名于梳水、松溪、彩衣诸国! 只是苦等将近一旬,始终没有一个江湖人去往剑水山庄。 此时屋内男子微笑道:“很好。” 那位剑侍退下,掠上一座屋脊翘檐,心情激动,等待师父的问剑和出剑。 那一剑,必然是冠绝江湖的绝世风采! 因为屋内那个男人,是青竹剑仙苏琅! 苏琅在屋内没有急于起身,依旧低着头,擦拭那把“绿珠”剑。 擦拭剑锋,本就是在养育剑意,不断积蓄剑意。 剑侍只觉得度日如年,看一看剑水山庄,生怕那个宋雨烧突然跑路了,再看一看客栈那边,希冀着师父的身影赶紧出现。 终于,重新换上了一袭青绿长袍的青竹剑仙苏琅,走出了客栈大门,站在那条可以直通剑水山庄的熙攘大街中央。 苏琅手持绿珠,腰间悬佩那一截彰显其超然身份的青竹。 大街之上,剑气充沛如潮水汹汹。大街上的行人吓得纷纷作鸟兽散。 不知是谁率先喊出青竹剑仙的名号,接下来一惊一乍的言语,此起彼伏。 然后就是无数好事之徒,或者登楼,或者学那位苏琅的剑侍,爬上屋顶观战。其中有些神色严肃的男女,在小镇位置各异,相较于那些一个个面红耳赤闹哄哄的看客,更加沉默,他们便是梳水国安插在此处的谍子和死士。 女子站在视野最为开阔的屋脊翘檐上,冷笑不已。 苏琅向前跨出第一步。剑气纵横四面八方。 第二步,一步便跨出一丈。一些不知死活还留在大街两侧的路人,开始感到窒息,纷纷躲入铺子,才稍稍能够呼吸。 当这位名震数国的江湖大剑仙跨出第三步,一步就是数丈之远。 那些被楚大将军安插在小镇的谍子死士,即便远远旁观,内心亦是震撼不已,天底下竟有如此凌厉的剑气。 苏琅第四步,刚好离开小镇牌楼。 一身剑意与气势,已经攀升到毕生武学的巅峰。 可就在此时,苏琅竟然停步了。 远处走来一位头戴斗笠的青衫剑客。 苏琅之所以停步,没有顺势去往剑水山庄,问剑宋雨烧,就是因为眼前这个突兀出现的不速之客。因为此人出现的刹那,刚好是苏琅要拔出手中绿珠的瞬间,让苏琅原本自认的无瑕心境和圆满气势,好像出现了一丝尘垢和凝滞。 所以苏琅选择停步不前,任由那人“一步”就来到自己身前。 苏琅从来不惧与人近身厮杀,尤其对方是山上修士,更好。 那个斗笠客瞧着很年轻。 “听说你要问剑?”那人开口问道,“可宋老前辈不是已经明明拒绝你的比试了吗?对于宋老前辈这样的江湖前辈而言,算是退让,你还要得寸进尺?” 苏琅觉得这些个幼稚问题,一个比一个可笑,不该是一个能够暂时阻挡自己前行的人物会问出来的。 那人犹豫了一下,又问:“是不是只要有个理由,不管对不对,就可以随心所欲行事?” 苏琅微笑道:“那你也找一个?” 那人竟然真在想了,然后扶了扶斗笠,笑道:“想好了,你耽误我请宋老前辈吃火锅了。” 苏琅已经重归圆满无垢的剑心境界,缓缓道:“那你试试看,能否挡住我出剑。” 一拳过后,都没能让陈平安使出一张缩地方寸符,那位鼎鼎大名的青竹剑仙,便笔直一线,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摔在了他先前走出的小镇客栈那边。 陈平安看也不看那边,转身走回剑水山庄,自言自语道:“应该是刚刚到的七境?难怪跟纸糊似的。” 重新回到剑水山庄门前。 老门房一头雾水,因为不但老庄主出现了,少庄主和夫人也来了。 人人神情凝重。 难道是那个青竹剑仙露面了? 可是老门房只看到那个去而复返的青衫剑客。老人乐了,哎哟,这小子脸皮挺厚啊,算了,看在那壶好酒的分上,不与这后生计较。再者,混江湖,有些时候,脸皮厚也有厚的好处。 老门房视野中,那个身形不断靠近大门的年轻人,一路小跑,已经开始遥遥招手,喊道:“宋老前辈,吃不吃火锅?” 老门房抹了把脸,年轻人,这就有些太不要脸了吧? 陈平安来到大门口,摘了斗笠。 宋老前辈依然身穿一袭黑色长衫,只是如今不再佩剑了,而且老了许多。 这位梳水国剑圣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以浓重口音问道:“瓜娃儿?” 陈平安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最后还是点头。 宋雨烧爽朗大笑,一巴掌重重拍在陈平安肩头,道:“好家伙,个头蹿得真快,都认不出了。咋不穿草鞋背竹箱了?不然一眼就认得你小子。” 陈平安笑问道:“吃火锅去?” 宋雨烧没有回答问题,反问道:“小镇那边怎么回事?苏琅的剑气突然就断了,跟你小子有关系?” 陈平安点头道:“给我拦下了,将那个苏琅打回了小镇,应该不会再来找老前辈的麻烦了。” 他没有随便编个理由,毕竟宋老前辈是他极其佩服的老江湖,很难糊弄。 只是世事往往真话很假,假话很真。老门房就不信,宋雨烧的嫡孙宋凤山和孙媳妇柳倩,也不太信。唯独宋雨烧就相信了,拉着陈平安的手臂,说:“既然事情已了,走,去里边坐。火锅有什么好着急的,吃完了火锅,你小子还清了账,拍拍屁股就要走人,我好意思拦着不让你走?再说也拦不住嘛。” 宋凤山和柳倩面面相觑。 老门房更是偷偷咽了口唾沫。 陈平安与老门房即将擦肩而过的时候,停下脚步,后退一步,笑道:“看吧,就说我跟你们庄子很熟嘛。下次可别拦着我了,不然我直接翻墙。” 老门房哭笑不得,抱拳告罪道:“陈公子,先前是我眼拙,多有冒犯。” 陈平安做了个仰头饮酒的手势。 老门房心领神会,朝陈平安竖起大拇指。 宋雨烧拉着陈平安就走。 宋凤山没有立即跟上,轻声问道:“老祁,怎么回事?” 老门房便将先前的笑话事说了一遍,把一桩自己的糗事说得很乐呵。 宋凤山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眉心。 柳倩笑道:“不挺好的?传出去就是一桩天大的江湖美谈了。” 老门房笑得很不含蓄。 在山庄厅堂那边,众人纷纷落座,柳倩亲自倒茶。 陈平安喝了口茶水,好奇问道:“当年楚濠没死?” 宋凤山摇头道:“死得不能再死了,只是被韩元善顶替了身份,韩元善一向擅长易容。” 陈平安恍然。 当年最早的梳水国四煞,古寺女鬼韦蔚,韩元善,那位被书院贤人周矩杀死于剑水山庄的魔教人物,最后一个,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正是宋凤山的妻子,柳倩。 柳倩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丈夫宋凤山,为了将剑水山庄的江湖声誉,推向更高处。 至于那位小重山韩氏贵公子韩元善,却是野心勃勃,城府深厚,手段更是不差,想要挟一国江湖之势,跻身庙堂中枢。再往后韩元善到底想要做什么,无法想象。 韩元善能够以楚濠的面容和身份,当下在梳水国庙堂和江湖只手遮天,陈平安并不奇怪,但是宋凤山、柳倩夫妇,既然掌握着韩元善冒名顶替这么大的把柄,而韩元善又如此咄咄逼人针对剑水山庄,剑水山庄为何毫无还手之力?韩元善真不怕山庄这边彻底撕破脸皮,揭穿其身份? 宋凤山似乎看穿了陈平安的疑惑,笑着解释道:“演戏给人看而已,是一桩买卖,‘楚濠’要靠这个给投靠他的横刀山庄铺路,统一江湖。韩元善知道我们剑水山庄不会去做朝廷的走狗,就开始大力扶植横刀山庄的王毅然,对此我们并无异议,江湖第一大门派的头衔,王毅然在乎,我们不在乎。我们就想着借此机会,寻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远离俗世纷扰。作为交换,韩元善会以梳水国朝廷的名义,划出一块山上地盘给我们建造新的庄子,那里是爷爷早就相中的风水宝地,韩元善还会争取给我妻子谋得一个河神的敕封诰命。而我则会推掉所有应酬,谢绝所有江湖上的人情往来,安心练剑。” 柳倩可不是寻常女子,身份与才智都不简单。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陈平安“嗯”了一声,道:“退一步海阔天空,宋大哥能够专心剑道,大嫂也能谋个长长久久的前程,而且祖业之地,被选为山神庙,也算一桩不小的功德,会有祖宗阴德庇护子孙。但是唯一需要注意的事情,就是老前辈和宋大哥,你们将来需要时不时来这边瞅瞅,如果新山神的香火不净,就要早做切割,当然那是最坏的结果了。” 宋雨烧与宋凤山相视一笑。 陈平安心中了然,想必是自己多嘴了。确实,宋老前辈也好,宋凤山也罢,其实都算熟稔山上事,尤其是老前辈更是喜好仗剑云游四方,不然当初也无法从地龙山的仙家渡口,为宋凤山购买佩剑。 陈平安便默默告诉自己,万事不急,还要在山庄待上几天。终究是宋家自己的家务事,陈平安其实初来乍到,不好多说多问什么。 在陈平安心目中,不管别人是如何行走江湖,他的江湖,不会是今天一拳打退了苏琅,明天与宋雨烧吃过了火锅,后天就御剑北归,在此期间,万事不思量,好像从头到尾都只有最快的出拳,最快的御剑,喝酒快活,学学拳法与剑术,有一些成就,省心省力。 不该如此。 也许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北俱芦洲,会不太一样,就会没有那么多顾虑。 但此刻陈平安只能多问些别人事,来侧面推敲一些宋家事。 不过有一点,陈平安无比清楚,能够舍去山庄在此的祖业,魄力不算小,事情更不小。尤其是宋老前辈愿意点这个头,更不轻松。 对于老一辈江湖人而言,面子比天大,宋老前辈就是老江湖,其实王毅然也能算,松溪国那位青竹剑仙苏琅,就不太算了。 别的不说,就说苏琅此次露面,在小镇出剑,就很不合规矩。 因为按照江湖上一辈传一辈的老规矩,梳水国宋老剑圣既然公开拒绝了苏琅的邀战,并且没有任何理由和借口,更没有留有类似延后几年再战之类的余地,其实就等于宋雨烧主动让出了剑术第一人的头衔,类似对弈,棋手投子认输,只是没有说出“我输了”三个字而已。对于宋雨烧这些老江湖而言,双手奉送的,除了身份头衔,还有一辈子积攒下来的名声和面子,可以说是交出去了半条命。 宋雨烧只是笑望着陈平安,当年的小瓜皮,如今可以啊。就是不知道酒量长了没有,吃不吃得辣了?还信不信喝酒能解辣味的话了?老人尤其好奇,当年陈平安那个心心念念的姑娘,见了面后,到底成了没有?还是真给自己乌鸦嘴,一句“你是好人”给打发了? 听了宋凤山还算合乎情理的解释,陈平安又有些奇怪,忍不住问道:“那么苏琅又是怎么回事?我看他在小镇那边准备出剑的气势,千真万确,是想要跟老前辈分出生死,而不仅仅是分个剑术的高低而已。” 这次是宋雨烧亲自来为陈平安解惑:“当年我最尊敬的那位彩衣国剑神,恐怕也就是如今苏琅的境界。苏琅天资高绝,破境之后,想要寻找一块磨剑石,助他稳固境界。看遍十数国,我宋雨烧刚好用剑,名气也够,又差了他苏琅一境……就算是半境吧,当然是拿来磨剑的最佳对象。” 宋雨烧其实对喝茶没啥兴趣,只是如今喝酒少了,只有逢年过节还能破例,孙子孙媳妇管得严,跟防贼似的,没法子,就当是喝了最寡淡的酒水,聊胜于无。 老人继续说道:“只是苏琅这一闹,就让我有些两难,若是答应与之一战,输也好,死也罢,都不算什么,却会坏了我们与韩元善的那桩买卖。” 说到这里,宋雨烧喝了口茶,柳倩赶紧起身给他续了一杯。 宋雨烧有些埋怨,对柳倩说道:“就算喝几斤茶水,不还是没个酒味,如今陈平安都来了,以茶待客,不好吧。” 柳倩刚要落座,听到爷爷跟自己说话,就继续站着,微笑道:“爷爷,这事,凤山说了算。” 宋凤山板着脸道:“今年中秋节,爷爷连立冬和小年的酒水都喝完了。” 宋雨烧叹了口气,也没坚持。 陈平安有些高兴,看得出来,如今爷孙二人,关系融洽,再不是最早那般各有心中死结,神仙难解。 宋雨烧继续先前的话题,有些自嘲神色,道:“我输了,就如今梳水国江湖人的德行,肯定会有无数人落井下石,以后即便搬家,也不会消停,谁都想着来踩我们一脚,至少也要吐几口唾沫。我若是死了,说不定韩元善就会直接反悔,干脆让王毅然吞并了剑水山庄。什么梳水国剑圣,如今算是半文钱不值。只可惜苏琅锋芒毕露,得了虚的,还想捞一把实在的。人之常理,就是有些不合老一辈的江湖规矩,但是现在再谈什么老规矩,笑话而已。” 宋凤山欲言又止。 宋雨烧摆摆手,笑道:“不用多想,也就是当着陈平安的面,牢骚几句。爷爷我什么脾气,你还不清楚?真要放不下这些虚头巴脑的,一早就不会答应韩元善做买卖。说来说去,还是技不如人,一辈子破不开那道瓶颈,这才给了苏琅后来者居上的机会。学剑之人,谁不想要独占鳌头,身边无人比肩?” 宋雨烧主动为苏琅说了一些话,接下来又为所在的那座江湖,说了些可惜已经无人听的话:“以往十数国江湖,彩衣国剑神老前辈最德高望重,古榆国林孤山不会做人,我宋雨烧才不配位,喜欢游历四方,苏琅满身锐气,志向远大,可不管怎么说,江湖上还是朝气勃勃的,不管是学谁,都是条路。如今老剑神死了,林孤山也死了,我算个半死,就只剩下个苏琅。苏琅想要上位,只要他剑术到了那个高度,没人拦得住,我就是怕他开了个坏头,以后江湖上练剑的年轻人,胸中都少了那么一口气,只觉着自己剑术高了,规矩就是个屁,想杀谁杀谁。这就像……你陈平安,或是宋凤山,腰缠万贯,富甲一方,只要愿意,当然可以去青楼一掷千金,多漂亮多昂贵的花魁,都可以拥入怀中,可是这不意味着你们走在路上,瞧见了一位正经人家的女子,就可以以钱辱人,以势欺人……” 陈平安无奈道:“我没去过青楼。” 瞥见柳倩嘴角似笑非笑低头喝茶,宋凤山赶紧附和道:“我也没有,绝对没有!” 姜到底是老的辣,坑人不商量,宋雨烧转过头,笑眯眯对柳倩提醒道:“若是一个男人真没去过青楼,或是全然没这份花心思,是不会如此信誓旦旦的,只会一笑而过,云淡风轻。” 柳倩轻轻点头,柔声道:“好像是啊。” 陈平安和宋凤山面面相觑,只是宋凤山的眼神中除了哀怨委屈,还有埋怨,都是你陈平安带的好路! 好意思怪我?你宋凤山混了多少年江湖,我陈平安才几年?陈平安眨了眨眼睛,话只说半句:“我是真没去过。” 宋凤山愣在当场。这家伙蔫儿坏! 柳倩掩嘴而笑。 宋雨烧哈哈大笑道:“看来这些年,你这瓜娃儿江湖没白混。” 宋凤山摇头不已,转头对妻子说道:“还是拿些酒来吧,不然我心里不痛快。” 柳倩起身去拿酒了。 宋雨烧沾了光,说话嗓门都大了些。 宋凤山喝得不多,柳倩更是只象征性地喝了一杯。 那两坛子庄子自酿并且窖藏了五年多的好酒,都给宋雨烧和陈平安喝了去。 一听说陈平安打算后天就走,宋雨烧一挥手,道:“再去拿两坛过来,只要这瓜皮喝倒我,别说后天,许他喝完酒立即滚蛋!” 陈平安无奈道:“那就大后天再走,宋老前辈,我是真有事,得赶上一艘去往北俱芦洲的跨洲渡船,错过了,就得至少再等个把月。” 宋雨烧瞪眼道:“那你咋个不现在就走?一两天工夫也耽误不得?是我宋雨烧面子太小,还是你陈平安如今面子太大?” 陈平安嘀咕道:“都说酒桌上劝酒,最能见江湖道义。” 宋雨烧一拍桌子,骂道:“喝你的酒!叽叽歪歪,我看那个姑娘,除非她眼神不好使,不然万万喜欢不上你这种喝个酒还磨蹭的男人!咋的,没戏了吧?” 陈平安一听这话,心情大好,眼神熠熠,豪气十足,就是说话的时候有些舌头打结:“喝酒喝酒,怕你?这事,宋老前辈你真是坑惨了我,当年就因为你那句话,吓了我半死,但是好在半点不打紧……来来来,先喝了这碗再说。说实话,老前辈你酒量不如当年啊,这才几碗酒,瞧你的脸红得,跟涂抹了胭脂水粉似的……” 宋雨烧吹胡子瞪眼睛,嚷道:“有本事喝酒的时候手别晃啊,端稳喽,敢晃出一滴酒,就少一点江湖情分!” 宋凤山和柳倩偷着乐,陈平安到底还是年轻,老江湖桌上劝酒的本事,层出不穷,防不胜防。 一老一少,喝得那叫一个昏天暗地。 最后两人都脱了靴子,盘腿坐在了椅子上。 好在宋凤山管着,如何都不肯再添了,一老一少这才没彻底尽兴,不然估计都能喝到吐,还是吐完再喝的那种。 喝到最后,宋雨烧突然瞥了眼搁放在几案上的那顶斗笠,再就是陈平安背在身后的长剑,问道:“背着的这把剑,好?” 陈平安点头道:“好。” 宋雨烧笑道:“那就好。” 陈平安一头雾水,没有多想什么,顾不上了,打着酒嗝。 宋凤山和柳倩却有些神色落寞,只是掩饰得好,一闪而逝。 陈平安还是住在当年那栋宅院,离着山水亭和瀑布比较近。 倒头就睡。 宋雨烧也好不到哪里去,摇摇晃晃回了住处,很快就鼾声如雷。 陈平安是真醉了,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勉强维持着一丝清明。 宋老前辈的心气,出了问题。 不然以当年初次遇到的梳水国老剑圣,即便是因为顾虑晚辈的前程,不得不答应韩元善,然后碍于形势,又需要拒绝苏琅的比试,也绝不是今天这般心态。 不会这般服老,认命。 可是陈平安却没有直接问出口,即使喝了再多的酒,也没有提这一茬。 不是凭着关系好,或者借着喝酒喝高了,就真的可以言行无忌。 最亲近之人的一两句无心之言,往往就成了一辈子的心结。 陈平安喝得实在头疼,喃喃入睡。 今朝有酒今朝醉,醉倒我即是神仙。明日愁来明日忧,万般忧愁还有酒。 一大清早,陈平安睁开眼睛,起床一番洗漱过后,就沿着那条幽静小路,去瀑布。 当然不是练拳,而是想要去看一看当年被他偷偷刻在石壁上的字。 结果在山水亭那边,看到了宋凤山,而不是宋雨烧。 陈平安快步走去,宋凤山起身相迎。 宋凤山笑道:“爷爷难得如此喝酒没个节制,还没起呢。” 陈平安有些愧疚,沉默片刻,环顾四周,问道:“就要搬离这里,真不可惜吗?” 宋凤山“嗯”了一声,道:“当然会有些舍不得,只不过此事是爷爷自己的主意,主动让人找的韩元善。其实当时我和柳倩都不想答应,我们一开始的想法,是退一步,最多就是让那个爷爷也瞧得上眼的王毅然,在刀剑之争当中赢一场,好让王毅然顺势当上梳水国的武林盟主,这样剑水山庄绝对不用搬迁,庄子毕竟是爷爷一辈子的心血。可是爷爷没答应,说庄子是死的,人是活的,有什么放不下的。爷爷的脾气,你也清楚,拗不过。” 陈平安点头道:“老前辈就是这样,不然当年就不会一个人去拦阻梳水国的千军万马。” 宋雨烧对陈平安而言,很重要。 有些人,只要他还身在江湖,那他每做一件事,就像手持江湖这酒壶,给旁人倒出了一杯,其中满是侠气,能让人接过酒杯,只管畅饮便是。 宋凤山笑道:“爷爷也是对如今的江湖,没有半点念想了,总说如今找个喝酒的朋友都难,才会如此。”似乎觉得说得有些沉重了,宋凤山赶快打趣道:“陈平安,可别因为爷爷这么灌你的酒,以后就不敢来我们的新庄子喝酒。说真的,也怪你,说什么马上就要走,咱们爷爷自然不会真误了你的事情,但是酒桌上嘛,老人都这样,还当着家里晚辈的面,不好说半句软话,就只能拉着你多喝一杯是一杯了。” 陈平安笑道:“这个我懂。” 宋凤山说道:“实不相瞒,韦蔚昨夜突然飞剑于柳倩,不过只是询问你如今在不在庄子里,看样子,如果如实回复,她就会赶来这边。我让柳倩就假装没收到飞剑,等你离开了,再回信说确实来过,只是找我爷爷喝酒而已。” 陈平安抱拳感谢。 昨夜喝多了酒后,陈平安大致说了与梳水国四煞中韦蔚的重逢,只不过没提后面那位山神的事情。 那是需要陈平安自己去收拾的烂摊子。 比如去往地龙山的仙家渡口后,找个机会,飞剑传讯给披云山魏檗,询问此事的大小,以及一般情况下,大骊驻守官员和当地朝廷的一些正常反应。 魏檗是大骊北岳正神,而远在东宝瓶洲中部的梳水国,自然并非北岳地界,也正因为如此,陈平安才会出剑那么直截了当,不然还真就手下留情了,换种更加含蓄的行事法子。 宋凤山指了指小镇方向,道:“苏琅已经带着那位捧剑侍女离开了。相信很快就会有一个惊世骇俗的说法,传遍十数国江湖:苏琅与一位真正的山上剑仙,死战一场,虽败犹荣。” 陈平安不计较什么以讹传讹的风言风语,笑道:“我一直不太了解,为何会有剑侍的存在。” 以前那位宫中娘娘是如此,青竹剑仙苏琅也是这样。 宋凤山有些神色尴尬。 陈平安问道:“宋大哥也有这份心思?” 宋凤山低声道:“就只敢在心里边想想而已。”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原本一件很不理解的事情,只是当他设身处地一琢磨,立即就理解了。反正他陈平安是想都不会想的。 陈平安突然皱了皱眉头,这个苏琅,实在有些纠缠不休了。 就在此时,那位姓楚的老管家快步而来,站在小亭外,苦笑道:“青竹剑仙苏琅秘密而来,在大门外候着,求见陈公子,说要斗胆麻烦陈公子一件事,将来必有厚报。” 宋凤山稍加思索,就明白其中关节,冷笑道:“两次得寸进尺了。” 陈平安笑了笑,摆摆手道:“没关系,一登门,就喝了庄子那么多好酒。” 宋凤山摇摇头,道:“两回事!” 陈平安玩笑道:“宋大哥,你可拦不住我。” 宋凤山微笑道:“十个宋凤山都拦不住,可是你都喊了我宋大哥……” 不等宋凤山说完,陈平安已经双指并拢,往剑鞘处轻轻一抹:“走!记得别伤人,动静可以大一些。” 剑仙出鞘。 绕出了山水亭,直冲云霄,金线挂空。 剑气所致,雷声震动,剑水山庄上空的云海稀碎。 偶尔那条金线会飞快靠近山庄,只是很快就会继续升空。 片刻之后,陈平安抬头笑道:“回了。” 那把如蛟龙翻云覆雨的长剑,如被仙人敕令,迅猛坠地,重新归鞘。 宋凤山呆呆无言。 他知道如今的陈平安,武学修为肯定很吓人,不然不至于打退苏琅,但是他没有想到,真能吓死人。 陈平安手腕翻转,递过一壶乌啼酒,忍着笑,道:“喝过了庄子的好酒,也喝喝我的。我可不是老前辈,骗人喝酒能解辣,这酒真的能够以酒解酒。” 宋凤山揭开泥封,闻了闻,道:“地道的仙家酿,这才是好酒。” 陈平安摇摇头,道:“这样的酒,也就只是好喝而已,我从不挂念,能喝就喝,没有就不去想。但是宋大哥你们剑水山庄的酒,我想了好多年。” 宋凤山提起酒壶,陈平安提起养剑葫,异口同声道:“走一个!” 宋凤山喝了半壶酒,就不再喝。 陈平安起身说要去瀑布那边看看。 宋凤山没有同行。 一起离开山水亭,宋凤山往回走,手里又多了壶据说是来自书简湖的乌啼酒,将酒壶递给了去了又来的老管家楚爷爷,说是陈平安送的,喝完了再送,千万别留着。当年就与陈平安关系很好的老管家,笑逐颜开,接过了酒壶。只要是当年那个少年送的酒,好坏都接,不用客气。老管家说那青竹剑仙已经走了,苏琅临行前,对着山庄大门持剑作揖,行了一个大礼。 宋凤山与柳倩夫妇二人一起散步没多久,宋雨烧就走了过来。 见着了自己爷爷,宋凤山笑道:“爷爷你放心,我不会多嘴。” 宋雨烧这才拍了拍孙子的肩膀,继续前行,走到那座离着瀑布还有段路程的山水亭,坐下后,开始追忆往昔。上了岁数的老人,就容易如此,年轻人总是不明白,其实一个老人想来想去,都是那些故人和故事,年轻人往往不爱听,老人就只好自己想着念着。 陈平安在那边水榭内,一拳打断了瀑布,见到了那些字,会心一笑。 转头望去,便很快离开瀑布,来到了小亭子外。 宋雨烧已经走出凉亭,招呼陈平安道:“走,吃火锅去。” 陈平安有些震惊,问道:“这一大清早的,酒楼都没开门吧?” 宋雨烧笑道:“梳水国剑圣的名号再不值钱,在家门口吃顿火锅还是可以的吧。再说了,是你这瓜娃儿请客,又不是不给钱,事后掌柜在肚子里骂人,也是骂你。” 两人没有像先前那般如飞鸟远掠而去,而是散步行去,这是宋雨烧的主意。 走到一半,楚老管家就追上了两人,递上了陈平安留在屋内的那顶竹斗笠。 陈平安问道:“赶人啊?” 宋雨烧笑道:“早点走,下次就可以早点来,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是不是个傻子?” 陈平安无言以对。 到了小镇那边,尚无炊烟,唯有三两声鸡鸣犬吠,显得愈发寂静。 宋雨烧使劲敲开了酒楼大门,不再是当年那个陈平安熟悉的老掌柜,而是个睡眼惺忪的中年汉子,见到了宋老剑圣,忙笑道:“老庄主这是?” 宋雨烧指了指身边头戴斗笠的青衫剑客,道:“这家伙说要吃火锅,劳烦你们随便来一桌。” 汉子脸上和心里都没有半点埋怨,酒楼与庄子的交情,是从他父辈就传下来的,虽说如今他爹过世了,据说庄子也要搬迁,可是汉子还是念着庄子和老庄主的好。他便笑道:“得嘞,这就给老庄主准备去。刚好,这会儿二楼清静,没别的客人。” 宋雨烧带着陈平安依旧去往那个二楼靠窗位置落座。 酒楼这边熟悉宋老剑圣的口味,锅底也好,荤菜素菜也罢,都熟门熟路,挑最好的。 很快桌上就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碗碟,火锅开始热气腾腾。 宋雨烧跟酒楼要了两壶酒,一人一壶,对陈平安说道:“今天咱俩就意思一下,少喝酒,多吃菜。” 陈平安点点头,宋雨烧瞥了眼桌对面陈平安调配出来的那只调料碗碟,挺鲜红啊,光是剁椒就半碗,不错,瓜娃儿很上道。 陈平安比起昨天,更加言语无忌讳,多聊了些山上事。 其中就有彩衣国那边的朦胧山之行。 宋雨烧今天喝酒很节制,多是小口抿酒,听完了陈平安在朦胧山那边破山水阵,拆祖师堂,微笑点头,道:“如此一来,祖师堂才是真断了香火,虽然事后脸上笑呵呵,但即便一时半会儿不会翻脸,说不定还要各诉苦衷,假装那父慈子孝,但是那吕云岱和吕听蕉,双方实则心知肚明,再难父子同心了。你这一手,比真拆了人家的祖师堂更管用。瓜娃儿,可以啊,不杀人只诛心,跟谁学的?” 陈平安也抿了口酒,道:“跟山上学了点,也跟江湖学了点。” 陈平安又聊了渔翁先生吴硕文,还有少年赵树下和少女赵鸾,笑着说与他们提过剑水山庄,说不定以后会登门拜访,还希望山庄这边别落了他的面子,一定要好好款待,省得师徒三人觉得他陈平安是吹牛不打草稿,就喜欢胡吹法螺,往自己脸上贴金,其实与那梳水国剑圣是个屁的忘年交,一般的点头之交而已。 宋雨烧哈哈大笑,帮着涮了一块牛毛肚,放在陈平安碗碟里。 一顿火锅的配菜吃了个精光,一壶酒也已喝完。 宋雨烧再次将陈平安送到小镇外,只是这一次陈平安酒量好了,也能吃辣了,再不像当年那么狼狈,这让老人有些失望啊。 陈平安戴着斗笠,站定抱拳道:“前辈,走了。” 宋雨烧点点头,最后来了一句:“长得也不英俊,用斗笠遮掩什么。” 陈平安扶了扶斗笠,一本正经道:“这可说不准,男子相貌如何,得女子说了才算。” 宋雨烧笑骂道:“算个锤儿的算!” 陈平安笑着转身离去。 宋雨烧一直到陈平安走出去很远,这才转身,沿着那条冷冷清清的街道,返回山庄。 老人独自走过那座原先苏琅一掠而过,打算向自己问剑的牌坊楼。 有些话呢,陈平安想问又不好问,那小子就在饭桌上弯来弯去,说了些看似题外话的话,比如他在朦胧山的风光。 他宋雨烧剑术不高,可这么多年江湖是白走的?会不知道陈平安的秉性?他明白,陈平安这种多多少少有显摆嫌疑的话语,其实就是为了让他这个老家伙宽心,有事只管说。可是从头到尾,宋雨烧也明明白白用一言一行告诉了陈平安,自己万事都好,是你这瓜娃儿想多了。 宋雨烧双手负后,抬头望天。 日高万里,晴朗无云,今儿是个好天气。 希望那个小子,以后的江湖路上,天天如此。 这天正午时分,已是陈平安离去山庄的第三天。 剑水山庄来了一位火急火燎的杏眼少女,踩着双绣花鞋。 见着了柳倩和宋凤山,一听那个陈平安竟然走了,顿时哀怨不已,说他们夫妇不厚道,也不知道帮着挽留几天。 柳倩觉得有些奇怪,问她山头那边,是不是出了事情,想要让陈平安帮着解决?然后柳倩正色道:“你与山神之间的恩怨,只要你韦蔚开口,我们剑水山庄可以出力,但是山庄却绝对不会让陈平安出手。” 韦蔚脸色古怪,问道:“这位大剑仙,就没跟你说古寺那边的事儿?” 柳倩疑惑道:“说了啊,说了你还敢重操旧业,当年在我们爷爷手上吃了苦头,还是不长记性,又去古寺那边拐骗男人的阳气。怎么,其实你们碰头后,还有什么隐情?” 韦蔚嘿嘿笑道:“没有隐情,就是他对我看上了眼,又不好意思说出口,我其实也有些心动,就想着让宋老爷子帮着说媒……” 宋凤山嘴角翘起,什么混账话,真是骗鬼。你韦蔚真正喜好什么,在座的谁不知道?再者就陈平安那脾气和如今的修为,当时没一剑直接斩妖除魔,就已经是你韦蔚命大了。 柳倩更是笑着直接拆穿韦蔚:“行了,这种嫌命大的玩笑话少说,真给我们爷爷或是陈平安听了去,有你罪受!” 韦蔚瞥了眼神色轻松的夫妇二人,皱眉问道:“苏琅该不会是一个走路不留神,在半路挂了吧,不来找你们山庄麻烦啦?不然你们还笑得出来?难道不该每天以泪洗面吗?你柳倩给宋凤山擦眼泪,宋凤山喊着娘子莫哭莫哭,回头帮你擦脸……” 宋凤山受不了这个梳水国女鬼的调侃,找了个借口起身离开。 柳倩便将苏琅被打退,以及后来登门求见之事,都大致说给了韦蔚听。 事实上,这些年剑水山庄都是她在勤勤恳恳打理事务,所以该说不该说的,她心里有数。不然,爷孙二人不会如此放心她持家。 韦蔚“哦”了一声,竟是半点不奇怪,瞧见了柳倩若有所思的视线,韦蔚这才“哎哟”一声,捧住心口,道:“原来陈公子的剑术已是如此超神了啊,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吓死我了。早知道在古寺那边,我就该自荐枕席的,哪怕不喜欢男子,眼一闭,也就过去了。” 柳倩丢了一把瓜子过去,骂道:“少说些不知羞的下流话!” 韦蔚突然说道:“我本该昨天就到,唉,咱们鬼魅勉强御风远游,真是比不得一位剑仙御剑的风驰电掣。算了,不提这些,老娘苦苦修行了几百年,还不如一个男人游山玩水不到十年的功夫,真是伤心事。倩儿,我之前跑了趟州城,打算谋划一桩涉及大道根本的大事,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了横刀山庄的身影。王珊瑚那个小婆娘,如今可是真趾高气扬,隔着几里路,我都闻到她身上的那股胭脂味儿。应该是这边苏琅一吃亏,韩元善安插在小镇的谍子,就飞剑传讯了,所以横刀山庄才会马上有所动作。” 韦蔚一手揉着心口,故作幽怨脸色,道:“你们可得早做准备,我那情郎陈平安如果还在山庄,自然无所谓,可如今这个……负心郎跑路了,万一韩元善也跟着来了,到时候我可不会因为姐妹情偏袒你们,最多两边不帮。” 其实韦蔚很奇怪,为何韩元善如此不讲情面,不顾大体,非要跟剑水山庄过不去,逼着宋雨烧搬离山庄,要在此建造山神庙?那个被陈平安一剑挑死的山怪,就一直做春秋大梦,想着能够一步登天,挪个位置,成为剑水山庄这儿的新山神。至于她没有说的那件大事,当然就是筹划着自己顶替那头畜生坐上山神的座椅。她韦蔚可是一直与柳倩暗中较劲来着,两只山泽精怪曾经都是梳水国四煞之一,柳倩都当上了剑水山庄的少夫人,韦蔚自然不服气。世间姐妹,多是如此,好归好,谁的日子过得更好,也要比,半点不含糊。 关于剑水山庄和韩元善的买卖,柳倩自然也不会跟韦蔚说什么。 掏心窝的话语,除了能少说就少说,也得看人。 柳倩思量一番,小心酝酿措辞,缓缓道:“应该不会是什么坏事,也许是陈平安的出手,让韩元善心生忌惮了,以他的谨小慎微,多半不会亲临,可能只会让他扶持起来的傀儡王毅然,来山庄回旋一二,这样不至于让三方闹得太僵。” 韦蔚一想,多半是如此了。 在当年曾有一老一少面对过千军万马的那座战场上。 有个戴斗笠的青衫剑客,在离开小镇后,没有立即去往地龙山仙家渡口,而是于附近向一位即将“升官”的山神打探一件宋雨烧、宋凤山和柳倩都不愿说出口的事情——为何宋雨烧会坠了那一口剑道宗师和纯粹武夫的气。 这是一桩剑水山庄都没有几个人知道的秘事。只是这位被梳水国朝廷寄予厚望的山神,因为统辖一地气数,当时又运用了本命神通,才得以知道。 事情说大不大,没有死一个人。 事情说小,也不小。曾经有一位远道而来的中土武夫,到了剑水山庄,跟宋雨烧要走了一把竹剑鞘。 一开始说是买,用大把的神仙钱。宋雨烧不肯。理由很简单,剑鞘要送给一个朋友。那个武学境界高到无法想象的外乡人,说让宋雨烧考虑三天,三天后,就不是买了。 走的时候,那个男人瞥了眼宋凤山和柳倩,满是山巅之人看待蝼蚁的冷笑,嘴上换了措辞:要这两条命,也还是算买。 宋雨烧沉默了三天。 宋凤山和柳倩力劝爷爷,坚决不卖! 但是宋雨烧最后那一天,交出了竹剑鞘,却没收下那神仙钱。 在那之后,老人就真的老了。 老人主动找孙子和孙媳妇喝了顿酒,甚至还给孙媳妇柳倩敬了一杯酒,说自己的孙子这辈子能找了她这么个媳妇,是老宋家祖上积德了,以前是他这个当爷爷的,对不住她,太小看了她。柳倩含泪喝下了那杯酒。最后老人安慰两个晚辈,说没事,真没事,不就是一把竹剑鞘嘛,反正从来就没跟陈平安那小子提过此事,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就行了。 此时此刻。 一支浩浩荡荡的车队,朝那个青衫剑客缓缓驶来。 陈平安见过了本地山神后,让山神不要跟剑水山庄提起见面之事。 山神自然不敢,不过能够与那位年轻剑仙坐在山巅,一起喝酒,这位梳水国山神老爷,还是觉得与有荣焉。 陈平安之所以没有立即离去,又没有返回剑水山庄,就是觉得心里不痛快,又不知道如何做才好。 就一直在这边打转,一个人想着事情。 然后就又遇到了熟人。 第135章 江湖还有陈平安 陈平安只是打量了这支车队几眼,就让出了道路。 行走江湖久了,山上修行的千奇百怪,人间王朝的世俗百态,见多了,眼力也就有了,见怪便不怪。 这支车队既有梳水国官家的轻骑护卫,背弓挎刀,箭囊尾部如白雪攒簇,也有气势沉稳的江湖子弟,反向挂刀。 横刀山庄独特的佩刀方式,让人记忆深刻。 其中一位背负巨大牛角弓的魁梧汉子,陈平安更是认得,名为马录,当年在剑水山庄瀑布水榭那边,这位王珊瑚的扈从,跟自己起过冲突,被王毅然大声呵斥。家教门风一事,横刀山庄还是不差的,王毅然能够有今日风光,不全是因为依附韩元善。 陈平安既然知道了剑水山庄与韩元善的买卖,加上苏琅问剑受挫,剑水山庄大局已定,所以即便认出了对方,依旧没有多做什么,不但让出了道路,而且缓缓走向远处山林,就像那些见官矮一头的江湖游侠。 扈从马录恪尽职守,瞥了眼那个过路客,仔细审视一番后,便不再放在心上。 一辆马车内,坐着三位女子,妇人是楚濠的原配妻子,上任梳水国江湖盟主的嫡女,这辈子视剑水山庄和宋家如仇寇,当年楚濠率领朝廷大军围剿宋氏,便是这位楚夫人在幕后推波助澜的功劳。 还有两位女子要年轻些,不过也都是出嫁妇人的发髻和装饰,一位姓韩,娃娃脸,还带着几分稚气,是韩元善的妹妹,韩元学。韩元学嫁给了一位状元郎,郎君在翰林院编修三年,品秩不高,从六品,可毕竟是最清贵的翰林官,而且写得一手极妙的步虚词,崇尚道家的皇帝陛下对其青眼相加,又有小重山韩氏这么一座大靠山,注定前程似锦。 另外一位满身英气的年轻妇人,则是王毅然独女,王珊瑚。相较于世族女子的韩元学,王珊瑚所嫁男子更加年轻有为,十八岁就是探花郎出身,据说如果不是皇帝陛下不喜少年神童,才往后挪了两个名次,不然就会直接钦点了状元,如今已经是梳水国一郡太守,在历代皇帝都排斥神童的梳水国官场上,能够在而立之年就成为一郡大员,实属罕见,而所辖之境刚好是毗邻剑水山庄的青松郡,同州不同郡而已。 这次三位女子之所以碰头,各有原因。 楚夫人是专程从京城赶来凑热闹的,为的就是想要亲眼目睹苏琅问剑后,剑水山庄的声誉在梳水国江湖上一落千丈。王珊瑚本就跟随丈夫待在附近,而韩元学的那位状元郎夫君,即将补缺,有些特例,有可能不是留在京城六部衙署,而是去往地方州城担任首县县令,作为衙门所在地与州郡府衙同城的附廓县父母官,不管会不会做人,都是一桩劳心劳力的差事。 这次韩元学南下拜访王珊瑚,当然是希望王珊瑚的丈夫——自家男人将来的顶头上司,能够帮着照拂一二,不然一旦刺史不待见,郡守又刁难,这个万众瞩目的首县县令,就能够在冷板凳上坐出个窟窿来。到了地方为官,原先的自身名望与家世背景,从来都是一把双刃剑,像一个穿着光鲜亮丽新靴子的孩子与别的孩子一起玩过家家,就要被你一脚他一脚踩脏了,大家都一样了才罢休。 楚夫人有些愁眉不展,惹人怜爱,哪怕岁数不小了,可是保养得体,依旧风韵犹存,丝毫不输王珊瑚和韩元学这样的年轻妇人。 由不得楚夫人不自怨自艾,本来一场好戏,已经敲锣打鼓拉开帷幕,不承想松溪国青竹剑仙苏琅这个废物,竟然出手打了两架都没从剑水山庄那边讨到半点便宜,反而让宋雨烧那个大半截身子入土的老王八蛋白白挣了不少名声。 她哀愁不已,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心口,自己真是命苦,这辈子摊上了两个负心汉,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得了她的人,还得了那笔相当于小半座梳水国江湖的丰厚嫁妆,竟然是个包,为了顾全大局,死活不愿与宋雨烧撕破脸皮。她一等再等,好不容易等到楚濠觉得大局已定,结果莫名其妙就死了。 鸠占鹊巢的韩元善,比楚濠这个窝囊废还不要脸,当年得了她的身心后,竟然告诉她,这辈子就别想着报仇了,说不定以后两家还会经常走动。 好在这次苏琅要问剑,韩元善倒是没阻止她离京看戏,但是要她承诺不许擅自行动,不许趁火打劫,只准隔岸观火,不然就别怪他不念这些年的鱼水之欢和夫妻情分。 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 韩元善这些年靠着楚濠的身份,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如今都是梳水国皇帝之外最有权势的男人了,还是对她如此刻薄无情。 不过独处的时候,她偶尔会想一想,若是韩元善没有这般枭雄无情,大概也走不到今天这个煊赫高位,她这个楚夫人,也没法子在京城被那些个诰命在身的官家妇人们众星拱月。 这点道理,她还是懂的。 韩元学见楚夫人的心情不佳,就轻轻掀开车帘,透透气。 当年哥哥失踪后,小重山韩氏被殃及池鱼,遭了一场大难,风声鹤唳,父亲下令所有人不许参加任何宴席,家族闭门思过了两年,只是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家里的男子又开始在朝堂和沙场上活跃起来,甚至比起当年更加风生水起。她只知道位高权重的大将军楚濠,好像对韩氏很亲近,看自己的眼神,也很奇怪,不像是男人相中女子姿色的眼神,反而有些像是长辈看待晚辈。至于在京城最风光八面的楚夫人,更是经常拉着她一起踏春郊游,十分亲昵。 这次,听闻苏琅问剑失败后,楚夫人本来第一时间就想要返京,但是她和郡守府各自得了一封京城密信,于是才有这趟出门。 在楚夫人收到的那封家书里,韩元善措辞凌厉,要她主动去拜访剑水山庄,不然以后就别想着在京城当那脂粉堆里的“诰命班头”了,从哪儿来,就滚回哪儿去。 楚夫人又惊又惧,肝肠寸断,如何能够不愁绪满怀。 好在王珊瑚和韩元学两个晚辈,对她一直敬重有加,她总算心里稍稍好受些。 陈平安突然停步,很快山林之中就冲出一大拨江湖人士,兵器各异,身形矫健。 车队也察觉到山林这边的动静,那队披挂制式轻甲的梳水国精骑,取下背后弓箭,立即如撒网而出。 横刀山庄子弟更是丝毫不惧,围在那辆马车四周,严阵以待。 陈平安不知这拨“刺客”的根脚,大致掂量了一下双方,不好说是什么以卵击石,但是“刺客”必败无疑。 可能是楚濠这个认祖归宗的梳水国大将,窃据庙堂要津,口碑实在不好,尤其是梳水国成为大骊宋氏的藩属后,在梳水国朝野眼中,楚濠为了一己之私,帮着大骊驻守,打压排挤了许多梳水国的骨鲠文官,这就愈发坐实了楚濠的卖国贼身份,所以江湖和士林人人得而诛之,只是杀楚濠难如登天,杀楚濠身边亲近之人,多少有点机会。 楚夫人抬起手,打了个哈欠,显然对于这类飞蛾扑火,早已习以为常。 韩元学埋怨道:“这些个江湖人,烦不烦?只知道拿我们这些妇道人家撒气,算不得英雄好汉。” 这些年里,小重山韩氏子弟遇袭,已经不是一两起,就连王珊瑚的夫君,也因为与楚濠和大骊蛮子走得近,遭遇过一次江湖刺杀,如果不是有大骊武秘书郎的护卫,王珊瑚可就要变成寡妇了,所以韩元学一想到自己夫君也要离开京城,同样有可能遇到这类莫名其妙的仇怨,就十分忧心。 此时王珊瑚眼神熠熠,跃跃欲试,下意识一探腰间,却落个空,十分失落,因为嫁为人妇后,父亲便不许她再习武佩刀。 上次她陪着夫君去往辖境水神庙祈雨,在打道回府的时候遭遇一场刺杀,如果当时身有佩刀,最后那名刺客根本就无法近身。然而在那之后,王毅然仍是不准她佩刀,只是多抽调了数位庄子高手,来到青松郡贴身保护女儿女婿。 这拨立誓要为国杀贼的梳水国仁人志士,三十余人之多,应该是来自不同山头门派,各有抱团。 陈平安的处境有些尴尬,就只能站在原地,摘下养剑葫假装喝酒,以免大战一起,两边不讨好。 至于阻拦这些人舍生取义的事情,陈平安不会做。 大概是陈平安的一动不动,十分识趣,那些江湖豪客倒也没有与他计较,有意无意改变前进路线,绕路而过。 突然,一名已经越过陈平安的中年剑客大声喊道:“剑水山庄在此诛杀楚党逆贼!” 陈平安有些无奈。 这是明摆着要将剑水山庄和梳水国老剑圣逼得不得不重出江湖,与横刀山庄拼个鱼死网破,好教楚濠无法一统江湖。 既是阴谋,也是阳谋。 只要今天这里双方死了人,剑水山庄就是黄泥巴粘裤裆,不是屎也是屎,被迫与整座梳水国朝廷站在对立面。梳水国的江湖和士林,到时候一定会像打了鸡血似的,为剑水山庄和宋老前辈拼了命鼓吹造势。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身形微微后仰,瞬间倒滑而去,刹那之间,就来到了那名中年剑客身侧,抬起一掌,按住那人面门,轻轻一推,那人便直接摔出十数丈外,倒地不起,晕厥过去。 然后陈平安继续倒掠而去,飘落在双方之间,无形中既拦住了身后车队的精骑,也拦住了那伙江湖义士的慷慨赴死。 数枝箭矢破空而去,激射向为首的几位江湖人。 陈平安一挥袖子,三枝箭矢不合常理地急急下坠,钉入地面。 一位少年停步后,以剑尖直指陈平安,眼眶布满血丝,怒喝道:“你是那楚党走狗?为何要阻挡我们剑水山庄仗义杀贼?” 陈平安叹了口气道:“回吧,下次再要杀人,就别打着剑水山庄的旗号了。” 一位老者突然高声道:“楚越意,你身为楚老管家养子,更是宋老剑圣的不记名弟子,为何不愿与我们一起杀敌?罢了,你楚越意志在剑道登顶,我们可以体谅,可是我们不惧一死,所以今日不求你与我们并肩作战,只要让出道路即可!” 陈平安哭笑不得,老前辈好手段,果不其然,身后骑队一听说他是那剑水山庄的“楚越意”,第二拨箭矢便集中向他疾射而至。 尤其是策马而出的魁梧汉子马录,没有废话半句,摘下那张极其扎眼的牛角弓后,高坐马背,挽弓如满月,一箭射出,一枝精铁特制箭矢便裹挟着风雷声势,朝那个碍眼的背影呼啸而去。 那位曾与“剑仙”有幸喝酒的本地山神,在山神庙那边,一头汗水,都有些后悔自己运转巡狩山河的本命神通了。 当年那位大驾光临剑水山庄的中土武夫,也是从头到尾完全不在意他的窥探,在拿到那把竹剑鞘后,毫无征兆地一拳落下,将山神庙周边的一座山头峰顶,直接打了个碎裂,差点把这位梳水国神位不低的山神吓破了胆。 在这位神位仅次于梳水国五岳的山神看来,大将军楚濠的家眷和亲信,加上那些喊打喊杀的江湖人,双方都是不知死活的玩意儿,根本不知道自己招惹了谁。 苏琅如今是梳水、彩衣在内十数国的江湖第一高手,又如何?真当自己是剑仙了?难道就不知道山外有山?切记这世上,还有那冷眼俯瞰人间的修道之人! 所以结果如何?在小镇牌坊那边,面对青竹剑仙,也就是一拳的事情,这位年轻剑仙甚至都没出剑。至于之后苏琅跑去剑水山庄放低身价补救,如果不是年轻剑仙卖了个天大面子给苏琅,苏琅这辈子的名声就算毁了。 山神打定主意,坚决不蹚这浑水。 娃娃脸的韩元学扯了扯王珊瑚的袖子,轻声问道:“珊瑚姐姐,那人是高手?” 王珊瑚点头道:“说不定有资格与我爹切磋一场。” 然后又斩钉截铁补充了一句:“当然,肯定无法让我爹出全力,但是一个江湖晚辈,能够让我爹出七八分气力,已经足够吹嘘一辈子了。” 韩元学很当真,惊讶道:“可是那人瞧着如此年轻,到底是怎么来的本事?难道就如江湖演义小说所写那般,是吃过了可以增长一甲子内功的奇花异草,还是坠下山崖,得了一两部武学秘籍?” 王珊瑚哑口无言。 真正的纯粹武夫,可没有这等美事。只有山上的修道之人,才会遇上这些羡煞旁人的无理机缘,所以才会如此盛气凌人,一个比一个鼻孔朝天,小觑江湖。 便是她爹这般气度的大英雄,提及那些红尘外的神仙中人,也颇有怨言。 韩元学的幼稚言语,楚夫人听得有趣。这个韩氏闺女,没有半点可取之处,唯一的本事,就是命好,傻人有傻福,先是投了个好胎,然后还有韩元善这么个哥哥,最后嫁了个好丈夫,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楚夫人眼神游移,瞥了眼聚精会神望向那处战场的韩元学,真是怎么看怎么惹人心里不痛快,便琢磨着是不是给这个小娘们找点小苦头吃,当然得拿捏好火候,得是让韩元学哑巴吃黄连的那种,不然让韩元善知道她胆敢陷害他妹妹,非得扒掉她这个“原配夫人”的一层皮不可。 楚夫人哈欠不断,瞥了眼那些江湖豪杰,嘴角翘起,喃喃道:“真是容易咬钩的蠢鱼,一个个送钱来了。夫君,如我这般持家有道的良配,提着灯笼也难找啊。” 双方阵营没看清那年轻游侠如何出手,三枝箭矢就被他握在了手中。 横刀山庄马录的箭术,那是出了名的梳水国一绝。听闻大骊蛮子当中就有某位沙场武将,曾经希望王毅然能够割爱,让马录投身军伍,只是不知为何,马录依旧留在了刀庄,放弃了唾手可得的一桩泼天富贵。 一名轻骑头领高高抬臂,制止了麾下武卒蓄势待发的下一轮攒射,因为毫无意义,当一位纯粹武夫跻身江湖宗师境界后,除非己方兵力足够众多,不然就是处处添油,处处失利。这位精骑头目转过头去,却不是看马录,而是看向两位不起眼的木讷老者,那是梳水国朝廷按照大骊铁骑规制设立的随军修士,有着实打实的官身品秩,一位是陪同楚夫人离京南下的扈从,一位是郡守府的修士,相较于横刀山庄的马录,这两尊才是真神。 其中一位身材矮小,这一路骑马,好像骨头随时都会散架的老修士,骤然间气势如爆竹炸开,腰间长剑颤鸣不已。 与车队“隔岸”对峙的江湖众人当中,一位身材高挑、面容姣好的女子满脸绝望,颤声道:“是那山上的剑仙!” 那位人不可貌相的老人不着急让剑出鞘,而是轻轻一夹马腹,策马缓缓向前,死死盯住那个头戴斗笠的青衫剑客,道:“老夫知道你不是什么剑水山庄楚越意,速速滚开,饶你不死。” 陈平安微笑道:“神仙下了山,那就入乡随俗,好好说人话。” 老者哈哈大笑,问道:“你小子着急投胎?” 一个小小梳水国的江湖,能有几斤几两? 若是松溪国苏琅和剑水山庄宋雨烧亲至,他还愿意敬重几分,眼前这么个年轻后生,再强也就只够他一指弹开,只要不是剑水山庄子弟,那就没了保命符,杀了也是白杀。楚大将军私底下与他说过,此次南下,不可与宋雨烧和剑水山庄起冲突,至于其他,江湖宗师也好,四处捡漏的过路野修也罢,杀哪个都算军功。 陈平安转过头,对那些江湖人士摆摆手,耐着性子说道:“走吧,想必你们也看出来,这里已经不是你们能掺和的了。以后再要行侠仗义,诛杀什么楚党,奉劝你们别扯上剑水山庄。江湖道义还是要讲一讲的,不要自认占了道德大义,就可以事事随心。” 那位始终骑马缓行的矮小老者,已经越过骑队,距离那青衫剑客不足三十步,嗤笑道:“这些江湖爬虫想走,也得能走才行,老夫点头了吗?知不知道这些家伙,他们一颗头颅能换多少银子?被你小子打晕的那个,就至少能值三枚雪花钱。那个眼力不错,晓得敬称老夫为剑仙的女子,你总该认得出来吧,不知道多少江湖儿郎,做梦都想着成为她屁股底下的那匹马,给她骑上一骑。这个小寡妇,丈夫是位所谓的大英雄,凭一己之力,亲手杀死过大骊两位随军修士,故而男人死后,她在你们梳水国也极有威望,估摸着怎么都该值一枚小暑钱。” 陈平安听着那老人的絮絮叨叨,轻轻握拳,深深呼吸,悄然压下心中那股急于出拳出剑的烦躁。 离开落魄山之前,老人崔诚在二楼最后一次喂拳,除了向陈平安展现十境巅峰武夫的实力之外,还有一句分量极重的言语。 “陈平安,你该修心了,不然就会是第二个崔诚,要么疯了,要么……更惨,入魔,今天的你有多喜欢讲理,明天的你就会有多不讲理。” 陈平安扶了扶斗笠,环首四顾,天也秋心也秋,就是个愁。 总得有个破解之法。 陈平安收回视线,望向那个山上老剑修,道:“既然有剑,那就出剑。” 老者瞥了眼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游侠,然后将视线放得更远些,看到了那个享誉一国江湖的女子,道:“老夫这就是剑仙啦?你们梳水国江湖,真是笑死个人。不过呢,对于你们而言,能这么想,似乎也没有错。” 长剑铿锵出鞘,势如奔雷。而老者依旧双手握住马缰绳,意态闲适。 一剑而去,以至于敌我双方,耳膜都开始嗡嗡作响,心神震颤。 只是另外那名出身梳水国本土仙家府邸的随军修士,却心知不妙。 只见那青衫剑客脚尖一点,直接踩在了那把出鞘飞剑的剑尖之上,又一抬脚,好似拾阶而上,以至于长剑倾斜入地小半,那个年轻人就那么站在了剑柄之上。 出剑的老修士毫不犹豫抱拳道:“恳请前辈原谅在下的冒犯。” 出剑快,低头认错也快。 其中玄妙,恐怕也就只有对敌双方以及那名观战的修士,才能看破。 陈平安一脚跨出,重新落地,踩下长剑贴地,向前一抹,长剑剑尖指向自己,一路倒滑出去,接着他轻轻跺脚,长剑先是停滞,然后直直升空,陈平安又伸出并拢的双指,拧转一圈,以剑师驭剑术将那把长剑推回矮小老修士的剑鞘之内。始终双手抱拳的老剑修继续说道:“前辈还剑之恩……” 陈平安驭剑之手已经收起,负于身后,换成左手双指并拢,双指之间,有一抹长约寸余的刺眼流萤。 陈平安笑道:“必有厚报?” 老剑修面无表情,双袖一震。 世间剑修的本命飞剑,几乎每一把都有自己的独到之处。而这位观海境剑修的本命飞剑之强不在一剑破万法的锋锐,甚至不在飞剑都该有的速度上,而在轨迹诡谲、虚幻不定,以及一门好似飞剑生飞剑的拓碑秘术。 一瞬间。那个青衫剑客四周,浮现出十二把一模一样的飞剑,构成一个包围圈,然后悬停位置,各有高低,剑尖无一例外,皆指向青衫剑客的一座座关键气府,不知道到底哪一把才是真,又或者十二把都是真?十二把飞剑,剑芒也有强弱之分,这便是拓碑秘术唯一的不足之处,无法完完全全令其余十一把仿剑强如“祖宗”飞剑。 观战修士皱了皱眉头,这一手,同僚从未展露过,应该是压箱底的本事了。他作为更擅长符箓和阵法的龙门境修士,设身处地,想想如果自己换到那个年轻人的位置上,估计也要难逃一个至少伤重半死的下场。 他不禁慨叹,明知自己是与一位剑修为敌,还敢如此托大,以双指禁锢飞剑,那个年轻人实在是过于自负了。 他们这两位随军修士,一个龙门境剑修,一个观海境剑修,各自侍奉楚濠和青松郡太守,其实都有些大材小用了,尤其是后者,不过是一地郡守。但是如今大将军楚濠权倾朝野,这可不是一位大公无私的人物,几乎把所有拔尖的随军修士,都秘密安排在了他自己和楚党心腹身边,待遇之高,已经远远超出梳水国皇室。 老剑修微微一笑,成了。 但是下一刻,老剑修的笑容就僵硬起来。 那年轻人负后之手,再次出拳,一拳砸在看似毫无用处的地方。 老剑修嘴角渗出血丝。 十二把飞剑,其中十把只靠神意牵连的飞剑,烟消云散,最后只剩下两把,一把依旧被牢牢约束在那人左手双指间,还有一把真正隐藏杀机而非障眼法的飞剑,却被一股倾泻流转的拳意罡气阻滞,而那个年轻剑客所穿青衫,分明是一件品秩极高的法袍,灵气凝聚在剑尖所指地带,把颤颤巍巍的飞剑,拒之门外。 陈平安低头看着指间那把本命飞剑,自言自语道:“是该去北俱芦洲见识真正的剑修了。听她说,那处苦寒之地,自古多豪杰。” 陈平安一甩手指,将那柄飞剑丢入养剑葫。 世间养剑葫,除了可以养剑,其实也可以洗剑,只不过想要成功清洗一口本命飞剑,要么养剑葫品秩高,要么被洗飞剑品秩低。刚好,这把“姜壶”,对于那口飞剑而言,品秩算高了。 当那把关键飞剑被收入养剑葫后,第二把如从古画上剥下一层宣纸的附庸飞剑也随之消失,重新归一,在养剑葫内瑟瑟发抖,毕竟里边还有初一和十五。 陈平安对那个老剑修说道:“别求我,我不答应。” 然后转过头去,对那些梳水国的江湖人笑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跑?等着让人砍下脑袋拿去换钱?有你们这么当善财童子的?” 那拨原本视死如归的江湖豪侠,顿时作鸟兽散,退回山林中去。 陈平安看着他们的背影,突然觉得有些……无聊。 想必就算说给了宋老前辈听,那位心气已坠的梳水国老剑圣也不会在意了,多半会像上次酒桌上那样,笑言一句:天底下就没有一顿火锅解决不了的烦心事,如果有,那就再来一壶酒。 陈平安看了眼那个一直袖手旁观的随军修士。后者点头致意,并无半点出手的意思。 陈平安最后也没多做什么,就只是跟他们借了一匹马,当然是有借无还的那种。一人一骑,离开此地。 那名丢了本命飞剑的老剑修,不知为何,没敢开口,任由那个年轻人带走自己的半条命,好像只要自己开口,仅剩的半条命也会没了。 龙门境修士更是不会开口求情。 在山上,那些梳水国江湖人拼命狂奔。 有人心里揣测,那人高深莫测,莫不是驻颜有术的山上神仙? 也有些人腹诽不已。什么神仙,就算是,还不是跟那个被抢了飞剑的老剑仙一路货色,黑吃黑罢了。这种人便是本事高了又如何,称得上英雄好汉吗? 但也有位少年,虽然依然不喜欢那个人,但是向往那个人的风采。 还有位女子,幽幽叹息。 有数人掠上高枝,查探敌人是否追杀过来,其中眼力好的,只看到道路上,青衫剑客头戴斗笠,纵马飞奔,双手笼袖,没有半点志得意满,反而有些萧索。 有人歪头吐了口唾沫,不知是嫉妒还是愤恨,狠狠骂了句脏话,结果就发现那位青衫剑客似乎心生感应,转头看来,吓得枝头那人一个站立不稳,摔下地面。 陈平安突然转头说道:“韦蔚,帮我捎句话给宋老前辈,就说那把被带去中土神洲的剑鞘,以后我会用对方在剑水山庄讲理的方式,送回来。” 一抹浅淡青烟凝聚现身,跟随一人一骑,御风而行,正是脚踩绣花鞋的梳水国四煞之一,女鬼韦蔚。 陈平安突然笑了起来,道:“再加一句,可能要劳烦宋老前辈等很久,我将来去中土神洲之前,一定会再去找他喝酒。” 韦蔚嫣然一笑。她悬停在空中,不再跟随,目送那一骑绝尘而去。 女鬼韦蔚御风远游,如缩地山河,自然要早于车队到达剑水山庄。 韦蔚重返山庄做客,宋雨烧依旧没有露面,还是宋凤山和柳倩接待。 宋雨烧当年在古寺放过韦蔚一马,不意味着这位梳水国老剑圣就待见她,即便是对自家的孙媳妇,梳水国四煞之一的柳倩,宋雨烧当年何尝就没有心结了?只是当一位恪守老规矩的老江湖,年纪大了,回归家庭,兼有自省,尤其经历过那次剑鞘的买卖一事,宋雨烧才彻底认可了柳倩,由着柳倩持家,甚至还愿意为她将来成为山水神祇一事而奔波,主动与韩元善往来,以至于宋雨烧已经得了书院的青眼,本该板上钉钉的破境一事,也成了一场镜花水月。 宋雨烧这次与陈平安重逢,其实尤为高兴。不光是因为亲眼看到陈平安成了一位山上剑仙,更是因为陈平安的江湖路,像他宋雨烧走过的。 一条路上,行人寥寥,偶然相逢,风雨之中,并肩而行,该有醇酒。 若说第一次相逢,宋雨烧还只是将那个背着书箱、远游四方的少年陈平安当成一个很值得期待的晚辈,那么第二次重逢,与头戴斗笠、背负长剑的青衫陈平安,一起喝茶饮酒吃火锅,就更像是两位同道中人的心有灵犀,惺惺相惜。不过这是宋雨烧的切身感受,事实上陈平安面对宋雨烧,还是一如既往,无论是言行还是心态,都以晚辈身份礼敬前辈。对此宋雨烧也未强行拒绝,江湖人,谁还不好点面子? 在听闻宋凤山和柳倩再次接待韦蔚一事后,宋雨烧就来到了瀑布那边的水榭独坐。已经多年不曾佩剑练剑的宋雨烧,今天将那位老伙计横放在膝上。老伙计剑名“屹然”,当年就是无意中捞取于眼前这座深潭的砥柱石墩机关当中,那把青竹剑鞘亦是,只不过剑与剑鞘似乎是遗落之人拼凑在一起的,并非“原配”。 屹然当然是一把江湖武夫梦寐以求的神兵利器,宋雨烧一生喜好游历,拜访名山,仗剑江湖,遇到过不少山泽精怪和魑魅魍魉,能够斩妖除魔,屹然剑立下大功。宋雨烧行走四方,寻遍官家私家的书楼古籍,找到了一页残篇,才知道此剑是别洲武神亲手铸造,不知哪位仙人跨洲游历后,遗落于东宝瓶洲,古籍残篇上还有“砺光裂五岳,剑气斩大渎”的记载,气魄极大。 只是那把竹鞘的根脚,宋雨烧曾经问遍山上仙家,依旧没有个准信。有仙师大致推测,兴许是竹海洞天那座青神山的灵物。但是由于竹剑鞘并无铭文,也就没了任何蛛丝马迹,加上竹鞘除了能够成为“屹然”的剑室而内部毫无磨损的异常坚韧之外,并无更多神异,宋雨烧之前就只将竹鞘,当做了屹然剑主人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不承想原来竟是委屈了竹鞘? 宋雨烧低头望去,古剑屹然依旧锋芒无匹,阳光映照下,熠熠生辉,光华流转,水榭这处水雾弥漫,却遮掩不住剑光的半点风采。 宋雨烧伸出手掌,轻轻拍打剑身,重新抬头望向那条飞流直下的瀑布,如仙人雪白长发从天上垂挂而下,喃喃道:“老伙计,咱们啊,都老啦。” 议事堂那边,韦蔚说过了那处战场的始末,以及陈平安要她帮忙捎的话,宋凤山神色凝重。 柳倩是喜怒不露的沉稳性情,双重身份使然,只是听过了陈平安的那番言语后,知晓其中的分量,亦是有些感慨,道:“爷爷没有看错人。” 宋凤山轻声道:“这个理,难讲。” 柳倩点点头,她毕竟是大骊安插在梳水国的死士谍子,眼界相较于一般的武学宗师和山上仙师,还要更高。所以她甚至要比宋凤山和宋雨烧更加清楚那位取走竹鞘的纯粹武夫的强大。 梳水国、松溪国这些地方的江湖,七境武夫,就已经算是传说中的武神。事实上,金身境才是炼神三境的第一境而已,此后远游、山巅两境,更加可怕,至于之后的十境,更是让山巅修士都要头皮发麻的恐怖存在。 那位来自中土神洲的远游境武夫,到底有多强,她大致有数,因为她曾以大骊绿波亭的公事门路,为山庄查探了一番虚实。事实证明,那位武夫,不但是第八境的纯粹武夫,而且绝对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远游境,极有可能是世间远游境中最强的那一撮人,类似围棋九段中的国手,能够荣升一国棋待诏的存在。理由很简单,绿波亭专门有高人来此,找到柳倩和本地山神,询问详细事宜,因为此事惊动了大骊监国的藩王宋长镜!若非那个强买强卖的纯粹武夫带着剑鞘离开得早,说不定连宋长镜都要亲自来此。不过若真是如此,事情倒也简单了,毕竟这位大骊军神已是十境的止境武夫,只要愿意出手,柳倩相信即便对方靠山再大,大骊和宋长镜,都不会有任何忌惮。 这已经不纯粹是谁的拳头更硬的问题,而是那天下大势使然。 大骊王朝,如今已经将半洲版图作为疆土,未来独占一洲气运已是大势所趋,这才是大骊宋氏最大的底气和凭仗。 说不定到时候一跃成为整座浩然天下前五的王朝,都不是什么难事。 韦蔚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坐在椅子上,晃荡着那双穿着绣花鞋的脚,道:“楚夫人要来登门拜访,到时候是直接打出门去,还是来者即客,笑脸相迎?除了那个蛇蝎心肠的楚夫人,还有横刀山庄的王珊瑚,韩元善的妹妹韩元学,三个娘们凑一堆,真是热闹。” 柳倩微微一笑,道:“小事我来当家,大事夫君做主。” 宋凤山无奈道:“还是得听爷爷的,我天生不适合处理这些庶务。” 韦蔚望着柳倩,笑嘻嘻道:“据说那个王珊瑚当年偷偷痴情于你夫君?” 宋凤山无动于衷。这类话题,沾不得。不谙庶务,只是他不愿分心,希望在剑道上走得更远,并不意味着宋凤山就真不通人情。 柳倩笑道:“一个好男人,有几个爱慕他的姑娘,有什么稀奇。” 韦蔚没来由说道:“那个姓陈的,真是令人刮目相看,还是你们爷爷眼睛毒,我当年就没瞧出点端倪。只不过呢,他跟你们爷爷,都没劲,明明剑术那么高,做起事来,总是拖泥带水,半点不痛快,杀个人都要思来想去,明明占着理,出手也一直收着力气。瞧瞧人家苏琅,破境了,二话不说,就昭告天下,要来你们庄子问剑。便是我这么个外人,甚至还与你们都是朋友,内心深处,也觉着那位青竹剑仙真是潇洒,行走江湖,就该如此。” 宋凤山冷笑道:“结果如何?” 身材娇小玲珑的女鬼韦蔚,慵懒地靠着椅子,道:“苏琅只是差了点运气,我敢断言,这个家伙,哪怕这次在庄子碰了一鼻子灰,但这位松溪国剑仙,肯定是未来几十年内,咱们这十数国江湖的魁首,毋庸置疑。你宋凤山就惨喽,只能跟在人家屁股后头吃灰尘,无论是剑术,还是名声,都会不如那个行事霸道、自私自利的苏琅。” 宋凤山一笑置之,各人有各命,何况剑客的最终成就高低,还是要靠手中的剑来说话。就像以前,在剑水山庄风头最盛的时候,世人都说梳水国剑圣宋雨烧的剑术之高,已经超过垂垂老矣的彩衣国老剑神,后者就是害怕宋雨烧有朝一日要问剑,不敢应战,才主动退隐封剑示弱。而事实上呢,哪怕彩衣国老剑神遭遇意外,落败身死,以一种极不光彩的方式落幕,却仍是自己爷爷此生最敬重的剑客,没有之一。 但柳倩听闻韦蔚此说却有些怒容。 韦蔚赶紧双手合十,故作哀怜,求饶道:“好好好,是我头发长见识短,说话不过脑子,柳倩姐姐你大人有大量,莫要生气。” 宋凤山不愿跟这个女鬼过多纠缠,就告辞去往瀑布那边,将陈平安的话捎给爷爷。 女鬼韦蔚占山为王,兴许称不上恶贯满盈,可是宋凤山实在不喜,只不过自己妻子与之交好,又有一层盟友关系,他才愿意坐下来喝茶。比如韦蔚跟韩元善之间的那笔风流账,宋凤山便心有厌恶,私底下劝过柳倩,结盟归结盟,利益往来那是在商言商,但是双方私谊,还需点到为止。这是宋凤山为数不多地与妻子“拿捏一家之主”的身份“讲道理”,正因为对鸡毛蒜皮的小事,宋凤山道理讲得少,这个道理的分量,才会显得尤其重。所幸柳倩听进心里了,也是这般做的。 所以柳倩那句“大事夫君做主”并非虚言。这是柳倩的聪明所在,当然也是宋氏的家教所长。不然柳倩就只能顶着一个剑水山庄少夫人的空头衔,一辈子得不到宋雨烧的真正认可。 不是讲理难,而是难在如何讲理。 在宋凤山路过山水亭的时候,浩浩荡荡的车队已经通过小镇,来到山庄之外。 柳倩犹豫了一下,仍是没有让人去通知宋雨烧和宋凤山这对爷孙。 一来,对方楚夫人、王珊瑚和韩元学,皆是妇道人家,剑水山庄若是由宋雨烧亲自出门迎接,太过兴师动众,柳倩也开不了这个口,其实宋凤山与她携手相迎,刚刚好,只是柳倩并不愿意打搅爷孙二人。二来,为何会苏琅前脚跟才走,她们后脚跟就来了?意图明显。剑水山庄看似日薄西山的处境,本就只是假象,无需对谁刻意逢迎,哪怕是大将军“楚濠”亲临,又如何?由身为大骊绿波亭在梳水国的谍子头目的柳倩来迎接,分量和礼数都足够了。 韦蔚躲了起来,在庄子里随便逛荡。 最后她坐在那座靠近瀑布的山水亭,闲来无事,思来想去,总觉得匪夷所思。当年一个貌不惊人的泥腿子少年,怎么就突然发迹了?关键是怎么就从一个境界不高的纯粹武夫,摇身一变,成了传说中的山上剑仙?吃错药了吧?如果真有这样的灵丹妙药,可以的话,给她韦蔚来个一大把,撑死她都不后悔。 瀑布水榭那边,宋雨烧已经将古剑屹然重新放回深潭石墩,关闭了那座前人打造的机关后,站在那座小小的“中流砥柱”上,双手负后,仰头望去,任由瀑布倾泻溅起的水雾沾衣。当宋凤山临近水榭,宋雨烧这才回过神,掠回水榭内,笑问道:“有事?” 宋凤山便将韦蔚捎来的言语复述一遍。 宋雨烧神色怡然。 宋凤山疑惑道:“爷爷好像半点不感到奇怪?” 宋雨烧满脸笑意,颇为自得,道:“那傻小子撅个屁股,我就晓得他要拉什么屎,有什么惊讶的。要是不这么说,不这么做,我才觉得奇怪。” 宋凤山如今与宋雨烧关系融洽,再无拘束,忍不住打趣道:“爷爷,认了个年轻剑仙当朋友,瞧把你得意的。” 宋雨烧微笑道:“不服气?那你倒是随便去山上,捡一个回来给爷爷瞧瞧?若是本事和为人,能有陈平安一半,就算爷爷输,如何?” 宋凤山有些哀怨,问道:“爷爷,到底谁才是你亲孙子啊?” 宋雨烧笑道:“当然是出息不大的,才是亲孙子。” 宋凤山哑口无言。 宋雨烧爽朗大笑,拍了拍宋凤山肩膀,道:“本事再不大,也是亲孙子。再说了,人品又不比那瓜娃儿差。” 宋雨烧停顿片刻,又道:“还有啊,如今你已经找了个好媳妇,他陈平安八字才一撇,可不就算输了你了?你要是再抓个紧,让爷爷抱上曾孙,到时候陈平安即便成亲了,依旧输了你。” 宋凤山哭笑不得。听着是夸人的好话,可好像也让人开心不起来。 但是宋凤山心底,终究松了口气,爷爷见过了陈平安,已经心情大好,如今听说过陈平安那些话,更是打开了心结,不然不会跟自己如此玩笑。 宋雨烧一琢磨,揉了揉下巴,道:“生个曾孙女就挺好,修道之人求长生,说不定你小子,还有机会当陈平安的老丈人。” 宋凤山终于忍不了,急道:“爷爷!这就过分了啊!” 宋雨烧收敛笑意,只是神色安详,似乎再无负担,轻声道:“行了,这些年害你和柳倩担心,是爷爷死脑筋,转不过弯,也是爷爷小看了陈平安,只觉得一辈子尊奉的江湖道理,给一个尚未出拳的外乡人,压得抬不起头后,就真没道理了,其实不是这样的,道理还是那个道理,我宋雨烧只是本事小,剑术不高,但是没关系,江湖还有陈平安。我宋雨烧讲不通的,由他陈平安来讲。” 宋凤山轻声道:“如此一来,会不会耽搁陈平安自己的修行?山上修道,节外生枝,沾染尘事,是大忌讳。” 宋雨烧很是欣慰,这些年从未如此眼神明亮,道:“好,很好,你宋凤山能这么想,就不输陈平安!这才是我们剑水山庄的那一口气!” 宋雨烧停顿片刻,压低嗓音,道:“有些话,我这个当长辈的,说不出口,那些个好话,就由你来跟柳倩说了。剑水山庄亏欠了柳倩太多,你是她的男人,练剑专一是好事,可这不是你漠视身边人付出的理由。女子嫁了人,事事劳心劳力,吃着苦,从来不是什么天经地义的事情。” 宋凤山正要说话。 宋雨烧瞪眼道:“爷爷的道理,会差吗?你小子听着便是。瞧瞧人家陈平安,恨不得把爷爷的话记下来,学着点!” 宋凤山笑道:“我不敢跟爷爷顶嘴,这笔账就记在陈平安头上了,下次他再来,就他那点酒量,一个宋凤山最少能喝倒两个陈平安。” 宋雨烧点头,道:“这个我不拦着。” 宋雨烧突然说道:“你准备见一见韩元善,我就不搭理他了,没什么好聊的。” 宋凤山问道:“难道是藏在车队之中?” 宋雨烧点头道:“不信的话,我们可以打个赌。” 宋凤山摇头道:“必输的赌局,赌什么。我这就去找柳倩。” 宋雨烧将宋凤山送到了山水亭那边,女鬼韦蔚还在那边晃着双腿像荡秋千。 宋凤山快步离去。 宋雨烧步入凉亭。 韦蔚转过头,可怜兮兮道:“老剑圣可别从袖子里掏出一部老黄历来。” 宋雨烧笑了笑,道:“不走江湖好多年,老黄历就真是老黄历了。” 韦蔚叹了口气,道:“老剑圣在江湖上闯荡的时候,咱们这些祸害,都巴不得老前辈你早死早好,省得每天提心吊胆,怕老前辈你翻出黄历一瞧,来一句今日宜祭剑。如今回头再看,没了老前辈,其实也不全是好事。就像那个山怪出身的,如果老前辈还在,哪里敢行事百般无忌,处处害人,还差点掳了我去当压寨夫人。” 宋雨烧说话那叫一个直截了当,毫不留情地道:“你们这些贱骨头的恶人恶鬼,也就只有同行来磨,才能稍微长点记性。” 韦蔚给逗得咯咯直笑,花枝招展。 宋雨烧瞥了眼韦蔚,冷笑道:“骚气熏天,坏我庄子的风水,找削?” 韦蔚赶紧坐好,轻声问道:“老前辈,能不能跟你老人家请教一件事儿?” 宋雨烧讥笑道:“老前辈?你这婆娘多大岁数了?自己心里没点数?” 摊上这么个死板老东西,韦蔚真是气得牙痒痒,只是如今梳水国形势诡谲,剑水山庄这边又处处透着古怪,柳倩又是个没良心的女子,半点不为她韦蔚着想,只惦念着这个即将改为山神庙的破烂庄子,至于宋凤山,韦蔚更不敢去招惹,要是不小心被柳倩记上仇了,肯定是亏本买卖,所以就只好来宋雨烧这边讨个好卖个乖。 韦蔚硬着头皮问道:“韩元善能够用楚濠这张皮,一直霸占着梳水国朝堂权柄吗?” 宋雨烧啧啧道:“你不是他姘头吗?不去问他来问我?难怪你韦蔚还比不上一个山怪豪猪精。” 韦蔚苦笑道:“韩元善是个什么东西,老前辈又不是不清楚,最喜欢翻脸不认账,与他做买卖,哪怕做得好好的,还是不知道哪天会被他卖了个一干二净,前些年这种事还少吗?我委实是怕了。哪怕这次离开山头,去谋划做一个自家山头的小小山神,一样不敢跟韩元善提,只能乖乖按照规矩,该送钱送钱,该送女子送女子,就是担心好不容易借着那次书院贤人的东风,事后与韩元善撇清了关系,如果一不留神,又主动送上门去,让韩元善还记得有我这么一号女鬼在,掏空了我的家底后,等此地新山神升了神位,就要拿我开刀立威。反正宰了我这么个梳水国四煞之一,谁不觉得大快人心,拍手叫好?” 宋雨烧说道:“你倒是不蠢。” 韦蔚哀叹道:“当年我本就是蠢了才死的,如今总不能蠢得连鬼都做不成吧?” 宋雨烧似乎早有腹稿,道:“关于你想获得山神身份一事,我可以让凤山和柳倩帮你运作,作为交换,除了一笔该你支付的神仙钱之外,你还要帮着我们看着点这边。本地山神,我们信不过,万一坏了这块风水宝地的山水根本,我们就算搬了家,还是会被牵连一二。” 韦蔚试探性问道:“是不是我不开口求,你们庄子也会主动帮我?” 宋雨烧冷笑道:“那当我方才这些话没讲过,你再等等看?” 韦蔚神色尴尬,轻轻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瞧我这张破嘴,老前辈你可是大英雄大豪杰,说出来的话,一个唾沫一颗钉!不然那陈平安能够如此敬重老前辈?老前辈你是不知道,陈平安在我那山头古寺,只是递出了一剑,就将那畜生的山神金身给打了个碎透,好歹是位朝廷敕封的山水正神,真真是死不见尸的可怜下场,事后还没有半点山水反噬,如此了不起的年轻剑仙,还不是一样对老前辈你恭敬有加?说来说去,还是老前辈你厉害。” 宋雨烧抚须而笑,道:“虽然都是些虚情假意的应景话,但应景是真应景。” 韦蔚嫣然而笑。 不料宋雨烧又说道:“过犹不及,不然就只剩下恶心人了。” 韦蔚悻悻然。 沉默片刻,韦蔚问道:“老前辈不去瞧瞧那边的明枪暗箭?” 宋雨烧说了一句怪话:“喝茶没味道。” 韦蔚顺竿子笑道:“那回头我来陪老前辈喝酒?” 结果宋雨烧就说了一个字:“滚。” 韦蔚羞恼也无用。 议事堂那边。 其实没怎么打机锋,因为作为大将军正妻的楚夫人也好,王珊瑚和韩元学也罢,都说不上话了。 进了庄子,一位眼神浑浊、有些驼背的年迈车夫,将脸一抹,身姿一挺,就变成了“楚濠”。 让人大出意外。 楚夫人,且不管是不是同床异梦,身为韩元善的枕边人,尚且认不出“楚濠”,自然不用提别人。 显然,韩元善面对柳倩,要比面对一个痴心于剑的宋凤山,更加郑重其事。 楚夫人最是哀怨愤懑,当初韩元善将一位传说中的龙门境老神仙放在她身边,她还觉得是韩元善这个负心汉难得深情一次,不承想还是为了他自己的安危,是她自作多情了。 韩元学每次见到大将军“楚濠”,总觉得别扭。 至于王珊瑚,相对而言,心思最为单纯,就是想来让宋凤山这个自己曾经仰慕的江湖俊彦、剑术翘楚看看,自己如今过得很好,嫁了一个远远比任何江湖人氏更好的男人——一地郡守,未来的梳水国中枢重臣,而他宋凤山却即将被赶出祖宅,在江湖上颠沛流离,如何能比? 只可惜宋凤山见到了她,依然客客气气,如此而已。 这让王珊瑚多少有些挫败感。 柳倩对于这些,心知肚明,从来不会多想,坚信便是没有她柳倩,凤山也不会喜欢这个王珊瑚。因为王珊瑚太傲气了,女子不是不能骄傲,可是处处争强好胜,跟一只小刺猬似的,兴许世上会有好这一口的男子,反正凤山不在此列。 议事堂没有外人。 就连那两位山上老神仙都没有被喊过来,只是在各自宅院闭门修行。修道之人,下山涉足红尘,就更要静心,不然就不是砥砺心境,而是消磨道行、荒废道心了。 柳倩与韩元善聊过了一些三位妇人在场也可以聊的正事后,就主动拉着三人离开,只留下宋凤山和这位梳水国朝廷第一权臣。 四位女子在山庄内散步。 这是韩元学第二次来访,还是觉得新鲜,她性子娇憨,说话无忌,一边走一边惋惜不已,说这样的地儿,搬走了不住,多可惜。柳倩拉着这位为人妇后依旧天真的世家女,有说有笑。 楚夫人置身于死敌剑水山庄的地盘,浑身不自在,只是自己男人不给她撑腰,如今剑水山庄又因祸得福,由于一个外人的横插一脚,硬生生挡住了苏琅问剑不说,更让整座梳水国江湖知晓剑水山庄有这样一位山上朋友,以后她再想要给剑水山庄和宋雨烧穿小鞋,就更难了。 王珊瑚有些心不在焉。虽说嫁了一位仕途远大的儒雅书生,样样不差,夫妻关系也融洽,可她毕竟自幼喝惯了江湖水,只要一听到新近的江湖恩怨,就会心生涟漪。 当韩元学说到路上遇到的刺杀,以及那位横空出世的青衫剑客,楚夫人和王珊瑚几乎同时竖起了耳朵。 柳倩没有藏掖,笑道:“那人便是我们爷爷的朋友。” 又突然卖了个关子,话说一半,道:“其实珊瑚和元学都认识的。” 韩元学瞪大一双水润眼眸,伸手指着自己,惊讶道:“我认识这样的神仙?我自己怎么都不知道?” 王珊瑚心中狐疑,却不开口询问什么,好像一问,就矮了柳倩一头。 倒是楚夫人心思活络,笑问道:“该不会是当年那个与宋老剑圣一起并肩作战的外乡少年吧?” 柳倩点点头道:“就是他。” 王珊瑚眉头一皱,脸色微白。 韩元学愣了一下,哪壶不开提哪壶,又问道:“就是当年跟珊瑚姐姐切磋过剑术的寒酸少年?” 柳倩无奈,这般痴憨的女子,也亏得是有福气的,不然离了家族,怎么活? 柳倩却不好在王珊瑚心头雪上加霜,笑道:“可不是,那人此次拜访庄子,打退了苏琅,与我们爷爷喝酒的时候,说了横刀山庄的佩刀方式,让他记忆犹新,山上山下,都不曾见过。我爷爷提起王庄主刀法当得起‘出神入化’四个字,他也认可。” 王珊瑚虽然明知是客气话,心里还是好受不少,毕竟他父亲王毅然,一直是她心目中顶天立地的存在。 但是韩元学又在她伤口上撒了一大把盐,迷迷糊糊地问道:“珊瑚姐姐,当时你不是说那个年轻剑仙,不是王庄主的对手吗?可是那人都能够打败青竹剑仙了,那么王庄主应该胜算不大啊。” 王珊瑚置若罔闻,一言不发,心中除了对韩元学口无遮拦的恼火以及对当年那个仇人的愤恨之外,犹有心悸和畏惧。 当年那个满身泥土气和穷酸味的少年,已是山上最快意的剑仙了。 这可如何是好? 她再不愿意相信,不敢相信,也知道那就是事实和真相。 父亲辛苦经营出来的横刀山庄,会不会因自己当年的意气用事而受牵连?她听说山上修道之人的行事风格,素来是有仇报仇,百年不晚,绝无江湖上找个声望足够的和事佬,然后双方落座举杯,一笑泯恩仇的规矩。 柳倩轻声说道:“珊瑚,放心吧,那人是我爷爷的朋友,而且他不像是传说中的那种修道之人,反而更像是个江湖人。” 王珊瑚挤出笑容,点了点头,算是向柳倩致谢,但脸色愈发难看。 梳水国和松溪国接壤的地龙山,仙家渡口。 一位头戴斗笠的青衫剑客,牵马而行。 一路行来,有两事沸沸扬扬,传遍梳水国朝野,已经有那擅长生意经的说书先生,开始大肆渲染了。 松溪国青竹剑仙苏琅问剑于宋雨烧,在剑水山庄外的小镇,偶遇一位山上修道的绝顶仙人,双方接连进行了两场荡气回肠的厮杀。相传第二次交手那一天的剑水山庄,剑气冲霄,铺天盖地,风云变幻,堪称江湖百年最巅峰之战,即便是彩衣国老剑神再世,顶替苏琅出战,都未必有此壮举,更别提在一旁袖手观战的老剑圣宋雨烧了。此后再无人质疑苏琅是未来甲子,十数国江湖的武学第一人。 再就是萧女侠为首的江湖义士,与一拨楚党逆贼血战一场,尽显梳水国豪侠气概,尽管仙气未必能比苏琅,可是论侠气,不遑多让。 陈平安没有计较这些,只是专程去了一趟青蚨坊,当年与徐远霞和张山峰就是逛完这座神仙店铺后分别的。 拴马在楼高五层的青蚨坊外,两侧楹联还是当年所见内容:“童叟无欺,我家价格公道;将心比心,客官回头再来。” 陈平安步入其中,很快就有一位妙龄女子来迎客,措辞还是一般无二,重器鉴赏买卖在一楼,灵器在二楼,法宝在三楼。 陈平安询问了某位老人是否还在二楼负责掌眼,女子点头说是,陈平安便婉言拒绝了她的陪同,独自登上二楼。 敲开门后,那位老人见这个客人身边没有青蚨坊女子相伴,便面有疑惑。 陈平安看着大桌案上,装饰一如当年,有那香气袅袅的精美小香炉,还有绿意盎然的古柏盆栽,枝干虬曲,横向蔓延极其曲长,枝干上蹲坐着的一排绿衣小人,见有客登门,便纷纷站起身,作揖行礼,异口同声,说着喜庆的言语:“欢迎贵客光临本店本屋,恭喜发财!” 陈平安摘下斗笠,大笑不已。 开心得很。 陈平安笑过之后,抱拳道:“洪老先生,又见面了。” 老人一如当年,精神矍铄。修道之人,数年时光,确实是弹指一挥间,容颜衰减得并不明显。 见这位摘下斗笠的青衫剑客如此,名为洪扬波的青蚨坊老人,愈发纳闷。青蚨坊的生意,在地龙山仙家渡口,算是独一份的好,人来人往,很正常,只是神仙钱更多是在一楼那边打转,走上二楼这边的客人不多,坐下来做过买卖的就更少,若是自己经手的贵客,理应记得,可是瞧着眼前这位一身游侠装束的年轻人,实在面生,却为何如此不见外? 但来者是客,而且又喊了自己一声“老先生”,洪扬波便坐着抱拳还礼,然后伸手示意年轻人落座,笑问道:“不知客人是要买还是要卖?” 陈平安搬了把古色古香的枣红椅子坐下,这些本该是青蚨坊领路女子的活计,当然她们端茶送水,穿针引线,事情都不会白忙活,生意成交后,会有抽成,尤其是将客人做成了回头熟客后,青蚨坊会另有一笔赏金。陈平安记得当年那位妇人名叫翠莹,只是这次陈平安并没有买卖物件的打算,不然在楼下就会询问翠莹在不在了。相逢是缘,更何况回头来看,当年的生意与这座青蚨坊,做得皆大欢喜,属于开门见喜,这就算是一份香火情了。修行之人,都信这些。 陈平安刚落座,又起身要去关上门,老人摆手道:“无需关门。”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仍然顺着老人的吩咐,重又落座,笑道:“我这趟来地龙山渡口,就是顺便来看看洪老先生。老先生可能不记得了,当年我,还有一个大髯汉子,一个年轻道士,三个人在老先生这间铺子,卖出几样东西的……” 老人一拍桌子,笑道:“记起来了,那双竹筷,就是你们卖给老夫的!好家伙,你们可算是圆了老夫早年一桩大心愿。平时没事情就拿那双竹筷出来把玩,摸着它就像是摸着青神山竹夫人的那头青丝……” 老人没继续说下去,大概也觉得自己有些太不见外了。 当年张山峰的一双青神山竹筷,被老先生高价收入囊中,由于是老人的心头好,有不少的溢价。 老人开怀不已,起身喊道:“情采,赶紧上好茶!” 很快就有一位身着色彩绮丽的宫锦长裙女子,从铺有彩衣国地衣的廊道那边姗姗而来,为两人递上一杯热腾腾的好茶,然后就在门口候着。 老人半百光阴都交待在这儿了,若是遇上没眼缘的客人,往往没个好脸,爱买不买爱卖不卖,可对于自己顺眼之人,就是个性情豁达和热情熟络的,不然当年不会聊到最后,还跟徐远霞打了个小赌。 老人笑眯眯问道:“那个眼光独到的大髯汉子呢,怎么没来?当年打的赌,是老夫输了。那次买下你那只古榆国的五岳碗,害得青蚨坊亏了些钱,不过这些不重要,做生意难免有盈有亏,再说了,老夫擅长鉴定青铜器、字画和美木良材三物,杂项一途,偶尔打眼,不足为怪。只是欠了那汉子一顿酒,不能总欠着吧?老夫可不喜欢欠人,不如请你去青蚨坊外面找个好地方喝顿酒,就当是还上了?” 陈平安摇头笑道:“这酒,还是等以后我朋友自己来跟洪老先生讨要吧。” 老人有些无奈,突然眼睛一亮,道:“上次你们在这铺子里只是卖物件,其实有些老夫平时不愿拿出来示人的俏货、开门货没让你们瞅瞅,现在想不想过过眼瘾?不用非要买,老夫不是那种人,就是难得碰到愿意打交道的熟人,拿出来显摆显摆,也让宝贝们透透气,又不是金屋藏娇,见不得人。” 不等陈平安说什么,老人就已经起身,开始东翻西找,很快将大小不一的三只锦盒放在了桌案上。 老人小心翼翼打开锦盒,分别是一块御制松烟墨、一尊戴幂篱泥女俑和一幅草书字帖。 老人满脸得意,道:“这三样东西,在青蚨坊二楼,也是稀罕物,灵气充沛。不说泥俑,其余两件文气还重,别说是送给世俗王朝识货的达官显贵,便是送给观湖书院的儒生,都不会觉得礼轻!” 老人以手指向松烟墨,道:“这块神水国御制松烟墨,大有来头,被朝廷敕封为‘木公先生’,取自一棵千年古松,古松又名为‘未醉松’,曾有一桩典故传世。传说有一位大文豪醉酒山林后,遇见‘有人’拦路,便以手推松言未醉,故有此名。可惜神水国覆灭后,古松也被毁去,这块松烟墨,极有可能是存世孤品了。” 老人又指向那尊泥俑,更是眼神炙热,道:“这是老夫早年从一位落魄野修手上购得,属于捡了大漏,当时只花了两百枚雪花钱。后来经过三楼一位前辈鉴定,才知道这尊泥俑曾是一套,共计十二尊,出自中土白帝城一位惊才绝艳的上五境神仙之手,被后世誉为‘十二绝色’仙女俑,妙在那顶幂篱,本身就是一件小巧玲珑的法器,唯有触发机关,才可得见真容。只可惜老夫至今尚未想出破解之法,无法完全验证泥俑身份,不然此物,就是当之无愧的镇店宝,都能够成为整个青蚨坊的压堂货!须知世间收藏,最难求全,故而也最喜求全。” 最后老人指了指那幅字帖,惋惜道:“相较于前两者,此物不算值钱,是古蜀地界一位本土剑仙修道之前的书法,虽是摹本,但是宛如秋蝉遗蜕,几乎不输真迹,名为《惜哉帖》,源于字帖首句即是‘惜哉剑术疏’。这幅字帖,书法极妙,内容极好,可惜岁月久远,早年保存不善,灵气流逝极多,如英雄迟暮,风烛残年,真是一语中的,惜哉惜哉。” 陈平安对于那块神水国御制松烟墨和幂篱泥女俑,都兴趣一般,看过也就算了,但是对最后这幅摹本草书帖兴趣盎然,仔细端详。对于文字或者说是书法,陈平安一直极为热衷,只不过他自己写的字,跟下棋差不多,都没有灵气,中规中矩,十分呆板。虽然字写得不好,但鉴赏别人的字写得如何,陈平安却还算有些眼光,这要归功于齐先生三方印章的篆文、崔东山随手写就的许多字帖,以及在游历途中专门买的那本古印谱,加上之后在那藕花福地三百年光阴中,见识过诸多身居庙堂之高的书法大家的墨宝,虽是一次次浮光掠影,惊鸿一瞥,但是大致意味,陈平安记忆深刻。 听洪老先生的口气,御制松烟墨和幂篱泥女俑,灵气充沛,肯定不便宜,唯独这幅字帖,应该不算太贵,所以本来没有打算在青蚨坊花钱的陈平安,有些心动。 陈平安便问了价格,老人伸出一只手掌,晃了晃。 五枚小暑钱。 当年那双青神山竹筷,也就这个价格。 陈平安摇摇头,遗憾道:“买不起。” 不是不喜欢,是不舍得五枚小暑钱,搁在世俗市井,可就是五十万两银子! 当年在梅釉国那座县衙内,跟那个疯癫酒鬼县尉购买了一大摞草书字帖,才五壶仙家酿酒而已,满打满算,也不到一枚小暑钱。 买卖一事,就怕货比货! 若是没有跟那落魄县尉以酒沽帖的经历,陈平安说不定就跟老人遇见了竹筷差不多,一咬牙也就买下了。 老人也不强求,知道对方是在价格上犯了难。不管如何,这个背剑游侠,能够真心喜欢这幅草书,就已经不枉费他拿出字帖来。 就在此时,门外那位彩衣女子轻声道:“洪老先生,怎么不拿出这间屋子最压箱底的物件?” 老人气笑道:“情采,人又不是你领来的,就算我这屋子卖出去了东西,也没你半枚铜钱的事,瞎起什么哄!” 女子明显与老人关系不错,玩笑道:“沾客人的光,多看几眼宝贝也是好的嘛。” 她对陈平安笑道:“这位公子,来了这间屋子,一定要瞧瞧洪老先生的压堂货,不看白不看。” 陈平安其实没有这个意图,但是洪扬波却笑着伸出手指,朝情采点了点,道:“胳膊肘往外拐。赶紧找个汉子嫁了,省得每天吃饱了撑的,在青蚨坊坑我们这些老头子。好吧,反正已经看过了三样好东西,不差一件压堂货。” 老人最终取出一只四四方方的缠金丝锦盒,一打开,顿时有一股沁凉寒气扑面而来,却无半点阴煞之感,如隆冬大雪,堂堂正正。 陈平安定睛一看,里边搁放着四枚天师斩鬼背花钱,如出一辙。 老人陆续将四枚大花钱一一翻过来,微笑道:“分别是雷公、电母、雨师、火君,各自捉妖降魔。这是一套花钱压胜的珍稀法宝,好看,也中用。曾经有位朱荧王朝的皇室子弟,想要出钱购买,只是出价稍稍低于老夫的预期,本来倒也不是不能卖,就是那家伙太过盛气凌人,见着了老夫的压堂货,哪怕内心窃喜,也摆出一脸故作镇定的虚伪模样,老夫瞅着就心烦,这点小伎俩,搁在市井坊间卖弄也就罢了,到老夫跟前来显摆,真是丢尽了朱荧王朝的颜面,于是老夫就找了个借口,不卖了。” 老人对陈平安笑道:“你哪怕不买,也可以上手,又不是什么寻常瓷器,摔不坏。” 陈平安拈起其中一枚花钱,将正反两面仔细端详,问道:“怎么卖?” 老人说道:“一套四枚,不拆分卖。” 说完还是抬起一只手掌,晃了晃。 当然不是五枚小暑钱了,而是谷雨钱。 陈平安笑问道:“没得商量了?” 老人摇摇头,道:“绝不杀价,不然对不住这套从皑皑洲流传过来的珍贵花钱。” 陈平安问道:“当年那个朱荧王朝的皇室子弟,是不是压价到了四枚谷雨钱?” 老人笑着点头。 陈平安苦着脸道:“那我好像跟他没两样啊。” 他对这套花钱也爱不释手,很想要一鼓作气收入囊中。 钱是死的,人是活的。 陈平安在将那桐叶咫尺物交给魏檗后,下山之前,让魏檗取出了两笔谷雨钱。一笔是五枚,陈平安自己随身携带,想着下山游历,五枚谷雨钱怎么都足够应付一些突发状况。至于另外一笔,则是让人送往书简湖,交给顾璨筹办两场周天大醮和水陆道场。 真要是遇上类似青虎宫陆雍手上的五彩金匮灶那样的宝贝,动辄五十枚谷雨钱,只要不涉及大道根本,陈平安就当与自己有缘无分了。 毕竟如今都是开销花钱,除了骑龙巷两间市井铺子能够每月赚几十两银子,落魄山在内所有山头,暂时都没有一枚神仙钱进账。 实在是不能再只花钱不挣钱了。 老人爽朗笑道:“还是有些不一样的,老夫看你小子顺眼多了。你只管随便砍价,反正老夫都不答应。” 陈平安刹那之间,心有灵犀,试探性问道:“敢问青蚨坊每年给洪老先生的供奉薪水,是多少?” 龙泉郡的牛角山包袱斋,里面的人是走了,可那些耗费巨资打造的建筑和店面都还在,而且作为拥有一座仙家渡口的牛角山,只此一家包袱斋,确实适宜做买卖。 屋门口的情采掩嘴而笑,依旧还是有笑声传出,由此可见,陈平安的这个问题,是何等滑稽。 若是能买下那四枚法宝品秩的斩鬼背花钱,也就罢了,买不起,还敢挖地龙山青蚨坊的墙脚?知不知道青蚨坊作为地龙山仙家渡口的地头蛇,已经传承十数代人,包袱斋都在这边碰过壁,最终还是没能开店。 洪扬波也给逗乐了,摆摆手,道:“此事休提。” 老人就要收起那只金丝缠绕以遮花钱寒气的灵器锦盒,不承想陈平安手腕翻转,已经将五枚谷雨钱放在桌上,朗声道:“洪老先生,我买了。” 老人诧异道:“真要买?不后悔?出了青蚨坊,可就钱货两清,不许退还了。” 陈平安点点头。 老人伸出一只手掌,刚好一根手指抵住一枚谷雨钱,一触即松开,灵气盎然,流转有序,的确是货真价实的山上谷雨钱,做不得假。 老人再次询问道:“确定?” 陈平安瞥了眼尚未收起的其余三只盒子,笑问道:“能不能有件添头?” 屋门口的情采,又忍不住噗嗤一笑,赶紧把头扭开。 老人半真半假道:“若是帮我还上那顿酒,就可以,如何?” 陈平安摇头道:“这个不行。买卖归买卖。” 老人也摇头道:“那就算了,买卖就是买卖,公道价格,没添头了。” “行,没添头就没添头,细水长流,以后再说。” 陈平安微微挪步,用背影遮住屋门那边的视线,将缠丝锦盒收入咫尺物。 最后老人亲自将陈平安送到屋门口,不是不可以送到青蚨坊一楼大门,只是犯忌讳,容易招惹没必要的揣测和窥探。 老人突然问道:“若是先前答应帮我还上那顿酒,你打算选取哪件东西作为彩头?《惜哉帖》?” 陈平安摇摇头,道:“是那件幂篱泥女俑。” 老人笑道:“眼光不错,但不算最好。最值钱的,其实是那块神水国御制松烟墨,市价九枚小暑钱。按照这么算,你原本只要答应帮我还酒,其实一套法宝花钱,就当是给你砍价到了四枚谷雨钱,那我至多能赚个半枚谷雨钱。现在嘛,就是一枚半谷雨钱,即便扣去青蚨坊的抽成,我这辈子可谓喝酒不愁了。” 陈平安笑道:“那下次我朋友来青蚨坊,洪老先生记得请他喝顿好酒,怎么贵怎么来。” 老人点点头,道:“自当如此。” 陈平安跨过门槛后,与情采说一声“不用相送”,然后抱拳告辞道:“洪老先生,后会有期。” 老人点头致意,道:“恕不远送,希望咱们能够常做买卖,细水长流。” 陈平安就此下楼离去。 那套花钱,之所以买下,是打算送给太平山的钟魁。 挣钱的事情,急不来,怪不得他陈平安。 陈平安离开了青蚨坊,走上大街,正牵马缓行,发现情采快步走来,怀抱着一只锦盒。 陈平安停步后,情采将锦盒递给他,笑道:“洪老先生终究还是过意不去,忍痛割爱,将这泥俑赠送给公子。公子是不知道,我接盒子的时候,扯了半天,才把盒子从老先生手中扯出来。” 陈平安笑着说了一句“那多不好意思”,只是手上动作没有半点含糊,不承想情采也没立即松手,陈平安轻轻一扯,这才得手。 情采看着那个背影,再看看自己的双掌,两手空空。 她笑着摇摇头,返回青蚨坊,一楼那边的几位青蚨坊女子见着了她,纷纷低头。 到了二楼,洪扬波毕恭毕敬站在自己屋子门口,苦笑道:“东家,先前见你亲自来端茶,吓了我一跳。” 情采笑容恬淡,道:“后来那个客人想挖你,更吓了一跳吧?” 洪扬波苦笑不已。 情采走入屋子,弯腰伸出一根手指,逗弄着那些站在古柏枝干上的绿衣小人。洪扬波站在一旁,疑惑道:“不知东家为何要我送出那只幂篱泥女俑?” 情采戏耍着那些讨喜的绿衣小人,道:“此人极有可能就是在剑水山庄出现的那位年轻剑仙。” 洪扬波一脸匪夷所思,道:“不会吧?我当年见过此人,那会儿还是位至多三境的纯粹武夫……” 情采淡然道:“东宝瓶洲这么大,难道就只有一个真武山马苦玄?” 洪扬波仍是将信将疑,不觉得那个年轻人,就是让松溪国苏琅铩羽而归的那位青衫剑仙。 情采突然道:“别忘了,我也是一位剑修。” 洪扬波笑道:“东家是天纵奇才,年幼时就得了‘地仙剑修’的四字谶语,商贾之术,小道而已。” 情采直起身,拍拍手掌,道:“方才此人登上青蚨坊二楼,我正巧在三楼‘寒气’屋子里擦拭古剑,我的剑心,出现了一丝不稳,虽然稍纵即逝,但是千真万确。” 情采随意打开桌上一只锦盒,摊开那幅草书字帖,手指顺着墨迹扭转不定,缓缓道:“我猜那人其实早就看出来,我不是什么青蚨坊婢女了,所以才懒得掩饰他怀揣着方寸物或是咫尺物的事实。不但如此,方才在大街分别之际,我特意看了眼他背后的长剑,他当时……” 情采仰起头,双手负后,道:“怎么说呢,那一刻的他,定得像尊神龛上的泥菩萨。这样的人,青蚨坊送出一件值几枚小暑钱的泥女俑,算得了什么?人家愿意收,领我这份人情,青蚨坊就该烧高香了。” 说到这里,情采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从上往下一划,心想,那人对她和对洪扬波,细细琢磨,真是判若两人。 洪扬波擦了擦额头汗水,自己当时岂不是差点错过一桩天大福缘?非要难为人家喝一顿酒才肯有件添头。 情采突然问道:“你说那人不答应你还酒,是身为山顶剑仙,不屑与你洪扬波同桌饮酒,还是真希望他的朋友亲自与你喝酒?” 洪扬波毫不犹豫道:“自然是前者。” 情采笑了起来,道:“那套斩鬼背花钱的抽成,青蚨坊今儿就不要了,洪扬波,下次请人喝酒,请贵的,嗯,‘怎么贵怎么来’。” 洪扬波笑逐颜开,道:“这敢情好!” 陈平安牵马而行,付账之后,还需个把时辰渡船才启程,他便在渡口耐心等待,仰头望去,一艘艘渡船起起落落,繁忙异常。 这座渡口,比起当年似乎还要更加财源滚滚。若是牛角山将来能有一半的忙碌,想必也能日进斗金。 天下金银也好,神仙钱也罢,钱财此物,自古喜动不喜静,就怕不挪窝。 这是崔东山当年的一句无心之语,当时听来毫无感觉,陈平安如今才嚼出些余味来,回味无穷。 崔东山留下那封信,见过了他爷爷崔诚后便离开落魄山,杳无音讯,泥牛入海一般。信上除了溜须拍马的言语,可以忽略不计,主要讲了三件大事。 一件是关于东宝瓶洲的格局大势,其中涉及炼化新山岳五色土作为本命物一事。 一件是关于李希圣和福禄街李氏,崔东山希望陈平安这位先生,除了依旧关爱小宝瓶外,便无需觉得太过亏欠李家,双方关系最好维持在一个点头之交的分上,莫要再锦上添花了。 最后一件只说让先生再等等,撼大摧坚,唯有徐徐图之。 虽然说得没头没尾,一笔带过,陈平安却知道崔东山在说什么。 是他的本命瓷一事。 秋末时分,悲风绕树,天地萧索,陈平安思绪飘远。 突然之间,有人从后方快步走来,差点撞到陈平安,被陈平安不露痕迹地挪步躲开。这人对陈平安的反应似乎有些措手不及,一个停顿,快步向前,头也不回。 陈平安也没有追究,肯定是离开青蚨坊后,那位女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赠送了他一只锦盒,惹来了旁人的觊觎。 野修求财,可不管半点江湖道义。 陈平安在书简湖以南的群山之中,所杀中五境的邪修鬼修,一双手都数不过来,最后还与一位不算结下什么死仇的金丹野修,换伤而过,但在那之后双方就相安无事,陈平安既没有上门寻仇,对方也没有不依不饶,要靠着占据地利人和,折腾出什么围剿狩猎来。 陈平安转头望去,有两个灰不溜秋的男孩女孩,面黄肌瘦,个子都矮,怯生生站在不远处,仰着脑袋望向牵马的陈平安,眼神充满了希冀。两个孩子各自手捧打开的木盒,兜售一些类似瓷瓶、小铜像和画片的山上小物件,谈不上什么灵气,其实被富贵人家拿来当文房杂项清供,还算不错,多是一两枚雪花钱的东西,但是相比市井店铺的价格,也算相当昂贵了。这大概算是天底下最小的包袱斋了,不过这些孩子背后大多盘踞着一股当地势力,孩子们多是只求个温饱而已。 陈平安很用心地挑选了几件小东西,一番讨价还价,最后用十二枚雪花钱买了三样小东西:一方“永受嘉福”瓦当砚,一对朱红沁色比较喜人的老坑黄冻老印章,一只色泽润透的红料浅碗。他打算回了落魄山,就把这些玩意儿送给裴钱,反正这丫头对一件东西的价格,并不太在意,只求多多益善。 陈平安从袖子里掏出雪花钱,再将三件东西放入袖中。 两个孩子致谢后,转身飞奔离去,步伐轻盈,欢天喜地,到了远处,才放缓脚步,窃窃私语。大概是害怕这个冤大头反悔吧。 遥遥看着两个孩子的稚嫩侧脸,陈平安会心一笑。 当年在骊珠洞天,每多跑一趟送出去一封信,就能从郑大风那里多拿一枚铜钱,想必那个时候,自己在福禄街和桃叶巷的脚步,只会比这两个孩子还要匆促。 看了眼天色,陈平安去渡口附近的酒肆要了一壶龙筋酒,在路边坐着慢慢喝。这龙筋酒相较于老龙城桂花酿和书简湖乌啼酒,都要逊色许多,当然价格也低。据说酿酒之水,来自地龙山一处山腰名泉,而整座地龙山的灵气来源,则是当年真龙在那条地底走龙道破土现身之后,被一位大剑仙削落之后融入山脉的一截龙筋。 陈平安一口一口喝着酒,优哉游哉。此次南下重游故地,其实都在赶路,又扳手指算着归程的时日,所以他极少有这么闲散的心境。 那匹马即便没了缰绳束缚,依旧老老实实待在原地,偶尔抬起马蹄,轻轻敲击石板。陈平安其实一直留心着,不会给它任何闯祸的机会。一心要把它带去落魄山,好给那匹被自己取名为渠黄的骏马做伴。 渡口这边的行人除了修行之人,往往非富即贵。陈平安喝着酒,默默看着他们的言谈举止,只不过都是蜻蜓点水,视线一闪即逝。 光阴悠悠。 陈平安放下酒碗,牵马去往渡口。 登船后,安置好马匹,陈平安在船舱内开始练习六步走桩,总不能输给自己教了拳的赵树下。 似乎每次乘坐渡船,都是打拳复打拳。 陈平安在一天夜深人静时分,来到渡船船头,坐在栏杆上。 圆月当空。书上说月是故乡明,只是浩然天下的书上好像都没有说过,在另外一座天下,有那三月悬空的奇异景象,外乡人只需要看过一眼,就能记住一辈子。 不远处,走来一双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女,卿卿我我。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如今喝酒,再没有最初时候的那种感觉,愁也喝得,不愁也喝得,却也没有什么瘾头,自然而然,就像年少时喝水。 那双年轻情侣,脸皮薄,没料到深夜时分,还会有那么大一盏“灯笼”挂在栏杆那边,只得绕路,去了更远的地方诉说衷肠。男子手上小动作不断,女子羞赧,涨红了脸,时不时瞥一眼那盏碍眼的“灯笼”,见那人似乎浑然不觉,这才松了口气,由着情郎上下其手。毕竟这次师门下山游历,多是与其他人同屋,难得有此独处机会,他们是早早约好了时辰,偷偷溜出屋子的。 陈平安干脆后仰躺下,跷着二郎腿,双手抱着养剑葫。 陈平安的眼角余光,瞥见远处,还站着一个神色落寞的年轻人,相貌平平,确实不如那个正与女子耳鬓厮磨的男人。 陈平安不再多看。 在那个失意人离开后,很快甲板这边就走出一位怒气冲冲的老妪,那双情侣顿时分开而立。先前胆大包天的男子后退一步,低下头去,娇羞的女子反而向前一步,与师门长辈对视。 老妪一番狠狠训斥,挥袖离去。 女子捂脸饮泣,男子好言安慰。 陈平安根据老妪的只言片语,才知道这拨松溪国仙家修士要去往云霞山观礼,在那边,有人刚刚跻身金丹地仙。老妪作为山门祖师堂长老,一气之下,让那位女子不许登山,只允许她在云霞山的山脚等候,言语之中,多有偏袒那个男子。如果不是还有一个外人在场,相信老妪就不是骂句“狐媚子”这么简单了。 老妪一走,男子马上上前说尽好话,女子很快就破涕为笑。女子梨花带雨之后的笑脸,如雨过天晴,最是痴情动人。 陈平安轻轻叹息,就只是看着那月明星稀的天幕,始终没有转移视线。 在男女返回各自屋子后,那个偷偷摸摸向师门长辈告了状的男子,不知是愧疚还是心虚,来到船栏附近趴在栏杆上,失魂落魄,怔怔望着夜空。 那人突然转过头,沉声对陈平安道:“劝你别多嘴。” 光阴长河,川流不息,人生多过客。 陈平安根本没有理睬那个年轻仙师的威胁。 那人勃然大怒,喝道:“你是聋子吗?” 陈平安轻轻点头,道:“对,我是聋子。” 那人一愣,厉色道:“你找死?” 陈平安缓缓道:“你跟一个聋子聊天,傻吗?” 那人气得七窍生烟,大踏步前行,只是走到一半,想到那些师门教诲和江湖传闻,猛然间停下脚步,放弃了意气用事。 但是如此一来,又显得自己太过色厉内荏。年轻修士举棋不定,不知是继续言语挑衅,还是就此离开,眼不见心不烦。 陈平安问道:“如果你真的成功拆散了那对鸳鸯,你觉得自己就能够赢得美人心吗?还是觉得哪怕退一步,抱得美人归就够了?” 年轻修士默不作声。 陈平安坐起身,转头笑道:“她是你师姐吧?那么你师姐喜欢的男子和喜欢她的男子,似乎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说这样一个女子,惨不惨?还是说你可以等,等着哪天你师姐被辜负了,伤透心,你就乘虚而入?得手之后,再弃若敝屣,作为你的报复?” 年轻修士双拳紧握,青筋暴起。 陈平安微笑道:“细究人心,真是无趣。难怪你们山上修士,要时常扪心自问。心田之间,若不长庄稼,就会长杂草。” 年轻修士眼神微微变化。 听口气,此人不是修士?那就只是一位江湖剑客? 然后他只是被那人瞥了一眼,一瞬间如有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古怪至极。 年轻修士仓皇离去,再顾不得什么颜面不颜面,反正此次一别,注定再无相逢。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书简湖之后,自己想出来的那个破解之法,仍是用处不大。当时崔诚一语道破天机,人之心魔,无善恶之分,已经够可怕的了,更可怕的是他陈平安记性太好,太习惯推敲细节,这会让他得多大便宜就得吃多大的苦头。 水堵不如疏。 自己真要早点去北俱芦洲了。 第136章 人心中须有日月 不知不觉,渡船已经进入山高水深的黄庭国地界。 陈平安来到船头赏景。 开渡船的很贴心,故意降低了渡船浮空的高度,有些时候就直接与险峻高峰擦肩而过,与飞鸟做伴。 黄庭国作为古蜀之地分裂出来的版图,许多大山头的谱牒仙师,付点钱给当地仙家和黄庭国朝廷后,便联络各方势力一起循着各类地方志和市井传闻,大肆挖掘江河,迫使河流改道,让河床干涸裸露出来,以寻找所谓的龙宫秘境,此外,也经常会有野修来此试图捡漏,碰碰运气。目盲老道人师徒三人当年也曾有此想法。只不过福缘一事,虚无缥缈,除非修士财大气粗,有本事打点关系,然后一掷千金,广撒网,不然很难有所收获。 渡船目的地在大骊京畿以北的长春宫,会路过龙泉郡牛角山,陈平安没有打算在那边下船,按照既定路线,先去趟旧属于嫁衣女鬼的那座府邸,探望一下顾璨父亲,然后沿着绣花江、红烛镇、棋墩山和铁符江这条熟悉的路线,以坐桩御剑姿态,火速返回落魄山,不然骑乘马匹还是太慢,会误了那艘跨洲去往北俱芦洲的渡船。 一艘渡船不可能单独为一位客人降落在地,故而陈平安已经跟渡船这边打过招呼,将那匹马放在牛角山便是,让他们与牛角山渡口那边的人打声招呼,将这匹马送往落魄山。 渡船管事面有难色,毕竟渡船光是飞掠大骊版图上空,就已经足够让人胆战心惊,生怕哪位客人不小心往船栏外边吐了口痰,然后落在了大骊仙家的山头上,就要被大骊修士祭出法宝,直接打得粉碎,人人尸骨无存。而且牛角山渡口作为这条航线的倒数第二站,是一拨大骊铁骑专职驻守,他们哪有胆子去跟那帮武夫打些货物装卸之外的交道。 陈平安便多解释了一些,说自己与牛角山关系不错,又有自家山头毗邻渡口,一匹马的事情,不会招惹麻烦。 观海境老管事哭丧着脸,既不拒绝也不答应。后来还是陈平安偷偷塞了几枚雪花钱,老管事这才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真正的原因,自然不是贪图那几枚雪花钱,而是这个年轻人的大骊身份,不敢太过得罪。既然坐拥一座落魄山,那就是地头蛇了,这条航线是本家老祖耗费了大量人情和财力,才开辟出来的一条新财路,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涉险帮个忙,就当混个熟脸,万一以后在哪个场合就用得着人情呢? 所幸那个年轻人也是个识趣的,得了便宜后,投桃报李,说以后停船时分,一有得闲,可以去往落魄山做客,他叫陈平安,山上酒茶都有,老管事这才有了些由衷的笑脸。不管真情假意,年轻剑客有这句话就比没有好,做生意很多时候,知道了某个名字,其实不必真是什么朋友。落在了别人耳朵里,自会多想。 之后某天,渡船已经进入大骊国土,陈平安俯瞰大地山水,与老管事打了声招呼,就让剑仙率先出鞘,自己则翻栏跃下,踩着那条金色丝线,急急画弧坠地而去。 老管事一拍栏杆,满脸惊喜。到了牛角山一定要好好打听一下,这个“陈平安”到底是何方神圣,隐藏得如此之深,下山游历,竟然只带着一匹马,寻常仙家府邸里走出的修士,谁没点神仙排场? 陈平安落在那条已经十分熟稔的道路上,也没有用一张破障符强行“破门而入,擅闯府邸”,这次再也无需阳气挑灯符带路,直接来到一处山壁,屈指轻弹如叩门。先前那次硬闯,被那位手臂缠绕青蛇的绣花江水神冷言嘲讽,以大骊山上律法训斥一通,撂下一句“下不为例”。虽然看似是对方跋扈,实则是陈平安不占理,别说今天陈平安还不是什么真正的剑仙,就算将来哪天是了,也一样需要在此“敲门”。 涟漪阵阵,山水屏障骤然打开,陈平安步入其中,视野豁然开朗。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缓缓而行,环顾四周。此地气象,远胜往昔,山水形势稳固,灵气充沛,这应该是顾璨父亲作为新一任府主,修补山根三年有了成效,在山水神祇当中,这就是实打实的功劳,会被朝廷礼部记录在吏部考功司保存的那本功德簿上。但是顾璨父亲今天却没有出门迎接,这不合情理。 先前返回落魄山,关于这座“秀水高风”楚氏府邸,陈平安详细询问过魏檗,老府邸和新府主,分别作为北岳大神的下辖地界和属官,魏檗所知甚是详细。但是魏檗也说过,大骊的礼部祠祭清吏司,会专门负责几条朝廷亲手“牵扯”的隐线,就算是他自己,也只拥有知情权,而无干涉权,而这座楚氏旧宅,就在此列,而且就在去年冬末才刚刚划分过去,等于是单独摘出了北岳山头。上次陈平安跟大骊朝廷在披云山签订契约的时候,礼部侍郎又与魏檗提及此事,大略解释一二,不过是些客套话罢了,省得魏檗多心。魏檗自然没有异议。魏檗又不傻,如果真把所有名义上的北岳地界视为禁脔,那么连大骊京城都算他的地盘,难道他魏檗还真能去大骊京城吆五喝六? 关于顾氏阴神,按照官方的说法,顾韬在最近三年当中,始终深居简出,勤勤恳恳修补山水气运,劳苦功高,朝廷即将对其另有嘉奖和任命。据说关于顾韬的任命就职一事,魏檗和朱敛还打了个赌,各自将答案写在一张纸条上,都放在粉裙女童陈如初那里,谁输了谁请喝酒。魏檗当时让陈平安猜猜看双方所写的职务,陈平安哪里猜得出这些,何况当时还有二楼的教拳喂拳等着自己,头大得很。陈平安这会儿倒是有些后悔,那时候就应该猜猜看,不然现在就能多些心理准备。当时魏檗也提了一嘴,说顾璨娘亲在搬回小镇泥瓶巷祖宅后,第一时间就去找了顾韬,不过虽然她进了山水辖境,可阴阳相隔的夫妻二人,似乎没能见到面。 今天依旧是那位身披金甲的绣花江水神,在府邸大门口等待陈平安。 不过相较于上次双方的剑拔弩张,这尊品秩略逊色于铁符江杨花的老资历正统水神,这次的脸色和缓许多。 陈平安抱拳致礼道:“见过水神老爷。” 绣花江水神点头致意道:“是找府主顾韬叙旧,还是来找楚夫人报仇?” 陈平安笑道:“找顾叔叔。” 书简湖一事,既然已经落幕,就无需太过刻意了。谁都不是傻子。这尊忠心耿耿的绣花江水神,当年分明就是得了国师崔瀺的暗中授意。所幸当年自己跟顾叔叔演了那场戏,瞒天过海,自己毫不犹豫更改路线,提前去往书简湖,使得那个死局不至于多出更大的死结,不然再晚去个把月,阮秀跟那拨粘杆郎一旦与青峡岛顾璨起了冲突,双方是水火之争,冥冥之中自有大道牵引,任何一方有所死伤,对于陈平安来说,都是一场无法想象的灾难。 所以这位当年监督不力的水神,说不定已经在崔瀺那里吃过了挂落。 水神轻轻摸了摸盘踞在胳膊上的青蛇头颅,微笑道:“陈平安,虽然我至今还是有些恼火,当年被你们两个联手蒙骗戏耍得团团转,让你偷溜去了书简湖,害我白白耗费光阴,盯着你那个老仆看了许久,不过那是你们的本事。你放心,只要是公事,我就不会因为私怨而有任何泄愤之举。” 陈平安点头道:“水神老爷既然能够出现在这里,就一定会有这份气魄,我信。以后我们算是山水邻居了,该如何相处,就如何相处。” 这位身材魁梧的绣花江水神目露赞赏,自己那番措辞,可不算什么中听的好话,言下之意十分明显,既然他这位毗邻龙泉郡的一江水神,不会因公废私,那么有朝一日,双方又起了私怨嫌隙,自然是以私事方式了结。而这个年轻人的应对,也很得体,既无撂下狠话,也无故意示弱。 水神指了指身后方向,笑道:“修补山根一事,任重道远,这一次非是我故意刁难你和顾韬,不许你们叙旧,实在是他暂时无法脱身,不过你要是愿意,可以入府一坐,由我来代替顾韬请你喝杯酒。至于……楚夫人的事情,我有些私人言语,想要与你说一说。很多前尘往事,不会被记录在礼部档案上,喝醉之后,说些无伤大雅的酒话,也不算违例僭越。怎么样,陈平安,肯不肯给这个面子?” 陈平安点头笑道:“跟一位水神比拼酒量,实在是不太明智,不过我可以硬着头皮,自讨苦吃一回。” 一起走入府邸,并肩而行,陈平安问道:“披云山的神灵夜游宴已经散了?” 绣花江水神“嗯”了一声,道:“你可能想不到,有三位大骊旧五岳正神都赶去披云山赴酒宴了,加上诸多藩属国的神祇也来赴宴,我们大骊自立国以来,还不曾出现过这么盛大的夜游宴。魏大神这个东道主,更是风姿卓绝,这不是我在此吹嘘顶头上司,委实是魏大神太让人出乎意料,神人之姿,冠绝群山。不知道有多少女神祇,对我们这位北岳大神一见倾心,夜游宴结束后,依旧恋恋不舍,盘桓不去。” 提及魏檗这位并不陌生的“棋墩山土地爷”,这位绣花江水神似乎很是心悦诚服。 陈平安一想到在落魄山自家山头,自己被人当做色坯浪荡子的境遇,再看看人家魏檗,不禁有点郁闷。 在灯火辉煌的大堂入座后,有几位鬼物婢女上前侍奉,让水神挥手斥退。 水神拿出两壶蕴含绣花江水运精华的酒酿,抛给陈平安一壶,各自啜饮。 水神显然与府邸旧主人楚夫人是旧识,所以如此待客。 水神言语并无含糊,开门见山,说自己并不奢望陈平安与楚夫人化敌为友,只是希望陈平安不要与她不死不休。然后详细说了关于这位嫁衣女鬼和大骊书生的故事,说了她曾经是如何与人为善,如何痴情于那位读书人。关于她自认被负心人辜负后的暴虐行径,一桩桩一件件,水神也没有隐瞒,后花园内那些被她当做“花卉草木”种植在土中的可怜尸骸,至今不曾搬离,怨气萦绕,阴魂不散,十之七八,始终不得解脱。 提及那个可怜书生在观湖书院的惨剧,水神亦是心有戚戚然,神色肃穆沉重,喝了一口酒,道:“大骊兴盛之前,稍有志向的读书人,哪个没在外面挨过冷眼,受过委屈?才华越高,被打压得就越厉害,这位书生就是例子。当年坑害他的书院士子,其中一人,就是大隋豪阀子弟,如今仍然位居庙堂中枢!” 水神望向大堂门外,感慨道:“一笔糊涂账,怎么讲理?” 陈平安喝过了一口酒,缓缓道:“如果真要讲,也不是不能讲,顺序而已。只是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前提,就是那个讲理之人,扛得起那份讲理的代价。” 水神笑道:“你来试试看?楚姑娘是局中人,拎不清的,而你陈平安是半个局中人,半个旁观者,最适合当这个讲理之人。你要是愿意,就当我欠你一份天大的人情了。” 陈平安摇摇头,道:“我没那份心气了,也没理由这么做。” 水神本就没有抱希望,故而也就谈不上失望,只是有些遗憾,举起酒壶,道:“那就只饮酒。” 陈平安跟着举起酒壶,酒是好酒,应该挺贵的,就想着尽量少喝点,就当是换着法子挣钱了。 除了那位嫁衣女鬼,其实双方没什么好聊的,所以陈平安很快就起身告辞,绣花江水神亲自送到山水屏障的“门口”。 陈平安抱拳告别,然后背后长剑铿锵出鞘,一人一剑,御风升空,逍遥远去云海中。 虽然陈平安来的时候,绣花江水神已经通过水幕神通领略过这份剑仙风采,可如今近距离亲眼看见,难免还是有些震惊。 陈平安落在红烛镇外,徒步走入其中,路过那座驿馆,驻足凝望片刻,这才继续前行。他先远远看了敷水湾,然后去了趟与观山街十字相错的观水街,找到了那家书铺,竟然还真给他见着了那位掌柜。书铺掌柜李锦一袭墨色长衫,坐在小竹椅上闭目养神,手持一把玲珑小巧的精致茶壶,悠悠喝茶,哼着小曲儿,以折叠起来的扇子拍打膝盖,至于书铺生意,那是全然不管的。 还是与当年如出一辙,相貌英俊的李锦,连眼睛都不愿意睁开,懒洋洋道:“店内书籍,价格都写得清清楚楚,你情我愿,全凭眼力。” 陈平安当年在这里,帮李槐买了本看似刊印没几年的《断水大崖》,九两二钱,结果是本老书,里面竟然有文灵精魅孕育而生。李槐这小子,真是走哪儿都有狗屎运。 在地龙山渡口的青蚨坊,其实陈平安第一眼就相中了那只幂篱泥女俑,因为看手工样式,极有可能与李槐那套泥人玩偶是一套,皆是出自洪扬波所说的白帝城神仙之手。就算最后那个一身剑意遮掩得不够妥当的“青蚨坊婢女情采”不送给他,陈平安也会想法子收入囊中。至于那块神水国御制松烟墨,当时陈平安是真没那么多神仙钱买下,准备回到落魄山后,与当年曾是神水国山岳正神的魏檗问一问,是否值得购买入手。 不过这不是陈平安来此的缘由。 事实上李锦如今已经一步登天,从一头出水登岸悠游人间市井的山泽精怪,高升为了大骊朝廷敕封的冲澹江江水正神,不但如此,这还是大骊自立国以来冲澹江的首任正统水神,当真是名副其实的“鲤鱼跳龙门”了。 与绣花江水神一样,如今都算是邻居,对于山上修士而言,这点山水距离,不过是泥瓶巷走到杏花巷的路程。 陈平安倒也不会刻意拉拢李锦,没有必要,也没有用处,但是路过了,主动打声招呼,于情于理,都是应该的。 落魄时,一定要把自己当回事;发迹后,一定要把他人当回事。 这些个在泥瓶巷泥泞里就能找到的道理,总归不能路走远了,登山渐高,便说忘就忘。 陈平安挑了几本品相大致可算善本的昂贵书籍,突然转头问道:“掌柜的,如果我将你书铺的书给包圆了买下,能打几折?” 好似俊俏世家子的李锦睁开眼,没好气道:“我就靠这间小店铺歇脚吃饭的,你全买了,我拿着一麻袋银子能做什么?去敷水湾喝花酒吗?就凭我这副皮囊,谁占谁的便宜还说不准呢。你说打几折?十一折,十二折,你买不买?” 陈平安点头笑道:“我买。” 李锦将手中茶壶放在一旁的束腰香几上,啪一声打开折扇,在身前轻轻扇动清风,微笑道:“不卖!” 陈平安只得作罢,付了三十多两银子,买下那几部古书。 银子到手,李锦笑眯眯地将陈平安送到铺子门口,道:“欢迎客人再来。” 陈平安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自己买亏了。 在陈平安离开观水街后,李锦坐回椅子闭眼片刻,起身关了铺子,去往一处江畔。 红烛镇是龙泉郡附近的一处商贸枢纽重地,绣花、玉液和冲澹三江汇流之地,如今朝廷在此大兴土木,处处尘土飞扬,十分喧嚣,不出意外的话,红烛镇不但要被划入龙泉郡,而且很快就会成为一个新县的县府所在地,而龙泉郡也即将由郡升州。如今山上忙,山下的官场也忙,尤其是披云山的存在,不知道多少山水神祇削尖了脑袋想要往这边凑,须知山水神祇可不只是靠着一座祠庙一尊金身就能坐镇山头的,从来都有自己交好的山上仙师、朝廷官员和江湖人士提携,所以说以当下披云山和龙泉郡城作为山上山下两大中心的大骊新州的迅猛崛起,已是势不可挡。 李锦来到江畔后,使了个障眼法,走入水中后,在江水最“柔”的绣花江内,闲庭信步。 三条江水,水性迥异。绣花江之水,柔和绵长,灵气最为充沛;冲澹江激流湍急,水性最烈,与江水名字截然相反;玉液江河道最短,水性最无常,灵气分布也多寡悬殊,其中江神水府所在地,最为风水宝地,若真有一位欠缺修道结茅之地的金丹地仙,凑巧想要在三条江水当中拣选一处,自然会选择担任玉液江的供奉客卿,在山上,这就叫万金难买小洞天。 绣花江是同僚辖境,除非是拜访水府,不然照理说李锦这属于越界,只不过负责巡狩江河的水中精怪,见着了这位黑衣江神,不但不觉得奇怪,反而笑意盈盈,一个个上前套近乎,这倒不是这位新任冲澹江水神好说话,而是故意恶心人罢了。李锦也不跟它们一般见识,没怎么恶脸相向,只说自己要去那座两条支流交汇处的馒头山。等到他离远了又不至于太远,那帮披挂甲胄、手持器械的精怪便立即一个个哄然大笑起来,言语无忌,多是讥讽这位昔年精怪德不配位,靠着傍大腿的歪路子,才侥幸登上神位,比起自家靠着生前、死后一桩桩功勋才坐稳位置的绣花江水神老爷,一条摇尾乞怜的鲤鱼,算个什么玩意儿。 那座位于江心孤岛的土地庙,玉液江和绣花江的虾兵蟹将,都不待见,岸上的郡县城隍爷,更是不愿搭理。馒头山这个在一国山水谱牒上最不入流的土地爷,就是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小祠庙依旧香火凋零,朝不保夕,本地百姓都不爱来这里烧香,因为需要乘坐渡船才能登岸礼敬,太费劲,加上如今三江地界,神灵祠庙众多,求谁不是求?再说了,哪个品秩神位不比这小小土地公更高? 李锦跨过门槛,一个五短身材的邋遢汉子坐在神台上,一个身穿朱衣的香火童子,正坐在那只老旧的黄铜香炉里,双手使劲拍打,满身香灰,鬼哭狼嚎大声诉苦,夹杂着几句对自家主人不争气不上进的埋怨。一座土地祠庙能够诞生香火小人,本就奇怪,这个朱衣童子胆大包天,从来没有尊卑,没事情还喜好出门四处逛荡,给城隍庙那边的同行欺负了,就回去把气撒在主人头上,口头禅是下辈子一定要找个好香炉投胎,更是当地一怪。但李锦对此见怪不怪。 明知道一位江水正神大驾光临,那汉子仍是眼皮子都不耷拉一下。 倒是那个巴掌大小的朱衣童子,赶紧跳起身,双手趴在香炉边缘,大声道:“江神老爷,今儿怎么想起我们两个可怜虫来了?坐坐坐,别客气,就当是回自己家了。只是我们这儿地方小,香火差,连个果盘和一杯热茶都没有,真是怠慢江神老爷了,罪过罪过……” 汉子一巴掌按下,将朱衣童子直接拍入香灰之中,省得他继续聒噪烦人。 李锦从大老远的墙角那边搬来一条破烂椅子,坐下后,瞥了眼香炉里探头探脑的小家伙,笑问道:“这么大的事,都没跟相依为命的小家伙说一声?” 汉子面无表情道:“不是什么都还没定嘛,说个屁。” 李锦掏出折扇,轻轻拍打椅把手,笑道:“那也是大喜事和小喜事的差别,你倒是沉得住气。” 这汉子坐了好几百年冷板凳,从来升官无望,显然是有理由的,不然怎么都该混到一个县城隍了,而许多当年的旧识,如今混得都不差,也怪不得朱衣香火童子整天怨天尤人,没事就趴在祠庙屋顶发呆,眼巴巴等着天上掉馅饼砸在头上。汉子神色淡然来了一句:“这么多年来,吃屎都没一口热乎的,老子都没说什么,还差这几天?” 这种话,搁谁听了会心里舒服? 朱衣童子翻了个白眼,拉倒吧,喜事?喜事能落在自家老爷头上?就这小破庙,接下来能保住土地祠的身份,他就该跑去把所有山神庙、江神庙和城隍庙,都敬香一遍了。他现在算是彻底死心了,只要不被人赶出祠庙,害他扛着那个香炉四处颠簸,就已经是天大的喜事了。如今几处城隍庙私底下都在传消息,说龙泉郡升州之后,上上下下的大小神祇,都要重新梳理一遍,可他连磕头的苦肉计都用上了,自家老爷仍是不肯挪窝,去参加那场北岳大神举办的夜游宴。这不,最近都说馒头山要完蛋了,害得他现在每天提心吊胆,恨不得跟自家老爷同归于尽,然后争取下辈子都投个好胎。 李锦无奈道:“别人不说,你不鸟他们也就罢了,可我们多少年的交情了,说是患难之交,不过分吧?我祠庙建成那天,你也不去?” 汉子说道:“我去了,你更念我的好?不还是那点屁大交情?登门祝贺总得有点表示吧,老子兜里没钱,做不来打肿脸充胖子的事。” 朱衣童子怒了,站起身,双手叉腰,仰起头瞪着自家老爷,骂道:“你他娘的吃了熊心豹子胆?怎么跟江神老爷讲话的?不知好歹的憨货,快给江神老爷道歉!” 汉子斜了他一眼。 朱衣童子泫然欲泣,转过头,望向李锦,铆足劲才好不容易挤出几滴眼泪,哭道:“江神老爷,你跟我家老爷是老熟人,帮我劝劝他吧,再这么下去,我连灰都吃不着了,我命苦啊……” 李锦玩笑道:“又不是没有城隍爷邀请你挪窝,去他们那边的豪宅住着,香炉、匾额随你挑,那是多大的福气。既然知道自己命苦,怎么舍了好日子不过,要在这里硬熬着,还熬不出头。” 朱衣童子一巴掌使劲拍在胸口上,力道没掌握好,结果把自己拍得喷了一嘴的香灰,咳嗽几下后,朗声道:“这就叫风骨!” 说完了大话,肚子开始咕咕叫,朱衣童子有些难为情,就要爬出香炉。老子喝西北风去,不碍你们俩狐朋狗友的眼。 不承想那汉子从袖子里掏出一支山水香,双指一搓,一粒火光亮起,当然是最劣质廉价的那种,然后随手丢入香炉,朱衣童子一个飞扑过去,埋怨了一句“猪吃的都比这个好”,然后赶紧坐在香灰堆里,一边捧着那支香火,啃甘蔗似的吃着,一边摇头晃脑,满脸幸福笑意。 李锦哈哈大笑,打开折扇,清风阵阵,水雾弥漫,沁人心脾。 汉子犹豫了一下,正色道:“劳烦你跟魏檗和与你相熟的礼部郎中大人捎个话,如果不是州城隍,只是什么郡城隍、县城隍,就别找我了,我就待在这里。” 李锦皱了皱眉头,问道:“真要如此?” 汉子挠挠头,神色恍惚,望向祠庙外的滔滔江水。 李锦打趣道:“你跟魏檗那么熟,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当年又有大恩于他和那个可怜女子,怎么不自己跟他说去?” 汉子冷笑道:“不过是做了点不昧良心的事情,就算什么恩德了?就一定要别人回报?那我跟那些一个个忙着升官发财添香火的家伙,有什么两样?新城隍这桩事情,又不是我在求大骊,反正我把话放出去了,最终选谁不是选?选了我未必是好事,不选我,更不是坏事,我谁也不为难。” 李锦点点头,道:“行吧,我只帮你捎话,其余的,你自求多福。成了还好说,不过照我看,难。一旦不成,你少不了要被新的州城隍穿小鞋,可能都不需要他亲自出手,到时候郡县两个城隍就会一个比一个殷勤,有事没事就敲打你。” 汉子一脸无所谓。 毕竟文武庙不用多说,必然供奉袁曹两姓的老祖宗,其余像龙须河、铁符江、落魄山、风凉山这些大大小小的山水神祇,都已按部就班,那么依旧空悬的两把城隍爷座椅,再加上升州之后的州城隍,这三位尚未浮出水面的新城隍爷,就成了仅剩的可以商量、运作的三只香饽饽。袁曹两姓,对于这三个人选,势在必得,必然要占据之一,只是在争州郡县的某个前缀而已,无人敢抢。毕竟三支大骊南征铁骑大军中的两大主将,曹枰和苏高山,一个是曹氏子弟,一个是袁氏在军队当中的话事人。袁氏对于边军寒族出身的苏高山有大恩,还不止一次,而且苏高山至今对那位袁氏小姐,恋恋不忘,所以被大骊官场称为袁氏的半个女婿。 至于剩下的人选,这其中就涉及复杂的官场脉络,需要一众地方神祇去各显神通了。 一直光顾着“啃甘蔗”填肚子的朱衣童子抬起头,迷迷糊糊地问道:“你们刚才在说啥?” 汉子没好气道:“在寻思着你爹娘是谁。” 李锦接着说起先前的书铺客人,还说了自己的猜测。 汉子脸色凝重。 朱衣童子肚子一饱,心情大好,打了个饱嗝,笑呵呵道:“你还真别说,我刚认识了个龙泉郡的朋友。我前不久不是跑去红烛镇那边玩嘛,走得稍微远了点,在棋墩山那边,遇见了一大一小两个姑娘,说是在那儿等人,一个长得真是俊,一个长得……好吧,我也不因为与她关系亲近,就说昧良心的话,确实不那么俊了,可我还是跟她关系更好些,特投缘,她非要问我哪里有最大的马蜂窝,这个我熟悉啊,就带着她们去了,井口那么大一个马蜂窝,都快成精了的,结果你们猜怎么着,两个小姑娘给一大窝子马蜂追着撵,都给叮成了两只大猪头,笑死个人。当然了,当时我是很痛心的,抹了好些眼泪来着,她们也讲义气,非但不怪我,还邀请我去一个叫啥落魄山的地方做客。跟我关系好的那个小黑炭,特仗义,特威风,说她是她师父的开山大弟子,只要我到了落魄山,就有好吃好喝好玩呢。” 汉子一下子就抓住重点,皱眉问道:“就你这点胆子,敢见生人?” 朱衣童子悻悻然道:“我当时躲在地底下呢,是给那个小黑炭一竹竿子打出来的,说再敢鬼鬼祟祟,她就要用仙家术法打死我了。事后我才知道上了当,她只是瞧见我,可没那本事将我揪出去。唉,也好,不打不相识。你们是不知道,这个瞧着像是个黑炭的小姑娘,见闻广博,身份尊贵,天赋异禀,腰缠万贯,江湖豪气……” 朱衣童子一脸崇敬仰慕,猛然间想起一事,蹲在香灰堆里挖了半天,使劲抛出一枚市井铜钱,炫耀道:“瞧见没,这是她送我的带路犒劳。出手阔绰不阔绰?你们有这样的朋友吗?” 汉子讥笑道:“是小暑钱还是谷雨钱?你拿近些,我好看清楚。” 朱衣童子重新藏好那枚铜钱,白眼道:“她说了,作为一个一年到头跟神仙钱打交道的山上人,送那些神仙钱太俗气,我觉得就是这个理儿!” 李锦摇晃折扇,微笑道:“是很有道理。” 汉子懒得理睬这个脑子拎不清的小东西。 夜幕中,铁符江畔,青衫剑客一人独行。 在昔年的骊珠小洞天,如今的骊珠福地,圣人阮邛订立的规矩,一直很管用。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临近那座江神祠庙。 一位怀抱金穗长剑的女子出现在道路上,看见了来者背负的长剑,她眼神炙热,问道:“陈平安,我能否以剑客身份,与你切磋一场?” 陈平安看了一眼当年那位宫中娘娘身边的捧剑侍女,如今大骊品秩最高的江水正神,然后说了一句话:“我怕打死你。” 铁符江水神杨花没有动怒,不过她那双金色眼眸流溢出来的审视意味,有些肆无忌惮,再一次认认真真打量起眼前的年轻剑客。 杨花作为神灵,以金身现世,素雅衣裙外流溢着一层金光,使得本就姿色出众的她,愈发光彩夺目。夜幕沉沉,一轮江上月,宛如这位女江神的首饰。 反观她对面的那个年轻人,远远没有她这般“遗世独立”。 当年杨花也用这种视线打量过陈平安,当时他是位草鞋少年,她从他身上只看出一股穷酸,以及淡淡的拳意。 此时此刻,她只看到陈平安腰间那枚被魏檗选中的养剑葫,一袭称不上法袍的青衫法袍,当然,重中之重,还有陈平安身后那把剑,除了这几件外物,其他没看出什么来。 看不出来,才是麻烦。 当然对杨花而言,正是出剑的理由。 杨花一直对自己的剑术造诣,极为自负,怀中所捧金穗长剑,更不是凡俗之物,是差点被放入那座仿制白玉京中的神兵利器。 两人之间,毫无征兆地荡漾起一阵山风水雾,一袭白衣、耳挂金环的魏檗现身,微笑道:“阮圣人不在,可规矩还在,你们就不要让我难做了。” 魏檗一来,杨花那种耀眼风采,一下子就给压了下去。 杨花目不斜视,眼中只有那个常年在外游历的年轻剑客,说道:“只要写下生死状,就合乎规矩。” 陈平安缓缓说道:“可惜你家主子,不像是个喜欢讲规矩的。” 杨花终于露出一丝怒容,主辱臣死,娘娘对她有活命之恩,之后更有传道之恩,不然不会因为娘娘一句话,她就抛弃俗世一切,拼着九死一生,受那形销骨立的煎熬,也要成为铁符江的水神,但是现在一个外人,胆敢对娘娘的为人处世指手画脚?一个泥瓶巷的贱种,骤然富贵,骨头就轻了! 魏檗似乎有些讶异,不过很快释然,比对峙的双方更加耍无赖,笑道:“只要有我在,你们就打不起来。你们愿意到最后变成各打各的,剑剑落空,给旁人看笑话,那么你们就尽情出手。” 陈平安对魏檗笑道:“我本来就没想跟她聊什么,既然如此,我先走了,把我送到裴钱身边。” 魏檗点点头。 这时杨花来了一句:“陈平安,怎么不劳驾魏山神,直接将你送到落魄山竹楼那边,躲在一位武道老宗师眼皮子底下,岂不是更安稳?” 陈平安回了一句:“怎么,你该不会是看上我了吧?非要死缠烂打?” 杨花脸若冰霜,一身浓郁水气萦绕流转。她本就是一江水神,此刻原本水深沉稳几近无声的铁符江,顿时江水如沸,隐约有雷鸣于水下。 魏檗一阵头大,二话不说,迅速运转本命神通,赶紧将陈平安送去骑龙巷。 不然恐怕自己加上圣人阮邛,都未必拦得住这两个一根筋的男女。 杨花这才微微转移视线,凝视着这位气质越来越“离世出尘”的山岳正神,眼神冰冷,没有丝毫敬意。 魏檗苦笑道:“两边不是人,我跑这趟,何苦来哉。” 杨花直截了当问道:“当年你与许弱他们一起骑乘精怪路过此地,看到我的时候,眼神古怪,到底是为什么?” 魏檗笑道:“别忘了我当时虽然还是个棋墩山土地,可毕竟是做过一国山岳正神的,自然看得出,你的金身品秩太高,不同寻常,就忍不住多瞥了几眼。” 杨花摇摇头,道:“你在说谎。” 魏檗没有在这个话题上跟她过多纠缠,轻声笑道:“陪我走走?” 魏檗率先挪步,走出几步后,转头道:“活人混官场,咱们这些死人混香火,不都要讲一点规矩?阮邛明明不在,那陈平安为何还要舍了更加省心省力的御剑,选择徒步走回小镇?” 杨花这才开始挪步,与魏檗一山一水两神灵,一前一后,行走在趋于平静的铁符江畔。 魏檗双手负后,缓缓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拦下陈平安,就只是好胜心使然,究其根本,还是舍不得阳间的剑修身份。如今你金身未曾稳固,进食香火的年份尚浅,还不足以让你与绣花、玉液、冲澹三江水神拉开一大段与品秩相当的距离,所以你挑衅陈平安,其实目的很纯粹,真的就只是切磋,不以境界压人。既然如此,明明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为何就不能好好说话?真以为陈平安不敢杀你?你信不信,陈平安就算杀了你,你也是白死,说不定第一个为陈平安说好话的人,就是那位想要冰释前嫌的宫中娘娘。” 杨花默不作声。 山高于水,这是浩然天下的常识。 一国五岳正神的品秩神位,要高于任何一位水神。 不过杨花显然对魏檗并无太多敬意。 魏檗对此不以为意,就像是在自说自话:“一个念头与一个念头之间,距离多近?你这边一起念,隔着千山万水,就会有人心生感应,可通碧落与黄泉。有些时候,一个念头与一个念头之间,又有多远?” 杨花停下脚步,冷笑道:“我没心情听你在这里打机锋。只要是铁符江水神职责所在,我并无丝毫懈怠,你如果想要显摆北岳正神的架子,找错人了。你如果想要像打压落魄山宋山神一样,排挤我和铁符江,只管来,我接招便是。” 魏檗转头笑道:“将‘心情’二字替换成‘工夫’就更好了,显得更婉转些,这样你的言下之意,就不是冥顽不灵,对上司大不敬,而是你要忙着塑造金身,汲取香火精华,没空与我周旋,落在我耳朵里,就只是觉得你不谙世情,还算情有可原。” 杨花停下脚步,问道:“教训完了?” 魏檗点点头,笑容迷人,道:“今夜到此为止,以后我还会找你谈心的。” 杨花脸色阴沉。 魏檗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嘴边,阻止她道:“一些已经跑到嘴边的伤人话,能不说就不说,切记切记。” 杨花不愧是做过大骊娘娘近侍女官的,非但没有收敛,反而直截了当道:“你真不知道一些大骊本土高位神祇,那几位旧山岳神灵,以及位置靠近京畿的那拨,在背后是怎么说你的?我以前还不觉得,今夜一见,你魏檗果然就是个投机钻营的……” 魏檗笑着摆摆手,反问道:“我知道你要讲什么,只不过别人说了什么,我就一定是什么吗?真当自己是口含天宪的圣人,一语成谶的天君?那陈平安方才说你瞧上他了,所以才要纠缠不休,真是如此?” 魏檗收起手,道:“不要试图用这种方式激怒我,然后你我从此老死不相往来,你好讨个清静。我以后与你聊天,次数不会多,也会有的放矢,绝不耽搁你的修行。” 杨花无可奈何,心头犹有火气,忍不住讥笑道:“你对那陈平安如此谄媚,不害臊?且不说那些知道些真相的,有多少不明就里的山水神祇,大骊本土也好,藩属也罢,道听途说了些风言风语,暗地里都在看你的笑话。” 魏檗做了一个很幼稚的举动,他伸出拇指和食指,张开后,按住脸颊,轻轻往上一扯,扯出个笑脸,道:“只要见着我的面,一个个乖乖地摆出个笑脸,就足够了。至于背地里说什么,脑子里想什么,我没兴趣知道。” 杨花扯了扯嘴角,捧剑而立,她显然不信魏檗这套鬼话。 魏檗感慨道:“你虽然成就神祇金身的时候,吃过一些苦头,可是等你哪天有了我这些人生起伏,就会明白,现在的这些人之常情,也就只是人之常情罢了。” 魏檗最后说道:“大道漫长,修行不易,遇人遇事多思量。天下事之成败,归根结底,还是跟人打交道的成败。” 杨花依旧针锋相对,嗤笑道:“这么爱讲大道理,怎么不干脆去林鹿书院或是陈氏学塾,当个教书先生?” 魏檗突然歪着脑袋,笑问道:“是不是好好说的道理,从来都不是道理,就听不进耳朵?” 杨花心知不妙。 魏檗抬起双手,轻轻抖袖,大袖翻动,如两团雪花纷飞,妙不可言。 江神祠庙那边的香火精华,以及铁符江的水运精华,分别凝聚成一团金黄、一团碧绿,被魏檗收入囊中。 魏檗扬长而去。 杨花呆呆地站在原地。这算是那位北岳山神恼羞成怒了? 不承想那白衣神人脚步不停,却转过头,微笑解释道:“我可没生气。这是真心话,骗人是小狗。” 陈平安轻轻敲响骑龙巷压岁铺子的门。 既然魏檗将自己送到这里,说明裴钱应该就夜宿于此。 也不奇怪,裴钱本来就不爱跟崔诚打交道,况且落魄山上人数寥寥,哪里有小镇这边热闹,加上自己店铺就有糕点,要是嘴馋了,想要买串糖葫芦也就走几步路。陈平安对此从来不说什么,只要抄书依旧,不太过顽劣,也就由着裴钱去了,何况平日里看顾店铺生意,裴钱确实上心。就是不知道,去学塾读书一事,裴钱想得如何了。 开门的是石柔。 阴物鬼魅也不是全然无需睡眠休憩,只不过跟活人恰好相反,昼伏夜出,而且就算是那裨益魂魄的酣睡,往往只需要三两个时辰就足够,据说这是因为阴物的魂魄远比活人精粹,毕竟罡风吹拂,阳光曝晒,等等,既是苦难,也是一种无形的修行。 石柔笑道:“公子,回来了啊。” 陈平安点点头,问道:“裴钱在这边睡觉?” 石柔轻声道:“跟福禄街的李姑娘一起抄完书,熄了灯,又聊了很久才入睡。前些天去了趟棋墩山,给马蜂叮咬得厉害,哪怕到杨家铺子那边抓了草药敷上,还是难受睡不着。” 一起关上店铺门板的时候,石柔问道:“我这就去把她们俩叫醒?” 石柔有些为难,虽然压岁铺子后院有三间屋子,可正屋给裴钱和李宝瓶占了,一间偏屋装满了货物,仅剩下一间,名义上算是她石柔的住处,摆了不少从市井坊间购买而来的私人物件,见不得人。没办法,如今她寄居在一副男子仙人遗蜕当中,但桌上却摆着胭脂水粉,连她自己都觉得别扭。裴钱这个死丫头,还故意送了一柄铜镜给她当礼物。 陈平安压低嗓音道:“不用,我在院子里对付着坐一宿,就当是练习立桩了。等下你跟我聊聊龙泉郡的近况。” 在靠近石柔偏屋的檐下,石柔给陈平安搬了条长凳过来,她自己就站着。 石柔说了些夜游宴和落魄山的大小事情。 山崖书院的学子继续北游,会先去大骊京城,游览书院旧址,然后继续往北,直到东宝瓶洲最北边的大海之滨。只是李宝瓶不知用了什么理由,说服了书院圣人茅小冬,让她留在了小镇。石柔猜测,应该是李氏祖宗去茅夫子那边求了情。 柳清山和柳伯奇已经离开龙泉郡,临行之前,这双已经携手游历半洲之地的神仙眷侣,专程找朱敛喝了顿酒,拜了把子。 陈平安听到这里,愣了一下,柳清山不像是会跟人斩鸡头烧黄纸的人啊,又不是自己那个开山大弟子。 石柔笑着揭破谜底,原来是柳伯奇认了朱敛做大哥,说是一定要朱敛跑趟青鸾国,参加她和柳清山的婚宴。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这是什么跟什么啊? 此外还有几件不算小的正事,石柔说得不多,她还是希望陈平安能够与朱敛聊聊。石柔不得不承认,朱敛做事,无论大小,还是稳重的,就是那张破嘴,招人烦,还有那眼神,让她觉得身为女鬼都瘆人。 一件是书简湖珠钗岛的刘重润并未亲至,而是派了一位心腹弟子,携礼拜访落魄山。当时魏檗还主动露了面,把那位不过是洞府境的年轻女子吓得不轻,到后来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 再就是黄庭国的御江和白鹄江两位水神,先后拜访落魄山,还是朱敛和郑大风负责接待。 大大小小,零零碎碎,陈平安听完石柔有条不紊的讲述后,指了指正屋那边,笑问道:“那两个家伙的脸怎么样了?” 石柔愣了一下,无奈道:“裴钱顽皮也就罢了,不承想李姑娘也是个由着裴钱瞎胡闹的。公子你是不知道,在铺子见着她们俩那可怜模样的时候,我的心情就跟珠钗岛那个丫头差不多。不过她们自己倒是挺乐呵,还约好了下次各自学成了一身好武艺,再去闯一闯龙潭虎穴。” 陈平安哭笑不得。 石柔不知为何,在铺子这边落脚后,好像比在落魄山那边要更自在,竟然还打趣起了陈平安,道:“公子这次出门游历,是不是又给谁带礼物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手腕翻转,掏出那三件地龙山渡口买来的小物件,递给石柔红料浅碗和瓦当砚,自己拿着出自东南某国篆刻大家之手的对章,放在耳边,轻轻敲击,听着清脆声响,歪头笑道:“三样东西,花了十二枚雪花钱,你如果有喜欢的,可以挑一样,回头我就跟裴钱说只买了两样。” 石柔多瞧了几眼那只可爱可亲的红料浅碗,还是摇头道:“算了吧。” 陈平安笑道:“送人物件,多是成双成对的,单数不好。我很快就要出远门,短时间内回不来,你就当是明年春节的红包了。” 石柔轻轻举起手心那只红料浅碗:“那就这件?” 陈平安点点头,提醒道:“以后别说漏嘴了,小丫头喜欢记账本,她不敢在我这边碎碎念,但是你免不了要给她念叨好几年的。” 石柔收起那只小碗,再将那“永受嘉福”瓦当砚递还给陈平安。 石柔疑惑道:“公子就这么喜欢送人礼物啊?” 陈平安笑道:“你可能不太清楚,从小到大,我一直就特别喜欢挣钱和攒钱,当时是辛辛苦苦存下一枚枚铜钱,有些时候晚上睡不着觉,就拿起小陶罐,轻轻晃动,一小罐子铜钱敲击的声音,你肯定没听过吧?郑大风还在小镇东边看大门的时候,我跟他做过一笔买卖,每送一封信去小镇人家,就能赚一枚铜钱。每次去郑大风那里拿信,我都恨不得郑大风丢给我一大箩筐信,不过到最后,也没能挣几枚,再后来,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情,我就离开家乡了。” 石柔笑着摇头。 陈平安双手笼袖,身体前倾:“不是说我现在有钱了,就变得大手大脚,而是我当年之所以那么财迷,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我可以不用在小事上斤斤计较,不用到了每次该花钱的时候,还要束手束脚。比如给我爹娘上坟的时候,置办物品,就可以买更好一些的。过年的时候,也不会买不起春联,只能去隔壁院子那边的大门口,多看几眼别人贴的春联,就当是自家也有了。那种自己都习惯了的窘迫,还有那份苦中作乐,可能任谁看到了,都会觉得很幼稚的。” 石柔已经不知道如何接话了。 陈平安沉默片刻,想了想,又道:“有些话可能比较煞风景,但是反正我马上就要离开龙泉郡了,你就当耳边风听几句,反正听过之后,估计最少三年之内都不会被我烦了。” 石柔笑道:“公子请说。” 陈平安指了指石柔,道:“这副仙人遗蜕,我从来不觉得是你占了多大的便宜,但是天底下的福气,过了家门,如那风水兜转一圈,更多还是留不住。既然接受了这桩机缘,首先心里就别有芥蒂,拿稳了才是本事。不管你是不是觉得我故意说些卖人情的言语,我都要说。我不图你靠着这副遗蜕,将来一定要为落魄山做什么,我只是希望你在落魄山也好,在骑龙巷这间小铺子也好,都与人融融洽洽,不要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就是别人的问题,要学会入乡随俗。当然这并不轻松,是一件滴水穿石的耐心活儿,可是我们活着,不都是这样吗?对吧?” 石柔思量一番,沉吟道:“公子说得真诚厚道,我会多想想的。” 陈平安收起了对章和瓦当砚,摘下养剑葫一边喝着酒,一边道:“你有没有发现,在落魄山,或者说是泥瓶巷祖宅,如今这么些人,身份和境界各有高低,但是关系亲疏,不是靠这个来定的。我与你说这些,不是一定要你变成我心目中的那种人,而是不希望你心里觉着委屈,却想岔了真相。” 石柔问道:“陈平安,以后落魄山人多了,你也会次次这么与人交心吗?” 陈平安摇摇头,道:“如果将来真有了自己的山上门派,动辄几十上百人,我到时候肯定顾不过来的,但是没关系啊,我有你们在,你和朱敛郑大风他们,一个个各有千秋。而且我一直觉得道理不一定要说,立身正,心态好,自然而然,就有道理……” 陈平安突然抬起胳膊,伸出手,像在感受拂过的微风,道:“就像春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比我这个连读书人都不算的家伙,在那儿絮絮叨叨,要更好。” 石柔凝视着年轻人的侧脸,怔怔无言。 之后陈平安开始练习剑炉立桩,石柔便回了自己屋子。 魏檗出现在檐下,微笑道:“你先忙,我可以等。” 半个时辰后,陈平安才睁开眼,叹了口气,道:“久等了。” 魏檗问道:“怎么回事?” 陈平安无奈道:“其实我当年登上宫柳岛,见到了那位上五境修士刘老成,听过他亲口讲述关于心魔的遭遇,我就有所察觉,自己的心境,其实是拔苗助长了。后来崔老前辈也说,我在当年本命瓷碎了后,心境也跟着支离破碎,几次游历,一路上所见所闻所学所悟,虽然在拼凑,可是距离重建起一座经得起风吹雨打的长生桥,还是很有差距,结果在青峡岛,那场书简湖问心局,本该是一位金丹修士甚至是元婴修士,才会经历的扪心扣关。我自碎文胆,等于雪上加霜。我虽然最终在书简湖,说服了自己,可是说服自己的过程里,又有诸多负担在身。问题的症结,在于事与理起了根本冲突,此事与书简湖无关,只是自家事。” 陈平安喝了口酒,这一次是真的借酒浇愁,又道:“我曾经坚信,只要知道的道理越多,我出拳出剑,就可以更快,而且会越来越快。” 陈平安喃喃道:“但是当我对这个世界的复杂和人心善恶难定,了解得越来越多之后,一心希望着自己在出手之前,一定要去看对方的前因后果,去尽可能多想一些可能性,最好的,最坏的,如此一来,才能达到我自认的无错,那个时候出手,才可以快。”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可是一旦事发突然,必须要立即分出对错、生死,由不得我以顺序学说,去慢慢细究人心和真相,我该怎么办?” 魏檗点头道:“世间道理越对,就越重,你作为纯粹武夫,这么做是在作茧自缚。因为你自己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自己……不痛快。遥想当年,你在最贫穷的时候,反而在心境上是最轻松的,因为那个时候,你无比确定自己必须坚守的道理就那么几个,所以能忍则忍,不能忍,就拼命,故而面对蔡金简、苻南华也好,之后对敌正阳山搬山猿和杏花巷马苦玄也罢,你拳意有几斤几两,就递出几斤几两,问心无愧,拳意纯粹,生死且看轻,由我先出拳。” 陈平安沉声道:“对!” 魏檗斜靠廊柱,接着道:“所以你要走一趟北俱芦洲,希冀着那边的剑修和江湖武夫,不爱讲理,跋扈行事,这是你离开书简湖后琢磨出来的破解之法。可是当你离开落魄山,故地重游,见过了老朋友,再以另外一种眼光去看待世界,却发现你自己动摇了,认为即便到了北俱芦洲,也一样会拖泥带水,因为说到底,人就是人,就会有各自的悲欢离合,可怜之人会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也会有可怜之处,任你天大地大,人心皆是如此。” 陈平安默不作声,狠狠灌了一口酒。 魏檗轻声道:“看来又是一个无解的死局。要么变成另外一个陈平安,要么就只能蹒跚前行,练拳练剑,即便可以随着境界攀升,可注定都无法做到心中所想的那种‘最快’。” 魏檗换了一个话题,问道:“是不是突然觉得,走得再远,看得再多,这个世界好像终究有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就只能憋着,而这个不大不小的疑惑,好像喝酒也没用,甚至没法跟人聊?” 陈平安瞪大眼睛,魏檗这番话,一语中的! 魏檗却依旧是那么个慵懒姿势,仰头望向明月,道:“一个人心中,必须有日月。” 魏檗眯起眼,微笑道:“缺一不可。” 陈平安陷入沉思。 魏檗转头笑道:“既然大方向无错,无非是难熬,怕什么?你还怕吃苦?怎么,不比当年的一无所有,仿佛人生突然有了盼头之后,开始有强者的包袱了?你不妨以最笨的法子来审视自己。第一,讲理,从来不是坏事;好好讲理,更是难得。第二,如今觉得道理阻碍了你的出拳和出剑,别怀疑自己的‘第一’是错的,只能说明你做得还不够好,道理还不够通透,并且你当下的出拳和出剑,依旧不够快。” 陈平安眼神明亮了几分,只是苦笑道:“说易行难啊。” 魏檗摊开手,笑道:“那是你的事,跟我没关系嘛。” 陈平安释然笑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魏檗啧啧道:“不愧是马屁山的山主。” 陈平安哈哈大笑,道:“你也这么看待落魄山?” 陈平安赶紧压下笑声,以免吵到正屋那边。 魏檗突然说道:“关于顾璨父亲升官一事,其实大骊朝廷吵得厉害。礼部最初是想要将这位府主阴神擢升为州城隍,但是袁曹两位上柱国老爷,自然不会答应,于是刑部和户部,破天荒联手一起对付礼部。现在呢,又有变故,关老爷子的吏部,也掺和进来蹚浑水。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州城隍,竟然牵扯出了那么大的庙堂漩涡,各方势力,纷纷入局。显而易见,谁都不愿意那位藩王和国师崔瀺,还有那位宫中娘娘,三个人就商量完了。” 陈平安拍了拍屁股底下的长凳,试探性问道:“为了那个空悬的位置?” 魏檗点点头:“实在是拖得太久,本就不合礼制,所以东宝瓶洲中部的三支大骊铁骑,已经有些人心浮动。” 陈平安摇摇头,道:“我不关心这些。” 魏檗笑道:“与你说这些,不过是好让你晓得,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光你难熬。” 陈平安道:“你少在那里站着说话不腰疼。” 魏檗瞥了眼陈平安,道:“你一个坐着的家伙,好意思说我一个站着的?” 魏檗站直身体,道:“行了,就聊这么多。铁符江那边,你不用管,我会敲打她。” 陈平安点点头。 又想起一事,说了地龙山渡口青蚨坊的那块神水国御制松烟墨。 魏檗笑道:“如果是开价五枚小暑钱,很划算了。青蚨坊还是眼窝子浅了,不识货,不过不能怪他们,此物妙处,如今恐怕真没几个人知道。回头我赶紧让人去跑一趟青蚨坊。” 陈平安说道:“这一趟来回,也会有开销的,这笔神仙钱,得算在其中。” 魏檗笑了笑,问道:“跟我有什么关系?又不需要我掏钱。你猜现在北岳地界,想要为我跑这一趟去花这笔冤枉钱的家伙,有多少,几十?一百?反过来说,花五枚小暑钱也好,十枚也罢,我送出去这份人情,等于一颗定心丸,对方怎么都是大赚特赚的。” 如今的陈平安,自然一点就透。 魏檗一闪而逝,走之前提醒陈平安那艘跨洲渡船很快就要到了,别误了时辰。 来到披云山之巅那座巍峨壮观的山岳祠庙,魏檗躺在屋檐上,以天为被,酣睡过去。 大江大河齐到处,曲水大转,高山相依,千里龙来住。 渊深鱼聚,林茂鸟栖。山清水秀,人杰地灵。 天微微亮。 裴钱睡眼惺忪推开门,手持行山杖,大摇大摆跨过门槛后,仰头望天,大大咧咧道:“老天爷,我跟你打个赌,我要是今儿不练出个绝世剑术,师父就立即出现在我眼前,咋样?敢不敢赌?” 裴钱自顾自点头,道:“不说话?那就是答应了!如果赌输了就赖账,可不是一个好的老天爷!” 裴钱一个蹦跳进入院中,结果愣在当场。 石柔偏屋那边的屋檐下,师父好像就坐在那儿瞧着自己? 陈平安看着那张黝黑脸庞,果然还肿得跟馒头似的,这还是敷药消肿了一些,可想而知,刚刚从棋墩山跑回龙泉郡那会儿,是怎么个可怜光景。 裴钱揉了揉眼睛,惊问道:“师父?我该不会是做梦吧?” 陈平安笑道:“那就打自己一个耳光。” 裴钱眨了眨眼睛,“嘿”了一声,道:“我又不傻。” 她转头往正屋那边高声喊道:“宝瓶姐姐,我师父到啦!” 一位亭亭玉立的红衣姑娘快步走出屋子,脸上红肿得比裴钱还厉害,所以乍一看,就没那么漂亮了。 但是她也没有因为自己的脸庞,有任何扭捏,甩开胳膊,一路小跑到陈平安跟前,骤然站定,笑容灿烂,喊道:“小师叔!” 陈平安站在这两个同龄人身前,伸出两只手,比划了一下个头。 裴钱哭丧着脸。 怎么宝瓶姐姐这样,师父也这样啊。 陈平安其实第一眼看到小宝瓶后,有些不敢相信。 当年那个红棉袄小姑娘,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就长得这么高了? 石柔搬了两张椅子出来,裴钱想要跟师父一起坐在长凳上,被已经坐在椅子上的李宝瓶看了一眼,立即重新抬起屁股,坐在李宝瓶身边。 陈平安看着这两个家伙的红肿脸庞,忍着笑,问道:“李槐他们已经跟着茅山长去北方了?” 李宝瓶使劲点头,道:“回头我爷爷会亲自带我赶上大队伍,小师叔你不用担心。” 陈平安问道:“董水井见过吧?” 李宝瓶笑道:“我和裴钱去过风凉山那边了,铺子里的馄饨还行吧,不如小师叔的手艺。” 裴钱板着脸,一动不动。 这黑炭丫头心里犯嘀咕,记得当时在董水井的馄饨铺子,宝瓶姐姐可是吃了两大碗。只不过这些她哪敢当着宝瓶姐姐的面说,万一将来宝瓶姐姐嫌弃她多嘴,不带她玩了,咋个办? 陈平安叮嘱道:“路过京城的时候,一定要去找找石春嘉。” 李宝瓶“嗯”了一声,道:“已经写信寄去了,羊角丫头正等着我呢。” 陈平安转头望向裴钱,问道:“想好了没有,要不要去学塾念书?” 裴钱耷拉着脑袋,道:“想好了,宝瓶姐姐要我去学塾念书,还拽着我去了趟学塾,去了好几天哩,说是查探虚实,要知己知彼,每一个夫子先生的性情脾气,都要先摸清楚了,以后才能少挨板子和罚抄书。宝瓶姐姐还不许我跟人炫耀自己的那只书箱,也不许我在额头上贴着符纸去上学,还有好多好多的规矩,宝瓶姐姐都写在了纸上,要我每天都对着抄一遍的。” 李宝瓶拍了拍裴钱的脑袋,道:“这叫先难后易。到了学塾,不用害怕教书先生,有问题就问。如果受了同窗的欺负,也不要只知道哭着回来跟石柔姐姐告状,一定要在学塾那边,就靠着自己的本事解决。到了学塾,最最重要的是什么?” 裴钱病恹恹道:“是与夫子们学那做人的道理,书上的具体内容,只是术,不是道,两者兼备那是最好,如果做不到,就要取道而舍术,万万不能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李宝瓶这才满意地点头。 裴钱抬起头,皱着一张脸,可怜兮兮地望向陈平安,委屈巴巴道:“师父。” 李宝瓶伸手按住裴钱的脑袋,裴钱立即挤出笑脸:“宝瓶姐姐,我知道啦,我记性好得很!” 陈平安取出那瓦当砚和对章,交给裴钱,然后笑道:“路上给你买的礼物。至于宝瓶的,没有遇到合适的,容小师叔先欠着。” 裴钱欢天喜地,犹豫了一下,一手持着砚台,一手攥着对章,转头对李宝瓶问道:“宝瓶姐姐,你挑一件,我送你!” 李宝瓶摇头道:“不用,我就爱看一些山水游记。” 裴钱“哦”了一声,有些失落。 陈平安突然拿出一摞古书,递给李宝瓶,道:“在红烛镇观水街那边挑的,不贵,别嫌弃。” 李宝瓶神采奕奕,捧在怀中,咧嘴笑道:“小师叔你骗人啊。” 笑得很不淑女,倒是跟小时候差不多。 陈平安开始摆师父和小师叔的架子了,正色道:“以后最好别去捅马蜂窝,如果非要玩,事先就一定要想好逃跑路线,若是这些都做不到,也该随身带着草药。” 李宝瓶双臂环胸,重重点头。 裴钱哀叹一声,以行山杖戳地,懊悔道:“都怪我,我这套疯魔剑术还是威力太小。” 石柔已经在铺子那边开门迎客了,她刚走入后院,陈平安就朝她点点头,示意他知道了。 石柔见怪不怪。我家少爷,擅长于细微处见心性和功夫,心境壮阔如山河,视野所及,却见芥子——这是朱敛的马屁话。石柔觉得也不全是溜须拍马。 陈平安站起身说道:“宝瓶,你爷爷来了。” 李宝瓶跟着站起身,蹦跳了一下,笑道:“小师叔,下次见面,我就该有这么高了。” 裴钱张大嘴巴,这类话题,她插不上嘴,就莫要自取其辱了。 陈平安取出那只幂篱泥女俑,笑道:“把这个交给李槐。” 李宝瓶小心翼翼收好。 陈平安带着她们走到铺子门口,见到了那位元婴境地仙的李氏老祖,抱拳道:“见过李爷爷。” 老人笑着点头,欣慰道:“很好很好,有出息,不然外边都以为咱们骊珠洞天,就只出了个马苦玄狼崽子,岂不是让人笑话!” 陈平安欲言又止。 老人摇头道:“不着急,慢慢来。家风一事,只讲正不正,跟门户宅邸的大小没关系。咱们两家的家风都不差,既然如此,那咱们双方就都怎么舒心怎么来。日后一旦有事相求,无论是你还是我,只管开口。” 陈平安点头答应下来,如此对于双方都是最好。 李宝瓶与自己爷爷一起离开,不过她倒退而走,挥手作别。 陈平安笑着轻轻挥手。 裴钱没来由冒出一句,很是感慨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聚散离合,真是愁得让人揪头发啊。” 陈平安一栗暴下去。 这下子顾不上愁不愁了,裴钱龇牙咧嘴直喊疼。 在陈平安带着裴钱去落魄山的时候,裴钱悬好刀剑错,手持行山杖,一边绕着师父跑来跑去,一边说着自己最近的丰功伟绩。当然,捅马蜂窝不算,那是她大意了。 落魄山那边,朱敛正在画一幅美人图,画中女子,是当初在夜游宴上,他无意间瞥见的一位小小神祇。 一旁的郑大风笑容古怪。 朱敛带上山的少女,则只觉得朱老神仙真是什么都精通,对他愈发崇拜。 黄庭国南方边境,一位身材修长的男子,白衣胜雪,风流倜傥,腰佩一柄狭刀。他的身边跟着一对双胞胎姐弟,十二三岁的年纪,皆眉眼灵秀,模样相似。姐姐眼神凌厉,锋芒毕露,斜背着一杆自制木枪。弟弟则更像是个性情温厚的读书郎,背着书箱,挎着水壶。 这双姐弟,是男子在游历途中收取的入室弟子,都是练武良才。 桐叶洲。 玉圭宗。 一处尚未“开峰”的僻静山头,山高入云,一位绝色女子背负长剑,正在观看云海。 邻近此峰的一座山头,一座仙雾缭绕的仙家府邸中,一位高冠俊美的年轻男子,在玉圭宗内身份尊贵,此刻正扶着栏杆,遥遥望向那位女子。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的道侣,就是她了,只能是她。 东宝瓶洲中部,一条去往观湖书院的山野小路。 一个身材精壮的汉子,走在一头黄牛身后。 汉子有些想念那个古灵精怪的黑炭丫头。 而那头长了一对水牛长角的黄牛,一边的牛角上挂着字帖画卷书籍,至于另外那边,则挂着一个双腿蜷缩,双手扒住牛角的白衣少年,眉心有痣,风流蕴藉,皮囊之好,宛如天庭谪仙人。不过这会儿,白衣少年一脸无聊到要死的表情,使劲哀嚎道:“魏羡,我好想先生啊,怎么办啊,一想到先生没有我在身边伺候,弟子我心焦如焚哇……” 魏羡没说话。 习惯就好,隔三岔五就要来这么一出,他魏羡就算再仰慕钦佩此人,也觉得烦。 这一路行来,除了正事之外,在闲来无事的光阴里,这家伙就喜欢没事找事,血腥的手腕自然有,玩弄人心更是让魏羡都觉得背脊发凉,只是夹杂其中的一些个话语事情,让魏羡都觉得一阵头大。比如早先路过一座隐蔽极好的鬼修门派,这家伙将一群邪道修士玩得团团转不说,从下五境到洞府境,再一层层慢慢攀升到元婴境,每次厮杀都假装命悬一线,然后几乎将一座门派给硬生生玩残了。 鸠占鹊巢之后,他临时当起了山大王,大摆宴席,广邀群雄。在酒宴上他又开始胡说八道:“实不相瞒,我若是不小心惹恼了我家先生,一旦交手,不是我吹牛,根本不需要半炷香,我就能被先生打死。”害得劫后余生的满堂众人,都不知道如何谄媚答话,结果冷场之后,又给他随手一巴掌拍死两个。 “秋将去,冬便至,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先生可怜可怜学生哟……” 少年还挂在牛角上,双腿乱踹,依旧在嚎叫不已,惊起林中飞鸟无数。 第137章 自古饮者最难醉 昔年的西边大山,人迹罕至,唯有烧炭的樵夫和挖土的窑工出没,如今一座座仙家府邸占据山头。更有牛角山这座仙家渡口,陈平安不止一次看到小镇的孩子,一起端着饭碗蹲在墙头上,仰头等着渡船的掠过,倘若凑巧瞧见了,就要大呼小叫,雀跃不已。 这次返回落魄山的山路上,陈平安和裴钱遇到了一支去往衣带峰的仙师车队。 要在这边落脚,打造洞府,有一点不好,就是阮邛立下规矩,不许任何修士肆意御风远游。不过随着时间推移,阮邛建立龙泉剑宗后,不再仅是坐镇圣人,也是为了开枝散叶需要人情往来的一宗宗主,所以开始略微开禁,让金丹地仙的弟子董谷负责筛选出几条御风蹈虚的路线,只要跟龙泉剑宗讨要几枚袖珍铁剑样式的“关牒”腰牌,在骊珠福地便可以稍稍自由出入。只不过迄今为止还留在龙泉郡的十数股仙家势力,能够拿到那把小巧铁剑的,寥寥无几。倒不是龙泉剑宗眼高于顶,而是铸剑之人,不是阮邛,也不是那几位嫡传弟子,而是阮邛的独女阮秀。那位秀秀姑娘铸剑出炉的速度,极慢,磨磨蹭蹭,一年才勉强打造出一把,只是谁好意思登门催促?即便有那脸皮,也未必有那胆识。如今山上流传着一个小道消息,前些年,礼部清吏司郎中亲自带队的那拨大骊精锐粘杆郎,南下书简湖“讲理”,秀秀姑娘几乎凭借一人之力,就摆平了一切。 当初掏出金精铜钱选址衣带峰的仙家门派,山门祖师堂位于云霞山所在的梦粱国,属于东宝瓶洲山上的二流最末势力。当初大骊铁骑势如破竹,委实不是这座门派不想搬,而是舍不得那笔开辟府邸的神仙钱就这么打了水漂。何况祖师堂有一位老祖师,作为自家山上硕果仅存的金丹地仙,如今就在衣带峰结茅修行,身边只跟了十余位徒子徒孙,以及一些仆役婢女,这位老修士与山主关系不和,门派此举,本就是想要将这位脾气执拗的祖师爷送出门,省得每天在祖师堂那边拿捏架子,吹胡子瞪眼睛,害得晚辈们谁都不自在。 陈平安走得不急,仙师们的马车却不慢。陈平安就带着裴钱让出道路,不承想仙师车队也跟着停下。 车队有两辆马车,二十余人,其实真正的衣带峰谱牒仙师才三人而已,其余皆是峰上的杂役扈从。 一位年轻修士与两位貌美女修分别走下马车。其中一位女修怀抱一头慵懒蜷缩的年幼白狐。 年轻修士是衣带峰老祖师的几位嫡传之一,他来到陈平安身边,主动打招呼笑道:“陈山主,我是衣带峰宋园。先前师父带我去拜访落魄山,站得靠后,陈山主兴许没有印象了。” 这话说得圆而不滑,很漂亮。 陈平安其实认得宋园,自己本就记性好,又从来不是那种鼻孔朝天的人,连当年青蚨坊的翠莹都记得住,更别提邻居山头一位金丹地仙的嫡传弟子了。事实上那天衣带峰地仙拜访落魄山,宋园非但没有站得靠后,反而是几位师兄师姐站在后排,宋园就站在师父身侧,毕竟是关门弟子,最受宠。皇帝也爱幺儿,就是这么个理。 陈平安抱拳还礼,笑问道:“小宋仙师这是从外地回来?” 宋园有些讶异,衣带峰上,有位师叔也姓宋,所以这位落魄山山主,一口喊出小宋仙师,就很有讲究和嚼头了。 宋园点头道:“我与刘师妹刚刚从云霞山那边观礼回来,有朋友当时也在观礼,听说我们骊珠福地是一洲少有的钟灵毓秀之地,便想要游历我们龙泉郡,就与我和刘师妹一起回了。” 宋园不露痕迹后退两小步,朝两位年轻女修伸出手掌,道:“给陈山主介绍一下,这位是刘师妹,我师父最宠溺的孙女,陈山主喊她润云便是。这位是南塘湖青梅观的周仙子,与刘师妹是最要好的朋友。我们刚刚从陈氏学塾那边过来,打算先去披云山林鹿书院看看,再回衣带峰。” 陈平安喊了声“刘姑娘、周仙子”,然后笑道:“那我就不耽误小宋仙师赶路了。” 宋园微笑点头,没有刻意客套寒暄下去。关系不是这么拢来的,山上修士,只要是走到山腰的中五境仙家,大多清心寡欲,不愿沾染太多红尘俗事,既然陈平安没有主动邀请他们去往落魄山,宋园就不开这个口了,哪怕身旁那位青梅观周仙子已经给他使了眼色,他也只当没看见。 一路北游行来,这位靠着镜花水月一事让南塘湖青梅观颇多收益的周仙子,十分执拗,不愿错过任何人脉经营和山水形胜,几乎每到一处仙家府邸或是山河秀美的景观,她都要以青梅观秘法“截留”一幅幅画面,然后将自己的动人身姿“镶嵌”其中,逢年过节时分,就可以寄给一些财大气粗,肯为她一掷千金的相熟看客。宋园一路陪同,其实是有些郁闷的,只不过周仙子与刘师妹关系素来就好,刘师妹又无比憧憬以后自家的衣带峰能打开镜花水月的禁制,自己也学一学这位八面玲珑的周姐姐,他就不多说什么了。师父对这个孙女很宠爱,唯独此事,不愿答应,说一个女子装扮得花枝招展,抛头露面,成天对着一大帮心怀不轨的登徒子搔首弄姿,像什么话,衣带峰又不缺这点神仙钱。 那位周仙子也不管陈平安已经挪步,捋了捋鬓角发丝,眼波流转,出声说道:“陈山主,我听宋师兄说起过你多次,宋师兄对你十分仰慕,还说如今陈山主是骊珠福地数一数二的大地主呢。不知道我和润云一起拜访落魄山,会不会唐突?” 宋园一阵头皮发凉,苦笑不已。 其实他与这位青梅观周仙子说过不止一次,骊珠福地不比其他仙家修道重地,这里形势复杂,盘根错节,神人众多,一定要谨言慎行,想必是周仙子根本就没有听入耳,或者是听到了更加激起了斗志,反而跃跃欲试。只是周仙子啊周仙子,这大骊龙泉郡,真不是你想象的那般简单。 陈平安对宋园微微一笑,眼神示意这位小宋仙师不用多想,然后对那位青梅观仙子说道:“不凑巧,我近期就要离山,可能要让周仙子失望了。下次我返回落魄山,一定邀请周仙子与刘姑娘去坐坐。” 衣带峰刘润云正要说话,被宋园悄悄一把扯住袖子。 周仙子咬了咬嘴唇,又问道:“是这样啊,那不知道陈山主会何时返乡?琼林好早做准备。” 陈平安摇头笑道:“暂时真不好说。” 婷婷袅袅的青梅观仙子周琼林,侧身施了个万福,直起那纤细腰肢后,娇娇柔柔道:“很高兴认识陈山主,欢迎下次去南塘湖青梅观做客,琼林一定会亲自带着陈山主赏梅。我们青梅观的‘草堂梅坞春最浓’,久负盛名,一定不会让陈山主失望的。” 陈平安笑道:“好的,如果有机会路过,一定会叨扰青梅观。” 周琼林瞧见了那个手持行山杖的黑炭丫头,微笑道:“小姑娘,你好呀。” 裴钱指了指自己还红肿着的脸庞,一副憨憨傻傻的笨模样,道:“我不太好哩。” 周琼林还要试图在这个瞧着很不讨喜的小丫头身上迂回一番,陈平安已经牵起裴钱的手告辞离去。 刘润云似乎想要为周姐姐打抱不平,只是宋园不但没有松手,反而直接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微微吃痛的刘润云,极为讶异,这才忍着没有说话。 虽然从小到大,都在爷爷的庇护下,无忧无虑,性情娇憨,少有城府,可刘润云到底是一位正儿八经的谱牒仙师,哪怕至今尚未跻身洞府境,却也不是真傻。 车队缓缓而过,驶出去很远后,事先得了吩咐的车夫才敢加快马蹄赶路。 车帘子掀开,周琼林看着那走在道旁的一大一小,只是那两人顾着埋头赶路,让她有些无奈,自己精通蛊惑男子心思的十八般武艺,却遇上了个不解风情的瞎子。 宋园独坐在前边马车的车厢,唉声叹气。 这个周仙子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回头上了衣带峰,一定要私底下跟师父说两句,省得润云给她带偏了。 道路上,裴钱吭哧吭哧耍了一套疯魔剑法后,笑眯眯问道:“师父,你猜那三个人里面,我最顺眼哪个?” 陈平安随口答道:“衣带峰刘润云?” 裴钱摇摇头,道:“再给师父猜两次的机会。” 陈平安笑道:“跟师父一样,是宋园?” 不料裴钱还是摇头跟拨浪鼓似的,否认道:“再猜再猜!” 陈平安有些奇怪,问道:“为何是周琼林?” 对于善于钻营的周琼林,陈平安谈不上反感,但是更说不上喜欢。 主要是她那种拉拢关系的方式,太不得体妥当了,很容易给宋园惹上麻烦,万一惹来了恶感,周琼林可以返回南塘湖青梅观,继续当她的仙子,但是作为她半个朋友的宋园,以及宋园所在的衣带峰,可都走不掉,这一点,才是让陈平安不愿给周琼林半点面子的关键所在。 裴钱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晃动了两下,示意她要与师父说些悄悄话。 陈平安笑着弯下腰,裴钱一只手掌遮在嘴边,对他小声说道:“那个周仙子,虽然瞧着狐媚狐媚的,当然啦,肯定还是远远不如女冠姐姐和姚近之好看的。但是呢,师父我跟你说,我瞧见她心里面,住着好多好多穿破衣服的可怜小人哩,都跟当年的我差不多,瘦不拉几的,快饿死了,而她呢,就很伤心,对着一只空落落的大饭盆,不敢看他们。” 陈平安内心一震,猛然间抬头望去,车队已经远去。 陈平安喃喃说了句先前那位仙子说过的一句话:“是这样啊。” 见陈平安缓缓而行,裴钱挥着行山杖,有些疑惑,扬起脑袋,问道:“师父,不开心吗?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裴钱想了想,很快就想出了补救之法,她张大嘴巴,然后摇晃脑袋,做了一个狼吞虎咽的样子,道:“好了,我已经把话都吃回肚子啦,师父赶紧开心起来!” 陈平安笑容灿烂,轻轻伸手按住裴钱的脑袋,她的脑袋动不了,但身体反而左摇右晃起来。 “等师父离开落魄山后,你去衣带峰找那个周姐姐,就说邀请她去落魄山做客。但是如果周姐姐要你帮着去拜访龙泉剑宗之类的,你就说自己是个小孩子,做不得主。如果有些事情,实在不敢确定,你就去问问朱敛。” 裴钱“哦”了一声,道:“放心吧,师父,我如今待人接物,很滴水不漏的,压岁铺子那边的生意,这个月就比平时多挣了十四两三钱银子!这在南苑国那边,能买多少箩筐的雪白馒头啊!师父,再给你说件事情啊,挣了那么多钱,我这不是怕石柔姐姐见钱起意嘛,还故意跟她商量了一下,说这笔钱我们偷偷藏起来好了,反正天不知地不知,就当是姑娘家家的私房钱啦,没想到石柔姐姐竟然说要好好想想,结果她想了好多好多天,我都快急死了,一直到师父你回家前两天,她才说了一句‘还是算了吧’。唉,这个石柔,幸好没点头答应,不然就要吃我一套疯魔剑法了。不过看在她还算有点良心的分上,我就自己掏腰包,买了一把铜镜送给她,就是希望石柔姐姐能够不忘本,每天多照照镜子。哈哈,师父你想啊,在镜子里,石柔姐姐看到了个不是石柔的糟老头子……” 裴钱像只小麻雀围绕在陈平安身边,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陈平安摸着额头,不想说话。 真不知道压岁铺子两人,到底是谁逗谁,好像谁也没占着便宜。 “师父为什么不自己邀请周琼林?不过,由我这个师父的开山大弟子亲自出马,她也应该觉得很荣幸了。” “我只是认可她那些不为人知的善举,不是认同她在经营关系一事上的不周密,所以师父就不能出面。不然一旦让她误以为龙泉郡处处山头皆如我们落魄山,就她那种行事风格,兴许在青梅观那边顺风顺水,可到了这边,迟早要碰壁吃苦头。能够在这里买下山头的修道仙师,一旦跟她起了冲突,可不会管什么南塘湖青梅观,到最后,可不就是我们害了她?” “师父,你说得弯来绕去,我又用心好学,喜欢认真想事情,结果我脑壳疼哩。” “那就别想了,听听就好。” “可是左耳进右耳出,不是好事啊。朱老厨子就总说我是个不开窍的,还喜欢说我既不长个子也不长脑子。师父,你千万别信他啊。” “不许在背后说人闲话。” “哦,晓得嘞。” “其实不是什么都不能说,只要不带恶意就行了,那才是真正的童言无忌。师父之所以显得不近人情,是怕你年纪小,习惯成自然,以后就拧不过来了。” “但是如果我自己并不知道是恶意,但其实又是真的恶意,结果就做了错事,办了坏事,怎么办?” “有师父在啊。” 到了落魄山,郑大风还在忙着监工,不稀罕搭理陈平安这位山主。 朱敛的宅子里,墙壁上已经挂满了画卷,皆是仕女图,而且画的全部是北岳地界的女子神祇,栩栩如生,十分传神,光是发髻就多达十余种。 陈平安憋了半天,问道:“岑鸳机就没说你为老不尊?” 朱敛笑呵呵道:“小姑娘只称赞老奴是丹青圣手。” 陈平安无言以对。 三人一起去往竹楼。 朱敛问道:“少爷这么快就要走了?” 陈平安点头道:“那艘跨洲渡船最近几天就会到达牛角山。” 身形佝偻的朱敛揉着下巴,微笑不语。 陈平安疑惑道:“怎么个说法?有话直说。” 朱敛挠挠头,道:“没事,就是没来由想起咱们这大山之中,鹧鸪声起,离别之际,有些感触。” 陈平安一头雾水。 朱敛说是去瞅瞅岑鸳机练拳,走了。 陈平安到了竹楼下,没有着急登楼,在崖畔石凳上坐着。裴钱很快就带着已经名为陈如初的粉裙女童,一起飞奔过来。 陈平安娴熟伸手,结果手里马上多了一把瓜子。 陈如初是文运火蟒化身,其实读书极多,所以陈平安忍不住问道:“古诗词和文人笔札,关于鹧鸪,有什么说法?” 陈如初赶忙停下嗑瓜子,正襟危坐,把一大堆关于鹧鸪的诗词篇章娓娓道来,听得裴钱直打瞌睡,赶紧多嗑瓜子提神。 陈平安觉得也没能真正琢磨出朱敛的言下之意,多是“山深闻鹧鸪”,阐述离别苦之类。陈平安懒得多想了,稍后还要登楼,多担心自己才是。 小丫头突然笑道:“还有一句,‘溪流湍急岭嵯峨,行不得也哥哥!’” 裴钱灵光乍现,忙道:“哦,老厨子是说秀秀姐姐呢。” 陈平安放下手中还剩大半的瓜子,默默起身,去了二楼。 被喂拳挺好。 二楼内,老人崔诚依旧光脚,只是今日却没有盘腿而坐,而是闭目凝神,拉开一个陈平安从未见过的陌生拳架,一掌一拳,一高一低。陈平安没有打搅老人的站桩,摘了斗笠,犹豫了一下,连剑仙也一并摘下,安静坐在一旁。 崔诚睁开眼,姿势不变,缓缓道:“天下拳法,无非刚柔。我之拳法,可谓至刚。当年行走四方,柔拳见过不少,可从未有拳种当得起‘至柔’二字。”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与老前辈的拳法相比,如果不争什么双方拳法高低和拳意轻重,只说想要练到至柔境界,应该更难,山上修行的道家子弟,愿意转为练拳,做到的可能性会更大一些,纯粹的江湖武夫,很难很难。因为除了拳谱和桩架,心性也要契合,架从下往上走,意由内及外发,心意不到,休想登顶。” 崔诚收起拳架,点头道:“这话说得凑合,看来你对于拳理领悟一事,总算比那黄口小儿要略强一筹。” 陈平安对此习以为常,想要从这个老人那边讨到一句好话,难度之大,估摸着跟当年郑大风跟杨老头聊天,想从杨老头嘴里掏出十个字以上,差不多。 崔诚跟着坐下,凝望着这个年轻人。 从书简湖返回后,经过先前在此楼的练拳,外加一趟游历东宝瓶洲中部,陈平安已经不再是双颊凹陷的形神憔悴,而且目为人之神气凝聚所在,他的眼神,更深了些,如古井幽幽,要么是井水干涸,唯有漆黑一片,要么就是井水满溢,更难看破井底景象。 崔诚问道:“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光阴倒流,心境不变,你会如何处置顾璨?杀还是不杀?” 陈平安答道:“仍是不杀。” 崔诚皱眉道:“为何不杀?杀了,无愧天地,那种手刃亲人的不痛快,哪怕憋在心里,却极有可能让你在未来的岁月里,出拳更重,出剑更快。人唯有心怀大悲愤,才有大心志,而不是心摆钝刀,磨损意气。杀了顾璨,亦是止错,事后你一样可以补救。之前做什么,就继续做什么,而且更加省心省力。水陆道场和周天大醮,难道顾璨就能比你办得更好?陈平安!我问你,为何别人作恶,在你拳下剑下就死得,而于你有一饭之恩、一谱之恩的顾璨,就死不得?” 崔诚的语气和措辞越来越重,到最后,他一身气势如山岳压顶。更怪之处,在于崔诚分明没有任何拳意在身,别说十境武夫,当下都不算武夫,倒是更像一个正襟危坐,身着儒衫的书院老夫子。 “无愧天地?连泥瓶巷的陈平安都不是了,也配仗剑行走天下,替她与这方天地说话?”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似有讥笑,道:“在书简湖大义灭亲,杀了顾璨,一走了之,难吗?难。可有我在书简湖耗费三年光阴那么难吗?没有。我的选择,最终有没有让书简湖的世道,变得更好一点点?有。顾璨活下来,弥补他欠下的恶果恶业之后,会不会禀性难移,再行恶事,以至于对未来的世道,依然是一件坏事?我不确定,可我在看。哪怕我远游北俱芦洲,还有曾掖和马笃宜在看,青峡岛刘志茂,宫柳岛刘老成,池水城关翳然,都在看。” 崔诚对这个答案犹然不满意,可以说是更加恼火,他怒目相向,双拳撑在膝盖上,身体微微前倾,眯眼沉声道:“难与不难,如何看待顾璨,那是事,我现在是在问你的本心!道理到底有无亲疏之别?你今日不杀顾璨,以后落魄山裴钱,朱敛,郑大风,书院李宝瓶,李槐,或是我崔诚行凶为恶,你陈平安又当如何?” 陈平安神色自若,道:“到时候再说。” 崔诚问道:“那你如今的疑惑,是什么?” “与魏檗聊过之后,少了一个。”陈平安答道,“所以现在就只是想着如何成为最强武夫,如何炼出剑仙。” 崔诚还是摇头,嗤笑道:“小稚童背大箩筐,出息不大。” 陈平安笑道:“那就恳请老前辈再活个百年千年,到时候看看谁才是对的。” 崔诚瞥了眼陈平安有意无意没有关上的屋门,嘲讽道:“看你进门的架势,不像是有胆子说出这番言语的。” 陈平安拍了拍肚子,道:“有些大话,事到临头,不吐不快。” 崔诚点点头,道:“还是皮痒。” 陈平安突然问道:“老前辈,你觉得我是个好人吗?” 崔诚点头,道:“是。” 除了意气任侠之外,施恩不图报,自然算是好人。 陈平安又问道:“觉得我是道德圣人吗?” 崔诚瞥了眼年轻人,道:“像。” 陈平安转头望向屋外,微笑道:“那看来这个世道的聪明人,确实是太多了。” 崔诚哈哈大笑,十分畅快,似乎就在等陈平安这句话。 陈平安缓缓道:“我想过东海观道观的老道人处心积虑灌输给我的脉络学,还有我曾经专门去精读深究的佛家因明之学,以及儒家几大脉的根柢学问,当然为了破局,也想了国师崔瀺的事功学问,我想得很吃力,虽说只是略懂皮毛,但也偶有所悟所得,我有个很奇怪的想法……” 说到这里,陈平安从咫尺物随便抽出一支竹简,放在身前地面上,伸出手指在居中位置上轻轻一画,道:“如果说整个天地是一个‘一’,那么世道到底是好是坏,可不可以说,就看众生的善念恶念、善行恶行各自汇聚,然后双方拔河,哪天某一方彻底赢了,就要天翻地覆,换成另外一种存在,善恶,规矩,道德,全都变了?就像当初神道覆灭,天庭崩塌,万千神灵崩碎,三教百家奋起,稳固山河,才有今天的光景。可修行之人证道长生,得了与天地不朽的大造化之后,本就全然断绝红尘,人已非人,那么天地更换,又与早已超然物外的‘我’,有什么关系?” 崔诚指了指陈平安身前那支纤细竹简,道:“兴许答案早就有了,何须问人?” 陈平安低头望去,那支泛黄的竹简上写着自己亲自刻下的一句话:一时胜负在于力,万古胜负在于理。 陈平安喃喃道:“可是一个山下的凡夫俗子,哪怕是山上的修行之人,又有几人能看得到这‘千秋万古’。凭什么做好人就那么难?凭什么此生过不好,就只能寄希望于来生?凭什么讲道理还要靠身份、权势、铁骑、修为、拳与剑?凭什么讲道理都要付出代价?” 崔诚笑道:“想不明白?” 陈平安默不作声。 崔诚站起身,伸手朝上指了指,道:“想不明白,那就亲自去问一问可能已经想明白的人,比如那老秀才。老秀才靠那自称一肚子不合时宜的学问,能够请来道祖佛祖落座,你陈平安有双拳一剑,不妨一试。” 陈平安抬起头。 崔诚收回手,笑道:“这种大话,你也信?” 陈平安笑了笑。 崔诚问道:“一个太平盛世的读书人,跑去指着一位涂炭生灵乱世武夫,骂他即便一统山河,可仍是滥杀无辜,不是个好东西,你觉得如何?” 陈平安答道:“不提根本善恶,只是个蠢坏。关键在于哪怕他说了对方的功劳,实则心中并不认可,之所以有此说,不过是为了方便说出下半句,故而蠢而坏。” 崔诚指了指屋外,道:“凭这个答案,来了落魄山,见与不见在两可之间的一个人,估摸着是愿意见你了,接下来就看你愿不愿意见他了。见了该怎么谈,都是你们自己的事情。出门之后,记得关上门。” 陈平安转头望去,门外的老书生一袭儒衫,既不寒酸,也无贵气。 陈平安站起身,走到屋外,轻轻关门。 老儒士凭栏而立,眺望南方。 陈平安与这位昔年文圣首徒的大骊绣虎,并肩而立。 崔瀺率先下楼,陈平安尾随其后,两人一起登山去往山巅的那座山神祠庙。 宋山神早已金身退避。 两人并肩缓行,拾阶而上。 崔瀺第一句话,竟然是一句题外话:“魏檗不跟你打招呼,是我以势压他,你无需心怀芥蒂。” 陈平安说道:“当然。” 崔瀺问道:“书简湖之行,感受如何?” 陈平安说道:“说客气话,就是还好,虽然混得惨了点,但不是全无收获,有些时候,反而得谢你,毕竟坏事不怕早。如果撂狠话,那就是我记在账上了,以后有机会就跟国师讨债。” 崔瀺“嗯”了一声,浑然不上心,自顾自说道:“扶摇洲开始大乱了,桐叶洲因祸得福,几头大妖的谋划早早被揭露,反而开始趋于稳定。至于距离倒悬山最近的南婆娑洲,有陈淳安在,想必怎么都乱不起来。中土神洲阴阳家陆氏的一位老祖宗,拼着耗光所有修行,终于给了儒家文庙一个确切结果,剑气长城一旦被破,倒悬山就会被道老二收回青冥天下,南婆娑洲和扶摇洲,极有可能会成为妖族的囊中之物,所以妖族到时候就可以占据两洲气运,在那之后,会迎来一个短暂的安稳,此后妖族主攻中土神洲,届时生灵涂炭,万里硝烟,儒家圣人君子陨落无数,其余诸子百家,同样元气大伤。所幸一位不在儒家任何文脉之内的读书人,离开孤悬海外的岛屿,仗剑劈开了某座秘境的关隘,能够容纳极多的难民,现在那三洲的儒家书院弟子,都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将来的迁徙一事。” 崔瀺略微停顿,继续道:“这只是一部分的真相,敌我双方,还有浩然天下内部,儒家自身,诸子百家当中的押注,可谓一团乱麻。这比你在书简湖拎起某人心路一条线的线头,难太多。人心各异,也就怨不得天道无常了。” 陈平安面无表情,下意识伸手去摘养剑葫喝酒,只是很快就停下了动作。 崔瀺步步登高,缓缓道:“不幸中的万幸,就是我们都还有时间。” 崔瀺说道:“崔东山在信上,应该没有告诉你这些吧,多半是想要等你这位先生,从北俱芦洲回来再提,一来可以免得你练剑分心,二来那时候,他这个弟子,哪怕是以崔东山的身份,在咱们东宝瓶洲也阔气了,才好跑来先生跟前,显摆一二。我甚至大致猜得出,那时候,他会跟你说一句,‘先生且放心,有弟子在,东宝瓶洲就在’,那是一种令他很心安的状态。崔东山如今能够心甘情愿做事,远远比我让他低头出山,效果更好,所以我也需要谢你。” 陈平安没有说话。 崔瀺瞥了眼陈平安别在发髻间的玉簪子,道:“陈平安,该怎么说你才好呢?聪明谨慎的时候,少年老成,可是犯傻的时候,也会灯下黑,对人对物都一样。朱敛为何要提醒你,山中鹧鸪声起?你若是真正心定,与你平时行事一般,定得像一尊佛,又何必害怕与一个朋友道声别?世间恩怨也好,情爱也罢,不看怎么说的,要看怎么做。 “再者,你就没有想过,老龙城一役,出手之人是飞升境杜懋,连她赠送给你的咫尺物玉牌都毁了,若是寻常的簪子,还能存在?” 崔瀺双手负后,仰起头,接着道:“见微知著。一直看着光明璀璨的太阳,心如花木,向阳而生,那么自己身后的阴影,要不要回头看一看?” 陈平安伸手摸了一下玉簪子,缩手后问道:“国师为何要与我说这些诚挚之言?” 崔瀺洒然笑道:“半个我,如今是你的弟子,我爷爷,还在你家住着,虽身为大骊国师,我也要公私兼顾。” 陈平安信,只是不全信。 崔瀺走上台阶顶部,转身望向远方。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举了举,说了句“我喝点酒”,然后就坐在台阶上。 崔瀺问道:“你觉得谁会是大骊新帝?藩王宋长镜,放养在骊珠洞天的宋集薪,还是那位娘娘偏爱的皇子宋和?” 陈平安摇摇头。 崔瀺笑道:“宋长镜选了宋集薪,我选了自家弟子宋和,然后做了一笔折中的买卖:观湖书院以南的某地会建造一座陪都,宋集薪封王就藩于老龙城,同时遥掌陪都。这里头,那位在长春宫吃了好几年斋饭的娘娘,一句话都插不上嘴,是不敢说,怕死。现在应该还是觉得在做梦,不敢相信真有这种好事。其实先帝是希望弟弟宋长镜在监国之后,直接登基称帝,但是宋长镜没有答应,当着我的面,亲手烧了那份遗诏。” 陈平安喝着酒,抹了把嘴,道:“如此说来,皆大欢喜。” 崔瀺问道:“你当年离开红烛镇后,一路南下书简湖,觉得如何?” 陈平安说道:“死人很多。” 陈平安眼神晦暗不明,补充道:“很多!” 崔瀺轻轻抬脚,轻轻踩下,叹道:“世间的悲欢离合,自然无贵贱之分,甚至分量的轻重都差得不多,但位置,其实有高下之别。” 崔瀺问道:“知道我为何要选择大骊作为落脚点吗?还有为何齐静春要在大骊建造山崖书院吗?当时齐静春不是没得选,其实选择很多,都可以更好。” 陈平安说道:“我只知道不是跟传闻那般,说齐先生想要掣肘你这个欺师灭祖的师兄。至于真相,我就不清楚了。” 崔瀺微笑道:“齐静春这辈子最喜欢做的,就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怕我在东宝瓶洲折腾出来的动静太大,大到会牵连已经撇清关系的老秀才,所以他必须亲自看着我在做什么,才放心,他要对一洲苍生负责任。他觉得不管是谁,在做一件事的时候,如果一定要付出代价,只要用心再用心,代价就可以减少再减少。而改错和补救两事,就是读书人的担当,读书人不能只是空谈‘报国’二字。这一点,跟你在书简湖是一样的,喜欢揽担子,不然那个死局,死在何处?直截了当杀了顾璨,未来等你成了剑仙,那就是一桩不小的美谈。” 陈平安一言不发。 崔瀺笑道:“我与你说这些,是私事,便有私心。” 崔瀺又问道:“有没有想过,阿良与齐静春关系那么好,当年在大骊京城,为何不杀我,连大骊先帝都不杀,而只是坏了那座仿造白玉京,更留了先帝三年寿命?” 陈平安摇摇头,疑惑道:“不知道。” 崔瀺微笑道:“不妨依循某个臭牛鼻子的脉络学,多想一想你已经看在眼中的既定事实,推算一二,其实不难。” 陈平安缓缓道:“大骊铁骑提前火速南下,远远快过预期,因为大骊皇帝也有私心,想要在生前,能够与大骊铁骑一起,看一眼东宝瓶洲的南海之滨。” 崔瀺伸手指向一处,道:“再看一看倒悬山和剑气长城。” 陈平安皱眉道:“那场决定剑气长城归属的大战,是靠着阿良力挽狂澜的。阴阳家陆氏的推衍,不看过程,只看结果,终究是出了大纰漏。” 崔瀺偏移手指,又指向另一处,问道:“桐叶洲又如何?” 陈平安说道:“看似气运庇护一洲,使得妖族谋划过早浮出水面,桐叶洲得以逃过一劫。假定妖族真的能够攻破长城,桐叶洲就不适合作为它们第一个攻打地,而是倾向于南婆娑洲和扶摇洲,尤其是后者。” 崔瀺指了指地面,又问道:“我们东宝瓶洲,版图如何?” 陈平安喝了口酒,道:“是浩然天下九洲当中最小的一个。” 崔瀺再问道:“各洲版图有大小,各洲气运按版图分大小吗?” 陈平安摇头,当然不。 崔瀺指向地面的手指不断往南,问道:“你即将去往北俱芦洲,那么东宝瓶洲和桐叶洲相距算不算远?” 陈平安攥紧养剑葫,说道:“相较于其余各洲间距,可谓极近。” 崔瀺抬起手,指向身后,问道:“先前北俱芦洲的剑修遮天蔽日,赶赴剑气长城驰援,是不是你亲眼所见?” 陈平安额头渗出汗水,艰难点头。 崔瀺笑了笑,道:“先前怪不得你看不清这些所谓的天下大势,那么现在,这条线的线头之一,就出现了。我先问你,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是不是一心想要与道祖比拼道法之高下?” 陈平安点头。 崔瀺又问:“那你知不知道,为何世人喜欢笑称道士为臭牛鼻子老道?” 陈平安说道:“因为传言道祖曾经骑青牛,云游各大天下。” 崔瀺轻声感慨道:“这就是线头之一。那位老观主,本就是世间最悠久的存在之一,岁数之大,你无法想象。”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双手揉着脸颊,手心皆是汗水。 东海观道观老观主的真实身份,原来如此。 崔瀺笑道:“你不妨想一想那个最坏的结果,带给桐叶洲最好结果的线头一端,那个无心撞破扶乩宗大妖谋划的少年,若是老道人的手笔,当如何?那少年自己当然是无心,可老道人却是有意。”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以剑炉立桩定心意。 杂念絮乱,如雪花纷纷。 即便不管桐叶洲的存亡,那些认识的人,怎么办? “劝你一句,别去画蛇添足,否则本来不会死的人,甚至有可能因祸得福的,让你一说,大半就变得该死必死了,信不信由你。先前说过,所幸我们还有时间。” 崔瀺显然对陈平安如何做,毫不介意,他只是淡然道:“我当年也曾游历天下,而我的根本学问,除了被老秀才看不起的事功学说之外,还在‘细微’二字。所以我在踏足东宝瓶洲之前,就已经坚信两件事,妖族攻破剑气长城,是必然之势!妖族一旦入侵浩然天下,攻打桐叶洲,是必然之事!只要打下了桐叶洲,小小东宝瓶洲算什么?顶尖剑修被抽调半数的北俱芦洲,又算什么?一个商贾横行的皑皑洲,面对强敌,又有几斤骨气可言?” 崔瀺大手一挥,道:“最少也是三洲之地,转瞬之间,尽在手中!一旦皑皑洲审时度势,选择不战而降,即便退一步说,皑皑洲选择中立,两不相帮,此消彼长,谁损失更大?如此一来,妖族占据了几洲实地和气运?这算不算站稳脚跟了?浩然天下总共才几个洲?然后妖族再对西北流霞洲,徐徐图之……当真是某些自诩聪明之人以为的那样,妖族只要一进来,只会被关门打狗,浩然天下反而有机会一鼓作气,趁势占据蛮荒天下?” 陈平安缓缓站起身道:“我明白了。” 不但明白了为何崔东山当初在山崖书院会问那个问题,而且明白了阿良当年为何没有对大骊王朝痛下杀手。 崔瀺放声大笑,环顾四周,道:“说我崔瀺野心勃勃,想要将一人学问推广一洲,当那一洲为一国的国师,这就算大野心了?” 崔瀺满脸讥笑,啧啧摇头,又道:“一拳打破一座山岳,一剑砍死千万人,厉害吗?爽快吗?大势之下,你陈平安大可以拭目以待,掰着手指头算一算,那桐叶洲的上五境修士,管你是善是恶,到最后还能留下几座山头,活下几个神仙!再看看如潮水涌入桐叶洲的妖族,讲不讲理。” 崔瀺嘴角翘起,笑道:“一切都是要还的。” 崔瀺伸出一只手掌,似刀往下迅猛一切,斩钉截铁道:“阿良当初在大骊京城,未曾为此向我多言一字。但是我当时就更加确定,阿良相信那个最糟糕的结果,一定会到来,就像当年齐静春一样。这与他们认不认可我崔瀺这个人,没有关系。所以我就要整座浩然天下的读书人,还有蛮荒天下那帮畜生好好看一看,我崔瀺是如何凭借一己之力,将一洲资源转化为一国之力,以老龙城作为支点,在整个东宝瓶洲的南方沿海,打造出一条铜墙铁壁的防御线!” 崔瀺一挥衣袖,风云变幻。 落魄山之巅,顿时云雾蒙蒙。 天地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与此同时,陈平安发现脚下,逐渐浮现出一块块山河版图,星星点点,依稀如市井万家灯火。 南婆娑洲,西南扶摇洲,东宝瓶洲,东南桐叶洲,抢走北字前缀的俱芦洲,位置正北的皑皑洲,西金甲洲,西北流霞洲。 最终才是被众星拱月的中土神洲。 天圆地方。 这不奇怪,因为浩然天下本就是“碎片”之一,道家坐镇的青冥天下,妖族占据的蛮荒天下,也都是。 陈平安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问出那个问题,因为自己已经有了答案。 你崔瀺为何不将此事昭告天下? 说了没人听,听了未必信。而且一旦道破,妖族自然随之会有应对之策。 崔瀺岔开话题,微笑道:“曾经有一个古老的谶语,流传得不广,相信的人估计已经所剩无几了。我年少时无意间翻书,凑巧翻到那句话的时候,觉得自己真是欠了那人一杯酒。那句谶语是‘术家得天下’。不是阴阳家支脉术士的那个术家,而是诸子百家当中垫底的术算之学,比低贱的商家还要被人看不起的那个术家,其宗旨学问被人讥笑为商家账房先生……的那只算盘而已。 “我们三教和诸子百家的那么多学问,你知道缺陷在哪里吗?在于无法计量,不讲脉络,更倾向于问心,喜欢往虚高处求大道,不愿精确丈量脚下的道路,故而当后人奉行学问,开始行走,就会出问题。而圣人们,又不擅长也不愿意细细说去,道祖留下五千言,就已经觉得很多了,佛祖干脆不立文字,我们那位至圣先师的根本学问,也一样是七十二学生帮着汇总教诲,编撰成经。” 崔瀺转头望向目眩神摇的陈平安,问道:“你在书简湖吃了那么多苦头,为何?你知道的道理少,见过的人事少?老秀才的顺序学说差?我看未必吧。” 陈平安不愿多说此事,反而问道:“为何要对我泄露天机?” 崔瀺微笑道:“书简湖棋局开始之前,我就与自己有个约定,只要你赢了,我就跟你说这些,算是与你和齐静春一起做个了断。” 陈平安问道:“赢了?你是在说笑话吗?” 崔瀺点头道:“就是个笑话。” 崔瀺一振衣袖,山河版图瞬间消失散尽,冷笑道:“你,齐静春,阿良,老秀才,还有陈清都,陈淳安,你们做的事情,在那么多沾沾自喜的聪明人眼中,难道不都是一个个笑话吗?” 崔瀺转过头,望向这个身着青衫、发插玉簪、腰挂养剑葫的年轻人,剑客?游侠?读书人? 崔瀺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道:“书简湖棋局已经结束,但人生不是什么棋局,无法局局新,好的坏的,其实都还在你这里。按照你当下的心境脉络,再这么走下去,成就未必就低了,可你注定会让一些人失望,但也会让某些人高兴,而失望和高兴的双方,同样无关善恶。不过我确定,你一定不愿意知道那个答案,也不想知道双方各自是谁。” 陈平安看着这位大骊国师。确实与少年崔东山很相似,但的的确确已经是两个人了。 崔瀺笑道:“连你陈平安都像是个道德圣人了,这世道真是妙。说实话,我倒是有些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了,天下兴亡,关我屁事。” 崔瀺似乎有感而发,终于说了两句无关大局的自家言语。 “豪门府邸,百尺高楼,撑得起一轮月色;市井坊间,挑水归家,也带得回两盏明月。” “自古饮者最难醉。” 陈平安重新坐在台阶上,摘下养剑葫,却几次抬手,都没有喝酒。 崔瀺说道:“在你心中,齐静春作为读书人,阿良作为剑客,好似日月在天,给你指路,可以帮着你昼夜赶路。现在我告诉了你这些,齐静春的下场如何,你已经知道了,阿良的出剑,畅快不畅快,你也清楚了,那么问题来了,陈平安,你真的想好以后该怎么走了吗?” 陈平安沉默不语。崔瀺便走了。 因为答案如何,崔瀺其实并不感兴趣。 陈平安后仰躺下,将养剑葫放在身边,闭上眼睛。 没来由想起刻在倒悬山黄粱酒馆墙壁上的那句话,字迹歪扭,蚯蚓爬爬。 是阿良写给齐先生的。 江湖没什么好的,也就酒还行。 陈平安猛然间睁开眼睛,站起身,心中默念。 一条金色长线从落魄山竹楼处掠出,来到山巅,被陈平安握在手心,剑尖向下,轻轻挑起养剑葫,最终伸臂持剑向前,微笑道:“有酒就行,够够的了。” 陈平安持剑下山,连连喝酒,是真醉了,身形踉跄,路过朱敛他们宅子的时候,刚好看到了正在月色下练拳的岑鸳机。 她发现他一身酒气后,眼神畏缩,停下了拳桩,断了拳意。 陈平安一笑而过,摇摇晃晃走远之后,脚步不停,在山林小路,转头道:“岑鸳机,你的拳,真不行。” 岑鸳机闭上一只眼睛,伸出手指,似乎想要说话。 砰然一声。 陈平安应声倒地。 岑鸳机心中哀叹一声,装什么高手说什么大话啊。 只见那位年轻山主,连忙捡起剑仙和养剑葫,脚步快了许多。 瞧瞧,先前分明是装醉来着。 岑鸳机转头看了眼朱老神仙的宅子,愤愤不平,摊上这么个没轻没重的山主,真是误上贼船了。 在崖畔那边,陈平安趴在石桌上,滚烫的脸颊贴着微凉的桌面,就那么遥望远方。 眨了眨眼睛,晃了晃脑袋,总觉得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在龙泉郡,还有人胆敢这么急哄哄御风远游? 极远处,一抹白虹挂空,声势惊人,想必已经惊动很多山头修士了。 陈平安闭上眼睛,不去管了。在落魄山还怕什么?就这么昏睡过去。 这一晚,有一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鬼迷心窍地就为了见先生一面,神通和法宝尽出,匆匆北归,更注定要匆匆南行。 他将已经酣睡的青衫先生,轻轻背起,脚步轻轻,走向竹楼,喃喃低语喊了一声:“先生。” 落魄山作为骊珠洞天最为高耸的几座山头之一,本就是赏月的绝佳地点。 一身白衣的崔东山轻轻关上一楼竹门,当俊美皮囊的神仙少年站定,真是归来月色和云白。 崔东山蹑手蹑脚来到二楼,老人崔诚已经走到廊道,月色如水洗栏杆。崔东山喊了声“爷爷”,老人笑着点头。 老人负手而立,崔东山趴在栏杆上,两只大袖子挂在栏外。 崔诚不愿与崔瀺多聊什么,倒是对这个魂魄对半分出来的“崔东山”,兴许是觉得更加符合自己早年记忆的缘故,所以更亲近些。 崔诚问道:“怎么跑回来了?” 崔东山轻声道:“在外面逛荡来晃荡去,总觉得没啥劲。到了观湖书院地界,想起要跟那些教书匠碰面,鸡同鸭讲,心烦,就偷跑回来了。” 崔诚笑道:“既然做着无愧本心的大事,就要有恒心,不能总想着有趣无趣。” 崔东山用下巴当抹布,来回擦拭着栏杆,道:“知道啦。” 崔诚问道:“今夜就走?” 崔东山点点头,道:“正事还是要做的,老王八蛋喜欢较真,这会儿我既然自己选择向他低头,就愿赌服输,自然不会耽搁他的千秋大业,一定勤勤恳恳、老老实实,就当小时候与家塾夫子交课业了。” 崔诚没有多说什么,老人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对他们指手画脚。当年他就是迂腐教训得多,死板道理灌输得多,又喜欢摆架子,小崽子才负气离家,远游他乡,一口气离开了东宝瓶洲,去了中土神洲,认了个穷酸老秀才当先生。这些都在老人的意料之外。当初每次崔瀺寄信回家,索要银钱,老人是既恼火,又心疼,堂堂崔氏嫡孙,陋巷求学,能学到多大多好的学问?这也就罢了,既然与家族服软,开口讨要,每个月就要这么点银子,还好意思开口?能买几本圣贤书?就算一年不吃不喝,凑得齐一套稍稍像样的文房清供吗?当然了,老人是很久以后,才知道那个老秀才的学问,高到了如日中天的地步。 崔诚说道:“方才崔瀺找过陈平安了,应该兜底了。” 崔东山“嗯”了一声,并不觉得奇怪。崔瀺将他看得透彻,其实他看待崔瀺,一样相差无几,到底曾经是一个人。 崔东山转过头,问道:“不然我晚一些再走?” 崔诚笑道:“你晚走早走,我拦得住?除了小时候被我关在阁楼念书逃不了之外,你哪次听过爷爷的话?” 崔东山说道:“这次就听爷爷的。” 崔诚道:“行吧,回头他要念叨,你就把事情往我身上推。” 崔东山笑逐颜开,娴熟地爬上栏杆,翻身飘落在一楼地面,大摇大摆走向朱敛那边的几栋宅子。 他先去了裴钱的院子,发出一串怪声,翻白眼吐舌头,张牙舞爪,把迷迷糊糊醒过来的裴钱吓得一激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出黄纸符箓,贴在额头,然后鞋也不穿,手持行山杖就狂奔向窗台那边,闭着眼睛就是一套疯魔剑法,嘴里瞎嚷嚷:“快走快走!饶你不死!” 崔东山怒喝道:“敲坏了我家先生的窗户,你赔钱啊!” 裴钱愣在当场,伸出双指,轻轻按了按额头符箓,防止坠落,心里想着,万一是妖魔鬼怪故意变幻成崔东山的模样,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她试探性问道:“我是谁?” 崔东山笑眯眯道:“大师姐呗。” 裴钱如释重负,看来是真的崔东山,于是屁颠屁颠跑到窗台边上,踮起脚跟,一边张望一边好奇问道:“你咋又来了?” 崔东山反问道:“你管我?” 裴钱摘下符箓放在袖中,跑去开门,却没看见崔东山,转了一圈还是没找着,结果一个抬头,就看到一个白衣服的家伙倒挂在屋檐下。裴钱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眶里已经有些泪莹莹了,刚要开始放声哭嚎,崔东山就像那大雪天挂在屋檐下的一根冰锥子化了,以一个倒栽葱姿势从屋檐滑落,脑袋撞地,咚一声,然后直挺挺摔在地上。看到这一幕,裴钱破涕为笑,满腔委屈一下子烟消云散。 崔东山爬起身,抖着雪白袖子,随口问道:“那个不开眼的贱婢呢?” 裴钱小心翼翼道:“石柔姐姐如今在压岁铺子那边忙生意哩,帮着我一起挣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可不许再欺负她了,不然我就告诉师父。” 崔东山嗤笑道:“告状?你师父是我先生,明摆着跟我更亲近些,我认识先生那会儿,你还不知道在哪里玩泥巴呢。” 裴钱可不愿在这件事上矮他一头,想了想,反问道:“师父这次去梳水国那边游历江湖,又给我带了一大堆的礼物,数都数不清,你有吗?就算有,能有我多吗?” 崔东山笑道:“你跟江湖人称多宝大爷的我比家当?” 裴钱认真道:“自己的不算,我们只比各自师父和先生送的。” 崔东山双手摊开,笑道:“输给大师姐不丢人。” 裴钱点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 崔东山伸出手指,戳了戳裴钱眉心,道:“你就可劲儿瞎引文,气死一个个古人圣贤吧。” 裴钱一巴掌拍掉崔东山的狗爪子,壮着肚子小声道:“放肆。” 崔东山给逗乐了,这么好一词汇,给小黑炭用得这么不豪气。 崔东山开始往院子外边走,嘴里嚷道:“走,找猪头玩去。” 裴钱已经不犯困了,乐呵呵地跟在崔东山身后,与他说了自己跟宝瓶姐姐一起捅马蜂窝的壮举。 崔东山问道:“你自己淘气也就罢了,还连累小宝瓶一起遭殃,先生就没揍你?” 裴钱白眼道:“尽说傻话。” 崔东山哀叹一声,道:“我家先生,真是把你当自己闺女养了。” 裴钱乐开了怀,“大白鹅”就是比老厨子会说话。 “大白鹅”,是裴钱私底下给崔东山取的绰号,这件事,她只跟最“守口如瓶”的宝瓶姐姐说过。 路过一栋宅子,墙内有走桩出拳的闷闷振衣声响。 崔东山蹈虚凌空,步步登高,站在墙头外边往宅子里瞅,瞧见一个身材苗条的貌美少女,正在练习自家先生最拿手的六步走桩。裴钱将那根行山杖斜靠墙壁,后退几步,一个高高跃起,踩在行山杖上,双手抓住墙头,双臂微微使劲,成功探出脑袋,正好听见崔东山嘀咕道:“这拳打得真是辣我眼睛。” 裴钱压低嗓音说道:“岑鸳机这人心不坏,就是傻了点。” 崔东山点头道:“看得出来。” 岑鸳机终究是朱敛相中的练武坯子,一个有望跻身金身境武夫的女子,也就是在落魄山这种鬼怪神仙乱出没的地方,才半点不显眼,如果随便丢到梳水国、彩衣国,一旦让她爬到七境,那就是名副其实的大宗师,走那水浅的江湖,就是山林蟒蹚池塘,水花炸裂。 岑鸳机刚刚练拳,练拳之时,能够将心神全部沉浸其中,已经殊为不易,所以直到略作休憩,停了拳桩,才听闻墙头那边的窃窃私语。她瞬间侧身,脚步后撤,双手拉开一个拳架,抬头怒喝道:“谁?” 当她看到那个俊美“少年郎”的脑袋后,皱了皱眉头,怎么冒出这么个仿佛谪仙人的陌生人,又看到裴钱正在一旁咧嘴笑,岑鸳机这才松了口气。 崔东山双肘搁放在墙头上,问道:“你是猪头……哦不,是朱敛挑选上山的落魄山记名弟子?” 岑鸳机没有答话,望向裴钱。 裴钱笑嘻嘻介绍道:“他啊,叫崔东山,是我师父的学生,我跟他俩辈分一样的。” 岑鸳机开始犯嘀咕。 那个年轻山主的学生? 眼前这个瞅着十分灵秀的漂亮少年,是不是傻啊?找谁不好,非要找那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当先生?那家伙一年到头就知道在外边瞎逛,当甩手掌柜,偶尔回到山头,不是胡乱应酬,就是大晚上喝酒卖疯,你能从他身上学到什么?那家伙也真是猪油蒙了心,竟然敢给人当先生,就这么缺钱? 岑鸳机心中叹息,于是望向那个白衣俊美少年的眼神,就有些怜悯。 崔东山轻声道:“是真傻,不是装的。” 裴钱“嗯”了一声,道:“我没骗你吧。” 大小两颗脑袋,几乎同时从墙头那边消失,极有默契。 岑鸳机听不真切他们说啥,也懒得计较,反正落魄山上,怪人怪事挺多。 崔东山没去找朱敛,带着裴钱去到了落魄山之巅后,一跺脚,怒斥道:“还不滚出来。” 落魄山的山神宋煜章赶紧现出真身,在祠庙外的台阶底下,作揖到底,面对这位他当年就已经知晓真实身份的“少年”,却没有多言。 崔东山脸色阴沉,浑身煞气,大步向宋煜章奔去。 崔东山又要开始作妖了?裴钱见势不妙,赶紧跟上崔东山,小声劝说道:“好好说话,远亲不如近邻,到时候难做人的,还是师父啊。” 崔东山叹了口气,站在那位神色自若的落魄山山神之前,问道:“当官当死了,好不容易当了个山神,也还是不开窍?” 宋煜章虽然敬畏这位“国师崔瀺”,但是对于自己的为人处世,问心无愧,故而绝对不会有半点怯懦,缓缓道:“会做官做人的,别说我大骊不缺,从已经覆灭的卢氏王朝,到苟延残喘的大隋高氏,再到黄庭国这类见风使舵的藩属小国,何曾少了?” 崔东山问道:“那我问你,当官也好,做山神也罢,你被大骊宋氏放在这些位置上,你到底是追求道德的自我圆满,还是在一心为国为民?” 宋煜章问道:“国师大人,难道就不许微臣两者兼具?” 崔东山挥挥袖子,不耐烦道:“懒得跟你废话。” 宋煜章作揖拜别,一丝不苟,金身返回那尊泥塑神像,并且主动“关门”,暂时放弃对落魄山的巡视。 崔东山带着裴钱在山巅随便散步,裴钱好奇地问道:“干吗生气?” “哪有生气,我从不为蠢人生气,只愁自己不够聪明。”崔东山摇摇头,双手摊开,比划了一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学问,道理,老话,经验,等等等等,加在一起,就是给自己搭建了一座房子。有些小的房子,就像泥瓶巷、杏花巷那些小宅子;有些大的房子,像桃叶巷、福禄街那边的府邸,或像如今各大山头的仙家洞府,甚至那人间皇宫,中土神洲的白帝城,青冥天下的白玉京。大小之外,也有稳固之分。大而不稳,就是空中楼阁,经不起风吹雨摇,苦难一来,就大厦倾塌,反而不如小而坚固的宅子。在此之外,又要看门户的多寡。多,并且时常打开,就可以快速接受外边的风景;少,且常年关门,就意味着一个人会很犟,容易钻牛角尖,活得很自我。” 裴钱点点头,道:“我就喜欢看大大小小的房子,所以你这些话,我听得懂。那个不怕你的山神老爷,明显就是心扉紧闭的家伙,一根筋,认死理呗。” 崔东山转过头,瞥了眼裴钱的双眸,笑道:“可以啊,贼机灵。” 裴钱双臂环胸,捧着那根行山杖,洋洋得意道:“那可不,我都是快要去学塾读书的人啦。” 崔东山笑道:“那我可要提醒你一句,一栋宅子地方有限,装了这个就装不下那个的。很多读书人为什么读傻了?就是因为一种脉络上的书读得太多,每多读一本,就多遮住窗户、大门一分,所以越到最后,越看不清这个世界。眨眼工夫,白发苍苍了,还在那儿挠头发蒙,为啥老子读书那么多,还是活得猪狗不如,到最后只能安慰自己一句,世风日下,非我之过。” 裴钱看了看四周,没有人,这才小声道:“我去学塾,就是好让师父出远门的时候放心些,又不是真去念书。念个屁的书,脑壳疼哩。”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然后哈哈大笑,一边飞奔下山,一边嚷道:“告状去喽。” 裴钱一愣,然后泫然欲泣,开始拼了命撒腿狂奔,追赶那只“大白鹅”。 崔东山突然停下身形,站在一处台阶下,转头望去,结果看到一个黑炭丫头,为了追上自己,顾不得会不会摔伤,在山巅一脚蹬地,高高跃起,如鹰隼跃涧而飞,像极了当年泥瓶巷的那个草鞋少年。 崔东山微笑道:“先生,学生,弟子。原来我们三个都一样,都那么怕长大,又不得不长大。” 骤然间,有人一巴掌拍在崔东山后脑勺上,那个不速之客气笑道:“又欺负裴钱。” 话音未落,刚刚从落魄山竹楼那边迅猛赶来的一袭青衫,脚尖一点,身形掠去,一把抱住了裴钱,将她放在地上。 崔东山笑着弯腰作揖道:“学生错了。” 裴钱抹了把满脸的汗水,眼珠子一转,开始帮着崔东山说话,道:“师父,我和他闹着玩呢,我们其实什么话都没有说。” 崔东山点头如小鸡啄米,连声赞同道:“对对对。” 陈平安笑道:“你们自己相信吗?” 裴钱和崔东山异口同声道:“信!” 陈平安没有刨根问底,反正都是瞎胡闹。 三人一起下山。 先生学生,师父弟子。 青衫白衣小黑炭。 三人来到石崖畔,各自落座,与陈平安相对的那个座位,崔东山和裴钱都不乐意去坐,因为离着先生或是师父远了些。 侯门月色少于灯,山野清辉尤可人。 三人一起眺望远方。辈分最高的,反而是视野所及最近之人,哪怕借着月光,陈平安依旧看不太远。裴钱却看得到红烛镇那边的依稀亮光,还有棋墩山那边的淡淡绿意,那是当年魏檗所栽的那片青神山奋勇竹遗留惠泽于山间的山水雾霭。崔东山作为元婴地仙,自然看得更远,绣花、冲澹和玉液三江的大致轮廓,弯曲扭转,尽收眼底。 裴钱从兜里掏出一把瓜子,放在石桌上,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只不过放的位置有些讲究,离着师父和自己稍稍近些。 崔东山听到瓜子落地的细微声响,回过神,记起一事,手腕拧转,拎出四只大小不一的袋子,轻轻放在地上。袋子表面荧光流转,色泽各异,轻松覆住月光的留影。 崔东山笑道:“先生,这就是未来东宝瓶洲四岳的五色土壤了,是从各大山头的祖脉山根挖来的,除了北岳披云山,已经齐全了。别看袋子不大,分量极沉,最小的一袋,都有四十多斤。” 陈平安笑道:“辛苦了。” 崔东山笑呵呵道:“辛苦什么,若不是有这点盼头,此次出山,能活活闷死学生。” 裴钱抬起屁股,伸长脖子,好奇地问道:“我能打开瞅瞅不?” 崔东山大手一挥:“看吧看吧,羞愧死你这个赔钱货。看看我这学生是如何为先生分忧的,再看看你自己,身为先生的开山大弟子,成天吊儿郎当,在骑龙巷那边每月挣了十几两银子就满足了?每月没个二三十两银子的净利,你好意思跟人邀功?能够一年挣个三百两银子,在龙泉郡城那边买栋像样的小宅子,那还差不多。” 裴钱双臂环胸,气道:“看个屁,不看了。” 崔东山笑嘻嘻道:“那我求你看,看不看?” 裴钱伸出大拇指,转怒为喜道:“大气!” 裴钱不给崔东山反悔的机会,起身后一溜烟绕过陈平安,去打开一袋袋传说中的五色土壤,蹲在那边瞪大眼睛,脸庞被映照得光彩熠熠,嘴里啧啧称奇。师父曾经说某本神仙书上记载着一种观音土,饿了可以当饭吃,不晓得这些五颜六色的泥巴,吃不吃得? 崔东山踹了裴钱的屁股一脚,骂道:“小姑娘眼皮子这么浅,小心以后行走江湖,随便遇上个嘴巴抹蜜的读书人,就给人拐骗了去。” 裴钱伸手拍了拍屁股,头都没转,道:“不把骗子打得脑壳开花,就是我侠义心肠嘞。” 崔东山开始说正事,望向陈平安,缓缓道:“先生这趟去北俱芦洲,连魏檗那份土壤,都一起带上,可以在北俱芦洲那边等着消息,约莫等到一年半到两年以后,大骊宋氏正式敕封其余四岳,就是先生炼化此物的最佳时机,不能早,可以晚。其实如果不谈忌讳,在未来中岳之地炼化五色土,应该得利最丰,更容易招来异象和馈赠,只不过咱们还是给大骊宋氏留点颜面好了,宋和那小子刚刚登基,就成了东宝瓶洲开拓疆土最多的千古一帝,容易脑子发热,下边的人一撺掇,即便是老王八蛋压得住,对落魄山而言,以后也是隐患,毕竟老王八蛋到时候忙得很。世事如此,做事情的人,总是做多错多不讨好,真到了一统东宝瓶洲的光景,老王八蛋就要面对很多来自中土神洲的掣肘,不会是小麻烦,反而宋和这些什么都不做的享清福,人只要闲了,易生怨怼。” “五色土炼化一事,我心里有数。”陈平安点头之后,忧心道,“等到大骊铁骑一鼓作气得到了东宝瓶洲,一众功勋,得到封赏后,难免人心懈怠,短时间内又不好与他们泄露天机,那会儿,才是最考验你和崔瀺治国驭人之术的时候。” 崔东山笑道:“到时候注定烦心事很多,但是不会出大乱子。一栋新宅子,地基牢固,架子搭好,只要那些栋梁不出岔,房子就不怕风吹雨打,窗户纸破了,屋顶瓦片碎了,都是缝缝补补的小事。等到新宅子变成了老宅子,户枢腐朽,廊柱干裂,屋内多白蚁蛇鼠,那会儿,就不是我和老王八蛋会操心的事情了。” 陈平安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事功一途,本就讲究细微功夫,别忘了眼前这个家伙,正是这门学问的老祖宗。 崔东山转头瞥了眼那座竹楼,收回视线后,问道:“如今山头多了,落魄山不用多说,已经好到无法再好。其余像灰蒙山、鳌鱼背、拜剑台等等,各处埋土的压胜之物,先生可曾挑选好了?” 陈平安苦笑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些想法,但是没合适的物件。” 原本用来打造落魄山护山大阵的谷雨钱,如今都已经寅吃卯粮,所以这趟去往北俱芦洲,除了练剑之外,真要尝试一下,去当个名副其实的野修,上山访仙府遗址,下水寻龙宫秘境,看能否挣到一些意外之财,添补家用。 崔东山正要说话。 陈平安已经摆手道:“两回事,一户人家的亲兄弟,尚且需要明算账。” 崔东山有些悻悻然,只要他愿意,学自家先生当那善财童子的能耐,恐怕浩然天下也就只有皑皑洲姓刘的人,可以与他一拼。 陈平安随口问道:“魏羡一路跟随,现在境界如何了?” 崔东山摇头道:“魏羡离开藕花福地之后,志不在武学登顶。如今我手边的可用之才,屈指可数,既然魏羡自己有那份野心,我就顺势推他一把,等到此次返回观湖书院,我很快就会把魏羡丢到大骊行伍之中,至于是选择依附苏高山还是曹枰,再看看,不是特别急。大骊南下,像朱荧王朝这种死仗不会多了,硬仗却不少,魏羡赶得上,尤其是南边许多作威作福惯了的山上仙家,那些个千年府邸,骨头更加硬,魏羡脱颖而出的机会,就来了。先生,将来落魄山即便成了山上洞府,仙气再足,可是与人间王朝的关系,山上山下,总归还是需要一两座桥梁,魏羡在庙堂,卢白象混江湖,朱敛留在先生身边,各司其职,目前看来,是最好的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 裴钱问道:“那隋姐姐呢?” 崔东山没有回答裴钱的问题,正色道:“先生,不要着急。” 陈平安点头道:“你先前信上那句‘撼大摧坚,徐徐图之’,其实可以适用很多事情。” 桐叶洲,倒悬山和剑气长城。 陈平安本来打算游历完北俱芦洲,就要直奔倒悬山,现在看来,去了剑气长城后,先不返回老龙城,还要再走一趟桐叶洲才行。 崔东山犹豫了一下,伸出一只手掌,道:“我和老王八蛋都认为,最少还有这么长时间,可以让我们潜心经营。” 五十年。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西边,视野被竹楼和落魄山阻挡,故而看不到那座拥有斩龙台石崖的龙脊山。 圣人阮邛和真武山、风雪庙,外加大骊四方,在龙脊山“开山”一事,这些年做得一直极其隐蔽。龙脊山也是西边群山之中戒备最森严的一座,魏檗与陈平安关系再好,也从不会提及龙脊山一字半句。 崔东山抬头看了眼天色,然后干脆双手抱住后脑勺,身体后仰,怔怔出神。 陈平安和裴钱嗑着瓜子,裴钱问道:“师父,要我帮你剥壳不?到时候我递给你一大把瓜子仁,哗啦一下倒入嘴里,一口吃掉。” 陈平安笑道:“不用。” 崔东山大煞风景道:“先生是不愿意吃你的口水。” 裴钱像只小老鼠,轻轻嗑着瓜子,瞧着动作不快,面前的桌上却已经堆了小山似的瓜子壳,她问道:“你晓得有个说法,叫‘龙象之力’不?知道的话,那你亲眼见过蛟龙和大象吗?书上说,水中力最大者蛟龙,陆地力最大者为象。大象,就是两根长牙弯弯的大象。小白的名字里边,就有这么个字。” 弯弯绕绕,陈平安都不明白这个家伙到底想要说什么。 结果崔东山嗤笑道:“想要说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就直说,绕什么弯子。” 裴钱摇晃肩膀,得意扬扬道:“我可没这么讲,你自己知道就好。” 陈平安笑了笑。 崔东山朝裴钱做了个丢掷一把瓜子的动作,裴钱纹丝不动,扯了扯嘴角,不屑道:“你幼稚不幼稚?” 陈平安轻轻屈指一弹,一粒瓜子轻轻弹中裴钱额头,裴钱咧嘴道:“师父,真准,我想躲都躲不开哩。” 崔东山大开眼界,悻悻道:“这落魄山以后改名马屁山得了,就让你这个先生的开山大弟子坐镇。灰蒙山文气重,可以让小宝瓶和陈如初她们去待着,就叫道理山好了。鳌鱼背那边武运多些,回头让朱敛坐镇,称为‘打脸山’,山上弟子,人人是纯粹武夫,行走江湖,一个比一个专横跋扈,在那座山头上,没个金身境,都不好意思出门跟人打招呼。拜剑台那边适宜剑修修行,到时候正好跟鳌鱼背争一争‘打脸山’的名号,不然就只能捞到个‘哑巴山’的称呼,因为拜剑台的剑修游历,道理应该是只在剑鞘中的。” “我才不是只会游手好闲的马屁精!”裴钱怒道,“我要去拜剑台!我一定会在那里练出绝世剑法!明儿我就去占地盘,师父除外,谁都不许跟我抢!不然我就……” 看着裴钱那双猛然光彩四射的眼眸,陈平安依旧悠然嗑着瓜子,随口打断裴钱的豪言壮语,说道:“记得先去学塾念书。下次如果我返回落魄山,听说你念书很不用心,看我怎么收拾你。” 裴钱一身气势骤然消失,“哦”了一声,心中懊恼不已。得嘞,看来自己以后还得跟那些夫子先生们拉拢好关系才行,千万不能让他们将来在师父跟前说自己的坏话,最少最少也该让他们说一句“读书还算勤勉”的评语。可如果自己念书明明很用功,夫子们还要碎嘴冤枉人,那就怪不得她裴钱不讲江湖道义了,看她不把他们揍成个朱敛!师父可是说过的,行走江湖,生死自负! 陈平安望向崔东山,问道:“是不是要走了?” 崔东山点点头,苦着脸道:“披星戴月,昼夜兼行,再加上一想到先生北游,弟子南去,真是心肝拧成一团了。” 陈平安笑道:“那你们俩等我一下,我去拿两样东西,做完了事情,你再远游。” 陈平安起身去往竹楼一楼。 崔东山望向裴钱,裴钱摇摇头,道:“我也不晓得。” 陈平安拿出来一只小锦袋和一颗梅核,将两者放在桌上,打开袋子,露出里面外形圆薄如钱币的青翠种子,微笑道:“这是一个要好的朋友从桐叶洲扶乩宗喊天街买来的榆树种子,一直没机会种在落魄山,说是只要种在水土好而且向阳的地方,三年五载,就有可能生长开来。” 崔东山拈出其中一颗榆树种子,点头道:“好东西,不是寻常的仙家榆树种子,是中土神洲那棵世间榆木老祖宗出产。先生,如果我没有猜错,这可不是扶乩宗能够买到的稀罕物件,多半是那个朋友怕先生不愿收下,胡乱瞎编了个由头。相较于一般的榆树种子,这些种子诞生出榆钱精魅的可能性要大很多,这一袋子,就算是最坏的运气,怎么也该冒出三两只金黄精魅。即使是没有生出精魅的榆树,成活后,也可以帮着聚敛、稳固山水气运。总之,与先生当年捕获的那尾金色过山鲫一般,皆是宗字头仙家的心头好之一。” 这确实是陆抬会做的事情。 陈平安有些无奈,安慰自己既得之则安之。 陈平安又指了指那颗梅核,裴钱抢先说道:“我知道我知道,这是紫阳府那个叫吴懿的瘦竹竿,让紫阳府木偶人府主转赠师父的。后来我担心那瘦竹竿不厚道,故意拿次货糊弄师父,我就偷偷拿着它,找魏檗帮着鉴定过,说是一年后,就可以成长一株千岁高龄的杨梅树,至少也该有竹楼一半这么高哩,又叫‘节气梅’,每一个二十四节气的当天,都会有茫茫多的灵气流溢出来,最适合修行之人在树底下炼气啦。魏檗还说,这颗梅核对于有了稳定山头的谱牒仙师来说,其实是当初紫阳府四件礼物当中,最珍贵的。” 陈平安笑道:“那我们今夜就把它们都种下去。” 崔东山斜了裴钱一眼,道:“你先挑。” 裴钱乐呵呵道:“梅核再好,也只有一颗,我当然挑选榆钱种子,对吧?” 说完裴钱偷偷望向师父,见师父轻轻点头后,这才转头对崔东山斩钉截铁道:“这么珍贵的梅核,就让给你好了!不过事先说好,以后长成了大杨梅树,还是师父的,我要带着宝瓶姐姐一起去爬树玩,你可不能拦着我。” 崔东山叹了口气。 真是满身的机灵劲儿,话里都是话。 也亏得是自家先生,才能一物降一物,刚好降服得住这块黑炭,换成别人,朱敛不行,甚至他爷爷都不行,更别提魏檗这些落魄山的外人了。 落魄山作为骊珠洞天的南大门,气势巍峨,高耸入云。 落魄山其实很大,以至于它的北边,陈平安还没怎么逛过,多是在南边竹楼逗留。 在南边的向阳面,竹楼以下,郑大风坐镇的山门以上,崔东山挑选了两块邻近的风水宝地,分别种下那袋榆树种子和梅核。 大功告成后,裴钱以锄头拄地,没少出力气的小黑炭满头汗水,满脸笑容。 崔东山依旧一袭白衣,纤尘不染。若说男子皮囊之俊美,恐怕只有魏檗和陆抬,当然还有那个中土大端王朝的曹慈,才能够与崔东山媲美。 陈平安轻声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我们共勉。” 崔东山再次拿出“繁文缛节”,作揖郑重道:“学生拜别。先生远游,游必有方。” 陈平安在崔东山直起腰后,从袖子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支竹简,笑道:“好像从来没送过你东西,别嫌弃,竹简只是寻常山野青竹的材质,一文不值。虽然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当你的先生,关于那个问题,在书简湖三年,我也经常会去想,但还是很难有答案。可是不管如何,既然你都这么喊了,喊了这么多年,那我就摆摆先生的架子,将这枚竹简送你,作为小小的临别礼。” 崔东山接过那枚已经泛黄的竹简细看,正反皆有刻字。 正面刻字“闻道有先后,圣人无常师”,已经有些年月。 反面刻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多半是刚才陈平安去竹楼取物的时候,临时点灯,取出刻刀,新刻上去的,虽事出匆忙,字迹依旧一丝不苟,规规矩矩。 裴钱咳嗽两声,润了润嗓子,郑重其事道:“崔东山,我身为大师姐,必须提醒你一句了,你可别不当回事啊,师父其实最在乎这些竹简了!” 崔东山把竹简缓缓收入袖中,道:“先生期许,殷殷切切,学生铭记在心。学生也有一物相赠。” 崔东山抖了抖雪白大袖,取出一把古色古香的竹折扇,素雅玉洁,双手奉上,道:“此物曾是与我对弈而输飞剑‘金秋’之人的心爱珍宝,数折聚春风,一捻生秋意,扇面素白无文字,最最适合先生远游时节,在异乡夏日祛暑。” 陈平安接过那把入手轻如鹅毛的玉竹折扇,打趣道:“送出手的礼物这么重,你是鳌鱼背的?” 裴钱刚刚有些窃喜,觉着这次送礼回礼,自己师父做了笔划算买卖,现在一琢磨,先前崔东山说那鳌鱼背是“打脸山”,然后当下便有些埋怨崔东山。 崔东山哈哈大笑,朗声道:“走了走了。” 不知为何,崔东山面朝裴钱,伸出食指竖在嘴边。 裴钱眨了眨眼睛,装傻。 崔东山就直愣愣看着她。 裴钱这才一跺脚,恨声道:“好吧,不说。咱俩扯平了!” 崔东山一拧身,身姿翻摇,大袖晃荡,整个人倒掠而去,瞬间化作一抹白虹,就此离开了落魄山。 陈平安带着裴钱登山,从她手中拿过锄头。 裴钱憋了半天,小声问道:“师父,你咋不问问看,‘大白鹅’不想我说什么?师父你问了,当弟子的,就只能开口啊,这样的话,师父你既知道了答案,我也不算反悔,多好。” 陈平安揉了揉裴钱的脑袋,笑着不说话。 裴钱蹦蹦跳跳跟在陈平安身边,一起拾阶而上,转头望去,已经没了那只“大白鹅”的身影。 先前“大白鹅”亲手种下那颗梅核后,裴钱亲眼看到在他心中那座蛟龙摇曳的深潭水畔,除了那些金色的文字书籍,多出了一株小小的杨梅树。 陈平安突然问道:“你那么欺负小镇街巷的白鹅,跟被你取了‘大白鹅’这个绰号的崔东山,有关系吗?” 裴钱抹了把额头汗水,然后使劲摇头,忙道:“师父!绝对没有半枚铜钱的关系,绝对不是我将那些白鹅当做了崔东山!我每次见着了它们,打架过招也好,或是后来骑着它们巡视大街小巷,一次都没有想起崔东山!” 陈平安忍着笑,严肃道:“说实话。” 裴钱一手拄着行山杖,一把扯住陈平安的青衫袖口,可怜兮兮道:“师父,方才种那些榆树种子,可辛苦啦,累死个人,这会儿想啥事情都脑壳疼哩。” 陈平安伸手握住裴钱的手,微笑道:“行啦,师父又不会告状。” 裴钱笑容灿烂,转过头,微微仰起,凝视着师父的侧脸,道:“没事,就算师父告状,我也不觉得有一丢丢的委屈。师父都已经这么好喽,再更好,那还了得。” “师父这趟出远门,一时半会儿是回不了落魄山了,你上学塾也好,四周逛荡也罢,没必要太拘束,可也不准太顽劣,但是只要你占着理的事情,事情闹得再大,你也别怕,师父不在身边,你就去找崔老前辈、朱敛、郑大风、魏檗,他们都会帮你。不过,事后他们与你说些道理的时候,你也要乖乖听着,有些事情,不是你做得没错,就不用听任何道理的。” “好嘞。师父,你就放心吧,哪怕真受了委屈,只要不是那么那么大的委屈,那我想象一下师父其实就在我身边,我就可以半点不生气啦。” “毕竟没有碰到事情,师父不好多说什么。等师父离开后,你可以去问一问朱敛或是郑大风,什么叫矫枉过正,然后自己去琢磨。虽说落魄山任何人,不可以得理不饶人,但是做好人受委屈,从来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这些话,不着急,你慢慢想。好的道理,不只在书上和学塾里有,骑龙巷你那个石柔姐姐也会有,落魄山上学拳比较慢的岑鸳机也会有,你要多看,多想。天底下最无本的买卖,就是从别人身上学一个‘好’字。” “师父……” “知道你脑壳又开始疼了,那师父就说这么多。以后几年,你就算想听师父念叨,也没机会了。” “哈哈,师父你想错了,是我肚子饿了。师父你听,我的肚子在咕咕叫呢,不骗人吧。” “习武之人,大晚上吃什么宵夜,熬着。” “师父,到了那个啥北俱芦洲,一定要多寄信回来啊,我好给宝瓶姐姐还有李槐他们报个平安。哈哈,报个平安,报个师父……” “……” 裴钱一手持行山杖,一手给师父牵着,她胆气十足,挺起胸膛,走路嚣张,妖魔心慌。 一大一小,行走在月色中,步步登高。 仿佛这一刻,天下月色,此山最多。 第138章 另一个朱敛 裴钱其实还是没有困意,只不过被陈平安撵去睡觉了。 陈平安路过岑鸳机那栋宅子的时候,院内依旧有出拳振衣的沉闷声响,院门口站着朱敛,笑吟吟地望向陈平安。 两人并肩而行,身高悬殊。东宝瓶洲北地男儿,本就个高,大骊青壮更是以身材魁梧、膂力出众,名动一洲,大骊制式铠甲、战刀分别沿袭“曹家样”和“袁家样”,都是出了名的沉,非北地锐士不可披挂、佩带。 陈平安如今身材修长,朱敛又习惯性身形佝偻,只看背影,仿佛一个天一个地。 陈平安打算让朱敛赶赴书简湖,给顾璨、曾掖他们送去那笔筹办水陆道场和周天大醮的谷雨钱。在此期间,董水井会随行,之后会在池水城停步,私底下会晤上柱国关氏的嫡玄孙关翳然。朱敛也好,董水井也罢,都是做事特别让陈平安放心的人,两人同行,陈平安都不用刻意叮嘱什么。 朱敛并无异议。 陈平安没有对朱敛藏掖天下大势,朱敛听过之后,却也没什么感慨唏嘘,只说以前在藕花福地,他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如今来到浩然天下,就不去思量这些波澜壮阔的事了,只能做些扫扫门前雪、瓦上霜的活计。 到了竹楼一楼,陈平安让朱敛坐着,自己开始收拾家当。后天就要在牛角山渡口动身登船,乘坐一艘往返于老龙城和北俱芦洲的跨洲渡船,目的地是一处著名的“形胜之地”,名气大到陈平安在那部倒悬山神仙书上都看到过,而且篇幅不小,名为骸骨滩,是一处北俱芦洲的南方古战场遗址。坐镇此地的仙家门派叫披麻宗,是一个中土大宗的下宗,宗门内豢养有十万阴兵阴将,只不过虽然跟阴灵鬼魅打交道,披麻宗的口碑却极好,宗门子弟的下山历练,都以收拢为祸阳间的厉鬼恶灵为本,而且披麻宗首任宗主,当年与十六位同门从中土迁徙到骸骨滩,开山之际,就立下一条铁律,门内弟子,下山敕神劾鬼、镇魔降妖,不许与救助之人索要任何报酬,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市井百姓,务必分文不取,违者打断长生桥,逐出宗门,所以骸骨滩披麻宗修士,又有北俱芦洲“小天师”的美誉。 披麻宗四周方圆千里,多有正道鬼修依附驻扎,所以陈平安想着到了骸骨滩之后,多逛几天,毕竟在书简湖占据一座岛屿,建造一个适宜鬼魅修行的门派,一直是他心心念念却无果的遗憾事。 陈平安取出了折叠整齐的那件法袍金醴,犹豫片刻,似乎想要收起,不带去北俱芦洲。 朱敛瞥了眼那把被陈平安放在桌上的崔东山赠送的折扇,他用屁股想都知道是一件法宝无疑,便笑道:“少爷,金醴配折扇,如那正值妙龄的倾国美人,与映照容貌纤毫毕现的琉璃镜,是绝配。” 陈平安坐在书案后边,一边细致清点着神仙钱,一边没好气道:“我去北俱芦洲是练剑,又不是游玩山水。而且都说北俱芦洲那儿,看人不顺眼就要打打杀杀,我要是敢这么行走江湖,岂不是学裴钱在额头上贴上符箓,上书‘欠揍’二字?” 朱敛微笑道:“少爷,再乱的江湖,也不会只有打打杀杀,便是那书简湖,不也有附庸风雅?还是留着金醴在身边吧,万一用得着,反正不占地方。” 朱敛突然脑子灵光乍现,笑道:“怎么,少爷是想好了将此物‘借’给谁?” 陈平安点了点头,道:“想要找个机会,托人送往南婆娑洲的醇儒陈氏,寄给刘羡阳。” 朱敛问道:“是在小镇开办学塾的龙尾溪陈氏?” 陈平安轻轻捻动着一枚小暑钱,黄玉铜钱样式,正反皆有篆文,不再是当年在破败古寺,梳水国四煞之一女鬼韦蔚破财消灾的那枚小暑钱的篆文——“出梅入伏”“雷轰天顶”,而是“九龙吐水”“八部神光”。小暑钱的篆文内容,就是这样,五花八门,并无定数,不像那雪花钱,天下通行仅此一种,这当然是皑皑洲财神爷刘氏的厉害之处。至于小暑钱的来源,分散四方,故而每种流传较广的小暑钱,与雪花钱的兑换,略有起伏。 陈平安说道:“当年醇儒陈氏来到骊珠洞天查看那棵坟头楷树的人,名为陈对,虽然脾气不太好,口气也冲,但是秉性不错。而大雍王朝龙尾溪陈氏接洽陈对的那个读书人陈松风,与我一个叫刘灞桥的朋友关系极好,虽说陈松风脾气软了点,面对一位来自南婆娑洲的高门嫡女,底气不足,但此人温文尔雅,作不得伪。我相信一个世族豪阀,千年清誉,怎么都比一件半仙兵值钱。” 朱敛不觉得陈平安将一件法袍金醴,赠送也好,暂借也罢,寄给刘羡阳有任何不妥,但是时机不对,所以难得在陈平安这边坚持己见,说道:“少爷,虽说你如今已是六境武夫,只差一步,法袍金醴就会成为鸡肋,甚至是累赘,但是这‘只差一步’,怎么就可以不计较?北俱芦洲之行,必定是凶险和机遇并存,说句难听的,真遇到强敌剑修,对方杀力巨大,少爷身上穿着法袍金醴,当那兵家甘露甲使用,多挡几剑,也是好事。等到少爷下次返回落魄山,不管是三年五年,还是十年,再寄给刘羡阳,一样不晚。莫说是金丹、元婴两境的地仙,任你是一位玉璞境修士,也不敢说穿着如今的法袍金醴,就跌份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将法袍金醴收入方寸物飞剑十五当中。 朱敛说道:“既然崔东山说了,还有半百光阴,可以让我们稳稳经营,少爷自己也认可这个观点,为何事到临头,自己就变卦了?这有些不像少爷的心性了。” 陈平安凝视着桌上那盏烛火,突然笑道:“朱敛,我们喝点酒,聊聊?” 朱敛低头哈腰,搓手道:“这敢情好。” 陈平安拿出两壶珍藏的桂花酿,挪了挪桌上物件,隔着一张书案,与朱敛相对而坐。然后便将重建长生桥一事,其间的心境关隘与得失福祸,事无巨细,与朱敛娓娓道来。连年幼时本命瓷的破碎,与掌教陆沉的拔河,藕花福地陪同老道人一起浏览三百年光阴长河,就算是风雪庙魏晋、蛟龙沟左右两次出剑带来的心境“窟窿”,也一并说给朱敛听了。还有自己的讲理,在书简湖是如何磕碰得头破血流,为何要自碎那颗本已有“道德在身”迹象的金身文胆,以及那些心扉之外在轻轻叩门、道别,或鬼哭狼嚎的声音…… 这本是一个人的大道根本,本该天知地知己知,然后便容不得任何人知晓,即便是许多山上的神仙道侣,都未必愿意向对方泄露此事。 陈平安说得云淡风轻,朱敛也毫无拘束,只是竖耳聆听,偶尔缓缓喝一口酒。 陈平安弯腰从抽屉里拿出一只小陶罐,轻轻倒出一小堆碎瓷片在手心里,然后动作轻柔地放在桌上。 “这些就是当年被我爹亲手打碎的本命瓷碎片,之后,我娘亲很快就病逝了。当年拿到它们的时候,我整个人都蒙着,光顾着伤心了,就没有多想它们最终为何能够辗转到我手中。” 陈平安双指拈起其中一枚,眼神晦暗,轻声道:“离开骊珠洞天之前,在巷子里袭杀云霞山蔡金简,就是靠它。如果失败了,就没有今天的一切。此前种种,此后种种,其实一样是在搏。去龙窑当学徒之前,是想怎么活下去;跟姚老头学烧瓷后,至少不愁饿死冻死,就开始想怎么个活法了;离开小镇,就又开始琢磨怎么活;离开那座观道观的藕花福地后,再回过头来想着怎么活得好,怎么活才是对的……” 陈平安低头凝视着灯光映照下的书桌纹理,道:“我的人生,出现过很多的岔路,走过绕路远路,但是不懂事有不懂事的好。 “那就是当我人生中遇到由衷敬重的人后,我知道了他们在哪里,我会很好奇,他们到底是怎样才能走到那个地方去的,然后就简单了,我认准了那个大方向,只管埋头做事,扪心做人,多想想自己的爹娘、齐先生、阿良,如果遇到了同样的事情,他们会怎么想,怎么做。再以后,我其实一直在学,我想要把别人身上所有的好,都变成我自己的,我就像一个小偷。因为我怕穷,太怕了。我要留住自己所有珍惜的东西。对于钱财一事,我不是半点不在乎,我也不是天生的善财童子,但是对我来说,家徒四壁,身无余物,这些都太平常,我半点不怕,就算我今天没了落魄山,被打回原形,只剩下一栋泥瓶巷的祖宅,我一样不怕。 “我从你们身上偷了很多,也学到了很多。除了你之外,比如剑水山庄的宋老前辈,老龙城范二,猿蹂府的刘幽州,在剑气长城打拳的曹慈、陆抬,甚至藕花福地的国师种秋,春潮宫周肥,太平山的君子钟魁,还有书简湖的生死大敌刘老成、刘志茂、章靥,等等,我都在默默看着你们,你们所有人身上出彩的地方,我都很羡慕。” 陈平安叹了口气,道:“所以崔老前辈看出了问题症结所在,天底下没有只占便宜的好事,不分行事和手段的好坏,都是会有恶果的。” 陈平安双手笼袖,道:“做人不比练拳,练拳,勤学苦练,拳法真意就可以上身,做人,这里偷一点,那边学一点,很容易形似神不似。我的心境,本命瓷一碎,本就散,如今更是沦为藩镇割据的境地,如果不是勉强分出了主次,问题只会更大。若是不去痴人说梦,想要练出一个大剑仙,其实还好,纯粹武夫,步步登顶,不讲究这些,可一旦学那练气士,跻身中五境是一关,结金丹又是一关,成了元婴破境更是一个大难关,这不是市井百姓人家的年关难过年年过,怎么都熬得过,修心一事,一次不圆满,是要惹祸上身的。” 陈平安加重语气道:“我从来都不觉得这是多想了,我仍是坚信,一时胜负在于力,这是登高之路,千古胜负在于理,这是立身之本,两者缺一不可。天底下从来没有等先把日子过好了再来讲道理的便宜事,以不讲理之事成就大功,往往将来就只会更不讲理了。在藕花福地,老观主心机深沉,我一路沉默旁观,实则心中希望看见三件事的结果,到最后,也没能做到,两事是跳过了,最后一事是因为离开了光阴长河之畔,重返藕花福地的人间,就断了。那件事,就是一位松溪国历史上的读书人,极其聪慧,进士出身,心怀壮志,但是在官场上磕磕碰碰,无比辛酸,所以他决定要先拗着自己心性,学一学官场规矩,入乡随俗,等到哪天跻身了庙堂中枢,再来济世救民。我就很想知道,这位读书人,到底是做到了,还是放弃了。” 陈平安不知不觉站起身,手中拎着那壶没怎么喝的酒,在书桌后的咫尺之地,绕圈踱步,自言自语道:“许多道理,我知道很好,许多对错是非,我一清二楚,哪怕结果证明我做的一切不算坏,可在此期间,甘苦自知,可谓百感交集,紊乱无比。打个比方,当年在书简湖杀不杀顾璨,要不要跟已是死仇的刘志茂成为盟友,要不要与宫柳岛刘老成虚与委蛇,学了一身本事后,该如何与仇家算账,是当年决定的那般一往无前,不管不顾,还是细细思量后做些修改?如果改对了,契合道理了,可内心深处,我就当真痛快了吗?” 陈平安站定,摇摇头,眼神坚毅,语气笃定,道:“我不太痛快。” 沉默片刻。 陈平安仰起头,痛饮一大口酒,抹了抹嘴,继续道:“怎么办呢?一开始我以为只要去了北俱芦洲,就能自由,但是被崔老前辈一语道破,此举有用,却用处不大,治标不治本。这让我很……犹豫。我不怕涉险,吃苦,受委屈,但是我偏偏最怕那种……四顾茫然的感觉。” 陈平安眼神哀伤,道:“天大地大,孑然一身,举目无亲,四处张望,对了无人夸,错了无人骂,年幼时的那种糟糕感觉,其实一直萦绕在我心上,我只要稍稍想起,就会感到绝望。我知道这种心态,很不好,这些年也在慢慢改,但还是做得不够好。所以对顾璨,对刘羡阳,对所有我认为是朋友的人,我都恨不得将手上的东西送出去。我真是菩萨心肠?自然不是,我只是一开始就假定自己是留不住什么东西的,可只要在他们手上留住了,我就不算吃亏。钱也好,物也罢,都是如此。就像这件法袍金醴,我自己不喜欢吗?喜欢,很喜欢,患难与共这么久,怎么会没有感情?我陈平安是什么人?连一匹相依为命两年多的瘦马渠黄,都要从书简湖带回落魄山。可我就是怕哪天自己在游历途中,说死就死了,一身家当,被人抢走,或是成了所谓的仙家机缘,余给我根本不认识的人,那当然还不如早早送给刘羡阳。” 朱敛放下酒壶,不再饮酒,双手轻轻摩挲着椅子扶手,缓缓道:“少爷之烦忧,并非自家事,而是天下人共有的千古难题。不是少爷你独有,在藕花福地,我有,丁婴有,如今浩然天下的读书人也会有,贤人君子圣人,世间开了窍的有灵众生,皆有。三教和诸子百家的学问根柢,不管是儒家的克己复礼、君子慎独,道家的清静无为、不避虚舟,还是佛家的降心猿服意马,其实就是在跟‘人心’较劲。学问都是大好的学问,但是对于泥瓶巷里的鸡粪狗屎来说,门槛还是高了,很难够上。崔瀺和崔东山的事功学问,可贵之处,在于对门外巷弄的鸡毛蒜皮也能管好,弊端在于,太多气力花在了琐碎之事上,太过务实,人心容易往下走,不愿务虚,再难往上求。” 朱敛站起身,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抵住桌面,点了点,咧嘴一笑,道:“接下来容老奴破例一回,不讲尊卑,直呼少爷名讳了。” 朱敛继续道:“困顿不前,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与你的本心,是在较劲和别扭,而这些看似小如芥子的心结,会随着你的武学高度和修士境界的提升,越来越明显。当年你一拳下去,碎砖石裂屋墙,而当你越来越强大,以后一拳砸去,世俗王朝的京城城墙都要稀烂。当年你一剑递出,可以帮助自己脱离危险,震慑敌寇,以后说不定剑气所及,江河粉碎,一座山上仙家的祖师堂荡然无存。如何能够无错?你若是马苦玄,一个很讨厌的人,甚至哪怕是刘羡阳,一个你最要好的朋友,都可以不用如此,可恰恰是如此,陈平安才是现在的陈平安。” 朱敛指了指陈平安,道:“你才是你。” 朱敛在书案上画了一圈,微笑道:“在书简湖,你只是做到了如何让自己的学问和道理,与这个世界融洽相处,既能把问题解决,把实实在在的日子过好,也能勉强心安,无需外求。但是接下来的这个问心局,是要你去问一问自己,陈平安到底是谁。既然你选择了这条路,那么对也好,错也好,都得先一清二楚,看得真切了,才有将错修正、将好完善的可能性,不然万事皆休。” 朱敛再次伸手指向陈平安,只是稍稍抬高,指向陈平安头顶,道:“先前魏檗说的那句话,是讲那一个人心中,必须要有日月。” 朱敛手指缓缓向下,指向陈平安身后,道:“那国师崔瀺说,一个人其心光明璀璨,如草木向阳,是不是也应该看一看自己身后的阴影。” 朱敛问道:“这两句话,说了什么?” 朱敛自问自答:“一个说的是将来,一个说的是过去,所以我又有一问,当下如何,自认是谁。有一句烂大街的道理,却是我朱敛看得最重的一句话,刚好这会儿,可以拎出来晒晒……‘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明’字何解?既是心境光明无垢,也是日月齐在即为明。” 陈平安坐回位置,喝着酒,似有所悟,又如释重负。 朱敛最后笑道:“有些事情,想是想不明白的,莫怕,且前行,且慢行,有错就改,无错求更好,对了求最对,万般功夫,所有学问,还不是落在一个‘行’字上?倒悬山去得,桐叶洲去得,藕花福地去得,书简湖都去得,一个自古多豪杰的北俱芦洲,难道不该是陈平安当下最该去练剑的地方?酒要多带几壶,只管青衫仗剑,一身豪气,南归之时,说不定就已经赢得一个剑仙的名号。让那个江湖,记住陈平安这个名字一百年,一千年!” 这番话前几句,陈平安深以为然,可听到最后,就有些哭笑不得,这不是他自己会去想的事情。 朱敛一本正经道:“江湖多痴情美人,少爷也要小心。” 陈平安无可奈何,说这些话的朱敛,似乎更让他熟悉一些。 朱敛提起酒壶,问道:“今晚与少爷聊得尽兴,老奴我茅塞顿开,斗胆与少爷喝完壶中酒再离去?” 这样的朱敛,就更不陌生了。 陈平安笑着拿起酒壶,与朱敛一起喝完各自壶中的桂花酿。 在朱敛拎着空酒壶,关门离去后,陈平安重新收拾行李。 神仙钱都装在郑大风当年在老龙城赠送的玉牌咫尺物当中,其中有跟帮忙“管钱”的魏檗讨要回来的三十枚谷雨钱。一般情况下,绝对不会动用这些钱,只有涉及水土之外的三件本命物炼化机缘,才会用这笔钱去购买某件心仪且合适的偶遇法宝。 此外,再带五十枚小暑钱,以及一千枚雪花钱。 剑仙,养剑葫,自然是随身携带。 穿着那件名为春草的青衫法袍,法袍金醴按照朱敛的说法,一并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紫阳府吴懿赠送的核雕手串,每一颗核雕,都相当于地仙一击,这是极其适合自己的攻伐法宝。 那张日夜游神真身符,已经伤及根本,听说李希圣如今在北俱芦洲砥砺学问,要找他看看能否修复,之后,是李家将符箓收回,还是陈平安留着,都看李希圣的决定。虽然崔东山隐晦地提醒过自己,要与小宝瓶之外的福禄街李氏划清界限,但是对李希圣,陈平安还是愿意亲近。 还有三张朱敛精心打造的面皮,分别是少年、青壮和老者面容,虽然无法瞒过地仙修士,但是行走江湖,绰绰有余。 李二夫妇,还有李槐的姐姐李柳——让林守一和董水井都喜欢的女子,如今应该就在北俱芦洲的狮子峰修行,也该拜访这一家三口。 再就是亲自去勘探那条入海大渎的路线,这是当年与道家掌教陆沉的一笔交易,当然陆沉根本没跟陈平安商量。可不管如何,这是阳谋,陈平安怎么都不会推脱,以后青衣小童陈灵均的证道机缘,就在于这条路线走得顺不顺畅。 蛟龙之属,蟒蛇鱼精之流,走江一事,从来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桐叶洲那条黄鳝河妖,便是被埋河水神娘娘堵死了走江的去路,迟迟无法跻身金丹境。 当然,有想见的人和事,也有不想见到的人,比如昔年神诰宗仙子贺小凉。 一想到这位曾经福缘冠绝东宝瓶洲的道门女冠,陈平安感觉比桐叶洲姚近之、白鹄江水神娘娘萧鸾、珠钗岛刘重润加在一起,都要让他头疼。 只求千万千万别碰到她。 陈平安大致收拾完这趟北游的行李,长呼一口气。 没来由想起那个一本正经起来的朱敛。 风采绝伦。 无法想象,年轻时候的朱敛,在藕花福地是这等谪仙人。 朱敛晃荡到了宅子那边,发现岑鸳机这个傻闺女还在练拳,只是拳意不稳,属于强撑一口气,下笨功夫,不讨喜。 他就脚尖一点,直接掠过了墙头,落在院中,说道:“过犹不及,你练拳只会放,不会收,这很麻烦。练拳如修心,肯吃苦是好,但是不知道掌握火候分寸,拳越练越死,把人都给练蠢了,还要日复一日,不小心伤了体魄根本,怎么能有高的成就?” 这话说得不太客气,而且与当初陈平安醉后吐真言,说岑鸳机“你这拳不行”有异曲同工之妙。 岑鸳机对待落魄山年轻山主是一回事,对待朱老神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心悦诚服不说,还立即开始认错反省。 朱敛点点头,道:“话说回来,你能够自己吃苦,就已经算是不错了,只是你既然是我们落魄山的记名弟子,就必须要对自己高看一眼,不妨时不时去落魄山之巅练拳,多看一看四周的壮阔远景,不断告诉自己,谁说女子心胸就装不下锦绣山河?谁说女子就不能武道登顶,俯瞰整个江湖的英雄?” 岑鸳机心神摇曳,竟是有些热泪盈眶。终究还是位念家的少女,这位朱老神仙,将她救出水火不说,还白白送了这么一份武学前程给她,在落魄山上,更是如慈祥长辈待她,岑鸳机如何能够不感动?如何能不敬重这位老神仙?她抹了把眼泪,颤声道:“前辈说的每个字,我都会牢牢记住的。” 朱敛提点一二,就要离去,岑鸳机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前辈为何要在落魄山忍辱负重?” 朱敛笑道:“怎么就忍辱负重了?” 岑鸳机扭扭捏捏,没好意思说那些心里话,倒不是太过忌惮那个年轻山主,而是怕自己不知轻重的言语,伤及朱老神仙的颜面。 朱敛伸手指了指岑鸳机,笑道:“傻人有傻福,就这样吧,挺好的,不用改,保持下去,越久越好。咱们落魄山,总该有你这么个人。” 岑鸳机微微一笑。 朱老神仙别说是说她几句,就是打骂她,那也是用心良苦啊。 岑鸳机问道:“前辈在这里住得惯吗?” 朱敛点头道:“野人惯去山中住,我就是个懒散货,习惯得很,不能再舒服惬意了。” 岑鸳机由衷称赞道:“前辈真是闲云野鹤,世外高人!” 朱敛揉了揉下巴,疑惑道:“这落魄山的风水,有点怪啊。” 朱敛这次没掠出院墙,开门离去。 岑鸳机闩上门后,轻轻握拳,喃喃道:“岑鸳机,一定不能辜负了朱老神仙的厚望!练拳吃苦,还要用心,要活络些!” 朱敛没有直接回宅子,而是去了落魄山之巅,坐在台阶顶上,晃荡了一下空酒壶,才记起没酒了。无妨,就这么等着日出便是。 朱敛突然望去,见到了一个意外之人。 竟是难得离开竹楼的光脚老人,崔诚。 朱敛站起身,笑脸相迎。 崔诚缓缓登高,伸手示意朱敛坐下便是。 崔诚与朱敛并肩而坐,竟然随身带了两壶酒,丢给朱敛一壶。 朱敛揭开泥封,畅饮一口,笑道:“少爷如果知道前辈偷偷挖了两壶酒出来,不敢埋怨前辈,却要念叨我几句监守自盗的。” 崔诚面无表情道:“陈平安如果不喜欢谁,说都不会说,一个字都嫌多。” 朱敛“嗯”了一声,点头道:“倒也是。” 崔诚眺望远方,随口问道:“朱敛,既然没了藕花福地的天道瓶颈,你为何依旧故意走得这么慢?” 朱敛放下两只酒壶,一左一右,身体后仰,双肘撑在地面上,懒洋洋道:“这样日子过得最舒服啊。” 崔诚又问道:“陈平安当然不错,可是值得你朱敛如此对待吗?” 朱敛面对一位十境巅峰武夫的询问,依旧显得玩世不恭,笑道:“我愿意,我高兴。” 崔诚倒也不恼,回头竹楼喂拳,多赏几拳便是。 崔诚笑道:“你就一直以这副尊容示人?连你少爷也瞒着?” 朱敛笑呵呵道:“在家乡,我朱敛靠脸吃饭,吃撑了,如今还是算了吧,一大把年纪,得服老,让一个个小姑娘痴怨忧愁,算怎么回事。” 崔诚摇摇头,走了。 跟这种家伙,实在没得聊。 如果不是听到在竹楼一楼朱敛说的那番话,崔诚才不会走这一趟,送这一壶酒。 崔诚走后,朱敛干脆后仰倒地,枕着双手,闭目养神。 在即将日出时分,朱敛缓缓坐起身,看四下无人,便伸出双指,抵住鬓角处,轻轻揭开一张面皮,露出真容。 魏檗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朱敛身边,低头瞥了眼朱敛,感慨道:“我自惭形秽。” 朱敛捂住脸,故做小娇娘羞赧状,学那裴钱的口气说话,扭捏道:“好难为情哩。” 魏檗憋了半天,也走了,只撂下一句:“恶心!” 朱敛爽朗大笑,站起身,双手负后。 大日出东海,映照得朱敛神采奕奕,光华流转,恍若神仙中的神仙。 朱敛很快就重新覆上那张遮掩真实面容的面皮,细致梳理妥当后,拎着两只酒壶,走下山去。 岑鸳机正在一边练拳一边登山。 见着了那个身形佝偻的老前辈,岑鸳机差点就要断了拳意,停下拳桩打招呼,只是一想到昨夜的谈心,便硬生生提起一口气,维持拳意不坠不断,继续出拳。 朱敛点点头,与她擦肩而过。 一直到登顶,岑鸳机才收起拳桩,转头望去,依稀可见小如米粒的清瘦身影。少女心想,朱老神仙这样的男人,年轻时候,哪怕相貌不够英俊,也一定会有许多女子喜欢吧? 朱敛到了裴钱和陈如初的宅子,粉裙女童已经开始忙碌起来。 裴钱肯定还在睡懒觉,用她的话说,天底下最好的朋友,就是晚上的被褥,天底下最难打败的敌手,就是清晨的被褥,好在她恩怨分明。 朱敛跟陈如初笑着打过招呼后,使劲敲门,裴钱迷迷糊糊醒过来后,问道:“谁啊?” 朱敛笑眯眯道:“少爷已经离开落魄山啦。” 裴钱心一紧,突然怒道:“朱老厨子,师父是乘坐明天的跨洲渡船离开,你唬谁呢?” 朱敛“哦”了一声,道:“那你继续睡。” 裴钱呆呆坐在床上,然后大骂道:“朱老厨子,你别跑,有本事你就让我双手双脚,眼睛都不许眨一下,吃我一整套疯魔剑法!” “没本事。”朱敛扬长而去。 裴钱睡也不是,不睡也不是,只好在床铺上翻来滚去,使劲拍打被褥。 这天,陈平安在正午时分离开落魄山,带着裴钱,在山门那边和郑大风聊了会儿天。如今山门建筑即将收尾,郑大风忙得很,没说几句便嫌弃地赶走了这对师徒,把裴钱气得不行。 之后陈平安带着裴钱去了趟小镇,先去了他爹娘的坟头,晚上在泥瓶巷祖宅守夜。 天亮之后,陈平安没让裴钱跟着,跟魏檗一起直接去了牛角山的仙家渡口,登上那艘骸骨滩跨洲渡船。 魏檗以心湖告之:“半路上可能会有人要见你,算是在咱们大骊身份很尊贵的人了。” 陈平安心中了然,但还是有些狐疑,望向魏檗,后者轻轻点头。 陈平安笑道:“放心吧,我应付得来。” 魏檗道:“我当然放心,北岳地界嘛。” 陈平安在魏檗身形消逝后,不理会四周那些眼神复杂的视线,去往顶楼的船舱屋舍。 陈平安到了房间,来到观景台栏杆处。 渡船缓缓升空,陈平安一袭青衫,背负剑仙,腰悬养剑葫,俯瞰昔年骊珠洞天版图的大地山河,山与峰,江与河,一切尽收眼底。 又要离乡千万里了。 一座云雾缭绕的悬崖峭壁上,从上往下,刻有“天开神秀”四个大字。 一位扎马尾辫的青衣女子,与一位小黑炭肩并肩坐在“天”字的第一笔横之上。 裴钱使劲晃荡着悬挂在峭壁外的双腿,笑嘻嘻邀功道:“秀秀姐姐,这两袋麻花好吃吧,又酥又脆,师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买的哩。” 阮秀也笑得眯起眼,点头道:“好吃。” 这艘骸骨滩披麻宗的跨洲渡船,形制如江河楼船,与陈平安乘坐过的诸多中小渡船并无异样,只是升空之后,又有玄妙,巨大渡船四周,烟雾滚滚,涌现出一位位身形缥缈虚幻的披甲力士,如纤夫拉船,奔走在云海虚空之中,使得渡船速度,风驰电掣,远胜当年那艘同是北俱芦洲仙家的打醮山渡船。 陈平安早早摘了剑仙和养剑葫,搁在桌上,在屋内安静练拳之余,也会取出几枚竹简,去往观景台欣赏风景时摩挲。当下手中这枚泛黄竹简,就篆刻着“无事澄然,有事斩然”八个字,一个“澄”,一个“斩”,都让陈平安觉得十分有眼缘。 虽然崔东山在临别之际,送了一把玉竹折扇,可是一想到当年陆抬游历途中,躺在藤椅上摇扇的名士风流,珠玉在前,陈平安总觉得折扇落在自己手里,真是委屈了它,实在无法想象自己摇动折扇,是怎么个别扭场景。 渡船掠出骊珠福地版图后,会在大骊京畿之北的长春宫渡口暂作停留。长春宫是大骊的头等仙家洞府,修士皆女子,那位宫中娘娘失势后,就在此结茅修行。当时大骊庙堂都以为这位远离中枢的娘娘,多半是爬不起来了,不承想到最后,她才是最大的赢家,两个儿子,一个在国师崔瀺鼎力扶持下,当了大骊新帝,一个与藩王宋长镜更加亲近,即将封王就藩于老龙城,遥领陪都。 在先帝死后,她明明已经被“圈禁”起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做,却有了最好的结果。 好像也怪不得老百姓喜欢嘴上念叨好人一定有好报,实则心里却往往不太信。 陈平安跟顾璨还有裴钱不太一样,他记账不会大大小小都写在纸上,记得太多,反而记得不清楚。这位大骊娘娘当年在陈平安首次出门远游之际,杀心之大,直接派遣了一拨大骊顶尖刺客尾随其后,如果不是刚好碰到了阿良,一百个陈平安都死无全尸了。 当然大骊娘娘有她的理由,她儿子宋集薪在他陈平安这里吃过大苦头,差点被他这么个窑工学徒掐死在泥瓶巷之中。 在先后走过藕花福地和书简湖后,陈平安其实已经可以大致梳理出大骊娘娘的脉络。 显然,这位手握权柄的大骊娘娘,在最得势之际,便开始谋划,帮着养在自己身边的儿子宋和,拉拢文武,至于那个为了大骊宋氏国祚气运“风生水起”的宋集薪,则让他留在骊珠洞天抢夺机缘,能为宋氏挣多少是多少。宋集薪死了,她多半也会掬一把辛酸泪,但对于一生下没多久便“夭折”,在宋氏族谱上早已被勾掉名字的宋睦来说,不过是再死一次罢了,可宋集薪的功劳,至少有半数,就是她这个母亲的功劳。她的功劳,自然就是她另外一个儿子宋和的功劳,这些内幕,一位位上柱国,这些大骊重臣都未必知晓,但是没关系,先帝认,崔瀺认,宋长镜也认,这就足够了。 宋集薪活着离开骊珠洞天,更是好事,当然前提是这个重新恢复宗谱名字的宋睦,不要贪心,要乖巧,要懂得不与哥哥宋和争那把椅子。 所以那次陈平安和出使大隋京城的宋集薪,在山崖书院偶然相遇,云淡风轻,并无冲突。 宋集薪与陈平安当邻居的时候,阴阳怪气的话语没少说,什么陈平安家的大宅子,唯一响的东西就是瓶瓶罐罐,唯一能闻到的香味就是药香。 不过除了骗陈平安违背誓言那件事之外,宋集薪与陈平安,大体上还是相安无事的,虽然互相看不顺眼,但也井水不犯河水,阳关道独木桥,谁也不耽误谁。至于几句怪话,在泥瓶巷杏花巷这些地方,实在是轻如鹅毛,谁上心,谁吃亏。事实上宋集薪当年就是在这些市井妇人的琐碎言语上,吃了大苦头,因为太在意,一个个心结便成死结,神仙难解。 当渡船临近大骊京畿之地,这天夜幕中,月明星稀,陈平安坐在观景台栏杆上,仰头望天,默默喝着酒。 年幼时的陈平安,最怕生病,从熟稔上山采药,再到后来去当了窑工学徒,跟随那个死活看不上他的姚老头学烧瓷,对于身体有恙一事,最最警惕,一有发病的迹象,就会上山采药熬药。刘羡阳曾经笑话陈平安是天底下最娇气的人,真当自己是福禄街千金小姐的身子了。 年幼的陈平安曾经眼睁睁看着娘亲病倒在床,骨瘦如柴,最终医治无效,在一个大雪天去世,他是怕自己一死,天底下连个会挂念他爹娘的人都没了。 当年娘亲总说生病不会痛的,就是经常犯困,所以要小平安不要怕,不用担心。 一开始年幼的孩子真的相信了,后来才知道根本不是那样,娘亲是为了要他少想些,少做些,才咬着牙,硬熬着。 那一床老旧被褥,好些被角内里,都被娘亲扯碎了。 富贵人家,衣食无忧,都说孩子记事早,会有大出息。 贫苦门户,孩子懂事得早,还能如何,早些吃苦罢了。 当年的泥瓶巷,没有人会在意一个踩在板凳上烧菜的年幼孩子,被油烟呛得满脸泪水,脸上还带着笑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 一个独自奔走在神仙坟去祈福许愿的孩子,会不会怕黑,会不会害怕那些鬼气森森的市井传闻。跪在地上给神仙菩萨们磕头的时候,说先欠着香火,以后长大了,他一定补上,算不算虔诚。 没有人会记得当年一扇屋门里,妇人忍着剧痛,咬紧牙关,仍是有细微声响渗出牙缝,钻出被褥。门外,那个满脸惨白的孩子,不知所措,蹲在地上,双手捂住耳朵,也不敢哭出声,怕娘亲知道他听到了。 不是世间所有至亲之间,都能够悲欢相通。 去牛角山之前,那天在祖宅守夜的时候,裴钱迷迷糊糊,打着瞌睡,脑袋一歪,猛然惊醒,发现师父竟然在默默流泪。 裴钱没有说话,默默看着师父。 依稀看到一个年幼身影蹲在墙角,对着药罐子。 那个还是小孩子的师父,害怕长大,害怕明天,他想要光阴如水倒流,回到一家团圆的美好时分。 陈平安回过神,轻轻揉了揉裴钱的脑袋,轻声道:“师父没事,就是有些遗憾,自己娘亲看不到今天。你是不知道,师父的娘亲一笑起来,很好看的。当年泥瓶巷和杏花巷的所有街坊邻居,连平时说话再尖酸刻薄的妇人,就没有谁不说我爹是好福气的,能够娶到我娘亲这么好的女子。” 那天晚上的后半夜,裴钱把脑袋搁在师父的腿上,缓缓睡去。 天亮之后,陈平安就再次离开了家乡。 远游万里,身后还是家乡,不是故乡,一定是要回去的。 陈平安走后,落魄山多多少少,少了些热闹。 老人崔诚从来都是深居简出。 郑大风在山门口忙着收尾,一天到晚蓬头垢面,没办法,这家伙喜欢给匠人们搭把手,匠人们也不觉得奇怪。这个姓郑的驼背汉子,一个看大门的,不比他们这些贱籍苦力强到哪里去,所以相处起来,都无拘束,插科打诨,相互调侃,言语无忌,很融洽。尤其是郑大风言语带荤味,又比寻常市井男人的糙话多了些弯弯绕绕,却不至于文绉绉酸溜溜,故而一旦有人回过味来,真要拍桌子叫绝,对竖大拇指。 陈如初还是自顾自忙着各个宅子的打扫清理,其实落魄山山清水秀的,又每天打扫,干干净净,可她仍是乐此不疲,把此事当做头等大事,修行一事,还要靠后些。所以陈如初是落魄山头上,唯一一个拥有所有宅子钥匙的存在,陈平安没有,朱敛也没有。 陈灵均还是成天不着调,四处逛荡,上次在夜游宴上大出风头了一回,于是又多了些“江湖”朋友,大小山头都对这位能够坐在贵客高位上的青衣童子,颇为殷勤。比如衣带峰的金丹地仙老祖宗,就很喜欢陈灵均去做客,一老一小,饮酒畅谈,各自吹嘘自己当年的壮举事迹,十分投缘。关于此事,陈平安专程私底下与陈灵均说过,衣带峰可以常去,所以陈灵均底气十足,大爷我这回可是奉旨交友。 裴钱给秀秀姐送过了两袋麻花后,想起师父交代的事情,就陪着陈灵均去了趟衣带峰,带着那位青梅观仙子周琼林一起下山。那个怀抱着年幼白狐的刘润云,生平最喜欢凑热闹,也跟着去了落魄山,只不过黑炭丫头每次想要摸一摸那只小家伙,白狐就要缩起来发抖,这让裴钱很没面子,心里委屈巴巴。小东西怕什么,胆子真小,书上不是有个说法叫集腋成裘嘛,我也就是想着剥了皮做件衣服肯定值钱,又不会真宰了你。 朱敛在待客的时候,提醒裴钱可以去学塾念书了,裴钱理直气壮,不理睬,说还要带着周琼林她们去秀秀姐姐的龙泉剑宗耍耍。 朱敛笑眯眯地说那就给你五天瞎玩的工夫,怎么都该逛完了自家和阮姑娘的那些山头。 裴钱开始跟朱敛讨价还价,最后朱敛“勉为其难”地加了两天,裴钱雀跃不已,觉得自己赚了。 其实当时陈平安跟朱敛的说法,是裴钱肯定要磨磨蹭蹭,那就让她再拖延十天半个月,在那之后,就是绑着也要把她带去学塾。 所以说小狐狸碰上了老狐狸,还是差了道行。 裴钱手持行山杖,给周琼林和刘润云带路,走路带风,乐和个不停,看啥啥好看。这西边大山,她熟。早先撵狗,那么多辛苦的汗水可不是白流的。 在龙泉剑宗,莫说是生了一副玲珑心窍的青梅观仙子周琼林,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刘润云也很拘谨,尤其是当她们见到传说中圣人阮邛的独女后,更是一个比一个老实。裴钱差点没捧腹大笑,只好绷着脸。阮秀当时只是瞥了眼两个陌生女子,就笑望向裴钱。裴钱一路小跑过去,踮起脚尖,在秀秀姐姐耳边窃窃私语道:“师父不太喜欢她们的,死活不愿她们去落魄山做客,但是师父对那啥衣带峰一个叫宋园的年轻修士,印象挺好,所以就让我这个开山大弟子,领着她们来秀秀姐姐你这边逛逛。” 阮秀笑了。 竟然搁下打铁铸剑一事,亲自带路,让周琼林和刘润云受宠若惊,尤其是前者,觉得光是这桩好似天上掉下来的福缘,就够她回到南塘湖青梅观后,赢得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虚虚实实的无数好处了。只不过一想到身边这位始终笑眯眯的和善女子,是大骊王朝首席供奉圣人的独女,就觉得回到青梅观后的一些娴熟手段,要更加含蓄些,莫要将幸事变成祸事才对。 刘润云更加单纯,有个地仙老祖的爷爷,也知道更多关于骊珠洞天的内幕,所以是打心眼里仰慕这位身份高、故事多,脾气还特别好的阮仙子。 如今已是大骊王朝众人皆知的地仙的董谷,对此也无可奈何,敢念叨几句阮师姐的,也就师父了,关键是还不管用。 裴钱疯玩了三天,过着神仙日子,等到第四天的时候,小黑炭就开始忧愁了,到了第五天的时候,已经病恹恹了,第六天的时候,觉得要天崩地裂了。最后一天,从衣带峰回来的路上,裴钱就耷拉着脑袋,拖着那根行山杖,郑大风难得主动跟她打声招呼,她也只是应了一声,默默登山。 回到落魄山的第二天,裴钱一大早就主动跑去找朱老厨子,说她自个儿下山好了,又不会迷路。 朱敛答应了。 裴钱为了表示诚意,撒腿飞奔下山,只是等到稍稍远离了落魄山地界后,就开始大摇大摆,十分悠闲了,去溪涧那边瞅瞅有没有鱼,爬上树去赏赏风景。到了小镇,她也没着急去骑龙巷,而是去了龙须河畔捡石子打水漂,累了就坐在那块青色大石崖上嗑瓜子,一直到夜幕沉沉,才开开心心去了骑龙巷。当她看到铺子门口坐在小板凳上的朱敛时,只觉得天打五雷轰。 裴钱立即假装一瘸一拐,拄着那根行山杖,苦着脸道:“朱老厨子,我下山的时候,走到半路,跑得太快了,摔了个狗吃屎,这会儿才走到哩。” 朱敛“哦”了一声,道:“没事没事,养伤要紧,我回头就写一封信寄给你师父,说你伤了腿脚,暂时就别去学塾了。” 裴钱皱着脸,一屁股坐在门槛上。铺子柜台后面的石柔,正在噼里啪啦打着算盘,烦人得很。裴钱闷闷道:“明儿就去学塾,别说风吹雨打下暴雪,就是天上下刀子,也拦不住我。” 朱敛笑问道:“那是我送你去学塾,还是让你的石柔姐姐送?” 裴钱想了想,挤出笑脸道:“让石柔姐姐送吧,朱老厨子你在山上事多。” 不承想石柔已经轻声开口道:“我就不去了,还是让他送你去学塾吧。” 裴钱翻了个白眼,不讲义气的家伙,以后休想蹭我的瓜子吃了。 石柔轻轻叹息。 不是连这点路都懒得走,而是她有些忌惮。 石柔确实打心底里就不太愿意去龙尾溪陈氏的学塾,就算当初战战兢兢走入了大隋山崖书院,对于这类书声琅琅的圣贤讲学之地,还是十分排斥。既是身为鬼物的敬畏,也是一种自卑。 但其实在这件事上,恰恰是陈平安对石柔观感最好的一点。 “穿着”一件仙人遗蜕,石柔难免自得,所以当年在书院,她一开始会觉得李宝瓶、李槐这些孩子,以及于禄、谢谢这些少年少女,不知轻重,看待那些孩子,石柔的视线是居高临下的。当然,事后在崔东山那边,石柔是吃足了苦头。但是不提眼界一事,只说石柔这份心境,以及对待书香之地的敬畏之心,弥足珍贵。 岑鸳机也一样有连她自己都浑然不觉的可贵之处。登山之后,明知自己心目中的朱老神仙,只是陈平安这位年轻山主的老仆,撑死了就是高门府邸里的那种管事,但是岑鸳机从头到尾,对待朱敛的感恩之心,丝毫没有减少,反而会一直为老人打抱不平。 这些很容易被忽略的别人身上的好,就是陈平安希望裴钱自己去发现的可贵之处。 陈平安不强求裴钱一定要这么做,但是一定要知道。 陈平安吃饭几乎从来不剩下半粒米饭,但是裴钱也好,郑大风、朱敛也罢,都没这份讲究,盛饭多了,桌上菜肴烧多了,吃不下了,那就“余着”,陈平安并不会刻意说什么,甚至内心深处,也不觉得他们就一定要改。 这是小事。 这又不是小事。 陈平安都不觉得自己这么做有什么可贵之处。 即便是当年的顾璨和刘羡阳,可能也只是觉得与陈平安相处起来,舒服自在罢了,哪怕明明知道陈平安是一个十分刻板、十分执拗的人。 但是朱敛、郑大风这些“前辈”,却看得真切,只是不说罢了。 就像陈平安在一些重要事情的选择上,哪怕在旁人眼中,分明是他在付出和给予善意,也一定要先问过隋右边、石柔、裴钱。 这种心平气和,不是书上教的道理,甚至不是陈平安有心学来的,而是家风使然,以及在那些好似药罐子的苦日子里,点点滴滴熬出来的。 最后还是朱敛陪着裴钱去学塾。 一大早,裴钱双臂环胸,板着脸,对着一桌子最心爱的家当发呆。 除了当下已经背在身上的小竹箱,桌上的行山杖,黄纸符箓,竹刀竹剑,竟然都不能带!真是上个屁的学塾,念个屁的书,见个屁的夫子先生! 裴钱重重叹了口气,站起身,开了门,抬起头,直到这一刻,她才觉得自己有些开窍,终于明白书上“虽千万人吾往矣”这句圣贤道理的精髓了。 不过她偷偷藏了一兜瓜子,夫子先生们讲课的时候,她当然不敢吃,一旦学塾跑去落魄山告状,裴钱也知道自己不占理,师父肯定不会帮自己的,可得闲的时候,总不能亏待自己吧,还不许自己找个没人的地方嗑瓜子? 一路上裴钱默不作声,其间走街串巷,见着了一只大白鹅,还没等裴钱做什么,那只白鹅就开始乱窜逃难。 裴钱心情终于略好一些,她马上就要离开江湖了,可还是有些难缠的存在,晓得她的厉害。 朱敛将裴钱送到了学塾门口,说道:“多吵架,少打架。” 裴钱翻白眼道:“吵什么吵,我就当个小哑巴好了。” 朱敛挥挥手。 裴钱有些不自在,两条腿有点不听使唤。不然明儿再念书?晚一天而已,又不打紧。她偷偷转过头,结果看到朱敛还站在原地,就有些懊恼。这个老厨子真是闲得慌,赶紧回落魄山烧菜做饭去啊。 学塾有位年纪轻轻的教书先生,早早等在门口,面带微笑。 那位落魄山年轻山主,已经与学塾打过招呼,为此两位出身龙尾溪陈氏的学塾老夫子一盘算,觉得事情不算小,就寄了封信回家族。大公子陈松风亲自回信,让学塾以礼相待,既不用如临大敌,也无需故意讨好,规矩不可少,但有些事情,可以酌情从宽处置。 裴钱其实不是怕生,不然早年她一个屁大的孩子,在大泉王朝边境的狐儿镇上,怎能骗得几位经验老到的捕头团团转,愣是没敢说一句重话,毕恭毕敬把她送回客栈? 裴钱只是纯粹不喜欢念书而已。 那位年轻先生向其他孩子介绍了一下裴钱,只说是叫裴钱,来自骑龙巷。 当听到谐音赔钱的“裴钱”这个有趣的名字后,课堂上响起不少笑声,年轻先生皱了皱眉头,正在负责传道授业解惑的老先生立即训斥一番,满堂肃静。 裴钱不在乎,眼角余光迅速一瞥,模样全记清楚了,心想你们别落我手里。 裴钱走到一张空座位上,摘了竹箱放在课桌旁边,开始装模作样听课。 裴钱忍了两堂课,昏昏欲睡,实在有些难熬,下课后逮住一个机会,没往学塾正门那边走,而是蹑手蹑脚往侧门去。 结果看到朱敛坐在路边嗑瓜子。 裴钱挤出笑脸,故意左顾右盼,问道:“朱老厨子,你干吗呢?” 朱敛嗑着瓜子,笑道:“守株待兔。” 裴钱笑哈哈道:“又不是深山老林,这里哪来的小兔子。” 说完转身就走。 这朱老厨子,阴魂不散哩,没得法子,看来今天不宜翘课。 此后几天,裴钱只要想跑路,就会见到朱敛,到最后只好认命。 裴钱虽然年纪不小了,可是个头瞅着跟十来岁的孩子差不多,她现在的同窗们,其实岁数比她小不少。 几天后,裴钱开始习惯了学塾的念书生涯,夫子讲课,她就听着,左耳进右耳出,下了课,就双臂环胸,闭目养神,谁都不搭理。一个个傻了吧唧的,骗他们都没有半点成就感。 这天裴钱又开始在课堂上神游万里。 突然转头望去,片刻之后,来了一位身穿儒衫的年轻书生,身边有几位管事的老夫子陪同。 这一行人虽然没有停留,但是裴钱发现那个书生,看了自己一眼。 这天黄昏,裴钱拒绝了两个小丫头片子的邀请,独自一个人背着小竹箱,飞奔回骑龙巷。 结果发现朱敛竟然又从落魄山跑来店铺后院了,不仅如此,那个先前在学塾瞅见的年轻书生,正坐着与朱老厨子说笑呢。 裴钱背着小竹箱鞠躬行礼,嘴上道:“先生好。” 没法子,师父行走江湖,很重礼数,她这个当开山大弟子的,不能让别人误以为自己的师父不会教徒弟。 年轻书生笑道:“你就是裴钱吧,在学塾念书可还习惯?” 裴钱的脑袋像小鸡啄米,眼神真诚,朗声道:“好得很哩!先生们学问大,真应该去书院当君子贤人。同窗们读书用功,以后肯定是一个个进士老爷。” 石柔在柜台那边忍着笑。朱敛也不揭穿这个见风使舵的墙头草。 年轻书生似乎有些不太适应。 这一记马屁拍得有点大了,让这位龙尾溪陈氏嫡孙不好接话,又不能辜负了小姑娘的好心好意。远道而来的陈松风,只好对她微笑点头。孩子的话,总该是真诚的吧。 裴钱再次鞠躬,然后一溜烟跑进自己屋子,轻轻关门,开始抄书。这件学塾之外的事情,反而是裴钱最认真用心的。 抄完书后,裴钱发现那个客人已经走了,朱敛还在院子里边坐着,怀里捧着不少东西。 裴钱手持行山杖,练了一通疯魔剑法,站定后,问道:“找你啥事?” 朱敛说道:“好事。” 裴钱眨了眨眼睛,问道:“咋的,送钱来了?” 朱敛笑道:“哎哟,你这张嘴巴开过光吧,还真给你说中了。” 裴钱问道:“能分钱不?” “没你的份。” 朱敛怀里捧着三只盒子,抬起一只袖子,晃了晃,摇头道:“是你师父在婆娑洲求学的朋友刘羡阳,托人给咱们落魄山送来了一封信和三样东西,后者两送一寄放。这封信上说了,其中送给少爷一本书,书里藏着一抹万金难买的‘翻书风’;然后送给泥瓶巷顾璨一把神霄竹制成的法宝竹扇,说是顾璨从小胆子小,扇子可以压胜世间所有生长于地底下的鬼魅精怪;至于最后一样,是刘羡阳听说少爷有了自家山头后,就将一只品秩极高的‘吃墨鱼’,交由少爷保管饲养。” 裴钱笑逐颜开,伸出大拇指称赞道:“这个刘羡阳,上道!不愧是我师父最要好的朋友,出手阔气,做人不含糊!” 朱敛微笑道:“朋友之外,也是个聪明人,看来这趟远游求学,没有白忙活。这样来往着才好,不然一别多年,境遇各异,都与当年天壤之别了,再见面,聊什么都不知道。” 裴钱问道:“那啥‘翻书风’和‘吃墨鱼’,我能瞧一瞧吗?” 朱敛起身道:“‘翻书风’动不得,等以后少爷回了落魄山再说。至于那条比较耗神仙钱的‘吃墨鱼’,我先养着,等你下次回了落魄山,可以过过眼瘾。” 裴钱突然问道:“这笔钱,是咱们家里出,还是那个刘羡阳掏了?” 朱敛笑道:“信上直白说了,让少爷掏钱。说少爷如今是大地主了,这点银子别心疼,真心疼就忍着吧。” 裴钱怒道:“说得轻巧,赶紧将‘吃墨鱼’还回去,我和石柔姐姐在骑龙巷守着两间铺子,一个月才挣十几两银子!” 朱敛斜眼道:“有本事你自己与师父说去。” 裴钱立即挤出笑容,道:“飞剑传讯,又要耗钱,说啥说,就这样吧。这个刘羡阳,师父可能不好开口,以后我来说说他。” 朱敛嗤笑道:“就你?到时候整座落魄山都能闻着你的马屁吧。” 裴钱坐在台阶上,闷不作声。 朱敛也不管她,孩子嘛,都这样,开心也一天,忧愁也一天。 此后落魄山那边来了一拨又一拨的人,便是朱敛都有些意外。 一个是卢白象,不但来了,这家伙屁股后头还带着两个拖油瓶。 当时朱敛正在山门口陪着郑大风晒太阳。 卢白象对郑大风不陌生,就自己搬了条板凳坐在一旁。这让他带来的那双对自己师父“敬若神明”的姐弟,有些摸不着头脑。一个糟老头,一个驼背汉子,见着了自己师父,也没半点恭敬畏惧? 少年还好,斜背着一杆木枪的少女的眼神便有些冷意,本就锋芒毕露的她,越发有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势。 卢白象不在乎这些,对于身边那姐弟俩,自然更不会计较。 一番闲聊之后,朱敛与郑大风才知道,原来卢白象在东宝瓶洲的中南部那边停步,先拢了一伙边境上走投无路的马贼流寇,是朱荧王朝最南边一个藩属国的亡国精骑,带着他们占了一座山头,是一个江湖魔教门派的隐蔽老巢,与世隔绝,家底不俗。在此期间,卢白象就收了这对姐弟做入室弟子,那英气少女,名为元宝,弟弟叫元来,性情温厚,是个不大不小的读书种子,学武的天资根骨好,只是性情比起姐姐,逊色较多。 卢白象就当是路边白捡的便宜,一起带来落魄山长长见识,之后是回江湖,还是留在这边山上,看两个徒弟自己的选择。 卢白象听说陈平安刚刚离开落魄山,去往北俱芦洲,有些遗憾。 少喝一顿会心快意酒。 卢白象打算在落魄山待个把月。 山上宅子不缺,用朱敛的话说,就是如今家大业大。 朱敛让卢白象自己上山去找宅子,他还要陪着大风兄弟聊聊。 卢白象笑着起身告辞,郑大风让卢白象有空就来这边喝酒,卢白象自无不可,说一定。 少女元宝冷哼一声。少年元来有些腼腆。 登山之时,卢白象感慨万分,此次来到这座下坠生根的骊珠福地,他所见所闻延伸出来的所思所想,自然不是两个孩子能够媲美的。 元宝黑着脸,一身锋锐之气。 元来一直很怕这个杀伐果决的姐姐,都没敢跟她并排行走,师父走在最前边,姐姐随后,他垫底。 卢白象没有转头,微笑道:“那个佝偻老人,叫朱敛,如今是一位远游境武夫。” 少女觉得自己应该是听错了。 卢白象继续道:“至于那个你觉着色眯眯瞧你的驼背汉子,叫郑大风,我刚在老龙城一间药铺认识他的时候,是山巅境武夫,只差一步,甚至可说是半步,就成了十境武夫。” 元宝紧抿起嘴唇。 卢白象腰佩狭刀,一身白衣,继续登山,缓缓道:“跟你说这些,不是要你怕他们,师父也不会觉得与他们相处,有任何心虚,武道登顶一事,师父还是有些信心的。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一件事情,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以后想要硬气说话,就得有足够的本事,不然就是个笑话。你丢自己的人,没关系,丢了师父我的面子,一次两次还好,三次过后,我就会教你怎么当个弟子。” 元宝眉头一挑,斩钉截铁道:“师父放心!总有一天,师父会认为当年收了元宝做弟子,是对的!” 元来偷偷笑着。这个从小就最喜欢争强好胜的姐姐啊。 卢白象突然停步转头,俯瞰那个少女,正色道:“其他都好说,但是有件事,你给我牢牢记住,以后见到了一个叫陈平安的人,得客气些。” 元宝额头渗出一层细密汗水,点点头,朗声道:“记住了!” 在卢白象师徒三人住下后,由于落魄山山主不在,所以关于元宝元来计入“祖师堂”谱牒一事,就只能暂时搁置。 在此事上,卢白象和朱敛的看法如出一辙,自己收了人带到落魄山,就得记名在落魄山之下,无需商量。 此后又有师徒三人造访落魄山。 是那目盲老道人徐莹震,扛幡子的跛脚年轻人,以及那个昵称为酒儿的圆脸少女。 不过他们三人是先去的骑龙巷铺子,再由裴钱带路,一起回的落魄山。 徐莹震内心还是有些惴惴不安,一听说陈平安不在山上,总觉得投靠一事,不太靠谱了。可是与那位落魄山的朱管事聊完之后,心安许多,目盲老道人惊觉自己似乎面子里子竟然都有了。他如今还不算是落魄山的供奉,不过可以凭清客身份领一份仙家修士的薪俸,在骑龙巷的草头铺子那边落脚,至于他的那对徒弟,等到跻身中五境后,才可以获得清客身份,但是在这之前,落魄山会在钱财一事上,对两人多有补助,可以各自预支一笔神仙钱。 这些都好谈,既是人情往来,也是在商言商,两不误。 关键是他一个老瞎子,都瞧得见一份锦绣前程就在脚下。 这让徐莹震如同在炎炎盛夏,喝了一大碗冰酒,浑身舒坦。 下山的时候,徐莹震走路都在飘。毕竟那位落魄山的管事朱敛,怎么劝都不听,非要亲自将他们一路送到山门口才罢休。 裴钱依旧陪着师徒三人离开落魄山,往返跑这一趟,也没觉得辛苦,何况还能跟小白久别重逢,唠唠嗑,挺好。 这会儿裴钱转过头去,看到那个老厨子,正双手负后,缓缓登山。 裴钱挠挠头,似乎看见屹立在这个老厨子心湖中的那座高楼之上,好像多出一个面容模糊的年轻人。书上有个词语怎么说来着,衣带当风,反正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了。 藕花福地,南苑国京城。 那条巷弄,阴雨绵绵。 一位身材修长、人如美玉的青衫少年,撑着一把老旧的油纸伞,缓缓而行。 他今天要去既是自己先生又是南苑国国师的种秋那边借书看,是一些在这座天下其他任何地方都找不到的孤本。 科举一事,种夫子已经坦言,殿试能否中一甲三名,还需看命,并且毕竟年纪太小,朝廷和陛下那边也都有些顾虑,但是二甲靠前的名次,绝对不难。 所以他如今不再全身心沉浸在科举制艺之事上,而是开始翻阅很多尘封已久的古书杂书。 种夫子也任由他翻阅那部分私人藏书。 街巷拐角处,走出一位多年未见的熟人。 他一手负后,一手持折扇,轻轻拍打腹部,英俊至极,面带微笑,望向撑伞少年。 陆抬。 天下最著名的陆公子。 少年露出灿烂笑容,快步向他走去。 这么多年,种夫子偶尔提起这位离开京城后就不再露面的“外乡人”,总是忧虑重重,因为他非敌非友,又似敌似友,是很复杂的关系。 可是对少年而言,这位陆先生,却是很重要的存在,亲近且尊敬。 陆抬打量了一下青衫少年郎,啧啧道:“‘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这句话,真是应景啊。小晴朗,我们十年没见了吧?” 曹晴朗先收起伞,作揖行礼,再为陆抬撑伞,笑道:“我经常能够听到陆先生在江湖上的事迹。” 这十年的江湖和沙场,真是翻江倒海,腥风血雨。 这位陆先生已经一统魔教,而他的几位弟子,如今要么是雄踞一方的魔道巨擘,要么是塞外的边军砥柱,要么是传说中能够呼风唤雨的国师。 就在前不久,陆先生正式约战了天下第一人,要去挑战那位公认已经不输魔头丁婴丝毫的超然存在,仙人俞真意。 十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世间因这位陆先生而起的恩怨情仇,其实有很多。但是曹晴朗只是安心读书和……默默修行,守着这条巷子,那栋祖宅。 陆抬摆摆手,示意无需为自己撑伞。 曹晴朗便挪开一步,独自撑伞,并没有坚持。 与这位陆先生,从来无需客气。 两人一起走在那条冷冷清清的大街上,陆抬笑问道:“有什么打算吗?” 曹晴朗微微将油纸伞抬高,后移,然后抬头望去,道:“我想走出去看一看,去见一见陈先生。” 陆抬笑道:“这可不容易,光靠读书不行,就算你学了种国师的拳,以及他帮你找来的那点仙家零碎口诀,还是不太够。” 曹晴朗微笑道:“书中自有白玉京,楼高四万八千丈,仙人凭栏把芙蓉。” 陆抬转头望去,揶揄道:“这副傻样,倒是很像他。” 曹晴朗终于流露出几分与年龄相符的纯稚之气,雀跃道:“真的有点点像吗?” 陆抬打趣道:“与他有几分相似,值得这么骄傲吗?你知不知道,你如果在我和他的家乡,是相当相当了不得的修道资质。他呢,才是地仙之资,一辈子的最高成就,不过是比现在的狗屁仙人俞真意稍高一两筹。你当年年纪小,那会儿的藕花福地,又不如现在的灵气渐长,适宜修行,所以他匆匆忙忙走了一遭,才会显得太风光,换成是现在,就要难很多了。” 曹晴朗摇摇头,伸出手指,指向天幕最高处,神采飞扬,道:“陈先生在我心目中,高出天外又天外!” 陆抬哑然失笑。 好嘛,陈平安你可以啊,走了趟观道观,竟然还有如此仰慕你的小笨蛋。 陆抬正色道:“知不知道,哪怕是在你们家乡这边,飞升一事依旧风险极大。” 曹晴朗点点头,道:“所以如果将来某天,我与先贤们一样失败了,还要劳烦陆先生帮我捎句话,就说‘曹晴朗这么多年,过得很好,就是有些想念先生’。” 陆抬叹了口气,啪一声,收起折扇,使劲在曹晴朗脑袋上一砸,道:“有本事自己与他说去!” 曹晴朗一手撑伞,一手摸头,无奈道:“这就又不如先生了。” 第139章 北俱芦洲无奇怪 骸骨滩渡船在长春宫停靠之后又升空了。 对方依旧没有出现。 陈平安不急,依旧练拳。 在跨洲渡船即将驶出东宝瓶洲版图之际,陈平安收起拳桩,走去开门。廊道那边,走来一位玲珑小巧的宫装妇人,一位没有穿龙袍的年轻皇帝,以及一个陈平安更熟悉的人——墨家游侠,横剑在身后的许弱。 陈平安开了门,没有站在门口迎接,假装不认识。 走回屋内,陈平安站在桌旁,倒也没率先落座。 三人走入屋内后,那位妇人径直走到桌对面,笑着伸手,示意道:“陈公子请坐。” 陈平安笑了笑。 那个年轻人满脸笑意,却不说话,微微侧身,只是那么直直看着从泥瓶巷混到落魄山上去的同龄人。 许弱轻声笑道:“陈平安,好久不见。” 陈平安这才抱拳道:“许先生,好久不见。” 小小屋内,气氛可谓诡谲。 妇人掩嘴娇笑,道:“咱们这是做什么呢?都坐吧,说来说去,还不是自家人?咱们呀,都别客套了。” 当四人都落座后,氛围开始凝重起来。 许弱已经开始闭目养神。 如今已经等于坐拥东宝瓶洲半壁江山的大骊新帝宋和,则自顾自打量四周。这还是他第一次登上跨洲渡船,初初瞧着有些新奇,再看也就那样了。 从大骊娘娘变成大骊太后的雍容妇人,则笑望向坐在对面的青衫男子,开口第一句话就暗藏玄机地套近乎道:“我家睦儿在泥瓶巷那些年,多亏陈先生担待了。” 陈平安微笑道:“还好。” 从神色到措辞,滴水不漏,谈不上什么大不敬,也绝对谈不上半点恭敬。 只不过陈平安心中则骂了一句“好你娘的好”。 许弱嘴角微微翘起,又快快抹去,一闪而逝,无人察觉。 贵为大骊太后的妇人,似乎总算记起身边的儿子宋和,大骊新帝,笑道:“陈公子,这是我儿宋和,你们应该还是头一回见面,希望以后可以时常打交道。陈公子是身负我大骊武运的天之骄子,而我们大骊以武立国,无论是我家叔叔,还是宋和,都会也应当礼遇陈公子。” 年轻皇帝身体前倾几分,微笑道:“见过陈先生。” 丝毫没有拿捏九五至尊的架子。 这趟登船,是微服私访,结交所谓的山野高人,所以世俗礼数,可以放一放。 宋和早年能够在大骊文武当中赢得口碑,朝野风评极好,除了大骊娘娘教得好,他自己也确实做得不错。 陈平安点头道:“有机会一定会去京城看看。” 妇人笑道:“朝廷打算将龙泉由郡升州,吴鸢顺势升迁为刺史,留下来的那个郡守位置,不知陈公子心中有无合适人选?” 陈平安微笑道:“难道不是从袁县令和曹督造两人当中拣选一人?袁县令勤政,赏罚分明,将一县辖境治理得路不拾遗;曹督造亲民,抓大放小,龙窑事务外松内紧,毫无纰漏。两位都是好官,谁升迁,我们这些龙泉郡的老百姓,都高兴。” 新帝宋和不露声色瞥了眼陈平安。 是真傻还是装傻?袁曹两大上柱国姓氏,在庙堂都斗不够,还要在沙场斗,针锋相对了多少代人?一郡太守的官身,虽说不大,但是给了任何一方,就等于冷落了另外一方,落了某位上柱国的面子,这可就不是小事了。退一步说,哪怕袁曹家主心无偏私,光风霁月,朝廷怎么说就怎么受着,但各自下边的嫡系和门生们,会怎么想?一方得意,一方憋屈,朝廷这是火上浇油,引火烧身? 妇人神色自若,笑道:“兴许是陈公子作为山上修道之人,又喜好游历天下山河,故而与两位当地父母官接触不多,并无私交,所以不好多说什么,不过还有一事,陈公子于情于理,应该都会有些想法。当年落魄山的山神,事先没有与陈公子打过招呼,就选了老督造官宋煜章,虽说合乎礼法,可说实话,其实仍是我们朝廷做得……人情味稍稍少了些,怎么都该与陈公子商量之后,再做定夺的。所以未来龙泉升州,州郡县三位新城隍爷,陈公子无需有任何顾虑,帮着大骊拣选出一两颗沧海遗珠好了,我这个妇道人家,还有我儿宋和,与朝廷都相信陈公子的为人和眼光。” 妇人继续劝说道:“陈公子此次又要远游,可龙泉郡终究是家乡,平日里有一两位信得过的自己人照拂落魄山在内的山头,陈公子出门在外,也好安心些。” 陈平安摇摇头,一脸遗憾道:“我对骊珠洞天周遭的山水神祇和城隍爷土地公,以及其余死而为神的香火英灵,实在是不太熟悉,每次往来,匆匆赶路,不然还真要起一回私心,跟朝廷讨要一位关系亲近的城隍老爷坐镇龙泉郡。我陈平安出身市井陋巷,没读过一天书,更不熟悉官场规矩,只是江湖晃荡久了,还是晓得‘县官不如现管’的粗俗道理的。” 宋和心中泛起笑意,话是不假,你陈平安确实就认识一个北岳正神魏檗而已,只是都快要好到穿一条裤子了。 妇人也是满脸惋惜,道:“三位城隍爷的人选,礼部那边马上就要敲定,其实如今工部就已经在商议大小三座城隍阁、庙的选址,陈公子错过了这个机会,实在是有些可惜,毕竟这类岁月悠悠的香火神祇,不是那些常换凳子的衙门官员,一旦扎根山水,少则几十年,多则几百年都不做更改了。” 陈平安喟叹道:“朝廷美意,我心领了。江湖路远,山高水长,希望将来还有类似的机会。” 妇人姗姗起身,简单一个动作,便有仪态万千的风韵,道:“那我们就不叨扰陈公子的赶路和修行了。” 陈平安跟着起身,客气道:“我如今既非剑修,也不是那远游境武夫,渡船之上,无法远送,还望海涵。” 妇人点点头,示意无妨,转头对许弱嫣然而笑,问道:“反正渡船暂时还未离开东宝瓶洲版图,想必我与和儿的归程,十分安稳,许先生既然与陈公子相熟,不如留下来叙叙旧?” 许弱摇头笑道:“不用。” 简明扼要,甚至连个理由都没有说。 不过妇人和新帝宋和似乎都没觉得这是冒犯,仿佛“许先生”如此表态,才是自然。 最后陈平安将三人送到船栏那边,脚下这艘骸骨滩披麻宗渡船附近,有一艘六层楼高的巨大渡船正在并驾齐驱,相较之下,原本已经算是庞然大物的披麻宗渡船,就显得有些“身姿纤细苗条”了。两艘渡船之间,不知如何做到的,架起了一条青色雾霭铺地的彩绘“廊桥”,宽达两丈有余,仙气弥漫,依稀可见廊柱上有天女婀娜舞动,宛如上古天庭的廊道,三人行走其中,如履平地,每当鞋底触及那条“青石板路”,就会有一圈圈彩色光晕散开,涟漪阵阵。 陈平安一直没有挪步,举目望去,这座神仙廊桥被对面渡船一位白衣高冠老修士收起,手腕翻转,竖立于手心,小如印章,然后缓缓藏入袖中。 母子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渡船楼梯那边。 许弱转身凭栏而立,陈平安抱拳告别,对方笑着点头还礼。 陈平安返回屋子,不再练拳,开始闭上眼睛,仿佛重回当年书简湖青峡岛的山门屋舍,当起了账房先生。 开始默默盘算账目。 有些事,看似极小,却不好查,一查就会打草惊蛇,牵一发而动全身。 但是有些大事,哪怕涉及大骊宋氏的顶层内幕,陈平安都可以在崔东山那里,问得百无禁忌。 只不过仔细算过之后,也无非是一个“等”字。 陈平安睁开眼睛,手指轻轻敲击养剑葫。 这对母子,其实完全没必要走这一趟,并且还主动示好。 可能是为了追求最大的利益,在形势变化之后,当年的恩怨在妇人眼中,已经不值一提。 打个比方,杀陈平安,需要耗费十两银子,拉拢了,可以挣五两银子,这一出一入,其实就是十五两银子的买卖了。 当然也可能是障眼法,那位妇人,是习惯了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的人物,不然当年杀一个二境武夫的陈平安,就不会调动那拨刺客。 同样也可能是在试探,先确定了他陈平安的深浅虚实,当然还有他面对当年那场刺杀的态度,大骊朝廷再做定夺。 陈平安的思绪渐渐飘远。 想了很多。 没来由想起年幼时分十分羡慕的一幕场景,远远看着扎堆在神仙坟那边打闹的同龄人,喜欢扮演着好人坏人,黑白分明。当然也有过家家扮演夫妻的,多是有钱人家的男孩子当那相公,漂亮小女孩扮演小娘子,其余人等,扮演管家仆役丫鬟,有模有样,热热闹闹,还有孩子们从家中偷来的许多物件,尽量将“小娘子”打扮得漂漂亮亮。 长大之后,回头乍看,满满的童真童趣,可是再一想,就没那么美好了,似乎在童年时代,孩子们就已经学会了此后一辈子都在用的学问。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着酒,走向观景台。 夜幕沉沉,渡船刚刚经过大骊旧北岳的山头,依稀可见山势极为陡峭,就像大骊的行事风格。 明月当空。 陈平安睁大眼睛,看着那山与月。 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若有人眼大如天,当见山高月更阔。 一座铺有彩衣国最精美地衣的华美屋内,大骊娘娘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突然皱了皱眉头,凳子稍高了,害得她双脚离地,好在她这辈子最大的能耐,就是“适应”二字,于是让后脚跟离地更高,而脚尖则轻轻敲击那出自彩衣国仙府女修之手的名贵地衣,笑问道:“怎么样?” 宋和想了想,说道:“是个油盐不进的。” 妇人抿了一口茶水,回味一二,似乎不如长春宫的春茶。长春宫那个地方,什么都不好,比一座冷宫还冷清,都是些连嚼舌头都不会的妇人女子,无趣乏味,也就是茶水好,才让那些年在山上结茅修道的日子,不至于太过煎熬。她故意喝了口茶水,含了一片茶叶在嘴里嚼,在她看来,天下味道,唯有以苦打底,才能慢慢尝出好来。咽下咬得细碎的茶叶后,她缓缓道:“没点本事和心性,一个在泥瓶巷里闻着鸡屎狗粪长大的贱种,能活到今天?这才多大岁数,一个不过二十一岁的年轻人,挣了多大的家业啊。” 宋和并不太在意一个什么落魄山的山主,只是娘亲一定要拉上自己,他便只好跟着来了。当了皇帝,该享受什么福气,该受多少痛苦,宋和从小就一清二楚。光是称帝之后,一年之中的繁文缛节,就做了不知多少。好在宋和娴熟得不像是一位新君,朝堂那边某些不太看好他的老不死,瞪大眼睛就为了挑他的错,可是估计一双双老花眼都看到发酸了,也没能挑出瑕疵来,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宋和笑道:“换成是我有那些际遇,也不会比他陈平安差多少。” 妇人问道:“你真是这么认为的?” 宋和笑着点头。 妇人眯起眼,双指捻转釉色如梅子青的精美茶杯,道:“好好想想,再回答我。” 宋和赶紧举起双手,笑嘻嘻道:“是儿子的怄气话,娘亲莫要懊恼。” 妇人在他们母子俩独处之时,从不会将宋和当做什么大骊皇帝,此时脸上更没了平时宠溺的神色,厉色道:“齐静春会选中你?你宋和吃得住苦?” 宋和摇头:“皆不会。” “一些地方不如人家,就是不如人家,世间就没有谁,样样比人强,占尽大便宜!” 妇人怒气冲冲道:“既然你是天生享福的命,那你就好好琢磨如何去享福,这是天下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好事。但是别忘了,这从来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你要是觉得终于当上了大骊皇帝,就敢有丝毫懈怠,我今天就把话撂在这里,你哪天自己犯浑,丢了龙椅,宋睦接过去坐了,娘亲还是大骊太后,你到时候算个什么东西?别人不知真相,或是知道了也不敢提,但是你先生崔瀺,还有你叔叔宋长镜,会忘记?想说的时候,我们娘俩拦得住?” 宋和愧疚道:“是孩儿错了,不该得意忘形。” 若是以往,妇人此时就会好言安慰几句,但是今天却大不一样,儿子的温顺乖巧,似乎惹得她越来越生气。 只见妇人重重放下茶杯,茶水四溅,脸色阴冷,继续厉声道:“当初是怎么教你的?深居宫闱重地,很难看到外边的光景,所以我苦求陛下,才求来国师亲自教你读书。不但如此,娘亲一有机会就带着你偷偷离开宫中,行走京城坊间,就是为了让你多看看,贫寒之家到底是如何发迹的,富贵之家是如何败亡的,蠢人是怎么活下去的,聪明人又是怎么死的!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和优劣,就是为了让你看清楚这个世道的复杂和真相! “还记不记得娘亲生平第一次打你是为何?市井坊间,无知百姓笑言皇帝老儿家中一定用那金扁担,一顿饭吃好几大盘子馒头,你当时听了,觉得好玩,笑得合不拢嘴,好笑吗?你知不知道,当时与我们同行的那头绣虎,在一旁看你的眼神,就像你看待那些老百姓,一模一样! “一张龙椅,一件龙袍,能吃不成?真到了山穷水尽的那天,真比得上几个馒头?国师是怎么教你的?天底下,成大事者,必有其牢固根本在不为人知的阴暗处,越与世情常理相契合,就越是风雨吹不动!国师举例之人是谁?是那看似一年到头昏昏欲睡的关氏老太爷!反例是谁,是那看似名垂青史、风光无限的袁曹两家老祖宗!这样明明白白教给你的‘坏人如何活得好’的至理,你宋和也敢不上心?” 妇人站起身,怒气滔天,道:“那几本被天下君王秘而不宣的破书,所谓的帝王师书,还有什么藏藏掖掖不敢见人的人君南面术,算个屁!是那些大道理不好吗?错了吗?没有!好得不能再好了,对得不能再对了!可你到底明不明白,一座东宝瓶洲,那么多大大小小的皇帝君王,如今还能剩下几个?又有几人成了垂拱而治的明君?就是因为这些坐龙椅的家伙,那点眼界和心性,那点驭人的手腕,根本撑不起那些书上的道理!绣虎当年传授他的事功学问,哪一句言语,哪一个天大的道理,不是从一件最不起眼的细微小事,开始说起?” 妇人脸色铁青,指着那个大骊年轻皇帝的脸庞,骂道:“你今天跟一个贱种比吃苦,觉得自己比他强,你明天是不是要去跟你哥哥比功劳,也觉得自己功劳更大?与国师比学问,与叔叔比武学,你都觉得自己其实不差?到底是谁给你的胆子,让你宋和如此托大?是一辈子夹着尾巴做人的我吗?是被中土陆氏坑害得英年早逝的先帝吗?还是那个打心底里就瞧不起你这个弟子的国师?” 宋和也跟着站起身,低头沉默不语,没有丝毫愤懑和怨怼,虚心受教,哪怕他如今已是坐在那张龙椅上的男人。 妇人哀叹一声,颓然坐回椅子,望着这个迟迟不愿落座的儿子,态度缓和了些,眼神幽怨道:“和儿,是不是觉得娘亲很烦人?” 宋和这才坐下,轻声笑道:“如果不是担心朝野非议,我都想让娘亲垂帘听政,过过瘾,如此一来,娘亲就可以在青史上多留些笔墨。” 妇人气笑道:“胡闹!” 宋和,宋睦,和和睦睦,家和万事兴。 市井门户,帝王之家,门槛高低,天壤之别,可道理其实是一样的道理。 只不过为了宋氏国祚,当年妇人必须做出一个艰难的选择,舍一留一,不得不将犹在襁褓中的一个儿子,送去那座骊珠洞天,那孩子“病夭”之后,在宗人府谱牒上,便勾掉了那个名字本该是宋和的“宋睦”,而次子,不但得以留在京城,还得了宋和这个名字,以及长子的身份。 这才有了后来的泥瓶巷宋集薪,以及后来的一系列事情——宋煜章离京并担任窑务督造官,功成之后,返京去礼部述职,再返回,最终被妇人身边的那位卢氏降将,亲手割走头颅,装入匣中送去先帝跟前,先帝在御书房独处一宿,翻阅一份档案到天明,再后来,就下了一道圣旨,让礼部着手敕封宋煜章为落魄山的新山神,而祠庙内的神像,只有头颅镏金,最后龙泉郡山上山下,便又有了“金首山神”的称呼。 负责编纂玉牒和掌管大骊宋氏宗室名录的宗人府,在二十多年前,死了几位老人,在二十年后的去年和今年,又死了一拨,都是“老死”的。只不过当年是先帝的旨意,不得不死,之后这次,则是这帮活腻歪了的老骨头们,自己求死的,竟然豪赌押注于一个毫无根基的皇子,想要翻案,争一个“长幼”身份。 宋和告辞离去。 妇人独自饮茶,心情复杂。 宋集薪也好,“宋睦”也罢,到底是她的亲生骨肉,怎会没有感情。 当年她抱着襁褓中的长子,凝视着儿子粉嫩可爱的脸庞,流着眼泪呢喃道:“谁让你是哥哥呢?谁让你生在大骊宋氏呢?谁让你摊上了我们这一对狠心的爹娘呢?” 当时先帝就在场,却没有半点恼火。 这么多年来,在那次不惜逾越雷池也要偷看秘档,结果被先帝训斥后,她就彻底死心了,就当那个儿子已经死了。之后,心中愧疚越多,她就越怕面对宋集薪,怕听到关于他的任何事情。 更怕将来哪天,连累了养在身边的“唯一儿子”,到最后沦为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个曾经当了很多年窑务督造官的宋煜章,本来是有机会不用死的,退一步说,至少可以死得晚一些,而且更加风光些。按照先帝最早的安排,宋煜章会先在礼部过渡几年,然后转去清贵无权的清水衙门当差,品秩肯定不低,六部堂官在内的大九卿不用想,但是小九卿注定是其囊中之物,例如太常寺卿,或是鸿胪寺和左右春坊庶子,相当于圈禁起来,享个十几二十年福,死后得个名次靠前的美谥,也算是大骊宋氏厚待功臣了。 要知道宋煜章从头到尾经手了加盖廊桥一事,那里可埋着大骊宋氏最大的丑闻,一旦泄露,被观湖书院抓住把柄,甚至会影响到大骊吞并东宝瓶洲的格局。 所以说先帝对宋煜章,可谓已经足够仁慈宽厚。 可千不该万不该,在骊珠洞天小镇,宋集薪是他这个窑务督造官老爷私生子的传闻,都已经闹得尽人皆知了,宋煜章还不知收敛,不懂隐藏情绪,竟敢对宋集薪流露出类似父子的情感迹象。宋煜章最该死之处在于,宋集薪在内心深处,似乎的的确确希望宋煜章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在秘档上,点点滴滴,记载得一清二楚,可是宋煜章在以礼部官员身份重返龙泉郡后,依旧死不悔改,不死还能如何?所以即便是宋煜章死了,先帝还是不打算放过这个触犯逆鳞的骨鲠忠臣,任由她命人割走头颅带回京城,再将其敕封为落魄山山神。一尊金首山神,沦为整个新北岳地界的笑谈。 哪怕先帝已经走了,妇人对这个雄才伟略却英年早逝的男人,还是心存畏惧。 她很爱他,对他充满了崇拜和仰慕。 他死得不早不晚,刚刚好,她其实很开心。 有些女子,情爱一物,是烧菜的佐料,有了是最好,没有也不打紧,总有从别处找补回来的事物。 那位先前将一座神仙廊桥收入袖中的白衣老仙师,抚须笑道:“想来咱们这位太后又开始教子了。” 许弱笑而无言。 大骊渡船掉头南归,骸骨滩渡船继续北上。 老仙师转头瞥了眼北方,轻声道:“怎么挑了董水井,而不是此人?” 许弱笑道:“慈不掌兵,义不掌财。” 老仙师嗤笑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不以为然。 许弱双手分别按住横放身后的剑柄剑首,意态闲适,眺望远方的大地山河。 渡船之下的东宝瓶洲北方,江源如帚,分散甚阔。 老仙师是墨家主脉押注大骊后,在东宝瓶洲的话事人。 他与许弱以及那个“老木匠”关系一直不错,只不过当年后者争墨家巨子落败,搬离中土神洲,最后选中了大骊宋氏。 当时与他们这一脉墨家一起的,还有阴阳家陆氏的旁支,双方一拍即合,开始冒天下之大不韪,私自打造那座足可镇杀仙人境修士的仿制白玉京。 不但如此,那位阴阳家大修士还蛊惑大骊先帝违反儒家礼制,擅自修行跻身中五境,一旦皇帝破境,在保持灵智的同时,又可以秘密沦为牵线傀儡,而且一身境界会荡然无存,等于重返一介凡俗夫子之身,到时候当时还在大骊京城的山崖书院也好,远在东宝瓶洲中部的观湖书院也罢,便是察觉出端倪,也无迹可寻。这等仙家大手笔,确实只有底蕴深厚的阴阳家陆氏,可以想得出,做得到。 关于此事,连那个姓栾的“老木匠”都被蒙蔽,即使朝夕相处,仍是毫无察觉,不得不说那位陆家旁支修士的心思缜密,当然还有大骊先帝的城府深沉了。 国师崔瀺和齐静春的山崖书院,都是在这两脉之后,才选择的大骊宋氏。至于崔瀺和齐静春这两位文圣弟子,这对早已反目成仇却又当了邻居的师兄弟,在辅佐和治学之余,各自的真正所求,就不好说了。 最后那个阿良一来,彻底改变了大骊和整个东宝瓶洲的格局。 阿良的一剑之后,倾尽半国之力打造出来的仿白玉京运转不灵,数十年内再也无法动用剑阵杀敌于万里之外,大骊宋氏损失惨重,伤了元气。不过因祸得福,那位秘密莅临骊珠洞天的掌教陆沉,似乎便懒得与大骊计较了,从来到浩然天下,再到返回青冥天下,都没有出手销毁大骊那座白玉京。陆沉这一手下留情,至今还是一件让许多高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怪事。若是陆沉因此出手,哪怕是迁怒大骊王朝,有些过激之举,中土文庙的副教主和陪祀圣人们,都不大会阻拦。 打造仿白玉京,消耗了大骊宋氏的半国之力。 此外,大骊一直通过某个秘密渠道的神仙钱来源,以及与人赊账,让栾巨子和墨家机关师打造了足足八座“山岳”渡船。 之后就是大骊铁骑加速南下。 可以说,只要大骊南下之势受阻不畅,在某地被阻滞不前,只需要再拖上个三五年,即使大骊铁骑战力受损不大,大骊宋氏自己就支撑不下去了。 所以说,朱荧王朝当时拼着玉石俱焚,也要拦下大骊铁骑,绝非意气用事,而那些周边藩属国的拼死抵御,用动辄数万十数万的兵力去消耗大骊铁骑,幕后自然同样有高人指点和运作,不然大势之下,明明双方战力悬殊,沙场上注定要输得惨烈,谁还愿意白白送死? 这位墨家老修士早年对崔瀺观感极差,总觉得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太虚了,与白帝城城主下出过《彩云谱》又如何?文圣昔年首徒又如何?十二境修为又如何?单枪匹马,既无背景,也无山头,何况在中土神洲,他崔瀺并不属于最拔尖的那一小撮人,这样的人被逐出文圣所在文脉,卷铺盖滚回家乡东宝瓶洲后,又能有多大的作为? 直到许弱说服墨家主脉如今的巨子,来到了东宝瓶洲这偏居一隅的蛮夷之地后,他们才开始一点一点认识到崔瀺的厉害。 去年在大骊铁骑被朱荧王朝阻挡在国门之外的险峻关头,大概是为了安抚人心,在大骊南下的汹涌大势当中一直不太露面的崔瀺,总算拉着一些老头子,坐下来开诚布公地好好聊了一次。不是聊什么大骊必然成功,以及成功之后如何瓜分利益,崔瀺只聊了接下来十年之内,大骊铁骑的每一个推进步骤,几乎具体到了每一年大骊三支铁骑分别与谁交手,在何地作战,双方战损如何,与之对应的大骊国库状况如何,等等,皆是细到不能再细的“小事”;然后再是观湖书院、真武山和风雪庙这些东宝瓶洲的山巅势力,各自在不同阶段,态度会有什么细微变化,以及神诰宗祁真会在何时入局,终于愿意见一见大骊使节;之后崔瀺连大骊未来新版图上的死灰复燃,与大骊驻军的反复拉锯,导火索因何而起,又该如何收场,大骊在此期间的得失,都一一阐述,娓娓道来。 崔瀺在最后,让众人决定是半途而废抽身而退,还是加大押注,只管隔岸观火,看看大骊铁骑是否会按照他崔瀺给出的步骤拿下朱荧王朝。 事实证明,崔瀺是对的。 直到那一刻,这位老修士才不得不承认,崔瀺是真的很会下棋。 不过老修士也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不信邪,就跑去问崔瀺到底是如何做到的,他根本不信天底下有什么料敌如神和未卜先知,毕竟一洲争胜,不是真的棋手在那捣鼓几颗棋子。 崔瀺就带着他去了一处秘密建造在京城郊外,戒备森严的大骊存档处。 里面有将近五百人,其中半数是修士,都在做一件事情,就是收取谍报、撷取信息,以及与一洲各地谍子死士的对接。 在这里,一座高山的腹部全部被掏空,分门别类,摆满了东宝瓶洲所有王朝和藩属国的兵马配置、山上势力分布、文武重臣的个人资料,都是些累积百年之久的档案。 这还不算最让老修士震撼的事情,真正让墨家老修士感到可怕的,是一件很容易被忽略的“小事”。 当时一袭儒衫的大骊国师,领着他参观那座名为“书山”的大骊禁地,一路上,来往之人脚步匆匆,无一例外,见到了一国国师,只是稍稍避让而已,然后就此别过,没有跪拜作揖,没有客套寒暄,即便国师有所询问,也是一问一答,双方言语简洁,然后就此分道而行。 作为墨家高人、机关术士中的翘楚,老修士当时的感觉,就是当自己置身于这座“书山”其中,就像身处一架震古烁今的庞大且复杂机关之中,处处充满了精准、契合的气息。 历史上浩浩荡荡的修士下山“扶龙”,稍有成就,便欢天喜地,比起这头绣虎的作为,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 声名狼藉的文圣首徒在离开了群星荟萃的中土神洲之后,沉寂了足足百年,终于崛起。可笑的是,在那八座“山岳”渡船缓缓升空,大骊铁骑正式南下之际,几乎没有人在乎崔瀺在东宝瓶洲做了什么。 一路上,陈平安都在学习北俱芦洲雅言。 这一点北俱芦洲比东宝瓶洲和桐叶洲都要好,雅言通行一洲,各国官话和地方方言也有,但是远远不如其余两洲复杂,而且出门在外,都习惯以雅言交流,这就省去陈平安许多麻烦。在倒悬山那边,陈平安是吃过苦头的,东宝瓶洲雅言,对于别洲修士而言,说了听不懂,听得懂后更要满脸蔑视。 披麻宗渡船即将落下,陈平安整理好行李,来到一楼船栏这边。 那些拖拽渡船、凌空飞掠的力士大军,十分玄奇,似乎不是纯粹的阴物,而是一种介于阴灵鬼物和符箓傀儡之间的存在。 脚下就是广袤的骸骨滩地界,也不是陈平安印象中那种鬼森森的气象,反而有几处绚烂光彩直冲云霞,萦绕不散,宛如祥瑞。 骸骨滩方圆千里,多是平原滩涂,少有寻常宗字头仙家的高山大峰、层峦叠嶂。 骸骨滩辖境唯有一条大河贯穿南北,不似寻常江河的蜿蜒,如一剑劈下,笔直一线,而且几乎没有支流漫延开来,估计也是暗藏玄机。 披麻宗渡船上唯有一座仙家店铺,货物极多,镇铺之宝是两件品秩极高的法宝,皆是上古仙人的残损遗剑,如果不是剑刃开卷颇多,并且伤及了根本,使得两把古剑丧失了修缮如初的可能,应该都是当之无愧的半仙兵。最为人称道之处,在于两把剑是山上所谓的“道侣”物,一把名为“雨落”,一把名为“灯鸣”,相传是北俱芦洲一双剑仙道侣的佩剑。 故而渡船不拆开售卖,两把法剑,开价一百枚谷雨钱。 这桩买卖还有个噱头,地仙剑修购买,可以打八折;上五境剑仙出手,可以打六折。 只不过对于地仙剑修,价格实在是昂贵了些;对于一位上五境剑仙,更显鸡肋。 陈平安也就过过眼瘾,囊中羞涩嘛,何况即使手头有钱,陈平安也不当这个冤大头。 不过陈平安还是在挂“虚恨”匾额的店铺那边,买了几样讨巧廉价的小物件。 一件是连接砥砺山镜花水月的灵器,一个青瓷笔洗,类似陈灵均当年的水碗。在那本倒悬山神仙书上,专门有提及砥砺山,说是专门用来给剑修比剑的演武之地,任何恩怨,只要是约定了在砥砺山解决,双方根本无需订立生死状,到了砥砺山就开打,打死一个为止,千年以来,几乎没有特例。 再就是一方古色古香的诗文砚台,和一盒某个覆灭王朝末代皇帝的御制重排石鼓文墨,总计十锭。 等到陈平安与店铺结账的时候,掌柜亲自露面,笑吟吟地说披云山魏大神已经发话了,陈平安在“虚恨”坊任何开销,都记在披云山的账上。 陈平安也没客气,还问了一句,那我如果再买几件,行不行? 掌柜笑着摇头,说魏大神也说了,在他这个掌柜出面后,双方约定就得作废。 陈平安还是笑着与掌柜致谢,一番攀谈之后,陈平安才知道掌柜虽然在披麻宗渡船开设店铺,却不是披麻宗修士。披麻宗筛选弟子,极其慎重,祖师堂谱牒上的名字,一个比一个金贵,而且开山老祖当年从中土迁徙过来后,订立了“内门嫡传三十六,外门弟子一百零八”的名额,所以骸骨滩更多的还是他这样的外来户。 老掌柜是个健谈的人,与陈平安介绍了骸骨滩的诸多风土人情,以及一些山上禁忌。 两人正在船栏这边谈笑风生,视野所及的尽头天幕,有两道剑光纵横交错,每次交锋,震出一大团光彩和电光。 老掌柜见怪不怪,笑道:“常有的事情,只是咱们这边的剑修在舒展筋骨而已。陈公子你看他们始终远离骸骨滩中央地带,就明白了,倘若双方打出真火来,哪里管你骸骨滩披麻宗,便是在祖师堂顶上飞来飞去,也不奇怪,给披麻宗修士出手打飞,吐血三升什么的,算得了什么,本事足够的,干脆三方乱战一场,才叫舒坦。” 陈平安无言以对。 这北俱芦洲,真是个……好地方。 骸骨滩仙家渡口是北俱芦洲南部的枢纽重地,商贸繁荣,人流熙熙攘攘,在陈平安看来,都是长了脚的神仙钱,难免就有些憧憬自家牛角山渡口的未来。 渡船缓缓靠岸,性子急的客人们,半点等不起,纷纷乱乱,一拥而下。按照规矩,在渡口登船下船,不管境界和身份,都应该步行,在东宝瓶洲和桐叶洲,以及鱼龙混杂的倒悬山,皆是如此,可这里就不一样了,即便是按照规矩来的,也是争先恐后,更多的还是潇洒御剑化做一抹虹光远去的,其他的有驾驭法宝腾空的,有骑乘仙禽远游的,还有直接一跃而下的,乱七八糟,闹闹哄哄。披麻宗渡船上的管事,还有地上渡口的管事,瞧见了这些不守规矩的,嘴里就骂骂咧咧,还有一位负责渡口戒备的观海境修士,看着火大了,直接出手,将一个从自己头顶御风而过的练气士给打下地面。 陈平安哭笑不得,这还是在披麻宗眼皮子底下呢,换成其他地方,得乱成什么样子? 陈平安不着急下船,而且老掌柜还在讲着骸骨滩几处必须去走一走的地方。人家好心好意介绍此地胜景,陈平安总不好让人话说一半,于是就耐着性子继续听着老掌柜的讲解。那些下船的情景,陈平安虽然好奇,可他打小就明白一件事情,与人言语之时,别人言辞恳切,你在那儿四处张望,这叫没有家教,所以陈平安只是瞥了几眼就收回了视线。 老掌柜做了两三百年渡船店铺生意,迎来送往,炼就了一双火眼金睛,见此情形便快速结束了先前的话题,微笑着解释道:“咱们北俱芦洲,瞧着乱,不过待久了,反而觉着爽利。确实容易莫名其妙就结了仇,可那萍水相逢却能千金一诺,敢以生死相托的事情,更是不少,相信陈公子以后自会明白。” 老掌柜说到这里,那张见惯了风雨的沧桑脸庞上,满是遮掩不住的自豪。 陈平安对此不陌生,故而心一揪,有些伤感。 曾经有人也是这般,以生在北俱芦洲为傲,哪怕她们只是下五境练气士,只是打醮山渡船的婢女。 老掌柜犹豫了一下,想起大骊北岳正神魏檗与自己的私下会面,便轻声说道:“陈公子,能否容我说句不太讨喜的话?” 陈平安笑道:“黄掌柜请说。” 老掌柜缓缓道:“北俱芦洲比较排外,喜欢内讧,但是一致对外的时候,尤其抱团。这里的人最讨厌几种外乡人,一种是远游至此的儒家门生,觉得他们一身酸臭气,十分不对付;一种是别洲豪阀的仙家子弟,个个眼高于顶;最后一种就是外乡剑修,觉得这伙人不知天高地厚,有胆子来咱们北俱芦洲磨剑。” 老掌柜伸手扶栏,叹了口气,感慨道:“三者之中,又以第二种,最惹人厌。历史上,不知道多少在别洲家乡呼风唤雨的年轻人,仗着家族老祖或是传道人的身份显赫,做事说话就不太讲究,可几乎没一个能够讨到好,都是灰头土脸逃离北俱芦洲。这还算好的,断了修行路,甚至是直接死在这边的,不在少数。这其中,就有龙虎山天师府的黄紫贵人,有诸子百家的嫡传弟子,流霞洲仙家执牛耳者飞升境老祖的关门弟子,还有皑皑洲那位财神爷的亲弟弟,当初就被人活活打死在这边,林林总总,这些陈年烂账,多了去,那些死了亲人、弟子的别洲山顶修士,竟是至今连仇家都没搞清楚。” 陈平安点头道:“黄掌柜的提醒,我会铭记在心。” 老掌柜恢复笑容,抱拳朗声道:“些许忌讳,如几根市井麻绳,束缚不住真正的人间蛟龙,北俱芦洲从不拒绝真正的豪杰。那我就在这里,预祝陈公子在北俱芦洲,成功闯出一番天地!” 陈平安抱拳还礼,道:“那就借黄掌柜的吉言!” 陈平安戴上斗笠,青衫负剑,离开了这艘披麻宗渡船。 按照黄老掌柜的说法,骸骨滩有三处地方必须去,不然就算白走了一遭。 一是那座品秩不高但是占地极大的摇曳河祠庙,身为河神,供奉金身的祠庙,比起北俱芦洲的绝大多数万里大江的水神,还要气派。 还有从披麻宗山脚入口一直延伸到地底深处的巨大城池,名为壁画城。城下有八堵高墙,绘有八位倾国倾城的上古仙女,栩栩如生,纤毫毕现,传闻还有那“不看修为只看命”的天大福缘,等待有缘人前往。八位仙女,曾是古老天庭某座宫殿的女官精魄残余,修为高低不一,若有相中了“裙下”的赏画之人,她们便会走出壁画,侍奉终生。如今八位仙境女官,只存三位,最高一位,竟然是上五境的玉璞境修为,最低一位,也是金丹地仙,其余五幅壁画都已经灵气消散。并且壁画之上,犹有法宝,都会被她们一并带离。披麻宗曾经邀请各方高人,试图以仙家拓碑之法,获取壁画所绘的法宝,只是壁画玄机重重,始终无法得逞。 除了仅剩三幅的壁画机缘,壁画城中多有售卖世间鬼修梦寐以求的器物和阴灵,便是一般仙家府邸,也愿意来此出价,购买一些调教得体的阴灵傀儡,既可以担任庇护山头的另类门神,也可以作为不惜为主替死的防御重器,携手行走江湖。而且壁画城多散修野修在此交易,经常会有重宝隐匿其中,如今一位已经赶赴剑气长城的年轻剑仙,其发迹之物,就是从这里的一位野修手上捡漏的一件半仙兵。 最后就是骸骨滩最吸引剑修和纯粹武夫的“鬼蜮谷”,披麻宗有意将难以炼化的厉鬼驱逐、聚拢于此地,外人缴纳一笔过路费后,生死自负。 陈平安打算先去最近的壁画城。 在陈平安远离渡船之后,一位负责跨洲渡船的披麻宗老修士,出现在黄掌柜身边。这位在骸骨滩久负盛名的元婴修士,在披麻宗祖师堂辈分极高,只不过平时不太愿意露面,最反感人情往来。此时他一身气机收敛,气府灵气点滴不溢出,笑道:“亏你还是个做买卖的,那番话说得哪里是不讨喜,分明是恶心人了。” 一个能够让大骊北岳正神露面的年轻人,一人独占了骊珠洞天三成山头,肯定要与店铺掌柜所谓的三种人沾边,至少也该是其中之一。稍微有点后生脾气的,指不定就要把好心当成驴肝肺,认为掌柜是在给个下马威。 老掌柜虽然境界与身边这位元婴境老友差了许多,但是平时往来,十分随意,此时抚须而笑,道:“如果是个好面子和急性子的年轻人,在渡船上就不是这般深居简出了,方才听过了壁画城三地,早就告辞下船了,哪里愿意听我一个糟老头子唠叨半天,那么我那番话,说也不用说了。” 老元婴随口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老掌柜哈哈大笑,道:“买卖而已,能攒点人情,就是挣一分。所以说老苏你就不是做生意的料,披麻宗把这艘渡船交给你打理,真是糟践了金山银山,多少原本可以笼络起来的关系,就在你眼前跑来跑去,你愣是都不抓。” “修道之人,左右逢源,真是好事?”老元婴冷笑道,“换一个有望上五境的地仙过来,虚度光阴,岂不是糟践更多。” 老掌柜假装没听明白其言下之意,双肘搁在栏杆上,眺望故土风景。跨洲渡船的营生,最不缺的就是一路上饱览山河万象,可看多了,还是觉着自家的水土最好。此时听着一位元婴大修士的言语,老掌柜笑呵呵道:“可别把我当箩筐啊,我这儿不收牢骚话。” 老元婴不以为意,记起一事,皱眉问道:“这玉圭宗到底是怎么回事?怎的将下宗迁徙到了东宝瓶洲?按照常理,杜懋一死,桐叶宗勉强维持着不至于树倒猢狲散,只要荀渊将玉圭宗下宗轻轻往桐叶宗北方随便一摆,趁人病要人命,桐叶宗估摸着不出三百年,就要彻底完蛋了。为何这等白捡便宜的事情,荀渊不做?下宗选址东宝瓶洲,潜力再大,能比得上完完整整吃掉大半座桐叶宗?据说这荀老儿年轻的时候是个风流种,该不会是脑子给某位婆姨的双腿夹坏了?” 姓黄的虚恨坊掌柜摇头道:“玉圭宗谁都可以是傻子,唯独荀渊不会是,即使从未打过交道,只看这位老前辈能够驯服姜尚真,就绝不简单。姜尚真什么脾气?当初不过金丹修为,单枪匹马,游历咱们北俱芦洲,结果坑害了多少山头和仙子?最后还给他吃干抹净,成功跑路了。老子这辈子没什么心结,只有我那小师姑的郁郁而终,令我始终无法释怀!小师姑当年于我有庇护和护道之恩,若非她的照拂,我早就坟头三尺草了。这个挨千刀的姜尚真,唉,他娘的,一提到这个家伙,老子是既一肚子火气,又不得不服气。” 老掌柜平时谈吐,其实颇为文雅,不似北俱芦洲修士,可当他提起姜尚真,竟是有些咬牙切齿。 元婴老修士幸灾乐祸道:“我这儿,箩筐满了。” 老掌柜吐出一口唾沫,似乎想要把积郁之气一并吐了。 他好奇问道:“看架势,大骊宋氏似乎有意拔高牛角山渡口,丝毫没有扩建长春宫渡口的企图,到时候老苏你需要跟哪条地头蛇打交道?是大骊武将,还是供奉修士?” 元婴老修士摇摇头,道:“大骊最忌讳外人刺探谍报,我们祖师堂那边是专门叮嘱过的,许多用得烂熟了的手段,不许在大骊北岳地界使用,免得为此交恶。大骊如今不比当年,是有底气阻拦骸骨滩渡船南下的,所以我目前还不清楚对方的人选。不过反正都一样,我没兴趣捣鼓这些,双方面子上过得去就行。” 元婴老修士又啧啧道:“这才几年光景,当初大骊第一座能够接纳跨洲渡船的仙家渡口正式运转之后,驻守的修士和武将,都算是大骊一等一的翘楚了,哪个不是炙手可热的权贵人物,可见着了我们,一个个赔着笑,从头到尾,腰就没直过。你也见过的。再瞅瞅如今,一个北岳正神,叫魏檗是吧,怎么样?弯过腰吗?没有吧。风水轮流转,很快就要换成咱们有求于人喽。” 元婴老修士心弦骤然紧绷,给那掌柜使了个眼色,后者如临大敌,老修士随即又摇摇头,示意不用太紧张。 只要是在骸骨滩地界,就出不了大乱子,当我披麻宗的护山大阵是摆设? 两人一起转头望去,来了一位逆流登船的“客人”,中年模样,头戴紫金冠,腰扣白玉带,十分风流。此人缓缓而行,环顾四周,似乎有些遗憾,他最后站在了闲聊的两人身后不远处,笑吟吟望向那个老掌柜,问道:“你那小师姑叫啥名字?说不定我认识。” 别的都可以商量,涉及个人隐私,尤其是小师姑,老掌柜就不好说话了,脸色阴沉,问道:“你算哪根葱?从哪儿钻出土的,从哪儿缩回去!” 那人说着一口流利圆熟的北俱芦洲雅言,点头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春潮宫,周肥。” 老掌柜气笑道:“不是那姜尚真就给老子滚蛋。” 那位中年修士想了想,微笑道:“好,那我滚了。” 他还真就转身,径直下船去了。 老掌柜望向一旁那位脸色凝重的元婴修士,疑惑道:“该不会是与老苏你一样的元婴大佬吧?” 元婴老修士伸出一根手指,往上指了指。 老掌柜倒也不惧,至少没惊慌失措,揉着下巴,道:“不然我去你们祖师堂躲个把月?到时候万一真打起来,披麻宗祖师堂的损耗该赔多少,我肯定掏钱。不过看在咱们是老交情的分上,打个八折?” 元婴老修士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对方一看就不是善茬,你啊,就自求多福吧。那人还没走远,不然你去给人家赔个礼道个歉?要我说你一个做生意的,既然都敢说我不是那块料了,要这点面皮做甚。” 老掌柜“呸”了一声,道:“那家伙如果真有本事,就当着老苏你的面打死我。” 元婴老修士嘴上说着不管闲事,但是刹那之间,这位披麻宗高人一身宝光流转,然后双指并拢,似乎想要抓住某物。 可仍是慢了一步。 只见一片青翠欲滴的柳叶,就悬停在老掌柜心口处。 有嗓音响起在船栏这边:“先前你已经用光了那点香火情,再叨叨,可就真要透心凉了。” 柳叶一闪而逝。 片刻之后,元婴老修士说道:“已经走远了。” 老掌柜眼神复杂,沉默许久,问道:“如果我把这个消息散布出去,能挣多少神仙钱?” 元婴老修士笑道:“劝你别冲动,有命挣,没命花。” 老掌柜忍了又忍,一巴掌重重拍在栏杆上,恨不得扯开嗓子大喊一句,那个狗日的姜尚真又来北俱芦洲祸害小媳妇了。 披麻宗山脚的壁画城入口处,人满为患,陈平安走了半炷香,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处相对僻静的地方,摘了斗笠,坐在路边摊糊弄了一顿午饭,刚要起身结账,就看到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熟人,已经主动帮着掏了钱。 陈平安拿起斗笠,问道:“是专程堵我来了?” 那人笑道:“有些事情,还是需要我专程跑这一趟,好好解释一下,省得落下心结,坏了咱哥俩的交情。” 陈平安愣了一下。 在藕花福地也好,在桐叶洲青虎宫也罢,此人都不至于如此熟络殷勤。 姜尚真哈哈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以前我在北俱芦洲待了段时间,故地重游,入乡随俗,情难自禁,就喜欢与人称兄道弟。” 两人一起走向壁画城入口,姜尚真以心湖涟漪与陈平安言语。 走到入口处,姜尚真刚好说完,就告辞离去,说是书简湖那边百废待兴,需要他赶回去。 姜尚真与陈平安分开后,又去了那艘披麻宗渡船,找到了那位老掌柜,好好“谈心”了一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确定没有半点后遗症了,这才乘坐自家法宝渡船,返回东宝瓶洲。 陈平安沿着一条几乎难以察觉的十里斜坡,走入位于地底下的壁画城,道路两侧,悬挂着一盏盏仙家秘制的灯笼,映照得道路四周亮如白昼,光线柔和自然,如同冬日里的和煦阳光。 陈平安默默思量着姜尚真的那番措辞。 脚下横移两步,躲过一位怀里捧着一只瓷瓶,脚步匆匆的妇人,陈平安几乎全然没有分心,继续前行。 不承想身后那女子跌坐在地,号啕大哭,身边一地的瓷器碎片。 陈平安身体微微后仰,瞬间倒退而行,来到女子身边,一巴掌甩下去,打得对方整个人都有点蒙,又一巴掌下去,打得她的脸火辣辣生疼。 本该一把抱住对方小腿,然后开始娴熟撒泼的妇人,硬是没敢继续号下去,她怯生生望向道路旁的四五个同伙,觉得白白挨了两耳光,总不能就这么算了,大伙儿应该一拥而上,要对方多少赔两枚雪花钱不是?再说了,那只原本由她说是“价值三枚小暑钱的正宗流霞瓶”,好歹也花了二两银子的。 可惜妇人到头来,只挨了一位青壮汉子的一脚,踹得她脑袋一晃荡,又撂下一句:“回头你来赔这三两银子。” 妇人哀怨不已:“不是说二两银子的本钱吗?” 结果不说话还好,这一开口,面门上又挨了一脚。那汉子阴笑不已:“兄弟们的路费,还不值一两银子?” 这伙男子离去之时,窃窃私语,其中一人,先前在路边摊子也叫了一碗馄饨,正是他觉得那个头戴斗笠的年轻游侠是个好下手的。 妇人顾不得擦拭嘴角血迹,赶忙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大棉布,收拢好那些碎瓷片,仓皇离去。毕竟人来人往,碍着了真正的神仙老爷,可就不是两脚几巴掌的小事了。 妇人离开壁画城的斜坡入口,到了一处巷弄的宅子,门口张贴着有些泛白的门神、对联,还有个最高处的“春”字。她揉了揉脸颊,理了理衣襟,挤出笑容,这才推门进去,里面有两个孩子正在院中玩耍。 妇人关上院门,去灶房烧火做饭,看着只剩底部薄薄一层的米缸,轻轻叹息。 等到她做完一顿寒酸饭菜,一个孩子突然雀跃飞奔,屁股后边跟着个更小的,一起来到灶房,双手捧着两枚雪白钱币,两眼放光,问道:“娘亲娘亲,门口有俩钱,你瞧你瞧,是不是从门神老爷嘴里吐出来的啊?” 妇人愣在当场。哪来的两枚雪花钱? 有钱人可没兴趣逗弄她这一家三口,她也没半点姿色,自己两个孩子更是普普通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时,一位头戴斗笠的青衫剑客走出巷弄,自言自语道:“只此一次,以后这些别人的故事,不用知道了。” 他缓缓而行,转头望去,看到两个都还很小的孩子,使出全身气力埋头狂奔,笑着嚷着买糖葫芦喽,有糖葫芦吃喽。 那个青衫剑客也跟着笑起来,扶了扶斗笠,这些年总是幽幽沉寂的眼神,少有如此暖意的时候,又自语道:“那以后就再知道一次?” 不知为何,下定决心再多一次“庸人自扰”后,大步前行的青衫剑客,突然觉得自己心胸间,非但没有拖泥带水的凝滞沉闷,反而觉得天大地大,这样的自己,才是真正处处可去。 壁画城占地相当于一座红烛镇的规模,只是街巷凌乱,宽窄不定,多有歪斜,而且少有高楼府邸,除了豆腐块大小的众多店铺,还有许多摆摊的包袱斋,叫卖声此起彼伏,像那乡野村庄的鸡鸣犬吠,当然更多的还是沉默的行脚商贾,就那么蹲在路旁,笼袖缩肩,对街上行人不搭理,爱看不看,爱买不买。 关于壁画城的来源,众说纷纭,尤其是那一幅幅绘满墙壁的天庭女官图,仪态万千,惹人遐想,选址此地开山的披麻宗,对此讳莫如深。 陈平安一路走走停停,约莫一盏茶的工夫,跟随同样是慕名而来的一股浩荡人流,来到了一堵壁画前。山壁高达十数丈,气势十足。陈平安站在人群当中,跟着仰头望去,壁画内容是一位身姿婀娜的神女侧身像,似在前行,神采飞扬,脚下有朵朵祥云,腰间系有一块当世已经不太常见的行囊砚。不知是光线的关系,还是壁画灵气蕴藉,只见神女眼神流转,宛如活人。 这幅被后世取名为“挂砚”的神女壁画,色彩以青绿色为主,不过也有恰到好处的沥粉贴金,如画龙点睛,使得壁画厚重而不失仙气。粗看之下,给人的印象,犹如书中行草,用笔看似简洁,细究之下,无论是衣裙皱褶、佩饰,还是肌肤纹理,甚至还有那睫毛,都可谓极其繁密,如小楷抄经,笔笔合乎法度。 想来那作画之人,必然是一位出神入化的丹青圣手。 陈平安只是粗通北俱芦洲雅言,所以身边的议论,暂时只能听懂大概。地下城中的八幅壁画,数千年以来,已经被各朝各代的有缘人,陆陆续续取走五份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福缘。当五位神女走出壁画,选择侍奉主人后,彩绘壁画就会瞬间褪色,虽然画卷纹路依旧,但是变得如同白描,不再绚烂多彩,并且灵气流散,所以五幅壁画,被披麻宗邀请流霞洲某个世代交好的宗字头老祖,以独门秘术覆盖画卷,免得失去灵气支撑的壁画被岁月销蚀殆尽。 来此赏景的游客,多是欣赏那位神女倾国倾城的容颜。陈平安当然也看,不看白不看,到底是壁画而已,看了还能咋的。 只不过陈平安更多的注意力,还是放在那块悬在神女腰间的小巧古砚上,依稀可见两个古老篆文为“掣电”。之所以认得,还要归功于李希圣赠送的那本《丹书真迹》,上面的许多虫鸟篆,其实早已在浩然天下失传。 这幅壁画附近,开设有一间铺子,专门售卖这幅神女图的摹本临本,价格不一,其中以双钩廊填硬黄本,最为昂贵,一幅团扇大小的,就敢开价二十枚雪花钱。不过陈平安瞧着确实画面精美,不但形似壁画,还有两三分神似,便买了两幅,打算将来自己留一幅,再送给朱敛一幅。 朱敛说过,收藏一事,最忌讳杂而不精。 铺子是一对少年少女在打理生意,少女不怎么爱搭理客人,少年却尤其伶俐,一瞧陈平安买了两幅铺子里最贵的廊填本,就开始给这位贵客隆重推荐一套装有五幅神女图的廊填硬黄本,以鲜红木盒搁放。少年说光是这木盒,造价就有好几枚雪花钱。 陈平安伸手轻轻抹过木盒,木质细腻,灵气淡却醇,应该是仙家山头出产。 少年还说其余两幅神女图,此处买不着,客人得多走两步,在别家铺子才可以入手。壁画城如今犹存三家各自祖传的铺子,有老辈们一起订立的规矩,不许抢了别家铺子的生意,但是五幅已经被披麻宗遮掩起来的壁画摹本,三家铺子都可以卖。 陈平安想了想,说再看看,就收起那幅“挂砚”神女图,然后离开了铺子。 至于神女机缘什么的,陈平安想都不想。 一群客人七嘴八舌在说,那神女一旦走出画卷,就会侍奉主人终生,历史上那五位画卷中人,都与主人结成了神仙道侣,至少也能双双跻身元婴地仙,其中一位修道资质平平的落魄书生,更是在得了一位“仙杖”神女的青眼相加后,一次次出人意料地破境,最终成为北俱芦洲历史上的仙人境大修士。既抱得美人归,又当了山巅神仙,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陈平安当时就听得手心冒汗,赶紧喝了口酒压压惊,只差没有双手合十,默默祈祷壁画上的神女前辈眼光高一些,千万别瞎了眼看上自己。 此后陈平安又去看了其余两幅壁画,还是买了最贵的廊填本,样式相同,邻近店铺同样售卖一套五幅神女图,价格与先前少年所说的一样,一百枚雪花钱,不打折。这两幅神女天官图,分别被命名为“行雨”和“骑鹿”,前者手托白玉碗,微微倾斜,游客依稀可见碗内波光粼粼,一条蛟龙金光熠熠;后者神女身骑七彩鹿,裙带拖曳,飘然欲仙,这尊神女还背负一把青色无鞘木剑,篆刻有“快哉风”三字。 一路上陈平安夹杂在人流中,多听多看。 其中一番话,让陈平安这个财迷上了心,打算亲自当一回包袱斋,这趟北俱芦洲,除了练剑,不妨顺便做做买卖,反正咫尺物和方寸物当中,位置几乎已经腾空。 有行人说是壁画城这边的神女图,由于画工绝美,又有噱头,一洲南北皆知,在北俱芦洲的北方宫廷官场颇受欢迎,经常有修士出价极高,甚至还有豪阀仙师愿意支付五枚小暑钱,购买八幅齐整的一套壁画城神女图。 陈平安细细思量一番,一开始觉得有利可图,继而觉得不太对劲。陈平安便多打量了一下不远处那拨闲聊游客,瞧着不像是三座铺子的托儿,又一琢磨,便有些明悟。北俱芦洲疆域广阔,骸骨滩位于最南端,乘坐仙家渡船本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何况神女图此物,卖不卖得出高价,得看是不是对方千金难买心头好,比较随缘,多少得看几分运气,再就是得看三间铺子的廊填本套盒,产量如何,林林总总,算在一起,也就未必有修士愿意挣这份比较吃力的蝇头小利了。 当然,也有可能铺子这边和骸骨滩披麻宗,自有一条固定的销路,外人不知而已。 挣钱一事,在陈平安认识的人当中,当属老龙城孙嘉树和龙泉郡董水井,做得最好。不说已经家大业大的孙嘉树,只说陋巷出身而“骤然富贵”的董水井,他对于挣钱一事的态度最让陈平安佩服。董水井在明明已经日进斗金之后,会结交袁县令、曹督造,还有最近要去拜访结识的关翳然这样的大人物,而像馄饨铺子这样的小钱,他也挣。虽说如今董水井经营铺子,在某些人眼中,可能更多的是一种家缠万贯之后的闲情逸致了,可董水井依旧勤勤恳恳,认认真真,半点不含糊。 这才是一个生意人该有的生意经。 于是陈平安在两处店铺,都找到了掌柜,询问若是一口气多买些廊填本,能否给些折扣。一间铺子直接摇头,说是任你买光了铺子存货,一枚雪花钱都不能少,半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另外一间铺子,当家的是位驼背老妪,说廊填本是精细活,出货极慢,而且这些廊填本神女图的主笔画师,一直是披麻宗的老客卿,其他画师根本不敢下笔,老客卿从来不愿多画,如果不是披麻宗那边有规矩,按照这位老画师的说法,给世间心存邪念的登徒子每多看一眼,他就多了一笔业障,真是挣着糟心银子。说完,她笑眯眯反问客人能够买下多少套装神女图,陈平安问铺子这边还剩下多少,老妪随即坦言,铺子本身又不担心销路,存不了多少,如今就只剩下三十来套,迟早都能卖光。说到这里,老妪便笑了,问陈平安:“既然如此,打折就等于亏钱,天底下有这样做生意的吗?” 陈平安无可奈何,就凭老妪这些还算交心的实诚言语,花了一百枚雪花钱买了一只套盒,里头五幅神女图,分别命名为“长檠”“宝盖”“灵芝”“春官”和“斩勘”。五位神女分别持莲灯,撑宝盖,怀里捧一枚白玉灵芝如意,百花缭绕、鸟雀飞旋,最后一位最迥异于寻常,竟是披甲持斤斧,电光熠熠,十分英武。 陈平安再次返回最早那座铺子,询问廊填本的存货以及折扣事宜。少年有些为难,那个少女蓦然而笑,瞥了眼青梅竹马的少年,摇摇头,大概是觉得这个外乡客人过于市侩了些,继续忙碌自己的生意,面对在铺子里边鱼贯出入的客人,无论老幼,依旧没个笑脸。 还是少年比较好说话,也可能是脸皮薄,拗不过陈平安在那边看着他笑,便偷偷领着陈平安到了铺子后面屋子,卖给陈平安十套木盒,少收了十枚雪花钱。 陈平安离开店铺的时候,便多了一只包裹,斜挎在身后。 少女以肩头轻撞少年,调侃道:“哪有你这么做生意的,客人稍稍磨你几句,就点头答应了。” 少年无奈道:“我随太爷爷嘛。再说了,我就是来帮你打杂的,又不真是生意人。” 少女公私分明,叮嘱道:“我可不管,铺子这边十枚雪花钱的损失,我瞧在眼里的,回头你自个儿去你太爷爷那边找补回来,求着他给我铺子多画些。” 少年笑着点头,道:“放心,太爷爷最疼我,别人求他不成事,我去求,太爷爷高兴还来不及。” 少女突然说道:“出门在外不露黄白,铺子人多眼杂,那位客人背着这么多廊填本,可不是一笔小钱,壁画城附近本来就鱼龙混杂,乌烟瘴气的,最喜欢欺负外乡人,什么坑蒙拐骗的勾当都做得出来,你就没提醒两句?瞧他那与你杀价的模样,若是你不答应,都快能在咱们铺子当伙计了。还有那外乡口音,一看就不是手头特别阔绰的,越是如此,就越该小心才是。” 少女做生意,秉持着愿者上钩的脾气,唯独在少年这里,她倒是不吝言语,想必应该是个脸皮冷、心肠热的性情。 少年愣了一下,一拍脑袋,愧疚道:“我给忘了!” 少女瞪了他一眼,压低嗓音道:“那还不快去?你一个披麻宗嫡传弟子,都是快要下山游历的人了,怎的行事如此不老到。” 少年“哦”了一声,问道:“那铺子这边生意咋办?” 少女气笑道:“我打小就在这边,这么多年,你才下山帮忙几次,难不成没你在了,我这铺子就开不下去了?” 少年飞奔出铺子,找到了那个头戴斗笠的外乡游侠,小声说了些注意事项。 陈平安微笑道:“好的,多谢提醒。” 少年摆摆手,就要转身跑回铺子。 陈平安问道:“能不能冒昧问一句?” 少年立即停步,点头道:“但问无妨,能说的,我肯定不藏掖。” 陈平安问道:“这八幅神女壁画,机缘那么大,这骸骨滩披麻宗为何不圈禁起来?即便自家弟子抓不住福缘,可肥水不流外人田,难道不是常理吗?” 少年笑道:“披麻宗可没这么小气,与其窃据宝地,独霸机缘,还不如与那些有缘人结一份善缘。披麻宗祖师堂有一句祖训:我辈大道修行,切忌担夫争道。” 陈平安将这句言语细细咀嚼一番后,感慨道:“披麻宗气魄甚大!” 少年直乐和。 别看少年个儿不高,相貌平平,却是披麻宗祖师堂的内门弟子,修行有成,故而神华内敛,虽然年龄极小,辈分却很不低,到了披麻宗山头,喊他小师叔的白发老修士,不在少数,只是与壁画城店铺的少女自幼熟识,一有机会就下山来搭把手。 再与少年道了声谢,陈平安就往入口处走去。既然买过了那些神女图,作为将来在北俱芦洲开门做生意的老本,算是不虚此行,他就不再继续逛荡壁画城。一路上他其实也看了些大小店铺兜售的鬼修器物,物件好坏且不说,贵是真的贵,估计真正的好物件和尖儿货,得在这边待上一段时间,慢慢寻找那些躲在街巷深处的老字号,才有机会找着,不然渡船黄掌柜就不会提这一嘴。只是陈平安不打算碰运气,再者把壁画城最拔尖的阴灵傀儡买了当扈从,陈平安最不需要,所以便赶往距离披麻宗山头六百里的摇曳河祠庙。 出了壁画城,看了眼山头云雾缭绕,遮掩高处风景的披麻宗,陈平安没来由想起了桐叶洲的太平山。 山脚熙熙攘攘,人满为患,可是这座“内门嫡传三十六,外门弟子一百零八”的仙家府邸,对于一座宗字头洞府而言,修士实在是少了点,山上多半是冷冷清清。 其实如今自己的落魄山也差不多,人还是太少了。 但是将来人一多,陈平安也担心,担心会有第二个顾璨出现,哪怕是半个顾璨,也该头大。 道家曾有一个俗子忧天的典故,陈平安翻来覆去看过很多遍,越看越觉得回味无穷。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颠了颠包裹,收起思绪,继续远游。 依旧徒步前往。至于呼吸快慢与脚步深浅,刻意保持在世间寻常五境武夫的气象。 河神祠庙很好找,只要走到摇曳河畔,然后一路往北就行,鬼蜮谷位于那座祠庙的东北方,勉强能算顺路。 摇曳河河面极宽,一望无垠,水深河缓,有观湖之感。 摇曳河上没有一座桥,据说是这位河神不喜他人在自己头上行走,所以此河多渡口和舟船。陈平安在一座小渡口歇脚,喝了碗当地的阴沉茶。一般来说,煮茶之水,河水是下下品,但是这里的阴沉茶,随意汲水河中,茶水竟是极为爽口甘洌,多半是摇曳河水运浓郁的关系。水运鼎盛,又无形中惠泽两岸,草木丰茂,大丛大丛的芦苇荡,在初冬时分,依旧绿意葱茏,故而多飞禽水鸟栖息。 这一路行来,偶尔能够看到游历修士,身边跟随着铁甲铮铮作响的阴灵扈从,脚步却极为轻灵,几乎不溅尘土,如同东宝瓶洲藩属小国的江湖高手,身上披挂的铠甲极为精良,篆刻有道家符箓,金线银线交错,莹光流淌,显然不是凡品。魁梧阴灵几乎全部覆有面甲,些许裸露出来的肌肤,呈现青黑之色。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东宝瓶洲修士在大渡口行走,谨小慎微,多有克制,相比之下,北俱芦洲的修士,无论境界高低,神色旁若无人,十分豪放。 如果裴钱到了这边,估计会觉得如鱼得水。 陈平安又要了两碗阴沉茶,倒不是口渴到了需要牛饮的地步,而是茶摊的规矩就是三碗茶水卖一枚雪花钱,喝不到三碗,也是一枚雪花钱起步。 陈平安没那么着急赶路,就慢慢喝茶。摊上十几张桌子坐了大半,都是在此歇脚。据说再往前百余里,会有一处古迹,那边的摇曳河畔,有一尊倒地的远古铁牛,来历不明,品秩极高,接近于法宝,既未被摇曳河河神沉入河中镇压水运,也没有被骸骨滩大修士收入囊中。曾经有位金丹地仙试图窃走此物,河神对此视而不见,也未以神通拦阻,但摇曳河的河水却暴虐汹涌,铺天盖地,直接将这位地仙卷入河中,活活溺死。在那之后,这尊重达数十万斤的铁牛就再也无人胆敢觊觎。 陈平安刚喝完第二碗茶水,不远处就有一桌客人跟茶摊伙计起了争执,是为了茶摊凭啥四碗茶水就要收两枚雪花钱的事情。 掌柜是个惫懒汉子,瞧着自家伙计与客人吵得面红耳赤,竟然幸灾乐祸,趴在满是油渍的柜台那边独自小酌,身前摆了碟佐酒菜,是生长于摇曳河畔格外鲜美的水芹菜。年轻伙计是个犟脾气,也不向掌柜求援,任由四个客人围住,依旧坚持己见,说要么乖乖掏出两枚雪花钱,要么就有本事不付账,反正茶摊是一两都不少收的。 一位大髯紫面的壮汉,身后杵着一尊气势惊人的阴灵扈从,这尊披麻宗打造的傀儡背着一只大箱子。紫面汉子当场就要翻脸,被一位大大咧咧盘腿坐在长凳上的佩刀妇人劝了句,壮汉便掏出一枚小暑钱,重重拍在桌上,道:“两枚雪花钱对吧?那就给老子找钱!” 这明摆着是刁难和恶心茶摊了。 山上的修行之人,以及一身好武艺在身的纯粹武夫,出门游历,一般来说,都是多备些雪花钱,而小暑钱,当然也得有些,毕竟此物比雪花钱更加轻盈,便于携带。如果是那拥有小仙冢、玲珑武库这些方寸物的地仙,或是自幼得了这些珍稀宝贝的大山头仙家嫡传,则两说。 至于更加金贵的谷雨钱,并不是什么多多益善,因为用得着谷雨钱的地方,不太多,除非是一下山,就直奔大笔交易去的。 果然,年轻伙计直接顶了一句:“你咋不掏出枚谷雨钱来?” 紫面汉子一瞪眼,双臂环胸,喝道:“少废话,赶紧的,别耽误了老子去河神祠烧香!” 那掌柜汉子终于开口解围道:“行了,赶紧给客人找钱。” 年轻伙计抓起小暑钱去了柜台后面,蹲下身,接着便响起一阵钱磕钱的清脆声音,然后愣是拎了一麻袋的雪花钱,重重摔在桌上,示威地说道:“拿去!” 紫面汉子笑了笑,招了招手,身后阴灵扈从便抓起那袋子沉甸甸的雪花钱,放入身后箱中。 年轻伙计板着脸道:“恕不送客,欢迎别来。” 紫面汉子又掏出一枚小暑钱放在桌上,狞笑道:“再来四碗阴沉茶。” 年轻伙计怒道:“你他娘的有完没完?” 那个盘腿而坐的妇人姿容一般,身段诱人,扭转身躯,越发显得峰峦起伏。她对年轻伙计娇笑道:“既然是做着开门迎客的买卖,那就脾气别太冲,不过姐姐也不怪你,年轻人火气大,很正常。等下姐姐那碗茶水,就不喝了,算是赏你了,降降火。” 其余几张桌子的客人,哄然大笑,有的还怪叫连连,有的直接吹起了口哨,使劲往那妇人身前风光瞥去。 年轻伙计恼羞成怒,正要对这个骚狐狸破口大骂,妇人身边一位佩剑青年,已经跃跃欲试,以手心悄悄摩挲剑柄,似乎就等着这伙计口无遮拦了。 好在那掌柜终于放下筷子,对那个年轻伙计开口道:“行了,忘了怎么教你的了?当面骂人,惹祸最大。茶摊规矩是祖辈传下来的,怪不得你犟,客人不高兴,也没法子,可骂人就算了,没这么做生意的。” 然后掌柜汉子笑望向那拨客人,道:“做生意有做生意的规矩,但是就像这位漂亮姐姐说的,开门迎客嘛,所以接下来这四碗阴沉茶,就当是我结识四位好汉,不收钱,如何?” 妇人掩嘴娇笑,花枝乱颤。 紫面汉子点点头,收起那枚小暑钱,白喝了新上桌的阴沉茶,这才起身离去。 妇人还不忘转身,抛了个媚眼给年轻伙计。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瞥了眼桌上其中一只还剩下大半碗茶水的白碗,碗沿上,还沾着些不易察觉的胭脂。 掌柜汉子笑着摇摇头,绕出柜台,抢在年轻伙计之前,将那只白碗随手一丢,抛入摇曳的河水当中。 陈平安喝完了茶水,将一枚雪花钱放在桌上,起身离去。 从壁画城至此过河渡口,出现岔路,小路临河,大路稍稍远离河畔。这里头也有讲究。此地河神是个喜静不喜闹的性子,而骸骨滩那条大路,每天路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据说是容易叨扰到河神老爷的清修,所以披麻宗出钱,打造了两条道路供人赶路,喜欢赏景就走小路,跑生意就走大路,井水不犯河水。 陈平安所走小路,行人稀疏。毕竟摇曳河的风景再好,到底也只是一条平缓大河而已,先前从壁画城行来,寻常游客,那股新鲜劲儿也已经过去,坑坑洼洼的小泥路,比不得大路车马平稳,而且大路两侧还有些路边摆摊的小包袱斋,毕竟在壁画城那边摆摊,还是要交出一笔钱的,不多,就一枚雪花钱,可蚊子腿也是肉。 当陈平安沿着河畔小路行去十数里,便依稀听到远处一大丛芦苇荡当中,有一阵有气无力的叫骂声传来,随后走出相互搀扶的四人,正是先前跟茶摊掰腕子较劲的客人。其中那位妇人腹部骤然响起打雷声,娇柔喘气道:“哎哟喂,我的亲娘啊,又来了。”妇人转身一路踉跄小跑向芦苇荡深处,不忘提醒道:“让你那尊刚买的傀儡滚远点,这荒郊野岭的,没给野汉子看去老娘的屁股蛋儿,难道还给一头阴物占了便宜去?” 陈平安目不斜视,加快步伐。 那个紫面汉子瞥了眼陈平安。 身边那个佩剑青年小声道:“这么巧,又碰上了,该不会是茶摊那边合伙捣鼓出来的仙人跳吧?先前见财起意,这会儿打算乘虚而入?” 一位管家模样的灰衣老人揉了揉绞痛不已的肚子,点头道:“小心为妙。” 紫面大汉脸色阴沉,骂道:“没想到这骸骨滩真是无法无天,一个做那不长脚生意的茶摊,都敢如此下作!” 灰衣老人无奈道:“骸骨滩历来就多奇人异士,咱们就当吃一堑长一智吧,多想想接下来的路途该怎么走。真要是茶摊那边谋财害命,到达河神祠庙之前的这段路程,难走。” 佩剑青年望向那个斗笠年轻人的背影,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姿势,轻声道:“那先下手为强?在某个地方咱们来个瓮中捉鳖,说不定杀鸡儆猴,对方反而不敢随便下手。” 紫面汉子觉得在理,灰衣老人还想要再谋划谋划,汉子已经对青年剑客沉声道:“那你去试试深浅,记得手脚干净点,最好别丢河里,真要着了道,咱们还得靠着那位河神老爷庇护。这么大的芦苇荡,别浪费了。” 佩剑青年笑着点头,然后笑呵呵道:“瞧着像是位过了炼体境的纯粹武夫,若万一是个深藏不露的,有一颗英雄胆,不说阴沟里翻船,可想要拿下问话,很棘手。” 紫面汉子瞥了眼灰衣老者,后者默默点头。 佩剑青年和灰衣老者先后向前掠去。 片刻之后,紫面汉子正揉着又开始翻江倒海的肚子,见两人原路返回,问道:“完事了?” 灰衣老人摇头道:“一下子就跑没影了,比兔子还快。不过也有可能是见机不妙,隐匿在了芦苇荡中,难找。” 大髯紫面的汉子脸色阴沉,环顾四周,道:“那就没辙了,再往前走一段路,我们见机行事。实在不行,就回去渡口那边,跟那下药的掌柜汉子低个头,就当是咱们强龙不压地头蛇。” 妇人一手叉腰,蹒跚走出芦苇荡,病恹恹道:“茶摊那厮蔫儿坏,挨千刀的笑面虎,好霸道的泻药,便是头壮牛,也给撂倒了,真是不晓得怜花惜玉。” 陈平安先前离开小路,折入芦苇荡中去,一路弯腰前掠,很快就没了踪影。 走出二十余里后才放缓身形,去河边掬了一捧水,洗了把脸,然后趁着四下无人,将装有神女图的包裹放入咫尺物当中,这才轻轻跃起,踩在茂盛繁密的芦苇荡之上,蜻蜓点水,耳畔风声呼啸,飘荡远去。 那一拨江湖人,即便有阴灵傀儡担任贴身扈从,加在一起,估计也不如一个经验老到的龙门境修士,陈平安不愿到了北俱芦洲就跟人打打杀杀,何况还是被殃及池鱼,兆头不好。 临近河神祠庙,小路那边也多了些行人,陈平安就飘落在地,走出芦苇荡,步行前往。 先前站在芦苇丛顶,远望那座享誉半洲的著名祠庙,只见一股浓郁的香火雾霭,冲天而起,以至于搅动上方云海,七彩迷离。这份气象,不容小觑,便是当初路过的桐叶洲埋河水神庙,和后来升宫的碧游府,都不曾有这般奇异,至于家乡那边绣花江一带的几座江神庙,同样无此异象。 庙里,老百姓有老百姓烧的香,还有专供豪客的水香。 河神祠庙这边十分厚道,竖有木牌告示不说,还有一位年幼童子,专门守在木牌那边,稚声稚气,告知所有来此请香的客人,入庙礼神烧香,只看心诚不诚,不看香火贵贱。 陈平安没省这钱,请了一筒祠庙专门礼神的摇曳河水香,价格不菲,十枚雪花钱。香筒不过装了九支香,比起青鸾国那座河神祠庙的三支香一枚雪花钱,贵了不少。 陈平安从青绿水花纹的黄竹香筒拈出三支香,跟随香客们进了祠庙,在主殿那边点燃,双手拈香,高举头顶,拜了四方,然后去了供奉有河神金身的主殿。主殿气势森严,那尊彩绘神像全身镏金,高度有僭越嫌疑,竟然比龙泉郡的铁符江水神神像还要高出三尺有余。而大骊王朝的山水神祇,神像高度,一律严格恪守书院规矩,只是陈平安一想到这是北俱芦洲,也就不奇怪了。这位摇曳河水神的容貌,是一位双手各持剑锏,脚踩鲜红长蛇的金甲老者,做天王怒目状,极具威势。 陈平安光是走走停停,逛了一遍多达十数进的巨大祠庙,就花费了半个多时辰。 祠庙的屋脊都是瞩目的金色琉璃瓦。其中有一座偏殿打造成水中龙宫模样,塑像栩栩如生,尽是大鱼蛇蛟化成人形后的辅佐将官,姿态万千。有老香客与自家孩童笑言,这就是河神老爷的别宫,一到晚上,这些个个可以呼风唤雨的麾下文官武将,就会活过来,只不过祠庙有夜禁,到了夜间,只有那些腾云驾雾的神仙老爷们,才有资格来此登门做客,与河神老爷喝酒饮茶。 陈平安先前在后殿那边稍有停留,见着了一副楹联,便又拈出三支香,点燃后,毕恭毕敬站在白玉广场上,然后插在香炉内,这才离开。 陈平安身后那黑底金字的楹联,写着“心诚莫来磕头,自有阴德庇护”“为恶任你烧香,徒惹水神发火”。 陈平安离开这座河神祠庙后,继续北游。 日下西山,黄昏中,陈平安来到一座小渡口,需要乘坐渡船过岸,才能去往那座陈平安在骸骨滩辖境,最想要好好走上一遭的鬼蜮谷。 只是渡口的渡船停岸拴绳,老少舟子们都已歇工,纷纷返回家中,陈平安想要加价过河,依然没人答应,都说渡船夜不过河,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不然河神老爷要生气的,只有三种人例外,士子进京赶考,有人病重求医,苦难之人想要投河自尽。 陈平安想着摇曳河不架桥梁的讲究,以及这些规矩,连掠水过河的心思都没有了,干脆就在渡口附近的河边僻静处,点燃篝火,打算明早天一亮再乘坐渡船过岸。 夜幕沉沉,河水缓缓。 陈平安面朝河水,盘腿而坐,练习剑炉立桩。 一夜无事。 天微微亮,陈平安起身走向渡口,有一位肌肤油亮发黑的健硕老舟子,已经蹲在渡口那边,等待客人。 陈平安与老舟子谈妥了价格,八钱银子。老人说载一个人过河,只挣八钱银子,有些对不起一身气力,就问陈平安乐不乐意等一等,只要再来一人,再挣八钱银子,就可以撑船渡河。陈平安笑着说没关系,等着便是,反正不着急赶路。陈平安摘了斗笠,与老舟子一起坐在渡口,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壶内酒水,都是董水井赠送给落魄山的自酿米酒。 老舟子闻着酒香,眼睛一亮,转过身,笑问道:“这位公子,能不能赏口酒喝?” 陈平安就要递过养剑葫,老舟子摆摆手,双手合捧,笑道:“公子是讲究人,我这糟老汉可不能不讲究,公子只管倒酒在我手中。” 陈平安便倒了酒,老舟子抬起手心满是老茧的双手,低头如牛饮水,喝完之后,咂巴咂巴嘴,笑问道:“公子可是去往那座‘不回头’?哦,这个是咱们这儿的方言,按照披麻宗那些大神仙老爷们的说法,就是鬼蜮谷。”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慕名前往。我是一名剑客,都说骸骨滩三个地方必须得去,如今壁画城和河神祠都去过了,想要去鬼蜮谷那边长长见识。” 老舟子伸出两根手指,捻了捻一旁盘腿而坐的陈平安青衫衣角,啧啧道:“我就说嘛,公子其实也是位年轻神仙。老汉我别的不说,一辈子在这河上迎来送往,兜里银子没响动,可眼力还是有的,公子这身衣衫,很值钱吧?” 陈平安爽朗笑道:“出门在外,还是要讲一讲派头的,打肿脸充胖子嘛。” 老舟子说道:“公子这外乡口音,一听就是别洲人士,一定要改改。咱们这儿吧,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越是没本事的,越喜欢抱团欺生。” 陈平安“嗯”了一声,点头道:“老伯说得是。” 老舟子转头瞥了眼渡口,道:“公子运气不错,这么早就有人来渡口,咱们好像可以过河了。” 陈平安顺着老人视线转头望去,是一位蹒跚而行的老妪,再定睛一看老妪的面容,陈平安便有些无奈。 老妪到了渡口,一听老舟子要收八钱银子,便开始犯难,然后转头望向陈平安。陈平安一脸初出茅庐的江湖雏儿模样,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老妪愣了愣,主动开口询问说:“这位公子能否帮个忙,我身上只有四五钱银子,劳烦公子垫一垫,好心一定有好报。” 陈平安只是摇头。 老舟子便有些着急,使劲给陈平安使眼色。在老人眼中,先前挺伶俐一后生,这会儿像是个不开窍的木头人。 闹到最后,老妪便气呼呼说欠着钱,下次过河再还,老舟子也答应了。 撑船过河,小舟上气氛有些尴尬。 陈平安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老僧入定。 老舟子有些着急,但是又不好明说什么。 老妪最气,觉得这个年轻人,真是鸡贼抠搜。她越想越气,狠狠剐了一眼陈平安。 陈平安只当是没看到。 后来似乎“忍不住”,开始搬弄大道理,与老妪扯了一通迂腐酸文,大致意思就是解释为何怨不得他小气。 老妪听得一拍船栏。老舟子直翻白眼。 到了对岸渡口,老舟子刚想要说些什么,就被那老妪一把扯住袖子。 陈平安跳下渡船,告辞一声,头也没回,就这么走了。 老舟子瞠目结舌,愣了半天,转头对那位老妪问道:“就这么算了?不可惜吗?” 佝偻老妪此刻已经站直身体,冷笑道:“不然如何?还要我倒贴上去?是他自己抓不住福缘,怨不得别人!三次过过场的小考验,这家伙是头一个过不去的,传出去,我要被姐妹们笑话死!” 可老舟子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怎么那个年轻人,像是故意错过这桩天大福缘呢? 第一场考验,是老妪设置的,是否强行过河,年轻人通过了。之后自己代替她,又象征性考验了他一次,年轻人也顺利通过了第二场考验,大大方方给了自己一口酒喝。所以老舟子觉得大局已定,事情肯定成了,便卖了年轻人一个小人情,故意撤去了些许障眼法,露出了一点蛛丝马迹,既然年轻人已经去过了河神庙,就该有所察觉才对,更应该应对得体,不会在几钱银子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上斤斤计较,刚刚是谁说“行走江湖,打肿脸充胖子”来着? 老妪一阵火大,一跺脚,竟是连老舟子和渡船一起沉入摇曳河水底。 两人一渡船,在河底穿梭自如。 老妪已经恢复曼妙真身,彩带飘摇,倾国倾城的容颜,当之无愧的神女之姿。 老舟子叹息不已,十分替那年轻人惋惜。 陈平安离开渡口后,开始撒腿飞奔,只恨御剑升空太扎眼,不然跑得更远。 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大口酒,压了压惊,然后陈平安笑了起来,学那裴钱走了几步路,沾沾自喜,我陈平安可是老江湖! 陈平安笑过之后,又是一阵后怕,抹了抹额头冷汗,还好还好,亏得自己机敏,不然掰手指算一算,要被宁姑娘打死多少回?即便不被打死,下次见了面,哪还敢奢望抱一下她,还敢亲个嘴? 对岸渡口那边,姜尚真先前心意微动,察觉到一点迹象,便果断去而复返。这会儿他伸手捂住额头,喃喃道:“陈平安,陈兄弟,陈大爷!还是你厉害!” 第140章 《天地无拘束》:画卷中 老舟子继续在河底撑篙,渡船如一尾游鱼,直奔下游,风驰电掣。 在凡夫俗子眼中浑浊不清的水,于他而言,洞若观火,并且那些星星点点的水运精华,更是瞧着喜人。 去往河神祠庙的这条水路当中,偶尔会有孤魂野鬼游弋而过,见着了老舟子,都会主动跪下磕头。 摇曳河水运浓郁,加上河神薛元盛并未大肆攫取,悉数收入祠庙,使得在此溺死的冤魂沦为丧失灵智的厉鬼的可能性小了许多,亦是功德一桩。只不过摇曳河祠庙为此付出的代价,就是减慢香火精华的孕育速度,日积月累,今年少一斤,明年缺八两,本该用来塑造、淬炼金身品秩的香火精华缺失的份额就相当巨大了,落在别处江水正神眼中,大概就是这位河神脑子真进水了——他只是一位靠人间香火吃饭的山水神灵,又不是修道之人。关键摇曳河祠庙只认骸骨滩为根本,并不在任何一个王朝山水谱牒之列。为此,摇曳河上游途经的王朝皇帝藩属君主对于那座建造在辖境之外的祠庙的态度都很微妙,不封正不禁绝,不支持百姓南下烧香,各处沿途关隘也不阻拦,故而薛元盛还是一位不属于一洲礼制正统的淫祠水神,竟然去追求那虚无缥缈的阴德,竹篮打水,留得住吗?此处栽树,别处开花,意义何在? 功德一事,最是天意难测,若是入了神祇谱牒,就等于有据可查,只要一地山河气运稳固,朝廷礼部按部就班,勘验之后,按例封赏,诸多后遗症,一国朝廷就会在无形中帮着抵御消弭许多业障,这就是旱涝保收的好处。可没了那重身份就难说了,一旦某个百姓许愿祈福成功,谁敢保证后边没有一团乱麻的因果纠缠? 那位走出壁画的神女心情不佳,神色郁郁。 涉及各自大道,老舟子这个老邻居不好多说什么,此时安慰人的言语未必不是往伤口上撒盐。 壁画城八幅神女天官图存世已久,甚至比披麻宗还要历史悠远。当初披麻宗那些老祖跨洲来到北俱芦洲十分艰辛,选址于一洲最南端是不得已而为之——当时他们惹上了北方数位行事跋扈的剑仙,无法立足,既有远离是非之地的考量,无意中发掘出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古老壁画,因此将骸骨滩视为一处风水宝地,也是重要原因,只是这里边的艰辛困苦,不足为外人道也。 老舟子是亲眼看着披麻宗一点一点建立起来的,光是处理那些占地为王的古战场阴兵阴将,披麻宗为此陨落的地仙就不下二十人,连玉璞境修士都战死过两位,可以说,如果不曾被排挤,能够在北俱芦洲中部开山,如今的披麻宗极有可能是跻身前五的大宗,这还是在披麻宗修士从无剑仙,也从不邀请剑仙担任山门供奉的前提下。 老舟子其实还是第一次见到神女真身。以往八位天官神女当中,春官可以于梦中远游,类似大修士的阴神出窍,并且全然无视诸多禁制,借此与人间修士短暂交流。早年这位神女拜访过摇曳河祠庙,只是之后没多久便与长檠、斩勘一样,选中了自己相中的侍奉对象,离开了骸骨滩。当时双方秘密约定,老舟子会帮她们设置一两场象征性的考验,作为报答,她们愿意在将来摇曳河祠庙危难之际出手相助三次。在那之后,宝盖、灵芝也陆续离开壁画城。又五百多年过去,剩下的三幅壁画始终沉寂。摇曳河如今已经用掉两次机会渡过难关,所以老舟子才会如此上心,希望又有新的机缘落在俗子或是修士头上。 千年以来,风云变幻,五幅壁画中的神女,为主人战死一位,选择与主人一同兵解消亡两位,仅存俗称“仙杖”的斩勘神女以及那位不知为何销声匿迹的春官神女。其中前者选中的寒酸书生如今已是仙人境的一洲山巅修士,也是先前剑修远赴倒悬山的队伍当中为数不多的剑修之外的得道修士。 当下这位乘坐渡船的神女身边并无画卷上的那只七彩鹿陪同,大概正因为如此,壁画才未褪色,不然老舟子得陪着神女一起尴尬到无地自容。 漫长的等待,好不容易选中了一个生死相随的侍奉之人,结果人家没半点眼力见儿,没通过那点芝麻大小的考验不说,还直接脚底抹油跑路了。如果壁画城那边再变成了白描画卷,岂不是要害得这位神女好似无家可归?这跟摇曳河中那些游来荡去的溺死鬼、骸骨滩鬼蜮谷那么多徘徊阴灵有什么两样? 至于这八位神女的真正根脚,老舟子即便是此地河神,也毫不知情。不出意外,披麻宗修士也知之甚少,极有可能硕果仅存的三位高龄老祖也只是知道个一鳞半爪。 最奇怪的地方,在于当年那位春官神女与老舟子有过那场开诚布公的秘密会晤,坦言她们自己也没有了记忆,不知沉睡了多久,直到披麻宗修士开辟洞府,牵动阵法,这才醒了过来。八幅壁画看似在壁画城各据一方,实则连为一体,按照当时修士的说法,就是一处破碎秘境。她们也曾凭借里边的山水建筑、花草古木、书籍等遗物进行推衍,试图顺藤摸瓜,查清楚自己的身世,可惜始终如有天堑横亘,迷雾重重,无法破解。 临近河神祠庙,老舟子忍不住喟叹一声。站在渡船另一边的神女也幽幽叹息,尤为缠绵悱恻,仿佛是一种人间不曾有的天籁。 老舟子忍不住有些埋怨那个年轻后生到底咋想的,明明是脑瓜子挺灵光一人,也重规矩,不像是个小气的,为何福缘临头就开始犯浑?真是命里不该有、到手也抓不住?可也不对啊,能够让神女青眼相加,以万金之躯离开画卷,本身就说明了许多。 这位神女转头看了一眼:“先前站在河畔的修士不是披麻宗三位老祖之一吧?” 老舟子摇摇头:“山上三位老祖我都认得,哪怕下山露面,都不是喜好摆弄障眼法的豪迈人物。” 神女想了想:“观其气度,倒是记起早年有位姐妹差点看中一人,是个年纪轻轻的外乡金丹修士,只是秉性实在太无情了些,跟在他身边,不吃苦不受气,就是会无趣。” 老舟子愣了一下,问了大致时间,得到答案后,便有些头疼,自言自语道:“不会是那个姓姜的色坯吧?那可是个坏到流脓的坏种。” 不承想神女点头道:“好像确实姓姜。当时年轻人口气颇大,说终有一日,便是神仙姐姐们一位都瞧不上他,也要将八幅画全部取走,他好每天对着吃饭饮酒。不过此人虽言语轻佻,心境却是不俗。” 老舟子疑惑道:“这家伙当年可是个处处留情的风流种,怎的就无情无趣了?” 神女摇头道:“我们的观人之法,直指心性,不说与修士大不相同,与你们山水神祇似乎也不太一样,这是我们一门与生俱来的神通。我们其实也不觉得全是好事,一眼望去,尽是些浑浊心湖、龌龊念头,或是爬满蛇蝎的洞窟,或有人首妖身的妖媚之物扎堆缠绕,诸多丑陋画面,不堪入目。所以我们经常会故意沉睡,眼不见心不烦,如此一来,若是哪天骤然醒来,大致便知机缘已至,才会开眼望去。” 老舟子赞叹道:“大千世界,神异非凡。” 这位骑鹿神女猛然转头望向壁画城,眯起一双眼眸,神色冷峻:“这厮胆敢擅闯府邸!” 老舟子面无表情,心想不用猜了,肯定是那声名狼藉的姜尚真。 壁画城那边,一大片山上秘制的灯笼骤然熄灭。本该灯火长明、百年才需一换的灯笼出了问题,自然引起恐慌,一旦大修士在此倾力交手,能够伤及披麻宗山水阵法的根本,那么壁画城一塌,后果不堪设想,故而几位负责看管三幅壁画的披麻宗祖师堂嫡传修士纷纷御风凌空,望向那片骚动混乱地,试图找出罪魁祸首,一旦被认定是有修士毁坏壁画城,伺机盗画,他们有权将其就地正法,先斩后奏。 其中一幅神女图附近,在披麻宗看守修士分心远眺之际,有一缕青烟先是攀附墙壁,如灵蛇游走,然后瞬间蹿入壁画当中,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直接破开壁画本身的仙术禁制,一闪而逝,如雨滴入湖,动静细微,可仍是让附近那位披麻宗地仙修士皱了皱眉头,转头望去,没能看出端倪,犹不放心,与那位壁画神女告罪一声,御风行走,来到壁画一丈之外,运转披麻宗独有的神通,一双眼眸呈现出淡金色,视线巡视整幅壁画,以免错过任何蛛丝马迹,可反复查看两遍,到最后也没能发现异常。 眼前这幅壁画城仅剩三份福缘之一的古老壁画,是八幅神女天官图中极为重要的一幅,在披麻宗秘档中,画中所绘神女骑乘七彩鹿,背负一把剑身一侧篆文为“快哉风”的木剑,地位尊崇,排在第二,重要性犹在斩勘神女之上,所以披麻宗才会让一位有望跻身上五境的金丹地仙在此监管。 中年修士没能找到答案,但仍是不敢掉以轻心,犹豫了一下,望向壁画城中挂砚神女图那边的店铺,以心湖涟漪之声告诉那个少年,让他立即返回披麻宗祖山,告诉祖师堂骑鹿神女这边有点异样,务必请一位老祖亲自来督查。 那少年虽然在帮青梅竹马的少女做生意一事上很不开窍,可是遇到大事,心境极稳,与少女告辞一声,走出店铺后,神色肃穆,双指掐诀,轻轻跺脚,立即有一位披麻宗辖境内的土地破土而出,竟是个袅袅婷婷的豆蔻少女。只见她双臂高抬,托有一把剑气凛然的无鞘古剑,不过从离开披麻宗地底深处的山根地宫,到托剑现身、毕恭毕敬地将那把必须常年在地下磨炼的古剑递出去,这位模样俏丽的“土地婆”都施展了障眼法,地仙之下,无人可见。 少年道了一声谢,双指并拢轻轻一抹,古剑颤鸣,破空而去。少年踩在剑上,剑尖直指壁画城顶部,竟是近乎笔直一线冲去,被山水阵法加持的厚重土层也毫不阻滞少年御剑,一人一剑冲霄而起,一鼓作气破开了那片如同一条披麻宗祖山“白玉腰带”的云海,飞速前往祖师堂。 中年修士落回地面,抚须而笑。这个少年虽然与自己不在祖师堂同支,但是宗门上下无一不对他器重和喜欢。披麻宗死板规矩多,例如除了屈指可数的几人,其余修士必须在半山腰处的挂剑亭开始徒步登山,任你天快塌下来了也要乖乖走路,而这个自幼便得到那把半仙兵秘密认主的少年就是例外。中年修士不是不可以飞剑传信回祖师堂,但是这里边内幕重重,哪怕少年自己都浑然不觉,这亦是山上修道的玄妙之处,“知之为不知”,旁人点破了,自己看似知道了,原本可能到手的机缘也就跑了。所以最好还是让少年去禀报此事,让其多承担一些因果,未必肯定成事,但至少不是坏事。 披麻宗虽然度量极大,不介意外人取走八幅神女图的福缘,可少年是披麻宗开山立宗以来最有希望靠自己抓住一份壁画城大道机缘的。当年披麻宗打造山水大阵出动了数以百计的开山傀儡力士,还有十数只搬山猿、撵山犬,几乎将壁画城再往下十数里翻了个底朝天。那么多在披麻宗祖谱上留名的大修士都未能成功找到那把开山鼻祖遗留下来的古剑,而这把半仙兵相传又与那位骑鹿神女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所以披麻宗对于这幅壁画的机缘是要争上一争的——“天与不取,反受其咎”。 少年在那云海之上,御剑直去祖师堂。 披麻宗三位祖师爷,一位老祖闭关,一位驻扎在鬼蜮谷,继续开疆拓土。唯一一位负责坐镇山头的站在祖师堂门口笑问:“兰溪,这么火急火燎,是壁画城出了纰漏?” 持剑少年便将金丹师兄的说辞重复了一遍。 老祖师皱了皱眉头:“是那幅骑鹿神女图?” 少年点点头。 老祖师一把抓起少年肩头,山河缩地,转瞬间来到壁画城,先将少年送往店铺,然后独自来到那幅画卷之下,神色凝重。中年修士见状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超乎想象。 老祖师冷笑道:“好家伙,能够无声无息破开两家的双重禁制,闯入秘境!” 中年修士脸色微变。 老祖师挥挥手:“小心是那调虎离山之计,你去兰溪那边护着,也不用太紧张,终究是自家地盘。我得再回一趟祖师堂,按照规矩,烧香敲门。” 中年修士点点头,去往店铺。 店铺里,少女悄悄问道:“咋回事?” 少年笑道:“跑了趟祖师堂。” 中年修士走入店铺,少年疑惑道:“杨师兄,你怎么来了?” 中年修士笑道:“随便看看。” 眼前少年,虽然如今才洞府境修为,却是他的小师弟,名叫庞兰溪。少年的爷爷是披麻宗的客卿,正是店铺所有神女图廊填本的主笔人。天赋绝佳的庞兰溪是披麻宗从未出现过的剑仙坯子,更是披麻宗三位老祖之一的开山弟子,同时也是关门弟子,因为这位被誉为北俱芦洲南方杀力稳居前十的玉璞老祖曾经在祖师堂立誓此生只收一名弟子。这本该是一桩可喜可贺的盛事,但是脾气古怪的老祖却让披麻宗不用声张,只说了一句极其符合他脾气的话:“不用急,等我这徒儿跻身了金丹再宴请八方,反正用不了几年。” 中年修士看着无忧无虑的庞兰溪,心中苦笑不已:小师弟,当下可是你的大道关键时期。 一处仿佛仙宫的秘境当中,一名中年男子蓦然现身,一个踉跄,抖了抖袖子,笑道:“总算得偿所愿,能够来此瞧瞧仙女姐姐们的绝世风采。喂,有人在吗?” 他缓缓散步,环顾四周,欣赏仙境风光,突然抬起手,捂住眼睛,念叨道:“这是仙女姐姐们的闺阁之地,我可莫要瞧见不该看的。” 骸骨滩以北,有一名年轻女冠离开粗具规模的宗门山头。作为北俱芦洲历史上最年轻的仙家宗主,她独自驾驭一艘天君师兄赠送的流霞舟火速往南。作为一件仙家至宝,流霞舟的速度犹胜跨洲渡船,竟是能够直接在相距千百里的两处云霞之中,好似修士施展缩地成寸之术,一闪而过,无声无息。 骸骨滩鬼蜮谷边境上,头戴斗笠的年轻剑客在当地驻守修士打理的铺子里购买了一本专门解释鬼蜮谷注意事项的厚重图书,书中详细记载了诸多禁忌和各处险地。他坐在一旁晒着太阳,慢慢翻书,不着急交一笔过路费,然后进入鬼蜮谷历练,磨刀不误砍柴工。 冬日和煦,年轻人抬头看了眼天色,万里无云——天气真是不错。 姜尚真行走其间的这一处仙家秘境,虽无洞天之名,却胜似洞天。 此地琼楼玉宇,奇花异草,鸾鹤长鸣,灵气充沛如水雾,每一步都走得教人心旷神怡。姜尚真啧啧称奇,他自认是见过不少世面的,手握享誉天下的云窟福地,当年去往藕花福地虚度光阴一甲子,只不过是为了帮助好友陆舫解开心结,顺便借着机会怡情散心而已。如姜尚真这般闲云野鹤的修道之人其实不多,修行登高,关隘重重,福缘当然重要,可“厚积薄发”四字,从来都是修士不得不认的千古至理。 姜尚真当年游历壁画城,撂下那几句豪言壮语,最终不曾获得壁画神女青睐。他其实没觉得有什么,不过出于好奇,返回桐叶洲玉圭宗后,还是与老宗主荀渊讨教了些披麻宗和壁画城的机密。这算是问对了人,仙人境修士荀渊对于天下众多仙子神女的熟稔,用姜尚真的话说,就是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当年荀渊还专程跑了一趟中土神洲的竹海洞天,就为了一睹青神山夫人的仙容,结果在青神山四周流连忘返,恋恋不舍,到最后都没能见着青神山夫人一面不说,还差点错过了继承宗主之位的大事,还是上任宗主跨洲飞剑传信给一位世代交好的中土神洲飞升境大修士,才把荀渊从竹海洞天强行带走。传言荀渊返回宗门后山之际,即便身心已如枯朽腐木的老宗主即将坐地兵解,仍是强提一口气,把弟子荀渊给骂了个狗血淋头,还气得直接将祖师堂宗主信物丢在了地上。当然,这些都是以讹传讹的小道消息,毕竟当时除了上任老宗主和荀渊之外,也就只有几位早已不理俗事的玉圭宗老祖在场,玉圭宗的老修士都当是一桩美谈说给各自弟子听。不过姜尚真倒是觉得,按照那对师徒臭味相投的脾气,传言应该是真,说不定上任老宗主之所以如此气愤,荀渊不曾目睹青神山夫人恰好就是原因之一。 姜尚真放下装模作样的双手,负后而行,想到一些只会在山巅小范围流传的秘事,唏嘘不已。再看此地绝美风景,便有些心疼那些仙女姐姐了。 老宗主荀渊曾言,披麻宗选择骸骨滩作为开山之地,八幅壁画神女的机缘是重中之重,说不定一开始就决意在一洲最南端立宗,所谓的与北俱芦洲本土剑仙交恶都是顺势为之,为的就是掩人耳目,“被迫”选址南端。荀渊这辈子翻阅过不少中土神洲顶尖仙家世代相传的密档,尤其是儒家掌礼一脉古老家族的记录,推测那八位天庭女官有些类似如今人间王朝官场的御史台、六科给事中,巡游天地八方,专门负责监督上古天庭的雷部神人、风伯雨师之流,以免某司神人擅权横行,故而八位不知被哪位上古大修士封禁于壁画中的天官神女,曾担任远古天庭里边位卑权重的职务,不容小觑。 天庭碎裂,神道崩坏,上古功德圣人分出了一个天地有别的大格局,那些侥幸没有彻底陨落的古老神灵,本命神通广大,几乎全部被流放、圈禁在几处不为人知的“山顶”,将功赎罪,帮助人间风调雨顺,水火相济。 据说东宝瓶洲兵家祖庭真武山的一座大殿,还有风雪庙的祖师堂重地,就可以与某些上古神灵直接交流,儒家文庙甚至对此并不禁绝。反观东宝瓶洲仙家执牛耳者的神诰宗、祖上出过数位“大祝”的云林姜氏,都没有这份待遇。 姜尚真抖了抖袖子,灵气充沛,惊世骇俗,以至于他此刻如雨后行走山林小径,水露沾衣。姜尚真心想,恐怕飞升境之下,连同自己在内,只要能够在此结茅修行,都可以大受裨益,至于飞升境修士,修道之地的灵气厚薄反而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姜尚真抬起手臂,嗅了嗅袖子:“真是沁人心脾,应该是带着神仙姐姐们的香味。” 他笑着抬头,远处有一座匾额金字模糊不清的府邸,灵气尤为浓郁,仙雾缭绕在一位站在大门口的神女腰间,起起伏伏,神女腰间悬挂的那方“掣电”古砚,隐约可见。 还有一位神女坐在屋脊上,手指轻轻旋转,一朵玲珑可爱的祥云如雪白鸟雀萦绕飞旋。她俯瞰姜尚真,似笑非笑。 挂砚神女冷笑道:“好大的胆子!仗着玉璞境修为,就敢只以阴神远游至此。” 坐在屋顶上的行雨神女微笑道:“难怪能够瞒天过海,悄然破开披麻宗山水阵法和我们仙宫禁制。” 姜尚真作揖道:“两位姐姐,时隔多年,姜尚真又与你们见面了,真是祖上积德,三生有幸。” 挂砚神女有紫色电光萦绕双袖,显而易见,此人的油腔滑调让她心生不悦了。 行雨神女问道:“壁画城以外,我们曾经与披麻宗有过约定,不好多看,你那真身可是去找我们姐姐了?” 双方言语之间,远处有一只七彩鹿在一座座屋脊之上跳跃,轻灵神异。 姜尚真点了点头,视线凝聚在那只七彩鹿身上,好奇问道:“早年听闻东宝瓶洲神诰宗有仙子贺小凉,福缘冠绝一洲,如今更是在咱们北俱芦洲开宗立派,身边始终有一只神鹿相随,不知道彼鹿与此鹿可有渊源?” 挂砚神女有些不耐烦:“你这俗子,速速退出仙宫!” 姜尚真神色肃穆,一本正经道:“两位姐姐若是厌烦,只管打骂,我绝不还手。可如果是那披麻宗修士来此撵人,姜尚真没啥大本事,只是颇有几斤风骨,是万万不会走的。” 挂砚神女骤然间一身电光暴涨,衣带飞摇,宛如身披一件紫色仙裙。看得出来,无须披麻宗老祖烧香敲门进入此地,按照约定不许世人打搅她们清修,她就已经打算亲自出手。只是那位身材修长、梳朝云髻的行雨神女缓缓起身,身姿曼妙地飘落在挂砚神女身边,轻声道:“等姐姐回来再说。” 挂砚神女远远不如身边行雨神女性情婉约,不太情愿,仍是想要出手教训一下这个嘴上抹油的登徒子。玉璞境修士又如何,阴神独来,又在自家仙宫之内,至多便是元婴境修为,莫说是她们两个都在,便是只有她,将其驱逐出境也是十拿九稳。可是行雨神女轻轻扯了一下挂砚神女的袖子,后者这才隐忍不发,一身紫电缓缓流淌入腰间那方古拙的行囊砚中。 壁画之外,响起三次敲门之声,落在仙宫秘境之内,重如天边神人擂鼓,响彻天地。 行雨神女抬头望去,轻声道:“虢池仙师,好久不见。” 姜尚真转头仰望,一双巨大的绣花鞋先后踩破云海,等到这位仙师真身降临在地,已经恢复寻常身高——是一个姿色平平的妇人,个子不高,但是气势凌人,腰间挂有一把法刀,刀柄为骊龙衔珠样式。 饶是姜尚真都有些头疼,这妇人模样瞧着不好看,脾气那是真的臭,当年自己在她手上可是吃过苦头的。当时两人同为金丹境的地仙修士,这位女修只是听信了关于自己的丁点儿“谣言”,就跨过千重山水,追杀自己足足小半年光阴,其间三次交手,自己又不好真往死里下手,对方终究是女子啊。加上她身份特殊,是当时披麻宗宗主的独女,姜尚真不希望自己的返乡之路给一帮脑子拎不清的家伙堵死,所以难得有姜尚真在北俱芦洲接连吃亏的时候。 如今这位虢池仙师竺泉已是披麻宗的宗主,跌跌撞撞,勉强跻身玉璞境,大道前程不算太好,只是没办法,披麻宗选当家人历来不太看重修为,往往是谁的脾气最硬,最敢舍得一身剐,谁就来担任宗主。所以姜尚真这趟跟随陈平安来到骸骨滩,不愿逗留,很大原因就是这个早年被他取了个“矮脚母老虎”绰号的虢池仙师。 不过有些意外,这位女修本该在鬼蜮谷内厮杀才对,若是祖师堂那位玉璞境来此,姜尚真那是半点不慌的。论捉对厮杀的本事,搁在整个浩然天下,姜尚真不觉得自己如何拔尖,哪怕在那与北俱芦洲一般无二的大洲桐叶洲都闯出了“一片柳叶斩地仙”及“宁与玉圭宗结仇,莫被姜尚真惦念”的说法,姜尚真也从来不当回事,可是要说到跑路功夫,姜尚真还真不是自夸,由衷觉得自己是有些天赋和能耐的。当年在自家云窟福地,宗门某位老祖联手福地那些逆贼蝼蚁一起设下了个必死之局,一样给他跑掉了。之后玉圭宗内部和云窟福地很快迎来了两场血腥清洗,荀渊袖手旁观,云窟福地内所有已是地仙和有望成为陆地神仙的中五境修士,给姜尚真带人直接打开“天门”,拼着姜氏损失惨重,依然果断将其一锅端。要知道,姜尚真一直有句口头禅在桐叶洲广为流传:“男欢女爱,必须长长久久,可隔夜仇如那隔夜饭,不好吃,老子吃屎也定要吃一口热乎的。” 竺泉伸手按住刀柄,死死盯住那个远道而来的“贵客”,微笑道:“自投罗网,那就怪不得我关门打狗了。” 姜尚真眨了眨眼睛,似乎认不得这位虢池仙师了,片刻之后,恍然大悟道:“可是泉儿?你怎的出落得如此水灵了?!泉儿,你这要是哪天跻身了仙人境,不做大动,只需稍改容颜,那还不得让我一双狗眼都瞪出来?” 竺泉眯起眼,一手按刀,一手伸出手掌,皮笑肉不笑道:“容你多说几句遗言。” 姜尚真“痴痴”望着她:“果然如此,泉儿与那些徒有皮囊的庸脂俗粉到底是不一样的。平心而论,泉儿虽然姿色不算世间最出彩,可当年是如此,如今更是如此,只要男子一眼看到了,就再难忘记。” 竺泉笑呵呵道:“嗯,这番言语,听着熟悉啊。雷泽宗的高柳,还记得吧?当年北俱芦洲中部数一数二的美人,至今尚无道侣,曾经私底下与我提起过你,尤其是这番措辞,她可是铭记在心,多少年了,依旧念念不忘。姜尚真,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境界高了不少,可嘴皮子功夫为何没半点长进?太让我失望了!” 姜尚真神色自若,微笑道:“确实是我的错,这些年光顾着修行,有些荒废本业了。泉儿,还是你待我真诚,我今后一定为了你再接再厉。” 挂砚神女嗤笑道:“这种人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行雨神女说道:“等下你出手相助虢池仙师吧,我不拦着你。” 姜尚真环顾四周:“此时此景,真是牡丹花下。” 行雨神女突然神色凝重起来,凝神屏气,定睛望向一处。 挂砚神女如临大敌,示意竺泉稍等片刻。 壁画城中,一名来自狮子峰的年轻女子站在一幅神女图下,伸手一探,以心声淡然道:“还不出来?” 几乎同时,挂砚神女也心神震动,望向另外一处。那里,一名远游北俱芦洲的外乡男子正仰头望向“自己”,神色疲惫,但是他心有灵犀,对画卷中神女会心而笑道:“魂牵梦萦,夜夜相见不得见,总算找到你了。” 而摇曳河祠庙畔,骑鹿神女与姜尚真的真身并肩而行,一艘流霞舟急坠而落,其内走出一位女宗主。见到她之后,骑鹿神女的心境如被拂去那点尘垢,虽然依旧不解其中缘由,但是无比确定,眼前这位气象宏大的年轻女冠才是她真正应该追随侍奉的主人。 摇曳河边,姿容绝美的年轻女冠望向姜尚真,皱了皱眉头:“你是他的护道人?” 这个问题问得很突兀,但是姜尚真却瞬间了然。有些真相,过程弯弯绕绕,半点不清楚,其实不妨事。 姜尚真哈哈笑道:“哪里哪里,不敢不敢。” 骑鹿神女却说了一句杀机四伏的拆台话:“方才此人言语隐晦,大意仍是劝说我追随那个年轻游侠,居心叵测,差点误了主人与我的道缘。”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苦兮兮道:“看来北俱芦洲不太欢迎我,该跑路了。” 骑鹿神女突然神色幽幽,轻声道:“主人,我那两个姐妹好像也机缘已至,没有想到一天之内就要各奔东西了。” 贵为一宗之主的年轻女冠对此并不上心,风尘仆仆赶来此地的她眉头紧蹙,破天荒有些犹豫不决。 直到这一刻,姜尚真才开始惊讶,因为眼前这位已经被他猜出身份的女冠起了杀心。山上的男女情爱,打是亲骂是爱,姜尚真那是最熟悉不过了。愿意动杀心的,那真是缘来情根深种,缘去依然不可自拔。 年轻女冠没有理会姜尚真,对骑鹿神女笑道:“我们走一趟鬼蜮谷的白骨京观城。” 骑鹿神女轻声提醒道:“主人如今堪堪跻身玉璞境,境界尚未稳固,可能会有些不妥。” 年轻女冠摇头道:“没关系,这是小事。” 她有大事,要做了断。 鬼蜮谷入口处是一排巨大的牌坊楼,最前边的一座是那规模惊人的五间六柱十一楼,以名贵的黄、绿琉璃砖嵌砌壁面,每条龙柱上都雕刻有历代披麻宗老祖的降魔图,匾额为“气壮观奇”。 修道之人和纯粹武夫往往眼力极好,只是先前陈平安望向牌坊之后,根本看不清道路的尽头,而且似乎还不是障眼法的缘故。不过比起接连倒悬山和剑气长城的那道门,此处牌坊楼的玄妙,倒是没让他如何惊奇。 陈平安随便坐在牌坊附近翻书,因为看得细致,不愿遗漏任何细节,所以一个多时辰过去才看了小半,就打算今天先在不远处的集市客栈歇息,明天再作打算,是再浏览一下鬼蜮谷的边境风景,还是通过那排牌坊楼进入鬼蜮谷,深入腹地历练,都不着急。 陈平安收起书,走向那片繁荣集市。这里被披麻宗租赁给了骸骨滩一个小门派,披麻宗修士并不亲自参与经营,毕竟,披麻宗总共不到两百号人,家业又大,事事亲力亲为,耽误大道修行,得不偿失。只不过苏姓元婴坐镇跨洲渡船、杨姓金丹负责巡视壁画城是例外,因为这两桩事涉及披麻宗的面子和里子。 如今的落魄山已经有了些山头大宅的雏形,朱敛和石柔就像分别担任着内外管事,一个在山上操持庶务,一个在骑龙巷打理生意。直到真正离开了龙泉郡,陈平安在跨洲渡船上的偶尔练拳间隙,也会回头再看再想,才觉出这里边颇是有趣。两位管事模样的家伙,竟然一位是远游境武夫,一位是身穿仙人遗蜕的枯骨女鬼,谁能想象? 陈平安离开落魄山之前,就已经跟朱敛打好招呼,自己一般不会轻易飞剑传信回牛角山,而那只小剑冢里边所藏的两柄飞剑无法跨洲,所以这次远游北俱芦洲,是名副其实的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毕竟如今的落魄山很安稳,应该忌惮的,是别人才对。 陈平安走在路上,扶了扶斗笠,自顾自笑了起来,自己这个包袱斋,也该挣点钱了。 骸骨滩是个无须讲那儒家礼法的地方,小集市没名字,当地人俗称“奈何关”,喊惯了之后,来来往往都认。 哪怕日头高照,集市的街巷依旧显得阴气森森,十分沁凉。按照那本披麻宗版刻图书《放心集》所说,是鬼蜮谷阴气外泄的缘故,所以身体孱弱之人勿近。不过这些听上去很吓人的阴气,书上黑纸白字明确记载,已经被披麻宗的山水阵法淬炼,相对纯粹且均匀,一定程度上适宜修士直接汲取,所以只要练气士御风凌空,放眼望去,就会发现不单单是集市周边,整条鬼蜮谷边境沿线多有练气士结茅修道,一座座素雅却不简陋的茅屋星罗棋布,疏密得当。这些茅屋都由擅长风水堪舆的披麻宗修士专门请人建造在阴气浓郁的“泉眼”上,而且每座茅屋都摆有三郎庙秘制的蒲团,修道之人可以短期租借一座茅屋,财大气粗的也可以全盘买下,那本《放心集》上都列有详细的价格。 这大概就是披麻宗的生财之道,以后落魄山得好好学上一学。 陈平安进入集市后,一路闲逛,发现几乎所有商铺都会贩卖一种晶莹如玉的白骨,这是《放心集》货殖篇里详细介绍的一种后天灵宝,颇为珍稀,是炼制众多阴冥法器的绝佳材料。一开始,诞生于古战场遗址的众多鬼物纷纷在鬼蜮谷内聚拢,半数被披麻宗修士以巨大代价驱逐至此,免得肆意为祸整片骸骨滩。后来这些阴物中的一部分在种种机缘巧合之下演化为宛如山水神祇的英灵,更多的则是沦为横行无忌的暴虐厉鬼。岁月悠悠,又有专门“以鬼为食”的强大阴灵出现,双方纠缠厮杀,落败者魂飞魄散,转化为鬼蜮谷的阴气,连投胎转世的机会都已失去,而那些品秩高低不一的累累白骨则散落四方,一般都会被胜者作为战利品收藏、储存起来。练气士和纯粹武夫进入鬼蜮谷历练,这些洁白如玉的尸骨就成了一笔相当不俗的彩头。 陈平安最后走入一间集市最大的铺子,其内游客众多,拥挤不堪,都在打量一件被封禁在琉璃柜中的镇店之宝。那是一具阴灵骨架,高一丈,被故意摆放为坐姿,双手握拳,搁放在膝盖上,目视远方,即便是彻彻底底的死物,仍有一方霸主的睥睨之姿。这具白骨全身布满天然银线,交错繁密,光华流转不定。 据说这具骨架的主人“生前”是一位境界相当于元婴地仙的英灵,桀骜不驯,率领麾下八千鬼物自立为王,四处征战,与那位玉璞境修为的鬼蜮谷共主多有摩擦。但是《放心集》上并未记载这尊英灵的陨落过程,而按照店铺当下那个唾沫四溅的年轻伙计的说法,是自家掌柜早年结识了一位深藏不露的北方剑仙,故意以洞府境示人,掌柜却与之意气相投,以礼相待,结果那位剑仙走了一趟鬼蜮谷后,就带出了这具价值连城的白骨,并直接赠予铺子,说就当是先前赊欠的那些酒水钱,也未留下真实姓名,就此离去。在别处,听到这种噱头十足的荒诞故事,陈平安肯定全然不信,但是在这北俱芦洲,陈平安半信半疑。 这具仿佛地仙“金枝玉叶”骨骼的英灵白骨,是当之无愧的上品法宝,店铺伙计说一般情况不卖,但是如果真有诚意,可以商量。不过伙计也说得明明白白,兜里没个四五十枚谷雨钱,就提也莫提,免得双方都浪费口水。哪怕如此天价,陈平安还是发现店铺内有几拨人跃跃欲试。 陈平安就不凑这个热闹了,离了店铺,找了家客栈,房间并不豪奢,就是干净清爽些。类似摇曳河那座渡口茶摊,这里也不待见黄金白银,一枚雪花钱起步,可以住三天,不包伙食酒水。若是在山下的俗世王朝,即便是富贾如云的大骊京城,如果一间仿佛螺蛳壳大小的客栈屋舍敢收一天三百多两银子,估计一样早给唾沫淹死了。 陈平安摘下斗笠和背后剑仙,继续翻阅那本越看越让人不放心的《放心集》。 骸骨滩是北俱芦洲十大古战场遗址之一,鬼蜮谷更是特殊,是一处光阴旋涡,自成小天地,如同阴冥,疆域丝毫不比“阳间”的骸骨滩小。其中有一位如今相当于玉璞境修为的巨大英灵最早脱颖而出,一呼百应,聚拢了数万阴兵阴将,打造出一座声名赫赫的白骨京观城,宛如王朝京城,周边大小数十座城池有半数依附京观城,其余半数是由一些道行高深的鬼物经营创造,与京观城遥遥对峙,不甘心寄人篱下,担任附庸,千年之间,合纵连横,鬼蜮谷内的鬼物越来越少,但是也越来越强大。 历史上鬼蜮谷阴物曾经两次试图突破界限,想要出关大掠骸骨滩,最好是能够沿着摇曳河北上,一鼓作气吃掉沿途两个国家,掳走活人带回鬼蜮谷,以阴毒秘术炮制新生阴物鬼魅,壮大兵马,所幸都被披麻宗修士阻拦,可这也使得披麻宗两度元气大伤,声势从巅峰跌入谷底。 披麻宗在北俱芦洲从站稳脚跟到开疆拓土,可谓诸事不顺。不过北俱芦洲底蕴之深厚,由此可见一斑。一个骸骨滩,光是披麻宗就拥有三位玉璞境老祖,鬼蜮谷也有一位。反观东宝瓶洲,如果不提那一撮秘密渗透进来的高人隐士,只说在东宝瓶洲土生土长的修道之人,位于山巅的上五境修士屈指可数。 不过关于此事,崔东山早有提醒,说东宝瓶洲疆域不到北俱芦洲三成,东宝瓶洲的玉璞境是那凤毛麟角的存在,比不得别洲声势,但是东宝瓶洲只要是跻身了上五境的修道之人,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例如那书简湖刘老成以及风雪庙魏晋这种天之骄子,都是分了些一洲气运的古怪存在,若是与北俱芦洲或是桐叶洲同境修士,尤其是那些养尊处优的谱牒仙师厮杀搏命,刘老成和魏晋的胜算极大。 练气士和武夫一旦选择入谷历练,就等于与披麻宗签了一道生死状,是富贵是暴毙,全凭本事和运气。挣了横财,披麻宗不眼红不垂涎,一文钱不多收;死在了鬼蜮谷,从此生生死死不得超脱,也别怨天尤人。 这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历史上不是没有仙家府邸心疼门内得意弟子的夭折,事后不服,呼朋唤友,浩浩荡荡,来骸骨滩与披麻宗理论一二,既是问罪,也有跟披麻宗要些补偿的念头。披麻宗修士从来不解释一个字,来了人,在山门口摆下一张桌子,上过了一杯阴沉茶待客,之后就开打,要么对方打上自家祖师堂,要么就打得对方交出身上所有法宝和神仙钱,然后往摇曳河一丢,让他们自己凫水回北方家乡。所以摇曳河也有个别称——饺子河,里面可是下过好几次饺子的。 不过披麻宗也不会让来此修行的外人死在谷里,《放心集》上就清清楚楚地标注出了三条北行路线,推荐练气士和武夫仔细掂量自己的境界,一开始先寻觅四处游荡的孤魂野鬼,之后可以与几座势力不大的城池打打交道,最后如果艺高胆大,犹不尽兴,再去腹地几座城池碰碰运气。鬼蜮谷内所有地仙、英灵、鬼王的境界,擅长的术法,傍身的法宝及压箱底的本事,书上都有清晰记载。 而且披麻宗修士在鬼蜮谷内建造有两座小镇,宗主竺泉亲自驻守其一,一般人往往见不着她。不过镇上有两拨专职狩猎阴灵鬼将的披麻宗内门修士,外人可以跟随或是邀请他们一起游历鬼蜮谷,所有收获,披麻宗修士分文不取。但是书上也坦言,披麻宗修士不会给任何人担任扈从,见死不救很正常。只不过若是有仙家豪阀子弟嫌自家钱多压手,来鬼蜮谷游玩,只需全程听从披麻宗修士的叮嘱,披麻宗便可以保证他们看过鬼蜮谷风景后全须全尾地离开险境,只要他们恪守规矩,游玩期内出现任何意外损失,披麻宗修士不但赔钱,还赔命。 夜幕中,陈平安合上厚厚的一本《放心集》,起身来到窗口,斜靠着喝酒。 一本书看到最后,除了记住了那些烦琐的禁忌事宜,更在书中看到了披麻宗修士的豪气。 遥想当年,骊珠洞天一个草鞋少年高高扬起头,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无数剑修仙人御剑跨洲远游,去往剑气长城抵御妖族。求利求名?磨剑而已。 难怪她会说这寒苦之地却自古多豪杰,只有这样的土壤才能涌现出浩然天下最多的剑仙。 你肯赠我几壶酒,我便愿意还你一具价值数十枚谷雨钱的英灵白骨。 讲道理吗?不讲。没道理吗?很有。 陈平安转头望向搁放在桌上的剑仙,轻声道:“放心,在这里,我不会给你丢脸的。” 他的视线微微偏移,望向那只竹编斗笠,微笑道:“因为我叫陈平安,平平安安的平安。我是一名剑客。” 沉默片刻,陈平安揉了揉下巴,喃喃道:“是不是把‘平平安安的平安’略去,更有气势些?” 壁画城遇上了百年不遇的怪事。 披麻宗修士开始封禁那三堵福缘尚存的墙壁,不许任何游客靠近,便是店铺掌柜和伙计都必须暂时搬离,等待披麻宗的告示。一时间怨声载道,骂娘声此起彼伏。 一个运气不好的,跳脚大骂的时候附近刚好经过个披麻宗修士,被那修士二话不说就一袖子撂倒在地,翻了个白眼便晕厥过去。然后那个可怜虫的朋友二话不说,扛起就跑,既不给披麻宗神仙道歉,也不撂半句狠话。 北俱芦洲便是如此,我有胆子敢指着别人的鼻子骂天骂地是我的事情,可给人揍趴下了那也是我本事不济,等哪天拳头硬过对方了再找回场子便是。 那位姓杨的金丹修士有些头疼,他身边的师弟庞兰溪更是无奈。 原来,在一幅壁画之下,有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跪地不停磕头,血流不止,苦求壁画上的那位行雨神女给他一份机缘,说他有血海深仇不得不报,只要神女愿意施舍一份大道福缘,他愿意生生世世给她做牛做马,哪怕是报完了仇,要他立即粉身碎骨都可以。 年轻人在磕头之前就掏出了一枚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古老玉牌轻轻放在地上,中年金丹修士摆摆手,示意一位外门修士不用驱赶此人。庞兰溪想要劝说些什么,也给中年修士按住肩头。他更多的注意力还是放在了那个身姿纤细如杨柳的女子身上。当她出现后,披麻宗设置在壁画这边的山水大阵毫无动静,可是仙宫秘境的天然禁制却开始起了涟漪。 至于挂砚神女那边反而谈不上手忙脚乱,一个外乡人已经获得了神女认可,披麻宗听之任之,并无阻拦他们离去。挂砚神女也投桃报李,主动与主人一起徒步登山,去往他们披麻宗的祖师堂。所以挂砚神女图是率先变成白描的一幅。 随后,一只七彩鹿从那幅骑鹿神女图上纵身一跃,身影瞬间消逝,成为今天的第二幅白描壁画。 中年修士先前心中震惊不已,毕竟这幅神女天官图是披麻宗唯一一幅志在必得的壁画,披麻宗上上下下都无比希望他身边的师弟庞兰溪能够顺利接手这份大道机缘。所以他差点没有忍住,试图出手阻拦那只七彩鹿的倏忽远去,只是宗主竺泉很快从壁画中走出,让他退下,只管去守住最后一幅神女图,然后就返回了鬼蜮谷驻地,说是有贵客临门,必须由她来亲自接待,至于挂砚神女与她新主人的上山拜访,就只能交由祖师堂的师伯处理了。 中年修士其实一头雾水:能够让自家宗主出面迎客,难不成是一位大宗之主? 行雨神女终于现身,竟是脸色惨白。她走出画卷后,看了眼那个眼神冷漠的女子,再看看地上那枚正反篆文“行云”“流水”的古老玉牌,这位最精通推衍之术的神女像是陷入了两难境地。 中年修士看出了一点端倪:这是壁画城其余七位神女都不曾碰到的一个天大难题。那个瞧着十分柔弱温婉的女子,如果不留心她的眼神,不是刚好站在了这幅壁画下,就连他这个金丹修士都不会太过注意。 无法想象,一位神女竟有如此可怜无助的一面。 行雨神女跟披麻宗打的交道最多,相传是仙宫秘境神女中最足智多谋的一位,尤其精于弈棋。老祖曾笑言,若是有人能够侥幸获得行雨神女的青睐,打打杀杀未必太厉害,可是一座仙家府邸其实最需要这位神女的襄助。 那女子瞥了眼不断磕头、几见额头白骨的年轻人,再望向行雨神女道:“你去助他渡过难关,甲子之后,再来给我请罪。” 行雨神女心神摇曳不定,以至于整座壁画城都显得水雾弥漫。她只觉得见着了这位明明境界不算太高的女子,却仿佛那山下的官场胥吏瞧见了一位吏部天官。 行雨神女颤声道:“事后如何去找主人?” 那女子淡然说道:“狮子峰。” 披麻宗中年修士皱了皱眉头。狮子峰确实有一位强大元婴不容小觑,但却是一位年岁已然不小的男修士。可即便是那位元婴修士亲自站在这里,哪里会让行雨神女如此战战兢兢? 那女子对中年修士微笑着自我介绍:“狮子峰,李柳。” 中年修士依旧不曾听闻这个名字,但还是回道:“披麻宗,杨麟。” 名叫李柳的年轻女子就这么离开壁画城,似乎都懒得再看一眼行雨神女。 呆呆站在一旁的庞兰溪抹了把额头,感慨道:“杨师兄,这位李柳前辈好吓人。” 杨麟笑道:“这话在我这儿说说就算了,让你师父听见了,要训你一句修心不够。” 少年心性单纯,只觉得杨师兄果然性情沉稳,将来一定会是披麻宗的顶梁柱之一,却没有看出这位金丹师兄的复杂眼神。因为庞兰溪自己还茫然不知,自己已经失去了那幅骑鹿神女图的福缘。 鬼蜮谷内,一行人没有走那入口牌坊,而是让其中一人直接以本命物破开一道大门,随后一艘流霞舟一冲而入。船头之上站着一位身穿道袍、头顶莲花冠的年轻女宗主,一位身边跟随七彩鹿的神女,还有那个改了主意要一起游历鬼蜮谷的姜尚真。 那艘天君谢实亲手赠予的流霞舟虽是仙家至宝,可在鬼蜮谷的重重浓雾迷障内飞掠,速度还是慢了许多。它如同一颗彗星划破鬼蜮谷天空,极其瞩目。宝舟与阴煞瘴气摩擦,绽放出绚烂的七彩琉璃色,同时破空声响如同雷声大作,地上许多阴物鬼魅四散奔走,底下许多沿途城池更是迅速戒严。 姜尚真伸出手掌在额头,举目远眺,笑道:“贺宗主,白骨京观城就快到了,这流霞舟真是个宝贝,卖不卖?” 贺小凉置若罔闻。 骑鹿神女与主人如出一辙,不愿搭理这个口无遮拦的家伙。 姜尚真突然转头问道:“贺宗主,若是你执意杀他,你们双方境界差了这么多,我可是要拦上一拦的。当然了,在这之前,那京观城如果想要欺负两位,也要问过我姜某人的柳叶答不答应。” 贺小凉还是不说话。 姜尚真叹了口气。世间男女,欠钱好说,情债难还。这个陈平安到底是怎么招惹的她?年纪不大,本事倒高。 如果陈平安在场,姜尚真都要伸出大拇指,赞一声“我辈楷模”了。 天微微亮,陈平安离开客栈,与趴在柜台打盹的伙计说要退房。年轻伙计也不以为意,点点头,算是知晓了。 虽说那位头戴斗笠的年轻游侠提前两天退房,可这份钱又落不进自己兜里,年轻伙计便有些提不起劲儿,让客栈打杂的女子去清扫房间,等会儿再说吧。 年轻伙计转过头,望向客栈外边的冷清街道,那里已经没了年轻游侠的身影。 年轻伙计一想到从壁画城传来的小道消息便有些不开心,三幅神女天官图的机缘都给外人拐跑了,亏得自己有事没事就往那边跑。他心想,这三位神女也仙气不到哪里去,肯定是奔着男子的相貌、家世去的。可他越这么想,便越泄气,老鼠生儿打地洞,气死个人。 陈平安离开集市,去了鬼蜮谷入口处的牌坊,交了五枚雪花钱给披麻宗守门修士,得了一块九叠篆的通关玉牌,篆文为“赫赫天威,震杀万鬼”,若是活着离开鬼蜮谷,拿着玉牌能讨要回两枚雪花钱。 过路费不算贵,十几碗摇曳河阴沉茶而已。而且这笔钱还可以与披麻宗赊欠,所以骸骨滩北方诸国许多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进了骸骨滩就做三件事:在摇曳河祠庙花几文钱烧过三炷香,与那位河神祈福,然后去壁画城神女图那边碰碰运气,再去奈何关集市买一本《放心集》,过了牌坊楼就可以把性命交予老天爷处置了。 靠近鬼蜮谷南方城池的强大阴灵大多不会主动招惹悬佩玉牌的家伙,毕竟披麻宗宗主竺泉常年驻守鬼蜮谷,经常领着两镇修士狩猎阴物,但是大小城主却也不会为此刻意拘束麾下厉鬼游魂。早期南方诸多城主不信邪,偏偏喜欢伺机虐杀悬挂玉牌之人,结果被竺泉不计代价地领着几位祖师堂嫡传地仙修士数次孤军深入腹地,拼着大道根本受损,也要将几个罪魁祸首斩首示众。竺泉之所以跻身玉璞境如此缓慢,与她的涉险杀敌关系极大,实在是在元婴境滞留太久了。 形势最为险峻的一次,只有竺泉一人重伤返回,腰间悬挂着三颗城主阴灵的头颅。此后,她就被老宗主拘押在后山牢狱当中,下令一天不跻身上五境就一天不许下山。等到她终于得以出山,第一件事情就是重返鬼蜮谷,如果不是开山老祖兵解离世之前立下法旨严令,不许历代宗主擅自启动那件中土上宗赐下的仙兵,调动豢养其中的十万阴兵攻入鬼蜮谷,恐怕以竺泉的脾气,早就拼着宗门再次元气大伤,也要率军杀到白骨京观城了。 此时除了孤身一人的陈平安,还有三拨人等在那边,既有与朋友同游的,也有扈从贴身跟随的,一起等着卯时来临。 进入鬼蜮谷历练,只要不是赌命,都讲究一个良辰吉时。一些家族或是师门的前辈各自叮嘱身边年纪不大的晚辈,进了鬼蜮谷务必多加小心,许多提醒其实都是老调重弹,《放心集》上都有。 陈平安将玉牌系挂在腰间,站得有些远,独自呵手取暖。 卯时一到,站在第一座两色琉璃牌坊楼中央的披麻宗老修士让出道路,说了句吉利话:“预祝各位顺风顺水,一路平安。” 陈平安会心一笑。自己真是有个好名字。 他走在最后,一座座牌坊,不同的形制,不同的匾额内容,让人大开眼界。 此次进入鬼蜮谷,陈平安穿着紫阳府雌蛟吴懿赠送的名为青草的法袍青衫,从方寸物当中取出了青峡岛刘志茂赠送的核桃手串,与昨夜画好的一摞黄纸符箓一起藏在左手袖中。符箓多是《丹书真迹》上入门品秩的挑灯符、破障符,当然还有三张方寸符,其中一张以金色材质的珍稀符纸画就,耗费了陈平安许多精气神,可以用来逃命,也可以用来搏命,配合神人擂鼓式效果最佳。 这条道路,众人竟然足足走了一炷香工夫,途经十二座牌坊,左右两侧矗立着一尊尊两丈余高的披甲武将,分别是打造出骸骨滩古战场遗址的对阵双方。那场两大王朝和十六藩属国搅和在一起厮杀了整整十年的惨烈战事,杀到最后都杀红了眼,已经全然不顾什么国祚,据说当年来自北方远游观战的山上练气士多达万余人。 陈平安回首望去,把守门口的披麻宗修士身影已经模糊不可见。众人先后停步,豁然开朗,天高地阔,只是愁云惨淡。这座小天地的浓郁阴气一瞬间如海水倒灌各大窍穴气府,令人呼吸不畅,倍觉凝重。《放心集》上的行路篇有详细阐述对应之法,前边三拨练气士和纯粹武夫都已按部就班,各自抵御阴气攻伐。 其中一位身穿泥金色长袍的少年练气士依然小觑了鬼蜮谷气势汹汹的阴气,有些措手不及,刹那之间脸色涨红。他身边一个佩刀挎弓的女子赶忙递过去一只青瓷瓶,少年喝了一口瓶中自家山头酿造的三郎庙甘霖后,脸色这才转为正常。少年有些难为情,对着扈从模样的女子歉意一笑。女子也笑了笑,开始环顾四周,与一位始终站在少年身后的黑袍老者眼神交汇,老者示意她不用担心。 鬼蜮谷既是历练的好地方,也是仇家派遣死士刺杀的好时机。女子与老人都是扈从,约莫三十岁的女子是位刚刚跻身六境的纯粹武夫,极为罕见。 北俱芦洲虽然江湖气象极大,可得一个“小宗师”美誉的女武夫本就不多,这般年轻就能够跻身六境的更是凤毛麟角,往往只有“宗”字头仙家和王朝豪阀才能够培养出这类出类拔萃的家生子,并且使其忠心耿耿。至于黑袍老人更是深不可测,让人连他是纯粹武夫还是练气士都分辨不出。 另外一拨练气士中,一名身材壮硕的男子手握甲丸,穿上了一副雪白色的兵家甘露甲,莹光流转,附近阴气随之不得近身。 一名老修士摘下背后箱子,发出一阵瓷器磕碰的细微声响后,取出了一只形制曼妙如女子身段的玉壶春瓶,显然是件品秩不低的灵器,被老修士托在手心后,只见那四面八方丝丝缕缕的纯粹阴气开始往瓶内聚拢。只是天地阴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片刻工夫,壶口处只是凝聚出小如粟米的一粒水珠子,轻轻悬空流转,不曾下坠摔入壶中。 一名中年修士一抖袖子,掌心出现一把翠绿可人的蕉叶小幡子,双指拈住花梨木幡柄一晃,就变成了一只等臂长的幡子,木柄处系有一根金色长穗。中年修士将它悬挂在手腕上,默念口诀,阴气顿时如溪水洗涮蕉叶幡子表面,如人捧水洗面。这是一种最简单的淬炼之法,无非是将灵器取出即可。只是一洲之地又有几处风水宝地,阴气能够浓郁且纯粹?即便有,也早已给大门派占了去,严密圈禁起来,不许外人染指,哪里会像披麻宗这样任由外人随意汲取。 两名结伴游历鬼蜮谷的修士相视一笑,鬼蜮谷内阴灵之气的精纯确实与众不同,最适合他们这些精于鬼道的练气士。真是入了金山银山,接下来就看能搬走多少了! 至于那位拥有一枚甲丸的兵家修士,是他们重金聘请的护卫。鬼蜮谷孕育而出的先天阴气,比起骸骨滩与鬼蜮谷接壤地带、已经被披麻宗山水阵法筛选过的那些阴气,不但更充沛,寒煞之气更重,而且越靠近腹地就越值钱,当然危险系数也会越来越大,说不得沿途就要与阴灵厉鬼厮杀。成了,得几具白骨,又是一笔赚头;不成,万事皆休,下场凄惨至极,练气士比那凡夫俗子更是知晓沦为鬼蜮谷阴物的可怜。 陈平安瞥了几眼就不再看。入谷汲取阴气是犯了大忌讳的,披麻宗在《放心集》上明确提醒,此举很容易招来鬼蜮谷当地阴灵的仇视,毕竟,谁愿意自己家里来毛贼呢?只不过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本事够高,胆子够大,披麻宗不会阻拦。 最后两位,瞧着像是一对年轻道侣,各自都背着一只奇大的木箱,像是来鬼蜮谷捡漏的。鬼蜮谷内除了阴气和白骨两物最是珍贵,其实还有许多生长在内的奇花异草和灵禽异兽,《放心集》上多有记载,只不过披麻宗开门已千年,来此碰运气的人不计其数,披麻宗修士本身也有专人常年寻觅各种天材地宝,故而最近百年已经极少有人洪福齐天,成功找到什么惹人眼红的灵物地宝了。 陈平安蹲下身,抓起一把土壤,攥在手心轻轻捻动,果然十分阴凉,酷似坟冢之地的千年土。他丢了土壤,捡起附近一颗周围处处可见的石子,双指轻轻一捏,皱了皱眉头:石质近乎泥,相当柔软。不愧是鬼蜮谷,好怪的水土。 披麻宗在鬼蜮谷内建有两镇,一镇名为兰麝,一镇名为青庐。前者位于最南方,规模如那奈何关集市大小,后者位于靠近鬼蜮谷中部的最西边一座山坳中,是宗主竺泉的半个修行之地。这位虢池仙师常年留守于此,三百年内,京观城的城主曾经两次独自“拜访”青庐镇,与以竺泉为首的披麻宗地仙修士交手,打得天翻地覆,被本命物是一把法刀的竺泉削去附近山头无数,鬼蜮谷两条北行之路也因此而生。 去往兰麝镇最安生,距离也近,几乎是一条直线,不过八十里路。路程虽短,但是兰麝镇周边又有几处地方不得不去,既有供人游历的风景名胜,例如一处荒废已久的古老地宫以及那山石嶙峋、洁白如雪的白头峰,还有一座选择依附披麻宗的城池,城主是生前擅长道家符箓的国师阴灵,经常会与外来修士以物易物。 去往青庐镇,则由于山水的弯弯绕绕,路途竟长达八百余里。若想御风御剑,或是驾驭法宝飞掠,《放心集》上说得直白,任你是位金丹地仙,依旧是寻死而已。至于元婴境的大修士,除非是鬼修,否则来了阴气森森、煞气如潮的鬼蜮谷,已无历练的意义,甚至还会消磨道行。何况元婴修士一向不愿涉足红尘,极少离开自家的洞天福地,没得耽误光阴。如那披麻宗苏姓元婴,管着一艘跨洲渡船实在是无望破境的无奈之举,也怨不得他有些郁郁。所以元婴境和飞升境分别被笑称为千年的乌龟、万年的王八。 陈平安选择直接去往青庐镇,而且未必会走那条披麻宗辛苦开辟出来的“官道”。 那个明显是大山头子弟的少年与那鬼修和兵家散修结伴的三人队伍选择去往兰麝镇,至于之后是否涉险再走一趟青庐镇,不好猜。 让陈平安有些意外的是,那对道侣瞧着修为不高,竟然也选择走青庐镇这条险路。他们轻声言语,携手北行,相互打气,虽然有些憧憬,可神色中带着一丝决然之色——真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挣钱了。 陈平安加快步伐,先行一步,与他们拉开一大段距离。自己走在前头,总好过尾随对方,免得受了对方猜忌。对方也有意无意放慢了脚步,而且经常停步,或捻泥或拔草,甚至还会掘土挖石,挑挑选选。 双方距离越来越大,那对野修道侣再一抬头,已经不见了那位年轻游侠的身影。 鬼蜮谷内天空灰暗,如那阴雨天气的光景,视线多少有些受阻。 陈平安越走越快。去往青庐镇的这条羊肠小道尽量避开了在鬼蜮谷南方藩镇割据的大小城池,可阳间活人行走于死人怨气凝结的鬼蜮谷,本就是夜幕中的萤火点点,十分惹眼,许多彻底丧失灵智的厉鬼对于阳气的嗅觉极其敏锐,一个不小心,动静稍稍大了,就会惹来一拨又一拨的厉鬼。对于坐镇一方的强大阴灵而言,这些战力不俗的厉鬼如同鸡肋,招徕麾下,既不服管束,也不听号令,说不得就要相互厮杀,自损兵力,所以任由它们游荡荒野,有时也会将它们作为练兵的演武对象。 在一群乌鸦安静栖枝的路旁密林,陈平安停步,转头望去。林深处影影绰绰,白衣晃荡,骤然出现,倏忽消逝。陈平安干脆离了小路,走向密林。乌鸦振翅而飞,枯枝震颤,如鬼魅张牙舞爪。只是当陈平安步入其中,除了一些从泥地里露出一角的腐朽铠甲、生锈兵械,并无异样。 陈平安脚尖一点,掠上一棵枯木高枝,环视一圈后,依旧没有发现古怪端倪,只是当他突然转移视线,定睛望去,终于看到一棵树后露出半张惨白脸庞,女子模样,嘴唇猩红,在这了无生气的密林当中,独独与陈平安对视,那一双眼珠子的转动十分僵硬古板,好似在打量着陈平安。 陈平安扶了扶斗笠,打算不理睬那只鬼祟阴物,正要跃下高枝,却发现脚下树枝毫无征兆地绷断。他挪开一步,低头望去,折断处缓缓渗出了鲜血,滴落在树下泥土中,然后那些深埋于土、早已锈迹斑斑的铠甲仿佛被人披挂在身,兵器也被从地底下“拔出”,最终摇摇晃晃,立起了十几尊空荡荡的“甲士”,围住了陈平安站立的这棵高大枯树。 陈平安一跃而下,刚好站在一尊甲士的肩头,不承想铠甲立即如灰烬散落于地,陈平安随手一挥袖,些许罡风拂过,所有甲士便如出一辙,纷纷化作飞灰。 陈平安转头望向身后一处,那个始终只露出半张脸庞的白衣女子躲在树后,掩嘴娇笑状,却无半点声响发出。陈平安笑问道:“这附近山水,哪里有厉鬼出没?” 女子动作生硬,缓缓抬起一条胳膊,指了指自己。 陈平安笑着摇头:“我是说那种一拳打不死的。” 白衣女子愣了一下,顿时脸色狰狞起来,惨白肌肤之下如有一条条蚯蚓滚走。她一手作掌刀,如切豆腐般砍断粗如水井口的大树,然后一掌重拍,向陈平安轰砸而来。 陈平安一手向前递出,罡气如墙列阵在前,断木撞击之后化作齑粉,一时间碎屑遮天蔽日。脚下凉意阵阵,陈平安低头一看,见是两只雪白袖子缠绕住双脚,然后泥地中钻出一颗女子头颅。 难怪要以半张脸面示人,原来她虽然半面惨白,可好歹还能看出容貌,剩余半张脸庞只剩薄薄一层皮肤包裹的白骨,乍一看,就像只生了半张脸的丑陋女子。 她半张容颜如可怜女子泫然欲泣,颤声道:“将军恨我负心,杀我即可,莫要以刀剐脸,我吃不住疼的。” 陈平安任由她双袖缠绕束缚自己双脚:“你就是附近肤腻城城主的四名心腹鬼将之一吧,为何要如此靠近道路?我有披麻宗玉牌在身,你不该来这边寻找吃食的,不怕披麻宗修士找你麻烦?” 那白衣女鬼只是不听,伸出两根手指撕裂无脸的半张面皮,里边的森森白骨上布满了利器剐痕,足可见她死前遭受了不同寻常的切肤之痛。她哭而无声,以手指着半张脸庞的裸露白骨道:“将军,疼,疼。” 陈平安竟是蹲下身,双手笼袖,与她对视:“行了,你那点迷心术对我无用。我听说肤腻城与披麻宗关系一直不错,但是你们有一拨死对头,为首的是一个擅长近身厮杀的地仙阴灵,麾下兵马稀少,但是经常流窜犯事,如那边关精锐斥候,来去不定。那个金丹阴灵最喜欢生食活人,尤其是练气士,落在他们手上,生不如死,如人豢养猪犬,今天割下一条腿,明天切走一块肉,不伤性命。他们倒也识趣,不敢冒犯大城鬼物,专拣软柿子拿捏,针对你们肤腻城,隔三岔五就偷偷抓走一两只女阴物,处境更是惨烈。” 白衣女鬼置若罔闻,只是喃喃道:“真的疼,真的疼……我知错了,将军下刀轻些。” 此时此刻,陈平安四周已经白雾弥漫,如同被一只无形的蚕茧包裹其中。他肩头微动,罡气大震,白雾粉碎。 那女鬼心知不妙,正要钻土逃遁,被陈平安迅猛一拳砸中额头,打得一身阴气流转凝滞阻塞,然后又被陈平安伸手攥住脖颈,硬生生从泥土中拽出,一抖腕,将其重重摔在地上。白衣女鬼蜷缩起来,如一条雪白山蛇给人打烂了筋骨,瘫软在地。 陈平安叹了口气:“你再这么磨蹭下去,我可就真下重手了。” 白衣女鬼咯咯而笑,飘荡起身,竟是变成了一只身高三丈的阴物,身上雪白衣裳也随之变大。 《放心集》曾有简明扼要的几句话来介绍这只肤腻城阴物。 女鬼自称半面妆,生前是一位功勋武将的侍妾,死后化作怨灵。由于拥有一件来历不明的法袍,擅长幻化美人,以雾障蒙蔽修士心窍,任其宰割,敲骨吸髓,吸食灵气如饮酒。女鬼极难斩杀,曾经被游历鬼蜮谷的地仙剑修一剑击中,依旧得以存活下来。 身材巨大的白衣女鬼半面妆衣袖飘摇,如河水浪花涟漪晃动。她伸出一只大如蒲团的手掌,在脸上往下一抹。她凝视陈平安,仅剩一只眼眸焕发出七彩琉璃色。然后刹那之间,竟凭空变出一张脸庞来。 陈平安眯起眼:“这就是你自己找死了。” 半面妆开始围绕着陈平安飘摇游荡,嘴唇未动,却有莺声燕语在陈平安四周徘徊不去,极其腻人,蛊惑人心:“你舍得杀我?你杀得了我?不如与我缠绵一番。损耗些阳气灵气而已,便能得偿所愿,我赚了,你不亏,何乐而不为?” 此前无论是游历东宝瓶洲还是桐叶洲,或是那次误入藕花福地,陈平安都会小心翼翼藏好压箱底的本事,对手有几斤几两就出多少力气和手段,可谓谨小慎微,步步为营。如果是在以往别处遇见这只白衣阴物,肯定是先以拳法较量,再来一些符箓手段,接着请出养剑葫里的飞剑十五,最后才是背后那把剑仙出鞘。但是今天这次,陈平安直接拔剑出鞘,手持剑仙,随手一剑砍掉了这阴物的头颅。尸首分离后,那颗恢复本来面目的头颅出现片刻的滞空,然后笔直坠地,骤然间从头颅半张女子面容处爆发出巨大的哀号,正要有所动作,已经给陈平安一剑钉死在原地,随手一抓,将那件雪白法袍攥在手心,变成一条丝巾大小,轻如鸿毛,灵气盎然,入手微凉却无阴煞气息,是件不错的法袍,说不定不比自己身上这件青草法袍逊色。 这只女鬼谈不上什么战力,就像陈平安所说,一拳打个半死丝毫不难,但是一来对方的真身其实不在此处,不管如何打杀,伤不到她的根本,极其难缠。再者,在这阴气浓郁之地,并无实体的女鬼说不定还可以仗着秘术在陈平安眼前死去活来个无数回,直到类似阴神远游的“皮囊”孕育阴气消耗殆尽,与真身断了牵连才会消停。 飞剑初一、十五也一样,它们暂时终究无法像那传说中陆地剑仙的本命飞剑一般可以穿透光阴流水,无视千百里山水屏障,只要循着丁点儿蛛丝马迹就可以杀敌于无形。唯独背后这把剑仙不同。莫名其妙来又莫名其妙没了的肤腻城女鬼不但这副皮囊眨眼工夫便彻底魂飞魄散,而且必然已经伤及某处的本命真身。剑仙自行掠回剑鞘,寂静无声。 陈平安刚刚将那件玲珑法袍收入袖中,就看到不远处一个佝偻老妪看似脚步缓慢,实则缩地成寸,在陈平安身前十数步外站定。 老妪脸色阴沉:“不过是些不痛不痒的试探,你何必如此痛下杀手,真当我肤腻城是软柿子了?城主已经赶来,你就等着受死吧。” 陈平安抬头望去,空中有一架巨大辇车御风而游,四周仪仗浩大,女官如云,有人撑宝盖遮阳,有人捧玉笏开道,还有障风尘的巨大羽扇,众星拱月,使得这架辇车如同帝王巡游。 看来是肤腻城的城主亲临了。在鬼蜮谷,割地为王的英灵也好,占据一方山水的强势阴灵也罢,都要比书简湖大大小小的岛主还要无法无天。这伙肤腻城女鬼不过是势力不够,能够做的坏事也就大不到哪里去,与其他城池对比之下,口碑才显得稍微好些。 陈平安扶了扶斗笠,收回视线,望向那个神色阴晴不定的老妪,道:“我又不是吓大的。” 第141章 西山老狐乱嫁女 老妪冷笑道:“你伤了我家姐妹的修行根本,这笔账,有的算。便是手持神兵利器的地仙剑修又如何,还不是在劫难逃!” 陈平安默不作声。 老妪眼见着城主辇车即将驾临,便念念有词,施展术法。那些枯树如人生脚,开始挪动,犁开泥土,很快就腾出一大片空地来。在辇车缓缓下降之际,有两只手捧象牙玉笏负责开道的绿衣女鬼率先落地,丢出手中玉笏,一阵白光如泉水流泻大地,密林泥地变成了一座白玉广场,平整异常,纤尘不染。陈平安在“水流”经过脚边的时候轻轻跃起,挥手驭来附近一截半人高的枯枝,手腕一抖,钉入地面,而后站在枯枝之上。当年跟随茅小冬在大隋京城一起对敌,茅小冬事后专门解释过阵师的厉害之处。 两只宫女模样的鬼物相视一笑:教白娘娘吃了那么大苦头的外乡高人,不承想竟是个胆小如鼠的。 老妪嗤笑道:“这位公子真是好胆识。” 陈平安回了一句:“老嬷嬷好眼力。” 两只容貌俏丽的绿衣女鬼觉得有趣,掩嘴而笑。在魑魅魍魉遍地走的鬼蜮谷本就活人难见,有意思的阳间男子就更是稀罕物了。 恍如一座女子闺阁小楼的巨大辇车缓缓落地,立即有身穿诰命华美服饰的两只女鬼动作轻柔地同时拉开帷幕,其中一只躬身柔声道:“城主,到了。” 陈平安抬头望去,辇车当中坐着一个凤冠霞帔的女童,胭脂涂抹得有些过分浓重了,眼神呆呆的,如同一具没有魂魄的傀儡,裙摆蔓延如一片奇大莲叶,占了辇车绝大部分,衬托得小女孩如那小荷才露尖尖角,十分滑稽。 肤腻城城主名为范云萝,死后占据一城,专门笼络女鬼在肤腻城各司其职,厌恶男子。她自封“脂粉侯”,因为天生就如此体态玲珑,虽然身材极其矮小,但是据说骨肉匀称,并且擅长诗词歌赋,也有无数男子拜服在她的石榴裙下。她生前是一位皇帝宠溺非凡的公主,身轻如燕,历史上曾经有掌上舞的典故传世。 另外一只宫装女鬼有些无奈,不得不再次出声提醒道:“城主,醒醒,咱们到啦。” 范云萝打了个激灵,晃了晃脑子,眼神渐渐恢复清明,打了个哈欠,伸手遮掩。她的手掌戴有丝套,宝光流转,露出一截羊脂美玉似的手腕。她俯瞰那个站在枯枝上的斗笠男子:“就是你这不解风情的家伙害得我家白爱卿重伤,不得不在洗魂池内沉睡?你知不知道,她是得了我的旨意,来此与你商量一桩日进斗金的买卖的?好心当成驴肝肺,是要遭报应的。” 范云萝见那年轻人没有说话的迹象,也不恼火,继续道:“对了,那件雪花法袍呢,被你藏在哪里了?又不是白爱卿赠予你的定情信物,藏藏掖掖作甚?拿出来吧,这是她的心爱之物,珍若性命,要是没了,她会伤心死的。我们肤腻城好心寻你合作,你这厮歹意相报,这笔账先不提,鬼蜮谷内还是要靠拳头说话的,你得了那件雪花法袍,算你本事,你现在开个价,我将其买回便是。” 陈平安笑问道:“在范城主眼中,这件法袍价值几许?” 范云萝一本正经道:“怎么也该值个三五枚谷雨钱,又是白爱卿的心头好,我代替她赎回,金口一开,怎么都该翻一番,再折中,就当是八枚谷雨钱。” 陈平安问道:“接下来范城主是不是就要问我,自己这条小命值多少钱,然后扣去八枚谷雨钱折算,还给肤腻城法袍后,再双手递上一大笔赔罪的神仙钱?” 范云萝眼睛一亮,身体前倾,那张稚嫩脸庞上充满了好奇神色:“你这厮怎的如此伶俐,该不会是我肚里的蛔虫吧,为何我怎么想的,你都晓得了?”她抖了抖大袖子,“很好,赔钱道歉之后,我自会送你一桩泼天富贵,保管让你赚个盆满钵盈,放心便是。” 陈平安问道:“什么买卖?” 范云萝向前伸出两只手,微笑道:“交了雪花法袍、谷雨钱,我们再来谈这桩能够让你子子孙孙都坐享富贵的买卖。” 陈平安问道:“为何范城主不去找披麻宗修士或是别的游历高人做这买卖。” 范云萝眯起眼:“那帮一心斩妖除魔的老古板从来不贪钱财,可瞧不起这份买卖。一般的练气士,境界低了撑不起来,浪费我肤腻城的精力;境界太高,双方分账一事就不好谈了,指不定还要黑吃黑,都是些扰我清梦的麻烦事。所以白爱卿她们辛苦找了百余年,还是你瞧着最合适。”说完这些话,范云萝依旧伸着双手,没有缩回去,脸上有了几分煞气,“你就这么让我僵着动作?很累人的,知不知道?” 陈平安陷入沉思。包括肤腻城在内的鬼蜮谷南方诸多大小城池,虽然与披麻宗修士大致保持一个相安无事的微妙态势,可要想与骸骨滩修士交流,难如登天,所以许多城主都会各凭底蕴和眼光,寻找一位或是几位修士帮着牵线搭桥,以便与外界进行生意往来,各取所需,不然鬼蜮谷阴物难逃一个坐吃山空、立地吃陷的尴尬处境。 若说鬼蜮谷的阴气,不论再多,依旧是一个定量的“一”,只要鬼蜮谷的阴物境界够高、眼界够广,登高望远,俯瞰整片鬼蜮谷,多少看得到一些气运流转的痕迹,故而每一只强势英灵的成长,都意味着其余阴灵鬼物的损耗。这就是一局棋,地盘争抢,从来是你多我少,绝无双方和气生财的可能。 鬼蜮谷北方疆土被白骨京观城囊括大半,还经常举兵往南侵袭,次次大掠而返,那么“开源”一事,就成了南方城主们的当务之急。披麻宗守住明面上的出口牌坊楼,看似围城,实则不禁南方城主培植傀儡与外界交易,未尝没有自己的谋划:不愿南方势力太过孱弱,以免应了强者强运的那句老话,使得京观城成功一统鬼蜮谷。 那老妪厉色道:“大胆,城主问你话,还敢发呆?” 她与以半面妆示人的白娘娘一般无二,也是肤腻城范云萝的四名心腹鬼将之一,生前是皇宫大内的教习嬷嬷,同时也是皇室供奉,虽是练气士,却也擅长近身厮杀,所以先前白娘娘受了重创,肤腻城依旧敢让她来与陈平安打招呼,不然一下子折损两名鬼将,家业不大的肤腻城岌岌可危,周边几座城池可都不是善茬。 范云萝突然抬起一只手,示意老妪不要催促,面上流露出一丝戒备神色。只见那年轻游侠缓缓抬起头,摘了斗笠。 斗笠凭空消失,让老妪和辇车上两只宫装妙龄女鬼心中都微微一紧:果然是个身揣方寸物、小武库之流仙家至宝的家伙。 陈平安将斗笠随手收入咫尺物当中。斗笠只是寻常物,是魏檗和朱敛提醒他平日行走江湖,戴着斗笠的时候就该多注意一身气息不要流泻太多,免得太过扎眼,打草惊蛇。尤其是在大泽深山,鬼物横行之地,需要更加留心,不然就像在荒郊野岭的坟冢之间提灯夜游不说,还要敲锣打鼓,学那裴钱在额头上张贴符箓,怨不得小鬼被震慑畏缩、大鬼却要怒气冲冲找上门来。 陈平安在书简湖南方的群山之中其实就已经发现了这一点,当时百思不得其解。金色文胆已碎,照理来说,那份“道德在身,万邪辟易”的浩然气象就该随之崩散消逝才对。曾掖、马笃宜还有当时的顾璨更是一头雾水,不知其中缘由。 重返家乡,到了落魄山竹楼,随着陈平安的境界攀升,跻身六境武夫,其实已经可以熟稔收敛那份气机。但是小心起见,陈平安随后游历东宝瓶洲中部,依旧还是戴了这顶斗笠,作为自省。 没了斗笠之后,陈平安依旧有意压制气势,笑了笑,道:“以前形势所迫,也曾不得不与明明结了死仇的人做买卖。可如今我跟你们肤腻城都谈不上有什么太大的仇怨,怎么看都该好好商量,最不济也可以试试看,能否买卖不成仁义在。不过我刚才想明白了,咱们生意当然可以做,我如今算是半个包袱斋,确实是想着挣钱的,但是,不能耽误了我的正事。”他重新取出那条雪白丝巾模样的雪花袍子,“法袍可以还给肤腻城,作为交换,你们告诉我那只地仙鬼物的踪迹。这笔买卖,我做了,其他的,免了。” 范云萝缓缓起身。即便是站在辇车中,她也不过与辇车外台阶下的两只宫装妙龄女鬼等高。她板着脸问道:“絮叨了这么多,一看就不像个有胆子玉石俱焚的。我这辈子最厌烦别人讨价还价,既然你不领情,那就剥了你一魂一魄留在肤腻城点灯,咱们再来做买卖。这是你自找的苦头,放着大把神仙钱不赚,只能挣点蝇头小利吊命了。” 陈平安笑道:“受教了。” 所以要入乡随俗,在这北俱芦洲,磨嘴皮掰扯道理是最下乘的路数。想那位书院圣人,不也是亲自出马,打得三位大修士认错? 陈平安瞥了眼天幕。本想着循序渐进,从势力相对单薄的那只金丹鬼物开始练手,现在看来需要改变一下策略了。 单枪匹马,一人游斗整座肤腻城,也是机会难得的历练。而且由于肤腻城位于鬼蜮谷最南方,离兰麝镇不远,陈平安可战可退。 不过陈平安已经打定主意,既然开打,就别留后患了,即便每次撤退,都是为了与肤腻城鬼物的下一场厮杀。不然孤身往北,却要时时刻刻担心背后偷袭,那才是真正的拖泥带水。而且如此一来,说不定还可以省去一张金色材质的缩地符。 陈平安先前一路北行,仔细掂量了一下这鬼蜮谷的阴阳屏障,觉得自己若是手持剑仙倾力一击,说不定真可以短暂劈开一条缝隙。只不过劈出了道路,自己力竭,一旦距离那扇小门太远,依旧很难离去,所以陈平安打算再写一张金色材质的缩地符,两张在手,便是离着天地屏障远了,又有强敌环伺,半路阻截,依旧有机会逃离鬼蜮谷,到达骸骨滩。只是此事急不得,必须在一处僻静处画符,否则一旦泄露了底细,别说两张金色材质的缩地符,二十张都毫无裨益。 鬼蜮谷内地仙强者众多,更别提那位玉璞境修为的京观城城主,他想要离开鬼蜮谷应该不难,只不过怕就怕披麻宗修士在骸骨滩占据地利,守株待兔。不过说不定披麻宗反而希望这位玉璞境鬼物能够离开鬼蜮谷,毕竟鬼蜮谷从来钩心斗角,千年以来厮杀惨烈,相互之间怨恨深结,一旦没了主心骨,就会是一盘散沙。 范云萝以心声告之麾下众鬼:“小心此人身后背着的那把剑,极有可能是一件地仙剑修才能拥有的法宝。”她眼神灼热,双掌摩挲,两只手套光华暴涨,这是她这位“胭脂侯”能够在鬼蜮谷南方自创城池并且屹立不倒的凭仗之一。 范云萝扯了扯嘴角。只要将那个年轻人擒拿,就必然是一笔极其可观的意外横财!他身上那件青衫法袍已经不算差了,还有腰间那只酒壶,说不定是高人施展了障眼法,实际品秩更高。加上那把剑,今年交给白笼城的纳贡之物不但有了着落,肤腻城还能有大大的盈余,只要再扩充千余兵马,到时候说不定就可以不用如此仰人鼻息,苟延残喘。说到底,当时派遣战力不高但是擅长迷幻术的白娘娘来此试探,本就是两手准备。硬骨头不好嚼烂,那就退一步,做细水长流的生意。可如果此人身怀重宝而本事不济,那就怪不得肤腻城近水楼台先得月,独占一个天大便宜了。 在鬼蜮谷,莫说是吃人,连鬼都吃! 陈平安伸手绕过肩头:“自己耍去,记得务求一击毙命,并且别伤了对方的骨架,这些女鬼的一具具白骨我都要收下来当本钱的,稀碎了,卖不出好价钱。”然后他又一拍养剑葫,“同理。” 一条金色长线从陈平安背后掠出,腰间那只养剑葫亦是掠出雪白、幽绿两道流萤。 这座白玉广场上,数十只已经形成包围之势的肤腻城女鬼只觉得一道金光掠过,眼眸灼热难耐,如见烈日,下一刻便香消玉殒,更有一点光芒从她们眉心处一穿而过。 陈平安不急不缓,卷起了青衫袖管,从脚下那截枯木上轻轻跃下,笔直往那架辇车行去。 怜香惜玉?梳水国破败古寺内,草鞋少年曾经一拳拳如雨般落在一只女鬼头颅之上,将那卖弄风骚的丰腴艳鬼直接打了个粉碎。在彩衣国城隍阁曾经与当时还是枯骨艳鬼的石柔一战,更是干脆利落。最早的时候,云霞山蔡金简在陋巷中,脖颈处也吃了一记突如其来的瓷片。 那老妪战战兢兢,似乎在犹豫要不要为城主护驾,誓死拦阻此人去路。 范云萝面色冷若冰霜,只是下一刻又蓦然如春花绽放,笑容迷人,道:“这位剑仙,不然咱们坐下来好好聊聊?价钱好商量,反正都是剑仙大人说了算。” 陈平安脚下骤然发力,裂出一张蛛网,整个白玉广场顿时如瓷器摔碎一般,碎片溅射四方。 陈平安笔直一线向辇车直冲而去,两只女鬼试图拦阻,直接被陈平安两侧磅礴拳罡弹飞出去。 范云萝脸色微变,双袖挥舞,大如荷叶占据辇车绝大地盘的裙摆荡漾起来,咯咯而笑,只是眼中怨毒之意清晰可见,嘴上娇滴滴说着腻人言语:“怕了你啦,回见回见,有本事就来肤腻城与我卿卿我我。” 辇车一个晃荡,将两名心腹直接从辇车上抖搂在地。 陈平安高高跃起,伸手一探,心有灵犀的剑仙一掠而至,被陈平安握在手中,一剑劈下。巨大辇车一个灵巧翻滚,堪堪躲过那一剑,然后瞬间没入密林地底,传来一阵沉闷声响,遁地而逃。 陈平安脚尖一点,踩在赶来的飞剑初一之上,身形拔高十数丈,循着地下的声响最终凝神望向一处,手中剑仙脱手掠出,如一根床子弩箭矢激射而去。那架辇车匆忙改变轨迹,躲过剑仙一刺。 这一稍稍阻滞,范云萝的逃窜速度便难免慢了几分。陈平安脚踩初一、十五,一次次蜻蜓点水,高高举起手臂,一拳砸在地面。 大地之下轰隆隆作响,如幽冥之地春雷生发。地底一阵阵宝光摇晃,还有范云萝气急败坏的一连串诅咒言语,最终嗓音越来越小,似乎是辇车一鼓作气往深处遁去了。 陈平安心知这是辇车遁地秘法,想必亦有约束,越是地表“浮游”,辇车速度越快,越往深处钻土游走,在这鬼蜮谷水土奇怪的地底下受阻越多。起先那范云萝心存侥幸,现在吃了大亏,就只好两害相权取其轻,宁可慢些返回肤腻城,也要躲避自己的拳罡震土与剑仙的刺杀。 剑仙与陈平安心意相通,由着他踩在脚下,并不升空太高,尽可能紧贴着地面,去往肤腻城。至于飞剑初一和十五,则入地追随那架辇车。 不管如何,总不能让范云萝太过轻松就躲入肤腻城,而且陈平安还要试一试肤腻城的护城大阵挡不挡得住自己的倾力一剑。 在一处小山头,陈平安悬停剑仙。 那边站着一只身穿儒衫却无半点血肉的白骨鬼物,腰间仗剑。他微笑道:“兔子急了还要咬人,你何必对那范云萝赶尽杀绝。她素来欺软怕硬,最会审时度势,你不用担心她对你纠缠不休。她这么多年,聪明反被聪明误不止一两次了,哑巴吃黄连,早已习惯,既然吓破了胆,只会向你低头赔罪。何况你真要杀了范云萝,就是坏了竺泉与京观城城主订立的某个规矩,被一众城主群起而杀,蚂蚁啃象,你就只能退出鬼蜮谷。好心提醒一句,你再往北去,即便贴地御剑,也会被临近城主发现踪迹。” 陈平安问道:“你是?” 一袭儒衫的骷髅剑客微笑道:“范云萝凑巧帮忙挡了灾的那只金丹鬼物在我城中挂名,只不过也仅是如此了。我劝你赶紧返回乌鸦岭,不然你多半会白忙活一场,给那只金丹鬼物掳走所有战利品。事先说好,鬼蜮谷的君臣、主仆之分就是个笑话,谁都不当真的,利字当头,天王老子也不认。信与不信,是你的事情。” 陈平安笑道:“原来是白笼城城主。” 那具披着儒衫、悬佩长剑的白骨骷髅架子明明看似可笑,但是不给人半点荒诞之感。他点头笑道:“幸会。” 陈平安思量一番,而后笑着一拍养剑葫,飞剑初一和十五纷纷掠回壶中。 陈平安双手笼袖,其中左手拈住一张金色材质的缩地符,右手攥住那核桃手串:“城主还有什么建议吗?” 白笼城城主摇摇头:“没了。” 陈平安驾驭剑仙,画弧远去。白笼城城主轻轻跺脚:“出来吧。” 一架辇车从山坡脚翻滚而出。这件肤腻城重宝损坏严重,足可见先前那一剑一拳的威势。范云萝坐在辇车中,双手掩面,哭哭啼啼,这会儿倒真像是个天真无邪的女童了。 白笼城城主笑道:“你啊你,什么时候可以做一桩不赔本的买卖?你也不好好想一想,一个年轻人,处处小心谨慎,却胆敢直接去往青庐镇,会是来送死的吗?” 范云萝梨花带雨,趴在辇车中,哀怨不已,号啕大哭。 回到乌鸦岭,陈平安松了口气。除了那老妪已经不见,其余毙命女鬼阴物的白骨犹在。 方才御剑而返,比起先前追杀范云萝,陈平安故意升高几分,在白笼城挂名的那只金丹鬼物果然很快就带头远去。 陈平安不是不想付出些代价,争取将其一锅端了,至少也该游斗厮杀一番,原本这趟去往青庐镇,这拨在鬼蜮谷南方流窜的阴物正是他的首选。可是那位白笼城城主蒲禳的横空出世,让陈平安改变了主意。《放心集》上记载这尊英灵的文字近乎烦琐,一桩桩一件件,丝毫不吝笔墨,陈平安初看这本书的时候,差点都要以为撰写《放心集》的披麻宗主笔修士是这位蒲禳的仰慕者了。 书上那些字里行间仿佛犹有血腥气的溢美之词都不影响陈平安的决定,真正让陈平安肯息事宁人的,就只有四个字——元婴巅峰。既然对方最终亲自露了面,却没有选择出手,陈平安就愿意跟着退让一步。 陈平安看着地上不下二十具晶莹如玉的白骨。被剑仙和初一、十五击杀,这些肤腻城女鬼的魂魄早已消散,沦为这方小天地的阴气本元。 陈平安正要将这些白骨收拢入咫尺物,突然眉头紧皱,驾驭剑仙就要离开此处,但是略作思量,仍是停歇片刻,将绝大部分白骨都收起,只剩下五具莹莹生辉的白骨在林中,这才御剑火速离开乌鸦岭。 遥遥看到了羊肠小道上的那两个身影,陈平安这才松了口气,仍是不太放心,收剑入鞘,戴好斗笠,在僻静处飘落在地,走到路上,站在原地,安静等待那对道侣走近。他们也看到了陈平安,便像先前那般,打算绕出小路,装作寻觅一些可以换钱的药草石土,但是他们发现那位年轻游侠只是摘了斗笠,没有挪步,夫妇二人对视一眼,有些无奈,只得硬着头皮走回道路,男子在前,女子在后,一起走向陈平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们在心中默默祈求三清老爷庇护。 在那对道侣走近后,陈平安一手持斗笠,一手指了指身后的密林,说道:“方才在那乌鸦岭,我与一拨厉鬼恶斗了一场,虽然险胜,可是逃逸的鬼物极多,与他们算是结了死仇,随后难免还有厮杀,你们若是不怕被我牵连,想要继续北行,一定要多加小心。” 那对道侣面面相觑,神色惨然。 在牌坊楼出的过路费,一人五枚雪花钱还好说,可像他们夫妇二人这种无根浮萍的五境野修,又不是那精于鬼道术法的练气士,进了鬼蜮谷,无时无刻不在消耗灵气,身心难熬不说,为此还专程买了一瓶价格不菲的丹药,就是为了能够尽量在鬼蜮谷走远些,在一些个人迹罕至的地方靠着意外收获找补回来,不然如果只是为了安稳,就该选择那条给前人走烂了的兰麝镇道路。只要能够成为修士,涉足长生路,有几个会是蠢人?尤其是野修,为了挣钱,那更是用殚精竭虑、机关算尽来形容都不为过。 夫妇二人脸色惨白,年轻女子扯了扯男子的袖子:“算了吧,命该如此,修行慢些,总好过送死。” 男子摇摇头,反手握住女子的手,轻声道:“你不能再等了,水满溢,月满亏,再拖下去只会害了你,好事就成了祸事。” 男子松开她的手,面朝陈平安,眼神坚毅,抱拳感谢道:“修行路上多有不测风云,既然我们夫妇二人境界低微,唯有听天由命而已,实在怨不得公子。我与拙荆还是要谢过公子的好心提醒。” 陈平安问道:“这位夫人可是即将跻身洞府境,却碍于根基不稳,需要靠神仙钱和法器增加破境的可能性?” 女子轻轻叹息,男子点头道:“公子慧眼,确实如此。” 陈平安问道:“冒昧问一句,缺口多大?” 男子无奈道:“对我们夫妇而言,数目极大,不然也不至于走这趟鬼蜮谷,真是硬着头皮闯鬼门关了。”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差了多少神仙钱?” 男子犹豫了一下,满脸苦涩道:“实不相瞒,我们夫妇二人前些年辗转十数国,千挑万选,才在骸骨滩西边一间神仙铺子相中了一件最适宜拙荆炼化的本命器物,已经算是最公道的价格了,仍需要八百枚雪花钱,这还是那铺子掌柜菩萨心肠,愿意留下那件完全不愁销路的灵器,只需要我们夫妇二人在五年之内凑足费用就可以随时买走。我们都是下五境散修,这些年游历各国市井,什么钱都愿意挣,无奈本事不济,仍是缺了五百枚雪花钱。” 女子心中悲苦。其实自己夫君还有些话没讲,委实是难以启齿。这次为了进入鬼蜮谷挣足五百枚雪花钱,那瓶用来补气的丹药又花费了一百多枚雪花钱。方才他们夫妇一路行来,所得连一枚雪花钱都不到。鬼蜮谷的钱财,哪里是那么容易挣到手的。 他们见那背剑的年轻游侠伸手按住腰间那只朱红色酒壶,似乎在犹豫什么,便不再念叨,免得有诉苦嫌疑。修行路上,野修遇上境界更高的神仙,双方能够相安无事就已经是天大的幸事,不敢奢望更多。多年闯荡山下江湖,这对道侣见惯了野修横死的场景,连兔死狐悲的伤感都没了。 当那个年轻游侠抬起头,夫妇二人都心中一紧。 陈平安问道:“我此次进入鬼蜮谷是为了历练,起先并无求财的念头,所以就没有携带可以装东西的物件。不承想先前在乌鸦岭,莫名其妙就遭了厉鬼凶魅的围攻,虽说后患无穷,可也算小有收获。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们夫妇二人刚好带着大箱,就算是帮我带走那几具白骨,我估摸着怎么都能卖几枚小暑钱。你们可以先在奈何关集市卖了白骨,然后等我一个月,若是等着了我,就可以分走两成利润,若是我没有出现,那你们就更不用等我了,不管卖了多少神仙钱,都是你们夫妇二人的私产。” 女子愕然,正要说话,男子一把握住她的手,死死攥紧,截过话头:“公子可曾想过,如果我们卖了白骨,得了小暑钱,一走了之,公子难道就不担心?” 陈平安笑道:“我既然敢这么做买卖,还怕事后找不到你们两个野修?” 男子又问:“公子为何不干脆与我们一起离开鬼蜮谷?我们夫妇便是给公子当一回脚夫,挣些辛苦钱,不亏就行,公子还可以自己卖出白骨。” 陈平安皱眉道:“我说过,鬼蜮谷之行,是为砥砺修为,不为求财。要是你们担心有陷阱,就此作罢。” 男子瞥了眼远处密林,朗声笑道:“那我就随公子走一趟乌鸦岭。天降横财,这等美事,错过了,岂不是要遭天谴。公子只管放一百个心,我们夫妇二人肯定在奈何关集市等足一个月!” 男子不容妻子拒绝,让她摘下大箱子,一手拎一只,跟随陈平安去往乌鸦岭。当他见到了那五具品秩极好的白骨,瞠目结舌,小心翼翼地将它们装入木箱当中。而那个头戴斗笠的年轻人,蹲在不远处翻看一些生锈的铠甲兵器。最后,那对道侣各自背着沉甸甸的箱子走在归途小路上时,都觉得恍若隔世,不敢置信。 男子沉默许久,咧嘴笑道:“做梦一般。” 女子轻声道:“天底下真有这般好事?” 男子回首望去,早已没有了那人的身影,转头后,安慰道:“高人行事,出人意料,就当是我们遇上了剑仙。” 他逐渐回过味来,低声说道:“你想啊,有几个山泽野修敢说‘怎么都能卖个几枚小暑钱’?这等口气,我们说得出口吗?便是硬着头皮装蒜,能像那位年轻公子说得如此自然而然吗?我猜那位肯定是那些‘宗’字头仙府的嫡传弟子,决然不是我们一开始猜测的野修,出手才可以如此阔绰,行事风格如此豪气。还有那句威胁咱们的话,听听,保管是一位家世惊人的谱牒仙师。” 女子想了想,柔柔一笑:“我怎么觉得那位公子的某些话是故意说给我们听的。” 男子龇牙咧嘴:“哪有这么费劲当好人的修行之人,奇了怪哉,难道是我们先前在摇曳河祠庙虔诚烧香,显灵了?” 女子笑道:“谁说不是呢。” 陈平安站在一处高枝上,眺望着那夫妇二人的身影远去。他眼神温暖,许久没有收回视线,斜靠着树干,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笑道:“蒲城主这么有闲情逸致?除了坐拥白笼城,还要接受南方肤腻城在内八座城池的纳贡孝敬,如果《放心集》没有写错,今年刚好是甲子一次的收钱日子,应该很忙才对。” 蒲禳站在不远处一棵树上,微笑道:“菩萨心肠,在鬼蜮谷可活不长久。” 陈平安道:“我明白了,是好奇为何我分明不是剑修,却能够娴熟驾驭背后这把剑,想要看看我到底损耗了本命窍穴的几成灵气,蒲城主才好决定是不是出手?” 蒲禳点头道:“有些失望,灵气竟然损耗不多,看来是一件认主的半仙兵无疑了。” 陈平安疑惑道:“我这点境界,却拥有这么一把好剑,蒲城主真就不动心?” 因为这位白笼城城主,好像没有半点杀气和杀意。 杀气易藏,杀心难掩。 蒲禳是当初那场荡气回肠的诸国混战当中少数从旁观修士投身战场的练气士,最终丧命于一群各国地仙供奉的围杀当中。他不是没有机会逃离,只是不知为何,力竭不退。《放心集》上关于此事也无答案,写书人还假公济私,特意写了几句题外话:“吾曾托付竺宗主在拜访白笼城之际亲口询问蒲禳,一位大道有望的元婴野修当初为何在山下沙场求死。蒲禳却未理会,千年悬案,实为憾事。” 这些自然是好话,可书上关于蒲禳的坏话一样不少。例如蒲禳行事跋扈,不可理喻,来鬼蜮谷历练的剑修死在他手上的几乎占了半数,其中不少出身头等仙家府邸的年轻骄子那可是北俱芦洲南方一等一的剑仙坯子。为此,一座有剑仙坐镇的“宗”字头势力还亲自出马,南下骸骨滩,仗剑拜访白笼城,最后两败俱伤,玉璞境剑仙差点直接跌境,在以飞剑破开天幕屏障之际更是被京观城城主阴险偷袭,差点当场毙命,身上那件祖师堂代代相传的防身至宝就此毁弃,雪上加霜,损失惨重至极。这还是蒲禳没有趁机痛打落水狗,不然鬼蜮谷说不定就要多出一位史无前例的上五境剑仙阴灵了。不但如此,蒲禳还数次主动与披麻宗两任宗主捉对厮杀,竺泉的境界受损,迟迟无法跻身上五境,蒲禳是头号“功臣”。当然,蒲禳经过那几场死战,自己也因此而彻底断绝了跻身玉璞境的机会,损失更大。 这会儿蒲禳瞥了眼陈平安背后的长剑:“剑客?” 陈平安点点头。 蒲禳问道:“那为何有此问?难道天底下剑客只许活人做得,死人便没了机会?” 陈平安先是茫然,随即释然,抱拳行礼。 蒲禳扯了扯嘴角白骨,算是一笑置之,然后身影消逝不见。 陈平安离开乌鸦岭后,沿着那条鬼蜮谷“官路”继续北游,不过只要道路旁边有岔开的小路,就一定要走上一走,直到道路断头为止,可能是一处隐匿于崇山峻岭间的深涧,也可能是悬崖峭壁。不愧是鬼蜮谷,处处藏有玄机。 陈平安当时在山涧之畔就察觉到了有水族伏在涧底,潜灵养性,只是陈平安蹲在河边掬了一捧水洗脸,隐匿水底的妖物仍是耐得住性子,没有选择出水偷袭。既然对方谨慎,陈平安也就不主动出手。至于那双山对峙的悬崖一侧悬挂有一条铁索桥,木板早已腐朽殆尽,只剩下铁链在风中微微摇晃。对于练气士和纯粹武夫而言,行走不难,但是陈平安却看得到,在铁索桥中央地带,不但缠绕了一条廊柱圆木粗细的漆黑大蟒,轻轻吐芯子,不远处还有一张极宽蛛网,专门捕杀山间飞鸟,那蜘蛛精魅的头颅仅仅拳头大小,已经成功幻化成女子面容。 若是道士僧人游历至此,瞧见了这一幕,说不定就要出手斩妖除魔,积攒阴德。可在陈平安看来,此处妖魔,就算想要吃个人、造个孽,那也得有人给他们撞见才行。 陈平安这次又沿着岔路步入深山老林,竟然在一座高山的山脚遇见了一座行亭小庙模样的破败建筑,书上倒是不曾记载。陈平安打算栖息片刻再去登山,小庙无名,这座山却是名气不小,《放心集》上说此山名为宝镜山,山腰有一处溪涧,传说远古有仙人云游四海,遇上雷公电母一干神灵行云布雨,仙人不小心遗落了一件仙家重宝光明镜,山涧便是那面镜子坠地所化而成。披麻宗修士在书上猜测这面上古宝镜极有可能是一件品秩为法宝,却暗藏惊人福缘的奇珍异宝,陈平安就想要去瞅瞅,反正在鬼蜮谷游历,谈不上绕不绕路。陈平安以往对于机缘一事十分认命,笃定了不会好事临头,如今改变了许多,只是壁画城神女天官图这种机缘依旧不能沾碰,至于其余的,秘境仙府的无主之物、应运而生的天材地宝,陈平安都想要碰碰运气。 陈平安在破庙内点燃一堆篝火,火光泛着淡淡的幽绿,如同坟茔间的鬼火。他正吃着干粮,发现外边小路上走来一位手持木杖的矮小老人,杖挂葫芦。 老人站在小庙门口,笑问道:“公子可是打算去往宝镜山的那处深涧?” 陈平安点头道:“正是。” 老人感慨道:“公子,非是老朽故作惊人言语,那处地方实在是惊险万分,虽名为涧,实则深陡宽阔,大如湖泊,水光澄澈见底。约莫是真应了那句‘水至清则无鱼’,涧内绝无一条游鱼,鸦雀飞禽之属、蛇蟒狐犬走兽更是不敢来此饮水,经常会有飞鸟投涧而亡,久而久之,便有了拘魂涧的说法。湖底白骨累累,除了飞禽走兽,还有许多修行之人不信邪,同样观湖而亡,一身道行白白沦为山涧水运。” 陈平安笑问道:“那敢问老先生,到底是希望我去观湖呢,还是就此转头返回?” “公子此话怎讲?”老人疑惑道,“老朽自然是希望公子莫要涉险赏景。公子既然是修道之人,天上地下,什么样的壮丽风光没瞧过,何必为了一处山涧担风险。千年以来,不单是披麻宗修士查不出谜底,多少进入此山的陆地神仙都不曾取走机缘。公子一看就是出身豪门,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老朽言尽于此,不然还要被公子误会。” 陈平安瞥了眼老人手中那根长有几粒绿芽的木杖,问道:“老先生难道是此地的土地爷?” 老人一手持杖,一手抚须微笑道:“鬼蜮谷群山之中,无土地公之名,倒也真有土地爷之实,老朽算是踩了狗屎,得以位列其中。我这小小宝镜山半吊子土地,米粒之光,而那些占据高城巨镇吃香火、食气数的英灵老爷,可谓日月之辉。” 陈平安问道:“敢问老先生的真身是?” 老人吹胡子瞪眼睛,恼火道:“你这年轻娃儿忒不知礼数,市井王朝尚且僧不言名道不言寿,你作为修行之人,山水遇神,哪有问前世的!我看你定然不是个谱牒仙师,怎的,小小野修,在外边混不下去了,才要来鬼蜮谷,来我这座宝镜山用命换福缘,死了拉倒,不死就发财?”老人摇摇头,转身离去,“看来山涧水底又要多出一具尸骨喽。” 老人杖头所系的葫芦如同刚刚从藤蔓上摘下,青翠欲滴。陈平安伸手烤火,笑了笑。自称宝镜山土地爷的老翁那点糊弄人的伎俩和障眼法真是好似八面漏风,不值一提。难为他找来那根如同枯木逢春犹发绿芽的木杖和那只散发山野清香的翠绿葫芦。但是老翁一身的狐狸味道仍是遮掩得不太好,而在浩然天下,世间狐精不可成为山神是铁律。 陈平安猜测这老狐的真实身份应该是那条山涧的河伯神祇,既希望自己不小心投湖而死,又害怕自己万一取走那份宝镜机缘,害他失去了大道根本,所以才要来此亲眼确定一番。当然,老狐也可能是宝镜山某位山水神祇的狗腿帮闲。不过关于鬼蜮谷的神祇,《放心集》上记载不多,只说数量稀少,一般只有城主英灵才算半个,其余高山大河之地自行“封正”的阴物,太过名不正言不顺。 陈平安正喝着酒,只见那老狐又来到破庙外,一脸难为情道:“想必公子已经看穿老朽身份,这点雕虫小技,贻笑大方了。确实,老朽乃西山老狐也,而这宝镜山其实也从无土地、河伯之流的山水神祇。老朽自幼在宝镜山一带生长、修行,确实倚仗那山涧的灵气,但是老朽膝下有一女,她在幻化人形的得道之日曾立下誓言,无论是修行之人还是精怪鬼物,只要谁能够在山涧凫水,取出她年幼时不小心遗落水中的那支金钗,她就愿意嫁给他。老朽这一等就等了好几百年,可怜我那女儿生得国色天香,不知多少附近鬼将与我提亲,我都给推了,已经惹下好些不快。再这样下去,老朽便是在宝镜山一带都要厮混不下去,所以今儿见着了相貌堂堂的公子,便想着公子若是能够取出金钗,也好治了老朽这桩天大的心病。至于取出金钗之后,公子离开鬼蜮谷的时候要不要将我那小女带在身边,老朽是管不着了,便是愿意与她同宿同飞,至于当她是妾室还是丫鬟,老朽更不在意,我们西山狐族,从来不计较这些人间礼节。” 陈平安摆摆手道:“我不管你有什么算计,别再凑上来了,你都多少次画蛇添足了,要不然我帮你数一数?” 老狐试探性问道:“金钗一事,老朽又说得过火了?” 陈平安点头道:“你说呢?” 老狐捶胸顿足,气呼呼转身离去,突然停步转头,恨恨道:“你们这些外边的人怎的如此奸诈难骗,难不成鬼蜮谷以外是骗子窝不成?” 陈平安哑然失笑。 老狐瞥了眼陈平安手中干粮,骂骂咧咧:“也是个穷鬼!要钱没钱,要相貌没相貌,我那女儿哪里瞧得上你,赶紧滚蛋吧,臭不要脸的玩意儿,还敢来宝镜山寻宝……” 陈平安扬起手中所剩不多的干粮,微笑道:“等我吃完,再跟你算账。” 那只西山老狐赶紧远遁。 陈平安吃过干粮,休憩片刻,熄灭了篝火,叹了口气,捡起一截尚未烧完的柴火,走出破庙。远处,一名穿红戴绿的女子姗姗而来,瘦骨嶙峋也就罢了,关键是陈平安一下就认出了“她”的真身,正是那只不知将木杖和葫芦藏在何处的西山老狐,也就不再客气,丢出手中那截柴火,刚好击中那障眼法和易容术比起朱敛打造的面皮差了十万八千里的西山老狐额头。老狐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抽搐了两下,昏死过去,一时半刻应该清醒不过来了。 终于得了一份清静光阴的陈平安缓缓登山,到了那山涧附近,愣了一下。还来?真是阴魂不散了!陈平安二话不说,伸手一抓,掂量了一下手中石子分量,丢掷而去,稍稍加重了力道。先前在山脚破庙,自己还是心慈手软了。 山涧畔有名女子正背对着陈平安,侧身盘腿坐在一处雪白石崖上,身边整齐地放着一双绣花鞋。她斜撑着一把碧绿小伞,轻轻拧转伞柄。若是没有先前恶心人的场景,只看这一幅画卷,陈平安肯定不会出手。结果陈平安那颗石子穿破了碧绿小伞,砸中女子的脑袋,砰然一声,女子直接瘫软倒地。 陈平安还算有讲究,没有直接击中她的后脑勺——不然她就要摔入这古怪山涧当中——而只是打得那家伙歪斜倒地,晕厥过去,又不至于滚落水中。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走到水边,凝神望去。山涧之水果然深陡,却清澈见底,唯有水底白骨嶙嶙,又有几点微微光亮,多半是练气士身上携带的灵宝器物,经过千百年的水流冲刷,将灵气销蚀得只剩下这一点点光亮。估摸着就算是一件法宝,如今也未必比一件灵器值钱了。陈平安心存侥幸,想循着那些光点寻找看看有无一两件五行属水的法宝器物,它们一旦坠入这山涧水底,品秩说不定反而可以打磨得更好。不过他也始终提防着这条拘魂涧,毕竟这里有生灵喜好投水自尽的古怪。 陈平安突然转过头去,只见树林当中跑出一个手持木杖系挂葫芦的矮小老翁,一路飞奔向水边,哀号着“我那苦命的女儿啊,怎的还未嫁人就命丧于此啊”。 陈平安有些头疼了。他举目望向深涧对岸一处坑坑洼洼的雪白石崖,里边坐起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伸着懒腰,大摇大摆走到水边,一屁股坐下,双脚伸入水中,哈哈大笑道:“白云过顶做高冠,我入青山身穿袍,绿水当我脚上履,我不是神仙,谁是神仙?” 那只西山老狐突然嗓门更大,怒骂道:“你这个穷得就要破裤裆的王八蛋,还在这儿拽你大爷的酸文!你不是总嚷嚷着要当我女婿吗?现在我女儿都给恶人打死了,你到底是咋个说法?” 那男子身体前倾,双手也放入水中,瞥了眼陈平安,转头望向西山老狐,笑道:“放心,你女儿只是昏过去了。此人出手太过轻巧软绵,害我都没脸皮去做英雄救美的勾当,不然你这卑贱老狐就真要多出一位乘龙快婿了,说不得那蒲禳都要与你呼朋唤友,京观城都邀请你去当座上宾。” 老狐怀中女子幽幽醒来,茫然皱眉。老狐激动得差点老泪纵横,颤声道:“吓死我了,女儿你若是没了,未来女婿的聘礼岂不是也没了。” 少女抿嘴一笑,对于老父亲的这些盘算早就习以为常,何况山泽精怪与阴灵鬼物本就迥异于那世俗市井的人间礼教。 陈平安转头望向她,说道:“这位姑娘,对不住了。” 少女转过头,似是生性娇羞胆怯不敢见人,不但如此,她还一手遮掩侧脸,一手捡起那把多出个窟窿的碧绿小伞,这才松了口气。 老狐一把推开碍事的碧绿小伞,伸长了脖子,朝向那个头戴斗笠的年轻王八蛋撕心裂肺喊道:“说一句对不住就行了?我女儿倾国倾城的容貌,掉了一根青丝都是天大的损失,何况是给你这么重重一砸。赔钱!至少五枚……不行,必须是十枚雪花钱!” 陈平安轻轻抛出十枚雪花钱,但是视线一直停留在对面的男子身上。 西山老狐像是一下子给人掐住了脖颈,接住了那一把雪花钱捧在手心,低头望去,眼神复杂。 对面还在胡乱拍水洗脸的男子抬起头笑道:“看我做什么,我又没杀你的念头。” 陈平安笑道:“那就好。” 那男子伸手指了指手撑碧绿小伞的少女,对陈平安说道:“可如果你跟我抢她,就不好说了。” 陈平安摇摇头,懒得说话。 就在此时,少女细若蚊蝇的嗓音从碧绿小伞下柔柔溢出:“敢问公子姓名,为何要以石子将我打晕过去,方才可曾见到水底金钗?” 西山老狐骤然高声道:“两个穷光蛋,谁有钱谁就是我女婿!” 陈平安置若罔闻,那男子弯腰坐在水边,一手托腮帮,视线在那把碧绿小伞和竹编斗笠上游移不定,随手抖了抖衣袖,山涧水竟是如一粒粒雪白珠子摔入水中,笑问道:“这位公子,事已至此,怎么讲?” 陈平安说道:“我没什么钱,不与你争。” 男子神色大喜,点头道:“那我承你一份情。” 西山老狐却不乐意了,用木杖重重戳地,然后伸出两根岔开的手指,刚好分别指向陈平安和褴褛男子:“老朽说了,谁有钱谁当我女婿,没有半点情面好讲!你这戴斗笠的年轻后生出手阔气,我又三番两次故意试探你的品行,都给你过了关。事已至此,只差没有生米煮成熟饭了,你当珍惜!我这女儿若是跟了你,这辈子多半吃穿不愁,穿金戴银,说不定就能比肤腻城范云萝手底下的那些女官更像位千金小姐了。” “至于那个乞丐,在这儿喝了好几个月的西北风,到底是怎么个鸟样,老朽心里跟明镜似的,天大地大都没他口气大。不成不成,我这女儿,生来就是享福的命,吃不得苦,老朽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宝贝闺女跳入火坑!” 陈平安算是开了眼界。这些年游历各地,见过山神娶亲,见过狐魅诱骗书生,更见过城隍纳妾,却还真没有见过这么胡乱嫁女的。 那其貌不扬的褴褛男子无奈道:“老丈人,小婿身上是没钱,这不好骗你。可小婿来鬼蜮谷之前,实实在在做了桩大买卖,不得已将一件武库咫尺物与里边的神仙钱并诸多法器一并折价贱卖了出去,小婿其实不穷的。” 老狐大怒,以木杖使劲敲地数次,声嘶力竭道:“又来诈我!滚你娘的,老朽这双眼里只认钱!” 陈平安掏出一把雪花钱:“我身上就这么点神仙钱了。” 西山老狐病恹恹道:“你这娃儿说话拐弯抹角,云遮雾绕,我吃不准真假,但是没关系,总好过那乞丐。女婿就是你了!以后我们西山狐族的开枝散叶就都靠你了,趁着年轻力壮,多出把力。对了,我这女儿名叫韦太真,闺名,她还有个弟弟叫韦高武,是个不成才的。进了一家门就是一家人,以后你对这小舅子记得多照拂些,将来一起离开鬼蜮谷,到了外边,有机会帮他娶十七八个仙家女子……” 可是陈平安却伸手向那男子,男子会心笑道:“这些神仙钱,借我也行,送我更好,如此一来,我就有钱了。” 西山老狐眼珠子滴溜溜转:这人该不是那乞丐请来的帮手,联手拐骗自己的闺女吧? 躲在碧绿小伞后边的少女韦太真怯生生问道:“公子,我只问一件事,你可曾瞧见水底有一支金钗?” 陈平安摇头坦诚道:“不曾瞧见。” 韦太真幽幽叹息,缓缓起身,身姿婀娜,依旧低面深藏碧伞中,就是如主人一般娇俏可爱的小伞有个石子大小的窟窿有些煞风景。 韦太真的嗓音其实冷冷清清,却天然有一番狐媚风韵,这大概就是世间狐媚的本命神通了:“公子莫要怪罪我爹,只当个笑话来听便是。” 她扯了扯老狐的袖子,柔声道:“爹,走了。” 西山老狐狠狠剐了一眼陈平安,越看他越像个骗子,冷哼一声:“婚嫁一事,不容儿戏,咱们回头再议。” 二人匆匆离开,由于脚步凌乱,西山老狐木杖系挂的那只翠绿葫芦晃荡不已。 他们一走,山涧很快恢复寂静。飞鸟绝迹,山水静谧,安详中其实透着一股了无生气的死寂。 陈平安收了那把雪花钱入袖,那男子笑道:“算我杨崇玄欠你半个人情。” 陈平安摇摇头:“不用如此客气,我只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杨崇玄不再多说什么,大概是饿得没力气了,找了一处稍稍平坦的石崖躺着发呆。 陈平安摘了斗笠,凝视着山涧中那些如夏夜萤火点点的光亮。 既然来了宝镜山,当然还是奔着机缘、法器来的,虽说希望不大,可事在人为,天底下确实有那躺着就来的福缘横财,只不过到底是少之又少,更多的还是野修赚钱的路数,燕子衔泥,蚂蚁搬家;一旦侥幸遇上了真正的修道机缘,也是危机与福缘并存,需要慎之又慎,说不定还要搏命。就像那对如今应该已经身在奈何关集市的下五境道侣,直到乌鸦岭之前,翻翻捡捡,诸多辛苦,其实一枚雪花钱都没能挣到。如果再往北边的青庐镇走去,说不定就要双双陨落,无愧道侣身份,真成了一对亡命鸳鸯。 至于“杨崇玄”这个名字,陈平安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没有半点记忆,《放心集》并未记载,暂且记下便是。应该不是鬼蜮谷里如同一地神祇的英灵城主,或是某位于白笼城听调不听宣的强势阴灵,想必是一位来此历练的奇人异士,至于修为,不容小觑,因为陈平安完全看不出他的根脚和深浅。像之前那拨一起走过牌坊的黑袍老者,神华内敛,真灵深藏,陈平安依旧猜出那是一位至少金丹境的地仙剑修。当然更大的可能,杨崇玄这根本就是一个化名。 对于白笼城蒲禳,陈平安的忌惮,更多在于对方的修为太高。但是不知为何,这个杨崇玄带给陈平安的危险气息还要多于蒲禳,这绝对不是因为杨崇玄的境界高过元婴巅峰的蒲禳。即便陈平安看不破此人深浅,可是依稀能感觉到杨崇玄相较于好似与天地合一的蒲禳,还是差了那么“一点意思”。修行路上,这一点,往往就是一道天堑。 杨崇玄躺在对岸,跷着二郎腿,笑道:“你若是为了宝镜山最大的机缘而来,我劝你还是算了。观水觅宝一事,也劝你适可而止,看久了,你的魂魄就会在某个时刻,骤然之间冷战不已,身不由己,心神不定,魂魄离身,如水流泻于山涧之中,再难收回,而在这个过程当中,地仙境界之下只会浑然不觉。与你说这些宝镜山悄无声息吃人魂魄的秘事,我先前欠你的那半个人情便还清了。” 这处山涧由宝镜坠地而生的说法是披麻宗那部《放心集》故意唬人的,倒不是那些当年跟死人、冥器打交道的老古董担心外人抢了机缘,而是此物难找不说,寻常修士进山寻宝很容易与水底那些飞鸟走兽、骷髅架子的下场一样,沦为此山水运精华。不但如此,地仙之流,半数魂魄还要被拘押水中不得脱困,剩余半数魂魄转入轮回后,即便得以投胎转世,继续为人,可对练气士来说,魂魄残缺是大忌。 “至于为何我可以在这儿修行,自然是有备而来。”杨崇玄话说一半,说多了,估计对方反而会生出疑心,他晃荡着一条腿,懒洋洋道,“我这人心性不定,喜欢什么都学一点,杂而不精。” 陈平安闻言后收回视线,重新戴好斗笠,打算就此离开。 应运而生的天材地宝、仙山秘境的奇花异草,得之有道,取之有术,两者缺一不可,极其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什么人在什么地点、什么节气时辰,以什么手法,又携带什么秘宝用来承载,环环相扣。境界高,远远不足以决定一切。 《放心集》上便有明文记载,仙祠城城主对宝镜山机缘势在必得,只是苦耗百年光阴仍是无法破解,一不做二不休,兴师动众,除了自己城池的鬼众,还借调周围三座交好城池的千余阴物,再向白笼城蒲禳借了一拨专门用以开峰搬峦的符箓力士,试图直接将宝镜山搬走,迁徙去往仙祠城,可人力物力耗费无数,到头来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宝镜山这桩福缘的难以捉摸由此可见。 想要与壁画城神女天官图“看对眼”,大概只能靠命。而想要取走那面宝镜,连到底要靠什么都不知道,披麻宗不知,鬼蜮谷也不知。 只是陈平安很快改变了主意,好歹试试看。有些根深蒂固的老旧想法得改一改,不能总觉得自己抓不住额外的机缘。 西山老狐走下宝镜山,一手持杖,一手捻须,一路唉声叹气。见韦太真有些心不在焉,他突然问道:“太真,不如就嫁了三斗城鬼帅?那阴物好歹是三斗城城主麾下的头号猛将,相较于那些动辄血盆大口或是瘦骨嶙峋没半两肉的,生得总还算齐整,在咱们这地儿,说是个俊俏后生都不过分了。” 韦太真仍旧愁眉不展,老狐无奈道:“是,当年那云游道人是说过你的姻缘,你的如意郎君必须是个能见着深涧金钗的。可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两百年?三百年?搁在鬼蜮谷外边的市井坊间,你这般岁数,孙子的孙子的孙子都该娶妻生子了……” 韦太真百无聊赖,轻轻拧转那把破了个窟窿的碧绿小伞,转头望向宝镜山的半山腰,呢喃道:“爹,莫要催女儿了,再等等吧,最多百年,若是还等不到,女儿嫁便嫁了。” 老狐哀叹一声:“那一定要嫁个有钱人家,最好别太鬼精鬼精的,千万要有孝心,晓得对老丈人好些,丰厚聘礼之外,时不时就孝敬孝敬老丈人。还有你,嫁出去可别真成了泼出去的水,爹这后半辈子能不能过上几天舒坦日子,可都指望你和未来女婿呢。” 韦太真犹豫片刻,突然问道:“爹,真如三斗城那鬼帅所说,若是女儿嫁了他,三斗城城主就能帮你在宝镜山建造祠庙,当那吃香火的水神?” 老狐嗤笑道:“人话尚且信不得,何况是鬼说的鬼话。鬼蜮谷的山水神祇有多金贵,你心里没数?南北那么多城主老爷,才几个?虽说咱们这等出身,塑金身、成山神那是万万不敢奢望,儒家圣人们的规矩死死的,谁敢悖逆?不过一方水神嘛,还算有点儿谱,可惜爹清楚自己的斤两,没那命。爹修行的残卷秘籍上那点水法仙术,偷偷喝点宝镜山水运,靠着笨法子一点点增长修为已经是极致。” 韦太真嫣然而笑:“爹,你是怕成为神灵必须要遭受那‘形销骨立、油煎魂魄’的苦楚吧?” 老狐也是个脸皮厚的:“那是自然,天底下无论是活人死物还是咱们这些山泽精怪,人世间走这一遭,都是奔着享福去的。王朝英灵成神为何相对简单,那是有国运庇护,功德傍身。精怪鬼物成神为何就会凶险万分?还不是离着世俗远了,攒不下阴德,跟那老天爷赊账。爹在这鬼蜮谷,一辈子才见着几个活人?有个屁的阴德。何况见着了一个就往死里坑害,骗了那么多练气士去山涧观水,害他们丢了魂魄,爹这几百年来,每次到了清明就绕宝镜山一圈撮土焚香,你当是好玩啊?这是爹心里边愧疚着呢。” 老狐没来由地跺脚,恼火道:“闺女你长得这么水灵,为何那几位城主都瞧不上你?不然别说是麻雀变凤凰,做了某位城主的原配正妻,便是当个受宠的小妾,爹与你那个没出息的弟弟也该飞黄腾达了,哪里还需要窝在这鸟不拉屎的宝镜山大眼瞪小眼,混吃等死。就说粉郎城那个大色坯,先前还嚷着要将你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怎的这些年就清心寡欲,偏偏不再动心了?” 韦太真神色有些无辜。别人喜不喜欢自己,也能强求不成? 老狐唏嘘不已。西山狐族日渐凋零,没几个年头了。听说东宝瓶洲有一处地方狐族昌盛,老狐坚信自家闺女就算去了那边,肯定还是艳甲一方的绝色。 肤腻城城主府邸门口的那座白玉广场上,莹莹如镜,光可照人。 一名女童双手握拳放在胸前,皱着脸、噘着嘴,对着那架破损不堪的辇车欲哭无泪。她在接连两次逃出生天后,并无半点庆幸,唯有痛心。 第一次,她其实认栽,技不如人,在鬼蜮谷是常有的事,好些历史上风光无限的城主如今的日子还不如她呢。但是第二次,看似云淡风轻,半点血腥气都没有,反而是最让她揪心的。欠鬼蜮谷那个大名鼎鼎的“白骨剑仙”的人情,从来都是要还的。 范云萝抽了抽鼻子,抹了把脸,绕着宝贝辇车行走一圈,这儿摸摸那儿擦擦,心疼不已。想要修复如新,可不得要好些小暑钱!在鬼蜮谷,不动家底,想要挣点新鲜的神仙钱有多难! 范云萝突然之间以额头撞辇,使劲干号起来,看得那个侥幸活着返回城中的老妪越发心虚。当时在乌鸦岭,她与那些宫装女鬼四散而逃,一些个时运不济的,屋漏偏逢连夜雨,给那只金丹鬼物带着手下掳走了。她躲得快,事后还拢起了几名肤腻城女官,算是小小的将功补过,可现在看到城主的模样,便有些心里打鼓:看城主这架势,该不会是要她拿出私房钱来修补这架宝辇吧?一时间,老妪都有了改投别城的念头了。 在鬼蜮谷,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最底层的虾米就只能吃泥巴了。一旦出现损兵折将的情况,后果不堪设想,很容易招来周边势力的觊觎。一旦几方势力暗中结盟,一拥而上,那肤腻城就注定是四分五裂的下场。 在这里,只要是厮杀,最忌讳僵持不下,或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因为经常会被更大的势力乘虚而入,打生打死的双方若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何苦来哉。可鬼蜮谷某座城池一旦决意出手,多半是百般权衡之后吃定了猎物,故而往往一击毙命,十拿九稳。 范云萝虽是金丹修为,但肤腻城依旧显得势单力薄,所以范云萝最喜欢故弄玄虚。比如她半遮半掩地对外泄露自己与披麻宗关系相当不错,认了一位披麻宗驻守青庐镇的祖师堂嫡传修士当义兄,可老妪却知根知底,这是瞎扯呢,若是对方肯点这个头,别说是平辈相交的义兄,便是认了做干爹,甚至是老祖宗,范云萝都愿意。所幸那位修士潜心问道,不问世事,在披麻宗内与那壁画城杨麟一般,都是大道有望的天之骄子,懒得与肤腻城计较这点腌臜心思。她们这肤腻城本就是鬼蜮谷南方诸城中最垫底的势力,带去乌鸦岭的那拨女鬼都是范云萝手底下能打的心腹,这一趟真是伤了肤腻城的根本。 那位白娘娘已经受了重伤,少则甲子,长则百年,只能半死不活地躺在池中。少了一分战力不算什么,这位白娘娘本就不以战力见长,可她是粉郎城城主偷偷养在外边的姘头,这是鬼蜮谷南方众所周知的事实,算不得什么秘密,而那位城主的妻子不但与城主是道侣,也是真正管事的,为了白娘娘这件事,粉郎城一直看肤腻城极其不顺眼。 老妪微微低头,脸色阴晴不定,便想着一不做二不休,不如偷了肤腻城护城大阵的中枢法器,投了粉郎城那位夫人?只要粉郎城吃掉了肤腻城,说不定下一任肤腻城城主之位都有希望是自己的。 鬼蜮谷南北大小城池总计三十六座,一向是流水的城主、铁打的城池,换了城主,不过是各凭喜好,换一个名称而已。 这是鬼蜮谷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据说是从白骨京观城传出来的。攻城拔寨,相互倾轧,任你胜利一方斩草除根,如何生吞活剥、虐杀鬼物都无所谓,唯独不许大肆破坏,以至于将城池摧毁成废墟。除非是有那底蕴和本钱,十年之内在废墟上重建一城,不然十年一到,京观城几大地仙鬼帅就会率军南下,那才是真正的鸡犬不留。 老妪犹豫不决。虽说她更倾向于背叛肤腻城和不成气候的范云萝,可还是有些犯难。这等卖主求荣的龌龊事,在鬼蜮谷终究还是不太讨喜,便是换了主人侍奉,一样会给功勋元老排挤得厉害,借机生事。唯一的希冀,就是那个粉郎城夫人,由于同样是女子,不会在意这些忠心不忠心的。 范云萝突然停下那个疯疯癫癫的动作,转向老妪,楚楚可怜道:“白笼城那姓蒲的在救下我后说今年还有下一次的贡品,要双份。常嬷嬷,你说这可如何是好?咱们肤腻城这么点残兵败将,现在上哪儿去找上得台面、入得白笼城法眼的法器?” 老妪心头一颤,笑道:“城主,这可是不幸中的万幸,是好事啊!既然蒲大城主开了金口,咱们肤腻城最少百年之内是不用担心任何贼人惦念了。” 范云萝那张稚嫩脸庞上依旧愁云密布:“可是肤腻城入不敷出,次次都要掏空家底,强撑百年,晚死还不是死。” 老妪只得挤出笑脸,安慰道:“城主无须灰心丧气,百年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只要时来运转个一两次,咱们肤腻城说不得就会摇身一变,成为南方一等一的大城了。到时候城主别说是看那香祠城、粉郎城的脸色,说不得蒲城主都要仰仗城主呢。” 范云萝点点头,伸出手指,如小猫儿抹脸,挠了挠眼角,疑惑道:“我都如此伤心欲绝了,怎的也没几滴眼泪,有些不像话了。” 老妪哑口无言。 范云萝大手一挥,将辇车收入大袖中,走向府邸大门,嚷嚷道:“我这就扎个草人去,戳死那个戴斗笠的混蛋!” 老妪跟在身后,心思急转。城主这番言语,是在敲打自己,还是无心之语? 范云萝脚步不停,突然转头问道:“对了,那人姓甚名谁?” 老妪尴尬道:“对方好像没有自报名号。” 范云萝停下身形,呆若木鸡,蓦然双袖挥动,双脚乱跺,悲苦万分道:“我最拿手的草人都扎不成了。” 老妪无可奈何。城主府邸内的那间闺房都堆放多少个小草人了,哪一次管用? 范云萝本就身材矮小,衣裙又大,行走府邸之间,其实挺像……一根会走路的萝卜。 宝镜山深涧,下定决心的陈平安用了不少法子,例如掏出一根书简湖紫竹岛的钓竿,瞅准水底一物后,不敢观水过多,很快闭气凝神,然后将鱼钩甩入水中,试图从水底钩起几具晶莹白骨,或是钩住那几件散发出淡淡金光的残破法器,然后拖曳出涧。只是试了几次,陈平安惊讶地发现湖底景象好似那海市蜃楼,幻影而已,次次提竿,空空如也。他不信邪,又试了几种法子,始终无法从水底取出任何一件东西。 觉得可能是这深涧孕育天地灵气,形成了类似山水阵法的屏障,陈平安最后还拈出了一张黄色符纸的破障符,以此开道,迅猛丢入水中,再抛竿跟随那条小路闯入水底。只是符箓在水运阴沉的水中燃烧极快,依旧无功而返。 陈平安蹲在水边,有些心疼那张破障符。杨崇玄躺在对岸雪白石崖上,笑道:“别说你这等花哨的取巧手段,历史上多少地仙修士法宝尽出,甚至还有修士借用了一只价值连城的饮水瓶,耗费灵气,运转神通,从此涧中汲水无数,饮水瓶中的水都足够淹没一座王朝大城,可还是不曾从此涧中取出任何一件东西,一笔买卖亏惨了,知道原因吗?” 陈平安笑道:“还望杨道友解惑。” 游历在外,喊人道友,最不会犯错。 杨崇玄双手叠放作枕头,晒着太阳,眯眼望向天空,缓缓道:“许多山头喜欢让花容月貌的女修以那镜花水月的术法作为谋财手段,世间男修士看那一碗水,水幕之中,风情万种的仙子们一个个近在咫尺,似乎触手可及,可真实距离有多远?你这鱼线,又能有多长?十万八千里有没有?” 陈平安恍然道:“原来如此,看来是我想多了。” 杨崇玄说道:“世间异宝,除非是刚刚现世的那种,勉强能算见者有份,至于这宝镜山,千百年来已经给无数修士踏遍的老地方,没点福缘,哪有那么容易收入囊中。我在这边待了这么些年,不也一样苦等而已,所以你不用觉得丢人现眼,当年我更可笑的法子都用上了,直接跳入深涧,想要探底,结果往下容易,归路难走,游了足足一个月,差点没溺死在里头。” 陈平安由衷称赞道:“杨道友好高的修为。” 杨崇玄叹了口气:“凑合吧。京观城那位城主据说入水探幽长达一年之久,一样没能找到那支开门见镜的金钗。虽说这位城主是死物,占了天大的便宜,可我哪怕死而为鬼,相信仍是支撑不到一年。” 陈平安好奇问道:“这山涧水终究阴气浓郁,到了鬼蜮谷以外,找到合适买家,说不定几斤水就能卖枚雪花钱,那位当年借用饮水瓶的修士在瓶中储藏了那么多山涧水,为何不是赚大了,而是亏惨了?” 杨崇玄笑道:“这水离了宝镜山地界,阴气就流散极快,除非是藏在咫尺物、方寸物当中,不然一旦窃取山涧之水过多,到了外边,便会如洪水决堤。当年那位上五境修士就是一着不慎,到了骸骨滩后,将那法宝品秩的饮水瓶从咫尺物当中取出,储水过多的饮水瓶扛不住那股阴气冲击,当场炸裂。所幸是在骸骨滩,离着摇曳河不远,若是在别处,这家伙说不定还要被书院圣人追责。” 杨崇玄笑道:“十斤未经提炼水运的山涧水在骸骨滩卖一枚雪花钱不难,前提条件是你得有方寸物或咫尺物,再就是有一两件类似饮水瓶的法器,品秩别太高,高了容易坏事,太低就太占地方。地仙之下不敢来此取水,身为地仙,又哪里稀罕这几枚雪花钱?” 陈平安便摘下养剑葫放入山涧中,汲水满葫。 自己终究是开辟了水府的半吊子练气士,当初掏钱喝那摇曳河畔茶摊的阴沉茶也有弥补水气的考量,若是能够装上这一葫芦山涧水,勉强不算白跑一趟宝镜山。不过离开鬼蜮谷之前,确实可以再跑一趟宝镜山。传说中的饮水瓶是不用奢望了,可以多备一些瓶瓶罐罐,装个几千斤山涧水,回头到了骸骨滩,看能否与那茶摊掌柜做笔生意,也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杨崇玄只是瞥了眼陈平安手中的朱红色酒壶,略微讶异,却也不太上心。 “感谢道友之言。”陈平安站起身,抱拳,“既然宝镜山与我注定无缘,杨道友,告辞。” 杨崇玄坐起身,似乎很意外:“这就走了?” 陈平安点点头,戴好斗笠。 杨崇玄躺回石崖,开始闭目养神,片刻之后,睁开眼睛:“还真走了?是该说你行事果决呢,还是没有半点耐心?” 先前那人收放竹竿,分明用上了方寸物,没有刻意遮掩,就像他大大方方伸脚入水,其实也是示好的小动作。 在这北俱芦洲,想要少打架,就要学会抖搂些家底,不然好多本事不大、脾气不小的蝼蚁,你用脚尖碾死了对方,他们却至死都还在那边骂骂咧咧,喷你一口唾沫星子,死不悔改。杀人又不能当饭吃,这种事情遇得多了,杨崇玄就觉得越发腻歪,实在无趣,这才逐渐转了性子,变得越发“与人为善”,例如那只西山老狐,生了那么一张臭嘴,换成之前的自己,老狐死了没有一百回也该有八十次了。 那个年轻游侠离开宝镜山后,他的心情也变得好了点。 对方有句话,真是说到他的心坎里去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何况当下是他获取机缘的关键时期。 杨崇玄坐起身,眯起眼,死死盯住仿佛可以被一眼看穿的深涧。 这面宝镜,《放心集》上的猜测是错的,根本不是什么光明镜,更绝非什么针对妖魅精怪的至宝照妖镜,而是一面失传已久的三山九侯镜,更是一件半仙兵。 第142章 天上白玉京 陈平安已经远离宝镜山。为了走这趟,他已经偏离青庐镇路线颇多。 看来碰运气这种事,确实不太适合自己,如果换成陆抬或是李槐,就不好说了。 离开宝镜山后,陈平安依旧拣选崇山峻岭,逐渐往青庐镇靠拢。那只金丹阴灵和麾下鬼物迟迟没有露面,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当初自己在乌鸦岭一役没有刻意隐藏实力,以范云萝这位金丹为首的肤腻城一方简直就是兵败如山倒,相信那拨能够在鬼蜮谷流窜多年的“马贼”是不会主动来触霉头的。 北行之路,山水无碍,许多可能会导致一位中五境修士夭折的鬼魅精怪大多谨慎,远远瞥一眼陈平安便缩回山林巢穴。例如那铁索桥上的巨蟒和蜘蛛精,对于那对道侣而言,兴许只需要打了个照面,都不用他们冒险过桥,就会是一场杀身之祸。 这一天黄昏,陈平安在一片桃树林内歇脚休憩。 桃林自然有古怪,哪有大冬天依旧桃花盛开的道理。只是陈平安这趟负剑游历鬼蜮谷,怕的不是千奇百怪,而是没有古怪。 桃林外竖立有高矮不一的两块石碑,像是怄气较劲的一对邻居,分别篆刻有“大圆月寺”“小玄都观”字样。如果不是“玄都观”之前还有个“小”字,陈平安打死都不会走入桃林,因为那座真正的玄都观是青冥天下一处胆敢不服三位掌教管束的仙家重地,传闻道老二在成为一脉掌教后,唯一一次在自家天下动用那把仙剑就是在玄都观内。 虽然确定石碑上撰写的“小玄都观”绝非那座名气大到浩然天下都如雷贯耳的道门圣地,可陈平安入林之前还是脚踩飞剑初一、十五升空俯瞰,发现这片占地不下千亩的广袤桃林应该并无任何寺庙道观建筑。 这处桃林,《放心集》并无一字记录,想必并无凶鬼大妖。 陈平安发现四周竟然没有半根桃木枯枝,头顶唯有夸张的荫翳,桃花芬芳,已经不是怡人,闻久了,几乎浓郁到了腻人的地步。他摘了斗笠盘腿而坐,双指从袖中拈出一张阳气挑灯符,轻轻一搓,符箓缓缓燃烧,与鬼蜮谷道路上的燃烧速度无异。 看来此地阴煞之气确实一般,只是这桃林弥漫的香味有些过分。陈平安松开双指,弯腰将符纸放在身前,然后开始练习剑炉立桩,运转那一口纯粹真气,如火龙游走各处气府,正好防止此地香气侵体,自己阴沟里翻船。 地底传来一阵银铃般的女子笑声,陈平安置若罔闻。 笑声渐停,改为妩媚言语:“这位好生俊俏的小郎君,入我粉红帐,嗅我发丝香,艳福不浅。我若是你,便再也不走了,就留在这儿,生生世世。” 陈平安睁开眼睛,凝神望去。地面上荡漾起一层蒸腾水雾,却不升高,只在一尺高度以下晃来晃去。 陈平安有些讶异:“为何披麻宗有意忽略掉你这只桃魅的存在?” 整片桃林开始缓缓摇曳,如一个个粉裙佳人翩翩起舞,好似这桃林千万株真是她的头发而已。 陈平安发现自己视野中的景象开始微微摇晃。 桃魅不知藏匿地底何方,娇笑不已,诱人嗓音透出地面:“当然是披麻宗的修士怕了我,还能如何?小郎君长得如此俊朗,却笨了些,不然真是一个十全十美的良配哩。” 片刻之后,她突然收敛笑意,询问道:“咦,你怎的能够身不动,心也不动?难道是个没剃光头的和尚、不穿道袍的臭牛鼻子?” 陈平安笑道:“再装神弄鬼,我可就要砍掉所有桃树,当是练剑,让你当尼姑了。” 桃魅不怒反笑,雀跃道:“好呀好呀,妾身恭候小郎君的仙家剑术。” 陈平安举目望去。一个手挽拂尘的小道童缩地成寸一掠而来,唇红齿白,真气淋漓,遮掩不住的灵性流溢气象,竟是一位即将跻身金丹地仙的世外高人。 小道童眼神冰冷,瞥了眼陈平安:“此处是师父与道友相邻结茅的修行之地,千年以降,已是鬼蜮谷公认的世外桃源,素来不喜外人打搅,便是白笼城蒲禳,如非要事,都不会轻易入林。你一个历练之人,与这小小桃魅掰扯作甚?速速离去!” 那桃魅显然十分敬畏这小道童,嘀嘀咕咕,略带愤懑:“什么世外桃源,不过是用了仙家神通将我强行拘押此地,好护着那道观寺庙的残余灵气不外泻。” “放肆!”小道童面露厉色,拂尘一挥,竟是有一道粗如手臂的雷光瞬间炸入地底。桃魅在地底深处闷闷哀号,地上桃花簌簌而落。 陈平安有些了然。鬼蜮谷内,肯定会有一些不惧阴煞之气的得道高人在这里扎根,反过来还要靠着那浩浩荡荡充塞天地间的充沛阴气砥砺道行。 小道童犹不解恨,又是拂尘一旋,雷电交加,交织出一张仙家渔网,没入地面,地底下顿时响起轰隆隆的声音:“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若不是我师父开恩,你这只会些障眼法的小小桃魅如何能够在鬼蜮谷立足?还要偷听我师父与道友论道说法,凭此机缘,才缓缓修行到龙门境,你这忘本的精魅……” 那桃魅哀号不已,苦苦祈求出手凌厉的小道童法外开恩。 小道童越说越恼火,拂尘又动,竟是惹来了云海高处的异象,就要降下一道门派秘藏的天雷教训那桃魅。陈平安只得开口道:“小道爷息怒,我这就离开桃林。” 一片乌云离开云海,独自缓缓沉下,雷电穿梭,气势惊人。 小道童冷笑道:“若不是我们在这桃林修行,你误闯此地,早就给这只擅长先天媚术的桃魅吸光阳气精元了。不知好歹的玩意儿,滥起怜悯之心。师父说得对,你们这些日日在外边浸染红尘的凡夫俗子……” 陈平安一脚后撤,向那云海高处一拳迅猛递出,以云蒸大泽式将那蓄势待发的雷云打散,气机四散而开,如山风涌动,殃及地面桃林,吹拂得艳红桃花更是纷纷如雨落。 小道童皱眉不语。他怕倒是不怕,就是有些意外罢了:如此年轻的武道小宗师?观其方才一拳的气象,凝练且恢宏,虽然尚未跻身金身境,但是相差不远了。 不过小道童自己倒是忘了,他何尝不是“如此年轻”的一位龙门境修士。虽说因为太早跻身洞府境,当时师父阐述修行路上的重重玄机,问他是否要借此机会保持容颜。当时他年少无知,觉得身体只是一副臭皮囊,既然不妨碍以后修道,那么不再“生长”也不坏,从此相貌便定了型。此后这一甲子当中,“小道童”差点悔青了肠子,怎么也该让身体成长到男子及冠模样再“停步”才对。所以他每次偷溜出去散心,偶遇女童模样的范云萝都十分烦躁,那老和尚还要火上浇油,调侃他与范云萝真可谓金童玉女。 陈平安收拳后,笑道:“你讲的道理是对的,但是讲理一事,如果真是为了对方听得进去,而不是只求一个自己的心安理得,那么心态与口气也很重要。心平气和一些,总不是什么坏事。” 那只差点被吓破胆的桃魅赶紧附和道:“有理有理,这话应该听上一听。” 小道童手臂挽着那把以英灵白骨做柄的雪白麈尾,犹豫不决。一言不合打打杀杀,这不是小玄都观道人该做的事情。可对方既然是来鬼蜮谷历练的武夫,双方切磋一番,总没有错吧?师父不会怪罪吧? 就在此时,一名金甲力士大踏步而来,望向小道童的背影,沉声道:“徐竦,真君请这位公子去观内一叙。” 名为徐竦的小道童怒道:“这家伙何德何能,能够进咱们小玄都观?!” 金甲力士对他的火冒三丈视而不见,已经转头望向刚刚戴好斗笠的陈平安:“这位公子,我家真君有请,若是不急着赶路,可以去我们小玄都观饮一杯千年桃浆茶。” 陈平安抱拳婉拒道:“误入桃林,已是打搅你家真君清修,实在不敢去贵观叨扰,就此离去。” 金甲力士点点头:“既然如此,我也不便挽留,以后若是再想入观饮茶,只管来此号令桃魅,让其领路。” 陈平安转身离开桃林。 徐竦冷哼道:“走了更好,省下一杯那蒲骨头才喝过三次的桃浆茶!” 桃魅在地底下谄媚道:“是哩是哩,这人好生不长眼,天大福缘也给错过了。下次再来桃林,我便躲起来,再不见他了。” 徐竦怒道:“师父法旨,你也敢儿戏?!” 桃魅立即求饶道:“不敢不敢,万万不敢。” 一座遍植桃树的古雅道观内,一位鹤发童颜的老道人正与一位干瘦老僧相对而坐,老僧骨瘦如柴,却披着一件异常宽大的袈裟。 老道人微笑道:“这一拳如何?” 老僧缓缓道:“过刚易折。” 老道人瞥了眼桌上的茶,又问:“你觉得这杯桃浆茶需不需要留着?你猜那年轻人会不会重返桃林,来这观中一饮而尽?” 老僧神色木讷:“言多必失。” 老道人未戴道冠,系有逍遥巾而已,身上道袍老旧寻常,也无半点仙家风采。他轻轻叹息:“壁画城三位神女已经走出画卷,各随其主。又有别洲上五境修士与那贺小凉联袂闯入鬼蜮谷,去往京观城。杨崇玄还有抓住福缘的迹象,如果那蒲禳再折腾出一点动静,惹了竺泉亲自出手,这鬼蜮谷彻底乱成一锅粥后,咱们这处仅剩的世外桃源,说不定也要与清净无缘了。” 老僧点头道:“真君远见。”听到“蒲禳”二字之时,他心中默念,佛唱一声。 老道人其实已经察觉到对方的心境异样,只是双方知根知底,无须多说。 老道人举目望去:“你说于我们修道之人而言,连生死界限都模糊了,那么天地何处才不是牢笼?越不知道,越易心安,知道了,如何能够真正心安?” 老僧思量片刻,低头合十,露出那一双干枯却呈现出金黄色的手掌:“贫僧佛法尚且撑不起这件袈裟,如何能见佛祖,如何能问一问这千古疑难?”他缓缓起身,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老道人不与这位老友讲究繁文缛节,点头而已。 老僧一步跨出便身形消逝,返回了那座大圆月寺,与小玄都观如出一辙,都是桃林当中自成小天地的仙家府邸,除非元婴,不然任人在桃林兜转千年,也见不着、走不入。 寺庙内梵音袅袅,有老和尚在蒲团上坐定,有中年僧人在廊道上低头缓行,有小沙弥在树下勤快扫地,各自忙碌,两两之间,并无言语交汇。 老僧站在原地,视野中,那些僧众其实都是一具具白骨而已。 绕过了那座云雾弥漫不见金佛的大雄宝殿,老僧双手合十,神色虔诚,默默向前行去。这位金身罗汉几乎大圆满的老僧身旁,陆陆续续,有五名与他眉眼相似却年龄悬殊的和尚,身披不同袈裟凭空出现,各有问话。老僧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是前行。 一名年少僧人神色惋惜,道:“为何不饮下那杯桃浆茶?喝了就可以少去数年修行,离着西方净土佛国便更近了一步,哪怕半步也好啊。” 一名中年僧人怒气冲冲,对着老僧暴喝如雷:“你修的什么佛法?鬼蜮谷那么多魑魅魍魉,为何不去超度!” 一名身披华美袈裟的僧人神色倨傲,斜视老僧,嗤之以鼻:“这般苦修,非是正法。” 一个年龄相貌与老僧最接近的老和尚轻声问道:“你是我?我是你?” 最后一名身材修长的年轻僧人,背对着始终步伐坚定、缓缓前行的老僧,望向一处桃花烂漫的竹木藩篱,痴痴念道:“桃花嫣然出篱笑,似开未开最有情。” 老僧身形微滞,只是很快就大步向前,片刻之后又恢复平常脚步。 若是不抬头看,凡夫俗子进了这座寺庙,只会觉得阳光普照。其实一抬头,就会看到是一轮钩月悬空的光景。 小玄都观内,老道人来到一棵高耸入云的桃树下,蹲下身,双指拈出一些泥土,轻轻搓动。这泥土是那山上修士梦寐以求的万年土,重如金铁。 老道人沉默无言。 土壤实则也有年岁一说,也分那“生老病死”。世人皆言不动如山,其实不全然。归根结底,还是俗子阳寿有数,光阴有限,看得模糊,既不真切,也不长远。所以佛家有云,佛观一钵水,四万八千虫,而大圆月寺那个老僧便以此作为禅定之法,只是看得更大一些,是赏月。至于这位老道人,则是看得更静一些,看这些泥土死物的岁月变迁。 道观寺庙为邻,与那老僧更是各说各法已千年,还是没能争出个高低。现在就看是自己先成天君,还是老僧先证菩萨了。 徐竦战战兢兢地来到师父身边,发现师父正在沉思,便噤口不言。 老道人没有转头,开口笑问道:“在观外,非但没能抖搂威风,还给一个年轻武夫教训了一通,你觉得他那番话说得有理吗?” 徐竦手捧拂尘,闷闷不乐道:“说得有理,与我何干?” 老道人点点头,丢了土壤,以洁白如玉的手掌轻轻抹平,站起身后,说道:“有灵万物,以及有情众生,渐次登高,就会越来越明白大道的无情。你要是能够学那龙虎山道人斩妖除魔、日行善事、积攒功德也不坏,可随我学无情之法,问道求真,是更好。无情之法,不是教你暴虐行事,滥杀无辜,而是要多看看那四时成岁,天地有常。” 徐竦郑重其事地向师父打了个稽首。 老道人转头望向大圆月寺方向,轻声道:“贪嗔痴慢疑,若五毒不除而一味埋头苦修,那终究不是正法禅定,而是邪定。” 老道人再望向桃林之外的北边:“徐竦,你若是暂时悟不出大道,不妨去尝试一下,选择当个世俗眼中的好人。只是切记,涉世行善,跟这个世道还给你的好与坏关系不大。殊途同归,这也是无情之法……之一,道法自然。” 徐竦摇头道:“做不来那种好人。” 老道人不置可否。 徐竦小心翼翼问道:“师父,真正的玄都观也是这般四季如春、桃花盛开吗?” 老道人笑道:“那你不该待在浩然天下,去那道家做主的青冥天下亲眼看看便知真假了。你要真有此意,回头师父让桃魅驮山而走,离了鬼蜮谷后,你可以先去那姓贺的年轻宗主身边修行,再找机会去往青冥天下,拜访玄都观的机会自然会更大一些。” 徐竦使劲摇头道:“不去不去!师父在哪儿修道,我就在哪儿修行。” 老道人拍了拍他的脑袋,他笑眯起眼。 老道人突然感慨道:“才记起,已经好久不曾喝过一碗摇曳河的阴沉茶了。千年过后,想来滋味只会更加绵醇。” 暮色阴沉,距离青庐镇已经不算太远,两百里路途而已。 陈平安此时正途经一座幽绿湖泊,先前在远处山头看到这边燃起一堆篝火,他便赶了过来。若是遇上了夜游的阴灵,正巧可以打杀了卖钱。 这趟鬼蜮谷之行,历练不多,只在乌鸦岭打了一架,在桃林不过递了一拳而已,可挣的钱倒不算少。那件肤腻城白娘娘的雪花法袍不提,还有十几具价值不菲的莹莹白骨,至于后者具体能卖出什么样的价格,还不好说。而宝镜山深涧之水,虽然不算值钱,可好歹省去陈平安一些小麻烦。之前一口气喝下了两斤,然后呼吸吐纳,心神沉浸,以内视之法,心神进入水府中,那些绿衣童子们颇为雀跃开怀。 湖边所见让人有些意外,竟是那带着两名扈从的俊逸少年,应该是打算在湖边歇脚过夜。 陈平安算了算脚力和路线,猜测对方应该是去过了兰麝镇后,游览完毕,便重新沿着“官路”直奔青庐镇而来,所以与绕来绕去的自己碰了头。那么这座不起眼的小湖,应该就是《放心集》上说的铜绿湖了,与附近的铜官山是成双成对宛如道侣的山水。 铜绿湖里边有两种鱼极负盛名,只是垂钓不易,规矩极多,陈平安当时在书上看过了那些烦琐讲究后,只好放弃。 其中一种鱼鳞金黄的蠃鱼,生有双翼,音如鸳鸯,极其名贵珍稀,百年不遇。传说蠃鱼都是成双成对出现,只要捕获其中一尾,另外一尾就会自行上岸进入鱼笼,食之可以不受世间任何梦魇纠缠,因此一对巴掌大小的蠃鱼能够卖出两枚谷雨钱。 此外就是银色的鲤鱼,这种银鲤号称一年长一斤,百年之后,在水中气力极大。银鲤不似蠃鱼,并非铜绿湖独有,被修士誉为小湖蛟,血肉鳞片皆无奇异,只有一处奇妙,那就是属于蛟龙后裔旁支的银鲤在存活百年之后会生出两根蛟龙之须,寸余长,之后每过三百年增长一寸,若是能够长到一尺长,便是真正的天材地宝了。炼制缚妖索和拂尘,增添此物,最是锦上添花,妙用无穷。 只不过陈平安闯过蛟龙沟,去过倒悬山,知道世间犹有道人以货真价实的蛟龙之须打造出了一把完完整整的半仙兵拂尘,所以对于在铜绿湖极难撞见的蠃鱼和银鲤并没有什么太重的觊觎之心,因为太耗光阴。《放心集》上的所有捕获记录都耗时极长,动辄几个月乃至半年,其间还需要与两种仙家鱼类斗智斗勇,而且经常会失之交臂。 相较于铜绿湖,陈平安还是对铜官山更寄予希望,那边有血统不纯的搬山猿和撵山犬出没。 陈平安出现后,少年神色自若。 那个佩刀挎弓的六境女武夫挪了挪位置,挡在主人和那名不速之客之间。 黑袍老者始终面无表情,一手持杏黄瓷酒壶,一手持一大块酱肉,细嚼慢咽。 陈平安便在远处拾取枯枝,也点燃一堆篝火。 那主仆三人显然是奔着铜绿湖而来,黑袍老者吃过酒肉后,从方寸物当中取出一节节青翠晶莹的绿竹,然后拼凑出一根极长的钓竿,鱼线纤细如发,金色鱼钩却大如手掌。少年也没闲着,卷起袖口,蹲在水边,准备打窝的饵料。他在一只打木盆内使劲搓动,时不时加一勺湖水,还要取出一只瓷瓶,倒入几滴腥味极重的朱红色水珠。 陈平安本就喜好钓鱼,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女武夫在少年身边低声言语,少年抬起手臂擦拭额头汗水,回应了几句,女武夫便起身走向陈平安。 陈平安起身说道:“抱歉,并非有意窥探。” 女武夫神色冷漠,只是措辞还算温和:“看着无妨。不过我家少爷说了,垂钓银鲤比较忌讳岸上发出声响,稍有动静,银鲤就会闻声远遁,所以打窝过后再半个时辰,当我们抛竿后,可能需要你我双方都熄灭篝火,还不能随便走动。公子若是觉得拘束,可以远离岸边歇息。” 陈平安点点头,熄灭篝火,干脆去了远处,坐在一棵大树上,双手笼袖,远观一行三人夜间垂钓仙家鱼。其间那少年见陈平安竟然直接熄灭了篝火,转头歉意一笑,陈平安也笑着点头致意。 女武夫返回少年身边,轻轻松了口气。 少年笑道:“樊姐姐,我这一盆盆打窝下去,这铜绿湖真要涨水一尺了啊。” 女武夫无奈而笑。垂钓大泽巨湖当中的奇异鱼类,打窝一事必不可少,而且很耗神仙钱,鱼类越是珍稀,越是需要钓客一掷千金。自家少爷是从来不吝啬的,所以山上的同道中人口口相传,少爷就有了“袁一尺”的绰号。 陈平安虽然离着远,但是看得出来,那个浑身富贵气的少年光是打窝一事就砸下了一大笔本钱。不是几枚雪花钱的事情,说不定一两枚小暑钱都有了。 打窝之后,那三人便开始安静等待。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口山涧水,开始闭目养神,等那黑袍老者开始抛竿才睁眼。呼啸成风,鱼线抛出一个巨大弧度,远远坠入铜绿湖中央地带。 长夜漫漫。夜钓大鱼巨物,技巧之外,靠的就是一个耐心。 那少年坐在一条花梨木小凳上,双手托着腮帮,哈欠不断。 女武夫依旧站在少年身后,防备着远处那个头戴斗笠的年轻游侠。下山游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两个时辰后,少年已经开始打瞌睡。黑袍老者几次轻轻提竿散饵,然后继续抛竿,耐心极好。那女武夫更是纹丝不动。 陈平安靠着树干,仰头望向夜空。 明月出高山,云海苍茫间。浩然天下有千山万水,唯有一轮月。 陈平安怔怔出神。听说山上有许多仙人手笔的神仙图,一幅画卷上会有那日升月落,四季交替,花开花谢。天地怎么会这么大,人怎么就这么渺小呢?为什么一个人长大后,就会觉得孤单呢? 陈平安轻轻压下斗笠,遮掩面容。宁姑娘,我很好,你还好吗? 天亮时分,那黑袍老者已经收起钓竿。银鲤先天喜月光而畏日照,唯有夜幕中才会离开水底,四处游弋觅食,若是偶然白日咬钩,即便被拖曳上岸,通灵的银鲤也会选择玉石俱焚,使得两根蛟龙之须灵气消散,虽然不至于彻底沦为俗物,可难免品秩大跌。 不过一行三人并未因此心灰意冷,在湖泽垂钓大鱼,别说是银鲤这等灵鱼,就是寻常山野渔翁向往的青鱼、草鱼大物,一夜苦等无果都是常有的事情。老者收竿后,开始更换鱼线鱼钩,尤其是鱼钩,变得异常玲珑精巧,只有拇指大小。那少年也开始重新调配窝料,耗钱更巨,大概是要垂钓更为稀罕的金色蠃鱼了。 少年记起一事,转头望向那棵大树,喊道:“道友,想要钓起蠃鱼,纯粹靠运气,并无任何禁忌,要不要一起去湖心垂钓?我有竹筏,咱们可以一同筏钓。” 女武夫有心阻拦,已经来不及。 少年取出一枚大如稚童手掌的厚重铜钱,双手手心轻轻摩挲一番,凭空变出一只手指长短的袖珍竹筏。少年轻轻呵了一口气,然后丢入湖中,竹筏蓦然变大,湖水荡起一阵涟漪。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跃下树枝,往岸边走去。 女武夫以聚音成线之术提醒黑袍老者那年轻人也是个武夫,而且境界比她只高不低:“昨夜此人在树上睡觉,呼吸绵长,如潺潺流水,拳意纯粹且凝练,是在武道真正登堂入室的高手。武夫之酣眠,一般只有跻身炼神三境之后才可以达到似睡非睡的境地,拳意流淌全身,如有神灵庇护,所以这个年轻游侠多半是位豪阀子弟。” 黑袍老者以心湖涟漪回应:“我只担心那些来路不正的地仙野修,若是个造诣高的年轻武夫,反而不用太过担心。我们三郎庙最不怕那些不长脚的山头。放心吧,垂钓,我会多盯着点他,少爷身上又同时穿着法袍和甲丸,能够抵御金丹剑修两次倾力一击,出不了纰漏。” 陈平安走上竹筏,女武夫娴熟撑篙,竹筏缓缓划向湖心。坐在少年主动递过来的板凳上,陈平安道了一声谢,从咫尺物当中取出自己的钓竿,特制饵料自然是只能与那位少爷借了。女武夫眼神微微异样,武夫随身携带方寸物可不常见,果然是一位豪阀公孙。老者倒是不以为意,神色自若,还跟自家少爷一起与陈平安闲聊了起来,双方都心有灵犀,不提姓名家世。 一位身穿法袍行走四方的武夫,这就意味此人确实尚未跻身武道炼神三境。 那出身显贵的少年郎显然是没怎么走过江湖的,与陈平安一起抛竿后,直截了当地道:“这位公子,我就觉得我们这些真心喜欢钓鱼的少有坏人,你觉得呢?刘爷爷与樊姐姐对你处处提防,我觉得不太好。” 黑袍老者犹然悠哉,从木盆中拈起一些饵料,随手抛入湖中,可那姓樊的女武夫便有些尴尬。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好酝酿片刻,讲了个折中的说法:“坏人可能也有,但肯定少些。下山历练,不管如何谨慎,都不过分。” 少年摇摇头,叹了口气:“我晓得你这话是出于好心,只不过从我家太爷爷到爷爷,再到我爹娘,每次我离家,他们的口气都是这般,我实在是有些烦了。” 陈平安就不说话了。一场萍水相逢而已,他人家事,说什么都不合适。不过这少年,是不是太不见外了点?得是多好的家世,才能如此心大? 陈平安心思微动,只是故意无所察觉,依旧盯着湖面。 黑袍老者转头望向远方,微笑道:“少爷,披麻宗杜文思快要来了。我们先前在兰麝镇逗留太久,多半是行程日期对不上,害怕我们出了意外,他才有些坐不住。” 少年有些哀怨。他最烦这些应酬往来,意气相投的同辈还好,若是祖辈们的关系,他实在是不擅长打点。 那女武夫轻声道:“少爷,听说杜文思性情温和,与世无争,当年离开骸骨滩游历北方,路过咱们家门口,与老太爷投缘,成了忘年交,想必也会与少爷你聊得来。” 少年点点头,朝她做了个鬼脸,笑道:“樊姐姐,出门在外的礼数我还是懂的。” 女武夫眼神温柔,嘴角翘起。 陈平安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得嘞,身边这个傻小子一时半会儿多半是理解不了他那樊姐姐眼神中的无声言语了。 有身穿一袭雪白麻衣的练气士逍遥御风而来,天际远处雷声大作,如冬雷滚滚。临近铜绿湖后,那位披麻宗地仙便放缓御剑速度,其实依旧不慢,但是动静几无。他没有直接落在竹筏上,而是选择站在岸边安静等待,也未开口说话,应该是害怕惊扰铜绿湖中的游鱼,一看就是个好脾气的。 陈平安就要收起钓竿,不承想那少年笑道:“你若是还想钓鱼就接着钓,这竹筏留给你便是。我可能要先去一趟青庐镇,再回这铜绿湖钓银鲤。你反正也有方寸物,我可以教你一门收放竹筏的口诀,简单得很,回头你捎去青庐镇,随便交予披麻宗修士即可。” 陈平安摇摇头:“不用,我要马上赶路。这次登筏垂钓,本就是为了散心。” 少年还不至于强行要求别人接受自己的美意,一起返回岸边后便收起了竹筏,向杜文思行礼后,灿烂笑道:“三郎庙袁宣,见过杜叔叔。” 杜文思笑着点头:“我就猜到你会在铜绿湖垂钓,所以原本打算再晚些来找你,只是竺宗主催促,不敢不来。你太爷爷如今身体还好?” 袁宣笑道:“硬朗着呢。” 杜文思也笑了起来。 陈平安抱拳告辞,与杜文思视线交汇的时候,双方几乎同时点头致意。 陈平安走出没几步,袁宣就追上他,轻声道:“若是去往青庐镇,最好走那条官路,绕归绕,可是安生。如果求快,就要经过那片大妖横行的蛮瘴之地,一个个裂土为王,胆子奇大,竟然合称‘六圣’,抱团成势,联手抗衡鬼蜮谷中部的几位城主,很是凶悍。城池鬼物和这伙妖怪经常往来厮杀,沙场交锋似的,据说还有只大妖专门搜罗兵书,成天钻研兵法,倒也滑稽。” 陈平安点头道:“我会多加小心的。祝你垂钓成功,渔获大丰,蠃鱼、银鲤一并收入囊中。” 袁宣使劲点头,先前说漏了嘴,便干脆自我介绍道:“我叫袁宣,是三郎庙弟子。”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笑道:“我叫陈平安,来自东宝瓶洲。” 袁宣嘿嘿一笑:“其实听你口音便知道你是别洲人氏了。” 陈平安笑道:“老江湖。” 袁宣一愣:“真心话?” 陈平安说道:“客气话。” 袁宣哈哈大笑,开心不已。就说嘛,天下钓友是一家,没啥坏人。自己自小就喜好垂钓,自然都是被精于此道的太爷爷带出来的。太爷爷老早就说过,智者乐水,嗜好垂钓更是难能可贵,因为智慧机敏之人反而最难心定,而钓鱼就最讲求一个“定”字。 双方就此告别。三郎庙袁宣主仆一行跟随杜文思沿着那条官路去往青庐镇,陈平安则去往铜官山,会一会那儿的搬山猿和撵山犬,尤其是前者,要多领教领教他们的铜皮铁骨。 至于袁宣所在的三郎庙,陈平安在龙泉郡查阅北俱芦洲风土人情的时候就已经有所了解。三郎庙是北俱芦洲一间最大的兵器铺子,口碑极好,名副其实的交友遍天下。当然,三郎庙修士最著名的,是一个个都很能打。 难怪袁宣会如此单纯心善,与老龙城范二有些像,似乎跟在倒悬山拥有一座猿蹂府的皑皑洲刘幽州也有些相似。一个能够让披麻宗宗主竺泉都上心、让金丹地仙杜文思亲自迎接的三郎庙弟子,鬼蜮谷那些山泽精怪,在他眼中,当得起“大妖”“凶悍”这类措辞?说到底,还是在善意提醒他陈平安。 有钱人家的孩子若是人人如此,大概世道就能太平许多吧。只可惜书简湖黄鹤、桐叶洲大泉王朝边陲客栈遇到的三皇子刘茂,还有那个风雪夜杀陈平安不成反被杀的皇子,这样的权贵子弟很多。 即便遇上了都可杀,也皆杀,似乎总是杀不干净的,这些顺着各自脉络走到高位的货色只会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一茬又一茬,春风吹又生。是世间齐先生这样的人太少太少,还是崔瀺这样的人必须存在? 陈平安行走在山野荒芜小路上,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口,却发现里面是那山涧水了,而不是酒。他回望一眼自己在日照下的背影,脚尖一点,在枯黄茅草上飞掠,直奔铜官山而去。 鬼蜮谷六圣之一的搬山大圣就出身铜官山,那只搬山猿肉身淬炼得无比强横,使一双流星锤。 与陈平安分道扬镳的袁宣那边,当少年发现杜文思是个话不多的和蔼长辈后,他自己的话反而多了起来,将一路上的见闻趣事都说给杜文思听。其间杜文思有意无意转头看了一眼那个年轻游侠的背影,若有所思。据说肤腻城范云萝在乌鸦岭被一位年轻剑仙重创,差点没死在对方剑下,还是白笼城蒲禳出面阻拦才没有惹起更大的风波。不知道袁宣是怎么与此人认识的,瞧着此人不像是个性子急躁的修士,为何如此锋芒毕露,到了鬼蜮谷应该没多久,就直接惊动了蒲禳?若是蒲禳执意杀人,鬼蜮谷没谁拦得住,宗主不行,京观城那位玉璞境英灵也未必可以。 蒲禳杀剑修,尤其狠辣,从不手软。杜文思想起近年那些风吹草动,各大城池之间的暗流涌动,便有些忧虑。冥冥之中,风雨欲来。 杜文思已经算是披麻宗最不理会修道之外俗事的练气士,而且从宗主到同门,也有意让他不掺和其中,只管安心打破瓶颈,可如今连他都察觉到那些蠢蠢欲动,鬼蜮谷事态的严重可想而知。至于肤腻城范云萝对外宣称自己是她的义兄,杜文思只觉得哭笑不得,还有些佩服她能够琢磨出如此想法,便由着她去了。 修行之人的大道根本如一座山岳,红尘种种皆是过眼云烟,山上的草木枯荣、山涧流淌,无须留住,所以都可以不用计较。 陈平安缓缓而行,思绪飘远,始终无法心静。 这个世界,可能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好,但也可能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坏。 可是每一种“可能”,都意味着意外和万一。在人生道路上遇到的每个人,可能都是别人牵肠挂肚的梦中人。 陈平安越来越明白那些为恶之人的心路脉络。但是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人可以活得很好,甚至比好人还好。 不知不觉,陈平安眼神深沉幽邃,但心头阴霾又很快散去,只是觉得有些郁闷。等他到了铜官山,别说搬山猿,就连一只撵山犬都没能碰到。估计是杜文思先前的御风远游动静太大,惊吓到了这边的精怪鬼物。 陈平安有些无奈。若是平时,性情暴戾的搬山猿只要给它嗅到了一丁点儿人味,应该会很轻易就主动现身才对。 他故意盘桓不去,以寻常五境武夫的修为四处逛荡,可大半天工夫过去了,仍是没有一条鱼儿咬钩。他只好在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歇脚,打算在此夜宿,如果一晚上没点反应,便就此作罢,继续赶路。他就不相信,之后那六圣妖物他会一只都碰不着。 陈平安在入夜后,点燃篝火,练习剑炉立桩。就这样坐了一宿,无事发生,他只得离开铜官山。 铜官山上一处腥臭无比的秘密洞窟中,透过一处巴掌大小的隐蔽窗口向外张望,一只并未选择幻化成人形的银背搬山猿虽然行走与人无异,可嘴脸、体形与那一身绒毛仍是十分扎眼。它招招手,身后很快凑过一个贼眉鼠眼的矮小男子。 搬山猿沙哑道:“赶紧去禀报搬山大圣和那伙客人,就说这家伙真来了,确认无误,正是那个让肤腻城栽了个大跟头的家伙。” 矮小男子正要沿着一条地底通道离去,搬山猿提醒道:“记得机灵一点,拣选一条隐蔽路线,宁可绕远路,也别撞到那人剑尖上去寻死。你小子死了不算什么,耽误我家搬山大圣的正事,老子就将你那窝鼠子鼠孙一锅炖了。” 矮小男子谄媚道:“绝不会误了大事。”他沿着那条地道,在远离洞窟的一处石壁缝隙中走出,向前一扑,恢复真身,是一只身大如犬的黑鼠,然后开始撒腿狂奔。 鸟有鸟道,鼠有鼠路。这只鼠精看似肥硕,实则十分矫健,穿山越岭快若奔雷,不敢有任何逗留,一路飞奔。 离了铜官山地界后,鼠精还骤然钻地消逝身形,约莫半炷香后,才从一里地外的树根处破土而出,探头探脑,确定无人跟踪后,这才继续埋头赶路。只是鼠精怎么都没有想到,身后遥遥跟着一个陌生人,那人摘了斗笠、剑仙以及养剑葫后,往脸上覆上一张少年面皮。鼠精已经足够小心谨慎,只是对方的道行似乎更高一筹。 正午时分,小心翼翼穿过两只大妖辖境接壤的边境线,鼠精终于来到那位搬山大圣的山头,恢复人形后,汗如雨下,气喘吁吁。 虽说六位大圣同气连枝,共同御敌,可是自家夫妻、兄弟之间还要拌个嘴,有点冲突摩擦没什么稀奇的,只是苦了他们这些修为不济的小喽啰,经常无缘无故就成了某位大圣爷爷的盘中餐。毕竟,将他们饱餐一顿是可以涨修为的,尤其是那些连人形都难以维持太久的半吊子精怪,更是贱命一条。 山路开阔,鼠精到了自己地盘,胆气十足,刚甩起袖子要登山,就发现另外一个方向的小路上走来一个熟悉身影,佝偻驼背,摇摇晃晃,像是个走路都不稳的乡野老农。鼠精大喜,屁颠屁颠跑去,高声喊道:“小的拜见老祖宗!” 老头儿腰间缠绕一根粗麻绳索,脚穿草鞋,其貌不扬,眯眼成缝,似乎眼力不济,耳朵也不灵,歪过头,扯开嗓门问道:“你谁啊?说个啥?” 鼠精伸手挽住老人的胳膊:“是我啊,铜官山那边来的,与老祖宗还沾着亲呢。” 老人哦了一声,也不拒绝鼠精的殷勤搀扶,走了几步,突然停下脚步嗅了嗅,瞪大眼睛,精光四射,哪里还有半点腐朽老态。他四处张望一番,厉色道:“不对劲不对劲,有人味儿,肯定是人味儿!好家伙,真是够鬼祟的,藏得这么深,差点连我都给蒙蔽了。” 鼠精两腿战战发抖,差点瘫软在地。敢情自己这一路,屁股后边就吊着个传说中的年轻剑仙? 老人咦了一声:“跑了?” 他转而对那徒子徒孙怒喝道:“你这废物!给人盯梢了都不知道,若是那群脏东西派来的密探,坏了我们的山水大阵,你一百条命都赔不起!” 鼠精彻底腿软,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好在没忘记正事,将铜官山的事情说了一遍。 老人神色变幻不定。 眼前这个半死不活的老头子身份可了不得,正是六圣之一,自号捉妖大仙,身为精怪却腰缠一根缚妖索,在那缚妖索当中便藏有两根铜绿湖千年银鲤的蛟龙之须,捕捉寻常妖物鬼魅真是手到擒来,一旦敌人被束缚住,便要被活活搅烂寸寸肌肤、拧碎块块骨头。老人说这样的肉才有嚼劲,那些点点滴滴渗出的鲜血才有酒味儿。 老人猛然摘下那根缚妖索丢掷而出,如蛇扭走,四处游弋,片刻后闪电掠回,被老人握在手中:“的确跑了。” 他腾云驾雾,不再徒步闲逛,火速去往那只搬山猿开辟出来的洞府。 数十里外,以少年面容示人的陈平安在山林中快速潜行。不是什么知难而退,而是临时改了主意。 先前尾随那只鼠精去往搬山大圣的山头,远远看到一支队伍,皆是精怪,五花大绑了一个大活人,是个长得瘦弱斯文的青衫公子哥,手脚给捆在一根竹竿上,两个幻化人形不全的喽啰肩挑竹竿,走得晃晃悠悠,可怜那文弱书生给晃荡得气若游丝。 为首一只精怪人模人样,儒士装束,附庸风雅,手持一把白骨折扇在胸前缓缓扇动,扇面绘有一枝桃花。他身旁跟着个山羊须老者,一路闲聊。他们先前便是专程去接驾的,这位桃扇君子是自家避暑娘娘最宠信的得力干将,经常能够从铜臭城拐来活人,给避暑娘娘改善改善伙食。 山羊须老者嘿嘿道:“君子老爷,读书人真是稀罕物了,味道一定极好,到底是怎么抓来的,给说道说道?” 桃扇君子颇为自得,缓缓道:“费了不少心思。这个愣头青在铜臭城附近游山玩水,我便上去与他聊了些诗词曲赋,聊得尽兴,骗他自己走出了铜臭城地界,半点麻烦都不会给咱们娘娘招惹,铜臭城那边就算事后察觉,我也不理亏。” 那文弱书生颤声道:“我是铜臭城钦点的新科进士,你们不可以吃我,吃不得啊……避暑娘娘若是真想吃人,我可以帮忙,我帮你们多骗几个人回来,山野樵夫,或是那些仰慕我才华的女子,都行……” 桃扇君子讥笑道:“咱们读书人的话也能信?瞧瞧,你不就是信了我,结果如何?” 书生默默垂泪。 青庐镇附近那座十分奇特的铜臭城鱼龙混杂,活人鬼物杂居其中,并且还能够相安无事,相对鬼蜮谷其余城池,铜臭城算是最安稳的一座,四周地带罕有厉鬼凶魅,城内也规矩森严,禁绝厮杀。这与它临近青庐镇有关,准确说来,是与虢池仙师竺泉有关。 两万余阳世活人世世代代扎根于此,早年是一拨门派覆灭、逃难至此的流亡修士,与铜臭城交了一大笔神仙钱,得以繁衍生息。数百年之后,众多子嗣便安心定居于城内外,后来又不断有散修齐聚铜臭城,类似仙家山头附近的老百姓,与城中鬼物妖魅共处,双方都习以为常。 只不过铜臭城附近的活人大多阳寿不长,往往半百岁数就算是高龄长寿了,而铜臭城的世俗女子即便没有半点修道资质,仍是生得明艳动人,不过凋零得也极快,往往二十五岁之后便呈现出人老珠黄的迹象,令人扼腕痛惜。铜臭城每年都会拣选一拨约莫豆蔻年华的秀美少女交由教习嬷嬷精心调教一番后,送往其余城池担任权势阴物府邸中的侍妾、婢女,作为拉拢手段。 铜臭城城主有个名气半点不比他小的妹妹,每月初一、十五,她有在城头抛撒金钱之嬉,其中偶尔会夹杂一两枚小暑钱。 铜臭城还有一座金銮殿,有个小朝堂,城主一口气封了百余个文臣武将,六部衙门齐全,每旬都要召开朝会,有模有样。还有科举,只是没有什么乡试会试,只有殿试,毕竟铜臭城就那么点人,粗通文墨的少之又少。城主的妹妹就自封了一个“点校宰相”的官衔,亲自负责科举出题和阅卷一事。 桃扇君子便与山羊须老者聊到了鬼蜮谷北边的热闹事。这个出了一趟远门的持扇精怪在铜臭城听来些小道消息,内容十分夸张,但是传得有鼻子有眼睛。他本来打算见着了避暑娘娘再显摆一二,只是山路漫漫,太过沉闷,便娓娓道来:“据说有两个水灵得不像话的外乡女修,其中一个极有可能是壁画城的骑鹿神女,她俩乘坐一艘渡船,不知死活,胆敢直直去往京观城,气势太盛,前期一路上竟然没有任何城主敢拦阻。直到临近京观城,才有一位城主动用那架守城重器,嗖嗖嗖,蹿出去至少百八十把飞剑。” 山羊须老者震惊道:“乖乖,若是咱们,早给打成筛子了吧。” “就你?人家每动用一次剑床齐射,知道要消耗多少神仙钱吗?换成咱们娘娘,才有这般待遇。”桃扇君子呵呵笑道,“言归正传。千钧一发之际,不承想还有一名护花使者,自称周肥,人如其名,长得相当不堪,本事倒是恁大,直接撒下一张大网,传闻那厮亲口所说,那张网是由大几千枚雪花钱炼化而成。总之一股脑儿收走了那些飞剑,嗡嗡作响,跟装了一大麻袋蚊蝇似的。城池那边不甘心,飞剑又去了一拨,你们猜怎么着?” 一个喽啰大大咧咧道:“跑路呗,还能咋的。” 桃扇君子一脚踹去,将其踢飞出去数丈远,然后自顾自说道:“那丑八怪又抖搂出一张网,一模一样,依旧是用神仙钱堆出来的法宝,还说他别的本事没有,躺着赚钱的能耐他自个儿都怕。这般男子,也亏得丑了些,不然我都想往他头上撒泡尿了。” 众妖哗然,只觉得在听天书了。 山羊须老者轻声问道:“后事如何?在京观城是不是打得更厉害了?双方拼个鱼死网破,同归于尽,那是最好不过了!” “老羊啊,你长得跟那周肥有一拼,偏偏还想得美,这样不好,得改改。”桃扇君子调侃之后,有些惋惜,“没啥后来了,北方诸多京观城的藩属城池便开始戒严,再未走漏风声到咱们南边,铜臭城的消息就只有这么多。唉,那两个小娘子多半是羊入虎口了,那个丑八怪的法宝再厉害,能有京观城城主的修为高?” 陈平安远远跟随,有些疑惑不解。姜尚真为何重返北俱芦洲,并且还要与那位走出画卷的骑鹿神女携手硬闯鬼蜮谷京观城?难道骑鹿神女在摇曳河渡口碰壁后,便转头选择了姜尚真做主人?至于另外一个同行女修,又是何人? 且不管这些,何况他想管也管不着,如果真是姜尚真出手,与京观城纠缠,那就是一场真正的神仙打架。自己先会一会这位避暑娘娘再说。 宝镜山半腰的深涧,杨崇玄坐在水边,百无聊赖,揉着脸颊。他在这儿守株待兔好些年了,实在是有些烦闷。机缘得手之后,一定要去北边走走,最好是在砥砺山上跟人痛痛快快打上几架。这些年久不露面,另外一个化名的威势都给好些后起之秀压了下去。 杨崇玄又挠挠头,前些年习惯了秃顶,还真是有些不适应了。那句谶语到底准不准?虽说待在这边也算修行,只要有事没事就去水中泡澡就可以打熬魂魄,可比起当年以那座火山岩浆淬炼体魄来其实还是差了许多。何况他的性子从来就不愿意受拘束,如果不是家族下了死令,娘亲都快要搬出孝道来压他了,不然他真不乐意跑这一趟,交给那个办事稳重、境界不低、名气极大的宝贝弟弟不是更好?再说了,即便自己得了那面三山九侯镜,家族最后还不是要交予弟弟炼化为本命物。他倒不是对此心有芥蒂,见不得他那个弟弟更好,只是待在这鸟不拉屎的宝镜山,太枯燥了,这也是那只西山老狐能够活蹦乱跳的原因之一,当个乐子耍,可以解解闷。 杨崇玄随手一抓,就从雪白石崖上抓起一把石块,手心再一攥,碎成多颗石子,被他轻轻抛入水中。 他与他那个声名赫赫的出息弟弟只是互相看不对眼而已,远远不至于反目成仇。他这个当哥哥的,看不惯弟弟自幼便老气横秋,书呆子一个。那个做弟弟的,打小就不喜欢他这个哥哥到处闯祸。如果兄弟身份互换,可能烦心事就要少很多。 他娘的,早知如此,当年他不小心从娘胎里先出来,就应该赶紧爬回去。杨崇玄哀叹一声,抬头望向北边,大声诉苦道:“我的亲娘啊,这苦日子啥时候是个头?” 对岸树林中跑出一个魁梧青年,屁颠屁颠,怀里捧着一大堆从别处山头摘下的野果,嚷嚷道:“杨大哥,你也想娘亲啦?” 杨崇玄托着腮帮,懒得说话。自己每天都很心累啊。 那人跃过深涧,落在杨崇玄身边,递过去一颗野果:“杨大哥,这玩意儿嘎嘣脆,贼好吃。” 杨崇玄接过状若白梨的野果,啃咬起来,含糊不清道:“韦高武,你姐到底有没有暗中相好的如意郎君?” 原来这捧果献媚的魁梧汉子正是那只西山老狐的幼子,撑伞狐魅韦太真的弟弟韦高武,至于这两个姓名,自然都不是他们姐弟的本名。 韦高武摇头道:“自然没有,我姐眼光高着呢,瞧瞧,她连杨大哥你都没相中。我估摸着,我姐这辈子啊,是注定要当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杨崇玄便不再追问。这个看似蠢憨蠢憨的傻大个,在宝镜山一带的山精当中是给人欺负惯了的,就是个扛旗巡山的喽啰鬼物都可以对他吆五喝六。可韦高武其实不傻,甚至可以说是一家三口当中最聪明的一个,聪明到猜出了他姐姐的最终命运可能会不太好。 能做的,韦高武都做了;不该做的,一件都没有做。可依然无法改变他姐姐的结局。杨崇玄很好奇,真到了那一天,韦高武还能不能继续装傻。是拼命还是忍辱负重,在鬼蜮谷苟延残喘、奋力挣扎,希冀着将来能够向自己报仇雪恨? 这也是杨崇玄解闷的法子,想一想这些自己的芝麻小事、别人的天大惨事,就挺有意思。 杨崇玄又接过一颗野果,用破烂袖子擦了擦,随口问道:“粉郎城那边怎么说?” 韦高武笑呵呵道:“上次城主大人与杨大哥谈心后,我在破庙见着了他,还夸我是个有福气的,能够认识杨大哥这样的英雄豪杰,还邀请我去粉郎城做客呢。” 杨崇玄笑道:“这说明粉郎城城主是个好说话的。” 韦高武咧嘴一笑:“我晓得的,其实还是沾了杨大哥的光,不然城主大人不小心瞧了我一眼都嫌脏了他的眼。” 杨崇玄问道:“近期其他地方有没有趣事发生?” 韦高武就是个帮着跑腿打探消息的,这只狐精的胆子看似比针眼还小,可能一辈子都没发过火动过怒,可其实并不小,别说附近山头和粉郎城,连兰麝镇他都敢去。不过韦高武接触的当然只会是鬼蜮谷最底层的鬼物、精怪和野修,杨崇玄完全能够想象韦高武平日里与谁都是点头哈腰、憨笑不已的低贱模样。 韦高武点头道:“有的,我刚去了趟兰麝镇,听说那个杨大哥你特别烦的刘景龙与一个贼俊俏的外乡道姑在那砥砺山打了个天翻地覆。” 杨崇玄说道:“刘景龙竟然愿意与人厮杀,而且还选了砥砺山这种最抛头露面的地方?他用了几招打死对方?” 韦高武轻声道:“两败俱伤,两人都奄奄一息倒在血泊中,躺了老半天都没能起来。最后算是刘景龙险胜,因为是他率先站起身,那道姑慢了些许。” 杨崇玄皱了皱眉头。那个刘景龙比他弟弟的名气还要大些。 人人争强好胜的北俱芦洲,无论山上山下,都最喜欢排座次,也正因为如此,打得更是惨烈。道家天君谢实在内的山顶十人之外,还有刘景龙在内的十位年轻俊彦,杨崇玄的弟弟位列第九,刘景龙高居第三。此人也被誉为北俱芦洲的陆地蛟龙,板上钉钉的未来一洲山顶十人之一。 杨崇玄烦他,是因为少年时的一场私下切磋,死活打不破对方的一个简单阵法。要知道,刘景龙可是一位剑修,而不是什么阵师。而且这个家伙比自己弟弟更惹人厌的地方是他最喜欢讲理,不是那些高蹈虚空的清谈玄理,而是最低最浅的道理,所以反而更让杨崇玄憋出内伤。 杨崇玄笑道:“这一战过后,又让琼林宗挣了不少银子。” 韦高武好奇问道:“杨大哥,那琼林宗是个什么门派?” 杨崇玄道:“你们鬼蜮谷那座铜臭城算是会挣钱的吧,如果见着了琼林宗,得跪地磕头认祖宗。” 韦高武有些神色恍惚,老老实实捧着那些野果,蹲在杨崇玄身边,望向远方。 杨崇玄说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可拳头不硬,你韦高武不管走到哪里都只是鬼蜮谷的韦高武,除了个子高些,名字里边有个‘高’字,其余什么都不高。外边没什么好憧憬的,你还不如待在鬼蜮谷混日子。” 韦高武轻声喊道:“杨大哥。” 杨崇玄拍了拍他的肩膀:“滚吧。” 韦高武重重唉了一声,将怀中野果轻轻放在一旁,跃过山涧,就此离去,到了对岸密林边缘,还不忘转头挥手作别。 杨崇玄伸出手掌,轻轻张嘴一吐,手心多出一点米粒大小的猩红汁液,笑着摇头。还是不够聪明,连自己是练气士还是纯粹武夫都不清楚,就敢玩这些杂耍一般的小伎俩?不过这韦高武肯定是打死都猜不出真相的,哪怕给他两次机会。因为杨崇玄两者皆是,而且成就都极高。 这要归功于当初与刘景龙一战,当时两人既是同龄人,也算半个朋友。那次交手,刘景龙未必在意,却让性情散淡的杨崇玄变了一个人。 杨崇玄是化名,行走江湖的“杨进山”也是。只不过杨崇玄这个名字估计没谁在意,只是在北俱芦洲山上,游侠杨进山以及绰号杨屠子却是鼎鼎大名,远远比他的真实姓名更加名动一洲。 他那个同样天生道种的弟弟天生亲水,他这个哥哥则天生亲山。所以宝镜山,家族还是让他来了。 他娘的,这种狗屁理由也能掰扯出来?眼前这深不见底的水涧又算什么?杨崇玄拍了拍手掌,后仰倒去。 混账理由之外,还有个玄之又玄的说法:亲水的弟弟极有可能会在宝镜山遇到一场性命攸关的大道之争,十分凶险。杨崇玄就纳了个闷了,在这鬼蜮谷,除非是京观城城主和那个蒲骨头架子失心疯,弟弟能有什么危险?他这个弟弟又不是什么软柿子,泥鳅似的,寻常元婴哪里抓得住那个擅长保命且最会跑路的家伙。披麻宗竺泉不傻,说不定还要帮着庇护他一二。小玄都观和大圆月寺那两位世外高人更不是惹事的主儿,尤其是小玄都观那位,说不定还要对弟弟青眼相加,岂不是又一桩不大不小的善缘?连同那句谶语以及这些神神道道的说法,都让他觉得没劲。 杨崇玄突然没来由想起那个头戴斗笠的年轻游侠。看得出来,他跟自己其实是一路人。不过自己当时没什么较劲的念头。机缘将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种老话还是要听一听的。 难道就是此人?杨崇玄开始深思,双手掐诀,默默演算。推衍一事,他虽然学得敷衍了事,可比起一般的高人还是要强上一筹,毕竟家学渊源。只是片刻之后,杨崇玄就开始闭眼睡觉。 “关我屁事,日上三竿我犹眠,不管人间万里愁。”他喃喃,“还是羡慕那火龙真人,醒也修行,睡也修行。不知道天底下有无相似的仙家术法,若是有的话,一定要偷来学上一学。” 一个醇厚嗓音在杨崇玄身边响起:“有自然是有的,一个在流霞洲,能够夜寐悟道,故而他的修行一途事半功倍。如今此人来了北俱芦洲,若是贫道没有算错,正是此人得了壁画城那幅挂砚神女图的机缘。至于另外一人,前因后果刚好与贫道这一脉某位祖师有些瓜葛,所以知道他是在东宝瓶洲那骊珠洞天出身,只是如今已经在南婆娑洲,可以于白日梦中练剑,只要不意外夭折,大道可期,只不过这两人之间迟早会有一场大道之争。” 杨崇玄没有睁眼,微笑道:“原来是观主大驾光临,怎么,跟我一个晚辈争抢机缘来了?这不好吧,一面照彻妖物本相的光明镜而已,难道老观主也瞧得上眼?” 一位老道人盘腿坐在杨崇玄附近,无须动用丝毫灵气,不过心意一动,深涧水雾便已经自行凝聚出一张蒲团,正是那位小玄都观的老观主。 老道人没有回答杨崇玄有些无礼的问题,只是望向深涧,感慨道:“再观此水,仍是会觉得造化无穷,匪夷所思。” 杨崇玄坐起身,叹了口气:“不承想我也有靠家世才能稍稍安心的一天。” 老道人笑道:“爹娘本事大,便是自己投胎的本事大,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小道友何须如此烦忧。” 杨崇玄咧嘴笑道:“事先说好,我只求你别跟我争这宝镜机缘,至于什么传授道法、结个善缘的好事,我弟弟兴许来者不拒,至于我这边,观主就莫要做了,我不收的。” 老道人爽朗大笑:“贫道倒是觉得你比令弟更妙。” 杨崇玄双手抱住后脑勺:“就当是夸人的好话了。” 北俱芦洲中部最大的王朝设有一座崇玄署,掌京都诸多观之名教,道士之帐籍与斋醮之事,同时管着寺庙以及所有僧人的谱牒。而崇玄署的主事人姓杨,既是一国国师,又拥有一座云霄宫,祖上曾经出过三位上五境修士,只不过都已先后兵解离世。 云霄宫是一座道家子孙丛林,类似龙虎山天师府。权势之大,底蕴之深,不可想象。年轻一代中,有两名年轻俊彦,是一对同胞兄弟,年幼时分便俱被誉为天生道种。其中弟弟被天君谢实相中,虽然谢实无法收徒,但依然对其传授道法。至于哥哥,年少时便喜好云游四方,神龙见首不见尾,据说天生重瞳,既占了早出生的便宜,又比弟弟多出一桩异象,本该是名正言顺的未来家主,可惜性情太过散漫,家族苦劝无果,便放任自流了。随着时间推移,弟弟便隐约成了崇玄署下任羽衣卿相的必然人选,哥哥则被弟弟巨大的声誉阴影所笼罩,越发沉寂无名。 老道人抬起头,望向远方,应该是鬼蜮谷入口牌坊楼那边,然后视线偏移,去往兰麝镇方向,微笑道:“此次前来,是告诉你,机缘来了。” 杨崇玄不为所动:“观主为何要跑来与我说这个?” 老道人神色凝重,缓缓道:“贫道先前算了一卦,竟是杀人大吉的卦象,可福祸相依,反而让贫道有些心神不宁,在本心与大道之间出现了一丝瑕疵。最终我将选择让给了别人,此时既如释重负,守住了本心,又怅然若失,好似与机缘擦肩而过。” 杨崇玄讥笑道:“言下之意,观主是要借刀杀人?自己干干净净,让我当这个急先锋、冤大头?连观主都犹豫要不要杀的人,我就算能杀,代价之大,我这细胳膊细腿的,担得起?” 老道人摇摇头:“你是不在青冥天下那三脉之中的天生道种,何等珍稀,贫道才会离开小玄都观,与你说这些。”他站起身,“好自为之。” 杨崇玄突然问道:“我有一事不解,还望观主解惑。” 老道人点头道:“但说无妨。” 杨崇玄问道:“最需要懂道理的人,恰恰是最听不进道理的。愿意听人讲理的,反而又不太需要那些道理。怎么办?” 老道人笑道:“这是那儒家门生该思量复思量的问题,至于你,多想一个念头也是累赘,何必自寻烦恼。世间多庸人自扰,乐在其中罢了,你去吵醒他们美梦作甚?骂你一句聒噪都算脾气好的了。心眼小的,还要视你为仇寇。如此一来,到底是他们傻,还是我们傻?” 杨崇玄哑然失笑,站起身,很是正儿八经地抖了抖衣袖,竟是破天荒打了个稽首:“谢过观主解惑。” 随即又脱口而出了一句肺腑之言:“大道修行,求真而已。” 老道人露出一抹激赏神色,轻轻点头,一闪而逝。 杨崇玄回过神后,摊开双手,握紧拳头:“强者开道,披荆斩棘;弱者盲从,随遇而安。”他用掌心摩挲着下巴,片刻之后,憋了半天,忍着笑,有些辛苦。 那个问题,他哪里会在乎,其实是刘景龙这些年最为难的症结所在。但是小玄都观观主的答案出人意料,确实当得起他一个稽首大礼。 重返桃林,老道人却没有着急去往道观内,而是行走在桃树下,仰头望向天幕。 那个年轻游侠不管为何婉拒了入观喝茶,其实依然不算结束,所以他才会询问好友老僧需不需要留着那杯千年桃浆茶。 其实这种事情,小玄都观哪里需要老僧一个外人来决定?而老僧当时只说了四个字:言多必失。这让他心有所悟,立即警醒起来。 最终做出决断后,老道人重归心如止水的无垢心境,只是越推衍越觉得不对。以他如今的修为,便是鬼蜮谷京观城的城主要来一场生死厮杀都不至于让他乱了道心丝毫。于是他便耗费大量真元,足足毁去甲子修为,才施展出远古神灵的俯仰观天地之术——他敢说这是天底下独一份的本命神通——终于被他找到了蛛丝马迹。 一条线的两端,一头在那身在京观城的贺小凉身上,一头在那个年轻人身上。这已经足够奇怪,但是更骇人的还在后边一条线上:以贺小凉为起始一端,那条线离开骸骨滩鬼蜮谷,直去北俱芦洲天幕,像是与另外一个天下的某人有所牵连!这让早已拥有无垢之身的老道人收起神通后都是大汗淋漓,心中大恨。 贺小凉是谁的弟子?为何一个东宝瓶洲的外乡女修在北俱芦洲能够如此迅猛崛起,并且在天君谢实的倾力扶持下成功开宗立派?!北俱芦洲,只要是真正站在山巅之上的,谁人不知?老道人怒目仰望,恨不得立即杀向那个天下,去往白玉京,与那位掌教讨要个说法。 一旦顺着卦象杀人,福缘未必是假。可你陆沉当我是一个牵线傀儡,一条去别家院门摇尾乞怜的狗吗?! 青冥天下。白玉京。 一个年轻道士懒洋洋地坐在白玉栏杆上,脚下是一片片高低不一的云海,皆由广沛灵气汇聚而成。他笑眯眯道:“大小玄都观,都有好手段。” 先前他一直歪着脑袋,双指虚拈一根细线,竖耳聆听,断断续续,十分模糊,听不真切。这根线,便是他都不太愿意去亲手触碰。此刻他坐直身体,屈指一弹,将那根线随意绷断。 本来就是顺藤摸瓜的小把戏,真不是他意图不轨。那小子如今是死是活,是福是祸,他可不去蹚浑水了,而是贺小凉有件事情竟敢自作主张,且做得拖泥带水不说,她自己还浑然不觉后果,所以那小玄都观的小牛鼻子算是冤死他陆沉了。这笔账,记在自家天下的玄都观头上好了,回头就去撒泼打滚,一天不讨回公道,就在那儿骂一天街。 陆沉揉了揉下巴,自言自语道:“不过我这小弟子真是个福气大的,还没真正出招呢,就差点莫名其妙宰掉了那小子。” 一个道袍、道冠都不在道祖原有三脉中的少年来到陆沉身边,问道:“三师兄,有新鲜事儿?” 陆沉转过身,摸了摸少年的脑袋:“小师弟,一定要争气啊,可别让我这小师兄又输给姓齐的一次,小师兄最记仇了,知不知道?” 少年笑容僵硬,看到陆沉笑容玩味,立即转头跑路。 可在这个天下,在这座白玉京,少年能跑到哪里去? 果不其然,他好似被一只手掌拽住后领,直接丢向白玉京之外的云海,不但如此,还给陆沉禁锢了所有灵气。 数位仙人立即从白玉京各处飞掠而出,试图接住这位身份尊崇的新一任小师叔。陆沉一巴掌一个,将他们打飞。 少年急急下坠,一位暂时担任少年护道人的飞升境修士一咬牙,正要硬着头皮掠去救人,被陆沉冷冷一瞥,立即道心涣散,赶紧束手而立,稳住心神。 就在少年即将坠地之际,天幕处几乎同时破开两个大窟窿,两抹虹光砸向白玉京,声势浩大,惊世骇俗。虽然两处窟窿很快就自行填补起来,但是刹那之间就有几道阴影迅猛流窜进入青冥天下,都刻意绕开白玉京,试图隐匿起来。 陆沉面无表情,伸手点了数下,那几道阴影疯狂逃窜的方向上就凭空出现了一尊尊身高千丈的金甲神灵,将一道道阴影分别打烂。 陆沉轻轻一跃,转瞬间就来到白玉京脚下。 少年悬停在离地一尺的空中,手脚僵硬,万念俱空。 陆沉蹲下身,缓缓道:“护道人是身外物,道祖弟子身份是身外物,自己的生死还是身外物。” 额头渗出汗水的少年点点头,陆沉按住少年脑袋,轻轻往下一按,活生生的一位道祖关门弟子顿时变作一摊肉泥。 陆沉微笑道:“不真正死上一回,如何真正知……道?” 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道人出现在陆沉身边,一挥袖,笼起少年所有魂魄入袖后,皱眉道:“你就是这么当师兄的?” 陆沉笑道:“总比你当年强些吧。” 高大道人摇摇头,一跺脚,拔地而起,去往白玉京最高处。 陆沉突然给人用手臂勒住了脖子。那个家伙应该是个子不高,得稍稍踮起脚尖才能够上陆沉。但他半点不见外,嬉皮笑脸问道:“我方才这一拳如何?角度刁不刁钻?” 陆沉点头道:“风采依旧。” 那人的胳膊加重力道,使得陆沉身体微微后仰。那人眯眼问道:“有笔旧账,咱们算一算?” 陆沉笑道:“天外天我是不去的,在这里打,你没有剑,又伤不到我。再说了,这会儿白玉京多少仙子都瞧着咱俩呢。” 那人这才松开胳膊,陆沉拍了拍袖子,有些无奈。 那人面朝白玉京高处,瞪大眼睛使劲望去,突然低头朝手心吐了口唾沫,掌心互搓,然后高高举起双手,从前往后,狠狠捋了捋头发。他觉得这会儿要是手里有面镜子,估计都得当场炸裂。 他咳嗽几声,润了润嗓子,正要开口说话,陆沉无奈道:“不用自我介绍了,白玉京上上下下都知道你叫阿良。” 阿良依然一本正经地与白玉京仙子们自我介绍道:“善良的良。” 陆沉笑问道:“既然坚持自己是一名剑客,你的剑呢?” 阿良反问:“剑客一定要有剑吗?”而后自问自答:“我看未必。” 陆沉点头道:“天地有侠气处,即痛快出剑处。我知道你的想法,若是成了,一定会很壮观。” 那个子不高、相貌……其实也就那样的汉子,同样是一跺脚,拔地而起,却不是去往白玉京寻找道老二,而是拳开天幕,重返天外天。 陆沉负手而立,仰头望去,久久不愿收回视线。 总有一些人,无论敌友,都会让旁人心生钦佩。这一点,这个阿良,其实比自己和齐静春都要做得更好。 陆沉突然想起一件事,会心一笑。大概那位竹海洞天的青神山夫人未必会这么想吧。 那避暑娘娘的洞府建在一座名为剥落山的地方,山势不高,算不得太好的风水宝地。她本就是六圣当中势力最弱的一个,只是不知为何,剥落山始终在鬼蜮谷屹立不倒。反观搬山大圣,不但麾下兵强马壮,自身修为更是高出她一大截。 搬山大圣是一只血统不纯的搬山猿,虽然才五百年道行,可凭借着一副天生强韧的体魄,最喜好与鬼物或是练气士近身厮杀,还重金购买了一副品秩极高的甘露甲傍身,又拥有一对杀力巨大的流星锤,如虎添翼。 剥落山的戒备稀疏不堪,三三两两的精怪扎堆,忙着赌钱,很是心无旁骛。不过剥落山有三处极其巧妙的连环山水禁制,虽然不是什么护山大阵,但是只要外人贸然潜入,很容易触发,惊动整座剥落山。 府邸悬挂“广寒殿”匾额,倒是打造得金碧辉煌,半点不寒碜,十分喜庆富贵,应该花了不少神仙钱,而且里里外外种了不少桂树,不过都不是什么奇珍异种。 在后院,一名身姿曼妙、脸庞却坑坑洼洼的妇人站在台阶上。她身穿一袭雍容华贵的宫装,见着了那个挂在竹竿上的书生后,眼睛一亮,腮帮鼓起,一起一伏。 妇人抹了把口水,笑得花枝乱颤,不等那已经酝酿好措辞的桃扇君子邀功半句,就被她连同所有碍眼的喽啰一并驱走。 竹竿被放在地上,书生姿势别扭至极,手腕勒痕已经淤青。他艰难开口,嗓音颤抖道:“避暑娘娘?” 妇人蹲下身,伸手抚过文弱书生的脸庞,眼神迷离道:“好久没见着这么俊朗的男子了,真好。小哥儿,放宽心,我是个会疼人的妇道人家,别听外边瞎传,什么避暑娘娘喜好爆炒不喜清蒸的混账话,我吃人的法子最是销魂了,男人都要喜欢万分的,我这剥落山哪里是什么龙潭虎穴,真真是你们男子的快活福地。”言语之间,她情难自禁,吐出极长极宽的一条古怪舌头,嘴角更有涎水滴落在书生脸上。 书生欲哭无泪,似乎吓傻了,直愣愣看着她。 避暑娘娘妩媚笑道:“瞧什么呢?莫要猴急,帮你松绑后,你我同去鸳鸯榻,什么都给你瞧。” 书生缓缓说道:“你这只蟾蜍倒是没有胡吹法螺,还真是月宫种啊,不虚此行。” 避暑娘娘愣了一下。 一瞬间,黑烟滚滚,煞气冲天,将她笼罩其中。一阵急促凄惨的哀号之后,很快就悄无声息,唯有一大摊鲜血在地面如花绽放。 烟雾散去,书生蹲在地上,避暑娘娘躺在地上,只剩下一具白骨。 书生满嘴鲜血,也不擦拭,打了个饱嗝,一边伸出手掌蘸了些鲜血,一边转头望向墙头,笑问道:“热闹看够了吗?” 饶是陈平安都大吃一惊。精怪鬼魅害人不少见,狐魅戏弄勾引书生也常有,可“书生”吃妖,陈平安是头一回见。他蹲在墙头上,腰间已经重新悬挂好养剑葫,问道:“这修为平平的避暑娘娘明显是有一座大靠山的,并且不会是其余大妖,你半点不怕?” 书生笑道:“不是刚好有你来当替死鬼吗?” 陈平安也笑道:“稍微讲一点江湖道义好不好?” 养剑葫内的初一、十五闪电般掠出,没有纠缠书生,而是直接没入土地。 吃一堑长一智,范云萝的辇车遁地让陈平安记忆犹新。 双方同时沉默。书生应该是忌惮这位年轻剑仙的剑会快过自己的独门遁术,陈平安则是怕他跑得太快。就这么没影了,这笔账还怎么算?至于被这个家伙栽赃嫁祸,其实无所谓,后边的麻烦,来什么接什么,本就是来此历练的,太过安逸,陈平安反而不习惯。实在不行就动用金色材质的缩地符,配合剑仙,暂时逃离鬼蜮谷,等到摸清了对方大致底细再进来,用钝刀子割肉这个笨法子慢慢磨,就看谁的耐心更好了,打不过再跑,跑了再来。 陈平安和书生几乎同时开口,又不约而同住口。 书生擦拭嘴角血迹:“你先说,剑仙嘛,我生平最为敬重了。” 陈平安说道:“你先说,还是你们读书人更金贵一些。” 书生一脸惊讶:“咱俩就这么耗着?” 陈平安点头道:“你高兴就好。” 书生眼睁睁看着那家伙手中多出一把长剑,一屁股坐在地上,双袖一挥,那些鲜血被聚拢为一颗圆球,萦绕在他身边,缓缓打转,然后他试探性问道:“既然你讲江湖道义,那我也讲一讲和气生财?” 陈平安问道:“怎么个生财法?” 书生指了指高墙以外,正气凛然道:“这不是还有五只妖物嘛,不像这个家境寒酸的避暑娘娘,其余的个个家底丰厚。咱们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一起为民除害去!” 陈平安点头道:“好。” 书生蓦然破口大骂道:“好你大爷的好,你的杀气藏得好,可你那把剑就差长出一张嘴对老子喊打喊杀了!” 陈平安眯起眼,书生缓缓起身,神色漠然。 他是头一回碰到这位事迹已经传遍鬼蜮谷南方的年轻游侠,所以不会清楚,此时此刻的陈平安会让所有熟悉他的人,无论敌我,都感到陌生。可书生知道一件事:这家伙有好重的杀心,竟是压过了那把剑的剑气! 书生觉得这样也好,不如放开手脚厮杀一场。杀人夺宝,富贵险中求,他这辈子赌运奇佳,还没输过!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晃了晃脑袋,然后抬手拍了拍心口,笑容灿烂道:“不好意思,我这个人晕血。” 第143章 好人兄 当下剥落山避暑娘娘府邸处的两人就像走入了一场胜负难测的棋局,有三种选择:一、双方往死里打一场,只有一方得利,输的极有可能身死道消。二、一方退让,比如陈平安选择承担斩杀避暑娘娘的后果,或是那书生得了便宜不卖乖,不将脏水泼在陈平安头上。三、两人各退一步,携手离开这盘剥落山棋局,也就是所谓的你讲一讲江湖道义,我讲一讲和气生财,双方一起掉转矛头,指向其余五只妖物。 陈平安问道:“你不是妖,是鬼蜮谷黑吃黑的阴灵?” 书生拍了拍袖子,没好气道:“活人,大活人!一身纯阳正气如假包换。先前降妖的手段不过是吓唬你的旁门术法,行走江湖,没点遮掩身份的手段怎么成?” 陈平安问道:“那我们这就结盟,一起就近去找那位辟尘元君的麻烦?” 书生眼神古怪。陈平安瞥了眼地上避暑娘娘的白骨,有些了然:是自己不上道了,有点泄露马脚的意思。避暑娘娘既然已死,这座剥落山洞府岂会没有点家底,哪有入宝山而空回的道理,一看就不是个擅长打家劫舍的修士。 陈平安转移话题,笑问道:“你这么处心积虑,想必熟知广寒殿的宝库秘藏,此山收获,你我五五分账,如何?” 书生摇头道:“在这剥落山,三七分,你三我七。你不过是蹲在墙头看戏,给你三分利,不少了。其余山头杀妖之后,看各自本事高低和出力大小,再做定夺。” 陈平安摇头道:“四六。” 书生犹豫不决,最后露出一副忍痛割爱的表情,指了指地上那具骨架,道:“避暑娘娘的白骨虽然不是鬼物阴灵的那种白玉骨头,可在鬼蜮谷汲取日月精华近千年,早已淬炼得比地仙的金枝玉叶还要略胜一筹,十分珍惜,送给你后,我们再三七分,江湖道义,很够了吧?” 陈平安讥笑道:“这么烫手的玩意儿,我收下后,等于是往自己裤裆上抹黄泥巴,难道不更应该四六分账吗?”再者,山泽精怪最珍贵之物自然是妖丹,想必已被那书生囫囵吞下,早早占了最大的便宜。 书生故作恍然,一拍脑袋,歉意道:“是我失策了。行吧,那就四六分账,这具白骨留在这边便是。走,我带你去剥落山宝库搜刮珍玩秘宝。入口就在避暑娘娘那张鸳鸯榻下,这只母蛤蟆修为不高,可是仗着姘头的赏赐,以及其余五只妖物的处处相让,还是得了不少宝贝的。” 书生率先走入正屋大门。陈平安将剑仙背在身后,跃下墙头,跟随书生,只是一挥袖,便将白骨收入了咫尺物。 书生停步转头,一脸惊讶。陈平安微笑解释道:“若是不小心给剥落山精怪瞧见了岂不是坏事,到时候打草惊蛇,误了我们接下来的杀妖大业,我还是先收起来为妙。” 书生气笑道:“那我还得谢谢你?” 陈平安置若罔闻,环顾四周。这间极其宽敞的闺房内不乏奇珍异玩,不过脂粉气重了些,壁画尽是些不堪入目的春宫图,尺幅极大,得有一丈高。所幸画中男女不过枣核大小,既有帝王淫乱宫闱,也有勾栏青楼的春宵一刻,其中一幅竟然男女身穿道袍,男子仙风道骨,女子神光盎然,似是神仙道侣在修行房中术。这些画卷上还有密密麻麻的小楷旁注,大概就是朱敛所谓的神仙书? 书生一脚踹在那张巨大鸳鸯榻上,用了巧劲,鸳鸯榻滑出数丈竟是毫无声响。他蹲在地上,地板上镶嵌有一块光亮如镜的圆形精铁,大如水盆。他低头凝神望去,似乎在破解机关,忽又转头望去,气不打一处来。好家伙,他算是领教了何谓贼过如梳,兵过如篦。那个头戴斗笠的青衫游侠,别说是那六幅暗藏修行玄机的神仙图,竟是连避暑娘娘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都一股脑儿收入囊中。咋的,这辈子没见过钱啊? 只是书生很快转过头,继续打量那块纤尘不染如宝镜的奇怪精铁,眉宇间有一丝阴霾:明知道接下来还要走入广寒殿的宝库,遇到真正的宝物,还如此大肆搜刮这些不甚值钱的物件,莫不是有咫尺物傍身?一件方寸物可没这么大胃口。 陈平安还在翻箱倒柜,一边问道:“你先前说那避暑娘娘是月宫种,什么意思?” 书生一手轻轻抹过“圆镜”边缘,一手在袖中掐诀,心算不停,随口答道:“天地有日月,月者,阴精之宗。相传远古天庭有一座月宫,名为广寒。月宫内有那桂树、兔精和蟾蜍,皆是月宫种的老祖宗,凉霄烟霭,仙气熏染,各自成精成神。这位避暑娘娘就是月宫蟾蜍的子孙,只不过像那蛟龙之属千万种,高低不一,云泥之别,剥落山这位算是一只还凑合的月宫种妖物。” 陈平安称赞道:“你倒是学问淹博。”他挑了一张花梨木椅坐下。不论如何搜罗房中宝物,他始终与书生相距十步,无形中算是表明一种态度。 书生闻言后摇头感慨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 陈平安随口道:“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书生转过头,瞥了眼陈平安。陈平安跷起二郎腿,手腕一拧,取出那把崔东山赠送的玉竹折扇,轻轻扇动清风。 书生已经转回头,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敲击那块镜面。圆如明月的镜面之上,有地方开始缓缓拱起,最终变成了一座宫殿模样的建筑,如明月之中升阁楼。 陈平安赶紧收起折扇入方寸物当中,顾不得什么忌讳不忌讳,来到书生身边,凝视着那块原本浑然无瑕的精铁。当时远观,怎么看都是千锤百炼之后的平滑镜面,哪里想到有此等玄妙?更让他倍感惊艳之处,还在于哪怕他当下聚精会神凝视此物,都还是觉得先前“契合”得太过夸张。书生却皱眉,一次次出手,又将那座大门紧闭的宫殿推回,重新恢复平镜模样。陈平安看得目不转睛,啧啧称奇,世间竟有此等精妙的铸造之术。他也顾不得会不会此地无银三百两,说道:“放心,不会下作偷袭你。” 书生盘腿而坐,缓缓道:“是墨家机关师打造的一件法宝无疑了,很有些年头。此物归你,入了宝库后,三七分,如何?” 陈平安毫不犹豫点头:“可以。” 书生蓦然一笑,手指敲击镜面如飞,转瞬之间就有一座袖珍宫殿再度升起,并且府邸大门缓缓而开,使得整座建筑开始光彩流转,照耀得两人脸庞熠熠生辉。 随后,地板开始咯吱作响,书生伸手一兜,手中多出一颗雪亮圆球,如仙人手托一轮明月,然后拧转手腕,双手一搓,那轮明月表面的宫殿便宛如一处缩回地底山根的仙家秘境。地板上则出现了一条密道,并不阴暗,昏黄的光亮微微摇曳,多半是类似壁画城灯笼照亮的仙家手段。 书生将手中圆球递给陈平安:“此后三七分,说好了的。” 陈平安点头道:“自然。” 两人动作都微微凝滞。一人递物,一人接物,俱是单手。 书生微微一笑,另外那只下垂的袖子微动,异象平息。陈平安那只缩在袖中握着核桃手串的手也轻轻松开,两人这才交接了宝物。 陈平安将圆球收入咫尺物当中,跟随书生走入地道。 一路向下延伸出去的地道略显潮湿,阴气浓郁,墙壁生有幽苔,不愧是一只月宫种打造出的秘密巢穴。 最终两人来到尽头处的一座石窟,有并肩坐着的两具白骨,一高一低,一魁梧一纤细,似是一对道侣,相近双手紧紧相握,依稀能看出两人离世时的安详。一具白骨头顶帝王冠冕,身披正黄色龙袍,另外一具却不曾身披凤冠霞帔,只是身穿一件近乎道袍却不是道袍的仙家法袍。除此之外,墙角还叠放有三只箱子。 书生对着那两具白骨皱眉不语,陈平安问道:“是骸骨滩遗址那场大战中落败一方的某位君主?” 书生点头道:“极有可能是陇山国的君王,年轻时是个落魄不得宠的庶子王孙。当初北俱芦洲南方最大的宗门叫清德宗,山上得道修士一律被誉为隐仙。那场两大王朝的冲突,追本溯源,其实正是祸起于清德宗内讧,只是后世仙家都秘而不宣。这位君王年少时志在修道,白龙鱼服上山访仙,与他同一年被清德宗收为嫡传弟子的总计三十人,起先气象不显,只当是寻常翠微峰祖师堂的一次收徒,可短短甲子内,北俱芦洲其余山头就察觉到异样了,那三十人竟然有半数都是地仙坯子的良材美玉,其余半数也各有造化机缘,不容小觑,故而当年三十人登山拜师那一幕引来后人无数遐想,后世有诗为证:‘一声开鼓辟金扉,三十仙材上翠微。’而这位陇山国君王在那拨天之骄子当中依旧算是资质极好的佼佼者,可惜陇山国有资格接替皇位的皇室成员陆续夭折,他只好下山,已是龙门境的他,选择自断长生桥,继承了皇位。有街巷流传的稗官野史,说他与清德宗凤鸣峰一个师姑关系亲昵,我以前不信,如今看来是真的了。” 书生喟然长叹,不再打量那两具白骨。龙袍只是世间寻常物,瞧着金贵而已,男子身上蕴含的龙气已经被汲取或是自行消散殆尽,毕竟国祚一断,龙气就会流散。而女修身上所穿的那件清德宗法袍也不是什么法宝品秩,只是清德宗内门修士人人皆会被祖师堂赐下的寻常法袍,这位人间君主与那位凤鸣峰女修估计都是念旧之人。 书生便去陆续打开三只箱子。一只箱子里是白灿灿晃人眼的雪花钱,有几千枚之多。第二只箱子里边放着一块古老造像碑,铭刻有密密麻麻的篆文。至于先前搁放在最底下的那只箱子里,只有一物,是只及膝高的小石臼,与市井人家捣糯米的物件无异。 书生眼神微变,轻轻摇头,显然觉得心中那个猜测不太可能。 陈平安笑道:“该不会是传说中月宫兔精捣药的那只石臼吧?” 书生笑呵呵道:“那咱们……赌一赌?” 陈平安问道:“怎么个赌法?” 书生指了指箱子里边的石臼:“这件东西,算七,其余的算三,但是我让你先选。” 陈平安毫不犹豫就要选三,书生赶紧开口道:“先别选,我反悔了。” 书生一巴掌轻轻拍下,那只石臼顿时化作齑粉,不过露出了一块状若白碗的玉石,惋惜道:“果然如此。这只白玉碗是这位避暑娘娘的成道之地,由于是一只月宫种,便打造了石臼将其包裹其中,估计是为了讨个好兆头。”他捡起那只碗覆在手心,碗底有蝇头小楷的八个字:清德隐仙,以酒邀月。 这是清德宗的祖师堂祭器之一,灵器而已,不过对于那位修道成精的避暑娘娘而言,自然意义重大。 陈平安问道:“你是挑那龙门造像碑还是一箱子雪花钱?” 书生眼皮子一跳。世间篆文也分古旧,有些古篆除非是传承有序的仙家豪阀宗门,根本认不出内容。这个年纪轻轻的外乡人,是如何认得碑首“龙门”二字古篆的? 书生笑了笑。这个地底石窟,还真是适宜厮杀搏命。 只是就在此时,那人却出人意料地说道:“这块龙门造像碑归你,一箱子雪花钱你七我三,我要那两具白骨。” 书生疑惑道:“那两具白骨真不值钱,这位清德宗女修生前不过龙门境修为,法袍更是一般,值不了几枚小暑钱。至于那件龙袍,你信不信只要伸手轻轻触碰一下就会化作灰烬?”他笑容玩味,“再说了,扒死人衣服,还是一位女修,不太合适吧?” 陈平安说道:“不用你管。” 书生点头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他大袖一卷,连同木箱将那块石碑收起,陈平安则同时将两具白骨收入咫尺物当中。 显而易见,书生也至少身怀一件咫尺物。 至于一箱子雪花钱,陈平安分得了约莫一千五百枚。 书生得了大头,仍是不太满足:“剥落山避暑娘娘需要经常孝敬那位大靠山,家底还是单薄了点,不然一只金丹妖物不止这么点家当。” 陈平安说道:“在鬼蜮谷,打生打死,能活下来已经殊为不易,怎能跟外边的金丹地仙媲美。” 书生点头道:“正解。” 陈平安随口问道:“你有没有饮水瓶之类的储水灵器?” 刹那之间,陈平安已经拔剑出鞘,穿地而行的初一、十五两把飞剑更是一把直指那书生天灵盖,一把悬停书生后方,剑尖指向他后心窝。 书生无奈道:“你这是做什么,这就要黑吃黑啦?真不等咱们一一铲平了其余五座山头洞府,各自吃了个肚滚肠圆,再动手搏命?” 陈平安神色凝重。方才瞬间就察觉到了对方的杀机,且要重于先前避暑娘娘毙命之地。他见书生此时此刻从心境到神色毫无异样,便让初一、十五掠回养剑葫,收起剑仙入鞘:“方才眼花了,误以为有守窟的阴物想要偷袭你。” 书生笑呵呵道:“不承想这位大兄弟也生了一副慈悲心肠,只是又晕血又眼花的,到了其他山头厮杀的时候,可别拖我的后腿。” 陈平安一笑置之。 两人一起离开石窟,原路返回,在那条光线昏暗的地道上并肩而行。 书生笑道:“兄台怎么称呼?” 陈平安说道:“姓陈,名好人。” 书生似乎给他噎到了,一时间竟无言以对:见过不要脸的,还真没见过这么臭不要脸的。 陈平安问道:“你呢?” 书生还没缓过来,有气无力地道:“姓氏就不说了,你可以叫我木茂,树木茂盛的那个木茂。” 陈平安点点头:“名字不错。” 书生说道:“没好人兄这么好。” 陈平安道:“哪里哪里。” 书生突然笑问道:“你可知那辟尘元君的根脚?” 陈平安摇头道:“你也知道我是个外乡人,这次进入鬼蜮谷就是看风景的,不小心路过剥落山而已,哪里会知道这些妖物的来历。不过这些妖物也有趣,胆敢合称六圣,不是娘娘就是元君,连手底下的精怪都敢自称君子。” “小地方的精怪嘛,反而穷讲究。那位辟尘元君本是小玄都观里的一只伶俐小貂,啃了两截礼敬天地的香烛,犹不罢休,还偷吃了那只琉璃盏内的香油,偷吃完了还不小心打翻了琉璃盏,因此开了窍,得道成精。当时给一个小仙童撞见,一怒之下,以拂尘将其鞭打得血肉模糊,奄奄一息,命不久矣。不承想老神仙怜惜这桩道缘,不但将它放出道观与桃林,还抓了一把桃树下的万年土抹在它的伤口上,所以这只小貂先天不惧水火刀兵,寻常法器兵械伤不着它分毫。”书生将这些秘事娓娓道来,仿佛亲眼所见,“这只小貂离了桃林,从此天高地阔,占山为王,自封元君,开辟洞府,很是逍遥快活。只不过依旧惦念小玄都观那处成道之地的香火情,尤为敬畏那位老神仙,便在自家山头为小玄都观的那位老神仙供奉了一个牌位,日日上香。世间精怪大多如此,对于成道之地以及成精机缘十分敬奉,避暑娘娘是如此,这只小貂也是这般。话说回来,这位辟尘元君与避暑娘娘一般无二,也是个有大靠山的精怪,你就不怕惹恼了那位观主神仙?毕竟打狗还要看主人。” 陈平安哦了一声:“那咱们就不招惹辟尘元君,直接去找搬山大圣的麻烦。” 书生哈哈笑道:“无须如此,那位老神仙只是敬重道缘一事,对于小貂本身并无更多牵挂,咱们合力打杀了也就罢了。” 陈平安问道:“一位道门老神仙的心思你如何猜得透,看得穿?我听说修行之人,机缘到手之前最希冀着万一,得道之后却也最怕那万一。” 书生开始耍无赖:“信不信由你,反正辟尘元君的地涌山我是必然要去的,搬山大圣那边最近比较热闹,脏水洞府的捉妖大仙、积霄山的敕雷神将应该都在陪酒宴饮,一起谋划着什么。说不定那只老鼋的女儿也在那儿献殷勤,唯独辟尘元君不喜热闹,这会儿多半落了单,你要是觉着小玄都观的名头太吓人,那咱们就好聚好散,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如何?” 陈平安说道:“那就好聚好散,分道扬镳。” 书生又觉得意外,不过也未多说什么,只当自己遇到了一个脾气古怪的异类。 两人重返避暑娘娘的闺房后,书生伸出手掌,示意陈平安先走一步,率先离开剥落山便是,省得误以为自己会先跑出广寒殿,然后敲锣打鼓,惊动剥落山群妖。 陈平安跃上墙头,悄然离去。 书生站在原地。他之所以行事如此厚道,除了不愿撕破脸皮、节外生枝外,更是乐得此人去找搬山大圣硬碰硬,吸引注意力,自己好优哉游哉地解决掉辟尘元君,再打一次牙祭。这些妖物,修为不高,自成格局,却互为奥援,这才是他们在鬼蜮谷的立身之本,不然只需来一位元婴扫荡一圈,就能轻而易举地将他们各个击破,哪里支撑得到今天。历史上北边城池的一个元婴阴灵试图以自身境界碾压群妖,就在这边吃了大亏,差点交待在那座积霄山。 书生抬起手掌,轻轻一吐,一颗朱红妖丹悬停在手心,滴溜溜旋转,散发出阵阵水雾寒气。他又不是鬼物精怪,一旦吞食此物,只会坏了自身大道。 书生手上多出一只晶莹剔透的白玉小盒,将这颗妖丹放入其中封存,掸了掸衣袖。避暑娘娘的血肉精华都已经被他身上这件袍子吸收,这件早年从地仙邪修身上扒下的法袍名为“百睛饕餮”,一开始品秩其实不高,连法宝都不算,他穿着,除了能遮掩身份,更重要的是这件法袍其实可以成长,这些年每次难得出门散心,一次次兴之所至的斩妖除魔,大多变成了这件法袍的养料。 书生突然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自言自语道:“先前在石窟内为何拦我杀人?便是坏你一些功德又算得了什么?来年你斩却三尸之时,自然一切都可以了断。你也有趣,其余证得金仙的道人,三尸九虫,头一个斩的就是我,你倒好,偏偏故意留到最后。” 书生沉默片刻,神色复杂。大袖一翻,化作一道滚滚黑烟,钻入地面,瞬间消逝。 广寒殿一处宅院内,桃扇君子有些闷闷不乐,在那儿借酒浇愁。其余包括山羊须老者在内的那些蠢货也是没眼力的,喝高了,一个个手舞足蹈,唾沫四溅,言语无忌。 桃扇君子一口饮尽杯中酒,只觉得跟这帮家伙待在一起喝酒真是煞风景,对不起杯中这金浓滟滟的铜臭城美酒。他哀叹一声,一手摇扇,一手摇晃空酒杯:“酒为欢伯,除忧来乐。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 其余精怪不以为怪,哈哈大笑:这位君子老爷又开始酸了。 桃扇君子抬头瞥了眼避暑娘娘的院子,只觉得腹部燥热。不管如何,娘娘的身段真是极好的。想自己这么多年在剥落山鞍前马后,到手的好处其实不多。他倒是想成为避暑娘娘的入幕之宾,在活人眼中,这位娘娘兴许算不得花容月貌,可对他们这些山泽精怪来说,瞎讲究那些作甚?可是他又怕避暑娘娘那套神仙也怕的床笫手段,一着不慎,可就真是牡丹花下死了。 避暑娘娘几乎每隔几年就要独自出门一趟,去见谁,做什么,无人知晓。有说避暑娘娘是那粉郎城城主的姘头,也有说剥落山的真正主人是与白笼城蒲禳齐名的那位鬼王老爷,还有说避暑娘娘与黑河大王的独女关系匪浅。 桃扇君子喝着酒,有些酸意。为何避暑娘娘与自己都不愿交心? 他有些醉了,想着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能否像避暑娘娘这般坐拥一座山头,建造一座豪奢府邸,呼风唤雨,好不威风。想着将来有一天能不能离开鬼蜮谷,去往骸骨滩以外的广袤天地,去那儒家书院走一遭,见一见真正的读书人,读一读真正的儒家经典。 地涌山比起剥落山要戒备森严许多,还打造出了一个有模有样的护山大阵,可是对书生而言,还是如入无人之境,不过想要不惹动静地杀妖夺宝、入库搜刮就很难了。 书生不着急,进了地涌山,站在一棵枝叶繁茂的松树上,想要等等。只要搬山大圣那边的山水大阵启动,就意味着那个家伙已经开始闯山,或是行踪泄露,那么就是自己动手之时。他唯一需要小心的,就是老龙窟那只老鼋以及黑河里那只与避暑娘娘关系莫逆的小鼋,不是害怕他们与地涌山联手,而是那对父女颇难打死,若是他们非要护着辟尘元君,就比较棘手了。书生此行杀妖,说到底只是闲情逸致,就像在铜臭城考取一个滑稽可笑的新科进士一样,解闷而已。 这辟尘元君与那黑河大王,一个根脚在小玄都观,一个与大圆月寺有些渊源,是寺中养在放生池中的一只老鼋。在骸骨滩尚未成为古战场遗址之前,根据官府史书记载,老鼋成精之前就常年在寺庙内浮头听经。后来两大王朝厮杀,牵连十数个藩属国,寺庙被那位早已成为金身罗汉的老僧以大神通庇护,得以避过兵灾,最终迁入鬼蜮谷桃林,与原本离着数千里之遥的小玄都观成了邻居。老鼋偷偷离开寺庙,自封黑河大王,占了一处深不见底的洞窟,命名为老龙窟,养了一对金色蠃鱼,说是女儿的嫁妆。他平常极少露面,都是女儿打理山头事务。 黑河大王的女儿自封覆海元君,老龙窟外有一条滔滔大河就被她占据,领着麾下水族精怪常年兴风作浪。这只小鼋生得黝黑壮硕,粉郎城城主有次撞见,撂下了一句戳心窝子的狠话:“那小鼋生得这般辟邪模样,老子再荤素不忌,便是熄了灯也万万下不了嘴。”这件事,被覆海元君引以为生平头一桩奇耻大辱。 书生站在树上,先吸了一口气,这棵古松蕴含的阴气被汲取一空,然后被书生轻轻一吐,四周顿时变得水雾蒙蒙,他这才摊开手掌,以手指画符,掌观山河。 书生手心一晃,变出一幅地涌山府邸的山水画卷。画卷景象有些模糊,因为他不愿意露出蛛丝马迹,毕竟那位辟尘元君出自道家一脉,又是金丹修为,说不得就会心生感应。 地涌山府邸一座高台上正大摆宴席,看到这一幕,书生苦笑不已。 只见那高台酒席上妖物扎堆,一个个本相浑厚,落在书生眼中,便如同一个个扈从,在妖物身后狰狞现世,守护主人。 书生喃喃道:“怎么回事,怎的齐聚地涌山了?那个家伙倒是运气比我更好,他是误打误撞还是早有预料?” 修士和神祇皆有法相,而幻化人形的妖怪则有本相一说,修为越高,本相越模糊,跻身元婴之后,本相便可彻底收敛。而元婴之下,尤其是金丹妖物,本相最为凝练稳固,也最难遮蔽。道行高深的元婴修士以及一些传承久远的宗门金丹往往能够看破妖物的本相。 书生赶紧收起这门掌观山河的神通。高台上,本相分别是一只银背猿猴的搬山大圣、一只肥硕老鼠的捉妖大仙、一条五彩斑斓大蟒蛇的敕雷神将以及一只金色绒毛小貂的辟尘元君都在列。除此之外,还有一只金丹鬼物。 书生无奈道:“可别被关门打狗,我的运气不至于如此差吧?” 鬼蜮谷作为一方存在千年的小天地,对于练气士是有一些无形压制的,境界越高,禁锢越重。对于一些身份特殊的练气士的压制也不小,比如他。 凡夫俗子会有水土不服,修行之人更是如此。尤其是他,八字纯阳,与这鬼蜮谷正好相克,若非修行之法极其高妙,远远不是旁门左道可以媲美,能够与自身命理水火交融,阴阳相济,不然他来这鬼蜮谷会很麻烦,如漆黑不见五指的夜幕之中灯笼高悬,只会沦为万千鬼魅阴物的众矢之的。 书生又开始喃喃自语:“走?” 沉默片刻,他展颜一笑,道:“那就再等等看。可别让我死在他人之手,不然你的破境就有大瑕疵了。” 书生既然有了决断,就心如止水,竟是开始静观其变,干脆闭目凝神,呼吸吐纳,稍稍炼化那块龙门造像碑,看看能否成事,锦上添花。 一气氤氲降甘雨,他的水府当中如有一条老龙游走云端,行云布水。火府当中,有一浑身火焰宛如火部神灵的魁梧大汉正在锤炼一把短刀,一次抡臂敲击就是一阵火星四溅。一处关键窍穴内,山峦叠翠,绿树葱葱,山巅有一座道观,绿色琉璃瓦,悬挂一块金字匾额。又一处窍穴内宛如金气肃杀的沙场,两军对垒,金戈铁马。 而当书生尝试炼化那块从剥落山得到的造像碑后,水府当中就矗立起一块石碑,缓缓升空,碑头“龙门”二字不断绽放出金光。 书生没有一鼓作气炼化整座石碑,在“龙门”二字成功显化后就此作罢,睁开眼睛,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他抖了抖双袖,望向那座府邸。一只只妖物御风升空,朝他缓缓掠来,至于笼罩地涌山的那座护山大阵瞬间开启,他反而不太在意。 书生转头看了眼搬山大圣山头方向,笑道:“好人兄啊好人兄,在剥落山确实是我占了更多便宜,现在就当我还你一些好处,你要是这都无法满载而归,就真要让我大失所望了。” 他又瞥了眼宝镜山:不知道那边的正事进展如何了。 五行之土,三山九侯镜,是他最后一件涉及大道根本的本命物。 这么大的事情,他当然要亲自来看一看。一旦五行齐全,再斩却所有三尸,不但可以轻易跻身元婴,而且此后破开元婴瓶颈,成为上五境修士也会变成坦途,心魔不但不会像寻常元婴那般难以摧破,反而只需要靠着滴水穿石的水磨功夫,至多三百年光阴就可以缓缓消磨殆尽,几乎没有任何危险,研磨心魔的过程当中亦可裨益魂魄,这就是一洲最顶尖仙家门第的底蕴。 陈平安没有去往搬山大圣所在山头,而是稍稍绕路,去了捉妖大仙的羊肠宫。那里说是宫,其实比宝镜山山脚的破败寺庙好不到哪里去,就相当于龙泉郡城的三进院子,竟然只有两只小精怪守着大门,各自怀抱一根木枪坐在台阶上闲聊,其中一只鼠精的膝盖上还放着一本破烂不堪的纸本书。 陈平安也不管是不是障眼法迷魂阵,那捉妖大仙多半还在搬山大圣山头商量着怎么堵截围剿自己才对。然后两只精怪就瞅见一个身穿青衫的老人走向自己家门口,其中一只健硕鼠精揉了揉眼睛,嗅了嗅:“真是活人?我该不会是在做梦吧?” 另外一只矮小鼠精赶忙收起书,也有些狐疑不定,最后猛然起身,手持木枪,怒喝道:“大胆,谁让你擅自闯入我羊肠宫的?报上名来,饶你不死!” 陈平安沙哑开口道:“我是剥落山避暑娘娘派来邀请捉妖大仙去广寒殿做客的。你家大仙呢?赶紧的,我家娘娘刚刚捉了个铜臭城的读书人。” 健硕鼠精口水直流,屁颠屁颠跑过来:“当真?” 矮小鼠精满脸怀疑,以枪尖指向陈平安,虚戳了两下:“我家老祖宗说了,避暑娘娘那个臭娘儿们最喜欢吃独食,你莫要扯谎!” 陈平安笑道:“实不相瞒,是我家娘娘有事相求,希望我来喊捉妖大仙前去掠阵,帮着对付一个在山头叫嚣的年轻剑仙。” 那只不断擦口水的健硕鼠精低声道:“肯定是老祖宗说的那个厉害剑仙找上避暑娘娘了。剥落山本来就离铜官山近,可不就是第一个被找麻烦。” 手持木枪的矮小鼠精思量一番,点点头:“行吧,那你可以滚回剥落山了,我这就去宫中与老祖宗通报一声,绝不耽误你们避暑娘娘的求援便是。” 健硕鼠精有些着急,赶忙使眼色。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活人,年岁老是老了点,可只要入了锅,还怕煮不烂?宰了他,再去搬山大圣那边告知老祖宗也不迟。既然剥落山有求于咱们羊肠宫,死一个捎话的人而已,想必那位避暑娘娘都不敢放一个屁。如此一来,咱们哥俩岂不是可以美餐一顿? 矮小鼠精似乎没能心领神会,又拿木枪戳了一下陈平安:“还不快滚?我家老祖宗也是你想见就能见的?猪油蒙了心,找死不成?” 陈平安发现这只矮小鼠精在偷偷朝自己使眼色,大概是要自己快走。而旁边那只健硕鼠精已经悄悄抽出一把磨尖的袖刀,藏在身后,朝自己走来,笑道:“见一见老祖宗也无妨,我们羊肠宫素来是热情好客的。” 陈平安只是凝视着眼前这只矮小鼠精的焦急眼神,然后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弹,将健硕鼠精的额头打出一个鲜血窟窿。健硕鼠精倒飞出去,当场毙命,摔在羊肠宫大门口。 眼前手持木枪的矮小鼠精似乎有些茫然,然后才是惊骇万分,掉头就跑。岂料肩头被一只手掌按住,这只鼠精不敢动弹,头脑一片空白,视野中,那个同僚倒在血泊中,不知道为何,就那么死了! 老祖宗曾经亲口说过,那个同僚是有希望当个大妖的,还说以后羊肠宫扩建了,再开辟出不比广寒殿差的府邸来,就交由他去坐镇,当个住持老爷。老祖宗一直不太喜欢自己,却经常赏赐他别处山头酒宴上的吃食,还教了他一套刀法,对自己则动辄打骂。 陈平安拎着这只鼠精来到台阶旁坐下,从他袖中拿出那本泛黄的书,竟是一本破损得厉害的文人笔札。翻开之后,更加好玩,还有一些歪歪扭扭的旁白,以极细的炭笔写就,看得出来,写得相当认真,可还是蚯蚓爬爬。那些旁白处的文字往往字数不多,有些幼稚的疑问,还有些溜须拍马的措辞。 陈平安看得有些乐呵,合上书后,递还给那只脸色惨白、身体颤抖的矮小鼠精,问道:“知道捉妖大仙藏宝的地方吗?” 矮小鼠精手脚僵硬地接过书,颤声道:“不知道……知道也不说……死也不说。” 陈平安哑然失笑,伸手一拂,手上多出一本崭新的书,还泛着些许墨香:“记得藏好,最好是挖个洞先埋起来,不然那只捉妖大仙侥幸不死,返回羊肠宫,就是你死了。你家老祖宗鼻子灵光着呢,先前连我都差点给他发现。” 矮小鼠精目瞪口呆,陈平安将那本书放在他手上:“记住了没有?” 矮小鼠精茫然点头。 陈平安笑道:“动作快点,去藏好书,然后让我打晕你。当然,你自己一头撞门晕倒也行。至于逃跑,就别想了。” 矮小鼠精丢了木枪,去一处地方挖开泥土,藏好那本书后,跑回大门口,犹豫了一下,一头狠狠撞向大门,砰然后仰倒地,居然没能晕厥过去,惨兮兮转头道:“这位仙师,还是你来吧,打出些血来其实更好。” 陈平安一拂袖将其打晕,七窍缓缓流淌出鲜血,不过只是瞧着凄惨而已。 陈平安一脚踹开羊肠宫大门,径直跨过门槛,开始寻找那只捉妖大仙的藏宝之地。一拍养剑葫,让初一、十五也帮着寻觅线索。 最后,在羊肠宫正殿的香案之下,陈平安撬开木板,找到了一处密道。相较于剥落山那条宽敞地道,这里实在是狭窄逼仄,陈平安只能爬着进入其中,让初一开道、十五殿后。约莫一炷香后,他总算来到了一处可供一人站立的昏暗洞窟,点燃一只火折子,发现只有一只铁箱,歪歪斜斜贴满了符纸,符纸灵气充沛,应该是经常更换的原因,只是不确定这些禁制是用来给主人示警还是擅自开启就会惹来符箓攻击。 陈平安后退一步,让初一、十五出马,自己则屏气凝神,应对意外。 两把飞剑围绕铁箱一圈,飞快割裂那些黄纸符箓,坏其符胆。 一阵流散灵气的剧烈晃动之后,并无更多异样。陈平安打开铁箱,有些无言以对。其内不是什么法宝灵器,更不是什么神仙钱,而是一摞摞书。 也对,在这鬼蜮谷,书籍一物确实罕见。 陈平安翻开其中一本古书,是兵书。看来这只捉妖大仙就是那个喜好钻研兵法的精怪了。 陈平安骤然间双指并拢,闪电般夹住一条朝他面门飞扑而来的百足蜈蚣,拳罡一震,将其活活震死,丢在一旁。 犹豫了一下,来不及细细翻阅这些兵书名目,全部收入咫尺物当中,再摸索一番,确定并无其余藏宝机关后便原路折回,重返羊肠宫。 这捉妖大仙真是个穷光蛋啊。 陈平安接下来依旧不去搬山大圣那座山头,而是前往最靠北边的积霄山,那是敕雷神将的地盘。这只妖物独来独往,不似搬山大圣、黑河大王喜好招兵买马,但是捉对厮杀的本事是六圣当中最高的一个。 积霄山常年有雷云缠绕,闪电交织不断。而精怪也好,鬼物也罢,先天畏惧雷鸣,所以是鬼蜮谷一处极其不讨喜的地方。这只妖物却不知从哪里得了一部雷法残卷,修得它双耳失聪,一颗眼珠炸裂,总算修出些雷法神通,上阵厮杀,鼻中喷火,口中吐烟,举手投足间雷电交加。它是个体魄坚韧且术法不俗的妖物,而雷法又在鬼蜮谷先天克制阴物精怪,所以使得这位敕雷神将在六圣当中地位卓然。 积霄山并无山路,几无草木,死气沉沉。云海在半山腰处缠绕一圈,电光熠熠,雷鸣阵阵,积霄山更高处的景象半点看不到。 陈平安在山石间一路飞掠登高,突然停下脚步,发现地涌山宝光绚烂,轰鸣不断,似乎是发生了一场声势极大的恶战。 那个书生进了贼窝?陈平安便加快登高。 临近半山腰的雷电云海后,便有一道道电光激荡鞭打而来,都给陈平安一拳拳打散。半炷香后,打散了不下百余条雷电,手臂酥麻的陈平安视野豁然开朗。 积霄山之巅的高空又有更为厚重的云海,一道道金色电光竟是如一根根廊柱一般,齐齐倾斜落在山巅处,巨大的雷响震人耳膜,便是陈平安都有些目眩神摇,深吸一口气后,继续登山。 临近山巅,雷电如笼,无法近身,陈平安只得御剑而起,凝神望去,积霄山之巅竟然是一座大如小水塘的雷池,电浆浓稠如水。 池旁有一块歪斜的石碑,上书“斗枢院洗剑池”六个大字,都是《丹书真迹》上的古篆。石碑想必不是俗物,不然不会经受这么多年的雷电劈砸还只是歪斜而没有半点破损,甚至连一丝裂缝都没有出现。 陈平安御剑而停。明明知道这座雷池是“宗”字头仙家都梦寐以求的一处小仙境,可是完全无从下手。至于雷池之中是否会孕育出什么天材地宝,更是无从窥探。 陈平安根本就不知道何谓“斗枢院”,关于真正的雷法密旨,更是半点皮毛都不知晓。就像宝镜山那桩机缘,杨崇玄可以等,因为他是有备而来,蓄势而待,换成陈平安,可能苦等千百年都是徒劳。 陈平安瞥了眼雷池上方那些金色闪电,掂量了一下自己的体魄坚韧程度,扛下片刻兴许可以,可能跃入雷池也做得到,但是就怕进去容易出来难,一旦触发某种不为人知的禁制,雷电威势蓦然增加,结局如何,无法想象。他将视线上移,想着是否能够让剑仙去搅乱云海,迫使雷池暂时失去“援兵”。 脚下剑仙跃跃欲试,微微颤鸣,似乎很想要与这吵闹的电闪雷鸣一较高下。 陈平安满脸纠结。这座雷池能够存在于积霄山之巅,至今无人挪动,蒲禳也好,京观城也罢,可能是做不到,毕竟他们终究是鬼物出身的英灵,不是正统神灵。而外边的北俱芦洲山巅修士则是无法在鬼蜮谷的眼皮子底下顺走它。至于披麻宗是否对雷池有过企图,还是有心无力,天晓得。须知积霄山距离那座青庐镇并不遥远,披麻宗宗主竺泉可不是什么会忌惮蒲禳、京观城的大修士,若能成事,应该不会出手含糊——那就是搬不走雷池的可能性居多。 洗剑池?可以淬剑,砥砺锋芒? 但是剑仙也好,飞剑初一、十五也罢,对于雷池似乎都无半点雀跃,尤其是初一,异常沉寂。陈平安轻轻叹息一声。希望以后落魄山如果真有了门派,弟子们出门游历的时候,裴钱也好,岑鸳机也罢,或是辈分更低一些的,当他们再遇到这些先天秘宝、机缘重地,不至于像自己这样束手无策,可以凭借落魄山在内诸多山头的藏书、传承,知晓天下事,尽量多占取先机。 陈平安俯瞰四周,发现雷池之下的积霄山除了草木不生外,还有寥寥几处石崖,在雷电照耀下闪烁光芒,星星点点。他飘落下去,剑仙自行归鞘。 陈平安来到一处石崖,发现了一条等臂长的纤细金色脉络,伸出手指摸了一下,不但刺骨疼痛,还导致神魂颤动。这让他大为惊讶,拔出剑仙,开始将那条“筋脉”从石崖上切割、挖掘出来。 “筋脉”如同一根金色竹鞭,内里有金光流转不定。陈平安握着它,手心如火炭灼烧,片刻之后松开手,已是满头汗水,有些晕眩。他抹去额头汗水,双指快速拈起,将它收入咫尺物当中。又御剑升空,寻找下一处蕴含雷法真意的“竹鞭”所在。 绕着积霄山之巅御剑远游一圈,陈平安也只找到另外四处金光流淌的景色。他一次次落下,如同勤勤恳恳的老农挖掘大大小小的竹鞭,最小一截不过手指长短,最长一截有大半人高,若能炼化,倒是可以打造成一根行山杖。 陈平安又御剑远游一圈,确定再无金光、金线之后,这才直接御剑往下急急落去,穿过云海,打散那些乱撞而来的条条雷电,成功下了积霄山。他收起剑仙入鞘,仰头望去,想到那座雷池,有些遗憾,只是转念想起咫尺物中的五条金色雷鞭,又有些开怀。 患得患失?陈平安摇摇头,默默道:“忘了吗?不该是你的,就别多想。” 他转头望向地涌山,那边动静更大,不断有法宝的流光溢彩在高空绽放。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心中回荡:杀了他。 这个声音无悲无喜,无善恶之分,但是却让陈平安感到无比的震撼和恐惧。 那个他,陈平安无比确定,就是那书生。 他闭上眼睛片刻,睁眼后,眼神已经恢复清明,再无半点犹豫神色,往地涌山急掠而去。是杀是救,都好过逃。 这是第三次听到自己的不知从何处响起的心声了。 第一次是年幼下山后又返回泥瓶巷,在地上打滚的时候。 那一次也是三个字,心跳如有擂鼓,神人怒喝:不能死。 宝镜山地界。 一名衣衫破旧的年轻人意气风发,因为他身边跟着一位从壁画城天官图中走出的神女。如此高高在上的神仙女子竟然都不与他并肩而行,而是始终稍稍落后他一步,恪守尊卑之分。她可是行雨神女!不但如此,她还告诉他,她名为书始,并无姓氏。在甲子之内,都会倾尽全力帮他修行登高。 年轻男子喜欢那种万众瞩目的感觉。从壁画城走出,一直到行雨神女告诉他在鬼蜮谷内有一桩属于他的机缘,经过牌坊楼,所有人都在看他,而且都是在仰望他。他终于不再是那个身负血海深仇却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可怜虫了,他甚至突然觉得那份仇怨在有了行雨神女追随侍奉自己后,好像都没有那么重了。 这位自称书始的神女告诉自己,她如今修为战力相当于练气士的金丹境,但是论及防御和保命,可以视为元婴境。这让他底气十足,所以哪怕她明白无误地告诉他,宝镜山机缘一事福祸难料,他都没有任何游移不定。否极泰来,如今天命在我! 一路上都是他问她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唯有当初那个站在壁画下的年轻女子到底是谁,她缄默无言。 临近宝镜山之后,行雨神女突然停下脚步,神色凝重,举头望向半山腰,缓缓以心声告知他:“这桩机缘未必是善。蒋曲江,希望你慎重考虑。” 蒋曲江脸上闪过一抹讶异,只是很快就眼神坚毅,咬牙切齿道:“老天爷欠了我这么多,也该还我一点利息了!” 行雨神女在内心深处微微叹息一声。 当他们路过那座破败亭庙,手持拐杖的西山老狐又露面了。 跟杨乞丐差不多德行的蒋曲江老狐直接忽略不计,使劲瞪着飘忽欲仙的行雨神女:天底下竟然还有能够跟自己闺女的姿容掰一掰手腕的该死存在?怎么不去死啊?这娘儿们赶紧滚去那半山腰的拘魂涧,一头倒栽葱坠入水中,死了拉倒! 西山老狐突然留心到一个细节,笑问行雨神女:“这位仙子,你与你家公子这是要上山?” 行雨神女对他耍的心眼洞若观火,蒋曲江则微微一笑。 西山老狐心中了然。果然是一条傻了吧唧的大肥鱼,比起先前那个戴斗笠的鸡贼负心汉好对付多了。不过既然如此,就算这傻小子傻人有傻福了,寻常的落魄修士哪里会有这般出类拔萃的漂亮女子跟随,而且还可以安然无恙地走到这座宝镜山。好吧,那就让自己的女儿给这小子当正妻,让那娘儿们当个侍妾……丫鬟更好! 西山老狐笑道:“这位公子有所不知,老朽是这宝镜山的土地爷,我那女儿却是山上深涧的河婆,想要得到此处机缘,缺了我们父女可万万不成。稍等片刻,老朽这就去喊女儿过来。公子这般人中龙凤,理当拿下那份福缘,若是福缘有灵,甚至就该自个儿蹦出来跳入公子怀中才对,不然天理难容,天理难容啊……公子稍等,老朽去去就来,我那女儿国色天香,倾国倾城,最是仰慕公子这般玉树临风的俊俏男儿了……” 蒋曲江有些蒙,行雨神女问道:“真要上山寻宝吗?” 蒋曲江皱起眉头,这是她第三次提醒了。他轻声问道:“书始,若真是福祸难定,你既然精于推衍,大概是福几成祸几成?” 行雨神女回答道:“有些奇怪,离开壁画城之时,福祸九一,到了鬼蜮谷入口的牌坊楼处,福祸变作了七三,现在已经是五五平分。” 蒋曲江看着一直冷冷清清的行雨神女此刻流露出微微蹙眉的模样,竟是如此动人心魄。他有些眼神恍惚,只是一路颠沛流离,逃难途中历经坎坷,尝尽了辛酸苦辣,使得他能够很快收敛心绪,笑道:“五五分?已经很好了,上山!” 当初那块祖传玉佩被山上仙师觊觎,家门因此惨遭横祸,原本一个郡望家族竟然就他一人独活。这一路往南逃窜,他就算死也要死在骸骨滩壁画城,为的是什么,就只是赌那个万一,万一而已! 西山老狐很快带来了撑着碧绿小伞的女儿韦太真,韦太真见到了蒋曲江后,如遭雷击,俏脸绯红,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 西山老狐内心窃喜:有戏!再一看那个年轻男子,见着了自己闺女也有些痴呆。 唉,这小子就是蠢了点。不过老狐转念一想:这是天大的好事啊。未来女婿傻一点,钱再多一点,总好过那个戴斗笠的精明鬼吧? 就怕货比货,西山老狐再看蒋曲江便顺眼多了。 就在此时,一个魁梧青年飞奔过来,两只手分别抓住老狐和韦太真,使劲摇头道:“别去,去不得!杨崇玄可能就是在等今天!当年那云游道人给我姐姐的那些姻缘谶语不一定是好事!那些山上的修道之人,一个比一个算计深远……” 西山老狐勃然大怒,先是使劲掰开了他的两只爪子,再一脚把这傻儿子踹飞:“别在这里耽误你姐姐的终身大事!” 韦高武挣扎着起身,还想要阻拦姐姐登山,却被老狐丢出的手中木杖击中额头,两眼一翻,倒地不起,嗓音细若蚊蝇:“不能上山……” 行雨神女看着西山老狐,还有那情窦初开的撑伞少女,不知为何,总觉得自己心无涟漪。那么那个站在壁画下对自己颐指气使的年轻女子看待自己,是不是一样如此?她到底是谁?为何能够让自己如此敬畏,仿佛是一种天生的本能? 两拨人联袂登山。 蒋曲江虽然百般忍耐,仍是忍不住多瞥了几眼韦太真,觉得她真是美到惊心动魄。行雨神女会让他自惭形秽,不由自主生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念头,但是这个撑着碧绿小伞的少女不同,时时刻刻都惹人怜爱,让他怦然心动。 深涧旁,杨崇玄站起身,眼神炙热,缓缓道:“很好,一位战力平平的壁画城神女,正好拿来练手。” 他再无半点散淡神态,一身骨头如爆竹,节节炸响,磅礴罡气如一挂瀑布瞬间倾泻全身。下一刻,拳意收敛如一粒芥子,杨崇玄又坐回雪白石崖,恢复这些年的惫懒模样。 韦太真身上有一道代代传承到她身上的久远禁制,应了那一首祖传谶语中的“见钗开门、持珠登高”。只要她遇到了姻缘牵连的意中人,就会情窦初开。当男子见钗,她也见到了男子,其中一颗眼眸就会成为破解深涧的钥匙。到时候,杨崇玄就会剐出她的那颗眼珠,登顶宝镜山。既然是一面三山九侯镜,那么开门处根本不是什么深涧底,而是宝镜山一处山巅龙头,那位京观城城主如何能在水底找到取镜的法门?这桩天大机密是他们云霄宫一桩父传子、延续千年的机缘,可哪怕自家一位上五境祖师爷早在千年之前就已经得知谶语,依旧只能靠等,而且至死都未能等到。不是没有祖辈想要靠蛮力取走宝镜,做不到而已。后来香祠城耗尽无数人力财力的搬山之举便是云霄宫暗中指使,可惜一样无果。世间某些大福缘便是如此不讲理。 因为那句谶语,还有“亲山得宝”一语,世代羽衣卿相的杨氏家主始终无法破解,直到他和弟弟诞生,他展露出天生亲山的天赋后,云霄宫才恍然大悟。 杨崇玄盘腿而坐,单手托腮,拭目以待。 来人即便换成擅长厮杀的壁画城挂砚神女又如何?自己当初可是从天下最强六境跻身的武夫金身境。 行雨神女欲言又止。 蒋曲江站在岸边,低头望向山涧,只见水底有一抹金光缓缓游弋,不断上浮,越来越清晰,确实是女子头钗样式。他指了指,问:“是那支金钗吗?” 韦太真捂住嘴巴,泪眼蒙眬,泫然欲泣,楚楚可怜莫过于此。 果然是他!他就是自己命中注定的如意郎君! 韦太真突然感到一阵刺痛,下意识眨了眨眼睛,一颗灵动万分的眼眸开始不断从全身上下各处气府凝聚金光。她吃痛不已,伸手捂住半张脸庞,冷汗直流,不断有鲜血从她指缝间渗出。韦太真看似娇弱,实则性情倔强,脾气极为刚烈,咬着牙蹲下身,哪怕疼得娇躯颤抖如筛子,仍是一言不发。世间哪有女子愿意让自己一见钟情的男子见到如此不堪的一幕? 杨崇玄左右张望,竟然没有看到那个傻大个,有些失望。 当他站起身,蒋曲江和西山老狐几乎同时向后退步,如有一座雄伟山岳当头压来。 行雨神女终于开口道:“我们不要这桩机缘,你只管自取!” 当杨崇玄不再刻意压抑自己的气机,深涧也开始随之摇晃起来。 杨崇玄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死死盯住那个所谓的天官神女,冷笑道:“这就得看我的心情了!” 行雨神女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对岸那个危险至极的男子,沉声对蒋曲江他们道:“你们先走,不要犹豫!越远越好,直接去青庐镇!” “只管跑。”杨崇玄放声笑道,“我倒要看一看,是我的拳快,还是他们的腿快。” 行雨神女轻轻一抬手,深涧之水如获敕令,激荡不已,然后水面轰然一声拔高而起,在她和杨崇玄之间转瞬便树立起一堵高达十数丈的水墙——所幸是临水而战,她有地利。 杨崇玄一拳轻松破开那堵水墙。神女双指并拢轻轻一抹,山涧源头之溪涧化作一条水蛟,往一跃而过半空的杨崇玄迅猛冲去。 杨崇玄悬空站定,随手伸出一掌,罡气如虹,与那条水蛟撞在一起,俱是粉碎,阳光照耀下,宝镜山半山腰竟然挂起一道彩虹。 杨崇玄先前跨出就要走到对岸,行雨神女后撤一步,双手一旋,身前出现一面大如井口的澄澈水镜,镜子边缘一圈出现金光古篆。 杨崇玄哈哈大笑,身形前扑,一拳递出,只是微微皱眉,水镜并未破碎,整个人却置身于一处水雾蒙蒙的幻境当中。他讥笑:“好嘛,倒是会些伎俩,但你不知道我姓什么吗?符箓阵法一道,这北俱芦洲,我们杨氏可是当之无愧的正宗!” 他娘的,一想到这个,杨崇玄便又忍不住记起那个刘景龙,气不打一处来,竟是干脆不以家传术法破这阵法,而是身形拧转一圈,出拳如虹,往四面八方炸出拳罡,激荡而散。杨崇玄大笑道:“我就看看你能支撑这处迷障幻境多久!”他状若疯癫,如天魔降世,拳罡之浑厚,哪里是一位寻常金身境武夫能够拥有的气象? 深涧岸边,蒋曲江只看到行雨神女一步一步缓缓走向水中,身前那水镜摇摇晃晃,不断崩碎,又不断被她以深涧水修缮。 行雨神女苦苦支撑,心中悲哀。她已经不再要身后几位离开宝镜山,因为她确定无疑,他们是注定跑不掉的。即便离开了宝镜山,依旧会被那个疯子追上。结局已定,哪怕大肆汲取宝镜山深涧水运,她一样至多支撑半炷香而已,甚至更短。 蒋曲江脸色惨白,喃喃道:“怎么会这样?不该这样的。” 西山老狐终于察觉到自己女儿的惨状,蹲在一旁,却毫无用处。他心急如焚,终于开始后悔为何没有听那个傻儿子的话。 杨崇玄在水镜幻境之内站定:“热身完毕,不玩了。” 他深吸一口气,摆出一个拳架,如上古神人天将,欲劈江河,正是他年少时悟自一幅家传神祇武斗图的拳架。 水镜砰然崩裂,如一盏琉璃砸地,摔碎四散。 行雨神女只得转换神通,驾驭深涧水运化作一副铠甲披挂在身,试图尽量阻滞那个男人的前进。 只是刹那之间,那人便来到她身前,一拳洞穿了她的腹部,而后缓缓抽回手臂,另一只手抓住她的头颅,将她丢在地上,最终一脚踩在她的额头上,低头望去,啧啧笑道:“不愧是神女,还真与那些山水神祇的金身差不多,鲜血都是金黄色的。而且寻常神祇挨了我这一拳应该粉碎的,不错不错,等我取了宝镜,再让你恢复元气,你我继续厮杀一场。放心,办完了正事,我出拳会慢三分、力道小三分,绝不会这么速战速决。男人太快,不像话。” 杨崇玄嘴上言语客气,可是突然加重脚上的力道,将行雨神女的整颗脑袋都按入雪白石崖当中,使得她暂时无法从深涧中汲取水运。而后杨崇玄弯下腰,微笑道:“如果再这么耽误我的正事,我可就要踩断你的脖子了。” 行雨神女竭力挣扎,手指微动,依然试图从深涧当中汲取水运。 壁画城八位神女,走出画卷之后,只要是生死一线,皆是如此决绝,从无怨言。 就在杨崇玄打算彻底解决掉这个神女时,一个嗓音在宝镜山之巅轻轻响起:“果然是个废物。” 杨崇玄仰头望去,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该不会是说我吧?” 一个算不得太漂亮的柔弱女子,腰悬一枚狮子印章,轻轻一跃,从山巅飘落而下。 杨崇玄心思急转,正要踩死脚下的行雨神女,那个年轻女子已经笑道:“我劝你别这么做。” 即便目睹了杨崇玄近身厮杀的通天本事,那女子竟是依然缓缓走向杨崇玄。不但如此,她还当着杨崇玄的面,两次弹指,将蒋曲江与西山老狐弹飞出去。 那女子斜瞥了一眼下场凄惨的行雨神女,眼神满是讥讽之意:“春王正月,大雨霖以震,书始也。浪费了这么个好名字。” 杨崇玄倍觉惊异,收起脚下力道,问道:“你是?” 女子说道:“李柳。” 杨崇玄抬起手掌,揉了揉下巴:“没听过啊。” 李柳似笑非笑,缓缓道:“关于这面镜子的谶语,是我告诉你家那个开山老祖的,那会儿他还穿着开裆裤呢。你们杨家穷,他的裤子缝缝补补,连腚都盖不住。” 杨崇玄放声大笑,差点没笑出眼泪来。他娘的,他这辈子就没听过这么好笑的笑话。 李柳也笑了起来,眉眼弯弯似柳条,温柔婉约,极其好看。 杨崇玄突然想起一个人,便不太笑得出来了。他试探性问道:“第四?但是事实上,却让刘景龙都没辙的那个?” 李柳微微歪着脑袋,笑眯着眼,回了一句:“刘景龙?没听过啊。” 杨崇玄瞪大眼睛:哎哟,这娘儿们够劲,比自己还能装,对胃口! 只是他又有些犯嘀咕。那次跻身金身境之前,有位高人给自己算了一卦,说最近十年小心些,会被女子伤到。他当时还误以为自己是要命犯桃花,害他见着了漂亮女子就犯怵。毕竟他终究算是半个修道之人,一旦身陷情劫,还是相当麻烦的。可其实那一卦,该不会是说自己要被眼前这个娘儿们给打伤吧? 两人相距不过五步,李柳终于站定,道:“杀你有点难,代价有点大。” 她似乎在犯愁,杨崇玄却如临大敌,哪怕是面对小玄都观的老神仙,他都不曾如此戒备。 在陈平安悄然潜入地涌山辖境之后没多久,一名来自流霞洲的外乡人与那位率先将彩绘壁画变成白描图的挂砚神女一起登山,先是去了趟披麻宗祖师堂,喝过了一碗阴沉茶,与披麻宗三位老祖之一的老仙师相谈甚欢,然后通过披麻宗秘法相助,直接到达了青庐镇,游览一圈后,挂砚神女便心意微动,请求主人走一趟积霄山。 按照当年春官神女的推衍,若说宝镜山机缘是行雨神女为主人准备的一份见面礼,那么积霄山的袖珍雷池就是挂砚神女的囊中之物。虽说无论是规模还是品秩都远远无法跟倒悬山雷池媲美,可亦是相当于半仙兵的一桩天大福缘。 同时,春官神女还推衍出,这两处机缘一旦抓住,后续还会有其他大道机缘跟随,这才是真正重要的玄机。只是具体是什么,无法勘破。 已算道侣的两位一起御风远游,挂砚神女性情耿直,笑道:“我可比行雨姐姐幸运多了,摊上那么个心境不济的货色,还要追随他一甲子,换成是我,要糟心死了。那个年轻人与主人相比,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男子有些无奈,但眼神温柔,轻声道:“火铃,莫要与人比,自古胜己者,胜于胜人。” 挂砚神女微笑点头:“知道啦,主人。” 临近积霄山后,她的心情雀跃不已。没有理由,只是看了一眼缠绕半山腰处的云海便开心,再看一眼山巅高处的云海更是高兴。 她一把拽住男子的手,就在下边的云海上空飞掠疾驰,闪电竟是温驯异常,没有对他们展开任何攻势,反而在云海表面缓缓跳跃,对她表现得十分亲昵。 到了积霄山之巅附近,两人悬停空中,挂砚神女指了指山顶那块石碑,笑眯眯道:“主人,认得那些字吗?” 男子看了一眼,点头道:“斗枢院洗剑池,是远古雷部神将一处清洗兵器的重地。斗枢院属于那一府两院三司之一,我曾在夜梦中恍若阴神远行,游历过两院一司的遗址,只是梦醒之后对于那些场景记得不太真切,总之觉得十分玄奇。” 挂砚神女开怀不已,俯瞰一眼,突然皱了皱眉头。 男子疑惑道:“怎么了?” 挂砚神女杀气腾腾道:“主人,少了几条雷鞭!不知是哪个毛贼窃走,还是此地妖物私自占据了!” 男子摇头道:“既然是机缘,无论是他人窃走还是妖物强占,都是命中注定,无须动怒。” 挂砚神女哦了一声,随即展颜一笑,轻轻摘下腰间那方篆刻有“掣电”的小巧古砚,往前一丢。 积霄山之巅呈现出壮丽宏大的惊人一幕,只见整座雷池拔地而起,连同云海雷电一起掠入砚台之中。 约莫一刻钟后,挂砚神女轻喝道:“回来。” 古砚掠回她手中,她递向男子:“主人请看。” 男子低头望去,古砚中盛放着一座雷池,如一摊金色墨汁,不可谓不神奇。他让她收起古砚,遥望远方:“该返乡了。” 挂砚神女俏皮打趣道:“主人这算不算衣锦还乡?那得谢我啊。怎么谢呢,也简单,听说流霞洲天幕极高,故而五雷齐全,主人只要带我去吃个饱就行了!” 男子哑然失笑,难得她也有如此童趣的一面。 地涌山。 书生被一伙金丹妖物追杀得颇为狼狈,四处乱窜,更有金丹鬼物临时执掌地涌山护山大阵,竟是拼了山根碎裂以及水运毁于一旦也要强行稳固地底和高处结界,防止书生以那古怪遁法逃逸。 若只是这点术法,书生其实早就跑了,不承想,那挂名白笼城的金丹鬼物还有一件匪夷所思的异宝,能够附身书生,既不伤及魂魄,又能够如影随形,如何都驱逐不掉。 书生在空中一个翻滚,堪堪躲过一件法宝的轰砸。尘土飞扬之中,他蓦然而笑,朝一个方向飞掠而去,高呼道:“好人兄!” 以老人面容示人的陈平安扯了扯嘴角,轻声道:“木茂兄。” 接下来一幕让所有妖物都一头雾水,面面相觑,竟是各自停下了追杀。 书生双指拈出一张金色符箓朝那个好似来此救援的盟友猛然掷出,而那个家伙也拔剑出鞘,一剑斩向金光爆射如大日跃海的符箓。 一阵巨大的气机涟漪向四面八方激荡散去,如同一座山峰被砸入湖泊。 剑光与符箓共同消散之际,书生气势浑然一变,眼神光彩夺目,竟是刻意收敛了灵气。这是一个任由宰割的举动,书生直扑陈平安,轻声道:“先斩去我身上这抹跗骨阴影,然后一起走。” 陈平安点点头,一剑递出,刚好斩中那一抹阴影。 好似变了一个人的书生如释重负,正要由衷道一声谢,一拳又至。 他两眼一黑:你大爷啊! 第144章 自古剑仙需饮酒 等到书生清醒过来,一阵头痛欲裂,发现自己身处一处悬崖之畔,不远处就是一条如长蛇首尾挂两枝的铁索长桥,在山风中微微晃动。 自己身上那件名为百睛饕餮的法袍已经没了,原先收在袖中的本家秘制符箓自然也一并落入了他人口袋。而且自己还被一条金色缚妖索捆绑起来,低头一看,品秩还不低,竟然用了两根蛟龙长须。老蛟岁数断然不低,铜绿湖银鲤的所谓蛟龙之须与之相比,大概就是避暑娘娘那只月宫种遇上了真正的广寒宫蟾蜍?兴许没那么夸张,但也相差不远。 书生不禁哑然失笑,没有做任何挣扎,因为自己眉心处和后心处分别悬停着一把本命飞剑。 还好,只要不是从自家祖师堂的那盏还魂荷花灯中醒来,就不是最坏的结果。 书生叹了口气:“好人兄,东西借了去,迟些时候记得还我啊。” 不远处,一个头戴斗笠的年轻游侠正盘腿坐在崖畔练习剑炉立桩,默不作声。 书生继续道:“好人兄,你这喜欢扒人衣服的习惯不太好唉。避暑娘娘宝库中白骨君王所穿的龙袍是不是如我所说一碰就灰飞烟灭了?那位清德宗女修的法袍,我真没骗你,品秩极其一般,与那只出自清德宗祖师堂的礼器酒碗一样,都只是灵器而已,卖不出好价钱,除非是碰到那些喜好收藏法袍的修士才有些赚头。” 陈平安始终没有回应,书生也没有半点恼羞成怒。没了件见不得光的法袍而已,又不是光着身子,只是里边那三张金色材质的符箓让他有些心疼。一张隶属山岳符旁支,名为碧霄府符,可以变幻出一座雷城真王府邸,修士置身其中,能够抵御元婴的本命法宝数击,换成金丹,估计半炷香内休想破开府门。一张玉清光明符,被修士丢掷而出后,照幽冥,震妖鬼,范围极大,笼罩方圆数里天地,不针对大修士,专门用来破阵解围。最后一张最为金贵,是本家秘传中的秘传,名为云霄斩勘符,符胆当中蕴藉有四粒价值连城的神光,一出手就是雷神、电母、风伯、雨师四位远古神灵的法相齐齐现身,合力一击。先前在剥落山广寒殿后院当中,书生袖中拈的就是此符,只是当时对方也油滑,袖中同样有些隐蔽动作,书生拿捏不准对方的深浅。双方距离又近,符箓威势过大,动辄就要削掉半座剥落山,书生不愿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说不得还要泄露踪迹,这才压下了杀机。 至于后来被此人一剑破去的符箓,杀力一样不小,只是不如云霄斩勘符那般气势壮观,而且不属于本家秘传,是北俱芦洲一座符箓宗门的看家本领,专门克制世间剑修。 所以说,其实直到那一刻,书生都还没有被群妖逼到使出看家本领的地步,只是瞧着狼狈而已。先前他真正的念头,还是故意折腾出群山可见的天大动静,因为他断定那人一定会秘密潜返,悄悄隐匿某地,说不定就要看准形势伺机刺杀自己。 他何尝没有示敌以弱,顺势斩杀对方的想法,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对方的那把剑很是古怪,太过奇异,一张金色材质的地祖宫锁剑符竟然没能成功将它锁住,所以自己蓄势待发的遁地法以及袖中第二张云霄斩勘符也就英雄无用武之地了,不然符出人遁走,对方不死也重伤,大可以留给群妖收拾,难道还能活? 那个家伙更是拖泥带水,竟然临时发昏,强行夺取大半魂魄的主导权力,对此人卸下所有防御。结果如何?还不是被对方毫不犹豫就打了一记黑拳,害得自己沦落至此。 不过不幸中的万幸是对方没有果断杀人越货,毁尸灭迹,这何尝不是对方心慈手软后攒下的一点福气,不然等到自己在家族清醒过来,虽然勉强保住了性命,却要以损失一魂一魄作为巨大代价,大道根本受损,即便家族有秘法可以弥补,可至少拖延破境百年,到时候家族岂会轻饶了此人,别说什么万里追杀,任你是别洲“宗”字头的嫡传,照样会跨洲追杀,十年不成便百年。大源王朝崇玄署的云霄宫杨氏一向是举洲公认的念恩极重、还恩极大、记仇极久、报仇极狠。 剩下没派上用场的三张金色材质的祖师堂符箓也好,那件百睛饕餮法袍也罢,再值钱,能有修士的性命和大道值钱?所以书生很是看得开:父亲一直叮嘱自己,修行路上,一定要多吃小亏。 他笑问:“好人兄,你是怎么带着我逃离群妖重围的?费了老大劲吧?” 剑气十八停运转完毕,陈平安收了剑炉立桩,说道:“没有大费周章。群妖与你厮杀太久,已经精疲力竭,又怕除我之外还有援手,一个个畏缩不前,围杀堵截就有些摆摆样子。不过还是纠缠了一段时间,最终给我拣了个空,往南一路跑到鬼蜮谷这里了。只是你身上袍子给对方剥了去,我阻拦不及,很是愧疚。” 书生苦笑道:“那这根缚妖索和两把飞剑?” 陈平安一脸天经地义,道:“保护你啊,此地有两只大妖就在铁索桥那一头虎视眈眈,你应该也瞧见了,我怕自己潜心修行,误了你性命。” 书生瞥了眼对面,确实有两只可怜兮兮的精怪,可那叫“大妖”?连人形都未修成,见着了自己身上这根先天压胜的缚妖索后,没吓破胆、跑出几十里外已经算是好的了。 陈平安笑道:“还不是怕你醒过来后不听我半句解释,睁了眼就要跟我打打杀杀,到时候岂不是误会更深?现在咱俩是不是算把话说开了?” 书生点头道:“好人兄不但生了一副侠义心肠,更难能可贵的还是这行事缜密,我是真挑不出半点毛病!” 陈平安微笑道:“木茂兄,现在可以说说看自己姓什么了吧?生死之交,患难兄弟,若是还藏藏掖掖就不太好了。” 书生笑容灿烂,无比真诚道:“我姓杨,名木茂,自幼出身于大源王朝的崇玄署,由于资质不错,靠着祖辈世世代代在崇玄署当差的那层关系,有幸成了云霄宫羽衣卿相亲自赐了姓的内传弟子,此次出门游历,一路往南,到鬼蜮谷之前,身上神仙钱已经所剩不多,就想着在鬼蜮谷内一边斩妖除魔、积攒阴德,一边挣点小钱,好在明年大源王朝某位与崇玄署交好的亲王寿诞上凑出一件像样的贺礼。” 既然此人认得碑头“龙门”二字,那么那三张符箓多半就被看破根脚了,所以书生就不把对方当傻子了,省得对方恼羞成怒,又给自己来上一拳。 陈平安似笑非笑:“这大源王朝的崇玄署,我一个别洲的外乡人都听说过大名,如雷贯耳啊,不知道木茂兄认不认得那位天生道种的杨凝性?” 书生翻白眼道:“作为云霄宫内门弟子,如何不认得这位鼎鼎有名的小神仙?不但认得他,我还认得那位喜欢游历四方的大公子杨凝真,与他们关系都还不错。当然了,这两位是高高在上的杨氏嫡传子弟,我与他们兄弟二人不过是点头之交,算不得多好的朋友。” 书生见他将信将疑,似信非信,也没辙,对方总不能严刑拷问自己吧?若真要如此,一根法宝缚妖索和两把飞剑也未必困得住自己。 陈平安突然问道:“你早先遛着一群野狗玩耍,就是要我误以为有机会痛打落水狗,一心为了杀我?” 书生正要瞎扯一通,突然皱眉,眉心处刺痛不已。下一刻,书生整个人便变了一番光景,就像他最早认识陈平安时自称的有“一身纯阳正气”。 练气士也好,纯粹武夫也罢,气机可以隐藏,气势可以变化,唯独一个人孕育而生冥冥杳杳的那种气象却很难作伪。 陈平安皱眉道:“你患有离魂症?双方在争夺魂魄?” 这就像门墙之内,兄弟打架,争执不休。 一般对于修士而言,这是大忌讳。一旦如此,练气士破境一途,如人瘸腿登山,难上加难,能够跻身金丹地仙就已经是天大的侥幸,想要破元婴心魔简直就是奢望。 书生正坐,眼神清澈,微笑道:“为了救我出来,你受伤不轻,损耗很大。你最后祭出的那张金色材质的缩地符不但珍贵,与我家符箓脉络应该也有些渊源,所以那件法袍以及袖中三张符箓就当是我的谢礼好了。至于我,自然不叫什么杨木茂,但确实出身于大源王朝崇玄署,只是真实姓名就不与你说了,你只管猜测。” 陈平安有些疑惑,问道:“‘他’在自身小天地昏迷之后,‘你’其实还能清醒地看着外边的大天地?” 书生点头,只是并未解释什么。 陈平安说道:“但是要杀我,是你的本心。” 书生笑道:“何尝不是你的本心?” 陈平安默然无言。 书生说道:“你既然最终选择救我,而不是杀我,我觉得有必要再出来见你一次。我想象中的大道之争,堂堂正正,应当光明正大,你若是也认可此说,我们可以挑选一个时日,等到各自历练结束,将来在那砥砺山生死一战。对了,还有一事,需要提醒你一下。我总觉得有谁在鬼蜮谷远处窥探你,断断续续,并不长久,我只能依稀察觉到是在北方某处,道行高深,你要小心。” 陈平安不置可否。 书生笑道:“我接下来要潜心炼化那块龙门造像碑,必须心无旁骛,你与另外一个‘我’打交道,麻烦多担待些。怎么说呢,他就相当于我心中的恶,所有念头,虽然被我缩为芥子,看似极小,实则却又极大,并且极为纯粹。恶是真恶,无须掩饰,天性行事无忌,不过每次我分心,交由他现身掌控这副皮囊,都会与他约法三章,不可逾越规矩太多。对了,他行事之时,我可以旁观,一览无余,算是借此观道、砥砺本心吧。可我言语之时,他却只能沉睡。” 陈平安内心一震,正要说话,书生已经闭眼。他发现就在书生眼皮低敛之际,似乎看了旁边一处。当他再次睁眼,就又是那个熟悉的剥落山书生了,他一脸拉了屎在裤裆的别扭表情。 两两沉默。片刻之后,陈平安开口说道:“杨凝性,你可以啊,北俱芦洲的人中龙凤十人在列,云霄宫小天君,这么威风的名号,何必藏藏掖掖?” 书生一脸茫然,陈平安嗤笑不已。 书生觉得那个“自己”应该不至于如此与人掏心掏肺,便继续摆迷魂阵,很是无奈地道:“这话要是给我家崇玄署的小天君听着了会生气的,杨凝性此人最是古板,听不得半句玩笑话。杨凝真、杨凝性这对兄弟,我还是更乐意与杨凝真相处。还有那位负责我们崇玄署与朝廷打交道的女冠,真是个顶俊俏的可人儿,我这趟出门游历,涉险进入鬼蜮谷,就是想要闯出一番名堂来,好教她对我高看一眼。好人兄,你名字好,本事更高,回头到了大源王朝,一定要见一见她。她当年才是少女岁数便筹办了一场道门盛典周天大醮,最是聪慧了,你见着了她,多半会倾心于她,结果她也不喜欢你,到时候咱哥俩一起借酒浇愁,难兄难弟,友谊越发天长地久!” 陈平安站起身,不理会此人的插科打诨,环顾四周,驭气收了那根缚妖索在手中,初一、十五也掠回腰间养剑葫。 先前书生心神沉寂前的那一瞥是他装神弄鬼故意为之,故意让自己疑神疑鬼?还是这山头附近真有玄机,有高人驾临,而自己不得见?如果真是如此,是那元婴巅峰蒲禳的阴神远游,藏匿于周围某地,还是境界更高的世外高人?是那《放心集》上没有记载的小玄都观、大圆月寺,还是鬼蜮谷北方的英灵? 反正不太可能是姜尚真。若说姜尚真遥遥掌观山河盯着自己这边的动静,很正常;但悄悄来了却不现身,绝对不是他的作风。 关于玉圭宗在书简湖的谋划,姜尚真先前在壁画城开诚布公,泄露了一些天机,陈平安信了七八分,所以姜尚真暂时是友非敌,就算不是什么朋友,也不会算计谋害自己。说句难听的,姜尚真真要杀自己,不比杀自视为剑客的那具青衫白骨更轻松?如今他陈平安面对一位元婴就只有逃命的份,而姜尚真却是桐叶洲出了名喜欢杀元婴的上五境。 陈平安心中叹息,默默告诉自己,别急。修行不是喝酒,大口喝小口饮都不碍事。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钱要一枚一枚挣。 书生跟着起身,舒展筋骨:“好人兄,你这是两把本命飞剑?剑修本就是天底下吃金吞银的行当,寻常的剑仙坯子靠门派送钱送物养活一把已经是极致,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就靠这游历万里、打家劫舍的勾当?看来是与我一般,靠着谱牒仙师的出身,宗门栽培还不济事,就打着历练的幌子,一次次当野修贴补家用?” 陈平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望向北方,说道:“先前为了救你离开,亏大发了,现在怎么说?” 书生搓手笑道:“我那法袍和三张符箓落在了敌人之手,自然是要去讨要回来的。” 陈平安瞥了他一眼:“有道理,那咱们依旧各走各的路,你去讨要遗失之物,预祝木茂兄在这鬼蜮谷扬名立万。我呢,就老老实实捡我的漏。” 书生哎哟一声:“这哪里成,我与群妖是结了死仇的,这一露头,还不是要被群起而攻之?一个个失心疯杀红了眼,我到时候处境更惨。不行不行,没有好人兄为我压阵,我这心里不踏实。说来奇怪,有好人兄在身边,我就胆气十足,上天入地,龙潭虎穴,都无所畏惧!” 陈平安问道:“你现在没了傍身的法袍符箓,我带着你,有什么意义?拖累吗?” 书生抬起手掌,掌中浮现一物,另外一袖赶紧翻摇,以灵气将其笼罩遮覆——竟是一把紫色小飞剑。他笑道:“山人自有压箱底的法宝。此剑名为紫芝,仿自我们北俱芦洲一位大剑仙的飞剑。它不是剑修的本命飞剑,气势却胜似飞剑,用来假装大剑仙吓唬人那是一绝!这是恨剑山的绝技,浩然天下独一份的绝活,名气之大,与三郎庙铸造的护身灵宝甲不相上下!” 陈平安指了指自己身后的长剑:“我需要你吓唬人吗,拿出一点诚意好不好?” 书生悻悻然收起那把气势惊人的紫芝,又翻转手掌,多出一件螭龙钮铜印的小物件,神色悲壮道:“这是最后最后的压箱底物件了,将其砸碎,便有一条战力惊人的螭龙降临,翻江倒海不在话下。就是只能消耗一次,这还是我与那位崇玄署管钱师妹赊欠而来的云霄宫宝库重器。” 陈平安看着他,他微笑对视。 陈平安有些怀疑,若是真正搏命厮杀,自己有几分胜算?在避暑娘娘的广寒殿时觉得有七八分,现在看来,至多五五分? 原因很简单,那把紫芝的确是仿品,不是什么山巅剑仙的本命物,用来吓唬元婴修士最合适不过,可用来杀金丹修士,更是合适不过了。 加上那枚不知深浅的螭龙钮铜印,若是交由真正的书生来用,厮杀起来,对方攻防兼具,如果再拥有一件品秩更好的法袍,再套上一件兵家甲丸覆盖身体的宝甲……毕竟,那件所谓的百睛饕餮法袍只是他用以遮掩耳目的伪装而已。一位极有可能是天生道种的崇玄署真传下山历练,岂会没有祖传法袍宝甲护身? 书生眼神幽怨,满脸委屈说道:“好人兄为何不说话了,莫不是见财起意?我反正打不过你,就只能再掏出法袍和灵宝甲来保命了。” “说好的铜印是你最后一件压箱底宝贝呢?”陈平安说道,“有钱真是了不起,我怕了你。” 书生叹息一声:“我那师妹说过,出门历练,既然本事平平,言语就更不能与人处处交心。” 陈平安说道:“走吧。” 书生摩拳擦掌:“去搬山大圣的山头还是那地涌山找回场子?” 陈平安说道:“沿着那条黑河,找一找老龙窟。” 书生疑惑道:“为何?” 陈平安开始沿着山脊往下走,缓缓道:“地涌山的护山大阵已经给你扯了个稀烂,群妖如今肯定聚在了搬山猿的山头,说不定地涌山那位辟尘元君要么已经将家底死死藏好,要么干脆就随身携带,搬去了盟友那边。去地涌山喝西北风吗,还是去搬山猿那边硬碰硬,再给他们围殴一顿?” 书生以拳击掌,赞叹道:“对啊,好人兄真是好算计,那两只鼋在地涌山大战当中都没有露头,用好人兄你的话说,就是半点不讲江湖道义了,所以即便咱们去找他们的麻烦,搬山猿那儿的群妖也多半含恨在心,打死不会救援。” 陈平安冷笑道:“我现在担心的是给你宰了吃掉的避暑娘娘背后的靠山会不会赶来。说说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书生嘿嘿笑道:“是位鬼蜮谷的老元婴英灵,在北边诸城当中名气颇大,都敢不听京观城城主的号令,生前是神策国的大将军,功勋卓著,活着的时候从来没被人称赞过什么用兵如神,但死后被后世兵家誉为‘运兵用正不用奇’,青史上评价很高。如果不是他效忠的蠢皇帝中了离间计,要他强行率军出击,害他一家青壮老幼三十余口一并战死沙场,牵一发而动全身,那是一个相当关键的转折点,不然骸骨滩战事的最终结果还真不好说。”书生停顿片刻,有些惆怅,“至于避暑娘娘是怎么攀附上这位英灵的,我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自然不知道喽。” 两人一起行走于山脊小径,陈平安见他转头往悬崖那侧张望,出声说道:“别打那两只妖物的主意。” 书生奇怪道:“与你熟悉?” 陈平安摇头道:“不熟。” 书生愈发纳闷:“那你庇护它们作甚?留着祸害……也对,如今微末道行,几百年是注定出不了鬼蜮谷的,祸害不了人。” 陈平安缓缓道:“有灵众生,修行不易。” 书生打量了一眼陈平安:“还真受伤了?” 陈平安点头道:“那只金丹阴灵想要故伎重演,对我施展那跗骨阴影,我一剑劈碎后,给那搬山猿抓住机会砸了一锤。随后法宝齐至,我只好用掉了一张价值万金的符箓,直到现在还心肝疼。” 陈平安心情郁郁。其实不止心疼,他不但用掉了仅剩的一张金色材质缩地符,还让自己的保命手段浮出水面,以后再想连用两张金色缩地符,以剑仙劈开鬼蜮谷和骸骨滩的小天地禁制,可能就会有变故。 书生发现这人在说到搬山猿的时候语气有些细微变化,笑问道:“怎么,跟搬山猿有仇?” 陈平安神色自若道:“被狠狠砸了一记流星锤还不算有仇?” 书生双手负后,大摇大摆,笑眯眯道:“岂不是又要害得好人兄晕血?” 陈平安点头道:“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我反正是很介意你觉得欠我人情的,不如将那把唬人的飞剑或是铜印送我,作为补偿?” 书生大袖乱挥,鬼叫连天:“好人兄,算我求你了,能不能别惦念我那点家底了?你再这样,我心里发慌。” 陈平安眺望北方一眼,说道:“到了黑河,还是老规矩,三七分?” 书生大为意外,赧颜道:“这多不好意思。” 陈平安呵呵一笑,书生瞬间领会方才的言下之意,随即嬉皮笑脸道:“还是五五分吧,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实在不行,四六分账,好人兄六,我四就成。” 两人往北而行,拣选山野小路,跋山涉水。陈平安一路飞掠,兔起鹘落;书生御风而游,不快不慢,只是与陈平安并肩而去。 陈平安站在一处高树上举目远眺,书生随口问道:“我在广寒殿杀那避暑娘娘,你为何不拦上一拦?这只月宫种能够修成金丹,岂不是更加不易?” 陈平安置若罔闻。随后,陈平安带头,两人途经铜绿湖,再小心翼翼绕过铜官山,如精锐斥候衔枚而走,路线隐蔽,悄无声息。 书生有些惊讶:行家里手啊,是走惯了山水的?可为何又不像那山泽野修? 来到黑河畔,陈平安已经摘了斗笠和剑仙以及养剑葫,覆上一张老者面皮,还让书生换一身装束,然后丢给他一张朱敛打造的少年面皮。 书生半点不犹豫,没有任何排斥,反而觉得极有意思。 黑河蜿蜒长达两百余里,算不得什么大江大河,只不过在多山少水的鬼蜮谷已算不错。出身大圆月寺的那两只鼋占据此河,作威作福已久。 黑河水势汹涌,在上游还建造有一座娘娘庙,自然就是那位覆海元君的水神祠。只不过祠庙是理所当然的淫祠不说,小鼋更没能塑造金身,就只是雕塑了一座神像当样子。不过估计她就算真是塑成金身的水神,也不敢堂而皇之地将金身神像放在祠庙当中,过路的元婴阴灵随手一击也就万事皆休。金身一碎,比修士大道根本受损还要凄惨。事实上,金身出现第一条天然裂缝之际,就是世间所有山水神祇的心寒之时,那意味着所谓的不朽开始出现腐朽征兆了,已经全然不是几斤几十斤人间香火精华可以弥补的了。而佛门里的那些金身罗汉一旦遭此劫难,会将此事命名为“坏法”,更是畏惧如虎。就像道家神仙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修成了无垢琉璃身,结果到头来,无垢变有垢,如何擦拭心境都没办法抹去,怎能不怕?书生对此感触尤为深刻,崇玄署历史上那几位都是因此而兵解,不得真正的大超脱。 夜幕中,两人走入那座祠庙。其内竟是空无一人,毫无阻拦。 书生双手负后,环顾四周,笑道:“好嘛,彻底当起缩头乌龟了。这可如何是好?” 陈平安问道:“你就没点辟水开波的术法神通?” 书生点头道:“有倒是有,当年在路上捡了颗破碎大半的避水珠,只是远远不如我那师妹饲养的辟水兽蚣蝮,如果有了那蚣蝮,便是大江大河里边隐藏极深的龙宫都能轻松寻见。一只屁大的玩意儿,那对犄角更是只有一指长度,可随便那么一晃头颅,就可以掀起百丈巨浪,真是令人羡慕。” 陈平安哦了一声:“那么我在这里等你去把你师妹喊来?” 书生哈哈大笑,抖了抖袖子,手掌托起一颗雪花晶莹的珠子,将那珠子往嘴里一拍,然后化作一阵滚滚黑烟往河水中掠去,没有半点水花溅起。 陈平安继续逛这座祠庙,与世俗王朝享受香火的水神庙差不多的样式规制,并无半点僭越。到了庙中主殿,跨过门槛,仰头望去,发现神台上的覆海元君塑像不高,严格遵循一位中等河神该有的礼制。而神像女子相貌魁梧,手持大斧,确实不算好看。 陈平安走出主殿,逛了后殿,见并无异样,便返回祠庙大门口,坐在台阶上,耐心等待书生返回。心中所想,却是书上关于大源王朝崇玄署云霄宫的记载。 与三郎庙一样,都是在北俱芦洲久负盛名的仙家府邸,只不过云霄宫还占着一个崇玄署的名头,所以涉世更深。 北俱芦洲佛门昌盛,大源王朝又是一洲中部一家独大的存在,佛道之争必然激烈。但是大源王朝既然能够崇道抑佛到了设置崇玄署、由道门管辖一国佛寺的地步,除了大源卢氏皇帝一心向道之外,云霄宫的雄厚底蕴更是关键所在。 在龙泉郡,魏檗经常会在牛角山仙家渡口迎来送往,又知道陈平安要游历北俱芦洲,所以准备了不少北俱芦洲仙家势力的相关书籍、档案,云霄宫是几大重点关注势力之一,因为陈平安还提过那条必然要走一趟的入海大渎,而大源王朝恰好是大渎途经之地。不但如此,大源王朝对于这条大渎重视异常,以至于在大渎沿途各国境内,不止自己的藩属国,而是所有国家境内,都专门设置了监渎官和水潦官,官职颇高,分别相当于六部侍郎和从三品武将。历史上不是没有与大源王朝关系疏远的国家,朝野上下竭力反对,将自家国土之上竟然有别国官员视为莫大国耻,大源王朝曾经三次出兵征伐,不惜被一洲南北骂为穷兵黩武,还与儒家书院交恶,都源于此。 崇玄署云霄宫的建立过程简直就是一部大源王朝其他道统和佛门势力的衰落史:拆庆新宫天官殿为崇玄署天元殿,取嘉灵观巨木大料以造云霄宫老君堂,破云海寺宝华殿以造崇玄署牌坊楼,又拆甘露寺取料以为云霄宫家祠,林林总总,大源王朝开国前期,历朝历代皆有这类事情,如此豪制,此后的各位大源卢氏皇帝仍嫌崇玄署鄙陋,曾下令数位宗室亲王亲自主持,大兴土木,为崇玄署和云霄宫次次扩充规模,京城之内,任何有碍崇玄署风水的建筑一律拆除,在废墟遗址上分置云霄宫旁支道观以镇气运,道观名称皆是大源王朝历史上所用之年号,全部交由云霄宫道人主持事务,大小道观内的任何纠纷,朝廷官府都不可插手。 这大源王朝崇玄署的云霄宫俨然一洲道脉之首,可事实上,那位已经南下滞留东宝瓶洲多年的天君谢实才是一洲道统的真正执牛耳者。陈平安有些好奇,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是相看两相厌,只是势力旗鼓相当,于是老死不相往来,还是各自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除之而后快。 他抬头望去,河水翻滚依旧,水声极大。 书生还是没有返回,但是陈平安突然站起身,掠向河畔。 水势变得近乎凶险,不断有河水漫过河岸——好重的血腥气。 片刻之后,黑河远处,书生跃出河面,一手拽住一名魁梧女子的脖颈拖曳前行。那女子披头散发,身上披挂的铁甲破碎不堪。 书生踏波而行,如履平地,见着了陈平安后,抬手挥动:“好人兄,久等了。” 书生离得祠庙近了,将手中奄奄一息的女子随手丢在岸边,一阵翻滚,那女子仰面倒地,满脸血污。 书生来到陈平安身边,笑道:“一顿好找。方才水底一战险象环生,亏得我默念了几句‘好人兄保佑’,这才化险为夷,不然差点就要给这娘儿们掳去当了压寨夫婿。” 陈平安瞥了眼闭眼装死的覆海元君。书生一袖挥去,打得那只小鼋直接陷入大坑当中。他啧啧道:“这位水神娘娘真是好兴致,水底洞府之前专门开辟了一座美其名曰妾意台的地方,上边摆放了一具具白骨,都曾是‘有幸’成为她夫君的可怜虫。每具白骨身边还点燃一盏魂灯,好一处灯火辉煌的盛景,好一个郎情妾意绵延千百年。若非我在洞府外边威胁要将这座高台打烂,这位水神娘娘还真未必肯出来见我。事实上,便是我闯入其中,她要真铁了心躲藏,我还真未必找得到她。” 陈平安问道:“那些本命魂灯给你打灭了没有?” 书生点头笑道:“自然,这也是一桩不小的功德,胜过杀了避暑娘娘多矣。好人兄,你真是我的福星。” 陈平安蹲在大坑旁边,里边的覆海元君已经坐起,抬头尖叫道:“天受日月星辰,地受水潦尘埃,有情众生受苦受难,这是那些男子命里该有的劫数!” 书生闻言大笑,朝她伸出大拇指:“天花乱坠,说得我都差点信了。” 陈平安看着她问道:“那你自己的劫数算到了吗?” 覆海元君厉色道:“我们父女与大圆月寺有旧,你们敢杀我?!” 陈平安沉默不语,书生以心声告之:“不急动手,咱们拿她钓大的。这位水神娘娘还算好找,那老龙窟传说千曲百弯,太难找到老鼋的踪迹了。” 陈平安轻轻点头,聚音成线,问道:“她的老巢没有搜刮一通?” 书生依旧是以心神涟漪与陈平安对话,遗憾道:“这家伙也心狠,见机不妙,给我擒拿之前,直接运转神通关闭了洞府大门。虽说要破也破得开,但太消耗光阴了,没个把时辰很难打开。历来修士最怕水底的大小龙宫,难找又难开,实在是与山根水运牵连太深,很容易取宝不成,一个不小心就是天崩地裂,水运一炸,江河翻滚,反而闯祸。若是人多的地方,那就是动辄淹死几千几万人的惨事了。这里自然无此忧虑,等会儿钓出那只老鼋,咱哥俩再去水底探宝,有好人兄你那把神兵利器,只会更快开门。” 陈平安始终凝视着那只黑河精怪,笑道:“我在水底可支撑不了多久,不像你,有辟水法宝在身。我的灵气消耗太快,一旦全力出剑劈砍洞门,你再给我偷偷来一下,飞剑紫芝刺几下,铜印砸几下,再变出几张云霄宫杀伐符箓来,我岂不是要葬身鱼腹。木茂兄,你说对不对?” 书生一脸正气道:“好人兄莫要以好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陈平安说道:“稍后你只管自己去水底洞府取宝,既然我没有出半分力,那就三七分,你七我三。” 书生嘀咕道:“这也能分去三成?” 陈平安微笑道:“我在河面帮你望风,你没有后顾之忧,只管安心搜寻宝物。不过事先说好,你有咫尺物在身,我无法知道你到底找到多少宝物和钱财,事后分账,全凭你的良心了。” 书生问道:“那八二分账,如何?” 陈平安答应下来:“可以。” 见陈平安如此干脆利落,书生反而狐疑起来,试探性问道:“莫不是你将洞府家底与那广寒殿地库做了个大致比较,到时候觉得分到手少了,你就要恶从胆边生,与我撕破脸皮了?” 陈平安会心一笑,道:“这可是你说的。” 书生蹲在地上,唉声叹气。 覆海元君见这两个男人似乎在以心声默默交流,瞅着不像是要立即杀她,便愈发骄横,怒道:“还不赶紧放了我,饶你们不死!不然等我爹来了,教你们死无葬身之地!我那被毁去的妾意台重建之日,就要先拿你们两个挨千刀的来点水灯!”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乐不可支的书生,开口道:“你骗了这种货色主动出门,没什么值得自满的吧?” 书生摆摆手:“我可不是什么自满,就是觉得好玩而已。换成真正的山水神祇,品秩再低,只要活了这么一大把岁数,怎么都不会这么说笑话的。这鬼蜮谷不成气候,死活打不出去,给就那么点人手的披麻宗硬生生压在这螺蛳壳里边终年不见天日,看来是有理由的。” 陈平安和书生几乎同时望向河面某处。 书生笑道:“客人来了。” 一只老儒生模样的水族精怪从河面探头探脑,犹豫了半天,才畏畏缩缩凑近,仍是不敢上岸靠近两人,就站在河水中颤声道:“黑河大王要我捎话给两位仙师,只要放过了覆海元君,覆海元君的洞府珍藏任由两位仙师取走,就当是结了一桩善缘。” 覆海元君低下头去。 书生调侃:“你那老爹真是不忧心你的死活啊,就派个虾兵蟹将过来应付我们。” 覆海元君只是低头不语,先前气焰全无。 那精怪战战兢兢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不管两位仙师答不答应,都应该让我去老龙窟回话的。” 书生给他逗乐了,转头望向陈平安:“怎么讲?” 陈平安笑道:“那你回吧,就说我们答应了这个条件。” 书生补充道:“这位覆海元君得先留下。” 那精怪哀号道:“黑河大王要我务必将元君娘娘带回去啊。” 陈平安道:“办事不力,只是有可能死在黑河大王手上,总好过必然死在这里吧?” 精怪缩了缩脖子,立即转身遁水而逃。 书生说道:“我这就去强攻水底洞府大门?” 陈平安指了指覆海元君,点头道:“我守住洞府附近的那段河面,你将她带在身边便是,说不定半路被你说通了,她还能自己打开大门,省去许多麻烦。” 双方都没有任何拖泥带水,书生再次攥住覆海元君脖颈,陈平安跟随书生一起往上游赶去。 最后书生入水不见,陈平安站在河边。一刻钟后,陈平安在心中冷笑:这只老鼋还真是果决狠辣,竟然完全不顾女儿的性命了。 只见整条黑河原本浑浊不堪的河水变成墨色,然后从远处上游开始,河水迅猛冰冻起来,看来是打定了主意要将已经入水探宝的书生斩杀于河中。 不但如此,远处天幕有一个浑身闪电交织的壮汉气势汹汹杀来——是积霄山的敕雷神将。 不过除了这位,似乎并无其余妖物参与围剿,包括搬山大圣在内,要么藏匿更远,要么按兵不动。 陈平安有些奇怪:难道是这只积霄山妖物得知有人挖走了那几条金色雷鞭,无处宣泄怒火,在得了老鼋的通风报信后,才抛下其余盟友,独自前来厮杀? 老鼋驾驭本命神通,将一条黑河冰封百里,这等异样,陈平安有心无力,不过那只积霄山妖物还是要拦一拦的。 敕雷神将看来是动了真火,在地涌山时身躯四周不过是两块令牌环绕,如今又多出三块,写有雷法敕令,多半是由金色雷鞭炼化而成。他悬空而停,嘶吼道:“小贼,是不是你窃走了我那雷池?!” 陈平安愣了一愣,笑道:“我如果有那通天本事,在地涌山你们还能活?” 敕雷神将已经近乎失去理智,只是咆哮不已,浑身电光绽放:“你这该死的毛贼,敢坏我根本!我定要将你千刀万剐,抽出魂魄,雷罚百年千年!”他往黑河之畔一冲而来,同时在空中现出半截精怪真身:一颗金雕头颅,身高丈余,三枚令牌随之散开。 他一拳向陈平安砸去,陈平安没有拔剑,一拳相对。 妖族不愧是以肉身坚韧著称于世,陈平安在地上倒滑出去数丈,那金雕妖物大步向前,三块令牌相互间有金色闪电牵引,不断有胳膊粗细的闪电朝陈平安激射而去,轨迹十分紊乱,不分敌我。只是闪电砸在那只妖物身上后,非但没有阻滞他的身形,反而瞬间蔓延全身,最终凝聚在手臂之上。他的第一拳,拳头布满金光,整条胳膊如同盘踞着十数条金色小蛇。 陈平安有意近身厮杀,不但未用剑仙,连养剑葫内的初一、十五都没有动用。 双方拳拳到肉,那妖物杀得兴起,狞笑不已,每次出拳都裹挟雷电声势,浑身金光大盛。 先前在地涌山,此人狼狈逃亡之时给搬山猿不过是一锤就打得呕血不已,脸色惨白,身形踉跄,这点孱弱体魄也敢与爷爷我对拼肉身坚韧?那只小貂说得没错,这家伙是个剑修,但是背负长剑,兴许是品秩太高,无法完全驾驭,每次动用都会消耗大量灵气,而且短时间内肯定无法补给圆满。难怪先后只敢找广寒殿和这小鼋的麻烦!不过若是换成那个术法多变的书生,他也不敢如此托大,与人近身搏命。 敕雷神将双拳齐出,嘶吼道:“还我雷池!” 陈平安以双掌抵住那两拳,这一次他身形纹丝不动。 雷电闪耀和罡风吹拂中,敕雷神将看到了一张换了面容的脸庞,以及本该熟悉却又陌生的眼神,心中蓦然一紧,竟是急急退后。 陈平安一脚重重踏地,瞬间来到那只妖物身前,一拳轻轻飘飘递出。 敕雷神将迅速掂量一番,倾力轰出一拳,显然是要与这个家伙以伤换伤! 对方一拳果然不痛不痒,大概相当于鬼蜮谷外五境武夫的劲道,可是自己这一拳却结结实实砸在了对方面门之上。但是对方怎的脑袋动也不动?不对劲! 第二拳已至,速度太快。敕雷神将一咬牙,继续与其换拳。 数拳之后,敕雷神将惊骇发现,自己想要与他换伤已是奢望。而无论是先前几拳,还是三道本命令牌的雷电轰砸之下,此人只是浑然不觉,莫不是个半点不怕疼的疯子? 十数拳后,敕雷神将头颅被一拳打烂,丈余高的无头身躯向后倒去。 不知是否是垂死挣扎的最后一击,三道令牌绽放出璀璨金光,使得陈平安周围方圆十丈之内尽是雷电,如同那积霄山小雷池的显化。 陈平安被无数条雷电绳索拘押其中,一时间不得脱身,身上那件青衫法袍出现了一条条裂缝,但是他的视线却在那具尸体上。 果不其然,头颅粉碎的尸体紧贴地面,迅速后掠出去,然后起身站在一块令牌附近,脖颈扭转几下后,又生出一颗金雕头颅来。他一手掐诀,一手猛然握住那块令牌,沉声道:“好家伙,原来在地涌山,你一直在假装废物!不愧是山上最该死的剑修,体魄不输武夫。” 积霄山附近云海滚滚,然后瞬间沉寂。下一刻,这座雷池上空,一道粗如井口的雷电朝陈平安直劈而下。 陈平安一拳递出,雷电碎去,但是那些崩裂开来的一条条雷电四处流窜入雷池当中,使得雷浆电精又浓郁了几分。 敕雷神将来到第二块令牌处,再次握住,冷笑道:“一个剑修,别的不学,学什么拳法。继续出拳,只管出拳,我倒要看看,你这副皮囊,能够在我的雷池中支撑多久!” 又一道粗壮雷电从头顶坠落,被困在原地的陈平安依旧是一拳向高处递出,被打碎的雷电依然是疯狂涌入雷池当中。 敕雷神将几乎同时来到第三块令牌处,驾驭第三道积霄山云海天雷凭空坠地后,手中还多出了一根雷电长矛。在陈平安一手出拳抵御天雷轰顶之时,他也将手中雷矛一掷而出。 但下一刻,他就心弦一震。只见那人向前伸出一掌,竟是就那么挡住了雷矛的矛尖。长矛不断向前冲去,金光四射,寸寸碎裂,而那人手掌只是悬在原处。 陈平安最后握拳,将仅剩最后一小截的雷矛攥在手心,随手丢入雷池当中,微笑道:“再来。” 敕雷神将突然喊道:“老鼋!先别管水底那小子了,快来助我杀敌!先杀一个是一个!” 黑河源头处,河水冰封,一名黑袍老者悬停在河面之上,学那僧人一手竖掌在身前,一手双指弯曲轻轻敲击,竟然响起一阵阵寺庙木鱼声,气机涟漪缓缓荡漾开来,一圈圈扩散出去。每一次敲击,都会有一串串墨色的佛经文字,随着那些涟漪纷纷飘入黑河冰面当中。 敕雷神将出声之时,他刚好念完一部佛经,稍作犹豫,双肩一晃,变化出真身,果真是一只大如山丘的老鼋。 老鼋朝陈平安狂奔而来,四足每次踩地都是地动山摇的动静。 陈平安冷笑道:“木茂兄,再这么隔岸观火,可就坏了兄弟义气了。” 一阵爽朗笑声震天响,书生从河面破冰而出掠向高空,抖擞下身上无数冰块,碎屑如雪飘落。他朝老鼋抛出螭龙钮铜印,小小法印风驰电掣,一闪而逝之后,啪一声,贴在老鼋规模如山坪的巨大黑壳之上,两者相比,大小有天地之别。但不知为何,老鼋哀嚎一声,龟背如突然负有一座雄山大岳,竟是不堪重负,瞬间四脚趴开,腹部紧贴河面,冰面轰然碎裂。 书生拍了拍手掌:“先立一功。好人兄,该你了。” 陈平安背后剑仙铿锵出鞘,哪里管什么雷电交织,如仙人握剑一斩而去,直接将敕雷神将从头到脚劈成了两半。 一颗凝聚了所有魂魄的拳头大小金丹从半片血肉中一掠而出,飞快遁走。三块雷法令牌也随之瞬间消逝,化作三粒金光,与那颗金丹融汇。 飞剑初一迅猛追上,将其一刺,金丹之内的魂魄哀嚎声顿时响彻黑河冰面。 只是金丹并未就此碎裂,逃遁速度微微凝滞。飞剑初一与金丹撞击之后被一弹向后,很快旋转一圈,剑尖再次直指金丹,一闪而逝,在空中带出一条雪白刺眼的长线。金丹不得已改变轨迹,偏移几分,躲过那条白线。 两次撞击之后,刚刚与那剑芒雪白的飞剑拉开一段距离,终于硬生生拼出了一线生机,看到那一丝劫后余生的曙光。结果一抹幽绿剑光从高空笔直落下,将金丹从中一穿而过。 书生拍掌而笑:“两剑配合,天衣无缝,真是妙绝。” 金丹即将崩碎,而书生在说话之前就已经丢出一页绢帛材质的纸张将它裹挟其中,再一探手,就将书页连同金丹一起抓在手中。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剑仙归鞘,好像还有些意犹未尽,不情不愿。 初一和十五也陆续掠回养剑葫内,陈平安别好养剑葫,脚尖一点,来到老鼋附近,书生也落在河畔。 陈平安停下身形,书生突然哀叹一声:“好嘛,打了小的来了老的,打了老的来了更老的。好人兄,怎么办?这下子是真的棘手了。” 一个枯瘦老僧凭空出现在老鼋身边。相较于山丘一般的老鼋,老僧实在是可以忽略不计。但是落在陈平安眼中,老僧气象之巍峨,衬得老鼋才是小如芥子的那个。 老僧双手合十,佛唱一声,问道:“两位施主能否让贫僧将此鼋带回大圆月寺?” 书生笑道:“我无所谓,得听我这位兄弟的,他点头了才作数。” 老鼋开口哀求道:“和尚救我,救我,我知错了,以后一定在寺内安心修行佛法,千年万年都不敢擅自离开了。” 老僧望向陈平安,陈平安一样只是与老僧对视,问道:“知不知错,我不在乎,我只想确定这老鼋能否弥补这些年的罪孽。” 老鼋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言语。 老僧始终双手合十,点头道:“贫僧可以代为保证,以后老鼋之修行,补救之后,会行善事,结善果,只比现在杀它了事更有益于这方天地。” 陈平安不再言语,老僧面露笑意,点了点头,然后望向对岸,佛唱一声,默念了一句“回头是岸”。 当这位身材矮小却袈裟宽大的老僧转身之时,老鼋与他已经不见了踪迹。书生则随手驭回那方没了“立足之地”的下坠铜印。陈平安站在原地,陷入沉思。 书生笑道:“好人兄,你真是胆子大,知不知道这位高僧的根脚?” 陈平安摇头道:“不知。《放心集》上并无记载,我也是路过那片桃林才第一次知道鬼蜮谷有一座大圆月寺。” 书生双手揉了揉脸颊,感慨道:“如果崇玄署秘录没有写错,这位老僧是我们北俱芦洲的金身罗汉第二、不动如山第一。老和尚站着不躲不闪,任你是元婴剑修的本命飞剑,刺上一炷香后,也是和尚不死剑先折的下场。换成是我,绝不敢这么跟老和尚讨价还价的,他一出现,我就已经做好乖乖交出老鼋的打算了。不过好人兄你的赌运真是不差,老和尚竟然不怒反笑,咱哥俩与那大圆月寺总算没有就此结仇。” 陈平安缓缓道:“能证此果,当有此心。” 书生头疼不已,哎哟喂一声:“好人兄莫说这些,我是道家子弟,最听不得这些。” 陈平安突然吐出一口血水,走到没了老鼋术法支撑、有融化迹象的冰面上,盘腿而坐,抓起一把冰块随意涂抹在脸上,仍是七窍流血不止。 陈平安怔怔出神,脸上有些笑意。书生蹲在不远处,瞪大眼睛,轻声问道:“好人兄,这般魂魄激荡、筋骨震颤的处境了,都不觉得半点疼?”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眺望远方:“我说是挠痒痒,你信吗?” 书生使劲点头:“信!”内心则腹诽不已:道爷我信你个鬼。 书生开始默默计数,想要看一看那家伙脸上的鲜血到底什么时候停止流淌。 陈平安转头问道:“那覆海元君?” 书生笑道:“让我捆在了一根捆妖绳上,随叫随到。” 见陈平安眼神古怪,他又笑眯眯地道:“怎么,只许好人兄有缚妖索,不许我杨木茂有捆妖绳?” 他伸出一只手,手中浮现出一根雪白绳索,轻轻一抖,极远处的冰封河面之下,覆海元君就被甩了出来,仿佛被人拽着头发一路狂奔,几个眨眼工夫就到了书生脚边。 陈平安眼皮子微颤:这家伙身上到底有几件“压箱底”的法宝? 书生问道:“怎么处置她?好人兄你发话,我唯你马首是瞻!” 陈平安说道:“只要她愿意自己打开洞府,就可以活。” 书生点点头,对那小鼋笑道:“听到没?” 但是覆海元君却做出了一个古怪举动,看了一眼陈平安后,转头望向书生:“我要你发个毒誓才去开门。” 书生大笑不已,伸出手指,收敛了笑意,咳嗽几声,一本正经道:“好好好,我杨木茂对天发誓……” 覆海元君突然放声痛哭起来:“我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了,你们都是骗子!大骗子!” 陈平安眯起眼,书生神色微变,突然一笑:“算了,饶过她吧,留着她这条小命我另有他用。大源王朝正巧少一位河婆,我若是举荐成功,就是一桩功劳,比起杀她积攒阴德更划算一些。” 陈平安伸出手,书生愁眉苦脸,从袖中掏出那包裹有即将碎裂金丹的书页:“这张书页老值钱了,真不能送给好人兄。书页一旦打开,金丹就会轰然崩开,威力之大,兴许就相当于元婴一击。这可不是什么小事,咱哥俩离得这么近,可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陈平安说道:“洞府收益从二八变成五五分。” 书生犹豫一番。 陈平安说道:“四六分。我六你四,这颗金丹再碎,也是金丹……” 书生收起书页和金丹,斩钉截铁道:“五五分账!” 陈平安说道:“我受伤太重,走不动路,你去取宝吧。” 书生哦了一声,微笑道:“咦,好人兄怎么不晕血了?” 陈平安笑道:“自己的,不晕。” 书生恍然大悟,然后要覆海元君跪地,自己则站在她身前,一手负后,双指并拢,在她额头处画符,一笔一画,割裂头皮,深可见骨。 覆海元君到底知道一些轻重,咬紧牙关,不敢出声。 书生收起手后,一脚踹在她脑袋上:“带路。” 陈平安笑道:“早去早回,若是一去不回也是可以的。” 书生爽朗大笑,覆海元君运转神通,消融冰面,与书生一起潜水游向老巢。 离了陈平安很远后,覆海元君突然小心翼翼说道:“仙师为何不趁着那人虚弱,杀了省事?” 书生五指如钩,一把抓住她头颅,怒道:“道爷我还需要你教做事?!” 只觉得头颅就要炸裂开来的覆海元君哀号不已,苦苦求饶。 书生将其抛开,嘀咕道:“他娘的,如果可以杀掉那家伙,要我付出半条命的代价都愿意……可是大半条命的话就不好说了,更何况……万一死了呢?” 有些心烦意乱,书生一巴掌拍去,将前边带路的覆海元君给拍了个狗吃屎,又一脚将她狠狠踹向前方。覆海元君在水中翻滚不已,好不容易停下身形,都没敢起身,只觉得生不如死。书生这才罢休,说道:“还不快快赶路!” 他一拍脑袋,面露苦笑,手中多出一颗并未含在嘴中的避水珠。 露出马脚了。不过也无所谓了,反正那家伙从头到尾就没想着跟随自己入水,自己需不需要隐藏亲水的本命神通已经毫无意义。 河水冰层融化得越来越快,陈平安站起身返回岸边,环顾四周。 寒冬时节,天地萧索。陈平安缓缓吐纳,调养生息。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书生独自返回,陈平安也不问覆海元君的去向。 “明人不说暗话,那贱婢还要收拾一下家当,是些不好挪动又不甚值钱的物件。我还让她去麾下喽啰那儿狠狠敲诈了一番,毕竟与好人兄相处久了,我也该学一学好人兄的生财之道了。”书生笑道,“走,咱哥俩去祠庙分账,在这儿显不出氛围。” 陈平安并无异议。 两人走入祠庙后,在主殿外的台阶上相对而坐。书生一挥袖子,大小物件哗啦啦落地,琳琅满目,堆积成山。他邀功道:“知道好人兄是位雁过拔毛的英雄,我便无论贵贱,只要是稍稍值钱点的就都给拎回来了。里边有法宝一件,灵器十二件,至于神仙钱,真不是我扯谎,都在老鼋的洞窟,这位就要名正言顺当那水神娘娘的小鼋穷得令人发指,总共才给我搜罗出八百枚雪花钱,不然凭借老鼋在黑河流域的搜刮程度,万万不止这么点。好人兄,我是真用心了,你是不知道,我差点没把那一对大条屏都给打碎了搬来,那娘儿们看得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他说着指向一根莹莹生光的碧玉簪子,道:“这就是那唯一的法宝,修士别在发髻之间,既可避水,也可御寒,但是比较花俏了,属于法宝当中品秩不太行的,但若是修行水法,此物还算不错。其余灵器我就不一一介绍了,相互间价格差不到哪里去,反正对半分,刚好一人六件,好人兄你先挑便是。至于这根簪子跟那堆我尚未抖出的雪花钱,还是好人兄先选其一。其余乱七八糟的,都给好人兄。” 陈平安袖子一卷,先将那些书生眼中最不值钱的大堆物件儿全部收入咫尺物当中。然后身体前倾,将那十二件灵器挑挑拣拣,一再端详,最后选出六件一一收起,道:“簪子归你,我只要雪花钱。” 书生似乎有些疑惑,仍是抬了抬袖子,雪花钱如雨落在地上:“这么点雪花钱,可买不起一件名副其实的法宝,便是一样品秩稍好的上品灵器都悬乎。” 陈平安则挥袖如龙汲水,又给收起,随便给了一个自己都不信的理由:“你嫌钱压手,我不一样。” 书生收起那根碧绿簪子后,双手撑在膝盖上:“接下来怎么说?” 陈平安笑道:“我以诚相待,你却以动了手脚的簪子试探我,你说该怎么说?” 书生一脸无辜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好人兄,这样不好吧?你我都是一等一的正人君子,可别学那分赃不均、反目成仇的野修啊。” 陈平安说道:“你将簪子放在地上,我来砍上一剑,一试便知。” 书生问道:“若是好人兄冤枉了我,又毁了我的簪子,我岂不是又伤心又破财?这又该如何是好?” 陈平安想了想:“若是误会了你,那我就交出六件灵器作为补偿。” 书生脸色阴晴不定,陈平安一根手指轻轻敲击养剑葫。 书生眼睛始终盯住陈平安,然后将簪子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地上。 陈平安停下敲击动作,养剑葫内掠出飞剑初一。 书生突然说道:“等一下。” 陈平安笑道:“怎么说?留着玉簪,还是交出你那六件灵器?” 书生哈哈大笑,十分快意,双指拈住铜印往玉簪上重重一砸,簪子顿时断成两截。 一阵浓郁灵气四散开来,玉簪的光泽随之缓缓黯淡,再无任何玄机,吹拂得两人头发和衣袖飘动不已。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书生微笑道:“好人兄,赢你一次,真是不易。” 陈平安说道:“你钱多压手?” 书生笑着摇头道:“实在是心意难平,积郁已久,临走之前不赢这一次,我怕我道心受损。” 陈平安啧啧道:“你们这些谱牒仙师不把钱当钱就算了,还不把法宝当法宝。” 书生叹了口气:“我得走了,如果不是为了这次小赌怡情,我先前还真就一去不回,掉头就跑了。” 陈平安点头道:“不送。” 书生站起身,轻声道:“好人兄,希望有缘再见。” 陈平安眼神复杂,也站起身,欲言又止,终究是无话可说。 书生似乎猜出陈平安的想法,哈哈大笑:“真是位好人兄!” 言语过后,书生化作一阵黑烟,遁地而走。 陈平安就留在这座祠庙练习剑炉立桩,从夜幕沉沉练到天亮时分。等再次睁开眼,地上还有那断成两截的碧玉簪子。他始终没有去动它,站起身跃上墙头,一掠而去,就那么将那两截没了灵气却依旧是法宝材质的簪子留在原地。 陈平安去了青庐镇,而不是去那座已经群龙无首的老龙窟捡漏寻宝。 此举自然是因为信不过那书生,而覆海元君当下又已经是他的奴婢,先前书生独自来到祠庙,她会在哪里,在做什么,显而易见。 哪怕事实上不是,陈平安也一样会按照那个最坏的猜测行事。 只是他突然改变路线,换了一个方向。 许久过后,书生竟去而复还,站在台阶上低头看着那两截簪子,摇摇头:“可惜了,竟然没有收起来,不然就能炸烂你的咫尺物。”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两截玉簪收入袖中,而不是咫尺物中,这才真正离开。 这一次,他没有遁地而行,而是大摇大摆地在黑河之上御风而游,一条汹涌河水被当中分开,久久没有合拢。 书生两只大袖鼓荡不已,猎猎作响,喃喃道:“人太闲,念头窃起,杂草丛生。太忙,则真性退去,作鸟兽散。所以说啊,身心无忧,风月之趣,很难兼得。” 他沿着黑河一路往南御风,途中只是瞥了眼宝镜山方向,却不会往那边凑。 这是家族对他此次出门的唯一要求:不许靠近宝镜山。 书生一抖手腕,手中现出那根捆妖绳,另一端绑缚着的覆海元君被拽出水面。书生又一拧,将她狠狠砸入黑河水中,惊起高达十数丈的惊涛骇浪。 书生落在黑河南方尽头,收起捆妖绳,覆海元君摇摇晃晃站在一旁。 书生开始徒步南行,她胆战心惊地跟在身后。 书生脚步不停,转头微笑道:“你有个不念情的老子,但是好在跟了我这么个最有江湖气的主子。所以,东西带来了吗?” 覆海元君赶紧从袖中取出一只乌金色的青瓷小水呈,颤声道:“奉命去了趟老龙窟,将我爹精心饲养了八百年的这对蠃鱼带出来了。还给我爹那心腹传令下去,只要那人潜入老龙窟,惊动了机关,就立即放下那四堵锁龙壁将其困住,即便得以脱困,得了密信的群妖也会在那边守株待兔,那个家伙想必不死都该掉一层皮。” 书生收起小水呈,轻轻摇晃,低头凝视一番,微笑道:“这才是我此行最想获取的意外之财啊。”他转头望向黑河老龙窟,“至于那边,多半是白费心机了。你不会去的,对吧,好人兄?” 覆海元君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鬼蜮谷之外的修行之人,都是这般心机可怕吗? 书生瞥了她一眼,将水呈收入袖中:“放心,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们这样的。不过你也太蠢了点,以后这样可不行,不能光长岁数不长脑子。当了河婆,能否成为正儿八经的水神娘娘,还得靠你自己,我这儿不养废物。对了,除了这对蠃鱼,你就没开窍,顺手牵羊点别的?” 覆海元君如小鸡啄米,赶紧拿出一只巴掌大小的玉盒:“有的有的,我爹说这是当年其中一个王朝的末代皇帝请那清德宗某位大隐仙精心铸造的一枚雕母祖钱。” 她哭丧着脸解释:“怕主人等得不耐烦,我便着急赶路。我爹那密室就只放着这两样宝贝,取了水呈蠃鱼,再拿了这盒子,我就赶紧返回了,没敢去别处取物。” 书生接过玉盒,打开一看,啧啧道:“还真是个不俗的宝贝,是任何一位商家修士都梦寐以求的绝佳本命物。很好,从这一刻起,你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大源王朝正统河神了,只差一个朝廷的封正诏书而已。没关系,我家里边放着许多盖好玉玺的诏书,年复一年,积攒了好大一堆。” 覆海元君不敢置信,大难之后骤闻喜讯,恍若隔世。 书生已经转身继续赶路,大笑道:“我只要愿意,让你当个江神娘娘又有何难?” 覆海元君脚步轻盈起来,对那个背影感激涕零。 书生面带微笑,意态懒散,欣赏风景。 让她从河婆升为河神,可不是因为什么雕母祖钱。说到底,他还是看在那座大圆月寺的面子上,顺水推舟一把。毕竟,那只老鼋以后极有可能会在他们杨氏的眼皮子底下……走江。有此善缘作为铺垫,他许多谋划就可以顺理成章,自然而然。 只是想到这里,他脸色瞬间阴沉起来。 谋划?到底是给谁谋划?自己吗? 一想起先前那个家伙在祠庙的最后眼神,他就越发心情不快。 那种眼神,不是幸灾乐祸,甚至不是怜悯,说不清道不明,让他既费解,又愤恨!因为他竟然开始觉得自己可怜! 书生突然想起那两座山崖之间的铁索桥以及那两只蝼蚁一般的妖物。 宰了它们!就当是给那位好人兄的临别赠礼了。 可就在此时,他停下脚步,脸庞扭曲起来,然后神色缓缓舒展开来。 “可以了,约法三章,不是儿戏。”原来是真正的杨凝性已经返回,微笑道,“远游万里,收获颇多,功成身退,有何不满?” 覆海元君也察觉到了前边这个人的变化,驻足不前,满心恐慌。 只见那人转过身,神色温和,整个人的气度在她眼中迥异于先前。只听他微笑道:“你且莫怕。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杨凝性,来自大源王朝崇玄署,云霄宫。” 覆海元君下意识就要跪地磕头,杨凝性伸手虚抬,让她无法跪下,轻声道:“同在修行路上,你我已是道友。以后你既不可妄自尊大,也不可妄自菲薄。” 覆海元君泣不成声,呜咽道:“奴婢记住了,决不敢忘记主人教诲!” 杨凝性哑然失笑,摇摇头,也不再多说什么,带着她一起继续赶路。 杨凝性望了一眼宝镜山方向,不知那边如何了。然后他打了一个稽首:“感谢前辈先前护道一程。” 有笑声在他心湖中泛起涟漪,缓缓道:“同在修行路上,便是道友。这是你杨凝性自己说的。” 片刻之后,那个嗓音在杨凝性心湖中逐渐淡去,杨凝性继续前行。 至于身后那个女子,已经见怪不怪了。 宝镜山。 杨崇玄血肉模糊,浑身上下就没几块好肉了。他大口喘气,盘腿坐在深涧畔,双拳撑在膝盖上,眼神依旧沉稳。 对岸那个名为李柳的臭娘儿们不过是毁掉了腰间那枚狮子印章和一把法刀而已。至于她被自己砸烂敲碎的其余法宝,都远远不如这两件,不值一提。 蒋曲江早已被行雨神女带去山脚破庙,西山老狐和韦太真被李柳随手画的一个金色圆圈拘押其中,看不到、听不见圈外丝毫。那一处地界,是深涧附近最完整的一块区域了。 杨崇玄不是没想过一拳打破禁制,只是次次都被她成功阻拦。而且每一次如此,杨崇玄都会吃点小亏,到后来,简直就像是一个陷阱,等着杨崇玄自己去跳。 断断续续,停停歇歇,三场杨崇玄一鼓作气的主动挑衅,无一例外,都无功而返,而且一次比一次狼狈。对方虽然也算损失惨重,失去了多件法宝,可始终气定神闲,犹有余力。可杨崇玄却真是强弩之末了。 他问道:“臭娘儿们!你真认识我杨家老祖宗?宝镜山这桩福缘也是你故意安排的?他娘的,你到底安的什么心,需要谋划如此之久?” 李柳淡然道:“好好说话,不然你真会死的。” 杨崇玄好像给噎到了,犹豫半天,竟是撂不下一个字的狠话。 那个明明瞧着风吹即倒的小娘儿们,真他娘的拳脚带劲,一身法宝更带劲,层出不穷的术法神通更是他娘的带劲! 李柳问道:“最后问你一遍,认不认输?” 杨崇玄举起双手:“认了。” 李柳这才走向那个金色圆圈,手掌作刀轻轻一斩,金光瞬间消散,看得杨崇玄差点又没忍住骂娘。 里边韦太真和西山老狐一起瑟瑟发抖,牙齿打战。 李柳一巴掌拍晕西山老狐,一手轻轻虚抬,将韦太真扯到空中,刚好与她等高。 一个魁梧青年从远处飞奔而来,李柳看也不看,一袖将他拍得倒飞出去。 李柳伸出两根手指闪电向前,直接将韦太真那颗金色眼珠子剐出。韦太真拼命挣扎,手脚乱舞,凄惨至极,但是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李柳脚尖一点,去往山巅,片刻之后,整座宝镜山开始震动不已。 李柳手持一面古朴铜镜返回水边,竟是随随便便抛给了对岸的男人,被对方接在手中后,她道:“杨凝真,你们杨氏又欠我一个人情了。至于这两个人情,崇玄署和云霄宫分别该什么时候偿还,到时候你们会知道的。” 杨崇玄,或者说是杨凝真咧嘴一笑:“我只想知道,我们杨氏还不还得起,需要死多少人。” 李柳略作思量,摇头道:“还得起,无须死人。” 她补充:“前提是你们不自己找死。” 杨凝真点头道:“行!” 他收起那面古镜,最后问道:“在人情之外,等我跻身九境武夫和元婴地仙,能不能再找你打一次?” 李柳面无表情道:“只要你到时候还有胆子,随时奉陪。” 杨凝真一身血肉如活物,很快原本裸露出白骨的伤口开始愈合。 他不但是金身境的纯粹武夫,还有一线机会去争一争“最强”二字的金身境。 他大步离开宝镜山,头也不回。 李柳看着那个悬在空中的狐魅少女,一处眼眶中鲜血流淌,就像一处小小的泉眼,突然问道:“你想不想快点死?” 韦太真竭尽全力,微微摇头,嘴唇微动,大概是在说她想活,不想死,又或者是想要在临终之前最后看一眼那个男人。 连她自己都不清楚,为何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如此割舍不下。果然,世间真有一见钟情的事情吧,真是美好,让她遭此劫难,仍是半点不觉得委屈。 李柳突然笑了起来,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情,这一刻的她,眼神与脸色竟是那般温柔似水,连带着她的语气都柔和起来,一双原本只有冷漠的眼眸眯成了月牙儿,柔声道:“我弟弟估计也快要离开书院去游历了,身边刚好缺个端茶送水的丫鬟,就你了。”她并拢手指,在韦太真眼眶处轻轻抹过。韦太真只觉得一阵冰凉刺骨,神魂颤抖,但是转瞬之后,竟疼痛骤消。 李柳轻声道:“先前没有记起这一茬,便将你原先的眼珠子随手捏碎了,只好换一颗补上,只希望我那弟弟不要嫌弃你的眼眸各异才好。” 韦太真突然坠地,所幸离地不高,稍稍摇晃就站稳了身形,使劲眨了眨眼眸,这才确定是真的不疼了。 韦高武再次飞奔过来,在离李柳还有十余步距离时就突然跪下,匍匐在地,哽咽道:“恳请仙子传授我道法!韦高武愿为仙子当牛做马,以后在那修行路上,无论境界高低,韦高武虽死无悔!” 李柳笑了笑:“你也配给我当牛做马啊?” 韦高武泪流满面,磕头不止,只是祈求她传授道法。 韦太真正要开口说话,李柳一手抓住她那张小巧脸庞,她脸上顿时出现五个血窟窿。李柳淡然道:“都已经活命了,就要惜福。” 李柳将她横砸出去,撞在远处石壁上,瘫软在地。她双手死死捂住脸,鲜血不断渗出指缝,仍是不敢发出半点喊声。 李柳看着韦高武,问道:“你想要修行?” 韦高武没有抬起头,反而更重一下磕在石崖上,鲜血模糊的额头紧贴地面,大声喊道:“想!” 李柳说道:“很简单,你去杀了那只老狐,我就传你一门有望跻身上五境的正统道法。你应该知道,我没心情陪你开玩笑。” 韦高武身体僵硬,陷入沉默。 李柳笑道:“现在后悔已经晚了,你要是不杀,就换成你死。一条垂垂老矣的贱命,一份大道坦途的前程,你自己选择,就在一念之间。” 韦高武突然站起身,满脸泪水,回头看了一眼依旧晕厥的西山老狐,再看那个使劲摇头的狐魅少女,最终哭哭笑笑道:“我若是死了,我爹,还有太真,可以活吗?” 李柳点头,韦高武怆然大笑,转头狠狠吐了口唾沫:“狗日的老天爷!”他转头看了眼石崖壁,欲言又止。原本想要与她说一声,那个男子不是什么好人,不要喜欢,千万不要喜欢,可是他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韦高武望向那个比杨凝真还要高高在上的女子,颤声道:“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你们这些修行之人,是人啊……不要再骗我了,不要再骗我了,我就是个蝼蚁,不值得你们这么骗的……”他泪流不止,蓦然眼神坚毅起来,从袖中飞快掏出一把白骨尖刀,原本是用来与那杨凝真拼命的,此时却被他狠狠插入自己心口。 韦太真尖叫道:“不要!” 李柳笑容玩味,呢喃道:“最蠢的法子,最对的选择。” 南行路上,李柳目视前方,对韦太真轻声道:“我那弟弟最是憨厚,待人友善,最没有顽劣性子了……总之,你以后跟在他身边当婢女,一定要多护着点他。我稍后会传你一门秘法,到了狮子峰,你的境界攀升会有点快,所以到时候不用自己吓自己。” 韦太真使劲点头,然后转头看了眼身后,抿嘴一笑。她身后那个步履蹒跚的魁梧青年虽然脸色惨白,但是行走无碍,不过心口处还是有血丝微微渗出衣衫。 韦高武也展颜一笑,不过他也忍不住转头望去,已经看不到爹的身影,想必是不敢跟得这么近。在他后边,是那个名叫蒋曲江的男人,以及那位行雨神女。 韦太真这会儿有些奇怪,满眼疑惑。因为当她再看蒋曲江时,好像再无半点情愫萦绕心扉了。 走在最前方的李柳一手负后,一手在身前轻轻摇晃,指尖有一团红丝缠绕,逐渐烟消云散。 当最后一点红丝如灰烬消逝,李柳低头瞥了一眼,心中叹息。世间有些生死相许的男女情爱,其实半点经不起推敲啊。她没有转头,对那行雨神女说道:“你们不用跟着了。书始,记得甲子之约,别轻易死掉。不然我自有法子让你死去活来,受一受你完全无法想象的煎熬之苦。” 行雨神女对于生死本该无惧,可此刻仍是心悸不已,倍感恐慌,却又有些如释重负。她点头“领命”之后,抓住失魂落魄的蒋曲江的肩头,御风离去。 第145章 财源广进 羊肠宫大门口,只剩下了一个怀抱木矛的小喽啰精怪。 陈平安笑了笑,缓缓走去。 那小鼠精愣在当场,然后赶紧站起身,手持木矛,大声道:“你是何人,报上名来!”其实他已经认出眼前此人,但是样子还是要做一做的。 陈平安摆摆手,示意他不用装模作样了,问道:“你那老祖宗丢了一箱子兵书,就没拿你撒气?” 捉妖大仙如果还有胆子留在羊肠宫,陈平安都愿意心悦诚服地喊他一声大仙了。黑河那边的动静可不算小,敕雷神将的可怜下场,多半更是路人皆知。 那小鼠精虽然已经幻化出一张人之面容,却依稀可以辨认出鼠精本相,终究是道行浅薄。他挠挠头:“回禀剑仙老爷,我家老祖宗回来得晚,那会儿我已经自个儿醒过来了,怕老祖宗怀疑,就又狠狠撞了两次大门才好不容易把自己撞晕过去,不承想再次醒来,老祖宗还未归来,就狠狠心又撞了一次,这才把老祖宗给等回来了,将我一脚踹醒后,我便说什么都不晓得便晕了,老祖宗顾不得我,就跑去地道查看,我便赶紧溜走,刨土躲在了羊肠宫远处的地底下,老祖宗找我不见,便腾云驾雾飞走了。” 陈平安坐在台阶上,小鼠精犹豫了一下,也坐下,就是离得有些远。 他倒是想要坐近些,沾点剑仙老爷的仙气来着,可是没那个胆儿啊。 陈平安笑问道:“送你的那本书呢?” 小鼠精指了指埋书的地方,开心笑道:“回禀剑仙老爷,在那儿好好藏着呢,没敢拿出来,想着过段时日再去小心翻看。就像剑仙老爷你说的,若是给我家老祖宗发现了,会有大麻烦的。书上说了,这叫小不忍则乱大谋,剑仙老爷,这个说法,是这么用的吧?” 陈平安忍住笑,点头道:“可以这么用。” 小鼠精怀抱着那杆木枪,傻笑起来,大概是觉得自己做了件挺了不得的事情。 陈平安双手笼袖,微微弯腰,转头问道:“如果可以的话,你想不想去外边看看?” 小鼠精点头道:“当然想啊,我家老祖宗说啦,外边的书籍,甭管是写了啥的,是哪位圣人写的,都卖得贼便宜,跟不要钱似的,我就想去买些书回来。” 陈平安又问道:“还回来?” 小鼠精嗯了一声,神色有些腼腆:“我的家在这里呗。” 他没敢学那剑仙老爷一般坐着,而是屈起膝盖,再将双臂放在膝盖上,身体就缩在那儿。他小声说道:“我晓得剑仙老爷是不喜欢我家老祖宗的,说不定遇见了还要打杀,所以剑仙老爷两次来我们羊肠宫都没能遇到我家老祖宗,我是很高兴的。” 陈平安笑了笑,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壶酒:“喝不喝?” 小鼠精摇摇头:“给老祖宗撞见就惨啦。” 陈平安说道:“最近十天半个月,你家那位捉妖大仙都不敢回来的。” 小鼠精使劲摆手:“谢过剑仙老爷的美意,小的就不喝酒了,那个……反正我就是听说,酒这玩意儿,会烧肚肠哩。”说到这里,他的神色有些黯然。 陈平安点点头,揭了泥封,喝了一小口,眯起眼睛。只是这一次,他唯有暖洋洋的舒适,晒着日头,喝着小酒,身边坐着个喜欢看书还会做笔记的鬼蜮谷小精怪,仿佛当下过着神仙日子。 小鼠精壮起胆子,小心翼翼问道:“剑仙老爷是来我们鬼蜮谷历练来啦?” 陈平安嗯了一声:“还挣了些钱。” 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这样的日子,真是好日子。 何况在这鬼蜮谷,的的确确,是挣了不少神仙钱的。 陈平安喝过几口酒就收起来,站起身说道:“走了。” 拿出斗笠戴在头上,也摘去了那张苍老面皮,露出本来面目。 小鼠精瞧了一眼,连忙起身,站得笔直:“恭送年纪轻轻的剑仙老爷!” 说完这句发自肺腑的话,小鼠精顿时觉得自己真是个小机灵鬼! 陈平安哭笑不得,无奈摇头:“你这马屁精,都喊了多少声剑仙老爷?你这马屁功夫其实还是火候不够,所以往后还是要多读书。” 小鼠精迷迷糊糊,心想我这也没拍马屁啊。不过多读书,自然是要的。如今自己的家当,从一本书变成了两本书,发大财喽! 陈平安笑道:“见过剑修御剑吗?” 小鼠精使劲摇头:“回禀剑仙老爷,这辈子不曾见过!” 陈平安突然问道:“读书之外,喜欢修行吗?” 小鼠精握紧手中木枪,脱口而出:“喜欢!”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笑道:“那我就说一句书上看来的话,你要不要听听看?” 小鼠精深吸一口气,挺起胸膛,正色道:“剑仙老爷,请开金口!” 陈平安差点直接将那句话咽回肚子,如此一来,已经没了半点气势可言,所以他只像是闲谈,随口笑道:“书上讲了,修道之人修力,是为了庇护道心,而不是艰苦问道修心,只为修力。” 小鼠精似懂非懂,陈平安扶了扶斗笠,即将动身赶路。 小鼠精说道:“下回若是再见着剑仙老爷,我一定要喝酒。” 陈平安笑道:“没问题。你不知道吧,我现在其实还不是剑仙,只是剑客。不过一名剑客,从来都是要喝酒才能成为剑仙的。” 小鼠精恍然,陈平安忍住笑意,背后剑仙已经自行出鞘,悬停在他身前。他一步跃上剑仙,御剑远去,气势如虹,剑气冲天。 等离开了羊肠宫地界,陈平安很快就收起剑仙入鞘,飘落在一处瘴气横生的崇山峻岭当中。先前俯瞰大地,只要走出这片山岭,再往东南行去约莫五十里,应该就是铜臭城,而披麻宗修士驻地青庐镇就不远了。 学那仙人御剑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世间云海千变万化,百看不厌之外,还可以做些事情解闷。先前离开羊肠宫,陈平安就故意拣选一处齐整如刀削过的云海底层,脑袋没入云海,缓缓御剑而游,若是脚下山野有精怪鬼魅偶然抬头瞧见这一幕,大概会觉得……这个不见头颅的练气士脑子有病?除了这般幼稚可笑的自娱自乐,陈平安也喜欢整个人没入云海之中,只露出一个脑袋,然后抡起双臂起起落落,仿佛在云间凫水。这与骑龙巷铺子里边裴钱把脑袋搁在柜台上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妙,不愧是一对师徒。 人迹罕至的山岭之中,孤寂荒芜,林中树木多虬结病态。陈平安途经一处崖壁,仰头瞧见了一棵生长于石崖缝隙中的纤细梅树,云烟缭绕。崖壁底下有一大摊稀碎白骨,多半是一棵有望修成手段的草木精魅,稍稍开窍,已经开始学会捕食飞鸟小兽了。 一般而言,世间草木成精最难,这类精魅绝大多数化作人形就已经走到大道断头路,像梳水国渡口青蚨坊那些站在松柏盆景上的可爱小精怪就注定修行无望,只是靠着草木的先天长寿虚度光阴,多是被修道之人饲养起来,瞧着讨巧喜庆而已。故而骊珠洞天尚未下坠时,小镇那棵槐树下的老一辈就喜欢说些山林水泽中子虚乌有的鬼怪故事,故意糊弄、吓唬孩子们。不过老人们大多也会夹杂一句:“生而为人已是不易,当珍惜复珍惜,不然这辈子不好好做人,下辈子就会投胎变成猪狗。” 陈平安年少时就喜欢在那边远远蹲着听故事,天不怕地不怕的刘羡阳是从来就不爱听这些的,总说什么鬼神精魅、门神灶王爷全是骗人玩意儿,所以多是顾璨陪着陈平安在槐荫下纳凉,然后等到他娘扯开嗓门喊他吃饭、睡觉,这才起身离开。 陈平安掠上石崖,五指如钩,钉入崖壁,就那么悬挂在空中,然后取出三枚雪花钱攥在手心,以埋河水神娘娘赠予的那套炼器诀,将雪花钱与其中蕴含的灵气炼化为一滴滴碧绿幽幽的水珠,从指缝间滴落在这棵老梅树与石崖裂缝接壤处。陈平安做完这一切后,手掌轻轻一拍崖壁,缓缓飘落在地,继续赶路。 若是如最开始的道侣那般处境窘困,急需一笔近乎活命的神仙钱,说不定瞧见了这棵生出些许异象的梅树,第一个念头就是好奇它价值几许,最后便是壮胆涉险,攀山缘壁将其砍伐,空山斤斧响,至于梅树本身机缘是否断绝,哪里顾得上。若是道行恰巧再高一些,又囊中羞涩,遇上了那铁索桥上的两只精怪,不一样会是一场凶险不亚于大道之争的厮杀? 陈平安从来不反感那些修道之人的搏杀登高,便是手段狠辣一些,他都可以理解,他唯独不喜甚至厌恶之人,是某些早已身处高位的山上神仙,占尽好处,如那隐匿于云海的蛟龙,高高在上,却依旧对人间没有半点怜悯之心,只要是境界不如自己的,在他们眼中皆命如草芥,随意打压、杀死碍眼之人后,却轻描淡写一句“大道无情”,便能够一颗道心坚如磐石,这是修的什么道? 独自行走于山林间,陈平安喃喃自语:“自己不喜欢的就一定是错的?你陈平安是不是也太霸道了些?你算哪根葱?” 他又问自己:“慈不掌兵,义不掌财?” 随后摇摇头,觉得古人说话只说半句,算不得真正的醍醐之语,一旦某些断章取义的话被世人奉为圭臬,当作为人处世的金科玉律,确实可以少去许多人生的麻烦,不是说不好,可到底还是美中不足的。比如书上又讲了:慈不掌兵,大权在握之后,需有大仁;义不掌财,大富大贵之后,当有大义。 陈平安停下脚步,跃上高枝,坐在树上,拿出久违的刻刀和竹简,将这两句话刻在竹简上。想了想,又将羊肠宫与那只小鼠精说的关于修心修力的话,也刻在另一枚竹简上。等忙活完,他收起刻刀,一手持一枚竹简高高举起,灿烂笑道:“这下子,就算是真正的‘书上’说了!” 好嘛,原来都是陈平安自己随口瞎诌的道理,估摸着整个浩然天下也就只有落魄山的那些马屁精才会愿意将这些话当真吧? 陈平安小心翼翼收起两枚竹简,心情大好,喝了几口酒,开始在心中仔仔细细清点、盘算家当。此次从骸骨滩进入鬼蜮谷历练,收获颇丰,不过身上这件春草法袍的折损不算轻了,想要真正修缮如初,估摸着至少需要五六千枚雪花钱。 当初在地涌山跟杨凝性一起逃出重围,为了示敌以弱,不敢太早泄露纯粹武夫的底细,只好故意压抑体内那一口纯粹真气,单凭法袍,结结实实挨了那只搬山猿一记重锤。后来在黑河之畔跟那积霄山敕雷神将一番厮杀,身陷雷池,春草法袍更是被电打雷劈得严重破损,这笔不小的开销,让陈平安有些牙痒痒。他只得安慰自己:“世间最小的包袱斋做买卖也还需要些本钱呢,你这种无本万利的挣钱心态要不得。” 而在雷池之中,如油煎火熬自身皮囊魂魄,便是真正的鬼蜮谷历练。虽说相较于落魄山竹楼的打熬轻了些,可裨益也不小。并且雷池本就是天地间最熬人的牢笼,受此苦难,别有妙处,陈平安其实已经察觉到自己的筋骨、魂魄稍稍坚韧了几分。 乌鸦岭,从肤腻城白娘娘那儿夺来的一件雪花法袍,按照范云萝的说法,市价两三枚谷雨钱。若是卖还给肤腻城,应该会有一两枚谷雨钱的溢价。 只是一想到那个喜欢故弄玄虚的白娘娘,陈平安就心情郁闷。当时她变出了一张面孔,以此蛊惑人心,让陈平安愤懑不已的同时还有些心虚。 除了让那对下五境道侣背出鬼蜮谷的五具白骨,咫尺物当中还搁放有肤腻城十几个女官侍女莹莹如玉的白骨。至于能够在骸骨滩卖出多少价钱,他心里没底。 陈平安想到这里,忍不住向南方望去:不知那对道侣卖出高价没有? 所谓的一月之约,其实陈平安一开始就没当真,只是让对方安心收钱罢了。对方是否守约等足一月光阴,他根本不在乎,因为他并不会在奈何关集市露面。 若是对方提前携钱潜逃,他们就得时刻担心事后被追责,多少是他们的一桩心事;等够了一月更好,他们便可心安理得离去。让那位五境女修破开瓶颈,跻身洞府境,那笔神仙钱想必绰绰有余,还足可帮助她稳固境界,至于剩下的盈余能否帮助男子顺势破境,只看天意缘分。 至于陈平安为何如此,道理很简单。就像他在避暑娘娘的地库中一定要收取那两具执手赴死的白骨一样,为的不是求财,而是想找一处他们的故国故地,将他们的白骨合冢葬在那青山绿水之间。愿那人间有情人成双成对,终成眷属,愿白首不负心的已逝之人生生死死皆在一起。 大道漫长,长生路远,修行当中,勤勉练剑出拳、不惧与强者对敌之外,做了这些他人不太愿做、我偏要停步去做的小事情,怎么就不是人生大快意? 在剥落山广寒殿避暑娘娘的闺房和宝库中都有收获,从杨凝性那儿还分了一千多枚雪花钱,不过陈平安觉得最值钱的,还是那块作为“门扉”的寒铁,被墨家机关师精心打造出了一座广寒宫。 其实避暑娘娘闺房内的瓶瓶罐罐,陈平安还是很上心的,以后离开骸骨滩继续北游,天晓得会不会遇上几个有钱没地方花的大家闺秀、山上仙子,说不定她们一个猪油蒙心,就要高价买去。朱敛信誓旦旦说过,天底下就没有不想更好看的女子,若是有,那也是尚未遇上值得“为悦己者容”的心仪男子而已。 至于捉妖大仙珍藏的那一大箱子兵书,陈平安还没来得及仔细翻阅,打算在青庐镇落脚后再一本本翻翻看,应该都是当初两大王朝和十数个藩属国遗落在骸骨滩的书籍,羊肠宫保存千年之后,成了陈平安小包袱斋的本钱之一。 不过还是需要精心挑选,拣来一批最好的,以后就放在落魄山的自家藏书楼里。将来落魄山弟子入楼借书翻书,听藏书楼老人说上一嘴,这是他们山主当年远游北俱芦洲骸骨滩的收获,再添油加醋一番,说翻看书的时候可一定要小心,因为这些可是从龙潭虎穴里找出的宝贝……那弟子是不是就会想着以后看书一定要更加仔细用心,在读书乏了的灯下,多多少少还会有些佩服那位年纪轻轻便走过了千山万水的“山主”?想到这里,陈平安不由得笑了起来。 继续算账。 同样是身穿青衫的账房先生,在书简湖就只能想着少输少亏,在这鬼蜮谷却可以想着多挣多赚,日子真是越过越好了。 在积霄山挖掘出了五截长短不一的金色雷鞭,真实价值如何暂时不知。不过先前敕雷神将为何要说自己是搬走雷池的窃贼?正因为此,他担心积霄山有大变故,离开黑河之后就刻意绕开了。 其实积霄山与老龙窟一样,如果真不怕死,一探究竟,说不定还有意外收获。当然如此一来,就跟那对境界不高的道侣一样,真是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赚钱,拿命在赌。 在黑河畔的祠庙内,陈平安与杨凝性坐地分赃,合伙瓜分覆海元君洞府库藏。六件灵器,陈平安舍了那支所谓的法宝簪子,只要了那可怜兮兮的八百枚雪花钱水府库藏。天上确实偶尔会掉几张馅饼砸在头上,可是陈平安信不过杨凝性以玄妙道法将全部心性之恶凝练为一粒纯粹“芥子”的“书生”,但是他很好奇这门云霄宫羽衣卿相的独门道法到底是如何做到炼化心神如炼物的。 陈平安算完账,才发现原来这趟鬼蜮谷之行,自己竟然挣了这么多家当。虽说来此途中发现宝镜山山水崩裂,极有可能是那杨凝真终于取得了机缘,而积霄山雷池被人偷偷搬移腾空更是一桩大福缘,可是陈平安不觉得这些他人之丰厚收益就可以让自己觉得眼红垂涎。 事实上,那个处处钩心斗角、事事输给陈平安的杨凝性,反观他离开鬼蜮谷之际的收获,哪怕不提那面杨凝真辛苦为他作嫁衣裳的三山九侯镜,只说老龙窟内的金色蠃鱼和那枚当初某位清德宗大隐仙亲手铸造的雕母祖钱,就已经算是满载而归。 不过就算知道了真相,陈平安也不会上心。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们拿你们的大福缘,我捡我的小破烂儿。 陈平安蓦然来了一个无法掩饰的眉开眼笑,乐呵呵道:“这样的破烂儿,真是多多益善!”然后他抖了抖袖子,“再说了,你们可不是破烂儿,都是大把大把的神仙钱呢。”何况那从杨凝性身上扒下来的法袍百睛饕餮大袖中还藏着三张瞧着就贼值钱的符箓。 陈平安跳下高枝,脚步欢快,学崔东山大袖晃荡,还学裴钱的步伐,何其形似神似。他觉得自己确实是有些得意忘形了,可是又如何,我这会儿开心啊。 陈平安拎着那只酒壶,喝过之后,没舍得丢,收入了咫尺物。他有些遗憾,这一路都没能撞到精怪鬼物,与铜官山是差不多的光景。在即将离开山头之际,他突然发现遥遥一处山脚有两拨人起了争执,双方对峙,刀戈相向。他迅速熟门熟路地潜行过去,敛了所有气机,拣选隐蔽处躲起来。 一架粗鄙不堪的巨大辇车上——说是辇车,其实四周并无遮掩之物,倒像是一张木筏——摆着一张宝座,上边大马金刀地坐着一个肌肉虬结的魁梧大汉,身高两丈,拳如钵大,一手持量身打造的巨大酒碗,正在仰头痛饮,酒水随意倾泻,茂密如林的胸毛如逢大雨。大汉脚边放满了空酒壶,宝座旁边蜷缩着一个两耳尖尖的精怪女子,双手捧着一只盛满酒水的大碗,时不时偷偷打量一眼“敌军大营”中的某位,媚眼如丝。辇车由八只小精怪喽啰扛在肩上,附近还有数十个喽啰披挂铁甲,手持刀枪,叫嚣不已。 与这伙山中精怪对峙的,是十数只精锐士卒装束的高大鬼物,佩刀挂弩,如同人间沙场锐士。为首一位身穿银色铠甲的将领满脸怒容,身边站着一个矮他一头的活人男子,与鬼物和精怪杂处相伴依旧意态倨傲,没有丝毫畏惧。他竟然身穿一件胸前绣有白鹇的大红色文官补服,内穿白纱单衣,足登白袜黑履,腰束玉带。这位约莫年纪不大的“官员”正伸出一根手指,直指辇车,大骂不已。 身材魁梧坐如小山的壮汉听着那人絮絮叨叨的谩骂声,抬脚轻轻踹了一下脚边的女子,低声问道:“到底在说个啥?” 娇媚女子笑道:“在骂老爷你不是个人呢。” 壮汉愣了一下:“老子啥时候是个人了?咱们跟铜臭城那帮骨头架子,哪个是人?不就这白面书生自个儿才是人吗?” 娇媚女子低头掩嘴,吃吃而笑。壮汉一丢手中酒碗,她赶紧举起自己手中那只,等壮汉接过去后,她一边给他捶腿,一边笑道:“老爷,铜臭城的读书人说话,可不就是这般不着调嘛,老爷你听不懂才好,听懂了,难不成还要去铜臭城当个官老爷?” 壮汉咧嘴笑道:“我倒是想要给那位啥点校女宰相当个芝麻官,白天与她说些书上的酸话,晚上来一场盘肠大战,听她哼哼叽叽如同唱曲儿,便是想一想也真个销魂。” 那位鬼将听得真切,按住刀柄,脸色阴沉,怒道:“我家宰相大人仙子一般,也是你这毛也没煺干净的畜生可以言语轻辱的?!” 壮汉不以为意,喝过了半碗酒,洒了剩下半碗,摔了酒碗在辇车外,一抹嘴,身体前倾,一边伸手入嘴剔牙一边笑道:“我与捉妖大仙的座下大童子可是斩鸡头烧黄纸的结拜兄弟,更是搬山大圣的义子之一,吃你家唐城主地盘上的几个樵夫算得了什么?” 文官大声呵斥道:“你这老狗少在这里装傻扮痴,我们是来找你索要那位新科进士老爷的!此人是宰相大人最器重的读书郎,你赶紧交出来,不然我们铜臭城就要大兵压境,再也不念半点邻居情分了!好好掂量一番轻重,是你的狗命够硬,还是我们铜臭城的大军刀枪锋利!” 陈平安依稀看出辇车之上的那个壮汉身后盘踞着一只撵山犬模样的本相,只是画面十分模糊,而且时而浮现时而消逝。 捉妖大仙座下大童子?该不会是在羊肠宫门口偷藏尖刀,然后给自己一指弹死的老鼠精吧? 陈平安看了看那辇车。就怕货比货,相较于肤腻城范云萝的重宝辇车确实是太过寒酸了,难怪会与那羊肠宫鼠精结拜兄弟。而铜臭城上山讨要的新科进士肯定就是那个被桃扇君子抓去剥落山邀功的杨凝性了。 陈平安更多的兴趣还是放在了那个文官身上。看得出来,他此次离开铜臭城算是公务在身,但是观其神色细微处透露出来的那点幸灾乐祸,内心深处肯定还是希冀着那个有可能与自己争宠宫闱的同僚已被撵山犬吃入腹中变作了此山肥料才好。 骂人不揭短,被道破真身的壮汉勃然大怒,唾沫四溅,咒骂那文官是个短命早夭享不了福的。 双方嘴上骂架了老半天,也没见谁率先动刀子,最后竟是就这么打道回府、各回各家了!陈平安也是有些服气,一拍养剑葫,跃下树枝,远远尾随着那伙铜臭城鬼物。 辇车之上,壮汉岿然不动,似乎不耐酒力,犯困打盹。等到回了洞府,辇车缓缓落地,那娇媚女子蓦然尖叫起来。原来,神功无敌的自家老爷竟是莫名其妙便暴毙而亡了,这只铜官山撵山犬化作人形的精怪壮汉,唯有眉心处渗出一粒鲜血珠子来。 陈平安临近铜臭城后,取出那块披麻宗的牌子挂在腰间,还背上了一只大包裹,里边装有从避暑娘娘闺房以及黑河水府两处所得的瓶瓶罐罐。至于交易这些会不会露出马脚,陈平安如今自然毫不在意,巴不得群妖顺藤摸瓜寻仇而来。 只是那捉妖大仙连自家的羊肠宫都不敢久留,哪敢来铜臭城送死。 先前养剑葫内,初一似乎不太愿意露面杀妖,是飞剑十五击杀的那只精怪。 陈平安扶了扶斗笠,然后覆上那张老者面皮。 先前在黑河边上的水神祠庙,杨凝性说想要留下那张少年面皮当作小小的纪念,陈平安没答应。杨凝性便退一步,说他愿意重金购买。 陈平安就说:“买是可以的,价格十枚谷雨钱,既然双方已是患难与共的好兄弟了,谈钱有些伤感情,那就打个十一折好了。” 杨凝性这才恋恋不舍地交还那张面皮,说:“如好人兄这般厚道的好兄弟,真是世间难找了。” 铜臭城在鬼蜮谷南方诸城中是一座规模不算小的城池,城墙高大,城门三座。城北一大块被开辟出人间君主的宫城模样,一大堆被城主敕封的将相公卿、文武官员都住在附近。城内开辟出十余座大小坊市,商贸繁华,披麻宗撰写的《放心集》上多有详细记载,其中就写到悬挂披麻宗玉牌进入铜臭城,不但出入城池无禁制,在城内所有交易也都有额外的优厚待遇。由此可见,那位在青庐镇附近扎根,却将生意越做越大的铜臭城城主是个会做人……当鬼的。 果然,披甲佩刀的守门鬼物在见着了陈平安腰间那块玉牌后,立即换了一副谦恭嘴脸,一个个点头哈腰,笑脸相迎,不但如此,还齐声恭贺“预祝仙师财源广进”,让陈平安有些措手不及,略微思量过后,没有快步离开,而是摆出一副游历青庐镇的外乡大爷派头,弹了一枚雪花钱给一名校尉鬼将,后者赶紧双手接住了那枚雪花钱,用嘴轻轻一咬,顿时笑得合不拢嘴。 铜臭城以三座大坊著称于鬼蜮谷:一为女儿坊,有脂粉气冲天的众多青楼勾栏,毕竟铜臭城的人间女子姿色尤佳。除了一些皮肉生意,女儿坊还会贩卖人口,拣选一些瞧着模样灵秀的女孩明码标价。历史上不是没有外乡仙师相中铜臭城年幼女孩的根骨,将其带离鬼蜮谷的先例。相传,其中一名女童还是那八字纯阴的修道美玉,与救她于水火的恩人一起联袂跻身了地仙之列。世间山上门派仙府下山选取弟子、勘验他人资质,往往是各有所长也就各有所短,极难真正看准看透,何况千奇百怪的根骨机缘,我之蜜糖彼之砒霜,我之美玉彼之山石,这类情况数不胜数。对此,陈平安是深有感悟。那一趟离开书简湖往北走,无意间路过的那间金银铺子里边,有两个当时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少年伙计,因为有两位隐藏身份游历人间的老神仙在旁看着他们,其中道行更深的老修士选取了那个看似憨厚无半点灵性的少年作为传道对象,而低了一境的修士选了那个机灵伶俐的少年伙计作为弟子。 还有一座走马坊,多是以物易物的场所。鬼蜮谷内的玉石矿物、灵花异草、白玉骨头,以及无意间获得的各种王朝遗物皆可在此买卖,各取所需。毕竟,鬼物修行也有自己的众多讲究,修行路上,每高一境,就能存世更久。 最后一座金粉坊专门交易那位点校宰相珍藏的秘宝。当然,外乡游历的仙师也可以拿出自己的宝物卖给那位城主妹妹——这就是陈平安此行的目的地,要来这里当个包袱斋,总得先练练手,学着脸皮厚一些才行。 金粉坊不大,一条街的店面铺子之外,多是尚未考取功名却才名远播的读书郎在此借住,这位点校宰相的想法确实天马行空。 陈平安来到街角第一间铺子,掌柜是个穿着华美的妙龄女鬼,还有两个脸色雪白的男童女童小鬼物。见着了腰悬披麻宗门禁玉牌的陈平安,两个小家伙都有些畏惧。铜臭城历史上多场灾殃可都是这些外乡神仙在城中大开杀戒,死伤无数。 掌柜倒是神色如常,客客气气问道:“老仙师是要买物还是卖物?我这铺子既然能够开在街头,货物自然不差,更不假。” 陈平安换了换嗓音,沙哑笑道:“我若是从那边走来,不就是街尾了吗?” 掌柜嫣然一笑,不以为意。说到底,铺子的生意从来是客人爱买不买、爱卖不卖。两个原本畏畏缩缩的小家伙倒是相视一笑:这个戴斗笠的老神仙原来还会说笑话哩。 陈平安看了看铺子里边一架架多宝格上的古董珍玩,有灵气流淌的极少,多是些从骸骨滩古战场挖掘而出的前朝遗物,与乌鸦岭的盔甲器械差不多,无非是一个保养得当、光亮如新,一个遗落山野、锈迹斑斑。而且山上宝物可不是藏得住一些灵气就可以称之为灵器的,修士精心炼化打造,能够反哺练气士、温养气府才算灵器入门,再就是必须可以自行汲取天地灵气,并且能够将其炼化精纯,这又是一难。这便是所谓的“天地赋形、器物有灵”,世间众多皇宫秘藏在凡夫俗子眼中可谓价值连城,但从来不入山上高人的法眼,正是如此。不过店铺那件镇店之宝算是当之无愧的灵器,是一支无羽的重铁箭矢,想必此物的主人生前一定膂力惊人,是一位沙场悍将。箭矢尖头之上血迹斑斑,至今没有褪散,已经浸透箭矢之中。 掌柜见此人在箭矢之前低头凝视,微笑道:“老仙师真是好眼光,此物名为‘破山箭’,曾是陇西国一位沙场万人敌的物件。那位大将军是兵家修士出身,本命物是一张破山弓,配合十二支破山箭,一箭出去可以炸破山峰,威力极其惊人。这支破山箭更是稀罕,箭头沾染鲜血是由于射穿了另外一名敌对兵家武将的眼珠子,血迹千年不散,故而我家主人又将其命名为‘破睛箭’。若是寻常的铜臭城鬼物和那山中精怪,便是瞧上此箭一眼都要觉得眼眸生疼,老仙师若是买去,跋山涉水,持箭而游,自可邪祟辟易,鬼魅不侵。” 陈平安笑问:“那张破山弓如今在何处?” 掌柜道:“在骸骨滩那场荡气回肠的战事中直接给它主人拉得连弓身都断了。” 陈平安感慨:“好一场惨烈厮杀。” 掌柜笑道:“若非如此,哪有我们这些鬼物死而复生的机会,倒是要感谢那些不惜命的沙场武人才对。” 陈平安点点头:“我再逛逛。” 掌柜也不强求,任由那位头戴斗笠的老人离开铺子。 陈平安逛完了这条街上的所有铺子,发现是差不多的情形,都是一家铺子珍藏一件灵器,例如尽头那间铺子就搁放有一把铁板琵琶,品秩颇好。其余零零散散的古物珍藏都不太入流,哪怕陈平安想要低价购入,到别的地方再转手卖出,都没能挑出一两件来,想必真正的好东西都已经给那个点校宰相收在了那座“宫城”当中。 捡漏靠眼力,陈平安还是跟马笃宜和那只书简湖老鬼物学了些皮毛。不过好东西看多了,一样物件是好是坏,陈平安还算有点信心,可到底有多好,则终究还是差了些火候和道行。 最后,陈平安重返最早踏足的那间铺子,两个小家伙已经不太怕他,坐在门槛上晒太阳呢,只是挪了挪屁股让出道来。 掌柜笑问道:“老仙师在我们金粉坊可有意外收获?” 陈平安摇头道:“买不着价格合适又有眼缘的。” 掌柜瞥了眼陈平安背着的大包裹,问道:“老仙师是要割爱卖宝?” 陈平安点头道:“碰碰运气,不知掌柜看不看得上眼。” 掌柜笑道:“看过再说,如果真有那一眼货,我这铺子是不怕花钱的。” 陈平安便摘下包裹,轻轻放在柜台上,一件一件往外搬东西。 这只是避暑娘娘闺房和覆海元君水府的三成物件,足可见陈平安先前挖地三尺的能耐,可谓过境之处,寸草不生。 掌柜的脸色开始变得古怪,因为先前几件竟然都是些女子闺阁用物,脂粉罐、妆镜、线刻铭文鸳鸯纹银盒以及头饰,大如拳头却精细雕琢有殷红牡丹一丛、婆娑数百朵的头饰……这个外乡老仙师真是个老不羞的色坯玩意儿! 陈平安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妥了,便不忙往外掏东西,总算开始翻翻拣拣,取出几件稍稍正常的富贵物件儿,掌柜愠怒恼羞的脸色才稍稍好转几分。 当陈平安拿出一双金箸后,她的眼神微变,比起瞧见那巧夺天工的金花头饰还要心动几分。 最后,陈平安只是取出了包裹中的半数物件,疏疏密密,便已堆满了柜台。他问道:“可有相中之物?” 掌柜视线随意地将那些物件全部巡游一遍,只在一件水粉瓷瓶上稍有停留,似乎大体上属于略有动心而已,更多还是大失所望。 陈平安哀叹一声:“既然你我都没能拿出一眼货,只好白走一趟铜臭城了。” 掌柜见那糟老头已经要收拾包裹,这才轻轻伸出一根手指压住那水粉瓷瓶,出声道:“老仙师,不知这小瓷瓶儿售价如何?我瞧着小巧可爱,打算自己掏钱买下。” 陈平安瞥了眼那水粉瓷瓶,故意流露出一抹讥讽之意,笑道:“它啊,在我这些宝贝当中是最不值钱的,送给掌柜便是。” 陈平安确定它是真不值钱,大家闺秀、权贵妇人兴许喜欢,可也就能卖个几十上百两银子,之所以被那掌柜独独看中,不过是一连串压价的手段之一,陈平安再不会做买卖,这点眼力见儿还是不缺的。要论心眼的多寡、城府的深浅,这位铜臭城女鬼掌柜真能跟杨凝性媲美?所以陈平安就开始将柜台上那些物件儿往包裹里塞,一副你这掌柜眼瞎、老子已经铁了心要走的模样。 果不其然,那掌柜有些藏不住眼神中的着急,又问道:“老仙师,我这铺子已经许久没有开张了,这样吧,你这包裹里的所有东西我打包要了,出价九十枚雪花钱,如何?!” 陈平安又一次斜瞥她一眼,伸手推了推那只水粉瓷瓶,手上动作不停,没好气道:“我也不是那讨饭吃的乞丐,这件东西只管送你了,其余真正的宝贝,我去别处找那兜里真正有钱的买家。我就不信了,偌大一座铜臭城,还没个眼光好的?” 掌柜似乎有些恼羞成怒,不去拿那只水粉瓷瓶,也不出言挽留这个糟老头,任由他收起掏出来的全部家当放回包裹,重新背在身后。见她不拿瓷瓶,那老头也不客气了,自己拿在手中:“不要拉倒!”就此跨过门槛,扬长而去。 掌柜在心里默念了十数声,这才赶紧招手,将女童小鬼喊到柜台旁边,说道:“去跟着那个人,若是他转头走回咱们铺子,你就别管;若是一路走了,瞧着不像是要再回金粉坊的,你就上去跟他说,咱们铺子愿意与他好好商量价格。” 约莫一刻钟后,女童小鬼哭丧着脸飞奔回铺子,皱着小脸蛋道:“贞观姐姐,我一路悄悄跟着那个老爷爷,真的没给他发现我,跟了好久的。结果邻近女儿坊后,他拐入一条小巷,我不敢跟得太紧,怕他一回头就瞅见了我。谁知等他离开了巷子,我再跟上去,他就没影了。贞观姐姐,那老爷爷真是嗖一下就没啦,我在街上来回跑了好几趟,仍是如何都找不见了……” 女童小鬼双手捂脸,说到伤心处便开始呜咽起来,名叫贞观的女鬼掌柜既心忧又心疼,赶紧绕出柜台,蹲下身,摸着小家伙的脑袋,柔声道:“好啦好啦,又不是多大的事情,莫哭莫哭。” 站在一旁的男童小鬼做着鬼脸,幸灾乐祸道:“贞观姐姐,方才要是让我去跟着,那老头儿就肯定跑不掉啦。雀丫头笨着呢,贞观姐姐又不是不知道。” 女童小鬼好不容易才止住哭声,这一下直接就号啕大哭起来。 贞观狠狠瞪了那小鬼头一眼,去柜台后边取出一只银色铃铛丢给他:“我走不开,你拿好这信物,赶紧去北边宫门与看门的楚将军通报一声,就说金粉坊先前来了一位外乡老仙师,有好些宝贝在身上,让宰相娘娘一定不要错过了,最好是亲自与那位仙师见一面。” 男童小鬼使劲点头:“好嘞,贞观姐姐,放心吧,我做事比雀丫头靠谱多了!” 女童小鬼哭得越发厉害,贞观手指向门外,瞪着那个一次次火上浇油的小混蛋:“赶紧给我消失!” “得令!”男童小鬼立即飞奔出去。 片刻之后,正蹲在地上好言安慰女童小鬼的贞观转头望去,目瞪口呆。 铺子门外,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手里拎着一动不动的男童小鬼,笑吟吟走入,微笑道:“贞观,不用找我了,最近铜臭城风声紧,所有可疑之人的进出,咱们那位城主都让人仔细盯着呢,所以当那位外乡老仙师一走入金粉坊,我就得了消息。” 她将男童小鬼放在地上,嗅了嗅,满脸陶醉:“哟,好重的宝光之气,贞观你啊,真是错过了一桩天大买卖。” 贞观愧疚道:“奴婢是想着帮宰相娘娘多压价,不承想那老头儿脾气不好,竟是直接负气走了。” 女子摆摆手:“无妨,只要还在铜臭城,怎么都找得到,我已经派人去请他过来了。” 女子正是铜臭城唐城主的亲妹妹,名叫唐锦绣。漫长岁月里,正是她好似小孩子过家家,在城内打造出一座朝堂,还筹办了科举。 城主唐惊奇是一位金丹境鬼物,但是几乎从未与人厮杀过。这也不奇怪,南方十余城,蒲禳战力第一,如果不是自己作孽,早就是一位惊世骇俗的玉璞境鬼物剑修了。其余城主,除了靠近兰麝镇的那位太傅城英灵,都未曾跻身元婴境界,而且都谈不上“有望”二字。再往北,才有一位元婴城主,便是避暑娘娘的靠山——那座不降城的强势英灵,当年神策国战死沙场的那位砥柱大将,麾下三位鬼帅之一正是那张破山弓的主人。那金丹鬼将曾经亲自造访金粉坊,只是看了一眼摆在铺子里的破山箭,非但没有直接抢走,反而铜臭城想要主动归还此物,他也没有收下。 唐锦绣笑道:“等他过来后,就说我是金粉坊的坊主,真正管钱的。一旦泄露了身份,到时候那位仙师可不就得往死里抬价。” 贞观笑着点头。 唐锦绣瞥了眼男童女童两只小鬼物,笑骂道:“俩蠢蛋儿,一边玩儿去。” 两个小家伙赶紧跑出铺子。 一道修长身影凭空出现在店铺内,四周阴气涟漪阵阵。 唐锦绣愣了一下,笑道:“哥,你怎么来了?如果我没记错,这还是你第一次大驾光临我这金粉坊呢。” 贞观已经跪在地上,颤声道:“拜见城主。” 唐惊奇道:“我来这里是告诉你,除了与那人做生意外,你最好别有其他想法。” 唐锦绣笑道:“不就是一个老头儿吗,怎么,你还怕我瞧上了眼?又不是年轻俊俏的公子哥儿,我可没想法。” 唐惊奇无奈道:“此人不过是用了些障眼法,如果谍报无误,应该是那个让范云萝以及山中群妖都大吃苦头的年轻剑仙。我这不刚得到一个消息,那只撵山犬也死了,被飞剑穿破头颅而亡,悄无声息,凶手都没露面。” 唐锦绣舔了舔舌头。唐惊奇正色道:“平时玩耍,我都不与你计较,此次事关重大,一不小心就是少去半座铜臭城的惨事,你如果还敢胡来,可别怪我将你禁足百年!” 唐锦绣委屈道:“既然是天大的事,哥哥你自己出面不就成了。” 唐惊奇气笑道:“我出面?做什么?传出去,是秘密谋划着剿灭其余大妖,还是野心勃勃想要吞并周边城池?或者我在这铺子里边,坐下来,嗑着瓜子,跟他一个漫天要价一个就地还钱?既然人家没打算声张,只是来咱们城中做买卖,连你都知道隐藏身份,免得对方抬价,我在这里,又如何杀价?对方一枚小暑钱的物件,我花一枚谷雨钱买下?不然咱们铜臭城是不是属于不给一位年轻剑仙面子了?” 他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家那个满脸羞愧的妹妹:“接下来你就认定一事,买卖而已,既不要画蛇添足,也不用刻意讨好。可若是对方一味咄咄逼人,不用太过畏惧便是,我们铜臭城与青庐镇签订盟约,那些披麻宗修士断然不会坐视不管。” 唐锦绣眼神幽怨道:“知道啦。” 唐惊奇转头看了眼贞观,叮嘱道:“记得提醒她到时候别犯花痴,咱们铜臭城的点校宰相还真配不上一位年轻剑仙。” 唐锦绣一跺脚:“哥,有你这么说自己妹妹的吗?!” 那位城主英灵却已经匆匆而来悄悄而返。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名故意没有穿上宫廷装束的女鬼妇人领着那位老仙师来到金粉坊街角铺子。贞观如临大敌,唐锦绣早已站在铺子门口,双手负后,一手轻轻虚按,示意她不用紧张。 妇人禀明了情况后,唐锦绣望向那个头戴斗笠、背负行囊的“老头儿”,笑眯眯道:“老仙师,竟然过女儿坊而不入,躲起来喝酒了,让我们好找啊。” 然后她开始自我介绍:“我呢,是这座金粉坊所有店铺的大掌柜,贞观她眼拙,兜里又没几个钱,所以还是我来与老先生做买卖好了。” 陈平安微笑道:“好,希望你们千万别店大欺客,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几下敲打,就连那吓唬人的言语都听不得一句半句的。” 唐锦绣心中腹诽不已,脸上却笑容更浓:“金粉坊的铺子,年岁最短的也是四五百年的老店了,一块块金字招牌,回头客茫茫多,老仙师只管放心。” 陈平安入了铺子,唐锦绣和贞观肩并肩站在柜台后边,找到陈平安的妇人则守住店铺门口。 陈平安摘下包裹,一件件取出,放在柜台上。 依旧是先取了三成,琳琅满目,宝光流溢。 唐锦绣一件件拿起、一件件放下,当她看到那件雕琢精美、牡丹百朵拥簇的金花头饰后,微微心颤,微笑道:“真是好漂亮的物件,便是放在外边的市井王朝,仅凭这份必然出自山上神仙的巧妙工艺,也该值个万两白银。毕竟此物大有渊源,曾是安亭国一位美艳皇后的心爱之物,只要碾碎了雪花钱如雨露,滴入所有花蕊当中,据说便会有奇异景象发生。嗯,我开价一枚小暑钱。” 之后她又提起那双金箸,一再端详、相互敲击后,点头道:“果然是它。此物也在史书上有据可查,是那鹊山国末代皇帝当年御赐给名臣宋靖之物,为了表彰他为官清廉。它可不是由寻常的黄金打造而成,而是加入了一些山上秘宝材质,故而敲击之声恍如有人在耳畔轻轻言说‘清廉’‘刚正’二语。宋靖此人也无愧此物,以文臣身份领军厮杀,竟然战功卓著,在沙场上颇有建树,只可惜以一人之力如何抗拒大势。” 陈平安突然说道:“既然如此,此物不卖了。” 唐锦绣错愕道:“老仙师这是为何?我愿意同样出价一枚小暑钱的,何况这双金箸在别处绝对卖不出这种高价了。我既然在老仙师开价之前便主动说出历史渊源,足见我们金粉坊的诚意。” “诚意自然是十分诚意了。”陈平安点点头,笑道,“不过这双金箸我打算送人。” 唐锦绣也就只好作罢,若是平时,这双金箸她确实会心动,却只会出价五十枚雪花钱,就当是对方给自己省钱了。 最终行囊里的三成物件,连同那金花头饰在内,唐锦绣买下了约莫半数,总计九枚小暑钱,算上小暑钱对雪花钱的溢价,也就是九百二三十枚雪花钱。其中一样陈平安都没能瞧出端倪的老旧鎏金香炉竟然价格最高,唐锦绣也未细说根脚,只说她愿意支付四枚小暑钱,陈平安便提价一枚,唐锦绣一样犹犹豫豫答应了。等到她让身旁女鬼贞观先收起那小香炉,唐锦绣才蓦然大笑,得意不已,陈平安便知道贱卖了,不过无妨,人家挣的是眼力钱。 事实上,连同这只包裹在内,剩下咫尺物中所有瓶瓶罐罐的估价,陈平安的预期,就是撑死了卖出五百枚雪花钱。若是能卖出个三百枚,其实都算是大赚了。自己这趟包袱斋,本就是鸟雀腿上劈精肉、蚊蝇腹内刳脂油的勾当,不奢望大发横财,只靠一个细水长流的积少成多。 唐锦绣忍了半天,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又从贞观手中拿过小香炉,双手细细摩挲,真是爱不释手,抬头对那位摘了斗笠的“老先生”微笑道:“这小香炉来历可是相当相当不简单,曾是清德宗一位大隐仙年轻时常伴左右的修行之物,只是底部篆文不彰显清德宗身份而已。但是这位大隐仙曾有一部游记传世,虽并不广泛,我却恰好收藏有一本,时常翻阅,烂熟于心,才晓得此物的根脚。香炉虽非法宝,只是件灵器,可真实价格该有一枚谷雨钱的,地仙之下,无论是鬼物还是精怪,只要点燃一炷山水香,便可很快静气凝神,进入禅定坐忘之境,十分难得。” 贞观有些着急,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口,她这才悻悻然收了口,不再继续显摆自己的考据学问。 陈平安笑道:“那说明此物与我无缘,却与坊主有缘。” 唐锦绣将香炉递给贞观捧着,道:“就凭老先生这份洒脱,我便也豪气一回,再加一枚小暑钱,凑足一枚谷雨钱!”她从腰间荷包拈出一枚钱币递给陈平安,“钱货两讫。” 陈平安拿过那枚神仙钱,双指一摩挲,掂量一番后,这才小心翼翼收入袖中,点头笑道:“买卖双方皆大欢喜,难得难得。以后若是又得了稀罕宝贝,定要来向坊主抖搂抖搂。” 唐锦绣指了指那包裹,然后掩嘴笑道:“老仙师难道忘了包裹之内还有七成物件没取出?” 陈平安一拍额头:“这辈子还没摸到手过几枚谷雨钱,教坊主看笑话了。我这就慢慢取出,坊主只管细细看。” 唐锦绣笑着不言语,显得十分善解人意,心中则冷笑不已:演,你继续演。 贞观却觉得大开眼界:这位使障眼法的年轻剑仙真是个天生做买卖的。 唐锦绣在陈平安从包裹里搬东西出来的时候也没闲着,开始将那些花钱收入囊中的心爱物件暂时放在身后的多宝架上。至于那些没能买卖成功的物件,则被她先挪到柜台一旁,动作娴熟,堆放巧妙,相互间绝无半点磕碰。所以哪怕陈平安又拿出了三成多物件,柜台上依旧不显得拥挤。 唐锦绣又陆陆续续挑中了三件,只不过这次出价才两枚小暑钱,其中一件羊脂玉雕的手把件和一件金错铭文的矛尖还都因为是两大王朝帝王将相的遗物才有此价格。不过唐锦绣坦言,那矛尖去别处售卖,遇上识货的兵家修士,兴许这一样就能卖出两枚小暑钱,只是在这鬼蜮谷,此物先天价格不高,只能是个装样子的摆件,怪不得她金粉坊不出高价。 陈平安不以为意,依旧选择卖给金粉坊。 柜台已经摆不下物件,唐锦绣便让贞观放好香炉,再去将老仙师身后那排多宝架上的物件挪走。 这一次,唐锦绣拣选了四样小物件:一只凫雁银碗、一卷绘有牡丹两本的画轴、一只小蟋蟀金笼子,以及一只小蛮靴…… 当唐锦绣放下那卷画轴、拿起那只小蛮靴的时候,陈平安面色如常:都是钱嘛。 唐锦绣最后花了四枚小暑钱,最珍贵的那幅画轴上所绘的那两本牡丹名为“小黄娇娘”和“白衣相公”,是神策国最著名的十棵牡丹之二。这幅画便占了三枚小暑钱,其余三物只是唐锦绣瞧着顺眼而已,沾了骸骨滩诸国一些历史典故的光,不然不值几枚神仙钱,卖给她铜臭城唐锦绣,算是眼前这位“老先生”找对人了。至于画轴也好,先前金花头饰也罢,以及她和铜臭城最为捡漏的香炉,只要不是骸骨滩和鬼蜮谷的“老人”,任你是眼力再好的地仙修士都要错过。 结完账,陈平安开始收拾包裹。自己这趟铜臭城的包袱斋,当得有些意外又意外了——是一枚谷雨钱,外加六枚小暑钱啊。包裹里其余没能卖出去的一大堆物件,又不是真是什么破烂货,离开了鬼蜮谷和骸骨滩,一样有机会卖出手换来真金白银的。 陈平安打定主意,回头原路离开铜臭城,一定要再打赏给那城门校尉鬼物一枚雪花钱,那家伙一定是嘴巴开过光,自己这趟金粉坊可不就是财源广进? 背好行囊,陈平安重新戴起斗笠,从袖中取出那只水粉瓷瓶放在柜台上,望向贞观,笑道:“就当是一笔彩头赠送,聊表心意,祝掌柜的生意兴隆。” 贞观快速瞥了眼唐锦绣,见后者毫无反应,这才笑着收下。 陈平安出了金粉坊,从先前城门离开铜臭城,丢了一枚雪花钱给那城门校尉,后者大喜,连连躬身道谢。 下一站,陈平安要去往青庐镇,在那儿找个歇脚的地方,除了调养休息之外,还要画两张金色材质的缩地符。毕竟鬼蜮谷内称得上“安稳”二字的地方,兰麝镇都不算,只有披麻宗竺泉亲自坐镇的青庐镇而已。 青庐镇距离铜臭城不远,只是山水绕路。陈平安没有御剑,徒步前行,在能够看到青庐镇的轮廓后微微松了口气。 铜臭城铺子里,陈平安离开后,唐锦绣手指轻轻敲击柜台,满脸笑意。都说请神容易送神难,自己不但成功请神,还略有赚头。不过她有些犯嘀咕,生怕自己那个难得严肃教训自己的哥哥会骂自己“画蛇添足”。 在陈平安走出城门的那一刻,唐惊奇就来到了铺子里。 唐锦绣视线有些游移不定,唐惊奇笑道:“挺好的,应对得体,竟然还水到渠成地做了一笔好买卖,难得难得,都知道帮铜臭城挣钱了。” 唐锦绣如释重负,得意扬扬问道:“哥,你说那家伙晓得我的身份不?” 唐惊奇扯了扯嘴角:“一开始未必确定,等到离开铺子的时候,他应该就已经心里有数了。” 唐锦绣疑惑道:“是我哪里露了马脚?金粉坊的坊主知晓那么多历史典故不算破绽吧?我身边的几位女官随我看过几百年书,也都能够如数家珍的。” 唐惊奇指了指贞观,立即吓得她脸色越发惨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唐锦绣哎哟一声,后知后觉道:“那家伙当时送出水粉瓷瓶,是故意试探贞观?” 唐惊奇似乎心情不错,笑道:“你起来吧,又不是多大的过错,本就是件藏不住的事情。对于练气士而言,真相如何往往并不重要,远远不如他们心中的猜疑。再者,外乡的任何一位世间修士,只要能够有此境界,一大把年纪便都不会活到狗身上去的。你们两个的一言一行和最终结果已算是最好的了,我这个当城主和哥哥的,对你们没有理由再多苛求。” 他离去之前,对妹妹说道:“记得赏赐给贞观一枚小暑钱。你啊,对铜臭城男子的那些大度和一掷千金若是能够匀一些给女子就好了。” 唐锦绣翻了个白眼。 陈平安已经摘了面皮,走入青庐镇。镇子并不大,甚至还不如奈何关集市,只有纵横交错的两条大街,屋舍建筑加在一起不到百余栋,并且并无任何豪宅。路上行人寥寥,不过茶摊酒楼倒是也有,卖茶贩酒的竟然都是姿色出众的女子,想必都是铜臭城来的了,而且多半是有些修道根骨可惜却又无法成为披麻宗修士的。 青庐镇还有两家仙家客栈,一南一北,北边的价格贵,一天一夜就要十枚雪花钱,南边的才一枚。陈平安问是否因为灵气悬殊的关系,不承想北边客栈的女子嫣然一笑,十分实诚地说并无差别,只是她们家离宗主的修道茅屋近一些,有钱的仙师都愿意在这儿扎堆,而且杜仙师常年都居住在此,所以经常能够碰见。 于是陈平安就转头去了南边,那女子眨了眨眼眸,似乎有些讶异:能够走到青庐镇的修士和纯粹武夫可都一个个财大气粗,真没谁兜里是缺钱的主儿,只分有钱和更有钱两种,天底下最金贵的面子岂能因为这一天九枚雪花钱的差价就给自己丢在地上捡不起来? 陈平安在南边客栈要了一间屋子后,开始倒腾咫尺物和那只包裹,换了些新鲜物件放入包裹中,打算隔几天再去一趟铜臭城金粉坊。这叫逮住了一只肥羊就使劲薅羊毛,过了这村就没这店。 做完这些,陈平安继续以一枚枚雪花钱修缮身上那件春草法袍,约莫一盏茶后才停下来。修补法袍并不是砸钱就行,是一个细致活。 陈平安开始练习剑炉立桩,运转那依旧无法彻底打破所有关隘的剑气十八停。 一个时辰后,陈平安喝了一大口养剑葫内的深涧水,开始炼化水气精华,补充自身水府。只是一个多时辰过去才炼化出三滴“泉水”,给水府中三个绿衣童子接在手心。 陈平安的这类粗浅修行尚且如此耗时,一旦闭关,更是两耳不闻世间事,所以才有山中不知人间寒暑的说法。 当陈平安趁着休憩时分沉浸心神,阴神化作一粒芥子巡游水府,结果就收到了那些小家伙们的幽怨眼神。大概是说他天资平平就更加应该勤勉修行、笨鸟先飞,为何打造出关键窍穴的这么一座大府邸后,这些年莫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简直就是一天打鱼一年晒网了。 陈平安愧疚难当,狼狈离开水府。那条武夫纯粹真气凝练化成的火龙在水府门外的一处岔口默默凝视着他,他黯然不语,火龙一摆头甩尾,快速游弋离去。 早些年,火龙头颅之上曾经站着一个儒衫仗剑的金色小人,与它一起巡狩四方,在这方小天地内开疆拓土、所向披靡,如同相得益彰的庙堂文武。 陈平安收起念头,撤了内视之法,回过神后,坐在桌旁,视线低敛,怔怔无言。 讲道理这件事,说服别人不容易,说服自己也很难。 那么为什么还要讲理呢?一碗市井饭,一部拳谱,值得吗?为此付出的代价,即便极其巨大,已经伤及大道根本,可自己的那个选择,真的就对吗? 陈平安不是在纠结第一个早有答案的问题,以及那个注定暂时不知对错的问题。他害怕的是,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想这些。 陈平安猛然间深吸一口气,站起身离开桌子,身形颠倒,一袭青衫大袖飘摇,闭上眼睛,开始以天地桩倒立行走。 铜绿湖上停有一只翠绿竹筏,三郎庙少年袁宣依旧在垂钓,这次没有外人,也就更加闲适随意,女武夫与那位金丹剑修老人都各自持有一竿钓竿。他们刚返回此处没多久,袁宣有些失落,因为那个据说在鬼蜮谷已经闯下偌大名头的年轻游侠没来。 袁宣瞥了眼始终没半点动静的湖面,转头问道:“樊姐姐、刘爷爷,不是说那人是纯粹武夫吗,为何青庐镇人人都说他是一位剑修,争执不下的也只是他到底是金丹境还是元婴境?” 女武夫脸色尴尬:“应该是位武夫才对。” 老人要更加见多识广,笑道:“小樊与青庐镇修士的猜测其实都未必是错的。世间有些怪人确实既是练气士又是纯粹武夫,只不过这类天之骄子越到后来就越是后继乏力。比如武夫一途,已经跻身了远游境,或是修道一途,终于跻身了元婴境,这就会有天大的麻烦,除非是以大毅力和大魄力果断弃了其中一条道路,不然极难真正登顶,只会自己与自己打架一般,两条路都走到了无路可走的断头处。” 袁宣咂舌道:“若真是传说中只差山巅境一步的远游境武夫,又能够拥有元婴修士的术法神通,岂不是要打遍一洲无敌手?” “无敌手?还差得远呢。”老人笑着摇头道,“除剑修之外的寻常玉璞境神仙对上这种凤毛麟角的怪胎确实要头疼不已,可换成剑仙或仙人境修士,拿捏起来一样游刃有余。” 袁宣的想法十分羚羊挂角,直接跳往别处的十万八千里之外了,笑问道:“刘爷爷,你是剑修,那说说看,为何世间修士的兵器万万千,唯独你们用剑的这般厉害,还被誉为杀力第一呢?刘爷爷,你可别随便糊弄我,我可是晓得的,剑修最吃钱,以及先天剑胚是咱们练气士里边的万中无一,这两个原因才不是全部的缘由。” 老人哈哈笑道:“这就是一本很老很老的老皇历喽。” 他不再说话,抬手指了指头顶高处。袁宣瞅了瞅,点点头,不再询问什么,开始安安静静钓鱼。 可袁宣还是有些心痒,犹豫了一下,便向老人伸出三根手指。老人摇摇头,再次伸手,指了指更高处。 袁宣收起两根手指,只剩下一根。老人笑了笑,仍是摇头。 袁宣终于开始安心钓鱼了,反而是比他岁数更长的女武夫一头糨糊,迷惑不解,不明白这一老一少在打什么哑谜。 半个时辰后,依旧毫无渔获。袁宣抛了一把饵料丢入湖水,水有水脉,看似湖面平静,实则底下大有讲究,可不是随手乱抛的。他随口问道:“听说黑河的老鼋饲养了一对最少活了一千五百载的金色蠃鱼,刘爷爷,我若是与杜叔叔说一声,咱们能不能杀过去,与那只老鼋花钱买来啊?” 老人耐心解释道:“除非是将其打杀了,否则此等灵物,买是注定买不到手的。可是老鼋能够在鬼蜮谷活这么久,想要成功打杀极不容易,除非是竺宗主亲自出手,不然他往那老龙窟深处一躲,便再难寻见了,哪怕是你杜叔叔也要无可奈何。” 袁宣哀叹一声:“打杀就算了,我做得到也不做。天生万物自有其理,修行之人本就是逆流而行,再造杀孽,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真不知道那些兵家修士为何能够杀人不眨眼,还可以不沾因果业障。” 老人笑道:“只要是能够成为一教一家一宗的,自然各有其大道根柢,在这方天地间立得定、站得稳。” 袁宣挠挠头,苦兮兮道:“刘爷爷,咱仨的鱼漂儿倒是比那门神还要立得定,一个比一个稳当。” 老人哈哈大笑,女武夫也跟着笑出声。 青庐镇北边的客栈,杜文思站在门口。他是出了名的有君子风范,所以在门口招呼的女子并不拘谨,见杜文思站了许久,便好奇问道:“杜仙师,是等人吗?” 杜文思摇头笑道:“里边闷,出来透口气。” 女子无言以对,很快便想起一件事来:上次杜仙师也是这般一个人站在门口发呆来着。 前些年,有一位境界极高的年轻女冠行事跋扈,竟是不从牌坊楼进入鬼蜮谷,而是直接一剑劈开了天幕,现身之后,又掉头走了,然后又两次劈开那传说中坚不可摧的天地屏障,最后一次刚好是在青庐镇不远处。 这几次擅闯都引来了几位英灵的截杀,最后一次更是宗主竺泉亲自出马劈了她一刀,被她硬生生接下。不过竺泉也只是象征性示威而已,并未倾力。 一番言语后,竺泉径直返回茅屋,任由她入境,算是过了披麻宗这一关。 她入住客栈,却只待了一天,离开的时候依旧是一剑破开天幕,十分蛮横无理。不过比来的时候稍稍含蓄一些,先御剑去了北边一座城池上空,这才破开天地禁制逍遥离去。杜仙师当时也是在门口站了很久,人问起也还是先前的答案:里边闷,出来透口气。 杜仙师真是君子,连说谎都不会。 后来听客栈里边的神仙客人说,那外乡游历至此的女冠是一位来自桐叶洲的女修,在砥砺山与一个名叫刘景龙的修道天才大打出手,两败俱伤。 正想到这儿,一个姿色平平的佩刀女子从街上缓缓走来,看门女修赶紧屏气凝神,等到那人走近客栈,颤声喊了一声“宗主”。 竺泉笑着点头回礼,然后喊了杜文思,说是一起走走。 她笑着调侃道:“行啦,那黄庭是说过她南归之时会再来一趟青庐镇,可是她来不来、什么时候来,是你等在大门口就能等来的?” 杜文思脸色微红。 竺泉继续道:“听说那个大闹一场的年轻剑仙已经在小镇住下了?” 杜文思点头道:“刚从铜臭城过来,就住在咱们南边的客栈里。” 竺泉笑道:“那家伙十分有趣,骑鹿神女首次离开画卷就是奔着他去的,不知为何没成,最后骑鹿神女跟了那位北俱芦洲历史上最年轻的宗主。那个小娘儿们竟然抢了我的名头,如果不是在鬼蜮谷而是在别处遇到了她,我是一定要与她切磋一番的。若是我赢了,天知地知我知她知;如果我输了,无须她放出消息,我自个儿就昭告天下为她扬名。” 杜文思会心一笑,这便是自家宗主的脾气了。 竺泉突然说道:“宝镜山彻底毁了,那一场架打得动静不小,只不过我没脸皮偷看,便没能知道具体过程。那年轻人应该如你所说,就是那个名次垫底的杨屠子,看样子,好像已经得了宝镜山的机缘。不管怎么说,既然没在鬼蜮谷四处惹事,也就由着他得宝而归了。不过剥落山、积霄山那块地盘就被那个进入小镇的年轻人和一个不知来历的书生联手掀了个底朝天。乖乖,本事不小,谋划更高,将所有妖物玩弄于股掌之中,到头来你猜怎么着?” 杜文思苦笑道:“宗主,这我哪能猜得到。” 竺泉无奈道:“你这性子忒无趣,难怪如今还是条光棍。真不是我说你,再遇上了那个叫黄庭的,喜欢就开口,人家要走你就跪着磕头,脸皮算得了什么,给你骗上手后,到时候该怎么拾掇自己媳妇,还需要别人教你?唉,还是怪你小子不济事,你说你咋个还不跻身元婴境呢,在金丹境乌龟爬爬,好玩啊?真当自己是那只老鼋的亲戚啦,那你咋个不去娶老鼋的女儿呢?” 杜文思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恼羞成怒道:“宗主!” “行行行,不戳你心窝子了。我这不是着急你的修为嘛,你们平时总说我这个宗主当得懒散,我这刚要上点心,瞅瞅,你又不乐意了,到底要咋个弄嘛。” 杜文思开始伸手揉脸,竺泉拍了拍杜文思肩膀:“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那黄庭回头来了咱们青庐镇,你可别求我帮你打晕她,做那生米煮成熟饭的下作勾当,我虽然是你们这些瓜娃儿的宗主,却终究不是你们爹娘。不过文思啊,我看你终究是要比那杨麟更顺眼些的,你喊我一声娘亲试试看,说不定我这个又当宗主又当娘亲的就临时改变主意了。” 饶是杜文思这般好脾气的也开始嘴角抽搐,竺泉哈哈大笑,好不容易才止住,结果又嘀咕了一句:“他娘的,差点给老娘笑裂了嘴。本就长得一般,以后还怎么找皮滑肉嫩皮囊俊的小夫君?” 杜文思只得提醒道:“宗主,咱们能不能说回正事?” “你的终身大事,咋个就不是正事了?”竺泉咳嗽一声,点头道,“大圆月寺的老和尚和小玄都观的道人都离开过那片桃林,至于去往何处,我还是老规矩,不去看。但是你算一下,加上那艘流霞舟的年轻宗主、骑鹿神女,以及那个两次撒网收飞剑的臭王八蛋,还有蒲禳的突然露面,再加上鬼蜮谷中部那几座大城的蠢蠢欲动、相互勾连,文思,你觉得这说明什么?” 杜文思摇头叹息道:“宗主,你是知道的,我一直不擅长这些谋划算计。” 竺泉重重点头,貌似很是欣慰,一巴掌拍得杜文思一个踉跄:“很好,与宗主我一模一样,就是看出了一个热闹!” 行至街道尽头,竺泉率先转身走回北边客栈,杜文思跟着转身。 竺泉再无言语,直到客栈门口才缓缓道:“你正值金丹瓶颈将破未破的关键,所以接下来只要开打,你就跑回祖师堂去,不用有任何犹豫。也许那个蹲在渡船上一年到头喝风的老家伙别的都是狗屁混账话,唯独那句咱们披麻宗得换一个会用脑子的宗主是对的。所以别人战死了,连我在内,都没什么,披麻宗修士这点担当还是要有的,唯独你杜文思,要死也不该死在这乌烟瘴气的鬼蜮谷,最好都别死在骸骨滩,死去北边、更北边才好。” 杜文思摇摇头:“宗主,此事我做不到,临阵脱逃,不战而退,我杜文思便是舍了大道与性命,都决不……” 竺泉突然轻轻一掌推在杜文思脑袋上,神色平静,语气淡然道:“别犯傻。杜文思,我最后摆点宗主架子与你说一句掏心窝的话。在这世上,至少在我竺泉眼中,一个真正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是吃得住大苦更受得了大辱的,任你山岳压我,那脊梁,却一直是挺直的!” 杜文思站在原地,竺泉继续向前缓缓而走。 第146章 天地无拘束 城池高耸入云的京观城墙头上,一名堪称玉树临风的中年男子悠然散步。 远处,两女一白骨站在走马道上,一起眺望南方——道门宗主贺小凉、骑鹿神女,还有京观城城主高承。这位骸骨滩和鬼蜮谷历史上最强大的英灵,战力几乎可以媲美一位擅长与人厮杀的仙人境修士。 但是高承生前的身世背景在后世史书上竟然没有半点记载,不是史家和山上修士都不想追本溯源,而是真的没能在两大王朝十数藩属国的档案上找到任何记录,连一句话都没有,只在一国兵部最底层的一卷户籍上找到了高承这个名字而已——步卒高承,好像这位在当年骸骨滩近百万累累白骨中站起来的鬼物,真是一个沙场死人堆里躺着的无名小卒。好像当他以白骨鬼物之姿站起身后,才开始一步步崛起。 高承个子不高,依旧以一副雪白瘦骨现世,只是披挂了一副最简陋的破损铁甲,腰间佩刀更是寻常物。他问道:“贺小凉,你到了我京观城后,只说是看一看,如今看完了没有?” 贺小凉微笑道:“城主这是要赶人了?” 高承说道:“再给你三天时间,再不走,就不是赶人,而是杀人了。” 一旁的骑鹿神女有些心惊胆战。京观城内煞气太重,那只五彩神鹿是天地承运灵物,最受不了这些消磨,便早已给她收起。她半点不怀疑那位城主的话,知他绝非恐吓。 贺小凉微笑道:“三天就三天,时辰一到,我一定离开京观城。” 高承瞥了眼远处那个走在墙头上的人:“最好别让姜尚真坐你的流霞舟离开,不然我怕我忍不住要出刀。” 贺小凉不置可否。 高承走下城头,姜尚真走到贺小凉和骑鹿神女附近,跳下墙头,微笑道:“只要贺宗主依旧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就真的只是看看,到时候不捎带我一程也是可以的,大不了我就被高承留在京观城内,那些个白骨美人别有一番滋味呢。” 贺小凉以心声问道:“你觉得鬼蜮谷最缺什么?” 姜尚真趴在墙头,揉了揉屁股,同样以心声懒洋洋道:“自然是大活人。其实小天地的灵气一直都没怎么变,也变不出花样来,打生打死这么多年,无非是让高承寄放在蒲禳之流的身上而已,可是带着阳气的活人太少了,铜臭城那块风水宝地又给竺泉死死盯住了,摆明了你高承胆敢去抢人,她就敢撕破脸大打一场。” 贺小凉微笑道:“那么如果高承可以自造轮回呢?使得鬼蜮谷内那么多天仙神人也无法聚拢的散乱魂魄、残余阴气能够在鬼蜮谷内投胎转世为人。百年之后,阴阳相济,鬼蜮谷跃上两个大台阶,堪称别有天地,真正成为一块洞天、福地兼备的宝地,又当如何?” 姜尚真先是脸色凝重,随后很快释然摇头:“高承道行高,在鬼蜮谷内我都打不过,这个我勉强承认,强龙不压地头蛇嘛。可要说高承又得了一门远古的禁忌秘法,知晓了却只是不能掌握那转世之法,我姜尚真……也可以捏着鼻子认了。但是还要说这位京观城城主手里边刚好拥有这等无上法器,可以承载这份天地大因果,在这终究还是阳间的鬼蜮谷打造出一座好似酆都的地界,我是打死都不信的!” 贺小凉微笑道:“那咱们就拭目以待?” 姜尚真脸色阴沉,第一次心情凝重起来。 贺小凉突然笑道:“姜尚真,你其实猜错了一件事。” 姜尚真又恢复笑容,道:“贺宗主请说。” 贺小凉却不再言语,且神色复杂。 姜尚真开始在心中默默推衍,只可惜又有两处迷障无法破开,这就很麻烦了。世上事,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小玄都观道人和大圆月寺老僧曾经先后离开桃林,各自都用上了遮蔽天机的神通手段。一个出现在挂有铁索桥的南边崖畔,在那儿站了一宿。一个出现在水神祠庙附近的埋河之畔,相较之下,老僧倒算是来去匆匆。 至于陈平安,到了青庐镇后就无法观看了,姜尚真是如此,想必贺小凉也不例外,至于那个高承,不好说。 青庐镇南边客栈,虽然心神不宁的状态持续颇久,陈平安仍是强行静下心来,想要连夜画出两张金色材质的缩地符。只是提笔后,才发现自己迟迟无法动作,因为心知肚明,勉强落笔,在金色符纸上也画不出,普通材质的符纸上兴许可以。 陈平安放下笔,起身练习了一个时辰剑炉立桩,竟然仍是无法真正静心,便干脆推开门去,在夜幕中逛了一圈青庐镇,回到客栈屋子后取出一些竹简,在灯下翻来覆去看了许久,就这么守着灯火枯坐了一夜。 天亮时分,陈平安覆上面皮,背着包裹又去了趟铜臭城,没能见着那个熟悉的城门校尉鬼物,有些遗憾。 到了金粉坊,那里刚好开张,贞观愣了半天,让男童小鬼手持银铃铛去喊“坊主”。男童小鬼确实伶俐聪慧,只是点头,二话不说去北边宫门找到那位门神将军。很快,唐锦绣就拎着他一起来到金粉坊,看到柜台上已经放满了物件。 唐锦绣笑道:“老仙师,又来啦?怎么,我们鬼蜮谷是遍地宝贝吗,随便捡个一宿就能装满一麻袋?” 陈平安笑道:“可不是,真是个好地方。” 唐锦绣哑口无言,双方按照老规矩,开始买卖。 只是这一次,包裹里边的物件唐锦绣只买了两件,掏出两枚小暑钱。 真不是她吝啬,事实上就是如此,如果不是念在对方是一位“年轻剑仙”的分上,支付一枚小暑钱就已经算她童叟无欺了。 陈平安收了钱,离开了铜臭城,也不觉得走了冤枉路。 两枚小暑钱,不算少了。 返回青庐镇,陈平安继续在客栈屋内练习天地桩。他打算走桩之外,也将这个姿势古怪的拳桩走出那一百万遍。 这天只吃了一顿饭,黄昏中,陈平安去酒肆买了一壶酒,客人寥寥,他就坐在店里喝完,刚好就一碟佐酒菜。 依旧是一夜画符不成,只是相较于前一天好上许多。陈平安在后半夜也不练习天地桩了,躺在床榻上闭目养神,想了许多陈年往事,就此酣睡过去。 天亮后,陈平安蓦然清醒,只觉得神清气爽,收拾出了一只新的包裹,再次去往铜臭城。这一次,他总算又遇到了那校尉鬼物,比对方还着急地丢出一枚雪花钱,就又听到了熟悉的“财源广进”。之后他直奔金粉坊,唐锦绣已经干脆候在铺子门口了。见到了陈平安,她笑道:“老仙师,你给我一句准话,明儿还来不来吧,要是还来,我今儿就在店里打地铺了!” 陈平安哈哈笑道:“今天过后,暂时是真没宝贝要卖了。怪我,昨天喝过了酒,倒头就睡,这不就耽误了我晚上出门捡东西。贪杯误事,莫过于此啊。” 今天唐锦绣翻过所有物件后,挑中了六件,给了五枚小暑钱。虽然不能与第一天相比,可比起昨天双方在铺子里大眼瞪小眼,一个眼神询问真不买、一个眼神回答真下不了手的那番寒酸场景,今儿的买卖双方还是要喜庆开怀太多了。 陈平安收起钱和包裹,唐锦绣将他送到门口,打趣道:“老仙师,明儿真不来啦?” 陈平安扶了扶斗笠,转头笑道:“明儿宰相娘娘就安心睡个懒觉吧。” 唐锦绣微微一愣,然后笑道:“好的。” 陈平安想了想,还是转过身,抱拳告辞道:“多有叨扰了。” 唐锦绣也施了一个万福,笑语盈盈:“剑仙前辈走好,有空再来。” 陈平安点点头。 唐锦绣突然一个没忍住,笑道:“这位剑仙,以后可莫要擅闯女子闺阁搜刮物件了,跌份儿。” 陈平安这下头也没转,快步离去。 唐锦绣一手捧腹,一手捂住嘴,到底是没敢大笑出声,怕那位脸皮既厚也薄的年轻剑仙回头就给自己来上一飞剑。 陈平安离开城门的时候,没忘记再给那城门校尉一枚雪花钱,而后走出去数步,又莫名其妙停下,回头望去,喃喃自语,再毫不犹豫就又掏出一枚神仙钱抛去,可不是什么雪花钱,而是小暑钱。陈平安爽朗笑道:“将军可以请兄弟们喝一顿城内最好的美酒。” 那校尉鬼物如同做梦,反复看了几遍手中的小暑钱,然后扯开嗓子大笑道:“这敢情好!在我们铜臭城,这玩意儿真是神仙钱的老祖宗,比啥都值钱!” 陈平安返回青庐镇的时候,反正闲来无事,便开始练习六步走桩,毕竟天地桩还是太过古怪了。 越走桩,越心静。不知不觉,陈平安就到了青庐镇,一笑过后,继续练习六步走桩去往客栈,反正也没剩下几步路了。 到了客栈,他将整个包裹都收入咫尺物。这包袱斋,在鬼蜮谷当得差不多了。 一想到最后给出的那枚小暑钱,陈平安便深吸一口气。他坐在桌旁,再次深吸一口气,似乎是因为下定了决心的缘故,再无杂念,又一次从方寸物中取出笔墨和两张金色符纸开始画那缩地符。 一气呵成。 休息片刻后,陈平安抖了抖手腕,起身在屋内继续练习六步走桩,落座后,再次一鼓作气,画出了第二张缩地符。 将两张缩地符画好之后,小心翼翼收入袖中,陈平安闭上眼睛,开始再次将自己进入鬼蜮谷的所有经历重新迅速思量了一遍:与三郎庙袁宣等人和那对道侣一起走过牌坊、乌鸦岭、宝镜山、桃林、剥落山……最终落在了黑河之畔。 那老僧曾说,回头是岸。先前在城门口,陈平安便是没来由想起了这四个字,才给出了那枚小暑钱。 陈平安睁眼后,眯起眼,片刻之后,重新从咫尺物中取出一些新物件装入包裹,例如避暑娘娘闺房内的那几幅神仙打架图,以及那五条金色雷鞭! 离开客栈后,陈平安没有直奔铜臭城,而是去了小镇酒肆,又要了一碗酒。 掌柜老汉将酒碗放在桌上的时候,忍俊不禁道:“这位小剑仙,怎的,才从铜臭城做完买卖,又要去挣钱啦?” 陈平安微笑道:“神仙钱不长脚,别人兜里的更是不会挪窝,就只能靠自己多跑几步路了。” 掌柜老汉先前招待过他一碗酒,所以是知道眼前这位年轻剑仙还有另外一张年轻面容,便打趣道:“见过城主妹妹唐锦绣没?想要从她手上多挣钱,我建议你还是别覆那张老人面皮了。” 陈平安喝了口酒,玩笑道:“算了吧,不然要是给她瞧上眼了,岂不是麻烦事一桩。” 掌柜老汉哈哈大笑:“也对。话说回来,你这位堂堂剑仙都去了几次铜臭城当那野修的包袱斋了?真不怕沾染一身铜臭气啊?” 陈平安笑道:“这一次应该可以多赚些,先前几次,不过是热热手,吊一吊她的胃口罢了。” 陈平安喝过了酒,去往铜臭城,结果发现城门校尉鬼物不在。他似乎很是失望,向一个城门鬼卒打听,那鬼卒埋怨道:“这位老仙师,还不是您老人家赏赐了那枚小暑钱,将军大人自个儿去女儿坊快活了,我们这些当差的反正是没能喝上一顿酒。” 陈平安一脸无语模样,哀叹一声,转头就走,然后又转回头,丢出一枚雪花钱给那鬼卒,叮嘱道:“记得跟你们将军说一声,明儿我还来你们铜臭城,一定要在啊。” 鬼卒接钱后大喜,点头哈腰,嚷嚷道:“老仙师只管放心,明儿小的便是绑也给将军绑来。” 陈平安回到青庐镇客栈后,继续闭门不出。 鬼蜮谷北方京观城,高坐白骨王座的城主高承缓缓收起手掌。当看到那个年轻人没能瞧见城门的福星鬼物后,便大失所望返回青庐镇一幕时,他讥讽一笑。此时此刻,高承不再白骨嶙峋,而是恢复了生前模样,只不过依旧相貌平平。 明天再去铜臭城?高承想起那只被年轻人悬挂腰间的养剑葫,轻轻按住刀柄,开始等待贺小凉离去。 青庐镇里边的光景高承可以看得到一些,准确说来是两处,但是每次窥探必须慎之又慎。一来,严格意义上说,青庐镇其实不属于鬼蜮谷这方小天地;二来,有竺泉盯着,又有披麻宗一件重宝压阵,掌观山河的神通运用起来十分凝滞模糊,只能勉强看个大概。但是即便那两枚棋子为此泄露了行踪,还是很值得的。 高承其实更希望那个年轻人能够走出青庐镇,往北方多走几步。 看样子,那个家伙一定会继续北游的,现在就只等那个姓贺的小道姑离开鬼蜮谷即可。她在京观城内,再加上那个臭名昭著的姜尚真,形势就会变得极其复杂。 高承闭上眼睛,双手轻轻按住王座把手,是两颗亡国皇帝的头颅。 夜幕降临,流霞舟缓缓升空。高承站起身,瞬间来到宝舟之上。 贺小凉望向这位京观城城主,似笑非笑。 高承蓦然想通了一个模模糊糊的真相,放声大笑,以拳捶胸,沉声道:“虽然不知你为何要如此做,可这些弯来绕去的我都不管,总之只要成了,我京观城将来必有重谢!” 贺小凉不予理睬,依旧是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说。 高承不再耽误宝舟离开鬼蜮谷,很快就返回京观城王座,并且大手一挥,主动在流霞舟去往的天幕方向,在鬼蜮谷与骸骨滩之间打开了一扇大门。 姜尚真果然没有坐流霞舟,继续在墙头上散步,仰头望向天幕那处如同门扉的窟窿,流霞舟一闪而逝。 重返骸骨滩后,身后大门瞬间关闭。 骑鹿神女小心翼翼问道:“主人,这是为何?” 贺小凉淡然道:“世间道侣总是福祸相依的,而我贺小凉更是以福缘深厚著称两洲,所以我若是有了一位道侣,那么他自然可以福缘不断。双方距离越近越是如此,而我在本命相冲、消磨道行的京观城内,自然不是什么好事。” 骑鹿神女有些言语凝滞:“所以我才会走出画卷?所以主人才会故意来到鬼蜮谷,又在今夜离开?” 贺小凉一言不发,骑鹿神女脸色惨白。过了一会儿,贺小凉突然转头,微微张大嘴巴,脸上不辨情绪,最终恢复平静,深深望了一眼南方。 骑鹿神女战战兢兢,贺小凉转过头,只说了一个字:“走。” 京观城内,姜尚真瞥见那堪称匪夷所思的一幕后,狠狠抹了把脸:老子这次是真服气了,这也能想得到、做得到? 高承猛然站起身,怒气冲天,怒吼道:“飞剑留下!” 大圆月寺内,老僧仰头望月,双手合十,微笑道:“善哉。” 青庐镇南边客栈屋脊处,两次金光闪烁后,一位换上了一身金醴法袍的年轻剑客刹那之间便来到天幕不远处,手持剑仙一剑劈开了天幕,御剑直去披麻宗祖师堂。 竺泉按住刀柄悬空而停,目视北方,非但没有拦阻,反而帮那个先前悄悄找了她一趟,然后双方做了笔不小买卖的年轻剑仙盯住北边的动静。 京观城内,一名身高千余丈的白骨刀客轰然现身,竟是要一刀劈开天地屏障,去往骸骨滩外追杀那个年轻剑仙。 姜尚真哈哈大笑,丢出一张比先前两张儿孙“雪花钱网”更加巨大的祖宗网,缠住白骨脚踝,狠狠往下一拽。 姜尚真一掠而起,以一片柳叶开天地,竟是完全舍了那张价值数十枚谷雨钱的重宝大网不要了。飞出天幕窟窿之际,姜尚真转头笑道:“你这骨头架子来打我啊,来打我啊,来啊,不来你就是我周肥大爷的乖孙儿……” 他嘴上撂着狠话,半点不耽误脚底抹油就是了。 鬼蜮谷内,竺泉出刀,一道白虹从南往北,砍在巨大白骨的腰部。 更有一剑如虹,起始于白笼城,斩中白骨头颅处。 竺泉咦了一声,问道:“蒲骨头,你这是作甚?垂涎我的美色已久,所以才妇唱夫随?” 蒲禳淡然道:“我辈剑客行事,天地无拘束。” 两人一个出刀,一个出剑,阻拦高承撕裂天幕屏障。 骸骨滩外,陈平安一路御剑向披麻宗本山的祖师堂,抹了把额头汗水,咧嘴一笑:我也是一剑破开过天幕的人了,痛快。 披麻宗祖山名为木衣,山势高耸,只是并无奢华建筑,修士结茅而已,由于披麻宗修士稀少,更显得冷清,唯有山腰一座悬挂“法象”匾额、用以待客的府邸,勉强能算是一处仙家圣地。 三天前,木衣山就开始封禁,不再待客。不但如此,鬼蜮谷入口处的牌坊楼也开始戒严,历练之人可出不可进。 从奈何关集市到壁画城,再到摇曳河一带,以及整片骸骨滩,都没觉得这有何不合理,因为更不合理的事情都已经见识过了。 先是壁画城三幅神女天官图在同一天变成白描图,骸骨滩诸多修士还沉浸在三桩福缘已经有主的失落当中,没过多久,便一个个亲眼见识了惊心动魄的一幕:深夜时分,骸骨滩大地之上,凭空出现一具巨大白骨,高如山岳,应该是鬼蜮谷京观城城主高承的法相。它以无敌之姿露面,以蛮力一举撑开了天地屏障。白骨法相与骸骨滩灵气摩擦,流光溢彩,绽放出一阵绚烂火花,衬托得高承如远古火神降临人世。 高承显然是在追杀一抹火速往南掠向木衣山祖师堂的金色光线,却被出自鬼蜮谷的一刀一剑拖延。出刀之人悬停空中,与千丈白骨对峙,小如米粒,但是每次出刀,风雷大震、光华暴涨,远远一击,如架长桥,观其气象,定然是披麻宗宗主竺泉无疑。另有一剑,声势丝毫不逊于竺泉,一条条璀璨剑气起于大地,剑光如虹,极快且直。高承在鬼蜮谷内似乎犹有另外的牵制,可仍是高高举起一掌,重重压下,顿时卷起一片阴煞熏天的厚重云海,其内好似堆积了十数万死后不得超生的厉鬼亡魂,苦苦挣扎。云海朝披麻宗祖师堂迅猛压去,随后披麻宗护山大阵开启,从木衣山中掠出千余披甲傀儡,一个个身高数丈,披挂符箓铁甲撞向那云海,浑身金光银线流转不定。云海不断被削薄,可下坠之势犹在,木衣山中,一拨拨披甲英灵前赴后继,最终双方玉石俱焚。 与此同时,一条光线从木衣山祖师堂蔓延下山,如雷电游走,在牌坊楼那边交织出一座大放光明的阵法。一尊身高五百丈的金身神灵从中拔地而起,手持巨剑,朝白骨法相的腰部横扫过去。巨大白骨一手抓住剑锋,金光火星如雨落大地,一时间,骸骨滩天摇地动,白骨法相抡臂甩开巨剑,身形下坠,瞬间没入大地阴影中,应该是退回了鬼蜮谷。金身神灵亦是退回阵法当中,那条光线也原路返回木衣山祖师堂,凝聚为祠堂内一座青铜蛟龙塑像嘴中所衔的一颗宝珠。 骸骨滩的夜幕,缓缓归于寂静。 半山腰处的那座仙家府邸内。被披麻宗寄予厚望的少年庞兰溪坐在一张石桌旁,使劲看着对面那个年轻游侠,后者正在翻看一本从羊肠宫搜刮而来的泛黄兵书。 庞兰溪虽然岁月小,但是辈分高,是披麻宗一位老祖的唯一嫡传弟子,有几位金丹修士都得喊他一声小师叔,至于更多的中五境修士便只能喊他小师叔祖了。 这三天,府邸内就眼前这个年轻游侠一个客人,庞兰溪先前来过几次,出于好奇,该聊的聊过,该问的也问过了,对方明明很真诚以待,也未故意卖关子兜圈子,可事后庞兰溪一琢磨,好像啥也没讲到点子上啊。很难想象,眼前此人,就是当初在壁画城厚着脸皮跟自己砍价的那个穷酸买画人。当时还要跑出铺子去提醒此人行走江湖切忌显露黄白之物来着,原来他们都给这家伙蒙骗了。 在祖师堂管着戒律的宗门老祖不愿泄露天机,只讲等到宗主返回木衣山再说,不过临了还是感慨了一句:“这点境界就能够从高承手中逃出生天,本事真不小。”庞兰溪就越发好奇鬼蜮谷内到底发生了什么,眼前此人又怎么会招惹到那位京观城城主。 陈平安放下早年由神策国武将撰写的兵书,想起一事,笑问道:“兰溪,壁画城八幅壁画都成了白描图,骑鹿、挂砚和行雨三位神女图脚下的铺子生意以后怎么办?” 庞兰溪也有些烦恼,无奈道:“还能如何,杏子她都快愁死了,说以后肯定没什么生意临门了,壁画城如今没了那三份福缘,客人数量一定骤减。我能怎么办,便只好安慰她啊,说了些我从师兄师侄那边听来的大道理。不承想杏子并不领情,与我生了闷气,不理睬我了。陈平安,杏子怎么这样啊,我明明是好心,她怎的还不高兴了?” 陈平安微笑道:“想不想知道到底是为什么?” 庞兰溪点头道:“当然。” 陈平安笑容更浓:“兰溪啊,我听说你太爷爷手上还有几盒整套的廊填本神女图,而且是你太爷爷生平最得意之作。” 庞兰溪愣了一下,片刻之后,斩钉截铁道:“只要你能帮我解惑,我这就给你偷去!” 陈平安有些无语,伸手示意已经站起身的庞兰溪赶紧坐下:“君子不夺人所好,我也不觊觎那几套廊填本,只希望你能够说服你太爷爷再动笔画一两套不逊色太多的硬黄廊填本,我是花钱买,不是要你去偷。一套即可,两套更好,三套最好。” 庞兰溪有些怀疑:“就只是这样?” 见陈平安点头,他还是有些犹豫:“死皮赖脸磨着我太爷爷提笔、真正用心绘画可不容易,他老人家脾气古怪,我们披麻宗上上下下都领教过的,他总说画得越用心越神似,那么给世间庸俗男子买了去,便越是冒犯那八位神女。” 陈平安点点头:“心诚则灵,没有这份虔诚打底子,你太爷爷可能就画不出那份神韵了,不然所谓的丹青圣手,临摹画卷纤毫毕现有何为难?可为何还是你太爷爷一人最得神妙?就因为你太爷爷心境无垢,说不定那八位神女当年都瞧在眼里呢,心神相通,自然妙笔生花。” 庞兰溪眨了眨眼睛:这到底是实诚话,还是拍马屁? 府邸之外,一位身材高大、腰间悬笔砚的白发老人转头望向一位身为披麻宗老祖的至交好友,后者正收起手掌。 白发老人问道:“以这娃儿的境界,应该不晓得我们在偷听吧?” 老祖笑道:“我帮你掩了气机,应该不知道。不过世间术法无数,未必没有意外。只看他能够逃出鬼蜮谷,就不可以常理揣度。” 白发老人抚须而笑:“不管如何,这番话,深得我心。” 披麻宗老祖正是先前追随姜尚真进入壁画秘境之人,他问道:“真舍得卖?” 庞兰溪的太爷爷庞山岭年轻时曾有宏愿,要画尽天下壮观山岳,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在披麻宗落脚扎了根。庞山岭小声问道:“咱们再看看?我倒想听一听,这外乡小子会如何为兰溪指点迷津。” 老祖皱眉不悦道:“人家是客人,我先前是拗不过你才施展些许神通,再偷听下去,不符合咱们披麻宗的待客之道。” 庞山岭瞪眼道:“兰溪已经丢了骑鹿神女的福缘,若是再在情关上磕磕碰碰,我倒要看看兰溪的师父会不会将你骂个狗血淋头!” 老祖嗤笑道:“他骂人的本事是厉害,可我打人的本事不比他更厉害?他哪次不是骂人一时爽,床上一月躺。” 庞山岭突然笑道:“回头我送你一套硬黄本神女图,当得起‘妙笔生花’四字美誉。” 老祖抬起手掌,掌观山河,微笑道:“就等你这句话了。忒磨蹭,不爽快。” 只是他很快就收起神通,庞山岭疑惑道:“为何?” 老祖笑道:“对方不太乐意了,咱们见好就收吧,不然回头去宗主那儿告我一记刁状,要吃不了兜着走。鬼蜮谷内闹出这么大动静,好不容易让那高承主动现出法相,宗主不但自己出手,咱们还动用了护山大阵,竟是才削去他百年修为,宗主这趟返回山头,心情一定糟糕至极。” 庞山岭有些忧心。这两天鬼蜮谷已经与外界彻底隔绝,虽说祖师堂内的本命灯都还亮着,这就意味着披麻宗青庐、兰麝两镇的驻守修士都无伤亡。可是天晓得那个高承会不会一怒之下干脆与披麻宗来个鱼死网破,骸骨滩与鬼蜮谷对峙千年的格局就要被瞬间打破,到时祖师堂里就是一盏盏本命灯相继熄灭的惨淡下场,并且熄灭的速度一定会极快。宗主竺泉也好,金丹杜文思也罢,以披麻宗修士的风格,说不得本命灯率先熄灭的反而就是他们这些大修士。 那位老祖猜出了庞山岭心中所想,笑着安慰道:“此次高承伤了元气,必然暴怒不已,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是鬼蜮谷内还是有几个好消息的:先前出剑的正是白笼城蒲禳,再有神策国武将出身的那位元婴英灵一向与京观城不对付,先前天幕破开之际,我看到他似乎也有意插上一脚。别忘了,鬼蜮谷内还有那片桃林,那一寺一观的两位世外高人也不会由着高承肆意杀戮。” 庞山岭微微点头:“希望如此吧。” 府邸内,庞兰溪不管了,还是他那青梅竹马的杏子最要紧,说道:“好吧,你说,不过必须是我觉得有道理,不然我也不去太爷爷那边讨骂的。” 陈平安先是抬起双手抱拳,示意外边的仙师高人莫要得寸进尺了,然后一只手轻轻抚过那本兵书。他是离开鬼蜮谷后才发现捉妖大仙精心收集的书大多保养得当,品秩不俗,都是得以存世千年的善本珍本乃至孤本,便心情大好,开始为眼前少年解惑:“兰溪,你觉得自己跻身金丹境,成为一位凡夫俗子眼中的陆地神仙,难不难?” 庞兰溪诚恳说道:“陈平安,真不是我自夸啊,金丹容易,元婴不难。” 陈平安点点头。这几天通过与旁人交流,大致知道了庞兰溪在披麻宗的分量,极有可能是当作一位未来宗主栽培的,至少也该是一个执掌披麻宗大权之人。而且庞兰溪天资卓绝,心思纯澈,待人和善,无论是先天根骨还是后天性情都与披麻宗无比契合。这就是大道奇妙之处,庞兰溪若是生在了书简湖,同样的一个人,可能大道成就便不会高,因为书简湖反而会不断消磨庞兰溪的原本心性,以至于连累他的修为和机缘,可在披麻宗就是如鱼得水,仿佛天作之合。大概这就是所谓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有些人怨天尤人可能也非全然没有自知之明,是真有那时运不济的。 庞兰溪见陈平安开始发呆,忍不住提醒道:“陈平安,别犯迷糊啊,一两套廊填本在朝你招手呢,你怎么就神游万里了?” 陈平安道一声歉,然后问道:“你是注定可以长寿的山上神仙,你那位杏子姑娘却是山下的市井凡人,你想过这一点吗?寻常女子到四十岁便会有些白发,甲子岁数兴许就已经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到时候你让那位杏子姑娘如何面对一个可能还是少年风貌或者至多才弱冠模样的庞兰溪?” 庞兰溪心一紧,喃喃道:“我可以故意顺天时人和,不让那容貌常驻,一样变成白发老翁的。” 陈平安摇摇头道:“你错了又错。” 庞兰溪抬起头,一脸茫然。 陈平安说道:“且不说到时候你的老翁皮囊依旧会神华内敛、光彩流转,你有设身处地地为那个心心念念的杏子姑娘好好想一想吗?有些事情,你如何想,想得如何好,无论初衷如何善意,结果就当真一定是好的对的吗?你有没有想过,给予对方真正的善意,从来不是我们一厢情愿的事情?” 庞兰溪欲言又止,陈平安缓缓道:“当时在壁画城,我与你们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过路客,她既然会让你追出铺子提醒我要多加小心,这般心善,定然是一位值得你去喜欢的好姑娘。先前我观察你们二人,大致看得出来,杏子姑娘是心思细腻又能心境宽阔之人,极其难得了,故而与你相处并不会因为你们身份悬殊而自惭形秽。你真的知道,这份心境,有多难得,有多好吗?”他摇摇头,“你不知道。” 庞兰溪怔怔无言,嘴唇微动。 陈平安说道:“所以这些年,其实是她在照顾你的心境,希望你安心修行,在山上步步登高。如果我没有猜错,每次你难得下山去铺子帮忙,你们分别之际,她一定不会当面流露出太多的恋恋不舍,你事后还会有些郁闷,担心她其实不像你喜欢她一样喜欢你,对不对?” 庞兰溪有些眼眶发酸,紧紧抿起嘴唇。陈平安叹了口气,取出一壶酒,不是什么仙酿,而是龙泉郡远销大骊京畿的那种家乡米酒。他轻轻喝上一口:“你从来不曾真正想过她的想法,却一心觉得自己要怎么做,这样好吗?” 庞兰溪摇头:“不好,很不好。” “所以说,这次壁画城神女图没了福缘,铺子可能会开不下去,你只觉得是一桩小事,因为对你庞兰溪而言,确实是小事,一间市井铺子一年盈亏能有几枚小暑钱?而你庞兰溪一年光是从披麻宗祖师堂领取的神仙钱又有多少?但是,你根本不清楚,一间恰好开在披麻宗山脚下的铺子对于一个市井少女而言是多大的事情,没了这份营生,哪怕只是搬去什么奈何关集市,对于她来说,难道不是天崩地裂的大事吗?”陈平安又喝了一口酒,嗓音轻柔醇厚,说的话也如酒一般,“少女的想法大概总是要比同龄少年更长远的,怎么说呢,两者区别,就像少年的想法是走在一座山上,只看高处,少女的心思却是一条蜿蜒小河,弯弯曲曲流向远方。” 庞兰溪使劲皱着脸,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伤心的画面,只是想一想,便让这位原本无大忧无远虑的少年郎揪心不已,眼眶里已经有泪水在打转。 陈平安看了他一眼,轻轻叹息。可谓道心坚韧,看似生了一副铁石心肠的宫柳岛刘老成,不也曾在情之一字上摔了个天大的跟头?他突然笑了起来:“怕什么呢?如今既然知道了更多一些,那以后你就做得更好一些,为她多想一些。实在觉得自己不擅长琢磨女儿家的心思,那我就教你一个最笨的法子:与她说心里话。不用觉得不好意思,男人的面子,在外边,争取一次别丢,可在心仪女子那儿,无须处处事事时时强撑的。” 庞兰溪点了点头,擦了把脸,灿烂笑道:“陈平安,你咋知道这么多呢?” 到底是修道之人,点破之后,如摘去障目一叶,庞兰溪心境复归澄澈。 陈平安扬起手中的酒壶,晃了晃:“我走江湖,我喝酒啊。” 庞兰溪好奇问道:“酒真有那么好喝?” 陈平安不言语,只是喝酒,依旧耐心等待鬼蜮谷的消息。 其实有些事情,陈平安可以与少年说得更加清楚,只是一旦摊开了说那脉络,就有可能涉及大道,这是山上修士的大忌讳,陈平安不会越过雷池。再者,少年少女情爱懵懂,迷迷糊糊的,反而是一种美好,何必敲碎了细说。 庞兰溪告辞离去,说至少两套硬黄本神女图没跑了,只管等他好消息便是。 陈平安在庞兰溪即将走出院门的时候突然喊住他,笑道:“对了,你记住一点,我与你说的这些话,如果真觉得有道理,去做的时候,还是要多想一想,未必听着不错的道理就一定适合你。” 庞兰溪摆摆手,笑道:“我又不是真的蠢笨不堪,放心吧,我会自个儿琢磨的!” 陈平安便起身绕着石桌练习六步走桩,直练到暮色四合方才停下,转头望去。 先前骸骨滩出现白骨法相与金甲神祇的那个方向有一道身影御风而来,当是宗主竺泉。当一位地仙跻身上五境后,与天地“合道”,御风远游之际,便能够悄无声息,甚至连气机涟漪都近乎没有。而此时竺泉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要么是故意示威,震慑某些潜伏在骸骨滩蠢蠢欲动的势力,要么是已经身受重创,导致境界不稳。 那道身影掠入木衣山后,一个骤然急停,然后如一支箭矢激射这座半山腰府邸,小院之内顿时罡风紊乱,吹拂得陈平安两袖作响。 他抱拳道:“谢过竺宗主。” 竺泉摆摆手,坐在石桌旁,瞧见了桌上的酒壶,招招手道:“真有诚意,就赶紧请我喝一壶酒解解馋。” 陈平安坐在对面,取出一壶米酒:“只是家乡米酒,不是山上仙酿。” 竺泉揭开泥封,仰头痛饮一大口,抹了把嘴,道:“是淡了些,不过好歹是酒不是水。” 她瞥了眼安静坐在对面的年轻人,又问:“你与蒲骨头相熟?你先前在鬼蜮谷的游历过程,哪怕是跟杨凝性一起横冲直撞,我都不曾去看,不晓得你到底有多大的能耐,可以让蒲骨头为你出剑。” 陈平安摇头道:“不熟。准确说来,还有点过节。在乌鸦岭,我与范云萝起了冲突,是蒲禳拦阻我追杀。后来他又主动现身找了我一次,我见他青衫仗剑,便问他为何不觊觎我背后的长剑。” 竺泉嘴上说这米酒寡淡,可也没少喝,酒壶很快就见了底。她将酒壶重重拍在桌上,问道:“那蒲骨头是咋个说法?” 陈平安笑而不言,竺泉哎哟一声:这俩还真是一路货色?咋的,穿了青衫,都用剑,然后就了不起了? 竺泉又瞥了眼酒壶:算了,都喝了人家的酒,还是要客气些。再说了,有姜尚真那狗屎在前,任何一个外乡男子在竺泉眼中都是花儿一般的大好男儿。何况眼前这个年轻人先前以“大骊披云山陈平安”作为开场白,那桩买卖,竺泉还是相当中意的。披云山竺泉自然听说过,甚至那位大骊北岳正神魏檗都听过好几回。没法子,披麻宗在别洲的财路就指望着那条跨洲渡船了。而且这个陈平安的第二句话竺泉也信,说那牛角山渡口他占了一半,所以往后五百年披麻宗渡船靠岸停泊都不用开销一枚雪花钱,竺泉觉得这笔“老娘我反正不用花一枚铜板”的长久买卖绝对做得!这要传出去,谁还敢说她这个宗主是个败家娘儿们?只是竺泉还是有些气闷,眼前这家伙太像自己的死对头蒲骨头了。她笑道:“其实你是多此一举了,先前你找到我,根本无须给出条件来,只要是针对北边的,别说是京观城,便是任何一个我看不顺眼的骨头架子,我都会出手拦阻。你这会儿心疼不心疼?是不是小心肝儿颤悠悠了?” 陈平安微笑道:“竺宗主豪气仗义,这是披麻宗的大宗风范,可我一个客人、一个晚辈,不能不会做人,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 竺泉揉了揉下巴:“话是好话,可我咋就听着不顺耳呢?” 陈平安又取出一壶酒,竺泉点头笑道:“话是不顺耳,却瞧你顺眼多了。” 陈平安则拿起先前那壶尚未喝完的米酒,缓缓而饮,竺泉瞥了眼他那磨磨叽叽的喝酒路数,摇摇头,就又不顺眼了。 “不用再拿酒出来了。”她喝完第二壶酒,将空酒壶放在桌上,“蒲骨头这次是真惹恼了京观城,接下来不会太好受,不过那家伙反正从来不在意这些。高承也烦他,打吧,不出全力还不行,可往死里打,虽然也能真的打死他,但是京观城就要伤一些元气;不打又不行,毕竟高承这次是丢光了面子,先是杀你不成,还给姜狗贼那张破网拽住了半天,等到退回鬼蜮谷,你猜如何?又不舍得将那全是雪花钱的破网扯个稀巴烂,只能捏着鼻子收起来。哈哈,高承在骸骨滩成名之前兴许做惯了这类勤俭持家的勾当,成名之后,不承想还有这一天!姜尚真这烂蛆黑心大色坯,这辈子竟然还能做一件好事。” 竺泉觉得大快人心,大笑不已,便自然而然一伸手。陈平安心中叹了口气,取出第三壶米酒放在桌上。竺泉这回喝得很小口,约莫是觉得再跟人讨要酒喝,就说不过去了,得省着点。 果然是那位京观城城主,鬼蜮谷最强大的英灵。先前陈平安决意要逃离鬼蜮谷之际也有一番猜测,将北方所有《放心集》记录在册的元婴鬼物都仔细筛选了一遍,京观城高承自然也想到了,但是觉得可能性不大。因为就像白笼城蒲禳或是大圆月寺、小玄都观两位高人,境界越高,眼界越高。陈平安在黑河之畔说出的那句“能证此果,当有此心”其实适用范围不窄,当然,野修除外。再就是世间多意外,没有什么必然之事,所以陈平安哪怕觉得杨凝性所谓的北方窥探,京观城高承的可能性最小,仍是将他视为假想敌!不然陈平安都已经置身于青庐镇,竺泉就在几步路的地方结茅修行,还需要花费两张金色材质的缩地符,破开天幕离开鬼蜮谷?并且在这之前,他就开始认定青庐镇藏有京观城的眼线,还故意多走了一趟铜臭城。这个自救之局,从抛给铜臭城守城校尉鬼将那枚小暑钱开始就已经在悄然运转了。 其实在陈平安内心深处,已经勉强找出了一条伏线、一条脉络。在这条线上会有诸多关键的节点,例如杨凝性在悬崖铁索桥说出自己的感应,例如黑河之畔,老僧望向对岸,佛唱一声,说了一句看似随口而言的“回头是岸”,以及进入照理说是鬼蜮谷最安稳的青庐镇后反而无法落笔画符,那种连剑炉立桩都做不到的心神不宁极为罕见。若是再往前推,便是壁画城的神女天官图福缘,骑鹿神女走出画卷去往摇曳河渡口化作老妪试探自己。壁画城可谓是陈平安涉足北俱芦洲的第一个落脚点! 杨凝性炼化为芥子的纯粹恶念,书生在水边祠庙曾有无心之言,说他一次都没有赢过陈平安。 世间事,从来福祸相依,陈平安对此感触极深。若是心神一味沉浸在福运绵长之中,后果是什么? 此时此刻,陈平安哪怕已经远离鬼蜮谷,身在披麻宗木衣山,仍是有些后怕。 试想一下,若是在铜臭城当了顺风顺水的包袱斋,一般情况下,自然是继续北游,因为尽管先前一路上风波不断,却皆有惊无险,反而处处捡漏,虽没有天大的好事临头,却也好运连连,这里挣一点,那里赚一点,他陈平安仿佛就是靠着自己的谨慎加上“一点点小运气”得到了这些,这似乎就是最惬意、最无凶险的一种状态。 他眯起眼,一口喝光了壶中米酒。 竺泉瞥了眼陈平安身后背负的那把长剑,轻轻摇头,觉得应该不是此物。京观城高承虽然是披麻宗的宿敌,可历代披麻宗宗主都承认这位鬼蜮谷英灵共主不论是修为还是胸襟都不差,可谓鬼中豪杰。所以即便陈平安真背着一把半仙兵,高承都不至于如此垂涎三尺,更不会如此气急败坏。 竺泉难得打腹稿,酝酿了一番措辞后,说道:“你为何会惹来高承的针对,我不问,你更不用主动说,这是你们之间的恩怨。当然,与高承和京观城厮杀搏命,历来就是我们披麻宗修士的分内事,生死无怨,你同样无须因为此次是在我木衣山躲灾,就觉得往后一定要掺和一脚,帮个忙还个人情什么的,没必要,你我皆无须如此客套。” 陈平安点头道:“好的。” 竺泉笑道:“好小子,真不客气。” 鬼蜮谷桃林,小玄都观内。 观主老道人站在那棵参天桃树下,脚边水雾弥漫,如同缓缓摊开了一幅巨大山水画卷。当画卷上出现一个书生走入铜臭城中,去参加如同儿戏的科举,手捧拂尘的“小道童”徐竦心中悚然,颤声道:“师父,这是传说中的光阴长卷走马图?” 老道人点点头:“大源王朝崇玄署云霄宫的掌教亲自手书一封送来咱们小玄都观,要为师帮着杨凝性护道一程,好事做到底,为师便绘制了这幅画卷。不过你放心,这只是真正走马图的摹本,代价不会太大,旁人只能观看三次,之所以给你看一遍,就是要你观道一二,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所以你看仔细了。” 徐竦震惊道:“那位崇玄署小天君反正有他哥哥在宝镜山取物,他自己不过是来鬼蜮谷游玩一般,何须如此?” 老道人笑道:“一开始为师也疑惑,只是猜测多半涉及大道之争。等你自己看完这幅画卷,真相就会水落石出了。” 徐竦瞪大眼睛,不愿错过画卷中任何一个细节。只是那杨凝性在铜臭城的所作所为实在不堪入目,如果这幅画卷不是走马图,徐竦都要觉得师父小题大做,云霄宫掌教更是瞎操心了。可当徐竦看到剥落山避暑娘娘被书生化作黑烟一口吞下,而墙头之上蹲着那个年轻剑客,神色就有些凝重起来。 此后种种,徐竦看得心惊胆战,心思起伏不定。 当脚下那幅山水画卷终于落幕,变成一卷画轴被老道人轻轻握在手中,他笑道:“有何感想?” 徐竦汗颜道:“若弟子是那个……好人兄,不知道死在杨凝性手上几回了。” 老道人点点头:“你要是此人,更逃不出鬼蜮谷。” 徐竦想起先前青庐镇的动静,以及随后名副其实的神仙厮杀,有些灰心丧气。 老道人看着这个得意弟子,微笑道:“怎么,这就觉得自己不如他人了?若是为师与你说这个外乡游侠的真实年龄不过二十岁出头,你是不是还要一头撞死在桃树下?” 徐竦额头渗出细密汗水,老道人摇头叹息道:“痴儿。在福缘凶险共存的命悬一线中,次次搏那万一,真就是好事?深陷红尘,因果缠身,于修道之人而言何其可怕。退一步说,你徐竦如今便真是不如此人,难道就不修行不悟道了?那么换成为师,是不是一想到高处有那道祖,稍低一些,有那三脉掌教,再低一些,更有白玉京内的飞升仙人,便要心灰意冷,告诉自己罢了罢了?” 徐竦抬起头,眼神茫然,老道人屈指轻扣他额头:“我们道人修的是自家功夫自家事,大敌唯有那草木荣枯、人皆生死的规矩牢笼,而不在他人啊。他人之荣辱起落与我何干?在为师看来,兴许真正的大道是争也不用争的,只不过……算了,多说无益。” 徐竦退后一步,打了一个稽首:“师父,弟子有些明白了。” 老道人欣慰点头:“足矣。” 原本每一幅壁画皆是一扇门扉的仙家秘境内,随着八幅壁画都成为白描图,这座仙家洞府的灵气也失去大半,沦为一处洞天不足、福地有余的寻常秘境,虽说还是一块风水宝地,但是再无惊艳之感。 姜尚真再次行走其中,很是失落。他以本命物柳叶斩开天幕重返骸骨滩后,没有就此离开北俱芦洲,而是悄悄来到了这里。 有些事情,不想个明白,总是心痒痒。而且躲在这里,一箭双雕,一是比躲在木衣山更安全,二是他担心与那贺小凉交恶后,后遗症会比较可怕,那个心狠手辣的娘儿们可是个福缘深厚到吓人的主,一旦恨上了自己,极有可能只要他姜尚真在一般的北俱芦洲地界,就要莫名其妙遭殃,大祸不至于,可一定会很恶心人就是了,比如他当下就很担心自己在骸骨滩或是木衣山随便一露头就要遇上某个云游南方的老姑娘,对着自己一把鼻涕一把泪倾诉衷肠。 只是姜尚真躺在这处秘境的花丛中想,坐在被褥锦绣的床榻上想,趴在犹有余香的梳妆台上想,坐在仙子姐姐们定然趴过的高楼栏杆上想,终究还是没能将某些事情想透彻,仿佛眨眼工夫,就约莫得有三天光阴过去了。 想不通,就问嘛。姜尚真便驾驭本命物,在一处门扉处笃笃笃敲击不断,很快就敲来了那位熟面孔的披麻宗老祖。他一见到姜尚真就气不打一处来,怒喝道:“还不滚蛋?!我们披麻宗没狗屎给你吃!” 姜尚真坐在一处栏杆上,俯瞰那个暴脾气的老家伙,嬉皮笑脸道:“别介啊,有话好好说,我如今可是你们披麻宗的盟友……” 那披麻宗老祖也不废话,就要开打。姜尚真赶紧举起双手,一本正经道:“我有事找你们宗主,当然还有那个待在你们山上的客人,最好是让他们来这边聊聊。” 老祖已经驭出本命物,看架势,不像是舒展筋骨那么简单。 姜尚真双手轻轻拍击栏杆,无奈道:“这里可是你们披麻宗的一处珍贵家业,打来打去,还不是你们的损失?” 老祖冷笑不已,当那块本命木牌出现后,四周已经站立有四尊天王像神祇,四肢缓缓而动,金光不断凝聚于眼眸中。 姜尚真就怕北俱芦洲修士玩这一出,都是管他娘的把架先干了再说。若是当年,他还真就吃这一套,不过是金丹境却敢自称主动惹事的本领第一、打架骂人的功夫第一、见机不妙就跑路的能耐第一,自诩为“三魁首”。可这趟北俱芦洲之行,姜尚真是没打算重出江湖的。他瞥了眼高处,松了口气。 秘境高空的一处云海中,再次出现宗主竺泉的绣花鞋,起先大如山丘,遮天蔽日,只是落地瞬间就恢复正常身材。 竺泉身边还有陈平安,两人出现在这栋高耸阁楼的顶层廊道中。 竺泉让那位老祖返回木衣山,老祖骂骂咧咧,收起本命物和四尊天王像神祇。 姜尚真哈哈大笑,跳下栏杆:“小泉儿,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咱们相当于十年没见面了,想不想我?我知道,一定是半点都不想的,对不对?” 竺泉懒得正眼看他一下,对陈平安说道:“放心,一有麻烦我就会赶过来。宰掉这个色坯,我比踏平京观城还要来劲。” 姜尚真不以为意,斜靠栏杆,以手作扇,轻轻扇风,笑眯眯道:“小泉儿真是一如当年,十分活泼可爱了。” 竺泉一闪而逝,由那云海返回木衣山。 等他一走,姜尚真大袖一挥,一件又一件的奇怪法宝出现,竟是直接封禁了直通木衣山的云海大门与其余八扇壁画小门。云海里传来竺泉嗓音模糊的一声“姜尚真你找砍是不是”,然后云海震动不已,估计是竺泉开始在木衣山砸门了。 姜尚真又挥了挥袖子,不断有件件光彩流转炫目的法宝飞掠出袖,将那云海大门彻底堵死,然后高声发誓道:“我如果在这里行凶,一出门就给你竺泉打死,成不成?” 陈平安对此无动于衷,自己拎一壶酒,朝姜尚真抛出一壶,说道:“谢了。” 姜尚真再无先前的玩笑神色,感慨道:“我很好奇,你猜到是谁对你出手了吗?” 陈平安笑道:“不是高承吗?” 姜尚真破天荒没有开玩笑,只是凝视着他。 陈平安轻轻跳起,坐在栏杆上,姜尚真也坐在一旁,各自喝酒。 陈平安说道:“你这么问,我就真的确定了。” 姜尚真疑惑道:“那我就更纳闷了,我通过各种门路查询过你的过往,照理说,你与她是不会有如此之深的瓜葛才对。” 陈平安先说了一句题外话:“竺宗主先前跟我说,白笼城蒲禳向高承出剑后,回了她一句‘剑客行事,天地无拘束’,说得真是太好了。” 姜尚真喝了一大口酒,腮帮微动,咕咚作响,好似漱口一般,然后一仰头,一口咽下。接着又仰头灌了一口酒,还是不着急吞入腹中。 不过是丢了一张价值七八十枚谷雨钱的破网在那鬼蜮谷,但是从头到尾看了这么场好戏,半点不亏。跟我姜尚真谈钱不钱的,是在羞辱我吗? “之所以跟贺小凉牵连不清……”陈平安面无表情,缓缓道,“是因为陆沉那个王八蛋坑了我。” 姜尚真一口酒喷出去,赶紧抹了抹嘴,苦兮兮道:“就算在这仙府遗址当中,直呼圣人名讳也是不妥当的。” 陈平安笑道:“有些恩怨,多骂几句少骂几句,改变不了什么。” “陈平安,你与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姜尚真眨了眨眼睛,抬了抬屁股,指了指头顶,“那位,是一定要弄死你?” 陈平安摇摇头:“没那么夸张。旧账差不多已经清了,人家那么大一位掌教老爷,也没那么多闲工夫搭理我,不过肯定看我不顺眼就是了,所以将来要不要去青冥天下游历,我很犹豫。” 浩然天下的九洲,还有其余三座天下,他是想都走一遍的。 姜尚真这才坐回栏杆。要是陆沉铁了心针对陈平安,他就乖乖跑回东宝瓶洲书简湖当缩头乌龟了,反正那边湖大水深的,不当乌龟王八难道还当出林鸟?荀老儿可是念叨一万遍了,到了书简湖要赶紧入乡随俗,当一条地头蛇,别把自己当什么过江龙。 陈平安说道:“知道有些事情你不会掺和,那你就只说点能说的?” 姜尚真抿了一口酒,点头道:“高承野心很大,是能够吓死人的那种,竟然想要在鬼蜮谷打造出一座介于阳间、阴间之间的酆都冥府,人之生死循环,都在此地产生。这事一旦给他做成了,有两个天大的利好,一是将鬼蜮谷风水逆转,升为一处类似完整洞天福地的奇境,再不是什么小天地,天、地、人三道齐备,真正诞生出日升月落、四时有序、节气循环的大千气象,高承就是这里名副其实的老天爷,比那坐镇一方小天地的所有圣人还要高出一筹,说不定还可以一步登天,直接从玉璞境迅速跨过仙人境跻身飞升境,到时候……就类似世间那几位屈指可数的古怪存在了,真正得到一份大逍遥,破开了天地牢笼,能杀死他的,极有可能因为看得太高太远,未必出手,而真正想杀死他的,却做不到。” “再就是此后任何战事杀伐,即便被披麻宗死死压制在鬼蜮谷内,高承和京观城都算稳稳立于不败之地,甚至每战死一位披麻宗修士,就等于为鬼蜮谷多出一份底蕴。若是木衣山祖师堂再出点状况,不小心被高承率军杀出骸骨滩,殃及北方摇曳河沿途王朝、藩属,到时候别说修士不足两百人的披麻宗,就是南方几座‘宗’字头仙家联手也讨不到半点便宜。”姜尚真双指拧住酒壶脖子轻轻晃荡,缓缓道,“所以,高承此举是很犯忌讳的事情。但是高承能够从一个寂寂无名的普通步卒走到今天这一步,自然不是傻子,行事会极有分寸,步步为营。我猜测他百年之内只会极其克制,吃掉一个披麻宗就收手,然后在千年之内,远交近攻,纵横捭阖,争取再吞并掉一个‘宗’字头仙家,徐徐图之,京观城就能够越来越名正言顺。” 姜尚真继续道:“儒家书院到底会如何做,难说,规矩实在太多,经常自己打架,一来二去,很多局面就会木已成舟。故而在这期间,真正会与高承死磕的势力其实就两个,一个是披麻宗,一个是佛家,毕竟别人在人间打造酆都,擅自开辟六道轮回,是佛家绝对不愿意见到的。至于北俱芦洲的道家,大源王朝崇玄署的云霄宫杨氏以及天君谢实,未必就那么憎恶高承的所作所为,估计会坐山观虎斗,任由高承和北俱芦洲的佛家势力相互消磨,尤其是后者,至于缘由,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我就不多说了。” 最后,姜尚真笑道:“那句‘飞剑留下’,是高承自己喊出口的。” 陈平安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眼养剑葫,想起之前的一个细节:“明白了,我这叫稚子抱金过市,刚好撞到京观城高承的怀里去了。难怪高承如此恼火,如果不是木衣山祖师堂启动了护山大阵,估计我即便逃出了鬼蜮谷,一样无法活着离开骸骨滩。” 姜尚真摆手道:“什么稚子,你无须如此瞧不起自己,换成匹夫怀璧这个说法更准确一些。” 陈平安问道:“你说现在高承打算做什么?” 姜尚真笑道:“估计在京观城扎草人吧。福缘一旦错过,再想抓住,比登天还难。这种事情,很难用道理讲清楚。不过山上人,不信不行,越老越信。所以你现在反而不用太过担心,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陈平安苦笑道:“我现在都不敢离开木衣山,更不敢穿过骸骨滩往北走,天晓得高承会不会偷偷溜出鬼蜮谷给我来上一刀。” 姜尚真正要解释一二,陈平安突然望向远方,眼神晦暗:“如果换成我是高承,陈平安只要还敢游历北俱芦洲,肯定会死。” 姜尚真一时间有些无话可说。说多了,劝着陈平安继续游历北俱芦洲,好像自己心怀叵测一样。 陈平安转头笑道:“姜尚真,你在鬼蜮谷内为何要多此一举,故意与高承结仇?如果我没有猜错,按照你的说法,高承既然如此枭雄心性,极有可能会跟你和玉圭宗做买卖,你就可以顺势成为京观城的座上宾。” 姜尚真微笑道:“那应该就是我意气用事了。我这人最见不得女子受人欺负,也最听不得蒲禳那种教人毛发悚然的豪言壮语。” 陈平安递过酒壶,姜尚真拿酒壶与之轻轻磕碰,各饮一口酒。 而后,姜尚真突然问道:“你觉得竺泉为人如何,蒲禳为人又如何?还有这披麻宗脾气如何?” 陈平安说道:“心神往之。” 姜尚真点点头:“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还要继续游历北俱芦洲,就一定要小心了,这地方,确实就是有竺泉、蒲禳这样的存在,可也有为人看似与竺泉、蒲禳如出一辙,实则比我还要油滑、险恶许多的厉害货色。我在北俱芦洲吃过两次最大的亏,其中一次就是如此,差点送了命还帮人数钱,转头一看,原来戳刀之人竟是在北俱芦洲最要好的那个朋友。那种我至今记忆犹新的糟糕感觉,怎么说呢,很窝囊,当时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不是什么绝望、愤怒,竟是我是不是哪儿做错了,才让那个朋友如此作为。” 陈平安说道:“我会注意的。” 姜尚真叹了口气,苦着脸,可怜巴巴道:“如果早点知道你与那位是有仇的,我打死都不会跑这趟鬼蜮谷,我干吗来了。” 陈平安有些想笑,但觉得不太厚道,就赶紧喝了口酒,将笑意与酒一起喝进肚子。 姜尚真晃了晃脑袋,想起一事:“告诉你一个不太好的消息,那个云霄宫的天生道种以斩三尸手段最后留下的那粒恶念芥子,虽然在你这儿是一路吃瘪,可是人家没耽误正事,小玄都观的老道人应该是帮他护道了一程,而且最后还拿到了老龙窟那对相当值钱的金色蠃鱼——在老鼋手上饲养近千年,之前又至少存活一千五百年,是一桩不算小的机缘。你可别觉得无所谓,能让我评价为‘相当值钱’的玩意儿,那是真值钱。看那小子的运道,可谓正值鼎盛时期,若是在大源王朝,你又遇上他,应付起来就会更加吃力了。” 陈平安说道:“相较于京观城高承,这些都不算什么。” 又问:“你是如何知晓杨凝性根脚的?你都多少年没来北俱芦洲了。” 姜尚真哈哈笑道:“陈平安,你知道在这北俱芦洲,我有多少红颜知己吗?几乎每隔百年就会有那么一两个去玉圭宗找我,甚至还有一个专门跑到了云窟福地。最难消受美人恩,莫过于此,所以北俱芦洲的事情,我了如指掌。” 陈平安斜瞥他一眼:“男子被很多女子喜欢当然是一种本事,可男子如果能够用心专一,那才是真正的本事。” 姜尚真摆摆手:“道不同不相为谋,天底下能够让我姜尚真专一不移的事情,这辈子唯有花钱而已。” 陈平安回头看看自己这趟鬼蜮谷之行,真是拼了小命在四处逛荡捡漏,比野修还野修,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挣钱了,结果你姜尚真跟我讲这个? 他很快又想起一事,从咫尺物当中取出那件从杨凝性身上扒下来的百睛饕餮法袍。姜尚真所谓的小玄都观老道人护道一事,应该就是当时杨凝性在铁索桥崖畔退回心神之前那一下古怪的眼神偏移,当时陈平安就觉得不对劲,多半是杨凝性已经察觉到老道人的存在,不太能确定老道人的初衷是善是恶。 姜尚真瞥了眼法袍,点点头,大概是还算入了他的法眼,缓缓道:“暂时比你身上穿着的这件青衫法袍的品秩略好些,但是底子好了无数。它丑是丑了点,但是可以成长,如那世间草木逢甘霖便可生长,这就算灵器当中最值钱的那一小撮了。你当年在桐叶洲穿的那件,还有隋右边手中的那把剑皆是如此,不过又各有高低,如修士升境差不多,有些资质撑死了就是乌龟爬到金丹,有些却是元婴,甚至成为上五境。三者之中,你当年那件雪白法袍潜力最大,半仙兵往上走;隋右边的剑随后,有机会成为半仙兵里边比较好的;这件你顺来的法袍,至多半仙兵,而且还慢,消耗还大。” 意外之喜。本以为这件与春草法袍和雪花法袍差不多,不承想品秩还能往上走。以后行走江湖,覆了面皮,穿上这件法袍,估计当起野修来就更得心应手了。 陈平安从法袍袖中掏出那三张符箓,笑道:“我只看得出是云霄宫的秘制符箓,但是真实渊源和具体用处以及威力大小一概不知。你给掂量掂量,大概能值多少钱?” 姜尚真接过手去:“碧霄府符,山岳符旁支,是崇玄署的拿手好戏之一。玉清光明符,气势很足,范围不小,只不过杀力平平,如果只是拿来吓唬人,很不错。最后这张云霄斩勘符才是真正的好东西,符胆蕴含四粒神性光芒,便是我也有些心动。不过呢,好的符箓不是落在谁手里都能用的,需要一道道‘开门’的秘诀,尤其是这斩勘符,更是云霄宫杨氏秘传中的秘传。巧了,我与云霄宫一位女冠姐姐情比金坚,双方日夜坦诚相对……”他突然转头望去,脸色古怪。 陈平安没有拿回去的意思,小口饮酒:“知道三张符箓肯定还是比不得你那张网值钱,你就当是聊胜于无吧。” 姜尚真一巴掌将三张符箓拍在栏杆上,哈哈笑道:“省省吧,拿走拿走,我挣钱花钱,天地无拘束!豪杰本色,半点不比那蒲骨头逊色。” 陈平安转头望向姜尚真:“真不要?我可是尽了最大的诚意了。我不比你家大业大,从来是恨不得一枚铜钱掰成八瓣花的。” 姜尚真哀叹道:“天地良心。” 陈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回三张符箓,连同法袍一并收入咫尺物,微笑道:“那你就好人做到底,快将这几张符箓的开门口诀细细说来。” 姜尚真也无任何不快神色,反而笑意更浓,一五一十将那符箓开门之术以心湖涟漪详细告知陈平安。陈平安又取出一根从积霄山挖掘而来的金色雷鞭,有手臂长短,问:“此物品秩、价值如何?” 姜尚真说道:“雷池外溢的脉络显化之物,适宜炼化为打鬼鞭,跟青神山竹子打造而成的打鬼鞭并称世间双绝,天生压胜成道于地底的精怪鬼魅。只不过也看雷池与青神山绿竹的自身品秩,积霄山雷池还是差了点,换成倒悬山那座的话,你手中此物无须炼化就是一件先天法宝了,现在嘛,只是品秩较好的先天灵器而已。再者,这物件还是小了点,换成我,都不太乐意弯腰从地上捡起来。” 陈平安心中大致有数了,有机会将那根最长的雷池脉络金鞭炼化成一根行山杖,自己先用一段时间,以后返回东宝瓶洲,刚好送给自己的那位开山大弟子。金灿灿的,瞧着就讨喜,师父喜欢,弟子哪有不喜欢的道理? 姜尚真笑眯眯道:“在这鬼蜮谷,你还有哪些最近得手的物件,一并拿出来让我帮你掌掌眼?”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避暑娘娘珍藏悬挂在闺房墙壁上的那几幅春宫图取出交给姜尚真。姜尚真起先眼神玩味,最后瞧见那幅写满注解的道侣修行图后,点头道:“算是一种旁门左道了。寻常精于双修之法的地仙修士都能够以此作为开山立派的根基之一,帮着下五境修士跻身中五境,属于方便法门,所以这一幅是值点钱的,其余那几幅,平日里夜深人静,孤枕难眠,也就是看个乐子而已……” 陈平安惊讶道:“这一幅如此珍贵?” 姜尚真点头道:“那月宫种眼拙而已,不得其门而入,白瞎了一份道缘在眼前。这幅春宫画,是十二幅《山中道侣叩仙图》之一的摹本,应该是中土神洲那座媚儿宗某个叛逃修士的手笔,碰到识货的,随便卖个二三十枚谷雨钱,轻轻松松。” 说到这里,姜尚真心中喟叹不已:那个贺小凉真是个厉害角色,福缘深厚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所以姜尚真原本对这幅价格不贵的山中图是有些眼热的,却也不敢跟陈平安开口讨要或是购买。 陈平安收起了这几幅画卷后,也开始沉默不语。于是姜尚真转移话题:“你知不知道青冥天下有座真正的玄都观?” 陈平安摇头道:“不曾听说。” 姜尚真破天荒流露出一抹神往,喝完了酒,随手将酒壶抛向远处:“那可真是一处仙家洞府,老观主拥有一座桃树洞天,道法极高,被誉为地祖之一。” 陈平安问道:“那鬼蜮谷桃林中的小玄都观?” 姜尚真压低嗓音,笑道:“相当于玄都观遗留在浩然天下的下宗吧,不过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具体的传承我也不太清楚。我当年着急赶路去往北俱芦洲的北方,所以没进入鬼蜮谷,毕竟披麻宗可没啥倾国倾城的美人,若是竺泉姿色好一些,我肯定是要走一遭鬼蜮谷的。” 陈平安瞥了眼木衣山和此地接壤的“天门云海”,那里已经沉寂许久,但是他总觉得不是那位女宗主放弃了,而是在酝酿着最后一击。 “小玄都观没什么大嚼头,可是大圆月寺很不简单,住持老僧在骸骨滩出现之前就是名动一洲的高僧了,佛法精深,传言是一位在三教之辩中落败的佛子,自己在一座寺庙内画地为牢。而那蒲骨头……哈哈哈,你无比佩服的蒲禳,是一个……”姜尚真捧腹大笑,差点笑出了眼泪,“是一个女子!这桩秘事,可是我好不容易才花了大钱买来的,整个披麻宗都未必知道,鬼蜮谷内,多半只有高承清楚这点。” 陈平安没好气道:“女剑仙怎么了?” 姜尚真好不容易止住笑,唏嘘道:“可惜喜欢上了一个和尚,这就很让人头疼了。” 陈平安这才满脸惊讶,小声问道:“是大圆月寺那位老僧?” 姜尚真点点头:“所以蒲禳才会战死沙场,拼死护住了那座寺庙不受半点兵灾。只是世间因果如此玄妙,她若是不死,老和尚可能反而早就证得菩萨了。这里边的对与错,得与失,谁说得清楚呢?” 陈平安有些明悟。通过姜尚真的话,老僧先前为何要说那四个字,那条脉络长线就已经浮出水面了,加上蒲禳后便更加清晰。 姜尚真突然道:“你的心境有些问题。若只是察觉到危机,依照你以前的作风,只会更加果断。最后一趟铜臭城,我一个外人都看得出来,你走得很不对劲。” 陈平安点点头:“源头活水不够清澈,心田自然浑浊。” 姜尚真笑道:“这可不是小事。” 陈平安说道:“慢慢来吧。” 姜尚真问道:“还是打算涉险北游北俱芦洲?” 陈平安说道:“事情可以退一步想,但是双脚走路,还是要迎难而上的。” 姜尚真不再言语,陈平安便问:“那玄都观有桃林洞天,你也有云窟福地,是不是打理起来很劳心劳力?” 姜尚真双手抱住后脑勺:“如果钻牛角尖,那真是想不完的难题,做不完的难事。” 陈平安嗯了一声,望向远方。 姜尚真跷起一条腿:“八位壁画神女离开后,这里就成了一处品秩比较差的洞天福地,但是对于披麻宗而言,已经是一块重中之重的地盘。打理得好,就等于多出一位玉璞境修士;打理得不好,还会耽误一两位元婴境修士。归根结底,还是要看竺泉的手段了,毕竟天底下所有洞天福地以及大小秘境,真想要养育得当,就是无底洞,比那剑修还要吃银子。说不得你以后也会有的,记住一点,千万千万别当那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不然好事就变成了祸事。在商言商、认钱不认人都是在所难免的,例如我那云窟福地,巅峰时期,蝼蚁五千万,如那竹林,还迎来了一场千年不遇的大年份,雨后春笋,地仙一股脑涌现,我便得意忘形了,结果下去一趟游历,差点就死在里边,一怒之下,给我狠狠收割了一茬,这才有了如今的家业。” 陈平安不置可否。 姜尚真开始收拢法宝,将封禁八幅壁画门扉的物件陆陆续续全部收入袖中,只余下云海大门依旧雷打不动。他想要看一看竺泉最后一刀的风采,就当是给自己离开北俱芦洲的离别礼了。 陈平安说道:“如果哪天我真心把你当成了朋友,是不是很可怕?” 姜尚真笑道:“觉得有违本心,变得太多?可能对你来说是坏事,这兴许就是大道不同带来的利弊,我是求变与顺势,只需心有船锚坠于湖底,任由风吹雨打、万丈波澜,是无须理会湖上汹涌的,故而大道修行,一路上还算惬意。再者,活了这么久,什么人事没见过,就越发应对娴熟。你约莫是求个不动,加上岁数还小,所以见到了此处善那处恶,都会觉得需要小心翼翼,以至于处处束手束脚,磕磕碰碰。修行一事,当然很难了,反过来说,只要你守得住,就是一次次砥砺、一次次裨益。你我双方谈不上高低、好坏,各有各的缘法罢了。其实不光是你我如此,换作他人,高承、竺泉、老僧、老道,也一样。我一直觉得修道一事,脚下所走的道路本身无高低贵贱之分,断头路什么的,我一直是不太信的。” 陈平安笑道:“从头到尾,你这些话,万金难买。” 姜尚真颇为得意,脸色一变,微笑道:“那隋右边?” 陈平安有些疑惑,姜尚真一脸古怪,伸出双手握拳,拇指晃动:“就没点啥?”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懒得废话半句。姜尚真摇摇头:“暴殄天物!” 砰然一声,云海之中,一道刀光劈砍而出,几件流光溢彩的堵门法宝顿时崩碎流散。姜尚真仰头望去,哈哈大笑:“小泉儿好刀法,看得你家周肥哥哥是目眩神摇,小鹿乱撞啊!” 陈平安瞥了眼那几件彻底毁坏的法宝,真是都要替姜尚真感到心肝疼:这才是暴殄天物吧? “走也!小泉儿不用送我!”姜尚真站起身,一卷袖子,将剩余法宝悉数收起,与此同时,以本命物柳叶劈开一道壁画城门扉,整个人化作一道长虹远遁逃离,速度之快,足可媲美剑仙飞剑。 陈平安有些羡慕,自己若是有这跑路的本事,再去一趟鬼蜮谷,甚至是去趟京观城都未必有事吧? 竺泉手持长刀落在栏杆上,气势汹汹,一身煞气,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去壁画城追杀姜尚真,高声道:“姓姜的,再敢来我披麻宗,砍掉你三条腿!” 姜尚真突然从挂砚神女的壁画门扉里探出脑袋:“别用那把法刀,手刀成不成?” 竺泉持刀轰然杀去,足足半个时辰后,陈平安才等到她返回,身上还带着淡淡的海风气息,肯定是一路追杀到了海上。 竺泉有些气闷,收刀在鞘,坐在栏杆上,一伸手,陈平安抛过去一壶米酒。竺泉仰头痛饮,脸色不太好看,问道:“你跟姜尚真是朋友?” 陈平安脸不红心不跳,大义凛然道:“曾经在桐叶洲一块福地内是生死之敌,当时他就叫周肥。” 竺泉瞥了眼陈平安,嗤笑道:“男人嘴边话,都他娘的是骗人的鬼。” 陈平安喝酒压惊。 竺泉冷哼道:“能够跟姜尚真尿到一壶去,我看你也不是个好东西。” 陈平安只是默默喝酒。 竺泉怒道:“默认了?” 陈平安摇头道:“没有。” 竺泉这才脸色缓和:“若不是你先前那句‘用心专一’还算是人说的话,我这会儿都要忍不住给你一刀。” 陈平安苦笑不已。 竺泉说道:“你接下来只管北游,我会死死盯住京观城,高承只要再敢露头,这一次就绝不是要他折损百年修为了。放心,鬼蜮谷和骸骨滩,高承想要悄然出入,极难。接下来披麻宗的护山大阵会一直处于半开状态,高承除非舍得丢掉半条命、至少跌回元婴境,你就没有半点危险,大摇大摆走出骸骨滩都无妨。” 陈平安稍稍松了口气。 竺泉笑道:“我若是你,就在牌坊楼那儿对高承骂个三天三夜,只要他一露头,你就仗着我们木衣山的那尊祖山神灵逃呗,高承一走,你就冒头,来来回回的,气死高承,岂不痛快?反正花钱的也是我们披麻宗,何况我们披麻宗也乐得花这笔钱。” 陈平安说道:“我还是乘坐一艘仙家渡船绕出骸骨滩吧,出了骸骨滩几千里后,我再下船游历。” 竺泉瞪眼道:“你连姜尚真都不如啊?换成是他,吃了这么个大亏,他对付那高承肯定比我还要过分。这家伙别的不说,恶心人的本事是这个。”她伸出大拇指,“当年一座宗门与他结了大仇,结果被他堵了十年,害得所有地仙以下修士都不敢单独下山游历。他在最后临走之前又送了一份大礼,一夜之间在山脚四周树起了七八块写满脏话的碑文,胡编乱造,将所有宗门老祖和地仙修士,无论男女都给编排了一通艳史,内容极其污秽下作,倒是还有几分文采,至今山上还流传着那些艳情小本子。” 陈平安无奈道:“我干吗跟姜尚真比这些。” 竺泉想了想:“也对,什么都莫学这色坯才好。” 陈平安如释重负。跟这位女宗主打交道,比跟人捉对厮杀、打生打死还累人。 桃林外,一只青衫仗剑的白骨鬼物站在两块石碑旁,没有走入桃林。 一位身披宽大袈裟的瘦弱老僧出现在她眼前。 白笼城城主蒲禳嗓音沙哑道:“终于敢出来见我了?” 老僧双手合十,默然无声。 蒲禳按住剑柄,顿时剑气弥漫,身侧如雾笼罩。转瞬之后,蒲禳依旧青衫仗剑,但不再是那具骨架,而是一个……英气勃发的女子。她缓缓道:“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我再不懂佛法,如何会不知晓这些?我知道,是我耽误了你破除最后一障,怪我。这么多年,我故意以白骨行走鬼蜮谷,便是要你心怀愧疚!” 曾经生是如此明爽,如今死后为鬼,仍是这般果决。 遥想当年初见,一个年轻僧人云游四方,偶见一个乡野少女在田间劳作,一手持秧,一手擦汗。阳光下,明明不算太好看的少女不但动人,还晃了晃年轻僧人心中的不动佛法。如梦如幻,如露亦如电。 此刻,老僧视线低敛,始终双手合十,轻声道:“蒲施主无须如此自责,是贫僧自己心魔作祟。蒲施主只需潜心大道,可证长生不朽。” 蒲禳惨然笑道:“从来都是这样。”就此转身离去。 老僧佛唱一声,亦是转身而行。 在大圆月寺和小玄都观的道路岔口处,老道人凭空出现,老僧驻足不前。 老道人似乎想要问这位老邻居一个问题,老僧显然早已猜出,缓缓道:“那位小施主当时在黑河之畔,曾言‘能证此果,当有此心’,贫僧其实也有一语未曾与他言说——‘能有此心,当证此果’。” 老道人问道:“为何不说?” 老僧微笑道:“佛在灵山莫远求,更无须外求。” 老道人摇摇头,一闪而逝。 老僧依旧站在原地,弯腰伸手,如掬起一捧水,喃喃道:“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 第147章 天经地义 一艘骸骨滩仙家渡船,没有笔直往北,而是去往东南沿海某地。 夜幕中,陈平安在灯火下翻开一本类似披麻宗《放心集》的书,名为《春露冬在》,是渡船所属山头介绍自家底蕴的一本小册子,比较有趣,哪位北俱芦洲剑仙在山头歇过脚,哪位地仙在哪处形胜之地喝过茶论过道,文人骚客为山头写了哪些诗词、留下哪些墨宝,都有大大小小的篇幅。 陈平安脚下是一艘来自春露圃的渡船,主要收入是沿路贩卖山门培植的奇花异草,其中三种仙家花卉被披麻宗木衣山近乎垄断,是春露圃一笔大头收入,所以渡船航线便是在骸骨滩和春露圃所在的嘉木山脉之间往返。 春露圃属于诸子百家当中的农家门派,多女修,而且性情温和,而嘉木山脉盛产奇木和花草精魅,在北俱芦洲东南一带属于颇有家底的二流势力,加上交友广泛,厮杀结仇不多,嘉木山脉是南方众多年轻谱牒仙师历练游览的必选之地。 陈平安之所以选择这艘渡船,原因有三:一是可以完全绕开骸骨滩。二是春露圃祖传三件异宝,其中便有一棵生长于嘉木山脉的万年老槐,高达数十丈,陈平安就想要去看一看与当年家乡那棵老槐树有什么不一样。三是每到年关时分,春露圃会有一场辞岁宴,数以千计的包袱斋会来做买卖,是一场神仙钱乱窜的盛会,陈平安也打算参加。 春露圃这本小册子其实不薄,只是相较于《放心集》,在页数上还是有些逊色。陈平安其实有些遗憾,为没能在桐叶洲扶乩宗这些山头收集到类似的册子。 陈平安看过了小册子,开始练习六步走桩,到最后几乎是在半睡半醒之间练拳,在房门和窗户之间往返,步伐丝毫不差。 拂晓时分,陈平安睁开眼睛,停下拳桩,坐回桌旁,稍等片刻,等到有人来敲门才站起身。门口站着一位渡船管事,是春露圃比较少见的男修士,且是一位金丹,只是暮气沉沉,远远无法跟披麻宗杜文思、杨麟媲美。同样一个境界,高低亦有天壤之别,极有可能厮杀起来会是胜负立判的结局。这却不是春露圃修士如何绣花枕头,实在是披麻宗修士异类,生死搏杀是吃饭喝水的常事。 老修士在陈平安开门后,歉意道:“打搅道友休息了。” 陈平安笑道:“宋前辈客气了,我也是刚醒。按照那小册子的介绍,我们此时应该接近金光峰和月华山这两座道侣山了。我打算出去碰碰运气,看看能否撞见金背雁和鸣鼓蛙。” 老修士微笑道:“我来此便是此事,本想要提醒一声陈公子,约莫再过两个时辰,就会进入金光峰地界。” 这位金丹地仙稍稍换了一个更加亲近的称呼,投桃报李。 陈平安赶紧让出道路:“宋前辈里边请。” 老修士会心一笑。山上修士之间,若是境界相差不大,类似我观海你龙门,相互间称呼一声道友即可,但是下五境修士面对中五境,或是洞府、观海、龙门三境面对金丹、元婴地仙,就该敬称为仙师或是前辈了。金丹境是一道门槛,毕竟“结成金丹客,方为我辈人”这条山上规矩,放之四海而皆准。当然,胆子够大,下五境见着了地仙乃至于上五境山巅修士,依旧大大咧咧喊那道友也无妨,不怕被一巴掌打个半死就行。 老修士身为一位老金丹,称呼这个年轻客人为道友,显然是有讲究的。当时陪着这个年轻人一起来到渡船的是披麻宗祖师堂嫡传子弟庞兰溪,一个极负盛名的少年骄子,传闻甲子之内说不定能够成为下一拨北俱芦洲的年轻十人之列。 若是别的宗门如此宣扬门中弟子,多半是山头养望的伎俩,当个笑话听听便是,当面遇上了,只需嘴上附和,心里多半要骂一句臭不要脸,可春露圃是骸骨滩的熟客,知道披麻宗修士不一样,他们不说大话,只做狠事。 若只是庞兰溪露面代替披麻宗送客也就罢了,自然比不得宗主竺泉或是壁画城杨麟现身。可老修士常年在外奔波,不是那种动辄闭关数十载的清净神仙,早已炼就了一双火眼金睛,观那庞兰溪在渡口处的言语和神色,对这位老修士都看不出根脚深浅的外乡游侠竟然十分仰慕,而且发自肺腑,这就得好好掂量一番了。加上先前鬼蜮谷和骸骨滩那场惊天动地的变故、京观城高承显出白骨法相亲自出手追杀一道逃往木衣山祖师堂的御剑金光,老修士又不傻,便琢磨出一番滋味来。 两位萍水相逢的山上修士,一方能够主动开门请人落座,极有诚意了。 修道之人,不染红尘,可不是一句戏言。 老修士姓宋名兰樵,按照祖师堂谱牒的传承,是春露圃“兰”字辈修士。由于春露圃几乎全是女修,名字里有个“兰”字不算什么,可一名男弟子就有些怪了,所以宋兰樵的师父就补了一个“樵”字,帮着压一压脂粉气。 陈平安先前只听庞兰溪说那金光峰和月华山是道侣山,有讲究,运气好的话,乘坐渡船可以瞧见灵禽异物,所以这一路就上了心。刚好宋兰樵前来提醒此事,为陈平安解惑。原来金光峰一带,偶尔会有金背雁现身,此物飞掠速度快若剑仙飞剑,只在得天独厚的金光峰稍作盘桓,除非元婴境界,一般修士根本不用奢望捕获。而且金背雁性情刚烈,一旦被捕就会自焚而亡,让人半点收获都无。金背雁喜欢高飞于滔滔云海之上,尤其嗜好沐浴阳光,由于背部常年曝晒于烈日下,而且能够先天汲取日精,故而成年金背雁可以生出一根金羽,两根已属稀少,三根更是难遇。北俱芦洲南方有一位成名已久的野修元婴,因缘际会,在下五境之时就获得了一只浑身金羽的金背雁老祖宗主动认主。那只扁毛畜生战力相当于一位金丹修士,振翅之时如烈日升空,这位野修又最喜欢偷袭,亮瞎了不知多少地仙以下修士的眼睛,跻身元婴之后,宜静不宜动,当起了修身养性的千年王八,这才没了那只金背雁的踪迹。 至于月华山,每到初一、十五,就会有一只通体雪白、大如山丘的巨蛙带着一帮子孙趴在山巅鼓鸣不已,如练气士吐纳,汲取月华。中秋夜前后更是满山蛙鸣,声势动天,所以月华山又有打雷山的别称。不是没有修士想要驯服这只巨蛙,只是巨蛙天赋异禀,精通土法遁术,能够将庞大身躯缩为芥子大小,隐匿于地脉山根之中,与此同时,月华山变得重如大国五岳,任你元婴修士也无法使出釜底抽薪的搬山神通。所以修士多是去月华山上试图抓捕几只百年雪蛙,一旦得手,即算侥幸,因为那些雪蛙的老祖宗极为护短,不少中五境修士都葬身于月华山。 宋兰樵将金光峰和月华山的诸多修士糗事说得诙谐可乐,陈平安听得津津有味。 曾有人张网捕捉到一只金背雁,结果被数只金背雁衔网高升。那人还死活不愿松手,最后,等到松手,被金背雁啄得遍体鳞伤、身无寸缕,春光乍泄,身上又无方寸物之类的重器傍身,十分狼狈。金光峰看热闹的练气士嘘声无数,那还是一位大山头的观海境女修来着,在那之后,女修便再未下山游历。 陈平安好奇问道:“金光峰和月华山都没有修士建造洞府吗?” 宋兰樵抚须笑道:“金光峰的日精太过灼热,常年流转不定,没个章法,地仙修士勉强可以常驻,寻常练气士在那儿结茅修道,极其难熬,虚耗灵气而已。至于月华山倒是一处五行齐备的风水宝地,只可惜有那巨蛙占山为王,徒子徒孙数千只,早早开了窍的巨蛙对我们练气士最是记恨,容不得练气士跑去山上修行。” 陈平安点头道:“山泽精怪万千,各有存活之道。” 宋兰樵似乎深以为然,笑着告辞离去。 热络客气得有,再多就难免落了下乘,上杆子的交情矮人一头,他好歹是一位金丹,这点脸皮还是要的,若是求人办事,当然另说。 离开屋子后,宋兰樵摇摇头。这个年轻修士还是看得浅了,金光峰的金背雁、月华山的巨蛙,不受牢笼之苦,终究是少数,更多山野精魅,死了拿来换钱的,又有多少?就说嘉木山脉的那些草魅树精,多少被倒手贩卖,中途夭折!能够在世俗王朝的富贵门庭被豢养起来,已算天大的幸运。 渡船路过金光峰的时候,悬空停留了一个时辰,却没能见到一只金背雁的踪影。宋兰樵当时就站在陈平安身旁解释了几句,说许多觊觎灵禽的修士在此蹲守多年也未必能够见着几次。 随后,这艘春露圃渡船缓缓而行,刚好在夜幕中经过月华山,没敢太过靠近山头,隔着七八里路程,围着月华山绕行一圈。由于并非初一、十五,那只巨蛙并未现身,宋兰樵便有些尴尬,因为巨蛙偶尔也会在平时露头,盘踞山巅,汲取月华,所以他这次干脆就没现身了。 看到陈平安一直站到渡船远离月华山才返回屋子,宋兰樵苦笑不已:这家伙运气很一般啊。寻常渡船经过这对道侣山,金背雁不用奢望瞧见,宋兰樵掌管这艘渡船已经两百年光阴,遇上的次数也屈指可数,但是月华山的巨蛙,渡船乘客瞧见与否,大致是五五分。 又过了两天,渡船缓缓拔高。陈平安主动找到宋兰樵询问原因,宋兰樵没有藏藏掖掖,这本是渡船航行的半公开秘密,算不得什么山头禁忌。每一条开辟多年的稳定航线都有不少诀窍,若是途经山水灵秀之地,渡船浮空高度往往降低,为的就是收纳天地灵气,稍稍减轻渡船的神仙钱消耗;而路过那些灵气贫瘠的“无法之地”,越贴近地面,神仙钱消耗越多,所以就需要升高一些。至于在仙家地界如何取巧,既不触犯门派洞府的规矩,又可以小小“揩油”,更是老船家的看家本领,更讲究与各方势力人情往来的功力火候。 宋兰樵将这些谈不上忌讳的秘事对陈平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也算一份小小的香火情,反正不用花钱。宋兰樵也因此猜测一二,这个外乡游历之人多半是那种一心修道、不谙庶务的大门派老祖嫡传,而且游历不多,不然对于这些粗浅的渡船内幕不会没有了解。毕竟一座修行山头的底蕴如何,渡船能够走多远,是短短的数万里路程还是可以走过半洲之地,或是干脆能够跨洲,是一个很直观的切入口。 与人请教事情,陈平安就拿出了一壶从骸骨滩买来的仙酿,名气不如阴沉茶,名为风雹酒,酒性极烈。 这天,宋兰樵突然离开屋子,下令渡船降低高度。半炷香后,宋兰樵来到船头,凭栏而立,眯眼俯瞰大地山河,依稀可见一处异象,忍不住啧啧称奇。渡船离地不算太高,加上天气晴朗,视野极好,脚下山川河流脉络清晰。只不过那一处奇异景象,寻常修士可瞧不出一丝半点。 宋兰樵不过就是看个热闹,不会插手。这也算假公济私了,这半炷香多花费的几十枚雪花钱,春露圃管着钱财大权的老祖便是知道了,也只会询问宋兰樵瞧见了什么新鲜事,哪里会计较。一位金丹修士能够在渡船上虚度光阴,摆明了就是断了大道前程的可怜人,一般人都不太敢招惹。 陈平安走到宋兰樵身边,望向一处黑雾蒙蒙的城池,问道:“宋老前辈,黑雾罩城,这是何故?” “陈公子好眼力,便是我看得都有些吃力。”宋兰樵抚须而笑,“是那银屏国的一座郡城,应该是要有一桩祸事临头,外显气象才会如此明显。不外乎两种情况,一种是有妖魔作祟,第二种则是当地山水神祇、城隍爷之流的朝廷封正对象到了金身腐朽趋于崩溃的地步。这银屏国看似疆域广袤,但是在北俱芦洲的东南部却是名副其实的小国,就在于银屏国版图灵气不盛,出不了练气士,就算有,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所以银屏国这类穷乡僻壤,徒有一个空架子,练气士都不爱去逛。” 这明摆着是将陈平安当一个初出茅庐的雏儿看待了,宋兰樵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这番措辞的不妥,小心打量那人神色,见他依旧竖耳聆听,十分专注,这才松了口气。果然是那别洲“宗”字头仙家的祖师堂贵人,也亏得自己出身于春露圃这种与人为善的山头,换成北俱芦洲中部和北方的大山头渡船,一旦看破对方身份,说不定就要戏耍逗弄一番。等双方起了摩擦,各自打出了火气,当下不会下死手,但肯定会找个机会扮演那野修,毁尸灭迹,这是常有的事情。 宋兰樵犹豫了一下,还是咽下了已经到嘴边的提醒话语。大宗子弟最要脸皮,自己就别画蛇添足了,省得对方不念好,自己还被记恨。 陈平安环顾四周后,扶了扶斗笠,笑道:“宋前辈,我反正闲来无事,有些闷得慌,下去耍耍,可能要晚些才能到春露圃了,到时候再找宋前辈喝酒。稍后离船,可能会对渡船阵法有些影响。” 宋兰樵愣了一下,有些意外。不过修士行事素来随心,这位老金丹便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讲了几句兆头好的吉利话。然后他就看到那个姓陈的外乡修士似乎有些尴尬。为何不御剑?哪怕觉得太过扎眼,御风有何难? 陈平安只得一拍养剑葫,单手撑在栏杆上翻身而去,随手一掌轻轻劈开渡船阵法,一穿而过,身形如箭矢激射出去,然后双足似乎踩在了一抹幽绿剑光的顶端,膝盖微曲,骤然发力,身形疾速倾斜向下掠去,四周涟漪大震,轰然作响,看得宋兰樵眼皮子直打战:好家伙,年纪轻轻的剑仙也就罢了,这副体魄坚韧得好似金身境武夫了吧?去他的剑修! 陈平安落在一座山峰之上,遥遥挥手作别。 宋兰樵亦是如此,到底还是个懂礼数的,讨厌不起来。 山上修士,好聚好散,何其难也。 陈平安取出一只竹箱背在身上。剑仙不乐意出鞘,显然是在鬼蜮谷未能酣畅一战,有些赌气。至于原名“小酆都”的剑胚初一,陈平安是不敢让其轻易离开养剑葫了。 陈平安取出那串核桃戴在手上,再将那三张云霄宫符箓放入左手袖中。 在金光峰和月华山没能遇上金背雁和巨蛙是好事情,之所以拣选这艘春露圃渡船,一个隐蔽缘由就在于此。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没有着急动身,而是寻了一处僻静地方,开始炼化那根最长的积霄山金色雷鞭。约莫两个时辰后,炼化了一个大概坯子,手持行山杖,开始徒步走向那座相距五六十里山路的银屏国郡城。 先前在渡口与庞兰溪分别之际,少年赠送了他两套廊填本神女图,是庞山岭最得意的作品,可谓价值连城,一套神女图估值一枚谷雨钱,还有价无市。只是庞兰溪说不用陈平安掏钱,因为他太爷爷说了,陈平安先前在府邸所说的那番肺腑之言十分清新脱俗,宛如空谷幽兰,半点不像马屁话。 陈平安厚着脸皮收下了两套神女图,笑着对庞兰溪说下次重返骸骨滩,一定要与他太爷爷把酒言欢。 庞兰溪是实诚人,说:“我太爷爷手上仅剩三套神女图都没了,两套送你,一套送给了祖师堂掌律祖师,想再要用些马屁话换取廊填本,就是为难他了。” 陈平安一脸真诚地说:“你太爷爷胸中自有丘壑,对于那些壁画城神女的灵性神韵早已烂熟,腕下犹如神鬼相助,由心到笔、笔到纸,纸上神女自然栩栩如生,如与你太爷爷灵犀相通,一切水到渠成,妙手天成……” 庞兰溪听得目瞪口呆,但是当陈平安乘坐的那艘渡船远去之时,他又有些舍不得,想要多听一听那家伙喝酒喝出来的道理。 当时渡船远处,披麻宗老祖师盯着手掌,一旁的庞山岭点头微笑:“甚合我心。” 老祖师憋了半天也没能憋出些花俏言语来,只得作罢,问道:“这种烂大街的客套话你也信?” 庞山岭一挑眉:“在你们披麻宗,我听得着这些?” 老祖师恼火不已,大骂那个年轻游侠厚颜无耻,若非对女子的态度还算端正,不然说不得就是第二个姜尚真。 陈平安那会儿只知道披麻宗老祖和庞山岭定然在以掌观山河的神通观察自己和庞兰溪,至于老祖师的恼羞成怒是不会知道了。 一个青衫背箱的年轻游侠,只是手持行山杖,走在冬日萧索的山脊小路上。 希望那给羊肠宫看大门的小鼠精这辈子有读不完的书,在鬼蜮谷和骸骨滩之间安然往返,背着书箱,次次满载而归。 希望铁索桥上的那两只妖物一心修行,莫要为恶,证道长生。 希望那只重新回寺庙听佛经的老鼋能够弥补过错,修成正果。 不知道宝镜山那个低面深藏碧伞中的少女能不能找到一个为她持伞遮雨的有情郎?那个名叫蒲禳的白骨剑客又能否在青衫仗剑之外,有朝一日,以女子之姿现身天地间,愁眉舒展开心颜? 陈平安不知道这些事情会不会发生,就像他也不知道,在懵懵懂懂的庞兰溪眼中,在那小鼠精眼中,以及更遥远的藕花福地那个读书郎曹晴朗眼中,遇到了他陈平安,就像陈平安在年少时遇到了阿良,遇到了齐先生。 冬末时分,天寒色青苍,山冻不流云,陈平安环首四顾,视野所及,一片枯寂。 这就是人间颜色,在仙家渡船之上俯瞰万里山河是绝对无此感触的,故而山上修行,更是不知世上寒暑。 陈平安手中那根以碧游宫仙诀炼化的行山杖呈现出青翠色泽,使得这条雷池脉络更似竹鞭材质,不然金色太过显眼。不过只要撤去一道禁制,这根暂时属于小炼的打鬼鞭粗坯,就可以恢复原本面貌。 北俱芦洲有一点好,只要会说一洲雅言,就不用担心鸡同鸭讲。东宝瓶洲和桐叶洲各国官话及地方方言无数,游历四方就会很麻烦。 陈平安走到山脚,依旧四下无人。他轻轻拈起一张阳气挑灯符,燃烧速度正常,这说明郡城里妖魔作祟的可能性很小,极有可能是宋兰樵所说的第二种情况——郡城周边某位山水神祇大劫已至,金身即将崩溃,从而影响到了一地风水气数,天灾也就顺势而生。 只不过事无绝对,陈平安打算走一步看一步,手持符箓缓缓而行,直到遥遥遇到一辆装满木炭的牛车,牵牛的是一个衣衫破旧的精壮汉子,带着一对手上布满冻疮的稚童儿女,才熄灭符箓,快步走去。两个孩子眼神中充满了好奇,只是乡野孩子多腼腆,便往父亲身边缩了缩,汉子瞧见了这个背箱持杖的年轻人,没说什么。 天寒地冻,泥路生硬,牛车颠簸不已。汉子不敢走得太快,木炭一碎,价钱就卖不高了,城里有钱老爷们的大小管事一个个眼光毒辣,最会挑事,狠狠杀起价来说的话,比那躲也无处躲的寒风还要让人心凉。只是这一慢,就要连累两个娃儿一起受冻,这让汉子有些心情郁郁。早说了让他们莫要跟着凑热闹,城中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宅子门口的石狮子瞧着吓人,彩绘门神更大些,瞧多了也就那么回事。这一车木炭真要卖出个好价钱,自会给他们带回去一些碎嘴吃食,该买的年货也不会少了。 依稀可见郡城高墙轮廓,汉子松了口气。城里热闹,人气足,比城外暖和些,两个娃儿只要一开心,估计也就忘记冷不冷的事情了。只是那个头戴斗笠的年轻人走路不快不慢,就跟在牛车后头,让他有些担心。 陈平安稍稍加快脚步,笑问道:“这位大哥,我是个远道而来的外乡人,不知道这座郡城叫什么,有什么值得去的地儿?” 汉子是个闷葫芦,只是不敢装聋作哑,扯出个笑脸,嗓音沙哑道:“回老爷的话,前边叫随驾城,据说当年皇帝老爷往南边走,不小心遭了风寒,待过一段时间,就赐下了这么个名字。我只知道城北的城隍庙和城南的火神祠平日里人最多,老爷可以去瞧瞧。” “好的,那我进了城,就去这两个地方走走看。”陈平安笑着点头,伸手轻轻按住牛车,“刚好顺路,我也不急,一起入城,顺便与大哥多问些随驾城里边的事情。” 汉子其实有些忐忑,但他抬头一看,牛车离城门越来越近,觉得应该出不了岔子,这才稍稍心安,尽量学那城里人说话:“那我就说些知道的,能帮上老爷一点小忙是最好。我没读过书,不会讲话,有说得不对的地方,老爷多担待。” 陈平安一手持行山杖,一手扶住牛车,说道:“这敢情好,大哥只管敞开了说。” 在汉子想到哪说到哪的介绍下,陈平安得知这座随驾城在银屏国不算小城,历史上出过一位宰相老爷,所以城隍庙的魁星楼香火鼎盛,火神祠也闹腾,据说求财很灵,城里做大买卖的有钱人都爱去那儿烧香,所以汉子就是要拉牛车去往火神祠附近的集市,卖了一车木炭,可以在附近铺子直接买年货回家。 两个孩子一直在偷偷打量陈平安,可只要陈平安对他们笑笑,他们就立即转头,有些难为情。 不知不觉,牛车就到了城门口。天色还早,需要排队入城,陈平安就在附近的早点摊子上买了一碗小米粥和一个卷饼,摘下斗笠,坐在桌旁吃了起来。不远处的两个孩子咽了咽口水,汉子犹豫了一下,掏出一小把铜钱交给女儿。得了钱,俩娃儿撒欢跑向摊子,同样买了一碗小米粥和一只泛着鸡蛋香味的卷饼。小女孩将那卷饼捧着送去给她爹,汉子只是咬了一口,就将剩余卷饼撕成两半还给小女孩。小女孩跑回桌边,递给弟弟一半,然后姐弟俩一起吃那一碗粥,汉子护着那辆牛车,抹了把嘴,咧嘴一笑。 摊子生意不错,俩孩子就坐在陈平安对面。 陈平安吃东西习惯了一边细嚼慢咽,一边想事情。先前鬼蜮谷之行,与杨凝性钩心斗角,与敕雷神将斗力,其实都谈不上如何凶险。但是铜臭城到青庐镇之间的那段路途,或者准确说是从披麻宗跨洲渡船走下,再到以剑仙破开天幕逃到木衣山,让他到现在都还有些心悸,事后几次复盘,都觉得生死一线,只不过一想到最后的收成满满当当,神仙钱没少挣,珍稀物件没少拿,就没什么好怨天尤人的,唯一的遗憾还是打架打少了,不痛不痒的,竟是连落魄山竹楼喂拳都不如,不够尽兴,如果敕雷神将与搬山大圣联手,又没有高承这种上五境英灵在北方暗中觊觎,兴许会稍稍酣畅几分。 之后在木衣山府邸调养休息,通过一摞请人带来的仙家邸报,得知了北俱芦洲不少新鲜事。其中最意外的,当然是太平山女冠黄庭在砥砺山生死战中输给了那个名叫刘景龙的山上年轻俊彦。要知道,黄庭可是为了破开元婴瓶颈才来的北俱芦洲,虽说她是一位新元婴,可剑术之高,毋庸置疑。而那与黄庭岁数、修为大致相当的刘景龙之上犹有两位修为、天资、福缘背景都要更加出众的“年轻修士”,至于刘景龙之后的七位天之骄子,只看杨凝性的手腕和心性,陈平安就不敢有丝毫轻视。 除此之外,还有一处地方陈平安十分好奇。山外有山,大战不断的砥砺山附近有一座最适宜观战的百泉山,山上灵泉百余口,灵气盎然,是一处先天宝地。山上建造有千余座大大小小的仙家府邸,青山绿水间,庭院深深,风景宜人,又是一等一的修行之地。这些百泉山府邸只租不卖,全部由琼林宗聘请阴阳家高人选址、墨家匠师精心打造,可以长租,但是期限越长,价格越贵。靠着这桩财源滚滚的长久买卖,生财有道的琼林宗硬是靠神仙钱堆出一位半吊子的玉璞境供奉,门派得以获得“宗”字后缀。 这座宗门在北俱芦洲的名声一直不太好,只认钱,从来不谈交情,可是不耽误人家日进斗金。所以琼林宗既让修士眼红,又让山上人鄙夷。有一句脍炙人口的讥讽话语传遍南北:绣花枕头上五境,两袖清风琼林宗。 陈平安放下筷子,望向城门。城内远处有马蹄阵阵,轰然砸地,应该是八匹高头大马的阵仗,联袂出城,临近行人扎堆的城门后,非但没有放缓马蹄,反而一个个策马扬鞭,使得城门口闹闹哄哄,鸡飞狗跳。城外百姓似乎见怪不怪,经验老到,连同那汉子的牛车在内,急而不乱地往两侧道路靠拢,瞬间就让出一条空荡荡的宽敞道路来。 这是到哪儿都有的事。那些神色倨傲的权贵子弟,一个个高坐马背,疾驰出城,一连串急促马蹄声就像一串爆竹。他们人人身穿名贵貂裘,手持锦绣马鞭,挽刀背弓,还有豪奴健仆携带鹰笼,好一个追风逐电何雄哉。 不过陈平安的注意力更多还是放在远处一个摊子上坐着的一男一女身上。他们穿着朴素却洁净,皆背长剑,相貌都不算出彩,但是自有一番气度。他们各自吃着一碗馄饨,神色漠然,当那男子瞧见了纵马狂奔的那伙随驾城子弟后,皱了皱眉头。女子放下筷子,对男子轻轻摇头。 陈平安心中了然,应该是奔着随驾城异象而来的修行中人,只不过修为都不高。观其灵气流转的细微迹象,是两个尚未跻身洞府境的练气士,两人虽然背剑,却肯定不是剑修。 那负剑女子转头望去,只看到一个跟摊主结账的年轻人,手持竹编斗笠和绿竹行山杖。那男子神色如常,并且气势平平,与那些闯荡江湖的游侠儿无异。女子叹了口气,若是无意间一头撞入这座随驾城的江湖人,只能说他运道不济;若是与他们一般无二,是专门冲着随驾城大祸临头,同时又有异宝出世而来,那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难道不知道那件异宝早已被十数国版图上根基最深的两大仙家内定,除了些不知死活的野修,旁人谁敢染指?如她和身边这位同门师弟,除了完成师门密令之外,更多还是当作一场危机重重的历练。这场千真万确的神仙打架,凡夫俗子稍微掺和,一不小心挡了哪位大仙师的道路,就是化作齑粉的下场。 女子思绪悠悠。她自己已算银屏国在内诸国年轻一辈中的翘楚,可是比起那两位,她自知相差甚远:一位不过十五岁的少年,在前年就已是洞府境;一位二十岁出头的女子更是机缘不断,一路修行顺遂,更有重宝傍身,若非两座顶尖门派是死敌,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金童玉女。十数国疆域,山上山下,好像都在看着他们两位的成长和较劲。他们之间的每一次相逢,都会是一桩令人津津乐道的美谈。 她其实也会羡慕,因为那位从一生下来就注定万众瞩目的早慧少年确实生得一副谪仙人皮囊,性情温和,并且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她想不明白,天底下怎会有如此让女子见之忘俗的少年? 年轻男子一见师姐怔怔出神,便以为是忧愁接下来的行程,出言宽慰道:“师姐,若是没有把握,我们找到那个孩子就走,无须理会这场避无可避的灾殃。师父说过,我们修道之人要知天命顺形势,随驾城既然享了神灵庇佑的数百年之福,就该受这一场命中注定的天灾大祸。” 女子点点头,然后提醒道:“小心隔墙有耳。” 男子笑道:“若说城中鱼龙混杂、奇人会聚,我是信的,可要说这城门口也能遇上世外高人……我可不信。咱们也不算什么小门小派了,山上的老神仙小仙师哪个不是熟面孔?难道那个耍猴的能是位深藏不露的神仙?还是那戴斗笠的年轻游侠,其实是位江湖大宗师?” 女子微微变色:“忘了师门教诲了吗,下山游历,谨言慎行!” 她嘴上如此叮嘱,视线迅速瞥过那肩头蹲猴的老人和走到一辆牛车附近的年轻人,内心一震。年轻人依旧茫然无知,但是那个原本在给肩头小猴喂食的老人转头望向她,扯了扯嘴角,神色不善。她站起身,抱拳告罪,老人却不太领情,视线游移不定,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然后嘴角冷笑,不再多看,似乎有些嫌弃她的姿色和身段。 女子倒是不太上心,她那师弟却差点气炸了胸:这老不死的家伙竟敢如此辱人!就要往前踏出一步,却被他师姐轻轻扯住袖子,对他摇了摇头:“是我们失礼在先。” 男子狠狠剐了一眼那耍猴老人,将其面容牢牢记在心头,想着等进了随驾城,夺宝一事拉开序幕,各方势力纠缠不清,必会大乱。到那时,只要一有机会,他就要这老不死的家伙吃不了兜着走! 陈平安其实将这一切都收入眼底,有些感慨。莫名其妙就结了仇的双方,脾气真是都不算好。其实这银屏国周边十数国是灵气淡薄、不宜修行的贫瘠地界,多是江湖武夫横行。宋兰樵说这里边的练气士就是一群井底之蛙,喜欢趴在小池塘窝里横,外边真正的得道修士不稀罕那点蝇头小利,里边的修士也乐得没有过江龙来捣乱,关起门来作威作福,以两大死对头门派为首的两位境界稀烂的金丹修士各自领着一群小喽啰打来打去,听说对峙了好几百年了。 不过宋兰樵说得轻巧随意,陈平安还是习惯谨慎走江湖,小心驶得万年船。 山上修士,万千术法稀奇古怪,一旦厮杀起来,境界高低,甚至法器品秩好坏都做不得准,五行相克,天时地利,运道转换,阳谋阴谋,都是变数。 进了城,为了免得那卖炭汉子误以为自己心怀不轨,陈平安就没有一起跟着去火神祠集市,而是先去了城隍庙。其实他看得出来,那汉子是一位纯粹武夫,约莫是三境巅峰左右,在见到自己的身形后,才故意呼吸浑浊、脚步轻浮起来。 在银屏国江湖上,一个底子还不错的三境武夫本该小有名气才对,至于为何成了个乡野樵夫卖炭人,拖家带口挣辛苦钱,想必也会有他自己的故事。这些陈平安不会去探究,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在双方分道扬镳之后,汉子牵着牛车,两个孩子依旧无忧无虑,四处张望。汉子笑了笑,转头看了眼那个年轻游侠的远去背影,自言自语道:“连我是个江湖人都没看出来,那就该是二三境的后生了。唉,怎的就来蹚这浑水了,那些个在山上修了仙法的神仙可不就是蛟龙一般的存在,随便晃荡一下尾巴,就要淹死多少百姓。” 那边,陈平安笑了笑。那汉子是个心善的,故意多提了一嘴,说北边的灵宝城值得去看的地方更多,应该是想让自己早些离开随驾城这个是非之地。 巧的是,那耍猴老人与年轻负剑男女跟陈平安一样,都是先去城隍庙。陈平安便故意放慢脚步,与他们拉开距离,然后在半路一间字画铺子驻足,看了一炷香的字画,花几两银子买了几本原本店铺用来当添头附赠的册子——专门介绍银屏国一带各朝各代丹青妙手的成名作,书籍版刻还算精良,只不过算不上什么善本,内容讨喜而已。陈平安将它们收入竹箱,离开铺子,已经不见老人与男女的身影。 临近城隍庙,陈平安脸色有些凝重。 在城隍庙外的大街上就能闻着那股香火独有的气味,但是走过的山水祠庙多了就会知道,香火多寡浓淡并不重要,而在“精纯”二字。一座朝廷敕封的正统祠庙也好,百姓或是精怪擅自创建的淫祠也罢,都要看那香火精华有几斤几两。陈平安凝神望去,这座气势巍峨、规模宏大的城隍庙香火萦绕,像是被城隍爷用了秘法拘押起来,半点不泄露出去,这就属于僭越之举了。所有朝廷正统祠庙都要反哺一地山水,会剥离出一部分香火精华散入周边天地,以此在冥冥之中裨益苍生,庇护百姓,这样才能够形成一个循环,而不是像眼前这座城隍庙这样,滴水不漏,悉数收入自家囊中。 陈平安轻轻叹息。其实可以理解,这是庙中那尊金身神祇用来吊命的自救之举,当下已经顾不得其他了,有些类似饮鸩止渴,长久以往,祸事只会不断累积变大。 世间人与事,理解那些脉络,并不意味着一定认同。陈平安没有走进去,先前那卖炭汉子虽然因为想要藏拙故意说得不太真切,可多半是亲自来过这里拜神祈愿且心诚的,不敢胡乱开口,所以对前后殿供奉的神仙老爷,陈平安大致听了个明白。这座随驾城城隍庙的规制与其他各地差不多,除了前后殿和那座魁星楼,亦有按照本地乡俗喜好自行建造的财神殿、元辰殿等,不过陈平安还是向城隍庙外一个开香火铺子的老掌柜细细询问了一番。老掌柜是个热络健谈的,将城隍庙的渊源娓娓道来。原来前殿祭祀的一位千年之前的古代武将,是一个大王朝名垂青史的功勋人物。这位英灵的本庙金身自然在别处,此地真正“监察福祸、巡视幽明、领治亡魂”的城隍爷是后殿供奉的一位著名文臣,是银屏国皇帝诰封的三品侯爷。 说到这儿,老掌柜笑眯眯问道:“年轻人,是不是想不通为何只是个三品侯爷?这位文官老爷生前可是当了正二品尚书的。” 陈平安笑道:“是有些奇怪,正想问老掌柜来着,有说法?” 若说这浩然天下众多祠庙的规矩讲究,陈平安其实早已门儿清了。只不过想要做到入乡随俗,到底怎么个随法,自然是入乡先问俗。 老掌柜笑着不说话,陈平安赶紧跟香火铺子请了一筒香。 上道。老掌柜哈哈大笑,这才开始说起里边的那点门道:“年轻人你一看就是混江湖的,所以不晓得这官场,很正常。官场上的爵位与官品是不太一样的,更别提这些受香火供奉的神仙老爷们的品秩,又不一样。怎么,听迷糊了吧?” 陈平安点点头,笑道:“是有些复杂了。” 老掌柜开始显摆起自己的学识,摇头晃脑道:“我们这位城隍爷,早先在开国皇帝手上,其实才封了四品伯爷,只是一直香火灵验,前些年新帝登基后,又下了一道圣旨,将城隍爷追赠为三品侯爷。当时好大的排场,礼部的尚书老爷亲自离京,那么大一个官,亲自带着圣旨到了我们随驾城,进城后,又挑了个黄道吉日,铺子外边这条街,瞧见没,那天天未亮就有大队衙役从头到尾都先洒水清洗了一遍,还不许外人旁观。我是为了看这场热闹,前一夜就干脆睡在铺子里边了,这才得以见到了那位尚书老爷。啧啧,真不愧是文曲星下凡,哪怕远远看一眼,咱都觉得贵气。”老掌柜得意扬扬,“我们这儿,别看只是座郡城,可是前边那位自家城隍爷的待遇已经相当于州城城隍爷了,除了京城城隍庙与陪都那座城隍庙,诰命便再没有更高的了。年轻人,所以你请了香,去庙里一定要多拜拜,多磕头,虽说这城隍庙历来是读书人求文运更灵验些,但是我们城隍爷官位高,本事大,想来你只要心诚一些,也会庇护一二。” 陈平安又问了些城隍庙内的文武属官,果然还是配奉判官二人、城隍六司,以及日夜游神和枷锁将军。这些辅佐城隍爷的属官又各有来历,老掌柜无比熟稔,说得有门有道,只是当陈平安问起可曾亲眼见过城隍爷显灵现身,老掌柜便哑口无言,脸色有些不自然,回了一句:“我们这些老百姓哪里能够见着城隍爷的真身,便是站在眼前也认不得才是。”陈平安便笑道:“理应如此,老话都说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想必这些神灵更是如此。”老掌柜的脸色这才好转。 银屏国城隍爷的礼制与东宝瓶洲大体相同,但有些出入,品秩和配奉两事上便有差异。银屏国当今天子的追封一事有些不同寻常,应该是察觉到了此处城隍爷的金身异样,以至于不惜将一位郡城城隍越级敕封诰命。 陈平安离开香火铺子后,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看了眼城隍庙。 宁睡坟冢,不睡破庙,即是此理,一旦世间山水灵气转换,很容易变成福祸颠倒的局面。 陈平安走向火神祠,城隍庙气象尚未有崩散迹象,应该还可以维持一段时日。 火神祠也是香火鼎盛,只是比起城隍庙的那种乱象,此地香火更加清明平稳,聚散有序。但陈平安同样没有步入其中,虽说他如今是能够以拳意压制身上的古怪事,但涉足祠庙之后,是否会惹来不必要的视线关注,他没有把握。如果不是这趟北俱芦洲东南之行太过仓促,按照他原先的打算,是走完了骸骨滩摇曳河水神庙后,再走一遭世俗王朝的几座大祠庙,亲自勘验一番才对。毕竟类似摇曳河祠庙,主人是跟披麻宗当邻居的山水神祇,眼界高,自己入门烧香,人家未必当回事。人家见与不见说明不了什么,不过那位一洲南端最大的河神没有在祠庙现身,却扮演了一番撑篙船夫,想要好心点拨自己来着。 陈平安又逛了逛火神祠附近的香火铺子,询问了一些那位神灵的根脚。这位坐镇城南的神灵亦是从未在市井真正现身,事迹传说倒是比城北那位城隍爷更多一些,而且听上去要比城隍爷更加亲近百姓,多是一些赏善罚恶、嬉戏人间的志怪野史,而且历史久远,代代相传,才会在后人口中流转。其中有一桩传闻,是说这位火神祠老爷曾经与八百里之外一座洪涝不断的苍筠湖湖君有些过节,因为苍筠湖辖境有一位水仙祠庙的渠主夫人曾经惹恼了火神祠老爷,双方大打出手,那位芍溪渠主不是敌手,便向湖君搬了救兵,至于最终结果,竟是一位未曾留名的过路剑仙劝下了两位神灵,才使得湖君没有施展神通,水淹随驾城。 陈平安想了想,便径直离开随驾城,拣选了一条山岭小路,秘密去往那苍筠湖辖境的水仙祠。若是那位自封“渠主”、品秩其实不过相当于河婆的神祇果真还在,便可以旁敲侧击一番,看看能否从中知晓随驾城的内幕。若真是殃及一城的祸事,还是要管上一管的;若是小地方的神仙打架,则看看再说。 夜幕中,陈平安沿着一条宽阔溪流来到一座祠庙旁,道路杂草丛生,人迹罕至,而这座祠庙其实距离市井小镇不过数十里路而已,由此可见,那位渠主夫人香火凋零。 不过陈平安先前在溪湖交汇处的一座山头上看到一伙人正手举火把往祠庙那边行去,他便一路尾随,听他们的交流,有些哭笑不得。这些吃饱了撑的市井少年、青壮,竟是比拼各自的胆识高低来了,看看谁进了祠庙内,真敢去调戏那位渠主娘娘。 这种事情,市井乡野中其实倒也常见,当年陈平安在家乡小镇就遇到一桩:杏花巷曾经有个同龄人自称在神仙坟躺了一晚上,一下子获得了旁边许多同龄人的仰慕。经此一“役”,他成了个杏花巷一带的孩子王,之后的岁月里,以欺负陈平安和宋集薪这对泥瓶巷邻居为乐。当然,更想着能够在过家家的时候,让那个名字古怪的稚圭扮演他的小媳妇,只可惜被宋集薪大骂不已,稚圭则从来都是板着脸的模样,眼神冷漠,跟着宋集薪一起跑回小镇,那个同龄人则带着跟屁虫在后边朝他们这对主仆丢泥块。事实上那一晚,陈平安刚好去那边拜菩萨,远远瞧见了那个同龄人,不过是在神仙坟外边晃了几步路就飞奔回家了。 今夜,陈平安看到那一行七八人倒是不愿意亏待自己,带足了酒肉,进了那座不过两进院落的水仙祠庙。匾额倾斜,庙内废弃已久,破败不堪,墙上爬满了绿意浓浓的薜荔。陈平安就坐在庙外远处一棵大树上,将行山杖横放在膝,取出干粮,摘下装有宝镜山深涧水的养剑葫,开始吃起了夜宵。他这一路奔波飞掠,可不是什么闲庭信步。 小祠庙里边已经燃起好几堆篝火,喝酒吃肉,好不快活,荤话连篇。 庙里供奉有一高两矮三尊塑像,本是彩绘神像,只是岁月无情,漆彩剥落,居中正是芍溪渠主,左右应该是随奉侍女。三者皆眉目宛然,栩栩如生,尤其是芍溪渠主,身材修长,璎珞垂珠,色尤姝丽。 陈平安扫了一眼,有些奇怪。那三尊神像不像是藏得住神光的金身,这也是那些市井浪荡子的幸运。 陈平安打算吃过了干粮就去一趟苍筠湖,只是那位湖君在岸上并无祠庙,有些头疼。实在不行,还得露面现身,问一问那些色胆包天的家伙,附近是否还有什么水神祠庙。 陈平安开始闭目养神,炼化宝镜山的深涧阴沉之水,同时心神缓缓沉浸,以山上入门的内视之法,阴神内游自家小天地。 如今的一些古书记载内容很容易让后世翻书人感到疑惑,例如那“躬率吏民,投沉白马,祀水神河伯”,为何是白马,书上就从无解释。至于那句“水神不得见,以大鱼大蛟为候”更是让人费解,浩然天下各洲各地,山水神祇和祠庙金身从来不算少见。 陈平安突然睁开眼睛,瞬间收敛了所有气机,寂然不动,唯有视线望向远处溪水入湖口,那里有一股牵动天地灵气细微变化的涟漪波动。很快,陈平安就看到三名女子姗姗而来,为首一人身穿彩衣,衣带飘摇,水雾朦胧,身后两名侍女也是水仙祠庙中的模样,只不过姿色比神像要更好看些,倒是那位芍溪渠主的姿色远远不如神像所绘,不知当年为祠庙渠主神像开脸的能工巧匠每次下刀之时心中作何想。再转移视线,陈平安开始有些佩服庙中那拨家伙的胆识了,其中一个少年爬上了神台,抱住那尊渠主夫人神像一通啃咬,嘴上荤话不绝于耳,引来哄堂大笑,怪叫声、喝彩声不断。 年少时大抵如此,总觉得不守规矩才是一件有本事的事情。若是遇见了心中喜欢的少女,欺负她一下,被她骂几句,翻几次白眼,便算是相互喜欢了。 那三个从苍筠湖而来的女子临近祠庙后便施展了障眼法,变成了一个白发老妪和两个妙龄少女。老妪嘴角冷笑不已,进了祠庙后便是一副慈祥神色了。 那些男子见着了鹤发鸡皮的老妪和她身后两个水灵如青葱的少女,顿时傻眼了,一时间祠庙内鸦雀无声,唯有火堆枯枝偶尔开裂的声响。尤其是那个双手抱住渠主夫人神像脖颈、双腿缠绕神像腰间的少年,转过头来,不知所措。 其中一个少年用手肘轻轻撞了下身边的青壮男子,颤声道:“不会真是水神娘娘问罪来了吧?” 那男子摇摇头,从错愕变成了惊喜,嘿嘿笑道:“瞪大眼睛看好了,哪里像了,就是个走夜路的老嬷嬷带着俩孙女,多半是附近村子咱们不认识的,咱们艳福不浅啊。” 少年偷偷抹去嘴角油渍,由于知晓这男子的脾气秉性,真怕他喝酒上头,就要做那歹事,小心翼翼劝道:“哥,咱们可别冲动,闹大了是要吃官司的。” 青壮男子嗤笑道:“闹大了?闹大了才好,生米煮成熟饭,刚好娶进门当媳妇。你们都别跟我抢,那俩丫头片子我瞧着都挺中意,不过我厚道,只要左边那个,右边的你们自个儿慢慢商量。” 老妪佯装慌张,就要带着两名少女离去,却给那男子带人围住。 跳上神台的少年已经从渠主夫人神像上滑落,双手叉腰,看着门口的光景,嬉皮笑脸道:“果然那挎刀的外乡人说得没错,我如今桃花运旺。刘三,一个归你,一个归我!” 陈平安突然皱了皱眉头,望向庙内一根横梁。那里坐起一人,是个粗眉壮汉,腰间挂刀。他打了个哈欠,懒洋洋扯去身上一张黄纸符箓,符箓砰然燃烧殆尽。 老妪神色大惊,那汉子笑道:“不用点法子,钓不起鱼儿。” 汉子舒展筋骨,同时一挥袖子,一股灵气如灵蛇游走四方墙壁,然后打了个响指,祠庙内外墙壁之上顿时浮现出一道道金光符箓,符图则如飞鸟。 他在那拨市井蠢货动身之前就率先潜入这座水仙祠庙,画符之后,又用了独门符箓和秘术蒙蔽自身气机,不然这位渠主夫人可就要被吓跑了。至于那些拘押符箓,更是师门赖以成名的好手段,名为雪泥符,又名飞鸟篆,符成之后,最是隐蔽,不易察觉,真正如那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不过除了这门符箓绝学之外,自家师门到底是一座响当当的兵家门派,而且精于刺杀,又与寻常兵家势力不太一样,故而同门师兄弟多是世俗王朝那些将相公卿的贴身扈从。虽然在这十数国版图上,师门算不得最顶尖的仙家势力,可是没人胆敢小觑。只不过他性子野,受不得约束,数十年间独独喜好在山下江湖混迹,宁为鸡头不做凤尾,没事就去逗弄那些好似水里泥鳅、山上蚯蚓的江湖豪侠,生杀由我,倒也痛快。尤其是所谓的女侠,更是别有滋味。他此刻看着那老妪和两名少女,已经视为囊中之物。 老妪缓缓问道:“不知这位仙师为何处心积虑诱我出湖?还在我家中如此作为,这不太好吧?” 汉子伸手一抓,从篝火堆旁抓起一只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然后猛然丢出,嫌弃道:“这帮小兔崽子买的什么玩意儿,一股子尿臊味,喝这种酒水,难怪脑子拎不清。” 他似乎心情不佳,死死盯住那老妪:“我师弟与你家苍筠湖湖君不太对付,刚好这次我奉师命要走一遭随驾城,湖君躲在他湖底龙宫不好找,知道你这娘儿们从来是个耐不住寂寞的怨妇,当年我那傻师弟与苍筠湖的恩怨,归根结底也是因你而起,所以就要拿你祭刀了。湖君赶来那是正好,只要他爬上了岸,我还真不怵他半点。不都说渠主夫人是他的禁脔嘛,回头我玩死了你,再将你的尸体丢在苍筠湖边,看他忍不忍得住。” 老妪脸色惨白,两个侍女更是凄凄惨惨戚戚的可怜模样。芍溪渠主还能维持住障眼法,她们已经灵气涣散,隐隐约约显出真容。 那些市井浪荡子更是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尤其是那个站在神台上的轻佻少年,要背靠神像才能站住不瘫软成一团。 陈平安虽然不知那汉子是如何隐蔽气机的,但有件事很明显了——祠庙三方都没什么好人。那个坐在篝火旁的少年还算剩下些良心,不过这会儿已经吓得尿裤子了。 芍溪渠主干脆撤了障眼法,挤出笑容:“这位大仙师应该是来自金铎国鬼斧宫吧?” 那汉子愣了一下,破口大骂:“他娘的,就你这模样,也能让我那师弟春风一度之后心心念念这么多年?我早年带他走过一趟江湖,帮他散心解闷,也算尝过好些权贵妇人和貌美女侠的味道了,可他始终都觉得无趣。咋的,是你床笫功夫了得?” 远处树枝上,始终双手笼袖的陈平安眯起眼。 芍溪渠主脸色难看,仍是语气谄媚道:“当年我与仙师的师弟情投意合,不只想要做那露水鸳鸯,而是铁了心要做一对不合规矩的神人道侣,只是被藻溪渠主那个贱婢陷害,将此事偷偷禀报了湖君大人。事后哪怕我苦劝湖君,他仍是执意要出手伤人,才有了那么一桩误会,仙师大人明鉴啊。” 芍溪渠主见那横梁上的汉子已经按住刀柄,便一手抓住一名侍女往前一拽,娇媚笑道:“仙师大人,我这两个婢女生得还算俊俏,便赠予仙师大人当暖床丫鬟了,只是希望怜惜一二,来年厌烦之后,能够将她们送回苍筠湖。” 汉子问道:“那你呢?” 芍溪渠主笑道:“若是仙师大人瞧得上眼,不嫌弃奴婢这蒲柳之姿,一并侍寝又有何妨?” 汉子不置可否,下巴抬了两下:“这些个腌臜货你如何处置?” 芍溪渠主嫣然一笑:“冒犯神祇,本就该死,碍了仙师大人的眼,更是万死,我这就将这些家伙清理干净。我袖中珍藏有一盏潋滟杯,以苍筠湖水运精华做酒水,刚好借此机会请君宽饮开怀。我亲自为仙师大人倒酒,这两个侍女生前是那宫廷舞姬出身,她们宽衣解带之后,起舞助兴。” 汉子依旧笑意玩味,默不作声,这越发让芍溪渠主心中打鼓。 刹那之间,汉子毫无征兆地一刀劈斩而出。 芍溪渠主吓得一缩头,但是所幸那道刀光不是取她头颅,而是去往祠庙之外。 芍溪渠主花容失色,转头望去。只见一棵大树上,一个头戴斗笠的年轻游侠微微抬头,一手犹然缩在袖中,只用一只手就握住了那抹刀光。刀光与手掌附近凝聚的罡气撞在一起,衬托得那个陌生人宛如神人,手握明月。 汉子心中惊讶,脸色不变,从坐姿变成蹲在横梁上,手中持刀,刀锋雪亮,啧啧称奇道:“哟,好俊的手法!罡气精纯,凝练圆满,银屏国什么时候冒出你这么个年纪轻轻的武学大宗师了?我可是与银屏国江湖第一人打过交道的,他铆足劲倒也挡得住这一刀,却绝对无法如此轻松。” 陈平安轻轻收起手掌,最后一点刀光散尽,问道:“你先前贴身的符箓以及墙上所画符箓是师门秘传,只有你们鬼斧宫修士会用?” 汉子笑道:“接下了与你打招呼的轻飘飘一刀而已,就要跟老子装大爷?” 他从横梁上飘落在地,大踏步走向庙门口,芍溪渠主和两名侍女以及那些早已散开的市井男子都赶紧避让。 汉子以刀拄地,冷笑道:“速速报上名号!若是与我们鬼斧宫相熟的山头,那就是朋友,是朋友,就可以有福同享,今夜艳遇,见者有份。若是你小子打算当个古道热肠的江湖豪客,今夜在此行侠仗义,那我杜俞可就要好好教你做人了。” 那些市井男子只觉得这仙师说得吓人肝胆,但是芍溪渠主却很是意外。姓杜的这番言语其实说得大有玄机,谈不上示弱,可也绝对称不上气焰跋扈。而接下来的一幕,则更让她倍感震惊。 那个年轻游侠一闪而逝,站在了祠庙大门外,微笑道:“那我求你教我做人。” 杜俞一手抵住刀柄,一手握拳,轻轻拧转,脸色狰狞道:“是分个胜负高低,还是直接分生死?!” 结果那人回了一句:“你没打死我,已经快吓死我了。” 芍溪渠主真是没胆子笑出声,不然早就捧腹大笑了。骤然间,她心思急转,退后一步:“杜俞,鬼斧宫杜俞!你是金铎国那对山上大道侣的嫡子?!” 杜俞扯了扯嘴角。好嘛,还挺识趣,这个婆姨可以活命。 只是门外那人又说道:“多大的道侣?两位上五境修士?” 芍溪渠主心中一喜:天大的好事!自己搬出了杜俞的显赫身份,对方依旧半点不怕,看来今夜最不济也是驱狼吞虎的局面了,真要两败俱伤是最好,横空出世的愣头青赢了更是好上加好,对付一个无冤无仇的游侠总归好过应付杜俞这个冲着自己来的凶神恶煞。哪怕杜俞将那个中看不中用的年轻游侠剁成一摊肉泥,也该念自己方才的那点情分才对。毕竟杜俞瞧着不像是要与人搏命的,不然按照鬼斧宫修士的臭脾气,早出刀砍人了。 杜俞勾了勾手指,提起刀,随便一晃,笑道:“只要你小子破得开符阵,进得来这庙,大爷我便让你一招。” 一瞬间,祠庙墙壁一圈金光炸裂,目眩神摇。只见那头戴斗笠的年轻游侠,神出鬼没一般,已经出现在了杜俞身侧,一臂扫在他脖颈之上,打得他气府激荡,重重砸在祠庙内的神台上,不但将那尊渠主夫人神像直接砸成两截,还身陷墙壁之中,当场昏死过去,至于那把刀则摔落在地,铿锵作响。刀光如水,应该是一把不错的刀。 陈平安手持行山杖站在原地,这一手稍作变化的铁骑凿阵式配合破阵入庙之后的一张方寸符,自然是留了力的,不然这个扬言要让自己一招的家伙应该就要当个不孝子,让那对金铎国大道侣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当然,山上修士,百岁乃至千年高龄依旧童颜常驻,也不奇怪。 之所以留力,自然是陈平安回头想要跟那人“虚心请教”两种独门符箓。 至于那些魂飞魄散的市井男子,刚好被拳罡激荡而出的气机涟漪瞬间震晕过去。而那个神台上的轻佻少年,被倒飞出去的杜俞一脚勾连,也给打晕过去,相较于院中男子,他的下场要更加凄惨。 一切都算计得丝毫不差,却只是一拳事。 只剩下那个呆呆坐在篝火旁的少年,陈平安看了他一眼,道:“装死不会啊?” 少年赶紧后仰倒地,脑袋一歪,还不忘翻白眼,伸出舌头。 陈平安笑道:“渠主夫人,打坏了你的塑像,不介意吧?” 言语之际,一挥袖子,将其中一个青壮汉子如同扫帚扫去墙壁,人与墙轰然相撞,还有一阵轻微的骨头粉碎声响。 那位坐镇一方溪河水运的渠主只觉得自己的一身骨头都要酥碎了。 芍溪渠主连忙颤声道:“不打紧不打紧,仙师高兴就好,莫说是断成两截,打得稀碎都无妨。” 陈平安问道:“随驾城那边,到底怎么回事?” 芍溪渠主微微弯腰,双手捧起一盏宝光流转的仙家器物:“仙师可以一边饮酒,容奴婢慢慢道来。” 陈平安笑道:“你这一套在姓杜的那边都不吃香,你觉得对我管用吗?再说了,他那师弟为何对你念念不忘,你心里就没点数?你真要找死,也该换一种聪明点的法子吧,当我拳法低,涉世不深,好坑骗?” 芍溪渠主赶紧收起那只酒盏,但是头顶天灵盖处涌起一阵寒意,然后就是痛彻心扉,整个人给一巴掌拍得双膝没入地底。她神魂晃荡,如置身于油锅当中,忍着剧痛,牙齿打架,颤音更重,道:“仙师开恩,仙师开恩,奴婢再不敢自己找死了。” 陈平安摆摆手:“我不是这姓杜的,跟你和苍筠湖没什么过节,只是路过。如果不是姓杜的非要让我一招,我是不乐意进来的。一五一十,说说你知道的随驾城内幕,如果有些我知道你知道但是你假装不知道的,那我可就要与你好好合计合计了。渠主夫人故意放在袖中的那盏潋滟杯,其实是件用来承载类似迷魂汤、桃花运的本命物吧?” 芍溪渠主笑得比哭还难看:这家伙,分明比那杜俞难缠百倍啊! 她战战兢兢,将那邻居随驾城的祸事一一道来。 陈平安一边听她讲述,眼角余光一边悄然留意两个侍女的神色。 随驾城的城隍爷果真是即将金身崩坏、行至香火大道的尽头了,所谓穷途末路,不过如此。但是像人之畏死,那位城隍爷也不例外,用尽了法子。先是疏通关系,耗尽积蓄,跟朝廷讨要了一封逾越礼制的诰命,可是效果依旧不好,这源于一桩当时无人太过在意却影响深远的陈年旧事:百年之前,随驾城发生过一桩一户书香门第满门横死的冤案,最后在朝廷官员和市井百姓眼中算是沉冤得雪的,然而事实真相则远非如此,当时城隍庙上下官吏一样不知后果如此严重,不然恐怕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苍筠湖与随驾城是近邻,管辖着一湖三河两渠的湖君大人根深蒂固,故而知晓诸多内幕。那座书香门第,数代人行善积德,家族祠堂匾额内都快要孕育出一个香火小人儿了,却一夜之间惨遭横祸,鸡犬不留。城隍爷雷霆震怒,命诸司胥吏纠察此事,不承想查到最后竟然查到了自家头上。原来城隍庙六司为首的阴阳司主官作为城隍爷的第一辅吏,与那个职责类似一县县尉辅官的枷锁将军相互勾结,擅自化作人形,穿上一副俊美少年的皮囊,诱惑欺凌那个家族的女子,而枷锁将军则相中了那个尚未完全凝聚的香火小人儿,准备拿去贿赂一名仙家修士,希冀着能去州城城隍阁任职,高升为一人之下诸司之上的武判官。枷锁将军便要挟阴阳司主官,两个本该帮助一郡风调雨顺、阴阳有序的城隍庙大员合伙请了一伙流窜作案的江湖匪人入城,血洗了那座书香门第,阴阳司主官则早早私藏了两名美妇于郡城外的乡野僻静宅邸中。 若仅是如此,城隍爷哪怕稍稍徇私,轻判了两名辅官,也不至于沦落到今天这般田地。那位生前就擅长沽名钓誉的城隍爷明面上让诸司鬼吏帮官府找到了那伙匪人,就地斩杀,不留一个活口,然后暗中放过了阴阳司主官,打杀了那个胳膊肘往外拐的枷锁将军,至于那两个妇人,自然难逃一死。但是不承想,那书香门第有一个孩子刚好与府上婢女玩捉迷藏,躲在了夹壁之中,而那婢女又忠心护主,故意死在了夹壁附近,以自己的尸体遮掩了入口。那个孩子最终得以侥幸逃出随驾城,在一个世交前辈的帮助下,更换姓名户籍,其后高中榜眼,又十年,仕途顺遂,成为一郡父母官,开始着手翻案,顺藤摸瓜就查到了城隍庙,然后自然又是一桩惨案。只是相比当年的人尽皆知,这一次,从头到尾,悄无声息,朝廷得知的消息,无非是一位尽忠职守的郡守病死任上。那个本该前途似锦的读书人一生未曾娶妻,身边也无书童婢女,一人孑然上任,又一人赴死落幕。他似乎早已察觉到城中凶险,在悄悄寄出一封给朝中好友的密信之前就视死如归,最终在那一天,他去了沦为荒废鬼宅多年的府邸。夜幕中,那人脱了官袍,披麻戴孝,上香磕头,然后……便死了。 事实上,从他走出郡守府之前,城隍庙诸司鬼吏就已经围住了整座衙署,日夜游神亲自当起了“门神”,衙署之内更是有文武判官隐匿在此人身边虎视眈眈。所以那晚深夜,此人从衙署一路走到故宅,别说是行人,就连更夫都没有一个。 随驾城的城隍爷在斩草除根三年之后,就发现自己的金身开始出现一道裂缝,多年积攒下来的那些阴德竟是都无法弥补这条裂缝,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越来越蔓延,于是就有了如今的随驾城异象。 陈平安一直安静听着,然后芍溪渠主用略带幸灾乐祸的语气为随驾城城隍庙来了一句盖棺论定:“自作孽不可活可是他们最熟稔不过的措辞。真是好笑,随驾城那城隍庙内还摆着一把石刻大算盘,用来警醒世人,人在做,神在算。” 陈平安终于开口问道:“那封寄往京城的密信被城隍庙拦截下了?” 芍溪渠主摇头道:“回禀仙师,按照我家湖君的说法,那太守行事颇为缜密,确实寄到了京城好友手上才对,只是不知为何,泥牛入海一般,这么多年下来,朝廷浑然不知此事,倒是那个收信之人,官场顺遂,当年都做到了刑部尚书,后来更是家门昌盛,子孙科举文运都极好,光是进士就出了六人之多,如今的家主也是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 陈平安又问道:“连同这个姓杜的在内,那么多修道之人一起赶赴随驾城又是为何?难不成那位城隍爷如此光风霁月,交了这么多山上朋友,想要拉城隍庙一把?” 一直乖乖杵在原地的芍溪渠主降低嗓音,仰头说道:“随驾城风水颇为奇怪,在城隍庙出现动荡之后似乎便留不住一件异宝了,每逢月圆、暴雨和大雪之夜,郡城之中便都会有一道宝光从一处牢狱当中气冲斗牛。这么多年来,好些山上的高人都跑去查探,只是都未能抓住那异宝的根脚。有堪舆高人推测,那是一件被一州山水气运孕育了数千年的天材地宝,随着随驾城的怨气煞气越来越重,便不愿再待在随驾城,才有了重宝现世的兆头。” 陈平安再眯眼而问:“我不过是随便问了你一番,就知道了这么多骇人听闻的真相,那么多能人异士,又经过了这么多年,一个个腾云驾雾飞来飞去,在随驾城来来回回,说不得还有不少修士在城中扎根多年,可就没一位神仙老爷尝试为那户人家翻案?” 芍溪渠主这一次的发愣是油然而生的,并非作伪,然后喃喃道:“翻案做什么?与城隍庙交恶,岂不是更得不着那件异宝了?” 陈平安摘下斗笠,挠了挠头,望向夜空:“这样啊……倒是一个很有道理的说法。” 祠庙神台后墙壁那边有些声响,芍溪渠主只觉得一阵清风扑面,猛然转头望去。 神台被那人一撞对半而开,尘土飞扬。已经偷偷清醒过来、想要有所动作的鬼斧宫杜俞直接再被那人单手抓住脖颈,狠狠砸入地面。当那人起身后,杜俞已经气机断绝,死得不能再死了。 芍溪渠主在那一刻,身为一位水神娘娘,竟然都感到遍体冰凉,如坠冰窖。 那人侧身转过头来望向她,面无表情。他的眼神如古井幽幽,仿佛水深处正有蛟龙摇曳,欲攀缘井壁而上,探出头颅来看一看井外的天地人间。 芍溪渠主想要后退一步,躲得更远一些,只是双膝深陷,只好身体后仰,似乎只有这样,才不至于直接被吓死。 却是不知为何,下一刻,那人便蓦然一笑,站起身,拍拍手掌,重新戴好斗笠,伸出两根手指扶了扶,微笑道:“山上修士,不染红尘,不沾因果嘛,天经地义的事情。” 芍溪渠主眼神恍惚,轻轻晃了晃脑袋,哭丧着脸,颤声问道:“仙师真杀了那杜俞?” 陈平安想了想,笑道:“半死吧,魂魄给我拘押起来了。鬼斧宫这么大一个门派,这姓杜的爹娘又是渠主夫人所谓的山上大道侣,我哪敢对此人不敬,小惩薄戒罢了。” 芍溪渠主心道:眼前这个年轻人真是嘴上抹了蜜,心肠却爬满了蛇蝎!瞧着年纪轻轻,一定是个在山上修行了无数年的老怪物。好一个心狠手辣笑嘻嘻的神仙客! 陈平安衣衫一震,身上沾惹的灰尘砰然四散,一袭青衫顿时不染纤尘。他径直从断裂出缺口的神台走过,经过篝火堆和那装死少年身边的时候,笑道:“赶紧擦擦哈喇子,然后继续装死。” 那市井少年赶紧照做。 第148章 压下一条线 陈平安坐在祠庙门槛上,看着芍溪渠主和她的两个侍女,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口深涧阴沉水。 他确实以一门秘法神通收拢了杜俞的魂魄,并不是危言耸听。这可不是什么山上入门的仙法,而是陈平安当初在书简湖跟截江真君刘志茂做的第二笔买卖。术法品秩极高,极其消耗灵气,这会儿陈平安的水府灵气积蓄几乎被全部掏空,近期陈平安是不太敢以内视之法游历水府了——见不得那些绿衣童子们的哀怨眼神。 陈平安从袖中取出一粒莹莹雪白的兵家甲丸,还有一颗表面篆刻有密密麻麻符图的朱红丹丸,这便是鬼斧宫杜俞先前偷袭所用之物。丹丸由一只妖物的内丹炼化而成,功效类似当年在大隋京城,那伙刺客围杀茅小冬的致命一击,只不过那是一颗货真价实的金丹,陈平安手上这颗远远不如,多半是观海境妖物的内丹,至于那兵家甲丸,想必是杜俞想着不至于玉石俱焚,靠着这副神人承露甲抵挡内丹爆炸开来的冲击。 算计是好算计,当时陈平安在听到随驾城那桩陈年旧事后确实有些心神不定,被杜俞掐准了时机。只可惜杜俞先前那点细微的气机涟漪导致墙壁缝隙碎石激起些许飞尘,芍溪渠主未必能够察觉到丝毫,可在拳意流淌自如、仿佛神灵庇护的陈平安这里简直就是声如雷鸣。毕竟落魄山竹楼一位十境武夫的出拳那才是真正的悄无声息,骤然炸雷,很多时候陈平安都需要靠猜、靠赌,才能……不被打得太过结结实实,躲还是躲不掉的,哪怕崔诚将拳意压在远游境。而当初与朱敛的切磋,这个武疯子被崔诚每天逼着必须将陈平安打个半死,出拳那是真不讲究。 说到底,还是杜俞修为不够高。这就像陈平安在鬼蜮谷惹来了京观城高承的觊觎,没有任何犹豫,陈平安选择跑路。杜俞如果没有心存侥幸,清醒过来后也直接跑路,陈平安会阻拦,但是绝对不会痛下杀手。 陈平安收起了那颗杜俞压箱底的保命丹丸,放入袖中,手心攥着那枚雪白甲丸,缓缓拧转,望着芍溪渠主:“我说过,你知道的,都要说给我听。夫人自己也说过,再也不主动找死了。” 芍溪渠主神色悲恸,满脸凄凉道:“仙师大人,奴婢真的没有藏掖啊,仙师大人莫不是要冤死奴婢才甘心?”她身体扑倒在地,脸颊枕在双臂上,整个人伏地不起,双肩颤动,可怜至极,“奴婢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要被仙师如此冤枉。” 陈平安站起身,芍溪渠主立即收声。下一刻,陈平安就蹲在了她身旁,手掌按住她的头颅,重重一按,她的下场便与杜俞如出一辙,昏死过去,大半头颅陷入地底。 两个侍女畏惧不已,想要逃命,其中一个被陈平安一袖罡气砸中后背,娇躯嵌入墙壁当中,亦是当场晕厥。只剩下一个颤颤巍巍的侍女,刚跨出去一步,就像是被施展了仙家定身术,不敢动弹。 陈平安转身坐在台阶上,说道:“你比那个穿墙术学得不精的姐妹要实诚些,先前渠主夫人说到几个细节,你的眼神透露了不少消息给我。说说看,就当是帮你家夫人查漏补缺。不管你放不放心,我还是要再说一遍,我跟你们没过节没恩怨,杀了一方山水神祇,哪怕是些随侍辅官,可都是要沾因果的。” 那侍女倒也不笨,抽泣道:“渠主夫人敬称公子为仙师老爷,可小婢怎么看都觉得公子更像一位纯粹武夫。那杜俞也说公子是位武学宗师,武夫杀神祇,不用沾因果的。” 陈平安哑然失笑,一拍养剑葫,飞剑十五掠出,如飞雀萦绕树枝。夜幕中,一抹幽绿剑光在陈平安四周飞快游弋。 侍女目瞪口呆:“公子果然是位剑仙!” 据说在苍筠湖高高在上的湖君大人生平最怕的就是那些飞剑取头颅的剑仙! 陈平安笑道:“你说是就是吧。” 那侍女开始犹豫不决,她脸上的悲苦神色与芍溪渠主先前的楚楚可怜大不相同,她是真情流露:只要自己今晚泄露了天机,依照渠主夫人喜欢猜疑的脾气,以及湖君大人的暴虐性情,还不是一个“死”字?一湖三河两渠在数百年间因为一点小事触怒湖君,结果被点了水灯、魂魄被抽丝剥茧出来作为灯芯日夜燃烧的姐妹,她一双手都数不过来。那些姐妹的魂魄直到水灯滴落最后一点精魄油滴才算脱离苦海,只是同样再无来生来世了。 陈平安原本想要多说一些曲折脉络,以及稍稍透露出自己的后续打算,为她宽心,但是最后就只说了一个字:“说。” 侍女吓得身体一晃,再不敢心存侥幸,便将自己知晓、推敲出来的一些内幕,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脑说给了这位年轻剑仙。 苍筠湖那位湖君是她们银屏国数一数二的高品水神,便是遇上了几位山岳之主也可平起平坐,素来瞧不起随驾城城隍庙。尤其是那位火神祠神祇,曾经与芍溪渠主结怨,斗法一场,苍筠湖湖君差点就要驾驭湖水摆出水淹随驾城的架势,逼迫火神祠神祇现身,当着一城百姓的面磕头认错,后来还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过境剑仙从中斡旋,才就此作罢。但是苍筠湖湖君对随驾城怨恨更深,当年那位太守寄往京城好友的密信,城隍庙被蒙在鼓中,苍筠湖湖君却洞若观火,暗中派遣藻溪渠主截下了送信人。得知密信内容后,苍筠湖湖君将一枚可以令山水神祇离境远游的玉玺信物交予藻溪渠主,命她与那送信人一起走了趟银屏国京城。 陈平安听到这里,问道:“那火神祠神祇与城隍庙关系如何?” 侍女说道:“关系平平。照理说火神祠品秩要低些,但是那位神人却不太喜欢跟城隍庙打交道,许多山上仙家筹办的山水宴席,双方几乎从不会同时出席。” 陈平安又问:“湖君对那城隍庙又是什么态度?” 侍女柔声道:“湖君大人更是看不起城隍爷。我们渠主夫人偶尔在湖底龙宫喝高了,回到私宅,便会与我们姐妹二人说些体己话,说湖君大人笑话那位城隍爷就是个草包,生前最喜欢剽窃寒士诗词,然后砸钱为自己扬名,银屏国选了这么个家伙当城隍爷,只重名声清誉,生前身后都不是个有治政才干的,平日里吟风赏月,自号玩月真人,喜欢当甩手掌柜,也不知驭人之术,所以随驾城这场灾祸哪里是什么天灾,分明就是人祸。不过我们苍筠湖与随驾城城隍庙面子上还算过得去,那位城隍爷经常会带一些京城外出游历的达官显贵、王公子孙去湖底龙宫长长见识,湖君府邸中又有美婢十数人,个个狐媚子,故而贵客们次次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陈平安说道:“城隍庙一错再错,铸成今日大祸,火神祠自然会被殃及,其实你们那位湖君乐见其成吧。” 侍女默不作声,片刻之后,苦笑道:“湖君大人是一国水神魁首,心思深邃,我这等卑微小婢哪里能猜得到。” 陈平安点点头,将那枚甲丸也收入袖中,然后轻轻一弹指,侍女直挺挺后仰倒地。他一挥袖子,那墙中婢女好似被人拽入院中,翻滚在地,缓缓醒来,她头疼欲裂,浑身筋骨几乎散架了。 陈平安问道:“方才这小婢脑子里一团糨糊,问不出什么来,你瞧着机灵些,你来说说看?” 这婢女想要跪地磕头饶命,被陈平安一弹指,虽力道稍轻,仍砸得她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祠庙大门,然后又被陈平安一伸手驾驭返回,掐住她脖子。双方对视,侍女见着了他的眼神,吓得肝胆欲碎,脸色铁青,呜呜咽咽,似乎有话要说。 陈平安随手将她摔在院中地上,她瘫软在地,然后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转头凝视着芍溪渠主,眼神复杂,有感激,有恋恋不舍,有埋怨。最后,她板着脸,朝那个装神弄鬼的年轻仙师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冷笑道:“老娘说完了!” 陈平安只是伸手拍散唾沫,神色自若,坐在台阶上,双手轻轻放在那根青翠欲滴的行山杖上,又是抬手一弹指,将其击晕。然后以行山杖巧妙敲地,芍溪渠主被那条蜿蜒而至的罡气打在后脑勺上,顿时清醒过来,将脑袋从地底下拔出来,然后痴痴地坐在地上,有些茫然。 陈平安一脸怒容:“两个贱婢跟在你身边这么多年,都是混吃等死的蠢货吗?” 芍溪渠主如释重负。以往还埋怨两个侍女都是痴货,不够伶俐,比不得湖君大人府上那些狐媚子办事得力,勾得住、拴得住男人心。现在看来,反而是好事。一旦将苍筠湖牵连,到时候不但她们两个要被点水灯,自己的渠主神位也难保。藻溪渠主那个贱婢最喜欢搬弄唇舌,暗箭伤人,已经害得自己祠庙香火凋零多年,还想要将自己赶尽杀绝,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整座苍筠湖都在看热闹。 陈平安说道:“你去把湖君喊来,就说我帮他宰了鬼斧宫杜俞,让他亲自来道声谢。记得提醒他,我这个人两袖清风,最受不了铜臭气,所以只收顺眼的江河异宝。” 芍溪渠主错愕道:“我去?” 陈平安冷笑道:“不然我去?” 芍溪渠主起身就要运转本命神通,化作水雾远遁。陈平安指了指两个倒地不起的侍女:“她俩姿色比你这渠主夫人可是好上不少。湖君谢礼之后,我去过了随驾城,得了那件即将现世的天材地宝,随后肯定是要去湖底龙宫拜访的。我江湖走得不远,但是读书多,那些文人笔札多有记载,自古龙女多情,身边婢女也妖娆,我一定要见识见识,看看能否比夫人身边这两个婢女更加出彩。若是龙女和龙宫婢女们的姿色更佳,渠主夫人就不用找新的侍女了;如果姿色相当,我到时候一并讨要了,银屏国京城之行可以将她们卖出高价。” 芍溪渠主赶紧附和道:“两个贱婢能够侍奉仙师,是她们天大的福气……” 陈平安打断她的言语,讥笑道:“可如果我见过了,对她们很失望,那么渠主夫人和那与你姐妹情深的藻溪渠主可就要一同随我入京了。” 对于这些,芍溪渠主并不担心,反正有湖君大人顶着,只要自己安然返回苍筠湖龙宫,见着了湖君,最终鹿死谁手还不好说呢。她赶紧抖了抖袖子,两股碧绿色的水运灵气飞入两个侍女的面目,让两人清醒过来,与陈平安告罪一声,说定然快去快回。 陈平安突然喊住芍溪渠主,后者身体僵硬地转过身,苦涩道:“不知仙师还有什么吩咐?”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微笑道:“借我一些水运精华,不多,二两重即可。” 芍溪渠主既心惊心疼,又有一些庆幸。水运精华可是水神修行的大道根本之物,只是比起命丧当场,总归是划算的。她赶紧伸出一根手指抵住眉心处,一点湛青色精光绽放,然后一条金线如溪涧从山顶峡谷倾泻而下,绕过肩头,沿着手臂一路往手腕处流泻。最终她托起一掌,蹦出一颗碧绿水珠来,轻轻往陈平安那边一推,抹了抹额头汗水,笑道:“仙师说借,真是羞煞奴婢了,这四两水运精华,当是奴婢侥幸得遇仙师,一份小小的见面礼。” 陈平安笑道:“比起异宝潋滟杯,是算小。” 芍溪渠主不敢说话。潋滟杯可是她的大道性命所在,山水神祇能够在香火淬炼金身之外精进自身修为的仙家器物寥寥无几,每一件都是至宝。潋滟杯曾是苍筠湖湖君的龙宫重宝,藻溪渠主之所以对她如此仇恨,就是为了这只极有渊源的潋滟杯。按照湖君大人的说法,它曾是一座巨制道观的重要礼器,香火浸染千年,才有这等功效。 主仆三人离开祠庙后,陈平安收起那颗水运珠。虽只有四两重,但解一时之渴还是可以的,甚至效果犹胜灵丹妙药,不过绝非长久之道。修行路上,有些捷径可以让练气士快速走到半山腰,但是越往后,就越是隐患无穷。 陈平安没有急于炼化水运珠补给水府灵气,坐在原地,想着事情。他心知那三人这一去未必会回来了,苍筠湖湖君多半更不会上岸见面。死了个鬼斧宫杜俞,难不成他这个苍筠湖共主跑来帮忙收尸?只要上了岸,进了祠庙,就等于被他陈平安一巴掌拍在脸上,糊了一脸屎,鬼斧宫和杜俞爹娘那对道侣会在乎你苍筠湖湖君是不是被殃及池鱼,遭了无妄之灾?再说了,你堂堂银屏国水神魁首,好意思说殃及池鱼?至于那两个祠庙侍女,一个在他这边做对了,一个在芍溪渠主那边做对了,所以都可以活。 陈平安手腕一拧,手中浮现出一颗十缕黑烟凝聚缠绕的圆球,最终变幻出一张痛苦扭曲的男子脸庞,正是杜俞。每当有寻常清风拂过,那颗由三魂七魄汇总而成的圆球就会痛苦不堪,仿佛修士遭受了雷劫之苦。 世间阴物,便是如此不被天地所容。半死之杜俞竭力开口,嗓音仍是细若蚊蝇:“求求你了,将我魂魄速速放回皮囊当中,还有得救,有得救。只要能活,我杜俞便自己剐出三滴心头精血,点燃三炷香,敬告天地祖师,立下师门秘传的仙家毒誓,再不敢与你为敌,决不敢了……” 陈平安置若罔闻:“春风一度,这么好的一个说法,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就这般糟践下作了,嗯?”他五指如钩,微微弯曲,便有丝丝缕缕的罡气旋转,刚好笼罩住这颗魂魄圆球,杜俞顿时鬼哭狼嚎起来。 陈平安缓缓说道:“江湖女侠的滋味到底是什么滋味?你与我说说看,我也走过江湖,竟然都不知道这些。” 杜俞刚要开口,陈平安侧过头,但是手上却加重了力道,罡气越发凝练,竟是浓稠似水欲结冰的惊人气象。他以竖耳聆听状道:“你说什么?大声一点,我听不清。” 杜俞的三魂七魄刚刚被秘术剥离出身躯,本就处于最孱弱的阶段,此刻生不如死,魂魄混淆,十缕黑烟纠缠如乱麻。再这么下去,哪怕逃离牢笼,也会彻底失去灵智,沦为厉鬼,浑浑噩噩,人人得而诛之。 陈平安松开五指,抬起手,绕过肩头,轻轻向前一挥,祠庙后边那具尸体砸在院中。他站起身,蹲在杜俞尸体旁边,手心朝下,猛然按下。 约莫一炷香后,杜俞口吐白沫,抽搐不已,七窍流血,瞧着吓人,却是好事。若是没这些动静,说明这副皮囊已经拒绝了魂魄入驻其中。一旦魂魄不得其门而入,三魂七魄终究还是只能离开身躯四处飘荡,要么受不住那天地间的诸多风吹拂,就此消散,要么侥幸秉持一口灵气一点灵光,硬生生熬成一只阴物鬼魅。 杜俞坐起身,大口吐血,然后迅速盘腿坐好,开始掐诀,心神沉浸,尽量安抚几座动荡不安的关键气府。等到他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转头望去,陈平安正蹲在不远处,双手笼袖,盯着地上那把刀。 杜俞心思急转,陈平安只是纹丝不动。 杜俞哀叹一声,打消了搏命的念头,缓缓起身,手指在心口处点了三下,脸庞扭曲起来,然后三滴心头精血如灯芯点燃,三缕青烟袅袅升起如三炷香火。 杜俞微微低头,双手持香齐眉,朗声道:“即刻起,鬼斧宫兵家子弟杜俞告之天地君亲师,发誓不会报仇,这段恩怨,如那山水有别,就此不回头……” 陈平安站起身,脚尖踩在刀柄上,轻轻一踩,刀光一闪,刚好没入杜俞腰间刀鞘,吓得杜俞又有些腿软。这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陈平安手持行山杖,走向祠庙大门:“相逢是缘,我有些事情想要跟你请教一番。” 杜俞心中纠结不已:缘你大爷的缘,老子都差点要在这条臭水沟里身死道消了。当然,想归想,他依旧老老实实跟在陈平安身后,一起走出水仙祠。 杜俞袖中空空,向爹爹借的神人承露甲没了,苦苦向娘亲求的炼化妖丹也没了,他的心肝肠子疼得都要扭在一起了,只是一想到三魂七魄被人拘押在手的磨难,杜俞更是不由自主打了个激灵。心神不定,魂魄不安,这就是魂魄离体的后遗症,接下来几十年都要好生休养才行。这趟随驾城之行算是莫名其妙就栽了个大跟头,伤了大道根本不说,回去后该怎么跟爹娘解释又是大麻烦。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杂草丛生的小路上。月色静谧,水雾沁凉。 杜俞的心其实更凉。此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十数国的山上修士,大大小小的武学宗师,他游历四方,见闻极广,真没有这么一号人物,能够让他如此憋屈的年轻一辈修士更是屈指可数。 陈平安以行山杖开路,如同月下散步,心境渐渐趋于平稳,笑道:“知道自己为什么能还魂吗?” 杜俞苦笑道:“前辈是想要我们鬼斧宫的那两种符箓?泄露祖师堂秘法,可是要被打断长生桥、逐出师门的。” 陈平安说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怕什么?再说你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敢将一位水神娘娘当鱼儿钓,会怕这些规矩?你们这种人,规矩嘛,就是以打破为乐的。” 杜俞越发心惊。这种话,唯有证得大道之人,真正无情,才能够说得如此自然而然。类似的口气类似的话,他爹娘私底下也与他说过。 陈平安说道:“你今夜只要死在了苍筠湖边上的水仙祠,鬼斧宫找我不易,渠主夫人和苍筠湖湖君找我也难,到最后还不是一笔糊涂账?所以你现在应该担心的不是什么泄露师门机密,而是担心我知道了画符之法和相应口诀后杀你灭口,一了百了。” 这是跟杨凝性学来的手段,栽赃嫁祸泼脏水。 杜俞黯然无语。那个背负竹箱、手持竹杖的年轻人言语温和,真像是与好友寒暄闲聊:“知道了你们的道理,再来讲我的道理,就好聊多了。” 杜俞停下脚步:“前辈如何保证我说出驮碑符和雪泥符后不杀我毁尸灭迹?” 陈平安随之停步,只是转过头:“你只能赌命。” 杜俞惨然道:“前辈!我都已经立下重誓,为何仍要咄咄逼人?” 只见那人一脸惊讶:“你仗着大门派嫡传修士的一身能耐下山游戏江湖,草菅人命,与我拳头更硬,将你视为蝼蚁,玩弄于掌心,不是一个道理吗?很难理解?你这么蠢,爹娘不着急?” 杜俞欲哭无泪。碰到这么个“实诚”的山上前辈,难道真要怪自己这趟出门没翻皇历? 陈平安望向远方苍筠湖:“等到湖君登岸,你可就未必还有机会开口了。用两道符箓买一条命,我都觉得这笔生意划算。” 杜俞一咬牙:“那我就赌前辈不愿脏了手,白白沾染一份因果业障。” 陈平安视线转移,望向随驾城方向,似笑非笑。 杜俞不敢抽刀,只是折了一根枯枝,蹲下身开始画符,再以心湖涟漪告诉陈平安口诀。 驮碑符傍身,能够极好隐匿身形和气机,如老龟驮碑负重,寂然千年如死。但是修士本人对于外界的探知也会受到约束,范围会缩小不少,毕竟天底下少有两全其美的事情。 驮碑符是鬼斧宫兵家修士精通刺撒的杀手锏之一,至于那雪泥符,更是让许多山上阵师梦寐以求。又名飞鸟篆的这道鬼斧宫符箓历史悠久,是师门开山老祖的拿手好戏,只不过鬼斧宫后世子弟大多只得皮毛,难得精髓。 杜俞亦是如此,但是他娘亲倒是精通此道,是师门三百年来的雪泥符绘制第一人,曾经私自将此符偷偷传授给一位顶尖仙府的大修士,使得那人道法高涨。鬼斧宫事后知晓,自家人都还没说什么,就被另外与那修士敌对的一座山头跑来追责问罪,双方闹得很不愉快,可最后仍是不了了之。祖师堂对他娘亲的责罚不过是闭关思过十年,对于修道之人而言,短短十年光阴,弹指一挥间罢了,算个屁的责罚。更何况面壁思过之地还是一处灵气充沛的风水宝地,杜俞是事后才知道,那位得了师门雪泥符的顶尖大修士悄悄来过一趟鬼斧宫,应该是为娘亲求情了。 一开始杜俞还担心此人只是眼馋两道符,想着技多不压身,其实本身不擅符箓此道,他已经做好打算,需要自己多费一番口舌,当一回糟心的教书先生。不承想那人只是听自己一路讲解下去,从两道符箓的纲领到具体口诀内容再到细微关键处,始终从无询问,只是让他重复了三遍。第二遍的时候,杜俞由于太过熟稔符箓真解文字,无意中漏过了一句无足轻重的话,结果就发现那人眯起眼,轻轻提起了那根原本拄地的行山杖,吓得杜俞差点给自己甩了一个大嘴巴,赶紧亡羊补牢,一字不差地重说了一遍。 三遍之后,那人低下头,看着地上那两张符箓。 杜俞大气不敢喘。 那人以行山杖画符,依样画葫芦,绘制出两张相对粗糙的驮碑符、雪泥符,符成之时,灵光一点通,莹莹生辉,虽然符胆品秩不高,可符箓到底是成了。 杜俞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子:亲娘唉,符箓一道真没这么好入门的,不然为何他爹境界也高,历代师门老祖同样都算不得“通神意”之评语?委实是有些修士先天就不适合画符,所以道家符箓一脉的门派府邸,勘验子弟资质,从来都有“初次提笔便知是鬼是神”这么个残酷说法。眼前这位前辈,绝对是行家里手!说不得就是一位深藏不露的符道大家!什么纯粹武夫,都是障眼法……只是一想到这里,杜俞又觉得匪夷所思:若真是如此,眼前这位前辈,是不是太过不讲理了? 陈平安以行山杖抹去双方画出的四张符,打散符胆灵光:“你的诚意够了,那咱们再来做笔真正的买卖?” 杜俞疑惑道:“怎么说?” 陈平安将兵家甲丸和炼化妖丹从袖中取出:“都说夜路走多了容易撞见鬼,我今儿运道不错,先前从路边捡到的,觉得比较适合你的修行。看不看得上?想不想买?” 杜俞大义凛然道:“难得前辈愿意割爱,只管开价!便是砸锅卖铁,我都愿意重金溢价买下它们!” 陈平安点点头,想起一事,伸出一根手指,一颗碧绿水珠滴溜溜旋转。陈平安拨出约莫一两水运精华的分量,收起剩下的,笑道:“这是渠主夫人的馈赠,就当是我的诚意了,你受了伤,急需灵气救济一二。这颗水运珠子可是一位水神娘娘的大道根本,赶紧拿去炼化了吧。” 杜俞没得选,只好取过那颗珠子,一掌轻轻拍入心口,默然炼化,然后神色古怪:这真是一颗水运精华凝聚而成的珠子?非但没有半点不适,反而如心湖之上降下一片甘霖,心神魂魄倍觉酣畅淋漓。 陈平安笑道:“好了,谈正事。一件品秩这么高的神人甘露甲、一颗攻伐威力如此巨大的炼化妖丹,你打算出多少钱捡漏?” 杜俞小心翼翼问道:“前辈,能否以物易物?我身上的神仙钱实在不多,又无那传说中的方寸冢、咫尺洞天傍身。” 陈平安笑着点头:“自然可以。” 杜俞从怀中掏出一只流光溢彩的小绣袋,动作轻柔,打开绳结,取出一张折叠起来的书页,摊开后,丝毫不见折痕。他说道:“此物异常珍贵,是我早年与人厮杀,在一处破败古寺的地道中偶然得到,我爹娘要我一定要保管好,说是价值连城,买卖此物至少也需要一枚小暑钱才行,不然就对不住它。” 陈平安接过那张书页,是金字佛经。他笑着收下,将那甲丸与妖丹交给杜俞。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转身面对苍筠湖,双手拄着行山杖。 杜俞下意识后退了一步,面露厉色,可仍是不敢开口说话。 定人生死,从来不是一件轻松事。正是如此,陈平安才没能完全隐藏住那份似有似无的心境。 之前在鬼蜮谷黑河之畔,覆海元君听到陈平安的保证后,依旧转头向那个明明更加言而无信的书生求饶,务必要那书生发誓,她才去打开河底禁制。大概就是她察觉到了,在那一刻,自己其实生死已定。 这一刻,杜俞也是。生死一线,修士的直觉总是无比准确。 杜俞双手摊开,直愣愣看着那两件失而复得、转瞬间又要落入他人之手的重宝,叹了口气,抬起头,笑道:“既然如此,前辈还要与我做这桩买卖,不是脱裤子放屁吗?还是说故意要逼着我主动出手,希冀着我身穿一副神人承露甲,掷出妖丹,好让前辈杀我杀得天经地义,少些因果业障?前辈不愧是山巅之人,好算计。若是早知道在浅如水塘的山下江湖也能遇见前辈这种高人,我一定不会如此托大,目中无人。” 陈平安望向远方,问道:“那渠主夫人说你是道侣之子?” 杜俞点头道:“一个姓杜,一个姓俞,我便叫杜俞了。” 陈平安转过头笑道:“不错的名字。”他抬起手摆了摆,“你走吧,以后别再让我碰到。” 杜俞苦笑道:“我怕这一转身,就死了。前辈,我是真不想死在这里,憋屈。” 陈平安说道:“也对,那就跟着我走一段路?我要去找那位藻溪渠主,你认得路?” 杜俞点头。 两人真就这么翻山越岭,一起去往藻溪地界。一路上,陈平安问了些银屏国在内十数国的山上山下形势,杜俞自然有问必答。 陈平安听过了那对金童玉女的一些事迹后,笑问道:“这黄钺城少年何露、宝峒仙境的仙子晏清,听上去怎么像是江湖演义小说上的才子佳人,只是因为各自山头敌对,才害得他们无法成为一对神仙道侣?” 杜俞说道:“在前辈眼中兴许可笑,可便是我见着了他们二人也会自惭形秽,才会知道真正的大道美玉到底为何物。” 陈平安不予置评。 两人来到一处山巅,往西远眺,便是藻溪辖境了,水神祠庙已经相距不远。 陈平安问道:“城隍庙重宝现世,你是为此而来?” 杜俞不敢隐瞒什么,说道:“除了我,还有一位师叔和三位师弟师妹一起赶赴随驾城。不过异宝早已被黄钺城和宝峒仙境内定,我们鬼斧宫不过是帮关系更好些的宝峒仙境摇旗呐喊,壮一壮声势罢了。我呢,不怕前辈笑话,就想看看能否瞧见那何露和晏清。两人碰头后,不得不为此相爱相杀,估摸着都该是一脸吃屎的表情。一想到这个,我就心情不错。” 陈平安笑了笑:“你算不算真小人?” 杜俞讪笑道:“前辈谬赞了,晚辈愧不敢当。” 陈平安点头道:“这个‘真’字,确实分量重了些。” 杜俞由衷说道:“前辈言语看似随意,若是细细琢磨,真乃字字玄妙,发人深省。” 陈平安眼神古怪:“跟我抢生意?” 杜俞一头雾水,战战兢兢,噤若寒蝉。 两人继续赶路。 相较于几近荒废、连金身都不在庙内的水仙祠,藻溪渠主的祠庙要更气派,香火气息更浓,一看就是个会经营的水神娘娘。不过她既然能够打压得另外一位渠主抬不起头,以至于祠庙都废弃不用,肯定不是省油的灯。 下山之时,陈平安将那桩随驾城惨案说给了杜俞,要杜俞去询问那封密信的事情。 杜俞心想老子今夜都算是死过两回的人了,还怕得罪一个小小渠主?所以半点没有犹豫就答应下来。别说是一个小小河婆的藻溪渠主,这会儿就是苍筠湖湖君站在自己身前,惹恼了自己,也照砍不误。如果不是那位前辈说了要好好商量,他都要提刀踹门,一刀将其砍个半死,再让那藻溪渠主来跟他杜大爷谈谈正事,聊完之后,一刀毙命,才解心头之恨。都他娘是你们苍筠湖风水不好,才害得老子这会儿只能跟在那人屁股后头乖乖当条摇尾乞怜的走狗,最可恨的是,摇尾乞怜也就罢了,还要担心一个尾巴没晃好,就要给人莫名其妙一巴掌拍死了。 两人各自敛了气机,徒步下山,免得打草惊蛇。 陈平安随口问道:“你如果早早知道了随驾城惨案,会怎么做?说心里话就行。” 杜俞笑道:“自然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位郡城的城隍爷可不是寻常河婆之流的朝廷诰命,且不说能否打杀,就算可以,因果太重。再说了,江湖恩怨,官场是非,真没什么有趣的,翻来倒去就是那些个狗屁倒灶的鸡毛事。不过话说回来,咱们山上也好不到哪里去,真正潜心修道的人倒也有,不算少,既不害人也不救人,清清净净。我只是性子躁,修为又遇上了瓶颈,才会去江湖找乐子。” 杜俞有些忐忑,便多问了一嘴:“晚辈这些肺腑之言,不会惹来前辈不快吧?” 陈平安摇头道:“不会。见多了,便难起涟漪。” 杜俞沉默许久,突然说道:“不过我若是爹娘嘴中的真正山巅人,兴许一个高兴,便古道热肠一番,或是见那城隍爷一个不顺眼,也就随随便便一刀砍死了,至于那个太守的冤案,与我无关,不掺和。这种事,吃力不讨好。宰了城隍爷,我不求名,只求利,山水神祇的金身一碎,老值钱了。而如今,如果没有重宝现世一事,我进了随驾城,也就是吃喝玩乐走一圈,拍拍屁股走人。” 陈平安说道:“等你成为那山巅人,就会发现,一个郡城的城隍爷根本让你提不起求利的兴趣,许多今日之心心念念,无非是来年之付诸一笑。” 杜俞细细咀嚼一番,然后自嘲道:“我资质尚可,却没有黄钺城城主和宝峒仙境老祖师那么好的修道根骨。不说这两位已经得了道的大佬,仅是何露与晏清就是我这辈子注定越不过的大山,有些时候在江湖里厮混,自个儿喝着酒也会觉得借酒浇愁的说法不骗人。” 陈平安问道:“你行走江湖多年,见过那些……你觉得很傻的江湖人吗?” 杜俞笑道:“自然是有的,不过大多死了。不死,难见品行;死了,也就那么回事。” 陈平安点头道:“你心弦不那么紧绷着的时候,倒是会说几句难听的人话。” 杜俞哑口无言。这话听着那叫一个别扭,怎么自己还有点庆幸? 两人下了山,又沿河行出十数里路,杜俞瞧见了那座灯火通明的祠庙。祠庙规制十分僭越,宛如王公府邸。杜俞按住刀柄,低声说道:“前辈,不太对劲,该不会是苍筠湖湖君亲临,等着咱们自投罗网吧?” 陈平安这一路行来,见杜俞并无异样,先前便吸纳了那颗应该没有动手脚的精粹水珠,却没有直接炼化,丢入水府交由绿衣童子们帮忙汲取,而是以心神沉浸小天地,用内视之法,阴神凝如芥子,亲自游历水府。身外大天地那么一颗小水珠,在自身小天地内,陈平安的阴神却如同双手扛着巨物。绿衣童子们得了水运珠子后,陈平安也不知他们是如何勘验的,一个个雀跃无比,第一次对陈平安流露出欣慰的神色。 陈平安便懂了,此物多多益善,所以要走一趟藻溪渠主祠庙。如果不是不太敢擅自闯入苍筠湖龙宫,陈平安都想跟那位湖君做“买卖”了。 一样是生意往来,却是不一样的手法。与杜俞、芍溪渠主之流的那本生意经,跟陈平安与披麻宗修士所做的买卖自然不同。一个锱铢必较,少给一枚铜钱我都要考虑打不打死你;一个愿意少赚,甚至是吃亏都无妨。 听到了杜俞的提醒,陈平安打趣道:“先前在水仙祠,你不是嚷嚷着只要湖君上岸,就要跟他过过招吗?” 杜俞笑道:“给前辈教了做人,我这会儿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让前辈看笑话了。” 陈平安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果还有厮杀,这次别说什么让一招了。” 杜俞悻悻然,想着是不是得找个机会宰了那些市井少年青壮,不然走漏了风声,岂不是天大的笑话?但是那家伙已经笑道:“我都没杀的人,你回头跑去杀了,是投桃报李,教我做一回人?或者说,觉得自己运气好,这辈子都不会再遇到我这类人了?” 杜俞心中悚然,斩钉截铁道:“前辈谆谆教诲,晚辈铭记于心!” 陈平安缓缓前行,笑道:“与人为善是很难,不糟践俗人不为恶,有那么难吗?不过也对,随心所欲,无拘无束,谁不憧憬?学成了仙家术法,已非人间人,再想有那仿佛累赘压身的怜悯之心,是有些多余。如市井之人看待笼中鸡犬、刀俎鱼肉,一下子转过头去吃斋吃素,确实是强人所难了。” 杜俞一时半会儿不敢确定这番言语到底是不是本心本意,所以他打死不开口废话半句。 陈平安轻轻叹息一声。就算将其中一条线往下压了再压,真管用吗? 他扶了扶斗笠,继续前行。 到了祠庙外边,陈平安停下脚步:“去吧,探探虚实。死了,我一定帮你收尸,说不定还会帮你报仇。” 杜俞憋了半天,无奈道:“前辈真是……不与晚辈见外。” 他攥紧那枚兵家甲丸,顿时如水银流淌全身,披挂上一副师门重宝神人承露甲。 杜俞大踏步走入大门敞开的祠庙,不到半炷香工夫,就一脸吃屎的表情走回陈平安身边,低声道:“那晏清竟然恰好在里边做客,我怕节外生枝,便没办正事。” 陈平安并不介意,疑惑道:“宝峒仙境那位仙子?” 杜俞重重点头:“宝峒仙境的修士刚到苍筠湖,晏清性子冷清,不喜欢龙宫的热闹,就独自跑来这儿求个耳根清净了。” 陈平安问道:“那个何露没在?” 杜俞一愣,然后摇头道:“前辈,他们俩胆子没这么大吧?两个门派即将在随驾城打生打死了,他们就在各自师门前辈的眼皮子底下约好时间地点偷偷幽会?那藻溪渠主确实会守口如瓶,可这两人不至于这般猴急才对,毕竟晏清性子冷,何露也还算一心向道的。” 陈平安笑道:“宝峒仙境大张旗鼓拜访湖底龙宫,晏清什么性情你都清楚,何露会不知道?晏清会不清楚何露能否会意?这种事情,需要两人事先约好?大战在即,若真是双方都秉公行事,上阵厮杀,今夜相见,不是最后的机会吗?不过我们在水仙祠闹出的动静,芍溪渠主赶去龙宫通风报信,应该打乱了这两人的心有灵犀,说不定这会儿何露正躲在某处,怪你坏了他的好事吧。那晏清在祠庙府上是不是看你不太顺眼?藻溪渠主的眼神和措辞又如何?能否验证我的猜测?” 杜俞一脸汗颜:“先前光想着硬闯府邸,提刀砍人,好为前辈立下一点小功劳,所以晚辈真没想这么多。” 陈平安不着急进入祠庙,瞥了眼内心惴惴的杜俞,然后环顾四周,随口问道:“你怎么走的江湖,怎么活到今天的?还是说银屏在内十数国,处处民风淳朴?可在水仙祠庙那边,我见你们修士、神祇和市井三方好像也没淳朴到哪里去啊。” 杜俞只得说道:“与算人算事算心算无遗策的前辈相比,晚辈自然贻笑大方。” 陈平安笑道:“算人算事算心算无遗策,嗯,这句话不错,我记下了。” 杜俞心中郁闷:记这话作甚? 陈平安开始挪步,率先跨过大门。府邸辉煌,全然不似祠庙。 他们来到一处悬挂“绿水长流”金漆匾额的内府门外,匾额下站着一名凤冠霞帔的宫装妇人,气度雍容,一双桃花眼眸有些狭长,笑意淡淡。 与她并肩而立的年轻女子身穿白衣,头戴一顶凤翅金冠,巧夺天工,些许微风拂过,金色凤尾便随之颤动,隐约有雏凤长鸣之声。 陈平安对这二人没什么兴趣,反倒多瞧了几眼那顶金冠,应该是件品秩不错的法器。 杜俞按照先前的叮嘱,与陈平安并肩而立。此时两人是江湖结识的多年好友,前辈“陈好人”是一个云游四方的野修。 进祠庙之前,陈平安问他里边两位会不会些掌观山河的术法,杜俞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连他们鬼斧宫老祖都需要动用师门重器才可以运转这种神通,除了黄钺城城主和宝峒仙境祖师,或是苍筠湖湖君、五岳神祇这类稀罕存在,在各自山头,谁敢说自己能够掌观山河? 陈平安笑道:“我与杜兄弟此次冒昧拜访,是想要跟渠主夫人讨教一件小事。” 藻溪渠主微笑道:“既然你自己都说了是小事,那就不用着急。我今夜与晏仙子饮茶可是大事,你不如和杜仙师明日再来?” 杜俞也就是不敢流露出什么,不然都要朝她竖大拇指了。真他娘的女中豪杰,这份英雄气概,半点不输自己那句“先让你一招”。 不过这也是情理之中的待客之道。晏清是谁?祠庙又在苍筠湖畔,更有宝峒仙境的仙师在龙宫做客。一个与杜俞称兄道弟的野修能有多大的面子? 杜俞眼观鼻鼻观心,只是眼珠子微动,看了眼天幕。 他现在就怕天塌下来,不过塌下来也好。身边这位前辈若是真轻轻打了晏清那么一两下,以宝峒仙境老祖出了名护犊子的脾性,一定不会罢休,苍筠湖湖君多半也不好意思袖手旁观……到时候就会是一场法器齐出、遮天蔽日的围殴。 但是杜俞之所以心情凝重,没太多窃喜,就是怕宝峒仙境和苍筠湖联手围殴一名野修,到头来反给人家单挑了。 杜俞其实知道自己这种想法很荒诞可笑,身边此人再厉害,照理说对上宝峒仙境老祖一人兴许就会极其吃力,一旦身陷重围,能否逃出生天都两说。但是杜俞偏偏就是有一种直觉,告诉自己最不可能的兴许才是最后的真相。 陈平安开门见山道:“我在随驾城得知当年那位暴毙太守临终前寄出的密信你不但亲手打开了,而且还与寄信人一起去了趟银屏国京城,对吧?” 晏清神色冷漠,对于这些俗事,根本就是置若罔闻。杜俞相信她就算听见了也等于没听见,因为爹娘说过,如晏清、何露这般真正的修道天才,人间事就如那雪泥符一般,心境如镜,了无痕迹。 藻溪渠主依旧神色恬淡,微笑道:“问过了问题,我也听见了,那么你与杜仙师是不是可以离去了?” 陈平安笑道:“渠主夫人当年行事自然是职责所在,所以我并非是来兴师问罪的,只是觉得反正事已至此,随驾城更要大乱,这等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哪怕拣出来晒一晒太阳,也半点无碍大局了,希望渠主夫人……” 藻溪渠主蓦然大怒,极有威严,向前踏出一步,直接打断他的话:“出去!” 陈平安脸色如常:“旧事重提,确实是我一个外乡人多事,对于渠主夫人而言,有些强人所难了,若是夫人担心湖君那边,我可以……” 藻溪渠主猛然抬起大袖指向府门,厉色道:“滚出去!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这里大放厥词,不怕污了晏仙子的耳朵?!如果不是看在杜仙师的面子上,你这烂泥扶不上墙的一介野修,连这大门都进不来!你当我这座水神庙是什么地方?” 陈平安转过头望向杜俞:“杜兄弟,先前你那趟登门光顾着看晏仙子了?” 杜俞如丧考妣,内心翻江倒海,还不敢露出半点马脚,只得辛苦地绷着一张脸,害他脸庞都有些扭曲了。 祠庙内建筑重重,就在此时,一处翘檐上出现了一个双手负后的俊美少年郎,大袖随风鼓荡,腰间系有一根泛黄竹笛,飘然欲仙。他轻声道:“渠主夫人,得饶人处且饶人。” 晏清眼睛一亮,但很快又恢复冷清面容。 杜俞眼尖,看得又像是吃了屎,还是热乎的。 果然如身边这位前辈所料。先前何露极有可能刚好在水仙祠附近山头游荡,以便伺机寻找晏清,然后就发现了一些端倪,只是没有太过靠近。毕竟大战在即,与心仪女子相见一面才是头等大事。其余的,以何露的心性,近了,袖手旁观;远了,隔岸观火,不过如此。 陈平安笑道:“他比你会隐匿行踪多了。” 藻溪渠主见到何露后,立即换了一副模样,施了一个万福,婀娜多姿地柔声道:“见过何仙师。” 陈平安拍了拍杜俞的肩膀:“杜俞兄弟,今夜没你的事情了,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别插手了。” 杜俞想死的心都有了:老子现在一裤裆黄泥巴,跳进苍筠湖都洗不掉了。这家伙今夜不管是逃掉还是战死在这儿,老子都要狠狠掉一层皮,说不定就会沦为十数国山上修士眼中的过街老鼠,人人落井下石。 杜俞尽量板着脸色道:“陈兄,我不会走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何露嘴角翘起,似有讥讽笑意。不过当他转头望向亭亭玉立的晏清时,眼神便温柔起来。 陈平安抬起头,再次看着那块“绿水长流”匾额。字一般,寓意好,有嚼头。他笑道:“渠主夫人,我用神仙钱买你的那桩旧事,如何?当然,可以将苍筠湖湖君的事后迁怒一并计算在内。” 杜俞眼皮子一颤:来了来了。他现在最怕的,就是这位前辈捣鼓他那本神仙难测的生意经。 兴许是何露那句话起了大作用,虽然藻溪渠主依旧神色不悦,却也不再恶语相向,挥手道:“以后再说,今夜此地闭门谢客。” 杜俞默不作声,陈平安想了想:“那我们明日再登门拜访。” 听到那个“们”字,杜俞心如死灰。 陈平安手持行山杖,果真转身就走。 随驾城那边还有些时间,他并不想闹出太大的声势,但他还是有些奇怪:湖底龙宫里,苍筠湖湖君和宝峒仙境老祖为何至今还未运转掌观山河的神通窥探此处?这两位的神通总不会高过那位披麻宗掌律祖师才对。 但是陈平安停下了脚步,这让杜俞有些奇怪。 陈平安转头望去,藻溪渠主故作皱眉疑惑状,问道:“你还要如何?真要赖在这里不走了?” 陈平安笑了起来。这位渠主夫人如果只是修士而非祠庙水神,恐怕她以心湖涟漪与自己说话,会被境界更高的何露、晏清察觉到蛛丝马迹。 她悄然说的话是:“你这杂种野修,一路走到这里已经脏了我家府邸地面,明儿自己提桶水来,不然就别进门了。” 陈平安倒也没如何生气,就是觉得有些腻歪,而且跟那杜俞无心之言的“春风一度”相似,“杂种”这个说法,在浩然天下任何地方想必都不是一个好听的词语。 何露开始皱眉,晏清亦是有些不耐烦的神色。 刹那之间,整座水神祠庙都是一晃,门外广场上瞬间炸裂出一张巨大蛛网。 陈平安已经来到了台阶之上,依旧手持行山杖,一手掐住藻溪渠主的脖颈,将其缓缓提起悬空。 仰起头,再无半点雍容气度的藻溪渠主金身震动如遭雷击,神光涣散,根本无法聚拢,只能用双手使劲敲打陈平安的手臂。 晏清已经横掠出去,手腕一抖,从袖中滑出一抹光彩,手中多出一把无鞘短剑。 何露伸手握住竹笛,沉声道:“我还是那句话,得饶人处且饶人。” 陈平安转头望去,他们两人一高一低站在两处,却是同一个方向。 陈平安笑道:“这位渠主夫人可不是人。再者,你们修道之人不是沾染红尘越少越好吗?你们来此相会,各自师门未必不知,藻溪渠主的水神庙不过就是黄钺城和宝峒仙境双方默认的一个台阶,怎么,要拦我?小心打碎了这台阶,你们两人身后的师门双方都没台阶可下了。” 藻溪渠主挣扎不已,花容何其惨淡。 杜俞竟然觉得有一丝快意,似乎处处讲理之后,且不管是不是真有道理,反正此后再出拳头更带劲? 何露微笑道:“劝你别找死……” 晏清眼前一花,想要出手,一剑斩下。但是稍稍犹豫,倒退出去,祭出一件师门重器的防御之宝护住自身四周。 至于那位被随手丢来的藻溪渠主,她收剑之后,根本懒得多看一眼。 修士厮杀,命悬一线,谁分心谁先死。 但是晏清突然心弦一颤,转头望去。一抹青色身形出现在那处翘檐附近,似乎是一记手刀戳中了何露的脖颈,打得何露砰然倒飞出去。然后那一袭青衫如影随形,一掌按住何露的脸庞,往下一压,何露轰然撞破整座屋脊,重重坠地,听那动静,身躯竟是在地面弹了一弹,这才瘫软在地。 不会死的,一定不会死的,何露身上穿了一件上品法袍的。晏清心神大乱,结果那人仿佛使了缩地成寸的神通,瞬间就来到了她身边。她刚要出剑,就被那人屈指一弹,正好击中剑身。她脸色微白,刚要有所动作,却发现那人已经与自己擦肩而过,一脚踩在刚刚清醒过来的藻溪渠主额头上,骤然发力,罡气如有风雷声。 又是一脚,藻溪渠主的脑袋和整个上半身都已深陷坑中。 陈平安依旧手持行山杖,站在大坑边缘,对晏清道:“不去看看你的情郎?” 晏清刚要起身掠去,看到陈平安的动作,又停了下来,后退一步,伺机远遁。只要自己逃到了苍筠湖,就一定会与师门合力斩杀此獠! 陈平安望向杜俞,笑道:“你眼瞎啊,这算什么狗屁金童玉女,天生的神仙道侣?” 晏清脸色冷若冰霜,那双灵秀眼眸中第一次浮现出如此浓郁的恨意和杀机。那个头戴斗笠的年轻野修只是轻轻一跺脚,将藻溪渠主弹出大坑,再一脚踹向大门方向,手持行山杖大步走去,大大方方地将后背朝向晏清,抬起手挥了挥:“去看看吧。” 最终那人拽着藻溪渠主离开了府邸,应该是往苍筠湖走去? 杜俞弯腰弓背,屁颠屁颠跟在那人身后。 晏清呆立当场。 那条碧绿幽幽的藻溪大渠,水草密布,随水荡漾,如水鬼招手。市井诸多志怪小说和文人笔札上还有水鬼寻人替死的说法,大体上是冤冤相报的路数。只不过一旦阴阳相隔,生死有别,寻常溺死之鬼毕竟不是术法万千的修道之人,哪有如此简单的解脱之法,阴间鬼害阳间人是真,自救是假,不过是读书人的以讹传讹罢了。 离开了水神庙,陈平安拽着那位尚且晕厥的藻溪渠主掠向苍筠湖,当下身上还披挂神人甘露甲的杜俞依旧御风跟随。大概是与陈平安相处久了,耳濡目染,杜俞越发心细,询问了一句是否需要撤掉比较扎眼的甘露甲,免得害他失去先机。 陈平安说不用,杜俞稍稍安心,只不过下一句话就又让他一颗胆子吊到了嗓子眼。只听那位前辈缓缓道:“到了苍筠湖畔可能要大打一场,到时候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当是再赌一次命,装聋作哑站在一边。反正对你来说,形势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说不定还能赚回一点老本。” 杜俞笑道:“放心,兴许帮不上前辈大忙,但我保证绝不添乱。” 陈平安一笑置之。 杜俞瞥了眼藻溪渠主,只觉得恍若隔世,感慨不已。爹娘总说那大修士的道法高深,黄钺城城主也好,宝峒仙境祖师也罢,只要是有根脚有山头的,做人行事总有迹可循,万事好商量,所以未必可怕,怕就怕“世事无常”这四个纸上文字,因为轻飘飘,所以令人捉摸不定。杜俞以前不爱听这些,将这些虚无缥缈的大道理当作耳旁风,所以这一夜游历苍筠湖地界,感觉比那么多次走江湖加在一起还要惊心动魄。这会儿杜俞是懒得多想了,更不会问。这位前辈说啥就是啥呗,山巅之人的算计完全不是他可以理解的,与其瞎蒙,还不如听天由命。 这位行事云遮雾绕的外乡前辈有一点好,那就是真,所以一路上有问必答。杜俞干脆破罐子破摔,只管说那些自己的心里话。与其装傻扮痴抖机灵,还不如做人说话都实诚些,反正自己是什么鸟样什么德行,这位前辈想必都早已看得真切了。 陈平安似乎想起什么,将藻溪渠主丢在地上,骤然间停下脚步,却没有将她打醒。 杜俞正在神游万里,一个不小心就越过他十数丈,赶忙御风折返,环顾四周,按住腰间刀柄,问道:“前辈,有埋伏?要不要我先去探探虚实?” “苍筠湖湖君和宝峒仙境老祖这么修为通天的,哪里需要埋伏你我?在湖边摆开阵仗,你瞧一眼就要心寒。”陈平安摇摇头,问了杜俞一个问题,“银屏国在内大小十数国,修士数量不算少,就没有人想要去外边更远的地方走走看看?比如南边的骸骨滩、中部的大源王朝。” 杜俞摇头道:“别家修士不好说,只说我们鬼斧宫,从涉足修道第一天起就有一条师门祖训传下来,大致意思是让后世子弟不要轻易远游,安心在家修行。我爹娘也经常对各自弟子说我们这儿天地灵气最为充沛,是难得的世外桃源,一旦惹来外边穷酸修士的觊觎就是祸事。可我不大信这个,故而这么多年游历江湖,其实……”说到这里,杜俞有些犹豫,止住了话头。 陈平安说道:“我的问题你已经老老实实回答了,其余的,可说可不说。你那点江湖破烂故事,我兴趣不大。” 杜俞立即懂了,挪了几步走近他,压低嗓音说道:“这是一桩怪事,我爹娘对我也算宠溺了,可是每当我提及此事,依旧讳莫如深,只说某些不该知道的事情便是无知即福。我自然不敢造次,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借着江湖游玩的机会稍稍走远了些,每次都点到为止,将四面八方逛了一遍,最终还真给我稍稍琢磨出一点味儿来。” 陈平安笑道:“你倒是在江湖尝出不少滋味?” 杜俞嘿嘿一笑:“我这点稚童儿戏比不得前辈御风跨洲,大道逍遥,万里山河一步路。我到最后,发现好像十数国边境线存在着一道无形的天堑,那附近灵气尤其稀薄,好像给一位活在九霄云海中的山巅仙人在人间版图上画了一个圈,既可以庇护我们,又防止外乡修士闯进来逞凶,教人不敢逾越丝毫。” 陈平安轻声道:“类似崔东山飞剑画雷池的手段?图什么?” 他想了想,暂时没有头绪,便将这个念头搁浅。不过如果真跟随驾城异宝现世有关,属于一条草蛇灰线、伏行千里的潜在脉络,那自己就得多加小心了。所以接下来的苍筠湖之行,真要谈不拢,出现预料中最坏的形势,也不可只顾着酣畅出手,为求心中痛快而家底尽出。背后那把剑仙,必须留着压箱底。养剑葫内的飞剑十五在水仙祠现身过,侍女肯定会将自己说成一位“剑仙”,所以可以看情况使用,不过需要叮嘱十五,一旦厮杀起来,离开养剑葫的飞掠速度最好慢一些。至于手上那串核桃以及大源王朝云霄宫的三张符箓,在一些个看似“紧急险峻”的关头,可以拣选一二,拿出来晒晒这……月光。至于武夫境界和体魄坚韧程度,就先都压在五境巅峰好了。 先前在藻溪渠主的水神庙,先后对她和何露出拳,就是一种故意为之的障眼法,属于看似“已经倾力出手、不留半点情面”的泄露底细。有些事情,自己藏得再好,未必管用,天底下喜欢设想情况最坏的好习惯,岂会只有他陈平安一人有?故而不如让敌人“眼见为实”。 小心翼翼推敲再推敲,件件事情多想复思量。独自行走三洲江湖千万里,陈平安一直就是这么走过来的,无非是今天练拳更多,傍身物件也更多,也从一个泥腿子草鞋少年变成了早年的一袭白袍别玉簪,又变成了如今的斗笠青衫行山杖。 什么飞剑画雷池,杜俞假装什么都没听见,更听不懂。就像先前这位前辈随随便便让那喝空了的酒壶凭空消失,多半是收入了他爹娘嘴上经常念叨、眼中满是憧憬渴望的方寸物,杜俞一样假装没看见。 陈平安以手中行山杖敲地上藻溪渠主的额头,将其打醒。 她比先前那位芍溪渠主确实更加有城府,瘫在地上,没有半点起身的迹象,柔声道:“冒犯了大仙师,是奴家死罪。大仙师不杀之恩,奴家没齿不忘。” 陈平安直截了当说道:“我要杀你家湖君,捣烂他的龙宫老巢,你来带路。” 服侍华美、妆容精致的藻溪渠主神色不变:“大仙师与湖君老爷有仇?是不是有些误会?” 陈平安皱眉道:“少废话,起身带路。” 藻溪渠主恢复了几分先前在水神庙内的雍容气度,姗姗起身,施了一个风情万种的万福,不承想直接给陈平安一脚踹飞出去。她咬着牙一言不发,只是默默起身,心中恨极了这个杂种野修,连带着将杜俞也一并恨上了。 只不过她若没点察言观色、审时度势的能耐,也混不到今天的神位。一个被浸猪笼的溺死水鬼能够一步步走到今天,还排挤得那芍溪渠主只能荒废祠庙、搬迁金身入湖,与湖君麾下三位河神更是以兄妹相称,可不是靠什么金身修为,靠什么人间香火。她故作惊恐,颤声问道:“不知大仙师是想要入水而游还是岸上御风?” 陈平安说道:“岸上徒步而行。” 藻溪渠主虽然错愕不已,却不敢违背,只得拗着性子在前边缓缓行走。 世间野修果然都是贱种,到了藻溪渠道与苍筠湖的接壤处,就是此人跪地磕头之后依旧葬身鱼腹之际。 不过她难免有些狐疑,道法深邃的晏清仙子与黄钺城的天之骄子何露为何皆不见了踪迹?果然这些所谓的云上仙家客、林泉神仙人个个道貌岸然、心硬如铁,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杜俞觉得贼有意思。先前在水神祠庙,这位藻溪渠主晕死过去,便错过了那场好戏。若是瞧见了那一幕,她这小小河婆这会儿多半肚子里便晃荡不起半点坏水了。 陈平安想起那芍溪渠主身边的某个侍女,再看看眼前这位藻溪渠主,转头对杜俞笑道:“杜兄弟,果然是命悬一线见品行。” 杜俞赶忙硬着头皮称呼了一声“陈兄弟”,然后道:“随口瞎诌的混账话。” 陈平安不再言语,杜俞就跟着沉默,只是慢悠悠赶路。至于陈平安所说的杀湖君捣龙宫,杜俞是不信的,倒不是不信他有此无上神通,而是……这不符合他的生意经。 在水神祠庙中,前辈一记手刀就戳中了何露的脖颈,后者根本没有还手之力,直接砸穿了屋脊。由此可见,仙子晏清之所以还能站到最后,没像何露那般仰面躺地,也没像藻溪渠主那般脑袋钻地,是前辈怜香惜玉?自然不是,至于真正的缘由,杜俞猜不透。只是不知为何,杜俞总觉得这位神通广大的前辈对于容貌漂亮的女子,无论是修士还是神祇,一旦选择了出手,那是真狠。 陈平安随口问道:“先前在祠庙,晏清仗剑却不出剑,反而意图后撤,应该心知不敌,想去苍筠湖搬救兵。杜俞你说说看,她心思最深处是为了什么?到底是更想让自己脱险还是更想救何露?” 杜俞笑道:“晏清做了件最对的事情,自保和救人两不耽误,我相信就是何露瞧见了,也不会心有芥蒂。设身处地,想必何露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倒是江湖上,类似处境,许多英雄好汉哪怕明知是敌人的陷阱,依旧一头撞入找死,可笑也对,可敬……也有那么一些。” 陈平安思量片刻,似有所悟,点头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何露晏清之流倒也能活得大道契合,心有灵犀。” 前边一直竖耳偷听两人说话的藻溪渠主心中冷笑:诈我?就凭你这个与杜俞称兄道弟的杂种野修,也敢说什么让晏清仙子自知不敌的屁话?不过她又微微心悸:万一,万一是真的呢?毕竟自己在这野修之前,如土狗瓦鸡一般孱弱可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不管了,走一步看一步,只要到了苍筠湖,一切就都可以水落石出。天塌下来,有湖君和宝峒仙境祖师扛着。她还真不信有人能够挡得住那两位神仙的联手攻势,到时候她定要与湖君老爷求来一缕魂魄,就放在自家水神祠庙里边! 陈平安瞥了眼前边的藻溪渠主:“这种如同俗世青楼的老鸨货色,为何在苍筠湖这么混得开?” 杜俞试探性道:“大概只有这样,才混得开吧?” 陈平安笑道:“杜兄弟,你又说了句人话。” 杜俞忍了忍,终究没忍住,放声大笑,今夜是第一次如此开怀惬意。 陈平安见他有些得意忘形,扯了扯嘴角:“这么好笑?” 杜俞好似给人掐住脖子,立即闭嘴收声。 陈平安沉默许久,问道:“如果你是那个读书人,会怎么做?一分为三好了:第一,侥幸逃离随驾城,投奔世交长辈。第二,科举顺遂,榜上有名,进入银屏国翰林院。第三,声名大噪,前程远大,外放为官,重返故地,结果被城隍庙察觉,深陷必死之地。” 杜俞咧嘴一笑,陈平安这一次却不是要他直话直说,而是道:“真正设身处地想一想,不着急回答我。”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杜俞便认认真真想了许久,缓缓道:“第一种,我如果有机会知晓人上有人,世间还有练气士的存在,便会竭力修行仙家术法,争取走上修道之路,实在不行,就发奋读书,混个一官半职,与那读书人是一样的路数,报仇当然要报,可总要活下去,活得越好,报仇机会越大。第二,若是事先察觉了城隍庙牵扯其中,我会更加小心,不混到银屏国六部高官决不离京,更不会轻易返回随驾城,务求一击毙命;若是事先不知牵扯如此之深,当时还被蒙在鼓里,兴许与那读书人差不多,觉得身为一郡太守,可谓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又是年轻有为、简在帝心的未来重臣人选,对付一些流窜犯案的贼寇,哪怕是一桩陈年旧案,确实绰绰有余。第三,只要能活下去,城隍爷要我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决不会说死则死。” 陈平安说道:“所以说,我们还是很难真正做到设身处地。” 杜俞有些赧颜。应该是自己想得浅了,毕竟身边这位前辈才是真正的山巅高人,看待人间世事,估计才会当得起“深远”二字。 此后陈平安不再开口说话,杜俞乐得如此,心情轻松许多。自己这辈子的脑子,就数今晚转得最快最费劲了。 第149章 剑仙在剑仙之手 相较于先前水仙祠庙那条芍溪渠水,藻渠要更宽更深,许多原本沿水而建在芍渠附近的大村落,数百年间都不断开始往这条水势更好的藻渠迁徙,长久以往,芍渠水仙祠的香火自然而然就凋零下去,身后那座绿水府能够打造得如此富丽堂皇也就不奇怪了,神祇金身靠香火,土木府邸靠银子。 芍溪渠主输给同僚的原因是方方面面的,不然当年苍筠湖湖君就不是让藻溪渠主去处置那封密信,并且赐予湖君神主的令牌,让其能够离开藻渠水域辖境,一路过山过水,去往京城打点关系。杜俞对苍筠湖诸多神祇知根知底,按照他的说法,苍筠湖龙宫就是一座山上的脂粉窟,专门用来为湖君拉拢有钱又有闲的外乡权贵子弟。而那些艳名远播的龙宫妙龄美婢从何而来?自然是藻渠之外的其余三河一渠。那些地方洪涝灾害泛滥,早年又有过路仙师传授了一门破解之法,需要选取一个处子之身的二八佳人投水请罪,一些大旱时节,当地官员跑去城中湖君庙祈雨也颇为灵验,事后降下甘霖,亦需将女子投水报答湖君恩德。 杜俞说,这些谋划都是藻溪渠主的功劳。她会经常假扮妇人,如官员微服私访,暗中游历苍筠湖辖境各地,寻找那些修行资质好、容貌美艳的市井少女,等到她初长成之际,三河一渠便会暴降大雨,洪水肆虐,或是施展术法,驱逐雨云,造成大旱千里。几百年的老规矩遵循下来,各地官府早已熟门熟路,少女投水一事便是老百姓也都认命了,久而久之,习惯了一人遭殃苍生得救,且当作一件喜庆事来做,很是兴师动众,每次都会给被选中的女子穿上嫁衣,装扮得明丽动人,至于那些女子所在门户,也会得到一笔丰厚银子,并且市井巷弄的老人都说女子投水之后很快就会被湖君老爷接回湖底龙宫,然后可以在那水中仙境成为一位衣食无忧、穿金戴玉的仙家人,真是莫大的福气。 与京城和地方权贵子弟牵线搭桥,具体的迎来送往也都是藻溪渠主亲手操办,是个八面玲珑的主儿,所以深得湖君器重。只不过她唯独有一件事比不得品秩相当的芍溪渠主,那就是后者是一位从龙之臣,在苍筠湖湖君被银屏国封正之前就已经跟随在湖君身侧。 先前赶来藻渠祠庙的时候,杜俞说起这些,对那位传说中雍容华贵犹胜一国皇后、妃子的渠主夫人还是有些佩服的,说她是一位会动脑子的神祇,至今还是小小河婆,有些委屈她了,换成自己是苍筠湖湖君,早就帮她谋划一个河神神位,至于江神就算了,银屏国内无大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国水运好像都给苍筠湖占了大半。 距离苍筠湖已经不足十余里,陈平安却停下脚步。 藻溪渠主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停下。她转过头,一双桃花眼眸天然水雾流溢。她貌似疑惑,楚楚可怜,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柔怯模样,实则心中冷笑连连:怎么不走了?前边口气恁大,这会儿知晓前途凶险了? 杜俞已经打定主意,他只管看戏,这可是前辈自己说的。 陈平安转身望去,竟是那个晏清跟来了。何露没有尾随,也有可能在更远处遥遥隐匿,这个修道天才少年应该很擅长遁术或是藏身之法,就是身子骨弱了点,不然陈平安会觉得比较麻烦。 一袭白衣、头戴一顶凤翅金冠的宝峒仙境年轻女修御风而游,相较于陈平安身边这个杜俞,不可否认,无论男女修士,长得好看些,蹈虚凌空的远游身姿确实是要赏心悦目一些。 杜俞发现前辈瞧了自己一眼,似乎有些怜悯?咋的,前辈又要自己单枪匹马去苍筠湖踩陷阱?前辈,说好的让我袖手旁观凑热闹呢?您老人家口含天宪,这金口一开,再反悔不太好吧? 陈平安说道:“晏清追来了。” 杜俞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果真有一粒白米似的小点儿出现在视野尽头。他愣道:“这晏仙子该不会是失心疯了,偏不信邪,想要与前……与陈兄弟掰掰手腕?” 陈平安笑道:“有些人的想法,我如何想也想不明白。” 藻溪渠主心中大定。晏清仙子一到,即便尚未走到苍筠湖边,自己也应该危险不大了。虽说不知为何双方在自家祠庙没有打生打死,可既然晏清仙子不依不饶跟来,就说明这杂种野修只要再敢出手,那就是双方彻底撕破脸皮的勾当。在绿水府邸厮杀起来,兴许会有意外,在这距离苍筠湖只有几步路的地方,一个粗鄙野修,一个本就只会讨好宝峒仙境二祖师的鬼斧宫修士,能折腾出多大的风浪? 晏清手持入鞘短剑飘然而落,与陈平安相距十余步而已,而且她还要缓缓前行。 自认还算有点见微知著本事的藻溪渠主更加畅快:瞧瞧,晏清仙子真没把此人当回事,明知道对方擅长近身厮杀,依旧浑然不在意。 杜俞看着这位名动四方的年轻仙子,都说她与何露是人中龙凤,天作之合。以前不管如何嫉妒眼红也要承认,今夜此刻再看,好像撇下何露不说,晏清仙子长得真是俊俏啊。这让杜俞有些心情不爽快:搁在嘴边却死活吃不着的一盘山珍海味,比给人按着吃上一口热乎屎更恶心人。 陈平安问道:“还有事?” 晏清神色冷清,依旧向前走,眼神坚毅,那份修行之人细细打磨的道心显然已经涟漪消散、重归澄澈。 陈平安抬起行山杖,点了点她:“可以停步了。” 晏清没有执意前行,果真站定。 杜俞偷偷嗅了嗅:不愧是被誉为先天道胎的仙子,身上这种打娘胎里带来的幽兰之香,人间不可闻。 晏清开口道:“他好心劝阻,你为何偏要对他下此狠手?” 原本优哉游哉的藻溪渠主嘴角一抽。狠手? 境界高低的修道之人,临山傍水的大小神祇,哪有真正的蠢货。她的眼角余光瞥了一下近在咫尺的藻溪渠水,想要运转神通,化作水雾逃遁。 背对着她的陈平安手腕一抖,手中行山杖倒飞出去,刚好砸中她的额头,打得她眼冒金星,摇摇欲坠。 行山杖原路返回,被陈平安再次握在手中:“晏清,你今夜在藻溪渠主的水神祠庙喝茶,好喝吗?” 晏清虽然年轻,可到底是一块心思通透的修道美玉,听出对方言语之中的讥讽之意,淡然道:“茶水好,便好喝。何时何地与何人饮茶,俱是身外事。修道之人,心境无垢,哪怕身处泥泞之中,亦是无碍。” 陈平安摆摆手,懒得与她废话。晏清却道:“你们只管去往苍筠湖龙宫,大道之上,各走各路,我不会有任何额外的举动。” 陈平安转过身,示意那个正揉着额头的藻溪渠主继续带路,晏清就跟在他们身后,他也不计较。 片刻之后,晏清又问道:“你是故意以武夫身份下山游历的剑修?” 可惜那人只是沉默。 杜俞嘿嘿一笑,脚步轻盈。能够让晏清仙子跟在自己屁股后边吃灰,让人如饮醇酒。 又行出约莫一里路,晏清再问道:“你为何执意要询问一件山下人间的陈年旧事?难道是获取那件异宝的一条关键线索?” 依旧有问无答。 晏清神色自若,还是问道:“你姓甚名谁?既然是一位高人,总不至于藏头藏尾吧?” 杜俞没忍住,决定戏弄这位晏清仙子一番,一边走一边转头笑道:“不敢瞒晏仙子,我这位大兄弟姓陈名好人,虽是一名散修,却最是侠义心肠,仗剑走四方,但凡人间有不平事,都要管上一管。我与陈兄弟相识多年,当初在江湖上属于不打不相识,交手之后,我对好人兄无论是修为还是人品那都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每当夜深人静,总要扪心自问,世间为何有如此奇男子,我杜俞何德何能,竟然有幸结识?” 陈平安依旧听而不闻。 晏清斜了一眼那烂泥扶不上墙的杜俞,冷笑道:“江湖相逢多年?是在那芍溪渠主的水仙祠庙中?你莫不是今夜给人打坏了脑子,这会儿说胡话?” 杜俞哈哈大笑,不以为意。 晏清眼神冰冷:“这里相距苍筠湖可没几步路了,我宝峒仙境二祖师此次虽未下山,但是如果事后知道你杜俞有幸认识了这么个野修朋友,山上岁月悠悠,外来和尚走了,可庙还在,你真不怕祸从口出,患从口入?” 老子是两次从鬼门关转悠回阳间的好汉,还怕你个鬼!杜俞非但没有退缩,反而狠狠剐了一眼晏清的小嘴儿,然后笑眯眯不言语。 晏清微笑道:“鬼斧宫杜俞是吧,我记住你和你的师门了。” 杜俞这才有些心虚,陈平安转头对他笑道:“杜兄弟,你这得意忘形的坏习惯是要改改,山上仙子不比甲子白发的江湖女侠,记性长。” 杜俞小鸡啄米道:“陈兄弟教训的是,一句金玉良言,如赠我万金钱财,以后我一定好好守住这份家当。” 命都赌过了,干脆就再豪赌一次。只要这位前辈今夜在苍筠湖安然脱身,不管是否结仇,别人再想要动自己,就得掂量掂量自己与之生死与共过的这位“野修朋友”。自己和鬼斧宫自然是不能挪窝,可只要前辈没死在苍筠湖,山上修士谁也不傻,不会轻易做那鱼钩上的鱼饵,当那出头椽子。 直到这一刻,杜俞才后知后觉,晓得了前辈起先为何说自己这趟苍筠湖之行说不定可以赚回点本钱。当然,凶险还是万分凶险,后患也无穷。只不过修行路上,除了晏清、何露这种凤毛麟角的存在,其余人等哪有躺着享福的美事,他杜俞不一样在山下几次险象环生?所以说晏清这小娘儿们比起前辈这种活了几百年乃至上千年的山巅高人还是道行浅了点,她那点眼窝子,如今还养不起蛟龙。 晏清在这之后不再言语,只是默默跟随在那一行人身后。 临近苍筠湖畔,视野豁然开朗,不愧是银屏国内最大的一片水域。 今夜月圆,碧波千里,水光潋滟,月色水色两相宜。 由于是藻溪渠水的入湖口,所以建有一座渡口,只不过这条水路是藻溪渠主专门用来接待京城贵客的,她不许市井俗子踏足半步。 站在渡口处,清风拂面,陈平安以行山杖拄地,举目远眺,问道:“杜俞,你说藻溪芍溪两位渠主,连同你在内,我如果一拳下去,不小心打死了一百个,会冤枉几个?” 杜俞眨了眨眼睛。这个问题真不好回答,也不太敢贸贸然开口,毕竟苍筠湖就在眼前。晏清那番威胁言语其实真不算故弄玄虚,山上的规矩就是如此,千百年来世世代代皆如此。 藻溪渠主见苍筠湖似乎毫无动静,便有些心焦如焚,站在渡口最前头,听那野修提出这个问题后,更是终于开始心慌起来。若是世上有那后悔药,她可以买个几斤一口咽下了。 之前在水神庙内,自己若是稍稍客气一些,应付敷衍那杂种野修几句,也不至于闹到这般你死我活的田地。不管怎么说,在祠庙之中,这野修来到自家地盘,先请了杜俞入内打招呼,随后他自己走入,一番当时听来可笑厌烦至极的言语,如今想来,其实还算是一个……讲点道理的? 晏清突然开口说道:“最好别在这里滥杀泄愤,毫无意义。” 陈平安缓缓向前,走到藻溪渠主身边,两人仿佛并肩而立,一起欣赏湖景。 陈平安双手以行山杖拄地,轻声问道:“那些孝敬纳贡一般被你送给湖君当丫鬟美婢的投水少女,有没有谁自己不情愿,誓死不从,然后被你以家族亲人要挟,才含泪披上嫁衣的?有没有她们的爹娘悲愤欲绝,郁郁而终的?有没有与她们青梅竹马的男子想要报仇,然后被你们一根手指头捻死了的?你老实回答,有没有?只要有一个,就是有。” 藻溪渠主浑身颤抖起来,咬紧牙关。 陈平安问道:“会改吗?可以补救吗?苍筠湖会变吗?” 藻溪渠主使劲点头,泫然欲泣道:“只要大仙师发话,奴家一定痛改前非……” 但是那个头戴斗笠的家伙只是道:“没问你,我知道答案。” 就在藻溪渠主就要膝盖一软下跪求饶的时候,她蓦然转头望向苍筠湖,两眼放光,心中狂喜,便立即直了腰杆。 杜俞缩了缩脖子,咽了口唾沫。 一个身穿龙袍的高大男子面如冠玉,头戴冠冕,出现在苍筠湖水面上,如被众星拱月,有那三河水神,还有那满脸快意笑容的芍溪渠主,以及大大小小数十个龙宫文武辅官精怪,气势汹汹。身后更远处,还有数百个虾兵蟹将,排兵布阵,各司其职。 其中又有一小撮气度不凡的仙家修士离那中年男子最近,更有一个身材不输龙袍男子半点的健壮老妇人,头戴一顶与晏清相仿的金冠,只是宝光更浓,月色照耀下,熠熠生辉。老妪身后还站着十余位呼吸绵长、浑身光彩流溢的修士。 中年男子正是苍筠湖湖君殷侯,他与宝峒仙境祖师范巍然携手离开了龙宫宴席,来见一见那个芍溪渠主所谓的外乡剑仙。 双方原本在那珍馐无数、仙酿醉人的豪奢筵席上相谈甚欢,直到那个狼狈而来的芍溪渠主说水仙祠那边来了个不知来历的强横之辈,竟然随便就打杀了鬼斧宫杜俞,还扬言要踏平苍筠湖龙宫,强掳龙女美婢作为玩物,更说那宝峒仙境的仙师算什么,若敢稍有阻拦,他便一并打杀了。 坐镇千里水运已千年的湖君殷侯又不是个痴子,熟稔这贱婢的那张破嘴,当场就一袖子打得芍溪渠主金身大震,倒地打滚哀号。随后,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芍溪渠主才不敢添油加醋,一五一十说了祠庙的事情经过。 宝峒仙境的那拨练气士只当是看个助酒兴的热闹,至于什么剑仙,自然是人人不信。据说是那芍溪渠主身边一个侍女亲眼所见,从一个酒壶里飞出了一把袖珍飞剑。可一个卑微贱婢的言语,能听个一两分真就很不错了。 范巍然始终一言不发。随驾城城隍庙那档子腌臜事早年她倒也听说过,当时不甚上心,只是后来出现重宝现世的迹象,这才着手让人查探,大致过程都已了然,两位下山办事的宝峒仙境修士甚至还与一拨想到一块去的银屏国本土仙家在当年京城收信人的后世子孙那边起了一点冲突,自然是对方吃了苦头,然后夹着尾巴灰溜溜离开。 范巍然皱了皱眉头:“清丫头?” 晏清微微一笑:“老祖放心,不打紧的。” 湖君殷侯眯起眼。果真是一位倾国倾城的绝妙女修,若是能够有幸与她颠鸾倒凤一场,最少可以增加自己百年道行。只不过可惜了,宝峒仙境对其视若掌上明珠,晏清这个细皮嫩肉的小家伙是范巍然这悍妇的心肝肉,苍筠湖动她不得。 藻溪渠主再顾不得什么,跃向苍筠湖,高声道:“湖君救我!” 殷侯闻言大笑道:“需要救吗?” 下一刻,那位气宇轩昂如同人间帝王的湖君殷侯勃然大怒。 只见那个心腹渠主在双脚即将触及湖面之际,被渡口斗笠青衫客伸手在头颅一抓,竟是倒飞回渡口岸边,七窍和身躯之内猛然绽放出无数条淡金色光线,转瞬间,一尊水神金身便被硬生生拽出了雍容妇人的皮囊。 藻溪渠主发出痛彻心扉的哀怜号叫,双手使劲拍打陈平安的手臂。陈平安骤然加重力道,藻溪渠主的金身头颅砰然粉碎,那副金身变作金光点点,不断消散在渡口。到底只是一个河婆,连一粒指甲盖大小的金身碎片都未能凝聚出来。 陈平安淡然道:“是不用救。” 杜俞抬头望月,只管装傻。看不见,我什么都看不见。 晏清此次心弦大震的程度犹胜之前,简直就是翻江倒海,被人以拳捶打心镜。 范巍然扯了扯嘴角,一闪而逝。这下子你这位苍筠湖湖君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着自家人和别家人的面颜面尽失,可就由不得你不大动干戈了。 殷侯心中震怒,作为苍筠湖霸主,一位掌握着所有水运的正统山水神祇,靠近渡口的湖面开始兴起波涛,浪头拍岸之声此起彼伏。 然后那个一出手就惊世骇俗的青衫客说了一句肯定是玩笑的话:“想听道理吗?” 他看了一眼殷侯,再看了一眼神色玩味的范巍然,最后自问自答道:“看来不想。我喜欢。” 天地间出现死一般的寂静,而那月色自古无声。 杜俞只觉得心中豪气万丈:他娘的,以后哪天有这份气概,死也值了!当然最好还是给人打个半死,好歹留下半条命,再来这么一遭!他娘的,原来英雄豪杰还可以这么来?以前自己在那江湖上的小打小闹到底算个啥? 晏清心情激荡,神色复杂。她望着那个背影,好似一粒小小的芥子,茕茕孑立于天高地阔之间,不像是野修,更不会是山上的谱牒仙师,倒像是一位真正负剑远游山河的游侠,似乎还……有些孤单? 晏清为自己这份莫名其妙的念头恼火不已,赶紧平稳心神,默念仙家口诀。然后她便见到那人先摘下了竹箱,轻轻放在脚边,再摘了斗笠,又放在竹箱之上。他将手中行山杖戳地,插入渡口地下一小截,然后开始慢悠悠卷起一只袖子。站定后,他便只是背着剑,挂着酒葫芦。最后那人望向苍筠湖,缓缓道:“不用客气,你们一起上。看看到底是我的拳头硬,还是你们的法宝多。今天我要是临阵脱逃,就不叫陈好人。” 杜俞满脸纠结。话只说一半多好,前边那些言语多带劲,至于最后一句就没必要了吧?高人前辈,这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啊。 只不过很快杜俞就觉得自己想多了,前辈果然是从来不会让自己失望的。因为说什么根本不重要,得看做什么。 负剑挂酒壶的青衫客竟然在殷侯还没撂下半句狠话的情况下就已经一脚将半座渡口踩得塌陷,岸边汹涌湖水随之倒退出去。 一位身披青色甲胄、手持长刀的河神出阵向前一掠迎敌。青衫客不过砰然一拳而已,河神连同甲胄、皮囊、金身在内,一并当场粉碎。 殷侯反而心如止水了,神色平淡。面对那个仿佛一骑凿阵的外乡人,他抬起手,双指并拢,一淡金、一碧绿两缕灵光分别凝聚如小蛇盘踞指尖,相互缠绕。殷侯轻轻一晃,以他为圆心的苍筠湖水面水雾升腾,青烟滚滚,瞬间笼罩住方圆百丈水面。 渡口那边,别说是杜俞,就是晏清运转气机凝神望去,视野所及都唯有雾茫茫一片,再无殷侯和苍筠湖诸多龙宫文官武将的身影。 自家老祖似乎驾驭起了那件师门重宝,一阵宝光若隐若现,护住了所有同门修士,然后缓缓后撤,应该是要将战场完全留给殷侯一方。 水雾边缘,一条淡金色大蟒和一条碧绿色大蛇盘旋不断,双方衔尾飞掠,如行云布雨的蛟龙之属,加重湖面水雾。 晏清只知道这是一位证得大道水神的本命神通之一,不单单是障眼法那么简单,而是一座类似符阵的牢笼,一旦将修士或是纯粹武夫拘押其中,就会分别消耗气府灵气和纯粹真气,是一种既可攻又可守的水磨之法。 杜俞始终站在原地,瞥了眼前边那一片狼藉的渡口,塌陷得一塌糊涂,唯独竹箱和行山杖附近的地面依旧完好如初。 前辈真是仙人手笔,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前辈那一脚踏地尚未全力尽出。 晏清一挥袖子,将渡口尘土拂散。只是她眼神始终凝视着苍筠湖湖面的动静,方圆百丈皆茫茫的水雾大阵骤然间如同被人拽起的一张渔网,变得只有十余丈大小,但是水雾也随之越发浓稠,淡金色大蟒与碧绿色巨蛇竟是直接一头撞入了阵法之中。 晏清心中叹息。到底是苍筠湖上之战,湖君殷侯占尽了天时地利,又有一位心腹河神用性命作为代价阻滞那人前冲势头,失了先手,想必那人的处境只会越来越不妙。湖君殷侯能够在银屏国屹立千年不倒,以水神身份与一国五岳山主平起平坐,也怪不得师门老祖会选择龙宫作为随驾城之行的最后一处下榻之地。 晏清瞥了眼杜俞,见他一脸神色自若。 杜俞察觉到晏清的视线,转头一笑:“小小池塘,困不住我那位随便打个喷嚏就能翻江倒海的陈兄弟。” 晏清嗤笑不已。这种溜须拍马的恶心言语,大战落幕后,看你还能不能说出口。 宝峒仙境修士已经撤出战场百余丈外,祖师范巍然依旧没有收起那件镇山之宝的神通,头顶金冠有金光流溢,照耀四方。她身旁出现了一位好似挂像上的天庭女官,面容模糊,一身金光,身姿曼妙。这位虚无缥缈的金人侍女衣袖飘摇,伸手擎起了一盏仙家华盖,庇护住所有宝峒仙境修士。范巍然脚下湖面则已经结冰,如同打造出一座临时渡口,供人站立其上。 晏清松了口气。祖师看样子是不打算掺和今夜厮杀了。 殷侯依旧站在原地,但是仅剩两位河神已经分别带人远去,看方向,是打道回府了。芍溪渠主亦是如获大赦不说,似乎还因祸得福,满脸遮掩不住的雀跃神色,运转神通,化作一团水雾,飞快掠向自家芍渠方向。 晏清心知肚明,这是苍筠湖要兴师动众,对那人赶尽杀绝了。 殷侯还有闲情逸致对她微微一笑,她视而不见。 湖上异象横生。那座笼罩湖面的阵法牢笼蓦然出现一条金色丝线,然后水阵轰然炸裂,如冰化水,全部融入湖中。 陈平安一手负后,同样是双指并拢,面对殷侯,背对渡口,双指拈住了一张金色材质的仙家宝箓,才燃烧小半。 晏清疑惑不解。一张破障符而已?世间有如此威势巨大的破障符?不但以此破开了湖君殷侯的阵法,从晏清和杜俞这个渡口方向还可以看到那人负后之手轻轻握拳,露出了一淡金、一碧绿两条小蛇的尾巴。 殷侯见此异象并无半点惊讶,微笑道:“一碟苍筠湖待客的开胃小菜,这位外乡仙师觉得味道如何?” 陈平安环顾四周。两位河神和芍溪渠主应该已经返回了各自辖境,从三条河渠源头起始不断往下游蓄势,帮助这位湖君布下真正的杀阵。 如果不是察觉到外边的动静,陈平安其实不介意待在阵法当中,就当是纳凉赏月了,毕竟那两条水运蛇蟒,小炼之后,可不是芍溪渠主拿出四两水运精华的寒酸手笔。他掂量了一番,至少各一斤重。不愧是一湖君主,底蕴远远不是小小渠主河婆能够媲美的。他便暂时放弃了彻底小炼了那两条水运蛇蟒的打算,背后手中那两抹光彩瞬间消逝不见,给他拘押入了水府门外。若真有后手算计,害得自己体魄神魂吃点小苦头,也算那位湖君的本事,他认个小栽。 人身小天地气府之内,两条水属蛇蟒盘踞在水府大门之外,瑟瑟发抖。 一头疯狂赶来的火龙高高扬起头颅,冷冷俯瞰着这两条蝼蚁不如的贱种。它一只爪子轻轻摩擦地面,如果不是它们身上带着一点熟悉的炼化气息,一爪下去也就没了。 水府大门瞬间打开,又猛然关闭。原来是两个绿衣童子扛起了金蟒、碧蛇就跑。由武夫纯粹真气显化的火龙挪动庞大身躯,缓缓转身,悠悠离去。湖君殷侯摊开一只手掌,是一粒金身碎片,正是暮寒河河神陨落后的全部遗物。 其余还有一块更大的,当初一拳过后,两块金身碎片崩散溅射出去,拇指大小的已经给那青衫客攫取入袖,如果不是殷侯出手抢夺得快,这一粒金身精华恐怕也要成为那人的囊中之物。 殷侯轻轻摇头,叹息一声。这位暮寒河河神虽然在三位河神当中战力最低,却是最为忠心耿耿的,跟随自己也早,既有芍溪渠主的资历,也有藻溪渠主的善解人意,就这么死了,有些可惜,死了之后只留给自己这么一粒金身碎片,更是可惜。若是加上那块稍大的,兴许才可以增加百年修为。他将手心那粒金身碎片没入掌心,打算大战之后再慢慢炼化。 不过话说回来,死了一位所谓的麾下大将算什么,回头再跟银屏国皇帝讨要一个诰命封正便是,反正这位河神的左膀右臂早已蠢蠢欲动,觊觎河神之位不是一天两天了,不然自己女儿闺阁中多出的那几件奇珍异宝是怎么来的?这位暮寒河河神在这百年间就私藏了两位资质不俗的美婢,金屋藏娇,龙宫真要计较起来,死不足惜,不过是他这位湖君大度,不愿寒了众将士的心罢了。 陈平安瞥了眼更远处摆明了是要坐山观虎斗的宝峒仙境修士,有些无奈。看来想要赚大钱有些悬了,这些谱牒仙师怎么就没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心肠?都说吃人家的嘴软,刚刚在龙宫宴席上推杯换盏,这就翻脸不认人了?随手丢几件法器过来试试自己的深浅,不算难为你们吧? 对于这拨仙家修士,陈平安没想着太过结仇,苍筠湖则不一样。山水神祇主动为恶、作祟一方,与修道之人不行善、漠视人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情况。 殷侯见那人没了动静,问道:“是想要善了?” 陈平安答道:“等主菜上桌。” 殷侯纵声大笑:“好好好,爽快人!” 陈平安眯起眼,想着殷侯坐镇苍筠湖千年水运,辖境大如北俱芦洲的那些小藩国了,想必这么多年下来,都是这么笑看人间的?成精得道封正,修成了水神手段,这辈子就还没掉过眼泪吧? 湖面上,没有溅起半点涟漪,殷侯身前却多出了一抹青色身影。殷侯犹豫了一下,没有选择躲避,打算试一试眼前“剑仙”拳头的斤两。 他伸出一手,挡在身前。身上那件龙袍名“姹紫”,是他耗费大量神仙钱、精心炼制的法袍,是一件货真价实的法宝,搁在黄钺城和宝峒仙境都是一等一的仙家重宝。 所谓的家底,仙家山头就得看门派中的法宝到底有几件,他这湖君和那些山岳正神则看手中攥着几个可以肆意安排心腹上位的正统神位。 好重的力道!法袍之上的一条游弋蛟龙竟是当场崩开。 殷侯借势倒滑出去数丈,心想:莫不是一位金身境的武学大宗师?所谓剑仙身份,只是故布疑阵的障眼法? 不过他依旧面不改色,再次抬手,又接下一拳。这次,身上两条水运蛟龙炸裂开来。不过何谓法袍?这件姹紫法袍便是那些灵气孕育而出的蛟龙,能够聚散随心,哪怕暂时碎去一两条,依旧可以如那神祇在不伤及大道根本的前提下瞬间重塑金身。如果仅是这两拳的力道,殷侯有把握让此人出拳百余下,到时候再看是自己这件法袍灵妙非凡,还是他一口纯粹真气更加绵长。 第三拳已至,法袍同时炸碎了两条游走于大袖上的蛟龙。 殷侯神色有些凝重起来,正要思量是否运转神通脱身。毕竟与其这般戏弄对方,两河一渠声势已成,三尊金身神祇即将携水涌入苍筠湖,完全无须他这位身份尊贵不输人间帝王的湖君亲身涉险。若非想要在那仙子晏清面前抖搂一番湖君风采,此人想要在苍筠湖水面上近自己的身是登天之难。 一直悬停湖面数尺的殷侯在被一拳打退后,一脚悄然踩在湖水中,微微一笑,满是讥讽。 一拳又至,一块仿佛冰雕的湖君神像砰然碎裂。 殷侯站在距离湖面数丈之下的远处水中,双手负后,抖了抖手腕,舒展筋骨一番。果真是位纯粹武夫,难怪敢为所欲为,胡乱打杀自家的渠主、河神。 突然,他后背心处如遭重锤,拳罡倾斜向上,打得他直接破开水面,飞入空中。 所幸只是碎去了姹紫法袍上的六条蛟龙,若是九龙同时崩散,法袍暂时就要失去作用了,这与兵家至宝甲丸化作的神人承露甲有异曲同工之妙。 当头一拳敲下,空中响起一声洪钟大吕般的声响,殷侯刚离开苍筠湖就再度撞入湖中,体魄虽未如何受损,却觉得这两拳真是生平大辱。 随后,湖底下如有一连串沉闷冬雷生发,湖水激荡。 只是大浪临近那个手擎华盖的金人侍女附近,便像被城池高墙阻拦,化作齑粉。浪花层层叠叠,纷纷被那层金色宝光阻拦,如无数颗雪白珍珠乱弹。 范巍然笑道:“上岸观战。” 承载众人的脚下冰层悬空升起,风驰电掣去往渡口。 冰层在临近渡口后,没了范巍然的灵气驾驭,蓦然消散,化水入湖。 修士们随着范巍然一起飘然落地,来到近乎废墟的渡口上。 在这拨仙师临近渡口后,杜俞一咬牙,脚尖一点,掠向了那书箱和行山杖旁边,按住腰间刀柄。 范巍然只是瞥了一眼,便带人与他擦肩而过。 那个随侍一旁撑起宝盖的金人女子似乎心意相通,亦是看了杜俞一眼。 杜俞牙齿在打架,绷着身躯站在那根行山杖旁边,纹丝不动。 这个身材高大的老婆娘可是十数国山上修士中的第二把交椅,而且与那个坐第一把交椅的黄钺城城主实力相差无几。再者,范巍然是出了名的脾气暴躁,早些年还没当上宝峒仙境祖师的时候,只要是她带队下山游历,就没有哪次不死几个修士的,至于时运不济的江湖武夫,更是人数众多。范巍然还喜欢虐杀敌人,曾经有一个惹到宝峒仙境游历弟子的六境江湖宗师,被范巍然找上门去,以法宝打倒在地后,她就站在那家伙身边,一脚一脚踩下,将其踩成一摊肉泥。 范巍然抬起手指,轻轻一点头顶金冠,所有金光倒流回金冠,金人侍女与手中华盖便随之消散。 晏清躬身道:“拜见祖师。” 范巍然神色慈祥,用手指轻轻戳了一下晏清的额头,佯怒道:“你这小妮子恁大胆,敢与这种穷凶极恶的外乡人走一路。” 晏清赧颜无言,束手而立。 范巍然转身望向苍筠湖,以心湖涟漪告之晏清:“好戏上场了。能够将殷侯打得人身幻象全毁,只得真身现行,必然是一位金身境宗师无疑。难得难得,山下十数国的江湖已经两百年不曾见到传说中的金身武夫了。清丫头,跟此人交手一定要注意一点,千万别被近身,别学那一味托大的殷侯,会吃亏的。放着仙术和法宝不用,赤手空拳与那武夫比拼气力大小,不是蠢吗?” 晏清点头,范巍然又道:“何况那位湖君天生肉身强横,不是我们练气士可以媲美的。畜生嘛,皮糙肉厚。” 湖上猛然间出现一条身长百丈的巨大蟒蛇,已经生出四爪,高高抬起头颅,张开大嘴,朝湖面上吐出一道碧绿光柱。一袭青衫身影抬起一掌,竟是硬生生挡下了那道气势如虹的光柱。 那幅绚烂画面,如海上生明月,晏清默默将这幅画卷收入眼帘。 范巍然嗤笑道:“金身境武夫大战金身神祇,不错不错,不虚此行。” 与此同时,两河一渠的入湖处同时出现了三条数十丈水龙,两条黄色水龙身形较大,那条墨黑色水龙则最为娇小玲珑。不仅如此,整座苍筠湖辖境的大小水脉都开始颤动扭转,为殷侯和三位金身神祇所用。今夜的苍筠湖上,现在才是真正的洪水泛滥,大浪滔天。 气势恢宏的战场不断远离渡口,往苍筠湖湖心挪去。范巍然的一名嫡传女弟子轻声笑道:“师父,这个家伙倒是识趣,害怕水花溅到了师父一星半点,就自己跑远了。” 另外一名高大男修附和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已经彻底惹恼了湖君殷侯,生死难料,再与老祖结仇,找死不成?” 如芒在背的杜俞像一根木头杵在渡口最前边,比那根青翠欲滴的行山杖还像行山杖。一个高不可攀的仙子晏清就能够让他和鬼斧宫吃不了兜着走,更别提范巍然这种术法无敌的山巅修士。她一脚踩在鬼斧宫头顶,那就是真正的山岳压顶。 范巍然转过头,开口笑道:“清丫头,不用拘束,上前一步便是。” 恪守师门尊卑、辈分高下的晏清这才上前一步,与老祖并肩而立。 范巍然神色怡然,其实心中并没有表面那么轻松。 有些事情,哪怕是殷侯之流,修为已经不算低了,可只要不站在那个位置上,就还是睁眼瞎。唯有自己与黄钺城城主叶酣才能够看得见那一鳞半爪的异样光亮。所以师妹一直担心自己会对她的这位得意弟子晏清心怀芥蒂,甚至会暗中阻碍晏清的大道攀登,为此,防范自己这个师姐就跟防贼似的。 一个模样娇憨的少女突然轻声道:“祖师婆婆,那人好像只是在练拳,故意用那些蛇啊蟒的来淬炼自己的体魄。” 范巍然招招手,少女蹦蹦跳跳来到她身边,扬起脑袋,天真无邪道:“真的,祖师婆婆,不骗你。” 身材高大的范巍然微微弯腰,揉了揉少女的脑袋,低头凝视着那双淡淡莹光流淌的漂亮眼眸,微笑道:“我家翠丫头天赋异禀,也是不错的,以后长大了说不定可以与你晏师姑一样有大出息,下山历练,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万众瞩目的仙女。” 晏清对那少女微微一笑,少女看了眼晏清,双手扭缠在一起,低下头去,难为情道:“我可没有晏师姑这么好看。” 范巍然哈哈大笑,少女越发羞赧。 晏清轻轻拧了一下少女的耳朵,这可是她难得流露出来的亲昵举动。 范巍然笑过之后,远眺苍筠湖,神色肃杀,沉声道:“如此说来,得好好计较一番了。” 一座门派的衰败迹象,往往是从青黄不接开始的。这一点,黄钺城不差,毕竟还有个何露撑场面,但是自己的宝峒仙境更好。除了晏清,还有这个翠丫头,加上自己那个已经闭关十年的大弟子,都会是未来宝峒仙境的顶梁柱。 晏清心中大震。为何那人明明藏了拙,原本已经打定主意袖手旁观的范祖师反而动了杀机? 苍筠湖上,一座岛屿被殷侯的真身蛇蟒以大尾犁出一条巨大的沟壑。 那一袭青衫次次出拳只是退敌,自保有余,攻势乏力,瞧着已经没有任何还手之力。一拳打碎暮寒河河神的金身后,再将湖君逼出真身现世,应该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了。这让本来还藏藏掖掖的两河一渠三条水龙打得越来越酣畅淋漓,个个凶性大发。 苍筠湖远处响起殷侯的呐喊声:“范老祖,只要你助我诛杀此獠,我便将那件姹紫法袍赠予宝峒仙境!” 范巍然微笑不语。 晏清举目望去,哪怕运转口诀,驾驭气府灵气,使得一双眼眸散发出紫色流光,已经呈现出“日月照炉、眼生紫烟”的术法大成气象,可仍是看得不太真切。那处战场终究还是离渡口太远,她只能瞧见蛇蟒汹汹扑腾的影子。 虽然翠丫头天生就能够看出一些玄之又玄的模糊真相,可晏清她还是不太敢信一位江湖传说中的金身境武夫能够在湖君殷侯的地界上,面对数位神祇的倾力围殴,犹然应付得游刃有余。若是双方上了岸厮杀,苍筠湖神祇没有那份地利,晏清才会稍稍相信。何况纯粹武夫,一口真气衰竭下坠,只要不给他随意换气的机会,那几乎就是必死无疑的惨淡结局。 双方这都搏杀多久了?还是说金身境武夫的体魄不但一口真气绵长如江河,或是真的达到了佛家不败金身的境界,可以随便硬扛下湖君和三条水龙的联手攻势? 远处又有殷侯的嗓音如闷雷滚滚传来渡口:“范巍然!我再加一个暮寒河的河神神位送给你们宝峒仙境!” 范巍然高声道:“如果我没有老眼昏花,似乎藻溪渠主也死了?” 苍筠湖上,除了惊天动地的巨浪滔天,殷侯再无言语传来。 晏清虽然不理红尘俗事,但是苍筠湖辖境不过三河两渠,交出一个河神神位已算诚意十足,如果再拿出一个藻溪渠水神之位,加上芍溪渠本就算是荒废了,若是殷侯真答应下来,简直就是在自己身上钉入了两颗眼中钉。一渠一河两位银屏国正统神祇,又有宝峒仙境作为靠山,殷侯就完全失去了随便打杀的权利。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这点道理,殷侯自然明白,何况还会涉及大道根本,瓜分掉苍筠湖的大量山水气运,换成晏清也绝对不会贸然答应下来。 晏清以心声询问道:“老祖,真要一口气拿下两个苍筠湖水神位置?” 范巍然微笑道:“不这么抬抬价,殷侯即便乖乖交出了暮寒河神位,也会怨气难平。以他的城府和手腕,一定会打压得新河神沦为一个废物。我们宝峒仙境没有那么多闲工夫天天听一个别国地界的自家河神诉苦,到时候管还是不管?” 晏清点头道:“老祖远见。” 范巍然抓起晏清一只白腻如藕的纤纤玉手,轻拍手背,感慨道:“清丫头,这些俗事,听过了知道了就算了,你只管安心修行,养灵潜性证大道。” 晏清嗯了一声。 范巍然松开手,胸有成竹道:“说不定比我预期的收成还要更好些。” 果不其然,不到半炷香工夫,殷侯再次高声道:“范老祖,藻溪渠主之位一并给你!若是再不答应,得寸进尺,以后苍筠湖与你们宝峒仙境修士可就没有半点情谊可言了!” 这一次,他的嗓音再无先前的沉稳,咬牙切齿,显然有些气急败坏了。 范巍然微微一笑,朝晏清低声道:“如何?” 晏清神色复杂,轻声道:“老祖小心。” “清丫头,你大概不知道十数国历史上,最后那位金身境武夫到底是怎么死的吧,回头返回师门,可以问一问你师父,那可是我那师妹与黄钺城城主的成名之战。” 说完,范巍然大笑着化虹掠去,晏清皱了皱眉头。 杜俞依旧老老实实站在原地,在心中默默求神拜佛。当头顶长虹挂空去往苍筠湖,他便觉得用处不大了,不过如果手头有三炷香的话,他还真会往地上一插。 一座几乎被削平的小岛屿上,殷侯的庞大真身绕着岛屿缓缓游弋。两条河神金身驾驭的水龙已经杀红了眼,在岛屿上疯狂扑杀那一抹青色身影。至于芍溪渠主掌控的那条墨黑色水龙,此时正浮在岛屿外边的湖面上,隐匿于龙宫中的渠主皮囊在一张蒲团上摇摇欲坠,脸色雪白,只觉得一身骨头都要被打烂了。附近两位河神都站在蒲团之上,闭眼凝神,金光流转全身,而且不断有龙宫水运灵气涌入金身之中。 他们只是皮囊在此,以便近水楼台汲取龙宫的充沛水运,真正的金身已经完全融入了三条水龙当中。 一条水龙以硕大头颅撞向陈平安,却被他一掌抵住,丝毫不得前移。 陈平安微笑道:“是不是有些累了?那就换我来?” 他拈出一张崇玄署云霄宫秘制的玉清光明符,早已默念完口诀,朝天空一掷而出,顿时大放光明,如有一轮大日耀炤幽冥。由于没有刻意追求范围广阔,那么针对这座岛屿的拘押压胜就越发坚不可摧。 陈平安掌中水龙想要甩头而退,他一步踏地,轻轻拧转手掌,以手刀向前,一线划开,将水龙开膛破肚。 当陈平安站定之时,手中多出一块稍大的金身碎片。龙宫之中,那副幻化人形的河神皮囊顿时枯萎,化作灰烬。 另外一条水龙先是茫然,然后疯狂逃窜。只是当它撞在那堵光耀刺眼的封禁墙壁上时,头颅当场砰然崩出几条裂纹。它忍着剧痛,想要刨地而遁。只要钻透了岛屿这点山根,一旦近水,就有逃出生天的机会。只是下一刻,它的头颅之上如遭重击,紧贴着岛屿地面向前滑去,硬是给它开辟出一条深沟来。 来到水龙头顶的陈平安一拳砸下,整座小岛都随之一颤,溅起无数灰尘,原本汹涌拍岸的湖水更是反向起浪。 又是一块河神金身碎片被他握在手中,再一看,殷侯竟然不见了。 这也正常,本就是各个击破的小手段,那位湖君若是闯入符阵范围,袖中还有一张更值钱的符箓等着,自己刚好还给苍筠湖一道主菜。 陈平安眼角余光瞥见那条浮在湖面上装死的墨黑色小水龙一个摆尾撞入湖中,溅起一大团水花。他一拍养剑葫,飞剑十五一掠而去。 陈平安望向一处,那是殷侯的逃遁方向。 背后那把剑仙自行出鞘两三寸,陈平安眯起眼,望向不断累积孕育的浓重云海,沉声道:“回去!” 剑仙铿锵归鞘,似乎还有些怨气。 陈平安身形向后微微一晃,不过他暂时也不与这把剑计较。 陈平安伸手一抓,将那张玉清光明符握在手中。绝大多数仙家符箓就是这点不好,开门不易关门难,符胆一开张,就只能眼睁睁任由符光流散天地间,修士只能减缓符胆碎裂和灵气流逝的速度,却无法完全终止一张上品符箓的燃烧。 不过这张符箓,关了门后,哪怕已经成为一座四面漏风的宅邸,只要不再祭出,撑过一旬光阴应该不难。 他自有法子让那位苍筠湖湖君乖乖上岸与自己做生意,就是需要稍稍耗费一点时日。不过更大的可能性还是湖君主动靠岸,活得久爬得高的坏人往往不会蠢,这是一件让人很无奈的事情。至于飞剑十五,只是尾随追踪那位芍溪渠主,不求杀敌。湖底龙宫的大致方位知道了,做买卖的本钱就更大。 陈平安转头望向空中,笑问道:“老嬷嬷这是要赶来作甚?怕我不会凫水,无法返回渡口不成?” 范巍然满腔怒火:殷侯竟然跑了,拿自己顶缸!如果不是察觉到自己即将赶到,这个深不可测的年轻人绝对不会临时收手,放弃追杀殷侯。好嘛,先前还敢扬言要与宝峒仙境的修士不对付,以后百年,我就看看是你苍筠湖的水深,还是我们宝峒仙境子弟的术法更高。刚好自己那个师妹已经注定破境无望,就让她带人来此专程与你们苍筠湖这帮精怪畜生对峙百年! 范巍然御风悬停在岛屿与苍筠湖交界处,瞥了眼陈平安系挂腰间的朱红色酒葫芦,微笑道:“果真是一位剑仙,而且如此年轻,真是令人惊讶。”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口水,抹了抹嘴,笑道:“我那杜兄弟这一路上说了苍筠湖一大箩筐的龌龊事,提起你们宝峒仙境倒是由衷的恭敬佩服,所以今夜之事我就不与老嬷嬷你计较了,不然看这么一场好戏,是需要花钱的。” 范巍然心中冷笑,突然发现那人死死盯住了自己,缓缓道:“所以,请滚吧。” 范巍然脸色阴沉,双袖鼓荡,猎猎作响,又蓦然一笑:“来日方长,预祝这位外乡小剑仙一路游山玩水顺风顺水,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去我们宝峒仙境做客。” 陈平安问了一个稀奇古怪的问题:“你家祖师堂很结实?” 范巍然好歹听出这不是一句好话,但是她心意已决,便再无任何犹豫纠结,微笑道:“将来小剑仙一见便知。” 她御风返回渡口,陈平安抬头看了眼尚未退散的漆黑云海。除了殷侯的真身撞击还算凑合,其余三条水龙的磕磕碰碰真是谈不上什么裨益体魄。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又站了片刻,这才脚尖一点,跃出岛屿地界,踩在苍筠湖水面上,身形化作一缕青烟,一次次蜻蜓点水,去往渡口。 当他跃上渡口,范巍然和宝峒仙境修士都已离开。杜俞依旧披挂神人甘露甲,一手按刀,站在原地给竹箱、斗笠还有那行山杖当门神。 陈平安笑道:“这么讲义气?” 杜俞狠狠抹了把脸。这风吹雨打的,整张脸有些僵硬了。一抹过后,他挤眉弄眼,双手互搓,笑容灿烂起来。倒不是不想说几句奉承话,只是杜俞绞尽脑汁也没能想出一句应景的漂亮话,觉得腹稿中的那些个好话都配不上眼前这位前辈的绝世风采。 陈平安将那只卷起的袖子轻轻抚平,重新戴好斗笠,背好书箱,拔出行山杖。 杜俞刚要挪步,竟然有些腿麻。自己这尊鬼斧宫小门神当得也算兢兢业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了吧?前辈你是目光如炬的山巅老神仙,一定要稍稍挂念心头啊。 陈平安走在前边,杜俞赶紧收起了那件甘露甲,变作一枚兵家甲丸收入袖中,脚步如风,轻声问道:“前辈,既然咱们成功打退了苍筠湖诸位水神,又赶跑了宝峒仙境那帮修士,接下来怎么说?咱们是去两位河神的祠庙砸场子,还是去随驾城抢异宝?” 陈平安笑道:“咱们?”至于“打退”一说准不准确,他懒得解释。 杜俞笑呵呵,半点不难为情。只是火候分寸还是需要的,随后他便不再絮叨。只是走了一会儿,他还是忍不住问道:“前辈,咱们这是要去藻溪渠主的水神庙?” 陈平安点头道:“我要在那边歇几天,等着湖君上岸找我谈买卖。” 杜俞哦了一声,不敢多问什么。 原路返回水神祠庙,府上的婢女丫鬟和仆役都已树倒猢狲散。 陈平安将那块“绿水长流”匾额收入咫尺物当中。虽然藻溪渠主已经金身消亡,但是这块不同寻常的匾额还孕育有一些水运灵气,极有可能是这座祠庙最值钱的物件了。他摘下竹箱和斗笠,坐在最底层的台阶上,让杜俞在院中点燃一堆篝火,自己则开始练习剑炉立桩。 大战之后,调养生息必不可少,不然留下后遗症,就会是一桩长久的隐患。 再者,陈平安也要以内视之法去看看那两条没有完全小炼的水运金蟒、碧蛇,是否真的可以裨益水府。 杜俞盘腿坐在篝火一旁,小心翼翼瞥了眼那位前辈的坐姿,没啥想法。修炼仙家神通,可不是光有一个架子就行的。再说了,估计以这位前辈的身份,必然是一门极其高明的术法,便是一五一十传授了整套口诀,自己都一样学不会。 一抹流萤划破夜空,钻入那位前辈腰间的酒壶中。 杜俞默默告诉自己,千奇百怪,见怪不怪。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杜俞发现当前辈睁开眼睛后,似乎心情不错,脸上有些笑意。 陈平安抬头看了一眼,几乎笼罩住整座苍筠湖地界的厚重云海已经散去,圆月当空。他问道:“杜俞,你说就苍筠湖这边积淀千年的风土人情,是不是谁都改不了?” 杜俞大大咧咧道:“除非从湖君到三河两渠的水神全部都换了才有机会。只不过想要做成这种壮举,只有像前辈这种山巅修士亲自出马,再在这边空耗最少数十年光阴死死盯着。不然按照我说,换了还不如不换。其实苍筠湖湖君殷侯还算是个不太涸泽而渔的一方霸主,那些个他故意为之的洪涝和干旱,不过是想为龙宫添加几个资质好的美婢,每次只死上几百个老百姓。碰上一些个脑子拎不清的山水神祇,连本命神通的收放自如都做不到,哗啦一下子,几千人就死了。如果再脾气暴躁一点,动辄山水打架,或者与同僚结仇,辖境之内那才是真正的民不聊生,饿殍千里。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见多了各地山水神祇、城隍爷、土地的抓大放小。老百姓他们是全不在意的,山上的谱牒仙师、开门立派的武学宗师、京城公卿的地方亲眷、有点希望的读书种子……这些,才是他们重点笼络的对象。” 陈平安瞥了眼杜俞,杜俞一脸无辜道:“前辈,我就是实话实说,又不是我在做那些坏事。说句不中听的,我在江湖上做的那点腌臜事都不如苍筠湖湖君或者藻溪渠主指甲缝里抠出来的一点坏水。我晓得前辈你不喜我们这种仙家无情的做派,可我在前辈跟前只说掏心窝子的话,可不敢欺瞒一句半句。” 陈平安笑了笑。 杜俞没顺杆子往上爬,不觉得自己真就入了这位山巅老神仙的法眼,然后便可以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前辈撑死了就是不会一袖子打杀自己而已,他这点眼力见儿还是有的。大概这才是真正的山巅人,是真正的大道无情。 杜俞其实先前仰头望月,也有些忧愁。不知为何,游历江湖那么多次,那么多年,生平第一次有些挂念爹娘。不过这会儿前辈一睁眼,他就又得打起精神,小心应付前辈看似轻描淡写的问话。 就当是一种心境砥砺吧,爹娘以往总说修士修心没那么重要,师门祖训也好,传道人对弟子的念叨也罢,场面话而已,神仙钱、傍身的宝物和那大道根本的仙家术法,这三者才最重要,只不过修心一事,还是需要有一点的。 杜俞壮起胆子问道:“前辈,在苍筠湖上,战果如何?” 陈平安笑道:“像你说的,打退了而已。和气生财嘛。” 杜俞总觉得不是这么一回事,不过已经再无胆气去刨根问底:老子这后半辈子的胆识气魄,都快被今天一晚上给用完了,还要我怎么英雄气概才算好汉嘛? 随后,陈平安便又开始专心练习剑炉立桩。杜俞则开始以鬼斧宫独门秘法口诀缓缓入定,呼吸吐纳。 拂晓时分,陈平安站起身,开始练习六步走桩,对赶忙起身站好的杜俞说道:“你在这渠主水神庙找找看有没有值钱的物件。” 杜俞点点头,就要去碰运气,看能否给前辈找出一件法器或是几枚小暑钱。 但是陈平安突然来了一句:“我所谓的值钱,就是一枚雪花钱。” 杜俞愣了一下,误以为自己听错了,小心翼翼问道:“前辈是说一枚小暑钱吧?” 陈平安无奈道:“就你这份耳力,能够走江湖到今天,真是难为你了。” 杜俞恍然醒悟,开始搜刮地皮。有前辈在自己身边,别说是一座无主的河婆祠庙,就是那座湖底龙宫,他也能挖地三尺。 陈平安闭上眼睛,只是走桩。 一直到晌午时分,杜俞才扛着两个大包裹返回。 陈平安说道:“值钱的那一袋子归我,另外一袋归你。” 杜俞哭丧着脸:“前辈,可是我哪里做得不对了?” 陈平安依旧走桩不停,缓缓道:“修行有修行的规矩,走江湖有走江湖的规矩,做买卖有做买卖的规矩,听懂了吗?” 杜俞其实没懂,但是假装听懂了。不管如何,提心吊胆收下其中一袋便是。 不过杜俞想了想,打开两个袋子,将属于自己袋子里边的几件值钱物件放入了陈平安那只袋子里边,陈平安也没拦着。 他停下拳桩,掠上一栋最高建筑的屋脊上,远望随驾城方向。随后就在一座座屋脊之上练习走桩。 杜俞就纳了闷了,怎么咋看咋像是江湖中人的拳架,而不是什么仙家术法?但他随即又大为佩服:这位前辈行事果然是与众不同,返璞归真了。 第二天黄昏,杜俞又点燃起篝火,陈平安说道:“行了,走你的江湖去,在祠庙待了一夜一天,所有的旁观之人都已经心里有数。” 杜俞有些尴尬。自己这份小心思,果然难逃前辈法眼。 若是在渡口那边,双方立即分别,杜俞都怕自己没办法活着走到随驾城。 他思量一番,觉得该见好就收了,便要扛起那只麻袋去往随驾城。 陈平安突然说道:“你再待一会儿。” 杜俞听命行事,放下麻袋,大大方方盘腿坐在地上,小声问道:“前辈,其实我还会一道师门祖师堂秘传符箓,不比雪泥符和驮碑符逊色太多。” 陈平安笑着摆摆手,道:“先前命悬一线,你做这种缺德勾当也就罢了,这会儿既然性命无忧,再拿师门规矩来为自己锦上添花,不太好。修行路上,成仙先做人。” 杜俞愣在当场,瞥了眼地上那只麻袋,似乎直到这一刻,才隐约间抓到一点蛛丝马迹。他双手握拳,安静无语。 陈平安站起身,杜俞下意识就要起身,被陈平安伸手虚按。 杜俞转头望去,片刻之后,一个熟悉身影闯入视野。 真是怎么看怎么好看,不愧是晏清仙子。 陈平安皱着眉头,杜俞有些心惊胆战:前辈,求您老人家别再辣手摧花了,这么俊俏的仙子死翘翘了,前辈您舍得,晚辈我揪心啊。 晏清问道:“既然都一鼓作气打杀了三位河神渠主,为何要故意放跑湖君?” 杜俞一个没坐稳,赶紧伸手扶住地面。 陈平安问道:“是谁给你的胆子一而再找我?” 晏清微笑道:“一个担心云海落下会殃及百姓的剑仙真是滥杀无辜之辈?我晏清第一个不相信。” 陈平安说道:“你信不信,关我屁事?最后劝你一次,我耐心有限。” 晏清却径直走向篝火。 杜俞早已挪了屁股,刚好既可以打量到前辈的神色变化,又可以欣赏到月下美人的风姿,然后他就一点一点张大了嘴巴。 一抹青烟掠向了那位可与月色争辉的白衣仙子,然后晏清好似小鸡崽儿给人提起悬空,与青烟一同掠上了一座屋脊。 那一袭青衫在屋脊之上身形旋转一圈,白衣美人便跟着旋转了一个更大的圆圈。 嗖一下,晏清仙子便不见了。陈平安跳下屋脊,返回台阶坐下。 杜俞抹了一把嘴,咽了一口唾沫。陈平安挥挥手:“你可以走了。” 杜俞正要恭恭敬敬告辞一声,只见那位前辈突然露出一抹懊恼神色,拔地而起,整座祠庙又是一阵类似渡口那边的动静,好一个地动山摇。 杜俞有些为难,自己到底是走还是不走?招呼都没打,不太好。可若不走,万一那位前辈突然怜香惜玉起来,与那位娇娇柔柔的晏清仙子携手返回,月夜又好,美人更美……杜俞给了自己一耳光,背起麻袋就开始跑路。 陈平安落在渡口那边,眯起眼。 那个让人腻歪的宝峒仙境年轻女修已经被自己砸入苍筠湖中,谈不上伤势,顶多就是窒息片刻,有些狼狈而已。但是一想到苍筠湖湖君极有可能就在附近,他只好赶来。果然,那女子坠湖之后,已经不见踪迹。 陈平安双指拈出玉清光明符就要掷出,苍筠湖水面破开,走出那位身穿绛紫色龙袍的湖君殷侯,身边还站着似乎刚刚挣脱术法牢笼的晏清,她盯着陈平安,满脸怒容。 殷侯向前伸出一只手掌,微笑道:“方才是本君担忧晏清仙子的安危,情况紧急,便小小施展了一门术法,试图卸去仙子入湖的那股冲劲,多有得罪,晏清仙子只管上岸。” 晏清神色冰冷,震散身上所有残余水气,御风飘落在渡口上。 如果那个罪魁祸首没有赶来,晏清无法想象自己的下场。 陈平安看了她一眼:“还不走?藻溪渠主的茶水好喝,我是没办法帮你了,可你要是觉得苍筠湖的湖水也好喝的话,我倒是可以帮忙。” 晏清冷哼一声,御风远游。 陈平安望向神色戒备的殷侯,笑道:“你应该很清楚,我如果铁了心要杀你,不难。” 殷侯点头道:“确实如此。所以我很奇怪,剑仙为何手下留情?” 陈平安环顾四周,默不作声。 殷侯双足始终没入水中,不但如此,整座苍筠湖和所有辖境水域的上空又开始乌云密布。 陈平安问道:“当年那封随驾城太守寄往京城的密信,到底是怎么回事?” 殷侯毫不犹豫道:“信的内容并无新奇,剑仙想必也都猜得到,无非是希冀着京城好友能够在他死后帮他继续翻案,至少也该找机会公之于众。不过有一件事,剑仙应该想不到,那就是那位太守在信上末尾坦言若是他的朋友这辈子都没能当上朝廷重臣,就不着急涉险行此事,免得翻案不成,反受牵连。” 陈平安凭空取出一壶酒,揭了泥封,缓缓而饮。 殷侯继续笑道:“我在京城是有一些关系的,而我与随驾城的恶劣关系,剑仙清楚。我让藻溪渠主随行,其实没其他想法,就是想要顺顺利利将这封密信送到京城。不但如此,我还交代藻溪渠主,只要那人愿意翻案,我就会帮他在仕途上走得更顺遂一些。其实试图真正翻案是休想了,我不过是想要恶心一下随驾城城隍庙与那座火神祠罢了。但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位城隍爷做得如此干脆利落,直接杀死了一位朝廷命官,并且半点耐心都没有,都没让那人离开随驾城。这其实是有些麻烦的,不过那位城隍爷想必是狗急跳墙了吧,顾不得更多了,斩草除根了再说。后来不知是哪里走漏了风声,知道了藻溪渠主身在京城,城隍爷便也开始运作,命心腹将那位半成的香火小人儿送往京城,交予那人,而那位当时尚未补缺的进士二话不说便答应了随驾城城隍庙的条件。事已至此,我便让藻溪渠主返回苍筠湖,毕竟远亲不如近邻,暗中做点小动作无妨,撕破脸皮就不太好了。” 陈平安突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以你的湖君身份,一旦相中了某个资质不错的市井女子,何须如此麻烦?” 殷侯微笑道:“一来百姓无知,畏威不畏德。二来,可不是我龙宫需要美婢,三河两渠同样需要,我手下的手下也会需要。苍筠湖地界上,如果今天少一个女子,明天少一个女子,长久以往,畏威过多,也是坏事。老百姓还好说,只能认命,可那些能够让家族长脚跑路的书香门第、富贵人家便会口口相传,一年到头担惊受怕,之后会如何做?自然是纷纷搬迁他处。久而久之,年复一年,苍筠湖的风水气数便要一直向外流泻。可若是苍筠湖订立了这么一个双方心知肚明的规矩,就更容易安抚人心了,加上龙宫还算对岸上人家补偿丰厚,不瞒剑仙,许多有钱人恨不得自己的女儿、孙女被龙宫瞧上眼。”他停顿片刻,唏嘘道,“天底下的好买卖从来不是一本万利的骤然富贵,只会是年年月月的细水长流,剑仙以为然否?” 陈平安用拇指擦了擦嘴角,微笑道:“这么好的道理,从湖君嘴里说出来,怎么就变味了呢?” 殷侯笑着不言语,等着对方开价。不管心中有多恨眼前此人,既然技不如人,对方能够在自家苍筠湖横着走,自家龙宫就只能哑巴吃黄连。 及时止损,比那错上加错要好太多了。前者至少可以让人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后者往往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大厦倾塌于朝夕间。 陈平安收起酒壶入咫尺物,问道:“随驾城城隍爷的金身腐朽一事?” 殷侯今夜可谓坦诚,想起此事,难掩幸灾乐祸,笑道:“那位太守不但出人意料地早早身负一部分郡城气数和银屏国文运,而且份额之多远远超乎我与随驾城的想象。事实上,若非如此,一个黄口小儿如何能够只凭自己便逃离随驾城?再者,他还另有一桩姻缘。当初有位银屏国公主对此人一见钟情,毕生念念不忘,为了逃避婚嫁,当了一位苦守青灯的道家女冠,虽无练气士资质,但到底是一位深得宠爱的公主殿下,她便无意中将一丝国祚纠缠在了他身上,后来在京城道观听闻噩耗后,她便以一支金钗戳脖,毅然决然自尽了。两两叠加,便有了城隍爷那份罪过,直接导致金身出现一丝无法用阴德修补的致命裂缝。” 陈平安最后问了一个问题:“随驾城的下场可能是什么?” 殷侯望了一眼随驾城方向,摇头道:“很惨。摊上这么个希冀着让一郡百姓帮他分担因果、承受天劫的城隍爷,也算家家户户祖上都没积德。过不了多久天劫就会落地,凡夫俗子多半都会死绝吧。所以那些去往随驾城的练气士都会在那之前离开,哪怕无法获取异宝,都不敢停留。” 殷侯本以为今夜还要讨价还价一番,不承想那年纪轻轻的青衫剑仙竟然转身走了,这反而让他不安,可是又不敢上岸去,只好忍着恨意与怒火,以及一份惴惴不安,运转神通,辟水返回湖底龙宫。 陈平安回到藻溪渠主水神庙,却发现不但杜俞返回,连晏清也在。只是这一次,他没有说什么,走到篝火旁蹲下,伸手烤火取暖。 杜俞蹲在一旁,说道:“我先前见晏清仙子返回,一想到前辈这一麻袋天材地宝留在院中无人看守便放心不下,赶紧回来了。” 晏清进了祠庙后就一直站在台阶上看着杜俞。以前对此人没什么印象,只听说过一两次,还是因为此人爹娘是一对山上道侣的缘故。只知道他是个欺软怕硬的货色,喜欢在江湖上浪荡。 晏清开口道:“我只问一个道理,问完就走。” 陈平安却只是凝望着篝火,怔怔无言。 晏清沉默片刻:“为何要对何露出手?你若说从杜俞那边听闻一些苍筠湖的污秽事,故而出手狠辣,随心行事,这也正常,可是你不该见过何露才对。” 杜俞翻白眼做鬼脸:哎哟喂,还是为那个小白脸情郎来喊冤叫屈了,活该被前辈丢入苍筠湖喝水。 晏清其实都已经做好心理准备,那人会一直当哑巴,但是没想到他竟然缓缓道:“何露开口劝阻的第一句话不是为我着想,是为了请你喝茶的藻溪渠主。” 晏清不傻,自然知晓此事。 陈平安继续道:“因为当时觉得我是一位比藻溪渠主修为更高的修道之人。” 晏清想要多听一些,便犹豫了下,打算坐在台阶顶端,结果被那人斜眼望来,立即停下动作。 陈平安突然收回视线,继续凝视着篝火,重新沉默下来。 分明话没说完,却没有了言语的想法。 晏清倍感羞愤:我就如此不值一提,连让你多说几句话都难? 她心弦一震,再无犹豫,迅速御风离去。 杜俞犹豫了一下,也起身告辞。 陈平安点点头,盯着篝火。 道理不只在强者手上,但也不只在弱者手上。 道理就是道理,不因为你强就更多,也不因为你弱就没有。 但好像这只是他陈平安的道理,不是杜俞的,也不是那个名叫晏清的年轻女修的,也不是那个天之骄子何露的。 在梳水国的江湖,还有宋雨烧。 在乌烟瘴气的书简湖,还有那名愿意向同僚拔刀的鬼物将领。 在白骨累累鬼魅横生的鬼蜮谷,还有那剑客蒲禳、宗主竺泉。 在这银屏国和苍筠湖,暂时没能遇到一个半个。 陈平安正是因为想到了这一点,才沉默下来。 他知道这个简单的道理,为何在他们身上就不是道理,因为不会带给他们半点利益好处,相反,只会让他们觉得在修行路上拖泥带水,觉得行事为人不痛快,所以他们未必是真不懂,而是懂也装不懂,毕竟大道高远,风景太好,人间低下,多有泥泞,多是那些他们眼中无足轻重的生死离别、悲欢聚散。 确实,许多无关自身的事情,知道了脉络,探究细微处,不总是好事。 例如陈平安都不用跟殷侯询问为何银屏国朝廷不疏散一城百姓,因为人逃得掉,因果还在。对于银屏国皇帝而言,哪怕对随驾城异象的前因后果都已心知肚明,也会选择沉默。与其被那些四散逃离的老百姓搅乱别郡风水气数,以至于牵连一国气运,还不如在随驾城来个干干净净的了断,所以才会使得随驾城的官员和富贵人家至今仍然一个个都被蒙在鼓中,依旧有那扬鞭纵马的纨绔子弟出城快意游猎。 清晨时分,会有卖炭牛车的车轱辘声,月色下应该也会有那捣衣声。 修道之人,远离人间,避让红尘,不是没有理由的。 陈平安就那么蹲在原地,想了很多事情,哪怕篝火已经熄灭,仍旧保持伸手烤火的姿势。 一直到天亮时分,陈平安站起身,将那只麻袋收入咫尺物,戴上斗笠,背好竹箱,手持行山杖,去往随驾城。 不去城隍庙,也不去火神祠,而是去那座荒废多年的城中鬼宅看一看。看完之后,就得做点事情了。 在一个夜幕中,一袭青衫翻墙而入随驾城。 城中有夜禁,陈平安独自来到那栋鬼宅,站在夜深人静的大门外。上次入城在香火铺子,问过此处遗址。 他望着那腐朽不堪的大门,早已没有那门神,也无春联了。 那个读书人至死都没能为爹娘翻案报仇,那我泥瓶巷陈平安呢?! 一个早已不再脚穿草鞋、更早已无须上山采药的年轻人摘了下斗笠,一些个早早潜伏、隐匿或是扎根于这栋鬼宅附近的各路练气士,几乎就连那最迟钝、修为最低的练气士都悚然一惊,一个个毫无征兆地心境慌乱起来。 一个肩头蹲着小猴儿的老人站在远处一座屋脊上,皱眉不已。上次在城门口竟然是自己眼拙了,完全没能看出这小子的道行。老人抬起一只手,轻轻按住那只暴躁不已的宠物。 至于那些个都已经没来由感到窒息、灵气不畅的废物更是没人胆敢露头去见一见到底是何方神圣。 大街之上,大门之外,那一袭青衫双袖无风鼓荡飘摇,身形瞬间消逝不见。 当他凭空消失后,老人开始后退数步。 一抹青烟划破夜幕,最终落在了城隍庙之外。 城隍庙那边出现一位身披铁甲的魁梧武判官,沉声道:“来者何人?!” 那年轻剑客只是一抬手,背后剑仙缓缓出鞘,轻轻旋转,被那人轻轻握在手中。他横剑在前,一手握剑,一手双指轻轻抹过剑身,缓缓移向剑尖。每抹过一寸,原本就金光浓稠似水的光亮剑身的金光便再暴涨一寸。 那人眯起眼,只是凝视着手上璀璨剑光,喃喃道:“因果也好,天劫也罢,我泥瓶巷陈平安,都接下了。” 第150章 《月色入高楼》:二月二 城隍庙大门缓缓打开。除了那位已经深陷泥菩萨过江境地的城隍爷,文武判官、诸司阴冥鬼吏等,都已倾巢出动,只是都小心翼翼地站在了大门之内。虽说整座随驾城都算自家地盘,会有一定的气数庇护,可站在香火鼎盛的城隍庙内,毕竟还是更安心些。 陈平安望向大门。当初那桩惨事过后,城隍爷选择一杀一放,所以枷锁将军应该是新的,城隍六司为首的阴阳司主官则还是旧的。 他手持剑仙,低头看了眼养剑葫:“在我两次出剑之后,今夜你们随意。” 他再抬起头,望向城隍庙大门:“哪位是随驾城城隍庙的阴阳司主官?” 文武判官和日夜游神、枷锁将军以及其余诸司在内,没有半点犹豫,都赶紧望向了其中一名中年儒士模样的官员。 世间大小城隍阁庙的阴冥官服,礼制与阳间朝廷大致相同,除了官补子图案不可胡来,各洲各地又稍有异样。像北俱芦洲这边,官袍便多是黑白两色,并且都在腰间悬挂一枚篆刻各自官职的青铜法印。 阴阳司主官战战兢兢向前一步,眼神游移不定,压下心中恐慌,躬身抱拳道:“剑仙夜访城隍庙,有失远迎,不知剑仙找下官何事?” 善者不来来者不善,这点粗浅道理,不但是他,所有同僚都懂,不然就不会联袂现身。 下一刻,那一袭青衫的剑仙已经站在了城隍庙内,身后便是那位呆立当场的阴阳司主官。连同文武判官在内,哪怕那人已经擅闯城隍庙,仍是象征性挪步,如同避让出一条道路,然后一个个望向那个同僚。 只见从阴阳司主官的额头处一路往下,出现了一条笔直的纤细金线。 刹那之间,一尊金身砰然碎成齑粉。就连那城隍庙内最擅长镇杀厉鬼的武判官以及喜欢出城捕猎孤魂野鬼的新任枷锁将军都没有看清楚对方怎么出的剑,何时出的剑。一时间,所有城隍庙官吏都面容惨淡。 惨也,真是一位远游至此的外乡剑仙!只听说剑仙之流行事最是古怪跋扈,绝不可以常理揣度。 城隍庙后殿供奉的那尊城隍爷神像周身淡淡金光一阵流转,走出一位气态儒雅的年迈官员,前殿建筑毫无阻滞,被他一穿而过,飘然来到前殿台阶上,站定后伸出一根手指,厉色道:“你身为剑修,便可随意斩杀一国皇帝玉玺正封的阴冥官吏?!” 陈平安抬头望向那片笼罩随驾城的浓重黑雾,阴煞之气张牙舞爪。它有些类似老龙城苻家的那片半仙兵云海,只不过后者地仙之下的练气士都瞧不见,前者则是修士之外的凡夫俗子皆可不见。 陈平安说道:“我会争取替你挡下天劫,怎么谢我?” 城隍爷先是震惊愕然,随即心中狂喜:“当真?剑仙不是戏言?” 陈平安点点头,城隍爷只觉得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他高声道:“只要剑仙能够保我城隍庙无恙,随便剑仙开口,一郡宝物任由剑仙自取。若是剑仙嫌麻烦,发话一声,城隍庙上上下下自会双手奉上,绝无半点含糊……” 一道金光当空劈斩而下,城隍庙诸多阴冥官吏看得肝胆欲裂,金身不稳。只见那位高高在上无数年的城隍爷与先前阴阳司同僚如出一辙,先是额头处出现一粒金光,然后变成一条直线,缓缓向下蔓延开去。 不愧是享受香火供奉多年的城隍爷,一副浸染了不计其数香火精华的浑厚金身并未当场崩碎,犹能抬起双手,死死按住自己的头颅两侧,哀号道:“你疯了不成?我一死,天劫就要立即降落,你难道要仅凭一人之力抗衡天劫?我不死,你我还能联手。你这个疯子,你不得好死!” 陈平安视线越过他望向前殿神台上那尊同样享受一郡香火却寂然无神光的巍峨神像,道:“不好意思,刚才忘了说一句,你需要以死谢我。” 城隍爷双手死死按住头颅,四面八方不断有顾不得是不是精粹、是否会夹杂邪祟心意的香火涌来。只要是敬香之人的香火,无论念头杂纯,都早已被他悉数拘押在城隍庙内,至于如此一来,是不是饮鸩止渴,顾不得了。只要增加一点修为,在天劫落地后保住金身的可能性就会多出一丝,至于城隍庙会不会损毁,那些辅官鬼吏会不会修为不济,全部被殃及,甚至是一郡百姓的死活,这位城隍爷在“功德大亏,金身腐朽”的第一天起就已经全然不上心了。为此,他还专门请了一拨有世交之谊的修士携带重礼去往京城,游说礼部、钦天监,劝说银屏国皇帝一定要让朝廷压下消息,不许随驾城和一郡百姓四散逃离,不然就是一国风水与一地城隍两败俱伤的最坏结局。 在此期间,那个京城收信人的后世子孙,尤其是如今的家主,还算知晓轻重利害,故而出力极多,动用数代人在庙堂官场积攒下来的人脉香火情,一起帮城隍庙缓颊求情,这才好不容易让城隍爷看到了一线生机。 死一郡,保金身。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更何况我身为一郡城隍爷,是那视人间王侯如短命秧子的金身神人! 城隍爷视线微微往下,那根金线虽然往下的速度减缓,可是没有任何止步的迹象。他心中大怖,竟然带了一丝哭腔:“为何会如此,为何如此之多的香火都挡不住?剑仙,剑仙老爷……”他再无半点盛气凌人的神色,求饶道,“恳请剑仙老爷饶命,世间万事哪有不好商量的?剑仙老爷你抬头看一眼,没了我这城隍庙驾驭一郡香火,动用一地气数帮忙抗拒天劫,剑仙老爷你独自一人,难道真不怕消磨自身这份来之不易的道行?” 那位几乎吓破胆的文判官一开始也觉得匪夷所思,只是再一想便恍然,却是令他心中更加绝望:这位外乡剑仙吃饱了撑的要来扛天劫了,还会计较什么利益得失?真要计较,何必进入城隍庙?城隍爷不是经常教训下属遇事要稳,莫要忙中出错吗?看来等真的事到临头,也不过如此。 只不过这位文判官心中悲苦:自己如今可不是什么旁观者,没笑话可看啊。数百年来,他们这些坐镇一方风水的神灵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些入庙烧香的善男信女,一样米养百样人,愚钝不堪的痴男怨女、好逸恶劳却祈求财运恒隆的青壮男子、心肠歹毒却奢望找到一个有情郎的女子、家中长辈病重却不愿花钱救治而来此烧香许愿的子女、杀人如麻的匪寇等等,以为进了庙,多花些银子,多烧几大把香火就可以消弭灾殃罪业,诸多种种,不计其数。人间笑话看得也够多了,都看得麻木了,如今是遭了报应,轮到那些练气士来看自家城隍庙的笑话。 陈平安没理睬城隍爷,只是将手中剑仙插入地面,然后缓缓卷起两边的袖子,露出了核桃手串。至于那三张从鬼蜮谷得来的符箓,都被他随便斜放于腰带之间。 做完这些,陈平安瞬间来到台阶顶部,一手拄剑,并肩站在如同武夫走火入魔的城隍爷身边,面朝前殿。城隍爷则与之相反,面对庙门,面对苍生。他身上那条金色丝线开始不断扩大,如洪水决堤,一条小小溪涧再也承载不了。他突然笑了:“好一个剑仙,你也是为了那件现世重宝而来吧?可惜了,不然就算我这位小小郡城城隍爷身死道消,却可以拉着一大帮山上神仙陪葬,不亦快哉?” 陈平安突然伸出一只手覆盖住他的面门,然后五指如钩,缓缓道:“你还有什么脸面去看一眼人间?” 城隍爷的金身轰然粉碎,城隍庙前殿如同撒出了一大团金粉。 叮咚一声,有物件清脆落地,是一块锈迹斑斑的金身碎片,不算小,比那两位苍筠湖河神的加起来还要大。 陈平安正要以剑仙的剑尖将其击碎,腰间养剑葫却掠出久未露面的初一,一抹白虹剑光直刺那块生锈的金身碎片,两者竟是一起遁地不见。 城隍庙金身一碎,随驾城上空顿时天雷阵阵,远胜寻常雷声,简直如同爆竹炸在耳畔,使得无数随驾城百姓都从酣睡中惊醒过来。 黑云翻滚,如有墨蛟黑龙一起游弋云海中,不但如此,云海开始缓缓下落。 城中一些人家开始点灯,富贵门庭更是挂起了一盏盏灯笼。一座繁华郡城,星星点点的光亮不断连接成片,还有孩子啼哭的声音此起彼伏。 那些悄然进入随驾城的练气士一个个目瞪口呆,惊慌之后便开始破口大骂。他们哪里想到,重宝尚未真正现世,这该死的天劫就已经提前降临。 这里边可大有讲究。世间应运而生的天材地宝自有先天灵性,极难被练气士捕获攫取。黄钺城城主曾经就与一件异宝擦肩而过,因为那件异宝的飞掠速度太过惊人。 山上传言,那件随驾城异宝品秩极高,是一郡千年灵秀文运凝聚孕育而生。不但如此,据说随驾城在建城之初,其实本身就有一件兵家仙兵深埋地下,最终两者融合,成了一件文武两运兼具的人间至宝,攻守兼备,谁得了都可以一步登天,成为山巅修士。所以黄钺城和宝峒仙境两个顶尖仙家门阀才会一起出动,志在必得。黄钺城得手,那就是真正坐稳了十数国山头的头把交椅,将宝峒仙境甩出一大段距离;若是宝峒仙境抓住,势力就可以超过黄钺城。 随驾城那栋鬼宅,老人坐在临近的一座屋脊上,有些被肩头那只如何都安抚不下的小猴儿吵得烦躁,将其狠狠丢掷出去。 城中那些个境界低的本土修士崽子们都已经察觉到事态不妙,或奔或飞,纷纷逃离随驾城。那件异宝,他们本就不敢觊觎,大多是黄钺城和宝峒仙境各自身后的附庸门派被双方拉了壮丁过来壮声势的,真打起来,多多少少是一份助力。 老人心情烦闷,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很是棘手了。那个年轻剑仙果然是个脑子拎不清的,山上四大难缠鬼确实名不虚传,下山游历行事,从来只求一个自己痛快!这因果纠缠的头顶天劫是你想要挡下就能挡下的?到时候你便是见机不妙,挡了一半就跑路,得以留下性命,不还是惹了一身没必要的腥臊? 老人突然说道:“骚娘儿们,我这会儿心情不好,别惹我。” 屋脊翘檐上站着一个木钗布裙的妇人,姿色平平,但若是寻常市井妇人,哪里能够在那翘檐的寸锥之地站得稳当。 妇人掩嘴娇笑道:“你就这么跟一位皇后娘娘说话?胆儿忒肥。” 老人闷闷道:“坏了主人谋划这么久的大事,你我都百死难赎。尤其是这类功亏一篑的尴尬局面,主人只会更加恼火。” 妇人摆手道:“虽然不晓得为何那件异宝会突然安静下来,任由天劫消磨它的先天品秩,也没有伺机逃窜出去,但是天劫一落地,它还是会被逼着现身。黄钺城和宝峒仙境都已经识趣远离,不是去那苍筠湖龙宫避祸,就是去更远的黑釉山躲灾,到时候你我就得了先机,不是更好?”她说到这里,神色凝重起来,“你我都共事多少年了,容我斗胆问一句私心话,为何主人不愿亲自出手?以主人的通天修为,那桩壮举之后,虽说损耗过重,不得不闭关,可这都几百年了,怎么都该重新恢复巅峰修为了。主人一来,那件异宝岂不是手到擒来?范巍然这些废物敢挡道?” 老人讥笑道:“你懂个屁!这类功德之宝只靠修为高就能硬抢到手?况且主人又不是那纯粹武夫和兵家修士,修为越高,进了这处地界就越会成为众矢之的。这天劫可是长眼睛的,便是扛下了,损耗那么多的道行,你赔?你以为加上整个银屏国的那点狗屁宝库珍藏就赔得起啦?笑话!” 妇人对老人的冷嘲热讽不以为意,转头凝视着城隍庙,皱眉道:“看情况,咱们至少也需要暂时离开随驾城。离得近了,你我不一样是天塌下来个高的顶着,给这天劫当出气筒?若是离得远了,等到天劫一过,重宝定要赶紧现身,逃离这污秽之地,到时候黄钺城和宝峒仙境出手可不会慢。咱俩对上叶酣和范巍然两人是毫无问题,可他们身边围着那么多废物,小心蚂蚁啃死象。” 老人笑了,指了指那只爬回屋脊、不断朝城隍庙龇牙咧嘴的小猴儿,道:“你这婆姨这么多年成天跟所谓的帝王将相龙子龙孙打交道,眼神是越来越差劲了。没瞧出来吧,这是主人重金购买的吞宝猴,远古异种后裔,知道花了多少神仙钱吗?我说出来怕吓死你。有它在,就可吞宝入腹,所以事情没你想的那么麻烦。可若是你自己本事不济,给叶酣或是范巍然缠上,无法脱身,事先说好,我只会带了小猴儿一走了之,你这只骚狐狸能否继续享受你的人间富贵,继续以那一国龙气雕琢狐皮,反正得自个儿搏命去。” 这只骚狐狸都当了几回皇后娘娘了?老人腹诽。 妇人哀叹一声,仰头望向缓缓下坠的黑云,眼中有些忧惧:“主人的那个死对头不会从中作梗吧?当真只有叶酣、范巍然两位金丹修士?” 老人摇头道:“既然当年双方就已经划清界限,井水不犯河水,各取所需,应该不会再有意外。到了主人这般高度的,反而比我们这些井底之蛙更在意承诺。我临行前,主人说了一些到底的话,意思是就这么两个纸糊的金丹,如果你我还争不过,就别回去了,自己找个地儿一头撞死了事。” 妇人点点头,天然妩媚的一双眼眸中流露出一抹炙热:“那真是一把好剑!绝对是一件法宝!便是外边那些地仙剑修见着了也会心动!” 老人笑道:“路边的瞎子都瞧得出来,需要你说?怎的,心动了?那就去抢嘛。” 妇人扭头抛了一记媚眼:“老东西净说混话。真要抢夺,那也得那家伙自不量力,给天劫打个半死才行。” 老人啧啧道:“许久没见,还是长了些道行的,一个女子能够不靠脸蛋,就靠一双眸子勾人心魄,算你本事。事成之后,咱俩云雨一番?小别尚且胜新婚,咱们兄妹都几百年没见面啦?” 妇人脚尖一点,娇笑不已,如银铃轻颤,人走余音犹袅袅:“老东西,再不走可就迟了。咱们先离开随驾城再说,办成了主人这桩大事,奴家任君采撷。” 老人一手抓来那只小猴儿放在肩头,与妇人一起飞掠出城。 双方自然是压了境界的,不然落在叶酣、范巍然两人眼中,会节外生枝。这帮货色,虽然绝大多数是只晓得窝里横的玩意儿,可到底是这么大一块地盘,十数国疆土,每百年总会冒出那么一两个惊才绝艳之辈,不容小觑。别看他和妇人每次谈及叶酣、范巍然之流,言语中满是鄙弃,可真要与那些修士厮杀起来,该小心的,半点不会少。 两人先后掠过随驾城的城头,城墙之上还站着不少半点不怕死的练气士,大概是觉得离了随驾城就危险小了,正在那儿假装气定神闲,指点江山呢。 其中有一名被师门安排在城隍庙附近当那香火铺子掌柜的年轻修士,隐姓埋名数年,如今好不容易恢复身份,骂得尤其起劲:“那个瞧着像是剑修的年轻人脑子要么进水,要么被驴踢了,到了城隍庙后,一看就是个生面孔,啥都没弄清楚,二话不说就一剑砍死了阴阳司主官,进了城隍庙更是喜欢抖威风,竟然直接对城隍爷出剑!可惜之后,城隍庙就关上了大门,瞧不见里边的光景。” 附近一名修士便笑言:“那家伙分明是觉得自己得不着那件异宝,便干脆让大伙儿都没戏,用心之歹毒,可恨可诛!等到天劫尘埃落定,那剑修若是侥幸不死,回头一定要讨教讨教。” 老人飘出墙头,觉得真是有趣,这类蠢坏之辈,多多益善。如那太守读书人的迂腐之辈也要多一些,才好养活前者嘛。不然若世上都是些聪明人,自个儿与那淫乱银屏国宫闱的狐媚妇人这些同道修士还怎么占尽天底下的大小便宜? 城隍庙内,初一带着那块锈迹斑斑的金身碎片遁地之后,很快就重新露面,将围观的阴冥官吏击杀了大半,最终只留下文判官和那上任不算久的枷锁将军,以及一些个品秩不高的鬼吏。 陈平安一挥袖子,将那些淡金色或是纯银色的金身碎片卷入手中,放入咫尺物。然后继续仰头望向黑色云海,它相距随驾城地面已经不足三百丈。 想了想,他拈出一张先前在苍筠湖上尚未燃烧殆尽的金色破障符,在这之后,再试试看那张玉清光明符。 今夜对抗天劫的第一手,自然还是要靠自家本事。至于之后,便无这瞎讲究了。 初一依旧在整座城隍庙内游弋不定,破空之声嗡嗡作响。 陈平安转过头去,看了一眼那些不敢动弹的城隍庙辅官鬼吏。这是刚正忠直,哀悯苍生,代天理物,剪恶除凶? 他只是看了一眼,原本似乎已经打算放过他们的初一便骤然而至,刺透了几个城隍庙罚恶、注寿两司的鬼吏,让他们当场消散。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转过头不再看他们,只道:“还不走?要与我一起待在城隍庙扛天劫?” 那群鬼吏闻言纷纷逃散,只求尽量远离城隍庙,能够离开随驾城那是更好。 一个中年大髯男子此时却走入了城隍庙,在门口朝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进了前殿,见着了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瓮声瓮气问道:“你这是作甚?于公,我身为郡城本地神祇,不该劝你离开,一郡苍生百姓,自然是能少死几个就少死几个。可是于私,我还是希望你别蹚浑水。不是我瞧不起你这剑仙高人的手段,实在是天劫一物最是纠缠不清,不是你扛下了就万事大吉。你既然都是剑仙了,还不明白这里边的弯弯绕绕?修行不易,何必如此?” 陈平安转过身,问道:“你来自火神祠?” 汉子点头道:“我真是上辈子造了大孽,人都死了,还要当这火神祠的神祇,这几百年来就没过过一天舒坦日子。” 陈平安问道:“当年那位太守还是孩童的时候,是不是被你护着送出随驾城?” 汉子咧嘴道:“这话,你要是在城隍爷活着的时候问我,便是再打死我一次,也绝不敢承认的。” 陈平安笑了:“你走吧,不用劝我,反正估摸着天劫一落下,你这没办法挪窝的随驾城神祇比我先活不成。” 汉子洒然道:“不打紧。当了一地神灵,才晓得啥叫真正的生不如死。半死不如死透,我这就端着小板凳去火神祠庙屋顶,死透之前,瞪大眼睛,好好瞧一瞧传说中剑仙的风采。” 陈平安点点头,汉子转身离去,走到大门又突然转头问道:“我这一方神祇到底是没能做半点有用的事情,你这剑仙分明是个直肠子的……好人,不怪罪,不迁怒?” 陈平安反问道:“且不说我是谁,什么修为,就说这人世间,真有人有那力气和心性来怪一个好人做得不够好。我不奢望这些人挺身而出打杀坏人,为何骂几句坏人都不舍得?” 汉子哈哈大笑,大踏步离去:“自然是好人好鬼好神祇都好欺负嘛,你这外乡剑仙,这种问题,真是问得憨傻了!” 他跨过门槛,双手抱拳高高举过头顶,重重摇晃了几下,然后大步离去,唯有粗狂的嗓音响彻夜幕:“可要不是个傻子,就不会进这蛇鼠一窝的城隍庙。剑仙,莫死!这狗娘养的世道,有点本事的好人已经够少的了!你要是意气用事,真死在了这不值当的破烂地儿,我到时候可要狠狠骂你几句!!” 陈平安朝那压城黑云丢出那张金色材质的破障符,稍稍试探天劫的深浅。 云海底部被炸开一个大如城隍庙的巨大金色窟窿,但很快又合拢。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双手拄剑,仰头望天。 百丈之内,便可递出第一剑。不过相距两百丈之后,倒是可以先出拳。 城隍庙异象出现后,在随驾城内落脚的范巍然当机立断,率领那些宝峒仙境修士离开随驾城,同时让人去提醒依附自家门派的练气士,一起去往苍筠湖,毕竟那位湖君可是欠了她一个不小的人情,谅他在苍筠湖元气大伤后,不敢再像那夜宴席上那般管不住自己的一双贼眼,这才使得晏清得以借故离开龙宫筵席。 之后风波不断,晏清来到随驾城后更是心神不宁,莫说范巍然,便是晏清的师侄辈修士都瞧出了些端倪,范巍然对那年轻剑仙的刻骨恨意便又加了几分:敢坏我家清丫头的道心!她可是已经被那位仙人钦定为未来宝峒仙境以及十数国山头仙家领袖的人选之一,一旦晏清最终脱颖而出,到时候宝峒仙境就可以再得到一部仙家道法! 宝峒仙境和黄钺城这么多年来无非是暗中被选中在十数国池塘养鱼的两枚棋子罢了,所谓的打生打死,势同水火,可两家修士真正死了几个?没几个。而且死的都是些看似境界凑合、实则大道无望的,更多死的其实不都是那些附庸门派的修士? 十数国江湖为何已经两百年不曾出现一位金身境武夫了?要知道,最后一位可是被自己师妹和叶酣当年联手斩杀的。如今那些个在世俗王朝耀武扬威的六境武夫,所谓的武学大宗师,这个剑术第一人那个拳法第一人的,哪个不是安心享福、皮囊腐朽不堪的将死之人? 范巍然转头看了眼跟在自己身边的晏清,微微一笑。师妹当年不知为何必须要杀死那个金身境武夫,自己却是一清二楚。毕竟这桩天大的机密,便是宝峒仙境和黄钺城,历代也只有各自一人得以知晓。至于其余山头,根本就没机会和资格去觐见那位仙人。而那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外乡剑仙,被天劫殃及,不小心死在城隍庙内是最好,这都算便宜他了,不然受了重伤再被自己擒获,相较于宝峒仙境祖师堂的独门秘传,他殷侯的苍筠湖点水灯算什么阴毒术法! 范巍然突然问道:“鬼斧宫那帮不入流的兵家修士就没随我们一起出城?” 她身边一个以郡城现任太守幕僚清客身份小隐于野的自家晚辈修士恭声道:“回禀老祖,他们得了我的消息后,不知为何没有立即动身,推说需要处理一些紧急事务,我不敢继续逗留,便先离开了,最后发现他们一行人往另外一个方向离开了随驾城,暂时不知会不会去往苍筠湖与我们会合。” 范巍然怒气横生,满脸煞气,又问道:“那个名叫杜俞的家伙呢?可曾见到?” 老修士道:“一并见到了,果真如传言那般,嬉皮笑脸没个正形,不成气候的东西。” 那晚苍筠湖的动静是大,但是随驾城没有修士胆敢靠近观战。 到了殷侯这个高度的神仙打架,你在旁边拍手叫好,厮杀双方可没谁会领情,随手一袖子、一巴掌,你就灰飞烟灭了。何况一件件仙家重器、一门门神仙术法可不长眼睛,自己去鬼门关逛游,死了可不就是白死。 所以老修士疑惑道:“老祖为何单独询问此人?” 范巍然脸色阴沉,没有道破天机,只是冷笑道:“回头再找那王八蛋算账!” 前提当然是那个姓陈的外乡剑仙死了,或者在随驾城掉了大半条命。 晏清御风之时,回望一眼随驾城的模糊轮廓,依稀可见有一道金色符箓炸开了天劫云海底部。 她在心中幽幽叹息:那么会算计人心的年轻剑仙,竟是个傻子。 比苍筠湖距离随驾城更远的黑釉山之巅,一座略显粗糙的山顶观景亭内,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中年男子,衣着朴素,唯腰间悬挂有一枚玉牌。男子伸出手指,轻轻摩挲着玉牌上的篆文,心事重重。 俊美少年何露坐在一旁,摘下了那支泛黄竹笛,正以一块仙家织造的珍稀绸缎轻轻擦拭这件心爱法器。 中年人只是眺望随驾城,无比厚重的黑云缓缓向下,竟然如整座天幕下垂人间,一眼望去,根本看不到云海的顶端。 一个盘腿而坐的白发老翁啧啧笑道:“天地无故接壤,这就是人间大劫。城主,天劫落地后,黑釉山的山水大阵我看是保不住了。还是那范婆姨精打细算,跟苍筠湖殷侯勾搭上了,比咱们只能选择黑釉山,自己花钱打造阵法,要占了先机。”他不断捶腿,“真不知道那个外乡剑仙到底想的啥,就算是想要虎口夺食,好歹等到异宝现世不是?若真是他宰了城隍爷,这天劫可就要找上他了,他娘的到底图个啥?城主,我这人脑子不灵光,你来说道说道?遇上打破脑袋都想不明白的事,比瞧见倾国倾城又烫嘴的美人儿都要心痒。” 站在亭中的男子正是黄钺城城主叶酣。他道:“一位外乡剑仙一头撞进来搅局,其实棋局还是那盘棋局,形势变化不大,此人修为带来的意外都会被天劫消磨得差不多。我担心的不是此人,也不是宝峒仙境和范巍然,而是几个同样是外乡人身份的,比起这位行事光明正大的剑仙要鬼祟多了,暂时我只知道银屏国那个狐媚子属于其中之一。” 白发老翁一听到那狐魅,立即来了兴致:“流水的银屏国皇帝,铁打的皇后娘娘。哈哈,真是好玩,原来也是来自外乡的。我就说嘛,咱们这十数国风土可养不出一只五条尾巴的天狐。” 叶酣摇头道:“她藏得深,其实是一只六条尾巴的金丹境狐魅。这个消息,是黄钺城用一位龙门境修士的性命换来的。” 白发老翁咂舌道:“那我以后见着了她可得绕着走。他娘的,金丹境!岂不是与城主你一般无二了?!” 何露只是擦拭竹笛,对这些已算山上头等大事的机密并不感兴趣。 叶酣摇头道:“同境修士也有天壤之别。狐魅蛊惑凡夫俗子自然得天独厚,可要说上阵厮杀,却不擅长,我不觉得她能胜过范巍然。不过既然是从外乡来的,肯定有一两件特殊法器傍身,我与范巍然跟她捉对厮杀,胜算不会太大,更别提将其成功打杀了。” 他又转头对何露笑道:“外乡人一直背着的那把剑如果真是一件法宝,我事后可以争取一下,看看能否以物易物,赠送给你。” 白发老翁一头雾水:“城主,怎么个以物易物法?还有,在这里,您老人家还需要争取什么?” 叶酣摇摇头:“不该问的就别问。” 听到叶酣的承诺后,何露眼睛一亮。骤然之间,他的眼角余光瞥了眼随驾城方向,眼神如被裁剪了一下灯芯,变得越发明亮。 叶酣摇摇头:“别想了。莫说是你,就连我都不敢有任何多余的念头。” 他的神色凝重起来,以心湖涟漪道:“何露,大战在即,我必须提醒你几句。虽说你资质和福缘都比晏清稍好一筹,得以随我去仙府觐见仙人,尽管仙人自己并未露面,只是让人接待你我二人,可已算殊荣,你这就等于走到了晏清之前。山上修行,行百里者半九十,一境之差,双方无异于云泥,所以那座仙府的小小童子仗着有那位仙人撑腰,都敢对我呼喝不敬。那件异宝已经与你泄露过根脚,是一件先天剑胚。世间剑胚,分人也分物,前者打娘胎起就决定了是否能够成为万中无一的剑仙,后者更是奇妙,可以让一名并非剑胚的练气士成为剑仙。这等千载难逢的异宝,我叶酣就算神不知鬼不觉地抢到了手,赠送给你,你扪心自问,可接得下、守得住?” 何露别好竹笛,站起身,恭敬道:“弟子明白了!” 随驾城外北方一座山头上,已经披挂上一副神人承露甲的佩刀男子回望城隍庙。 杜俞不明白,打死都不明白,为何那位最会算计得失和人心的前辈要如此冲动! 几万或十几万凡夫俗子的性命怎么能跟前辈你一位剑仙的修为、性命相提并论?! 这句大逆不道的话,就算是那位前辈现在站在自己眼前,他也敢大声喊出,哪怕被一巴掌打个半死,甚至又被拘押魂魄牢笼中,他都要问上一问。 这一天夜幕中,云海下沉,如天地碰撞。 除了苍筠湖龙宫与黑釉山凉亭两处的修士,在范巍然和叶酣分别付出代价,得以以掌观山河的神通看到最后一幕,其余所有作鸟兽散的山上练气士看到的东西还不如随驾城内那些注定一辈子庸庸碌碌的市井中人多。可哪怕是范巍然与晏清、叶酣和何露,也只能够看到在离地百丈、距云百丈的狭窄天地间,有一位青衫客御剑、出拳不停而已。 在云海依旧缓缓下沉至距离随驾城百丈之后,范巍然和叶酣几乎同时撤去了神通,皆脸色微白。 最后一幕,是一道金色剑光从人间起,仿佛从南向北,瞬间划开了整片云海。在那之后,一郡之地唯有雷鸣之声,剑光萦绕云海中,夹杂有稍纵即逝的一阵阵符箓宝光。 当天地终归于寂静,云海缓缓消散,在随驾城那座官府牢狱之中,有一抹漆黑远胜夜幕的古怪剑光破土而出,拉出一条极其纤长的冲天黑线,然后飞掠离去。 叶酣、范巍然又是心有灵犀,同时发号施令,准备争夺那件终于出世的异宝。数以千百计的各方谱牒仙师、试图捡漏的野修、依附练气士的江湖武夫如雨后春笋一般涌现,追逐那道黑线。结果黑线在飞掠出百余里后,蓦然被一只小猴儿吞入腹中。一名老者将小猴儿藏于袖中,开始逃遁。 一场追杀和乱战就此拉开序幕,唯有一名不起眼的鬼斧宫修士飞奔向随驾城。 只见整座随驾城,连同城墙在内,所有高过七丈的建筑都已经像是被一刀削平。 这个披挂雪白甲胄的男子掠上城头,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立即入城,沿着城头走了一圈,视野所及,城隍庙那边好像已经沦为一片废墟,许多富贵门户的高楼倾塌在地,随驾城内吵吵闹闹,夹杂着无数喊声哭声,几乎家家户户都点了灯。大概随驾城从建城第一天起,就没有哪个夜晚能够如此亮如白昼。 杜俞一咬牙,不敢御风而游,将甲丸收入袖中,这才偷偷跃下墙头,也不敢走那大街,只是拣选市井巷弄的小路奔向城隍庙。 一路上,孩子啼哭不已,妇人忙着安抚,青壮汉子骂骂咧咧;老人们多在家中念经拜佛,有木鱼的敲木鱼;一些个胆大的地痞流氓探头探脑,想要找些机会发横财;富贵人家开始张贴那些从祠庙道观重金请来的符箓,不管是什么,都贴上再说。 到了城隍庙外边的大街,杜俞一冲而入,只看到一个血肉模糊、浑身不见一块好肉的……人,双手拄剑,站在原地。杜俞看了眼那把金光黯淡的长剑,狠狠摇头后,接连给了自己几个大耳光,然后双手合十,眼神坚毅,轻声道:“前辈,放心,信我杜俞一回,我只是背你去往一处僻静地方,此地不宜久留!” 他等了片刻,又道:“既然前辈不说话,就当是答应了啊?!” 最终,杜俞走到那一人一剑之前,正要蹲下身将前辈背在身后,于是就没能看到足可震碎他胆子的一幕。 那个都已经不可以说是一个人的前辈缓缓转头些许,手指微动。 天幕高处,一名御风而停的外乡修士犹豫了一下,就此远去。 杜俞一拍脑袋,想起这把剑有些碍事。有它挡着,怎么背人?他想要轻轻掰开前辈的十指,竟然纹丝不动。他哭丧着脸:这可如何是好? 当杜俞手指不过稍稍触及那剑柄,竟是整个人弹飞出去,魂魄剧震,瞬间疼痛的感觉丝毫不逊色于先前在芍溪渠主的水仙祠庙给前辈以罡气拂过三魂七魄! 杜俞挣扎起身,吐出一大口血水,脸色惨白,摊开手,那根手指竟然差点直接变成焦炭。然后那把剑突然自行一颤,离开了前辈的双手,轻轻掠回前辈身后,轻轻入鞘。 高空中,那个以掌观山河神通继续观看城隍庙废墟的大修士轻轻叹息一声,似乎充满了惋惜,这才真正离去。 杜俞背着那个处处白骨可见的血人,像是一只无头苍蝇乱窜,一次次行走狭窄巷弄,或是掠上墙头。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处无人居住的破败宅院,杜俞一脚踹开一间布满蛛网的小屋子,本想将背后鲜血淋漓的前辈放在床上,只是一看那沾满了灰尘、连条被褥都没有的破木板床,只得以脚钩来一把几近腐朽的摇晃木椅,轻轻将前辈放在吱呀作响的椅子上,再取出一只瓷瓶放在那人手边,后退数步,抹了抹额头汗水,苦笑道:“前辈,我杜俞怕死,真的很怕死,就只能做这些了。若是前辈没死,我却在前辈养伤的时候被人抓住,那我也还是会将此处地址明明白白告诉他们的。” 椅子上的人寂然如死,杜俞一抱拳,离开屋子,轻轻关上门。 他的脑袋已经一团糨糊,原本想要一鼓作气赶紧逃离随驾城,跑回爹娘身边再说,只是出了屋子,被凉风一吹,立即清醒过来:他不但不能独自返回鬼斧宫,当务之急,是抹去那些断断续续的血迹!这既是救人,也是自救!他下定决心后,便再无半点腿脚发软的迹象,一路悄然清理痕迹的时候,还开始假设自己若是那位前辈,会如何解决自己当下的处境。 在杜俞关门走后,瘫靠在那张椅子上的半死之人的一双幽深眼眸缓缓睁开,又缓缓合上。 天亮之后,随驾城衙署的大小官员、富贵门庭和市井人家都开始惴惴不安地忙碌起来。当陆陆续续听闻城隍庙的变故后,不知怎么就开始流传一个说法,说是城隍爷帮他们挡下了那来历不明的云海,以至于整座城隍庙都遭了大灾。一时间,不断有老百姓蜂拥去城隍庙废墟外烧香磕头,大街上所有香火铺子都被哄抢而尽,还有许多为了争抢香火而引发的打架斗殴事件。 火神祠亦是如此光景,祠庙已经彻底倒塌,其中供奉的那尊泥塑神像也已经砸在地上,碎裂不堪。 两天之后,随驾城又开始出现许多陌生面孔。再之后一天,原本如丧考妣的随驾城太守再无先前热锅上蚂蚁的窘态,红光满面,一声令下,要求所有衙署胥吏凭画像去搜寻一个腰间悬挂朱红色酒壶的青衫年轻人,据说是一个穷凶极恶的过境凶寇。郡守府宣告,只要有了此人的踪迹线索,那就是一百金的赏赐;若是能够带往衙署,更是可以在太守亲自举荐之下,捞个入流的官身!如此一来,不光是官府上下,许多消息灵通的富贵门户也将此事当作一件可以碰碰运气的美差。 又过了一天,随驾城老百姓都察觉到了事情的古怪。 天上和城中,多出了许多传说中腾云驾雾的神仙中人。 一见到他们的行踪,无论老幼妇孺,都开始在城中各处跪地磕头。 但是在这一天夜幕里,火神祠庙中,一个如泥塑神像一般的大髯汉子骤然现身,身高十数丈,靠着那股前些天从未如此虔诚的香火,强提最后一口气,在金身摇摇欲坠、即将炸裂的最后关头现出真身,高声讲述那位剑仙的义举,说他绝非是什么祸害城隍庙、引来天灾人祸的外乡歹人! 这位火神祠神灵的急促话语瞬间传遍整座随驾城,老百姓们面面相觑,太守大人则是恼羞成怒。 只是不等火神祠神灵说更多,就有一件法宝从极远处飞掠而至,轰然砸向他。大髯金身汉子砰然崩碎,化作点点金光流散四方。那件法宝依旧不依不饶,直接将整座火神祠都给打烂。 又一天黄昏时分,一个身穿雪白长袍、腰悬朱红色酒葫芦的年轻男子走向那栋鬼宅,推开了门,然后关上。夜幕中,他手持一把竹扇,坐在屋脊上喝酒赏月,最后竟是就那么醉卧而眠。此人除了脸色微微惨白之外,落在市井百姓眼中,真如那谪仙人一般。 在他出现后,几乎所有城中练气士都如潮水般悄然退散。因为有两个不信邪的修士在深夜时分往鬼宅靠近,结果刚刚临近围墙就被两点剑光穿透头颅,当场毙命。 随后一天,那人去了一趟火神祠,点燃了三炷香,之后就返回了鬼气森森的鬼宅。 这天,鬼宅多出了一个格外扎眼的客人——鬼斧宫修士杜俞。 陈平安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杜俞哭丧着脸站在一旁:“前辈,我这下是真死定了!为何一定要将我留在这里?我就是来看看前辈的安危而已啊。” 陈平安轻轻摇晃竹扇,脸上带着杜俞总觉得有些奇怪、陌生的笑意,缓缓笑道:“你若是今天走了,才是真要死了。” 苍筠湖龙宫内,叶酣竟然与死对头范巍然相对而坐,晏清和何露分别坐在范巍然与叶酣的身边。 双方修士和附庸势力一左一右,按照境界高低、山头强弱依次排开,龙宫之内,首次同时出现这么多仙家修士。 湖君殷侯也没有坐在主位龙椅上,而是懒洋洋地坐在了台阶上,如此一来,显得三方都平起平坐。 黄钺城和宝峒仙境已经谈妥了第一件事:既然那件异宝已经被陈姓剑仙的同伙抢走,而这位剑仙又身受重创,不得不滞留于随驾城,那么就没理由让他活着离开银屏国,最好是直接击杀于随驾城。 按照殷侯的说法,此人除了那把背在身后的神兵利器,还身怀更多重宝,足够参与围剿之人都分到一杯羹! 范巍然冷笑道:“那么现在该派谁去试探此人的伤势?那两个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的下五境废物显然不顶事。叶城主,你们黄钺城人多势众,不如你出点力?” 叶酣一方的修士开始拍桌子怒骂。 此次争夺异宝,追杀那个藏着小猴儿的外乡老者,一波三折,双方其实都死伤惨重。 何露突然微笑道:“修为不高的,还有那些更不济事的武夫把式根本试探不出此人的斤两。事实上,我觉得便是自己去,也未必能成。” 殷侯笑道:“那家伙心思缜密,手段奸诈,出手狠辣,是个难缠至极的主。如今我这苍筠湖是怎么个可怜光景,你们都瞧见了,丑话说前头,我就是给你们双方一个商量事情的地儿,千万别偷鸡不成蚀把米,一旦他犹有余力,给人顺藤摸瓜,杀到我们跟前,你们一跑,我可就完蛋了。” 何露以手中竹笛轻轻拍打手心:“真想试探此人,不如杀个杜俞,不但省事,还管用。到时候将杜俞抛尸于随驾城外,咱们双方抛开成见,精诚合作,事先在那边布置好一座阵法,守株待兔即可。” 范巍然一拍桌子,大笑道:“从未见你小子如此顺眼过,就依你之见!” 随后,她将视线转移:“叶城主,如何?” 叶酣微笑点头。 晏清视线低敛,睫毛微颤。 当晚,苍筠湖龙宫内,双方得知那个消息后,都有些面面相觑。何露更是脸色阴沉似水,殷侯也不太笑得出来了,觉得自己这次为双方牵线搭桥当媒人,是不是有些悬乎?可千万别差不多死光了河神渠主,再连老巢都给人一剑搅烂了。 叶酣轻声道:“伤筋动骨一百天,凡夫俗子如此,我们修道之人只会更麻烦。既然他受了那么重的伤,我们徐徐图之。” 今年随驾城上上下下,年关好过,可是大年三十也没半点喜庆,正月里的走门串户更是闷闷不乐,人人抱怨不已。于是一些个原本没什么太大怨气的,也开始怨怼起来。 随后,鬼宅那边开始有一些看似市井百姓装束的人物出现,之后便越来越多。 再后来,就是真正的市井百姓赶来窃窃私语,指指点点。当有一个孩子往鬼宅丢石子大骂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人人议论纷纷,埋怨那位所谓的剑仙既然如此神通广大,为何还要害得随驾城毁去那么多家产财物。 杜俞听得差点气炸了肺,大步走回陈平安身边,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握拳,憋屈万分:“前辈,再这么下去,别说丢石子,给人泼粪都正常。真不要我出去管管?” 陈平安躺在竹椅上,依旧轻轻摇动那把崔东山赠送的玉竹折扇,微笑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至于那把在鞘长剑,就随随便便丢在竹椅旁边。 这个前辈也真是心大,自己从竹园砍伐绿竹,亲手打造了这么一把竹椅,成天就躺在上边睡觉。而且相处久了,总感觉现在的前辈跟自己最早认识的那个,不好说是判若两人,但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了。 杜俞听到问话后,愣了一下,掐指一算:“前辈,是二月二!” 陈平安猛然坐起身,合起竹扇,站起身,眯眼微笑道:“是个好日子。” 杜俞只觉得头皮发麻,硬提起自己那一颗所剩不多的“狗胆”怯生生道:“前辈,你这样,我有些……怕你。” 陈平安双指捻动,竹扇轻轻开合些许,清脆声音一次次响起,笑道:“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怕什么?这会儿难道不是该想着如何论功行赏,怎么还担心被我秋后算账?你那些江湖破烂事,我早在芍溪渠水仙祠时,就不打算与你计较了。” 他身上穿着那件已经多年没有穿过的法袍金醴,而春草法袍因为已经毁坏殆尽,任你砸多少神仙钱都无法修补如初了,便收入了咫尺物,与那些穿破了的草鞋、喝空了的酒壶放在一起。之前一战,怎么个凶险?很简单,他都来不及换上金醴,连这种心意一动就能瞬间完成的事都无法做到,所以只能靠肉身体魄去硬扛云海天劫,大概等于在积霄山小雷池浸泡了几天几夜。 杜俞一咬牙,哭丧着脸道:“前辈,你这趟出门,该不会是要将一座忘恩负义的随驾城都给屠光吧?” 陈平安斜眼看着杜俞:“是你傻还是我疯了?那我扛这天劫图什么?” 杜俞抹了把额头汗水:“那就好,前辈莫要与那些蒙昧百姓怄气,不值当。” 他是真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到时候可就不是自己一人遭殃横死,肯定还会连累爹娘和整座鬼斧宫。若说先前藻溪渠主水神庙一别,范巍然那老婆娘撑死了拿自己撒气,可现在真不好说了,说不定连叶酣都盯上了自己。 有些以往不太多想的事情,如今次次在鬼门关外打转、黄泉路上蹦跶,便想了又想。尤其是这些天待在鬼宅,跟前辈一起打扫屋舍院落,提水桶拿抹布,粗手粗脚做着这辈子打娘胎起就没做过的下人活计,恍若隔世。 陈平安将折扇别在腰间,视线越过墙头,道:“行善为恶都是自家事,有什么好失望的。” 杜俞使劲点头道:“君子施恩不图报,前辈风范也!” 陈平安笑道:“你就拉倒吧,以后少说这些马屁话,说者吃力,听者腻歪,我忍你很久了。” 杜俞笑脸尴尬。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放在竹椅上,脚尖一踩地上剑仙,剑仙轻轻弹起,被他握在手中:“你就留在这里,我出门一趟。” 杜俞自然不敢质疑前辈的决定,小心翼翼问道:“前辈何时返回宅子?” 陈平安笑道:“去一趟几步路远的郡守衙署,再去一趟苍筠湖或是黑釉山,应该花不了多少时间。” 杜俞松了口气,等陈平安走出鬼宅,他便对着那只朱红色酒壶双手合十,弯腰祈祷道:“有劳酒壶大爷多多庇护小的。” 当鬼宅大门打开,那位白衣谪仙人真正现身后,原本起劲喧哗的随驾城百姓,无论男女老幼,全部一哄而散。他们多是自认遭了无妄之灾、损失惨重的富贵门户里边被家主派来此处讨要钱财的仆役家丁,以及从各处赶来凑热闹的地痞,还有不少想要见识见识什么是剑仙的任侠少年。 虽然人人都说这位外乡剑仙是个脾气极好的,极有钱的,并且受了重伤,必须留在随驾城养伤很久,这么长时间躲在鬼宅里边没敢露面,已经证明了这点。可天晓得对方离了鬼宅,会不会抓住街上某人不放?好歹是一位劳什子的剑仙,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是要小心些。 刚好有一伙青壮男子正推着一辆粪车飞奔而来,大笑不已。原本他们正为自己的豪迈之举感到自得,很享受附近那些人的竖大拇指、高声喝彩,推起粪车来更加起劲卖力,离鬼宅不过二三十步路了,结果那手持长剑的白衣仙人刚好开门走出,并且直直望向了他们。三个常年游手好闲的年轻男子顿时呆若木鸡,两腿挪不动步。 不但如此,还有一人从街巷拐角处姗姗走出,然后逆流向前。她身穿缟素,是一个颇有姿色的妇人,怀中抱有一个犹在襁褓中的婴儿。倒春寒时节,天气尤为冻骨,孩子不知是正在酣睡还是冻伤了,并无哭闹。她满脸悲恸之色,脚步越来越快,竟是越过了粪车和青壮男子,扑通一声跪倒在街上,仰起头,对陈平安泣不成声道:“神仙老爷,我家男人给倒塌下来的屋舍砸死了,我一个妇道人家,以后还怎么活啊?恳请神仙老爷开恩,救救我们娘儿俩吧!” 妇人哭天喊地,撕心裂肺,似乎马上就要哭晕过去。 躲在街巷远处的百姓开始指指点点,有人与旁人轻声言语,说这妇人好像是芽儿巷那边的,确实是去年开春成的亲。可怜人哪。 陈平安蹲下身:“这么冷的天气,这么小的孩子,你这个当娘亲的,舍得?难道不该交予相熟的街坊邻居,自己一人跑来跟我喊冤诉苦?嗯,也对,反正都要活不下去了,还在意这个作甚。” 妇人愣了一下,似乎打死都没想到这位年轻剑仙会如此措辞,一时间有些发蒙。 陈平安微笑道:“我瞧你这抱孩子的姿势有些生疏,是头一胎?” 妇人骤然间哀号起来,什么话也不说。 陈平安双手笼袖,缓缓说道:“等会儿,是不是只要我不理睬,与你擦身而过,你就要高高举起手中的孩子,与我说,若我不救你,你便不活了,反正也活不成,与其害得这个可怜孩子一辈子吃苦,不如摔死在街上算了,让他下辈子再投个好胎,这辈子是爹娘对不住他,遇上了一位铁石心肠的神仙,随后你再一头撞死,求个一家三口在地底下一家团圆?还是说,我说的这些,已经比别人教你的更多了?” 妇人只是悲恸欲绝,哀号不已,真是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陈平安瞥向远处那个开口道破妇人身份的市井男子,微微一笑。后者脸色微变,飞快离开,身形没入小巷。 这个匆忙逃遁的练气士,以及眼前坐地哭喊的妇人,还有隐匿于粪桶中伺机而动的武夫,应该都是些幕后主使自己都不觉得能够成事的小算计,纯粹就为了恶心人? 陈平安觉得有些意思。 苍筠湖殷侯肯定暂时没这胆子,宝峒仙境范巍然则没这份弯弯肠子。那么,是那个始终没见过的黄钺城叶酣,或是那个名叫何露的少年假借随驾城某个官员胥吏之手弄出来的?反正练气士、妇人和武夫死了都未必知道自己是被谁送来找死的。 怎么办呢?因为他觉得自己是真的被恶心到了。 妇人眼前一花,眼前竟然没了那年轻白衣仙人的身影。 妇人一咬牙,站起身,果真高高举起那襁褓中的孩子,就要摔在地上。在这之前,她转头望向街巷,竭力哭喊道:“这剑仙是个没心肝的,害死了我男人,良心是半点都没有不安啊!如今我们娘儿俩便一并死了,一家三口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他!” 妇人铆足了劲,将孩子狠狠砸向地面。自己这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就看这一下了。反正孩子也不是她的,天晓得是那陌生汉子从哪里找来的。至于那个刚死没多久的男人,倒还真是她瞎了眼才嫁了的。那种管不住裤裆更管不住手的无赖货色,好赌好色,一点家底都给他败光了,害得自己过门后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早死早好。自己摔死了孩子,只需要一头撞向墙壁,磕个头破血流吓唬吓唬人,然后装晕便是,又不用真死,那么前边得手的一大袋子金银,加上事成之后的又一大袋子,以后随便找个男人嫁了,当个穿金戴银的阔夫人有何难? 砸出孩子之后,妇人便有些心神疲惫,瘫软在地,然后蓦然睁大眼睛。 只见那白衣神仙不知何时又蹲在了自己身前,并且一手托住了襁褓中的孩子。 陈平安站起身,用手指挑开襁褓棉布一角,轻轻碰了一下婴儿的小手。还好,孩子只是有些冻僵了,对方约莫是觉得无须在一个必死无疑的孩子身上动手脚。果然,那些修士也就这点脑子了,当个好人不容易,可当个干脆让肚肠烂透的坏人也很难吗?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只是当他望向那怀中的孩子,眼神便自然而然地温柔起来,动作娴熟地用襁褓棉布将孩子稍稍裹得严实一些,并且极有分寸地散发手心热量温暖襁褓,帮着抵御这冻骨春寒。天底下就没有生下来就该受苦遭灾的孩子。 陈平安脚尖一点,身形倒掠,如一抹白虹斜挂,返回鬼宅院中。 杜俞大概是觉得心里边不安稳,将小板凳挪到竹椅旁边,老老实实坐着一动不动,当然没忘记穿上神人承露甲。 当他见着了去而复还的陈平安,怀里边还多了个孩子,不禁想:前辈这是干啥?之前说是自己运道好才捡着了他的神人承露甲和炼化妖丹,他都可以昧着良心说相信,可这一出门就捡了个孩子回来,他是真傻眼了。 陈平安将孩子小心翼翼交给杜俞,杜俞如遭雷击,呆呆伸手。 陈平安皱眉道:“撤掉甘露甲!” 杜俞吓了一跳,连忙撤了,与那颗始终攥在手心的炼化妖丹一起收入袖中,动作僵硬地接过了襁褓中的孩子,浑身不得劲儿。瞧见陈平安一脸嫌弃的神色,杜俞欲哭无泪:前辈,我年纪小,江湖经验浅,真不如前辈你这般万事皆精通啊。 陈平安叮嘱道:“我会早点回来,孩子稚嫩,受了些风寒,你多注意孩子的呼吸。还有,你散发灵气温养孩子体魄的时候,一定一定要注意分寸,一有问题,就拿上养剑葫,去找经验老到的郎中。” 杜俞小鸡啄米,陈平安想了想,手腕一拧,手心多出仅剩的那颗核桃:“砸出之后,威力相当于地仙修士的倾力一击,无须什么开门口诀,是个练气士就可以使用,哪怕只有下五境,也无非是吐几口血、耗完灵气积蓄而已,不会有太大的后遗症。何况你是洞府境巅峰,又是兵家修士,遇上事情只管放心使用。” 杜俞还抱着孩子呢,只好侧过身,弯腰勾背,微微伸手,抓住那颗价值连城的仙家至宝,心中大定:难得前辈有如此絮叨的时候。不过不知为何,这会儿的前辈又有些熟悉了。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不再手持剑仙,再次将其背挂身后:“你们还玩上瘾了是吧?” 杜俞哀叹一声:熟悉的感觉又没了。他默默告诉自己,就当这是前辈用心良苦,帮他砥砺心境了。 陈平安已然不见,无灵气涟漪,也无清风些许,仿佛与天地合。 杜俞抱着孩子轻轻摇晃,动作不敢太大,心想:他娘的,老子这辈子对那些江湖女侠都没这么温柔过。他低头望去,感慨道:“小娃儿,你福气比天大啰。” 一条寂静无人的狭窄巷弄中,汉子背靠墙壁,咽了口唾沫。好像没追来?那枚小暑钱,还真是烫手。 与自己接头的那位谱牒仙师虽说瞧着不像是拿得出小暑钱的,可不拿就是死,他除了乖乖办事还能如何?找了个随驾城胥吏——还是差不多的手段——给了他一袋银子,不拿也是死。那胥吏倒也不蠢,便帮他找到了芽儿巷那么一对狗男女,才有了今天的这些。 他摸出那枚小暑钱,展颜一笑,喃喃自语:“谱牒仙师真是不把钱当钱的货色,这等买卖,希望再来一打。” 耳畔有人微笑道:“你也不错啊,不把人命当命。” 他僵硬转头,瞧见了那个手摇折扇的白衣谪仙人,就站在几步外,自己竟浑然不觉。他颤声道:“大剑仙,不厉害不厉害,我这是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那个教我做事的梦粱峰谱牒仙师也就是嫌做这种事情脏了他的手,其实比我这种野修更不在意凡夫俗子的性命。”他挤出笑容,“你是不知道,那芽儿巷妇人天生一副蛇蝎心肠,她男人更是该死的腌臜货色。这等市井人物,也亏得就是资质不行,只能在烂泥里打滚,不然给他们成了修道之人,做起坏事来,那才叫一绝。” 陈平安微笑道:“不问心,只看事。不然天底下能活下多少?你觉得呢?” 野修点头道:“对对对,剑仙大人说得都对。” 然后他就听到那个连天劫都能扛下而不死的外乡剑仙用略带讶异的语气问自己:“一个梦粱峰的小小谱牒仙师杀几个市井百姓尚且觉得脏了手,那你觉得我身为剑仙,杀你脏不脏手?若非如此,街上求财的妇人、推粪车找乐子的市井地痞,还有那个躲在粪桶里吃屎的刺客,我为何不杀?” 野修双手托起那枚小暑钱,高高举起,深深弯腰,谄媚笑道:“剑仙大人既然觉得脏了手,就发发慈悲心肠,干脆放过小人吧,莫要脏了剑仙的神兵利器。我这种烂蛆臭虫一般的存在,哪里配得上剑仙出剑。” “仙家术法,山上千万种,需要出剑?” 听到这句话后,野修大汗淋漓,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这会儿,觉着我像是与你们一个德行的恶人,才觉得怕了?”陈平安合起手中折扇,轻轻敲打脑袋,意态慵懒,轻声笑道,“恶人眼前不言语,好人背后戳脊梁。闷葫芦是你们,眉飞色舞也还是你们。怪哉,妙也。” 野修不是不想逃,是手脚完全不听使唤了。 陈平安道:“来,容你撑开嗓子喊一句‘剑仙杀人了’,若是喊得满城皆闻,我可以饶你一饶。” 野修使劲摇头,硬着头皮,带着哭腔道:“不敢,小的绝不敢轻辱剑仙大人!” 陈平安哦了一声,道了一句“那你可就惨了”,不等野修言语,以折扇轻轻拍在他的脑袋上,然后随手挥袖,拘起三魂七魄在手心,以罡气缓缓消磨之。 如果所有好人只能以恶人自有恶人磨来安慰自己的苦难,那么世道真不算好。 至于那枚小暑钱,就那么摔在了尸体旁边,最终滚落在缝隙中。 一袭白衣缓缓走出小巷,片刻之后,一道金色剑光冲天而起,那白衣仙人御剑离开随驾城,直直去往苍筠湖,城中鬼宅里也有一抹幽绿飞剑尾随而去。 梦粱国京城的国师府当中,有两位大修士隔着一片碧绿小湖相对而坐。一位青衫白发如那没有功名的老儒,一位是弱冠岁数的年轻男子。前者膝盖上趴着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猴儿,后者腰间有一条似乎处于酣眠中的青色小蛇,额头已然生角,首尾衔接,如同一根青腰带。 儒衫老人身后远处站着一个脸色惨白的狐魅妇人,姿色一般,但是眼神妩媚,这会儿哪怕站在自己主人身后,与那年轻人隔着一片小湖,依旧有些战战兢兢。毕竟,那个“年轻人”的威名太过吓人。 他名为夏真,曾是一名一人占据广袤山头的野修,从未收取嫡传弟子,只是豢养了一些资质尚可的奴婢童子。后来,他将那个灵气充沛的风水宝地转手让出,只将一栋仙府以大神通搬离,从此在整个北俱芦洲东南版图消失,杳无音信。 正是这位大仙与自家主人做了那桩秘密约定。 狐魅只知道当年主人以巨大代价在十数国边境画出一座隔绝灵气往来的雷池,为的就是镇压那件行踪不定的功德异宝,最终将其收入囊中。而这个夏真则与主人结成盟友,以先前山头赠予附近两个大门派,作为交换,他得以将历来灵气相对稀薄的十数国不毛之地作为自家禁脔,就像此刻他身前的那片……小湖。 双方各取所需,各有长远谋划。但是狐魅如何都没有想到,本该在十数国疆域之外闭关修道的主人竟然会摇身一变,早早成了这梦粱国土生土长的国师大人! 关于梦粱国的形势,她自然是有所耳闻的。主人应该先是一个梦粱国小郡寒族出身的“少年神童”,而后金榜题名,高中状元,光耀门楣,进入仕途后如有天助,不但在诗词文章上才华横溢,并且极富治政才干,最终成了梦粱国历史上最年轻的一国宰相,不惑之年就已经位极人臣,却突然辞官退隐,传闻是得遇仙人传授道法,当年举国朝野上下不知打造了多少把真心实意的万民伞。他归隐山林后,潜心炼丹修道,短短十年便修成了仙法神通,当时狐魅还觉得是个装神弄鬼的把戏来着。 梦粱国刚刚登基没多久的新帝亲自去往仙山,将这位前朝宰相迎回京城,敕封为一国国师。当官时,国富民安;成仙后,风调雨顺。梦粱国简直就是在此人一力之下变成了路不拾遗的世外桃源,庙堂上文武荟萃,地方上官民和睦,先后两任皇帝在此人辅佐下励精图治,却从不擅自挑起边衅。 在随驾城被那些修士追杀的过程中,狐魅断了两条尾巴,伤了大道根本,但是主人现身后,不过是将她与那同僚一起带往梦粱国京城国师府,至今还没有封赏一二,这让她有些自怨自艾。失去了银屏国皇后娘娘的尊荣身份,重新回到主人身边当个小小婢女,竟是有些不习惯了。 夏真微笑道:“恭喜道友得偿所愿,开宗立派指日可待。” 儒衫老人淡然道:“我自会撤去金色雷池的剩余禁制,外边的灵气便要缓缓倾斜倒灌,百年之内就会有一个个修道坯子涌现的大年份。至于何露、晏清之流,如今年纪还小,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金丹可期。道友一门之内若是能够同时出现七八位金丹地仙,亦是开宗立派的雄厚根本,同喜同贺。” 夏真眼神真诚,感慨道:“比起道友的手段与谋划,我自愧不如。竟然真能得到这件功德之宝,并且还是一枚先天剑丸,说实话,我当时觉得道友的谋划至少有六成的可能要打水漂。” 他瞥了眼那只腹部熠熠生辉的小猴儿,佩服不已。这个原本已经快要跌入金丹的老家伙竟然能够隐姓埋名,不但逃过了各方势力的觊觎杀心,更是胆大包天,就这么藏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最终以造福一国的功德之身,天经地义地占据一件功德之宝,这份算计,当得起元婴身份。 儒衫老人笑道:“道友你舍得以一个风水宝地换来这谁也瞧不上眼的十数国版图,亦是大手笔,大魄力。只要经营得当,定然可以百年回本,然后大赚千年。” 一人求宝,一人求才。两大元婴联手,才造就了这番大格局。 最终结果皆大欢喜,只不过双方心知肚明,只要其中一人,不管是谁,能够率先跻身上五境,之后的形势可就不好说了。 真要能够开宗立派,谁都会嫌弃自己的地盘太小。当儒衫老人撤去雷池后,灵气倒灌十数国,夏真岂会眼睁睁看着那些浩浩荡荡的灵气随意流散,浪费在一群鸡犬打架多年的蝼蚁身上?至于范巍然、叶酣带着那么一大帮子废物都没能从狐魅和老者两人手上抢走那件异宝,其实夏真算不上有多恼火。那些灵气才是自己的大道根本,其余的就莫要贪心了,当初双方元婴盟约不是儿戏。再者,天底下哪有便宜占尽的好事,既然形势大好且稳妥,你炼化你的功德之宝,涉险转为剑修便是,我鲸吞我的灵气,同样有望破开层层瓶颈,快速跻身上五境。小聪明必须要有,但不能一辈子都靠小聪明吃饭,地仙就该有地仙的眼界和心境。 夏真似乎记起一事:“天劫过后,我走了趟随驾城,发现了一件很意外的事情。” 儒衫老人笑道:“道友请说。” 夏真双手撑在那青色“腰带”上,微笑道:“如果我没有看错,外乡剑修背着的那把剑是一件半仙兵!我厮杀搏命,还算有那么点儿本事,可惜炼化一道却是庸碌不堪。恰巧道友你精通炼法,不如你我再签订契约,当一回盟友?” 儒衫老人双眼精光绽放。若是法宝,他毫无兴趣,如今炼化那件功德不小的先天剑丸才是未来跻身上五境的立身之本,耽误一天都要心疼。可若是一件半仙兵…… 不过老人很快就收敛心神。这么稀罕的物件,这夏真是自己爹还是自己儿子不成,要好心告诉自己?所以他摆手大笑道:“道友取走便是,也该道友有这一遭机缘。至于我,就算了。成功炼化此物之前,我行事有着诸多禁忌,这些天大的麻烦,想必道友也清楚。以道友的境界,打杀一个受了伤的年轻剑修肯定不难,我就在这里预祝道友马到成功,入手一件半仙兵!” 夏真笑着点头,丝毫不觉老人如此谨慎有什么奇怪的。双方都是野修出身的元婴,轻易就咬钩的话,万万活不到今天。 “咱们这些杀人越货不眨眼的人,夜路走多了,还是需要怕一怕鬼的。” 这句夏真在少年岁月听到的话,过了无数年还是记忆犹新,是当年那个就死在自己手上的五境野修师父这辈子留给他最大的一笔财富。而自己当时不过二境而已,为何能够险之又险地杀师夺宝取钱财?正是因为师徒二人不小心撞到了铁板一块。所以之后悠悠岁月,每当夏真发现自己志得意满之时,就要翻出这句陈芝麻烂谷子的话默默念叨几遍。 夏真起身笑道:“道友无须相送。” 儒衫老人抓起小猴儿,仍起了身:“道友也放心,我近期便会离开梦粱国。” 夏真身形化虹远去,瞬间小如芥子,破开一片低垂云海,逍遥远游。 儒衫老人晃了晃小猴儿,仰头笑道:“竟然忍得住不出手,难为他了。” 远处,狐魅和干瘦老者恭恭敬敬束手而立。狐魅轻声道:“主人,一件半仙兵,真就放着不管了?虽说夏真得之意义不大,可主人……” 儒衫老人以袖中乾坤的神通将猴子关押进小天地,转头说道:“我在这梦粱国弹丸之地,远远不如夏真消息灵通,你要是眼馋那件半仙兵,你去帮我取来?” 狐魅大气都不敢喘。自己的身份已经被黄钺城叶酣揭穿,再不是什么银屏国的红颜祸水,只要返回随驾城,泄露了踪迹,只会是过街老鼠。 儒衫老人讥笑道:“一个舍得去扛天劫的剑修,一个敢显露半仙兵的年轻人,是软柿子?若真是的话,夏真自己不去拿捏,偏要好心好意当面泄露这个天机给我?何况半仙兵一旦认主,尤其是当它们侍奉的主人身死,它们失控后是怎么个惨烈光景?你们啊,真是井底之蛙,不知半点轻重利害。” 第151章 如神祇高坐 云海之中,夏真不再化虹御风,而是双手负后,缓缓而行。 他神色无奈,自言自语道:“既然来自披麻宗,那就不去招惹了吧?” 他回望一眼梦粱国京城。得了那枚先天剑丸,又刚好有一件半仙兵的佩剑现身,如此命中注定的福缘,你也忍得住?胆儿如此小,怎么当的野修?当了几十年梦粱国的凡夫俗子,修心养性的功夫倒是练得真不错。 夏真伸出一只手,说了几个名字,刚好一手之数。再多,就要耽误自己的大道了。 范巍然,好使唤。 叶酣,比较聪明。 何露,资质好。 晏清,也不差。 那个翠丫头……有点小古怪。 夏真又抬起一只手报了五个名字,皆是岁数不大、暂时境界不高的人物。 他在云海上闲庭信步,看着两只手掌,轻轻握拳:“十个他人的金丹,比得上我自己的一个玉璞境?不如都杀了吧?” 只是他很快又摇摇头:“算了,不急。就留下五个金丹名额好了,谁有望跻身元婴就杀谁,刚好腾出位置来。” 他双手按住青腰带:“这家伙还是厉害。当初不知为何他非要我在誓约当中压制十数国武运,不许出现金身境武夫,原来是为了让十数国减少兵戈战事,好让他这个藏头藏尾的梦粱国宰相、国师不造杀业,安心积攒功德。” 夏真伸了个懒腰,没来由想起那天劫一幕,心情便凝重起来:难道是与那刘景龙、杨凝性身份相似的十人之一?可瞧着不像啊,仔细推敲后,明显一个都不符合。 夏真停下身影,环顾四周,微笑道:“不知是哪位道友,为何不敢现身一见?” 视野尽头,云海那一端,有人站在原地不动,但是脚下却蓦然如浪花高高涌起,往夏真这边扑面迎来。 夏真纹丝不动,轻轻拍了一下腰间那条已成气象的化蛟青蛇,在心中微笑道:“不用理会。近身厮杀,正合我意。” 那个不速之客似乎有些风尘仆仆,神色倦怠不已,当那翘起的云海如一个浪头打在滩头上时便飘然落地,缓缓向前,像是与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絮叨寒暄,嘴上不断埋怨道:“你们这家伙真是让人不省心,害我又从海上跑回来一趟,真把老子当跨洲渡船使唤了啊?这还不算什么,我差点没被恼羞成怒的小泉儿活活砍死。还好还好,所幸我与那自家兄弟还算心有灵犀,不然还真察觉不到这边的状况。可还是来得晚了,晚了啊。我这兄弟也是,不该如此报复对他痴心一片的女子。唉,罢了,不这样,也就不是我由衷佩服的那个兄弟了。再说那女子的痴心……也确实让人无福消受,过于霸道了些,怨不得我家兄弟的。”那人继续碎碎念叨个没完没了,“你们这北俱芦洲的风水跟我有仇咋的,就不能让我好好回去混吃等死?我当年在这儿处处与人为善,山上山下有口皆碑,可是你们北俱芦洲上门女婿一般的乖巧人儿,不该如此消遣我才对……” 口无遮拦,胡说八道。夏真听得十分迷糊,却不太在意。 得道之人,哪个会在言语上泄露蛛丝马迹?而且这么一嘴娴熟的北俱芦洲雅言,你跟我说是什么跨洲远游的外乡人? 眼前这位是张生面孔,千真万确不是什么障眼法,除非仙人境的山巅修士,否则障眼法在自己这边不管用。 那人脚下云海纷纷散去,夏真腹诽:境界不低,却喜好显摆这类雕虫小技。他不但没有后退,反而缓缓向前了几步,笑问道:“敢问道友名讳?” 那人犹豫了一下,后退两步,回答道:“小名周肥,大名……就不说了吧,我怕你家中或是师门里有女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夏真依旧气定神闲:“不知道友阻我去路所为何事?” 那人哭丧着脸道:“算我求你们了行不行?你们这帮大爷就消停一点吧,能不能让我好好返回东宝瓶洲,嗯?!” 夏真叹了口气,满脸歉意道:“道友再这么打机锋,说些没头没脑的昏话,我可就不奉陪了。” 那人愣了一下:“我都说得这么直白了,你还没听懂?亲娘呀,真不是我说你们,如果不是仗着这元婴境界,你们也配跟我那兄弟玩心计?” 夏真这下子总算明白无误了,这是给那位年轻剑仙找回场子来了?他环顾四周,啧啧出声:“就你一个对吧?听没听过一句话,十丈之内,我夏真可杀元婴?” 那人双脚并拢,一个蹦跳直接进入五丈之内,好似自己找死一般:“好了,现在让我姜尚真帮你开开窍。” 夏真差点当场崩溃。 北俱芦洲一向眼高于顶,尤其是剑修,更是目中无人,除了中土神洲之外,感觉都是废物,境界是废物,法宝是废物,家世是废物,全都不值一提。但是也有几个别洲外乡来的异类让北俱芦洲很是“念念不忘”,甚至还会主动关心他们返回本洲后的动静。就比如……中部和北方各有一位大剑仙扬言要亲手将其毙命的那个……桐叶洲姜尚真! 苍筠湖龙宫内又是一场盛大聚会。 湖君殷侯这次没有坐在龙椅下边的台阶上,而是站在双方之间,道:“方才飞剑传信,那人朝我苍筠湖御剑而来。” 除了范巍然、叶酣、晏清、何露几人,其余人等皆震动不已,哗然一片。 殷侯脸色不善:“叶酣,我的叶大城主,先前是谁说来着,这位外乡剑仙受了重创,会被咱们钝刀子割肉,慢慢磨死?咱们这都才刚刚布局,人家就杀到我苍筠湖老巢来了,接下来怎么讲?诸位跑路四散,被各个击破,还是待在这里,先揉揉膝盖,等下方便跪地磕头?” 何露镇定自若,手持竹笛,站起身:“一阵设在随驾城外,另外一阵就设在这苍筠湖,再加上湖君的龙宫自身又有山水阵法庇护,我倒是觉得可以大开门户,放他入阵。我们三方势力联手,有我们城主在,有范老祖,再加上两座阵法和这满座百余修士,怎么都相当于一位仙人的实力吧?此人不来,只敢龟缩于随驾城,咱们还要白白折损诱饵,伤了大家的和气,他来了,岂不是更好?” 殷侯大怒道:“何小仙师说得轻巧!这苍筠湖可是我积攒千年的家业,你们撑死不过是坏了一座符阵的些许神仙钱,到时候打得天昏地暗、尸横遍地、龙宫倾塌,最终即便惨胜了,诛杀了恶獠,若是还按照先前说好的分账,到时候我白白搭进去一座龙宫,岂不是要活活哭死?” 何露笑容灿烂:“苍筠湖两成,宝峒仙境四成,我们黄钺城四成,这是先前的分账,现在我们黄钺城可以拿出一成来弥补湖君。此外,还是老规矩,若是谁看中了某件法宝,志在必得,便三方一起先合计出个大家都认可信服的公道价格,折算成雪花钱或是小暑钱,再加上溢价,就当是感谢其余两方的割爱。”说到这里,他望向对面,视线在那位寤寐求之的女子身上掠过,然后对老妪笑道:“范老祖?” 范巍然笑了笑:“可以,我们宝峒仙境也愿意拿出一成收益酬谢苍筠湖龙宫。” 殷侯望向叶酣,见后者轻轻点头,这才满意。 何露不再言语。苍筠湖龙宫上上下下看着这位丰神俊朗的少年,都有些心旌摇曳,钦佩不已。 若非此子并非黄钺城叶酣的子嗣,而黄钺城的城主之位又历来不外传别姓他人,不然就凭叶酣那两个废物儿子,怎么跟何露争抢? 大殿偏门上悬挂着一道琳琅满目的珠帘,一个貌美女子轻轻掀起帘子一角,含情脉脉地望向那位谈笑风生的俊美少年。 世间竟有如此出彩的少年郎,以前那些皮囊还算凑合的穷酸文士、权贵子弟加在一起都远远不如他。真是一位从那些稗官野史、文人笔札中翩然走出的俊俏儿郎,活生生站在自己眼前的谪仙人呢。 随驾城鬼宅,杜俞抱着那个依旧在襁褓中酣睡的孩子,无可奈何。然后他猛然转头,看到一个模样俊逸的修长男子翻墙而入,双足落地后,做了一个气运丹田的把式。 杜俞猛然起身,如临大敌,瞥了眼椅子上的朱红色酒葫芦,竟然没有飞剑掠出。 他有些绝望了,手心攥紧那颗前辈临行前赠送的核桃。 那人举起双手,笑道:“莫紧张莫紧张,我叫周肥,是陈……好人,现在他是用这个名字的吧?总之是他的拜把子兄弟,意气相投。这不发现这边闹出这么大阵仗,我虽说修为不高,但是兄弟有难,义不容辞,就赶紧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我搭把手的地方。还好,你们这儿好找。我那兄弟人呢,你又是谁?” 杜俞半点不信。 周肥指了指椅子上的酒壶:“里边两把飞剑,走了一把,还留下一把护着你,如果不是认得我,它会不露面?” 杜俞稍稍相信了一分而已。 周肥又瞥了眼杜俞的手:“行了,那颗核桃是很天下无敌了,相当于地仙一击,对吧?但是砸坏人可以,可别拿来吓唬自家兄弟,我这体魄比脸皮还薄,别一不小心打死我。你叫啥?瞧你相貌堂堂、龙骧虎步的,一看就是个绝顶高手啊,难怪我兄弟放心让你来守家……咦?啥玩意儿,几天没见,我那兄弟连孩子都有了?!牛气啊,人比人气死人!” 杜俞觉得自己的脸庞有些僵硬。他娘的,怎么听着此人不着调的言语,反而别有韵味?真有点像是前辈的道上朋友啊…… 周肥一路小跑到杜俞身前,杜俞一番天人交战,除了死死攥紧手中核桃之外,并无多余动作。 周肥倒也识趣,提起杜俞那张板凳,放在稍远的地方,一屁股坐下。 杜俞小心翼翼坐在竹椅上,沉声道:“我叫杜俞,是鬼斧宫修士,是前辈让我暂时看顾着这个孩子。” 周肥立即竖起大拇指,满脸仰慕道:“鬼斧宫,鼎鼎大名,仰慕已久!” 杜俞问道:“你真是前辈的朋友?” 周肥笑道:“千真万确,如假包换。” 杜俞哪敢完全相信,只见周肥又笑:“我那兄弟是不是比较喜欢……讲道理,讲规矩?而且这些道理和规矩你一开始肯定不太当真,觉得莫名其妙,对吧?” 杜俞如释重负,整个人都垮了下来。他疑惑道:“你真听说过我们鬼斧宫?” 周肥点头道:“你不刚刚自我介绍了吗?有你这样的高手坐镇,我赶忙心生佩服,不也正常?” 杜俞苦笑道:“既然你是前辈的朋友,也一定是世外高人了,就莫要取笑我了,我算哪门子的高手。” 但是周肥却道:“你这还不算高手?你知不知道你所谓的前辈,我那好兄弟,几乎从来不信任何外人?嗯,这个‘外’字说不定都可以去掉了,他甚至连自己都不信才对。所以杜俞,我真的很好奇,你到底是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才让他对你刮目相看。” 杜俞摇摇头:“不过是做了些许小事,只是前辈他老人家洞见万里,估摸着是想到了我自己都没察觉的好。” 周肥愣了半天,憋了许久才来了这么一句:“他娘的,你小子跟我是大道之争的死敌啊?”不过又很快摇头,“罢了,先当你是同道中人的后生晚辈吧。” 他气呼呼站起身,不知怎么,就站在了杜俞身前,轻轻掀开襁褓一角,掐指一算,点点头,喃喃自语:“小小因果,带走无妨,也好帮他省去些没必要的小麻烦。哪有一个游侠带着个小孤儿游历四方的道理,那还怎么讨仙子们的欢心?事已至此,我就只能做这么多了。这孩子,勉强有些修行资质,万事不怕,就怕有钱嘛。小娃儿,算你上辈子积德,先后碰到我们兄弟二人。” 不知不觉,杜俞双手一轻,那孩子就被周肥拿走了。他一个激灵,下意识就要跟此人拼命。毕竟,他这辈子的生死富贵,以及爹娘和师门的安危,可都交待在这栋小宅院了。 周肥笑道:“行了,你回头就告诉我那兄弟,就说这小娃儿我带去东宝瓶洲安置了,让他安心远游便是,出不了差池。” 杜俞眼眶通红,就要去抢那孩子。哪有这样说拿走就拿走的道理! 周肥伸出一根手指,将杜俞定在原地,眨了眨眼睛:“我听说过鬼斧宫了,那你听说过姜尚真吗?生姜的生,崇尚的崇,真假的假。” 杜俞差点给绕进去了,既惊惧又愤怒,猛然醒悟后吼道:“我是你姜尚真大爷!孩子还我!” 周肥伸出手掌,轻轻覆盖襁褓,免得孩子被吵醒,然后伸出一根大拇指:“好汉,比那会打也会跑、勉强有我当年一半风采的夏真还要了得,我兄弟让你看门护院果然有眼光。” 杜俞是真没听说过什么姜尚真,但是接下来,周肥就让他长了见识。只见周肥手腕一抖,拿出一枚金色的兵家甲丸,轻轻抛向杜俞,刚好放在无法动弹的杜俞头顶:“既然是一位兵家的绝顶高手,那就送你一件符合高手身份的金乌甲。”然后用怜悯的眼神看了杜俞一眼,“你们鬼斧宫一定没有好看的仙子,我没有说错吧?” 杜俞脑子里还一片空白,周肥就这么凭空消失了,无声无息。 一个弹指声响起,杜俞身形一晃,手脚恢复正常。 他接住那枚金色的兵家甲丸,入手有点沉。 这是干吗呢?杜俞觉得做梦一般。 毕竟福祸难测,即便手捧重宝,也难免惴惴不安。 苍筠湖龙宫,湖君殷侯第一个大惊失色:“大事不好!” 叶酣和范巍然亦是对视一眼,随后晏清猛然抬头望向大门,一直笑望向她的何露是顺着她的视线才看向门外。 整座龙宫都开始剧烈摇晃起来,一袭白衣御剑而至。只见他手持剑鞘,飘然落地之后,大步跨过宫殿门槛,长剑自行归鞘。湖中一串如同春雷震动的声音响起,竟是被此人远远落在身后。 白衣剑仙面带笑意,脚步不停,握着那剑鞘轻轻向前一推,长剑翻转,剑尖钉入龙宫地面,剑身倾斜,就那么插在地上。 那人潇洒站定之际,两只雪白大袖犹在飘摇。他一手负后,一手伸向地上那把剑,诸人只听他微笑道:“凭君自取。” 但是接下来的那句话,比上一句话更让人心寒:“取剑不成,那就留下头颅。” 第三句话,却又让人心弦稍稍一松,除了某个同样一袭白衣的少年郎: “何露先来。” 何露脸色铁青,以范巍然为首的宝峒仙境练气士以及各方附庸修士的脸色则都有些复杂。照理说,这是看到了难得的热闹,还是个天大的热闹,可就怕看完了热闹,自己也成了热闹。 至于黄钺城的练气士,则一个个看上去义愤填膺,不过也没谁真敢出声。 两拨修士心中恨极了苍筠湖:什么狗屁龙宫山水大阵,刀切豆腐剑削泥吗?! 湖君殷侯一言不发,站在原地,视线低垂,只是看着地面。 这就很有嚼头了。富贵人家给人砸烂了一堵黄泥墙还要吆喝几声,自家龙宫大阵给人破开,损失的可是大把神仙钱,湖君也没个屁要放?不都说苍筠湖是银屏国的头把交椅吗?一国之内,山上的五岳神祇、山下的将相公卿都对苍筠湖敬重有加,连湖君殷侯大摇大摆身穿一件僭越的帝王龙袍都从来无人计较。 一些境界低脾气躁的练气士不是没有想挺身而出、对那身陷重重包围之中的年轻剑修训斥一二的,主要还是希冀着能够与何小仙师和黄钺城攒一份不花钱的香火情,只是不等发声,就都给各自身边老成持重的修士以心湖涟漪制止。 归根结底,这些好心出言提醒之人也怕被身边莽夫连累。一位剑仙的剑术既然连天劫都能扛下,那么随随便便剑光一闪,不小心误杀了几人就不奇怪了。 范巍然嘴角再无冷笑,神色瞧着有些木讷。 叶酣转过头,望向陈平安,道:“剑仙一定要鱼死网破才肯罢休?” 陈平安只是随手将手中剑鞘往地上一掷,插入地面,取出了别在腰上的折扇,既不看叶酣,也不看何露,以折扇轻轻敲打手心,满脸笑意,视线游移,从右手边一位盘腿而坐的白发老翁开始,一个个往下打量:“听说有个梦粱峰的仙师想法新奇,竟然请了个江湖宗师在粪桶里吃屎。是谁?站起来让我仰慕一二。若是懒得起身,举个手也可以。” 宝峒仙境那边有一对年轻的负剑男女面面相觑。眼前这位剑仙,不就是当初在路边摊吃饼就粥的斗笠青衫客吗?衣饰换了,神态变了,可那面容绝对没错! 那女子苦笑不已:师弟这张乌鸦嘴!那肩头蹲猴儿的老人是夺走那件仙家重宝的罪魁祸首,如今那年轻游侠更是摇身一变成了位横空出世的剑仙! 陈平安视线最后停留在居中的一拨练气士身上,一个位置相对靠近宫殿大门的汉子缩了缩脖子。 问了问题,无须回答,答案自己就揭晓了。山上修士多是如此自求清净,不愿沾染他人是非的。当初他在城隍庙门口询问谁是阴阳司主官,其他城隍庙官吏那个不约而同的小动作那是相当不拖泥带水。和现在如出一辙。 陈平安抬起手,一团原本拳头大小的魂魄黑雾已经被罡气消磨得只剩枣核大小。他以一根手指轻轻旋转,丝丝缕缕的罡气将其缠绕,如磨盘碾压。他笑问道:“这位我忘了问名字的野修说你们梦粱峰的谱牒仙师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我知道你们未必有这个脑子和胆子,所以是那叶大城主还是何小仙师?” 梦粱峰四位练气士气得咬牙切齿,不过坐姿仍是稳如磐石。 陈平安笑道:“不想说就不说。我只是好奇一件事,谋而后动的叶酣也好,智谋百出的何露也罢,交代你们办这件事,有没有帮你们掏银子?如果没有的话,黄钺城就不太厚道了。” 何露缓缓站起身,神色恢复正常,朗声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也别嚷嚷什么‘何露先来’了,随驾城一切恩怨,就到我何露这里为止。我若死了,自然是剑仙技高一筹,我无怨无悔。剑仙觉得如何?” 叶酣微微一笑。不这样赌,在座诸人就会是一盘散沙,离心离德,纸面上大概等于一个仙人境的三方势力就会自行消散为一群乌合之众。 范巍然有些讶异,抬起视线。这是她第一次高看这黄钺城少年一眼,以前只觉得何露是个不输自家清丫头的修道坯子,脑子灵光,会做人,不承想生死一线还能如此镇静,殊为不易。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说的就是这少年吧。这种资质心性俱佳的修士,只要不半路夭折,大道可期!叶酣好大的福气,竟然能够有此臂助。 范巍然心中暗暗思量:此次渡过难关后,自己便干脆答应了清丫头与他的那桩天作之合?反正何露是个外姓人,注定无法继承叶酣的黄钺城,说不得还能靠着清丫头将他拐入宝峒仙境。此消彼长,既能将叶酣气个半死,也能帮自己门派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一旦这对人人艳羡的金童玉女成为神仙道侣,双双跻身金丹境,而青黄不接的黄钺城依然只能靠一个叶酣苦苦支撑。相信只要条件合适,到时候十数国山头大半都有可能是宝峒仙境的地盘。以这位少年的眼光和胸襟,这笔账,想必算得清楚。 “叶酣,只要此人言语稍有不妥就会引起众怒,咱们莫要白白错过何露辛苦挣来的机会。”范巍然立即以心声告诉叶酣,“今天你我双方摒弃前嫌,精诚合作!都别再藏掖了,形势危急,由不得我们各怀心思。” 叶酣果断答应下来。 “我还以为你要说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过由此可见,随驾城的诸多谋划,真正操刀者,的确是你何露了。”陈平安笑道,“既然何小仙师如此有担当,我敬你是一条汉子。行啊,就到你何露为止,取不走剑,我今天在这苍筠湖龙宫就只取你头颅。” 何露愣住。别说其他人,就连范巍然都感到了一丝轻松:那剑仙的答复真是让人措手不及,可如果当真今天的厮杀点到为止,即便再多杀几个,只要不涉及宝峒仙境太多,她何乐而不为?先前与叶酣和黄钺城的秘密约定就此作废便是。 叶酣神色微变,陈平安以折扇指向斜插在地上的剑仙:“何小仙师,莫要客气,只管取剑。你死之后,多少修士念你恩情,也算死得其所了。” 何露再次绷不住脸色,视线微微转移,望向坐在一旁的师父叶酣。 大殿偏门的珠帘处走出一名貌美女子,恼火道:“你这厮端的蛮横!为何要如此仗势凌人?是一位人人怕你的剑仙又如何,修道之人,哪有你这么赶尽杀绝的……” 湖君殷侯怒气冲天,头也不转,一袖使劲挥去:“滚回去!” 龙女撞碎珠帘,砰然一声,应该是狠狠撞在了偏屋的墙壁上。 殷侯这一手可不算轻巧,分量很足。 陈平安望向他,笑了笑,仰头环顾四周:“好地方。” 殷侯作揖而拜:“剑仙大驾光临寒舍,小小宅邸,蓬荜生辉。” 陈平安以折扇点了两下,笑道:“芍溪渠主水神庙,一次;苍筠湖上你我双方小打一场,又一次;以龙宫聚拢各方豪杰,与随驾城的我遥遥切磋道法,再一次。老话都说事不过三,加上这位仗义执言的龙女,已经是第四次了,怎么办?” 殷侯没有起身,只是稍稍抬头,沉声道:“剑仙说怎么办,苍筠湖龙宫就怎么办!” 陈平安不置可否,善解人意道:“湖君不急,等何小仙师出手拔剑再说,万一给他拔出了剑,岂不是你又要傻眼。现在早早撂下这些寒了盟友心的言语,会连累你们龙宫事后分账,要少赚许多神仙钱了。” 殷侯眼神哀怜,苦笑道:“剑仙风趣。” 陈平安以折扇指向坐在何露身边的白发老翁:“该你出场补救危局了,再不用言语定人心,力挽狂澜,可就晚了。” 叶酣轻轻叹了口气。 那个刚刚得了城主秘密言语传授的老人一时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锐气丧失大半,硬着头皮站起身:“那就让我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东西斗胆与剑仙聒噪几句?” 但是龙宫大殿之上,只听那位剑仙轻声说了“可惜”二字,似乎神色有些意犹未尽? 剑仙之行事言语,果然不可理喻。 晏清转过头,因为身边那个模样娇憨的翠丫头在偷偷扯她的袖子。 她悄悄伸出一根手指,示意这个在师门从来言语无忌的丫头别出声。 少女会心一笑,轻轻点头,以心湖涟漪与晏清交流:“晏师姑,他在小小地修心呢,好古怪的,便是我都只看出个大概,就像是……樵夫砍柴先磨刀吧,但是依稀瞧着他好像嫌弃咱们人少哩,磨石不够大,影影绰绰有个城池轮廓,他约莫在想随驾城茫茫多的百姓了……反正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这家伙真狡猾,之前在苍筠湖上故意拿几条傻不拉几的蠢蛇淬炼体魄,这会儿又来。唉,晏师姑,你是晓得的,我以往最仰慕二祖经常念叨的那种剑仙啦,现在不敢仰慕了,吓死个人。” 晏清只觉得匪夷所思,越发心神憔悴。这是她自修道以来,从来没有过的紊乱心境。师门用来潜性藏真的仙家心法无用,自家功夫的静心凝神也无用。 白衣剑仙突然喃喃自语,似乎有些无奈:“好吧,你说可以了,那就当是可以了吧。” 此人皮囊模样其实远远不如何露,可是扛不住人家是一位杀力无穷的剑仙。 这会儿龙宫大殿上落座众人都有些风声鹤唳,疑神疑鬼,总觉得眼前这位白衣仙人一言一行都带着道法深意……不愧是剑仙。 陈平安转头对那个已经酝酿好措辞的白发老翁道:“闭嘴是最好。” 一抹幽绿剑光骤然现身,老翁神色剧变,一脚跺地,双袖一摇,整个人化作一只巴掌大小的纸折飞鸢,开始四处逃遁,飞剑如影随形。 雪白纸鸢的逃跑路线也颇多讲究,一次试图掠出大殿门口,被飞剑在翅膀上刺出一个窟窿后,便开始在宴席几案上游弋,以那些东倒西歪的练气士以及几案上的杯碗酒盏作为阻滞飞剑的障碍,如一只灵巧鸟雀绕枝飞花丛,不停穿梭其间,险之又险,更吓得那些练气士一个个脸色惨白,又不敢当着黄钺城和叶酣的面破口大骂,无比憋屈,心中愤恨这老不死的东西怎的就不死。 陈平安望向何露:“最后一次提醒你取剑。” 何露闭口不言,只是握住竹笛的手青筋暴起。 叶酣缓缓起身,和颜悦色问道:“剑仙既然安然无恙,我们也未曾真正铸成大错,犯下死罪,可到底在这段时日是我们叨扰了剑仙的清修,那么能否让我们黄钺城牵头,就由我叶酣亲自出面,帮着剑仙弥补一二?” 陈平安笑着点头:“自然可以。随驾城城隍爷有句话说得好,天底下就没有不能好好商量的事情。”伸手一抓,将那把剑驾驭手中,随手横抹,“说吧,开个价。” 他的举动太过出人意料,出剑更是风驰电掣一般。等到他手腕一抖,随手将剑丢入剑鞘,众人都没有明白这一手的意义何在。 那位在十数国山上一向以温文尔雅、雅量过人著称于世的黄钺城城主突然暴怒道:“竖子安敢当面杀人!” 所有人齐刷刷抬起头,最终视线停留在那个伸手捂住脖子的俊美少年身上。 手中那支仙家竹笛已经坠地,如珠玉碎裂声,叮咚不已。 何露身形踉跄地后退数步,已经有鲜血渗出指缝间。他满脸泪水,一手死死捂住脖颈,一手伸向叶酣,呜咽颤声道:“父亲救我,救我……” 范巍然心中悚然,继而觉得自己被狠狠打了一记耳光,火辣辣疼。 她差点没气得白发竖立,直接弹飞那盏仙人赐下的金冠! 好一个何露,好一个叶酣,好一对算计了十数国修士的藏拙父子! 若是自己和宝峒仙境真有那促成晏清、何露结为道侣的念头,就凭他们父子二人的城府手腕,岂不是要肉包子打狗?清丫头只是潜心修道、不问俗事的单纯丫头,哪里比得上叶酣、何露这对老小狐狸。退一万步说,清丫头做不来欺师灭祖的勾当,不会帮何露对付宝峒仙境,可到时候道心终究是毁了大半,便是真的尊师重道,想要帮助师门对付黄钺城,都要有心无力! 范巍然痛饮了杯中酒,放声大笑道:“痛快痛快,何露这坏种真是死得好!叶酣你痛失爱子,竟然还不含恨出手,与剑仙一较高下?!杀子之仇都能忍?换成是我,今天在这苍筠湖龙宫,死便死了。” 陈平安微笑道:“你也会死的,别着急投胎。” 范巍然的畅快笑声戛然而止。 何露见叶酣刚要伸手却又缩了回去,心中悲恸且绝望,视线蒙眬,死死盯住不愿为自己出手的父亲,眼中满是仇恨,然后缓缓转头,望向满脸惊恐的晏清,眼神转为哀求:“晏清,救我。” 晏清吐出一口浊气,抓住那把短剑,站起身后,转头望向陈平安:“此次出剑,只为自己。” 陈平安双手负后,微笑点头道:“求仁得仁,求死得死。这一座污秽龙宫,总算蹦出个像样的修道之人。” 晏清持短剑而立,洒然一笑,心境复归澄澈,灵气流淌全身,头顶金冠熠熠,越发衬托得这位倾国倾城的女子飘然欲仙。 虽然瞧着是真好看,可龙宫大殿内的所有练气士仍是觉得莫名其妙。 何露踉跄后退,最后背靠墙壁,颓然倒地,一颗头颅滑落。那点远远不如先前雷声大作的声响,让所有修士都觉得心口挨了一记重锤,有些喘不过气来。 黄钺城何露,就这么死了?一个有希望与叶酣、范巍然并肩立于山巅的修道天才,就这么尸首分离了?再看那风姿绰约的仙子晏清,更是满座讶异。 同样是十数国山上最出类拔萃的天之骄子,何露是那么心肝玲珑的一个人,不过是少了些运道,才死在这异国他乡。可仙子晏清明明有机会撇清自己,脑子怎的如此进水拎不清?这对差点成为神仙眷侣的金童玉女当初是如何走到一块去的?还是说她早已情根深种,见着了情郎身死道消,一怒之下便愤而出剑?只是向一位货真价实的剑仙出剑,真不是咱们瞧不起你晏清,自取其辱罢了。 就在晏清持剑蓄势、陈平安与之对视的关键时刻,异象横生! 叶酣那边的居中座位附近,一张摆满珍馐佳酿的几案砰然炸开,两边练气士直接横飞出去,撞倒了一大片。 一道浑身散发金光的壮实身影毫无征兆地破开几案之后,一步踏地,然后一拳递出,将陈平安直接打飞出去,大殿墙壁都被当场撞透。不但如此,破墙之声还接连响起。 这一拳,真是一个梦粱峰下五境练气士能够递出的? 范巍然和叶酣迅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震惊和恐慌。 此人隐藏如此之深,绝非双方棋子,说不定就是那养猴老者和银屏国狐魅皇后的真正同伙!这一拳,只要事先没有防备,便是他们两位金丹都绝对撑不下来,必然当场重伤。 那貌不惊人的汉子在这汇聚了毕生拳意的巅峰一拳酣畅淋漓递出后,竟是直接震碎了自己的整条胳膊。但是他豪气横生,视宫殿满座修士如鸡犬,快意大笑道:“这一拳杀手锏本是要找机会递给那夏真老贼的,不承想被一个喜欢装蒜的愣头青抢了先。” 他透过一堵堵如同被开了门的墙壁望向灰尘四起的远处:“都说你这剑仙不讲理,拥有一副金身境体魄。现在如何,还金身不金身了?我这一拳,便是真正的金身境武夫挨上了,也要五脏粉碎六腑稀烂,当场毙命!” 他吐出一口血水,瞥了眼地上的在鞘长剑:“狗屁剑仙,什么玩意儿!忍你半天了!一剑宰了个观海境的鸡崽子,真当自己无敌了?” 殷侯嘴角翘起,然后幅度越来越大,最后整张脸庞都荡漾起笑意。 范巍然也笑了起来,唯独叶酣虽然也如释重负,但当他瞥到墙壁旁的无头尸体时,心情便又郁郁起来,依然半点笑不出来。 还好,这个隐藏身份的幼子终究是一位道法有成的观海境修士,已经自行收拢了魂魄在几座关键气府内。只是这么好的一副先天身躯,拥有那位仙人所谓的金枝玉叶之资质,以后上哪儿找去?将来还怎么跻身金丹境?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胜过自己,带着黄钺城走到山巅更高处? 梦粱峰其余三位练气士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这个平日里几棍子打不出个屁的废物师弟,怎的就突然变成了一位拳出如炸雷的顶尖宗师? 大殿之上开始出现哄然喝彩声,一个个拍桌子叫好,还有人直接拿起酒壶仰头痛饮,朝那纯粹武夫竖起大拇指,更有人开始称赞梦粱国不但文运鼎盛,原来还如此武运昌隆,早就该吞并周边国家,说不得都可以成为一个大王朝了。 晏清站在喧闹不已、满座喜庆的大殿之中,心中空落落的。 怎么会这样?她失魂落魄。 范巍然笑得身体后仰,也学那粗鄙修士,仰头朝晏清伸出拇指:“清丫头,你立了一桩奇功!好妮子,回了宝峒仙境,定要将祖师堂那件重器赏赐给你。我倒要看看,谁敢不服气!” 第一个察觉到不对劲的,是那个眨眼睛的翠丫头。只不过这一刻,她别说小动作,就连心湖涟漪都不敢开启了。她正襟危坐,当起了木头人。 然后才是那个在梦粱国一步一步偷偷攀爬到金身境的武夫汉子。当他脸色凝重起来之后,叶酣和范巍然也意识到事情不太妙。原本想要与这位壮士结识一番的湖君殷侯也一点一点收起了脸上笑意,赶紧屏气凝神。 有一位白衣剑仙走出“一扇扇大门”,最终出现在大殿之上。 范巍然那边位置居中的练气士早已连滚带爬,火急火燎地给他与那金身境宗师让出一条道路来。 只见那位剑仙拍了拍肩头,抖了抖雪白袖子,笑眯眯道:“先前在渡船上,有人说你们这里的金丹境练气士都是纸糊的。” 他缓缓走向梦粱国武夫,哪里有半点“五脏粉碎六腑稀烂”的迹象? 他一边走一边笑道:“现在我看你这金身境武夫也好不到哪里去,烂泥捏成的吧,还是没晒干的那种,所以才打断了自己的一条胳膊。疼不疼?” 汉子沉声道:“你其实是一位远游境武夫!是也不是?!根本不是什么剑仙,对也不对?出拳之前,给我一个明明白白的说法!” 陈平安一手贴住腹部,一手抚额,满脸无奈:“这位大兄弟,别这样,真的,你今天在龙宫讲了这么多笑话,我在随驾城侥幸没被天劫压死,结果在这里快要被你笑死了。” 殷侯哀叹一声,坐在了台阶上,双手抱住脑袋:得嘞,老子算是认命了。打吧打吧,你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拆烂了龙宫,我只要皱一下眉头,以后就跟那剑仙一个姓。 一些个年轻修士先前是想哭不敢哭,这会儿想笑又不敢笑。 陈平安转过头望向范巍然和殷侯:“我是金身境武夫的体魄,是你们散布出去的消息?你们知不知道,给你们这么误打误撞的,让我好些算计都落了空?” 汉子深吸一口气,笑了笑,竟是半点没有退缩,右脚后撤一步,抬起仅剩的一只手臂,摆出一个拳意浑然圆满的架势:“管你是与我同境的武夫还是那飞来飞去的剑仙,我都再领教领教。” 陈平安瞥了眼其余三个梦粱峰修士,收回视线,笑道:“看来你们梦粱国藏龙卧虎啊,有点意思,谢了。” 汉子一步向前,一身拳意如洪水流泻,整座宫殿随之摇晃,几乎所有几案都是高高跃起。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又是一场狭路相逢的死战之际,汉子竟是一个后仰,快若奔雷,倒撞向自己身后还没“开门”的墙壁,砰然碎裂之后,仿佛是那缩千里山河为方寸的仙人神通,瞬间就没了踪迹。 不愧是两百年未曾见的金身境武夫,身法确实神出鬼没,让人防不胜防。只是大殿之上,那位白衣剑仙也没了身影。然后新开辟出来的墙门那边,那位传说中的金身境武夫就那么倒退着一步步“走了”回来,只是有一只大袖和手掌从汉子心口处露出,不但瞬间挡住了汉子的去路,而且生死立判——那位剑仙直接以一只左手洞穿了对方的胸口和后背! 白衣剑仙抬起右手,按住汉子的头颅,轻轻一推。 汉子轻飘飘倒飞出去,刚好摔在大殿中央。 白衣剑仙一抖袖子,他身边地上顿时溅出一串猩红鲜血。而大殿上空,那只纸折飞鸢还在疯狂逃窜,躲避屁股后边的那抹幽绿剑光。 陈平安微笑道:“还没玩够?” 飞剑十五骤然加速,纸鸢化作齑粉,血肉模糊的白发老翁重重摔在大殿之上。 十五悠悠然掠回主人身边,如小鸟依人,缓缓流转,极其温顺。 陈平安瞥了眼那个身穿翠绿衣裙的少女,后者咧嘴一笑,然后又有些腼腆难为情,赶紧捂住嘴巴。 陈平安也笑了笑,说道:“黄钺城何露、宝峒仙境晏清、苍筠湖湖君殷侯,这三人就没一个告诉你们最好将战场直接放在随驾城中?在那里,我最是束手束脚,而你们则相对稳妥,杀我不好说,至少跑路的机会更大。” 殷侯松开手,抬起头:“剑仙,我是提过这么一嘴,何露也同意了,他还想出了不少的连环扣,例如以种种术法裹挟百姓蜂拥而上,直冲鬼宅之类的。只是到头来,双方都觉得太靠近随驾城,很容易惊动你这位可以飞剑取人头颅于千步之外的大剑仙,谁都不愿意先去送死。黄钺城和宝峒仙境的修士性命又金贵,他们不带头,其余的附庸山头也不全是傻子,有钱挣没命花的勾当谁乐意做,吵来吵去,就只好作罢了。剑仙,我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接下来,随便杀,我这龙宫千年基业,不要也罢。今天过后,只要剑仙开恩,我侥幸不死,苍筠湖一定好好修补随驾城的山水气运,就当是赎罪了。” 晏清在听到那句话的开头之后就脸色雪白,浑身颤抖起来。 道心不稳,气府灵气便不稳,握剑之手更是不稳。 陈平安双指并拢,轻轻一挥。 叶酣竟是故意一动不动,任由那把长剑穿透胸膛,将自己钉在墙壁上。 而距离范巍然眉心只有一尺之地,悬停有剑尖微颤的一把幽绿飞剑。她同样纹丝不动。 “就数你们最聪明了,一个比一个会审时度势,这一点我是真佩服,绝无半点冷嘲热讽的意思。”陈平安叹了口气,双手负后,缓缓走向前方,然后瞥见一只酒壶,随手一招,一手握住酒壶,一手持杯,倒了一杯酒,抿了一口,笑意浓郁,“这要是又有几个何露在场,或是随驾城百姓瞧见了,可不就得骂我这剑仙得理不饶人,民怨沸腾,众口铄金,质问我凭什么滥杀,见过几面而已的人,又没真打生打死,没少条胳膊断条腿吐几桶血,有什么道理去断人善恶、定人生死,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大开杀戒,这般没有半点菩萨心肠的,想必与被杀之人是一丘之貉……” 这一番话,听得所有练气士遍体生寒:听这位大剑仙的言下之意,还没完? 陈平安望向范巍然:“你运气好点,没有何露这样的好儿子,所以我们好商量。” 然后转头瞥了眼叶酣:“叶城主可就难说了。” 翠丫头的睫毛动了动,身体依旧学那老和尚坐定,一动不动。身不动心不动,啥也不动,就是靠着那门仿佛是祖师爷赏饭吃的古怪神通偷瞅一眼。 陈平安突然停下脚步,似乎一瞬间就没了剑仙风采,神色疲惫,满是倦容,眼神黯淡,一如墙上那把贯穿叶酣身躯的长剑,金光不显。他环顾四周,又倒了一杯酒后,将酒壶随手丢回原处,再将杯中酒轻轻倒在身前,如同给人上坟敬酒,自言自语道:“那些天劫过后在城隍庙虔诚烧香磕头的随驾城百姓只是随遇而安罢了,他们是真正的弱者,可能绝大多数,尤其是那拨选择沉默之人,一辈子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他们拜城隍爷拜错了,拜火神祠却是不能更对了。我对他们,与对你们的洁身自好、清净修为、漠视人间、厌恶红尘是一样的,谈不上喜欢不喜欢,没什么好说对错的,脚下大道千百条,谁走不是走。你说呢,随驾城火神爷?到最后,你好像在祠庙屋顶上也没骂我一句,反而还自己撞向云海天劫,金身碎裂成两截?我当时是真无法开口,不然一定要骂你几句,将你一拳打得滚回祠庙待着。小小天劫而已,我会死?只是差点死了而已。我好歹也算是个修道之人,半死怕什么?在这之前,我算计了多少,你我见得晚,来不及与你说罢了。当然,早见了我也不会说,人心尚且鬼蜮,谁敢信谁。” 言语之中,范巍然眉心处响起噗的一声,脑袋如遭重击,向后仰去,反而是叶酣依旧无恙。 但是范巍然也没真正身死道消,因为她的面容身躯瞬间枯萎,但是龙宫之内出现了一阵不同寻常的气机涟漪,一闪而逝。 陈平安似乎有些无奈,捏碎了手中酒杯。没办法,那张玉清光明符早就毁了,不然这种能够阴神涣散如雾、同时隐匿一颗本命金丹的仙家手段,再诡谲难测,只要一祭出它,瞬间笼罩方圆数里之地,这个宝峒仙境老祖师多半跑不掉。 自己大战过后已经无法画符,何况他精通的那几种《丹书真迹》符箓也没有能够针对这种情况的。 所以说,山上修士历来是胜易杀难,尤其是跻身了金丹境的练气士,谁没有几种保命手段?这一点,纯粹武夫就要干脆利落多了,捉对厮杀,往往输就是死。 不过没关系,范巍然头顶那盏金冠犹在。可能是带不走,也可能是裹挟此物逃离就会显露明显痕迹。由此可见,她确实十分忌惮自己的飞剑。 陈平安拿出折扇,以双指捻动,缓缓开合,微笑道:“怎么,我说什么就信什么?那我说我是一名六境武夫,根本不是什么剑修,你们信不信?” 他望向其中一个梦粱峰修士:“你来说说看?” 那人直接跪下,扯开嗓子大喊道:“剑仙说啥,小的都信!” 陈平安转过头去,望向那对年纪轻轻的负剑男女,道:“好巧,又见面了。随驾城之行,两位仙师可有收获?” 年轻男子一屁股坐地,年轻女子轻声道:“回禀剑仙,未有收获。” 陈平安笑问:“那肩头蹲猴儿的老人在混战当中就没惦念你们?” 年轻女子苦涩道:“一见是他,我们便直接远远逃了。” 陈平安点头道:“是该如此。以后让你这师弟脾气好一点,再有下山历练,行走江湖,多看少说。” 破天荒跟这位性情难测的年轻剑仙客套寒暄,年轻女子没有半点喜悦,只觉得万事皆休,不用想,她与师弟都要吃挂落了。何露、梦粱国金身境武夫、范巍然、黄钺城老供奉鸢仙、叶酣,这几人死的死伤的伤,与这剑仙搭上话聊过天的,哪个有好下场?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微微皱眉,然后瞬间舒展,对两人笑道:“相逢是缘,你们先走。” 瘫软在地的年轻男子爬起身,飞奔向大殿门口。他师姐劝阻不及,觉得马上就是一颗头颅被飞剑割下的血腥场景。不承想师弟不但跑远了,还着急喊道:“师姐快点!” 年轻女子看着那笑意眼神似春风和煦又如古井深渊的白衣剑仙,犹豫了一下,行礼道:“谢过剑仙法外开恩!”她战战兢兢运转灵气,缓缓掠出遍地狼藉的龙宫大殿。 陈平安径直向前,走上台阶,湖君殷侯就坐在那里。 陈平安却没有坐在如同帝王龙椅的位置上,只是伸出手指敲了敲,像是在……验货?他转过身,用手扶住龙椅把手,面对大殿众人:“我这人眼拙,分不清人好人坏,就当你们好坏对半分,今夜宴席上,死一半,活一半。你们要么是至交好友,要么是恨不得打出脑浆的死敌,反正终归都熟悉各自的家底。来说说看,谁做了哪些恶事,尽量挑大的说,越惊世骇俗越好,别人有的,你们没有,可不就成了好人?那就有机会活。” 大殿之上寂静无言,陈平安又笑道:“补充一句,山上打来打去、算计什么的,不作数,今夜咱们只说山下事。” 突然有一个稚嫩清脆的嗓音轻轻响起:“剑仙,现在还是白天呢,不该说‘今夜’。” 陈平安望向说话之人,正是那个翠绿衣裙的少女,看座位安排,应是宝峒仙境比较器重的子弟。 陈平安笑道:“谢谢提醒,我看这龙宫大殿灯火辉煌的,误以为是夜晚了。” 叶酣突然道:“剑仙的这把佩剑原来不是什么法宝,原来如此,不过这样才对。” 陈平安摆摆手:“知道你们这些金丹神仙的手段层出不穷,赶紧滚吧。” 叶酣哈哈大笑,竟是直接向前走出,任由长剑整个穿过身躯,停留在墙壁上。他叹息道:“不承想我们黄钺城竟然沦落至此,最有希望继承家业的儿子死了,首席供奉死了,我也伤了大道根本,此生再无希望往上跨出一步。这位剑仙,我要如何做,你才能不追杀到黄钺城,对我们斩草除根?” 陈平安微笑道:“很简单,不用在这里跟我摆迷魂阵,我既然击不碎你的金丹,你就赶紧去找你的靠山。先前天劫过后,他是在随驾城上空露过面的,没猜错的话,你跟他怎么都有些关系。那人境界很高,害我不轻,他一来,刚好新账旧账一起算。不过他如果能够喊来成功夺宝之人的幕后主使一起对付我这么个晚辈,就算你的面子大,我只能脚底抹油跑路了。咱们这位湖君麾下有个渠主,她庙中有块匾额极好,绿水长流。” 叶酣无奈道:“既然剑仙都道破了天机,是不是就只能不死不休,不会让我带走何露的魂魄?” 陈平安笑道:“我倒是想说让你带走何小仙师的三魂七魄,好让你远遁之法露出蛛丝马迹,就算先前我这么说,你叶酣敢这么做?我看你不会。” 叶酣点头道:“确实不会,那就如剑仙所言,绿水长流!” 这位黄钺城城主直接捏碎腰间玉牌,身形凭空消失。 陈平安转头望向屋顶,似乎视线已经去往了苍筠湖湖面远处。 这块玉牌缩地成寸的效果竟是比一张金色材质的方寸符还要夸张。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头疼欲裂。 墙上长剑金光一闪,刺入何露那具无首身躯的一处关键窍穴。一阵黑烟涌出,瞬间化作十缕,试图各奔东西,却被陈平安一挥袖,全部砸在墙上,化作灰烬簌簌而落。当他抬起头,已经神色缓和:“你们可以开始摆事实讲道理了,要珍惜,我相信你们在以前的修道生涯中,没有几次是靠讲理就可以帮助自己活命的。” 他凌空一抓,剑鞘掠回,长剑在半空中归鞘。 之后,陈平安坐上龙椅,横剑在膝。 晏清面朝他,沉声道:“这样的你,真是可怕!” 陈平安微笑道:“别说你们,我连自己都怕。” 翠丫头赶紧一把抓住晏清的手腕,满脸焦急,眼眶中有些泪花,以心声道:“晏师姑,真的别再说了,他先前就已经有两次要杀你了,真真切切。加上这次,就是他说的‘事不过三’了!这位剑仙说话虽然云遮雾绕,谁也听不明白猜不透,但是他的大致心意骗不了我。晏师姑,算我求你了好不好?师门上下,就数你和二祖对我真心实意,我不希望你也死了。” 陈平安手肘抵在龙椅把手上,慵懒而坐:“再不说,我就随便砍杀一通了。” 于是开始有人揭穿敌对门派一位洞府境修士的底细。 门派底蕴不深,修士境界不高,做的坏事却不算少,是那开口之人精心挑选过的。生死一线,再不动点脑子,难道还要等去了传说中的冥府阎王殿再喊冤? 苍筠湖龙宫依旧灯火辉煌,难分昼夜。但是湖上景象已是月牙弯弯柳梢头,静谧安详。随驾城也已早早熄灯、摘下灯笼,家家户户闭门不出,都不敢在夜间增加光亮,徒惹是非。 碧波分开,走出一位白衣背剑的年轻剑仙,身旁是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的苍筠湖湖君。至于龙宫之内,吵吵嚷嚷了那么久,最后死了大半,而不是事先说好的一半。侥幸活下来的所有人,没一个觉得这位剑仙老爷脾气差。自己都活下来了,还不知足? 陈平安手中多出一只晶莹剔透的瓷瓶,里边有碧绿流水微漾。这一瓶子水运精华稀罕值钱不说,而且对于自己无异于一场及时雨。 陈平安微笑道:“湖君你说你的运气到底算好还是坏?” 殷侯微笑道:“根本不想这些。以后我定会老老实实按照剑仙的吩咐,护着苍筠湖地界水域一百年风调雨顺,没有半点天灾,至于人祸,依旧是遵循剑仙的叮嘱,随他去。” 陈平安笑了笑,又道:“还有那件事,别忘了。” 殷侯低头抱拳道:“定当铭记在心。剑仙只管放心,若是不成,剑仙他年游历归来,路过这苍筠湖,再一剑砍死我便是。” 陈平安就此御剑远去,殷侯久久没有直腰起身,等到估摸着他已远去百余里后,这才长呼出一口气。 不承想,人只要活了下来,就会觉得莫大幸福。 大道无常,莫过于此。 先前那剑仙在自家龙宫大殿上,怎么感觉是当了个赏罚分明的城隍爷?奇了怪哉。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真正剑仙吧。 两位女修避水而出,来到湖面上。殷侯这会儿再见到那张绝美容颜,只觉得看一眼都烫眼睛:都是这帮宝峒仙境的修士惹来的滔天祸事!他冷哼一声,遁水而走。 翠丫头埋怨道:“那剑仙好贪财,得了范老祖的仙家金冠之后,连晏师姑你头上的都不放过!这就罢了,还好意思询问有无小暑钱谷雨钱!果然,我不仰慕剑仙是对的,这种雁过拔毛的剑仙,半点都没有剑仙风采!” 晏清牵着她的手望向远方,神色恍惚,然后微笑道:“对啊,翠丫头仰慕这种人作甚。” 翠丫头一把抱住晏清的胳膊,轻轻摇晃,娇憨问道:“晏师姑,为什么我们不与师门一起返回宝峒仙境啊,外边的世道好危险的。” 晏清突然笑道:“翠丫头,我们先不回师门,去走江湖吧?” 翠丫头想了想,笑容绽放,光彩照人:“好,我早就想偷偷喝酒啦!” 陈平安御剑入城,却不是直接去往鬼宅,而是收剑在背后,落在了一条阴暗小巷中,弯腰捡起了一枚小暑钱。他一手持钱,一手以折扇拍在自己额头,哭丧着脸,似乎无地自容,喃喃道:“这种脏手钱也捡?在湖底龙宫都发了那么一笔大财,不至于吧。算了算了,也对,不捡白不捡,放心吧,这么多年都没好好当个修道之人,我挣钱,我修行,我练拳,谁做得差了,谁是儿子孙子。打杀元婴登天难,与自己较劲,我输过?好吧,输过,还挺惨。可归根结底,还不是我厉害?” 这番话恐怕只有姜尚真,或是崇玄署杨凝性在这里,才听得明白。 大袖翻摇,陈平安就这么一路优哉游哉走回了鬼宅。 偶有经过门户的门神孕育了一点灵光,俱是瞬间退散躲藏起来。 陈平安脚尖一点,翻过墙头,落在院中,瞬间眯起眼。 杜俞吓了一大跳,如白日见鬼一般,赶忙摊开一手,露出手心那颗不知道可以买多少副神人承露甲的兵家甲丸,虽然牙齿打战,但依旧一鼓作气竹筒倒豆子诉苦道:“前辈,一个先自称周肥、后又说自己叫姜尚真的家伙说是前辈的好兄弟,抢走了那个孩子。我被他施展了定身术,全身动弹不得,连拼个玉石俱焚都做不到。他还说,那个小孤儿有修行资质,他带回东宝瓶洲了,要前辈不用担心,只管放心游历北方。” 陈平安点点头,摘了剑仙随手一挥,连剑带鞘一并钉入一根廊柱当中,然后坐在竹椅上,别好养剑葫,飞剑十五欢快掠入其中。陈平安向后躺去,缓缓道:“知道了。这枚金乌甲丸你就留着吧,该是你的,不用跟那个家伙客气,反正他有钱,钱多他烫手。” 杜俞欢天喜地,憋了半天,还是没能绷住笑脸,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坐在小板凳上,细细打量那枚价值连城的兵家甲丸了。 陈平安瞥了他一眼,笑了笑:“我不会在这里久留,你到时候随我一同出城,然后就各走各的。但是事先与你说好,以后你的生死福祸,我只能说不是必死。我已经跟苍筠湖湖君放出话去,这次北游之后,将来还会南返,对你而言,也算一张护身符,却仍然算不得是救命符。此次随驾城的谋划,如果我没有猜错,幕后不是一位大修士,而是两位,好在其中一人极有可能与梦粱国有关,他已经得手,杀我……理由是有的,却未必太过执着。当然,更好的情况就是他们不出手针对我,我又不死在北边,那张护身符就一直管用。我终究不是你的祖宗爹娘,接下来你就自求多福吧。所以你如果哪天被人打死,一定至少也是元婴出手了,我到时候尽量帮你报仇便是。” 有些话,他还是没讲,比如姜尚真做事情从不拖泥带水。说不定除了见杜俞一面之外,又有他不屑与外人言语的事情。 这个正宗谱牒仙师出身的家伙,是陈平安觉得行事比野修还要野路子的。而书简湖宫柳岛刘老成、青峡岛刘志茂这些野修的难缠,陈平安一清二楚,何况姜尚真还……有钱。陈平安都不敢确定这家伙碰上崔东山,到底是谁的法宝更多。估摸着两个人各自端了小板凳嗑瓜子,也不动手,就一人一件法宝,你砸过来,我丢过去,能唠上一晚? 所以说,还是要多挣钱啊。加上那个莫名其妙就等于“掉进钱窝里”的孩子,都算是他欠下的人情,不算小了。这让陈平安有些无奈。 杜俞仔细思量一番之后,小心翼翼将金乌甲丸收入袖中,眉开眼笑道:“前辈,真不是我自夸,跟在前辈身边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这会儿我胆子忒大!” 陈平安望向杜俞,杜俞嘿嘿一笑:“我可拉倒吧!” 算是自己先把话说了,不劳前辈大驾。 陈平安打开折扇,轻轻摇晃,笑容灿烂道:“哟,遇见了姜尚真之后,杜俞兄弟功力见长啊。” 杜俞贼兮兮笑道:“不敢不敢,姜前辈是前辈的同辈好友,我这晚辈中的晚辈拍马难及。” 陈平安闭上眼睛,微笑道:“又开始恶心人啦。” 杜俞挠挠头。 天亮后,陈平安交代杜俞去随驾城店铺买春联、彩绘门神和“春”字、“福”字。 杜俞惴惴不安,倒不是怕一出门就给人泼粪,而是怕给范老祖、叶城主之类的山巅神仙拣软柿子拿捏,抓住机会一巴掌拍死自己就跑。 昨晚前辈那趟苍筠湖之行结果如何,前辈自己不说,杜俞就没敢多问。他战战兢兢去买了那些这辈子都没碰过的物件,不但付了账,还多给了些碎银子赏钱。 他娘的,老子现在要每天慈眉善目,与人为善!万一吓到了哪个街上孩子,他都想要主动认个错了。 顺风顺水、全须全尾地回到了鬼宅,杜俞站在门外,背着包裹,抹了把汗水。江湖凶险,处处杀机,果然还是离前辈近一点才安心。这会儿,他在路上见谁都是隐藏极深的高手。 陈平安接过包裹,无须杜俞帮忙,他一个人就开始张贴。 当他贴完最后一个“春”字的时候,仰起头,怔怔无言。 杜俞没来由想起前辈曾经说过“春风一度”,还说这是世间顶好的说法,不该糟践。 之后两人离开鬼宅,去了趟火神祠废墟。所到之处,老百姓一哄而散,畏若豺狼虎豹。 陈平安蹲在主殿遗址上,拈出三炷香,上香插地之后,微笑道:“可不能遂你的愿,一闭眼就拉倒了,还是要让你回来陪我一起糟心的。下次见面,骂完我之后,别忘了请我喝酒。” 杜俞不知道前辈为何如此说,这位死得不能再死的火神祠庙神灵老爷难道还能活过来不成?就算祠庙得以重建,当地官府重塑了泥塑像,又没给银屏国朝廷消除山水谱牒,可这得需要多少香火,多少随驾城老百姓虔诚的祈愿,才可以重塑金身? 上完香,两人一同离开随驾城,走了一些时日的山水路程,然后有一天,那位原本早已不再着斗笠青衫的前辈又取出了斗笠和行山杖,背上了笨重的大竹箱,但是依旧身穿一袭雪白长袍。 陈平安递给杜俞两张纸:“一张名为阳气挑灯符,一张名为破障符。以后再行走江湖,行善为恶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但是只有遇上一些可做可不做的多余事,例如当个古道热肠的江湖侠客之类的,或是做一回斩妖除魔为民除害的练气士,才可以使用这两种符箓。不然就别贪心,学了画符之法也当它们是两张废纸,做得到吗?想好了,再决定接不接。如果接下,看完后记得销毁;如果不接,只管离去,不打紧。” 杜俞毫不犹豫接下:“前辈放心,就像前辈说的,生死福祸都是自找的,我今天拿了这两张纸,将来学成了前辈传授的仙家符箓,只要不是那种必死的局面,又有那份心气,我一定会做上一做!” 陈平安笑了笑,拍了拍杜俞肩膀:“挺好的。” 杜俞竟有些热泪盈眶,看着陈平安渐渐远去的身影,突然问道:“前辈既然是剑仙,为何不御剑远游?” 陈平安只是扶了扶斗笠,摆摆手,继续前行。 第152章 好人和小姑娘 槐黄国是北地小国,不毛之地,朝野上下都穷,以至于君王都没办法派遣官员按时祭祀五岳神祇,所以就有了礼、户两部官员不上山的说法。 可能是朝廷不够礼敬五岳山主的关系,加上地方祠庙稀疏,香火不盛,槐黄国市井乡野常有妖魔作祟,故而常有别国真人、高僧游历山水,救民于水火。只不过这些在地方上颇为吃香的高人,从来走不进槐黄国的真正权贵门庭,后来干脆就直接绕开京城,省得碰一鼻子灰。 这天,槐黄国与南边银屏国接壤的边境关隘,有一名头戴斗笠的白衣书生递交了通关文牒,进了边城,游逛了一圈,在一处集市天桥,坐在竹箱上,啃着刚买来的葱油饼,与当地百姓和一些生意做得不大的行脚商贾一道,听那说书先生讲述一些神神怪怪的故事。说书先生已到古稀之年,不承想中气却足,扯开嗓门能震天响,正唾沫四溅,说那步摇郡先前出现了一只绝顶凶悍的大妖盘踞山头,一到夜晚就化作黑烟潜入郡城,专门掳掠黄花闺女,官府根本无法阻拦。一位郡守老爷邀请而来的老真人设坛作法,只见那原本月明星稀的夜空突然暴雨雷鸣,轰一下,就有一道雷电砸入了大妖隐匿瘴气横生的那处山头。事后有胆大樵夫循着动静入山一看,竟是一条粗如水井的大蛇给大雷活活劈死了,山坳当中骷髅遍地,应该都是那些不幸的女子,着实是可惜了。 听者人人倒抽一口冷气,毛发直立,背脊发凉,那个身穿雪白长袍的游学书生亦是跟着旁人一惊一乍。 叮叮咚咚,有听众上前带头给了赏钱,后边有人陆陆续续掏腰包,丢了些铜钱在大白碗里。说书先生瞥了眼碗里的收成,抚须一笑,够买两壶酒了。最后,说书先生又讲了玉笏郡亦有妖魔作怪,无法无天,只可惜此郡的太守老爷是个守财奴,既无人脉关系,又不愿重金聘请真人、仙师下山降妖,玉笏郡百姓实在可怜,被纠缠得鸡飞狗跳。所幸作祟妖魔虽然肆无忌惮,但是道行不高,远远不如那个被天雷劈杀的步摇郡蛇妖,不然真是人间惨事。 老百姓喜欢的是热闹,便有汉子询问那玉笏郡妖魔到底是何方神圣,说书先生便娓娓道来,说郡城有白衣吊死鬼,喜好吓唬更夫,深夜敲人门扉,使得郡城夜间无人胆敢出门。荒冢狐兔也经常出没,还有妖冶妇人花枝招展勾引男子,汲取精元。又有一伙凶煞厉鬼赶跑了寺庙僧人,鸠占鹊巢。渡口一绿衣少女也会以河水为宅,兴风作浪。 有人便不信,说银屏国与槐黄国一向安稳,已经好几百年不见精怪妖邪,怎的如今一股脑全冒出来,肯定是吃饱了撑着的家伙故意装神弄鬼骗人钱财。 说书先生吹胡子瞪眼睛,说自己便亲眼见着了那步摇郡蛇妖尸体与那渡口绿衣水鬼的惨白面容。听众嗤笑不已,皆是不信。 说书先生环视一圈,最后看着那个刚吃完葱油饼的白衣书生,伸手一指:“这位外乡远游的读书人定然见多识广,你们问问他,世间到底有无鬼魅精怪。读书人,哪怕你不曾亲眼见过,听说过的也作数嘛。” 众人齐齐望向戴斗笠的年轻人,那人摇头道:“不曾见过,也不曾听过。” 嘘声四起。说书先生一看不妙,赶忙收起大白碗念叨:“收摊了收摊了。”他娘的,读书人没一个好东西,不捧个钱场也就罢了,捧个人场都不会,一看就是个没半点希望金榜题名的。 摊子一收,听众看客也就散去,说书先生狠狠瞪了眼那负笈游学的外乡书生。 陈平安笑了笑,站起身,背好竹箱,剑仙、养剑葫和玉竹扇都在里头,他手中就只有那根青翠欲滴的行山杖。这一路行来,行山杖已经炼化完毕,他同时在袖子里藏了几张普通材质的黄纸符箓,都是阳气挑灯符、涤尘符和破障符这些《丹书真迹》上的寻常入门符箓。 他走到说书先生身边:“老先生,我请你喝酒,要不要喝?” 说书先生斜眼看他。这小子瞅着手无缚鸡之力,不像是什么打家劫舍的歹人,只是江湖路不好走,天晓得路上哪个瞧着水极浅的小水坑就要让人崴脚。所以哪怕实在嘴馋,说书先生也是强行咽了口唾沫,笑着拒绝道:“不用不用,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还要赶路,过关去往银屏国谋生,城中的客栈收钱如杀猪,露宿街头还要惹来麻烦,不如过了关去,睡在荒郊野岭,天不管地不管的。” 陈平安惋惜道:“好吧,那我就不挽留老先生了,就当省了一壶碧山楼的蝇拂酒。” 说书先生眼睛一亮,肚子里的酒虫儿开始造反,立即变了嘴脸,抬头看了眼天色,哈哈笑道:“看这天色为时尚早,不着急不着急,且让银屏国的孔方兄们再等片刻。公子盛情款待,我就不拒绝了,走,去碧山楼。这蝇拂酒我还未尝过呢,托公子的福,要好好喝上一壶。” 陈平安点头笑道:“老先生不喊上徒弟一起?” 说书先生悻悻然,转头一招手,将那个率先丢钱入碗的家伙喊来身边,低声道:“公子好眼力。” 到了城中最大的酒楼,三人在殷勤伙计的带领下在二楼落座。 陈平安要了一桌菜、三壶蝇拂酒。说书先生等三壶酒上桌,这才默默将陈平安放在自己弟子身边的那壶放在了自己眼前,微笑道:“方才忘了与公子说一声,我这徒弟不会喝酒,公子破费了,破费了啊。” 陈平安恍然道:“我这就让店小二撤了多余的蝇拂酒,二两银子呢。” 说书先生赶忙用手臂环住两壶酒:“公子别介啊,哪有好酒上桌还撤走的道理。” 陈平安揭开泥封,给自己倒了一碗酒,笑问道:“老先生该不会是梦粱国人氏吧?” 说书先生摇头道:“老夫来自最西边的青精国,自二十六岁起就开始当这说书先生,十数国走过大半,梦粱国去过一趟,好一处人间难再有的世外桃源。我想着,以后养老之地就选梦粱国了,反正家乡早已无亲无故,了无牵挂,若是徒弟争气,挣得着真金白银,等我闭眼后,倒是可以葬在家乡。” 陈平安笑道:“那就只管喝酒。” 他只看得出眼前这说书先生是一名三境练气士,但这就意味着老人要么真是云游四方的下五境修士,要么修为境界远远高出叶酣、范巍然这两位纸糊金丹。在这十数国版图上,除了两个幕后主使,叶酣和范巍然就已是当之无愧的“山巅”修士。 先前有一天,十数国边境灵气涟漪震动不已,如春雷生发,使得陈平安心生感应,立即御剑升空。只见一条绵延极长的金色长线在大地上骤然显现,然后烧毁如灰烬,应该是其中一位大修士撤去了圈地为牢的神通禁制,多半是梦粱国那位得了随驾城异宝的幕后主使。至于另外一位暂时只知名叫夏真的大修士,至今不曾露面来找自己的麻烦,照理来说,这很不对劲。范巍然的宝峒仙境、叶酣的黄钺城,以及以双方势力为首的所有山头,极有可能都是此人饲养的笼中鸟、池中鱼,如此之大的折损,毫无动静,又有两种可能: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夏真如今就在某地等着自己,要么……就是姜尚真在随驾城现身之前已经偷偷收拾了烂摊子,夏真或者已死,或者侥幸脱险却元气大伤,无力再给予自己致命一击。 如果眼前这位说书先生真是专程跑来见自己一面的梦粱国高人,陈平安懒得与他言语机锋捣糨糊,卷起袖子厮杀一场便是。 说书先生笑道:“怎的,公子在梦粱国有熟人?是不共戴天的仇家,还是那牵肠挂肚的亲朋好友?若是后者,等我走完了银屏国,将来与傻徒弟一起游历梦粱国,可以帮公子捎话一二,就是……”他笑嘻嘻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捻动。 陈平安摇头道:“无深仇无大怨,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仰慕一位梦粱国高人的通天手段,缜密无错,很想要诚心诚意请他喝一壶酒。反正如今大局已定,就像棋局复盘,这位高人当年先手,力极大,中盘沉稳,收官时又下了那么多妙手,竟然无人领会,帮着喝彩几声。就像老先生你说故事,若是全场寂静,鸦雀无声,即便最后得了一大碗铜钱,岂不还是一桩不小的憾事?” 说书先生喝了口酒:“虽然不知道公子在说什么,但是听上去是这么个理儿。那咱们就走一个?” 陈平安拿起酒碗,与他碰了一下,各自饮下。 不唯与意气相投之人痛饮醇酒才有滋味,刀光剑影之中,与蝇营狗苟、互视仇寇之辈钩心斗角,酒桌杯碗中杀气流转,亦是修行。 至于这座北地小国如今的新鲜异象,妖魔骤然增多,也与灵气如洪,从外边倒灌流入十数国版图有关。没了那座震慑万物的雷池存在,它们自然雀跃,如惊蛰过后,蛇虫皆蠢蠢欲动,破土而出。 只不过陈平安对于梦粱国高人与名为夏真的幕后修士暂时不打算撕破脸。金丹之上,元婴还好说,打不过还可以跑,可只要有一位玉璞境,都不用两人皆是,对于自己就是天大的麻烦。自己没有任何天时地利人和,对方真要不计代价击杀自己,就北俱芦洲修士的脾气,那是绝对不会有半点犹豫的。在这剑仙排外的北俱芦洲,有背景有靠山的外乡修士,暴毙的可不是只有一两个。不然的话,这些如潮水倒灌江河上游的灵气,陈平安心狠一点,大可以用那圣人玉牌收入囊中,只是会犯忌讳,说不定就要惹来一洲书院的反感和问责。 两个幕后人,相较于夏真,陈平安更忌惮那个与梦粱国有牵连的大修士。处心积虑,步步为营,根本无须那人自己出手,不过是派遣了两名手下,就获得了那件随驾城重宝。到最后,如果不是自己在苍筠湖龙宫破阵而入,那名在梦粱峰练气士中故意当孙子的金身境武夫肯定还会继续隐藏下去。 看到一个杜俞,就会大致知道鬼斧宫的状况;见着芍溪渠主和藻溪渠主,就会大致清楚苍筠湖的风土人情。见晏清而知宝峒仙境大概,见何露而知黄钺城作风,都是此理。当然会有误差,但是只要相处越久,看到的修士越多,距离事实和真相就越来越近,那个万一,就会随之越来越小。 有些时候,还能够见一而知全貌,是说那随驾城城隍爷、范巍然和叶酣,因为他们都是一家之主,家风如何,往往由他们来决定。一个往上看,一个往下看,两者相加,如同一条脉络的首尾两端,一旦被人拎起两头,任你伏线千里,也难逃法眼。 世道复杂,想要活得越来越轻松,要么被子蒙头,我只活我自己,吃苦享福都认命,要么就只能多看多想。后者却要劳心劳力,一山总比一山高,即便是坐镇小天地的各方圣人,只要哪天走出了自家小天地,一样束手束脚,寄人篱下,仍然需要放眼去看世间众多脉络、烦琐规矩。 讲道理,未必有用;懂规矩,绝非坏事。 湖君殷侯讲不讲理?可是人家却懂得去找出他人的规矩,抓住了陈平安的行事脉络,所以苍筠湖上,黑云密布笼罩辖境,陈平安就不敢杀他,怕一湖三河两渠皆洪水泛滥,殃及无辜百姓无数。龙宫之内,他半点不比叶酣、范巍然更少该死,可他主动承诺未来愿意庇护辖境苍生,修补山水气运,将功补过,所以陈平安的一拳一剑都没落在他头上。 酒桌上,说书先生与他徒弟狼吞虎咽,大快朵颐,陈平安只是缓缓喝着碗中酒,始终没有动筷子。 说书先生打了个饱嗝,笑呵呵道:“公子一筷子都不动,只是喝酒,是半点不饿?” 陈平安笑道:“确实不饿,何况这顿饭菜,我觉得就该是老先生的。” 说书先生无奈道:“公子言语怎的如秃驴说禅一般,教人摸不着头脑。” 陈平安问道:“老先生何时过关去往银屏国?” 说书先生笑道:“这就要走了,吃饱喝足。对了,我学了些相术,公子请我吃了这么一顿,不如替公子算一卦?公子放心,不收钱。” 陈平安点头道:“那就有劳老先生。” 说书先生从袖中摸出几枚先前得手的铜钱,随手往桌上一丢,捻须沉吟,沉默无语。 陈平安也笑着不说话。 说书先生轻轻以手指挪动桌上铜钱,皱眉道:“公子心善,是福缘深厚之人,但是也要切记,有福之人不落无福之地,老话从来不是空口无凭,听者莫做道头笼统语。我看公子此次北游槐黄国,处处可去,唯独前边百余里的髻鬟山去不得。于公子而言,那便是一处无福之地,去了未必有多大的凶险,可若真遇上了挡路邪祟,节外生枝,终究不美。” 陈平安笑道:“好,那我就听老先生的,绕行髻鬟山。” 说书先生抬头笑道:“公子真信?” 陈平安笑道:“老人说老话,岂可不信,反正游历槐黄国,多走几步路又不算什么。” 说书先生起身赞叹道:“那我就不叨扰公子了,先行离去,速速出关。算卦一事,泄露天机,总是令人忐忑。” 陈平安点点头:“我将这壶酒喝完,也要绕路北上,不会去髻鬟山自找霉头。” 说书先生带着木讷徒弟一起离开碧山楼,陈平安喝完了那壶本地特产的蝇拂酒,下楼去结账的时候,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摇头,给了足足二十两银子。原来那说书先生下楼的时候偷偷带走了两壶碧山楼镇店之宝——二十年陈酿,说是楼上坐着的朋友会帮他结账。陈平安也不太上心,因为此人身份已经不用多猜了,省去一桩心事,不用分心耽搁修行,多掏十几两银子还是很划算的。最后,陈平安真的就绕过了髻鬟山。那里多叠瀑,本是一处想要去浏览的山水形胜之地。 髻鬟山一座供人歇脚的半山行亭中,一名腰间缠绕青玉带的年轻男子脸色铁青,身边是叶酣、范巍然与宝峒仙境的二祖。 男子正是侥幸逃过一死的夏真,他怒吼道:“老东西,你为何坏我大事?!我都已经明确告诉你,已经寄信给中部那位大剑仙。此人是姜尚真的同伙,哪怕姜尚真躲在暗处,一样要心惊胆战,畏畏缩缩!你这次吓跑了鱼饵,一旦大剑仙动怒,你真当自己已经炼化了先天剑丸,跻身上五境?!你是蠢吗?我已经说过,那把半仙兵归你,我只求他身上其余物件,你还不满足?!非要我们双方都一无所获才开心?” 远处一座山头,一位儒衫老者微微一笑,一个说书先生和神色木讷的青壮汉子出现在他身侧,然后身形重叠,变作一人。应该是阳神真身与阴神出窍一起远游的仙家手段。 老者正是梦粱国国师,他笑道:“别用这些虚头巴脑的言语吓唬我,就那位大剑仙的脾气,便是收到了密信,也不屑如此行事。还钓鱼,你真当是我们在这十数国的小打小闹吗,需要如此费劲?”他双指掐住一把传信飞剑,轻轻将其崩碎,“更何况,那位大剑仙也未曾收到你的密信。” 夏真脸色阴沉,蓦然怒极反笑:“你这是打算跟我结下死仇?!” 老国师微笑道:“这十数国版图疆域如今灵气增长不少,是一处不好也不坏的地方。你我多年邻居,你是出了名的难缠,虽说如今伤及大道根本,可我依旧杀你不成,你杀我更难,咱俩比的就是谁先跻身上五境,所以我为何要眼睁睁看着你传信中部那位大剑仙的仙家府邸?万一大剑仙真恨极了姜尚真,舍得放低身价,对一位小剑修出手,到时候你傍上了这么一条大腿,给人家记住你这份情谊,我将来便是跻身了玉璞境,还怎么好意思跟你争抢这十数国地盘?夏真,可惜喽,你气急败坏,放缓了鲸吞边境灵气的速度,也要在这髻鬟山带着三条走狗足足耗费两旬光阴,精心布置的移山阵,到头来似乎没机会派上用场了?” 夏真冷笑道:“你不是在吗?” 老国师故作恍然:“也对,就是不知道我这小炼的剑丸坯子对上你的移山阵,谁的杀力更强、威力更大。你我之间,迟早有一场厮杀,提前了,倒也省事。如今可不是当年,你强我弱,风水轮流转,你连这点形势都看不清?”他笑着摇摇头,“不过真不是我瞧不起你,这符阵确实能伤了他,却未必能困住他。我这是帮你悬崖勒马,你不该如此好心当作驴肝肺,靠一封不知道会不会泥牛入海的密信就敢与姜尚真玩什么玉石俱焚的伎俩。这数百年间的消息,我是不如你灵通,可是以前的一些陈年旧事,我可比你知道更多。你若是将密信寄给北方那位大剑仙,我是不会拦截这把飞剑的。” 老国师忍住笑意,眼神中满是讥讽和怜悯:“因为那是一位男剑仙,他心爱独女被姜尚真祸害,耽误了大道,杀姜尚真自然不遗余力。可你寄信的这位是女子啊,看来你是不太清楚她与姜尚真当年的恩怨情仇。她怨恨的可不是外界传闻那般痴心错付,而是痛恨此人移情别恋,到处拈花惹草。真要见了面,给姜尚真那张嘴瞎扯几句,灌了迷魂汤之后,搞不好还会反过来打赏你我一人一剑。所以说,你真算不得什么好的盟友,若是那年轻人道行高一些,与我们同是元婴,我说不得就要与他联手,将你打杀了事。至于现在,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也不与你拼杀消耗道行,你慢慢汲取灵气恢复便是,一步慢步步慢,按照我当年的推演之术,你的元婴瓶颈本就会比我晚上一甲子到来。现在看来,你其实还是道心不稳。到了你我这般境界,若是还处处以当年占尽便宜的野修风格行事,是要吃大苦头的。” 夏真所立行亭顿时化作齑粉,叶酣、范巍然和宝峒仙境二祖都纷纷被迫掠出,御风悬停,一个个脸色惊慌。 老国师视而不见:“你我好歹结盟共事一场,我在梦粱国隐姓埋名,虽说一开始是有所图谋,可是人间红尘历练一遭,确实裨益道心,所以能够处处压你一头,总是比你赚得更多,你真以为只是算计而已?非也,是我早于你抓住了元婴合道的一丝契机。姜尚真若真是那人好友,岂会故意留下后患,无非是看得比你我更远,算好了有今天这一遭罢了。你不怕?我是怕的,因为这是阳谋,我愿意自己入瓮坏你好事,为我未来开宗立派囊括十数国版图而出手。对你而言,自然是阴谋,一桩接一桩,次次竹篮打水一场空。我甚至猜测,这把被我截获的传信飞剑,是姜尚真故意留给我的。” 夏真收敛那股气势,微笑道:“坏我大事,还要乱我心境,你这老贼真是打得一副好算盘。” 老国师感慨道:“夏真,真真假假,好好坏坏,不管我初衷为何,按照先前约定,我不会刻意拦阻你汲取天地灵气,只不过我已经先行一步,不,应该是两步了。所以将来我破境跻身上五境之时,会再给你一个选择,是逃离此地继续当个居无定所的山泽野修,还是做我宗门的首席供奉,你我再无须为这点山水地盘做那不必要的大道之争。若是能够一门两玉璞,荣辱与共,休戚相关,你我皆是被人唾弃的野修出身,何尝不是北俱芦洲的一桩千古美谈?” 夏真默不作声,仰头凝视着那位站在山巅的儒衫老者,最后笑问:“你是一开始就有这么大的胃口,想要拉拢我当你的宗门供奉?” 老国师摇头道:“上五境之下,任你是世人所谓的陆地地仙,依旧人人随波逐流。我是得了功德异宝之后,如今心境趋于圆满,才有如此胸襟眼界,故而姜尚真将你打伤之后,才毫无痛打落水狗的念头,不然我既然截获了飞剑,岂会眼睁睁看着你在这髻鬟山盘桓不去?以伤换伤,也要斩草除根,哪个野修不会?” 夏真双手按住那条陷入酣眠中的犄角青蛇,扯了扯嘴角:“那你有没有想过,我的传信飞剑不止一把,你截获那把只是障眼法,是我故意让你抓到手的?你不如算一算,姜尚真离开随驾城南返之时,与我出现在髻鬟山的时日,是不是我算好了他与北方剑仙有望一起现身。” 老国师叹息一声:“言尽于此,你要赌就随你,反正你已经赌红了眼,多说无益。” 夏真狞笑道:“对,我现在已经赌红了眼,你再在这里站着说话不腰疼,可别怪我拼着再次受伤也要让你慢些炼化剑丸!” 老国师摆摆手:“罢了,就当我未来宗门少去一位玉璞境供奉。” 夏真大袖一挥,厉色道:“老狗滚蛋,见你就烦!” 老国师一笑置之,身形消散。 夏真站在行亭废墟当中,如牢笼困兽,绕圈而走,然后双手挥动,髻鬟山在内的十数座大小山峰如山根被刀切一般悬空升起,山尖指地,倒立悬停,然后纷纷砸地,惊起遮天蔽日的灰尘。每一次山峰砸地的威势都已是介于金丹与元婴之间的惊人杀力,只可惜这搬山符阵是死物,耗时太久,而且挪不走。那个活该千刀万剐的年轻剑仙给老王八蛋打草惊蛇,不走入髻鬟山地界,气势恢宏的大手笔搬山阵就成了一个笑话和摆设,便被夏真拿来发泄满腔怒火。 方圆千里之内都感到了一阵阵地牛翻背的惊人动静,看得叶酣三人心弦紧绷。 夏真最后就要将脚下的这座髻鬟山一并拔断山根,驾驭到云海之中再高高砸落,只是突然皱了皱眉头。 山脊道路上走下来两人,准确说是三人。 一对道侣模样的男女并肩而立,有说有笑。女子腰间悬挂一把极其纤长的雪白长剑,手捧襁褓,眼神温柔,已经让夏真头皮发麻。至于那男子,更是让夏真背脊发凉。 只听他抱怨道:“干吗呢干吗呢,吵到了我和郦姐姐的孩子,又要好一阵做鬼脸逗乐才能消停。” 夏真这一次是真绝望了。那个被男人昵称为郦姐姐的女子如果真是自己猜测的那位,今天就是拼了命都别想逃走了。 北俱芦洲中部有女剑仙名郦采,本命飞剑名雪花,佩剑名霜蛟,是未曾一起去往倒悬山、如今还留在北俱芦洲的剑仙之一,为表敬意,于是剑仙就成了大剑仙。 听着很牵强,可是那份杀力是实打实的。每一位北俱芦洲的上五境剑仙都没有半点水分,玉璞境的修士,例如琼林宗那位,哪怕元婴剑修都不太稀罕去挑衅,打赢了都嫌弃丢人。可若是有新剑修跻身玉璞境,几乎都要与其他剑仙拼杀几场。死了,自然是运道不济,本事不高还敢当出头鸟,担不起剑仙头衔,死了拉倒;可若是能够不死,便有资格一起屹立于北俱芦洲大地之上。 夏真一咬牙,面朝山路行礼道:“见过郦大剑仙,见过姜前辈。” 姜尚真嬉皮笑脸:“哟,这会儿知道喊我前辈啦。” 郦采皱眉道:“如果不是看你还算识趣,知道飞剑寄信通知我的分上,你这会儿已经死了。你这野修懂不懂礼数,顺序换一下。” 夏真差点当场脑瓜子炸裂开来,颤声道:“见过姜前辈,见过郦大剑仙!” 姜尚真拍了拍郦采的胳膊:“别这样,我是什么样的人,郦姐姐还不清楚?从来不介意这些虚礼的。” 郦采冷哼道:“你的账等会儿再算。我可没答应去书简湖帮你抖威风。” 姜尚真神色自若,弯下腰,掀起襁褓一角,柔声笑道:“小妮儿,你刚认的娘亲生气喽,快点长大,学会了说话后,好帮着爹求情。” 郦采嘴角翘起又压下,可怜夏真都快要疯了。 姜尚真转过头望向他:“你啊,像我当年,会打能跑,难能可贵,所以我才留你半条狗命,想着只要我见过了郦姐姐,携手南下的时候,你能够安生一点,我就不与你太多计较。没奈何你跑路本事有我当年一半,可是脑子嘛,就糨糊了。那梦粱国国师与你说了那么多实诚话,句句当你是他亲生儿子来说,你倒好,是半句都听不进去。我当年在你们北俱芦洲见多了一心求死,然后让我帮他们达成心愿的山上人,但是你这样变着花样求死的还真不常见。” 夏真沉声道:“恳请姜前辈再给我一次机会,最后一次!” 姜尚真笑道:“北方那位大剑仙是真给你偷偷勾引来了,只不过我们夫妻同心,共同御敌,好不容易才打退了去。中部那条大渎附近被劈砍出了巨大河床和一个大窟窿,如今应该都已经白白多出了一座大湖,你说好不好玩?真是难为他了,一位剑仙,就为了杀我,还要拗着性子藏头藏尾。亏得郦姐姐熟悉他的一身剑意,不然我不留条胳膊留条腿在你们北俱芦洲,那剑仙就该自己拿块豆腐撞死了。险之又险的那个险啊,你夏真真是不消停的主,算我怕你了,行不行?夏真夏大爷,算我求你了,中不中?” 夏真再无任何犹豫,绝对无法善了! 砰然一声,从真身当中变幻出成百上千的夏真,或御风或狂奔或遁地,纷纷逃散。只要能遁其一,就可以活!这等代价极大的秘法,即便会让自己伤上加伤,也总好过被两位上五境修士活活打得形神俱灭。 姜尚真惊讶道:“上回可不是这样的跑路法子,好家伙,真不愧是这帮蝼蚁眼中的仙人,吓死我了。” 郦采扯了扯嘴角,手心抵住佩剑的剑柄,轻轻一声颤鸣过后,剑未出鞘,髻鬟山的天地四面八方皆有一条条雪白剑气滚滚而来,或笔直或蜿蜒或飘荡。刹那之间,就天地寂静了。 姜尚真伸出一手,抓住一颗金丹与一个米粒大小的小人儿,收入袖中乾坤小天地,再一抓,将地上那条萎靡不振的犄角青蛇一并收入袖中,懊恼道:“烦死了,又让老子挣钱得宝!” 郦采瞪了他一眼,姜尚真朝她怀中那襁褓中的孩子轻轻喊了几声刚让郦采取的闺名,微笑道:“无妨无妨,就给这小妮儿当未来嫁妆了。” 郦采瞧着那边三人有些碍眼,便不耐烦道:“这三只井底之蛙怎么说?” 姜尚真斜眼看去,那三人已经在空中悬停跪地。 夏真可是他们心中的山巅仙人,就这么眨眼工夫便身死道消了? 姜尚真动作轻柔地拍了拍郦采的一只袖子:“不如就算了吧?当着咱们闺女的面儿呢……”言语之中,一枚柳叶瞬间接连穿过叶酣、范巍然两人眉心,最终没入姜尚真身体中,“反正小妮儿在睡觉,瞧不见。” 两具金丹修士的尸体坠入髻鬟山的山脚,姜尚真看都不看一眼。 就他们身上那点破烂家当,值得我弯腰伸手? 只剩下宝峒仙境的二祖,一位龙门境修士,依旧身躯颤抖,伏地不起。 两人开始御风南下。郦采见怪不怪,根本没有丝毫讶异。 当年如果不是身边这个嘴花花的男人,自己早在金丹瓶颈那个关口就已经死了。 那一次,姜尚真丢了半条命。这是他北俱芦洲之行寥寥无几的赔本买卖之一,但是她却至今都不知道他为何要如此做。 他当年喜欢自己自然是真,但也只是与他喜欢其他漂亮女子一般而已,兴许稍稍多出一点半点,可绝对不该如此为她拼命才对。她这么多年来一直很想知道答案,甚至还专门跑了一趟桐叶洲。只是那次没能遇到姜尚真,玉圭宗老宗主荀渊说姜尚真去了云窟福地,暂时不会返回。老宗主还帮她骂了一通姜尚真,说这种负情薄幸的王八蛋就该死在云窟福地里边,她多瞧一眼都脏了眼睛……不过郦采也知道,老宗主还是向着姜尚真的。只是这次与姜尚真重逢后,她反而不想知道答案了。 郦采转头望了一眼,问道:“你不去打声招呼?” 姜尚真摇头道:“跟贺小凉实在是牵扯太多,加上你在我身边,我是外乡人,不怕麻烦,可你是这儿的修士,我总不能连累你。” 郦采微微一笑,突然又皱眉问道:“那随驾城天劫,我看云海余韵,弱一些的元婴都是天大的麻烦事,到底是怎么挡下来的?” 姜尚真笑道:“还能如何,拼命而已。心诚则灵,偶尔还是要信一信的。人算不如天算,地理不如天理,至理也。那个假扮梦粱国国师的,到底是抓到了一点皮毛。元婴境窥天,殊为不易,所以自然要比夏真前途远大。” 郦采点点头,深以为然。 姜尚真突然道:“听说你收了个极好的女弟子,如今还有望跻身下一届十人之列。” 郦采脸色古怪起来,姜尚真翻白眼道:“担心我作甚,兔子不吃窝边草,一家山头只喜欢一个,这是我行走山上快如风、千年不倒稳如松的宗旨所在!” 郦采脸若冰霜,追问:“那你问这个作甚?” 姜尚真笑道:“我这不是怕她重蹈覆辙嘛,弟子学师父,喜欢上一个千金难换的好男儿。” 郦采摇摇头:“我那弟子道心之坚定犹胜我当年,这辈子都不会喜欢谁的。好女怕缠郎这一套,在我弟子身上行不通。” 姜尚真哈哈大笑道:“错了,我是怕她缠上我那好人兄弟。” 郦采嗤笑不已,姜尚真嬉皮笑脸道:“郦姐姐,那咱们赌一赌,如果我输了,我便任凭发落;可若是郦姐姐你输了,就在书简湖当我新宗门的挂名供奉?” 郦采点头道:“可以!” 姜尚真神色古怪地道:“我这赌术赌运,郦姐姐当年是亲身领教过的,为何这次如此爽快?” 郦采微笑道:“我那弟子需要闭关三十年,那个年轻人能在北俱芦洲逛荡三十年?” 姜尚真伸手抓住她的袖子:“好姐姐,就饶了我这回吧?” 郦采神色落寞,问道:“就不能只喜欢一人吗?” 姜尚真微笑道:“等哪天郦姐姐比我高出一境再说。” 郦采叹息一声,以心剑斩断些许涟漪,与姜尚真一起去往骸骨滩,乘坐披麻宗跨洲渡船去往东宝瓶洲。 据说身边这个王八蛋要去大骊龙泉郡一个叫落魄山的地方,以元婴境周肥的身份求一个记名供奉的名头。听他的语气,好像还未必能够成事。 郦采转头看了一眼沉静想事的姜尚真。笑起来与人言语,欠揍;不笑之时,便很认真。可惜这么一个人,据说他一辈子唯一无法释怀的女子竟然是山下的寻常女子,并且还从未染指,就只是目送她嫁人生子,红颜老去,白发苍苍,无灾无殃安详离世。 郦采犹豫了一下:“姜尚真,如果你今天再遇上同样的女子,还会如此喜欢吗?” 姜尚真摇头道:“自然不会了。” 郦采有些疑惑不解,姜尚真缓缓道:“人生之初见,如山野见少女婀娜,登高见山河壮阔,仰头见仙人腾云,御风见日月悬空,与以后见多了类似画面,是绝然不同的风景。不一定是初见之人事一定有多美,但是那份感觉萦绕心扉,千百年再难忘记。”他又笑了,转过头,“就像当年我初次见到郦姐姐,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郦采羞恼道:“闭上你的狗嘴!” 姜尚真柔声道:“娘子莫娇羞,夫君心乱矣。” 槐黄国玉笏郡。 郡城城门上贴了不少官府和有钱人家的告示,都是些请高人去往家中作法的内容,末尾大多是必有重金犒赏的言语,至于具体是多少银子,只字不提。 陈平安在墙下仔细看遍那些告示,看样子,郡城内外是挺乱的。 添置了一些干粮物件,陈平安当晚在客栈落脚,夜幕中,坐在屋脊上悄悄喝酒。 果然,郡城深夜大街上有一抹雪白身影四处飞掠,吐着舌头,面容扭曲。她双脚离地,飘来荡去,不过一身煞气浅薄,只要是张贴有门神的家家户户,不管有无一点灵气孕育,她都不去。如今郡城更夫换了两个胆大包天的青壮男子,阳气旺盛,衙门还特意给他们一笔赏钱,每天可以买酒两壶。那白衣吊死女鬼几次想要靠近他们,都被那些无形阳气一撞而退,几次碰壁之后,她便悻悻然远去,到一些贫寒市井人家抓挠柴门院墙。一些睡意深沉的,鼾声如雷,是全然听不见外边的动静,只有一些睡眠浅的吓得瑟瑟发抖,惹来她咯咯而笑,越发瘆人。 陈平安见那吊死鬼没有真正入室害人,也就当没看见,躺在屋檐上,跷起二郎腿,取出折扇轻轻晃动清风。 脉络最怕拉长,两端看不真切,一旦上达碧落下及黄泉,又有那前世来生,高低、前后皆不定。更怕一条线上枝丫交错,岔出无数条细线,善恶模糊,相互交缠,一团乱麻。尤其是当一条线被拉长,无法再就事论事,那么看得越远,就会越吃力。 就像那女鬼吓人扰民,任何修道之人将其打杀都不算错,积攒阴德也有理,可若是再稍稍看远些许,这玉笏郡城周边的凡夫俗子晓得了天地之间有鬼物,以后歹念一生,想要为恶之时,是不是要多掂量一下善恶有报、世道轮回这个说法?那女鬼游弋夜间,只要她未曾真正害人,到底该怎么算对错是非?又或者她当年为何上吊而死,执念不散、沦为鬼物,又是遭了什么冤屈? 陈平安闭上眼睛,一觉睡到天明。 如今修行,处处时时皆是,所以当下怎么游历,走的快慢,都无所谓了。 这天清晨时分,陈平安出城的时候,看到一行四人大大咧咧揭下了一份官府榜文,看样子竟然是要直接去找那拨窃据寺庙鬼物的麻烦。 陈平安有些疑惑。这四人两女两男,穿着都不算鲜亮,不是装穷,而是真不算有钱。年纪最大的是个二境武夫修为的中年男子,那少年应该是他的徒弟,勉强算是一个纯粹武夫。至于两名女子,瞧着应该是姐妹,也是刚刚涉足修道之路的练气士,气府蕴含的灵气淡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若说那位假扮说书先生的梦粱国大修士能够让陈平安看出三境练气士修为,却偏偏心生警惕,其实还是气象使然。眼前这四位男女,就真的只是道行浅薄了。对付那只在郡城中飘荡的白衣吊死鬼估计不难,但是城外寺庙明摆着是鬼物成群的声势,他们四人应该很难对付,没点压箱底的保命手段,在那寺庙给包了饺子都说不定。 陈平安想了想,便没有直接出城,听他们四人自以为无人听闻的窃窃私语。 一个两颊被冻出两坨红晕的少女说最好是能够向官府讨要些定金,再通过郡守的公文,去城隍庙和文武庙借几件香火熏陶的器物,这样胜算更大,金铎寺之行就可以更加稳妥了。 少年有些埋怨为何不降服那些狐魅兔精,这种赏钱定然挣得轻松些,风险不大。那个身材修长、中人之姿的年长女子便解释说一旦被金铎寺鬼魅知道他们的行踪,只会严加戒备,就更难成功了。 陈平安听他们交谈的口气很是郑重其事,并无半点轻松,不像汉子揭下榜文时那般英雄气概。他便离开郡城,去往相距三十里路的城外金铎寺。在离金铎寺还有七八里的一处路边行亭歇脚等待,行亭外就是依山的潺潺溪水。 一直等到晌午时分,才等到那一行四人的身影。陈平安不等他们靠近,就开始向金铎寺行去。背着竹箱,手持行山杖,放缓脚步,好似文弱书生在吃力行路。 四人很快就跟上了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为首汉子手持一只大香筒,瞥了他一眼,很快就收回视线。看似憨厚木讷的少年咧嘴笑了笑,那个读书人也就跟他笑了笑,于是少年笑得更厉害了,哪怕已经转过头去,也没立即合拢嘴。 年长女子皱了皱眉头,但是没有开口,她妹妹想要开口,却被她抓住了袖子,示意别多事。少女便作罢,但是走出去几步后仍是忍不住转头笑问道:“你这个读书人是去金铎寺烧香?你难道不知道整个玉笏郡百姓都不去了,你倒好,是为了抢头香不成?” 读书人抹了把额头汗水,喘了口气,笑道:“我刚来玉笏郡,有朋友与金铎寺僧人相熟,说那里可以借宿读书,既清净,又不花银子。” 少女正要说话,又被她姐掐了下胳膊,疼得她脸蛋皱起,转头低声道:“姐,这大白天大日头的,附近不会有鬼魅来刺探消息的。这读书人若是跟着去了金铎寺,到时候咱们与那些鬼物打起来,到底救还是不救?反正不救的话,便是杀了妖魔挣了银子,我良心上还是过不去。我要与他知会一声,要他莫要去白白送死了。读书哪里不好读,非要往鬼窟里闯。这家伙也真是的,就他这么糟糕的运气,一看就没金榜题名的好命。” 她姐姐叹息一声,用手指重重弹了一下少女额头:“尽量少说话,拦下了读书人,你就不许再任性了,这趟金铎寺之行都得听我的!” 少女欢天喜地,放慢了脚步,与那读书人并肩而行,第一句话就很有灵气了:“这位读书人,可曾婚配?你觉得我姐姐长得咋样?” 负笈游学的外乡读书人笑道:“姑娘就莫要说笑了。” 少女蓦然而笑:“逗你玩呢。”然后板起脸,“接下来就不是玩笑话了。那金铎寺现在很危险,有一大帮凶鬼‘横空出世’,在暮色中赶跑了僧人,连一位会些佛法的方丈都死在了当场,还死了好些逃跑不及的僧人和香客。它们占着寺庙,可是真会吃人的,所以你就别去了,如今寺中一个光头和尚也没有。真不是我吓唬你,你要是不信,可以去郡城打听打听,如果我骗你,你不过是白跑一趟,可如果我没骗你,你岂不是要枉死他乡?还怎么考取功名,光耀门楣?” 读书人问道:“那你们怎么去烧香?” 少女一跺脚道:“你就看不出我们是降妖除魔的能人异士?!” 读书人愣了一下,大笑道:“世上哪来的妖魔鬼怪,姑娘莫诓我了。” 前边女子和汉子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少年更是扯了扯嘴角。 少女有些急眼了:“我姐姐说你们读书人犯倔最难回头,你再这么不知轻重,我可就要一拳打晕你,然后将你丢在行亭了。可这也是有危险的,万一入夜时分,有那么一两只鬼魅逃窜出来,给它们闻着了人味儿,你还是要死的。你这读书读傻了的呆头鹅,赶紧走!” 读书人傻乎乎道:“我这会儿饿坏了,囊中羞涩,真没法子走一趟郡城来回。我等下就在金铎寺外边看一眼,如果真没有半个香客僧人,我立即掉头。” 少女哀叹道:“我姐说了,那些道行高深的鬼物可以运转神通,煞气遮天,黑云蔽日,到时候你还怎么跑?” 她又朝前喊:“姐,我还是把这个呆头鹅先带回郡城吧,大不了我跑得快些,一定赶在天黑之前到达金铎寺。” 她姐姐怒道:“时辰都是我们事先选好的,就是担心寺中鬼物能够白天现身,尽量多张贴一些符箓,一旦那拨恶煞凶鬼可以驾驭乌云笼罩寺庙,少了你,我们怎么办,你是想要事后帮我们三人收尸不成?之前那次风波你忘了?!” 少女闷闷不乐,哦了一声,垂头丧气,对读书人道:“读书人,走吧,我们又不认识,不至于拿你寻乐子,故意骗你金铎寺鬼魅出没的。” 但是那个读书人让她气得眼眶子泪花儿打转,竟然执意说一定要到金铎寺门口看一眼。她就要伸手给他一拳,他好心当作驴肝肺,可她总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他去涉险送死。 不承想那个书呆子竟然向后退了一步:“姑娘可别动手打人啊,君子动口不动手,若是给你打晕了摔在行亭不管,到时候有人偷走了我的竹箱,你赔我钱?” 少女转过身,快步跟上姐姐,抬手使劲抹了把脸庞。 她觉得天底下怎么有这么昧良心的人,她都快要伤心死了。 可是她又忍不住转头去看,那个家伙还真跟着。 当她犹豫要不要来一记黑拳的时候,好家伙,该聪明的时候不聪明、该笨的时候不笨,那人竟是站住了不往前走。她刚要骂他几句,已经给姐姐抓住胳膊:“别胡闹了!” 少女低下头,陈平安会心一笑:看来是让一个好人失望了。 他依旧缓缓跟在后边,双方距离越来越远。 少女还想转头,她姐姐怒斥道:“非要害死我们你才开心对不对?你就不怕那人其实是恶煞帮凶的伥鬼?” 少女终于不再转身,低头走路,一脚一个小石子。 她姐姐哀叹一声:“你这性子,迟早要吃大亏的。好心恶报的事情,我们这一路见的还少吗?” 少女哦了一声,不反驳。 远处,陈平安百无聊赖,将一颗颗石子以行山杖拨回原来位置,微笑道:“真是这样吗?” 临近金铎寺,少女偷偷转头,山路迂回一弯又一弯,已经见不着那个读书人的身影了。 四人再前行一里路,视野豁然开朗,年长女子神色凝重,道:“到了。” 汉子点点头。 只见金铎寺内淡淡的煞气流转不定,只是极为稀薄,风吹即散。女子疑惑道:“似乎不太对劲,昨夜我们远眺寺庙,阴煞之气不该如此少。” 汉子思量片刻,说道:“这是好事,兴许真是大日当空,逼得那些污秽鬼物只能遁地不出,正好让我们师徒张贴符箓、撒糯米、倒狗血,由你们布下阵法。到了黄昏时分,天有余晖,再以雷霆手段将它们从地底打出来,这群阴物没了天时地利,我们便稳妥了。” 年长女子点点头,转头对跃跃欲试的妹妹说道:“打起精神来,别掉以轻心,阴物的鬼蜮手段层出不穷,这金铎寺真要是一处诱敌深入的陷阱,我们要吃不了兜着走。” 少女眼神熠熠发光:“姐,你放心吧。” 到了金铎寺大门口,少女身形矫健,掠上墙头,迅猛丢掷出一张以昂贵金粉写就的黄纸符箓,刚好贴在大殿门楣上。符箓竟是半点没有燃烧的迹象,片刻之后,她转头说道:“前殿暂无鬼物,宋大叔可以放心在寺门上贴符,进入后只管绕墙撒米。” 然后姐妹二人兔起鹘落,率先进入寺庙,在墙头、廊柱各处张贴寻常的黄纸符箓,唯有一些类似大殿门上、匾额的重要地方才张贴金粉研磨作朱墨的珍稀符箓。 师徒二人更是在寺外便随手丢了香筒,分别摘下包裹,取出一只只装有沉甸甸陈年糯米的棉布袋子,以及几只装有黑狗血的牛皮水囊,从前殿开始熟门熟路地布阵。 一直到这座占地广袤的寺庙最后,四人碰头,都安然无恙。唯独一座大门紧闭的偏殿内,少女说煞气很重,所以他们合力在门窗、屋脊翘檐张贴了数十张黄纸符箓。屋顶由年轻女子亲自贴符,然后少女开始将瓦片一块块掀去,任由阳光洒入,里边传来一阵哀嚎声,以及黑雾被阳光灼烧为灰烬的滋滋声响。 四人最后落在偏殿门口,相视一笑。 年长女子手持一条当年倾家荡产才买来的缚妖索,值四十枚雪花钱! 她妹妹更加古怪,先念念有词,蹲在地上,掏出一只绣袋,打开绳结后,那些模样各异的古老铜钱便自行滚动四散。 至于师徒二人,赤手空拳。不过汉子挂了一圈飞镖在腰间,刻有符箓篆文,显然不是江湖武夫的世俗兵器。 女子和汉子相视一笑。看来寺中邪祟的道行不如他们预期的那么高深,而且十分畏惧阳光。不出意外的话,金铎寺根本没有数十只凶煞聚集,只是玉笏郡的百姓太过畏惧,以讹传讹,才有了他们挣大钱的机会。 真是撞了大运,说是鸿运当头都不过分了! 先前在郡守衙署跟那个抠抠搜搜的官老爷一番讨价还价,连哄带骗再吓唬,这才得了官府出钱白银五千两的承诺。若只是这点银子,哪怕他们历经千辛万苦镇压了金铎寺中盘踞不去的鬼物也绝对不划算,万一有个伤亡就更是不值。但是除了衙署悬赏之外,还有大头收入,便是太守答应下来的另外一笔,是城中富贵香客愿意凑钱添补的三万两银子。如此一来,就很值得冒险走一趟了,不承想白捡了一个大漏。 汉子心中大喜,环顾四周,志得意满。只要收拾了偏殿内的鬼物,就可以打道回府,向衙署讨要那三万五千两白银,到时候按照事先说好的三七分,他们师徒二人也能得一万两出头。果然,今天是一个适宜斩妖除魔的黄道吉日! 接下来,双方开始真正出手。围绕着偏殿的铜钱一枚枚竖立起来,当少女双指并拢,默念口诀之后,它们瞬间钻地。少女脸色微白,望向自己姐姐。 年长女子点点头,对那汉子轻声说道:“我与妹妹等下先去屋顶上试试鬼物的深浅,若是它们被逼出来,你们就立即出手,千万别让它们逃往寺庙别处地下。若是它们躲藏不出,趁着日头还大,你们干脆就拆了偏殿。我妹妹的铜钱可以在地底下画地为牢,但是支撑不了太久,所以到时候出手一定要快。” 汉子点头:“放心吧。” 姐妹二人再次去往偏殿屋顶,往里边丢掷黄纸符箓,偶尔夹杂有一张金粉篆文图案的珍贵符箓。那少年也取出了一面铜镜,镜面倾斜,照向偏殿窗户各地。 陈平安其实就坐在不远处的屋顶上,只是他身上贴有一张鬼斧宫秘传驮碑符,以四人的修为,自然看不见。 接下来,就是一场“荡气回肠”的厮杀。 黑烟滚滚冲天,似乎逃离偏殿牢笼后仍是肆虐无忌,当那些被缚妖索、符箓和铜镜打散的黑雾飘开之后,竟是变成了一处类似鬼打墙的地界,四人深陷其中,哪怕少女竭力驾驭一张张符箓,仍是只能变作一条条纤细火龙,无法破开遮天蔽日的黑雾墙壁,让阳光透过其中。场面顿时险象环生,姐妹、师徒各自背对背,已经身上带伤。少女为了救持镜少年,还被一道黑烟撞在后背,口吐鲜血,仍是竭力挣扎起身,继续拿出一摞她一笔一笔画出的黄纸符箓,掐诀丢符,最终变成一条符箓火龙,不惜耗竭自身灵气也要围护住四人。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一拍额头,无奈道:“就你们这点本事,还敢来金铎寺降妖除魔,这还是我已经帮你们打杀了十之八九的凶物啊。” 他微微一笑,轻轻打了个响指。那股先前没了某种禁制压胜的黑烟顿时运转凝滞,落地变作一只身高丈余的凶鬼,加上大日曝晒,总算被那四人险象环生地打杀了。 少女弯着腰,抹去嘴角和鼻子的鲜血,灿烂笑道:“姐,这次我没拖后腿吧?!” 劫后余生的年长女子红着眼睛,快步走到她身边,搀扶着已经站不稳的妹妹,瞪眼道:“逞什么英雄,少说话,好好养伤。” 少年看着手中已经破碎不堪的古镜,然后瞥了眼身边气喘如牛的师父。后者愣了一下,看到少年眼中的狠厉之色,犹豫了一下,轻轻点头。 汉子环顾四周,大笑道:“熙宁姑娘、荃丫头,如今天地清明,一看就是妖魔尽除了,不如咱们今天就在寺庙休养一天,明日再去郡城?” 名叫熙宁的年长女子皱了皱眉头:“虽说金铎寺确实已经没了煞气,可毕竟凶鬼盘踞已久,万一有漏网之鱼,我与妹妹已经用完符箓,无力再战,还是速速返回郡城为妙。” 少年摇头道:“熙宁姐姐,我们若是去得早了,郡城太守肯定要误以为我们降妖太过简单,真要遇上一个不要脸的,五千两白银还好说,白纸黑字的,我们多半还能拿走,可是剩下的三万两银子就难说了。咱们啊,今天非但不能走,反而还要多拆掉一些寺庙墙头,回头才能拿到足额的赏钱,并且更要故意告诉那太守,此地凶煞厉鬼还走脱了一两只,我们拿了钱之后,要再加五千两,才能做到除恶务尽。” 荃丫头翻了个白眼,又赶紧捂嘴转过头。又吐血了,有些丢人啊。 熙宁思量一番,点头笑道:“那就这样,明天再回郡城,咱们先在寺中待一晚上,刚好我妹妹要好好休息。” 就在此时,从前殿侧道那边跑来一个惊慌失措的白衣读书人:“寺庙前殿地上怎的有那么多白骨,为何一个僧人都瞧不见……难道真有妖魔作祟……” 荃丫头现在贼烦他,只是瞧见他还活蹦乱跳的,便又有些安心。 之后师徒二人去收起剩余的符箓,并将那些陈年糯米装回袋子,以后还用得着。 熙宁拣选了一处寺庙供有钱香客居住抄经的僻静厢房后继续去巡视各地,免得还有一些意外。荃丫头盘腿坐在廊道上,开始呼吸吐纳。那个胆小鬼书生一定要跟着她们,摘了竹箱,就坐在台阶上当门神。 黄昏中,熙宁搜刮了一些瞧着还比较值钱的善本经书等物件,装在一只大包裹里边背了回来。 荃丫头睁开眼睛,对那个读书人的背影笑道:“这可马上就到晚上了,很快就会有凶鬼闹哄哄出现,你还不跑?” 读书人转头对她微笑道:“书上说,人怕鬼,鬼更怕人心。可我觉得姑娘你是好人,所以还是留在你身边不走更好些。” 荃丫头使劲想了想,扬起拳头:“你到底是夸我还是骂我?你再这样混账,小心我打你啊!” 读书人举起双手:“君子动口不动手。” 荃丫头嘿了一声,玩心四起:“我可不是君子,是女子。来,让本姑娘赏你一拳,将你打得聪明一些,说不得就能金榜题名了!” 那人还真是个读傻了的书呆子,竟然笑道:“我瞅姑娘行事光明磊落,宅心仁厚,不比君子差了。” 熙宁面有不悦:“既然公子是位以君子自称的读书人,就该知道些男女大防的礼数,为何还死皮赖脸待在这里,合适吗?” 荃丫头觉得读书人又变聪明了一些,只听他说道:“我又不是君子,就是个穷书生,金铎寺真有鬼,我总不能跑出去送死,还是待在这里好。” 熙宁厉色道:“滚!” 荃丫头正要说话,却被姐姐瞪眼吓住。 读书人只好战战兢兢抱着竹箱走出院子,多半是在墙根面壁思过去了? 荃丫头轻声道:“姐,这么凶干什么,就是个书呆子。” 熙宁皱眉道:“你如今需要养伤,不能出任何纰漏。此人出现在烧香道路上就已有古怪,跟着我们进入金铎寺更是不同寻常。如果不是他先于我们走在这条路上,别说是拿话赶人,我对他出手都不会含糊。”她放柔语气,“好了,你继续休息。” 荃丫头点点头,只是依旧斜瞥院门。 熙宁气笑道:“都已经没鬼魅了,就咱们五个大活人,他不过就是在外边提心吊胆睡一宿。你不担心自己的亲姐,也不担心与咱们并肩作战的师徒二人,偏偏担心他一个外人作甚?怎么,见他是个读书人就动心了?我与你说过,天底下就数这读书人最不靠谱……” 荃丫头哀求道:“好啦好啦,我这就修行,好好修行!” 夜幕沉沉,她坐在廊道上静心吐纳,心神沉浸。 熙宁就坐在台阶上微微休憩,不敢睡死过去,毕竟是在金铎寺。 骤然之间,一把把飞镖从院门处破空而至,一个熟悉身影不断向前大踏步走来。 熙宁虽然惊恐,仍是大袖翻摇,将那些凌厉飞镖纷纷打散。 一把尖刀直直朝荃丫头脖颈处丢掷而出,势大力沉,是蹲在墙头的少年出的手。 熙宁任由一枚飞镖钉入自己肩头,一掠而去,用手抓住那把距离妹妹脖子只差两寸的尖刀,但是那身为纯粹武夫的汉子已经一步来到她身侧,一拳砸在她太阳穴上,打得她撞破墙壁和大半窗户,撞入厢房当中,吐血不止,挣扎了几次都没能起身。 少年轻轻跃下墙头,坏笑道:“师父,荃丫头能不能先别杀啊,最好熙宁姐姐也别打死了,废掉她们的手脚就行啦。” 汉子一掌拍向荃丫头,摇头道:“这小丫头更棘手,师父帮你留着她姐姐便是。” 少年哈哈大笑道:“财色双收!” 汉子猛然转头,一手掐住少女脖子,望向院门口。少年也迅速来到他身旁。 院门口探出一颗脑袋,怯生生道:“佛门清净地,你们做这些勾当不太好吧?” 脸色铁青的少女嘴唇微动,似乎是想要提醒那个呆头鹅赶紧跑。 那人似乎也瞧见了少女的模样,愣了一下:“这位好人小姑娘,是要我救你?放心吧,我这个人最是侠义心肠,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实不相瞒,我其实积攒了一肚子的浩然正气,千里快哉……” 荃丫头竭力想要摇头,有泪水滑落脸颊。小姑娘两坨腮红,很可爱的。 那人眼神缓缓眯起,不再有那种痴傻蠢笨的神色,光明正大地现身,抬起一手,打了个响指:“出来吧,有些阳间人就该被阴间鬼吃了果腹。” 只见那个废物书生的身后畏畏缩缩地走出一只身高一丈多的凶鬼,戾气之重,远胜先前那只。 汉子第一时间松开了少女的脖子:“公子其实是此处鬼王吧。都是误会,我们师徒其实无心冒犯贵地,都是这两位修道之人贪图功德和赏钱……” 厉鬼化作一团滚滚黑烟,瞬间将汉子包裹其中,顿时响起血肉撕裂、骨骼炸裂以及他撕心裂肺的喊叫声。 少年竟是这都没有被吓破胆,还有气力脚尖一点,跃上墙头,迅速远去。 厉鬼似乎得了敕令,放开那个已经毙命的男子,掠出院墙追杀而去,很快就响起如出一辙的惨烈动静。然后一道剑光从天而降,外边那只鬼物哀嚎一声,响彻天地,估摸着郡城都能听到,肯定要吓到无数百姓,只是很快便天地寂静无声。 荃丫头目瞪口呆,痴痴问道:“你是鬼王?” 读书人笑了笑,坐在台阶上,反问道:“你说呢?” 荃丫头突然说道:“先别吃我啊,我先去看看我姐。” 读书人点头道:“好嘞。” 少女想要瞪他一眼,只是一想到他极有可能是金铎寺鬼王,便赶紧去看自己姐姐,搀扶着姐姐走出屋子。 熙宁苦笑无言,束手待毙。先前外边的动静,她听得一清二楚。 荃丫头看着地上那摊血肉,脸色复杂,眼神黯然。 怎么会这样?没死在鬼物手上,竟然差点死在了与她们一起游历了大半个槐黄国的这对师徒手上。他们平时瞧着挺好的啊。 当她们走出屋子后,那个白衣读书人已经站起身走向院子,只是转头对小姑娘说道:“回头你姐姐肯定会更加语气笃定地对你说天底下总是这样多坏人。小姑娘,你不用感到失望,世间人事不是从来如此。不管你看过多少,遇到多少,希望你记住,你还是对的。”他取出一顶斗笠戴在头上,“你瞧,好人好报,恶人恶报,至少在今夜是真的。” 读书人走出院子后,突然身体后仰,笑容灿烂道:“小姑娘,你好看极了,以后一定可以找到如意郎君。” 荃丫头啼笑皆非,抹了把脸上泪水:“讨厌!”她突然想起那道金光,眼神熠熠,“你其实是一位剑仙,对不对?” 陈平安缓缓站直,微笑道:“我是一名读书读傻了的剑客。” 那之后,他便化作一道白虹,往北方而去。 槐黄国以北是宝相国,佛法昌盛,寺庙如林。 陈平安在边境关隘加盖了通关文牒,有事没事就拿出来翻一翻。手头这关牒是新的,魏檗的手笔,以前那份已经被盖得密密麻麻,如今留在了竹楼。 陈平安依旧头戴斗笠身背竹箱,手持行山杖,跋山涉水,独自一人寻幽探险,偶尔御剑凌风,遇见了人间城池便徒步而行,如今离渡船金丹宋兰樵所在的春露圃还有不少的山水路程。 市井坊间往往是驼子多见驼子,瘸子多见瘸子。涉足长生路的修道之人也是如此,会见到更多的修士,当然也有山泽精怪、潜伏鬼魅。 陈平安一路从银屏国随驾城来到宝相国边境,便见到了不少往南走的山野精魅。不过除了在槐黄国玉笏郡出手一次,其余他就只是远观,居高临下,在山上俯瞰人间,总算有些修道之人的心态了。 只不过依旧练拳不停。在鬼蜮谷之后,陈平安就开始专心练习六步走桩,打算凑足两百万拳再说。先前如果不是遇上了那斩妖除魔的一行四人,他原本是想要自己单独镇杀群鬼之后,等到僧人返回,就在金铎寺多待几天,将那青纸金字页经书上的梵文内容拆开来,分几次问一问僧人。经书本就只有两百六十个字,刨开那些雷同的部分,想必问起来不难。财帛动人心,一念起就魔生,人心鬼蜮鬼怕人,金铎寺那对武人师徒便是如此。 走过了两座宝相国南部城池,陈平安发现这边多行脚僧,面容枯槁,托钵苦行,化缘四方。路上遇见了,他便单手竖起在身前,轻轻点头致礼。 宝相国除了僧人多寺庙多香火多外,江湖武夫也多如牛毛。这天,陈平安就在一片黄沙中遇到了一队去往北方州城的镖师,除了装满货物的车马,还有叮叮咚咚的驼铃声。镖师们一个个孔武有力,便是女子也肌肤黝黑,透着一股英姿飒爽,这样的女子,其实也很好看。 一个骑马的年轻人瞧见了前边的白衣书生,不但雪白袍子上满是黄沙尘土,头上也沾了不少,正在迎风艰难缓行,步履蹒跚,不断被车队落在身后。他放缓马蹄,弯腰摘下一只挂在马鞍旁的水囊,笑问道:“这黄风谷还有百余里路,小夫子身上水带得够不够?不够的话,只管拿去,不用客气。”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个嘴唇干裂渗血的年轻镖师,指了指腰间养剑葫,笑道:“不用了,壶里有水,竹箱里还备有水囊。” 年轻人收起水囊,又笑道:“黄风谷夜间极凉,而且如今世道古怪,越发不太平了,越来越多的脏东西闯入市井,所以各大寺庙近期才有大量僧人走出。小夫子尽量跟上我们,最好一起在前方的哑巴湖边落脚过夜,人多阳气盛,还好有个照应。此地夜间本就多有精怪作祟,绝非危言耸听,所以小夫子千万别落了单。不过也不用太过害怕,黄风谷经常会有高僧大德结茅念经,真有那些污秽东西出没,也未必就真敢近身害人。” 陈平安点点头:“谢过少侠提醒,我一定会在天黑前走到哑巴湖。” 宝相国不在包括银屏、槐黄在内的十数国版图之列,故而市井百姓和江湖武人对于精怪鬼魅早已习以为常。北俱芦洲东南一带,精魅与人杂处已经无数年了,所以对付鬼物邪祟一事,宝相国朝野上下都有各自的应对之策。只不过那位梦粱国“说书先生”撤去雷池大阵后,灵气从外倒灌入十数国,这等异象,边境线上的修士感知最早,修成手段的精怪鬼魅也不会慢,熙熙攘攘,商人求利,鬼魅也会顺着本能去追逐灵气,所以才有槐黄国步摇、玉笏两郡的异象,多是从宝相国流窜进入南方的,故而年轻镖师才会说世道越发不太平。 夕阳西下,陈平安不急不缓地走到了那不知为何被当地百姓称呼为哑巴湖的碧绿小湖。已经有数拨人在此聚集,篝火连绵,人人饮酒驱寒。 这天夜里,从西边亮起数道剑光,气势如虹掠向黄风谷,落在距离哑巴湖数十里外的大地上。剑光纵横,伴随着鬼物哀嚎嘶吼。约莫一炷香后,一条条璀璨剑光便离地远去。在这期间,镖师这些会些拳架的武把式也好,过路商贾也罢,竟是人人泰然自若,只管喝酒,热热闹闹,讨论到底是哪家山头的剑修来此练剑。等夜深了,湖边依旧少有人歇息,竟然还有些顽皮稚童手持木刀竹剑相互比拼切磋,胡乱挑起黄沙,嬉笑追逐。 陈平安喝着养剑葫里边的宝镜山深涧水,背靠竹箱坐在湖边,瞧见一个头戴幂篱的女子独自离了队伍,蹲在水边,想要掬水洗脸。她抬起一只手,手腕上系挂有一串雪白铃铛。当她掀开幂篱一角,陈平安便已经收回了视线,望向据说深不见底的哑巴湖。市井传闻,这片小湖千年不曾干涸,任你大旱数年,湖面不降一尺;任你暴雨连绵,湖水不高一寸。 湖心处出现一丝涟漪,一个小黑粒探头探脑,然后迅速没入水中。幂篱女子仿佛浑然不觉,只是细心打理着额头和鬓角青丝,每一次举手抬腕,便有铃铛声轻轻响起,只是被湖边众人饮酒作乐的喧哗声给掩盖了。 湖面无声无息出现一个巨大漩涡,然后骤然跃出一条长达十数丈的怪鱼,通体漆黑如墨,蓦然朝幂篱女子张嘴,牙齿锋利如沙场刀阵。 陈平安盘腿而坐,纹丝不动,单手托腮,望向一人一鱼。 哑巴湖八个方向同时出现八人,各自手持罗盘,瞬间砸入沙面之下,然后纷纷站定,手指掐诀,脚踩罡步。刹那之间,便有一条银线如绳索激射向湖心处。当那条银色绳索汇集在圆心一点,湖面之上瞬间出现一个大放光明的银色八卦图阵法,可与月色争辉。 八人应该师出同门,配合默契,各自伸手一抓,从地上罗盘中拽出一条银线,然后双指并拢,向湖心上空一点,如渔夫起网捕鱼,又飞出八条银线,打造出一座牢笼。然后八人开始旋转绕圈,不断为这座符阵牢笼增加一条条弧线“栅栏”。至于那个单独与鱼怪对峙的女子安危,八人毫不担心。 鱼怪在罗盘砸地之际就已经意识到不对劲,迅速合拢大嘴,只是巨大的惯性让它依旧冲向那个已经猛然起身的幂篱女子。 不退反进的女子一步跨出,高高跃起,一拳就将鱼怪打得坠向湖面八卦阵中。当那副庞然身躯触及八卦阵当中的艮卦,鱼怪头顶顿时砸下一座小山头,可怜鱼怪被弹向震卦,顿时电光闪烁,滋滋作响。鱼怪蹦跳带滑行落入离卦,便有大火熊熊燃烧,就是这样凄惨。然后鱼怪又尝过了冰锥子从湖中戳出枪戟如林的阵仗,最终变化成一个黑衣小姑娘的模样不断飞奔,一边号啕大哭一边抹脸擦泪,又是躲火龙又是躲冰锥,偶尔还要被一条条闪电打得浑身抽搐几下,痛得直翻白眼。 这一幕幕,陈平安都有些不忍直视,稍稍转移视线,还闭上了一只眼睛。他见过不少凶神恶煞为害一方的精怪,不管下场如何,刚抛头露面那会儿大多一个比一个威风八面,比如鬼蜮谷肤腻城范云萝的辇车,就连那与铜臭城鬼物对峙的精怪都有一帮喽啰帮它扛着一块大木板,陈平安还真没见过眼前这么下场凄凉的可怜虫。 湖边众人看着湖上场景,喝彩不断,那些个顽劣孩子也躲在各自长辈身边,除了一开始大鱼跳出湖面张嘴吃人的模样有些吓人,现在倒是都没怎么怕了。宝相国一带,最大的热闹就是仙师捉妖,只要瞧见了,比过年还喜庆。 当尽量离湖面八卦阵法一尺高度的黑衣小姑娘飞奔闯入巽卦当中,一根粗如水井口的圆木立即砸下。她来不及躲避,深吸一口气,双手举过头顶,死死撑住了那根圆木,一脸的鼻涕眼泪,哽咽道:“那串铃铛是我的,当年送给了一个差点死掉的过路书生,他说要进京赶考,身上没盘缠了,我就送了他。他说好了要还我的,这都一百多年了,他也没还,呜呜呜,大骗子……” 这看似荒诞的话,陈平安信。哑巴湖有此水面不增不减的异象,应该就要归功于这个真身模样不太讨喜的鱼怪小丫头。这么多年下来,商贾过客都在此驻扎过夜,也从未有过伤亡。其实人也好,鬼也罢,任你说得天花乱坠,很多时候都不如一个事实、一条脉络。不管怎么说,这么多年来,当地百姓和过路商贾其实应该感激她的庇护才对,无论她的初衷是什么都该如此,该念她一份香火情。只不过仙师降妖捉怪亦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所以陈平安哪怕在鱼怪一露头的时候就知道她身上并无煞气杀心,多半是眼馋那串铃铛,加上起了一份戏谑之心,因为他早已看穿那幂篱女子是一位深藏不露的五境武夫……也可能是宝相国的六境?总之,他没有出手拦阻。不过幂篱女子手上那串铃铛本就是鱼怪小姑娘的物件,这一点,还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当小姑娘道破真相后,那一拳退敌的幂篱女子站在碧绿小湖边上,笑道:“放心吧,捉你回去不是要杀你,而是牵勾国国师的意思。他们那边缺一个河婆,国师大人相中了你,需要你去坐镇水运,不全是坏事。不过事先说好,我也不愿蒙你,你是此湖水怪出身,天生亲水,塑造金身成为河婆的可能性要比人死为英灵的那些存在机会更大,但也不是板上钉钉。没法子,我们与牵勾国朝廷世代交好,人家国师府又给了一大笔神仙钱……强行将你从哑巴湖掳走是有些不厚道,之所以与你说这些,是我觉得你当年赠送铃铛的牵勾国书生更不厚道,不但没有还你铃铛的意思,还珍藏起来,当了家传宝。铃铛也是他后人赠送给牵勾国国师的,为此还得以官升一品,顺便帮祖先要到了一个追赠谥号。你要骂,可以等成了河婆再使劲骂,这会儿你还是乖乖束手就擒,省得继续吃苦头。” 黑衣小姑娘双手还撑着那缓缓下坠的圆木,当她双脚就要触及湖面八卦阵的时候,越发哀号道:“我都快要成水煮鱼了,你们这些就喜欢打打杀杀的大坏蛋!我不跟你们走,我喜欢这儿,这儿是我的家,我哪里都不去!我才不要挪窝当什么河婆,我还小,婆什么婆!” 幂篱女子叹了口气,示意其余八位师门修士不用着急合拢阵法,循循善诱道:“那我跟你打个商量?我可以帮你跟那位国师大人求个情,那笔神仙钱我就先不挣了,但是你必须跟我返回师门。还是要挪个窝,我不能白跑一趟,若是空手而返,师父会怪罪的。我师门附近有一条江河,如今就有水神坐镇,你先瞧瞧人家当水神是个什么滋味,哪天觉得当河婆也不错了,我再带你登门国师府,如何?” 黑衣小姑娘轻轻点头,幂篱女子双手掐诀,念念有词,竟也能驾驭灵气,撤掉了巽卦上空那根圆柱。 黑衣小姑娘在原地蹦跳了几下,双臂弯曲,前后摇晃,眼珠子滴溜溜转。 幂篱女子笑道:“别想跑啊,不然红烧鱼、清蒸鱼都是有可能的。” 黑衣小姑娘抽了抽鼻子,哭丧着脸道:“那你还是打死我吧,离了这里,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幂篱女子有些无奈,其余仙师似乎也觉得好玩,一个个都不急于收网抓妖。 骤然之间,从天际极远处亮起一抹耀眼剑光,转瞬即至,御剑悬停众人头顶,是一位身穿浅紫法袍的年轻剑修,发髻间别有一根断断续续有雷电交织的金色簪子。他微笑道:“这只哑巴湖小妖极难捕捉,你们好手段。多少钱,我买了。” 幂篱女子微笑道:“可是金乌宫晋公子?” 年轻剑修笑道:“正是在下。” 幂篱女子摇头带着歉意道:“这只妖物不能卖给晋公子。” 年轻剑修皱了皱眉头:“我出双倍价钱,我师娘身边刚好缺一个丫鬟。” 幂篱女子犹豫了一下,仍是摇头道:“抱歉,恕难从命。此物是师门答应牵勾国国师的,我今夜做不得主。” 金乌宫宫主夫人性情暴虐,本命物是一根传说以青神山绿竹炼制而成的打鬼鞭,最是嗜好鞭杀婢女,身边除了一人能够侥幸活成教习老嬷嬷,其余的都死绝了,而且还会被抛尸于金乌宫之巅的雷云当中,不得超生。但是金乌宫倒也绝对不算什么邪门魔修,下山杀妖除魔亦是不遗余力,而且一向喜欢拣选难缠的鬼王凶妖。只是金乌宫的宫主,一位堂堂金丹剑修,偏偏最是畏惧身为大岳山君之女的夫人,以至于金乌宫的所有女修和婢女都不太敢跟宫主多言语半句,不然这笔买卖不是完全不可以谈,师门和牵勾国国师想必都不介意卖一个人情给势力庞大的金乌宫。 年轻剑修一挑眉:“好好讲理不听,非要我出剑不成?你这青磬府的小婆姨,六境武夫,加一些符箓手段,信不信我挑花了你这张本来就不咋的的脸庞,再买下那只小妖?”他冷笑着强调,“放心,我还是会买!不过从今往后,我晋乐就记住你们青磬府了。” 幂篱女子心中叹息。总不能因为自己连累整座师门,金乌宫修士一向爱憎分明,并且喜怒无常,一旦不讲理之后,那是难缠至极。她转头看了眼那个双手抱头骗自己的小姑娘。 就在她正要点头答应的时候,落针可闻的哑巴湖边上有一个早早摘了斗笠放在书箱上的白衣文弱书生手持折扇缓缓起身,微笑道:“如果这也算讲理,我看还是一开始就不讲理的好,强买强卖便是,反正谁本事高谁大爷,不用脱裤子放屁拉屎。” 黑衣小姑娘耳朵尖尖微颤,抬起头,疑惑道:“脱裤子放屁是不对,咱们黄风谷风大夜凉,露腚儿可要凉飕飕,可拉屎又没法子,怎么就不要脱裤子啦?” 白衣书生以折扇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对哟。” 小姑娘眉开眼笑,悬停空中,盘腿而坐,双手抱胸:“读书人都愣头愣脑的。” 只是一想到那串好心好意送人当盘缠的铃铛,她便又开始抽鼻子皱小脸。 都是骗人的,装的!当年那家伙还说他这辈子最大的兴趣不是当官,是写一本脍炙人口的志怪小说呢,到时候一定会写一篇关于她的文章,而且一定篇幅极长,浓墨重彩。他当时连名字都取好了,就叫《哑巴湖大水怪》,把她给憧憬得都快要流口水了,还专门提醒他一定要把自己描绘得凶神恶煞一些,道行高一些。他当时答应得很爽快来着,怎的如今连那串铃铛都见着了,却没能见到那篇眼巴巴等了百来年的文章呢?哪怕字数少一些也没关系啊。 晋乐弯腰前倾,凝视着那个人模狗样的白衣书生,笑呵呵道:“哟,跟这小妖一唱一和的,你们俩搁这儿唱双簧呢?” 书生手握折扇抱拳道:“恳请金乌宫晋公子高抬贵手。” 又有一抹剑光破空而至,悬停在晋乐身旁,是一位身姿曼妙的中年女修,以金色钗子别在发髻间。她瞥了眼湖上光景,笑道:“行了,这次历练,在小师叔祖的眼皮子底下,咱们没能斩杀那黄风老祖,知道你这会儿心情不好,可是小师叔祖还在等着你呢,等久了,不好。” 晋乐点了点头,伸出手指:“青磬府对吧,我记住了,你们等我近期登门拜访便是。” 然后又指向那在偷偷擦拭额头汗水的白衣书生。书生在与自己对视后,立即停下动作,故意打开折扇,轻轻扇动清风。晋乐笑道:“知道你也是修士,身上其实穿着件法袍吧。是个儿子就别跟我装孙子,敢不敢报上名号和师门?” 那人笑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陈名好人。” 晋乐脸色阴沉,对中年女修道:“师姐,这我可忍不了,就让我出一剑吧,就一剑。” 中年女修轻声提醒道:“小师叔祖兴许在看着咱们呢。” 晋乐对陈平安冷哼一声:“赶紧去烧香拜佛,求着以后别落在我手里。” 两位金乌宫剑修就此御剑远去,拖曳出两条极长剑光。 已经聚在幂篱女子身边的青磬府八位仙师看到两道剑光消逝后都松了口气,只是一想到晋乐的登门说法,便俱是相视苦笑。尤其是幂篱女子,更是心情沉重。不过九人望向那个这会儿正在使劲擦拭额头的白衣书生,都有些心怀感激。若不是此人挺身而出,分摊了晋乐的注意力,不然他们九人更是麻烦,说不定今夜就难逃一劫,要厮杀一场了。青磬府虽然势力逊色金乌宫一筹,可还真不至于见着了两位剑修就得跪地磕头。可不管怎么说,这趟下山出门捉妖,委实是流年不利。将来师门挡住晋乐的登山问剑,以青磬府的底蕴自然不难,可青磬府从此与金乌宫不对付是在所难免。 幂篱女子抱拳笑道:“这位陈公子,我叫毛秋露,来自宝相国东北方桃枝国的青磬府,谢过陈公子的仗义执言。” 陈平安笑道:“我不是仗义执言,只是想要买下那只哑巴湖水怪。” 黑衣小姑娘依旧双臂环胸,嚷嚷道:“大水怪!” 陈平安转头笑道:“方才见着了金乌宫剑仙,你咋不自称大水怪?!” 黑衣小姑娘眼珠子一转:“方才我嗓子眼冒火,说不出话来。你有本事再让那金乌宫狗屁剑仙回来,看我不说上一说……” 不等她说完话,只见天幕远处出现了一条兴许长达千余丈的一线金光,直直激射向黄风谷某地深处。 陈平安眯起眼,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哟,还是一位金丹境剑修,看来是金乌宫两人口中的那位小师叔祖亲自出手了? 在这之后,天地恢复清明,那道剑光缓缓消逝。 黑衣小姑娘赶紧抱住脑袋大喊道:“小水怪,我只是米粒儿小的小水怪……” 毛秋露对着一位师门老者苦笑道:“若是这人出手向我们问剑,就有大麻烦了。” 老者摇头,轻声笑道:“这位剑仙性子冷清,倨傲是真,可是行事作风全然不似喜好抖威风的晋乐,还是很山上人的,目中无尘事,每次悄然下山只为杀妖除魔,以此洗剑。这次估计是帮晋乐他们护道,毕竟此地的黄风老祖可是实打实的老金丹,又擅长遁法,一个不小心,很容易遭殃身死。我看这一剑下去,黄风老祖几十年内是不敢再露头专吃僧人了。” 毛秋露望向陈平安,摇头笑道:“一来国师府出价购买此妖,价格很高;二来如今惹到了金乌宫晋乐,陈公子你若是接手这烫手芋头,并不妥当。我们青磬府虽说不如金乌宫强势,可在这事上好歹占着理,还不至于对金乌宫太过畏惧。” 陈平安收起折扇别在腰间,微笑道:“没事,我这一路往北远游,辛苦挣钱就是为了花钱来着,毛仙师只管开价。而且我是行踪不定如一叶浮萍的野修,金乌宫想要发火,也得找得着我才行,所以只要毛仙师愿意卖,我就可以买。” 黑衣小姑娘气呼呼道:“我才不要卖给你呢,读书人蔫儿坏,还不如去青磬府跟一位江河水神当邻居,说不定还能骗些吃喝。” 陈平安转头笑道:“不怕那金乌宫剑仙的剑光了?一旦被晋大剑仙知晓你的踪迹,从来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每天提心吊胆,你这大水怪受得了?” 黑衣小姑娘的眉头皱了起来,开始使劲想问题。想事情用不用心,只需要看她眉头皱得有多厉害就行了。 陈平安望向那拨青磬府仙师,笑道:“开价吧。” 毛秋露望向老者,后者轻轻点头。但她仍小声问道:“陈公子当真不怕金乌宫纠缠不休?” 陈平安点头道:“我躲着他们便是。” 毛秋露有些为难,说道:“可是国师府出价一枚谷雨钱……其实平时卖不了这么高价格,但是勾连着那个河婆神位,所以……” 黑衣小姑娘怒道:“啥,才一枚?不是一百枚吗?!气死我了!读书人,快点,给这拳头恁软的小姑娘一百枚谷雨钱,你要是眨一下眼睛,都不算英雄好汉!” 陈平安懒得理这个脑子进水的小水怪,递出一枚谷雨钱。 毛秋露满脸惊讶,无奈道:“陈公子还真买啊?” 就在此时,一位形容枯槁的老僧飘然而至,站在坡顶,身后跟着十数位神色木讷的僧侣,年龄悬殊。他们人人身前悬挂佛珠,虽是寻常材质,却金光流转,在夜幕中极其令人瞩目。 老僧站定后,沉声道:“金乌宫剑仙已远去,黄风老祖受了重伤,狂性大发,竟是不躲在山根休养,反要吃人。贫僧师伯已经与他在十数里外对峙,但也困不住太久。你们速随贫僧一起离开黄风谷地界,实在是拖延不得片刻。” 陈平安将那枚谷雨钱轻轻抛给毛秋露,笑道:“做完买卖,咱们就都可以跑路了。” 毛秋露一咬牙,接住攥在手心,的确是一枚谷雨钱,千真万确。 黑衣小姑娘急匆匆喊道:“还有那串铃铛别忘了!你也要花一枚谷雨钱买下来!” 陈平安还是不理她,她腮帮鼓鼓,觉得这读书人忒不爽利。 毛秋露笑着摘下手腕上那串铃铛,交给陈平安。 她的那位师门长者一挥手,以整座湖面作为八卦的符阵顿时收拢在一起,将那在银色符箓大网中浑身抽搐的小丫头拘押到岸边,其余青磬府仙师也纷纷驭回罗盘。 毛秋露笑道:“我们撤去符阵,陈公子可要看好了,千万别让她逃窜入湖水。”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自然。” 符阵莹光瞬间消散,陈平安一步跨出,拎住黑衣小姑娘的后领高高提起。她悬在空中,依旧板着脸,双臂环胸。 山坡上那些走镖江湖客和过路商贾都已迅速收拾妥当,开始在僧人的护送下匆忙夜行赶路。而那拨青磬府仙师根本没有言语交流就自行走入队伍当中,显然是要一起护送。 陈平安大声喊道:“那位镖师!” 一个骑马来到坡顶的年轻镖师转过头望去,只见那白衣书生除了一手拎着小姑娘,手中还多出了一只酒壶,然后使劲一甩,朝他高高抛来。他伸手就接住,然后收起,露出笑容,抱拳致谢。 江湖偶遇,萍水相逢。投缘便饮酒,无须寒暄,莫问姓名。 毛秋露转头问道:“陈公子不一起走?!” 陈平安大大方方笑道:“我换个方向跑路,你们人多,黄风老祖肯定先找你们。” 毛秋露气得说不出一个字来,转过身去,背对那人,高高举起手臂,伸出大拇指,然后缓缓朝下。可那人竟然还好意思说:“回头有机会去你们青磬府做客啊。” 毛秋露收起手势,置若罔闻,大步离去。 黑衣小姑娘摇头晃脑,幸灾乐祸道:“读书人,你看不出来吧,她原先对你可是有点好感的,现在是半点都没有喽。” 后领一松,她双脚落地。 陈平安笑道:“没瞧出来,你挺有江湖经验啊。” 黑衣小姑娘双手负后,瞪大眼睛,使劲看着他手中的铃铛。 陈平安将铃铛抛给她,然后戴好斗笠,弯腰侧身背起大竹箱。 黑衣小姑娘愣在当场,然后转了一圈,真没啥异样。她伸长脖子,整张小脸蛋和淡淡的眉毛都皱在了一起,表明她脑子里现在是一团糨糊。她问道:“干吗呢,你就这么不管我了?你是真不把一只大水怪当大水怪了是吧?” 陈平安一手推在她额头上:“滚蛋。” 黑衣小姑娘怒道:“干吗呢干吗呢?”她蓦然张大嘴巴,小脸蛋顿时咧开大嘴,露出雪亮的锋利牙齿,“怕不怕?” 陈平安背着竹箱,缓缓走向山坡,撂下一句:“怕死了。” 山坡北边不远处的动静越来越大了,黑衣小姑娘犹豫了一下,随手将铃铛抛入湖中,然后捏着下巴,开始皱眉想问题,眼睁睁看着陈平安走上了山坡。 她冷哼一声,转身大摇大摆走向碧绿小湖,然后猛然站定转头,结果只看到那人已经站在了坡顶,脚步不停,就那么走了。 她使劲挠挠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一个纵身飞跃坠入水中,现出真身,追着不断下坠的铃铛,摇头摆尾,往湖底游弋而去。 陈平安走出数里路,摘下斗笠和竹箱,看见一位浑身浴血的老僧坐在原地默默诵经,一身鲜血竟是淡金色。他身边黄沙地上插有一根锡杖,铜环相互剧烈撞击。 随着老僧入定诵经,周围方丈之地不断绽放出一朵朵金色莲花。 他四周有一道黄色龙卷风不断席卷,隐约可见一袭黄袍藏匿其中。 被那股黄沙龙卷风疯狂冲击,那些金色莲花一瓣瓣凋零。 老僧虽然双眼紧闭,却仍是一挥袖子,沉声道:“快走!抓紧老僧锡杖,它会助你远离此地,莫要回头!” 锡杖向陈平安掠去,悬停在他身边,环环相扣,似乎十分焦急,催促书生赶快抓住,逃离这是非之地。 老僧分心驾驭锡杖离地救人,已经出现破绽,黄沙龙卷风越发气势汹汹,方丈之地的金色莲花已经所剩无几。 就在老僧要彻底被黄沙裹挟、消磨金身之际,耳畔有一个温醇嗓音轻轻响起:“大师只管入定说佛法,小子有幸聆听一二,感激不尽。” 然后他一步前掠十数丈,同时出声道:“随我降妖!” 只见竹箱自行打开,掠出一根金色缚妖索,如一条金色蛟龙尾随雪白身形一起前冲。 缚妖索钻入黄沙龙卷风当中,困住那一袭黄袍。 陈平安出拳如雷,声势惊人,一袖子下去,整个冲天龙卷都要被当场打成两截。 老僧缓缓睁开眼睛,微微一笑,双手合十,低头却不是诵经,而是呢喃道:“威德巍巍,住心看净。可惜无茶,不然上座。” 那一袭白衣与那道龙卷风打得远去了,老僧缓缓起身,走到竹箱旁,抓回那根铜环已然寂静无声的锡杖,佛唱一声,大步离去。 第153章 让你三拳 这一天夜幕中,一名白衣书生背箱持杖,缓缓而行。一个黑衣小姑娘双手死死抱住他的脚踝,所以他每走一步,就要拖着那个牛皮糖似的小丫头滑出一步。 陈平安也不低头:“你就这么缠着我?” 身上还缠绕着一个包裹的小姑娘点头道:“我包裹里边这些湖底宝贝怎么都不止一枚谷雨钱了。说好了,都送给你,但是你必须帮我找到一个会写书的读书人,帮我写一个我特别吓人的精彩故事。” 陈平安无奈道:“你再这样,我就对你不客气了啊。” 黑衣小姑娘糊了一把眼泪鼻涕在他腿上,哽咽道:“求求你了,就带我一起走江湖吧,你本事那么大,黄风老祖都给你打杀了,跟着你混,我吃香喝辣不愁啊。我一定要找到个读书人写我的故事,我要名垂青史,家家户户都晓得我是哑巴湖的一只大水怪。” 陈平安停下脚步,低头问道:“还不松手?” 黑衣小姑娘打死不松手,晃了晃脑袋,用自己的脸庞将他雪白长袍上的鼻涕擦掉,然后抬起头,皱着脸道:“就不松手。” 陈平安一抬脚:“走你。” 黑衣小姑娘被直接摔向哑巴湖,在空中不断翻滚,抛出一道极长的弧线。 片刻之后,陈平安转头望去。身后远远跟着一个跟屁虫,见到他转头就立即站定,开始抬头望月。 陈平安叹了口气:“跟在我身边,说不定会死的。” 黑衣小姑娘屁颠屁颠往前跑,只是一见到他皱眉,就赶紧一个急停,闷闷道:“谁不会死啊,反正都是要死的,我又不怕这个,我就是想要谁都知道我,知道了,死也就死了。” 陈平安继续前行,她便跟在后边。 其间她蹲在地上,直愣愣盯着地面,歪着脑袋,然后蓦然张大牙齿锋利的嘴巴,一口将一只蜥蜴吞下。站起身后,背着个包裹的小姑娘眉开眼笑:“美味!” 只是她突然发现那人又转过头,便立即绷脸,视线游移不定,只是腮帮忍不住动了动。 陈平安笑了笑:“那就跟着吧,争取到了春露圃帮你找个落脚的地方。可是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半路反悔了,想要返回哑巴湖,你自己走,我不会管你。” 黑衣小姑娘飞奔到他身边,挺起胸膛:“我会反悔?呵呵,我可是大水怪!” 陈平安嗯了一声:“米粒儿大小的大水怪。” 黑衣小姑娘破天荒有些难为情。这件芝麻大小的糗事是万万不能写到书里去的。 之后,陈平安身边便跟着一个经常嚷着口渴的黑衣小姑娘了。 一起跋山涉水,小丫头觉得倍儿有意思。 那人会带着她一起坐在一条街上的墙头,看两家门神吵架。 张贴文财神的那户人家出了一位任侠仗义的好汉,贴有武财神的却出了一位读书种子,美姿容,在当地县城素有神童美誉。 此后他们还一起看到了山神嫁女给水神之子的场景,瞧着是锣鼓喧天的大排场,可其实寂静无声。那人当时让出道路,但是山神爷队伍里的一位老嬷嬷主动给了他一个喜钱红包,他竟然也收了,还客客气气地说了一通恭贺言语。 真是丢人现眼,里边就一枚雪花钱好吗。 后来,他们又见到了传说中的五岳山君巡游,金衣神人身骑白马,身后是一条长长的尾巴,很是威风。 他们还在一座占地很大却破败不堪的娘娘祠庙旁边亲眼见到了三个漂亮女子从祠庙西廊一间帷幔敝损、人迹罕至的地方姗姗走出,去与一个阳间书生私会,可惜那之后的羞人光景,身边那个家伙竟然不去看了,也不许她去偷窥。第二天他们再去那边一瞧,只见那三尊彩绘斑驳的美姬泥像相较之前各自少了一块帕巾、一支金钗和一枚手镯。 更好玩的还是那次他们误打误撞找到一处隐匿在山林中的世外桃源,里边有几个装扮成文人雅士的精魅,遇见了他们俩后,一开始还很热情,只是当那些山野精怪开口询问他能否即兴吟诗一首的时候,他傻眼了,然后那些家伙就开始赶人,说怎的来了一个俗坯子。他们俩只好狼狈退出那处府邸,她朝他挤眉弄眼,他倒也没生气。 这些都是极有意思的事情,其实更多的还是昼夜赶路、生火煮饭这么没劲的事情。 不过有些时候,这个怪人也是真的很怪。他有一次行走在山崖栈道上,望向对面青山崖壁,不知为何就一掠而去,直接撞入了山崖当中,然后咚咚咚,就那么直接出拳凿穿了整座山头。还好意思经常说她脑子进水拎不清?大哥别说二姐啊。 他还会经常在夜宿山巅的时候一个人走圈,就那么走一个晚上,似睡非睡。她反正是只要有了睡意就要倒头睡的,大清早睁眼一看,他还在那边散步转圈圈。 他也有不太正经的时候。有次路过郡城之外的水榭,是文人骚客的集会。暴雨时分,众人凉亭观雨如观瀑,一个个兴致颇高,然后那人就嗖一下不见了,不知怎么做到的,就只有那座水榭附近没有了大雨,凉亭里边的读书人一个个呆若木鸡,看得她躲在水里捧腹大笑。 每隔一段时间,在溪涧旁边,他就会一拍酒葫芦,取出一把小巧玲珑的飞剑……刮胡子。有次还转头对她一笑,她可半点笑不出来,那可是仙人的飞剑! 他也曾帮庄稼汉子下地插秧,那会儿,摘了书箱斗笠去往田间忙碌,好像特别开心。一开始,乡野村夫们还害怕这个读书人是瞎胡闹,帮倒忙,不承想真正上手了,半点不生疏。等到劳作之后,村民们想要邀请他们去吃饭,他又笑着离开了。 只不过这些鸡毛蒜皮事儿都不太威风赫赫就是了,让她觉得半点不过瘾。跟了他这么久,半点没有闯出名堂来,还是谁都不知道她是一只哑巴湖大水怪,见着了谁,他都只会介绍她姓周,然后啥都没啦。 唯独一次,她对他稍稍有那么丁点儿佩服。 一条大河之上,一艘逆流楼船撞向躲避不及的一叶扁舟。然后他便御剑而至,飘落在那一叶扁舟上,伸出一手撑住楼船,一手持酒壶,仰头喝酒。 后来他们俩一起坐在一座人间繁华京城的高楼上俯瞰夜景,灯火辉煌,像那璀璨星河。他总算说了一句有那么点书生气的话,说那头顶也星河,脚下也星河,天上天下皆有无声大美。 她见他喝了酒,便劝他多说一点。他便又说月色入高楼,烦,它也来;恋,它也去。 她便有些忧伤,就只是莫名其妙有些米粒儿大小的伤感。其实不是她怀念家乡,她这一路走来,半点都不想,只是当她转头看着那个人的侧脸,好像他想起了一些想念的人,伤心的事。可能吧,谁知道呢,她只是一只年复一年偷偷看着那些人来人往的大水怪,她又不真的是人。 这么一想,她也有些伤感了。那人转过头,膝上横着那根行山杖,抱着酒壶,却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 那一刻,她觉得他可能真的就叫陈好人吧。 这一路逛荡,经过了桃枝国却不去拜访青磬府,黑衣小姑娘有些不开心;绕过了传说中经常剑光嗖嗖嗖的金乌宫,她的心情就又好了,这转变,就如那天上的云。 这天,在一座处处都是新鲜事的仙家小渡口,终于可以乘坐腾云驾雾的渡船,去往春露圃了!这一路好走,累死个人。 黑衣小姑娘站在大竹箱里边,瞪圆了眼眸,差点没把眼睛看得发酸。只可惜双方事先约好了,到了修士扎堆的地方,她必须站在箱子里边乖乖当个小哑巴。大竹箱里边其实没啥物件,就一把从没见他拔出鞘的破剑,便偷偷踹了几脚。只是每次当她蹲下身想要拔出鞘来看看,那人便开口要她别这么做,还吓唬她说那把剑忍她很久了,再得寸进尺,他可就不管了。这让她憋屈了好久,这会儿便抬起一只手,犹豫了半天,仍是一栗暴砸在那家伙后脑勺上,然后开始双手扶住竹箱故意打瞌睡,呼呼大睡的那种。陈平安一开始没在意,在一间铺子里忙着跟掌柜讨价还价购买一套古碑拓本,后来小姑娘觉得挺好玩,卷起袖子就是砰砰砰一顿敲。陈平安花了十枚雪花钱买下那套总计三十二张的碑拓,走出铺子后,也没转头,问道:“还没完了?” 黑衣小姑娘一条胳膊僵在空中,然后动作轻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这下子纤尘不染,瞧着更像是读书人喽。姓陈的,真不是我说你,你真是榆木疙瘩,半点不解风情,大江之上拦下了那艘楼船,上边多少显贵的妇人良家女瞧你的眼神都要吃人,你咋个就登船喝个茶酒?她们又不是真吃人。” 陈平安却转移话题:“你打了我十六下,我记在账本上,一下一枚雪花钱。” 黑衣小姑娘双手环胸,踮起脚尖站在书箱中嗤笑道:“小钱钱,毛毛雨!” 陈平安带着她一起登上了渡船。 这么背着个小精怪,还是有些引人注目,不过瞧来的视线多轻视讥讽。 出门在外,修道之人能够以一只山中君作为坐骑翻山越岭、骑着蛟龙入水翻江倒海,那才是大豪杰、真神仙。 陈平安觉得挺好。谷雨时节经常昼晴夜雨,雨生百谷,天地万物清净明洁,其实适合徒步赶路欣赏沿路山水。只是他还是希冀着能够赶上春露圃集会的尾巴,自己这个包袱斋,不能总是游手好闲。 黑衣小姑娘还是不依不饶:“上楼船喝个茶水也好啊,我当时在岸边可是瞧得真切,有两个衣裙华美的妙龄女子的模样真是不差,这可是红袖添香的好事啊。” 陈平安轻声笑道:“你要是个男的,我估摸着在哑巴湖待久了,迟早见色起意,为祸一方,若是那个时候被我撞见,青磬府抓你去当河婆,或是给金乌宫掳去当丫鬟,我可不会出手,只会在一旁拍手叫好。” 黑衣小姑娘气得一拳打在这个口无遮拦的家伙肩头:“胡说,我是大水怪,却从不害人,连吓人都不稀罕做的!” 陈平安不以为意:“又是一枚雪花钱。” 黑衣小姑娘就要给陈平安的后脑勺来上一拳,不承想陈平安道:“打头的话,一下一枚小暑钱。” 黑衣小姑娘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家底,刨开那枚算是给自己赎身的谷雨钱,其实所剩不多了。难怪那些路过哑巴湖的江湖人经常念叨那钱财便是英雄胆啊。她皱着眉头想了想:“姓陈的,你借我一枚谷雨钱吧?我这会儿手头紧,打不了你几下。” 陈平安干脆就没搭理她,只是问道:“知道我为什么先前在郡城要买一坛酸菜吗?” 黑衣小姑娘疑惑道:“我咋知道你想了啥。是这一路上腌菜吃完啦?我也吃得不多啊,你恁小气,每次夹那么一小筷子就拿眼神瞧我。” 陈平安笑了笑:“听说酸菜鱼贼好吃。” 黑衣小姑娘觉得自己真是聪明,一下子就听明白了。她泫然欲泣,蹲在竹箱中默默擦拭眼泪。她真是又机灵又命苦啊。只是到了渡船底层房间,那家伙放下竹箱后,她便一个蹦跳离开,双手负后,一脸嫌弃,啧啧道:“寒酸!” 陈平安摘了斗笠,桌上有茶水,据说是渡口本地特产绕村茶,别处喝不着,便倒了一杯,灵气几无,但是喝着确实甘甜清冽。相传在渡口创建之前,曾有一位辞官隐士想要打造一座避暑宅邸,开山伐竹,见一小潭,当时只见朝霞如笼纱,水尤清冽,烹茶第一,酿酒次之。后来慕名而来者众,其中就有与文豪经常诗词唱和的修道之人,才发现原来此潭灵气充裕,可都被拘在了小山头附近,才有了一座仙家渡口,其实离渡口主人的门派祖师堂相距颇远。 陈平安开始练习剑炉立桩,黑衣小姑娘坐在椅子上摇晃双腿,闷闷道:“我想吃渡口街角店铺的龟苓膏了,凉凉苦苦的。当时我只能站在竹箱里边,颠簸得头晕,没尝出真正的滋味来。还不是怪你喜欢乱逛,这里看那里瞧,东西没买几件,路没少走。快,你赔我一碗龟苓膏。” 陈平安置若罔闻。 黑衣小姑娘其实也就是闷得慌,随便聊点。可是当陈平安又开始来回瞎走,她便知道自己只能继续一个人无聊了。 她跳下椅子,一路拖到窗边,站上去,双臂环胸。渡船有两层楼,那家伙吝啬,不愿意去视野更好的楼上住着,所以这间屋子外边经常会有人在船板上路过,栏杆旁还有三三两两的人待着,也是让她心烦。这么多人,就没一个晓得她是哑巴湖的大水怪。 渡船缓缓升空,她摇摇晃晃,一下子心情大好,转头对陈平安道:“飞升了飞升了,快看,渡口的铺子都变小啦!米粒儿小!” 这可是她这辈子头回乘坐仙家渡船。不晓得天上的云海能不能吃?在哑巴湖水底待了那么多年,一直疑惑来着。 陈平安只是在屋子里边来回走。 渡船栏杆旁的人不少,聊着许多新近发生的趣事,只要是一说到宝相国和黄风谷的,黑衣小姑娘就立即竖起耳朵,格外用心,不愿错过一个字。 有人说黄风谷的黄风老祖竟然身死道消了,却不是被金乌宫宫主的小师叔一剑斩杀,只是因此受了重伤,然后被宝相国一位路过的大德高僧给降服了。但是不知为何,那位老僧并未承认此事,却也没有透露更多。 黑衣小姑娘气得摇头晃脑,双手挠头。如果不是姓陈的告诉她不许对外人胡乱张嘴,她能把嘴咧得簸箕那么大!她真的很想对窗户外边大声嚷嚷:那黄风老祖是给我们俩打杀了的! 她委屈得转过头,压低嗓音:“我可以现出真身,自己剐下几斤肉来,你拿去做水煮鱼好了,然后你能不能让我跟那些人说上一说啊,我不会说是你打杀了黄风老祖,只说我是哑巴湖的大水怪,亲眼瞧见了那场大战。” 陈平安却不近人情:“急什么,以后等到有人写完了志怪小说或是山水游记,版刻出书了,自然都会知道的,说是你一拳打死了黄风老祖都可以。” 黑衣小姑娘想了想,还是眼神幽怨,只不过好像是这么个理儿。 好在姓陈的还算有点良心:“渡船一楼房间不附赠山上邸报,你去买一份过来,如果有先前没卖出去的也可以买,不过如果太贵就算了。” 黑衣小姑娘哦了一声。只要能够在渡船外边多走几步,也不亏。她跳下椅子,解下包裹,自己掏出一只锦霞灿烂宝光外泄的袋子。陈平安一拂袖关上了窗户,并且丢出了一张驮碑符贴在窗户上。小姑娘见怪不怪,从小袋子里取出一把雪花钱,想了想,又拣出一枚小暑钱。这个过程当中,袋子里边叮当作响,除了神仙钱外,还装满了乱七八糟的小巧物件,如那串当年送人的雪白铃铛一样,都是她这么多年辛苦积攒下来的宝贝。然后她将袋子放回包裹,再将包裹随便搁在桌上,出门的时候,提醒道:“行走江湖要老到些啊,莫要让毛贼偷了咱们俩的家当,不然你就喝西北风去吧!” 陈平安笑道:“哟,今儿出手阔气啊,都愿意自己掏钱啦。” 走到门口的黑衣小姑娘一挑眉,转头道:“你再这样拐弯说我,买邸报的钱咱俩可就要对半分了!” 陈平安果然立即闭嘴。黑衣小姑娘叹了口气,老气横秋道:“你这样走江湖,怎么能让那些山上仙子喜欢呢?” 陈平安走桩不停,笑道:“老规矩,不许胡闹,买了邸报就立即回来。” 约莫一炷香后,黑衣小姑娘推开了门,大摇大摆回来,将一摞邸报重重地拍在了桌上,然后在陈平安背对着自己走桩的时候,赶紧龇牙咧嘴,嘴巴微动,咽了咽,等到那人转头走桩,她立即双臂环胸,端坐在椅子上。 陈平安停下拳桩,取出折扇,坐在桌旁,瞥了她一眼:“有没有买贵了?” 她讥笑道:“我是那种蠢蛋吗,这么多珍贵的山上邸报,原价两枚小暑钱,可我才花了一枚!我是谁,哑巴湖的大水怪,见惯了做买卖的生意人,我砍起价来,能让对方刀刀割肉,揪心不已。” 陈平安有些无奈,翻翻拣拣那些邸报,有些还是前年的了,若是按照正常市价,总价确实需要一枚小暑钱,可邸报如时令蔬果,往往是过期作废,这邸报瞧着是多,可其实半枚小暑钱都不值。这些都不算什么,生意是生意,只要你情我愿,天底下就没有只有该我赚的买卖。可是有些事情,既然不是买卖了,那就不该这么好说话。 眼前这个小姑娘,其实很好,一根筋,傻乎乎的,但是她身上有些东西千金难买。就像嘴唇干裂渗血的年轻镖师坐在马背上递出的那只水囊,陈平安哪怕不接,也能解渴。 小丫头在外边给人欺负得惨了,她似乎会认为那就是外边的事情,踉踉跄跄返回,开门之前,先躲在廊道尽头的远处,好久才缓过来,然后走到了屋子里,不会觉得自己身边有个……熟悉的剑仙,就一定要如何。大概她觉得这就是自己的江湖?自己在江湖里积攒下来的未来书上故事之一,有些必须写在书上,有些糗事小事就算了,不用写。 陈平安背靠椅子,手持折扇,轻轻扇动阵阵清风:“疼,就嚷嚷几声,我又不是那个帮你写故事的读书人,怕什么。” 黑衣小姑娘一下子垮了脸,一脸鼻涕眼泪,只是没忘记赶紧转过头去,使劲咽下嘴中一口鲜血。 陈平安笑问道:“具体是怎么回事?” 黑衣小姑娘抬起双手,胡乱抹了把脸,低着头,不说话。 陈平安微笑道:“怎么,怕说了,觉着好不容易今天有机会离开竹箱,一个人出门短暂游玩一趟,结果就惹了事,所以以后就没机会了?” 其实一起走过了这么多的山山水水,她从来没有惹过事,就只是睁大眼睛,对外边的广袤天地充满了好奇和憧憬。 黑衣小姑娘轻轻点头,病恹恹的。 陈平安合起折扇,笑道:“说说看。这一路走来,你看了我那么多笑话,也该让我乐呵乐呵了吧?这就叫礼尚往来。” 小姑娘趴在桌上,歪着脑袋贴在桌面上,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擦拭桌面,没有心结,也没有愤懑,就是有些米粒儿大小的忧愁,轻轻说道:“不想说,又不是啥大事。我是见过好多生生死死的大水怪,见过很多人就死在哑巴湖附近,我都不敢救他们。黄风老祖很厉害的,我只要一出去,救不了谁,我自己也会死的。我就只能偷偷将一些尸骸收拢起来,有些会被人哭着搬走,有些就那么留在了风沙里边,很可怜的。我不是怕死,就是怕没人记得我,天下这么多人,还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呢。” 陈平安身体前倾,以折扇轻轻打了一下小姑娘的脑袋:“再不说,等会儿我可就你要说也不听了。” 小姑娘坐直身,嘿了一声,摇头晃脑,左摇右摆,开心笑道:“就不说,就不说。” 然后她看到那个白衣书生歪着脑袋,以折扇抵住自己脑袋,笑眯眯道:“你知不知道,很多时候很多人,爹娘不教,先生不教,师父不教,就该让世道来教他们做人?” 黑衣小姑娘又开始皱着小脸蛋和淡淡的眉毛了。他在说个啥,没听明白,可是自己如果让他知道自己不明白好像不太好,那就假装自己听得明白?可是假装这个有点难,就像那次他们俩误入世外桃源,他被那几只身穿儒衫的山野精怪要求吟诗一首,不就完全没辙嘛。 陈平安站起身,也没见他如何动作,符箓就离开窗户掠回他袖中,窗户更是自己打开。 他站在窗口,渡船已在云海上,清风拂面,两只雪白大袖飘然摇晃。 黑衣小姑娘有些生气:个儿高了不起啊!她犹豫了一下,站在椅子上,突然想通了一件事情:行走江湖遇上些许凶险,岂不是更显得她见多识广? 她立即眉开眼笑,双手负后,在椅子那么点的地盘上挺胸散步,笑道:“我掏钱买了邸报之后,那个卖我邸报的渡船管事就跟一旁的朋友大笑出声。我又不知道他们笑什么,就转头也对他们笑了笑。你不是说过吗,无论是走在山上山下,也无论自己是人是妖,都要待人客气些。然后那个渡船管事的朋友刚好也要离开屋子,就不小心撞了我一下,我一个没站稳,邸报撒了一地。我说没关系,然后去捡邸报,结果那人踩了我一脚,还拿脚尖重重蹍了一下,应该不是不小心了。我一个没忍住,就皱眉咧嘴了,结果给他一脚踹飞了。渡船人说我好歹是客人,那凶凶的汉子这才没搭理我,我捡了邸报就跑回来了。”她双臂环胸,神色认真,“可不是蒙你,我当时吃不住疼,就咧嘴了一丢丢!”她害怕陈平安不信,伸出两根手指,“最多就这么多!” 陈平安转过头,笑问道:“你说,时时刻刻事事处处与人为善到底对不对?是不是应该一拆为二,与善人为善,与恶人为恶?对为恶之人的先后顺序、大小算计都捋清楚了,施加在他们身上的责罚大小若是出现前后不对称的情况,是否自身就违背了先后顺序?善恶对撞,结果恶恶相生,点滴累积,亦是一种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的气象,只不过却是那阴风煞雨,这可如何是好?” 黑衣小姑娘用力皱着脸,默默告诉自己:我听得懂,可我就是懒得开口,没吃饱没气力呢。 陈平安笑眯眯,以折扇轻轻敲打自己心口:“你不用多想,我只是在扪心自问。” 黑衣小姑娘不想他这个样子,所以有些自责。与其他这样云遮雾绕让人看不真切,她还是更喜欢那个下田插秧、以拳开山的他。 好在陈平安很快蓦然而笑,一个身形翻摇跃过了窗户,站在外边的船板上:“走,咱们赏景去。不唯有乌烟瘴气,更有山河壮丽。” 他趴在窗台上,伸出一只手打趣:“我把你拎出来。” 黑衣小姑娘怒道:“起开!我自己就可以!” 她跃出窗户,只是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便畏畏缩缩抓住陈平安的袖子,竟是觉得站在书箱里边挺好的。 她转头看了眼打开的窗户,轻声道:“咱俩穷归穷,可好歹衣食无忧,要是给人偷了家当,岂不是雪上加霜?我不想吃酸菜鱼,你也别想。” 陈平安却道:“那也得看他们偷了东西,有没有命拿住。” 黑衣小姑娘眨了眨眼睛,使劲点头:“霸气!” 陈平安用折扇一敲她脑袋:“别不学好。” 她抱住脑袋,一脚踩在他脚背上。 陈平安笑道:“这就很好。” 最后,黑衣小姑娘死活不敢走上栏杆,还是被陈平安抱着放在了栏杆上。 然后她走着走着,就觉得倍儿有面子,好多人都瞧着她呢。 她低头望去,那个家伙就懒洋洋走在下边,一手摇扇,一手高高举起,刚好牵着她的小手,于是她便说不用他护着了,她可以自己走,稳当得很! 那一刻的渡船,很多修道之人和纯粹武夫都瞧见了这古怪一幕。 一个黑衣小姑娘双臂晃荡,仰头挺胸大步走着。 脚下有个手持折扇的白衣书生,面带笑意缓缓而行。 黑衣小姑娘随口问道:“姓陈的,有一次我半夜睡醒,见你不在身边呢,去哪儿了?” 陈平安笑道:“随便逛逛。装作差点被人打死,然后差点打坏……没什么了,就当是翻书翻到一个没劲的书上故事好了。看到一半,就觉得困了,合上书以后再说。” 黑衣小姑娘皱眉道:“你这样话说一半很烦啊。” 陈平安微笑道:“一起行走江湖,多担待些嘛。” 黑衣小姑娘双臂环胸,走在栏杆上:“那我要吃龟苓膏!一碗可不够,必须两大碗。邸报是我花钱买的,两碗龟苓膏你来掏钱。” 陈平安点头道:“行啊,但是得下一座渡口有龟苓膏卖才行。” 黑衣小姑娘皱眉道:“没了龟苓膏,我就换一种。” 话一说出口,她就觉得自己真是贼精贼聪明,算无遗策! 陈平安犹豫了半天:“太贵的,可不行。” 黑衣小姑娘一脚轻轻缓缓递去:“踹你啊。” 陈平安也慢悠悠歪头躲开,用折扇拍掉她的脚:“好好走路。” 看客当中,有渡船管事和杂役,也有一个站在二楼观景台赏景的汉子,他与七八人一起众星拱月地护着一对年轻男女。他住在这艘渡船的天字号房隔壁,一样价格不菲,属于沾光,不用他自己掏一枚雪花钱。 这就是师门山头之间有香火情带来的好处,呼朋唤友,山上御风,山下历练,傲视王侯,睥睨江湖。 一个姿容平平但身穿珍稀法袍的年轻女修笑道:“这只小鱼怪有无跻身洞府境?” 她身边那位面如冠玉的年轻修士点头道:“如果我没有看错,刚好是洞府境,还未熟稔御风。如果不是渡船阵法庇护,一不小心摔下去,若脚下恰好是江河湖泊还好说,可要是岸上山头,必死无疑。” 汉子轻声笑道:“魏公子,这不知来历的小水怪先前去找渡船柳管事买邸报,很是冤大头,花了足足一枚小暑钱。” 被称为魏公子的俊美青年故作讶异:“这么阔绰有钱?” 女子掩嘴娇笑,望向身边的年轻人,眼神脉脉含情,一览无余。 其余人等更是附和大笑,好像听到了一句极有学问的妙言佳话。 帮闲,可不就是察言观色,帮着将那独乐乐变成众乐乐吗? 年轻女修又问道:“魏公子,那个白衣读书人瞧着像是那小脏东西的主人?为何不像是中五境的练气士,反而更像是一个粗鄙武夫?” 魏公子笑了起来,转过头望向她:“这话可不能当着我爹的面讲,会让他难堪的,他如今可是咱们大观王朝头一号武人。” 年轻女修赶紧怀着歉意笑道:“是青青失言了。” 魏公子无奈笑道:“青青,你这么客气,是在跟我见外吗?” 被昵称为青青的年轻女修立即笑靥如花。她来自春露圃的照夜草堂,父亲是春露圃的供奉之一,而且生财有道,单独经营着春露圃半条山脉,是世俗王朝和帝王将相眼中高高在上的金丹地仙,下山走到哪里都是豪门府邸、仙家山头的座上宾。此次她下山,是专程邀请身边这位贵公子去往春露圃赶上集会压轴的那场辞春宴。 东南沿海有一座大观王朝,仅是藩属屏障便有三国,魏公子出身的铁艟府是王朝最有势力的三大豪阀之一,世代簪缨,原来都在京城当官,如今家主魏鹰年轻的时候投笔从戎,竟然为家族别开生面,手握兵权,是第一大边关砥柱。长子则在朝为官,已是一部侍郎。而这位魏公子魏白作为魏大将军的幼子,从小就倍受宠溺,且他自己就是一个修道有成的年轻天才,在王朝内极负盛名,甚至有一桩美谈:春露圃的元婴老祖一次难得下山游历,路过魏氏铁艟府,看着那对大开仪门相迎的父子,笑言:“如今见到你们父子,外人介绍,提及魏白,还是大将军魏鹰之子,可是不出三十年,外人见你们父子,就只会说你魏鹰是魏白之父了。” 魏鹰开怀大笑。由不得他不畅快,毕竟春露圃的祖师爷轻易可不夸人。 魏白得了一位元婴老祖的亲口嘉奖,认可其修行资质,更是惹来朝野上下无数艳羡,就连皇帝陛下都为此赐下了一道圣旨和一件秘库重宝给铁艟府,希望魏白能够再接再厉,安心修行,早早成为国之栋梁。 她与魏白,其实不算真正的门当户对。两人最早见到的时候,铁艟府就有意撮合他们,魏鹰当着她的面,说他们是天造地设的神仙眷侣。只是那会儿春露圃老祖还未下山去过大观王朝,她爹便不太乐意,觉得一个尚未跻身洞府境的魏白前程难测,毕竟成为练气士之后,洞府境才是第一道大门槛。 之后魏白在修行路上一帆风顺,年纪轻轻就有望破开洞府境瓶颈,又得了春露圃老祖师毫不掩饰的青睐,铁艟府也随之在大观王朝水涨船高,结果就成了她爹着急,铁艟府开始处处推托了,所以才有了她这次下山。 其实不用她爹催促,她自己就百般愿意。她没有携带扈从,在东海沿海一带,春露圃虽说势力不算最顶尖,但是交友广泛,谁都会卖春露圃修士的几分薄面。例如金乌宫的小师叔祖,每隔几年就会一人一剑去往春露圃僻静山脉当中汲水煮茶。 但是魏白身边却有两名扈从——一个沉默寡言的铁艟府供奉修士,据说曾经是魔道修士,已经在铁艟府避难数十年。另外一个更是足可影响一座藩属小国武运的七境金身武夫。 魏白转过头,望向站在人群后边的壮硕老者,问道:“廖师父,看得出那白衣书生的根脚吗?” 那人原本在闭目养神,听到铁艟府小公子的问话后,睁眼笑道:“听呼吸和脚步,应该相当于咱们大观王朝边境上的五境武夫,比起寻常的江湖五境草包还是要略强一筹。” 他身边一个面容天然阴鸷狠厉的老嬷嬷沙哑道:“小公子,廖小子说得差不离。” 壮硕老者冷哼一声。按照双方悬殊的岁数,给这老婆娘说一声小子其实不算她托大,可自己毕竟是一个战阵厮杀出来的金身境武夫,老婆娘仗着练气士的身份,对自己从来没有半点敬意。 那个来自大观王朝一个江湖大派的汉子搓手笑道:“魏公子,不然我下去试试那个沐猴而冠的年轻武夫的深浅?就当杂耍,给大家逗逗乐子,解解闷。顺便我斗胆讨个巧儿,好让廖先生为我的拳法指点一二。” 他所在门派是大观王朝南方江湖的执牛耳者,门中杂七杂八的帮众号称近万人,掌握着许多与漕运、盐引有关的偏财,财源滚滚。其实这都要归功于铁艟府的面子,不然这钱吃不进肚子,会烫穿喉咙的。他门中亦是有一位金身境的武学大宗师,只不过私底下说过,自称对上了那个姓廖的,输多胜少。 北方江湖则有一个人人用剑的帮派,宗主加上弟子不过百余人,就能号令北方武林群雄。那位喜好独自行走江湖的老宗主是一位传说中已经悄悄跻身了远游境的大宗师,只是已经小二十年不曾有人亲眼见他出剑,可是南方江湖中人都说老家伙之所以行踪不定就是为了躲避那些山上地仙,尤其是骄横剑修的挑衅,因为一座江湖门派胆敢带个“宗”字,不是欠收拾是什么? 听到汉子的殷勤言语,魏白却摇头笑道:“我看还是算了吧,你们山下武夫不比我们铁艟府的沙场将士,一个比一个好面子。我看那年轻武夫也不容易,应该是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得了一桩本该属于修道之人的机缘,让那小水怪认了做主人,所以这趟出门游历,登上了仙家渡船,还是忘不了江湖脾气,喜欢处处显摆。由着他去了,到了春露圃,鱼龙混杂,还敢这么不知收敛,一样会吃苦头。” 汉子一脸佩服道:“魏公子真是菩萨心肠,仙人气度。” 魏白笑着摇头:“我如今算什么仙人,以后再说吧。”他又突然转过头,“不过你丁潼是江湖中人,不是我们修道之人,只能活得久一些、再久一些,像那位行踪飘忽不定的彭宗主,才有机会说类似的言语了。” 老嬷嬷嗤笑道:“那姓彭的活该成了远游境,更要东躲西藏。若是与廖小子一般的金身境,倒也惹不来麻烦。一脚踩死他,我们修士都嫌脏了鞋底板。如今偷偷摸摸跻身了武夫第八境,成了大一点的蚂蚱,偏偏还耍剑,门派带了个‘宗’字,山上人不踩他踩谁啊?” 姓廖的壮硕老者冷笑道:“这种话你敢当着彭老儿的面说?” 老嬷嬷啧啧道:“别说当面了,他敢站在我跟前,我都要指着他的鼻子说。” 金身境老者懒得跟一个老婆姨掰扯,重新开始闭目养神。 叫丁潼的武夫半点不觉得尴尬,反正不是说他。便是说他又如何,能够让一个铁艟府老供奉说上几句,那是莫大的荣幸,回了门派中就是一桩谈资。 魏白伸手扶住栏杆,感慨道:“据说北方那位贺宗主前不久南下了一趟。贺宗主不但天资卓绝,如此年轻便跻身了上五境,而且福缘不断,作为东宝瓶洲那种小地方出身的修道之人,能够一到咱们北俱芦洲,先是找到一座小洞天,又接连降服诸多大妖鬼魅,最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创建一座‘宗’字头仙家,并且还站稳了脚跟,凭借护山阵法和小洞天先后打退了两位玉璞境,真是令人神往!将来我游历北方,一定要去看一看她,哪怕远远看一眼也值了。” 女修青青听了这话难免有些心情郁郁,只是很快就释然。因为魏白自己都一清二楚,他与那位高不可攀的贺宗主,也就只是他有机会远远看她一眼而已了。 魏白突然凑近身边女子,轻声道:“青青,天上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眼前人,我心里有数的。” 年轻女修顿时愁眉舒展,笑意盈盈。 一楼船栏,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脏东西还在栏杆上欢快飞奔。 至于那个一袭白袍微有泥垢尘土的年轻人,也依旧在附庸风雅,摇动折扇。 魏白突然会心一笑,二楼别处竟然有人终于觉得碍眼,选择出手了。 只是他又突然皱了皱眉头。 那一缕灵气凝聚为袖箭的偷袭本该打在那黑衣小丫头的腿上,黑衣小丫头被击碎膝盖后,再被那股穿透骨头的袖箭劲头一带,刚好能够破开渡船飞掠的那点浅薄阵法屏障,外人瞧着,也就是小丫头一个没站稳,摔出了渡船,然后不小心摔死而已,这艘渡船都不用担责任。自己走栏杆摔死,渡船一没晃二没摇的,怪得着谁?只可惜那一道隐蔽的灵气袖箭竟然被那白衣书生以扇子挡住,但是瞧着挡得也不轻松好受,他快步后撤两步,背靠栏杆,这才稳住身形。 魏白摇摇头,原来真是个废物啊。先前幸好没让身边那个狗腿子出手,不然这要是传出去,还不是自己和铁艟府丢脸,这趟春露圃之行就要糟心了。 白衣书生一脸怒容,高声喊道:“你们渡船就没人管管?二楼有人行凶!” 黑衣小姑娘赶忙停下,跳下栏杆,躲在他身边,脸色惨白,没忘记他的叮嘱,以心湖涟漪询问道:“比那黄风老祖还要厉害?” 陈平安没有以心声言语,而是直接点头轻声道:“厉害多了。” 只不过厉害不在道行修为,人心坏水罢了。 黑衣小姑娘有些急眼了:“那咱们赶紧跑路吧?” 陈平安突然变了神色,一手轻轻放在她脑袋上,合起折扇,微笑道:“我们今天跑了,由着这帮祸害明天去害其他人?世道是一锅粥,那些老鼠屎就该夹上来丢出去,见一颗丢一颗。还记得我们在江湖上遇到的那拨人吗?记得我事后是怎么说的吗?” 黑衣小姑娘想了想,点点头:“你说当灾难真的临头了,好像人人都是弱者。在这之前,人人又好像都是强者,因为总有更弱的弱者存在。” 先前他们一起缓缓登山,据当地百姓说那座山上最近有古怪,他们就想去瞅瞅,在僻静山路上遇到了一拨快马饮酒的江湖豪侠,意气风发,言语高声,说要宰了那只精怪才好扬名立万。 不知为何,当时走在道路中间的陈平安没有让路,然后就被一匹高头大马给直接撞飞了出去。骑马之人人人放声大笑,马蹄阵阵,扬长而去。 不过当时她倒是没担心,这可是一个能活活打死黄风老祖的剑仙,而且当时都没使出养在酒壶里的飞剑。 可她就是觉得生气,忍不住张开了嘴巴。结果陈平安来到她身边,轻轻按住了她的脑袋,笑着说没关系。 之后他们两人就看到那拨江湖武人被一只身高两丈的獠牙精怪堵住了路,那精怪当时嘴上还大口嚼着一条胳膊,手中攥着一名男子血肉模糊的尸体。 黑衣小姑娘大致瞧出死了的正是那个一马当先撞飞陈平安的坏蛋,她躲在他身后,他就伸出那把合拢的折扇指向那只暴戾吃人的魁梧精怪,笑道:“你先吃饱了这顿断头饭再说。” 那只拦路精怪竟是丢了手中尸体,想要往密林深处逃窜。 那些早先吃饱了撑的要上山杀妖的江湖人开始跪地磕头,祈求救命。 黑衣小姑娘不太喜欢这个江湖故事,从开头到结尾,她都不太喜欢。 渡船二楼的一处观景台上亦是成群结队,那里的人瞧着白衣书生挡下了那一手后,便觉得没劲了,让过那一大一小便是。而那个白衣书生也没胆子兴师问罪,似乎就那么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了。 众人哄然大笑,毫不忌惮给那一大一小知晓是谁出的手。 一个渡船伙计硬着头皮走到白衣书生身边,不是担心他会絮叨,而是担心自己被管事逼着来过这里,不小心惹来了二楼贵客们的厌弃,此后可就讨不着半点赏钱了。 年轻伙计板着脸站在陈平安身前,问道:“你瞎嚷嚷什么,你哪只狗眼看到有人行凶了?” 陈平安转头望向黑衣小姑娘:“是他卖给你邸报,还劝说另外那个客人不要打死你,当了一回大好人?” 黑衣小姑娘摇摇头,说是个年纪更老的。 陈平安以折扇轻轻拍打心口,自言自语道:“修道之人要多修心,不然瘸腿走路,走不到最高处。” 黑衣小姑娘扯了扯他的袖子,一只手挡在嘴边,仰着脑袋悄悄对他道:“不许生气,不然我就对你生气了啊,我很凶的。” 陈平安仰头望向二楼:“不行,我要讲讲道理,上次在苍筠湖没说够。” 年轻伙计伸手就要推搡那个瞧着就不顺眼的白衣书生:“你还不消停了是吧?滚回屋子一边凉快去!” 然后他目瞪口呆。自己的手掌,怎的在那人身前一寸外就伸不过去了? 陈平安也不看他,笑眯眯道:“压在四境,就真当我是四境武夫了啊。” 年轻伙计突然一弯腰,抱拳笑道:“客人你继续赏景,小的就不打搅了。” 二话不说,转身就跑。跑到船头那边,转头一看,白衣书生已经没了身影,只剩下一个皱着眉头的黑衣小姑娘。 二楼观景台,七八个联袂游历的男女修士一起齐齐后退。眼睛一花,那个挡下一记灵气袖箭都很吃力的白衣书生就已经莫名其妙地站在了栏杆上,一手负后,一手轻轻摇扇,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当一个人想要开口说话的时候,一身灵气运转骤然凝滞,如背负山岳,竟是涨红了脸,哑口无言。 陈平安微笑道:“我讲道理的时候,你们听着就行了。” 啪一声,合拢折扇,轻轻一提。那个发出袖箭的练气士被他悬空提起,随手向后一丢,直接摔出了渡船之外。 折扇又一提,又是一人被勒紧脖子一般悬高,同样被一袖子拍向渡船外。 观景台上瞬时就变得空空荡荡,全部人都扔了出去。陈平安一个后仰,竟是跟着倒飞出了渡船之外,两只雪白大袖猎猎作响,瞬间下坠,不见了踪迹。片刻之后,他又出现在了渡船栏杆上,仰头望向天字号房的观景台,笑眯眯不言语。 魏白扯了扯嘴角:“廖师父,怎么说?” 壮硕老者已经大步向前,以罡气弹开那些只会吹嘘拍马的山上山下帮闲废物,凝视着白衣书生,沉声道:“不好说。” 魏白转头瞥了眼脸色微白的丁潼,收回视线后,笑道:“那岂不是有些难办了?” 老嬷嬷也站在了魏白身边:“这有什么麻烦的,让廖小子下去陪他玩一会儿,到底有几斤几两,掂量一下便晓得了。” 魏白没有擅作主张。寄人篱下的家奴供奉也是人,尤其是确实有大本事的,他一向不吝啬自己的亲近与尊敬。所以他轻声道:“廖师父你不用强出头。” 壮硕老者一手握拳,浑身关节如爆竹炸响,冷笑道:“南边的绣花枕头经不起打,北边彭老儿的剑客又是那位相国护着的,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敢挑衅我们铁艟府的,管他是武夫还是修士,我今儿就不错过了。” 他没有气势如虹地一拳直去,而是单手撑在栏杆上,轻轻飘落在一楼船板上,笑道:“小子,陪我热热手?放心,不打死你,无冤无仇的。” 陈平安仰起头,以折扇抵住下巴,似乎在想事情,然后收起折扇,也飘落在地:“让人一招的下场都不太好……”他停顿片刻,然后笑容灿烂道,“那就让人三招好了。”他一手负后,手握折扇,指了指自己额头,“你先出三拳,之后再说。生死自负,如何?” 两人极有默契,各自站在了渡船两侧,相距约莫二十步。 渡船所有乘客都在窃窃私语,魏白那边更是觉得匪夷所思,唯独一个从宝相国更南边动身向春露圃逃难的一楼渡船客人面色惨白,嘴唇发抖,欲哭无泪:我怎么又碰到这个性情难测、道法高深的年轻剑仙了?年轻剑仙老爷,我这是跑路啊,就为了不再见到您老人家啊,真不是故意要与您同乘一艘渡船的啊! 姓廖的金身境武夫老者嗤笑道:“小子,真要让我三拳?” 陈平安一脸讶异道:“不够?那就四拳?你要觉得把握不大,五拳,就五拳好了,真不能更多了。多了,看热闹的会觉得乏味。” 老人竖起大拇指笑道:“三拳过后,希望你还有个全尸。” 他不再言语,拳架拉开,罡气汹涌,拳意暴涨。一楼二楼竟是人人大风扑面的处境,一些个道行不高的练气士和武夫几乎都要睁不开眼睛。 轰然一声,屋舍房间那一侧的墙壁窗户竟是出现了一阵持续不绝的龟裂声响。 壮硕老者站在了陈平安先前所站位置,再一看,那个白衣书生竟然没有四分五裂,而是站在了船头,一身白袍与大袖翻滚如雪飞,这让一些个认出了老人铁艟府身份的家伙只得将一些喝彩声咽回肚子。 陈平安喉结微动,似乎也绝对没有表面那么轻松,应该是强撑着咽下了涌到嘴边的鲜血,然后仍是笑眯眯道:“这一拳下去,换成别人,最多就是让六境武夫当场毙命,老前辈还是厚道,心慈手软了。” 壮硕老者眯眼。年轻人身上那件白袍这会儿才被自己的拳罡震散尘土,但是却没有丝毫裂缝出现。他沉声道:“一件上品法袍,难怪难怪!好心机,好城府,藏得深!” 陈平安依旧手持折扇,缓缓走向前:“我砸锅卖铁好不容易买了件法袍,埋怨我没被你一拳打死?老前辈你再这样,可就不讲江湖道义了啊。行行行,我撤去法袍功效便是,还有两拳。” 老人一步踏地,整艘渡船竟是都下坠了一丈多。他身形如奔雷向前,递出毕生拳意巅峰的迅猛一拳。 这一下子,那个白衣书生的身体总该直接炸开,至少也该被一拳打穿船头,坠入地面了吧? 没有。不但如此,那人还站在原地,依旧一手持扇,只是抬起了原本负后的那只手掌而已。 这一次,换成壮硕老者倒滑出去,站定后,肩头微微倾斜。 二楼魏白脸色阴沉,那老嬷嬷更是面沉如水,心思不定。 陈平安半天没动,然后哎哟一声,双脚不动,装模作样摇晃了几下身躯:“前辈拳法如神,可怕可怕。所幸前辈只有一拳了,心有余悸。幸好前辈客气,没答应我一口气让你五拳,我这会儿很是后怕了。” 所有渡船客人都快要崩溃了。他娘的,这辈子都没见过明明这么会演戏又这么不用心的家伙! 壮硕老者笑了笑:“那就最后一拳!” 深吸一口气,老者一身雄浑罡气撑开了长衫。 下一刻,异象突起。堂堂铁艟府金身境武夫老者竟是没有直接对那个白衣书生出拳,而是半路偏移路线,去找那个一直站在栏杆旁的黑衣小姑娘。她每次见白衣书生安然无恙,便会绷着脸忍着笑,偷偷抬起两只小手轻轻拍掌。拍掌动作很快,但是无声无息,应该是刻意让双掌不合拢。 又是一瞬间,如同光阴长河就那么静止了。 只见一袭白衣站在了黑衣小姑娘身边,左手五指如钩,掐住那铁艟府武学宗师的脖子,让身体前倾的后者咫尺都无法向前走出。后者脖颈处血流如注,白衣书生一手握折扇,轻轻松开手指,推在老者额头上。砰然一声,一名在战阵上厮杀出来的金身境武夫直接撞开船尾,坠出渡船。 陈平安转头望向二楼,左手在栏杆上反复擦拭了几下,眯眼笑问:“怎么说?” 魏白没说话,老嬷嬷没说话。 片刻之后,所有人都听到了远处的声响。 渡船后方有一粒金光炸开,然后骤然而至。一个少年模样、头别金簪的御剑之人望向栏杆,问道:“就是你一剑劈开了我金乌宫那座雷云?” 陈平安一脸茫然,问道:“你在说什么?” 少年剑仙无奈一笑:“到了春露圃,我请你喝茶。” 剑光远去,黑衣小姑娘不知为何,突然觉得这样的山上故事是很豪气了,但是她就是开心不起来,低下头,走到陈平安身边,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对不起。” 陈平安蹲下身,双手扯住她的脸蛋,轻轻一拽,然后朝她做了个鬼脸,柔声笑道:“干吗呢干吗呢?” 黑衣小姑娘腼腆一笑。 陈平安突然一扯身上金醴法袍往她脑袋上一罩,瞬间黑衣小姑娘就变成了白衣小丫头。只是白衣书生的雪白长袍里边,竟然又有一件白色法袍。 陈平安眼神清澈,缓缓起身,轻声道:“等下不管发生什么,不要动,一动都不要动。如果你今天死了,我会让整个北俱芦洲都知道你是哑巴湖的大水怪,姓周,那就叫周米粒好了。但是别怕,我会争取护着你,就像我会努力去护着有些人一样。” 然后陈平安转过身,视线扫过渡船一楼和二楼,不急不缓,淡然道:“高承,我知道你就在这艘渡船上,忍了这么久,还是没能想出一个确定可以杀我的万全之策?是你离开老巢之后太弱了,还是我……太强?要是再不动手,等到了春露圃,我觉得你得手的机会会更小。” 渡船所有人都没听明白这个家伙在说什么,只有屈指可数的渡船乘客依稀觉得高承这个名字好像有些熟悉,只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 渡船只是在云海之上缓缓而行,沐浴在阳光下,像是披上了一层金色衣裳。 陈平安一拍腰间养剑葫,聚音成线,嘴唇微动,笑道:“怎么,怕我还有后手?堂堂京观城城主、骸骨滩鬼物共主,不至于这么胆小吧?随驾城的动静你肯定知道了,我是真的差点死了的。为了怕你看戏乏味,我都将五拳减少为三拳了,我的待客之道不比你们骸骨滩好太多?飞剑初一就在我这里,你和整个骸骨滩的大道根本都在这里,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只要是高承,自然听得到,也一定听到了。 陈平安笑道:“是觉得我注定无法请你现身?” 一个躲在船头拐角处的渡船伙计眼眸瞬间漆黑如墨,一个在苍筠湖龙宫侥幸活下、只为避难去往春露圃的银屏国修士亦是如此异象,他们自身的三魂七魄瞬间崩碎,再无生机。在死之前,他们根本毫无察觉,更不会知道自己的神魂深处已经有一粒种子一直在悄然开花结果。 两个死人,一个缓缓走出,一个站在了窗口。他们面带笑意,各自以心湖涟漪言语。其中一人笑道:“除了竺泉,还有谁?披麻宗其余哪位老祖?还是他们三人都来了?嗯,应该是都来了。” 另外一人说道:“你与我当年真像,看到你,我便有些怀念当年必须绞尽脑汁求活的岁月,很艰难,但却很充实,那段岁月让我活得比人还像人。” 陈平安视线却不在两个死人身上,依旧视线巡游,聚音成线:“我听说真正的山巅得道之人不只是阴神出窍远游和阳神身外身这么简单。藏得这么深,一定是不怕披麻宗找出你了。怎么,笃定我和披麻宗不会杀掉所有渡船乘客?托你高承和贺小凉的福,我这会儿做事情已经很像你们了。再者,你真正的杀手锏一定是一位杀力巨大的强势金丹,或是一位藏藏掖掖的远游境武夫,很难找吗?从我算准你一定会离开骸骨滩的那一刻起,再到我登上这艘渡船,你高承就已经输了。” 寂静片刻,那个站在窗口的死人开口道:“是靠赌?” 陈平安依旧是那个陈平安,却如白衣书生一般眯眼,冷笑道:“赌?别人是上了赌桌再赌,我从记事起,这辈子就都在赌!赌运不去说它,赌术,我真没见过比我更好的同龄人,曹慈不行,马苦玄也不行,杨凝性更不行。”他以左手卷起右手袖子,向前走出一步,再以右手卷起左手袖子,又向前走出一步,动作极其缓慢,仰起头,清风拂面,抖了抖袖子,两袖卷起之后,自然再无春风盈袖,“我设想过鬼斧宫杜俞是你,故意躲在粪桶里吃屎的刺客是你,小巷中拿出一枚小暑钱的野修是你,赠予我水囊的年轻镖师是你,甚至那个与黄风老祖对峙的老僧是你,也想过身边的小丫头会是你。没办法,因为你是高承,所以‘万一’就会比较多,多到不是什么千一百一,就是那个想什么就来什么的万一。所以我这一路走得很辛苦,但是很值得,我的修心一事从未如此一日千里。我劝你在今天的本事大一点,不然我马上就会掉头去往骸骨滩,礼尚往来,相信我,你和骸骨滩会有一个不小的意外。” 那个渡船伙计点头笑道:“我信你,我高承生前死后亦是从来不说那些有的没的。” 窗口那人恍然,却是一脸诚挚笑意,道:“明白了。我独独漏掉了一个最想你死的人,该我吃这一亏。随驾城一役,她定然伤到了一些大道根本,换成我是她贺小凉,便会彻底斩断与你冥冥之中的那层关系,免得以后再被你牵连。但既然她是贺小凉,说不定就只是躲进了那处宗门小洞天的秘境,暂时与你撇清因果。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高承因为你们这对莫名其妙的狗男女,犯了一个极端相反却结果相同的错误。她在的时候,我都会对你出手;她不在了,我自然更会对你出手。你的想法真有意思。” 陈平安伸出大拇指擦了擦嘴角:“我跟贺小凉不熟。骂我是狗可以,但是别把我跟她扯上关系。接下来怎么说,两只金丹鬼物,到底是羞辱我,还是羞辱你自己?” 有一名背剑老者缓缓从船尾走出,应该是住在了另外一侧的渡船靠窗房间。但是不知为何,高大老人的脚步有些摇摇晃晃,脸庞扭曲,像是在做挣扎,片刻之后,长呼出一口气,同样是以聚音成线的武夫手段感慨道:“每一个拴不住的自己,果然都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你也当引以为戒。” 在老人出现之后,渡船之外便有人合力施展了隔绝小天地的神通,老人全然不以为意。 陈平安道:“需要你来教我?你配吗?” 老人凝视着他,笑了笑:“你真确定,当下是自己想要的那种主次之分?” 陈平安眉心处渗出一粒猩红血滴,他突然抬起手,像是在示意外人不用插手。他一拍养剑葫,本名小酆都的飞剑初一就悬停在葫口上方。他狞笑道:“飞剑就在这里,我们赌一赌?!” 老人看着他的笑容,亦是满脸笑意,竟有些快意神色,道:“很好,我可以确定,你与我高承,最早的时候,一定是差不多的出身和境遇。我现在只有一个问题,在随驾城,竺泉等人为何不出手帮你抵御天劫?” 陈平安以左手抹脸,将笑意一点一点抹去,缓缓道:“很简单,我与竺宗主一开始就说过,只要不是你亲手杀我,那么就算我死了,他们也不用现身。” 老人点头道:“这种事情,也就只有披麻宗修士会答应了。这种决定,也就只有现在的你及以前的高承做得出来。这个天下,就该我们这种人一直往上走的。别死在别人手上,我在京观城等你。我怕你到时候会自己改变主意,所以劝你直接杀穿骸骨滩,一鼓作气杀到京观城。”他仰头望向远方,大概是北俱芦洲的最南方,“大道之上,孑然一身,终于看到了一位真正的同道中人。此次杀你不成,反而付出一魂一魄的代价,其实仔细想一想,也没有那么无法接受。对了,你该好好谢一谢那个金铎寺少女还有你身后的这个小水怪,没有这两个小小的意外帮你安稳心境,你再小心也走不到这艘渡船,竺泉三人兴许抢得下飞剑,却绝对救不了你这条命。” 老人抖了抖袖子,被他一分为二的那缕魂彻底消散于天地间。 两个死人这才真正死去,瞬间变作一副白骨,摔碎在地。 老人伸手绕过肩头,缓缓拔出那把长剑,陈平安竟是纹丝不动。 老人大笑道:“就算只是我高承的一魂一魄,披麻宗三个玉璞境还真不配有此斩获。”他用剑一寸一寸割掉自己的脖子,死死盯住那个好像半点不意外的年轻人,“苍筠湖龙宫的神灵高坐更像我高承,在骸骨滩分出生死后,你死了,我会带你去瞧一瞧什么叫真正的酆都门。我死了,你也可以自己走去看看。不过,我真的很难死就是了。” 一位远游境的纯粹武夫,就这么自己割掉了自己的整个头颅。 头颅滚落在地,无头尸体依旧双手拄剑,屹立不倒。 渡船之上,瞬间就又隔绝出一座小天地,三位披麻宗老祖联袂出现。 两位男性老祖分别去往两具白骨附近,各自以神通术法查看勘验。 竺泉站在陈平安身边,叹息一声:“陈平安,你再这样下去,会很凶险的。” 但是陈平安却道:“我以自己的恶念磨剑,无碍天地。” 竺泉欲言又止,摇摇头,转头看了眼那具无头尸体,沉默许久:“陈平安,你会变成第二个高承吗?” 陈平安一言不发,只是缓缓抹平两只袖子。 竺泉眼神复杂:“我对京观城和高承自然恨之入骨,但是我不得不承认,我内心深处一直很敬重高承。” 陈平安只是转过身,低头看着那个在停滞的光阴长河中一动不动的小姑娘。她穿着那件金醴法袍,似乎越发显黑了。陈平安便有些笑意:再黑也没那丫头黑不是? 竺泉笑道:“不管怎么说,我们披麻宗都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 陈平安摇头道:“只是扯平了。” 竺泉收回视线,好奇道:“你真要跟我们一起返回骸骨滩,找高承砸场子去?” 陈平安摇摇头:“先让他等着吧,我先走完北俱芦洲再说。” 竺泉哑然失笑。 陈平安转头问道:“能不能先给这个小姑娘解开禁制?” 竺泉点点头。刹那之间,从黑衣变成白衣的小姑娘就眨了眨眼睛,然后愣住,先看了看陈平安,然后看了看四周,一脸迷糊,又开始使劲皱着淡淡的眉毛。 陈平安蹲下身,笑问:“你是想要去春露圃找个落脚地儿,还是去我的家乡看看?” 周米粒问道:“可以选跟你一起走江湖不?” 陈平安笑着摇头:“不可以。” 周米粒皱着脸,商量道:“我跟在你身边,你可以吃酸菜鱼的哦。” 陈平安还是摇头:“去我家乡吧,那边有好吃的好玩的,说不定你还可以找到新的朋友。还有,我有个朋友叫徐远霞,是一位大侠,而且他刚好在写一部山水游记,你可以把你的故事说给他听,让他帮你写到书里去。” 周米粒有些心动。她突然想起一件事,使劲扯了扯身上那件竟然很合身的雪白袍子。 陈平安笑道:“你就继续穿着吧,它如今对我来说已经意义不大了,先前穿着不过是糊弄坏人的障眼法罢了。” 周米粒只是摇头,陈平安只好轻轻一扯衣领,然后摊开双手,法袍金醴便自行穿在了他身上。 竺泉啧啧出声。好家伙,从青衫斗笠换成这身行头,瞅着还挺俊嘛。 陈平安把周米粒抱到栏杆上,自己也一跃而上,转头问道:“竺宗主,能不能别偷听了,就一会儿。” 竺泉笑了笑,点头。 陈平安眺望远方,双手握拳,轻轻放在膝盖上,问旁边的小姑娘:“前边我说的那些话有没有吓到你?” 周米粒双臂环胸,冷哼道:“屁咧,我又不是吓大的!” 陈平安嗯了一声:“敢给我吃一串栗暴的,确实胆子不小。” 周米粒嘿嘿笑着。 陈平安问道:“周米粒这个名字咋样?你是不知道,我取名字是出了名的好,人人伸大拇指。” 周米粒将信将疑,不过觉得有个名字总比只有一个姓氏好些。 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壶酒,揭了泥封,喝了一口,道:“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了,你一定要知道一件事。恶人恶行,不全是那长得凶神恶煞,瞧着很吓人的,滥杀无辜,一听就毛骨悚然的,更多的……就像那黄风谷的夜间阴风,我们行走无碍,就是觉得不自在,不好受。你将来一定要小心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恶意。知道了这些,不是要你去学坏人,而是你才会对人世间大大小小的善意更加珍惜,更加知道它们的来之不易。”他伸手绕过身后,指了指渡船二楼,“打个比方,除了那个撞了你还踢了你的坏人,你还要小心那个最早出现在我跟前,连修士都不是的年轻伙计,对他的小心要远远多于那个卖给你邸报的管事。更要小心那个老嬷嬷身边的人,不是那个公子哥,更不是那个年轻女子,要多看看他们身边更不起眼的人,可能就是某个站在最角落的人。你一定要小心那些不那么明显的恶意,一种是聪明的坏人,藏得很深,算计极远;一种是蠢笨的坏人,他们有着自己都浑然不觉的本能。所以我们一定要比他们想得更多,尽量让自己更聪明才行。所有能够被我们一眼看见、看穿的强大,飞剑、拳法、法袍、城府、家世,都不是真正的强大和凶险。” 周米粒使劲皱着小脸蛋和眉毛。这一次她没有不懂装懂,而是真的想要听懂他在说什么。因为她知道,他是为了她好。哪怕她仍然不太清楚,为什么为了她好就要说这些真的很难懂的事情。 然后那个人伸出手,轻轻按在了她的脑袋上:“知道你听不懂,可我就是忍不住要说。所以我希望你去我家乡,等长大一些再去走江湖。长大这种事情,你是一只大水怪,又不是贫苦人家的孩子,是不用太着急的。不要急,慢一些长大。” 周米粒嗯了一声:“我都记住了……好吧,我不骗你,我其实只记住了大半。” 陈平安喝着酒:“前边这些都没记住也没关系,但是接下来的几件事情,一定不可以忘记。第一,我家乡是东宝瓶洲一个叫龙泉郡的地方,我有好些山头,其中一座叫落魄山。我有一个开山大弟子叫裴钱,你一定一定不要跟她说漏嘴了,说你敲过她师父的栗暴,而且还不止一两个。你不用怕她,就按照我教你的,说我让你捎话,要她一定要好好抄书读书,就够了。”说到这里,陈平安收回手,摇晃着酒壶,微笑,“可以再加上一句,就说师父挺想念她的。第二件事,我还有个学生叫崔东山,如果遇到了他,觉得他脑子好像比谁都进水,更不用怕他,他敢欺负你,你就跟裴钱借一个小账本,记在上边,以后我帮你出气。还有个老厨子叫朱敛,你遇到了什么事情都可以跟他说。落魄山还有很多人……算了,你到了龙泉郡,自己去认识他们好了。” 陈平安转过头,轻轻喊了一声:“周米粒。” 周米粒正在忙着掰手指头记事情呢,听到他喊自己的新名字后,歪着头看过来。 陈平安张大嘴巴,晃了晃脑袋。 周米粒翻了个白眼。学她做什么,还学得不像。 陈平安仰头一口喝完壶中酒,抬手一抹嘴,哈哈大笑。 有些事情没忍住,说给了小姑娘听。可有些心里话,却依旧留在了心中。 在刚离开家乡的时候,他会想不明白很多事情,哪怕那个时候泥瓶巷的草鞋少年才刚刚练拳没多久,反而不会心神摇晃,只管埋头赶路。 后来大了一些,在去往倒悬山的时候,已经练拳将近一百万,可在一个叫蛟龙沟的地方,当他听到了那些念头心声,会无比失望。 在书简湖,他是一个差点死过好几次的人,都快可以跟一位金丹神仙掰手腕,却偏偏在性命无忧的处境中几乎绝望。 回到了家乡,去了东宝瓶洲中部的江湖,如今又走到了北俱芦洲。 蔡金简、苻南华、正阳山搬山猿、截江真君刘志茂、蛟龙沟老蛟、藕花福地丁婴、飞升境杜懋、宫柳岛刘老成、京观城高承……走着走着,就走过了千山万水。学了拳,练了剑,如今还成了修道之人。 竺泉突然出声提醒道:“陈平安,我们差不多要离开了。小天地的光阴长河滞留太久,凡夫俗子会承受不住的。” 陈平安赶紧转头,同时拍了拍身边小姑娘的脑袋:“咱们这位哑巴湖大水怪就托付给竺宗主帮忙送去龙泉郡牛角山渡口了。” 周米粒扯了扯他的袖子,满脸不安。 陈平安立即心领神会,伸出一只手掌挡在嘴边,转过身,弯腰轻声道:“是一位玉璞境的神仙,很厉害的。” 周米粒也赶忙抬起手掌——她只知道金丹、元婴地仙,不知道什么听都没听过的玉璞境——压低嗓音问道:“多厉害?有黄风老祖那么厉害吗?” 陈平安点头道:“更厉害。” 周米粒又问道:“我该怎么称呼?” 陈平安低声道:“就喊竺姐姐,准没错,比喊竺宗主或是竺姨好。” 周米粒还是偷偷摸摸问道:“乘坐跨洲渡船,如果我钱不够,怎么办?” 陈平安就悄悄回答道:“先欠着。” “这样好吗?” “没关系,那位竺姐姐很有钱,比我们两个加在一起还要有钱。” “可我还是有些怕她。” “那就假装不怕。” 一旁的竺泉伸手揉了揉额头。这一大一小怎么凑一堆的? 最后,周米粒背起了那只包裹,她想要送给他,可是他不要。 她问道:“你真的叫陈好人吗?” 他摇摇头,笑道:“我叫陈平安,平平安安的平安。” 第154章 出剑与否 周米粒被竺泉抱在怀中,与两位披麻宗老祖一起御风离去。烂摊子都收拾了,披麻宗也必须要收拾,高承的可怕之处远远不是一位坐镇鬼蜮谷的玉璞境英灵而已。在光阴流水停滞期间,两位老祖已经将渡船上的所有人都一一探查过,确定高承再没有隐蔽手段。其实就算有,他们离开后,以那个年轻人的心性和手段,一样完全不怕。 小天地禁制很快随之消逝,渡船上的所有人只看到栏杆上坐着一位白衣书生。他背对众人,轻轻拍打双膝,依稀听到是在说什么臭豆腐好吃。 二楼观景台,魏白身边那个名叫丁潼的江湖武夫已经站不稳,就要被魏白一巴掌拍死,不承想那个白衣书生抬手摇了摇:“不用了,什么时候记起来了,我自己来杀他。” 魏白果真收回手,微微一笑,抱拳道:“铁艟府魏白,谨遵剑仙法旨。” 丁潼呆若木鸡,像是连害怕都忘了。 陈平安沉默片刻,转过头,望向他,笑问道:“怕不怕?应该不会怕,对吧,高承?” 随口一问之后,他便转过身。 丁潼气势浑然一变,笑着越过观景台,站在了他身边的栏杆上,坐下后,笑问道:“怎么想到的?” 陈平安笑道:“这次只是随便猜的。把死敌想得更聪明一点,又不是什么坏事。” 高承问道:“那么所谓的走完北俱芦洲再找我的麻烦,也是假设我还在,故意说给我听的?” 陈平安点点头,高承痛快大笑,双手握拳,眺望远方:“你说这个世道如果都是我们这样的人,这样的鬼,该有多好!” 陈平安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掌控的他?” 高承摇了摇头,似乎很可惜,讥笑道:“想知道此人是不是真的该死?原来你我还是不太一样。” 陈平安取出两壶酒,自己一壶,抛给高承一壶,揭了泥封,喝了一大口酒:“当年沙场上死了那么多个高承,高承从尸骨堆里站起来后,又要死多少个高承?” 高承喝了口酒,笑了笑:“谁说不是呢。” 结果那个年轻人突然来了一句:“所以说要多读书啊。” 高承随手抛掉酒壶:“龟苓膏好不好吃?” 陈平安叹了口气:“一魄而已,就能够分出这么多吗?我服了。难怪会有那么多修道之人拼死也要走上山顶去看一看。” 高承摊开一只手,手心处出现一个黑色旋涡,依稀可见极其细微的星星点点光亮,如那星河旋转:“不着急,想好了再决定要不要送出飞剑,由我送往京观城。”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一拍养剑葫,双指拈住初一,放入手心旋涡之中。 高承攥紧拳头,转过头:“杀你不易,骗你倒是不难。我想要躲过披麻宗两位玉璞境的勘察,若是分出的魂魄多了,又在光阴长河之中,当真有那么容易瞒天过海?竺泉能够硬扛着鬼蜮谷,真不是什么废物。” 陈平安无动于衷。 高承点头道:“这就对了。”他依旧双手握拳,“我这辈子只敬重两位,一个是先教我怎么不怕死、再教我怎么当逃卒的老伍长,他骗了我一辈子,说他有个漂亮的女儿,到最后我才晓得什么都没有,早年妻儿都死绝了。还有一位是那尊菩萨。陈平安,这把飞剑我其实取不走,也无须我取,回头等你走完了北俱芦洲,自会主动送我。” 高承摊开手,飞剑初一悬停手心,寂静不动。 一缕缕青烟从名叫丁潼的武夫七窍当中掠出,最终缓缓消散。 陈平安怔怔出神,飞剑初一返回养剑葫当中。 丁潼打了个激灵,一头雾水,猛然发现自己坐在了栏杆上。转头望去后,那位白衣书生微笑道:“这么巧,也看风景啊?” 丁潼双手扶住栏杆,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坐在这里,呆呆地问道:“我是不是要死了?” 陈平安取出折扇,伸长手臂,拍遍栏杆。 丁潼转头望去,渡口二楼观景台上,铁艟府魏白、春露圃青青仙子、模样丑陋令人生畏的老嬷嬷,那些平日里不介意他是武夫身份、愿意一起痛饮的谱牒仙师,人人冷漠。一楼的人则有些在看热闹,有些偷偷对他笑了笑,尤其是一个人,还朝他伸了伸大拇指。 丁潼转回头,先是绝望,然后麻木,低头望向脚下的云海。 陈平安一抬手,一道金色剑光从窗户掠出,然后冲天而起。他笑道:“知道为什么明明你是个废物,还是罪魁祸首,我却始终没有对你出手,那个金身境老者明明可以置身事外,我却打杀了吗?” 丁潼摇摇头,沙哑道:“不太明白。” 陈平安出剑驭剑之后便再无动静,仰头望向远处:“一个七境武夫随手为之的恶,跟你一个五境武夫铆足劲为的恶,对于这方天地的影响,有天壤之别。地盘越小,在弱者眼中,你们就越像手握生杀大权的老天爷。何况那个纸糊金身说好了无冤无仇不杀人,第一拳就已经杀了他心目中的那个外乡人,但是我可以接受这个,所以真心实意让了他第二拳,第三拳他就开始自己找死了。至于你,你得感谢那个喊我剑仙的年轻人当初拦下你跳出观景台来跟我讨教拳法,不然死的就不是帮你挡灾的老人,而是你了。就事论事,你罪不至死,何况那个高承还留下了一点悬念故意恶心人。没关系,我就当你与我当年一样,是被别人施展了道法在心田,故而性情被牵引,才会做一些‘一心求死’的事情。道理,不是弱者只能拿来诉苦喊冤的东西,不是必须要跪下磕头才能开口的言语。” 丁潼脑子一片空白,根本没有听进去多少。他只是在想,是等那把剑落下,然后自己死了,还是好歹英雄气概一点,自己跳下渡船,当一回御风远游的八境武夫。 陈平安也不再说话。 你们这些人,就是那一个个自己去山上送死的骑马武人,顺便还会撞死几个只是碍你们眼的行人。人生道路上,处处都是那不为人知的荒郊野岭,都是行凶为恶的大好地方。在乡野,在市井,在江湖,在官场,在山上。这样的人,不计其数。父母先生是如此,他们自己是如此,子孙后代也是如此。拦都拦不住啊。 当初在槐黄国金铎寺,小姑娘为何会伤心,会失望?因为当时故意为之的白衣书生陈平安,若是撇开真实身份和修为,只说那条道路上他表露出来的言行,与那些上山送死的人完全一样。 最伤她心的不是那个文弱书生的迂腐,而是类似“若是给你打晕了摔在行亭不管,到时候有人偷走了我的竹箱,你赔我钱?”这样的言语和心态。我给予了世界和他人善意,但是那个人非但不领情,还还给她一份恶意。 金铎寺小姑娘好就好在,哪怕如此伤心了,依旧由衷牵挂着那个又蠢又坏之人的安危。而陈平安如今能做到的,只是告诉自己“行善为恶,自家事”,所以陈平安觉得她比自己要好多了,更应该被称为好人。 陈平安默然无语,既是在等待那拨披麻宗修士去而复还,也是在聆听自己的心声。 高承的问心局不算太高明,阳谋倒是有些让人刮目相看。 他以折扇抵住心口,自言自语道:“这次措手不及与披麻宗有什么关系?连我都知道这样迁怒披麻宗不是我之心性,怎的,就准一些蝼蚁使用你看得穿的伎俩,高承稍稍超乎你的掌控了就受不得这点憋屈?你这样的修道之人,你这样的修行修心,我看也好不到哪里去,乖乖当你的剑客吧,剑仙就别想了。” 竺泉以心湖涟漪告诉他,下了渡船,笔直往南方御剑十里,在云海深处见面。若再来一次割据天地的神通,渡船上边的凡夫俗子就真要消磨本元了。 陈平安站起身,一步跨出,一道金色剑光从天而降,刚好悬停在他脚下,人与剑转瞬即逝。 云海之中,除了竺泉和两位披麻宗老祖,还有一位陌生的老道人,身穿道袍样式从未见过,明显不在三脉之列,也不是龙虎山天师府的道士。在陈平安御剑悬停之际,一个中年道人破开云海从远处大步走来,山河缩地,数里云海路,就两步而已。 中年道人沉声道:“阵法已经完成,只要高承胆敢以掌观山河的神通窥探我们,就要吃一点小苦头了。” 竺泉有些神色尴尬,仍是说道:“没能在那武夫身上找出高承遗留的蛛丝马迹,是我的错。” 老道人犹豫了一下,见身边一位披麻宗祖师堂掌律老祖摇摇头,便没有开口。 陈平安摇头道:“是我自己输给高承,被他耍了一次,怨不得别人。” 竺泉依旧抱着周米粒,只是小姑娘这会儿已经酣睡过去。竺泉毫不掩饰,有一说一,直白无误道:“先前我们离去后其实一直留意着渡船的动静,就是怕有万一,结果怕什么来什么,你与高承的对话,我们都听到了。在高承散去残魄的时候,小姑娘打了一个饱嗝,也有一缕青烟从她嘴中飘出,与那武夫如出一辙,应该就是在龟苓膏中动了手脚。好在这一次,我可以跟你保证,高承除了待在京观城,有可能对我们掌观山河,其余的,至少在小姑娘身上,已经没有后手了。” 那个中年道人语气淡漠,但偏偏让人觉得更有讥讽之意:“为了一个人,置整片骸骨滩乃至整个北俱芦洲南方于不顾,你陈平安若是权衡利弊,思量许久,然后做了,贫道置身事外,到底不好多说什么,可你倒好,毫不犹豫。” 陈平安一句话就让他差点心湖起浪:“你的道法不太高深。” 中年道人嗤笑道:“你既然如此重情重义,随便路上捡了个小水怪便舍得交出重宝,我若是恶人,遇见了你,真是天大的福缘。” 陈平安取出折扇,轻轻拍打自己脑袋:“你比杜懋境界更高?” 中年道人冷笑道:“虽然不知具体的真相内幕,可你如今才什么境界,想必当年更是不堪,面对飞升境能躲过一劫,还不是靠那暗处的靠山?难怪敢威胁高承,扬言要去鬼蜮谷给京观城一个意外,需不需要贫道帮你飞剑跨洲传信?” 陈平安笑眯眯道:“你知不知道我的靠山都不稀罕正眼看你一下?你说气不气?” 中年道人脸色阴沉,然后洒然一笑:“不气,就是看你小子不顺眼。一个会被高承视为同道中人的半吊子剑修,靠山倒是厉害,加上你这小小年纪的深厚城府,高承眼光不错,看人真准。你也不差,能够与高承这位鬼蜮谷英灵共主谈笑风生,这要是传出去,有人能够赠送高承一壶酒,高承还喝完了,你在北俱芦洲的名气会一夜之间传遍所有山上宗门。” 陈平安哦了一声,以折扇拍打手心:“你可以闭嘴了,我不过是看在竺宗主的面子上陪你客气一下,现在你与我说话的份额已经用完了。” 中年道人微笑道:“切磋切磋?你不是觉得自己很能打吗?” 陈平安说道:“那么看在你师父那杯千年桃浆茶的分上,我再多跟你说一句。” 中年道人等了片刻,结果陈平安就那么不言不语,只是眼神怜悯。 道人猛然醒悟,所谓的多说一句,就真的只是这么一句。 竺泉有些担忧。她是真怕两个人再这么聊下去,就开始卷袖子干架。到时候自己帮谁都不好,两不相帮更不是她的脾气。或者明着劝架,然后给他们一人来几下?打架她竺泉擅长,劝架不太擅长,有些误伤也在情理之中。 老道人轻声道:“无妨,对陈平安,还有我这徒弟,皆是好事。” 竺泉叹了口气,说道:“陈平安,你既然已经猜出来了,我就不多做介绍了。这两位道门高人都来自鬼蜮谷的小玄都观,这次是被我们邀请出山。你也知道,我们披麻宗打打杀杀还算可以,但是应对高承这种鬼蜮手段,还是需要观主这样的道门高人在旁盯着。” 陈平安点头,没有说话。 这位小玄都观老道人,按照姜尚真所说,应该是杨凝性的短暂护道人。那晚在铁索桥悬崖畔,这位有望跻身天君之位的观主守了一夜,就怕自己直接打死了杨凝性。 至于那杯由一尊金甲神人捎话的千年桃浆茶,到底是一位道门真君的一时兴起,还是跟高承差不多的待客之道,陈平安对小玄都观所知甚少,脉络线头太少,暂时还猜不出对方的真实用意。 陈平安看了眼竺泉怀中的小姑娘,道:“可能要多麻烦竺宗主一件事了。我不是信不过披麻宗与观主,而是信不过高承,所以劳烦披麻宗以跨洲渡船将周米粒送往龙泉郡后,跟披云山魏檗说一声,让他帮我找一个叫崔东山的人,就说我让崔东山立即返回落魄山,仔细查探周米粒的神魂。” 披麻宗修士,陈平安相信,可眼前这位教出徐竦那么一个弟子的小玄都观观主,再加上眼前这位脾气不太好脑子更不好的元婴弟子,他还真不太信。 徐竦皱了皱眉头。听说披云山魏檗身为大骊北岳正神,有望立即跻身玉璞境,如今大骊北岳地界已经隐隐约约有了一些祥瑞异象。 竺泉是直性子:“这个崔东山行不行?” 陈平安缓缓道:“他若是不行,就没人行了。” 观主老道人微笑道:“行事确实需要稳妥一些。贫道只敢说尽力之后,未能在这小姑娘身上发现端倪,若真是百密一疏,后果就严重了。多一人探查,是好事。” 陈平安笑道:“观主大量。” 老道人一笑置之。 竺泉见事情聊得差不多了,突然道:“观主,你们先走一步,我留下来跟陈平安说点私事。” 徐竦收起了云海阵法。 别的不说,这手段又让陈平安见识到了山上术法的玄妙和狠辣。原来一个人施展掌观山河,都可能会引火上身。 小玄都观师徒二人及两位披麻宗祖师先行御风南下。 竺泉开门见山道:“那位观主大弟子一向是个喜欢说怪话的,我烦他不是一天两天了,可又不好对他出手。不过此人很擅长斗法,小玄都观的压箱底本事据说被他学了七八成去。你这会儿不用理他,哪天境界高了,再打他个半死就成。” 陈平安收起折扇,御剑来到竺泉身边,伸出手。 竺泉将周米粒递给他,调侃道:“你一个大老爷们也会抱孩子?咋的,跟姜尚真学的,想要以后在江湖上、山上,靠这种剑走偏锋的伎俩骗女子?” 陈平安盘腿坐下,将周米粒抱在怀中,听见她微微的鼾声,笑了笑,眼中却有细细碎碎的哀伤:“我年纪不大的时候,天天抱孩子逗孩子带孩子。” 竺泉瞥了眼他。看样子,应该是真事。 竺泉坐在云海上,似乎有些犹豫要不要开口说话,这可是破天荒的事情。 陈平安没有抬头,却似乎猜到了她心中所想,缓缓说道:“我一直觉得竺宗主才是骸骨滩最聪明的人,就是懒得想懒得做而已。” 竺泉点头道:“那我就懂了,我信你。不过你与高承那些真真假假的言语,连我这种算是熟悉你的人都要心生怀疑,更何况是与你不熟的老观主跟他那个修力不修心的大弟子。” 陈平安说道:“最前边的话都是真的,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周米粒死在渡船上,我护不住,只能报仇,就这么简单。至于后边的,不值一提,相互试探,双方都在争取多看一些对方的心路脉络。高承也担心,看了我一路,结果都是我有意给他看的,他害怕输了两次,再输,就连争夺那把小酆都的心气都没有了。说到底,其实就是心境上拔河的小把戏而已。”他腾出一手,轻轻屈指敲击腰间养剑葫,飞剑初一缓缓掠出,就那么悬停在他肩头,难得如此温驯乖巧,“高承有些话也自然是真的,例如觉得我跟他是一路人。大概他认为我们都靠着一次次去赌,一点点将那差点给压垮压断了的脊梁挺直过来,然后越走越高。就像你敬重高承,一样能杀他,绝不含糊,哪怕只是高承一魂一魄的损失,竺宗主都觉得已经欠了我一个天大人情,我也不会因为与他是生死大敌,就看不见他的种种强大。” 竺泉嗯了一声:“理当如此,事情分开看,然后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很多宗门秘事我不好说给你这个外人听,反正高承这只鬼物不简单。就比如我哪天彻底打杀了他,将京观城打了个稀烂,也一定会拿出一壶好酒来敬当年的步卒高承,再敬如今的京观城城主,最后敬他为我们披麻宗砥砺道心。” 陈平安说道:“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世道总是有人觉得必须对所有恶人龇牙咧嘴是一件多好的事情,又有那么多人喜欢应当问心之时论事,该论事之时又去问心。” 竺泉想了想,一巴掌重重拍在陈平安肩膀上:“拿酒来,要两壶,胜过他高承才行!喝过了酒,我再与你说几句妙不可言的肺腑之言!” 陈平安取出两壶酒,都给了竺泉,小声提醒道:“喝酒的时候记得散散酒气,不然说不定她就醒了,到时候见着了我,又得一通好劝才能让她去往龙泉郡,她嘴馋惦念我的酒水不是一天两天了。龟苓膏这件事情,竺宗主与她直说也无妨,小姑娘胆儿其实很大,藏不住半点恶念头。” 竺泉一口喝完一壶酒,壶中滴酒不剩。 只是她仰头喝酒,姿态豪迈,半点不讲究,酒水洒了最少得有两成。 陈平安无奈道:“竺宗主,你这喝酒的习惯真得改改,每次喝酒都要敬天敬地呢?” 竺泉气笑道:“已经送了酒给我,管得着吗你?” 陈平安望向远方,笑道:“若是能够与竺宗主当朋友,很好,可要是一起合伙做生意,得哭死。” 竺泉恢复神色,有些认真:“一个修士真正的强大,不是与这个世界怡然共处,哪怕他可以鹤立鸡群,卓尔不群,而是证道长生之外,他改变了世道多少……甚至说句山上无情的话,无论结果是好是坏,无关人心善恶。只要是改变了世道很多,他就是强者,这一点,咱们得认!” 陈平安点点头:“认可他们是强者之后,还敢向他们出拳,更是真正的强者。” 竺泉点了点头,揭开泥封。这一次就开始勤俭持家了,只是小口饮酒,不是真改了脾气,而是她历来如此:酒多时,豪饮;酒少时,慢酌。 陈平安转头笑望向竺泉,说道:“其实我一名弟子曾经说了一句与竺宗主意思相近的话。他说一个国家真正的强大,不是掩盖错误的能力,而是纠正错误的能力。” 竺泉笑道:“山下事我不上心,这辈子对付一个鬼蜮谷一个高承就已经够我喝一壶了。不过以后杜文思、庞兰溪肯定会做得比我更好一些,你大可以拭目以待。”她继而重重呼出一口气,“有些说出来会让人难堪的话我还是问了吧,不然憋在心里不痛快,与其让我自己不痛快,还不如让你小子一起跟着不痛快,不然我喝再多的酒也没屁用。你说你可以给京观城一个意外,此事说在了开头,是真,我自然是猜不出你会如何做,我也不在乎,反正你小子别的不说,做事情还是稳当的,对别人狠,最狠的却是对自己。如此说来,你真怨不得那个小玄都观道人担心你会变成第二个高承,或是与高承结盟。”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理解这种看似人之常情的想法,但是我不接受。” 竺泉直截了当问道:“那么当时高承以龟苓膏之事要挟你拿出肩头这把飞剑,你是不是真的被他骗了?” 陈平安毫不犹豫点头道:“是的。所以我以后对于一位玉璞境修士在打杀之外的术法神通,会想得更多一些。” 竺泉追问道:“那你是在初一和小姑娘之间,在那一念之间就做出了决断,舍弃初一,救下小姑娘?” 陈平安还是点头:“不然?周米粒死了,我上哪儿找她去?初一,哪怕高承不是骗我,真的有能力当场就取走飞剑,直接丢往京观城,又如何?”他眯起眼,笑容陌生,“知道吗,我当时有多希望高承取走飞剑,好让我做我这么多年生生死死都没做过的一件事,但却是山上山下都极其喜欢、都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一件事!” 陈平安伸手抵住眉心,眉头舒展后,动作轻柔地将怀中小姑娘交给竺泉,缓缓起身,手腕一抖,双袖迅速卷起。他站在剑仙之上,站在雾蒙蒙的云海之中,眼神炙热:“高承可谓手段尽出,真被他拿走初一,我就再无任何选择了,这会是一件极有意思的事情。竺宗主,你猜猜看,我会怎么做?” 竺泉抱着周米粒,站起身后,笑道:“我可猜不着。” 陈平安娓娓道来:“我会先让一个名叫李二的十境武夫还我一个人情,赶赴骸骨滩。我会要我那个暂时只是元婴的弟子为先生解忧,跨洲赶来骸骨滩。我会去求人,是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求人!我会求那个同样是十境武道巅峰的老人崔诚出山,离开竹楼,为身为他半个弟子的陈平安出拳一次。既然求人了,那就不用再扭捏了,我最后会求一个名叫左右的剑修,说他小师弟有难将死,恳请大师兄出剑!到时候只管打他个天翻地覆!” 堂堂披麻宗宗主、敢向高承出刀不停的竺泉竟然感到了一丝……恐惧。那个年轻人身上,有一种无关善恶的纯粹气势。 那人高高举起一只手,一跺脚,将那把半仙兵踩得直直下坠。只听他淡然道:“如果高承这都没死,甚至再跑出什么一个两个的飞升境靠山,没关系。我不用求人了,谁都不求。”他放声大笑,最终轻轻言语,似乎在与人细语呢喃,“我有一剑,随我同行。” 剑仙原本想要掠回,竟是丝毫不敢近身了,远远悬停在云海边缘。 竺泉看到那人低下头去看着卷起的双袖,默默流泪,然后缓缓抬起左手,死死抓住一只袖子,哽咽道:“齐先生因我而死,天底下最不该让他失望的人不是我吗?我怎么可以这么做?谁都可以,泥瓶巷陈平安不行的。” 竺泉沉默许久之后开口打趣:“不是还差了一境吗,真当自己是远游境武夫了?” 脚下没了剑仙的陈平安轻轻跺脚,云海凝如实质,就像白玉石板,仙家术法确实玄妙。他微笑道:“谢了。” 竺泉笑道:“说出来之后,心里边可有痛快一些?” 陈平安抱住后脑勺:“好多了。” 竺泉摇摇头:“说几句话、吐掉几口浊气无法真正顶事,你再这样下去,会把自己压垮的。一个人的精气神不是拳意,不是锤炼打熬到一粒芥子,然后一拳挥出就可以天崩地裂的,长长久久的精神气必然要堂堂正正。但是有些话,我一个外人哪怕是说些我觉得是好话的,其实还是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了,就像这次追杀高承,换成是我,假设与你一般修为一般境地,早死了几十次了。” 陈平安诚心诚意道:“所以我会仰慕竺宗主,大道艰辛,走得坦荡。” 没有几个站在山巅的修道之人肯在已经尽心尽力做到最好的前提下自言自己错了,欠他人一个天大人情。 竺泉抽出一只手,大手一挥:“马屁话少来,我这儿可没廊填本神女图送你。” 陈平安笑道:“我躺会儿,竺宗主别觉得我是不敬。” 竺泉一伸手:“天底下就没有一壶酒摆平不了的竺泉。” 陈平安刚要从咫尺物当中取酒,竺泉瞪眼道:“必须是好酒!少拿市井米酒糊弄我。我自幼生长在山上,装不来市井老百姓,这辈子就跟家门口的骨头架子们耗上了,更无乡愁!” 陈平安有些为难。咫尺物当中的仙家酿酒可不多,就竺泉这种讨酒喝的气派和花样,真遭不住她几次伸手。可酒还是得拿的,不但如此,陈平安直接拿了三壶根脚不同的仙酿,有老龙城的桂花酿、蜂尾渡的水井仙人酿、书简湖的紫骝汗,一壶一壶轻轻抛过去。果不其然,竺泉先收了两壶放于袖中乾坤,有些难为情:“有点多了,哪里好意思。” 陈平安躺在仿佛白玉石板的云海上,就像当年躺在山崖书院崔东山的青竹廊道上,都不是家乡,但也似家乡。离开骸骨滩这一路,确实有些累了。 竺泉坐在他旁边,将周米粒轻轻放在身边,轻轻拂袖,让天上罡风如水遇砥柱,绕过她。她依旧睡得香甜,无虑方能无忧。 竺泉喝着酒,忧愁道:“如果按照你先前的说法,万一高承心知必死,抱着玉石俱焚的想法,不惜拉着京观城和鬼蜮谷一起陪葬,木衣山都得打烂不说,骸骨滩也差不多要毁了,摇曳河水运必然跟着牵连。加上鬼蜮谷的阴煞之气往上游一直蔓延过去,那些个国家千万人不知要死多少。果然是一个‘打他个翻天覆地’。” 陈平安说道:“不是万一,是一万。” 竺泉感慨道:“是啊。” 陈平安缓缓道:“竺宗主知道壁画城每天的人流量、奈何关集市的百姓数量、骸骨滩的门派数量吗?知道摇曳河上游数国的人口吗?” 竺泉愣了一下:“我知道这些做啥?我真顾不上,又要乌龟爬爬修行,又要辛辛苦苦当宗主,很累的。” 陈平安说道:“我在路过骸骨滩沿途的时候就见过、算过、打听过,也在书上翻过,所以我知道。” 竺泉无奈道:“陈平安,不是我说你,你这脑瓜子到底成天在想啥?” 陈平安双手枕在后脑勺下边:“离开木衣山后,我看谁都是高承;到了随驾城鬼宅后,我看谁都是陈平安。所以我也很累。” 竺泉疑惑道:“那你为何要来北俱芦洲,这儿可是喜欢打生打死的地方,你这么怕死一人,就不能境界高一些再来?而且你跑路的手段还是太少了,底子还是那纯粹武夫,所以最多就是靠一把半仙兵和方寸符瞬间拉开一段距离。可是不说我们这些上五境,地仙练气士哪个不是能够一股气跑上几千里路的崽儿?你一旦无法近身,迅速分出胜负生死,会被耗死的。”她一拍脑袋,“算了,当我没说。怪胎一个。” 穿着个法袍,还他娘的一穿就是两件;挂着个养剑葫,藏了不是本命物的飞剑,而且又他娘的是两把。既可以假装下五境修士,也可以假装剑修,还可以有事没事假装四境五境武夫,花样百出,处处障眼法,一旦厮杀搏命,可不就是骤然近身,乱拳打死老师傅,外加方寸符和递出几剑,寻常金丹还真扛不住陈平安这三板斧。而且这小子是真能抗揍啊,竺泉都有点手痒痒了,渡船上一位大观王朝的金身境武夫打他怎么就跟小娘儿们挠痒痒似的? 陈平安突然说道:“我其实还没跻身金身境。虽然在随驾城天劫云海当中损失惨重,几乎所有好的符箓都用光了,但是淬炼体魄大受裨益,效果比家乡竹楼还要好,毕竟在自家被人喂拳,难免还是清楚对方不会真打死我,就只是疼一点,不会像自己深陷天劫云海当中就真的会死。可哪怕如此,距离打破金身境瓶颈还是差了两点意思,一点是尚无结成英雄胆,一点是由于学拳驳杂,我贪多嚼不烂,难免导致拳架打架,故而始终没能达到春雷炸响、一拳开山那两种殊途同归的意思。” 竺泉好奇道:“你这都还只是六境武夫?!” 陈平安点点头。 竺泉气笑道:“那我们北俱芦洲的七境武夫怎么不都去死啊?” 陈平安想了想:“不能这么说,不然天底下除了曹慈,所有山巅境之下的纯粹武夫都可以去死了。” 竺泉灌了一口酒:“曹慈那家伙连我这种人都听说过,咋的,你这都能认识?” 陈平安嗯了一声,坐起身:“在剑气长城上,我连输了他三场。” 竺泉瞪大眼睛,这次轮到陈平安有些难为情:“是有点丢人。”但他很快眼神坚毅,面带笑意,云风拂面,两袖留清风,“没关系,武学之路,我只要不被曹慈拉开两境距离,这辈子就有希望赢回来!” 竺泉知道他误会了自己。世间年轻武夫有几人能够让曹慈陪着连打三场?就像天下下棋之人,白帝城城主愿意与谁多下几局?那个欺师灭祖的崔瀺而已。当然,更厉害的还是能够让白帝城城主主动离开城中、主动邀请手谈的读书人齐静春。 文圣一脉确实人少,但是个个厉害。齐静春当初扛下那场惊世骇俗的大劫难,由于骸骨滩位于北俱芦洲最南,而大骊又是东宝瓶洲最北,当时木衣山上,竺泉是看到了一些端倪的。再说那练剑极晚、剑气极长、毁人无数的剑修左右,据说当年曾经出现在北俱芦洲版图附近的海外,北俱芦洲接连去了四位剑仙,但是后边三位问剑之后人人沉默,唯独那个率先赶去拦截的玉璞境剑仙,身为一洲杀力最为出众的玉璞境剑修之一,返回之后,就直接放话给整个北俱芦洲:“玉璞境别去了啊,仙人起步!” 关于文圣一脉弟子的故事其实还有很多,比起亚圣一脉的人才济济、蔚为壮观,已经几乎算是断了香火的文圣一脉弟子虽少,故事却多。而北俱芦洲大概算是天底下对文圣一脉最具好感的洲了,道理很简单,能打。竺泉尤其仰慕左右,不叨叨,那暴脾气,啧啧啧,比北俱芦洲还北俱芦洲,豪杰啊,听说模样还周正,瞧着挺斯文的……但是那叫一个能打,打得北俱芦洲的剑仙都觉得这等人物没生在北俱芦洲,还那么性情孤僻,不喜欢人间,可惜了,不然每天都可以切磋剑术。 竺泉呵呵笑着,抹了把嘴。若是能见上一面,得劲儿。至于身边这小子误会就误会了,觉得她是笑话他连输三场很没面子,随他去……等会儿!竺泉僵硬转头,凶神恶煞道:“陈平安,你刚才说谁是你大师兄?!齐先生到底是哪个齐先生?!” 他娘的,一开始她有些被这小子的气势镇住了。一个十境武夫欠人情,弟子是元婴什么的,又有乱七八糟的半个师父,还是十境巅峰武夫,已经让她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加上更多还是担心这小子心境会当场崩碎,这会儿总算回过神了。 竺泉怒问道:“左右怎么就是你大师兄了?!” 陈平安眨了眨眼睛:“竺宗主在说啥?喝酒说醉话呢?” 竺泉站起身,满脸笑意,一屁股坐在陈平安身边,小声道:“打个商量,回头让你那师兄,嗯,就是那个用剑的,来我木衣山做客?就说有人想请他喝酒。若是不愿上岸也没关系,我可以去海上找他。回头你牵线搭桥,帮忙约个地儿。到时候我请庞山岭随行,我站在你师兄身边,让庞老儿执笔给我俩画一幅画。哎哟,真是怪不好意思的。” 陈平安揉了揉额头,心道:不好意思就别说出口啊。 竺泉怒了:“别跟我装傻啊!就一句话,行还是很行?!” 陈平安双手揉着脸颊。真是头疼,何况这种事情不是什么能拿来开玩笑的。他只好实话实说:“他没觉得我有资格可以当他的小师弟,他是当我面说这话的。所以我前边才说要去求啊,未必能求来的。” 竺泉一巴掌挥去,陈平安身体后仰,等到那手臂掠过头顶,这才直起身。 竺泉悻悻然收回手,微笑道:“我把酒还你,成不成?” 陈平安摇头道:“真不成。” 竺泉一拍膝盖:“磨磨叽叽,难怪左右不肯认你这个小师弟。” 不过直到这一刻,她倒是有些明白了为何身边年轻人会对徐竦那么说。左右若是来到北俱芦洲,还真不会正眼看他一眼,半眼都不会。不纯粹是境界悬殊,别的中土剑仙不好说,只是对于左右而言,还真不是你飞升境我就看你一眼,也不是凡夫俗子就不看你一眼。这也是北俱芦洲剑修特别敬仰左右的关键所在,还是心性。 竺泉看了眼天色,恼火道:“不行,得走了,之前说了是聊点私事,不承想待了这么久。去晚了,就我那两个道貌岸然的师伯师叔,啥德行我不清楚?恨不得只要是个瞎了眼的男人愿意娶我他们就要拍手叫好,说不定还要挤出点泪花来,然后将那男人当菩萨供起来。完蛋,回头两个老东西看我的眼神,非得认定我是在云海里边与你搅和了一场。他娘的,老娘一世英名毁于一旦,这老牛吃嫩草的名声铁定要传遍木衣山了。” 然后她自己还没觉得如何冤枉,就看到那个年轻人比自己还要慌张,赶紧站起身后退两步,正色道:“恳求竺宗主一定、千万、务必要掐断这些流言蜚语的苗头!不然我这辈子都不会去木衣山了!” 竺泉就奇了怪了。这小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对付高承也没见他皱一下眉头,这会儿怎的脸色都发白了?老娘就这么姿色不堪?好吧,长得是不咋的。 竺泉这还没伸手呢,那小王八蛋就立即掏出一壶仙家酒酿了,不但如此,还说道:“我这会儿真没几壶了,先欠着,等我走完北俱芦洲,一定给竺宗主多带些好酒。” 竺泉摆摆手。已经收了人家三壶好酒,手里这壶还没喝完呢。 不承想那人已经将酒抛了回来:“竺宗主,其余的先欠着,回头有机会去木衣山做客再说,如果实在没机会拜访披麻宗,我就让人把酒寄往木衣山。”然后他一抬手,将剑仙驭回脚下,直接御剑跑了,飞快。 竺泉轻轻抱起周米粒,疑惑道:“这小子不缺小姑娘喜欢吧,而且如此有主见,年纪轻轻,一身本事也真不算小了,为何还会如此?” 她一摇头,不去想了。高承吃了这么一个大闷亏,鬼蜮谷多半不会安生了。 她御风南下。至于有些话,不是她不想多说几句,是说不得。 心结唯有自解,尤其是那种为人处世看似最不喜欢钻牛角尖的人偏偏钻了牛角尖,真是神仙难解。 陈平安背剑在身后,落在了渡船栏杆上,脚尖一点,雪白大袖翻飞,直接从窗户掠回了房间,窗户自行关闭。 还一动不动坐在原地“看风景”的丁潼心弦一松,直接后仰倒去,摔在了船板上。 二楼观景台已经空无一人,事实上,二楼所有客人都撤回了屋子。 渡船方面甚至担心突如其来一剑斩下,然后就什么都没了。 那个当初卖给周米粒一摞邸报的管事心情不比丁潼强多少,难兄难弟了。 最可怕的地方,不是那个年轻剑仙修为高,而是性情难测。不然一剑过后,生生死死都是爽快事,也就是磕头求饶,赔钱赔命。 可是当一个足可以随意定人生死的家伙看你是笑眯眯如老子看儿子的,言语是和和气气如哥俩好的,手段是层出不穷想也想不到的时候,你能怎么办,又敢怎么办? 魏白那边就气氛凝重,陷入了这种困境。 照理说,对于整个魏氏而言,死掉一位沙场出身的金身境武夫,损失不可谓不大,魏白就该掂量双方斤两。可是在屋内与老嬷嬷一合计,好像竟然没能琢磨出一个合适的对策,好像做什么说什么都有可能错上加错,后果难测,甚至有可能无法活着走下渡船,都没机会等到了春露圃再稳住局势,可什么都不做又都觉得是在自己找死。 敲门声轻轻响起。 老嬷嬷脸色难看至极,因为她完全没有察觉到动静,对方一路行来,无声无息。 屋内众人兴许对比那个家伙,修为都不高,可是既然今天能够坐在这间屋子里,就没有一盏省油的灯,所以都知道了来者何人。 春露圃照夜草堂的年轻女修青青稳了稳心神,不愿自己心仪的男子为难,就要起身去开门。 魏白叹了口气,已经率先起身,伸手示意青青不要冲动,亲自去开了门,以读书人身份作揖道:“铁艟府魏白,拜见剑仙。” 陈平安手持折扇,笑着跨过门槛:“魏公子无须如此客气,不打不相识嘛。” 这句话听得屋内众人眼皮子直跳。他们先前在魏白起身相迎的时候就已经纷纷起身,并且除了老嬷嬷和青青之外,都有意无意远离了那张桌子几步,一个个屏气凝神,如临大敌。 魏白想要去轻轻关上门,可陈平安跨过门槛之后,房门就自己关上了。 魏白收回手,跟着那人一起走向桌子。事到临头,他反而松了口气,那种给人刀子抵住心尖却不动的感觉才是最难受的。 陈平安落座后,拈起一只杯口犹然朝下的茶杯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二楼屋舍的绕村茶滋味是要好一些。” 魏白坐下后,老嬷嬷站在了他身后,唯独青青跟着魏白一起坐下。 陈平安随便指了一个人:“劳烦大驾,去将渡船管事的人喊来。” 那人连忙低头哈腰,连说“不敢”,立即出门去喊人。 随着房门开了又关,屋内出现了一阵难熬的寂静沉默。片刻之后,陈平安笑道:“我这一趟往返,恰巧看到了前辈离开渡船后,行走在地上的山野。” 魏白心中了然,又松了口气:“廖师父能够与剑仙前辈酣畅切磋一场,说不定返回铁艟府后,稍作修养就可以破开瓶颈,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春露圃年轻女修青青兴许是屋内最后一个想明白其中关节的人,其余人等,只是比魏白稍晚领会这场对话的精妙所在,对魏白更是佩服。 那剑仙不知为何,是给了铁艟府魏氏一个台阶下的,但是给台阶的同时,又是一种无形的威慑,是另外一种方式的咄咄逼人:我一拳打死了你家金身境武夫供奉,我还要来你屋子里喝茶,你魏白和铁艟府要不要与我算一算账?但是与此同时,铁艟府如果愿意息事宁人,倒也有另外一种光景。 可说来说去,还是铁艟府难熬,至少当下是,至于以后,天晓得。魏白选择了顺着台阶走下去,打落牙齿和血吞不说,还全盘接下了对方迂回的得寸进尺。 敲门声轻轻响起,那人带着渡船管事走入了屋子。 老嬷嬷一挑眉。好家伙,是这位年轻剑仙算准了的。原来这话既是说给小公子听的,也是说给渡船那边听的。只要小公子愿意息事宁人,那么先前年轻剑仙听着刺耳的言语,这会儿就变得小有诚意了。毕竟铁艟府自己去嚷着我家姓廖的金身境其实没有被人活活打死,只会是个笑话,但如果渡船这边主动帮着解释一番,铁艟府的面子会好一些。当然了,小公子也可以主动找到渡船管事暗示一番,对方也肯定愿意卖一个人情给铁艟府,只是那么一来,小公子就会更加糟心了。 小事是小事,但若是小公子能够因此小中观大,见微知著,那就可以领会到第三层意思:打架,你家豢养的金身境武夫也就是我一拳的事情。而你们庙堂官场这一套我也熟稔,给了面子你魏白都兜不住,真有资格与我这外乡剑仙撕破脸皮? 铁艟府未必忌惮一个只晓得打打杀杀的剑修。在北俱芦洲,只要有钱,是可以请金丹剑仙下山“练剑”的,钱够多,元婴剑仙都可以请得动!可是,眼前这位喜欢穿两件法袍的年轻剑仙脑子很好使。 老嬷嬷是魔道修士出身,眼中没有好坏之分,天底下任何人只有强弱之别。而强大又分两种,一种是已经注定无法招惹的,一种是可以招惹却最好别去招惹的,前者自然更强,可是后者随时都会变成前者,有些时候甚至会更加难缠。 铁艟府归根结底还是世俗王朝的山下势力,对于官场那套规矩熟稔异常,越是如此,对于那些行事干脆利落的山上修士,尤其是直肠子的,其实应对起来并不难,难的是那些比官员还要弯弯肠子的谱牒仙师。 魏氏在内的大观王朝三大豪阀,恰恰因为家世煊赫,反而沉寂夭折的读书种子、武将坯子还少吗?许多水土不服的豪阀子弟,在京为官还好说,一旦外放为官,当个郡城佐官或是县令什么的,官场上下那些个老狐狸小油子拿捏他们起来,真是怎么隐晦怎么恶心怎么来,花样百出,把他们玩得团团转,钝刀子割肉。 所以这些年,铁艟府对于魏白的庇护不遗余力,甚至还有些风声鹤唳,就怕哪天小公子突然暴毙了,事后连个仇家都找不到。 但是以往每一次小公子出行反而是最安生的:路线固定,扈从跟随,仙家接应。为此还钓出了许多隐藏极深的敌对势力,顺藤摸瓜,让铁艟府在暗中借机扫清了不少隐患,庙堂的、山上的、江湖的,都有。 只是这一次,实在是天大的意外。如今渡船犹在大观王朝的一个藩属国境内,可对方偏偏连铁艟府和春露圃的面子都不卖,那人出手之前,那么多的窃窃私语,就算之前不知道小公子的显贵身份,听也该听明白了。 陈平安以折扇指了指桌子:“渡船大管事,咱们可是做过两笔买卖的人,这么客气拘谨做什么?坐,喝茶。”他以折扇随便一横抹,茶杯就滑到了渡船管事身前的桌边,半只茶杯在桌外边,微微摇晃,将坠未坠。 陈平安又提起茶壶,管事连忙上前两步,双手抓住那只茶杯,弯下腰,双手递出茶杯后,等到他倒了茶,这才落座。从头到尾,没说一句多余的奉承话。 如今尚未入夏,自己这艘渡船就已是多事之秋。 所谓的两笔买卖,一笔是掏钱乘坐渡船,一笔自然就是买邸报了。 陈平安提起茶杯,悠悠喝了一口,轻轻搁在桌上,背靠椅子,打开折扇轻轻扇动,清风阵阵。 魏白这才跟着举杯慢饮快放,渡船管事则是在魏白之后慢提茶杯快喝茶,然后双手托杯不放下。 陈平安笑道:“有些误会,说开了就是了,出门在外,和气生财。” 魏白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倒满了,一手持杯,一手虚托,笑着点头道:“剑仙前辈难得游历山水,这次是我们铁艟府顶撞了剑仙前辈,晚辈以茶代酒,斗胆自罚一杯?” 陈平安点点头,魏白一饮而尽。 渡船管事额头渗出细密汗水。他一个观海境修士,如坐针毡。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位年轻女修:“这位仙子是?” 魏白放下茶杯后,微笑道:“是春露圃照夜草堂唐仙师的独女,唐青青。” 陈平安笑道:“唐仙子是先前屋内第一个想要开门迎客的人吧,美人恩重,魏公子可莫要辜负了啊。” 魏白笑着点头:“就等双方长辈点头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笑眯眯道:“不过我估计草堂那边还好说,魏公子这样的乘龙快婿谁不喜欢,就是魏大将军那一关难过,毕竟山上山下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当然了,还是看缘分,棒打鸳鸯不好,强扭的瓜也不甜。” 魏白又他娘的松了口气,那唐青青竟然有些感激。 屋内那些站着的与铁艟府或是春露圃交好的各家修士都有些云里雾里。除了开始那会儿还能让旁观之人感到隐隐约约的杀机四伏,这会儿瞅着像是拉家常来了? 陈平安突然说道:“唐仙子应该认识宋兰樵宋前辈吧?” 唐青青赶紧说道:“自然认识,宋船主是我爹的师兄,皆是春露圃兰字辈修士。” 陈平安笑道:“那就好。我先前乘坐过宋前辈的渡船,十分投缘,属于忘年之交,看来此次去往春露圃,一定要叨扰照夜草堂了。” 唐青青嫣然一笑:“剑仙前辈能够莅临草堂,是我们的荣幸。” 就算是魏白都有些嫉妒唐青青的这份香火情了。 陈平安突然问道:“魏公子,先前那个御剑而过的少年剑仙说了一番没头没尾的怪话,还要请我喝茶,姓甚名谁?” 魏白说道:“如果晚辈没有看错的话,应该是金乌宫的小师叔祖,柳质清,柳剑仙。” 唐青青点头笑道:“这位金乌宫柳剑仙每隔几年就会去往我们春露圃一处他早年私人购买下来的山泉,汲水烹茶。” 陈平安恍然道:“我在春露圃那本《春露冬在》上边看到过这一段内容,原来那少年就是金乌宫柳质清,久仰大名了。早知道先前就厚着脸皮与柳剑仙打声招呼,到了春露圃也好帮自己挣点名声。” 魏白笑容如常,老嬷嬷却是嘴角微微抽搐了两下。 渡船管事手中那杯至今还没敢喝完的绕村茶不苦,可是心中却悲苦得很:这位剑仙老爷,您一剑劈了人家金乌宫的雷云,柳质清还要盛情邀请您去喝茶,您老人家需要这么点名声吗?咱们做人能不能稍微敞亮一点,给一句痛快话,别再这么煎熬人心了? 陈平安转过头:“这位老嬷嬷似乎觉得我不太有资格与柳剑仙喝茶?” 老嬷嬷皮笑肉不笑道:“不敢。两位剑仙,林下泉边,对坐饮茶,一桩美谈。春露圃的那本小册子,今年便可以重新刊印了。” 陈平安保持转头微笑的姿势,老嬷嬷脸色越来越僵硬。 陈平安突然眯眼说道:“我听说山下王朝都有一个主辱臣死的说法。” 老嬷嬷绷着脸,陈平安又道:“关于美谈一事,我听说大观王朝亦有一桩。当年魏公子赏雪湖上,见一翩翩美少年走过拱桥,身边有妙龄美婢悄然一笑,魏公子便询问她是否愿意与那少年成为神仙眷侣,说君子有成人之美。婢女无言,片刻之后,便有老妪掠湖捧匣而去,赠礼少年。敢问这位老嬷嬷,匣内是何物?我是穷地方来的,十分好奇,不知是什么贵重物件,能够让一个少年那般动容失色。” 老嬷嬷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拼死打杀一场便是,拉着铁艟府小公子和春露圃唐仙师独女一起死,到时候她倒要看看,这年轻剑仙怎么与柳质清喝那茶水! 但是陈平安却已经转过头:“难怪这边寺庙香火鼎盛。” 魏白身体紧绷,挤出笑容道:“让剑仙前辈见笑了。” 陈平安缓缓起身,最后只是用折扇拍了拍渡船管事的肩膀,擦肩而过的时候,道:“别再有第三笔买卖了。夜路走多了,容易见到人。” 唐青青愣了一下。不是容易见到鬼吗? 陈平安径直走向房门,抬起手臂,摇了摇手中那把合拢折扇:“不用送了。” 房门依旧自己打开,再自行关闭。 魏白苦笑不已。鬼走夜路见到人吗? 沉默了很久,在大致确定那人都可以往返一趟渡船后,魏白笑着对老嬷嬷说道:“别介意。山上高人,百无禁忌,我们羡慕不来的。” 老嬷嬷笑着点头。 魏白心中冷笑:你不介意,是真是假,我不管。可我很介意!方才你这老婆姨流露出来的那一抹浅淡杀机,虽说是针对那年轻剑仙的,可我魏白又不傻!狗咬人也好,人打狗也罢,哪里比得上狗往死里咬狗的凶狠。 陈平安返回屋子后,开始六步走桩。突然又停下脚步,来到窗边。 夜幕降临,他轻轻跃上船栏,缓缓而行。 就这样走了一夜,当大日出海之际,陈平安停下脚步,举目远眺,一袭雪白法袍沐浴在朝霞中,如天下地上的一尊金身神灵。 黄昏中,龙泉郡骑龙巷一间铺子门口,一个黑炭丫头端着小板凳坐着。铺子里边,石柔偶尔瞥一眼外边的动静。 裴钱经常会坐在门口嗑瓜子,石柔知道,这是想她的师父了。 在陈平安从牛角山渡口去往北俱芦洲后,一开始有朱敛盯着学塾,足足盯了约莫一旬光阴,裴钱总算习惯了在那里的求学生涯,再不会想着翻墙翘课。但是哪怕如此,她也不消停。朱敛有一次去学塾向授业夫子询问近况,结果半喜半忧。喜的是裴钱在学塾里边没跟人打架,骂战都没有;忧的是老夫子们对裴钱也很无奈。小丫头对圣贤书籍那是半点谈不上敬意,上课的时候就一丝不苟坐在靠窗位置,默默地在每一页书的边角上画小人儿,下了课就哗啦啦翻书。有位老夫子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就翻看了裴钱所有的书籍,结果真是一页不落下啊,那些小人儿画得粗糙,一个圆圈是脑袋,五根小枝丫应该就是身体和四肢,合上书后,那么一掀书角,然后就跟神仙画似的,要么就是小人儿打拳,要么是小人儿多出一条线,应该算是练剑了。老夫子当时哭笑不得,倒是没有立即发火,开始询问裴钱的功课,要她背诵书籍段落,不承想小姑娘还真能一字不差背出来。老夫子也就作罢,只是提醒她不许在圣贤书籍上鬼画符。后来小姑娘不知道从哪里买了些学塾之外的书籍,课业照旧不好不坏,小人儿照样画得勤快。 下课的时候,她偶尔也会独自去树底下抓只蚂蚁回来放在一小张雪白宣纸上,一条胳膊挡在桌前,一手持笔在纸上画横竖,阻挡蚂蚁的逃跑路线,这样都能画满一张宣纸,跟迷宫似的,可怜那只蚂蚁就在迷宫里边兜兜转转。由于龙尾郡陈氏公子嘱咐过所有夫子只需要将裴钱当作寻常的龙泉郡孩子对待,所以学塾大大小小的蒙童都只知道这个小黑炭家住骑龙巷的压岁铺子,除非是跟夫子问答才会开口,每天在学塾几乎从来不跟人讲话。她早晚上学下课两趟都喜欢走骑龙巷上边的阶梯,还喜欢侧着身子横着走,总之是一个特别古怪的家伙,学塾同窗们都跟她不太亲近。 日子久了,有些消息便传开来,说这个黑炭丫头是个财迷,每天都会在压岁铺子里跟人做生意,帮铺子挣钱,应该是个没爹没娘的,就跟铺子那个掌柜糟老头子一起厮混。还有蒙童信誓旦旦地说早先亲眼见过这个小黑炭喜欢跟街巷里边的大白鹅较劲。又有邻近骑龙巷的蒙童说每天一大早上学的时候,裴钱就故意学公鸡打鸣,吵得很,坏得很。再有人说裴钱欺负过了大白鹅之后,还会跟小镇最北边那只大公鸡打架,还嚷嚷着什么“吃我一记旋风腿”,或是蹲在地上对那大公鸡出拳,是不是疯了? 朱敛去过一次学塾后,回来跟裴钱聊了一回,裴钱终于不在书上画小人儿,也不在宣纸上给蚂蚁造迷宫了,就只是放学后在骑龙巷附近的一处僻静角落用泥土蘸水捏小泥人儿,排兵布阵,指挥双方打架,硬是给她捏出了三四十个小泥人儿。每次打完架,她就鸣金收兵,将那些小人儿就近藏好。石柔看到了,私底下跟朱敛说了,朱敛说不用管。 后来有一天,裴钱抄完书后,兴冲冲跑去当那沙场秋点兵的大将军,结果很快就回来了。石柔一问,裴钱闷闷不乐地站在柜台后边的凳子上,把脑袋搁在柜台上,说是前些天下大雨,两军将士们都阵亡了。这让石柔有些忧虑,就裴钱那精明劲儿,怎么可能让那些家当给雨淋坏了?可后来朱敛还是说随她。 但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就连朱敛也皱起了眉头。得到石柔的消息后,专程从落魄山跑了一趟骑龙巷。石柔告诉他,有天放学,裴钱拽着一只死了的大白鹅脖子,扛着回到了骑龙巷铺子,然后将大白鹅埋在了不知道什么地方。 裴钱当时在自己屋子里边一个人抄着书,朱敛站在铺子大门口,石柔说裴钱什么都不愿意说,是她自己去打听来的消息。 裴钱在放学回来的路上被一个市井妇人拦住了,说一定是裴钱打死了家里的大白鹅,骂了一大通难听话。裴钱一开始说不是她做的,妇人就动了手,裴钱躲开之后,还是只说不是她做的。到最后,裴钱就拿出了自己的一袋子私房钱,将辛苦攒下来的两粒碎银子和所有铜钱都给了那妇人,说她可以买下这只死了的大白鹅,但是大白鹅不是她打死的。 石柔忧心忡忡地问朱敛怎么办,要不要跟裴钱谈谈心。朱敛当时背对着柜台,面向骑龙巷的道路,说不是不可以谈,但没用,裴钱只会听谁的,石柔又不是不清楚。石柔便出主意,说自己去找那妇人聊一聊,再用点手段,找出真凶,要双方给裴钱道个歉。结果一向嬉皮笑脸的朱敛竟然爆了粗口:“有个屁用,你以为就只是事情的事情吗?”吓得石柔脸色惨白。 不过到最后,朱敛在门口站了半天,也只是悄悄返回落魄山,没有做任何事情。 在那之后,裴钱就再没有让人不放心的地方,乖乖去学塾听夫子们讲课,早出晚归,准时准点,然后一得闲就帮铺子做生意、抄书、走桩、练习她的疯魔剑法,但是这种放心,反而让石柔更不放心。石柔倒是宁可裴钱一巴掌打倒那市井妇人,或是在学塾跟某位老夫子吵架,可是裴钱都没有。那一刻,石柔才意识到,原来不只陈平安在不在落魄山会是两座落魄山,他在不在裴钱身边,裴钱更是两个裴钱。 好在裴钱还会像今天这样,一个人端着板凳坐在铺子门口,嗑着瓜子,絮絮叨叨不知道说些什么,时不时抬头望向巷子尽头。这个时候的裴钱,石柔会瞧着比较熟悉。 这天,裴钱刚端了板凳走回铺子后院,打算练习一下几乎趋于圆满的疯魔剑法,就听到朱敛在前边铺子喊道:“赔钱货!赔钱货快出来!” 裴钱手持行山杖,怒气冲冲跑出去:“老厨子你找打是不是?!” 等到裴钱走到铺子前边,看到朱敛身边站着个双臂环胸的小丫头片子,绷着脸跟裴钱对视,愣了愣,一本正经道:“这谁啊?老厨子你那个流落在外的私生女终于给你找回来啦?” 朱敛骂了一句滚蛋,拍了拍站在门槛上小姑娘的脑袋:“她叫周米粒,是你师父从北俱芦洲送来的。” 裴钱以拳击掌,眼神熠熠:“师父真是厉害,如今不光是捡钱,都能捡丫头了!” 周米粒皱着脸和淡淡的眉毛,歪着脑袋,使劲眯眼望向那个个儿也不算太高的小黑炭。 裴钱瞪大眼睛,然后笑眯眯道:“我晚上请你吃水煮鱼好不好?” 说完,裴钱一手手掌作刀,一手手心作砧板,手刀来回抬起放下,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嘴上还发出咄咄咄的声响,收工之后,气沉丹田,沉声道:“我这刀法当世第二,只比我师父略逊一筹!”她双手摊开,“你吃过这么大的鱼吗?你吃过这么大的螃蟹吗?” 周米粒立即不敢再摆出双臂环胸的姿态,皱着脸,满脸的汗水,眼珠子急转。 石柔笑了笑,不愧是一只小鱼怪。 周米粒灵机一动,用别别扭扭的大骊官话说道:“你师父让我帮忙捎话,说他很想念你呢。” 裴钱一双眼眸蓦然放光,周米粒赶紧跳下门槛,有些害怕。 裴钱重新拿起那根斜靠着肩头的行山杖,大摇大摆走到门槛附近,望向周米粒的眼神那叫一个……慈祥,伸手摸着她的小脑袋,笑眯眯道:“个儿不高哩,白长了几百年的矮冬瓜啊。没事没事,我不会瞧不起你的,我作为师父的开山大弟子,就不是那种以貌取人的人!” 周米粒学了一路的大骊官话,虽然说得还不顺畅,可都听得懂。 朱敛笑着对裴钱道:“以后周米粒就交给你了,这可是公子的意思,你怎么个说法?要是不乐意,我就领着周米粒回落魄山了。” 裴钱扯了扯嘴角,斜眼看那老厨子:“天大地大当然是师父最大,以后这小个儿矮冬瓜就交给我照顾好了,我带她顿顿吃……” 周米粒立即喊道:“只要不吃鱼,吃什么都行!” 裴钱笑眯眯揉着她的脑袋:“真乖。” 朱敛走了,石柔趴在柜台上乐呵。 在那之后,骑龙巷铺子里就多了个黑衣小姑娘。 那条狗也会经常跑来,每天学塾约莫就要结束一天课业的时候,周米粒就跟它一起蹲在大门口,迎接裴钱返回骑龙巷。 这天裴钱飞奔出来,瞧见了怀抱着一根行山杖的周米粒和那条趴在地上的土狗。裴钱蹲下身,一把抓住狗的嘴巴,一拧:“说,今儿还有没有人欺负小冬瓜?” 那条已经成精了的狗想死的心都有了:老子咋个说嘛。 裴钱手腕一抖,将狗头拧向另外一个方向:“不说?!想要造反?!” 周米粒怯生生道:“大师姐,没人欺负我。” 裴钱点点头,松开手,一巴掌拍在狗头之上:“你这骑龙巷左护法怎么当的,再这么不知上进,屁用没有,骑龙巷就只有一个右护法了!” 周米粒立即站直身体,踮起脚尖,双手牢牢抓住那根行山杖。他们一起穿街过巷,跑回骑龙巷,飞奔下台阶,结果一袭白衣从天而降,大袖翻滚,猎猎作响,以一个金鸡独立的姿势落在地上,一臂横在身前,一手双指并拢指天:“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土狗夹着尾巴掉头就跑,周米粒有些紧张,扯了扯裴钱的袖子:“大师姐,这是谁啊?好凶的。” 她倒是没觉得对方一定是个多厉害的坏人,就是瞅着脑子有毛病,个儿又高,万一他靠着力气大打伤了自己和大师姐,都没办法讲理啊。 裴钱却一脸凝重,缓缓道:“是一个江湖上凶名赫赫的大魔头,极其棘手,不知道多少江湖绝顶高手都败在了他手上,我对付起来都有些困难。你且站在我身后,放心,这条骑龙巷是我罩着的,容不得外人在此撒野!看我取他项上狗头!” 周米粒使劲点头,抹了额头汗水,后退一步。然后她就看到裴钱一个跳跃,刚好落在那个白衣人旁边,再一行山杖横扫出去。 周米粒瞪大眼睛:咋个回事,这一棍子横扫有点慢啊,慢得不比蚂蚁挪窝快啊。 而那个白衣人就一个慢悠悠后仰,两只雪白大袖亦是缓缓提起,如同两张缓缓铺开的宣纸,刚好躲过行山杖那一记横扫。 而后你来我往,依旧是慢得吓死人,你一棍子,我抬个脚。周米粒感觉自己都快能够跑完一趟骑龙巷了,两条眉毛挤一堆,她是真没看懂啊。 最后,裴钱和那个长得贼好看、脑子贼有问题的白衣人几乎同时收手,都做了一个气沉丹田的动作。裴钱嗯了一声:“高手!可以挡得下我这套疯魔剑法六式,打遍一国江湖无敌手,绰绰有余了。” 那个白衣人也点点头:“确实如此。” 周米粒有些迷糊,自顾自挠头。然后就听白衣人笑容灿烂道:“你就是周米粒吧,我叫崔东山,你可以喊我小师兄。” 周米粒赶紧起身,跑下台阶,伸长脖子看着那个自称崔东山的人:“陈平安说你会欺负人,我看不像啊。” 那人一挥袖子,翘起兰花指,一手捂脸,“娇羞”道:“我家先生最会开玩笑啦。” 周米粒嘴角抽搐,转头望向裴钱。 裴钱一脚踹在崔东山小腿上:“正经点,别丢我师父的脸。” 崔东山咳嗽了两声,蹲下身,微笑道:“站着就行。” 周米粒眨了眨眼睛,那人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抵住她的眉心。她晕晕乎乎,有些犯困,不知道过了多久,眉心处传来一阵刺痛,之后就再无异样。 崔东山站起身,一手轻轻拍着周米粒的脑袋,笑道:“没事了。走吧,一起回铺子。” 裴钱皱眉道:“可要小心些,这可是我师父交代给你的事情!” 崔东山一手负后,与两个走在一起的小丫头侧身而立,神色无奈道:“知道啦。走吧走吧。” 骑龙巷前边,两个小姑娘如出一辙,大摇大摆。这叫走路嚣张,妖魔慌张。 裴钱对周米粒是真的好,还拿出了自己珍藏的一张符箓,吐了唾沫,一巴掌贴在了周米粒的额头上。 崔东山在两个小姑娘身后缓缓而行,望向她们,笑了笑。 日月之辉,米粒之光。 崔东山负后之手轻轻抬起,双指之间拈住一粒漆黑如墨的魂魄残余。 他扯了扯嘴角:“不好意思,遇上我崔东山,算你倒了八辈子血霉。” 第155章 琢磨 春露圃渡口。 祖师堂在得到唐青青的飞剑传信后,一致决定宋兰樵暂时不用看顾渡船了,近期就留在春露圃亲自接待那位来自骸骨滩的外乡年轻剑仙,直到辞春宴结束,到时候如果陈剑仙还愿意留在春露圃赏景自然更好。 宋兰樵在渡口已经等了将近一个时辰,但是仍然心情大好,与熟悉面孔打招呼多了几分真诚笑意。天底下的渡船管事都是修行路上的可怜人,不是师门弃子胜似弃子,宋兰樵也不例外。除了他的恩师之外,祖师堂其余几位长辈和供奉客卿,哪怕绝大多数明明与他境界相当,有些只是比他高出一个辈分,名字中将“兰”字变成了“竹”字而已,可对他是真不待见。一来同门不同脉,二来一年到头的渡船收入、嘉木山脉出产的奇花异草美木良材,这些神仙钱其实从来不过他的手,渡船之上专门会有祖师堂嫡传心腹负责与各地仙家势力交接,他只是以船主的身份获取一点残羹冷炙的分红而已,一旦有了意外,祖师堂还会问责颇多,谈不上苦不堪言,反正舒心日子是没有几天的。 一艘渡船缓缓停岸,然后异常繁华的春露圃符水渡里来自北俱芦洲各地的大小渡船都发现了一桩怪事——那艘渡船的乘客竟然就没一个御风而下的,也没谁一跃而下,无一例外,全部老老实实靠两条腿走下渡船。不但如此,下了船后,一个个都露出像是死里逃生的神色。 陈平安走下渡船,魏白和唐青青那拨人随后,但是隔了几十步路。 见到了越发热络的宋兰樵,陈平安笑着被这位春露圃金丹领着去往嘉木山脉一处形胜之地,那边专门有招待贵客的府邸,一栋栋古色古香的宅子位于竹海之中。 两人坐上一艘符箓小舟,撑篙舟子是一个妙龄女子,小舟之上茶具齐全,她跪坐在小舟一端,煮茶手法娴熟。 宋兰樵与陈平安一起饮茶赏景,宋兰樵介绍了沿途各地建筑店铺、山峰洞府和山水景点。 嘉木山脉占地广袤,符箓小舟航行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才进入灵气远胜别处的竹海地界,又约莫一刻钟,才停在山巅竹海中的凉亭旁边。 陈平安此次露面再没有背竹箱戴斗笠,也没有拿行山杖,就连剑仙都已收起,就是腰悬养剑葫,手持一把玉竹折扇,白衣翩翩,风采照人。 那位有修行资质却境界不高的春露圃女舟子站在小舟旁,嫣然浅笑,这一路行来,除了递茶添茶时的必要言语之外,就再未出声。 陈平安走近,双指拈住一枚雪花钱。那女修似乎有些意外,犹豫了一下,赶紧伸手。陈平安松开手指,轻轻将那枚雪花钱落在她手心,道了一声谢。 宋兰樵看她似乎有些忐忑,笑道:“只管收下,别处那点死规矩,在竹海不作数。” 陈平安与宋兰樵走向府邸的时候,疑惑问道:“宋前辈,可是我坏了春露圃的山门规矩?” 宋兰樵摇头笑道:“嘉木山脉别处款待客人的府邸是有规矩约束的,不许舟子收取客人赏钱,但是到了竹海就随意了。陈公子若是舍得,给一枚小暑钱都行,而且绝对全是舟子的私房钱,春露圃绝对不抽成一毫一厘。” 陈平安笑道:“打肿脸充胖子这种事,做不得。” 辞春宴在三天后举办,刚好在夏至之前。而且宋兰樵说入夏之后犹有一场鹿角宴,只是比不得先前集市的规模了,所以如今渡船都是去多来少,毕竟春露圃以春为贵。 两人在竹林小径中缓缓而行,来到一座悬挂“惊蛰”匾额的幽静宅子,三进院落。 春露圃有六座以春季六个节气命名的府邸最为清贵,有三座就位于这片竹海之中,不过其中“清明”府邸一般客人不太愿意入住,毕竟名字不是特别吉庆,但是造访春露圃的道家高人却最喜好选择此宅下榻。 其实每次辞春宴前后,关于这六栋宅子的归属都是一件让春露圃祖师堂挺头疼的事情,给谁不给谁,一个不慎,就是惹来怨怼的坏事。 其实还有一栋最有殊荣的“立春”府邸,这两天一位元婴贵客刚离开,暂时也空着,虽说很抢手,但不是不可以拿出来让那位年轻剑仙入住,可祖师堂商议之后,觉得这栋宅子离玉莹崖实在太近,而那位金乌宫小师叔祖就待在那边汲水煮茶,还是不妥。万一真打起来,好事都要变成祸事。 在商议此事的时候,一大帮原本鼻孔朝天的师门长辈和供奉郑重其事地询问宋兰樵意见,这让宋兰樵有了那么点扬眉吐气的感觉。不过毕竟是一位老金丹,倒不会流露出半点得意神色,反而比以往更加姿态恭敬,应对得滴水不漏。 山上事,最讲究一个细水长流。今日得意事,明天失意人,太多了。 宋兰樵进了惊蛰府邸,但是没多待,很快就告辞离去。 宅子里边有两名姿容出彩的年轻女修,其中一个竟然还是一位春露圃金丹修士的嫡传弟子。她们按例负责担任住客的临时侍女,这让陈平安别扭得不行,在将宋兰樵送到门口的时候,直接询问能否辞退两女。 宋兰樵笑呵呵道:“陈公子,你是我们春露圃的头等贵客,当然可以如此做,只不过那两个丫头回头定然是要吃挂落的。” 陈平安叹了口气,摇动折扇,不再言语。 宋兰樵轻声说道:“我们老祖原本是要亲自迎接陈公子的,只是刚好辞春宴筹办一事上出了些意外,必须由她老人家亲自操办。她又是心细如发的脾气,委实是脱不开身,只好让我与陈公子告罪一声。” 陈平安笑道:“谈老祖实在是太客气了。” 等到宋兰樵的身影消失在竹林小径尽头,陈平安没有立即返回惊蛰府邸,而是开始四处逛荡。等他返回的时候,就看到了金乌宫柳质清站在门口,少年模样,头别金簪,玉树临风。两名年轻女修随侍一旁,眼神温柔,不只是女修看待剑仙的那种仰慕,还有女子看待俊美男子的秋波流转。 陈平安笑了笑。人比人气死人,要是自己那个学生站在这里,估摸着这两个春露圃女修眼中就再无什么柳剑仙了吧。 柳质清问道:“要不要去我玉莹崖喝茶?” 陈平安摇头笑道:“柳剑仙对我似有误会,我不敢去玉莹崖,怕喝的是罚酒。” 柳质清说道:“我对玉莹崖那汪清泉的喜好远胜金乌宫雷云。” 陈平安恍然道:“那就好。咱俩是徒步行去,还是御风而游?” 柳质清微笑道:“随你。” 陈平安望向那个金丹嫡传的春露圃女修:“劳烦仙子祭出符舟送我们一程。” 女修当然不会有异议,与柳剑仙乘舟远游玉莹崖可是一份求之不得的殊荣,何况眼前这位亦是春露圃的头等贵客,虽说只有别脉的金丹师叔宋兰樵一人出迎,比不得柳剑仙当初入山的阵势,可既然能够下榻此地,自然也非俗子。 符箓小舟升空远去,三人脚下的竹林广袤如一片青翠云海,山风吹拂,依次摇曳,美不胜收。这一次女修没有煮茶待客,在柳剑仙面前卖弄自己那点茶道,委实是贻笑大方。 到了玉莹崖小渡口,柳质清和陈平安下舟后,陈平安好奇问道:“柳剑仙难道不知道这边的规矩?” 柳质清疑惑道:“什么规矩?” 陈平安说道:“仙子驾舟,客人要打赏一枚小暑钱礼钱啊。” 惊蛰府女修一脸茫然,柳质清却哦了一声,抛出一枚小暑钱给她,道:“以往是我失礼了。” 而后缓缓前行:“再前行千余步,即是玉莹崖畔的那口竹筒泉。” 陈平安环顾四周:“听说整座玉莹崖都被柳剑仙买下了?” 柳质清点点头:“五枚谷雨钱,五百年期限,如今已经过去两百年。” 陈平安转头说道:“仙子只管先行返回,到时候我自己去竹海,认得路了。” 年轻女修点点头,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开口说话,免得打搅了两位贵客的雅兴,打算回去跟师父好好商量一下,再决定收不收这枚莫名其妙的小暑钱。 春露圃专程重金聘请太真宫打造的符舟样式古朴雅致,并且路过灵气稍稍充沛流溢之地便会有文豪诗文、青词宝诰在小舟壁上显现出来,若是客人恰巧遇上了喜欢的词句,还可以随意抓取文字,如掬水在手,放于扇面、书页之中,文字经久不散,极具风雅古韵。 客人从符舟取字带走一事,春露圃从来乐见其成。先前宋兰樵就介绍过,只是当时陈平安没好意思下手,这会儿与柳质清同行就没客气,撷取了两句“盛放”在折扇一面上,总计十字:灵书藏洞天,长在玉京悬。 与柳质清在青石板小径上一起并肩走向那汪清泉,陈平安摊开扇面轻轻晃荡,那十个行书文字便如水草轻轻荡漾。 柳质清轻声道:“到了。” 玉莹崖畔有一座茅草凉亭,稍远处还有一座围有篱笆栅栏的茅屋。 凉亭内有茶具几案,崖下有一汪清澈见底的清潭,水至清则无鱼,水底唯有莹莹生辉的漂亮鹅卵石。 陈平安与柳质清相对而坐,合拢折扇,笑道:“喝茶就算了,柳剑仙说说看,找我所为何事?” 柳质清笑道:“你不喝,我还要喝的。” 他一手在几案上画“真火”二字,金光流转,很快笔画汇聚成一线,变作两条红色火蛟,在几案上盘旋缠绕。他轻轻挥袖,如龙汲水,水潭中约莫数斤重的泉水飞往几案之上,凝聚成球,片刻之后,泉水沸腾开来。柳质清将一只青瓷茶杯放在一旁,又从茶罐中拈出几枚茶叶轻轻丢入茶杯,一指轻弹,煮开的清泉沸水如岔出一条纤细支流,潺潺涌入青瓷茶杯当中,刚好七分满。 柳质清举杯缓缓饮茶,陈平安道:“给我也来一杯。” 柳质清笑了笑,又拈起一只茶杯,倒了一杯茶,轻轻一推,滑到陈平安身前。 陈平安喝了一口,点头道:“柳剑仙是我见过煮茶第二好的世外高人。” 第一,自然还是陆抬。 柳质清微笑道:“有机会的话,陈公子可以带那第一高人来我这玉莹崖坐一坐。” 陈平安放下茶杯,问道:“当初在金乌宫,柳剑仙虽未露面,却应该有所洞察,为何不阻拦我那一剑?” 柳质清叹了口气,放下了已经举到嘴边的茶杯,轻轻搁在桌上:“拦下了又如何?没头没脑厮杀一场?没意思。在我跻身金丹之后,这么多年来,金乌宫剑修下山游历,靠着我这名字做了多少错事?只可惜我这个人不擅长打理庶务,所以觉得金乌宫雷云碍眼、厌烦那师侄道侣、不喜晋乐之流的桀骜晚辈,却也只能假装眼不见心不烦。” 陈平安点头道:“有此迥异于金乌宫修士的心思,是柳剑仙能够跻身金丹、高人一等的道理所在,但也极有可能是柳剑仙未能破开金丹瓶颈、跻身元婴的症结所在。来此喝茶,可以解忧,但未必能够真正裨益道行。” 柳质清听闻此话,笑了笑,又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然后道:“先前在宝相国黄风谷,你应该见到我出剑。在北俱芦洲南方诸多金丹剑修当中,气力不算小了。” 陈平安想起黄风谷最后一剑,剑光从天而降。正是柳质清此剑伤及了黄风老祖的根本,使得它在确定金乌宫剑修远去之后,明知道宝相国高僧在旁,仍然想要饱餐一顿,以人肉魂魄补给妖丹本元。 柳质清缓缓道:“但是剑有双刃,就有了天大的麻烦。我出剑历来追求‘剑出无回’的宗旨,所以砥砺剑锋、历练道心一事,境界低的时候十分顺遂,不高的时候受益最大,可越到后来越麻烦。剑修之外的元婴地仙不易见,元婴之下的别家金丹修士,无论是不是剑修,只要听闻我御剑过境,便是那些恶贯满盈的魔道中人,要么躲得深,要么干脆摆出一副引颈就戮的无赖架势。我早先也就一剑宰了两个,其中一个该死数次,第二个却是可死可不死的。后来我便越发觉得无聊,除了护送金乌宫晚辈下山练剑与来此饮茶两事,几乎不再离开山头,这破境一事就越来越希望渺茫。” 这涉及他人大道,陈平安便缄默无言,只是喝茶。这茶水水运荟萃,对于关键气府壮大如江河湖泊的柳质清而言,这点灵气早已无足轻重,对于陈平安这位“下五境”修士而言,却是每一杯茶水就是一场干涸旱田的及时雨,多多益善。 柳质清正色问道:“所以我请你喝茶,就是想问问你先前在金乌宫山头外递出那一剑是为何而出,如何而出,为何能够如此……心剑皆无凝滞,请你说一说大道之外的可说之语,兴许对我而言便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哪怕只有一丝明悟,都是价值千金的天大收获。” 陈平安举起一杯茶,笑问道:“如果我说了,让你了悟一二,你自己都说是价值千金的天大收获,结果就用一杯茶水打发我?” 柳质清微笑道:“你开口扬言多喝一杯茶,除了那点茶水灵气之外,无非是想要看清我画符、运气的独门手法,这算不算报答?” 陈平安摇头道:“一时半会儿我可看不懂一位金丹瓶颈剑仙的画符真意,而且事不过三,看不懂就算了。” 柳质清大笑,抬起手,指了指一旁的清潭和陡崖,道:“若是有所得,我便将还剩下三百年的玉莹崖转赠给你,如何?到时候你是自己拿来待客,还是倒手租赁给春露圃或是任何人,都随你。” 陈平安打开折扇,在身前轻轻扇动清风:“那就有劳柳剑仙再来一杯茶水,咱们慢慢喝茶慢慢聊。做生意嘛,先确定了双方人品,就万事好商量了。” 柳质清会心一笑,此后双方一人以心湖涟漪言语,一人以聚音成线的武夫手段开始“做买卖”。 一炷香后,陈平安又伸手讨要一杯茶水,柳质清板着脸:“劳烦这位好人兄有点诚意好不好?” 陈平安正色道:“句句是真,字字皆诚!” 柳质清大袖一挥:“恕不远送。” 陈平安想了想,一手摇扇,另外一只手掌一扫而过,从那几案上的符上沸水灵泉当中抓取些许泉水,在自己身前点了两滴,然后以此作为两端,画出一条直线,再以指尖轻点一端,缓缓向右边抹去,直至另外一端才停下:“不去看大,只看一时一地一些人。假设这条线便是柳剑仙所在的小天地,那么柳剑仙是金乌宫土生土长的修士,心性在此端;而金乌宫风俗人情心性,有剑修心性在此、在此,也在此,不断偏移,远离你之心性;更多的剑修,例如那性情暴虐的宫主夫人、行事跋扈的晋乐,还是在另外一端扎堆。而柳剑仙在金乌宫修行便会觉得处处碍眼,只是你境界够高,辈分更高,护得住本心,但也止步于此了,因为你一心练剑,登高望远,一心欲要以地仙修士为自己磨剑洗剑,懒得去管眼皮子底下那些鸡毛蒜皮琐碎事,觉得虚耗光阴、拖泥带水,对也不对?” 柳质清轻轻点头,正襟危坐:“确实如此。” 陈平安再次抬起手指,指向象征柳质清心性的那一端,突然问道:“出剑一事,为何舍近求远?能够胜人者,与自胜者,山下推崇前者,山上似乎更加推崇后者吧?剑修杀力巨大,被誉为天下第一,那么还需不需要问心修心?剑修的那一柄飞剑,那一把佩剑,与驾驭它们的主人,到底要不要在物、心两事之上皆纯粹无杂质?”陈平安收起手,从左端缓缓移动折扇,指向最右端,“你柳质清,能否以此轨迹出剑,直到剑心通明?” 柳质清陷入沉思,陈平安突然又问道:“柳剑仙是自幼便是山上人,还是年少时登山修道?” 柳质清凝视着那条线,轻声道:“自记事起就在金乌宫山上追随恩师修行,从来不理红尘俗世。” 陈平安哀叹一声,起身道:“那当我什么都没说,只能建议柳剑仙以后多下山,多远游了。” 柳质清抬起手,虚按两下:“我虽然不谙庶务,但是对于人心一事,不敢说看得透彻,还是有些了解的,所以你少在这里抖搂那些江湖伎俩故意诈我。玉莹崖你显然是志在必得,转手一卖,剩余三百年,别说三枚谷雨钱,翻一番绝对不难,运作得当,十枚都有希望。” 陈平安果然赶紧坐回原地,笑道:“与聪明人做生意,就是痛快爽利。” 柳质清抬起头,好奇问道:“你对于钱财一事就这么在意?何必如此?” 只见陈平安哀叹一声:“可怜山泽野修,挣钱大不易啊。” 柳质清摇摇头,懒得计较此人的胡说八道。他沉默片刻,开口道:“你的意思,是要将金乌宫的风俗人心作为洗剑之地?” 陈平安微笑道:“一样米百样人,一句话千种意,柳剑仙天资聪慧,自己悟去。” 柳质清望向那条直线脉络,自言自语道:“无论结果如何,最终我去不去以此洗剑,仅是这个念头,就大有裨益。”他抬起头,“按照约定,玉莹崖归你了。地契拿好,回头我再去跟春露圃祖师堂说一声。” 一张本身就价值连城的金玉笺飘落在陈平安身前,双方画押,春露圃是一个祖师堂玺印的古篆“春”字,柳质清是一个如剑的“柳”字,两百年之后,字中犹有剑意蕴藉。 陈平安没有立即收起那张至少价值六枚谷雨钱的地契,笑问道:“柳剑仙这般出手阔绰,我看那个念头其实是没什么裨益的,说不得还是坏事。我这人做买卖向来公道,童叟无欺,更不敢坑害一位杀力无穷的剑仙。还请柳剑仙收回地契,近期能够让我来此不掏钱喝茶就行。” 柳质清心思剔透,笑道:“离开玉莹崖返回金乌宫后,若是果真以种种人心洗剑,自然不会是这种心性手段了。所以地契只管拿走。” 陈平安想了想,以折扇在几案那条横线上轻轻从上往下画出一条条竖线:“金乌宫宫主、宫主夫人、晋乐及那位劝说晋乐不要对我出剑的女修,他们的各自出身、师道传承、修行节点、下山历练、盟友挚友、信奉至理、恩怨情仇……你真有兴趣知道?一旦选择洗剑,就需要直指本心,你身为金丹瓶颈剑修的本命飞剑、一身修为、师门辈分反而才是你最大的敌人,真能够暂时抛开?你如果半途而废,无法一鼓作气走到另外一端,只会有损本心,导致剑心蒙尘、剑意瑕疵。” 柳质清微笑道:“我可以确定你不是一位剑修了,其中修行之苦熬,消磨心志之劫难,你应该暂时还不太清楚。金乌宫洗剑,难在琐碎事情多如牛毛,也难在人心叵测,但是归根结底,与最早的炼化剑胚之难,务必纤毫不差,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我不过相当于再走一趟当年最早的修行路,当初都可以,如今成了金丹剑修,又有何难?” 陈平安摇头微笑:“同一件事,时过境迁,偏是两种难。” 柳质清咀嚼一番,微笑点头道:“受教了。” 陈平安笑道:“我故作高深,柳剑仙也真信?真不怕被我从仙家府邸带到山脚水沟里去?” 柳质清站起身:“就不叨扰了,希望以后有机会来此做客饮茶,主人依旧。” 在柳质清眼中,此处玉莹崖,他已是客人。 陈平安看了眼几案上的地契,再抬头看了眼他:“金乌宫怎么就有你这么一位剑修,祖上积德吗?” 柳质清笑道:“你这话难听,不过我就当是好话了。说真的,非是我自夸,金乌宫前辈修士早年口碑确实比如今要好许多。只可惜口碑换不来道行和家业,世事无奈,莫过于此。所以我很多时候都认为我那师侄只是做得不合己意,而并非真是什么错事。” 陈平安站起身:“我与你再做一桩买卖,如何?” 柳质清问道:“此话怎讲?” 陈平安先问一个问题:“春露圃修士会不会窥探此地?” 柳质清指了指凉亭外的茅屋:“当我的剑是摆设吗?有些规矩还是要讲一讲的,例如我在此饮茶,就处处遵守春露圃的规矩,曾经在嘉木山脉见到一个就连我也想出剑的金乌宫仇家,最后不也视而不见了吗?那么礼尚往来,春露圃如果连这点规矩都不讲,我觉得这是请我出剑的取死之道。” “如此最好。”陈平安指了指自己,“你不是纠结找不到一块磨剑石吗?” 柳质清环顾四周:“就不怕玉莹崖毁于一旦?如今崖泉都是你的了。” 陈平安说道:“拣选一处,画地为牢,你出剑我出拳,如何?” 柳质清笑道:“我怕你死了。” “求之不得。”陈平安别好折扇,重复,“求之不得。” 一句话两个意思。 辞春宴上,金乌宫剑仙柳质清未曾现身,而住在惊蛰府邸的年轻剑仙一样没有露面,这让如今小道消息满天飞的春露圃人人遗憾。 柳质清不去说他,是北俱芦洲东南沿海最拔尖的修士之一,虽然才金丹境界,毕竟年轻,且是一位剑修。“金乌宫剑修”这块金字招牌,在当年那位元婴剑修的宫主兵解逝世之后,几乎就是靠着柳质清一人一剑支撑起来的。 春露圃本土和外乡修士更多兴趣还是在那个故事多多的年轻外乡剑仙身上。一是一剑劈开了金乌宫的护山雷云,传闻这是柳质清亲口所说,做不得假,还邀请此人去往玉莹崖饮茶。二是根据那艘渡船的流言蜚语,此人凭借先天剑胚将体魄淬炼得极其强横,不输金身境武夫,一拳就将铁艟府宗师供奉打落渡船,据说坠船之后只剩下半条命了,而铁艟府小公子魏白对此并不否认,没有任何藏掖,照夜草堂唐青青更是坦言这位年轻剑仙与春露圃极有渊源,与他父亲还有宋兰樵皆是旧识。三是那位下榻于竹海惊蛰府邸的陈姓剑仙每天都会在竹海和玉莹崖往返一趟,至于与柳质清关系如何,外界唯有猜测。 在此期间,春露圃祖师堂又有一场秘密会议,商讨之后,关于一些虚而大的传闻,不加拘束,任其流传,但是开始有意无意帮忙遮掩陈剑仙在春露圃的行踪、真实相貌和先前那场渡船风波的具体过程,开始故布疑阵。一时间,嘉木山脉各地谣言四起,今天说陈剑仙在谷雨府邸入住了,明天说搬去了立春府邸,后天又说去了照夜草堂饮茶,使得许多慕名前往的修士都没能目睹剑仙的风姿。 辞春宴结束之后,修士纷纷打道回府,宋兰樵也在之后重新登上已经往返骸骨滩一趟的渡船。但是在嘉木山脉的老槐街上,有个小店铺更换了掌柜,悄无声息地开张了。掌柜是个青衫年轻人,腰挂朱红色酒葫芦,手持折扇,坐在门口一张小竹椅上,也不怎么吆喝生意,就是晒太阳,愿者上钩。 商贸繁华的老槐街寸土寸金,来往修士熙熙攘攘,巴掌大小的一间铺子每年交给春露圃的租金都是一大笔神仙钱。 这间悬挂“蚍蜉”匾额的小铺子里边放满了杂七杂八的山上山下物件,不过一件件在多宝槅上摆放得井然有序。店铺柜台上搁有一张宣纸裁剪成条的便笺,上书“恕不还价”四个大字,字条头脚以两方印章作为镇纸压着。除此之外,每一架多宝槅还张贴有一页纸,纸上写满了所卖货物的名称、价格。 铺子有内外之分,只是后边铺子房门紧闭,又有纸张张贴:“镇店之宝,有缘者得”。字大如拳,若是有人愿意细看,就会发现“有缘者得”的旁边又有四个蝇头小楷好似旁注:“价高者得”。 毕竟是可以开在老槐街的铺子,价实不好说,货真还是有保证的。何况一间新开的铺子,按照常理来说,一定会拿出些好东西来赚取眼光,老槐街几间山门实力雄厚的老字号店铺都有一两件法宝作为镇店之宝供人参观,不用买,毕竟动辄十几枚谷雨钱,有几人掏得出来?其实就是帮店铺攒个人气。而这间“蚍蜉”铺子就比较寒酸了,虽然标明来自骸骨滩的一副副莹白玉骨还算稀罕,壁画城的整套硬黄本神女图也属不俗,可是总觉得缺了点让人能一眼记住的真正仙家重宝,更多的还算些零碎讨巧的古玩,灵器都未必能算,而且……脂粉气也太重了点,有足足两架多宝槅都摆满了仿佛豪阀女子的闺阁物件。所以一旬过后,店铺客人几乎都变成了闻讯赶来的女子,既有各个山头的年轻女修,也有大观王朝在内许多权贵门户里的女子,成群结队,莺莺燕燕,联袂而至,翻翻拣拣,遇见了有眼缘的物件,只需要朝铺子门口喊一声。若是询问那年轻掌柜能不能便宜一些,那家伙便会摆摆手,不管女子们如何语气娇柔,软磨硬泡,皆是无用,那年轻掌柜只是雷打不动,绝不打折。许多不缺金银万两却最烦“不能还价一两枚铜钱”的女子便尤为失望恼火,就此赌气离去。但是那年轻掌柜至多就是笑言一句“欢迎客人再来”,从不挽留,更改主意。久而久之,这间小铺子就有了喜好宰人的坏名声。 不承想一天黄昏时分,唐青青带着一拨与照夜草堂关系较好的春露圃女修闹哄哄来到铺子,人人都挑了一件有眼缘的物件,也不还价,放下一枚枚神仙钱便走,也不再继续逛其他店。在那之后,店铺生意变好了一些,但真正让店铺人满为患的,还是那金乌宫生得比美人还要好看的柳剑仙来了一遭,砸了钱,不知为何,拽着一副骸骨滩白骨走了一路才离开老槐街。 这天,店铺挂起打烊的牌子,既无账房先生也无伙计帮忙的年轻掌柜独自一人趴在柜台上清点神仙钱,雪花钱堆积成山,小暑钱也有几枚。 一个头别金簪的白衣少年跨过门槛,走入铺子,看着那个财迷掌柜,无奈笑道:“我就想不明白了,你至于这么精明求财吗?” 陈平安头也不抬:“早跟你柳大剑仙说过了,我们这些如无根浮萍的山泽野修,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挣钱,你们这些谱牒仙师不会懂。” 柳质清摇摇头:“我得走了,已经跟谈老祖说过玉莹崖一事,但是我还是希望你别转手卖掉,最好都别租给别人,不然以后我就不来春露圃汲水煮茶了。” 陈平安抬头笑道:“那可是六枚谷雨钱,我又没办法在春露圃常驻,到时候蚍蜉铺子还可以找个春露圃修士帮我打理,分账而已,我还是能挣钱的,可玉莹崖不卖还不租,我留着一张地契做什么,放着吃灰发霉啊,三百年后再作废?” 柳质清叹了口气,陈平安微笑道:“其实想来春露圃煮茶还不简单,你给我三枚谷雨钱,以后三百年你随便来,我离开之前会跟春露圃说好,到时候肯定没人拦着你。” 柳质清问道:“你当我的谷雨钱是天上掉下来的?” 陈平安挥挥手:“跟你开玩笑呢,以后随便煮茶。” 柳质清站着不动,陈平安疑惑道:“咋了,难道还要我花钱请你来喝茶?这就过分了吧?” 柳质清恼火道:“那几百颗清潭水底的鹅卵石怎么一颗不剩了?也就值两三百枚雪花钱,你连这都贪?!” 陈平安一拍桌子:“地契在手,整个玉莹崖都是我的家业,我捡几颗破石头放兜里,你管得着?!” 柳质清无奈道:“那算我跟你买那些鹅卵石,放回玉莹崖下,如何?”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五枚小暑钱,本店不打折!” 柳质清一巴掌拍在柜台上,抬手后,桌上多出了五枚小暑钱。他转身就走:“我下次再来春露圃,如果水中少了一颗鹅卵石,看我不砍死你!” 陈平安一根手指轻轻按住柜台,不然那么多依次排列开来的神仙钱会乱了阵形。 又多出五枚小暑钱,有点烦。太会做生意,也不太好啊。 陈平安觉得今天是个做生意的好日子,收起了所有神仙钱,绕出柜台,去门外摘了打烊的牌子,继续坐在店门口的小竹椅上,只不过从晒日头变成了纳凉。 与柳质清切磋,自然是分胜负不分生死的那种,是为了掂量一下金丹瓶颈剑修的飞剑到底有多快。 三场切磋,柳质清从出力五分,到七分,最后到九分,陈平安大致有数了。 不过柳质清如今火气这么大,也不怪他,毕竟恐怕他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多泥土。 当然,陈平安与柳质清的三次切磋,他各有压境,也不太好受。 第四场是不会有的,不然双方就只能是生死相向了,没有必要。 至于为何三场切磋之后,陈平安还留在春露圃,除了当一回包袱斋挣点钱,为咫尺物腾出些位置来,他还要等待一封回信。 先前通过春露圃剑房给披麻宗木衣山寄去了一封密信,所谓密信,哪怕传信飞剑被拦截下来,也都是一些让披麻宗少年庞兰溪寄往龙泉郡的家常事。所以什么时候龙泉郡寄信到骸骨滩再到春露圃,只需要看那位谈老祖何时现身就知道了。 这位管着春露圃数千谱牒仙师、杂役子弟的元婴老祖师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在陈平安面前,但是只要披麻宗木衣山真的回信,她定力再好、事务再多,也一定坐不住,会走一趟铺子或是惊蛰府邸。 夜幕中,老槐街灯火辉煌,“蚍蜉”铺子又有些进账。 陈平安起身,打算关门了,之后只需祭出暂借而来的一艘符舟,就可以御风返回竹海惊蛰府邸。他刚拿起小竹椅,就又放下了,望向店铺。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妇人凭空出现,微笑而立。 陈平安跨过门槛,抱拳笑道:“拜见谈夫人。” 这位春露圃主人姓谈,单名一个陵字。春露圃除了她之外的祖师堂嫡传谱牒仙师,皆是三字姓名,例如金丹宋兰樵便是兰字辈。 谈陵没有久留,只是一番客套寒暄,将披麻宗祖师堂剑匣交给陈平安后,就笑着告辞离去。 春露圃的生意已经不需要涉险求大了,送出一间老槐街小铺子,以及随后的一艘锦上添花的符舟,火候刚好。 陈平安关上铺子,在僻静处乘坐符舟去往竹海惊蛰府邸,在房间内打开剑匣,有飞剑两柄。春露圃也收到了一封披麻宗的飞剑传信,说这是木衣山祖师堂给陈公子的馈赠回礼,剑匣所藏两把传信飞剑可往返十万里,元婴难截。 陈平安对于剑匣一物并不陌生,自己就有,书简湖那只,路程不长,品秩远远不如这只。 坐在屋内,打开一封信,一看字迹,陈平安会心一笑。 自己那位开山大弟子在信上絮絮叨叨了几千字,一本正经地告诉师父她在学塾的求学生涯,风雨无阻,寒窗苦读,一丝不苟,老夫子们差点感动得老泪纵横……而一些真正涉及机密的事务,应该是崔东山亲自担任了刀笔吏。例如周米粒一事,信上隐晦写了一句“学生已了然,有事也无事了”。 陈平安反复看了几遍。嗯,裴钱的字写得越发工整了,抄书应该是真的没有偷懒,只是写的全是些“师父,我那疯魔剑法已经炉火纯青,师父这都不回家瞅一眼,那就很遗憾了”“我给铺子挣了小山一般的银子,师父你快回家看一看,万一银子长脚跑路我可拦不住”“师父,我麾下虽然阵亡了数十位将士,但是我又收了左右两大护法,骑龙巷这儿家家户户路不拾遗”“师父你放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心,矮冬瓜听话得很,就是饭桶一个,挣钱又不太行,我得掏出私房钱帮她垫伙食费呢。我如今学成了绝世剑术、刀法和拳法,便是有人欺负我,我也不与他们计较,但是矮冬瓜我一定会好好保护的,因为她是师父说的弱者嘛,我已经不是了哩”这样的话。 陈平安笑着轻轻折起这封家书,缓缓收入方寸物当中。 他如今早已脱掉金醴、雪花两件法袍,唯有一袭青衫悬酒壶。 他起身来到廊道上,眺望院墙高处的远方,竹海繁密,人间颜色青翠欲滴。 崔东山风尘仆仆赶回龙泉郡后,在骑龙巷铺子里吃了顿晚饭。饭桌上主位始终空着,崔东山想要去坐,与裴钱打闹了半天,才只能坐在裴钱对面。小水怪周米粒就坐在裴钱身边,石柔只要落座,从来只是坐在背对大门的长凳上。而且她也根本无须进食,以往是陪着裴钱聊天,今天是不敢不来。一顿饭,她就是凑个数,象征性动了几筷子,其余三个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尤其是周米粒,下筷如飞。 之后,崔东山就离开了骑龙巷铺子,说是去落魄山蹭点酒喝。 裴钱也不管他,在院子里边练习了一套疯魔剑法,周米粒在一旁使劲鼓掌。 崔东山没有直接去往落魄山竹楼,而是出现在山脚,如今那里有了栋像样的宅邸。 院子里边,魏檗与朱敛对弈,郑大风在旁边嗑瓜子,指点江山。 崔东山坐在墙头看了半天,忍不住骂道:“三个臭棋篓子凑一堆,辣瞎我眼睛!” 他飘落过去,只是等他一屁股坐下,魏檗和朱敛就开始各自拈起棋子放回棋罐。他伸出双手:“别啊,稚子下棋,别有风趣的。” 郑大风开始赶人,魏檗直接返回披云山,朱敛和崔东山一起登山。 崔东山双袖挥动如老母鸡振翅,扑腾扑腾,三两台阶往上飞一次,随口问道:“姜尚真来过落魄山了?” 朱敛笑道:“你说那周肥兄弟啊,来过了,说要以元婴境的身份当个咱们落魄山的供奉。” 崔东山冷笑道:“你答应了?” 朱敛双手负后,笑眯眯转头道:“你猜?” 崔东山大袖不停:“哟,朱敛,长进了啊。” 朱敛笑道:“别打脸。其余,随便。” 崔东山悬停空中,离地不过一尺,斜眼看他:“姜尚真不简单,荀渊更不简单。” 朱敛微笑道:“所以我拒绝了嘛。这家伙马屁功夫不行,还需要好好修行,暂时入不得我落魄山。周肥兄弟也觉得是这么个理儿,说是回去好好钻研,下次再来向我讨教一番。” 崔东山这才一个落地,继续拍打两只雪白“翅膀”,向上缓缓飞去:“那个玉璞境剑修郦采呢?” 朱敛哦了一声:“周肥兄弟才情极好,只是我觉得事事差了那么点意思。大概这就是美中不足了,马屁是如此,对付女子也是如此。那郦采受不了大风兄弟的眼神,想要出剑,我是拦不住,所以被竹楼那位递出了……半拳,加上周肥兄弟好说歹说,总算劝阻了下来。” 崔东山脸色阴沉。如今他负责南边事宜,北边事他还真不太清楚。 朱敛笑道:“家大业大了,迎来送往,三教九流各有脾气,是常有的事情。” 崔东山嗤笑道:“还不是怪你本事不高,拳法不精。” 朱敛无奈道:“我这是撒尿拉屎的时候都在狠狠憋着拳意呢,还要我如何?” 崔东山双脚落地,开始行走上山,随口道:“卢白象已经开始打江山收地盘了。” 朱敛双手负后,弯腰登山,嬉皮笑脸道:“与魏羡一个德行,狼行千里吃肉,狗走万里还是吃屎。” 崔东山突然停下脚步:“我就不上山了,你跟魏檗说一声,让他飞剑传信披麻宗木衣山,询问高承的生辰八字、家乡、族谱、祖坟所在,什么都可以,反正知道什么就抖搂什么,多多益善。如果整座披麻宗半点用处没有,也无所谓,不过还是让魏檗最后跟披麻宗说一句肺腑之言,天底下没有这么躺着赚大钱的好事了。” 朱敛问道:“先前魏檗就在你跟前,你怎么不说?” 崔东山笑道:“你去说,就是你欠人情。” 朱敛点点头:“有道理。” 崔东山不再登山,化虹返回小镇。 如今阮铁匠不在龙泉郡,来去自由。 崔东山在夜色中去了一趟戒备森严的老瓷山,背了一大麻袋离去。然后在一栋当年待过的祖宅里住了几天,每天不知道在捣鼓什么,就算裴钱去了,他也没开门。 裴钱打算带着周米粒上屋揭瓦,爬上去后,才发现原来有一口天井,只可惜低头望去雾蒙蒙的,什么都瞅不见,她只得带着周米粒返回骑龙巷。 这天,崔东山大摇大摆来到铺子,刚好碰到从台阶上飞奔下来的裴钱和周米粒。 到了院子,裴钱一边练习再难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疯魔剑法一边问道:“今儿又有人打算欺负矮冬瓜了,咋办?” 崔东山笑道:“能躲就躲嘛,还能如何,说又说不通,难不成一棍子打死他们?” 裴钱停下手中行山杖,周米粒赶紧搬来小板凳。裴钱坐下后,周米粒就蹲在一旁,上下牙齿轻轻打架,闹着玩。 裴钱横放行山杖,皱眉道:“教书的老夫子们怎么回事啊,就只教书上一个字一个字的道理吗?背书谁不会啊……”说到这里,她一抬下巴,“右护法!该你出马了。” 周米粒心有灵犀,帮大师姐说出剩余的话语:“有嘛用!” “不分老幼男女,总有一些好玩的人。”崔东山笑道,“见人处处不顺眼,自然是自己过得事事不如意;过得事事不如意,自然更会见人处处不顺眼。” 裴钱大怒:“说我?”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身体后仰,抬起双脚轻轻摇晃,倒也不倒:“怎么可能是说你,我是解释为何先前要你们躲开那些人,千万别靠近他们,就跟水鬼似的,会拖人下水的。” 他抬起一只手,佯装手持折扇,轻轻晃动手腕。 裴钱问道:“这么喜欢扇扇子,干吗送给我师父?” 崔东山动作不停:“我扇子一大堆,只是最喜欢的那把送给了先生罢了。” 裴钱小声问道:“你在那栋宅子里边做啥?该不会是偷东西搬东西吧?” 崔东山闭眼睡觉,裴钱打了个手势,带着周米粒一左一右蹑手蹑脚地来到横躺着却不摔倒的崔东山身边蹲下。 周米粒伸出一只手掌挡住嘴巴:“大师姐,真睡着啦。” 裴钱翻了个白眼,想了想,大手一挥,示意跟她一起回屋子抄书去。 其后,崔东山悄然离开了骑龙巷和龙泉郡,但是裴钱却有些奇怪。龙尾郡陈氏开设的龙泉郡小镇学塾一向深居简出的老夫子们竟然开始一家不落地走访蒙童家中。比如她所在的骑龙巷铺子也一样来了位老夫子,与石柔掰扯了半天有的没的,最后还吃了顿饭来着。不但如此,原本只在学塾传授道德学问、讲解圣人书籍的教书先生们还会帮着下地干活、上山砍柴、带着学生们一起去往龙窑游览之类的。私底下似乎有夫子埋怨这些是有辱斯文的粗鄙行径,但也就是嘴上埋怨几句,该如何还是如何。不久之后,这座学塾悄悄辞去了几位夫子,又来了几位新面孔的先生。 一个一路往南走的白衣少年早已远离大骊,这天在山林溪涧旁掬水月在手,低头看了眼手中月,喝了口水,微笑道:“留不住月,却可饮水。” 然后他一抖袖,从雪白大袖当中摔出一个尺余高的小瓷人,身体四肢犹有无数裂缝,而且尚未“开脸”,相较于当年那个出现在老宅的瓷人少年,无非是还差了许多道工序而已,手法其实已经更加娴熟了。 崔东山转头望去,伸出手轻轻抚摸瓷人的小脑袋,微笑道:“对不对啊,高老弟?” 陈平安走出惊蛰府邸,手持与竹林相得益彰的翠绿行山杖,孤身一人行到竹林尽头。犹豫了一下,祭出符舟,御风去往玉莹崖。其实在春露圃期间,暂借符舟之外,府邸侍女笑言符舟往来府邸、老槐街的一切开销,惊蛰府上都有一袋子神仙钱备好了的,只不过陈平安从来没有打开。入乡随俗,循规蹈矩是一事,自己也有自己的规矩,只要两者不对立,悠然其中,那么规矩牢笼就成了可以帮人浏览大好山河的符舟。 陈平安到了玉莹崖,就看到柳质清脱了靴子,卷起袖管裤管,站在清潭下边的溪涧当中,正在弯腰捡取鹅卵石,见着了一颗顺眼的,就头也不抬,精准抛入崖畔清潭中。在陈平安落地将宝舟收为符箓放入袖中后,柳质清依旧没有抬头,一路往下游赤脚走去,语气不善道:“闭嘴,不想听你讲话。” 多半是这位金乌宫小师叔祖不相信那个财迷会将几百颗鹅卵石放回清潭,至于更大的原因,还是柳质清对于起念之事有些苛求,务求尽善尽美。他原本应该早已御剑返回金乌宫,可是到了半路,总觉得清潭里边空落落的,他就心烦意乱,干脆返回玉莹崖。已经在老槐街店铺与那姓陈的道别,又不好押着他赶紧放回鹅卵石,柳质清只好自己动手,能多捡一颗是一颗。 陈平安也脱了靴子走入溪涧当中,刚捡起一颗莹莹可爱的鹅卵石,想要帮着丢入清潭,就听到柳质清出声道:“那颗不行,颜色太艳了。” 陈平安依旧丢向崖下清潭,结果被柳质清一袖子挥去,将那颗鹅卵石打回溪涧。 柳质清怒道:“姓陈的!” “行行行,好心当作驴肝肺,接下来咱俩各忙各的。”陈平安伸手一抓,将那颗鹅卵石取回,双手一搓,擦干净水渍,呵了口气,笑眯眯收入咫尺物当中,“都是真金白银啊。压手,真是压手。” 玉莹崖下那汪清潭,泉水来源是山根水脉交汇处,得天独厚,灵气盎然。清潭水底石子品秩最佳,受灵气清泉浸染不知几个千百年。溪涧之中的石子略逊一筹,不过拿来雕琢印章,或是类似羊脂美玉的手把件,稍作修饰,随手摩挲,作为达官显贵的文房清供,还是一等一的好,书房有此物“压胜”,又很养眼,延年益寿兴许做不到,但是足可让人心旷神怡几分。 柳质清挑挑拣拣,十分细致,丢了几十颗溪涧石子进入清潭,感觉比挑媳妇选道侣还要用心。 陈平安跟在柳质清身后一路捡漏,多是柳质清拿起端详片刻又放下的,于是他又有四五十颗鹅卵石进账。陈平安已经想好了,老槐街有一家专门贩卖文房用品的老字号铺子,掌柜老师傅就算了,请不起,而且对方也未必瞧得上这些鹅卵石。他只需要找一两个店里的伙计学徒,哪怕只有老掌柜一半的功底,对付这些鹅卵石也绰绰有余。他打算让他们帮着雕琢一番,或素印章或手把件或小砚台,到时候往自己的蚍蜉铺子一放,说是玉莹崖老坑出产,再随便讲个金乌宫柳剑仙观石悟剑的唬人故事,价格肯定水涨船高。 至于从清潭水底捞取的那些鹅卵石,还是要老老实实全部放回去的。买卖想要做得长久,“精明”二字永远在诚信之后。毕竟在春露圃得了一间铺子的自己,已经不算真正的包袱斋了。至于春露圃祖师堂为何要送一间铺子,很简单,渡船上那个长相十分辟邪的铁艟府老嬷嬷早已一语道破天机,《春露冬在》小册子的确是要写上几笔“陈剑仙”的,但是宋兰樵提及此事的时候,明言春露圃执笔人在陈平安离开之前,会将新版《春露冬在》中关于他的那些篇幅内容先交予他过目。哪些可以写哪些不可以写,其实春露圃早就胸有成竹,做了这么多年的山上买卖,对于这些仙家忌讳自然十分清楚。 对于这些生财有道的生意经,陈平安乐在其中,半点不觉得厌烦,当时与宋兰樵聊得格外起劲,毕竟以后落魄山也可以拿来现学现用。 柳质清上了岸,往玉莹崖走去,看到那个家伙还没有上岸的意思,看样子是打算再将溪涧搜刮一遍,免得有所遗漏。他气笑道:“好人兄,你掉钱眼里了吧?” 陈平安弯腰捡起一颗质地细腻如墨玉的鹅卵石,轻轻翻转,瞧瞧有无讨喜的天然纹路,笑道:“小时候穷怕了,没法子。” 柳质清之所以没有御剑离开春露圃,自然是想要亲眼看着那家伙将数百颗清潭石子物归原处才能放心。但是他现在都怀疑那家伙会不会在自己离开后立马就重新收起来,总觉得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那个姓陈的真做得出来。 陈平安将那好似墨玉的石子收入咫尺物,视线游移不定。地上捡钱,比从别人兜里挣钱放入自己口袋容易太多了,这要都不弯个腰伸个手,陈平安害怕自己遭雷劈。 因为陈平安的缘故,柳质清走回玉莹崖畔花费了足足半个时辰。 两人到了茅草亭子,陈平安站着不动,柳质清就那么盯着他。 陈平安一拍脑袋,嚷了句“瞧我这记性”,一挥袖子,数百颗鹅卵石如雨落清潭。柳质清聚精会神地盯着那些石子,大致数目差不多,关键是十数颗他最喜欢的鹅卵石一颗都没少,这才脸色好转。若是少了一颗,他觉得以后就不用来此饮茶了,财迷不财迷,那是姓陈的自家事,能从自己这边挣钱,更是他的本事,可若是不守信,则是天壤之别的两种事。玉莹崖进了这种人手里,柳质清就当玉莹崖已经毁了,不会再有半点留恋。 陈平安拍了拍袖子,说道:“你有没有想过,溪涧捡取石子,也是修心?你的脾气我大致清楚了,喜欢追求圆满无瑕,这种心境和性情,可能炼剑是好事,但放在修心一途上,以金乌宫人心洗剑,你多半会很糟心的,所以我现在其实有些后悔与你说那些了。” 柳质清摇头道:“越是如此麻烦,越是能够说明一旦洗剑成功,收获会比我想象的更大。” 陈平安笑道:“就是随便找个由头,给你提个醒。” 柳质清犹豫了一下,落座,开始手指画符。只是这一次动作缓慢,并且并不刻意掩饰自己的灵气涟漪,很快就又有两条鲜红火蛟盘旋。他抬起头问道:“学会了吗?” 陈平安摇头道:“手法记住了,灵气运转的轨迹我也大致看得清楚,不过我如今做不到。” 柳质清皱眉道:“你要是肯将做生意的心思挪出一半花在修行上,会是这么个惨淡光景?” 陈平安苦笑道:“柳质清,你少在这里‘坐’着说话不腰疼。我是一个断过长生桥的人,能够有今天的光景,已经很不惨淡了。” 先前三次切磋,柳质清品行如何,陈平安心里有数。 最早约好了柳质清这位金丹境瓶颈剑修只出五分力,他则只出拳。 陈平安画了一个方圆十丈的圈,便以老龙城时候的修为应对柳质清的飞剑。 柳质清因为小觑了陈平安的体魄坚韧程度,又不太适应对方这种以伤换伤、一拳能撂倒绝不递出两拳的手法,而且说好了只分胜负不分生死,所以那柄名为“瀑布”的本命飞剑第一次现身时虽然快若一条天上瀑布迅猛倾泻人间,仍然只是刺向了陈平安的心口往上一寸。结果陈平安任由飞剑穿透肩头,瞬间就来到了柳质清身前,速度极快的飞剑又一次旋转而回,刺中了陈平安的脚踝。柳质清刚挪出几丈外,就被陈平安如影随形,一拳打出圈子之外。所幸陈平安出拳之后、击中之前刻意留力了,可柳质清仍是摔在地上,倒滑出去数丈,满身尘土。他飘然起身,看着那个肩头和脚踝的的确确被飞剑穿透的家伙,问道:“不疼?” 剑修飞剑的难缠,除了快之外,一旦穿透对方身躯、气府,极难快速愈合,而且会拥有一种类似“大道冲突”的可怕效果。世间其余攻伐法宝也可以做到伤害持久,甚至后患无穷,但是都不如剑气遗留这么难缠,急促却凶狠,如瞬间洪水决堤。就像人身小天地当中闯入一条过江龙,翻江倒海,极大影响气府灵气的运转。而修士厮杀搏命,往往一个灵气紊乱就会致命,况且一般的练气士淬炼体魄,终究不如兵家修士和纯粹武夫,一个骤然吃痛,难免影响心境。 一剑犹然如此,多中剑修几剑又当如何? 当时陈平安笑道:“不妨碍出拳。” 后来第二场切磋,柳质清就开始小心双方距离。 要知道,剑修,尤其是地仙剑修,远攻近战都很擅长。 陈平安开始以初到骸骨滩的修为对敌,以此躲避神出鬼没的柳质清本命飞剑。 那一场结束后,两人各自盘腿坐在圆圈外,陈平安浑身细小伤口无数,柳质清也是一身尘土。那会儿陈平安忍不住开口询问道:“我曾经领教过一位金丹老剑修的飞剑,为何你才出了七分气力就如此之快?” 柳质清当时心情不佳:“就只是七分,信不信由你。” 第三天,柳质清看着好似半点事情都没有的那个家伙:“不是装的?今天剑出九分,你我虽然说好了不分生死,但是……” 不等柳质清说完,陈平安就笑道:“只管出剑。” 陈平安以扛下云海天劫后的修为,只是不去用一些压箱底的拳招而已,再次迎敌。 最后柳质清站在圈外,不得不以手揉着红肿脸颊,以灵气缓缓散瘀。 陈平安站在圈子那条线上,笑容灿烂。身上多了几个鲜血淋漓的窟窿而已,反正不是致命伤,只需休养一段时日即可。 柳质清不得不再次询问同样的问题:“真不疼?” 陈平安当时眨了眨眼睛:“你猜?” 三场切磋之后,便是朋友了。 陈平安和柳质清心知肚明,只不过谁都不愿意挂在嘴边罢了。 不然就柳质清的清高,岂会愿意去给陈平安的老槐街蚍蜉铺子捧场,还要硬着头皮、拗着性子拽着一副白骨走在街上? 这会儿,玉莹崖下重现水底莹莹生辉的景象,失而复得,尤为动人,柳质清心情不错。至于陈平安长生桥被打断一事,他虽然心中震惊,不知他到底是如何重建的长生桥,却不会多问。 柳质清驱散几案上那两条符字汇聚而成的纤细火蛟,问道:“伤势如何?” 陈平安笑道:“没事,这段时日在老槐街养伤挣钱两不误。” 柳质清又问道:“你先前说你拳法根本的那部拳谱来自我们北俱芦洲的东南一带,线索与蚍蜉搬石入水有关,可有收获?” 陈平安摇摇头:“先前为了挣钱省心省力,放出话说铺子绝不打折,导致我少去许多攀谈机会,有些可惜。” 柳质清点点头:“活该。” 陈平安无奈一笑。除了《撼山谱》的来历之外,其实还有一事,就是打醮山当年那艘跨洲渡船覆灭于东宝瓶洲中部的惨剧。但是不用陈平安如何询问,因为问不出什么,这座仙家已经封山多年。先前渡船上被周米粒买来的那一摞山水邸报,关于打醮山的消息也有几个,多是不痛不痒的散乱传言。而且自己一个外乡人,突兀询问打醮山事宜内幕,会有人算不如天算的一些个意外,他自然慎之又慎。 所以他已经打算去往北俱芦洲中部,走一走那条横贯一洲东西的入海大渎。需要小心避开的,自然是大源王朝的崇玄署云霄宫。那个杨凝性,抛开以芥子恶念化身的“书生”不说,其实是一个很有气象的修道之人。但是大源王朝崇玄署在北俱芦洲的口碑毁誉参半,而且行事极为刚烈霸道,这就是天大的麻烦。所以那趟路途遥远的大渎之行,勘验各国山水、神祇祠庙、仙家势力,陈平安需要小心再小心。 不管如何,撇开陆沉的算计不说,既然是自家青衣小童将来证道机缘所在,陈平安又与崔东山和魏檗都反复推演过此事,他们都认为事已至此,可以一做,所以陈平安自然会尽心尽力去办。 陈平安记起一事,一拍养剑葫,飞出初一、十五。 柳质清瞥了一眼,没好气道:“暴殄天物。” 他其实早已看出那只朱红色酒葫芦是一只养剑葫,半看气象半猜测。至于这两把看不出品秩到底有多高的飞剑,落在陈平安手中,“暴殄天物”这个说法,半点不冤枉这位“好人兄”。 柳质清缓缓道:“这两柄飞剑的速度,若是剑修真正炼化了,会很快,可惜你不是先天剑胚,它们并非你的本命物。我不知道你所谓的那位金丹老剑修杀力如何,且不说他那把本命飞剑的古怪天赋,至少他的飞剑速度真是够慢的。我只是个例外,你要是觉得北俱芦洲的剑修飞剑都是如此龟速,那你接下来肯定会吃大苦头。地仙剑修与人誓死搏杀之际可不止剑出十分,使出一些不惜损耗本元的神通术法之后,十二分都有可能。” 陈平安伸出手掌,一雪白一幽绿两把袖珍飞剑轻轻悬停在手心。他望向初一:“最早的时候,我是想要炼化这把作为五行之外的本命物。侥幸成功了,不敢说有剑修本命飞剑那么好,可是比起现在这般境地,自然更强。因为赠送之人,我没有任何怀疑,只是这把飞剑不太乐意,只愿意跟随我在养剑葫里边待着,我不好强求,何况强求也求不得。”他视线偏移,望向十五,“这把我很喜欢,与我做买卖的人,我也不是信不过,照理说也可以毫不怀疑,可我就是怕,怕万一,所以一直觉得挺对不住它。” 柳质清沉声道:“炼化这类剑仙遗留飞剑,品秩越高,风险越大。我只说一件事,你有适宜它们栖息、温养、成长的关键窍穴吗?此事不成,万事不成,这跟你挣了多少神仙钱、拥有多少天材地宝都没关系。世间为何剑修最金贵,不是没有理由的。” 陈平安笑着点头:“有,还是三处。” 柳质清突然说道:“姓陈的,你教我几句骂人话!” 陈平安摆摆手:“我这人,拳头还算有点斤两,却最不会损人骂人了。” 柳质清站起身:“没得聊,走了。” 陈平安也跟着站起身,收敛笑意,道:“柳质清,你返回金乌宫洗剑之前,我还要最后问你一件事。” 柳质清问道:“但说无妨。” 陈平安缓缓道:“你凭什么要金乌宫事事合你心意?” 柳质清沉默不语。 陈平安说道:“洗剑之前,还是先想清楚为好。” 柳质清笑了笑:“简单,我只要洗剑成功,金乌宫就可以多出一位元婴剑修,之前受我洗剑之苦,来年就可以得元婴庇护之福。” 陈平安撇撇嘴:“剑修行事,真是爽快。” 柳质清微笑道:“不然学你,在铺子门口晒太阳,来溪涧里摸石头?” 陈平安摆摆手:“滚吧滚吧,看见你就烦,一想到你有可能成为元婴剑修就更烦。以后再有切磋,还怎么让你柳剑仙吃土?” 柳质清嗤笑道:“你会烦?玉莹崖水中原本几百两银子的石子,你不能卖出一两枚雪花钱的天价?我估摸着你都已经想好了吧,那四十九颗鹅卵石先不着急卖,压一压,待价而沽,最好是等我跻身了元婴境再出手。” 陈平安哈哈笑道:“你不学我做买卖真是可惜了,可造之才,可造之才。” 柳质清就要御剑远游,陈平安突然说道:“给你个不收钱的小建议,到了金乌宫,别着急洗剑,可以先当个……账房先生,将祖师堂谱牒拓印一份放在手边,然后在自己山头默默看着金乌宫一年半载,远观所有修士的一言一行,谁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情,都记下,与他们的最早出身、当下境界做个对比,多思量一番他们为何会说此话、行此事。你看得越久越多,捋清楚了条条人心脉络,如那神人掌观山河,将来你出手洗剑,应该会更加得心应手。” 柳质清点点头:“可行。” 陈平安挥手作别:“预祝柳剑仙洗出一把好剑。” 柳质清问道:“你人走了,老槐街铺子怎么办?” 陈平安笑道:“托付给宋兰樵某位弟子或是照夜草堂某位修士即可,九一分成。我在铺子里边留下了几件法宝的,有成双成对的两盏大小金冠,还有苍筠湖某位湖君的龙椅。反正价格都是定死了的,到时候返回铺子,清点货物,就知道挣了多少神仙钱。若是我不在铺子的时候,不小心遗失或是遭了盗窃,想必春露圃都会原价补偿。总之我不愁,旱涝保收。” 至于姹紫法袍等物,陈平安不会卖。这类仙家物件比较特殊,无比稀罕,类似兵家甲丸,往往溢价极多依旧有价无市,以后落魄山在内的那些个山头,人多了之后,只会嫌少。 柳质清突然面有犹豫。陈平安道:“相中了哪一件?朋友归朋友,买卖归买卖,我至多破例给你打个……八折,不能再低了。” 柳质清笑道:“那么多套骸骨滩壁画城的硬黄本神女图,你卖两枚小暑钱,好像还有不少积压,送我一套如何?谈钱伤感情,什么八折不八折的,我不买,送我就行。” 陈平安瞥了眼老槐街方向:“老远了。” 柳质清嗤笑道:“我可以去蚍蜉铺子自取,回头你自己记得换锁。” 陈平安哀叹一声,取出一套留在咫尺物当中的廊填本神女图,连同木匣一起抛给柳质清。 柳质清收入袖中,心满意足。美人美景,好酒好茶,他还是喜欢的。他在金乌宫熔铸峰上的数名婢女姿色都很出彩,只不过用来养眼而已。再者,若是熔铸峰不收下她们,就凭她们的姿色和平庸资质,落入宫主夫人手中,无非就是某天雷云溅起些许雷电涟漪而已。 陈平安突然说道:“其实我有两套庞山岭最得意之作,比起这些已经足够精良的廊填本,依旧有着云泥之别。” 柳质清摇头道:“你自己留着吧,君子不夺人所好。” 陈平安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捻了捻。 柳质清怒道:“没钱!” 陈平安收起手,笑道:“那两套神女图不能送你,不过以后等我回到了披麻宗,可以跟庞老先生聊聊,看能否再请老先生动笔。成了,我寄往金乌宫熔铸峰;不成,你就当没这回事。” 柳质清御剑远离玉莹崖,陈平安也祭出符箓小舟,返回竹海。 一晚上,走桩的走桩,修行的修行,这才是真正的一心二用,两不耽误。 在深夜时分,陈平安摘了养剑葫放在桌上,从竹箱中取出剑仙,又从飞剑十五当中取出一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剑出鞘,一剑斩下,将一块长条磨剑石一劈为二。初一和十五悬停在一旁,跃跃欲试。陈平安持剑的整条胳膊都开始发麻,暂时失去了知觉,仍是赶紧提起剑仙,瞪大眼睛,仔细凝视着剑锋,见并无任何细微的瑕疵缺口,这才松了口气。 陈平安盘腿而坐,开始小炼两块斩龙台,打算收入两座窍穴当中,让初一和十五离开养剑葫后,以此磨砺剑锋,一点一点吃掉它们。 这块斩龙台,是剑灵姐姐在老龙城现身后,赠送的三块磨剑石当中最大的一块,自己一直不舍得给初一、十五吃。现在既然真正走上修行路了,尤其是下定决心要将初一、十五同时炼化为与自己生死与共的本命物,就无须任何犹豫了。 通过与柳质清这位金丹瓶颈剑修的切磋,陈平安觉得自己压箱底的手段还是差了点,不够,远远不够。 技多不压身,连那符箓手段也可以拿来当一层障眼法。 穿了法袍,袖中藏一大摞寻常符箓,假扮以量取胜的符箓修士,近身之后就是一名纯粹武夫。厮杀之间,审时度势,找机会再变为剑修,两把速度得到极大提升的本命物飞剑让对方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最后才是剑仙。 陈平安在清晨时分去了趟老槐街,却没有开门做生意,而是去了那家专门售卖文房清供的老字号铺子,找机会跟一个学徒套近乎,大致谈妥了那笔买卖。年轻学徒觉得问题不大,但是他只坚持一件事情:那四十九颗出自玉莹崖的鹅卵石,由他雕琢成各色雅致物件,三天之内,最多十天就可完成,十枚雪花钱,但是不能在蚍蜉铺子售卖,不然他以后就别想在老槐街混饭吃了。陈平安答应下来,两人约好等文房铺子打烊后,再在蚍蜉铺子细聊。 陈平安随后去了趟路途较远的照夜草堂,见了春露圃两大财神爷之一的唐仙师。此人也是春露圃一位传奇修士,早年资质不算出众,并未跻身祖师堂三脉嫡传弟子,但极擅长做生意,靠着丰厚的分成收入一次次破境,最终跻身了金丹境,并且无人小觑,毕竟春露圃的修士历来重视商贸。 唐青青自然在场,不过铁艟府魏白与那位老嬷嬷已经返回大观王朝。 唐青青亲自煮茶,对坐闲聊之中,唐仙师得知陈平安打算当一个甩手掌柜,便主动请求派遣一名伶俐修士去蚍蜉铺子帮忙。陈平安说九一分成,唐仙师笑着说没有这样的好事,一成分红太多了,不过就是个蹲着店铺每天收钱的简单活计,不如将酬金定死,一年下来,照夜草堂派去铺子的修士收取三十枚雪花钱就足够。只不过陈平安觉得还是按照九一分成比较合理,唐仙师也就答应下来,反而细致询问,若是在老槐街不伤回头客和铺子口碑的前提下,靠口才和本事卖出了溢价,该怎么算,陈平安就说将溢价部分对半分账。唐仙师笑着点头,然后试探性询问他能否允许照夜草堂派出的伙计在来日入驻蚍蜉铺子后,将既有标价抬高一两成,也好让客人们砍价,但是砍价底线当然不会低于如今的标价。陈平安笑着说如此最好,自己做买卖还是眼窝子浅,果然交予照夜草堂打理是最好的选择。 喝过茶水,聊完正事,双方你说我好、我说你更好地客气一番,陈平安告辞离去。 唐青青与她爹站在大门外,疑惑道:“爹,渡船上边的事我可是与你一五一十说清楚了的,如今咱们春露圃又那么重视他,还是一位能够让柳剑仙离开玉莹崖、亲自跑去惊蛰府邸邀请喝茶的高人,今儿人家找上门来喝咱们家的茶水,多大的面子啊,爹为何还要如此斤斤计较?真要与他交好,咱们家又不缺神仙钱,直接全盘买下铺子存货不就成了,他赚了大钱,咱们稍微亏一点,又不是赔本买卖,不是更好?” 唐仙师摇头道:“天底下没有这么做买卖的。这位年轻剑仙要是明摆着上门要钱,爹不但会给,还会给一大笔,眉头都不皱一下,就当是破财消灾了。但既然他是来与咱们做买卖的,那就需要各自按照规矩来,如此才能真正长久,不会将好事变成坏事。” 他看自己女儿还没有完全想明白,便笑道:“除了那种骤然富贵的情况,世间所有长久买卖,各式各样的生意人,各种各样的生财之道,有一点是相通的。”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珍藏多年的山下王朝最普通的铜钱摊放在手心,“对此物,得尊重。” 陈平安随后又去拜访了一位老妪,是宋兰樵的恩师。老妪同样是金丹修士,不过在春露圃祖师堂有一席之地,宋兰樵却无此待遇。简单而言,就是春露圃祖师堂议事,老妪与老祖谈陵在内八人是有椅子可坐的,唐仙师也有一把椅子,只是位置最靠后,而宋兰樵就只能站着。 老妪见到了他,笑逐颜开,拉着他客套寒暄了足足大半个时辰。陈平安始终不急不躁,直到老妪自己开口,说不耽误他修行了,他这才起身告辞。 登门拜访老妪的礼物是一件没有放到蚍蜉店铺的灵器,不俗气,却不算太值钱,但是十分讨喜。老妪想要回礼一份,被陈平安婉拒了,说:“前辈若是如此,下次我便不敢两手空空登门了。”老妪开怀大笑,这才作罢。 等到陈平安返回老槐街,刚过晌午,便开了铺子大门,依旧坐在小竹椅上晒太阳。 生意有些冷清啊。来来往往,瞧着热闹,一个时辰才做成了一桩买卖,入账六枚雪花钱。有个年轻女修买走了避暑娘娘一件闺房之物,往柜台上丢下神仙钱,出门的时候脚步匆匆,害得陈平安都没好意思说下次再来。 他有些后悔没把柳质清再拉来当个伙计。柳大剑仙好意思白要一套廊填本神女图,他怎么就不好意思让他来帮铺子招徕生意了?这是帮他修心好不好。 黄昏来临,那个老字号店铺的学徒快步走来。陈平安挂上打烊的木牌,从一个包裹当中取出四十九颗鹅卵石,堆满了柜台。 年轻人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问道:“真是玉莹崖之物?” 陈平安笑道:“放心,不是什么烫手东西,至于到底怎么来的,你别管。你只需要知道,我是在老槐街有一间不长脚铺子的人,又有这么多贵重之物搁在里边,你觉得我会为了这点神仙钱,去试一试柳大剑仙的飞剑快不快?” 年轻人松了口气,抓起一颗鹅卵石,掂量了一下,仔细打量一番,笑道:“不愧是玉莹崖灵泉里边的石头,石质莹澈异常,而且温润,没有那股子山中玉石很难退干净的火气,确实都是好东西,放在山下匠人眼中,恐怕就要来一句美石不雕了。掌柜的,这笔买卖我做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跟师父学成了一身本事,只是山上的好物件难寻,我们铺子眼光又高,师父不愿糟践了好东西,所以喜欢自己动手,只是让我们在一旁观摩,我们这些徒弟也没辙,这些刚好可以拿来练练手……”说到这里,他有些尴尬。 陈平安笑道:“没关系,实话再难听,也是实话。只是希望你练手可以,还是要多花些心思,毕竟玉莹崖老坑石头就只有这么多了,你刻坏一颗就少一颗。” 年轻人双指并拢,手腕一拧,脸上满是自信神色,向陈平安拍胸脯保证道:“这可是我出道以来的前几刀,不会马虎的。” 陈平安趴在柜台上,笑道:“那我就将第一颗鹅卵石送给你,算是恭贺许小师傅头回出刀。” 年轻人有些腼腆:“这不太好。” 陈平安指了指那堆鹅卵石,笑道:“随便挑一颗。但是必须答应我,第一颗之后,其余的再下刀,也要上心。” 年轻人涨红了脸:“掌柜的,只管放心!保证颗颗都是我的十分气力,十成功力!说不定还有一两刀神来之笔,总之绝不让掌柜的蚍蜉铺子所托非人。” 陈平安笑着点头。 刻石如烧瓷拉坯,一样讲究熟能生巧,万事开头难。 第一颗属于年轻人自己的鹅卵石,他只要铆足劲真正用心了,那么随后下刀就会有一种水到渠成的意思,哪怕稍稍分心一二,相较于先前的纯粹为买卖而下刀,总体而言,所有石头的整体品秩依旧会更好,蚍蜉铺子自然可以卖价更高,轻松就找补回来一颗玉莹崖鹅卵石的损失,不出意外,蚍蜉铺子只会挣得更多。 世事从来不简单,就看愿不愿意琢磨了。至于会不会因为来蚍蜉铺子接私活,而坏了年轻人在师父那边的前程,春露圃多的是会打算盘的聪明人。 陈平安让年轻人将那些鹅卵石连同包裹一起带走,每雕琢成一件文房清供后,只需要自己或是让朋友送来蚍蜉铺子即可,就说自己是老掌柜的朋友,到时候新掌柜不会有任何为难,或是雕一件来铺子取走一件。年轻人一番权衡,觉得后者更加安稳,便让这位好说话的年轻掌柜放心,若是丢了某颗鹅卵石,他便自己掏腰包赔偿一枚雪花钱。不承想那位年轻掌柜又说,真丢了又赔不起,无妨,只要手艺在,他都好商量。年轻人笑着离去,陈平安站在店铺门口目送,依稀看到了一个草鞋少年取信送信的影子。 随后一天,挂了足足两天打烊牌子的蚍蜉铺子开门之后,竟然换了一位新掌柜,眼力好的,知道此人来自唐仙师的照夜草堂,笑脸殷勤,迎来送往,滴水不漏,而且铺子里边的货物总算可以还价了。 这天,依旧一袭普通青衫的陈平安背起竹箱,戴起斗笠,手持行山杖,跟那两个宅邸侍女说是今天就要离开春露圃。那位身为金丹修士嫡传弟子的年轻女修说谈老祖已经捎话给宅邸,符舟赠予陈剑仙了,无须客气。 陈平安道谢之后,也就真不客气了。祭出符舟去了一趟老槐街,街尽头就是那棵荫覆数亩地的老槐树。 年轻青衫客站在槐树底下仰头望去,站了许久。 许多过往之人事,可想可念不可及。 第156章 山水迢迢 一袭青衫一路北游,来到了兰房国。兰房国盛产名贵兰花,一国如狂不惜金,家底厚薄如何,几乎只看天价兰花有几株。除此之外,再无特殊,但是会有一些习俗,让人记忆深刻。例如妇人喜欢往江中投掷金钱卜问吉凶;另,国内百姓无论富贵贫贱皆喜放生,只是上游虔诚放生,下游捕鱼捉龟的场景却多有发生;更有那拉船纤夫,无论青壮老弱,皆裸露上身,任由日头曝晒背脊,勒痕如旱田沟壑;还有各地遇上那旱涝,都喜欢扎纸龙王游街,却不是向龙王爷祈雨或是避雨,而是不断鞭打纸龙王,直至稀碎。 兰房国以北是青祠国,君主公卿崇尚道家,道观如云,朝廷大肆打压佛门,偶见寺庙,也香火冷落。 再往北是大篆王朝的南方藩属金扉国。金扉国尚武之风极其浓烈,市井斗殴几乎处处可见,而且往往见血,多有富贵门户的年少恃强者嗜好张弓横刀,呼明结党,策马远游,臂鹰携妓狩猎四方,旁若无人。金扉国君主自身便是沙场行伍出身,属于篡位登基坐上的龙椅,崇武抑文,庙堂之上经常会有文臣高官鼻青脸肿地退朝回家养伤的情形。在别处匪夷所思的事情,在金扉国百姓眼中亦是习以为常,什么大学士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什么礼部尚书满嘴圣贤道理讲不过大将军的钵大拳头,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 这一路,在山崖栈道遇细雨,雨幕如帘,雨声淅沥如微风铃声。 有山野樵夫在深山偶遇一株兰花,手舞足蹈,貌似癫狂。 深夜虫鸣啾啾,月色如水洗青衫,山中篝火旁,火光摇曳。 即将进入梅雨时节了。 这天,陈平安在金扉国一座郡城外的山野缓行,此处虎患成灾,金扉国任侠使气的权贵子弟经常来此狩猎。陈平安一路上已经见过好几拨佩刀负弓的游猎之人,来往呼啸成风,而且大多是少年郎,其中不乏年轻女子,英姿飒爽,弓马熟谙,年纪大一些的随行扈从,一看就是沙场悍卒出身。 陈平安前几天亲眼见到一伙金扉国京城子弟在一座山神庙聚众豪饮,在祠庙墙壁上胡乱留下“墨宝”,其中一个身材高大的少年直接扛起了那尊彩绘木雕神像走出祠庙大门,将神像摔出,嚷着要与山神比一比膂力。祠庙远处躲清静的山神老爷和土地公相对无言,唉声叹气。 黄昏中,陈平安没有走入郡城,而是远离官道,翻山越岭,大致沿着一条山野小路蜿蜒前行,一袭青衫在山林中如一缕青烟拂过,偶尔能看到一些人影,多身形矫健,应该都属于江湖上的练家子。入夜后,小径上的行人依旧没有举烛。 深夜时分,陈平安骤然而停,站在一棵参天大树上举目远眺,对面一座四面皆悬崖峭壁的巨大孤峰之巅灯火通明,屋舍密集,唯有陈平安脚下这座高山与之牵连的一座铁索木板桥可以去往那座山顶“小镇”。夜间山风拂过,整座桥微微晃荡。 那里瞧着像是一个声势不小的江湖门派,因为附近灵气淡薄,只比银屏国、槐黄国边境线略好而已,不是一处适宜练气士修行的风水宝地。 陈平安坐在树枝上嚼着一块干饼,养剑葫内已经装上了十数斤兰房国酒水,一路上喝酒次数少,剩下颇多。 他开始闭目养神,哪怕是小炼,依旧进展缓慢,一路行来,那两块斩龙台都没能完整炼化。 不知不觉,对面山顶灯火渐熄,最终唯有星星点点的亮光。 天亮时分,陈平安睁开眼睛,往自己身上贴了一张驮碑符,继续修行。 北游之路,走走停停,随心所欲,只需要在入秋之前赶到北俱芦洲东部的绿莺国即可,绿莺国是那条大渎入海口。北俱芦洲中部高耸,东西不断向海面倾斜,北方更高。整个北俱芦洲,从骸骨滩往北,地势依次升高。大渎源头在北方,有十数条水势巨大的江河汇入大渎河床当中,造就了一条大渎拥有两大入海口的罕见奇观。 陈平安每次小炼完两块斩龙台,便化虚搁放在两处曾经各有“一缕极小剑气”盘桓的窍穴当中,让飞剑初一、十五分别入驻其中。 每次飞剑撞击斩龙台、磨砺剑锋引发的火星四溅,陈平安都心如刀割,这也是他这一路走不快的根本缘由,他的小炼速度堪堪与初一、十五“进食”斩龙台的速度持平。它们吃光斩龙台实为铺垫,接下来将初一、十五炼化为本命物才是关键,过程注定凶险且难熬。但是这种仿佛重返落魄山竹楼给人喂拳的感觉,陈平安反而觉得格外踏实。 桥上,响起一辆辆粪车的轱辘声,桥这边的高山之中开辟出大片的菜圃,一群人去远处山涧挑水,有稚童折柳尾随,蹦蹦跳跳,手中晃荡着一个做样子的小水桶,山顶小镇之中随即响起武人练习拳桩刀枪的呼喝声。 在山上居住,又不是辟谷的修道之人,到底是有些麻烦的。先前那些在后半夜陆续返回山上小镇的身影,也大多人人背包,其间还有人牵着驮着重物的骡马过桥返家。 陈平安打算再在这边留两天,争取一鼓作气以那脱胎于碧游宫祈雨碑文的仙诀彻底小炼两块斩龙台,随后再动身赶路。 包括金扉国在内的春露圃以北十数国,以大篆王朝为首,武运鼎盛,江湖武夫横行,甚至到了动辄数百武夫联手围攻山上仙门的夸张地步,广袤版图上也只有一位元婴坐镇的金鳞宫能够勉强不遭灾厄,只是门中弟子下山历练依旧需要小心翼翼。 陈平安一开始在春露圃听说此事也觉得匪夷所思,只是当他听说北俱芦洲的四位十境武夫其中一人就在大篆王朝之后,便有些明白了。 北俱芦洲如今拥有四位止境武夫,最年老一位本是德高望重的山下强者,与数位山上剑仙都是至交好友,却不知为何在数年前走火入魔。数位上五境修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合力将其拘押起来,毕竟不能放开手脚厮杀,免得不小心伤了老武夫的性命,那老武夫因此还重伤了一位玉璞境道门神仙,暂时被关在天君府,等待天君谢实从东宝瓶洲返回后颁布法旨。 最年轻的一位刚刚百岁,是北方一座“宗”字头仙家的首席供奉,妻子是一位刚刚跻身玉璞境的剑仙。其实双方年龄悬殊,两人能够走到一起,也是故事极多。 然后就是大篆王朝一位孤云野鹤的世外高人,数十年间神龙见首不见尾,众说纷纭。有的说他已经死于与一位宿敌大剑仙的生死搏杀中,只是大篆王朝遮掩得好;也有的说他去了茶花洞天,试图大逆行事,以灵气淬炼体魄,如同年少时在海边打潮熬炼体魄,等待机会再与那位在甲子前刚刚破境的猿啼山大剑仙厮杀一场。 最新一位来历古怪,出手次数寥寥无几,拳下几乎不会死人,但是拆了两座山头的祖师堂,俱是有元婴剑修坐镇的仙家府邸,所以北俱芦洲山水邸报才敢断言此人又是一位新崛起的止境武夫。据说此人与狮子峰有些关系,叫李二,应该是个化名。 大篆王朝还有一位八境武夫相对容易见到,是位女子大宗师,也是一名剑客,如今担任大篆周氏皇帝的贴身扈从。但是此人前程不被看好,跻身远游境就已是强弩之末,此生注定无望山巅境。 简而言之,在这里,江湖武夫嗓门最大、拳头最硬。 陈平安如今对于落魄山之外的金身境武夫,实在是有些捉摸不透了。当初想要向宋老前辈问剑的青竹剑仙苏琅是第一个,苍筠湖龙宫向自己偷袭出拳的是第二个,渡船之上铁艟府小公子魏白身边的廖姓扈从是第三个。 陈平安其实挺想找一位远游境武夫切磋一下,渡船上高承的分身应该就是,只可惜那位气势极其不俗的老剑客自己拿剑抹了脖子。头颅坠地之前,说出那句“三位披麻宗玉璞境,不配有此斩获”,其实也算英雄气概。 先前在金扉国一处湖面上,陈平安租借了一艘小舟在夜中垂钓,远远旁观了一场血腥味十足的厮杀。似乎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围剿,先是一艘停泊在湖心的楼船上发生了内讧,数十人分成两派,兵器各异,其中有十余位约莫是五六境武夫的江湖人。双方打得胳膊头颅乱飞,随后出现了七八艘金扉国军方的楼船战舰,高悬明灯,湖上光亮如昼,将最早那艘楼船重重围困,先是十数轮强弩劲弓的密集攒射,等到厮杀双方撂下十数条尸体,余下众人纷纷逃入船舱躲避后,军方楼船以拍杆重击那艘楼船。其间有负伤的江湖高手试图冲出重围,不愿束手待毙,只是刚刚掠出楼船,要么被弓弩箭雨逼退,要么被一位身穿蟒服的老宦官当场击杀,要么被一位年纪不大的女剑客以剑气拦腰斩断。还有一位身披甘露甲的魁梧大将站在楼船底层,手持一杆铁枪。一些个佯装负伤坠湖,尝试闭气潜水远遁的江湖高手被水底精怪逼出水面,然后那魁梧大将取来一张强弓,一一将之射杀。 在金扉国军方战船靠近后,陈平安就已驾驭一叶扁舟悄然远去。 最后一幕,让陈平安记忆深刻。那女剑客站在船头不断出剑,无论是漂浮水上的尸体还是负伤坠湖之人,都被她一剑戳去,补上一缕凌厉剑气。估计最后湖心楼船就没能活下几个,能活下来的,极有可能都是朝廷的内应。因为他看到有三人走上了那艘战船顶层,向身披甘露甲的魁梧大将抱拳行礼。 陈平安闭上眼睛,继续小炼斩龙台。 修行一事,真正涉足之后,就会发现最不值钱又最值钱的,都是光阴岁月。 至于那桩江湖事,陈平安从头到尾就没有出手的念头。 这天夜幕中,陈平安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举目望去,桥上出现了一对年轻男女。女子是个底子尚可的纯粹武夫,约莫三境,男子相貌儒雅,更像是一个饱读诗书的儒生,算不得真正的纯粹武夫。女子站在摇晃铁索上缓缓而行,年纪不大却稍稍显老的男子担心不已,到了桥头,女子轻轻跳下,被男子牵住手。两人沿着山路牵手而行,窃窃私语,刚好是陈平安这个方向,于是陈平安便听到了一些金扉国庙堂和江湖的内幕。 原来这些年江湖上很不太平,当今君主篡位登基后,按照金扉国稗官野史的说法,这位皇帝老爷坐到龙椅上的第一件事就是横刀在膝,然后命人将那管着皇室九族名册、玉牒的几位勋戚喊到大殿上,按照谱牒上边的记载,一页页翻开,除已经自缢身亡的先帝皇后之外,每喊出一个名字,大殿之外就要掉一颗脑袋,如此将前朝余孽杀了个干净,大殿之外一夜之间血流成河。但是最后仍然有一条漏网之鱼,是前朝先帝的幼子,被宫女带着逃离了皇宫,其后在忠心耿耿的臣子安排护送下又侥幸离开了京城,从此流亡江湖,杳无音信,至今没能寻见。所以这么多年,江湖上经常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灭门惨案,而且多是大门大派,哪怕有些明明是死于仇杀,可各地官府都不太敢追究,就怕一不小心越过了雷池,触及京城那位的逆鳞。官府束手束脚,金扉国本就崇武,各地武将更是喜欢打着剿匪杀寇的幌子用一拨拨江湖人的脑袋演武练兵,正儿八经有家有业的江湖人士自然苦不堪言。 江湖总这么乱下去也不是个事,所以金扉国的江湖名宿、武林宗师十数人,还有原本势同水火的魔道枭雄七八位,都难得地暂时一起放下成见,打算私底下碰头,举办一场宴会。当然不是要造反,而是想着与其让皇帝老爷睡不安稳,害得朝野上下风声鹤唳,不如大伙儿略尽绵薄之力,帮皇帝陛下挖地三尺,将整个本就浑浊的江湖掀个底朝天,争取找出那位早就该死的前朝皇子。此人一死,皇帝必然龙颜大悦,纷纷乱乱的江湖形势怎么都该好转几分,也好让各路江湖豪杰喘口气。 年轻男女谈及这些鲜血四溅的刀光剑影都是忧心忡忡,因为他们所在的门派名为峥嵘门,是金扉国的第一流江湖势力。按照武林中人自己的划分,大大小小近百个有据可查的江湖门派是有一道分水岭的,就以当今陛下登基作为界线,江湖有新老之分,新江湖门派往往依附京城勋戚或是藩镇势力,老江湖门派则苟延残喘。峥嵘门自然属于老江湖,女子的父亲更是四大正道高手之一。她这边得到的最新消息,是宴会选址终于定好了,在一处大湖湖心,正邪双方的大宗师都没机会动手脚。 黑白两道自然都不愿意去对方的地盘议事,天晓得会不会被对方一锅端。正道人士觉得那些魔道中人手段残忍,肆虐无忌;黑道枭雄觉得那帮所谓侠士道貌岸然,乃一帮男盗女娼的伪君子,比他们还不如。 不过令人蹙眉忧心的远虑可以暂且不去想,月下眼前人,各是心仪人,天地寂静,四下无人,自然情难自禁,便有了一些卿卿我我的动作。先前女子手持一截树枝,走桩期间,一手出拳,一手抖了几个花俏剑花。 陈平安轻轻叹息,这峥嵘门的门主应该就是湖上活到最后的三位江湖高手之一,那人出拳路数与树下女子有几分相似,腰间缠有一把软剑,出剑之后,裹脖削头颅,剑术十分阴柔诡谲。 男女相互依偎,手上动作便有些旖旎。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陈平安大不了闭眼修行便是,可就怕这男女一时情动,天雷勾动地火。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男女绕到树后,女子便说要去树上挑一处树荫浓郁的地儿,更隐蔽些,不然就不许男子毛手毛脚了。男子笑着答应下来,女子便抓住情郎的肩膀,想要一跃而上。 身上有一张驮碑符的陈平安环顾四周,屈指一弹,树下草丛一颗石子轻轻碎裂。 男女吓了一跳,赶忙转头望去。 陈平安站起身,一掠而走:行行行,地盘让给你们。 他去往此山更高处,继续小炼斩龙台。 那对男女被惊吓之后,温存片刻,就很快赶回索桥那边,因为峥嵘门上上下下、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火,白昼一片。他们都拥向大门,似乎是想要迎接贵客。 陈平安举目远眺,山野小径上出现了一条纤细火龙,缓缓游弋前行,与柳质清画在几案上的符箓火龙没什么两样,应该是有大队人马在今夜拜访峥嵘山。 其实陈平安在昨夜就察觉到了一些蛛丝马迹,发现了数位类似斥候的江湖武夫,鬼鬼祟祟,躲躲藏藏,似乎是在查探地形。 陈平安想了想,站起身,尽量远离山门的灯火,绕远路去了山崖畔,在崖畔后退几步,一掠而去,用手抓住峥嵘山所在孤峰的峭壁边,然后横移攀缘,最后悄无声息地躲在索桥附近,一手五指钉入石壁,身形随风轻轻晃荡,一手摘下养剑葫饮酒。 索桥一头,峥嵘门门主林殊脸色微白。湖上一战他受伤不轻,至今尚未痊愈,但是赌大赢大,一桩泼天富贵得手,精气神极好。 此次顺路拜访峥嵘门的三位贵客,一位是镇国大将军杜荧,为当今陛下赐姓的螟蛉义子。除此之外,还有那位身手高深莫测的御马监宦官,以及一位来自大篆王朝的贵客中的贵客——郑水珠,剑术卓绝,是那位身为大篆王朝守门人的女武神的五位得意高徒之一,还是关门弟子,资质最好,受宠最多。她此次参与金扉国湖上围剿不过是散心,另有师门重任在身。 林殊当初是最早选择向新帝投诚的江湖宗师,此后在江湖蛰伏十数年,消息灵通,知道有一条盘踞在大篆京城之外的凶猛黑蛟道行极高,与人间相安无事已有千年,不知为何,近期水灾连连,隐约有水淹京城的架势,所以林殊依稀猜出郑水珠南下之行可能与供奉在金扉国京城武庙的那把刀有关。毕竟郑水珠的师父虽然是一位可以御风远游的大宗师,佩剑也是一件神兵利器,可面对一条兴风作浪的水蛟,确实少了一件刚好压胜的仙家兵器。而金扉国那把宝刀浸染了百余位前朝龙子龙孙的鲜血,不但如此,在更早之前,它还砍下了前任镇国大将军的头颅,而那位功勋卓著、享誉朝野的武将,正是当今皇帝走向龙椅的最大阻碍。可以说,正是此刀,彻底砍断了前朝龙脉国祚。 索桥一端,大将军杜荧依旧披挂那件雪白兵家甲胄,以刀拄地,没有走上桥道。 约莫二十五六岁的郑水珠背负长剑“避月”。这把剑,是她师父的心爱之物,陪伴她师父度过了炼体、炼气六境的漫长岁月。跻身炼神境后,她师父才将它赠予她,之前四位师兄师姐都无此荣幸。赠剑之时,郑水珠才刚刚六岁,双手扶剑,剑比人高,不苟言笑的师父见到那一幕后,开怀大笑,但是早慧的郑水珠在当时就发现四位同门师兄师姐的眼神各有不同。 郑水珠此刻环顾四周,山风阵阵,对面建造在孤峰上的小镇灯火辉煌,夜幕中,它就像一盏飘浮在空中的大灯笼。 至于那位御马监蟒服老宦官则轻轻搓手,他虽然白发苍苍,但是肌肤白皙细腻,容光焕发。毕竟是一位金身境武夫,被誉为金扉国京城的夜游神。 论境界论厮杀,老宦官其实都要比郑水珠强出一大截,只不过这一路远游,南下北归,老宦官始终对这个年轻女子毕恭毕敬。五境的体魄、修为,却可以使出相当于六境的剑气、杀力,这就是高门传承的好处,是行走江湖的护身符,而她师父的名字更是一张保命符,以及在大篆诸多藩属、邻国肆意先斩后奏的尚方宝剑。郑水珠杀人,只要不是别国的将相公卿,便无人计较。只不过郑水珠是头一次离开大篆京城,加上有秘密任务在身,所以远远不如她四位师兄师姐那么名动四方。 三位贵客停步,林殊便只好留在原地。 杜荧突然说道:“我负责搜寻前朝余孽已经十多年,大大小小的江湖门派百余个,年纪相当的都亲自过目了一遍,加上官场的、邻国江湖的,甚至还有不少山上仙家势力的,从一个四岁大的孩子,年复一年,一直找到如今弱冠之龄的男子。我一个沙场武夫,还顶着个镇国大将军的头衔,竟然沦落到在江湖走了这么远的路,有家不可回,很是辛苦啊。就算是亲爹找那失散子女都没我这么辛苦的,你说呢,林门主?” 林殊抱拳道:“大将军劳苦功高!此次大将军更是运筹帷幄,彻底铲平了江湖势力,相信大将军这次返回京城……” 杜荧挥挥手,打断林殊的言语:“只是此次与林门主联手做事才猛然发现自己灯下黑了,这么多年过去,林门主这峥嵘山,我竟然一直没有亲自搜寻。” 林殊瞬间满头汗水。 杜荧笑道:“当然了,安插在林门主身边的朝廷谍子早年是有过一场仔细勘验的,两个相互间没有联系的精锐谍子都说没有。” 林殊如释重负,高高抬臂,向京城方向抱拳,沉声道:“大将军,我林殊和峥嵘门对皇帝陛下忠心耿耿,苍天可鉴!” 杜荧缓缓抽刀,指了指山巅小镇:“现在有一个最安稳的法子,就看林门主有无足够的忠心和魄力去做了。峥嵘门谱牒上的岁数,当地郡城档案记载的户籍一样可以作假,所以不如将小镇一千两百多口人当中岁数在十八岁到二十岁之间,以及看着像是弱冠之龄的男子一并杀了,万事大吉。”他笑道,“当然,人不能白死,我杜荧不能亏待了功臣,所以等我返回了京城,觐见陛下,就亲自跟陛下讨要赏赐,今夜峥嵘山滚落在地一颗头颅,事后补偿你林殊一千两白银,如何?每凑足十颗脑袋,我就将死在湖船上的那些门派的地盘拨划出一块赠予峥嵘门打理。” 林殊苦笑道:“可是峥嵘门内有小人作祟,谎报消息给大将军,故意要将我林殊陷入不忠不义的境地?” 杜荧点头道:“确实是小人,还不止一个。一个是你不成材的弟子,觉得正常情况下继承门主之位无望,早年又差点被你驱逐出师门,难免心怀怨怼,想要借此翻身,捞取一个门主当当。我嘴上答应了,回头林门主宰了他便是,这种人,别说是半个江湖,就是一个峥嵘门都管不好,我收拢麾下又有何用?”他以刀尖指向桥对面大门口,“还有一个,是个一直与朝廷谍子相依为命的年轻人。那谍子之前是你们小镇的学塾先生,年轻人还算个读书种子,他与你独女互有情愫,偏偏你觉得他没有习武天赋,配不上女儿。后来将他拉扯大的那个老谍子在临终前觉得年轻人是个当官的料,就运作一番,让年轻人继承了他的身份,此后得以与朝廷密信往来。事实上,宰掉所有年龄相符的峥嵘门子弟就是年轻人的主意,我也答应了,不但答应为他保住秘密,以及抱得美人归,还会安排他官场科举金榜题名,说不得十几二十年后就是金扉国某地的封疆大吏了。” 林殊气得脸色铁青,咬牙切齿道:“这个忘恩负义的狼崽子,当年他不过生在一个卑贱至极的挑粪人家,爹娘早逝,如果不是峥嵘门每月给他一笔抚恤钱,吃屎去吧!” 御马监老宦官双指拈起一缕鬓角下垂的白发,尖声尖气道:“这些都是小事儿,根据另外一个谍子的密报,你们峥嵘门还有高人坐镇,很多年了,只是藏头藏尾,隐匿得很好,至今还没有露出马脚,有些棘手。” 林殊愕然。 郑水珠皱眉道:“杜将军,咱们就在这儿耗着?那个前朝余孽在不在山头上,取刀一试便知。若是真有金鳞宫练气士躲在这儿,多半就是那皇子的护道人。一箭双雕,斩杀余孽,顺便揪出金鳞宫修士。” 队伍当中,有一个木讷汉子手捧长匣。 杜荧笑道:“万一那金鳞宫神仙境界极高,我们这百来号披甲士卒可经不起对方几手仙法。就算敌不过我们三人联手,一旦对方带人御风,我们三个就只能瞪眼目送人家远去了,总不能跳崖不是?” 郑水珠转头看了眼那捧匣汉子,嗤笑道:“咱们那位护国真人的大弟子都来了,还怕一个躲在峥嵘山十数年的练气士?” 大篆王朝内同样是负责护驾的扶龙之臣,郑水珠她这一脉的纯粹武夫与以护国真人梁虹饮为首的修道之人关系一直很糟糕,双方相看两厌,暗中多有争执冲突。大篆王朝又地大物博,除了北方边疆深山中的金鳞宫辖境,大篆王朝的江湖和山上,皇帝任由双方各凭本事,予取予夺。郑水珠一位原本资质绝佳的师兄曾经就被三位隐藏身份的观海、龙门境练气士围攻,双腿打断,如今只能坐在轮椅上,沦为半个废人。后来梁虹饮的一位嫡传弟子也莫名其妙在历练途中消失,尸体至今还没有找到。 脸上覆有面皮的汉子神色冷漠,瞥了眼郑水珠的背影:这个小娘儿们一向眼高于顶,在京城就不太安分守己,仗着那个老婆娘的宠溺,前些年又与一位大篆皇子勾勾搭搭,真当自己是钦定的下任皇后娘娘了? 杜荧问道:“林门主,怎么讲?” 林殊脸庞扭曲:“年龄符合的山上年轻男子,杀!但是我有两个要求,那个欺师灭祖的弟子必须死,还有那个恩将仇报的贱种更该死!我峥嵘门处置叛徒的挑筋手法不敢说金扉国独一份,但是教人生不如死还真不难。” 杜荧摇头道:“前者是个废物,杀了无妨,后者却野心勃勃,才智不俗。他这些年寄往朝廷的密信,除了江湖谋划,还有不少朝政建言,我都一封封仔细翻阅过,极有见地,不出意外,皇帝陛下也都看过了。书生不出门,知晓天下事,说的就是这种人吧。” 林殊强忍怒气,脸色阴沉道:“大将军,此人今年……约莫二十四五,也算接近二十岁了!” 杜荧哑然失笑,沉默片刻,还是摇头道:“今夜登门本就是以防万一,帮林门主清理门户,扫干净登顶江湖之路,我可不是什么滥杀的人。” 御马监老宦官笑眯眯道:“见机行事,又不着急,今夜有热闹看了。” 杜荧看了眼索桥:“我这会儿就怕真有金鳞宫修士伺机而动,等我们走到一半,桥断了,怎么办?” 老宦官点点头:“是个大麻烦。” 那捧匣的木讷汉子淡然道:“杜将军放心,只要对方有胆子出手,桥绝不会断,那人却必死无疑。” 杜荧笑道:“仙师确定?” 汉子点头道:“我们国师府不会糊弄杜将军。”他是以厮杀著称的金丹修士,更是梁虹饮的首徒,说这话自然有底气。 一位从一品的镇国大将军,又是金扉国皇帝义子,死了的话,还是有些麻烦的,毕竟金扉国新君上位,本就是大篆王朝国师府的谋划。而一位手握重兵的叛乱武将,跟一位名正言顺穿上龙袍的藩属国君,双方身份截然不同,前者,大篆王朝国师府可以随意借刀杀人,想杀几个就几个,后者却是一个都不能碰。 杜荧收刀入鞘,大手一挥:“过桥!” 就在此时,峥嵘山之巅的小镇当中,有老者抓住一个年轻人的肩膀御风飞掠而走,老者身上有光彩流转,如金色鱼鳞莹莹生辉,在夜幕中极为瞩目。 杜荧仰头望去,道:“果然是阴魂不散的金鳞宫修士,看来是坐不住了。” 大篆国师府金丹修士已经化作一抹虹光一掠而去。 那金鳞宫老修士应该只是龙门境,又带人一起远遁,而国师府修士本就高出一境,手中宝刀更是一件承受万民香火的国之重器,一刀遥遥劈去,那金鳞宫老修士迅速掐诀,身上金光熠熠的法袍自行脱落,悬停原处,蓦然变大,好似一张金色渔网,阻滞刀光,他则继续带着年轻人远离。 大篆国师府金丹修士那一刀直接将那件法袍劈开,御风身形骤然加速,刹那之间就来到了金鳞宫老修士背后,近身又是一刀。 老修士想要竭力将手中年轻人抛出,年轻人身上多出数张金鳞宫浮游符箓,能够让一个凡夫俗子暂时如同练气士般御风。只不过老修士也清楚,这只是垂死挣扎罢了,谁能想到金扉国不但找到了峥嵘山,甚至还来了一位金丹修士。 汉子手腕微微一拧,那柄原本供奉在武庙多年的镇国宝刀微微变换轨迹,一刀过去,将那老修士和年轻人的头颅一起劈砍而下。 老修士在临死之前炸开自己所有气府灵气,想要拉这名金丹修士陪葬。 汉子后掠出去,悬在空中,刚刚尸首分离的金鳞宫老修士与年轻人一起化作齑粉,方圆十数丈之内气机紊乱,然后形成一股气势汹汹的剧烈罡风,以至于身后远处的崖间索桥都开始剧烈晃荡起来,桥上有数名披甲锐士直接摔下,杜荧和郑水珠使出千斤坠才稍稍稳住索桥。 汉子低头凝视那把宝刀的锋刃,点了点头,又微微皱眉,御风返回索桥,轻轻飘落。 杜荧压低嗓音问道:“如何?真是那余孽?” 汉子点头道:“血迹不假,但是龙气不足,有些美中不足,一定程度上会折损此刀的压胜功效。不过这也正常,国祚一断,任你是前朝皇帝君主,身上所负龙气也会一年年流逝。” 杜荧深吸一口气,伸手死死攥住一条铁索,意气风发道:“老子总算可以挺直腰杆返回京城当个名副其实的镇国大将军了!” 汉子小心翼翼将宝刀收入长条木匣,难得脸上有些笑意,道:“杜将军不光是在你们皇帝跟前大功一件。”然后直接将木匣抛给郑水珠,收敛了笑意,“在郑女侠这儿也是有一份不小的香火情的。” 郑水珠有些狐疑,皱眉道:“冯异,你不直接带回国师府?” 显而易见,她是担心这位金丹修士自己拿着宝刀去大篆皇帝跟前邀功。 冯异都懒得与她废话。那条极其难缠的黑蛟试图水淹大篆京城,将整座京城变成自己的水底龙宫,而自己师父又只是一位精通水法的元婴修士,怎么跟一条先天亲水的水蛟比拼道法高低?说到底还是需要这小娘儿们的师父凭借这口金扉国宝刀才有希望一击毙命,顺利斩杀恶蛟,国师府诸多修士撑死了就是争取双方大战期间京城不被洪水淹没。天大的事情,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整个大篆周氏的气运都要被殃及,国师府还会在这种紧要关头跟你一个小姑娘争抢功劳?再说了,大战拉开序幕后,真正出力之人,大半救国之功,肯定要落在郑水珠的师父身上,他就算是护国真人的首徒,难道要从小姑娘手上抢了宝刀,再跑到那个老婆娘的跟前双手奉上,觍着脸笑呵呵,恳请她老人家收下宝刀,好好出城杀蛟? 林殊两腿发软,一手扶住铁索:那余孽果真藏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杜荧笑道:“行了,你这么多年兢兢业业为皇帝陛下效命,向京城传递密报,这次在湖上又帮我一锅端了正邪两道高手,今夜更是了结了一桩陈年恩怨。” 林殊笑容尴尬,听闻杜荧这一席宽心话,既松了口气,又不敢真正放心,就怕朝廷秋后算账。 杜荧也不愿意多说什么,就由着林殊提心吊胆。林殊和峥嵘门这种江湖势力就是烂泥沟里的鱼虾,却是必须要有的,换成别人,替朝廷做事情,卖力肯定会卖力,但是就未必有林殊这般好用了。何况有这么大把柄握在他和朝廷手中,以后峥嵘门只会更加服服帖帖,做事情只会更加不择手段。江湖人杀江湖人,朝廷只需坐收渔翁之利,还不惹一身腥臊。 杜荧犹豫了一下:“今夜就在峥嵘山落脚。” 林殊小声问道:“那些年龄符合的年轻人?” 杜荧有些犹豫,冯异扯了扯嘴角,随口道:“小心驶得万年船。林大门主看着办。” 林殊眼神狠辣起来。 一行人走过索桥,进入灯火通明的小镇。 山崖间,陈平安依旧纹丝不动。 山顶小镇,峥嵘门大堂内,满地鲜血。 林殊面无表情坐在主位上,冯异、郑水珠、杜荧、御马监老宦官依次落座。他们对面是峥嵘门数位林氏长辈,然后是林殊独女,以及林殊的所有亲传弟子。他们都不敢正眼望向对面,因为门主林殊先前死活不愿意坐上主位,还是对面那位女剑客面有不悦,让林殊赶紧落座,林殊这才战战兢兢坐下。 大堂之上,二十岁上下的男子已经死了大半。 郑水珠满脸冰霜,转头望去:“杀这些废物好玩吗?!” 冯异微笑道:“说不定还能钓上一条金鳞宫大鱼。” 距离峥嵘门大堂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一名接替老书生成为学塾夫子的年轻男子冷笑不已,站起身,一跺脚,从地底下弹出一把长剑。男子持剑走过学塾大门,行走在大街上,径直去往那个是非之地。 金鳞宫与大篆王朝关系恶劣,双方就只差没有撕破脸皮而已。既然此间事了,他也不介意顺手宰了一位大篆金丹练气士。如果没有看错,那年纪轻轻的女剑客更是那八境婆姨的心爱弟子,死了这么两人,尤其是失去了那口压胜水蛟的宝刀,偏偏杜荧不死,足以让金扉国皇帝焦头烂额,注定无法向大篆周氏皇帝交代了。 山崖那边,陈平安松开手,任由身形往下飞速坠落,临近峭壁底部才伸手抓入峭壁之中,阻滞下坠速度,飘然落地,缓缓远去。 这极有可能是一场布局深远的狩猎,虽说人人皆各有所求,但是一旦真正现身,步入其中,境界越高,说不定就死得越快。他不会掺和。 逃离京城的前朝余孽、金扉国篡位皇帝、搅乱江湖的义子镇国大将军、投诚朝廷的峥嵘门门主、暗中保护前朝皇子的金鳞宫修士、大篆八境武夫、国师府金丹修士、水淹大篆京城的水蛟、大篆王朝的某位十境武夫、与之结下死仇的大剑仙…… 陈平安就此远去,而身后那座山顶小镇肯定会上演一桩桩复杂曲折的故事,各有各的悲欢离合,有些人可能到死都不知道缘由。 那位自认今夜无敌的金鳞宫首席供奉金丹剑修眉心处蓦然被洞穿出一个窟窿,又是一抹虹光一闪而逝,体内金丹被瞬间搅烂。临终之前,深藏不露的金丹剑修骇然瞪眼,喃喃道:“剑仙嵇岳……”他的尸体很快消融为一摊血水。 对面山头之上,一个矮小老人双手负后:“小小金丹也敢坏我好事?下辈子如果还能投胎转世,要学一学那个年轻人,两次逃过一劫了。” 一瞬间,矮小老人就来到那一袭青衫身边,并肩而行,笑道:“外乡人,是怎么察觉到不对劲的,能不能说道说道?还是说从头到尾就是凑个热闹?瞧你年纪不大,行事十分老到啊。” 陈平安手持行山杖,依旧脚步不停,微笑道:“老先生只管用大鱼饵钓大鱼,晚辈不敢蹚这浑水。” 矮小老人摸了摸脑袋:“你觉得那个前朝余孽死了没有?” 陈平安说道:“应该是仙家手腕的偷梁换柱,身上流淌龙血,却非真正龙种,林殊确实是忠心前朝先帝的一条硬汉子,无论如何都要护着那个读书种子,杜荧一行人还是被骗过了。那位金鳞宫老修士也确实果决,帮着瞒天过海。至于那个年轻人自己更是心思缜密,不然只有一个林殊,很难做到这一步。但是对老先生来说,他们的小打小闹都是个笑话了,反正金扉国前朝龙种不死更好,那口压胜蛟龙之属的宝刀差了点火候更好。所以原本那位峥嵘门真正的隐世高人只要待着不动,是可以不用死于老先生飞剑之下的。” “老老实实,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又逃过一劫。”矮小老人说完之后,沉默片刻,啧啧称奇道,“有意思,有点意思。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陈平安停下脚步,笑道:“老先生莫要吓我,我这人胆儿小,再这样杀气腾腾的,我打是肯定打不过老先生的,拼了命都不成,那就只能搬出自己的先生和师兄了啊,为了活命,没法子。” 矮小老人放声大笑,看了眼他的模样,点点头:“贼而精,该你活命,与我年轻时候一般英俊油滑了,算是半个同道中人。若是最后我真打死了那老匹夫,你就来猿啼山找我,如果有人阻拦,就说你认识一个姓嵇的老头儿。对了,你这么聪明,可别想着去给大篆周氏皇帝通风报信啊,得不偿失的。” 陈平安叹了口气。还真是那位传说中的猿啼山仙人境剑修,嵇岳。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座孤峰之巅的明亮小镇,突然问道:“老先生,听说大剑仙出剑能快到斩断某些因果?” 嵇岳想了想:“我还不成。” 两两无言。 嵇岳突然摇摇头,说道:“你这小子运气也太差了些,这都能碰着我两次,差点死了三次,真是越看你越忍不住遥想当年啊。” 陈平安笑了笑:“习惯就好。” 嵇岳挥挥手:“走吧,练剑之人别太认命就对了。” 陈平安还真就大步走了,嵇岳摸着脑袋,望着他头上的玉簪子,眼神复杂,轻轻叹息。 嵇岳先前所谓的“真是可惜了”,是说那个胆敢真正逆天行事的读书人。他还是有些忍不住,挥袖造就一方小天地,然后问道:“你是东宝瓶洲那人的弟子?” 陈平安转头却无言。 嵇岳神色淡然,双手负后,沉声道:“别给自己先生丢脸。” 陈平安欲言又止,却只是点点头。 嵇岳依旧没有撤去禁制,突然笑道:“有机会告诉你那位左师伯,他的剑术……其实没那么高,当年是我大意了,境界也不高,才扛不住他一剑。” 陈平安脸色古怪,嵇岳挥手道:“提醒你一句,最好收起那支簪子,藏好了。虽说我当年近水楼台,稍微见过南边那场变故的一点端倪,才会觉得有些眼熟,即便如此,不凑近细看,连我都察觉不到古怪。但是万一呢?可不是所有剑修都像我这样不屑欺负晚辈的。如今留在北俱芦洲的狗屁剑仙,只要被他们认出了你的身份,多半是按捺不住要出剑的。至于宰了你会不会惹来你那位左师伯登岸北俱芦洲,对于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元婴、玉璞境崽子而言,只是一件人生快意事,当真半点不怕死的,这就是我们北俱芦洲的风气了,好也不好。” 陈平安转身问道:“当年率先出海出剑的北俱芦洲剑修正是老先生?为何我翻阅了许多山水邸报,只有种种猜测,都无明确记载?” 嵇岳气笑道:“那些地老鼠似的耳报神,就算知道了是我,他们敢指名道姓吗?你看看后边三位剑仙,又有谁知道?对了,以后下山历练还是要小心些,就像今夜这般。你永远不知道一群蝼蚁傀儡后边的牵线之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说句难听的,杜荧之流看待林殊,你看待杜荧,我看待你,又有谁知道,有无人在看我?多少山上的修道之人死了都没能死个明白,更别提山下了。疑难杂症皆可医,唯有蠢字无可救药。” 陈平安抱拳道:“老先生教诲,晚辈记住了。” 嵇岳摆摆手,一闪而逝。 陈平安远离峥嵘山,继续独自游历。 江湖就是这样,不知道会遇到什么风雨。 进入梅雨时节,陈平安干脆就绕过了大篆王朝,去往临海的藩属国。 山崖栈道之上大雨滂沱,陈平安燃起一堆篝火,怔怔望向外边的雨幕。 一下雨,天地间的暑气便清减许多。 雨霖霖,声声慢,柳依依,荷圆圆。山青青,路迢迢,念去去,思悠悠。 水润土溽,柱础皆汗,天地如蒸笼,让人难免心情郁郁。 五陵国一条荒废多年的茶马古道上,五骑缓缓而行。 一场骤雨,哪怕披上了蓑衣,黄豆大小的雨滴仍是打得脸颊生疼。众人纷纷扬鞭策马寻找避雨处,终于看到一座位于半山腰的歇脚行亭,纷纷下马。结果看到一个青衫年轻人盘腿坐在行亭长凳上,脚边放有一只大竹箱,身前搁放了一副棋盘和两只青瓷小棋罐,棋盘上摆了二十多颗黑白棋子,见着了他们也不如何畏惧,抬头微微一笑,然后继续拈子放在棋盘上。 一个佩刀壮汉瞥了眼对方,青衫和鞋底皆无水渍,猜测应该是早早在此歇息,躲过了这场暴雨,干脆等到雨歇才动身赶路,便在这边自己打谱。 一位气态不俗的老人站在行亭门口,见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停雨了,便转头笑问道:“闲来无事,公子介不介意手谈一局?” 陈平安想了想,伸出手掌随便拢起棋盘上的黑白棋子,却不是放回棋罐,而是堆放在自己和棋盘之间,点头笑道:“好。” 一对少年少女相视一笑,还有一个头戴幂篱的女子坐在对面长凳上,落座之前,垫了一块帕巾。 老人抓起一把白子,笑道:“老夫既然虚长几岁,公子猜先。” 陈平安拈出一颗黑子,老人将手中七颗白子放在棋盘上,微笑道:“公子先行。” 不知不觉,陈平安已经改变坐姿,不再盘腿,与老人一般无二,侧身而坐,一手扶袖,一手拈子落在棋盘上。 少年在少女耳边窃窃私语道:“看气度,像是一位精于弈棋的高手。” 少女微笑道:“棋术再高,能与我们爷爷媲美?” 少年喜欢与少女较劲:“我看此人不好对付。爷爷亲口说过,棋道高手,只要是自幼学棋的,除了山上仙人不谈,弱冠之龄左右是最能打的岁数,而立之年过后,年纪越大越是拖累。” 少女嗤笑道:“爷爷所说之人只针对那些注定要成为棋待诏的少年天才,寻常人不在此列。” 老人思量片刻,哪怕自己棋力之大享誉一国,仍是并未着急落子。与陌生人对弈,怕新怕怪。他抬起头望向两个晚辈,皱了皱眉头。 少年笑道:“知道啦,观棋不语。” 棋盘上,下了不到三十手后,少年少女便面面相觑。 原来是个背了些先手定式的臭棋篓子,别说是爷爷这位大国手,就是他们两个上阵,再让两三子,一样可以杀得对方丢盔弃甲。 老人忍着笑。他其实无所谓对方棋力高低,依旧耐着性子与年轻人对局。 梅雨时节,他乡路上,能遇弈友,已是幸事。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行亭外的雨幕,投子认输。 老人点点头,帮着复盘。这位负笈游学的外乡青衫客其实先手还是颇有棋力的,便是老人都高看一眼,差点误以为遇上了真正的世外高人,只是后边就很快气力不济,兵败如山倒,十分惋惜。 在复盘的时候,两人闲聊。那年轻人自称姓陈,来自南方,此次北游,是想要去大渎东边入海处的绿莺国,然后去往大渎上游看看。老人姓隋,已经辞官还乡,此次是去往大篆京城,因为大篆周氏皇帝开办了十年一届的草木集,连同五陵国、金扉国在内的十数国围棋高手都可以去大篆京城试试看,大篆周氏皇帝除了拿出一套总计九件、价值连城的百宝嵌文房清供分别赐予九人,还有一本下棋人梦寐以求的棋谱作为夺魁之人的嘉奖。 陈平安问道:“这草木集是什么时候召开和结束?” 隋姓老人的孙子,那个清秀少年抢先说道:“立秋开始,到时候各国棋待诏、入段的成名高手齐聚京城,都会在大篆韦棋圣与他三名弟子的安排下筛选出各国种子棋手,前三轮悬空,其余棋手抓阄,捉对厮杀,筛选出一百人,外加三轮悬空的各国种子二十人,在立冬日开始真正的高手较量。大篆京城年年大雪节气会迎来第一场雪,到时候只剩下十人对弈,周氏皇帝拿出的一套百宝嵌和那部棋谱就是这些人的囊中物,只不过还需要分出名次,胜出五人,其中一名幸运儿不但可以有幸与韦棋圣对弈,而且哪怕输了都可以跻身下一轮。” 陈平安问道:“这位韦棋圣的棋力要明显高出所有人一大截?” 少年点头道:“那当然,韦棋圣是大篆王朝的护国真人,棋力无敌。我爷爷在二十年前曾经有幸与韦棋圣下过一局,只可惜后来输给了韦棋圣的一名年少弟子,未能跻身前三。可不是我爷爷棋力不高,实在是当年那少年棋力太强,十三四岁便有了韦棋圣的七成真传。十年前的大篆草木集,若非这位大篆国师的高徒闭关无法参加,不然绝不会让兰房国楚繇得了头名。那是最无趣的一次了,好些顶尖棋待诏都没去,我爷爷就没参加。” 陈平安问道:“山上的修道之人也可以参加?” 手谈一事,山上山下是天地之别。 世俗王朝的所谓国手、棋待诏,遇上真正精于棋道的山上练气士,几乎从无胜算。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山下的一些精妙定式几乎从来不被山上修士认可,而且山上修士的解死活题往往更是让人觉得莫名其妙。 隋姓老人笑道:“一来山上神仙都是云雾中人,对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而言已经极其少见,再者喜欢下棋的修道之人更是少见,所以历届大篆京城草木集,修道之人寥寥。而韦棋圣的那名得意弟子虽然也是修道之人,只是每次下棋落子极快,应该正是不愿多占便宜。我曾经有幸与之对弈,几乎是我一落子,那少年便尾随落子,十分干脆,哪怕如此,我仍是输得心悦诚服。” 陈平安问道:“隋老先生有没有听说大篆京城最近有些异样?” 老人一脸疑惑,摇摇头,笑道:“愿闻其详。” 陈平安笑道:“只是一些江湖上听来的小道消息,说大篆京城外有一条大江,水灾不断。” 少年满脸不以为然,道:“是说那玉玺江吧?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有韦棋圣这位护国真人坐镇,些许反常洪涝还能淹了京城不成?便是真有水中精怪作祟,我看都不用韦棋圣出手,那位剑术如神的宗师只需走一趟玉玺江,也就天下太平了。” 陈平安笑了笑:“还是要小心些。” 又问:“隋老先生是奔着那套百宝嵌某件心仪清供而去?” 老人摇摇头:“此次草木集高手云集,不比之前两届。我虽说在本国小有名气,却自知进不了前十,故而此次去往大篆京城只是希望以棋会友,与几位别国老友喝喝茶罢了,再顺道多买些新刻棋谱,就已经心满意足。” 那个一直沉默的幂篱女子轻声道:“爹,我觉得这位公子说得没错,玉玺江这水灾来得古怪,大篆京城眼皮子底下,若是韦棋圣和女武神真能轻松解决,岂会拖延到现在?怕就怕玉玺江麻烦不小,但是周氏皇帝因为面子问题不愿因此撤销草木集,到时候再有意外发生……”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万一父亲执意前往,她的话就十分晦气了。 其实此次动身前往大篆王朝参加草木集,她一开始就不太同意。老人自然是不愿错过盛会的,为了让家中晚辈宽心,退了一步,请了一位关系莫逆的江湖宗师保驾护航,一路上对他确实多有照拂。那佩刀汉子名为胡新丰,打算护送这一家人到达大篆京城后,去一趟金扉国拜访几位江湖好友。 草木集期间,大街小巷的赌棋之风席卷一城,将相公卿和达官显贵喜欢押注草木集入围高手,富而不贵的有钱人则押注草木集之外的野棋,数额也都不小。传闻每次草木集都会有数千万白银的惊人出入。京城的老百姓也喜好小赌怡情,丢个几两银子在街头巷尾;家境殷实的中等之家,押注几十上百两银子也不奇怪。大篆京城大大小小的道观寺庙多有远游而来的藩属权贵文人,不好直接砸钱,则以雅致物件押注,回头转手一卖,更是一笔大钱。 少女委屈道:“姑姑,若是咱们不去大篆京城,岂不是走了千余里冤枉路?” 少女是有私心的,她想要去见一见当年赢了自己爷爷的那位大篆国师关门弟子,听说亦是女子,如今才二十岁出头,生得倾国倾城,两位周氏皇子还为其争风吃醋来着。一些喜好手谈的闺阁好友都希望少女能够亲眼目睹那年轻仙子到底是不是真如传闻那般姿容动人,神仙风采。她已经放出大话,到了大篆京城的草木集盛宴,一定要找机会与那仙子说上几句话。 胡新丰一直守在行亭门口,一位江湖宗师如此任劳任怨,给一位早已没了官身的老人担任扈从,来回一趟耗时小半年,不是一般人做不出来。他转头笑道:“大篆京城外的玉玺江确实有些神神道道的说法近年来一直在江湖上流传,虽说做不得准,但是隋小姐说得也不差,隋老哥,咱们此行确实应该小心些。” 老人有些为难。连胡新丰这样的江湖大侠都如此说了,他难免心中惴惴。可要说就此打道回府,又心有不甘。 幂篱女子轻轻叹息。关于此次与父亲和侄子侄女一同远游大篆京城,她私底下有过数次卜卦,皆卦象古怪,大险之中又有福缘缠绕,总之福祸不定,让她实在是难以揣度其中深意。其实按照常理而言,大篆王朝承平已久,国力鼎盛,与南边大观王朝实力在伯仲之间,双方皇室又有联姻,大篆周氏又有女武神和护国真人坐镇京城,玉玺江那点古怪传闻即便是真,都不该有大麻烦。她相信从来没有敕封水神、建造神祠的玉玺江确实有可能藏匿有一条黑蛟,但要说一条水蛟能够搅乱大篆京城,她却是不信。归根结底,她还是有些遗憾自己这么多年只能靠着一本高人留下的小册子,仅凭自己的瞎琢磨,胡乱修行仙家术法,始终没办法真正成为一位有明师指点、传承有序的谱牒仙师,不然大篆京城,去与不去,她早该心中有数了。 少年咧嘴一笑。自己姑姑是一位奇人,传闻奶奶怀胎十月后的某天,梦中有神人抱婴孩走入祠堂,亲手交予奶奶,后来就生下了姑姑。但是姑姑命硬,从小就琴棋书画无所不精,早年家中还有云游高人路过,赠予三支金钗和一件名为“竹衣”的素纱衣裳,说这是道缘。高人离去后,姑姑出落得越来越亭亭玉立,在五陵国朝野尤其是文坛的名气也随之越来越大,可在婚嫁一事上太过坎坷。爷爷先后帮她找了两位夫君,一位是门当户对的五陵国探花郎,春风得意,名满五陵京城,不承想很快卷入科举案,后来爷爷便不敢找读书种子了,找了一位八字更硬的江湖俊彦,依旧是在快要过门的时候对方家族出了事情。那位江湖少侠落魄远游,传言去了兰房国、青祠国闯荡,已经成为一方豪杰,至今尚未娶妻,对姑姑还是念念不忘。姑姑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却依旧美艳动人,宛如从壁画中走出的仙子。如果不是姑姑这么多年深居简出,很少露面,便是偶尔去往寺庙道观烧香,也不会拣选初一、十五这些香客众多的日子,平时只与屈指可数的文人雅士诗词唱和,至多就是世代交好的熟客登门才手谈几局,不然少年相信姑姑哪怕是这般岁数的“老姑娘”了,求亲之人也会踏破门槛。 少年对于大篆京城之行有与他姐姐不太一样的憧憬,周氏皇帝举办草木集之外,大篆王朝还会率先推出十大江湖高手和四大美人,只要在列之人身在大篆京城,都可以被周氏皇帝接见,赠送一份重礼。说不定如今大篆京城就已经聚集了许多新上榜的年轻宗师,每十年一次的江湖评点,哪位老人会被挤掉,哪位新面孔可以登榜,大篆京城亦有巨额赌注。他虽然出身书香门第,注定会按部就班,跟随爷爷和父辈以及兄长走过的路,一步一步成为五陵国文官,可是他内心深处却对行侠仗义的江湖豪杰最是向往,在书房藏了数十本江湖演义小说,本本翻烂,倒背如流。少年对胡叔叔这样闯出名堂的武林中人更是崇拜得一塌糊涂,若非胡大侠已经有了妻女,少年都想要撮合他与姑姑在一起了。 陈平安见隋姓老人的神色应该还是想要去往大篆京城居多,就不再多说什么。 复盘结束之时刚好雨歇,只是外边道路泥泞,除了陈平安,行亭中众人又有些心事,便没有着急赶路。 陈平安已经收起棋盘棋罐放在竹箱内,手持行山杖,戴好斗笠,告辞离去。 先前瞥一眼雨幕,投子认输;复盘结束,恰好大雨停歇天色放晴。这本就是陈平安的又一种无声提醒,至于那个幂篱女子能否察觉到蛛丝马迹,就是她自己的事情了。 那佩刀男子是一位五境武夫,在五陵国境内应该算是雄踞武林一方的宗师了。幂篱女子好像是一个半吊子练气士,境界不高,约莫二三境而已。 陈平安刚走到行亭外,就皱了皱眉头。 有这么巧?这荒郊野岭的山野小路上为何会有一位金身境武夫策马赶来?以隋姓老人的身份,应该不至于有这样的庙堂死敌、江湖仇家。 这大篆王朝在内十数国广袤版图,类似兰房、五陵这些小国,兴许都未必有一位金身境武夫坐镇武运,就像东宝瓶洲中部的彩衣国、梳水国,多是宋老前辈那样的六境巅峰武夫,武力便能够冠绝一国江湖。只不过山下人见真人神仙而不知,山上人则更易见修行人,正因为陈平安的修为高了,眼力火候到了,才会见到更多的修道之人、纯粹武夫和山泽精怪、市井鬼魅。不然就像当年在家乡小镇,还是龙窑学徒的陈平安见了谁都只是有钱、没钱的区别。不过这么多年的远游四方,除了倒悬山、渡船这样的地方,终究还是凡夫俗子见到得更多,只是故事更少罢了。 那位武夫很快就停马在远方,似乎在等人。他身旁应该还有一骑,是位修行之人。然后行亭另一个方向的茶马古道上就响起了一阵杂乱无章的走路声响,约莫是十余人,脚步有深有浅,修为自然有高有低。 陈平安有些犹豫,伸出一脚踩在泥泞当中,便从泥泞中拔出靴子,在台阶上蹭了蹭鞋底,叹了口气,走回行亭,无奈道:“干脆再坐会儿,让日头晒晒路再说,不然走一路,难受一路。” 少年是个不拘束性子的,乐观开朗,又是头一回走江湖,言语无忌,笑道:“机智!” 陈平安笑了笑。 胡新丰有些无奈。回头得说说这小子,在江湖上,不可以如此放肆。不承想那幂篱女子已经开口教训:“身为读书人,不得如此无礼,快给陈公子道歉!” 少年赶紧望向自己爷爷,老人笑道:“读书人给人道歉很难吗?是书上的圣贤道理金贵一些,还是你小子的面子更金贵?” 少年倒也心大,真就笑容灿烂地给陈平安作揖道歉了。陈平安也没说什么无须道歉的客气话,笑着站在原地。 少女掩嘴娇笑。看顽劣弟弟吃瘪,是一件开心事嘛。 隋姓老人笑道:“公子,我们就继续赶路了。” 陈平安笑着点头:“有缘再会。” 只是当他们想要走出行亭牵马之时,就看到那边一拨江湖人士蜂拥而来,大踏步前行,泥泞四溅。 胡新丰按刀而立,没有上马,同时悄悄打了一个手势,暗示身旁四人不要着急踩镫上马,免得有居高临下与人对视的嫌疑。 那伙江湖客半数走过行亭,继续向前。突然,一个衣领大开的魁梧汉子眼睛一亮,停下脚步大声嚷道:“兄弟们,咱们休息会儿。” 幂篱女子皱了皱眉头。 胡新丰轻声道:“给他们让出道路便是,尽量莫惹事。” 隋姓老人点点头,少年少女都尽量靠近老人。 那青衫年轻人似乎也一样,不敢继续待在行亭,便在台阶另一头侧身而行,与他们的想法如出一辙,将行亭让给这拨一看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的江湖人。但是哪怕他已经足够小心谨慎,仍是被四五个故意同时走入行亭的汉子中的其中一个故意蹭了一下肩头。青衫年轻人一个踉跄后退,道了一声歉,那青壮男子揉着肩膀怒道:“这么宽的路,别说是两条腿走路,你就是有二十条都够咱们各走各的了。是你小子不长眼睛,非要往我身上撞,还是说见我好欺负,觉得这儿有女子,想要显摆一回英雄气概?” 负笈游学的年轻人背后那书箱中棋罐棋盘相撞,哐当作响。年轻人脸色惨白,依旧是赔罪不已,再次挪步,让出行亭大门。 满脸横肉的青壮男子也跟着向前,伸手一把推去,推在他的肩头,害得他一屁股跌坐在行亭台阶外边的泥泞中。 年轻人神色惶恐,瞥了眼行亭台阶上扎堆的一行人:隋姓老人叹了口气视而不见,少年少女更是脸色雪白无人色。胡新丰只是皱了皱眉头,唯独幂篱女子欲言又止,却被隋姓老人以眼神示意不可多事。毕竟胡新丰这些年辛苦经营,好不容易才攀附上了一位官家人,做起了一份财源广进的白道生意,若是莫名其妙惹上是非命案,会很棘手。这拨蛮横之人,听口音就不是五陵国人,胡新丰在本国黑白两道上的名头未必管用。 胡新丰其实心情沉重,远没有脸上那般镇定。因为这伙人看似闹哄哄都是江湖底层的武把式,实则是糊弄寻常江湖雏儿的障眼法罢了,只要惹上了,那就要掉一层皮。只说其中一名满脸疤痕的老者未必认识他胡新丰,但是胡新丰却对他记忆犹新,是一名在金扉国犯下好几桩大案的邪道宗师,名叫杨元,绰号浑江蛟,一身横练功夫出神入化,拳法极其凶悍,当年是金扉国绿林前几把交椅的恶人,已经逃亡十数年,据说藏匿在了青祠国和兰房国边境一带,拉拢了一大帮穷凶极恶之徒,从一个单枪匹马的江湖魔头,开创出了一个人多势众的邪道门派,金扉国四大正道高手中的峥嵘门门主林殊早年就曾带着十数位正道人士围杀此人,依旧被他负伤逃出生天。 万一真是那老魔头杨元,哪怕当年重伤落下后遗症,这些年上了岁数,气血衰老,武功不进反退,如今未必是他胡新丰的对手,可对方毕竟人多势众。再者,若是对方这些年休养生息,武学犹有精进,他更要头皮发麻。这条茶马古道平时就人迹罕至,他都觉得自己这趟锦上添花的护送之行是不得不为隋家人搏命一场的雪中送炭了。他原本还担心隋老哥书生意气,一定要插手此事,现在看来是他多虑了。哪怕自己没有道破那杨元身份厉害,隋老哥依旧没有揽事上身的意思。 那精悍老人望向胡新丰,胡新丰犹豫了一下,抱拳道:“五陵国横渡帮帮主胡新丰见过诸位江湖朋友。” 杨元想了想,沙哑笑道:“没听过。” 其余众人哄然大笑。 胡新丰心头一跳:果然是那浑江蛟杨元! 杨元瞥了眼幂篱女子,一双原本浑浊不堪的眼眸精光绽放,转瞬即逝,转头望向另外一边,对那个满脸横肉的青壮男子说道:“我们难得行走江湖,别总打打杀杀,有些不小心的磕碰,让对方赔钱了事。” 青壮男子愣了一下,站在杨元身边一个背剑的年轻男子手持折扇微笑道:“赔个五六十两就行了,别狮子大开口,为难一个落魄书生。” 坐在地上不敢起身的年轻书生神色慌张道:“我哪里有这么多银子,竹箱里边只有一副棋盘棋罐,值个十几两银子。” 年轻剑客手摇折扇:“这就有些难办了。” 少年想要开口说话,却被隋姓老人一把抓住胳膊,狠狠瞪了一眼。 少年被爷爷那陌生眼神吓到,噤若寒蝉。 隋姓老人迅速看了眼可怜书生。还好,他没有向自己求救借钱的意思,不然祸水引流,自己少不得要开口骂几句,赶紧撇清干系,那就有些有辱斯文了,在几个晚辈面前有损以往慈祥和蔼的形象。 不知为何重出江湖的老魔头杨元挥挥手,依旧嗓音沙哑如磨刀,笑道:“算了,吓唬一下就差不多了,让读书人赶紧滚蛋。这小子也算讲义气,有那么点风骨,比有些袖手旁观的读书人要好多了。别说什么仗义执言就怕惹火上身的话,也就是手里边没刀子,外人还多,不然估计都要一刀子先砍死那年轻书生才清净。” 满脸横肉的青壮汉子有些失望,作势要踹,那年轻书生赶紧连滚带爬起身,绕开众人,在小道上飞奔出去,泥泞四溅。 隋姓老人神色自若,少年倒是满脸通红,听出了那老家伙的言下之意后,臊得不行。幂篱女子瞧见小路尽头的青衫年轻人停下了脚步转头望来,露出一个不知是不是她错觉眼花的玩味笑容后大步离去。 行亭门口,杨元指了指身边的摇扇年轻人,望向幂篱女子:“这是我的爱徒,至今尚未娶妻,你虽然以幂篱遮掩容颜,又是妇人发髻,但没关系,我弟子不计较这些。择日不如撞日,咱们两家这就结为亲家?这位老先生放心好了,我们虽然是江湖人,但是家底不薄,聘礼只会比一国将相公卿的子孙娶妻还要丰厚。若是不信,可以问一问你们的这位佩刀扈从,这么好的身手,他应该认出老夫的身份了。” 隋姓老人脸色铁青。 胡新丰神色尴尬,酝酿好腹稿后,对他道:“隋老哥,这位是杨元杨老前辈,绰号浑江蛟,是早年金扉国道上的一位武学宗师。” 少年战战兢兢,细若蚊蝇颤声道:“浑江蛟杨元不是已经被峥嵘门门主林殊林大侠打死了吗?” 他自以为别人听不见,可落在胡新丰和杨元这些江湖高手耳中,自然是清晰可闻的“重话”。胡新丰转头怒道:“隋文法,不许胡说八道!快给杨老前辈赔罪道歉!” 名叫隋文法的清秀少年再次作揖道歉。今儿是他第二次给人道歉了。 杨元伸出一只手笑道:“去里边聊,这点面子,希望五陵国隋老侍郎还是给一给。” 隋姓老人微微松了口气。没有立即打杀起来就好,血肉模糊的场景书上常有,可他还真没亲眼见过。对方既然认出了自己的身份,称呼自己为老侍郎,说不定事情还有转机。 双方在行亭墙壁下的长凳上对坐,唯有杨元与那背剑弟子坐在面对门口的长凳上。他身体前倾,弯腰握拳,并无半点江湖魔头的凶神恶煞,笑望向始终一言不发的幂篱女子以及她身边的少女:“若是隋老侍郎不介意,可以亲上加亲,我家中还有一个乖孙儿今年刚满十六,没有随我一起走江湖,但是饱读诗书,是真正的读书种子。我并非言语诓人,兰房国今年科举,我那孙儿便是二甲进士,姓杨名瑞,隋老侍郎说不定都听说过我孙儿的名字。” 然后老人转头对自己弟子笑道:“不晓得我家瑞儿会看中哪一个。傅臻,你觉得瑞儿会挑中谁,会不会与你起冲突?” 那背剑弟子傅臻赶紧道:“不如岁数大一些的娶妻,小的纳妾。” 杨元皱眉道:“于礼不合啊。” 傅臻笑道:“江湖中人不用讲究这么多,实在不行,要这两位姑娘委屈些,改了姓名便是。杨瑞有才有貌有家世,若非兰房国并无适龄公主县主,早就是驸马爷了,两位姑娘嫁给咱们家杨瑞是一桩多大的福气,应该知足了。” 胡新丰忍着满腔怒火:“杨老前辈,别忘了,这是在我们五陵国!” 杨元笑道:“若是五陵国第一人王钝坐在这里,我就不进行亭了。巧了,王钝如今应该身在大篆京城。当然了,我们这一大帮子人大摇大摆过境,真死了人,五陵国那些个经验老到的捕快肯定能够捕捉到一些蛛丝马迹。不过没关系,到时候隋老侍郎会帮着收拾烂摊子的,读书人最重名声,家丑不可外扬。” 胡新丰叹了口气,转头望向隋姓老人:“隋老哥,怎么说?” 隋姓老人望向杨元,冷笑道:“我就不信你当真能够在我们五陵国无法无天。” 杨元一笑置之,问胡新丰:“胡大侠怎么说?是拼了自己性命不说,还要赔上横渡帮和一家老幼也要拦阻我们两家结亲,还是识趣一些,回头我家瑞儿成亲之日,你作为头等贵客,登门送礼贺喜,然后让我回一份大礼?” 傅臻嘿嘿笑道:“生米煮成熟饭之后,女子就会听话许多了。” 杨元笑着点头道:“话糙理不糙。” 隋姓老人哀求道:“胡大侠!危难之际,不可弃我们于不顾啊!” 胡新丰神色复杂,天人交战。 杨元微笑道:“可惜那年轻书生不在,不然他一定会以你们读书人的说法骂亲家你几句。不过也亏得他不在,不然我是绝不会让老亲家丢这个脸的,杀了也就杀了。我这脾气到底是比当年好了许多,尤其是自从家里多出一个瑞儿后,我对你们读书人,不管到底读了几本圣贤书进肚子,都是很敬重的。” 幂篱女子突然开口说道:“我可以留下,让他们走,然后我们立即赶往兰房国,哪怕有人报官,只要我们过了边境,进入金扉国,就没意义了。” 杨元摇头道:“麻烦事就在这里。我们这趟来你们五陵国,给我家瑞儿找媳妇是顺手为之,还有些事情必须要做。所以胡大侠的决定至关重要。” 胡新丰突然问道:“就算我在行亭内点头答应,你们真会放心?” 杨元笑道:“当然不放心。” 胡新丰深吸一口气,腰身一拧,对隋姓老人就是一拳砸头。莫说是一个文弱老者,就是一般的江湖高手,都经受不住胡新丰倾力一拳。但是下一刻,这一拳就被一抹剑光拦阻,胡新丰骤然收手。 原来在隋姓老人身前,有剑横放。 出剑之人正是傅臻。他一手负后,一手持剑,面带微笑:“果然,五陵国的所谓高手很让人失望啊,也就一个王钝算是鹤立鸡群,跻身了大篆评点的最新十人之列。虽说王钝只能垫底,却肯定远远胜过五陵国其他武人。” 杨元皱了皱眉头:“废什么话。” 傅臻自知失言,脸上闪过一抹戾气,跨出一步,剑光一闪。行亭之内,大雨过后暑气本就清减,当他出剑之后,更是一阵凉意沁人肌肤。 胡新丰步步退后,怒道:“杨前辈这是为何?!” 面对那纵横交错光耀一亭的凌厉剑光,他还能开口询问,显然比傅臻技高一筹。 傅臻白白失去了一个未见面容却身姿娇柔的美娇娘,光是听她说的一句话便觉得骨头发酥,想着必然是一个绝色美人,哪怕容貌不如身段、嗓音这般诱人,可一定差不到哪里去,尤其她是一个五陵国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想必别有韵味,不承想莫名其妙就便宜了杨瑞那小子,傅臻本就积攒了一肚子邪火,这会儿胡新丰还敢分心言语,出剑便越发狠辣迅猛。 少年隋文法躲在隋姓老人身边,少女隋文怡依偎在姑姑怀中,瑟瑟发抖。 幂篱女子轻声安慰道:“别怕。” 杨元身如猿猴,一个弯腰,脚尖一点,矫健奔出,抓住空隙,双拳重捶在堪堪躲过一剑的胡新丰胸膛上,打得胡新丰当场倒飞出行亭,重重摔地,呕血不已,挣扎了两下都没能起身。 杨元心中冷笑。二十年前是如此,二十年后还是如此。他娘的,这帮沽名钓誉的江湖正道大侠一个比一个聪明,当年自己就是太蠢,才导致空有一身本事,却在金扉国江湖毫无立锥之地。不过也好,因祸得福,不但在两国边境开创了一个蒸蒸日上的新门派,还混入了兰房国官场和青祠国山上,结识了两位真正的高人。 傅臻就要一掠出去,往胡新丰心口、脑袋上补上几剑,却被杨元伸手拦住。胡新丰侧头擦拭血迹的时候嘴唇微动,杨元亦是如此。 就在此时,小道上有两骑缓缓而来,一骑是个黑衣佩刀老者,一骑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两人遇到了这场“江湖争执”,竟是没有半点放缓马蹄的意思。 隋姓老人喊道:“两位侠士救命!我是五陵国前任工部侍郎隋新雨,这些歹人想要谋财害命!” 年轻些的男子蓦然勒马转头,惊疑道:“可是隋伯伯?!” 五陵国治学、弈棋两事比当官更有名声的隋新雨愣了一下,然后使劲点头。 杨元笑道:“老亲家,你也真是不怕害死无辜路人啊。我现在有些反悔这两桩婚事了,天晓得哪天会不会被你卖了。” 那男子翻身下马,作揖行礼,泣不成声道:“晚辈曹赋,拜见隋伯伯!当年晚辈为了避难,害怕连累隋伯伯,只得不辞而别,到底是连累隋姑娘了。” 除了杨元,其余人脸色大变,人人心惊胆战。 曹赋此人在兰房国和青祠国可是鼎鼎大名的存在,莫名其妙就从颠沛流离到兰房国的蹩脚武夫变成了青祠国山上老神仙的高徒。虽说十数国版图上,修道之人的名头不太能够吓唬人,老百姓都未必听说,可是有些家底的江湖门派都清楚,能够在十数国疆域屹立不倒的修道之人,尤其是有仙家府邸有祖师堂的,更没一个是好对付的。 曹赋在这十数年间数次下山游历江湖,身边都有传说中的护道人跟随。曹赋几乎从不出手,但他的大名早已传遍兰房、青祠两国,据说兰房国那位艳名远播的皇后娘娘早年与他还是师姐弟的关系。这位“幽兰美人”师姐是如今大篆王朝评选出来的四大美人之一,其余三个中也有两个是成名已久的佳人:大篆国师的闭关弟子,及最北边青柳国市井出身、被一位边关大将金屋藏娇的少女,为此邻国还与青柳国边境启衅,传闻就是为了掳走这红颜祸水。 王钝垫底的那大篆十大宗师榜上也有一位与曹赋有关系,正是他的护道人,刀客萧叔夜,既是传说中跻身了炼神境的大宗师,又跟曹赋师父学了一手可以斩妖除魔的精湛雷法,腰间佩刀“雾霄”更是一把削铁如泥、压胜鬼魅的仙家法刀。如果没有意外,那位跟随曹赋停马转头的黑衣老者就是萧叔夜了。 隋文怡仰起头挽住姑姑的胳膊,惊喜道:“姑姑,真是文法经常提起的那位曹赋叔叔吗?” 隋文法更是热泪盈眶。关于这位曹叔叔的江湖事迹,他神往已久,只是一直不敢确定是不是当年与姑姑定亲却家道中落的男人,但是少年做梦都希望他是。 曹赋直起腰,将胡新丰搀扶起身。 胡新丰苦笑道:“曹公子,怪我胡新丰,若非你们赶到,便是交出这条命,我都无法护住隋老哥了,一旦酿成大祸,百死难赎。” 曹赋连忙后退一步,再次作揖:“胡大侠高风亮节,受晚辈一拜。” 隋新雨冷哼一声,一挥袖子:“曹赋,知人知面不知心,胡大侠方才与人切磋的时候可是差点不小心打死你隋伯伯。” 曹赋愕然,隋新雨叹了口气:“曹赋,你还是太过宅心仁厚了,不晓得这江湖险恶。无所谓了,患难见交情,就当我以前眼瞎,认识了胡大侠这么个朋友。胡新丰,你走吧,以后我隋家高攀不起胡大侠,就别再有任何人情往来了。” 胡新丰转头往地上吐出一口鲜血,抱拳低头道:“以后胡新丰一定去隋府登门请罪。”他一手抚胸,一手按刀,一步步踉跄离开,背影凄凉。 杨元站在行亭门口,脸色阴沉,沉声道:“曹赋,别以为仗着师门关系就可以为所欲为,这里是五陵国,不是兰房国,更不是青祠国。” 隋新雨抚须笑道:“这般言语,老夫怎么听着有些耳熟啊。” 杨元脸色冷硬,似乎憋着一股怒气,却不敢有所动作,这让五陵国老侍郎更觉得快意。好一个人生无常,柳暗花明又一村。 隋文怡依偎在姑姑怀中掩嘴而笑,一双眼眸眯成月牙儿,望向曹赋,心神摇曳,随即又有些脸色黯然。 隋文法瞪大眼睛,使劲盯着那可算半个姑父的曹赋,觉得自己一定要多瞧一瞧如同从书上走出来的江湖大侠,可惜这个儒雅如文人骚客的曹叔叔没佩剑悬刀,不然就完美了。 曹赋站在道路上,一手负后,一手握拳在腹,尽显名士风流,看得隋新雨暗暗点头:不愧是自己当年选中的女儿良配,果然人中龙凤。 曹赋先望了一眼幂篱女子那边,眼神温柔似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眷念愁思。然后转头望向杨元,又是另一番江湖磨砺而出的潇洒风流。他一脚后撤,双膝微蹲,向前递出一只手掌,微笑道:“杨元,这么多年找你不见,既然遇上了,就切磋几招?” 杨元冷笑道:“差着辈分呢,就让我弟子傅臻与你过几招,生死自负,不牵扯各自师门长辈,如何?” 傅臻嘴角抽搐,杨元已经沉声道:“傅臻,无论胜负,就出三剑。” 傅臻松了口气。还好,师父总算没把自己往死路上逼。 他深呼吸一下,笑道:“那就与曹大仙师讨教三招。” 傅臻一番思量过后,一剑直直递出,脚步向前,如蜻蜓点水,十分轻盈。这一剑看似气势如虹,实则是留力颇多,想着大不了在对方手底下吃点苦头,留条小命。 但是傅臻很快就悔青了肠子。那人一步踏出,脑袋歪斜,就在傅臻犹豫要不要象征性一剑横抹的时候,那人已瞬间来到傅臻身前,一只手掌抵住傅臻面门,笑道:“五雷真篆,速出绛宫!” 砰然一声,如有雷法炸开在傅臻面门上。七窍流血、当场毙命的傅臻倒飞出去,砸开了行亭朝门的那堵墙壁,瞬间没了身影。他那把因松手而坠地之剑被曹赋伸手抓住,随手一挥,钉入一棵大树之中。 隋文法看得心潮澎湃,抹了把脸,真哭了。别是什么半个姑父了,他就是自己心目中的姑父!一定要与这位姑父请教一招半式,以后自己负笈游学……至少不会像先前那个臭棋篓子青衫客一般可怜了不是?被人撞了还要道歉赔礼,被人推倒跌在泥泞中还不敢说一句重话,跑路的时候倒是脚步不慢,还背着那么大一只绿竹书箱,多滑稽。 杨元带人迅速离开行亭,曹赋笑问:“隋伯伯,需不需要拦下他们?” 隋新雨想了想,还是莫要节外生枝了,摇头笑道:“算了,已经教训过他们了。我们赶紧离开此地,毕竟行亭后边还有一具尸体。” 至于那些见机不妙便离去的江湖凶人会不会祸害路人,早年差点就成了翁婿的双方可能是默契,可能是都没有想到,总之就不去管了。 一番攀谈之后,得知曹赋此次是刚从兰房国、青祠国、金扉国一路赶来,其实已经到过一趟五陵国隋家宅邸,一听说隋老侍郎在赶往大篆王朝的路上,就又昼夜赶路,一路询问踪迹,这才好不容易在这条茶马古道的凉亭遇到。曹赋心有余悸,直说自己来晚了。隋新雨大笑不已,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说起这些话的时候,他望向女儿,可惜幂篱女子只是一言不发。老人笑意更浓,觉得多半是女儿娇羞了。曹赋这般万中无一的乘龙快婿,错过一次就已经是天大的遗憾,如今曹赋显然是衣锦还乡,还不忘当年婚约,更是难得,绝对不可再次失之交臂。大篆王朝的草木集不去也罢,先返乡定下这门亲事才是头等大事。先前傅臻那个“曹大仙师”的说法,让他死死记住了。 曹赋本想护着隋新雨去往大篆京城,说愿意一路跟随,只是一听老人说草木集盛会路途遥远,他这副身子骨未必经得起那份颠簸,想要返乡,便跟着改变了主意,也说如今大篆京城有水蛟作乱,不去也好。 一行人走出行亭,各自骑马,沿着这条茶马古道缓缓下山,返回五陵国隋家所在郡城。还有不短的路途,而且还要经过京畿之地,这其实让隋新雨很是惬意,想着稍稍绕路,去京城见一见那些老朋友也不错。 幂篱女子翻身上马的时候,眼角余光看了眼小路尽头,若有所思。 杨元那拨江湖凶寇是沿着原路返回,要么岔开小路逃了,要么撒腿狂奔,不然一旦自己继续去往大篆京城,就有可能遇上。 第157章 世事如棋局局新 胡新丰在走出众人视野后就立即开始大步飞奔,结果看到了那个斗笠青衫客。他见着这个废物就恼火,总觉得今天如此晦气全拜此人所赐,如果不是他要死不死地在行亭里边打谱,与姓隋的磨磨蹭蹭下了一局棋,那么早一点动身离开行亭,或是再晚一点动身,说不定都不是今天这么个局面,他不但与隋家关系依旧融洽,说不定还可以顺便攀附上那个高高在上的曹赋。结果如今惹恼了隋新雨不说,连与曹赋交好混个脸熟的机会都没了,说不定那个长得连他都不敢动歪念头的娘儿们再跟那久别胜新婚的半个夫君吹一吹枕头风,他都怕自己哪天莫名其妙就家破人亡了!这一来一去,是多大的损失?一想到这些,胡新丰就一脚横扫过去,鞭腿击中那文弱书生的脑袋,打得后者坠入山道之外的密林,瞬间没了身影。胡新丰的心情顺畅了许多,狠狠吐出一口夹杂血丝的唾沫。先前被杨元双拳捶在胸口,看着瘆人,其实受伤不重。 胡新丰走出半里路后,蓦然瞪大眼睛:怎的前边又是那个手持行山杖的年轻书生?老子这是白天见鬼了不成?他小心翼翼捡起一块石子,轻轻丢过去,刚好砸中那人后脑勺。那人伸手捂住脑袋,转头一脸气急败坏的神色,怒骂道:“有完没完?” 胡新丰想笑,突然又不敢笑了。他心弦紧绷,就要掠出这条突然让他觉得阴气森森的茶马古道。只是那人竟然直接向他蹒跚走来,这诡谲一幕,让他一时间动弹不得。 那人扶了扶斗笠,笑呵呵问道:“怎么,有大路都不走?真不怕鬼打墙?” 胡新丰咽了口唾沫,点头道:“走大路,要走大路的。” 两人一起缓缓而行。 胡新丰掂量了一番,发现那人似乎脚步不稳,脸色微白,额头还有汗水渗出,犹豫一番后,迅速气沉丹田,迅猛一拳砸中那人一侧太阳穴。 砰然一声,那人又飞出了茶马古道。 胡新丰用手掌揉了揉拳头,生疼。这下子,那人应该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只是又走出一里路后,那个青衫客仍出现在视线中。 这下子胡新丰汗流浃背,却又偏偏背脊生寒了。所幸那人依旧是走向自己,然后带着他一起并肩而行,缓缓走下山。 胡新丰一直汗如雨下,背后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他便猛然后撤,高声喊道:“隋老哥、曹公子,此人是杨元的同伙!” 那一骑骑只是擦肩而过,都无人转头看他。 胡新丰如遭雷击,陈平安微笑道:“这就有些尴尬了。”但是他突然皱紧眉头,因为骑队当中,那幂篱女子以心湖涟漪焦急道:“陈公子救我!” 陈平安置若罔闻,放慢脚步。他一慢,胡新丰就跟着慢下来。 但是女子偏不死心,竟是失心疯一般,刹那之间拨转马头,与其余人背道而驰,直奔那一袭青衫斗笠。 饶是陈平安都有些目瞪口呆:见过不要脸的,但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幂篱女子纵身下马,飘落在他身边,躲在他和书箱之后,轻声道:“陈公子,我知道你是修道之人,救救我。” 陈平安转过头,问道:“我是你爹还是你爷爷啊?” 女子猛然间摘了斗笠,露出她的容颜,凄苦道:“只要你能救我,便是我隋景澄的恩人,让我以身相许都……” 不承想陈平安一巴掌就将她打得原地几个翻转,然后摔倒在地,直接将坐在地上的她给打蒙了。 陈平安说道:“我忍你们这一大家子很久了。”但是下一刻,他便叹息一声,手中凭空多出一把玉竹折扇,微笑道,“唐突佳人,唐突佳人了。” 其余人等拨转马头,缓缓去往隋景澄处。 曹赋一脸错愕道:“隋伯伯,景澄这是做什么?” 隋新雨一张老脸挂不住了,心中恼火万分,仍竭力语气平稳,笑道:“景澄自幼不爱出门,兴许是今日见到了太多骇人场面,有些魔怔了。曹赋,回头你多宽慰宽慰她。” 曹赋点点头,微笑道:“隋伯伯放心吧,景澄受到了惊吓,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隋文法最是惊讶,呢喃道:“姑姑虽然不太出门,可往常不会这样啊。家中许多变故,我爹娘都要惊慌失措,就数姑姑最沉稳了。听爹说好些官场难题都是姑姑帮着出谋划策,有条不紊,极有章法的。” 曹赋以心湖涟漪与萧叔夜道:“瞧出深浅没有?” 萧叔夜犹豫了一下,以心声回答道:“不容小觑,最好别结死仇。如今大篆王朝处处暗流涌动,像我们不就离开了山门辖境?天晓得有哪些大小王八爬出了深潭,比如对方如果是一位金鳞宫的谱牒仙师,就会连累你师父与金鳞宫纠缠不清。” 曹赋说道:“除非他要硬抢隋景澄,不然都好说。” 萧叔夜点头道:“如此最好。看那人样子,不像是个喜欢掺和山下事的,不然先前就不会自己离开行亭。” 曹赋苦笑道:“就怕咱们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家伙是弹弓在下,其实一开始就是奔着你我而来。” 萧叔夜笑道:“真是如此,还能如何,打一场便是。隋景澄是你师父势在必得之人,身上怀有一份大机缘。既然她比我们抢先发现端倪,你就别犹豫。大道之上,机缘错过一次,这辈子都别想再抓住了。归根结底,主人还是为你好,而你与隋景澄本就藕断丝连,更是你率先发现了她身上那件法袍的珍贵,所以这桩天大福缘,就该是你捞到手一半的。”他瞥了眼那位深藏不露的青衫书生,“若是一位纯粹武夫,只要不是在王钝和我之前那八人的嫡传弟子,就都好说。如果是一位修道之人,不是主人说的所谋甚大的金鳞宫修士,也好说。方才我提醒你要小心,其实是防止出现意外,其实无须太过忌惮,如今的高人,绝大多数都跑去了大篆京城。” 曹赋点头道:“走一步看一步,确定了身份,先不着急杀掉。那隋景澄似乎对我们起了疑心,奇了怪哉,这娘儿们是如何看出来的?” 萧叔夜笑道:“你这未过门的媳妇到底是半个修道之人了,心性和直觉常人肯定比不得。我们这趟谋划还是粗浅了些,过于巧合,难免会让她疑神疑鬼。当然也可能是她故意诈你,你还是要隐忍些。不言不语心计多,这种既心思缜密又舍得脸皮敢去豪赌一场的女子,不愧是天生的修道坯子,与你确实是良配,以后成了神仙眷侣,肯定对你和山门都助力极大。容我多一句嘴,主人只是要她身上的法袍和金钗,人,还是归你的。” 曹赋无奈道:“师父对我已经比对亲生儿子都要好了,我心里有数。” 萧叔夜笑了笑,有些话就不讲了,伤感情。主人为何对你这么好,你就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主人好歹是一位金丹女修,若非你如今修为还低,尚未跻身观海境,距离龙门境更是遥遥无期,不然你们师徒早就是山上道侣了。所以说,那隋景澄真要成了你的女人,到了山上,有的是罪受。说不定得到竹衣素纱法袍和那三支金钗后,就要你亲手打磨出一副红粉骷髅了。萧叔夜相信真到了那一天,曹赋会毫不犹豫做出正确的选择。 大道无情,长生路上,除了大道契约所在的神仙道侣,女子如鞋履,任你有倾国倾城之姿,随时随地可换可丢。 一骑骑缓缓前行,似乎都怕惊吓到了那个重新戴好幂篱的女子。 隋景澄站起身,再次站在陈平安身后,轻声道:“陈公子,我知道你是真正的山上神仙,而且对我和隋家分明绝无恶意,只是先前失望,懒得计较而已。可曹赋此人用心叵测,才会故意设下圈套等我,只要你今天救了我,我一定给你做牛做马!便是端茶送水、背箱挑担的丫鬟事,我都甘之如饴!” 陈平安轻摇折扇:“少说混话,江湖好汉,行侠仗义,不求回报,什么以身相许做牛做马的客套话,少讲,小心弄巧成拙。对了,你觉得那个胡新丰胡大侠该不该死?” 隋景澄思量一番,字斟句酌,兴许是以为这位年轻仙师在考验自己心智。她小心答道:“只是胆怯无勇,未曾杀人,罪不至死。” 陈平安笑着点头:“这可是你说的,不反悔?” 隋景澄重重点头。 陈平安合拢折扇,轻轻敲打肩膀,身体微微后仰,转头笑道:“胡大侠,你可以消失了。” 胡新丰慌不择路,一个纵身飞跃,直接离开茶马古道,一路飞奔下山,很有披荆斩棘的气概,眨眼工夫就没了踪迹。 双方相距不过十余步,隋新雨叹了口气:“傻丫头,别胡闹,赶紧回来。曹赋对你难道还不够痴心?你知不知道这样做,是恩将仇报的蠢事?!”说到后来,这位棋力冠绝一国的老侍郎满脸怒容,“隋氏家风世代纯正,岂可如此作为!哪怕你不愿潦草嫁给曹赋,一时间难以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姻缘,但是爹也好,为了你专程赶回伤心地的曹赋也罢,都是讲理之人,难道你就非要如此冒冒失失,让爹难堪,让我们隋氏门第蒙羞吗?!” 隋文法和隋文怡都吓得脸色惨白,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大动肝火的爷爷。 隋景澄苦笑道:“爹,女儿只知道一件事,修行之人最是无情,红尘姻缘,只会避之不及。” 曹赋眼神温柔,轻声道:“隋姑娘,等你成为真正的山上修士,就知道山上亦有道侣一说,能够早年山下结识,山上续上姻缘的,更是凤毛麟角,我如何能够不珍惜?我师父是一位金丹地仙,真正的山巅有道之人。她老人家闭关多年,此次出关,观我面相,算出了红鸾星动,为此还专门询问过你我二人的生辰八字,一番推演测算之后,只有八字谶语:天作之合,百年难遇。” 隋景澄犹豫了一下,说是稍等片刻,从袖中取出一把铜钱攥在右手手心,然后高高举起手臂,轻轻丢在左手手心。她翻翻拣拣,最后抬起头,攥紧那把铜钱,惨然笑道:“曹赋,知道当年我第一次婚嫁未果,为何就挽起妇人发髻、形若守寡吗?后来哪怕我爹与你家谈成了联姻意向,我依旧没有改变发髻,就是因为我靠此术推算出来,那位夭折的读书人才是我的今生良配,你曹赋不是,以前不是,如今仍不是。当初若是你家没有惨遭横祸,我也会顺着家族的意嫁给你,毕竟父命难违。但是一次过后,我就发誓此生再不嫁人,所以哪怕我爹逼着我嫁给你,哪怕我误会了你,我依旧誓死不嫁!” 她将那把铜钱狠狠丢在地上,从袖中猛然摸出一支金钗,瞬间穿过头顶幂篱垂下的那层薄纱,抵住自己的脖颈,有鲜血渗出。她望向马背上的老人,抽泣道:“爹,你就由着女儿任性一次吧?” 隋新雨气得以拳捶腿,咬牙切齿道:“造反了,真是造反了。怎的生了这么个鬼迷心窍的孽障!什么神人梦中相送,什么高人谶语吉兆……”他已经恼火得语无伦次。 曹赋苦笑道:“隋伯伯,要不然就算了吧?我不想看到景澄这般为难。” 陈平安用竹扇抵住额头,一脸头疼:“你们到底是闹哪样?一个要自尽的女子,一个要逼婚的老头,一个善解人意的良配仙师,一个懵懵懂懂想要赶紧认姑父的少年,一个心中情窦初开、纠结不已的少女,一个杀气腾腾、犹豫要不要找个由头出手的江湖大宗师……你们这些人关我屁事?行亭的打打杀杀都结束了,你们这是家事啊,是不是赶紧回家关起门来好好合计合计?” 一骑缓缓越过原本并肩停马的曹赋、隋新雨二人,问道:“在下青祠国萧叔夜,敢问公子师门是?” 陈平安随手一提,将那些散落在道路上的铜钱悬空,微笑道:“金鳞宫供奉,小小金丹剑修,巧了,也是刚刚出关没多久。看你们两个不太顺眼,打算学学你们,也来一次英雄救美。” 然后他转头望去,对隋景澄讥笑道:“哪有随便丢钱算卦的,你骗鬼呢?” 隋景澄纹丝不动,只是以金钗抵住脖子。 曹赋以心声说道:“听师父提及过,金鳞宫的首席供奉确实是一位金丹剑修,杀力极大!” 萧叔夜轻轻点头,以心声回复道:“事关重大,隋景澄身上的法袍和金钗,尤其是那道口诀,极有可能涉及主人的大道契机,所以退不得。接下来我会出手试探那人,若真是金鳞宫金丹剑修,你立即逃命,我会帮你拖延;若是假的,也就没什么事了。” 陈平安手腕拧转,折扇微动,那一枚枚铜钱也起伏飘荡起来,啧啧道:“这位刀客兄身上好重的杀气,不知道比起我这一柄本命飞剑,是江湖刀快,还是山上飞剑更快。” 一抹虹光从他眉心处迅猛掠出,萧叔夜身形倒掠出去,一把抓住曹赋肩膀,一个转折,踩在大树枝头,一掠而走。 但是那一袭青衫已经站在了萧叔夜踩过的树枝之巅:“有机会的话,我会去青祠国找你和曹仙师的。” 言语之际,萧叔夜反手丢掷出一张金色符箓,只是被一抹剑光钉入符胆之中,然后一个回旋掠回陈平安手中,被他攥在手心,砰然碎裂。 萧叔夜去势更快:果然是那位金鳞宫金丹剑修! 陈平安一步后撤,就那么飘落回茶马古道,手持折扇微笑道:“一般而言,你们应该感激涕零,向大侠道谢了,然后大侠说着‘不用不用’,就此潇洒离去。事实上……也是如此。” 他一手虚握,那根先前被他插在道路旁的青翠行山杖自行飞掠过去,被他握在手心。他似乎记起了一些事情,指了指那个坐在马背上的老人:“你们这些读书人啊,说坏不坏,说好不好,说聪明也聪明,说蠢笨也蠢笨,真是意气难平气死人,难怪会结识胡大侠这种生死相许的英雄好汉。我劝你回头别骂他了,我琢磨着你们这对忘年交是真没白交,谁也别埋怨谁。” 他又指了指隋文法:“再好的秉性,在这种门户里边耳濡目染,估摸着无非就是下一个很会下棋却不会做人的老侍郎了。” 然后他指向隋文怡:“对亲近之人生嫉妒之心,要不得啊。” 最后他转头望去,对隋景澄笑道:“其实在你停马拉我下水之前,我对你印象不差,这一大家子,就数你最像个……聪明的好人。当然了,自认命悬一线,赌上一赌,也是人之常理,反正你怎么都不亏,赌赢了,逃过一劫,成功逃出那两人的圈套陷阱;赌输了,无非是冤枉了那位痴心不改的曹大仙师,于你而言,没什么损失,所以说你赌运……真是不错。但你有没有想过,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我们都输了?我是会死的。先前在行亭,我就只是一个凡夫俗子,却从头到尾都没有连累你们一家人,没有故意与你们攀附关系,没有开口向你们借那几十两银子,好事没有变得更好,坏事没有变得更坏,对吧?你叫什么来着?隋什么?你扪心自问,你这种人就算修成了仙家术法,成了曹赋那般山上人,就真的会比他更好?我看未必。” 陈平安一步跨出,看似寻常一步,就走出了十数丈,转瞬之间没了身影。 那些铜钱早已坠落在地,隋景澄收起金钗,蹲在地上,将那些铜钱一枚一枚捡起来收入袖中,而后缓缓抬起胳膊,手掌穿过薄纱,擦了擦眼眸,轻声哽咽道:“这才是真正的修道之人。我就知道,与我想象中的剑仙一般无二,是我错过了这桩大道机缘……” 山脚,胡新丰躲在一处石崖附近战战兢兢。 不是他不想多跑一段路程,而是这座山外再无遮掩物,他就怕自己跑着跑着就碍了谁的眼,又遭来一场无妄之灾。结果眼前一花,胡新丰膝盖一软,差点就要跪倒在地。他伸手扶住石崖,颤声道:“胡新丰见过仙师。” 陈平安微笑道:“无巧不成书,咱哥俩又见面了。一腿一拳一颗石子,刚好三次。咋的,胡大侠是见我根骨清奇,想要收我为徒?” 胡新丰叹了口气:“要杀要剐,仙师一句话!” 陈平安一脸仰慕道:“这位大侠好硬的骨气!”他一巴掌轻轻拍在胡新丰肩膀上,“我就是有些好奇,先前在行亭,你与浑江蛟杨元聚音成线,聊了些什么?你们这局人心棋虽说没什么看头,但是聊胜于无,就当是帮我消磨光阴了。” 胡新丰肩头一歪,痛入骨髓。他不敢哀号出声,死死闭住嘴巴,只觉得整个肩头的骨头就要粉碎了。不但如此,他不由自主地缓缓下跪,而那人只是微微弯腰,手掌依旧轻轻放在胡新丰肩膀上,直到胡新丰跪在地上,那人都只是弯腰伸手,笑眯眯望着命途多舛的他。最后,那人松开手,背后书箱靠石崖,拿起一只酒壶喝酒,放在身前压了压,也不知道是在压什么,落在被冷汗模糊视线、依旧竭力瞪大眼睛的胡新丰眼中,就是透着一股令人心寒的玄机古怪。 陈平安微笑道:“帮你找理由活命,其实是很简单的事情,在行亭内形势所迫,不得不审时度势,杀了那个活该自己命不好的隋老哥,留下两名对方相中的女子,向那条浑江蛟递交投名状,好让自己活命。后来莫名其妙跑来一个失散多年的女婿,害得你骤然失去一位老侍郎的香火情,而且反目成仇,关系再难修复,所以见着了我,明明只是个文弱书生,却可以什么事情都没有,活蹦乱跳走在路上,就让你大动肝火了,只是一不小心没掌握好力道,出手稍微重了点,次数稍微多了点,对不对?” 胡新丰跪在地上,摇头道:“是我该死。” 陈平安一脚踩在胡新丰脚背上,脚骨粉碎,胡新丰只是咬牙不出声。 然后陈平安又一脚踹中胡新丰额头,将后者头颅死死抵住石崖。 陈平安弯腰,手肘抵在膝盖上,笑道:“知道自己该死是更好,省得我帮你找理由。” 胡新丰面无人色,颤声道:“只求仙师一件事,仙师杀我可以,请不要殃及我家人!” 陈平安眯眼望向胡新丰,胡新丰竭力开口道:“恳求仙师答应此事!” 陈平安笑了笑:“这个理由我接受了。起来吧,好歹还有点脊梁骨,别给我不小心打折了。一个人跪久了,会习惯成自然的。” 胡新丰摇摇晃晃站起身,竟是低下头去,抹了把眼泪。 千真万确,不是什么装可怜了。 先前那一刻,他是真觉得自己要死了,更想到了家中那么多人,可能是一场无人脱困的仙术大火,可能是一夜之间就血流满地,所有人说没就没了。 陈平安喝了口酒:“说吧,先前与杨元聊了些什么?” 胡新丰背靠石崖,忍着脑袋、肩头和脚背三处剧痛,硬着头皮,不敢有任何藏掖,断断续续道:“我告诉杨元,隋府内外大小事宜我都熟悉,事后可以问我。杨元当时答应了,说算我聪明。” 陈平安喝着酒,点点头:“其实在每一个当下,你们每个人似乎都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除了我。” 他瞥了眼远处的风景,随口问道:“听说过大篆边境深山中的金鳞宫吗?” 胡新丰点头道:“听王钝前辈在一次人数极少的酒宴上聊起过那座仙家府邸,当时我只能敬陪末座,但是言语听得真切,便是王钝前辈提及‘金鳞宫’三个字都带着十分敬意,说宫主是一位境界极高的山中仙人,在大篆王朝,说不定也只有那位护国真人和女武神能够与之掰掰手腕。” 陈平安嗤笑一声:“不到九境的纯粹武夫,就敢说自己是女武神了?” 胡新丰擦了把额头汗水,脸色尴尬道:“是我们江湖人对那位女宗师的敬称而已,她从未如此自称过。” 陈平安喝了口酒:“有金疮药之类的灵丹妙药就赶紧抹上,别流血而死了,我这人没有帮人收尸的坏习惯。” 胡新丰这才如获大赦,赶紧蹲下身,掏出一只瓷瓶,开始咬牙涂抹伤口。 陈平安突然问道:“这一瓶药值多少银子?” 胡新丰又连忙抬头,苦笑道:“是我们五陵国仙草山庄的秘藏丹药,最是珍稀,也最是昂贵,便是我这种有了自家门派的人,还算有些赚钱门道的,当年买下三瓶也心疼不已。就这还是靠着与王钝老前辈喝过酒的那层关系,仙草山庄才愿意卖给我三瓶。” 陈平安说道:“挣钱和混江湖,是很不容易。” 胡新丰这会儿觉得自己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他娘的,草木集果然是个晦气说法,以后老子这辈子都不踏足大篆王朝半步了,去你娘的草木集。 陈平安突然低头笑问道:“你觉得一个金鳞宫金丹剑修的供奉名头,吓得跑那曹仙师和萧叔夜吗?” 胡新丰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应该够了。”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又想了想:“可能未必?” 陈平安竟是摘了书箱,取出棋盘棋罐,也坐下身,笑道:“那你觉得隋新雨一家四口该不该死?” 胡新丰摇摇头,苦笑道:“这有什么该死的。那隋新雨官声一直不错,为人也不错,就是比较爱惜羽毛,洁身自好,官场上喜欢明哲保身,谈不上多务实。可读书人当官不都这个样子吗?能够像隋新雨这般不扰民不害民的,多多少少还做了些善举,在五陵国已经算好的了。当然了,我与隋家刻意交好,自然是为了自己的江湖名声。能够认识这位老侍郎,我们五陵国江湖上其实没几个的。当然隋新雨其实也是想着让我牵线搭桥,认识一下王钝老前辈。我哪里有本事介绍王钝老前辈,一直找借口推托,几次过后,隋新雨也就不提了,知道我的苦衷,一开始是自抬身价,胡吹法螺来着,这也算是隋新雨的厚道。” 陈平安不置可否,举起一手,双指并拢,多出了一把传说中的仙人飞剑。 胡新丰咽了口唾沫:真是那仙家金鳞宫的首席供奉?是一位瞧着年轻其实活了几百岁的剑仙? 但是那位书生只是一手拈起棋子,一手以那柄飞剑细细雕刻,似乎是在写名字,刻完之后,就轻轻放在棋盘之上。 胡新丰想了想,似乎最早相逢于行亭,眼前这位仙家人就是在打谱。后来隋新雨与之手谈,这位仙师当时就没有将棋盘上三十余枚棋子放回棋罐,而是收拢在身边,多半是与当下一样,有些棋子上边刻了名字?担心精于弈棋的隋新雨在拈子沉吟时分察觉到这点蛛丝马迹? 陈平安重新拈起棋子,问道:“如果我当时没听错,你是五陵国横渡帮帮主?” 胡新丰苦笑道:“让仙师笑话了。” 陈平安翻转刻过名字的棋子那面,又刻下了“横渡帮”三字,这才放在棋盘上。 此后又一口气刻出了十余枚棋子,先后放在棋盘上。 那抹剑光在他眉心处一闪而逝,然后胡新丰发现他开始怔怔出神。 先前在行亭之中,分明是一个连他胡新丰都可以稳赢的臭棋篓子。但是这一刻,他只觉得眼前这位独自“打谱”之人高深莫测,深不见底。 陈平安将那根行山杖横放在膝,轻轻摩挲。 之前峥嵘山上小镇那局棋,人人事事,如同枚枚都是落子生根在险峻处的棋子,每一颗都蕴含着凶险,却意气盎然。哪怕最后嵇岳没有露面,没有随手击杀一位金鳞宫金丹剑修,那也是一场妙手不断的大好棋局。 只可惜那局棋,陈平安无法走入小镇,不好细细深究每一条线,不然门主林殊、那位前朝皇子、两位安插在峥嵘门内的金扉国朝廷谍子、那位拼死也要护住前朝皇子的金鳞宫老修士等等,无一例外,都是在棋盘上自行生发的精妙棋子,是真正靠着自己的本事能耐,仿佛在棋盘上活了过来的人,不再是那死板的棋子。 至于今天这场行亭棋局,则处处腻歪恶心,人心起伏不定,善恶转换丝毫不让人意外,不堪推敲,毫无裨益,好又不好,坏又坏不到哪里去。 老侍郎隋新雨算坏人?自然不算,谈吐文雅,棋艺高深。只是洁身自好,擅长避祸而已。就算是胡新丰都觉得这位老侍郎不该死。当然了,胡新丰并不清楚,他这个答案,加上先前临死之前的请求,已经救了他两次,算是弥补了三次拳脚石子的两回“试探”,但是还有一次,如果答错了,他还是会死。 这个胡新丰倒是一个老江湖,行亭之前也愿意为隋新雨保驾护航,走一遭大篆京城的遥远路途,只要没有性命之忧,就始终是那个享誉江湖的胡大侠。 鬼斧宫杜俞有句话说得很好,不见生死,不见英雄。可死了,好像也就那么回事。 行亭风波,浑浑噩噩的隋新雨、帮着演一场戏的杨元、修为最高却最是处心积虑的曹赋,这三方,自然是杨元论恶名在外,可是杨元当时却偏偏放过一个可以随便蹍死的读书人,甚至还会觉得那个人有些风骨意气,犹胜隋新雨这般功成身退、享誉朝野的官场、文坛、弈林名宿。 胡新丰与陈平安相对而坐,伤口仅是止血,疼是真的疼。 陈平安没有抬头,随口问道:“江湖上行侠仗义的大侠一拳打死了首恶,其余为虎作伥的帮凶罪不至死,大侠惩戒一番,扬长而去,被救之人磕头感谢,你说那位大侠潇洒不潇洒?” 胡新丰脱口而出道:“潇洒个屁……”说到这里,他给了自己一耳光,赶紧改口,“回禀仙师,不算真正的潇洒。真要是一国一郡之内的大侠,帮助了当地人倒还好说,那帮恶人死的死,伤的伤,吃过了苦头,多半不敢对被救之人起歹念;可若这位大侠只是远游某地的,这一走了之,一年半载还好说,三年五年的,谁敢保证那被救之人不会下场更惨?说不得原本只是强抢民女的,到最后就要杀人全家了。那么这桩惨事,到底该怪谁?那位大侠有没有罪孽?我看是有的。” 陈平安点了点头:“那你若是那位大侠,该怎么办?” 胡新丰缓缓说道:“好事做到底,别着急走,尽量多磨一磨那帮不好一拳打死的其余恶人,莫要处处显摆什么大侠风范了。恶人还需恶人磨,不然对方真的不会长记性的,要他们怕到了骨子里,最好是大半夜都要做噩梦吓醒,好似每个天明一睁眼,那位大侠就会出现在眼前。恐怕如此一来,才算真正保全了被救之人。” 陈平安抬起头,微笑道:“看你言语顺畅,没有如何酝酿措辞,是做过这类事,还不止一次?” 胡新丰实在是吃不住疼,忍不住又抹了把额头汗水,赶紧点头道:“年轻时候做过一些类似勾当,后来有家有口有自己的门派就不太做了。一来管不过来那么多糟心事,再者更容易麻烦缠身。江湖不敢说处处水深,但那水是真浑,没谁敢说自己次次顺了心意,有仇报仇十年不晚的,可不只是受冤屈、有那血海深仇的好人,坏人恶人的子孙和朋友一样有这般隐忍心性的。” 陈平安点点头:“你算是活明白了的江湖人。以后当得失极大、心境紊乱的时候,还是要好好压一压心中恶蛟……恶念。无关暴怒之后是做了什么,说到底,其实还是你自己说的那句话,江湖水深且浑,还是小心为妙。你已经是挣下一副不小家业的江湖大侠了,别功亏一篑,连累家人,最好就是别让自己深陷善恶两线交集的为难境地,无关本心善恶,但于人于己都不是什么好事。” 胡新丰一脸匪夷所思:他怎么觉得自己又要死了?这番言语,是一碗断头饭吗? 陈平安笑着摆摆手:“还不走?干吗,嫌自己命长,一定要在这儿陪我唠嗑?还是觉得我是臭棋篓子,学那老侍郎与我手谈一局,既然拳头比不过,就想着要在棋盘上杀一杀我的威风?” 胡新丰苦涩道:“陈仙师,那我可真走了啊?” 陈平安抬起头,神色古怪道:“怎么,还要我求你走才肯走?” 胡新丰连说不敢,挣扎着起身后,一瘸一拐,飞奔而走,这会儿倒是不怕疼了。 以镜观己,处处可见陈平安。 陈平安笑了笑,继续凝视着棋盘,棋子皆是胡新丰这些陌路人。 觉得意思不大,就一挥袖收起,黑白交错随便放入棋罐当中,然后抖了一下袖子,将先前行亭搁放在棋盘上的棋子摔出来。 他凝视着那一颗颗棋子,一手托腮帮,一手摇折扇。 峥嵘山小镇之局,撇开境界高度和复杂深度不说,与自己家乡,其实在某些脉络上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 沉默许久,收起棋子和棋具放回竹箱当中,将斗笠、行山杖和竹箱都收起,别好折扇,挂好那枚如今已经空荡荡无飞剑的养剑葫。 陈平安重新往自己身上贴了一张驮碑符,开始隐匿潜行。 有件事,需要验证一二。有句话,先前也忘了说。 不过说不说,其实也无关紧要。世间许多人,当自己从一个看笑话之人变成了一个别人眼中的笑话,承受磨难之时,只会怪人恨世道,不会怨己而自省。久而久之,这些人中的某些人,有些咬牙撑过去了,守得云开见月明,有些便受苦而不自知,施与他人苦难更觉痛快,美其名曰强者,爹娘不教,神仙难改。 去往山脚的茶马古道上,隋家四骑默默下山,各怀心思。 隋文法率先忍不住,开口问道:“姑姑,曹赋是用心险恶的坏人,浑江蛟杨元那伙人是他故意派来演戏给咱们看的,对不对?” 隋景澄冷笑道:“问你爷爷去,他棋术高,学问大,看人准。” 隋新雨冷哼一声。 隋文怡更是失魂落魄,摇摇晃晃,好几次差点坠下马背。 隋新雨到底是当过一部侍郎的老文官,对孙子孙女说道:“文法、文怡,你们先行几步,我与你们姑姑要商量事情。” 隋文法喊了几声心不在焉的姐姐,两人稍稍加快马蹄,走在前边,但是不敢走远,与后边两骑相距二十步。 隋新雨放缓马蹄与女儿并驾齐驱,忧心忡忡,皱眉问道:“曹赋如今是一位山上的修道之人了,那位老者更是胡新丰不好比的顶尖高手,说不定是与王钝老前辈一个实力的江湖大宗师,以后如何是好?景澄,我知道你怨爹老眼昏花,没能看出曹赋的险恶用心,可是接下来我们隋家如何渡过难关才是正事。” 隋景澄语气淡漠:“曹赋暂时是不敢找我们麻烦的,但是返乡之路将近千里,除非那位姓陈的剑仙再次露面,不然我们很难活着回到家乡了,估计连京城都走不到。” 隋新雨恼怒道:“这个藏头藏尾故意装孙子的货色!在行亭假装本事不济也就算了,为何表明身份后做事还这般含糊?既然是那志怪小说中的剑仙人物,为何不干脆杀了曹赋二人,如今不是放虎归山留后患吗?!” 隋景澄似乎觉得憋气沉闷,干脆摘了幂篱,露出那张绝美容颜,目视前方,好似一个置身事外的局外人,学她父亲的言语和口气,笑说:“在行亭咱们见死不救也就算了,后来人家不管如何,总算是救了我们一次,如今我们还要反过来怨恨他好事没做够?不是,咱们隋家子孙的良心给狗吃了吗?” 隋新雨气得差点扬起一马鞭打过去,这个口无遮拦的不孝女!他压低嗓音:“当务之急是咱们要知道现在应该怎么办才能逃过这场无妄之灾!”说到这里,老人气得牙痒痒,“你说说你,还好意思说爹?如果不是你,我们隋家会有这场祸事吗?有脸在这里阴阳怪气说你爹?!” 隋景澄竟然点了点头:“爹教训的是,说得极有道理。” 隋新雨再也忍不住,一鞭子狠狠打在这个狼心狗肺的女儿身上。 前边二人看到这一幕后,赶紧转过头,隋文怡更是一手捂嘴,暗自饮泣,隋文法也觉得天崩地裂,不知所措。 隋景澄无动于衷,只是皱了皱眉头:“我还算有那么点微末道法,若是打伤了我,兴许九死一生的处境可就变成彻底有死无生的结局了。爹你是称霸棋坛数十载的大国手,这点浅显棋理,还是懂的吧?” 隋新雨又抬起手,差点就要一鞭子朝她脸上砸去,只是犹豫了半天,颓然丧气,垂下手臂:“罢了,都等死吧。” 隋景澄沉默片刻,环顾四周,然后轻声道:“假设一个最坏的结果,就是曹赋二人还不肯死心,远远尾随我们,现在我们四人唯一的生还机会就是只能去赌一个另外的最好结果——那位姓陈的剑仙与我们同路,是一起去往五陵国京城一带。先前看他行走的路线,是有这个可能性的。但是爹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我觉得曹赋二人只要不被陈剑仙看到,只是小心翼翼对付咱们,陈剑仙就不会理睬我们的死活。没办法,这件事上,爹你有错,我一样有。”她自嘲,“真不愧是父女,加上前边那个乖巧侄女,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隋新雨怒道:“少说风凉话!说来说去,还不是自己作践自己!” 隋景澄叹了口气:“那就找机会,怎么假装陈剑仙就在我们四周暗中尾随,又恰好能够让曹赋二人瞧见,他们惊疑不定,便不敢与我们赌命。” 隋新雨脸上有些笑意:“此计甚妙。景澄,我们好好谋划一番,争取办得滴水不漏,浑然天成。” 隋景澄却神色黯然:“但是曹赋就算被我们迷惑了,他们想要破解此局,其实很简单的,我都想得到,曹赋肯定早晚都想得到。” 隋新雨心中惊恐,疑惑道:“怎么说?” 隋景澄苦笑道:“让浑江蛟杨元再来杀咱们一杀不就成了?” 隋新雨满脸悲恸:“我命休矣!” 隋景澄没来由泪流满面,重新戴好幂篱,转头说道:“爹你其实说得没有错,千错万错都是女儿的错。如果不是我,便不会有这么多的灾祸。若是我早就嫁给了一位读书人,去了远方他乡,相夫教子,爹你也安安稳稳继续赶路,与胡新丰一起去往大篆京城,兴许还是拿不到百宝嵌清供,但是与人对弈,到时候会买版刻精良的新棋谱带回家,还会寄给女儿女婿一两本……” 她凝噎不成声,隋新雨久久无言,唯有一声叹息,最后惨然而笑:“算了,傻闺女,怪不得你,爹也不怨你什么了。” 父女两骑缓缓而行,那条茶马古道远处的一棵树枝上,有位青衫书生背靠树干,轻轻摇扇,仰头望天,面带微笑,感慨道:“怎么会有这么精明的女子,赌运更是一等一的好,比那桐叶洲的姚近之还要有城府,这要是跟随崔东山上山修行一段时日,下山之后,天晓得她会不会将无数修士玩弄于股掌?有点意思,勉强算是一局新棋盘了。” 沉默片刻,一点一点收敛了笑意,陈平安喃喃道:“棋盘是新棋盘,人心呢?” 梅雨时节,异乡行旅,本就是一件极为烦闷的事情,何况像是有刀架在脖子上,这让老侍郎隋新雨更加忧虑。经过几处驿站,那些墙壁上的一首首羁旅诗词,更是让这位文豪感同身受,好几次借酒浇愁,看得两个小辈愈发忧心,唯独隋景澄始终泰然处之。 四骑只敢拣选官道去往五陵国京畿,这一天暮色中,暴雨刚歇,哪怕快马加鞭,依旧没办法在入夜前赶到驿站了,这让隋新雨苦不堪言,环顾四周,总觉得危机四伏。若非他身子骨还算硬朗,辞官还乡后经常与老友一起游山玩水,否则早就病倒了,根本经不起这份颠簸逃难之苦。 官道上出现了一个半生不熟的面孔,正是茶马古道行亭中的江湖人,一个满脸横肉的青壮男子。他与隋家四骑相距不过三十余步,手持一把长刀,二话不说向他们奔跑而来。 隋新雨高声喊道:“剑仙救命!”只是天地寂静无声。 之后,他身边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隋景澄一骑突出。 刀光一闪,她和持刀汉子擦身而过,腰部似乎被刀光撞了一下,娇躯弯出一个弧度,从马背上后坠摔地,呕血不已。 那汉子前冲之势不停,缓缓放慢脚步,踉跄前行几步,颓然倒地,面目、脖颈和心口三处各自被刺入了一支金钗。若非金钗数量足够,其实很险,未必能够瞬间击杀他。比如他面目上的金钗就只是穿透了脸颊,瞧着血肉模糊而已,心口处金钗也偏移一寸,未能精准刺透,唯独脖颈那支金钗才是真正的致命伤。 隋景澄摇摇晃晃站起身,摸了摸腹部。不知为何,那名江湖刀客在出刀之时将刀锋转换为刀背,应该是为伤人而不为杀人。隋景澄尽量让自己呼吸顺畅,耳中隐约听到在极远处响起轻微的一声。她转过头去,喊道:“小心!快下马躲避!” 有人挽一张大弓劲射,箭矢疾速破空而至,呼啸之声动人心魄。 隋景澄嘴角渗出血丝,仍是忍着腰部剧痛,屏气凝神默念口诀,按照当年高人所赠那本小册子上所载秘录图谱,一手掐诀,纤腰一拧,袖口飞旋,三支金钗从官道尸体上拔出,迎向箭矢。金钗去势极快,哪怕晚于弓弦声,仍是撞在了箭矢之上,溅起了三粒火花。可是箭矢依旧不改轨迹,激射向高坐马背上的隋新雨头颅。 隋景澄满脸绝望,哪怕将那件素纱竹衣偷偷给父亲穿上了,可若是箭矢射中了头颅,任你是一件传说中的神仙法袍,又如何能救?她瞪大眼睛,眼泪一下子就涌出眼眶。 生死关头,可见诚挚。哪怕对那个父亲的为官为人并不全部认同,可父女之情做不得假。 就像那件纤薄如蝉翼的素纱竹衣,之所以让隋新雨穿在身上,一部分原因是隋景澄猜测自己暂时并无性命之危,可大难临头,并非世间所有子女都愿意这样去赌的,尤其是像隋景澄这种志在长生修行的聪明女子。 下一刻,一袭负剑白衣凭空出现,刚好站在了那支箭矢之上,将其悬停在隋新雨附近,轻轻飘落,脚下箭矢坠地化作齑粉。 又有一支箭矢呼啸而来,这一次速度极快,炸开了风雷大震的气象。在箭矢破空而至之前,还有弓弦绷断的声响,但仍然被那白衣年轻人一手抓住,在手中轰然碎裂。 陈平安望向箭矢来处,笑道:“萧叔夜,你不是刀客吗,怎么换弓了?” 他一掠而去,隋景澄喊道:“小心调虎离山之计……” 只是那位换了装束的白衣剑仙置若罔闻,孤身一人追杀而去,一道白虹拔地而起,让旁人看得目眩神摇。 隋景澄立即翻身上马,一招手,三支坠落在道路上的金钗入袖。她对另外三人喊道:“快走!” 隋家四骑纵马奔出数里后,犹然不见驿站轮廓,隋新雨只觉得被马匹颠簸得骨头散架,老泪纵横。 隋景澄高高抬起手臂,突然停下马,其余三骑也赶紧勒紧马缰绳。 道路上,曹赋一手负后,笑着朝隋景澄伸出一只手:“景澄,随我上山修行去吧,我可以保证,只要你与我入山,隋家子孙后代皆有泼天富贵等着。” 隋新雨脸色阴晴不定。 隋景澄冷笑道:“若真是如此,你何至于如此大费周章?就我爹和隋家人的脾气,只会将我双手奉上。如果我没有猜错,先前浑江蛟杨元的弟子不小心说漏了嘴,提及新榜十位大宗师已经新鲜出炉,我们五陵国王钝前辈好像是垫底?那么所谓的四大美人也该有了答案。怎么,我隋景澄也有幸跻身此列了?不知道是个什么说法?如果我没有猜错,你那身为一位陆地神仙的师父对我势在必得是真,但可惜你们未必护得住我,更别提隋家了,所以只能暗中谋划,抢先将我带去你的修行之地。” 曹赋收回手,缓缓向前:“景澄,你从来都是如此聪慧,让人惊艳,不愧是道缘深厚的女子。与我结为道侣吧,你我一起登山远游,逍遥御风,岂不快哉?成了餐霞饮露的修道之人,弹指之间,人间已逝甲子光阴,所谓亲人皆是白骨,何必在意。若是真有愧疚,哪怕有些灾殃,只要隋家还有子嗣存活,便是他们的福气,等你我携手跻身了地仙之列,隋家在五陵国依旧可以轻松崛起。” 隋新雨算是听出曹赋的言下之意了,直到这一刻才幡然醒悟,原来对方只计较隋景澄一人死活,女儿一走,隋家似乎要有灭顶之灾?他破口大骂:“曹赋,我一直待你不薄,你为何如此害我隋家?!” 曹赋微笑道:“隋伯伯待我自然不错,当年眼光极好,才选中我这个女婿,故而这份恩情,隋伯伯若是没机会亲手拿住,等将来我与景澄修行得道了,自会加倍偿还给隋家子孙的。” 隋新雨气得伸手扶住额头。 曹赋远望一眼:“不与你们说客套话了。景澄,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若是乖乖跟我离去,我便不杀其余三人。若是不情不愿,非要我将你打晕,那么其余三人的尸体,你是见不着了,以后如世俗王朝的娘娘省亲都可以一并省去,唯有在我那山上,清明时节,你我夫妻二人遥祭而已。” 隋景澄摘了幂篱随手丢掉,问道:“你我二人骑马去往仙山?不怕那剑仙杀了萧叔夜,折返回来找你的麻烦?” 曹赋拈出几张符箓,胸有成竹道:“你如今算是半个修道之人,张贴此符,你我便可以勉强御风远游。” 隋景澄翻身下马:“我答应你。” 曹赋伸出一手:“这便对了。等到你见识过了真正的仙山仙师仙法,就会明白今天的选择是何等明智。” 两人相距不过十余步,骤然之间,三支金钗从隋景澄那边闪电掠出,但是被曹赋大袖一卷,攥在手心,谁知手心处竟是滚烫,肌肤炸裂,瞬间就血肉模糊。 曹赋皱了皱眉头,拈出一张临行前师父赠送的金色材质符箓,默默念诀,将那三支金钗包裹其中,这才没了宝光流转的异象。小心翼翼放入袖中后,曹赋笑道:“景澄,放心,我不会跟你置气的,你这般桀骜不驯的性子才让我最是动心。”他的视线绕过隋景澄,“只是你反悔在先,就别怪夫君违约在后了。” 曹赋说着突然愣了一下,无奈笑道:“怎的,我身后有人?景澄,你知不知道,山上修行,如何知命顺势是一门必须要懂的学问。” 只是隋景澄的神色有些古怪,曹赋猛然转头,身后空无一人。 隋景澄一咬牙,一身积攒不多的气府灵气全部涌到手腕处,一只手掌筋脉之中白光莹莹,一步向前掠出,迅猛拍向曹赋后脑勺。 曹赋转过身,反手探出,攥住隋景澄手腕往自己身前一抓,再一肘砸中隋景澄额头,重重往下一拽,隋景澄瘫软在地。曹赋一脚踩上隋景澄胳膊,俯身笑道:“知不知道我这种真正的修道之人只需要稍稍凝神看一看你的这双秋水长眸,就可以清楚看到我身后有无人出现了?之所以转头,不过是让你有希望再绝望罢了。” 他一拧脚尖,隋景澄闷哼一声。他再用双指一戳隋景澄额头,后者如被施展了定身术。曹赋微笑道:“事已至此,就不妨实话告诉你,在大篆王朝将你评选为四大美人之一的‘隋家玉人’之后,你就只有三条路可以走了,要么跟随你爹去往大篆京城,然后被选为太子妃;要么半路被北地某国的皇帝密使拦截,去当一个边境小国的皇后娘娘;或者被我带往青祠国边境的师门,先被我师父炼制成一座活人鼎炉,再传授你一门秘术,将你转手赠予一位真正的仙人,那可是金鳞宫宫主的师伯。不过你也别怕,对你来说这是天大的好事,有幸与一位元婴仙人双修,你在修行路上,境界只会一日千里。萧叔夜都不清楚这些,所以先前那人哪里是什么金鳞宫金丹修士,唬人的,我懒得揭穿他罢了,刚好让萧叔夜多卖些气力。萧叔夜便是死了,这笔买卖,都是我与师父大赚特赚。”他感慨,“景澄,你我真是无缘,你先前铜钱算卦其实是对的。” 他将隋景澄搀扶起身,拈出两张符箓,弯腰贴在她两处脚踝上,望向隋家三骑:“不管如何,都是个死。” 就在此时,曹赋身边有个熟悉嗓音响起:“就这些了,没有更多的秘密要说?如此说来,是那金鳞宫老祖师想要隋景澄这个人,你师父瓜分隋景澄身上的道缘器物。那你呢,辛苦跑这么一趟,机关算尽,奔波劳碌,白忙活了?” 曹赋苦笑着直起腰,转过头望去,一名斗笠青衫客就站在自己身边。他问道:“你不是去追萧叔夜了吗?” 陈平安说道:“阴神远游,你自诩为真正的修道之人,这都没见识过?” 曹赋无奈道:“剑修好像极少见阴神远游。” 陈平安点点头:“所以说江湖走得少,坏事就要做得小。” 曹赋还要说话,却已经后仰倒地,晕死过去。 陈平安一挥手,打散曹赋施加在隋景澄额头上的那点灵气禁制。又一挥袖,曹赋被横扫出大道,坠入远处草丛中。 极远处,一抹白虹离地不过两三丈,御剑而至,手持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飘落在道路上,与青衫客重叠,涟漪阵阵,变作一人,只是青衫客手中多出了一颗头颅。 陈平安对隋景澄道:“你这么聪明,决定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了吗?” 隋景澄跪在地上,开始磕头:“我在五陵国,隋家就一定会覆灭,我不在,才有一线生机。恳请仙师收我为徒!” 陈平安瞥了眼那只先前被隋景澄丢在地上的幂篱,笑道:“你如果早点修行,能够成为一位师门传承有序的谱牒仙师,如今一定成就不低。” 夜幕沉沉,一处山巅,曹赋头疼欲裂,缓缓睁开眼后,发现自己盘腿而坐,还捧着一样东西,低头望去,顿时心如死灰。他抬起头,篝火旁,那位年轻书生也是盘腿而坐,腿上横放着那根行山杖,身后是竹箱。没了幂篱遮掩那张绝美容颜的隋景澄就坐在那人附近,双手抱膝,蜷缩起来,怔怔出神。 曹赋捧着萧叔夜的头颅,不敢动弹。 陈平安问道:“详细讲一讲你师门和金鳞宫的事情。” 曹赋没有任何犹豫,竹筒倒豆子,将自己知道的所有内幕和真相一一道来。 他不想跟萧叔夜在黄泉路上做伴。师父说过,萧叔夜已经潜力殆尽,他却不一样,拥有金丹资质。 陈平安又问道:“再说说你当年的家事和五陵国江湖事。” 曹赋依旧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隋景澄在曹赋第一次开口的时候就已经回过神来,默默听着。 曹赋说完之后,陈平安道:“你可以带着这颗头颅走了,暗中护送隋老侍郎返回家乡后,就可以回师门交差。” 隋景澄欲言又止。 陈平安没有看她,只是随口道:“你想要杀曹赋,自己动手试试看。” 曹赋脸色微变,然而最后竟然真的没有死,只是带着那颗头颅离开了山巅。 下了山,曹赋只觉得恍若隔世,但是命运未卜,前程难料,这位本以为五陵国江湖就是一座小泥塘的年轻仙师依旧惴惴不安。 篝火旁,隋景澄突然说道:“谢过前辈。” 杀一个曹赋,太轻松太简单,但是对于隋家而言,未必是好事。 萧叔夜和曹赋若是在今夜都死绝了,会死很多人,可能是浑江蛟杨元、横渡帮帮主胡新丰,然后再是隋家满门。而曹赋被随随便便放走,任由他去向幕后之人传话,这本身就是那位青衫剑仙对曹赋师父及金鳞宫的一种示威。 陈平安拨弄着篝火:“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省力。” 然后隋景澄看到那人从竹箱中拿出了棋盘棋罐,却并未像在行亭之中那样打谱下棋,而是驾驭着一柄仙人飞剑,开始雕琢两枚棋子。看他的刻刀手法,隋景澄看出了是曹赋师父与金鳞宫祖师的名字及山头名称,分别刻在正反两面,然后又是几枚棋子,俱是双方仙家的重要修士,一枚枚搁放在棋盘之上。 隋景澄微笑道:“前辈从行亭相逢之后就一直看着我们,对不对?” 陈平安点头道:“你的赌运很好,我很羡慕。” 隋景澄却神色尴尬起来。自己那些自以为是的心机,看来在此人眼中,无异于稚子竹马、放飞纸鸢,十分可笑。 陈平安将相互衔接的先后两局棋棋子都一一放在了棋盘边缘,双手笼袖,注视着那些棋子,缓缓道:“行亭之中,隋文法跟我说了一句玩笑话。其实无关对错,但是你让他道歉。接着老侍郎说了句我觉得极有道理的言语,隋文法便诚心道歉了。”他抬起头望向隋景澄,“我觉得这就是一种书香门第该有的家风,很不错。哪怕之后你爹种种想法、行为其实有愧‘纯正’二字,但是一事归一事,先后之分,大小有别,两者并不冲突。所以杨元那拨人拦阻我们双方去路之前,我故意埋怨泥泞沾鞋,以便退回行亭。因为我觉得,读书人走入江湖,属于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就不该受江湖风雨阻路。” 隋景澄点点头,好奇问道:“当时前辈就察觉到了曹赋和萧叔夜的到来,就已经知道这是一个局?” 陈平安眺望夜幕:“早知道了。” 隋景澄笑靥如花,楚楚动人。她以往翻阅那些志怪小说和江湖演义,从来不推崇和仰慕什么仙人一剑如虹,或是一拳杀寇。这两种人两种事,好当然是好,也让她这样的翻书人觉得大快人心,读书至快目处,应当佐以茶酒,却仍是不够,与她心目中修习仙法、大道有成的世外高人犹有差距。她觉得真正的修道之人是处处洞悉人心,算无遗策,心计与道法相符,一样高入云海,才是真正的得道之人。真正高坐云海的陆地神仙,他们高高在上,漠视人间,但在山下行走之时却依旧愿意惩恶扬善。 陈平安缓缓说道:“世人的聪明和愚笨都是一把双刃剑,只要剑出了鞘,这个世道就会有好事和坏事发生,所以我还要再看看,仔细看,慢些看。我今夜言语你最好都记住,以便将来再详细说与某人听。至于你自己能听进去多少,又抓住多少化为己用,我不管。先前就与你说过,我不会收你为弟子,你与我看待世界的态度太像,我不觉得自己能够教你。至于传授你什么仙家术法就算了,如果你能够活着离开北俱芦洲,去往东宝瓶洲,到时候自有机缘等你去抓。” 隋景澄换了坐姿,跪坐在篝火旁:“前辈教诲,一字一句,景澄都会牢记在心。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点道理,景澄还是知道的。前辈传授我大道根本,比任何仙家术法更加重要。” 陈平安从袖中伸出手,指了指棋盘:“在我看来,兴许没有处处适用的绝对道理,但是有着绝对的事实和真相。当你先看清楚那些隐藏在言语、行为之后的人心真相,知道一些脉络和顺序后,复杂的事情就会变得更加简单。道理难免虚高,你我复盘两局棋便是。”他拈起了一枚棋子,“生死之间,人性会有大恶,死中求活,不择手段,可以理解,至于接不接受,看人。”他举起那枚棋子,轻轻落在棋盘上,“横渡帮胡新丰就是在那一刻选择了恶。所以他行走江湖,生死自负,在我这边未必对,但是在当时的棋盘上,他是死中求活,成功了的,因为他与你隋景澄不同,从头到尾都未曾猜出我也是一个修道之人,并且还胆敢暗中察看形势。” 隋景澄问道:“如果他誓死保护我隋家四人,前辈会怎么做?” 陈平安缓缓道:“那么五陵国就应该继续有这么一位真正的大侠行走江湖,风波过后,这样一位大侠如果还愿意请我喝酒,我会觉得很荣幸。”他指了指两枚尚未入局的棋子,“就凭他曹赋是一位山上仙师,还是凭萧叔夜是一位金身境武夫?真当山下江湖处处是池塘了,一脚下去,就能见底?别说是他们了,我如此小心,依旧会莫名其妙挨人一记吞剑舟,会在骸骨滩被人争夺飞剑,还差点死于金扉国湖上和峥嵘山。所以说,江湖险恶,不论好坏善恶,既然小心避祸都有可能死,更何况自己求死。死了,萧叔夜要怪就只能怪自己的脖子不够硬,扛不住别人的一剑劈砍。”他双指拈住棋子,“但是胡新丰没有选择侠义心肠,反而恶念暴起,这是人之常情,我不会因此杀他,而是由着他生生死死,他最终自己搏出了一线生机。所以我说,撇开我而言,胡新丰在那个当下做出了一个正确选择,至于后边茶马古道上的事情,无须说它,那是另外一局问心棋了,与你们已经无关。”他再将隋家四人的四枚棋子放在棋盘上,“我早就知道你们身陷棋局,曹赋是下棋人,事后证明,他也是棋子之一,他幕后师门和金鳞宫双方才是真正的棋局主人。先不说后者,只说当时,在我身前就有一个难题,问题症结在于我不知道曹赋设置这个圈套的初衷是什么,他为人如何,他的善恶底线在何处,他与隋家又有什么恩怨情仇。毕竟隋家是书香门第,曾经却也未必没犯过大错。曹赋此举居心叵测,鬼祟而来,甚至还拉拢了浑江蛟杨元这等人入局,行事自然不够正大光明,但是,也一样未必不会是在做一件好事。既然不是一露面就杀人,退一步说,我在当时如何能够确定,对你和隋家,不是一桩峰回路转、皆大欢喜的好事?” 隋景澄轻轻点头。 陈平安身体前倾,伸出手指抵住那枚刻有隋新雨名字的棋子:“第一个让我失望的,不是胡新丰,是你爹。” 隋景澄疑惑道:“这是为何?遇大难而自保,不敢救人,若是一般的江湖大侠觉得失望,我并不奇怪,但是以前辈的心性……”她没有继续说下去,怕画蛇添足。 陈平安收起手指,微笑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这些自然都是有道理的。隋新雨在行亭之中一言不发,是老成持重的行为,错不在此。但是我问你,你爹是什么人?” 隋景澄没有急于回答。她父亲?隋氏家主?五陵国棋坛第一人?曾经的一国工部侍郎?隋景澄灵光乍现,想起眼前这位前辈的装束,叹了口气,说道:“是一位饱读诗书的五陵国大文人,是懂得许多圣贤道理的……读书人。” 陈平安说道:“更重要的一个事实是,胡新丰当时没有告诉你们对方的身份,那拨人里边藏着一个凶名赫赫的浑江蛟杨元。所以那个当下对于隋新雨而言,行亭之中不是生死之局,只是有些麻烦的棘手形势。我再问你,五陵国之内,横渡帮帮主胡新丰的名头,过山过水,有没有用?” 隋景澄赧颜道:“自然有用。当时我也以为只是一场江湖闹剧,所以对于前辈,我当时其实……是心存试探之心的,没有主动开口。” 陈平安说道:“因为胡新丰生怕惹火烧身,不愿点破杨元身份,表现得十分镇定,对你们的提醒也恰到好处,这是老江湖该有的经验,是用命换来的。所以我当时看了一眼隋新雨,他见我没有开口借钱,如释重负。这不算什么,依旧是人之常情。但是,隋新雨是一位读书人,还是一位曾经身居高位、以一身圣贤学问报国济民的读书人……”说到这里,陈平安拇指食指轻轻弯曲,却未并拢,如拈住一枚棋子,“圣人曾言,有无恻隐之心,可以区别人与草木畜生。你觉得隋新雨,你爹,当时有无恻隐之心?哪怕一点半点。你是他女儿,只要不是灯下黑,应该比我更熟悉他的性情。” 隋景澄摇摇头,苦笑道:“没有。”她神色伤感,似乎在自言自语,“真的没有。” “所以说,一个人路上慢行,多看多思量,从来都是一把双刃剑,看多了人和事,也就是那样了。”陈平安却神色如常,似乎司空见惯,仰起头望向远方,轻声道,“生死之间,我一直相信求生之外,芥子之恶蓦然大如山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有些人,可能不会太多,可一定会有那么一些人,在那些明知必死的关头,也会有星星点点的光亮骤然点燃。行亭里,以及随后一路,我都在看,在等。只要被我找到一粒灯火就行,哪怕那一点点光亮被人一掐就灭。但是这种人性的光辉,在我看来,哪怕只有一粒,却可与日月争辉。” 陈平安收回视线:“第一次,若是胡新丰不惜拼命,为了所谓的江湖义气做了一件看似十分愚蠢的事情,我就不用观看这局棋了,我当时就会出手。第二次,若是你爹哪怕袖手旁观,却依然有那么一点点恻隐之心,而不是只要我一开口他就会大声责骂的心路脉络,我也不再观棋,而是选择出手。”他说着笑了笑,“反而是那个胡新丰让我有些意外。我与你们分别后找到他,我在他身上就看到了。一次是他临死之前恳求我不要牵连无辜家人,一次是我询问他你们四人是否该死,他说隋新雨其实是个不错的官员,以及朋友。最后一次,是他自然而然地聊起了他当年行侠仗义的勾当。勾当,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说法。” 隋景澄轻轻说道:“但是不管如何,前辈一直都在看。前辈为何明明如此失望,还要暗中护着我们?” “道家讲福祸无门唯人自召,佛家说昨日因今日果,都是差不多的道理。但是世上有很多半吊子的山上神仙其实算不得真正的修道之人,有他们在,本就难讲的道理越发难讲。可你们在那个行亭困局当中是弱者,我刚好遇见了,仔细想过了,又有自保之力,所以才没有走。但是在此期间,你们生死之外,吃任何苦头,例如一路淋雨逃命,一路提心吊胆,还有你被人一记刀背狠狠砸落马背,都是你们自找的,是这个世道还给你们的。从长远来看,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毕竟你们还活着,更多的弱者,比你们更有理由活下去的,却说死就死了。” 弱者苛求强者多做一些,陈平安觉得没什么,应该的。哪怕有许多被强者庇护的弱者没有丝毫感恩之心,他如今都觉得无所谓了。 随驾城一役,扛下天劫云海,他就从来不后悔。因为随驾城哪条巷弄里边可能就会有一个陈平安,一个刘羡阳,在默默成长。 若说祸害遗千年,世道如此,人心如此,再难更改了,那好人就该更聪明一些,活得更长久一些,而不是从心善的受苦之人反而变成那个祸害,恶恶相生,循环不息,山崩地裂,迟早有一天,人人皆要还给无情的天地大道。 隋景澄默默思量,丢了几根枯枝到篝火堆里,刚想询问为何前辈没有杀绝浑江蛟杨元那帮匪人,只是很快就想通其中关节,不再多此一问。因为一旦打草惊蛇,曹赋和萧叔夜只会更加耐心和谨慎。 隋景澄又想问为何前辈当初在茶马古道上没有当场杀掉那两人,只是她依旧很快自己得出了答案:凭什么?那两人的善恶底线在何处? 隋景澄伸手揉着太阳穴。很多事情她都听明白了,但是她就是觉得有些头疼,脑子里如一团乱麻。难道山上修行都要如此束手束脚吗?就算修成了前辈这般的剑仙手段,也要事事如此烦琐?若是遇上了一些必须及时出手的场景,善恶难断,那还要不要以道法救人或是杀人? 陈平安似乎看穿了隋景澄的心事,笑道:“等你习惯成自然,看过更多人和事,出手之前就会有分寸,非但不会拖泥带水,出剑也好,道法也罢,反而很快,只会极快。” 他指了指棋盘上的棋子:“若说杨元一入行亭就要一巴掌拍死你们隋家四人,或是当时我没能看穿傅臻会出剑拦阻胡新丰那一拳,我自然就不会远远看着了。相信我,傅臻和胡新丰都不会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陈平安看着微笑点头的隋景澄。 先前她跪在官道之上再次开口祈求陈平安答应让她跟随他修行仙家术法,他问了她两个问题:“凭什么?为什么?” 隋景澄答:“我自幼便有机缘在身,有修行的天赋,有高人赠送的仙家重宝,是天生的修道之人,只是苦于没有山上明师指路。修成了仙法,我会与前辈一样行走江湖!” 两个答案,一个无错,一个依旧很聪明。所以陈平安打算让她去找崔东山,跟随他修行。崔东山知道该怎么教隋景澄,不但是传授仙家术法,想必做人亦是如此。 隋景澄的天赋如何,陈平安不敢妄下断言,但是心智确实不俗。尤其是她的赌运,次次都好,那就不是什么洪福齐天的运气,而是……赌术了。 但这不是陈平安想要让隋景澄去往东宝瓶洲寻找崔东山的全部理由。观棋两局之后,有些东西陈平安想要让崔东山看一看,算是当年学生问先生那道题的半个答案。 陈平安祭出飞剑十五,轻轻拈住,低头弯腰,开始在那根小炼如翠竹的行山杖之上一刀刀刻下痕迹。 隋景澄目力所及之处,好像一刀刀都刻在了原处。她一言不发,只是瞪大眼睛看着那人。 一炷香后,隋景澄双眼泛酸,揉了揉眼睛。 约莫一个时辰后,那人收起飞剑,剑光在他眉心处一闪而逝。 陈平安正色道:“找到那个人后,你告诉他,那个问题的答案我有了一些想法,但是回答问题之前,必须先有两个前提,一是追求之事必须绝对正确,二是有错知错,且知错可改。至于如何改,以何种方式去知错和改错,答案就在这根行山杖上,你让他自己看,而且我希望他能够比我看得更细更远,做得更好。一个一,即是无数一,即是天地大道,人间众生。让他先从目力所及和心力所及做起,不是那个正确的结果到来了,其间的大小错误就可以视而不见。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好事,不但需要他重新审视,而且更要仔细去看。不然那个所谓的正确结果仍是一时一地的利益计算,不是天经地义的长久大道。” 隋景澄一头雾水,仍是使劲点头。 陈平安没有着急将行山杖交给她,双手手心轻轻抵住行山杖,仰头望向天幕:“修行一事,除了抓机缘、得异宝和学习术法,观人心细微处更是修行,就是在磨砺道心。你修行无情之法,也可以以此砥砺心境,你感悟圣贤道理,更该知晓人心复杂。人身一座小天地,心思念头最不定。此事开头虽难,但只要迎难而上,侥幸成了,就像架起第二座长生桥,终身受益。” 隋景澄看到那人只是抬头望向夜幕。 陈平安突然说道:“在去往绿莺国的仙家渡口路上,关于隋家安危,你觉得有没有什么需要查缺补漏的事情?你如果想到了,可以说说看,不用担心麻烦我,哪怕需要掉头返回五陵国也无所谓。”他双指并拢,在行山杖两处轻轻一敲,“做了圈定和切割后,就是一件事了,如何做到最好,首尾相顾,也是一种修行。从两端延伸出去太远的,未必能做好,那是人力有穷尽时,道理也是。” 隋景澄想起登山之时他直言不讳的安排,笑着摇摇头:“前辈深思熟虑,连王钝前辈都被考虑在内,我已经没有想说的了。” 陈平安摆摆手:“不用着急下定论,天底下没有人有那万无一失的策略。你无须因为我如今修为高就觉得我一定无错,我如果是你,身陷行亭之局,不谈用心好坏,只说脱困一事,不会比你做得更对。” 他收回视线,眼神清澈地望向隋景澄,隋景澄从未在任何一个男人眼中看到如此明亮干净的光彩。 陈平安微笑道:“这一路大概还要走上一段时日,你与我说道理,我会听。不管你有无道理,我都愿意先听一听。若是有理,你就是对的,我会认错。将来有机会,你就会知道,我是不是与你说了一些客气话。” “那么有我在,哪怕只有我一个人在,你就不可以说,天底下的所有道理都在那些拳头硬、道法高的人手中。如果有人这么告诉你,天底下就是谁的拳头硬谁有理,你别信他们。那是他们吃够了苦头,但是还没吃饱。因为这种人在世,被无数无形的规矩庇护而不自知。何况,我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只是你还没有遇到,或者早就遇到了,正因为他们的讲理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你才没有感觉。” 陈平安站起身,双手拄在行山杖上,远望山河:“我希望不管十年还是一百年之后,隋景澄都是那个能够在行亭之中说她留下,愿意将一件保命法宝穿在别人身上的隋景澄。人间灯火千万盏,哪怕你将来成了一位山上修士,再去俯瞰,一样可以发现,哪怕它们单独在一家一户一屋一室当中会显得光亮细微,可一旦家家户户皆点灯,那就是人间星河的壮观画面。如今人间有那修道之人,也有那么多的凡夫俗子,都靠着这些不起眼的灯火盏盏,才能从大街小巷、乡野市井、书香门第、豪门宅邸、王侯之家、山上仙府,从这一处处高低不一的地方涌现出一位又一位的真正强者,以出拳出剑和那蕴含浩然正气的真正道理,在前方为后人开道,默默庇护着无数的弱者,所以我们才能一路蹒跚走到今天。”他转过头笑,“就说你我,当个聪明人和坏人,难吗?我看不难。难在什么地方?难在我们知道了人心险恶,还愿意当个需要为心中道理付出代价的好人。” 隋景澄满脸通红:“前辈,我还不算,差得很远!” 陈平安眯眼而笑:“嗯,这个马屁,我接受。” 隋景澄愕然。 陈平安继续眺望远方夜幕,下巴搁在双手手背上,轻声笑道:“你也帮我解开了一个心结,我得谢谢你,那就是学会了怎么跟漂亮女人相处。所以下一次我再去剑气长城,就更加理直气壮了。因为天底下好看的姑娘我见过不少了,不会觉得多看她们一眼就要心虚。嗯,这也算是修心有成了。” 隋景澄犹豫了一下,还是觉得应该说些忠言逆耳的言语,怯生生道:“前辈,这种话,放在心里就好,可千万别与心爱女子直说,不讨喜的。” 陈平安转过头,疑惑道:“不能说?” 隋景澄使劲点头,斩钉截铁道:“不能说!” 陈平安揉着下巴,似乎有些纠结。 隋景澄神色开朗:“前辈,我也算好看的女子之一,对吧?” 陈平安没有转头,应该是心情不错,破天荒打趣道:“休要坏我大道。” 隋景澄不敢得寸进尺。可对于自己成为十数国版图上的“隋家玉人”,与那其余三位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并列,她身为女子,终究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她心弦松懈,便有些犯困,摇了摇头,开始伸手烤火取暖,片刻之后,回头望去,那根行山杖依旧在原地,那一袭青衫却开始缓缓走桩练拳。 隋景澄揉了揉眼睛,问道:“到了那座传说中的仙家渡口后,前辈会一起返回南边的骸骨滩吗?” 陈平安出拳不停,摇头道:“不会。所以在渡船上,你自己要多加小心。当然,我会尽量让你少些意外,可是修行之路,还是要靠自己去走。” 隋景澄欲言又止。 陈平安说道:“行山杖一物,与你性命,如果一定要做取舍,不用犹豫,命重要。” 隋景澄无奈道:“前辈你是什么都知道吗?” 陈平安想了想,随口问道:“你今年三十几了?” 隋景澄哑口无言,闷闷转过头,将几根枯枝一股脑儿丢入篝火。 第158章 江湖酒一口闷 夜幕深沉,熬过了最困的时候,隋景澄竟然没了睡意,演义小说上有个夜猫子的说法,她觉得就是现在的自己。那本小册子上记载的吐纳之法都在正午时分,不同的节气,白日修行的时辰略有差异,卷尾有四字极其动人心魄:白日飞升。 先前在官道离别之际,隋新雨脱下了那件薄如蝉翼的竹衣法袍,还给了女儿,依依惜别。私底下还告诫女儿,如今她有幸跟随剑仙修行山上道法,是隋氏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庇护,所以一定要摆正姿态,不能再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架子,不然就是糟蹋了那份祖宗阴德。 陈平安始终在练习枯燥乏味的拳桩,隋景澄起身又去四周拾取了一些枯枝,有样学样,先在篝火旁烘烤,散去枯枝蕴含的积水,没直接丢入火堆。 这些年她的修行跌跌撞撞,十分不顺,由于没有明师指路,加上那本小册子所载内容除了驾驭金钗如飞剑的一门实用神通让她学了七八成,其余文字都是仿佛一本道经开宗明义的东西,太过提纲挈领,凌空蹈虚,使人摸不着头脑,就像仙师先前随口而言的“道理难免虚高”,又无人帮她复盘破解迷障,所以哪怕从识文解字起,隋景澄就苦苦琢磨那本小册子,始终觉得不得其法,所以三十岁出头的年纪了,依旧还是一个二境瓶颈练气士。 隋景澄其实有些犹豫要不要主动拿出竹衣、金钗和册子三件仙家之物,若是那位神通广大的剑仙前辈看中了,她其实无所谓,但是她很怕那人误以为自己又是在抖小机灵,而她弄巧成拙可不止一次了。 陈平安停下拳桩,坐回篝火旁,伸手道:“帮你省去一桩心事,拿来吧。” 隋景澄从袖中小心翼翼取出三支金钗和一本光亮如新、没有丝毫磨损的小册子,古篆书名《上上玄玄集》。 隋景澄轻声道:“前辈,钗子有些古怪,自幼就与我牵连,别人握住就会烫伤。早年曾经有婢女试图偷走,结果手心都给烫穿了,疼得满地打滚,很快就惊动了府上其他人,后来哪怕手上伤势痊愈了,人却像是得了失魂症,时而清醒时而痴傻,不知何故。” “没事。”陈平安一手接过册子,一手摊开。隋景澄轻轻松手,三支宝光流转、五彩生辉的金钗落在了陈平安手心。金钗微颤,但是陈平安手掌安然无恙。他端详片刻,缓缓说道:“金钗算是你的本命物了,世间炼物分三等,小炼化虚,勉强可以收入修士的气府窍穴,但是谁都可以抢夺;中炼之后可以打开一件仙家法器的种种妙用,就像……这座无名山头,有了山神和祠庙坐镇;大炼即是本命物。赠送你这三份机缘的世外高人是真正的高人,道法不得不说十分玄妙,至少地仙无疑了,说不定都可能是一位元婴修士。至于此人为何送了你登山道缘,却将你弃之不管三四十年……” 一直竖耳聆听的隋景澄轻声道:“三十二年而已。” 陈平安笑道:“几个月要不要也说说看?” 隋景澄神色尴尬。 陈平安先将册子放在膝盖上,双指拈起一支金钗,轻轻敲击另外手心的一支,清脆如金石声,每一次敲击还有一圈圈光晕荡漾开来。 陈平安抬起头说道:“这三支金钗是一整套法宝,看似一模一样,实则不然,分别名为‘灵素清微’‘文卿神霄’和‘太霞役鬼’,多半与万法之首的雷法有关。” 隋景澄一脸匪夷所思,由衷感慨道:“前辈真是见多识广,无所不知!” 这是她的肺腑之言。三支怎么看都毫无差异的金钗,前辈竟然连它们的名称都能一口道破? 陈平安看了她一眼:“金钗上有铭文,字极小,你修为太低,自然看不见。” 隋景澄脸色僵硬。 陈平安将三支金钗轻轻抛还给她,开始翻阅那本名字古怪的小册子,皱了皱眉头,只是翻了两页就立即合上。 这本《上上玄玄集》书页上的文字,当自己翻开后,宝光一闪,哪怕是以陈平安的眼力和记性,都没能记住一页文字的大概,就像一座原本井然有序的沙场战阵,瞬间自行散乱开来,变得无序杂乱。不用想,又是一件隋景澄本命物,极有可能不单单是隋景澄打开才能看见正文,哪怕陈平安让她持书翻页,两人所见内容依旧是天壤之别。 陈平安招手让隋景澄坐在身边,让她翻书浏览。隋景澄迷迷瞪瞪,照做而已。 陈平安很快让她收起小册子,说道:“这门仙家术法品秩不低,只是不全,当年赠书之人应该对你期望极高,但是无法既当你的传道人,又当你的护道人,所以这一走就是三十多年。” 隋景澄一手攥金钗,一手握书,满脸笑意,心中欣喜。这种情绪,比她得知自己是什么“隋家玉人”更加强烈。 陈平安开始闭目养神,双手轻轻扶住那根小炼为青竹模样的金色雷鞭,其上并无任何文字,唯有一条条刻痕,密密麻麻。 隋景澄突然问道:“那件名为竹衣的法袍,前辈要不要看一下?” 陈平安睁开眼,脸色古怪,见她一脸诚挚,跃跃欲试的模样,无奈道:“不用看了,一定是件不错的仙家重宝。法袍一物从来珍贵,山上修行多有厮杀,一般而言,练气士都会有两件本命物,一主攻伐一主防御。那位高人既然赠送了你三支金钗,竹衣法袍多半与之品秩相符。” 隋景澄有些后知后觉,脸色微红,不再言语。 沉默片刻,陈平安不再练拳走桩,却开始如修士那般凝神入定,呼吸绵长,隐隐约约。隋景澄只觉得他身上好似有一层层光华流转,一明亮如灯火,一阴柔如月辉。她只当这位剑仙前辈是得道之人,气象万千,哪怕她道行微末也能看出蛛丝马迹,实则她确实是资质极好的修道坯子,此前看不见金钗铭文是目力所限,当下看得见陈平安那种异象则是天赋异禀,对于天地灵气的感知远胜寻常下五境修士。 隋景澄突然想起一事,犹豫了许久,仍是觉得事情不算小,只得开口问道:“前辈,曹赋、萧叔夜此行之所以弯弯绕绕,鬼祟行事,除了不愿引起大篆王朝和某位北地小国皇帝的注意,是不是当年赠我机缘的高人,他们也很忌惮?说不定曹赋的师父,那什么金丹地仙,还有金鳞宫宫主的师伯老祖不愿意露面,亦是类似拦路之时,曹赋让那持刀的江湖武夫率先露面,试探剑仙前辈是否隐匿一旁,是一样的道理?” 陈平安再次睁开眼,微笑不语。这隋景澄,心性真是不俗。 他耐心解释道:“山上修士一旦结仇,很容易纠缠百年。这就是山上有山上的规矩,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曹赋、萧叔夜打心底轻视江湖,觉得全是些小鱼小虾,可是对于山上的修行忌讳和复杂形势,他们不懂,他们的幕后主使也会一清二楚,所以才有这么一遭。如今曹赋只是忌惮我的飞剑,幕后之人却还要多出一重顾虑,便是你已经想到的那位云游高人。若是你的传道人只是一位外乡地仙,他们权衡之后,是不介意出手做一笔更大买卖的,但如果这位传道人为你派遣出来的护道人是一位金丹剑修,幕后之人就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和家底到底经不经得起两位‘元婴修士’的联手报复了。” 隋景澄睫毛微颤。那人说得直白浅显又“杀机暗藏”,她又本就是心肝玲珑的聪慧女子,越思量越有收获,只觉得心目中那幅风景壮阔的山上画卷终于缓缓显露出一角。隋景澄问了一个不符合她以往性情的问题:“前辈,三件仙家物,当真一件都不要吗?” 陈平安摇摇头:“取之有道。” 隋景澄会心一笑。 陈平安突然问道:“没有更多的想法了?” 隋景澄愣了愣,思量片刻,摇头道:“没有了。” 陈平安说道:“曹赋先前以萧叔夜将我调虎离山,误以为稳操胜券,在小路上将你拦下,对你直说了随他上山后的遭遇,你就不感到可怕?” 隋景澄确实心有余悸。什么被曹赋师父炼化为一座活人鼎炉,被传授道法之后,与金鳞宫老祖师双修……她虽然一心向道,却不想成为这种身不由己的可怜傀儡。 陈平安叹了口气:“那你有没有想过,赠送你机缘的高人初衷为何?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性,万一此人修为比曹赋幕后人更高,用心更加险恶,算计更加长远?” 隋景澄出了一身冷汗。 陈平安伸手虚按两下,示意她不用太过害怕,轻声说道:“这只是一种可能性而已。为何他敢赠送你三件重宝?既给了你一桩天大的修道机缘,无形之中,又将你置身于危险之中。为何他没有直接将你带往自己的仙家门派?为何没有在你身边安插护道人?为何笃定你可以凭借自己成为修道之人?当年你娘亲那桩梦神人怀抱女婴的怪事有什么玄机?” 隋景澄伸手擦拭额头汗水,然后用手背抵住额头,摇头道:“都想不明白。” 陈平安点点头:“世事大多如此,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真想明白了也未必是好事。” 隋景澄一脸茫然。这段时日,颠沛流离好似丧家犬,峰回路转,跌宕起伏,今夜之事,这人的三言两语,更是让她心情大起大落。 陈平安说道:“我在你决定去东宝瓶洲后才与你说这些,就是要你再做一次心境上的取舍,应该如何对待那位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出现,也可能就在今夜现身的云游高人。假设那位高人对你心存善意,只是担心在你修行之初对你太过照拂会拔苗助长,且如今尚未知晓五陵国和隋家事——毕竟修道之人,境界越高越是不知人间寒暑——那么你可以暂时去往东宝瓶洲,却不可匆匆忙忙拜崔东山为师。若是那人一开始对你就用心不良,便无此顾虑了。可毕竟你我如今都不能确定事情的真相,怎么办?” 隋景澄迷迷糊糊反问道:“怎么办?” 陈平安气笑道:“什么怎么办?” 隋景澄抹了一把脸,突然笑了起来:“若是遇见前辈之前,或者说换成是别人救下了我,我便顾不得什么了,跑得越远越好,哪怕愧对当年有大恩于我的云游高人,也会让自己尽量不去多想。现在我觉得还是剑仙前辈说得对,山下的读书人遇难自保,但是总得有那么一点恻隐之心,那么山上的修道人遇难而逃,也要留一份感恩之心,所以剑仙前辈也好,那位崔东山前辈也罢,我哪怕可以有幸成为你们某人的弟子,也只记名,直到这辈子与那位云游高人重逢之后,哪怕他境界没有你们两位高,我都会恳请两位允许我改换师门,拜那云游高人为师!” 陈平安点点头:“正理。”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他看得出来隋景澄这些言语说得很是诚心。 有些言语,需要去看而不是听。这就是山上修行的好。 所以陈平安感慨道:“希望先前猜测是我太心思阴暗,我还是希望那位云游高人将来能够与你成为师徒,携手登山,饱览山河。” 隋景澄偷着笑,眯起眼眸看他。他一下子就想明白她眼中的无声言语,瞪了她一眼:“我与你只是看待世界的方式如出一辙,但是你我心性大有不同。” 隋景澄忍不住笑出声,难得孩子心性,开始环顾四周:“师父,你在哪儿?”天晓得会不会像当初那位背竹箱的青衫剑仙前辈,可能远在天边,也可能近在眼前。 陈平安跟着笑了起来。当然,隋景澄那个“师父”没有出现。 此后两人没有刻意隐藏行踪,不过由于隋景澄白天需要在固定时辰修行,陈平安就买了一辆马车,自己当起了车夫。隋景澄主动说起了《上上玄玄集》的修行关键,讲述了一些吐纳之时,不同时刻,会出现眼眸温润如气蒸,目痒刺痛如有电光萦绕,脏腑之内沥沥震响、倏忽而鸣的不同景象。陈平安其实也给不了什么建议,再者,隋景澄一个门外汉,靠着自己修行了将近三十年而没有任何病症迹象,反而肌肤细腻、双眸湛然,应该是不会有大的差池了。 这一路走得安稳,昼夜不停。就像当年护送李槐他们去往大隋书院,不只有磕磕碰碰,融融洽洽,其实也有更多的鸡毛蒜皮和市井烟火气。 李槐每次拉屎撒尿都要陈平安陪着才敢去,尤其是大半夜,哪怕陈平安已经沉沉酣睡一样会被摇醒。那一路一直是这么过来的,陈平安从未说过李槐什么,李槐也从未说一句半句的感谢言语。 乡野孩子的的确确是不太习惯与人说“谢谢”二字的,就像读书人也确确实实不太愿意说“我错了”。不过终究李槐是上了心的,所以谁都看得出来,当年一行人当中,李槐对陈平安是最在乎的,哪怕在书院求学多年,有了自己的朋友,可对陈平安依旧是当年那个窝里横和胆小鬼的心态,真正遇到了事情,头一个想到的人是陈平安,甚至不是远在别洲的爹娘和姐姐。不过一种是依赖,一种是眷念,不同的感情,同样的深厚罢了。 隋景澄虽然是半吊子的修道之人,依旧未曾辟谷,又是女子,所以麻烦其实半点不少。所以陈平安先前购买马车的时候故意在县城多逗留了一天,下榻于一座客栈。当时风餐露宿觉得自己有一百六十斤重的隋景澄如释重负,向陈平安借了些银钱,说是去买些物件,然后换上了一身新衣裙和一顶遮掩面容的幂篱。 不算刻意照顾隋景澄,其实陈平安自己就不着急赶路,大致行程路线都已经心中有数,不会耽搁入秋时分赶到绿莺国即可。所以一天暮色里,在一处湍流河石崖畔,陈平安取出钓竿垂钓,泥沙转而大石不移,竟然莫名其妙钓起了一条十余斤重的螺蛳青。两人喝着鱼汤的时候,陈平安说桐叶洲有一处山上湖泊中的螺蛳青最是神异,只要活过百年岁月,嘴中就会蕴含一粒大小不一的青石,极为纯粹,以秘术碾碎曝晒之后,是符箓派修士梦寐以求的画符材料。隋景澄听得一惊一乍。 两人也会偶尔对弈,隋景澄终于确定了这位剑仙前辈真的是一个臭棋篓子,先手力大,精妙无纰漏,然后越下越臭。 第一次手谈的时候,隋景澄是很郑重其事的,因为她觉得当初在行亭那局对弈,前辈一定是藏拙了。后来她就认定,这位前辈是真的只死记硬背了一些先手定式罢了。 所幸那位前辈也没觉得丢人现眼,十局十输,每次复盘的时候都会虚心求教隋景澄的某些棋着妙手,隋景澄自然不敢藏私。最后她还在一座郡城逛书铺的时候挑了两本棋谱,一本《大官子谱》,以死活题为主,一本专门记录定式。当初前辈在县城给了她一些金银,让她自己留着便是,所以买了棋谱,犹有盈余。 一次赶夜路经过一处荒野坟冢的时候,陈平安突然停下马车,喊隋景澄走出车厢,然后双指在她眉心处轻轻一敲,让她聚精会神望向一处。隋景澄掀起幂篱薄纱,只见坟头之上有一只白狐背负骷髅,望月而拜。她询问这是为何,陈平安也说不知。见多了狐魅幻化美人身形,蛊惑游学士子,这般背着白骨拜月的,他一样还是头一回瞧见。 马车继续赶路,听闻动静的白狐背负白骨一闪而逝,片刻之后,前边路旁有婀娜妇人搔首弄姿。陈平安视而不见,坐在车厢外的隋景澄有些恼火,摘了幂篱,露出真容。妇人好似给雷劈了一般,嘀嘀咕咕骂骂咧咧转身就走。隋景澄一挑眉,戴好幂篱,双腿悬挂在车外,轻轻晃荡。 陈平安笑道:“你跟一只狐魅怄气作甚?” 隋景澄说道:“幻化女子勾引男人,难怪市井坊间骂人都喜欢用骚狐狸的说法,以后等我修成了仙法,一定要好好教训它们。” 陈平安笑道:“狐魅也不全是如此,有些顽皮却也心善。我还听说中土神洲的龙虎山天师府有一只天狐供奉为了感恩当年老天师以天师印钤印在它的狐皮之上,助它躲过那场跻身上五境的浩荡天劫,就一直庇护着天师府子弟,甚至还会帮忙砥砺道心。” 隋景澄将这桩比志怪小说还要匪夷所思的山上事默默记在心中,只是最后的念头是想着那只狐魅也未必有自己好看。 一天黄昏中,经过了一座当地古老祠庙,相传曾经常年波涛汹涌,使得百姓有船也无法渡江,便有上古仙人纸上画符,有石犀跳出白纸,跃入水中镇压水怪,从此风平浪静。隋景澄与陈平安一起入庙烧香,请香处的香火铺子掌柜是一对年轻夫妇,后来到了渡口,隋景澄发现那对年轻夫妇跟上了马车,不知为何就开始对他们伏地而拜,说是祈求仙人捎带一程,一起过江。陈平安点头答应了,最后连同马车在内,陈平安和隋景澄以及那对夫妇乘坐一艘巨大渡船过江。车厢内略显拥挤,隋景澄大汗淋漓,似乎随时都会覆船沉江而亡。那两人相互依偎,手牵着手,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这让隋景澄跟着忧心不已,误以为大江之中有精怪作祟,随时会掀翻渡船,只是一想到剑仙前辈就在外边坐着,也就安心许多。 上岸之后,马车缓缓行出数里路,年轻夫妇开口请求下车,而后再次伏地跪拜,竟是三跪九叩的大礼。 隋景澄见前辈没说什么,站在原地受了这份大礼,在那对热泪盈眶的年轻夫妇起身后才轻声道:“鬼魅精怪,行善积德,道无偏私,自会庇护。” 年轻夫妇听到这句话竟是如获大赦,又像是醍醐灌顶,竟然又要虔诚下跪。只不过这一次陈平安却伸手扶住了那个年轻男子:“走吧,山水迢迢,大道艰辛,好自为之。” 年轻夫妇走出了道路,在远处停步转身,一人弯腰作揖,一人施了个万福。 当马车驶入一条小径,正要询问那对夫妇根脚的隋景澄蓦然瞪大眼睛,只见涟漪阵阵,有手持铁枪的金甲神人站在道路之上。 陈平安停下马车,飘落在地,双手抱拳问道:“我们擅自行事,有无让水神为难?” 神色肃穆的金甲神人摇头笑道:“以前是规矩所束,我职责所在,不好徇私放行。那对夫妇该有此福,受先生功德庇护,苦等百年,得过此江。”金甲神人让出道路,侧身而立,手中铁枪轻轻戳地,“小神恭送先生远游。” 陈平安再次抱拳,笑着告辞,返回马车,缓缓驶过那位坐镇江河的金甲神灵。 隋景澄沉默许久,轻声问道:“前辈,这就是修道有成吧?能够让一位岁月悠悠的金甲神人主动为前辈开道送行。” 陈平安却答非所问,缓缓道:“你要知道,山上不只有曹赋之流,江湖也不只有萧叔夜之辈。有些事情,我与你说再多,都不如你自己去经历一遭。” 这天夜幕里,马车停在一处寂静无人烟处,陈平安难得多耗费了一些精力和时间做出了一大锅春笋炖咸肉。 对于这些春笋为何在盛夏时分犹然如此新鲜,又为何不是从竹箱里边取出,隋景澄是懒得去想了。她只是觉得渡江一趟,这位瞧着年轻的前辈还是心情很好的。 关于剑仙前辈的岁数,隋景澄之前问过,一开始前辈没理睬,后来她实在忍不住心中好奇,又拐弯抹角问了两次,他才说自己大概能算是三百余岁了吧,隋景澄便越发坚定了向道之心。 这天经过一座热闹郡城,刚好遇到庙会。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类似的摊子在地上摆满了陶泥娃娃、小瓷人,一文钱便可与摊主换取竹编小环,两文钱则可换一只折柳大圆环。摊子上人满为患,一有大人套中,身边的孩子们便欢天喜地,手舞足蹈。 陈平安当时笑道:“你们五陵国的江湖人就这么少吗?” 隋景澄一开始不知他为何有此问,只是说道:“我们五陵国还是文风更盛,所以出了一位王钝前辈后,朝野上下,哪怕是我爹这样的文官都会觉得与有荣焉,希冀着能够通过胡新丰认识王钝老前辈。” 等到马车驶出一段距离,隋景澄才想清楚了前辈那个问题的缘由:若是武人多了,庙会那类摊子可能还会有,但绝对不会如此之多,因为一个运气不好,就明摆着是亏钱买卖了。而不会像如今庙会的那些生意人,人人坐着赚钱,挣多挣少而已。 隋景澄唏嘘不已,大概这就是世间隐藏着的脉络之一吧。如果不是遇到这位前辈,可能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去想这些事情。 不去想,不会有什么损失,日子还是继续过;想了,好像也未必有什么立竿见影的成效裨益。难怪前辈也曾言,想脉络,讲道理,推敲世事,从来不是什么省心省力的事情。 有一次路过瓜田的时候,马车停下,陈平安蹲在田垄旁,怔怔看着那些翠绿可爱的西瓜。 遥想小镇当年,老槐树下,便有许多人家从铁锁井当中提起竹篮,老人们讲着老故事,孩子们吃着凉透的西瓜,槐荫阴凉,心也清凉。 隋景澄跳下马车,好奇问道:“前辈这样的山上仙人也会想要吃西瓜吗?” 陈平安沉默许久,最后说道:“如果哪一天我可以随心所欲偷吃一个西瓜就跑路,说明我就是真正的修心有成了,当年那串糖葫芦对我的心境影响才算彻底消弭。” 隋景澄觉得这是一句比怪事更奇怪的怪话,百思不得其解。 在临近京畿之地的一处山水险路,他们遇上了一伙剪径强人。隋景澄都要觉得这拨耀武扬威的家伙运气真是好极了……陈平安让她随便露了一手,一支金钗如飞剑,便吓得他们屁滚尿流。 后来陈平安带着隋景澄偷偷潜入山寨附近,看到了那边的简陋屋舍,鸡鸣犬吠,炊烟袅袅,有消瘦稚童在放飞一只破旧纸鸢,其中一个剪径匪人蹲在一旁咧嘴而笑,旁边站着一个青衫破败的矮小老人大骂汉子不顶事,再没个收成进账,寨子就要揭不开锅了。汉子挠挠头,说那个娘儿们可了不得,多半是一位书上说的神仙,如果不是他们跑得快,就不是饿死,而是被打死了。 陈平安带着隋景澄悄然离去,返回马车,继续赶路。 夜色中,隋景澄没有睡意,就侧身坐在车厢外边,望向路旁树林,自言自语:“先前他们打家劫舍,我就想杀个一干二净,前辈,如果我真这样做了,是不是错了?” 陈平安摇头道:“没有错。” 隋景澄又问道:“可我如果是见过了他们的生活后再遇到他们,丢给他们一袋子金银,是不是就错了?” 陈平安笑道:“没有错,但是也不对。” 隋景澄突然有些心虚。 陈平安说道:“先前就说好了的,我只是借你金银,你怎么做我都不会管,所以你偷偷留在寨子外边,不用担心我问责。世事复杂,不是嘴上随便说的。我与你讲的脉络一事,看人心脉络条条线,一旦小有所成之后,看似复杂其实简单,而顺序之说,看似简单实则更复杂,因为不但关系对错是非,还涉及人心善恶。所以我处处讲脉络,最终还是为了走向顺序,可到底应该怎么走,没人教我,我暂时只是悟出了心剑一途的切割和圈定之法。这些,都与你大致讲过了,你反正无所事事,可以好好捋一捋今日所见之事。” 这天原本日头高照,暑气大盛,哪怕隋景澄身穿竹衣法袍,坐在车厢内依旧觉得烦闷不已。不承想很快就乌云密布,随后大雨滂沱,山间小路泥泞难行。好在附近有文人雅士建造在山林间的宅邸,可供避雨。 隋景澄知道这栋宅子的主人,因为早年与隋家有些交集,与她爹一样是棋坛宗师,只是官至兵部郎中就告老还乡,但是子弟当中人才济济,既有在棋术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棋待诏,还有两位进士出身的年轻子弟,如今都已正式补缺为官,所以这座原本声名不显的山头就开始有了些山不在高有仙则名的意思,宅子哪怕位于僻静山野,依旧常年宾客往来,车水马龙。 这家的门房老人听说隋景澄出身隋氏旁支,远嫁他乡,此次是返乡省亲,就十分客气,听说她无须住宿之后,反而有些失望。毕竟隋老侍郎是五陵国的清流砥柱,又是与自家老爷一般的弈林神仙,故而女子的隋氏身份不是寻常达官显贵的家眷可以媲美。 陈平安与隋景澄在避雨期间,哪怕隋景澄一直没有摘下幂篱,门房仍是让下人端来了茶水。不知是丫鬟走漏了消息还是如何,很快就有一位风度翩翩的年轻公子赶来,说了些客套话,还问隋景澄是否精通手谈,隋景澄应对得滴水不漏。那公子哥儿也是个坐得住的,明明无话可聊了,还能够自己找话,半点不觉得尴尬,跟那身穿青衫的年轻车夫都能掰扯几句,在听说他是为这位夫人传递家书的家族侄辈后,很是热情,看着毫无世家子弟的架子。 雨歇之后,公子哥儿亲自将两人送到了宅邸门口,目送他们离开后,微笑道:“定然是一位绝代佳人,山野之中,空谷幽兰,可惜无法目睹芳容。” 门房老者似乎熟稔他的脾气,玩笑道:“二公子为何不亲自护送一程?” 公子哥儿摇头晃脑走回宅邸,与一位美婢手谈去了。 道路上,隋景澄坐在车帘子旁边,摘了幂篱,问道:“前辈,若是对方见色起意,酿成祸事,我有没有错?会不会终究是有一点点错在的?毕竟我之美色在前,被人目睹便有了觊觎之心在后。” 陈平安叹了口气。这就是脉络和顺序之说的麻烦之处,起先很容易会让人陷入一团乱麻的境地,似乎处处是坏人,人人有坏心,可恶行恶人仿佛又有那么一些道理。 若陈平安真是她的传道人护道人,一般而言,是不会直接说破的,由着她自己去深思熟虑,只不过既然不是,而且她本就聪慧,就无此忧虑了,直接说道:“先后顺序不是你这么讲的,天地之间,诸多的是非对错,尤其是一洲一国约定俗成之后,皆是定死了的,见财起意、暴起行凶、见色起意、仗势欺人,毋庸置疑都是错的,不是你有钱就是错,也不是女子生得好看就有错。在清楚这些之后,才可以去谈先后顺序以及对错大小,不然哪怕市井妇人搔首弄姿、招摇过市,也不是强抢女子的理由。稚子抱金过市,以及什么怀璧其罪的说法,你真以为是稚子错了,是怀璧之人错了吗?不是如此。而是世道如此罢了,才有这些无奈的老话,只是为了劝诫好人与弱者必须多加小心。”他转过头,“世事如此,从来如此,便对吗?我看不是。” 隋景澄眼神熠熠:“前辈高见!” 陈平安转过头笑道:“这也算高见?书上的圣贤道理若是能够活过来,我估摸着天底下无数的读书人肚子里边都要有无数个小人儿要么被活活气死,要么恨不得捶破肚皮,长脚跑回书上。” 隋景澄小心翼翼问道:“前辈对读书人有成见?” 陈平安摇头道:“不是满腹诗书的人就是读书人,也不是没读过书不识字的人就不是读书人。” 隋景澄正要感慨一句,陈平安已经说道:“马屁话就别讲了。” 隋景澄忍不住羞赧:“前辈真是未卜先知。” 陈平安转过头,隋景澄眨了眨眼眸,默默放下车帘子,坐好之后,忍了忍,还是没能忍住脸上微微漾开的笑意。 随后,进入五陵国京畿之地,各处的名胜古迹,陈平安都会停下马车去看一看,偶尔还会将一些匾额楹联以及碑文篆刻刻在竹简之上。 一路上也曾遇到过行走江湖的少侠少女,两骑疾驰,与马车擦肩而过。 也曾路过乡野村落,有成群结队的稚童一起打闹嬉戏。陆陆续续跃过一条溪沟,便是一些孱弱女童都后撤几步,然后一冲而过。有个稚童大摇大摆站在小溪沟旁,竟是没有飞奔过沟,而是摇晃手臂,试图原地发力一跳而过,然后直直地坠入了水沟当中。 当时马车就停在不远处,隋景澄看到前辈在看到那一幕后,眯着眼睛,有些笑意。 马车绕过了五陵国京城,径直去往五陵国江湖第一人王钝的洒扫山庄。 他们这一路由于没有刻意绕出郡县城池,多有涉足,所以一些已经传遍朝野的江湖消息他们都有耳闻。 王钝跻身了新榜十人之列,虽然垫底,可五陵国仍是有点举国欢庆的意思。因为其他上榜之人仅是大篆王朝就有五个之多,据说这还是隐去了几位久未露面的年迈宗师。青祠国唯有萧叔夜一人位列第九,民风彪悍、兵马强盛的金扉国竟然无人上榜,兰房国更是想都别想了,所以哪怕在榜上垫底,这都是王钝老前辈的莫大殊荣,更让“文风孱弱无豪杰”的五陵国所有人脸上有光。五陵国皇帝专门派遣京城使节送来一块匾额,所以隋景澄猜得到,如今的洒扫山庄一定是高朋满座,恭贺之人络绎不绝。但就是不知道王钝老前辈有无觐见大篆周氏皇帝,然后乘坐仙家渡船从大篆京城返回。 至于那些个有关隋景澄的消息,声势也半点不比王钝登榜来得小。尤其是江湖人提及此事,人人唾沫四溅,一旁闯荡江湖的女子则大多神色不悦。 隋景澄每次都会偷偷看陈平安一眼,结果他要么是默默在酒楼饮酒吃饭,或是在茶摊喝着解渴不解暑的劣质茶水,这让隋景澄有些失落。 之后在一处形胜之地的山水之间,他们遇到了一群饮酒的文人雅士。有人举杯高呼“在林为巨木,出山为小草”,满脸泪水,在座众人亦是心有戚戚然,又有人起身舞剑,大概也算慷慨激昂了。 马车缓缓而过,隋景澄笑言:“若是名士清谈,曲水流觞,前辈知道最不能缺哪两种人吗?” 陈平安笑着摇头:“我从未参加过,你说说看。” 隋景澄笑道:“这些文人聚会,一定要有个可以写出脍炙人口的诗篇的人,最好再有一个能够画出众人相貌的丹青妙手。两者有一可以青史留名,两者兼备那就是千年流传的盛事美谈。” 陈平安点头道:“很有道理。这番言语,我以后一定要说给一个朋友听,说不定他就会写在山水游记当中。” 隋景澄头戴幂篱掩嘴而笑,侧过身坐在车厢外,晃着双腿。 已经接近洒扫山庄,在某座县城,陈平安折价卖了马车,去客栈要了两间屋子。 此处江湖人明显就多了起来,应该都是慕名前往山庄道贺的。不得不承认,江湖香火情,跑也是跑得出来的,就像很多朋友关系,酒桌上喝也是喝得出来的。 能够在江湖混成老前辈的,要么武艺极高,脾气再差都无所谓,还是豪杰性情;要么就是那些武功二流却是一流老狐狸老油子的,口碑一样很好。至于那些一样懂得江湖路数的晚辈,靠着熬日子熬到二流前辈们纷纷老死了,一把把交椅空出来,他们也就顺势成了坐在椅子上的江湖老前辈。只不过这种出人头地的方式到底是有些美中不足,所以那些锋芒毕露的年轻人一直是不被江湖老人所喜欢的。但听隋景澄的说法,王钝老前辈却是真正的德高望重。 陈平安站在窗口,看了一会儿熙熙攘攘的大街,便去隔壁敲门,说要去县城酒肆坐一坐,打算买几壶酒水。 隋景澄重新戴好幂篱,走出门槛,有些忐忑。她说想要一起去路边喝酒,以往只是在江湖演义小说上见过,武林盛宴之中群雄咸集,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她挺好奇的,想要尝试一下。陈平安没拦着她。 两人到了街角处的热闹酒肆,在一桌人结账离去后才有位置。陈平安要了一壶酒,给隋景澄倒了一碗。隋景澄头戴幂篱,所以喝酒的时候只能低下头去,揭开幂篱一角。酒肆桌子相距不远,大多闹闹哄哄,有行酒令划拳的,也有闲聊江湖趣事的。坐在隋景澄身后长凳上的一名汉子与一桌江湖朋友相视一笑,然后故意伸手划拳,意图打落隋景澄头顶幂篱,隋景澄身体前倾,刚好躲过。汉子愣了一愣,也没有得寸进尺,只是到底按捺不住:这女子瞧着身段真是好,不看一眼岂不是亏大? 然而,不等他们这一桌有所动作,就有新来的一拨江湖豪客,翻身下马后也不拴马,环顾四周,瞧见陈平安那桌还有两条长凳空着,而且仅是看那女子的侧身坐姿,仿佛便是这县城最好的美酒了,于是一个魁梧壮汉就一屁股坐在长凳上,抱拳笑道:“在下五湖帮卢大勇,道上朋友给面子,有个‘翻江蛟’的绰号!” 陈平安微笑道:“久仰久仰,幸会幸会。” 这位卢大侠咧嘴笑道:“不介意一起坐吧?江湖儿郎不拘小节,挤一挤便是……”他说着话就已经站起身,打算将屁股底下的长凳让给三个同伴,自己去跟隋景澄挤一挤。江湖人讲究一个豪迈,没那男女授受不亲的烂规矩破讲究。 不承想陈平安笑道:“介意的。” 卢大勇显然没料到会是这么个答案,就要大大方方坐在那条长凳上。只是下一刻,不但是这位江湖大侠停下了动作,先前听清楚了“介意的”三字的看客们也没了哄堂大笑,一个个偷偷咽唾沫,还有人已经抬起屁股打算溜之大吉,因为有一柄玲珑袖珍的幽绿飞剑就那么悬停在卢大勇眉心几寸之外。 陈平安微笑道:“现在你介不介意跟我挤一挤,一起饮酒?” 不介意?介意?卢大勇觉得自己不管怎么回答都不对……他身后三个江湖朋友一个个站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大概是与翻江蛟卢大侠不太熟悉的关系。 陈平安挥挥手,卢大勇和身后三人飞奔而走。其余酒客也一个个神色惶恐,就要撒腿狂奔。不承想那位传说中百年不遇的“剑仙”又说了一句话:“结完账再走不迟。” 结果好几桌豪客直接将银锭朝柜台上一丢,快步离去。 除了陈平安和隋景澄,店里已经没了客人。陈平安佯装气力不支,环顾四周后,那把悬停空中的飞剑摇摇欲坠,飘落在桌上,被他快速收入袖中。隋景澄嘴角翘起。 酒肆老掌柜莫名其妙多出一大笔横财,又看到这一幕,微笑道:“你这山上剑修真不怕惹来更大的是非?江湖豪侠们可都很记仇,而且擅长抱团,喜欢帮亲不帮理,帮强不帮弱。” 陈平安转头笑道:“有老掌柜这种世外高人坐镇酒肆,应该不会有太大麻烦。” 老掌柜笑道:“你小子倒是好眼力。” 陈平安笑道:“彼此彼此。” 隋景澄轻声问道:“我能够摘下幂篱吗?” 陈平安点点头,隋景澄便摘了。总算可以清清静静、优哉游哉喝酒了。 老掌柜哎哟一声:“好俊俏的小娘子,我这辈子还真没见过更好看的女子了。你们俩应该就是所谓的山上神仙道侣吧?难怪敢这么行走江湖。行了,今儿你们只管喝酒,不用掏钱,反正今儿我托你们的福,已经挣了个盆满钵盈。” 陈平安刚要举碗喝酒,听到老掌柜这番言语后,停下手中动作,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什么,喝了一大口酒。隋景澄一双秋水长眸满是含蓄笑意。 老掌柜瞥了眼外边远处,叹了口气,望向陈平安的背影道:“劝你还是让你娘子戴好幂篱。如今王老儿毕竟不在庄子里,真要有了事情,我就算帮得了你们一时,也帮不了你们一路。难道你们就等着王老儿从大篆京城返回,与他攀附上关系,才敢离去?不妨与你们直说了,王老儿时不时就来我这儿蹭酒喝,他的脾气我最清楚,对你们这些山上神仙观感一直极差,未必肯见你们一面的。” 隋景澄瞥了眼对面那位前辈的脸色,忍着笑意解释道:“我只是记名弟子,我们不是什么神仙道侣。” 老人双指弯曲,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当我眼瞎啊?” 隋景澄转头望向对面,一脸我也无可奈何的可怜模样。但是陈平安似乎对此根本无所谓,只是转过头笑问:“老前辈,你为何会退出江湖,隐于市井?” 街巷各处不断有人聚拢,对着酒肆指指点点。 老掌柜笑道:“当然是江湖混不下去了才自己卷铺盖滚蛋嘛,你这山上人真是不知民间疾苦的活神仙。” 陈平安又问道:“我若是一个文弱书生,又没能碰到前辈在酒肆,那么遇到今日事,是愤然起身被打个半死,还是忍辱负重任人欺凌?” 老掌柜趴在柜台上,抿了一口酒,挠挠头,轻轻放下酒杯,道:“忍嘛。只要活着,反正总有从别处别人身上找补回来的机会,对吧?” 陈平安哈哈大笑,高高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老掌柜依旧是小口喝酒:“不过呢,到底是错的。” 很快,酒肆附近的屋顶之上都坐满了看客。 传说中的剑仙,看一眼,可就是可以与人说道一辈子的江湖阅历。 不过看客虽多,到底没有谁真多走几步来触霉头。那卢大侠虽然呼朋唤友躲藏其中,却也没有失心疯,反而兴高采烈地与人说自己领教过一位剑仙的风采了,飞剑距离自己眉心只有不到一寸!真是险之又险,命悬一线。 陈平安喝过了酒,前辈客气,他就不客气了,没掏钱结账的意思,只是起身抱拳轻声道:“见过王钝老前辈。” 王钝笑着点头道:“我就说你小子好眼力,怎的,不问问我为何喜欢在这儿戴面皮假装卖酒老翁?” 陈平安摇头,王钝嗤笑道:“跻身了十人之列却垫底,不躲清静,喝一喝闷酒解忧,难道要整天被人道贺,还要笑言哪里哪里、侥幸侥幸吗?” 隋景澄赶紧起身,向那位仰慕已久的王钝老前辈施了一个万福。 王钝摆摆手:“虽说你男人瞧着不错,但是你自己也需好好修行。天底下的男人真没几个好鸟,只要出了事情,都喜欢骂你们是红颜祸水。” 隋景澄转头望向陈平安,陈平安微笑道:“我修心有成,今非昔比。” 只是他瞥了眼桌上幂篱,隋景澄赶紧戴上。 王钝突然说道:“你们两位该不会是那个外乡剑仙和隋景澄吧?我听说因为那个隋家玉人的关系,第九的萧叔夜死在了一位外乡剑仙手上,脑袋倒是给人带回青祠国去了。幸好我砸锅卖铁也要购买一份山水邸报,不然岂不是要亏大发了。” 陈平安笑道:“前辈好眼力。” 王钝哎哟喂一声,绕过柜台,一屁股坐在两人那张桌子的长凳上:“坐坐坐,别急着走啊,我王钝对山上修士那是久仰久仰,幸会幸会。” 隋景澄有些不太适应。印象中的王钝老前辈,五陵国立国以来的武学第一人,号称一只手就能打遍五陵国江湖的大宗师,朝野上下有口皆碑,无论是江湖武夫还是士林文人,或是贩夫走卒,都说王钝老前辈是一位气度儒雅的青衫老者,琴棋书画无所不精,除了一身本事早已出神入化,更忧国忧民,曾经在边境上一袭青衫,一夫当关,拦截了一支叩关南袭的敌国骑军,为五陵国边军赢得了足够排兵布阵的时间…… 陈平安率先落座,隋景澄也跟着坐下。 王钝又起身,去柜台拎了三壶酒,一人一壶,豪气道:“我请客。” 他往隋景澄身前放酒壶的时候,小声说道:“老侍郎隋新雨的闺女,是吧?模样是真好,四大美人齐名,各有千秋,没有高下之分,给咱们五陵国女子长了脸面,比我这垫底的江湖老把式更值得收下一块皇帝老儿的匾额。不过我得说一句公道话,你找的这位剑仙,不管是师父,还是夫君,都小气了些,只舍得分你一碗酒。” 隋景澄看了一眼桌对面的陈平安,对老人笑道:“王老庄主……” 王钝一听就不太乐意了,摆手道:“不老不老,人老心不老,喊我王庄主就行了,直呼其名,就喊我王钝,亦无不可。” 隋景澄点点头:“王庄主,如今那青祠国刀客萧叔夜已经死了。” 王钝叹了口气,听出了这位“隋家玉人”的言下之意,举起酒碗抿了口酒:“可我还不是垫底?大篆王朝随便拎出个老家伙身手都要比我高。” 隋景澄觉得自己已经无话可说了。 王钝笑呵呵转头望向青衫年轻人,是一位接连在数封山水邸报上皆有大篇幅事迹的陈姓剑仙。最早的记载应该是去往春露圃的一艘渡船上,舍了飞剑不用,仅是以拳对拳,便将一位大观王朝铁艟府的廖姓金身境武夫打落渡船,后来金乌宫剑仙柳质清御剑而过,说他一剑劈开了金乌宫护山雷云,随后两位本该结仇厮杀的同道中人竟然在春露圃玉莹崖一同饮茶,传闻还成了朋友,如今又在五陵国境内摘掉了萧叔夜的头颅……王钝问道:“这位外乡剑仙不会因为我说了句你不够大方就要一剑砍死我吧?” 陈平安无奈笑道:“当然不会。” 王钝举起酒碗,陈平安跟着举起,轻轻磕碰了一下。 王钝喝过了酒,轻声问道:“多大岁数了?” 陈平安说道:“约莫三百岁。” 王钝放下酒碗,摸了摸心口:“这下子稍微好受点了,不然总觉得自己一大把年纪活到了狗身上。” 隋景澄微微一笑。虽说与自己印象中的那个王钝老前辈八竿子打不着,可似乎与这样的洒扫山庄老庄主坐在一张桌上喝酒感觉更好些。 王钝压低嗓音问道:“当真只是以拳对拳就将那铁艟府姓廖的打得坠落渡船?” 陈平安笑道:“有些托大,很凶险了。” 王钝笑问道:“那咱俩切磋切磋?点到即止的那种。放心,纯粹是我喝了些酒,见着了真正的世外高人,有些手痒。” 陈平安摇摇头。 王钝说道:“白喝人家两壶酒,这点小事都不愿意?” 他见那人没有改变主意的迹象,便补充:“那算我求你?”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道:“就按照王老前辈的说法,以拳对拳,点到即止。” 王钝站起身,环顾四周,似乎挑中了旁边一张酒桌,轻轻一掌按下,四只桌腿化作齑粉,却悄无声息,桌面轻轻坠落在地。 陈平安说道:“如果觉得两人跳上桌子切磋落在旁人眼中有些像耍戏,那么我们搬走这张桌子不就行了?” 王钝愣了一下:“我倒是想这么做,这不是怕你这位剑仙觉得跌份吗?” 两人几乎同时走上桌面,隋景澄想要起身走出酒肆,陈平安伸手示意她不用。 王钝站定后,抱拳说道:“五陵国洒扫山庄王钝,拳法小成,还望赐教。” 陈平安抱拳还礼,却未言语,伸出一手,摊开手掌:“有请。” 报上真实籍贯姓名,不妥当。说自己是什么陈好人,不愿意。 远处看客们哗然一片:怎的这卖酒老翁就成了王钝老前辈?只是当老人撕去脸上面皮露出真容后,群情激动:果然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王钝老前辈! 王钝拳出如虹,气势汹汹,却无杀机。那一袭青衫则多是守多攻少。 两人错身而立的时候,王钝笑道:“大致底细摸清楚了,咱们是不是可以稍稍放开手脚?” 陈平安点点头。 街巷远处和那屋脊、墙头树上,一个个江湖武夫看得心情激荡。这种双方局限于方寸之地的巅峰之战真是百年未遇。王钝老前辈不愧是咱们五陵国第一人,遇上了一位剑仙,胆敢出拳不说,还不落下风。虽说那位剑仙尚未祭出一柄飞剑,但仅是如此,说一句良心话,王钝老前辈就已经拼上身家性命,赌上了一辈子未有败绩的武夫尊严,给五陵国所有江湖人挣了一份天大的面子!王钝老前辈,真乃我们五陵国武胆也! 那些只敢远远观战的江湖好汉一来既无真正的武学宗师,二来距离酒肆较远,自然还不如隋景澄看得真切。比如她就看到陈平安打算结束这场切磋的时候,一次出手骤然加快,向前一步,手腕一拧,拍掉了王钝一拳,一掌继续向前,就要拍在王钝的面门上,应该可以将王钝一掌拍出双方脚下的那张桌面。不承想王钝赶紧使了个眼色,陈平安轻轻点头,王钝原本稍慢一筹的一拳便与陈平安那一掌几乎同时击中对方,两人一起倒滑出去两步,皆是飘然落定在桌面边缘。 隋景澄见王钝又开始使眼色,而陈平安也开始使眼色,便一头雾水:怎么感觉像是在做买卖杀价?不过虽然讨价还价,两人出拳递掌却是越来越快,次次你来我往几乎都是旗鼓相当的结果,谁都没占便宜,外人看来,这就是一场不分高下的宗师之战。 最后两人应该是谈妥“价格”了,一人一拳砸在对方胸口上,脚下桌面一裂为二,各自跺脚站定,然后各自抱拳,打完收工。 王钝大笑道:“不承想一位剑仙都有如此好拳法。” 陈平安朗声道:“你的拳意更重,打磨得更无瑕疵。长则十年,短则五年,我还要来这洒扫山庄与你切磋拳法。” 隋景澄揉了揉额头,低头喝酒,觉得有些不忍直视。对于那两位的相互吹捧,更是觉得真正的江湖,怎么好似酒里掺水似的?若是胡新丰、萧叔夜之流如此作为,她也无所谓,可陈前辈与王钝老前辈如此厚颜无耻,让她的观感差点天崩地裂,这辈子都不太想去碰江湖演义小说了。 王钝走到酒肆门口,高高抱拳,算是对众人行礼招呼,然后挥了挥手:“都散了吧。” 喝彩声与叫好声此起彼伏,众人陆陆续续散去。 王钝坐回原位的时候,陈平安已经将地上两张对半撕开的桌面捡起来,叠放在附近一张酒桌上。 王钝喝了一口酒,感慨道:“你既然有如此高的修为,为何要主动找我一个江湖把式?是为了这个隋家妮子背后的家族,希望我王钝在你们两位远离五陵国、去往山上修行后,能够帮着照拂一二?” 陈平安摇头道:“并无此求,我只是希望在这边露个面,好提醒暗处某些人,如果想要对隋家人动手,就要掂量一下被我寻仇的后果。” 王钝嗯了一声,点点头:“山上修道之人的尔虞我诈,其实不过是双方寿命拉长了的江湖恩怨,究其根本,没什么两样,都没什么意思。倒是你这位应该还算年轻的剑修,不太像我以往见过的山上神仙,所以请你喝酒,我倒也不觉得糟蹋了这些酒水。我这么说,是不是口气太大了?” 陈平安笑道:“武夫修行最是讲究脚踏实地,没有捷径,如果心气不高一些、看得不远一些,还怎么步步登顶?” 王钝虽然卖酒,似乎对于饮酒其实并无太多嗜好,多是小口慢饮,从无豪饮姿态。他伤感道:“这酒肆是开不下去喽,很多江湖人的真心话便也听不着了。” 陈平安笑问道:“王庄主就这么不喜欢听好话?” 王钝撇撇嘴:“也爱听,年轻的时候特别喜欢听,如今更爱听。只是这么爱听好话,如果再不多听些真心话和难听话,我怕我都要飘到云海里边去了,到时候人飘了,又无云海仙人的神通本事,还不得摔死?” 陈平安看了眼天色,王钝笑问道:“按照先前说好的,除了十几坛子好酒,还要洒扫山庄掏出点什么?” 陈平安说道:“两匹快马,以及一个绿莺国仙家渡口的地址。” 王钝疑惑道:“就这样?” 陈平安说道:“已经很多了。” 王钝指了指柜台:“越摆在下边的酒味道越醇,剑仙随便拿。” 陈平安起身去往柜台,开始往养剑葫里边倒酒,一坛又一坛。 五坛老酒被揭开泥封之后,王钝就坐不住了,趴在柜台上轻声劝说道:“江湖路上,喝酒误事,差不多就可以了。” 陈平安手上倒酒动作没停:“没事,多装些酒,一样可以省着点喝。” 王钝犹豫了一下,提醒道:“我可以换张脸皮,换个地方继续卖酒的。” 陈平安笑道:“那我先预祝王庄主开业大吉,财源广进。” 王钝见他不上道,只得继续道:“下边那几坛子老酒太烈,名为瘦梅酒,其实是我洒扫山庄的老窖藏酒,一般来此酒肆的江湖人不知酒名,哪怕掏得起银子,也根本不敢喝两碗,实在是后劲太足,所以被称为两碗晃或是三碗倒,你不妨用寻常酒水兑一兑,味道更好。” 陈平安摇头道:“没事,喝酒不是喝茶,不用讲究什么余味绵长,喝酒求醉,天经地义。” 王钝实在忍不住了:“如今庄子上贵客如云,官家人、江湖朋友、文坛名宿,都慢待不得,庄子里边储藏的那三十坛瘦梅酒估摸着已经所剩无几了,我之所以来此躲清静,也是想要好歹留住几坛子瘦梅酒,你就不体谅一二?” 陈平安已经打开最后一坛,懊恼道:“前辈为何不早说,这泥封一开就藏不住味了,咱们先前已经在酒桌上喝得差不多,不然倒是可以尝一尝这瘦梅酒的滋味,这会儿不装入我的酒壶里真是可惜,可惜了。罢了,既然王庄主想要留一坛自饮,做那与我只愿分一碗酒给人喝的小气之举,我还是算了,就给王庄主剩下这一坛。” 王钝摆摆手,呵呵笑道:“哪里哪里,只管倒酒,我不是那种人。好酒赠剑仙,藏酒养剑葫,人间美事啊,好事一桩。” 所以到最后,瘦梅酒一坛子都没剩下。 王钝转过身,好似眼瞅着闺女们出嫁远方,有些伤感,不愿再看。他叹了口气:“什么时候离开?不是我不愿热情待客,洒扫山庄你们还是别去了,多是些无聊应酬。”然后说了绿莺国那处仙家渡口的详细地址。 陈平安绕出柜台,笑道:“那就劳烦王庄主让人牵来两匹马,我们就不在小镇过夜了,立即赶路。” 王钝一挥手,将闻讯赶来的一名山庄弟子喊到身边,是一名面如冠玉的中年剑客。王钝武学驳杂,无论是拳法轻功还是刀剑枪,皆是五陵国当之无愧的第一人,所以一众亲传弟子当中各有精通,赶来酒肆的这位就是深得王钝剑术真传的得意弟子,在五陵国是稳居剑术前三的江湖高手,见到陈平安后,听过了师父的吩咐,离开酒肆之前,没忘记朝他抱拳行礼:“洒扫山庄弟子王静山拜见剑仙,以后剑仙若是还会路过山庄,恳请剑仙指点晚辈剑术一二。” 陈平安笑着点头:“好的。” 王钝笑道:“指点什么剑术,山上的飞剑一来一回你就输了。直说想要亲眼见识一下剑仙的本命物就是,扯什么狗屁理由,也不害臊。” 王静山显然熟稔自己师父的脾气,也不觉得尴尬,面带微笑,告辞离去。 很快,王静山就从山庄带来两匹骏马。除了他之外,还有两骑,是王静山的师弟师妹。 没有什么客套寒暄,陈平安与隋景澄翻身上马,策马远去。 那个与王静山一般背剑的少年双手握拳,啧啧称奇道:“不愧是书上所说的剑仙!” 王钝笑道:“你哪只狗眼看出来的?” 少年是半点不怕师父的,双指弯曲,指了指自己眼眸:“都瞧出来了!” 这个动作,自然是与师父学来的。 少女佩刀,不以为然道:“我反正是没看出什么门道。” 少年嗤笑道:“你学刀,不像我,自然感觉不到那位剑仙身上无穷无尽的剑意。说出来怕吓到你,我只是看了几眼就大受裨益,下次你我切磋,我哪怕只是借用剑仙的一丝剑意,你也必败无疑!” 王钝一巴掌拍在少年脑袋上:“傻样儿,方才那位剑仙在的时候你咋不说这些?” 少年一本正经地道:“剑仙气势太足,我被那股惊天动地的充沛剑意压制,开不了口啊。” 王钝又是一巴掌拍过去,打得少年脑袋一晃荡:“滚一边去。” 少年大摇大摆走出去,转头笑道:“来的路上,听静山师兄说翻江蛟卢大勇领教过剑仙的飞剑,我去问问,如果不小心再给我领略出一丝飞剑真意后,呵呵,别说是师姐了,就是静山师兄以后都不是我对手。于我而言,可喜可贺;于静山师兄而言,真是可悲可叹。”说完,他便快步如飞。 王静山忍着笑:“师父,小师弟这臭毛病到底是随谁?” 王钝为了撇清自己,开始胡乱泼脏水:“应该是随你们的大师姐吧。” 王钝的大弟子傅楼台用刀,也是五陵国前三的刀法宗师,而且傅楼台的剑术造诣也极为不俗,只是前些年老姑娘嫁了人,竟是相夫教子,选择彻底离开江湖。而她所嫁之人既不是门当户对的江湖豪侠,也不是什么世代簪缨的权贵子弟,只是一个殷实门户的寻常男子,而且年纪比她还要小了七八岁。更奇怪的是,整座洒扫山庄,从王钝到所有傅楼台的师弟师妹们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一些江湖上的闲言碎语也从不计较。早年王钝不在山庄的时候,其实都是傅楼台传授武艺,哪怕王静山比傅楼台年纪更大一些,依旧对这位大师姐极为尊敬。所以少女有些打抱不平了,埋怨道:“师父,可不能因为大师姐不在山庄了,您老人家就卸磨杀驴,这也太没江湖道义了。” 王钝置若罔闻,走回酒肆,坐在酒桌旁。王静山开始借此机会向他汇报洒扫山庄的近况,包括钱财收支、人情往来等,例如皇帝御赐匾额的悬挂挑选了哪天做黄道吉日,哪个门派的哪位大侠递交了名帖和礼物,却未进庄子住下;又有谁在下榻山庄的时候跟他诉苦或想要请王钝帮忙与人递话,又有哪个门派的哪位江湖老人寿宴,洒扫山庄需要谁露面去登门还礼;刑部衙门那边一位侍郎亲自寄信到了山庄,需要庄子上派遣人手去帮官府解决一桩悬疑难解的京城命案…… 王钝一口一口喝着酒水,有些王静山已经决定好了的事情,他大多只点点头,就算通过了;若是觉得不够稳妥,就开口指点几句。一些个他认为比较重要的注意事项,也说得事无巨细,王静山一一记下。 佩刀少女在一旁听得打哈欠,又不敢讨酒喝,只是趴在桌上,望着街道,偷偷想着那个头戴幂篱的女子到底是什么面容,会不会是一位大美人?摘了幂篱会不会其实也就那样,不会让人觉得有丝毫惊艳?不过少女还是有些失望的,那位原本以为一辈子都未必有机会见上一面的剑仙除了年轻得让人倍感惊奇,其余好像没有一点符合她心目中的剑仙形象。 王静山说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将近期热热闹闹的山庄事宜一一说完。他从不饮酒,对于剑术极为执着,不近女色,而且常年茹素,但是大师姐傅楼台退隐江湖后,山庄事务多是他与一位老管家管,后者主内,他主外。事实上,老管家上了年纪,早年在江湖上落下许多病根,已经精力不济,所以更多是他担待。王钝跻身十人之列后,老管家就有些手忙脚乱,需要王静山出面打点关系,毕竟不少有些名气的江湖人就连负责接待自己的洒扫山庄弟子是什么个身份、修为都要仔细计较,若是王静山出面,自然是颜面有光,若是王钝诸多弟子中资质最差的陆拙负责招待,那就要犯嘀咕了。 王钝提碗喝酒,放下后,说道:“静山,埋不埋怨你傅师姐?若是她还在庄子里边,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务就无须你一肩挑起了,说不定可以让你早些跻身七境。” 王静山笑道:“说全然不埋怨,我自己都不信,只不过埋怨不多,而且更多还是埋怨傅师姐为何找了那么一个平庸男子,总觉得师姐可以找一个更好的。” 王钝笑道:“男女情爱一事若是能够讲道理,估摸着就不会有那么多泛滥成灾的才子佳人小说了。” 这类话题,王静山从不太过掺和。事实上,哪怕是不太喜欢那个偶尔几次跟随傅师姐在山庄露面都畏畏缩缩不讨喜的男子,王静山也都客客气气,该有的礼数半点不缺。不但如此,他还尽量约束着那些师弟师妹,担心他们不小心流露出什么情绪,到最后,难做人的还是傅师姐。 王钝停顿片刻,有些感伤:“耽误你练剑,师父心里边是有些过意不去的。但是说句不中听的,看着你能够忙前忙后,师父心里边又很欣慰,总觉得当年收了你当弟子,传授你剑术,是一件很舒心的事情。可是不管如何,师父还是要与你说一句交心话。” 王静山正襟危坐:“师父请讲,弟子在听。” 王钝笑了笑,轻声道:“静山,哪天若是觉得累了乏了,实在厌倦了这些山庄庶务,想要一人一剑走江湖,莫要觉得愧疚,半点都不要有,只管大大方方找到师父,拎一壶好酒,师父喝过了酒,为你送行便是。什么时候想要回家了,就回来,休息过后,再走江湖。理该如此,就该如此。” 王静山嗯了一声。 隔壁桌上的佩刀少女有些眼眶湿润。一想到大师姐不在山庄了,若是王师兄也走了,会是一件很伤心的事情。但是更让少女伤感的,好像是师父老了。 王静山突然说道:“师父,那我这就走江湖去了啊?” 王钝一愣,然后笑呵呵道:“别介别介,师父今儿酒喝多了,与你说些不花钱的醉话而已,别当真嘛,哪怕当真也晚一些,如今庄子还需要你挑大梁……” 少女翻了个白眼,转过头去,趴在桌面上。 这个在自己人跟前从来没有半点宗师风范的师父真是烦死个人。但是大师姐也好,王师兄也罢,都认为江湖上的五陵国第一人王钝与在洒扫山庄处处偷懒的师父是两个人。她与小师弟也信这件事,因为傅楼台与王静山都曾与师父一起走过江湖。 师父这辈子曾有数次与山上的修道之人起过冲突,还有数次近乎换命的厮杀。而师父出手的理由,大师姐与王师兄的说法都如出一辙,就是师父爱管闲事。但是不知为何,在说到这些的时候,他们俩非但对师父没有半点埋怨,眼睛里反而好像充满光彩。 那背剑少年如风一般跑来酒肆,一屁股挨着王钝坐下来。这种事,王钝弟子当中也就这少年做得出来,并且毫无顾忌。 王钝笑问:“怎么,有没有收获?” 少年哀叹:“卢大勇说得夸张,喷了我一脸唾沫星子,害我一直需要小心挡他那口水暗器。而且他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我又不是真的神仙,琢磨不出太多的飞剑真意,所以王师兄的运气要比小师姐好,不然我这会儿就已经是师父弟子当中的第一人了。” 王静山微笑道:“那我回头去谢谢卢大侠嘴下留情?” 少年摆摆手:“用不着,反正我的剑术超过师兄你,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王静山笑道:“哦?” 少年改口道:“不是今年就是明年!” 王静山不再说话。 虽说这个小师弟嘴上没个规矩,可是练剑一事,却是洒扫山庄最有规矩的一个。这就够了。 王钝视线扫过三个性情各异却都很好的弟子,觉得今儿酒可以多喝一点,就起身去了柜台,结果愣住:怎的多了三壶陌生酒水来? 打开其中一壶后,那股清冽悠远的酒香,便是三个弟子都闻到了。 王钝哈哈大笑,落座前招呼那少女也一起拿碗,连王静山都一并被要求拿碗盛酒,说是让他小酌一番,尝一尝山上神仙的酒水,然后老人给他们人人碗中倒了深浅不一的仙家酿酒。 少年喝了一口,惊讶道:“娘咧,这酒水带劲儿,比咱们庄子的瘦梅酒都要好喝多了!不愧是剑仙馈赠,了不得了不得!” 王静山也喝了一口,觉得确实与众不同,但是依旧不愿多喝。 少女尝了一口后倒是没觉得如何,依旧难以咽下,天底下的酒水哪有好喝的嘛。 王钝笑问少年:“你是学剑之人,师父不是剑仙,有没有觉得很遗憾?” 少年喝了口仙家酒酿,大大咧咧道:“那弟子也不是剑仙啊。” 王钝笑着点头,原本随时准备一个栗暴敲在少年后脑勺的那只手也悄悄换作手掌摸了摸少年脑袋,满脸慈祥:“还算是个有良心的。” 少年使劲点头,然后趁师父低头喝酒的时候,转头对少女挤眉弄眼,大概是想问他聪不聪明、厉不厉害,这都能逃过一劫,少吃一记栗暴。 少女开始向师父告状,王静山开始落井下石,少年则开始装傻扮痴。 王钝也没说什么,只是将他们三人碗中的酒水倒入自己白碗中,仰头聚碗,一口饮尽。 第159章 天下大势皆小事 去往位于北俱芦洲东部海滨的绿莺国,从五陵国一路往北,还需要走过荆南、北燕两国。它们都不是大国,却也不是大王朝的藩属。荆南多水泽大湖,北燕多崇山峻岭。 荆南国与五陵国关系一直不太好,边境上多有摩擦,只是百年来牵扯万人边军以上的大战极少。五陵国边军多依据北地险隘雄关,而荆南国水军强悍,双方都很难深入敌国腹地,所以如果摊上喜欢守成的边境大将,就是两国边关太平、边贸繁荣的局面,可如果换了喜欢积攒小军功谋求庙堂名望的边关武将,就要小仗多如牛毛了,反正注定不会发生倾尽国力的大战,边军怎么折腾都没有后顾之忧,两国历代皇帝多有默契,尽量不会同时使用喜欢打杀的武人坐镇边境。只不过荆南国如今外戚势大,十数年前就有一位正值青壮的勋贵外戚主动要求外调南边,厉兵秣马,打造骑军,数次启衅,而五陵国也难得出现了一位崛起于边境、精通兵法的本土儒将,前些年负责北地防线,所以近几年就有了一系列小规模厮杀。十年前,如果不是王钝刚好游历边关,无意间挡下了荆南国的那支精骑毫无征兆的叩关突入,说不定五陵国就要沦陷一两座边境重镇。当然夺也夺得回来,只不过双方战死沙场的将士武卒一定会是百年之内最多的一次。 陈平安和隋景澄两骑在一处没有重兵把守的五陵国小隘递交关牒,走过了边境,随后没有走荆南国官道,依旧是按照陈平安的路线规划,拣选一些山野小路过山过水,寻险访幽。结果入境都没多久,就在一处僻静径道上远观了一场狭路相逢的厮杀。 南下精骑是五陵国斥候,北归斥候是荆南国精锐骑卒。 隋景澄疑惑道:“一向是荆南国南下掠关袭扰,怎么如今我们的斥候主动进入敌国地界了?” 陈平安说道:“这说明你们五陵国那位名动朝野的年轻儒将志向不小。一个年少投军,不到十年就做到一国边境正三品大将的人物,肯定不会简单。” 两骑早早离开径道,停马于路旁密林,拴马之后,陈平安和隋景澄站在一棵树上俯瞰战场。 荆南国一向是水军战力卓绝,是仅次于大篆王朝和南边大观王朝的强大存在,但是几乎没有可以真正投入战场的正规骑军。是这十数年间,那位外戚武将向西边接壤的后梁国大肆购买战马,才拉拢起一支人数在四千左右的骑军,只可惜出师无捷报,碰上了五陵国第一人王钝。面对这么一位武学大宗师,哪怕骑的马有六条腿也追不上,注定打杀不成,走漏军情,所以当年便退了回去。 反观五陵国的步卒骑军,在十数国版图上一直不出色,甚至可以说是颇为不济,但是面对只重水师的荆南国兵马,倒是一直处于优势。所以隋景澄身为五陵国人氏,觉得两拨斥候相遇后,定然是自己这一方的边军获胜。 但是战场形势竟然呈现出一边倒的局面。 前几轮弓弩骑射各有死伤,荆南国斥候小胜,射杀射伤了五陵国斥候五人,荆南国精骑自身只有两死一伤。 抽刀再战,双方一个擦身而过,又是五陵国秘密入境的斥候死伤更多。 双方交换战场位置后,两名负伤坠马的五陵国斥候试图逃出径道,被数名手持臂弩的荆南国斥候射中头颅、脖颈。 战场另外一端的荆南国坠地斥候下场更惨,被数支箭矢钉入面门、胸膛,还被一骑侧身弯腰,一刀精准抹在了脖子上,鲜血洒了一地。 位于战场南方的五陵国斥候,只有一骑双马继续南下。 其实双方斥候都不是一人一骑,但是狭路厮杀,急促间一冲而过,一些试图跟随主人一起穿过战阵的己方战马都会被对方凿阵之时尽量射杀或砍伤。所以那位五陵国斥候的一骑双马是以一位同僚果断让出坐骑换来的,不然一人一骑跑不远的。其余五陵国斥候则纷纷拨转马头,目的很简单,拿命来阻滞敌军斥候的追杀。当然还有那位已经没了战马的斥候,亦是深吸一口气,持刀而立。 沙场之上,且战且退一事,大队骑军不敢做,他们这拨骑军中最精锐的斥候其实是可以做的,但是如此一来,很容易连那一骑都没办法与这拨荆南国斥候拉开距离。 双方原本兵力相当,只是实力本就有差距,一次穿阵之后,加上五陵国一人两骑逃离战场,所以战力更加悬殊。 片刻之后,就是一地的尸体。 荆南国斥候有三骑六马默默追去,其余斥候在一名年轻武卒的发号施令下翻身下马,或是以轻弩抵住地上负伤敌军斥候的额头,砰然一声,箭矢钉入头颅。 也有荆南国两名斥候站在一名受伤极重的敌军骑卒身后,开始比拼弓弩准头,输了的人恼羞成怒,抽出战刀快步向前,一刀砍下头颅。 那名年轻武卒一直面无表情,一只脚踩在一具五陵国斥候尸体上,用地上尸体的脸庞缓缓擦拭掉手中战刀的血迹。 地上一具本该重伤而死的五陵国斥候骤然间以臂弩朝向一个走近他意欲割首领功的敌人,后者躲无可躲,下意识就要抬手护住面门。那名年轻武卒似乎早有预料,头也不转,随手丢出手中战刀,刀刃刚好砍掉那条持弩手臂。被救下一命的荆南国斥候勃然大怒,瞪大眼睛,泛起血丝,大步向前,就要将那断臂斥候砍成肉泥。不承想远处那年轻人说道:“别杀人泄愤,给他一个痛快,说不定哪天我们也是这么个下场。” 那名荆南国斥候虽然心中怒气冲天,仍是点了点头,默默向前,一刀戳中地上那人脖颈,手腕一拧之后,快速拔出。 没过多久,三骑斥候返回,手中多出了那个五陵国逃难骑卒的脑袋,无首尸体搁放在一匹辅马背脊上。 年轻武卒伸手接过一名下属斥候递过来的战刀,轻轻放回刀鞘,走到无头尸体旁边,搜出一摞对方收集的军情谍报。 年轻武卒背靠战马,仔细翻阅那些谍报,想起一事,抬头吩咐道:“自己兄弟的尸体收好后,敌军斥候割首,尸体收拢起来,挖个坑埋了。” 一名斥候壮汉竟是哀怨道:“顾标长,这种脏活累活自有附近驻军来做啊。” 年轻武卒笑了笑:“不会让你们白做的,我那两颗首级,你们自己商量着这次应该给谁。” 欢呼声四起。 最终,这拨战力惊人的荆南国斥候呼啸而去。 道旁密林中的树上,隋景澄脸色惨白,从头到尾,她一言不发。 陈平安问道:“为何不开口让我出手救人?” 隋景澄只是摇摇头。 两人牵马走出密林,陈平安翻身上马后,转头望向道路尽头。那年轻武卒竟然出现在远处,停马不前,片刻之后,那人咧嘴一笑,朝那一袭青衫点了点头,然后拨转马头,沉默离去。 隋景澄问道:“是隐藏在军中的江湖高手?” 陈平安轻轻一夹马腹,一人一骑缓缓向前,摇头道:“才堪堪跻身三境没多久,应该是在沙场厮杀中熬出来的境界,很了不起。” 隋景澄有些疑惑。因为对于一位随便斩杀萧叔夜的剑仙而言,一个不过武夫三境的边军武卒,怎么就当得起“很了不起”这个说法? 陈平安说道:“天底下所有的山巅之人,可能绝大部分都是这么一步步走过来的。” 两骑并驾齐驱,因为不着急赶路,所以马蹄轻轻,并不急促密集。 隋景澄好奇问道:“那剩余的人?” 陈平安笑道:“命好。” 隋景澄无言以对。 陈平安说道:“有些东西,你出生的时候没有,可能这辈子也就都没有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得认命。” 片刻之后,他又微笑道:“但是没关系,还有很多东西靠自己是可以争取过来的。如果我们一直死死盯着那些注定没有的事物,就真一无所有了。” 隋景澄觉得有道理,可是一想到自己的人生境遇,就有些心虚。 陈平安笑道:“生来就有不是更好的事情吗?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隋景澄大概是觉得受益匪浅,沉默片刻,转头笑道:“前辈,你就让我说几句肺腑之言嘛。” 陈平安说道:“闭嘴。” 幂篱之后,隋景澄眼神幽怨,抿起嘴唇。 两骑继续北游。 见过了狭路相逢的惨烈厮杀,后来也见过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的美好画面,还有一群乡野稚童追逐他们两骑身影的喧闹。 在一座名山大峰之巅,他们在山顶夕阳中无意间遇到了一个修道之人,正御风悬停在一棵姿态虬结的崖畔古松附近,摊开宣纸,缓缓作画。见到了他们,只是微笑点头致意,然后那位山上的丹青妙手便自顾自绘画古松,最后在夜幕中悄然离去。 隋景澄举目远眺那位练气士远去的身影,陈平安则开始走桩。 隋景澄收回视线后,小心翼翼问道:“前辈,我如果修成了仙法,再遇到那种边境厮杀,是不是想救人就可以救人?” 陈平安说道:“当然可以。但是你得想好,能不能承受那些你无法想象的因果。例如那名斥候被你所救,逃回了五陵国,那些谍报军情成功交到了边军大将手中,可能被搁置起来,毫无用处,也可能边境上因此启衅,多死了几百几千人,甚至牵一发而动全身,两国大战,生灵涂炭,最终千里饿殍,哀鸿遍野。” 隋景澄黯然无声。 陈平安走桩不停,缓缓道:“所以说修道之人不染红尘,远离人间,不全是冷漠无情,铁石心肠。你暂时不理解这些,没有关系,我也是真正修行之后,尝试换一种视角来看待山下人间,才慢慢想明白的。先前与你复盘峥嵘山小镇,你忘了吗?那盘棋局当中,你觉得谁该被救,应该帮谁?那个对前朝皇帝愚忠的林殊,还是那个已经自己谋划出一条生路的读书人,抑或那些枉死在峥嵘门大堂内的年轻人?好像最后一种人最该救,那你有没有想过,救下了他们,林殊怎么办,读书人的复国大业怎么办?再远一点,金扉国的皇帝与前朝皇帝,且不论人好人坏,双方到底谁对一国社稷苍生更有功劳,你要不要去知道?那些明明知晓真相、依旧愿意为那个前朝皇子慷慨赴死的江湖人又该怎么办?你当了好人,意气风发,一剑如虹,很痛快吗?” 隋景澄轻轻点头,盘腿坐在崖畔。清风拂面,她摘了幂篱,额头青丝与鬓角发丝扶摇不定。 陈平安来到她身边,却没有坐下:“做好人,不是‘我觉得’;做好事,不是‘我认为’。所以说,当个修道之人没什么不好,可以看得更多更远。”他取出那根许久没有露面的行山杖,双手拄杖轻轻晃了一下,“但是修道之人多了之后也会有些麻烦,因为追求绝对自由的强者会越来越多,而这些人哪怕只是轻轻的一两次出手,对于人间而言,都是天翻地覆的动静。隋景澄,我问你,一张凳子椅子坐久了,会不会摇晃?” 隋景澄想了想:“应该……肯定会吧?” 陈平安转头望去:“这辈子就没见过会摇晃的椅子?” 隋景澄不说话,眨了眨眼眸,神色有些无辜。 陈平安无奈道:“见也没见过?” 隋景澄有些羞赧。隋氏是五陵国一等一的富贵人家。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笑道:“这让我怎么讲下去?” 于是他收起了行山杖,继续走桩去了。 隋景澄有些失望,也有些没来由地开心。她自己也想不明白,可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距离绿莺国那座仙家渡口还远着呢,他们走得又不快。 她突然转头笑道:“前辈,我想喝酒!” 陈平安道:“花钱买,可以商量,不然免谈。” 隋景澄笑道:“再贵也买!” 结果陈平安摇头道:“一看就是欠钱赊账的架势,免谈。” 隋景澄哀叹一声,就那么后仰倒地,天幕中星星点点,如同最漂亮的一套百宝嵌,挂在人间万家灯火的上方。 荆南国河流密布,两骑依旧是昼夜兼程。只是怎么从荆南国去往北燕国有些麻烦,因为前不久两国边境上展开了一系列战事,是北燕国主动发起,许多数量在几百到一千之间的轻骑大肆入关袭扰,而荆南国北方几乎没有拿得出手的骑军能够与之野外厮杀,故而只能退守城池。因此两国边境关隘都已封禁,在这种情形下,任何武夫游历都会成为箭靶子。 不过陈平安还是决定拣选边境山路过关。 联系先前五陵国斥候对荆南国的渗透,隋景澄似有所悟。 这天黄昏里,他们骑马上山坡,看到了一座沿水而建的村落,火光四起。 在隋景澄以为前辈又会远观片刻再绕道而行的时候,他已经径直疾驰下坡,直奔村庄。隋景澄愣了一下,快马加鞭跟上。 进了村子后,宛如人间炼狱一般的场景,处处是被虐杀的尸体,妇人大多衣不蔽体,许多青壮男子的四肢被枪矛捅出一个窟窿后,挣扎着攀爬,带出一路的血迹,最终失血过多而死。还有许多被利刃切割出来的残肢断骸,许多稚童下场尤为凄惨。 隋景澄翻身下马,开始蹲在地上干呕。 陈平安闭上眼睛,竖耳聆听,片刻之后道:“没有活口了。” 隋景澄根本没有听进去,只觉得自己的胆汁都要吐出来。 陈平安蹲下身,拈起鲜血浸染的泥土,轻轻揉捏之后丢在地上,站起身,环顾四周,然后跃上屋脊,看着四周的脚步和马蹄痕迹,视线不断放远,最后飘落在地后,摘下养剑葫,递向隋景澄,然后将马缰绳一并交给她:“我们跟上去,追得上。你记得保护好自己。你单独留在这里未必安稳,尽量跟上我,马匹脚力不济的时候就换马骑乘。” 陈平安一掠而去,隋景澄翻身上马,强忍着晕眩,策马狂奔。 所幸那一袭青衫没有刻意倾力追赶,依旧照顾着隋景澄坐骑的脚力。 约莫小半个时辰,就在一处山谷浅水滩听到了马蹄声。 陈平安脚步不停:“已经追上了,接下来不用担心伤马,只管跟上我便是,最好别拉开两百步距离。但是要小心,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意外。” 隋景澄跃上另外一匹马的马背,腰间系挂着前辈暂放在她这里的养剑葫,开始纵马前冲。 边军精骑对于洗刷马鼻、喂养粮草一事有铁律,在这半路半溪的山谷当中,那支轻骑应该有所逗留,刚刚起身没多久。 那支轻骑尾巴上一拨骑卒刚好有人转头,看到了那一袭飞掠青衫、不见面容的缥缈身影后,先是一愣,随后扯开嗓子怒吼道:“武人敌袭!” 一袭青衫如青烟转瞬即至,训练有素的十数名精骑刚刚拨转马头,正要挽弓举弩,两骑腰间制式战刀不知为何铿锵出鞘,刹那之间,两颗头颅就高高飞起,两具无头尸体坠落马背。 那一袭青衫再无落地,只是弯腰躬行,一次次在战马之上辗转腾挪,双手持刀。 几个眨眼工夫,就有二十数骑被劈砍毙命,皆是一刀,或拦腰斩断,或当头一线劈开。 北燕国精骑开始迅速散开,纷纷弃弓弩换抽刀,也有人开始从甲囊当中取出甲胄,披挂在身。 有一位将领模样的精骑手持一杆长槊飞奔而来,一槊迅猛刺向那一袭青衫,后者正一刀刀尖轻轻一戳旁边骑卒的脖颈,刚刚收刀,借势要后仰掠去斩杀身后一骑,长槊刚好算准了对方去势。 隋景澄刚想要高呼小心,只是很快就住嘴。那一袭青衫不知如何做到的,在空中侧身,蹈虚向前,直直撞向了那长槊,任由槊锋刺中自己心口,然后一掠向前。那骑将怒喝一声,哪怕手心已经血肉模糊,依旧不愿松手。可是长槊仍然不断从手心先后滑去,剧烈摩擦之下,手心定然可见白骨。骑将心知不妙,终于要舍弃这杆祖传的长槊,但是倏忽之间,那一袭青衫就已经弯腰站在了马头之上,下一刻,一刀刺透他的脖颈,瞬间洞穿。不但如此,持刀之手高高抬起,骑将整个人都被带离马背。 战马之上,那一袭青衫手中那把北燕国边骑制式战刀,几乎全部都已刺透骑将脖子,露出一大截雪亮锋芒,因为出刀太快,刀身没有沾染一丝血迹。 陈平安猛然收刀,骑将尸体滚落马背,砸在地上。 借此机会,北燕国骑卒展开了一轮弓弩攒射。 陈平安双手持刀,青衫一振,所有箭矢在空中砰然碎裂。 脚下那匹战马瞬间断腿跪地,一袭青衫几乎不可见,唯有两抹璀璨刀光处处亮起,一如那村落火光,杂乱无序,却处处有死人。 两百骑北燕精锐,两百具皆不完整的尸体。 陈平安站在一匹战马的马背上,将手中两把长刀丢在地上,环顾四周:“跟了我们一路,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个机会,还不现身?” 水面不过膝盖的溪涧之中竟然浮现出一颗脑袋,覆有一张雪白面具,涟漪阵阵,最终有黑袍人站在那边,微笑嗓音从面具边缘渗出:“好俊的刀法。” 与此同时,各处崖壁之上飘落下数个黑衣白面具的刺客。 一个身姿婀娜的女子一手持水粉盒,拈兰花指,在往自己白皙脖子上涂抹脂粉;一个双手藏在大袖中;一个蹲在那骑将尸体身边,双指抵住那颗头颅的眉心;一个身材魁梧,如同一座小山,背负一张巨弓。 那个唯一站在水面上的黑袍人微笑道:“开工挣钱,速战速决,莫要耽误剑仙走黄泉路。” 那往脖子上涂抹脂粉的刺客嗓音娇媚道:“知道啦知道啦。” 她收起水粉盒在袖中,双手一抖袖,滑出两把熠熠生辉的短刀,篆刻有密密麻麻的古朴符箓花纹。在她缓缓前冲之时,左右两侧出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女子,随后又凭空多出两个,好似无止境。 百余个手持短刀的女子铺天盖地地从四面八方一起拥向陈平安,另有一个离开了战场,蜻蜓点水,不断更换轨迹,冲向坐在马背上的隋景澄,但是被养剑葫内一抹剑光穿透头颅,砰然一声,身躯化作一团青色烟雾。 那处真正的战场,一个个女子被拳拳打碎化作青烟。但是每一个女子的每一把短刀都锋利无比,绝非虚假的障眼法,不但如此,女子好似浑身暗器,令人防不胜防。若非那人是一位皮糙肉厚的金身境武夫,光是她这一手,恐怕早就死了几十次。 仙家术法便是如此,哪怕她只是一位观海境兵家修士,但是以量取胜,先天克制武夫。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从无绝对事。 一袭青衫骤然消失,来到一个身处战场边缘地带的女子身前,一拳洞穿她的心口,其余所有女子都蓦然停滞身形。 那女子惨然笑道:“为何知道我才是真身,明明脂粉盒不在我袖中的……”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下一刻,那女子便娇笑不已,化作一股青烟,其余所有女子也皆是如此。最终青烟汇聚在一处,浓烟滚滚,姗姗走出一名女子。她一手负后,揉了揉心口,笑道:“你找是找对了,可惜,只要没办法一口气打死全部,我就不会死。剑仙,你恼不恼火呀?” 女子负后之手打了个手势,那人点了点头,女子身躯炸开一大团青烟,一个个女子再度飞扑向那一袭青衫。 一拳过后,陈平安站在了女子所站位置,几乎全部女子都被铁骑凿阵式的雄浑拳罡震碎,只剩下一个不断有鲜血从雪白面具缝隙渗出的女子,她伸出手指,重重按住面具。 一个蹲在地上的矮小刺客点点头,站起身:“成了。靠你果然不行,差点误事。” 女子显然受了重伤:“若是没有我百般拖延,你能画成符阵?!” 隋景澄腰间养剑葫内掠出飞剑十五,剑光直去矮小阵师的一侧太阳穴。 矮小阵师在与女刺客言语之际便早已拈出一张金色符箓,微笑道:“既然知道你是一位剑仙,我会没有准备吗?” 他举起双指,符箓悬停在身侧,等待飞剑十五自投罗网。 飞剑十五却骤然画弧转身离去,返回养剑葫。 一抹白虹从陈平安眉心处掠出,剑光一闪。 不承想那人另外一手也已拈符高举,飞剑初一如陷泥泞,没入符箓当中,一闪而逝。 金色材质的符箓悬停在矮小阵师身前微微颤动,他微笑道:“得亏我多准备了一张价值连城的押剑符,不然就真要死翘翘了。你这剑仙怎的如此阴险,剑仙本就是山上杀力最大的宠儿了,还这么城府深沉,让我们这些练气士还怎么混?所以我很生气啊。” 在飞剑初一被押剑符困住后,陈平安脚下方圆五丈之内就出现了一座光华流转的符阵,光线交错,如同一副棋盘,然后不断缩小。但是那一条条光线的耀眼程度也越来越夸张,如同仙人采撷出最纯粹的日精月华。 矮小阵师扯了扯嘴角。此阵有两大妙处,一是让修士的灵气运转凝滞,二是无论被困之人是身怀甲丸的兵家修士还是炼神境的纯粹武夫,任你体魄坚韧如山岳,都要被那些纵横交错的光线脉络粘住魂魄,纠缠不休。这等鞭笞之苦已经不是什么肌肤之痛了,类似凡夫俗子或是寻常修士受那魂魄点灯的煎熬。 阵师骂了几句,又掏出一摞黄纸符箓悬停在押剑符附近,灵光牵引,似乎又是一座小符阵。 大局已定。那个站在水面上的雪白面具黑袍人瞥了眼战场上的尸体分布,然后开始在脑海中复盘先前那人的出手。 有件小事需要确定一下,现在看来已经可以收官了。 换成一般情况,他们若是仓促遇上这么一位极其擅长厮杀的金丹剑仙,也就只能等死,若是侥幸逃出一两个,就算对方心慈手软了。可山上修士之间的厮杀,境界、法宝自然极其重要,却也不是绝对的定数,而且天底下的战力从来不是一加一的简单事情。 他朝那个一直在收拢魂魄的刺客点了点头。后者站起身,开始步罡掐诀,心中默念。 符阵当中的陈平安本就身陷束缚,竟然一个踉跄,肩头一晃,需要竭力才可以稍稍抬起右手,低头望去,掌心脉络爬满了扭曲的黑色丝线,好像整条胳膊都已经被禁锢住。他握拳一震,仍是无法震去那些漆黑脉络。 与此同时,那名身材魁梧的刺客摘下巨弓,挽弓如满月。 河面上的黑袍人微笑道:“入了寺庙,为何需要左手执香?右手杀业过重,不适合礼佛。这一手绝学,寻常修士是不容易见到的。如果不是害怕有万一,其实一开始就该先用这门佛家神通来针对你。” 一支光华遍布流转的箭矢破空而去,陈平安用左手握住。但箭矢冲劲极大,他不得不转过脑袋才躲过箭尖,左手拳罡绽放,绷断了箭矢,坠落在地。 脚下那张不断缩小的棋盘最终无数条纤细光线犹如活物攀缘墙壁,如一张法网瞬间笼罩住他。而那魁梧壮汉挽弓射箭不停歇,皆被他拍飞,六支过后,河上黑袍人纹丝不动,一抹剑光激射而去。 陈平安伸手,以左手掌心攥住了那把凌厉飞剑。 龙门境瓶颈剑修的飞剑也是飞剑,何况只谈飞剑锋锐程度,已经不比寻常金丹剑修逊色了。 陈平安由于要阻挡禁锢飞剑,哪怕稍稍躲避,依旧被一支箭矢射透了左边肩头。箭矢贯穿肩膀之后去势依旧如虹,由此可见这种仙家箭矢的威力和挽弓之人的卓然膂力。 右手已经被神通禁锢,左肩再受重创,加上符阵缠身魂魄震颤,陈平安貌似已无还手之力了。隋景澄泪流满面,使劲拍打养剑葫,喊道:“快去救你主人啊,哪怕试试看也好啊。”可是她腰间唯有寂然。 隋景澄不是惜命不敢死,不是不愿意策马前冲,而是她知道,去了,只会给前辈增加危机。她开始痛恨自己这种冷冰冰的算计。 隋景澄一咬牙,一夹马腹,拈出三支金钗,开始纵马前奔。大不了我隋景澄先死,说不得还能够让前辈无须为自己分心,便自然不会耽误前辈杀敌脱身了。 浑身浴血、魂魄煎熬的陈平安左手一甩,将那把即将约束不住的手心飞剑丢掷出去,微笑道:“就这些?没有杀手锏了吗?” 那个以佛门神通禁锢他右手的刺客沉声道:“不对劲!哪有受此折磨都无动于衷的活人!” 陈平安右臂下垂,任由符阵覆身。一脚踏出,在原地消失。 先杀阵师。这是大隋京城那场惊险万分的厮杀之后,茅小冬反复叮嘱之事。 矮小阵师自然知道自己的重要性,地遁而走。 河上黑袍人的飞剑与挽弓人的飞剑、箭矢几乎同时激射向矮小阵师身前之地。但是那一袭青衫却没有出现,而是稍稍偏移五六步,左手攥住了女刺客的脖子提在空中,女子当场死绝,魂魄都已被如洪水倾泻的浑厚罡气瞬间炸烂。 将手中尸体丢向第二支箭矢,陈平安一跺脚,大地震颤。 闷哼一声,那阵师破土而出,出现在魁梧壮汉身后。陈平安随便一挥手,将押剑符和其余几张黄纸符箓一并打碎,然后再次消失,一拳洞穿了魁梧壮汉胸口。 透过心口后背的左手刚好五指攥住那阵师的面门,后者整颗头颅砰然绽开。 河上黑袍人叹息一声,收起了飞剑,身形迅速没入水中。只剩下那名能够以杀业多寡禁锢修士一条手臂的练气士的身躯颓然倒地,魂魄化作一缕缕青烟四散而逃。飞剑初一、十五齐出,飞快搅烂那一缕缕青烟。 陈平安依旧右臂下垂,肩头微晃,有些踉跄,一两步掠到溪涧之中,站在那黑袍人消逝处,手中多出一把剑仙,一剑刺下。整条溪涧的水流都砰然绽放,溅起无数的水花。 只是山巅附近有一抹身影贴着崖壁骤然跃起,化虹而去。 陈平安松开手,剑仙拉出一条极长的金色长线飞掠而去。 陈平安环顾四周,眯眼打量。飞剑初一、十五分别从两处窍穴掠回陈平安气府。 陈平安最后视线落在对岸一处石崖,缓缓走去:“真当我是三岁小儿?你不该祭出飞剑的,不然真就给你跑了。” 石壁之中迅猛掠出那个雪白面具黑袍人。 双方飞剑互换,陈平安左手护住心口,指缝间夹住那把飞剑,对方剑尖距离他的心脏只有毫厘之差,而对方眉心处与心口处都已经被初一、十五洞穿。 被陈平安双指拈住的那一柄飞剑瞬间黯淡无光,再无半点剑气和灵性。陈平安迅猛将其丢掷出去。 那个犹有一线气机却心知必死的黑袍人选择自尽,炸碎所有关键气府,不留半点痕迹。 陈平安倒掠出去,飘荡过溪涧,站在岸边,收回两把飞剑,一拳打散激荡气机的紊乱涟漪。 剑仙返回,被陈平安握在手中,他左手拄剑,深吸一口气,转头吐出一口淤血。 隋景澄策马前冲,然后翻身下马。 陈平安转过头,说道:“没事。” 隋景澄眨了眨眼睛,陈平安笑道:“对方没后手了。” 隋景澄这下子才眼眶涌出泪水,看着那个满身鲜血的青衫剑仙,哽咽道:“不是说了沙场有沙场的规矩,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干吗要管闲事?如果不管闲事,就不会有这场大战了……” 陈平安蹲在水边,用左手舀起一捧水,洗了洗脸。他望着重归平静的溪涧,淡然道:“我与你说过,讲复杂的道理,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简单地出拳出剑。” 隋景澄蹲在他身边,双手捧着脸,轻轻呜咽。 陈平安说道:“你运气好,那些刺客的尸体和附近地带去搜罗一番,看看有没有仙家法宝可以捡。” 隋景澄破涕为笑,擦了把脸,起身跑去搜寻战利品。 约莫一炷香后,两骑沿着原路离开山谷,去往那座村落。 陈平安身形微微摇晃,右胳膊已经稍稍恢复知觉。 隋景澄脸色好转许多,问道:“前辈,回去做什么?” 陈平安说道:“让那些百姓死有全尸。” 隋景澄使劲点头,然后又觉得有些愧疚。 陈平安缓缓说道:“不用如此。人力有穷尽时,就像你爹在行亭袖手旁观,事情本身无错,任何看客都无须苛求。只不过,有些人,事情无错再问心,就会是天壤之别了。隋景澄,我觉得你可以问心无愧。记住,遭逢劫难,谁都会有那有心无力的时刻,若是能够活下来,那么事后不用太过愧疚,不然心境迟早会崩碎的。” 隋景澄犹豫了一下,转头望去:“前辈,虽说小有收获,可是毕竟受了这么重的伤,不会后悔吗?” 陈平安抬起左手,向身后指了指:“这种问题,你应该问他们。” 隋景澄没有循着他的手指转头望去,只是痴痴望着他。 从暮色四合到深夜,再到拂晓时分。两骑缓缓离开村落,继续北行。 隋景澄一路沉默,在看到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酒的时候才开口问道:“前辈,这一路走来,你为什么愿意教我那么多?” 陈平安却答非所问:“你觉得洒扫山庄的王钝老前辈为人如何?” 隋景澄说道:“很好。” 陈平安又问道:“你觉得王钝前辈教出来的那几个弟子又如何?” 隋景澄答道:“虽然不熟悉那三人的真正性情,可至少瞧着都不错。” 陈平安点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有了王钝,就真的只是洒扫山庄多出一位庄主吗?五陵国的江湖,乃至于整个五陵国,受到了王钝一个人多大的影响?所以我想看看,未来五陵国隋氏多出一个修道之人后,哪怕她不会经常留在隋氏家族当中,可当她替代了老侍郎隋新雨,或是下一任名义上的家主,她始终是真正意义上的隋氏主心骨,那么隋氏会不会孕育出真正当得起‘醇正’二字的家风。” 隋景澄望向他,他自顾自说道:“我觉得是有希望的。” 最后陈平安微笑道:“我有落魄山,你有隋氏家族。一个人不要妄自尊大,但也别妄自菲薄。我们很难一下子改变世道许多,但是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改变世道。” 隋景澄嗯了一声。片刻之后,陈平安转过头,似乎有些疑惑。 隋景澄一头雾水:“前辈,怎么了?” 陈平安摇摇头,别好养剑葫:“先前你想要拼命求死的时候,当然很好,但是我要告诉你一件很没意思的事情——愿死而苦活,为了别人活下去,只会更让自己一直难受。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偏偏未必所有人都能够理解,你不要让那种不理解成为你的负担。” 隋景澄突然涨红了脸,大声问道:“前辈,我可以喜欢你吗?!” 陈平安神色自若,心如止水:“喜欢我?那是你的事情,反正我不会喜欢你。” 隋景澄如释重负,笑道:“没关系的!” 陈平安似乎想起了一件开心的事情,笑脸灿烂,没有转头,朝并驾齐驱的隋景澄伸出大拇指:“眼光不错。” 北游路上。 “前辈,别喝酒了,又流血不止了。” “没事,这叫高手风范。” “前辈,你为什么不喜欢我,是我长得不好看吗,还是心性不好?” “与你好不好没关系的。每一个好姑娘就该被一个好男人喜欢。你只喜欢他,他只喜欢你,这样才对。当然了,你岁数不小了,不算姑娘了。” “前辈!” “最后教你一个王钝老前辈教我的道理:要听得进去天花乱坠的好话,也要听得进去难听的真话。” 马蹄阵阵。 走着走着,家乡老槐树没了。 走着走着,心爱的姑娘还在远方。 走着走着,年年垄上花开春风里,最敬重的先生却不在了。 走着走着,最仰慕的剑客已经许久未见,不知道还戴不戴斗笠,有没有找到一把好剑。 走着走着,最要好的朋友不知道有没有见过最高的山岳、最大的江河。 走着走着,曾经一直被人欺负的鼻涕虫变成了他们当年最厌恶的人。 走着走着,脚上就很多年再没穿过草鞋了。 洒扫山庄一个名叫陆拙的王钝弟子寄出了一封信,这封信随后又被收信人以飞剑传信的仙家手段寄给了一个姓齐的山上人。 陆拙与那人曾经在江湖上偶然相遇,相互引为知己。可事实上,那位朋友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反观陆拙,习武天赋很一般。不提那么多山上的修道之人,哪怕是相较于同门的傅楼台、王静山,还有那对小师妹小师弟,陆拙都属于天赋最差的那个,所以陆拙对自己最终在洒扫山庄的位置就是能够接替已经年迈的大管家,好歹帮师兄王静山分担一些琐事。 陆拙喜欢洒扫山庄,喜欢这边的热热闹闹,人人和气。师父和同门都很照顾他,他觉得自己没什么本事照顾他们,那就多照顾一些他能够照顾的人,比如那些庄子上的老幼妇孺。 陆拙平时喜欢看王静山一丝不苟地传授小师弟剑术。小师妹总是懊恼自己长得黑了些,不够水灵漂亮,何况她的刀法好像距离大师姐总是那么遥远,都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追上。陆拙也不知道如何劝慰,只是愿意听她说那些细细碎碎的忧愁。 已经好几年没走江湖的师父又离开了山庄,陆拙不知道这一次,师父又会带着什么样的江湖故事回来。 王钝悄然离开,却去了趟江湖之外的地方,找到了大弟子傅楼台。在一座距离山庄有一段路程的小郡城,与那平庸男人喝了一顿酒。 傅楼台学了些厨艺,亲自炒了三碟佐酒菜,滋味是真不咋的,花生米太咸,藕片太淡,匀一匀就好了。只是看着弟子的眼神和那年轻男人的笑容,王钝也就没说什么,毕竟酒水还行,可惜是他自带的,庄子里边其实还是藏着几坛瘦梅酒的。 那个男人不善言辞,只是喝酒,也无半句漂亮话,听到王钝聊着庄子上的大小事情,每次告一段落,就主动敬酒,王钝也就与他走一个。傅楼台安安静静坐在一旁。 一壶酒,两个大老爷们喝得再慢,其实也喝不了多久。 王钝最后说道:“与你喝酒,半点不比与那剑仙饮酒来得差了。以后若是有机会,那位剑仙拜访洒扫山庄,我一定拖延他一段时日,喊上你和楼台。” 男子有些急眼了,赶紧放下酒杯和筷子:“使不得使不得,聊不来的,与剑仙同桌,我会半句话说不出口。” 王钝笑道:“你们会聊得来的,相信我。聊过之后,我看山庄哪个小崽子还敢瞧不起你。” 满脸涨红的男人犹豫了一下:“楼台跟了我,本就是受了天大委屈的事情,她的师弟师妹们不太高兴,这是应该的,何况已经很好了,说到底,他们还是为了她好。明白这些,我其实没有不高兴,反而还挺开心的,自己媳妇有这么多人惦念着她好,是好事。” 王钝拿起酒壶往酒杯里倒了倒,就几滴酒,伸手示意傅楼台不用去拿新酒,对那年轻人说道:“你能这么想,傅楼台跟了你,就不算委屈。”他打开包裹取出一壶酒,“别的礼物没有,就给你们带了壶好酒。我自己只有三壶,一壶喝了大半,一壶藏在了庄子里边,打算哪天金盆洗手了再喝。这是最后一壶了。” 傅楼台是识货的,问道:“师父,是仙家酒酿?” 王钝笑着点头:“跟那位剑仙切磋拳法之后,对方见我武德比武功还要高,就送了我三壶。没法子,人家非要送,拦都拦不住啊。” 傅楼台笑道:“别人不知道,我会不清楚?师父你多少还是有些神仙钱的,又不是买不起。” 王钝摇摇头:“不一样。山上人有江湖气的不多。” 傅楼台是直性子:“还不是显摆自己与剑仙喝过酒?如果我没有猜错,剩下那壶酒,离了这儿,是要与那几位江湖老朋友共饮吧,顺便聊聊与剑仙的切磋?” 男人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傅楼台说道:“没事,师父……” 王钝悻悻然,笑骂道:“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走了走了,别送,以后有空就常去庄子看看,也是家。” 夫妇二人还是送到了家门口,黄昏里,夕阳拉长了老人的背影。 男人轻轻握住傅楼台的手,愧疚道:“被山庄瞧不起,其实我心里还是有一些疙瘩的,先前与你师父说了谎话。” 傅楼台轻轻握住他的手:“没事。我知道,师父其实也知道。” 杜俞没敢立即返回鬼斧宫,而是一个人悄悄走江湖。 许多江湖不平事,以及一些山上修士的偶然纷争,杜俞还是选择了冷眼旁观。 如今他是真见着了谁都觉得是深藏不露的高人,一时半会儿还没能缓过来。 他有些懊恼,到底什么时候才可以当一回侠义心肠的好人? 结果有次撞见了一场实力悬殊的江湖追杀,一群黑道上有头有脸的大老爷们儿追杀一名白道子弟。杜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趴了那些绿林好汉,然后扛着那个年轻人就跑,跑出去几十里后,将那个被救之人往地上一丢,他自己也跑了。不光是那个年轻人呆呆坐在地上,愣在当场,身后远处那些七荤八素的江湖匪人也一个个莫名其妙。 骸骨滩披麻宗。 壁画城里只剩下一间铺子了,生意冷清,但是由于只剩下一家,勉强可以维持,还是会有些慕名而来的顾客。 庞兰溪这天难得有闲,便下了山,来这儿打下手帮忙。 虽说庞兰溪的修行任务越来越繁重,两人见面的次数相较于前些年其实是属于越来越少的。可是少女眉眼明亮,她从未如此憧憬以后的生活。哪怕没有见到庞兰溪的时候,她也少了许多忧愁。 金乌宫柳质清独自枯坐于山峰之巅,只有包括金乌宫宫主在内寥寥无几的修士知道这位小师叔是开始闭关了,而且时日不短,所以近期封山,不允许任何人登山。 至于为何柳质清会坐在山顶闭关,本就屈指可数的几人当中更是无人知晓,也没谁胆敢过问。 骸骨滩摇曳河上游的一座仙家渡口,一对难得在仙家客栈入住多日的野修夫妇,当终于跻身洞府境的妇人走出房间后,男子热泪盈眶。 两人一起步入屋子,关上门后,妇人轻声道:“我们还剩下那么多雪花钱。”她擦了擦眼泪,“我知道,在送我们那几副鬼蜮谷白骨后,那位剑仙根本就没想着返回奈何关集市找我们。为什么呢?” 男人笑道:“欠着,留着。有无机会遇上那位恩人,咱们这辈子能不能还上,是我们的事情。可想不想还,也是我们的事情。” 在苍筠湖湖君殷侯出钱出力的暗中谋划下,随驾城火神祠庙得以重建,新塑了一尊彩绘神像,香火鼎盛。 至于城隍庙,则迟迟未能建成,朝廷也久久未曾敕封新城隍。 随驾城内,一对陋巷少年被一群青壮地痞堵住小巷两端,手持棍棒,笑着逼近。其中一个高大少年双手撑在墙壁之间,很快就攀缘到墙头。另外一个瘦弱少年也依葫芦画瓢,只是速度缓慢,被一人狠狠拽住脚踝摔在地上,一棍子朝他脑袋上砸去。 瘦弱少年以手臂护住脑袋,被打得倒退贴墙。 那个原本已经可以逃走的少年轻轻跃下,由于离地有些高,身形矫健的少年几次踩踏小巷左右墙壁,落在地上,乱拳打倒了几人后,依旧双拳难逃四手,很快被一顿棍棒伺候,但仍竭力护住身后那靠墙瘦弱少年。 最后,高大少年的脑袋被人按在地上,瘦弱少年被打得贴着墙根满地打滚。 一个青壮地痞一脚踩在高大少年脑袋上,伸伸手,让人端来一只早就准备好的白碗,后者捏着鼻子,飞快将那白碗放在地上。 “敢坏我们的好事,就该让你们长点记性。”青壮男子丢了一串铜钱在白碗旁边,“瞧见没,钱和饭都给你备好了。吃完了碗里的,钱就是你们的了,若是吃得快,说不定还可以挣一粒碎银子,不吃的话,我就打断你们的一条腿。” 高大少年死活不肯,那瘦弱少年哀号一声,原来是被一棍子打在了后背上。 最后,那拨地痞哈哈大笑,扬长而去,当然没忘记捡起那串铜钱。 高大少年蹲在墙根,呕吐不已。 鼻青脸肿的瘦弱少年抱腿靠墙而坐,哭出声来。 高大少年挣扎着起身,最后坐在朋友一旁:“没事,总有一天,我们可以报仇的。” 瘦弱少年沉默许久,止住了哭声,怔怔出神,最后轻声说道:“我想成为剑仙那样的人。”他擦了擦眼泪,不敢看身边的高大少年,“是不是很傻?” 高大少年揉了揉他的脑袋:“可以啊,这有什么不可以的,说不定那位剑仙跟咱们一般岁数的时候还不如咱们呢!你不是总喜欢去学塾偷听老夫子讲课嘛,我最喜欢的那句话到底怎么说来着?” 瘦弱少年说道:“有志者事竟成!”然后低下头,“可是我哪怕有了本事,也不想跟这些只会欺负人的混子一样。” 高大少年笑道:“没事,等我们都成了剑仙那样的人,你就专门做好事,我……也不做坏事,就专门欺负坏人!来,击掌为誓!” 两个少年一起举起手掌,重重击掌。 高大少年转头对瘦弱少年呼出一口气:“香不香?” 瘦弱少年赶紧推搡了对方一把,两人你来我往,很快一起疼得龇牙咧嘴,最终都大笑起来。他们一起仰头望去,小巷狭窄,好像天大地大,只有一条线的光亮和出路。 但是毕竟那条光线就在他们的头顶,并且被他们看到了。 梳水国,宋雨烧在盛夏时分离开山庄,去小镇熟悉的酒楼,坐在老位置,吃了顿热气腾腾的火锅。 老人得意扬扬,自言自语道:“小子,瞧见没,这才是最辣的,以前还是照顾你口味了。剑术是你强些,这吃辣,我一个能打你好几个陈平安。” 彩衣国,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妪躺在病榻上,一只干枯手掌被坐在床头的妇人轻轻握住。 已经油尽灯枯的老妪竭力睁开眼睛,呢喃道:“老爷、夫人,今年的酒还没酿呢,陈公子若是来了,便要喝不上了……” 妇人泪眼蒙眬,轻轻俯身,小声道:“莫怕莫怕,今年的酒水,我会亲手酿造的。” 老妪碎碎念叨,声音已经细若蚊蝇:“还有陈公子最喜欢吃那冬笋炒肉,夫人记得给他拿大白碗盛酒,不要拿酒杯……这些本该奴婢来做的琐碎事,只能有劳夫人了,夫人别忘了,别忘了。” 当初崔东山离开观湖书院后,周矩便觉得这是一个妙人。 在崔东山离开没多久,观湖书院以及北边的大隋山崖书院都有了些变化。 从书院圣人山长开始,到各位副山长,所有的君子贤人,每年都必须拿出足够的时间去各大王朝的书院、国子监开课讲学,而不再是圣人为君子传道、君子为贤人授业、贤人为书院书生讲学。 大骊所有版图之内,私家学塾除外,所有城镇、乡野学塾,藩属朝廷、衙门一律为那些教书匠加钱。至于加多少,各地酌情而定。已经教书授业二十年以上的,一次性获得一笔酬劳。此后每十年递增,皆有一笔额外赏钱。 这一天,游手好闲的白衣少年郎终于看完了从头到尾的一场热闹,飘然落在一座再无活人的富豪宅邸内。最后,他与一个丫鬟身份的妙龄少女并肩坐在栏杆上。 少女路过后院时,被那与人偷情、事情泄露的夫人牵连,被一对义兄弟一记尖刀捅死了。那位夫人更惨,被那愤恨不已的宅子老爷活剐了。当时揭发嫂子与那汉子的义弟眼神炙热,握刀之手轻轻颤抖。 他第一次见到嫂子的时候,妇人笑容如花,招呼了他之后,便施施然去往内院,掀起帘子跨过门槛的时候,绣花鞋磕绊脱落,妇人停步,却没有转身,以脚尖挑起绣花鞋,跨过门槛,缓缓离去。在那之后,他始终克制隐忍,只是忍不住多看她几眼而已,所以他才能看到那一桩丑事。 崔东山双手放在膝盖上,与身边那个早已死透的可怜婢女好似闲谈道:“以后的世道,可能要更好,可能会更坏,谁知道呢?” 一个身背巨大剑架、把把破剑如孔雀开屏的杂种少年与师父一起缓缓走向剑气长城。先前师父带他去了一趟那处天底下最称得上是禁地的场所,一座座宝座空悬,高低不一。师父带着他站在了属于师父的那个位置上。 “师父,那位老大剑仙,与你的朋友阿良,到底谁的剑更快?” “不好说。” “师父,为什么挑我做弟子?我一直想不明白,今天以前,其实都不太敢想。” “因为你是我们蛮荒天下有希望出剑最快的人。你兴许不会成为那个站在战场最前边的剑客,但是你将来肯定可以成为压阵于最后的剑客。” 少年惶恐道:“我怎么跟师父比?” 那个汉子掐住少年的脖子缓缓提起:“你可以质疑自己是个修为缓慢的废物,是个出身不好的杂种,但是你不可以质疑我的眼光。” 他一手掐住少年脖子,一手指指点点,为少年讲述那些悬空王座分别都是谁的位置。最后他松开手,面无表情道:“你要做到的,就是如果哪天看他们不顺眼了,可以比师父少出一剑就行。什么时候我确定你这辈子都做不到了,你就可以死了。不是所有与你资质一样好的都可以有你这样的机遇,所以你要珍惜现在的时时刻刻。” 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人与一个不戴道冠的少年道人开始一起游历天下,都换上了辨认不出道统身份的道袍。 前者对于后者的要求只有一点,随心所欲,一切作为只需要顺从本心,可以不计后果。不过有个前提,量力而行,别自己找死。 少年道人有些犹豫,便问了一个问题:“可以滥杀无辜吗?” 年轻道人笑眯眯点头,回答“当然”二字,停顿片刻,又补充了四个字:“如此最好。” 少年道人点了点头。 然后年轻道人问道:“你知道什么叫无辜吗?又知道什么叫滥杀吗?” 少年道人陷入沉思。 年轻道人摇摇头:“原先你是知道的,哪怕有些肤浅,可现在是彻底不知道了。所以说,一个人太聪明也不好。曾经,我也有过相似的询问,得出来的答案比你的更好,好太多了。” 少年脸色惨白,哪怕他是道祖的关门弟子。因为这位小师兄是掌教陆沉,白玉京如今的主人。 面对这位一巴掌将自己打成肉泥的小师兄,少年打心底敬畏。 离开白玉京之初,陆沉笑眯眯道:“吃过底层挣扎的小苦头,享受过白玉京的仙家大福气,又死过一次,接下来就该学会怎么好好活了,就该走一走山上山下的中间路了。” 当时他问陆沉:“小师兄,需要很多年吗?” 陆沉回答:“若是学得快,几十年就够了;学得慢,几百年一千年都很正常。” 陆沉笑嘻嘻的:“放心,死了的话,小师兄道法还不错,可以再救你一次。” 事实上,少年道人在死而复生之后,这副皮囊身躯简直就是世间罕见的天生道骨,修行一事一日千里,“生来”就是洞府境。不但如此,在三处本命窍穴当中安安静静搁置了三件仙兵,等他去慢慢炼化。 根据小师兄陆沉的说法,这是三位师兄早就准备好的礼物,要他放心收下。 除此之外,少年道人最差的一件家当,是那件穿着的名为“莲子”的半仙兵法袍。品秩相对最低,可如今青冥天下除了屈指可数的得道仙人,恐怕已经没人知道这件法袍的来历了。简单来说,穿着这件道门法袍,少年道人就算去了其余三个天下或某个最凶险之地,坐镇之人境界越高,他就越安全。他伸长脖子给人杀,对方都要捏着鼻子,乖乖恭送出境。 有一天闲来无事,陆沉在云海之上独自打谱,少年道人盘腿坐在一旁。 陆沉微笑道:“齐静春这辈子最后下了一盘棋。黑白分明的棋子,纵横交错的形势,规矩森严,已经是结局已定的官子尾声。当他决定下出生平第一次逾越规矩,也是唯一一次无理手的时候,便再没有落子。但是他看到了棋盘之上光霞璀璨,七彩琉璃。” 少年道人好奇问道:“这是小师兄亲眼所见,推衍出来的?” 陆沉摇头道:“不是,是我们师父与我说的,更是齐静春对我们师父说的。” 少年道人咂舌。 陆沉笑眯起眼,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放在少年脑袋上:“齐静春敢这么给予一个泥腿子少年那么大的希望!你呢?!我呢?” 少年道人在人间长久游历之后已经越发成熟,福至心灵,灵犀一动,便脱口而出道:“与我无关。” 陆沉收回手,哈哈大笑。师兄弟二人继续行走青冥天下。 少年道人有一天问:“小师兄这么陪我逛荡,离开白玉京,不会耽误大事吗?” 陆沉摇头笑道:“世间从来无大事。” 落魄山竹楼。 崔诚难得走出了二楼,朱敛、郑大风、魏檗都已经齐聚。 魏檗手中握着那把当年陈平安从藕花福地带出的桐叶伞。 崔诚点点头,然后说道:“把裴钱带过来,一起进去。既然是将藕花福地一分为四了,我们占据其一,那就让朱敛和裴钱先去看看。” 魏檗施展本命神通,那个在骑龙巷后院练习疯魔剑法的黑炭丫头突然发现一个腾空一个落地就站在了竹楼外边,大怒道:“干吗呢?我练完剑法还要抄书的!” 魏檗正色道:“你和朱敛去一趟藕花福地的南苑国。” 裴钱目瞪口呆。 魏檗撑开伞,松手后,不断有宝光从伞面流淌倾泻而下。朱敛拉着裴钱走入其中。 下一刻,朱敛和裴钱就一步跨入了南苑国京城,裴钱揉了揉眼睛,竟是那条再熟悉不过的街道,那条小巷就在不远处。 小雨时节,裴钱带着那根行山杖胡乱挥舞,哈哈大笑。 一位青衫老儒士掠空而至——南苑国国师种秋。 朱敛瞥了眼:“哟,高手。” 种秋看到两位“谪仙人”出现在南苑国京城似乎并不疑惑,反而笑道:“陈平安呢?” 裴钱一挑眉,挺起胸膛,老气横秋道:“我师父没空,让我这个开山大弟子先来看看你们!对了,我叫裴钱!贼有钱的那个钱!” 然后她如遭雷击一般,再无半点嚣张气焰,甚至有些手脚冰凉。之后,她一直浑浑噩噩,直到离开了藕花福地才稍稍回过神。 魏檗和郑大风都觉得古怪,朱敛摇摇头,示意不用多问。 这天,裴钱是人生中第一次主动登上竹楼二楼,打了声招呼,得到许可后,她才脱了靴子,整齐放在门槛外边,就连那根行山杖都斜靠外边墙壁,没有带在身边。她关上门后,盘腿坐下,与那位光脚老人相对而坐。 崔诚问道:“找我何事?难不成还要与我学拳?” 不知为何,这么多年一直没长大的黑炭丫头使劲点头:“要学拳!” 崔诚问道:“不怕吃苦?” 裴钱眼神坚毅:“死也不怕!” 崔诚嗤笑道:“好大的口气!到时候又哇哇大哭吧?这会儿落魄山可没有陈平安护着你了,一旦决定与我学拳,就没有回头路了。” 裴钱沉声道:“我想过了,就算我到时候会哭、会反悔,你也一定要把我打得不敢哭、不敢反悔!” 崔诚似乎对于这个答案有些意外,爽朗大笑,最后看着那个小丫头的双眼:“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学拳?” 裴钱双拳紧握,沉默许久,才开口道:“我裴钱谁都可以比不过,唯独一个人我不能输给他!绝对不可以!” 崔诚哦了一声:“好,那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关门嫡传了。放心,不需要有那狗屁师徒名分。” 裴钱抬起手,抹了把眼泪,重重点头,站起身,向这位老人鞠躬致谢。 在陈平安面前从来没有虚架子的光脚老人竟然站起身,双手负后,郑重其事地受了这一拜。 裴钱一脚向前踩地,一脚后撤,拉开一个拳架:“来!” 崔诚一闪而逝,一手将黑炭小姑娘的头颅按在墙壁之上,裴钱浑身骨骼咯吱作响,七窍流血。 崔诚微笑道:“还要学吗?!” 裴钱怒吼道:“死也要学!” 崔诚点头道:“很好。” 当初在南苑国京城,小巷里走出了一个青衫少年郎,他撑着油纸伞,笑容和煦,望向裴钱,微微讶异之后,嗓音温醇道:“裴钱,好久不见。” 第160章 《一洲皆起剑》:遇陆地蛟龙 北燕国地势平坦,新帝登基后,励精图治,又有两处养马之地,故而骑军战力远胜荆南、五陵两国,再往北就是自古多有仙人事迹流传的绿莺国,文人笔札和志怪小说,多与水精蛟龙有关。 隋景澄头戴幂篱,又有法袍竹衣穿在身上,虽然大暑时节,烈日曝晒,白天骑马赶路,依旧问题不大,反而人照顾马更多一些。 这天两骑停在河畔树荫下,河水清澈,四下无人,她便摘了幂篱,脱了靴袜,双脚没入水中时,长呼出一口气。 陈平安坐在不远处,取出一把玉竹折扇,却没有扇动清风,只是摊开扇面,轻轻晃动,上边有字如浮萍凫水溪涧中。先前隋景澄见过一次,陈平安说是从一座名为春露圃的山上府邸的一艘符箓宝舟上剥落下来的仙家文字。 隋景澄其实有些担心陈平安的伤势。陈平安左侧肩头被修道之人的一支强弓箭矢直接洞穿,又被符阵缠身,她无法想象,为何陈平安好似没事人一样,这一路行来,只是经常轻揉右手。 隋景澄转头问道:“前辈,是曹赋师父和金鳞宫派来的刺客吗?” 陈平安点点头:“只能说是可能性最大的一种。那拨刺客特征明显,是北俱芦洲南方一座很有名的修行门派。说是门派,除了割鹿山这个名字之外,却没有山头根基,所有刺客都被称为无脸人,三教九流百家的修士,都可以加入,但是听说规矩比较多。如何加入,怎么杀人,收多少钱,都有规矩。” 陈平安笑道:“割鹿山还有一个最大的规矩,收了钱派遣刺客出手,只杀一次,不成,则只收一半定金,无论死伤多么惨重,剩余一半就都不与雇主讨要了,而且在此之后,割鹿山绝对不会再对刺杀未果之人出手。所以我们现在,至少不用担心割鹿山的袭扰。” 隋景澄叹了口气,有些伤感和愧疚:“说到底,还是冲着我来的。” 别看陈平安一路上云淡风轻,可是隋景澄心细如发,知道那一场刺杀,陈平安应对得并不轻松。 陈平安合拢扇子,缓缓道:“修行路上,福祸相依,大部分练气士,都是这么熬出来的,坎坷可能有大有小,可是磨难一事的大小,因人而异。我曾经见过一对下五境的山上道侣,女子修士就因为几百枚雪花钱,迟迟无法破开瓶颈,再拖延下去,就会好事变坏事,而且还会有性命之忧,双方只好涉险进入南边的骸骨滩搏命求财。他们夫妻那一路的心境煎熬,你说不是苦难?不但是,而且不小。不比你行亭一路,走得轻松。” 隋景澄笑了:“前辈是不是碰巧遇上,便帮了他们一把?” 陈平安没说什么,隋景澄便知道了答案。 陈平安以折扇指了指隋景澄。隋景澄会心一笑,盘腿而坐,闭上眼睛,静心凝神,开始呼吸吐纳,修行那本《上上玄玄集》所记载的口诀仙法。 修道之人,吐纳之时,四周会有微妙的气机涟漪,蚊蝇不近,可以自行抵御寒意暑气。 隋景澄虽然修道未成,但是已经有了气象雏形,这很难得。就像当年陈平安在小镇练习撼山拳,虽然拳架尚未稳固,自己亦浑然不觉,但是全身拳意流淌,才会被马苦玄那个真武山的护道人一眼看穿。所以说隋景澄的资质是真的好,只是不知当年那位云游高人为何赠送三物后,从此泥牛入海,三十余年没有音讯。今年显然是隋景澄修行路上的一场大劫难,照理说那位高人哪怕是在千万里之外,冥冥之中,应该还是有些玄之又玄的感应的。 关于高人的相貌,更是古怪,类似那本小册子,隋景澄可看不可读,不然就会气机紊乱,头脑眩晕。 隋景澄前些年询问府上老人,都说记不真切了,连自幼读书便能够过目不忘的老侍郎隋新雨都不例外。 陈平安知道这就不是一般的山上障眼法了。 隋景澄睁眼时,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她身上霞光流淌,竹衣法袍亦有灵气溢出,两股光彩相得益彰,如水火交融,只不过寻常人只能看个模糊,陈平安却能够看到更多。当隋景澄停下气机运转之时,身上异象便瞬间消散。显而易见,那件竹衣法袍,是高人精心挑选,让隋景澄修行小册子上记载的仙法时,能够事半功倍,可谓用心良苦。 气象高远,光明正大。 所以陈平安更倾向于那位高人,对隋景澄并无险恶用心。 只不过还需走一步看一步,毕竟修行路上,必得一万个小心,否则可能就因为一个不小心而功亏一篑。 两人非但没有刻意隐藏行踪,反而一直留下蛛丝马迹,就像在洒扫山庄的小镇那样,如果就这么一直走到绿莺国,那位高人还没有现身,陈平安就只能让隋景澄登上仙家渡船,去往骸骨滩披麻宗,再去宝瓶洲牛角山渡口,按照隋景澄自己的意愿,在崔东山那边记名,跟随崔东山一起修行。相信以后若是真正有缘,隋景澄自会与那位高人再会,重续师徒道缘。 到了王钝老前辈指明的那座绿莺国渡口时,陈平安最想知道的是大篆京城那边,玉玺江水蛟的动静。猿啼山剑仙嵇岳,是否已经与那个十境武夫交上手? 隋景澄穿好袜靴,站起身,抬头看了眼天色,先前还是烈日当空、暑气蒸腾,这会儿就已经乌云密布,有了暴雨将至的迹象。 陈平安已经率先走向拴马处,提醒道:“继续赶路,最多一炷香就要下雨,你可以直接披上蓑衣了。” 隋景澄小跑过去,笑问道:“前辈能够预知天象吗?先前在行亭,前辈也是算准了雨歇时刻。我爹说五陵国钦天监的高人,才有如此本事。” 陈平安戴好斗笠,披好蓑衣,翻身上马后,说道:“想不想学这门神通?” 隋景澄点头道:“当然!” 陈平安笑道:“你下地干活十数年,一年到头跟老天爷讨饭吃,自然而然就学会看天望气了。” 隋景澄无言以对。 陈平安其实只说出了一半的答案,另外一半是因为自己是武夫,能够清晰感知诸多天地细微。例如清风吹叶、蚊蝇振翅、蜻蜓点水,在陈平安眼中耳中都是不小的动静,但与隋景澄这个修道之人说破天去,也是废话。 一场滂沱大雨如约而至。 两骑缓缓前行,并未刻意躲雨。隋景澄对于北游赶路的风吹日晒雨打,从来没有任何抱怨和叫苦,结果很快她就察觉到这亦是修行。若是马背颠簸的时候,自己还能够找到一种合适的呼吸吐纳,哪怕是在大雨之中,她依旧可以保持视野清明;酷暑时分,甚至偶尔能够看到那些隐藏在朦胧雾气中的纤细“水流”的流转。陈平安说那就是天地灵气,所以隋景澄经常会在骑马的时候弯来绕去,试图捕捉那些一闪而逝的灵气脉络,她当然抓不住,但是身上那件竹衣法袍却可以将灵气吸纳起来。 大雨难久,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两骑摘了蓑衣,继续赶路。 赶在夜禁之前,两骑在一座绕水郡城歇脚。河水上游有一座水神祠,但这还不是最值得一去的理由,主要是因为山水相依,河水名为杳冥河,山名为峨峨山,山水神祇的祠庙,相距不远,不足三里路,陈平安说这是极为罕见的场景,必须看一看。隋景澄其实一直不太明白,为何陈平安这么喜欢游览名胜古迹,只是害怕这里边有山上的讲究,就只好藏在心里。 北燕国市井,斗蟋蟀成风。多有百姓出城去往荒郊野岭,夜间捕捉蟋蟀转手卖钱。文人雅士关于蟋蟀的诗词曲赋,北燕国流传极多,多是针砭时事,暗藏讥讽,只是历朝历代文人志士的忧心,唯有以诗文解忧,达官显贵的豪宅院落和市井坊间的狭小门户,依旧乐此不疲,蟋蟀啾叫,响彻一国朝野。 所以先前两骑入城之时,出城之人远远多于入城之人,人人携带各色蟋蟀笼,也是一桩不小的怪事。 客栈占地颇大,据说由一座裁撤掉的大驿站改造而成。客栈如今的主人,是一个京城权贵子弟,低价购入,一番重金翻修之后,生意兴隆,故而许多墙壁上还留有文人墨宝,后边还有茂竹池塘。 夜间陈平安走出屋子,在杨柳依依的池塘边小径散步,等到他要返回屋子练拳之时,头戴幂篱的隋景澄站在小路上,陈平安说道:“问题不大,你一个人散步无妨。” 隋景澄点点头,目送陈平安离去后,她走了一圈就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陈平安继续练习六步走桩,运转剑气十八停,只是依旧未能破开最后一个瓶颈。 偶尔陈平安也会瞎琢磨,自己练剑的资质,有这么差吗? 当年过了倒悬山,剑气长城那些年轻天才,好像很快就掌握了剑气十八停的精髓。 不过陈平安也有理由安慰自己,十八停途经的关键窍穴中就有那三缕“极小剑气”的栖息地,阻碍极大。最后一个瓶颈,就在于气机被阻拦在其中一处,每次途经此处关隘,便阻滞不前。 停下拳桩,陈平安开始提笔画符,符纸材质都是最普通的黄纸,不过相较于一般的下五境云游道人最多只能以金银粉末作为画符“墨水”,陈平安在春露圃老槐街购买了不少山上丹砂,瓶瓶罐罐一大堆,多是三两枚雪花钱一瓶,最贵的一大瓷罐,价值一枚小暑钱。这段路途,陈平安用去不少于三百张各色符箓,山谷遇袭一役,证明有些时候,以量取胜,是有道理的。 隋景澄手气不错,从那名阵师身上搜出了两部秘籍,一本符箓图谱,一本失去书页的阵法真解,还有一本类似随笔感悟的笔札,详细记载了那名阵师学符以来的所有心得。陈平安对这本心得笔札,最为看重。 当然,还有魁梧壮汉身上,一副品秩不低的神人承露甲,以及那张大弓与所有符箓箭矢。还要加上那名女刺客的两柄符刀,符刀上分别篆刻有“朝露”“暮霞”。可惜一枚雪花钱都没有。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事,是最接近藕花福地那场围杀氛围的交手。虽让陈平安受伤颇重,却也受益匪浅。 闲来无事,与隋景澄以棋局复盘时,隋景澄好奇询问:“前辈原来是左撇子?” 陈平安点了点头:“从小就是。但是在我练拳之后,离开家乡小镇没多久,就一直假装不是了。” 那拨割鹿山刺客的领袖,那个河面剑修当时安静观战,就是为了确定万无一失,所以此人反复查看了北燕国骑卒尸体在地上的分布,再加上陈平安一刀捅死北燕国骑将的握刀之手是右手,他这才确定自己看到了真相,让那个掌握压箱底手段的割鹿山刺客祭出了佛家神通,拘押了陈平安的右手,这门秘法的强大,以及后遗症之大,从陈平安至今还受到一些影响就看得出来。 陈平安其实根本不清楚山上修士还有这类古怪秘法。所以看似是陈平安误打误撞,运气好,让对方失算了,事实上,这就是陈平安行走江湖的方式——仿佛永远置身于围杀之局当中。 隋景澄实在忍不住,问道:“前辈这样不累吗?” 陈平安笑道:“习惯成自然。之前不是与你说了,讲复杂的道理,看似劳心劳力,其实熟稔之后,反而更加轻松。到时候你再出拳出剑,就会越来越接近天地无拘束的境界。不单单是说你一拳一剑杀伤力有多大,而是……天地认可,契合大道。” 当时的隋景澄,肯定不会明白“天地无拘束”是何等风采,更不会理解“契合大道”这个说法的深远意义。 第二天,两骑先后去过了两座毗邻的山水神祠祠庙,继续赶路。 距离位于北俱芦洲东海之滨的绿莺国,已经没多少路程。 两骑缓行,陈平安感慨道:“天地大窑,阳炭烹煮,万物烧熔,人不得免。” 隋景澄有些昏昏欲睡,难得听到陈平安说出的言语,她立即提起精神:“前辈,这是仙家说法吗?有什么深意?” 陈平安笑着摇头:“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从教我们烧窑的老师傅那边听来的一句话。那会儿我们年纪都不大,只当是一句好玩的言语。老人在我这边,从来不说这些。事实上,准确说来,是几乎从来不愿意跟我说话。哪怕去深山寻找适宜烧瓷的土壤,可能在深山待个十天半个月,两个人也说不了两三句话。” 隋景澄惊讶道:“前辈的师门,还要烧造瓷器?山上还有这样的仙家府邸吗?” 陈平安忍俊不禁,点头道:“有啊。” 隋景澄小心翼翼问道:“如此说来,前辈的那个要好朋友,岂不是修道天赋更高?” 陈平安笑道:“修行资质不好说,反正烧瓷的本事,我是这辈子都赶不上他的。他看几眼就会的,我可能需要摸索个把月,最后还是不如他。” 隋景澄又问道:“前辈,跟这样的人当朋友,不会有压力吗?” 陈平安一笑置之。 两骑经过北燕、绿莺两国边境后,距离那座仙家渡口只剩下两百余里路程。 渡口名为龙头渡,是绿莺国头等仙家门派谷雨派的私家地盘。相传谷雨派开山老祖,曾经与绿莺国的开国皇帝,有过一场弈棋,前者凭借卓绝棋力“输”来了一座山头。 门派跟神仙钱中的谷雨钱并没关系,只是这个仙家门派出产的“谷雨帖”和“谷雨牌”两物,风靡山下。前者售卖给世俗王朝的有钱人家,分字帖和画帖两种,具有仙家符箓的粗浅功效,比起寻常门户张贴的门神,更能庇护一家一户,可以驱散鬼魅煞气。至于谷雨牌,人们可悬挂于腰间,品秩更高,是绿莺国周边地带所有境界不高的练气士上山下水的必备之物。谷雨牌价格不菲,绿莺国的将相公卿,亦是人手一件,甚至朝会之时绿莺国都不禁止高官悬佩此物,皇帝陛下甚至经常会以此物赏赐功勋重臣。 龙头渡是一个大渡口,缘于连同南边大篆王朝在内的十数国中练气士人数稀少,除了大篆国境内以及金鳞宫,各有一座航线不长的小渡口之外,再无仙家渡口。作为北俱芦洲最东端的枢纽重地,版图不大的绿莺国朝野上下对于山上修士十分熟稔,与那武夫横行、神仙让路的大篆十数国,有着天壤之别的风俗。 两人将马匹卖给郡城当地一家大镖局。 徒步而行,陈平安将那根行山杖交予隋景澄。 陈平安现在的穿着,越来越简单,也就是斗笠青衫,连簪子都已收起,不再背竹箱,养剑葫和剑仙都一并收起。而隋景澄的言语也越来越少。 两人沿着一条入海的滔滔江水行走,江面宽达数里,可这还不是那条名动一洲的入海大渎。传闻那条大渎的水面一望无垠,许多绿莺国百姓一辈子都没机会去往对岸。 江风吹拂行人面,暑气全无。 隋景澄问道:“前辈,如果那位世外高人一直没有出现,我希望自己还是能够成为你的弟子,先当记名弟子,哪天前辈觉得我有资格了,再去掉‘记名’二字。至于那位崔前辈,愿不愿意传授我仙法,愿不愿意为我指点迷津,我不会强求,反正我自己一个人都修行三十年了,不介意等到前辈游历返乡。” 陈平安转头打量着那条水势汹涌的大江,笑道:“不成为他的弟子,你会后悔的,我可以保证。” 隋景澄摇摇头,斩钉截铁道:“不会!” 陈平安说道:“我们假设你的传道人从此不再露面,那么我让你认师父的人,是一位真正的仙人,修为、心性、眼光,无论是什么,只要是你想得到的,他都要比我强许多。” 当然了,那家伙修为再高,也还是自己的弟子学生。 以前陈平安没觉得如何,更多时候只当作是一种负担,现在回头再看,还挺……爽的? 隋景澄语气坚决道:“天底下有这种人吗?我不信!” 陈平安说道:“信不信由你,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等你遇到了他,你自会明白。” 隋景澄头戴幂篱,手持行山杖,将信将疑,可她就是觉得有些郁闷,哪怕那个姓崔的前辈高人,真是如此道法如神,是山上仙人,又如何呢? 隋景澄知道修行一事是何等消磨光阴,那么山上修道之人的几甲子寿命,甚至是数百年光阴,当真比得上一个江湖人的见闻吗?会有那么多的故事吗?到了山上,洞府一坐一闭关,动辄数年,下山历练,又讲究不染红尘,孑然一身走过了,不拖泥带水地返回山上,这样的修道长生,真是长生无忧吗?何况也不是一个练气士清净修行,登山路上就没有了灾厄,一样有可能身死道消,关隘重重,瓶颈难破。凡夫俗子无法领略到的山上风光,再壮丽奇绝,等到看了几十年百余年,难道当真不会厌烦吗? 隋景澄有些心烦意乱。 陈平安停下脚步,捡起几颗石子,随便丢入江中。 隋景澄面朝江水,大风吹拂得幂篱薄纱贴面,衣裙向一侧飘荡。 这条江边道路上也有不少行人,多是往来于龙头渡的练气士。 一个大汉拍马而过时,眼睛一亮,猛然勒住马匹,使劲拍打胸膛,大笑道:“这个娘子,不如随大爷吃香的喝辣的去!你身边那小白脸瞅着就不顶用。” 隋景澄置若罔闻。 那汉子一个跃起,飘落在隋景澄身边,一手斜向下,拍向隋景澄浑圆处。 不等得逞,下一刻壮汉就已坠入江水中。 是被陈平安按住脑袋,轻轻一推,重重摔入江中的。 这一颗“石子”溅起的水花就有些大了。 那汉子使劲凫水往上游而去,嗷嗷叫着,然后吹了声口哨,那匹坐骑撒开马蹄继续前冲,半点找回场子的意思都没有。 隋景澄紧张万分:“是不是又有刺客试探?” 陈平安摇头道:“没有的事,就是个浪荡汉管不住手。” 隋景澄一脸委屈道:“前辈,这还只是走在路边,就有这样的登徒子,若是登上了仙家渡船,都是修道之人,若是心怀不轨,前辈又不同行,我该怎么办?” 陈平安说道:“之前不就跟你说过了,到了龙头渡,我会安排好的。” 隋景澄眼神哀怨道:“可是修行路上,有那么多万一和意外。” 陈平安也不多说什么,只是赶路。 隋景澄跟上他,并肩而行,说道:“前辈,这仙家渡船,与我们一般的河上船只差不多吗?” 陈平安点头道:“差不多。遇到天上罡风,就像寻常船只一样,会有些颠簸起伏,不过问题都不大,哪怕遇上一些雷雨天气,电闪雷鸣,渡船都会安稳渡过,你就当是欣赏风景好了。渡船行驶云海之中,诸多风景相当不错,说不定会有仙鹤跟随,路过一些仙家门派时,还可以看到不少护山大阵蕴含的山水异象。” 隋景澄笑道:“前辈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陈平安心中叹息,女子心思,婉转不定,真是棋盘之上的处处无理手,怎么赢得过? 不过真要遇上了心仪女子,对不对,赢不赢,好像也无所谓。 陈平安缓缓道:“大道本心如璞玉,雕琢磨砺,每一次下刀,肯定都不好受。但是每次不好受,只要熬过去了,就是所谓的修道有成。这和你将来循序渐进修行仙法一样重要,不然就是瘸腿走路,很容易摔下山。世事重力不重理,世人修力不修心。许多人也可以怡然自得,与世道达成一个平衡,可以泰然处之,其中对错,你自己要多看多想。好人身上会有坏毛病,恶人身上也会有好道理。只需记住一点,多问本心。这么个大致的道理,也是我从一个曾经想要杀之而后快的人身上学来的。” 隋景澄点点头:“记下了。” 陈平安一边走,一边伸出手指,指了指前边道路的两个方向:“世事的奇怪就在于此。你我相逢,我指出来的那条修道之路,与其他任何一人的指点,都会有所偏差。比如换成那位早年赠送你三桩机缘的半个传道人,若是这位云游高人来为你亲自传道……” “最终,就会变成两个隋景澄。选择越多,隋景澄就越多。” 陈平安伸手指向一边和另外一处:“当下我这个旁观者也好,你隋景澄自己也罢,其实没有谁知道两个隋景澄,谁的成就会更高,活得更加长久。但你知道本心是什么吗?因为这件事,是每个人当下都可以知道的事情。” 陈平安沿着其中一条路线走出十数步后,停下脚步,指向另外那条路:“一路走来,再一路走去,不论是吃苦还是享福,你始终脚步坚定,然后在某个关隘,尤其是吃了大苦头后,你肯定会自我怀疑,会环顾四周,看一看人生中那些曾被自己舍弃了的其他可能性,细细思量慢慢琢磨之后,那个时候得出的答案,就是本心,接下去到底该怎么走,就是问心。” “但是我告诉你,在那个时候,会有一个迷障,我们都会下意识去做一件事,就是想要用自己最擅长的道理说服自己,那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因为只要一个人没死,能够熬到人生道路的任何一个位置,每个人都会有可取之处。难的,是本心不变道理变。” 隋景澄怯生生问道:“如果一个人本心向恶,越是如此坚持,不就世道越是不好吗?尤其是这种人每次都能吸取教训,岂不是越来越糟糕?”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所以这些话,我只会对自己和身边人说。一般人无须说,还有一些人,拳与剑,足够了。对那些人来说,不够的,只是拳头不够硬、出剑不够快。” 至于更多,陈平安不愿意多讲。 因为隋景澄心思细腻且聪慧,说多了,反而一团乱麻。在本心之外,有很多当时最对的道理,会在人生道路上不断被下一个道理覆盖。 隋景澄错愕无语。 沉默许久,两人缓缓而行,隋景澄问道:“怎么办呢?” 陈平安神色淡然:“那是儒家书院和百家圣贤应该考虑的问题。” “三教诸子百家,那么多的道理,如大雨降人间,不同时节不同处,可能是久旱逢甘霖,但也可能是洪涝之灾。” “我们自己能做的,就是时时地地,心如花木,向阳而生。” 道路上一个与两人刚刚擦肩而过的儒衫年轻人,停下脚步,转身微笑道:“先生此论,我觉得对,却也不算最对。” 陈平安停下脚步,转头笑道:“何解?” 隋景澄如临大敌,赶紧站到陈平安身后。 那个年轻人微笑道:“市井巷弄之中,也有种种大道理,只要凡夫俗子一生践行此理,那就是遇圣贤遇神仙遇真佛可不低头的人。” 陈平安问道:“若是一拳砸下,鼻青脸肿,道理还在不在?还有没有用?拳头大道理便大,不是最天经地义的道理吗?” 年轻人笑道:“道理又不是只能当饭吃,也不只是拿来挡拳头的。人间多苦难,自然是事实,可世间太平人,又何曾少了?为何那么多拳头不大的人,依旧安居乐业?为何山上多追求绝对自由的修士,山下世俗王朝,依旧大体上安稳生活?” 陈平安笑问道:“那拳头大,道理都不用讲,便有无数的弱者云随影从,又该如何解释?若是否认此理为理,难不成道理永远只在少数强者手中?” 年轻人摇摇头:“那只是表象。先生明明心中有答案,为何偏偏有此疑惑?” 陈平安笑了笑。 年轻人说道:“在下齐景龙,山门祖师堂谱牒记载,则是刘景龙,涉及家世家事,就不与先生多做解释了。” 隋景澄一头雾水。 因为她根本没有听过“刘景龙”这个名字。 陈平安问道:“那就边走边聊?” 刘景龙笑着跟上两人,一起继续沿江前行。 陈平安说道:“表象一说,还望齐……刘先生为我解惑,哪怕我心中早有答案,也希望能够与刘先生的答案相互验证契合。” 刘景龙点点头:“与其说拳头即理,不如说是顺序之说的先后有别,拳头大,只属于后者,前边还藏着一个关键真相。” 陈平安眯起眼,却没有开口说话。 刘景龙继续正色说道:“真正强大的是……规矩,规则。知道这些,并且能够利用这些。皇帝是不是强者?可为何天下各处皆有国祚崩断、山河覆灭的事情?将相公卿,为何有人善终,有人不得善终?仙家府邸的谱牒仙师,世间豪阀子弟、富贵公孙,是不是强者?一旦你将一条脉络拉长,就可以看一看历朝历代的开国皇帝,他们开宗立派的那个人,祠堂祖谱上的第一个人,是如何成就一番家业事业的。因为这些存在,都不是真正的强大,只是因为规矩和大势而崛起,再以不合规矩而覆灭,如那昙花一现,不得长久,如修道之人不得长生。” 随后刘景龙将自己的见解,与两个初次相逢的外人,娓娓道来。 第一,真正了解规矩,知道规矩的强大与复杂,越多越好,以及条条框框之下……种种疏漏。 第二,遵守规矩,或者说依附规矩。例如愚忠臣子,蠢蠢欲动的藩镇割据武将。 第三,自己制定规矩,当然也可以破坏规矩。 第四,维护规矩。贩夫走卒,帝王将相,山泽野修,谱牒仙师,鬼魅精怪,莫能例外。 在这期间,真正强大的规矩,会庇护无数的弱者。当然,这个规矩很复杂,是山上山下、庙堂江湖、市井乡野一起打造而成的。 故而帝王要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来自省,山上修道之人要害怕那个万一,篡位武夫要担心得位不正,江湖人要孜孜不倦追求名望口碑,商贾要去追求一块金字招牌。所以元婴境修士要合道,仙人境修士要求真,飞升境修士要让天地大道点头默许,要让三教圣人由衷觉得不与他们的三教大道相冲突,而为他们让出一条继续登高的道路来。 隋景澄听得迷糊,不敢随便开口说话,攥紧了行山杖,手心满是汗水。 她只是偷偷瞥了眼身边青衫斗笠的陈平安,见他依旧神色自若。 陈平安问道:“关于三教宗旨,刘先生可有所悟?” 刘景龙说道:“有一些,还很浅陋。佛家无所执,追求人人手中无屠刀。为何会有小乘大乘之分?就在于世道不太好,自度远远不够,必须度人。道门求清净,若是世间人人能够清净,无欲无求,自然千秋万代,皆是人人无忧虑的太平盛世,可惜道祖道法太高,好是真的好,但是当民智虽开化却又未全时,聪明人行精明事越来越多,道法就空了。佛家浩瀚无边,几可覆盖苦海,可惜传法僧人却未必得其正法,佛家眼中无外人,哪怕鸡犬升天,又能带走多少?唯有儒家,最是艰难,书上道理交错,虽说大体上如那大树凉荫,可以供人乘凉,可若真要抬头望去,好似处处打架,很容易让人如坠云雾。” 陈平安点了点头,问道:“如果我没有记错,刘先生并非儒家子弟,那么修行路上,是在追求‘世间万法不拘我’,还是‘随心所欲不逾矩’?” 刘景龙笑道:“前者难求是一个原因,我自己也不是特别愿意,所以是后者。先生之前曾说‘本心不变道理变’,深得我心。人在变,世道在变,我们老话虽讲‘不动如山’,但山岳其实也在变。所以先生这句‘随心所欲不逾矩’,一直是儒家推崇备至的圣人境界,可惜归根结底,那也还是一种有限的自由。反观很多山上修士,尤其是越靠近山巅的,越在孜孜不倦追求绝对的自由。我并不觉得这些人都是坏人,况且并没有这么简单的说法。事实上,能够真正做到绝对自由的人,都是真正的强者。” 刘景龙感慨道:“这些享受绝对自由的强者,无一例外,都拥有极其坚韧的心智,极其强横的修为。也就是说,修行修力,都已极致。” 陈平安得到答案后,问了一个当时在隋景澄那边没能问下去的问题:“如果说世道是一张规矩松动、摇晃不已的桌凳,修道之人已经不在桌凳圈子之内,该怎么办?” 刘景龙毫不犹豫道:“先扶一把,若是有心也有力,那么可以小心翼翼,钉一两枚钉子,或是蹲在一旁,修修补补。” 刘景龙有感而发,望向那滚滚入海的江水,唏嘘道:“长生不死,肯定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但真的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吗?我看未必。” 不是好人才会讲道理。其实坏人也会,甚至更擅长。 苍筠湖湖君,为了避战活命,驾驭云海,摆出水淹辖境的架势。陈平安投鼠忌器,只能收手。这就是湖君的道理。陈平安得听。 隋景澄在行亭风波当中,赌陈平安会一直尾随他们,一旦他们身陷绝境,他会出手相救。这也是隋景澄在讲她的道理。陈平安一样在听。 行亭之中,老侍郎隋新雨和浑江蛟杨元两个身份截然不同的人,都下意识说了一句大致意思相当的言语。隋新雨是说自己是“五陵国前任工部侍郎”,提醒那帮江湖匪人不要胡作非为,这就是在追求规矩的无形庇护。而这个规矩,隐含着五陵国皇帝和朝廷的尊严,以及江湖义气,尤其是无形中还借用了五陵国第一人王钝的拳头。 在金扉国境内,在峥嵘峰山巅小镇前后,陈平安两次袖手旁观,没有插手,一个剑仙默默看在眼中,等于也认可了陈平安的道理,所以陈平安两次都活了下来。 在之前的随驾城,火神祠庙的一个金身神祇,明知毫无意义,依然为了能够帮到陈平安丝毫,而选择慷慨赴死。因为陈平安做的事情,火神祠觉得有道理,是规矩。 桐叶宗杜懋拳头大不大?可是当他想要离开桐叶洲,一样需要遵守规矩,或者说钻规矩的漏洞,才可以走到宝瓶洲。 五陵国江湖人胡新丰拳头小不小?却也在临死之前,讲出了那个祸不及家人的规矩。为何有此说?就在于这是实实在在的五陵国规矩,胡新丰既然会这么说,自然是这个规矩,已经年复一年,庇护了江湖上无数的老幼妇孺。每一个锋芒毕露的江湖新人,为何总是磕磕碰碰,哪怕最终杀出了一条血路,都要付出更多的代价?因为这是规矩对他们拳头的一种悄然回赠。而这些侥幸登顶的江湖人,迟早有一天,也会变成自动维护既有规矩的老人,变成墨守成规的老江湖。 前边有一处江畔观景水榭。 陈平安停下脚步,抱拳说道:“谢刘先生为我解惑。” 刘景龙微笑道:“也谢陈先生认可此说。” 陈平安摇头,眼神清澈,诚心诚意道:“许多事情,我想的,终究不如刘先生说得透彻。” 刘景龙摆摆手:“怎么想,与如何做,依然是两回事。”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试探性问道:“能不能请你喝酒?” 刘景龙想了想,无奈摇头道:“我从不喝酒。” 陈平安有些尴尬。 隋景澄觉得这一幕,比起两人聊那些高入云海又低在泥泞的言语,更加有趣。 陈平安一把扯住刘景龙手臂:“没事,喝酒只要有了第一次,以后就天地无拘束了嘛。” 刘景龙为难道:“算了算了,实在不行,陈先生饮酒,我喝茶便是。” 三人到了那座驳岸突出、架于大江之上的水榭。 两人对坐在长椅上,江风阵阵,隋景澄手持行山杖,站在水榭外,没有入内。 刘景龙解释道:“我有个朋友,叫陆拙,是洒扫山庄王钝老前辈的弟子,寄了一封信给我,说我可能与你聊得来,我便赶来碰碰运气。” 陈平安摘了斗笠放在一旁,点点头:“你与那名女冠在砥砺山一场架,是怎么打起来的?我觉得你们两个应该投缘,哪怕没有成为朋友,可怎么都不应该有一场生死之战。” 刘景龙笑道:“误会罢了。她遇到了一拨山下为恶的修道之人,想要杀个干净,我觉得有人罪不至死,就拦阻了一下,然后就有了那么一场砥砺山约战。其实是小事,只不过小事再小,我跟她都不愿意后退半步,就莫名其妙有了大道之争的雏形,无可奈何。” 刘景龙问道:“怎么,先生与她是朋友?” 陈平安点点头:“曾经在一座福地历练。” 刘景龙玩笑道:“先生不会为朋友强出头,打我一顿吧?” 陈平安笑了笑,摇摇头道:“谁说朋友就一定一辈子都在做对的事。” 哪怕是极为敬重的宋雨烧前辈,当年在破败寺庙,不一样也会以斩杀一百个妖魅,最多只冤枉一个,这都不出剑难道留着祸害为理由,想要一剑斩杀那个狐魅? 陈平安当时就出手阻拦了,还挡了宋老前辈一剑。 至于书简湖的顾璨,就更不用去说了。 很多的道理,会让人内心安定,但是也会有很多的道理,会让人负重蹒跚。 所幸虽然文圣老先生不在,但是老先生的顺序学说一直在。事事纷纷乱乱,但是先后、大小和善恶,陈平安心中有尺子可以衡量,可即便如此,依然是跌跌撞撞、踉跄前行罢了。 水榭之外,又有了下雨的迹象,江面之上雾蒙蒙一片。 刘景龙说不喝酒只喝茶,不过是个借口,因为他从无方寸物和咫尺物,故而每次下山,唯有一柄本命飞剑相伴而已。 陈平安见他不愿喝酒,只是觉得是自己的劝酒功夫火候不够,并没有强求人家破例。 刘景龙望向江面,微笑道:“冥冥细雨来,云雾密难开。” 陈平安喝着酒,转头望去:“总会雨后天晴的。” 刘景龙点了点头,又抬起头:“可是就怕变天啊。” 陈平安微笑道:“小小水榭,就有两个,说不定加上水榭之外,便是三人,更何况天大地大,怕什么。” 刘景龙正襟危坐,双手轻轻放在膝盖上,这会儿眼睛一亮,伸出手来:“拿酒来!” 陈平安丢过去一壶,盘腿而坐,笑容灿烂道:“这一壶酒,就当预祝刘先生破境跻身上五境了。” “与她在砥砺山一战,收获极大,确实有些希望。” 刘景龙也学陈平安盘腿而坐,抿了一口酒,皱眉不已:“果然不喝酒是对的。” 陈平安笑道:“等你再喝过几壶,还不爱喝,就算我输。” 刘景龙摇头不已,倒是又喝了两小口。 陈平安突然问道:“刘先生今年多大?” 不知为何,见到眼前这个不是儒家子弟的北俱芦洲剑修,就会想起当年藕花福地的南苑国国师种秋,当然还有那个小巷孩子曹晴朗。 曹晴朗毕竟才是当年他最想要带出藕花福地的人。 刘景龙笑道:“搁在人间市井,就是耄耋之年了。” 水榭外边的隋景澄咋舌,前辈是与她说过山上神仙大致境界的,这么年轻的半个玉璞境?! 说怪也不怪。因为水榭中的“读书人”,是北俱芦洲的陆地蛟龙、剑修刘景龙。一个曾经让天下最强六境武夫杨凝真都近乎绝望的存在。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称赞道:“厉害的厉害的。” 刘景龙脸色古怪,竟狠狠灌了一口酒,抹嘴笑道:“你一个还不到三十岁的家伙,骂人呢?” 隋景澄好似沦为那个偶然相遇的狐魅妇人,被雷劈了一般,转头望向水榭,呆呆问道:“前辈不是说自己三百岁了吗?” 陈平安眨了眨眼睛:“我有说过吗?” 隋景澄绷着脸色,沉声道:“至少两次!” 陈平安喝了口酒:“这就不太善喽。” 刘景龙也跟着喝了口酒,看了眼对面的青衫剑客,瞥了眼外边的幂篱女子,笑呵呵道:“是不太善喽。” 江上有一叶扁舟沿江而下,斜风细雨,有渔翁老叟,箬笠绿蓑,坐在船头,仰头饮酒,身后两个美艳歌姬,衣衫单薄,坐姿曼妙,一人怀抱琵琶,嘈嘈切切,一人执红牙板,歌声婉转,看似嘈杂交错,实则乱中有序,相得益彰。 小舟主仆三人,自然皆是修道之人。 有练气士御风掠过江面,随手祭出一件法器,宝光流溢如一条白练,砸向那小舟,大骂道:“吵死个人!喝什么酒,装什么大爷,这条江水够你喝饱了,还不花银子!” 结果那个老渔翁抬起手臂,轻轻晃了一下袖子,那条气势汹汹的白练,非但没有打翻小船,竟是悉数撞入渔翁袖中,嗡嗡作响片刻,很快归于寂静。 那练气士如丧考妣,骤然悬停,哀求道:“老神仙还我飞剑。” 老渔翁嗤笑道:“磕头求我。” 练气士二话不说就落在江面上,以江水作地面,砰砰磕头,溅起一团团水花。 小舟如一支箭矢远远逝去,在那不长眼的狗崽子磕完三个响头后,老渔翁这才抖搂袖子,摔出一颗雪白剑丸,轻轻握住,向后抛去。 那剑修收回本命剑丸后,远掠出去一大段水路后,哈哈大笑道:“老头,那两个小娘们若是你女儿,我便做你女婿好了,一个不嫌少,两个不嫌多……” 其中一个怀抱琵琶的妙龄女子冷笑一声,骤然拨弦,刚劲有力,有若风雨。 小舟之后的江面,竟是炸裂出一条巨大沟壑来,一直曼延向那个观海境剑修,剑修见势不妙,御风拔高,就要远离江面,不承想那手执红牙板的婀娜女子轻轻抬手,轻轻一拍,高空雨幕中就落下一个大如山头的红牙板法相,将那剑修当头一砸,重重拍入江中。等到一叶扁舟远去十数里后,可怜剑修才爬上岸,仰面朝天,重重喘气,再不敢用言语撩拨那小船上的三人了。 由于下雨,隋景澄便坐入了水榭中,犹豫了一下,她还是没有摘下幂篱,转头望向江上那幅野逸渔翁图,至于那场神仙斗法,经历过了两次生死风波,隋景澄其实没有太大心思起伏。 陈平安只是看了江面一眼,便收回视线,反正就是很北俱芦洲了。这要是在宝瓶洲或是桐叶洲,剑修不会出手,哪怕出了手,那个渔翁也不会还飞剑。 刘景龙则久久没有收回视线,兴许是在安安静静等待雨停,然后就要道别。 陈平安问道:“刘先生身为剑修,却对人间事如此深思熟虑,不会耽搁修行吗?” 刘景龙点头道:“当然会。这就是我与前两人的差距所在,我与他们二人资质相仿,虽说机缘也有差距,但归根结底,还是输在了分心一事上。其中一人曾经还劝过我,少想些山下事,安心练剑,等到跻身了上五境,再想不迟。” 陈平安笑道:“今日之失,可能就是明日之得。” 刘景龙笑着点头道:“借你吉言。” 陈平安正色问道:“刘先生思虑这些身外事,是自己有感而发?” 刘景龙点头道:“我出身平平,只是市井殷实门户,不过从小就喜欢读杂书。上了山后,习惯难改,修行路上,十分寂寥,总得找点事情做做。而且身为修道之人,有一些长处,比如记性变得更好,还不愁买书钱,每次下山游历,归程路上,都会买一些典籍回去。” 陈平安问道:“刘先生对于人心善恶,可有定论?” 刘景龙笑了笑:“暂时还没有,想要搞清楚人心善恶一事,如果一开始就有了善恶界线,很容易自身就混淆不清,后边的学问,就很难中正平和了。” 陈平安感慨道:“对,夹杂了个人情感,就会有失偏颇。” 刘景龙说道:“随着学问越来越大,这一丝偏颇,就像源头小溪,兴许最后就会变成一条入海大渎。” 陈平安会心一笑:“刘先生又为我解了一惑。” 刘景龙也未多问什么。 陈平安站起身,望向水榭外的汹汹江水,滚滚东逝水,不舍昼夜。 这就是陈平安决定炼化初一的原因。 高承当然很强大,属于那种追求绝对自由的强者。 撇开高承的初衷不说,也先不管是志向还是那野心,在一件事情上,陈平安看到了一条极其细微的脉络。 陈平安在苍筠湖龙宫,曾经当过一回断人善恶的高坐神祇,所以他更确定一件事。再加上骸骨滩遇到的杨凝性,这个崇玄署云霄宫的年轻道人、以一粒芥子恶念化身的书生。 两者相加,不断复盘棋局,陈平安愈加肯定一个结论,那就是高承,如今远远没有成为一座小酆都之主的心性,至少现在还没有。 陈平安自己当然更没有,但是他大致看得到、猜得出那个高度该有的巍峨气象。 神人尸坐,没有感情。 如今高承还有个人喜恶,这个京观城城主心中还有怨气,还在执着于那个我。 哪怕这些都极小,可再小,小如芥子,又如何?终究是存在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依旧根深蒂固,留在了高承的心境当中。 所以高承一旦成为整座崭新小酆都的主人,成为一方大天地的老天爷,随着小酆都规模的扩大,他的神座会越来越高,随着岁月长河的不断流逝,小酆都鬼魅数目的递增,高承心境上的这一点点偏差就会不断出现更大偏差,乃至于无穷大的偏差。 这就是刘景龙所说的溪涧成大渎。 也许高承有机会在境界更高的时候,修正那些细微的偏差。可这只是“也许”。 何况大道之争,就该有大道之争的气魄。高承若是一开始争夺飞剑失败,再无后来的追杀和陷阱,只是露面,只说最后那句话,陈平安兴许会真的愿意等等看,等到走完了北俱芦洲,再做决定,要不要去一趟骸骨滩京观城。 陈平安其实觉得最有机会做成、做好这种事情的,只有两人。 桐叶洲,观道观老观主。甚至不是君子钟魁,至少暂时还不是。 宝瓶洲,崔瀺。甚至不是崔东山。 而后两人,恰恰是陈平安的亲近之人。对于前两人,真谈不上半点好感。 这何尝不是世事无奈。 不是成了朋友,就是万般皆好;不是成了敌人,就是万般皆错。 朋友的错,要不要劝,敌人的好,要不要学。都是修心,山上山下,都是如此。 至于怎么劝,如何学,更是修心和学问。不然劝出一个反目成仇,学成了一个对方,何谈修心。 小雨渐歇。 陈平安问道:“刘先生能否再陪我们一起走段路?” 刘景龙点头道:“当然可以。” 在动身走出水榭之前,陈平安问道:“所以刘先生先撇掉善恶不去谈,是为了最终距离善恶的本质更近一些?” 刘景龙笑道:“正解。” 陈平安以儒家礼仪,对这位萍水相逢的北俱芦洲修士弯腰作揖。 文圣老先生,若是在此,听说了此人自己悟出的道理,会很高兴的。哪怕刘景龙不是儒家子弟。 刘景龙也赶紧起身,作揖还礼。 陈平安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温文尔雅的修士,希望藕花福地的曹晴朗,以后可以的话,也能够成为这样的人,不用全部相似,有些像就行了。 没有谁必须要成为另外一个人,因为本就是做不到的事情,也无必要。就像陈平安就不希望裴钱成为自己。 裴钱在家乡那边,好好读书,慢慢长大,有什么不好的?何况裴钱已经做得比陈平安想象的好很多了。“规矩”二字,裴钱其实一直在学。 陈平安从来不觉得裴钱是在游手好闲,虚度光阴。 怕吃苦头,练拳怕疼?没关系。 他这个当师父的,当过了天底下最强五境的武夫,那就再去争一争最强六境! 武运到手,师父送给这个开山大弟子便是,裴钱不一样是读书习武两不误? 隋景澄看着那个有些陌生的陈平安。 陈平安作为半个护道人,会教她为人处世与砥砺学问,但他也会从别人身上学东西,陈平安原来更喜欢后者。 隋景澄有些伤感。 原本以为远在天边的陈平安,如今已经稍稍近了一些,可事实上,陈平安一直在修行路上飞奔,而她却一直在慢慢挪步。 总有一天,会连他的背影都看不到的。 就算两人将来久别重逢,一次两次三次,可当两人站在一起时,又能聊什么? 隋景澄不知道。 距离龙头渡还有些路程,三人缓缓而行。 陈平安问了一些关于大篆京城的事情。 刘景龙说道:“算是风雨欲来吧,猿啼山剑仙嵇岳,与那坐镇大篆武运的十境武夫,暂时还未交手。一旦开打,声势极大,所以这次书院圣人都离开了,还邀请了几个高人一起在旁观战,以免双方交手,殃及百姓。至于双方生死,不去管他。” 陈平安问道:“宝瓶洲大骊王朝那边,可有些什么大的消息?” 刘景龙叹了口气:“大骊铁骑继续南下,后方有些反复,许多被灭了国的仁人志士,都在揭竿而起,慷慨赴义。这是对的,谁都无法指摘。但是死了很多无辜百姓,则是错的。虽然双方都有理由,这类惨事属于势不可免,总是……” 陈平安说道:“无奈。” 刘景龙嗯了一声。 刘景龙想起一事,笑道:“我们北俱芦洲的谢天君,已经接受了三次挑战。” 陈平安想了想,摇头道:“很难输。” 刘景龙说道:“确实,无一败绩。毕竟宝瓶洲的神诰宗祁天君,注定不会出手。三次交手,以早先风雪庙剑仙魏晋的挑战,最为瞩目,虽然魏晋输了,但是这样一个年轻剑修,以后成就一定很高,很高!不过听说他已经去了倒悬山,会在剑气长城那边练剑,所以我觉得这样的剑修,成就越高,越是好事。” 陈平安笑了笑。 刘景龙好奇问道:“见过?” 陈平安说道:“见过一次。” 当时魏晋看待陈平安的眼神,十分漠然。但陈平安依旧觉得那是一个好人和剑仙,这么多年过去了,反而更理解魏晋的强大。 刘景龙沉默片刻:“对了,还有一桩大事,大骊除了披云山,其余新的四岳都已敕封完毕。” 陈平安内心一动。 为了炼化五行之属的本命物,崔东山扛着小锄头,刨来了五大袋子的大骊山岳五色土。 积土成山,风雨兴焉,一旦炼化成功,就可以营造出来一个山水相依的大好格局。 人生道路上的许多选择,都会改变。 就像炼化大骊山岳五色土一事,原本是陈平安第一个放弃的,后来与崔东山、崔瀺两次谈心过后,陈平安反而变得异常坚决。哪怕在来北俱芦洲的那艘跨洲渡船上,见过了那个从大骊娘娘变成大骊太后的歹毒妇人,陈平安依旧没有改变主意。 于是现在摆在陈平安面前就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刚好乘坐龙头渡渡船,护送隋景澄去往骸骨滩披麻宗,在那边炼化五色土,安稳却耗时;一个是不耽误走大渎的行程,在龙头渡就近寻觅一处灵气充沛的仙家客栈,或是稍稍绕路,去往一处人迹罕至的僻静山泽,闭关。 刘景龙似乎察觉到陈平安的心思变化,犹豫了一下,微笑道:“我这趟下山,就是找你聊天来了,聊过之后,有些闲来无事。” 有些人给别人帮忙,反而思虑更多。陈平安何尝不是如此。 学问相通,为人相似。这就是同道中人。 所以陈平安一改谨小慎微,问道:“如果我说要在龙头渡炼化一件本命物,需要有人帮我压阵守关,刘先生愿不愿意?” 刘景龙笑道:“可以。” 陈平安又说道:“可能在炼化过程当中,动静不小。而且我在北俱芦洲有些仇家,例如大篆王朝的金鳞宫。” 刘景龙说道:“小事。” 陈平安一巴掌拍在刘景龙肩膀上:“你这种人不爱喝酒,真是可惜了。” 刘景龙无奈道:“劝酒是一件很伤人品的事情。” 陈平安忍不住笑了,道:“这句话,以后你可以和一个老先生好好说道说道。嗯,有机会的话,还有一名剑客。” 刘景龙摇摇头。 到了龙头渡,他们下榻于一座灵气盎然的仙家客栈,客栈挂有“翠鸟”匾额。 陈平安难得出手阔绰,直接向客栈要了一座天字号宅邸,竟然还有一个荷花池塘,莲叶出水大如盘,雨后犹有荷露团团如白珠,清风送香,心旷神怡。 刘景龙每次下山游历,都会用一份化名谱牒,到了热闹处,也会施展障眼法。 当下刘景龙搬了一条长凳坐在荷花池畔,隋景澄也有样学样,摘了幂篱,搬了条长凳,手持行山杖,坐在不远处,开始呼吸吐纳。 池塘边系有小舟。 刘景龙只是安静凝望着荷花池,双手轻轻握拳,放在膝盖上。 陈平安已经开始闭关。 刘景龙是元婴境修士,又是谱牒仙师,除了读书悟理之外,在山上修行,他的所谓分心,那也只是对比前两人而已。 刘景龙虽然所学驳杂,却样样精通。当年光是凭借随手画出的一座阵法,就能够让崇玄署云霄宫杨凝真无法破解,要知道当时杨凝真的术法境界,还要超出同样身为天生道胎的弟弟杨凝性。杨凝真这才一气之下,转去习武,同时等于舍弃了崇玄署云霄宫的继承权,不过竟然还真给杨凝真练出了一份武道大前程,可谓因祸得福。 所以对于闭关一事,刘景龙最是熟稔。 无论陈平安的动静有多大,气机涟漪如何激荡,都逃不出这栋宅子丝毫。因为刘景龙是一名剑修。 又有下雨的迹象,只是这一次应该会是一场暴雨。 隋景澄有些心神不宁,打断了呼吸吐纳,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愁眉不展。刘景龙故作不知。 隋景澄喃喃道:“听前辈说过一句乡俗谚语,小暑雨如银,大暑雨如金。” 隋景澄自言自语道:“我觉得这种话肯定是读书人说的,而且肯定是那种读书不太好、当官不太大的人。” 刘景龙这才开口说道:“有道理。” 隋景澄站起身,将行山杖斜靠在长凳上,蹲在荷花池边,问道:“池塘里边的莲叶,可以随便采摘吗?” 刘景龙点头道:“掏了那么多雪花钱住在这里,摘几张莲叶不是问题,不过莲叶蕴藏灵气稀薄,摘下之后便留不住了。” 隋景澄摘下水边一张莲叶,坐回长凳,轻轻拧转,雨珠四溅。 刘景龙说道:“陈先生气象已成,炼化一事,应该问题不大。” 隋景澄转头问道:“当真万无一失?” 刘景龙有些无可奈何,这种话要他怎么回答? 隋景澄便转过头,轻声问道:“前辈真的那么年轻吗?” 刘景龙目视远方,笑道:“真实年龄,自然年轻,但是心境岁数,不年轻了,世间有千奇百怪,其中又以洞天福地最怪,岁月悠悠,快慢不一,不似人间,更胜人间。所以陈先生说自己三百岁,不全是骗人。” 暴雨骤至。 隋景澄拿了幂篱和蓑衣,竟然就那么坐在池塘边淋雨。 至于刘景龙,根本无须运转气机,大雨不侵。 剑心微动,剑意牵动剑气使然。 黄豆大小的雨点,砸在隋景澄搁放在长凳上的那张莲叶上,噼啪作响。 隋景澄突然瞪大眼睛,依稀看到远处荷花池中有一对锦绣鸳鸯在莲叶下躲雨。隋景澄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起来。 刘景龙笑道:“那是春露圃嘉木山脉售卖的一种灵禽,并非寻常鸳鸯,性情桀骜,放养在山上水泽,能够看护池中珍贵游鱼,免得被山泽异兽叼走。” 大煞风景。 隋景澄心情一下子就糟糕起来。 刘景龙虽然疑惑不解,不清楚哪里招惹到了她,但是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便不再言语。 深夜时分,隋景澄已经返回自己屋子,只是灯光亮了一宿。 刘景龙则一直坐在池边长凳上,纹丝不动。 偶有气机涟漪溢出,皆被剑气震碎,重归天地。 至于陈平安屋内取炉炼物以及搬出天材地宝的诸多宝光异象,刘景龙自然更不会让人随意以神识窥探。 修道之人,炼化本命物,是重中之重,性命攸关。 第二天晌午时分,陈平安脸色惨白,打开门走出屋子。 刘景龙叹了口气。 下五境修士炼化本命物,有这么夸张吗? 无论是那件炼物炉鼎的品相,还是那些天材地宝的珍稀程度,以及炼物的难度,是不是过于匪夷所思了些? 又不是龙门境瓶颈修士在冲击金丹地仙。 刘景龙笑问道:“不喝几口酒压压惊?” “先缓一缓再喝。” 陈平安看到荷塘边刚好空着一条长凳,就坐在那边,转头笑道:“没事,准备充足,还有两次机会。” 随手将一张被雨水打落长凳的莲叶拿起来。 刘景龙指了指心口:“关键是这里,别出问题,不然所谓的两次机会,再多天材地宝,都是虚设。”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我就这点,还算拿得出手。” 刘景龙见他并无半点颓丧,也就放下心来。 隋景澄走出屋子,只是没了她的位置,陈平安挪了挪位置,坐在长凳一端,隋景澄这才坐在另一头。 陈平安问道:“摘取荷叶,如果需要额外开销,得记在账上。” 隋景澄笑道:“行啊,才几枚雪花钱而已,记账就记账。” 陈平安转头望向刘景龙。刘景龙无动于衷。 你们卿卿我我,别扯上我。 陈平安只得解释道:“刘先生,你误会了。” 刘景龙笑了笑:“好的,就当是我误会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拿起养剑葫默默喝酒。 陈平安想起一事:“先前水榭所见江面上的三个小舟修士,在北俱芦洲很有名气?” 刘景龙说道:“与当年喜欢给人温养飞剑的那名剑瓮先生一样,都是北俱芦洲十大怪人之一。此人喜好音律,还收藏了许多件乐器法宝,脾气古怪,漂泊无定。北俱芦洲许多宗字头仙家的庆典,例如开峰仪式,或是大修士破境成功,都以能够邀请到师徒十数人在宴席上奏乐为幸事。最近一次师徒齐聚,是被我们北俱芦洲历史上最年轻的宗主邀请,出现在清凉宗一座小洞天内的青崖背上。” 陈平安点了点头。 约莫一炷香后,一言不发的陈平安返回屋子。 隋景澄无所事事,继续拧转那片依旧青翠欲滴的荷叶。 刘景龙说道:“介不介意我说一些涉及你大道修行的言语?并非我有意察看,实在是你的呼吸吐纳、气机运转,让我觉得有些熟悉。” 隋景澄摇头道:“介意。” 只是她转过头,瞥了眼那边的屋子,轻声道:“刘先生,你说说看。” 刘景龙微笑道:“你修行的吐纳法门,与火龙真人一脉嫡传弟子中的太霞元君李妤仙师,很相似。” 隋景澄疑惑道:“刘先生,等会儿,我虽然不知晓许多山上规矩,可是跟随前辈走了这么一路,也清楚那道家真人,境界不过地仙吧,可是元君却至少是上五境中的玉璞境。是那李妤仙师资质太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已经胜过师父太多?” 刘景龙笑着摇头道:“这是我们北俱芦洲的山上趣闻了。那名火龙真人是中土神洲龙虎山的外姓天师,有些传闻……算了,这个不好胡说,我就不提了。反正这个老神仙,境界极高,极高极高,但是一直守着真人头衔罢了,而且传言喜欢睡觉,于梦中修行悟大道,玄之又玄。而李妤是火龙真人的嫡传弟子之一。由于老神仙收取弟子,十分随心所欲,不看资质,不看根骨,反正每次下山都会带一两人返回,甚至一些老友送到山上的,也会收为弟子,以至于祖师堂谱牒上的嫡传弟子,多达四五十人。在漫长的岁月里,既有像李妤仙师这般晋升为道家元君的,但是更多还是老死于各大瓶颈上,从洞府境到元婴境,颇多。如今山上还有二十余个嫡传继续修行,故而一个辈分的修士,年龄悬殊,境界更是悬殊。不过这个太霞元君已经闭关多年,但是她这一脉开枝散叶,在山上弟子是最多的,她之后的三代弟子,已经有百余人。” 隋景澄脸色微变。前辈曾经一语道破三支金钗的篆文刻字,其中就有“太霞役鬼”! 隋景澄赶紧稳住心神。内心开始天人交战。 刘景龙转头瞥了眼隋景澄,眼神复杂,算了吧,有些事情,看破不说破,最后结果如何,还是让那个陈先生自己头疼去。 隋景澄的大道根脚,其实没有这么简单。她就一定是那太霞元君李妤仙师相中的弟子?可以说可能性极大,又极小,因为李妤在闭生死大关之前,就已经收取了一个根骨极佳的闭关弟子,如今虽然不到四十岁,却是下一次北俱芦洲年轻十人的候补人选了。 山上修士,越是山巅,在师徒名分一事上,越是从不马虎含糊。 而且隋景澄身上暗藏玄机,那个陈先生到底不是真正的地仙剑修,尚未看出端倪。只不过这未必是什么坏事。 不管怎么说,凭借隋景澄身上那股淡淡的剑意,刘景龙大致看出了一点蛛丝马迹,这种修行之法,太过凶险,也会有些麻烦,一个处置不当,就会牵动大道根本。 刘景龙甚至可以顺着这条脉络,以及一些北俱芦洲大修士之间的复杂关系,得出更多的结论。 不过许多山上事,可知不可道。 至于那位元君的小弟子顾陌,刘景龙曾经在游历途中见过一面,资质确实很好,就是脾气不太好。 太霞一脉,历来如此。 下山斩妖除魔,天不怕地不怕,身死道消算什么。只要有理,便是对上了高出两三境的修士,太霞一脉在内的所有外姓天师,一样会出剑。 历史上也有过地仙修士,以至于上五境剑仙,随手一剑将那些不识趣的道门小修士斩杀,大多自以为无声无息,可是无一例外,被太霞元君或是她那几个师兄弟杀到,将他们打死。若是有山巅大修士连他们都能挡下击退,没关系,火龙真人在这千年历史当中,是下过两次山的,一次随手拍死了一个十二境兵家修士,一次出手,直接打死了一个自以为自保无忧的十二境剑仙,从头到尾,老真人毫发无损,甚至一场本该天地变色的山巅厮杀,到最后竟没有半点波澜。 日月变换,昼夜交替。 当陈平安第二次走出屋子,隋景澄立即就跟着离开了自己屋子。 刘景龙这一次没有说话。 陈平安依旧坐在那条长凳上,那张摆在凳上的荷叶,灵气涣散流失后,已经显现出了几分枯萎迹象,色泽不再那么水润饱满。 隋景澄没有坐到长凳上,只是站在不远处,亭亭玉立如一株芙蓉。 陈平安拿着养剑葫喝着酒,微笑道:“别担心。” 刘景龙笑道:“你都不担心,我担心什么。” 陈平安转头道:“麻烦你了。” 刘景龙的回答,简明扼要:“不用客气。” 陈平安问道:“刘先生,对于佛家所谓的降伏心猿,可有自己的理解?” 刘景龙摇摇头:“皮毛浅见,不值一提。以后若想到高远处了,再与你说。” 陈平安说道:“我曾经见到一个得道高僧,所以有点想法,随便聊聊?” 刘景龙笑道:“这就最好不过了。” 陈平安站起身,伸出一只手掌,五指如钩,纹丝不动,如同约束某物:“这算不算降伏?” 刘景龙深思片刻,摇摇头:“若是起先如此,绝对不是,若是一个最终结果,也不算圆满。” 陈平安点点头,然后蹲下身,以手指抵住荷花池畔的青石板地面,随便画出两条极其浅淡的痕迹,然后又朝四面八方画出一条条脉络。 最后伸出手掌,抹了抹,却没有全部抹平,留下了断断续续、条条线线的细微擦痕。 刘景龙问道:“这就是我们的心境?心猿意马四处奔驰,看似返回本心原处,但是只要一着不慎,其实就有些心路痕迹,尚未真正擦拭干净?” 陈平安没有说什么,去池中以右手掬起一小捧水,站在那一处圆心附近,又用左手轻轻拈出一滴水珠,滴落圆心处。 刘景龙定睛望去,再蹲下身,一手轻抹。青石地板上,看似已经无水渍,可是一些细痕当中,不断犹有纤细水路,漫延四方,而且长短不一、远近不一。 陈平安转过头,笑道:“刘先生是对的。” 刘景龙想了想:“但是心猿意马踩踏而过,就当真一定会留下痕迹吗?而不是大雪脚印,大日一出,曝晒过后,就会彻底消融?” 然后两人各自陷入了沉思。 隋景澄蹲在陈平安附近,瞪大眼睛,想要看出一些什么。不然总这么如坠云雾,很没有面子不是? 当她抬起头,发现陈平安瞥了她一眼。 她坐到长凳上,摆出一副“我应该是什么都知道了”的模样。 陈平安一拍脑袋,丢了手心池水,手腕一拧,手中多出那张青纸材质的佛经经文,站起身,交给刘景龙:“我不认识梵文,你看看是哪部佛经的篇章。” 刘景龙接过那页佛经后,笑道:“篇章?这就是一部完整的佛经。” 陈平安愣了一下,坐在一旁。 刘景龙想了想:“内容我不跟你多说,以后你随缘入寺庙,自己去问僧人。记得收好。” 陈平安收起那页……那部佛经。 陈平安突然笑了起来:“也好,虽然不认得佛经文字,但是也可以抄它静心。” 刘景龙点了点头。 陈平安站起身,就要去屋子那边抄经书。 隋景澄欲言又止。 陈平安说道:“没事。” 隋景澄眼眶红润。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别以为这样就可以赖账。” 隋景澄瞪了他一眼,扭转腰肢。 刘景龙一直目视前方,眨了眨眼睛,心想陈先生是一个高手啊。自己莫不是也可以讨教一番?毕竟师门内外,山上山下,好些女子修士的眼神,都让刘景龙有些愧疚来着。 这就是处处讲道理的麻烦所在了。虽不会影响大道修行和剑心澄澈,可终究是因为自己而起的诸多遗憾事。自己无事,她们却有事,不太好。 这天陈平安抄完经书后,继续闭关,开始为五彩金匮灶生火起炉,最后一次炼化大骊山岳五色土。 这天夜幕中,刘景龙闭目养神,隋景澄在怔怔发呆。 刘景龙睁开眼睛,转头轻声喝道:“分什么心,大道关键,信一回旁人又如何,难道次次孑然一身,便好吗?!” 屋子那边稍显紊乱的涟漪恢复平静。 隋景澄有些慌张:“有敌来袭?是那金鳞宫神仙?” 刘景龙摇摇头,却没有多说什么。 一道白虹剑光和一抹璀璨流霞从天幕尽头恢宏掠至,声势足以惊动整座绿莺国龙头渡。 几乎所有客栈修士都看了一眼,所有在客栈散步或是院中闲聊的人,纷纷返回屋子。 那道剑光落在荷塘对岸,那抹绚烂霞光则落在了荷塘莲叶之上。 太霞元君李妤的闭关弟子、女修顾陌,身穿龙虎山外姓天师的独特道袍,道袍之上,绣有朵朵鲜红霞云,缓缓流转,光华四溢。法袍“太霞”,正是太霞元君李妤的成名物之一。 另外一人,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元婴剑修,却不是火龙真人那座山头的练气士。 果然如此。 刘景龙心中了然。 山上修士,尤其是女修,亦有自己的“闺阁好友”。 太霞元君自然也不例外。 那么那个北俱芦洲中部的女子剑仙,没有去往倒悬山就可以解释一二了。 应该是要等好友李妤成功出关再说。 顾陌看到了刘景龙后,由于境界有差距,没有认出这个陆地蛟龙。 但是那个元婴剑修却看穿了障眼法,微笑道:“浮萍剑湖荣畅,见过刘先生。” 浮萍剑湖,主人郦采。 隋景澄有些神色古怪,为何见到了这个自称浮萍剑湖的剑修,会感觉有些亲近和熟悉?她摇摇头,打散心中那点莫名其妙的情绪涟漪,挪了挪脚步,站在刘景龙身后。 荣畅看到这一幕后,哑然失笑,也未多说什么,情理之中,视而不见就可以了,省得自己画蛇添足,坏了大道。只是荣畅与她“久别重逢”,心中又有些沉重。 原本“隋景澄”的修道一事,不会有这么多曲折的。可是谁都没有料到,生死关成功可能性颇大的太霞元君李妤,与师父关系莫逆的大修士,已经兵解离世了。所以这一路南下,作为李妤最宠溺器重的关门弟子,顾陌心情可谓糟糕至极。几处精怪作祟多年的魔窟,她一手师门雷法,山崩地裂,其中一次如果不是荣畅出剑,她就要身陷绝境,毕竟对方是一头杀红了眼的元婴境大妖。受伤不轻的顾陌,一直顾不得休养,依旧埋头赶路,先去了一趟五陵国,又循着线索折返,赶来这绿莺国龙头渡,荣畅劝了两次都无果,只好作罢,顾陌毕竟不是自己师门中人。 得知太霞元君兵解离世后,荣畅第一时间就飞剑传信去了与师父事先约定好的宝瓶洲书简湖。然后师父很快就有飞剑传回浮萍剑湖,要求他必须护住那个女子的安危,不许再有任何意外,不然就要拿他是问。 荣畅无比清楚师父郦采的脾气,这绝对不是什么气话。 师父的脾气很简单,都不用整座师门弟子去瞎猜,比如他荣畅迟迟无法跻身上五境,郦采看他就很不顺眼,每见他一次,就要出手教训一次,哪怕荣畅只是御剑往返,只要不凑巧被师父难得赏景的时候瞅见了那么一眼,就要被一剑劈落。 毕竟是一桩大事。顾陌虽然心情极差,但是依旧按照与浮萍剑湖荣畅的约定,对隋景澄说道:“你就是隋景澄吧?你算是我师父太霞元君的记名弟子,此后你的修行之路,会有护道人,就是我顾陌。但是你放心,除了指点你一门驭剑法诀之外,你可以随便行走,上山下水,都可以去,无人约束你,我也不例外。你身上的那件竹衣法袍,以后就正式归你了,但是三支金钗中的‘太霞役鬼’,你必须拿出来,师门将来另有安排,不过我会以其他法宝与你交换,品秩相当,不会差了。” 至于那个刘景龙,反正施展了障眼法,顾陌就当没看见,不认识了。 听说是一个修为很高、天赋极好、名气很大却特别婆婆妈妈的怪人。顾陌不愿意与他客套寒暄。 人情往来?太霞一脉的人情往来,只有那些曾经一起并肩作战的修道之人,哪怕你只是下五境修士,也可以成为山上贵客,除此之外,你便是上五境修士,又与我何干? 隋景澄愣了一下,一咬牙,走到刘景龙身边,小心翼翼问道:“我想要去宝瓶洲看看,可以吗?” 站在莲叶之上的顾陌瞥了眼身后的荣畅。 荣畅微笑道:“最好还是留在北俱芦洲。” 因为不出意外的话,师父郦采已经在赶回北俱芦洲的路上了。 隋景澄赶紧取出那三支金钗:“三支金钗,我可以都还给你们。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跟随一位前辈一起修行,我是说可以的话。但是如果太霞元君不答应,依旧让我当那记名弟子,能不能让我走完一趟宝瓶洲?我会自己返回北俱芦洲,去与元君请罪……” 顾陌大怒道:“少废话!” 荣畅也有些为难。隋景澄的言语,没有任何问题,但是在顾陌这边刚好戳中了心窝子。 一位元君兵解离世,在任何宗字头仙家都是天大的不幸,更何况顾陌还是李妤的嫡传弟子。 刘景龙心中叹息,猜出太霞元君那边应该是出了大问题。但是他依旧心平气和道:“有话好好说。” 顾陌脸若冰霜,死死盯住刘景龙:“你一个外人,有资格插嘴吗?!” 刘景龙神色如常,说道:“我有一个朋友,如今正在炼化本命物,处于关键时期,顾姑娘与荣剑仙应该都清楚。那么我们能否坐下慢慢聊?” 隋景澄使劲点头,依旧保持一手递出的姿势,她手掌摊开,掌中搁放着那三支金钗。 荣畅突然皱了皱眉头。 千万可别是那一劫!那是一个看似最无凶险却最藕断丝连的山上关隘。 太霞元君闭关失败,其实一定程度上牵连了隋景澄的修行契机,如果眼前的她又陷劫数之中,简直就是雪上加霜的麻烦事。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荣畅就无法袖手旁观了。 些许心湖涟漪,早期可以压下,一旦任由情丝肆意生发,如脚边池塘变成莲叶何田田的景象,还怎么斩断?斩断了,不一样会伤及大道根本吗? 刘景龙叹了口气,轻声道:“大道难行,欲速则不达,难道不应该更加慢慢思量吗?这一时半刻,等一等,不算我为难你们吧?” 顾陌冷笑道:“一个时辰,还是半天?” 刘景龙皱了皱眉头,依旧和颜悦色道:“恳请两位能够等到我朋友炼制成功,到时候你们三方商量。解铃还须系铃人,说不定比起现在我们的仓促决断,更加柳暗花明。” 荣畅觉得刘景龙的话语没有错。但是棘手之处,在于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不假,万一那人不知好歹,系铃人不愿解铃,反而稍稍言语挑拨,以当下隋景澄的心境,无异于再扯上一根绳索,铃铛只会更加难解。所以荣畅十分为难。 顾陌嗤笑道:“怎么,仗着自己出身仙家名门,修为又高,就觉得有理了?我就想不明白了,你一个外人,凭什么在这里指手画脚?你不嫌臊得慌?” 刘景龙摇头说道:“现在是一个连环扣的困局,如果你们真心是为隋景澄的大道考虑,难道不该听一听她的心声?你们怎么就可以确定,你们的好心好意,不会办坏事?事已至此,诸多隐患,逃是逃不掉的,避无可避,我相信等到我那个朋友走出屋子,会听你们讲道理的。如果最终发现确实是隋姑娘的道理太小了,我刘景龙的道理太偏了,那是最好,若是不对,亦可商量出一个应对之策,唯有三方捋清楚了这些脉络,才是真正的解铃解心结……” 顾陌怒道:“刘景龙,你烦不烦?!这么点事情,需要你在这里指点江山?她交出了金钗,和我们一起离开龙头渡,除了宝瓶洲,她想要去北俱芦洲哪里不行?” 隋景澄转头看了眼屋子那边,深吸一口气,说道:“我和你们离开便是。” 刘景龙突然转头微笑道:“是担心连累陈先生?还是真的改变主意了?” 隋景澄泫然欲泣,死死攥紧手中三支金钗。 刘景龙点了点头,又问道:“那如果我说,只要我刘景龙站在这里,你的前辈就可以放心炼化本命物,你的决定是什么?这一次我可以给你一个确凿的答案,虽然陈先生屋内之事,是他自家功夫,成与不成,我不敢说什么,但是我可以保证,今夜屋外之事,我在,就是万无一失。” 隋景澄泪眼蒙眬:“我哪怕真的不得不走,也要与前辈道一声别,可是我还是怕……” 刘景龙转过身,笑呵呵道:“怕什么,你以为陈先生与刘先生的道理,真的不能当饭吃吗?” 隋景澄神色慌张。 刘景龙摇摇头:“有所不为,是为了有所为。” 刘景龙望向那个怒极反笑的顾陌:“我知道顾姑娘并非蛮横不讲理之人,只是如今道心不稳,才有如此言行。” 刘景龙转头望向那浮萍剑湖的元婴剑修:“我也知道荣剑仙是心有挂念,亦是好意。” 顾陌冷笑道:“哟,是不是要来一个‘但是’了?!” 刘景龙笑着摇摇头:“我站在这里,就是那个‘但是’了,无须我说。” 荣畅想了想:“只问一剑,如何?” 刘景龙点了点头,然后就不再看荣畅,直接偏移视线,望向顾陌,面无表情道:“现在轮到你了。” 顾陌心中惊骇万分,猛然转头望去。 荣畅纹丝不动,苦笑道:“砥砺山一战,果然你们双方都收手了。” 这名浮萍剑湖元婴剑修,此时此刻,如同置身于一座小天地当中。 那座小天地,以无数条纯粹剑意打造而成。 刘景龙的本命飞剑,名为“规矩”,名称出自一位昔年儒家圣人的经典。但是北俱芦洲几乎无人知道,这么一把名字古怪的飞剑,到底有什么本命神通。 顾陌咬牙切齿,脸色雪白,双手开始颤抖。 刘景龙轻喝道:“气定神闲,静心凝气,不可妄动!” 顾陌如被棒喝,深吸一口气,这才稳住心神,望向那个青衫剑修的眼神,十分复杂。 就在此时,屋子那边走出一个与刘景龙一样身穿青衫的年轻人:“对不住,让两位久等了。” 第161章 击掌 龙门境修士顾陌,浮萍剑湖荣畅,一起望向那个刚刚出关的年轻人。 顾陌有些惊讶,一个下五境修士炼化本命物,动静太大,气象太盛,这不合理。 荣畅身为元婴剑修,站得更高,看得更远,不只是惊讶,而是有些震惊。 刘景龙没有转身,收起了那座本命飞剑造就而成的小天地,出手之时,不见飞剑,收手之时,仍然不见飞剑。 刘景龙对荣畅说道:“有些失礼了。” 荣畅出身的浮萍剑湖有郦采这种剑仙,门内弟子想要不爽快都难,所以没有什么芥蒂,笑道:“能够亲身领教刘先生的本命飞剑,荣幸至极。以后若是有机会,寻一处地方,放开手脚切磋一番。” 刘景龙笑道:“只要不是在砥砺山就行。” 陈平安走到刘景龙身边,与隋景澄擦肩而过的时候,轻声说道:“不用担心。” 隋景澄心中大定。 好像陈平安现身,比刘先生的飞剑一出,还要让她感到心安。哪怕她现在已经知道,陈平安其实只是一名下五境修士,境界修为暂时还不如刘景龙。 陈平安站在刘景龙身边:“谢了。” 刘景龙说道:“真要谢我,就别劝酒。” 陈平安笑道:“好说。” 然后刘景龙将事情缘由经过大致说了一遍,可知不可道的内幕,自然依然不会说破。陈平安炼化本命物,必须专心致志,心无旁骛,所以刘景龙四人的对话,陈平安并不清楚,但是荷塘这边的剑拔弩张,还是会有些模糊的感应。尤其是刘景龙祭出本命飞剑的那一刻,陈平安哪怕当初心神沉浸,依旧清晰感知到了,只不过与他心境相亲,非但没有影响他炼物,反而类似于刘景龙对陈平安的另外一种压阵。 陈平安转头对隋景澄说道:“你先回屋子,有些事情,你知道太早反而不好。我和刘先生,需要与顾仙子、荣剑仙再聊聊。记得别偷听,涉及你的大道走向,别儿戏。” 隋景澄点点头,径直去往自己的屋子。 看到这一幕,荣畅心情有些凝重。 隋景澄轻轻关门后,不等陈平安说什么,刘景龙就已经悄无声息布下一座符阵,在隋景澄房间附近隔绝了声音和画面。 随手为之,行云流水,极快极稳。 陈平安仿佛也完全没有提醒刘景龙的意思,关门声响起,以及刘景龙画符之时,他就已经望向那两个联袂赶来寻找隋景澄的山上仙师,问道:“我和刘先生能不能坐下与你们聊天,可能一时半会儿不会有结果。” 顾陌点了点头:“随意。” 陈平安坐在刘景龙身后的那条长凳上,刘景龙也跟着坐下,不过稍稍挪步,不再坐在先前的居中位置。 从头到尾,刘景龙不过是站起身,好好讲道理,出剑再收剑。 当两人落座,荣畅又是心一沉,这两个青衫男子,怎的如此心境契合?两人坐在一条长凳上,只看那落座位置,就有些“你规我矩”的意思。 关于这个姓陈的“金丹剑仙”,这一路追寻隋景澄,除了那些山水邸报泄露的消息,荣畅和顾陌还有过一番深入查探,线索多却乱,反而云遮雾绕。 至于刘景龙,完全不用两人去多查什么。北俱芦洲年轻十人中高居第三的陆地蛟龙刘景龙,是北方太徽剑宗迅猛崛起的天之骄子。 如今太徽剑宗的两名剑仙都已远游倒悬山,对于一个宗字头仙家而言,尤其是在一言不合就要生死相向的北俱芦洲,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以剑修作为立身之本的大山头,仇家都不会少。但是仍没有任何人小觑没有剑仙坐镇的太徽剑宗,修为不够高的,是不敢,修为够高的,是不愿意。 两名去往剑气长城的剑仙,其中一位太徽宗主,不是刘景龙的传道人,另外一人,辈分更高,也不是刘景龙的护道人,有此机缘的,是刘景龙的一个师姐,但是北俱芦洲评点十人,并无她的一席之地。因为刘景龙入山之时,她就已经是金丹瓶颈的剑修,刘景龙成名之后,她依旧未能破境,哪怕太徽剑宗封锁消息,仍有小道消息流传出来,说这个被寄予厚望的女子金丹剑修,差点走火入魔,还是刘景龙亲自出手,以自己身受重伤为代价,帮她渡过一劫。 反观刘景龙的传道人,只是太徽剑宗的一个龙门境老剑修,受限于资质,早早就趋于大道腐朽的可怜境地,已经逝世。 如今看来,这本身就是一件天大的怪事,但是在当年,却是很合情合理的事情,因为刘景龙并非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先天剑胚。刘景龙上山修行之初,不仅太徽剑宗之外的山头,哪怕是师门内,几乎就没有人想到刘景龙在修道之路上可以如此高歌猛进。有一位与太徽剑宗世代交好的剑仙,在刘景龙跻身洞府境,又中途荣升为凤毛麟角的祖师堂嫡传弟子后,对此就有过疑虑,担心刘景龙的性子太软绵,根本就是与太徽剑宗的剑道宗旨相悖,很难成材,尤其是成为宗门大梁的人物。当然事实证明,太徽剑宗破例收取刘景龙作为祖师堂嫡传,对得不能再对了。 陈平安望向那个太霞一脉的女冠修士,说道:“我是外乡人,你们应该已经查探清楚了。事实上,我来自宝瓶洲。救下隋景澄一事,是偶然。” 荣畅问道:“能否细说?” 陈平安点点头,便将行亭一役,说了个大概。至于观人修心一事,自然不提半个字。更不谈人好人坏,只说众人最终行事。 不说浮萍剑湖荣畅,就是脾气不太好的顾陌,都不担心此人说谎。因为这个青衫年轻人身边坐着一个刘景龙。 哪怕是上五境修士,也可以谎话连篇,真假不定,算计死人不偿命,可是刘景龙注定不会。以至于能够成为刘景龙朋友的人,应该也不会。 这就是一个无形的道理,一条无形的规矩。 只需要刘景龙坐在那里,哪怕他什么都不言语。 “我先前曾经以最大恶意揣测,是你拐骗了隋景澄,同时又让她死心塌地追随你修行,毕竟隋景澄涉世未深,身上又怀有重宝,如金鳞宫那般暴殄天物的手段,落了下乘,其实被我们事后知晓,没有半点麻烦,反而是像我先前所看到的情景,最为头疼。” 荣畅听完之后,坦诚道:“不承想陈先生早就猜出隋景澄身后的传道机缘,还给她留了一个偏向于我们的选择,看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陈平安说道:“已经说完了我这边的状况,你们能不能说一些可以说的?” 荣畅和顾陌对视一眼,都有些为难。 顾陌飘落在小舟之上,盘腿而坐,竟然开始当起了甩手掌柜:“荣剑仙你来跟他们说,我不擅长这些弯弯绕绕,烦死个人。” 荣畅有些无奈,其实顾陌如此作为,还真不好说是她不讲义气。事实上,隋景澄一事,本就是太霞元君李妤仙师在帮他师父郦采剑仙,准确说来,是在帮浮萍剑湖的未来主人,因为郦采肯定要远游倒悬山,之所以滞留北俱芦洲,就是为了等待太霞元君出关,一起携手去往剑气长城斩杀大妖。如今李妤仙师不幸兵解离世,师父大概仍然会独自一人去往倒悬山。而师父早有定论,浮萍剑湖未来坐镇之人,不是他荣畅,哪怕他跻身了上五境剑修,一样不是,也不是浮萍剑湖其余几位资历修为都不错的老人,只能是荣畅那个已经“闭关三十年”的小师妹,也就是五陵国的那个“隋家玉人”。 荣畅对此没有心结,更无异议,相信所有浮萍剑湖修士都是如此。道理很简单,怕被宗主郦采一巴掌拍死嘛。 太霞一脉,李妤精通好几种极妙术法,据说是火龙真人的道法真传。 小师妹真身的的确确就在浮萍剑湖闭关悟道,但是在太霞元君的神通驾驭之下,小师妹以一种类似阴神远游的状态,半“转世”成为了隋景澄,并且不伤隋景澄原有魂魄半点,可以说屋内隋景澄,还是那个老侍郎隋新雨嫡女,却又不完全是。总之,是一种让荣畅略微深思就要感到头疼的玄妙境地。至于最终归属,小师妹到底是如何借此练剑,荣畅更是懒得多想。 师父郦采当年没有多说什么,似乎还多有保留,反正荣畅需要做的,不过是将那个太霞元君兵解离世的大意外引发的隋景澄这边的小意外给抹去,将隋景澄留在北俱芦洲,等待师父郦采跨洲返乡,那么他荣畅就可以少挨师父回到师门后的一剑。至于什么金鳞宫,什么曹赋,他娘的老子以前听都没听过的玩意儿,荣畅都嫌自己出剑脏了手。 荣畅一番思量后,依旧不愿多说,眼前两个青衫男子,喜欢讲道理,也擅长讲道理,但是如果这就将他们当作傻子,那就是荣畅自己蠢了。兴许自己透露出一点点蛛丝马迹,就会被他们顺藤摸瓜,牵扯出更多的真相,两个旁观者,说不定比荣畅还要看得更加深远。对方未必会以此要挟什么,可终究不是什么好事。 在浮萍剑湖有两件事最要不得——练剑不行,脑瓜子太笨。 不过师父郦采反正看谁都是剑术不成的榆木疙瘩。 师父每次只要动怒打人,就会忍不住蹦出一句口头禅:“脑瓜子不灵光,那就往死里练剑嘛,还好意思偷懒?” 这种道理怎么讲? 于是荣畅小心翼翼酝酿措辞后,说道:“形势如此,该如何破局才是关键。隋景澄明显已经倾心于陈先生,慧剑斩情丝,说来简单行来难,以情关情劫作为磨石的剑修,不能说没有人成功,但是太少。” 陈平安点头道:“确实如此。” 在藕花福地,春潮宫周肥,或者说是姜尚真,为了帮助好友陆舫破开情关心结,可谓手段迭出,诸多作为,令人发指不说,即便已算人间极致的冷酷手段,依旧效果不好。陆舫最终没能跻身十人之列,不单单是输给了陈平安,事实上,更重要的原因,还是陆舫尚未心境圆满,哪怕能够“飞升”离开藕花福地,其实仍等于虚耗了六十年光阴。 荣畅问道:“非是问罪于陈先生,只谈现状,陈先生已经是系铃人,愿不愿意当个解铃人?” 陈平安摇头道:“难。” 荣畅皱了皱眉头。 打算修炼闭口禅的顾陌忍不住开口道:“你这是什么态度?!修道之人,贪恋美色,就落了下乘,还是说你图谋甚大,干脆想要与隋景澄结为山上道侣?好嘛,如此一来,就等于跟我们太霞一脉和浮萍剑湖攀上了关系,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陈平安依旧摇头道:“并非如此。” 有些言语,话难听,可是愿意与人当面说出口,其实都还算好的。真正难听的言语,永远在别人的肚子里边,或者躲在阴暗处,阴阳怪气说上一两句所谓的中允之言,轻飘飘的,那才是最恶心人的。 刘景龙也点头道:“很难。” 陈平安突然说道:“我只说一些可能性。先说两个极端情况,佛家东渡,逐渐有小乘大乘之分,小破我执不如无我执,隋景澄修心有成,今日之喜欢,变成来年之淡然,才是真正的斩断情丝。当然,还有一种情况,就是隋景澄情根深种,哪怕远离我千万里,依旧萦绕心扉,任她跻身了上五境,成为了剑仙,出剑都难斩断。再说两端之间的可能性,你们两位,都是山上宗字头仙家的高人,应该会有一些术法神通,专克情关,专破情劫,但是我觉得隋景澄的心境,我们也要照顾……” 顾陌又开始头疼:“你能不能说直接点,该怎么做,需要这么絮絮叨叨吗?!” 陈平安望向她,问道:“对于你而言,是一两次出手的事情,对于隋景澄而言,就是她的一生大道去向和高低,我们多聊几句算什么,耐着性子聊几天又如何?山上修道,不知人间寒暑,这点光阴,很久吗?!如果今天坐在这里的,不是我和刘先生,换成其余两位境界修为相当的修道之人,你们两个说不定已经重伤而退了。” 刘景龙淡然道:“是死了。” 陈平安无奈道:“会不会说话?” 刘景龙嗯了一声:“你继续。” 陈平安取出两壶酒,一壶抛给刘景龙,自己打开一壶,喝了一口。刘景龙只是拎酒壶却不喝,是真不爱喝。 荣畅笑了笑。 话难听。理是这么个理。 他其实比较能够接受,不过估计顾陌就比较不痛快了。 果不其然,顾陌站起身,冷笑道:“贪生怕死,还会进入太霞一脉?!还下山斩什么妖除什么魔?!躲在山上步步登高,岂不省事?都不用遇上你这种人!若是我顾陌死了,不过是死了一个龙门境,可北俱芦洲却要死两个修为更高的王八蛋,这笔买卖,谁亏谁赚?!”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你自己不亏?” 顾陌破口大骂道:“亏你大爷!” 陈平安半点不恼,转头笑道:“你修为更高,你来讲道理。” 刘景龙微笑道:“你脾气更好,还是你来讲吧。” 顾陌一袭太霞法袍双袖飘荡不已,气得脸色铁青:“你们两个,别磨叽,随便滚出来一个,与我打过一场!” 陈平安说道:“你师门太厉害,我不敢跟你打。” 顾陌气笑道:“我又不是疯子,只与你切磋,不分生死!” 刘景龙微笑道:“捡软柿子捏,不太善喽。” 顾陌也没有半点难为情,理所当然道:“又不是斩妖除魔,死便死了。切磋而已,找你刘景龙过招,不是自取其辱吗?” 顾陌望向陈平安:“你既然装了一路的金丹剑修,还打过几场硬仗,连大观王朝的金身境武夫都输给你,那个什么刀客萧叔夜更被你宰了,我看你也不是什么软柿子,你我交手,不涉宗门。” 然后顾陌疑惑道:“你们两个是不是在嘀咕什么?” 陈平安点头道:“在与刘先生询问,你那件法袍是不是可以抵御地仙剑修的倾力一剑,所以才如此胸有成竹。刘先生说必须的。” 顾陌大怒道:“臭不要脸!” 荣畅揉了揉眉心。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早知道是这么麻烦的事情,这趟离开浮萍剑湖,自己就该让别人掺和。 陈平安站起身。 顾陌笑道:“哟,打架之前,要不要再与我唠叨几句?” 陈平安摇摇头:“打架期间,不太说话的,得看你有没有本事让我开口言语、悄悄换气了。” 陈平安一跺脚,这栋宅子院墙之上出现了一条若隐若现的雪白蛟龙,光线炸开,无比绚烂,如凡夫俗子骤然抬头望日,自然刺眼。 荣畅不过是微微眯眼,顾陌却是下意识闭上眼睛,然后心知不妙,猛然睁开。 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一抹雪白剑光和一道幽绿剑光飞掠而出。一袭青衫身影骤然消逝,出现在顾陌身侧,又迅猛返回原地,轻轻落座。 顾陌站在原地,呆滞片刻,盘腿坐在小舟上:“好吧,我输了。你继续讲道理,再烦人我也受着。” 这也是荣畅愿意与顾陌一路随行,并且双方关系还不错的原因。 顾陌似乎后知后觉,怒道:“不对!是刘景龙帮你画符你才占了先手?!” 刘景龙摆摆手道:“与我无关。” 荣畅说道:“与刘先生确实没有关系。” 顾陌打量了一眼陈平安,好奇问道:“你为何会有两把不是本命飞剑的飞剑?” 陈平安说道:“你好意思说我?” 顾陌咧嘴一笑:“可惜都没你出剑快,何况不是生死之战,以命换伤,我又没毛病,不会做的。” 陈平安心中叹息。顾陌除了身上那件法袍,其实至少还藏着两把飞剑,而且与自己差不多,都不是剑修本命物。第一把,应该是太霞一脉的家底;第二把,多半是来自浮萍剑湖的馈赠。所以顾陌境界越高,尤其是跻身地仙之后,对手就会越头疼。至于跻身了上五境,就是另外一种光景了。一切身外物,都需要追求极致,杀伤力最大,防御最强,术法最怪,真正压箱底的本事越可怕,胜算才越大,不然一切就只是锦上添花,比如姜尚真的那么多件法宝,当然有用,而且很有用,可归根结底,旗鼓相当的生死厮杀,哪怕分出胜负之后,还是要看那一片柳叶的淬炼程度来一锤定音,决定双方生死。而顾陌能够一眼看穿初一、十五不是他的本命飞剑,这兴许就是一个大宗门子弟应有的眼界。 荣畅开口说道:“当下有一个相对比较稳妥的法子,就是等我师父来到此地,等她见过了隋景澄再说。不知道陈先生和刘先生,愿不愿意多等一段时日?” 这其实是强人所难了。 虽相对稳妥,但只是相对荣畅和顾陌而言。 对于眼前的外乡人陈平安来说,一个不小心,就是生死劫难,并且后患无穷。若是他今天一走了之,留下隋景澄,其实反而省心省力。能够做到这一步,哪怕师父郦采赶到绿莺国,一样挑不出毛病,自己的“闭关弟子”喜欢上了别人,难不成还要那个男人几巴掌打醒小师妹?打得醒吗?寻常女子兴许可以,但是观看这个隋景澄的一言一行,分明心思玲珑剔透,百转千回,比起小师妹当年修行路上的直爽,有天壤之别。所以隋景澄越是浮萍剑湖器重之人,他荣畅的师父修为越高,那么陈平安就会越危险,因为意外会越大。 之所以荣畅一开始没有如此建议,是因为这个建议很容易让有机会好好谈、慢慢聊的局面,变成一场天经地义的搏命厮杀。 到时候两人往太徽剑宗一躲,便是师父郦采,也不会去太徽剑宗找他们。既不占理,也无意义。 北俱芦洲修士不是全然不讲理,而是人人皆有自己符合一洲风俗的道理,只不过这边的道理,跟其他洲不太一样罢了。所以才会有那么多背景通天的外乡修士,在这边死无葬身之地,甚至到最后连死在谁手都查不出来。除了皑皑洲财神爷的亲弟弟,龙虎山天师府的嫡传黄紫贵人,一名文庙副教主的得意弟子,其实还有好几个身份一样吓人的修士,只是消息封锁,除了宗字头仙家,再无人知晓罢了。 这些死人身后的大活人、老神仙,哪个家底不厚、拳头不硬?但是你们有本事来北俱芦洲,卷袖子露拳头试试看?北俱芦洲别的不多,就是剑修多、剑仙多! 陈平安心中有了决定,不过没有说什么,只是转头望向刘景龙。 刘景龙笑道:“我依旧闲来无事。” 陈平安欲言又止。 刘景龙笑道:“我道理没讲够,哪怕我讲完了,太徽剑宗也有道理要讲的。” 陈平安便不再说什么。然后他站起身,去敲门。 刘景龙已经随手撤去符阵。 陈平安带着隋景澄走到荷塘畔,只要是可以说的,都一一说给她听。 最后陈平安笑道:“现在你什么都不用多想,在这个前提之下,有什么打算?” 隋景澄小声问道:“不会给前辈和刘先生惹麻烦吗?” 陈平安摇头道:“修行路上,只要自己不去惹是生非,就别怕麻烦找上门。” 顾陌坐在小舟上,比刘景龙更加闲来无事,看似凝视舟外莲叶,实则一直竖耳聆听,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是因为那人说得不合心意,恰恰是她顾陌觉得对方说得还挺有道理,可是对陈平安,她从不否认自己有很大的成见,所以才会如此。 隋景澄点点头,笑道:“那等我见过了那位高人再说?” 陈平安说道:“可以。” 隋景澄有些神色黯然,一双眼眸中满是愧疚,欲语还休。 陈平安皱眉道:“如果处处多想,只是让你拖泥带水,那还想什么?嫌自己修行进展太快?还是修心一事太过轻松?” 隋景澄哦了一声。既不反驳,好像也不反省。 若是换成自己的开山大弟子,陈平安早就一栗暴下去了。 刘景龙依旧坐在原地,非礼勿视,非礼勿闻。 但是修为高,言语清晰入耳,拦不住。 荣畅可能才是那个最苦闷的人。 大局已定,一开始火急火燎的顾陌,反而变成了那个最轻松的人,瞧着那对关系奇怪的男女,竟是觉得有点嚼头啊。 之后顾陌和荣畅就在这座龙头渡仙家客栈住下,两栋宅子都不小。 与那荷塘宅院相距较远,也算一种小小的诚意,免得被那两个青衫男子误认为是不放心他们。 顾陌和荣畅在小院中相对而坐。 顾陌问道:“荣畅,我只是随便问一句,你真打不过那刘景龙?一招就败?” 荣畅笑道:“真要厮杀,当然不会输得这么惨,不过确实胜算极小。刘景龙与那个外乡女冠在砥砺山一战,要么收手了,要么就是找到了破境契机。” 顾陌感慨道:“这个刘景龙,真是个怪胎!哪有这么轻而易举一路破境的,简直就是势如破竹嘛。人比人气死人。” 荣畅笑道:“若是再去看看刘景龙之前的那两位,我们岂不是得一头撞死算数?” 顾陌摇摇头道:“那俩啊,我是比都不会去比的,念头都不会有。刘景龙是极有希望跻身未来的北俱芦洲山巅之人,但是那两位,是板上钉钉了,甚至我一位别脉师伯还断言,其中一人,将来哪怕去了中土神洲,都有机会跻身那边的十人之列。” 顾陌突然问道:“郦剑仙去的宝瓶洲,听说风雪庙剑仙魏晋和大骊藩王宋长镜,也都是强人?” 荣畅点头道:“都很强,大道可期。” 顾陌疑惑道:“魏晋不去说他,可宋长镜是纯粹武夫,走了条断头路,大道可期不适用他吧?” 荣畅想起了之前某个站在自己师父身边还敢吊儿郎当的家伙,曾说过一句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的话语,便照搬过来,说道:“大道长生之外,也有大道。” 顾陌笑了笑:“这类话,与我们山门趴地峰上那些师伯师叔的言语,有些相像了。” 荣畅不再多说什么。 毕竟趴地峰是火龙真人那位老神仙的山头,老真人几乎从来不理会山门事务,都交给徒子徒孙们去打理,老真人只管睡觉。 像顾陌的师父太霞元君,就是修道有成,自己早早开峰,离开了趴地峰,然后收取弟子,开枝散叶。 除了太霞一脉,还有其余三脉,在北俱芦洲都是大名鼎鼎的存在,桃山一脉尤其精通五雷正法,白云一脉精通符阵,指玄一脉精通剑道。 但是无一例外,在北俱芦洲闯出偌大名头的这四个嫡传弟子,若是谈及了恩师的道法传授,永远只说学到了些皮毛而已。 这种客气话,听者信不信?在北俱芦洲,还真信。 这还不算最夸张的,最让人无言以对的一个说法,是前些年不知如何流传出来的,结果很快就传遍了大半座北俱芦洲,据说是火龙真人某个嫡传弟子的说法。那个弟子在下山游历的时候,与一个拜访趴地峰的世外高人闲聊,不知道怎么就“泄露了天机”,说师父曾经亲口跟他说过,师父觉得自己这辈子最遗憾的事情,就是降妖除魔的本事低了些。听闻好像那个弟子还深以为然来着,好在说起此事的时候,小道士倒是没对他师父如何嫌弃。 许多别处剑仙,都想伸手狠狠按住那个火龙真人嫡传弟子的脑袋,大声询问那个脑子估计有坑的年轻道士,你小子当真不是在说笑话吗?!当然问过问题之后,剑仙们还是要笑呵呵礼送出境的。 北俱芦洲的剑仙,天不怕地不怕,谁都不怕,就怕半个自家人的那位火龙真人。好在这位老神仙嗜好睡觉,不爱下山。 不过和那个不知所终的年轻道士差不多,他们这些个资质不佳的火龙真人嫡传弟子,趴地峰上还有二十余人,都留在了趴地峰那边结茅修行,说是修行,其实落在别处宗字头仙家修士眼中,那就是……混吃等死了。除了他们,还有许多小道童,毕竟火龙真人的这些嫡传弟子修为再不济,也都会有自己的弟子。这些小道童倒是经常能够听到不睡觉的火龙真人亲自传道说法,不过似乎依旧不开窍罢了,外界已经很久没有哪位趴地峰上的弟子徒孙在修行一事上,让人感到“能不能讲点道理”了,总之都白白浪费了那么大的一份仙家道缘。许多北俱芦洲的地仙修士,都觉得若是换成自己是任何一个趴地峰的愚钝道士,早就一路登天,直接去往上五境了。 所以,趴地峰是一处让人很不理解的修道之地。风水灵气,并不是最好的,待在上边的嫡传和嫡传们的弟子,也多是些怎么看都大道渺茫的,所以这些道士虽然辈分极高,但是在火龙真人诸脉当中,其实也就只剩下辈分高了。况且趴地峰不会与其余山头过多往来,加上火龙真人经常闭关……也就是睡觉,太霞、白云数脉的众多修士,都没理由跑去套近乎,所以对于那些动辄就要见面尊称一声师伯祖师叔祖的火龙真人嫡传弟子,既不熟悉,也谈不上如何亲近。 至于趴地峰这个名称的由来,众说纷纭。最玄乎的一个说法,是趴地峰一带,曾经隐匿着数条境界极高的凶悍蛟龙,被火龙真人路过瞧见了,可能瞧着不太顺眼,就一脚一个,全给老真人踩趴下了,不但如此,恶蛟趴地之后,就再没哪条胆敢动弹分毫。老真人决定在那里结茅之后,让弟子们运转神通,从穷乡僻壤处搬山运土,那些恶蛟就成为了一条条寂然不动的山脉。据说至少紫诏峰、南华峰和扶摇峰的由来,就与货真价实的“龙脉”有关。至于早年到底被老真人踩趴下几条恶蛟,天晓得。 荣畅笑问道:“老真人还没有回来?” 顾陌有些伤感:“还没呢,若是师祖在山上,我师父肯定就不会兵解离世了。” 荣畅叹息一声。 有些言语他不好多说。比如生死有命。 真正走到了火龙真人这种高度的老神仙,他的慈悲心肠,未必是我们这些修士可以理解的。 不过荣畅对于火龙真人,确实敬重,发自肺腑。师父郦采更是。 很简单,就凭火龙真人的三句话。 “我们从山下人间来,总是要到山下人间去的,登山靠走,下山御风,修行路上,壮举难求,成了神仙,小事易做。” “不过如果有人能够挣脱天地束缚,去往最高处看一看,当然也是好事,北俱芦洲这样的修道之人,可以多一些。” “别让中土之外第一洲的名头,只落在剑上,杀来杀去不是真本事,贫道几巴掌就能拍死你们。” 翠鸟客栈那座天字号宅子。 风波过后,雨过天也青。荷香阵阵,莲叶摇曳。 陈平安和刘景龙坐在一条长凳上,隋景澄自己一个人坐在旁边凳上。 刘景龙说道:“跻身三境,可喜可贺。” 陈平安点了点头。 隋景澄眼睛一亮。才三境?她站起身,蹲在荷塘旁边,又摘了一枝莲叶,坐回了长凳。 陈平安与刘景龙两两沉默,只是安静望向荷塘。 陈平安突然问道:“那对锦绣鸳鸯,是春露圃出产?” 刘景龙没有着急回答,而是身体前倾,瞥了眼隋景澄。 那女子一脸钦佩,大概是佩服她这前辈见多识广? 刘景龙很快坐正,以心湖涟漪与陈平安言语,疑惑道:“之前没觉得,我现在开始觉得荣畅担心之事,确实是有理由的。” 跻身了练气士三境,陈平安已经勉强可以用涟漪心声言语,笑道:“不想这些了,等着浮萍剑湖的祖师赶来再说。” 刘景龙说道:“那个女子剑仙,名为郦采,人不坏,脾气嘛……” 陈平安无奈道:“能够和太霞元君成为至交好友,太霞元君又能教出顾陌这般弟子,我心里有数了。” 刘景龙便不再言语。 隋景澄不愿意自己沦为一个外人,她没话找话道:“刘先生,先前你说道理不在拳头上,可你还不是靠修为说服了荣畅?最后还搬出了师门太徽剑宗。” 陈平安和刘景龙相视一笑,都没有开口说话。 隋景澄有些羞恼:怎的,就只有我自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吗? 隋景澄然后有些委屈,低下头去,轻轻拧转着那枝莲叶。 以前她有什么不懂的,陈平安都会解释给她听,瞧瞧,现在遇上了刘景龙,就不愿意了。 好在陈平安已经笑着说道:“刘先生那些道理,其实是说给整个太霞一脉听的,甚至可以说是讲给火龙真人那位老神仙听的。” 隋景澄抬起头,这个解释,她还是听得明白的:“所以荣畅说了他师父要来,刘先生说自己的太徽剑宗,其实也是说给那位浮萍剑湖的剑仙听?荣畅会帮忙传话,让那位剑仙心生顾忌?” 片刻之后,隋景澄试探性问道:“是不是可以说,刘先生所谓的规矩最大,就是让拳头硬的人,在明明可以杀死人的时候,心有顾忌?所以这就让拳头不够硬的人,能够多说几句?甚至可以说,哪怕不说什么,就已经是道理了?只不过实力悬殊的话,出不出手,到底还是在对方手中?” 隋景澄眼神明亮,继续道:“是不是又可以说,也就等于验证了前辈所谓的‘最少最少,多出了一种可能性’?” 陈平安点头。 刘景龙微笑道:“不说个例,只说多数情况。市井巷弄,身强力壮之人,为何不敢随便入室抢劫?世俗王朝,纨绔子弟依旧需要藏藏掖掖为恶?修士下山,为何不会随心所欲,将一座城池富豪的金银家产搜刮殆尽,屠戮一空?我为何以元婴修为,胆敢拉着你的陈先生,一起等待一位玉璞境剑修的大驾光临?所以说,拳头硬,很了不起,此语无关贬义褒义,但是能够束缚拳头的,自然更厉害。” 陈平安提醒道:“注意措辞。” 隋景澄微微一笑。 刘景龙犹豫了一下,望着荷塘:“不过话说回来,这是规矩之地的规矩,在无法之地,就不管用了。但是,世道只要向前走,遍观历史,以及从目前情形来看,还是需要从无序走向有序,然后众人合力,将未必处处正确的表面有序,变成山上善序、山下善法,世间慢慢从讲理,逐渐趋于一个大范畴包容下的有理,尽量让更多人可以得利,兴许可以不用拘泥于三教百家,寻找一种均衡的境界状态,最终人人走出一条……” 陈平安轻声道:“先不说这些。” 刘景龙便停下了言语。 陈平安突然说道:“那个顾陌的心态,难能可贵。” 刘景龙嗯了一声:“世道需要很多这样的山上修士,但是不可以只是这样的修士。所以遇上顾陌,我们不用着急,更不可以苛求她。” 陈平安点头道:“对的。” 隋景澄看着那两个家伙,冷哼一声,拎着荷叶,起身去屋内修行。 我碍你们眼行了吧,我走行了吧? 陈平安问道:“这是?” 刘景龙无奈道:“你是高手,别问我啊。” 陈平安一头雾水:“什么高手?” 刘景龙已经转移话题:“与你说些三境修行的注意事项?” 陈平安瞥了眼他手中的那壶酒:“不喝拉倒,还给我,好几枚雪花钱的仙人酒酿。” 刘景龙气笑道:“你当我不知道糯米酒酿?忘了我是市井出身?没喝过,会没见过?” 陈平安想了想:“那就是我拿错了。” 房屋那边,故意放慢了脚步的隋景澄,快步迈过门槛,最后重重摔上门,震天响。 刘景龙又有疑惑。 陈平安说道:“女人的心思,你猜不准的。” 刘景龙嗯了一声:“经验之谈,金玉良言。” 然后闲聊,陈平安就不再称呼对方为刘先生,而是用了“刘景龙”这个名字。 “刘景龙,你有喜欢的女子吗?” “没有。” “可怜。” “……” “这都还不喝酒?你都快一百岁的人了,还没个喜欢的姑娘。” “住嘴。” “我给你换一壶真正的仙家酒酿?” “陈平安,我如果喝酒,你能不能换一个话题?” “……” 刘景龙开始豪饮,都不用陈平安劝酒。 “齐景龙,我们边喝边聊?你模样也不差,修为又高,喜欢你的姑娘肯定不会少的。” “滚!” 这些天龙头渡客栈很是云淡风轻,就是入住的客人越来越多,有些人满为患。 因为听说有火龙真人那边的女冠现身,而且还跟着一个不知根脚的剑仙。气势汹汹,与另外一拨人对峙上了。不过可惜架没打成,又所幸相安无事。 这也是各路修士敢来客栈看热闹的原因,不然不是自己找死? 陈平安向刘景龙请教了许多下五境的修行关键。 刘景龙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至于符箓一道,两人也有不少共同言语,不过双方都未随便传授各自符箓秘法。 不是不愿意,而是不可以。 例如陈平安先前画在墙壁上的鬼斧宫雪泥符,以及刘景龙随便打造的禁制符阵。 不过大道相通,符箓一途,交流心得,比学会具体某种符箓,更加裨益修为。 当然刘景龙早已是此道高人,更多还是为陈平安解惑。 当刘景龙得知陈平安双袖藏着三百多张黄纸符箓的时候,也是一阵汗颜无语。 你陈平安当自己是做符箓买卖的小贩呢? 关于割鹿山的刺客袭杀一事,刘景龙只评价了一句话:“凶险万分。” 不过当陈平安拿出那些被隋景澄搜出的战利品后,刘景龙对于甘露甲、巨弓等物,只是大致估价而已,唯独对那两把篆刻有“朝露”“暮霞”的短刀,忍不住感慨道:“这么好的手气啊?” 理由很简单。不是刘景龙如何知晓割鹿山的内幕、认识那个女子修士,而是刘景龙在一本仙家古籍上,翻到过这对短刀,历史悠久。那个割鹿山女刺客,只是运气好,才取得这对失传已久的仙家兵器,只是运气又不够好,因为她对于短刀的炼制和使用,都没有掌握精髓。于是刘景龙就将书上的见闻,详细说给了陈平安。 一旁隋景澄满脸笑意。 后来顾陌和荣畅先后拜访过一次荷塘宅院,荣畅和刘景龙说剑道,顾陌则是向刘景龙询问一些事迹传闻的真假。例如你刘景龙当真在金丹境界就击杀过那个元婴魔头?你刘景龙是不是真的与那水经山卢仙子情投意合?刘景龙一一回答,并无回避。顾陌听过所有答案之后,既心满意足,又有些失望。总觉得那几个师姐眼神不好,竟然会仰慕这么一个无趣至极的太徽剑宗修士。 陈平安和隋景澄反正就坐在长凳上嗑瓜子看热闹。 在顾陌询问之时,听到了那个卢仙子,陈平安和隋景澄对视了一眼。 顾陌离去后,隋景澄就发现陈平安朝自己使了一个眼神,她立即懂了,赶紧停下嗑瓜子,拍了拍手掌,就要向那刘景龙好好问一问,反正她自己也好奇那个水经山女修到底好不好看,这一路行来,顾陌也好,小舟上那两个女修也罢,都不如她。 结果刘景龙坐在原地,闭上眼睛,来了一句:“我要修行了。” 又过了约莫一旬,夜幕中,陈平安差不多刚好彻底稳固了三境气象。并没有御剑如虹、雷声大作的惊人动静,荷塘对岸,悄无声息出现了一个女子修士,腰间佩剑。 这些天一直坐在那条长凳上的刘景龙睁开眼睛,原本正在屋内抄写经文的陈平安也放下笔,走出屋子。 刘景龙站起身,微笑道:“见过郦剑仙。” 郦采摆摆手:“荣畅已经飞剑传信给我,大致情况我都知道了,那个名叫隋景澄的小丫头呢?最后该如何,是要谢你们还是打你们,我先跟她聊过之后再说。” 郦采一步跨出,就越过了刘景龙和长凳:“你小子竟敢拿太徽剑宗吓唬我,好你一个刘景龙。” 刘景龙笑道:“什么时候我跻身了玉璞境,郦剑仙可以按照规矩向我问剑。” 郦采笑道:“你等着便是。不过你要抓紧,因为我很快就要离开北俱芦洲,城头杀妖一事,李妤那份,我得帮她补上。” 刘景龙想了想:“有机会的。” 郦采转头啧啧道:“都说你是个说话好似老婆姨裹脚布的人,山上传闻就这么不靠谱?你这修为,加上这脾气,在我浮萍剑湖,绝对可以争一争下一任宗主了。” 刘景龙转身望向站在一处房屋附近的陈平安,陈平安轻轻点头。 郦采停下脚步,看到那个站在不远处的青衫年轻人:“你就是陈平安?” 陈平安疑惑道:“剑仙前辈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郦采想了想,给出一个昧良心的答案:“猜的。” 陈平安也未多问,让出道路。 郦采一步跨入屋子,挥袖造就小天地。 隋景澄正在酣睡。 郦采轻轻坐在床头,看着那张有些陌生的容颜。 她笑了笑,感慨道:“模样倒是俊俏了许多。” 接着又叹息一声:“就是有苦头吃喽。小妮子,不愧是你师父最喜欢的弟子,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咱们啊,同病相怜。” 然后她似乎有些恼火,骂道:“姜尚真这张破嘴!” 她双指弯曲,在隋景澄额头轻轻一敲:“闭关了,都能给师父丢脸!” 隋景澄惊醒过来,发现有一个佩剑女子点燃一盏灯火,然后坐在椅子上,面朝自己。 隋景澄坐在床沿,一言不发。 郦采说道:“不用怕,你就聊聊这些年在五陵国隋氏家族的见闻。” 约莫一炷香后,郦采带着懵懵懂懂的隋景澄一起走出屋子。 郦采对陈平安说道:“陈平安,此后隋景澄可以继续游历宝瓶洲,但是有条底线,不管她认谁为师,哪怕你也好,其他人也罢,都只能是记名弟子,不可以载入祖师堂谱牒。什么时候隋景澄自己开窍了,只有等到那一天,她才可以自己决定,到底是在浮萍剑湖祖师堂写下名字,还是在别处祖师堂敬香。在这期间,我不会约束她,你也不可以再多影响她的心境,不光你,任何人都不可以。至于荣畅,会担任她的护道人,一路跟随去往宝瓶洲。” 陈平安刚要确定所谓的心境影响,具体该如何“记账”,郦采已经有些恼火,大袖一挥:“算了,反正只要你们别滚床单,其余都随便了。” 说完之后,郦采直接御剑化虹远去,声势不小,看来是心情不太好的缘故。 隋景澄两颊绯红,低下头,转身跑回屋子。 刘景龙忍住笑。陈平安叹了口气。 墙头之上,由于师父出现了,荣畅都没敢站着,就蹲在那边。 顾陌也一样蹲在一旁,火上浇油道:“荣剑仙,啥个叫滚床单?” 荣畅倒是心情不错,假装一本正经道:“不太晓得呀。” 顾陌和荣畅一起离去。 刘景龙第一次离开荷塘畔,去一间屋子开始修行。 陈平安敲了敲房门,隋景澄开门后,两人坐在荷塘畔长凳上。 隋景澄轻声问道:“说到底,还是给前辈添麻烦了,对吧?” 陈平安摇摇头:“和你说些心里话?” 隋景澄嗯了一声,转头望向他。 陈平安缓缓道:“如果你喜欢一个人,不管他境界有多高,或只是一个凡俗夫子,其实都没有问题。但是如果你喜欢的人,已经喜欢别人了,难道不是一件很让人伤心的事情吗?你可以说,没关系,喜欢一个人,是我自己的事情,若是对方不喜欢,远远看着就好了。事实上,我当年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不是不明白,这跟对错好像没关系,所以很难讲道理。走过了很远的路后,我陈平安不是瞎子,也不会灯下黑,对于与自己有关的男女情爱,哪怕是一些苗头和迹象,我都能够看在眼里。” “对我来说,与你说我不会喜欢你,不是害怕自己不这么告诉自己,就会管不住自己的心猿意马,更不是故意让你觉得我是一个痴情人。事实上,在男女感情上,我心最定,因为这不是练拳之后,更不是修行之后,才学会的,而是在很早很早之前,我就觉得,这就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你要知道,很多我原本也以为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如今不知不觉,变了很多,唯独这件事,从来没有变过,喜欢一个人,就只喜欢她,很够了。” 隋景澄默然无声,只是看着他。 陈平安轻声道:“对不起啊。” 隋景澄擦了擦眼泪,笑了:“没关系。能够喜欢不喜欢自己的前辈,比起喜欢别人别人也喜欢自己,好像也要开心一些。” 陈平安摇摇头,不再说话。 隋景澄笑问道:“前辈才三境练气士?” 陈平安转头说道:“可我年纪比你小啊。” 隋景澄双手撑在长凳上,伸出双腿,摇头晃脑,笑眯起眼:“我可不会生气。” 刘景龙说是去修行了,也确实是在修行,但是荷塘畔那边的对话,依旧一字不漏落入耳中。境界高,就是有些烦恼。 刘景龙想了想,觉得是该好好请教一下陈平安了,哪怕被劝酒也能忍。 隋景澄坐了一会儿,便回屋休息了。 陈平安在荷塘畔开始呼吸吐纳。天亮时分,陈平安离开宅院,去找顾陌,尘埃落定之后,有件事情才可以开口。 顾陌开门后,两人对坐在院中石凳上。 陈平安开门见山道:“张山峰是我朋友,顾仙子认识吗?” 顾陌点头道:“认识,不是很熟,见过几次而已,按照辈分,算是我的师叔。” 陈平安点了点头,至于那个出现于青鸾国一带巷弄中的老道人,应该就是张山峰的师父火龙真人无疑了。因为三人三个辈分,可道袍样式大致是一样的。 陈平安却没有多说什么,得知张山峰与火龙真人如今都不在趴地峰后,便只是询问以后若是路过,能否登山拜访。 顾陌笑道:“既然你认识那个小师叔,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然后顾陌补充了一句:“但是你到了山头,别与我打招呼,我跟你更不熟。” 陈平安笑道:“再说。” 顾陌一瞪眼:“师姐师妹们闲话可多了,你要是这么做了,她们能嚼舌头好多年的,你可莫要害我!” 陈平安笑着点头,告辞离去。 顾陌突然说道:“你认识我小师叔,为何一开始不说,可能就不会有那些误会了。” 陈平安摇摇头,没解释什么。 顾陌的心境问题,刘景龙看得出来,他陈平安其实也依稀看得出一些端倪。 水堵不如疏。陈平安对此感受极深。 当初云海之上,披麻宗竺泉就做得很好。 顾陌在陈平安离开并确定远去之后,这才抬起手,抹了把脸。 那个名叫张山峰的小师叔,师父当年私底下只跟她说过一点点,说祖师爷爷也只跟师父说过那么一点点天机。 祖师爷爷是这么跟太霞元君说的:“如果哪天师父不在人间了,只要你小师弟还在,随便一跺脚,趴地峰就继续是那趴地峰。你们根本不用担心什么。” 天下宴席有聚便有散。 陈平安要继续北游,然后沿着那条大渎去往上游,横穿北俱芦洲。 刘景龙说是要去大篆京城那边看一看。 在龙头渡的渡口岸边,顾陌在逗弄隋景澄,怂恿这个隋家玉人:“反正有荣畅在身边护着,摘了幂篱便是,长得这么好看,遮遮掩掩,岂不可惜?” 隋景澄当然没理睬。 荣畅也施展了障眼法,隐匿了一身元婴境剑修气象,压制在了寻常金丹境修士附近。 只要还不是剑仙,在北俱芦洲山下游历四方,你往自己脑门上张贴那境界标签试试。有些个玉璞境剑仙,没事就下山瞎逛荡,最喜欢一路追杀元婴境修士和八境、九境武夫,打得对方屁滚尿流不说,还美其名曰老子帮你修行莫要谢我,真要谢我就多挡一剑吧。这种挨千刀的混账高人,不但有,而且不少。哪怕成为了剑仙,也不好说。 陈平安和刘景龙缓缓散步走远。 隋景澄犹豫了一下,还是远远跟着。 顾陌想要跟着她,结果被荣畅以心声劝阻。 两人并肩而行,陈平安以心声闲谈:“你这算是与郦剑仙约好了?等你跻身玉璞境,她作为三位问剑的剑仙之一?” 刘景龙笑着回复道:“放心吧,不是我意气用事,而是浮萍剑湖的剑意,正好和我自身剑意相差极大,用来砥砺剑锋,效果奇佳,至于凶险什么的,我们北俱芦洲,哪个新剑仙会担心这个?况且你可能还不太清楚,历史上,许多次所谓的问剑,其实也有一种传道的深意在里边。” 陈平安点点头,笑道:“你们这些剑仙风采,我很仰慕啊。” 刘景龙微笑道:“希望有一天,你能赶上我,到时候咱俩一起游历中土?” 陈平安道:“如此最好。” 陈平安停下脚步,说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将来有一天你齐景龙,遇到了不讲理的人,又是个境界很高、很能打的,需要帮手……” 停顿片刻,陈平安眼神坚毅道:“那么就算上我一个!” 又一个停顿,陈平安笑容灿烂:“我会让他知道什么叫天底下最快的剑。” 刘景龙啧啧道:“你当着一位即将跻身上五境的剑修,说自己剑快?” 陈平安笑呵呵道:“你如今多大年纪,我如今才多大。” 刘景龙有些无奈:“听上去还挺有道理啊。” 陈平安拍了拍刘景龙肩膀:“别介意。我这不刚炼化成功第二件本命物嘛,有些飘飘然了。” 隋景澄停下脚步,站在不远处,她许多想要说出口的离别言语,这会儿觉得好像都不用说了。而且她觉得,刘先生境界是高一些,可是不如前辈英俊嘛。 她转身离去,来到顾陌那边。顾陌以肩头轻轻撞了一下隋景澄,压低嗓音说道:“你干吗喜欢那个姓陈的,明显啥都比不上刘景龙,别的不谈了,只说相貌,还不是输给刘景龙?” 隋景澄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只是腹诽不已:挺好一姑娘,怎么这么眼瞎呢。 远处,刘景龙伸出手,陈平安取出两壶酒,一人一壶,一起面朝入海江河,各自小口饮酒。 陈平安轻声说道:“什么是强者,我觉得就是儿时每一个深埋心底的梦想,年少时每一句说出口的大话,都实现了,成真了,而且能够越来越像当年自己最仰慕的那些人。齐景龙,你觉得呢?” 刘景龙点头道:“差不多。” 陈平安说道:“那你现在就缺一个喜欢的姑娘,以及爱喝酒了。” 刘景龙完全不接这一茬,不过终于回答了先前陈平安的那个问题:“如果真有我自己应付不了的强敌,我会喊你的,不过前提是你至少跻身了元婴境界,或是九境武夫。不然你就别怪我不把你当朋友。” 陈平安抬起手,张开手掌:“一言为定?” 刘景龙愣了一下,因为从未有此经历,山上修行,多是不知寒暑的清心寡欲,当然也有并肩作战的生死之交,不过多是尽在不言中。这么山下江湖气的举动,还不曾有过。不过刘景龙仍是抬起手,满脸笑意,重重击掌:“那就一言为定!” 渡口岸边,两个都 第162章 伏线 龙头渡去往南方骸骨滩的渡船缓缓升空,天边的云霞灿若红锦。 顾陌趴在栏杆上默默流泪,师父曾经说过,她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举霞飞升。 当时顾陌还是一个懵懂少女,问飞升有什么好呢? 师父当时只是望向天边的晚霞,什么都没有告诉她。 顾陌不是伤心自己失去了什么靠山,太霞一脉的道士和女冠,下山斩妖除魔,只要不死,就别回家和师长抱怨。可是死了还如何抱怨?顾陌觉得师父说得好没道理,却又最有道理。 隋景澄站在顾陌身边,荣畅没有露面,倒是刘景龙站在她们不远处,因为渡船南下,还算顺路,渡船航线会经过大篆王朝版图。不过刘景龙很快就返回了自己的屋子。 地面上,陈平安那一袭青衫已经开始徒步向北,去往那条大渎入海口。 顾陌和隋景澄住在渡船上的毗邻屋舍,顾陌这会儿已经恢复正常,大大方方跟着隋景澄进了屋子,给自己倒了杯茶,很不见外,对于隋景澄一脸我要独自修行的神色,视而不见。顾陌脸上满是笑意,就你隋景澄现在的紊乱心境,还能静心吐纳?骗鬼呢。 顾陌问道:“那个姓陈的,就没送你几件定情信物?” 隋景澄不理会这个口无遮拦的女修。 顾陌瞥了眼她手中的小炼行山杖,以她的龙门境瓶颈修为,自然一眼就看穿了那家伙的拙劣障眼法:“就这玩意儿?材质是不错,模样也算凑合,可隋景澄你长得这么好看,那家伙分明没啥诚意嘛。隋景澄,真不是我说你,可别被那家伙的花言巧语给弄得鬼迷心窍了。” 隋景澄摘了幂篱,将行山杖放在案几上,坐在顾陌对面,趴在桌上。 顾陌打量着这个隋家玉人,啧啧出声。天底下只要是真正好看的女子,说不说话,都是风景。 等到隋景澄跻身了中五境,姿色只会更加光彩照人,到时候还了得?顾陌忍不住伸手想要去摸一把隋景澄的柔腻脸蛋。 隋景澄一掌拍掉顾陌伸过来的手,挺直腰肢坐正身体,皱眉道:“顾仙子,请你自重!” 顾陌翻了个白眼,一口喝光茶水,放下茶杯后,轻声问道:“听说你跟那姓陈的一同远游数国,若是风餐露宿,平时洗澡怎么办?还有你尚未斩赤龙吧,不麻烦?” 隋景澄淡然道:“顾仙子是修道神仙,问这些不合适吧?” 顾陌笑嘻嘻道:“修了道,不还是人?女子修行不也还是女子?问这些,我不用花一枚雪花钱,你也不会少一枚雪花钱,说说看嘛。” 隋景澄沉声道:“前辈是正人君子,顾仙子我只说一次,我不希望再听到类似言语!” 顾陌一脸惊恐道:“是不是你一生气,就要让荣剑仙砍死我?” 然后顾陌脑袋重重磕在桌面上,身体前倾,就那么趴在桌上,双手乱挥:“不要啊,我怕死啊……” 有敲门声轻轻响起,门外荣畅说道:“是我。” 隋景澄如释重负,连忙说道:“请进。” 顾陌已经正襟危坐,缓缓喝茶。 荣畅似乎早已见怪不怪,落座后,对隋景澄说道:“接下来我们就要去往北俱芦洲最南端的骸骨滩,之后更要跨洲游历宝瓶洲,我与你说些山上禁制,可能会有些烦琐,但是没办法,宝瓶洲虽说是浩然天下最小的一个洲,但是奇人异士未必就少,我们还是要讲一讲入乡随俗。” 荣畅其实有些别扭。 在浮萍剑湖,他的脾气并不算好,只是相较于师父郦采,才会显得和蔼可亲。他真正的脾气如何,那些在他荣畅剑下,或死或伤的修士,最清楚。 作为北俱芦洲中部极有分量的一个元婴剑修,荣畅在浮萍剑湖其实也有几名嫡传弟子,山下市井讲究一个棍棒出孝子,在他荣畅这边,就是多吃几剑涨修为。 不过在半个小师妹隋景澄这边,荣畅自然要多很多耐心。 隋景澄耐心听着荣畅长篇大套的讲解。 顾陌不算外人,荣畅不会赶人,她也没那眼力见儿自己滚蛋,就在那儿干坐着喝茶,一杯又一杯,还时不时打着哈欠,宁肯听那些枯燥乏味的说教,也不愿意自己一个人去房间待着。 荣畅松了口气,隋景澄似乎在那个姓陈的年轻人那边,学了许多山上规矩。而且相较于那个熟悉的小师妹,确实太不一样了。 小师妹是浮萍剑湖脾气最好又是最不好的一个,脾气好的时候,能够指点师门晚辈剑术许久,比传道人还要尽心尽力,脾气不好的时候,就是师父郦采都拿她没办法。一次游历归来,小师妹觉得自己没有错、剑仙师父觉得自己更对的争论之后,小师妹被暴怒的师父禁锢到只剩下一身洞府境修为,沉入浮萍剑湖的水底长达半年光阴。被拽上岸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师父问她认不认错,结果小师妹来了一句:“湖底风光绝好,没看够。” 最后师父便环顾四周,眼神冰冷,于是荣畅这个当大弟子的,便硬着头皮主动出列,当然没忘记以心声喊上了几个师弟师妹,说所有人愿意为小师妹代为受罚,师父这才顺水推舟,每人打赏了一剑,略微解气,离开岸边。 事后荣畅差点被师弟师妹们联手追杀,荣畅那叫一个憋屈,又不能泄露天机,只能逃出师门避风头。师父她老人家当时独独以心声让他滚出来受罚,拿出一点大师兄的风范,他能咋办?!师父给人穿小鞋的手段,不比她的剑术差吧? 但是浮萍剑湖,到底是很好的。比如浮萍剑湖有一条不成文的祖师堂规矩:“所有弟子下山练剑,一律不可使用浮萍剑湖的剑修身份,可如果遇到打不过的,分三步走:第一步,赶紧逃;第二步,逃不掉,就报上浮萍剑湖郦采的名号;第三步,郦采这个名号不管用,别忘了死前以祖师堂符剑传递仇家的姓名,将来魂归师门埋剑处,必有头颅相伴。” 荣畅自然希望小师妹能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成为第二个浮萍剑湖的剑仙郦采。 至于他自己,希望不大了。修行到了元婴境这个份儿上,最终能够走到多高多远,其实心中早已有数。 修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可一旦结丹成功,天大的幸运之余,就会出现一条更加显著的分水岭。 这就像世俗王朝那些鲤鱼跳龙门的科举士子,有些人得了一个同进士出身,就已经欣喜若狂,觉得祖坟冒青烟,恍若隔世,随后几十年都沉浸在那种巨大的成就感当中。这些人,就像山泽野修,就像一座小山头仙家府邸里数百年不遇的所谓修道天才。 有些得了二甲进士,可能有人倍感庆幸,也可能有人犹有遗憾。这些人,多是大山头的谱牒仙师。 有些人得了一甲三名的榜眼、探花,觉得天经地义,美中不足。这一小撮人,往往是宗字头仙家嫡传子弟。 还有一种人,一举夺魁,得了状元,却只因为状元是最高的名次,仅此而已。刘景龙可以算一个。至于排名犹在刘景龙之前的那两个“年轻修士”,当然更是如此。 顾陌,以及刘景龙的那个师姐,还有他荣畅,暂时境界各异,可是最终的成就,大概都差不多,可以奢望一下玉璞境,但也只是奢望。 隋景澄突然说了一句题外话:“荣剑仙,我们会顺路去一趟金鳞宫吗?” 荣畅笑道:“不顺路,但是可以去。” 隋景澄有些疑惑不解,难不成是带着她一起御风远游去往金鳞宫,然后再匆匆忙忙赶上渡船? 荣畅解释道:“砸钱便是,渡船这边会答应的,对乘客做出些补偿,只需绕路几天而已。” 隋景澄问道:“若是渡船乘客不愿收钱呢?” 荣畅笑道:“一名元婴剑修送钱给他们,他们该烧高香才对。” 隋景澄摇摇头。 荣畅正色道:“之前跟你说的,更多是一些宝瓶洲的禁忌和风俗,如今渡船还在北俱芦洲版图上空,还是我们这边的山上规矩。” 隋景澄笑道:“算了吧,以后等我修道有成了,自己去金鳞宫讨回公道。” 这次轮到荣畅摇摇头,顾陌则是笑得合不拢嘴。 听说那金鳞宫好像有一个不知名元婴坐镇,真实战力,肯定是元婴中的废物,但如果隋景澄打算自己解决恩怨,这就意味着她至少要成为一个金丹瓶颈剑修才可以。 剑修寻仇或是问剑于一座仙家门派,从来都是一人一剑,与整座山头为敌,先破山水大阵,再破修士法器齐出的围攻大阵,最后才是与一座修行门派的顶梁柱厮杀,这就相当于纯粹武夫一人一骑,在沙场上凿阵杀穿一座重甲步阵,不是开玩笑的事情。北俱芦洲历史上,不知死了多少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问剑剑修。 隋景澄微笑道:“我知道这需要等待一段很长的岁月,不过没关系。” 荣畅心想:倒也未必,只要你哪天重新成为那个魂魄完整的浮萍剑湖小师妹。 隋景澄犹豫了一下,轻声说道:“荣剑仙,我觉得远游历练,还是小心为妙。” 荣畅忍住笑,点头道:“好的。” 顾陌点头附和道:“荣剑仙,要谨慎啊,许多江湖老话,要听一听的。” 隋景澄不理会顾陌打趣自己,继续说道:“荣剑仙你看待渡船乘客的有些眼神,太过明显了,修为可以隐藏,但是一名剑仙的某些气象,很难掩饰,落在有心人眼中,难免就会让他们多出一份戒备,真要是一伙亡命之徒,说不定虽只是洞府境的战力,会拉拢帮凶,尽量变成观海境,观海境会变成龙门境,以此类推,小事就成了大事,大事就成了祸事。” 隋景澄想了想,觍颜道:“可能是我修为低,一路行走江湖,遭遇过几次险境,有些风声鹤唳了。荣剑仙就当我是井底之蛙,胡说八道。” 顾陌没了先前的玩笑神色。不是说隋景澄的道理太对,而是作为三十余年来只走过一趟江湖的半吊子修士,隋景澄就有如此心性,肯定要比她顾陌……愿意动脑子。 荣畅微笑道:“我自有计较。” 他好歹是一个元婴境剑修,又常在山下行走,不同境界的生死厮杀更是许多次。但是隋景澄的提醒,并不差。 似乎小师妹变成了眼前的这个隋景澄,不全是坏事。 当年小师妹闯下大祸,导致浮萍剑湖与崇玄署云霄宫杨氏交恶,她被沉入湖底半年后,师父郦采就再没有让小师妹出门历练,小师妹自己也不愿意出去了,只是待在浮萍剑湖修行,变得喜欢独处,彻底不问世事。然后连同宗主郦采在内,整座浮萍剑湖都感到了一丝慌张,不是荣畅的这个小师妹修为凝滞,而是破境太快! 短短二十年间,连破龙门、金丹两个瓶颈,直接跻身元婴境,这便是郦采敢说自己这个得意弟子,必然在下一届北俱芦洲年轻十人之列的底气所在。但是连荣畅都察觉到一丝不稳妥,总觉得如此破境,长远来看,极有可能会带来巨大的隐患,师父郦采自然看得更加真切,这才有了小师妹的闭关和太霞元君李妤的悄然下山去往五陵国。 这一天,隋景澄还给了顾陌那支篆刻有“太霞役鬼”的金钗,但是按照她与郦采剑仙的一个秘密约定,顾陌不会将金钗带回师门,而是暂时交给荣畅保管,至于为何如此,顾陌不知深意,但是郦采剑仙与师父李妤是至交好友,而顾陌炼化的一把飞剑,确实如陈平安猜测,是浮萍剑湖一个兵解剑仙的遗留之物,被郦采转赠给顾陌,所以顾陌对这位如同自家长辈的女子剑仙十分亲昵。 而隋景澄终于拿到了《上上玄玄集》的中、下两册。 上册阐述这门大道术法的根本宗旨,落在一般地仙手中就是一本鸡肋秘籍,却硬是被隋景澄修出个二境瓶颈,连荣畅都觉得隋景澄的资质,当得起天纵奇才了。中册才是按部就班的修行口诀,是名副其实的一部“金丹秘籍”,下册更是跻身上五境的关键所在。 荣畅还给了隋景澄一枚浮萍剑湖祖师堂的特殊玉牌,不但象征嫡传身份,更是一件寻常上五境修士才会有的咫尺物,荣畅自己就只有一件方寸物。 渡船南下,其间经过了春露圃,稍作停留,乘客可以下船粗略游历渡口周边,能有两个时辰。 刘景龙走下船去,更多乘客还是御风的御风,飞掠的飞掠。 顾陌死皮赖脸跟在了这个陆地蛟龙身后,继续询问那些山上传闻。这要是回到了师门,还不得眼馋死那些个花痴师姐师妹?不光是自家太霞一脉,指玄、白云在内的好些个女修,对这名不是读书人更像书呆子的太徽年轻剑仙,仰慕得都快一个个光是提及名字就要流口水了。而说完了悄悄话,等到她们一转身,在各自师兄弟那边,好嘛,一个个冷若冰霜,不假颜色,看得顾陌大开眼界。 顾陌反正是打定主意了,回到师门,就说这刘景龙其实是个道貌岸然的大色胚,随便见到了一个女子,视线就喜欢往胸脯和屁股蛋儿瞥,而且还特别俗不可耐,刘景龙就中意脸上涂抹胭脂好几斤重的那种狐媚子,气死她们这些偷偷抹了些许胭脂水粉就不敢出门的女冠,等于是帮她们安心修行了不是?退一万步说,不也帮她们省下买胭脂的钱了? 于是顾陌看待这名太徽剑宗的年轻剑仙,已经从一开始的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变成了现在的越看越顺眼。 刘景龙在春露圃符水渡书肆买了一些书,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道:“顾姑娘,虽然这么说有些不妥,可我真的不喜欢你。” 顾陌愣了一下,勃然大怒,问道:“刘景龙,你脑子进水了吧?” 刘景龙不怒反笑,果然有用! 顾陌有些慌张,看样子是真进水了?眼前这位,该不会是一个假的刘景龙吧? 刘景龙继续散步,一身轻松。 顾陌生怕这家伙失心疯了,便稍稍放缓脚步,不敢跟他并肩而行,更不敢笑嘻嘻看他了。 刘景龙转头笑道:“顾姑娘,你无须如此,我们还是朋友。” 顾陌差点没忍住一脚踹过去,只是掂量了一下两人的修为,总算忍住了,只是气得牙痒痒,转身就走。 刘景龙有些感慨,跟陈平安比,在这种事情上,好像自己还是差了些道行。不过大方向应该是对的。 隋景澄去了一下春露圃老槐街,逛了一下那座不大的蚍蜉店铺。陈平安与刘先生闲聊的时候,说起过这份家当。荣畅当然一路跟随。 隋景澄头戴幂篱,手持行山杖,进了铺子,店铺掌柜是个热络殷勤的人,情绪饱满,三言两语便大致介绍了蚍蜉铺子如何好,还不至于让人厌烦。 隋景澄悄悄问道:“荣师兄,我可以跟你借钱吗?” 如今她虽然得了那件祖师堂嫡传玉牌,不过仍是浮萍剑湖宗主郦采的记名弟子,所以称呼荣畅为师兄,没有问题。 荣畅以心声笑道:“师父为你预留了一百枚谷雨钱,隋师妹可以随便开销,不算借。荣师兄这边还有一点家底,也不用还。” 浮萍剑湖与崇玄署云霄宫杨氏,分别拥有一座龙宫小洞天的两成和三成收入,其余五成,当然是地头蛇的。 那座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龙宫洞天,位于大渎最深处的水底,风景可谓光怪陆离,既是名动一洲的游览胜地,更是练气士修行水法的绝佳去处,光是在那边长久租借修道府邸的地仙修士,就有十余人,一年收入之巨,可想而知。哪怕只是两成的分红,对浮萍剑湖而言,也是一笔相当夸张的进账。 宗主郦采却分文不取。龙宫小洞天每六十年一结账的所有神仙钱,全部作为浮萍剑湖祖师堂的家产,按照修士的境界高低、天资好坏以及功勋大小,分给除了她之外的所有宗门修士。这就是浮萍剑湖。 荣畅可以保证,就算师父郦采跌境了,不再是一位上五境剑修,可浮萍剑湖的宗主,还是郦采,而且只会是郦采。 不管如何,浮萍剑湖是真不缺钱。 何况师父郦采对待女弟子,一向推崇女弟子一定要富养的规矩,免得随便就给男子拐骗走。 不过这一百枚谷雨钱,一半其实是师父郦采的私房钱,剩余一半是祖师堂理该划分给闭关小师妹的。 隋景澄看遍了蚍蜉店铺的多宝架,挑中了几件取巧物件,都不算什么灵器,砍价一番,花了不过十枚雪花钱。 然后隋景澄询问有没有镇店之宝,价格高一些,没关系。 那个从照夜草堂过来帮忙的年轻掌柜依旧热情,并未因隋景澄先前只买了几件廉价货便变脸,大致说了几件没放在前边铺子的昂贵物品,那张龙椅就算了,年轻掌柜根本不提这一茬,但是着重说了那法宝品秩的两盏金冠,说一大一小,可以拆开卖,稍大的,十八枚谷雨钱,稍小的,十六枚,若是一起买了,可以便宜一枚谷雨钱,总计三十三枚谷雨钱。 隋景澄问道:“可以先看一看吗?” 年轻掌柜笑道:“当然,看过了,若是不合客人的眼缘,不买也无妨。” 年轻掌柜绕出柜台,去开门。 荣畅瞥了眼门上的文字,有些哭笑不得。 四个大字:有缘者得。 四个小字:价高者得。 荣畅无法将这铺子主人,与绿莺国龙头渡那个青衫年轻人联系在一起。 隋景澄一眼就相中了那两盏金冠,没有砍价,请荣畅掏出三十三枚谷雨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抱着那只照夜草堂精心打造的槐木匣,隋景澄离开了蚍蜉铺子,走在老槐街上,脚步轻盈,心情极好。 年轻掌柜一路低头弯腰,将那两名贵客送到店铺外。目送他们远去后,只觉得匪夷所思。 其实他这个蚍蜉店铺的代掌柜,自己都有些心虚。 那对金冠,虽是货真价实的一对山上法宝,可真卖不到三十三枚谷雨钱的天价。 其实照夜草堂私底下有过估价。虽说是两件法宝,可以敕令出两个金身神女的庇护,功效类似法袍,同时兼具一定程度的攻伐之用,但终究不是一件法宝品相的法袍,所以二十五枚谷雨钱左右,比较公道,哪怕加上一些千金难买心头好的溢价,例如女子地仙看上眼了,撑死了就是二十八枚左右。 到了地仙境界,对于法宝的要求,其实很简单,越极端越好,这也是两顶金冠一直卖不出去的根本原因。不是没有客人喜欢,实在是价格过高,毫无实惠可言。 但是金冠和龙椅的价格,是那个剑仙掌柜当初亲口定下的,理由是万一碰到个钱多人傻的呢。照夜草堂对此也很无奈,总觉得至少要吃一两百年的灰尘。不承想……这才过去多久? 走出老槐街后,荣畅微笑道:“买贵了。” 隋景澄有些难为情,可是她真的很喜欢这对金冠啊。 隋景澄轻声道:“荣师兄,我接下来肯定什么都不买了。” “我没有怪罪小师妹的意思。” 荣畅摇摇头,笑着说道:“我们师父买东西,还要豪爽,曾经相中一件十分心仪的漂亮法袍,硬要对方抬高价格,不然还就不买了。当时师父没有显露身份,对方被吓了个半死,以为碰到砸场子的了。事后得知是我们师父,就悔青了肠子,捶胸顿足,觉得应该直接将价格翻一番的。” 隋景澄由衷感慨道:“早知如此,就先去浮萍剑湖看一看了。” 荣畅松了口气。就凭小师妹这句话,若是师父郦采在场,肯定就要询问他荣畅最近有没有想买的法宝了吧。 回到渡船,两人落座后,关于两盏精致金冠的炼化一事,荣畅传授给隋景澄一门浮萍剑湖的炼剑口诀。 剑可炼,自然万物可炼。 荣畅说完数千字的炼剑口诀,隋景澄闭上眼睛,睁眼后,笑道:“记住了。” 荣畅便不再复述。 当年的小师妹,如今的隋景澄,虽然性情迥异,判若两人,可在修道天赋一事上,还是如出一辙,不会让人失望。 不过隋景澄还是让荣畅再说了一遍,免得出现纰漏。 随后顾陌在廊道那边使劲敲门,砰砰作响。 隋景澄开门后,顾陌急匆匆道:“隋景澄,隋景澄,我跟你说一个秘密啊,刘景龙可能被掉包了,咱们现在看到的,可能是另外一个人!” 隋景澄一头雾水,转头望向荣畅。 荣畅有些无奈,对顾陌说道:“别胡说。” 顾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皱眉深思许久,一脸恍然大悟,然后一拳头砸在桌上:“好嘛,这个臭不要脸的王八蛋,原来是调戏我来着!” 荣畅起身离去。 顾陌这一路,都走得心境不稳,荣畅却不能多说什么。所幸这趟龙头渡之行,顾陌心境重新趋于道家推崇的清净境,这是好事。 那两个好似青衫先生的修士,功莫大焉。当然隋景澄也有功劳。 荣畅关上门后,顾陌便将事情经过向隋景澄说了一遍。 隋景澄以手抚额,不想说话。 你们俩修为都很高啊,怎么两个都是拎不清的。 这个刘先生也是,读书读傻了吧?怎的跟前辈待了那么久,也不学半点好?果然前辈说得对,修士境界真不能当饭吃。 顾陌疑惑道:“咋了?你给说道说道,难不成还有玄机?我可还是黄花大闺女呢。这类事情,经验远远不如你的。” 隋景澄涨红了脸:“你瞎说什么呢!” 顾陌哀叹一声:“算了。” 顾陌趴在桌上,侧脸望向窗外的云海。 隋景澄将玲珑可爱的稍小金冠放在桌上,也与顾陌一般趴在桌上,脸颊则轻轻枕在一条手臂上。她伸出手指,轻轻敲击那盏金冠。 顾陌轻声道:“我有些想念师父了。你呢,也很想念那个男人吗?” 隋景澄细语呢喃道:“你不说,会想,一说起来,就没那么想了,你说怪不怪?” 顾陌无奈道:“我咋个晓得嘛。” 两两无言。 顾陌蓦然神采奕奕,站起身,搬了椅子,屁颠屁颠坐在隋景澄身边,在她耳边窃窃私语:“隋景澄,我跟你说啊,这双修之法,路数很多的,而且半点不下流,本就是道家分支之一,堂堂正正,不然那些山上道侣为何要结为夫妻,对吧?我知道一些,例如那……” 隋景澄听了片刻,一把推开顾陌,恼羞成怒道:“你怎么这么流氓呢?!” 顾陌悻悻然道:“道听途说,道听途说。” 隋景澄满脸通红,猛然站起身,将顾陌赶出屋子。砰然关门。 顾陌咳嗽一声,学那姓陈的嗓音口气说道:“景澄,我来了,开门吧。” 隋景澄怒道:“顾陌!” 顾陌依旧语气不变:“景澄啊,怎的如此不乖巧了,喊我前辈。” 隋景澄环顾四周,抄起那根行山杖,开了门就要打顾陌。 顾陌早已蹦蹦跳跳远去,在廊道拐角处探出脑袋,嬉皮笑脸道:“哎哟喂,你这会儿的模样,我一个女子瞧见了都要心动。我觉得吧,那家伙跟你走了一路,肯定没管住眼睛,只不过他修为高,你道行低,没发现而已。唉,就是不知道到底你是亏大发了,还是……赚大发喽。” 隋景澄气得就要跑去追她。 顾陌已经神清气爽地返回自己屋子了,心情大好。 隋景澄关了门,背靠房门,嫣然一笑,坐在桌旁,戴起那盏金冠,手持铜镜。 之后摘了金冠,收起铜镜,隋景澄开始仔细翻阅《上上玄玄集》的中册。 修道之人,不知昼夜。 刚刚踏足修行之路的练气士,往往会对光阴流逝的快慢,失去感知。 这天深夜,隋景澄放下《上上玄玄集》的最后一册,转头望向窗外。 缺月梧桐,骤雨芭蕉,大雁秋风,春草马蹄,大雪扁舟,青梅竹马,才子佳人,名将宝刀,美人铜镜…… 世间这么多的天作之合。那么隋景澄与前辈呢? 刘景龙在翻阅一本从符水渡买来的书,是关于各洲各国御制瓷器的杂书,是那个北俱芦洲最会做生意的琼林宗版刻刊印。 他突然皱了皱眉头,合上书,闭上眼睛。 在龙头渡翠鸟客栈,陈平安和自己聊了许多,大多一笔带过,不露痕迹。 有那艘打醮山坠毁的跨洲渡船,关于北俱芦洲东南一带的蚍蜉,还有他家乡骊珠洞天的本命瓷一事。 这些话题,夹杂在更多的话题当中,不显眼,陈平安也确实没有刻意想要追求什么答案,更多是朋友之间无话不可说的闲谈。 但是刘景龙不笨,这其中是藏着一条线的,可能陈平安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打醮山跨洲渡船,北俱芦洲十大怪人之一的剑瓮先生,生死不知,渡船坠毁于宝瓶洲中部最强大的朱荧王朝,北俱芦洲震怒,天君谢实南下宝瓶洲,先是重返故国家乡——大骊王朝的骊珠洞天,继而去往宝瓶洲中部,掣肘七十二书院之一的观湖书院,先后接受三人挑战。大骊铁骑南下,形成席卷一洲之势。在北俱芦洲大宗门内并不算什么机密的骊珠洞天本命瓷一事。陈平安最早称呼自己,之后稍作改口,将齐先生修改为刘先生,最后再改称呼,变成齐景龙,而非刘景龙。陈平安如今才练气士三境,必须借助五行之属的本命物,重建长生桥。陈平安学问驳杂,却力求均衡,竭尽全力在修心一事上下苦功夫。 刘景龙重重叹息一声,站起身,来到窗口。 他相信陈平安此次游历北俱芦洲,绝对有着一桩很深远的谋划,而且必须步步为营,比他障眼法已经足够层出不穷的行走江湖,还要更加谨小慎微。 刘景龙自言自语道:“难道是你的本命瓷,如今被掌握在北俱芦洲的某座大宗门手中?那么你今天要小心再小心,以后境界更高,就更要小心了。” 刘景龙心情沉重,若是在那商家鼎盛的皑皑洲,万事可以用钱商量,在北俱芦洲,就要复杂多了。尤其是一个外乡人,想要在北俱芦洲讲道理,更是难上加难。 刘景龙当然不介意自己站在陈平安身边,代价就是要么他从此退出太徽剑宗,要么连累太徽剑宗声誉崩毁。 而一旦他刘景龙涉足其中,麻烦事就会变得更麻烦,说不定就要引来更多原先选择冷眼旁观的各路剑仙。 这就是规矩的可怕之处。 北俱芦洲喜欢抱团,在一件事情可对可错、不涉及绝对善恶的时候,只要外乡人想要倚仗身份行事,本身就是错了,对于北俱芦洲的诸多剑仙而言,那你就是在求我出剑了。历史上皑皑洲刘氏家主,龙虎山天师府道士,都曾经想要登岸北俱芦洲亲自追查凶手,结果如何,十数个上五境剑仙就堵在那边,根本没有任何人吆喝喊人,皆是自己主动聚拢在海边,御剑而停,无一例外,一句话都不跟你说,唯有出剑。 对此,火龙真人在内的世外高人,从来不管,哪怕火龙真人极有可能是龙虎山传说中的外姓大天师,一样没有出面缓和或是说情的意思。 而且一旦交手,剑仙选择递出第一剑,在那之后,就是不死不休的境地。每死一名剑仙,战场上极有可能很快就会赶来两个。 这就是北俱芦洲为何明明位在东北,却硬生生从皑皑洲那边抢来那个“北”字。 不服? 当年一桩大恩怨过后,北皑皑洲一洲汹汹,对俱芦洲大放厥词,还有皑皑洲大修士大肆辱骂数名战死于剑气长城的俱芦洲剑修,不但如此,还扬言要驱逐所有俱芦洲修士出境。然后当时还是东北俱芦洲的两百余名剑修,不约而同做好了御剑远游北皑皑洲的准备,其中上五境剑修就有十位之多。而且半数上五境剑修,都曾在剑气长城砥砺剑锋。动身之前,这拨剑修没有对北皑皑洲撂半句狠话,直接就联袂跨洲远游了。 当北皑皑洲骤然得知东北俱芦洲二百余名剑修距离海岸只有三千里的时候,几乎所有宗字头仙家都要崩溃了。因为对方扬言,要剑挑北皑皑洲,谁都别急,从东到西,一座一座,人人有份。至于北皑皑洲的那个“北”字,你们不是很稀罕嘛,留着便是。 在这一拨“开疆拓土”的剑修之外,还有陆续不断纷纷向西远游的剑修。最后是一个老秀才堵住了那拨剑修的去路。不知道一个老秀才面对两百余剑修,到底聊了什么,最终东北俱芦洲剑修没有大规模登岸,选择撤回本洲。 不过在那之后,北皑皑洲就没了那个“北”字。 刘景龙想起这些陈年往事,哪怕不曾亲身经历,只能从宗门前辈那边听闻,亦是心神往之。 太徽剑宗的两位剑仙就在当年跨洲远游之列,却从不愿意多说此事。 刘景龙只听一些宗门老人聊起,两位剑仙关于谁镇守宗门谁跨洲出剑,是有过争执的,大致意思就是一个说你是宗主,就该留下,一个说你剑术不如我,别去丢脸。 刘景龙开始反复推敲各种可能性。最好与最坏两种,以及这其中的诸多种种。 这与陈平安看待大小困局,是一模一样的脉络。 只是刘景龙思来想去,都觉得这是一场极有可能牵动各方的复杂局面。所以刘景龙打算多收集一些消息再说。 好心帮忙,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别给人添麻烦。 刘景龙坐回座位。 琼林宗会是一个较好的切入点。因为这个财源滚滚的宗门十分鱼龙混杂,打探他们的消息,不会打草惊蛇。 还有一座与太徽剑宗世代交好的门派,听说就有做过骊珠洞天本命瓷的买卖,可以旁敲侧击一番。 此外,刘景龙还有一些想法。 无非是循序渐进,追求一个慢而无错,稳中求胜。 刘景龙大致有了一条脉络之后,便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如今的北俱芦洲年轻十人当中,崇玄署先天道胎的杨凝真、杨凝性兄弟,刘景龙当然都很熟悉。尤其是跑去习武的杨凝真,更是一个喜欢钻牛角尖的。杨凝性排第九,哥哥杨凝真垫底,但是事实上,杨凝真的名次是可以前挪几位的。 排在第四,也就是刘景龙身后的那位,是一个山泽野修,是北俱芦洲历史上最年轻的野修元婴,属于那种特别能够一点一点磨死对手的可怕修士,哪怕玉璞境剑修都极难杀死他。既靠神通术法,也靠那件杀出一条血路得手的半仙兵,以及早年机缘之下“捡来”的半仙兵,一攻一守。而且此人性情阴沉,城府极深,睚眦必报,被誉为北俱芦洲的本土姜尚真。 一次报仇,他一人就将一座二流仙家门派屠戮殆尽,没留下一个活口。可怕的是他没有选择光明正大地硬闯山门,而是三次潜入,算计人心,到了一种堪称恐怖的地步。 等到一个玉璞境剑仙率领众人赶到,他刚好远离。那个仙家门派的老祖师刚好咽下最后一口气,金丹被剥离,本命元婴被点灯,就那么搁放在祖师堂的屋顶,熊熊燃烧。 山上山下,皆是一盏盏不断燃烧魂魄的修士本命灯,有些熄灭,化作灰烬,有些还有魂魄残余。一座原本灵气盎然的仙家山头,一股子阴森气息,如同鬼蜮。 刘景龙和他打过一次交道。刘景龙还出了剑。但是那人且战且退,甚至和他刘景龙说了一些肺腑言语,以及一些刘景龙前所未闻的山上内幕。 其中关于分心一事,就是此人的告诫。 这个野修,名为黄希。 黄希也曾做过一些莫名其妙的壮举,总之,此人行事从来难分正邪。 在他之前的那两位。第一人,不去多想了。只要他愿意出手,对方就肯定已经输了,哪怕高他一境,也不例外。这还是他从来不动用认主仙兵的情况下。就算是他刘景龙,难免都有些高山仰止,只不过刘景龙却也不会因此就心灰意冷便是。大道之上,一山总有一山高,从来如此。而且刘景龙坚信,只要双方差距不被拉开太远,自己就有机会追上。 至于第二人,名为徐铉。此人尚未出生之时,就有数座宗字头仙家伺机而动,据说中土神洲的世外高人亦有窥探。这其中必然牵扯极深。 徐铉在修行路上,最终炼化而成的五行之属本命物,堪称奇绝,气象之大,蔚为壮观。他有两个贴身侍女,一个专门为他捧刀,刀名咳珠;一个司职捧剑,剑名符劾。 作为北俱芦洲北方剑仙第一人白裳的唯一弟子,徐铉既是那个剑仙的大弟子,也是闭关弟子。 关于徐铉的传闻,不多。但是每一个,都很惊世骇俗。比如他其实是琼林宗的半个主人,而琼林宗的生意早就做到了宝瓶洲,甚至是桐叶洲。又比如他的志向之一,是击败恩师白裳。最近的一个天大传闻,则是徐铉希望与清凉宗女子宗主贺小凉,结为道侣,只要她答应,他徐铉愿意离开宗门,转投清凉宗。 可无论是弟子扬言要击败师父,还是离开宗门,大剑仙白裳始终无动于衷,不过听说白裳如今在闭关,试图破开仙人境瓶颈。这应该就是白裳没有一起去往倒悬山的原因。没有人会质疑白裳的气魄,因为白裳在一生中,曾两次投身于剑气长城的城头之上,在那边待了将近七十年。 由于徐铉从未出过手,以至于北俱芦洲到现在都不敢确定,此人到底是不是一名剑修,就更不用谈徐铉的本命飞剑是什么光景了。 但是没有人质疑徐铉高居年轻十人的榜眼位置。因为徐铉破境,先后跻身洞府境、金丹境和元婴境三大修士门槛,皆有气势恢宏的异象发生。 有人说徐铉其实早就跻身上五境了,只是白裳亲自出手,镇压了全部异象。 而徐铉又是十人当中,最年轻的那个。比排在第四的黄希,还要年轻三岁。 然后才是太徽剑宗刘景龙。 排第五的,是一个女子武夫,如果不算杨凝真,她便是唯一一个登榜的纯粹武夫。 排第六的,已经暴毙。师门追查了十数年,都没有什么结果。 排第七的,与人在砥砺山一战,两败俱伤,伤及根本,所谓的位居十人之列,已经名存实亡。对方是一个敌对门派的年迈元婴境剑修,明摆着是要用自己的一条命毁去这名年轻天才的大道前程。既然明知是陷阱,都没能忍住,而是选择应战,那么这就是下场,大道从来无情。 排第八的,便是那名水经山卢仙子。 但是如今又有些传闻,有几个横空出世的山上新人,完全有资格跻身十人之列,甚至名次还不低。 刘景龙翻开一些字帖和画集,最近他在研究草书字帖上的篆籀笔意和八面出锋。这就是练剑。 观摩名家画卷上的写意和白描,也是练剑。 读书之时,翻到一句“青引嫩苔留鸟篆”,也是一份剑意。 刘景龙一直坚信所谓的“我讲道理”,会是一个从复杂到简单的过程,水到渠成。 就像读书读厚再读薄,最终可能只留下点睛之笔的三言两语,却可以伴随终生,受益终身。并且支撑起一肚子学问的根本道理,如那一座屋子的柱廊与横梁,相互支撑,却不是相互打架,最终道心便如那白玉京,层层递高,高入云海,不但如此,屋子占地还可以扩大,随着掌握的规矩越来越大,所谓有限的自由,便自然而然,无限趋近于绝对的自由。 夜深人静,刘景龙一直在挑灯读书。 所有人都觉得他在分心,所幸终究有人不这么觉得。 一袭青衫,沿着一条大渎往上游行去。 入秋时分,这天在江湖市井,陈平安突然找了家老字号酒楼,点了一份金字招牌的火锅。 多有江湖豪客在那边大呼痛快,满头大汗,依旧下筷如飞。其中一个可能是读过书的江湖人,大醉酩酊,没来由说了一句话,让陈平安多点了一壶酒。 那人说,弱者簇拥在烈火鼎沸的油锅,就是强者桌上下筷的火锅。 陈平安大碗喝酒,觉得宋老前辈说得对,火锅就酒,此间滋味,天下仅有。 第163章 思无邪 一老一小两个道士,走在中土神洲的大泽之畔,秋风萧瑟,老道士跟弟子说是要去见一个故交老友。年轻弟子也没问到底是谁、境界高不高,因为没必要。 当年在孤悬海外的那座岛屿,被一位读书人拒之门外,年轻道士对自己师父的修为,便又有了一些感慨。尤其是师父说那读书人不是什么陆地神仙,更不是玉璞境、仙人境和飞升境后,年轻道士原本想要安慰师父几句,只不过一看到师父浑不在意的模样,也就作罢了。如此更好,师父斩妖除魔的本事不济,他这个当弟子的,道法稀烂,好像也情有可原? 后来师父带他登岸中土神洲,去了趟自家师门上宗的中土龙虎山,结果年轻道士张山峰被师父留在了山脚。他有些遗憾,不过觉得师父面子应该是不够大,无法带人一起登山,也就没说什么。师父只说这趟登山,是想要与那些黄紫贵人求一件事情,若是成了,他张山峰就可以登山了,张山峰便让师父用点心,与那些黄紫贵人好好说话,别像在自家山头那般混不吝,毕竟自己能不能拜访天师府,就全靠师父了。老道士说:“师父办事,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张山峰眼神哀怨,心想自己在趴地峰修行那么多年,师父你到底办成了什么事?偶尔有些别脉的道人赶来找你老人家谈事情,你要么在呼呼大睡,要么就让自己和几个上了岁数的师兄帮忙推脱。久而久之,太霞、白云和指玄三脉的同门道人,还没谈事情呢,见着自己露面,就立马叹气,转身就走,毫不犹豫。虽说弟子帮师父解忧,天经地义,可弟子次次帮师父挡灾,就说不过去了吧? 老道士登山没多久,就下山了,说事情不成,应该是要害得弟子没办法去天师府长见识了。 张山峰便说没关系,还反过头来宽慰了老道士几句。 老道士满怀感激,无比感慨,说:“山峰啊,你这样的弟子,真是师父的小棉袄。” 张山峰仰头看了一眼远处的龙虎山,仙气缭绕,仙鹤长鸣,宝光蕴藉,便有些失望,只不过这种失望,不是对师父的失望,而是对自己。当年按照师父的吩咐,离开了山头,心想就别在自家山头附近逛荡了,要去远一些的地方看看风景,于是他就乘坐渡船直接去了远方。一番游历之后,失魂落魄,不愿意就这么返回师门,所以一咬牙,掏出几乎所有的神仙钱,乘坐打醮山渡船直接跨洲远游到了宝瓶洲,后来认识了一个朋友,再后来,又认识了一个,三人有分别,有重逢,又有离别。 历练之后,有些事情,张山峰拎得很清楚。所以对自己的师父,他越来越感恩。 老道士在大泽之畔某处停步,说:“稍等片刻。” 张山峰背着竹箱站在一旁,轻声问道:“师父,登门拜访,没带礼物?” 道袍之上绣有两条火龙的老道士愁眉不展道:“着急赶路,给忘了。” 张山峰叹了口气:“哪怕只是几枚雪花钱的礼物,那也是礼轻情意重。师父,我们是不是太不讲究了?下次你再要拜访好友,你与我事先说好,我来准备礼物便是。” 老道士想了想,点头答应下来。但他还是忍住了没告诉张山峰真相:咱们师徒若是带了礼物登门,蜃泽水神怕是要误以为咱们是要先礼后兵,对他抽筋剥皮,膝盖多半会软。这尊大泽水神,虽说在浩然天下第三大王朝的水神祠庙中居第一位,可当年是真不会做人……做神祇,自己脾气又不太好,所以才会运转神通,焚煮大泽,等到整座大泽水面下降丈余之后,大泽水神终于开始跪地磕头,祈求自己法外开恩。 这会儿,施展了障眼法的老道士稍稍泄露了些许气象。 很快就有一个金袍老人辟水而来,上了岸后,却没说话。他是不敢,内心打鼓不已,战战兢兢,绷着脸色,害怕自己一个没忍住,就要跪下去痛哭流涕卖个可怜,说一些肉麻的马屁话,到时候惹得老神仙不喜,岂不是大祸?在这座大王朝和山上山下,他这尊品秩和修为都不算低的水神,说来也算是出了名的硬骨头,曾经还跟数位过境大修士打生打死,但唯有面对火龙真人,是例外。 一般大修士,撑死了也就是以术法和法宝打裂他的金身,虽然大伤元气,但凭借香火和水运修缮,金身便可以恢复。但是眼前这位火龙真人,却是不仅可以打得他金身稀碎如齑粉,而且他还毫无还手之力。更何况当年双方可是结了仇的。修道之人寻仇,百年千年再寻一次,不是常有的事? 至于火龙真人可以随意对一个山水神祇出手,中土书院却对这位老神仙规矩约束极少,有些古怪。 张山峰看了眼挺像是一个在此结茅修道的世外高人,再看看此人板着脸一言不发的冷漠神色,有些埋怨师父:瞧瞧,有半点故友重逢的喜庆气氛吗?难不成是师父觉得在龙虎山那边丢了面子,想要来这蜃泽水域,随便找个关系平平的道友,好在他这个弟子这边,显摆自己在中土神洲交友广泛?其实师父你真不需要如此。张山峰都有些心疼师父了。 张山峰咳嗽一声:“师父?” 神游万里的火龙真人哦了一声,对蜃泽水神微笑道:“好久没见了。” 蜃泽水神咽了口唾沫,笑容牵强道:“是很久了。” 火龙真人懒得与这个蜃泽水神废话:“与你讨要一瓶水丹。” 蜃泽水神差点当场就要流下眼泪。 一瓶蜃泽水神宫的本命水丹而已,让人捎话说一声的小事,哪里需要老真人亲自出马?多走这几步乡野小路,岂不是耽误了老神仙的修行?老神仙你知不知道,你这一现身,都快要吓破我这小神的胆子了好不好? 蜃泽水神只觉得劫后余生,回头就得在水神宫举办一场筵席,毕竟他这一千多年来,一直忧心忡忡,总担心下一次见到火龙真人,自己不死也要脱一层皮,哪里想得到只是一瓶水丹就能摆平。当然了,所谓一瓶水丹而已,也只是针对火龙真人这种飞升境巅峰的老神仙而言,寻常精通火法神通的仙人境修士都不敢这么开口。他这个品秩极高的中土水神,打不过也逃得掉,往水里一躲,能奈我何?反正对方若是仗势欺人,真闹出了大动静,王朝与书院都不会袖手旁观。 蜃泽水神手中立即多出一只瓷瓶,小心翼翼问道:“一瓶就够?” 火龙真人笑了笑:“你觉得呢?” 蜃泽水神二话不说就要多拿出一瓶蜃泽水运精华凝聚而成的水丹。 火龙真人其实确实只需要一瓶,只不过突然想到自家山头的白云一脉,有人可能需要此物帮着破境,就没打算拒绝。 张山峰轻轻扯了扯师父的袖子。 火龙真人笑道:“你那朋友送了你那么一份大礼,又与你相交以诚,师父当年虽说对他有过一份馈赠,可事实上,以师父的辈分而言,还是不太够的,所以打算多送他一瓶水丹。既是帮你还人情,也是断一些因果。至于另外一瓶,是送给你白云一脉的师兄。” 张山峰没太听明白何谓当年馈赠和因果,不过一想到陈平安可以多拿一瓶水丹,终究是天大的好事。 火龙真人不介意弟子张山峰与陈平安大道同行,天长地久,但是一些琐碎的小因果,还是需要梳理一遍。 火龙真人接过两瓶水丹,与此同时,悄然在蜃泽水神掌心留下了一条纤细如丝线的火蛟,帮他淬炼神祇金身。拿人好处,总得礼尚往来。 而关于陈平安,其实当年火龙真人不愿拔苗助长。事实上,弟子张山峰,或者说自己,是欠了对方两个人情。 一是那方上代大天师亲手篆刻的印章,东西不贵重,但是对于张山峰而言,意义深远。这就是道缘。于道人而言,天大地大,道缘最大,法宝仙兵且靠边。 二是那把剑,只不过这就是另外一桩道缘了。也是此次火龙真人“求人”无果之后,愿意不在天师府发火的重要原因。 此次按照约定登山,火龙真人是希望弟子张山峰能够得到当代天师府大天师的授意,“世袭罔替”外姓大天师一职。天师府虽然认可张山峰未来大道可期,但是觉得大乱之世气象已有,远水不解近渴,断言张山峰在百年之内注定无法成为龙虎山的中流砥柱,加上天师府在这千年之间,又找到了两位外姓大天师候补,所以并未采纳火龙真人的提议。火龙真人在北俱芦洲真正飞升之后,中土龙虎山当天就会推出一位外姓大天师,虽说相较于火龙真人逊色颇多,可是和张山峰相比,自然有天壤之别。 当时在天师府祖师堂内,除了那位神色自若的大天师,其余黄紫贵人都有些道心紊乱,难免惶恐,害怕火龙真人一言不合就要动手。所幸老真人只是默然下山,带着弟子张山峰离开了龙虎山地界。 大泽之畔,蜃泽水神如痴如狂,刚想要磕头谢恩,却被火龙真人以眼神示意,别这么胡来。蜃泽水神赶紧稳了稳心神。 张山峰从火龙真人手中接过两瓶水丹,收入袖中后,笑逐颜开。 自己终于可以为陈平安做点什么了不是?当年蹭吃蹭喝了一路不说,还欠了陈平安好多债。在彩衣国鬼宅赊账的那件甘露甲,在梳水国渡口赊账的那把剑,后来与徐远霞在青鸾国那边身陷围杀困局,还不是陈平安出手相救? 火龙真人瞥了眼蜃泽水神,后者立即心领神会,又咬咬牙,掏出随身携带的最后一瓶水丹,送给张山峰。 只是一个下五境修士?真是火龙真人的趴地峰高徒?虽说火龙真人脾气古怪,收取弟子从不以资质来定,可是老神仙既然愿意与一个弟子携手游历中土神洲,这个弟子怎会简单? 张山峰有些羞赧,虽然想要那瓶水丹,但又总觉得不厚道,便言语推脱了一番。 蜃泽水神大言不惭,说这水丹在自家是最不值钱的玩意儿,双方第一次见面,他虚长几岁,理该送礼。他都没敢说是虚长几岁的前辈,不然自己若是小道士的前辈了,岂不是就要与火龙真人同辈了? 张山峰其实已经打定主意不收了,不过火龙真人劝他收下,说以后有机会独自游历中土神洲,可以还礼。 “还礼”二字,让蜃泽水神听得头皮直发麻,内心惶恐万分。心想,别还了,咱这小小水神,高攀不起啊。 蜃泽水神已猜出火龙真人是与龙虎山有关系的,因为在火龙真人焚煮大泽回到北俱芦洲之后的千年间,便经常会有天师府黄紫贵人下山游历,专程来此瞻仰战场。 张山峰这才收下第三瓶水丹,打了个稽首谢礼。 蜃泽水神没敢多待,告辞离去。他要赶紧借助那条老神仙赠送的火蛟淬炼金身。在这之前,当然是要传令下去,辖境内所有湖泽精怪立即全部滚回老巢,谁敢管不住腿,他这个蜃泽水神就要让他们扛不住自己的脑袋。 火龙真人带着张山峰继续徒步游历。 火龙真人有些重话,没有对弟子张山峰多说。 那个陈平安与北俱芦洲的因果牵扯极深,很容易让他这个弟子牵扯其中。但相信以陈平安的性情,就算身陷绝境,他也不会主动拉上张山峰。可是世事一团麻,虽然陈平安那么做了,但自己这个弟子也会有自己的主张,肯定会义无反顾投身其中。到时候自己这个当师父的,是像当年那样,任由北俱芦洲剑仙联袂出海,抵挡那拨龙虎山天师府道人;还是坏了规矩,下山拉扯弟子和陈平安一把? 不得不承认,陆沉推崇的许多道法根本,虽然乍一看很混账,乍一听很刺耳,实则推敲百遍千年之后,就是至理。 山上修行,人人修我,虚舟蹈虚,或飞升或轮回,自然山上清净,天下太平。一旦山上修道之人,以个人喜好决定山下命运,又有诸子百家的学问,东扯西拽,一团乱麻就会更乱。 人人讲理,人人不讲理。人人都有理,人人又都不算得道。 火龙真人在因缘际会之下,早年是去过青冥天下的。 既看到了那座天下道家不拖泥带水的好与不好,也看到了这座天下儒家人情凝结成网的好与不好。 果然青冥天下道家以一座白玉京,抗衡虚无缥缈的化外天魔,浩然天下以剑气长城和倒悬山抵御蛮荒天下,是有大道理的。 张山峰突然笑道:“师父,我如今走过了中土神洲,便和陈平安一样,是走过三洲之地的人了。” 火龙真人笑着点头:“都很了不起。” 张山峰问道:“宝瓶洲年轻一辈的练气士,是不是比我们那边要逊色一些?” 火龙真人说道:“两洲的大年份,差了一甲子光阴而已,接来下再看的话,所有人可能就会发现宝瓶洲的年轻人,越来越瞩目。不过话说回来,一洲气运是定数,可灵气多寡却没这个说法,哪个洲大,哪里正值年轻天才如雨后春笋般涌现的大年份,数目就会更加夸张。所以宝瓶洲想要让其余八洲刮目相看,还是需要一点运气的。就目前来看,师父曾经的故友,如今名叫李柳的她,肯定会出类拔萃,这是谁都拦不住的。马苦玄,也是只差一些岁月的得天独厚之人,他辅佐的那个女子,当然也不例外。这三人,相对而言,意外最小,所以师父会单独拎出来说一说。只不过意外小,也并不等于没有意外就是了。” 张山峰笑了:“陈平安肯定也会脱颖而出的,对吧?” 火龙真人点头道:“他应该算一个。可是最终高度,暂时还不好说,因为有太多的变数。” 张山峰说道:“师父,我眼光不错吧,在宝瓶洲第一个认识的朋友,就是陈平安。” 火龙真人说道:“我觉得陈平安的眼光也不错。” 张山峰想了想:“陈平安交朋友的眼光是不差,可是师父你收弟子的眼光,大概属于不好也不坏吧。毕竟有些从趴地峰走出去的师兄师姐,还是很厉害的。” 火龙真人沉默片刻,微笑道:“山峰啊,记住一件事情。” 张山峰好奇道:“师父你说。” 老真人感慨道:“以后你也会收取弟子,也会给他们传授道法,切记,不要觉得谁一定可以成为山巅之人,就格外喜欢那些弟子,其实是那些弟子身上的许多……好,兴许连当师父的都没他们好,所以才会注定让他们有更多机会登山登顶,如此你便可以多喜欢他们一些。这其中的先后顺序,别搞错了。资质一事,从来不是绝对。万物生发,婀娜多姿,风景没有什么唯一。许多宗字头仙家的老祖师,就修行修行修到了脑子生锈,拎不清这件小事,才会搞得一座山头没有半点人味儿。” 火龙真人转过头,看到自己弟子忍着笑,问道:“怎么了?” 张山峰笑道:“师父,就我如今这点道行,怎么好意思收弟子,不是误人子弟嘛。” 火龙真人笑道:“慢慢来,不着急。” 所谓的道法传承,薪火相传。可能从来不是多大的事情,无非是有人率先亮起一粒灯火,虽然光亮稀薄,却可以在漆黑的道路上,帮到后边的人。不然世道永远漆黑一片。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山峰,想不想坐一坐琼瑶宗的仙家渡船?跨洲南下,远游南婆娑洲,沿途风景相当不错。” “师父,打肿脸充胖子的事情,咱们还是别做了吧。” “可是那边有好友邀请师父过去做客,盛情难却啊。” “那我觉得师父你老人家的这个朋友,多半与师父关系平平了,不然岂会不知道师父手头拮据?” “山峰啊,实在不行,那就只能让你受点罪了,师父斩妖除魔的本事,确实是差了点火候,可师父那一手还算凑合的缩地术法,你是领教过的。” “那咱们还是乘坐跨洲渡船吧,钱财乃身外物,弟子登船之前,多备些干粮腌菜便是。” “师父怎么就收了你这么个有灵性的弟子呢?” “师父眼光好?” “有道理。” “师父,此次做客,总要备好礼物了吧?出门在外,终究不是在自家山头修行,还是要讲究一点礼数。” “是个读书人,咱们随便路边摊上买几本书就行了,很好对付。” “又是读书人?可别又吃闭门羹啊。” “山峰,师父不得不与你说些真相了,其实师父的道法和名号,在自家山头之外,还是有几分薄面的。” “那为何方才那个前辈都不乐意邀请咱们去府上做客?请我们喝杯茶也好啊。我总觉得那个前辈,其实很客气了,哪怕分明不太愿意见着咱们师徒,仍是礼数周到。这类光景,我可不陌生,当年我离开趴地峰在山下游历,好些煞气蒸腾的富贵门户,我想帮个忙,敲门说清楚情况之后,对方也不赶人,只是丢给我一把铜钱或是几粒碎银子,对方的意思,我都懂。” “原来如此。” “师父,以后你别总在山上睡觉,多去山下走走,这些粗浅的人情世故,弟子也是在山下历练出来的。” “山峰啊,你上次下山途中,是不是半路遇到了一个老人?听说相谈甚欢?” “嗯,那个老前辈说与师父是旧识,登山问道,我便给他指了路,又闲聊了片刻,聊完之后,那个老前辈好像挺开心。” 火龙真人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一个十二境剑仙离开了趴地峰后,跟市井长舌妇似的散布消息,能不开心吗? 等他什么时候返回北俱芦洲,自己就去趟那家伙的宗门,再让他开心开心,一次吃饱。 不过火龙真人有些黯然,修为再高,亦有人间多离别的伤感。 未必回得来了。断剑可回,人则未必。 倒悬山之外,剑气长城那边,剑气冲霄。 浩然天下,鸡犬相闻,炊烟袅袅,万家灯火。 有三个洲,有可能在转瞬之间,便失去这一切。 最后张山峰没来由地说了一句:“师父,虽然你道法不高,但我觉得你已经是天底下最好的师父了。” 火龙真人笑道:“这就对了,师父挑选弟子的眼光,与弟子看待师父的眼光,都不差。” 张山峰随口说道:“师父,是不是等我哪天有你老人家这样的道法,就算修道小成了?” 火龙真人开怀笑道:“算。” 天下道法,出自一人? 沉默片刻,火龙真人笑了笑,轻声道:“福生无量天尊。” 之前的入夏时分,骑龙巷铺子那边,只剩下石柔一人看顾铺子生意。 裴钱已经离开了学塾,朱敛点头答应的,所以石柔就没说什么。 裴钱一走,周米粒就跟着去了落魄山。 从热热闹闹,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石柔有些不太适应。 魏檗这段时日经常悄然来到落魄山,郑大风也经常离开山脚他一手督造而成的那座豪宅,来到朱敛这边。 藕花福地一分为四,落魄山得以占据其一。 当然是好事,可也有麻烦,那就是任何一座福地想要维持天地稳定,都需要“吃钱”,大把大把的神仙钱。尤其是想要把一座灵气贫瘠的下等福地,升为一座可以让福地当地人修行的中等福地,更是需要掌管福地之人,持续消耗神仙钱。简单而言,这就是一个无底洞。但是如果经营得当,就会像那桐叶洲玉圭宗姜氏掌握的云窟福地那样,起先任由福地鲸吞神仙钱,最终升为上等福地,形成一个相对稳固的格局后,开始出现可以帮忙稳固山水灵气的各方神祇,以及将灵气聚拢在各大仙家山头的修道门派,这非但没有拖垮姜氏家底,反而财源滚滚,最终反哺姜氏。福地的当地修士,以及受那灵气浸染、逐渐孕育而生的各种天材地宝,皆是财源。 最近魏檗和朱敛、郑大风,就在商议此事,到底应该如何经营这处暂命名为“莲藕福地”的小地盘。真正的命名,当然还需要陈平安回来再说。 如今这座小福地所在疆域,是昔年藕花福地的南苑国版图。人口总计两千万。 莲藕福地被落魄山拿到手的时候,灵气已经充沛许多,介于下等福地和中等福地之间,这就意味着南苑国众生,无论是人,还是草木精怪,都有希望修行。 但是问题症结在于,只要尚未跻身中等福地,哪怕南苑国皇帝和朝廷敕封了山水神祇,一样留不住灵气,这座福地的灵气会消散,并且去无踪迹,哪怕是魏檗这种山岳大神都找不到灵气流逝的蛛丝马迹,就更别提阻拦灵气缓缓外泄了。所以当务之急,是如何砸钱将莲藕福地升为一座中等福地。可砸钱,如何砸,砸在何处,又是大学问,不是胡乱丢下大把神仙钱就可以的,做得好,一枚谷雨钱说不定可以留下九枚小暑钱的灵气,做得差了,能够留下四五枚小暑钱的灵气都算运气好。 平时还好,一遇到这种事情,落魄山家底的不够雄厚,就一下子凸显出来了,比先前打造落魄山护山大阵,处处捉襟见肘时还要明显。 在如何一掷千金之前,又有难题:如何借钱,跟谁借钱,借多少钱。 在这两个大问题得到确定之后,才是如何与南苑国皇帝和种秋签订契约,以及随后如何偷偷安置仙家灵器法宝、散布修行秘籍等一系列琐碎事务,之后才是传授南苑国朝廷敕封山水神祇的一整套礼数、仪轨,以及落魄山到底如何从莲藕福地得到收益,保证不会涸泽而渔,又可以让一座中等福地有望跻身上等福地,在将来涌现出一拨可以被落魄山招徕的地仙修士——这更需要落魄山被迫担任“老天爷”的身份,来为莲藕福地定下条条框框的缜密规矩。 朱敛、郑大风和魏檗,各自拿出了一份详细章程,然后相互查漏补缺。 随后,朱敛难得主动给卢白象那边寄了一封信,要他拉拢势力之余,可以开始积攒神仙钱了。 至于给魏羡的那封信,只需要寄给崔东山就行了。其实说到底,还是寄给崔东山,反正是自家少爷的弟子学生,不用客气。 玉圭宗隋右边那封,用上了消耗重金的跨洲飞剑,朱敛忍不住骂了一句娘。要隋右边在不耽误自己修行的同时,记得讲一讲良心,有事没事就捞几件法宝送回娘家。 魏檗在商言商,他愿意和大骊朝廷已经相对熟稔的各方势力借钱,但是莲藕福地在跻身中等福地之后的收益,与牛角山渡口一样,需要有分成。 朱敛于是开始翻脸不认人了,咬死一件事情,魏檗除必须拿出足够的谷雨钱之外,莲藕福地的收益,只能占一成,而不是魏檗自己提议的两成,不但如此,朱敛还想要加上一个期限,千年为期,此后如果魏檗还想要分成,就要再拿出额外的谷雨钱,至于具体数目,到时候可以再议。郑大风当然是帮着朱敛的。 魏檗通过自己的秘密渠道大肆借钱举债的同时,开始与这两个家伙慢慢磨。 魏檗此举,朱敛和郑大风都没说什么,魏檗做事,自会拿捏分寸。 对崔东山收到密信后的各种可能性,三人倒是如出一辙,不管此人愿意掏出多少神仙钱,哪怕是以借钱的名义,与落魄山打交道都没问题,反正绝对不允许他掺和分成一事。 这天三人再度碰头,坐在朱敛小院中,魏檗叹了口气,缓缓道:“结果算出来了,至少消耗两千枚谷雨钱,最多三千枚谷雨钱,就可以勉强跻身中等福地。拖得越久,消耗越大。” 朱敛说道:“老龙城范家和孙家的回信,还未收到。” 按照三人商议的定论,如果这两家愿意借钱给落魄山,落魄山则按约加息还钱给他们,可如果两家愿意各出一大笔谷雨钱,可以共同分去一成的福地收益,或是落魄山以半成收益加上一半无息本金偿还的方式,慢慢还钱。只不过三人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那就是两家都觉得收益太小或是太慢,婉拒落魄山。 如今阮邛已经从一座大骊新山岳那边返回龙泉郡,但是对于当邻居的龙泉剑宗这边,三人想都没想,谁都不会开这个口,因为双方不适合牵扯太深。陈平安终究是真正的落魄山主人,各种谋划,还是需要首先考虑陈平安的处境。 郑大风笑道:“干脆让魏檗再举办一次夜游宴,蚊子腿也是肉,过两天跻身了玉璞境,再办一场,那可就是两条蚊子腿了。” 魏檗无奈道:“这么不要脸,不合适吧?” 郑大风转头望向朱敛,笑道:“你觉得合适吗?” 朱敛正色道:“我觉得挺合适啊。” 魏檗笑了笑:“行吧,那我就再办一场,再收一拨神仙钱和各色灵器。” 郑大风说道:“不过到时候牛角山店铺重新开张,高价售卖那些还没焐热的拜山礼,我觉得就真有些不要脸了。” 朱敛笑呵呵道:“我来卖,当个店铺掌柜好了,又不用魏山神出面,怕什么。大不了让披云山放出话去,就说魏山神家里遭了毛贼,给偷了个一干二净。” 魏檗揉了揉眉心:“还是在山水夜游宴举办之前,铺子就开业吧,反正已经不要脸了,干脆让他们晓得我如今很缺钱。” 郑大风啧啧道:“一举两得啊,让人误以为你需要神仙钱帮忙增加破境机会,这第二场夜游宴就举办得极有深意了,拜山礼说不定比第一次差不了多少。” 朱敛和郑大风相视一笑。 随后三人又开始推敲提升中等福地的各个细节。 朱敛上次与裴钱一起进入藕花福地南苑国后,又独自去过一次。福地开门关门一事,并不是什么随便事,灵气流逝会极大,很容易让莲藕福地伤筋动骨,所以每次进入崭新福地,都需要慎之又慎。朱敛去找了国师种秋,又在种秋的引荐下,见了南苑国皇帝,谈得不算愉快,也不算太僵。后来是种秋说了一句点睛之语,看似询问朱敛身份,是否是那个传说中的贵公子朱敛,朱敛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南苑国皇帝便当场变了脸色和眼神,减了些犹疑。 朱敛如今是那“谪仙人”,南苑国皇帝当然忌惮不已。可如果这位从天而降的“谪仙人”是那朱敛,南苑国皇帝就只剩下畏惧了。 很简单,历史上是哪个武疯子一人杀九人,将其余九大宗师杀了个殆尽?战场可就在南苑国京城!和这种人谈买卖,谁不怕? 朱敛最后便对那个南苑国皇帝随便说了一嘴,天外有天,外边的长生之法,可不是你们藕花福地可以媲美的,那么多炼丹修仙的皇帝死了,只是不得其法罢了。于是南苑国皇帝的眼神,就从畏惧变成了炙热。 国师种秋虽然忧心忡忡,当时却没有多说什么。 小院三人聊过了这桩大事,接下来还有一桩大事。裴钱练武一事。 嗷嗷叫,哇哇哭。二楼那边,几乎每天都是这样。 魏檗有些担心裴钱会心性大变,到时候陈平安回到落魄山,谁来扛这个责任? 郑大风说自己就是看山脚大门的,当然是朱敛这个大管家,朱敛说自己扛不住,还是让竹楼崔诚老前辈来吧,魏檗就有些无言以对了。 魏檗犹豫了半天,说了一句:“如果陈平安真的发火了,反正我就躲到披云山,你们两个跑哪里去?” 郑大风看了眼朱敛:“我好歹离竹楼远一点。” 朱敛微笑道:“行了,不会有大问题的。真要有,也属于谁都拦不住的,可能我家少爷在山上会更好,可既然不在,事情又避无可避地发生了,我们就只能静观其变了。” 魏檗头疼,走了。 郑大风想了想,下了山,去了趟小镇。 郑大风去了趟杨家铺子,不是借钱,而是询问一些经营福地的注意事项。 吞云吐雾的杨老头没有开口回答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只是讥笑道:“真把落魄山当自个儿的家了?” 郑大风笑道:“我觉得挺好。” 杨老头说道:“这些小事,你寄信去北俱芦洲狮子峰,李柳会告诉你。” 郑大风点点头。 郑大风问道:“那斤两真气符,我可不可以用在别人身上?” 杨老头说道:“随你。” 郑大风便起身离去。 在前边铺子,郑大风趴在柜台上,和那师妹嬉皮笑脸了几句,把师弟憋屈得想要打人。 落魄山那边,一天拂晓时分,本该去往竹楼二楼的黝黑丫头裴钱,一路飞奔到落魄山山脚,坐在台阶上,偷偷抹着眼泪。再跨出一步,就算是离开落魄山了,所以她坐在那边发呆。 而且她知道,竹楼去迟了,自己只会吃更多苦。 等到她缓缓起身,打算登山时,却发现老厨子朱敛就坐在自己身后的台阶上。 裴钱手持行山杖,怒道:“老厨子,你是不是怕我偷偷跑回骑龙巷铺子?!我是那种胆小鬼吗?” 朱敛摇头道:“我没觉得你跑回骑龙巷有什么不好。” 裴钱一屁股坐回原处,将行山杖横放在腿上,双手抱胸,怒气冲冲。 朱敛坐在后边的台阶上,笑道:“如果是怕少爷失望,我觉得没有必要。你的师父,不会因为你练了一半的拳法就放弃,就对你失望,更不会生气。放心吧,我不会骗你。只有你偷懒懈怠,耽搁了抄书,他才会失望。” 裴钱眼泪一下子就涌出了眼眶。 每一次被陈如初背着离开竹楼,从药水桶里清醒过来,她死活都要去抄书,可是魂魄颤抖,身体颤抖,如何能够做到双手不颤抖? 这段时间,不管她如何咬牙坚持,不管用了多少法子,比如将手和笔捆绑在一起,始终没能端端正正写好一个字,已经积攒下很多欠债了。 朱敛又对那个纤细背影说道:“但是懈怠一事,分两种,心境上的松懈更可怕。你如果能够在练拳之余,哪天补上欠债,就不算真正的懈怠,你师父反而会觉得你做得对。因为你师父一直觉得,所有人都有做不好的事情,暂时的有心无力,不算什么过错。等到有心有力,还能一一补上,更是难得。” 裴钱抹了把脸,默默起身,飞奔上山。朱敛坐在原地,转头望去。 一天,朱敛在灶房那边炒菜,与平时的用心不太一样,而是精心准备了不少时令菜肴。 因为屋门口那边,站着一个摇摇欲坠的黝黑丫头,双臂颓然下垂,脸色惨白,一路晃荡到这边后,说她今儿有些嘴馋哩。所以朱敛就打算犒劳犒劳这黑炭丫头的五脏庙。 然后岑鸳机说有客人拜访落魄山,来自老龙城,自称孙嘉树。 朱敛当时系着围裙,哦了一声,只说先让那位孙家主等着,实在不行,就喊几声魏檗的大名,让这家伙先招待对方。 裴钱便说:“老厨子,你去忙大事吧,已经炒了好几碟菜了,够吃。回头我让米粒端上桌就成。” 在院子里帮裴钱扛着行山杖的小水怪,立即挺直腰杆,高声道:“暂任骑龙巷压岁铺子右护法周米粒,得令!” 裴钱嗯了一声,转过头,板着脸说道:“办事得力的话,以后等我师父回家,我再替你跟师父说些好话,让你升任落魄山右护法,也是有机会的。” 周米粒愈加挺起胸膛,咧嘴而笑,只是很快就闭了嘴。 可是灶房里边,朱敛头也没转:“我觉得现在手上忙活的,就是大事。” 裴钱犹豫了一下:“老厨子,你还是去见那谁吧,炒那么多菜,吃不完咋整嘛。” 周米粒刚想要说些大义凛然的言语,结果被裴钱转过头,瞪了一眼,周米粒立即大声道:“我今儿不饿!” 朱敛这才放下锅铲,解了围裙,离开灶房和院子。 正屋那边,裴钱让周米粒将那些菜碟一一端上主桌,不过让周米粒奇怪的是,裴钱还吩咐她多拿了一副碗筷,放在面朝大门的那个主位上。 周米粒拿了一个大碗,盛满了米饭,和裴钱坐在一张条凳上,因为经常需要她这位右护法建功立业——周米粒需要帮着裴钱拿筷子夹菜喂饭——这是最近常有的事情。裴钱说了,小米粒做的这些事情,她裴钱都会记在功劳簿上,等到师父回家那一天,就是论功行赏的时候。 周米粒每给裴钱喂一口饭菜,她自己就狼吞虎咽一番,然后抬头的时候,就看到裴钱望着那个安安静静放着饭碗筷子的空位子。裴钱收回视线,似乎有些开心,摇晃着脑袋和肩头,跟周米粒说给她再盛一小碗米饭,今儿要多吃一些,吃饱了,明天她才能多吃几拳头。 周米粒起身后,屁颠屁颠端着空碗饭去搁在一旁小凳上的饭桶那边盛饭。背对着裴钱的时候,她偷偷抹了把脸,抽了抽鼻子,她又不是真笨,不晓得如今裴钱每吃一口饭,就要浑身疼。 这一天,是五月初五。 修道之人,宜入名山。 陈平安在芙蕖国深山遇到了一对书生主仆,是两个凡夫俗子,书生科举失意,看了些志怪小说和文人笔札,听说那些得道高人,莫不飘渺绝迹于幽隐山林,就一门心思想要找见一两位,看看能否学些仙家术法,总觉得比那金榜题名然后衣锦还乡,要更加简单些,所以辛辛苦苦寻觅古寺道观和山野老叟,一路吃了许多苦头。陈平安在一条山野小路见到他们的时候,年轻书生和少年书童已经面黄肌瘦,饥肠辘辘,大太阳的,少年书童在一条溪涧里辛苦摸鱼,年轻书生躲在树荫底下纳凉,隔三岔五询问抓着没,书童苦不堪言,闷闷不乐,只说没呢。陈平安当时躺在古松树枝上,闭目养神,同时练习剑炉立桩和千秋睡桩。最后书童好不容易摸着了一条带刺的黄姑婆,欢天喜地地双手攥住鱼儿,高声言语,说着“好大一条”,和自家公子邀功,结果双手冷不丁被刺得锥心疼,鱼就跑了。那年轻书生丢了充当扇子的一张野蕉叶,原本打算瞅瞅那条“大鱼”,结果只看到书童一屁股坐在溪涧中,号啕大哭。年轻书生叹了口气,说“莫急莫急”,又说了句“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安慰话,不承想书童一听,哭得越发使劲,年轻书生愁得蹲在溪边直挠头。 陈平安取出竹箱背在身上,手持一根崭新的青竹行山杖,飘落在山路上,缓缓而行。然后“偶遇”了那年轻书生和少年书童。陈平安摘下竹箱,卷起裤管和袖子,也不多说什么,下了溪涧,瞅准一处游鱼较多的地方,开始搬运石子,紧靠溪边,在上游建造堤坝,一横一竖再一横,然后在水浅不过一掌的自家地盘里摸鱼,很快就有好些黄姑婆和船钉子被丢到岸上。那书童眼睛一亮,觉得按照公子的说法,在江湖上,这叫醍醐灌顶,被相中根骨的武林前辈灌输了一甲子功力,在山上,这就是仙人扶顶传授长生法! 那书童都忘了手还火辣辣地疼,依葫芦画瓢,搬石舀水,果真也有收获,都是些喊不出名字的野溪杂鱼,虽然无法与那个“前辈”媲美,但是与自家公子对付一顿午餐绰绰有余。只是一想到火折子已经消耗殆尽,如何生火做饭烧鱼,年轻书生和书童又开始大眼瞪小眼。如果路线没错的话,距离最近的县城还有百余里山路,他们是真的好久没瞧见炊烟了。游历之初,觉得乡野村落那些鸡鸣犬吠烦人至极,这会儿却委实是有些想念了。 所幸那个瞧着半点不像歹人的年轻青衫客,又教了那书童一手绝活。只见年轻青衫客摘了几根狗尾巴草,将那些已经被开膛破肚清洗干净的溪鱼串起,然后随手放在溪畔大石上曝晒。书童不管三七二十一,现学现用便是,将那些大的有巴掌大小、小的不过尾指长短的溪涧杂鱼清洗干净后,一一贴放在了滚烫的溪畔石头上。 书生自报名号,芙蕖国鹿韭郡人氏,姓鲁名敦。他邀请青衫年轻人一起在树荫乘凉,书童则蹲在一旁,看着不远处躺在石头上晒太阳的十数条溪鱼,偷偷乐和。青衫年轻人自称姓陈,来自南边的小国,一路游历至此。鲁敦便与他闲聊,主要还是希望能够与这个负笈游学的陈公子同行,一起去往他的家乡鹿韭郡,他早已囊中羞涩,不然还剩下五六百里路程,怎么走?其实返乡路途中,是可以向两处与自家还算有世交之谊的当地郡望家族借些盘缠,只是他哪里好意思开这个口。尤其是距离较近的那户人家,有同龄人在此次京城春闱当中杏榜高中,他这要是跟乞丐似的登门拜访,算怎么回事。至于另外一处,那个家族当中有一个他心心念念的美娇娘,娴雅淑静,是出了名的美人,他就更没脸去了。 陈平安从竹箱里拿出一些干粮递给这对主仆。 鲁敦道谢之后,也不客气,分给书童一半。 三人一起吃着干粮。 陈平安便说了那些曝晒成干的溪鱼,可以直接食用,还算顶饿。 鲁敦和书童恍然大悟。 鲁敦到底是个读书人,便说自己曾经在一本《西疆杂述》上看到过一段类似的文字记载,说那烈日可畏,试将面饼贴之砖壁,少顷烙熟。 书童十分自豪。自家公子,果然还是很有学问的。 陈平安耐心听完鲁敦的阐述,在细嚼慢咽的时候,也思量着一些事情。 绿莺国龙头渡购买的一套二十四节气谷雨帖,数量多,却并不昂贵,十二枚雪花钱,贵的是那枚谷雨牌,售价四十八枚雪花钱,为了砍价两枚雪花钱,当时陈平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在斗蟋蟀成风的荆南国买了三只竹编蛐蛐笼,打算送给裴钱和周米粒,当然不会忘记粉裙女童陈如初。 兰房国的三只小瓷盆,可以种植小青松、兰花等。兰房国的盆景,冠绝十数国,一样是三人人手一件,不过估计就算栽种了花草,裴钱和周米粒也都会让陈如初照料,很快就没那份耐心去日日浇水、经常搬进搬出。 金扉国的一座前朝御制香薰炉,以及一种巧夺天空的镂空金制圆球,依次套嵌,从大到小,有九颗之多。 陈平安最终没有答应和鲁敦、书童同行。不过最后将自己那些溪鱼赠予了他们,又送了他们一些鱼钩鱼线,两人再次致谢之后,继续赶路。 陈平安坐在山中溪边,开始呼吸吐纳。 这么多年远游,陈平安见过很多人,也钦佩很多。但是有一个人,在最为艰难的书简湖之行当中,看似很不起眼,只是人间泥泞道路上的小小过客,却让陈平安始终记忆犹新。 那是一个身世坎坷的乡野老妇人,当时陈平安正带着曾掖和马笃宜一起还债。 临近村落溪畔,陈平安见到了一个身形佝偻的穷苦老妪,衣裳洁净,哪怕缝缝补补,仍然没有半点破败之感。老妪刚好从溪边捣衣而返,挽着只大竹篮向家中走去。被她孙子死后化作的鬼物附在身上的曾掖,跑到老妪身边,使劲磕头。老妪便赶紧将那放满刚刚清洗干净衣裳的竹篮放在了满是泥泞的地上,蹲下身试图扶起那个她不认得的陌生少年。 那一幕,陈平安能够记一辈子。甚至可以说,老妪对陈平安而言,就像伸手不见五指的书简湖当中,又一粒极小却很温暖的灯火。 在老妇人身上,陈平安第一次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从容”两个字的力量。 好像天地间的那么多无形规矩和苦难,结结实实落在老妪身上之后,却是那么不值一提。 世间有山上山下之分,又有富贵贫贱之别,可是苦难的分量,未必有大小之分。落在每个人头上,有人听了一句言语的难熬,可能就是别人挨了一刀的疼痛,但都是一般的难熬。这很难去用道理解释什么。 唯有“从容”二字,千古不易。 陈平安猛然睁开眼睛,竟是被迫退出修道之人的内视之法,心神大动!却绝非那种武夫走火入魔的紊乱气象。 陈平安只觉得双袖鼓荡,竟是完全无法抑制自己的一身拳意。心腹两处皆如神人擂鼓,震动不已。 陈平安站起身,身形踉跄,一步跨入溪涧中,然后咬牙站定,一脚在山,一脚在水。 鼓响之际,体内气府窍穴火龙游曳而过,如一连串春雷震动,自然而然炸响于人身小天地。 鼓歇之后,陈平安便有了一颗英雄胆。 已经消失很久的圣人阮邛总算打道回府了。他先去了趟龙须河畔的铺子,见到了弟子徐小桥,然后在去龙泉剑宗本山神秀山之前,将两头附庸西边大山仙家府邸却不守规矩的精怪,随手丢出了地界之后,这才返回自家山头。在董谷、徐小桥之后收取的十二名弟子,被董谷喊到一起,让他们一一出剑演武。阮邛始终面无表情,也未指点这拨记名弟子什么具体的剑术,坐在条凳上看完之后,就起身打铁铸剑去了。这让那拨原本意气风发的记名弟子一个个惴惴不安。 那个喜好穿着青色衣裳的大师姐,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四师兄谢灵倒是在场,叹了口气,就返回自己的宅子继续修行了。 阮邛一现身,便不断有人赶赴龙泉剑宗,希望能够得到这座宗字头仙家的青眼。既有被大骊权贵门庭护送而来的年轻子弟,也有单独赶来的少年少女,还有许多希冀着成为山上客卿供奉的山泽野修。可谓鱼龙混杂。 这让阮邛名义上的大弟子董谷,有些不胜其烦。他既要给暂时尚未记录在祖师堂谱牒的十二名同门晚辈当那半个传道授业的师父,又要管着宗门上上下下的大小事务。十二人在龙泉剑宗已经修行一段时日,资质、天赋高低,相互间都差不多心中有数。人性也随之逐渐显露,有自认练剑天赋不如别人便分心在人情往来一事上的,有埋头苦练却不得其法、剑术进展缓慢的,有在山上恭谨谦让、下了山却喜好以剑宗子弟自居的,还有境界一日千里、远胜同辈的先天剑胚,已经私底下跟董谷请求多学一门风雪庙上乘剑术。 至于那些在西边大山建造府邸的仙家门派,多会拜访神秀山,自然还是需要董谷出面打点关系,那是一件很耗费精力和光阴的事情。大师姐阮秀肯定不会理睬,师妹徐小桥性情冷漠,天生不喜欢应酬,谢灵自然更不愿意与人赔笑脸说好话。 如果不是龙泉剑宗无须在钱财一事上劳心劳力,董谷都想要反悔,主动开口向师父阮邛请求开峰一事,然后好名正言顺地闭关修行。百年之内务必元婴,这是董谷给自己订立的一条规矩。毕竟与一早就是风雪庙剑修之一的徐小桥不同,董谷虽是龙泉剑宗谱牒上的开山大弟子,却不是剑修,这其实是一件很不合规矩的事情。阮邛不介意,但是董谷对此却极其愧疚,所以他就想到了一个最笨的法子,不是剑修,那就用境界来弥补。 至于师弟谢灵,已经孕育出一把本命飞剑,如今正在温养。不但如此,谢氏老祖,也就是那位展现出一人镇压一洲风采的北俱芦洲天君谢实,已先后赠送这个桃叶巷子孙两件山上重宝,一件是让谢灵炼化为本命物的北俱芦洲剑仙遗物,名为“桃叶”,是那位剑仙兵解之后遗留在人间的一把本命飞剑,虽然不算谢灵的本命飞剑,可是一旦炼化为本命物之后,剑仙遗物,威力大小,可想而知。还有一只名为“满月”的养剑葫,品秩极高。 董谷心知肚明,在师弟谢灵眼中,根本没有自己这个师兄。不是说谢灵倚仗家族背景,便目中无人、倨傲跋扈,恰恰相反,在董谷这边,谢灵没有半点不敬,对董谷的真身身份更没有半点鄙夷,平日里谢灵能够帮上忙的,从不推脱,在一些个董谷跻身金丹境后的修行关键时期,谢灵便会主动代为传授剑术,这个谢家长眉儿,让人挑不出半点瑕疵。只不过谢灵根骨、机缘实在太好,山上,他眼中只有阮秀,山下,他也只盯着马苦玄在内屈指可数的几个年轻人。 到了董谷、谢灵这般境界,山上饮食,自然不再是五谷杂粮,多是依循诸子百家中药家精心编撰的食谱来准备一日三餐,这其实很耗神仙钱。 只不过龙泉剑宗家业大,弟子却少。阮邛又是大骊王朝的头等供奉第一人,每年都可以从朝廷那边领取一大笔仙师俸禄。至于董谷,由于是金丹境,早年又走过一趟书简湖,那时虽没怎么出手,但白白挣着了一笔不小的功劳,事后拿到了一枚刑部颁发的太平无事牌,如今还在大骊粘杆郎那边挂了个名,所以也有一笔数目可观的官家俸禄。 这天阮邛离开剑炉,亲自做了一桌子饭菜,独独喊来董谷。 董谷一看桌上那些市井门户的菜肴,就知道大师姐肯定会到。 果不其然,阮秀很快就进了屋子,自顾自盛饭,坐在阮邛一旁,董谷当然背对屋门,与师父阮邛相对而坐。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阮邛自然而然往女儿碗里夹了一筷子红烧肉,然后对董谷说道:“听说原先的郡守吴鸢,被调离出新州了?” 董谷立即放下筷子,毕恭毕敬道:“龙泉郡升为龙州后,这个国师弟子,并未顺势成为龙州刺史,而是平调去了观湖书院以南的原朱荧王朝版图,在那座大骊新中岳的山脚附近,继续担任一地郡守。” 都猜测吴鸢当年是被国师寄予厚望,来此率先开疆拓土,不承想被小镇当地的四大姓十大族联手排挤得灰头土脸,吃了许多软钉子,虽说后来从县令升为郡守,但国师大人心中早有不满,所以此次郡升州,其实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吴鸢,便被看似平调实则贬谪去了异国他乡。 龙泉郡升为龙州,占地广袤,下辖青瓷、宝溪、三江、香火四郡。小镇则依旧属于槐黄县。 袁县令如今顺势高升为青瓷郡郡守,龙窑督造官曹督造依旧是原先官职,不过礼部那边悄悄修改了督造官的官品,与一地郡守相当,所以两个上柱国姓氏的年轻俊彦,其实都属于升了官,只是一个在明处,一个名声不显而已。 龙州刺史是一个大骊官场的外人,来自藩属黄庭国,名叫魏礼,寒族出身,在黄庭国官品不过是正四品的小小郡守,结果到了大骊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封疆大吏,这让大骊庙堂十分意外。事后有小道消息在京城流传,据说是大骊吏部尚书钦点的人选,所以也就没了争执。这等破格提拔藩属官员升任大骊地方重臣的举动,不合礼制?反正皇帝陛下都没说话,礼部那边也没折腾,谁敢蹦跶,真当关老尚书是吃素的?能够与崔国师据理力争还吵赢了的大骊官员,可是没几个。 除了官场上的变化,州郡县三位城隍爷也都有了定数,郡县两个城隍都是两大邻州举荐出来的当地英灵,虽说早早在大骊礼部那边记录在册,是各地文庙、城隍和山水神祇的候补,但是一般情况下,注定不会有太好的位置给他们,此次莫名其妙担任龙州辖境城隍,两个都属于得了个令人艳羡的肥差。 而作为神位最高的龙州第一任州城隍,这位城隍爷的水落石出,也在大骊官场闹出不小的动静,不少中枢重臣都在看袁曹两大上柱国的笑话。 因为州城隍不是两大姓氏举荐的人选,而是绣花、冲澹两江交汇处一个名为馒头山的小祠庙小土地。 阮邛缓缓道:“吴鸢远离大骊本土,未必是坏事。” 董谷不太清楚大骊庙堂内幕,便不敢妄言什么。不过对于吴鸢的离去,董谷这边还是有些遗憾,因为这个年轻郡守十分会做人,与龙泉剑宗打交道的方式也让董谷很欣赏。 好在担任宝溪郡的新郡守,名为傅玉,是当年跟随吴鸢最早进入小镇县衙的佐官,文秘书郎出身。直到此人从幕后走到前台,许多已经共事多年的同僚才惊讶发现,原来这个傅郡守竟然是大骊豪阀傅氏嫡长房出身。傅氏可是那些个上柱国姓氏之外的豪族。 傅玉升为宝溪郡郡守后,很快就拜访了龙泉剑宗,董谷与之相谈甚欢,也算一桩不大不小的好事。 阮邛说道:“以后山头这边的迎来送往,你别管了,这种事情你只要不推掉,就一辈子都忙不完,那还怎么修行?龙泉剑宗的立身之本,不是如何会做人。” 阮邛看了眼董谷,后者有些战战兢兢,大概是误以为自己对他这个大弟子不太满意。 阮邛难得有个笑脸:“我收你为弟子,不是让你来打杂的。修行一事,分山上山下,你如今算半个粘杆郎,每次在山头这边遇到小瓶颈,不用在山上耗着,可借此机会出去历练,平时也可主动与大骊刑部那边书信往来。如今宝瓶洲世道乱,你下山之后,说不定可以捎带几个弟子回来。下一次,你就与刑部那边说好,先去走一趟甘州山地界,不管怎么说,风雪庙那边的关系,你还是要笼络一下的。” 董谷如释重负,点了点头。对这个师父,心中充满了感激。 师父的三言两语,既是为他减轻压力,又有传道深意,更关键的,等于是变相让自己获得风雪庙修士的认可。 阮邛突然拿起筷子,拍掉女儿想要伸向最后一块红烧肉的筷子:“留点给董谷。” 阮秀这会儿已经盛了不知道第几碗饭了。 董谷不敢笑。 阮邛对董谷说道:“那十二个记名弟子,你觉得如何?” 董谷便一一讲述了十二人的天赋和性情优劣。 阮邛望向自己闺女。 阮秀刚夹起一大筷子菜,轻轻抖了抖,少夹了些。 阮邛瞅着差不多已经见底的菜碟,干脆将菜碟推到她跟前。 阮秀笑了笑,问道:“爹,今儿怎么不喝酒?” 阮邛摇摇头,突然说道:“以后你去龙脊山那边结茅修行,记得别与真武山修士起冲突就是了。再就是不管遇到什么怪事,都不用惊讶,爹心里有数。” 阮秀点点头。 阮邛又问了些大骊的近况。 龙泉剑宗拥有宝瓶洲最翔实的山水邸报,由大骊朝廷亲自制定,定期送往龙泉郡披云山和神秀山两处。 阮邛没来由说道:“其实当年我最想要收取的弟子,是那个刘羡阳。” 董谷听说过此人,和泥瓶巷陈平安是最要好的朋友,差点儿死在了正阳山搬山老猿手下。为此刘羡阳和陈平安算是与正阳山和清风城许氏结下了死仇。 清风城许氏当初将已经建好的仙家府邸贱卖给大骊朝廷,未尝没有忌惮陈平安的意思。后来清风城许氏又见风使舵,做了些亡羊补牢的举措,将一个嫡女远嫁给上柱国袁氏的一个庶子,还出钱出力,帮助袁氏子弟掌控了一支边关铁骑。毕竟没有人能想到那个泥瓶巷少年,能够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阮邛和董谷不过是象征性吃了几筷子饭菜,然后师徒二人开始散步。 董谷轻声道:“魏山神又举办了一场夜游宴,包袱斋遗留在牛角山渡口的铺子重新开张了,售卖之物,都是山水神祇和各地修士的拜山礼。” 阮邛笑道:“看来落魄山那边很缺钱。” 相较于金丹境界的董谷,阮邛不但是玉璞境,更是坐镇圣人,所以看得更加高远透彻。魏檗此次破境,属于没有瓶颈的那种。准确说来,魏檗跻身上五境的瓶颈,早就被人打破了,而且破得极为巧妙隐蔽,阮邛也是长久观察之后,才得出这个结论的。魏檗追求的,是唾手可得的玉璞境更加无瑕,而不是能否破境。所以说阿良在棋墩山的那一记竹刀,很准。 阮邛心中惆怅不已。 一般意义上的大剑仙,他们的剑术高低、剑意多寡,其实境界稍逊一筹的上五境剑修,勉强还能看得到大致的差距。可是有些人的有些出剑,真是很多年之后才能看出力道。力极大却不显。归根结底,可能剑还是要落在人心上才见功力。 阮邛希望将来哪天,龙泉剑宗能够出现这么一个剑修,哪怕晚一点都无所谓。 董谷很快告辞离去。 阮邛眺望远方。 北岳地界,作为大骊的龙兴之地,有魏檗这个北岳山神,宝瓶洲唯一能够与之抗衡的山水神祇,不在中岳,而在南岳,是一个女子山神。 如今大骊中岳,即朱荧王朝的旧中岳,山岳正神依旧,可谓因祸得福,成为如今宝瓶洲的一洲中岳。 墨家游侠、剑修许弱,如今还坐镇山头,跟那位中岳神祇毗邻而居。 阮邛盯着的,是新西岳甘州山。由于距离风雪庙不算远,加上甘州山一直不在任何王朝的五岳之列,所以阮邛此行是最轻松的。也正因如此,他这个宝瓶洲第一铸剑师,还顺便去了趟风雪庙与师门前辈和师兄弟们叙旧,这其实就是大骊新帝故意送给龙泉剑宗的一桩扶龙功勋。 相较于许弱那边的暗流涌动、杀机四伏,和阮邛的无事一身轻,反观大骊新东岳碛山那边,那就是打得天昏地暗了。大骊大部分头等供奉是金丹元婴地仙,光是在那场大骊敕封山岳大典期间,就有过一场极其惨烈的厮杀,各国修士四面八方蜂拥而至,试图杀上山去,宰了大骊使节,最后连那“金泥银绳、封之印玺”的新帝敕封文书,差点都给一位敌对元婴修士打得粉碎。击退那些修士之后,大骊供奉可谓伤亡惨重。 随后大骊礼部右侍郎代天巡狩,又是一场摆明了是陷阱的围杀之局,依旧还有一拨拨各个覆灭之国的众多修士入局,慷慨赴死,这导致新东岳碛山一带,方圆千里,灵气紊乱至极。之后虽又有零星的修士动乱,不过碛山总算在一路坎坷中成了大骊新东岳,坐镇神祇是大骊旧五岳中的一尊。 比敕封五岳更大的一件事情,还是大骊已经着手在宝瓶洲南部选址,建造陪都。 宋集薪就藩于老龙城,等陪都建成,在宗人府谱牒上名为宋睦的宋集薪,便会遥掌陪都。其中一个选址就是朱荧王朝的旧京城,好处是无须消耗太多国力,明面上的坏处是距离观湖书院太近,至于更隐蔽的庙堂忌讳,自然是有些人不太希望新藩王宋睦,凭借陪都和老龙城的首尾呼应,一举囊括宝瓶洲半壁江山。不过最终落址何处,大骊朝廷尚未有定论。 作为大骊首席供奉,阮邛是可以建言的,大骊宋氏新帝也一定会倾听意见,只不过阮邛只会缄默罢了。 阮秀出现在阮邛身旁。 这次出山走过一趟风雪庙的阮邛轻声说道:“以前爹小的时候,风雪庙师长们都觉得世道不会变太多,只需要好好修行,所以我们这些晚辈也是差不多的想法。现在所有老人都在感慨,已经完全看不透短短几十年后,宝瓶洲会是怎样一个光景。秀秀,你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阮秀想了想,答非所问:“龙泉剑宗少一座属于自己的洞天福地。” 阮邛神色凝重起来,以圣人神通隔绝出一座小天地:“有两件事情:第一,当初龙脊山那片斩龙台石崖,一分为三,分别属于我们龙泉剑宗与风雪庙、真武山。但是你可能不太清楚,风雪庙负责看管、开采的斩龙台,其实差不多已经是一个空壳子了,爹一直假装没有看到,所以,这次拜访风雪庙老祖师,提及此事,祖师要我不用去管,相当于默认了斩龙台的不翼而飞。所以,你去那边结茅修行的时候,一样无须理会此事。第二件事,就是你所说的洞天福地,其实杨家铺子那边是可以做买卖的,有现成的,但是估计价格会比较难以接受。其实价格还好说,大不了赊欠便是。” 说到这里,阮邛看了眼女儿,忧心忡忡道:“爹还是不太希望节外生枝。” 说到底,还是不希望阮秀过早入局。 阮邛所做的一切,从离开风雪庙,以消磨修为的代价担任骊珠洞天坐镇圣人,到自立山头,被大骊宋氏邀请担任供奉,等等,一切都是为了女儿。 阮秀却说道:“爹,没问题的。杨老头是哪种脾气,爹你明白吗?” 阮邛笑道:“爹还真不清楚。” 除了齐静春,骊珠洞天历史上那么多三教一家坐镇此地的各方圣人,恐怕没谁敢说自己清楚那位老人的想法。阮邛当然更不例外。 阮秀眺望小镇那边,掏出绣帕,拈起一块糕点,含糊不清道:“很简单,谁更纯粹,谁有希望走得更高,杨老头就押重注在谁身上。我觉得我不算差,所以爹可以去试试看,至于怎么开价,不如就跟那位老前辈说,现成的洞天福地,不管多大,我们龙泉剑宗都要了,至于需要阮秀以后做什么,得看阮秀的心情。” 阮邛疑惑道:“这都行?” 阮秀眯眼而笑,大概是糕点滋味不错的缘故,心情也不错,拍了拍手掌,道:“试试看嘛。” 阮邛犹豫了一下:“真这么聊?” 阮秀点点头。她刚要伸手,阮邛已经施展圣人神通,悄无声息出现在杨家铺子后院。 阮秀叹了口气,还想爹带些糕点回来的。 不到半炷香工夫,阮邛一脸古怪地返回神秀山这边,看着自己这个闺女,摇摇头,感慨道:“难道真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和杨老头做生意,有一点是可以保证的,甚至比世间任何山水誓言更稳妥,那就是这个老前辈说出口的言语,做得准,不用有任何怀疑。 阮秀瞥了眼天幕,心想若是掉些糕点下来就好了。 位于宝瓶洲最南端的老龙城,在苻南华迎娶云林姜氏嫡女、城主迎战九境武夫两件大事后,对于练气士而言,不过就是稍稍喘了口气的工夫,便迎来了一件更大的事情。 大骊宋睦,作为当今大骊皇帝同父同母的弟弟,如今成为宋氏最为煊赫的一位权势藩王,正好就藩于老龙城。其余先帝之子,虽各自也获得了藩王称号,离开大骊去往各大覆灭之国列土封疆,但全是三字王,远远不如宋睦这个一字并肩王,这般风光到吓人的地步。 这对于自由散漫惯了的老龙城而言,本该是一桩噩耗,可是包括苻家在内的几大家族,好像早就与大骊朝廷通过气了,非但没有任何反弹抵触,反而各自在老龙城以北、朱荧王朝以南的广袤版图上,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而且相较于以前的各自为政、界限分明,如今老龙城几大族开始相互合作,例如范家就与孙家关系紧密。无论是谁与谁一起打算盘挣钱,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这些老龙城大族的商贸路线,都有大骊帮忙开道,只要手持太平无事牌,就可以向沿途所有大骊铁骑、宋氏藩属国寻求帮助。所以当苻家让出半座老龙城内城作为宋睦的藩王府邸时,已经没有人感到奇怪。 不过作为一洲枢纽重地的老龙城,起先生意还是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响,不少将老龙城当作一块世外桃源和销金窟的练气士悄悄离开,静观其变。但是随着南边大洲的桐叶宗、玉圭宗先后表明态度,老龙城的买卖,很快就重返巅峰,生意昌隆,甚至犹有过之,尤其是宋睦入主老龙城后,并未改变任何现状,诸多修士便纷纷返回城中,继续享乐。 这天一个脱了藩王蟒袍的年轻人,离开藩邸,带着婢女一起去往外城一座陋巷药铺。 没有任何扈从,因为不需要。年轻人袖子里蜷缩着一条头生犄角的四脚蛇。更何况老龙城苻家家主,就等于是他的私人供奉。 已经关门有几年的药铺那边,刚刚重新开张,铺子掌柜是个老人。铺子里还有一个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郎,皮囊俊美得不像话,身边跟着个好似痴傻的稚童,倒是也生得唇红齿白,就是眼神涣散,不会说话,可惜了。 宋集薪走入巷子,秋意清凉,身边的婢女稚圭姿容愈加出彩。 当主仆二人跨过药铺门槛,那个老掌柜初来乍到,没认出眼前这个年轻公子哥的身份,笑问道:“可是买药?客人随便挑,价格都写好了的。” 宋集薪皱了皱眉头,瞥了这个老人一眼,便开始挑选药材。稚圭自己从药铺搬了条凳子坐在门口。 老人笑了笑,这俩小家伙,还真不见外。 他如今可是天不怕地不怕,在整个宝瓶洲都敢横着走,当然前提条件是跟在那个白衣少年身边。 这个老掌柜,正是在彩衣国胭脂郡谋划不成的琉璃仙翁陈晓勇,他非但没有取得金城隍沈温所藏的那枚城隍爷天师印,还差点身死道消,连琉璃盏都没能保住。所幸国师大人和绿波亭,双方都没计较他这点疏漏。这也正常,崔大国师那是志在吞并一洲的山巅人物,哪里会介意一时一地一物的得失。不过当那个白衣少年找到他的藏身处后,他还是被坑惨了。怎么个凄惨?就是惨到一肚子坏水都被对方算计得点滴不剩,如今他只知道这个姓崔的少年,是大骊所有南方谍子死士的负责人。 宋集薪心湖起涟漪,得到那句话后,开始走向药铺后院。 刚掀起竹帘,琉璃仙翁陈晓勇赶紧说道:“客人,后边去不得。” 宋集薪笑道:“我叫宋睦。” 琉璃仙翁陈晓勇想了想,笑容尴尬道:“客官自便。” 宋集薪转头望向门口那边:“不一起?” 稚圭转头笑道:“我就算了。” 她这辈子只怕三个人,一个已经死了,一个不在这座天下了,最后一个的半个,就在后院那边。 宋集薪便独自去了后院,走向大门打开的正屋那边,脚步轻缓,入门之前,还正了正衣襟。 他宋集薪能够活到今天,是屋子里边的那个人和叔叔宋长镜,一起做出的决定。至于他那个娘亲和皇帝“兄长”,大概是不介意他在宗人府谱牒上重录又抹掉的。 跨过门槛,只见白衣少年仿佛将这间正屋大堂当作了书房,八仙桌上摊开一幅《雪夜栈道行骑图》,描绘细微,却又有写意气象,可谓神品。还翻开了一本私家书肆刊印拙劣的江湖演义小说,青铜小兽镇纸压在书页上,上面多有朱笔批注。 宋集薪作揖道:“宋睦拜见国师。” 崔东山趴在桌上,双脚绞扭在一起,姿态慵懒,转头看了眼宋集薪,笑道:“小镇一晃多年,总算又见面了。” 宋集薪毕恭毕敬说道:“若非国师开恩,宋集薪都没有机会成为大骊宗室,更别谈封王就藩老龙城了。” 崔东山语不惊人死不休:“当年你和赵繇,其实齐静春都有馈赠。赵繇呢,为了活命,便跟我做了桩买卖,舍了那枚春字印,其中得失,如今还不好说。至于你,齐静春留给你了那些书,只可惜你小子自己不上心,懒得翻,其实齐静春将儒、法两家的读书心得,都留在了那些书里边,只要你诚心,自然就可以看得到。齐静春不是那种不知变通的人,对你期望不低,外儒内法,是谁做的勾当?若是你得了那些学问,你叔叔和我,可能就会让你衣服上多出一爪了。” 宋集薪神色如常。 崔东山点点头:“心性是要比赵繇好一些,也怪不得赵繇当年一直仰慕你,下棋更是不如你。” 崔东山指了指条凳,宋集薪端坐在长凳上。 崔东山始终趴在桌上,就像是与人拉家常,笑道:“宋煜章死得真是不值当。先帝当初建造廊桥的手段,见不得光,毕竟死了那么多大骊宋氏的龙子龙孙,宋煜章这个督造官,非但没有见好就收,赶紧和你划清界限,好好在礼部颐养天年,反而真把你这个皇子当作了自己的私生子,这如果还不是找死,还要怎么找?” 宋集薪腮帮子微动,应该是微微咬牙。 崔东山哈哈大笑,啧啧道:“你宋集薪心大,对于坐不坐龙椅,目光还是看得远,可心眼也小,竟然到现在,还没能放下一个小小落魄山山神宋煜章。” 宋集薪双手握拳,默不作声。 崔东山笑问道:“马苦玄对你的婢女纠缠不清,是不是心里不太痛快?” 宋集薪点点头:“我知道稚圭对他没有想法,但终究是一件恶心人的事情。所以,等到哪天形势允许我杀了马苦玄,我会亲手宰掉这个杏花巷的贱种。” 崔东山摆摆手,微笑道:“贱种?别说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大话。你这大骊宋氏子孙,所谓的天潢贵胄,在马苦玄眼中,才是贱种。何况,真武山肯定是要死保马苦玄的。除此之外,马苦玄的修行速度,一洲练气士都看在眼中。所以,你所谓的形势,可能越往后拖,就越没有。” 宋集薪摇头道:“锋芒太盛,物极必反。我既然是世俗藩王,身份难改,也就不需要与他捉对厮杀。世间杀人,拳头之外,还有很多。” 马苦玄在朱荧王朝,连杀两名金丹境剑修,一次是步步为营,戏耍对方,一次是近乎搏命,选择以层出不穷的压箱底手段硬撼对手。 马苦玄在先后两场厮杀中展露出来的修道资质,隐约之间,已成为当之无愧的宝瓶洲修行第一天才。 在马苦玄之前,有此山上公认的天之骄子殊荣的,数百年间只有两个,一个是风雷园李抟景,一个是风雪庙魏晋。 山上一直有个传言,李抟景若非为情所困,一旦被他跻身玉璞境剑修,就有机会顺利跻身仙人境,甚至是飞升境!到时候连神诰宗都压制不住风雷园,更别提一座正阳山了。所以李抟景当年的恩怨情仇,其实内幕重重,绝对不只是正阳山牵扯其中。只不过这些真相,随着李抟景兵解离世,皆成过眼云烟。风水轮流转,被李抟景一人一剑压制许久的正阳山,终于扬眉吐气,开始反过来稳稳压了风雷园一头,若非新园主黄河开始闭关,让各方势力不得不等待他出关,只有一个刘灞桥苦苦支撑,正阳山那拨憋了一肚子火气的老剑修们,应该早就一次次问剑风雷园了。 崔东山以手指轻轻敲击桌面,陷入沉思。 宋集薪没有任何急躁。他从来不觉得当了大骊藩王,就有资格在此人面前挺起腰杆,事实上哪怕换了件衣服,坐了龙椅,也一样。 崔东山望向屋外,没来由说道:“在笼子里出生的鸟雀,会以为振翅而飞是一种病态。鸡啄食于地,天空有鹰隼一闪而过,便要开始担心谷米被抢。” 宋集薪细细咀嚼这两句言语的深意。 崔东山叹了口气:“不谈这些有的没的,这次前来,除了散心,还有件正经事要跟你说一下,你这个藩王总不能一直窝在老龙城。接下来我们大骊的第二场大仗,就要真正拉开序幕了。你去朱荧王朝,亲自负责陪都建造一事,顺便跟墨家打好关系。一场以战养战的战争,如果只是止步于掠夺,毫无意义。” 宋集薪轻声问道:“敢问国师,何谓第二场?” 崔东山笑道:“没有修复和重建能力的破坏,都是自取灭亡,不是长久之道。” 宋集薪很聪明,有些理解这位国师的言下之意了。 崔东山继续道:“大骊铁骑的南下之路,打碎了一切旧有规矩、王朝法统,这只是马背上的战场。接下来,翻身下马的大骊武夫,如何将我们的大骊律法颁布下去,才是重中之重,法规是死的,就摆在那边,所以关键在人,法之善恶,半在文书半在人。北边做得如何,南方做得如何,就是你这个藩王和皇帝陛下之间的一场考验,别把大骊关老爷子在内的那拨上柱国当傻子,一个个都瞪大眼睛瞧着你们俩呢。” 宋集薪沉声道:“谢过国师点拨。” 崔东山笑了笑:“知道为何先帝明明属意你来当皇帝,却在去世之前,让你叔叔监国?非要摆出一副皇位以兄传弟的架势?” 宋集薪脸色微变。 崔东山扯了扯嘴角,伸手指了指宋集薪:“以前是先帝和藩王宋长镜,现在是新帝宋和、藩王宋睦。” 宋集薪嘴唇微动,脸色泛白。 崔东山说道:“当皇帝这种事情,你爹做得已经够好了,至于当爹嘛,我看也不差,至少对你而言,先帝真是用心良苦了。你内心深处怨恨那位太后有几分,新帝不一样有理由怨恨先帝几分?所以宋煜章这种事情,你的心结,有些可笑。可笑之处,不在于你的那点情感,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很正常的情感。可笑的是你根本不懂规矩,你真以为杀他宋煜章的,是那个动手的卢氏遗民,是你那个将头颅装入木匣送往京城的娘亲?是先帝?分明是也不是嘛。这都想不明白?还敢在这里大放厥词,依靠形势,去杀一个好似天命所归的马苦玄?” 宋集薪站起身,再次作揖而拜:“国师教诲,宋集薪受教了!” 崔东山斜瞥了他一眼,说道:“齐静春留给你的那些书,他所传授的学问,表面上看似是教你外儒内法,事实上,恰好相反,只不过你没机会去搞清楚了。” 宋集薪重新落座,一言不发。 崔东山摆摆手,宋集薪站起身,告辞离去。 宋集薪和婢女稚圭一起走出巷子。 崔东山来到门槛那边坐着,打着哈欠。 那个被他随手拎在身边一起逛荡的老掌柜,跑到院子中,谄媚问道:“崔仙师,那人真是大骊藩王宋睦?” 崔东山说道:“那小子骗你的,逗你玩呢。” 琉璃仙翁陈晓勇一脸尴尬。信还是不信?这是个问题。 崔东山挥挥手:“继续当你的掌柜的去。” 琉璃仙翁陈晓勇赶紧离开院子。 崔东山换了个姿势,就那么躺在门槛上,把双手当作枕头。 当年彩衣国胭脂郡一事,只是众多谋划中的一个小环节。以入魔的金城隍作为线头,牵动彩衣国,是明面上的小小谋划之一,他和老王八蛋崔瀺的真正所求,更加隐蔽,他是要用一种合乎规矩和大道的婉转手段,放出白帝城那个被天师符箓压胜千年的可怜家伙,如今应该是叫柳赤诚了,暂时不得不依附在一个书生魂魄中。这个人情,对方不想还也得还。至于什么时候还这个恩情,就看崔东山什么时候找他柳赤诚了。 宝瓶洲这盘棋局上,还有很多这样不为人知的妙手。不过对于他们两个人而言,其实不算什么妙手,正常下棋罢了。 例如青鸾国那边,老东西相中的柳清风和李宝箴,还有那个韦谅,三人在一国之地所做之事,意义深远,甚至将来的影响有可能都要超出宝瓶洲一洲之地。只不过三人如今自己都不太清楚,到最后,率先明白意义所在的,反而可能还是那个都不是修道之人的柳清风。 偏居一隅,百余年间,做了那么多的琐碎事情。崔东山有些时候也会扪心自问,意义何在,如果听之任之,山崩地裂,换了乾坤,浩然天下是不是也等于吃够了教训,最终结果,会不会反而更好? 崔东山睁大眼睛,望着头顶咫尺之地的那点风景。 随波逐流的,是绝大多数的世人。再聪明一点,为人处世,喜欢走捷径,寻找省心省力的方便法门,万事求快,越快达成目的越好。这没什么错,事实上能够做到这一点,已经殊为不易。只不过就如先贤所说,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故而又有先贤说,世之奇伟瑰怪,种种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人迹罕至,唯有志者可以慢行而至,得见壮观。 崔东山叹了口气。世间万事一路推敲下去,好像到最后都是“没劲”两个字。 被陆沉从棋盘上摘出又重新落子的马苦玄,十境武夫宋长镜,风雪庙剑仙魏晋,朱荧王朝那个因祸得福、身负残余文武国运的年轻剑修,破而后立、梦中练剑的刘羡阳,书简湖那个秉性不改只是变得更加聪明、更懂规矩运转的顾璨,绝对有机会成为一个比刘老成还要老成的真正野修,生而知之的江湖共主李柳,阮秀,风雷园黄河,神诰宗精心呵护、祁真亲自栽培的那枚隐藏棋子,福缘深厚的谢灵,还有一些尚未脱颖而出或是名声不显的年轻人,都有可能是未来宝瓶洲汹汹大势中的中流砥柱。 崔东山坐起身,又发了一会儿呆,继续去八仙桌那边趴着。 视线转移,桌上那本摊开的江湖演义小说,是当年从大隋山崖书院带出来的,崔东山无所事事的时候,就会翻看几页,批注几句。 当下摊开的书页上,写书人写有“提剑摄衣,跃而登屋,瓦片无声,时方月明,去如飞鸟”一句,便有他这个翻书人的朱笔批语——“真乃剑仙风采也”。 崔东山挪开镇纸,往指尖吐了口唾沫,拈起书页轻轻翻过,又重新翻回,瞥了眼批语文字,不忘赞扬自己:“好字好字,不愧是先生的弟子。” 崔东山抬起头,旁边房间那边站着一个浑浑噩噩的无知稚童。崔东山笑眯眯绕过八仙桌,弯下腰,摸着小家伙的脑袋,眼神慈祥道:“小高承,要快快长大呀。” 第164章 本命瓷 陈平安从溪涧收回脚后,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右手抖腕一震,竟有些许灰烬散落。 当初陈平安右臂被割鹿山刺客以佛门神通禁锢,这是因果缠绕被彻底震散后的余烬。 刘景龙作为即将破境的元婴境剑修,点评河谷刺杀一役,也用了“凶险万分”一语,这门佛家神通,可能就占了一半。 陈平安蹲下身,双手掬水洗了把脸,望向水中倒影,歪着脑袋,用手心摩挲着下巴上的细密胡茬,有些担心自己会不会变成徐远霞那种大髯汉子。 陈平安伸手入水,摊开手掌,轻轻一压,溪涧流水骤然停滞,随即便继续流淌如常。他转换手势,手掌画圈旋转,脚边溪水漩涡越来越大,只不过他很快就停下了动作,溪水再次趋于平静。 以前跟张山峰一起游历,见过那年轻道士经常自顾自比画,拳也不拳掌也不掌,意思古怪,陈平安便学了些皮毛架势,只不过总觉得不对劲。这其实挺奇怪的。要说拳法强弱,一百个张山峰都不是陈平安的对手,何况陈平安学拳,历来极快,就像当初在藕花福地,种秋的根本拳架校大龙,陈平安看过之后,自己施展出来,不光形似,亦有几分神似,可是张山峰的拳法,陈平安始终不得其法。陈平安这会儿也未深思,只当张山峰的拳法,是山上修行道人一种独门养气功夫,需要配合道法口诀。 最底层的江湖武夫,之所以被笑称为武把式,就是因为只会点拳架、路数,不得真意,归根结底,真正的讲究和门道,还是那一口纯粹真气的行走路线,再深处,就是“神意”二字,那是一种玄之又玄的境界。同一拳种,拳意会有诸多偏差,同一个师父同样的一部拳谱,却可能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的光景,这与世人看山看水看风看雪,各有感悟是一样的道理,所以才会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陈平安站起身,以一趟六步走桩缓缓舒展筋骨。 炼出一颗英雄胆,是六境关键所在。所谓的英雄胆,不是实物,而是那一口纯粹真气与武夫魂魄的修养之所,意义之大,有点类似修道之人的金丹。 陈平安先前说自己距离破境,只差了两点意思,如今有了一颗英雄胆,就只剩下最后一点意思了。事实上陈平安的体魄坚韧程度,早就媲美金身境了,崔诚的拳头打熬,和朱敛的切磋,天劫雷云里的淬炼,加上远游路上的那么多次厮杀,当然还有孜孜不倦的练拳,点点滴滴,都是一个纯粹武夫的外在修行。但是这一点,极有可能就是大瓶颈,距离跻身金身境就是一道天堑。 不过陈平安不着急,瓶颈越大越好,争夺最强六境的机会就越大。“最强”二字,陈平安以前几乎从不去想,当年的最强三境,那是在落魄山竹楼被老人一拳一拳硬生生锤炼出来的,跟陈平安想不想要,没有半枚铜钱的关系。落到十境武夫崔诚手上,是你陈平安不想就可以不要的吗? 陈平安的心路根本脉络之一的一端,便是姚老头所说的“该是你的就抓好,不是你的就想也别想”,概括起来,无非就是螃蟹坊上那块佛家匾额上的“莫向外求”四字,自然而然就延伸出了“命里八尺,莫求一丈”的道理。这是被陈平安视为天经地义的道理,这是水到渠成的心路,所以陈平安在漫长岁月里的一言一行,都会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例如老龙城的武运,就被陈平安打退,而且是接连两次。还有陈平安几乎从不愿意主动进入洞天福地寻觅机缘,而是喜欢“捡破烂发小财”。 如世人见溪涧,往往只见流水潺潺,不见那河床。 陈平安曾经也不例外,这是陈平安在北俱芦洲这趟游历途中,不断观人观道、修行问心之后,才开始慢慢想通的道理。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很难的。 所有被一次次推敲琢磨、最终提纲挈领的学问,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道理。 陈平安重新坐在溪涧旁边,看了看南边。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便笑了起来,做了一个敲栗暴的手势。 不知道裴钱如今在学塾那边读书如何了。 一艘来自骸骨滩披麻宗的跨洲渡船,在龙泉郡牛角山缓缓停岸。 一个身姿婀娜的女子,头戴幂篱,手持行山杖,身边跟随着一个散发金丹气象的护道人。正是跨洲南下的隋景澄、浮萍剑湖元婴剑修荣畅。 渡船进入宝瓶洲地界后,隋景澄就经常离开屋子,在船头那边俯瞰别洲山河。脚下就是那座大骊王朝。 荣畅先前进入从洞天降为福地的龙州后,远观了一眼披云山,感慨道:“山水气象惊人,不愧是一洲北岳。” 北俱芦洲也有诸多五岳,只是相较于这座横空出世的披云山,仍是逊色远矣。 听闻北岳山神魏檗,即将破境跻身上五境,荣畅更是唏嘘不已。山岳神祇坐镇自家地盘,相当于圣人坐镇小天地的格局,是需要抬升一境来看待的。魏檗一旦跻身玉璞境修为,大骊就等于拥有了一位仙人境金身神祇,战力其实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大骊国运,整个北岳地界的山水灵气、文武气运,可以因此而愈加稳固。 按照隋景澄的说法,魏檗与那个前辈,关系莫逆。 夜幕沉沉,牛角山渡船数量不多,所以披麻宗渡船显得格外瞩目。 渡船今夜会在此处停留一天,明晚才起程,方便北俱芦洲乘客游览这座破碎坠地的旧洞天。据说牛角山就有仙家店铺刚刚开张,至于能否捡漏,各凭财力和眼力。但是披麻宗渡船负责人也明确告知所有乘客,到了这宝瓶洲北岳地界,再不是北俱芦洲,而且龙泉郡还有风雪庙出身的圣人阮邛坐镇,规矩森严,不可以肆意御风御剑,任何人下船之后惹出麻烦,别怪披麻宗袖手旁观。 渡口处,出现了一个风采如神的白衣男子,耳边垂挂一枚金色耳环,面带笑意,望向隋景澄和荣畅。他身边不断有灵雀萦绕,隐约之间又有霞光流淌。 荣畅看不出对方深浅,那么身份就很明显了,整个宝瓶洲品秩最高的山神——魏檗。 隋景澄快步向前,轻声问道:“可是魏山神?” 魏檗看了眼隋景澄手中的行山杖,一抬手,将那些飞雀轻轻赶走,然后微笑点头道:“飞剑传信我已收到,就过来迎接你们了。” 荣畅有些讶异。哪有这么客气热络的山岳神祇?需要亲自出面迎接他们二人。说到底,他们只算是远道而来的外乡陌生人。 在之前的宝瓶洲,他荣畅一个元婴剑修,有此待遇,并不奇怪,可是在大骊披云山,荣畅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大的面子。 这座昔年骊珠洞天的地盘,别的不说,就是藏龙卧虎神仙多。北俱芦洲天君谢实,南婆娑洲剑仙曹曦,这就两个了,传闻都是小镇街巷出身。所以到了这里,谁也别拿自己的境界说事,笑话而已。 隋景澄有些惶恐,施了个万福:“有劳魏山神了。” 魏檗摆摆手,笑容和善:“隋姑娘无须如此客气。接下来是想要逛一逛牛角山包袱斋,还是直接去往落魄山?” 隋景澄说道:“我们先去落魄山好了。” 魏檗点了点头,施展神通,带着隋景澄和荣畅一起到了落魄山山脚。 荣畅心中又是一惊。 这位大骊北岳正神,跻身上五境应该问题不大,山水契合的程度简直吓人。千里山河缩地成寸,被裹挟远游,荣畅发现自己那把本命飞剑竟是没有太多动静。 魏檗歉意道:“毕竟是陈平安的山头,我不好直接带你们去往半山腰宅邸,要劳烦隋姑娘和荣剑仙徒步登山了。” 一个佝偻汉子鞋也没穿,从山门口那边宅子里光着脚就飞奔了出来,瞧见了隋景澄后,就懒得再看荣畅了。 魏檗介绍道:“这位大风兄弟,是落魄山的看门人。” 郑大风站在魏檗身边,搓手笑道:“是隋姑娘吧?要不要先去我家坐一坐,我与魏檗可以做顿消夜,就当是帮陈平安待客,为隋姑娘接风洗尘了。吃饱喝足之后,下榻休息也无不可。我家地儿大房间多,莫说是一位隋姑娘,便是隋姑娘再带几个闺阁朋友都不怕……对了,我姓郑,隋姑娘可以喊我郑大哥,不用见外。” 隋景澄有些不知所措。 魏檗无奈道:“隋姑娘和荣剑仙,稍作停顿吃顿消夜,或是马上登山赶路,都没问题。” 结果隋景澄和荣畅就看到那驼背男人一脚踩在魏檗脚上,笑容不变:“一顿消夜而已,不麻烦不麻烦。” 隋景澄小心翼翼道:“那就去山上吧,有些事情还要和魏山神细说,飞剑密信,不便泄露太多。” 郑大风叹息一声,脚尖在魏檗靴子上重重一拧,魏檗神色自若,对隋景澄说道:“好的。” 荣畅看得差点额头冒汗,剑心不稳。 四人一起缓缓登山。 郑大风压低嗓音,埋怨道:“这么不仗义?” 魏檗笑道:“先聊正事。” 郑大风怒道:“兄弟的终身大事,怎的就不是正事大事了?他娘的涝的涝死,旱的旱死。” 魏檗微笑道:“书中自有颜如玉,画上美人也多情。” 郑大风哀叹一声:“终究是差了点意思啊。” 魏檗拍了拍郑大风肩头,安慰道:“一表人才,还怕找不到媳妇?” 郑大风一肘打在魏檗身上:“这种话换成陈平安来说,我觉得自己底气十足,你?” 隋景澄登山之时,环顾四周,心神沉浸:这里就是前辈的家啊。 荣畅则有些摸不着头脑,猜不透那驼背汉子的来历,分明是大道断绝、半个废人的纯粹武夫,为何与魏檗如此熟稔?关键是两人也没觉得半点不对。 隋景澄放缓脚步,有一个年轻女子从山上练拳下山,拳桩有几分熟悉,隋景澄便开始仔细打量起对方的相貌,还好,漂亮,又没那么漂亮。 郑大风笑着打招呼道:“岑妹子啊,这么晚还练拳呢?实在是太辛苦了,郑大哥看你都瘦了。” 岑鸳机只是走桩练拳,置若罔闻,心无旁骛,一路下山而去。 郑大风点头赞赏道:“没关系,眼里没有大风哥哥,是对的,练拳要专心嘛,反正只要心里有大风哥哥,就够够的了。” 魏檗无奈道:“你就别耽误岑鸳机练拳了。” 郑大风嗤笑道:“我这是帮她淬炼心境。你不是武夫,懂个屁。这丫头片子每次山顶山脚来回打拳一趟,真正的门槛关隘在哪里?就在我的山脚大门口那边。别看我每次坐在小板凳上什么都没有做,但是我那种杀气腾腾的眼神、暗藏玄机的言语,寻常女子武夫,有几个扛得住?” 魏檗一脸恍然大悟,点头道:“对对对,你说的都对。” 荣畅就纳了闷了,这个汉子,就凭那些言语和那种眼神,若是小镇土生土长的,怎的没被人打死?还是说遭受重创,武道之路中途崩塌,就是这张嘴招惹祸事,所以才沦为落魄山的看门人?不得不依附陈平安,寄人篱下?还是说另有隐情,人不可貌相? 郑大风乐呵呵道:“你还真别不信,那姓郦的婆姨就没扛住嘛。终有一天,岑鸳机要感谢她大风哥哥的良苦用心,到时候少不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抹在我身上,这一幕画面,真是想一想,就觉得感人肺腑。” 魏檗懒得再说什么。 荣畅这次剑心不稳得有些明显。 郑大风愣了一下,转移视线,疑惑道:“荣剑仙,你也有些大道裨益?这不合理啊,我这路数,一般只针对女子的。” 荣畅笑了笑:“没什么,离乡千万里,方才有些感慨而已。” 只是荣畅再不敢将那驼背汉子当作寻常人。 元婴境剑修本命飞剑轻微颤鸣于心湖,一般武学宗师,如何能够瞬间感知? 到了半山腰,朱敛已经站在那边笑脸相迎。 一起进了朱敛宅邸,荣畅便告辞离去,郑大风领着他去了别处入住。 荣畅丝毫不担心隋景澄会有危险。山水神祇的气象,看辖境一地的山水便行了。魏檗大道必然长远。那么一个既能够与刘景龙一见如故的“前辈”,又能够与魏檗关系极好的年轻山主,门风到底是好是坏,不难知晓。 荣畅和郑大风在半路上遇到了一个粉裙女童。 郑大风笑道:“陈丫头,不用故意起来忙活的,宅子保管纤尘不染。对了,这位是来自北俱芦洲的客人,荣大剑仙。” 陈如初赶紧作揖行礼:“落魄山小丫鬟陈如初,见过荣剑仙。” 荣畅笑了起来。 一条文运浓郁的小火蟒?又是怪事。 陈如初掏出一大串钥匙,熟门熟路挑出其中一小串,开了门后,将那串钥匙递给荣畅,然后跟这个北俱芦洲剑修仔细说了一遍每把钥匙对应哪扇门,不过还说了下榻入住后,便是大大小小的房门都不锁也没关系,而且她每天会早晚两次打扫房间屋舍,若是荣剑仙不愿有人打搅,也不打紧,需要有人端茶送水的话,她就住在不远处,招呼一声便可以了。一鼓作气说完之后,便安安静静跟随两人一起进了宅子,果然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虽说没什么神仙府邸的仙气,也没王朝豪阀的富贵气,可就是瞧着挺舒心。荣畅没什么不满意的。 郑大风跟荣畅笑道:“朱敛是咱们落魄山的大管家,陈丫头是小管家,有些时候朱敛也要归她管,我反正是特别喜欢陈丫头。” 陈如初腼腆一笑。 荣畅想了想,刚想要从方寸物当中取出一份见面礼,赠送给这个面相讨喜的丫头,陈如初已经要告辞离去。被郑大风笑嘻嘻按住小脑袋后,她只得停步。 荣畅拿出来一件小巧可爱的灵器,是一只鎏金竹节熏炉,不贵,可几枚小暑钱还是值的。 陈如初有些为难,总觉得太贵重了些,仙家器物中蕴含灵气多寡,她还是能够大致掂量出来的。 郑大风却笑道:“犯什么愣,赶紧收下呀。” 陈如初双手捧过那小熏炉,然后弯腰作揖致谢。 荣畅住下后,郑大风离开宅子,发现粉裙小丫头陈如初还站在门外不远处。 郑大风笑问道:“陈灵均呢,最近怎么没瞅见他的身影,又上哪儿晃荡了?” 陈如初轻声道:“最近他在鳌鱼背那边闹腾呢,玩心总这么大。” 如今自家老爷名下的山头可多了,除了租借给龙泉剑宗三百年的宝箓山、彩云峰和仙草山不说,还有落魄山和真珠山。后来又买入了距离落魄山很近、占地极大的灰蒙山,包袱斋离去后的牛角山,清风城许氏搬出的朱砂山,还有鳌鱼背和蔚霞峰,以及位于群山最西边的拜剑台,如今这六座山头都属于自家地盘了。除了秀秀姐姐她家,龙泉郡就数自家老爷山头最多啦。 郑大风一语道破天机:“他啊,是见不得裴钱练拳吃苦,加上这么一对比,更觉得自己整天不务正业,心里边不得劲,就干脆眼不见心不烦,跑出去瞎胡闹。” 陈如初神色黯然。裴钱练拳,也太惨了些。不比当年老爷练拳好半点。 备好了药水桶后,每次背着昏死过去的裴钱离开竹楼二楼,事后她都要拎着水桶去二楼清洗血迹。地板上,墙壁上,都有的。看得她眼泪哗哗流,好几次一边清洗血迹,一边望向那个盘腿而坐、闭目养神的老前辈。可惜老前辈只是装傻。 郑大风拍了拍小丫头的脑袋:“早点休息去吧,一天到晚忙碌同样的事情,感觉就这么做个百年千年,你也不觉得乏味,便是我都要佩服你了。那个陈灵均要是有你一半的耐心和良心,早他娘的可以靠自己的本事,让旁人刮目相看,哪里需要每天在陈平安这边蹭脸,在魏檗那边蹭座位。” 陈如初愧疚道:“可是我修行太慢了,什么事情都帮不上忙。” 郑大风叹了口气:“别这么想,落魄山没了陈丫头,人味儿得少去一半。” 陈如初瞪大眼睛,神采飞扬:“真的吗?” 郑大风笑呵呵道:“不许骄傲,再接再厉。” 陈如初使劲点头。 落魄山山头上,每天跑来跑去最多的,大概就是这个小丫头了。独来独往,一个人默默做着鸡毛蒜皮的琐碎事。好像从来没有人在意她,可其实谁都在意她。 在落魄山,卢白象之流,若是在外边吃了大亏,陈平安得知之后,就他那犟脾气,兴许还要与人磨磨蹭蹭,先好好讲一讲道理。可若是粉裙女童陈如初在山外被人欺负了,你看陈平安还要不要讲道理? 郑大风双手抱住后脑勺,缓缓而行,没去朱敛院子那边掺和什么。朱敛做事情,陈平安那么一个心细如发的,都愿意放心,他郑大风一个糙汉子粗坯子,有什么不放心的。 至于那个拜访落魄山的幂篱美人,郑大风看过了,也就看过了,这就像当年在老龙城灰尘药铺的光景。 秋夜月尤高。郑大风缓缓下山。有些期待将来陈平安下山去与人讲道理。例如正阳山,还有大骊京城。 最有趣的地方,是当陈平安决定去的时候,就一定是他的道理无论说与不说,对方都要不听也得听的时候了。 不过郑大风也很期待落魄山之外的那些山头,将来到底会有哪些人入住其中。 但是最值得期待的,还是如果有一天落魄山终于开宗立派,会取一个什么样的名字。之前闲聊提及这件事情,他和朱敛、魏檗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笑得很不客气。 山上小院那边,朱敛和魏檗听过了隋景澄的详细阐述,多是陈平安的山水历程和一路见闻。 魏檗收下了那根行山杖,准备从他的披云山寄给崔东山。这比朱敛以落魄山身份寄出,要合适。 除了行山杖,隋景澄还亲笔撰写了一封密信,陈平安交代她说给那位崔前辈的言语,隋景澄不愿意当面说给朱敛和魏檗听。并非信不过朱敛和魏檗,只是她的心性使然。这一点,她与陈平安确实很像。 魏檗收下了那封密信。隋景澄如释重负。 接下来在见到那位被陈平安说得神乎其神的崔先生之前,她就只需要在一个元婴剑仙大师兄的护送下,安心在宝瓶洲“游山玩水”了。不过她打算在落魄山和龙泉郡先待一段时日。反正理由很多啊,比如见一见前辈的开山大弟子裴钱,逛一逛牛角山渡口的仙家铺子,还有魏山神的披云山怎么可以不去做客?这儿当年可是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骊珠洞天,不需要慢慢走上一走?甚至可以先去北边的大骊京城看一看,再乘坐长春宫渡船返回牛角山渡口,就又可以在这边歇一歇脚。 隋景澄被一个长得粉雕玉琢的可爱女童,领着去了宅子。 魏檗先去了趟披云山,寄出行山杖,然后返回朱敛院子这边。 朱敛在缓缓踱步,思量着事情。魏檗没有打搅,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打个比方,山水神祇的修为,是可以用金身来直观显露的,修士修为,则以气府积蓄的灵气多寡来衡量。那么在魏檗看来,藕花福地的画卷四人,南苑国开国皇帝魏羡,魔教教主卢白象,女子剑仙隋右边,当然各有各的精彩人生,而且也都站在了藕花福地的人间巅峰,可若是只说心境,其实都不如朱敛“圆满无瑕”“凝练周密”。出身于钟鸣鼎食的顶尖富贵之家,一边悄悄学武,一边随便看书,少年神童,早早参加过科举夺魁,耐着性子编撰史书,官场沉寂几年后,正式进入庙堂,仕途顺遂,平步青云,很快就已光耀门楣,后来转去江湖,浪迹天涯,更是风采绝伦,嬉戏人生,还见过底层市井江湖的泥泞,最终山河覆灭之际,力挽狂澜,重归庙堂,投身沙场,放弃一身举世无敌的武学,只以儒将身份,独木支撑起乱世格局,最终又重返江湖,从一位贵公子变成桀骜不驯的武疯子。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朱敛哪怕到了浩然天下,依旧对什么都兴趣不大的原因。对于朱敛而言,天下还是天下,不过是从一座藕花福地变作了版图更大的浩然天下,可人心还是那些人心,变不出太多花样来。简而言之,朱敛从来就没真正提起劲来。 隋右边会希冀着以剑修身份,真正飞升一次。魏羡有帝王心性,野心勃勃,纵横捭阖,试图重新崛起,想要比一位福地君王掌握更多的兵马和权势。卢白象会希望重新江湖起步,慢慢积攒底蕴,最终开宗立派,有朝一日脱离落魄山,自立门户,以纯粹武夫身份傲视山上神仙。三人各有所求,在新的天下,都找到了自己的大道。朱敛呢?无欲无求。朱敛的心境,其实早已大道无拘束。 说句难听的,朱敛撕下当下那张脸皮,靠脸吃饭都能把饭吃撑。何况朱敛对于琴棋书画从未上心,便已经如此精通。说句好听的,堪称惊才绝艳的朱敛,学那隋右边转去修行,一样可以境界一日千里,破境如破竹。 朱敛回过神,停下脚步,笑了笑:“不好意思,想事情有点出神了。” 魏檗给他倒了一杯茶,朱敛落座后,轻轻拧转瓷杯,缓缓问道:“秘密购买金身碎片一事,跟崔东山聊得如何了?” 这是朱敛、魏檗和郑大风商议出来的一桩关键秘事,莲藕福地一旦成为落魄山私家产业,跻身中等福地之后,就需要大量的山水神祇,多多益善,因为人间香火,是落魄山不用开销一枚雪花钱,却对一座福地至关重要的一样东西。但是金身碎片一物,与大骊朝廷直接牵扯,哪怕是魏檗来开口,都绝非好事,所以需要崔东山来权衡尺度,与宝瓶洲南方仙家山头做一些桌面下的买卖,大骊朝廷哪怕洞悉此事,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于落魄山来说,这就够了。 魏檗说道:“还在等。” 魏檗突然笑了起来:“相信那根行山杖寄出去后,你家少爷的那位学生,原先七八分气力,会变得铆足了劲,愿意花十二分精力来应付我们了。” 朱敛点点头:“崔东山此人,我们跟他打交道,一定要慎之又慎。” 对于崔东山,朱敛还是十分忌惮。因为双方算是一路人。朱敛绝不会因为崔东山与陈平安的那份复杂关系,而有半点掉以轻心。 再就是郑大风那边说了,近期将会有一位精通福地运转规矩的人物,莅临落魄山。这也是个不小的好消息。 落魄山的谷雨钱没有多出一枚,但是此人每多说一分福地内幕,本就等于为落魄山节省一笔谷雨钱。 先前孙嘉树亲自登山,极有诚意。老龙城孙家愿意拿出三百枚谷雨钱,只定期收取利息,莲藕福地的未来收益,他孙嘉树和家族不要任何分成。范家同样会拿出三百枚,亦是如此。不是范氏家主,而是一个名叫范二的年轻人作为给钱人。 不过两家还有许多各自不同的详细诉求。例如孙嘉树提出一条,落魄山在五十年之内,必须为孙家提供一个挂名供奉,远游境武夫,或是元婴境修士,皆可。为孙家在遭遇劫难之际出手相助一次,便可作废。再就是孙家打算开辟出一条渡船航线,从南端老龙城一直往北,渡船以牛角山渡口而非大骊京畿之地的长春宫作为终点,这就需要魏檗和落魄山照拂一二,以及帮忙在大骊朝廷那边稍稍打点关系。哪怕加上这些需要双方慢慢磨合的附加条件,这次孙嘉树借钱,只收取利息,虽说保证可以让老龙城孙家旱涝保收,但是如今宝瓶洲处于天翻地覆的格局,其中蕴含着无数的生财机遇,孙家几乎掏空家底,押注落魄山,绝对不属于最佳选择。真正的生意经,应该是让钱生脚,和其余几大家族那样,落在观湖书院以南、老龙城以北的广袤地带,利滚利,钱生钱。按照如今逐渐明朗的形势,孙氏不但同样稳赚不赔,还可以与大骊朝廷和宋氏新帝交好,一旦大骊吞并一洲,这种隐性的付出,就会帮着后世孙氏子孙拓宽财路。 朱敛突然说道:“包袱斋那边的铺子开张后,不出意外的话,大骊新帝会主动给你送来一笔金精铜钱,或是一堆金身碎片,披云山只管收下便是,免得让年轻皇帝多想。聪明人一闲下来,就喜欢生出疑心,反而不美。不过事先说好,关系归关系,买卖归买卖,还是我们落魄山跟你披云山低价购买。” 魏檗笑道:“当然。”然后补充了一句,“如果去掉‘低价’两个字,就更好了。” 魏檗从隆重举办第二场夜游宴,到牛角山开设自家包袱斋,除了挣点昧良心的神仙钱之外,其实……还有再挣一笔昧良心金精铜钱的用意。 既然北岳大神都需要大肆攫取神仙钱来帮助破境了,大骊朝廷岂会坐视不理?甚至可以说,如今的大骊新帝,比宝瓶洲任何一人,都更加希望魏檗能够顺利跻身上五境!动静越大越好!最好是方圆千里祥瑞齐出的天大气象。这意味着什么?他宋和得位最正,天地庆贺! 魏檗是先帝手上敕封的唯一一位新五岳山神。可魏檗又是大骊龙兴之地的山岳神祇,属于重中之重的存在,因为大骊京城就在魏檗这尊神祇的眼皮子底下。那么如何巧妙拉拢“前朝旧臣”魏檗,很容易成为大骊新帝的一块心病,久而久之,双方若无沟通,就会变成皇帝心中的一根刺。那么就需要魏檗和披云山,给一个台阶,让大骊朝廷可以顺势走下来,还要走得舒服,不生硬。所以当初朱敛和郑大风提及此事,为何魏檗稍作犹豫便答应下来?因为当时小院在座三人,一个比一个会下棋,皆是走一步算多步。 魏檗犹豫了一下:“就不问我为何突然得知藕花福地的情况?” 朱敛摆摆手:“不用告诉我。可以说的,我们三人早已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方便说的,我们三人之间也无须谁问谁答,毫无意义的事情。” 魏檗举起茶杯:“以茶代酒。” 朱敛赶紧勾肩搭背,双手举起茶杯,笑容谄媚道:“魏大神的敬酒,不敢当不敢当。” 两人饮尽杯中茶后,魏檗笑道:“可惜大风兄弟没在。” 朱敛伸手摸了摸后脑勺:“做人这一块,你我都不如他。” 魏檗没有异议,反正他魏檗也不是人。这个便宜是白占朱敛的。 从这老厨子身上占点便宜,下棋也好,做买卖也罢,可真不容易。 魏檗站起身,笑道:“就不打搅你做消夜了。” 朱敛点了点头,叹息一声:“一开始的时候,我是硬气的,这会儿我有些心虚了,以后我家少爷返回落魄山,我估摸着需要去你那边躲一躲。” 魏檗有些幸灾乐祸,一闪而逝。 朱敛起身去开门,那边有个双臂颓然下垂的黑炭丫头,在用脑袋敲门,应该是她没喊醒那个骑龙巷右护法的缘故。 朱敛开了门,裴钱摇摇晃晃跨过门槛,颤声道:“老厨子,我睡不着,和你聊聊天,行不行?” 朱敛关了门,笑道:“这有什么行不行的。” 裴钱坐在凳子上,龇牙咧嘴,屁股开花似的。 今晚她可不是什么睡不着,是被硬生生疼醒的,无法睡,她如今都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以前说什么被褥才是自己的生死大敌,这会儿不就应验了?轻飘飘的被褥,盖在身上,真是刀子一般。 朱敛问道:“不饿?吃顿消夜?快得很。” 裴钱摇摇头,病恹恹道:“没胃口。” 朱敛又问:“有心事?” 裴钱嗯了一声,却也不开口。 朱敛问道:“是欠债越来越多,心烦意乱?” 裴钱点头,闷闷道:“老头儿说我还有几天才能破三境,到时候就勉强可以有一段光阴来抄书了,不过也没几天日子,很快就又要手脚不利索,烦死个人。” 朱敛只是听黑炭小丫头说话,并不插嘴。 裴钱抬起头,看着天上的那只大玉盘:“以前吧,在骑龙巷那边总想着哪天嗖一下,师父就回家了,这会儿我既想着师父回家,又害怕他回家,要是给师父知道我那么多天没抄书了……一生气一发火就把我赶出师门了,咋办?” 裴钱皱着脸,噘着嘴,眼眶里泪花盈盈,委屈道:“师父又不是没做过这样的事情。刚离开藕花福地那会儿,在桐叶洲一个叫大泉王朝的地儿,就不要过我一次的。老厨子你想啊,师父是什么人,草鞋穿烂了,都会留下来的,怎么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呢?那会儿,我还不懂事,师父可以不要我又反悔,现在我懂事了,如果师父再不要我了,就是真的不会要我了。” 朱敛轻声问道:“是怕这个?所以一直不敢长大?” 裴钱艰难抬起手肘,抹了把脸:“怎么能不怕嘛。长大有什么好的嘛。” 其实关于抄书一事,朱敛对裴钱有过解释,她肯定是听进去了。所以真正的原因,是裴钱没办法说出口的,死死压在她心底的。朱敛大致猜得出来,却没有说破。 当年陈平安曾经亲口对裴钱说过,他真正想要带出藕花福地的人,是那个曹晴朗。那会儿,陈平安对于性情在另外一个极端的裴钱,别说喜欢,讨厌都有,而且在她这边,并无掩饰。 所谓的成长,在朱敛看来,不过就是更多的权衡利弊。裴钱处于一个很尴尬的境地。她不是不懂权衡利弊,恰恰相反,饱经苦难的小孤儿,最擅长察言观色和计算得失。但是她跟随了陈平安之后,发现她最擅长的那些事情,反而只会让她距离陈平安越来越远。所以她一直畏惧长大,一直在悄悄模仿陈平安。裴钱在试图成为一个能够获得陈平安认可的裴钱。其实这没什么不好。因为陈平安有足够的耐心,等待裴钱慢慢长大,更愿意在不同的岁月阶段,传授裴钱不同的规矩礼数和为人处世。可是谁都没有料到,藕花福地一分为四,朱敛和裴钱进入其中后,刚好见到了那一幕。 事实上,如果裴钱只是看到藕花福地里那个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大的青衫少年郎,撑伞出现,都还好说。问题在于最早的时候,裴钱在那条小巷的门口,看过陈平安撑伞和曹晴朗一起走在雨中陋巷的画面。到了浩然天下后,在崔东山的那幅光阴长卷走马图中,又看到了无比相似的一幅画面,是草鞋少年和他最敬重的一位先生,同样是撑伞雨幕中,并肩而行。所以裴钱才会说,她谁都可以输,唯独不能输给曹晴朗。 因为裴钱害怕那个已经长大、极其出彩的曹晴朗,会拿走事实上本该就属于他曹晴朗的一切。裴钱害怕有一天,大雨中,师父会撑着伞,和曹晴朗并肩而行,就那么渐渐远去,再不回头。那么身在落魄山和浩然天下的裴钱,就像回到了当年藕花福地的小巷门口,一无所有。 在藕花福地重新见到曹晴朗的那一刻,裴钱如坠冰窟,手脚冰凉,并且心有杀机! 但是在找机会杀了曹晴朗然后注定失去师父,和自己主动长大、一定要胜过曹晴朗之间,在陈平安身边耳濡目染的裴钱,走出藕花福地和桐叶伞后,重新站在落魄山竹楼之前时,她选择了后者。 朱敛小心翼翼酝酿措辞,问道:“如果你师父回到落魄山,也见到了曹晴朗,很喜欢他,你会很伤心吗?” 裴钱想了想:“只要最喜欢我,就很开心。如果喜欢我跟喜欢曹晴朗一样多,就有点不开心,如果喜欢曹晴朗多过我,就……很伤心。” 朱敛笑了,说道:“那你可以放心了,一二三,三种情况,我不敢多说什么,你至少可以保二争一。” 裴钱翻了个白眼:“你又不是我师父,说话有个屁用嘞。” 虽然她嘴上这么说,事实上还是有些开心的。 朱敛忍住笑意:“信不信由你,不过练拳这么久,欠债那么多,还没破三境,这就有点不合适喽。” 裴钱重重叹息一声,皱着那张似乎没那么黝黑的小脸庞:“可不是,老头儿也说我资质不咋的,连我师父都不如,这不是尽说些废话嘛,我能跟师父比吗?愁死个人!” 朱敛有些心肝打战。自己不过是跟裴钱说一句玩笑话,没想到那老前辈更心狠手辣,这种良心给狗吃了的混账话,还真说得出口?! 朱敛揉了揉眉心,不太愿意讲话了。 纯粹武夫的三境瓶颈,那是第一道甚至可以说是决定武夫最终高度的最大关隘。意义之大,无异于山巅境武夫再破大门槛,成功跻身止境的十境武夫。 换成一般人传授拳法,如此惊世骇俗的破境速度,还可以解释为是底子打得不够牢固,一辈子不用奢望什么最强二字,一步纸糊,步步纸糊。可竹楼那位?在他手上,天底下仿佛就没什么最牢固的武境底子,只有更牢固。 裴钱突然抬头问道:“老厨子,你是几境啊?” 朱敛笑道:“八境,远游境。” 裴钱低下头去,手指微动,算了一下,又是一声叹息,重新抬起头,脸上满是失落:“老厨子,那我不得好几年都赶不上你啊。” 朱敛笑容僵硬:“好像是的……吧。” 朱敛随即疑惑问道:“你师父几境,你不知道?” 裴钱一脸看傻子似的看着朱敛:“我师父如今六境啊。” 朱敛愈加想不明白:“少爷不是比我低两境?你咋个不先赶上你师父的境界?” 裴钱一脸呆滞,好像在说你朱敛脑子不开窍哩。她摇摇头,老气横秋道:“老厨子,你大晚上说梦话吧,我师父的境界,不得翻一番计算?” 朱敛心悦诚服。 裴钱摇头晃脑,心情大好。她蓦然起身,脚尖一点,飘然跃上墙头,又悄无声息跃上屋脊,再一步跨到翘檐之上,举目望向北方。大概她如今自己还不知道,什么叫拳出真意惊鬼神,但估摸着她很快就不用往自己额头上贴符箓了。 朱敛突然想起一事,神色骤然变化,沉默片刻后,正色问道:“裴钱,你先前两次饱嗝不断,老前辈和你说了什么?” 裴钱只是望向北方,很是恼火道:“说我欠揍。” 其实那老头儿还一脸嫌弃,说她的武道境界好像蚂蚁搬家和乌龟爬爬,不过这种话,还是她一个人知道就算了,不然老厨子这种大嘴巴,指不定明天整座落魄山都要知道了。 朱敛一拍额头,他是真后悔让裴钱这么快学拳练武了。 朱敛用膝盖想都知道,等到陈平安回到落魄山,发现裴钱的异样后,他和郑大风,还有魏檗,一个都逃不掉,保证会被骂得狗血淋头。 可能在外人眼中,落魄山多奇人怪事,可在落魄山自家人眼中,大概又要数裴钱最怪。当然,还是陈平安更怪。 天底下所有的师父,都会为自己有一个裴钱这样开窍的弟子而欣喜,但是陈平安会不太一样。不是他不会算账,恰恰相反,这个在书简湖当了三年账房先生的年轻人,最会算账。他只是无比希望身边有人,哪怕只有一个人,可以在那本该无忧无虑的岁月里,肩上挑起草长莺飞和杨柳依依。在那之后,才是天高地阔,大道远游。 裴钱低头说道:“老厨子,我走啦。” 朱敛点点头,裴钱便高高跃起,落在墙头之上,纵身飞跃,转瞬即逝。如那崔东山所看书上所写:跃而登屋,瓦片无声,时方月明,去如飞鸟。 一个跨洲返乡的年轻女子,离开了牛角山渡口,徒步走出大山,往槐黄县县衙所在的小镇走去,途经那座小土包似的真珠山时,她多看了几眼。进了小镇,先去了趟距离真珠山不远的自家老宅,当年被正阳山一个老畜生踩踏过屋脊后,一家四口只能搬去亲戚家住,后来掏钱修缮一事,让娘亲絮絮叨叨了很久。她掏出家门钥匙,去临近水井挑了两桶水,将里里外外细致清扫了一遍,这才锁上门,去了那座冷冷清清的杨家铺子。生意难做,铺子里边只剩下两个伙计,少年名叫石灵山,师姐名为苏店,管着药铺。 石灵山趴在柜台上打盹,苏店坐在一条长凳上默默呼吸吐纳,破开三境瓶颈后,得了师兄郑大风一个“瓶破雷浆迸,铁骑凿阵开”的评语,说是很不俗气了,有助于拔高以后那颗英雄胆的品相,还劝她跻身五境之后,就要走一趟古战场遗址,在那边淬炼魂魄,事半功倍,尤其适宜她之后的六境修行。不过苏店并没有太多欣喜,反而只有浓重的失落,因为她心知肚明,三境瓶颈,既是大关隘,更是大机缘,她梦寐以求的“最强”二字,最终与她无缘。只能寄希望于当下的第四境。拥有极强胜负心的苏店,本就已经不苟言笑,这让她如今变得愈加沉默寡言,每天练武一事,近乎疯癫。她的武道修行,分三种,白练、夜练和梦练,又以最后一种最为玄妙,前两者在大日曝晒之时和月圆之夜,效果最佳,梦练一事,则是每夜入睡之前,点燃三炷香后,便可以跻身千奇百怪的各种梦境,或是捉对厮杀,或是身陷沙场,或瞬间毙命,或垂死挣扎,梦练结束后,非但不会让苏店第二天精神萎靡不振,反而每天拂晓清醒之后,始终神清气爽,绝不会耽搁白练和夜练。 石灵山看似打盹,其实亦是在辛苦修行,少年的修行之法相较于师姐苏店更简单,名为“蹚水”。行走在光阴长河之中,打熬身体魂魄。 苏店并不知道自己师父的真实身份,更不知道师父是什么修为境界,但是苏店可以很确定一件事,自己与师弟的两条修行之路,绝对不同寻常。如今槐黄县多神仙往来,西边大山更有数量众多的精怪妖物以人形出没,不断有小镇当地子弟或是卢氏刑徒,被修道之人收为入室弟子。苏店猜测除了被圣人阮邛收入龙泉剑宗的弟子之外,应该没有人能够与她和师弟媲美了。 苏店睁开眼睛,望向门外那个陌生的客人,趴在柜台上的石灵山依旧呼吸绵长,纹丝不动。 苏店是龙窑半杂役半学徒出身,其实就是做苦力活的。龙窑烧瓷是小镇自古以来的头等大事,烧造的又是大骊宋氏官窑,属于御用瓷器,小名胭脂的苏店早年不过是靠着叔叔的身份,在那边混口饭吃,真正的烧瓷事务,忌讳和规矩极多,她一个女子,无非是做些砍柴烧炭、搬运土料的体力活,每次开窑,她都不能靠近那些窑口,不然就会被驱逐出龙窑。 所以苏店对小镇当地百姓并不熟悉,至于师弟石灵山,到底是桃叶巷殷实门户出身的孩子,从小习惯了只跟街坊邻居以及福禄街的大户人家同龄人玩耍,对于什么泥瓶巷、杏花巷这类鸡粪狗屎的陋巷,也很陌生,最多是熟稔骑龙巷这些杂货铺扎堆的地方。 身姿纤柔的李柳,看了眼苏店,柔声笑道:“你就是苏店吧?” 苏店对这个客人的印象很好,柔柔弱弱的模样,就像那些她叔叔在世时一直念叨的胭脂水粉。 苏店点点头,起身说道:“客人是要抓药?” 李柳摇头道:“找人。我爹曾经是这里的伙计,我弟弟叫李槐,他小时候也常来这边玩,你有没有听说过?” 苏店神色微变。李槐?就是那个好似吃了一百颗熊心豹子胆的儒衫少年?为何那么一个大大咧咧的少年,会有这么一个温柔似水的姐姐?眼前女子,长得就跟春天里的柳条似的,说话嗓音也好听,面相更是和善,不是那种乍一看就让男子动心的俊俏水灵,但是很耐看,是让苏店这种漂亮女子都觉得漂亮的耐看。 苏店轻声问道:“是找我师父?” 李柳笑着点头。 苏店有些为难。 就在此时,杨老头破天荒出现在店铺和后院之间的门口那边,以烟杆挑起帘子,笑道:“到了啊,进来吧。” 李柳走入后院。 杨老头坐在台阶那边,继续吞云吐雾,李柳随便挑了张条凳坐下。 杨老头说道:“落魄山新收福地一事,该说就说,不用忌讳,看似牵扯很广,其实就是合乎规矩的分内事,通了天的大人物嘛,这点肚量还是有的。你们如今的皮囊身份,既是束缚,可好歹也是有些用处的。” 李柳点点头:“让郑大风喊我来,不单单是这件事吧?” 杨老头嗯了一声:“刚好阮邛找了我一趟,也与洞天福地有关,你可以一并解释了。东西还在我这边,回头你去过了落魄山,再去趟神秀山。” 李柳眼神深沉。 杨老头笑道:“连道也没了,还扯什么大道之争?不是笑话吗?你和她的那些陈年恩怨,我看就算了吧。不过我估计你们俩都不会听劝,不然当初……算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不提也罢,真要计较,谁都有过。反正你们俩真要较劲的话,也不是现在。” 一位江湖共主。一位火神高坐。无非是大道崩塌,山河变幻,各自虽皮囊变了,金身根本却还在。 至于为何他这个天底下辈分最高、身份最大的刑徒,还能苟延残喘,一直活到今天,得问三个人、两尊神祇。 那两尊神祇,一位决定了为何剑修杀伤力最大,却极难跻身传说中的第十四境;一位决定了世间所有的武道之路为何是断头路,同时也决定了为何练气士当中的兵家修士,可以独独近乎不沾因果。 李柳突然说道:“我觉得不成事。” 杨老头冷笑道:“当初谁会觉得那些蝼蚁会登顶?会成事?” 李柳默不作声。 确实,如杨老头所说的那句话。真要计较,谁都有过。 杨老头以烟杆敲地,抖落出一座云雾缭绕的小庙,小庙翻滚在地,最终落定。里边跑出一个香火小人,双手使劲拖拽着两块“大匾额”,其实是一块玉牌和一枚印章。 李柳瞥了眼两物,笑了笑:“被醇儒陈氏借走三十年的刘羡阳,肯定会进入龙泉剑宗?” 杨老头说道:“阮邛觉得刘羡阳回来的可能性不大,事实上机会还是很大的。” 那个香火小人一路飞奔到李柳脚边,李柳拿起了那两座洞天、福地的钥匙。 她兴趣不大,破碎的旧山河罢了。 她和阮秀、李二、郑大风、范峻茂之流,都不太一样。 至于观湖书院贤人周矩,老龙城孙嘉树,北俱芦洲峒仙境那个小门派里的翠丫头,就更无法与她媲美了。 骸骨滩壁画城那八名神女,如今遗留给披麻宗的那座画中仙境府邸,亦是破碎山河之一,甚至可以算是李柳的避暑府邸之一,所以其中那名行雨神女,一见到李柳,就会心神不定,只觉得她们遇上李柳,宛如世俗王朝的官场胥吏,见到了吏部天官大人。其实这不是行雨神女的错觉,因为世事如此。壁画城八名神女,职责大致相当于如今人间庙堂上的六科给事中,不过只是相似,事实上八名神女权责还要更大一些,她们可以巡狩天地,约束、监察、弹劾诸部神祇,可谓位卑权重。 李柳跟杨老头一步步引领到那条古老道路上的其他人最大的不同是,她根本不需要开窍,因为她生而知之。许多宗字头仙家,在老祖师兵解离世后,在如何寻找祖师转世一事上,需要耗费大量的山头底蕴。例如桐叶宗那位中兴老祖,就让人下山找回了自己的娘亲。不过找到了,也未必能够记起前生事,修行路上,先天资质好,并不意味着就一定可以重返山巅。 将玉牌和印章随随便便收起后,李柳思量片刻,叹了口气:“你还是不希望我们俩翻旧账。” 一个陈平安不够,就再加上一个李槐,还不安稳,那就再加一个刘羡阳。 一场隐藏极深的水火之争,是陈平安暂时替换了她李柳,去与阮秀争。因为当年真正应该拿到“泥鳅”那份机缘的,是陈平安,而不是顾璨。阮秀为何会对陈平安青眼相加?如今可能变得越来越复杂,但是一开始,绝不是陈平安的心境澄澈,让阮秀感到干净那么简单,而是阮秀当年看到了陈平安,就像一个老饕清馋,看到了世间最美味的食物,她便转移不开视线。 李槐是她李柳的弟弟,也是齐静春的弟子,机缘巧合之下,陈平安担任过李槐的护道人。她李柳想要跟阮秀翻旧账,就需要先将天生亲水的陈平安打死,由她来占据那条大道,可是李槐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而李柳也确实不愿意让李槐伤心。 可这还不够稳妥。所以杨老头要为刘羡阳重返龙泉剑宗,增加一些合情合理的可能性,例如一座不计入三十六之列的洞天,和刘羡阳那本祖传剑经,相辅相成。 有陈平安和刘羡阳在,落魄山和龙泉剑宗的关系只会越来越紧密。 杨老头没有否认什么,眼神冷漠:“谁都有过,你们两个,过错尤其大!” 李柳既没有畏惧,也没有愧疚,仰头望天:“大概是吧。” 杨老头突然说道:“虽说对于你们而言,种种泥泞,振衣便散,但还是要小心,不然总有一天,不起眼的泥泞,如那印泥沁色印章中,你们都要吃大苦头。” 李柳摇头道:“这些话不用对我说,我心里有数。” 然后李柳婉约而笑,望向杨老头。 杨老头哑然失笑,似乎是在为自己找借口:“在牢笼里枯坐万年,还不许我找点解闷的乐子?” 李柳忍住笑:“我爹还好,毕竟要为宝瓶洲留下些武运,可我娘亲其实不用去北俱芦洲的。” 杨老头默不作声,脸色不太好。一想到那个仿佛每天都要吃好几斤砒霜的市井泼妇,他就没什么好心情。神憎鬼厌的玩意儿,香炉里的苍蝇屎,多看一眼都嫌脏眼睛。 李槐和他娘亲跟父亲李二、姐姐李柳不一样,都非同道,那娘俩只是寻常人罢了。当然,李槐是人不假,却绝对不寻常。天底下福运就没这么狗屎好似排队给他踩的小崽子。桐叶洲太平山黄庭、神诰宗贺小凉,各自被誉为福缘冠绝一洲,但是跟李槐拥有天下无敌的狗屎运比,好像后者更让人无法理解。黄庭和贺小凉还需要思虑如何抓稳福缘,以免福祸相依,你看李槐需不需要?他是那种福缘主动往他身上凑,兴许还要忧愁东西有点重和好不好看的人。所以杨老头对李槐,可以破例多给一些,而且可以完全不涉及生意买卖,毕竟老人是真心喜欢这个小兔崽子。 骊珠洞天岁月悠悠,可以进入杨家药铺后院的人,本就稀少,李槐这种孩子,不多见的。 至于妇人,正是因为太过普通平庸,所以老人才懒得计较,不然换成早年的桃叶巷谢实、泥瓶巷曹曦试试看?还能走出骊珠洞天? 杨老头沉默片刻:“陈平安开始悄悄追查本命瓷一事了,很隐蔽,没有露出半点蛛丝马迹。” 李柳对此没什么感触,大致内幕,她是知道一些的,属于一条极其复杂的山上脉络。杨家药铺当然撇不清关系,只不过做事规矩,并未刻意针对陈平安,只是与大骊宋氏坐地分赃罢了。本命瓷的烧造,最早便是杨老头的通天手笔,甚至可以说大骊王朝的发迹及慢慢崛起,都要归功于骊珠洞天的这桩买卖。所以杨老头对少年崔瀺关于神魂一道的称赞,已经是天底下最高的认可了,可以说除杨老头之外,此道通天之人,便唯有崔瀺、崔东山了。住在杏花巷却有本事掌握龙窑的马氏夫妇,也就是马苦玄的爹娘,在陈平安本命瓷破碎一事上,关系极大,龙须河如今那个从河婆升为河神神位,却始终没有金身祠庙,也就更无祭祀香火的马兰花,虽心肠歹毒,唯独在此事上是有良心发现的,甚至还竭力阻止过儿子儿媳,只是那夫妇利欲熏心,她没成功罢了。马苦玄当年曾经半夜惊醒,知晓此事一点真相,所以对于陈平安,这个早年一直装傻扮痴的天之骄子,才会格外在意。 那个大骊娘娘,如今的太后,还有先帝,是为了宋集薪,更是为了大骊国祚。 国师崔瀺,则是顺势为之,以此与齐静春下一局棋,如果只看结果,崔瀺确实下出了一记神仙手。 至于当年到底是谁购买了陈平安的本命瓷,又是为何打碎,大骊宋氏为此补偿了幕后买瓷人多少神仙钱,李柳不太清楚,也不愿意去深究这些事不关己的事情。一般来说,一个出生在泥瓶巷的孩子,赌瓷之人的价格不会太低,因为泥瓶巷出过一个南婆娑洲看管一座雄镇楼的剑仙曹曦,这是有溢价的,但是也不会太高,因为泥瓶巷毕竟已经出了一个曹曦了。所以宋氏先帝、大骊朝廷和那个买瓷人,当年应该都没有太当回事。不过随着陈平安一步步走到今天,估计就难说了,对方说不定就要忍不住翻旧账,寻找各种理由,跟大骊新帝好好掰扯一番。因为按照常理,陈平安本命瓷碎了,尚且有今日风光,若是没碎,又被买瓷人带出骊珠洞天,然后重点栽培,岂不是一个板上钉钉的上五境修士?所以当年大骊朝廷的那笔赔款,注定是不公道的。当然了,若是买瓷人属于宝瓶洲仙家,估计如今不敢开口说话,只会腹诽一二,可若是别洲仙家,尤其是那些庞然大物的宗字头仙家,尤其是来自北俱芦洲的话,根基尚未稳固的大骊新帝少不得要父债子还了。 李柳突然说道:“陈平安是一个很好说话的人。” 李柳又说道:“但是。陈平安同时又是一个很可怕的人。” 杨老头笑了笑:“能够被你这么评价,说明陈平安这么多年没有瞎混。” 李柳皱了皱眉头:“一旦被陈平安摸清楚底细,第一个仇家,就与落魄山和泥瓶巷近在咫尺了。” 第一个就是杏花巷马家。第二个便是大骊宋氏皇族。而马苦玄分明是老人极其看重的一笔押注。 老人嗤笑道:“若是马苦玄会被一个本命瓷都碎掉的同龄人打死,就等于帮我省去以后的押注,我应该感谢陈平安才对。” 李柳叹了口气。这就是老人的生意经。 杨老头笑了笑:“那个道家掌教,其实早年说了好些大实话,就是不知道陈平安有没有想明白。比如,做好事的,未必是好人;做坏事的,未必是坏人。” 杨老头抬头望天:“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佛家,似乎十分不在乎骊珠洞天的存亡和走势?” 李柳默不作声。 杨老头自问自答道:“假设末法时代来临,你觉得最惨的三教百家,是谁?” 李柳说道:“道家。一旦没了飞升之路,也无灵气,世间修行之法皆成屠龙技,道家的处境会最艰难。大道高远的清净无为,就有可能变成无所作为的无为。这对道家而言,极有可能是最早到来的又一场天地、神人两分别。反观儒家和佛家,依旧可以薪火相传,传道千年万年,无非是薪火之光亮,大不如前罢了。” 杨老头点头道:“所以道老大,才会着急。道老三才会亲自为大师兄护道,走一趟骊珠洞天,当个摆摊的算命先生,死死盯住齐静春。” 李柳问道:“齐先生为何不使用那根自家先生赠送的簪子?” 杨老头说道:“那是臭牛鼻子老观主的关键物件,老秀才当然是好心好意,一开始连我都没瞧出那根簪子的来历,齐静春应该起先也未察觉,后来是齐静春力扛天劫,那根簪子的古怪才稍稍显露出来。臭牛鼻子当然也有存心恶心道祖的念头。只可惜齐静春不愿意从一个棋盘陷入另一个棋盘,死则死矣,硬生生掐断了所有线头。” 杨老头流露出一抹缅怀神色:“当年就是这种人,打翻了我们的天地。” 杨老头笑道:“别觉得如今的世道一塌糊涂,其实真大难临头了,一样会有很多这样的人,挺身而出,这就是儒家的教化之功了。总喜欢说百姓愚昧的,是谁?是山上人,再就是读书人。事实上,为善而根本不知善,为恶而自知是恶,这才是儒家最厉害的地方。子女养老,父母教子,君臣师徒,亲朋好友,街坊邻里,儒家的世道,如那烧瓷,学问渗透了天地,最具黏性,虽然瓷器易碎,泥土本性却不断绝。” 杨老头想了想:“先前李槐那崽子寄了些书到铺子,我翻到其中一句,‘清寒入山骨,草木尽坚瘦’,如何?是不是大有意思?杏花巷马兰花那种烂肚肠的货色,为何一样会阻拦儿子儿媳求财行凶?这就是复杂的人性,是儒家落在纸面之外的规矩在约束人心,许多道理,其实早已在浩然天下的人心之中了。” 李柳好奇问道:“齐先生当年在骊珠洞天一甲子,到底在研究什么学问?” 杨老头说道:“三教诸子百家自然都有看,齐静春读书一事,当得起‘一览无余’这一赞誉,但是他私底下着重精研三门学问:术算、脉络、律法。” 李柳叹了口气。 一介书生,何苦来哉? 杨老头摸出些烟草。李柳看到这一幕,会心一笑。应该是弟弟李槐送给老人的。理由很简单,因为那些烟草看着就便宜。 一番闲聊之后,李柳站起身,一闪而逝,改变了主意,先去往神秀山,再去落魄山。 神秀山峭壁,从上往下,有“天开神秀”四个极大的字。 一个扎马尾辫的青衣女子,坐在“天”字第一横之上,如高坐天上栏杆,俯瞰地上人间。她慢慢吃着糕点。 李柳出现在她身旁后,阮秀依旧没有转头。 李柳蹲在地上,举目远眺,随手将那两件东西丢过去。阮秀一把接住,收起包糕点的帕巾。 李柳说道:“一座洞天,水田洞天。一座福地,烟霞福地。比起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稍有不如,福地则是一座现成的中等福地,不好不坏,砸点钱,是有希望跻身上等福地的。只不过福地里边没人,唯有山泽精怪、草木花魅。因为老头子不爱跟人打交道。这你应该清楚。按照约定,将来老头子会让你做两件事,然后你按照自己的心情决定要不要做,如何做。” 阮秀摊开手,低头望去:一块玉牌,上面篆刻有“不是青龙任水监,陆成沟壑水成田”,是为水田洞天,别名青秧洞天。一枚印章,边款篆刻有“岁月人间促,烟霞此地多”,是为烟霞福地。 福地在地在人,在天材地宝,洞天在修行得道。这就是字面意思的“天壤之别”。 当然最好的情况就是一座宗门,同时拥有洞天福地,例如神诰宗拥有一座清潭福地的同时,还有一座小洞天,只不过不在骊珠洞天、龙宫洞天这类三十六之列,因为品相不够。但小洞天终究是洞天,比起寻常灵气充沛的风水宝地,除了灵气更多之外,关键是要多出许多玄妙,例如大道气息,还有被光阴长河长久流逝、洗刷积淀出来的一些金色物件,小小一粒,满室光彩。 那座水田洞天,又有一些镜花水月的奇妙,所以一定程度上适合刘羡阳梦中练剑。 其实老头子还有更适合那部剑经的洞天福地,但是暂时还不合适拿出来。 与人做买卖,千万别上竿子送,卖不出高价的。 阮秀皱了皱眉头,问道:“没有火属的碎片秘境?” 李柳说道:“老头子就算有,也不会给你的,你敢收,你爹也会送回去。我更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多跑一趟。” 阮秀点头道:“谢谢你啊。” 李柳没有反应。 阮秀重新取出帕巾包裹的糕点:“要不要吃?” 李柳犹豫了一下,拈起一块糕点,放入嘴中。 阮秀笑眯眯,有些开心,然后说道:“以后打死你之前,你可以再吃一次。” 李柳笑道:“我吃糕点,你吃我,反正还是你吃,倒是好买卖。” 阮秀收起糕点,笑望向远方:“不过也可能是你吃掉我嘛。我觉得这样挺好的,没那么多约束,想吃就吃。” 烧水焚江煮海,万物可吃。 阮秀问道:“以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我们最后一次交手,谁输谁赢?” 李柳神色淡然道:“都输了。” 李柳问道:“那十二个龙泉剑宗的记名弟子,明显有别人安插进来的棋子,你为何故意视而不见?” 阮秀一脸茫然道:“别人放了几只小蚂蚁进鸡笼,我需要去管吗?” 李柳笑了起来。 可怜的蝼蚁,其中大概又以谢灵最可怜。 阮秀看似随意问道:“你在北俱芦洲,就没碰到熟人?” 李柳说道:“在骸骨滩一个叫鬼蜮谷的地方,擦肩而过了,就没故意去打招呼,反正以后会在狮子峰碰面。” 阮秀哦了一声:“那你不太会做人。” 李柳冷笑道:“去那烟霞福地打一架?” “不去,明摆着会输,还是赔钱买卖,打来打去,福地灵气涣散,大妖死伤,没意思。”阮秀摇头道,“你这种脾气,我当年都没打死你,说明我以前的脾气是真的好。” 李柳后仰倒去,双手枕在后脑勺下边:“那是相当好了。” 阮秀瞥了眼高处,有两人御风而游,往南边去。她看了眼便不再计较。 一个乘坐自家渡船来到牛角山渡口的男子,身边跟着一个名叫鸦儿的婢女。两人直接御风去往落魄山。 龙泉剑宗打造的剑牌,他有,上次造访落魄山,顺路跟当地一座仙家府邸买来的,这会儿就挂在腰间。 倚仗身份原价买卖,这种事情,他做不出来,跟道义不道义没关系,只是价格翻倍不肯卖,再翻,对方便爽快卖了。哪怕如此,也不过一枚谷雨钱而已。 到了山脚那边他便落下身形,高声喊道:“大风兄弟!” 一个在宅子大门口板凳上晒太阳的佝偻汉子,立即起身跑来,热络道:“哎哟喂,周肥兄弟来啦!” 姜尚真身边站着一个姿色绝美的年轻女子,正是他从藕花福地带出来的鸦儿。 看过之后,郑大风唏嘘道:“涝死啊。” 姜尚真问道:“可以上山不?” 郑大风点头道:“可以啊,不过最近咱们落魄山手头紧,就有了个新山规,过门登山,得缴一笔小钱。既然是周肥兄弟,那我就不要脸了,徇私一回,不按照规矩走了。周肥兄弟只管看着给便是,反正身份摆在这边,是差点儿成了咱们落魄山供奉的半个自家人,看着给就行。” 姜尚真笑呵呵摸出一枚谷雨钱,放在郑大风手上。 郑大风收入袖中:“使不得,使不得,太多了些。” 那个鸦儿看着厚颜无耻的佝偻汉子,她那颗极其灵光的脑子,都有些转不过弯来。 郑大风陪着姜尚真一起登山,问道:“这次来,有啥事?” 姜尚真笑道:“是来与你们落魄山表达一番谢意,如今我书简湖多出了一个玉璞境剑修担任供奉,多亏了你们山主。再就是听说魏山神举办了第二场夜游宴,我两次都错过了,实在过意不去,挠心挠肝的,所以必须亲自走一趟。一个致谢,一个道歉,必须补上。” 书简湖出现了一座新宗门,名为真境宗,这是宝瓶洲山上众所周知的大事。如果不是一洲版图上的马蹄声太嘈杂,这绝对能够让山上修士津津乐道许久。 真境宗是桐叶洲如今第一大仙家门派玉圭宗的下宗。首席供奉刘老成是宝瓶洲唯一一个上五境野修。此外供奉还有青峡岛截江真君刘志茂,以及从玉圭宗赶来落脚书简湖的一拨强大修士。如今又多出了一个北俱芦洲的女子剑仙郦采,成为宗门记名供奉。声势浩大。 一时间宝瓶洲山上各地,望向神诰宗的视线,就多了起来。很好奇地头蛇与过江龙之间,会不会在台面上打起来,桌面底下的暗流涌动,到底不如双方大修士打生打死来得精彩。 神诰宗,宗主祁真是一个十二境修为的天君,又得了道统掌教赐下的一件仙兵,而且神诰宗在中土神洲,同样是有上宗作为靠山的。祁真的师弟,如今好像就在上宗那边担任要职。 只不过按照宝瓶洲修士的推断,真境宗在近百年当中,肯定还是会小心翼翼扩张领土。大骊宋氏不会允许宝瓶洲凭空多出一个尾大不掉的宗门。事实上真境宗也确实恪守规矩,哪怕是处置书简湖的众多岛屿,除了早期的那些典型的顺者昌逆者亡的血腥铁腕,如今已经趋于平稳和缓,一些足够聪明的修士和岛屿,发现刘志茂整顿之后,不谈宗门规矩束缚的话,其实各自岛屿各有收获,实力和家底不减反增。其中最有意思的一件事是,宝瓶洲最无法无天、鱼龙混杂的野修,好像一夜之间,摇身一变,就莫名其妙成了一位位谱牒仙师,而且还是一座宗字头仙家的谱牒仙师。 在这期间,珠钗岛试图迁出书简湖,真境宗专门拨划出几座山水绵延的岛屿,却始终没有决定归属,真境宗某位大修士突然闭关不现身,就都属小事了。 朱敛接待了姜尚真,相谈甚欢。姜尚真拿出了两件价值连城的法宝,作为补上两次夜游宴的拜山礼,劳烦朱敛转交给披云山魏檗。除此之外,姜尚真还准备好了两件仙家重宝,作为落魄山年轻山主为真境宗赢来一个玉璞境供奉的谢礼。 朱敛便说:“玉璞境剑修,那可是剑仙,更何况还是北俱芦洲的剑仙,周肥兄弟只给两件,说不过去,三件就比较合理了。” 当时坐在小院石凳上的姜尚真一拍大腿,说:“怎么就忘了这茬,罪过罪过。”于是直接又拿出了……两件。 鸦儿有些不忍直视。 她在离开藕花福地之后,既见过姜尚真在玉圭宗内看似跋扈实则算计的手段,还追随姜尚真去过云窟福地,更见识过姜尚真的冷酷无情,杀那些不服管束的福地地仙,就跟拧断几只鸡崽儿脖颈似的,眼睛都不眨一下。最后到了书简湖,虽然姜尚真从来没有具体地发号施令,好像当起了天不管地不管老子什么都无所谓的甩手掌柜,但是人人事事,魔教出身、大致熟稔一个大门派运转的鸦儿,都看出了姜尚真为人处世的无形烙印。所以她就愈加奇怪,当年那个姓陈的年轻谪仙人,至于让姜尚真如此郑重其事对待吗?再说了,如今陈平安可都不在自家山头。 如今的鸦儿,再不是藕花福地那个井底之蛙,她已经见过整座桐叶洲最高处的风光。 郑大风一瞧,乐了。 好嘛,灰蒙山、朱砂山、蔚霞峰、鳌鱼背,落魄山四座附属山头的压胜之物,都有了。 而这个周肥兄弟最聪明的地方,在于这四件品秩不俗的压胜之物,将来是可以作为辅佐器物存在的,也就是说只要落魄山找到了更合适的仙家重器,镇压那些山头的山水,如今的雪中送炭,就会自动转为锦上添花。当然了,这个真境宗宗主的手法,之所以能够这么聪明,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前提:有钱! 不过也正常,那座云窟福地,是能够让那帮眼睛长在额头上的中土神洲修士都要纷纷慕名而去的好地方,更是整座玉圭宗大头收入的来源。 所以朱敛杀猪,杀周肥的猪。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皆大欢喜。估摸着这个古道热肠的周肥兄弟,还要嫌弃朱敛捅在自己身上放血的刀子,不够多不够快。 既然到了马屁山……落魄山,双方自然要比拼一下道法高低。 这趟落魄山之行,胸有成竹的姜尚真,竟然再次甘拜下风。因为朱敛有杀手锏,就是陈平安那个开山大弟子裴钱的那句境界翻番,一锤定音。 姜尚真拜服。鸦儿在一旁听得浑身不得劲儿。 双方总算开始聊正事了。 鸦儿十分拘谨,因为那个佝偻汉子的视线,实在是让她感到腻歪。可偶尔对视一眼,对方的眼神,又真谈不上恶心。这让她有些无奈。 鸦儿打定主意,以后再也不来落魄山了。 “我要莲藕福地的两成收益,没有期限约束,是永久的。”姜尚真伸出两根手指,“我给出的条件:第一,真境宗先借给落魄山一千枚谷雨钱。跻身中等福地后,再借给两千枚。跻身上等福地后,还会拿出三千枚。都没有利息。但是三笔谷雨钱,陈平安和落魄山,必须分别在百年之内、五百年、千年之内还给我们真境宗,不然就得额外加钱。至于是以钱还钱,还是借人还债,我们双方可以事后商量,暂时先不去细说。第二,我会从云窟福地那边抽调人手,进入莲藕福地,负责帮助落魄山打理各种庶务。第三,我还可以在书简湖边界地带,一口气拿出六座岛屿,不是租借,而是直接赠予落魄山。” 朱敛微笑不语。姜尚真也不着急。 朱敛突然说了一句话:“如今是神仙钱最值钱,人最不值钱,但是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可就不好说了。周肥兄弟的云窟福地,地大物博,当然很厉害,我们莲藕福地,疆域大小,是远远不如云窟福地,可是这人,南苑国两千万,松籁国在内其余三国,加在一起也有四千万人,真不算少了。” 姜尚真摇摇头,一挥袖子,立即笼罩出一座小天地,缓缓道:“这种话,换成外人,可能我们那位荀老宗主都会相信,可惜不凑巧,我刚好是从藕花福地走出来的谪仙人,大致猜得出那位老观主的手笔,所以南苑国之外,松籁国在内的这些纸人和纸糊的地盘,短期之内,人之魂魄稀碎淡薄,山水气运更是极其稀疏,可以忽略不计,只能靠实打实的南苑国来分摊、弥补,所以南苑国之外的所有人和物,如今真的不值钱,半点都不值,只能慢慢等,长远了,才会越来越值钱。所以,我才会咬死‘永久’二字。” 朱敛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笑道:“两成,还是永久收益,有点多了。” 不过对于这个周肥兄弟,还是高看了一眼。 这叫以人算猜天算,猜到了,就是本事,得认。 不过与此同时,姜尚真心中其实也是差不多的看法。 朱敛也是在以赌大势来压价。关键是对方赌对了。 姜尚真撤了小天地,起身说道:“我先去走走逛逛,什么时候有了确切消息,我再离开落魄山,反正书简湖有我没我,都是一个鸟样。” 姜尚真带着鸦儿御风去往龙州州城,也就是曾经的龙泉郡郡城所在地。他打算给那个从北俱芦洲带去书简湖的孩子,找几个年龄相差不大的玩伴儿。身边的婢女鸦儿,明显老了点,也笨了点。 郑大风看到朱敛投来视线,笑道:“我邀请的那个高人,应该很快就到了。到时候可以帮咱们跟姜尚真压压价。” 说到就到。一个年轻女子飘然落在小院当中。 郑大风笑道:“小柳条儿,如今出落得真好看,真是俊俏得不要不要的。” 李柳笑道:“郑叔叔好。” 朱敛也没有说什么客气话,与这个陌生女子,开门见山聊起了莲藕福地的事项,事无巨细,四国格局,娓娓道来。至于她是什么身份来历,朱敛根本不在意,郑大风这个落魄山的看门人,自会把关。 李柳也没有卖关子,让朱敛喊来魏檗,打开桐叶伞,与朱敛一起走入了那座曾经的藕花福地。 一个远游境武夫,一个随随便便就跻身元婴境界的大修士,一起俯瞰福地山河。 李柳扯了扯嘴角:“不愧是臭牛鼻子,道法高深了不少,难怪敢跑去青冥天下掰手腕了。” 朱敛盘腿而坐,置若罔闻。 李柳伸手指了指脚下万里山水,缓缓道:“此处福地的变迁,按照早年的说法,属于‘山河变色’,南苑国之外的地界,被你们当年的那位老天爷,以莫大神通,打造出了一种类似白纸福地的形、香火洞天的意的存在。简而言之,就是南苑国之外所有的山水草木和一切有灵众生,皆如白纸,活也能活,但是已经没有了‘半点意思’,也就是说这些纸片,心思再虔诚,拜佛求神,都没办法孕育出一星半点的香火精华,但是不耽误他们在新福地的投胎转世,只要新福地灵气越来越多,南苑国香火越来越鼎盛,所有纸片随之都会越来越厚重,最终与常人无异,甚至还可以拥有修道资质,以及成为山水神祇的可能。” 朱敛淡然道:“从绚烂的彩绘画卷,变成了一幅工笔白描。” 李柳笑道:“可以这么说。” 李柳凝神望去,随便指了几处:“所谓的谪仙人,都已经撤出这座碎裂福地。并且一些已经开始登山的修道之人,明显也不在你们莲藕福地了,例如松籁国那处曾经有俞真意坐镇的湖山派,山水气运,就会显得特别空白,十分扎眼,这就是俞真意被老道相中的结果。俞真意如今应该在四块真实藕花福地之一,那个陆抬又是一个,南苑国京城那个书香门第,看到没有,一样空白极大,极其突兀,一定是这个家族出现了一个老道觉得有意思的人,所以藕花福地一分为四后,大致归属,已经很明朗,分别是陈平安,藕花福地历史上第一个成功转去修道的俞真意,一统魔教的谪仙人陆抬,陈平安去过藏书楼两次的那户人家。” 朱敛看也没看,挠头而笑:“我可不是山水神灵,看不出那些天地气象。” 李柳笑了笑:“不用试探我,没必要,而且小心画蛇添足。” 朱敛微笑道:“好的。” 李柳问道:“如果你是那个臭牛鼻子的棋子,陈平安会死得很惨。” 朱敛双手撑拳在膝,天风吹拂,身体微微前倾:“既然有幸生而为人,就好好说人话做人事,不然人间走一遭,有意思吗?” 朱敛眯起眼,缓缓道:“天地生我朱敛,我无法拒绝,我朱敛如何去死,是可以由我决定的。” 李柳转过头,第一次仔细打量起这位覆有面皮的纯粹武夫:“朱敛,你大道可期。” 朱敛抬起头,转头望向那个极其危险的年轻女子:“柳姑娘,你不来我们落魄山,真是可惜了。” 李柳有些疑惑,却懒得知道答案,继续为朱敛讲解福地运转的关键和禁忌,半点不比姜尚真生疏。 道理很简单。历史上,哪怕撇开最早大道根脚不说,李柳也管理过一手之数的洞天福地,其中一座洞天一座福地——中土神洲的涟漪洞天,流霞洲的碧潮福地,它们曾经甚至都在三十六和七十二之列,只不过下场比下坠扎根的骊珠洞天还要不堪,如今都已破碎,被人遗忘。 裴钱这几天都在闭关,夜以继日做一件事情,那就是在竹楼一楼的书案上埋头抄书。 快不得,她只能老老实实,一个字一个字写端正。 身为山头小管家的粉裙女童陈如初,一门心思想要兼任落魄山竹楼右护法的周米粒,都在竹楼这边伺候裴钱抄书,给她端茶送水,揉肩敲背。 终于在一天晌午时分,裴钱轻轻放下笔,站起身,做了一个气沉丹田的姿势:“神功大成!” 陈如初问道:“真抄完啦?” 裴钱斜眼道:“不但还清了债,还学宝瓶姐姐,多抄了一旬的书。” 裴钱双手环胸,冷笑道:“从明天练拳开始,接下来,崔前辈就会知道,一个心无杂念的裴钱,绝对不是他可以随便叽叽歪歪的裴钱了。” 陈如初欲言又止。 算了吧,反正都是一拳的事情。她就不泼冷水了。 周米粒赶紧抬起双手,飞快拍掌。 裴钱趴在抄书纸张堆积成山的书案上,玩了一会儿自己的几件家传宝贝,收起之后,绕过书案,说是要带她们两个出去散散心。 陈如初多拿了些瓜子,周米粒扛着行山杖。 裴钱大摇大摆走向老厨子那边的宅子,要去找那个师父从北俱芦洲拐骗过来的未过门小师娘,结果隋景澄没在家。裴钱就去找老厨子。结果半路窜出一条土狗,裴钱一个飞扑过去,一巴掌将狗头按在地,一手抓住狗嘴巴,娴熟拧转,让那狗头一歪。 裴钱蹲在地上,问道:“你要造反?这么久了都不露面?说!给个说法,饶你不死!” 那条土狗只能呜咽。 裴钱一个拧转,狗头瞬间转向,点头称赞道:“好胆识,面对一个杀人如拾草芥的绝世高手,都可以一言不发,凭这份英雄气魄,就可以不死。” 土狗赶紧摇了摇尾巴。 裴钱却没有放过它:“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她抬起一只手掌,周米粒立即递过去行山杖,打狗还需打狗棒,捅马蜂窝的时候,行山杖的用处就更大了,这是裴钱自己说的,结果裴钱没好气道:“瓜子。” 粉裙女童陈如初赶紧放了一把瓜子在裴钱手上,裴钱一手拿着瓜子嗑,一手始终拧住土狗嘴巴:“来,学那书上的高人,冷冷一笑。” 土狗扯了扯嘴。 裴钱又说道:“换一个,学那江湖演义小说的坏人,来个邪魅一笑。” 土狗又变了眼神扯嘴角。 裴钱一皱眉,土狗心知不妙,开始挣扎。 裴钱拽着土狗,站起身,旋转一圈,将那条土狗摔出去七八丈远。然后她嗑着瓜子,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男子和一个年轻女子。 她歪着脑袋,看了半天之后,蓦然笑容灿烂,鞠躬行礼。陈如初弯腰喊了一声“周先生”。周米粒有样学样。 “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了吧?”姜尚真望向那个当年就觉得挺有趣的黑炭小丫头,笑眯眯道,“如今成了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很好,我觉得陈平安的眼光很不错,愿意带你离开藕花福地。” 裴钱小鸡啄米般使劲点头。这家伙马屁功夫不赖啊。不过这家伙能够认识自己师父,真是祖坟冒青烟,应该多烧香。 所以裴钱笑道:“前辈去过咱们山顶的山神庙没有?” 姜尚真笑道:“去过了。” 裴钱又问道:“那么那座龙州城隍阁呢?” 州城隍的那个香火小人儿,如今是她的半个小喽啰,因为早先他带路找到了那个大马蜂窝,事后还得了她一枚铜钱的赏赐。在那位州城隍老爷还没有来这边任职当差的时候,双方早就认识了,当时宝瓶姐姐也在。不过这段时日,那个跟屁虫倒是没怎么出现。所以一有机会,她还是想着为城隍阁那边添些香火。 姜尚真摇头道:“这地儿倒是还真没去过。” 姜尚真告辞离去后,裴钱带着陈如初、周米粒两个去了台阶之巅,一起坐着。 朱敛带到山上的少女岑鸳机,正从半山腰那边,往山上练拳而走。 按照粉裙女童陈如初这个小耳报神的说法,前不久岑鸳机一天之内必须走完三趟台阶,山脚山巅来回为一趟。 三个小丫头,肩并肩坐在一起,嗑着瓜子,说着悄悄话。 姜尚真回到自己院子,摇头笑道:“总算知道南婆娑洲那位醇儒的肩头,为何会被偷走一轮明月了。估摸着藕花福地的,也被老观主摘取大日于手,撷取精华,放在了这个小丫头的另外一颗眼眸当中。” 鸦儿听得惊世骇俗。 姜尚真瞥了她一眼:“是不是很憋屈,自己如此辛苦修行,好像一辈子都比不上别人一桩机缘?” 鸦儿不敢说话。 姜尚真笑眯眯取出一件半仙兵品秩的真境宗未来镇山之宝:“我诚心送你,你接得住吗?不会死吗?会的。而且你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是刘老成,还是刘志茂?还是那些玉圭宗跟过来的大小供奉。随便用点心计手段,你就会咬饵上钩,然后身死道消。” 鸦儿安静等待姜尚真这位宗主收回那件半仙兵,但是姜尚真却攥紧那颗珠子,一巴掌打入她眉心处,微笑道:“送你了。省得你以为抱上了一条大腿,就可以安心修行。虎狼环伺之地,还跟在藕花福地一样这么不长心眼,可不行。” 鸦儿如置身油锅之中,神魂被煮沸,双手抱头,疼痛得满地打滚。 姜尚真早已挥袖造就小天地。 “我要拿你去钓一钓刘老成和刘志茂的心性,山泽野修出身嘛,野心大,最喜欢自由,我理解。他们忍得住,就该他们一个跻身仙人境,一个破开元婴瓶颈,与我姜尚真一起登高,共赏风月。忍不住,哪怕动心起念,稍有动作,我就要很痛心了,真境宗白白折损两员大将。” 姜尚真跷着二郎腿坐在一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天底下所有的修士,几乎没几个,意识到唯有自己的心性,才是真正可以伴随一生的护道人。” 南苑国京城陋巷中,一个青衫少年正坐在多年不换的板凳上想着事情。 陆先生几年前告辞离去,说是以后有机会的话,可以在外边重逢,在这座天下就别想了。 那会儿陆先生,已经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二人了,与那个貌若稚童、御剑远游的湖山派老神仙俞真意,实力相差无几。 不但如此,北晋国在龙武大将军唐铁意的率领下,大军北征草原,战功彪炳,在那之后唐铁意和北晋兵马就不再大动干戈,而是任由草原陷入子杀父、兄杀弟的内讧。而且唐铁意还数次孤身北上,以一把佩刀炼师,手刃无数草原高手。 臂圣程元山不知为何在南苑国之行过后,便放弃了草原之上的所有富贵家业,成为湖山派一员。 松籁国则在湖山派一手扶植起来的傀儡新帝主政之下,大肆搜寻适合修道之人。 陆舫的鸟瞰峰、簪花郎周仕的春潮宫,一直处于封山状态。 只不过这些天下大势,青衫少年郎只是默默看在眼中,更多还是读书,以及修行。 先生种秋,陆先生,各自陪他曹晴朗走过一次南苑国五岳。既是远游,也是修行。 当时少年手上就有那本五岳真形图,国师种秋当年得到这件仙家之物后,担心被俞真意夺走,一直试图销毁而无果,后来不知道陆先生说了什么,国师就将这本书交由曹晴朗保管。曹晴朗也大致猜出一些端倪,陆先生其实如此针对俞真意,既是为己,也是为了这本玄之又玄的神仙书。 两位先生,传授曹晴朗的学问,又有偏差。先生种秋所授学问,循序渐进,礼义醇厚。毕竟种秋是一位被誉为文国师武宗师的存在。先生陆抬所教,驳杂而精深。而这位陆先生,在这座天下横空出世,崛起速度更是前无古人。他的几个弟子,无一例外,都成了雄踞一方的枭雄豪杰。 敲门声响起,曹晴朗走去开门。是一位双鬓霜白的老儒士——南苑国国师。 种秋与算是半个弟子的曹晴朗分别落座。 种秋笑道:“晴朗,你年少时便多有疑问,问星辰由来,问日月轮替,问风雨根脚。我这个学塾夫子,无法回答,以后你可以自己去追寻答案了。” 曹晴朗轻轻点头。 种秋沉默片刻,感慨道:“但是我希望将来,你可以为这座天下,说一说话,不至于沦为人人难逃棋子命运的棋盘。” 曹晴朗说道:“会的。这与我将来本事高低,有些关系,却不重要。而是我相信他。” 种秋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种秋对这个自己看着一年一年长大的青衫读书郎放心,对当年那个白衣负剑的年轻人,也放心。 种秋突然有些犹豫。 曹晴朗说道:“先生是犹豫留在南苑国,还是去往那座天下?” 种秋点头道:“我不好奇外边的天地到底有多大,我只是有些憧憬外边的圣贤学问。” 曹晴朗笑容灿烂:“先生放心吧,他说过,外边的书,价钱也不贵的。” 种秋打趣道:“那会儿你才多大岁数,他当年说了什么话,你倒是什么都记得清楚。” 曹晴朗喃喃道:“怎么会忘记呢。不会忘的。” 两两无言。 种秋抬头看了眼天色:“要下雨了。” 曹晴朗微笑道:“道路犹在,撑伞便是。” 渔翁先生吴硕文当初带着弟子赵鸾鸾和她哥哥赵树下一起离开胭脂郡,开始游历山河。毕竟朦胧山那边的事情太大,吴硕文不是信不过陈平安,实在是小心驶得万年船,所以一路远游,离开了彩衣国。 先去了趟梳水国,拜访了那位梳水国剑圣宋雨烧。双方属于聊得来,又谈不上一见如故。没办法,不是朋友的朋友,就一定可以成为至交好友,这得看缘分。 不过宋雨烧对两个晚辈还是很喜欢的,尤其是宋雨烧那个如今掌管家业的儿媳,更是对那个瞎子都看得出来是一个修道坯子的少女鸾鸾,发自肺腑地喜欢。这大概跟她自己尚未有子女也有关系,遇到赵鸾鸾这样身世悲惨却乖巧单纯的少女,出身大骊谍子的妇人,当然忍不住会去心疼。 老少三人,开始北归。因为越往南,越不安生。吴硕文不敢拿两个孩子的性命开玩笑。 这天三人在一处山巅露宿,赵鸾鸾在呼吸吐纳,赵树下在练习走桩。吴硕文看得心中欣慰不已。 鸾鸾当然资质更好,可老人对待两个孩子,从无偏私。 吴硕文其实身上还带着一本秘籍,是陈平安一个字一个字亲笔手抄出来的《剑术正经》,还有一把他自己暂时背在身上的渠黄仿剑,都没有与赵树下明说。按照和陈平安的约定,吴硕文只有等到什么时候赵树下练拳有成了,才会拿出两物,转交给少年。 赵树下练拳之后,站在原地,眺望远方。 在胭脂郡,那次与陈先生久别重逢,赵树下当时只练了十六万三千多拳。后来离别之际,陈先生又让他练到五十万拳。赵树下知道自己资质不好,所以一门心思埋头练拳,希望勤能补拙。 不知何时,赵鸾鸾站在了他身边,柔声道:“哥哥,你是不是想成为陈先生的弟子?” 赵树下挠挠头,有些难为情:“不敢想。” 陈先生那样的一位剑仙,他赵树下怎么敢奢望成为弟子? 赵鸾鸾悄悄说道:“哥哥,可是我总觉得陈先生,对你是寄予了厚望的。” 赵树下想了想:“不管其他,我一定要练完五十万拳!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赵鸾鸾点点头。 赵树下突然叹了口气。 赵鸾鸾疑惑道:“怎么了?” 赵树下小声说道:“我是说假如,假如我侥幸成为了陈先生的弟子,那我该喊你什么?师娘吗?这辈分岂不是乱套了?” 赵鸾鸾满脸涨红,如红晕桃花蓦然盛开于春风里。她一脚踹在赵树下小腿上:“赵树下!你胡说八道什么?!” 赵树下一脸无辜,龇牙咧嘴。 吴硕文大声道:“我什么都没有听到!” 赵鸾鸾愈加红透了脸颊,跑去远处一个人待着。 赵树下转过头,跟吴硕文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虽然年纪悬殊,可都是男人嘛。 不过当赵树下重新开始练拳的时候,便又不同。 如今少年枯燥练拳的时候,吴硕文甚至有些时候会有些恍惚,总觉得赵树下的资质,其实很好? 曾经的赵树下,的的确确不是什么练武奇才,当下的赵树下,事实上拳意也极其淡薄,依旧不算武学天才。但只要少年持之以恒,走在当下这条道路上,那么将来总有一天,至少是有那么一种可能的。 天下拳意最近陈平安,唯有无名小卒赵树下。 青鸾国边境那边,琉璃仙翁都快要道心崩溃了。 那个白衣少年容貌的崔大仙师,让一个孱弱稚童背着他。稚童摇摇晃晃,走在崎岖山路上。崔东山挥动一只雪白袖子,嘴里嚷着“驾驾驾”,好似骑马。 落魄山竹楼二楼,裴钱刚刚艰难躲过一拳,却又被下一拳砸中额头,且被一路带到墙壁那边,好似被那一拳钉在了墙壁上。 光脚老人崔诚面无表情道:“我以世间纸糊的四境打你三境,结果你这都等于死了几次了?你是个废物吗?!你师父是个资质尚可的废物,那你就是一个没资格当陈平安弟子的废物!” 好似被挂在墙壁上的裴钱,七窍流血,她竭力睁开眼睛,朝崔诚吐出一口血水。 崔诚也不躲避,只是手上一拳骤然加重力道,如果这栋竹楼是市井屋舍,估计那颗小脑袋就直接完完整整地凹陷进去了。 崔诚冷笑道:“不服气?你有本事开口说话吗?废物师父教出来的废物弟子!我要是陈平安,早就让你卷铺盖滚蛋了,省得以后丢人现眼!” 他这一拳,打得裴钱本就鲜血模糊的整张脸庞,再不见半点黝黑。 一条纤细胳膊颤颤巍巍抬起,都不算什么出拳,只是轻轻碰了一下老人肩头。轻飘飘的,挠痒痒呢? 崔诚似乎勃然大怒,以拳变掌,抓住裴钱整颗头颅,随手一挥,裴钱横飞出去,撞在墙壁上,重重坠地。裴钱已经彻底晕死过去。 崔诚来到她身边,蹲下身,伸出手指,凌空虚点。片刻之后,他站起身,转头对竹楼外廊道那边说道:“拖走。” 竹门大开,粉裙女童陈如初娴熟背起瘫软在地的黝黑丫头裴钱,脚步轻柔却快速,往一楼跑去。 崔诚双手负后,大步走出屋子,来到廊道栏杆那边。他当然不是什么以寻常四境给那丫头喂拳,这可能吗? 崔诚笑却无声,默默望向远方。有那一拳,就该你裴钱境境最强! 第165章 出拳风采 一袭青衫沿着那条入海大渎一路逆流而上,并没有刻意沿着江畔听水声见水面而走,毕竟他需要仔细考察沿途的风土人情、大小山头和各路山水神祇,所以需要经常绕路,走得不算太快。 他下定决心去做一件事情的时候,从来如此,劳心劳力,不以为苦,但是身边的人,就可以安心放心,若是年纪不大的,甚至还会身在福中不知福。 大概是生长于市井底层的关系,陈平安有着极好的耐心和韧性。 途中陈平安遇到了一桩引发深思的山水见闻。 一次陈平安夜宿于芙蕖国某座郡城隍庙附近的客栈,夜间子时,响起一阵阵唯有修士与鬼物才可听闻的喧天锣鼓,阴冥迷障骤然破开,在各路鬼差胥吏的指引下,郡城附近鬼魅依次入城,井然有序,是谓一月两次的城隍夜朝会,又被称为城隍夜审,也就是城隍爷会在夜间审判辖境阴物鬼魅的功过得失。 陈平安悄然离开客栈,来到郡城隍庙门外,担任门神、以防鬼魅喧哗的两尊日夜游神定睛一看后,立即躬身行礼,并非敬称什么仙师,而是口呼夫子,神色十分恭谨。 陈平安抱拳还礼之后,询问是否能够旁听城隍爷夜审。 其中那尊日游神马上转身去禀报,得到城隍爷、文判官与阴阳司三位正辅主官的共同许可后,立即邀请陈平安入内。 在大堂上,城隍爷高坐大案之后,文武判官与城隍庙诸司主官依次排开,有条不紊,判罚众多鬼魅阴物。若有鬼魅阴物不服,如果并非那些功过分明的大奸大恶之辈,便准许他们向邻近的大岳山君、水神府君上诉,到时候山君和府君自会派遣阴冥官差来此复审案件。 陈平安没有直接坐在城隍爷特意命人搬出的椅子上,而是先将椅子摆在了一根朱漆梁柱后边,然后安安静静坐在那边,一直闭目养神。 当有一个阴物大声喊冤,不服判决后,陈平安才睁开眼睛,竖耳聆听那位郡城隍爷的反驳言辞。 原来那个阴物生前是一个并无正式功名的儒家童生,他曾在郡城外无意间挖掘到一大批骸骨,他一一取出好生安葬了。阴物觉得自己这是大功劳一桩,质疑城隍庙诸多老爷们为何视而不见,不可以以此抵消自身罪过。这就是天大的不公。他一定要上诉水神府君,若是府君那边不予理会,官官相护,他就是拼着失去转世投胎的机会,也要敲响冤鼓,再上诉至芙蕖国中岳山君,要山君老爷为他主持公道,重罚郡城隍的失职。 城隍爷怒斥道:“世间城隍勘察阳间众生,你们生前行事,一律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任你去府君山君那边敲破冤鼓,一样是遵循今夜判决,绝无改判的可能!” 那个阴物颓然坐地。 寅时末,即将鸡鸣,城隍夜审告一段落。 陈平安这才起身,绕过梁柱,站在堂下,向那位官袍、补子只有黑白两色的城隍爷致谢,然后告辞离去。 城隍爷亲自将陈平安送到了城隍庙大门口。到了门口那边,城隍爷犹豫了一下,停步问道:“夫子是不是在曲江郡境内,为进入深山峻岭开采皇木的役夫,悄悄开凿出一条巨木下山道路?” 陈平安点头道:“确实有过此举,见那道路崎岖,瘴气横生,便有些不忍。” 城隍爷叹气道:“其中两人本该在送木途中横死,一人被巨木活活碾死,一人摔落山崖坠死,所以夫子此举等于救下了两条性命,那么夫子可知此举,是积攒了功德更多,还是沾染了因果更多?” 陈平安笑道:“既然城隍爷开口说了,想必是后者居多。” 城隍爷看着陈平安,片刻之后笑道:“夫子之所以是夫子,小神有些明白了。” 神祇观人间,既看事更观心。 城隍爷叹了口气:“世人行事如那积水成河,河水既可灌溉田地,惠泽万民,也会不小心泛滥成灾,兴许一场决堤洪涝,就要淹死无数,转瞬之间,功过转换,让人措手不及。夫子既然上山修行,还是要多加注意。当然了,小神位卑言轻,谈不上任何眼界,还希望夫子不要被小神这些言语扰乱心境,不然小神罪莫大焉。” 陈平安再次致谢。 陈平安回到了客栈,点燃桌上灯火,抄写那一页即一部的佛家经书,用以静心。停笔之后,收起纸笔和那一页经书。 天微微亮,陈平安吹灭灯火,站在窗口。 山水神祇的大道规矩,细究之后,就会发现其实与儒家订立的规矩偏差颇多,并不绝对符合世俗意义上的好坏善恶。 在山上渐次登高,越来越像一个修道之人,这是必须要走的道路,这就像每个人都会长大。 陈平安其实心情不错,走过了那么多的山山水水,积攒了那么多的大小物件,家当满满。 以后的落魄山,让陈平安充满了期待。一枝独秀不是春,满园花开,那才是陈平安最希望看到的美好景象。 陈平安离开郡城,继续行走于芙蕖国版图。没有了玉簪子,没有了斗笠,只是背着竹箱,青衫竹杖,独自远游。 这天在一座水畔祠庙,陈平安入庙敬香之后,在祠庙后殿看到了一棵千年古柏,古柏需要七八个青壮汉子才能合抱起来,荫覆半座广场,树旁矗立有一块石碑,是芙蕖国文豪撰写内容,当地官府重金聘请名匠铭刻而成,虽然算是新碑,却极富古韵。看过了碑文,才知道这棵古柏历经多次兵燹事变,岁月苍苍,依旧屹立。 陈平安喜欢碑文上的文字内容,便摘下绿竹书箱,拿出纸笔砚墨,以竹箱作书案,一字一字抄录碑文。碑文内容繁多,陈平安抄写得一丝不苟,不知不觉,就已入夜。 祠庙有夜禁,但庙祝非但没有赶人,反而与祠庙小童一起端来两条几凳,放在古碑左右,点燃灯盏,帮着照亮庙中古碑,灯火有素纱笼罩在外,以防风吹灯灭,素雅却精巧。 陈平安见到这一幕后,赶紧停笔起身,作揖致谢。 老庙祝笑着摆手,示意陈平安只管抄录碑文,还说祠庙有屋舍可供香客下榻过夜。 老庙祝吩咐了小童一声,后者便手持钥匙,蹲在一旁打了会儿瞌睡。 后来小童实在无聊,便在陈平安身后看着抄录碑文,字嘛,不好不坏,就是抄得认真,写得端正,真瞧不出有多好。他曾经去别处祠庙游玩,比起自家祠庙那是风光多了,庙里多有士林文人的题壁,那才叫一个比一个飘逸,尤其是一位文豪醉酒持杯,写了一墙草书,真真正正让人看得心神摇曳,虽是草书题壁,却被芙蕖国文坛誉为一幅老蛟布雨图。眼前这个年轻青衫儒士的字,不咋的,很一般。 陈平安抄完碑文后,收拾好竹箱,重新背好,去客舍入住,至于如何表达谢意,思来想去,就只能在明天离去的时候多捐一些香油钱。 小童哈欠不断,都快要觉得自己耳朵里爬进了瞌睡虫,不过倒也不会埋怨客人太磨蹭。祠庙多石刻和题壁,所以这边经常有读书人来此抄书。小童年岁不大,但是经验老到,况且庙祝爷爷脾气又怪,对读书人一向尊崇优待,听庙里几个师兄说,庙祝爷爷在这一生当中,不知道接待了多少进京赶考或是游览山水的读书人,可惜祠庙风水平平,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哪位读书人金榜题名,成了芙蕖国高官,别处祠庙,哪座没出过一两位仕途顺遂,后为祠庙扬名的读书老爷。 陈平安走入廊道后,驻足不前,回首望去,千年老柏树叶婆娑。 陈平安微笑呢喃道:“清风明月枝头动,疑是剑仙宝剑光。” 小童愣了一下:“好诗呀。公子在哪本书上看到的?” 陈平安笑道:“忘了出处。” 小童惋惜道:“若是公子自己有感而发便好了,回头我就让庙祝爷爷找写字写得好的,捉刀代笔,题写在墙壁上,好给咱们祠庙增些香火。” 陈平安望向那古柏,摇摇头。 小童还以为这个负笈游学的外乡公子是说那句诗词并非他有感而发,便轻声说道:“公子,走吧,带你去客舍,早些歇息。客舍不大,但是洁净,放心吧,都是我打理的,保证没有半只虫蚁。” 说到这里,小童轻声道:“若是不小心撞见了,公子可莫要跟庙祝爷爷告状啊。” 陈平安笑着点头,嗯了一声,跟随小童一起去往客舍。 古柏那边,枝叶婆娑,那个即将幻化成人形的古木精魅差点憋屈得掉下眼泪来,恨不得一把按住那祠庙小童的榆木脑袋,一顿栗暴将其敲醒。 你这痴儿小童子,怎的如此不开窍,知不知道祠庙错失了多大一桩福缘?若是请那剑仙题写那句诗词在祠庙壁上,说不得它就可以一步登天了!至于祠庙香火和风水,自然水涨船高无数。十个在芙蕖国庙堂的朱紫公卿,比得上此人的一副随笔墨宝吗? 只是那位仙人方才对它摇头,它便不敢妄自言语,免得惹恼了那位过境仙人,反而不美。 这天深夜,陈平安依旧是练习六步走桩,同时配合剑炉立桩和千秋睡桩。 半睡半醒之间,拳意流淌全身,人身小天地之内,又有别样修行。修身修心两不误。 陈平安心中微动,却没有睁开眼睛,继续心神沉浸,继续走桩。 这天庙祝老人梦中见到一个青衣男子,背负一根古柏树枝,宛如游侠负剑。此人向他坦言身份,正是祠庙后殿那株将军柏的化身,他祈求庙祝请那位青衫客人留下一副墨宝,无论如何都一定要恳请那位夜宿祠庙的过路仙师,做完了此事再继续赶路。青衣男子言辞殷切,几乎落泪。 庙祝老人猛然惊醒之后,叹息一声,似乎并不愿意强人所难,难以向那位真人在前不知仙的年轻书生开口求字,但思量许久,想起那棵古柏与祠庙的千年相伴,历史上确实多有口口相传荫庇祠庙的灵验事迹,所以老人仍是穿靴穿衣,在夜幕中离开了屋子,只是到了客舍那边,徘徊许久,老人依旧没有敲门,而是转去古柏那边,轻声道:“柏仙,对不住。我并未依循您的言语去开口求人。仙人行事,不好揣度,既然对方不愿主动留下墨宝,想必是祠庙这边功德不够,福缘未满。”古柏寂然,唯有一声叹息,亦是没有强求庙祝老人改变心意。 直到这一刻,陈平安才停下拳桩,会心一笑。 陈平安一直相信,一地风水正与不正,根柢依旧在人,不在仙灵,得讲一讲先后顺序,世人所谓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所谓青山,还在人心。 故而陈平安在祠庙如风飘掠,转瞬之间便来到庙祝身边,微笑道:“举手之劳。” 修行千年尚未得一个完整人形的古柏精魅,以青衣男子容貌现身,体魄依旧飘渺不定,跪地磕头:“感谢仙人开恩。” 庙祝老人也有些惶恐,就要弯腰拜谢。 陈平安坦然受了那古木精魅的跪拜,庙祝老人的鞠躬拜谢,却被他伸手阻拦了下来。 这不是因为木魅非人,便低人一等,而是大道之上,受天地恩惠,草木精怪所拜谢的,其实是那份来之不易的大道机缘。 先前旁观城隍夜审之后,陈平安便如同拨开云雾见明月,彻底明白了一件事情。修行之人,欲求心思清澈,还需正本清源。 陈平安让庙祝老人和古柏精魅稍等片刻,去了趟客舍,在客舍取出一张金色材质的符纸,正襟危坐,屏气凝神片刻之后,才在上边一笔一画写下那句诗词,然后背好竹箱返回后殿古柏处,递交给那个青衣男子,正色道:“可以将此符埋于树根与山根牵连处,以后慢慢炼化便是。大道之上,福祸不定,皆在本心。以后修行,好自为之,善善相生。” 青衣男子双手捧金符,再次拜谢,感激涕零。 陈平安便不再留宿祠庙,而是告辞离去,月明星稀,明月在肩也在竹箱。 回头望去,庙祝老人与青衣木魅还在那边目送自己离开,陈平安摆摆手,继续远游。 好嘛,省下一笔香油钱了。不亏。 陈平安笑着继续赶路,夜深人静,以六步走桩缓缓而行。不分昼夜,百无禁忌。 世事如此,机缘一事,各有各的定数。此地祠庙遇到他陈平安,兴许便成了一桩所谓的福缘。别处祠庙哪怕风水迥异于此,但遇上了其他性情、眼缘的修道之人,一样可能是恰到好处的机缘,遇到他陈平安,反而会擦肩而过。 大道之上,路有千万,条条登高。所以同道中人,才会如此稀少,难以遇见。 随后陈平安在芙蕖国中岳地界的大渎水畔停步,与一个老翁相邻垂钓。后者分明是一个练气士,只不过境界不高,兴许是观海境,也可能是龙门境,但是阵仗很大,身边跟了许多婢女童子,一长排的青色鱼竿,至于饵料,更是备好了无数,一大盆挨着一大盆,估摸着大渎大水,再大的鱼也能喂饱吃撑。老翁瞧着陈平安应该是一个四五境的纯粹武夫,又是喜好垂钓之人,便吩咐一个婢女端去了一大盆饵料。婢女笑言陈平安无须客气,自家老爷对于萍水相逢的钓友素来大方,还说了句“不打大窝,难钓大鱼”的话。婢女放下大盆和陈平安说起这些话的时候,陈平安使劲点头:“是这个理儿,老先生定是垂钓一道的世外高人。”收了人家这么一大盆仙家饵料,一开始陈平安还有些惴惴不安,便高声询问那个老仙师的道号。 老翁大笑道:“山上朋友,都喜欢称呼老朽为填海真人!” 陈平安默默瞥了眼大盆,心想混江湖也好,混山上也罢,真是只有爹娘取错的名字,绝对没有别人取错的绰号。 老翁鱼获不断,只是没能钓起心目中的一种大渎奇鱼。 入暮时分,有一艘巨大楼船经过大渎之畔,楼船上有披甲之士肃然而立,破水逆行,动静极大,大浪拍岸,岸边青竹鱼竿被大浪拍得七颠八倒。老翁破口大骂,中气十足。 楼船中走出一个身披甘露甲的魁梧武将,手持一杆铁枪,气势凌人,死死盯住岸边的垂钓老翁。 一个婢女小心翼翼提醒道:“老爷,好像是芙蕖国的大将军,穿了副很稀罕的甘露甲。” “是芙蕖国大将军高陵!” 老翁定睛一看,一跺脚,气急败坏道:“他娘的,踩到一块生硬如铁的狗屎了。听说这家伙脾气可不太好,咱们收竿快撤!” 楼船那边,那个芙蕖国护国大将军身边多出一个女子,高陵低下头,与其窃窃私语,后者点了点头,高陵轻轻一跃,站在了船头栏杆之上,蓄势待发。 陈平安缓缓收竿。楼船之上,那魁梧武将与女子的对话清晰入耳。 一身锦缎绫罗的富贵女子,听闻老渔翁是一个别国山泽野修,道号填海真人,生性散漫,是空有境界却战力稀松的龙门境老朽修士后,便让武将高陵去领教一下,不用打杀了,教训一下就行,比如打个半死,然后找个机会看能不能将其收为她府上的客卿门客。 高陵犹豫了一下,说:“此人未必愿意,他已经拒绝了青玉国皇帝数次担任供奉的邀请。” 女子哦了一声,高陵便心领神会。 芙蕖国本身势力不大,但是靠山却出奇地大,高陵身旁既有富贵身份也有仙家气息的女子,便是芙蕖国与那座靠山的牵引之一。 高陵虽然看着不过而立之年,实则已是花甲之年,在芙蕖国武将当中官职不算最高,从三品,但是他的拳头一定是最硬的。 今天一拳下去,说不定就可以将从三品变成正三品。于是高陵大声笑道:“我看就别跑了,不妨来船上喝杯酒再说!” 高陵脚尖重重一点,楼船顿时倾斜,一大片铁甲铮铮作响,那些甲士一个个顾不得仪度,赶紧伸手牢牢抓住栏杆。 高陵落在大渎水面之上,往岸边踩水而来,一枪递出。 龙门境的老翁只是个山泽野修,还不是什么谱牒仙师,识趣一点就该服软,不识趣更好,刚好让自己在那女子眼前施展一番拳脚。只是不等登岸,高陵便眼前一花,然后觉得胸口发闷,身形一路倒退回楼船那边。 原来是一袭青衫神出鬼没,刹那间便来到了高陵身前,一只手掌拍在了他的甘露甲上。高陵来时快若奔雷,去势更是风驰电掣,在陈平安轻轻一掌后,他身形飘起,耳畔呼啸成风,落在渡船船头之上,踉跄脚步才站稳脚跟。 陈平安一掌轻拍过后,借势倒掠出去数丈,一只大袖翻转,身形迅猛拧转,眨眼间便返回了岸边,飘然站定。 高陵脸色阴沉,心知打赢这一架就别想了,只犹豫要不要打肿脸充胖子。不然让她觉得丢了颜面,是他高陵办事不力,那就是最尴尬的处境,两头不讨好。 楼船上的女子眼神熠熠光彩,微笑道:“没事,不用计较,更不用追究。师父曾经亲口说过,山下也不容小觑,大山大水之间,常有高人出没。不枉费我在绿莺国龙头渡下船,故意走这趟迢迢水路,总算给我瞅见了所谓的世外奇人,见过一眼,就是赚到了。” 高陵松了口气。 岸上,陈平安抱拳,好似向楼船这边致歉。高陵愣了一下,也笑着抱拳还礼。 女子愈加光彩照人,自言自语道:“好家伙,真有趣。高陵,我记你一功!” 楼船缓缓离去。 那个龙门境老修士刚想要和陈平安结交一番,却蓦然不见了陈平安的身影。 咋办?老修士揉了揉下巴,然后发号施令开始挪位置,吩咐婢女小童将所有大盆都挪到另外一个位置,正是陈平安垂钓之地,他觉得那里定然是一处风水宝地。他一落座,顿时觉得神清气爽,果然是仙人一眼相中的地方,这拂面江风分明都要香甜几分嘛。 远处,陈平安继续远游。他稍稍绕路,走在一处视野开阔的平原之地。 陈平安突然停下了脚步,收起竹箱放入咫尺物当中。可是片刻之后,又皱眉深思起来,难道是错觉? 陈平安缓缓前行。 洒扫山庄,是五陵国江湖人心中的圣地。 关于这座庄子,武林中有各种各样的传闻。 有的说王钝老前辈之所以一辈子不曾娶妻,是年轻的时候游历北方,受过情伤,喜欢上了后来成为荆南国太后的女子,可惜天公不作美,月老不牵线,两人没能走到一起,王钝老前辈是个痴情种,便潜心武学,这成了王钝一人的不幸,却是整个五陵国江湖的大幸。 还有的说那庄子自酿的瘦梅酒,其实是仙人遗留下来的酿酒方子,武人喝上一坛,就能增长好几年功力。所以王钝老前辈教出来的那些弟子,才会一个个出类拔萃,因为都是在瘦梅酒的酒缸里泡出来的。 还有传闻洒扫山庄内有一处戒备森严、机关重重的禁地,摆放了王钝亲笔撰写的一部部武学秘籍,任何人得到一部,就可以成为江湖上的第一流高手,得了刀谱,便可以媲美傅楼台的刀法,得了剑谱,便能够不输王静山的剑术。 这些,当然全是假的,让外人唾沫四溅,却会让自己人哭笑不得。 王钝的嫡传弟子之一,陆拙对此就很是无奈,只是师父好像从来不计较这些。 陆拙是同门师兄弟当中资质最不济的一个,剑术、刀法、拳法,学什么都很慢,不但慢,而且瓶颈大如山,皆无望破开,一丝曙光都瞧不见,师父虽然经常安慰他,可事实上师父也没辙,到最后陆拙也就认命了。如今老管家年纪大了,大师姐远嫁,天赋极好的师兄王静山,这些年不得不挑起山庄庶务,实实在在耽搁了修行,其实陆拙比王静山还要心急,总觉得王静山早就该闯荡江湖、砥砺剑锋去了,所以陆拙开始有意无意接触山庄多如牛毛的世俗杂事,打算将来帮着老管事和王师兄,由他一肩挑起两份担子。 卯时起床,走桩,或练剑或练刀至辰时,吃过早餐,就开始去老管家那边,看账记账算账,洒扫山庄的书信往来,诸多产业的经营状况,府上诸多弟子门生的开销,都需要向老管家一一请教,约莫巳时,结束好似学塾蒙童的课业,去洒扫山庄后山看一会儿小师弟练剑,或是师妹的练刀。后山那边安静。 山庄有许多弟子、杂役家眷,所以山庄开办了一座家塾。早年学塾里的那些夫子先生学问都大,但是留不住,都是待上一年半载就会请辞离去。有些是辞官退隐的,实在是年岁已高,有些则是没有官身但是在士林颇有声望的野逸文人。最后师父便干脆聘请了一个科举无望的举人,再不更换先生。那个举人有事跟山庄告假的时候,陆拙就会担任学塾里的教书先生。 下午陆拙也会传授一拨同门弟子刀剑拳法,毕竟与陆拙同辈的师兄弟们,也需要自己修行,那么陆拙就成了最好使唤的那个人,不过陆拙对此非但没有半点芥蒂,反而觉得能够帮上点忙,十分欣喜。 陆拙如今的一天,就是这么鸡毛蒜皮,零零碎碎,好像几个眨眼工夫,就会从拂晓时的天青如鱼肚白,变成日头西沉鸟归巢的暮色时分。只有戌时过后,天地昏黄,万物朦胧,他才有机会做点自己的事情,例如看一点杂书,或是翻一翻师父购买的山水邸报,了解一些山上神仙的奇人异事,看过了之后,也没有什么向往憧憬,无非是敬而远之。 陆拙这天亲自手持灯笼巡夜山庄,按例行事而已,虽说江湖传闻多而杂,但事实上不守规矩擅闯洒扫山庄的人从来没有。 后山那边小师弟还在勤勉练剑。陆拙没有出声打搅,默默走开,一路上悄悄走桩,是一个走了很多年的入门拳桩,师姐傅楼台、师兄王静山都喜欢拿这个笑话他。因为那拳桩并非洒扫山庄王钝亲自传授,而是他年少时一个偶然机会得到的粗劣拳谱。师父王钝没有介意陆拙修行此拳,因为王钝翻阅过拳谱,觉得修行无害,但是意义不大,反正陆拙自己喜欢,就由着陆拙按谱练拳。事实证明,王钝和师兄师姐是对的,不过陆拙自己也没觉得白费功夫便是了。 下山途中,陆拙看到那个身形佝偻的老管家站在台阶底下,似乎在等待自己。陆拙快步下山。 老管家相貌清癯,身形消瘦,一袭青衫长褂,但是经常咳嗽,好像早些年落下了病根,就一直没痊愈。老人一条腿微微瘸拐,只是并不明显。 老人姓吴,名逢甲,这是一个不太常见的名字。除了陆拙这一辈同门,再低一辈的年轻人和孩子,都已经不知道老人的姓名,从王钝大弟子傅楼台起,到陆拙和小师弟,都喜欢称呼老人为吴爷爷。陆拙年少时第一天进庄子的时候,老管家就已经在洒扫山庄当差,据说庄子多大岁数,老管家在山庄就待了多少年。 陆拙轻声道:“吴爷爷,风大夜凉,山庄巡夜一事,我来做就是了。” 老人摆摆手,与陆拙一起继续巡夜,微笑道:“陆拙,我跟你说两件事,你可能会比较……失望,嗯,会失望的。” 陆拙觉得有些奇怪,似乎今晚的老管事有点不太一样。以往老人给人的感觉,是迟暮,像是处于风烛残年,命不久矣。这其实让陆拙很担心。陆拙兴许是武学无望登顶的关系,所以会想一些更多武学之外的事情,例如山庄老人的晚年处境,孩子们有没有机会参加科举,山庄今年的年味会不会更浓郁几分。 老人缓缓说道:“陆拙,你其实是有修行资质的,而且如果早年运气好,能够遇到传道人,前途不会小的。只可惜遇上了你师父王钝,转为学武,暴殄天物了。” 陆拙笑了笑,刚要说话,老人摆摆手,打断陆拙的言语:“先别说什么没关系,那是因为你陆拙从没亲眼见识过山上神仙的风采。一个刘景龙,当然境界不低了,他与你只是江湖偶遇的朋友,那刘景龙又是个不是书生却胜似醇儒的小怪胎,所以你对于山上修道,其实并未真正知晓。” 陆拙无言以对。 老人继续说道:“再就是你陆拙的习武天资,实在一般,很一般。所以你那些武学瓶颈,是真真切切的关隘拦路,你如今过不去,而且可能一辈子就都过不去了。” 陆拙叹了口气,有些伤感:“吴爷爷,我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过了。” 老人也有些没来由的伤感:“山庄里这么多孩子,我其实最看好你的心性,所以我才让你无意间得到那部拳谱。可天底下很多事情就是如此无奈,不是你陆拙是个好人,就可以人生顺遂,年轻时分,是比不过你师姐师兄,成年之后,你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师弟师妹一骑绝尘而去,到老到死,说不得连他们的弟子,你的那些师侄,你还是比不过。所以不管你失望与否,我是很失望的,不在人心,而在世事。” 陆拙有些震惊,提着灯笼张大嘴,竟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老人转头看了眼陆拙:“陆拙,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介不介意一辈子碌碌无为,当个山庄管事,将来年复一年,处处风光,都与你关系不大?” 陆拙仔细想了想,笑道:“真的没关系,我就好好当个山庄管家。” 老人点头:“很好。也别小觑了自己,有你这种人在,做着一件件小事,天底下才会有更大的希望,出现一桩桩壮举。所以说,我先前的那点失望,不值一提,一个个陆拙,才是这个世道的希望所在。这种大话,一个洒扫山庄的糟老头子吴逢甲说出口,似乎很不要脸,对不对?” 陆拙笑了,既不愿说违心话,也不愿伤了老人的心,只好折中说道:“还好。” 老人爽朗大笑,此时此刻,哪有半点腐朽老态病容。鹰立如睡,虎行似病,正是他攫人噬人手段处。 “你既然已经通过了我的心性大考,那就该你换道登高,不该在鸡毛蒜皮之中消磨心中意气了!” 老人说道:“我今夜就要离开山庄,躲躲藏藏多年,也该做个了断。我在账房那边,留下了两封书信,一件山上重器,一部仙家秘籍。一封你交给王钝,就说你这个弟子,他已经耽误多年,也该放手了。一封信你带在身上,去找刘景龙,以后去修行,当那山上神仙!一个愿意安心当山庄管家一辈子的陆拙,都可以让世道希望更大,那么一个登山修道练剑的陆拙,自然更有益于世道。” 陆拙一脸错愕。 老人一手抓住陆拙头颅,一拳砸在陆拙胸口,打得陆拙当场重伤,神魂激荡,却偏偏哑口无言,痛苦万分。 “别的都好,就是这扭扭捏捏的脾气,我最看不爽,你陆拙不去争一争山巅一席之地,难道要让道给那些比王八蛋还不如的练气士?!” 老人盯住几乎就要昏死过去的陆拙,沉声道:“可是你想要走上修行一途,就只能先断了长生桥,以便帮你彻底驱散那口纯粹真气!放心,长生桥断而不碎,我那封密信,足够让你重续此桥。此后,说不得你连撼山拳都可继续再练!记住,咬紧牙关,熬得过去,一切就有希望;熬不过去,刚好可以安心当个山庄管家。” 老人松开手,陆拙倒地不起,手中灯笼摔落在地。陆拙呕血不已。 老人蹲下身,笑道:“我当然不叫什么吴逢甲,那只是年少时行走江湖,一个已死侠客的名字罢了。他当年为了救下一个被车轮碾压的路边小乞儿,才会命丧当场。那个小瘸子,这辈子练拳不停,就是想要向这个救命恩人证明一件事情,一位四境武夫为了救下一个满身烂脓的孤儿,搭上自己的性命,这件事,值得!” 陆拙只觉得那一口纯粹武夫的真气逐渐消散,疼痛难当,但他依旧咬紧牙关,试图仔细听清楚老人的每一个字。 老人微笑道:“我自悟一套粗劣拳法,到底是一般人眼中的资质平平,不是什么天才。如今回头再看,拳谱所载拳法拳桩拳招,确实稀松平常,所以埋头练拳直到四十多岁,才能够以一人之力,公然宣言要向那座一国执牛耳者的仙家府邸报仇。人人笑话我蚍蜉撼树,不自量力!很好,我那套拳法之拳意根本,就在于蚍蜉搬山入海!可惜你陆拙,练习拳谱多年,始终无法入门,无法拳意上身,无妨,世间大路何其多,你陆拙是个好人即可,是不是我的嫡传弟子,关系不大。” 最后老人双指并拢弯曲,在陆拙额头轻轻一敲,让其昏睡过去,毕竟陆拙已经无须继续武学登高,这点体魄上的苦头吃与不吃,毫无意义,神魂之间激荡不停歇,才是以后上山修道的关键所在。 青衫长褂的老人站起身,喃喃自语道:“老夫真名,姓顾名祐。” 老人笑道:“与猿啼山那姓嵇的分出生死之前,好像应该先去会一会那个年轻人。若是死了,就当是还了我的撼山拳,若是没死……呵呵,好像很难。” 老人思量片刻,冷笑道:“我也不欺负人,既然你是在争最强六境的纯粹武夫,那我就压一压境界,只以……九境武夫出拳好了。” 平原之上,陈平安觉得越来越不对劲。一股巨大的危机感笼罩天地,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这是在北俱芦洲游历第二次有这种感觉了。第一次,是在峥嵘峰山脚那边,遭遇猿啼山剑仙嵇岳。 陈平安没有任何恐慌,反而一瞬间便心如止水。 在陈平安目力极限之外,有一个老人身穿一袭青衫长褂,站在原地,闭目养神已久。 老人睁开眼睛,一步跨出,悄无声息。但是转瞬之后,大地之上,如平地炸春雷。 陈平安眯起眼,双袖符箓,法袍金醴,两把飞剑,哪怕是剑仙,在这一刻,都是纯粹武夫身外物,注定毫无裨益。 陈平安相信自己的直觉,对方至少是一位山巅境武夫!拳意之凝练雄厚,匪夷所思。 陈平安开始直线向前奔去。一撤退一避让,自身拳意就要减少一分,生还机会也会少去一分。 拳意一减,便是认输。行走江湖,认输往往就要死。 一拳互换,陈平安顿时倒飞出去数十丈,一个骤然落地,依旧止不住倒退之势,脚上靴子直接磨光所有鞋底,浑身几乎散架。 这是陈平安第一次使出神人擂鼓式,却拳递出意即断! 那人却纹丝不动,闲庭信步,似乎任由陈平安直接换上一口纯粹真气,飘飘然尾随而至,又递出一拳。已经视线模糊的陈平安又被当头砸了一拳,倒飞出去,毫无还手之力。 那一袭青衫长褂,已经跃上高空,一拳砸下。这一拳砸中陈平安心口,大地之上出现一个大坑。 陈平安浑身浴血,倒地不起,血肉经脉,四肢百骸,气府窍穴,都已处于崩溃边缘。 那个至少也是山巅境武夫的老者,站在大坑顶上边缘,双手负后,一言不发,不再出拳,只是俯瞰着那个坑中血人。 只见其实已经彻底失去意识的陈平安,先是左手一根手指微动,然后试图以手肘抵住地面,挣扎起身。 青衣老者只是神色冷漠,看着陈平安种种下意识的细微挣扎。 陈平安从一次次抬肘,让自己后背高出地面,一次次坠地,到能够双手撑地,再到摇摇晃晃站起身,就消耗了足足半炷香光阴。 老人冷笑道:“我就站在这里,你只要能够走上来,向我递出一拳,就可以活。” 其实已经没有了意识、只剩下一点本命灵光的陈平安,低头弯腰,双臂摇晃,踉跄向前。那走出大坑斜坡的二十几步路,就像稚童背着巨大的箩筐,顶着烈日曝晒,登山采药。 步步登高,满脸血污的陈平安刚刚抬起一条手臂,老人淡然道:“不好意思,你还是得死。” 一手抬起,一拳抡开,青衫长褂布鞋的老人一拳将陈平安打回坑底。 老人一步一步走下大坑,嗤笑道:“年纪越大,境界越高,就越怕死?难怪最强三境昙花一现之后,四境、五境都没能争到那最强二字!既然如此,我看你还是死了算数,那点武运,给谁不好,给了你这种人,老夫都觉得脏了那部拳谱。” 那个半死之人,无声无息。 老人皱了皱眉头,然后低下头,见陈平安再次手指微动。 老人笑了笑。很好!可谓人身已死,拳意犹活。这点小意思,乃是世间最做不得假的大意思! 老人放声大笑。 陈平安猛然间睁开眼,皱了皱眉头,差点没骂娘。 已是深夜时分,明月当空,这一觉睡得有点死。 而能够疼到让陈平安想要骂娘,应该是真疼了。 一身鲜血早已干涸,与大坑泥土黏糊在一起,微微动作,就是撕心裂肺一般的痛感。不过陈平安仍是深吸一口气,大致确定体魄状况后,猛然坐起身,四周并无异样。 那个至少也是山巅境的纯粹武夫,为何出手却没有杀人?陈平安怎么都想不明白。难不成是北俱芦洲的风俗使然,只是看自己走桩不顺眼,就莫名其妙来上几拳? 大坑上边,响起一个嗓音:“总算睡饱了?” 陈平安只是缓缓起身,连拳架都没有拉开,不过身上拳意越发纯粹且内敛。 大坑边缘,出现青衫长褂布鞋,正是那个老武夫。那个在洒扫山庄隐姓埋名多年的老管家吴逢甲,或者撇开横空出世的李二不说,他就是北俱芦洲三位本土十境武夫之一、大篆王朝顾祐。 大篆王朝在内周边数国,为何只有一座弱势元婴坐镇的金鳞宫?而金鳞宫又为何孱弱到会被浮萍剑湖荣畅视为一座听也没听过的废物山头?正是武夫顾祐以双拳打散了十数国山上的神仙,那些山上神仙几乎悉数被此人驱逐出境。 顾祐曾言,天大地大,神仙滚蛋。豪言须有壮举,才是真正的英雄。 顾祐笑道:“你这一身拳意,还凑合。六步走桩,过百万拳了吧?” 陈平安点头道:“将近一百六十万拳了。” 顾祐问道:“出身小门小户,年幼时分得了本破烂拳谱,便当作宝贝,从小练拳?” 见微知著。世间任何一位豪阀子弟,绝对不会去练习那撼山拳,所以这个年轻人,出身绝对不会太好。 陈平安摇头道:“十四岁左右,才开始练拳。” 顾祐有些欣慰:“其他都不难,出拳是死功夫,稍微有点毅力的,百万拳都能成,唯一的难,在于一直练习这走桩。” 陈平安一头雾水,从头到尾都是。 不过毋庸置疑,老人对自己没有杀心,事实上,老人几拳过后,对自己裨益之大,无法想象。甚至不在体魄、神魂,而在拳意、人心。 这一刻,陈平安轻轻攥拳又轻轻松开,觉得第六境的“最强”二字,已是囊中之物。这对于陈平安而言,不常见。 老人说道:“我叫顾祐。” 陈平安顿时心中了然,自己的拳法根本,还是当年泥瓶巷顾璨赠送自己的拳谱,所以他直接问道:“那部《撼山谱》?” 顾祐点头道:“应该是我顾氏子弟流散四方,带去了你的家乡。早年遭了一场大灾,本就不大的家族便分崩离析,如鸟兽散了。” 顾祐感慨道:“寿命一长,就很难对家族有太多挂念,子孙自有子孙福,不然还能如何?眼不见为净,不然大多会被活活气死的。” 陈平安抱拳道:“宝瓶洲陈平安,见过顾老前辈。” 顾祐笑道:“让一位十境武夫护着你酣睡半天,你小子架子挺大啊。” 陈平安咧嘴一笑。 顾祐招手道:“陪你走一段路程,我还有事要忙,没太多工夫与你唠嗑。” 陈平安摇摇晃晃,走上斜坡,与止境武夫顾祐并肩而行。 顾祐说道:“拿过几次武夫最强?” 陈平安说道:“两次,分别是三境和五境。” 顾祐摇头道:“如此说来,比那中土同龄人曹慈差远了,那家伙次次最强,不但如此,还是前无古人的最强。” 陈平安笑道:“慢慢来,九境十境左右,好歹还有机会。” 顾祐转头疑惑道:“教你拳法之人,是宝瓶洲崔诚?不然你这小子,原本不该有此心性。”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顾祐恍然大悟道:“难怪。不过你小子前些年肯定吃了不少苦头吧?也对,没这份打熬,走不到今天。” 顾祐突然问道:“崔诚如何评论《撼山谱》?” 陈平安只敢话说一半,缓缓道:“拳意宗旨,极高。” 竹楼崔老头又没在这边,自己没理由帮他白白挨上一拳。 止境武夫哪怕压境以山巅境出拳,对于他这个小小六境武夫而言,不还是重得不行? 顾祐嗯了一声:“不愧是崔老前辈,眼光极好。” 宝瓶洲的崔诚,曾经单枪匹马游历过中土神洲,虽然听闻下场极其惨烈,但哪怕是在顾祐这样最拔尖的别洲武夫眼中,亦是真豪杰。 双方拳法高低不去说,但是既然没打过,顾祐就不会对崔诚有任何钦佩,除此之外,只说岁数和作为,尊称崔诚一声崔前辈还是没问题的。当然了,若非“极高”二字评价,顾祐依旧不会改口称呼前辈。 陈平安欲言又止。 顾祐说道:“但说无妨。” 陈平安问道:“顾老前辈与猿啼山嵇剑仙是死仇?” 顾祐说道:“死仇,双方必须死一个的那种。” 陈平安便不再言语。 世事复杂,就在于坏人杀好人,好人杀坏人,坏人也会杀坏人。在这之外,好人也会杀好人。 许多不涉及大是大非的事情,并未真正知情,妄加评论,或是指点江山,其实没多大问题,但是切莫觉得当真就已经对错清晰、善恶分别。 顾祐笑了笑,说道:“你小子大概只听说大篆王朝京城那边的异象,什么玉玺江一条大蛟,摆出了水淹京城、妄图打造龙宫的失心疯架势。不过我很清楚,这就是嵇岳在以阳谋逼我现身,我去便是。事实上,他不找我顾祐,我也会找他嵇岳。呵呵,一个早年差点与我换命的山上剑修,很厉害吗?” 顾祐停顿片刻,自顾自道:“当然是厉害的。所以当年我才会伤及体魄根本,躲了这么些年,说到底,还是自身拳法不够高,止境三重境界,气盛,归真,神到。我在十境之下,每一步走得都不算差,可跻身止境之后,终究是没能忍住,太过希冀着争先进入那个传说中的境界,哪怕当时自己不觉得心境有纰漏,可事实上依旧是为了求快而练拳,以至于差了许多意思。小子,你要切记,跟曹慈这种同龄人,生活在同一个时代,是一件既让人绝望也很正常的事情,但其实又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有机会的话,便可以相互砥砺。当然前提是别被他三两拳打死,或是打碎了信心,习武之人,心气一坠,万事皆休,这一点,牢牢记住了。” 陈平安点头道:“会的。” 顾祐看似随口问道:“既然怕死,为何学拳?” 这是一个很怪的问题。怕死才学拳,好像才是道理。 陈平安回答道:“不是真的怕死,是不能死,才怕死,好像一样,其实不同。” 顾祐沉默片刻:“大有道理。” 事实上,这是顾祐觉得最奇怪不解的地方。 陈平安自知必死之时,尤其是当他可以说“已死”之际,反而是拳意最鼎盛之时。这就不是一般的“怕死”了。所以顾祐可以无比确定,一旦陈平安死了,自己若是对他的魂魄听之任之,那么天地间就会立即多出一个极其强大的阴灵鬼物,非但不会被罡风吹得灰飞烟灭,反而等同于死中求活。贪生怕死到了这种夸张地步,陈平安这得怀揣着多大的执念? 不过这些言语,多说无益。 他此次露面,就是要陈平安这个曾经走过洒扫山庄所在小镇的年轻武夫真正经历生死。唯有如此,才可使得陈平安近乎瓶颈的拳意更加纯粹。 顾祐语重心长说道:“到了北边,你要小心些。就算不提北方那个老怪物,还有一个山巅境武夫,都不算什么好人,他们都是杀人随心。你偏偏是外乡人,而且死了还会将一身武运留在北俱芦洲,他们想要杀你,就是几拳的事情。你要么临时抱佛脚,学一门上乘的山上逃遁术法,要么就不要轻易泄露真实的武夫境界。没法子,人好人坏,都不耽误修行登顶,武夫是如此,修道之人更是如此。一个追求拳意的纯粹,一个道心求真,规矩的束缚,自然还是有的,但是每一个走到高位的修行之人,哪有蠢人,都是擅长避开规矩的。” 陈平安叹了口气:“我会小心再小心的。” 顾祐停下脚步,望向远方:“很高兴,撼山拳能够被你学去,并且有望发扬光大。说实话,哪怕我是撰写拳谱之人,也要说一句,这部拳谱,真不咋的,撑死了也就有那么点意思。” 陈平安沉声道:“顾老前辈,我真心觉得撼山拳,意思极大!” 哪怕当年在落魄山二楼,面对崔诚,陈平安对于这部相依为命的拳谱,始终十分推崇。 顾祐转过头,笑道:“哪怕你说这种好听的话,也没仙家法宝赠送给你,毕竟我只是一介武夫。” 这位止境武夫,眼光何等老辣,一个被崔诚传授拳法的年轻人,若非对《撼山谱》真心认可推崇,岂会一直远游到了北俱芦洲,依旧走桩不停? 所以别人不知死活当面说一些溜须拍马的言语,不过是弄巧成拙,相当于求他顾祐出拳而已。恐怕天地间,也就只有眼前这个来自宝瓶洲的外乡年轻人来说这些话,才是唯一合理的。 好话憋在心里,也不坏,说出口,自然更好。 陈平安苦笑道:“三拳足矣,再多也扛不住。” 顾祐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顾祐的九境三拳,分量当然还是可以的。” 顾祐突然说道:“你知不知道,我这个撼山拳的老祖宗,都不知道原来走桩、立桩和睡桩可以三桩合一而练。” 陈平安无言以对。 顾祐思量片刻:“其实还可以加上天地桩。” 陈平安无奈道:“以头点地而走?” 顾祐见陈平安似乎当真在思量此举的可行性,一巴掌重重拍在陈平安肩头,大笑道:“你小子练拳别练傻了,我辈武夫行走江湖,要点脸行不行?就你这练拳法子,姑娘见着一个,吓跑一个,这可不行。练习撼山拳之人,岂可没有那江湖美人仰慕万分!” 顾祐说完这些,双手负后,仰头望去,似乎有些缅怀神色。 大概每一个行走江湖之人,都会有这样那样的遗憾和惦念。 陈平安被顾祐一巴掌打得肩头一歪,差点跌倒在地。等他站直身体,身着一袭青衫长褂的顾祐已经无声无息拔地而起,飘然远去。 陈平安久久没有收回视线。他知道,顾祐此行,是慷慨赴死。但是也许,猿啼山也不会再有一位剑仙嵇岳了。这就是人生。 陈平安取出竹箱搁在地上,一屁股坐在上边,再拿出养剑葫,慢慢喝着酒。 他没有着急赶路,想稍稍恢复几分实力再说。 三拳下去,一月之内能够恢复到六境之初的修为,就算万幸了。 反正一时半会儿不会动身,陈平安干脆就想些事情。 关于纯粹武夫,崔前辈曾经提及过一个笼统说法:七境、八境死家乡,山巅境死本国,止境死本洲。 修行路上,唯精唯诚。就像顾祐所说,许多分心,自己只会浑然不觉。这其实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想到最后,陈平安捧着养剑葫,怔怔出神。 活着,想要去的远方,还在远方等待自己,真好。只不过有些远方的有些人,来年见到自己后,估计不会太高兴就是了。 近一些的,杏花巷马家,大骊太后;远一些的,正阳山搬山猿,清风城许氏。 还有一些需要再看一看的,更有一些隐藏在重重幕后的。一桩桩一件件,一个个一座座。 裴钱这个开山大弟子喜欢在小本上记账,其实是随她这个师父。只不过一个用笔纸去记,一个只用心记。 再广袤的平原,总会遇到山,顾祐就落在一座山头之上。 六个面覆雪白面具的黑袍人,只留下一人站在原地,其余五人都快速散落四方,远远离开。所幸脚穿布鞋、身穿青衫长褂的顾祐,似乎没有追杀的意图。 留在原地的割鹿山修士躬身抱拳道:“拜见顾前辈。” 顾祐问道:“这么大排场,是为杀人?别说是一个即将破境的六境武夫,就是远游境武夫,也不够你们杀的。割鹿山什么时候也不守规矩了?还是说,其实你们一直不守规矩,只不过做事情比较干净?” 与顾祐对峙之人,是这拨割鹿山刺客的首领,虽是元婴修士,可面对这位青衫老者,那张面具四周仍是渗出细密汗水。 很简单,昔年大篆王朝的护国武夫顾祐最重规矩。再就是只要他选择出拳杀人,必然挖地三尺,斩草除根。一旦割鹿山惹火了顾祐,那就不是山头这边死六个人这么简单了。 这个割鹿山刺客摇头道:“割鹿山的规矩,自祖师开山以来,就不曾破例……” 下一刻,顾祐一手负后,一手掐住那元婴修士的脖子,瞬间提起。顾祐也不抬头,只是平视远方:“先动者,先死。”距离山头颇远的其余五人,顿时噤若寒蝉,纹丝不动。 顾祐缓缓说道:“若是我出拳之前,你们围剿此人,也就罢了,割鹿山的规矩值几个破钱?但是在我顾祐出拳之后,你们没有赶紧滚蛋,还有胆心存捡漏的心思,这就是当我傻了。好不容易活到了元婴境,怎么就不珍惜一二?” 顾祐皱了皱眉头,只是拎起那个没有半点还手念头的可怜元婴,却没有立即痛下杀手,似乎这位沉寂多年的止境武夫,在犹豫要不要留下一个活口,给割鹿山通风报信,若是要留,到底留哪个比较合适。顾祐毫不掩饰自己的一身杀机,杀机浓重如实质,罡气流溢,方圆十丈之内,草木泥土皆齑粉,尘土飞扬。 顾祐手中那个元婴修士身上的法袍传出一阵阵细密的撕裂声响。 顾祐随手一弹指,一缕罡气洞穿额头处,一名纯粹武夫出身的割鹿山刺客当场毙命。金身境武夫,就这么死了。 顾祐淡然道:“心动也是动。动静之大,在老夫耳中,响如擂鼓,有点吵人。” 那个元婴修士已经无法开口说话,只好以心湖涟漪言语道:“顾前辈,你一旦杀了我们六人,任你拳法如神,护得住那年轻人一时,也护不住他一世。我割鹿山并无固定山头,各方修士漂泊不定,顾前辈当然可以肆意追杀,谁也拦不住前辈出拳,被前辈遇上一个,当然就会死一个,可是在这期间,只要那个年轻人不跟在前辈身边,哪怕只有几天工夫,他就一定会死!我可以保证!” 顾祐问道:“一座过街老鼠似的割鹿山,就可以威胁老夫了?谁给你的胆子?猿啼山嵇岳?” 元婴修士苦笑道:“顾前辈,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顾祐思量片刻:“很简单,我放出话去,答应与嵇岳在砥砺山一战,在这之前,他嵇岳必须杀绝割鹿山,给他一年期限好了。嵇岳在猿啼山的那帮徒子徒孙,一定会很高兴,可以跟你们玩猫抓耗子的游戏。” 元婴修士脸色微变:“顾前辈,我们此次会聚在一起,当真没有坏规矩。先前那次刺杀无果,就已经事了,这是割鹿山雷打不动的规矩。至于我们到底为何而来,恕我无法泄密,这更是割鹿山的规矩,还望前辈理解。” 顾祐问了一个问题:“我若是半路上遇到你们,会不会一拳打死你?” 元婴修士不知这位十境武夫为何有此问,只得老老实实回答道:“当然不会。” 顾祐又问道:“你现在跟我口口声声说什么割鹿山的规矩,希望我遵守,那么我的规矩,你们为何不放在眼中?对方是一个我出拳而没杀的人,你们又明知我的身份,你们连隐忍几天都不乐意?难道说一定要我站在这里,跟你们说出口的规矩,才是你们可以懂的规矩?” 顾祐笑了笑:“奇了怪了,什么时候老子的规矩,是你们这帮崽子不讲规矩的底气了?” 言语之际,那个元婴修士的头颅被直接拧断,随意滚落在地。 同时顾祐负后之手一拳递出,打得金丹与元婴一同炸碎,再无半点生还机会。 一个元婴修士的金丹及元婴齐齐粉碎后的激荡气机,声势之大,原本足可媲美一道陆地龙卷,但是被顾祐随手便拍散了。 顾祐一跺脚,一个展开土遁之术的割鹿山修士,瞬间被罡气震死,地底下传来一阵沉闷声响,便再无动静。 还剩下三个割鹿山刺客,依旧散落远处,却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喘。 顾祐双手负后,转头望向一个方向,叹了口气。那小子不是受了重伤吗,怎的还有这么敏锐的直觉。撼山拳也教这个?我这个撰写拳谱的,怎么都不晓得? 不过也对。那小子的直觉,或者说拳意,相当不错。 例如先前生死一线之间,被他故意以拳意死死盯住,境界悬殊的陈平安如果敢拳意松懈,稍稍心有杂念,转去抖搂一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也就是他顾祐临时加重一拳的事情,然后就再无然后了。虽说不会死,无非是莫名其妙挨了九境一拳,倒地不起,但注定毫无收获。 境界差不多的捉对厮杀,只需要相差一线,就是生死之别。 一袭青衫长掠而来,到了山头这边,弯下腰去,大口喘气,双手扶膝,当他停步,鲜血滴落满地。 顾祐微笑道:“真是个不知道疼的主。” 陈平安直起腰,脸色惨白,脸上夹杂着血污,他很快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抹了把脸:“前辈这是?” 顾祐说道:“还好意思问我?” 陈平安无奈道:“这拨割鹿山刺客,我早有察觉,其实已经飞剑传信给一个朋友了,再拖几天,就可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了。” 顾祐问道:“什么朋友,山上的?真能够不怕割鹿山这拨最喜欢黏人的蚊蝇?” 陈平安笑道:“反正是一个好朋友,耐心比我还要好,最不怕这些货色。麻烦他,我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顾祐点了点头,说道:“这次我是真要走了,剩下三个,留给你喂拳?” 陈平安苦笑道:“顾前辈,真不成。” 顾祐笑问道:“那怎么说?” 陈平安盘腿而坐,双手撑在膝盖上:“那就容晚辈向前辈学一学天底下最正宗的撼山拳!” 割鹿山刺客,死都不会开口泄露机密,这一点,陈平安领教过。 顾祐沉声道:“坐着学拳?还不起身!” 陈平安摇摇坠坠站起身,虽然身形不稳,但是拳意却极其端正,一如读书识字之后的抄书写字。 顾祐双膝微曲,手腕一拧,手掌握拳,缓缓递出向前,一手握拳,却是往回缩:“我撼山拳,最重一拳对敌,一拳守心意,故而哪怕迎战三教祖师,只要拳意不散,人死犹可再出一拳!任你仙人术法通天,山岳压我顶,我撼山拳,开山便是!我顾祐七境之时,就有此悟,才能够写出这部拳谱的序言,你陈平安若想将来比我走到更高处,就当有此全然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念头!” 三个割鹿山刺客已经开始疯狂逃命,有人御风远游,有人贴地飞奔,有人祭出神通,化作青烟飘散。 顾祐一脚踏出,随后六步走桩瞬间走完,一拳递出。再换走桩,向别处递出一拳,又换走桩,依旧是一拳朝天而去。 陈平安死死瞪大眼睛,追随着顾祐的身形。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撼山拳。 不单单是顾祐以十境武夫的修为递出三拳而已,而是撼山拳的拳意,原来可以如此……壮观! 至于拳罡落在何处,结果如何,陈平安根本不用也不会去看。 顾祐收拳站定,问道:“如何?” 陈平安缓缓说道:“仿佛观拳如练剑。” 顾祐嗤笑道:“练剑?练出个剑仙又如何,我此行大篆京城,杀的就是一个剑仙。” 陈平安挠挠头,说道:“有人说过,练拳即练剑。” 顾祐点头道:“也有道理,反过来说,依然是一样。死万千拳法,活出一种拳意,才是真正的练拳。” 陈平安眼神明亮:“对!” 顾祐突然说道:“崔诚拳法高低不好说,喂拳实在一般,若是换成我顾祐,保证你陈平安境境最强!” 陈平安哑口无言。他嘴唇微动,但是有些话,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顾祐摇摇头,示意陈平安无须多说。 陈平安最后唯有双手抱拳相送,顾祐亦是双手抱拳告别。无关境界,无关年龄。 世间撼山拳,先有顾祐,后有陈平安。 陈平安在山头那边待了两天,一天到晚,只是踉跄练习走桩。 这天拂晓时分,有一个青衫儒士模样的年轻男子御风而来,发现平原上那条沟壑后,便骤然悬停,然后很快就看到了山顶那边的陈平安。刘景龙飘落在地,风尘仆仆,能够让一位元婴瓶颈的剑修如此狼狈,一定是赶路很匆忙。 只是从御风到落地,刘景龙始终无声无息,直到他轻轻振衣,符箓灵光散尽,这才现出身形。 陈平安微微一笑,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心弦,悄然松懈几分。只要刘景龙出现了,偷懒无妨。 披麻宗竺泉赠送的剑匣中藏有两把传信飞剑,先前在龙头渡离别之前,陈平安赠送给刘景龙一把,方便两人相互联系,只不过他怎么都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天晓得那拨割鹿山刺客为何连金字招牌都舍得砸烂,就为了针对他一个外乡人。 陈平安和刘景龙无非是交换了一把传信飞剑。而刘景龙的回信很简单,简明扼要得不像话:“稍等,别死。” 这会儿刘景龙环顾四周,仔细凝视一番后,问道:“怎么回事?还是两拨人?” 陈平安坐在竹箱上,取出养剑葫,晃了晃。 刘景龙一阵头大,赶紧说道:“免了。” 陈平安如今身上穿着那件“路边捡来”的百睛饕餮法袍,灌了一口酒,说道:“其中一个老前辈,我不好说姓名。你还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一件事,关于北俱芦洲东南方的蚍蜉搬山?” 刘景龙点点头。 陈平安笑道:“这个前辈,就是我所学拳谱的撰写之人。老前辈找到我后,打赏了我三拳,我没死,他还帮我解决了六个割鹿山刺客。” 刘景龙问道:“是他?” 陈平安眨了眨眼睛,不说话。 那便是了。 刘景龙便不再多问。 第二拨割鹿山刺客,未能在山头附近留下太多痕迹,却明摆着是不惜坏了规矩也要出手的,这意味着对方已经将陈平安当作一个元婴修士,甚至是强势元婴来看待,唯有如此,才能够不出现半点意外,还不留半点痕迹。那么能够在陈平安挨了三拳受了如此重伤之后,以一己之力随手斩杀六个割鹿山修士的纯粹武夫,至少也该是一位山巅境武夫。 哪怕是从五陵国算起,再从绿莺国一路逆流远游,直到这芙蕖国,都不拥有任何一位九境武夫,大篆京城倒是有一位女子大宗师,可惜必须与那条玉玺江恶蛟对峙厮杀,再联系陈平安所谓的蚍蜉一说,以及一些北俱芦洲东南部的早先传闻,那么到底是谁,自然而然就水落石出了。很好猜,顾祐无疑。 止境武夫顾祐,这一生都不曾正式收取弟子,大篆京城那位女子宗师,都只能算半个,顾祐对于传授拳法一事,极其古怪,众说纷纭。唯一一个还算靠谱的说法,是传闻顾祐曾经亲口说,我之拳法,谁都能学,谁都学不成。 刘景龙思量片刻:“近期你是相对安稳的,那位前辈既然出拳,就几乎不会泄露任何消息出去,这意味着割鹿山近期还在等待结果,更不可能再抽调出一拨刺客来针对你,所以你继续远游便是。我替你去找一趟割鹿山的开山祖师,争取收拾掉这个烂摊子。但是事先说好,割鹿山那边,我有一定把握让他们收手,可是出钱让割鹿山破坏规矩也要找你的幕后主使,还需要你自己多加小心。” 陈平安双手抱胸,说道:“行走江湖,我比你有经验。” 刘景龙问道:“打算在这边再待几天?” 陈平安直截了当道:“还需要三天,等到体魄恢复一些再赶路。” 刘景龙一步跨出,来到山脚,然后沿着山脚开始画符,一手负后,一手指点。每画成一符便掠出十数丈,行云流水,没有半点凝滞。别忘了,刘景龙的符箓之道,能够让云霄宫杨凝真都望尘莫及,要知道崇玄署云霄宫,可是北俱芦洲符箓派的祖庭之一。 约莫一炷香后,刘景龙返回山顶:“可以抵御一般元婴修士的三次攻势,前提条件,不是剑修,没有半仙兵。” 陈平安竖起大拇指:“不过是看我画了一墙雪泥符,这就学去七八成功力了,不愧是北俱芦洲的陆地蛟龙,如此年轻有为!” 刘景龙懒得搭理陈平安,准备走了。 早走一分,早点找到割鹿山的话事人,这家伙就多安稳一分。至于找到了割鹿山的人,当然是要讲道理了。 不过这会儿刘景龙瞥了眼陈平安,法袍之外的肌肤,多是皮开肉绽,还有几处白骨裸露,便皱眉问道:“你这家伙就从来不知道疼?” 陈平安呵呵一笑:“我辈武夫,些许伤势……” 刘景龙突然出现在陈平安身边,一把按住他肩头,陈平安顿时脸庞扭曲起来,肩头一矮,躲过刘景龙:“干吗呢!” 刘景龙这才笑道:“还好,总算还是个人。” 刘景龙环顾四周,抬手一抓,数道金光掠入袖中,应该都是他的独门符箓,确定四周是否有隐藏杀机。 陈平安笑问道:“真不喝点再走?” 刘景龙气笑道:“喝喝喝,给人揍得少掉几斤血,就靠喝酒找补回来?你们纯粹武夫就这么个豪迈法子?”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实不相瞒,挨了那位前辈三拳过后,我如今境界暴涨,这就叫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再不抓紧破境,以后都没脸见我。” 刘景龙问道:“你这是金身境了,还是远游境了?” 陈平安笑道:“跟你聊天挺没劲。” 刘景龙二话不说,直接御风远游离去,身形缥缈如烟,瞬间消逝不见。绝对是上乘符箓傍身的缘故。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莫过于此。 陈平安没有任何愧疚,甚至都不用道谢。 道理更简单。以后刘景龙喊他陈平安帮忙,一样如此。不过陈平安还是希望这样的机会,不要有。即便有,也要晚一些,等他的剑术更高,出剑更快,当然还有拳头更硬。越晚越好。 因为天底下最经得起推敲的两个字,就是他的名字——平安。 修养一事,尤其是肉身体魄的痊愈,急不来,所以刘景龙远去后,陈平安闲来无事,犹豫了一下,见反正四下无人,就开始头脚颠倒,以脑袋撑地,尝试着将天地桩和其余三桩融合在一起。以头点地,“缓缓而走”。 半炷香后,陈平安一掌拍地,飘然旋转,重新站定,拍了拍脑袋上的泥土尘屑,感觉不太好。结果陈平安看到竹箱那边站着去而复还的刘景龙。 陈平安道:“跟个鬼似的,大白天吓唬人?” 刘景龙好奇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陈平安继续拍着脑袋,郑重其事道:“练习走桩啊,独门秘术,你要不要学?一般人想学,我都不教他。” 刘景龙抖了抖袖子,将两壶从骸骨滩那边买来的仙家酒酿,放在竹箱上:“那你继续。” 刘景龙再次化虹升空,然后身形再次蓦然消散无踪。 陈平安坐在竹箱上,拎起那壶酒,是货真价实的仙家酒水,不是市井坊间的糯米酒酿。这家伙好像比自己要厚道一些。 正阳山举办了一场盛宴,庆贺山上剑仙之一的陶家老祖嫡孙女陶紫跻身洞府境。 洞府境是一道大门槛。跻身了洞府境,就是中五境神仙了。 除了各方势力前来道贺的众多拜山礼,正阳山自己这边当然贺礼更重,直接赠送了陶紫一座从外地搬迁而来的山峰,作为她的私人花园。这不算开峰,毕竟陶紫尚未结成金丹,只是她诞生之时就已拥有一座山峰,后来苏稼离开正阳山,苏稼的那座山峰也拨给了她,现在陶紫一人就手握三座灵气充沛的风水宝地,可谓嫁妆丰厚,将来谁若是能够与她结为山上道侣,真是上辈子修来的天大福气。而那座被正阳山祖师堂当作贺礼的山峰,是一个小国旧山岳! 有小国负隅顽抗,被大骊铁骑彻底踏平,山岳正神金身在战事中崩毁,山岳就成了彻彻底底的无主之地,正阳山便将山上修士的战功跟大骊朝廷折算一些,买下了这个小国的北岳山头,然后交由那头正阳山护法老猿,老猿运转本命神通,切断山根之后,背负山岳巨峰而走。由于这个小国的北岳并不算太过巍峨,搬山老猿只需要现出身高十数丈而已的并不完整的真身,如青壮男子背巨石般,登上自家渡船,带回正阳山,落地生根,便可以山水牵连。 陶紫从小便是正阳山那些老剑仙的开心果,除了她身份尊贵之外,自身资质极好,也是关键。陶紫是正阳山五百年来的一个异类,资质好的同时,根骨、天赋、性情、机缘,方方面面都四平八稳,这意味着陶紫的进阶速度虽不会太快,但是瓶颈会很小,跻身金丹境毫无悬念,未来成为一位高入云海的元婴修士机会极大。 对于致力于开宗立派的仙家洞府而言,风雪庙魏晋这般惊才绝艳的大天才,当然人人艳羡,可陶紫这种修道坯子,也很重要,甚至某种程度上说,一个不急不缓走到山顶的元婴,比起那些年少成名的天之骄子,其实要更加稳妥,因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不过贺礼当中,有一份最为令人瞩目。哪怕送礼之人没有露面,但是整座正阳山陶家老祖之外的山峰,都觉得与有荣焉。因为那份贺礼,来自老龙城藩王府邸,送礼之人正是大骊宋氏的一字并肩王宋睦。 此前,有小道消息说陶紫年少时走过一趟骊珠洞天,在那个时候就结识了当时身份还未显露的皇子宋睦。 新山头之上,北岳祠庙破败不堪,还需要耗费不少人力物力财力去修缮。 宴席渐渐散去,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站在祠庙大门外,腰间系挂着一只光泽晶莹的翠绿小葫芦,正是她的搬柴哥哥当年赠送给她的小礼物。事实上,当初谁都没有意识到这只翠绿葫芦,竟然会是一件价值连城的极好法宝,还是陶家老祖亲自找高人鉴定后,才确定了它的珍稀。 少女陶紫身边站着那个身材魁梧的正阳山护法老猿。 陶紫从恢弘祠庙那边收回视线,转头笑问道:“白猿爷爷,苏姐姐就真的没机会返回正阳山了吗?” 老猿摇头道:“已是个废物,留在正阳山,徒惹笑话。” 陶紫哀怨道:“风雷园那个年轻园主也真是的,早不闭关晚不闭关,偏偏在这个关头躲起来不见人,真是鸡贼。” 老猿咧咧嘴:“李抟景一死,风雷园就垮了大半,新任园主黄河天资再好,亦是独木难支,至于那个刘灞桥,为情所困的孬种,别看现在还算风光,破境不慢,事实上越到后期,越是大道渺茫。黄河出关之时,我们正阳山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前去问剑,到时候就是风雷园除名之日。” 老猿望向那座祖师堂所在的祖脉本山正阳山。 老猿笑道:“我们正阳山不同,条条剑道登顶,一旦再在人间多聚拢些大势,不但可以一举跻身宗字头仙家,说不定还不止一位上五境剑仙!那会儿,一洲剑修,都要对我们顶礼膜拜。强者强运,此后百年千年,正阳山只会更加蒸蒸日上。比那趋于腐朽的风雪庙、真武山,注定大道更高。” 陶紫叹了口气:“白猿爷爷,你说的这些,我都不太感兴趣。” 老猿突然说道:“清风城许氏的人来了。” 陶紫翻了个白眼:“那个烦人精。” 老猿笑了笑。 清风城许氏家主在得了那件瘊子甲后,大肆清洗许家内部的旁支势力,很快就清理干净了内部隐患,除了当年搬出那座朱砂山之外,在大骊朝廷那边落了下乘,印象不佳,再无昏招。加上后来清风城许氏将嫡女嫁给袁氏庶子,亡羊补牢,攀附了一个位高权重的上柱国姓氏,如今也算山上扶龙脉的一股中坚势力,不过仍是要比正阳山逊色一筹。近几年来,清风城那个心机深沉的狐媚妇人一直旁敲侧击,希望她的嫡子能够和陶紫结为神仙道侣,只是陶家老祖至今还没有松口。事实上,一旦陶家与清风城联姻,对于整座正阳山来说,都是一桩不小的好事,两家可以相互锦上添花。 一个气态雍容的宫装妇人与一个身穿朱红大袍子的俊美少年联袂御风而来。 陶紫笑容灿烂,行礼道:“见过夫人。” 那少年则对搬山老猿行礼道:“拜见猿爷爷。” 老猿只是点了点头,就算是回复了少年。 妇人则动作轻柔,伸手抓起陶紫的手,神色亲昵,微笑道:“这才几年没见,我家陶丫头便出落得这般水灵了。” 一番客套寒暄过后,妇人和老猿这两个长辈很有默契地走向那座旧山岳祠庙,让少年少女独处。 祠庙外边,陶紫一瞪眼,伸手道:“烦人精,你的那份礼物呢?” 一袭朱红袍子的俊美少年伸手握拳,然后骤然松开,空无一物,轻轻拍在陶紫手心:“收好。” 陶紫皱眉。少年举起双手,嬉皮笑脸道:“别急,我们清风城那边的狐国,近期会有惊喜,我只能等着,晚一些再补上礼物。” 陶紫冷哼一声。 两人走在这座别国旧山岳的山巅白玉广场上,沿着栏杆缓缓散步,正阳山的群峰风貌,想来是宝瓶洲一处久负盛名的形胜美景。 少年瞥了眼陶紫腰间那只翠绿葫芦:“你那搬柴哥哥怎的也不来道贺?” 陶紫冷笑道:“以为是你这种游手好闲的人?他如今可是大骊藩王,半洲江山之主。” 少年笑道:“这种话可别乱说。” 陶紫嗤笑道:“我站在这里乱说的后果,跟你听到了之后去乱说的后果,哪个更大?” 少年无可奈何,这臭屁丫头说的都是大实话。 他趴在栏杆上:“马苦玄真厉害,那支海潮铁骑已经彻底没了。听说当年惹恼马苦玄的那个女子,跟她爷爷一起跪地磕头求饶,都没能让马苦玄改变主意。” 陶紫哦了一声:“就是骊珠洞天杏花巷那个?去了真武山之后,破境就跟疯了一样。这种人,别搭理他就行了。” 少年沉默片刻,脸色阴沉,因为他想起了某个当年第一眼看到就最不喜欢的人。 不过让他心情略好的是,他不喜欢那个泥腿子贱种,只是个人私仇,而身边的陶紫和整个正阳山,与那个家伙,是神仙难解的死结,板上钉钉的死仇。更好玩的,还是那个家伙不知道怎的,几年一个花样,长生桥都断了的废物,竟然转去学武,喜欢往外跑,常年不在自家享福,如今不但有了家业,还极大,拥有落魄山在内那么多座山头。其中自家的朱砂山,就为此人做了嫁衣裳,还白白搭上了现成的山上府邸。一想到这个,他的心情就又变得极差。 可惜龙泉郡那边,消息封禁得厉害,又有圣人阮邛坐镇,清风城许氏不敢擅自打探消息,许多云遮雾绕的碎片内幕,还是通过他姐姐所嫁的袁氏家族,一点一点传回娘家的,用处并不大。 只要那个人不死,就是他这个清风城未来城主心头的一根刺。当然更是正阳山的一个眼中钉,很扎眼睛的。 相信如今最让正阳山忌惮的事情,还不是那个年轻人自身家底如何,而是害怕那个贱种当真攀附上龙泉剑宗,尤其是一旦与那个青衣马尾辫的女子,真有了拎不清的关系,就会很麻烦。毕竟那是阮邛独女。 龙泉郡是大骊朝廷与山上山下心照不宣的一处禁地,无人胆敢擅自探究,就因为圣人阮邛是大骊当之无愧的首席供奉。大骊宋氏两代皇帝,对这位风雪庙出身的铸剑师,都诚心诚意奉为座上宾。 少年回望一眼,旧山岳祠庙遗址当中,妇人与老猿聊过了一些宝瓶洲形势,然后转入正题,轻声道:“那个刘羡阳,一旦从醇儒陈氏返回龙泉剑宗,就会是天大的麻烦。” 老猿讥笑道:“比起我们正阳山,你们许家这点未来的小麻烦算什么。” 妇人愁眉不展:“山上修行,二三十年光阴,弹指工夫,我们清风城与你们正阳山,都志在宗字头,无远虑便有近忧。尤其是那个姓陈的,必须要死。” 老猿淡然道:“别给我找到机会,不然一拳下去,就天地清明了。” 妇人恼火道:“有这么简单?!” 老猿反问道:“我不去找他的麻烦,那小子就该烧高香了,难不成他还敢来正阳山寻仇?” 妇人哀叹一声,她其实也清楚,哪怕是刘羡阳进了龙泉剑宗,成为阮邛的嫡传弟子,也折腾不起太大的浪花,至于那个泥瓶巷泥腿子陈平安,哪怕如今积攒下了一份深浅暂时不知的不俗家业,可面对靠山是大骊朝廷的正阳山,依旧是蚍蜉撼树,哪怕撇开大骊不说,也不提正阳山那几位剑修老祖,只说身边这头搬山猿,又岂是一座落魄山一个年轻武夫可以抗衡的? 可不知为何,妇人这些年总是有些心神不宁。 老猿扯了扯嘴角,满脸讥讽:“夫人,你觉得风雪庙剑仙魏晋,如何?” 妇人虽然不知这头老畜生为何有此问,仍是回答道:“是李抟景之后、马苦玄之前的一洲天才第一人。” 老猿说道:“那么魏晋若是问剑我们正阳山,敢不敢?能不能一剑下去让我们正阳山俯首低头?” 妇人笑了:“自然是敢的,却也不能。” 老猿最后说道:“一个泥瓶巷出身的贱种,长生桥都断了的蝼蚁,我就算借给他胆子,他敢来正阳山吗?!” “这么说可能不太中听。”妇人停顿片刻,缓缓说道,“我觉得那个人,敢来。” 这头搬山猿爽朗大笑,点点头:“倒也是,当年就敢与我捉对厮杀,胆子是真不小。不过如今可没有谁会护着他了,离开了龙泉郡,只要他敢来正阳山,我保管让他抬头看一眼正阳山祖师堂,就要死在山脚!” 远离宝瓶洲不知几万里之遥的那座北俱芦洲,被刘景龙画出一座符箓雷池的山头之上,穿着一袭黑色法袍的陈平安在山上逛荡了足足两天,要么走桩练拳,要么闲来无事,就跑去山脚边缘那里蹲着,欣赏刘景龙画符手法的精妙。 陈平安已经彻底打消了练习天地桩的念头。不是姿势太过丢人,实在是强行四桩合一,只会拳意相错,失去那点意思。 这段时日还是修行多于练拳,毕竟当下身子骨太过虚弱,太多走桩反而会伤及根本,实打实的山巅境三拳砸在身上,换成寻常六境武夫,早已死了三次,哪怕换成一般的远游境武夫,应该也死了。至于他陈平安,当然不是说就比八境武夫更加强势,事实上他已经等于死了一次。 这天暮色里,陈平安蹲在竹箱旁边,又画了一些寻常的黄纸符箓。 陆陆续续地,他已经画了七八百张符箓了。当初隋景澄从第一拨割鹿山刺客尸体上搜寻来了阵法秘籍,其中就有三种威力不错的杀伐符箓,陈平安可以现学现用。一种天部霆司符,脱胎于万法之祖的旁门雷法符箓,当然不算正宗雷符,但是架不住陈平安符箓数量多啊;还有一种大江横流符,是水符;最后一种撮壤符,属于土符。 黄纸材质,并不昂贵,世俗可买的金粉丹泥,相较于需要消耗神仙钱的仙家丹砂,其实也不算什么,何况陈平安在春露圃老槐街那边,还买了一堆瓶瓶罐罐的山上朱砂,别说一千张乱七八糟的符箓,就是再来一千张都足够。 陈平安将那一摞摞符箓分门别类,一一放在竹箱上边,都可以下一场符箓大雨了。 陈平安欣赏片刻,心满意足,重新收起,藏在袖中,沉甸甸的,大概这就是钱多压手的感觉了。 陈平安最后背靠竹箱,坐在地上,抓起一根草,掸去泥土,放入嘴中慢慢咀嚼,然后双手抱住后脑勺。 天底下最快的,不是飞剑,而是念头。比如一下子就到了龙泉郡的泥瓶巷和落魄山,又一下子到了倒悬山的那级台阶上。 陈平安闭上眼睛,心神沉浸,渐渐酣眠。不知过了多久,再一睁眼,便见光明。 第166章 变与不变 今年书简湖的云楼城、池水城先后举办了水陆大会和周天大醮,耗钱无数,因为邀请了许多佛道两家的山上神仙,都不是沽名钓誉的那种。 这还是因为两位举办人身份不一般的缘故,分别是从宫柳岛阶下囚转为真境宗供奉的截江真君刘志茂和书简湖驻守将军关翳然,不然估计至少费用还要翻一番。能够请动这些山上修士下山,需要消耗的香火情,更是一笔不小的支出。当然,既可以积攒自身功德,又能够结识刘志茂与关翳然,亦是幸事,所以一位位道门神仙和高僧大德,对于两场法事都极为用心。 在这其中,有三个始终藏在幕后的身影并不显眼。但是关翳然这边的随军官吏,对于三人的算账本事,还是有些佩服。那三人,分别名为顾璨、曾掖、马笃宜。 两场盛会顺利落幕,人人称颂刘供奉和关将军功德无量。 这天夜幕中,与关将军手下官吏喝过了一场庆功酒,一个身穿青衫的高瘦少年独自走回池水城一条僻静巷弄,他在这边租赁了一座小宅子。一个高大少年站在门口翘首以盼,见着了那青衫少年的身影,松了口气。高大少年正是曾掖。 马笃宜也没睡,她本就是鬼物,夜间修行,事半功倍。此刻桌上点燃一盏灯火,她正在打算盘记账。两场水陆大会和周天大醮,花钱如流水,好在那个叫朱敛的佝偻老人先后送了两笔谷雨钱过来,一次是朱敛亲自赶来,见了他们一下,笑眯眯的,面色和善,极好说话,第二次是托付一个叫董水井的年轻人送来云楼城,交给他们三人。 马笃宜身穿清风城许氏的那张符箓狐皮,姿容动人。 顾璨站在门外,拍了拍衣衫,散去一些酒气,轻轻敲门,走入屋内,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坐在马笃宜对面,曾掖则坐在两人之间的条凳上。 马笃宜头也不抬:“将军府那边的官吏,并不比当年那些州郡官员贪图钱财,除了些许银耗,几乎没有任何中饱私囊。” 顾璨淡然道:“不贪钱财?一是没胆子,在关将军眼皮子底下办事,不敢不用心。二来注定前程远大,为银子丢了仕途,不划算,自然需要先当大官再赚大钱。没这点脑子,怎么能够成为关将军的辅佐官吏。不过其中确实有些文官,不为求财,以后也是如此。” 马笃宜伸了个懒腰,顾璨已经递过去一杯茶水。 朝夕相处,自然而然,就算是马笃宜都不会再觉得有丝毫别扭,至于曾掖,早就拿到了顾璨递过去的茶杯。 顾璨笑道:“大家都辛苦了。” 马笃宜一口饮尽茶水,揉着手腕,神采飞扬:“总算有闲暇光阴去捡漏了!我接下来要逛遍书简湖周边诸国!石毫国,梅釉国,都要去!” 顾璨提醒道:“回头我将那块太平无事牌给你,游览这些大骊藩属国,你的大致路线,尽量往有大骊驻军的大城关隘靠拢,万一有了麻烦,可以寻求帮助。但是平时最好不要显露无事牌,以免引来许多亡国修士的仇视。” 马笃宜白眼道:“婆婆妈妈,烦不烦?需要你教我这些粗浅道理?我可比你更早与陈先生行走江湖!” 顾璨不以为意,微笑道:“那我先去休息了,酒场应酬最累人。” 顾璨离开宅子这间厢房,去了正屋那边的一侧书房,桌上摆放着当年陈平安从青峡岛密库房赊账而来的鬼道重器下狱阎罗殿,还有当年青峡岛供奉俞桧卖给陈平安的仿造琉璃阁。相较于那座下狱,这座琉璃阁仅有十二间房间,其中十一头阴物,生前皆是中五境修士,转为厉鬼后执念极深。这么多年过去,如今住客还有约莫半数。 顾璨端坐在椅子上,凝视着那座下狱阎罗殿,心神沉浸其中。心神小如芥子,如青峡岛之于整座书简湖,顾璨神魂置于其中。愿意借助水陆法会和周天大醮离去的鬼魂阴物有两百余,多是已经陆陆续续心愿已了的阴物,也有一些不再惦念此生,希望托生来世,换一种活法。但是犹有鬼物阴魂选择留在这座下狱当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对他这个罪魁祸首谩骂诅咒,其中不少,连带着陈平安也一并恶毒咒骂。 可哪怕如此,顾璨依旧按照与陈平安的约定,非但没有随手将任何一个鬼物打得灰飞烟灭,反而每隔一段时日就往下狱阎罗殿和仿造琉璃阁中丢入神仙钱,让他们保持一点灵光,不至于沦为厉鬼。 顾璨退出下狱,心神转入琉璃阁,一间间屋舍依次走过,屋舍之内漆黑一片,不见任何景象,唯有凶戾鬼物站在门口之时,顾璨才可与他们对视。 此刻,一个雪白衣裳的女子鬼物神色木然地站在门口,哪怕双方只有一尺之隔,她依旧没有任何动手的意图。因为琉璃阁转手交给顾璨之前,他们跟那位形销骨立的账房先生陈平安有过一桩约定,将来顾璨进入琉璃阁之内,杀人报仇,没问题,但后果自负,机会只有一次。 当年十一个阴物,没有一个选择出手,如今其中两个,已经各有所求,选择彻底离开人间。一个要求顾璨答应照顾他的家族至少百年,而且必须大富大贵,且无大灾殃。顾璨答应了。另外一个要求顾璨赠送给她一个嫡传弟子一件法宝,保证那个弟子跻身中五境,并且不许约束弟子的修行,顾璨不可以有任何险恶用心。顾璨也答应下来,只不过说法宝必须先欠着,但是她那个弟子的修行之路,他顾璨可以暗中帮忙。 还有三个,选择依附顾璨,担任鬼将,相当于未来顾璨山头的末等供奉,将来的修道所需钱财和身份升迁之路,按照以后功劳大小来定。其中一个,正是最早离开、帮着马笃宜掌眼捡漏的老鬼物,如今已经不常来琉璃阁修行,而是安心当起了三人财库的管事。 顾璨心神退出琉璃阁,闭目养神,似睡非睡。 厢房那边,马笃宜和曾掖依旧坐在一张桌前。马笃宜还在憧憬着此后的山下游历,盘算着如今自己的家当和小金库。曾掖欲言又止,又不愿起身离去。 马笃宜疑惑道:“有事?” 曾掖问道:“以后怎么打算?” 马笃宜愣了一下:“什么怎么打算?” 曾掖犹豫了一下:“听说珠钗岛一部分修士,就要迁往陈先生的家乡了,我也想离开书简湖。” 马笃宜皱眉道:“现在不挺好吗?现在又不是当年的书简湖,生死不由己,如今书简湖已经变天,你瞧瞧,那么多山泽野修都成了真境宗的谱牒仙师。当然了,他们境界高,多是大岛主出身,你曾掖这种无名小卒比不了,可事实上你若是愿意开这个口,求着顾璨帮你疏通关系、打点门路,说不定几天后你就是真境宗的鬼修了。哪怕不去投靠真境宗,你只管安心修行,都没问题,毕竟咱们跟池水城将军府关系不错。曾掖,所以在书简湖,你其实很安稳。” 曾掖低下头去:“我真的很怕顾璨。” 马笃宜笑骂道:“瞧你这点出息!” 马笃宜在曾掖离去后,陷入沉思。顾璨越来越像账房先生陈平安了,但是马笃宜心知肚明,只是像,仅此而已。所以其实马笃宜也怕顾璨。 开设在池水城范家内的将军府,主将关翳然还在书房挑灯处理政务,敲门声响起后,关翳然合上一份密折,说道:“进来。” 名叫虞山房的随军修士大大方方跨过门槛,挑了张椅子坐下,瘫靠在椅子背上,打了个饱嗝,笑道:“这顿酒喝的,痛快痛快!那姓顾的小王八蛋,年纪不大,喝酒真是一条汉子,劝酒功夫更是了得,他娘的我跟两个兄弟一起灌他,事先说好了一定要这小子趴桌子底下转圈的,不承想喝着喝着,咱们三个就开始内讧了。两大桌子,将近二十号人,最后站着出去的,就只剩下老子跟那小子了,那小子还背了好几个人返回住处。” 关翳然问道:“你觉得那个少年,人如何?” 虞山房说道:“以前关于青峡岛和这小子的传闻,我耳朵都听出老茧了,可这一年相处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关翳然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虞山房也懒得计较更多,他这个粗糙汉子的戎马生涯,就没那么多弯弯肠子,反正有关翳然这个出生入死多年的袍泽顶着,怕什么。 关翳然问道:“虞山房,我打算和龙泉郡那个叫董水井的年轻人关系走近一步,准备帮着他跟我家牵线搭桥,把一些小生意做得稍大一些。” 虞山房郁闷道:“你跟我扯这些做啥?我一做不来账房先生,二当不来看家护院的走狗。我可跟你说好,别让我给那董水井当扈从,老子是正儿八经的大骊随军修士,那件坑坑洼洼的符箓铁甲,就是我媳妇,你要敢让我卸甲去谋个狗屁富贵,可就是那夺妻之恨,小心老子踹死你!” 关翳然神色如常道:“山下财路,漕运自古是水中流淌银子,换成山上,就是仙家渡船了。所有世俗王朝,只要国内有那漕运的,主政官员品秩都不低,个个是声名不显却手握实权的封疆大吏。如今我们大骊朝廷即将开辟出一座新衙门,管一洲渡船航线和众多渡口,主官只比户部尚书低一品。现在朝廷那边已经开始争抢座椅了,我关家得了三把,我可以要来位置最低的那一把,这是我该得的,家族内外,谁都挑不出毛病。” 说到这里,关翳然问道:“虞山房,我也不要你解甲归田,那只会憋屈死你,我还不了解你?我只是想要借着这个机会,将你送去那座新衙门,以后你在明处,董水井在暗处,你们相互帮衬,你升官他发财,放心,都干净,你就当是帮我忙了,如何?” 虞山房闷闷不乐道:“我不稀罕什么官不官的,还是算了吧,你把这个机会送给别人吧。” 关翳然问道:“你就真想战死在沙场?” 虞山房咧嘴笑道:“如今哪来的死仗?” 关翳然犹豫了一下,含蓄说道:“接下来的沙场,一样凶险,只是不在马背上了。我只告诉你一件事,不涉及什么机密,只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那就是所有大骊本土之外的驻军修士,谁都有可能,连同我关翳然在内,随时随地,无缘无故,暴毙。尤其是靠近灭国惨烈的藩属国,越靠近旧国京畿,或者越靠近覆灭的仙家山头,随军修士战死的可能性就越大,而且我可以断言,阴险刺杀会很多,很多很多。” 虞山房哦了一声:“这不就得了,我不跑路当官,是对的嘛。凭你那点三脚猫功夫,没我在,你不得上个茅厕都要担心屁股给人捅几刀?” 关翳然气得抓起一只青铜镇纸,砸向虞山房。 虞山房一把抓住青铜镇纸,嬉皮笑脸道:“哎哟,谢将军赏赐。” 虞山房站起身,飞奔向房门那边。 关翳然坐在原地,没好气道:“只值个二三两银子的玩意儿,你也好意思顺走?” 虞山房停下身形,转过头,一脸嫌弃地抛回青铜镇纸,骂道:“你一个翊州云在郡的关氏子弟,就拿这破烂物件摆桌上?!我都要替关老爷子感到脸红!” 不承想关翳然赶紧伸出双手,接住青铜镇纸,轻轻呵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摆放在桌上,笑眯眯道:“这可是朱荧王朝皇帝的御书房清供,咱们苏将军亲自赏给我的,其实老值钱了。” 虞山房刚刚开了门,背对着这个上柱国关氏的未来家主,高高举起手臂,竖起一根中指,甩上门后大步离去。 关翳然笑着摇了摇头,当他视线落在桌上时,便收敛了笑意。继续翻阅一份大骊绿波亭机密谍报,字数极多,这在大骊朝廷极为罕见。因为在国师崔瀺的推行之下,一切公文,力求简略。 关翳然之所以能够翻阅这份机密谍报,不是因为他姓关,而是他刚好是大骊在书简湖的驻军将军,谍报需要他的亲笔反馈。 这份谍报,出自一个青鸾国姓柳的小文官之手,内容牵连却很大,大到让关翳然只看了几眼文字,就觉得寒气扑面。 谍报内容是关于书简湖未来大局的详细策略。其中就提到了顾璨,当然也有他关翳然。 一个老人悄然落在小巷宅子的院落中。 顾璨将桌上下狱阎罗殿和仿造琉璃阁都收起放在脚边一只竹箱内。拿起桌上一把神霄竹打造而成的竹扇,别在腰间,笑着离开书房,打开正屋大门。 不速之客,算是他正儿八经的师父,传闻在水牢当中因祸得福,如今有望破开元婴瓶颈的青峡岛刘志茂。 顾璨开门后,作揖而拜:“弟子顾璨见过师父。” 刘志茂笑着点头:“你我师徒之间,无须如此生分。” 两人坐在正屋大堂,匾额是宅子故人留下的——“百世流芳”。 两边悬挂的对联,也很有年月了,一直没有更换,古色古香:“开门后山明水秀可养目;关窗时道德文章即修心。” 刘志茂坐在主位上,顾璨旁坐一侧。 刘志茂打量了屋子一眼:“地方是小了点,好在清净。” 顾璨问道:“师父要不要喝酒?这边没有仙家酒酿,一个朋友的糯米酒酿倒是还有不少,不过这等市井酒水,师父未必喝得惯。” 刘志茂摆摆手,笑道:“喝酒就算了。” 顾璨便不再多说什么,面带微笑,正襟危坐。 刘志茂笑问道:“师父先前与一个宗门供奉走了一趟外边,如今与大将军苏高山算是有点情分,你想不想投军入伍,谋个武将官身?” 顾璨摇头笑道:“弟子就不挥霍师父的香火情了。” 刘志茂也没强求,突然感慨道:“顾璨,你如今还没有十四岁吧?” 顾璨点点头。 刘志茂沉默片刻:“师父如果破境成功,跻身上五境,作为供奉,可以跟真境宗提出三个请求,这是姜宗主一早就答应下来的。我打算与真境宗开口,割出青峡岛和素鳞岛在内的藩属岛屿,一并赠送给你。” 顾璨神色自若,并不着急说话。 刘志茂继续说道:“师父不全是为了你这个得意弟子考虑,也有私心,还是不希望青峡岛一脉的香火就此断绝,有你在青峡岛,祖师堂就不算关门,哪怕最终青峡岛没能留下几个人,都没有关系。如此一来,我这个青峡岛岛主,就可以死心塌地为姜尚真和真境宗效命了。” 顾璨问道:“需要弟子做什么?师父尽管开口,弟子不敢说什么万死不辞的漂亮话,能够做到的,一定做到,还会尽量做得好一些。” 刘志茂一脸欣慰,抚须而笑,沉吟片刻,缓缓说道:“帮着青峡岛祖师堂开枝散叶,就这么简单。但是丑话说在前头,除了那个真境宗元婴供奉李芙蕖,其余大大小小的供奉,师父我一个都不熟,甚至还有潜在的仇家,姜尚真对我也从不真正交心,所以你全盘接下青峡岛祖师堂和几座藩属岛屿,不全是好事,你需要好好权衡利弊,毕竟天降横财,银子太多,也能砸死人。你是师父唯一入眼的弟子,我才会跟你说得如此直白。” 顾璨说道:“那弟子再好好思量一番,最迟三天,就可以给师父一个明确答复。” 刘志茂点头道:“如此最好。小心怕死,谋而后动,不惜搏命,赌大赢大,这就是我们山泽野修的立身之本。” 顾璨点头道:“师父教诲,弟子铭记在心。” 说到这里,顾璨笑道:“早些年,自以为道理都懂,其实就是懂了个屁,是弟子顽劣无知,让师父看笑话了。” 刘志茂笑道:“天底下所有嘴上嚷嚷自己道理都懂的,自然是最不懂的。其实你当年行径,看似无法无天,事实上也没你自己想的那么不堪,只要活下来了,所有吃过的大苦头,就都是一个山泽野修的真正家底。打落牙齿和血吞的道理,才是真正懂了的道理。” 顾璨嗯了一声。 刘志茂掏出一本好似金玉材质的古书,宝光流转,雾霭朦胧,书名以四个金色古篆写就——《截江真经》。 刘志茂伸出并拢双指,轻轻将书推向气态沉稳的顾璨,沉声道:“以前师父传授给你们的道法,是青峡岛祖师堂明面上的根本道法,只算是旁门左道,唯有这本仙家秘籍,才是师父的大道根本所在。说句实话,师父当年是真不敢,也不愿意将这门道法传给你,自然是怕你和小泥鳅联手,打杀了师父。” 刘志茂推出那本数百年来一直珍惜若性命的秘籍后,便不再多看一眼:“今时不同往日,我若是跻身了上五境,万事好说。若是不幸身死道消,天地之间再无刘志茂,就更不用担心你小子秋后算账了。” 顾璨没有去拿那本价值几乎等于半个“上五境”的仙家秘籍,站起身,再次向刘志茂作揖而拜。 刘志茂端坐小屋主桌位置,受了弟子这一拜。 他们这对师徒之间的钩心斗角,这么多年来,真不算少了。 今夜这一人赠书、一人拜礼,其实很纯粹,只是世间修行路上最纯粹的道法传承。今夜过后,师徒间该有的旧账和算计,兴许仍是一件不会少的复杂情形。 顾璨将那本仙家秘籍收入袖中。 刘志茂笑道:“你那田师姐和其余几个师兄,真是一个比一个蠢。” 顾璨微笑道:“自找的福祸,怨不得别人。” 刘志茂想了想:“去拿两壶酒来,师父和你多闲聊几句,自饮自酌,不用客气。” 正屋大门本就没有关上,月色入屋。 顾璨去灶房那边,来回跑了两趟,拎了两壶董水井赠送的家乡酒酿,拿了两只白碗,还端了几碟子佐酒小菜。 刘志茂倒了一碗酒,拈起一条酥脆的书简湖小鱼干,咀嚼一番,喝了口酒。这便是人间滋味。 虽说破境一事,希望极大,姜尚真那边也会不遗余力帮他护阵,以便让真境宗多出一个玉璞境供奉。但是事无绝对,仍然有可能这顿明月夜下的市井风味,就是刘志茂此生在人间的最后一顿消夜。 刘志茂笑道:“当年你捣鼓出来一个书简湖十雄杰,被人熟知的,其实也就你们九个。估摸着到现在,也没几个人猜出最后一人,竟是咱们青峡岛山门口的那位账房先生。可惜了,将来本该有机会成为一桩更大的美谈的。” 刘志茂一只脚踩在条凳上,眯眼抿了一口酒,拈起几粒花生米丢入嘴中,伸出一只手掌,开始计数:“青峡岛混世魔王顾璨,素鳞岛田湖君,四师兄秦傕,六师兄晁辙,池水城少城主范彦,黄鹂岛吕采桑,鼓鸣岛元袁,落难皇子韩靖灵,大将军之子黄鹤。” 刘志茂笑道:“你那田师姐去了两趟宫柳岛,我都没见她。她第一次在边界那边徘徊了一天一夜,失望而归。第二次越来越怕死了,便想要硬闯宫柳岛,用暂时丢掉半条命的手段,换来以后的完整一条命。可惜我这个铁石心肠的师父,依旧懒得看她,她那半条命,算是白白丢掉了。你打算如何处置她?是打是杀?” 顾璨微笑道:“师父用心良苦,故意让田师姐走投无路,彻底绝望,归根结底,还是希望我顾璨和未来青峡岛,能够多出一个懂事知趣的可用之才。” 刘志茂嗯了一声:“对待田湖君,你以前的驾驭手段,其实不差,只不过就像……” 说到这里,刘志茂指了指桌上几只菜碟:“光喝酒,少了点佐酒菜,滋味就会差很多。恩威并施,说来简单,做起来,可不容易。你可以学一学我和老兄弟章靥,这可是师父为数不多的良善之心了。事实证明,比起贪图省心省力,一刀切,对任何人都施以王霸之法,如果不能以利诱之,一座山头的香火绝对不能长久。” 顾璨点头道:“一样米养百样人,当然需要分而诱之,名望、钱财、法宝、修道契机,钓鱼是门大学问。” 刘志茂哈哈大笑:“难怪我在宫柳岛,都听说你小子如今喜欢一个人去湖边钓鱼,哪怕收获不大,也次次都去。” 让刘志茂开心的不是顾璨的这点好似玩笑小事的鸡毛蒜皮,而是顾璨终于懂得了分寸和火候,懂得了恰到好处的交心,而不是脱下了当年那件富贵华美的龙蜕法袍,换上了今天的一身粗劣青衫,就真觉得所有人都信了他顾璨转性修心,成了一个菩萨心肠的大好少年。若真是如此,那就只能说明顾璨比起当年,有成长,但不多,还是习惯把别人当傻子,到最后,会是什么下场?一个池水城装傻扮痴的范彦,无非是找准了他顾璨的心境软肋,当年就能够将他顾璨遛狗一般玩得团团转。 刘志茂既然可以送出那本《截江真经》,当然可以在离去之时,就随随便便收回去。所以刘志茂接下来,对顾璨还有一场心性上的考验。 那个注定不成气候的田湖君,一个未来撑死了只是寻常元婴修士的素鳞岛岛主,不过是今夜桌上一碟可有可无的佐酒菜。 不过截江真君不着急。这才刚开始喝酒。 刘志茂随口说道:“范彦很早就是这座池水城的真正幕后主事人了,看出来了吧?” 顾璨苦笑道:“师父,我又没眼瞎。” 刘志茂笑了笑:“那你看出范彦已经朝中有人了吗?并非大骊吏部老尚书嫡玄孙的关翳然,也不是那个率先攻破朱荧王朝京城的苏高山。” 顾璨想了想:“我以后会忍着他一点。” 希望到时候范彦和他的爹娘都还健在,最好是家族鼎盛的富贵气象。 刘志茂继续说道:“元袁投了个好胎,父母双金丹,鼓鸣岛的靠山,准确说来是元袁母亲的靠山,是朱荧王朝的那个元婴剑修,结果被一个身份隐晦的白衣少年和龙泉剑宗阮秀一起追杀万里,然后斩杀在边境线上。照理说鼓鸣岛就该完蛋了,如今倒好,真境宗的供奉拿到手了,大骊刑部颁发的太平无事牌也有了。” 顾璨对这个昵称圆圆的小胖子,谈不上有多记恨,把精明摆在脸上给人看的家伙,能有多聪明? 鼓鸣岛的见风使舵,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手笔,是个人都会。只要这家伙别再招惹自己,让他当个青峡岛贵客,都没任何问题。至于元袁在背后嘀嘀咕咕的那些阴阳怪气的言语,那点口水,能有几斤重?他顾璨被人戳脊梁骨的言语,从小到大,听到的,何曾少了? 如今顾璨不会问心杀人了,至少暂时不会。而这个“暂时”,可能会极其漫长。 但是顾璨可以等,他有这个耐心。因为他知道了一个道理,在你只能够破坏规矩而无力创建规矩的时候,你就得先去遵守规矩,在这期间,每吃一次苦头,只要不死,就是一种无形的收获。因为他顾璨可以学到更多,所有的磕磕碰碰,一次次撞壁和闭门羹,都是关于世间规矩的学问。 刘志茂说道:“石毫国新帝韩靖灵,真是运气出奇地好。” 韩靖灵先是不顾藩王辖境的百姓死活,跑到书简湖避难,结果莫名其妙成了一个被人们交口称颂的贤王,然后穿龙袍坐龙椅,估计这小子这两年做梦都能笑醒。另外那个被寄予厚望的皇子韩靖信已经暴毙在京畿之外的荒郊野岭,所以韩靖灵这个新帝坐得很稳当。至于一手将韩靖灵这个兄弟扶到龙椅上的黄鹤也不差,年纪轻轻的礼部侍郎,石毫国新五岳的敕封,全部是他一人陪着新帝在东跑西跑,礼部尚书还不敢多一句牢骚,据说到了衙门,尚书大人还要主动倒茶。黄鹤他爹,更是被说成是石毫国庙堂上的立皇帝,虽没有黄袍在身,但是可以佩刀上朝。 顾璨微笑道:“运气好,也是有本事的一种。” 黄鹤这个得意忘形的家伙,兴许都不用他来动手,迟早会被韩靖灵那个绵里藏针的收拾得很惨。 不过顾璨还是希望黄鹤可以落在自己手里。因为这个家伙,是当年唯一一个在他顾璨落魄沉寂后,胆敢登上青峡岛要求打开那间屋子房门的人。 顾璨在等机会。而且这个到手的机会,必须合情合理,合乎规矩。 刘志茂一个个名字说完之后。顾璨对每一个人的大致态度,这个截江真君也就可以看出个大概了。 依旧记仇,但是比起当年的随心所欲,乱杀一通,如今顾璨条理清晰,不但可以隐忍不发,反而对如今寄人篱下、与人处处低头做事的蛰伏处境,似乎非但没有抱怨,反而甘之如饴。 很好。这就可以活得更久,活得更好。 苦难艰辛之大困局中,最难耐者能耐之,苦定回甘。这就是另一种修行。 刘志茂从不担心顾璨明面上的修行之路会坎坷不顺。 这小子就是天生的山泽野修,而且可能是那种不输宫柳岛刘老成的野修! 刘志茂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问道:“剩下那些阴物鬼魅,如何处置?此事若是不能说,你便不说。” 顾璨刚刚抬起酒碗,又放下,沉默片刻后,摇头道:“没什么不能说的,如果他们死而为鬼,唯一的执念就是报仇的话,很简单,我给他们报仇的机会,师父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姜宗主在靠近云楼城的书简湖地界,单独划出了数座山水气运连绵成片的岛屿,就是打算交给我顾璨的。到时候我会在那边打造出一座鬼修山头,所有阴物,都可修行。修行缺钱?我顾璨来给!缺秘籍?我去帮他们找来适合的。什么时候觉得可以报仇了,只管打声招呼。除此之外,诸多要求和心愿,我力所能及,做一件是一件。我知道,其实很多阴物如今都在待价而沽,没关系,只要他们愿意开口就行。” 刘志茂突然笑了起来:“如果说当年陈平安一拳或是一剑打死你,对你们两个而言,会不会都是更加轻松的选择?” 顾璨低下头去,端起酒碗,手腕悬停,想了想,面无表情道:“陈平安不是那种人,我也不愿意这么早就死了。” 抬起头喝酒的时候,少年面容已经恢复正常。 刘志茂一笑置之。事实上,他心中翻江倒海。关于那些岛屿的归属,他刘志茂根本毫不知情! 刘志茂叹了口气,如此一来,最后一场对顾璨的心性大考,就有些变数了。不过他权衡一番,仍是问道:“你觉得青峡岛的出路在何处?不着急,喝过了酒,慢慢想。” 顾璨放下酒碗,抹了抹嘴,弯腰伸手拈起一条书简湖远销权贵筵席之上的小鱼干,细嚼慢咽之后,缓缓说道:“一、我跻身上五境。二、我找到大骊靠山,至少也是一位上柱国姓氏的掌权家主。三、通过这座靠山,见过大骊皇帝,先成为他放在书简湖用来掣肘真境宗的棋子。” 刘志茂眼神熠熠:“就没有第四?” 顾璨笑道:“慢慢来。” 刘志茂追问道:“你行此举,对我这个真境宗担任供奉的传道恩师,对划给你岛屿的真境宗姜尚真,岂不皆是忘恩负义?” 顾璨神色从容,转头望向屋外:“长夜漫漫,可以吃好几碗酒,好几碟菜。今日只是说此事,自然有忘恩负义的嫌疑,可等到他年再做此事,说不定就是雪中送炭了吧。何况在这言行之间,又有那么多买卖可以做。说不定哪天我顾璨说死就死了呢。” 刘志茂每次喝酒不多,但是举碗次数多,只剩下最后一碗酒,被他一口饮尽。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就不是一般的交心了。今夜这趟,不虚此行。 不承想顾璨见刘志茂已经碗中无酒壶也无酒,便站起身拎起自己的那壶酒,给老人又倒了一碗。刘志茂并未阻拦。 坐下后,顾璨举起自己最后一碗酒,对刘志茂说道:“就事论事不论心,我顾璨要感谢师父你老人家,当年将我带出泥瓶巷,让我有机会做这么多事情,还能活到今夜说这么多话。” 刘志茂举起酒碗,与顾璨酒碗重重磕碰,一起各自饮尽碗中酒。 刘志茂站起身,顾璨也随之起身。 两人一起来到正屋门槛外,并肩而立,刘志茂笑道:“年少不作乐,少年不寻欢,辜负好光阴。” 顾璨摇摇头,说道:“少年飞扬浮动,大好光阴,能有几时?” 刘志茂咦了一声,有些惊讶,转头笑道:“看了不少书?” 顾璨点头道:“山水邸报,山下杂书,什么都愿意看一些。毕竟只上过几天学塾,有些遗憾,从泥瓶巷到了书简湖,其实就都没怎么挪窝,想要通过邸报和书籍,多知道一些外边的天地。” 刘志茂瞥了眼顾璨腰间那把竹扇,笑道:“是件好东西。” 顾璨取下折扇,递向刘志茂,眼神清澈,道:“若是师父喜欢就拿去。” 让这件东西露面的时候,就已经意味着顾璨做好关于一桩取舍的决定了。 刘志茂摆摆手:“自个儿留着吧。谁送你的?” 顾璨说道:“一个朋友的朋友。” 朋友的朋友,却不是他的朋友。哪怕那个人是刘羡阳。可顾璨从来没有将刘羡阳当作什么朋友。 从小就是,刘羡阳只是陈平安的朋友,哪怕顾璨都要承认,刘羡阳是家乡小镇为数不多没有坏心的……好人。可是顾璨依旧不会把刘羡阳当朋友。 顾璨很不喜欢刘羡阳那种没心没肺的大大咧咧,更何况刘羡阳还喜欢拿他的娘亲开玩笑,所以顾璨好几次一脸鼻涕泪水,追着刘羡阳打架。往往到最后,刘羡阳都会笑嘻嘻认错赔礼。 然后满脸泪痕的小鼻涕虫顾璨,就会病恹恹跟着陈平安,一起走回泥瓶巷。走着走着,小鼻涕虫顾璨往往就会笑逐颜开,再无忧愁。 所以他顾璨的朋友,从来只有一个。以前是,以后还是,此生至死皆如此。可是他顾璨这辈子都不会成为陈平安那样的人。 顾璨就是顾璨,天底下只有一个顾璨。 但是他愿意改变言行,而且他学得极好,改得极快。因为陈平安在离别之际,说过一句话:木秀出于林,与秀木归林中,是两个道理。 刘志茂最后说道:“顾璨,知道什么叫家底吗?” 顾璨笑道:“请师父指教。” 刘志茂说道:“不是市井豪绅的腰缠万贯、良田万亩,也不是官场上的满门皆将种、父子同朝会,甚至都不是山上的仙人如云。” 刘志茂只说了一半,依旧没有给出答案。 顾璨咀嚼一番,点头道:“懂了,是一户人家,出了大错之后,补救得回来,不是那种说没就没了。” 刘志茂遗憾道:“我刘志茂就没能做到,遭此劫难过后,到底是让章靥失望了,哪怕侥幸成了玉璞境,也是谱牒仙师的一条家犬。” 顾璨微笑道:“青峡岛还有我顾璨。” 刘志茂摇摇头:“是我们书简湖还有一个顾璨!” 山泽野修,恩怨分明。哪怕是师徒之间,亦是如此。 刘志茂一闪而逝,返回真境宗祖师堂所在的宫柳岛,开始闭关。 顾璨一夜未睡,只是在小院中缓缓散步。 虽然刘志茂遮掩了屋内言语动静,可是他走出屋后,并未刻意掩饰。所以曾掖和马笃宜自然知晓了这个截江真君的到来和离去。 马笃宜打开窗户,左右张望之后,以眼神询问顾璨是不是有麻烦了。顾璨笑着摆摆手,示意不用她担心。 至于那个曾掖,性情憨厚怯弱,所以一直躲在屋中,自顾自惴惴不安。 但是修行一事,就是如此古怪,曾掖修行根骨好,修行资质却是马笃宜更好,同时曾掖机缘更好,马笃宜的后天性情显然更佳。到最后,则是曾掖更有希望走得更加高远。所幸死过一次的马笃宜,根本不在乎这些。所以顾璨有些时候,有些羡慕曾掖的懵懵懂懂不开窍,也羡慕马笃宜的无忧无虑。 曾掖辗转反侧,最后昏昏睡去。 顾璨叹了口气,这个曾掖若是在当年的书简湖修行,哪怕有了如今这点境界修为,依旧还是羊入虎口,骨头不剩。 通过将军府那边一场场大大小小的酒宴,顾璨发现了一点端倪。关于书简湖规矩的订立,那名注定是豪阀出身的年轻将军关翳然,一定是事先得到了一份账本的,因为顾璨感到熟悉。所以如今的书简湖,处处都有那个青峡岛账房先生陈平安的痕迹了。 顾璨手持折扇,轻轻拍打肩头,自言自语道:“要学的,还很多。” 他手中这把神霄竹打造而成的竹扇正反两面都有题字,分别是“清风明月”“五雷生发”。 应该是刘羡阳亲笔写在扇面上的,是跟他顾璨显摆醇儒陈氏的求学功底呢。 可是顾璨从来都觉得如果刘羡阳和陈平安一起去往学塾,刘羡阳就只有在背后吃灰尘的份。但是世事,却让陈平安走江湖,刘羡阳在求学。所以顾璨一直不太喜欢这样的世道。 至于藏在袖中的那本仙家秘籍,顾璨这一夜都没有去翻阅。我顾璨修行,需要着急吗? 拂晓时分,顾璨打开门,坐在外边的台阶上,门神和春联都是去年年关时买来的。 曾经有个鼻涕虫,扬言要给泥瓶巷某栋宅子挂上他写的春联。那会儿,陈平安应该是很开心的,所以使劲揉着鼻涕虫的脑袋,说今年两家的春联红纸,都他来掏钱。 这不是废话吗?自从那个家伙去了龙窑当学徒之后,泥瓶巷小巷尾巴上的那户人家的门神春联,哪一次不是他花钱买来送到家里的?更穷的人,反而是为别人花钱更多的人。 奇了怪哉,天底下怎么就会有这种人。 顾璨坐在台阶底部,手肘抵在更上边的台阶上,安静等待对面那户人家开门。因为那边有个屁大点儿孩子,脸上长年挂着两条黏糊的小青龙。所以顾璨才会选择在这边租房子住下。 对面是一个小户人家,爹娘做着可以养家糊口的差事,刚刚去学塾没多久的小家伙上边还有个姐姐,长得不太好看,名字也不太好听,少女柔柔弱弱的,脸皮还薄,容易脸红,每次见到他,都要低头快步走。顾璨当然不会喜欢这么一个市井坊间的少女。 对面大摇大摆走出一个准备去往学塾的孩子,抽了抽鼻子,看到了顾璨后,他后撤两步,站在门槛上:“姓顾的,瞅啥呢,我姐那么一个大美人,也是你这种穷小子可以眼馋的?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你配不上我姐!我可不想喊你姐夫。” 顾璨坐直身体,以竹扇轻轻拍打膝盖。 那家伙忍不住多看了竹扇几眼,跳下门槛,一溜烟跑到顾璨身边坐下,伸出手:“给我耍耍。” 顾璨笑问道:“还不滚去之乎者也?” 小家伙白眼道:“那些个之乎者也,又不会长脚跑路,我迟些去,与夫子说肚儿疼。” 顾璨斜眼道:“那你得在去的路上,往屁股上抹些黄泥巴,学塾先生才会相信你。” 小家伙想了想,突然破口大骂道:“姓顾的,你傻不傻?夫子又不会打我,脏了裤子,回了家,我娘还不得打死我!” 小家伙骂完之后,问道:“姓顾的,你会拽文,再教我两句,我好跟两个朋友显摆学问去。” 顾璨随口说道:“村东老翁防虎患,虎夜入室衔其头。西家稚童不识虎,执竿驱虎如鞭牛。” 小家伙怒道:“这么多字?要少一些的,气势更足一些的!” 顾璨哦了一声,随口胡诌道:“少年夜磨刀,欲言逆我者,立死跪亦死。” 小家伙皱起眉头:“杀气太重了,我怕被人打,不过也不是不可以说,只能跟那些跑不过我的人说。” 顾璨哈哈大笑,一巴掌拍在小家伙脑袋上:“你这股机灵劲儿,像我小时候。” 顾璨停下笑声:“这句混账话,听过就忘了吧,我另外教你一句,更有气魄。” 小家伙使劲点头:“赶紧的!” 顾璨一本正经道:“每天床上凉飕飕。” 小家伙恼羞成怒,一巴掌打在顾璨肩膀上:“你才尿床呢!” 顾璨突然疑惑道:“对了,夫子不会打你?你不经常哭着鼻子回家吗?说那老夫子是个老王八蛋,最喜欢拿板子揍你们?” 小家伙摇晃肩头,嬉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咱们学塾换了个新夫子。以前那个可惹人厌了,读书好的,从来不打不骂,就专门盯着我们几个读书不好的,往死里打,跟咱们偷了他家东西似的。我都想着长大一些,不是蒙童了,有了几斤气力,就偷偷打他一顿。如今这位嘛,好得很,从不打人,管也不管我们几个,如今真是舒服日子哟。” 顾璨笑了笑:“那你更喜欢如今的教书先生喽?” 小家伙愣了一下:“姓顾的,你今儿出门的时候,脑袋给门板夹了吧?怎的总问这些个傻问题?换成你去学塾读书,不喜欢新夫子?如今咱们几个再闹,只要不吵到那些乖乖儿读书,新夫子从来不管,别说打了,骂都不骂一句,贼好!” 顾璨继续身体后仰,微笑道:“只管好学生的夫子,也算好夫子吗?那这个天下,需要教书先生做什么?” 小家伙唉声叹气:“姓顾的,你脑子真的坏掉了。其实吧,我以前还是挺想着你跟我姐好的,这会儿,算了吧。我读书就已经没啥出息了,若是将来姐夫再不争气些,以后可咋办嘛。” 顾璨笑道:“你怎么知道自己读书没出息,我看你挺机灵啊。” 小家伙耷拉着脑袋:“不光是现在的新夫子,老夫子也说我这么顽劣不堪,就只能一辈子没出息了。老夫子每骂我一次,戒尺就砸我手心一次,就数打我最起劲,恨死他了。” 顾璨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长大以后,若是在街巷遇见了那两位夫子,新夫子,你可以理也不理,反正他只是收钱做事,不算教书匠,可若是遇见了那位老夫子,一定要喊他一声先生。” 小家伙蓦然抬头,怒气冲冲道:“凭啥!我就不!” 顾璨抬头望天:“就凭这位先生,还对你抱有希望。” 小家伙听得云里雾里,憋了半天,试探性问道:“你也被脾气极差的夫子狠狠打过?” 顾璨点了点头,轻声道:“不过他脾气很好。” 小家伙啧啧道:“可怜,真可怜,不比我好到哪里去嘛。嘿,我比你还要好些,老夫子不见啦,新夫子不打人。” 小家伙站起身,抹了把脸,偷偷往顾璨肩头一抹,飞奔逃掉。 顾璨转头一看,肩头都是那小兔崽子的鼻涕。他悄然振衣,震散那些痕迹。 顾璨站起身,返回宅子,关上门后,将折扇在腰间别好。 很多人都该死,而且以后注定只会越来越多,可前提是顾璨得先活着,以后用所谓的善举积攒势力,辅以驾驭人心的花样手段,再用规矩杀人,虽然不太爽快,但是他又能说什么呢?好事我也做,坏人我也杀,而且杀得你陈平安都挑不出半点毛病! 顾璨背靠房门,有点伤心。因为泥瓶巷的小鼻涕虫,原来真的死了。在陈平安心中,在顾璨心中,都死了。 但是让顾璨最伤心的另外一种可能,是自己从来没有变。而陈平安已不再是泥瓶巷那个草鞋少年了,是他陈平安变了太多太多。 不管如何,不管到底是谁变了。顾璨,“璨”,陈平安无比希望的美玉粲然,永远都不会有了。 厢房响起开门声,顾璨瞬间摘下折扇,猛然打开,遮掩面容。 片刻之后,顾璨合拢折扇,笑容灿烂,打招呼道:“曾掖。” 曾掖笑着挠挠头,嗯了一声,其实额头上和手心里全是汗水。 顾璨走入正屋,读书去了。 宫柳岛上,秋末时分竟然依旧杨柳依依。这座岛屿是真境宗的本山,也是建造祖师堂的山头。 连同宫柳岛在内,整座书简湖,这一年来一直在大兴土木,尘土飞扬,遮天蔽日,财大气粗的真境宗,聘请了许多墨家机关师、阴阳堪舆家来此勘察地形、确定山根水运,还有农家在内诸家仙师和大批山上匠人来此劳作。用宗主姜尚真的话说,就是别给我节省神仙钱,这儿的每一块地砖、每一扇窗花、每一座花圃,都得是宝瓶洲最拿得出手的。 而那些尤其擅长打造仙家府邸的修士,浩浩荡荡数百人,绝大多数都来自桐叶洲。真境宗从头到尾地大包大揽,光是在雇人乘坐跨洲渡船往返中途一律在仙家客栈落脚下榻这件事上所消耗的神仙钱,就能够让许多书简湖旧岛屿门派一夜之间掏空家底。故而宝瓶洲的所有山上仙家,都知道了第二件事情,那就是真境宗有钱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第一件事,当然是真境宗拥有三个半的上五境供奉。 一个名叫郦采的北俱芦洲女子剑仙,原本有望担任真境宗宗主的那个玉圭宗老人,玉璞境刘老成,再加上青峡岛截江真君这半个玉璞境。如今刘志茂开始闭关破境。 宫柳岛周边一带的岛屿,最近都已封山。有两人沿着杨柳岸缓缓散步,宗主姜尚真和首席供奉刘老成。 姜尚真折下柳条编织成柳环,戴在自己头上,微笑道:“昔我往矣。对吧?刘老哥。” 刘老成没有说话。 姜尚真是一个很奇怪的枭雄,手段血腥,很擅长笑里藏刀,但是极重规矩,这种感觉,不是姜尚真说了什么,而是这座玉圭宗下宗选址书简湖,姜尚真的一切所作所为,都在跟宗门修士阐述这个道理。当然,姜尚真订立下来的规矩,不近人情的地方很多。 为此大骊铁骑驻军武将关翳然那边与真境宗交涉多次,元婴供奉李芙蕖则经常要去将军府那边吵架,双方争执不下,次次面红耳赤,拍桌子瞪眼睛,好在吵归吵,并没动手。 不是李芙蕖脾气有多好,而是姜尚真告诫过这个好似真境宗门面的女子供奉:你李芙蕖的命不值钱,真境宗的面子……也不值钱,天底下真正值钱的,只有钱。 姜尚真先前这句有感而发的言语,“昔我往矣”,意思其实很简单,我既然愿意当面跟你说破此事,意味着你刘老成当年那桩情爱恩怨,我姜尚真虽然知道,但是你刘老成可以放心,我不会有任何恶心你的小动作。 刘老成倒也不客气,就真的放心了。 至于刘志茂破境成功,真境宗的上五境供奉,其实也就变成了三个。因为那个对外宣称闭关的玉圭宗高人,或者准确说是桐叶宗的老人,已经死得不能再死。 当时摆出了四人合力围杀的架势,可真正出手的,只有两人。刘老成和刘志茂只负责压阵,或者说是看戏。 杀鸡儆猴。 就在这宫柳岛一岛之地,郦采和姜尚真,一人拔剑出鞘,一人祭出柳叶,那个从桐叶宗携带重宝转投玉圭宗的老家伙,看到郦采之后,连与姜尚真这个疯子玉石俱焚的念头都没有,可惜想逃没逃成,于是就死了。可以说打得半点都不荡气回肠,就连许多宫柳岛修士,都只是察觉到一刹那的气象异样,然后就天地寂静,云淡风轻月儿明了。 姜尚真突然说道:“以后遇上神诰宗道士,让我真境宗子弟放尊重一点,夹着尾巴做人便是,不管对错,只要交手,被人打死,真境宗一律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不小心打死了对方,真境宗祖师堂一律砍下这位‘英雄好汉’的头颅,由李芙蕖送往神诰宗赔罪。” 刘老成点头道:“知道了。” 姜尚真笑道:“是不是不太理解?” 刘老成摇摇头。 不难理解。 树大招风,众矢之的。 真境宗在宝瓶洲没有半点香火情可言,看似风光无限,其实处处皆敌,例如大骊宋氏铁骑。 不过理解归理解,姜尚真这个年轻宗主,愿意低头到这个份儿上,刘老成还是有些佩服的。 这个手握一座云窟福地的谱牒仙师,简直比山泽野修路子还野。 姜尚真叹了口气:“如今我的处境,其实就是你和刘志茂的处境,既要强大自身,积蓄实力,又要让对手觉得可以控制。就是不清楚,大骊宋氏最终会推出哪个人来掣肘我们真境宗。宝瓶洲什么都好,就是这点不好,宋氏是一洲之主,一个世俗王朝,竟然有希望彻底掌控山上山下。换成我们桐叶洲,天高皇帝小,山上的修道之人,是真的很逍遥。” 刘老成笑道:“以前的书简湖,其实也是如此,周边诸国的君王公卿,人人自危。” 姜尚真摇摇头:“不一样。书简湖这种无法之地,有点类似远古时代的蛮夷之地,世间万妖肆虐无忌,天上神灵以人间香火为食,地上妖族以人为食,所以才有了功德圣人的分开天地。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不是蠢人才会如此,事实上我们几乎所有人,概莫能外。” 姜尚真缓缓而行:“如今我们浩然天下的市井百姓,谈及山水神祇,花妖木魅,怪物精变,鬼物阴灵,是什么?是远在高天幽冥之地,是人迹罕至的山野湖泽。哪怕有近在人间、与我们共处的,依旧被无比烦琐的规矩束缚,故而会言之凿凿说那有妖魔作祟处便是天师出剑处。市井坊间,处处有那桃符、门神,香火袅袅的祖宗祠庙,可以去寺庙道观祈福祛灾,会有上山访仙,各种机缘。” 姜尚真停下脚步,环顾四周,摘了柳环,随手丢入湖中:“那么如果有一天,我们人,无论是凡夫俗子,或是修道之人,都不得不与他们位置颠倒,会是怎样的一个处境?你怕不怕?反正我姜尚真是怕的。” 刘老成说道:“我不会去想这些。” 姜尚真点头道:“没关系。因为有人会想。所以你和刘志茂大可以清清净净,修自己的道。因为哪怕以后天翻地覆,你们一样可以避难不死,境界足够高,总有你们的退路和活路。且世道再坏,好像总有人帮你和刘志茂来兜底,你们就是天生躺着享福的。嗯,就像我,站着挣钱,躺着也能挣钱。” 刘老成皱了皱眉头。 姜尚真笑问道:“可如果所有山巅的修道之人,都如你刘老成这般想……” 刘老成摇头道:“不会的。” 姜尚真挠挠头,唏嘘道:“所以这就是最好玩的地方了。一切的好,我们视为天经地义的事情,哪里需要多说多想,那些不好,我们咬牙切齿,能够惦念很久。” 刘老成有些疑惑,不知道这位宗主跟自己说这些,图什么。 姜尚真已经转移话题,他意态闲适,再无先前的那种异样情绪,脚步轻松:“江湖演义小说里,英雄的朋友,都做着好人好事,哪怕死了,都是死得其所。神仙志怪小说里,人心起伏,鬼魅横行,总归是善恶皆有报。刘老成,你看这些杂书吗?” 刘老成摇头道:“从来不看。” 姜尚真笑道:“所以说要多读书啊。” 刘老成知道这位宗主是在说玩笑话,自然不会当真。 这位宗主每天都很无聊,修行之外,便施展障眼法,在书简湖水边四大城池当中闲逛,每次返回,都会给那个剑仙郦采怀抱而来的孩子买回一些玩耍物件。逗弄孩子,教孩子走路,姜尚真能够耗上很久。有些时候,刘老成都会感到郁闷,到底是姜尚真让人琢磨不透的那种性情,让他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的高位,还是登高之后,本心与性情逐渐转变,才有了今天的真境宗宗主。 姜尚真走到一处渡口:“刘志茂闭关之前,跟我讨要了青峡岛、素鳞岛在内的旧有地盘,打算送给弟子顾璨。因为他不知道,云楼城附近那块地盘,我是专门划给顾璨的。不过顾璨那个少年,听闻此事后,小小年纪,竟然真敢收下,真是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 刘老成说道:“这个小子,留在书简湖,对于真境宗,可能会是个隐患。” 姜尚真转过头,笑容玩味。 刘老成坦诚笑道:“自然不只是我和他以及青峡岛有仇的关系。我刘老成和真境宗,应该都不太愿意看到顾璨悄悄崛起,养虎为患,是大忌。” 不只是。 姜尚真笑道:“你觉得顾璨最大的倚仗是什么?” 刘老成说道:“当然是那个已经不在书简湖的陈平安,以及陈平安教给他的规矩。跟陈平安关系不错的关翳然,或者还有我不知道的人,肯定会暗中盯着顾璨的一举一动,这就意味着关翳然当然会顺便盯着我和刘志茂,还有真境宗。这些,顾璨应该已经想到了。” 对于所谓的养虎为患一事,姜尚真不置可否。 刘志茂虽然境界比刘老成低,但跟大骊朝廷打交道多了,早年又比刘老成更奢望当一个名副其实的书简湖君主,所以在某些事情上,是要比刘老成看得更远,当然归根结底,还是涉及了刘志茂的自身利益,所以他脑子转得更多一些。而作为野修,刘老成大道可期,心思自然也就更加纯粹,想得也就没那么杂乱。 其实刘志茂闭关之前,在池水城陋巷宅子找到顾璨,姜尚真猜得出所为何事。 赠书传道。 跟真境宗讨要回青峡岛,则是为顾璨的一种深远护道。因为刘志茂同样猜出了姜尚真的一桩长远谋划。 与其让大骊宋氏扶植一个未知势力来针对真境宗,不如真境宗自己主动把合适人选送上门去。对双方而言,这是最不“内耗”的一种明智选择。 姜尚真两次大摇大摆去往龙泉郡,有心人只要不是瞎子,就都可以看在眼里。这本就是姜尚真故意让人去琢磨细究的事情。 落魄山陈平安,真境宗姜尚真,中间那座桥梁,就是青峡岛和顾璨。 所以真境宗真正的难关,从来不在什么顾璨、书简湖,甚至不在神诰宗,而是在两个大势——一个是大骊铁骑吞并一洲,一个是另外一个需要挡下的更大的大势——之后。那个时候,才是真境宗需要从选择变成抉择的关键时刻。 不过这些,别说刘老成,就算是刘志茂,都被蒙在鼓里。真境宗这么一座庞然大物就这么摆在了两个野修眼中,他们会去多想一些看似与己无关的深处学问吗? 山泽野修,除了自身修为有些斤两、拳头大一点外,还懂什么? 一辈子吃够了谱牒仙师的白眼、打压,但是到头来,还只是痴痴想着境界就是一切道理。就不会好好思量一番,为何玉圭宗会有一个即将飞升境的宗主,为何他姜尚真能够拥有今天的这份家业?先后顺序,不能搞错了。如今规矩森严的三教百家,最早的时候,谁不是人间大地上苟延残喘的泥腿子出身?谁不是高高在上的神祇手中的牵线傀儡? 真不是姜尚真瞧不起世间的山泽野修,事实上,他当年在北俱芦洲游历,就做了很多年的野修,而且当野修当得很不错。 姜尚真望向那座绿波荡漾的书简湖,轻声道:“夫子们的戒尺,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打得太轻,弟子学生从来忘性大,不记打,可是从来没有人想过,夫子们有没有自己的柴米油盐需要揪心,会不会有一天说失望就失望了。世间所有喜欢心平气和讲道理的人,一旦失望,那就是真正的绝望了。” 刘老成依旧心中没有太多感触。 姜尚真突然转头问道:“一个玉璞境的宗主,与你掏心掏肺,你可以不用心听。那么仙人境呢?” 刘老成顿时悚然。 姜尚真笑眯眯道:“不知者不罪,毕竟圣人有云,不教而诛谓之虐。”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本来不该这么早告诉你真相的,我藏在婢女鸦儿身上的那件镇山之宝,才是你和刘志茂的真正生死关。不过我现在改变主意了。因为我突然想明白一件事情,和你们山泽野修讲道理,拳头足矣,多花心思,简直就是耽误我姜尚真花钱。” 不是耽搁挣钱,是耽误他花钱。 刘老成面无表情,没有多说一个字。 久违的困局险境,久违的杀机四伏。 姜尚真叹了口气:“我以前总觉得所有人,不管是好人坏人,不管山上山下,到了更高的高度后,就会变得聪明一些,但是这么多年看下来,其实挺失望的。刘老成你如果不抓点紧,真的潜下心来,好好修一修心境,转变一些想法念头上的根本脉络,别说追上我,就是刘志茂都可以把你甩在身后,当然,还有那个顾璨,迟早的事情。到了那个时候,你就会知道,自己这个首席供奉,就是个天大的笑话,未来挺长一段光阴始终蝼蚁一般的顾璨,你竟是一辈子杀不得,刘志茂已经与你平起平坐,看我姜尚真更需要仰视。” 姜尚真抬起手,抖了抖袖子,随手一旋,双手搓出一颗水运精华凝聚的碧绿水珠,然后轻轻以双指捏碎:“你以为当年那个账房先生登岛见你,是在仰视你吗?不是的,他尊重和敬畏的,是那个时候你身上聚拢起来的规矩。可是迟早有一天,可能不需要太久,几十年?一甲子?就变成你刘老成哪怕双脚站在宫柳岛之巅,那人站在此处渡口,你都会觉得自己矮人一头。” 刘老成说道:“受教了。” 姜尚真笑道:“果然仙人境说话,就是中听些。所以你要好好读书,我要好好修行啊。” 刘老成叹息一声。 姜尚真没来由说道:“兴许有一天,我可能会重返桐叶洲坐镇玉圭宗,那么你就会是真境宗的下任宗主,刘志茂此人,你大可以压境压在玉璞境瓶颈,让他连破境跻身仙人境都没胆子,若是你那会儿心情不错,加上觉得对你再无威胁,就大度些,让他跻身仙人境,由着他再去创建宝瓶洲真境宗的下宗便是。” 姜尚真双手笼袖:“这不是给你刘老成画饼,我姜尚真还不至于如此下作。” 刘老成似有所悟。 如今真境宗专门有人搜集桐叶洲那边的所有山水邸报,其中就有传闻,稳居桐叶洲仙家第一宝座的玉圭宗,宗主可能已经闭关,追求那玄之又玄的飞升境。而老宗主荀渊,刘老成其实不算陌生,毕竟一起走了很远的宝瓶洲山水。 其实刘老成本就是荀渊钦定的真境宗供奉。不过在姜尚真这边,这点香火情,半枚铜钱都没有用。 刘老成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天大地大,难得又生出一股雄心壮志,点点头,沉声道:“那么从现在起,我刘老成就可以诚心诚意为自己的真境宗,出生入死了!” 姜尚真转过头,轻轻拍了拍刘老成的肩头:“自家人不说两家话,先前我有些话说得难听了,刘老哥别介意啊。” 刘老成犹豫了片刻。 姜尚真说道:“自家人,你当然可以说几句难听话,你不介意,我这个人,万事不烦恼,只烦钱太多。” 刘老成板着脸道:“姜宗主,你怎么这么欠揍呢?” 姜尚真揉了揉脸颊,思量片刻,然后恍然大悟道:“大概因为你不是女子吧。” 青鸾国那边,有一个风姿卓绝的白衣少年郎,带着一老一小,逛遍了半国形胜之地。 在这之前,这个少年在宝瓶洲唯一一个上五境野修刘老成家乡的蜂尾渡,从一个家道中落的汉子手中“捡漏”了一枚文景国的亡国玉玺。 不过这文景国,可不是覆灭于大骊铁骑的马蹄之下,而是一部更早的老皇历了。 文景国的那个亡国太子爷,似乎也从无复国的想法,这么多年过去了,始终都没有下山,如今依旧在山上修道。而如此一来,文景国哪怕还有些残余气运,事实上也等同于彻底断了国祚。因为任何一个中五境修士,都不可成为皇帝君主,这是人间铁律。 除了这枚低价购入的玉玺,少年还去看了那棵老杏树,“帝王木”“宰相树”“将军杏”,一树三敕封,白衣少年在那边驻足,大树底部空腹,少年蹲在树洞那边嘀嘀咕咕了半天。 随后路途中,得了那枚玉玺的少年,用一个“收藏求全”的理由,又走了趟某座山头,与一个走扶龙路数的老修士,以一赌一,赢了之后,再以二赌二,又险之又险赢了一局,之后继续全部押注上桌,以四赌四,以八赌八,竟然一路赢了下来。那个姓崔的外乡人,赌性之大,简直失心疯,最后竟然扬言以到手的十六宝,赌对方仅剩的一枚,结果还是他赢。 就这样靠着狗屎运,白衣少年莫名其妙就拿到了其余文景国十六宝。白衣少年将那些价值连城的传国玉玺,一股脑儿随便装在棉布包袱当中,让一个纤弱稚童背着,大摇大摆下山。下山路上,包袱中哐当作响。 那个担任老仆的琉璃仙翁,在下山路上总觉得背脊发凉,护山大阵会随时开启,然后被人关门打狗,当然最后是谁打谁,并不好说。可是琉璃仙翁担心法宝不长眼睛,崔大仙师一个照顾不及,自己会被误杀啊。琉璃仙翁很清楚,崔仙师唯一在意的,是那个眼神浑浊不开窍的小傻子。所幸那座山头的赌运,总算好了一次,没动手。 这一路,一行三人没少走路。 看过了云霄国所谓铁骑的京畿演武,欣赏过了庆山国京城的中秋灯会,可惜琉璃仙翁没能见到那庆山国皇帝古怪癖好的“丰腴五媚”,有些遗憾,不然长长见识也好。不过崔仙师购买了一本脍炙人口的《钱本草》,不是什么珍稀的殿本善本,只是从寻常书肆买到手,不过经常在山野小径上边走边翻看,说是有点嚼劲。 过了青鸾国边境,崔仙师就走得更慢了,经常随便拿出一枚玉玺,在那个被他昵称为“高老弟”的稚童脸蛋上摩擦。 琉璃仙翁一直如游学富贵子的仆役挑夫,挑着杂物箱。不过他觉得比起那个经常被骑马的“高老弟”,他其实已经很幸运了,所以经常告诫自己,得惜福啊。 至于崔大仙师许多随性而为的举止,琉璃仙翁早已见怪不怪。 例如他们曾凑巧遇上一拨山泽野修,三个山泽野修中有人名叫吕阳真。他们同行过一段路程。琉璃仙翁想不明白,这种蝼蚁野修,有什么资格与崔大仙师相谈甚欢,到最后还得了崔大仙师故意留下的一桩机缘。在一处避雨洞窟,三个山泽野修“不小心”触动机关,于是其中一个阵师得了一大摞名为黄玺的符纸,若是折算成神仙钱,绝对是一笔巨大横财,可谓洪福齐天。吕阳真两人,也有不小的收获。相信那三人,当时的感觉,就像一脚踩在狗屎当中,刚想骂人,抬起脚一看,哎哟,狗屎下边藏着金子。 琉璃仙翁当时看着那三个欣喜若狂的山泽野修,商量之后,还算讲点义气,扭扭捏捏想要匀一些神仙钱给崔大仙师,崔大仙师竟然还一脸“意外之喜”外加“感激涕零”地笑纳了。琉璃仙翁在一旁,憋得那叫一个难受。 想不明白怎么办?那就别想了嘛。琉璃仙翁这个魔道邪修,在有些事情上,特别拎得清楚。 至于在云霄国女子修士扎堆的胭脂斋那边,白衣少年双手叉腰,站在山门口那边大声叫卖,兜售自己的神仙春宫图。然后当然是买卖没谈成,仁义也没在,只能是被一大群女子修士气势汹汹下山追杀。 但这种事,根本不算事。 琉璃仙翁觉得自己这一路,已经修心大成! 除了这些玩闹,崔大仙师偶尔稍稍认真起来,更是让琉璃仙翁佩服不已。在那金桂观中,崔大仙师与观主坐而论道,聊着聊着,老观主就进入了坐忘之境。 那个观主名为张果,龙门境修为,似乎一下子就有了跻身金丹境的迹象。看得琉璃仙翁艳羡不已。 在那泉水滚滚伏地而生的白水寺,崔大仙师坐在一口井口不知为何封堵的水井上,和一位在寺外说法远远多于寺内讲经的年轻僧人开始讲经说法。 两人皆白衣,一儒一僧。 双方起先是辩论那“离经一字,即为魔说”。琉璃仙翁反正如听天书,半点不感兴趣。稚童“高老弟”则蹲在竹门那边,听着里边的各说各法,虽有些咿咿呀呀,但仍是不会开口说话。 最后白衣飘飘的崔大仙师,盘腿坐在被青石封堵的水井之上,接连笑着说了几句禅语:“十方坐断,千眼顿断?不妨坐断天下人舌头?那要不要恨不将莲座踢翻,佛头捶碎?” 然后他一巴掌拍下,打碎了那块封堵水井的青石。 崔大仙师一袭白衣悬停井口上,又大笑问道:“老僧也有猫儿意,不敢人前叫一声?” 那个白衣僧人低头合十,轻轻唱诵一声。 崔大仙师最后又笑道:“佛经有点重,提得起才放得下。西天两扇门,看不破便打不开。” 年轻僧人抬起头,会心而笑,缓缓道:“棋高如君天下少,愚钝似我人间无。” 然后琉璃仙翁便瞧见自家那位崔大仙师,似乎已经尽兴,便跳下了水井,一拍稚童脑袋,大笑而走。 三人一起离开白水寺的时候,崔东山大袖翻摇,步伐浪荡,啧啧道:“若此顽石死死不点头,埋没于荒烟草蔓而不期一遇,岂不太可惜哉?!” 琉璃仙翁反正啥也没听明白,只是不懂装懂,点头道:“仙师你老人家除了学问大,不承想还如此道法高、佛法深,真是去参加三教辩论都没问题了。” 崔东山笑骂道:“放你个臭屁!” 琉璃仙翁笑容有些尴尬,可还是点头道:“仙师都对。” 崔东山转头:“你挺有慧根啊,不如留在这边当和尚?” 琉璃仙翁哭丧着脸道:“不要啊,我可真没那修习佛法的慧根!半点也无!” 随后崔东山带着一老一小,又去了趟青鸾国京城,见了一个小道观的观主。 道观名为白云观,豆腐块大小的一个僻静地方,与市井陋巷毗邻,鸡鸣犬吠,稚童嬉戏,摊贩叫卖,嘈嘈杂杂。 崔东山在那边借住了几天,捐了不少香油钱,当然也没少借书翻书。那个观主别的不多,就是藏书多。而且那个籍籍无名的中年道士,光是林林总总的读书心得,就将近百万字,崔东山看这些更多。那个观主也没有敝帚自珍,而是乐于有人翻阅,关键这个负笈游学的外乡少年,是个出手阔绰的大香客,对于观主来说,自己的白云观,总算不至于揭不开锅了。 崔东山告辞离去的那天清晨,一个好不容易过了几天神仙日子的小道童,是真心舍不得他走,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看得小道童的观主师父都有点心酸了,自己这个师父当得是多不称职? 崔东山已经快走了半天了,小道童还在那边哀怨呢,拎着扫帚打扫道观满地落叶的时候,都有些心不在焉。 然后就有七八辆牛车浩浩荡荡来到白云观外,说是送书来了。牛车之上装满了诸子百家的各色书籍,一箱子一箱子往小道观里边搬运。这一幕,看得形容消瘦的中年观主那叫一个目瞪口呆。 不过当从最后一辆牛车上边拿下一块匾额的时候,观主喊来欢天喜地的小道童,一起小心翼翼抬去了书房。匾额上书两字——“斋心”。 离开青鸾国京城后,琉璃仙翁担任一辆马车的车夫,崔东山坐在一旁,稚童则在车厢里边打盹。 琉璃仙翁轻声问道:“仙师,那个白云观的观主,又非修道之人,为何对他如此刮目相看?” 崔东山一左一右,一上一下,就那么挥动着两只雪白袖子,说道:“他啊,与我前后两位先生,都是一种人。太平盛世,并不彰显,一到乱世,那就是……” 琉璃仙翁静待下文,可是久久没有后续。 等到琉璃仙翁已经放弃答案的时候,崔东山笑道:“最好的夫子。” 崔东山停下双手,缓缓道:“寻常教书匠,可以让好学生的学问更好,稍好的先生,好学生也教,坏学生也管,愿意劝人改错向善。至于天底下最好的夫子,都是愿意对世间无教不知之大恶,寄予最大的耐心和善意。这种人,他们人走在哪里,学塾和书声其实就在那里了,有人觉得吵,无所谓,有人听得进,便是好。” 崔东山微笑道:“所以他们都不是什么飘摇世道的修补匠,而是世间人心的源头清泉,流水往下走,经过人人脚边,故而不高,谁都可以低头弯腰,掬水而饮。” 崔东山猛然起身,高高举起手臂,如手持酒杯,白衣少年这一刻,振衣而立,神采飞扬:“人间多有肥甘凝腻物,人人向往,自然无错,理当如此,可口渴之时便有水喝,凭君自取,岂不快哉,岂不幸哉?!” 琉璃仙翁小心翼翼驾驶马车。 唉。崔大仙师尽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怪话。 结果琉璃仙翁后脑勺挨了一脚,崔东山骂道:“他娘的,你就没一句马屁话,没点掌声?!” 琉璃仙翁吓了一大跳,赶紧开始打腹稿,酝酿措辞。只是这溜须拍马的言语,也不是说有就有的啊,何况被崔大仙师这么一吓,琉璃仙翁绞尽脑汁也没琢磨出半句合适的好话。 好在身后那人已经说道:“算了,反正你这辈子都没福气去落魄山。” 随后琉璃仙翁便轻松了几分。因为马车周边,一只只折纸而成的青色鸟雀宛如活物,萦绕飞旋。不是一般中五境修士重金购买的黄玺符纸,而是材质色泽如雨过天晴的清白符,据说是道家宗门宝诰的专用符纸,极为珍稀昂贵。 琉璃仙翁也算符箓一脉的半个行家了,所以还知道天底下最玄妙的符纸,是一种蕴藉圣人真意的青色符纸,但没有确切的名字。 只是这些宝诰清白符,被随手拿来折纸做鸟雀,崔大仙师,真的合适吗?你老人家送我几张当传家宝也好啊。琉璃仙翁心中哀叹不已。 这一路颠簸,其实琉璃仙翁真没落着半点实惠,只希望将来哪天,崔大仙师觉得自己好歹没有功劳,也有一份做牛做马的苦劳吧。只是一想到做牛做马,琉璃仙翁便心情稍好了几分。车厢里边那个小痴呆,那才是真正的做牛做马。 崔东山突然说道:“绕路,不去柳家的狮子园了,去见一个可怜人。” 随后琉璃仙翁按照崔东山给出的路线,平稳驾车,缓缓南下。 青鸾国这一路,关于柳氏狮子园的传闻不少。 士林领袖的柳氏家主,晚节不保,身败名裂,从原本好似一国文胆存在的清流大家,沦为了文妖一般的腌臜货色,诗词文章被贬低得一文不值不去说,还有更多的脏水当头浇下,避无可避,拥有青鸾国四大私家园林之一的书香门第,顿时成了藏污纳垢之地,市井坊间的大小书肆,还有许多刊印粗劣的艳情小本,流传朝野上下。因此当次子柳清山游历归来,在狮子园举办婚宴,迎娶一个籍籍无名的外乡女子时,柳老侍郎没有见到一个世交好友。 至于“大义灭亲”的长子柳清风,早早被柳氏族谱除名,如今官也当得不大,据说是当了个主政漕运疏导的佐官,相较于以前的县令,官是升了,但是没有人觉得这种人在最重名望清誉的青鸾国可以走到多高的位置,说不定哪天就连那一身官皮都没了,而且肯定无人问津,都不是一个值得茶余饭后多聊几句的笑话,太没劲。 再者,如今的青鸾国,蒸蒸日上,国运昌盛。庙堂,山上,江湖,士林,皆是人才辈出,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一派云霞蔚然的大好气象。 例如有一个年仅六岁的孩子,短短一年之间,以神童之名,名闻朝野。今年京城中秋灯会上,年幼神童奉诏入京,被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召见登楼,孩子被一眼瞧见便心生宠溺的皇后娘娘亲昵地抱在膝上,皇帝陛下亲自考校这个神童的诗词,要那个孩子按照命题,即兴赋诗一首。孩子被皇后抱在怀中,稍作思量,便出口成诗,皇帝陛下龙颜大悦,竟然破格赐给孩子一个“大周正”的官职。这是官员候补,虽非官场正职,却是正儿八经的官身了,这就意味着这个孩子,极有可能不单单是青鸾国,而是整个宝瓶洲历史上年纪最小的文官! 此时此刻,即将入冬,一条尚未彻底疏通的漕河之畔,寂静小路上,颠簸不断的马车车顶上,白衣少年崔东山盘腿而坐,那个稚童手里拽着一种青鸾国特产的纸鸢,名为木鹞。只要丝线不断,世间所有纸鸢,便注定可以高飞,却无法远走。 崔东山后仰躺下,怔怔望着那天上的纸鸢。我家先生,如今可好? 漕运重开一事,极其复杂,涉及青鸾国方方面面,所以朝廷那边,并没有一味求快,而是显得进展缓慢。 主持此事的官员品秩不算高,有三人,两个是分别从户部、工部抽调而来的离京郎中,还有一个漕运某段主道所在州城的刺史,由于朝廷没有大肆宣扬此事,所以青鸾国朝野上下,对此关注并不多。看似两个京官老爷更加务虚一些,地方刺史则是务实一些,实则不然,而且恰好相反。那个原本以为就是走个过场的刺史大人,真的到了漕河畔临时搭建的衙署中才发现两个品秩还不如自己的清贵郎中,竟然似乎早已胸有成竹,章程详细,条条框框,近乎烦琐,以至于连他这个熟稔地方政务的封疆大吏都觉得插不上手,只管按部就班即可。 除了户部、工部两个来自京城的正五品郎中,还有一个从五品的辅佐官员,姓柳名清风。 刺史洪大人对这个姓柳的官场后进,真是唾弃得很,江湖上卖友求荣,就已经是人人不屑,更别提在官场上卖父求荣的王八蛋玩意儿了。洪刺史觉得每天和这种人一起议事,隔天都得换一身官袍才行,真是喝杯茶水都浑身不得劲。 洪刺史这大半年来,对柳清风始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两个京官大人似乎很理解洪大人的心情,对此故意视而不见,至于柳清风本人,大概是官帽子小又心虚的缘故,一直在洪刺史那边假装恭谨,而且桌上商议诸多漕河疏浚一事的细节,柳清风几乎从来不主动开口言语,唯有两个京官郎中询问细节他才会说话。 这天在一段漕河旁边的村落,有跳竹马的热闹可看,一个已经来回走过两趟旧漕河全程的读书人,带着一个名叫柳蓑的少年书童,一起坐在一堵黄泥矮墙墙头上,远远看着那边锣鼓喧天。竹马以竹篾编制而成,以五色布缠裹,分前后两节,吊扎在跳竹马之人的腰间,按照乡俗,正衣骑红马,青衣骑黄马,女子骑绿马,书生骑白马,武夫骑黑马,各有寓意。 读书人其实已经完全看不出是个有官身的读书人了,肌肤晒得黝黑发亮,身穿粗布麻衣,唯独脚上那双十分结实却老旧的麂皮靴子,不是寻常村野门户能够有的。 跳竹马不是每个村子都会走过,得看哪个村子出钱,钱多钱少,跳竹马又会按价而跳。这个村子明显就是给钱颇多,所以跳竹马尤为精彩。 墙头附近还有不少从别的村子赶来凑热闹的浪荡子,对着那个富裕村子里边的少女,指指点点,言谈无忌,说哪家闺女的胸脯以后一定会很大,说哪户人家的少女一定是个生儿子的,墙头四周嬉笑声此起彼伏,还有人争执到底是哪家小娘子最俊俏,比一比到底谁才是方圆数十里最水灵的娘们,反正各有各的眼中好。 读书人柳清风也看那些他们指指点点的女子,而且毫不掩饰自己的打量,坐在一旁的书童便有些无奈,老爷你怎的也如此不正经。 柳清风微笑道:“女子本质,唯白最难,其实胖瘦无碍。” 柳蓑无奈道:“老爷你说是便是吧。” 柳清风笑道:“你还小,以后就会明白,女子脸蛋不是最紧要的,身段好,才最妙。” 柳蓑翻了个白眼:“老爷,我明白这些作甚,书都没读几本,还要考取功名,和老爷一般做官呢。” 柳清风点点头:“你是读书种子,将来肯定可以当官的。” 柳蓑顿时兴高采烈。 老爷说话,不管是什么,从来作准! 他们的远处,跳竹马那边的近处,喝彩声叫好声不断。倒是他们这边墙头附近,虽然看客不少,但好些人都在挑三拣四,不以为然,而且嗤之以鼻的更多,所以掌声稀疏。 柳蓑轻声问道:“老爷,你学问大,都晓得那些跳竹马的渊源,那你来说说看,是真的没跳好吗?我觉得挺好啊。” 柳清风小声说道:“当然好啊,但是咱们不花钱,干吗要说好,天底下的好东西,哪个不需要花钱?” 柳蓑一头雾水:“这是什么道理?” 柳清风微微一笑,不再言语,摸了摸柳蓑脑袋:“别去多想这些,如今你正值读书的大好时光。” 柳蓑点点头,想起一事,好奇问道:“为何先生最近只看户部赋税的历代档案?” 柳蓑如今还不清楚,这可不是他家老爷如今这个官身可以翻阅的,况且还是专门有人悄悄送到书案。 柳清风轻声道:“翻看史书,都是后世帝王让人写前朝人事,难免失真,但是唯有钱财出入一事,最不会骗人。所以我们读史,有机会的话,一定要看看历朝历代掌管财权之人的生平履历,以及他们铸造、推行各种大小钱的经过。以一人为点,以一朝国库盈亏为线,再蔓延开来,会更容易看清楚国策之得失。” 柳蓑挠挠头。 柳清风眺望远方的热闹喧嚣,笑道:“你一样不用着急,以后只要想看书,我这边都有。” 柳蓑见今天老爷喜欢聊天,便有些开心。因为那两趟漕河首尾的勘察,真是累死个人,而且那会儿老爷也不太爱说话,都是看着那些没啥区别的山山水水,默默写笔记。 柳蓑趁着老爷今儿愿意多说,他便多问了:“老爷,为什么你到了一处地方,都要跟那些城池、乡野学塾的夫子先生们聊几句?” 柳清风说道:“读书种子怎么来的?家中父母之后,便是教书先生了,如何不是我们读书人必须关心的紧要事?难不成天上会凭空掉下一个个满腹经纶并且愿意修身齐家的读书人?” 柳蓑嗯了一声:“老爷还是说得有道理。” 柳清风微微一笑:“这件事,你倒是可以现在就好好思量起来。” 柳蓑点头道:“好嘞!” 突然有一群青壮男子、高大少年飞奔而来,见着了柳清风和书童柳蓑这块风水宝地,一人跃上墙头,道:“滚一边去。” 少年书童柳蓑面有怒容,不承想自家老爷已经站起身,什么话都没说,就默默跳下了矮墙墙头,他只好跟着照做,去别处欣赏跳竹马,只是再看,便看得不真切了。把柳蓑气得不行。 柳清风站在别处,伸长脖子,踮起脚,继续看那村庄晒谷场的跳竹马。 柳蓑闷闷不乐。自家老爷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好,这点不太好。 “不与是非人说是非,到最后自己便是那是非。” 柳清风笑道:“不与伪君子争名,不与真小人争利,不与执拗人争理,不与匹夫争勇,不与酸儒争才,不与蠢人施恩。” 这是不争。 其实还有争的学问。不过柳清风觉得和身边少年晚一些再说会更好。年少读书郎,不用心读书,光想大道理,反而不是好事。只需不犯大错就行了。 柳蓑鼓起勇气,第一次反驳无所不知的自家老爷:“什么都不争,那我们岂不是要一无所有?太吃亏了吧。哪有活着就是给人步步退让的道理。我觉得这样不好!” 柳清风微笑道:“再好好想想。” 柳蓑摇头道:“就是想不明白。” 柳清风收回视线,转头看着柳蓑,打趣道:“这么笨,怎么当我的书童?” 柳蓑嘿嘿一笑。 柳清风突然说道:“走了。” 柳蓑跟着柳清风一起离开。 柳清风缓缓而行,想着一些说小不小、说大不大的事情。 柳蓑原本还有问题,只是一看到老爷这个模样,就知道自己不可以再打搅老爷了。 李宝箴如今的作为,柳清风只会袖手旁观。 李宝箴的野心,也可以说是志向,其实不算小。 这个大骊南方绿波亭谍子的几大头目之一,在做一个尝试,从底层开始细细谋划,读书种子、江湖豪侠、士林领袖、庙堂官员,在他李宝箴进入青鸾国后,所有人都开始是他一手操控的棋子,当然这些人如今几乎全是年幼无知的孩子,例如那个获封“大周正”的神童。 听上去很不合礼,阴谋意味十足,显得阴气森森、杀气腾腾,实则不尽然。李宝箴就像是在搭建一座屋舍,他的第一个目的,不是要当什么青鸾国的幕后皇帝,而是能够有一天,连那山上仙家的命运,都可以被世俗王朝掌控。道理很简单,连修道坯子都是我李宝箴与大骊朝廷送到山上去的,年复一年,修道坯子成了某个开山老祖或是一大拨山门砥柱,长此以往,再来谈山下的规矩一事,就很容易讲得通了。 在这期间,那个青鸾国大都督韦谅冷眼旁观,偶尔还会制定几项李宝箴本人都必须遵守的规矩。 柳清风对于李宝箴的谋划,从意图到手腕,看得一清二楚,说句难听的,要么是他柳清风玩剩下的,要么就是他柳清风故意留给李宝箴的。 比如今年以来,青鸾国又有几个文坛名士声名狼藉。怎么做?依旧是柳清风当年教给李宝箴的那三板斧,先吹捧,将那几人的诗词文章说成足够比肩陪祀圣人,将那几人的人品吹嘘到道德圣人的神坛。然后有人出来说几句中允之言,继而开始悄然蓄势,开始引领文坛舆论,诱使中立之人由衷厌烦那几个其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道德圣人。最后就更简单了,你们不是道德无瑕的圣人吗?那就以随口胡诌的言语大肆编派,以私德有亏攻讦那几人。这个时候,就轮到江湖、市井发力了,云游四方的说书先生,私家书肆掌柜,开始轮番上阵,当然还有李宝箴自己私底下笼络的一拨“御用”文人,开始痛心疾首,仗义执言。到最后,文坛名士一个个身败名裂,而无形中推波助澜的老百姓,当真介意真相吗?可能会有,但注定不多,绝大多数,不就是看个热闹?就像柳清风今天这样,远远看着那跳竹马的热闹。 为何要奢望本就是图个热闹的众人去多想?柳清风就不会。 何况天底下从来没有不散场的热闹。喧嚣过后,便是死寂。历来如此。 柳清风笑了笑,自言自语道:“我开了一个好头啊。” 何况李宝箴很聪明,很容易举一反三。 柳清风突然停下脚步,对身边少年书童说道:“柳蓑,记住,如果将来有一天,不管是谁来劝你害我,无论是当一枚长线隐蔽的棋子,还是比较匆忙的仓促刺杀,你只管点头答应,不但答应对方,你还要手段尽出,竭力而为,不需要有任何犹豫和留情。” 柳蓑脸色惨白,脑子一片空白,根本不明白自家老爷为何要说这种吓人的言语。 柳清风神色如常,轻声道:“因为你肯定无法成功。我将你留在身边,其实就是害你一次,所以我必须救你一次,省得你为了所谓的道义,白白死了。在此期间,你能够从我这边学到多少,积攒多少人脉,最终爬到什么位置,都是你自己的本事。至于为何明知如此,还要留你在身边,就是我有些想知道,你到底能不能成为第二个李宝箴,而且比他更加聪明,聪明到最终真正裨益世道。” 柳蓑满脸泪水,是被这个陌生的自家老爷吓的。 柳清风轻声问道:“记住了没有?” 柳蓑抹了把眼泪,点头。 柳清风微笑道:“很好,那么从现在开始,你就要尝试忘了这些。不然你是骗不过李宝箴的。” 片刻之后,难得有惊讶时候的柳清风竟有些惊讶了。因为一个白衣少年郎向自己走来,但是那个大骊派给自己的贴身扈从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 崔东山手里拎着一只纸鸢,笑容灿烂:“柳清风,我扛着小锄头,挖自己的墙脚来了。你跟着那个老王八蛋厮混,没啥出息的,以后跟我崔东山混吧。再说了,我的是我的,他的还是我的,跟他客气什么。整个宝瓶洲的南方,数我最大,老王八蛋也管不着。” 柳清风笑道:“这可有点难。” 柳清风如今可以翻阅绿波亭所有机密谍报,所以对方的隐蔽身份他大致猜出一些,哪怕只是明面上的身份,对方其实也足够说出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语。 崔东山将手中纸鸢抛给柳清风,柳清风抓住后,低头一看,并无丝线,便笑了。 柳清风抬起头,摇头道:“你应该知道,我柳清风志不在此,自保一事,自由一物,从来不是我们读书人追求的。” 崔东山大步前行,歪着脑袋,伸出手:“那你还我。” 柳清风笑道:“当然有人白白送我,更好,我就收下不还了。” 崔东山啧啧道:“柳清风,你再这么对我的胃口,我可就要帮我家先生代师收徒了啊!” 柳清风笑眯眯问道:“不知崔先生的先生,是何方神圣?” 崔东山站在原地,双脚不动,肩膀一耸一耸,十分调皮,笑嘻嘻道:“你早就见过了啊。” 柳清风想了想:“猜不出来。” 崔东山哈哈大笑道:“为表诚意,我就不跟你卖关子了,我家先生,正是当年害你牛车落水的那个人。” 柳清风愣了半天,试探性问道:“陈平安?” 崔东山也愣了一下,结果一瞬间,他就来到柳清风跟前,轻轻跳起,一巴掌重重打在柳清风脑袋上,打得柳清风身形踉跄,差点跌倒。只听崔东山怒骂道:“他娘的小崽儿也敢直呼我家先生名讳?!” 第167章 起剑 一年老一年轻,两个道人徒步而走,老道人也不例外。他和弟子一起行走在大江之畔,那个年轻道士张山峰,大开眼界。 颍阴陈氏不愧是独占“醇儒”二字的门户,不愧是天下牌坊集大成者,大概这才算是世间头一等的书香门第。 其实不是不可以雇用马车去往陈氏祠堂那边,只不过委实囊中羞涩,就算张山峰答应,兜里的银子也不答应。好在张山峰是走惯了江湖山水的,就是有些愧疚,让师父他老人家跟着吃苦。虽说师父修为兴许不高,可到底早已辟谷,这数百里路程实际上未必有多难走,不过做弟子的孝心总得有吧?不过每次张山峰一回头,师父都是一边走,一边小鸡啄米打着盹,都让张山峰有些佩服,师父真是走路都不耽误睡觉。 路过一座江畔青色石崖,张山峰看到了一个儒衫青年,背对他们师徒二人,坐在那边发呆。 火龙真人睁开眼睛,微笑道:“也是个爱睡觉的,出息肯定不会小。” 张山峰委屈道:“师父,我上山那会儿,年纪小,爱睡觉,师父怎么不说这话?为何次次师兄都拿鸡毛当令箭,要我起床修行?象之师兄总说资质和他一样好,若是不勤勉修行,就太可惜了,所以哪怕师父不管,他这个师兄也不能见我荒废了山上修行的道缘。好嘛,到最后我才晓得,象之师兄其实才洞府境修为,可师兄说话,从来口气那般大,害得我总以为他是一个金丹地仙呢。所以师兄老死的时候,把我给哭得那叫一个惨,既舍不得象之师兄,其实自个儿也是有些失望的,总觉得自己既笨又懒,这辈子连洞府境都修不成了。” 火龙真人笑道:“师父的谕旨法令,怎的就成了鸡毛?再说了,洞府境,怎的就境界不高了?” 趴地峰之外,火龙真人座下太霞、桃山、白云、指玄四大主脉,哪怕火龙真人从未刻意订立什么山规水律,任何门下子弟随意逛荡趴地峰其实都无任何忌讳,可太霞元君李妤在内的开峰大修士,都不准各脉子弟去趴地峰打搅真人睡觉,而趴地峰修士又是出了名的不爱出门,修为也确实不高。所以别脉修士,不管辈分高低,几乎人人都像太霞元君关门弟子顾陌那样,对于趴地峰师伯师叔,或是师伯祖、师叔祖们,唯一的印象就只剩下辈分高、道法低了。 在这期间,趴地峰道人当中,大概又数张山峰被蒙蔽得最多。兴许在元君李妤他们这些大修士眼里,这个小师弟属于灯下黑得无药可救了,不过看师父与这小师弟,处得挺好,也就不敢有任何画蛇添足。 这还不算什么,当年张山峰扬言要下山斩妖除魔,师父火龙真人又坑了弟子一把,说既然下山历练,就干脆走远一点,因为趴地峰周边没啥妖魔作祟嘛。 结果张山峰这一走,不但直接远离了趴地峰,后来干脆就远游到了宝瓶洲,除了太霞元君当时处于闭关之中,桃山、白云和指玄三脉的开峰祖师,其实都有些慌张,生怕小师弟离自家山头太远,会有意外,尤其是指玄峰那个战力完全可以当作仙人境看待的玉璞境道人,都希望师父准许他离开北俱芦洲,去往宝瓶洲,暗中护道,但是火龙真人没有答应,说道士修道,修自己的即可,有人护道不成事。 三脉开峰祖师都觉得还是有些不妥,只是师父历来说话即法旨,他们不敢违逆,不过白云一脉的祖师,与其余两个师弟私底下合计一番,觉得师父对小师弟不上心,他们当师兄的必须肩负起护道责任,然后这个道门老神仙便与两个师弟,一起找了个挑不出毛病的借口,下山去了,下山后改变路线,悄悄护送了张山峰一程。 所以张山峰在山下斩妖除魔的凶险经历,以及坎坷之后的那份心境失落,白云祖师知道,也就意味着其余两脉也清楚。尤其是当指玄祖师得知张山峰黯然登上那艘打醮山渡船时,桃山祖师掐指一算,大惊失色,前者更是再也按捺不住,便打算哪怕师父不准他跟随,也要让指玄峰师弟背剑下山,为小师弟护道一程,不承想火龙真人突然现身,拦下了他们。指玄峰祖师还想要辩解什么,结果被师父一巴掌按住脑袋,一手推回了指玄峰闭关石窟那边,当火龙真人转头笑呵呵望向桃山一脉嫡传弟子时,后者立即说:“无须劳驾师父!”自个儿便返回山峰闭关去了。 再后来,白云一脉祖师得到趴地峰祖师堂的飞剑传信后,立即乖乖赶回了趴地峰,毫无悬念地挨了一顿骂。不过离开趴地峰的时候,白云一脉祖师满脸喜气,桃山、指玄两个师弟那会儿才知道,原来师父骂了师兄一顿,又赏了师兄一颗枣子吃。 好嘛,一切根本都在师父算计当中,就看谁魄力更大,对小师弟更上心,敢冒着被师父问责的风险,毅然决然下山护送。两个都是高人,瞬间便了然了一切,于是指玄峰祖师就追着白云一脉的师兄,说要切磋一场。可惜师兄逃得快,没给师弟撒气的机会。 到了这座江畔青石崖,其实就已经临近颍阴陈氏了,几十里路途,对于修道之人而言,哪怕不御风,至少在心态上,依旧是只剩下几步路了。 张山峰开口提醒道:“师父,这次虽然咱们是被邀请而来,可还是得有登门拜访的礼数,就莫要学中土蜃泽那次了,跺跺脚就算和主人打招呼,还要对方露面来见我们。” 火龙真人点头笑道:“好的。” 张山峰疑惑道:“书肆买来的那几本书,当真不会让那读书人觉得我们无礼?” 火龙真人摇头道:“赠书给读书人,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礼数。” 张山峰略微心安。 其实张山峰直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们师徒二人所要见的是何人。 张山峰想起一件事:“师父,我们修行之人,抱道山中,以山水灵气洗心物外,不谒王侯,不朝天子。可那儒家门生,到底如何修行?真的就只能靠读书吗?可如此读书就能修出境界来,那么岂不是世间所有人都可以修行了?若是有人偷偷将浩然天下的书籍带往其余天下,尤其是那座蛮荒天下,岂不是天大的祸事?妖族白白多出一大拨修士,结果会有更多的妖族能够攻打剑气长城,这可如何是好?” 火龙真人笑道:“这些问题,确实问得好,不过不该我一个道门老头儿来回答,不然就真是不合礼数了。对不对?” 张山峰突然感到一阵清风拂面,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走来一位青衫老儒士,点头而笑:“回答问题之前,我想知道带了什么书送给我?” 火龙真人一拍张山峰肩膀:“山峰,瞧见没,有人向你讨要礼物了。” 张山峰赶紧打了个稽首,称呼一声“陈老先生”,然后摘下包裹,取出三本书。 老人接过去,看了眼,有些无奈,跟张山峰致谢后,依然是收入袖中。 他陈淳安被世人视为亚圣一脉的弟子第一人,结果这位龙虎山外姓大天师,却送了他三本文圣一脉本该禁绝销毁的书。 陈淳安收下书后,说道:“儒家门生,其实与道家修行大致路数相差无几,不过是换成了养育心中浩然气。你们抱道山中,远离人间,开辟出物我两无尘的清净境地。我们读书人,无非是‘闭门读书即深山’,至于修道之地、修道之法,便分别是书斋与圣贤书籍,以及书上文字当中蕴含的道理了。不过在这其中,门槛还是有的,不是人人翻书就能真的修行,例如入门的吐纳之法,还是得有,需要君子贤人传授给书院儒生。至于修行的先天根骨,又是一道门槛。故而许多文采飞扬的大文豪,许多饱腹诗书的老儒生,依旧无法靠读书来延年益寿。” 张山峰觉得这个说法挺玄乎,不过仍是行礼道:“谢过先生解惑。” 陈淳安笑道:“无须处处多礼数。读书人读书,修道人修道,本就算是同道中人,礼数在简在醇正,不在繁多不在表。” 其实张山峰最后一个问题,陈淳安不是不知道答案,而是故意没有道破。 和张山峰想的恰恰相反,儒家从来不阻止世间有灵众生读书修行。这是礼圣订立的规矩。 张山峰转头看了眼自己师父。 火龙真人气笑道:“干吗,路边随便遇到了一位想象中的世外高人,便要嫌弃自家师父没有神仙风范?” 张山峰眨了眨眼睛。心想,这是师父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这么想。 火龙真人指了指不远处那座青色石崖:“那个就是梦中练剑的小子?” 陈淳安点头道:“可惜以后还要还给宝瓶洲,有些不舍。这些年经常和他在此闲聊,以后估计没有机会了。” 火龙真人对张山峰说道:“那人是陈平安最要好的朋友,你不去打声招呼?” 张山峰愣了一下,向师父和那位老先生告辞,飞奔过去。 火龙真人和陈淳安没有去往颍阴陈氏祠堂那边,而是沿着江水缓缓而行,火龙真人说道:“南婆娑洲好歹有你在,其余东南桐叶洲、西南扶摇洲,你怎么办?” 陈淳安久久没有说话。 其实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奇怪了。 若是蛮荒天下的妖族真能攻破剑气长城,大军如潮水,淹没那座天底下最大的山字印——倒悬山,陈淳安能否守住距离倒悬山最近的南婆娑洲都不好说,那么桐叶洲和扶摇洲,与他陈淳安又有什么关系? 陈淳安笑道:“老秀才其实曾经劝过我,言下之意,相当于给了我两个选择,要么别死,要么干脆早点死,别早不死不晚不死地死在某个时刻。” 火龙真人感慨道:“文圣前辈,看待人心人性,世无二人。” 火龙真人若论岁数,可比那个老秀才年长无数,可是提及老秀才,依然要诚心诚意敬称一声前辈。 陈淳安点点头,没有反驳。 他是亚圣一脉的中流砥柱,他陈淳安的自身学问,与那老秀才提倡的学问宗旨,在根本上就已背道而驰。 浩然天下的儒家圣人之争,争道的方向,归根结底,还是要看谁的大道更加庇护苍生,裨益世道。君子之争,争理的大小对错,要争出一个是非分明。贤人之争,才会争自身学问的一时好与坏,笔下纸上打架而已。 儒家的烦琐规矩,就是这座浩然天下的最大护道人,而一位位儒家圣人的画地为牢,就是天底下最束手束脚的作为。 那个在宝瓶洲南端老龙城,被亚圣亲自出手重重责罚,被百家修士视为失去吃冷猪头肉的七十二陪祀圣人之一,也曾在学问一事上,促使各洲各书院不同学脉道统的儒家门生大受裨益,从而以贤人跻身君子,故而哪怕此人针对文圣老秀才那个不是弟子的弟子,且视如死仇,可老秀才依旧愿意承认此人学问不俗,看得到此人学问对当今世道的潜在功德。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自古而然。 两个久别重逢的老人,聊着天底下最大的事情。两个年轻人,在青石崖那边,却一见如故,说着鸡毛蒜皮的小事。 坐在那边假寐的年轻儒士,正是被陈对从宝瓶洲骊珠洞天带来婆娑洲的刘羡阳。 得知名为张山峰的年轻道士是和陈平安一起游历的至交好友后,刘羡阳十分高兴,便向张山峰询问一路的山水见闻。 一些关于宝瓶洲、大骊铁骑和骊珠洞天的内幕,刘羡阳知道,却不多,只能从山水邸报上面一点一滴查找蛛丝马迹。刘羡阳在外求学,无依无靠,必须省吃俭用,虽然在颍阴陈氏,所有藏书无论如何珍稀昂贵,皆可任由求学之人无偿翻阅,但是山水邸报却得花钱,好在刘羡阳在这边认识了几个陈氏子弟和书院儒生,且如今都已是朋友,可以通过他们获知一些别洲天下事。 相较于当年小镇那个阳光开朗的高大少年,如今的刘羡阳,变得越来越沉稳收敛,读书勤勉,治学严谨,悄悄修行一事更是片刻不松懈,与醇儒陈氏的家风、山水越来越契合。 反观当年那个总是在外人那边沉默寡言的泥瓶巷少年,那个刘羡阳最好的朋友,则在追求自己心目中的心境自由,有所求且有所得。 张山峰竹筒倒豆子,说了陈平安的种种好。 对于趴地峰年轻道士张山峰而言,恐怕就算知道自己错过了当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也许会有些遗憾,却也未必有多伤心,更多还是会觉得师父是不是傻了,就他张山峰,还敢染指那天师府外姓大天师?他反正是想也不敢多想的。便是晓得了那场莫名其妙的失之交臂,他都不会太过乱道心。这可能也是张山峰最不自知的可贵之处,甚至比他总觉得自家师父道法平平不算高更不自知。 不过当张山峰聊到了与陈平安的两次分别,却是真的有些伤心。 张山峰摘下了身后背负的一把古剑,递给身边这个刚认识便已是朋友的刘羡阳,笑容灿烂道:“这就是陈平安在青蚨坊买下的剑,剑名‘真武’。之前那颗可以变出一副甘露甲的兵家甲丸,也是欠着钱的,我欠了陈平安好些了。不过如今师父帮我在蜃泽那边跟老友讨要了两瓶水丹,以后只要有机会,就可以送给陈平安,就当是偿还利息了。” 刘羡阳缓缓拔剑出鞘,剑上有细微裂纹,锈迹斑斑。他屈指一弹剑身,剑轻轻颤鸣,点了点头,说道:“很重。” 张山峰疑惑道:“这把剑不算重吧?” 刘羡阳眯眼凝视着剑身微妙起伏漾起的那份细微涟漪。能够瞧出这其中蕴含的玄机,与刘羡阳境界高低没关系,事实上刘羡阳在一次次梦中,置身于许多荒诞不经的古战场遗址,见识过了无数把好剑,许多已经可以拔出来,还有许多死活都拎不起,哪怕是断剑,刘羡阳至今依旧无法亲手提起,但是刘羡阳习惯了一一记住那些剑的古篆剑名、剑鞘样式、剑气流溢出来的纹路,以及仔细感受每一把剑的剑意差异。更玄之又玄的地方,在于他一个在梦中可以无视光阴长河流逝的“外乡今人”,很多时候竟然依旧会被“昔年古人”的出剑当场搅烂所有神识念头,不得不退出梦中,大汗淋漓。更惨的是,刘羡阳会当场吐血不已,随后几天之内,都会头晕目眩。 故而对于剑,刘羡阳早已是此道行家。不谈修为境界,只说眼界之高、眼界之广,兴许比起许多北俱芦洲的剑仙犹有过之。 刘羡阳轻轻收剑归鞘。 这把剑,他从没在梦中见过。但是那份感觉,似乎在一座最大的古战场遗址上清晰感受过,置身其中,都会让刘羡阳步履蹒跚,只觉得天地变重了几分。至于此剑到底是不是那把,不好说,兴许是仿造得精妙,便带了那么一点“剑意”。 张山峰重新背好那把真武古剑,再一转头,却发现那个高大年轻人似乎很伤感。 张山峰有些疑惑,为何听闻自己家乡最要好的朋友,明明如此出息了,还是一个不改初心的好人,刘羡阳的伤感会多于高兴? 刘羡阳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眺望远方,轻声道:“你和陈平安认识得比我晚,所以你可能不会知道,那个家伙,这辈子最大的希望,是平平安安的,就只是这样。他胆子最小了,最怕有病有灾殃。但是最早的时候,他又是最不怕天地间有鬼的一个人,你说怪不怪?那会儿,好像他觉得自己反正已经很努力地活着了,如果还是要死,也已问心无愧,况且死了,说不定就会与人在别处重逢。” 刘羡阳呢喃道:“所以你认识的陈平安,变得那么小心谨慎,一定是他找到了绝对不可以死的理由。你会觉得,这种改变,有什么不好呢?我也觉得很好,但是我知道这对他来说,会活得很累。我们认识的时候,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他到底为了泥瓶巷有恩于他的娘俩,做了多少事情,付出了多少心思,承受了多少委屈。” 刘羡阳笑了笑:“我这辈子就只见他哭过两次鼻子,最后一次,是我快要死的时候。第一次,很早了,是我跟他一起当龙窑学徒的时候,听到了杏花巷那边传来的一些风言风语,骂那泥瓶巷妇人和他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我大半夜起床,没见着他,出了门,才看到他端了条板凳坐在门外,满脸泪水。” “我蹲在他身边,知道了事情经过后,一开始还当个乐子看来着,便笑着问他,到底有没有这档子好事。我从小心就大,对于市井坊间那点腌臜事,从来没心没肺的。他当时哭得已经半点心气都没有了,便没有理我。所以我知道,那个时候,他是真的伤透了心。这才没继续开他的玩笑。我不会安慰人,就只好陪着他。最后是他自己想通了。跟我说,顾璨他们家的恩情,是还一辈子都还不完的,以后再为他们娘俩做事情,他一定要更加用心,不能总让人嚼舌头说闲话,不能只顾着自己心里边好受,任何事情都不管不顾就做了,到最后,最不好受的,只会是顾璨和他娘亲。” 刘羡阳后仰倒地,脑袋枕在双手之上,说道:“其实我当时很想告诉他,有没有可能,顾璨他娘亲其实根本就不介意那点闲言碎语,是你陈平安自己一个人躲这儿瞎琢磨,所以想多了?不过到最后,这种话,我都没说出口,因为不舍得。不舍得当下的那个陈平安,有任何的变化。我害怕说了,陈平安开窍了,对我刘羡阳就再也没那么好了,这些都是我当时的私心,因为我当时就知道,今天对顾璨没那么好了,明天自然会对我刘羡阳也少一些好了。可是从一个洲走到这里,这么多年过去后,我现在很后悔,不该让陈平安一直是那个陈平安,他应该多为自己想一想的,为什么一辈子都要为别人活着?凭什么?就凭陈平安是陈平安?” 黄昏之时,江畔石崖,清风拂面,今夜应该还会是那明月在天。 张山峰沉默许久,小声问道:“什么时候回家乡看看?” 刘羡阳躺在那边,闭上眼睛:“争取早一点,最短十年吧。” 张山峰感慨道:“是要早一些回去。书上都说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我们修道之人,其实很难,山上不知寒暑,好像几个眨眼工夫,再回去家乡,又能剩下什么呢?又可以和谁炫耀什么呢?哪怕家族犹在,还有子孙,又能多说些什么呢?” 刘羡阳说道:“我对家乡没什么感情,回去不是为了向谁证明什么,所以返回宝瓶洲,第一个要去的地方,不是那个小镇,第一个想要见到的人,也不是陈平安。” 张山峰转头望去:“有心结?” 刘羡阳依旧闭着眼睛,微笑道:“死结唯有死解。” 刘羡阳睁开眼,猛然坐起身:“到了宝瓶洲,挑一个中秋团圆夜,我刘羡阳要梦中问剑正阳山!” 张山峰轻声问道:“不等陈平安一起?” 刘羡阳双手环胸,大笑道:“别忘了,一直是我刘羡阳照顾陈平安!” 不过刘羡阳也没忘记,其实两人第一天认识,就是陈平安在那条泥瓶巷救了他刘羡阳。 张山峰没觉得刘羡阳在说什么大话,因为陈平安当年多有念叨,有个叫刘羡阳的家伙,照顾他很多,也教会他很多。唯独关于他们少年时的相逢与离别,陈平安一字未提。 刘羡阳突然转头望向东北方向,心有所动。 刘羡阳突然说道:“我得睡会儿。” 张山峰有些无奈,跟自己师父挺像啊。 远处,一袭儒衫和一袭道袍,两个老人同时感叹一声。尤其是火龙真人更是感伤。 因为当初那个远游倒悬山之前拜访趴地峰的老友,是第一个战死在剑气长城南方的北俱芦洲剑仙。如今北俱芦洲得知消息后,才会有此动静。这是北俱芦洲代代传承的古老传统。 举洲祭剑,剑气冲天,天下皆知。 芙蕖国那座小山头之上,陈平安安安静静待了三天,既练拳也修行。 关于修道之人的吐纳一事,陈平安从未如此专心致志,盘腿一坐,便可全然忘我。 时辰一到,刘景龙的那座可以抵御元婴三次攻伐的符阵,便自行消散。这些动静才让陈平安睁开了眼睛。 先前陈平安就已经脱掉了那件黑色法袍,换上了一袭普通青衫,他背起竹箱,又取出了那根普普通通的青竹行山杖,走下山去。再次像那负笈游学的青衫读书人。 下五境修士的清净修行,除了炼化天地灵气收入自身小天地的“洞天福地”之外,亦可坚韧筋骨,异于常人。跻身洞府境,便可筋骨坚重,腴莹如青玉,道力所至,俱见于此。跻身了金丹境后,则会更进一步,筋骨与脉络一起有了“金枝玉叶”的气象,气府内外便有云霞弥漫,经久不散。尤其是跻身元婴境之后,如在关键窍穴开辟出人身小洞天,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从那些凝练如金丹汁液的天地灵气中孕育出一尊与自身大道相合的元婴小人儿。这便是上五境修士阳神身外身的根本,只不过和那金丹差不多,各有品秩高低。这便是练气士的根骨与资质。 所谓修道之人的根骨,便是人身小天地这一承载灵气的器物到底有多大。至于资质,则是走上修行之路后,可以决定练气士能否跻身地仙,以及金丹、元婴的品秩有多好。练气士修行的快慢,差距会天壤之别。 而性情一事,即是修心,最是虚无缥缈,却往往会在关键时刻掉链子,也会莫名成事。例如当初宫柳岛刘老成,何等心志坚毅,可偏偏那因情爱而生的一点心魔,就差点让这个宝瓶洲唯一的上五境野修早早身死道消。藕花福地的陆舫,更是为情所困,一甲子之内,姜尚真化名的周肥,为他那般护道,他依旧未能彻底打开心结。再看姜尚真,似乎明明沾染更多情爱泥泞,却半点无此心魔作祟。皆是性情各异使然。 至于机缘一事,则苦求不得,看似只能靠命。当初神诰宗的贺小凉,桐叶洲太平山的黄庭,当然还有跟陈平安很熟悉的李槐,就都属于命好到不讲道理的那种人。 如今陈平安炼化成功两件本命物,水府水字印和大骊五色土,已营造出山水相依的大好格局。修行一事,便快了许多。灵气的汲取与炼化,愈加迅速且稳固。所以可以说,只要陈平安愿意寻求一处山清水秀的灵气之地,哪怕留在小山头原地不动,就这么一直枯坐下去,日夜皆修行,其实都在增长修为和境界。 因此不难理解为什么越是修道天才,越不可能常年在山下厮混,除非是遇到了瓶颈,才会静极思动,下山走一遭,才会在研习仙家术法之外修心,梳理心路脉络,以免误入歧途,撞壁而不自知。许多不可逾越的关隘,极其玄妙,兴许挪开一步,就是别有洞天,兴许需要神游天地间,看似绕行千万里,才可以厚积薄发,而灵犀一动,便一举破开瓶颈,关隘不再是关隘。 对于一般修士来说,第三境是一道不大不小的关隘,被山上称为“留人境”。不过这种说法,在传承有序的宗字头仙家,从来都是无稽之谈。这就是为什么山泽野修那么羡慕谱牒仙师的缘故。他们磕碰到头破血流也未必能找出前行道路的三境难关,但对大仙家子弟而言,根本就是举手抬掌观手纹,条条道路,纤毫毕现。 而陈平安的三境,就是山泽野修的三境,因为关于修行一事,好像从来没有人给他任何具体的指点。 早先是长生桥断且碎,聊这个,没意义。后来是背剑练拳,用心专一。 之前在绿莺国龙头渡,在名为翠鸟的仙家客栈那边,刘景龙其实曾经细细说过下五境修行的关键,不过毕竟双方不同门不同脉,刘景龙又碍于山上规矩和忌讳,不可能探究陈平安的各大气府状况,给陈平安一一指路,所以说许多刘景龙的传道解惑,对于刚刚步入练气士三境的陈平安来说,还只是粗略的以后事,不是当下的细致事。可即便如此,刘景龙的那些说法,依旧是当之无愧的金玉良言,因为注定无错。 这需要刘景龙站在山上极高处,才能够说得明白透彻。 陈平安当然会牢牢记在心头。 这不他就喝上了刘景龙留下的那壶酒,小口慢饮,打算至少留个半壶。 炼化初一、十五,还是难熬。 如今体魄伤势远未痊愈,所以陈平安走得愈加缓慢和小心。 不过当陈平安临近鹿韭郡边境的时候,他仍有所察觉,只是依旧假装不知道罢了。 处理这类被盯梢的事情,陈平安不敢说自己有多熟稔多高明,但是在同龄人当中,应该不会差太多。 早一些,书简湖元婴修士李芙蕖暗中跟随,就被陈平安早早察觉到异样,后来又和北俱芦洲京观城高承相互算计,再到那第二拨割鹿山刺客。 何况当下这个鬼鬼祟祟的刺客,也确实算不得修为多高,并且自认为隐蔽而已。不过对方耐心极好,好几次看似机会大好的处境,都忍住了没有出手。陈平安便由着那名刺客帮自己“护道”了。 鹿韭郡是在山上偶遇的落魄书生鲁敦的家乡。不过陈平安没打算去他家拜访,因为就算有此心思,也未必找得到人。 防人之心不可无,一个身边书童不姓鲁而姓周的读书人,可能并没有告诉陈平安真正的姓氏。但是陈平安觉得这才是对的。 真正与人坦诚相见,从来不只在言语上袒露心扉。交浅言深,随随便便抛却真心,很容易自误。连自己都不对自己负责,如何对这个世道和他人负责,然后给予真正的善意?可道理是这般道理,世道变得处处真心待人也有错,终究是不太好。 陈平安在途经小镇时却绕行了,不打算与那个刺客再纠缠不休下去。所以在一处僻静道路上,陈平安身形骤然消逝,出现在那个趴在芦苇丛当中的刺客身旁。陈平安站在一株芦苇之巅,身形随风随芦苇一起飘荡,悄无声息,他低头望去,应该还是个少年,身穿黑袍,面覆雪白面具,割鹿山修士无疑。只不过这才是最值得玩味的地方,这个割鹿山少年刺客,一路隐匿潜行跟随他陈平安,亦是十分辛苦。要么刘景龙没找到人,或是道理难讲通,割鹿山其实出动了上五境修士来刺杀自己,要么就是刘景龙与对方彻底讲明白了道理,割鹿山选择遵守另外一个更大的规矩,那就是即便雇主不同,对一个人出手三次,从此之后,哪怕另外有人找到割鹿山,愿意砸下一座金山银山,都不会对那人展开刺杀。 若是如此,刘景龙为何一直没有露面? 陈平安想了想,开口说道:“人都不见了,不着急?” 那名割鹿山刺客动作僵硬,转过头,看着身边那个站在芦苇上的青衫客。 不是他不想逃,而是直觉告诉他,逃就会死,待在原地反而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少年坐起身,摘下面具:“我和那姓刘的,有过约定,只要被你发现了行踪,就算我刺杀失败了,以后就要跟他修行,喊他师父,所以你可别杀我。” 陈平安问道:“那他人呢?” 少年摇头道:“他要我告诉你,他要先走一趟大篆京城,晚点回来找我们。” 少年说到这里,一拳砸在地上,憋屈道:“这是我第一次下山刺杀!” 陈平安飘然落地,率先走出芦苇荡,以行山杖开路。 少年犹豫了一下,最后一咬牙,丢掉面具,跟在陈平安身后一起走在路上。 陈平安放缓脚步,少年瞥了眼,硬着头皮跟上,一起并肩而行。 关于这个刺杀对象,先前割鹿山内部其实是有些传闻的。他作为割鹿山重点栽培的杀手,加上从小跟在割鹿山山主身边长大,才有机会晓得一些内幕。总之,别看这个家伙瞅着脾气好,比读书人还读书人,割鹿山第一次认为稳操胜券的刺杀失败后,很快又有人出钱雇佣山头刺客,那时山主师父就曾经亲口告诉少年,这会儿他身边这个家伙,是一个很会惹麻烦,又很擅长解决麻烦的厉害角色。 陈平安问道:“你是一名剑修?” 少年点头道:“师父说我是一个很值钱的先天剑胚,所以要我必须惜命,不用着急接活儿。不然他在我身上砸下那么多的神仙钱,就要亏本。但是我一直想要早点揽活,早点帮着师父和割鹿山挣钱。哪里想到会遇到姓刘的那种人,他说自己可以站着不动,任由师父随便出手,每一次出手过后,就得听他刘景龙讲一个道理,师父出手两次,然后听了那家伙两个道理。” 说到这里,少年满是失落。印象中,师父出剑从来不会无功而返。不管对方是什么修为,皆是头颅滚落。 少年重重吐出一口憋在心中已久的浊气,仍是郁闷不减,道:“咱们割鹿山从来说话算数,最后师父也没辙,就只好派我来刺杀你。而且以后我就跟割鹿山没半点关系了,还要跟那姓刘的去往什么狗屁太徽剑宗。” 陈平安微笑着伸出手,摊开手掌。 少年皱眉道:“干吗?” 陈平安说道:“你不得好好谢我,让你可以去往太徽剑宗修行?” “你有毛病吧?!”少年白眼道,“谁愿意当谱牒仙师了?!我也就是本事不济,那么多次机会都让我觉得不是机会,不然早就出手一剑戳死你了,保管透心凉!” 陈平安收回手,笑道:“这么重的杀气,是该跟在齐景龙身边修行。” 少年转头呸了一声:“他姓刘的,就算比我们山主师父厉害,又如何?我就一定要改换门庭?!再说了,那家伙一看就是书呆子,以后跟他修行,每天喊这种磨磨唧唧不爽利的家伙师父,我怕这辈子都修不出半个剑仙来。” 陈平安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师父其实希望你能够跟随齐景龙随行?” 少年沉默片刻:“猜得到。师父对我好,我从来都知道。所以我打算嘴上喊姓刘的师父,但是心里边,这辈子都只认师父一个师父。” 少年转过头,害怕这个家伙会到刘景龙那边乱嚼舌头,那自己以后多半就要吃苦头了。可是不知为何,和陈平安一起走在道路上,他就是想要多说一些心里话。 大概是变故太大,不吐不快,不然少年总觉得要被活活憋死。 陈平安笑道:“你现在能够这么想,是好的,也是对的。以后变了想法,也并不意味着现在就错了。” 少年皱紧眉头:“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说这种大道理?咋的,觉得我杀不了你,便了不起了?就可以对我指手画脚了?!” 这脾气,真不算好。 陈平安不以为意:“道理谁不能讲?我比你厉害,还愿意讲道理,难道是坏事?难道你想我一拳打死你,或者打个半死,逼着你跪在地上求我讲道理,更好一些?” 少年有些头疼,举起手:“打住打住,别来这套,我山主师父就是被姓刘的这么烦了半天,才让我卷铺盖滚蛋的,话也不许我多说一句。” 陈平安笑了笑,手腕一拧,手中多出两壶糯米酒酿:“喝不喝酒?” 少年眼睛一亮,直接拿过其中一只酒壶,打开了就狠狠灌了一口酒,然后嫌弃道:“原来酒水就是这么个滋味,没意思。” 陈平安头也不转,只是缓缓前行:“既然喝了,就留下喝完,晚一些没关系。如果你有胆子现在就随便丢在路边,我就先替齐景龙教你道理,而且一定是你不太愿意听的道理。” 少年满脸讥讽,啧啧道:“瞅瞅,到最后还不是以力压人。真不是我说你,你连那姓刘的都不如!” 陈平安笑道:“趁着齐景龙还没回来,好好喝你的酒,如果不出意外,你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哪怕哪天真想喝酒了,都没办法喝。” 少年皱了皱眉头:“你知道不,姓刘的事先跟我说过,不许被你劝酒就喝。” 陈平安摇摇头:“我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 少年抬起手臂,看了看手中酒壶,犹豫一番,依旧没敢随便丢掉。他又抿了一口米酒,其实滋味不错,没那烧刀子烫断肠的半点感觉。看来自己是个天生就可以喝酒的。不愧是先天剑胚! 他突然试探性问道:“不如你跟姓刘的说一声,就说你愿意收我当弟子,如何?” 陈平安没有理睬。 少年便开始劝说陈平安,说自己一定念他的好,以后必有报答,等自己回了割鹿山,重新在祠堂那边烧香认祖归宗,以后可以不收钱帮他刺杀仇家…… 陈平安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倒不是有问便答的性子,而是这名字一事,是比他身为先天剑胚还要更拿得出手的一桩骄傲事情,少年冷笑道:“师父帮我取的名字,姓白,名首!你放心,不出百年,北俱芦洲就会有一位名叫白首的剑仙!” 陈平安哦了一声:“那你可要小心自己将来的绰号了。白头剑仙什么的,应该不太好听。” 少年一琢磨,这家伙说得有道理啊!他点头道:“谢了!” 陈平安抬起酒壶,名叫白首的剑修少年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想明白了,痛痛快快以酒壶磕碰了一下,然后各自饮酒。 白首抹了把嘴,当下感觉不错,自己应该算是有那么点英雄气概和剑仙风采了。 陈平安低声笑道:“别的你都听你师父的,喝酒这种事情,剑仙不来做,太可惜。” 白首使劲点头:“虽然你这家伙一开始挺惹人厌,但这会儿我看你顺眼多了,你叫什么名字?!你要知道,我白首这辈子可都不会记住几个人的名字。你看那姓刘的,我喊过他全名吗?没有吧。” 陈平安说道:“我叫陈好人。” 白首怒道:“你别不知好歹!” 陈平安转头问道:“你打我啊?” 白首转了转眼珠子:“你当我傻啊?” 陈平安点头道:“对啊。你打我啊?” 白首憋屈得难受,狠狠灌了一口酒。这简直就是他白首下山以来的第二桩奇耻大辱啊。 陈平安转过头,风尘仆仆的刘景龙应该早就到了,跟了他们两人挺久。 刘景龙无奈道:“劝人喝酒还上瘾了?” 陈平安笑道:“每一名剑客,大概都会记住劝自己喝酒的人。” 刘景龙问道:“那是谁劝你来着?” 陈平安说道:“最早也是一名剑客,后来是一位老先生。” 别看白首在陈平安这边一口一个姓刘的,这会儿刘景龙真到了身边,他便噤若寒蝉,一言不发,好像这家伙站在自己身边,而自己拿着那壶尚未喝完的酒,哪怕不再喝了,也是错。 北俱芦洲陆地蛟龙刘景龙,当初真是站在原地,任由他白首的山主师父递出了两剑! 一座看似随便画出的符箓阵法,一座不见飞剑的小天地,自己师父在两剑过后,竟是连递出第三剑的心气都没有了! 刘景龙说道:“我打算返回宗门闭关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早些破境,我好去找你。不然太晚,我可能就已经离开北俱芦洲了。我可不会专程为了你,掉头赶路。” 说到这里,陈平安笑道:“如果你愿意喝酒,我可以考虑考虑。” 刘景龙摆手道:“少来。” 陈平安问道:“你先前去大篆京城?” 刘景龙叹了口气,说道:“有点意外,顾祐人尚未赶到大篆京城,就已经先传信到那边,让猿啼山嵇岳不用大费周章了,两人直接在玉玺江那边分生死即可。我对于这种厮杀,不太感兴趣,就没留在那边。不过顾祐和嵇岳应该很快就会交手。” 陈平安也叹了口气,又开始饮酒。 白首说道:“一个十境武夫有什么了不起的,嵇岳可是大剑仙,我估摸着就是三两剑的事情。” 陈平安转头笑道:“你看我当下惨不惨?” 白首点点头:“遍体鳞伤,自然很惨,如何?我们割鹿山修士的凌厉手段,是不是让你记忆深刻?” 陈平安和刘景龙相视一笑。 白首皱了皱眉头,难道不是如此? 刘景龙突然说道:“陈平安,在我动身之前,我们寻一处僻静山巅,到时候你会看到一幕不常见的风景。你就会对我们北俱芦洲了解更多。” 陈平安点点头,自然没有异议。 这天夜幕中,三人登顶一座高峰。 大篆京城,玉玺江之畔,嵇岳站在江畔一侧,一个青衫老儒站在对岸,微笑道:“只管祭剑。” 嵇岳点头道:“你顾祐的人品,我还是信的。” 这一夜的北俱芦洲,一位早年赶赴倒悬山的大剑仙山头上,率先有山门剑修齐齐祭出飞剑,直冲天幕,如一条起于大地的剑气白虹。 然后是北方剑仙第一人白裳,那道极为瞩目的绚烂剑光,迅猛升空。 又有刘景龙所在的太徽剑宗,所有剑修在宗主的带领下驾驭飞剑,剑光一起划破夜幕,照耀得整个宗门地界天地璀璨,亮如白昼。 指玄峰亦有一位祖师老道祭出了那把往往只用来斩妖除魔的桃木剑。 大篆王朝玉玺江畔的猿啼山剑仙嵇岳,哪怕与一位止境武夫的生死大战即将拉开序幕,亦先要驾剑升空,以此遥祭某个战死远方的同道中人。 浮萍剑湖以剑仙郦采为首,所有宗门剑修全部出剑。 披麻宗木衣山祖师堂那边,除了几名剑修已经出手祭剑外,宗主竺泉手按刀柄,让一旁的庞兰溪驾驭长剑,升空祭礼。 骸骨滩英灵蒲禳,亦是拔剑出鞘,高承主动一拳打散天地禁忌,只为蒲禳那一剑升空更高! 哪怕是与那个战死剑仙敌对的所有剑仙、宗门山头和各路剑修,无一例外,皆是出手祭剑。 就这样,一条条光亮不一的剑气光柱,从北俱芦洲版图之上先后亮起。 浩然天下的夜幕中,人间自然多有灯火。可是从来不会像北俱芦洲这般,会有这么多剑仙和剑修整齐出剑,如灯火同时点亮一洲大地。 芙蕖国境内,一座无名高峰的山巅,刘景龙也开始祭剑。这一次是倾力而为,名为规矩的本命飞剑,拔地而起,剑气如虹,蔚为壮观。 刘景龙双手负后,眺望起于人间大地之上的一条条纤细长线,皆是一洲剑修在遥祭那位同道中人,同时以此礼敬我辈剑修的那条共同大道。 刘景龙突然转过头,望向一旁的陈平安,笑道:“真想好了?被有心人看去,泄露了压箱底的手段,可能会给你以后的游历惹来大麻烦的。” 不过刘景龙知道答案。 陈平安不知何时,已经手持长剑,剑名剑仙。 陈平安仰起头,轻声道:“想了那么多别人不愿多想的事情,难道不就是为了有些事情可以想也不用多想?” 一袭青衫,在山巅飘摇不定,两袖猎猎作响。 本就已经被刘景龙那道剑光刺得眯起眼的少年白首,下意识竭力睁开眼睛,这才没有错过那一幕画面。 当陈平安轻轻喊了一声“走”,天地间多出了一道金色剑光,恢弘剑气直冲天幕。不但如此,更有一雪白一幽绿两抹剑光,先后掠出那人窍穴,冲天而去。 刘景龙收回本命飞剑后,陈平安竖起剑鞘,剑仙从天而降,铿锵归鞘,然后被他这个远游北俱芦洲的青衫剑客轻轻背在身后。 这一刻,名为白首的少年剑修,觉得陈平安送了一壶酒给自己喝,也挺值得骄傲的。 双方分别,刘景龙御风北归,白首也是可以御风远游的。 白首转过头去,看到陈平安站在原地,朝他做了个仰头喝酒的动作,白首使劲点头,双方谁都没说话。 不承想刘景龙开口说道:“喝酒一事,想也别想。” 白首气呼呼道:“姓刘的,你再这样我可就要溜走了,去找你朋友当师父了啊!” 刘景龙笑道:“你大可以去试试看,他肯定会赶你走。” 白首疑惑道:“为何?” 刘景龙微笑道:“心疼酒水钱。” 白首嗤笑道:“你骗鬼呢,他能这么抠门?” 刘景龙点头道:“比你想象中还要抠门。” 白首哀叹一声:“算我瞎了眼,还打算拜他为师来着。” 白首突然问道:“那你不许我喝酒,是担心我耽误练剑,还是心疼钱?” 刘景龙说道:“都有。” 白首怒道:“姓刘的,那你比他还不如!” 刘景龙转过头,笑问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自己比他好了?” 白首又憋屈得厉害,忍了半天还是没能忍住,怒道:“你和你的朋友,都是这副德行!他娘的我岂不是掉贼窝里了。” 刘景龙笑道:“这倒不至于。” 白首哀叹一声,日子真是难熬。 山峰那边,终于重新背剑的陈平安缓缓下山,想着刘景龙和他新收的那个弟子,应该是在说着自己的好话,比如出手阔绰、为人大方之类的。 走下山巅的时候,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穿上了那件从大源王朝崇玄署杨凝性身上“捡来”的名为百睛饕餮的黑色法袍。 法袍金醴还是太扎眼了,之前将饕餮袍换成寻常青衫是小心使然,担心沿着这条两头皆入海的奇怪大渎一路远游,会惹来不必要的关注,只是跟随刘景龙在山顶祭剑之后,陈平安思量过后,又改变了主意,毕竟如今自己已跻身最是留人的柳筋境,穿上一件品相不俗的法袍,可以帮助自己更快汲取天地灵气,更利于修行。 鹿韭郡是芙蕖国首屈一指的地方大郡,文风浓郁,陈平安在郡城书坊那边买了不少杂书,其中有一本在书铺吃灰多年的集子,是芙蕖国历年初春颁发的劝农诏,有些文采斐然,有些文字朴实。一路上陈平安仔细翻阅了集子,才发现每年春季在三洲之地看到的那些相似画面,籍田祈谷、官员巡游、劝民农耕,原来都是规矩。 读书和远游的好,便是可能偶然翻到了一本书,就会像先贤们帮助后世翻书人拎起一条线,将世事人情穿成一串珠子,琳琅满目。 陈平安将鹿韭郡城内的风景名胜大略逛了一遍,当天住在一家郡城老字号客栈内。 进入鹿韭郡后,陈平安就刻意压制了身上法袍对灵气的汲取,不然就会招惹来城隍阁、文武庙的某些视线。 事实上,每一个练气士尤其是跻身中五境的修士,游历人间山河和世俗王朝,其实都像是蛟龙走江,动静并不算小,只是一般而言,下了山继续修行,汲取各地山水灵气,这是合乎规矩的,只要不太过分,流露出涸泽而渔的迹象,各地山水神祇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夜幕中,陈平安在客栈房屋内点燃桌上灯火,再次随手翻阅那本记载历年劝农诏的集子,合上书后,开始心神沉浸。 陈平安没有凭借饕餮法袍汲取郡城那点稀薄灵气,并不意味着就不修行,况且汲取灵气从来不是修行的全部。一路行来,人身小天地之内,水府和山岳祠这两处关键窍穴灵气积淀、淬炼一事才是修行根本。两件本命物山水相依格局,需要修炼出类似山根水运的气象。简而言之,就是需要陈平安提炼灵气,稳固水府和山祠的根基,只是陈平安如今灵气积蓄还远远没有到达饱满外溢的境界,所以当务之急,还是需要找一处无主的风水宝地,只不过这并不容易,所以可以退而求其次,在类似绿莺国龙头渡这样的仙家客栈闭关几天。 其实也可以将本身就灵气蕴藉的神仙钱直接炼化为灵气收入气府。只不过当下陈平安连既有灵气都未淬炼完毕,所以利用神仙钱得不偿失。境界越低,灵气汲取越慢,而神仙钱的灵气极为纯粹,流散太快,这就跟许多珍贵符箓“开山”之后,一旦无法封山,那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张价值连城的宝贵符箓变成一张一文不值的废纸。哪怕神仙钱被捏碎炼化后,可以被身上法袍汲取暂留,但这无形中会与施加于法袍之上的障眼法相冲,愈加招摇。 每一个修道之人,其实就是每一座自身小天地的老天爷,凭自家功夫,做自家圣人。关键要看一方天地的疆域大小,以及每一位老天爷的掌控程度,修行之路,其实无异于一支沙场铁骑的开疆拓土。到最后,境界高低、道法大小,就要看开辟出来的府邸到底有几座。世间屋舍千百种,又有高下之分,洞府亦是如此,最好的品相,自然是那洞天福地。 陈平安屏气凝神后,率先来到那座水府门外,心念一动,自然而然便可以穿墙而过,如同天地规矩无拘束,因为我即规矩,规矩即我。不过陈平安仍是驻足门外,两个绿衣小童很快打开大门,向这位老爷作揖行礼,小家伙们满脸喜气。 陈平安如今这座水府,以一枚悬停水字印和一幅水运壁画作为一大一小两根本,那些终于有活儿可以做的绿衣小童们,如今显然心情不错,十分忙碌,总算不再如以往那般每天无所事事。以往每次见着了陈平安巡游小天地、自家小洞府的心神芥子,他们就喜欢整齐地排成一排蹲在地上,一个个抬头看着陈平安,眼神幽怨,也不说话。他们是很勤勉的小人儿,从不偷懒,只是摊上陈平安这么个对修行极不上心的主儿,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何能不伤心? 如今则完全换了一幅场景,水府之内处处热火朝天,一个个小家伙奔跑不停,欢天喜地,任劳任怨,乐在其中。 自打苍筠湖之后,陈平安收获颇丰,除了那几股相当精粹浓郁的水运之外,还从那个苍筠湖湖君手中得了一瓶水丹,所以此时绿衣童子虽不断伸手从一座宛如狭小水井口的小池塘当中掬水,但小池塘中的水仍很丰盈。水府内的绿衣童子,其实分作两拨:一拨施展本命神通,将一缕缕幽绿颜色的水运,不断送入那枚缓缓旋转的水字印当中;另外一拨童子,则手持不知从哪儿变幻而出的纤小毛笔,在水池中“蘸墨”,然后飞奔向壁画,仔细描绘那幅仿佛工笔白描的墙壁水运图,为其增添颜色光彩。巨大壁画之上,已经画出了一个个米粒大小的水神、一座座稍大的祠庙。陈平安认得出来,都是那些自己亲身游历过的大小水神庙,其中就有桐叶洲埋河水神娘娘的那座碧游府,不过如今应该需要尊称为碧游宫了。只不过那一尊尊水神都未点睛,水神祠庙更无香火袅袅的活泼景象,暂时犹然死物,不如壁画之上那条滔滔江河活灵活现。 陈平安站在小池塘旁边,低头凝神望去,里边果然有那条被绿衣小童们扛着搬入的苍筠湖水运蛟龙。蛟龙缓缓游曳,并未直接被绿衣小人儿“打杀”并炼化为水运。除此之外,还有异象,湖君殷侯赠送的那瓶丹丸,不知绿衣小童们如何做到的,好像被炼化成了一颗类似碧绿“骊珠”模样的奇妙小珠子,不管池塘中那条小蛟龙如何游走,始终悬在它嘴边,如龙衔珠,悠游江湖,行云布雨。 陈平安打算再去山祠那边看看,一些个绿衣童子朝他面露笑容,扬起小拳头,应该是要他陈平安再接再厉? 陈平安有些无奈,水运一物,越是凝练如青玉莹然,越是世间水神的大道根本,更是神仙钱难买的物件。哪有那么简单寻觅的?试想一下,有人愿意出价一百枚谷雨钱,向陈平安购买一座山祠的山根基石,陈平安哪怕知道算是赚钱的买卖,但岂会真的愿意卖?纸上买卖罢了,大道修行,从来不该如此算账。 陈平安出了水府,开始远游“访山”,站在一座恍若福地的山脚,仰头望向那座有五色云彩萦绕流转的山头,山体如浓雾,呈现出灰黑色,依旧给人一种飘渺不定的感觉,山岳气象远远逊色水府。所幸山脚处已有了一些白石莹莹的景象,只不过相较于整座巍峨山头,这点莹莹雪白的地盘,还是少得可怜,可这已经是陈平安离开绿莺国渡口后,一路辛苦修行的成果了。 剑气长城的老大剑仙陈清都慧眼如炬,曾断言他若是本命瓷不碎,便是地仙资质。 世俗意义上的陆地神仙,金丹修士是,元婴也是。不过可能在那位老大剑仙眼中,两者没什么区别。所以陈平安既不会妄自尊大,也无须妄自菲薄。 陈平安心知肚明,同样是水府山祠,换成了刘景龙这样身负一洲气运的真正天才,气象只会更大。但是世间修士终究是天才稀少寻常多。陈平安若是连这点定力都没有,那么武道一途,在剑气长城那边时就已经坠了心气;至于修行,心境更是要被一次次打击得支离破碎,比断了的长生桥好不到哪里去。练气士的根骨,例如陈平安的地仙资质,是一只天生的“铁饭碗”,可是还是要讲一讲资质,而资质又分千万种,能够找到一种最适合自己的修行之法,本身就是最好的。 与人争,无论是力还是理,总有不足处输人处,一生一世都难圆满。与己较劲,却裨益长远,积攒下来的一点一滴,也是自己的家底。 每一次犯错,只要能够知错能改,回头再看,那些曾经的错误道路,就像那溪水潺潺、江河滔滔的河床,哪怕心路依旧难抹去,但河床长久在,就不用再害怕泛滥成灾。这便是修心,力保修行之人遇到再大的坎坷劫难,只要人不死,道心便不崩溃。以心境观己,哪怕镜面裂缝一丝丝,难道持镜看镜之人,就要当真认为自己面目全非?不至于。 陈平安曾经害怕自己成为山上人,就像害怕自己和顾璨会变成当年最厌恶的人。例如当年在泥瓶巷差点打死刘羡阳的人,更早一些那个一脚踹在顾璨肚子上的醉汉,以及后来的苻南华、搬山猿,再后来的刘志茂、姜尚真。陈平安甚至会害怕观道观老观主的脉络学说,被自己一次次用来权衡世事人心之后,最终会在某一天,悄然覆盖住文圣老先生的顺序学说而不自知。 可事实上,当脚踏实地,一步步走来,世间道理,三教百家,其实从来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拎不清却自认已经“知道”。 真正睁眼,便见光明。陈平安在山巅闭眼酣睡之后再睁眼,不但想到了这句话,而且还被他认认真真刻在了竹简上。 陈平安在竹简上记录了繁多的诗词语句,可是自己所悟的言语,并且会被自己郑重其事地刻在竹简上的,屈指可数。 陈平安离开了那座五色“山祠”,去了一座关隘。 剑气如虹,如铁骑叩关,潮水一般,气势汹汹,却始终无法攻破那座坚不可摧的城池。这就是剑气十八停的最后一道关隘。 陈平安站在铁骑与关隘对峙的一侧山巅,盘腿而坐,托着腮帮子,沉默许久。 起身后又去了两座“剑冢”,分别是初一和十五的炼化之地。 两把现世后在人眼中袖珍小巧的飞剑,在陈平安两座气府当中,大如山峰,倒悬停在两座巨大且平整的山坪之上,剑尖则抵在斩龙台显化而成的石坪之上,火星四溅,整座气府都是火光四溅如雨的壮阔景象。哪怕陈平安早已领略过这幅画面,可每看一次,依旧还会心神摇曳。可以想象一下,两把飞剑离开气府小天地之后,重归浩然大天下,若亦是这般气象,与自己对敌之人,将是何感受? 陈平安心神离开磨剑处,收起念头,退出小天地。 其实还有一处仿佛心湖之畔结茅的修道之地没有去,只不过见与不见,没有区别。因为都是自己,哪怕不用神念内照,陈平安都一清二楚。 睁开眼后,陈平安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然后继续闭眼,以吐纳之法缓缓炼化水府山祠中的灵气。 很快就已是拂晓时分,陈平安停下灵气炼化,走桩一个时辰后,结账离开了客栈。 鹿韭郡无仙家客栈,芙蕖国也无大的仙家门派,虽非大源王朝的藩属国,但是芙蕖国历代皇帝将相,朝野上下,皆仰慕大源王朝的文脉道统,近乎痴迷崇拜。不谈国力,只说这一点,其实有点类似早年的大骊文坛,几乎所有读书人,都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卢氏王朝和大隋的道德文章、文豪诗篇,身边自家人学问做得再好,若无这两座士林的评价认可,依旧是文章粗鄙、治学低劣。卢氏有一个年纪轻轻的狂士曾言,他就算用脚丫子夹笔写出来的诗文,也比大骊蛮子用心做出的文章要好。后来听说那个在卢氏王朝京城年年买醉不得志的狂士,遇上了大骊宋长镜麾下铁骑的马蹄和刀子,具体经历,无人知晓,反正最后此人摇身一变,成了大骊官身的驻守文官之一,后来去了大骊京城翰林院,负责编修卢氏前朝史书,亲笔撰写了忠臣传和佞臣传,并将自己放在了佞臣传的压轴篇,然后人们都说他悬梁自尽了。 有人说是国师崔瀺厌恶此人,在此人写完两传后,便偷偷鸩杀了他,然后伪装成悬梁。也有人说这个一辈子都没能在卢氏王朝当官的狂士,成了大骊蛮子的史官后,每写一篇忠臣传都要在桌上摆上一壶好酒,且只会在夜间提笔,边写边饮酒,经常三更半夜高呼壮哉,佞臣传则皆在白天撰写,说是要让这些乱臣贼子曝晒在青天白日之下,然后每写一篇佞臣传,此人就会呕血一次,他会将血吐在空杯中,最后聚拢成了一坛悔恨酒,所以既不是悬梁,也不是鸩杀,是郁郁而终。 芙蕖国的邻国有一个仙家渡口,专门有一条航线直达龙宫洞天,渡船会经过大渎沿途绝大多数山水形胜,且多有停留,以便乘客游山玩水,探幽访胜。这条航线其实本身就是一条游览路线,仙家财物的来往买卖,反而其次。如果没有崇玄署云霄宫和杨凝性的那层关系,龙宫洞天是必须要去的,陈平安还会走一趟这座生财有道的著名洞天。 龙宫洞天是三家持有,除了大源王朝崇玄署杨家之外,女子剑仙郦采的浮萍剑湖,也是其一。照理说,浮萍剑湖就是他陈平安游历龙宫洞天的一张重要护身符,肯定可以免去许多意外。但是交情一事香火一物,能省则省,按照家乡小镇风俗,像那年夜饭与正月初一的酒菜,余着更好。 许多一般朋友的人情往来,必须得有,前提是你随时随地就还得上。陈平安不觉得自己如今可以还给披麻宗竺泉或是浮萍剑湖郦采帮忙后的人情。 至于刘景龙,是例外。跟他客气什么?这不是瞧不起这位陆地蛟龙交朋友的眼光嘛。 陈平安无风无浪地离开了鹿韭郡城,背负剑仙,手持青竹杖,跋山涉水,缓缓而行,去往邻国。最终仍是没有机会再次碰到那个自称鲁敦的本郡读书人。 人生往往如此,碰到了,分别了,再也不见了。 虽没有那些让人觉得的物是人非,但也有故事留心头。 陈平安走在修行路上。 谁都是。 第168章 隔在远远乡 水霄国是一个久负盛名的湖泽水国,包括京城在内,绝大多数州郡城池,都建造在大小不一的岛屿之上,故而水运繁忙,舟船众多。有一条入湖大溪名为桃花水,水性极柔,两岸遍植桃树。路上游客络绎不绝,多是慕名而来的邻国雅士名流。 陈平安沿着这条溪水,没有径直去往一个临湖县城,而是岔出小路,来到一处仙家胜地——桃花渡,修道之人,只需要破开一道粗浅障眼法的山水迷障,便能够走入渡口,进入秘境之后,视野豁然开朗。桃花渡有一座青山,青山四周是一个静谧小湖,湖水幽绿,渡口上方常年有白云悬空,如一个青衣仙人头顶雪白冠冕,渡船往来,都要经过那座云海,凡夫俗子往往不得见渡船真容。 桃花渡隶属于水霄国第一大仙家府邸彩雀府。彩雀府内皆女修,常年淬炼桃溪之水与诸多仙家草木花卉,加上一桩上古遗传的独门秘术,编织一种山门制式法袍。彩雀府穷其人力物力,一年编织法袍不过六件,据说宝瓶洲中部各大山头的谱牒仙师,已经预约到了百年之后,多是为下五境瓶颈附近的祖师堂嫡传弟子准备,作为庆贺将来跻身中五境的贺礼之一。 对于乘坐渡船一事,陈平安早已熟稔,在渡口悬挂“春在溪头”匾额的锦绣高楼内询问了渡船事宜后,付钱领取了一块绘有精美压胜图案的桃木牌。渡船今夜子时起程,去往龙宫洞天,会在沿途许多仙家景点稍作停留,以便客人下船游历山河。这种生财路数,其实宝瓶洲那条地下走龙道,以及老龙城范家的桂花岛,都有使用。乘客喜欢,不仅以美景养眼,还可顺便购买一些各方仙家特产,地方仙家府邸更欢迎,人来人往,都是长脚的神仙钱,渡船挣些沿路仙家的香火情,说不定还可以分红,一举三得。 彩雀府在渡口这边专门开辟出一座天衣坊,游客都可以去坊内欣赏十数道法袍编织的工序,而无须缴纳神仙钱。 陈平安当然不会错过此事,去了之后,与众人一起穿廊过道缓缓而行,每一间屋子都有妙龄女修在低头忙碌,越到后面的屋舍,趋于完工的法袍宝光越是绚烂光彩。 陈平安其实有买一件的念头,只是初来乍到,对于法袍一事又是门外汉,担心砍价无果,还会当冤大头,不少的山上买卖,谱牒仙师的的确确要比山泽野修更加省钱,之所以如此,就在于不是那一锤子买卖,卖家出价,会多想几分谱牒仙师的山头背景,至于朝不保夕的山泽野修,拴在裤腰带上的脑袋说不定哪天就掉地上了,仙家山头谁乐意少挣钱换人情。 陈平安相信彩雀府手上会留有一两件品秩最好的法袍,以及一批以备不时之需的宝库珍藏法袍,但是寻常修士开口,彩雀府当然不会理睬。 陈平安便有些遗憾刘景龙没在身边,不然让这家伙帮着开口,与彩雀府女修要个公道一些的价格,并不过分。若是彩雀府有那辈分不低的仙子,刚好仰慕这个北俱芦洲的陆地蛟龙,一定要原价售卖法袍,他陈平安也拦不住不是? 离开天衣坊的时候,陈平安满是惆怅,法袍一物,品秩再低,任你是宗字头的仙家,哪怕宝库中早已堆积成山,都不嫌多。兵家甲丸的有价无市,便源于此。 修道为长生,光阴悠悠,寒暑无忌,唯独怕那万一,仙家法袍与那兵家的神人承露、金乌经纬、香火三甲一样,都是为了抵御那个万一。修士下山历练,有无法袍和兵甲傍身,云泥之别。 陈平安刚离开天衣坊,就有一个气象不俗的女子修士缓缓走向他。 既然是找上门的彩雀府“地头蛇”,陈平安便驻足停步,主动行礼。 女子修士还礼之后,笑道:“我是彩雀府祖师堂掌律修士,武峮,止戈武,山君峮。” 陈平安心中疑惑,不知这位明明先前不在坊内的彩雀府大修士,为何要来见自己,仍是跟着自报名号:“我姓陈,名好人。”半点不脸红。 不过这个女修的名字,寓意真好。不比陈好人差。 那女修见多了过境修士的藏头藏尾,对此不以为意,稍作犹豫,便开门见山问道:“冒昧问一句,陈仙师可认识太徽剑宗刘景龙,刘先生?” 陈平安笑道:“北俱芦洲谁不认识刘景龙?” 在北俱芦洲,还是习惯称呼太徽剑宗祖师堂所载名字的刘景龙,而不是上山之前的齐景龙。此间秘事,陈平安没有询问,刘景龙也未细说。 武峮哑然失笑。这个回答没什么诚意,但是好像还真挑不出毛病。 武峮微笑道:“我们府主如今闭关,但是府主当年有幸与刘先生一起游历过一段岁月,裨益修行极多,对刘先生的品行一直极为钦佩,只是这些年刘先生始终不曾路过山头,我们府主引以为憾。” 事实上武峮也说得真真假假,彩雀府当代年轻府主,按辈分算是她武峮的师侄,只不过天资要好过她这个师伯太多,修行路上,达者为先,北俱芦洲修士很认拳头。自家府主对那个刘景龙不但钦佩,还爱慕,所以此次府主不是闭关,而是循着先前祭剑时出自芙蕖国的那点蛛丝马迹,火急火燎追人去了,打算来一场无意间的邂逅。只不过这种事情,为尊者讳,武峮当然不好直言。 陈平安瞬间了然。府主闭关,是山上仙府的头等大事。但是就当前彩雀府和桃花渡的祥和气象看不像,再者一个祖师堂掌律祖师,未必是一座仙家门派修为最高的,但往往是一座山头最有修行经验的,若真是府主闭关,武峮绝不会随随便便对一个外乡人坦言。加上那些彩雀府府主和刘景龙的客气话,陈平安就明白了,肯定是偷偷拦截刘景龙的北归去路了。陈平安便不再刻意藏掖全部,对方尽可能以诚相待,他陈平安自然应投桃报李,遂说道:“我和齐景龙确实相熟。” 换回了两人相处时对刘景龙的称呼。 武峮心神微微震动,只不过脸色如常。 先前她虽有几分猜测,可当对方承认与刘景龙认识后,武峮这个金丹地仙还是瞬间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 道理很简单,先前邻居那边山不高水不深的芙蕖国境内,刘景龙祭剑,那股谁都伪装不出来的“规矩”气象,被自家府主一眼看穿,便断定了身份。当时在刘景龙本命飞剑旁边,分明又有一个剑仙和刘景龙一起出剑遥祭战死于剑气长城的大剑仙,而且还是一佩剑两飞剑! 武峮又不是傻子。若是眼前这位看不出深浅的黑袍剑客,到了桃花渡,哪怕展露出地仙剑修的修为,然后当面嚷着自己与那陆地蛟龙是至交好友,她都不会相信半分。可一个能够和刘景龙共同祭剑于山巅的陌生剑修,哪怕在彩雀府辖境,哭着喊着说老子不认识刘景龙,武峮打死都不相信。 北俱芦洲的山上,无论是谱牒仙师和山泽野修,都不怕这条陆地蛟龙,因为没人相信刘景龙会滥杀无辜、仗势凌人、以力压人。但是同时,任你是上五境修士,且不说最后的胜负结果,或多或少都会害怕刘景龙出剑。 最喜欢百转千回想事情、婆婆妈妈讲道理的剑修刘景龙,都选择当面出剑了,谁不会犯嘀咕,是不是自己不占理,真失了道义?会不会从此沦为过街老鼠,失去诸多本是天经地义的种种庇护?山上修行,名声极其重要,哪怕是魔道邪修也不例外。随心所欲的嗜好滥杀,与情有可原的狠辣出手,一个天一个地。这就是刘景龙的强大之处。 所以北俱芦洲这一代的年轻十人当中的第一人和第二人徐铉,性情迥异的两个天之骄子,唯独都会对刘景龙刮目相看,至于刘景龙之后的七人,就都印象一般了。尤其如今北方第一大剑仙白裳的唯一弟子徐铉,就曾公然宣称,刘景龙之后七人皆废物。这在当年还曾引起一场轩然大波,相传排在第四的野修黄希还袭杀过徐铉,只是过程和结果都是不宣之秘,徐铉依然从不勤勉修行,喜好假扮文弱书生,携带两个捧剑婢女,继续悠游山水间,黄希却沉寂了数年之久。 陈平安问道:“武前辈,彩雀府可有多余的法袍售卖?” 武峮笑道:“自然是有的,就是价格不便宜,这座天衣坊对外公开半数工序流程的法袍,只是最适宜洞府境修士穿戴在身的彩雀府末等法袍。在这之上,我们彩雀府手头还珍藏有两种法袍,分别提供给观海、龙门两境修士,以及金丹、元婴两境大修士。” 武峮之所以主动现身,就是想要见识一下刘景龙的朋友,到底是何方神圣,若是能够拉拢一二,锦上添花,更是为彩雀府立下一桩不小的功劳。 山上修行,人人长寿,所以格外讲究恩怨的细水长流。今日水到渠成的一炷香火,说不定就是来年的一桩大福缘。当然有些一开始不经意的言行举止,也可能会是将来的灭门惨祸。北俱芦洲历来如此。所以对陈平安愿意主动开口询问法袍一事,武峮感到轻松了几分。 彩雀府和修士打交道,最擅长的自然是生意往来。假设自家府主与刘景龙早年并无交集,刘景龙便是到了桃花渡,又能聊什么?难不成聊道理,切磋剑术?此次是因为有刘景龙作为一座桥梁,武峮才愿意下山,不然这个外乡修士进入渡口,即便他身穿一件被彩雀府女修看出大致品秩的珍稀法袍,她一样会选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会视而不见。 陈平安问道:“敢问武前辈,两者价格是多少?” 武峮没有直接给出答案,笑着邀请道:“陈仙师介不介意边走边聊?我们桃花渡有座茶肆,以桃花水煮茶,茶叶亦是彩雀府后山独有,老茶树总计不过十二株,在明前雨前时分,交由山门饲养的一种珍禽彩雀采摘下来,再令修士以秘法炒制成团,曾经在传世诗集当中被一位大文豪亲笔誉为‘小玄壁’,沸水茶汤有那潮起潮落、斗转星移之妙。这座茶肆不对外开放,我们可以去那边详聊。” 陈平安当然是入乡随俗,客随主便。 若是茶饼小玄壁可以与那法袍一起售卖,就更好了。毕竟陈平安如今还是个游走四方、开门买卖的包袱斋,物以稀为贵,只要世间无我独有,自然价格随便开。 这种有希望把买卖做得很硬气的稳赚生意,陈平安向来来者不拒,就像当年在壁画城买下那些成套的廊填本神女图,就与少年庞兰溪计较了半天,为了成功砍价,陈平安差点没在铺子里边当伙计帮忙打杂。 到了那个客人寥寥的僻静茶肆,武峮与陈平安径直来到一座临湖水榭,有女修露面负责煮茶,武峮介绍过后,陈平安才知道女修竟是茶肆的掌柜。 武峮说彩雀府库藏头等法袍两件,中等法袍十六件,价格悬殊,前者十五枚谷雨钱,后者不过五枚。 陈平安思量一番,觉得法袍要买,但不是当下。当然不是他已经捉襟见肘到了买不起一件彩雀府上等法袍的地步。陈平安这趟游历,还是一直在挣钱的,别的不说,春露圃寸土寸金的老槐街蚍蜉斋,还有那座从柳质清那边半买半拐骗而来的玉莹崖,就都是可以换取大把神仙钱的家当,再者陈平安身上的值钱物件还是有一些的。只是此后走渎游历,山水迢迢,况且从一开始法袍对于陈平安来说就不是什么必需之物,所以不用着急。 陈平安也没有太过矜持,直接询问武峮彩雀府这边能否帮忙预留两件法袍,他在近几年之内无论买或是不买,都会给彩雀府一个明确答复。 武峮其实还真怕遇到一个大财主,一口气就要买下彩雀府的全部法袍库藏,到时候每卖一件,就等于亏一笔钱。毕竟彩雀府的法袍从来不愁销路。哪怕和对方这个姓陈的年轻贵客攒下了一份香火情,彩雀府到底还是要肉疼。 可对方如此说了,就让武峮的心情愈加轻松,帮他预留两件而已,不管买卖成不成,对方都欠下彩雀府一份人情。于是平时不太喜欢多聊的武峮,便多说了一些。 这让那个煮茶的茶肆掌柜女修十分惊奇,对于陈平安这个和颜悦色的背剑年轻人,便又高看了一眼。武峮毕竟是一个山头掌律老祖,一般来说是从不亲自插手彩雀府生意事的。 陈平安是个耐心极好的,只要武峮开口说话,便不会低头饮茶,唯有武峮言语告一段落,才举杯慢饮,掌柜女修递茶之时,他都会道一声谢。 言语脸色可以作伪,眼神气象却难假装。那个掌柜女修便愈加笃定陈平安是一个出身山巅仙家豪阀的谱牒仙师,例如那个风评极好的云霄宫杨凝性。 在此期间,武峮当然少不了宣扬一番自家彩雀府法袍打造之精妙绝伦。 北俱芦洲的山上重器打造,当之无愧属于第一流的,是三郎庙铸造的灵宝护甲,恨剑山仿造各大剑仙本命物的飞剑,佛光寺的被赤衣、紫绯衣和青绦玉色总计三色袈裟,以及大源王朝崇玄署云霄宫炼制的鹤氅羽衣。此外还有四座山头,各有奇物,其中老君巷打造的法袍,销量之大之好,冠绝一洲,只不过老君巷法袍几乎全部被琼林宗垄断,价格一直居高不下,溢价极多,不过老君巷每甲子出一件的莹然袍,依旧是北俱芦洲剑仙之外所有上五境修士的首选。除此之外,老君巷还专门提供世俗王朝皇帝君主披挂在身的“大阅甲”,可谓富贵至极,华美异常。虽被山上修士讥讽为中看不中用的“绣花衣裳”,但依旧被人间君主无比推崇。接下来就是武峮所在的彩雀府法袍。 这些陈平安心里有数。 彩雀府输给那老君巷的,是打造类似上五境莹然袍的一门上乘秘法,这是求不来的机缘,再就是彩雀府修士的数量,以及众多天材地宝的来源。其实后两者,可以争取,例如与北俱芦洲生意做到最大的琼林宗合作,彩雀府只需要保留关键秘术,琼林宗帮助提供材宝,不过如此一来,彩雀府很容易被琼林宗拿捏,一个不小心,数百年之后,就会沦为藩属门派。况且琼林宗在北俱芦洲的口碑,实在不算好。 关于这座财源滚滚的琼林宗,各路山上修士曾经编撰出无数“楹联”,赠予琼林宗和那个靠着神仙钱硬生生堆出玉璞境的老祖师。 除了那个流传最广的“两袖清风琼林宗;绣花枕头上五境”,其实还有许多更损人的: 价廉物美琼林宗;天下无敌玉璞境。 童叟无欺琼林宗;碾压剑仙玉璞境。 从不坑人琼林宗;真才实学上五境。 水榭饮茶,凉风习习,双方相谈尽欢。 陈平安打算在此休憩,等待那艘子时起程去往龙宫洞天的渡船,便和武峮知会了一声。武峮笑言无妨,还吩咐那个掌柜女修好好待客。 武峮离去之后,陈平安又告罪一声,说是多有叨扰,茶肆女修有些受宠若惊,说了一句“剑仙饮茶,蓬荜生辉”的客气话。 入夜后,陈平安独自坐在水榭当中,闭目养神。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夜深人静,月明异乡,最容易让人生出些平时藏在心底的思念。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宁姑娘是如此,刘羡阳也是如此。至于泥瓶巷的小鼻涕虫,大概更是如此了。 亥时又被修道之士誉为人定。尤其对于道家练气士而言,人定时分是修行的关键时辰,最适宜静心凝神,是一等一的天然清净境。 陈平安由于需要赶上子时起程的渡船,便只得暂时放弃那份祥和心境,从人身小天地当中收回了心神芥子,不再继续蹲在山头上观看剑气叩关的场面,而是起身准备赶路。 不承想那个茶肆掌柜已经走来,手中拎着一只青瓷茶罐,站在水榭之外的远处。 陈平安快步走去,彩雀府女修行礼之后,递出釉色可人的茶罐,笑道:“陈仙师,这是本店今年采摘下来的小玄壁,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陈平安接过青瓷茶罐,问道:“茶肆还有小玄壁吗,我打算买一些。” 女修摇头歉意道:“彩雀府后山老茶树就那么几棵,多有预定,茶肆这边本就份额有限,如今已经所剩不多了。” 陈平安笑道:“那我就白拿一罐茶叶了。” 女修点点头,微笑不语。 陈平安问道:“桃花渡有没有入秋后的山水邸报可以购买?我从绿莺国龙头渡一路走来,错过不少。” 女修说道:“茶肆就有一些,陈仙师无须掏钱,我们茶肆留着又无意义。” 陈平安提了提茶罐,无奈说道:“和武前辈白喝一顿茶,又白拿一罐小玄壁,再白要几份山水邸报,不太好。” 女修笑道:“事不过三,刚刚好。” 陈平安无奈道:“有道理。” 琐碎的人情,也是实实在在的人情。 印象中,老龙城孙嘉树,青蚨坊那个故意隐藏身份的女掌柜,还有眼前这个茶肆女修,都比较擅长这些。自己记下便是。 人生路上,需要左右张望的风景太多,只要别走着走着就忘了,其实是没有妨碍的。 女修让陈平安稍等片刻,又去拿了三份山水邸报赠予他。 陈平安离开茶肆后,开始边走边翻阅邸报。 武峮的殷勤待客,理由很简单。因与芙蕖国相邻,他和刘景龙先后祭剑,动静太大。 北俱芦洲看似无所忌惮的山水邸报,其实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当剑仙战死剑气长城之后,消息火速传回北俱芦洲,任何人祭剑,山水邸报一律不会记载。刘景龙说过其中的明确理由,因为这不是什么可以拿来消遣的事情。 天下风俗,各有其理。 茶肆水榭那边,掌律祖师武峮坐在原先位置,只是对面已经人走茶无,武峮也没有喝茶的念头,只是安安静静坐在那边欣赏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湖水。女修则站在水榭台阶外。 武峮问道:“大篆京城那边的动静,就没一家山头获知内幕,写在山水邸报上?” 女修摇头道:“好像大篆卢氏皇帝下旨,严令不许泄露任何消息。当时在京城城头和玉玺江畔,观战之人寥寥无几。那位书院圣人亲自坐镇,就更不敢有地仙窥探战局了,便是以神人观山河的神通遥遥观看,都不太敢。” 武峮笑道:“那位圣人的脾气确实不太好。不过他两次出手之后,北俱芦洲中部的山上山下,确实安稳了许多。” 女修好奇问道:“武师祖,为何不干脆送给那个陈先生一件上等法袍?” 武峮伸手示意这个师门晚辈落座,后者坐下后,武峮笑道:“投其所好。重规矩礼数的,那咱们就守规矩讲礼数。贪财好色的,才需要另做计较。” 女修小心翼翼道:“一罐小玄壁而已,那个陈仙师收下的时候,是当真心生欢喜。” 武峮瞥了眼这个帮着山头迎来送往的聪慧晚辈。能够担任彩雀府招待仙家贵客的茶肆掌柜,必然有一副玲珑心肝。可既然坐在了这个位置上,本就是意味着修行一事已经前途渺茫,与世间绝大多数的渡船管事是差不多的尴尬处境。 武峮不愿多说。修道之人,看事更问心。和这个师门晚辈聊这些涉及修行根本的事情,会很戳心窝子。反正对方待人接物,差不多可算滴水不漏,又从来不做画蛇添足的事情,这就足够了。 武峮叹了口气,不知道自家府主遇见那个陆地蛟龙没有? 关于这个太徽剑宗不是什么先天剑胚的刘景龙,有太多值得说道的故事了。只不过许多传闻事迹,距离彩雀府这种北俱芦洲三流仙家势力太过遥远。只是因为府主早年与刘景龙一起走过一段山水路程的缘故,府主又从不掩饰自己对刘先生的爱慕,大大方方,逢人就问男女情爱之事,哪怕在武峮这边都讨教过学问,故而彩雀府女修对那个刘先生,都充满了好奇和憧憬。 一般而言,女子都仰慕剑仙风采,男子都心心念念仙子。所以武峮其实很好奇那些山上的神仙道侣,到底是如何做到白首同心的。若是大难临头,双方真能够生死与共吗? 武峮不知道,也希望自己一辈子都不知晓此事,安心修行,只可惜自己资质如何,武峮心中早已有数,等死而已。 一想到这里,武峮便让茶肆掌柜去拿两壶酒来。 女修刚要藏掖一二,武峮笑道:“在茶肆喝酒怎么了?再说了,我是彩雀府掌律祖师,谁敢管?” 女修这才起身,脚步亦轻盈了几分,去拿酒了。 祖师武峮尚且如此,她一个大道无望的洞府境修士,只能年复一年守住这茶肆的一亩三分地,又岂能不偷偷借酒浇愁? 一道彩色虹光从天而降,飘然落在湖上,掠入水榭,女子姿色倾城,坐在武峮对面,闷闷道:“喝酒好,加我一个。” 武峮笑道:“不太顺利?那个刘先生,还是府主所谓的榆木疙瘩?” 武峮对面这位,正是彩雀府的年轻府主,大名鼎鼎的地仙女修孙清,按照辈分,要低于武峮。 孙清摇摇头:“刘先生变了许多,这次见面,他和我说了些开门见山的痛快话,道理我都懂,刘先生是为我好,可我心里边还是有些不痛快。” 武峮疑惑道:“说了什么?” 孙清摆摆手道:“不聊这个,有些羞人。” 武峮无言以对。你这都去堵路了,还谈什么女子娇羞? 不过武峮是真的有些疑惑不解,自家府主虽然不算太过惊世骇俗的天之骄子,可毕竟是不到百岁的金丹瓶颈,更是北俱芦洲十大仙子之一。说句难听的,一个上五境剑仙,主动要求与自家这位大道可期的府主结为神仙道侣,都不会让任何人觉得奇怪。不过话说回来,若是如此功利算计,说句公道话,自家府主还真比不上水经山仙子卢穗,人家不但和刘景龙一起跻身十人之列,姿色更是比孙清犹胜一筹。 武峮轻声问道:“对刘先生彻底死心了?” 孙清大声笑道:“怎么可能,更喜欢了!” 武峮抚额无言,怎的最喜欢讲道理的刘先生,如此不讲道理? 三人一起饮酒,那个掌柜女修还是有些拘谨,当三个辈分、身份皆悬殊的同门女修刻意摒弃修士神通,便会醉酒,脸色娇艳若人面桃花。到最后,三人便只是女子了。 女子说起了荤话,那才是真正的百无禁忌,别有一番娇憨风味,尤为动人。 一大一小,御风北归太徽剑宗,由于刘景龙要照顾境界不高的新收弟子白首,所以赶路不快。然后就被那个彩雀府府主孙清半路偶遇了。 刘景龙如今颇有底气,无非是现学现用,按部就班,与那位孙仙子言语一番。 姿容极美的孙清从头到尾,都没有异样。只是当她告辞离去,不见那曼妙身姿之后,少年白首摇头晃脑,啧啧道:“姓刘的,这么好看的仙子姐姐,竟然会喜欢你,真是瞎了眼。如果我没有记错,孙府主可是咱们北俱芦洲的十大仙子之一。姓刘的,真不是我说你,不做道侣又如何,我看那个孙清一样会答应你的,这种便宜好事,你怎么舍得拒绝?” 有些如释重负的刘景龙,和身边少年白首继续御风北归,开口笑道:“和你讲道理,尤其是讲男女情爱,就是对牛弹琴。” 白首怒道:“那你吃饱了撑的收我做徒弟?!干吗不让我返回割鹿山?” 刘景龙缓缓说道:“相较于北俱芦洲多出一个收钱杀人的剑修,我还是更愿意看到一个真正得道的年轻剑仙。” 刘景龙又说道:“你放心,进了太徽剑宗,在祖师堂记名之后,你将来下山都无须自称太徽剑宗弟子,更不用承认是我的弟子。在规矩之内,你只管出剑,我与宗门都不会刻意拘束你的心性。但是你务必清楚,我和宗门的规矩是哪些。我不希望将来我责罚你的时候,你跟我说根本不懂什么规矩。” 白首闷闷不乐。 太徽剑宗和姓刘的半个规矩,少年都不想懂,一定枯燥乏味,迂腐死板,无聊至极。 当个屁的谱牒仙师,当个卵的剑仙。哪里有成为一名割鹿山刺客痛快? 江湖人还是要讲一下英雄气概和快意恩仇的。割鹿山刺客都不用理会这些,收了银子,便替人杀人,生死自负,那才是真正的自由自在。 刘景龙沉默片刻,轻声道:“不管你听不听,我都要告诉你,只要你守了规矩,无论你将来对谁出剑,输了也好,给人揍了也罢,回到我这边,只需要告诉我一声,我会替你去讲道理,把道理讲透为止。” 白首双手环胸:“少来,我这种天纵之才,练了剑,会输给别人?!好吧,剑仙我是暂时打不过的,可是同龄人嘛,你让他们来我眼前跳一跳,我随随便便一剑下去,对方就是大卸八块的可怜下场。” “等你真正练剑之后,就没多少气力来说大话了。”刘景龙笑道,“至于不用我帮忙讲理,你自己能够出剑便是道理,当然更好。” 白首虽然满脸不以为然,只是眼角余光瞥见刘景龙侧脸,他的心境还是有些异样。 如年幼时难熬的严冬时节,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晒着瞧不见摸不着的和煦日头。不过这种感觉,一闪而逝。 白首突然喊道:“我若是背熟了什么太徽剑宗的祖师堂规矩,你准我喝酒,咋样?” 刘景龙摇头道:“没钱。” 白首怒气冲冲道:“兜里没钱,你就不晓得和那陈好人赊账吗?” 刘景龙想了想:“怕被劝酒,不划算。” 先前有壶酒的买酒钱,还是跟太霞一脉顾陌借来的。 刘景龙每次离开宗门远游历练,还真不带钱财等余物。 餐霞饮露,日月精华,天地灵气,皆是修道之人的“五谷”。身为天底下杀伤力最大的剑修,更无须什么法袍以及任何攻伐重宝。 当时向顾陌借钱的时候,所幸一句话到了嘴边,终究没有脱口而出,不然更是麻烦。 刘景龙本来想说以后路过太霞山再还钱。只是电光石火之间,他就想明白了,一旦自己如此言语,定然会让她误会自己意图不轨,是想要借机接近她顾陌。还不如不说,记在心里便是。 刘景龙事后思量,便越发觉得自己大概可以算是触类旁通了,开了一窍便窍窍开。 白首问道:“姓刘的,你们太徽剑宗,有没有长得特别水灵的姑娘?嗯,跟我差不多岁数的那种漂亮姑娘!” 刘景龙疑惑道:“怎么了?” 白首叹气道:“她们遇上我,真是可怜,注定要痴迷一个不会喜欢她们的男人。” 刘景龙笑道:“这种话,是谁教你的?” 白首斩钉截铁道:“那个自称陈好人的家伙!” 刘景龙摇摇头,随即又有些不确定,那家伙为了劝人喝酒,无所不用其极,那真是大把人品都装到酒壶里边了,一口就能喝光,所以他又问道:“真是他跟你说的?” 白首开始添油加醋。刘景龙笑了笑,看来不是。 白首便有些纳闷,姓刘的怎么就知道不是那家伙教自己的了? 刘景龙举目远眺:“等下跟我去见两位先生,你记得少说多听。” 白首一拍脑袋,这会儿一听“先生”二字,他就要头疼万分。 在一处金色云海之上,有两位修士并肩而立。一个中年男子,身材修长,身穿书院儒衫,腰悬玉牌。一个老修士身形佝偻,背负长剑。 前者是书院圣人,而且还是如今北俱芦洲名气最大的一位,名叫周密,来自中土神洲礼记学宫,传闻学宫大祭酒赠送这个弟子“制怒”二字。 也正是此人,离开书院之后,依旧打得两个口无遮拦的大修士毫无还手之力。当时周密大声怒斥“通了没有”,两个大修士还能如何,只能说通了,结果又挨了一顿揍,最后周密撂下一句“狗屁通了个屁”。 不过刘景龙当然知道,这位书院圣人的学问那是真好,并且不光是术业有专攻,还精通佛道学问,曾经被某人誉为“学问严谨,密不透风;温良恭谨,栋梁大材”。其实十六字评语,若只有十二字,没有任何人会质疑丝毫,可惜就因为“温良恭谨”四字,让这位礼记学宫的读书人备受争议。试想一下,一个即将赶赴别洲担任书院圣人的学宫门生,会被自家先生送出“制怒”二字,与那“温良恭谨”当真沾边?不过周密自己反而对那四字评语最为自得,其余十二字却从来不承认。 另外那个背剑老修士,名为董铸,是一个跌境的玉璞境剑修,更是一个当年虽跻身仙人境却依旧不曾开宗立派的大修士,而是始终以山泽野修自居。百余年来他一直重伤在身,需要在自家山头修养,不然每次出门就是遭罪,所以这才没有远游倒悬山。有传言剑仙董铸其实是那个年轻野修黄希的传道人,只不过双方都从来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任由外界胡乱揣测。因为黄希不是剑修,所以大部分山头都觉得此事是无稽之谈。刘景龙和黄希交手之前也是这般认为,只是真正交手之后,他就有些吃不准了。因为黄希的的确确是一名剑修,而且拥有两把本命飞剑。 黄希当初之所以愿意泄露剑修身份,而不是直接逃遁远走,自然是因为对手叫刘景龙的缘故。 事实上,这么多年以来,刘景龙从未与人提及半句。 刘景龙带着少年白首一起落在两位前辈身前,向双方作揖行礼。 董铸不以为然,好好一个有望登顶一洲的年轻剑修,学什么不好,非要学读书人,实在瞧不顺眼。若非书院周密发现了刘景龙的行踪,一定要聊一聊,他董铸才懒得与这什么陆地蛟龙废话半句。真要打交道,那也要等刘景龙破境跻身玉璞之后,他董铸去太徽剑宗问上一剑! 白首最厌烦这些繁文缛节、乱七八糟的礼尚往来,他干脆躲在刘景龙身后,当个木头人。你们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们,寒暄客气个啥。 刘景龙倒是没有刻意强求白首,一切等到了太徽剑宗再说。 书院圣人周密,乍一看其实就是寻常的学塾夫子,只是相貌清雅而已。周密直截了当说道:“如今太徽剑宗两位剑仙都不在山头坐镇,你又快要破境了,到时候三人问剑,需不需要我帮你一旁压阵?免得有人以此风俗,故意打压你和太徽剑宗。” 刘景龙又作揖行礼,起身后笑道:“无须周山主压阵,三剑便三剑,哪怕有前辈剑仙存了私心,可我挡不住就是挡不住,不会怨天尤人。” 周密转头笑道:“董老儿,如何?” 董铸龇牙道:“得嘞,算我一个。加上浮萍剑湖的郦采,最后一个,才是最凶险的。” 董铸对刘景龙说道:“别谢,老子问剑,不会缺斤少两,你小子到时候可别哭爹喊娘,老子在外边没那私生子。” 刘景龙点头说道:“恭敬不如从命,那晚辈就不谢了。” 周密会心一笑。 董铸伸手揉了揉下巴:“你这小子怎么这么欠削呢?” 刘景龙微笑道:“前辈容我破境再说。” 竖起耳朵的白首躲在刘景龙身后,心里边嘀咕着“削他削他,别磨叽啊,削了姓刘的,我好跑路走人”。 周密笑道:“你怎么收了这么个弟子?” 刘景龙说道:“本心不坏,难教才最需要教好。” 周密嗯了一声:“此理不坏。” 白首叹了口气。董铸也倍觉无聊。其实这一老一小凑一堆,估摸着很好聊。 周密说道:“刘景龙,这次来见你,就是为了破境压阵一事。既然不需要,我就刚好省去一些功夫。” 刘景龙犹豫了一下,问道:“周山主,我能否询问一事的结果?” 周密笑道:“你小子也会对此上心?怎的,与那两人有些渊源?” 刘景龙想起那个挨了顾祐三拳的家伙,笑道:“有些。” 周密说道:“边走边聊,我顺便和你说些读书心得,多恶心一下董老儿,也算不虚此行。” 董铸无可奈何。 周密这臭脾气,偏偏对董铸胃口,这也是他自找的。 董铸不愿和这两个读书不少的家伙聊那道理学问之类的,便斜眼看了眼白首,正巧白首也正斜眼看他。 董铸瞪眼道:“哎哟喂,小崽儿,没听过董大剑仙的名头?” 白首瞪眼道:“知道了咋的,我有爹有娘有祖宗的,跟你又攀不上亲戚关系。” 董铸啧啧道:“小王八蛋胆儿挺肥啊。” 白首一挑眉头:“等我跻身上五境,有本事你来问剑试试看?到时候你就会知道是谁胆儿肥了。” 董铸一拍白首的脑袋,打得后者趴在地上来了个狗吃屎,大笑道:“晓不晓得你说这些话,就像一个还穿着开裆裤的玩意儿学那花丛老手,说自个儿偎红倚翠?谁教你的?你师父刘景龙?” 白首站起身,倒是没有对那个老家伙喊打喊杀,他又不是脑子进水的痴子,大丈夫能伸能屈。他冷哼道:“姓刘的,可不是我师父,我这辈子师父只有一个,不过我还有个尚未被我真正认可的喝酒朋友,名叫陈好人!你有本事找他去,欺负我算什么前辈,他一剑就能让你哭爹喊娘,抱头鼠窜!” 刘景龙转过头,皱眉道:“白首!” 白首立即病恹恹道:“好吧,陈好人暂时还不如老前辈。” 渡船之上,陈平安已经收起了那些山水邸报,没有翻到想要知道的那个结果,大篆京城那边的动静,最新一份邸报上只字不提。止境武夫顾祐与猿啼山剑仙嵇岳之战,两人皆生死未知。刘景龙先前提及此事,说顾祐一生行事向来谨慎,绝不会纯粹做那意气之争,不会只是去玉玺江送死,为嵇岳洗剑。 陈平安站在渡口船头栏杆处。翻过几份山水邸报,也不是全无收获,比如一旬过后的午时,砥砺山就会有一场大战,在此山分生死的双方大有来头,一个是大名鼎鼎的野修黄希,一个是女子武夫绣娘,两人都在北俱芦洲年轻十人之列,并且名次邻近,一个第四,一个第五。关于这场厮杀的缘由,先后两份山水邸报有不同的记载,其中一份说是黄希重操旧业,在江湖上遇上了那个名字古怪的女子武夫,两人在一处破碎洞天之中,为了一件仙家重宝大打出手,没能分出胜负,便约战砥砺山。这一战,极为瞩目,肯定还会引来许多上五境修士的关注视线。完全可以想象,砥砺山附近那座被琼林宗买下、建造了诸多仙家府邸的山头,当下一定人满为患。 在披麻宗那艘跨洲渡船上的虚恨铺子里边,陈平安买过一件接连砥砺山镜花水月的灵器,是一只施粉青釉、光泽莹润的瓷器笔洗,不过说是买,其实最后才知道可以记账在披云山。 关于宝瓶洲,山水邸报上竟然也有几个消息,而且篇幅还不小。由此可见,在大骊宋氏铁骑的马蹄即将一路从最北方踩踏到南端老龙城之后,别洲修士对浩然天下偏居一隅的最小之洲,这个原本谁都瞧不上眼的小小宝瓶洲,已经有了不小的认知变化。 大骊铁骑的真正主人止境武夫宋长镜,挑战天君谢实之后赶赴剑气长城的风雪庙剑仙魏晋,这两位当然功莫大焉。 然后就是那个真武山马苦玄,短短半年之内,先后击杀两个朱荧王朝的强大金丹剑修,已经被北俱芦洲邸报誉为宝瓶洲年轻修士第一人,然后此人一手覆灭了海潮铁骑,令那个与他结仇的家族受尽羞辱,一个年轻女修侥幸未死,反而成为了他的贴身婢女。在一份山水邸报的主笔人眼中,马苦玄这种得天独厚的存在,就不该生在那宝瓶洲,而是应当和清凉宗女子宗主贺小凉一般,在北俱芦洲扎根,开宗立派,才是正途。既然注定是一条可以翻江倒海的蛟龙,在宝瓶洲这种水浅见底的小池塘摇头摆尾,岂不可惜。主笔人还放出话来,他即将撰写宝瓶洲的年轻十人,到时候再与自家北俱芦洲的新十人,做一个比较。 北俱芦洲这些山水邸报上的笔下文章,其实难免还会对宝瓶洲修士流露出一份居高临下之姿,只是相较于早年看都懒得多看一眼,提也不提,已大不相同。 除此之外,就是大骊北岳大神魏檗的破境一事,辖境之内,处处祥瑞,吉兆不断,分明是要成为一尊上五境山神了,由此可见,大骊宋氏国运昌盛,不可小觑。邸报之上,开始提醒北俱芦洲众多生意人,可以早早押注大骊王朝,去晚了,小心分不到一杯羹。关于此事,又有意无意提了几句披麻宗,对宗主竺泉赞赏有加。因为按照小道消息,骸骨滩木衣山显然已经先行一步,跨洲渡船应该已经与大骊北岳有些牵连。 再有就是桐叶洲玉圭宗的下宗真境宗选址书简湖,邸报也有不吝笔墨的详细阐述。 陈平安看到那些文字,仿佛都能够清晰感受到提笔之人的咬牙切齿。 没办法,真境宗首任宗主叫姜尚真,是一个明明境界不算太高却让北俱芦洲没辙的搅屎棍。 这个家伙独自一人,便祸害了北俱芦洲早年十个仙子中的三人,还传言另外两个国色天香的宗门女修,当年好像也与姜尚真有过交集,只是有无那令人痛心疾首的情爱瓜葛,并无清晰线索。 所以邸报末尾,大肆抨击大骊铁骑和宋氏新帝,简直都是吃屎的,竟然会眼睁睁看着真境宗顺利选址、扎根宝瓶洲中部这种腰膂之地。若是大骊宋氏与姜尚真暗中勾结,更是吃屎之外还喝尿,与谁谋划千秋大业不好,偏偏跟姜尚真这种阴险小人做买卖,不是与虎谋皮是什么。由此可见,那个欺师灭祖的大骊绣虎,也高明不到哪里去,便是侥幸贪天之功为己有,吞并了一洲之地,也守不住江山,只能是昙花一现罢了。 一份山水邸报,原本可谓措辞严谨,有理有据,辞藻华美。唯独到了真境宗和姜尚真这边,就开始破功,骂骂咧咧,如读过书的市井妇人。 陈平安其实很好奇这些山水邸报的来源。当年在书简湖,只是知道了一些皮毛。更早的时候,是在藕花福地,那边有一座云遮雾绕的敬仰楼,专门采撷、收集江湖内幕。 陈平安回到渡船屋舍,掏出一本渡船撰写的册子,是一本讲述沿途景点的小集子。 从桃花渡起程后,第一处风景名胜,便是水霄国边境上的一个仙家门派,名为云上城。开山祖师远游流霞洲,因缘际会从一处破碎的洞天福地得了一座半炼的云海,起先只有方圆十里的地盘,后来在相对水运浓郁的水霄国边境开山立派,经过历代祖师不断炼化加持,汲取水雾精华,辅以云篆符箓稳固云海,如今云海已经方圆三十余里。渡船会悬停在云上城边缘,在这里停留六个时辰。 尚未破晓天明,渡船缓缓而停。 陈平安停下三桩合一的拳桩,从半睡半醒的玄妙境地回过神来,走出屋舍的时候,背上背上了一个包裹。 云上城外有一个野修扎堆的集市,集市上都是摆摊的同行,可以交易山上货物。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了一些不甚值钱的仙家器物,都是当初没有留在老槐街蚍蜉铺子的剩余物,品秩不算好,但是相对稀少,“面相”讨喜,适合卖给那些觉得千金难买心头好的冤大头。不过这次包袱斋,会贩卖几种与《丹书真迹》无关的符箓,多是来自第一拨割鹿山刺客当中那个阵师的秘籍,其中三种分别是天部霆司符、大江横流符与撮壤符,用来对阵厮杀,还算有些威力。 刘景龙临走之前,还传授了陈平安两种旁门左道的破障符,分别名为“白泽路引符”“剑气过桥符”,都是他自己从古书上修习而来,不涉宗门机密。两符品秩不高,但是外人想要买符再偷学还是别想了,因为画符诀窍极多,落笔烦琐,而且与当下几支符箓派主脉都宗旨悬殊,也就是刘景龙说得仔细真切,帮着陈平安反复推敲,陈平安才学了这两道符箓。所以陈平安总觉得刘景龙不去书院当个教书先生,实在可惜。 武夫画符,秉持一口纯粹真气,但是符不长久,只能开山而无法封山。但好处是无须消耗修道之人的气府灵气,并且画符本身就是一种不太常见的武夫修行,能够淬炼那一口真气。只不过陈平安发现跻身炼气三境后,画符顺畅许多,但是裨益体魄已经极其细微,所以他就不愿太多消耗丹砂符纸了,毕竟一张留不住灵气的符箓,就等于每时每刻都在损失神仙钱。何况一旦真正厮杀起来,他那点符箓道行真的不够看,连锦上添花都不算,反而会贻误战机。 修士画符,则先天封山,符胆灵气流散极慢,不过符箓威力越大,越容易磨损符胆。相传斩妖除魔的老祖宗龙虎山天师府,一座封禁之地就有一张符箓,需要历代大天师每一甲子加持一次。历史上天师府就曾出现过一次天大的风波,老天师飞升之后,新天师人选悬而未决,刚好处于甲子之期的叠符关键,可是新天师不出,天师印绝不会交由旁人,因此新符便不成,使得那张年龄极大的古老符箓出现了一丝纰漏,一头被镇压了无数年的大妖魔借机逃出,消失无踪。为此天师府新天师继位的第一件事,就是亲自带上仙剑和法印,走了一趟白帝城,但不知为何,跟白帝城城主闹得不欢而散。 陈平安兜售的符箓,全部都是水府山祠形成山水相依格局后所画之符,不然就是坑人。虽说包袱斋的买卖,靠的就是买卖双方的眼力,类似世俗市井的古董交易,有捡漏就会有打眼,不过陈平安还是愿意讲一讲江湖道义。 但是讲道义,就得花钱。因为这些符箓,需要陈平安消耗相当数量的水府灵气。不过有得有失,失去的是水府那个小池塘的一些积蓄,得到的是可以尝试着逐渐开辟出一条水府小天地运转的根本脉络,形成类似一条隐匿于江河湖泽的水脉,所以那拨绿衣童子们对此其实没有异议,反而鼎力支持陈平安画符。 修行路上,如何看待得失,即是问道。至于得失之间的均衡,需要陈平安自己长久画符时不断摸索和琢磨,所幸水府那些绿衣小童也会提醒。 陈平安身穿一袭黑色法袍,手持青竹杖,走出屋舍,举目望去,世俗王朝,是那白云生处有人家,山上仙家,果然是白云之上有城池。城池之外,又有一个灯火辉煌的集市小镇。 云上城是修行重地,戒备森严,极少允许外人进入。大概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与彩雀府同在水霄国辖境的云上城,也会炼制法袍,名为行云袍,只是数量和品秩都远远不如彩雀府,名气不大,生意平平,多是大渎沿途小山头的下五境修士,尤其是那些山泽野修,会掂量着钱袋子购买一件。大概也正是因为门派财源不广的关系,才出现了那座包袱斋扎堆的集市。 莫说是不长脚的店铺,长脚的摆摊,也需要交给云上城一笔神仙钱。 渡船悬停处,距离云海还有五十丈距离,却无法再靠近。不然船头不小心撞到云海,或是距离太近,随风飘荡,船身与云海接触,稍有摩擦,便会是云上城这座门派根本的折损。所以下船之人,或是腾云驾雾,或是骑乘灵禽异兽,各随其便。若是金身境之下的纯粹武夫,这半百丈距离,就不轻松了。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后撤几步,然后前冲,高高跳起,踩在船头栏杆之上,借力飞跃而去,飘然落地后,身形晃荡几下,然后站定。 在这艘隶属于龙宫洞天一个藩属仙家的渡船之上,妇人面容的女子管事向身边好友伸出手,笑眯眯道:“拿来。” 两人打赌这个在彩雀府桃花渡登船的背剑年轻人,到底是山上剑修还是江湖剑客。渡船女子管事猜测是背剑游历的纯粹武夫,观海境老修士则猜测是个深藏不露的年轻剑修。 老修士摇头道:“就不许此人故意使了个障眼法?” 这就是嘴硬,明摆着是打算赖账不给钱了。 妇人嗤笑道:“咱们洲的年轻剑修,那些个剑胚子,哪个不是洞府境的修为,地仙的风范,上五境的口气?有这样的?” 老修士一本正经道:“天大地大,有个愿意藏拙的,收敛锋芒,谨慎历练,不奇怪吧。” 妇人管事怒道:“少用嘴巴拉屎,钱拿来!一枚小暑钱!” 老修士哀叹一声,掏出一枚神仙钱,重重拍在妇人手掌上,然后御风去往云上城。老修士会在此下船,因为要给嫡传弟子购买一件品相较好的行云法袍,毕竟彩雀府的那帮娘们做生意太黑心肠,东西是好,但价格太高,所以老修士只得退而求其次了。 老修士早年便向云上城打造法袍的工坊交过了一笔定金,故而样式、云篆符箓皆是定制,还可以添补一些个天材地宝,让云上城给法袍增加一些功效。之后,他这个当师父的,便需要在山下奔波劳碌,挣的是四面八方的辛苦银子。就这样勤勤恳恳积攒了几十年,总算赶在那个得意弟子跻身洞府境之际,凑足了神仙钱。修行大不易啊。尤其是有座小山头,仿佛一家之主,拖家带口的,更是柴米油盐都是愁。 妇人管事刚要欣喜,突然察觉到自己手心这枚神仙钱分量不对,灵气更不符合小暑钱,低头一看,顿时跳脚骂娘。原来只是一枚雪花钱。只是那个老修士已经铆足了劲,御风飞快掠过集市,直去云上城。 妇人骂完之后,心情舒畅几分,又笑了起来,她能够从这只出了名的铁公鸡身上拔下一撮毛,哪怕只有一枚雪花钱,也是了不起的事情。 她是一个金丹修士,自己所在的不是跨洲渡船,所以金丹境管事已经足够。何况龙宫洞天的金丹修士,只说身份,是完全可以当作一个元婴修士来看待的。因为她背后,除了自家师门,还与大源王朝云霄宫以及浮萍剑湖“沾亲带故”。 对于山上修士而言,能够挣钱还是大钱的买卖关系,比起山下的君臣、夫妻关系,更加牢靠。 而那个与她早早就已相识的老修士前程不好,只是观海境就已经如此面容衰老了。要知道此人当年不但为人半点不吝啬,还十分潇洒风流,英雄气概。 可百余年的光阴蹉跎,好像什么都给消磨殆尽了。不再年轻英俊,也无当年那份心气,变成了一个常年在山下权贵宅邸走门串户、在江湖山水寻宝求财的老修士。 可她还是喜欢他。至于是只喜欢当年的男子,还是连同如今的老人一并喜欢,她自己也分不清。 陈平安进入集市,在行人不少的热闹街道一处空位打开包裹开始摆摊,里边早就备好了一大块青色棉布。对面与身边都是同道中人,有些正在卖力吆喝,有些愿者上钩,有些则无精打采地打着哈欠。 很快就有两个身穿雪白法袍的年轻男女过来收钱,一天一枚雪花钱。 陈平安询问若是只在此逗留四五个时辰,是否可以半价。 年轻男修士笑着摇头,说一枚雪花钱起步。 陈平安便不再多说什么,递出去一枚雪花钱。一洲最南端的骸骨滩摇曳河那边卖的阴沉茶,也是差不多的规矩。 陈平安又多问了几句,若是在云上城这座集市租赁或是购买店铺,又是什么价位。 年轻男修士一一告知,和颜悦色。铺子分三六九等,租赁与购置,价格又有差异。 到最后陈平安这个从渡船下来碰运气的外乡包袱斋,只是道谢,不再提铺子事宜,那个年轻男修士亦是面容不改,还与他这个年纪轻轻的山泽野修,说了句预祝开门大吉的喜庆话。 陈平安蹲在原地,开始摆放家当,有壁画城单本的硬黄本神女图,有骸骨滩避暑娘娘在内几头“大妖”的库存珍藏,还有几件苍筠湖水底龙宫的收获,零零散散二十余件,离法宝品秩差着十万八千里。不过更多的,还是那一张张符箓,五种符箓,如列阵将士,整整齐齐排列在摊开的青布上。 陈平安抬头望去,那对云上城的年轻男女正在大街上并肩而行,缓缓远去。 年轻男修士似乎是这个集市的管事之人,与店铺掌柜和很多包袱斋都相熟,打着招呼。年轻女子则言语不多,更多还是看着身边的男人。她的眼睛在说着悄悄话。 陈平安双手笼袖,安安静静看着这一幕。风景绝好。 此处的街上游客,因为皆是修行之人,比起凡夫俗子逛庙会、走店铺遇摊贩,要沉默寡言许多,而且耐心更好,几乎都是一个个包袱斋逛过来,脚步缓慢,但是轻易不开口询问价格,偶尔遇见心目中的一眼货,才会蹲下身仔细端详一番,有些勘验过后,觉得自己心中有数了,就默默起身走开,有些则会尝试着砍价,一般都是开口便要拦腰砍。好脾气的摊主就耐着性子讲述那件仙家器物是如何来之不易,大有渊源;脾气不好的摊主,干脆就不理不睬,爱买不买,老子不稀罕不伺候你们这帮没眼力的穷光蛋。 陈平安很快就迎来了第一个顾客,是个手牵稚童的老人。老人蹲下身,又扫了一眼青布之上的各色物件,最后视线落在一排十张的那些黄纸符箓之上。 老人定睛凝视那五种符箓。符纸十分普通,但丹砂品质不俗。 可是不同符箓的最终品相,以及画符的手法,又有高低之别。 老人很快心中就有了一个估价,必须开口讨价还价了。 不承想今夜只是带着自己孙儿出城散心,便有此意外收获。 老人伸手指向一排雷符,微笑道:“店家,这道雷符,单张购买,售价如何?” 陈平安笑道:“一张雷符,十二枚雪花钱,十张全买,百枚雪花钱。不过我这摊子,不还价。” 老人点了点头,笑道:“符是好符,就是符纸材质稍稍逊色,承担不住这道雷符的全部威力,打了不少折扣,再就是价格贵了些。”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对方至少也该是半个行家。那就更不需要他多说什么了。 老人便又问了土符和水符的价格,大致相当,一张符箓相差不过一两枚雪花钱。 雷符最贵,毕竟雷法被誉为天下万法之祖,更何况龙虎山天师府的立身之本之一便是那“雷法正宗”四字。 不过按照刘景龙的说法,这天部霆司符,配合黄玺符纸,才可以卖出一个凑合的价格,不然在寻常市井黄纸之上画符,威力实在太一般,都未必入得了寻常中五境修士的眼。结果被陈平安一句“你觉得不一般的符箓,我还需要当个包袱斋吆喝卖吗”给堵了回去。 最后老人视线偏移,问道:“如果老夫没有看错,这两张是破障符别类?” 陈平安点头道:“高人相授,不传之秘,世间独此一家,我苦学多年才能够画符成功,但依旧只能保证十之五六的成功率,符纸浪费极多,若是贱卖,便要愧对那位高人前辈了。” 老人抬头看了眼身穿黑袍、背负长剑的年轻摊主,犹豫片刻,问道:“店家能否告之两符名称?” 陈平安心中大定,当真是个识货的。 陈平安反问道:“世间符箓名称,往往契合符法真意,本身就会泄露天机。敢问老先生,江湖武夫狭路相逢,捉对厮杀,会不会自报拳法招式的名称?” 老人笑道:“当然不会。” 陈平安说道:“若是老先生买符,哪怕各自只有一张,我也愿意为老先生泄露这两道天机。” 老人忍住笑,摇头道:“莫说是做符箓买卖的店铺,便是你这般云游四方的包袱斋,真想要卖出好符,哪怕泄露一丝符箓真意,也是正常事,不至于过分藏掖。” “好东西不愁卖。”陈平安说完这句话后,微笑道,“不过就凭老先生这份眼力见儿,我就打个商量,只需买下一张符箓,我就告之两符名称。” 老人身边那个蹲着的稚童,瞪大眼睛,心想:娘咧,这家伙脸皮贼厚。 老人竟然点头道:“好,那我就买下此符。” 老人伸手指向那张剑气过桥符。 陈平安笑问道:“老先生就不先问问价格?” 老人说道:“世间买卖,开门大吉,我看店家刚刚开张,老夫是第一个顾客,哪怕是为了讨要个好彩头,卖便宜一些也应该,你以为呢?” 陈平安点头道:“原价十五枚雪花钱,为了这个彩头,我十枚便卖了。” 剑气过桥符,若是符箓真意可以折算神仙钱,当然要比那天部霆司符、大江横流符和撮壤符高出太多。但是山上仙术与重宝,一向是攻伐之术宝远远价高于防御,而破障符又是天下符箓一脉的入门符,所以卖家很难抬价,靠的就是薄利多销,以量取胜。往往山泽野修更需要攻伐术宝,而谱牒仙师更愿意为破障符之流掏腰包,因为后者人多,消耗大。 老人从袖中摸出一只钱袋子,取出十枚雪花钱,递给陈平安。 陈平安收下钱后,刚要随便拈起一张过桥符,不承想老人笑了笑,自己拈起一张,收入袖中。 好家伙,眼力真毒。拿的是过桥符中最神意饱满的一张,也正是陈平安所画符箓当中的最后一张。 陈平安眼角余光瞥了眼街道别处后,以越来越娴熟的心湖涟漪告知老人:“老先生所买符箓,名为剑气过桥符,蕴藉剑意,最为难得,破开山水迷障的同时,更有无形的震慑。至于另外这些破障符,则是……‘路引符’。” 陈平安提及第二种符箓的时候,有意省略了“白泽”二字。 因为当时刘景龙传授此符的时候,便是如此,从不嘴上直呼“白泽”,说是理当敬重一二,刘景龙便以手写就白泽二字。 这是极小事。 因为山上修士,可谓尽人皆知,白泽早就被儒家先贤联手镇压于浩然天下的九座雄镇楼之一,哪怕每天喊上一万遍白泽,甚至是连咒带骂,都不会犯忌讳,和大大咧咧直呼儒家大圣人的名讳截然不同。只不过陈平安能够和刘景龙成为朋友,便是这些“极小事”之上的学问相通,规矩相合。 陈平安以手作笔,凌空写下“白泽路引符”五个字。 老人看过之后,点点头:“店家厚道,并未诓我,所以我打算再买一张路引符。” 陈平安说道:“原价十五枚雪花钱,就当是老先生一笔买卖来算,依旧十枚。” 老人毫不犹豫,又递出十枚雪花钱。 稚童扯了扯爷爷的袖子,轻声道:“一张破障符十枚雪花钱,也好贵。” 老人笑道:“哪怕挣钱艰辛,可毕竟雪花钱常有,好符不易见。这两张破障符便是拿来珍藏,也是幸事。” 陈平安由衷说道:“老先生高见。” 然后便转折如意,毫不生硬:“所以老先生不如将这十张雷符一并买了去吧,也算这些雷符遇上了贵人,不至于遇人不淑,暴殄天物。” 稚童家教再好,也实在忍不住了,赶紧转过头去,翻了个白眼。 老人略作思量,笑道:“那连同破障符在内,全部五种符箓,老夫就再各买五张。两种破障符是好符,老夫的确心动,所以十五枚雪花钱一张,老夫便不杀价了,一百五十枚雪花钱。其余雷符、水符和土符,算不得最好,老夫只愿意一起出价一百二十枚。” 陈平安皱眉道:“均摊下来,其余符箓一张才八枚雪花钱?” 老人说道:“先后两次出手,老夫等于一口气买下二十七张符箓,这可不是什么小买卖了,这条大街可都瞧着呢,老夫是在帮着摊子招徕生意,这是实在话吧?” 陈平安理直气壮道:“别,我估摸着街上绝大多数的客人,都已经认定咱哥俩是一伙的了,所以什么招徕生意,真算不上,说不定还落了个坏印象,耽搁了我这摊子接下来的买卖。老先生,凭良心讲,我这也是实在话吧?” 稚童只觉得自己大开眼界。 老人哈哈大笑道:“行吧,那剩余三符,我多加十枚雪花钱。” 陈平安感慨道:“老先生这般好眼光,就该有那堪称大气的买卖风范,才好与老先生的眼光和身份相匹配啊。” 老人板着脸摇头道:“你再这么欺负厚道人,老夫可就一张符箓都不买了。” 陈平安笑道:“好好好,图一个开门大吉,老先生厚道,我这小小包袱斋,也难得打肿脸充胖子,大气一回,不要老先生加价的那十枚雪花钱,二十五张符箓,只收老先生两百七十枚雪花钱!” 稚童可没觉得陈平安有半点大气,抬起两只小手,手指微动,赶紧将价格心算一番,担心陈平安胡乱坑人。还好,是这么个价格。 稚童收起手掌,还是觉得太贵,只是爷爷喜欢,觉着有眼缘,他就不帮忙砍价了。不然他杀起价来,连自己都觉得怕。 老人从钱袋子摸出三枚小暑钱,又用多出的三十枚雪花钱,和陈平安这个年轻包袱斋讨价还价一番,买下了那本白描极见功力的廊填本神女图,以及那小玄壁茶饼,打算回头赠予好友。 老人在五排符箓当中又各自选取了五张。 陈平安任由老先生自取。只是老先生的选择,让他有些意外,他便以心湖涟漪轻声问道:“老先生如此眼光,为何不选取符箓品相更好的几张,反而拣选神意稍逊的符箓?” 老人似乎很是奇怪,笑道:“你这生意经,很是不同寻常嘛。” 陈平安便不再多说什么。 言尽于此,无须多说。世上千奇又百怪,依旧是人最难测。 老人一走,旁人便来,陈平安这个摊子便热闹了许多。 看客络绎不绝,不过真正愿意掏钱之人暂时还没有。 那个不知姓名的老人依旧带着孙子一起逛街看铺子,就此消失。 陈平安双手笼袖蹲在原地,双袖之中,摩挲着那枚正反篆刻有“常羡人间琢玉郎”“苏子作诗如见画”的小暑钱。 世间小暑钱便是如此有趣,篆文各异,即便一洲之内,小暑钱都有好些种篆文。不过一般都是一面四字篆文,像这种多达七个古篆的小暑钱,极为罕见。 值得陈平安高兴的事情,除了赚到了出乎意料的三枚小暑钱外,就是能收集到一枚篆文崭新的小暑钱。何况三枚小暑钱,折算雪花钱本就有溢价,加上珍稀篆文,就又是一笔小小的溢价。 一般仙家渡口的店铺,只要是黄纸材质的符箓,配合符胆一般的画符,能够一张卖出一枚雪花钱,就已经是价格高昂了。所以,这趟云上城的包袱斋,陈平安原本对所有贩卖符箓的价值估算,就是腰斩的价格。其实他还做好了因要价太高而白搭进去一枚雪花钱本钱的最坏准备。不承想自己与三枚小暑钱有缘,它们非要往自己口袋里跑,真是拦也拦不住。 万事开头难。但有那个财大气粗眼力好的老先生开了个好头,陈平安接下来又卖出了两张雷符。水土两符,以及破障符,则无人问津,很多客人光是听了价格,就差点骂人。 其中一个容貌粗犷的汉子,用五枚雪花钱买了件苍筠湖龙宫旧藏之物,脂粉气很重,汉子多半是想要赠予心仪女子,或是作为给某些女修的拜山礼。听陈平安说五枚雪花钱后,汉子就骂了一句“他娘的”,可最后还是乖乖掏钱。然后他指了指那张瞧着就挺威严的天部霆司符,询问价格。 陈平安笑眯眯说道:“两个‘他娘的’,还要多出两枚雪花钱。” 汉子骂骂咧咧:“你小子杀猪呢?!” 哪怕是陈平安这等脸皮,一时间都不知道如何接话。旁边看热闹的游客,则是大笑不已。 汉子也意识到了自己言语不妥当,骂人更骂己,怎么看都不划算。汉子直挠头,既眼馋,又囊中羞涩,他确实需要买一张攻伐雷符,用来对付一头盘踞山头的大妖,若是成了,好好搜刮一通,便是稳赚不赔,可若是不成,就要赔惨了,十二枚雪花钱,委实是让他为难。到最后汉子仍是没舍得割肉,悻悻然走了。陈平安没挽留。 那汉子走出去一段距离,忍不住转头望去,看到陈平安朝他笑了笑,汉子念头落空,心里越发不得劲,只得大步离去,眼不见心不烦。 陈平安继续做买卖。倒也省心,反正符箓和所有物件的价格,都是定死的。 挣了三枚小暑钱之后,他这个包袱斋就越发稳坐钓鱼台了。反正这才过去不到一个时辰,距离渡船起程还有不短的光阴。 陈平安本来打算一边做着生意,一边温养拳意,再加上心湖之畔的修行,三不耽误。但是不知为何,他就只是享受着当下的闲情逸致,暂时不练拳了。依旧是一心两用,一边细细打量着街上游客,一边由着心念神游万里,想着一些人一些事。 由于当下置身于云上城,陈平安便想起了那部《云上琅琅书》。 真说起来,陈平安人生当中遇到的第一个包袱斋,其实可以算是那个戴斗笠佩竹刀的家伙,是在当时魏檗还是土地公的那座棋墩山。只不过那个包袱斋,不收银子罢了。 当时阿良蹲在地上,身前摆放着那只名为“娇黄”的长条木匣,吆喝生意,招呼所有人过去挑宝贝。 朱河、朱鹿父女当时也在。 林守一跑得最快,率先选中了那部一见钟情的雷法秘籍。 李槐鬼精鬼精的,自己相中了物件之后,便拼命怂恿林守一和李宝瓶去挑那把狭刀“祥符”,李宝瓶拿刀的时候,李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抓住了那手掌长短的彩绘木偶。朱河帮着朱鹿,一起挑选了一部书和一颗丹丸。当年陈平安还不知道,那颗名为“英雄胆”的小小丹丸,对于一个纯粹武夫而言,意义到底有多大,哪怕陈平安走过了这么多的路,依旧不曾再见到过类似的东西,甚至陆抬和刘景龙都不曾听说过,世间武夫英雄胆,还可以淬炼为一颗丹丸实物。 陈平安是最后挑选之人,反正木匣内只剩下那颗淡金色的莲花种子,没得挑。 早已不再是少年的陈平安,如今也希望将来有那么一天,自己可以学那阿良,将自己手上的好东西,送给那些拿得起、接得住的晚辈孩子们,非但不会心疼半点,反而只会充满期待。 世间总有一些言行,会潜移默化,代代相传。 不是道法,胜似道法。 天亮之后,那个一掷千金的老人牵着孩子的手走入云上城的大门,看门修士见到了老人后,毕恭毕敬尊称了一声桓真人。老人笑脸相向,点头致意。随后回到了城中一处豪门宅邸。云上城愿意交割地契给外人的风水宝地,屈指可数,这座宅子便是其中之一。 老人叫桓云,是北俱芦洲中部一位享誉盛名的道门真人。老真人的修为战力,在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很不济事,只能算是一个不擅厮杀的寻常金丹,但是他辈分高,人脉广,香火多。他是中土符箓某一脉旁支的得道之人,精通符箓,远超境界。和云霄宫杨氏在内的道门别脉,还有北方许多仙家大修士,关系都不错,喜欢四海为家,当然也会在山清水秀之地购置宅院,砥砺山那边他就早早入手了一座视野开阔的府邸,当时价格便宜,如今不知道翻了几番。老真人交友广泛,砥砺山那座府邸,常年都有人入住,反而老真人自己十数年都未必去落脚一次。 稚童名为桓箸,是个修道坯子。即便是地仙修士的子孙,都未必可以修行,老真人的子女就无一人能够修道,偌大一个家族开枝散叶百余年,最后只出现了这么一棵好苗子,所以老人这些年游历各地,都喜欢将孩子带在自己身边。 到了书房那边,桓云小心翼翼取出一只材质取自春露圃美木的精致小匣,上面云纹水花飘摇,十分灵动。 此匣大有来头,名为“锁云匣”,是符箓高人专门用来珍藏名贵符箓的“仙家洞府”。 桓云将那二十七张从摊子买来的符箓,轻轻放入木匣当中,满脸笑意。桓箸自幼聪慧,立即知道自己爷爷没有当那冤大头,甚至极有可能是捡漏了。 桓云坐在椅子上,将桓箸抱在膝上,语重心长道:“山上仙家门派,都会有一个开山鼻祖。世间符箓大家画符,在画符一道已经登堂入室却刚好尚未出神入化之际,那些率先提笔画就的手法、意气看似最为粗浅的开山之符,恰恰是最珍贵稀罕的,所以爷爷故意拣选品相最差的符箓入手。当时那个年轻包袱斋还疑惑来着,主动开口提醒我,是个不错的年轻人。画符天赋好,做买卖的品行,更是不错。” 桓云心情大好,和自己孙子说着内幕,又指了指已经合上的木匣:“只要这些符箓保养得当,还会有一些玄之又玄的机缘,当然可能性极其小便是了。可山上修行,‘万一’二字,既是可以让人身死道消的头等坏事,也会是洪福齐天的天大好事。哪怕不提这种意外,这些符箓本身,花费爷爷将近三枚小暑钱,亦是没有亏太多。” 桓云突然笑道:“城主驾到。走,去迎接一下。” 桓云放下孙儿,两人一起走出书房,去往庭院。 关系莫逆的仙家修士登门访客,自然无须叩门,只需要放出一些气机即可。 云上城城主,名为沈震泽,与桓云同为金丹修士。 沈震泽一袭白衣法袍,风度翩翩,中年男子模样,一看就是位神仙中人。 桓云在孙儿拜礼之后,第一句话便很开门见山:“你家集市那边,有人售卖符箓,品相极佳,你去晚了,可就要错过了。其中三符,我认得,天部霆司符、大江横流符和撮壤符,根脚粗浅,不是出自正宗,故而不算如何稀罕,但是有两道破障符,老夫反正这辈子从未见过,路引符与过桥符,绝妙。前者不但适宜修士上山下水,破开迷障,用得巧,甚至还可以为阴物开道赶赴黄泉,后者蕴含一丝纯粹剑意,你们云上城下五境修士拿来震慑寻常鬼祟妖物,事半功倍。” 沈震泽有些吃惊。寻常地仙修士嚷着符箓多好,他还不敢全信,可眼前这个道门老真人金口一开,就绝对不用怀疑。 桓云又说道:“可惜符箓材质太差,画符所用丹砂也寻常,不然一张符箓,可就不是十几枚雪花钱的价格了。” 沈震泽疑惑道:“桓真人,一张破障符,十几枚雪花钱,是不是算不得价廉物美?” 桓云笑道:“我桓云看待符箓好坏,难道还有走眼的时候?赶紧的,绝对不让云上城亏那几十枚雪花钱。” 桓云说了那个年轻包袱斋的相貌和摊位。 沈震泽点了点头:“我去去就来。” 桓云突然提醒道:“那个包袱斋做生意贼精贼精,劝你别自己去买,也免得让旁人生出觊觎之心,害了那个小修士。虽说此人摆摊之时,故意拿出了你们邻居彩雀府特产的小玄壁茶叶,勉强作为一张护身符,可是财帛动人心,要是真有人对他的身家起了贪念,这点关系,挡不了灾。” 沈震泽心领神会,御风远游,让城中心腹去购买符箓,然后自己重返宅邸。 此次登门,是与老真人桓云有要事相商。 水霄国西边邻国境内,一处人迹罕至的深山当中,出现了一处山水秘境,是山野樵夫偶然遇见,只是发现了洞府入口,但是不敢独自探幽,出山之后便当作一场奇遇,跟同乡大肆宣扬,然后被一个过路的山泽野修听闻。山泽野修去往当地官府仔细翻阅了当地县志和堪舆图,自己去了一趟深山洞府,但无法打破仙家禁制,然后和两个修士联手最终打破了禁制,不承想那个阴阳家修士连夜破开禁制后,触发了洞府机关,死了两个,只剩下一人。此事便流传开来。 桓云听过了沈震泽的讲述后,笑道:“能够被一个四境阴阳家修士极快破开山水禁制,说明这座洞府品相不会高。怎的,你这个金丹地仙,要与那些个山泽野修争抢这点机缘?” 沈震泽摇头道:“我只是打算让云上城几个年轻子弟去历练一番,然后派遣一个龙门境供奉暗中护送,只要没有生死危险,供奉就不会现身。” 桓云微笑道:“若是万一机缘不小,云上城抢也不抢?” 沈震泽还是摇头:“我们云上城是吃过大苦头的,桓真人就不要挖苦我了。” 远亲不如近邻,山上山下都是。只不过山上恶邻也不少,比如同在水霄国的云上城和彩雀府,就是如此。自从上代城主、府主交恶一战之后,两家虽然不至于成为死敌,但双方修士已经老死不相往来,再无半点情分可言。 原本世交数百年的两个盟友门派,当年也是因为一场意外机缘才关系破碎。老城主起先是为自家晚辈护道,弟子负责寻宝,但是那处无据可查的破碎洞天秘境,竟然藏有一部直指金丹的道书,沈震泽的父亲和彩雀府上代府主,谁都没能忍住,为自认为唾手可得的宝物大打出手,不承想最后一个隐匿极好的野修,趁着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刻,一举重创了两个金丹地仙,得了道书,扬长而去。 云上城和彩雀府两个金丹地仙,因福得祸,伤及大道根本,都未能跻身元婴境,之后便先后抱憾离世了。从此两家便相互怨怼,再没办法成就一双神仙道侣。而且最有意思的事情在于,两个金丹地仙直到临终前,对于那个始终查不出根脚的野修反而并无太多仇恨,还都将那本价值连城的道书视为那人该得的道缘。 在那之前,两家其实算是山上少见的姻亲关系。 为此几代水霄国皇帝没少忧愁,多次想要牵线搭桥,帮着两大仙家重修旧好,只是云上城与彩雀府都没领情。 桓云笑道:“你是想要我帮着照拂一二,以防万一?怎么,有你的嫡传弟子出城历练?” 沈震泽点头道:“而且不止一人,两个都处于破境瓶颈,必须要走这一趟。” 桓云说道:“刚好在此关头,封尘洞府重新现世,约莫就是你两个弟子的机缘了,是不能错过。你作为传道人,与弟子牵扯太多,距离近了,反而不美。” 沈震泽叹了口气。修行道路上,可不只有饱览风光的好事,哪怕是梦寐以求的破境机缘,也会暗藏杀机,令人防不胜防,何况又有许多前辈高人拿命换来的经验和规矩。 桓云说道:“行吧,我就当一回久违的护道人。” 沈震泽起身行礼,桓云没有避让。 稚童桓箸乖巧懂事,已经赶紧跑开。 哪怕只是一段修行路上的护道人,亦是护道人。沈震泽用心良苦,为两个嫡传弟子向一个护道人行此大礼,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沈震泽一个心腹修士赶来庭院,从袖中取出那些一枚雪花钱都没能砍价成功的符箓,说道:“城主,那人非要留下最后一张雷符,死活不卖。” 沈震泽转头望向桓云,猜测这里边是不是有不为人知的讲究,桓云笑道:“那个小修士,是个怪脾气,留下一张符箓不卖,应该没有太多门道。” 沈震泽取出其中一张剑气过桥符,双指轻搓,确实不俗,不过贵是真贵,最后将全部符箓收到袖中,点头笑道:“刚好可以拿来给弟子,云上城还能留下两张。” 桓云笑道:“我随口劝一句啊,可能毫无意义,不过其余符箓,云上城最好都省着点用,别胡乱挥霍了。至于云上城出钱再多买一批符箓,就算了,不然越买越吃亏。” 沈震泽也懒得计较深意。 今日登门拜访桓真人,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 桓云笑问道:“我是循着芙蕖国那处祭剑的动静而来,有没有什么小道消息?” 沈震泽摇头道:“事出突然,转瞬即逝,想必距离祭剑处更近的彩雀府,都只能确定其中一个是刘景龙,另外那个剑仙,没有任何线索。芙蕖国也好,与芙蕖国接壤的南北两国,加上咱们水霄国,都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不过这等大剑仙,我们云上城也高攀不起,不比那彩雀府,有个与刘景龙是旧识的漂亮仙子。” 桓云打趣道:“这话说得酸了。” 沈震泽也坦诚:“那也是府主孙清的本事,还不许我云上城羡慕一二?” 桓云不再调侃这个云上城城主。 内忧外患,在老朋友跟前说几句牢骚话,人之常情。 内忧是云上城沈震泽,比不上那个修道资质极好、生得倾国倾城的孙清,况且彩雀府生财有道,财路广阔,真要狠狠心,靠着神仙钱就能堆出第二个金丹地仙。反观云上城,青黄不接,沈震泽的嫡传弟子当中,如今连一个龙门境都没有。至于外患,小也不小,大也不大,任何一座开门做生意的山头,都会有。 真人桓云此行,何尝不是看穿了云上城的尴尬境地,才会在一甲子之后,故意赶来下榻落脚,为沈震泽“吆喝两声”。 沈震泽自嘲道:“若是那个不知姓名的剑仙,也如桓真人这般与我云上城交好,我这个废物金丹,便高枕无忧了。” 桓云摇头道:“别气馁,按照我们道门的说法,心扉家宅当中,自己打死了自己,犹然不自知,大道也就真正断绝了。” 沈震泽苦笑不已。道理他也懂,可又如何。 集市大街那边,陈平安始终笼袖蹲着。他抬头看了眼天色,估算了一下时辰,若是那人还不来,最多小半个时辰,自己就得收摊了。毕竟渡船不等人。 大块青布之上,五十张符箓,只剩下最后一张孤零零的天部霆司符了。至于其余闲杂物件,也都卖了个七七八八,加在一起,不过是七十多枚雪花钱。真正挣大钱的,还是那些符箓。 山泽野修包袱斋,生意能够做到这么红红火火的,实属罕见。 至于后来那个明摆着出自云上城的修士,比起最早的老先生,无论是眼光,还是做生意的手段,道行都远远不如。也就是陈平安买卖公道,不然随便加价,从对方口袋里多挣个百余枚雪花钱很轻松。 买卖一事,卖家就喜欢对方不得不买,掩饰拙劣,偏偏又藏不住那份念头。这就等于明摆着给卖家送钱了。 陈平安晒着初冬的太阳,眯着眼打着盹。 大街之上有渡船乘客的同路中人,已经开始收摊,大多生意一般,脸上没什么喜气。 一炷香后,一个汉子假装逛了几个包袱斋,然后磨磨蹭蹭来到陈平安这边,没蹲下,笑道:“怎么,这些都卖不出去了?” 陈平安抬起头,没好气道:“干吗,你在路上捡着钱了?打算都买走?连同这张雷符,都给你打个七折,如何?” 汉子憋屈得厉害,陈平安也不再说话。 汉子便蹲下身,对那些物件翻翻检检,只是独独不去看那雷符。 汉子偶尔问一些闲杂物件的价钱,陈平安有问必答,不过言语不多,看样子应该要卷铺盖收摊走人了。 陈平安伸手出袖的时候,汉子一咬牙,问道:“这张雷符,反正你卖不出去,折价卖给我,如何?” 陈平安瞥了眼汉子的靴子,缝制细密,不过磨损得很厉害,算不得多好的手艺,比不得店铺所卖,唯有用心而已,便笑道:“堂堂修士,出门在外,穿这么破烂,不嫌寒碜?” 汉子愣了一下,下意识缩了缩脚,然后恼羞成怒道:“你管得着老子穿什么靴子?!靴子能穿就成,还要咋的!” 陈平安也怒道:“给老子放尊重一点,你这小小四境修士,也敢对一个洞府境大修士这么讲话?!” 汉子有些犯愣,也有些心虚,瞥了眼陈平安身上那件黑色长袍,若真是山上谱牒仙师都未必人人穿得起的法袍,自己可真惹不起,他便愈加无奈,打算就此作罢。不买便不买了,没理由白白受人羞辱。 不承想陈平安突然说道:“我就要收摊了,今儿运道不错,有了个开门红,就不留这张雷符了,求个善始善终,免得坏了下一次的财运,这就叫有去有来。所以你先前买去的那个物件,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五枚雪花钱,你卖还给我,我就将这张价值连城、百年难遇的雷符五折卖你,如何?” 汉子一番天人交战,低头瞥了眼脚上的那双老旧靴子,不是真没钱换一双,市井坊间再名贵的靴子,能值几两银子?只是行走远方,总得有个念想。尤其是他这种山泽野修,境界低微,山水险恶,年复一年的生死不定,心里边没点与修行无关的念想,日子真是难熬。 汉子摆摆手,起身道:“算了。” 陈平安重新双手笼袖,下巴点了点那张雷符:“罢了,挣钱事小,财运事大,五折卖你,六枚雪花钱。” 汉子问道:“五枚如何?” 陈平安干脆利落道:“滚。” 汉子赶紧蹲下身,抓起那张能依稀察觉到灵气流转的雷符,掏钱的时候,突然动作停顿,问道:“该不会是掉包了,这会儿卖我一张假符吧?” 陈平安脸色不变,加了一个字:“滚蛋。” 汉子权衡一番,瞪大眼睛反复查看那张雷符,这才丢下六枚雪花钱,然后起身就走,走了十数步后,开始撒腿狂奔,应该是担心陈平安反悔。 这下轮到陈平安有些犯嘀咕了,一枚枚捡起雪花钱,仔细掂量一番,都货真价实,不是假钱啊。 陈平安收了摊子,包裹轻了许多。返回渡船。 陈平安打算下一处继续当包袱斋,所以到了屋子里边,片刻不停埋头画符。 修行一事,岂可懈怠! 不过连画了十数张符箓之后,水府那边就有了动静。陈平安只得停笔。 刚好渡船正式起程,又有云上城一景不可错过。 只要有渡船停靠云海,云上城就会有此举动,应该可以跟渡船这边赚些零散神仙钱。 陈平安走出屋子,有云上城修士乘坐三艘普通符舟,在这座特殊云海之上抛撒大网,捕捉一种专门喜欢啄云的飞鱼。飞鱼本身,当然亦可卖钱。 陈平安趴在栏杆上,欣赏着那幅画卷。就像那渔翁船家的撒网捕鱼,欸乃一声山水绿,不过此处是那云海白。 之后,离开了水霄国版图上空,来到临水狭长的北亭国地界,其间又途经一座香火袅袅却无一个道观佛寺的还愿山。 世间的善男信女,有祈愿,便有还愿。许多原先烧香的地方,可能离乡千里,许多虔诚老人,实在是年老体衰,或是有病在身无法远游,就会托付家族年轻子弟,走一趟不算太过遥远的还愿山,烧香礼敬神佛。 北俱芦洲的还愿山不止一座,反观宝瓶洲和桐叶洲,则无此例。 陈平安没猪油蒙心,在这儿当包袱斋,而是下船去烧了香。只是既无许愿,也无还愿,就只是烧香礼敬山头而已。 还愿山后山有一条倒流瀑,陈平安在那边观看许久,也没能琢磨出个道理来。 深潭那边还有一座出鞘泉,每逢刀客剑修在水畔拔刀剑出鞘,便有一口泉水仿佛应声激射升空。 当然中气十足的,扯开嗓子高声大喊,也会有泉水飞升。不过就没了那份意境,而且泉水散乱,不如刀剑出鞘那种仿佛凭空出现“一线天”的奇妙风景。 陈平安在观看倒流瀑的时候,也没少打量那些被人硬生生吼出来的一道道泉水。 背后那把鞘内剑仙,剑气微微涟漪。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咱哥俩能不能别这么幼稚?你好歹拿出一点仙兵该有的风度,对不对?” 那把剑仙这才安静下来。 大概是半仙兵被说成仙兵的缘故? 陈平安有些忧愁,落魄山的风水,难不成真是被自己带坏的? 道理讲不通啊。 自己能跟裴钱、朱敛相提并论?近一点,鬼斧宫杜俞才算精于此道吧? 陈平安烧过香,见过了倒流瀑和出鞘泉,便返回了渡船。 他还在犹豫一件事情,那就是要不要中途下船,人生第一次去主动寻宝。 先前在渡船之上,有修士窃窃私语,说起了北亭国新发现一座仙家洞府之事。不过那拨修士都觉得不用去了,水霄国的云上城、彩雀府,还有北亭国等数国的许多强人,以及那些消息灵通的山泽野修,一定早就动身了。几个修士言语,让他们这些谱牒仙师最忌讳的,就是那帮野狗刨食的山泽散修,一个个求财不惜命,真要有了冲突,往往非死即伤,不值当。再者这类近乎公开的仙家机缘,还算什么机缘? 陈平安算了一下,去往龙宫洞天的渡船路线固定,大概一月一次,都会经过彩雀府桃花渡和云上城,以及北亭国的河伯渡,所以如果下船,差不多会耽搁一月光阴。最终在河伯渡,陈平安还是下了船。 这趟游历,就当是学那化名鲁敦的鹿韭郡读书人,寻仙探幽一回。 简简单单一次没有半点胜负心的访山,陈平安竟是破天荒有些紧张,因为习惯了莫向外求。 至于那座无名之山的确切路线,不难知晓,自有修士带路。 陈平安往身上贴了一张鬼斧宫秘传驮碑符。他如今伤势差不多痊愈,虽然暂时还不算恢复到巅峰,但是再吃顾老前辈三拳,还是可以不死的。 陈平安隐匿身形,跋山涉水悄无声息,若是朱敛、裴钱瞧见了,肯定要发自肺腑地称赞一声神出鬼没了。 这天夜幕中,陈平安正坐在高枝上休憩,他突然睁眼,收到了来自刘景龙的飞剑传信。 信上内容,依旧字数不多,就两句话:顾祐、嵇岳皆死。顾祐于心口处画出一道远古锁剑符,封禁嵇岳本命飞剑片刻,以命换命。 陈平安给剑匣喂养一枚神仙钱后,传信飞剑瞬间离去。 陈平安抱着后脑勺,抬头远望飞剑离去之路。 等到刘景龙北归更多,路途一远,传信飞剑就很容易一去不复还了。所以,这就是刘景龙闭关破境之前的最后一次飞剑了。 陈平安坐在树枝上,有些事情其实早有预料,所以谈不上太伤感,可又有些失落,便只好怔怔无言,也不饮酒。 第169章 别有洞天 一行三人正在赶夜路,山涧流水潺潺,空灵悦耳。 一个高瘦老道人,目露精光,身着一件丝绢质地宽大道袍,道袍形制较老,相对烦琐,依旧留有暗摆十二幅,应一年十二月,各有精绣图案。 老道人背负桃木剑,腰系一串铜制铃铛,走在月色中,一身的仙风道骨。 一个竹杖芒鞋的俊俏公子哥,身穿白衣,悬佩一把金鞘短刀。 一个邋里邋遢的汉子,背着行囊,好似年轻人的随从。 三人突然停步,远处溪水畔,依稀可见有人背对着他们正坐在石崖上,好像借着月色翻看着什么。 汉子瞥了眼老道人腰间的铃铛,并无动静。三人便略微松了口气。 此铃是一件颇有根脚的珍稀灵器,属于宝塔铃,本是悬挂于大源王朝一座古老寺庙的檐下法器。后来大源皇帝为了增加崇玄署宫观的规模,拆毁了古寺数座大殿,在此期间,这件宝塔铃流落民间,几经转手后销声匿迹。无意之间,才被现任主人在深山洞窟的一具白骨身上偶然寻见,一起得手的,还有一条大蟒的真身尸骸,老道人赚了足足两百枚雪花钱,宝塔铃则留在了身边。不是愁卖不出高价,而是舍不得,真正的好东西,从来有价无市。 此铃亦被收藏铃铛无数的心声斋主人余远亲笔记录在那本《无声集》上,只不过在图录册子上这件宝塔铃名次较为靠后。可只要是被那本册子记录的铃铛,从来不愁没有买家。 有了此铃,修士跋山涉水,便无须诸多必备符箓,例如破障符、观煞符、净心符等,一两次入山下水还不明显,可积少成多,那些符箓就会是很大一笔开销。再者,铃铛在手,什么时候都能卖,任何一座渡口的仙家铺子都愿意一掷千金,当然最好是直接找到心声斋,当面卖给最识货的元婴修士余远。 佛家之铃,有惊觉、欢喜、说法三义。这当然是玄乎的说法,对于修士而言,宝塔铃最重要的功效,还是与“惊觉”二字勉强沾边的一个用处,那就是每当有妖物鬼祟靠近,铃铛便会自行响起,污秽煞气越重,妖鬼修为越高,铃声越急促震天,龙门境之下的精怪鬼魅,都无法阻挡这串铃铛的示警。除此之外,宝塔铃还有破障之用,遇到许多类似让人鬼打墙的山水迷障,有铃护身,修士可以明目静心,不受蒙蔽。 年轻公子哥以心声跟两个朋友交流:“咱们三人皆擅长近身厮杀,还缺一个拥有攻伐术宝的人,不如碰碰运气?” 高瘦老道人觉得可行。 身上那件做做样子的道袍也好,身后背负的桃木剑也罢,都是障眼法。他其实是一个在地方小道观待过十多年的山泽野修,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不是没能在那座破烂道观学到什么道门术法,而是没能通过道观跟朝廷买到一份道士谱牒。本来按资排辈,怎么都该轮到他花钱买谱牒身份了,不承想师父临了竟然将名额偷偷卖给了一个权贵人家的纨绔子弟,说让他再等个三年,到最后就是三年复三年。观主师父又一次失约后,说下次一定轮到他,不承想观主却死了,还将观主位置传给了一个家境殷实的师弟。老道人愤然离开道观后,便走上了散修之路,还偷偷拿走了镇观之宝——一本历代观主小心珍藏却谁都悟不出半点长生之法的秘籍。 那汉子却觉得不妥,天晓得那个家伙是什么来路,临时拼凑搭伙,队伍中多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很容易是个祸害。 年轻人笑道:“走一步看一步,成了最好,不成也无损失。再说了,事后分账,我们三对一,说不定还可以额外多出一笔钱财,对也不对?” 高瘦老道人抚须而笑。 汉子这才点头答应下来。 年轻公子哥笑道:“容我试探一二,孙道长和黄大哥先留步。” 年轻人独自前行,走出数步后,石崖那边背对三人的黑袍人依旧没有动静。 当年轻人稍稍加重脚步几分,又走出十数步,那黑袍人才猛然转头,站起身,死死盯住这个仿佛豪阀公孙的年轻人。 年轻人停下脚步,微笑道:“在下秦巨源,嘉佑国人氏。我身后这两个结伴好友,其中孙道长的修行之地,是那东海婴儿山的雷神宅,传道之人是那雷神宅仙师之一、老神仙靖明真人!可惜孙道长如今还是记名弟子,未曾入得祖师堂谱牒。孙道长慕远游,一路东行,斩妖除魔,积攒了数桩大功德。一次共同杀妖之后,与我们成了投缘好友,相视莫逆,此次听闻北亭国山中有上古洞府现世,便想要一起来看看有无应得机缘。” 溪畔石崖那边,是一个黑袍老者,双手藏袖中,丝丝缕缕的涟漪流溢出袖,显然对三个山中偶遇的不速之客,充满了戒备之心。 黑袍老者眯眼问道:“婴儿山雷神宅?巧了,我刚好听说过,传闻婴儿山的独门雷符,策役雷电,呼风唤雨,威力巨大。不但如此,我手边就有一张雷神宅秘法符箓。” 老者从袖中拈出一张雷电交织的雷符,高高举起,冷笑道:“不知这个孙道长,可认得这到底是日煞镇鬼符,还是驱瘟伐庙符?” 年轻公子哥负手而立,一手摊掌,一手握拳,示意身后两人见机行事。等到他按住刀柄,那就意味着可以提前黑吃黑了。 不过这是最坏的结果。若是对方那张符箓品秩太好,让人忌惮,暂时应该就是擦肩而过的光景。表面上井水不犯河水,但其实双方已经结下了梁子,一有好的机会,就会斩草除根。 山上的谱牒仙师,自然无须如此。 这个年轻刀客,是家道中落的豪阀子弟,却不在什么嘉佑国,秦巨源也是化名,真正的秦巨源,是嘉佑国一个让他吃足苦头的同龄人。他的真名叫狄元封,刀法是一个出身边关将种的家族供奉倾心传授,佩刀更是一把祖传的仙家重器。他行走江湖没几年,如今还算不得真正的野修,但是山下野修的城府心机,他已经领教过两次。一次认识了那个模样粗鄙的“黄大哥”,一次化敌为友,与“孙道长”结盟。 高瘦老道人向前几步,随便一瞥那黑袍修士手中符箓,微笑道:“道友无须如此试探,手中所持符箓,虽是雷符无疑,却绝对不是我们雷神宅秘传日煞、伐庙两符,我婴儿山的雷符,妙在一口古井,天地感应,孕育出雷池电浆,以此淬炼出来的神霄笔,符光精粹,并且会略带一丝赤红之色,是别处任何符箓山头都不可能有的。何况雷神宅五大祖师堂符箓,还有一个不传之秘,道友显然过山而未能登山,实为遗憾,以后若是有机会,可以与贫道一起返回婴儿山,到时候便知其中玄机。” 黑袍老人点了点头,将那张雷符收入袖中,向婴儿山雷神宅的谱牒仙师打了个稽首:“见过孙道长。” 年轻公子哥松了口气。 他娘的这些个山泽野修,一个比一个油滑精明,真是难伺候。 高瘦老道人当然不是什么雷神宅道士,那可是有两个元婴老祖坐镇的大山头,是大渎入海处名列前茅的道门。他姓孙的,哪有这种好命,成为那婴儿山五大真人之一的高徒。靖明真人虽是雷神宅座椅排在最后的一个金丹地仙,比不得其余四位雷法通天,但对于山下而言,依旧是高不可攀的道门老神仙。所幸姓孙的既然敢打着幌子行走山下,对于雷神宅符箓还是有所了解的。 但如果对方真拿出了一张雷神宅祖师堂秘传符箓,估计姓孙的就要干瞪眼了。因为孙道人只是道听途说,雷神宅五大符箓大有讲究,可到底是什么,他根本没资格知道。好在对方哪怕刨根问底,孙道人都无须回答半句,毕竟如果真的身为谱牒仙师,“自家祖师堂”的内幕,岂可随便泄露天机。所以说孙道人的这番应对言语,合情合理,设身处地,年轻公子哥自己都要消去大半疑虑。 就在此时,那黑袍老人突然又没头没脑说了一句话:“神将铁索镇山鸣。” 孙道人哈哈笑道:“五雷法令出绛宫!” 黑袍老人明显松了口气,再次打了个稽首:“是我失礼了,在此与孙道长赔罪。” 黑袍老人显然对年轻人和邋遢汉子,都不太上心。 狄元封满是腹诽,果然一个雷神宅谱牒仙师的金字招牌,走到哪里都好使,游历途中,几次在那地方藩属小国和三流山头,狄元封两人都跟着沾光,被奉为座上宾。 黑袍老人似乎是想要走下石崖,以礼相待三人,但他走到一半,突然又问道:“孙道长为何下山历练,都不穿雷神宅的制式道袍?” 狄元封火冒三丈,有完没完?!差点就要忍不住伸手按住刀柄了。 这么个处处小心谨慎的老东西,说不得结盟一事还真有不少变数,至少也不至于让他们三人轻轻松松打杀了。 孙道人抚须而笑,摇头说道:“穿了山上道袍,招摇过市,只会让贫道疲于应酬,难不成历练是在杯觥交错的筵席上?” 黑袍老人微微一笑,终于舍得走下石崖,感慨道:“孙道长不愧是婴儿山得道高人,这份远离人间富贵的清凉心,确实令人佩服。想必此次返回雷神宅祖山,定然可以更进一步,成为靖明真人与祖师堂嫡传。” 然后这个三人眼中的老狐狸野修,脸上已经多出了几分恭敬神色,但眼中依旧只有那个孙道长。黑袍老人笑道:“我姓陈,来自道法贫瘠的五陵国,道行微末,师门更是不值一提,心酸事罢了。偶然学得一手画符之法,雕虫小技,贻笑大方,绝不敢在孙道长这种符箓仙师眼前显摆,先前持符试探,现在想来,实在是汗颜至极,孙道长真人有海量,莫要与我一般见识。” 孙道人笑道:“出门在外,小心无错。陈老哥无须愧疚。” 孙道人率先走向那个黑袍老人,狄元封与汉子自然而然尾随其后。 事实上,三人当中,原本一直以狄元封为尊,故而所有钱财分赃,他可以占四成,其余两人分别三成。 那黑袍老人让出石崖小路,等到孙道长“登山”,他便横插一脚,跟在孙道长身后,半点不给狄元封和邋遢汉子面子。 狄元封与背负行囊的汉子迅速相视一笑。 这就很山泽野修作风了。谨小慎微之后,又熟稔见风使舵。应该是位同道中人。好事。 四人一起坐在石崖上。 孙道人笑问道:“道友也是为山中洞府而来?” 这个斜挎青布包裹的黑袍老人大概是认定了孙道长婴儿山谱牒仙师的身份,加之先后三次试探,再无疑心,这会儿露出些许无奈神色,开诚布公道:“当然。只是不曾拿到当地官府的堪舆图,进山之后,在此徘徊已久。不然我此刻应身在百余里之外的深山了,运气再好一些,都可以寻见那座府门禁制已被破开的洞府秘境了。” 孙道人望向竹杖芒鞋的贵公子狄元封,后者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份折叠整齐的郡县形势图,是一份摹本。 各地堪舆图,一直是各国朝廷官府的禁忌之物,绝对不可泄露外传,狄元封三人能够顺利描摹,当然还是孙道长的身份使然。不过那个郡守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让孙道长显露了一手仙家术法,外加十几张可以张贴衙署的道家符箓。 孙道人其实画符拙劣,不过是看过几道婴儿山入门符箓,画得有七八分形似而已。他从道观偷来的那部秘籍上可真没有半点有关符箓的记载。不过孙道人所画符箓的符胆,确有一丝灵气,用来抵御市井坊间并不浓郁的阴煞之气,还是可以的。 那些符箓当然不会真的贴在官府的公家大门上,而是被那个郡守老爷拿去卖给了那些惜命怕死不缺钱的地方豪绅。 黑袍老人道了一声谢,伸手接过那份堪舆图,仔细浏览一番后,道:“不愧是孙道长,能够临摹此物。” 孙道人抚须而笑,并未言语。 邋遢汉子自称姓黄名师,之后便继续沉默。 黑袍老人欲言又止。 狄元封晓得此人总算是咬饵上钩了。可惜他也好,孙道人也罢,皆不主动开口半个字,所以对方得拿出点诚意和本钱才行。 这个“天人交战”的黑袍老人,当然便是覆了一张面皮的陈平安。此时他面容苍老,背负长剑,斜挎包裹,神色萎靡,眼神浑浊。 什么婴儿山雷神宅靖明真人的记名弟子,陈平安从一开始就不相信。不然就不会用那点粗浅手段试探对方真假了。 因为婴儿山是大渎西边入海口的一座重要山门,来北俱芦洲之前他就有所了解,后来又向刘景龙详细询问过雷神宅的符箓宗旨。 刘景龙虽是太徽剑宗出身,可一洲皆知这个陆地蛟龙的符箓境界很高。 陈平安甚至知道雷神宅祖师堂雷法五符,真正的关键是需要分别钤印“玉府大都督”“五方巡察使”“直殿大提点”在内的五枚祖传法印。不但如此,刘景龙还亲手画符,为陈平安展示过五道雷法,威力自然不如雷神宅地仙真人的手笔,毕竟缺了至关重要的五枚雷部法印,但是陈平安相信五个掌印真人之外,婴儿山没有任何一个祖师堂嫡传,能够和刘景龙这个外人媲美自家符箓的真意。 人比人气死人,何况气也没用。 之所以故意相信了对方身份,还是陈平安更希望借助三人,让自己多出一层隐藏身份,而不是单枪匹马去寻访洞府。 至于如何跟山泽野修打交道,陈平安毕竟是与刘老成、刘志茂有过钩心斗角,还算有些经验。 虽说一洲有一洲的风土人情,可山泽野修到底就是山泽野修。白酒红人面,黄金黑人心。奔波万里为求财,利字当头。 看似仔仔细细一番权衡利弊之后,陈平安便小心翼翼问道:“不知孙道长这边,是否还需要一个帮手?” 孙道人思量过后,便假装想要点头答应下来,因为知道秦巨源自会拦阻。 果不其然,根本不用双方心声交流,狄元封便问道:“陈老哥,咱们初次相逢,换成是你,会随便多出一个不知姓名的同伴吗?” 陈平安一咬牙,磨磨蹭蹭从袖中拈出一叠黄纸符箓,在自己身边分门别类,依次排开,除了那张天部霆司符,还有大江横流符与撮壤符各两张,以及数张山水破障符。皆是以金粉银粉画就,与云上城当包袱斋贩卖的五十张符箓,除了材质都是最寻常的黄纸,其余无论是笔法、品相,还是威力,都是天壤之别,价格更是没办法比。 画符一道,规矩极多。只说笔锋“蘸墨”,便分寻常朱砂、金粉银粉,以及仙家丹砂。而仙家丹砂,又是悬殊的无底洞。所以说修行符箓一道的练气士,画符就是烧钱。师门符箓越是正宗,越是消耗神仙钱。所幸只要符箓修士登堂入室,就可以立即挣钱,反哺山头。不过符箓派修士,太过考验资质,行或不行,年幼时前几次的提笔轻重,便知前程好坏。当然事无绝对,也有大器晚成突然开窍的,不过往往都已是被谱牒仙家早早抛弃的野路子修士了。 陈平安拿出来的这些符箓,就都是以官家金锭研磨而画的黄纸金线符,比起世俗朱砂、银粉符箓,品秩价值自然还是要好上一些。 孙道人扫了一眼符箓,再看了眼黑袍老人,他这个雷神宅高人仙师,只是微笑不语。 陈平安这才笑容尴尬,从袖中摸出最先那张以春露圃山上丹砂画成的天部霆司符,轻轻放在地上。 狄元封笑问道:“陈老哥这些珍藏符箓,是从哪儿买来的,瞧着相当不俗,我也想买些傍身。” 只见陈平安这个黑袍老人颇为自得道:“我虽非谱牒仙师,也无符箓师传,唯独在符箓一道,还算有些资质……” 说到这里,黑袍老人立即收敛了得意神色,悻悻然道:“当然在孙道长这边,无异于乡野稚童的嬉闹把戏了。” 孙道人觉得火候差不多了,神色淡然道:“陈兄弟莫要小瞧了自己。实不相瞒,贫道虽然在婴儿山修行多年,但是陈兄弟应当知晓我们雷神宅道人,五位真人的嫡传弟子之外,大致可分两种,要么专心修行五雷正法,要么精研符箓,希冀着能够从祖师堂那边赐下一道嫡传符箓的秘密画法。贫道便是前者。所以陈兄弟若真是精通符箓的高人,我们其实是愿意邀请你一起访山的。” 自称黄师的邋遢汉子开口道:“不知陈老哥精心所画符箓,威力到底如何?”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拈起一张大江横流符,一手掐诀,看似念念有词,片刻之后,丢入溪水当中,轻喝一声,双手飞快掐诀,眼花缭乱。符箓入水后即已消融,但是符胆灵光四散开来,溪水当中莹莹生辉,如一丝丝鱼线交错开来。 三人只听那黑袍老人轻喝一声,不再掐诀,双指并拢,轻喝一声“起”字,然后轻轻一抹,便见一条溪水蛟龙冲出溪涧,环绕石崖一周之后,随着老人双指所指位置,归入溪涧,老人显然是想要多抖搂几分符箓高人的风范,符箓品秩颇高,也确实犹有余力,所以此举之后,还有下文,因为溪涧当中,莹莹丝线犹有大半。 黑袍老人抬起双袖,一条条水柱拔地而起,围绕着石崖上四人迅猛飞旋,一时间水雾弥漫,凉意沁骨。 狄元封以心声询问那个黄师,后者则以聚音成线的武夫本事,回答道:“有些道行,但是杀伤力薄弱,这些把戏瞧着厉害,其实几拳就碎。不过如果此人能够驾驭所有符箓,算是不小的助力,毕竟我们缺一个可以远攻的修士。再者一个符箓修士,负责破障开路,最为合适。” 黑袍老人收起了符箓神通,溪水恢复平静,水中再无符胆灵气凝聚而出的丝线,老人深吸一口气,脸色微微涨红。 孙道人以心声和两人说道:“哪怕加上一境,差不多该是洞府境修为,即便犹有藏私,蒙蔽我们,我依旧可以肯定,此人绝对不会是那龙门境神仙。所以我们就当他是一个洞府境修士,或是不擅近身搏杀的观海境修士,不上不下,够咱们用,又无法对咱们造成威胁,刚刚好。除了那张先前显露出来的雷符,此人肯定还藏有几张压箱底的真正好符,我们还要多加注意。” 黄师突然聚音成线,跟两人说道:“此人身上黑袍,说不定会是一件法袍。” 狄元封笑道:“不急,边走边看,慢慢计较一番,回头再做定论。” 孙道人对陈平安说道:“此次若是访山顺利,道友可以和贫道一同返回婴儿山,贫道为你尝试着引荐一二。” 那黑袍老人愣了一下,然后眼神炙热,嘴唇微动,竟是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对于山泽野修而言,能够半路跻身婴儿山这种有元婴大修士坐镇的仙家门派,无异于再投了个好胎重新做人一次。 狄元封将这一切收入眼底,然后微笑道:“不知陈老哥,能否细细讲解这些符箓的功效?” 陈平安手指地上符箓,一一讲解过去,对于破障符言语不多,只说是一道独门所学的过桥符,毕竟寻常的破障符没有太多花样可言,已经露过一手的水符更是懒得多说,但是在雷符、撮壤土符上,将那攻伐威力娓娓道来,落在对方三人耳中,自然有几分自吹自夸的嫌疑,不过还是高看了一眼这个黑袍老人。 讲述两种重要符箓的大致根脚与相关威势,既是诚意也是示威。这就是一个山泽野修该有的手段。 与那狄元封先前故意拿出那幅临摹的郡守府秘藏形势图是一样的道理。那就是一位雷神宅谱牒仙师该有的底蕴。 四人一番寒暄过后,开始动身赶路。 见黑袍老人凑近乎跟在孙道人身边,走在稍后边的狄元封轻轻摇头,黄师则眼神漠然,不过有意无意,多看了几眼那件黑袍。 陈平安轻声问道:“孙道长,北亭国这一处重见天日的古老洞府,我们都知道了,云上城与彩雀府两大仙家,会不会联手占据,驱逐所有外人,事后两家坐地分赃?” 孙道人心中冷笑,到底只是远游而来的山泽野修,不敢跟官府太过亲近,因此便会错过许多上了岁数的陈年旧事。 那个北亭国郡城太守酒后吐真言,言之凿凿说是从北亭国京城公卿那边听来了山上内幕。三人才可以得知邻国水霄国的云上城地仙沈震泽与那个据说姿色倾国倾城的彩雀府府主有些旧怨,两座仙家大门派已经很多年不往来了。就这么个看似不值钱的小道消息,其实最值钱,甚至比那幅形势图还要值钱。 若是云上城与彩雀府两条地头蛇联手,霸占洞府,抵御外人,哪里有他们这帮野修的机会,残羹冷炙都不会有了。去了不被打杀就是万幸,还谈什么天材地宝、灵禽异兽、仙家秘籍?只要两家结仇,那就是天大的机会。谱牒仙师争抢法宝,打得双方脑浆四溅,又不少见,甚至许多较劲厮杀,比起野修还要少去很多忌惮,全然不顾后果,山崩水碎,殃及一方气运,都不算什么,反正有师门撑腰兜底,当地朝廷官府还不敢多说什么,只能捏着鼻子为那些高高在上的谱牒仙师擦屁股。 孙道人笑道:“关于此事,道友可以放心,若真是遇上了这两家仙师,贫道自会摆明身份,想必云上城与彩雀府都会卖几分薄面给贫道。” 不过孙道人很快提醒道:“但如此一来,贫道就不好凭真本事求机缘了,所以哪怕见到了那两拨谱牒仙师,除非误会太大,贫道都不会泄露身份。” 一些个内幕,孙道人自然不愿轻易透露给陈平安。 可是身边黑袍老人显然已经心服口服,赞叹道:“孙道长行事老到,滴水不漏。我这种无根浮萍的散修,吃惯了江湖百家饭,原本以为还算有些江湖经验,不承想与孙道长一比,便远远不如了,惭愧惭愧。” 孙道人抚须而笑。对方显然不是什么真正的实诚人,不过倒是说了几句实诚话。 四人脚下这个北亭国是小国,芙蕖国更是修士不济,墙里开花墙外香,唯一拿得出手的,是一个有大福缘的女修,据说早已离乡万里,对家族还是有些照拂罢了。再说了,以她如今的显赫师传和自身地位,即便听说了此处机缘,也多半不愿意赶来凑热闹。一个洞府境修士就可以破开第一道山门禁制的所谓仙家府邸,里边所藏不会太好。 许多气象大到惊天动地的洞府或是法宝现世,狄元封这些人即便得了消息,没有货真价实的谱牒仙师身份,也根本不会去送死,大宗子弟的脾气可都不太好。 北俱芦洲早年曾经有野修几乎人手一本的《小心集》广为流传,风靡一洲。只是后来此书不知为何,在短短一年之内就被禁绝销毁,当时靠这个挣钱极多的琼林宗,更是带头封存此书,下令所有开设在各个仙家渡口的铺子都不准售卖这本集子。有猜测是数位大剑仙联袂提议,被誉为“双手不摸钱,铁肩挑道义”的琼林宗便带头行事,从此这部书再无刊印。 狄元封就一直对此书心心念念。 只听说此书是一个姓姜的外乡修士撰写,写得文采绝妙不说,而且句句金玉良言。比如狄元封便听孙道人说过一事,说书上提醒野修游历,若是真敢虎口夺食,那么一定要小心那些身边有仙子做伴的大宗子弟,越年轻越要提防,因为一旦遇上了,起了争执,那个男子出手一定会不遗余力,法宝迭出,杀一个洞府境野修,会拿出杀一个金丹地仙的气力,根本不介意那点灵气消耗,至于与之敌对的野修,也就自然而然死得十分漂亮了,好似开花。 与此同时,那本《小心集》中也写有应对之策,那就是觉得自己真要死了,千万别硬着脖子撂狠话,而是应该赶紧跪地磕头,不是求那男子,而是求那男子身边的仙子开恩,磕头要响,喊女菩萨的嗓门要大,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狄元封哪怕只是听过有关《小心集》的只言片语,依旧觉得这个姜前辈,真是洞悉人心,真知灼见。 与三人一起行走在山间小径上,陈平安抬头看了眼天色,突然有些自嘲。相较于孑然一身的寻觅机缘,自己似乎还是更喜欢和人打交道。哪怕是和心怀叵测之辈相处,依旧会觉得已经习惯成自然了。 但是对于这方广阔天地,反而从来敬畏,第一次走出骊珠洞天,便是如此心性,如今还是这般。不然以他如今的修为手段,何至于一定要和人结伴访山,才会觉得稍稍心安。 这样不太好。不过只能慢慢改了。 其实关于这一点,许多年前陆抬就看破且说破过,对陈平安有过一番语重心长的提醒。 知道有些道理很好,却难以立即起而行之的,茫茫多的世人当中,何尝没有陈平安。 陈平安如今除了沿着大渎替陈灵均先走一趟水,自家修行当然不能耽误,跻身金身境,其实一直是这些年的当务之急。除此之外,打算多攒钱,买一两把恨剑山的仿造飞剑。 在骸骨滩,陈平安从崇玄署杨凝性身上还是学到了不少东西的。那个杨凝性恶念芥子化身的书生,就展露过一把恨剑山仿造飞剑,气势很足,很能吓唬人。当时就连对飞剑并不陌生的陈平安,都被蒙骗过去了。 只要初一、十五炼化成功,虽非剑修的本命飞剑,却与太霞一脉的顾陌一般,可以将它们炼化为自己的本命物,相当于多出两件攻伐法宝。 如果再多出两把恨剑山的仿制飞剑,厮杀起来,敌人便有了更多的意外,更难防备。 第一把,祭出恨剑山仿剑,再出初一。第三把再出仿剑,最后再出十五。想必对方的心路历程,应该会比较跌宕起伏。 江湖险恶,山上风大,这类障眼法,当然是多多益善。 众人脚下这条山间羊肠小道弯弯曲曲,距离那处洞府,其实还有百余里山路要走。 就在此时,黄师率先放缓脚步,狄元封随后停步,伸手按住刀柄。然后孙道人也意识到不对劲,定睛望去,远处有一座破败不堪的山野行亭,杂草丛生,显得十分突兀,还有一些树木被砍断的人为迹象。 陈平安自然是最早一个感知行亭那边异样的。 敢这么光明正大在夜中燃起篝火的,只会是谱牒仙师,而且来头不小。 行亭那边走出一个魁梧汉子,陈平安一眼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正是芙蕖国武将高陵。 先前陈平安与那个填海真人一起垂钓,身披甘露甲的高陵气势汹汹持枪下船,被他一掌推回了楼船之上。 除了暂时没有披挂甘露甲的高陵,还有一个陌生武夫,气势还算可以。大概又是一位金身境吧。只不过不知是北亭国当地宗师,还是芙蕖国武夫,不过后者可能性相对较小,芙蕖国不大,沿途游历,观其地方风俗,有些重文抑武,应该武运有限。 至于当时那个能够让高陵护驾的船头女子,是一个毋庸置疑的女修,后来在彩雀府桃花渡茶肆那边陈平安和掌柜女子闲聊,得知芙蕖国有一个出身豪阀的女子,名为白璧,很小就被一个北俱芦洲的宗门收为嫡传弟子。陈平安估算了一下离乡岁数,和那女子姿容和大致境界,当时乘坐楼船返乡的女子,应该正是水龙宗玉璞境宗主的关门弟子白璧。 然后陈平安问了一个比较令人尴尬的问题:“孙道长,咱们是直接走过行亭?” 孙道人面无表情,不急不躁不言语,神仙气度。狄元封却有些头疼。 陈平安转头望去,狄元封微微皱眉,那个背行囊的黄师却神色如常。 陈平安心中了然,看来这个雷神宅孙老神仙与嘉佑国秦巨源,似乎直到现在还没能弄清楚,互为盟友的三人当中,到底谁才是真正的世外高人啊。 这个黄师平时的呼吸吐纳、脚步轻重,都显示他只是一位五境纯粹武夫。只不过这种事情,陈平安还算行家里手,这一路行来,确定了对方也是一个故意压境的……同道中人。 可惜闻道有先后,比起年纪不大、江湖却走得很远的陈平安,这个黄师在长久的徒步途中,还是会流露出一些蛛丝马迹。 金身境,兴许还有可能不是那纸糊的第七境。真是辛苦这个宗师的平易近人了。 至于自己,陈平安觉得身为三境练气士,如何平易近人都不过分。 高陵和另外一个武夫宗师走出行亭,就站在那边,也不退回到有火光摇曳的行亭内。 于是陈平安就善解人意道:“孙道长,我觉得对方不是易与之辈,面相瞅着就不善,我们还是绕路吧?” 孙道人如释重负,点头道:“我们修道之人,不做意气之争。” 于是四人准备离开这条羊肠小道,不承想那边走出一个风流倜傥的锦衣年轻人。年轻人腰间别有一支晶莹剔透的羊脂玉笛,入冬时分,还手持一把并拢折扇,轻轻敲击手心,笑望向道路上的四人:“相逢是缘,何必着急赶路,不如来亭中一叙?” 一看到那个腰别笛子的俊逸年轻人,陈平安就难免想起在苍筠湖打过交道的何露,被黄钺城城主叶酣藏藏掖掖的高徒兼嫡子。何露与那宝峒仙境的晏清,曾是享誉十数国的金童玉女。 狄元封压低嗓音说道:“看模样,是北亭国最著名的那个小侯爷了。” 北亭国雄毅侯独子詹晴,是一个出了名的风流子多情种,朝野上下,口碑毁誉参半。勾搭了北亭国的大家闺秀,就被一国士林大骂,笔伐口诛;若是勾引了别处水霄国或是芙蕖国的权贵女子,北亭国整座江湖便都要大声叫好。至于这个小侯爷本身,似乎从未有过涉足习武或是修行的传闻。 这会儿无论孙道人和狄元封如何打量,也瞧不出对方底细,反正瞅着脚步轻浮,言语中气不足,多半是在那脂粉阵刮骨刀下乐在其中的王侯之家浪荡子。 陈平安也没能看出这个北亭国小侯爷的深浅,那就更需要小心对待。 那个小侯爷拉下脸,说道:“怎么,四位山上神仙,倚仗身份修为,给脸不要脸?非要我跪地磕头求你们,才肯赏脸?” 陈平安有些感慨,如果不是对方靠山够大,那么能够活到今天,一定是祖宗积德了。 不过由此可见,水霄国云上城与彩雀府,确实算是厚道的山上门派。不然这两个门派的谱牒仙师,如果数百年来一直行事跋扈,哪有山头附近这些权贵公孙作威作福的份?早就吃过亏挨过打,夹尾巴乖乖做人了。至少也不该在一拨狭路相逢的陌生修士面前如此强势,这都算在自己脑门上贴上“求死”二字了。 孙道人和狄元封心声交流过后,还是打算绕路避让。如果这还会被对方追杀,无非是放开手脚,搏命厮杀一场,真当山泽野修是吃斋念佛的善男信女? 就在此时,从那座荒废无数年的破败行亭中走出一个身姿婀娜的年轻女修,身后跟着一个几乎没有呼吸气息的佝偻老人。 女子瞥了道路上进退失据的四人一眼,向那个小侯爷笑道:“算了,一伙碰运气的野修而已,让他们过路便是。” 詹晴点点头,和女子一起走回行亭,高陵与那侯府扈从也都让出道路。 一行四人这才继续赶路,经过行亭之时,孙道人只觉得背脊发凉。谁都目不转睛,不会多看一眼亭中光景。 狄元封有些心情凝重,此行寻宝,这么个变数可不算小。 等到四人走远,行亭之中,詹晴便又是另外一副面孔,手持枯枝,拨弄篝火,淡然道:“这些野修都不麻烦,麻烦的,还是云上城沈震泽的两个嫡传弟子,此次哪怕不是沈震泽亲自护道,也该会出动那个龙门境供奉。尤其是彩雀府那个掌律祖师武峮的脾气,一向不太好。说来说去,其实还是日后要小心与这两个邻居交恶,不在洞府机缘本身。” 女子嫣然笑道:“日后?我帮你走一趟彩雀府和云上城不就行了。” 詹晴抬起头,无奈道:“白姐姐,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咱们山下,求的是长长久久的安稳日子,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然后詹晴微笑道:“不过等到白姐姐跻身地仙,又是两说,我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原来这个小侯爷年少时便已认识了上一次返乡的水龙宗白璧,这个芙蕖国皇帝陛下都要以礼相待的女修。此后双方一直书信往来。 白璧此次对于洞府机缘,就像狄元封三人猜测的那样,哪怕是在芙蕖国境内,依旧兴致缺缺,只不过刚好是来见詹晴,才有了这趟访山寻幽,也算是无形中当了这个北亭国小侯爷的护道人。詹晴亦是修道之人,而且师传相当不俗,不过他师父是一个性情乖张的元婴野修,詹晴早年能够成为此人弟子,其实历经劫难,当年也是给折腾得半死不活后硬生生熬过来的,其间艰辛,詹晴甘苦自知,实在是不足为外人道也。白璧正是知晓此事,才会与一个世俗小国的侯爷之子长久联系。不然当年看一个粉雕玉琢小娃儿的那点喜欢,早就在修道生涯之中烟消云散了。 后来靠着詹晴和白璧合力牵线搭桥,那个元婴野修才在水龙宗那边当了个挂名供奉。 双方各取所需。白璧算是为祖师堂立了一功,还得了一件法宝赏赐。 不过此次再见到詹晴,白璧还是有些别样的欢喜。 不承想当年那个被抱在怀中的可爱稚童,已经如此俊俏了。在詹晴死皮赖脸纠缠后,白璧私底下便和詹晴有过一桩约定:若是有朝一日,他们双双跻身金丹地仙,她便与他正式结为神仙道侣。如今詹晴虽然还只是洞府境,但其实已算一等一的修道美玉了。 至于如今那些被詹晴金屋藏娇的凡俗女子,在白璧眼中,又算得了什么?十年一过,姿色衰减,三十年再过,白发苍苍。 何况詹晴此人,道心坚定,对待所谓的人间佳丽,其实更多还是少年心性的玩闹,如那收藏大家收集字画珍玩,没什么两样。 不过来年等到詹晴跻身龙门境,有望结为道侣,詹晴若是还敢不知轻重,处处留情,沾染红尘,就得小心道侣不成,反而变仇家了。所幸詹晴不是那种蠢人。 白璧忍住不告诉詹晴一个真相。那就是她当下其实已经跻身金丹境,已经属于真正的山上得道之人。所以哪怕不依靠水龙宗弟子这一身份,没有任何元婴修士坐镇的云上城和彩雀府,都有理由忌惮她几分。 白璧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瓷瓶,倒出一物,然后伸出手掌,那条青绿如玉雕而成的小鱼,便沿着手心爬到她手指之上,微微仰头,面朝詹晴。詹晴直觉敏锐,顿时悚然。 白璧以手指轻轻弹击小鱼头颅,后者这才温驯趴下。白璧笑道:“这是我们水龙宗那座深潭独有的牛吼鱼,百年一遇,声如雷鸣,被小家伙面对面吼叫一声,威力不亚于承受地仙一击。这是我刚刚得到的宗门赏赐,回头你我分别,再送给你。” 詹晴神色不变,转头凝视着那个火光映照下的动人女子,轻声道:“很希望此生此世,牛吼鱼就这么一直留在白姐姐手中。” 这个小侯爷的言下之意,当然是唯有相逢无别离。 白璧脸色羞红,嗔怒道:“油腔滑调!修行不济,花言巧语的本事倒是一等一!” 詹晴神色十分无辜。 孙道人一行,除了不苟言笑的黄师,都察觉到了其余两位的那份战战兢兢。 陈平安率先开口打破沉默,免得孙老前辈尴尬嘛。他问了很理所当然的问题:“孙道长,这个铃铛,可是听妖铃?” 孙道人点头道:“捡漏而来,品相一般,洞府境妖物靠近,此铃都可发声。” 陈平安惊叹道:“这可值不少神仙钱,没有一百枚神仙钱,肯定拿不下!” 孙道人笑道:“差不多吧。” 竹杖芒鞋的狄元封这会儿还是有些心情不悦。因为那个北亭国小侯爷,长相皮囊都让他有些自惭形秽,而且这种让自己如履薄冰的访山探宝,对方竟然还有心情携带女眷,游山玩水来了吗?!关键是那个姿容极佳的年轻女子,分明还是个拥有谱牒的山上女修!道理浅显,山泽野修的女子身边能够有两个强势武夫心甘情愿担任扈从? 至于黄师,依旧面无表情,老老实实背着大行囊,走在队伍最后。 四人路过行亭后,愈加健步如飞。百余里蜿蜒险峻的羊肠小道,对走惯了山路的乡野樵夫来说都不容易,可四人却如履平地。 这便是修行的好。再崎岖难行的人间道路,修行中人,来往无忌。 世间多风波险恶,修道之人仿佛随意伸手便能抹平。 至于修道路上的种种忧患,大概算是已经站着说话无须喊腰疼。 此去百余里山路,再没遇到任何人。 粗略会一些堪舆术的孙道人,很容易就辨认出了山势,然后带着身后三人来到一处幽静崖壁处。石洞深邃幽暗,无石碑也无刻字,崖壁两侧挂满薜荔,此物在世俗草木当中,相对能够稳固山水。孙道人摘下一片苍翠欲滴的薜荔绿叶,在指尖轻轻碾碎,嗅了嗅,点了点头,却没有多说。随后孙道人开始散步,时不时跺下脚,最后蹲下身,抓起一把土,掂量了一下,然后转头笑问道:“道友,你既然能够画出撮壤符,想必对于世间土性,十分熟稔,可有独门见解?这对于我们进入府邸,可能会有帮助。” 陈平安面露为难。 狄元封眯起眼,黄师也看向了这个露怯的黑袍老人。 陈平安叹息一声,走出数步,脚步各有轻重,似乎在以此辨认泥土,边走边说道:“那就只好献丑了,委实是在孙道长这边,我怕惹来笑话,可既然孙道长吩咐了,我就斗胆摆弄些小学问。” 陈平安停步蹲下身,拈起一点泥土,轻轻一抛,然后握在手心,攥拳摩挲一番后松手,然后起身换了几处地方,动作如出一辙,最后说道:“果然是被洞府流溢出来的灵气浸润了最少三百年之久的风水土。由于水气阴沉,远远重于寻常泥土,世间阳间住宅地基,或是好似阴间宅邸的坟茔,若是添加此土,是可以帮着藏风聚水的。” 说完之后,三人就看到黑袍老人告罪一声,说是稍等片刻,然后火急火燎地摘下斜挎包裹,转过身,背对众人,窸窸窣窣取出一只小瓷罐,开始挖土填装入罐,只不过拣选了几处,都取土不多,到最后也没能装满瓷罐。 这一幕看得孙道人都差点没忍住,也要一起发财。只是一想到自己如今是雷神宅的仙师,孙道人这才没跟着挖土。 陈平安重新挎好包裹,拍了拍手掌,笑得合不拢嘴:“赚点小钱,见笑见笑。” 狄元封这会儿终于可以确定,这老家伙要是一个谱牒仙师,他都能把手中那根暗藏一把软剑的竹杖吃进肚子,连竹子带剑一起吃! 然后三人就看到这家伙在犯愣。 孙道人只好提醒道:“道友,进入这座府邸,是不是应该取出一张破障符?” 虽说此处府门第一道禁制只是常见的山水迷障,类似鬼打墙,已经被前边那拨先到却没好命先得的替死鬼破去,但是接下去的机关,才是要命的关隘。可小心起见,当然还是需要破障符开路,再说了,破障符又不花三个人的钱。 陈平安一脸没什么诚意的恍然大悟,拈出一张寻常黄纸材质、金粉作符砂的破障符。 只是陈平安很快便转头看了眼来处道路,为难道:“那个小侯爷,可就在咱们后头不远。” 狄元封笑道:“若是这都不敢争先,难道得了宝,事后遇上了小侯爷,咱们就要双手奉上?” 陈平安这才双指轻轻一抖,破障符砰然燃烧起来,照亮了洞府道路。 然后他没有率先走向洞窟,而是拈住那张燃烧缓慢的破障符,递向狄元封,谄媚笑道:“还是秦公子带路吧?我这把老骨头,可吃不住半点疼,若是不小心被凶险机关伤到了筋骨,其实还好说,可万一坏了大事,便不美了。” 狄元封望向一旁正在打量洞窟顶部石壁的黄师,后者倒是没有犹豫什么,接过那张山水破障符,率先走向洞窟深处。 一行四人,蜿蜒前行数里路之长,依旧不见尽头。凉风飕飕,却没察觉到有半点阴煞之气,这让孙道人心中稍安。 这处仙家洞府的旧主人,定然是一个宅心仁厚的谱牒仙师。虽说禁制之后,又有可以夺人性命的机关,可事实上第一道鬼打墙迷障,本身就是善意的提醒,并且按照唯一一个逃出生天的野修所言,迷障不伤人,两次进入,皆是兜兜转转,时辰一到,就会迷迷糊糊走出洞窟,不然换成一般无主府邸,第一道禁制往往就是极为凶险的存在,还讲什么让人知难而退,山上修行之人,擅闯别人家宅邸,哪个不是该死之人? 四人行走极为缓慢小心,又走出足足半个时辰,这才来到一座寒意森森的洞室。 孙道人好说歹说,才让黑袍老人又拈出了一张破障符,照亮道路,同时以防邪祟埋伏。 在此期间,孙道人看在那张符箓的分上,更是珍稀自己性命的缘故,与那个姓陈的道友仔细说了些此行禁忌。这可都是先前那拨野修用两条道友性命换来的。 孙道人当然不希望这个家伙一个冲动,就触发机关,连累他们三人一起陪葬。 四周青石墙壁之上,皆有色泽如新的彩绘壁画,是四尊天王神像,身高三丈,气势凌人,天王怒目,俯瞰四位不速之客。 四尊栩栩如生的神像,分别手持出鞘宝剑、怀抱琵琶、手缠蛇龙、撑宝伞。 众人脚下是一个八卦阵,上面雕刻有双龙抢珠的古朴图案,只是本该有宝珠存在的地方,微微凹陷,空无一物,应该是已经被前人取走。 孙道人只是看了几眼神像,便有些头皮发麻,不过仍是硬着头皮,从袖中小心翼翼取出一只袖珍罗盘。 罗盘虽小,但是极其复杂,里外有三十六层之多,若是凡夫俗子手握此盘,任由瞪大眼睛观看计数,估计都数不清层数。 孙道人手持这个砸锅卖铁买来的山上罗盘,开始绕行八卦阵,在四尊天王神像脚下“散步”。 狄元封轻声提醒道:“孙道长,最好快些,那个北亭国小侯爷一旦也跟着进入此地,咱们可就要被关门打狗了。按照那个幸运野修的说法,地面无碍,只要不触碰四尊神像,随便折腾都没关系。他没胆子胡说八道,不然没办法活着走出北亭国。” 孙道人额头渗出细密汗珠,沉声道:“马虎不得,还是小心些。” 黄师望向那个持剑神像的壁画剑尖处,然后视线偏移,望向那把琵琶丝弦。 狄元封则蹲在地上,仔细端详那两条如今已经失去宝珠的石雕蛟龙。 黄师突然停下视线,正是神像剑尖所指方向蔓延而下的某处,他走到那尊神像脚边,眯眼凝视,是一些哪怕是修道之人都极难发现的蝇头小楷,但是被抹去许多,断断续续,只留下了一些无关紧要的文字内容。看痕迹,本该是两三百字篇幅,被掐头去尾不说,尤其是最为重要的后文,竟然全被擦拭殆尽,极有可能是先前有人故意留下这些无用文字,来恶心后面的入山之人。 神像脚边的石壁之上,如今只余下那“……素性好游访仙,竹杖芒鞋,阅遍诸山,以此山最幽,只是此处禁忌颇多,不可不察,后世若有同辈中人有缘来此,应当……”,以及最后仍是断句的“定睛天外处……雨中古龙潭……”,分明是一首文人雅士的狗屁诗篇。 黄师心中大恨,定然是先行一步的家伙,故意磨去了这条珍贵线索。 不过黄师有意无意瞥了眼狄元封,刚好是竹杖芒鞋。难不成这个家伙,才是与此地真正有缘之人? 陈平安来到黄师身边蹲下,狄元封也随之而来。 狄元封看过之后,也是一头雾水。陈平安也不例外。只不过相对而言,陈平安是最无所谓的一个。 真要打开了洞府第二重禁制,就又得心弦紧绷,何苦来哉。 不过陈平安很快就叹了口气,默默告诫自己,这种想法要不得。 黄师突然说道:“使用遁地符,当真也会触发机关?” 狄元封沉声道:“确认无误!先前野修便尝试过,于是又死了一个。除非是那传说中能够不动摇山根丝毫的开山符,才有些许机会,但是估计需要消耗许多张符箓才行。此符何等金贵,就算买得到,多半也要让我们得不偿失。” 陈平安可不知道什么开山符,只是心境上换了一种想法,便开始真正用心观看起那些文字。他皱了皱眉头,摊开手掌,沿着那些文字和大片磨痕,轻轻摩挲而过。然后他说道:“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书写文字与磨去文字的,是同一个人,而开门线索,就一直藏在这些文字当中?” 黄师嗤之以鼻,毫不掩饰。回过头望去,孙道人依旧无头苍蝇般乱打转。黄师觉得实在不行,自己就只能硬来了。至于其余三人会不会死在机关之下,就看他们的命了。 倒是狄元封听过陈平安的言语后,觉得有些意思,开始凝视着仅存的文字,用心思量起来。 狄元封站起身,身体后仰,观看一尊佛像,然后缓缓转身,看遍了其余三尊怒目状的神像。随后他走到洞室中央,探出一只手,双膝微曲,手掌缓缓往下移动。最后蹲在一处,那只摊开手掌的手背贴在了一条蛟龙的爪下。 狄元封对孙道人说道:“算一算此地的确切卦象,孙老道长,这总能做得到吧!” 孙道人一手持罗盘,一手抹了把脸上的汗水,然后缩手袖中,飞快掐诀,双眼死死盯住那只手掌所在的位置,嘴上喃喃道:“死门所在,不合理啊。” 狄元封始终保持那个手背贴地的姿势,脸色阴沉,提醒道:“你们道家何曾怕死?!孙道长这都看不破?” 孙道人片刻之后,惊喜道:“大吉之地!” 狄元封这才手掌翻转,轻轻握拳,敲击地面,依旧毫无动静。 狄元封皱了皱眉头。 黄师走过去,趴在地上,以耳贴地,然后抬头说道:“有回音,好似水滴之声,却又不寻常,应该就是以此触发正确机关。” 狄元封深吸一口气,再次一拳重重敲下。 瞬间,异象横生。 地面上那座八卦阵开始拧转起来,变化之快,让人目不转睛,再无阵型,陈平安和孙道人只能蹦跳不已,可每次落地,仍是位置偏移许多,狼狈不堪,不过总好过一个站不稳,就趴在地上打旋,地面上那些起伏不定,当下可不比刀锋好多少。 狄元封和黄师则双脚站定,死死扎根,并无太多挪步,地面偶有阻拦,才会脚尖轻轻一点,然后依旧落在原处,比起不断蹦跳的两位,已经算是很潇洒了。 两条原本死物的青色蛟龙,如同失去禁锢之后,想要走江入海。至于洞室处的大门,已经有青石大门轰然坠落,便是黄师都来不及阻挡,更别说一掠而走了。 狄元封环顾四周,最终视线落在那处唯一不动、原本用作安置宝珠的凹陷处。 狄元封对黄师高声说道:“取出酒壶!” 黄师递过去一壶酒,狄元封打开泥封,倒入凹陷处。 地面变化微有凝滞,狄元封心中大定,转头喊道:“姓陈的,赶紧取出一张水符,不用玩那花哨的术法!化水即可!” 陈平安拈起水符,一丢而出,在半空中便化成一道蕴含水性灵气的水柱,被狄元封探臂伸手,掬水一团在手,轻轻放在了凹陷处。 转瞬之间,洞室之内一阵绚烂光彩骤然而起,黄师最后一个闭眼,那个黑袍老人则是第一个闭眼,黄师这才对此人彻底放心。 四人身形一晃,恍若隔世。 孙道人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头晕目眩,开始呕吐不已。至于那个可怜兮兮的陈道友,比他还要不如,早坐在地上干呕了。 狄元封挺直腰杆,环顾四周,脸上的笑意忍不住荡漾开来,放声大笑道:“好一个山中别有洞天!” 此处仙家洞府,灵气远胜北亭国那些世俗王朝,令人心旷神怡,视野之中,不远处有一座巍峨青山,山脚萦绕一条幽幽绿水。这方小天地当中,水气弥漫,却不会让人呼吸有半点凝滞,反而随便呼吸一口,便让人觉得神清气爽。 至于那座高山之上,亭台楼阁,鳞次栉比,依山而建,连绵不绝。最高处还有一座屋脊铺满绿色琉璃瓦的古老道观,青山四周,一群群仙鹤盘旋。人间仙境,不过如此了。 黄师缓缓站直身体,不过相信狄元封这小子,已经猜出他不是什么底子稀疏的五境武夫了。 但是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关系?你狄元封一个有把破刀、会点术法的五境武夫,难不成还敢跟我叫板?如果不是接下来可能还有诸多意外发生,现在我黄师想要杀死你们三个,就跟拧断三只鸡崽儿的脖子差不多。 狄元封笑道:“孙道长,陈道友,黄老哥,我们这次并肩作战,可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由此可见,理该我们四人一起占据此地福缘!” 孙道人抖了抖双袖后,抚须而笑,恢复了先前的那份仙风道骨。就是嘴巴里还有些自己都觉得腻歪的酒荤味,让他不太想开口说话。 陈平安环顾四周,也有些唏嘘。如果换成自己一个人在那洞室,兴许多琢磨一些时分,也能发现端倪,只是狄元封手掌所放之地,位于那道八卦阵的死门,兴许就会让自己心里边打鼓。但是这个孙道人却能够依靠罗盘,推算出那处确实是生死转换的大吉之地,这才让那个秦公子出拳毫不犹豫。 至于需要水符一事,陈平安没有刻意掩饰,无须狄元封提醒,就已经拈符出袖。对方一定已经看在眼中,哪怕当时没有在意,这会儿也开始咀嚼出回味来了。 陈平安无非是想提醒这个嘉佑国秦公子,我修为不济,可脑子还是灵光的,所以进了仙家洞府,即便想要黑吃黑,好歹晚一些再出手。 洞室那边,两个年轻男女与两个老人并肩站在神像之下,其中一个老者微笑着收起一张凭空出现的符箓,轻轻一震,化作灰烬。先前四人成功破阵的画面与言语,都已尽收眼底与耳中。 陈平安如果在场,就可以一口气认出三人。正是云上城跟自己购买符箓的老先生,以及那对巡视集市大街的年轻男女,也就是老真人桓云和云上城城主沈震泽的两个嫡传弟子。 那女子又惊喜又震惊,好奇询问道:“桓真人先前要我们先退出洞室,却留下这张符箓,是算准了这拨野修可以为我们带路?” 桓云哑然失笑,没有故作高人,摇头道:“他们临近洞府大门之前,沿途几张符箓就有了动静,老夫只是不愿与他们起了冲突,狭路相逢,退无可退,难道就要打打杀杀?何况北亭国小侯爷那拨人,虽说至今还未动身离开那座行亭,不过看架势,显然已经将此地视为囊中之物,我们这边动静稍大,那边就会赶来,到时候三方乱战,死人更多。你们城主师父让你们两个下山历练,又不是要你们送死。” 桓云走到恢复如旧的地面龙爪处,感叹道:“所以说大道之上,偶尔退让一步,也就是登山数步了。” 桓云突然笑道:“哟,不愧是两个七境武夫随行,一人一拳,就打烂了老夫那两张老值钱了的路边符箓。队伍当中,肯定有个高人,寻常武夫是察觉不到那点涟漪流转的,还是说那个小妮子,其实是个金丹地仙了?” 那女子见老真人桓云只是蹲在那边,并无动静,忧心忡忡道:“老真人为何不赶紧触发机关?” 那位云上城的龙门境老供奉缓缓道:“若是先行一步的那拨野修守株待兔,试想一下,若是你们两个贸贸然跟上去,一拳便至,死还是不死?不死也伤,不还是死?” 年轻男女相视一眼,都有些心悸后怕。 老供奉犹豫了一下,问道:“桓真人,我能否打塌洞窟来路?” 桓云微笑道:“若是不怕对方没了来路,事后我们也无归路,然后守着金山银山等死,那么自然出手无妨。” 老供奉哑然,只得作罢。 桓云眼角余光瞥见那对男女,心中叹息,两人性情高下立判。 女子焦躁,男子沉稳。一直这么走下去,还能不能成为神仙道侣,可就难说了。 在那一处灵气盎然的仙家洞府之内,坐拥一座水府的陈平安如鱼得水。 陈平安完全可以想象,自家水府之内的那些绿衣童子,接下来有得忙了。 第170章 《我与我周旋》:得宝 四人停留片刻,等到手按刀柄的狄元封和黄师相视一眼,这才一起向那座青山飞奔而去。 先前他们落脚地带,有一块类似藻井图案的大圆青石,本该位于道观寺庙内部上方,不承想在这座仙家秘境,却给人踩在了脚下。 这个藻井圆心处,是一朵莲花,外圈是两条衔尾蛟龙,再外边是十六飞天,圈层极多,繁密精美。狄元封以竹杖敲击多次,有金石声,坚不可摧。 不过哪怕可以搬走,狄元封也不敢胡来,毕竟他们还要通过此地离开这座仙府遗址。 方才他和黄师之所以故作停留,当然是以防万一。若是有人偷偷跟随他们潜入此地,就要挨上他俩的一刀一拳了。 落在最后的陈平安,偷偷拈出了一张阳气挑灯符,依旧没有半点煞气迹象,相较于外边天地,符箓燃烧更加缓慢,应该是此地灵气充沛的缘故。 其余三人只是瞥了眼便不再计较。 青山绿水之间,有一座白玉拱桥,如白虹卧水。桥栏各望柱头上,雕刻有种种异兽,无一重复,巧夺天工,宛如酣睡之中的活物。桥下水面附近有大石墩,雕刻有传说中龙种之一的异兽,头顶双犄角,浑身披挂龙鳞,塑造为趴地状,探头望水。 陈平安陷入了沉思。 桥下此物,并不是多么罕见的异兽塑像,只不过这个龙种的名称却很奇怪。 在浩然天下,一般被称为八夏或是霸下,在藕花福地,当时陈平安看遍了南苑国大小河桥,也曾见过此物,只是样式与浩然天下稍有差异。国师种秋从工部拿回的那些书籍当中,那本陈平安翻阅最多的《营造法式》记载为:蚣蝮,避水兽,可吞江水,为远古时代江湖共主所饲养,相传被火神不喜,以煮湖焚海之法生生炼杀。在浩然天下,则无此古怪记载,唯有龙生九子之一的模糊记录,大同小异,却绝对没什么“江湖共主”的说法。 陈平安压下心中念头,不再多想这些,又拈出一张剑气过桥符,犹豫了一下,没有递给黄师他们,而是自己径直走上白玉拱桥。 无风无浪,无惊无险。陈平安就这么走过了白玉拱桥,回首望去,招了招手,示意并无机关,可以放心。 其余三人心思各异,孙道人估计是觉得大伙儿即将走入宝山,这个陈道友想要表现一二。徒劳罢了,这个道友,该死还是要死的。当时在溪畔石崖那边,就不该答应同行,更不该一起进入这座遍地财宝的仙家府邸遗址。只是这么一想,还来不及兔死狐悲,孙道人就悚然一惊,该不会自己也会遭遇不测吧? 年纪轻轻的谱牒仙师,下山历练,为寻宝也为修道,只要不是遇上敌对门派,往往一团和气,哪怕萍水相逢,亮明了身份,便是一份道缘和香火情,吃相终究不至于太难看。可是相互抱团的山泽野修,大多三四人结伙,少了不成事,多了容易多是非,稍有风吹草动,都未必熬得到分赃不均的时候,就已经内讧。跟谱牒仙师争抢机缘,难如登天,所以争抢过程当中,山泽野修往往比前者更加愿意搏命,一旦身陷绝境,散修甚至还会尤为不舍本钱,同仇敌忾,但是分赃过后,黑吃黑又有何难?身为山泽野修,大局已定之后,没点一人独吞好处的念头,还当什么劳什子的野修? 狄元封发现了眼神游移不定的孙道人,笑道:“怎么,担心被我和黄师坑害?这么大一座罕见福地,咱们哥仨,最后又能搬走多少?既然搬都搬不完了,还需要你杀我我杀你?” 孙道人一听这话,觉得有理,忍不住开始抚须眯眼而笑。 三人走过白玉拱桥,孙道人趁人不注意,蹲下身摸了一把白玉桥,心道,不是世俗寻常的羊脂美玉,他娘的岂不是又一笔神仙钱躺这儿不动弹? 孙道人屈指轻敲,声音清脆,真是相当悦耳动听啊。就像人生中第一次听到两枚小暑钱轻轻敲击的声响,令人痴迷,百听不厌。 狄元封临近山门时,仰头望向一条直达山巅的台阶,笑道:“稍稍绕路,看看风光,确认无人后,我们就直接登顶。” 其余三人都无异议。 山门处有一座造型朴素的巨大牌坊楼,横嵌着“天下洞天”四个雄劲大字。 两侧楹联依旧是石刻而成:寂然不动相通则为神;地上得其秀者即最灵。 陈平安凝视楹联许久,其实半点不对仗工整。但是口气大、意思大。 黄师是最早不去看横匾与楹联的人,早早将视线移到了远处和高处。 狄元封则望向了牌坊楼后方,两边依次向上,矗立有高低不一的石刻碑碣三十六幢,只是不知为何,所刻字迹都已被磨平。 似乎这处遗址,能够告诉后人此处渊源的,就只有那写了等于没写的“天下洞天”四字。至于楹联,就更莫名其妙了。 孙道人仰头望向那古篆横匾,啧啧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说法,活该覆灭。” 历史上的洞天福地多有变迁,并非一成不变,或者被大修士打碎,或者莫名其妙就消失了,或者洞天落地降为福地,但是孙道人相信绝对没有“天下洞天”这么个存在。再者此地灵气虽然充沛,但是距离传说中的洞天,应该还是有些差距,因为山上也有那类似稗官野史的诸多记载,提及洞天,往往都与“灵气凝稠如水”挂钩,此地虽水运浓郁,但离这个说法还是很远。 比起身边三人,陈平安对于洞天福地了解更多。不过一样没有听说过“天下洞天”。至于凭借建筑风格来推断洞府年代,也是徒劳,毕竟陈平安对于北俱芦洲的认知还很粗浅。每当这种时候,陈平安就会对出身宗门的谱牒仙师,感触更深。一座山头的底蕴,确实需要一代代祖师堂子弟去积攒。只能先记下,有机会的话,回头将主要建筑描摹一番,将来把画纸交给崔东山看一眼。 狄元封收回视线,点头笑道:“确实奇怪。” 此后四人动身赶路,脚步不慢,走过一座座大殿华屋,亭台楼阁,回廊朱栏,四人时不时就可以见到一具具枯骨尸骸,看尸骨倒地的位置,竟然皆是骤然间暴毙而亡。 谁都没有推门而入,还是想要先去山巅道观一探究竟。 一般而言,山门重宝,都会在高处。 这座不知名的仙家府邸,处处都有细密的划痕,却皆不深刻。就像毫无征兆地下了一场剑气磅礴的暴雨,突如其来,让人无所防备。 这一剑,是剑仙出手无疑,就不知道是玉璞境还是仙人境剑修了。 至于为何会有如此奇怪的出剑,剑气铺天盖地,而且似乎还能准确找到人,来当作那落剑处,真是天晓得。总之,偌大一座仙家门派,就这么瞬间崩塌消散。 陈平安抬头望去。一路走来,渐次登高,死寂一片。 孙道人这一路走得忐忑,好似当头浇下一盆冷水,一直下意识伸手摩挲着那只宝塔铃。若是有妖邪鬼魅隐匿此处,可如何是好?或是这些尸骨当中,有谁死后魂魄凝聚为厉鬼,占据这座仙家府邸不知几百年,即便生前是个不开窍的痴呆,也怎么都该修出个地仙鬼物了吧?所以孙道人得多摸一摸宝塔铃,才能安心。 其实这只铃铛,别有妙用,越是境界高的污秽存在靠近,铃铛声响越是急促繁密,到龙门境为止,简直要吵得悬佩之人心烦意乱,可一旦有那金丹境妖物在附近,宝塔铃反而不会剧烈摇晃,在外人看来便会是毫无动静和声响,实则会在将其炼化的主人心湖之上响起一次叮咚声响。正是宝塔铃的那次悄然提醒,让孙道人逃过一劫。 孙道人只求这次千万莫要在心湖响起铃铛声。 三个盟友合计过,对付一个龙门境修士,哪怕是有一件法宝傍身的谱牒仙师,都不是太大的问题。所以孙道人希冀着腰间宝塔铃摇晃得再厉害些,震天响也无妨。 四人沿途路过那些尸骨的时候,狄元封都会一挥袖子,尸骨所穿衣物,便会被罡气震得灰飞烟灭,不但如此,许多本该蕴藉灵气的修士佩饰,依旧难逃化作灰烬的下场。唯有尸骨,虽被拳罡拂过,但依旧无恙。又是一桩怪事。 十数次出手过后,狄元封没有任何收获,孙道人就开始抢先动作,依葫芦画瓢,可惜运道不济,依旧没能遇见一件法袍。 狄元封便转头望向黄师:“黄老哥试试手气看?” 兴许真是风水轮流转,黄师之后还真在登山台阶上挥臂,挥臂过后,尸骨身上衣物依旧,孙道人立即跑去扒衣服。 去他娘的雷神宅高人风范!老子就是个这辈子没摸过半枚谷雨钱的山泽野修! 只不过得手之后,孙道人依旧忍痛交给了黄师。这就是山泽野修的规矩。当然还有更大的规矩在后边等着四人,不过目前看来,是等着那个陈道友一人才对。 孙道人难得有些不忍。莫不是自己要难得菩萨心肠一回,劝说一下狄元封和黄师? 若真是人人满载而归,都无法搬空此地库藏,就没有必要杀人越货了吧? 只是孙道人有些犹豫不决,觉得不着急,先看收获再谈其他。不然最后若是连一两只行囊都装不满,自己这般优柔寡断,妇人之仁,只会让那两个家伙心生厌恶,保不齐就要干脆连自己一并宰了。 陈平安始终跟在三人之后。 走完最后一级台阶,在道观之前的白玉广场上,有两具较小的尸骨,被狄元封挥袖过后,衣物荡然无存,却各自留下一件遗物。只不过两件山上重器,裂缝极多,品相伤得极多。 狄元封蹲下身拾起,小心翼翼收入袖中。 黄师说道:“看来此地灵器法宝,品相都不会太好了。” 狄元封点了点头,笑道:“那咱们就以量取胜。” 孙道人乐不可支。黄师也难得露出一丝笑意。 陈平安依旧没有掺和,他还是习惯了先想退路,再来谈寻宝求财。 站在山顶,举目眺望,视野所及,青山与绿水之外,方圆百里之内的景象皆可见,无非是远近有别,视线逐渐趋于模糊,可再远一些,好像存在着一条无比清晰的界线,过线之后,就陡然一变,变得雾蒙蒙一片,给陈平安一种道路尽头、天地空虚的压抑感觉。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是这座仙家洞府,是一处传说中的无根之地,类似那破碎的远古洞天福地,并非建造在真正的山水之中。这说明此处仙家遗址,一定历史悠久,极有渊源,说不定真有价值连城的天材地宝,能够出现一两本直指地仙境的仙家秘籍。可坏事就是进来容易出去难,除非有人可以破开小天地的禁制。 陈平安背后就有一把剑仙在鞘,当然做得到,想必再牢固的天幕,都比不上骸骨滩鬼蜮谷。但到时候他就会成为各路山头的众矢之的,这与他“偷偷捡漏挣小钱、悄悄离开别管我”的初衷相悖。 陈平安可不希望成为第二个姜尚真,沦为北俱芦洲修士眼中的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喊杀。 黄师三人之所以如此心安理得,应该是尚未察觉到远处的山水异象,由此可见,黄师这个金身境武夫,不是纸糊的,却也不算太强。 那条线的存在,其实对当下的陈平安而言,意义不大。可一旦最坏的情况出现,他却是唯一能够看得见、并且走得出小天地的人。 其余三人,则依旧被蒙在鼓里,兴许这会儿正在暗中交流,该如何黑吃黑了他这个道友。 眼前这座道观不大,匾额已无,四人走入道观之前,都忍不住看了眼屋脊的碧绿琉璃瓦,山上建筑众多,唯有此处才有此瓦。岁月悠悠,瓦片依旧宝光流转,显然不是世俗王朝皇宫、王府的那种寻常琉璃瓦,是真正的山上宝贝,神仙人家用物。总之每一块瓦片,都是神仙钱。 这一幕看得孙道人浑身颤抖,估摸着怎么都值个七八枚小暑钱?若真是那仙家秘法烧制的上等琉璃瓦,说不定将小暑钱换成谷雨钱,都有可能! 黄师和狄元封都是纯粹武夫出身,因与山上宗门大山头从无交集,所以对于这些碧绿琉璃瓦的价值,他们其实与孙道人一样无法准确估算。不过打过交道的山头仙府门派,都不曾往自家屋顶铺盖这种碧绿琉璃瓦,山下世俗倒是不少见。 陈平安最后望向四人来处,依旧没有动静。 有个问题,有机会的话,他想要问一问下拨人,那就是大致是什么时辰进入的这座小天地。 其实陈平安一直在心算计时。一旦此地光阴长河的流逝速度与浩然天下出现显著偏差,那么陈平安就有最好与最坏两个打算。 北亭国小侯爷詹晴一行人来到洞府门口,那个身为家族供奉的金身境武夫在勘察地面上的脚印。 芙蕖国武将高陵沉声道:“小侯爷,山头附近有不少人躲着。” 詹晴笑道:“跟在我们屁股后头吃灰便是。既然有胆子进洞府,就得有胆子投胎。” 他对山泽野修和谱牒仙师,都谈不上有什么好感,哪怕他自己就是一个正儿八经的修道之人。兴许骨子里依旧是豪阀子弟,见惯了帝王将相和王侯府邸,也就习惯了用心谋划和顺势借势,而不是靠一双拳头几件宝物杀来杀去,所以詹晴对于那些高高在上的同道中人,实在是厌烦至极。不过真到了需要用术法杀人的境地,詹晴自然不会有任何拖泥带水。 白璧打趣道:“当真半点不着急,不怕给那两拨人捷足先登?” 詹晴笑道:“他们若是能够在眨眼工夫内,就炼化了仙家至宝、吃掉了什么秘籍,就算我运气差,认栽便是。不然的话,人与物,又能逃到哪里去。” 高陵对此人,越发刮目相看。先前对于这个北亭国小侯爷,只当是个投了个好胎的废物。如今看来,将来谁敢小觑此人,起了修行路上所谓的大道之争,对方保证会阴沟里翻船。 两个金身境武夫开道,举烛步入阴暗洞窟。白璧心情闲适,只要不出太大的意外,此次访山寻宝,根本不需要她亲自出手。哪怕是彩雀府孙清和云上城沈震泽两人亲临,都只能算是一个小意外。自己队伍当中的两个七境武夫,就够他们吃一壶的了。 一行人来到那座有四幅彩绘天王壁画的洞室。 詹晴有些皱眉头,破阵一事,自己可不擅长,自己那个元婴境师父,身为山泽野修,所学驳杂,应该熟门熟路,只是从来不传授他任何关于寻访秘境机缘的门道,总说那些旁门左道的机关术会耽误修行,等到他詹晴跻身了龙门境再来谈其他。 既然第一拨野修和云上城修士都已不见,想必是先后进入了那座仙府遗址。 白璧微笑道:“接下来怎么办?咱们就杵在这儿大眼瞪小眼?” 詹晴无奈道:“若是知道了出口方位,守株待兔就行,怕就怕相隔百余里,我们发现不得。” 白璧双手负后,环顾四周:“先找一找线索,实在不行,你就要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了。” 詹晴问道:“代价很大?” 白璧点头道:“不算小。会折损我相当于十年的道行。” 这个水龙宗老祖的嫡传弟子,小心翼翼祭出一件本命物,是一张极为罕见的青色符箓,竟是流水潺潺的符箓图案,既简单,又古怪,符纸所绘水流,缓缓流淌,甚至依稀可以听见流水声。 一个宗门出身的金丹境修士,愿意炼化一张符箓作为本命物,那么这张符箓的品秩,至少也该是法宝。 白璧说道:“这是一张古老符箓,是我师父早年无意间得到的,来自济渎三大古老祠庙之一的遗址,名为寸金符。妙处众多,修行水法,事半功倍。为了这张符箓的归属,师门那边闹得有些不太愉快,不提也罢。总之其中一桩妙用,就是可以帮我们走入秘境。” 寸金符,又被誉为光阴符,玄之又玄。 詹晴虽然不清楚这张符箓的根脚,但仍是摇头道:“还是算了吧。” 白璧叹了口气:“我已经是金丹地仙了,相当于早年龙门境练气士的十年修为,又算得了什么?越到后边,一境之差,越是云泥之别。练气士是如此,武夫更是如此。” 詹晴苦笑道:“白姐姐。” 白璧笑道:“一声白姐姐,便足够了。” 饶是詹晴这般性情凉薄的王侯子弟,也有些情难自禁,想要伸手去握住她的手。 白璧却摇摇头,心境平和,说道:“那些被你金屋藏娇的庸脂俗粉,不少都愿意为你去死,你为何偏不感动?就因为我是金丹地仙,折损几年道行,你便动心了?这种儿女情长,我看不要也罢。若是将来修行路上,换成一个元婴女修,为你这般付出,你是不是便要见异思迁?山上真正的神仙道侣,远远不是如此浅薄。” 詹晴如遭雷击,无言以对。 白璧突然说道:“在使用寸金符之前,先推敲线索,再硬闯一番,两个金身境武夫的拳头,不能浪费了,两者都不行,再让我来。” 詹晴心里稍稍好受几分。但再看这个姿容动人的白姐姐,便有些陌生了。 桓云出现在这处仙家洞府之后,便立即往身边三人身上贴了一张独门符箓,以遮掩身形气机。 至于那三人行走时的气机涟漪,他桓云只是符箓派的金丹地仙,又不是那术法通天的道门天君,没办法做到尽善尽美。 那个云上城龙门境老供奉松了口气,没有一场伏杀,终究是好事。 桓云突然说道:“接下来你们自己逛,除了生死厮杀,老夫就不管你们三位了。生死之外的得失福祸,各凭天命。” 然后桓云笑道:“放心,老夫不会跟你们抢,最多就是你们挑剩下的,或是你们没能发现的,老夫才会捡捡破烂。” 桓云身形消散,如云如雾,没有半点涟漪痕迹。 老供奉与两个晚辈笑道:“桓真人从来说话算话。走吧,接下去如何对付那拨野修,才是你们两个需要担心的。” 听出了这个护道人的言下之意,女子担忧道:“师伯你?” 老供奉无奈道:“难不成还要我帮你们俩捡东西、背东西?你们游山玩水来了?我这个师伯是你们的挑夫?” 老供奉御风而起,想要看一看这座洞府的天幕到底有多高,而且从高处俯瞰大地,更容易看到更多暗藏的玄机。不过谨慎起见,老人还是祭出了一件并非本命物的灵器,灵器率先升空盘旋起来,以免自己一头撞入山水阵法。 进了这种无主的仙府遗址,自然处处是钱可捡,但也会处处有杀机在等捡钱人。 其实老人有喜有忧,喜的是此地机缘定然不小,超乎想象,绝非什么龙门境修士的修道府邸,而是一整座门派,只看建筑规模,就已经半点不比云上城和彩雀府逊色。所以此次城主沈震泽拿出那件方寸物交予自己,是对得不能再对了。 忧的是这座仙府可带不走,一旦真是元婴地仙甚至是上五境大修士的修道之地,等到他们返回云上城,只要稍稍有点风声泄露出去,到时候再来访山寻宝,恐怕一个金丹境修士都捞不到半点残羹冷炙,只会被近水楼台的那座宗门,以传说中的搬山神通迁徙而走。和北亭国最近的宗门,一西一北,与此地的距离,相差不大,那点差异,对于拥有自家渡船的宗门修士而言,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这个老供奉只希望此地的旧主人,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地仙,境界千万莫要再高了。金丹境最好,元婴境就会有些麻烦,事后难以收尾。指不定就会有宗门出身的谱牒仙师,登门拜访云上城,都不用对方开口,城主只能吐出大部分肥肉,乖乖交给对方,还要担心对方不满意。 一旦是上五境修士坐镇的山头遗址,想也不用想了,极有可能就是福祸相依,大福缘之后便是大祸临门。除非他们云上城能够立即打碎这座小天地,一鼓作气销毁所有痕迹,可惜云上城绝对做不到。 除非沈震泽当机立断,在他们三人和桓云一起返回云上城后,主动找到其中一家宗门,和对方商量出一个还算公道的分成。 至于这座水运浓郁的风水宝地,加上那么多现成的壮观建筑,自然是对方宗门未来的一处避暑胜地了。 那件用来探路的灵器四处飞掠,并无任何阻滞。老供奉便放心御风升空。 就在老供奉离地已经数百丈的时候,那件灵器砰然碎裂,老供奉心知不妙,突然被人一扯,往地上坠落而去。老供奉心头一震,然后松了口气,原来是老真人桓云按住了他的肩头,带着他一起向下掠去。随后老供奉便察觉到头顶上方,有一缕纤细气机,一闪而过,转瞬即逝。 桓云沉声道:“劝你别再往上走了,便是金丹境地仙的兵家修士,都受不住那一缕巡狩四方的剑气。” 先前老真人使出几道巡游符,抛入天地四方,发现每当有符箓去往高处时,都会瞬间化作齑粉。 老供奉仰头望去,先前那丝气息已经无迹可寻。 这个云上城龙门境老供奉震惊道:“难道这座遗址还有剑仙坐镇?!” 已经悄悄绕行青山一圈的桓云摇摇头:“都死绝了,并无活人,也无鬼物。就剩下这道剑气继续存在这个小天地。” 桓云脸色凝重:“再告诉你一个好坏参半的消息,此地是一处古老洞天福地因故破碎后,遗留下来的玄妙地域,版图大小,大致方圆百里。小天地的岁数,不好说,可能千年,甚至更加久远。不过这个山头洞府是什么时候悄悄消亡的,老夫大致推算出来了,七八百年前,但是这也不正常,北亭国历史上,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仙家门派。” 桓云停下下坠身形,离地百余丈,与那个老供奉一起御风悬停,缓缓说道:“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这个小天地,在此地门派覆灭后,曾经被不知名的世外高人随身携带,一路迁徙到了北亭国这边。只是不知为何,这个仙人并未能够占据这处秘境,顺利修行,然后凭借此地,在外边开山立派。要么是遭了横祸,承载小天地的某件至宝,没有被人察觉,坠落于北亭国深山当中;要么此人来到北亭国后,不再远游,躲在这里边偷偷闭关,然后默默无闻地兵解转世了。” 桓云叹了口气:“生死不定,大道无常。” 每每思量此事此理,难免让人有些心灰意冷。 只不过桓云感慨之后,立即惊醒过来,想起自己在云上城劝慰沈震泽的那句话,瞬间便恢复如常,心境之中再无半点阴霾。 道家修行,自误最误人,如此才有了三教百家当中,最难逾越的那道叩心关。 老真人桓云,其实资质极好,只是北俱芦洲大渎沿途的所有山头地仙,都觉得他桓云在符箓一途前程远大,与自身大道契合,才有如今的风光,其实桓云心知肚明,这叫作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曾有高人明言,他桓云若是早早进入宗字头仙家,然后别学那花里胡哨的鬼画符玩意儿,早就是一个有望跻身上五境的元婴修士了。所以对于“得失”二字,桓云感触极深。 实在无奈之时,唯有当作一场砥砺道心的修行,来解忧愁。 山巅那座道观中供奉着一尊中年道人的坐姿神像,神像目视前方,双手摊掌叠放在身前。香案之上有一只黄铜小香炉,还剩下半炉香火余烬。 谁都知道那只光可鉴人的小香炉绝对是一件道门重器,但是谁都没有去触碰。 狄元封轻声问道:“孙道人,可在你们道门神像挂像册子上,见过此人?” 孙道人摇摇头:“从未见过。” 有句话他没敢说出口,眼前这个道人,相貌平平,整座神像给人的感觉,无非就是平淡无奇,甚至不如洞室那四尊天王神像给人带来的震撼感大。 陈平安凝视着那尊神像,似乎和东海观道观那个老道人一起在藕花福地的光阴流水之中游历的三百余年中,偶尔会看到老观主也是这般坐姿,只是不常见,可能在凡夫俗子眼中,此种坐姿终究怪不到哪里去,但是陈平安却有一种模糊不清的感觉,总觉得老观主的那份修道真意,和眼前中年道士神像身上流露出的有些神似。 陈平安记起一部道家典籍上的四个字:离境坐忘。 岁月悠悠,修士不知山下寒暑,已逝之人,空留一尊神像,任你生前如何道法高妙,又能如何?岂不是更不知四季更迭?道人修道,修到最后,到底会高到何处? 陈平安心中叹息,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三炷山水香,搓燃点香之后,插在小香炉之内。 孙道人觉得这个道友真是痴心妄想,难不成还希冀着神像道人还有残留元神,就因为你点燃三炷香,便有机缘降临? 黄师和狄元封则都没阻拦陈平安上香。 事实上他们更是想要通过黑袍老人冒冒失失的烧香举动,来判断那只小香炉会不会因此触发机关,多出一桩机缘,或是惹来杀身之祸。因为小香炉是必然要带走的,有人愿意涉险探路更好。 等到三炷香燃烧殆尽,并没有任何动静。 狄元封便笑道:“黄老哥先得了一件法袍,我得了两件佩饰,那么这只香炉该归谁了?孙道长,陈老哥?” 陈平安笑着说道:“我就算了,山中那么多建筑,十之七八都没逛,分头行事之后,够我忙活的了。若是孙道长想要这只香炉,只管拿去。” 黄师说道:“我可以用那件法袍和孙道长交换香炉。” 孙道人一阵肉疼,但依旧点头答应下来。 黄师抛出那件法袍,自己搬了香炉,打算放入包裹当中。他将那只大行囊里边不值钱的衣物、瓶罐,都清理了出来,随便丢在地上。然后将行囊撕成两半,一半丢给狄元封,当作装物包裹,黄师瞥了眼神色尴尬的孙道人:“孙道长身上这么大一件道袍,脱了不就是包裹?” 孙道人恍然大悟,满心欢喜。 接下来四人在小道观内各自忙碌,狄元封找到了一块雪白蒲团,孙道人扯下了几幅不知什么材质的金黄绢布。 黄师猜测神像当中藏有玄机,便干脆骤然一拳打碎了整尊神像,只是毫无所得。 当时陈平安正蹲在地上,伸手摸着那些湿气极重的青砖,敲敲打打,刚刚有了一番打算,就听到了那番动静,抬头看了眼黄师,后者朝陈平安咧嘴一笑。 孙道人吓了一大跳,狄元封瞥了眼满地碎块的神像,竟是最不值钱的木胎彩绘,便不再多看。 四人一起走出道观,孙道人刚跨过门槛,这个高瘦道人腰间就响起了一串炸裂声。那串宝塔铃竟是直接炸开了。 孙道人哀号不已:“惨也惨也!定是咱们的大不敬之举,惹恼了这个道门神仙老爷。” 黄师与狄元封对视一眼,没有任何犹豫,下山去其他建筑内分头寻宝。 孙道人犹豫了一下,没有选择跟随狄元封,而是跟上那个黄师,高呼“等我”,飞奔过去。 很快,四人身后那座小道观就轰然倒塌,尘土飞扬,遮天蔽日。 陈平安没有像三人那般着急下山寻宝,而是开始拾取其余三人都不愿多拿的物件。例如那些过于沉重且占地盘的碧绿琉璃瓦,还有那些凝聚了浓郁水运的青砖。 除了身上斜挎的包裹,陈平安还有方寸物与咫尺物。 刚好先前在春露圃老槐街开设的蚍蜉铺子里已腾出了许多位置。 但是陈平安真正想要收集的,却是被黄师一拳打烂的那尊神像的碎木。 在道观废墟之中,陈平安的取物动作不急不缓。 一片片流光溢彩的碧绿琉璃瓦,被率先收入咫尺物当中,与此同时,不断出手轻轻将道观废墟杂物丢到广场之上,仔细拣选那些神像碎木,一边寻找碎木,一边装载碧绿琉璃瓦。相传白帝城那座琉璃阁,有秘制碧瓦琉璃,层层叠叠铺盖在屋脊之上,有“琉璃阁上瓦万片,映彻云海如碧波”的美誉。 陈平安收拢了所有神像碎木之后,还装了一百二十片碧绿琉璃瓦,心思就有些古怪起来了。 一来抬头一看,好似道观废墟被自己挪了一个位置,从原先遗址搬去了白玉广场上;再者那些蕴藉丝丝缕缕水运而非寻常灵气的青砖,让陈平安陷入了一个两难境地。 要想收集全道观屋顶碧绿琉璃瓦和地上青砖,恐怕陈平安就算再多出几件咫尺物都办不到。不过对此,陈平安没有半点纠结。只是咫尺物当中摆放着一些半点不值钱的老物件,和蕴藉一丝丝水运精华的青砖,或是接下来要去的那些殿阁楼台中的其他机缘宝物相比,天壤之别。 陈平安蹲在原地,双手笼袖。 他仰起头,伸手摸了摸下巴上的胡楂,站起身,又尽量多搬了些青砖和碧绿琉璃瓦。咫尺物当中的旧物则一件没丢。 最后陈平安又点燃三炷香,插在道观遗址的两块青砖缝隙当中。等到燃烧殆尽之后,他轻轻吹了一口气,将些许灰烬吹散。 陈平安挖取青砖,都是整齐一排一起下手,没有东一块西一块,而且抹掉了地面上的挖掘痕迹。 最后连方寸物都没有放过,与咫尺物一起装了三十多块青砖。 想了想,陈平安往自己斜挎包裹里,又装了一块青砖和两片碧绿琉璃瓦,沉甸甸的,让人觉得挺踏实。于是他又往包裹里塞了两块青砖,这才下山去。 他要去看看那个心肠最软的孙道人。不出意外的话,等这个孙道人再找到一件让黄师都要垂涎的重宝的时候,也就是他身死道消的时刻了。 而这个孙道人在向黄师高呼“等我”之前,其实以心声告诉了陈平安一句话:“千万小心那个秦巨源,道友最好别再出现了,趁此机会,捡了宝物就跑,越远越好,命比钱值钱!” 陈平安觉得就凭这番话,就该让孙道人少去一个意外。 这趟访山寻宝,得宝之丰,已经远远超乎陈平安的想象,做梦都能笑醒的那种。所以接下来,便是一场山水游历了。 若是再偶有所得,更好;若是再无半点收获,也不差。 不过孙道人那串宝塔铃无缘无故粉碎炸裂,确实很奇怪。 只是相较于这座洞府的处处古怪,好像又有些见怪不怪了。 哪怕陈平安方才又点燃了一张阳气挑灯符,依旧是天地清明的迹象,毫无污秽煞气。 陈平安这就没辙了。 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许多天灾人祸,其实就只是人祸。 陈平安绕过白玉广场上堆积成山的道观废墟,他先前翻翻检检,心细如发,手法巧妙,不会错过什么。真要错过了,更无须多想。 陈平安站在台阶之巅,举目望去。终于来了第二拨人。 相比第一拨人的鬼鬼祟祟,这伙人可就要大摇大摆得多了。 是那个北亭国小侯爷詹晴,和芙蕖国人氏的水龙宗嫡传女修白璧。 陈平安往自己身上张贴了一张驮碑符,一路往下,掠如飞鸟。 孙道人跟着黄师一路寻宝,颇有收获。 两人还算默契,分头行事,却不至于拉开距离。孙道人是害怕离得黄师太远,万一遇上险境,仅凭自己那点微薄道行,无法脱困;黄师则是不愿这个主动送上门的高瘦道人,得了重宝便开溜。 一座二层楼阁内,其余众多藏书都已化作灰烬,孙道人找到了一部无法打开翻阅的道书秘籍。秘籍依旧散发五彩流光,哪怕被道袍裹缠,依旧宝光流溢。而秘籍上那些个金字古篆,孙道人竟是一个都认不出。没法子,唯有传承有序的宗字头谱牒仙师,才有资格接触到那些失传已久的远古篆书籀文。 和黄师碰头后,孙道人便有些尴尬,宝贝太好,也是麻烦。 黄师笑了笑,假装视而不见。 孙道人问道:“黄兄弟可有福缘入手?” 黄师点了点头:“还好。” 两人再次分开,各自寻求其他天材地宝、仙家器物。 黄师更晚挪步,瞥了眼孙道人的背影,笑意更浓。 黄师先前在一座凉亭见到了两具对坐手谈的枯死骸骨,石桌上刻画有棋盘,棋局纵横,仅有十七道,棋盘上双方已对弈至收官阶段,黄师对于弈棋一道毫无兴趣,只不过是看棋局上摆放了那么多颗棋子,也知道双方当年距离胜负不远了,可惜他懒得多看一眼棋局。 黄师在小小凉亭之内,不但获得两件法袍,还得了那两罐棋子,棋子弧线自然,黄师辨认不出材质,但是光线照耀下,晶莹剔透的白子,呈现出淡淡的金色,黑子唯独中心不透明,光照之下,荡漾起一圈碧绿色光环。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棋子的珍贵。 两件法袍折损厉害,唯独这两罐棋子,反而因祸得福,如寻常石子在深山流水当中浸润千百年,越发细腻圆润,见之喜人。 黄师从石刻棋盘上收拢黑白棋子的时候,白子滚烫,让黄师魂魄如遭灼烧,黑子则冰冷刺骨,拈起两枚黑白棋子迅速丢入棋罐之后,他发现自己手指上并无半点伤痕。黄师心中惊喜万分,这棋罐定然是法宝品秩无疑了,寻常攻伐灵器,修士倾力祭出,兴许可伤一个金身境武夫的体魄,可远远不至于撼动他的魂魄,而这枚棋子,只是拿起,拈住片刻,便让他不愿久持。由此可以断定,那张能够承载棋局千百年的石桌,必然是一件仙家重器,不然绝对无法令棋子安静搁放如此之久,而棋盘始终丝毫无损。 不过黄师可不想扛着一张石桌乱跑。黄师当时便想要毁去石桌,自己得不到的,后人便也别想得到这桩机缘了。但是当他一掌重重拍下,石桌纹丝不动,不但如此,好像还是一张会吃拳罡的桌子,这让黄师越发遗憾无法将此物收入囊中,不然配合两只棋罐,肯定能卖出天价。 在凉亭那边,陈平安悄然现身,石桌棋局之上,兴许是棋子扎根棋盘太多年,如有沁色,渗入石桌,此刻依旧留有淡金、幽绿两色涟漪,陈平安便扫了一遍棋局上的棋子残留灵气,闭上眼睛,将棋局默默记在心头,睁眼后,觉得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便从满满当当的方寸物当中取出笔纸,将这盘古老棋局记录在纸上。 棋盘纵横十七道,而非浩然天下流行已久的十九道,这本身就是一条线索。而诸多棋局先手定式、死活手筋,更能泄露天机。 武夫黄师是全然不在意这些蛛丝马迹,陈平安则在意且上心,却注定无法像陆抬、崔东山那般,兴许只需要看一眼棋局,便可以推测出大致年代岁月。 陈平安有些羡慕山上术法中的那门袖里乾坤,还有掌上观山河一术,这都是他最想要学成的修士神通。 只不过这两门上乘神通,元婴地仙才可以勉强掌握,若想娴熟,出神入化,唯有上五境。 陈平安觉得这座凉亭,是一个十分适宜修行炼气的风水宝地,两罐棋子凝聚灵气极多,经久不散,便是水运精华,而且远远不如铺满青砖的道观废墟那边引人注目。 此地灵气浓郁,不可错过。陈平安便摘了包裹放在桌上,再脱了身上那件百睛饕餮法袍,先穿上那件品秩最高的金醴法袍,最后连那件从肤腻城女鬼身上得来的雪花法袍,也一并穿上,最后才重新穿上黑色法袍,如此一来,三件法袍在身,就可以凭借法袍更多汲取、蓄存水运灵气。 陈平安掠上凉亭,盘腿而坐,凭借驮碑符,收敛呼吸,不动如山,尽量将黄师、孙道人两个道友的行踪收入眼底。 凉亭当中那些蕴藉淡金、幽绿两色的棋盘灵气,丝丝缕缕,被龙汲水一般聚集到凉亭顶部,缓缓渗入法袍当中。由此可见棋盘上那些灵气的精粹程度。 在陈平安刻意导引之下,那件金醴法袍率先吃饱喝足,被棋子牵引、常年滞留在凉亭内的水运灵气,也已经被汲取十之七八,已经与别处殿阁灵气充沛程度大致相当。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没有将此处灵气收拢得一干二净,免得露出蛛丝马迹。好事做绝,便宜占尽,那可就要掂量一下,是不是要福祸颠倒了。毕竟接下来各路神仙纷纷登山,紧随其后的一场场钩心斗角才是真正的考验。 运气一物,能余着点,就先余着。归根结底,一时半刻少挣钱,还是为了长长久久多挣钱。大局已定,才可以来谈收成盈亏。 陈平安接下来改变策略,不再更多地盯梢黄师,而是转去悄悄尾随孙道人。 如果说得到那本道书之前,是孙道人一门心思追寻黄师,那么接下来估计就算孙道人打算脚底抹油,黄师都不会让他得逞。 由于此山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宫观寺庙,所以中轴线是那条从山门处一路登顶的白玉台阶。更多还是像一座没有明显三教百家倾向的仙家门派,最让陈平安感到奇怪的是,此山竟然没有祖师堂。尤其是在半山腰之上,既有散落各地的茅庵,也有气势恢宏的殿阁府邸,杂乱交错,毫无章法。 孙道人在各座建筑进出之后,有意无意与黄师拉开了距离,每次途经回廊朱栏,都不再大摇大摆,反而猫腰快行,尽量遮掩身形。最终躲在一座小巧玲珑的僻静殿阁当中。殿阁上的匾额坠地,破碎不堪,依稀可以辨认出“水殿”二字。殿内供奉有一尊女子神像,彩带飘摇,给人飘然飞升的玄妙感觉。 孙道人以道袍作为包裹,一次次穿廊过道,殿阁出入,收获颇多,只要是没有化作灰烬的,大小物件,古董珍玩,字画碑帖,文房清供,一股脑装在包裹当中,背在身后,就连那件用香炉从黄师那边换来的法袍,也被当作包裹斜挎在了肩上。好一个满载而归,当然前提是能够活着离开这座仙府。 孙道人关上殿门,只是思量过后,想起自己走过的那些阁楼屋舍,好像都没关门,便又悄悄打开了殿门,免得此地无银三百两,给那黄师看出了端倪。 以驮碑符作为障眼法的陈平安坐在一处屋脊上,看着都替这个孙道人着急,你这不还是等于偷了银钱插块木牌,间接告诉那黄师“孙道人没偷钱”?孙道人你好歹多跑些路程,多打开些殿阁屋舍的大门,假装过了那条台阶中轴线,往嘉佑国秦公子那个方向逃窜了,不然到此为止,黄师只要是个有脑袋的,不还是要从这座小殿率先找起。若是换成陈平安,其实从一开始,就会让那些大门或开或关。 不过这一路隐匿行来,孙道人经常要作取舍,将大小两只包裹里边的物件替换扔掉,反正高瘦老道也不晓得到底是新物件好,还是旧的值钱,到最后全凭眼缘。陈平安便在后边捡破烂。 反观黄师那边,若是包裹里边位置不够,每次替换物件,不要的,便都要被他一拳打碎,若是无法打得粉碎,便另有计较,兴许要重新更换一番。 此地众多仙家遗留宝物,大多已经濒临破碎的边缘,修复起来兴许需要大笔神仙钱,可是将其打烂,对于黄师这个底子不俗的金身境武夫来说,轻而易举。原本打算舍弃之物,结果一拳不碎的,当然就被黄师重新收入囊中。这也算另类的勘验手段了。不过这趟访山寻宝的机缘之大由此可见一斑。 寻常一些个重见天日的仙家洞府,一拨拨山泽野修打生打死,均摊下来,每个人最终能够得到三两件仙家器物,就已足够让人欣喜若狂。但是黄师犹然不满足。 果不其然,在突然失去了孙道人的行踪后,黄师就开始放弃搜刮,而是循着开门的路线,火急火燎寻找到了这座小殿。 黄师临近之后,陈平安便不再保持坐姿,而是在屋脊上躺下身形,屏气凝神,再无半点呼吸气息。 黄师瞥了眼地上的匾额,笑道:“孙道长,水殿之内,又有重宝?不如我帮你一把?放心,按照咱们事先定好的规矩,谁率先推开的门,屋内所有宝物无论多贵重,都归谁。” 水殿之内,孙道人战战兢兢,默默祷告道门三清老祖,让那黄师速速离去。 大概因为孙道人不属道家三脉子弟,祈求无用,黄师直接跨过了门槛,笑道:“孙道长,怎的,得了些宝贝,便翻脸不认人,连盟友都要防备?咱们俩需要提防的,难道不是那个手握法刀凶器的狄元封?我一个五境武夫,至于让孙道长如此忌惮?” 躲无可躲的孙道人只得从神像后面走出来,悻悻然笑道:“黄老弟说笑了。” 黄师打趣道:“这才走过十之二三的仙府地盘,还有那么多路程要走,别的不说,先前咱们在山巅道观那边,可是发现后山犹有大好风光的,孙道长为何这么早就丢了那件法袍包裹?我可知道,入宫观寺庙烧香,走回头路,不太好。” 孙道人只得原路返回,从那尊神像背后捡起先前小心翼翼放在地上的包裹,挎在身上,额头上渗出汗水:“黄老弟,不如你我联手,多防着那个狄元封,岂不是更好?你我伤了和气,白白让狄元封坐收渔翁之利。” 黄师点头道:“将那部光彩渗出道袍的秘籍给我过过眼?” 孙道人哀叹道:“黄老弟,你都已经到手了那只香炉,也该见好就收了吧,何况贫道这本秘籍是一部道门典籍,黄老弟拿了也无太大意义。” 黄师微笑道:“有无意义,孙道长你说了可不算。” 孙道人脸色阴沉道:“黄师,那贫道也要劝你一句了,贫道怎么说也是一个擅长近身厮杀的观海境道士。” 黄师说道:“若非如此,才是麻烦。我知道,你的压箱底宝物就是那件已经碎了的宝塔铃,可以用来防御,可惜说没就没了。除此之外,无非是一件攻伐本命物,那你知不知道,我其实是一个六境武夫,三两拳打死你,如探囊取物。” 孙道人震惊道:“六境武夫?!” 孙道人随即冷笑道:“吓唬人谁不会?贫道还说自己是那金丹地仙呢,你怕不怕?” 黄师正要一拳了结这个老道人的性命,不承想水殿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黄师转头望去,竟是那个没去狄元封那边寻宝的黑袍老人陈道友。 黄师瞥了眼那家伙的斜挎包裹,看样子,是装了些琉璃碧瓦和……几块道观青砖? 是胆子太小,还是运道太差?这一路赶来,一头撞入鬼门关,就没半点其他收获? 若真是如此,黄师都觉得一拳打死这种可怜虫,有些浪费气力了。 孙道人瞧见了那个匆匆赶来的道友,既欣喜,又无奈。 这个陈道友,怎的就不听劝。也罢,事已至此,看看有无机会,两人联手,免得被黄师一人独吞了他们哥俩辛苦寻觅而来的宝物。 瞥见那家伙斜挎包裹的寒酸光景后,孙道人心想实在不行,回头两人合力逃出生天,他赠给陈道友几件瞧着不值钱的宝物便是。 陈平安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方才我为了找你们,便在屋脊上边飞掠一番,不承想看到有两拨人登了山,便赶紧落下身形。第一拨两人,年轻子弟,瞧着就像是咱们招惹不起的谱牒仙师,都穿着法袍而来。第二拨,正是那北亭国小侯爷,一行五人,一人守住了山脚的拱桥,一人直接飞奔上了山巅道观,明摆着是要占据路口要道,剩余三人,则慢慢搜山而上,迟早要与我们撞上,这可如何是好?” 黄师心情沉重。之前羊肠小道边上那座破败行亭里的两个纯粹武夫分明都是实打实的宗师,自己单独应付两人,就已经需要拼命。如果再加上其余三人,黄师不觉得自己有把握携宝脱身。所以情况有变,水殿内外、眼前身后的两个道友,暂时还杀不得。 于是黄师笑道:“与孙道长开个玩笑,别见怪。” 孙道人气呼呼道:“黄老弟这种伤感情的玩笑,还是少开为妙!” 黄师心中隐隐发怒,差点没忍住先一拳打杀了这个孙道长,反正一个所谓擅长近身厮杀的野修道人,远远不如那个精通符箓远攻的黑袍老人,杀了孙道人,一切宝物暂时交由黑袍老人保管,黄师就不信这个陈道友不动心! 孙道人突然高声道:“陈道友,打个商量,能否送我几张攻伐符箓?” 陈平安微笑道:“可以买卖。” 孙道人哑口无言。 黄师皱了皱眉头,随即眉头舒展,差点忘了孙道人也是一个半吊子的道门修士,画符不成,驾驭符箓还是不难。 也不算什么坏消息,有孙道人和黑袍老人两人手持攻伐符箓,配合自己这个金身境武夫,再加上和狄元封碰头,四人聚拢,不容小觑。 黄师走出水殿门槛,为那早已停步不前的黑袍老人让出道路,侧身而立,然后眼角余光同时望向两个皮囊孱弱的练气士,笑道:“咱们能否抓牢手中机缘,就看我们接下来肯不肯精诚合作了。事先说好,我黄师是一个六境武夫,并非虚言,一旦与人厮杀,我不会有丝毫保留,可只要我们离开此地,作为报答,你们需要每人赠送我一桩机缘。” 陈平安拍了拍包裹,依稀可见青砖轮廓,爽快道:“只管拿去。” 黄师看得眼皮子颤抖了两下。 孙道人一咬牙说道:“那部道书之外,大小两只包裹的物件,任由黄老弟自取!” 黄师犹豫了一下,点头道:“一言为定!” 陈平安跨过门槛,与孙道人对视一眼,两人都无须心声交流,就来到了水殿供奉的那尊神像背后。 两人蹲在地上,孙道人问道:“陈道友的攻伐符箓有几种,几张?” 陈平安说道:“有三种,除了先前那张最金贵的压箱底的名为五雷正法符的雷符,以及横流断江符,还有撮壤山岳符。想来孙道长听名字,便猜得出,皆是那一等一的珍贵符箓,至于有几张……” 孙道人看对方吞吞吐吐,便有些不耐烦,斩钉截铁道:“除了那张雷符,陈道友留着防身保命,其余的,贫道全包了!” 在陈道友这边,孙道人还是极有底气的。至于那些一个比一个霸气的符箓名称,陈道友你糊弄黄口小儿呢?! 陈平安问道:“孙道长,你有那么多的神仙钱?我这些丢了半条命才从别处仙府遗址抢来的仙家宝符,可张张不便宜。” 孙道人疑惑道:“先前不是说是你自己所画符箓吗?” 陈平安说道:“孙道长这个也信?我若是能够自己画出这种杀伐宝符,何必当个野狗刨食的山下散修,早就是彩雀府、云上城这种头等仙家大山头的供奉了吧?每天躺着享福便是,何必走这一遭?” 孙道人顿时龇牙咧嘴,伸手揉了揉脸颊:“陈道友,你就说吧,还有多少张符箓。我都买。” 陈平安摇头道:“孙道长,前辈归前辈,但是买卖是买卖,得先给晚辈看看神仙钱。这些个傍身保命的珍稀符箓,每卖出一张,我都要疼得心肝打战。” 孙道人怒道:“陈道友,做人要厚道!” 陈平安也毫不示弱:“孙道长,买卖要公道!” 孙道人有些灰心丧气。他娘的这个陈道友,原来也不好骗哪。 孙道人犹豫一番,打开了身上那件法袍包裹,摊放在地,语重心长道:“水土两符,各三张,卖给我六张,然后你自个儿挑一件价值连城的山上法宝。” 陈平安从袖子里摸出两张寻常黄纸材质的符箓,然后拈符之手,绕到身后,另外一只手开始翻翻检检,说道:“两张符箓,成双成对,和孙道长买一件支离破碎的仙府遗物。” 孙道人脸色铁青,就要卷起包裹,陈平安这才将那两张符箓放在包裹一角,说道:“等我挑完一件,再给孙道长两张符箓。” 孙道人这才作罢:“陈道友,如此买卖,贫道可亏死了。” 陈平安盯着那二十余件仙家器物,眼神游移不定,仔细打量过去,一边看一边牢骚道:“孙道长,你既然出身于婴儿山雷神宅,怎的也不带几张雷法符箓下山?孙道长自己仗着是那谱牒仙师,托大行事,这会儿还怨我作甚?” 孙道人这会儿才想起自己的谱牒身份,抚须而笑:“山下游历,意外千万种,哪能事事掐指算准,若真是算无遗策,那还需要下山砥砺道心吗?” 陈平安点点头,继续挑选。 陈平安一眼相中的,就有两件。翻检之后,又看上了一件。 最有眼缘的最先两件,其中一物,是因为觉得送人最佳,至于品秩高低,反而不是陈平安太过在意的。 那是一尊手掌高度的木刻神像。可以赠送李槐。 此像刻画道家元君身形,与水殿这尊女子神像面容相仿,身姿曼妙,修长雅致,手指纤细掐法诀,神色祥和,头戴冠冕,衣袍精美细致如人间绸缎实物,下摆垂于座上。底座有十二字蝇头篆文:观照内在澄明,不受外魔迷障。 陈平安觉得寓意很好。 还有一把古色古香的小圆团扇,瞧着就应该挺值钱,将来放在春露圃老槐街的铺子里边,或是以后牛角山的包袱斋铺子,说不定能够遇上冤大头,毕竟世间女修购物,和山下女子其实差不离,比男子更加愿意一掷千金,只要她们喜欢,就不用讲道理、谈品秩了。 最后一件,则是最让陈平安意外的。准确说来,是感到了震撼。 那是一对以金色丝线牵引的竹编小笼,青竹色泽,苍翠欲滴,只不过与此地器物差不多,皆有细密裂纹,大大伤了品相。两只小笼皆是拳头大小,看似市井坊间的蛐蛐笼,分别铭文“斗蛟”“潜蟠”。看得陈平安破天荒额头上渗出了汗水。是真有些紧张了。 总觉得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多和孙道长一起结伴走江湖访名山、探幽寻宝。 孙道人一看有些不对劲啊,注定是一桩大赚特赚的杀猪买卖,陈道友为何如此神色尴尬?难道是后知后觉,猛然醒悟了一个真相,自己包裹里边的这些物件再值钱,其实都不如符箓傍身,多一张藏身就是多一线生机?这让孙道人额头上也渗出些汗水,他就要伸手去偷偷抓起那两张符箓,心想陈道友,咱哥俩这般交情,两张符箓就两张。孙道人拈了符箓藏在袖中,轻轻松了口气,刚想要说剩余两张就免了。不承想那个陈道友拿了那团扇,然后果然守约,从袖中又拿出两张水土符箓,递给他。 此后陈平安摘下斜挎包裹,从青砖、碧绿琉璃瓦当中取出了一个叠放的包裹,轻轻抖开,将那团扇放入包裹当中。看得孙道人既惊讶又羡慕,陈道友竟然随身携带这么多青布包裹,很是老江湖。 陈平安又摸出四张符箓,放在孙道人摊放在地的法袍上边,将那木刻元君神像也收入包裹当中。 孙道人心情大好,笑眯眯道:“陈道友再来四张符箓?地上宝贝,随便挑,慢慢挑。” 陈平安犹豫不决,磨磨蹭蹭,结果直接从袖中摸出了一摞二十余张符箓,其中夹杂有三丝金色,应该是三张金色符箓! 孙道人看这个道友手中攥紧那一摞符箓,低头左看右看。应该是这个陈道友最后的符箓家当了。 孙道人咽了一口唾沫,告诫自己要镇静,一定要淡定从容,可依旧笑容僵硬,试探性轻声道:“陈道友,难道还有相中的物件?好事成双,贫道可以买一送一。只需要给我四张攻伐符箓就行。” 陈平安摇摇头:“算了,卖出八张符箓之后,我自己剩下的破障符居多,不成不成。” 孙道人提醒道:“陈道友,出了此地,难道就不想和贫道一起返回婴儿山雷神宅,当个有靠山有背景的谱牒仙师?” 陈平安摇头道:“有没有机会活着离开此地还两说。” 孙道人十分惋惜,感慨道:“看来陈道友的问道之心不够坚定啊。” 陈平安便多瞥了一眼地上的包袱斋,转过身去,应该是要抽出四张攻伐符箓,再买一物。 孙道人伸手一把握住这个道友的手腕,微笑道:“陈道友,我就只要你手中两张符箓,买物花费一张,入我雷神宅,又一张,只需要两张,如何?” 那黑袍老人气笑道:“孙道长好眼光!” 孙道人抚须而笑:“买卖公道,公道买卖,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陈道友要慎之又慎,要珍惜来之不易的道缘啊。” 对方犹豫不定。 水殿之外,等得有些不耐烦的黄师出声提醒道:“两位老哥,难道打算在这殿内住上几天?” 最后陈平安交给孙道人两张金色材质的符箓,不过只有一张是雷法符箓,另外一张是山水破障符。不过孙道人见好就收,只是调侃了一句:“陈道友不厚道。” 那摞符箓当中,最后仅剩一张金色符箓,应该是对方藏私的攻伐符,不过孙道人没强求。好歹给人家留一张保命符不是? 不过如此一来,孙道人就越发笃定,这个自称来自五陵国小道观的陈道友,不是什么精通画符一途的道门修士了。 陈平安拿了那对孙道人根本猜测不出底细的竹编小笼,就要再去拿一件东西,不过孙道人已经笑呵呵收摊子了:“两只小竹笼,刚好两件嘛。” 不等对方讨价还价,孙道人已经卷好包裹,斜挎在身。 陈平安转过身,背对着孙道人的时候,先将三样物件悄然收入咫尺物当中,再将几片替换出来的碧绿琉璃瓦和一块青砖放入斜挎的新包裹内,将两只包裹,交错挎在身上。 当两人跨过门槛走出水殿时,黄师脸色不悦:“台阶另外一边,有了些打斗动静,就是不知谁撞上了谁。” 如今山上有三拨人混杂一起。他们四人应该是最先进入府邸秘境的。 黄师不知道第二拨两个年轻谱牒仙师到底是何方神圣,云上城修士的可能性最大,毕竟彩雀府唯有女修。第三拨,最棘手。所以最好的情况,是两个年轻谱牒仙师与北亭国小侯爷一方起了冲突。 如果是狄元封率先与人交手,并不是什么好事。就狄元封那个家伙的秉性,真要遇险,一定会将祸水引流到他黄师这边,一旦身陷绝境,狄元封的第一个念头,肯定会是拉着他们三人一起陪葬,黄泉路上有个伴。 黄师突然掠到屋脊之上,只见藻井那边,像是饺子下锅,不断有人坠落,不下四十余人,看样子,接下来还会有人摔入此地。藻井那边动静之大,远胜台阶另外一边断断续续的打斗。 黄师有些摸不着头脑,这种鱼龙混杂的形势,对于他个人而言利大于弊。只要找到退路,然后夺了孙道人身上那部道书,他黄师一走了之便是。 他是纯粹武夫,对于此处的天地灵气并无丝毫贪恋。剩下所有人杀来杀去的,作困兽之斗,与他无关。 黄师说道:“我们不走登山台阶,绕路去往后山。” 陈平安问道:“不等等那个秦公子?” 孙道人叹息一声,真是个不知人心险恶的江湖雏儿。 从水殿内双方做买卖,孙道人就看出了这个道友的那份小心谨慎,实则十分轻浮不牢靠。 黄师笑道:“陈老哥可以去和秦公子打声招呼,我和孙道长在这边等着便是。” 孙道人见这个道友神色尴尬,不再废话,便以心声告诉此人:“陈道友,切记言多必失,入了金山银山,各凭机缘取宝,你就莫要再画蛇添足了。说不得秦公子在那边,已经得了天大福缘,还愿不愿意见你,都不好说,你这一去,岂不是让秦公子为难?” 陈平安笑着回答:“不愧是孙道长,老成持重,行事沉稳。” 当下,陈平安最好的打算,就是先找一个外人,确定这座小天地光阴流水的流逝速度,确认不会耽误他沿着那条大渎游历后,就可以在这边稍稍停留一些时日,争取与各路神仙相安无事,能够让他在此安稳修行,尽量多汲取一些道观青砖当中的水运精华,将水府、山祠两处窍穴蓄满灵气。 三境的水府和山祠,“蓄水”有限,至于其他气府,由于有那一口纯粹真气的存在,留不住多少灵气,恐怕加在一起,都不如一件百睛饕餮法袍聚拢的灵气多。可水府、山祠两地灵气哪怕会满溢,其实也无妨,陈平安可以在此画符啊。 用春露圃那罐最好的仙家丹砂,在金色材质符纸上画符,消耗灵气越多越好,那样画出的符品秩就越高。 修行炼气,研习符箓,挣神仙钱,一举三得。 甚至陈平安还打算借此灵气,尝试着开辟出第三座关键窍穴,为将来的第三件五行之属本命物先腾出位置。因为陈平安有一种直觉,五行之属的木属本命物,已经有了着落。 其实换一种角度去想,身处小天地之内,对于身在北俱芦洲的陈平安而言,不全是坏事。因为这会断绝他和清凉宗贺小凉的牵连。 贺小凉当初跟随自己进入骸骨滩鬼蜮谷,到京观城近距离盯着自己,以及被自己力扛天劫连累之后,不得不主动掐断冥冥之中的那种联系,应该是躲入了那座小洞天,以免雪上加霜,再次被他陈平安坑害,就是此理。所以一座小天地之内的所有得失,都是陈平安独自一人的事。这其实就是好事。 最坏的打算,当然就是陈平安一剑破开天地禁制,溜之大吉。 哪怕不谈碧绿琉璃瓦和道观地面青砖,光是那两只小巧玲珑的竹编小笼就让陈平安大吃一惊了。极有可能是龙王篓!哪怕是品相损伤严重、品秩最低的两只小竹笼,那也还是值得砸钱修缮如新,然后可以拿去捕捉蛟龙的龙王篓。 那么,孙道人的意外,还要不要一直管下去? 欺人不难,自欺也易,只是修道之人,只要还有证道之心、登顶之望,自欺本身便是最大的症结。因为看似最简单,但是未来关隘最大。比如书简湖玉璞境野修刘老成,就差点因此身死道消。 当真给了孙道人两张金色材质的符箓,自己就可以心安理得,问心无愧了?还是说,为了省心省力,干脆利落解决掉武夫黄师这个意外的根源? 论迹不论心,还是论心不论迹?或是两者皆需要? 顾璨无须如此。马苦玄无须如此。世上的所有山泽野修,可能都无须如此。崔东山、陆抬、钟魁、刘景龙,可能都会有他们自己的选择,无论选择与他陈平安相同或不同,应该都不会像他这样为难。 当陈平安真正走上修行路,成为半个修道之人后,就发现所有支撑他走到今天的那些道理,真的会让他觉得变成了负担。就像当年年幼登山之时,背着的那只大背篓,还没有装草药,就已经让人感到沉重。 可为难之处,就在于恰恰是这些当年的负担,带着他一路走到了今天。与己为难,是那修道登山的难上加难。 就在此时,孙道人以心声告诉陈平安:“陈道友,小心些,这黄师深藏不露,竟是一个六境武夫,道友你所剩攻伐符箓不多了,贫道还算擅长厮杀,到时候你退远一些便是。只是可别忘了为贫道压阵啊,别太节省符箓,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只管一起砸向黄师,不过也别误伤了贫道。” 陈平安愣了一下,心境豁然开朗,微笑着回复道:“孙道长放宽心,实不相瞒,我除了符箓之道,对敌厮杀,也是一把响当当的好手。” 孙道人无奈道:“陈道友,别这样,听你说这种大话,贫道不会宽心半点,只会心里发怵。” 陈平安笑道:“孙道长出身仙家高门,道法高深,说不定都无须我出手相助。” 孙道人不再言语,心想被你这种眼窝子浅的家伙溜须拍马,贫道真是没有半点成就感。 黄师直觉敏锐,大致猜出两人在暗中交流,只是不觉得两个道门废物,能聊出什么花样来。怎么死吗?如何在鬼门关门口把臂言欢吗? 陈平安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后,便觉得天高地远,青山绿水,风景处处可亲。只是再一看,便让陈平安皱眉不已。摇了摇头,异象便无。 陈平安忍不住开口提醒孙道人:“孙道长,小心些。” 孙道人笑道:“道友大话莫讲,废话莫说。” 台阶另外一边,确实是狄元封和两个云上城谱牒仙师起了冲突。 云上城两个年轻男女,无意间寻见了一处远古仙人的修道之地,然后机缘之下,从一幅字帖当中打开了机关,竟然找到了一副“金枝玉叶、宝光莹澈”的遗蜕白骨。 白骨数百年甚至是千年莹光不衰,有此光景,必然是一个元婴地仙,或是得了一桩惊世骇俗的福缘,属于传说中那些玉璞境修士的遗蜕。至于更加匪夷所思的仙人境遗蜕,则不至于化作枯骨,血肉消散。而遗蜕身上那件法袍,近乎圆满无瑕,品相没有丝毫折损。 原本狄元封暗中尾随两个经验不够的雏儿修士,并没有抱太大希望,不承想这一看,就看到了大门道,那副遗蜕珍稀不珍稀,从法袍品相就看得出端倪,何况其中一个年轻男子修士,还将遗蜕和法袍收入了一支白雾缭绕的白玉笔管当中,显然是传说中的仙家方寸物无疑。 狄元封掂量了一下对方修为,觉得有机可乘,便隐匿在出口,寻了一个机会,打算一击毙命,夺了宝便远遁。一支笔管方寸物,外加仙人白骨遗蜕和法袍,这可就是三样重宝。 不料凌厉一刀之下,那个年轻男修只是法袍破损,外加身受重伤,仍是护住了那支笔管。狄元封便要顺势出刀,将那惊慌失措的不济事女修宰了。只是一个老修士凭空出现,不但击退了狄元封,还差点将狄元封留在了那处仙人坐化的茅庵。 狄元封凭借那把祖传法刀,破开一座术法牢笼,负伤远逃。心中大骂不已,狗日的谱牒仙师,身上竟然穿着两件法袍! 年轻男修脸色惨白,伸手一抹,手心全是鲜血,若非小心起见,两件法袍穿戴在身,不然受了这结结实实一刀,自己必死无疑。 女修看得心疼万分,对那个阴险小人更是愤恨不已,顾不得自己安危,就要御风追杀而去,对方受伤不轻,说不定可以痛打落水狗。 那个龙门境老供奉淡然道:“穷寇莫追。再者,得了这么大一份机缘,你们也该见好就收。接下来你们该考虑的,是怎么离开此地。北亭国那个小侯爷,在山脚山顶都已经安排了一个武学宗师,负责把守关口,你们自己商量着办。” 随后老供奉便身形消散。 那对劫后余生的云上城年轻男女,大难不死,心情起伏,所以都没有注意到那个老供奉眼中的挣扎。 如果不是还有一个多余的护道人老真人桓云,这个担任云上城首席供奉将近百年的自家修士,恐怕就要让两个怀揣重宝的年轻晚辈知道什么叫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了。 而不远处,一个以上乘符箓隐匿身形与涟漪气机的老真人桓云,对于龙门境供奉的隐忍不发,亦是神色复杂,似乎有些庆幸,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桓云喃喃道:“修行不易,修心更难啊。” 一声心湖叹息过后,老真人再次身形消散。 先前有些早早落在眼中却恪守规矩不去拿的宝物机缘,他桓云当下已经可以伸手去取了。因为这两个沈震泽嫡传,已经绝对没有心思再去探宝,而是要想着如何脱离困局了。至于那个龙门境供奉修士,也该是差不多的念头和打算。 除了几处殿阁楼台的仙家器物,桓云更想要去山巅道观那边看一看,那些先前御风远观了一眼的琉璃碧瓦,比什么都金贵。只不过此物不着急,有那个北亭国金身境武夫坐镇山巅,不到万不得已,他就不会去硬抢。 背着一个包裹的狄元封,躲在一座假山之后,咽下一颗丹药后,大口喘着气,嘴角渗血不停,心中骂娘不已。既然还有心气骂人,就意味着尚未伤及根本。 狄元封毫不后悔出手夺宝。但一击不成,也就没有继续纠缠的心思了。 半山腰处的台阶上,小侯爷詹晴手持折扇,轻轻扇动清风,水龙宗金丹地仙女修白璧站在一旁。 芙蕖国武将高陵,站在山脚那边的白玉拱桥一端。詹晴所在侯府的那个家族供奉武夫则去了山顶。剩余一个跟随白璧而来的芙蕖国皇家供奉,则在得到白璧的点头后,去搜刮宝物了。 詹晴望向远处的异象,皱眉道:“这么多人,怎么进来的?难道有人直接破开了洞室禁制?” 白璧叹了口气道:“此地本身,才是最大的麻烦。我去山外四周转悠一圈,看看能否飞剑传信给宗门。” 詹晴起身道:“我陪你一起。” 白璧摇头道:“你去山脚那边,高陵此人最知轻重,一定会护着你的安危。先不着急去山巅,那边变数大,会让我不放心远游,去探究此地边界。” 白璧御风升空,化虹而去。 詹晴心神往之。这便是金丹地仙的风采。 詹晴缓缓下山,一个金身境的高陵,未必挡得住所有寻宝客。 不过只要那浩浩荡荡涌向山头的各路访客没本事聚拢成一股绳,便是一盘散沙,任由他詹晴予取予夺。 进入秘境,和白姐姐商议过后,詹晴改变了主意。他没打算大开杀戒,而是想和那些过境修士、武夫做一笔买卖。那就是,上山可以,但是下山之时,需要私底下和他詹晴会晤,交出其中一件被他看上眼的山上器物。一件即可。至于其他被幸运儿随身携带的物件,到时候白姐姐当然会默默记录在册,回头交给水龙宗祖师堂,让那些地仙修士将这些蝼蚁一一抓捕,取回宝物。 如此一来,便不用他詹晴亲手打杀谁,和气生财嘛。当下就能省去诸多麻烦和意外。 山泽野修,除非觉得自己深陷必死境地,一般都很怕死很惜命,所以都好商量。反而是那些山门势力两头不靠的谱牒仙师,不太看得清楚形势。 他那个野修出身的元婴师父,如今是水龙宗的挂名供奉,白姐姐更是他未来的神仙道侣,怎么看都是一家人。所以这座仙府遗址,是水龙宗的囊中之物。 此前,白姐姐和他商量过了,尽量多拣取几件重宝,尽量保证在五件之内,贪多嚼不烂,不然她不好和宗门那边交代,而且詹晴和她的取宝动作,一定要隐蔽再隐蔽,多折腾一些障眼法。在这期间,元婴修士都梦寐以求的至宝,两人绝对不能碰。宗门那几个老祖,谁都不是省油的灯,一旦将来闻讯赶来,成功占据此地,定然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入境之人,刨根问底起来,手法层出不穷,动辄在修士神魂一事上下功夫,到时候只要詹晴被顺藤摸瓜,露出马脚,她白璧也难辞其咎,被祖师堂盖上一顶吃里扒外的帽子,就会得不偿失。 但是四件法宝,他们两个晚辈,作为开疆拓土的最大功臣,即便祖师堂获悉,有她传道恩师和詹晴师父两人的面子在,那十数位有资格在祖师堂摆下座椅的大修士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何一个山上的谱牒仙师,既受规矩、底蕴的庇护,也受规矩、戒律的束缚。 詹晴到了山脚,和颜悦色地向高陵吩咐下去,高陵这个芙蕖国刚刚升为正三品武将的金身境武夫没有异议。 护送女修白璧返乡入京的当天,圣旨就到了高陵的将军府上。所以高陵知道了一件事情,在军功难挣如登天的芙蕖国,与那座水龙宗攀附上关系比什么都管用。 詹晴站在白玉拱桥一端,以折扇轻轻敲击桥栏异兽,玉树临风,白衣风流。 高陵朗声告诉临近拱桥众人应当遵守的规矩。当然没有人会服气。有人不敢硬闯,便想要从别处跃过那条宛如护城河的幽绿河道。结果高陵一掠而去,一拳拦截下来,修士当场毙命,尸体碎成七八块。 这一拳高陵藏私不多,所以就有修士惊呼金身境武夫,更是报出了芙蕖国武夫第一人高陵的大名。 一拳过后,闹哄哄的对岸就立即消停了,只有三三两两的窃窃私语。 不知何人在何处,但应该是用上了仙家秘术,以一个沙哑嗓音,用心湖涟漪呼喊道:“咱们人多势众,合伙宰了这两个人,到时候分头上山,各拿各的,岂不是更好?!何必看人眼色。咱们若是有人运气一般,只能到手一件宝物,难不成也要双手奉上,白白送给这北亭国的纨绔子弟?此时不齐心合力,到时候下山之时,可就更难众志成城了吧?” 这一番言语,说得不少人都动心了。 施展了障眼法的两个彩雀府女修相视一笑。说出这番蛊惑人心言语之人,正是她们护道的一个祖师堂嫡传少女。年纪不大,心性不差。 而她们正是彩雀府府主孙清和祖师堂掌律祖师武峮。 原本武峮一人护道就已足够,但是孙清觉得在彩雀府山头上十分烦闷,就跟着散心来了,不承想这一散心,就撞了大运。 武峮偷偷和年轻府主交流:“先前那个年轻地仙,该不会是芙蕖国白璧吧?” 孙清冷笑道:“是水龙宗嫡传弟子又如何,乱战之中,城府不够,本事不济,死了白搭。” 说完这些,孙清神色淡然道:“你我一样如此。” 武峮忧心忡忡道:“不过洞室那边突然山水紊乱,禁制大开,处处皆是秘境入口,是不是太过凑巧了?” 孙清瞥了眼天幕,缓缓道:“既来之则安之。” 武峮叹了口气,看了眼自己身旁一身平和气象的年轻府主,难怪她是彩雀府历史上最年轻的金丹境府主,而自己只是年复一年到了头的掌律祖师。 他们这边的岸边叫嚣不已,人人喊打喊杀,扬言要宰了那个芙蕖国武将,还要将那个北亭国小侯爷剥皮抽筋。 结果詹晴笑容灿烂,啪一声打开折扇,在身前轻轻扇动清风,开口只说了一句话:“杀我可以,先到先得。” 孙清笑了笑,轻轻以手肘撞了一下武峮:“你先出马,不然双方能耗上一百年。” 武峮心中了然。 头戴幂篱又有障眼法遮蔽容貌的武峮,大步走出队伍,率先走上白玉拱桥。 她此次下山,穿了两件法袍,里边的才是彩雀府头等法袍,外边的则是托人从云上城重金购买而来的。外边那件云上城法袍,当然也被施展了小小的障眼法,不然太过显露痕迹,只当别人是傻子了。 事实上那两个云上城沈震泽的嫡传子弟,也是差不多的行径,内外两件法袍,只是刚好换了一下,自家法袍在内,彩雀府法袍在外。 武峮先前走得慢,拱桥那边众人虽有人挪步,却走得更慢。生怕被这个不知来历的女人坑害了,跑得太快,当了那出头鸟,给高陵一拳打得血肉崩散。 不过接下来所有野修、小山头谱牒仙师和江湖武夫便如释重负,顿时心情激荡起来,再无太多疑虑。因为武峮竟是越走越快,最后直接飞掠而去,祭出一手仙家攻伐术法,然后硬生生吃了高陵两拳,一拳破术法,一拳打杀人,女子修士被打得如同断线风筝摔回拱桥对岸。女子也真硬气,挣扎着起身后,一言不发,竟是再次走向桥面。有人真正带了头,众人便再无犹豫,开始怪叫连连,吼叫不断,纷纷过桥过水。 詹晴勃然大怒,恨极了那个带头送死的女人。没有任何犹豫,他转头掐指,吹了一声响彻云霄的口哨。 山巅那个家族七境武夫供奉飞奔下山,一个前冲,从白玉广场高高跃起,重重坠落在那条登山台阶上。 山脚已经有眼尖之人看到这一幕,心惊胆战起来,手上便弱了几分声势。 不承想又有沙哑的女子嗓音重重响起:“先宰了桥边两个,再来一人又能咋样?!一人一招下去,仍是一摊肉泥!” 山脚这边,已经开始乱战。 远处,白璧御风悬停在一处地界边缘,一条线之外,白雾茫茫,不管她如何施展术法神通,都不见那条线后的风景。 她缓缓落下身形,驾驭石子撞入白雾当中,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随后她又撕裂大块地面,撞入那片云雾,依旧毫无动静。这比山水禁制更加令人感到可怕。 眼前此物,名为未知。 水龙宗历史上,就有一个玉璞境老祖师和一个元婴境大修士,先后陨落在秘境当中,事后宗门连尸骨都没能找到。 白璧忧心忡忡,自己是该想一想退路了。 原本被视为一座浅水池塘的此处仙府遗址,来历绝对不小。 横贯北俱芦洲东西的那条济渎,是水龙宗的宗门根基所在,其中那座最为重要的祖师堂,其前身就是三座济渎远古祠庙之一,至于其余两座,一座被大源王朝占据,奉为济渎庙正宗,依旧香火鼎盛;另外一座被某个覆灭宗门占据多年,一样打造成了祖师堂,但是在与剑修宗门的厮杀当中,毁于一旦。此地气象,与自家祖师堂有几分相似。这也是白璧有底气让詹晴自取四件法宝的理由所在。 一旦真是某条远古大渎的祠庙遗址,她和詹晴的这桩开门功劳,就太大了。 但是白璧不知为何,就是有些担心,害怕出现最坏的结果,还不是什么出不去,找不到退路。因为一旦她和詹晴两人消失太久,水龙宗自会循着线索过来寻人。白璧真正担心的,是此地会变作一座所有人葬身的新坟冢。 试想一下,那些看似井然有序的枯骨,如果亦是新人尸骸、而非仙府旧有人氏?这就意味着此处其实是一个巨大的陷阱,等着外人进来送死,还自以为天降福缘,见者有份。 当然,这只是万一。可白璧内心惴惴,总觉得这个万一,好像随着光阴流转,变成了千一、百一。 一时间白璧心境大乱,再不敢滞留在小天地边界,而是疾速御风,返回那座青山,去找詹晴,然后争取商量出一个万全之策。 白璧身形消失之后,从茫茫白雾当中走出一个身形缥缈的高大老者,微笑道:“三个金丹修士,两个金身境武夫,嗯,还有个小家伙比较古怪,足够饱餐一顿了。” 一缕剑气从天而降,直直地从老者天灵盖一穿而下,老人缥缈身形在别处聚拢浮现而出,笑道:“好家伙,咱们当邻居都多少年了?还是这般恶劣脾气,就不会改一改?有那该死的重重禁制禁锢,害我无法炼制此山此水,可外边层层大山,山根道道裹缠这座小天地,你这小家伙,针对我这么些年,只能勉强护着此地不失罢了,又能奈我何?” 老人头颅再次被那缕细微剑气穿透,老人依旧是在别处出现,神色自若道:“按照老规矩,每次只留下最后一人,容他晚死片刻,和我聊聊外边天地的近况。到时候他便会晓得,这个陷阱是何等巧妙了。那些个宝贝,你们又能拿到哪儿去?盘中餐,腹中物,洞天福地葬身处。这拨孩儿,运道也算不差了,只是可惜了一座道观。那个背剑的小娃儿,眼光真是不错,只是东西可不能让你带走。事后还要连累我再次东拼西凑。这都是第几回了?拼凑一次,搬一次家,委实累人。” 老人又一次被纠缠不休的剑气搅烂身形,身形聚拢后,向后退步而走,高大身形逐渐没入云雾,伸手轻拍腹部,快意笑道:“哈哈,好一个浩然天下,好一个别有洞天我肚中。哪座天下,不是人杀人最多?真是无甚意思。” 没了老人踪迹之后,那缕剑气依旧在附近巡游许久,掠地飞旋,最后才直冲云霄,返回高空。 陈平安猛然转头,举目远眺,他大概是唯一一个察觉到了那缕剑气落地和飞升的人。 第171章 舟中之人尽敌国 后山多奇花异草,却无鸟雀虫蚁。而且陈平安发现一件小事,先前进入这座仙家府邸,见到仙鹤绕山盘旋,可等到四人登山之后,仙鹤早已不知所终。不管陈平安在山脚仰视,在山巅道观俯瞰山河,还是后来尾随黄师、孙道人寻宝,一直到后山此处,他始终没能再看到一眼仙鹤踪影。 如果此地真有世外高人坐镇,并且假设是一个最坏的结果,此地主人对所有访客居心叵测,那么对方绝对是一个算计人心的高手。 凡夫俗子,山野樵夫,兴许进了此山,瞥了眼仙鹤也就作罢,更多是为后续那些白玉拱桥、牌楼匾额所震撼,视为人间仙境,再加上各处的白骨尸骸,自然而然将此处视为无主之地。可对于修道之人而言,那些不经意间的眼见为实,尤其是第一眼,会更加影响心性,悄无声息,而且浑然不觉。往后种种,只要是一个练气士,无论境界高低,都会反复推敲。 陈平安第一眼见到了青山绿水和雪白仙鹤,也不例外,油然而生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好一座仙家府邸,好一个山灵水秀。此后一路所见,无非是在仙家府邸之外,加上一个遗址后缀。 仙家犹然是仙家,福缘自然还是福缘。遍地线索,极其繁复,好像处处都是玄机,见多了,便会让人觉得一团乱麻,懒得多想。 陈平安同样没有太多头绪,但是那缕剑气的突兀下坠和升空让其警醒,一旦证实先前的仙鹤是某种心机精巧的障眼法,再加上其间孙道人腰间那串铃铛无缘无故的炸裂,那就勉强可以扯出一条线,或者说是一种最糟糕的可能性。这种先看一线两端最好和最坏的细微心性,正是陈平安当初能够在京观城高承眼皮子底下活着走出骸骨滩鬼蜮谷的关键。 世事复杂,见与不见,想与不想,便是学问,便是在心性上下功夫。当然也有误打误撞的,无非是懵懵懂懂而死,或是迷迷糊糊得了机缘。 三人继续游历后山,相较于前山的打生打死,至少看上去要优哉游哉许多。 至于那个狄元封的死活,陈平安没有半点心理负担。不是爹不是娘更不是祖宗的,若是个心存善念之人,陈平安兴许还会管上一管,做笔公道买卖之类的。 此刻道路一旁,有一棵绿竹,颇为瞩目,落在三人眼中,孤苦伶仃,竹影婆娑。 竹竿粗如碗口,片片竹叶青翠欲滴——不是什么修辞说法,而是名副其实的青翠欲滴,许多竹叶叶尖,凝聚有水滴,风吹而过,摇摇欲坠。三人仰望凝视此竹的时候,刚好有一滴碧绿水珠坠落泥地,瞬间消散。陈平安凝神望去,其中大有讲究,虽然不是碧绿琉璃瓦和道观青砖那般孕育出水运精华,却也到了灵气凝聚成水的夸张地步。 孙道人路过的时候,以手指轻轻敲击,贴耳聆听,咦了一声,说道:“有门道。” 陈平安在另两人凝视这棵绿竹的时候,转身摘下包裹,先从咫尺物当中取出养剑葫,握在手中,再重新挎好包裹,然后笑道:“劳烦孙道长摇一摇竹子,我好接一些竹叶叶尖水。” 孙道人终究是个货真价实的观海境修士,大致看得出深浅,摇头笑道:“陈道友,劝你别多此一举了,这些灵气孕育而生的竹叶水珠,寻常器物是关不住这份浓郁灵气的,莫说是直接拿酒壶装水,任你摘了一握带水滴的竹叶,小心储藏起来,只要离了这棵古怪竹子,同样留不住。” 高瘦道人嘴上如此说,也没耽误他摘下法袍包裹,取出一只绘有青松隐士图的青瓷小瓶。 黄师嫌弃两人磨蹭,一脚踹在竹竿之上,顿时水滴如小雨降落,孙道人哈哈大笑,身形一晃,脚踩罡步,以青瓷小瓶装水。 陈平安也不例外,不愿有任何一颗水滴坠地消散,在不和孙道人争抢的前提下,使用一门“水法”,将许多即将落入泥地的水滴汇聚成线,缓缓收入养剑葫当中。 黄师瞥了眼黑袍老人的手法,没看出任何值得怀疑的破绽,便不再计较。 陈平安既然拿出了养剑葫,便不再收起,而是将其悬挂在腰间,天地灵气凝聚而成的水滴聚拢起来,不过寻常七八两酒水的分量,却是十数斤的阴沉重量。 三人继续赶路。 陈平安回望一眼绿竹。 难道和魏檗在棋墩山精心栽植的那片竹林一样,若是真要认祖归宗的话,都来自竹海洞天的青神山?不然根据当年那本购自倒悬山的神仙书记载,浩然天下的诸多仙家竹子,数十异种,在凝聚水运一事上,好像都不如此竹神通广大。只可惜和那棋盘石桌一样,扛不走,搬不去。 孙道人觉得还不尽兴,伸手一抓,微笑道:“竹空通神明,轻身且补气。贫道早年修行,遍览书籍,就曾见有古书记载,竹叶煮茶,最是解渴清心,大暑时节只需用竹叶一握,加上山上莲子数颗,一两杯茶水下肚,便要教人飘然似神仙。” 陈平安瞥了眼孙道人,又看了眼纹丝不动、不给半点面子的修长绿竹。既然都这样了,那么有些马屁话,他还真开不了口。 孙道人收回手,神色淡然道:“算了,这桩机缘留给后来人吧。” 黄师落井下石道:“这些竹叶,若是被修行水法的下五境修士炼化为本命物,说不得就是至宝。宝物就在眼前,小心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孙道长当真不采摘几把?便是不用来煮茶,赠给婴儿山雷神宅的晚辈,也算此次返回师门的不俗礼物。” 孙道人云淡风轻道:“修道一事,涉及根本,岂可胡乱赠送机缘,我又不是那些晚辈的传道人,礼物太重,反而不美。罢了罢了。” 陈平安小声赞叹道:“孙道长妙语如珠,发人深省。” 孙道人将那青瓷小瓶小心翼翼装入袖中,缓缓而行,抚须而笑,高深莫测。 黄师有些受不了这个五陵国散修道人,从头到尾,得知孙道人是雷神宅靖明真人的弟子之后,在孙道人这边就献殷勤不停。 突然,黄师以金身境身法、五境一拳的劲道,毫无征兆地一拳砸向身旁的黑袍老人,这还是他掂量了一下这个练气士的体魄后,稍稍手下留了情的。砰然一声,后者倒飞出去,一路翻滚,虽是挣扎起身,但似乎被打蒙了,所以只是坐在地上,突然喉咙微动,转头吐出一口瘀血,好像这会儿才回过神,站起身,双手藏在袖中,显然已经拈符在指尖,气机涟漪萦绕袖口,破口大骂道:“姓黄的,你找死不成?!” 黄师心中大定,果然是个废物。 孙道人更是被吓得赶紧掠至数丈外,亦是一手拈住一张刚刚向陈道友买来的攻伐符箓。 三人呈现出掎角之势。 黄师看也不看那个黑袍老人,只是转头对孙道人笑道:“孙道长,人心如鬼蜮,不得不防啊。咱们与秦公子,好歹是知根知底的盟友,唯独此人,半路偶遇,若是个顶会装蒜的祸害野修,咱们岂不是着了道,到最后除了身上所有宝物机缘,还要搭上一条性命,为他人作嫁衣裳。我看孙道长也不愿意吧?” 孙道人以心湖涟漪跟陈平安说:“陈道友,怎么讲,要不要厮杀一场?这黄师可不是善茬,若真是撕破了脸皮,咱哥俩是一根线上的蚂蚱,谁都别藏私。” 相较而言,孙道人当然是更信得过黑袍老人,一路处下来,与善恶有些关系,关系却也不大,更多还是觉得这个陈道友道行薄弱,威胁不大。当然如果黑袍老人的言行举止,处处精明市侩抖机灵,是个见风使舵的货色,孙道人也不愿意与之精诚合作,赌了性命,一起与黄师对峙。 如此与陈平安心声言语,孙道人嘴上却是说着捣糨糊的话:“陈道友,黄老弟此举,是过分了些,但是如今形势变幻莫测,我们自家人先内讧,才是真正的为他人作嫁衣裳,不如你们俩都卖贫道一个面子,陈道友少安毋躁,贫道再让黄老弟赔个罪,就当此事翻篇了,如何?” 陈平安气急败坏道:“不如何!挨了这么一拳,受了这么一遭无妄之灾,我元气大伤,道个歉就完事的话,不如让黄师吃我一道雷符,就当扯平!” 黄师扯了扯嘴角,打开包裹一角,抓出一件器物,轻轻抛向黑袍老人,笑道:“赔罪不够,那就加上一份赔礼。” 只见黑袍老人眼睛一亮,稍作犹豫,依旧一手藏袖偷偷拈符,一手则已经抬手出袖,试图伸臂去接住那个古色古香的铜镜。 孙道人神色大变,赶紧以心声提醒道:“别接!” 只是晚了。 黄师一步踏地,以六境巅峰的武道修为,瞬间来到黑袍老人身前,一拳递出。黑袍老人瞠目结舌,呆若木鸡,竟是杵在原地,整个人僵硬不动,不但没能接住那把赔礼的铜镜,反而还要连累自己吃那一拳。只是黄师却骤然停拳,只有一阵拳罡拂过那可怜虫的面容,唯鬓角发丝向后掠去。 黄师竟是收了拳,颠了颠沉重行囊,转身就走,走出数步之后,扭头笑道:“陈老哥,这面铜镜送你了。” 孙道人心中哀叹,自己怎么找了这么个不长心眼的痴呆盟友。苦也。接下来的路,不好走啊。没法子,只能自己多担待一些了。 孙道人见那个陈道友朝自己歉然一笑,蹲下身去,捡起坠地的那面铜镜,装入一个还算干瘪的青布包裹当中。哪怕这家伙已经竭力隐藏自己的胆怯心慌,可双手一直在轻轻颤抖。 孙道人看得直头疼,摇摇头,转身跟上黄师,兴许是对这个家伙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心声言语中颇有愤懑:“陈道友!接下来记得自己的位置,别太靠近黄师这家伙,最好让自己与黄师隔着一个贫道,不然一旦被黄师近身,你便是有再多的符箓都是摆设,怎的连练气士不可让纯粹武夫近身,这点粗浅道理都不懂?!” “孙道长,道理我懂,可是真和黄师干架,就脑子空白,手脚不听使唤了,实在是脚步身手跟不上这些个道理啊。” 那人得了一面铜镜后,快步跟上孙道人,放慢了脚步,也不和孙道人并肩而行,干脆就在孙道人身后,亦步亦趋。孙道人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什么,好歹是个吃一堑长一智的,不至于无药可救。 陈平安走在最后,轻轻擦拭嘴角血迹。 寻常武夫走江湖,运气不好,是经常被人打得满脸血。陈平安倒好,还得自己来。 不过一想到那面很有年月的青铜古镜,陈平安便没什么怨气了。 篆文极小,正面为“辟兵莫当”,背面为“御凶除央”。是辟邪镜无疑了,而且是一件仿古镜,因为陈平安先前一再端详之下,发现了极其细微的“宫家营造”四字,但是这反而是最值钱的。因为敢在铜镜法器之上悄悄以姓氏加“造”字,就是品秩的保证。 那部神仙书,关于此事,是有过相关文献记载的,其中以海兽葡萄纹古镜之上的“李铺造”、光明镜或是神仙夜游镜上的“纳兰三山造”两家仿古镜,最为价值连城。至于仿上加仿的那些后世铜镜,则往往是坑骗半吊子练气士的物件了,哪怕十分精巧无瑕,依旧是个大坑。有人自以为捡漏得宝,转手卖出高价还好,若是兴冲冲炼化为本命物,估计能让修士悔恨不迭,吐血不已。 方才陈平安差点没忍住,想要让孙道人先摸上一摸,美其名曰帮忙掌掌眼,自己再正儿八经收入囊中。这个孙道长的手,和隋景澄有的一拼,开过光吧? 不谈此次收获的那对极有可能是龙王篓的竹编小笼,只说悬挂在高瘦道人腰间的那串宝塔铃,显然就不是凡品。不然在山巅道观之外,那串宝塔铃绝不会主动破碎示警。 后山这边,建筑远远少于鳞次栉比的前山,称得上巍峨壮观的更是屈指可数,只有三座。 三人一路下山,放眼望去,稀稀疏疏,倒也省去不少麻烦。 按照老规矩,黄师在近在眼前的一座宫观建筑群寻宝,孙道人去往有楼独高的另外一处,陈平安则分到了最为临近山脚的一座殿阁。 陈平安和孙道人分开后,走得不急,好似游山玩水的闲庭信步,他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口竹叶灵水,委实心旷神怡。就是味道寡淡了点,没有酒水滋味。 只是一想到这份灵气浓郁的绿竹叶尖滴水,金贵稀罕,价格远胜仙家酒酿,顿时觉得滋味极美,余味无穷。 这一口下去,喝得可不是什么茶水,而是大把的神仙钱,岂能不美味? 回头望去,不见黄师和孙道人踪迹,陈平安便别好养剑葫,一弓腰,骤然前奔,瞬间掠过高墙,飘然落地。仿佛与天地契合,方能如此无声无息,不起多余涟漪。 前山山脚,白玉拱桥那边,混战不已。用北俱芦洲的风俗言语说,那就是打出了脑浆子当酒水喝,才是真豪杰。 狭路相逢的这场夺桥战事,十分惨烈。就连那个在山上寻宝的芙蕖国皇家供奉都听到了动静,不得不舍了那些唾手可得的机缘宝物,赶紧赶赴战场。 不过这个芙蕖国供奉多了个心眼,拣选出一部分觉得值钱的宝物,藏在了一处阁楼的房梁上,其余更多物件则随便包裹在一起,稍稍挪步,放到了别处屋舍角落,到时候跟白璧、小侯爷一起返回,便不会露出丝毫马脚。至于最终如何将私藏宝物带出此地,走一步看一步便是。 高陵已经取出兵家甲丸,一副神人承露甲披挂在身,和侯府家族供奉联手,尽量护住詹晴的安危。 而詹晴这个师承元婴大修士的洞府境练气士,亦是装作惊慌失措,北亭国头号纨绔的这道障眼法,加上先前那些跋扈言语,很管用,几乎无人相信这个北亭国权贵子弟,会是一个实打实的中五境修士,并且拥有两件威力巨大的攻伐法宝。 原本一边倒的战局形势,在那位芙蕖国供奉加入之后,便稍稍扳回了一些劣势。 詹晴对那个头戴幂篱、身穿云上城法袍的女子修士最为记恨,正是此人率先过桥,坏了他坐地发财的谋划。 不但如此,这个藏头藏尾的女修在随后的厮杀当中,极有分寸,既不跟金身境武夫捉对厮杀,却也不会坐山观虎斗,任由各路修士、武夫送死,每次高陵出拳能够杀人之时,女修便要从中作梗,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她便用两件防御重宝从高陵和家族供奉武夫手下救下了七八人的性命。 女修的两件防御本命物,一件是一枚宝光流转的青色玉镯,飞旋不定;一件是明黄地彩云金绣五龙坐褥,哪怕是高陵一拳击中,不过是凹陷下去,猎猎作响,拳罡无法令其破碎,进而将其打烂,不过一拳过后,五条金龙的光泽往往就要黯淡几分。只是玉镯与坐褥轮番上阵,坐褥掠回她关键气府当中,被灵气浸透之后,金色光泽很快就能恢复如初。 而四十余人的围攻,人人攻伐之宝齐出,声势浩大,如果不是修士配合生疏,一些个四境五境的纯粹武夫,也不敢太过近身搏杀,多是以弓弩远攻,或是递出拳罡袭扰桥对岸,相互之间,无法衔接缜密,高陵等人恐怕更难应付。但是山泽野修一旦选择出手搏命,别说是见血不多的詹晴,便是武将出身的高陵,与那个在侯府养尊处优惯了的家族供奉,都要感到心悸。 侯府家族供奉便被人以秘宝偷袭,洞穿了腹部,血流不止,只是凭借武夫的金身体魄,强撑一口气。反观高陵,精于战阵厮杀,对于枪戟成林的大军围困,都不陌生,故而还算有惊无险。至于那个芙蕖国皇家供奉,更是凄惨,一通攻伐灵器当头砸下,若非高陵帮着以拳罡打散大半,詹晴又祭出手中那件折扇秘宝,在身前凭空出现了一道雪夜栈道行骑图的仙家屏风,这位芙蕖国老神仙就要命丧当场了。 当然,高陵在内的这两个金身境武夫也不是吃素的,哪怕有彩雀府武峮帮着抵御拳罡,两人依旧击毙了七八人之多。被击毙之人无一例外死相凄惨,都好似刑场上的五马分尸。 所以水龙宗金丹地仙白璧的火速赶来,不是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 只是白璧刚刚祭出一攻一防两件本命法宝,便有彩雀府年轻府主孙清御风而起,主动选择与这个大宗子弟捉对厮杀。 白璧身形四周,是一套十八枚水龙宗祖师堂赐下的压胜花钱。白璧本身就是天生适宜修行水法的天才修士,那些花钱篆文也都大有深意,蕴藉着一丝残余国运。这些花钱曾是济渎流经某个古老王朝的铸钱开炉之物,之后流散四方,既有搁放在古老道观梁上的,也有埋入古墓陪葬的,或是被后世皇家库藏。水龙宗收集成两套,其中一套便赏赐给了白璧。 其实这套在水龙宗祖师堂都算好物件的压胜钱,攻防兼备。但是白璧依然祭出了一件山上重器古琴,是北俱芦洲历史上某位斫琴圣手的得意之作,名为“散雪”。 在两个金丹修士出手之后,战况便越发激烈。 又有那个挨千刀的沙哑嗓音,高声提醒众人:“我们先杀小侯爷!” 詹晴惊怒万分,这个家伙,才是真正难缠。几次开口言语,都有四两拨千斤的效果。只是对方明显使用了一门山上秘法,加上厮杀惊险,乱成了一锅粥,让詹晴这伙人无法清晰辨认出此人所在。 武将高陵和两个供奉都不会也不敢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术法和器物砸死,可如果照顾自己太多,难免顾此失彼,一旦出现纰漏,牵一发而动全身,很容易害得白璧都要分心。詹晴敢断言,只要自己这边战死一个金身境武夫,或是有人身受重创,暂时丧失战力,不得不退出战场返回山上,这拨杀红了眼的野修和武夫绝对会更加搏命。 詹晴其实一开始就以心声提醒高陵与两个供奉,每次合力杀人,可以的话,最好挑选一二,一鼓作气将某个三四人聚拢抱团的小山头打杀干净,既有震慑效果,又能防止对方为了好友报仇,变成亡命之徒。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詹晴诸多盘算,结果却可能是此次出门没翻皇历的缘故,可谓诸事不顺,厮杀到后来,高陵与两个供奉都已经无法如此谨慎行事,自己这边可以认准目标杀人,但对方人多势众,可不管三七二十一,乱七八糟的攻伐宝物,层出不穷的阴险术法,先一股脑砸过来再说。 直到这一刻,詹晴才开始后悔,自己万万不该如此自负,将攫取本地所有机缘,视为探囊取物的一桩轻松事。 应该循序渐进,各个击破,而不是觉得自己这伙人,合力斩杀一个元婴地仙都不难,何必介意一伙乌合之众的蝼蚁野修。结果便是詹晴大摇大摆阻拦所有人的去路,学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演义小说路数,然后这会儿就开始嚼黄连了。其实并不是说詹晴先前的算计就差了,只是修行路上,一个万一,真要来了,事到临头,那就是万事皆休的一万。 白璧突然发现自己这个堂堂水龙宗嫡传金丹境修士,竟是不敌眼前这个遮掩面目的年轻女修。 白璧以心声怒道:“彩雀府孙清!你敢杀我?就不怕与我水龙宗结仇,一座桃花渡彩雀府,经得起我家上五境老祖几巴掌拍下?” 白璧之所以没有直接高声宣扬,是因为自己到底是谱牒仙师出身,相较于孑然一身的山泽野修,顾忌更多,权衡更多。 孙清驾驭那件攻伐法宝,将古琴散雪琴弦震动生发而出的那些“雪花”纷纷搅烂,然后微笑答复道:“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呢。” 白璧恼火万分:“孙清!你当真要跟我不死不休?” 有那十八枚压胜花钱守护四周,白璧应对得还不算狼狈,何况这套结阵法宝攻守兼备。显而易见,白璧还没有倾尽全力,更何况宗字头的祖师堂谱牒仙师,谁还没有一两门用来玉石俱焚或是逃遁千里的压轴术法。所以白璧的羞愤,更多还是出于与詹晴差不多的心境,失去了一家独吞利益的大好格局,又没了大宗门金丹修士的颜面,不过比起脚下桥头已经身陷险境的詹晴,白璧当下处境要好上许多。 孙清依旧不认账,笑嘻嘻道:“咱们这些无牵无挂的山泽野修,讲究的是一个人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 一个女修说这话,实在是欺人太甚。 白璧深吸一口气,顿时心境宁静如止水,再无半点杂念,甚至都可以完全不去在意詹晴那边的状况。 既然谱牒仙师的规矩道理讲不通,双方都是金丹境同辈人,那就只能在修为厮杀上见真章了。 孙清虽然神色自若,远远比白璧这个跻身金丹境没几天的水龙宗嫡传更加闲适淡然,可事实上,这个彩雀府历史上最年轻的金丹府主,没有半点松懈,面对一个师门底蕴深厚的宗字头仙家年轻天才,孙清在等待一个机会,一个一击毙命的时机,若是不成,才是双方坐下来以谱牒仙师身份谈事情的时候。 若是对方道高一尺,打死她孙清,孙清也觉得没什么。我能杀人,人可杀我。 所以,那个好似教书先生的剑修当年和自己一起游历的时候,才会说了那句:天底下就没谁是不可以死的。只不过当年那个北俱芦洲的陆地蛟龙,其实还说了后半句:但是天底下所有人都是可以讲道理的。 这后半句,孙清一直不太听得进去,觉得无甚道理。只是喜欢他,才不与他争。当然了,真要用心和刘景龙争论道理,肯定是自讨苦吃,吵不过他的。 当年刘景龙才是金丹剑修,便硬生生靠着嘴皮子讲道理,说服了一个打算大开杀戒的玉璞境老怪物,不但如此,还与那老怪物形成了亦敌亦友的关系,老怪物反过来还为他们一行护道一程,算是将他们所有人礼送出境。上次孙清和刘景龙“偶遇”,客套寒暄之后,有些没话聊,她便随口问及此事,刘景龙说先前南下,就和那个老前辈见过面,相谈甚欢,只是要他刘景龙北归之后,安心返回太徽剑宗闭关破境,不用再跑一趟山头了。 陈平安寻访之地,地上尸骨不多,他在心中默默告罪一声,然后蹲在地上,轻轻掂量手骨一番,依旧与世俗骸骨无异,并无骸骨滩那种被阴气浸染、尸骸呈现出莹白色的异象。在前山那边,亦是如此。这意味着本地修士,生前几乎没有真正的得道之人,至少未曾成为地仙。还有一桩古怪的事,就是在那座石桌刻画棋盘的凉亭,对弈双方分明身上法袍品秩极好,被黄师剥离之后,陈平安却发现那两具尸骸,依旧没有金枝玉叶的金丹之质。 陈平安所到之处,曲径通幽,依旧灵气盎然,没有半点让人不适之感。于是陈平安又浪费了一张阳气挑灯符。 陈平安收获寥寥,只有几件龟裂厉害的山上器物,果然应该和孙道长一起游历才对。 陈平安来到一个干涸见底的池塘,池塘内枯叶残败。看样子,若是水满,应该是一处泉涌之地。 陈平安一直在思量洞室入口处的那些字迹,留字之人,必然是出入过一趟这座仙家遗址的人物。要么是隐世高人为后人留下开门线索,要么是害怕鱼儿太蠢,连鱼饵都咬不住,无法上钩。 陈平安翻过栏杆,跃入池塘,那些枯叶入手即碎,并无玄妙。 后山的水运灵气,果然还是那棵青竹附近最为浓稠。 落魄山缺一棵好竹子啊。如果能够像当年棋墩山被魏檗无比珍惜的那棵奋勇竹老祖宗,年复一年,开枝散叶,地底下竹鞭绵延,老子生儿子,儿子生孙子,便可以白白多出一丛茂林修竹来。 当然了,在陈平安眼中,落魄山什么都缺。 陈平安稍稍撮土,土在指尖依旧迅速化作碎屑,飘散四方。 关于北俱芦洲那条济渎,陈平安知道的不算少。只是对天底下更多的大渎内幕、祠庙香火兴衰、历史变迁,还是所知甚少。 只听魏檗提及,流霞洲曾经有一条东西向的入海大渎,蜿蜒三万里,每逢山水相逢处,便会涌现出一拨拨圣贤、地仙。 也有那扶摇洲的一条渎水,被一条只以河字为后缀的大水在某处决堤,夺了入海口,从此殃及整条大渎,短短三百年,一条大渎便从此消失。这意味着那条大渎的所有水神、河伯、河婆,都会金身消散,而大渎沿途神祇的敕封,礼仪规矩极其复杂,远远多于一个王朝君主敕封辖境内的山水神祇,据说需要向中土神洲儒家学宫递交文书。 陈平安环顾四周,皆无动静,便摘下养剑葫狠狠灌了一口,一鼓作气,直接喝完养剑葫内所有灵水,然后心神沉浸,念头小如芥子,巡游水府。 只见那水府之门大开,竟是关也不关了。 陈平安脚边有一条幽绿溪水。百骸各处,一条条水线逐渐汇聚,变作这条溪涧,缓缓流入水府那座水塘。 那拨忙忙碌碌的绿衣小童们,竟是看也不看大驾光临的某位最大功臣,一个个往来飞奔,兴高采烈。这一幅画面,看得陈平安有些心酸,摊上自己这么个当家做主的,小家伙们估摸着是真穷怕了。 陈平安又去山祠那边看了看,其实水府当中,又有一条更加纤细的溪水潺潺而流,去往山祠所在的关键窍穴。由于水运精华都已截留在水府,这股流水便澄澈无色,再无那一缕缕幽绿色泽。这些浓稠似水的灵气,到了山祠所在气府之后,便开始渗入地面,如甘霖浸润大地。 陈平安一琢磨,便心神退出,不再在这座无宝可寻的府邸滞留,而是以一个陈道友该有的道行和脚步一路飞奔,偷偷跑去了那棵极有可能出自青神山的绿竹,手掌按住竹竿,轻轻一震,绿竹随之轻轻摇晃起来,然后手持养剑葫,挥袖将那些剩下小半的竹叶凝聚水滴,全部收入养剑葫内。 陈平安颇为自得,自己果然是捡漏的行家里手。 然后陈平安别好养剑葫,开始爬上竹子,只是不承想那些瞧着稚童都可以随便掰断的纤细竹枝,竟是无法轻易折下。 陈平安望向远处那座宫观,黄师站在一处墙头,已经打量这边挺久了。“后知后觉”的陈平安便咧嘴一笑,挥了挥手。 黄师一脚踏出,落回地面。真是一个想钱想疯了却挣钱无门路的可怜虫。 没了黄师的窥探,陈平安试了试弯曲竹枝,去摘下竹叶,以他当下该有的修为,也能勉强做到,便摘了一把又一把,塞入其中一只斜挎的包裹当中,硬生生靠着竹叶将那干瘪异常的包裹撑得鼓鼓囊囊。 换了一处继续打量远处抱竹之人的武夫黄师,看得佩服不已,这种人如果是那传说中深藏不露的世外高人,他黄师就自己把脖子往狄元封那把法刀上一抹。 等到黄师真正离去,陈平安这才开始双指并拢,闪电出手,砍断高高低低各不同的竹枝,迅速收入咫尺物当中。 方寸物和咫尺物当中,碧绿琉璃瓦和大块青砖是真装不下了,刚好用这些纤细竹枝填满那些缝隙。大功告成之后,咫尺物和方寸物,这下子是名副其实的满满当当了。 陈平安抱着绿竹,就那么待着,久久没有滑到地面。 依稀想起了年少时分,和两人一起爬树捕蝉的光景。一个是习惯了护着他的最要好朋友,一个是他习惯了护着的半个亲人。 那会儿,好像日子过得贫苦,却年年月月,月月年年,无忧也无虑。 陈平安叹了口气,收回思绪。 很快远处传来一个调侃嗓音:“陈老哥?干吗呢?” 陈平安转头望去,哈哈笑道:“上边凉快,好看风景。” 正是化名秦巨源的狄元封,面色微白,应该是受了不轻的伤势。 巨源,巨猿?天底下体形最庞大的猿猴,不正是搬山猿吗?所以说这个名字就有点欠揍啊。 狄元封不再多看这个脑子进水的黑袍老人,望向距离最近的那片宫观建筑,问道:“孙道长与黄兄弟收成如何?” 陈平安笑道:“咱仨都不错。” 狄元封忍不住瞥了眼抱竹的那个老家伙,交错而挎的两个包裹,瞧着不是瓦片就是砖头,怎的,老人家你着急回家盖房子娶媳妇啊? 可惜陈平安猜不到此人心声。不然还真要发自肺腑地竖起大拇指,由衷赞叹一声:真神人也。 老真人桓云已经满载而归,一件符箓方寸物,已经装满。 云上城龙门境老供奉也差不多心满意足,背着一个大行囊,手中还拎着两个包裹,遮掩不住的满脸喜气。 两个老人碰头后,站在一处阁楼顶层,俯瞰山门战局。 老供奉笑道:“好一场狗咬狗。” 桓云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修行路上,往往是一步慢,步步慢。沈震泽的两个嫡传弟子,若是没有自己护道,率先进入此地,一旦晚于北亭国小侯爷那拨人过桥,就一样只能在下边涉险搏杀。 只不过桓云眼光独到,一下子就看穿了彩雀府两大修士的蛛丝马迹,多半是仙子孙清和掌律祖师武峮。 至于那个御风空中的年轻女修手中所持古琴,应是先贤所斫,加上女修出手气象,显而易见,是那把散雪琴。只不过此琴当年是水龙宗一个元婴女修的本命物。元婴女修曾经有过一场惊天动地的临水厮杀,凭借古琴和地利,竟是将一个同境老元婴打得喘不过气来。古琴在如今这个水龙宗金丹女修手上才发挥出十之五六的独门神通。 老供奉轻声问道:“接下来咱们是绕路去往那处藻井,悄悄离开,还是再去后山看一眼?” 桓云笑道:“我们是护道人,让那两个孩子做决定吧。我们只需要隐匿身形,不主动去蹚浑水,此行应该无忧。” 桓云瞥了眼头顶天幕,视线下移向远处,正是这座小天地的边境线。 白璧察觉到的异样,这个老真人当然更早就已确认无误。只不过入口藻井那边,他偷偷在地底下埋藏有一道隐蔽符箓,只要符箓没有出现差池,就意味着退路还在。 而且此地虽然玄机重重,但是似乎没有半点污秽邪祟,一丝煞气也无,这便让老真人放心不少。 一地山水,山水气象是最难作假伪装的。任你是元婴境的山泽大妖,打造出一座花团锦簇障眼法的仙家秘境,落在精于符箓一道的桓云眼中,还是可以找出线索,早早察觉。 浩然天下的道门,其实早先派系众多,是百花齐放的大好光景。只是如今许多声势浩大的旁支都已经香火凋零,不成气候,或者干脆就已经渐渐失传。 例如曾经最为鼎盛的中土道门剑仙一脉,那是真正的大气象,那会儿的北俱芦洲,哪怕剑修如云,剑仙林立,也依旧不敢说自己占据天下剑道气运八分。而早年的山上四大难缠鬼,道教剑仙便占据一席之地,与剑修、赊刀人并称于世,当时还没有师刀房什么事情,道教剑仙一脉,从来不以剑修自居。 桓云感慨道门变幻过后,看着山脚那些血肉横飞的厮杀,又是唏嘘不已。 在老真人眼中,山门那边拼了性命争夺机缘的,应该都是晚辈,孩子岁数。 老真人没来由想起一个诗家圣贤曾言,眼中万少年,用意尽崎岖。 后世诗家读至此句,便有笺注:崎岖乃倜傥之反义,故而此语道破人情叵测,人心路径之崎岖,远胜山深千里的险峻路途。 桓云又想起先前自己的那一丝贪念和杀机,更是无可奈何。对那三教圣人来说,谁不是他们眼中少年? 桓云突然说道:“你去护着他们去后山寻觅机缘,老夫去山脚劝劝架,少死几个是几个。” 老供奉欲言又止,心思急转,权衡过后,也明白了老真人的良苦用心,便点了点头。 除非云上城一行速速离开,不然到时候山脚那边的烂摊子解决不好,尤其是不小心死了那个水龙宗嫡传的话,将来水龙宗上五境修士的雷霆之怒就会从天而降,笼罩北亭国和芙蕖国。彩雀府,云上城,一个都跑不掉。兴许今天谁得利更多,谁就承受更巨。再者若是老真人能够帮着陷入僵局的双方顺势解围,让双方坐下来商议出个过得去的方案,这便是桓云一人挣下的香火情,水龙宗、彩雀府、北亭国侯府都会认。 桓云递出一张符箓,交给那个云上城老供奉,笑道:“一有麻烦,祭出符箓,我会立即赶到。” 龙门境老供奉收起符箓,一闪而逝。 桓云其实心情并不轻松:“这是去捣糨糊,当好好先生的,可别弄巧成拙,成了两边厌烦的搅屎棍啊。” 桓云出马且出手,两边不帮,又两边都帮,符箓齐出,总之尽力阻挡两帮人继续厮杀。与此同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山上机缘众多,若是还算信得过他桓云,大可以一起登山寻宝,何必在此厮杀,两败俱伤。 原先乱战形势如汹汹河水,蓦然改道进入一座大湖,于是很快变得风平浪静起来。 尤其是桓云喊上了五人,一起秘密商议。其中有北亭国小侯爷詹晴,彩雀府孙清,水龙宗白璧,还有众多山泽野修中最强势的两个领头人物。 如此一来,便商议出了一个拱桥两边各退一步的章程。当然,詹晴和白璧这边退让更多,道理很简单,只要一路厮杀下去,他们这边能够活到最后的,兴许就只有被迫选择远遁的金丹白璧。当然另外那边,也注定活不了几个,最多十个,运气不好,可能就只有一手之数。 所以桓云的出现,对于双方而言,都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不然谁都是骑虎难下的尴尬处境,只能是打烂对方的头颅才能罢休。 与此同时,在桓云的牵头之下,关于双方战死之人的补偿,又有粗略的约定。 桓云以心湖涟漪和白璧秘密交谈,白璧甚至当场就拿出了一笔神仙钱,交给对方三人,让他们自己谈妥这笔抚恤银子的配发。 白璧和詹晴这边五人,死了一个侯府家族供奉,高陵也受了重伤,身上那副甘露甲已经处于崩毁边缘,另外那个芙蕖国皇家供奉也好不到哪里去。詹晴那把没有炼制为本命物的秘宝折扇更是找不到了,天晓得是坠入河中,还是被哪个黑心王八蛋给偷偷收了起来。 白衣小侯爷披头散发,那件法袍已经破破烂烂,再无半点风流世家子的风度。 但是家族损失了一个台面上身为中流砥柱的七境武夫,詹晴非但没有跟白璧叫屈喊冤半点,反而始终神色如常,一言不发,将议事大权全部交给白璧。这让白璧很是欣慰。 在此期间,孙清主动和厮杀当中处于劣势的白璧心声言语:“此地归属,我彩雀府愿意帮你熬到水龙宗长辈赶来,尽力不让云上城通风报信给其他宗门。但是如果是云上城沈震泽带着别家大修士率先赶来,就别怪我们彩雀府修士抽身离开了。” 这么一句话,就让白璧对这个彩雀府府主印象大为改观。 先前双方厮杀本就各有余力,恐怕除了老真人桓云,外人都很难看出,故而当下订立口头盟约之后,白璧便有了未来自己与彩雀府建立一些私谊的念头。 桓云见双方大致谈妥,便如释重负。 和事佬好当,但是想要当好很难,不光是劝架之人的境界要足够,关于人心火候的巧妙把握才是关键。 山顶道观旧址,一个高大老者凭空浮现,瞥了眼那些堆积成山的道观废墟杂物,啧啧摇头,缓缓走向台阶之巅,讥笑道:“孩儿们以为这就完事了?天底下有这么好拿的钱财吗?人杀人最多,人心使然嘛。不然见你们稚童打闹,乐趣何在?” 他轻轻跺了一脚。走到台阶那边俯瞰山脚那边的停战双方,瞥了一眼之后,便被那缕剑气瞬间搅烂了那道缥缈身形。 只是山脚那条幽绿河水已经异象横生,先是涟漪阵阵,然后开始如热水沸腾。 桓云是第一个察觉到异象的人,他双袖飘摇,一张张符箓如流水哗啦啦飞出。 只是瞬间桥下河水便寂然不动,然后在白玉拱桥两边,分别走出一尊身高五丈的青衣神人,一尊神祇手持银色长枪,一尊神祇手捧铁锏,各自登岸,然后站定。 与此同时,白玉拱桥也云雾飘摇,最终凝聚出一个白衣神女,她金色眼眸,面无表情,手持一道好似道门宝诰的画轴。白衣神女飘然升空,摊开那卷画轴,嗓音如天籁,缓缓开口言语。 便是见多识广的老真人桓云,听过了白衣神女的那番言语后,都觉得荒诞不已,可又不得不当真信服几分。 大致意思,是说此地乃是上古真人证道飞升之地,曾经位列三十六洞天兼七十二福地,是一处清净之地。他们这帮人冒冒失失私闯府邸,既是机缘,也是罪过。那个真人飞升之前,曾经留下一道法旨给他们三位,答应后世修士,凭借得宝多寡,来定机缘大小,最终会留下五人,不但可以留下手中既得的所有天材地宝、仙家秘籍,为首一人,可以获得飞升真人的嫡传身份,其余暂时记名,另有一门直指仙人的道法相授。在接下来的一旬光阴之内,最后只能存活五人,不然一切作废,机缘全无不说,还要被降下天劫,当场劈死,身为嫡传与记名弟子,若是无法为师尊涤荡污秽,本就不配得到这桩道缘。 那轴摊开之后的画卷,猛然间变得大如一挂瀑布水幕,从天上垂落到地。 画上绘有五人挂像,正是当下得宝最多、福缘最厚的五人。 除了这幅水幕,山上某处,山后某处,只要是有人处,又有稍小水幕悬挂空中。 而白衣神女虽嗓音不大,实则话语响彻天地,秘境之内,人人听闻。 身上携带云上城沈震泽方寸物白玉笔管的年轻男修,目瞪口呆,他就在榜上,而且名次还不低,排在第二。一旁那个女子修士,喜忧参半。 垫底之人,是一个佩刀的年轻公子——狄元封。这脸色微白的俊俏公子哥瞠目结舌。 排在第四的,是一个站在宫观石碑前,双臂环胸、眼睛眯起的邋遢汉子。 第三人,是一个背着好像道袍做的包裹的高瘦道人。正是自称雷神宅谱牒仙师的孙道人。这会儿高瘦道人已经汗如雨下。 第一人,是当下正抱着竹子离地悬空的黑袍老人陈平安。 众人只见画卷之上,那家伙依旧不愿落地,伸出一手使劲挠头,然后对着那幅悬停在一旁空中的山水画卷,一脸真诚道:“弄啥呢,搞错了,真搞错了。” 白衣神女和两尊青衣神人已经消散。半旬之后,水幕还会出现一次。若是一旬到来,此地剩余人数多过五人,便会有天劫落地,将所有人打杀。 桓云发现自己埋藏在藻井那边的符箓已经崩碎。显然,此地山水神灵已经关闭了仙府出路。 白玉拱桥这边,鱼龙混杂的各路修士武夫,面面相觑。先前桓云好不容易帮着笼络起来的涣散人心,这会儿瞬间被打回原形,重归一盘散沙。 哪怕是六人,都不约而同地后撤,和身边人拉开了一段距离。唯独白璧与詹晴并肩而立,默默交流。 一时间天地寂静,落针可闻。 云上城那对年轻男女心情越来越沉重。 年轻女子问道:“师兄,桓老真人护得住我们吗?” 男子苦笑道:“兴许老真人不愿意杀我们,就已经仁至义尽了。” 女子花容失色。 男子无奈道:“桓云终究不是自家人,现在我们能够相信的,就只有许供奉了。” 片刻之后,两人一起琢磨困境,试图打破当下死局,可惜两人还是没能商议出一个所以然。 那个风尘仆仆赶来的龙门境供奉,他们两人真正的护道人,飘落在两人身侧,神色凝重,缓缓说道:“不如将那白玉笔管交给我,我来引开所有人的注意力。” 男子毫不犹豫就交出了那件方寸物,感激道:“有劳许供奉。” 老供奉将那白玉笔管小心翼翼收入袖中,一掠而去。 年轻女子一脸讶异,男子摇摇头,示意她莫要说话。 年轻女子虽说不如她师兄沉稳缜密,一直被城主沈震泽教训,但是她好歹知道此刻交出方寸物,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男子以心声说道:“如果刚才不交出去,我们现在已经是两具尸体了。半旬之后,如果我们和这个许供奉,都能够活到那一天,等着吧,方寸物就会物归原主。” 女子惨然道:“等到水幕消失,然后再被拿走?” 男子笑道:“不然?” 女子梨花带雨,男子为她轻轻擦拭眼泪,动作轻柔,没有说话。不是不想说点什么,而是无话可说。 后山那棵绿竹下,狄元封神色凝重,抬头瞥了眼,根本没找那黑袍老人麻烦的意图,打算躲得越远越好。 狄元封毫不犹豫飞奔下山,绕过了那座宫观。 陈平安滑下竹竿,路过宫观建筑的时候,发现黄师这边毫无动静,不知作何想。 孙道人摘下大小两只包裹,放在脚边。没敢丢了包裹就跑,担心被人乱拳打死老师傅,到时候自己还要百口莫辩。他一个观海境野修,真不够看的。 孙道人只能赌下一拨人见着了他,见好就收,只拿钱财不拿命。 这会儿,就算他真是婴儿山雷神宅的谱牒仙师,管用吗?有屁用。 陈平安看到这一幕后,心想这个老道人总算聪明了一回,没有丢了宝物撒腿跑路。 孙道人泪眼婆娑,可怜兮兮,望向那个站在墙头之上的陈道友,然后挥挥手:“走吧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陈平安点点头:“保重。” 只是离去之前,丢了三张符箓过去,全部都是隐匿身形的驮碑符。赠予杀伐符箓,意义不大了。 以心声告诉孙道人此符用处过后,陈平安亦是飞奔下山。 孙道人接住符箓后,再一抬头,墙头之上已经没了那个陈道友的踪迹,感慨万分道:“患难见真心啊。” 陈平安只希望孙道人舍了机缘宝物,能够暂时保住一条小命。在那之后,其实是有一线生机的。 当年在藕花福地也是差不多境地,厮杀得天昏地暗过后,那个臂圣程元山,一场架没打,活到了最后,如果不是没能按时登上城头,也许还会白白捞取一桩飞升到浩然天下的福缘。 至于最终能够活下五人,还有天大的福缘临头,被什么飞升境高人收为嫡传和记名弟子,陈平安根本不相信。 修行路上,机缘一物,由于与法宝挂钩,看似最诱人、最直观,好像谁得机缘越大,谁就越是修道坯子,可陈平安大致清楚,境界越高的得道之人,越看重弟子的根骨、资质、性情、机缘,缺一不可。 一个远古飞升境大修士收取弟子,尤其是嫡传,岂会只看后人在他山中得宝多寡。 此地处处隐藏杀机,若说先前求宝争机缘,好似修行路上人人皆野修,各有各的算盘,还算合情合理,所以陈平安无法确定此地风土正与不正,那么现在的格局,完全就是逼着所有人论心杀人,简直就是身旁之人皆可死的处境。坐镇此地的那个家伙,分明不是什么善茬,极有可能是故意蛊惑人心,让剩下四十多人,自相残杀,那人好坐收渔翁之利。加上之前孙道人宝塔铃骤然破碎的铺垫,陈平安甚至猜测此地幕后人说不得就是一头大妖,只是碍于某些老旧规矩,无法随心所欲行事。例如那一缕凌厉剑气的存在,极有可能就是一种束缚和掣肘。 陈平安突然想起当年在落魄山台阶上和崔瀺的那场对话。 对于崔瀺无比笃定的天下大势,当时陈平安便想要询问大骊国师,为何不将此事告诉某些人,或是直接昭告天下。只不过当时陈平安没有问出口,然后自己就有了答案。说了没人听,听了没人信。 陈平安没有离开孙道人所在的这片建筑太远。不过有了一番计较。 要不要立即以剑仙破开天幕?这是一个极有可能会决定生死的抉择。 装神弄鬼的那一幕出现之后,将那个隐藏在重重幕后的本地“老天爷”境界拔高了一层。当时陈平安能够成功逃离鬼蜮谷,是毫无征兆行事,令京观城高承有些措手不及,但是此地这人兴许已经开始死死盯住他陈平安了。 所以有个折中的想法,学那藕花福地的臂圣程元山,自己要一直躲到一旬后,到时候是福是祸,幕后人用心是好是坏,就都已经水落石出。是否需要出剑,就很清爽了。 黄师从拐角处走出,奇怪道:“你就这么在意孙道人的死活?如此担心我一拳打死这个所谓的雷神宅仙师?” 陈平安笑道:“你猜?” 黄师扯了扯嘴角:“不如你我联手退敌?” 陈平安问道:“就不怕我拖后腿?” 黄师心中越发狐疑,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是什么境界?精通符箓的龙门境修士,还是一个金丹地仙?” 陈平安反问道:“你呢?” 黄师坦诚笑道:“还算凑合的金身境武夫,还有大仇未报,所以死不得。” 陈平安说道:“那你就把我当作一个金丹修士看待。嗯,还算凑合的金丹地仙。” 黄师思量片刻,说道:“先撤出这座山头,我们争取不被合力围杀,如何?这自然是最坏的局面,不过当下你我处境,想得坏一些,没有错。” 陈平安问道:“为何不学那孙道长,直接交出宝物?” 黄师讥笑道:“怎的,要赌那些谱牒仙师个个生了一副菩萨心肠,还是希冀着山泽野修们转了心性,要舍生忘死当好人?”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和黄师精诚合作,共渡难关。 黄师催促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们两个再耗下去,可就要多出一份凶险了。” 陈平安说道:“还是算了吧,怕你再偷偷给我一拳,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 黄师摇摇头:“你肯定比我先死。” 说完之后,黄师后退数步,身形消失在拐角处。 陈平安这才重新贴上一张驮碑符,寻了一处僻静地方,穿上一件寻常青衫,三件法袍加上一件寻常青衫,略显臃肿,只不过入冬时分,山中更寒,穿得厚实一些也算合理。陈平安将脸上那张老人面皮更换为少年面容,又辅以朱敛的猿猴拳架形意,身形一垮,微微弯腰,个子便又矮了些许,又将身上两只斜挎包裹摘下,埋在地底,至于背后那把剑仙和腰间的养剑葫则一并摘下放入了方寸物当中。 到了这一刻,陈平安除了恨剑山的仿剑将来必须购买两把之外,便又想要多购置一件方寸物了。 接下来陈平安打算沿着山脚河水绕回前山,然后寻一个机会,去山脚白玉拱桥那边看看,不用着急赶路。 木秀出于林,与秀木归林中,是两个道理。 陈平安既然曾经在书简湖就能够和顾璨说这个道理,那么他自己自然只会更加得心应手。 选择和孙道人一起结伴游历,以及接下来的所作所为,都是在这个道理上出力气、下功夫。 崔东山曾经说过一番很有嚼头的言语。一线两端的道理,都捋顺掰碎了想明白了,好似双方打完架之后,最终落在了中间,那才是一点“真知”。不然道理就不是道理,一拿到肚子之外的人世间,就全是狗屁,呜呼哀哉。 当年大隋那趟两人结伴游历途中,其实崔东山说了很多这样的无心之语和玩笑话,只不过可能是崔东山言语之时,太过玩世不恭,吊儿郎当,陈平安就没怎么能听得进去。 事后想起,原来是学生在教先生道理。 一个高大老者沿着那座小天地的边境线缓缓散步。 一次次被剑气搅烂缥缈身形,一次次重新聚拢,一个不累,一个无所谓。 老人当然知道自己此局所设妙在何处。 每一份兴许连那些小家伙自己都捉摸不定的人心,在说死则死的紧要关头,以及有望获得仙人传承的大机缘之下,大祸大福,两两相依,那么人人的言行举止,都会延伸出种种意外和可能性,合纵连横,相互算计,敌友难分,隐忍蛰伏,奋起杀人,抱头鼠窜,恻隐之心,豪杰性情……光是先找到谁,先杀谁,怎么杀,就都是一碟碟滋味无穷的佐酒小菜。 如果不是这个小天地的规矩残余太多,其中一条更像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雷池,兴许他早就炼化了整座山水,而不是一次次逼近那处青山绿水,却又一直束手束脚。一旦被他真正坐镇小天地,估摸着也该修出一个天圆地方的道果了。不过这么多年的坎坎坷坷,颠沛流离,只能拣选一些境界低微的蝼蚁果腹,也不全是坏事,他借他人心思砥砺自己道心,一次次过后,受益匪浅,对于“求真”二字,越来越有心得。 这顿饱餐过后,就又得搬迁了,免得被那些北俱芦洲邻近宗门查出些蛛丝马迹。 中土神洲去不得,高人太多,最北边的皑皑洲是个不错的选择。 至于南边的宝瓶洲,先前听那些修士在外边山头闲聊,除非绕路,不然就需要经过北岳地界,那尊北岳正神,一旦跻身了玉璞境,就相当于一个仙人境修士了。对自己来说,会比较麻烦。尤其对方还是山神出身,自己更难以完全隐藏踪迹。总不能去给大骊宋氏当个小小供奉吧。如果知道消息更早,宝瓶洲新五岳山神尚未确定,去捞个山岳正神当当,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老人大概是实在厌烦了那缕剑气的纠缠不休,便退回茫茫白雾当中,盘腿而坐,身边有一只只折纸仙鹤萦绕盘旋。 进入这处遗址的入口,绘有四幅天王神像壁画的那座洞室,其实是别处破碎山头的遗物,被他炼山而成,堆砌在一起罢了。事实上,他所炼名山可不止这么一座,所以下一次,别处机缘现世,便是另外一副光景了。一旦有合适的蝼蚁修士入山,偶然撞破,他便会故意设置一道低劣禁制,让地仙修士提不起太大兴趣,至多是彩雀府孙清、水龙宗白璧这般,或是那桓云不过是为人护道。不是老人吃不下一两个在他腹中打滚的元婴,实在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所以墙上那些诗文字迹,皆是老人的手笔,用来对付自以为是的聪明人。 后来那五十余人,便是太笨,远远不如前三拨修士,他便干脆撤了所有禁制,使了一个小手段,结果有人争先,便人人争先。人心从来不让他意外。 第一拨人进入仙家洞府,抬头便见仙鹤盘旋,也是一招小小的妙手。世间修道之人,一个个喜欢疑神疑鬼,他不折腾出点花样来,要么蠢到无法上钩,要么怕死到不敢咬饵。说来可笑,若是入山之人,一个个浩然正气,谁也不杀谁,各拿各宝,他还真没辙,至多就是关闭大门,让那些修士一个个老死于此。凉亭对弈的两具尸骸,早年便是如此。不是真杀不成人,而是得不偿失。 一旦真身显露,那缕残留剑气就不会客气了,甚至可以循着痕迹,直接杀入茫茫白雾当中。老人在蛰伏千年之久的漫长岁月里,就吃过两次大苦头。何况仗着境界,以力杀人,如稚童以木捣烂蚁窝。老人最初在异乡故土做得多了,最终撞见了那个道观供奉之人,所以才会沦落至此。 山上诸多宫观殿阁、天材地宝、仙家秘籍,对于老人而言,已经意义不大,更多还是准备未来等到自己的境界在浩然天下任何一洲都足够自保,就开宗立派,到时候所有宝物机缘,便是自家宗门的底蕴所在。那些品相太差的,老人还真看不上眼,支离破碎之后,归于天地,化为灵气,亦无不可。此地灵气充沛,尤其是水运浓郁,可不是一开始就有的大千气象。 老人当下真正关注之人,不是那三个金丹地仙,而是其他三人。 一个是运气太好,所以运气便不好了。竟然莫名其妙就得了山巅道观的三分机缘,一尊破碎的木胎神像、仙家秘炼而成的碧绿琉璃瓦和水运蕴藉的地面青砖。 还有两人,一个是他破天荒动了收徒念头的,的的确确与山上道缘沾点边,若是真成了师徒,徒弟境界突飞猛进,一日千里,将来在外边奔波劳碌,和他这个师父里应外合,会让他更加省心省力。说不得元婴也随便吃,师父证道果,弟子拿那金丹、元婴和宝物,皆大欢喜,一起在浩然天下登顶。说不定有朝一日,还可以衣锦还乡,让那帮眼高于顶的臭牛鼻子老道大吃一惊。另一个则是最有意思的一个,所以也就成了必须死的一个,而且多半不用他动手。到时候反正已经杀到只剩下五人,再多杀几个,就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其实那些人若是能够精诚合作,摒弃成见,选择共同破局,再加上那一缕剑气的存在,他便要麻烦许多。他就只能“挺着肚子”开始远游,慢慢等着那些家伙一个个渐渐老死在这个肚里洞天中,一身道行,化作灵气,重归小天地。 只不过可能吗?绝无可能。哪怕对方如此相亲相爱,最终出现一个有望跻身玉璞境的元婴,真到了那种时刻,无非就是他付出一些代价,亲自出手将其打杀。 天地接壤,大劫临头。可不是他让那三个纸片神祇随口胡诌的玩笑话。 如果有谁能够获得那缕剑气的认可,才是最大的麻烦,天大的麻烦。 好在目前看来,并没有这种天命所归之人。 既然暂时闲来无事,老人便打开一本书页薄如蝉翼的书籍,内容以细微近乎不可见的蝇头小楷写就,其间还夹杂着一页页修士画像。除此之外,便是一部章回体小说了。每一章,便是一个修士在此地的经历和生死,事无巨细,皆有详细描绘,所有人在此地的言行,都有一字不差的确切记载,不过每个故事的篇幅,有长有短。看似谁都是主角,但是谁都会死。 这便是老人无数年来,在偷偷摸摸炼制名山大川之外,最重要的修行之道。 白雾茫茫,山水境内,纤毫毕见。这便是真正上乘的神人观山河。 如今的圣人坐镇小天地,可不是三教百家早年自己琢磨出来的门道,一样是学来的。 高大老人最想要去拜访的,不是什么三教圣人,而是那诸子百家当中小说家修士坐镇的白纸福地。肯定可以大道相互裨益,好一个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这座天下的读书人,说话就是讲究。 高大老人抬起头,望向青山之巅的道观方向,感慨良多。 遥想当年,他追随那人一起修道,山中人少,唯有书多,藏书极丰,他也算遍览群籍。 一次那人难得开口言语,询问看书看得如何了。 他答道,看道家典籍,生中有死,有点冷;看佛家经文,苦中有乐,有点热;看儒家经义,规规矩矩,有点烦。 那人便笑言,读进去了些许,远未读出来,人在深山中,见山不见人,还不算好。 只是不等他看书更多,便有了那场一剑递出、剑气如暴雨的惊天变故。 那一剑,真是至今想来,都会让人觉得背脊生凉,肝胆欲裂。 那人临终之前,为了破开天幕,将这座主人更换多次的小天地和自己一同送出家乡天下,其实已经无力约束自己更多,便只能与自己约法三章。 岁月悠悠,所谓的约法三章,已经不再是什么束缚,如今就只剩下那一缕剑气还在苦苦支撑。 随着这座天下的修道之人闯入此地,像那武夫黄师一样行事一个比一个肆无忌惮,一次次打碎木像,事后他又修修补补,重新拼凑起来,对那人仅剩的些许敬畏之心,便随之消磨殆尽。 老人随便瞥了眼远方,若是有人胆敢坏了他的这场观心局,比如胆敢以蛮力镇压众人,那就可以先死了。刚好拿来杀鸡儆猴,好让那些小崽子越发相信此地是某个远古飞升境修士的修道之地。 付出些代价,无非是消磨几十年光阴积攒下来的表面修为而已,对于他这种存在,光阴不值钱,砥砺道心,修行道法,才最值钱。 有机会这么做的,都没这么做。没本事这么做的,偏偏打肿脸充胖子,例如那个名叫詹晴的小侯爷,徒惹笑话,一步错步步错,注定是活不长久的,而且说不定会死得比较伤心伤肺。例如死在某个蝼蚁手上?或是干脆安排一二,让这个小家伙,死在他那个心爱的白姐姐手上? 白玉拱桥附近,已经没有打斗,变成了一场心境上更加凶险的乱战。 桓云老真人以符阵环绕周身。 白璧怀捧古琴散雪,十八枚压胜花钱亦是没有收起的意思。 一时间此地气机涟漪,紊乱至极。不过也正好隔绝了其他所有修士武夫的窥探。 六人站定之后,各有心声交流。 暂时来看,老真人桓云、彩雀府孙清、水龙宗白璧,是有机会和实力活到最后的人。 但是这三人,分明各有牵挂。孙清是武峮,以及那名弟子;白璧是詹晴;桓云需要为沈震泽的两个嫡传弟子护道。 师门传承,大道之上的未来道侣,自己的良知。所以这个局,对三人而言,都会是一个极其难熬的问心局,不输其余为活而活的任何人。 桓云不是没有想过联合所有人,一起对抗这个小天地的古怪规矩。但是太过涉险,很容易早早将自己置于死地。相信孙清与白璧更是如此。 有心无力,何况还未必有心。 白璧率先开口:“先找那五人。” 孙清微笑道:“找到了,又该怎么讲?” 白璧换了提议:“那个黑袍老人总得先找出来吧?” 孙清摇头道:“这种人,你以为找到了,便可以随便杀?到时候是你白璧身先士卒,还是咱们这个神通广大的小侯爷亲自出马?” 很快就有两人附议孙清。 詹晴苦笑不已。自己在第一场厮杀当中差点被众人除之而后快,谁都铆足了劲要杀他。结果一个言行滑稽的老东西,竟然谁都要心存忌惮,看样子,一时半会儿都不会对他展开围杀狩猎。 桓云犹豫了一下,提议道:“我们不杀人,只取宝,并且这些宝物谁都不拿,暂时就放在山顶道观那边。” 一个野修头目冷笑道:“这还不是脱裤子放屁?最后能够活下来的,就五个。给咱们手起刀落了,死了个痛快,还省去他们一份煎熬。” 另外一个年迈武夫,点头道:“早死晚死都是死,不如先解决掉一拨人,我们六人,半旬之内,每个人可以护住四五人,咋样?” 他们就是之前附议孙清的那两人。 詹晴说道:“五人太多。” 那野修啧啧道:“你与这自家婆娘,反正身边无人可用,就只剩下两个了,当然觉得多。按照小侯爷的想法,是不是留下两人性命,才刚刚好?” 詹晴抖了抖衣袖,无所谓道:“那你们继续聊,当我不存在。” 原本詹晴还想要提议,所有人先停战,一起针对那五人,再谈后续。看来是痴心妄想了。估摸着现在他詹晴无论说什么,都是白搭。 不谈那得宝最多的五人。目前活着的,还有四十二人。 白璧说道:“那就各留三人,但是事先说好,我和詹晴,可以再拉拢两人,护住他们性命。” 桓云没有说话,因为云上城就只来了三人。 他桓云,只是一位短暂的护道人,甚至不是那两个年轻孩子的传道人,更不是什么云上城修士。至于更多的他人生死,实在是顾不得了。 孙清虽然不愿意和这帮人掺和,但是她没有开口。她除外,只有武峮与自己弟子柳瑰宝,还多出一个名额。而少女柳瑰宝已经用言语心声祈求孙清救下一人,是一个她们在访山路上认识的陌路人。 一见钟情,不过如此。孙清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当年自己遇上那个年轻读书人,不也如此?师父自己尚且如此,就没资格跟弟子唠叨什么大道理。 不过突然有人以聚音成线的武夫手段,主动和孙清说道:“我知道你是彩雀府孙府主,我和楚兄弟都信不过小侯爷这拨人,不如咱们联手,先说服桓云老神仙,让他袖手旁观便是,我们先一起宰了詹晴他们。这伙人最是不守规矩,比野修的路子还野。宰了他们之后,孙府主你就是我们的领袖,最后我和楚兄弟,再和你们彩雀府,伺机杀掉桓云一方,如何?最后差不多是我们五人活下,岂不安稳?” 孙清皱眉不已。既不答应,也没拒绝。 那个武夫也不着急。 对他来说,老真人桓云道法是高,本该是最好的合作对象,可惜太扭捏,又是老好人,注定无法一起做大事。詹晴与那金丹境女修,皆是满肚子坏水烂肚肠的坏种,远远不如彩雀府孙清这般让人放心。而且被他认出身份的孙清,修为足够,两个随从的手段城府更是不差。至于那芙蕖国出身的白璧,先前她已经亮明身份,不过那又如何?水龙宗祖师堂嫡传,了不起啊?去他娘的大宗门谱牒仙师,要真有本事,怎的不一口气杀了我们所有人? 詹晴其实大致猜到了自己这一方的处境,越发悔青了肠子。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什么叫真正的谱牒仙师,以及山泽野修行事风格的先天不足。而白姐姐显然是被他连累了。 只是让詹晴心情略好的一个结果,是马上就会死掉十八人。 反正他和白姐姐这边,不但不会再死人,反而可以多出两个临时的“供奉客卿”,队伍当中,每少一人,他和白姐姐就多出一分胜算。 与仙府山门相对的白玉拱桥一边水畔,一个肩头被高陵一道拳罡擦过的年轻人脸色惨白,失魂落魄坐在河水之畔。身上一件锦缎袍子被那道雄浑拳罡波及,早已松垮稀烂。 一个野修壮汉和他的道侣两人并肩坐在这个年轻人附近,壮汉掬水洗了把脸,吐出一口浊气,转头笑着劝慰道:“怀公子,不打紧,天无绝人之路,我觉得你吉人自有天相,跟着你这一路走来,不是都化险为夷了吗?要我看啊,这么大的福缘,该有你一份,咱们夫妇二人,跟着怀公子你分一杯羹就行。” 年轻人说着一口不算娴熟的北俱芦洲雅言,喃喃道:“先前那些小打小闹,不过是四五境的妖物作祟,如果不是认识了你们,估摸着也只会绕路,哪敢去厮杀一番。本来只是想着去书院游学,不承想会是这么个惨淡光景。会死的,我们都会死的。” 那妇人皱了皱眉头。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一天到晚只会说些晦气话。 先前可以忍,是因为这个别洲读书人言语之中透露出他与书院一位夫子有些浅淡渊源,可以勉强进入书院借书抄书。 一个才四境瓶颈的下五境修士,先前厮杀起来,倒是热血上头,先吃了北亭国小侯爷一记术法,竟还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事后又莽莽撞撞冲上去,差点一头撞到那高陵的拳罡当中,如果不是被一个少女一巴掌拍开,已经死无全尸了。不愧是读书人。 一个身材苗条的少女抹了把脸,一路走来,歪头朝地上吐出好几口血水,最后大大方方坐在年轻读书人身边,说道:“姓怀的,接下来你就跟着我,什么都别管。” 年轻人一脸茫然,低声问道:“还有厮杀不成?” 少女笑道:“你又要像先前在桥上,打算拼死都要救我?” 年轻人有些难为情,谁救谁都不好说。 少女摘下腰间酒壶,递过去:“喝点酒,壮壮胆子?” 年轻人摇摇头,脸色微红:“柳姑娘,我喝不来酒的。” 少女便自己喝起酒来,一抹嘴,抬头望向山顶,笑道:“怀潜,想说‘于礼不合’便直说。” 年轻人哑口无言。 少女正是彩雀府金丹境修士孙清最器重的嫡传弟子柳瑰宝。 彩雀府上上下下,连同武峮在内,都觉得少女会成为下一位府主,没有任何悬念。 少女年岁还小,虽说年龄瞧着要比犹然稚嫩的面相更大一些,但在山上修士当中,已经是当之无愧的修道天才,她如今已有了洞府境修为。而且在武峮率先向高陵出手之前,她两次开口,都直接决定了整个战局的形势走向,甚至可以说詹晴和白璧最记恨之人,就是这个境界不高的少女。 那个来自别洲远游求学的年轻读书人姓怀名潜,莫名其妙就卷入了这场灾厄当中。 柳瑰宝反正很中意他,尤其是使劲装着自己是一个老江湖,那份故作精明的痴傻,以及那些个装出来的机灵劲儿,真是憨得可爱。 兴许是柳瑰宝自己太早慧多智,对于这个境界修为不曾作伪的怀潜,反而瞧着就喜欢。就像师父说的,喜欢一个人若是要讲道理,理由多多,那就不是真正喜欢,赶紧换人喜欢去。 师父每次喝酒喝得醉醺醺,和她这个弟子吐露心扉,说那刘先生的种种事迹,然后无意间蹦出这种话的时候,落在柳瑰宝眼中,其实也很可爱的。 师父那边,又有了些定论。柳瑰宝觉得挺没劲的。 商量了该杀谁,现在就是在决定怎么杀,谁来杀了。聪明一点的人,应该可以察觉到征兆。 柳瑰宝转头望去,看来聪明的人还是少。 而师父那边六人,还在专心致志,忙着钩心斗角。 一个汉子独自一人坐在河边,手脚冰凉。他离着所有人都有些距离,没办法,孤家寡人一个,没死在前边的乱战当中,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汉子脚上穿着一双磨损厉害的靴子。 不知是谁率先以心声喊了一句,说那五人认可了小侯爷詹晴的提议,决定要杀光所有野修。谁都不太确定,但是谁都不敢不信。 片刻呆滞之后,人们三三两两开始或飞奔或御风,撤离白玉拱桥那边。 那个出声之人,显然没有柳瑰宝的那门独家秘术,又小觑了对岸六人的敏锐神识,所以立即就被盯上了。而且他应该是为了不露出太明显的马脚,便没有率先挪步,等到大半人作鸟兽散,他才刚要转身,结果高陵以脚尖挑起一把尖刀丢掷而出,他被直接穿透头颅,当场毙命。 詹晴刚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这种下三滥的栽赃嫁祸,真相如何,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他觉得自己这趟胸有成竹的寻宝玩乐,真是意外一个接着一个,这会儿都有些麻木了。 武峮神色落寞,只是隐藏得很好。 毙命之人,是一个小山头仙家的主心骨,是少数希冀着靠这处仙府遗址来为自己续命几年的年迈修士之一。于是武峮与这个心知必死的老修士做了一桩买卖。 武峮当然会信守承诺,以后彩雀府会暗中资助他的那个小山头,并且答应百年之内,连同老修士的关门弟子在内,栽培出至少三个中五境修士。这是老修士用身家性命换来的报酬。 对岸六人当中,不少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到底是谁暗中授意,或是那老修士自己得了失心疯,与北亭国侯府有旧怨,临死都要拉着小侯爷一起遭罪,已经全然不重要。 不过那么些人四散而逃,还是让六人有些无奈。 还能如何,分头追杀而已。相信高陵会是最为不遗余力的一个。因为这个金身境武夫,怒意最盛,杀气最重,早就憋了一肚子邪火。哪怕他受伤不轻,但是武夫体魄本就以坚韧见长,击杀三三两两的小股势力,依然手到擒来。 不过少女柳瑰宝和年轻书生怀潜就没有逃,武峮走到他们身边,开始帮他们清理伤势。 还有两拨人,战战兢兢,但是也没有挪步。分别是对岸那两个龙门境野修和武夫宗师的自家人。 逃散众人当中,那个恨不得多生出两条腿的野修汉子,渐渐与旁人拉开了距离,毕竟他谁都信不过,而且好像谁都能杀他。 先前用六枚雪花钱买来的那张昂贵雷符,在白玉拱桥那边厮杀时,还真等于救了他一命,只是现在他是真没有什么傍身绝技和宝物了。 突然他听到身后响起一个半生不熟的嗓音:“杀猪的?” 汉子悚然转头,脚步不停,见着了一个陌生人,试探性问道:“两个他娘的?” 那人笑着点头。汉子差点当场泪崩。好家伙,总算来了个同病相怜的兄弟。 汉子稍稍放缓脚步:“不会杀我吧?” 至于在这之前好像没有见着此人的身影,汉子已经没那么多心气去多想了。 那个不知为何变成了青衫少年面容的云上城集市包袱斋,摇头道:“杀你能挣钱吗?哪怕能挣钱,我能争得过那些大人物?” 汉子松了口气,不再言语。 两人一起埋头狂奔。 突然,前方有人瞥见了那片茫茫白雾,惊骇万分道:“难道这就走到头了?!” 白茫茫的边界云雾,如潮水般迅猛退去。山峦起伏,便如那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子,渐渐露出了真容。这座仙家府邸的版图,迅速广阔起来。 桓云没有出手杀人的意思,说是先行一步,然后御风去了山上,寻找沈震泽的那两个嫡传弟子。 孙清也没有想出手杀人,不过让武峮三人一起往南边去看看。 白璧和詹晴让高陵只管放开手脚杀人,至于那个芙蕖国皇家供奉,则被白璧喊到了身边。高陵竟是直接摘掉了那副甘露甲,藏在袖中,挑了一把主人已死的长刀握在手中,飞奔离去。 白雾当中,高大老人已经收起那本书,站在原地,却和白雾一起身形倒滑出去,故而始终如蛟龙隐匿于云海当中。老人双手负后,微笑道:“若是地盘太小,怕你们死得太快,会少看许多场好戏。” 半旬过后,他还会有几条极有意思的新规矩,昭告众人。例如即刻起,杀人最多之人,可以成为最后五人当中的第二个仙府嫡传。 那你桓云、孙清,两个暂时还不愿大开杀戒的好心肠修士,要不要杀人?要不要一杀就杀个酣畅淋漓、百无禁忌? 老人转头望向一个早早躲在界线上、挖坑埋了自己的佩刀年轻人,说道:“顺便看看你小子,有无运气和那道缘,成为我的开山大弟子。” 那个芒鞋竹杖、白衣飘飘的狄元封,发现边界形势变幻之后,骂了一句娘,不得已,只好破土而出,都来不及抖搂满身尘土,继续撒腿狂奔向深山。 随后黄师突然停步,改变路线,来到土坑处蹲下身,拈起土壤,抬头望向远处一粒芥子大小的逝去身影,笑了笑。 杀那黑袍老人陈道友,兴许会有些风险,杀你五境武夫狄元封,可真不难。 山脚五人,各自吩咐下去,便一起登山,约好了一起在山巅碰头,然后共同寻找云上城男女修士之外的其余四人。先找到,再决定要不要杀。 深山老林当中,陈平安带着那个名叫金山的汉子一起逃命。 别处路线上,高陵出刀凌厉万分,只要被他追上,一刀下去,往往就是尸首分离的下场。 由于要照顾书生怀潜的脚力,武峮和柳瑰宝行走不快。 倒是那野修和武夫手底下的两拨人,已经主动聚拢起来,合力追杀那些落单的逃跑之人,十分起劲。 桓云让那两个束手待毙的年轻男女无须担忧性命,可以待在原地,也可以继续寻宝。然后桓云发现了那个躲藏起来的龙门境供奉,老真人却假装没有发现,继续御风登山。 山顶白玉广场上,道观废墟,那些碧绿琉璃瓦,以及蕴含水运精华的地面青砖,让水龙宗出身的白璧震撼不已。只是白璧同时又苦笑不已,这座金山银山,就在脚边,可她都不敢多拿,只是挖出了一块青砖,握在手中,默默汲取水运精华,填补大战之后的气府灵气亏空。 然后六人在桓云带领下,很快找到了那个十分识趣的孙道人。 关于孙道人性命留与不留,三对三,僵持不下。 孙道人瘫坐在地,认命了。 最后还是那个老武夫开了个玩笑,让孙道人随手丢出一枚神仙钱,看看正反,正则生,反则死。不过与此同时,老武夫和其余五人偷偷言语,若是这家伙敢以灵气驾驭神仙钱,他便要出手杀人了。 孙道人运气极好,不但没有抖搂小聪明,还将那枚从台阶上丢下滚落在地的神仙钱抛出了个正面。六人便让他自己主动将两只包裹送去山巅道观,然后就可以随便逛荡了。 孙道人眼神痴呆,甚至都忘了高兴。 白璧以心声说道:“那个得宝最多的黑袍老人,若是半旬过后,还在榜首,我们就算挖地三尺,也要先将其找出,合力杀之!” 这一次就连桓云和孙清都没有异议。 六人离去之后,孙道人背着那大小两只包裹,一边登山,一边抹眼泪。路过那棵绿竹的时候,竟是有些想念那位陈道友了。 陈平安在确定身后暂时无人后,便跃上了一棵参天古木的粗壮高枝上,远眺四方。 汉子金山根本就没敢上去,害怕无缘无故就挨了某人的一记攻伐术法。 陈平安低头望去,对金山说道:“只能送你到这里了,一直跟我待在一起,只会害了你。记得用好那两张隐匿符箓,张贴在身即可,寻一处觉得安稳的僻静地方,然后不要有太多走动。” 不等金山出言挽留,陈平安已经一掠而去,转瞬即逝。 金山神色仓皇,不承想从高处飘落下来五张符箓,竟是攻伐三符各一张,还有两张不知根脚的符箓。金山死死攥紧那五张符箓,蓦然号啕大哭起来,但是很快就止住了哭声,继续悄悄赶路。 陈平安在远处寻了一处视野开阔的山峰之巅,身上贴有驮碑符,寂然不动,环顾四周。 这趟访山寻宝,一波三折。还见到了不少认识的人,除了这个名叫金山的野修,还有那个帮着自己包袱斋开门大吉的老先生,还有一起在桃花渡茶肆喝过茶的彩雀府掌律祖师女修武峮。 其实他对他们的印象都不差,但是接下去就不好说了。因为早先是什么秉性品行,是什么身份修为,无论是世人眼中的好人还是坏人,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让旁人觉得奇怪,哪怕是被杀之人,可能都唯有悲愤、怨怼和仇恨,唯独没有太多的意外。 陈平安怔怔出神。为什么,人心如此经不起推敲? 可真正让陈平安感到别扭的,不是别人的人心,而是自己的。既然有此念想,便是自己也有此心思。 如今陈平安到了北俱芦洲之后,一直在修行,尤其是一直在默默修心,尝试着成为一个山上的修道之人。 陈平安突然想起了一句道家典籍上的言语。在那之后,某位著书立传的兵家圣贤,又具有自己独到见解的阐述和延伸。 两句话,都被陈平安以刻刀刻在了竹简之上。 后者是那句“舟中之人,尽为敌国”,是提醒世俗王朝的君王,国事重修德,山河之险,并非真正的屏障。 而道家那番话,只说字面意思,要更大一些,而且陈平安觉得当下连同自己在内,所有人的处境,便无比契合此说。 “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 陈平安忍不住去想,当下置身这座凶险万分的小天地,或是哪怕身处规矩庇护的浩然天下,是不是看似大有不同,其实又是本质相同? 舟壑潜移,谁也不知。陈平安突然有些明白,道家追求的清净境到底有多难得了。便如虚舟蹈虚,前无人后无人,左右亦无人,也无规矩束缚,也无因果纠缠。 陈平安轻轻叹息一声。有些学问,深究起来,一旦尚未真正知道,真是会让人倍觉孑然一身,四顾茫然。 陈平安开始呼吸吐纳,安安静静蓄势。一旦有了厮杀,率先找到自己的罪魁祸首,必然是那个符箓高人老先生。 半旬过后。 十八个必死之人,除了某个不起眼的孤零零野修汉子,都死了。 然后等到白衣神女与两尊青衣神人再次出现,开启那道山水大幕,便又死了不少人。因为那道宝诰,明明白白说了,杀人最多者,有望成为第二个嫡传。 所以六人当中的龙门境野修,与那个武夫宗师,各自对亲朋好友痛下杀手,毫不犹豫。本就是死,晚死于他人之手,还不如他们两人自己动手。 那一幕看得柳瑰宝满脸冰霜。 躲在武峮和少女身边的年轻书生哀叹一声:“为何都要如此暴虐行事啊?” 果然如那云上城年轻男修所料,在时辰即将到来之前,自家供奉便准时出现在他们两人身边,打晕了女子之后,再以定身之法将他禁锢,令他无法言语,也无法动弹,然后将那件方寸物放在他手心,老供奉这才退出屋舍,在不远处隐匿身形。至于先前所有机缘宝物,都暂时藏了起来。 但这都不是最让年轻男子寒心的地方,最让年轻男子寒心的是那个老真人桓云,在这个时辰从头到尾就没有出现。也可能其实出现在了某处,但是老真人选择了冷眼旁观。所以这个云上城年轻男修,依旧是榜上第二人。 榜上垫底之人,是这一次已经无所谓登不登榜的老真人桓云。 第四人是一个笑容灿烂的白衣公子哥,不过身上白衣血迹斑斑。他当下似乎置身于一座雅致书斋当中,斋室中有一只泛黄的葫芦大瓢,悬挂在墙壁上。此人还不忘面朝画卷伸手打招呼,笑眯眯道:“各位好走,都去死吧。” 然后他说道:“黄师,黄兄弟,是不是在外边给我当门神啊,辛苦辛苦,祝你长命百岁。” 榜上第三人是将自己藏在深山大坑当中的邋遢汉子黄师,他盘腿而坐,头顶还铺盖上了枝丫草木,再覆盖以泥土,不过山水画卷当中光明如昼。黄师瞥了眼画卷,竖起一根中指。不但如此,他还突然站起身,跳到坑外,似乎是一处洞府门口,有五彩云雾掩盖堵塞洞口,久久不散。 原来黄师一路追杀狄元封到这里,身负重伤的狄元封不但没死,反而逃入此地,等狄元封闯入洞府彩云迷雾当中后,黄师却死活破不开禁制。所以黄师打算坑害这个小王八蛋一把。至于被狄元封猜到此举,在黄师的意料之中。 为首之人,依旧是那个面容苍老的黑袍老人,他似乎躲藏在一处洞窟之中,在山水画卷上同样身形清晰。和先前相比,他还是背剑在身,仍是两个斜挎包裹,好像没有半点变化。黑袍老人望着那幅画卷,似乎有些恼羞成怒,沙哑开口道:“嘛呢嘛呢,没完没了了是吧?谁敢找我,老夫就杀谁,老夫一身剑术通神,发起狠来,连自己都要砍!” 山巅道观废墟那边,已经准备等死的孙道人看到这一幕后,哀叹一声。他这些天就战战兢兢在山顶待着,只走了一趟后山,可惜失望而归。 这半旬以来,陆陆续续有各色人等往山巅搬运天材地宝,所以在那道观废墟之外,又有一座小山了。 孙道人如今已经懒得多看一眼那座货真价实的宝山。全是祸害啊。 孙道人晃了晃那装有绿竹叶尖凝聚水珠的青瓷瓶,他喝得节省,犹有剩余。 先前硬着头皮散步去往那棵绿竹,结果发现一滴水珠都没剩下。孙道人便有些佩服那个陈道友了,一路过境,寸草不生啊。这么个山泽野修,真当了那啥谱牒仙师,那才是可惜喽。 少女柳瑰宝身边站着那个洪福齐天的年轻书生怀潜,两人站在山巅边缘的石栏杆旁边,怀潜已经是第二次注意那个黑袍老人,自言自语道:“就这个家伙,还算有点能耐。” 柳瑰宝耳尖,疑惑道:“什么意思?” 怀潜想了想,微笑道:“字面意思。” 柳瑰宝愣了一下:“怀潜,你是不是藏着事情?” 怀潜小心翼翼道:“有。家乡那边,有一桩家族长辈订下的娃娃亲,我这次其实是逃婚来的。” 柳瑰宝笑道:“那女子如何?” 怀潜无奈道:“就见过一面而已,印象模糊,只觉得她脾气还不错,不过是个练武的女子,比我更狠,为了逃婚,早早跑去了金甲洲。” 柳瑰宝哦了一声。 怀潜有些手足无措,视线游移不定:“柳姑娘,再跟你说一件事?” 柳瑰宝大笑道:“不用讲了,喜欢我呗。怕什么,我也喜欢你。” 怀潜哑口无言。 这些不会让柳瑰宝太过纠结的小事闲聊过后,柳瑰宝便开始思量接下来的格局走势。 脑子有些时候真比拳头要管用。那个北亭国小侯爷,就是脑子不够,拳头更不行。 怀潜在柳瑰宝聚精会神想事情的时候,看了眼她的侧脸,笑了笑,趴在栏杆上,望向远方。其实他想说的那件事情,是告诉柳瑰宝什么叫有缘无分。因为两人太过悬殊,门不当户不对,聊不到一块的,今天能聊,是他迁就她罢了。 双方相差太多了。修为是如此,谋划更是如此,至于家世,那就更不用说了。所以他其实一直在可怜这个傻姑娘。 关于此地机缘大小,他应该是心里最有数的那个人。是那缕剑气。他就是奔着这个来的。顺便一路玩闹,逗弄身边人。 不过那缕剑气,委实是一桩意外之喜。原本他都已经打算再走一趟北方,见一见那个大剑仙白裳再返回家乡。不出意外的话,这位北方第一剑仙,应该会出门迎接自己。 怀潜一想到家乡,便越发感到无聊。 半旬下来,一直看着这帮蝼蚁好似牵线傀儡,左摇右摆,其实看多了也会厌烦。 至于那个幕后人,既然会被那一缕剑气压制,境界又能高到哪里去? 哪怕不搬出自己的背景,也是可以和那幕后人好好商量的,他得到那缕剑气,对方少了千百年来的长久压胜克制,两全其美。 转头瞥了眼还在皱眉想事情的憨傻少女,怀潜趴在栏杆上,转头笑问道:“柳姑娘,想不想今天就当上彩雀府的府主呀?” 柳瑰宝一瞬间就倒掠出去:“你到底是谁?!” 怀潜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嘴边,嘘了一声。 他以心声说道:“来北俱芦洲之前,老祖宗就告诫我,你们这儿的剑仙不太讲理,特别喜欢打杀别洲天才,所以让我一定要夹着尾巴做人。” 柳瑰宝眼神冷漠,心思急转,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跟师父孙清以心声涟漪交流。 怀潜叹了口气:“柳姑娘,你再这样,我们就做不成朋友了。” 这个年轻读书人模样的外乡人,抖了抖袖子,抬头望向空中:“不跟你们浪费光阴了。这点白纸符箓神祇的小把戏,看得我有些反胃。我得教一教这个乡下老天爷,当然还有那个桓老真人,什么叫真正的符箓了。” 只见他双手各有一物。其中一只手上是一枚金色兵家甲丸,正是品秩最高的香火神灵甲。这副甲胄,又是香火甲中屈指可数的古老之物。甲丸被怀潜披挂在身后,他将另外一只手中拈着的两张青色符箓轻轻随手丢出一张,微笑道:“缚以铁札送酆都,驱雷公,役雷电,须臾天地间。” 只见一尊身高两丈的金甲神祇凭空出现,浑身交织着耀眼的雪白雷光。当他双脚落地之时,山头震动,牵动整座山头的山水气运。 第二张符箓丢出后,一个白衣飘荡的佩剑男子悬停空中。只见他神色木讷,但是满身剑气激荡不已,萦绕四周的天地灵气皆化为乌有。 最后怀潜手心托起一只金色镂空小球,里边一道道剑光飞掠,风驰电掣,与小球撞击之后,溅起阵阵火花。 此次来到这座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便是想要凭借他自己的本事,让这个可以进阶的傀儡扈从能够多吃几把金丹剑修的本命飞剑,再借助几分北俱芦洲的剑道气运破开元婴瓶颈。 怀潜轻轻晃荡手心金色圆球,然后抛向那个中年男子:“慢慢吃。” 圆球没入那个剑修傀儡的窍穴当中。 那一缕巡狩此方天地无数年的剑气,竟是悬停静止下来,似乎在俯瞰着怀潜。 怀潜微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主动选中我的。” 然后怀潜望向天幕某处:“这么特殊的妖气,还喜欢炼山为食,我们浩然天下可没有这种畜生。” 天地寂静,所有人都傻眼了。 怀潜眯眼道:“和你商量一下,厮杀过后,我如果杀不掉你,你也拿我没辙,你就跟随我一起去中土神洲,保证你前程极好。” 云海低垂,一个高大老人坐在云海边缘,微笑道:“小娃儿好大的口气。” 老人大手一挥,一幅山水画卷铺天盖地,只要抬头,谁都可以看到。 既然对方这么有诚意,这个老人也打算拿出一份诚意来。 怀潜点了点头,微笑道:“没办法,我家老祖是中土神洲十人之一。” 事实上,龙虎山的一位黄紫贵人小天师,还有那皑皑洲的刘幽州,都是他很要好的朋友。 云海之上的老人,沉默下来。 怀潜继续道:“说句不好听的大实话,我就算伸长脖子,让你这头畜生动手,你敢杀我吗?” 怀潜加重语气,嗤笑道:“你敢吗?!” 老人依旧没有说话。 怀潜环顾四周:“这些废物,是你来杀,还是我来?若是你来动手,其中有几个,我要一起带走。” 在深山之中的陈平安,也被这一幕惊讶到了。 先前水幕一消失,陈平安就立即换上了少年面容,以及一身青衫。 这会儿觉得大开眼界。 还能这么折腾? 看着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难道这就算是快意? 陈平安笑了笑。这种人,如果经历过和自己一样的境遇,哪怕对方境界再高一筹,都应该死了不少次。不过道理不能这么讲便是了。 有此言行,并且能够站在这里说这种话,自有其可取之处,以及某些不为人知的过人之处。只不过在当下,他陈平安只是看到了对方的其中一面。 换成陈平安是那人,肯定一样走不到对方今天这一步。可陈平安总觉得就对方这样的脾气,和这份不算多的隐忍城府,一旦运气不好的话,还真未必能够活着离开北俱芦洲。说到底,也就是暂时还没有遇上猿啼山剑仙嵇岳之流吧。 不过那人既然选择抛头露面,不再隐藏,定然是权衡利弊之后的结果。目前看来,不但有望活着离开,还可以带着那个高大老人,一起返回中土神洲。 不可否认,是个相当厉害的人物了。不愧是从中土神洲来北俱芦洲专门杀剑修的。 陈平安还不至于无聊到咒他在北俱芦洲栽跟头。 条条大路,各自登山。左看右看,难免有高有低。 就像那曹慈,还跟他陈平安在武道一途的同一条道路上呢。他也无非是埋头追赶而已,难道还要扎草人,惦念着对方不得好死? 陈平安摸了摸下巴,觉得这会儿胡思乱想,不太应该,可似乎还挺有意思。 关于那个曹慈,在剑气长城城头上三场架打下来,陈平安唯一的遗憾,不是什么没有撂狠话,在陈老剑仙和那个女子武神跟前没面子之类有的没的,而是曹慈这家伙,怎么看怎么欠揍。长得那叫一个俊俏不说,好像永远气定神闲,永远目中无人,视线所及,唯有传说中的武道之巅。这其实挺气人的,暂时还打不过人家,就更气了。 慢慢来吧。 不过接下来的画面,才让陈平安感到头皮发麻。 只见那个原本吓得跌坐在地的孙道人竟然站起身,然后这个“孙道人”又摔倒在地,不过却多出了一个身形缥缈不定的孙道人,好似阴神出窍远游。 孙道人伸手一抓,将那试图挣扎逃离的残余剑气驾驭在手,轻轻握住。 云海上的高大老人见机不妙,哪怕根本不知道那个孙道人为何变得如此,只管翻卷云海遮掩身形,想要逃遁。 孙道人面无表情道:“小小妖物,也敢炼化此山,试图染指道观?” 孙道人瞥了眼那座道观废墟,似乎有些伤感,望向远处云海某处:“觉得到了这座浩然天下,便可以高枕无忧?欺负贫道这一脉香火凋零,提不起剑了?” 孙道人手心攥紧,竟是直接将那一缕剑气捏碎。然后双指并拢,轻轻向前一划,云海对半开,一粒芥子身形也随之被一分为二。 怀潜正想要开口言语,孙道人转头笑道:“什么玩意儿!年纪轻轻的,说这些个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若是有那本命灯芯留在祖师堂的,事后告诉你家老祖,来青冥天下找贫道报仇便是。” 怀潜正想要说话,报上自己老祖的姓名,孙道人又是双指划下,将那年轻书生当场斩杀,连同那元婴剑修傀儡,坠地之时也变作两片切割开来的符箓。 孙道人最后低头望向道观废墟。 山顶道观供奉之人,是他的师弟。和他皆是青冥天下剑仙一脉的中流砥柱。 可惜师弟天纵之才,登山快,死得也早。怨不得那座白玉京,只能怨他自己拖泥带水。害得他这个当师兄的,都没办法替他报仇。世间死法千万种,唯独自己求死这一种,最不用救。 远处山巅,陈平安已经将那些木像碎片全部取出。 孙道人笑了笑:“小家伙还是如此机敏啊,没浪费贫道这一愣神的工夫,算是自救了。” 孙道人伸手一抓,将那躲藏在深山洞室书斋中的狄元封,小侯爷詹晴,以及彩雀府少女柳瑰宝三人,一起抓到自己身前。 孙道人神色淡然道:“你们三人,可愿意追随贫道一起去往青冥天下?” 他在这座天下云游四方,所攒功德,足够带走三人。 在等待三个答案的时候,光阴流水似乎停滞。唯独孙道人抚须而笑,对远处那个年轻人说道:“陈道友,看在那三炷香的分上,破碎木像你就留着吧。” 陈平安眨了眨眼睛:“孙道长,其实是六炷香。” 孙道人哈哈大笑,一挥袖子,仿佛是不知将什么物件聚拢又挥散:“陈道友,捡你的破烂便是,足够你那把剑吃饱喝足了。” 在数百里之外的山头之上,陈平安身前多出了一团破碎剑气。 第172章 敢怒不敢言 光阴流水停滞之后,山高水深,天寂地静。 黄师躲在深山当中,在有古松遮掩的悬崖峭壁之上,凿出了一个狭窄洞窟,刚好容纳他和大行囊,此刻凝固于光阴长河当中,大汗淋漓。一行四人访山寻宝,黄师一直以为自己可以随便打杀其余三人,不承想原来他才是那个可以随便被打死的小人物。 那个名叫金山的邋遢汉子,躲在一处湖边芦苇荡当中,身上贴有一张驮碑符,一脸呆滞。 云上城沈震泽的两个嫡传弟子,手牵着手,青筋暴起,显露出这对男女在这一刻的心神不宁。 距离这对男女不远的那个龙门境许供奉,脸色铁青,眼神又有些恍惚。 山巅众人,老真人桓云闭着眼睛,整个人尽显疲态,不知当下心念落在何方何处。 武将高陵身披甘露甲,双拳紧握,似有痛苦神色。 武峮眼神呆滞,一手捂住心口,应该是被一个又一个的意外震撼得头脑空白了。 众生百态。 怀潜死后,替他挡下那双指并拢随手一剑的金身神祇与元婴傀儡,从两张青色符纸变成了四张,那只装有很多剑修本命飞剑的金色镂空小球,先是滚落在地,最终安安静静贴靠在栏杆处,还沾了些血迹。 那一道剑气太过凌厉,以至于怀潜的魂魄和金丹、元婴都已瞬间粉碎,就连身上两件价值连城的咫尺物都当场毁坏,里边所有珍藏,自然随之烟消云散,化作浓郁灵气融入这方天地的山水当中。 光阴长河停滞,偶尔会散发出一阵阵七彩琉璃色的涟漪,如一粒小石子投入江河,动静不大,但是毕竟犹有小水花。 山巅唯有那座道观废墟中的片片碧绿琉璃瓦,好似和停滞的光阴长河相互砥砺,散发出仙人秘炼琉璃瓦独有的一圈圈光晕。 陈平安倒是习惯了这种处境,不是坏事,可以砥砺武夫体魄。 他还曾经亲眼看到东海观道观老观主,在那藕花福地的三百年光阴长河当中,时不时拾取一颗颗米粒大小的金色碎块。 不过陈平安没有直接去接那团剑气。 那孙道人笑道:“怎的,怕了?” 陈平安点头道:“还是有些怕。” 孙道人说道:“是你应得的机缘,和你认识的那个‘孙道长’,看待你的心善心恶,关系不大,放心收下便是。天底下所有自己不去求死之人,都不当死,至少在贫道这边是如此。至于自己求死的,要怪就怪靠山不够高,自家老祖的名号不够吓人。” 孙道人说到这里的时候,瞥了眼那具尸体。 一座中土神洲的前十人,比得上整座青冥天下的前十人吗? 真要与贫道掰手腕,贫道都怕你家老祖宗小胳膊小腿的,自己不敢递出来。 不过孙道人的法剑与本命真身,都留在了青冥天下那座道观之内,而且在浩然天下又有儒家规矩压制,所以当下的孙道人远远没有达到巅峰姿态。 陈平安这才取出养剑葫,小心翼翼将那团无比精粹的破碎剑气收入养剑葫内,养剑葫顿时变得极沉。 陈平安笑道:“长者赐,不敢辞。” 孙道人一笑置之,收回视线,不见动作,狄元封、詹晴和柳瑰宝三人便瞬间清醒过来,置身于停滞不前的光阴长河当中,他们都有些头晕目眩,尤其是詹晴,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稀碎了,整个人摇摇欲坠,只是咬牙支撑不让自己摔倒。不但如此,孙道人还将孙清和白璧两个金丹境修士恢复如常。 孙道人说道:“贫道打算收取你们三人作为记名弟子。不过贫道不会强人所难,你们是否愿意改换门庭,可以自己选择。记住,机会只有一次,问本心即可。” 北亭国小侯爷詹晴毫不犹豫,跪地磕头谢恩,热泪盈眶。他看也不看那个白姐姐。 白璧怅然若失,能说话,却没有开口。因为她不知该向他道贺,还是该替自己伤心。 这一路都是芒鞋竹杖的狄元封,学那道门中人,向这个老神仙打了个稽首,内心翻江倒海,百感交集。想了想,大概是觉得礼数不够隆重,便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久久没敢起身。 拜倒在地,狄元封只觉得做梦一般。先是在洞府书斋那边,那个看上去术法通天的高大老人,主动现身,说会收取他为开山大弟子。然后那个家伙就死了,换成了眼前这么个“孙道人”,说是要收徒。他狄元封上辈子到底做了多少积德善事? 孙道人却没有对狄元封道破天机,本脉道缘一事,道破的时机,宜迟不宜早。 他那师弟,当年便是芒鞋竹杖行走天下。只不过大道难测,落了个身死道消,受了白玉京那个道老二倾力一剑。 整座青冥天下都说他师弟虽死犹荣,能够让道老二全力出手,是三千年未有之事。孙道人对这些看似好话的混账话,不愿多管。 那头妖物愿意对狄元封青眼相加,便源于此。不是当真对那道观供奉之人念旧感恩,而是想要讨个好兆头。 至于那个少女柳瑰宝,和詹晴一般无二,是孙道人临时起意的一手障眼法,不过对他们而言,道缘依旧是道缘,而且真不算小,以后各自造化,无非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哪怕是狄元封也不例外。事实上,柳瑰宝所在的彩雀府桃花渡和那桃花水,其实便和孙道人剑仙本脉有一丝藕断丝连的渊源,世间道缘再小,也是道缘。 这三人的道心,是可以缓缓雕琢的,今日境界如何,甚至今生修道高低,长远来看,兴许都是登山台阶上的一块青砖。 柳瑰宝犹豫不决。 孙清试图以心声告诉这名弟子,大道福缘咫尺之隔,再不伸手抓住,说不定下一刻就悔之晚矣!只是孙清砰然倒飞出去,七窍流血,心神激荡不停,魂魄煎熬,让她痛苦不已。 孙道人望向柳瑰宝,摇头道:“资质比詹晴好,可惜心性不行,道不契合。罢了。” 柳瑰宝刹那之间,心中空落落。情难自禁,泪流满面。可她仍是咬牙,就站在那边不言不语。 孙清挣扎着起身,想要再劝说弟子几句,想要告诉这个小痴儿,是自己这个彩雀府府主将她驱逐出祖师堂,不是她背叛祖师。就算欺师灭祖又如何,大道之上,这等福缘,任你转世投胎千百回,能遇上第二遭吗?修行路上,许多玄之又玄的天大机缘,当真是此生此世,唯有一桩,一次错过之后,便生生世世再无可能了。 孙道人瞥了眼孙清,微微讶异,笑道:“你倒是心性不俗,可惜资质太差,运道好些,也至多止步于元婴。” 兴许言语难听,却是真话。 孙道人说道:“那就只带走两人。狄元封,詹晴,都站起来吧,以后在贫道这边,无须讲究这些师徒礼仪。” 孙道人想了想,将那被一斩为二的玉璞境妖物裹挟到山顶:“喜欢装死?贫道送你一程?” 尸体合二为一,跪在地上,没有说任何话,只是沉默。 孙道人冷笑道:“贫道的师弟,早年带你走上修行之路,虽说贫道这一脉,对于恩怨情仇一事,向来看得淡漠,可你这头畜生,不晓得稍稍感恩一二,就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了。” 那头大妖颤抖不已。 孙道人点头道:“贫道当年救不了师弟,倒是可以帮他了去这份道缘纠缠。” 玩弄人心?很好玩吗?本心尚且不自知,就在烂泥堆里捏泥巴,也不怕让人笑掉大牙。 跟在师弟身边那么多年,结果白读了那么多的三教百家书籍。只知“求真”二字的皮毛,却不知“小心”二字的精髓。 孙道人伸手抚在大妖头顶,轻轻一拍,后者根本来不及挣扎,便瞬间元神俱灭,连一声哀号都没能发出,倒是蹦出两件东西来,坠落在地。 一本破书,一枚令牌咫尺物。 孙道人瞥了眼就不再多看,笑了笑,朝一个方向招了招手。 与此同时,狄元封在内五人,就都已经重返光阴长河,无知无觉。 陈平安转瞬间便如同自己施展了山河缩地神通,来到了这处山巅,他飘然站定,再没有任何掩饰隐瞒——没必要。 孙道人略微讶异:“走过好些次光阴长河了?” 陈平安老老实实回答道:“次数不算多,但是时间不短。” 孙道人笑道:“既然见过了更高处的风光,便要珍惜。别学那个怀潜,不知天高地厚。寻常市井门户,尚且知道张贴门神辟邪,这小子倒好,非要往自己脑门上贴‘求死’二字,某人留下的那一缕剑气,相中了他怀潜,贫道都忍了下来,唯独见着了这种铁了心求死之人,从来都会让他们心想事成。”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 孙道人说道:“那个黄师?不算求死,挣扎求活。贫道眼中,你和黄师,活法一致,道路不同而已。至于你们道路有无高下之别,不是贫道可以说的,路不在高而在长。” 陈平安便再无小问题想问。 不过陈平安又有一个大问题,很想问。 孙道人又说道:“你看待人心好坏与世间因果业报两事,看得太重,却还是看得太浅,所以才会如此心境劳累。许多事,做了,终究是无用的,天地不是死物,自会修正人事。不过等到境界足够高了,还是有那渺茫机会,真正改变一些定数。是不是多想一些,便要觉得事事无趣?没错,人生天地间,从第一天起,就不是一件多有趣的事情。不过如今三座天下的人,很少有人愿意记住这件事。” 陈平安神色黯然。 孙道人竟是打趣道:“陈道友好像修心还不够啊。” 孙道人抖了抖袖子,诸多天材地宝和仙家器物,都化作粒粒芥子,掠入袖里乾坤当中。哪怕桓云与那个云上城老供奉手中的方寸物所藏的一部分,一样乖乖离开,主动去往孙道人袖中。 但是那个倒地不起的“孙道人”,却灰飞烟灭了。 这副故意炼废了的阳神身外身,不过一副无用皮囊罢了。在浩然天下这些年的诸多纠缠,都在那副皮囊身上了,不会带走。 山顶道观废墟旁边那座“宝山”,也只剩下稀稀疏疏的几个小包裹。 然后下一刻,所有人都离开了山巅,来到了白玉拱桥之外的空地上。而那青山绿水,以及被大妖勤勤恳恳炼化的诸多山头,依旧全部被孙道人收入袖中。好似一下子变得天高地阔雾茫茫。 孙道人缓缓笑道:“除了你已经得手的,山中的一成机缘,贫道会留在此地,等他们清醒过来之后,该打该杀,是悲是喜,一切照旧如故。” 怀潜的尸体,青色材质的符箓,还有那颗金色小球,都已不见。 一部宝光流溢的道书飘掠而出,悬停在少女柳瑰宝身前:“做不成师徒,贫道还是要赠你一部道书。” 彩雀府金丹孙清也有一桩福缘,是那枚令牌咫尺物。 陈平安欲言又止。 孙道人看了眼这个年轻人,笑了笑。 孙道人好似洞察人心,也可能是未卜先知:“陈道友,你这山泽野修和包袱斋的双重身份,都当得很是风生水起啊。” 于是陈平安埋在山中的那两个包裹便坠落在脚边。 饶是陈平安这种脸皮不薄的,也有些脸红了,只是没耽误他弯腰捡起,斜挎在身。 物归原主之后,陈平安便赶紧说道:“借孙道长的吉言!” 管他娘的,说不得道门老神仙有那一语成谶的神通,自己先应下来再说。没有不亏,有了稳赚! 孙道人觉得有点意思,笑道:“修道之人,心境如此破碎不堪,比那修修补补的长生桥还不如,你到底是东一锄头西一担粪的庄稼汉子,还是修习长生久视之法的练气士?不是贫道境界比你高,便要对你指手画脚。实在是你这心路,大道也有,可惜岔路太多,崎岖蜿蜒,你这么继续走下去,便是当了浩然天下的剑仙,也很难做到一剑斩断因果线。越斩越乱罢了。” 陈平安无奈苦笑:“只能慢慢来。” 孙道人问道:“心里边不会觉得不痛快?” 陈平安想了想:“理当如此。” 孙道人摇头道:“那你真该多读一读道门典籍,学一学什么叫虚舟蹈虚。” 孙道人随便挥了挥袖子,云雾散乱,又渐渐静止,然后问道:“世道变了吗?” 陈平安默不作声,认真思量此中深意。 孙道人一跺脚,大地震颤:“是不是觉得这会儿世道总该变了丝毫?” 陈平安想起先前孙道人所说一语,天地自会修正人事,便反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孙道人所要展露的一个大道理,其实与陈平安一直坚信的某种根本想法,是背离的,但是陈平安愿意多问多想。 孙道人有些赞赏神色,点头道:“对喽。” 陈平安一头雾水,都不晓得自己对在哪里。 孙道人已经岔开话题:“不问一问那一剑到底出自何人之手,竟然能够让贫道师弟都身死道消?” 陈平安摇头道:“不敢问,孙道长说了我也不敢听。” 孙道人点头道:“很好。你不问,那贫道就要问你一问了。修道之人,何谓小心?” 陈平安这一次没有犹豫,沉声道:“对天地怀有敬畏之心,将自己视为生死大敌。” 孙道人停顿片刻,哈哈笑道:“好嘛,外边大天地,人身小天地,都让你说齐全了。谁教你的这么个大道理?” 陈平安说道:“自己瞎琢磨出来的,就像孙道长所说,道理太大,就会空泛,很多支撑起这个道理的小事上,我做得都不够好。” 孙道人有些感慨。当年师弟也是差不多的想法,总说道法高远且大,必须从细微处入手,不然随着世道变迁,风俗更换,别说是本脉道法的根脚会摇晃,便是那座白玉京都要经不起推敲,起得越高,倒塌之后,则越会贻害无穷。这个师弟如何想,毕竟有那“修道养德”的道法根柢在,没人可以指摘半点,所以这不算麻烦,关键是师弟身为道门剑仙一脉的关键人物,做了许许多多不该由他来做的纸面文章。师弟除了那些落在天下眼中的大事壮举之外,在这期间,其实又有一件小事始终在做。那头喜好炼山的妖物,其实被一头化外天魔寄居而不自知,师弟便试图将这头化外天魔以道化之。只可惜白玉京某个脾气不太好的,破天荒身穿法衣,携剑访道观。 不但如此,师弟早年悄悄收取的关门弟子宋茅庐,一个横空出世的人物,哪怕在他这个师伯眼中,也是惊才绝艳的存在了,打造出一座类似中土神洲龙虎山的道脉,声势鼎盛,最后下场也没好到哪里去。所幸这个师侄的几名弟子,在孙道人离开青冥天下的时候,混得都还算不错,各有道脉旁支一直传承下来。 在家乡那座青冥天下,道祖座下的白玉京三位掌教,负责轮流执掌白玉京,往往是道祖大弟子坐镇之时,天下太平,纷争不大,十分安稳。道祖小弟子陆沉坐镇白玉京的时候,则群雄并起,乱象横生,但是乱归乱,实则生机勃勃。轮到那个道老二从天外天返回,好嘛,上五境修士,死得极快极多。不单是白玉京之外鸡飞狗跳,白玉京之内也会死人。 孙道人环顾四周,伸出手掌,四面八方,众人眉心处都掠出一粒幽绿萤火,如那传说中的水中火,除了陈平安和狄元封、詹晴,哪怕是柳瑰宝、孙清和白璧都不例外。 孙道人笑道:“有些事情,知道了不好,以怀潜开口求死之时,作为一道分水岭,此后所见所闻,这些人都会忘却。接下来,贫道留给你们的宝物机缘,不多不少,就当是这些人的既有机缘,贫道估摸着又要来一场人心较劲了。” 孙道人问道:“你要不要拦上一拦?帮着大家求个和气生财。” 陈平安摇头道:“就只是看看,因为没必要拦。” 孙道人点了点头,地上那部破书便飘荡到陈平安身前:“那就再多看看人心,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本书,落在别人手上,就是个消遣,对你而言,用处不小。” 陈平安将那本书收入袖中,道了一声谢。 孙道人笑道:“修道之人,修道之人,天底下哪有比道人更有资格说道的人?年轻人,道法很高的,值得多看看。” 陈平安点点头:“会的。” 孙道人抚须而笑:“陈道友,接下来还要不要访山探幽,勤恳捡漏?” 陈平安脸色不太好看,狠狠抹了把脸:“暂时没这个想法了。” 这次是怀潜遇上了孙道长,说不准下次就是他陈平安遇上了谁。 孙道人说道:“贫道离去之后,无须多想,该如何便如何,野修也好,包袱斋也罢,各凭本事,福祸自招。” 陈平安便开始考虑如何收尾了。 孙道人笑望向陈平安,陈平安有些迷糊。 孙道人略带调侃语气,说了一句先前说过的言语:“陈道友的修道之心,不够坚定啊。” 陈平安立即懂了,脱口而出道:“道长道长。” 同一个长字,不同的讲法。 孙道人抚须而笑,轻轻点头,十分满意了,提醒道:“半炷香过后,光阴长河重新流转。” 孙道人将那狄元封、詹晴竟是一并收入了袖中乾坤,然后化虹而起,破空而去。大概这就是所谓的鸡犬升天吧。 被那道璀璨虹光一撞,整个仙府小天地的天幕穹顶砰然碎裂出一个大窟窿,然后从那个大窟窿处缓缓扩大,山水禁制逐渐消散,但是白虹离开小天地之后,窟窿便瞬间消逝,悄无声息。 陈平安愣了一下,收回视线,开始撒腿狂奔,暂时远离是非之地。 至于地上那几只装有宝物的包裹,陈平安看也没看一眼,不过等到尘埃落定之后,其实是可以小心翼翼再做一番计较的。 半炷香过后,陈平安早就跑得没影了。山峦起伏,重归正常。就是不知道黄师和金山身在何处。 不过陈平安中途“顺路”跑了趟藻井那边,藻井竟然就留在了原地,那里灵气依旧盎然,可惜又是一样搬得起、带不走的物件。 等会儿,又不是先前那石桌和绿竹,当下小天地禁制都没了,怎的就带不走了?多花费一些气力罢了。 陈平安便一顿刨土,最后扛着一座好似巨大磨盘的藻井飞奔而走,但没忘记往自己脑门上贴上一张驮碑符。 笔直贴在额头上,难免遮掩视线,若是横着贴符,便更好了。这还是跟自己的开山大弟子学来的。 浩然天下的天幕处,孙道人回望了一眼脚下的此处人间山河,啧啧道:“寸草不生,寸草不生。” 一个儒衫老儒士,腰间悬挂有一块金色玉牌,淡然道:“观主可以离开了。” 孙道人笑道:“那就开门送客。” 北亭国地界山上,桓云、孙清、白璧三人率先清醒过来,皆是茫然了片刻,然后竭力稳固各大关键气府的灵气,仔细探查本命物的动静。 不过孙清第一时间便将那块令牌收入袖中,见弟子柳瑰宝还在怔怔发呆,便又收起了那本道书,暂为保管。虽然根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摆在眼前的唾手可得之物,若是她孙清都不敢拿,还当什么修士。 桓云皱紧眉头:“我们应该已经离开那处仙府遗址了。” 老真人随即心中震惊不已,为何身上那件方寸物当中,原本满满当当的天材地宝、仙家器物,如今没剩下几件了? 柳瑰宝发现那个名叫怀潜的王八蛋竟然不见了。好家伙,竟然骗了自己一路!柳瑰宝恨得牙痒痒。 白璧也察觉到不对劲,詹晴呢? 但是柳瑰宝的心性之好,一览无余,竟是第一个发现地上那几只包裹的人,并且当作机缘可以去争一争。不过白璧也发现了此事,而高陵这个金身境武夫也已经清醒过来。 柳瑰宝和师父孙清,白璧立即联手高陵,各自争抢到了一只装满仙府宝物的沉甸甸包裹。 各自夺宝,双方皆有忌惮,便井水不犯河水。 至于另外一只包裹,被那并肩而立的龙门境野修与武夫宗师同时看中,结果同时得手。两人撕碎了那只棉布包裹,里边的山上宝物哗啦啦坠地,有十数件之多,两人就近各自捡了三四件,其余的都被桓云、孙清和白璧三方取走,又是一场极有默契的瓜分。 若是山泽野修,估计不可抑制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伤人再夺宝了。富贵险中求,争取占尽便宜。 其余熬过半旬侥幸没死之人,根本不敢再作停留,纷纷逃散。这么个鬼地方,真是多待片刻都要让人心寒。 桓云脸色微变,心知不妙,赶紧御风而起,双袖符箓迅猛掠出,追查天地四方的同时,还要确定云上城沈震泽的那两个嫡传弟子的安危,那个姓许的龙门境供奉,一旦也发现了禁制骤然消失,定然要带着那件方寸物白玉笔管远遁,估摸着这辈子跻身金丹境之前,都不会再返回芙蕖国和云上城了。所幸十数里之外,那对年轻男女修士安然无恙。与此同时,其中一张已经远在百里之外的千里飞剑符,被人打碎。 老真人冷笑一声,最终将那云上城许供奉拦截下来。后者气急败坏道:“桓云,你真要赶尽杀绝?!” 桓云说道:“与我一起返回云上城,听凭你们城主沈震泽发落。” 许供奉抬起手,攥紧那件方寸物:“信不信我将此物直接震碎?” 桓云淡然道:“里边那两桩机缘可不小,说不得方寸物碎了,一样不会毁掉那副仙人遗蜕和法袍。但是听我一句劝,你真要这么做了,我就让你死在当场,然后我桓云一人去跟沈震泽赔罪便是。” 许供奉脸色阴晴不定:“桓云,我是绝对不会跟你去云上城的,沈震泽什么性情,我一清二楚,落在他手里,只会生不如死。” 桓云怒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若是你不对山中宝物生出觊觎之心,欺负两个晚辈境界不高,把他们当作傀儡,任你拿捏,现在你就是云上城的功臣!” 许供奉说道:“我可以将方寸物交给你,但是桓云你要将所有缩地符拿出来作为交换。最后还有一个小要求,见到那两个小家伙后,告诉他们,你已经将我打死。” “可以!” 桓云毫不犹豫就将身上一摞符箓取出,然后稍稍摊开几分,无一例外,皆是缩地符。其中还有两张金色材质的符箓。 桓云沉声道:“以物换物,姓许的,你如果还敢耍滑头,就别怪我桓云痛下杀手了。” 两人同时丢出手中符箓与白玉笔管,龙门境许供奉抓住那把符箓之后,直接祭出其中一张金色材质的符箓,瞬间离去百余里。 桓云叹息一声,折返回去,找到了那两个年轻人,递出那支白玉笔管,按照和那龙门境许供奉的约定,说道:“许供奉已经死了。” 年轻男子小心翼翼接过白玉笔管,好似重达千斤,手指颤抖,收入袖中后,才向桓云作揖拜谢,泣不成声道:“老真人的救命大恩,护道大恩,夺宝大恩,晚辈无以回报!” 那名年轻女子更是哭得厉害,双手捧住脸庞,果真应了那句老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让她情难自禁。此次访山求宝的惨烈经历,真是让她一辈子都要做噩梦了。 桓云笑道:“你们与其他人距离较远,借此机会,速速离开此地,返回云上城后,切莫声张此事。” 桓云当然还要再逛一遍,看看是否有些遗漏的机缘宝物。 当两个云上城年轻男女远去之后,桓云总觉得好像哪里出了纰漏,只是自己尚未察觉而已。 那云上城许供奉定然是逼问出了方寸物的开山秘法,这不奇怪,不过桓云确定,对方不可能将那遗蜕从方寸物当中取出,然后藏在某地,也没有将那件法袍裹卷起来藏在身上,这点眼力他还是有的。所以那个许供奉这趟访山,得不偿失,得到了那一摞符箓而已,却失去了云上城的首席供奉身份。 桓云突然叹息一声,苦笑不已。他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想通了为何那个年轻人会出现一丝异样。 他桓云自己的方寸物当中,莫名其妙失去了绝大部分天材地宝、山上器物,那么白玉笔管中又是什么景象?若是仙人遗蜕与那件法袍都没了,或是留下了其中一件,云上城沈震泽会怎么想? 桓云有些感慨:那个年轻修士,真是一棵好苗子。可惜了,被那许供奉杀了。他桓云护道不力,只能为云上城带回一件方寸物。 桓云眼神冰冷,追赶而去。 桓云开始希望里边还能留下一件仙家重宝。若是没有,就送回白玉笔管给云上城,若是真有一件,那就是他桓云的自家机缘了。 白璧、高陵,还有那个芙蕖国皇家供奉,一起离开。都有些心情沉重。 北亭国小侯爷詹晴及其家族供奉没的没,死的死,不好交代。北亭国侯府那边不好交代,詹晴的元婴师父不好交代,水龙宗祖师堂那边,也不好交代。 白璧只能寄希望于那些宝物可以弥补一二。 高陵说道:“那两人,可以杀。” 白璧笑道:“确实如此。他们身上的机缘,你们二人平分。” 高陵以聚音成线的武夫手段,向这个水龙宗嫡传金丹境修士问道:“陛下那边,会多问的。事后白仙师宗门那边,兴许就要多想了。” 白璧说道:“那就再杀一个。” 高陵便不再言语。 白璧又说道:“高陵,我保证你可以当上芙蕖国武将第一人。” 高陵犹豫片刻,突然说道:“我想换把练气士不能坐、武夫可以坐的椅子,我坐上去之后,有可能就不只是一个芙蕖国,说不定连同水霄国、北亭国在内,白仙师都可以予取予求。” 白璧笑着答应下来:“胃口不小,但是我觉得你高陵坐得稳那把椅子。” 下一刻,那名芙蕖国供奉便被高陵一拳打得头颅滚落在远方,白璧则神色如常,立即以术法毁尸灭迹。两人根本无需言语交流。 彩雀府好像成了最大的赢家,至少也是之一。 三人来,三人走,齐齐整整,而且都谈不上怎么受伤。宝物机缘还没少拿。 武峮突然说道:“先后两次都在画卷榜首的黑袍老人,会不会来找我们彩雀府的麻烦?” 对方身上那件法袍,让武峮认出了身份。 孙清笑道:“一个能够跟刘景龙当朋友的人,不至于如此下作。” 武峮还是有些担忧。 方才孙清大致确认了那部道书和令牌的品秩,只说后者是一件寻常上五境修士才可以拥有的至宝咫尺物。 此番劫难过后,除了孙清和柳瑰宝,武峮信不过任何外人了。归根结底,武峮不再相信半点的,是那份世道人心。 不但如此,武峮心底处有一个念头,一个让她自己都感到可怕的想法。武峮扪心自问,自己若是拥有那个年轻剑仙的手段和修为,那么身边修行资质、大道福缘都令人艳羡的孙清、柳瑰宝,还能不能活着返回彩雀府? 武峮不知道答案,也不敢多想。 陈平安在四下无人的深山当中,将那藻井藏在一处深潭底下。 他换了一身行头,脱下所有法袍,换上寻常青衫,少年面容,背着大竹箱,里边搁放有四只包裹。然后走出去十数里后,发现山野小径的路旁高枝上,站着那个背负大行囊的老熟人——金身境武夫黄师。 黄师笑道:“我知道是你。” 陈平安说道:“那还不躲得远远的?” 黄师笑道:“说来可笑,连我自己都想不通,活着离开那个古怪地方后,感觉还是待在陈老哥身边,比较安心。” 黄师如今对于自己看待旁人修为高低、道法深浅,已经全然没了底气。唯独看人好坏,还算勉强有点信心。 陈平安摇头道:“别惹我,各走各的,咱们都惜点福。” 黄师颠了颠身上极为惹眼的大行囊:“陈老哥是行家里手,这么多障眼法,我就差远了。接下来,白璧、高陵他们说不定就要来找我的麻烦,再往我身上泼点脏水什么的,背着这么多物件,我可能连北亭国都未必走得出去。” 陈平安问道:“先前听说你要报仇,报什么仇?” 黄师神色淡然道:“当年意气用事,是我有错在先,但是没想到我没死,可我黄师一家四十余口,老幼妇孺,皆被修士剥皮,然后换了人皮,给死人穿戴在身。” 这个纯粹武夫,语气平静,就像只是在说一个书上看来的故事。 世间真正的苦难,承受之人,是不会有落在别人眼中的那种撕心裂肺、大喊大叫的。哪怕会有,往往一两次过后,便会越发沉默。 陈平安没有说话。 黄师扯了扯嘴角:“不管你是谁,我还算信得过你,或者说趁着运气不错,赌一把大的。我愿意将行囊当中的大半物件卖给你,我只收神仙钱,凑足了,买颗兵家甲丸,当然不是神人承露甲,而是一副金乌经纬甲,然后再买一把早就相中的法刀,我就可以去做应该做的事情了。” 陈平安从袖中拿出几张驮碑符,抛给那黄师:“此符最能隐蔽身形气机,你是金身境武夫,更能够收敛痕迹,只要昼伏夜出,小心点,够你偷偷离开北亭国地界了。” 黄师愣在当场,没有立即去接那符箓,当初在仙府遗址后山,他便是用同样手段,一拳打得对方吐血不已。只不过当时更多还是试探对方深浅。 等到那几张符箓飘落远方,黄师才将那些符箓驾驭在手,沉默片刻,才开口问道:“你到底图什么?” 陈平安已经继续赶路,撂下一句话:“世间苦难临头,我们敢怒敢言。” 就这么一个陌路人、局外人,一句轻描淡写的言语。可黄师这般铁石心肠、行事更是心狠手辣的武夫,竟是嘴唇颤抖起来,不禁双拳紧握。很快,黄师松开一拳,深吸一口气,伸手抹了把脸。 黄师突然高声喊道:“喂,陈老哥,请留步。” 陈平安转头怒骂道:“老子自己也没剩下几张宝贝符箓了!老子就是个每天起早贪黑、挣点辛苦钱的包袱斋,不是散财童子。你大爷的,还敢得寸进尺,做人如此不厚道,山上的旧账还没算呢,一拳万斤重,打得老子这把老骨头……小骨头差点散架……” 黄师嘴角抽搐,差点想要反悔,突然笑了起来,打开行囊一角,使劲颠晃起来,最后接连丢过去三样物件:“我黄师算不得半个好人,可也不愿意欠半点人情。” 陈平安立即换了一副嘴脸,笑呵呵接过那三样东西,放入竹箱当中。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觉得是不是可以哥俩坐下来,喝个小酒儿,慢慢谈买卖。 黄师笑道:“有了这些符箓,我还卖给你做什么?就你那生意经,我能不亏本?” 陈平安笑道:“过奖过奖。” 两人就要这么分道扬镳,黄师突然问道:“姓甚名谁?能不能讲?” 陈平安没有转身,抬起一臂,轻轻握拳:“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陈好人。” 黄师懒得再开口了。去你大爷的姓陈名好人。不过人,真是好人。 陈平安突然转头,双袖轻轻一抖,手中多出厚厚两大摞符箓,一本正经说道:“其实我这儿还有些攻伐符箓,实不相瞒,张张都是至宝,物美价廉……” 黄师已经贴了那张驮碑符,不等陈平安说完,朝他竖起一根中指,然后脚尖一点,飞掠离去。 陈平安遗憾道:“个个贼精,生意难做。” 陈平安独自行走于崇山峻岭间,他突然抬起头望去。 一男一女,拼命御风远游,然后两人身形突然如箭矢一般往一处山林中掠去,没了踪迹。正是云上城沈震泽的两个嫡传弟子。 年轻男子多留了一个心眼,带着女子改变路线,为的就是避开那个万一。 先前从桓云手中接过方寸物,和师妹一起御风离去后,他心神立即沉浸其中,结果发现里边除了几件陌生的仙家器物,最重要的仙人遗蜕与那件法袍都已不见踪影。几件陌生的仙家器物,应该是许供奉将方寸物当作了自家藏宝物件,是这个心肠歹毒的师门长辈自己寻觅到的机缘。 桓云老真人说那许供奉已死。那他是不是从许供奉嘴中逼问出了这件方寸物的开山秘法,取走了两件价值连城的至宝? 为何桓云要多此一举?还要将白玉笔管交还给自己?是笃定自己不敢向师父泄密?疑心一起,便要疑神疑鬼。而老真人桓云,不一样如此? 事实上双方都算是聪明的好人,此次访山,哪怕桓云其间的确有些起念,但最后还是没有做出违背良心的狠辣举动。可是最终人心走向,便是急转直下,从恶如崩。 桓云化虹追踪而至,飘然坠地,盯着那两个年轻晚辈,神色淡漠道:“方寸物的开山口诀是什么?” 年轻男子将那女子一把扯到身后,说道:“老真人为何明知故问?” 桓云怒道:“若真是如此,老夫何必画蛇添足?” 年轻男子苦笑道:“你们这些高人神仙的心思,我如何猜得到?” 桓云便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年轻男子有些错愕,苦涩道:“既然如此,老真人为何要问方寸物的开门之法?” 桓云说道:“要你们死个明明白白。” 年轻男子问道:“我们可以叛离云上城,跟随老真人一起修行。” 桓云望向年轻男子身后,面无表情道:“你得证明自己。” 年轻男子突然大笑起来,吐了口唾沫:“狗日的真人,你桓云比起那些山泽野修还要不如!” 年轻男子背后一凉,被一把小巧袖刀插入后背,他踉跄向前一步,然后缓缓转头,一脸茫然。 身后女子已经倒掠出去十数步,浑身颤抖。只是不知为何,她一手捂住手腕,好似受了伤。 桓云笑道:“很好。” 已经身受重伤的年轻男子,一直转着头,就那么望着那个脸色惨白、眼神中充满愧疚之色的女子。他泪流满面,却没有任何愤恨,唯有失望和心疼,轻轻说道:“你傻不傻,我们都是要死的啊。” 桓云嗤笑道:“还是你聪明。” 桓云转过头:“道友既然都愿意救人了,何必鬼鬼祟祟不敢见人。” 陈平安从一棵树后绕出,瞥了眼那个悔恨之后狠厉之气更重的女子。 总算还来得及,那个年轻男子没死。 陈平安望向桓云:“白日见鬼,大开眼界。” 一个仙风道骨的符箓派老真人,挨了一刀的云上城徐杏酒,递出一刀却没能成功的赵青纨,加上一个十分多余的身穿青衫、背着一只大竹箱的少年。 桓云说道:“店家不好好当个包袱斋,非要蹚这浑水做什么?见好就收,得利就走,安稳挣钱,才是正道。” 凭借一件黑色法袍,武峮认得出此人身份,桓云当然更认得出来。 不是陈平安不够谨慎,而是那头炼山大妖的手段太意外,直接让白衣神女和青衣神人拉开山水画卷,让所有访山寻宝之人一览无余。 不过桓云也只是猜测眼前少年是那个在云上城摆摊卖符的包袱斋野修,因为知道自己身份,还敢出手救人,而访山众人当中,估计也就那位藏头藏尾古里古怪的黑袍老人,有这份心气和本事。 山上修士一旦有了自己的猜测,到底是不是真相,反而没那么重要。 陈平安笑道:“山泽野修,山泽野修,可不就是每天忙着跋山涉水,掬清泉而饮,蹚浑水而过,有什么奇怪的?” 徐杏酒突然开口说道:“桓真人,此事还有回旋余地。” 桓云摇摇头:“从老夫选择追杀你们的那一刻起,就没有退路了。徐杏酒,你很聪明,聪明人就不要故意说蠢话了。” 徐杏酒其实对此心知肚明,桓云若真是从头到尾光风霁月,没有心存半点私欲贪念,便不会赶来追上他和赵青纨。 有大欲则心窄,心窄到只有一条羊肠小道可以走,只能自己一人占道而行。 若是就事论事,徐杏酒其实知道自己先前的选择也有大错,在桓云交出白玉笔管的那一刻,当时自己就不该以最大恶意揣测桓云,得知方寸物当中仙蜕、法袍两件至宝凭空消失后,更不该藏掖,应该选择坦诚相见。若是那时候桓云将其中曲折解释一番,兴许双方就不是当下的处境了。但世事人心,远没有这么简单明了。自家云上城许供奉环环相扣的歹毒陷害,让徐杏酒不单单是风声鹤唳。事实上,桓云身为他们的护道人,选择了袖手旁观,本身就是一种暗藏的杀机,一份隐蔽的杀心,兴许就是借刀杀人的手段,许供奉杀他们夺宝,那桓云便可以黄雀在后,而且双手干干净净。 桓云没有着急出手,陈平安便也不着急。 许多事情,许多人,都以为自己脚下没有了回头路,其实是有的。 桓云其实是当下最尴尬的一个。云上城徐杏酒和赵青纨,当然需要斩草除根,可是如何和这个喜好改头换面的包袱斋打交道,毫无头绪,因为桓云不确定对方的修为高低,甚至连此人是符箓派练气士,还是那山上最难缠的剑修,他都不确定。一旦确定了,无非是他桓云身死道消,晓得了对方道行确实是高,或是对方死在自己手上,所有机缘法宝尽收囊中,该他桓云福泽深厚一回。 陈平安突然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你们道家一直在说只修命,不修性,此是修行第一病。” 桓云笑了笑:“说得轻巧。” 陈平安说道:“正因为谁说都轻巧,做起来才难,做成了,便是怀藏至宝,道德当身。” 性命双修,万神圭臬。性命双修,大功告成之人,便是道家所谓的无缝塔,佛家尊崇的无漏果。 桓云摇摇头:“老夫知道你岁数不大,更非道门中人,你就莫要跟老夫打机锋,扯那口头禅了。不如你我二人说点实在的,就像当初在云上城集市,买卖一番?” 陈平安也跟着摇头:“只要你还想要杀掉这二人,咱们这笔买卖就做不成。话都说开了,老真人除了动了贪念起了杀心,又不曾真正酿成祸害,徐杏酒那件方寸物当中的宝物机缘,比得上你桓云辛苦积攒了一辈子的道心?” 桓云哑然失笑,叹了口气:“怎的,要劝我收手回头,就靠动动嘴皮子?” 徐杏酒开口说道:“桓真人,我愿意取出方寸物当中所有宝物,作为买命钱,恳请老真人挑选过后,为我们留下一件,好回去在师父那边有个交代,而且我可以用祖师堂秘法发重誓,桓真人所作所为,我徐杏酒绝对只字不提,以后桓真人依旧会是云上城的座上宾,甚至可以的话,还可以当我们云上城的挂名供奉。” 徐杏酒已经将那把定情信物袖刀拔出,擦去血迹收入袖中,然后随便做了包扎,咽下一颗随身携带的云上城珍藏丹丸。 伤口其实不在后背,在心上。只不过他徐杏酒不在乎。 陈平安叹了口气,你徐杏酒表现得越聪明,审时度势识大体,落在桓云眼中,就越会是一个更大的潜在隐患。没辙。 那自己就换一种方法,风格更加北俱芦洲。不然的话,桓云就要奋起杀人,搏一把压大赢大了。 两把尚未完整淬炼为本命物的飞剑,掠出两座关键气府,悬停在陈平安一左一右,一缕纤细白虹,一道幽绿光彩。 陈平安说道:“桓云,还要一错再错吗?” 桓云双袖鼓荡,无数张符箓飘荡而出,结阵护住自己,颤声道:“是和刘景龙一起在芙蕖国祭剑之人?!” 陈平安问道:“你觉得呢?” 桓云喟然长叹:“难怪难怪。” 陈平安转头对徐杏酒说道:“你怎么说?” 徐杏酒说道:“前辈,我会带着师妹一起返回云上城。” 赵青纨哭喊道:“我不去!徐杏酒,你杀了我吧!” 徐杏酒惨然笑道:“我们都别做傻事,没什么过不去的坎。青纨,你要是信我,就跟我离开这里,我们以前是怎么样的,以后还是怎么样,我这边没有心结,你只要自己解开心结,就什么都没有变,甚至可以变得更好。青纨,谁都会做错事的,别怕,我们有错就改。” 赵青纨像是走火入魔一般,脸色雪白,眼眶通红:“回不去了,已经回不去了!你要么杀了我,要么被我杀了,不然我们一起死,下辈子我们再结为夫妻,保证一辈子都恩恩爱爱的。徐杏酒,好不好?” 徐杏酒面无表情,取出那把袖刀,轻轻抛给赵青纨,环顾四周,他们正身处密林当中,便自嘲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可我们如今还没有结为道侣,就已经如此。青纨,再给我一刀便是。不然我就是绑着你,也要一同返回云上城,说好了这辈子要与你结为道侣,我徐杏酒说到就会做到。” 赵青纨握住那把刀,怔怔地看着徐杏酒,她蓦然而笑,犹然梨花带雨,嘴唇微动,却无声响,她似乎说了三个字。 徐杏酒泪眼蒙眬。 从来都是这样,他最喜欢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 当年师父带了一个小女孩到云上城,少年看着她,她歪着头,瞪大一双圆圆的眼眸。 少年做了个鬼脸,小女孩便吓得哭了起来。 一年一年又一年,云海高处有人家。 赵青纨猛然持刀往自己心口一戳而去。下一刻,徐杏酒来到她跟前,以手握住那把袖刀,鲜血淋漓。 徐杏酒柔声道:“青纨,我们等于都死了一次,这辈子是不是可以从头再来了?” 赵青纨松开手,蹲在地上,双手捧住脸庞。 徐杏酒丢了刀,蹲下身,轻轻搂过她,刚要轻轻拍打女子的后背,却想起手心皆是鲜血,便轻轻翻转,以手背摩挲,动作轻柔,呢喃道:“别怕别怕。以前你不总是怨我不说喜欢你吗,以后莫要再问了,男子哪会将真心的喜欢,常常挂在嘴边。” 桓云神色复杂。 陈平安问道:“桓云,你好像还留了个孩子在云上城?” 桓云勃然大怒:“祸不及家人!” 陈平安说道:“我打算学一学你,斩草除根。” 桓云说道:“你是逼我玉石俱焚?” 陈平安说道:“你配吗?” 桓云好像瞬间苍老了百年光阴,老态尽显:“罢了。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从今往后,我绝不踏足云上城半步,无论徐杏酒和沈震泽如何针对我桓云,皆是我咎由自取。” 陈平安摇头道:“你看我是好人恶人?无所谓,但是我劝你别当我是傻子。” 桓云咬牙切齿道:“你到底要如何?!怎的,真要杀我桓云再杀我那孙儿?我偏不信你做得出来……” 陈平安打断桓云的言语,缓缓说道:“我陪你走一趟扪心路。” 桓云错愕不已。 陈平安说道:“可有符舟?我们最好是一起乘坐渡船返回云上城。” 最终有两艘大如世俗渡船的珍贵符舟,缓缓升空,去往云上城。 一艘乘坐四人,一艘承载着一块某人从深潭取出的巨大藻井,两艘价值连城的符舟,都被桓云施展了障眼法符箓。 符舟一端徐杏酒和赵青纨并肩而坐,另一端陈平安和桓云背对船壁,相对而坐。 陈平安盘腿而坐,背靠那只大竹箱,转头对赵青纨说了一番话:“好好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善缘。以后你们两人相处,既不可以不将此事引以为戒,也不可刻意回避今日风波,不然迟早要出事,那就是晚死不如早死的伤心事了。如果两人都过了这道坎,你和徐杏酒,就是真正的神仙道侣。大道修行,磨砺千百种,问心最难,兴许你们两人就该有修心这一劫,能不能因祸得福,就看你们愿不愿意好好思量此中得与失了。” 然后陈平安再对徐杏酒说道:“哪怕你自己是真的不介意此事,但是在她那边,错了便是错了,大错便是大错,所以别用大话空话安慰她。你徐杏酒自己要先拎清楚,不然只会让她更加愧疚难当,越发自惭形秽,觉得和你徐杏酒不般配了。到时候要么反目成仇,要么形同陌路,说到底,还是你做得不够好。没办法,你徐杏酒既然当了好人,便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徐杏酒握着赵青纨的手,笑着点头。 心境之间,只觉得柳暗花明又一村,雨过天青心澄净,竟是隐隐约约之间,感觉就要破开那道瓶颈了。 赵青纨听过了这番言语后,好似又打开了一些原本已成死结的心结,但是稍稍打开,还远未解开。 不过看似相互牵手,她实则一直是被徐杏酒握住手的,这会儿她终于真正握住了徐杏酒的手,还微微加重了力道。 桓云始终一言不发,闭目养神。 陈平安既然挑明了和刘景龙一起祭剑飞升的“剑仙”身份,便不再刻意藏掖,摘了那张少年面皮,恢复本来面貌,重新穿上那件百睛饕餮,黑色法袍当下灵气充沛,陈平安正好可以拿来汲取炼化。 至于桓云会不会觉得有机可乘,那就要看这个老真人的运气了。 天底下恶人动心起念,为恶行凶,吃亏之后,难不成还要怪对方没往自己脑门上贴上“高手”二字? 随后徐杏酒给出了一番应对之策,既不会愧对师父沈震泽,也不会损害云上城的既得利益,也能保全老真人桓云的名声。就连徐杏酒的伤势,都有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说法。天衣无缝,合情合理。 陈平安没有异议。桓云虽然没有睁眼,还是轻轻点头。 两艘符舟直接进入云上城,沈震泽亲自迎接。 徐杏酒便将“事情经过”娓娓道来,许供奉用心险恶的设计陷害,老真人桓云恰到好处的次次护道。然后遇上了这个同道中人,也就是先前在自家集市上卖符箓的高人前辈,在那座机关重重的仙府遗址当中共渡难关。 沈震泽听得一惊一乍,好一个险象环生。 至于到底是如何脱困,别说是徐杏酒,便是桓云都被蒙在鼓中,所以沈震泽越发觉得两名弟子此次下山历练,实在是福泽深厚,才能够安然返回,不但没死,还带回了白玉笔管当中的几件宝物,已经殊为不易。沈震泽二话不说,便将方寸物当中的四件宝物一分为四,老真人桓云、姓陈的前辈高人、徐杏酒、赵青纨每人一件。 桓云推辞不得,只好先挑,挑了一件品相最差、品秩最低的仙府器物。 陈平安很不客气,大大方方直接挑了一件最有眼缘的,是一副蓝底金字云蝠纹对联:山外风雨三尺剑,有事提剑下山去;云中花鸟一屋书,无忧翻书圣贤来。 徐杏酒让赵青纨先挑,赵青纨眼神幽怨,徐杏酒想起陈平安的教诲,便不再拖泥带水,先挑了一件。 由于事关重大,又涉及一个云上城首席供奉的叛逃,所以这场只有五人参加的庆功宴,很快就散了。 沈震泽当然还要和徐杏酒反复推敲此事,不是信不过这名最器重的嫡传弟子,而是担心有徐杏酒没有想到的关键环节,他沈震泽当师父的,当然就要帮着补救一二。 说实话,很多时候沈震泽都觉得自己这个金丹境城主,配不上徐杏酒这名弟子。只不过这种天大的实在话,说不得,只能放在心里。 在沈震泽修道之地的密室,赵青纨就像以往一样,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看着师兄徐杏酒和师父言语。只是一想到最敬重师父的徐杏酒,在今天那么用心用力地蒙骗师父,虽说没有半点坏心,可到底是一桩以前她想都不敢想的新鲜事,赵青纨便忍不住嘴角翘起,低下头去,掩饰自己的那点笑意,只是笑着笑着,便有泪珠悄然滑落脸颊。 沈震泽察觉到了她的异样,轻声问道:“青纨,怎么了?” 赵青纨便有些慌张,手足无措。 徐杏酒笑道:“师父,下山之前,青纨总说自己是个累赘,不过那会儿是当个笑话说给我听的,结果回头一看,咦,发现还真是,所以回来的路上,便是这般哭哭笑笑了。师父你别管她,回头我骂她几句,修心不够,不过骂完之后……” 徐杏酒自己笑了起来。 沈震泽疑惑道:“怎么了?” 徐杏酒站起身,作揖拜礼,郑重其事道:“恳请师父答应我与青纨结为道侣。” 沈震泽哈哈笑道:“师父不答应有用吗,你们也不答应啊。” 赵青纨抬起头,悲喜交加,伏地放声痛哭起来。 沈震泽望向徐杏酒,这个金丹境修士的神色有些凝重。 徐杏酒朝他摇摇头,眼神清澈。 沈震泽便不再过问。 天底下任何一个金丹境修士,兴许境界有虚有实,修为有高有低,可是心智,绝非常人能够媲美。 可能金丹境修士斩杀元婴境修士这类壮举,极为罕见,可是金丹境修士以谋略坑害元婴境修士的,不胜枚举。不单是金丹境修士如此,境境修士皆如此。修行路上,如何能够不小心? 陈平安在云上城暂住在一座宅邸当中,正是龙门境老修士许供奉的私宅。这个云上城只在沈震泽一人之下的大人物,并无亲眷也无弟子,所以陈平安清清净净住下了。 此时陈平安和桓云,在一座假山之巅的观景凉亭,再次相对而坐。 桓云问道:“这趟扪心自问的路途,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陈平安弯腰从竹箱当中取出一件东西,是当时黄师不愿欠人情赠送给他的,是一块虬角云纹斋戒牌,碧绿色,广一寸、长二寸,可以悬佩心胸之间。好像和那座山顶道观的碧绿琉璃瓦,是同一种材质,只是略有差异,感觉而已,陈平安说不上来。 正面就一个古篆——“心”。反面是一句诗词:田边沟渠幽朦胧,门扉日月荡精魄。 “是一块道门斋心牌,只不过如今不常见了。” 桓云只是瞥了一眼,便淡然说道:“我们道家自古便有唯道集虚、即为心斋的说法,事实上儒释道三教,皆有大致相通的学问。” 陈平安握在手心,慢慢摩挲,笑道:“道理你都懂,而且只会懂得比我更多。” 桓云笑道:“可惜不如剑仙修为高。” 陈平安问道:“是修为高,道理才对,还是道理对,才有修为高?” 桓云说道:“修道之人的境界,往往和道理无关。” 陈平安点头道:“有些道理。” 桓云说道:“还是要感激你没有直接去往我那宅邸。” 陈平安将这块斋心牌轻轻放在桌上,又取出其余两件黄师赠送的物件:一个篆刻有回文诗的玉镯,玉镯当中,萤火点点;一把样式古朴的树瘿壶,在缓缓汲取灵气。都是品相不俗的好物件。无非是陈平安看不出到底有多好而已。 黄师那个大行囊,之所以显得大,是背了一样大物件的缘故,在黄师颠了颠行囊取物的时候,凭借那些细微的磕磕碰碰声响,陈平安猜测黄师还是得了一桩很了不起的福缘,除了最大的那件东西,其余杂乱物件,至少还有七八件,不过最后送给了自己这三件。哪怕如此,黄师还是得宝极多,只是陈平安觉得黄师身上所藏物件的品秩再好,都不会好过柳瑰宝的那部道书,以及彩雀府府主孙清的那枚令牌。 陈平安之所以知道这些,就只是纯粹心性使然。看似不知道也无妨,反正都不会跟黄师争抢。 知道还是不知道,有区别吗?当然有,而且还是天壤之别。 人之心田脉络如流水与河床,小事是水,世事千变万化多如牛毛,心性是那河床,驾驭得住,收拢得起,便是大江大河、水深无言的气象,最终便可以如那蛟龙走江入海。 陈平安是在为青衣小童沿水而走。可事实上,一路行来,陈平安自己的修心,何尝不是心井之中龙抬头,悄无声息龙走江? 一两剑或是三两拳,打死桓云或是那赵青纨?很难吗?有何难? 从来只做简单事,大概算不得修行。 桓云继续说道:“玉镯本身材质就好,更有符箓高人以诗文作为一道阵法符箓,久而久之,便有了类似水中火的光景。这般树瘿壶,可以帮着练气士汲取天地灵气,同时自行淬炼成为适宜木属灵宝的灵气,不是法宝,可落在某些专心修行木法的练气士当中,便是法宝也不换的好东西。” 这么一讲,省去他陈平安许多麻烦,这把树瘿壶是绝对不会卖了,至于玉镯,哪怕要卖也要报出一个天价。 不过陈平安还是问道:“你觉得这镯子,可以卖多少枚雪花钱?” 桓云说道:“为何不是几枚谷雨钱?” 陈平安摇头道:“老真人果然当不来包袱斋,不晓得数钱的快活。” 桓云便开出一个价格,两枚谷雨钱。 哪怕是对彩雀府孙清、水龙宗白璧这样的金丹修士而言,一枚谷雨钱都不是什么小数目。 许多金丹之下的中五境野修,尤其是洞府、观海两境修士,可能除了本命物不提,身上都积攒不出一枚谷雨钱的家当。便是有钱的山泽野修,也轻易不会身上带着几枚谷雨钱乱跑,多是留些小暑钱,以备不时之需,真要有用钱的地方,反正小暑钱折算换取雪花钱很简单,世间任何一座仙家渡口都可以。 陈平安笑道:“老真人,好眼光。” 桓云神色萧索:“好眼光,不济事。到底是比不得剑仙风流。” 陈平安说道:“老真人你这见不得别人好的脾气,得改改。” 桓云冷笑道:“一个剑仙的道理,我桓云小小金丹境修士,岂敢不听。” 陈平安瞥了他一眼,说道:“就怕有些道理,你桓云好不容易听进去,也接不住。” 桓云沉默下去。 陈平安却笑道:“不过我比老真人好一些,最爱听人心平气和讲道理。老真人,不如咱们聊一聊符箓一道的学问,切磋切磋,共同受益嘛。” 桓云望向陈平安,真是一个性情难料的家伙。自己委实坐立难安,心中不痛快,所以他忍不住讥讽道:“不如我将几本符箓秘籍直接拿出来?放在桌上,摊开来,陈剑仙说需要翻页了,我便翻页?” 陈平安置若罔闻,只是收起了玉镯和树瘿壶,小心翼翼放入竹箱当中,然后笑呵呵从竹箱中打开一只包裹,取出一物,重重拍在桌上,是一块从山巅道观地面扒来的青砖。 桓云便开始闭目养神。 这块青砖,说不定可以被寻常仙家山头当镇宅之宝了。 陈平安想了想,取出笔墨纸,开始以工笔细致描绘那处仙府遗址的建筑样式,尤其是那座白玉拱桥。 唯独那座山顶道观,不会随随便便画在纸上。 陈平安画完两张纸后,说道:“老真人,帮个忙?画一画后山那几座大的建筑?” 桓云忍着怒气,从方寸物当中取出笔纸,开始作画。 陈平安站起身,绕过石桌,看着桓云提笔作画,感慨道:“是要比我画得好些,不愧是符箓派高人。” 桓云刚要停笔,陈平安便要抬手。桓云只得继续绘画。 没办法,陈平安嘴上说着恭维话,但是手中拎着一块青砖。 第二天,看到搁放在私宅院子当中的仙府藻井一物,云上城沈震泽一定要买走。 这个金丹境城主好像势在必得,言辞诚恳。他沈震泽就算砸锅卖铁,也要买下这件可以稳固山水气运的仙家重宝,以云上城某条街的所有宅邸铺子抵账都行。 陈平安没有立即答应下来。 桓云对于这口价值连城的藻井,其实也有想法,只是不敢开口。 沈震泽还想着让桓云帮忙求情,只是桓云一想到那家伙手中的青砖,就头疼不已,便婉拒了沈震泽。 当时沈震泽气笑道:“好你个桓老真人,该不会是想要跟我争一争此物吧?” 桓云也没觉得有什么好难为情的,干脆利落道:“机缘难得,各凭本事。” 沈震泽无可奈何,只能说此物既然都在云上城宅邸落了地,就该留在云上城扎根。 桓云笑道:“慢走不送。” 沈震泽气呼呼离去。 陈平安又跑了趟云上城之外的集市,当起了包袱斋,不过这一次只兜售符箓,不卖其他。 他双手笼袖蹲在路边,也不吆喝,反正有人询问就回答一二。 先前在山水邸报上看到的那个消息,野修黄希和武夫绣娘在砥砺山一战,再等两天就要拉开序幕了。 陈平安当然不会错过。 昨天桓云离开后,陈平安便开始仔细盘算访山寻宝的收成。 除了那些道观供奉神像的碎木,道观青砖三十六块,碧绿琉璃瓦总计一百二十二片。养剑葫内的绿竹叶尖滴水。当然还有茫茫多的竹叶和竹枝。暂时还温养收藏在养剑葫内的一团破碎剑气。以及那本最后到手的书籍,只是陈平安尚未翻阅。 黄师先后两次赠送的四样东西:铜镜、斋戒牌、玉镯、树瘿壶。 其实还要算上凉亭那股被收入法袍当中的浓郁灵气。 以及又多走了一趟光阴长河。 老真人桓云其实在今天清晨时分就已将那个稚童托付给沈震泽,让一个客卿悄悄送回了自己山头。 陈平安当然不会阻拦。 不先安心,如何静心修心。 亥时人定,是道家讲究的清净境地。就像那佛家的烧头香,其实处处时时都是的。 陈平安突然笑着抬起头,打了声招呼。 徐杏酒蹲在摊子对面,可是千言万语,都不晓得如何开口。 陈平安问道:“还好?” 徐杏酒笑容灿烂:“还好。” 陈平安点头道:“那就好。” 徐杏酒问道:“我能向前辈买些符箓吗?” 陈平安说道:“当然,来者是客,不过一张符箓该是多少钱,便是多少钱,你先前得到的那件宝物,就别拿出来了,反正我这儿不收。” 徐杏酒脸色尴尬。他身上确实带着宝物,而且还是两件,至于神仙钱,一枚也没有。失策了。 昨夜和赵青纨谈心之后,都觉得应该交出各自宝物,当作谢礼。 陈平安笑道:“吃不上你们的喜酒了,你要心里边愧疚,就当那件宝物,是我送你们的红包。” 徐杏酒说道:“那我就不耽误前辈做买卖了。” 陈平安挥挥手:“真要谢我,帮我拉些兜里钱多的冤大头过来。” 徐杏酒苦笑道:“晚辈试试看。” 陈平安笑道:“开玩笑的话也信?昧良心的事情,能不做就不做。” 徐杏酒怔怔无言。 陈平安揉了揉额头:“我就是随口一说,你别老是这么上心,累不累?” 徐杏酒却说道:“我观前辈言行,处处契合大道。” 陈平安差点就要满头汗水:“我家山门暂时不收弟子。” 徐杏酒莫名其妙,仍是毕恭毕敬告辞离去。 好一个剑仙前辈,言语之中,尽是玄机。 街道远处,有一个亭亭玉立的年轻女子,不敢来见陈平安这个包袱斋。 陈平安抬头望去,笑着点头。赵青纨施了一个万福。 徐杏酒牵着她的手,赵青纨低着头。徐杏酒看着她,轻轻说着话。 陈平安双手笼袖,看着有些熟悉的这一幕,便觉得好像人心虽有反复,可到底还有山水重逢,真是再好不过了。就是自家包袱斋的生意,大不如前,有些美中不足。一天下来,只卖出去几张符箓,小挣三十枚雪花钱。 到了那座许供奉留下的宅邸,陈平安蹲在院子里,正仔细擦拭那口斜靠着墙壁的藻井。他时不时朝藻井呵一口气,差不多脑袋都要贴在藻井上边了。 看得一旁的桓云脸色古怪。 这真是一个能够与那刘景龙结伴游历山河的剑仙? 桓云终于开口问道:“为何要我以符纸传信彩雀府祖师堂?要那孙清、武峮前来观看此物?” 陈平安背对桓云说道:“如果在你心中,徐杏酒、赵青纨是意外,那么彩雀府孙清三人也算意外,而且是很容易招徕灾殃的意外。既然你这么认为了,我便想试试看,能否一边挣大钱,一边将意外变为好事。无论最后藻井卖不卖给彩雀府,孙清等人都该惦念你桓云这份香火情。而且你都说了,那孙清,尤其是她弟子柳瑰宝,都是聪明且爽快之人,那就更值得你我试试看。” 桓云问道:“为何要如此帮我?” 陈平安以袖子轻轻擦拭藻井上那些精美图案,始终没有转头,缓缓道:“我是帮那个帮我开门大吉的老先生。” 桓云叹息一声:“心关难过。” 陈平安笑道:“山下的市井坊间,年关难过年年过。” 桓云开始沉默不语。 陈平安说道:“水龙宗白璧那边,我帮不上忙,大宗子弟,我一个小小野修包袱斋,见着了就要心虚犯怵。” 桓云说道:“对方如今其实也头疼,我可以找个机会,和白璧悄悄见一面,可以摆平这个隐患。” 毕竟许供奉陷害徐杏酒两人一事,彩雀府孙清、水龙宗白璧,看似什么都不知道,实则什么都知道。不知道的,只是后边事。 也亏得她们这两个金丹境修士不知道,而只是被眼前这个年轻剑仙知晓了。 陈平安说道:“我觉得可以让水龙宗的大修士,先来找你桓云,这样的人情,才是白璧这种人眼中的真正人情。不然你提防我多嘴,我担心你泄密,到最后还不是一有机会就要做掉对方,图个干净利落,一了百了?我相信你只要最近在云上城滞留,露几次面,或是去北亭国、水霄国游览山水,水龙宗总会主动找上门的,比起你跟白璧关起门来鬼祟议事,肯定要好。” 桓云愣了一下,笑道:“如此最好。” 第二天拂晓时分,彩雀府孙清就带着弟子柳瑰宝一起登门拜访云上城了。 沈震泽差点跳脚骂娘,只是没法子,当时两艘符舟入城的时候,由于山水禁制和护身大阵的关系,那口巨大藻井不得已露出了片刻真容。相信是集市那边彩雀府的秘密棋子,立即就传信给了桃花渡。这很正常,云上城一样在桃花渡那边安插有隐秘棋子。 沈震泽还不至于心眼小到直接不让孙清进城,不过他也厚着脸皮来到那栋宅邸。 如果孙清出价比自己更高,沈震泽买不起藻井,往死里抬价还不会?又不用老子花一枚神仙钱。到时候孙清一气之下不买了,自己大不了就当真砸锅卖铁,甚至他沈震泽都可以直接划出一大块云上城地皮,若是这还不够,那就赊账,或是死皮赖脸跟桓云借一笔谷雨钱。 在院子里,陈平安看着脸色铁青的孙清,和优哉游哉抬价的沈震泽。 关于这口藻井的价值,桓云也吃不准,只说定价八十枚谷雨钱,肯定不过分。 陈平安板着脸,略带一丝无辜和些许无奈,其实差点没忍住向沈震泽竖起大拇指。 沈震泽已经喊价喊到了八十六枚谷雨钱。照这架势,沈震泽能从早喊到晚,加价喊到一千枚。 孙清冷声道:“沈震泽,差不多就可以了啊!” 沈震泽微笑道:“孙府主这是打算忍痛割爱了?那我可要替云上城感谢孙府主了。” 柳瑰宝一直没说话。 院子里还有两个跟随沈震泽一起来的年轻男女,都是熟人——徐杏酒和赵青纨。 柳瑰宝对那个今天没有背剑的黑袍人没有太多好奇,山上高人多怪事更多嘛。再说了,摘掉那张老人面皮后,长得也不算多好看,看了看,没啥看头。她对徐杏酒和赵青纨,反而多有悄悄的打量,试图找出些蛛丝马迹来。 难不成桓云老真人当初冷眼旁观,故意对那个云上城许供奉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其实是胸有成竹?而不是那借刀杀人的伎俩,想要护住名声,得手宝物,最终一举两得?若真是如此,这个桓云老真人,还真有些让她刮目相看了。 陈平安内心深处,其实还是希望将这口藻井卖给彩雀府的。 孙道人虽然已经离开这座浩然天下,但是从孙道人的言行当中,陈平安明显看出对于柳瑰宝,他其实颇为惋惜,虽说以“道不契合”四个字盖棺论定,没有收少女为弟子,可依旧赠送了那部道书。对于陈平安而言,反正无法一直带着这么大一块“磨盘”行走山水,还不如顺水推舟,卖给彩雀府,毕竟孙道人送了那么多机缘给自己,陈平安觉得自己总得做点什么,作为报答,才能安心。哪怕可能这辈子,双方都不会再见面。 除非陈平安哪天真的成为了飞升境的大剑仙,才有机会去那座青冥天下走一遭。 有些可做可不做的事情,做了,会让自己心安些,那就不用犹豫了,反正也没耽误挣钱。 孙清突然以心声跟陈平安说道:“陈公子,三十枚谷雨钱,我再送你一件咫尺物,如何?!成不成,给句痛快话,不答应,我孙清马上就走!只管放心,你陈公子还是咱们彩雀府的贵客,我孙清从不拐弯抹角说那客套话!” 那件咫尺物当然无比珍稀,可是对于孙清这个彩雀府府主来说,眼前这口能够稳固山水气运的藻井,才是最珍贵的至宝。 陈平安显然十分意外。他犹豫了一下,说道:“那就三十枚谷雨钱,咫尺物你自己留着,其余谷雨钱,先欠着,那件咫尺物在山上一般价值多少,以后孙府主就还我多少枚谷雨钱。” 孙清竟然拒绝了:“咫尺物对我而言,暂时就是鸡肋,甚至以后百年几百年都是如此,但是彩雀府挣来的每一枚谷雨钱,武峮,柳瑰宝,那么多修士,个个都需要这神仙钱,我孙清不能耽误了她们的修行。所以陈公子,你就说,卖还是不卖吧?!再者,那件咫尺物,是我莫名其妙得来的,而且不曾关门,我刚要将其小炼,便得到了桓老真人的密信,所以便抹去了那些禁制,陈公子拿去就能使用。” 最后孙清大大咧咧道:“买卖不成仁义在,贵客还是贵客,可陈公子下次到了咱们彩雀府,是喝寻常茶水,还是那小玄壁,就不好说了。” 陈平安忍着笑,以心声涟漪回复道:“那就这么谈妥了,三十枚谷雨钱,外加一件咫尺物。” 孙清直接开口大笑道:“成交!” 毫不掩饰自己已经与这个陈公子做成了买卖。 沈震泽有些遗憾,却也还好。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孙清转头对沈震泽说道:“不管如何,宝物是在云上城被我买到手的,就当是我孙清自己欠你一个人情。” 沈震泽笑着点头,带着徐杏酒和赵青纨一起御风离去。 桓云赠送了彩雀府一艘符舟,孙清没有拒绝,大方收下。不然还要她扛着那藻井御风远游?像话吗?天底下有这样不要脸的修士? 然后孙清瞥了眼藻井,再转头望向那个姓陈的年轻剑仙。 孙清很快释然,心想对方应该是本身便有那咫尺物。 陈平安猜出她的心思,报以微微一笑,十分镇定。 孙清其实有些愧疚。他娘的老娘岂不是又欠对方一个天大人情,对方本身就有咫尺物,如此一来,自己那还没焐热就要送出的咫尺物,其实就没那么值钱了,这让孙清有些无奈。算了,反正是刘景龙的朋友,自己跟他客气个屁。 桓云识趣离开。 孙清交出了那枚令牌咫尺物,以及三十枚谷雨钱,便带着柳瑰宝与那口藻井,乘坐符舟离开了云上城。 这个彩雀府府主,笑得合不拢嘴,到了符舟之上便开始饮酒,还不忘低头望去,对桓云大声笑道:“桓真人,云上城这儿无甚意思,巴掌大小的地儿,东边放个屁西边都能听到响声,所以有空还是来咱们彩雀府做客,当个供奉,那就更好了!” 沈震泽笑骂道:“放你的屁,桓真人已经是我云上城的记名供奉了!” 桓云笑着摇了摇头,不过心情还不错。 陈平安站在院子里,多出一件咫尺物后,好似解了燃眉之急,便开始蚂蚁搬家,将所有新老物件,重新分门别类。 一炷香后,桓云去而复还。陈平安已经坐在了假山之巅的凉亭内,正歪着脑袋,侧耳聆听两枚谷雨钱相互敲击的声响。 桓云坐在对面,笑着感慨了一句:“室小乾坤大,寸心天地宽。以前总觉得很懂,如今才知道不太懂。” 陈平安依旧在那边敲击谷雨钱,嗯了一声,随口说道:“知道自己不知道,就是有点知道了。” 其实跟一个精通符箓的道门金丹境地仙“说大道理”,陈平安还是有些心虚的,不过没关系,很多言语,跟自己学生崔东山借来用一用便是。 桓云笑道:“若是信得过,我便要去游览北亭国山河了。” 陈平安收起两枚谷雨钱,坐直身体,说道:“预祝老先生渡过心关。” 桓云说道:“还早,什么时候我能够明明白白跟沈震泽说起此事,跟那两个晚辈诚心诚意道一声歉,才是真正没了心结。” 陈平安笑着点头:“老先生风采如旧。” 桓云站起身,打了个稽首:“道友保重。” 陈平安站起身,抱拳道:“保重。” 桓云御风而去,桌上却留下了一件符纸方寸物。 陈平安收了起来,只当是暂为保管,连打开都不会打开。 陈平安接下来便开始仔细盘算,炼化那件木属本命物所需的其他天材地宝。 其实当初离开落魄山赶赴北俱芦洲之前,崔东山就帮忙给出了一份清单,金、木、火各有不同,并且明言这些只是炼化不同本命物的入门物,属于有了就不会错的,可还远远不够,毕竟天底下的五行本命物,几乎每一件都有自己的讲究,需要陈平安得到机缘之后,自己去小心摸索探究,才能够真正炼化成功。 陈平安没有着急离开云上城,反正去往龙宫洞天的渡船,会在云上城停留。 每天除了修行之外,陈平安还是会去集市当个包袱斋。 这天陈平安见着了一个熟人——金山。 这个野修汉子见着了陈平安,差点就要跪地磕头,被陈平安拦阻下来,最后两人一起蹲在了摊子这边。 金山打算将那些没有派上用场的攻伐符箓,以及仅剩一张灵气尚未殆尽的驮碑符,一起还给这个前辈。 陈平安却没有收下,摇头说道:“你都留着吧,又不值几个钱。” 金山死活不肯,还有些哽咽。 一场本以为没有太大危险的访山寻宝,去了那么多境界高的,可到最后才活下来几个? 金山觉得做人得讲一讲良心。所以才非要跑一趟云上城,碰碰运气,看自己这个杀猪的,能不能再见一面那个“两个他娘的”。 陈平安便收下了符箓。 陈平安笑着说道:“等到收摊,咱哥俩喝酒去?” 金山笑道:“前辈,我来结账,成不成?” 陈平安点头说道:“成也成,就是喝不上好酒了。” 金山咧嘴一笑,是这个理儿。 金山最后请陈平安喝了顿酒,还是稍稍打肿脸充胖子了一回,不过这笔钱,他花得毫不心疼。 云上城有自家的仙家小渡船往来。金山花了一枚雪花钱,在渡口坐上渡船后,与陈平安这个前辈抱拳告别,前辈还是那般客气好说话,竟是也抱拳相送。渡船缓缓远去。 先前喝酒过后,来渡口的路上,陈平安便又将那些符箓还给了他,他只得小心翼翼藏在袖中。陈平安还告诉他赶紧返乡,如今云上城附近还是不太平的。 金山哪敢不当真。 先前喝酒,他跟陈平安聊了好些有的没的,什么他那媳妇可贤惠了,持家有道,还有两个孩子,虽然岁数还不大,但都有出息,是那读书种子,将来考个秀才举人肯定不难…… 金山这会儿酒醒了,便越发无地自容,甩了自己一耳光。 下了船之后,在僻静处,金山想要将那些符箓藏在靴子里边,留在袖子里,还是有些不放心。不承想这一掏出来,才发现里边原来夹杂有两张金色材质的符箓,根本不是先前的黄纸材质。 金山呆呆站在原地,没来由想起陈平安喝酒时说的一句话:“剑客行事,只求痛快,不讲道理。” 第173章 有事当如何 陈平安一身酒气,返回云上城中的宅邸。 宅子墙壁上画了一圈雪泥符,防得住小贼,防不住得道神仙,不过有胜于无。 进了院子,陈平安轻轻一震青衫,浑身酒气散尽,走入那个许供奉的常年修道之地,坐在一块可以聚拢天地灵气的蒲团上。陈平安已经将那副对联挂在身后的墙壁上,原本空落落的屋子,有此对联,便有了几分书斋意味。陈平安打算以后回到落魄山,就把这副对联挂在竹楼一楼,绝对不卖,就留着当传家宝,跟那县尉醉酒后书写的草书字帖一般。 陈平安取出那枚朱红色的道家枣木令牌,必须抓紧时间先将其炼化成功,不然任何练气士得手之后,随随便便就能开门入内,所以光是小炼化虚、收入气府,意义不大。 世间炼物,小炼化虚,如手中神仙钱,难免有来有回;中炼,却像是那山头打造祖师堂,真正扎根在气府;大炼即为修士本命物。 炼化咫尺物之前,陈平安又拿出三样宝物,过过眼瘾,可以养心。 当初在那座水殿之内,陈平安以符箓跟孙道人做过三笔买卖:一尊木刻元君神像,栩栩如生,有当风出水之美感。一把团扇,最有意思的是团扇本身所绣,便是一个闺阁淑女手持团扇图,亭亭玉立的仕女,在画卷上正逗弄着一只枝头黄雀。龙王篓,还是一对,分别铭刻有“斗蛟”“潜蟠”。 陈平安打算将木刻神像送给李槐。至于团扇,则送给粉裙女童。落魄山上,其实每天最忙碌的不是大管家朱敛,也不是勤勉练拳的岑鸳机,更不会是那个每天晒太阳晒月亮的郑大风,只会是陈如初这个小丫头,陈平安甚至相信只要落魄山在一天,陈如初就会一直这么忙碌下去,拎着水桶,拿着抹布,腰间一串串钥匙,轻轻作响。每天雷打不动,跟竹楼里的崔诚道一声平安,给裴钱递一把瓜子,给花木浇一勺水,将竹楼擦拭明亮,定期去小镇、郡城采购山上所需之物。 在陈平安看来,这怎么就不是大事了?大得很。不是瞎子,都该看到,放在心上。别说是龙泉郡落魄山之外的别家修士,便是自家的落魄山上,谁敢欺负粉裙女童,你试试看?这不是陈平安偏心,而是陈平安眼中,粉裙女童是最不会犯错的那个存在,谁都比不了,他陈平安更不例外。 故而与孙道人聊天地人心,听那野修金山说鸡毛蒜皮,陈平安都觉得很痛快,是两种舒心。 陈平安抓起一只竹编小笼,另外一只牵连的竹笼便随之轻轻摇晃起来。当下在自己手上晃来晃去的,可是名副其实的两座金山银山。 这对龙王篓如何安置,陈平安其实有些吃不准。一来这对龙王篓折损严重,修缮起来肯定需要一大笔神仙钱;二来龙王篓一物,虽说用处极大,可以捕捉世间蛟龙之属,拥有先天压胜之法,却也讲究极多,和许多拿来就可以用的攻伐法宝不太一样,龙王篓若是没有独门仙术配合,很有可能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陈平安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走一步看一步。 既然如今已经多出一件咫尺物,无需额外出钱,那么恨剑山铸造的剑仙本命物仿剑,是肯定要入手两把的。若是价格比想象中的便宜,三把也成。 到了龙宫洞天那边,先确定了龙王篓的价格,再看看有没有那豪气干云的冤大头。 这般百年不遇的物件,跟我谈什么修补钱? 不过龙王篓能不卖还是不卖。毕竟每次在礼物一事上,总拿以量取胜来糊弄自己的开山大弟子,也不是个事儿。 陈平安开始静心凝气,炼化那枚令牌咫尺物。此事不急,也无法一蹴而就。 两个时辰过后,陈平安便在一处炼制关隘收手,将一件法袍穿戴在身,转去炼化法袍蕴藉的灵气。 心神沉寂,不知不觉就到了子时,陈平安睁开眼睛,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伸手轻轻将其挥散。 依照崔东山的那个玄妙说法,一座人身小天地,世间凡夫俗子,都换了许多条性命。练气士的修行,更是无比讲求一个去芜存菁,借助天地灵气淬炼筋骨、开拓气府、打熬魂魄,全是细微处见功夫。故而修道之人,人已非人,不全是吓人的说法。 陈平安转去以心神巡游气府。 水府依旧没有关门,那条蕴含水运灵气的水流潺潺流淌,这还只是陈平安喝光了绿竹叶尖凝聚水珠后的景象,尚未汲取更为精粹浓郁的青砖水运,绿衣童子们越发奔波劳碌,水府那幅工笔白描的江河壁画,被绿衣童子们描绘得色彩越来越绚烂。那个悬停水字印之下的小池塘,好像水面已经扩大了几分,水也更深。 陈平安在犹豫要不要将那些道观青砖中炼,然后铺在水府地上。哪怕没了丝丝缕缕的水运,其本身材质就已很值钱。 陈平安起先打算以后带回落魄山那边,水运被汲取一空的三十六块青砖,刚好可以铺出六条小路,用来练习撼山拳的六步走桩。 他自己,裴钱、朱敛、郑大风、岑鸳机,当然还有十分投缘的卢白象。魏羡就算了。隋右边也算了,已经在桐叶洲玉圭宗,从一个纯粹武夫转去修行,想要成为一个在浩然天下仗剑飞升的女子剑仙。 不过若是青砖能够为水府锦上添花,那么其中属于陈平安的六块青砖,就都可以中炼。 天悬水字印,地铺青色砖,墙上有壁画。陈平安觉得如此一来,自家水府便称得上气象不小了。 那一百二十二片碧绿琉璃瓦,暂时留着吧,来历不明。桓云当时也没敢妄下定论,只确定它们肯定价值连城,一旦与中土白帝城那座琉璃阁是同源同宗,那就更吓人了。相传那座琉璃阁最为珍稀的物件,除了十二根琉璃栋梁大柱,就是屋脊之上的琉璃瓦。 陈平安收起心神,起身离开屋子,在院子里练习六步走桩,不承想又有客人急匆匆登门。来人正是彩雀府掌律祖师武峮,她遮掩不住地满脸喜庆。 陈平安便带着武峮去往那座假山之巅的凉亭,武峮此行,是给陈平安带了一件彩雀府头等法袍。 武峮说是那口藻井被府主搬到彩雀府之后,无比契合自家山水,而且不但能够稳固山水,还可以聚拢八方气运,这还是没有炼化,只不过是暂时搁放在祖师堂里边,便已经有此玄妙迹象,炼化了之后,那还了得,简直就是宗门仙家祖师堂才能拥有的奠基之物,所以云上城这笔买卖,她孙清赚得太多,良心不安,必须送一件法袍作为补偿。若是陈剑仙不收,也行,反正她孙清已经客气过了,若是陈剑仙也跟着客气,那她就不客气了。 陈平安连说不客气,我不客气。从武峮手中接过那件品秩极好的华美法袍,收入令牌咫尺物当中。 唯一的瑕疵,就是这件彩雀府法袍的样式太过脂粉气,不如肤腻城女鬼的那件雪花法袍,他陈平安都可以穿在身上。 武峮没有逗留太久,不过还留下了几大罐茶叶,说这是彩雀府今年仅剩的小玄壁了。 武峮最后笑道:“陈剑仙便是要卖,也请卖个高价,不然对不住彩雀府小玄壁的名头。”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便说道:“劳烦跟孙府主说一声,我会留下一罐小玄壁送人的。” 武峮会心一笑,点点头,御风离去。 武峮前脚走,沈震泽后脚便来。陈平安刚坐下,只好又起身相迎。 这个云上城城主笑道:“武峮该不会是邀请陈先生去当山头供奉吧?去不得,去不得,莺莺燕燕的,乱花迷人眼,只会耽误先生修行。” 陈平安摇头道:“彩雀府并无此打算。” 沈震泽落座后说道:“陈先生,既然彩雀府无此眼光,不如陈先生在咱们这儿挂个名?除了每年的供奉神仙钱,这座宅邸以及云上城整条漱玉街,大小宅邸店铺三十二座,全部都归陈先生。” 陈平安说道:“不是我不想答应城主,实在是不能答应。” 北俱芦洲之行,忧患实多。骸骨滩京观城高承,出钱雇用割鹿山刺客的幕后人,以及怀潜之死。陈平安不愿意将更多人牵扯进来,孑然一身,游历四方,唯有拳剑与酒相伴,更清爽些。 沈震泽便不再多说什么。 陈平安笑道:“城主,虽然没办法答应你,成为一个躺着收租挣钱的云上城供奉,但是城主的这份好意,我心领了。什么时候我觉得时机合适了,自会主动跟云上城讨要一条漱玉街。” 沈震泽点头道:“那就如此说定。” 哪怕他沈震泽等不到这一天,没关系,云上城还有徐杏酒。 沈震泽是一个很爽快的人,没有过多逗留,说完事情就走了。 陈平安顺便跟云上城讨要了些山水邸报,新旧都没关系。沈震泽答应下来,说回头让徐杏酒送过来。 陈平安便在凉亭里边围绕石桌,走桩练拳,似睡非睡,拳意流淌全身。 练拳两个时辰后,回屋子小憩片刻,又坐在那块蒲团上开始炼化灵气。 临近正午时分,陈平安取出那件得自披麻宗渡船的灵器,放在凉亭石桌上,一只青瓷笔洗,接连砥砺山的山水根本,所以一旦砥砺山那边打开禁制,便是镜花水月的山上景象,修士只要不离开北俱芦洲,都可以清晰看到砥砺山那边的山水画卷,若是隔洲远望,则会很模糊。 陈平安虽然建造起了水府,其实并无傍身的水法,只好拈出一张黄纸材质的大江横流符,将其轻轻捻碎,顿时水满笔洗,云雾缭绕。转瞬之间,笔洗上方,便浮现出一块极其巨大平整的青石山坪,这就是北俱芦洲最负盛名的砥砺山,比任何一座王朝山岳都要被修士熟知。 青石山坪之上,对阵双方都尚未出现。 山坪之外的景象看不见,就像那仙府遗址的白雾茫茫,存在着一条清晰界线。 这让陈平安有些遗憾,原本还想要见识一下被琼林宗买下的那座观战山头。 这座被誉为“两袖清风琼林宗,杀力无敌玉璞境”的商家宗门,正是陈平安此次游历北俱芦洲最想要打交道的对象之一。当然不是仰慕那位“剑仙认输上五境”的玉璞境宗主,而是这个财源滚滚的琼林宗,正是当年骊珠洞天本命瓷的最大的别洲买家,没有之一。 陈平安当然不可能上杆子去找琼林宗。陈平安的包袱斋,不是白当的,需要让对方主动找上门来。 双方如何合情合理,在何时何地见面,都需要陈平安步步为营,小心翼翼铺垫,掌握好火候。 一个宗字头山门可以任由一洲修士冷嘲热讽,说明对方极其隐忍,隐忍的同时,说不定做起事来又毫无底线,这才是真正可怕的对手。 徐杏酒带着一大摞山水邸报过来拜访,笑道:“陈先生也在看砥砺山?” 陈平安接过邸报,笑着招呼道:“不忙的话,坐下一起看。” 陈平安取出两壶仙家酒酿,递给徐杏酒一壶,两人对坐,各自慢慢饮酒。 砥砺山之战,北俱芦洲年轻十人当中的野修黄希和武夫绣娘,名次接近,一个第四,一个第五。 最近一封山水邸报上,又有关于两人生死之战缘由的诸多新猜测,有说是两人因爱成恨的,也有说是黄希这辈子年纪不大,却太过杀人如麻,不小心杀了武夫绣娘的至亲。 徐杏酒拿出了一枚雪花钱,轻轻丢入桌上笔洗,雪花钱转瞬即逝,化作一缕灵气,融入千万里之外的砥砺山山水气运当中,世间所有能够承载镜花水月的灵器法宝,都有此“吃钱”神通。 上次是太徽剑宗刘景龙跟太平山女冠黄庭捉对厮杀,两人都是处于瓶颈的元婴剑修,其实对于砥砺山的山水格局影响不小。一战过后,砥砺山的灵气损耗十分严重,若是上五境厮杀起来,想必更会鲸吞天地灵气,可是砥砺山如今依旧如此灵气充沛,便是有无数旁观修士在源源不断丢入神仙钱的缘故。 徐杏酒犹豫了一下,试探性问道:“陈先生,以后我若是有机会下山远游,可以去太徽剑宗拜访刘先生吗?” 徐杏酒有些赧颜:“我对刘先生一直很仰慕。” 陈平安笑道:“我可以帮你事先打个招呼,但是不保证齐景龙就一定见你。” 徐杏酒眼睛一亮,赶紧起身作揖致谢。 陈平安说道:“记得一件事,将来去太徽剑宗拜访齐景龙,一定要多带几壶好酒,真要见了面,你什么都不用多说,就咣咣咣先喝为敬,齐景龙这人爱喝酒,但是平时放不开架子,得有人先带头。他要说自己不喝酒,别信他,一定是你徐杏酒没喝到位。” 徐杏酒感慨道:“原来如此,我懂了!刘先生果然如晚辈印象中的陆地蛟龙,一模一样!一个愿意以理服人的剑仙,必然最是性情中人!” 陈平安使劲点头:“必须的。” 陈平安望向桌上那座砥砺山,双手一挥袖,砥砺山青色石坪便猛然间往四面八方扩展。 他和徐杏酒如同“两尊巍峨神祇”亲临砥砺山,置身于石坪之上。 只不过越是山水重地,禁制越大,而承载镜花水月的灵器品秩高低,也会影响到观战效果。陈平安发现自己这只青瓷笔洗,不出意外,就只能看到黄希和绣娘两人米粒大小的身影。 陈平安曾经询问过刘景龙,大剑仙的剑气能否借此机会,隔空万里杀人于砥砺山。 当时刘景龙摇头笑言,仙人境兴许有点机会,玉璞境就莫奢望了,因为剑修的剑气最重剑意,无论如何都不会像神仙钱那般灵气纯粹,没有半点其他意思。而这一点点意思,就会使得承载镜花水月的脆弱灵器当场破碎。不过刘景龙也说山上确实有一些古老神通、旁门术法,在历史上凭借镜花水月这道桥梁,害惨了以镜花水月牟利的某些山头。但是使出这种手段的修士,都要很小心地隐藏身份,不然的话,很容易沦为一洲之敌,比如可能会让那些仙人境乃至于飞升境大修士心生好奇。 离着午时约莫还有一炷香工夫,陈平安突然发现砥砺山天幕处溅起一滴细微涟漪。 然后有人朗声笑道:“琼林宗那个天下无敌的玉璞境何在?” 很快,砥砺山画卷又有涟漪漾起丝毫,有人回答:“不知前辈有何指教?” 那率先开口之人显然又砸下了一枚神仙钱,笑呵呵道:“后悔当年生下了你。” 琼林宗那个堂堂一宗之主的玉璞境修士,也真是好脾气,不但没有骂回去,反而又丢了一枚谷雨钱,毕恭毕敬道:“前辈说笑了。” 两人不再对话。 不过有人突然微笑道:“贺宗主,考虑好了没有?你若是不说话,我可就要当你答应了。” 徐杏酒轻声道:“肯定是那徐铉了。” 陈平安点点头。 北方第一大剑仙白裳的高徒徐铉。年轻十人当中的第二人,名次还要在刘景龙之前。 有个沧桑嗓音响起:“哎哟,要喝你徐铉和贺小凉的喜酒啦?如此天作之合,这杯喜酒,老夫一定要喝。” 有个女子冷冷清清说道:“我已经有道侣了。” 一石惊起千层浪。 “恭喜贺宗主。” “敢问贺宗主,与你结为道侣之人,是何方神圣?” “贺仙子,我道心已碎,从今往后,世间就要少去一个痴心人了。” 最终徐铉的一句言语让所有闹哄哄的言语停了下来:“无妨,他一死,你就没了神仙道侣。” 贺小凉冷笑道:“不如你我二人约个时间,砥砺山走一遭?你只要敢杀此人,我就让白裳断了香火。” 徐铉不再言语。 徐杏酒惋惜道:“没有想到贺宗主这般神仙中人,竟然也有了道侣,真不知道是哪个男人,有此福缘。” 徐杏酒突然发现对面的剑仙前辈脸色不太好看。 陈平安低头喝了一口酒,神色恢复正常。 即将午时,一道白虹破空而至,飘落在砥砺山石坪中央地带。 砥砺山边缘,有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走上青色石坪,她腰间悬佩长刀短剑。 陈平安驾驭云雾升腾的这幅砥砺山画卷,尽量让对战双方都出现在画卷当中,至于两人面容看不看得真切,根本不重要。 事实上,许多以镜花水月观战砥砺山的练气士,可能从头到尾都没看清楚双方的具体出手,就是看个热闹,注定会有许多中五境修士连画卷上的人物都看不到几次,至多就是看到那些攻伐法宝、仙家术法绽放出来的绚烂光彩。所以北俱芦洲山上一直有传言,不是一个金丹地仙,根本不用奢望看出砥砺山那些捉对厮杀的半点门道。 关于这个女子宗师绣娘的来历,尤其是武学渊源,北俱芦洲没有任何一份山水邸报能说清楚。 徐杏酒很快就开始庆幸自己来了这边,而不是待在师父身边观看。往常与师父一起观看砥砺山战事,沈震泽也会经常调整画卷角度,不断收缩画卷大小,但还是会错过许多关键场景。可是在徐杏酒看来,都不如眼前这个剑仙前辈对战局的精准把握,那个神出鬼没的绣娘以及她的出拳,以及野修黄希铺天盖地的术法和那攻伐法宝的递出,虽然一样难免有些遗漏,可徐杏酒发现自己第一次观战砥砺山如此“真切”,环环相扣,好歹能够大致看到双方厮杀的一条脉络。 陈平安聚精会神观战,不停转换画卷。 那女子武夫暂时展露出来的实力,是货真价实的远游境,出拳极快,体魄极硬。这还是她没有刀剑出鞘。至于是不是山巅境武夫,等着看便是。 武道宗师的面容和岁数,虽然不像山上修道之人那样让人难以辨认,可纯粹武夫境界越高、登山越快,两者就越不会直接挂钩。尤其是女子武夫,想必更是如此,一样可以延缓容貌的衰老。 黄希是一个极其年轻的元婴境修士,比刘景龙还要年轻几岁,位列榜上第四、第三的两人,都不足百岁。 这些修道天才存在本身,本就是一种压力,确实会让那些动辄两三百岁的金丹地仙觉得自己一大把光阴是不是都被狗叼走了。 骤然之间,山水画卷趋于模糊,飘摇不定。 陈平安愣了一下,徐杏酒赶紧熟门熟路地丢入几枚雪花钱,画卷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陈平安便觉得这仙家山头的镜花水月,真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可若是以后落魄山也有这桩生意,靠什么挣钱?难道靠朱敛和郑大风说书不成?陈平安都要担心落魄山的名声烂大街,以后弟子下山历练,兴许女子还好,男子还不得被人人防贼似的?其他的门路,陈平安还真想不出来,拉上刘景龙去落魄山当个学塾夫子,坐而论道一两次?朱敛这个老厨子烧火做饭,做一大桌子丰盛菜肴?还是裴钱演练一套疯魔剑法?让魏檗与人下棋对弈? 陈平安摒弃杂念,继续凝神观战。 不知为何,双方都好像不着急分出生死。 徐杏酒已经看得有些头晕目眩,喝了一口酒压压惊。 陈平安依旧不动如山,还要驾驭镜花水月那幅画卷的辗转腾移。看得徐杏酒越发佩服不已。 陈平安问道:“砥砺山大战,最持久的一次,打了多久?” 徐杏酒说道:“历史上最长一场大战,一个玉璞境剑仙,一个仙人境修士,一个倾力攻伐,一个拼命抵御,旗鼓相当,好像打了个把月。” 陈平安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这要是观战到结局,得吃掉多少枚雪花钱? 徐杏酒又说道:“历史上还有两个剑仙的厮杀,只用了半个时辰,就直接打得砥砺山灵气消耗殆尽,无论观战修士如何疯狂砸下神仙钱,都是杯水车薪的结果。所以那场惊世骇俗的大战,唯有砥砺山附近的那座山头府邸,才可以看到一些大概。不过听说剑气激荡流溢出砥砺山,琼林宗为了护住山头不被殃及,只得开启山水大阵,一口气消耗掉了百余枚谷雨钱,还跟山上修士借了两百枚,事后加倍补偿。从那之后,琼林宗就在山上预存了三百枚谷雨钱,常年雷打不动。” 徐杏酒一身灵气,突然站起身,打算告辞离去。 陈平安笑道:“好事,洞府一开门,登楼观沧海。” 徐杏酒御风离去,云上城已经准备好了他的破境之地。 这些天他一直处于破境边缘,只等一个微妙契机了。 徐杏酒离去之后,他师父沈震泽自会帮着护法。短则三五日,长则两三年,谁都说不准,也不一定就是破关越快就越好,也并非破关越慢越稳固,依旧是各看机缘。 百骸与窍穴,洒洒生清风。幽沉水中央,看破真面目。 可惜陈平安暂时还没有领略过这番景象。 他这个练气士三境,绕了许多路,有些小坎坷。 陈平安继续观看战局。 砥砺山上,对战双方杀心皆重。可依旧在相互试探,显然都在寻找一击毙命的机会。 陈平安自己都已经丢了几枚雪花钱下去。 喝了几口酒,从来只有从碗碟里拈起佐酒菜的,哪有往菜碟里丢的? 这两个厮杀之人,有些不厚道。 一个时辰后,陈平安盘腿坐在石凳上,单手托着腮帮子,手边已经堆放了一座小山似的雪花钱。 看那两人架势,能打好久。 又过了大概一个时辰,陈平安那座雪花钱小山的山尖已经被削平。 有高人砸下一枚谷雨钱,放声笑骂道:“你们这对狗男女!便是真要相爱相杀,何必坑他人的神仙钱!黄希,既然是剑修,若能不死在砥砺山,你小子早晚要挨我一剑!” 原来那野修黄希竟然是一个深藏不露的剑修。而那武夫绣娘,也让人大出意外,竟然精通许多仙家术法。 虽说瞧着是相互砥砺道行,可是双方厮杀起来杀机重重,陈平安都有些好奇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怎样的恩怨情仇,才必须将生死之地放在众目睽睽之下的砥砺山。 一炷香中的某个瞬间,陈平安站起身,突然将一大把雪花钱直接碾碎化作灵气,竭力维持青瓷笔洗营造出来的那幅山水画卷。 那女子武夫好像祭出了一件品秩极高的山上重器,如大日光明,覆盖住了整座砥砺山,使得一座砥砺山的山水气运,被搅乱得如同浑浊池水,让观战之人都看不真切。哪怕只是看着山水画卷,陈平安都觉得有些刺眼。他只能依稀看见有一条纤细黑线,斩开了那片笼罩天地的璀璨光明。 片刻之后,砥砺山石坪上,血肉消融大半、几乎变成了半副白骨的黄希竟然没死,反观那个手段惊人的女子武夫绣娘已经不见了踪迹,不知是体魄神魂皆已荡然无存,还是在生死一线间成功逃遁远去。 黄希摇摇晃晃,走出几步后,御风而起,离开砥砺山。 陈平安唏嘘不已,只要是境界不是太过悬殊的对敌厮杀,千百术法手段,终究不敌一剑。 一剑破万法。 陈平安收起了青瓷笔洗和那堆雪花钱。 这场观战,还是有些收获的。那女子武夫绣娘的出拳路数和拳意根本,便大有意思,好似跟顾祐的撼山拳、竹楼崔诚的拳法相比,是另外一个极端。 陈平安在凉亭当中,模仿一个形似的粗糙拳架,以那女子武夫的拳掌递出方式缓缓走桩出拳。片刻之后陈平安就停步收拳,因为根本学不会,没有半点拳意上身。 不过收获本就不在拳桩上,陈平安对此早有预料。真正的裨益,是陈平安对世间拳法的认知,更加广泛,将来对敌就会更加心中有数。 陈平安开始闭目养神,争取更多记住她的拳意,哪怕自己只能用出个几分形似,好歹也是一门障眼法。 睁眼后,陈平安开始散步,多多演练,大致心中有数后,便没来由想起一件伤心事。 那些金色材质的符纸,所剩不多了。只剩下最后十张。必须要精打细算了。 如今陈平安才三境练气士,《丹书真迹》上边记载的那些古老符箓,除了阳气挑灯符这些入门符箓,其他的根本画不成。 甚至陈平安以纯粹武夫画符,都要比以练气士身份画符更容易,符箓品秩更高。可惜武夫画出的符箓,无法封山关门,符胆灵光消逝的速度太快。 陈平安从方寸物当初取出那十张金色符纸,翻来覆去清点计数一番,当然不会凭空多出一张来。 出了凉亭,陈平安去那屋子的蒲团上坐着,他已从墙壁上摘下那把剑仙,横放在膝,然后取出养剑葫,小心翼翼驾驭那团破碎剑气离开养剑葫。 在那之后的整整一旬光阴,云上城外的集市上就再没有见到那个摆摊卖符箓的年轻包袱斋。 大骊京城,年纪轻轻的皇帝陛下,按例在御书房召开小朝会。 二十余个将相公卿共聚一堂,御书房不大,人一多,便略显拥挤。 年纪最大的,是那吏部尚书关老爷子,似乎光是大朝会就已经耗费了老人太多精气神,这会儿他就已坐在椅子上打盹。他手捧一只棉布包裹的小巧炭笼,这是先帝的御赐之物,而且宫中宦官会代为保管,只要是冬日的小朝会,无需关老爷子提醒,自会有人带来,交予已经百岁高龄的老尚书。这会儿老爷子已经发出轻轻鼾声,但是从皇帝陛下,到其余大骊重臣,都没有要开口提醒老爷子的意思,反正聊到了老尚书觉得是正经事的时候,他自会醒过来,说两句。 当下一个正值壮年的刑部侍郎,正在向诸位大人禀报一件要事的后文。 那个化名石湫的女子修士,已经被人救走,至今下落不明。 先前两拨朱荧王朝的供奉、死士,道行有高有低,可无一例外,都是谨小慎微、做事稳重的老谍子,先后跨洲去往北俱芦洲打醮山,探查当年渡船上所有人的档案记录,希冀着寻找出蛛丝马迹,找出大骊王朝勾结打醮山、陷害朱荧剑修的关键线索。其实其中有一拨人已经得手,没有乘坐跨洲渡船返回宝瓶洲,而是绕路在海上远游,只不过被大骊修士在海上截杀了。 最麻烦的还是那个本名秋实的打醮山女子,竟然在一次镜花水月过程当中,道破天机,说那北俱芦洲的剑瓮先生才是栽赃嫁祸给朱荧王朝的人。女子希望有人能够将此事转告天君谢实,她秋实愿意以一死,证明此事的千真万确。如今那座收容秋实的山头,已经被大骊练气士封山戒严。 袁家上柱国是一个相貌清癯的老人,他手心摩挲着,微笑道:“好一个牵一发而动全身,咱们国师大人的绿波亭,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身材魁梧的曹家家主背靠椅子,冷笑道:“绿波亭哪怕出了纰漏,好歹比你袁云水只会在朝堂上喷唾沫,更多做些实事吧。袁大柱国每天骂天骂地骂同僚,挑刺的本事就数你袁云水最厉害。” 袁氏家主微笑道:“曹桥,本人如今还是上柱国,至于你是不是自以为是大柱国了,我就不确定了。” 礼部尚书一直在神游万里,历来如此。 同样掌管着诸多山水神鬼事的刑部尚书,若非身上那件官袍太过显赫扎眼,就是一个不起眼的中年汉子,他倒是主动开口,掺和两位上柱国大人的破烂事了,板着脸说道:“曹大人,袁大人,小朝会之上,这里的每一句话,都会决定大骊子民的福祸生死,你们的个人恩怨,是不是先缓一缓?” 一个如今管着大骊宋氏皇家谱牒的宋氏宗室老人,笑呵呵道:“娘咧,差点以为大骊姓袁或姓曹来着,吓死我这个姓宋的老家伙了。” 一个没能像曹枰、苏高山那般率领铁骑南征的武将,个子矮小,身材极其结实,坐在椅子上,显得有些滑稽,只不过说出来的言语,分量半点不轻,沉声道:“有这闲工夫,还不如早点让人做掉那个碍事的打醮山女修,绿波亭喜欢吃干饭,那就让我麾下的随军修士来做,保证连救出她的幕后人,一并处理干净。” 年轻皇帝没有坐在书案之后,而是搬了张椅子坐在和诸位臣子更近的地方,并且始终没有说话。他坐在火炉旁边,弯腰伸手,烤火取暖。旁边摆放了一张普普通通的黄杨木椅子,已经在这间屋子里边摆放百余年了。好几个大骊王朝的皇帝陛下,都是被这张椅子“看着长大”的。 先帝小时候就摸过没坐过,他这个新帝小时候也一样只是摸过没坐过。 那张龙椅上都已经换了好几个皇帝了,唯独这张不会经常有人坐的椅子上从来没换过人。 御书房外的廊道中,老宦官轻声说道:“国师到了。” 有资格参加这场小朝会的大骊重臣纷纷起身,就连关老爷子都挪了挪屁股,双手撑在椅把手上,看样子是醒了,然后起身迎接那头绣虎。 年轻皇帝虽未起身相迎,但是也直起了腰。 一个老儒士步入门槛,向皇帝陛下作揖行礼,神色之间并无丝毫倨傲姿态。 皇帝宋和笑着点头。 崔瀺坐在椅子上,转头看着那个还双手撑在椅把手上的吏部老尚书,笑道:“关尚书这到底是要起身还是落座?” 关老爷子笑眯眯道:“国师大人恕罪,这年纪一大,除了只能蹲茅坑不拉屎,占点小便宜,万事皆难。” 崔瀺摆摆手:“聊正事。” 国师一到,整个御书房的气氛便顿时肃然,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崔瀺说道:“今天我打算跟诸位说一下朱荧王朝、书简湖和青鸾国三处的现状和走势,如果能够定下各自章程,将来宝瓶洲的山上山下,就有律可依、有理可循。所以今天议事,可以说决定了我们大骊未来百年的国势,所有人今日之言语,都会一字不差地记录在册,谁有几声咳嗽,打了几次盹儿,中途喝了几杯茶,说了几句昏庸误国的大话空话,说了几句有功于大骊国祚的远见之言,以后大骊还有资格坐在这间屋子里的帝王将相,都会看得真真切切。” 崔瀺最后说道:“皇帝陛下能否成为宝瓶洲历史上的君主第一人,我们大骊铁骑能否教那浩然天下所有人,不得不乖乖瞪大眼睛,好好瞧着我们大骊王朝,牢牢记住大骊王朝的皇帝姓甚名谁,皇帝身边又到底有哪些名臣良将,就取决于诸位今日的言行。” 崔瀺站起身,神色肃穆。 小朝会上,年轻皇帝缓缓站起身,心胸之间,激荡不已。 文臣起身作揖,武将起身抱拳。 金甲洲,一处古战场遗址上遍地皆是倒塌的神像残骸。 此处罡风,能够让任何一个金丹地仙之下的练气士,哪怕只是待上一炷香,便要生不如死。 许多纯粹武夫也喜好来此淬炼体魄,只是绝大多数都没能活着离开,那些骤然而起的阵阵罡风,无迹可循,有些细密如一阵剑气,零零碎碎,如鹅毛飘拂,有些能够笼罩住方圆十里,皆如剑仙出剑,许多罡风一过,任你是金身境武夫,都要尸骨无存。 一个曾经以天下最强五境破开瓶颈的年轻女子,凭借着一种世间独有的天赋,才能够在此漂泊不定,居住多年。 如今她正在对一个缓缓而行的白衣男子出拳如雷。对方只是金身境。 寻常体魄的金身境,她兴许一拳便能打死。可是面对这个年纪比她还小的金身境武夫,她已经递出数千拳,但是无一例外,都被对方以自身拳意抵消。 简单而言,就是对方根本没还手,她这个有望以最强六境跻身金身境的纯粹武夫,就没能摸着对方一片衣角。 这个白衣年轻男子的金身境,的的确确就只是金身境。可惜对方是那个从中土神洲远游至此的曹慈。 曹慈的每一境,都是前无古人的武学境界。少女岁数就已经来此历练的她,曾经半点不信。然后她就经历了跃跃欲试、试探出拳、倾尽全力、逐渐绝望、趋于麻木这一连串复杂心路历程。 就在她要停拳的那一刻,曹慈终于说了第二句话:“你的拳意既然一直在涨,为何停拳?” 之后,年轻女子便咬牙坚持,愤然出拳。 先前曹慈第一句话,是在刘幽州说话之后。 当时那个皑皑洲刘幽州仗着有曹慈在身边,对女子撂了一句狠话:“怀潜说得对,在曹慈眼中,你这六境,如纸糊泥塑,不堪一击。” 曹慈不愿让她误会,只好说了跟她见面后的第一句话:“我没说过这种话。” 这会儿刘幽州蹲在一尊倒地神像上的掌心上,巨大掌心之上,生出了一丛茂密花草。它们竟然没有被古战场的那些罡风席卷而空,也算怪事。 刘幽州有些想不明白,一个几乎代代都有人跻身中土十人之列的顶尖宗门,一个世代武夫如云的中土王朝豪阀,她和怀潜那么门当户对,怎的就要各自逃婚,闹出那么大一个笑话来。又不是要他们结为神仙道侣,只不过就是多出一纸婚约罢了。这么个纸上名头,又不会对两人有任何实质性约束,换成是他刘幽州,只要价格公道,他都能自己把自己卖了。 曹慈一直在游览瞻仰那些遗址神像,一尊一尊看遍,想要看出一些拳法神意来。事实上,还真被他看出了不少。所以那女子出拳,注定了更加无功而返。因为她拳意的增长,只会远远慢于他曹慈。 曹慈在一尊半身神像之前驻足不前,仰头望去,神像好似被一剑劈砍,从肩头处划拉到腰部一侧。 那女子赤脚白衣,暂停出拳,低头弯腰,双手撑膝,大口呕血。 看得刘幽州头皮发麻,好像天底下每个资质好的纯粹武夫都是疯子。 还是修行好啊。只要身上法宝够多,就可以安安心心躲在乌龟壳里边。比如他这次出门历练,陪着曹慈走了很远的路,去过了流霞洲,如今还来到了金甲洲,他刘幽州身上除了好几件至宝法袍,光是香火神灵甲就有两件,不过其中一件,前些年送给了朋友怀潜。 说是朋友,其实也就只是朋友了。不是跟自己脾气相投的那种,而是家族世交使然,姓氏和姓氏成了朋友。 不过比起一般的嘴上兄弟、酒桌朋友,那些总想着从他这个皑皑洲财神爷的独子身上“暂借”一些法宝之人,刘幽州跟不爱占自己便宜的怀潜,其实还算投缘。 其实刘幽州很多时候都想告诉那些借走法宝又不太会还的“朋友”,真不是你们如何聪明,而是我刘幽州打小就有这么个“不散财不送宝便要浑身不舒服”的臭毛病,好在他爹娘也从来不管。有一次难得真心赠宝给至交好友,事后才发现那人根本没把自己当朋友,这让当时才十来岁的刘幽州哭号得那叫一个伤心伤肺,然后他爹便拎着他去了趟自家刘氏的藏宝山,那真是一座山。那个富甲一洲的男人,问他这个独子,假设每天送一件,你这辈子应该活多少年,才能送完整座“宝山”。 刘幽州掐指一算,报上了准确数目。 结果他爹挥袖打开一道秘密禁制,结果眼前宝山之后,又有一座更加壮观巍峨的宝山,好一个山外有山,那些七彩宝光,差点没把孩子的双眼直接给扎瞎了。 刘幽州立即号啕大哭起来。自己家咋就这么有钱啊。 当天孩子身上就挂满了宝物,一路大摇大摆,哐当哐当离开了家族禁地。孩子眉开眼笑,却没忘记将鼻涕眼泪抹在他爹袖子上。 不过那天,从来不喜欢如何管教儿子的皑皑洲财神爷,教了刘幽州一条家族祠堂祖训:“挣钱从来容易事,难在留钱不招灾,如何花钱不惹祸。” 跟一个屁大点的孩子,男人说了些家族历史上鲜血淋漓的惨痛教训。 刘幽州这才知道,原来一个已经有了雄厚底蕴的大家族,若是还不长点心,只会一门心思按照老路子挣钱,那么很多时候有了钱便是杀身之祸,花了钱便是招灾进门。 刘幽州长这么大,唯一一次挨他爹耳光,是一次某个喜欢昧良心挣黑心钱的世交家族出事后,他面对那个哭着喊着求他的可怜朋友,借了一笔钱帮他和家族渡过难关,还安慰了几句,为朋友骂了几句那个罪魁祸首的不是,当然该有的分红,他刘幽州得一枚不少分到手。结果那个朋友前脚刚走,刘幽州他爹就露了面,一巴掌打得他满脸是血,问他知不知道错在哪里,他说不该借钱,结果又挨了一耳光,扑倒在地。 刘幽州挣扎起身,坐在地上,不再说话。男人冷笑道:“在商言商有什么错?天底下最干净的就是钱。” 刘幽州至今都没有从他爹嘴里得到后边的半个答案。 可能答案就在那商家老祖早年留给刘氏祖宗的一张纸上。 被刘氏历代家主供奉在祠堂内的那张纸上,写着那八个字:“富长良心,无则散尽。” 刘幽州这会儿蹲在破败神像掌心的花草丛中,叹了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只希望自己晚一些成为刘氏家主,就不用这么跟良心打交道了。 刘幽州以心声询问远处的曹慈:“你说怀潜什么时候会从北俱芦洲那边返回?” 曹慈嗯了一声。刘幽州翻了个白眼。 这就是曹慈的答案,表示他没想过,也不会想。 刘幽州经常会问曹慈一些乱七八糟的问题,曹慈大概是觉得没点回应又不礼貌,便往往是嗯一声,示意自己听到了。 那年轻女子觉得有机可乘,一拳倾力而去,结果手腕处咔嚓作响,等她飘落在地,肩头晃了一下,站稳身形后,一条手臂已经颓然下垂。 刘幽州伸出双手,轻轻揉着太阳穴,总觉得怂恿曹慈来这儿游览遗址,好借机看一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会瞧不上怀潜,其实不太妙。 刘幽州便想着这个极有可能是天下最强六境的女子,需不需要什么法宝,他刘幽州这儿有不少,只管拿去,哪怕她自己用不着,可离乡多年,这趟回了家,家族当中难道还没几个晚辈?就当是过年送给孩子们的压岁钱嘛。 随着龙泉郡升州,落魄山附近便多出了一个来自藩属黄庭国的新刺史,州城隍也有了,而那处悬挂“秀水高风”匾额的府邸,顾氏阴神按功升迁,好像一步登天,成为了大骊旧北岳的山君,而那个嫁衣女鬼也重返自家府邸,深居简出,只有绣花江水神偶尔会拜访一二。 大骊旧五岳的五尊山神,其中四尊都被调离山头,去往宝瓶洲别处占据某座山岳,所以除了籍籍无名的那个顾氏阴神,还有三个大骊本土山神劳苦功高,得到了按部就班的升迁,哪怕不是五岳正神,可也已经成为了仅在新五岳之下的宝瓶洲第一流山君神祇。 北岳魏檗,已经开始闭关。披云山一带,戒备森严。 大骊朝廷对此事无比看重,除了圣人阮邛,甚至专程让许弱赶来护卫魏檗破境。 落魄山上,朱敛跟郑大风下着棋,青衣小童先前看了会儿棋局,越看越犯困,便趴在石桌旁边呼呼大睡,流了一桌子的口水,郑大风便按住那颗脑袋,手腕一拧,让陈灵均的脸颊擦拭干净口水,再将脑袋推得离棋盘远一点。 朱敛揉着下巴,缓缓道:“哪怕算上魏檗破境后,再办一场夜游宴,还是有不小的缺口啊。” 郑大风说道:“实在不行,就给咱们那个游山玩水的山主寄一封信过去,要他掏出点宝贝贴补家用,我就不信了,在北俱芦洲逛荡了这么久,连漂亮女子都能给他拐骗到宝瓶洲,他兜里会没点盈余?” 朱敛笑道:“大风兄弟,你字写得可漂亮,那叫一个赏心悦目,就由你来写这封信吧,我家少爷瞧见了,心情也能好些。” 陈灵均对面肩并肩坐着两个小丫头,黑衣小姑娘周米粒和粉裙女童陈如初。周米粒立即咳嗽了一声。 郑大风转头望去,故作震惊道:“这头大水怪,来自何方?!” 周米粒双臂环胸:“巧了,也是来自北俱芦洲,是一个叫哑巴湖的地儿!” 竹楼那边砰然作响。 郑大风眼皮子一跳,大义凛然道:“下棋下棋,钱财一事,听天由命,随缘随缘。” 周米粒耷拉着脑袋,陈如初轻轻递过去手掌,掌心放满了瓜子。周米粒摇摇头,没有什么胃口。 陈如初告辞一声,收起了瓜子,然后带着周米粒一起跑去竹楼那边。估摸着再过小半个时辰,二楼那边的动静就停歇了。每天都这样。她需要和周米粒一起先烧好水,然后去二楼背人。 这天夜幕里,裴钱在屋子里边龇牙咧嘴了半天,蹦蹦跳跳,舒展筋骨后,这才假装一脸神清气爽地走出一楼,陈如初和周米粒坐在门口两把小竹椅上。 裴钱伸手一抓,就将周米粒手中那根行山杖抓在自己手中。 周米粒哇了一声,开始鼓掌,两眼放光:“神功大成!” 裴钱点点头:“二楼那老头儿也觉得是如此,说他不是明天就是后天,撑死了大后天,兴许就无法传授我更多的拳法了。说这话的时候,那叫一个老泪纵横呀,不过那双浑浊老花眼当中,又充满了后生可畏的目光……” 二楼崔诚呵呵笑道:“大半夜练拳,是不是也不错?” 裴钱怒道:“周米粒,瞎胡说啥呢,练拳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吗?!” 周米粒皱着脸,委屈道:“我错了。” 裴钱偷偷竖起大拇指,有担当。不愧是骑龙巷压岁铺子的右护法,忠心耿耿。那头整天就知道上蹿下跳的左护法,就很欠揍了。 崔诚说道:“还不滚去帮着岑鸳机喂点拳?” 裴钱哦了一声,走到空地上,抬头问道:“那我出几分力?” 崔诚说道:“看自己心情。” 裴钱想了想,皱紧眉头,开始很认真地考虑这个问题。 这老头儿真是焉儿坏,喂个锤儿的拳,还不是想着让岑鸳机揍自己? 崔诚说道:“不管你心情如何,再不滚远点,反正我是心情不会太好。” 裴钱哀叹一声,朝竹楼二楼使劲做了个鬼脸,一番无声无息的张牙舞爪过后,将那根行山杖轻轻抛给周米粒。 只见她一手负后,一手轻轻握拳,脚踝一拧,砰然一声,地上尘土飞扬,身形去如青烟。 岑鸳机正在落魄山的那条台阶上走桩练拳。骤然之间,她心弦紧绷,转头望去,有人一拳在她额头处轻轻一碰,然后身形擦肩而过,转瞬即逝。 岑鸳机大汗淋漓,望向那道身影消失的地方,是一个熟悉的纤细身影。裴钱一脚站在松树高高的纤细枝头,一脚踩在自己脚背上。 岑鸳机知道裴钱最近一直在二楼那边练拳。可是这个黑炭小丫头,练拳才几天? 裴钱一本正经道:“岑姐姐,刚才是跟你打招呼,接下来帮你喂拳,你可不许对我下重手。你岁数大,练拳久,个儿高,让着我点。” 岑鸳机深吸一口气,摆开一个拳架,沉声道:“请!” 如临大敌。 裴钱便有些心慌,弄啥呢,咱们你来我往,学他大白鹅,走个样子就行了啊。 裴钱犹豫了一下,赶紧拈出一张符箓,贴在自己额头,先给自己壮壮胆。 看样子得认真才行了,不然被岑鸳机一拳打个半死咋办?裴钱无比清楚,这个岑姐姐每天练拳十分用心,昼夜不停,山上山下来回走,老厨子总说这才是练拳之人该有的坚韧心性。 裴钱脚尖一点,脚下树枝弯出一个巨大弧度却偏不折断,然后当裴钱脚尖劲道一空,树枝瞬间一弹,裴钱便凭空没了身影。 岑鸳机一个愣神工夫,下一刻就被人一拳击中后背,往山下坠去。在空中又被人一肘打在了背脊之上。岑鸳机猛然摔在台阶上,身躯重重一弹,然后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裴钱飘落在地,蹲在一边,满头大汗,狠狠抹了把脸,到底咋个回事呢? 朱敛和郑大风站在台阶上,面面相觑。 裴钱赶紧抚了抚额头上的符箓,一手悄悄推了推岑鸳机,一边转头大声道:“天地良心!真不关我的事,是岑鸳机自己摔晕了!我扶不住啊!” 一艘路过云上城即将到达龙宫洞天的渡船上,陈平安一袭青衫,背着那把剑仙,斜挎包裹,趴在栏杆上。 过不了多久,他就可以练到两百万拳了。只是不知道骑龙巷那边,裴钱在学塾读书读得如何了,在铺子里边帮着做买卖挣钱,会不会耽误抄书,还有跟那哑巴湖的大水怪处不处得来。 渡船沿途见闻又有那奇奇怪怪之处。 有一群彩衣女子修士,在一座云海下荡秋千,她们的欢声笑语惹来渡船上许多男子修士的大声吆喝,本就是此次擦肩而过,便会今生不见,他们的言语就有些荤素不忌。结果云海之中缓缓探出一只巨大的蛟龙头颅,吓得船上许多修士呆若木鸡。那头并非真正蛟龙的玄妙存在,以头颅轻轻撞在渡船尾巴上,渡船越发去势如箭矢。 陈平安记下了这幅画面,返回客房,继续做一件寻常事。 自倒悬山到达桐叶洲后,跟陆抬分别,陈平安误入藕花福地,带着裴钱和画卷四人一起离开那座道观,陈平安便开始写一些山水见闻。凭借记忆,从离开倒悬山开始,认识陆抬,到达桐叶洲,走过扶乩宗喊天街,一直写到了今天北俱芦洲的云中蛟龙推渡船。 桌上纸张分两份,被陈平安分成了初稿本和抄录本,草稿会有涂抹和修改,反复斟酌推敲,就像一封没有寄出去的信,只是这封信,写着写着便有些长。随后抄录的那份,则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就像是学生交给先生的一份课业。 有些时候,实在是没有事情可写,很长时间都没有看到任何有意思的山水人事,要么就不写,要么偶尔也会写上一句“今日无事,平平安安”。 藕花福地,群鸟争渡,身陷围杀,向当地的天下第一人出拳出剑。大泉王朝边境客栈,遇到了一位会写打油诗的君子。阴神远游,见过了那个脾气暴躁的埋河水神娘娘,拜访了碧游府,与那个仰慕老先生学问的水神娘娘说了说顺序。住在老龙城那座灰尘铺子,带着越来越懂事的黑炭丫头,去往宝瓶洲东南的青鸾国,那一年的五月初五,收到了人生中第一份生日礼物……唯一没有提笔再写什么的,是在书简湖当账房先生的那些年。最后就只有回到了家乡泥瓶巷,独自一人在祖宅点灯守夜的时候。陈平安思来想去,只写下了一句话:“这些年有些难熬,但过去了,好像其实还好。” 陈平安写完一份,又抄录完一份,桌上分开叠放的两大摞纸张上都是工整的小楷,估计这些字在行家眼中,还是写得很匠气,抛开内容不说,洋洋洒洒三十余万字,翻来覆去,古板严谨,规矩而已。 陈平安收起笔墨,伸出两只手,按在好像尚未装订成册的两本书上,轻轻抚平,压了压。 暂时无忧,便由着念头神游万里,回过神后,陈平安将两叠纸收入方寸物当中,开始起身练拳,还是那三桩合一。 如今武夫练拳和修行炼气,光阴消耗,大致对半分,在这期间,画符就是最大的消遣。 陈平安买了两份山水邸报后,就这样一路无事到达了龙宫洞天的仙家渡口。 龙宫洞天和家乡骊珠洞天一样,都在三十六小洞天之列,它是水龙宗的祖宗产业,被水龙宗开山老祖最先发现和占据,只不过这块地盘太让人眼红,在外患内忧皆有的两次大动荡之后,水龙宗就拉上了大源王朝崇玄署和浮萍剑湖,这才挣起了旱涝保收的安稳钱。 水龙宗是北俱芦洲的老宗门,历史悠久,典故极多,大源王朝崇玄署和浮萍剑湖,比起水龙宗都只能算是后起之秀,但是如今的声势,却是后两者远远胜过水龙宗。 由于临水而建的水龙宗设置了山水禁制,渡船之上的乘客不见水龙宗仙府轮廓,只可以看到大渎之畔,方圆百里地界,水雾茫茫,等到渡船穿过了那片一年四季水气浓郁的云雾大阵,缓缓下落停靠在渡口,才得以瞧见水龙宗的绵延建筑,气势恢宏。 陈平安发现这是第一次乘坐北俱芦洲渡船,靠岸后所有乘客都老老实实步行下船。 想到大源王朝历代卢氏皇帝的跋扈行径,崇玄署云霄宫杨氏的那些事迹传闻,再加上陈平安亲眼见识过浮萍剑湖女子剑仙郦采,就谈不上如何惊讶了。 水龙宗木奴渡,种植有仙家橘树千余棵,皆是水龙宗开山老祖亲手栽种,这个老祖在兵解离世之际曾有遗言,一生庸碌,唯有木奴千头,遗赠子弟。 陈平安一袭青衫背剑仙,腰悬养剑葫,手持绿竹行山杖,缓缓走在这座矗立有牌坊的大渡口,牌坊上横嵌着中土某位书家圣人的亲笔榜书“水下洞天”。大渎流经此处,水面开阔无比,竟然宽达三百里,龙宫洞天就在大渎水下,类似苍筠湖龙宫府邸,不过无需修士避水游览,因为水龙宗消耗大量人力物力,建造出了一条水下长桥,可以让游客入水游历龙宫洞天,当然需要上交一笔过路费——十枚雪花钱,交了钱,想要通过长桥步入那座传说中上古时代有千条蛟龙盘踞、奉旨外出行云布雨的龙宫洞天,还需要有额外的开销,一枚小暑钱。这明摆着就是杀猪了。 陈平安一想到从云霄宫杨凝性身上捡来的那件百睛饕餮法袍,便觉得这些神仙钱,也不是不可以忍。 骸骨滩鬼蜮谷,云霄宫杨氏“小天君”杨凝性。 五陵国边境,浮萍剑湖郦采的嫡传弟子隋景澄。 那座仙府遗址,小侯爷詹晴身边的水龙宗祖师堂嫡传白璧。 好像修行路上,那些关系脉络,就像一团乱麻,每个大大小小的绳结,就是一场相逢,给人一种天地世间其实也就这么点大的错觉。 木奴渡熙熙攘攘,喧闹得不像是一处仙家渡口,反而更像是世俗城池的繁华街道。 因为接下来的十月初十和十月十五,皆是重要日子,山下如此,山上更是如此。 一个是三大鬼节之一,一个是水官解厄日。 水龙宗会在对外开放的龙宫洞天,接连举办两次道场祭祀,仪式古老,备受推崇。按照不同的大小年份,水龙宗修士或建金箓、玉箓、黄箓道场,帮助众生祈福消灾。尤其是第二场水官诞辰,由于这位古老神祇总主水中诸多神仙,故而历来是水龙宗最重视的日子。 除了那座巍峨牌坊,陈平安发现此地样式规制与仙府遗址有点类似,牌坊之后,便是石刻碑碣数十幢,难道大渎附近的亲水之地,都是这个讲究?陈平安便一一看过去,与他一般选择的人,不在少数,还有许多负笈游学的儒衫士子,好像都是书院出身,他们就在石碑旁边埋头抄写碑文。陈平安仔细浏览了大平年间的“群贤建造石桥记”,以及北俱芦洲当地书家圣人写的“龙阁投水碑”,因为这两处碑文,详细解释了那座水中石桥的建造过程,与龙宫洞天的起源和发掘。 队伍长如游龙,陈平安等了将近半个时辰,才见着水龙宗负责收取过路钱的修士。 交了十枚雪花钱,得了一块仙橘古木雕刻而成的印章信物,古色古香,篆文极佳。水龙宗修士说是到了桥那一头,交还那端桥头的水龙宗修士即可。 这还是陈平安第一次见识山上仙家的木质印章,印文是“休歇”,边款是“名利关身,生死关命”。 陈平安便询问这些木印章能否买卖。那个水龙宗女修笑语嫣然,说过桥的橘木印章属于本宗信物,不卖的,每一方印章都需要记录在案。但是龙宫洞天里边有间铺子,专门售卖各色印章,不光是水龙宗独有的仙家橘木印章,各种名石印章都有,客人到了龙宫洞天里边,定然可以买到有眼缘的心仪之物。 陈平安刚想要问龙宫洞天里边的木印价格如何,就被后边的人抱怨不已,那人骂骂咧咧,让他赶紧滚蛋,少在这边调戏仙子。陈平安只得转身道了一声歉,赶紧离开队伍,给后边的客人让出道路。陈平安有些遗憾,仙家铺子的大小物件,贵不说,而且越是大宗门山头,想要捡漏就越难。反而是当年宝瓶洲青蚨坊、蜂尾渡包袱斋这类不大的渡口,还有些机会。 那座桥面极为宽阔的长桥本身,就有辟水功效,拱桥还是拱桥,只是这座入水之桥如倒挂,据说桥中央的弧底已经接近大渎水底,无疑又是一奇。 上了桥,便等于走入大渎水中。 桥面极宽,桥上车水马龙,比起世俗王朝的京城御街还要夸张。由此可见,水龙宗光是收取买路钱,就要日进斗金。 陈平安抬头望去,大渎之水呈现出清澈幽绿的颜色,并不像寻常江河那般浑浊。 桥长三百余里,所以石桥两端可以雇用车马,乘坐往来。 大渎和石桥另外一端,水龙宗还有绵延不绝的府邸建筑,两边各有一个玉璞境祖师坐镇,因此被习惯性划分为南宗和北宗。祖师堂选址大渎北方,而水龙宗祖师堂前身,即是济渎三座远古祠庙之一,所以据说北宗子弟一向自视甚高,虽与南宗同门,两者之间却隐约存在着一条无形的界线。 陈平安倒是可以理解,只要不涉及大是大非,这种人之常情的心态,在所难免。 以后卢白象一旦在落魄山之外开枝散叶,说不定也会如此,卢白象的嫡传弟子,若是到了落魄山祖师堂,兴许一样会不太自在。 该如何未雨绸缪,最考验一座山头的门风。 翻书认识古人故事,路上观人即是观己,这大概就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宗旨所在。 很多事情,光靠自己去想,再使劲琢磨也琢磨不出真正的学问来,便是推敲出了道理,难免空泛,如崔东山所说,好道理一拿出肚子,搁在了物欲横流的世道大路上,就要不堪一击,如何不是遗憾? 只是有人经历了很多事情,却没能梳理出一两条脉络来,随波逐流后,以世事如此宽慰自己,虽是无奈之举,终究可惜。 这一切的得失,陈平安还在慢慢而行,缓缓思量。 大渎水中长桥的风光再稀奇,走了几十里路后,其实也就寻常。哪怕水中长桥四周,有那亮如萤火灯笼的古怪游鱼,和水神河伯麾下众多阴物的游弋不定,看多了,也会让人失去兴致。 陈平安发现前十数里路途,几乎人人兴高采烈,左顾右盼,凭栏远眺,大声喧哗,然后就渐渐安静下去,唯有车马行驶而过的声响。 陈平安的最大兴趣,就是看那些游客腰间所悬木印章的边款和印文,一一记在心头。 若是之后龙宫洞天里边的仙家橘木印章太过昂贵,自己拣选良木篆刻便是。 行出百余里后,桥上竟有十余间茶肆酒楼,有点类似山水路途上的路边行亭。 陈平安挑了一家高达五层的酒楼,要了一壶水龙宗特产的仙家酒酿三更酒,两碟佐酒菜,然后加了钱,才在一楼要到个视野开阔的临窗位置。酒楼一楼人满为患,陈平安刚落座,很快酒楼伙计就领了一拨客人过来,笑着询问能否拼桌,若是客官答应,酒楼这边可以赠送一碗三更酒。陈平安看着那伙人,两男一女,瞧着都不怎么凶神恶煞,年轻男女既不是纯粹武夫,也不是修道之人,像是豪阀贵胄出身,他们身边的一个老扈从,约莫是六境武夫,陈平安便答应下来,那个公子哥笑着点头致谢,陈平安便端起酒碗,算是还礼。 其实想要观景更佳,更上一层楼,很简单,加钱。只不过走了百余里,看遍了大渎水下风光,再额外掏钱,便是花冤枉钱了。当然,不把神仙钱当钱的,大有人在。 陈平安喝着酒,默默听着酒客们的闲聊。 纸包不住火,哪怕大篆王朝皇帝严令不许泄露那场交手的结果,可人多眼杂,逐渐有各种小道消息泄露出来,最终呈现在山水邸报之上,于是猿啼山剑仙嵇岳和十境武夫顾祐的换命厮杀,如今就成了山上修士的酒桌谈资,愈演愈烈。相较于先前那位北方大剑仙战死剑气长城,消息传递回北俱芦洲后,唯有祭剑,嵇岳同为本洲剑仙,他的身死道消,尤其是死在了一个纯粹武夫手下,山水邸报的措辞没有半点为尊者讳、死者为大的意思,所有人言谈起来,更加肆无忌惮。 这座酒楼内对此事的风评,几乎一边倒。哪怕是剑修,都在赞誉那位大宗师顾祐,提及剑仙嵇岳,只有讥讽和愤懑。 顾祐拳法通神,并无弟子传承。嵇岳却还有一座声势不弱的猿啼山,门中弟子不在少数,只不过猿啼山有些青黄不接,如今已经没有上五境剑修坐镇山头。 嵇岳在世的时候,一个仙人境剑修,就足够。嵇岳一死,剑仙之名,生前威势,好像都成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有人怒道:“什么狗屁大剑仙,既不敢去剑气长城杀妖,还给一个武夫以命换命打杀了,丢尽了我们剑修的脸面!” 有人点头附和,讥笑道:“都说嵇岳跻身仙人境时日还短,要我看啊,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仙人境,一直就是那雷打不动的玉璞境剑修,嵇岳自封大剑仙的吧。” 有人哀其不幸怒气不争:“虽说对手是咱们洲的四大止境武夫之一,可这嵇岳死得还是窝囊了些,竟然给那顾祐锁住了本命飞剑,一拳打烂身躯,两拳打碎金丹元婴,三拳便毙命。堂堂猿啼山剑仙,怎的如此不小心,没去剑气长城,才是好事,不然丢人更甚,教那些当地剑修误以为北俱芦洲的剑仙,都是嵇岳之流的绣花枕头。” 片刻之后,便有跟猿啼山有些关系和香火情的修士,愤慨出声道:“嵇剑仙修为如何,一洲皆知,何必在嵇剑仙战死之后,阴阳怪气说话,早干吗去了?!” 有人啧啧道:“哎哟喂,总算有猿啼山的朋友,站出来仗义执言了。” 有人故意“压低嗓音”,微笑说道:“咱们都小心点,猿啼山大剑仙嵇岳交友广泛,咱们偏偏说这些不讨喜的言语,就会给人打得乖乖闭嘴的。猿啼山的规矩,恁大,出剑,更是贼快,吓死个人。” 很快就有人一唱一和,冷笑道:“怎的,只许说嵇大剑仙的马屁话,还不许咱们这些蝼蚁讲点良心话啦?这猿啼山剑修,好大的架子,好大的威风,就容不得外人说上半句公道话?” 陈平安喝着酒,望向楼外的大渎流水,好似一个千古无言的哑巴老者。 又有人直接拍案而起:“世间哪有如此不堪的剑仙,你们这些嚼舌头的,难道都不用脑子?还是觉得换成自己跟顾祐前辈厮杀,便能稳赢了?” 有人立即针锋相对,将手中酒杯重重拍在桌上,大笑道:“哈哈,怎的,老子不是剑仙,就说不得半个道理了?那咱们北俱芦洲,除了那一小撮人,是不是全得闭嘴?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事情?难不成道理也有铺子,是猿啼山开的,世间只此一家?” 陈平安笑了笑,好像确实很有道理。 为嵇岳和猿啼山打抱不平的少数修士,都憋屈得不行。 更多的人,则十分快意,许多人高声向酒楼多要了几壶三更酒,还有人痛饮醇酒之后,直接将没有揭开泥封的酒壶抛出酒楼,说可惜此生没能遇到那个顾前辈,没能目睹那场玉玺江死战,哪怕自己是瞧不起山下武夫的修道之人,也该向武夫顾祐遥祭一壶酒。 和陈平安同桌的三人,只是窃窃私语。 那女子轻声问道:“魏岐,那猿啼山修士行事,当真很蛮横吗?为何如此犯众怒?” 名为魏岐的年轻男子摇头笑道:“其实还好,剑修山头,哪个没点脾气,不过猿啼山比起北边的那座太徽剑宗,口碑是要差一些。” 那老者淡然道:“骂那武夫顾祐,能有什么意思,身为修道之人,骂大剑仙,反过来敬重武夫,才显得出风采。” 女子好奇问道:“骂得最凶的那几个修士,是不是跟猿啼山有仇啊?” 魏岐摇头笑道:“真要结仇,听闻嵇岳死讯,不会在外边流露出来的。心中怀有怨怼,而且会诉之于口之人,永远不是结下死仇的,而是那些半生不熟的关系,这些人说话,往往最能蛊惑一旁看客的人心。市井坊间,官场士林,江湖山上,不都一样,看多了听多了,其实就是那么回事。” 陈平安看了眼那个魏岐,还有那个欲言又止的年轻女子,便以心声提醒道:“修士耳尖,公子慎言。” 魏岐笑着点头,主动向陈平安举起酒碗,以心湖涟漪答道:“理该如此,只管饮酒,不谈是非。” 陈平安微微讶异,对方竟是一个境界不低的练气士?陈平安先前还真没看出来。 不过其实魏岐心中也有不小的震惊,眼前这个貌似四五境纯粹武夫的背剑游侠,原来也是练气士。 酒楼大堂,几个意气相投的陌路人,都是大骂猿啼山和嵇岳的爽快人,人人高高举起酒碗,相互敬酒。 陈平安甚至能够看出他们眼中的真挚,饮酒时脸上的神采飞扬也并非作伪,这才是最有意思的地方。 陈平安对他们没有任何意见,人生在世,不合己意,大声道出,少有真正的伤天害理,说完之后,过去也就过去,有了下一场热闹,又是一番可以佐酒的豪言壮语。 陈平安留心的是另外一些人,说话更为滴水不漏,道理没那么极端,透着一股善解人意,更像道理。 世人言语之间,仿佛既有圣贤神灵夜游,也有百鬼白日横行。 山野大妖,行人听说便退让,便也无妨。 河中水鬼多妖娆,摇曳生姿,悄然拽人下水。 二楼那边,也在闲聊山上事。只是相对大堂这边的较劲,二楼只是各聊各的,并未刻意压制声音,陈平安便听到有人在聊刘景龙的闭关,以及猜测到底是哪三位剑仙会问剑太徽剑宗,聊黄希和绣娘的那场砥砺山之战,也聊那座崛起迅猛的清凉宗,以及那个扬言已经有了道侣的年轻女子宗主。 三楼那边,陈平安听到有人在聊买卖,口气很大,嗓音却小,动辄哪笔买卖有了几千枚雪花钱的盈亏。 四楼的言谈,就听不真切了,而且多有术法禁制,陈平安自然不会擅自窥探,耳力所及,能听多少是多少。依稀听到有人在谈论宝瓶洲的大势,聊到了北岳与魏檗。更多还是在谈论皑皑洲和中土神洲,例如会猜测大端王朝的年轻武夫曹慈如今到底有没有跻身金身境,又会在什么岁数跻身武道止境。 至于顶层五楼,唯有时不时响起的轻微的酒杯酒碗磕碰声。 陈平安慢慢悠悠喝过了一壶加一碗的三更酒,就起身去柜台那边结账,独自离开酒楼。其间不忘与那三人点头致意,魏岐也笑着还了一礼,轻轻举起酒杯。 陈平安行走在大渎之中的长桥上,远处有一支豪奢车驾蓦然闯入眼帘。车驾浩浩荡荡行驶于水脉大道之中,俨然权贵门庭出门郊游,有紫袍玉带的老者手捧玉笏,也有银甲神人手持铁枪,又有白衣神女顾盼之间,眼眸竟然真有那两缕光彩流溢而出,经久不散。 这些存在,就是稗官野史记载的那些水仙水怪了,久居龙府,负责掌管一地的风调雨顺。 龙宫洞天的入口,就在五十里之外的长桥某处。 龙宫洞天是一处货真价实的龙宫遗址。按照碑文记录,此地确有上古水仙居住,蛟龙盘踞。 比起当年那条蛟龙后裔杂处的蛟龙沟,这座龙府就像一座山上府邸,蛟龙沟则是一座江湖门派。 陈平安看到了一座城头轮廓,走近之后,便看到城楼悬挂着“济渎避暑”金字匾额。 最大的这块匾额之下,层层叠叠,又有十数块大家手笔的匾额。既有符胆灵光千百年不散的符箓仙人手笔,也有蕴藉充沛剑意的剑仙手段。 大概是需要掏出一枚小暑钱的缘故,城门这里比不得桥头那边人头攒动。 龙宫洞天这类被宗门经营千百年的小洞天,是没有机缘留给后人尤其是外人的,因为即便出现了一件应运而生的天材地宝,也会被水龙宗早早盯上,不容外人染指。便是水龙宗这条地头蛇,压不住某些过江龙大修士的觊觎,好歹还有云霄宫杨氏的雷法、浮萍剑湖的飞剑,帮着震慑人心。 龙宫洞天历史上曾经有过一桩压胜物失窃的天大风波,最终便是被三家合力找寻回来。窃贼的身份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是一个声名显赫的剑仙,此人以水龙宗杂役身份在洞天之中隐姓埋名了数十年之久,可还是没能得逞,那件水运至宝还没焐热,就只得交还出来。在三座宗门老祖师的追杀之下,他侥幸不死,逃亡到了皑皑洲,成了财神爷刘氏的供奉,至今还不敢返回北俱芦洲。 陈平安刚打算交出一枚小暑钱,不承想便有人轻声劝阻道:“能省就省,无需掏钱。” 陈平安转过头,十分惊喜,却没有喊出对方的名字。不过眼神当中,皆是无法掩饰的喜悦。竟然是本该待在狮子峰修行的李柳! 当年大隋书院重逢,按照李槐的说法,他这个姐姐,如今成了狮子峰的修道之人,每天给山上老神仙端茶送水来着,至于他爹娘,就在山脚市井开了家铺子,挣钱极多,他的媳妇本,有着落了。 陈平安笑道:“好巧。我本来打算走完济渎,逛过了婴儿山,就去狮子峰找你们。” 李柳轻轻摇头,微笑道:“不算巧,我是专程来找你的。” 陈平安欲言又止,所有话语,最终还是都咽回了肚子。 李柳分明是一个修道有成的练气士了,而且境界定然极高。只不过陈平安的这种感觉一闪而逝。 李柳取出一块样式古朴的螭龙玉牌,看守城门的水龙宗修士瞥了眼,便立即对这个身份不明的年轻女子恭敬行礼,李柳带着陈平安径直走入城门,沿着一条看不到尽头的白玉台阶一起拾级而上。 不知为何,陈平安转头望去,城门那边好像戒严了,再无人得以进入龙宫洞天。而前方那拨行人,身影小如芥子,渐渐登高。 李柳柔声开口道:“陈先生。” 陈平安赶紧说道:“喊我名字好了,暂名陈好人。” 李柳一双水润眼眸,笑眯起月牙儿。 陈平安也觉得自己有些不要脸了,心里想着是不是再取一个化名,嘴上说道:“那还是喊我陈先生吧。” 李柳点点头,然后第一句话就极有分量:“陈先生最好早点跻身金身境,不然晚了,金甲洲那边会有变故。”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说道:“争取。” 李柳第二句话,就让陈平安直接道心不稳了:“先前郑大风寄信到了狮子峰,我便走了趟落魄山,藕花福地如今一分为四,落魄山占了其中一份,那把桐叶伞便是入口,朱敛他们急着将那座暂名为莲藕福地的地盘提升为一块中等福地,不然就要荒废了,所以需要两三千枚谷雨钱。” 陈平安神色僵硬,小心翼翼问道:“谷雨钱?” 李柳点头道:“谷雨钱。” 陈平安哀叹一声:“我就算砸锅卖铁也不济事啊。” 李柳这才将朱敛那边的近况,大致阐述了一遍。陈平安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能借来钱,好歹也算本事。跟谁借,借多少,怎么还,朱敛那边已经有了章程,陈平安仔细听完之后,都没意见,有朱敛牵头,还有魏檗和郑大风帮着出谋划策,不会出什么纰漏。关键是这欠债两三千枚谷雨钱的重担,归根结底还是要落在他这个年轻山主的肩头上,逃不掉的。 当然,陈平安也不会逃,这会儿他已经开始当起了账房先生,重新盘算自己这趟北俱芦洲之行攒下的家当,从捡破烂到包袱斋,所有能卖的物件都卖出去,自己到底能掏出多少枚谷雨钱,撇开那几笔东拼西凑、已经借来的钱,他陈平安能否一鼓作气补上落魄山的缺口。答案很简单,不能。 等到陈平安回过神,李柳便刚好转移话题:“其实骊珠洞天最早的出入道路,与这座龙宫洞天差不多。” 陈平安遗憾道:“我没走过,等到我离开家乡那会儿,骊珠洞天已经落地生根。” 李柳笑道:“坐一会儿?反正我们身后也没人跟上。” 陈平安毫不犹豫就坐在了台阶上,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至于以后就只能喝糯米酒酿了。 李柳说道:“我有那块玉牌,水龙宗那边就不会有人以掌观山河的神通,擅自探查我们这边的动静。” 陈平安仍是没有多问什么。对于李柳,印象其实很浅,无非是李槐的姐姐,以及林守一和董水井同时喜欢的女子。在今天以前,两人其实都没有打过交道。 李柳犹豫了一下:“陈先生,我有一份镜花水月的山上拓本,和你有些关系,关系又不大,本来没打算交给你,担心节外生枝,耽误了陈先生的游历。” 陈平安有些疑惑,思量一番,说道:“没关系,既然是早晚都会知道的事情,还不如早做打算。” 李柳便从袖中取出类似一幅字帖的山上宝物,字帖悬在空中,李柳伸出手指,轻轻一点,涟漪散开,水雾弥漫。 字帖画卷上,便出现了一个正襟危坐的女子。 女子化名石湫,明面上是宝瓶洲一个小门派的女子修士,实则来自北俱芦洲打醮山,在那艘已经坠毁在宝瓶洲朱荧王朝境内的跨洲渡船上担任婢女。 李柳眺望前方,置身事外。人世间的悲欢离合,见过太多,她几乎不会有任何感触。 镜花水月的最后一幕,是那个自己求死的女子,拿起了一只小心翼翼珍藏多年的锦囊,她皱着脸,好像是尽量不让自己哭,挤出一个笑容,高高举起那只锦囊,轻轻晃了晃,柔声道:“喂,那个谁,秋实喜欢你。听到了吗?看到了吗?如果不知道的话,没有关系。如果知道了,只是知道就好了。” 陈平安,平平静静坐在原地,一字不落听完了那个故事。 她是秋实的姐姐,名叫春水。陈平安第一眼就看出来了。 最后陈平安喃喃道:“好的,我知道了。” 沉默许久。 李柳收起字帖入袖。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脸上好像没有什么悲恸愤懑神色。李柳也没觉得奇怪。 李柳只是说了一句貌似很不近人情的言语:“事已至此,她这么做,除了送死,毫无意义。” 陈平安点头道:“一般来说,是这样的。” 李柳问道:“有‘不一般’的说法?” 陈平安没有给出答案,转头说道:“我打算继续赶路,就不逛龙宫洞天了,反正也买不起什么,只是这么做,会不会给你惹麻烦?” 李柳笑道:“陈先生多虑了,在北俱芦洲,我没有麻烦。至少,保命无忧。” 陈平安说要赶路,却没有立即起身。他想起了那副打算以后挂在落魄山竹楼内的对联,上联是那“山外风雨三尺剑,有事提剑下山去”。 陈平安便将背负在身后的那把剑仙悬佩在腰间。这应该是陈平安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佩剑。以前习惯了只背剑。 李柳问道:“陈先生,该不会这就要直接问剑打醮山,再问大骊王朝,三问天君谢实吧?” 李柳其实不太喜欢用剑的,无论是远古神祇还是当今修士,她都看不顺眼。 陈平安站起身,晃了晃养剑葫,笑道:“不会的,本事不够,喝酒来凑。” 李柳笑着点头,她坐在原地,没有起身,只是目送这个青衫仗剑的年轻人,缓缓走下台阶。 有事当如何?提剑下山去。 若是世事大过本事,又当如何?不能如何,答案只能先在心中,放在鞘中。 第174章 四顾茫然 龙宫洞天城门那边闹闹哄哄,因为在一对年轻男女入城后,这边便关了门。 哪怕是水龙宗修行水法的看门修士,都无法发现有那一粒粒金光从诸多匾额当中掠出,飘落在地,如萤火攒聚,合拢成为一个高冠博带的少年,大步走入城门,城门随之关闭。看守城门的水龙宗修士有些不知所措,这是千年未有的异象,便立即飞剑传信北宗祖师堂。 陈平安走下白玉台阶没多久,这个少年便出现在李柳身边,以古老礼制伏地而拜,口中言语,更是晦涩难明,嗓音极为沙哑苍老,与面容不符。 李柳只是坐在原地,眺望那个下山身影,大概是嫌弃身前少年有些碍眼,便伸出手掌轻轻一挥,将刚刚起身的少年横挪一丈。 少年站直身体,被人如此轻视怠慢,却没有半点恼羞成怒,只是回望了一眼那个即将临近城门的渺小身影,轻声道:“大道亲水,殊为不易。” 他不敢擅自窥探这条白玉台阶,便将那个年纪轻轻的青衫剑客当作是她的棋子之一。 李柳神色漠然,缓缓道:“李源,济渎三祠,你这中祠香火,一直远远不如大源王朝崇玄署的上祠。” 名为李源的古怪少年,愧疚道:“有负重托,罪该万死。” 横贯北俱芦洲东西的济渎曾有三祠,下祠早已破碎消逝,中祠被炼化为水龙宗祖师堂,上祠则被崇玄署云霄宫杨氏掌握。 李柳曾经在骸骨滩鬼蜮谷和杨凝真见过一面,说了一些让杨凝真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的言语。杨凝真作为云霄宫杨氏嫡长子,“小天君”杨凝性的兄长,只以纯粹武夫身份和一个化名就已跻身北俱芦洲年轻十人之列,可在宝镜山一战,面对重新踏足修行之路没几年的李柳,杨凝真虽然不能说毫无还手之力,但是跟她对峙,全无胜算。 李柳问道:“有负重托?让你盯着这座小祠庙的香火,是一件很大的事情吗?” 李源哑口无言,一双金色眼眸有些黯然,越发显得老态。 这个少年面貌却给人满身沧桑腐朽之感的古老神祇,是济渎仅剩的两个水正之一,年龄之大,恐怕就连水龙宗的开山老祖都比不得。 在浩然天下,水正是一个并未彻底失传却名声不显的古老官职,往往是大渎祠庙掌管香火之人。中土文庙也不会太过理睬,更多是任其自生自灭,所以天下所有大渎的水正,金身每腐朽崩塌一尊,世间便要少一个水正。 这类存在,既不受世俗王朝管束,也不和仙家门派有过多交集。 不过在道家坐镇的青冥天下,水正却是无比显赫、传承有序的重要神祇,一条大渎唯有一个水正,地位之高,远胜江河水神、湖泽水君,就连各大王朝的五岳正神都难以媲美。 水龙宗看似炼化了济渎祠庙,然后以此发迹,作为立身之本,抵御北俱芦洲的诸多跋扈剑修,实则其中内幕重重。 李源面对这个身份尊贵至极的女子,便如位于朝廷底层的浊流胥吏,侥幸觐见一位中枢天官,如何能够不恭谨小心。被当面申饬几句,也算是一份浩荡天恩了。 偌大一座水龙宗,知晓她真实身份的,除了他李源这小小水正,就只有历代口口相传的水龙宗宗主了。 那块螭龙玉牌,瞧着是水龙宗颁发给祖师堂供奉、嫡传、客卿的玉牌,实则所有后世玉牌的老祖宗,皆是模仿她手中这块玉牌精心仿造而成。城门那边的水龙宗修士辨认不出两者差异,他李源却看得真切,所以哪怕女子面容换了,今生身份换了,李源依旧火速赶来。 李柳突然笑了起来。 那个早年在骊珠洞天从未碰面、更无言语的同乡人,其实在水正李源现身的瞬间,就已经察觉到迹象了,只不过一直没有转头打量,只是默默下山。结果李源不识趣,没有立即打开禁制,所以陈平安就只能在出城门口那边待着。 李柳想了想:“也好,让陈先生在此逗留几天,方便平稳心境。” 这还是李柳第一次正视李源:“李源,里边有没有灵气浓厚又比较安静的地方?有,就拿出来款待贵客,没有的话,就让人腾出来。” 李源点头道:“有。” 没有也得有。 面对一个让她称呼为“先生”的人物,他李源身为龙宫洞天的看门人兼济渎中祠的香火使节,如果不是担心动静太大,他都要赶人清场了。管你水龙宗要不要举办金箓道场、水官法事,会不会让在小洞天内结茅修行的地仙们火冒三丈。 李柳说道:“水龙宗那边,你先别泄露出去,只需说是故友子嗣登门拜访,你要是有更好的说法,可以看着办,总之别让人打搅陈先生在此处的清修。” 李源作揖抱拳道:“谨遵法旨!” 李柳站起身,一步跨出,就已来到城门口那边,说道:“陈先生,途经一座三十六小洞天之一,过门而不入,有些可惜。龙宫洞天之内,天材地宝囤积了不少,尤其是亲水近木之属,虽然价格昂贵,但是品秩不俗,陈先生若是有相中的,凭借这块玉牌,百枚谷雨钱之下,都可以跟水龙宗赊账一甲子。” 李柳其实没说实话。 赊账?这座帮着水龙宗、崇玄署杨氏和浮萍剑湖三方挣钱极多的龙宫洞天,前身是她的避暑行宫之一,而且李柳只要有取回的念头,任你水龙宗历代祖师的炼化手段如何高明,苦心经营的山水阵法如何能够抵御剑仙攻伐,在她这边,又有什么意义?何况水龙宗的开山鼻祖,当年是如何从一个资质鲁钝的凡夫俗子,步入的修行之路,此后又是如何机缘巧合,步步登天,历代宗主心里会没点数? 那么到底谁和谁赊账?不言而明。 陈平安现在一听到“谷雨钱”三个字就犯怵。 李柳不着急取下玉牌,又说道:“陈先生只要心不静,走再远的路,其实还是在鬼打墙。” 陈平安点点头:“好,那就麻烦李姑娘了。” 李柳摇头笑道:“陈先生无须客气,李槐对陈先生心心念念多年,每次山崖书院和狮子峰的书信往来,李槐都会提及陈先生。这份传道与护道兼有的天大恩情,李柳绝不敢忘。” 陈平安无奈道:“李姑娘比我客气多了。” 这是实话,当年陪着李槐去往大隋书院,只是完成承诺,何况李槐一路上除了调皮一些,也没有让陈平安如何劳心劳力。 当然,李槐小时候的那张嘴巴,真是抹了蜂蜜又抹了砒霜,尤其是窝里横的本事天下第一,可到底还是一个心地纯善的孩子,记不住仇,又惦念得了别人的好。 陈平安仰头望去,已经没了那个古怪少年的踪迹。 李柳解释道:“那人是本地的看门人。” 陈平安问道:“类似郑大风?” 李柳笑道:“职责还算相似,不过比起郑叔叔,一个天一个地。” 遥想当年,弟弟李槐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郑大风就经常背着李槐跑去杨家铺子。李槐嚷着“憋不住了憋不住了”,郑大风脚步如风,一路飞奔,急匆匆道:“是英雄好汉就再憋一会儿,到了铺子后院再放水。”反正不管李槐忍没忍住,到最后,一大一小都会走一趟骑龙巷卖糕点的压岁铺子。 在漫长的岁月里,李柳见识过很多清清净净的修道之人,纤尘不染,心境无垢,超然物外。唯独这辈子在骊珠洞天,见到了很多与境界无关的“真人”,小地方大风貌,便是李柳也要时时想念一番。 两人并肩而行,重新登高。 好像聊完了正事后,便没什么好刻意寒暄的言语了。 陈平安是思虑太多,反而不好开口,担心一个意外,就会让李柳沾染不必要的麻烦。 李柳是从来想得极少,万事不在意。 得到龙宫洞天门口那边的飞剑传信后,济渎北方的水龙宗祖师堂内,十六把椅子大半都已经有人落座,剩下的空椅子,都是在外游历的宗门大修士的,能赶来紧急议事的,除了一个闭关多年的元婴修士,其余一个没落下。 祖师堂内,其中就有金丹修士白璧的传道人、水龙宗当代宗主孙结。还有那个北亭国小侯爷詹晴的恩师武灵亭,只不过他作为资历尚浅的元婴供奉,又是野修出身,椅子位置靠后。 武灵亭最近心情极其恶劣,他唯一的弟子詹晴竟然凭空消失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简直就是荒唐至极。 如果不是那个山上口碑不错的符箓派真人桓云,帮助白璧那个小娘们证明了事情缘由,詹晴莫名其妙的生死不知,确实跟她白璧没有直接牵连,武灵亭都要大闹水龙宗祖师堂,直接向孙结兴师问罪了。所以这会儿武灵亭憋着一肚子火气,脸色难看至极。詹晴是他极其器重的弟子,山泽野修、地仙野修收取嫡传,比起谱牒仙师收徒,其实意义要更加重大,被视为野修舍去半条性命,涉险换来的香火传承。毕竟野修祸害野修,哪怕是师父杀弟子,徒弟杀师父,都不少见,反观拥有一座祖师堂的谱牒仙师,几乎没有人胆敢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 龙宫洞天大门自己关闭,这当然不是什么小事情。宗主孙结立即就召集了所有祖师堂成员。 要知道,当初那个剑仙蛰伏多年,盗取洞天压胜之物,成功逃离龙宫洞天,镇宗之宝从失窃到夺回,过程不可谓不惨烈。 水龙宗祖师堂的十多把座椅,除了左首椅子从来都是历代宗主落座,右首座椅,几乎从不见人出现并坐下。 这个规矩,水龙宗祖师堂创建有多少年,就传承了多少年,雷打不动。水龙宗任何一位供奉、客卿问及此事,水龙宗修士都讳莫如深。 情况很简单,孙结三言两语就说明白了。但是祖师堂内,人人神色凝重。 先是有陌生女子亮出一块供奉玉牌,入城登上那条白玉台阶,然后就是城门关闭,天地隔绝,修士试图查看,竟然无果。 水龙宗南宗的那个玉璞境女修邵敬芝,貌若年轻妇人,气态雍容,缓缓开口道:“宗主,不如我立即赶去洞天渡口处的云海,来个守株待兔?” 孙结皱眉道:“除此之外,现在真正需要顾虑的,是整座洞天要不要戒严,一旦选择戒严,难免人心浮动,影响到今年的金箓道场和水官解厄法会。我们龙宫洞天,向来以安稳著称于世,此次接连两场盛会,不谈我们水龙宗的山上好友,还有大源王朝在内诸多帝王将相的参与,一个不慎,就会让崇玄署和浮萍剑湖抓住把柄。” 武灵亭讥笑道:“这些个锦衣玉食的山下短命鬼,本事不大,就是一个比一个皮娇肉嫩。” 一个双手拄着龙头拐杖的老妪,闭着眼睛,半死不活的打盹模样,她坐在邵敬芝身边,显然是南宗修士出身,这会儿老妪撑开一丝眼皮子,稍稍转头望向宗主孙结,沙哑开口道:“孙师侄,要我看,干脆让敬芝带上镇山之宝,若是不轨之徒,打杀了干净。我就不信了,在咱们龙宫洞天,谁还能折腾出多大的浪花来。” 武灵亭坐在对面,对这个老婆姨那是有些佩服的,跟他一样是元婴境,但是在水龙宗见谁都不顺眼。仗着辈分高,对宗主孙结一口一个孙师侄,对自己南宗一脉的邵敬芝,仅是称呼便透着亲昵。亏得孙结度量大,若是他武灵亭来坐这个水龙宗头把交椅,早将那个老婆姨一张老脸打得稀烂了。 就在孙结刚要说话的时候,对面那张椅子上点点金光浮现,最终聚拢成为一个面容年轻却神意枯槁的少年。正是济渎水正李源。 李源对孙结行了一礼,该有的规矩,还是得有。 孙结也站起身,还了一礼,却没有道破对方身份。 那老妪猛然睁眼,颤声道:“李郎?可是李郎?” 李源有些感伤,看了白发苍苍的老妪一眼,他没有言语。 老妪竟是直接红了眼眶,不再双手拄着龙头拐杖,而是轻轻将拐杖斜靠椅子,双手放在膝盖上,抚了抚衣裙,低头望去,看着自己的干枯十指,小声呢喃道:“李郎风采依旧,可惜我老了,太老了,不见之时,翘首以盼,让人等得白了头,见了,才知道原来见不如不见。” 武灵亭脸色玩味。咋的?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一个人老珠黄的老婆姨,双方早年还有一段姻缘不成?那可就真是一个很有年头的故事了。 山上便是这点有趣,怪事从来不奇怪。只要修行之人有那闲工夫凑热闹,随处可见热闹。 李源以心声跟孙结开门见山道:“宗主,是我故友后人造访,玉牌也是我早年赠予的,我便露面叙旧一番,不愿被人打搅,施展了一点手段,害得水龙宗兴师动众聚集祖师堂,是我的过错,愿受水龙宗祖法责罚。” 孙结微笑回答道:“水正大人言重了,既然是故人子弟造访洞天,便是再结善缘,是李水正的好事,也算是我们水龙宗的好事。不如让两位贵客去我在洞天主城内的宅邸下榻?” 李源笑道:“不用劳烦宗主,我会带他们去往凫水岛。” 孙结点头道:“随后有任何需求,水正大人只管开口。” 李源站起身,向祖师堂众人抱拳致歉道:“连累诸位道友走这一遭,打搅诸位修行,以后定当补偿。” 李源说完之后,便化作粒粒金光,刹那之间,身形消散。 能够在一座宗门的祖师堂如此往返,本身就是一种显山露水。因为世间山上仙家的祖师堂,任何一个供奉、客卿,都需要徒步出入大门,与山下俗子进出祠堂,没有什么两样。再加上对方座椅的位置,以及那个南宗老妪的失态,邵敬芝在内所有人,都知道轻重了。 孙结开口笑道:“虚惊一场,可以散了。”没有任何人流露出抱怨神色。 天晓得那个神出鬼没的“少年”,是不是记仇的性子?任何一个表面上和和气气的祖师堂老人,往往难缠。 孙结最后一个走出祖师堂,门外邵敬芝安静等待。 孙结在众人纷纷御风远游之后,笑道:“你猜得没错,是济渎香火水正李源,我们水龙宗开山老祖的至交好友。” 邵敬芝神色郁郁。说句难听的,身后这处,哪里是什么水龙宗祖师堂,所有有座椅的修士,看似风光,实则连同她和宗主孙结在内,都是寄人篱下的尴尬处境! 孙结看似随意地说道:“饮水思源吧。” 邵敬芝脸色一僵,点点头。 孙结笑道:“开山不易,守业也难。敬芝,有些事情,争来争去,我都可以不计较,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可一旦有人做事情出格了,我孙结虽说一直被说是最不成材的水龙宗宗主,可再没出息,好歹还是个翻烂了祖宗家法的宗主,还是要硬着头皮管一管的。” 邵敬芝脸色越发难看,御风远去,跨过大渎水面,直接返回南岸。 孙结分明是借助那济渎水正,敲打她邵敬芝和整座南宗。 孙结没有施展术法,而是用手关上了祖师堂大门,缓缓走下山去。 一座宗门,事多如麻,让人难得偷闲片刻。 例如先前武灵亭颇为怨怼,他孙结便答应对方今后三次祖师堂选人,都让武灵亭头一个收取记名弟子。武灵亭也不让人省心,直接就问,若是他恰好看中了邵敬芝那边暗中相中的好苗子,又该如何讲?孙结便以“南宗也是水龙宗”答复这个野修供奉。武灵亭这才稍稍满意。 可事实上,承诺一事,言语轻巧,做起来并不轻松,一个不小心,就要与邵敬芝的南宗起冲突,导致双方心生芥蒂。 水龙宗形成南北对峙的格局,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而且有利有弊,历代宗主,既有压制,也有引导,不全是隐患,可不少北宗子弟,却想当然认为这是宗主孙结威严不够使然,才让大渎以南的南宗壮大,于是就有了孙结今日提醒邵敬芝之举。 李源身形隐匿于洞天上空的云海之中,盘腿而坐,俯瞰那些碧玉盘中的青螺蛳。 山居岁月近云水,弹指工夫百千年。 一个在水龙宗出了名的性情乖张的白发老妪,站在自家山峰之巅,仰望云海,怔怔出神,神色柔和,不知道这个上了岁数的山上女子,到底在看些什么。 李源没有看她。只是依稀想起,许多许多年前,有个孤僻内向的小女孩,长得半点不可爱,还喜欢一个人晚上踩在水波之上逛荡,怀揣着一大把石子,一次次砸碎水中月。 陈平安转头望去,城门已开,终于又有游客走上白玉台阶。 走完九千九百九十九级台阶后,陈平安和李柳登顶,来到一座占地十余亩的白玉高台。高台地上雕刻有团龙图案,是十六坐团龙纹,宛如一面横放的白玉龙璧,只是与世间龙璧的祥和气象大不相同,地上所刻十六条坐龙,皆有铁锁捆绑,还有刀刃钉入身躯,蛟龙似皆有痛苦挣扎神色。 陈平安小心翼翼在坐龙纹路间隙行走,李柳却没有半点忌讳,踩在那些蛟龙的身躯、头颅之上,笑道:“陈先生脚下这些,都是老皇历的刑徒罪臣,早已不是正统的真龙之身,我们行走没有禁忌。” 远古时代,真龙司职天下各处的行云布雨,既可以凭此积攒功德,得到井然有序的一级级封正赏赐,当然也会有渎职责罚,动辄在斩龙台被抽筋剥皮,砍断龙爪、头颅,拘押真身元神;或是失职过重,罪领斩刑,被直接抛尸投水;或是罪不至死,只是被剥夺身份,鲜血浸染水泽山川,便有了诸多真龙后裔的出现。 陈平安轻声问道:“都还活着?” 李柳说道:“大多抵不住光阴长河的冲刷,死透了,还有几条奄奄一息,地上龙璧既是它们的牢笼,也是一种庇护,一旦洞天破碎,也难逃一死,所以它们算是水龙宗的护法,大敌当前,得了祖师堂的令牌法旨后,它们可以暂时脱身片刻,参与厮杀,比较忠心。水龙宗便一直将它们好好供奉起来,每年都要为龙璧添补一些水运精华,帮着这几条被打回原形的老蛟吊命。” 陈平安越发好奇李柳的博闻强识。只不过这种事情,不好多问。 谁都会有自己的隐私和秘密,如果双方真是朋友,对方愿意自己道出,即是信任,听者便要对得起说者的这份信任,守得住秘密,而不该是觉得既然身为朋友,便可以肆意探究,更不可以拿旧友的秘密,去换取新朋的友谊。所以有些人看上去朋友遍地,可以处处与人饮酒,仿佛人生无处不筵席,可人生一有难关便难过,离了酒桌便朋友一个也没有,只得愤恨世态炎凉,便是如此。不以真心交友,何以赢取真心。精明人少有患难之交,更是如此。 李柳似乎看穿了陈平安的心思,开诚布公道:“我跟爹娘,之所以要搬来北俱芦洲,是有缘由的。比起其他大洲,这儿风土更适合我的修行,而且我爹想要继续破境,留在宝瓶洲,几乎没有希望,在这边,也难,但是好歹有点机会。” 一洲大小,往往会决定上五境修士的数量,北俱芦洲地大物博,灵气远胜宝瓶洲,故而上五境修士远远多于宝瓶洲。可是山巅境武夫,尤其是止境武夫的数量,却出入不大。 北俱芦洲本土出身的止境武夫,连同刚刚与嵇岳同归于尽的顾祐在内,其实就只有三个。 而九洲之中版图最小的宝瓶洲,一样有三个,李柳的父亲李二、藩王宋长镜和落魄山崔诚。 如今顾祐战死,便是所有北俱芦洲武夫的机会,可以分摊一洲武运,至于能拿到多少,自然各凭本事。这就是“炼神三境武夫死本国,止境武夫死本洲”说法的根脚所在。 李柳突然问道:“陈先生,先前是不是去过类似小天地的山水秘境?” 陈平安点头道:“前不久刚走过一趟不见记载的远古遗址。” 李柳说道:“难怪。顾祐死后,武运四散,但其中有一份浓郁武运,有些玄妙,似乎蕴含着顾祐的一股执念,在北亭、水霄国一带盘桓许久,滞留了约莫半旬,才缓缓散去,应该是没能找到陈先生的关系。若是得了这份馈赠,以最强六境顺利跻身金身境,可能性就要大很多,哪怕金甲洲那边的某个同境武夫一直在涨拳意,应该都不会对陈先生造成太大的影响,当下就有些难以预测了。若是对方拳法一直攀高,陈先生却停滞不前,在对方未破境之前,陈先生就破开自身瓶颈,跻身第七境,那就要失去那份机缘了。” 陈平安心中了然。是自己练习撼山拳多年,又挨了顾祐前辈三拳指点的缘故。所以哪怕自己是个外乡人,顾前辈依旧愿意分出一份武运,馈赠自己。 错过了顾祐的这份遗赠,遗憾当然会有,只不过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陈平安一手持绿竹行山杖,一手轻轻握拳,说道:“没关系。顾祐前辈是北俱芦洲人氏,他的武运留给此洲武夫,天经地义。我唯有练拳更勤,才对得起顾前辈的这份期待。” 对于陈平安而言,这份馈赠,分两种:武运没接住,心意得抓牢。 会真正折损自身利益的时候,还能分出是非,明辨取舍,不以得失乱心境,才是真正的道理。 李柳笑道:“陈先生能这么想,说明顾祐的眼光很好,我弟弟李槐也不差。” 陈平安总觉得听李柳说话,哪里有些不对劲,可又好像浑然天成,本该如此。 只是一想到自己家乡的风土人情,也就见怪不怪了,光是自己祖宅所在的那条泥瓶巷,就有南婆娑洲的剑仙曹曦、书简湖顾璨,当然还要算上他陈平安。 游人陆陆续续登上高台,陈平安与李柳就不再言语。 当有了十六人后,高台四面八方,同时出现十六条云雾凝聚而成的雪白蛟龙,头颅靠近高台,每一条云海蛟龙便像一艘渡船。 李柳说道:“一次十六人,可以分别骑乘蛟龙,无视小天地禁制,顺利进入龙宫洞天。这也算是水龙宗的噱头。” 李柳率先走上一条蛟龙的头颅。 陈平安依样画葫芦,抬脚跨上云雾中白龙的头颅,轻轻站定。 刚有人后到高台却打算要争先,高台上便浮现出一个青衣神人的缥缈身影,说道:“底下便是潭坑,尸骸皆是争渡客。生死事大事小,诸位自己掂量。” 大概只有陈平安察觉到这个青衣神人的站立位置,距离李柳最远。 十六条水运化成的雪白蛟龙开始缓缓升空,刚要破开厚重云海,让乘客依稀见到一粒高悬天幕的金光,便是毫无征兆一个骤然下坠。四周云雾茫茫。 李柳驾驭脚下蛟龙,来到陈平安身边,微笑道:“头顶那粒金光,是济渎中祠庙香火精华凝聚而成的一轮大日雏形,亦是水龙宗的根本之一,不过进展缓慢,因为不得其法,坯子打磨得粗糙无比,一开始就走了歪路,按照祠庙如今的香火积攒速度,再给水龙宗一万年光阴,都不成事。水龙宗修士想要在龙宫洞天自造日月的可能性,比起从醇儒陈淳安肩头抢来那对日月,还要小很多。” 陈平安仰头望去,唯有高不见天、下不见底的云海,不见那点金光。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换成我是水龙宗修士,会是同样的选择吧,哪怕只有这一粒光亮,也愿意一直积攒香火。” 李柳说道:“陈先生,修道一事,跟武夫修行,还是不太一样,不是不可以讲究滴水穿石的笨功夫,可一旦修道之人只讲求这个,就不成,练气士哪怕长寿,依旧经不起山中枯坐几回。” 陈平安点头笑道:“记下了。” 约莫一炷香后,云雾蛟龙轻轻一晃,四爪贴地,四周云雾散去,众人视野豁然开朗。 陈平安发现自己站在一座云海之上。低头望去,是一座建造在巨大岛屿上的雄伟城池,如同王朝京城,城池周边,青山环绕,宝光流转。岛屿雄城之外,又有大小不一的岛屿,各有古朴建筑或依山或临水,如众星拱月,护卫着好似位于天地中央的那座“京城”。 碧波千里,一望无垠。云海之上,悬停着一艘艘碧绿颜色的符舟,小如乌篷船,大如楼船战舰。 水正李源站在不远处。李柳带着陈平安,一起走向这个连水龙宗祖师堂嫡传都不认识的少年。 李源带着两人走向一艘楼船,登船后,不见动作,也不见渡船上有任何修士,渡船便自行起程。 李源轻声道:“凫水岛水运灵气充沛,空置百年,可以让陈先生在那边下榻修行,而且距离行宫旧址也不算远,乘坐符舟半个时辰即可到达。” 李柳点点头:“有劳。” 李源便有些惴惴不安,心里很不踏实。 李源又小心翼翼问道:“是否需要为凫水岛安排一些手脚伶俐的婢女?” 李柳说道:“问我做什么?问陈先生。” 李源便立即转身询问陈平安。 陈平安笑着说道:“已经很叨扰了,不用这么麻烦。” 李源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云海上有栋略显突兀的高楼,驻守此地的一个水龙宗元婴修士站在楼顶层栏杆处,瞧见那年轻女子和少年腰间的螭龙玉牌后,便收起了查询视线。只是难免有些狐疑,水龙宗的供奉、客卿自己几乎都认识,为何这两个都是生面孔?难道是与崇玄署、浮萍剑湖沾亲带故的? 只要那两块玉牌做不得假,镇守云海的老元婴修士就不会节外生枝,没事找事。 那艘楼船去如飞剑,不去凫水岛渡口,而是直接悬停在一座空无一人的仙家府邸广场上,宅邸匾额为“龙公停云”。 当三人下船落地时,府邸大门缓缓打开。 李源解释道:“凫水岛曾是水龙宗一个老供奉的修道之地。老供奉兵解离世已经百年,门内弟子没什么出息,一个金丹修士为了强行破境,便偷偷将凫水岛卖还给了水龙宗。此人侥幸成了元婴修士后,便云游别洲去了,其师兄弟也无可奈何,只得全部搬出龙宫洞天。” 三人一起跨过门槛,李源说道:“凫水岛除了这座修行府邸,还有投水潭、永乐山石窟、铁作坊遗址和升仙公主碑四处胜地,岛上无人也无主,陈先生修行闲暇,大可随便浏览。” 最后李源摘下腰间那块玉牌,一面雕刻有行龙图案,一面有古篆“峻青雨相”,递给陈平安:“陈先生,此物是凫水岛山水阵法的枢纽,无需炼化,悬佩在身,便可以驾驭阵法,元婴境修士无法探究岛屿府邸,玉璞境修士若是暗中察看此地,也会惊起大阵涟漪。” 李柳还算满意。此地显然是李源的私家宅院。 至于什么水龙宗供奉兵解离世、弟子内讧的前尘旧事,李柳当然还是不上心。真真假假,与她何关。 陈平安没有推三阻四,道谢后,便收下了那块沉甸甸的玉牌,和水龙宗那块过桥“休歇”木牌一起悬挂在腰间一侧。 直到这一刻,李柳才摘下自己那块篆刻有“三尺甘霖”四字的玉牌,笑着交给陈平安:“陈先生,就当是帮着我弟弟先还些恩情。” 她的言下之意,便是不用还了。 这一幕,看得水正李源眼皮子直打战。如果换成他,大概就要跪地领旨谢恩了。 陈平安摇头道:“礼太重了,不能不还。” 李柳也没说什么,只是将玉牌交给陈平安。 李源甚至不敢多看,毕恭毕敬告辞离去。 于是陈平安腰间就悬挂了三块牌子。 李柳和陈平安一起走在府邸中,打算稍作停留便离开这处没半点好缅怀的避暑行宫。 自己一走,到时候陈平安还怎么还?那李源有胆子暂为领取和保管那块玉牌吗?小小济渎水正,也不怕被淹死? 曾经的火部神祇,被大火炼杀了多少尊?天上天下江湖水神,被她以大水镇杀,又何曾少了? 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尊元君神像,笑道:“李姑娘,本来打算下次遇到了李槐,再送给他的,现在还是请你帮忙捎给李槐好了。” 李柳的眼神,便一下子温柔起来,好像瞬间变成了小镇那个每天拎水桶去古井汲水的少女,杨柳依依,柔柔弱弱,永远没有丝毫棱角。 她接过了那件小礼物,举起手晃了晃,打趣道:“瞧瞧,我和陈先生就不同,收取重礼,从来不客气,还心安理得。” 陈平安心情也轻松几分,笑道:“是要跟李姑娘学一学。” 李柳看着这个笑容和煦的年轻人,便有些感慨。弟弟李槐当年远游他乡,看上去就是学塾里边那个最普通的孩子,比不得李宝瓶、林守一、于禄、谢谢。大隋求学一路,陈平安对待李槐,唯有平常心。后来她爹李二出现后,陈平安对待李槐,依旧还是平常心。如今她李柳在水龙宗现身后,还是如此。 你是李槐的姐姐,李二的女儿,无论你境界如何,机遇如何,我陈平安都尽量不给你惹麻烦,知道过得好,便也开心,仅此而已。 宽以待人,克己慎独,就是真正的读书人,今天不是真正的先生,将来也会是。 于是李柳笑道:“免得让陈先生以为我只会说些不好的消息,有两件事情,必须和陈先生道贺一声。” 陈平安眼睛一亮,难不成莲藕福地需要消耗两三千枚谷雨钱,是落魄山那边高估了? 李柳说道:“这把剑,其实早就是一件仙兵了。” 陈平安愣在当场。 那件得自蛟龙沟的法袍金醴,可以通过喂养大量的金精铜钱进阶为仙兵品秩,这是陈平安早就知道的真相,只不过力有未逮,一直没能实现。可这把剑仙,怎么突然就从半仙兵成为了传说中的仙兵了? 李柳一语道破天机:“剑有一点浩然气,还有一粒精粹道意。” 陈平安陷入沉思,后者可以理解,因为剑仙炼化了孙道人赠送的那团破碎剑气。可前者浩然气,是什么缘由? 李柳不再多说此事,而是道:“还有就是陈先生待在凫水岛,可以无所顾忌,随意汲取周边的水运灵气,这点小小的损耗,龙宫洞天根本不会介意,况且本就是凫水岛该得的份额。还有个不算什么好消息的消息,就是让那个叫李源的帮忙寄信去往宝瓶洲落魄山,不会有任何蛛丝马迹。” 李柳停下脚步:“我去那座龙宫主城游览一番。” 陈平安点头道:“李姑娘离开水龙宗之前,一定要知会一声,我好归还玉牌。” 李柳哭笑不得,陈平安也有些哭笑不得,果然被自己猜中了这个李姑娘的小算盘。 李柳点头道:“好的,离开前,会来一趟凫水岛。” 陈平安不再挽留。 李柳化虹离去,天地间无半点灵气涟漪,竟是和剑仙郦采一般无二的御风气象。 陈平安独自游览起了这座府邸,准备寻一处适宜修行的僻静地方,打算大致看过之后,再去看看那投水潭、升仙碑。 李柳悄无声息地御风升空,又飘落在府邸附近,这才去向云海。她就当是已经信守约定了。 云海之中,水正李源束手而立。 李柳问道:“水龙宗祖师堂那边如何了?” 李源简明扼要道:“无事了。” 李柳笑了笑:“李源,你也就只剩下点苦劳了。” 李源展颜一笑。 李柳问道:“那老妪和你有什么瓜葛?” 李柳只要身在龙宫洞天,犹胜各方天地圣人神通。 李源摇头叹息道:“怨我当年假扮水鬼,吓唬一个小姑娘。” 李柳便没了兴致,交代过李源多看着点那位陈先生的修行,然后她随随便便直接打开了天幕。当她闯入与小洞天接壤的济渎大水某处时,更是瞬间远去千百里,比任何缩地山河的仙家神通,都要来得神不知鬼不觉。天下任何江河湖海,皆是她李柳的小天地辖境。 其实关于陈平安的水府事宜,李柳兴许是天底下最有资格去指手画脚的人物,只是她没有刻意去说而已。 陈平安先选了一处修道之地,然后独自散步,看完了四处形胜古迹,就返回了府邸。他事先将那把剑仙挂在墙上,将行山杖斜靠墙壁,而后取出六块道观青砖,摆在地上,开始走桩练拳。 练完拳之后,陈平安去了一间书房写信,跟朱敛那边聊些关于莲藕福地的事项,当然还有许多鸡毛蒜皮的琐碎小事。在信的末尾,告诉朱敛他会在水龙宗的龙宫洞天等到收到落魄山回信,才继续赶路。信上和朱敛坦言,他这个游荡小半座北俱芦洲的包袱斋,确实是有些盈余,但是如果落魄山能够借来钱,在没有隐患远忧的前提下,及时补上缺口,那么他就先不贱卖家当;如果还有缺口,也不用藏着掖着,他会争取在龙宫洞天这边再当一回包袱斋,以及让春露圃蚍蜉铺子那边清空存货,能补上几枚谷雨钱是几枚。 停笔之后,陈平安不着急让那个名叫李源的少年帮着寄信去往落魄山。而是收起纸笔和密信,开始认真考虑起一件事情。那就是要不要在这座龙宫洞天,炼化第三件本命物。 转头瞥了眼那把墙上的剑仙,陈平安想着自己都是拥有一件仙兵的人了,欠个几千枚谷雨钱不过分。 骸骨滩木衣山,庞兰溪劝说自己爷爷重新提笔,多画几套拿得出手的神女图,他好送人,以后再去跨洲历练,就理直气壮了。 鬼蜮谷内,一个小鼠精还日复一日地待在羊肠宫外边的台阶上,腿上横放着那根木杆长矛,晒着太阳。老祖在家中,他就老老实实看门;老祖不在家的时候,他便偷偷拿出书籍,小心翻阅。 京观城内,高承近来经常有些心神不宁,又不知道哪里出了纰漏。 哑巴湖那边,如今已经没了那头与人为善的小水怪,听说是跟某个年轻修士一起远游去了。 金乌宫,那个辈分最高的金丹剑修柳质清,依旧枯坐在自家山头之巅。封山且闭关之后,柳质清冷眼看着一座门派内的众生百态,喜怒哀乐,以人心洗剑。 春露圃老槐街上那座雇了掌柜的小铺子,挣着细水长流的钱财,可惜如今冤大头有些少,有些美中不足。 那个用玉莹崖石子雕刻印章之类书案清供的年轻伙计,刀法越发熟稔,挣着一笔笔良心钱。 刘景龙到了太徽剑宗之后,正在闭关破境,据说问剑之人,如今就已经确定了其中两位,浮萍剑湖郦采和董铸。 芙蕖国桃花渡,柳瑰宝在研习那部道书,只是偶尔也会想起那个名叫怀潜的外乡书生,在埋怨自己眼神不好之余,还有些小小的伤感,萦绕心扉,挥之即去,可悄然又来。 云上城徐杏酒成功破境,跻身观海境,便打算等什么时候刘先生跻身上五境了,又成功扛住了三位剑仙的问剑,就带上足够的好酒,去拜访那位仰慕已久的年轻剑仙。听说刘先生其实爱喝酒,只是一般情况下不愿意喝酒而已,为此徐杏酒还专门练了自己的酒量,害得沈震泽和赵青纨都有些忧心,是不是徐杏酒得意忘形了,竟然如此酗酒。徐杏酒只好解释一番,说是陈先生告诉自己,若是酒量不行,便是和刘先生见着了面,也没得聊,更喝不成酒。 太徽剑宗的一座山峰茅屋外,已经正式成为宗门子弟的少年白首,独自坐在一条长凳上,整个人摇来晃去,只觉得没劲。好嘛,本来以为姓刘的,毕竟是一个大名鼎鼎的剑仙,在太徽剑宗怎么都该是有座仙家气派的高门府邸,不承想就只有身后这么一间小破屋子,里边书倒是不少,可他不爱看啊。于是白首闲来无事,寻思着自己若还是一个割鹿山的刺客,到底能不能对付那几个太徽剑宗的天之骄子。不过那些个同龄人,见着了自己,人人都客客气气的,伸手不打笑脸人,白首觉得自己还真下不了拳头和刀子。那些家伙瞧自己的眼神,一个比一个羡慕,白首就奇了怪了,你们就这么喜欢当那姓刘的弟子?和你们换,成不成?可惜那些人听说后,一个个眼神古怪,然后再也不来茅屋这边溜达了,也好,他一个人还清净。 北俱芦洲西海之滨,临近婴儿山雷神宅一带,一老一少两个道士,飘然现身。年轻道士蹲在地上呕吐不已,这就是有经验的好处了,先吃饱喝足,比起一个劲儿干呕半天,其实还是要舒服一些的。 火龙真人蹲下身,轻轻拍打徒弟的后背:“怪师父道法不高啊。” 张山峰转过头,哭丧着脸:“师父你这么讲,弟子也不会好受半点啊。” 火龙真人微笑道:“师父自个儿心里边,可是好受些了。” 张山峰深吸一口气,刚要起身,又继续蹲着呕吐起来。 火龙真人刚要埋怨自己几句,头顶便有一拨御风去往婴儿山的修士,瞧见了那年轻道士的窘态,一个个放声大笑。 张山峰顾不上这些,头晕目眩得很。 火龙真人却悄无声息不见了,来到两个御风地仙身后,一手按住一颗脑袋,笑眯眯道:“啥事情这么好笑,说出来听听,让贫道也乐和乐和?” 那两个地仙只觉得头皮发麻,立即缩着脖子,鸡崽儿似的,其中一人硬着头皮朗声道:“见着了老神仙,开心!” 另外那人相对后知后觉,赶紧亡羊补牢道:“高兴,偶遇老神仙,今儿贼高兴!” 火龙真人轻轻一推,让两个地仙修士踉跄前冲,他则笑着返回张山峰身旁。 张山峰浑然不觉自己师父的一去一返。 张山峰站起身后,擦了擦额头汗水:“师父,可以赶路了。” 火龙真人笑道:“不着急,慢慢来,修道之人,光阴悠悠,走得快了,容易错过风景。” 张山峰埋怨道:“我还想早些将水丹送给陈平安呢。” 火龙真人点点头,掐指一算,这件事,确实可以着急。 金甲洲,遗址当中,刘幽州打着哈欠,那个白衣女子依旧在不断出拳,看架势,是真上瘾了。曹慈依旧不还手不言语,只是看那些横七竖八的倒塌神像,曹慈有些时候会面朝它们,会稽首,会双手合十,也会作揖。那个拳意越来越高涨的女子,只是出拳,刘幽州不是纯粹武夫,只是觉得她出手越来越没有章法,随心所欲,出拳也不再次次倾力。不过对曹慈而言,好像也没啥区别,依旧是你打你的拳,我看我的神像。 突然之间,女子停下身形,双手十指和整个手背都已经白骨裸露,不见皮肉,她沉声问道:“依旧是错?” 曹慈转头笑道:“怎么,打不倒我的拳,便是错的?那天底下的同龄人,有对的拳法吗?” 曹慈难得言语,更是破天荒一次说了两句话:“天下根本没有错的拳法,只有练错的武夫,和意思不够的出手。” 女子咬牙道:“不是‘打不倒’,是打不到!” 曹慈嗯了一声,又不再言语了。 既然事实如此,只要不是睁眼瞎就都看在眼中,心知肚明,他曹慈说几句客气话,很容易,但是于她而言,裨益何在? 若是一个志在登顶的纯粹武夫,连几句真话,几个真相,都受不了,如何以拳意登山,并且最终站稳山巅? 这一点,当年在剑气长城那边遇到的那个同龄人,做得真好,愿意认命,其实一直是为了能够做到有朝一日不认命。 曹慈继续前行,记起一事,问道:“你记得自己出了多少拳吗?” 年轻女子摇摇头:“没记这个。” 背对她的曹慈缓缓说道:“那接下来就只记这个,你完全不用去考虑如何出拳、力道收放,只记出拳次数。” 年轻女子皱了皱眉头:“曹慈,你为何愿意指点我拳法?” 曹慈抬起头,望向天幕:“谈不上指点,不过是值得我多说几句,我便说几句,这又不是什么多了不起的事情。你以后遇上其他武夫,也可以如此,想必也会如此。武道一途,可不是你死我亡的羊肠小道,武运一物,更是……算了,和你说个,好像有些不妥当。” 她苦笑道:“那是因为你是曹慈,注定不会遇上让自己感到绝望的同龄人,才可以这么说。” 曹慈点头道:“我没必要想这个。” 她有些牙痒痒。 曹慈说道:“真正武夫,就在纯粹,不会每天让人觉得是那匹夫之怒。” 刘幽州啧啧称奇,难得难得,曹慈愿意一口气唠叨这么多。大概这就是曹慈自己所谓的纯粹吧。 要知道这个女子,一旦以天下最强六境跻身了金身境,曹慈就等于白白多出了一个同境对手,至少境界是相当的嘛。 至于到时候双方拳法高低,想必她最清楚不过,依旧是倍感绝望吧。以六境打七境,如此狼狈,还算好,若是以七境打七境,还是如此摸不着对方的一片衣角,刘幽州都要替她感到憋屈了。 青冥天下一个州城内的繁华街道上,风流倜傥的年轻道士陆沉在路边摆摊,说是看手相一事,是那祖传的看家本领,来看手相的少女妇人尤其多。 至于他的那个小师弟,在看过了一场关于修士复仇的悲剧故事后,选择了锦衣夜行,少年找到了一个情同手足的同龄人,和一个青梅竹马的少女。此地正是小师弟的家乡。 陆沉一边摸着一个漂亮姑娘的白嫩小手儿,一边神神道道,念念有词,还一边想着自己的那个小师弟,会不会放过那个原本如同亲兄长的至交好友,会不会祈求自己带着那个少女一起返回白玉京。这就又是一个不太喜庆的小故事了。小师弟如何做,陆沉有些好奇,其实选择很多,可归根结底,还是看小师弟如何看待所谓的向道之心。 陆沉轻轻放下那个好看姑娘的小手,和她说了些姻缘事。 他转头望向某处,谈不上失望,但好像也没什么意外和惊喜。 他的那个小师弟正抱着一个同龄人的尸体,默默流泪。少女站在旁边,好像被雷劈过一般,落在陆沉眼中,模样有些娇憨可爱。 只是杀了一个人,便死了三条心。这买卖做的,都不好说是划算还是赔本了。 陆沉单手托着腮帮子,看着熙熙攘攘的街道,朝一个在远处停步朝自己回眸一笑的妇人报以微笑。 年轻妇人大概没想到会被那英俊道人瞧见,拧转纤细腰肢,低头含羞而走。 女子笑颜,百看不厌。陆沉估摸着就算再看一万年,自己还是会觉得赏心悦目。 陆沉叹了口气,小师弟还算凑合吧,杀人即杀己,勉勉强强,过了一道心关。不然他是不介意又一巴掌下去,将小师弟打成一摊烂泥的。只不过距离他这个小师兄的最好预期,还是有着不小的差距。 人身即天地,道人修大道,怎的天地与清净两个天大说法,意思就这般小吗? 陆沉越琢磨就越不开心,便气呼呼地从签筒当中拈出一支竹签,轻轻折断。 他的那个小师弟,便好似被飞剑拦腰砍断一般,没死,半死而已。毕竟是身怀三件白玉京仙兵至宝的小师弟嘛,哪有这么容易死。 又一个陆沉出现在断成两截了还能挣扎的小师弟身边,蹲下身,笑道:“小师弟,加把劲,将自己拼凑起来,肯定能活。” 至于路边算命摊那个陆沉,笑逐颜开,伸出手,递向一个已经落座的少女:“贫道精通手相,测姻缘之准,简直就是那月老的拜把子兄弟。” 南婆娑洲醇儒陈氏大河之畔、水边石崖上,刘羡阳第一次发现那个老儒士比自己更早站在上边。 走上到石崖后,刘羡阳作揖行礼,喊了一声老先生。 两人经常见面,老人说自己是教书先生,由于醇儒陈氏拥有一座书院,在此求学治学之人,本来就多,来此游历之人更多,所以不认得这个老人,刘羡阳并不觉得奇怪。 刘羡阳发现今天的老先生,好像有些不太一样,不像以往那般询问自己的求学进展,是否有章句疑惑。老先生曾说学问未深,便嚷着不拘章句,脱去章句,不太妙,若是学问渐深,癖在章句,空守章句,也不妥,世间学问,到底是需要循序渐进的。 老儒士站在崖畔,眺望江河,沉默许久,转头问道:“刘羡阳,你觉得醇儒陈氏的家风与学风,如何?” 刘羡阳有些讶异,这是自己和老先生第一次见面时的老问题了,不知道老先生为何还要再问。 刘羡阳依旧是差不多的答案:“好。” 老儒士便问:“好在哪里?” 刘羡阳笑道:“好在有用。” 老儒士点了点头:“那真是不坏了。” 刘羡阳轻声问道:“老先生先前在想什么?” 老儒士笑道:“上了年纪的老人,总会想身后事。” 刘羡阳无言以对。 老儒士又说道:“年轻人就莫要如此暮气沉沉了,要朝气勃勃,敢说世道有哪些不对的地方,敢问道理有哪些不好的地方,敢想自己如何将书上学来的道理,拿来裨益世道。” 刘羡阳点头道:“晚辈争取做到。” 老儒士感慨道:“看到你们这些年轻人,我们这些老人,便要觉得光阴总是不够用,教书先生当得还不够好。” 刘羡阳叹了口气。 老儒士笑道:“别叹气,运气会跑掉的。” 刘羡阳愣了一下,还有这讲究? 老儒士大笑道:“小时候,家中长辈就是如此吓唬我的。” 刘羡阳觉得挺好玩的。 记忆中,陈平安就从来不会长吁短叹,倒是他和小鼻涕虫,经常无所事事,躺在夏日的树荫下,或是夜间的田垄上,你叹息一声,我叹息一次,乐此不疲,闹着玩儿。可好像那些年里,运气最不好的那个人,反而一直是他陈平安。不知道如今当了家乡的山主,算不算时来运转? 十月初十这天,陈平安乘坐凫水岛备好的符舟去了趟龙宫洞天的主城岛屿,那边香火袅袅,就连修道之人都多烧纸剪冥衣,遵循古制,为先人送衣。陈平安也不例外。他在店铺买了许多水龙宗裁剪出来的五色纸寒衣,足有一大箩筐。带回凫水岛后,陈平安一一写上名字,铺子附送了座寻常的小火炉,以供烧纸。第二天,也就是十月十一这天才烧纸,说是此事不在鬼节当天做,而是在前后两天最好,既不会打搅先人,又能让自家先人和各方过路鬼神最为受用。 水龙宗这边的某些乡俗,陈平安并不陌生,比如上坟祭奠之时,除了添土一事,和陈平安家乡如出一辙,又有诸多相似,就像同样有那男磕头不哭、女哭不磕头的规矩。 这天烧纸,陈平安烧了足足一个时辰。看得云海中的水正李源都有些发愣,差点没忍住去看看那么多五彩寒衣上边所写的名字。 只是一想到李柳称呼此人为“陈先生”,李源就不敢造次了。 十月十五的水官解厄日,水龙宗举办了声势浩大的金箓道场,设斋建醮,为先人解厄消灾,为逝者荐亡积福。相较于之前鬼节购买五彩寒衣的开销,要想在这场金箓法会上敬香点灯,可就不是几枚雪花钱的事了。 陈平安主动开启凫水岛山水阵法,李源便假装自己闻讯赶到。 陈平安详细询问了金箓道场的规矩,最终递给李源一本记录密密麻麻姓名、籍贯的册子,然后给了这个水正两枚谷雨钱。说是请他帮忙参加那场金箓道场,让水龙宗高人帮忙代笔,将那些名字一一书写在特制符纸之上,好为这些已逝之人积攒来世福荫。 李源实在忍不住,便开口询问道:“敢问陈先生,这些亡故旧人?” 陈平安说道:“尽量弥补过错而已,还远远不够,只希望还有用,还来得及。” 李源握着那本册子,点头道:“放心吧,天人感应,神鬼相通,别小瞧了自己的诚心诚意。” 于是李源便亲自去运作此事。 陈平安来到屋脊上,今天带上了那把剑仙,横放在膝,独自一人,茫然四顾。 第175章 下雨不下钱 陈平安已经在凫水岛待了将近一旬光阴,在这期间,先后让李源帮忙做了两件事,除了水官解厄日的金箓道场,再就是帮忙寄信送往落魄山。 陈平安猜不出此人身份,少年面容,可瞧着疲惫不堪、精神不济,似乎修行遇到了瓶颈。陈平安在一些自认大道无望的老修士身上,都看到过这种魂魄日渐腐朽、心气下坠提不起的气象。若非被凫水岛阵法惊动,李源都不会擅自登岸。陈平安就越发想不明白,李柳这些年在北俱芦洲的修行,到底是怎么个光景。可那么多份山水邸报之上,都不见任何记载。 陈平安这段日子除了孜孜不倦炼化山水灵气,稳固、拓展水府山祠两处关键窍穴的格局,也会凝神如芥子内视巡游,看那剑气汹汹如铁骑叩关,以及初一、十五分别以剑尖消磨斩龙台,火星四溅,如同家乡阮师傅打铁铸剑,满室光彩。 龙宫洞天四季如春,冬不酷寒,夏无炎热,经常下雨,既有淅沥小雨,也有滂沱大雨,每逢下雨时分,陈平安发现邻近岛屿就会有修道之人,多是地仙之流,或是在沐浴甘霖,以人身小天地府门大开,迅猛汲取水雾灵气,或是祭出类似玉壶春瓶、砚滴之类的山上法宝,截取雨水,点滴不沾岛屿地面。 闲暇之时,他开始翻阅那本人人最后皆是一死的故事集,过程各不相同,大多性情迥异,死法也千奇百怪,最终死在何人之手,更是五花八门。 当初在仙府遗址山巅,光阴长河停滞当中,这本书在大妖死后坠落在地,又被孙道人转赠给他陈平安。 陈平安在凫水岛找到了一把竹柄油纸伞,只要当时不在修行,每次遇上了下雨天气,无论昼夜,他都要出门散步,沿着凫水岛走一圈,约莫三十里山水相依的路程,皆独自撑伞走过。 三块牌子,李柳那块篆刻有“三尺甘霖”的螭龙玉牌,已经被陈平安摘下,放入咫尺物中。李源那块用来掌控山水阵法的“峻青雨相”,和水龙宗过桥木牌“休歇”,依旧挂在腰间,雨中行走之时,偶尔步子稍大,便有细微的敲击声。 这天夜雨当中,陈平安依旧撑伞出门,算着时间,朱敛的回信应该也快到了。 陈平安驻足不前,望向远处白甲、苍髯两座岛屿之间,忽有一架华丽马车跃出湖面,马车大如楼阁,四角如飞檐,悬挂铃铛,四匹雪白骏马踩水奔走之时,铃铛作响,如雨中天籁。马车之后,又有小簇花锦衣侍女、衣红紫官袍臣子模样的大队人马,追随马车御水而行。马车之上,并无马夫驾驭骏马,只站着少年李源和一个身材修长的美妇人。妇人发髻如白玉花苞,身穿一件捻织细密的小袖对襟旋袄,外罩轻纱,飘若烟雾。少年李源,换了一身圆领黄衫袍,腰系白玉带,脚踩皂靴。 这支队伍出现后,陈平安察觉到白甲、苍髯两座大岛出现了异象,四周水雾弥漫上岸,笼罩其中,很快就只能看到它们的大致轮廓,但是陈平安不确定是岛屿修士开启了护山阵法的缘故,还是马车那边有人驾驭水法,让岛屿修士不便窥视湖上景象。 马车朝着陈平安这边直奔而来,没有直接登岸,而是停在凫水岛一里外,唯有李源与那个高髻妇人走下马车,走向岛屿。 那妇人似乎临时撤去了障眼法,露出了原本模糊不定的面容。她拥有一双金色眼眸,是本地山水神祇之一无疑。 李源与那个妇人一起走到陈平安身前。李源笑着介绍道:“这位是司职龙宫洞天风雨流转的南薰水殿娘娘,陈公子可以喊她沈夫人。” 虽然雨下得不小,陈平安仍是立即收起了油纸伞,称呼了一声沈夫人。 那个水殿娘娘施了个万福大礼:“南薰水殿旧人沈霖,见过陈公子。” 她起身后,轻轻拂袖,凫水岛上空便没了雨水降落。 陈平安习惯了对人言语之时,正视对方,便一不小心发现了这个水神娘娘的真实面容。她脸色如青瓷釉,不但如此,脸上“瓷面”布满了细细密密的裂缝,纵横交错,一旦被人定睛细看,就显得有些骇人。陈平安有些了然,没有假装什么都没看见,而是将油纸伞夹在腋下,和这个一尊金身已处于岌岌可危境地的水神娘娘抱拳告罪一声。 沈霖似乎有些讶异,笑道:“陈公子不必如此,若是小神这副面容惊吓到了公子,大煞风景,才是大罪。” 李源哈哈大笑起来,似乎觉得这个说法比较有趣。 只不过陈平安没有笑,李源便只好悻悻然收起笑容——自讨没趣了。若是早年水龙宗那帮祖师堂谱牒最前边的家伙,一个个还在世的话,当下早就周围笑声一大片了。 陈平安一手拎着油纸伞,侧身伸出一手。 沈霖看了眼李源,后者赶紧使了个眼色,她这才与那陈公子并肩而行,然后李源才双手抱住后脑勺,慢悠悠跟在两人身后。 南薰水殿是龙宫洞天诸多水神之首,至于山神就更不用提了。在这座小洞天内,最没地位的,就是那些好似被四周大水拘押于牢笼中的小山神。一些个大源王朝等待卢氏朝廷敕封的英灵,或是别处小国死后魂魄不散的名臣英烈,一旦听说可能被丢入龙宫洞天,封正为神,可能连再死一回的心思都有了。不单单私心作祟,害怕入了这座小洞天,约束太多,山香如何比得上水香?更重要的是,进了小天地,离乡背井,身为神祇,如何反哺本国山水气运?所以任何英灵对于担任小洞天的山水神祇,都视为一种官场上的贬谪流放,故而宁做小县城隍爷,不当洞天山神。 而沈霖自称南薰水殿旧人,就又是一个很有嚼头的说法了,因为方圆八千里、拥有千余大小岛屿的龙宫洞天,水运之浓郁,冠绝一洲,如今水神湖君、河伯河婆总计有三十二个之多,连同主城在内十二座大岛,皆有山神、城隍、文武庙,相较于水神,神灵数量更多。 李源看着前边不远处那个“妇人”,心中哀叹不已。同病相怜。 只不过水龙宗那边能做的,更多是凭借年复一年的金箓道场,增添香火,虽然也能补救南薰水殿,类似市井坊间的修缮屋舍,可毕竟不如他这个水正汲取香火,淬炼精华,来得直接有效。说到底,这就是洞天不如福地的地方。洞天只适宜修道之人三三两两安心修行,天生的清净境地,想不与世无争都难;福地则地广人多,利于万民香火的凝聚,这才是神祇的天生道场。 陈平安与这个沈夫人相谈甚欢。 可惜龙宫洞天不像春露圃、彩雀府这些仙家山头,有那装订成册的集子,可以供人了解一地风俗。事实上这还是陈平安第一次听说南薰水殿。不过拥有水殿称号的神祇,往往都来头不小就是了。 在书简湖,青峡岛附近的那座珠钗岛,岛主刘重润作为亡国长公主,其故国就拥有一座传说中的水殿,这才引来了朱荧王朝剑修的觊觎,当然那个出身朱荧皇室的元婴境剑修,还打着财色双收的算盘。陈平安见识过水殿珍藏丹药的玄妙,地仙都要垂涎三尺,按照刘重润的说法,最好的那种水丹,随便抛出一颗,就能让书简湖掀起百尺高浪,争夺不已。 陈平安离开落魄山之前,刘重润尚未和朱敛那边真正谈妥迁徙事宜,其实陈平安不太理解刘重润为何执意要将珠钗岛女修一分为二,祖师堂留在书简湖,却会将大多祖师堂嫡传送往龙泉州修行。如今的书简湖,已经有了规矩,而且还是姜尚真那个真境宗坐镇,和先前无法无天的书简湖相比已经判若云泥,说句难听的,刘重润那点家当,真境宗还真不会见财起意。搬到了龙泉州,一样还是寄人篱下,陈平安该收珠钗岛的神仙钱,一枚都不会少。珠钗岛既兴师动众,刘重润又耗费财力,陈平安实在是想不通刘重润怎么做的买卖。 就像陈平安不清楚李柳和李源的关系,也不明白沈霖和李源的牵连,所以这一路,就是与这个南薰水殿水神娘娘客套寒暄。 由于在书简湖青峡岛做惯了此事,陈平安早已无比娴熟了,应对得滴水不漏,言语句句客气,却也不会给人生疏冷淡的感觉。例如会与沈霖虚心请教凫水岛上公主升仙碑的渊源,沈霖当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作为龙宫洞天与水正李源一样资历最老的古老神祇之一,对于自家地盘的人事如数家珍。 李源听着两个头回见面的家伙,在前边热络闲聊,觉得有些好玩。只是好玩之余,又觉得有些悲哀。 那个高高在上的江湖共主,时隔无数年,好不容易走了一趟这座济渎避暑的龙宫洞天,结果呢?连南薰水殿都懒得去看一眼,连申饬这个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沈霖一两句,都懒得说。 李源甚至可以笃定,如果不是这个“陈先生”大驾光临,那个江湖共主,连自己这个看护一座避暑行宫无数年的济渎水正,都不会多看一眼。真是无情。 李源总觉得他也好,沈霖也罢,也算品秩相当不低的神祇了,也算足够漠视世俗人情了,可相较于那位高不可攀的远古大神,真是好似人间痴情种。 沈霖似乎谈兴颇浓,主动为陈公子介绍起了龙宫洞天的风土人情。这是陈平安最愿意听到的。 自打陈平安第一次和小宝瓶他们出门远游,就是如此。 上山问樵夫,下水问舟子,入城过镇便要去问当地百姓,当年都是陈平安亲自去做的,哪怕是想事情最认真、做事情也很细致的李宝瓶想要为小师叔分忧,陈平安还是会不放心。其后,独自游历四方,依旧如此。 任何一方陌生的水土,陈平安只要觉得无法了解全面、将脉络看得透彻,就会心中难安。 这大概和早年嫁衣女鬼拦道、飞鹰堡变故、误入藕花福地,以及经历过鬼蜮谷幕后杀机等等一系列的风波,有着很大的关系。 陈平安知道自己在此事上,若是心性走了极端,一直不作出转变,便会是修行路上的一道坎坷关隘。 这个念头,是遇到李柳后,陈平安才突然意识到的。 因为陈平安对照李柳身在此处的言行举止,发现自己哪怕是返回了家乡,除了在泥瓶巷祖宅一人独坐,还算可以什么都不多想,此外哪怕是在落魄山竹楼,在骑龙巷铺子,也习惯了让自己沉浸在那种“我知万事,琐碎无漏”的偏执心境,所以陈平安才会如此艳羡缩地千里成方寸和那神人掌观山河两门仙家神通。 尤其是李柳随口道出的那句“只要心不静,走再远的路,其实还是在鬼打墙”,简直就是一语惊醒陈平安这个梦中人。 陈平安敢说自己从来都知道到底想要什么,要去什么地方,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可是一路行来,道路之上,原来一直磕磕绊绊,坎坎坷坷,并非全是大天地的因缘际会使然,他陈平安自己也有着诸多“福祸自招”。所以陈平安那天坐在屋脊上,会觉得天地茫茫,不知如何落脚走出下一步。 十年之约,成为金身境武夫,重返倒悬山。 重建一座长生桥,成功炼化五件本命物。 成为一个心目中真正的剑客,争取同时成为一个得大自由的大剑仙。 可人力有限,心力亦是如此。 当下他陈平安,思虑之多之远,权衡之细之杂,何止这三件大事?又哪里只是欠债几千枚谷雨钱这么简单?不得不做之事,又何止这些自家事? 事乱如麻,大小不一。应该如何分出个先后?每一天的心思气力和光阴,又该如何从自己的道理,落在一件件具体事情上? 陈平安下意识停下脚步。那个南薰水殿水神娘娘也不露痕迹地停下身形。 李源在两人身后一直无所事事,仔细数着沈霖身上那件至多三四两重的轻纱法袍上到底镶嵌了多少颗炼化成细小芥子的龙宫特产珍珠,这会儿已经数到九千多颗了。 沈霖此次登门拜访,可不是他李源自作主张,而是先前那位江湖共主的短暂现身,让这个南薰水殿旧人在冥冥之中生出了一丝心神感应,但是又不敢擅自抛头露面,只好等到那缕感应彻底消散后,才循着蛛丝马迹,小心翼翼找到了他这个大渎水正,还不敢直接询问,而是旁敲侧击。李源听得头疼,装傻扮痴,这等大事,李源再怜悯这个水神娘娘,也不敢随意泄露天机。只是实在拗不过沈霖,只好用了个不至于假公济私的折中法子,带着她走一遭凫水岛,反正作为一方小天地的神祇之首,驾车巡狩四方山水,是她沈霖的职责所在。只可惜那个被李源说成是陈公子的“陈先生”,腰间并没有悬挂那块“三尺甘霖”玉牌。年轻人岁数不大,却老到得过分了,言语十分谨小慎微,估摸着沈霖只能无功而返了。 作为此地山水执牛耳者的南薰水殿,其实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因为水殿所有神祇侍从的敕封,任何王朝都无法插手,就连历代书院山长往往也不会掺和,例如如今书院圣人周密上任没多久,就让一位君子往水龙宗祖师堂送去了十份封正卷轴,全是关于南薰水殿的大小神位,只留下姓名处的空白,让宗主孙结交予洞天之中的南薰水殿,意思很简单,让那个其实“小朝廷”已经极其臃肿的沈霖自己折腾去,他周密来北俱芦洲是做学问来的,懒得多管这些乱七八糟的。 沈霖也很快就投桃报李,除了几大关键神位保持不动,一口气裁撤了许多依循古老礼制虚设的官职,最终按照圣人周密的那些封正诰书上的官职,原本拥有二十多个水运神祇的南薰水殿内只留下了十个被儒家认可的正统神位。 一开始与南薰水殿关系莫逆的南宗之主邵敬芝,私底下还劝说过沈霖莫要如此,白白少去十多个神位,反正书院圣人周密已经摆明了不会搭理南薰水殿的运转,何必多此一举。可当后来周密离开书院,出手将那几个口出恶言的大修士打得“通了狗屁”,邵敬芝才又拜访了一趟南薰水殿,承认自己差点害了沈夫人。 沈霖察觉到了身边的年轻人怔怔出神,心不在焉。 她没觉得这是什么无礼冒犯,修道之人,能够如此心境松懈,其实甚至能算是一种无形中的信任了。 陈平安很快收起杂乱思绪,致歉道:“沈夫人,对不起,方才有些神游万里。” 沈霖笑着摇头。不过她已经有了离去之意,所以开口邀请年轻人有空去南薰水殿做客。 陈平安点头答应下来,然后便有些无奈,李柳说是要去一趟主城,然后会再来凫水岛,结果这一去,估摸着她直接离开了龙宫洞天和水龙宗。 询问李源,李源只说不知。 沈霖告辞离去,走向岸边,脚下水雾升腾,转瞬之间便返回了那驾马车,拨转马头,风驰电掣而去,奔出数里水路之后,好似奔入湖面之下的水路,马车连同那些随驾侍女、文武神人,倏忽不见。 李源缓缓收回视线,其实心中有些惋惜。若是这个年轻人稍稍聪明一点,或是稍稍不那么聪明一点,其实沈霖就不只是邀请他去拜访南薰水殿了,而是她必有重礼馈赠,不收下都万万不成的那种,而且一定会送得天经地义,合情合理。至少是一件南薰水殿旧藏至宝,一等一的水法至宝,品秩接近半仙兵。因为这份礼物,其实不是送给这个年轻人的,而是好似一样地方官员精心准备的贡品,上敬给那块“三尺甘霖”玉牌的主人。一旦陈公子愿意收下,沈霖非但不会心疼半点,还要越发感激他的收礼,只要他稍有念头流露出来,南薰水殿就算拆了一半,沈霖也定然还有重礼相送。可惜陈先生悄无声息就错过了一桩福缘。 天底下有嫌弃仙家重宝不够多的修道之人吗?就像他们这些山水神祇,谁还嫌弃香火精华多个几斤几两?应该没有吧。 更可惜的是,他李源不好开口提醒什么,不然一个不小心就要画蛇添足,只会害了金身本就已经腐烂如一截朽木的沈霖,也会让自己这位小小水正吃不了兜着走。 陈平安一起目送车驾远游,身边站着黄衫玉带皂靴的少年,他那一闪而逝的复杂神色,被陈平安悄悄收入眼帘。 李源拿出一封密信,说道:“陈先生,这是你家乡的回信。从寄信到收信,水龙宗不会有任何察觉。” 其实这封信,入手有些沉重。这就是山水有别的关系。 因为信上设置有一尊山岳正神巧妙的山水禁制。 作为大渎水正,拿着这封信,便难免有些“烫手”。 陈平安接过密信,见着了信封上的四个大字,会心一笑。 那四字是“师父亲启”。一看就是自己开山大弟子的手笔,字迹随他这个师父,工工整整的,显然落笔的时候很用心。 陈平安先将密信收入袖中。 李源就要告辞,毕竟那人说过,陈先生在此地要清净修行,不许有人打搅。 南薰水殿神灵巡游至此,登岸片刻,其实李源都有些心虚。只是想着这个年轻人在撑伞散步,应该不属于“清修”之列吧? 沈霖一走,凫水岛上空很快恢复了雨幕。 陈平安撑起伞,李源笑道:“陈先生不用管我。” 陈平安欲言又止,但很快就打消了一些个询问的念头。 知不知道那个沈夫人在龙宫洞天的大致座位高低,意义何在?当真需要拎起一条线的线头吗?好像不用如此。 李源身上难以掩饰的迟暮老态,这个南薰水殿娘娘金身濒临破碎边缘,他陈平安初来乍到,拎起了一两条深埋水中的脉络线头,知道了事实,若是契合或者违背自己的某些道理,是不是就要管上一管?许多身外事,在可知可不知的时候,偏偏要去自寻烦恼,是不是修道之人全然不顾身外事的另外一个极端? 陈平安觉得自己只要捋清楚了这条根本脉络,对己而言,就是一场大修心。如此一想,其实陈平安会羡慕那些一开始就“问道之心”极其坚定的人。 如果不论善恶是非,只说本心,比如一眼就相中那本《云上琅琅书》的林守一,以及那个目的明确、行事果决的少女朱鹿,还有许多相逢之人,他们在修心一事上,都很不拖泥带水,擅长复杂事情简单化。 李源问道:“陈先生,似乎有些疑虑?” 这是废话。一个没有疑虑忧愁的修行之人,是绝对不会吃饱了撑的,一下雨就出门撑伞散步的,而且还会走走停停,心神不定,偶尔还会多拿一根行山杖,像是在地上或写字或画符。 陈平安笑道:“等待家乡回信,有些心急,没有什么。” 李源便不再多问半句。 陈平安跟李源分别,回到宅邸,收起油纸伞斜靠门外,大雨还没有停歇。 轻轻震散身上雨水痕迹,陈平安走进屋子落座。 相信朱敛会在信上仔细回复落魄山近况,以及龙泉州周边的形势。 当然重中之重,肯定还是将那莲藕福地从下等福地抬升为中等福地一事。 其实拿到这封回信的第一时间,陈平安就已经知道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魏檗已经破境了。不然密信不会有着独属于披云山的山岳禁制。 陈平安没有立即打开这封密信,反而起身离开屋子,走到屋檐下,看着天地间的雨幕。 人间下雨,在家避雨,他乡躲雨,要么就是撑伞而行,不然就只能淋雨。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把斜靠墙边的油纸伞。兴许有些道理,就是那把油纸伞,天晴时分,无需取出,下雨之时,再来撑伞。 可是市井坊间,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雨,那么是不是随时随地携带雨伞在身,就成了一个让人头疼的选择,带在身上,多少会加重负担,晴天路上,握在手中给旁人瞧见,更不像话。而走在山上的修道之人,是没有必要撑伞避雨的。 陈平安伸手挠头,有些忧愁。 思来想去,让他转身走向屋子的最后那个念头,便是觉得如果这场大雨,下的是那谷雨钱就好了,实在不行,是雪花钱也行啊。 李源刚去往云海没多久,水神娘娘沈霖后脚就赶到了。 两人在龙宫洞天的行踪,只要有心隐瞒,便是水龙宗镇守此地的两个元婴境修士都不会有任何线索。 水龙宗的两个玉璞境修士,都没有选择常年镇守这座宗门根本所在。这就是一种向水正李源、水神沈霖的无言礼敬。 宗主孙结除了每次规格最高的金箓道场,其余玉箓、黄箓道场,都不会进入此地。 相比北宗,南宗邵敬芝和南薰水殿关系更好,每隔几年都会来找沈霖一次。 沈霖神色复杂:“李源,你就不能随便说一句?” 李源只是微笑,一言不发。 哪怕答案是“不能”二字,都足以让沈霖猜到方向正确的答案了。 但是李源什么都不讲,从头到尾,连那陈先生都只说是两个故友子弟之一,让沈霖只需要称呼为“陈公子”即可,那么她就没办法确定真相。 可只要不确定,她这个南薰水殿旧人,做任何多余的事情就是在赌命。 沈霖便换了一个法子,试探性问道:“我去问问邵敬芝?” 李源笑道:“随便。” 沈霖那一双金色眼眸有丝丝缕缕的光线流溢出眼眶,死死盯住这个同僚水正。 李源神色自若。 一个大渎水正,一个避暑行宫的侍奉神女,双方神位品秩大致相当,就像是山下的大户人家,一个管祠堂香火的小厮,一个管庭院杂务的丫鬟。谁都管不着谁,谁也都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大人物。 一旦沈霖真去询问了邵敬芝,往小了说,是比芝麻绿豆还小的小事,往大了说,一旦被那人知晓沈霖此举,并且心生不喜,可就是私自查探那人行踪的死罪,那么这副金身还能苟延残喘个两三百年的沈霖,就完全不用忧心自己金身的腐朽溃败了,随便一巴掌,就没了嘛。 不是李源不想帮助沈霖渡过此劫,而是不敢,他自己何尝不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答应她登上凫水岛,就已经是他李源往自己金身塞了几颗熊心豹子胆,仁至义尽了。 沈霖苦笑道:“都说远亲不如近邻,你我当了这么多年的邻居……” 李源脸色阴沉,皱眉道:“避暑水殿神女沈霖,我劝你适可而止!” 沈霖心中惊惧,只得行礼致歉。 李源拂袖而去。 沈霖黯然离开云海,返回湖中,施展辟水神通,打道回府。到了湖底那座大如王朝雄城的恢宏水殿,没有直直御水去往她的住所别院。每一次出入,都还是要经过那座悬挂“风调雨顺”匾额的大门,而且只能走侧门。那道大门从未开启,哪怕水龙宗宗主拜会,甚至是大源王朝崇玄署历代杨氏家主,以及浮萍剑湖剑仙郦采驾临这座巍峨水府,依旧只能行走侧门。 沈霖跨过侧门之后,身形便一闪而逝,来到自己别院的花圃旁,里边种植有各色奇花异草,那些在花丛穿梭、枝头鸣叫的珍稀鸟雀,更是在浩然天下早已踪迹灭绝。 有一个神女现身禀报:“娘娘,南宗邵敬芝登门拜访,见还是不见?” 沈霖犹豫一番,摇头道:“就说我在闭关,不便待客。” 在沈霖拒绝邵敬芝的时候,李源要更加逍遥自在,施展了障眼法,更换面容,变成一个面容普通的黄衣少年,出现在那条白玉台阶上,缓缓下山,过了城门,前往桥上酒楼买酒喝。 不去五楼,就在一楼大堂那边随便挑了个座位,因为更热闹。由于两场法事都已结束,所以比起先前陈平安喝酒时的人满为患、酒桌难寻,还需要拼桌落座,这会儿空位就要多出不少。李源在龙宫洞天和大渎桥上来去自如,毕竟都是济渎地界,只不过在水龙宗开山,小炼了那座济渎中祠之后,李源除了镇守洞天,最多就是走出洞天,每次都要更换容貌装束,在这条长桥上来回行走,一直走到长桥某端的次数都不多。 奉公职守了几百年几千年,哪怕做了一万年,都只算是分内事,可不遵守某些规矩,哪怕只有一次,对于他这种品秩的山水神祇而言,兴许就会是一场不可补救的灾殃。 沈霖如今金身崩溃在即,就有了一丝想要打破规矩、拼死维持神位的端倪,李源实在是不忍去看。 其实李源在重新见过那人今生之后,就已经彻底死心了,再没有半点侥幸。因为他终于能够确定,水正李源也好,南薰水殿沈霖也罢,他们的生生死死,所有神祇的金身崩塌,那人根本不在意。这也是李源没有更多提醒沈霖的缘由,既然那人已经不在乎龙宫洞天与整条济渎的山水去留,是不是沈霖偷偷摸摸逾越雷池也不会管了? 万一沈霖误打误撞,给她涉险做成了,是不是意味着他李源也可以依葫芦画瓢,修缮金身,为自己续命? 李源其实不太喜欢这种糟糕至极的感觉,所以他才想着来这边满是人间烟火味的酒楼喝酒浇愁。 李源不知道那位陈先生,在凫水岛忧愁些什么,需要一次次雨下撑伞散步,反正他李源觉得,便是龙宫洞天一场雨水都是那酒水,被他喝光了也浇不掉自己所有的愁。何况世间神灵喝酒,无论是市井酒水,还是仙家酒酿,都是喝不醉的。 李源想要硬生生挤出一滴眼泪来可怜可怜自己,一样做不到。 他便喝着三更酒,双手拍打着桌面干号起来,就像是个酒量不济的人间醉醺醺少年郎。 不远处有酒客怒吼道:“小兔崽子,吵死个人,赶紧给大爷闭嘴!” 李源抹了把脸,委屈巴巴转头望去,双手手掌轻轻在酒桌上来回划抹:“我这会儿心情不好,号几嗓子怎么了嘛。” 那汉子讥笑道:“吵到老子喝酒的兴致了,你小子自己说是不是欠抽?” 李源抬起双手,揉了揉脸颊,打算带着这个家伙去济渎当中,不喝酒,改喝水,还不要钱。 就在此时,楼上刚好走下一个老人和一个年轻女修,后者腰间悬佩水龙宗祖师堂嫡传玉牌。 老人望向那个汉子,笑道:“莫吵莫吵,伤了和气。” 那汉子怒道:“老头儿你算哪根葱?!” 老人笑呵呵说道:“我就是个结账的。今儿一楼所有客人的酒水,老头儿我来付钱,就当是大家赏脸,卖我桓云一个薄面。” 那汉子顿时哑然,起身抱拳道:“原来是桓老真人,失敬失敬!” 桓云抱拳还礼,走下楼梯,为一楼所有酒客结账,一楼顿时响起满堂喝彩。 李源先前瞥了眼桓云,是一个瓶颈松动的金丹境老地仙,身边是一个刚刚跻身金丹境的年轻女子,如果没记错的话,好像是叫白璧来着,比较受宗主孙结的器重。这个小妮子还是运道不错的,也难怪孙结会倾力栽培。孙结执意要将那张元婴供奉都眼馋的寸金符赠予自己嫡传弟子,哪怕占着白璧跻身金丹客的宗门大义,依旧很有中饱私囊的嫌疑。在祖师堂那边,南北两宗闹得很不痛快,尤其是一般不太在明面上与孙结顶针的邵敬芝,都难得撂了几句重话,当时作为水龙宗祖师堂的真正主人,李源就躲在一幅祖宗挂像里边,偷偷看热闹,挺带劲。 其实孙结算是一个很不错的当家之人了。对待南北两宗,一碗水端平。可恰恰如此,就成了另外一种人心不平的根源。 若是孙结舍得脸皮,一味偏袒北宗子弟,反而没有那么多乌烟瘴气的勾当。若再早早敲定水龙宗下一任宗主的继承人选,铁了心继续延续重北轻南的规矩,看她邵敬芝和南宗会不会难熬,最终还不是不得不低头认命? 太好说话,太讲公道,就是孙结难以真正服众的症结所在。不然祖师堂那边,和南宗邵敬芝位于一排座椅的供奉、客卿,早就有其中两三人坐到北宗那边去了。 当然,若是孙结能够跻身仙人境,一切问题都会烟消云散,可惜孙结没有这个资质和福缘。 李源这会儿埋头喝酒,那桓云和白璧也没有上杆子来烦他,很上道。 出了酒楼,白璧和桓云走到长桥一端,白璧轻声笑道:“老真人,我虽然跻身了金丹境,但是时日不多,资历尚浅,尚未单独开辟出府邸,希望下次老真人莅临我们宗门,晚辈已经可以在龙宫洞天之中占据某座岛屿,到时候一定好好款待老真人。” 桓云笑道:“白道友只要确定了可以在那洞天岛屿开辟府邸,可以事先寄信给我,我会自己跑来道贺。” 白璧笑着点头,向这个道门老真人打了个稽首:“大恩不言谢。” 桓云有些感慨,还了一礼:“修行不易,你我共勉。” 成为金丹客,便是我辈人。桓云只要还不是那元婴修士,那么无论年龄如何悬殊,其实与这个年纪轻轻的水龙宗嫡传,就是同辈道友。 白璧没有刻意殷勤,只是目送桓云走下桥头,就此离去。 白璧这个年轻金丹地仙的感激之情是发自肺腑的。 其实白璧返回水龙宗之后,就有些后悔,没有早早和桓云商议收尾一事,哪怕需要她拿出一份重礼,她都不会有任何犹豫。免得南宗那边借此机会,醉翁之意不在酒,打压她白璧在水龙宗的前程不说,还要连累宗主师父。例如那野修出身的武灵亭,虽是水龙宗供奉,其实更是北宗供奉,却差点因为此事而将祖师堂那张椅子搬到对面去。师父也恼火不已。 所幸柳暗花明又一村。白璧怎么都没有想到,在双方没有任何交易的前提下,桓云愿意为她说那番公道话,不但雪中送炭,帮助自己在宗门这边洗清了所有嫌疑,还为自己锦上添花,使得她在那处遗址历练过程当中,成了一个行事谨慎、老成持重之人。该说的,无论真假,桓云在水龙宗祖师堂的掌律祖师那边都说了,不该说的,老真人一字未提。以至于白璧从如释重负的师父那边听闻此事后,都有些震惊,一脸的匪夷所思。 孙结当时什么都没有多说,只让弟子白璧好好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山上善缘。 事后听闻桓云已是云上城挂名供奉后,孙结又不得不提醒阅历不够的白璧,有机会的话,可以不露痕迹地去一趟芙蕖国,再“顺便”去趟云上城,好歹那城主沈震泽也是一个金丹地仙。 白璧一一记下。 所以她这次盛情邀请在北亭国游历山水的桓云来水龙宗做客。 桓云得知她尚未在岛屿开府后,就更讲究了,推说自己在外边逗留已久,需要立即赶回山头,于是就有了后边两个金丹境地仙在桥头的那番对话。 这些都是师父和传道人都教不了、也不会刻意传授的为人功夫、处世本领。 白璧独自站在桥头,感触颇多。 以前总是痴迷于山上的那句金科玉律:放不下世间事,当不成山上人。如今看来,山上修道,身边四周,高高低低,山上各处,不也还有那么多的修道之人?大概所谓的放下不管,原来不是那全不计较、我行我素的偷懒捷径。 李源趴在桥上栏杆,离着桥头还有百余里路程,却可以清晰望见那个年轻金丹女修的背影,觉得她的资质其实不错。 李源听到背后有人大声喊道:“小兔崽子!” 李源转过头去,那汉子笑着抛过一只酒壶:“这壶三更酒,可是老子自己掏腰包买下来的,以后他娘的别在酒楼里边鬼哭狼嚎,一个大老爷们,也不嫌砢碜!” 李源笑眯眯抱住酒壶,低头弯腰,高声道:“谢这位大爷,大爷慢走。” 那汉子愣了一下,笑骂了几句,大步离开。 李源边走边喝着酒,心情好转几分。 桓云没有乘坐渡船或是御风远游,而是沿着那条济渎大水缓缓而行。 在云上城,他曾经与一个年轻人走扪心路。对方说了些看似空泛的大道理。 说有些学问,是水脉,缓缓流转,帮人顺势而为,走得稳;也说有些学问,是山根,世事无常,本心纹丝不动,立得定。 两者都是好学问,可世事难在双方要经常打架,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甚至就那么自己打死自己。 桓云是听得进去的,因为在那场一波三折的访山寻宝当中,这个老真人自己就吃够了这场架的大苦头。 他桓云是不是好人?当然是。不只是别人如此公认,他桓云内心一向自认还算好人。不然他就不会走那么一遭云上城,帮此生元婴境无望的沈震泽吆喝助威,最后还答应为徐杏酒、赵青纨护道。 好人会不会犯错?当然会。先是重宝摆在眼前,最后还要加上一辈子积攒下来的名声,他桓云其实已经违背良知和本心,差点就要为顾全清誉杀人夺宝,铸就大错。 很多时候,好像只是相差那么一口气,便会造就出天壤之别的是非对错、善恶之分。 夜幕之中,天高月明,桓云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心旷神怡。 就是不知道那个年轻剑仙,如此豁达,会不会一样有那难以逾越的心关?若是真有,岂不是天堑鸿沟? 桓云只能希望那人可以过水架桥,上山铺路,风雨无忧吧。 临近水龙宗的某处僻静地方,一个老道人伸手搀扶住身边的年轻道士。 背剑的年轻道士张山峰摇摇欲坠,然后满脸笑意,兴高采烈道:“师父,咋个我今儿半点不想吐了?” 火龙真人一本正经道:“肯定是修为见长,这要是回了趴地峰,你那些师兄肯定要好好夸你几句。” 张山峰一脸怀疑:“师父你说句真心话。” 火龙真人这才说道:“师父毕竟交友广泛,这一路虽然走得快,依旧难免走走停停,就数这次距离最近。” 张山峰埋怨道:“师父你这么不会说话,怪不得那些山上朋友,每次见了师父你老人家登门,一个个都从来不乐意请你上山坐一坐。我可看得真切,他们跟师父聊天的时候,也都客气得不像朋友。师父,以后你下山还这样,真不成的。” 火龙真人点头道:“在交朋友这种事情上,师父是不太擅长。” 张山峰看了眼师父,没说话。 火龙真人只得再次点头:“修行一事,也不太凑合。” 张山峰笑道:“没事,师父道法不高,弟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张山峰摇头张望,又笑道:“师父,水龙宗这么大一个仙家,没有朋友了吧?” 只有此处,因为是此行的目的地,所以师父明确提及过名字,只说他的朋友陈平安最近应该就在附近。至于其余师徒二人停留过的高山湖泽、仙家府邸,张山峰反正都不认得。 火龙真人愣了一下,笑着点头。于是以心声告知那个水龙宗宗主孙结,不用露面了,返回祖师堂便是。 不讲礼数?贫道站在这儿,礼数还不够大吗? 陈平安进了屋子,开始翻看密信。 朱敛在信上先提及了魏檗破境一事,魏檗成了宝瓶洲历史上第一个上五境山神。 大骊王朝皇帝宋和亲临龙泉州,光是六部尚书就来了礼、刑两个,一起登上披云山为魏檗道贺,不但如此,大骊朝廷还取出了一件皇库珍藏的“亲水”半仙兵,赠予披云山,作为锦上添花的压胜之物,如此一来,哪怕是一尊山岳正神,魏檗也能够更加轻松掌控辖境水运,甚至可以随便镇压大骊北岳地界所有最高品秩的江水正神。由此可见,新帝宋和对于魏檗这个前朝旧臣,已经不单单是礼遇,而是主动分权给披云山,魏檗等于以一己之力,和大骊礼部、刑部共掌整个大骊宋氏龙兴之地的山水权柄。 所以朱敛让陈平安这个山主不用考虑贱卖家当一事,因为魏檗破境之时,声势极大,祥瑞齐出,据说整个大骊京城百姓都沸腾了,许多家底殷实的富贵门户,如过江之鲫,疯狂涌入新开辟出来的龙州,想要去往披云山烧香礼敬魏大山神。不但如此,大骊户部还带给披云山将近百枚金精铜钱,作为朝廷的赠礼之一。其余诸部也有自己的诚意,当然这些都是经过年轻皇帝陛下点头许可的,才敢如此正大光明地向披云山送礼。 年轻皇帝显然自己都有些意外,原本以为已足够高估魏檗破境一事引发的各种朝野涟漪,不承想依旧是低估了那种朝野上下、万民同乐的氛围,简直就是大骊王朝开国以来屈指可数的普天同贺。上一次,还是大骊藩王宋长镜立下破国之功,覆灭了一直骑在大骊脖子上作威作福的昔年宗主国卢氏王朝,大骊京城才有这种万民空巷的盛事。再往上推,可就差不多是几百年前的老皇历了,大骊宋氏彻底摆脱卢氏王朝的附庸国身份,终于能够以王朝自居。 朱敛说魏檗光是举办第三场神灵夜游宴,保守估计,就可以补上一半谷雨钱的缺口。 此外,珠钗岛刘重润已经签订了山水契约,选择在水运相对浓郁的鳌鱼背落脚,祖师堂依旧留在书简湖,没有搬迁,免得被真境宗穿小鞋,只不过十数位资质最好的嫡传子弟,都会在鳌鱼背修行。如今刘重润已经开始聘请墨家工匠、机关师,在鳌鱼背打造府邸,按照约定,这些建筑,和鳌鱼背山头本身一起,除非三百年之后双方再续契约,不然离山之时,都会自动成为山主陈平安的私人产业。 不过珠钗岛租借鳌鱼背三百年,只交了一笔定金,三十枚谷雨钱。刘重润在神仙钱一事上,咬死了自己家业太小,并无积蓄。算上搬迁费用,以及打点各路关系,掏出三十枚谷雨钱,就已经让她快要钱囊空空了。 结果郑大风的插科打诨,就让刘重润说出了一桩和她世俗身份息息相关的秘事,算是一桩不小的意外之喜。 这位亡国长公主,愿意暗中帮助落魄山争取一起取回那座水殿和一艘沉水龙舟。这两物,始终没有被朱荧王朝寻觅得手。只要得到两物,她刘重润可以送出那条价值连城的龙舟渡船。若是只能取回一物,无论是龙舟还是水殿,鳌鱼背和落魄山皆五五分账。 朱敛没有立即答应下来,毕竟这会牵扯到当地的大骊铁骑,很容易引发纠纷,所以朱敛在信上询问陈平安,此事能否去做。 至于新刺史魏礼来自藩属黄庭国,新任州城隍来自三江汇流之地的馒头山,这些大骊山水官场的“意外”,朱敛在信上都没有遗漏。 关于书简湖的那两场水陆道场、周天大醮,朱敛更是写得事无巨细,能写的都写了。 就连目盲道人与两个徒弟在骑龙巷草头铺子扎根,风评如何,信上也都写得仔细。 还说卢白象新收取了两名弟子,是一双姐弟,分别叫元宝、元来,都是不错的武学苗子,等到陈平安这位山主返回家乡,就可以抽个时间,让两人返回落魄山,将姓名记录在落魄山的祖师堂谱牒上。 还有一些大隋山崖书院那边的求学经历。 最关键之事,在最后一张纸上,是关于莲藕福地的山水灵气一事,随着两大笔谷雨钱落入其中,几处关键的山根水运,都得到了极大的巩固与滋养,接下来就需要与南苑国皇帝真正开始打交道,而这个世俗皇帝已经有意禅让退位,自己来当一个修道之人,而新帝位置不稳,自然就需要让步更多。可是真正决定这座小福地大方向的决策,朱敛还是希望陈平安能够亲自给出定论,他和郑大风、魏檗好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去布局。 除了自家山头相关的大小事务,朱敛还提及了诸多山外事。 大骊王朝升迁了两个争抢杀入朱荧王朝的铁骑主将曹枰、苏高山,成为大骊历史上新设官职的巡狩使。人们都说这其实就是大骊先帝专门为功勋武将设置的“上柱国”。曹家本就是上柱国姓氏,苏高山如今有足够的底气,和上柱国豪阀平起平坐。传言大骊王朝最终会摆下六把“巡狩使”椅子,大骊京畿之地一把,老龙城那边一把,旧属朱荧王朝地界一把,其余三把椅子谁来坐,摆在哪里,还没有定论,连猜测都没有。 再就是诸多灭国之地,风起云涌,国人揭竿而起,当地修士更是大肆刺杀大骊驻守官员。除了曹枰、苏高山两支铁骑继续南下,最后那支铁骑开始停马不前,一部分停留在朱荧王朝版图上,分兵北归,开始平叛。 信上林林总总,大小消息数十个。 陈平安仔细看过朱敛书信两遍后,才拿起裴钱的那封信,只有两张纸,都是她自吹自夸的言语。 抄书认真,没有赊账。 她那套自创的疯魔剑法一日千里,简直就是巅峰中的巅峰。 和周米粒关系好得很,如今小水怪已经是骑龙巷压岁铺子的右护法了。她询问师父是不是回到家乡后,就升任周米粒担任落魄山的右护法。信上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裴钱说她可不会随便承诺周米粒这么大的官衔,公私分明,和周米粒关系再好,她也会铁面无私,所以还是需要师父回家后再亲自定夺。 还说那岑鸳机练拳特别认真,不愧是老厨子亲自挑选上山的武学天才。唉,就是有次岑姐姐练拳太专注了,没注意台阶,不小心崴到了脚,她当时刚好路过,竟然没能扶住岑姐姐,所以她一直到写信这会儿,还是有些良心不安来着。所以将来如果岑姐姐提及此事,师父千万千万莫要怪罪,绝对是她裴钱的无心过失。 陈平安看到这里,就知道大有玄机了。她肯定是做了要吃栗暴的事情,在信上先跟自己铺垫一番。 再者裴钱自己肯定意识不到,她写了这么多落魄山上亲眼所见的事情,连半句骑龙巷铺子挣了多少银子都没提到,在陈平安看来,肯定是在学塾那边逃学翘课极多。 陈平安也没多想,反正有朱敛盯着,应该不会有太出格的事情。真要有,相信朱敛在信上也会直接挑明。 不过等他回去,还是要一顿栗暴让她吃饱就是了。她自己信上,半句学塾课业进展都不提,能算上心读书?就她那脾气,若是得了学塾夫子一句半句的夸奖,能不好好显摆一二? 裴钱还在信上说秀秀姐不在神秀山那边了,听说搬去了别处修行,她有些担心秀秀姐,因为她好久没去草头铺子买糕点了。 裴钱说山上来了个名叫隋景澄的好看姐姐,人长得好看不说,还贼大方,花钱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不过她作为师父的开山大弟子,风范很够,从来没有主动让隋景澄给自己买东西,一次都没有。 信的最后,裴钱祝愿师父游历顺利,财源广进,每天开心,平平安安,早日还乡。 一看到这里,陈平安便有些舍不得敲她栗暴了。 第176章 真人叩关 一老一小两个道士,在长桥一端花了二十枚雪花钱,拿了两块仙家橘树木牌。 张山峰轻声问道:“师父,你的障眼法到底管不管用?我怎么觉得好像还是有很多人在瞧咱们?再说了,咱们来自趴地峰,又不是什么丢人现眼的事情,我当年出门游历,可没谁看出我来自趴地峰,连误认我来自桃山、指玄那些师兄的山头,也一次都没有的。按照师父的说法,我只说自己是中土龙虎山的外姓天师,就更没人信了。” 火龙真人微笑道:“想必是你那些师兄的名头不大吧。” 张山峰叹了口气:“我觉得师兄们道法都挺高的。” 火龙真人笑道:“每次慢慢悠悠上山,别别扭扭下山,你这也能瞧得出来师兄道法高?” 张山峰使劲点头,压低嗓音说道:“我听山上的师侄们说过几次,说能够自己跑出去开峰的师兄师姐,境界都高得吓人。” 火龙真人笑呵呵问道:“怎么个高法?” 张山峰摇摇头:“这可没个准,有说是金丹境地仙的,也有说怎么都该是龙门境神仙的。” 说到这里,张山峰郑重其事说道:“师父,虽说咱们趴地峰不许随便拿境界说事,可师侄们毕竟年纪小,这些个闲聊,是天真天性使然,师父可不许上纲上线,回去之后就逮住人发火,不然我以后还怎么在趴地峰修行,不都得背后骂我这个小师叔是乱嚼舌头的长辈?” 火龙真人笑着点头。 张山峰还是不太放心:“师父,你得给我句准话,不然我觉得悬乎。” 由不得张山峰不紧张兮兮,自打记事起,他就只见到师父他老人家发过一次火。 一个得以离开趴地峰单独开山的师兄,有一次与留在趴地峰上修行的另外一个师兄,不知为何起了争执,兴许是道理没掰扯清楚,就拿境界高低说了句话。其实被说的那个师兄自己都没觉得那是需要上心的言语,不承想明明已经酣睡两三年的师父,破天荒从峰顶大雪堆里震散积雪,然后一闪而逝,离开了趴地峰。 当时还是个不大孩子的张山峰,正和几个同龄的小道童一起忙着打雪仗呢,结果一个个面面相觑。然后他们继续打雪仗,师父在与不在,都不耽误他们嬉闹,毕竟在趴地峰,下雪一事,可是稀罕事,只有师父睡着了之后,才有机会碰到,真是比过年还开心。 后来张山峰才听说那个只是说错了一句话的师兄,当天就被驱逐出了师门,那个师兄在趴地峰地界边缘地带跪了整整一个月,也足足磕了一个月头,师父都没回心转意。其余师兄,都走上了趴地峰,但是都没敢说话,就只是站在趴地峰上,好像他们犯的错,半点不比那个同门师兄弟要小。 张山峰大概是年纪小的缘故,是当时唯一一个敢开口询问此事的弟子,因为他很好奇师父为什么要这么生气。 当时师父在所有师兄都离开趴地峰后,对张山峰只说了两句话: “天底下没有什么所谓的无心之语,只有不小心说出口的有心之言。” “山下人,无所谓,山上人,很要命,不是要了修道之人自己的性命,就是要了山下更多凡夫俗子的命。” 张山峰还想要为那个师兄求情,火龙真人只是摇了摇头,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说:“就这样吧,既然你那师兄在山上修行到了路尽头,不如去山外修修心。” 此时此刻的长桥上,火龙真人只得亲口承诺道:“好,师父就当没听说过这回事。” 行走在长桥上,张山峰发现有个眉眼伶俐的黄衣少年,站在不远处怔怔出神,好像在看他们师徒俩,然后那少年转头就跑,一溜烟儿就没了身影。 张山峰疑惑道:“师父这是?” 火龙真人笑道:“以前见过,打过交道。” 那边李源一头冷汗,撒腿狂奔,见过你大爷的见过,老子堂堂济渎水正,结果当年被你以水法镇压在大渎水底足足个把月。 火龙真人皱了皱眉头,转过头望去,是一样施展了障眼法的宗主孙结。 孙结硬着头皮快步向前,没法子,若是这位老真人只是路过水龙宗,他孙结既然得了旨意,不出现也就罢了,可老真人分明是会去龙宫洞天的,要是他孙结还留在祖师堂那边,就于礼不合了,哪怕被老真人当面训斥几句,也总好过自家水龙宗失了礼数。 火龙真人虽然不太乐意多出些应酬,可好歹对方是一宗之主,伸手不打笑脸人,便说道:“贫道只是和弟子来此游览。” 与此同时,以心声言语明明白白告诉孙结:“孙宗主,我这徒儿不太晓得山下事,烦请遮掩一二。” 孙结顿时心领神会,打了个稽首,开口笑道:“见过真人。” 火龙真人笑着点头致意。 张山峰一头雾水,连怎么敬称对方都不晓得,只好还了对方一个稽首:“晚辈张山峰,见过前辈。” 孙结赶紧又还了一礼。 火龙真人的嫡传弟子,当得起他这个水龙宗宗主单独一礼。 这让张山峰有些手忙脚乱,只得又毕恭毕敬打了个稽首。 火龙真人便有些无奈。 孙结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妥,便不再拘泥礼节,只说陪着真人走上一段路。 火龙真人每次下山游历,从来独来独往,几乎没有身边跟随弟子的说法。无论是那个不幸兵解离世的太霞元君,还是桃山、指玄这些别脉开山的弟子,哪怕个个道法通玄,可相传从来不曾跟随这个喜好睡觉的老真人,师徒一起云游四方。事实上,张山峰此次下山,也是多年之后的后半程,一路南下远游到了别洲,才被自己师父找上门,然后一起游历了中土神洲和南婆娑洲,在那之前,哪怕一路风餐露宿、饥肠辘辘,都是张山峰独自一人,说是砥砺道法,其实就是尝尽辛酸。 孙结将火龙真人和张山峰送到了酒楼那边,便告辞离去。 这一路都是张山峰和他聊天,应该是担心他师父不会应酬往来,只好弟子代劳了。 孙结刚要转身的时候,火龙真人才开口说道:“李源那边,贫道帮你说句话便是。” 孙结刚要行礼,火龙真人摆摆手:“免了。” 张山峰在那个挺客气的前辈走远了之后,小声说道:“师父你怎么也不搭理人家?” 火龙真人笑道:“不是朋友,没得聊。朋友也不是聊出来的。” 火龙真人有些缅怀神色,自己有没有朋友?当然有,而且还不少,可惜都是故人了。 活得太久,好像就只能一一为朋友们送别,有些可以当面道别,有些不能。能与不能,其实都是伤感。 这和道法高低无关。所以身边这个弟子,能够认识那个喜欢讲道理的陈平安,认识那个喜欢写山水游记的徐远霞,都很好。而张山峰和陈平安都打心眼里敬重那个大髯游侠,就更好了。 意气相投,患难与共,喝水犹胜饮酒。 有些称兄道弟的锦上添花,花团锦簇里边藏着刀子。但是某些雪中送炭,是朋友手捧火炭送来的,送完之后,握拳挥别,只说小事。 离着那处“济渎避暑”城门还有三十四里路,张山峰问道:“师父你是怎么算出陈平安的位置的?” 火龙真人说道:“这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只不过陈平安和你牵连颇深,例如那枚天师印,还有你现在背着的这把古剑,都是他率先得到,然后转手赠送你的机缘,这才给了师父一些线索。加上陈平安刚好在北俱芦洲,若是身处别洲,为师就更难卜卦了。” 其实还有一桩秘事,火龙真人没有跟张山峰挑明,那就是双方当年在宝瓶洲东南那个村落的巷弄相逢,老真人作为回礼,赠送了陈平安一份见面礼,帮那个孩子在将来的武道之路上稍稍走得稳当些。毕竟这份可有可无的香火情,不是什么可以拿来说道的谈资。何况这个弟子觉得自己师父道法不高,火龙真人也没觉得有半点不对。 贫道道法能有道祖高吗?没有嘛。那就是不高。 到了龙宫洞天入口处,一听说需要掏出两枚小暑钱,张山峰当时就觉得这水龙宗有些黑心了。 张山峰咬咬牙,从袖子里磨磨蹭蹭摸出两枚小暑钱,交给看守城门的水龙宗修士。 过城门的时候,张山峰摸了摸红漆大门上边镶嵌的门钉,不忘转头对火龙真人说道:“师父,要不要也摸摸看?当年陈平安说过好些乡俗,其中上城头走百病,过城门摸门钉,都能赶走污浊晦气。” 火龙真人笑着摇头:“为师就算了。” 张山峰过了城门洞,见着了那条长达九千九百九十九级的白玉台阶,顿时感慨道:“气派,真气派,不愧是宗字头仙家!” 自家趴地峰,可就只有一条蜿蜒曲折的上山小路,路上还杂草丛生,不过野果子多,张山峰下山游历之前,就经常带着一大帮小道童搜山,次次满载而归。 走到了山巅,瞧见了脚下那十六坐团龙纹,张山峰越发觉得水龙宗财大气粗,一想到这座水龙宗的仙家风范,好歹有自己那两枚小暑钱的贡献,便有些开心。 火龙真人笑问道:“是不是还是觉得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 张山峰点头道:“那可不。见过了陈平安,就回家!” 十六条雪白蛟龙腾云驾雾,撞入云海,去往龙宫洞天。 凫水岛屋子里边,陈平安开始闭目养神,思量许久,取出笔墨,铺开纸张,开始提笔回信。 莲藕福地这个名字,不错的,就这么命名便是。 这块福地在缺口补上后,提升为中等福地,那些未来山水神祇祠庙的选址,可以继续暗中勘察,选取风水宝地,但是落魄山不着急跟南苑国皇帝签订任何契约,等他返回落魄山再说,到时候他亲自走一趟,在此之前,无论这个皇帝给出多好的条件,朱敛你都先拖着。 魏檗破境是天大的喜事,落魄山上需要人手准备一份贺礼,他陈平安这一份,必须是件法宝品秩的山上之物,可以跟真境宗姜尚真暂借。如果朱敛觉得妥当,甚至可以答应他以元婴身份和周肥的化名,担任落魄山记名供奉,条件就是一件额外多出的法宝。其余裴钱他们这些晚辈的贺礼,礼轻些无妨,比如可以让裴钱抄写一副喜庆的楹联,当然如果裴钱自己有更用心的想法,更好。 刘重润那边,朱敛可以喊上卢白象,一起秘密挖取水殿和龙舟,这是最好的结果,但是行此事之前,必须先跟崔东山打声招呼,等到他的确切回信后,双方才可以动身离开大骊。若是崔东山觉得此事不行,那就直接拒绝刘重润,不但如此,还要提醒她对此事彻底死心,话说重些,不打紧,既然双方成了山上的长久邻居,有些难听刺耳的真心话,对方听不听是一回事,自己说不说又是另外一回事。 信写到此处,陈平安停笔片刻,才继续提笔书写。 若是刘重润执意要涉险行事,落魄山就收回鳌鱼背的租借,毁约产生的后果和赔偿,落魄山该承担多少就是多少。 与其以后被珠钗岛修士连累得焦头烂额,被那无妄之灾殃及自身,不如早早撇清关系。落魄山想要长远经营,细水长流,有些取舍,得有了。与其以后注定出现更大的反目成仇,相互怨怼,还不如早做切割,不怕被白跑一趟的珠钗岛抱怨一二。一旦真成如此僵局,也需要做更多的暗中补偿,例如跟姜尚真、关翳然打声招呼,让他们帮着照拂书简湖珠钗岛一二,此事则无需告知刘重润。落魄山欠下的这两份不小人情,先欠着,等他陈平安返回宝瓶洲,另有计较。 董水井那边,落魄山能够帮忙的,不涉及大是大非,都尽量主动帮忙,无需讲究利害得失。但是对董水井的任何帮忙,绝对不可以折损池水城驻守将军关翳然的半点利益,此事需要朱敛仔细思量,小心把握分寸。至于董水井和袁郡守、曹督造的私人关系,落魄山不可掺和一丝一毫。黄庭国郡守出身的新任刺史魏礼,落魄山可以经常往来,此人值得结交,但是具体分寸如何,朱敛你自己把握便是。再有那个横空出世的新任州城隍,既然城隍阁老爷的香火童子和裴钱早就熟悉,那么可以稍稍叮嘱裴钱几句,依旧以平常心跟那香火小人儿交往即可。除此之外,落魄山与这个横空出世的州城隍,交情得有些,却要点到为止,宜浅不宜深,因为对方能够从一方小土地,一跃成为州城隍,背景肯定极为复杂。如今的落魄山,还是求稳为上,免得被某些大骊庙堂上的神仙打架波及,如今大骊中枢,定然是云谲波诡、漩涡密布的危险光景。 老龙城范二和孙嘉树那边,劳烦朱敛得闲时候,亲自跑一趟,算是代替他陈平安登门感谢。在这期间,若是桂花岛的那个桂夫人不曾跨洲远行,朱敛也要主动拜访。还有范家的那个金丹剑修供奉马致老先生,朱敛可以携带一壶酒水登门,埋在竹楼附近地底下的仙家酒酿,可以挖出两坛凑成一对,送给老先生。 真境宗供奉刘志茂破境跻身玉璞境一事,无须理会,更不用送礼道贺。 正阳山和清风城许氏两地,继续通过他人之手,暗中收集与之有关的大小消息。 此外,大小事务,又有二十余件,陈平安都一一写在这封密信上,绝大多数,都只是让朱敛自己看着办,陈平安只是提个醒而已,告诉朱敛有这么一回事。 再就是有些他陈平安已成定论的事情,若是朱敛他们三人觉得方向不对,需要继续斟酌,那就可以寄信一封给李柳,因为他返回宝瓶洲之前,一定会先去趟狮子峰。 最后陈平安没有单独写信给裴钱,只是在信的后边,让她多和她的宝瓶姐姐书信往来,还要帮他这个师父去和陈如初、陈灵均,当然还有周米粒,以及在骑龙巷压岁铺子当掌柜的石柔,一一报个平安。再唠唠叨叨的,叮嘱裴钱在学塾那边不许顽劣,若是暂时觉得先生教书本事不高,那就和先生夫子们学做人,若是觉得学塾先生们好像为人一般,那就只与他们学习书上的圣贤道理。 在这封家书的末尾,陈平安答应裴钱,他已经点头答应,在自己开山大弟子的鼎力引荐之下,正式擢升哑巴湖大水怪周米粒为落魄山右护法,并且准许裴钱亲自将此事昭告落魄山上上下下。 落笔轻快写下这句话的时候,陈平安自己都不知道,他满脸笑意,眼神温暖。 写完这些,陈平安背靠椅子,抱着后脑勺,闭着眼睛,想起了那个据说还是不爱露面的莲花小人儿。 不知家乡那边,山路台阶两旁的草木,明年春暖花开,会不会比往年更加茂盛。 每逢金箓道场过后,龙宫洞天便多雨水。 陈平安收起了信,走出屋子,拿起那把油纸伞,继续出门散步。他打算散步之后,就将这封信交给李源寄往落魄山。 陈平安走在凫水岛山水毗邻的那条青石小径上,突然转头望向一处,依稀可见有一艘符舟缓缓而来。 他在龙宫洞天,除了李源和南薰水殿娘娘,可没有什么熟人。 符舟骤然间快若飞剑,飘落在湖上,安稳靠岸。 陈平安定睛一看,揉了揉眼睛,这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赶紧驾驭那块“峻青雨相”玉牌,撤去凫水岛山水禁制。 火龙真人已经撤去了师徒二人身上的障眼法。张山峰大笑道:“陈平安!” 陈平安笑问道:“你怎么来了?我还想着逛完了这条济渎,就去趴地峰找你来着。” 张山峰大步前行,走向陈平安。陈平安将手中油纸伞递给张山峰,然后弯腰抱拳道:“晚辈陈平安,拜见老真人。” “不老不老,喊真人即可。”火龙真人笑着跟陈平安点点头,从符舟上一落地,凫水岛的雨水就瞬间停歇了。 张山峰愣了一下,收起了油纸伞,乐呵呵道:“好兆头,好兆头!” 然后张山峰比画了一下陈平安的个头,疑惑道:“陈平安,你个儿蹿得这么快啊?” 原来如今的陈平安,已经比年轻道士张山峰高出约莫一拳了。 事实上,双方从离别到重逢,已经过去好些年了。 陈平安接下来就有些尴尬,他在凫水岛孑然一身,自然什么都没有关系,如果只有张山峰一人,也好说,万般不客气,可眼前还站着一位老真人,就有些为难。酒是有,可显然不合适,彩雀府小玄壁也有,可惜他对于煮茶一道,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更无茶具。 火龙真人打量了一眼陈平安,打趣道:“瘸腿走路,有麻烦了吧?” 陈平安苦笑点头。 在火龙真人眼皮子底下,张山峰以手肘轻轻敲打陈平安,陈平安还以颜色,你来我往。 火龙真人对此视而不见,缓缓前行,两个年轻人走在一旁。 火龙真人又问道:“那么好的一颗文胆,又和你大道契合,怎的没了?不然有金、水、土三物相辅,就不至于这般瘸拐登山。” 张山峰听到这句话后,立即不再和陈平安“打招呼”了。 陈平安回答道:“遇到了些事情,没能说服自己的本心。一些个道理,总不能只是拿来约束他人。” 火龙真人笑问道:“贫道有些好奇,讲了什么道理,需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给了一个大致的答案:“一个平时遇上了,可以亲手打死千百回的人,偏偏杀不得。” 火龙真人嗯了一声:“文胆一碎,好不容易凝聚在身的那点道德气象,溃败四散,那么然后呢?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陈平安默不作声。 火龙真人笑道:“喝点小酒,想清楚了,再说不迟。” 陈平安便摘下养剑葫,里边如今都换成了家乡的糯米酒酿,轻轻喝了一口,递给张山峰,后者使了个眼色,示意自己师父在呢。 火龙真人继续说道:“私心这么重,怎就偏偏杀不得了?既然如此,在贫道看来,那颗文胆你不去碎它,它也会自碎。” 陈平安又喝了口酒。 火龙真人笑了笑,伸出一只手:“你是不是机关算尽,使出浑身解数,将一身杂乱学问都用上了,才勉强走到今天?例如以佛家的降服心猿之法,将自己的某个心念化作心猿,化虚锁死在心中,将那该死之人视为意马,拘押在实处的某地?至于如何改错,那就更复杂了,法家的律法,术家的尺子,佛家的度化,道家的斋戒,尽量和儒家的规矩拼凑在一起,形成一桩桩一件件实实在在的弥补举措,是不是?希冀着将来总有一天,你与那人,年复一年的知错改错,总能偿还给这个世道?错了一个一,那就弥补更大的一个一,长此以往,总有一天,便可以稍微心安,对不对?” 陈平安神色黯然,死死攥紧手中的养剑葫。 火龙真人点了点头,却又摇摇头,唏嘘道:“何其难也。” 张山峰已经大气都不敢喘了。 火龙真人笑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此局问心,关键在何处?” 火龙真人自问自答道:“在于是杀人在先,再杀自己,还是杀己在前,再想杀人。” 陈平安怔怔失神,喃喃道:“岂可不先看对错是非,再来谈其他?” 火龙真人嗤笑道:“那贫道就要再问你了,为何唯独此人,在你身前,在你拳与剑之前,就偏偏杀不得?” 陈平安无言以对。 火龙真人笑道:“因为你知道,只要起杀心,便是杀己。杀他之前,你就已死。陈平安,这很难理解吗?你陈平安太聪明了,对于人心的理解,远远超过同龄人,许多冥冥之中的选择,你完全顺乎本心,根本和你推崇的某些道理没有关系,那才是你陈平安藏在内心深处,最最根本的想法和认知,根本不需要你在脑子里转弯,故而看似浑然不觉,实则真真切切。” 一旁张山峰就觉得特别难以理解。还有就是伤心。 年轻道士张山峰本以为这场久别重逢,只有好事,不会有这些糟心事。 张山峰都后悔带师父一起来这凫水岛了。 火龙真人自顾自摇头道:“在你陈平安看来,只要杀了此人,你陈平安的所有人生,从孩子,到少年,再到后来远游四方,就都死得一干二净了。所有你认识并且认识你的人,尤其是那些已经不在世之人,好像都跟着一起死了。归根结底,当真不是你陈平安私心作祟?你太怕死了。既怕自己身死,更怕别人对你心死。” 陈平安站在原地,手中养剑葫轻轻坠地。 火龙真人对张山峰笑道:“咱们继续走走,让陈平安好好想想,都不着急。” 张山峰着急得嗓子眼儿都快冒烟了。 只是火龙真人对他摇摇头,张山峰这才攥紧那把陈平安递过来的油纸伞,陪着师父继续散步。 走远了之后,张山峰忧心忡忡,转头望去,轻声问道:“师父,留陈平安一个人在那儿,真没事吗?” 火龙真人淡然道:“陈平安什么时候不是一个人了?” 张山峰愕然。 火龙真人笑道:“不是说陈平安和你不真心,并非如此。只不过这个小子,从小习惯了如此。” 张山峰问道:“坏事?” 火龙真人想了想:“能够一路走到今天,自然不是坏事,是好事。可如果今天过后,还是如此,便是……” 张山峰又问了同样的问题:“坏事?” 不承想火龙真人摇头笑道:“更大的好事。只不过差了那么一点,他自己没有想透彻,打不破那瓶颈,才是坏事。这一点,勘不破,看不透,不承认,就是天大的灾殃,就是最大的心魔。” 心关即是鬼门关,鬼门关外人徘徊,人鬼一线间,所以常有阴间人阳间鬼,人鬼难分。凡夫俗子,倒还好说,无非是求活以及活得更好,人不人鬼不鬼的,本就没有个定理。可修道之人,心路泥泞,就会误事。 张山峰挠头道:“师父,弯弯绕绕,我是真听不明白啊。” 火龙真人笑道:“因为你不需要明白,人和人,便是一座天地和一座天地的区别。” 张山峰问道:“师父,你要说别人私心重,我不好说什么,可要说陈平安私心重,我觉得不对。” 火龙真人摇头道:“又不是什么贬义的说法,所以不用为他打抱不平。” 张山峰突然停下脚步,说道:“师父,我不走了,我就在这儿看着陈平安,不然我不放心。” 火龙真人点头道:“很好。” 张山峰埋怨道:“好什么好嘛。” 火龙真人笑着独自前行,绕岛屿行走一圈便是。 而且火龙真人也很好奇那个年轻人,最终想出来的答案是什么。 张山峰蹲在原地,虽然没有下雨,但太过无所事事,便撑起了伞,望向远处站在水边的那粒芥子身影。 火龙真人继续前行,行走不快。可凫水岛不过三十余里路程,火龙真人依旧走到了陈平安附近,一起远望湖景。凫水岛无雨,龙宫洞天其他岛屿却处处大雨,夜幕雨幕交织在一起,雨落湖泽水相接,越发让人视线模糊。 陈平安缓缓开口道:“老真人,有件事情,我从未跟人说过。” 火龙真人说道:“大可以开口道出,一吐为快。”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我这辈子也算走过不少地方了,但是我觉得人生中最大的一次考验,回头来看,恰恰是过山过水,走得最安稳的一段路程。不是在家乡差点打死我的搬山猿,不是那个青冥天下的陆掌教,甚至不是什么被吞剑舟戳烂腹部,更不是各种层出不穷的阴谋和厮杀。最让我惴惴不安的那段路,陪伴我的,是我最敬重的几个人之一,他叫阿良,是一名剑客。” 火龙真人淡然道:“一个战战兢兢看待一个陌生天地的孩子,不得不以最大恶意揣测他人,结果事后才发现,自己的那份心意,竟是如此不堪。这个阿良的剑术越高,心性越高,越能包罗天地,这个孩子在未来人生当中,就越会感到失落,会越发愧疚。与孩子对待一开始就视若神人的齐先生,是截然不同的两份心境。” 火龙真人说道:“继续讲便是了,贫道听过就会忘记。你大大方方,趁着雨水清洗得天地清明,叩问良心。” 陈平安继续说道:“我是后来才知道,世间姻缘一事,原来可以被山巅之人牵引,所以我很怕自己喜欢的姑娘,其实不是她自己有多喜欢我。我很怕这个。” 说到这里,陈平安有些笑意:“不过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她不会,因为她是宁姚,千年万年,就只有一个宁姚的宁姚。所以没有万一,没有什么退一万步说。” 火龙真人笑了起来:“还有呢?” 陈平安说道:“我很怕自己和小鼻涕虫一样,成为自己当年最厌恶的那种人,所以一直都在害怕成为山上人。一开始见识过了剑仙风采,会很仰慕,走过了天地四方,见多了人间苦难,我反而就越来越抵触那种一剑削平山岳、一拳下去城池崩毁的所谓壮举。但是后来我也自己想明白了,不用害怕这个,我如果修力登顶,又有修心跟上,便可以让那些山上行事只求痛快之人,半点不痛快,我便痛快。” 火龙真人啧啧道:“这个说法,倒是贫道这个‘老真人’头回听说,有点嚼头,不错不错。” 陈平安笑道:“那场问心局,亏得老真人点破,我才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私心。在这之前,我总是故意将世道复杂想得更深更乱,对于自己,会下意识觉得文胆一碎,便可以不去深究,其实这就是一种退避。其实就像老真人所说,私心作祟,私心如此之重,并不可怕,可怕之处,在于依循此心行事而不自知,知道了,反而不用害怕。一件事情,已经到了最糟糕的境地,接下来自己只要还有心气提得起,再难也能好转起来。” 火龙真人摇头道:“还不够。” “我很记仇,想杀而杀不成的人有不少,只能一直忍着。但是我不怕等,怕的是等久了之后,发现自己道理变了,竟然没了杀人的理由,所以我一直希望在新道理出现之前,就有杀人之力!” 陈平安思量片刻,才说道:“还有我这个人,从来胆子最小,小时候怕鬼,爹娘死后,不是我真的就不怕鬼了,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逃避。我最要好的朋友刘羡阳,就知道我在当龙窑学徒的时候,最怕的一件事,就是自己生病。我在那个既未练拳更未修行的岁月里,其实就已经开始竭力去捕捉人身这个小天地的任何蛛丝马迹,感知四季流转、节气更迭的微妙,开始尝试着去勾连天地、人身两座天地了,所以刘羡阳那会儿才会说我是贫苦丫鬟命,却有千金小姐的心思。” “不是我离开家乡后,才开始小心谨慎,为了给爹娘翻案和报仇,我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伪装自己。我要在邻里街坊那边当个懂事感恩的孩子,让所有人觉得,我是一个至少不会给他们惹来任何麻烦的存在,我不会去偷去抢,我绝对不会成为泥瓶巷附近的惹祸精,不会成为老人嘴中的灾殃秧子,因为我知道一旦失去了某些庇护,我就注定活不下去了。哪怕那个时候,我年纪还小,才刚刚懂事,我就学会了如何去讨好身边所有人。我会经常对着已经不用煮药的药罐子发呆,看久了,就明白了我必须还要学会掌握火候,所以我会偷偷打扫街巷的冬日积雪,因为我知道,做了一次几次,没人看到,但是做了十次几十次,总会有人看到的。我会帮着老人挑水,帮同龄人去爬树摘下纸鸢,红白喜事会帮点小忙,别人的农活,我能帮着做多少就做多少,我不能让他们觉得泥瓶巷那个名叫陈平安的孩子,是聪明,是已经想到了这些,才去做那么多事情,而只是那个孩子,应该是真的‘人好’。在去龙窑当学徒之前,我就一直在做这些,习惯成自然,当了学徒,还是这样,以至于到今天,走到了北俱芦洲的这座凫水岛,我都会忍不住去想,陈平安,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真是好人吗?先前在一座城隍庙旁观夜审,城隍爷说有心为善虽善不赏,其实让我很心虚。书简湖的水陆道场和周天大醮,还有前不久龙宫洞天的金箓道场一事,李源说天人感应、鬼神相通,我听到了,其实更加心虚。” 火龙真人耐心听完这个年轻人的絮絮叨叨之后,问道:“陈平安,那么你有觉得天经地义的人或事吗?”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比如我爹娘是好人,我这辈子只会喜欢宁姚,我一定要替齐先生看过更多的山河风景,我要成为阿良那样的剑客!我认识了许许多多的真正的好人,我不希望自己的修行,只是自己的事,我希望以后见到每一件敢怒不敢言的不平事,我都可以酣畅出拳出剑皆无错。我希望道理就是道理,不是有用时就拿来用,无用时就束之高阁,世间一切弱者可怒可言,强者愿意尊重他人。” 陈平安停顿片刻,缓缓道:“我还希望世间所有泥瓶巷长大的陈平安,可以不用算计这么多,就能够当个真正的好人。” 火龙真人问道:“那么最后,贫道问你,本心可曾明了?泥瓶巷陈平安,到底是什么人?” 陈平安摇摇头:“好像没有答案。” 火龙真人笑问道:“那你还要不要想,若是一直想,何时是个头?” 还是个老问题。兜兜转转,就像老真人走了一圈凫水岛,重新回来。 但是别小瞧了这一圈。 道家推崇返璞归真。求真。 陈平安双手笼袖,怔怔看着远方,沉默许久,微笑着说了一句不是答案、也是答案的言语。 火龙真人听过后,点了点头,没觉得这个年轻人是在敷衍应付,陈平安这般的聪明人,想要欺人,太简单了,自欺才难。 于是火龙真人心中便有些唏嘘,心想果然文圣老先生收取弟子的眼光,与自己一般好啊。 火龙真人问道:“第三件本命物,暂时可有想法?” 陈平安点头道:“有。” 火龙真人问道:“需要贫道搭把手帮个忙?” 陈平安笑道:“需要。” 火龙真人点点头:“好说。” 很干脆利落,在先前那场扪心叩关之后,这是一番没有半点拖泥带水的问答。 火龙真人拍了拍陈平安肩膀:“去吧,和山峰叙叙旧,贫道先留在这边赏赏景。” 陈平安告辞离去,老真人站在原地。 火龙真人微微叹息,想起陈平安先前那个答复。 好一个“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 发现陈平安往自己这边走来后,张山峰站起身,收起油纸伞,走向陈平安,然后后退而走,担忧地问道:“没事?” 陈平安摇头道:“有事也没事。” 张山峰恼火道:“说点我能听懂的!” 陈平安微笑道:“那就是没事。” 张山峰又问:“当真?” 陈平安点头道:“比神仙钱还真。” 张山峰一想到这个,便头疼:“这水龙宗不厚道,光是进入龙宫洞天便要收取一枚小暑钱。” 陈平安笑道:“我如今欠着两千多枚谷雨钱的债。” 张山峰掐指一算,陈平安刚说了一句打住,张山峰就已经脱口而出道:“两百多万枚雪花钱?!” 陈平安伸手抹了把脸。 挣钱的时候,最喜欢将一枚谷雨钱折算成雪花钱,欠钱赊账的时候,当真半点喜欢不起来。 张山峰突然说道:“陈平安,有些事情,朋友也帮不上忙,就只能靠自己一点一点想明白。” 第一次下山游历斩妖除魔,这个龙虎山外姓天师,难熬到差点没熬过去,这才狠狠心,直接去了宝瓶洲,这才认识了陈平安和徐远霞,这才慢慢打开心结,还悟出了一套上不得台面的拙劣拳法。 陈平安轻轻嗯了一声。 问心深处最锥心。陈平安当下心境,当然不会像嘴上和脸上那么轻松。 张山峰从包裹里掏出一只瓷瓶:“这瓶水丹,是我师父一个中土蜃泽朋友送的,师父说你送了我天师印和真武剑,得还礼。” 陈平安愣了一下,倒也没扭捏客气,接过了瓷瓶,手心沁凉不说,自身整座水府都有了些异样动静,忍不住好奇问道:“中土蜃泽的水神馈赠?” 苍筠湖湖君也送过水丹,更早的时候,也见识过刘重润秘藏的水殿丹药,只是相较于当下手中这瓶蜃泽水丹,云泥之别。 那本倒悬山神仙书,提及过蜃泽,是中土神洲一座大泽,该不会是蜃泽湖君以本命水运炼化而成的水丹吧? 张山峰点头道:“是那蜃泽水丹,只是师父说品秩不算太高。师父说自己和天下各方水神关系一般,讨要不到最好的水丹。” 陈平安有些哭笑不得,火龙真人所谓的“最好”,那就真是整座浩然天下的最好了,所谓的“不算太高”,也一定很高。 蜃泽在中土神洲极负盛名,水域广袤,有一尊上五境神祇坐镇,湖君水府是那大名鼎鼎的渑池宫,相传压胜之物,是世间最大的一只龙王篓。蜃泽古迹传奇极多,相传曾有不知名道人在明月夜,于蜃泽泛舟游湖,有蛟龙逃避天劫,遁入蜃泽,电链雷索遮天蔽日,那条蛟龙便逃入道士袖中,道士随手打退天劫,帮助蛟龙躲过一劫,便有了后世“雷霆下索无所避,逃入先生衣袂中”的美好诗句。 陈平安握住那瓶沉甸甸的水丹,转头望去,轻声道:“张山峰,你有个好师父。” 张山峰乐了:“我早就知道啊。” 陈平安笑道:“老真人有个好弟子。” 张山峰摇摇头:“我这样的弟子,在趴地峰很多的。” 陈平安说道:“我看不多。” 张山峰眉开眼笑:“尽瞎说一些大实话。” 陈平安一把搂住年轻道士的肩头,张山峰则反过来想去搂陈平安的脖子。 打打闹闹,陈平安带着张山峰进了府邸,进了屋子。 张山峰瞥见了绿竹行山杖和墙上那把剑仙,笑道:“真是老样子。” 陈平安搬了把椅子给他,两人对坐。 张山峰便开始聊他与师父走过中土神洲和南婆娑洲的见闻,最后便说到了在醇儒陈氏那边求学的刘羡阳。 陈平安安安静静听完张山峰的讲述,心境祥和,涟漪渐平。 张山峰又开始聊自己的返乡之路,突然发现对面那个家伙,竟然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张山峰有些无奈,蹑手蹑脚站起身,悄悄离开屋子,轻轻关上门后,就蹲在屋檐下,发着呆。 世道很奇怪,有人只盯着他人有什么,不想为什么。师父说这叫一叶障目,还说世道更奇怪的地方,是如此想,未必全是坏事。 张山峰一直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跟境界高低没有太大的关系。 只有待在趴地峰的山上慢慢修行,或是和陈平安、徐远霞一起游历江湖,要么就是独自一人对着寂然无声的天地山水,离着热闹远些,他不会犯错害人,天地也不会害他,张山峰才会觉得稍微好点。 张山峰就问师父,是不是自己的问道之心,出了大问题。 师父却说没有什么问题,还说那儒家是在做加法,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都往身上揽,都挑得起来,就进了中土文庙。道家却是做减法,一件一件都可以划清界限,撇清关系,物我两忘都无忧了,最后你便走到了清净地。佛家由小乘自度,转为大乘度人,渐悟到顿悟,幡动心动,戒定慧三无漏,其实也都是个增增减减的次第。三教看似根柢大异,道路方向千差万别,可修行其实就是人在走路,还是相近的。 张山峰蹲在台阶上,转头看了眼关上的屋门。 师父说得对,每个人都是一个小天地,关了门,外人就瞧不见真正的门内光景了。 就在此时,屋里边陈平安轻轻喊了一声张山峰。 张山峰赶紧说道:“在,就在外边。” 陈平安这才语气略显疲惫地说了句:“那我再睡会儿,以前没觉得,有些乏了。” 张山峰说道:“好好休息。” 张山峰双手笼袖,蹲在原地,轻轻前后摇晃,脸上带着笑意。 山下有些孩子,极其早慧,最终成不成为那山上的修道坯子,其实都不奇怪。真正奇怪的,是容得下两种极端的学问、心性一直打架,又不打死谁。在火龙真人看来,这才是真正的砥砺、修行。 先天的纯粹心性,难在呵护维持不退散,后天的精诚,难在找到。真者,精诚之至也,精诚之至,炯然如日,又莹然如月。 自己弟子张山峰,和他朋友陈平安,两种心性,便需要传授两种法门。 火龙真人其实有些埋怨文圣老先生和那齐静春,怎的既然分别认了弟子和小师弟,为何不更用心些,就由着陈平安自己一个人逛荡这么远?真不怕说死就死了?也不怕误入歧途,或是干脆放下了,转去当了和尚,或是真正想通了,转入道门?这其实是火龙真人都无法理解的地方。为何文圣老先生没有选择将陈平安带在身边,言传身教,也奇怪齐静春当初哪怕不得不死,可事实上以齐静春的学问和能耐,明明可以做得更多,为何偏偏不做。真是一个比一个心大啊。 火龙真人觉得自己已经算心宽的了,可好像跟这两个读书人还是不能比。 火龙真人突然咦了一声,环顾四周,好像又遇到了不解之事,不过老真人略作思量,便也懒得计较了。 白甲、苍髯两座岛屿之间的湖底,一驾马车悬停水中,水正李源和南薰水殿娘娘沈霖并肩而立。 沈霖惊讶道:“此人竟然认识火龙真人?” 李源冷笑道:“我不也认识那老头儿。” 沈霖笑了笑,当然认识,还被火龙真人以水法镇压在济渎水底一月有余。 虽说北俱芦洲之人都坚信这位趴地峰老真人,是世间最精通火法的修士,没有之一,但是火龙真人其实熟稔水法一事,还真没几人知晓。 沈霖思虑重重。 就在此时,李源头皮发麻,原来岸上那位老真人朝马车这边笑眯眯招了招手。 李源刚要散作金光四散,便打消了念头,因为火龙真人已经出现在马车这边,就站在一匹雪白骏马的背脊上。 沈霖立即打了个稽首,恭敬道:“南薰水殿旧人沈霖,拜见火龙真人!” 火龙真人对这个水神娘娘还算客气,笑道:“万法自然,随缘而走,水到渠成。” 一张脸庞如粉碎青釉瓷面的水神娘娘,心神一震,颤声道:“谢真人教诲。” 火龙真人笑着不说话,瞥了眼李源:“哟,这不是咱们济渎中祠的水正李大爷嘛,贫道走哪都能瞧见水正老爷,真是缘分来了挡都挡不住。” 李源绷着脸装聋作哑。咋的,道法高了不起啊,总不能见我不顺眼就动手打人吧? 火龙真人笑道:“李水正,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跟贫道唠唠嗑?” 李源一脸茫然道:“我忙啊,忙得很。” 火龙真人抖了抖袖子:“哦?” 李源立即说道:“可以先不忙。” 一个老道人,一个少年郎,离了车驾,辟水而行。 沈霖运转神通,驾驭马车,返回那座避暑行宫。 等到沈霖一走,李源立即谄媚笑道:“火龙老哥,咋个来水龙洞天做客都不打声招呼嘞?如此见外,是不是瞧不起混得落魄的小兄弟?” 火龙真人嗯了一声。对啊,贫道就是瞧不起你李水正。 李源觉得这就没法聊天了啊。 堂堂大渎水正,此刻身处水中,却如同置身牢笼,浑身不自在。 沉默许久,两人在水底倏忽远游,身形缥缈清淡如云烟。 火龙真人总算开口了:“水龙宗开宗立派以后,待你李源不薄吧,那你还拿捏什么架子,祖师堂座椅非要摆在首位上?时时刻刻提醒水龙宗历代宗主,祖师堂是你的地盘儿?他们只是租客?你这水正是不是脑子进水了?真把自己当作那位江湖共主了,敢这么骄纵跋扈?” 李源病恹恹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老真人你说啥就是啥吧,我都认。” 火龙真人冷笑道:“一份天大的香火情,也经不起你这么挥霍。水龙洞天的风调雨顺,大体无忧,关你屁事?还不是沈霖在劳心劳力。当年那个剑仙窃取洞天水运至宝,你为何袖手旁观?他骗得过忙忙碌碌的沈霖和南薰水殿,骗得过你这个成天闲逛的?” 李源撇撇嘴:“水龙宗不也没说什么。” 火龙真人当然知道这里边的更多曲折,不是什么简单的是非善恶,可世间万事,终究可以看出个大致的结果。而结果,往往又是下一段因果的起因。就像那湖上涟漪,看遍大水很难,可每一道涟漪的波浪起伏,那一起一落,身为修道之人,若是都看不真切,还修什么道。 火龙真人沉声道:“如果不是贫道跟那人有旧,你以为贫道愿意和你废话半句?” 李源叹了口气,不再装傻扮痴,神色萧索,无奈道:“水龙宗的兴衰,香火的增减,我看了好多年,死了好些个希望,如今觉得无甚意思了。这一代宗主,孙结人是不错,可又能如何?我又不是没有想过让水龙宗中炼了济渎中祠,但是我先后看重的两人,都没能当上宗主,其中一个还算是被我和水龙宗合伙害死的。水龙宗寄人篱下,被我恶心了一年又一年,是他们自找的。” 火龙真人似乎有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冥顽不化的玩意儿!” 在山上,画龙点睛,顽石点头,对牛弹琴,鸡同鸭讲,哪个说法不是学问?唯独神仙之别,最聊不到一块去。 火龙真人便说道:“你就尝试着好好做个人吧。” 李源恼羞成怒道:“火龙真人,别仗着道法高就欺负我啊!” 火龙真人一巴掌按住这个水正少年的脑袋,笑呵呵问道:“欺负你咋的了?” 李源欲哭无泪,皱着脸道:“那我就听老真人的,乖乖做个人吧。” 火龙真人轻轻一巴掌拍下,打得李源直接撞入湖底大坑当中,笑骂道:“记打不记好的东西。” 李源躺在坑底装死。 火龙真人身形飘落在大坑当中,正色道:“就别把自己真的当作那高高在上的神祇。” 李源睁开眼睛:“万一两头不靠,岂不更加糟心。” 火龙真人摇摇头:“自以为是,果然难教。” 李源双手枕在后脑勺下,神色木然道:“我就是一只抬头不见天日的井底之蛙啊。” 火龙真人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去。 李源哀叹一声,老子又白白挨了一巴掌。 火龙真人缓缓走入凫水岛府邸,陈平安已经醒来,在院子里看张山峰打拳。 见着了老真人,陈平安刚要行礼,火龙真人摆摆手:“累不累,有心即可,贫道这点眼力劲还是有的。去屋里边,瞧瞧你的第三件本命物,若无纰漏,便趁早炼化了,上山修行,想得多,没问题,可不意味着做事情就一定要慢。再者走得慢,也不是说就真是一步一步慢悠悠。陈平安,你得仔细捋清楚两者差别。” 陈平安默默记在心里,放在心头。 张山峰停下拳法,与师父和陈平安一起走入屋内。 陈平安小心翼翼从咫尺物当中,取出那些山顶道观供奉的木像碎块。 火龙真人一拂袖,屋内出现一层好似幽绿桌面的气机涟漪,平整光亮如镜面。 陈平安又取出道观地面铺就的三十六块青砖,一百二十二片碧绿琉璃瓦,还有从那棵绿竹上搜刮来的一大丛竹枝、一大堆竹叶。 火龙真人问道:“走过很多个洞天福地,一点点积攒下来的家当?” 陈平安摇头道:“都是在一个地方找来的。” 到底没好意思说是“捡来的”。 火龙真人眼神古怪:“你土匪啊?” 陈平安刚要掏出其余几件山上宝物,便只得收手。 向“孙道人”买来的一把仕女团扇、一对龙王篓,还有后来黄师赠送的古镜,以及那块道门心斋牌、回文诗玉镯和一把树瘿壶,原本打算都让老真人帮忙掌掌眼,估个价来着。 火龙真人再次瞥了眼一大堆碎木后,不着急道破天机,只是指向那些青砖:“坚韧程度不输世间剑修梦寐以求的斩龙台,因为有道法真意浸润许多年,里头蕴含的那些水运精华,只是一点表象,若是舍青砖而取水运,便搁置不理,才是一等一的暴殄天物。” 陈平安便看了眼一旁的张山峰。 火龙真人笑道:“送什么送,自个儿留着!这三十六天罡之数,本就是契合道缘的证明,少了一块都不成事。” 火龙真人指了指陈平安一处关键窍穴:“人身小天地,罡者,四正为罡,取四方之正中,乃吾心也。天上天罡,阴阳之精,真土也。一虚一实,都是我们道门的大说法。你不是炼化了五色土为五行之土本命物吗?刚好,将三十六块青砖好好中炼了,作为那座心中山岳的山根,还能养护修士心思,一举两得,但是炼化此物,需要消耗大量灵气,塑造山根一事,可不简单。回头贫道传你一门口诀,龙脉也分山水,你的炼物之法,不太适合造山。” 火龙真人拎起一块琉璃瓦,笑道:“知道这一片琉璃瓦,卖给对的人,价值多少神仙钱吗?” 陈平安摇摇头。 火龙真人伸出一只手掌,摇晃了一下。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十枚小暑钱?” 火龙真人打趣道:“十枚小暑钱?值得贫道晃晃手?” 张山峰轻声提醒道:“十枚谷雨钱,谷雨钱!” 陈平安问道:“是要卖给中土神洲的白帝城琉璃阁才成?” 火龙真人点点头,和聪明人聊天就是省心省力:“换成寻常仙家修士,一片琉璃瓦至多就是一枚谷雨钱的价格,不识货的,几枚小暑钱都不乐意收,因为此物得积攒多了,才有奇效,少了,就是个花哨噱头,不顶事。” 陈平安便侥幸自己亏得没贱卖了家当,不然自己要是事后知晓真相,还不得道心再乱上一乱? 火龙真人拈起一根竹枝,笑道:“是竹海洞天青山神的十棵祖宗竹之一的子嗣,可以称之为嫡子女了。竹质地犹石,方可成器,德曰性坚。竹身挺直,竹节奋进,虚怀若谷,载文传世等等,都是德行操守,你觉得自己遇上的这一棵,是何种德?才会被你偶然且必然遇见了?” 陈平安摇摇头:“猜不到。” 火龙真人笑道:“这就对了。” 这其实就是陈平安问心之后,否定之后的诸多认定。 若是修道之人的问心求真,只是求个心死,那除了道家之外的诸子百家,那么多人还修什么道。 到底是遇上了哪一棵哪一种德竹,其实不重要。 陈平安其实不知道对在何处。 一旁张山峰觉得师父说对了,那就对了。不然师父总这么为难陈平安,就不太好了。 火龙真人突然说道:“山峰,去院中打你的拳。” 张山峰哦了一声,问也不问为什么,便出门去了。 火龙真人伸手一抓,桌案上的木像碎块或飞掠或悬空,相互之间轻轻磕碰,晃晃悠悠,最终重新拼凑出一尊中年道人神像,如同山水神祇的重塑金身。 看着这个“中年道人”,火龙真人轻轻叹息。 然后火龙真人收起缅怀心思,神色凝重,沉声道:“陈平安,这尊神像得自何处?” 陈平安便大致将那场访山寻宝的经历讲述了一遍。关于孙道人在仙府遗址当中的诸多事迹都略过了。 只是陈平安还是小看了火龙真人的见闻和道法。 火龙真人凝视着那尊木胎神像,缓缓道:“此人被道老二穿法衣携仙剑斩杀,其嫡传弟子当中,有个名叫宋茅庐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那青冥天下千年不出的天纵奇才,仅凭一人之力,就拢起了白玉京之外的将近六成道门势力。设想一下,在咱们浩然天下,如果有人可以抗衡半个儒家,会是什么光景?” 陈平安无法想象此事。 火龙真人继续泄露别座天下的天机,到了他这个境界,尤其是功德在身,随口直呼圣贤名讳,已经谈不上忌讳不忌讳了,继续说道:“至于这尊神像,不是寻常同出一脉的大小道观处处供奉的那种普通神像,是这位道人仅次于本宗本像之外的一尊重要神位,你可以理解为修道之人的出窍阴神。此木是玄都观所栽祖宗桃木炼化而成。” 火龙真人笑道:“而玄都观的观主,木像此人的师兄,一直跻身整座青冥天下的十人之列,被那边誉为雷打不动的第五人。道门剑仙一脉,可以说就是靠这位观主撑起来的气象。” 说到这里,火龙真人问道:“能够确定没有遗患?” 陈平安点头道:“确定!” 火龙真人笑道:“好家伙,赚大了。” 若是寻常晚辈,敢说这种大话,火龙真人还真要劝上一劝,务必三思而后行。既然是陈平安,就免了。何况那个飞升返回青冥天下的玄都观孙道人,既然愿意留下此物,本身就是对陈平安的一种认可。 火龙真人停顿片刻,看了眼陈平安,直到这一刻,好像才想明白了一件事,依稀猜到了齐静春的良苦用心,就是不知道猜得对不对了。 火龙真人直截了当问道:“寻常炼化五行之木本命物的天材地宝,可有准备?” 陈平安点头道:“有。” 火龙真人点头道:“那就足够了,不用再去画蛇添足。” 陈平安如释重负,毕竟机会只有一次,不比崔东山准备了三份五色土,原本打算尽量追求一个稳妥,天时地利人和,三者齐备才着手炼化,这也是到了龙宫洞天,陈平安还会犹豫到底要不要炼化此物的根源。 火龙真人看着这个喜欢思量复思量的年轻人,笑了笑。 若是山泽野修,管他娘的三七二十一,得了手,老子先赶紧炼化了再说。若是传承有序的谱牒仙师,早有师门长辈帮着出谋划策,说不定比弟子本人还要上心。 火龙真人提醒道:“炼化之前,先静下心。” 火龙真人玩笑道:“还有没有宝贝,都拿来出瞅瞅?” 陈平安就不客气了,从咫尺物当中一件件取出。 最后连那一页经书即一部佛经,都拿了出来。 火龙真人一开始觉得不合常理,宝物过多了,见着了那页经书后,便有些了然。 火龙真人帮着一一评点山上宝物,其间单独拿起了那把精致团扇,轻轻一震,如同抖搂灰尘一般,笑着递给陈平安:“再看看。” 陈平安接过那把团扇,上面依旧绘有仕女持扇,只是细细打量之下,却发现仕女手中小小团扇之上,又绘有仕女持扇图,图上又有图,片刻之后,陈平安赶紧闭上眼睛,伸手握拳,轻轻抵住眉心。 火龙真人笑道:“收起来吧,好好珍藏。” 火龙真人将那对竹编龙王篓收入袖中:“太过破败不堪,贫道帮你修缮一番,不是贫道自夸,这已经不是几枚神仙钱的事情了,唯有水火交融,细细炼化,才能修旧如旧,不伤根本。这对小篓,你最好别卖,将来自家山头若是有大水,可以凭此捕捉蛟龙之属。你要清楚,龙王篓除了压胜之用,亦是天底下的一座座小龙宫,修士来用就是兵器,蛟龙盘踞便是天生的水府宅邸。” 陈平安拜谢。 陈平安收起所有物件后,有些欲言又止。 火龙真人笑道:“应该不是自家事,明白了,是奇怪贫道的趴地峰风土?” 陈平安硬着头皮说道:“老真人,斗胆说一句,可以教给张山峰一些高深道法了。” 火龙真人哈哈大笑。 若说修道之人的境界,就是天底下最实实在在的神仙钱,也正因为如此,火龙真人的趴地峰,才不许任何弟子拿境界高低说事。其中缘由,不足为外人道也。 不过眼前年轻人,不算外人。所以火龙真人笑问道:“是不是很奇怪贫道为何故意要对山峰藏掖?” 陈平安点头。 火龙真人转身走到那把悬挂于墙壁的剑仙附近,微笑道:“贫道收取弟子,只看心性,不看资质。谁说一座山头为了底蕴,就一定要去争抢那些个所谓的天才?山上安安稳稳多出许多下五境的良心汉,山上不小心冒出个上五境的王八蛋,两者孰优孰劣?” 火龙真人收起视线,是一把好剑,不过其实又在打架。不愧是陈平安。 火龙真人转头笑道:“不是贫道有了这般境界,才可以说这些话。而是一直以此理行事,坚定向道,修力修心,才有了今天这般境界。可以理解吧?” 陈平安答道:“当然。” 火龙真人说道:“贫道就像在趴地峰栽了一棵大树,生出许多枝丫来,有着不同光景的开花结果,有高有低,有先有后。” “有人受限于资质,枝叶花果坠地,例如很多早于山峰登山修行的师兄们,破不开个个瓶颈,就离世了。有些弟子确实天生更适宜修道,岁月就长远些,道法境界也更高些,例如太霞、桃山、指玄和白云在内的这些个山头,在贫道看来,也不是弟子们境界高了,就如何了。道法高低,不在拳头,只在人心,只是道法高了,讲理确实容易些,一样的道理,就会像是更有道理。趴地峰其实就是一直在避免这种情况的蔓延。在贫道眼中,好些个已经不在人世的弟子,半点不比白云几脉的上五境更逊色,他们的一言一行,都在贫道心里边留着呢。” 火龙真人笑道:“在趴地峰修行也好,走出趴地峰去开山的弟子也罢,贫道都会依循他们的本来心性,传授不同的道法,有些需要师父训斥,扳回来点,少走弯路错路;有些需要师父帮着推一把,走得快些,胆子大一些。可大体上,还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张山峰不太一样。不用贫道这个师父刻意去教,寻常师父传道弟子,是让弟子知道。但是贫道传授山峰之法,最是自然,便是要山峰自己知道,别的都不知道。这算不算私心?算也不算。张山峰的同门师兄们,看不看在眼中?看也不看。这就是修道求真的趴地峰。” 火龙真人笑了笑:“修道之人看待境界、宝物和机缘,和那山下俗子看待金银、权势与时运,本质上有两样吗?修道之人要想当个货真价实的山上神仙,总得拿出一点不一样的想法,对吧?拳头硬,寿命长,术法多,便是高人一等的神仙了?那天底下的神仙老爷,可真有点多了。” 陈平安细细思量着老真人的言语。 今日老真人所说的道理,有些将会成为落魄山可以直接拿来用的规矩。 火龙真人说道:“等你修为高了,名声大了,自然而然,就会遇到越来越多的旁人对你指指点点,想要教你陈平安做人。” 火龙真人笑道:“那么你就得记住了,今人说古人,活人说死人,无非都是欺负对方不开口。所以第一,陈平安你别死。再就是天底下真正的恶人,其实是最喜欢好人存在的。唯独蠢人才会一个劲嫌弃好人,一天到晚怨天怨地,好事做得不够多不够好,这些人,听不懂,教不会,改不了,脑子里都是糨糊,身上都是戾气,在贫道看来,他们才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物,贫道就根本拿他们没辙。世人讲理,很多很多,就只是为了争个输赢,心中痛快,所以喜欢非此即彼,走那极端,生怕不这样,自己的道理就不够多、不够大。这种人,看似一肚子道理,其实最不讲道理,你要小心这些聪明人。所以贫道才会由衷仰慕文圣老先生,和人说理,对便是对,好便是好,讲理从来不是打架,非得靠言语打得对方鼻青脸肿趴在地上求饶,才算赢了,而是你我最终道理相通,各有裨益。” 虽然陈平安一直没有说话,但是火龙真人已经知道了某个猜测的一部分答案,这就可以了。 好一个伏线万里百千年的良苦用心。原来还能够如此护道。 看来自己先前还是小觑了齐静春的学问。果然文圣一脉,一个个护犊子得堪称无法无天了。 所以火龙真人便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言语,玄之又玄:“陈平安,有些时候,你自以为彻底失去的,才是真正拿住了的,所以有些你以为的失望,才是他人希望所在。” 最后火龙真人拍了陈平安肩膀一下:“行了,趁热打铁,速速炼化第三件本命物!贫道亲自帮你守关压阵,这份待遇,寻常修士想也不敢想。不然一个三境练气士,也好意思出门瞎逛荡?” 陈平安苦笑道:“老真人方才还说不以境界高低看待修道之人。” 火龙真人笑道:“你陈平安又不是趴地峰修士。” 陈平安无奈道:“有道理。” 火龙真人啧啧道:“你小子溜须拍马的功夫不太行啊。” 陈平安点头道:“晚辈是不太会讲话。” 火龙真人会心一笑:“当个打烂肝肠也是问心无愧的好人,就行。” 有火龙真人坐镇,凫水岛想要有事都难。 陈平安正在闭关炼化第三件本命物。 在这之前,火龙真人先传授了他一门名为炼制三山的古老炼物口诀,让陈平安先炼化了那三十六块青砖的道法真意,巩固山祠,成为一条山岳根本之脉,结果那小子竟然询问能否只炼真意不炼青砖本身,火龙真人也没多问要那三十六块没了道意和水运的青砖实物有何用,只说了“可以”二字。 不然木属本命物炼制成功,气象必然极大,水府那边的动静还好说,可是以宝瓶洲新五岳五色土炼制而成的山祠,难免就要被气机牵连,三物相辅的大好格局,一开始就会失了平衡,一不小心就需要陈平安耗费大量光阴和物力财力修缮,火龙真人可丢不起这个脸。 火龙真人是真正的山巅人,居高临下,将陈平安当下的境界格局看得真切。 水府,无论是本命物水字印,还是那幅尚未点睛却已具备雏形的壁画,加上那口小池塘,已经不用苛求更多了。 北俱芦洲的天之骄子,拥有这般水府形势的,撑死了双手之数,而且关键还是要往后看,看陈平安什么时候能够将池塘变深井,再成龙潭。 至于陈平安的那座本命山祠,材质相对普通些,不过已经不比宗字头祖师堂嫡传逊色半点了,而且胜在长远。可不管如何,终究比不得水府和未来的那座木宅。 不过陈平安炼制那三十六块青砖道意、剥离水运,竟然消耗了足足一旬光阴。换成自己那几个开山弟子,估摸着三天就够了。 火龙真人也没觉得有什么,大道之上,有些人走得早也就走得快,但是登山难在后劲,难免越走越慢,所以只有登山前期一鼓作气破境不停的天才,没有跻身了地仙之后依旧势如破竹的,哪怕李柳也不例外,都会在元婴境界上滞留一段时日,跻身了上五境后,就要放慢脚步。可是又有一小撮人,极少数,是那种越走越快的。 前者是一般意义上的天之骄子,后者却能够让天之骄子高兴了好多年,突然有一天发现原来自己也是庸人。 陈平安忙着修行。张山峰就待在凫水岛晃悠,炼炼气,打打拳,和师父聊聊天。 这期间一个下雨天,张山峰撑伞在岸边散步,见到了一个从水里边探头探脑的少年,问了他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那人说若是打了他张山峰一拳,他会不会哭着喊着回去跟师父告状。 张山峰就蹲在水边,询问这一拳重不重。 那少年也是吃饱了闲得慌的,就和张山峰仔细商量起这一拳的轻重。 聊完之后,水正李源觉得有戏,结果张山峰直接来了一句:“小道觉得还是应该先问过师父,再决定吃不吃这一拳。” 李源便觉得挨了一道晴天霹雳,这段日子他一直在偷偷观察此人,琢磨着这小道士瞧着挺傻啊,怎么为人半点不憨厚啊? 张山峰忍不住笑道:“和你开玩笑呢。凫水岛来来回回逛了好多遍,难得可以跟人闲聊。” 只露出一颗脑袋的李源便跃出水面,盘腿而坐,双手撑在膝盖上,问道:“小道士,你为何有了这么个师父,境界还是如此不济事?” 张山峰笑道:“师父又不能代替徒弟修行。” 其实他总觉得眼前这个少年,脑子好像有点问题。 李源摇头晃脑,有些怜悯这个趴地峰的小呆子,啧啧道:“小道士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资质肯定也不咋的,换成别人,早就嗖嗖嗖飞到金丹、元婴境界那边去了。到时候再哭嚷几句,和自家师父讨要几件傍身的重宝,每次下山游历,还不是每天横着走,人人喊大爷?” 张山峰微笑道:“可不是小道出身趴地峰,就在这儿自吹自夸,就你这脾气,都没办法成为趴地峰的道士。不过各有各的缘法,也不是说你当不成趴地峰道士,就是什么坏事,我看你应该是龙宫洞天的某个水神吧?我就挺羡慕你,天生就会那辟水神通。小道就不成,在山上跟随师父修行仙家术法,一个比一个学得慢。” 李源斜眼讥笑道:“可我见你这小道士好像半点不着急啊。” 张山峰白眼道:“如果着急管用,你看我急不急?知道不管用,所以着急干吗。” 李源叹息道:“老真人收了你这么个俗不可耐的徒弟,肯定糟心。” 张山峰笑呵呵,李源越发笃定这家伙真是个小傻子。那么火龙真人就该是个老傻子喽? 一想到这个,李源便有些舒心,跟着张山峰一起笑起来。然后李源很快就笑不出来了。火龙真人站在了张山峰一旁,也笑眯眯的。 李源便起身说道:“恭喜老真人收取了这么一个惊才绝艳的好徒弟,何只是万里挑一,大道可期,大道可期啊。” 这大概就是李源比水龙宗宗主孙结更厉害的地方了。 孙结和蜃泽水君在内,当然还有李源的那个同僚沈霖,谁有脸皮在火龙真人面前这么说道。 火龙真人说道:“你去知会白甲、苍髯两座岛屿一声,再跟南薰水殿打声招呼,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都不用紧张。” 既然是正事,身为水正的李源就不再嬉皮笑脸,点点头,化作点点金光一闪而逝,白甲、苍髯两座岛屿那边,他不乐意露面,还是简单些,都让沈霖和南薰水殿收拾烂摊子。只要不涉及济渎和洞天香火,李源才懒得多管闲事。 张山峰发现凫水岛又不下雨了,便收起油纸伞,小声道:“师父,我觉得凫水岛有些古怪,这雨水,来来去去得没点兆头。” 火龙真人点头道:“山峰,心细如发,洞察入微啊。” 张山峰笑道:“跟陈平安学的。” 火龙真人笑问道:“那陈平安跟你学了什么没?” 张山峰仔细想了想:“哭穷喊饿?” 火龙真人笑道:“也不错。” 约莫一炷香后,张山峰和火龙真人乘坐那艘向水龙宗租赁而来的符舟,一起去往云海,在远处俯瞰凫水岛。 张山峰突然发现白甲、苍髯岛屿之间的湖面上跃出一驾马车,有女子神祇站在前边,似乎在运转神通,驾驭天地四方的灵气聚拢向凫水岛。 张山峰突然说道:“以陈平安的脾气,要是事后知道了这个水神娘娘的所作所为,又要惦念感恩很久了。” 火龙真人缓缓道:“天地生万物养人,如何看待天地,便是修道之人的大学问。同样是一桌子饭菜,有人大快朵颐,有人细嚼慢咽,有人道谢念恩,这是善男信女;有人结账还钱,生怕欠下一枚铜钱,这就是我们修道之人了。有人吃完了饭桌就掀桌子,生怕别人也吃得上饭菜,后边之人,却会口呼强者,充满敬畏,转去别处寻觅饭菜,有样学样,打不翻饭桌,也要放下筷子骂娘,走之前,说不得还要往桌上碗碟里边吐口水。有人起身后,收拾好碗筷,依旧不愿立即远去,还会帮着摇摇晃晃的饭桌凳子修补一番,后边等着吃饭的人,便要开口埋怨,说不得还要朝那人踹上几脚。” 张山峰有些茫然。 火龙真人感慨道:“最让儒家圣贤失望的,永远是读书人;最让道法蒙尘的,便是修道之人;最坏佛家正法的,永远是嘴上念经的。” 张山峰问道:“怎么办?” 老真人缓缓说道:“克己。求真。自了。” 张山峰忧心忡忡,轻声问道:“陈平安,做得如何?” 火龙真人想了想:“齐静春的学问,从未落在空处。” 张山峰又问:“陈平安自己知道吗?” 火龙真人摇头道:“从未知道。” 张山峰突然说道:“我觉得这样才是对的。” 火龙真人破天荒愣了一下,凝神望去,摇头笑道:“好一个小巷木宅,竟是凭空出现的槐木门扉,这就有些不讲道理了啊。” 槐门小宅半开掩,每过似闻细哭声。内有一株桃树,未有桃叶,也未开花。 不知何时,那些如同敲门声叩响心扉的轻轻呜咽能够渐渐消散,更不知何时桃叶与桃花才能相见。 可能是来年之春,可能要更久。 小巷门外,站着一个孤单的青衫年轻人,痴痴望向小巷不远处,一个欢天喜地蹦蹦跳跳着回家的孩子,嚷着很快就可以吃糖葫芦喽。 已经连少年都已不是的那个陈平安,缓缓伸出手,好像是在与那个孩子打招呼。那个无忧无虑、满是天真稚气的孩子停下脚步,歪着脑袋望向那个大人。最后孩子好像没有认出对方是谁。只是孩子也没了欢声笑语,就那么默默从那人的身形当中一走而过,去了屋子,将半掩的院门关上。就那么只留下一个长大后的自己,站在门外。 最后那个孩子好像稍微大了一点,个儿高了些,也变黑了许多,孩子开了门,走出宅子,背着一只大箩筐,里边有锅碗瓢盆,有煮药的陶罐,有破旧泛白的春联。 孩子低着头,双手使劲攥紧系挂箩筐的绳子,摇摇晃晃,离开了宅子和巷子,再也没有回家。 第177章 入海处遇故人 凫水岛这边的动静有点大,竟然还需要水神沈霖亲自驾驭水运去往凫水岛。所幸白甲、苍髯两岛修士,事先就得到了南薰水殿的提醒,说是凫水岛上有某位野逸高人要破关。 水神娘娘两个心腹的随侍神女,一个南薰水殿的掌灯女官,一个水脉勘验官,就分别待在白甲、苍髯两座岛屿上做客。既是给面子,也是“监军”。 云海上,张山峰问道:“师父,这都多久了,明明已经将本命物炼化成功,怎么陈平安还没有回过神?” 火龙真人说道:“关起门来想事情,就这么简单。聪明人钻了牛角尖,都不太容易出得来,要么一步一步原路退回,要么硬生生将其打破,别开生面。” 李源盘腿坐在远处,双手托腮帮子,一呼一吸,如鱼吐泡。堂堂济渎水正,无聊到这个份儿上,也没谁了。 火龙真人转头问道:“李大爷,还玩呢?知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李源答道:“这场热闹也没错过啊,我从头到尾都瞪大眼睛瞧着呢。” 火龙真人笑道:“也亏得神灵没那肠子。” 李源翻了个白眼,悔青肠子? 火龙真人问道:“要不要卖你一瓶后悔药?过了这个村儿没这个店儿,好好掂量掂量。” 李源眼珠子急转,这老家伙应该不至于吃饱了撑的逗自己玩,便问道:“啥价格?” 火龙真人笑道:“一瓶最上乘的济渎水丹,不是糊弄江水河神的那种。” 李源龇牙咧嘴,摇头道:“免了。老真人,我这儿真掏不出一瓶本命水丹,毕竟再不管事,每十年还是要交给水龙宗一颗水丹的。” 这个十年,交给孙结一颗,下个十年,赠给邵敬芝一颗,南北宗轮流获得,至于得了水丹后,是拿去给一个比一个鬼精的供奉、客卿做人情,还是留着自己消受或是犒赏祖师堂嫡传子弟,李源不会过问。 火龙真人说的可不是一两颗济渎水丹,而是一整瓶香火浓郁、水运精粹的珍稀水丹,至少九颗。 若是三五百年前,李源还可以考虑考虑。这会儿自己这副残破金身的光景,不比金身崩毁在即的沈霖好太多,南薰水殿这么死皮赖脸地为凫水岛锦上添花,真是沈霖大度?这娘们持家有道,最是节俭,她还不是觉着自己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将这位火龙真人当成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破罐子破摔罢了。总以为火龙真人在那人面前帮着南薰水殿美言两句,就能够让她沈霖渡过此劫。 李源自顾自摇头,世人所谓的大道无情,最早说的可不是山上,而是天上。 而那“李柳”,便是天上有数的存在之一。 说句难听的,沈霖闹腾了这么一遭,又要消耗她几十年光阴。难道她忘记火龙真人最早的言语了吗?要南薰水殿袖手旁观即可。 张山峰有些疑惑。 火龙真人笑道:“强按牛头去喝水,难。” 张山峰轻声问道:“陈平安有没有破境?” 火龙真人摇头道:“仍是三境,不过到了瓶颈,对陈平安而言,他的柳筋境,大概可算一个名副其实的留人境。没法子,早早经历了破心魔、合道、求真三大难关的雏形,加上长生桥又断了,走得踉踉跄跄,才是对的。不然为师就要怀疑这小子是不是哪位山巅人物的转世了。” 张山峰问道:“身为仙人兵解离世后的转世,不好吗?我听说很多宗字头仙家的老祖师,闭生死关之前,都会留下一条退路,为宗门寻觅自己的转世之身,事先铺垫好线索,好重续道缘香火。” 火龙真人摇摇头道:“不太好。我不是我的。一辈子都记不起前尘往事,还算稍好,若是记起了些,却又不全,便是大麻烦。” 当然,生而知之的李柳是个例外,对于她而言,无非是换了一副副皮囊,其实等于从来未死。 夜夜酣眠,只是小睡,人死才是大睡。 若修士只是纯粹贪生避死,而强行窃取天机,好似鬼鬼祟祟的毛贼夜行,投胎转世,结果原有魂魄不全,东拼西凑出了个人,到最后,那个半死不活的人,到底是谁? 不过火龙真人倒也能理解某些上五境修士的惧死求生,可理解归理解,依旧是不太认可。 某些喜欢走旁门左道的魔道宗门,祖师堂还会为修士点燃一炷性命香,历史上曾经有不少修士,只是盯着那炷香多看了片刻,便把自己看得道心崩溃,彻底走火入魔,这就是自己把自己活活吓死。 火龙真人难得宽慰起自己弟子的心思,微笑道:“先前为师说他陈平安是瘸腿走路,更多是指心路上的拖泥带水,连累了整个人的本心走向,其实一时半会儿的境界低下,不打紧。” 张山峰犹有忧愁:“陈平安欠了那么多外债,如何是好?陈平安这家伙最怕欠人情和欠人钱了。” 火龙真人笑道:“有些大忧愁,陈平安反而不怕。打个比方,登山路上,陈平安埋头走路,走得不快,结果发现前边几步路上,可以弯腰捡钱,哪怕只是一枚雪花钱,你觉得陈平安会不会走得更快一些?每捡一枚钱,就少一份负担,久而久之,自然越走越快。” 张山峰豁然开朗,师父可以啊,才见过陈平安两面,就这么了解陈平安了。 火龙真人突然说道:“尘埃落定,咱们可以返回凫水岛了。” 李源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这位陈先生,到底是几境修士?” 火龙真人和张山峰的言语,李源是一个字都听不见的。 天下火法修士第一人。水法,应该可以稳居前十。别忘了,火龙真人还是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龙虎山天师府是什么地方?山上修士,一向推崇世间术法,雷法为尊,天地枢机,总摄万法。而天师府黄紫贵人“造化尽在吾掌中”的五雷正法,便是天下雷法正宗。火龙真人的雷法,能弱了去?龙虎山的历代外姓大天师,一般而言,除了没有那天师印和仙剑,可以研习所有龙虎山术法。所以火龙真人才能够在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如此超然世外,别具一格。 火龙真人没有理睬李源,带着张山峰落下云头,来到凫水岛宅邸内。 陈平安已经走出闭关之所,神华内敛,肌肤莹然,不过因为刚刚炼化了本命物,尚未彻底稳固气府,浑身灵气流溢不定,使得整个人越发飘然出尘,等到木宅安稳下来,这般小有火候的神仙气度,便可以收放自如。 火龙真人点头赞赏道:“贫道当年下五境,可没有这份派头。” 陈平安抱拳致谢。 火龙真人这一次没嫌弃陈平安繁文缛节,修行路上,为人守关护阵,闭关之人成功出关,还是需要做点表面功夫的。 火龙真人说道:“既然成了,贫道和山峰就不多逗留了,趴地峰那边还有一大堆事务。” 张山峰嘀咕道:“在哪儿睡觉不是睡。” 火龙真人对于自己弟子的拆台,那是半点不恼火,反而笑呵呵解释道:“当然是在自家草窝打瞌睡,更舒坦些。” 修道之人,占据世间名山大川,远离人间俗世,不是没有理由的。仙,迁也,迁入山也。红尘多烦忧,藕断又丝连,故而宜入名山,身也清净心也清净。 张山峰点点头:“是很想念那些师兄师侄了。” 陈平安说道:“可能还要麻烦老真人一件事。” 张山峰已经说道:“不麻烦不麻烦。” 火龙真人笑着不说话。 张山峰生怕师父以为自己胳膊肘往外拐,赶忙低声道:“师父,陈平安做事有分寸,说是麻烦,应该不会太麻烦,这就等于咱们白拿了一个人情,他这趟北俱芦洲游历,返回宝瓶洲之前,肯定要去咱们家做客,到时候我带他逛逛,师门好些地方,比如桃山那边,还有太霞峰附近,我可都没怎么去过,不像话。” 火龙真人点点头,笑望向陈平安:“说吧。” 陈平安便说希望将那一百二十二片碧绿琉璃瓦,自己只留下两片,其余全部劳烦老真人卖给中土神洲的白帝城,他只收六百枚谷雨钱。 张山峰目瞪口呆,刚要说话,就被陈平安以眼神劝阻。火龙真人似乎在权衡利弊,笑呵呵的,也不说话。陈平安便安静等待下文。 远水解不了近渴。如今的落魄山太需要神仙钱了,处处是需要添补的窟窿,而且个个不小。 莲藕福地提升中等福地是一事,还是头等大事,若是不算魏檗第三场山水神灵夜游宴的进账,如果自己能够卖出那堆琉璃瓦,立即赚到六百枚谷雨钱,可以补上所有的缺口不说,约莫还有两百枚谷雨钱的盈余,将一半多出的谷雨钱寄给朱敛,作为落魄山的积蓄,免得稍有开销便捉襟见肘。有些人情,既然没得选择,那就干脆欠大,但务必次数要少,远远好过一个一个小人情换着人去欠,又还不上,这就谈不上是什么人情往来了,纯粹是让朋友觉得遇人不淑。天底下的人情,从来是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何况总这么坑害魏檗,堂堂一洲北岳正神,在自家辖境掘地三尺,像话吗?兔子还讲究一个不吃窝边草。想我陈平安,好歹是个包袱斋,就算背着一口藻井跑了老远,能一样吗? 陈平安自己可以留下一百枚谷雨钱,用来购买恨剑山的两三把剑仙仿剑,真要便宜,远远低于预期,那就多买几把,送人不行? 此外,落魄山护山大阵的打造、运转,又是一桩不小的开销。 灰蒙山、鳌背山在内的诸多新山头,压胜物的选取和安置,是第三事。姜尚真当初打着幌子,说是感谢陈平安帮助真境宗多出一个剑仙供奉、缺席了魏檗两场夜游宴必须补上,其实已经有了四件压胜重宝,火龙真人拿去修缮的那对龙王篓也算,其余的,就需要落魄山自己继续掏腰包了。 所以陈平安自己只留下两片碧绿琉璃瓦,当个念想。毕竟此物难求,留在落魄山,就当是讨个好事成双的好兆头。 火龙真人笑道:“六百枚?打对折?陈平安,你这买卖,做得太不划算了。” 陈平安笑道:“因人而异,换了某个大财主,我卖给他两千枚谷雨钱,眼睛都不眨一下。” 按照火龙真人先前帮忙掌眼鉴宝的估算,一百二十片碧绿琉璃瓦,在白帝城琉璃阁那边,可以卖出一千两百枚谷雨钱。 可有些账,不是这么算的。 不小心捡了这么一大堆琉璃瓦,已是天大的意外之喜。不然按照陈平安自己的想法,加上老真人桓云都吃不准琉璃瓦价钱的态度,肯定就是按照火龙真人的讲法,在北俱芦洲,能够一片琉璃瓦卖出一枚小暑钱,他陈平安都要喜出望外,说不定连最后两片琉璃瓦都不留了。 五折卖给趴地峰。如此选择,一来可以立即换取一笔数额已经多到无法想象的谷雨钱,二来可以对火龙真人的点拨和守关聊表谢意,三来能够免去自己亲自和中土白帝城做买卖的诸多意外。最后就是陈平安还是希望,以后南归返乡之前,去趴地峰找张山峰,自己能够稍有底气些,不是欠了老真人一大堆的天大人情,还厚着脸皮去蹭吃蹭喝。 这其中有算计,也有不算计。善意就在其中,私念也不少,陈平安坦坦荡荡。 火龙真人说道:“赶紧将三座关键气府内的闲散杂乱灵气速速炼化了,不然还是要还给凫水岛和龙宫洞天的,就白瞎了李源和沈霖的人情。就像主人家好心好意递上一杯茶,你这客人喝了一两口就出门,算怎么回事。这是一。” “第二,人力有穷尽时,不能全收灵气,在所难免,毕竟才是三境瓶颈练气士,喝茶不能真把自己喝到撑死了,主人诚心待客,也不愿到头来还要帮着客人收尸,岂不是太晦气。所以你可以好好研习那炼山、炼水两道炼物口诀,继续炼化道观青砖当中的道意,这也是修行。之前,你是身在宝山而不自知,这些万物可炼的上乘道诀,就真是拿来炼物而已?自己多琢磨去。” “第三嘛,就是这一百二十片琉璃瓦了,六百枚谷雨钱,是你自己说的价格,天底下的买家,没有上杆子抬价的,贫道贫道,真是那一贫如洗的道人,在北俱芦洲那是出了名的穷光蛋,好在先跟桃山、指玄这些个弟子借钱周转,凑出个几百枚谷雨钱,还是不难的。所以琉璃瓦,贫道先带走,回头贫道传信指玄峰袁灵殿,让他给你送钱来,估摸着在你离开水龙宗之前就可以赶到。” 说到这里,火龙真人笑眯眯道:“放心,一枚不少你,也一枚不多给你。” 陈平安再次抱拳感谢。 张山峰有些纠结。纠结自己的师父和师兄们原来如此有钱,以及陈平安在所难免的亏钱,这一亏就是六百枚谷雨钱,陈平安不心疼,他张山峰都要心疼,可毕竟自家师门挣了六百枚谷雨钱,这难道就是所谓的肥水不流外人田?所以自己当下不论说什么,高兴还是不高兴,都有里外不是人的嫌疑。 张山峰有些憋得难受。做人难啊。 火龙真人突然问道:“陈平安,你觉得张山峰的拳法,如何?” 陈平安愣了一下,老实回答道:“有点慢,尚未圆。” 张山峰尴尬得差点没刨个坑把自己埋了,师父你该不会是觉得陈平安资质太好,必须强行为自己弟子吹嘘一番,好挽回一点颜面吧?没这个必要嘛。 自己有几斤几两,他张山峰会心里没数?学啥都是三脚猫功夫,下山游历斩妖除魔,果然还差得老远,所以张山峰打定主意,将来只有真正称得上道法有成了,才再次下山。 再说指玄峰袁师兄就是资质好的,趴地峰那边的小道童们,最爱猜测这个袁师叔祖到底是不是金丹境神仙。 火龙真人道:“陈平安,你先走武道,真没选错。” 陈平安笑道:“其实也不是自己选的,最初是没得选,不靠练拳吊命,就活不下去,更难走远。” 火龙真人点点头:“不管如何,善待自己,才能真正善待他人,这件事,你必须拎得清想得透。此后,给予这个世道的好事善举,还问自己什么心,需要吗?反正贫道是觉得不太需要了。” 陈平安思量片刻,笑道:“懂了。” 火龙真人记起一事,笑道:“既然你这么喜欢多想,喜欢在凫水岛兜转散步,还说得出那‘未圆’,贫道就跟你说个小故事,听过之后,想出什么就是什么。有书生和舟子一起过河,书生满腹诗书,舟子大字不识,书生说了好多的大道理,舟子面红耳赤,好生羞愧,一个大浪打翻舟船,两人落水,书生溺水将死,唯有一技之长傍身别无余物的舟子,寻思着救与不救。” 陈平安说道:“记下了,我会多想想其中深意。” 火龙真人似笑非笑,缓缓道:“就一定需要有深意吗?是贫道修为身份摆在这边,扯了些,你便要格外用心去听去想了。” 陈平安刚要说些什么,火龙真人摆摆手:“贫道是岸上人,无需听那舟上人的答案。” 最后火龙真人大袖一卷,就随随便便收起了那些碧绿琉璃瓦。 据说山巅修士,袖里乾坤大,可装小山河。陈平安有些羡慕,有了这门山上神通,再当那包袱斋,真是如鱼得水。 火龙真人率先去往岸边,符舟安静悬停在渡口,随水起伏。 张山峰和陈平安放慢脚步,并肩而行。 陈平安说道:“你这拳法,我只能瞧出点意思来。你到了趴地峰后,修行之外,别搁置了这门拳法。” 张山峰笑问道:“那我算不算你半个拳法师父?” 陈平安打赏了一个字:“滚。” 张山峰小声说道:“放心,我会帮忙催促指玄峰袁师兄的,让他尽早赶来龙宫洞天。袁师兄虽然道法高,脾气却好。” 前边的火龙真人呵呵一笑。弟子袁灵殿,脾气好不好,还真不好说。早年就数这小子最顽劣,硬生生打出来的境界,不过后来被他这个师父按在桃山石窟闭关了十年,出关之后,又被禁足一甲子,这才修心养性了许多。 陈平安站在渡口,目送那艘符舟升空驶入云海。 陈平安打算主动拜访南薰水殿,向那个水神娘娘道个谢。只不过怎么去,还得先问李源。 李源千等万等,那艘符舟终于滚蛋了,就立即现身凫水岛。没了火龙真人的龙宫洞天,瞧着就处处可亲可爱。 听闻陈平安想要去往南薰水殿,李源说“此事简单”,便施展水法神通,带着陈平安辟水远游。 他还不至于下作到见不得这位陈先生与沈霖结交善缘。沈霖这么多年兢兢业业维持一座济渎避暑行宫的运转,李源只是自认稍稍偷懒罢了,加上各有职责,不会主动过界行事。事实上,李源有意无意的“不会做人”,故意疏远水龙宗宗主孙结,才使得南薰水殿和南宗邵敬芝恰到好处的私谊,显得尤为可贵,让邵敬芝心怀感恩,哪怕她跻身了玉璞境,面对不过是元婴境的水神沈霖,始终执晚辈礼。 到了那座避暑行宫,过侧门而入,畅通无阻。 身为济渎水正,还是很吃香的。那些南薰水殿的小姐姐,向来与他李源关系熟稔得很,自家人,都是自家人啊。何况在这规矩森严的南薰水殿当中,李源那些个略带荤味的市井小笑话,就更吃香了。好些个资质尚佳的随侍神女、女鬼宫女,最喜欢听这个少年模样的水正老爷,将那些人间才子佳人的话本娓娓道来了,说到了妙处,一个个笑得花枝招展,脸皮薄一些的,红着脸儿听完之后,才会娇羞地扔下一句“讨厌”,姗姗离去。啧啧,那小腰肢扭得真是晃人眼。 李源走在熟门熟路的水殿当中,不得不感慨若是依旧金身无瑕,自己真是过着神仙日子了。 沈霖很快出来亲自迎接二人。 李源一开始没打算掺和,领了陈平安和沈霖见面,自己就算功德圆满,就打算去找小姐姐们谈心,询问最近她们有没有相中哪个水龙宗的年轻俊彦,需不需要他牵红线,制造一些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偶遇啊巧合啊误会啊。可是那位陈先生,却说自己只是坐一会儿就返回凫水岛,李源也就只好满怀愧疚,将那些他新近道听途说来的羞人故事,暂且搁放肚中。不过千百年来,说来说去,李源讲了不下百个被他添油加醋的山上山下故事,好像还是关于姜尚真那个狗崽子的艳情游历最受欢迎,真是他娘的没天理。 陈平安手中拎了一份小玄壁茶饼,礼轻,情意也不重,其实只能算是寒酸。没办法,陈平安此次登门,当下是真拿不出什么合适的谢礼来。 不过沈霖倒是很开心,半点不作伪,一听说是彩雀府的小玄壁,更是挽留了陈平安和李源,她在花圃旁边的凉亭当中亲自煮茶,还让陈公子别见怪,收了礼就被她拿来待客。 这一次沈霖没有以真面目示人,施展了术法,遮掩了那张裂纹密布的脸庞。 陈平安喝着茶,便有些感慨,明明是山水神灵,却很会做人。 沈霖也有些小想法,这个能够让火龙真人亲自护关的年轻修士,只看喝茶的气态,应该是出身宗门谱牒或是豪阀子弟无疑了。 陈平安便询问了一些水丹炼制之法,如何才能更少挥霍。 沈霖自然不会藏掖,将许多关键处一一道明,让陈平安收获颇丰,这就是修行路上,有无名师指点的区别。 可能山泽野修也能从谱牒仙师手中抢夺诸多机缘,可是如何吃下机缘、宝物,最终成功,是吃掉七八成,还是九成十成,关键就在仙家山头的“传承有序、法脉绵延”八字。许多细微差池,日积月累,可能就直接导致一个境界的差距,尤其是龙门、金丹之别,就更是名副其实的天壤之别。 从头到尾,沈霖没有对陈平安的来历多问一个字,连试探都没有。 喝过了茶,陈平安就告辞赶回了凫水岛。还是李源亲自护驾。 陈平安到了凫水岛府邸,坐在蒲团上,开始盘算谋划接下来的修行步骤。 李源则原路返回南薰水殿,和茶具都没有收拾的沈霖在那个凉亭碰了头。 李源其实不爱喝茶,不过沈霖既然已经再次煮茶,他也无所谓,优哉游哉喝起来,总好过喝水不是? 火龙真人这一来一走,沈霖好像心情轻松了许多。 双方便闲聊了一些近期北俱芦洲的山上事。比如嵇岳和顾祐同归于尽了,太徽剑宗刘景龙开始闭关了,清凉宗的女子宗主竟然已经有道侣了。 李源说到那个贺宗主的时候,有些捶胸顿足,说这般神仙佳人,若是一辈子不被腌臜男子染指,该有多好。 沈霖看着李源,有些神色恍惚。她有些羡慕这个水正的终年无所事事,以神灵之身,嬉戏人间。 凫水岛那边,陈平安只觉得从今往后,自己一刻都不得空闲了。 那三十六块青砖蕴含的道意,如今只是做成了第一步,勉强算是请神入山,在山祠扎根而已,接下来将其彻底炼化为山根,才是重中之重,不然就是个花架子。可道意之难以炼化,比起将那丝丝缕缕的水运抽丝剥茧,搬运去往水府,还要消耗光阴,此事没有捷径可走,只能靠着滴水穿石的笨功夫,拗着性子慢慢淬炼。陈平安大致估算了一下,第一块青砖的完全炼化,需要足足一月,一天至少六个时辰。兴许越往后,其余三十五块青砖道意的炼化,会越迅速,但最快也该有个两三年的水磨工夫。 搬青砖上山,徙水运入府,都是长久事。好在陈平安知道了自己现在练拳,有些死练的趋势了,那就可以更加安心以练气士的身份修行。 其实自己已经不用太过刻意追求每天走桩的次数,只要一身拳意流淌不停,瓶颈将破未破,顺其自然便是。至于能否以最强第六境跻身金身境,不是不求,只是不再苛求。若来之则安之,不来就不来。无须为了多出一份武运以便馈赠裴钱,而一味死练拳桩。若是连自己都走了歧路,还怎么给开山大弟子当师父? 他陈平安什么时候强求过武运一物了?难不成师父都不强求了,弟子反而一定要有武道捷径可走?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又不是裴钱是你陈平安的弟子,就该得此好事。而且冥冥之中,陈平安有一种模糊的感觉,在顾祐前辈的那份武运消散离去后,这个最强六境,难了。其实顾前辈的馈赠,和陈平安自己追求应得的武运,两者没有什么必然关系,不过世事玄妙不可言。何况天下九洲武夫,英才辈出,各有机缘和历练,陈平安哪敢说自己最纯粹? 十八停剑气叩最后一道关隘的景象,陈平安不再去多看。 初一、十五砥砺剑锋,最终将两把飞剑炼化为本命物,也无须着急。 接下来待在凫水岛,还是按照老真人的说法,好好炼化三处窍穴积攒下来的丰沛灵气。 屋外又有雨。陈平安想了想,便从蒲团上站起身,撑伞出门去。 山水依旧是山水,心境依旧有问题去自省,但是陈平安觉得自己有一点好,只要不再身陷四顾茫然的境界,让他走出了第一步,就还算吃得住苦。 陈平安缓缓行走于雨幕中。 一件根本事,想明白了,便是一法通,万法通。 拨开云雾见青天,见明月。 心有诸多瑕疵大纰漏,补上便是。例如那有心为善虽善不赏,不赏又如何?落在他人身上的好事,便不是好事了?若是自己有心为善,当真无法改错更多,弥补过错,为那些枉死冤魂鬼物积攒来世功德,那就再去寻找改错之法,上山下水这些年,多少道路不是走出来的?你陈平安一直推崇那君子施恩不图报,难不成就只是拿来自欺与欺人的,落在了自己头上,便要心里不舒坦了?这般自欺的深处私心,若是一直蔓延下去,当真不会欺人害人?到时候背后箩筐里装着的所谓道理越多,就越不自知自己的不知道理。 解了心结,心境轻松,肩头沉重。 不过陈平安没觉得有什么,不穿草鞋了,不也还是陈平安。天底下所有的贫寒之家,最不用拿出来说道的一件事情,就是吃苦。能吃得住苦,才享得了福。 陈平安走了一圈凫水岛山水相邻路途,返回府邸屋舍,坐在蒲团上,开始坐忘吐纳,缓缓炼化盘踞在木宅的灵气。 天地灵气,就是修道之人最大的神仙钱。就当是换种法子,好好挣钱。 在等待指玄峰袁灵殿赶来凫水岛期间,关于如何最大程度汲取灵气,陈平安除了每天雷打不动的六个时辰炼气之外,当然没有忘记画符。陈平安也没有废寝忘食,一天到晚修行,就只是六个时辰。 这天凫水岛来了一个身材消瘦的中年道士,没有乘坐符舟,而是直接破开云海,御风而来。 道士面带微笑,望向那个出门迎客的陈平安。 道士打了个稽首:“指玄峰袁灵殿,张山峰的五师兄,陈公子可以喊贫道袁指玄。” 陈平安赶紧抱拳还礼,自然不会真的就称呼对方为袁指玄,而是道:“袁前辈。”带着这位指玄峰面相不老、岁数老、道法高的道门神仙,一起去往府邸。 张山峰不清楚自家师门的真正底细,陈平安要知道更多,游历北俱芦洲之前,魏檗就大致讲述过趴地峰的诸多趣事,谈不上什么太隐蔽的内幕,只要有心,就可以知道,当然一般的仙家小山头,还是很难从山水邸报瞧见趴地峰道士的趣闻。趴地峰和那些得以自行开山建府的道人,确实都不是那种喜欢招摇过市的修道之人。身边这个指玄峰高人,其实并非火龙真人境界最高的弟子,但是北俱芦洲公认此人是一个玉璞境可以当作仙人境来用的道门神仙。 袁灵殿将六百枚谷雨钱交给陈平安后,再邀请陈平安去趴地峰和指玄峰做客,也就没更多寒暄言语了。不是这位指玄峰神仙居高临下,瞧不起陈平安这个三境修士,而是双方本就没什么可聊。所以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陈平安又将袁灵殿送到岛屿渡口那边。 袁灵殿笑道:“陈公子,贫道还是要感谢你对山峰的一路照顾。” 陈平安说道:“袁前辈言重了。” “言重不言重,贫道不管。”袁灵殿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只桃木小匣,“里边有一把恨剑山铸造的仿剑,陈公子别嫌弃礼物太轻就好。” 陈平安有些震惊,只是不耽误收下礼物。和这些神仙假装客气,是不是傻。 袁灵殿化虹离去。 陈平安握着那只桃木匣子站在原地。心想此后向恨剑山购买仿剑,哪怕价格贵一些,也要再买个两把。 光是现钱,陈平安如今就有一百多枚谷雨钱傍身,腰杆硬得很。欠债的事情,就先让朱敛一个人头疼去吧。 剩下的五百枚谷雨钱,陈平安不是不放心让李源寄往落魄山,而是实在不愿叨扰太多,使唤人也得有个度,所以到了狮子峰再说。 冬末时分,陈平安离开了凫水岛。 他早就写好了一封信,寄给狮子峰,放在书案上,同时留下了那块李柳“三尺甘霖”螭龙玉牌,放在信上。 陈平安起先打算让南薰水殿水神娘娘沈霖帮忙转交信和玉牌,考虑之后,还是打算让李源帮这第三个忙。 反正一些事情,一五一十,原原本本,都写在了信上。至于那块“峻青雨相”,当然需要还给李源。 李源一开始死活不肯保管那块“三尺甘霖”玉牌,说了一大通大义凛然的言辞。 陈平安好说歹说才说服李源,保证李姑娘如果怪罪下来,他陈平安来帮着解释清楚。 李源这才稍稍放心。觉得她既然愿意称呼这个年轻人为“陈先生”,这个陈先生又愿意如此担保,那么就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陈平安让李源帮自己与南薰水殿道一声别,李源都硬着头皮揽下了那么大一个难题,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当然更不在话下。 李源一定要将陈平安送到龙宫洞天外边的桥头。 陈平安还了那块刻有“休歇”二字的仙家橘树木牌,继续游历走大渎。就只是一袭青衫,背着竹箱,手持行山杖。剑仙与养剑葫,暂时都放在竹箱里边。 李源依旧没有走下桥,目送那个年轻人向西远游。 李源回了凫水岛,都没敢去碰一下玉牌,只敢小心翼翼地快速抽出那封信,火速寄往狮子峰。 一旬过后,李柳重返龙宫洞天,见着了战战兢兢的水正李源,破天荒给了个正眼和笑脸,说总算有点功劳了。听到这句法旨,李源差点膝盖一软就要跪地,这辈子头回有热泪盈眶的感觉。 李柳拿起了那块螭龙玉牌,随手抛给李源,让这个济渎水正拿去祠庙供奉起来便是,帮着凝聚香火精华。 李源趴在地上颤声谢恩,只是李柳已经去往南薰水殿。 沈霖见着了李柳,伏地不起,泣不成声。 李柳伸手一抓,将这个水神娘娘的一副金身剥离出来,然后伸手按住金身头颅,刹那之间,金身之上千万条细微裂缝便一一弥合。李柳手腕微坠,将金身砸回地上沈霖的皮囊当中。 李柳坐在凉亭长椅上,沈霖始终伏地不起,都不敢抬头。 李柳说道:“辛苦了。如果没有太大的意外,以后你来做济渎灵源公。” 沈霖颤声道:“奴婢绝不敢有此奢望!能够继续守候南薰水殿千年,奴婢已经心满意足。” 李柳皱眉道:“嗯?” 沈霖不敢再有半点违逆,立即以头重重磕地:“领法旨!” 李柳站起身,转瞬之间,消失无踪。 沈霖就那么一直以大礼伏地,久久没有动静。直到李源大摇大摆走入避暑行宫,来到凉亭这边,沈霖这才缓缓起身,恍若隔世。 李源腰间悬佩那块“三尺甘霖”玉牌,挺起胸膛,走路带风,进了凉亭,朝那个好似失魂落魄的水神娘娘挤眉弄眼,用手指点了点腰间那块玉牌。瞅瞅,这是啥? 沈霖对李源的动作,视而不见,她犹豫了一下,一屁股坐在长椅上,神色依旧恍惚,喃喃道:“李源,我可能要当济渎灵源公了,你信吗?” 李源好像挨了火龙真人一记五雷轰顶,呆若木鸡了许久,然后蓦然抱头哀号起来,一个后仰倒地,躺在地上,手脚乱挥:“为啥不是我啊,已经没了几千年的灵源公啊,大渎公侯,咋就不是任劳任怨的李源我啊。” 沈霖虽然是心神失守才说了此事,不过她不后悔泄露天机,水正李源迟早都是要知道的,与其藏藏掖掖,到时候让李源更加崩溃,还不如开门见山,早早道破,不然双方心结更大。 李源挺尸一般,僵硬不动。沈霖有些无奈。 李源抽了抽鼻子,脸上总算有了点生气,闷闷道:“恭喜沈夫人荣登灵源公之位。” 沈霖笑道:“以后再来南薰水殿逛荡,少逗弄这边的随侍女官。” 李源又开始双脚乱蹬,大声道:“就不,偏不!” 李源彻底消停下来,可怜兮兮道:“我要去求老真人,卖给我一大罐后悔药,撑死我算了。” 沈霖柔声笑道:“济渎封正一事,也没作准呢。” 李源转过头,使劲摩挲着地面,眼神痴呆,委屈道:“你就可劲儿往我伤口上撒盐吧。” 沈霖怔怔出神,感激火龙真人,也感恩那个客客气气、礼数周到的年轻人。 李源突然一个蹦跳站起身,竟是直接破开了龙宫洞天的天幕,进入大渎水中,去追那个没良心的陈先生了。 大渎之畔,陈平安正在掬水洗脸。突然水中探出一颗脑袋,由于太过无声无息,陈平安差点就要出拳。 看到是李源后,陈平安才收敛了骤然间如洪水倾泻的满身拳意,笑问道:“你怎么来了?” 李源来到岸上,笑问道:“陈先生累不累,我帮你背竹箱吧?揉揉肩膀敲敲背?” 陈平安有些头皮发麻,苦笑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源蹲下身,一把抱住陈平安的腿,干号道:“陈先生要不要水丹啊?需要的话,我这儿有两瓶,搁我这儿就是个累赘啊……” 他娘的李大爷还要脸干啥?今儿就不要脸了! 沈霖当她的灵源公便是,济渎按律是还可以有一个龙亭侯的,虽说品秩差了点,可其实龙亭侯不归济渎首神灵源公管辖,只是龙亭侯掌管水域,稍逊灵源公而已,井水不犯河水,一东一西,共管济渎。 陈平安只得蹲下身,无奈道:“再这样,我可就走了啊。” 李源松开手,坐在地上,轻声问道:“陈先生,你到底知不知道她是谁啊?” 陈平安笑道:“你知道的,我肯定不知道。我只知道李姑娘是同乡,某个捣蛋鬼的姐姐。” 事实上陈平安到现在还是没猜出李源的身份。 至于南薰水殿在龙宫洞天的地位高低,陈平安也不愿意去深究,只依稀猜出那个沈夫人,在龙宫洞天的众多水神当中,应该是身份特殊,毕竟管着一座“水殿”。 李源也没敢多说,免得偷鸡不成蚀把米,连那块已经供奉在祠庙的螭龙玉牌都给自己弄没了。 李源黯然神伤。陈平安只好陪着他一起坐在地上,背靠竹箱,轻声道:“我能帮上什么忙?说说看?只要是可以答应的,我不会含糊。” 这下轮到李源开不了口了。 其实这次破例离开水龙宗地界,就只是心里边不太痛快而已,还真不是就一定要争取被封正为济渎龙亭侯。因为李源心知肚明,人生道路,擦肩之人可赶上,错过之事不可追。 不过李源贼心不死,觉得自己还可以挣扎一番,便眨着眼睛,尽量让自己的笑脸越发真诚,问道:“陈先生,我送你两瓶水丹,你收不收?” 陈平安笑着摇头。 李源哭丧着脸,闷闷不乐:“就知道。” 陈平安取出两壶酒水,一壶从桥上买来的三更酒,一壶糯米酒酿。 处处买那仙家酒,是陈平安的老习惯了。 李源接过那壶三更酒,咣咣咣就是一通豪饮。 陈平安这一路都没饮酒,小口喝着家乡米酒,也不言语。 李源想起一事,早就做了的,却只是做了一半,先前觉得矫情,便没做剩下的一半。是那块“休歇”木牌,他跟水龙宗讨要来了,只是没好意思送给陈平安,免得对方觉得自己居心叵测。这会儿喝了人家的三更酒,便抛给陈平安,笑道:“就当是酒水钱了。” 陈平安接住那块木牌,笑道:“谢了。” 李源似乎死心了,也想明白了,站起身:“走了走了,自个儿回家哭去。” 陈平安跟着站起身,抱拳道:“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李源愣了一下,点点头,抽了抽鼻子,自怨自艾道:“此去归路心茫然,无数青山水拍天。” 陈平安也愣了一下,莫不是斗诗?我陈平安自己写诗不成,从书上搬诗,和你李源唠嗑一天一夜都没问题。 李源委屈道:“瞅啥瞅嘛。” 陈平安喝了口酒,应该是自己想多了。 李源纵身一跃,去往大渎,却没有沉底辟水,而是在那水面上,弯来绕去,打道回府,时不时有一两条大鱼,被李源轻轻一脚踹出济渎几丈高,再晕乎乎摔入水中。 陈平安收回视线,觉得有些好玩,开始期待将来陈灵均的大渎走水,和这李源应该会很投缘。 陈平安接下来的走渎,一路并无波折,沿途间歇有些小小的山水见闻。 曾有大船夜泊渡口,二楼有人夜间点灯,陈平安便望见一个官家妇摘下自己头颅,搁在桌上,手持象牙梳子,轻轻梳理青丝。似乎察觉到了陈平安的视线,她身姿倾斜,让那颗头颅望向窗外,瞧见了青衫男子后,似有羞赧神色,放下梳子,将头颅放回脖子上,不敢正眼相望,对着岸上的青衫男子,施了一个万福,珠钗斜坠,身姿婀娜。 陈平安笑了笑。 妇人听见了婴儿哭啼,立即快步走去隔壁厢房。 陈平安便继续赶路。 那艘官家船上,非但没有鬼魅作祟的阴沉气息,反而竟有一缕文运气象萦绕。 经过一处临水村庄,陈平安见到了一个痴傻村童,便在他背后轻轻一拍,世间乡野村落,好像往往都有这样一个可怜人。 然后在夜幕中,陈平安悄悄去村子祠堂敬了香,然后在天井旁站了一宿,听着某些“家长里短”,做了些小事,天明时分才离去。 又一年冬去春来。不知不觉,陈平安就走到了大渎入海的尽头。 先前那大年三十夜,依旧风餐露宿。 入海口有座大城,陈平安站在城中一家铺子前,有顾客问掌柜那柑橘甜不甜,掌柜笑呵呵,来了一句:“我说不甜你才买,那就不甜。” 陈平安觉得包袱斋当得如此硬气,才算登堂入室。于是向那掌柜多买了一斤柑橘,只留下一个,其余都放入竹箱里,行走在大街小巷,打算出了城看过了大渎入海的风光,就去婴儿山雷神宅的仙家渡口,乘坐渡船去往狮子峰。 握着柑橘,在街上缓缓而行,陈平安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望向一条巷弄。 巷中有一个女冠和一个年轻男子。年龄相近,但是身份悬殊,一个是宗主,一个是宗门首席供奉的嫡传弟子。 那男子原先还有些奇怪,为何宗主要临时改变路线,来这满是市井气息的人间城池,现在终于知道答案了。是等人。一个寒酸落魄的游学书生? 陈平安没有转头继续前行,而是直接走向那条小巷。 贺小凉神色自若,笑道:“好久不见,陈平安。” 陈平安在小巷口子上停步,微笑道:“更久不见,就更好了。” 那站在自家宗主身后一步的男子眯起眼,虽未开口出声,但是杀机一闪而逝。 陈平安问道:“又是专程找我?” 贺小凉眼神复杂,摇头道:“不是专程,只是无意间撞见了,便来看看你。” 那个男子已经觉得天崩地裂,哪里还有什么杀心杀意,一颗道心都要碎得稀烂了。 在他心目中,身前这个神人一般的宗主贺小凉,两人看似只差一步,实则天堑横亘,他都生不出半点非分之想,而且宗主连那个徐铉都不假颜色,何曾对世间任何一个男子如此刮目相看? 贺小凉看着眼前这个青衫年轻人,破天荒有些心神恍惚。 印象中,他好像一辈子都应该是那个穿着草鞋的黝黑少年,但是眼神光彩熠熠,又清澈见底。 不该是眼前这个人的。 男女双方,早年曾在一人家乡一人异乡相逢。 如今依旧如此,只不过双方对换,毕竟北俱芦洲算是她这个清凉宗开山宗主的半个家乡了。 山下俗子,认祖归宗,是头等大事。山上清心寡欲的修士,对待此事,更加重视。 贺小凉转头对身后那个宗门供奉的嫡传弟子说道:“李舟,你先回山头。” 李舟虽然有些失魂落魄,仍是立即收起杂乱心思,恭敬领命离去。 贺小凉笑道:“随便走走?” 陈平安点头道:“是该好好聊聊,拖泥带水,不该是一个宗主该有的行事风范。” 贺小凉转身走入小巷,让出了中间道路,有意无意偏向墙头一侧,陈平安便走在另外一侧。 贺小凉问道:“鬼蜮谷内,你是怎么猜到我和高承在暗中算计你?” 陈平安说道:“都是些隐隐约约的机缘巧合,再将贺宗主想得道法高一些、心机重一些,就赶紧跑路了。” 贺小凉说道:“我在自家山头,修行没有任何问题,却差点跌境。你说浩然天下有几个刚刚跻身玉璞境的宗主,会有如此下场?” 陈平安想起先前买柑橘时的见闻,便笑道:“如果道一声歉,就能够和贺宗主从此井水不犯河水,那就是我错了。” 贺小凉不置可否,换了一个话题,说道:“你以前应该说不出这种话。” 陈平安摇头道:“搁在以前,只要能够好好活下去,给人磕头求饶都成。” 贺小凉说道:“比如可以的话,你就会求着搬山猿不去一拳重伤刘羡阳?”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若是那头老畜生当时觉得砰砰磕头没诚意,我便争取给老畜生磕头磕出一朵花来。” 贺小凉问道:“磕头之后呢?” 陈平安没有藏掖:“还能如何?过那平平淡淡的寻常日子。真要有那万一,让我有了个机会算旧账,那就两说。山上酒水,从来只会越放越香。” 贺小凉又问:“如今?” 陈平安一边走,一边轻轻抛着手中那个柑橘,缓缓说道:“本事不够,喝酒来凑。还能如何?怨天尤人,哇哇大叫,嚷嚷着老天爷不开眼,老天爷就真会搭理我啊?” 贺小凉本想再问,若是以往该如此,那么如今当如何?因为师父陆沉曾经带着她走过一条更加复杂的光阴长河,因此得以见识过未来种种陈平安。 唯独眼前这个陈平安,不在那“诸多陈平安”之列。 “叙旧没必要。”陈平安握住柑橘,转头笑道,“贺宗主,给句痛快话,以后咱们到底能不能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贺小凉指了指天幕,微笑道:“不如你问我师父去?师尊真要颁下一道法旨,我这个当关门弟子的,不敢不从。” 陈平安笑道:“那我可得本事再大些,就是不知道在这之前,得喝去多少酒了。” 既然对方没诚意,也就很难聊了。 贺小凉根本不介意陈平安在想什么,她唯一介意的,是以后陈平安会怎么走,会不会成为自己大道之上的天大麻烦。 遥想当年,头一次水畔相逢,那个背着装有一堆蛇胆石箩筐的草鞋少年,不只是身份悬殊,便仰望站在石崖上的他们一行人,而是少年那会儿的心气,就在道路泥泞中。不承想这些年过去了,境界依旧悬殊,心气倒是高了不少。 贺小凉轻声说道:“陈平安,你知不知道你这种性情,每次走得稍高一些,越是谨小慎微,走得步步稳当,只要给仇家瞧见了端倪,杀你之心,便越会更加坚定。” “怎的,这还是我错了?”陈平安笑道,“那我可就要跟贺宗主说句良心话了。你以为我不渐次登高,就没人随便伸出一根手指头碾死我?我看不在少数,要么是觉得得不偿失,要么是修行修在了狗身上,求而不得,一想到这个,我在他乡遇见贺宗主之后的好心情,就更好了。” 贺小凉看似随口说道:“你觉得是他们有错在先,那你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性,你没有做错什么,但是你就是个错?” 陈平安依旧神色平静:“这种市井巷弄鸡飞狗跳的言语,其实不劳驾贺宗主来说,那么多年,在我家乡泥瓶巷附近,不光是纯粹闹着好玩的同龄人随口说说,也有些王八蛋故意念叨这些,恶心人,许多上了岁数的街坊邻居,许多心地很好的好人,他们有些时候看我的眼神,其实也在说类似的言语道理。” 贺小凉沉默许久。 小巷尽头,贺小凉停下脚步:“原来你早就知道真相了。” 陈平安说道:“贺宗主你在说什么,我不太明白。” 贺小凉笑道:“心里明白就够了。” 陈平安反问道:“够了?” 贺小凉微笑道:“是不太够。” 似乎莫名其妙便想明白了某个心结,贺小凉转过身,面对陈平安:“我在浩然天下的山巅等你,除此之外,你我各走各的。” 此次在济渎入海口重逢,既是偶遇,又是必然。 贺小凉想要做成的事情,往往都可以心想事成。不服气她的福缘深厚,就乖乖忍着。 陈平安得到了一个比预期要好的答案,就笑道:“那就不送贺宗主了。” 贺小凉笑道:“我也没说立即要走啊,身为宗主,万事忧虑,难得出门一趟,遇见了难以释怀的心上人,不该好好珍惜?” 陈平安说了两个名字:“徐铉,李舟。” 贺小凉嫣然而笑,道:“一个管得住手,一个管得住嘴,不会让你分心。” 陈平安默不作声。 贺小凉故作讶异道:“怎么,还是我的错了?” 陈平安真是一拳打死她的念头都有了。 贺小凉“善解人意”道:“本事不够,喝酒来凑。你有没有好酒?我这儿有些北俱芦洲最好的仙家酒酿,都送你便是。” 陈平安笑眯眯道:“一拳打死贺宗主真是可惜了。我这么胡说八道,贺宗主别生气。” 哪怕能够一拳打死,也要两拳。 贺小凉竟是眯眼而笑,伸出一只手轻轻放在嘴边,轻轻摇头道:“不生气,你我之间,有了一份姗姗来迟的真心相待,是好事。” 陈平安走出巷子,重新施展了障眼法的贺小凉便和他一起前行。双方隔着一段距离,仍是算不得并肩而走。 陈平安目视前方,街道熙攘,车水马龙,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贺小凉说道:“大概要比你想的晚一些吧。” 陈平安问道:“贺小凉,你一直就是这样的人?” 贺小凉笑道:“你不也一样?只不过我是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你陈平安知道得更晚,所以更不容易。” 两人走出城池,沿着大渎走向北俱芦洲的西海之滨。 陈平安登上一座海边高台,突然说道:“贺小凉,你苦苦追寻的道法,就像是我心中的宁姚,这么讲,可以理解吗?” 贺小凉点头道:“当然可以理解,这有何难。但问题是我不想接受这个结果啊。” 陈平安望向远方,不再言语。 贺小凉犹豫了一下,蹲在一旁,问道:“既然先前顺路,为何不去书院看看?” 她其实刚刚从书院离开没多久。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双手轻握,放在膝盖上,双袖自然而然低垂:“陆沉若是因你而死,你会不会去白玉京和三脉各大道观看看?” 贺小凉沉默许久,缓缓道:“陈平安,其实直到今天,我才觉得和你结为道侣,于我而言,不是什么关隘,原来这已是天底下最好的姻缘。” 陈平安摘下了竹箱,取出养剑葫,盘腿而坐,慢慢喝酒,没来由说了一句:“大道不该如此小。” 贺小凉不知为何改变了主意,站起身,提前离开了此地,临走之前,转头对背靠竹箱的陈平安说道:“男女情爱,终究小事。” 陈平安淡然道:“这件事,别说是你师父陆沉,道祖说了都不算。” 贺小凉哑然失笑,御风远游。 去年冬末,袁灵殿离开龙宫洞天后,御风北上,蓦然一个下坠,去往一处人迹罕至的青山之巅,那里并非仙家山头,只是灵气寻常的山野僻静处。 在那边,袁灵殿见到了师父和一个女子正在对弈,双方以随手炼化的山根作为黑子,将水运凝聚为白子。 袁灵殿向双方打了个稽首,便站在火龙真人一旁,一眼都没有去看那棋局形势,怕乱道心。 山下没有真正的琴棋书画,因为都在术之一字上徘徊。哪怕是山上的诸子百家,九流还分个上中下,琴棋书画,操琴斫琴的还好,毕竟得了圣人定论,与功德沾边,此外以书家最不入流,下棋的瞧不起作画的,作画的看不起写字的,写字的便只好搬出圣人造字的那桩天大功德,吵吵闹闹,面红耳赤,自古而然。 火龙真人拈起一枚棋子,轻轻扣在道意为线、纵横交错的棋盘上,问道:“就只是送了一把恨剑山仿剑?” 袁灵殿点点头:“并未多做什么。” 袁灵殿知道师父的用意,因为自己早年也是纯粹武夫,甚至还是以最强金身境跻身的远游境,只不过得了师父指点,便舍了那份馈赠,算是为北俱芦洲积攒了一份武运。到最后以大毅力,舍了武学,专心问道,其间坎坷,犹胜寻常元婴跻身上五境。 袁灵殿知道师父是想要自己指点一下对方的拳法,不过袁灵殿兴趣不大,何况也不觉得自己的指手画脚真就有用。 趴地峰上,除非是火龙真人明言弟子应当想什么做什么,此外诸多弟子如何想如何做都没问题。 火龙真人也没说什么,明明他棋局已输,却蓦然而笑道:“死中求活,是有些难。” 李柳说道:“棋盘这么小,有心如此,便是一心寻死。” 李柳随手将山根水运打碎,重归天地,火龙真人也收起了道意棋盘。 火龙真人这才问道:“先前那封被你截下的狮子峰书信,写了什么?” 李柳答非所问,说道:“果然如真人所说,还是水正李源寄出,不是让南薰水殿帮忙,也不是不写信,直接将信物送到狮子峰。” 火龙真人笑道:“所以说你既然走了当下这条路,任重道远。不是别人只有一个一辈子,你李柳积攒了那么多一辈子,就一定知道最多,最对。很好,输了棋局,棋局之外,又给贫道找回了场子。” 李柳倒是不介意什么棋局的输输赢赢,棋局内外皆如此,实在是经历太过,她甚至对此生此身都不是很上心,更多还是当作一场山重水复的游历。 李柳既然生而知之,知道的,当然更多,不单单是世事,还有以人心勘破的种种人心。 世间道观寺庙的神像多镀金,杨老头便要求他们这些刑徒余孽,反其道行之,先包裹一层人心,哪怕是做做样子,都要好好走一遭真正的人间。 不过李柳如今也有真正上心的事情,比如早年那场打得天翻地覆的大道之争,再次拉开了序幕,李柳偶尔也会想要序幕才开便落幕,教那人此生此世,输个彻底。 火龙真人这次在水龙宗棋局上落子,撇开陈平安不谈,还是有些用意的,沈霖的水到渠成,为水龙宗宗主孙结说几句水正李源。 可事实上,火龙真人随缘帮助三方渡过各自的大小难关,不假,更希望通过李源开窍后的某些作为,将一些“言语”说给眼前的李柳听听看。毕竟在“做人”这件事上,哪怕是岁月悠悠万千年的李柳,其实始终是晚辈。可惜李源听不进去,火龙真人也就不愿过多干涉。 袁灵殿有些感慨,师父在中土神洲那边,其实已经察觉到了金甲洲那座古战场的武运异样,其实对于陈平安而言,若将武运一物得手,作为棋局的获胜,那陈平安和中土那个同龄女子,就是一种很微妙的对弈双方。 但是因为多出了一个无心的曹慈,便越发复杂。 若是曹慈没有去那处战场遗址,以天下最强五境跻身武道六境的女子石在溪,可能早就已经顺势破境,却没能得到最强二字,因为有身在北俱芦洲的陈平安,境界更加坚实稳固,一身拳意更重。可是曹慈现身后,石在溪战意昂然,争强好胜的心性使然,天赋异禀的她硬生生将武道瓶颈高度拔高了一筹,铁了心要以六境打到七境曹慈一拳,哪怕只有一拳沾身,才愿意破境。反观陈平安,相对女子,他的武道瓶颈,起先高度更高,当然就要拗着性子缓缓破境。 一拖,一缓,就形成了一盘双方遥遥对弈却皆不自知的棋局。 火龙真人只是知道石在溪在神像崩塌的金甲洲古遗址,听说曹慈去往了那处,便一一推演出了形势与格局。 火龙真人笑道:“石在溪如果全心全意,能够不去想那最强二字,就是一份不俗气的大气象,对别的纯粹武夫来说,兴许是属于心气下坠的坏事,搁在她身上,偏是死中求活,拳意得了大自由。想必这才是曹慈愿意见到的,所以才一直没有离开遗址,主动帮着石在溪喂拳。曹慈虽说如今只是金身境,可对于心高气傲的石在溪而言,恰好是世间最佳的磨刀石,不然面对一个山巅境的倾力锤炼,绝对无此效果。” 袁灵殿点头道:“石在溪早前真正的瓶颈,不在拳头上,在心头上。” 然后袁灵殿笑道:“其实陈平安只要运气好,继续拖着,别在石在溪破镜前破境,依旧是某个‘当下’的最强六境,照样能够得到一份武运馈赠。” “贫道看来,有些悬乎。” 火龙真人盖棺论定之后,转过头,看着这个弟子:“为师让你送钱去凫水岛,就是希望你亲口告诉陈平安这个事实,武夫与武夫,自家人说自家话,比一个老真人和三境修士言语,跑去掰扯那拳头上的大道理,更有意义。为师原本想要看一看,陈平安到底会不会心存一丝侥幸,为了那份武运,稍稍流露出一丝主动放慢脚步的迹象,还是来一个与石在溪方式不同、大道相通的‘死中求活’。当下陈平安将拳练死了,并非是懈怠使然,和人死战厮杀一场场,更是近乎无错,明明已经可以用‘人力有穷尽’来宽慰自己,看能否在行至断头路的断头巷,还要稚子出拳破巷墙,在自家心气上打出一条去路。” 不过老真人摇摇头,做不到的。除非那小子自己想明白了,悄然又过一道小心关,才有机会成事。 袁灵殿一脸苦笑,有些愧疚:“是弟子耽误了师父。弟子这就返回龙宫洞天?” 火龙真人笑道:“算了,万事万法,顺其自然。你以为说了此事,就定然是好事?陈平安定然可以争到一个最强?你以为心路之上,次次竭力行走,会没有后遗症?一个人,次次事事不认命,自以为追求极致便是好,修行路上,是会死的。争最强六,争了六便争七,得了七,八便该是我的了,八是我的,谁跟我争九,是不是该死?是不是那大道之争?一路行去,咬牙切齿的匹夫之怒罢了。武道何时如此低了?” 李柳摇头道:“道理太极端了。” 火龙真人也是摇头:“纯粹之人,就该趁早打死极端理。” 这点道理,袁灵殿没有任何疑惑。 曹慈就做得很好,武学路上,我高我的,却也不拦着他人登高,有机会的话,还会帮人一把,就如帮助石在溪砥砺境界。 这也是曹慈在中土神洲能够“无敌手”的缘由之一。不单单他师父是女武神裴杯,在庇护着他不受上五境修士意外打杀的关系。不然被覆灭的那个大王朝,仇家可不止一两个上五境修士。杀你裴杯是奢望,杀你远游别洲的弟子曹慈,不会太难,至少是有机会的。 曹慈自己所思所想,所作所为,便是最大的护道人。例如这次和朋友刘幽州一起远游金甲洲,皑皑洲财神爷,愿意将曹慈的性命,到底看得有多重,是不是跟嫡子刘幽州一般,看似是财神爷权衡利弊后作出的选择,其实归根结底,还是曹慈自己的决定。 中土神洲真正的纯粹武夫,对曹慈大多愿意主动给予或多或少的善意,可能是背后闲聊,为这个晚辈说几句好话,说不定还会亲自出手打消一些危机涟漪。 如何变坏为好,是本事,好上加好,更是能耐。真正看着世间万物的,不是双眼,是人心。 看待曹慈,只看他有前无古人的资质,只看他身后站着师父裴杯。这便是眼睛很管用,人心在关门。 李柳大概是习惯了和火龙真人针锋相对,笑道:“这些道理,适用之人不会多。” 火龙真人哈哈大笑道:“就事论事,就人论人,不以人废所有事,不以一件事废整个人,对错是非,便没那么一团糨糊了。” 李柳说道:“难。” 袁灵殿点头道:“师父有理。” 不帮师父,难道还帮外人?何况袁灵殿本就觉得师父更在理。 结果火龙真人笑问道:“那为师就要问你了,你觉得这曹慈,还有如今咱们北俱芦洲的年轻第一人,他们的问心局,在何时何地?” 袁灵殿本心上是习惯了以“气力”言语的修道之人,这么多年的修心养性,其实还是不够圆满无瑕,故而一直凝滞在玉璞境瓶颈上。不是说袁灵殿就是骄纵跋扈之辈,趴地峰该有的道法和道理,袁灵殿不曾少了半点,事实上下山历练,指玄峰袁灵殿反而是同门中口碑最好的那个,只不过也是被火龙真人责罚最多、最重的那个。 袁灵殿稍作思量,便笑道:“自然是前无古人的曹慈,遇到了后来者,站在身边,或是身后不远处,不但如此,后来之人,还有机会超过曹慈,那会儿才是曹慈本心显露的关键。至于那个只要选择出手对敌就必赢的林素,何时结结实实输了一次,才会饱受煎熬。” 火龙真人点了点头,似乎认可这两个答案,又问道:“那你呢,灵殿,为何破不了境?天底下有你这种明明有了仙人修为却是玉璞境界的道门修士吗?为师瞪大眼睛,看来看去,都没找到几个。” 袁灵殿说道:“自然是修力有余,修心不够。” 火龙真人笑了笑:“就因为你修行早期,气力太大,想事情太少,破境太快,好像比起太霞、白云几脉的师姐师兄,你自己对于道法深处的真意,了解最少?还是后来被为师责罚太重,觉得自己即便没有错,也只是没想到,便一直琢磨来推敲去,关起门来好好反省错在何处?想明白了,便是破境之时?” 袁灵殿点头承认:“确实如此。” “你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性,自己是在以无错想有错?是不是在那歧路上打转?”火龙真人叹了口气道,“痴儿!世间师父传道弟子,难道就只能帮着弟子指路,走那捷径?就不许师父在道路上设置重重关隘,让弟子虽然方向对,行路却难?好让弟子问道之心能更坚定?” 袁灵殿破天荒有些委屈神色:“师父道法何其高,学问何其大,弟子不愿质疑半点。” 火龙真人伸手指向这个指玄峰弟子,怒道:“你去问问那凫水岛的年轻人,他小小年纪,有没有那个念头,便是他最敬重的齐静春齐先生,也未必事事道理都对?!你问他敢不敢这么想!敢不敢去用心琢磨文圣一脉之外的圣贤道理,却唯独不怕压过最早的道理?!” “灵殿,你要是只觉得天底下的道理,都在师父身上,弟子只能学走七七八八,那徒弟传徒孙,徒孙再传,天底下还能剩下几个道理?你袁灵殿连这个都不敢想,辛苦修行六百年,难道光长气力不长道心吗?!咋的,为师的趴地峰,需要搬山扛土、劈柴烧炭的苦力,便有了你袁灵殿这一身腱子肉?” 袁灵殿瞥了眼师父微微晃荡的两只袖子,小心翼翼道:“师父莫生气,有话好好说。” 李柳拆台道:“袁指玄是说‘不愿’,没说不敢,真人你别光顾着自己讲道理,冤枉了袁指玄。” 袁灵殿差点没气个半死,没你李柳这么帮倒忙的。 师父啥脾气,他袁灵殿最清楚不过。毕竟袁灵殿挨过的揍,是所有弟子当中最多的,他袁指玄自称趴地峰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不愿比那不敢更糟糕!不敢不敢,到底是想到过了,只是尚未走出去罢了。” 果不其然,火龙真人怒气冲冲,最终冷声道:“去桃山石窟闭关个十年,想明白了再出关!” 袁灵殿沉默片刻,随即心中哀叹一声,十年倒也没什么,打个瞌睡,闭眼又睁眼,也就过去了,只不过没面子啊,师父这趟远游,一出山一返回,结果唯独自己需要卷铺盖从指玄峰滚去桃山石窟禁足,那白云、桃山两个师兄还不得隔三岔五就去石窟外边,优哉游哉煮茶对饮?还要问一句他渴不渴? 袁灵殿突然灵光乍现,轻声道:“师父,弟子和山峰约好了,挑个时候,要一起下山,帮他了去一桩心愿。” 火龙真人不再绷着脸色,微微一笑,嗯了一声,神色慈祥道:“虽然是自己的错,却不和自己有胜负心,有师兄可以帮忙,就绝不含糊,表面上承认人身小天地不如外边大天地,事实上却是人心不输天心,这才是修道之人该有的澄澈心思,很好,很好。既然如此,灵殿,你就不用去桃山石窟了,待在山峰身边,用心为师弟护道一程,切记不许泄露身份,你们只在山脚游历。” 袁灵殿打了个稽首:“师父放心便是。” 哎哟喂,这会儿该轮到白云、桃山他们羡慕自己了吧。 袁灵殿生怕师父一个反悔就要收回承诺,立即化虹远去。 李柳说道:“袁指玄已经想明白了。下山一趟,归山之日,应该就是他闭关破境之时。” 火龙真人点头:“所以去不去桃山石窟面壁,根本无所谓。” 火龙真人要以袁灵殿最能够接受的道理,循循善诱,为其传道解惑。不然火龙真人只是以师父身份指点弟子,以飞升境巅峰传道玉璞境,不是不可以,但是用处不大,还会隐患重重。 道理,不是几句话那么简单,而是听者听过之后,真正开了心扉门,在别人那三言两语之外,自己思量更多,最终得了个大道契合。 李柳笑道:“袁指玄悟性很高的,你要是不故意压着他的心性,有希望更早跻身飞升境。” 火龙真人感慨道:“没办法,这小子先天性情太跳脱,必须压着点他,不然趴地峰会树大招风,当然这都是小事了。一旦袁灵殿破境太快,除了自身心境差了点火候,其余师兄弟,难免要坏了些许道心,这才是大事。一个火龙真人,就已经是一座大山压心头,再多出一个袁指玄,是个人都要心里难受。再者趴地峰没有必要,只是为了多出一个飞升境,就让袁灵殿急匆匆冒个头,该是他的,跑不掉的。不然贫道将来哪天不在趴地峰了,以袁灵殿的脾气性情,就要自己主动揽担子在身,他修心不够,其余几脉师兄弟的道理就要小了,言者听者,都会下意识如此认为,这是人之常情,概莫能外。一座仙家山头,乌烟瘴气,府邸腐朽,一潭深却死之水,就是规矩落在纸上,搁在祖师堂那边吃灰,没能落在修士心上。” 李柳说道:“任何一位开山之祖的规矩树立,至关重要。” 火龙真人点头道:“那当然,例如剑仙白裳之流,都有各自的立身之本,自然会按照白裳他们的想法去开枝散叶,开花结果。能够成为宗字头仙家的,谁没有自己的一套完善规矩,关键就看谁更细水长流,户枢不蠹,藏风聚水。不过在师父指路、弟子走路这件事上,贫道的趴地峰,当得起世间少有这个说法,现在就缺个能够帮助趴地峰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 李柳笑道:“张山峰?” 火龙真人说道:“只能说山峰希望最大,但是我希望袁灵殿他们这些师兄也可以做到。不过贫道看待趴地峰内外弟子徒孙,人人希望给予的各有不同,不是说山峰成就有望最高,便瞧不见其他人了。” 李柳摇头道:“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换成一个地仙修士、玉璞境宗主,愿意有此想法吗?” 火龙真人笑了笑,反问道:“贫道何曾强求别家山头如此想了?” 最后火龙真人沉声道:“但是你要清楚,到了贫道这个位置的修士,若是人人都不愿如此想,那世道就要不妙了。” 李柳笑容玩味:“不妙?” 火龙真人说道:“你我对弈的小棋局之上,输你几盘,哪怕千百盘,又算什么。但是世道棋局,不是贫道在这儿说大话,你们还真赢不了。” 李柳微笑道:“我们无所谓啊。” 火龙真人说道:“巧了,我们有所谓。” 李柳就要动身去往龙宫洞天。 北俱芦洲已经到了官子阶段,狮子峰、大源王朝崇玄署杨氏,还有水龙宗,都是棋子,其实更多棋子是她的无理手,说没也就没了,最终只留下一些按照规矩落在棋盘上的棋子,所剩不多。 济渎灵源公和龙亭侯,她只能取得其中一个位置。更何况就算她可以将济渎两公侯都收入囊中,她也只会收取一个。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了。 原本南薰水殿沈霖和济渎中祠水正李源,只看身份,谁都有希望跻身那个无比尊崇的水神高位,甚至还是李源更加顺理成章才对。只不过李柳“无所谓”,是她的事,你小小水正也无所谓了千百年,算怎么回事?如果不是火龙真人乐意和李源多聊几句,在先前棋局开始的时候,还说了几句,她此次去往龙宫洞天,就要一巴掌下去,让李源金身粉碎,化作水运重归济渎了。换一个愿意对水龙宗倾力庇护的新水正,水龙宗只会更加感恩戴德。 火龙真人突然说道:“李柳,咱们新开一局,你投降输一半,如何?” 李柳当然不愿意再多下一局棋。本就是火龙真人故意在这边等待袁灵殿,然后无所事事,拉着她下盘棋罢了。毕竟一位飞升境巅峰修士的修行,都不在本心上边了,更别提什么天地灵气的汲取。 火龙真人很多看似脚踩西瓜皮、走到哪说到哪的言语,其中意思,既是点拨弟子袁灵殿,也是以朋友的身份,和她李柳挑明一番,梳理趴地峰大小脉络,帮助李柳多看些人心。不过这是火龙真人第一次直截了当,当面挑明双方亦敌亦友的真实关系。 随后便有了李柳的那趟重返龙宫洞天。又有了李源得了一块“三尺甘霖”玉牌,沈霖却得到一个未来济渎灵源公神位的最终结果。沈霖不敢置信,李源更是捶胸顿足。 至于知不知道自己原本必死无疑,济渎中祠到时候会有人冒名顶替他这个水正,只不过他是被火龙真人救了一命,那块螭龙玉牌也是因为陈平安才得手,可能李源至今还蒙在鼓里,浑浑噩噩。要说如此不好,李源终究所做不多,便好像躺着享福,做了奉命行事的几桩芝麻小事,白白得手了一块凝聚香火的玉牌;要说好,却又因为千百年来一贯听天由命无所作为,失去了未来北俱芦洲水神首位的灵源公神位。 火龙真人留在山巅,独自一人,想起了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过往事,还挺糟心。有自家趴地峰的,也有脚下这个北俱芦洲的,更有整个浩然天下的。 老真人一想这些,就要犯困,先前一跺脚便从趴地峰来到此处,这会儿又一跺脚,便返回了趴地峰山巅。自个儿这一瞌睡,趴地峰便能下场雪,让那些小家伙打雪仗乐和乐和。 张山峰在广场上蹲着,身边围了一大圈的师侄辈小道童,大多是新面孔,不过张山峰和孩子打交道,从来熟稔。张山峰这会儿在和他们讲述山下斩妖除魔的大不容易,小家伙们一个个竖起耳朵,瞪大眼睛,握紧拳头,听得哇哦哇哦的,一个比一个身临其境,着急呀,怎的小师叔只讲了那些妖魔的厉害,手段了得,还没有讲到那桃木剑嗖嗖嗖飞来飞去、大快人心的妖魔授首呢? 张山峰停了说书,抬起头,笑道:“师父,回来了啊?” 小道童们一个个神采奕奕,向那位祖师爷爷打稽首行礼,其中一个胆儿大的,偷偷拽了拽小师叔的道袍袖子,张山峰环视一圈,一个个使劲点头,朝他使眼色。 张山峰便说道:“师父,山下可都快要过年了,大冬天不下雪,不像话。” 火龙真人走到他们身边,伸手摸着一个小道童的小脑袋,笑道:“那祖师爷爷努把力,打个盹儿?睡梦中和老天爷求场大雪?” 这些个童心童趣的小道童,齐刷刷小鸡啄米。 祖师爷爷一瞌睡,山上才会下场雪。这是趴地峰师父那一辈,还有岁数更大的师兄们,口口相传下来的老规矩了。 火龙真人对张山峰笑道:“你袁师兄回山后,会和你一起下山去还愿。” 张山峰愣了一下:“此事我求的是那白云师兄啊,白云师兄也答应了的,没袁师兄啥事。” 火龙真人笑骂道:“这个小王八蛋,连自己师父都坑骗。” 小道童们一个个张大嘴巴。祖师爷爷也会开口骂人? 火龙真人有些无奈,走了走了,找地儿睡觉去。 张山峰便开始帮着师父收拾烂摊子,对那些小家伙语重心长道:“莫要学你们祖师爷爷随便骂人。” 一个小道童双臂环胸,气呼呼道:“山上就数祖师爷爷辈分最高,骂人咋了。” 张山峰一把拧住这个家伙的耳朵,轻轻往上一提,小道童哎哟喂一声,赶紧踮起脚尖,开口求饶道:“小师叔莫要随便打人,我晓得错了。” 张山峰笑着松开手后,小道童便气呼呼道:“我师父说了,如果不尊敬长辈,就要屁股开花。小师叔你小心点。” 张山峰蹲下身,开始继续说那个山下的故事。 那个小师侄听得很是聚精会神,突然埋怨道:“小师叔,山下的妖魔鬼怪,就没一个好的吗?如果是这样的话,祖师爷爷,还有师伯师叔们,怎么就由着他们做坏事嘛。” 张山峰笑了笑:“这个啊,当然是有说法的。等我朋友来咱们家做客了,小师叔就让他说给你们听,在他那儿,有趣的山水故事非常多。” 那个小道童使劲摇头道:“我觉得肯定不如小师叔讲的好!” 张山峰晃了晃手,笑容灿烂道:“尽瞎说些大实话。回头下了雪,一起打雪仗,小师叔和你结盟。” 那个小道童立即拒绝:“休想!” 听师兄们讲每次打雪仗,就数小师叔被雪球砸得最惨,不过因为个儿最高,跑得快,就算被砸了也不会生气。 张山峰伸手扯了扯道袍领口,一本正经道:“敢不尊敬小师叔?就不怕被你师父打得屁股开花?” 那个小道童皱着小脸,轻声道:“师父去年走了。” 张山峰愣了一下,叹了口气,然后指了指那个小道童,轻声笑道:“其实没走呢,你不还记着师父吗?” 小道童低下头,红着眼睛,嗯了一声:“师父走的时候,也是这么讲的。要我莫哭,说只要惦念着师父,师父就没走,不用经常惦念,偶尔想起就很好了。还说等到我什么时候想起师父,不那么伤心了,就是长大了,到了那个时候,就可以下山去斩妖除魔了。小师叔,怎么都过了这么久了,都一年多了,我还是伤心得很啊。” 张山峰想了想,还是没能说些什么安慰的话。 可能陈平安在这里,就要做得更好。对于世间种种离别,陈平安年纪不大,却经历了很多。可惜他不在。 小时候,日子好像是一天一天,掰着手指头过去的。大一些,一个月一个月,便过了每一年。如果成了山上的修道之人,境界高了后,十年百年,好像都会转瞬即逝,能记住多少个身边人?又有几人,能算身边人? 张山峰曾经问过师父很多问题,可是火龙真人很多时候,都只说问题没有答案,问题本身就是答案,许多看似是答案,其实就是下一个问题。 张山峰没觉得师父是在敷衍自己,所以自己就有理由更加茫然。 师父道法高不高?当然不高。因为师父的道法不在山上、天上,在山脚的人间。 一个小道童好奇地问道:“小师叔,想啥呢?” 张山峰刚要说话,有个小家伙便轻声道:“肯定是在偷偷想念山下的漂亮姑娘。” 另外一个小道童便来了一句:“尽瞎说些大实话。” 张山峰呵呵一笑:“先前那个斩妖除魔的山水故事暂且不表,且听下回分解。小师叔先和你们说个更精彩的压箱底故事。” 不承想有个小道童立即跟同伴们说道:“别怕,小师叔肯定是想拿鬼怪故事吓唬咱们。” 张山峰看着这拨一个比一个机灵伶俐的小王八蛋,比起下山前的那些个小师侄,好像更难伺候啊。 张山峰只好拿出杀手锏,高声喊道:“师父,咋个还不下雪嘛。” 老真人正坐在远处崖畔打盹儿,开口笑道:“上个茅厕,不还得先吃饱饭。” 所有小道童都可怜兮兮地看着这个小师叔,觉得小师叔脑瓜子好像不太灵光呀。 张山峰站起身:“罢了,教你们打拳。” 嘘声四起,全跑光了。 不下雪,没故事,大冬天的也没什么山上野果,各家师父也没让谁屁股开花,小师叔便没啥用处了嘛。 张山峰突然发现一个小家伙停下脚步,没走。 张山峰已经心满意足,笑着招手道:“好好好,小师叔就教你一人拳法。” 那小道童嘿嘿一笑,嘴上哼哼哈哈,打了一通王八拳,然后撂下一句“小师叔学会没”就跑路了。 张山峰挠挠头,这拨小师侄贼滑头,小师叔带不动啊。 第178章 师徒练拳 黄昏时分,狮子峰山脚的市井小镇,一个青衫竹箱行山杖的年轻外乡人,走入一间生意不错的布店。 一个正在招呼客人的妇人转头瞥见有客登门,笑道:“哎哟,这个小俊哥儿,给你媳妇挑选绸缎来啦,做一件好看的衣裳?” 陈平安用家乡方言笑道:“柳婶婶,我叫陈平安,家住泥瓶巷。” 妇人愣了一下:“我家槐娃儿经常念叨的那个陈平安?” 陈平安点点头,手里拎着些大包小包的礼物,都是从小镇店铺里买来的。 妇人赶紧撇下手头的生意,让几个家境优渥的小镇妇人自己挑选布料,给陈平安拎了条长凳,招呼道:“坐,赶紧坐,李槐他爹上山去了,什么时候回来做不得准。不过只要山上没那些个狐狸精,最晚天黑前肯定滚回来,不过要我看,真有那成了精的狐魅,也瞧不上这木头疙瘩不是?也就我当年猪油蒙了心,才瞎眼看上他李二。” 妇人坐在长凳那一头,和这个陈平安半点不生疏:“泥瓶巷,我晓得。离着铁锁井挺近的,人不多的小巷子,巷尾巴上有个年轻寡妇,生得比我稍稍差些。离着泥瓶巷不远,杏花巷的那个马神婆,你应该知道的吧?这老婆娘,年纪越大,那张嘴巴越阴损,啧啧啧,要我看,都能把死人说活,泥瓶巷顾家小寡妇,可都吵不过这老婆娘。” 陈平安将那些礼物轻轻放在柜台上后,已经摘了竹箱放在脚边,斜放行山杖,侧着身子,安安静静,耐心笑着听这个妇人念叨着家乡事。 妇人突然一拍大腿:“我家李柳这没心没肝的,你见过没?应该还没有对过眼吧。唉,陈平安,你是不知道,咱家这闺女,造了反,这不给那山上的神仙老爷当了端茶的丫鬟,立马就忘了自家爹娘,时不时就往外跑,这不又好久没回家了,反正真要给外边油嘴滑舌的拐骗了去,我也不心疼,就当白养了这么个闺女,只是可怜我家李槐,便要指望不上姐姐姐夫了。” 陈平安跟妇人笑着说道:“李槐读书会有出息的,我知道李槐,读书不快,但是有后劲儿,最重要的是这孩子心好,随叔叔婶婶,都心善,这可不是书上读出来的。加上李姑娘如今成了山上神仙,衣食无忧,又离得近,就在狮子峰上,柳婶婶,这对于很多家中有子女跑去山上修行的门户来说,已经很难得了,相信李姑娘以后一定可以找个说得着一家话的好人家。真不是我在这儿说客套话,柳婶婶就是有福气。咱们这些市井人家出来的,过日子,总归是往后些看,才分得出高低,今儿添个瓶瓶罐罐的,明儿攒出张八仙桌,慢慢往自家添物件,一件一样的,日子自然也就殷实了。” 妇人眉开眼笑,这后生,瞅着俊,还这么会说话,而且不是那啥花里胡哨的漂亮话,都是连她都觉得在理的实在话。 再说了,能够一路那么用心护着李槐,人能差到哪里去?虽说瞧着衣装模样,这个家乡后生不像是富贵发迹了的那种人,但是只要人老实,不是李槐姐夫的时候,都能对李槐那么好,以后成了李槐姐夫,那还不得更加掏心窝子,可劲儿帮衬李槐? 不如撮合撮合陈平安跟自家闺女?妇人一想到这茬,便开始用丈母娘看女婿的眼光,重新打量起了这个远道而来的年轻人。不错不错,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的,一看就是心细、会体谅照顾人的年轻人。真不是她对不住书院那个叫林守一的孩子,实在是妇人总觉得两人隔得那么远,大隋京城多大多热闹一地儿,怎会少了漂亮女子,林守一若是哪天变了心意,难不成还要自己闺女变成老姑娘,也没个婚嫁?李柳这丫头,随自己这娘亲,长得好看不假,可妇人却晓得,女子生得好看真不顶事儿,一不小心就找了个负心汉,原先脸蛋儿越好看,就越糟心,心气又高,只会把小日子过得稀烂,隔个七八年,估摸着自己都不敢照镜子。 她越看越欢喜,还真不是她善变,那个早年经常给家里帮忙打杂的董水井吧,当然是老实本分的,可她一早便觉得差了点意思。林守一呢,都说是那读书种子,她又觉得高攀不上,她可是听说了,那小子他爹,是当年督造衙门里边当差的,官儿还不小,再说了,能够搬去京城住的人家,大门槛儿,能低了去?李柳真嫁过去了,这么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傻闺女,还能不受气?将来可莫要李槐跑去串个门,都要被看门的给狗眼看人低了。 陈平安哪里能想到这个柳婶婶在打什么算盘,见这个长辈但笑不语了,怕冷场,他便主动拉着家常。 陈平安突然转过头,再收回视线,笑道:“婶婶,李叔叔回来了。” 妇人探过身子,往大门外一瞧,还真回来了,笑道:“也到了吃饭点儿,婶婶这就给你做顿家乡菜去。” 妇人站起身,习惯性大嗓门吼道:“李二!” 一个汉子立即小跑起来。 妇人埋怨道:“没见陈平安到咱家里了?回个家就磨蹭半天,出门跟外边地上有钱捡似的。” 李二笑着跨过门槛:“来了啊。” 陈平安已经站起身,喊了声“李叔叔”。 妇人见李二打算坐在自己位置上,怒道:“买酒去啊,是不是攒着私房钱,留着给那些狐狸精买胭脂水粉啊?” 李二闷闷道:“我兜里从来没钱的。” 妇人重重一拍柜台:“自己从抽屉里拿钱,赶紧去买两壶好酒。买过了酒,就让陈平安住那间给李槐准备的屋子,想想看有没有缺的物件,买酒那会儿,一并买齐全了。” 转头望向陈平安的时候,妇人便换了笑脸:“陈平安,到了这儿,就跟到了家一样,太客气,婶婶可要生气。” 陈平安笑道:“不跟婶婶客气,一盘冬笋炒肉,必须得有。” 妇人笑道:“有,必须有。” 李二拿了钱,和陈平安一起离开铺子。 都是街坊邻居,乡里乡亲的,又是狮子峰脚下,不用担心铺子没人看着就出事。 两人走在逐渐冷清起来的街道上,陈平安轻声问道:“李叔叔,你知不知道福禄街李希圣,就是李宝瓶的大哥,如今在北俱芦洲哪里?” 李二说道:“知道,此人先前带着一个比较古怪的伴读书童,拜访过我这边。回头和你细说。” 陈平安松了口气,不然自己还真不好找。 李二犹豫了一下,环顾四周,最后望向某处,皱了皱眉头,然后递出一拳。 整条大街,就只有陈平安依稀察觉到一点迹象。估计就算有人在附近刚好瞪大眼睛瞧着李二,都没本事看到李二出拳。 然后在极远处的云海中,便响起了一声小镇这边都听得到的沉闷炸雷。 出拳过后,李二也没有解释什么,只是说道:“李希圣让我告诉你,去找他之前,必须先告诉你一件事,当年他送你那桃符,不是什么临时起意的随手之举。当然,最后你没收下。随后他便为落魄山竹楼画符,是了断一桩与你息息相关的不小因果,所以李希圣要你无须感激,若是做不到,便不用去找他了。” 陈平安点头道:“好。” 李二到了街角一处酒肆,掏钱向掌柜买了两壶最贵的酒水,道:“沾你的光。” 一个年轻酒客笑问道:“李二,你家李柳没下山啊?该不会是李姑娘在山上神仙府邸待惯了,就瞧不上山下的狗窝了吧?” 李二没搭理。 回去路上,李二点头笑道:“你这第六境,很结实。” 陈平安在李二这边,不会有太多的忌讳,说道:“在济渎东边些的地方,被顾祐前辈指点过三拳。” 李二嗯了一声,不过很快说道:“三拳还是少了点。” 陈平安说道:“没办法,当时顾前辈要赶去赴约,和猿啼山嵇岳前辈捉对厮杀。” 那场架,李二没去凑热闹旁观。因为没啥必要。 李二便说道:“没关系,我这儿不缺桌上的饭菜,拳头也有。” 陈平安想了想:“吃饱饭菜再说吧。” 李二难得露出认真神色,转头问道:“我得先知道一件事,求个什么?最强二字?” 陈平安摇头笑道:“从练拳第一天起,就没求过这个。其间因为别人的关系,也想过最强和武运,不过到最后发现其实两者并不是打架的关系。” 李二继续看着陈平安。 陈平安继续说道:“如果只靠自己练拳,无论是心气,还是力气,自身拳意都到了极致,既然认识李叔叔,那么此事,当然可以外求一次。我无所谓武运,但是我必须以更重的拳意破境。简单地说,就是这个金身境,必须是我陈平安体魄极致之上的金身境。我只求这个。” 李二没有说什么练拳事,而是咧嘴笑道:“你这个客人不吃饱,你柳婶婶也不答应啊,她不答应,我都不敢下桌收拾碗筷。” 陈平安轻轻笑道:“真好。” 李二这才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吃饱喝足,喂拳之后,再说这话。” 到了饭桌上,李二有些犯嘀咕,这还是自家媳妇第二回要自己多喝酒,尽管敞开了喝,上一次,已经隔了许多年。 见陈平安刻意压制拳意,三两杯下肚,很快就喝了个满脸通红,李二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咋的,喝醉了倒头就睡,是寻思着能够少吃一顿拳头是一顿?可这不像是陈平安能做出来的事情啊。 不过有人和自己痛快喝酒,李二还是很高兴,便一只脚踩在了长凳上,不承想他刚一抬脚,勾着背,要去夹一筷子离着自己老远的冬笋炒肉,妇人便一瞪眼,教训他拿出点长辈样子来,把李二纠结得不行,只得正儿八经坐好。以前也没见她这般斤斤计较,自己偶尔喝个几两小酒儿,媳妇都是不管这些的。他们家一直这样,李槐小时候就喜欢蹲在长凳上啃那鸡腿、蹄髈,也没个所谓的家教,什么女子不上桌吃饭,李二家里更是没这样的规矩。 李二瞥了眼那盘故意被放在陈平安手边的菜,结果发现媳妇瞥了眼自己,李二便懂了,这盘冬笋炒肉,没他事儿。 桌上荤菜硬菜都在陈平安那边,李二这边都是些清汤寡水的素菜,李二抿了口酒,笑了笑,其实这副光景不陌生。 李槐没出门求学远游的那些年,家里一直是这个样子。 李槐留在大隋书院读书做学问,他们仨搬到了北俱芦洲狮子峰山脚,哪怕李柳经常下山,一家三口聚在一起吃饭,没李槐在那儿闹腾,李二总觉得少了点滋味。李二倒是没有半点重男轻女,这与女儿李柳是什么人,也没关系。李二这么些年来,对李柳就一个要求,外边的事情外边解决,别带到家里来,当然,女婿可以例外。 陈平安喝得七八成醉,不至于说话都牙齿打架,走路也无碍,自己离开八仙桌和正屋,去了李槐的屋子休息,脱了靴子,轻轻躺下,闭上眼睛,突然坐起身,将床边靴子拨转方向,靴尖朝里,这才继续躺下安稳睡觉。原来是想念家乡落魄山和自己的开山大弟子了。 李二忙着收拾碗筷,妇人还坐在原地,没头没脑来了一句:“李二,你觉得陈平安这孩子,怎么样?” 李二笑道:“好啊。” 不然当年汉子就不会想着将那龙王篓和金色鲤鱼,私自卖给陈平安。为此在杨家铺子还挨了一顿训。 妇人小声道:“你觉得这孩子瞧得上咱们家闺女吗?” 李二停下手上动作,无奈道:“这也不是瞧不瞧得上眼的事情啊,陈平安早就有喜欢的人了。” 妇人大失所望:“咱们闺女没福气啊。” 李二笑着不说话。 妇人一拍桌子,恼火道:“笑什么笑,李柳到底是不是你亲生闺女?是我偷汉子来的不成?” 李二缩了缩脖子,瓮声瓮气道:“说什么混话。” 妇人哀怨道:“闺女缺心眼,当爹的没出息,还不上心,咱们闺女上辈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才投胎到了家里来吃苦。难不成李槐将来养爹养娘养媳妇,到头来连嫁了人的姐姐也要照顾一辈子?” 李二好奇问道:“跟李槐一个学塾念书的董水井和林守一,不都从小就喜欢咱们闺女,以前也没见你这么在意。还有上次那个和咱们走了一路的读书人,你不也觉得其实瞅着不错?” 妇人摇摇头:“那可不一样,我看来看去,还是觉得陈平安最像学塾的齐先生。道理我是讲不出半个,可我看人很准的。” 李二不再说话,点了点头,继续收拾碗筷。 他媳妇上一次让自己敞开了喝酒,便是齐先生登门。 妇人试探性问道:“咱们闺女真没有机会了?” 李二便有些心虚,接下来这一通喂拳,让陈平安吃饱撑死,估计有机会也没机会了吧? 第二天,天微微亮,陈平安就起了床,帮着挑水而返,水井那边,街坊邻里一问,便说是李家的远房亲戚。然后李二就带着陈平安出门去往狮子峰,跟妇人说是去山上逛逛。妇人眉开眼笑,笑得合不拢嘴,也不说什么。李二便有些迷糊,不晓得这有什么算盘可打。 李二带着陈平安直奔狮子峰祖师堂。 一路上闲聊,关于郑大风如今在落魄山看门的事情,李二跟陈平安道了一声谢。陈平安说没什么。 李二却说就郑大风那脾气,搁在以往,在外乡成了个废人,肯定一辈子都不愿意回杨家铺子,混吃等死,这辈子就算真的完了。那么一辈子就会潦潦草草,最终师父他老人家,没把郑大风当徒弟正眼看过一次,郑大风也一辈子没敢将自己当弟子看待。如今的局面,落魄归落魄,师徒却已是师徒,大不一样。 陈平安其实一直觉得这个李叔叔,是天底下活得最明白的那种人。如今看来,的确如此。 狮子峰山主黄采,是一个有神仙气度的老仙师。 黄采在北俱芦洲的元婴修士当中,是出了名的能打。 李二没有客套寒暄,直接让这个大名鼎鼎的老元婴修士封山。黄采二话不说,就立即传令下去,让狮子峰封禁山头,而且也未提何时开山。 对于一座仙家山头而言,封山是一等一的大事。要么是大敌当前,要么是老祖闭关破境。 李二又递给毕恭毕敬的狮子峰老山主一张纸,让黄采按照纸上所写去抓药。黄采依旧没有多问一个字。只是看待那个年轻外乡人的眼神,有些古怪。 若说陈平安在山脚铺子那边有些灯下黑,这会儿和外人打交道,立即就开了窍,不过也未多解释什么。一切等李柳回了狮子峰再说。 李二带着陈平安去了趟狮子峰山巅的一处古老府邸大门,此处是狮子峰开山老祖早年的修道之地,老祖兵解离世后,便再未打开过,李柳重返狮子峰后,才重开府门。里边别有洞天,哪怕是黄采都没资格涉足半步。陈平安步入其中,发现竟然是一条溶洞水路,过了府门那道山水禁制,就是一处渡口,流水碧绿幽幽,有小舟靠岸,李二亲自撑篙前行,洞府之中,既无日月之辉,也没有仙家萤石、烛火,依旧光亮如昼。 小舟行出十数里后,视野豁然开朗,远处竟有一面大如湖泊的古怪镜子,微微低于湖面,四面八方的流水倾泻其中,便不见踪迹。 李二解释道:“这面镜子,是一处古老洞天的入口,有人不太喜欢那座洞天,就打造了这座阵法,一直以大水浇灌。这镜面相当坚韧,寻常‘气盛’的十境拳头,都不济事,哪怕我曾经以‘归真’八十拳,将其打碎了片刻,依旧会恢复如初。据说只有十境最后一重境界的‘神到’,才能彻底破开镜面,我还需要打磨拳意很久,才有机会跻身‘神到’至境。在那之后,才算破了武道断头路,走上一条真正意义上的登天之路。”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忍不住说道:“这么珍稀的一件仙家至宝,彻底打碎了多可惜。” 至于武夫十境的三重境界,听说过了,记住就行。 李二笑道:“到了能够用一双拳头打破镜子的时候,你才有资格来说可惜不可惜。” 陈平安觉得这一刻,身边所站之人,不再是李二,而是一个十境武夫。 身边已经没有了李二身影,陈平安心知不妙,果不其然,毫无征兆,一记横扫从背后而至。 陈平安身形看似垮塌,拳意收敛,整个人不讲究什么风范不风范,试图向前扑出去,不承想依旧被一脚迅猛踹中后腰,咔嚓作响如一连串爆竹炸响,能够将寻常金身境武夫体魄视为纸糊泥塑的陈平安,就那么被一脚踹得如同拉开的弓弦。砰然一声过后,照理而言,陈平安就要被一脚踹得飞出数十丈,但是李二出拳远远快过陈平安身形去势,站在陈平安身侧,一拳劈下,砸在向后仰去的陈平安胸口。这一拳,打得陈平安后背当场贴地坠去。 李二一脚伸出,脚踝一拧,将砸在自己脚背上的陈平安,随随便便挑到了镜面之上。 只觉得一口纯粹真气差点就要崩散的陈平安,重重摔在镜面上,蹦跳了几下,手掌猛然一拍镜面,飘转起身站定,依旧忍不住大口呕血。 李二依旧站在小舟之上,人与小舟,皆纹丝不动,这个汉子缓缓说道:“小心点,我这人出拳,没个轻重,当年我和宋长镜同样是九境巅峰,在骊珠洞天那场架,打得痛快了,就差点不小心打死他。”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见李二没有立即出手的意思,便轻轻卷起袖子,脚尖轻轻拧了拧镜面,果然坚实异常,就跟走惯了泥瓶巷泥路,再走在福禄街桃叶巷的青石大街,是一种感觉。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挨了李二一拳是一种疼,随后撞在了镜面之上,又是一种火上浇油的疼,比撞在落魄山竹楼地面、墙壁之上,更要遭殃。 陈平安身形摇摇晃晃,苦笑问道:“李叔叔,就一直是九境出拳吗?” 李二摇摇头道:“当然不会。” 不等陈平安心里边稍稍好受点,李二就又补充了一句:“还有十境的。” 就凭这小子喊自己这一声李叔叔,就不能让陈平安白喊。李二觉得做人得厚道。 茶余饭后的酒桌上,北俱芦洲山上最近又有一桩天大的热闹可讲了。 清凉宗宗主贺小凉,在返回宗门途中,莫名其妙地与那个痴情种徐铉起了天大的冲突。 本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神仙道侣,非但没有什么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而且不知道徐铉说了什么,贺小凉竟是大打出手。在花翎王朝一处僻静山野,双方圈定地界后,贺小凉和徐铉打得方圆百里山河变色,千里山水灵气无比紊乱。 徐铉身受重伤,远遁而走,贺小凉直接斩杀了他那两个贴身婢女,两个年轻金丹女修就此香消玉殒,贺小凉还将那两把名为咳珠、符劾的刀剑,争抢入手,带去了清凉宗,然后将两件至宝随手丢在了山门外。这个女子宗主放出话去,让徐铉有本事就来自取,若是本事不济,又胆子不够,大可以让师父白裳来取走刀剑。 徐铉返回山头后,闭关疗伤,传闻原本板上钉钉的跻身上五境一事,需要耽搁至少十年,如此一来,一旦刘景龙破境,又能够扛下郦采、董铸在内的三次问剑,徐铉不光是境界修为要慢于太徽剑宗刘景龙十年,北俱芦洲年轻十人之一、仅次于林素的徐铉,也会和刘景龙交换座椅位置。 因此北地第一大剑仙白裳,没有坐视不管,但是也没有仗着剑仙身份和仙人境境界,前往清凉宗向贺小凉兴师问罪,白裳只说了一句话,他白裳在北俱芦洲一日,贺小凉就休想跻身飞升境。 两座本该有望联姻的宗门,至此结下死仇。琼林宗在内的许多墙头草,开始和清凉宗断绝往来,许多商贸往来,更是多有刁难。 花翎王朝韩氏皇帝在内的诸多山下世俗势力,开始暗中反悔,许多原本打算送往清凉宗修行的修道坯子,哪怕路程走了一半,也都打道回府。 清凉宗周边的许多仙家山头,也开始有意无意疏远那座本就根基未稳的清凉宗,严令自家山头修士,不许和清凉宗有太多牵扯。 天君谢实的一个嫡传弟子,气势汹汹亲自走了一趟清凉宗,结果贺小凉不识大体,原本关系莫逆的双方,闹得不欢而散。之后,清凉宗就越发显得茕茕孑立,四面八方无援手,盟友不再是盟友,不是盟友的,更成为一个个潜在的敌对势力,不断使小绊子,没有人认为一个彻底惹恼了大剑仙白裳的新兴宗门,可以在北俱芦洲风光多久。 而清凉宗内部也动荡不安。半数供奉、客卿都和清凉宗撇清了关系,寄去了一封封密信,祖师堂那边的座椅,一夜之间就少了五张之多。 贺小凉也是个怪人,没有打碎劈烂那些座椅,就只是将它们搬出了祖师堂,放在门外檐下。 本就弟子不多的清凉宗,越发显得冷冷清清。 所幸贺小凉在北俱芦洲游历过程中,先后收取的九个记名弟子,还算安定,尚未有人选择叛逃。在外界看来,是因为那些家伙,根本不清楚白裳这个名字的意义,更不知道山上结仇并且撕破脸皮后凶险万分。 这九个清凉宗开宗立派后的首代弟子,陆陆续续被贺小凉带回山头,多是以前不曾修行的山下凡夫俗子,年龄不算悬殊,最年长之人,如今也不过而立之年,年岁最小的,不过是五六岁的稚童。贺小凉收取弟子,十分古怪,资质根骨也看,却并不是最看重,能走上修行路就成,更多还是看她自己的眼缘。 清凉宗占据了一处风水宝地,但是并未如何大兴土木,只在祖山半山腰开辟出一小块地盘,座座茅屋相邻,九个弟子都住在此处,唯独那座用来传道授业解惑的场所,还算有点富家宅邸的样子,类似山下大户人家的祠堂,既可祭祖,也可延请夫子为家族弟子讲学。 贺小凉收取弟子,只传授他们一门没有高下之分的道家口诀,此外便不再多管,不过请了一个外人来为弟子们日常授业,此人既不是供奉也不是客卿,却已经在此给清凉宗九个弟子讲学好几年了,辨析道门典籍的玄妙,三教百家学问,此人都会传授。贺小凉对于这个“李先生”,似乎很信任,不担心他在此讲学,会误人子弟,耽误修行,更不担心让她扬言百年之内不再收取弟子的清凉宗,变成一个四不像的仙家门派。 九个暂时还是记名的弟子,对于那位只知道姓李的年轻先生,十分敬重。 今天贺小凉离开了那个独自修道的小洞天,来到讲堂窗外。 那个李夫子在讲那儒家的诗词文章,先前说到“池塘生春草”“明月照高楼”好在何处,感慨这等看似直白的诗句最见功力,都会让后世诗家后悔晚生了千百年,然后便顺势讲到了一个山下豪阀门第,或是一个山上门派,开山鼻祖的性情如何,会如何影响家风、门风,最后便告诉那九人,若是你们将来成了那开山鼻祖,便该如何去做,才能少错多对。 有人见到师父出现,便要起身行礼,贺小凉却伸手下压了两下,示意讲学之地,授业夫子最大。 那个面相年轻的李夫子抛出一个问题,让九个学生去思量一番,然后离开了学堂,跟上贺小凉。 他说道:“贺宗主,你明明没有必要如此行事……算了,其中缘由,我一个外人,就不多问了。不过我确定,白裳说话,从来算数。” 哪怕贺小凉是那位道家掌教的嫡传弟子,终究是隔了一个天下。 何况北俱芦洲剑仙行事,真要大动肝火,哪里会管这些。白裳如今明摆着就是不管了。 相传北俱芦洲最早的时候,曾经有一个远古剑仙以剑尖指向一个至圣先师的学生,笑着询问你觉得我这一剑会不会砍下去。答案当然是照砍不误了。不过最后那个剑仙战死在了剑气长城,那个儒家圣人则在北俱芦洲开创了凫水书院,在世之时,对那个剑仙的香火后裔,多有照拂。 贺小凉笑着说道:“李先生,我如今才跻身玉璞境没几年,等到跻身下一个仙人境,再到瓶颈,没个数百年光阴,是做不到的。白裳愿意等,就等着好了。” 这个被贺小凉尊称为李先生的读书人说道:“先前天君谢实的那个弟子,有些咄咄逼人了。” 贺小凉说道:“他当年游历途中,受过白裳指点,白裳于他有一份传道之恩,加上清凉宗开山立派,挤占了北俱芦洲相当一部分道门气运,此人自然而然会倾向于徐铉和白裳。” 李先生摇头道:“若是道理可以如此套用、借用,我看天君谢实的传道,大有问题。” 贺小凉忍住笑。 李先生疑惑道:“是我错了?” 万事先思己错,便是这个读书人的治学根本。 贺小凉摇头道:“这话,希望李先生哪天亲口与谢天君说上一遍。” 李先生笑道:“有机会的话,可以试试看。不过看谢天君自身与整座宗门行事,未必讨喜。” 贺小凉不再纠缠这个问题,害怕自己要忍不住笑出声,同时又有些怜悯那个天君高徒。 她转过头,望向远处茅屋下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年,少年名叫崔赐,是和李先生一起跨洲游学多年的随从书童。 李先生说道:“我该下山了。” 贺小凉打了个稽首:“不敢再挽留先生。” 李希圣便以儒家门生身份,作揖行礼。 哪怕对方不是以稽首还礼,贺小凉仍是偏移脚步,躲了一躲,只不过到底是玉璞境,又在清凉宗山头,她的挪步神不知鬼不觉,至少在那瓷人崔赐眼中,女子宗主便是始终站在原地,大大方方受了自家先生一礼。 大骊京城御书房,小朝会散去,国师崔瀺却难得没有离去。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皇帝宋和没有开口询问,只是安静等待这个国师的下文。 崔瀺从椅子上站起身,并拢双指轻轻一抹,御书房内出现了一幅山水长卷,是宝瓶洲、北俱芦洲和桐叶洲三洲之地。 年轻皇帝连忙起身,走到崔瀺身边。 崔瀺缓缓说道:“大朝会上,一国君主和文臣武将聊的,是当下事,远不过三五年;小朝会上,一国君主与将相公卿聊的,都是三五十年的长远事;当下我私底下单独与陛下聊的,是一桩百年大计,陛下兴许看得到一部分过程,却未必能够亲眼见到最后的那个结果。” 宋和轻声道:“就像父皇当年见不着大骊铁骑的马蹄,踩在老龙城的海边?” 崔瀺直言不讳道:“差不多。” 宋和非但没有失落,反而满怀欣喜,笑道:“先生,我其实一直在等这一天。” 在这个国师面前,只要没有其余臣子在侧,年轻皇帝一直执学生礼。 这件事,根本不用那个皇太后提点。 崔瀺说道:“等到宝瓶洲大局已定,将来难免要交由翰林院,编撰各个藩属国出身臣子的贰臣传、忠臣传,而这绝非皇帝陛下在任之时就可以水落石出,免得寒了庙堂人心,只能是继任皇帝来做。这是宝瓶洲和大骊王朝的家事,陛下可以先思量一番,列出个章程,回头我看看有无疏漏需要补充。修补人心,和修缮旧山河一般重要。” 说完这件事,崔瀺指向宝瓶洲以北的北俱芦洲:“看着如此幅员辽阔的一个北俱芦洲,陛下作何感想?” 宋和答道:“相较以往,十分中空。” 一洲剑修,已经浩浩荡荡去往倒悬山。 崔瀺点点头,又说道:“劝陛下一句,大骊宋氏,永远别想着染指别洲版图,做不到的。” 宋和有些遗憾。本以为这个大骊国师、自己的先生,野心会比自己想象的更大。 崔瀺笑道:“志大才疏,不也中空?” 宋和神色尴尬。 崔瀺指了指北俱芦洲最南边的骸骨滩:“要在披云山和骸骨滩之间,帮着两洲搭建起一座长桥,陛下觉得应该如何营造?” 宋和笑道:“靠神仙钱。” 崔瀺点头,却又问道:“真正的神仙钱源头,从哪里来?” 宋和视线扫过那幅画卷,望向在宝瓶洲更南端那个大洲:“注定支离破碎的桐叶洲?” 崔瀺既没有点头认可,也没有摇头否认,只是又问:“究其根本,如何挣钱花钱?” 宋和摇头,问题太大。 崔瀺说道:“想明白了如何挣钱,是为了如何花钱,不然留在大骊国库,意义何在?一家一户的金山银山,还能当饭吃?这就是大骊宋氏以一洲之地作为一国版图后的自救之举。” 崔瀺抬起双袖,同时指向东宝瓶洲南北两端的北俱芦洲和桐叶洲,给出了他的答案:“如何从北俱芦洲那边规矩挣钱,是为了如何合情合理地补救桐叶洲破碎山河,这一进一出,大骊看似不挣钱,实则一直在积攒国力底蕴,同时又得了儒家文庙的点头认可。不是我崔瀺,或是你皇帝宋和会做人,而是我大骊国策,真正契合儒家的礼仪规矩,成为了大势所趋。如此一来,你宋和,我崔瀺,便是做得让某些人不痛快了,对方哪怕还有本事能够让你我与大骊不痛快,文庙自有圣人冷眼旁观,好教他们才一伸手,便要挨板子。” 崔瀺收起双手,转头盯着宋和,这头绣虎神色微冷:“和陛下说这些,可不是意味着陛下就已经比先帝更英明神武,而只是陛下运气更好,皇帝当得晚一些,龙椅座位更高些。可是陛下也无须恼火,先前的功过得失,都是先帝的,以后的功劳大小,也该只是陛下一人的。陛下治国,根本无须跟一个已经死了的先帝较劲,若是认不清这点,我看我今日和陛下所说之言语,还是说得早了。” 宋和躬身作揖道:“先生教诲,学生谨记。” 崔瀺说道:“抹掉一些先帝的治国痕迹,先帝已死,新帝登基,又有何难?关尚书这些个老狐狸,只会笑话你这皇帝当得小气,其实都不用你宋和多说多做什么,再熬个几年,老老少少的文臣武将,自然而然就会一个个聪明到让人看不出蛛丝马迹。当了大骊宋氏皇帝,志在一洲之地,国之四方皆大海,这已经是那浩然天下的前无古人之举,就该拿出一些与之匹配的帝王气度。等到哪天没了我崔瀺落座在小朝会,前朝老臣子们依旧对你忠心耿耿,敬畏有加,那才是你宋和的真本事。若是再有一天,我崔瀺落座,也不敢再将你视为什么学生,那么你宋和才算是真正的千古一帝。” 崔瀺继续说道:“两事当然很难,但是陛下可以试试看。什么帝王心性难揣度,那都是术,不可全无,却不可为主。即便宋氏国祚终有断绝一日,每逢后世史书写大骊,关于宋和,依旧是当之无愧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想绕都绕不过去,不是赞誉最多,便是骂之最凶。” 最后崔瀺笑道:“接下来就要和陛下说一些两洲谋划和既有棋子,陛下终究是陛下,国师只会是国师。身为国师,出谋划策是本分,身为君主,为国掌舵,更是职责所在。” 宋和微笑道:“国师请讲,愿闻其详。” 一次练拳练得惨了,裴钱被陈如初背回一楼后,破天荒一口气得了三天休息,而且关键是还不算那躺在床上没法动弹的一天一夜。 刚好听说魏檗马上要举办第三场神灵夜游宴,这让抄完了书的裴钱,乐开了花。 朱敛说这就叫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裴钱心情好,不和老厨子计较。 再说了,先前师父在那封寄回落魄山的家书末尾,正式答应了提拔周米粒为落魄山右护法,让裴钱看过了十七八遍书信后,头一回去二楼练拳的时候,是高高挺起胸膛的,一步步踩得竹楼阶梯噔噔作响,还大声嚷嚷着:“崔老头儿赶紧开门喂拳,别犯迷糊了。” 当时看得一楼那边的陈灵均,觉得裴钱莫不是给打傻了,或是走火入魔了? 这会儿在朱敛院子这边,魏檗在跟郑大风下棋。陈如初轻轻嗑着瓜子。陈灵均押注郑大风会赢,就将一大把雪花钱放在了大风兄弟的棋罐旁边,结果朱敛一直在那边念念叨叨,说如今魏檗已经是玉璞境的神仙了,棋力暴涨,应该是魏檗的胜算更大些了,结果陈灵均看着棋局走势,便又往魏檗棋罐那边放了一枚小暑钱。 裴钱带着扛着行山杖的周米粒,两人一起绕着石桌众人转圈圈飞奔。 裴钱大摇大摆,两条胳膊甩得飞起,使劲嚷着:“锵咚锵,啷里个锵,啷里个锵,咚咚锵……又要村头摆酒席喽,从村头摆到村尾嘞……刘家的金子,李家的银子,韩家的铜钱儿,都乖乖来我兜里睡觉喽。” 魏檗手肘抵住桌面,手指轻戳眉心。上了贼船,再想下去就难了。反正他这个北岳正神的名声,算是彻底毁了。 郑大风怒道:“赔钱货,你再这么吵下去,害我输了棋,连累灵均大哥输了钱,你赔啊!” 裴钱撒腿飞奔不停步:“赔啥赔,你是不是个傻子哦。” 裴钱继续哼唱她的那支乡谣。 周米粒一边跟在裴钱屁股后头跑,一边疑惑问道:“这是哪儿的歌谣,我以前没听过啊。” 裴钱停下脚步,双手环胸:“是我家乡那边的词曲儿,可惜写得太好,没能流传开来。” 周米粒总觉得裴钱这话儿好像哪儿讲不通,便双手抱着行山杖,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 朱敛等到了崔东山的那封信,然后还得等卢白象来到落魄山,一起参加过魏檗的夜游宴后,就会与珠钗岛刘重润一起去寻找水殿、龙舟。 和陈平安在信上的交代不太一样,朱敛得了崔东山的信上答复后,无须担忧大骊铁骑和谍子,他崔东山自会处置妥当,本来就该带着那个亡国长公主去往她的故乡。可是朱敛依旧和刘重润说了此事的危机重重,不做为妙,不然就可能会是一桩不小的祸事,反正朱敛一番危言耸听吓唬人。结果刘重润权衡利弊,好好思量过后,咬牙决定不再去碰水殿、龙舟。朱敛这才晾了刘重润几天,再晃晃悠悠去了趟鳌鱼背,笑呵呵说事情有变,他们落魄山决定多担待一份风险,所以双方其实可以试试看,只是双方的分账,不能再是五五分成,落魄山必须多占两成,双方一番砍价,变成了鳌鱼背与落魄山四六分成。 朱敛其实不会当真多要这一成额外的收益,等到他和卢白象陪同刘重润一起去寻宝,他自有理由,就说自家那个在外远游的落魄山山主回信了,叮嘱他朱敛必须按照原先谋划,五五分账。 到时候看似一切照旧,返回原处。可自然不是朱敛瞎忙活了一大圈。 等到披云山正式举办夜游宴,裴钱和周米粒都没有参加那场夜游宴,裴钱忙着多抄些书,免得因为练拳一事过多赊欠。 很奇怪,这次就连陈灵均都没有去凑热闹。倒是他那个御江水神兄弟,事后专程跑了趟落魄山,询问陈灵均为何没有露面。 之后,朱敛与卢白象下山去办正事,同行的刘重润忧心忡忡,觉得前程未卜,福祸相依,毕竟是在大骊铁骑的眼皮子底下挖宝。 卢白象的两个弟子,元宝、元来姐弟二人,留在了落魄山上。两人跟被朱敛带上山的岑鸳机,都还算聊得来。 三天竹楼外边的嬉戏打闹,和三天过后竹楼内的练拳天壤之别。 周米粒扛着那根行山杖,守在了府邸去往竹楼的小道上,不许任何外人造访竹楼那边。这是大管事朱敛交代下来的,周米粒不敢擅离职守,不过陈如初只要忙完了手头事,都会跑来和周米粒一起嗑瓜子吃糕点。到了什么时辰该做什么事了,陈如初再离开。周米粒就老老实实蹲在裴钱先前给她画了个圈的地盘上。 一开始周米粒还觉得委屈,觉得裴钱那个圆圈画得小了,显得她这个落魄山右护法的地盘不够大。 裴钱就问她山下骑龙巷一尊尊贴在门上的门神老爷,就那么一张纸的小小地盘,有没有她脚下这么个圆圈大?看那些门神老爷会不会抱怨诉苦?裴钱最后板着脸问道:“周米粒,你这个右护法是不是当得有些翘小尾巴了?” 周米粒赶紧使劲摇头。 周米粒一个人蹲在圆圈里边,沿着那条不存在的界线,一点一点挪动绕圈。扛着行山杖的黑衣小姑娘每绕一两步,她身后远处,便有个从泥土里蹦跶出来的莲花小人儿,跟着小跑几步。 竹楼二楼,崔诚一脚踩在地面裴钱的额头上,重重一拧,低头问道:“今天练拳之前,你这个小废物,竟敢问老夫练拳何时是个尽头。” 崔诚一脚踹在裴钱太阳穴一侧,接着转头望向在墙根蜷缩起来的裴钱:“你先走到断头路的断头处再说。” 身体缓缓舒展开来,先前等于硬生生为自己多攒出一口气的裴钱,满脸血污,踉踉跄跄站起身,张大嘴巴,歪着脑袋,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一颗牙齿,然后使劲一拽,将其拔下。 她小心翼翼将那颗沾血的牙齿收起来,藏在了袖子里边。师父曾经说过,每个孩子都会长大,在这期间,掉下来的牙齿得丢到床顶去,便能许个平平安安的心愿了。 裴钱弯下腰,双手握拳,轻轻攥紧又松开,死死盯住崔诚。 只见她一个脚尖点地,身形腾空,一脚重重踩在身后竹楼墙壁上,身形去如箭矢,中途蓦然下坠,脚踝拧转,滑出数步,偏离直线,以铁骑凿阵式,拳架大开,抡起一拳,却是向崔诚递出了一拳神人擂鼓式。 裴钱可能不知道,神人擂鼓式,是他师父对峙崔诚,使用最少的拳架,因为知道最无用。但是裴钱恰恰相反,此拳是她向这老人递出最多的一拳。一次次无功而返,一次次再次出拳。 老人一拳砸在裴钱头颅之上,不承想裴钱身体倒飞出去的瞬间,便是一脚狠狠踹出。显然一开始就有了你打我一拳、我也要踹你一脚的念头。 可惜被崔诚一手握住脚踝,高高抡起,重重砸地,打得裴钱身体又是蜷缩起来,刹那之间的呼吸更是快与慢,急促更换,浑然天成。 崔诚嗤笑道:“你这种连陈平安都不如的小废物,换成我是那个大废物,都要嫌弃你多吃一口饭,就是浪费了落魄山的家底!就你也想蹭到老夫的一片衣角?你当老夫是那个练拳好似瞌睡的岑鸳机?再来?别装死,能沾到衣角丝毫,老夫以后随你姓。” 裴钱以手肘重重一砸地,身体腾空,飘然站定,断断续续,含糊不清道:“不用随我姓……随我师父姓好了……还得看我师父答不答应。” 崔诚一步就来到裴钱身前,一手负后,一手五指握住裴钱面门,再一步,将裴钱整个人甩在墙壁上。后者手脚一起颓然下垂。 崔诚松开手,裴钱颓然坐在地上,背靠墙壁,头顶墙上滑出一大抹血迹。 崔诚冷笑道:“陈平安这种怕死贪生的废物,才会养着你这个贪生怕死的废物,你们师徒二人,就该一辈子躲在泥瓶巷,每天捡取鸡屎狗粪!陈平安真是瞎了眼,才会选你裴钱当那狗屁开山大弟子,注定一辈子躲在他身后的可怜虫,也配称‘弟子’,还来谈‘开山’?” 裴钱手指微动,最后艰难抬头,嘴唇微动,结果被老人一脚踩在额头上。弯腰侧过头,崔诚继续说道:“小废物,你在说什么?老夫求你说得大声一点!是在说老夫说得对吗?你和陈平安,就该一辈子在泥瓶巷与鸡屎狗粪打交道?!怎的,你用行山杖挑那鸡屎狗粪,然后让陈平安拿个簸箕装着?如此最好,也不用练拳太久了,等到陈平安滚回落魄山,你们师徒,大小两个废物,就去泥瓶巷那边待着。” 坐在地上的裴钱缓缓抬手,一拳慢慢挥向崔诚那只脚。老人缩回脚,在那一拳落空后,又换了一脚,重重踩在裴钱脑袋上。 片刻之后,裴钱换了一只手,抬臂出拳。老人这才后退数步,啧啧道:“有这本事,看来可以和陈平安那个废物一起去福禄街或是桃叶巷,给那帮富贵老爷们擦靴子挣钱了,陈平安给人擦干净了靴子,你这当弟子的,就可以笑呵呵弯腰鞠躬,喊一句‘欢迎老爷再来’。” 裴钱双手和后背,死死抵住墙壁,一寸一尺,缓缓起身,她竭力睁开眼睛,张了张嘴巴,到底没能出声。老人却笑了,知道这个小家伙在骂自己什么。 裴钱低头弯着腰,轻轻喘气,视线模糊,她已经根本看不清什么。 老人转身走去竹门那边,转头笑道:“老夫这就开门,你就可以写信给那陈平安,就说你这当弟子的,总算能够为师父分忧了,想到了一个师徒挣钱的好点子。反正陈平安是个泥腿子出身,摊上了你这种没出息的弟子,挣这种下作钱,寒碜归寒碜,又有什么办法。我看没有!” 转瞬之间,崔诚停下脚步,眯起了眼。 几乎已算晕厥过去的裴钱下意识睁大双眼,身形摇晃,一步踏出,下一次身体摇晃幅度更大,数步之后,裴钱便没了踪迹。 裴钱一个脚步横抹出去,骤然停下身形,高高跃起,飞扑而至,朝崔诚一拳当头砸下。一如当年小镇有草鞋少年身如鹰隼,掠过溪涧。 崔诚犹豫了一下,仍是肩头偏转,躲过裴钱那一拳,只是老人这一次没有出拳,只是转头望去,小女孩蹲在门口附近的地上,已经昏死过去。 大概她算是拦路,不让他崔诚去开门? 崔诚来到小女孩身边,盘腿坐下,伸手轻轻按住她那颗鲜血淋漓的小脑袋,点头笑道:“很好。” 第179章 此中有真意 元来更喜欢读书,其实不太喜欢练武,不是吃不住苦、熬不住疼,而是没姐姐那么痴迷武学。 追随师父卢白象,再次来到这座落魄山上,他和姐姐依旧没能将名字记录在祖师堂谱牒上,因为那个年轻山主又没在山头,元来没觉得有什么,姐姐元宝其实颇为愤懑,总觉得师父受到了怠慢。元来每天除了练拳走桩,和姐姐切磋技击之术,一有空闲就是看书,元宝对此并不高兴,私底下找过元来,说了一番“找了这么个师父,我们姐弟二人一定要惜福”的大道理。元来听进去了,不过还想要说些自己的道理,只是看着姐姐当时的冷峻面容,以及姐姐手中攥紧的那杆木杆长枪,就没敢开口。 那杆木枪,是他们那个当镖师的爹唯一的遗物,在元宝眼中,这就是元家的祖传之物,本该传给元来,但是她觉得元来性子太软,从小就没有血性,不配拿起这杆木枪。 他们爹是死在江湖里的,那他们姐弟作为江湖儿郎出身,就该在江湖上找回场子。元来却要每天读书,算怎么回事? 元宝当然更喜欢那个热热闹闹又规矩森严的真正师门,曾是朱荧王朝一个江湖魔教门派的老巢,师父先是拢起了一伙边境流寇马贼,后来断断续续来了许多隐姓埋名的奇人异士。有些老人,满身的书卷气,哪怕吃着粗粝食物,喝着劣酒,也能优哉游哉;有些衣衫普通的年轻子弟,见着了大鱼大肉都要皱眉头,犹豫半天,才愿意下筷子;有些沉默寡言的汉子,对着一把佩刀,偏偏就要落泪。 元来喜欢落魄山,因为落魄山上有个叫岑鸳机的姑娘,和姐姐元宝一样,练拳勤勉,但是长得比姐姐好看,还温柔。 他知道岑鸳机每天早晚都会走两趟落魄山的台阶,所以就会掐准时辰,早些时候,散步去往山巅山神祠,逛荡一圈后,就坐在台阶上翻书。 今天月色下,元来又坐在台阶顶上看书,约莫再过半个时辰,岑姑娘就会一路练拳走到山巅,她一般都会休息一炷香工夫再下山。岑姑娘偶尔会问他在看什么书,元来便将早就打好的腹稿说给岑姑娘听,什么书名,哪里买来的,书里讲了什么。岑姑娘从来不会厌烦,听他说道的时候,她会神情专注地望着他,岑姑娘那一双眼眸,元来看一眼便不敢多看,可是又忍不住不多看一眼。 岑姑娘的眼睛,是明月。 天下明月唯一轮,谁抬头都能瞧见,不稀奇。岑姑娘眼中的明月色,就只有他元来一人,轻轻望去,才能发现。 今夜不知为何,岑姑娘身边多出了一个姐姐,一起打着那个粗浅入门的走桩,一起登山。 元来便有些难为情,坐立难安,担心那个心直口快的姐姐,会当着岑姑娘的面训他不务正业,那以后岑姑娘还愿意问自己在看什么书吗? 元宝和岑鸳机一起到了山巅,停了拳桩,两个姿容各有千秋的姑娘,有说有笑。不过真要计较起来,当然还是岑鸳机姿色更佳。 元宝和岑鸳机私底下切磋过,各有胜负,双方练拳都没多久,于是约定了将来她们要一起跻身传说中的金身境。 元来坐在不远处,看书也不是,离开也不舍得,微微涨红了脸,竖起耳朵,听着岑姑娘清脆悦耳的言语,便心满意足。 两个少女并肩而坐,元宝说自己师父的武学通玄,才情惊艳,琴棋书画,无所不知。岑鸳机便说道朱老先生的诸多好,和蔼可亲,待人和善,做得一大桌子佳肴美味。 元来向下望去,看到了三个小丫头,为首之人,个儿相对最高,是个很怪的女孩,叫裴钱,特别闹腾。在师父和前辈朱敛那边,言语从来没什么忌讳,胆子极大。后来元来问师父,才知道原来这个裴钱,是那个年轻山主的开山大弟子,并且当年是和师父四人一起离开家乡的,走了很远的路,才从桐叶洲来到宝瓶洲落魄山。 落魄山如今尚未有正儿八经的祖师堂建筑,却已有自己的谱牒,那个总能变出一捧瓜子的粉裙女童谱牒上叫陈如初,不过她说喊她暖树也可以,详细解释是那“暖律潜催,幽谷暄和,黄鹂翩翩,乍迁芳树”的暖树,取此句的首尾二字成名字。另外那个扛着一根行山杖的黑衣小姑娘,憨憨的,第一次见面,就问他有没有听过北俱芦洲的哑巴湖,晓不晓得哑巴湖里有一条大水怪。 岑鸳机看到裴钱,就有些犯怵发虚。 元宝不太愿意搭理这个落魄山上的小山头,陈如初还好,很乖巧一孩子,其余两个,元宝是真喜欢不起来,总觉得像是两个给门板夹过脑袋的孩子,总喜欢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落魄山加上骑龙巷,人不多,竟然就有三座山头,大管家朱敛、大骊北岳正神魏檗、看门人郑大风是一座,处久了,元宝觉得这三个人,都不简单。裴钱这拨孩子,勉强算一座小山头。骑龙巷压岁铺子掌柜石柔,和草头铺子师徒三人,好像比较亲近。那个喜好穿青衣的陈灵均,更多是独来独往,不在任何一座山头。 元宝询问过岑鸳机关于那个年轻山主的事情,岑鸳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不是坏人,没什么山主架子,喜欢当甩手掌柜,一年到头都在外边远游,只知道让朱老先生操持大小事务,劳心劳力。 裴钱也和元宝、元来姐弟聊不到一块去。她带着陈如初和周米粒在山神祠外玩耍时,若是没有元宝、岑鸳机这些外人在场,被山水同僚讥讽为“金头山神”的宋煜章也会现身,听裴钱说些从老厨子和披云山那边听来的山水趣闻,宋煜章也会聊些自己生前担任龙窑督造官时的琐碎事务,裴钱爱听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离着元宝三人有些远了,周米粒突然踮起脚尖,在裴钱耳边小声说道:“我觉得那个叫元宝的小姑娘,有些憨憨的。” 裴钱瞪眼道:“身为落魄山右护法,怎么可以在背后说人是非?!” 周米粒病恹恹的。 裴钱嬉笑道:“傻不傻,还需要你说吗?咱们心里有数就行了。” 周米粒笑逐颜开。 裴钱伸手摸着周米粒的小脑袋,微微弯腰,眼神慈祥道:“每天吃那么多米粒儿,一碗又一碗的,个儿怎么不长高嘞?” 周米粒以脚尖点地,挺起胸膛。 裴钱轻轻按下周米粒,安慰道:“有志不在个儿高。” 周米粒笑得合不拢嘴。 裴钱伸出双手,按住周米粒两边脸颊,啪一下合上哑巴湖大水怪的嘴巴,提醒道:“米粒啊,你现在已经是咱们落魄山的右护法了,上上下下,从山神宋老爷那边,到山脚郑大风那儿,还有骑龙巷两间那么大的铺子,都晓得了你的职务,名声大了去,越是身居高位,你就越需要每天反省,不能翘小尾巴,不能给我师父丢脸,晓得不?” 陈如初望向北边的灰蒙山,那里也属于自家山头,而且极大,如今鳌鱼背已经租借给了书简湖珠钗岛。 陈如初轻声说道:“朱先生这次出门好像要很久。” 裴钱点头道:“要走好些地方,听说最远要到咱们宝瓶洲最南边的老龙城。” 裴钱从袖子里掏出一只钱囊:“和你们说过的,送我钱袋子的那个桂姨,就是老龙城的神仙前辈,她笑起来特别好看。” 周米粒问道:“能给我瞅瞅不?” 裴钱递过去:“不许乱翻,里边装着的,可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周米粒拿过钱袋子:“真沉。” 裴钱扯了扯嘴角,哼哼道:“这就叫家当!” 裴钱跳上了山巅栏杆,学自己师父,缓缓出拳,行云流水。 每次骤然停歇一振袖,如闷雷;稍稍一跺脚,整条栏杆便瞬间灰尘震散。 只可惜石阶那边的三人,已经下山去了。 一行人乘坐牛角山仙家渡船,刚刚离开旧大骊版图,去往宝瓶洲中部地界。如今的宝瓶洲,其实都姓宋了。 刘重润覆了一张朱敛递来的女子面皮,中人之姿,坐在屋内梳妆台前,手指轻轻抹着鬓角,哭笑不得。只是想起此次寻宝,依旧惴惴不安,毕竟水殿、龙舟两物,她作为昔年故国垂帘听政的长公主,寻见容易,只是如何带回龙泉州,才是天大的麻烦,不过那个朱敛既然说山人自有妙计,她也就走一步看一步了,想着既然那个青峡岛的账房先生,愿意将落魄山大权交给此人,那他应该不至于是那种夸夸其谈之辈。 卢白象屋内,朱敛盘腿而坐,桌上一壶酒,一只瓷杯,一碟黄豆,小酌慢饮。 卢白象坐在对面,没有喝酒的意思。 崔东山的那封回信上,提了一笔魏羡,说这家伙这些年从随军修士做起,给一个名叫曹峻的实职武将打下手,攒了不少军功,已经得了大骊朝廷赐下的武散官,以后转入清流官身,就有了台阶。 藕花福地画卷四人,如今各有道路在脚下。 魏羡投军;隋右边在桐叶洲玉圭宗修行,当了个修道之人;卢白象在江湖上开宗立派;唯独朱敛,留在落魄山。 卢白象先前收到朱敛的密信,就立即准备了三件山上宝物和一箱子神仙钱,都是几拨朱荧王朝亡国遗民的买命钱,不过陈平安从龙宫洞天寄信回落魄山后,朱敛不但没收下卢白象辛苦积攒下来的家底,还反过来给了卢白象十枚谷雨钱。但是同时叮嘱卢白象创建门派、收拢各路兵马没关系,最好别掺和那帮遗老遗少的复国之举,大骊铁骑接下来要做的,肯定就是针对这拨试图死灰复燃的漏网之鱼。陈平安在信上只是建议,没有一定要卢白象如何行事。 和刘重润商议寻宝一事,卢白象在场,只不过都是朱敛在那边运筹帷幄。 朱敛一举三得。帮着落魄山确定了刘重润和珠钗岛值不值得成为长远的盟友,珠钗岛欠了落魄山一份不小的香火情,刘重润欠了陈平安这个年轻山主一成分账。 当然,落魄山和陈平安、朱敛,都不会贪图这些香火情,刘重润和珠钗岛将来在生意上,若有表示,落魄山自有办法在别处还回去。 相信刘重润如今还不太清楚,珠钗岛嫡传弟子,先前能否留在鳌鱼背修行,就在她的一念之间。若是利欲熏心,在得知寻宝一事隐患重重之后,仍是执意要涉险行事,那么就不是当下的光景了。 卢白象笑问道:“若是刘重润选错了,你朱敛就属于画蛇添足,岂不是自找麻烦?被你试探出了刘重润不是合适的盟友,那本该是落魄山囊中之物的水殿、龙舟,到底取还是不取?不取,等于白白失去了五成分账;取了,便要和刘重润、珠钗岛关系更深一层,落魄山后患无穷。” 朱敛拈起几粒黄灿灿的干炒黄豆,丢入嘴中,咬得嘎嘣脆,笑眯眯道:“‘若是’?现在不是没有这个‘若是’嘛。” 卢白象摇摇头,显然不太认可朱敛此举。 若是他来主持此事,在崔东山那封信寄到落魄山后,就大局已定,水殿、龙舟必有一件,清清爽爽,搬运到落魄山。至于其他,此后刘重润和珠钗岛修士在未来岁月里的对与错,其实都是小事。因为卢白象坚信落魄山发展之快,很快就会让珠钗岛修士人人高山仰止,想犯错都不敢,哪怕犯了珠钗岛修士自认的天大的错,在落魄山这边都只会是他卢白象随手抹平的小错。 朱敛举杯抿了口酒,吱溜一声,满脸陶醉,拈起一粒黄豆,斜眼笑道:“安心当你的魔教教主去,莫要为我忧心这点黄豆小事。” 卢白象笑问道:“裴钱主动去竹楼练拳,为何不跟陈平安直说?既然觉得事大,又为何由着崔老前辈那般摧残裴钱本心?真不怕物极必反,裴钱的武学之路,早早到了断头路?” 朱敛放下举到一半的酒杯,正色说道:“崔诚出拳,难道就只是锤炼武夫体魄?拳头不落在裴钱心头,意义何在?” 朱敛冷笑道:“裴丫头这种武学天才,谁不能教?不能教好?我朱敛可以,你卢白象可以,估计就连岑鸳机都可以教,反正裴钱只要自己想要练拳,就会学得很快,快到当师父的都不敢相信。但是要说谁能教出一个当世最好,你我不行,甚至连少爷都不成!” 朱敛轻轻抬臂握拳:“这一拳打下去,要将丫头的体魄与心弦,都打得只有一丝生气可活,其余皆死,不得不认命服输,但就是凭着仅剩的这一口气,还要让裴钱站得起来,偏要输了,还要多吃一拳,便是‘赢了我自己’,这个道理,裴钱自己都不懂,是我家少爷一言一行,教给她的书外事,结结实实落在了她心上的,开了花结了果,刚好崔诚很懂,又做得到。你卢白象做得到?说句难听的,裴钱面对你卢白象,根本不觉得你有资格传授他拳法。裴丫头只会装傻,笑眯眯问,你谁啊?境界多高?十一境武夫有没有啊?有的话,你咋个不去一拳开天?在我裴钱这儿耍个锤嘛。” 说到最后,朱敛自顾自笑了起来,便一口饮尽杯中酒。 卢白象笑着点头,那是一个极其聪明通透的小女孩。 朱敛又笑道:“你以为她清楚崔诚是什么境界?裴丫头知道个屁,她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她师父的拳,是那个叫崔诚的老头儿一拳一拳打出来的,那么天底下能够传授她拳法的,除了自己师父,就只有二楼那个老人有那么点资格,其他任何人,管你是什么境界,在裴丫头这边,都不行。” 朱敛伸出一根手指,在桌上随手画了一个圈:“在这里边,裴钱言行无忌。” 卢白象问道:“如果有一天裴钱的武学境界,超过了自己师父,又该如何?她还管得住心性吗?” 朱敛嗤笑道:“我家少爷几百年前就想到这个状况了,需要你卢白象一个外人瞎操心?你当是你传授那姐弟拳法,如此省心省力。丢几个拳架拳招,随他们练去,心情好,喂他们几拳就完事了?卢白象,真不是我瞧不起你,一直这么下去,元宝、元来两人,将来侥幸能够将拳练死,你这个当师父的,都该烧高香了。” 卢白象不以为意。 朱敛摇摇头:“可怜俩孩子了,摊上了一个从未将武学视为毕生唯一追求的师父。师父自己都半点不纯粹,弟子拳意如何求得纯粹。” 卢白象笑问道:“真有需要他们姐弟死里求活的一天,劳烦你搭把手,帮个忙?” 朱敛呵呵笑道:“元宝将来如何,暂时不好说,元来欲想破大瓶颈,我还真有锦囊妙计。” 卢白象说道:“那三件山上宝物,我以私人身份赠送给你,至于你朱敛如何处置,是给落魄山添补家用,还是自己收藏,我都不管。” 朱敛抿了口酒:“说定了?” 卢白象点点头。 朱敛这才给出答案:“将来当着元来的面,让裴丫头一拳打得岑鸳机半死,不就成了?” 卢白象爽朗大笑。 朱敛将那碟所剩不多的干炒黄豆推向卢白象:“老是挣自家人的钱,良心不安啊。好在卢教主仗义,让我有机会拆东墙补西墙。回头取出其中一件,送给陈灵均,这一年来,今天一把雪花钱,明天一枚小暑钱,他已经赌棋赌得快要精光了。” 卢白象想起那个每天都趾高气扬的青衣小童,笑道:“死要面子活受罪。” 朱敛却说道:“要点脸,是好事。” 卢白象望向这个家伙,眼神玩味。 朱敛理直气壮道:“是魏大山神不要脸,关我什么事?” 卢白象笑着伸手拈起一粒干炒黄豆。 朱敛突然改口道:“这么说便不仗义了,真计较起来,还是大风兄弟脸皮厚,我和魏兄弟,到底是脸皮薄的,每天都要臊得慌。” 一个耳垂金环的白衣神人笑容迷人,站在朱敛身后,伸手按住朱敛肩膀,另外那只手轻轻往桌上一探,桌上现出一幅仿佛字帖大小的山水画卷,上边有个坐在山门口小板凳上,正在晒太阳抠脚丫的佝偻汉子,朝朱敛伸出中指。朱敛哎哟喂一声,身体前倾,趴在桌上,赶紧举起酒壶,笑容谄媚道:“大风兄弟也在啊,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小弟老想你啦。来来来,借此机会,咱哥俩好好喝一壶。” 郑大风继续竖着中指,好像说了个滚字。 朱敛视而不见,置若罔闻,转头埋怨魏檗:“咋个也不运转神通,给大风兄弟送壶酒?” 魏檗一拂袖,便有一壶酒从落魄山落在郑大风头上,被郑大风一手接住。 朱敛一手持画卷,一手持酒壶,起身离开,一边走一边饮酒,和郑大风一叙别情,哥俩隔着千万里山河,一人一口酒。 卢白象笑着伸手示意这个山神落座。 魏檗没有离去,却也没有坐下,伸手按住椅把手,笑道:“远亲不如近邻,我要去趟中岳拜访一下新山君,和你们顺路。” 卢白象疑惑道:“这不合山水规矩吧?” 世俗王朝的五岳山君正神,一般而言是不会轻易碰头的。 魏檗笑道:“三场夜游宴,中岳山君地界边境和我北岳多有接壤,怎么都该参加一场才合乎规矩,既然对方事务繁忙,我便登门拜访。再就是以前的龙泉郡父母官吴鸢,如今在中岳山脚附近,担任一郡太守,我可以去叙叙旧。还有个墨家许先生,如今跟中岳山君毗邻,我和许先生是旧识,先前夜游宴,许先生便托人赠礼披云山,我应该当面道谢一番。” 卢白象点点头,这么讲也说得通。 大骊铁骑一路南下,覆灭王朝藩属无数,在各地禁绝大小淫祠更是多达数千座,捣毁金身神像无数。而北岳魏檗,是如今唯一获大骊户部赠送百余枚金精铜钱的山君正神。其余四位宝瓶洲新山君,暂时都无此殊荣。 在自己屋子那边,朱敛和郑大风各自饮酒,哪怕渡船如今还位于北岳地界,可这幅魏檗打造出来的山水画卷,仍是无法维持太久。 朱敛问道:“有事?” 郑大风点点头,说道:“崔老爷子突然想要带着裴钱走一趟莲藕福地,我没说不行,但也没立即答应。只能推说如今魏檗不在披云山,有那桐叶伞,也进不去。” 朱敛思虑片刻,沉声道:“答应得越晚越好,一定要拖到少爷返回落魄山再说。若是走过了这一遭,老爷子的那口心气,就彻底撑不住了。” 郑大风挠挠头,感慨道:“一定要陈平安见上最后一面吗?我怎么觉得只会徒增离愁。崔老爷子故意在这个时候开口,其实也有自己的意愿在里边。” 朱敛无奈道:“还是见一面吧。” 郑大风问道:“赔钱货那边?” 朱敛摇头道:“一个字都别提。” 郑大风坐在小板凳上,瞧着不远处的山门,春暖花开,和煦日头,喝着小酒,别有滋味。 山上何物最动人,二月杏花次第开。 一路瘸拐登顶,眺望东边的小镇,北边的郡城,又有稀稀疏疏的三更灯火伴月明。 郑大风就喜欢在这样寡淡的日子里边,一天又过一天。而且他也期待将来的落魄山,住下更多的人。若是水灵女子多一些,当然就更好了。 朱敛笑道:“山上那边,你多看着点。” 郑大风提起酒壶,指了指山门那边,说道:“这不正看着嘛。溜上山一只母苍蝇,都算我郑大风不务正业!” 狮子峰,神仙洞府内。 陈平安一身血肉模糊,奄奄一息躺在小舟上,李二撑篙返回渡口,说道:“你出拳差不多够快了,但是力道方面还是差了火候,估摸着是以前太过追求一拳事了。武夫之争,听着爽利,其实没那么简单,别总想着三两拳递出,就分出了生死。一旦陷入僵持局面,你就一直是在走下坡路,这怎么成。” 陈平安微微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其实第一次喂拳之后,李二就察觉到了陈平安拳意的瑕疵。第二次就由着陈平安先出拳百次,他不还手,然后只出一拳,也不打得太重,要求只有一个,撑得住不倒下即可,随后陈平安那一口纯粹真气不能坠,下一个百拳,拳意更不能往下减少太多。对于一些个他李二故意露出的破绽,若是陈平安无法强提一口气,循着破绽迅猛出拳,那他就不客气了,那一拳,挨在身上,任你是远游境武夫,都要觉得生不如死。 今天是第三场喂拳,李二又换了一种路数,各自出拳,陈平安倾力,他拳出一半,停拳之时,询问陈平安死了几次。 陈平安给出确切答案后,李二点头说对,便打赏了对方十境一拳,直接将陈平安从镜面一头打到另外一端,说生死之战,做不到舍生忘死,去记住这些有的没的,不是找死是什么。所幸这一拳,与上次一般无二,只砸在了陈平安肩头。 浸泡在药水桶当中,白骨生肉,算得了什么遭罪,碎骨弥合,才勉强算是吃了点疼,在此期间,纯粹武夫守得住心神,必须故意放大感知,去深切体会那种筋骨血肉的生长,才算有了登堂入室的一点小本事。 渡口建造了一栋粗糙茅屋,陈平安如今就在那边疗伤。 李二觉得自己喂拳,还是很收着了,不会一次就打得陈平安需要休养好几天,哪怕每天给陈平安疗伤,还是攒下了一份“余着”的疼痛,第二次喂拳,伤上加伤,要求陈平安每次都稳住拳意,这就等于是以逐渐残破的武夫体魄,维持原先的巅峰拳意不坠丝毫。 李二没说做不到会如何,反正陈平安做到了。天底下没那么多复杂的事情。 至于换成别人,如此喂拳行不行,李二从来不想这些问题。一来他懒得教,再则同样一拳下去,陈平安可以没有大碍,不耽误下一次喂拳,寻常人就是个死,还教什么教。 李二没有说陈平安做得好与不好,反正最终能吃下多少拳,都是陈平安的自家本事。 李二撑船到了渡口,陈平安已经挣扎起身。 李二说喂拳告一段落,欲速则不达,不用一味求多求重,隔个三两天再说。何况他得下山去铺子那边看看。 陈平安询问自己休养过后,能不能去山脚住个一两天。 李二笑着说:“这有什么行不行的,就当是自己家好了。” 李二率先下山。陈平安蹲在渡口旁边,忍着不只在体魄伤势更在于神魂激荡的疼痛,轻轻一掌拍在船头,小船骤然沉入水中,然后砰然浮出水面,这一去一返,船内血迹便已经清洗干净。他这才去往茅屋,还得提水烧水,每走一步,都是煎熬。 第二天清晨时分,陈平安换上一身洁净衣衫,也下了狮子峰。 布店刚刚开门,陈平安去吃过了一顿早餐,便帮着柳婶婶招徕生意,看得妇人大开眼界,竟是跟一个晚辈学到了好些生意经。 一些个原本和妇人吵过架黑过脸的街坊邻居,如今路上瞧见了妇人,竟是多了些笑脸。 妇人一边喜欢,一边忧愁。这么好的一个后生,怎么就不是自家女婿呢? 于是当李柳姗姗来迟,回到家中时,就看到了那个正和客人们热络卖布的年轻人。 李柳愣了一下。 她刚跨过门槛,娘亲便偷偷伸出两根手指,在她纤细腰肢上轻轻一拧,倒也没舍得用力,到底是女儿,不是自己男人。妇人埋怨道:“你个没用的东西。” 李柳笑眯起眼,柔柔弱弱,到了家中,她从来是那逆来顺受的李槐姐姐。 有了陈平安帮忙揽生意,又有李柳坐镇铺子,妇人也就放心去后院灶房做饭,李二坐在小凳上,拿着竹筒吹火。 趁着店里边暂时没客人了,陈平安走到柜台旁边,对那个站在后边打算盘的李柳轻声说道:“好像让柳婶婶误会了,对不住啊。不过李叔叔已经帮着解释清楚了。” 李柳抬起头,笑道:“没事。” 陈平安松了口气。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放低嗓音,笑问道:“能不能问个事儿?” 李柳轻轻打着算盘,对着她娘亲笔下好似一部鬼画符的账本,算着布店这些日子的收支细目,抬头微笑道:“林守一和董水井,我都不喜欢。” 陈平安有些惊讶,本以为两个人当中,李柳怎么都会喜欢一个。只不过喜欢谁不喜欢谁,还真没道理可讲。 李柳笑问道:“之所以没有留在狮子峰上,是不是觉得好像这么个谁也不认得你的市井,更像小时候的家乡?觉得如今的家乡小镇,反而很陌生了?” 陈平安斜靠柜台,望向门外的街道,点点头。 李柳不再说话。 沉默片刻,李柳合上账本,笑道:“多挣了三两银子。” 陈平安依旧斜靠着柜台,双手笼袖,微笑道:“做生意这种事情,我比烧瓷更有天赋。” 李柳问道:“清凉宗的变故,听说了?” 陈平安点点头:“乘坐渡船赶来狮子峰的路上,在邸报上见过了。” 吃过了晚饭,陈平安告辞上山,没有选择在李槐屋子休息过夜。 妇人幽幽叹息,转头见李柳没个动静,用手指一戳闺女额头:“犯什么愣,送人家一程啊。” 李柳望向李二,李二不动如山。 妇人哀叹一声,念叨着:“罢了罢了,强扭的瓜不甜。” 李柳嫣然一笑,李二咧嘴一笑。 妇人瞪了李柳一眼:“李槐随我,你随你爹。” 陈平安到了狮子峰之巅,走过了山水禁制,来到茅屋,闭目养神静坐片刻,便起身去往渡口,独自撑篙去往湖上镜面,脱了靴子留在小船上,卷了袖子裤管,学那张山峰打拳。 一群妇人少女在水边清洗衣物,山水相接处,兰芽短浸溪,山上松柏郁郁。 被陈平安称呼为柳婶婶的妇人,和她女儿李柳一起将衣物铺在溪边青石板上。 狮子峰山脚小镇,四五百户人家,人不少,看似和狮子峰接壤,实则一线之隔,天壤之别,几乎很少打交道,千百年来,都习惯了,何况狮子峰的登山之路,离小镇有些距离,再顽劣的嬉闹稚童,至多跑到山门那边就停步,有谁胆敢冒犯山上的仙长清修,事后就要被长辈拎回家,按在长条凳上,打得屁股开花嗷嗷哭。 在小镇能够混得人人脸熟的,要么是家中有人在县城衙门当差的,要么是在外边挣了大钱返乡造了栋大宅的,要么是家里晚辈是那读书种子的,要么就是门前多是非的俏寡妇,再就是柳婶婶这般开着店铺迎来送往做买卖的。市井乡野,嘴巴不饶人的,往往也不被人饶过,一来二去,便都认识了姓柳的婆姨。这座小镇的妇人,以往总喜欢笑话姓柳的妇人,对于她经常说的自己儿子,是那大书院读书的崽儿,没人相信,连妇人到底有没有生出一个带把的儿子,都不愿意相信,闺女好看又如何,还不是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不然已经有了那么个漂亮女儿,祖坟冒青烟,据说去了狮子峰山上,给某个老神仙当丫鬟,若是再有个有望功名的儿子,天大好处都给她一个人占尽了,她们还怎么活?心里能痛快了? 最近布店那边,来了个瞧着十分面善的年轻后生,几次帮着店铺挑水,礼数周到,瞧着像是读书人,力气不小,还会帮一些个上了岁数的老婆娘汲水,还认得人,今儿一次招呼闲聊后,第二天就能热络喊人。刚到镇上那会儿,便挑了不少登门的礼物。听说是那个李木疙瘩的远房亲戚,妇人们瞅着觉得不像,多半是李柳那闺女的相好,一些个家境相对殷实的妇道人家,还跑去店铺那边亲眼瞧了。好嘛,结果非但没挑出人家后生的毛病来,反而人人在那边开销了不少银子,买了不少布料回家,多给家里男人念叨了几句败家娘们。 若是那后生油嘴滑舌,只顾着帮着铺子挣黑心钱,也就罢了,她们大可以合起伙来,在背后戳那姓柳的妇人的脊梁骨——找了这么个掉到钱眼里的女婿,上不得台面,当面损那妇人和铺子几句都有了说头。可是妇人们给自家汉子埋怨几句后,回头自个儿摸着布料,价钱不便宜,却也真不算坑人,她们人人是习惯了与柴米油盐打交道的,这还分不出个好坏来?那年轻人帮着她们挑选的棉布、绸缎,绝不故意让她们买贵的,若是真有眼缘,挑得贵了却不算实惠,后生还要拦着她们花冤枉钱。那后生眼可尖了,都是顺着她们的身段、衣饰、发钗来卖布的。这些妇人家中有女儿的,瞧见了,也觉得好,真能衬着娘亲年轻好几岁,价格公道,货比三家,铺子那边分明是打了个折扣出手的。于是妇人们没觉得柳婆娘找了个多高攀不上的好女婿,毕竟穿着也不鲜亮,和人言语,又没那些个有钱人或读书人的派头,跟人聊天攀谈的时候,都是正眼看人。眼神不正坏水多,这种粗浅道理,市井里边最在意。 所以李家铺子挑了这么个女婿,不会好到让街坊邻里眼红泛酸,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么个年轻后生,人不差,是个能过长远日子的。别人家女婿不算太好,可又不差,妇人们心里边便有了些不同。 李柳听着心情舒坦的娘亲和人闲聊,一边捣衣一边想这些事情,由小事往大事去想。小事就发生在店铺和小镇,大事甚至不只是一座浩然天下的。 她今生今世落在了骊珠洞天,本就是杨家铺子那边的精心安排,她知道这一次,会不太一样,不然不会离杨家铺子那么近,事实上也是如此。当年她跟着她爹李二去往铺子那边,李二在前边当杂役伙计,她去了后院,杨老头头一次跟她说了些重话,说她如果还是按照以往的法子修行,次次换了皮囊身份,快步登山,只在山顶打转,再积攒个十辈子,再过个千年,依旧是个连人都当不像的半吊子,依旧会一直滞留在仙人境瓶颈上,退一步讲,便是这辈子修出了飞升境又能如何?拳头能有多大?再退一步讲,儒家学宫书院那么多圣人,真给你李柳施展手脚的机会?撑死给过一次机会后,便又死了。这般循环的死去活来,意义不大,只能是每死一次,便攒了一笔功德,或是坏了规矩,被文庙记账一次。 李柳在骊珠洞天那些年,不太抛头露面,给小镇西边街坊邻居的印象,除了生得漂亮些,容貌随她娘亲,性子却随李二,手脚勤快,言语不多,好像就再没有值得拿出来说道的事情,既没有特别要好的同龄朋友,也没有让长辈可以指摘的地方。 李柳倒是经常会去学塾那边接李槐放学,不过与那个齐先生从未说过话。 齐先生讲学的时候,瞧见了学堂外的少女,也会看一眼,至多便是笑着轻轻点头。好像就只是以礼待之,又或者算是视之为人? 李柳见多了世间的千奇百怪,加上她的身份根脚,便早早习惯了漠视人间,起先也没多想,只是将这个书院山主当作了寻常坐镇小天地的儒家圣人。 李柳曾经询问过杨家铺子,这个一年到头只能与乡野蒙童说书上道理的教书先生,知不知晓自己的来历,杨老头当年没有给出答案。 齐先生唯一一次和她说话,是那次登门,和他爹李二喝酒。 她拿着几碟子粗劣佐酒菜上桌的时候,齐先生笑着和她说了一些言语:“李柳,我们生于天地间,其实没太大区别,就是一场好似再没有机会回到故乡的远游求学,最终决定我们是谁的,不是日渐腐朽的皮囊,只会是我们怎么想,甚至不在于我们想要什么,要去多远的地方,就只是‘怎么’二字上的学问功夫。人生短暂,终有力再不能助我前行的停步之处,到时候回头一看,来时路线,便是一步步的怎么,走出来的一个什么。” 然后齐先生轻轻拿起了装着家酿劣酒的大白碗:“要敬你们,才有我们,有了这方大天地,更有我齐静春能够在此喝酒。” 齐先生一饮而尽。 李柳没有说什么,只是也跟着喝了一碗。 当时屋子里边,是妇人一贯的鼾声如雷,名叫李槐的孩子在梦呓,兴许是做梦还在忧心今儿光顾着玩耍,缺了课业没做,明早到了学塾该找个什么借口,好在严厉的先生那边蒙混过关。 陪着娘亲一起走回铺子,李柳挽着竹篮,路上有市井男子吹着口哨。 妇人在念叨着李槐这个没良心的,怎么这么久了也不寄封信回来,是不是在外边撒野便忘了娘,只是又担心李槐一个人在外边,吃不饱穿不暖,给人欺负。外边的人,可不是吵架拌个嘴就完事了,李槐若是吃了亏,身边又没个帮他撑腰的,该怎么办。 李柳便以言语宽慰娘亲,妇人便掉过头来说她最没心没肺,李槐那是离着家远,才没办法孝敬爹娘,她这个当姐姐的倒好,就一个人在山上享福,由着爹娘在山脚每天挣点辛苦钱。 李柳有些无奈,好像这种事情,果然还是陈平安更在行些,三言两语便能让人安心。 狮子峰洞府镜面上。 李二今天没有着急让陈平安出拳,反而破天荒讲起了拳理一事。 李二开门见山道:“我们习武之人,技击演武,归根结底,温养的就是破敌搏杀之气力,市井小儿稚童,估计都希冀着自己一拳下去,打墙裂砖,让人毙命,天性使然。所以我李二从来不信什么人性本善,只不过儒家管教得好,让人信了,总觉得当个到底如何好都掰扯不清楚的好人,便是件好事,至于做不做且不说它,故而恶人行凶,好些武夫仗势欺人,也多半晓得自己是在做亏心事。这便是读书人的功德。” 李二朝陈平安咧嘴一笑:“别看我不读书,是个成天跟庄稼地较劲的粗鄙野夫,道理,还是有那么两三个的。只不过习武之人,往往寡言,村野善叫猫儿,往往不善捕鼠。我师弟郑大风,在此事上,就不成,成天跟个娘们似的,叽叽歪歪。没法子,人只要聪明了,就忍不住要多想多讲,别看郑大风没个正行,其实学问不小,可惜太杂,不够纯粹,拳头就沾了泥水,快不起来。” “难得教拳,今天便跟你陈平安多说些,只此一次。” 李二看着站在不远处的陈平安,抬起脚尖,轻轻摩挲地面:“你我站在两处,你面对我李二,哪怕是以六境对峙一个十境武夫,依旧要有立于不败之地的心气。境界悬殊,不是说输不得我,而是与强敌对峙,身拳未动心先乱,未战先输,便是寻死。” 李二看似尚未有丝毫动作,陈平安却已立即横滑出去数丈远。 巨大镜面的四周流水,出现了稍纵即逝的片刻凝滞,甚至还有些许倒流迹象。这就是李二拳意所致。 “有那争胜求生之心,可不是要人当个不知轻重的莽夫,身退拳意涨,就不算退让半步。”李二点点头,继续说道,“市井凡俗夫子,若是平日多近白刃,自然不惧棍棒,故而纯粹武夫砥砺大道,多寻访同辈,切磋技击,或是去往沙场,在刀枪剑戟之中,以一敌十破百,除人之外,更有诸多兵器加身,练的就是一个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更为了找到一颗武胆。任你是谁,也敢出拳。” 李二笑道:“未学真功夫,先吃苦跌打。不单单是要武夫打熬体魄,坚韧筋骨,也是希望实力有差距的时候,没个心怕。但是如果学成了一身技击杀人术,便沉迷其中,终有一日,要反受其累。” 陈平安点头道:“拳高不出。” 陈平安很快补充了一句:“不轻易出。” 李二这才收了手,不然陈平安只有一个“拳高不出”的说法,可是要挨上结实一拳的,至少也该是十境气盛起步。 练拳习武,辛苦一遭,若是只想着能不出拳便不出拳,也不像话。 李二站在原地,呼吸如常,伸出一只左臂,以右手轻拍左手手腕、小臂、关节和处处肌肉,缓缓道:“人之筋骨,如龙脉山根,处处肌肉如山岳群峰,打熬筋骨,淬炼体魄,熬的就是每一处细微地界,将无数个细微之一打磨到极致,然后累加,却不冲突,一拳下去,城门不开也得开,山岳不碎也得碎!” 李二收了右手,左手骤然一振臂。罡风大作,吹拂得陈平安一袭青衫猎猎作响,镜面四周流水更是倒退流淌。 李二此说,陈平安最听得进去,这和练气士开辟尽量多的府邸,积蓄灵气,是异曲同工之妙。 要的就是看似平起平坐的同境之争,我偏能够以多胜寡,一力降十会。 李二缓缓拉开一个拳架,最终拳架成为一个定式。李二说道:“脚,手,眼,架,劲,气,意,内外合一,这就是练气士所谓的自成小天地。咱们这些武夫,一口纯粹真气,便是一支铁骑,开疆拓土,练气士却是那追求守土有功的,雄城巨镇,排兵布阵。当然了,这些是郑大风说的,我可想不出这些花哨话。” 李二轻轻跺脚:“腿没气力,就是鬼打墙,习武之初,一步走错,就是鬼画符。想也别想那‘神气布满,人是完人’的境界。” 李二随手伸出手指,轻轻弯曲,指了指自己双眼:“习武登堂入室,就要将一双眸子练得明,料敌在心,看拳在目。” 一瞬间,陈平安就被双拳擂鼓在胸口,倒飞出去,身形在空中一个飘转,双手抓地,五指如钩,镜面之上竟是绽放出两串火星,陈平安这才停下了倒退身形,没有坠入水中。 李二站在了陈平安先前所站位置,说道:“我这一拳不重也不快,你仍是没能挡住,为何?因为眼与心,都练得还不够,与强者对敌,生死一线,许多本能,既能救命,也会误事。我方才这一动作,你陈平安便要下意识看我手指与双眼,这是人之本能,哪怕你陈平安足够小心,仍是晚了丝毫,可这一点,便使武夫生死立判,与人捉对厮杀,不是游历山水,不会给你细细思量的机会。更进一步,心到手未到,也是习武大病。” 李二说到这里,问道:“你陈平安是不是觉得自己看人还算仔细?时时刻刻,足够小心翼翼?” 陈平安以手掌抹去嘴角血迹,点点头。 李二说道:“这就是你拳意的弊病所在,总觉得这一技之长,足够了。恰恰相反,远远未够。你如今应该还不太清楚,世间八境、九境武夫的搏命厮杀,往往死于各自最擅长的路数上,为何?短处,便更小心谨慎,出拳在长处,便要难免自满而不自知。” 李二接下来摆出一个拳架和拳招起手式,竟是陈平安极为熟稔的校大龙,以及最为擅长的神人擂鼓式。 李二说道:“武书谚语三头六臂是神通,可不是什么市井玩笑话。天下拳分千百,有着不同的拳架拳桩拳招,架为根本,桩为地基,招式是门面,三者结合,便有了拳种之别,有了世间无数拳谱。你走过不少江湖,应该知道,市井坊间,喜欢称呼一般江湖人为武把式,即是此理。” 李二身架舒展,随手递出一拳神人擂鼓式。同样是神人擂鼓式,在李二手上使出,看似柔缓,却意气十足,落在陈平安眼中,竟是和自己递出的有天壤之别。 李二再递出一拳神人擂鼓式,又有大不相同的拳意,急促如雷,骤然停拳,笑道:“武夫对敌,只要境界不太悬殊,拳理各异,招数万千,胜负便有了千万种可能。只不过一旦沦为武把式,就是花拳绣腿,打得好看而已。拳怕少壮?乱拳打死老师傅?老师傅只是一下,呼喝显摆了半天的武把式,便死透了。” 陈平安脑袋猛然一偏,李二已经站在身前,十境一拳,就那么横在陈平安脸颊一侧。 李二笑道:“教了就懂,懂了又做得到,很不错。” 这依旧“不快”却气力不小的一拳,若是陈平安没能躲过,那今天喂拳就到此为止了,又该他李二撑篙返回。 李二收起拳,陈平安虽然躲过了本该结实落在额头上的一拳,仍是被细密罡风在脸上剐出一条血槽来,流血不止。 李二说道:“你小子擅长偷拳,帮你喂拳这么久,你来学我拳架的意思,试试看。” 陈平安点点头,学着李二递出一拳。 李二站在一旁,随陈平安出拳而走,指出了一些拳架瑕疵,中途一脚轻轻踹在陈平安小腿上,又以双指并拢弯曲,在陈平安手腕、手肘与肩头几处轻轻敲打,最后说道:“别将拳架学死了,每个人的体魄差异极多,光是你我身高便有不同,你虽然刻意化拳为己,做了些改变,仍是差了许多意思。死力不足贵,拳意法度最为高,就高在一个活字上,拳是活的,等于是我们纯粹武夫的第二条性命,比那练气士的阳神身外身,出窍远游之阴神,更重要。” 陈平安闭上眼睛,片刻之后,再出一遍拳。 “方向对了。”李二点点头,“练拳不是修道,任你境界重重拔高,如果不从细微处着手,那么筋骨腐朽,气血衰败,精神不济,这些该有之事,一个都跑不掉。山下武把式练拳伤身,尤其是外家拳,不过是拿性命来换气力,拳不通玄,就是自寻死路。纯粹武夫,就只能靠拳意来反哺性命,只是这玩意儿,说不清道不明。” 说到这里,李二盘腿而坐,伸手招呼陈平安一起落座。 李二沉默许久,似乎是想起了一些往事,难得有些感慨:“‘写实之外,象外之意’,这是郑大风当年学拳后讲的,翻来覆去念叨了好多遍,我没多想,便也记住了,你听听看,有无裨益。郑大风和我的学拳路数不太一样,双方拳理其实没有高下,你有机会的话,回了落魄山,可以和他聊聊。郑大风只是一身拳意低于我,才显得拳法不如我这个师兄。郑大风刚学拳那些年,一直埋怨师父偏心,总认为师父帮我们师兄弟两个拣选学拳路数,是故意要他郑大风一步慢,步步慢,后来其实他自己想通了,只不过嘴上不认而已。所以我挺烦他那张破嘴,一个看大门的,一天到晚,嘴上偏就没个把门的,所以相互切磋的时候,没少揍他。” 李二双手握拳,身体微微前倾,就只是这么一个习惯性动作,便有了背脊弓起如山岳的雄伟气象。皆是拳意。 李二缓缓说道:“练拳小成,酣睡之时,一身拳意缓缓流淌,遇敌先醒,如有神灵庇佑练拳人。睡觉都如此,更别谈清醒之时,所以习武之人,要什么傍身法宝?这和剑修无需他物攻伐,是一样的道理。” 李二笑了笑,一拳轻轻敲击镜面,然后松拳为掌,再虚握拳头,说道:“头顶青天脚抓地,收拳如怀抱婴儿,这就是刚柔并济,一味追求某种极端,从来不是真正的拳理。长此以往,练拳越久,越能够势势相连,收放自如。为何我觉得崔诚这神人擂鼓式是好拳,甚至可以算是天底下最好的拳法之一?因为看似凶狠,但却得了‘人打拳’的真正意思,不是人随拳。” 陈平安有些疑惑,也有些好奇,只是心中问题,不太适合问出口。因为陈平安想要知道,在李二眼中,落魄山的二楼崔老前辈,是怎样一个纯粹武夫。 聊到了神人擂鼓式,自然就要谈一谈那个老人,李二望向远方,说道:“老前辈崔诚,是奇人,他传拳给你,可谓真传,不只是喂拳教拳,崔诚看似只传授你至刚至猛的拳法,实则和你陈平安算不得半点铁石心肠的流水心性是相辅相成的。这便是一等一的宗师风范。我李二便不行。” 说到这里,李二摇摇头,重复道:“我肯定不成。” 陈平安叹了口气。 只说煎熬折磨,当年在竹楼二楼,那真是连陈平安这种不怕疼的,都要乖乖地在一楼木床上躺着,卷起被窝偷哭了一次。 李二说道:“所以你学拳,还真就是只能让崔诚先教拳理根本,我李二帮着缝补拳意,这才对路。我先教你,崔诚再来,便是十斤气力种田,只得了七八斤的庄稼收获。没甚意思,出息不大。” 陈平安便又有一个新的问题了。 为何李二不和崔诚切磋拳法。 李二在离开骊珠洞天后,其间是回过龙泉州一趟的。但是两个同样站在了天下武学之巅的十境武夫,并未交手。 只可惜李二没有聊这个。 李二拍了拍膝盖,起身笑道:“话说得差不多了。今天说的话,比我到北俱芦洲这些年加在一起还要多。那么接下来我便只以九境武夫的实力,向你讨教讨教撼山拳。放心,不会夹杂十境拳头。不过我劝你别高兴得太早,这九境,很结实。铺子那边,你柳婶婶想要留你多住些日子,我不好答应,耽误你赶路不是?可既然喂拳是你自找的,打得你三两个月,只能慢慢养伤,走路都难,你陈平安就怨不得别人了。” 陈平安目瞪口呆。这也行? 结果一拳临头。哪怕陈平安已经心知不妙,试图以双臂格挡,仍是被这一拳打得一路翻滚,直接摔下镜面,坠入水中。 这天崔诚不但没有教裴钱拳,反而穿上了一袭儒衫,不再光脚,还穿了陈如初帮他早早备好的靴子。他走出二楼,站在一楼那边,双手负后,看着竹楼墙壁上那些文字,那是早年李希圣画符写就的,字极好。崔诚作为宝瓶洲崔氏的老家主,孙子崔瀺早年的学问,毕竟都是老人打下来的底子,当然知道世间文章的高下、字的好坏。 竹楼这些文字,意思极重,不然也无法让整座落魄山都下沉几分。而他也无法在落魄山上,不再是那个疯癫了将近百年的可怜疯子,甚至还可以保持一份清明心境。 裴钱已经玩去了,身后跟着周米粒那个小跟屁虫,说是要去趟骑龙巷,看看没了她裴钱,生意有没有赔钱,还要仔细翻看账本,免得石柔这个记名掌柜假公济私。老人没有拦着,屁大点孩子,没点活泼朝气,难不成还学他们老不死的东西,成天死气沉沉? 崔诚推开一楼竹门,里边既是一间书房,又摆放了一张木床。被陈如初那丫头收拾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崔诚离开屋子后,徒步去了趟披云山的林鹿书院,回来后坐在崖畔石桌旁。陈如初没跟着裴钱下山,山上事儿多,她准时准点,有很多忙不完的事。见崔老先生离开竹楼,陈如初就赶紧去端了一大只红漆食盒过来,将酒壶碗碟一一摆好,崔诚笑问怎么没有瓜子,粉裙女童赧颜一笑,从兜里摸出好几把瓜子放在了桌上。 陈灵均还是喜欢一个人瞎逛荡,今儿见着老头儿坐在石凳上一个人喝酒,使劲揉了揉眼睛,才发现自己没看错。 陈灵均可不敢跟这个老头儿套近乎,对方就是那种在龙泉州能够一拳打死自己的。不承想崔诚招招手:“过来坐。” 陈灵均苦着脸:“老前辈,我不过去,是不是就要挨揍?” 崔诚点点头。 陈灵均立即飞奔过去,大丈夫能屈能伸,不然自己在龙泉州怎么活到今天的,靠修为啊? 崔诚笑道:“隔三岔五,故意输钱,很好玩吗?” 陈灵均眨了眨眼睛:“啥?” 崔诚见他装傻,也不再多说什么,随口问道:“陈平安没劝过你,和你的御江水神兄弟划清界限?” 陈灵均摇摇头,轻轻抬起袖子,擦拭着比镜面还干净的桌面:“他比我还滥好人,瞎讲义气乱砸钱,不会这样说我的,还帮着我打肿脸充胖子。” 崔诚说道:“陈平安此次去往北俱芦洲游历,一半是为了你,沿着济渎走江万里,不是一件多轻松的事情。” 陈灵均沉默不语。 崔诚拈起一只闲余酒杯,倒了酒,递给坐在对面的青衣小童。 陈灵均战战兢兢道:“老前辈,不是罚酒吧?我在落魄山,每天兢兢业业,做牛做马,真没做半点坏事啊。” 崔诚笑道:“喝你的。” 陈灵均接过酒杯,可怜兮兮,小抿了一口酒。 崔诚问道:“陈平安如此待你,你将来能够如此一半待他人吗?” 陈灵均小声道:“大概可以吧?” 崔诚笑道:“这就够了。” 这下子轮到陈灵均自个儿疑惑了:“这就够了?” 崔诚笑着没说话。 陈灵均嘀咕道:“你又不是陈平安,说了不做准。” 崔诚打趣道:“打个赌?” 陈灵均哀号起来:“我真没几个闲钱了!只剩下些雷打不动的媳妇本,这点家底,一枚铜钱都动不得,真动不得了啊!” 崔诚说道:“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使劲装着很怕我,其实没那么怕我?真要有了自己无法应付的人和事情,说不定还敢想着请我帮忙?” 陈灵均低着头,一手握拳,在酒杯四周打转,轻声道:“因为我那个好人老爷呗。” 崔诚又问:“那你有没有想过,陈平安怎么就愿意把你留在落魄山上,对你,不比对别人差半点了。” 陈灵均闷闷道:“他滥好人。” 崔诚笑道:“因为你在他陈平安眼里,也不差。” 陈灵均小声道:“屁咧。” 崔诚:“什么?” 陈灵均立即抬起头,双手持杯,笑脸灿烂道:“老爷子,咱哥俩走一个?” 结果陈灵均自己僵在了那边。 咱哥俩?找死不是?唉,自己这点江湖气,总是被人看笑话不说,还要命。 陈灵均打死都没想到,崔诚不但没恼火,反而举杯笑道:“那就走一个。” 喝过了酒,陈灵均还是坐立不安。 崔诚也没多留这个小王八蛋:“陈平安不太会跟身边亲近人说那客气话,所以你可以多想想,是不是太看轻了自己,你身上总有些事情,是连陈平安都觉得他做不到的。” 陈灵均使劲点头,站起身,毕恭毕敬弯腰告辞,缓缓离去,然后骤然狂奔,只是跑出去老远后,又忍不住停步转头望去。好像今儿的崔老头,有些怪。 崔诚独自喝着酒。 年轻那会儿,只觉得心有磨刀,锋芒无匹,万古不损。 又一次练拳过后,陈平安难得只是浑身浴血,却还能够坐着,甚至能够以水法掬水洗了把脸。 李二坐在一旁。 陈平安取出两壶糯米酒酿,和李二一人一壶,随便闲聊。因为李二说不用喝那仙家酒酿。 说是闲聊,其实就陈平安一个人在唠叨过往。不知不觉就从北俱芦洲聊到了桐叶洲,又聊到了宝瓶洲和家乡。 陈平安笑道:“记得第一次去福禄街、桃叶巷那边送信挣铜钱,走惯了泥瓶巷和龙窑的泥路,头回踩在那种青石板上,都怕自己的草鞋脏了路,快要不晓得如何抬脚走路了。后来送宝瓶、李槐他们去大隋,在黄庭国一个老侍郎家做客,上了桌吃饭,也是差不多的感觉。第一次住仙家客栈,就在那儿假装气定神闲,管住眼睛不乱瞥,有些辛苦。” “在书简湖有一个饭局,是顾璨攒的,桌上有天潢贵胄逃难皇子,大将军的儿子,还有仙师子弟,如果不提对顾璨的失望,看着那个应对自如、自然而然的小鼻涕虫,其实内心深处,还是会有些高兴,这就是火龙真人说的我的私心了。当时就觉得泥瓶巷尾巴上的小鼻涕虫,没了陈平安,好像也可以活得好好的。在书简湖,只有那一次,是我最想要离开什么都不管的一次,反而不是后边的什么事。” “很多事情,其实不适应。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就只能去适应。” “江湖是什么,神仙又是什么。我瞪大眼睛,使劲看着所有陌生的人和事情。有很多一开始不理解的,也有后来理解了还是不接受的。” 李二开口问道:“挺难受?” 陈平安摇摇头:“就是心里边有些不痛快。但是有些时候也会想,一路走来,又不是只有难受的事情。再说了,亲眼见过了天底下那么多比自己吃苦更多的人,都没能活得更好,还要活得好像苦难没个头,又找谁说理去?不也是只能受着,熬过一天是一天,熬不过去了,就像家乡好多巷子的人,来了一场大病,意思一下,抓些药,煮几碗,就死了。家里亲人明白,躺在床上遭灾的人,心里更明白。不是不伤心,是真没办法说些什么。” “如果有一天,我一定要离开这个世界,就一定要让人记住我。他们可能会伤心,但是绝对不能只有伤心,等到他们不再那么伤心的时候,过着自己的日子了,可以偶尔想一想,曾经认识一个名叫陈平安的人,天地之间,一些事,不管是大事还是小事,唯有陈平安,去做,做成了。” 最后陈平安喝着酒,眺望远方,微笑道:“一想到每年冬天都能吃到一盘冬笋炒肉,就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好像放下筷子,就已经冬去春来。” 李二转过头,看着这个年轻人,似曾相识。 暮色里,李柳捎了食盒到山上,在茅屋那边,李二和陈平安在桌上吃饭。 今天练拳,李二难得没有如何喂拳,只是拿了幅画满经脉、穴位的火龙图,摊放在地,和陈平安细致讲述了天下几大古老拳种,纯粹真气的不同流转路线,各自的讲究和精妙,尤其是阐述了人身上五百二十块肌肉的不同划分,从一个个具体的细微处,拆解拳理、拳意,以及不同拳种门派打熬筋骨、淬炼真气之法,对于皮肉、筋骨、经脉的磨砺,大致又有哪些压箱底的独门秘术,解释了为何有的宗师练拳到深处,会突然走火入魔。 陈平安还是头一次听说古代武夫,竟然还会将肌肉分为随意和不随意两大类,关于诸多好似“蛮夷之地”的肌肉淬炼,偏于一隅,学问更大,寻常武夫很难以师门真传的拳架拳桩将其完全淬炼,所以便有了同一境武夫境界底子的厚薄差异。 崔诚教拳,大开大合,如瀑布直冲而下,稍有不慎,应对有误,陈平安便要生不如死,更多是砥砺出一种本能,逼着陈平安以坚韧心志去咬牙支撑,最大限度为体魄“开山”,更何况崔诚两次帮着陈平安出拳锤炼,尤其是第一次在竹楼,不只在身体上打陈平安,连魂魄都没有放过。 这就像崔诚递出十斤重的拳意,你陈平安就要乖乖吃掉十斤拳意,缺了一两都不成。是崔诚拽着陈平安大步走在登高武道上,老前辈全然不管手中那个“稚童”,会不会脚底起泡,血肉模糊,白骨裸露。 反观李二此次教拳,也有打熬体魄,只是兼顾了根本拳理的传授,还要陈平安自己去琢磨。这是李二在指明道路。 两者没有高下之分,只是一个顺序上的先后有别。恰如李二所说,和崔诚互换位置教拳,陈平安无法拥有今天的武学光景。 到了饭桌上,陈平安依旧在向李二询问那幅火龙图的某条真气流转轨迹。 李柳没有打搅两人,安安静静坐在一旁。 不知何时,屋里边的木桌、长凳、竹椅,都齐全了。 陈平安好奇问道:“李叔叔,你练拳,从一开始就这么细?” 李二笑道:“由不得我糙,师父那边会盯着进程,师父也不管那些习武路上的细枝末节,到了某个什么时辰,师父觉得就该有几斤几两的拳意了,若是让师父觉得偷懒懈怠,自有苦头吃,我还好,按照规矩,闷头苦练便是。郑大风当年便比较惨,我记得郑大风直到离开骊珠洞天,还有一魂一魄被拘押在师父那边,不晓得后来师父还给郑大风没有。虽说是同门师兄弟,可有些问题,还是不好随便问。” 陈平安越发疑惑,一直魂魄不全,还如何练拳。 李二抿了口酒,说道:“和你说这些也无妨,郑大风练拳之法,就在于魂魄各异,一缕缕魂魄,各练各的,三魂七魄,便需要在自己十个念头里练拳,所以师弟看门那会儿,瞧着经常犯困打盹,却不是真睡觉,辛苦练拳罢了。至于师妹苏店,又有不同,讲求一个白练、夜练和梦练;师弟石灵山,是去往光阴长河,淬炼神魂体魄,经常会淹死在里面,所幸‘尸体’能够被师父捞取出来。法子都是好法子,可最后谁能走到最高处,还是要看自己的造化。按师父的说法,各自道路,不小心练成废人的,不在少数。” 李柳笑着说道:“陈平安,我娘让我问你,是不是觉着铺子那边寒酸,才每次下山都不愿意在那儿过夜。” 陈平安无奈道:“我要是在那边过夜,容易传出些闲言碎语,害你在小镇的名声不好听,就算李姑娘自己不在意,柳婶婶却是要时常跟街坊邻居打交道的,万一有个拌嘴的时候,外人拿这个说事,柳婶婶还不得糟心半天。哪怕你以后嫁了人,也是个把柄,李姑娘嫁得越好,妇人女子们越喜欢翻老皇历。” 李柳笑道:“理是这个理儿,不过你自己跟我娘亲说去。” 至于婚嫁一事,李柳从未想过。 陈平安看了眼李二,接下来还有最后一次教拳。 李二要他先养足精神,说是不着急,陈平安总觉得有些不妙。 李二问道:“浩然天下历史上的一些个前辈武夫,他们的根本拳架,和你的校大龙有些相仿,你是从哪儿偷学来的?” 陈平安喝了口酒,笑道:“李叔叔,就不能是我自己悟出的拳架?” 李二笑了笑,那眼神,简直就是老江湖出身的老丈人看女婿,教后者无所遁形。 陈平安也没有继续藏掖,说道:“这个拳架,是桐叶洲藕花福地一个老先生所创。老先生名为种秋,是南苑国的国师,在那座天下,老先生在江湖上被誉为文圣人武宗师,我曾经想要邀请老先生一起离开藕花福地,只可惜老先生当时顾虑颇多,不愿离开。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改了主意。” 李二说道:“应该来浩然天下的。” 李柳想了想,记起南苑国京城旁边某地的气象:“如今的藕花福地,拘不住此人,蛟龙蜷缩池塘,不是长久之计。” 陈平安点头道:“我以后回了落魄山,和种先生再聊一聊。” 李二吃过了酒菜,就下山去了。李柳则留在了狮子峰上“与山上老神仙修习仙术”。 李柳拎着食盒去往自己府邸,带着陈平安一起散步。 此次狮子峰无缘无故封山,不光是山门那边不得进出,山上的修道之人也等于被禁足,不允许任何人随便走动,所以两人在路上没遇到狮子峰任何修士。 李柳问道:“离了龙宫洞天凫水岛,狮子峰上的灵气,到底寡淡许多,会不会不适应?” 陈平安笑道:“不会。在凫水岛那边积蓄下来的灵气,水府、山祠和木宅三处,如今都还未淬炼完毕,这是我当修士以来,头回吃撑了。在凫水岛上,靠着那些留不住的流溢灵气,我画了将近两百张符箓,近水楼台的关系,大江横流符居多,春露圃买来的仙家丹砂,都被我一口气用完了。” 李柳说道:“这些都是小事,不用太感激凫水岛和李源,其实如果李源足够聪明的话,应该将那块‘峻青雨相’玉牌赠送给陈先生,可惜这家伙太小家子气,就像天降甘霖,只会用双手捧水,不晓得搬出个水缸来,大雨过后,只是解一时口渴而已。” 陈平安取出那块“休歇”木牌:“李源不知为何沿着济渎离开水龙宗,送了我这个,礼轻情意重,不比那块‘峻青雨相’牌差了。” 李柳瞥了眼粗劣木牌,摇摇头:“这块橘木牌子,在陈先生修行一事上可帮不了忙,尤其是汲取水运灵气一事上,‘峻青雨相’牌要事半功倍得多。” 陈平安收起了木牌,笑道:“可是我以后再来北俱芦洲和济渎,就可以光明正大去找李源喝酒了,就只是喝酒便可以。如果是那‘峻青雨相’牌子,我不会收下,即便硬着头皮收下了,也会有些负担。” 李柳沉默片刻,缓缓道:“陈先生差不多可以破境了。” 陈平安点头道:“好像只差一拳的事情。” 李柳突然说道:“还是那么个意思,修行路上,千万别犹豫。相较于武学路上的步步踏实,循序渐进,修道之人,需要一种别样心思,天大的机缘,都要敢求敢收,不能心生怯意,畏畏缩缩,太过计较福祸相依的训诫。陈先生兴许会觉得等到五行之属齐全了,凑足了五件本命物,彻底重建长生桥,哪怕当时仍是滞留三境,也无所谓,事实上,修道之人如此心境,便落了下乘。” 陈平安缓缓思量。 李柳继续说道:“既然当了修道之人,就该有一份离地万里的超脱心。习武是顺势登高,修行是逆流而上。所以等到跻身了武夫金身境,陈先生就该要自己寻思着破开练气士三境瓶颈之法,三境柳筋境,自古就是留人境,难不成陈先生还希冀着自己一步登天?” 陈平安笑着摇头:“不敢想,也不会这么想。” 李柳说道:“我返回狮子峰之前,金甲洲便有武夫以天下最强六境跻身了金身境,所以除了金甲洲本地各地武庙,皆要有所感应,为其道贺,天下其余八洲,皆要分出一份武运,去往金甲洲,一分为二,一份给武夫,一份留在武夫所在之洲。按照老规矩,武夫武运和修士灵气相似,并非那玄之又玄的气运,中土神洲最为地大物博,一洲可当八洲来看,所以往往是中土武夫得到别洲武运最多,但是一旦武夫在别洲破境,中土神洲送出去的武运,也会更多,不然天底下的最强武夫,只会被中土神洲大包大揽。” 这是一桩陈平安闻所未闻的新鲜事。 李柳打趣道:“若是那个金甲洲武夫,再迟些时日破境,好事就要变成坏事,就和武运失之交臂了。看来此人不光是武运鼎盛,运气是真不错。” 陈平安听出了李柳的言下之意,在狮子峰上,李叔叔喂拳之后,他陈平安就可开始追赶并且超过那个天才武夫的六境底子了。 高兴当然有,如何雀跃欣喜,却也谈不上。 陈平安好奇问道:“在九洲版图相互流转的这些武运轨迹,山巅修士都看得到?” “天下武运之去留,一直是儒家文庙都勘不破、管不着的事情,早年儒家圣人不是没想过掺和,打算划入自家规矩之内,但是礼圣没点头答应,就不了了之了。很有意思,礼圣明明是亲手制定规矩的人,却好像一直和后世儒家对着来,许多有益于儒家文脉发展的选择,都被礼圣亲自否定了。”李柳娓娓道来,道破诸多天机,“除非是勉强能够洞察天机的飞升境巅峰修士,不然很难察觉到迹象。再就是坐镇天幕的儒家七十二圣贤,看得最真切。纯粹武夫的所谓最强,只是个当下事,是与同一个时代的九洲同境武夫相比,所以曹慈和陈先生你们这类武夫,若是在某个境界滞留很久,其余所有同境武夫就都不用奢望那份武运了。” 陈平安摇头道:“我和曹慈比,如今还差得远。” 李柳笑道:“事实如此,那就只好看得更长远些,到了九境、十境再说,九境、十境的一境之差,便是实打实的天壤之别,更何况到了十境,也不是什么真正的止境,其中三重境界,差距也很大。大骊王朝的宋长镜,到九境为止,境境不如我爹,但是如今就不好说了。宋长镜先天气盛,若是同为十境气盛,我爹那性子,反受拖累,与之交手,便要吃亏,所以我爹才离开家乡,来了北俱芦洲。如今宋长镜停留在气盛,我爹已是拳法归真,双方真要打起来,还是宋长镜死,可如果双方都到了距离止境二字最近的神到,我爹输的可能性,就要更大。当然,如果我爹能够率先跻身传说中的武道第十一境,宋长镜只要出拳,想活都难。换了他先到,我爹也是一样的下场。” 陈平安轻声问道:“是不是如果李叔叔留在宝瓶洲,其实两人都没有机会?” 李柳点头道:“虽说事无绝对,但是大概如此。” 李柳笑着反问:“陈先生就不好奇这些真相,是我爹说出口的,还是我自己就知道的内幕?”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知道这些。我相信李姑娘和李叔叔,都能处理好家里事和门外事。” 李柳没来由道:“若是陈先生觉得喂拳挨打还不够,想要来一场出拳酣畅的砥砺,我这边倒是有个合适的人选,可以随叫随到。不过对方一旦出手,喜欢分生死。” 陈平安没有犹豫,回答道:“很够了,还是等到下次游历北俱芦洲再说吧。” 李二随后的一次喂拳,陈平安估计自己都未必扛得住。而且一旦跻身武道第七境,大渎走江又已经收尾,就更应该立即南返宝瓶洲,落魄山还有一大堆事务需要他去处理,再接下去,当然就是再次南下老龙城,乘坐跨洲渡船,赶赴倒悬山。 李柳说道:“其实那个人,陈先生也认识,当时他就在鬼蜮谷宝镜山。” 陈平安恍然大悟,是那个看不出深浅却给陈平安极大危险气息的怪人。在天之骄子崇玄署杨凝性身上,都不曾有过这种感觉,或者说不如前者浓厚。 李柳问道:“陈先生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境界不算悬殊的情况下,和你对敌之人,他们是什么感受?” 陈平安愣了一下,摇头道:“从未想过。” 这些年远游途中,厮杀太多,死敌太多。 然后陈平安第一个想起的,便是久未见面的杏花巷马苦玄,一个在宝瓶洲横空出世的修道天才。成了兵家祖庭真武山的嫡传后,在破境一事上,马苦玄势如破竹。当年彩衣国大街捉对厮杀过后,双方就再没有重逢机会,听说马苦玄混得风生水起,已经被宝瓶洲山上誉为继李抟景、魏晋之后的公认修行天资第一人,最近邸报上的消息,是他手刃了海潮铁骑的一个老将军,彻底报了家仇。 李柳微笑道:“若是换成我,境界和陈先生相差不多,我便绝不出手。” 陈平安摇摇头:“李姑娘谬赞了。” 李柳说道:“太过谦虚也不好。” 陈平安说道:“说明我示弱的功夫,火候还不够。” 李柳忍不住笑道:“陈先生,求你给对手留条活路吧。” 陈平安也笑了:“这件事,真不能答应李姑娘。” 和李柳不知不觉便走到了狮子峰之巅,当下时辰不算早了,却也未到酣睡时分,能够看到山脚小镇那边不少的灯火,有几条宛如纤细火龙的连绵光亮,格外瞩目,应该是家境殷实门户扎堆的街巷,小镇别处,则多是灯火稀疏,三三两两。 李柳问道:“陈先生走过这么远的路,可知洞天福地和诸多山水秘境的真正渊源?” 陈平安点头道:“曾经有个朋友提及过,说不光是浩然天下的九洲,加上其余三座天下,都是旧天地分崩离析后,大大小小的碎裂版图,一些秘境,前身甚至会是许多远古神灵的头颅、尸骸,还有那些……陨落在大地上的星辰,曾是一尊尊神祇的宫殿、府邸。” 李柳说道:“你这朋友也真敢说。” 陈平安笑道:“胆子其实说大也大,浑身法宝,就敢一个人跨洲游历;说小也小,是个都不怎么敢御风远游的修道之人,他畏惧自己离地太高。” 李柳问道:“要好的朋友?” 陈平安点头道:“算一个。” 山巅清风,带着谷雨时分的山野芬芳。 李柳沉默片刻,随口问道:“陈先生最近可有看书?” 陈平安笑道:“有,一本……” 陈平安略作停顿,感慨道:“是一本怪书,讲述诸多生死的短篇故事集,得自一头喜好炼制名山的得道大妖。” 李柳便没了太多兴趣,生生死死,她见过太多太多,肯定无法裨益她如今的大道。 对她而言,这一生就像杨老头是一个学塾夫子,让她去做功课,不是道德学问,不是圣贤文章,甚至不是修出个什么飞升境,而是关于如何做人。这其实是一件很别扭的事情。 李柳觉得自己唯有关起门来,和爹娘、弟弟李槐相处才习惯,走出门去,她看待世人世事,就和以往的生生世世,并无两样。 陈平安望着山下灯火,轻声道:“曾经在一本文人笔札上看到,说凡夫俗子,短暂一生,半生在那床榻上消磨光阴。好像修道之人,也没差,修行如睡大半生。不过细细琢磨,终究还是不一样的。站在不同的地方,看待同一件事,便可能是一种人心两回事。” “我曾经看过两本文人笔札,都讲到了鬼怪与世情。一个文人曾经身居高位,告老还乡后才写出那个笔札;另外一个则是落魄书生,科举失意,终生不曾进入仕途。我看过了这两本笔札,一开始并无太多感触,只是后来游历途中,闲来无事,又翻了翻,便嚼出些余味来。” “站得高看得远,对人性就看得更全面。站得近看得细,对人心剖析便会更入微。” 说到这里,陈平安感慨道:“大概这就是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好了。” 陈平安突然笑了起来:“那个不敢御风的朋友,学问驳杂,让我自惭形秽。我曾经随口问了他一个问题,若是我家乡小巷的头尾,墙根各有一株小草儿,明明离着那么近,却始终枯荣不可见,若是开了窍,会不会伤心?他便认真思量起了这个问题,给了我许许多多匪夷所思的玄妙答案,可我一直忍着笑。李姑娘,你知道我当时在笑什么吗?” 李柳会心一笑:“在那泥瓶巷,鸡犬往来,尤其是母鸡经常带着一群鸡崽儿,每天东啄西啄,哪里会有花草。” 陈平安笑得合不拢嘴,使劲点头。 李柳突然收敛了笑意,弯腰作揖:“感谢先生教诲。” 陈平安愣在当场,不明白李柳这是做什么。他只是和李姑娘散心闲聊,难不成这都能悟出些什么? 陈平安当下唯有一个念头,自己果然不是什么修道坯子,资质平平,所以此次狮子峰练拳过后,更要勤勉修行啊。 李柳起身后,告辞一声,竟是拎着食盒御风去往山脚店铺。 陈平安一头雾水,返回那座神仙洞府,撑篙去往镜面处,继续学那张山峰打拳,不求拳意增长丝毫,只求一个真正心静。 夜色里,妇人在布店柜台后打算盘,翻着账本,算来算去,唉声叹气,都大半个月了,没什么太多的进账,都没个三两银子的盈余。 先前陈平安在铺子帮忙,一两天就能挣个三两银子,真是人比人,愁死个人。也亏得在小镇,没有什么太大的开销,妇人看着柜台上的那盏灯火,怔怔出神,然后转头望向那个傻了吧唧站在不远处的汉子,怒道:“李二,你杵这儿做啥,能当油灯使唤啊?” 李二摇摇头。 理解。最近买酒的次数有点多了,可这也不好全怨他一个人吧,陈平安又没少喝。 妇人好似看穿李二那点小心思,恼火道:“花钱心疼是一回事,招待陈平安是另外一回事,李二你少扯到陈平安身上去。你有本事把你喝的那份吐出来,卖了钱还我,我就不怨你!成天就是瞎晃荡,给人打个短工什么的,一年到头,你能挣几两银子?!够你喝酒吃肉的?” 李二闷闷道:“陈平安马上就要走了,我戒酒半年,成不成?” 不承想一听说陈平安要离开,妇人更气不打一处来:“闺女嫁不出去,就是给你这当爹的拖累的,你有本事去弄个官老爷当当,看来咱们铺子求亲的媒婆,会不会把咱家门槛踩烂?!” 李二不吭声。 妇人哀怨道:“以后若是李槐娶媳妇,结果女儿家瞧不上咱们家世,看我不让你大冬天滚去院子里打地铺!” 李二挠挠头。 妇人刚要熄了油灯,突然听到开门声,立即小跑绕出柜台,躲在李二身边,颤声道:“李柳去了山上,难不成是毛贼登门?等会儿要是求财来了,李二你可别乱来,铺子里边那些碎银子,给了毛贼便是。” 李二嗯了一声。 所幸开门之人,是她女儿李柳。 妇人便立即一脚踩在李二脚背上:“好嘛,若是真来了个毛贼,估摸着瘦竹竿似的猴儿,靠你李二都靠不住!到时候咱俩谁护着谁,还不好说呢……” 妇人絮絮叨叨骂着汉子。 熄了油灯,一家三口去了后院,妇人没了气力骂人,就先去睡了。 李二和李柳坐在一条长凳上,李柳凭空变出一壶仙人酒酿,李二摇摇头。 若真是贪杯的人,真要喝那好酒,李二什么喝不上。 李柳这一次却坚持道:“爹,破例一回。” 李二有些奇怪,接过了那壶酒,却没有揭开泥封,小声笑道:“余着,回头跟李槐一起喝,他这个岁数,差不多也可以喝酒了,到时候就说是狮子峰老仙师赏赐下来的。” 李柳笑着不说话。 李二说道:“你娘其实想过很多次,回宝瓶洲那边去,毕竟那边有亲戚,街坊邻居都是世世代代的熟悉门户,不会像这边,终究是外人,所以你娘说出口时,我是答应了的。不过后来你娘自己反悔了,说李槐好歹在书院求学,再给人欺负,也不会太过分。你不一样,到底是个女儿家,她放心不下你一个人留在这边,又不愿让你下山,断了她想都不敢想的那份仙家缘分。” 李柳点点头,伸出腿去,轻轻叠放,双手十指交缠,轻声问道:“爹,你有没有想过,总有一天我会恢复真身,到时候神性就会远远大过人性,今生种种,就要小如芥子,兴许不会忘记爹娘你们和李槐,可一定没现在这么在乎你们了,到时候怎么办呢?甚至到了那一刻,我都不会感到有半点伤感,你们呢?” 李二笑道:“这种事当然想过,爹又不是真傻。怎么办?没什么怎么办,就当是女儿特别出息了,就像……嗯,就像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爹娘,突然有一天,发现儿子考中了状元,女儿成了皇宫里边的娘娘,可儿子不也还是儿子,女儿不也还是女儿?可能会越来越没什么好聊的,爹娘在家乡守着老门老户,当官的儿子,要在远方忧国忧民,当了娘娘的女儿,难得省亲一趟,但是爹娘的牵挂和念想,还是在的。子女过得好,爹娘晓得他们过得好,就行了。” 李柳低下头:“就这么简单吗?” 李二嗯了一声:“没那么复杂,也不用你想得那么复杂。以前不跟你说这些,是觉得你多想想,哪怕是胡思乱想,也不是什么坏事。” 李二犹豫了一下:“不过我还是希望真有那么一天,你哪怕是拗着性子,装装样子,也要对你娘亲好些,不管你觉得自己真正是谁,对于你娘亲来说,你永远是她怀胎十月,好不容易生下来、拉扯大的闺女。你要是能答应这件事,我这个当爹的,就真没要求了。” 李柳柔声道:“好的。” 李二叹了口气:“可惜陈平安不喜欢你,你也不喜欢陈平安。” 李柳埋怨道:“爹!” 李二咧嘴笑道:“爹就说一嘴儿,恼什么。” 李柳一双漂亮眼眸,笑眯起一双月牙儿。 李二说道:“知道陈平安不住这边,还有什么理由,是他没办法说出口的吗?” 李柳疑惑道:“他是在顾忌什么?怕给咱们添麻烦?” 李二摇摇头:“我们一家团圆,却有一个外人。他陈平安什么苦都吃得,唯独扛不住这个。” 那天李柳返乡回家,陈平安笑着告辞离去。 一袭青衫的年轻人,身在异乡,独自走在大街上,转头望向店铺,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第180章 《剑修如云处》:欲言已忘言 一艘去往旧朱荧王朝中岳地界的渡船,中途停靠在一座名为瘴云的渡口。两男一女悄然下船。 魏檗站在渡船顶楼观景台,目送三人离去。 临近朱荧王朝,等于离开了自家山头,进入别人地盘,魏檗对于披云山的感知便衰减了许多,等到了那座大骊新中岳,只会更受天然厌胜。这就是世间所有山水神祇不得不遵守的无形规矩,山神涉水,水神登山,便要束手束脚,而一尊大岳山君离开自己辖境,拜访山君同僚,一样难逃此理。 不过即便如此,依旧问题不大。没办法,他魏檗如今是宝瓶洲历史上第一位上五境山君,那位不太讲礼数的中岳山君,哪怕修为等同于玉璞境,毕竟还不是真正的上五境神祇。 此次离开北岳地界,于公于私,魏檗都有过得去的说法,所以大骊朝廷即使谈不上乐见其成,也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魏檗在大骊庙堂台面上的引荐人,是墨家游侠许弱,当年魏檗就是与许弱一起离开棋墩山,去披云山的。 身形佝偻的朱敛,赤手空拳。 身材修长的卢白象,悬佩狭刀停雪。 渡口那边,刘重润下船后,忍不住与走在身边的朱敛说道:“朱先生,寻见水殿、龙舟不难。那座水殿还好说,是一件远古仙人炼化完全之物,我掌握着这件仙家重宝的开山之法,收拢起来,不过马车大小,可以搬运到渡船上。可那艘龙舟,一直只有小炼程度,想要带回龙泉郡,就只能消耗些神仙钱,将那龙舟当作渡船,招摇过市。” 朱敛笑道:“不打紧,大骊铁骑那边,会有专门的人为咱们护驾寻宝,之后咱们乘坐龙舟返回落魄山,只会畅通无阻。” 刘重润苦笑道:“朱先生真不是开玩笑?” 朱敛一本正经道:“刘岛主是门派之主,又是腾云驾雾的金丹境地仙,我一个糟老头,哪敢造次?” 刘重润觉得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水殿、龙舟两物,一直是刘重润的心头病。送给谁,都是一门大学问。万一不小心送错了,珠钗岛此后百年别想安宁,能不能保住祖师堂都两说。 在与落魄山做买卖之前,为了能够继续在书简湖立足,不被真境宗吞并为藩属岛屿,刘重润权衡利弊过后,便将水殿一事透露给了真境宗。珠钗岛寄人篱下,不得不低头,刘重润就当是破财消灾。真境宗不愧是桐叶洲执牛耳者玉圭宗的下宗大门,果然没有心生歹意,没有做出杀人灭口、独占至宝的下作事,珠钗岛不但得以保留祖师堂,还凭此换来了一块大骊刑部颁发给山上修士的太平无事牌。这便是刘重润第一次没有亲自造访落魄山,只是派遣了几名与陈平安还算熟悉的珠钗岛嫡传弟子前往落魄山的原因。 只是随后的事态发展超乎想象,莫名其妙地,真境宗竟然放弃了对那座水殿的攫取,不但如此,也没有从珠钗岛收走太平无事牌。为此,刘重润战战兢兢跑了一趟宫柳岛,当然见不到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姜宗主,只见到了真境宗首席供奉刘老成。刘老成三言两语就打发了刘重润,说这是宗主的意思,让刘重润放心便是,那块太平无事牌不会烫手。 放心?刘重润半点不放心。但是又无可奈何,总不能一定要真境宗收下水殿。 所以刘重润这才最终决意搬往龙泉郡,于是亲自去往落魄山做客,选址鳌鱼背。与落魄山提及秘事,刘重润没有故意隐瞒真境宗得知水殿、龙舟的消息,还说了真境宗的那个决定。大管事朱敛当时笑得有些古怪,让刘重润只管放心,并且保证哪怕落魄山不挖宝,至少也绝不会将这个消息泄露给任何人,不至于让珠钗岛修士身怀重宝,惹祸上身。 刘重润依旧不敢放心。 这会儿,真正走上了故国家乡的寻宝之路,刘重润百感交集,如果不是为了水殿、龙舟的重见天日,她这辈子应该都不会再踏足这块伤心地。 关于水殿和龙舟的取舍,刘重润没有什么犹豫。 水殿是一座门派的立身之本,可以说是一处天然的神仙洞府,集祖师堂、地仙修道之地、山水阵法三者于一身,足够支撑起一名元婴境修士据地修行,搁在亲水的书简湖,任你是地仙修士都要垂涎三尺,所以当初真境宗二话不说,便交予刘重润一块价值连城的太平无事牌,以示诚意。 那艘巨大龙舟虽然不能跨洲,但是可以运载大量货物往来于一洲之地,对于小门小户的珠钗岛而言,是鸡肋,对于野心勃勃的落魄山来说,却是解了燃眉之急。 在刘重润神游万里的时候,卢白象正在和朱敛以聚音成线的武夫手段秘密言语。 卢白象笑问道:“就算顺利取回龙舟,你还要各地跑,不会耽误你的修行?成了落魄山的牌面人物,更无法再当那行事无忌的武疯子,岂不是每天都要不舒心?” 朱敛笑着答道:“每天忙忙碌碌,我舒心得很。” 卢白象说道:“你若是有所图谋,哪怕陈平安念旧放过你,我也会亲手杀你。” 朱敛说道:“你没有这种机会的。” 卢白象问道:“是说我注定杀不了你,还是你在落魄山当真安分守己?” 朱敛反问道:“莲藕福地历史上的卢白象,历来杀伐果决,怎变得如此叽叽歪歪了?” 卢白象不再说话。在那座天下,卢白象是先人,朱敛是后世人。 朱敛笑道:“果然只有我家少爷最懂我,崔东山都只能算半个。至于你们三个同乡,更不行了。” 卢白象一笑置之,手心轻轻摩挲着狭刀刀柄。 朱敛瞥了眼卢白象的小动作,问道:“信不信你如今连拔刀出鞘都做不到?” 卢白象笑道:“不太信。” 朱敛说道:“找个机会,陪你练练手?” 卢白象摇头道:“先记着,过几年再说。” 朱敛笑道:“我这不是怕卢教主一个人,天高皇帝远,在穷乡僻壤待惯了,小日子过得太舒坦,容易不知天高地厚嘛。” 卢白象转头看着朱敛。 朱敛与之对视,挑衅道:“卢白象,从没有什么修道之人的莲藕福地,来到鬼怪神仙满山跑的浩然天下,尤其是最近这些年,你是不是一直刀不离身?怎的?法刀在手,就天下我有啦?你怎么不干脆点,去学那隋右边,直接修行求仙,不是更好?” 卢白象皱眉道:“你躲在落魄山上,哪里需要时刻准备厮杀,你怎么跟我比?” 朱敛嗤笑道:“练拳是自家事,你别问我。若问我,好听的,难听的,你想要听什么答案,我都可以随便讲。至于真相如何,你得问自己。” 卢白象叹了口气道:“是有些麻烦。” 朱敛笑道:“在一个小地方,只要资质好,福缘不错,即使有些不纯粹,也显现不出,可是到了一方大天地,便不成了。咱们画卷四人,我也就看你稍微顺眼点,讨喜的话,就要少说几句。” 卢白象点点头,算是听进去了。 虽然刘重润不清楚两人在交流什么,但是方才卢白象一刹那的杀机显露,竟是让她这名金丹境地仙都有些心悸。 这卢白象是谁?不过是落魄山祖师堂谱牒上的一个名字而已。 刘重润有些心情黯然,什么时候珠钗岛才能成为一个真正安稳的仙家门派?既不用看人脸色,也不用租赁山头? 带着所有嫡传修士一起离开书简湖,只留一个祖师堂空架子,落户龙泉郡,在鳌鱼背上开辟府邸,真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吗? 刘重润如今尚不知道答案。 当下刘重润只知道不远处的朱敛与卢白象,都是一等一的武学宗师,搁在宝瓶洲历史上任何一个王朝,都是帝王将相的座上宾。拳头硬是一个缘由,更关键的还是炼神三境的武夫,已经涉及一国武运,比那巩固一地气数的山水神祇,半点不差,甚至作用犹有过之。 只不过朱敛、卢白象两人到底是武道几境,刘重润吃不准,至于双方谁更厉害,刘重润更是无从知晓,毕竟暂时还没机会看到他们真正出手。 对于朱敛的印象,更多的是落魄山的大管家,逢人笑迎。几次打交道,除了待人接物滴水不漏、会做生意之外,刘重润对他其实了解不多,见面次数多了,似乎反而让她更加雾里看花。倒是卢白象,一看就是不好招惹的主,气势不俗,不是瞎子都看得见。 刘重润发现落魄山好像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只要有机会与之接触,便会一个接一个冒出来,让人目不暇接。 大骊北岳山君魏檗,是落魄山的常客,那个眼神不正的驼背汉子,在魏檗那边,竟然没有半点恭敬。 骑龙巷压岁铺子那个姓石的掌柜,皮囊古怪,似有一丝阴物气息,让刘重润完全瞧不出对方修为的深浅。 陈如初、陈灵均、周米粒,三头精怪,尤其是那个青衣小童,似乎快要到龙门境瓶颈了,一旦给它跻身金丹境,一头蛟龙之属的金丹妖物,可非寻常金丹境修士能够媲美,完全可以当半个元婴看待。但是看样子,陈灵均却是落魄山上最不受待见的一个,而他自己好像受了冷落,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这要搁在书简湖,早就造反了吧? 刘重润偶尔会想,那个年轻山主,是想要一步登天,将原本寂寂无闻的龙泉郡落魄山,直接打造成一座“宗”字头门派?与圣人阮邛的龙泉剑宗,争个高下? 会不会有些异想天开了? 毕竟落魄山上,武夫多,修士少,也看不出谁是那有望跻身上五境的强势地仙。反观与落魄山毗邻的龙泉剑宗,不谈圣人阮邛,董谷已是金丹境,仅是关于阮邛独女阮秀,刘重润便听说了一些很玄乎的小道消息,说阮秀曾与一名根脚不明的白衣少年,合力追杀一名朱荧王朝的老元婴境剑修,简直就是骇人听闻。 再者,一座名山难容两金丹,远是盟友,近是寇仇,这是山上不成文的规矩。龙泉郡的地盘,哪怕不算小,灵气也充沛,一样支撑不起两座蒸蒸日上的“宗”字头仙家。 明明从未来过仙家渡口的朱敛,偏偏十分熟门熟路,领着刘重润和卢白象,离开了瘴云渡口。这时刘重润看到了一队精骑,人数不多,二十余骑而已,却让她瞬间悚然。 为首三骑,居中是一名风尘仆仆的年轻人,神色沉稳,并未披挂甲胄,腰间却悬挂着一把大骊制式战刀。旁边一骑,是一名黑袍俊俏公子哥,悬挂长短双剑,蹲在马背上,打着哈欠。另外一侧,是个身材敦实的汉子。 刘重润觉得除了那个居中主将,其余两人,都很危险。 至于其他那些大骊精骑,刘重润是亡国长公主出身,垂帘听政多年,操持家务便是打理江山,所以自然是行家里手,一眼就看出他们的彪悍善战。 大骊铁骑能征善战,不只是在沙场慷慨赴死,而且透着一股井然有序的规矩气息。皆是那国师崔瀺细心打磨出来的痕迹。 朱敛仰头望向那肌肤黝黑的汉子,招手笑道:“这不是咱们武宣郎魏大人嘛!” 被朱敛称呼为武宣郎的汉子,无动于衷。 居中的年轻人转头笑问汉子道:“魏大哥,这位老前辈是?” 汉子一板一眼答道:“姓朱名敛,故乡旧识,一个武疯子,如今是远游境,在龙泉郡给人当管事。” 年轻人有些讶异。八境宗师?为何从未听说过? 大骊本土有哪些远游境武夫,他一清二楚,因为一般都投身沙场,几乎没有人留在江湖。至于什么八境的练气士,他倒是没少听说。 他是大骊头等将种门户出身,自幼生活于京城那条将种如云的篪儿街,对修道之人素来没什么好感,唯独对武夫,无论是在沙场,还是在江湖,都有一种天生的亲近。 他的祖辈,都是一拳一刀,为大骊朝廷和自己姓氏打出了江山和家业。 到他自己,一样如此,他刘洵美与好朋友关翳然一般无二,最瞧不起的便是意迟巷那拨躺在祖辈功劳簿上享福的蛀虫。他刘洵美的名字,还是关老爷子亲自给取的。 许多意迟巷和篪儿街的纨绔子弟,实在是扶不起,在父辈的安排下,在衙门里捞油水,帮着地方豪阀牵线搭桥,或是引荐山上仙师担任交好世家的供奉,一年到头有应酬不完的酒局宴会,在京城大小官场、酒席上个个是大爷。虽然身边婢女都是仙家女修,扈从也都是那山上神仙,可是在篪儿街那边,哪个不是缩着脖子小声说话的? 刘洵美翻身下马,向朱敛抱拳而笑,道:“刘洵美,见过朱前辈!” 朱敛赶紧抱拳还礼,笑呵呵道:“刘将军年轻有为,在祠堂为祖宗上香,底气十足。” 刘洵美乐了,半点没觉得对方拿祖宗香火说事有什么失礼。 主将下马,魏羡就跟着下马,其余精骑纷纷下马。唯独那生了一双丹凤眼的年轻黑袍剑客,继续蹲在马背上,点头啧啧道:“很厉害的御风境了。魏羡,你们家乡出人才啊,这一点,随我们泥瓶巷。” 剑修曹峻。 曹峻是南婆娑洲土生土长的修士,不过家族老祖曹曦,却是出身于骊珠洞天的那条泥瓶巷。 一直走在朱敛和刘重润身后的卢白象,此时走上前与朱敛并肩而立。魏羡朝卢白象点了点头,卢白象笑着点头还礼。 魏羡离开崔东山后,投身大骊行伍,成了一名大骊铁骑的随军修士,靠着一场场实打实的凶险厮杀,如今暂时担任伍长,只等兵部文书下达,得了武宣郎的魏羡,就会立即升迁为什长。当然,魏羡如果愿意亲自领兵打仗的话,可以按律就地升迁为正六品武将,领一老字营,统率千余兵马。 大骊的这类伍长,应该是浩然天下最金贵的伍长了,在见到从三品实权将军以下所有武将时,无须行礼,有那心情,抱拳即可,不乐意的话,视而不见都没关系。 魏羡如今得了大骊铁骑十二等武散官中的第六等——“武”字打头的武宣郎,前面五个武散官,一般只会授予沙场上战功彪炳的功勋武将。以武立国的大骊朝廷,历来武散官比文散官高一等,只不过无比尊崇的上柱国头衔,不一定只颁给武人。 曹峻一直是魏羡的顶头上司,靠着军功,管着一支大骊万人铁骑的所有随军修士。魏羡虽然只是伍长,却有些类似曹峻的辅官。按照曹峻这个惫懒汉的说法,能不动脑子就不动脑子,所以调兵遣将之类的麻烦事,他都喜欢丢给不知根脚的魏羡。魏羡虽说是兵家修士,但更像是纯粹武夫,一开始军队里还有些非议,总觉得这家伙是兵部衙门某位大佬的门客,瞧着大战落幕后,便死皮赖脸蹭军功来了,只是几场搏杀过后,便没了风言风语,道理很简单,与魏羡并肩作战的随军修士,本该战死的,都活了下来。 当刘重润得知这个年轻骑将刘洵美不到三十岁,竟是大骊正四品武将官身之后,就更加震惊。一方面惊讶此人在仕途上的平步青云。大骊武将进阶,必有军功打底,这是铁律,祖荫傍身的将种门户,兴许起步高些,却也有数。另外一方面便是惊讶于落魄山的官场香火情。露面的是武将刘洵美,那么点头允诺此事的,必然是一位位高权重的实权大将,即便不是已经被敕封为巡狩使的曹枰、苏高山,也该是仅在两人之下的大骊显赫武将。 其实不光是刘重润想不明白,就连刘洵美自己都摸不着头脑,此次他率队出行,是大将军曹枰的某个心腹亲自传达下来的命令,骑队当中,还夹杂有两名绿波亭大谍子,一路监军,看迹象,不是盯着对方三人行事守不守规矩,而是盯着他刘洵美会不会节外生枝。 这就很有嚼头了,难道是新任巡狩使曹枰手眼通天,想要与绿波亭某个大头目一起中饱私囊,然后曹大将军选择自己躲在幕后,派遣心腹亲手处置此事?若真是如此胆大包天,难道不应该将他刘洵美换成其他忠心耿耿的麾下武将?刘洵美觉得如果此事有违大骊军律,他肯定要上报朝廷。篪儿街刘家,可不是他曹枰可以随便收拾的门户,关键是此举坏了规矩,大骊文武百年以来,不管各自家风、手腕、秉性如何,终究是习惯了大事守规矩。 可要说有人如此神通广大,能够让曹枰听令行事,使得这个等同于庙堂上柱国的巡狩使亲自谋划,总不会是国师大人吧? 为了一处有人领路的山水秘宝,至于如此鬼鬼祟祟吗? 大骊铁骑一路南下,收拢起来的山上物件,堆积成山。禁绝、捣烂山水祠庙数千座,都是按照大骊的既定规矩运作。 就差这一桩? 刘洵美充满了好奇,并且希望自己能够活着知道那个答案。 大骊精骑这边备好了马匹,众人一起骑马去往宝物藏匿之地,相距瘴云渡口不算太远,两百多里路程。水殿和龙舟埋藏在一条大江之底,秘道极其隐蔽,唯有依靠刘重润掌握诸多山水禁制的破解之法方可入内,打烂水运山根强行进入则会触发机关,水殿和龙舟就要随之崩毁。 刘洵美与刘重润并驾齐驱,商议路线一事。魏羡与卢白象紧随其后,闲聊往事。 卢白象算是画卷四人当中,表面上最好相处的一个,与谁都聊得来。其余三人,相互间几乎说不上话。 朱敛不知怎么竟然就跟曹峻一起落在骑队尾巴上,相谈甚欢,称兄道弟,什么都聊。当然,两个大老爷们,不聊女子不像话。 你曹峻无论说什么,我朱敛回答的言语,要是说不到你曹峻心窝里去,就算我这个老厨子厨艺不精,不会看人下碟。 果然,曹峻眼睛发亮,都想要离开行伍,去落魄山当供奉了。 李希圣带着书童崔赐,离开北地清凉宗后,返回青蒿国一座州城。青蒿国是北俱芦洲的一个偏僻小国,不过不是什么大国藩属。 州城里边,李希圣在一个名为洞仙街的地方,买下了一栋小宅子。对面住着一户姓陈的人家,殷实门户,不算大富大贵的高门,其中有个李希圣的同龄人,名字当中恰巧有个“宝”字,名为宝舟,是个没有功名在身的闲散文人,琴棋书画都不俗,李希圣经常与此人出门游历,不过都走得不远。 李希圣之前从宝瓶洲来到北俱芦洲,一路北游,然后在此停步,还通过一些关系,在一州学政衙署谋了个浊流差事。在去往清凉宗之前,李希圣每天都要从衙署门头那座“开天文运”牌坊旁边走过,衙署十二进,不算小了。 学政大人对李希圣青眼有加,觉得这个年轻外乡人学问不浅。当然,学政大人是出了名两袖清风的清流文官,能够突然从一处清水衙门高升庙堂中枢,担任礼部侍郎,这里面肯定是有些额外“学问”的。有一次他与李希圣推杯换盏,借酒浇愁,李希圣便给了那些“学问”,是偷偷留下的,学政大人偷偷收起的。 第二天,李希圣便成了学政衙署的一名胥吏。 崔赐一开始还觉得五雷轰顶,为何光风霁月的自家先生,会做这种事情,读书人岂可如此市侩作为? 李希圣没有与崔赐解释什么。 这次返回州城,学政衙署那边已经没了李希圣的位置,是随便给了个由头,就剔除了李希圣的胥吏身份。 李希圣也没有在意。 崔赐来的路上,询问先生这次要在青蒿国待多久,李希圣回答说要很久,至少三四十年。 崔赐一开始还有些心慌,怕是要几百年来着,结果听说是短短的三四十年后,就如释重负了。毕竟他与先生,不是那山下的凡夫俗子了。 可是每当崔赐一想到自己的根脚来历时,便总有挥之不去的忧愁。 这天李希圣又摊开一幅字画,看那镜花水月。 崔赐知道自家先生的习惯,便在一旁早早焚香。其实李希圣没有这份雅致,但是崔赐喜欢做这些,他也不拦着。 画卷之上,是一位老夫子在坐而论道。老夫子是鱼凫书院的贤人,讲得十分像老婆娘的裹脚布,翻来覆去只说一个道理,弯来绕去,就是讲这个大道理的种种小道理。崔赐刚开始还听得认真,后来便觉得十分没劲。这些个道理,稍稍读过几天书的人,谁会不懂?需要老夫子讲得如此细碎吗? 后来先生带着他一起游历鱼凫书院,得知了这位老先生被笑话为寻章摘句老雕虫,还被视为书院最没有真才实学的贤人。在书院求学的儒家门生们实在受不了,书院就给老先生安排了这桩差事,负责镜花水月,为那些山上修士讲学。估计连老先生自己都心知肚明,不会有人喜欢听他废话的,不过依旧讲了三十年。老先生乐得清闲,有时候,还会带上几本属于自己心头好的书籍、笔札、字帖,挑选其中一句言语,由着自己的心情,随便讲开去。 崔赐在鱼凫书院那边满是书肆的大街上,听说了老先生一大箩筐的陈年旧事。据说老先生当初之所以获得贤人头衔,是撞了大运,与学问大小没啥关系。一开始也有各路聪明人,与当时还不算老的先生,成了诗词唱和的同道朋友,各国士林,各大地方书院,都盛情邀请此人去讲学传道,可是到最后,连官场上的那种烧冷灶,都没了兴致。此人的一幅字帖墨宝,或者扇面题字和楹联等,最早的时候,可以随便卖出千两银子,可是到如今,别说十两银子都没人买,送人都未必有人愿意收。 可是崔赐却发现,自家先生听这位老先生的讲学,次次不落,哪怕是在清凉宗为那位贺宗主的九名记名弟子讲学期间,一样会观看鱼凫书院的镜花水月。 画卷上,那位老夫子,在那三十年不变的位置上,正襟危坐,润了润嗓子,拿起一本刚刚入手的书籍,是一本山水游记。快速报过书名后,老夫子开宗明义,说今天要讲一讲书中的那句“村野小灶初开火,寺中桃李正落花”到底妙在何处,“村野”“寺中”两词又为何是那美中不足的累赘。老先生微微脸红,神色不太自然,双手持书,将那本游记高高举起,好像是要让人将书名看得更清楚些。 崔赐一脸无奈,问道:“先生,这位老夫子是要饿死了吗?怎的还帮书肆做起了买卖?” 李希圣微笑道:“是第一次,以前不曾有过。估计是老友请求,不好拒绝。” 崔赐趴在桌边,叹了口气道:“贤人当到这个份上,确实也该老脸一红了。” 崔赐笑了笑,道:“不过今儿老夫子总算不讲那些空泛道理了,挺好的,不然我保管一炷香后,就要犯困。” 李希圣听着画卷中那位老先生讲述诗词之道,自言自语道:“谁说学问一定要有用才是好学问?” 崔赐误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先生?” 李希圣始终望向画卷,听着老先生的言语,与崔赐笑道:“崔赐,我问你一个小问题,一两一斤,两种分量,到底有多少重?” 崔赐越发迷惑,这也算问题? 李希圣继续说道:“两个分量,是谁定的规矩?最早的时候,秤与砣又是在谁手里?万年之前,万年之后,会不会有丝毫的偏差?若是有一丝一毫的差别,天下万物运转,又有哪些影响?” 崔赐稍稍深思,便有些头疼欲裂。 李希圣缓缓道:“世间一些极为纯粹的学问,看上去距离人间极远,但不能就说它们没有用。总有些看似没用的学问,得有人来做。我与你说些事情,能帮你挣一枚铜钱,还是精进丝毫的修为?” 崔赐摇摇头,道:“不太能。” 李希圣望向画卷中那位迟暮老态的书院读书人,有些感伤,收起视线,转过头,望向这个只是由一堆碎瓷拼凑而成的“非人”少年,说道:“淬炼灵气,化为己用,步步登天,长生不朽,便是修行问道。我们儒家将道德文章、纸上学问,反哺俗世人间,便是儒家教化,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便是学问至境。” 李希圣沉默片刻,望向那只香炉上方的袅袅香火,说道:“一收,是那天人合一,证道长生。一放,自古圣贤皆寂寞,唯留文章千百年。真正的儒家子弟,从来不会只求长生啊。” 老先生到底是老了,说着说着自己便乏了,以往一个时辰的书院课业,他能多唠叨半个时辰,今儿竟是半个时辰过后,便没了再讲下去的心气和精神。 老先生神色哀伤,直直望向远方,自言自语道:“我其实知道,没人听的,没有人在听我说这些。” 老先生轻声道:“二十年前,听山长讲,隔三岔五,还偶尔会增加些雪花钱的灵气,十年前,便很少了,每次听说有人愿意为老夫的那点可怜学问砸钱,老夫便要找人喝酒去……” 说到这里,老先生挤出一个笑脸,抓起那本游记,道:“便是版刻这本书卖钱的老家伙,眨眼工夫,酒没喝几顿,便都老了。最近几年,更是没能靠着这点学问,帮着书院挣来一枚雪花钱,良心上过意不去啊。” 老先生神色萧索,放下那本书,突然气笑道:“姓钱的老混账,我晓得你在看着,怕我不帮你卖书不是?他娘的把你的二郎腿给老子放下去!不放也行,记得别把酒菜吃完,好歹留下点,等我出了书院吃几口就成。” 老先生站起身,作了一揖,黯然道:“此次讲学,是我在书院最后一次自取其辱了,没人听更好,免得花了冤枉钱,山上修道大不易。我这些讲了三十年的学问,真没啥用,看看我,如此这般模样,像是读书人、学问人吗?我自己都觉得不像。” 老先生准备去收起镜花水月。他空有一个书院贤人头衔,却不是修行之人,无法挥手起风雨。就在此时,青蒿国李希圣轻轻丢下一枚谷雨钱,站起身,作揖行礼道,“读书人李希圣,受益颇多,在此拜谢先生。” 那老先生愣在当场,呆了许久,竟是有些热泪盈眶,摆手道:“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然后老先生有些难为情,误以为有人砸了一枚小暑钱,小声道:“那本山水游记,千万莫要去买,不划算,价格死贵,半点不划算!再有神仙钱,也不该如此挥霍了。天底下的修身齐家两事,说来大,实则应当从小处着手……” 本打算再唠叨些大道理,老先生突然闭上了嘴巴,神色落寞,自嘲道:“不说了不说了。” 突然又有一人砸了一枚谷雨钱,朗声道:“刘景龙,已经聆听先生教诲三十年矣,在此拜谢。此次出关,总算没有错过先生最后一次讲学!” 不光是老先生跟遭了雷劈似的,就连崔赐都忍不住开口询问道:“先生,是那太徽剑宗的年轻剑仙刘景龙吗?” 李希圣笑着点头。 老先生那叫一个老泪纵横,最后正了正衣襟,挺直腰杆,笑道:“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来找我喝酒!不在书院了,但也离得不远,好找的,只须说找那裹脚先生,便一定找得到我。到时候再埋怨你小子为何不早些表明身份,好让老夫在书院脸面有光。” 突然有第三人的声音回荡:“这次讲学最差劲,帮人卖书的本事倒是不小,怎么不自己去开座书肆,我周密倒是愿意买几本。” 老夫子压低嗓音,试探性问道:“周山长?” 那人笑呵呵道:“不然?在北俱芦洲,谁能将‘我周密’三个字,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那位老先生赶紧跑开,去合上一本摊开之圣贤书,不让三人见到自己的窘态。 上了岁数的老书生,还是要讲一讲脸面的。 正值山君魏檗离开披云山之际,一支车队浩浩荡荡,举家搬迁,离开了龙泉郡槐黄镇。 不是没钱去牛角山乘坐仙家渡船,是有人没点头答应,这让一个管着钱财大权的妇人很是遗憾,她这辈子还没坐过仙家渡船呢。 没办法,是儿子不点头,她这个当娘亲的也没辙,只能顺着。 杏花巷马家,在马婆婆死后,马婆婆的孙子马苦玄也很快离开小镇,祖宅就一直空着了,而马婆婆的一双儿子儿媳,早就搬出了杏花巷祖宅。马家有钱,却不显山不露水,就跟林守一在窑务督造署当差的父亲一样,有权却不彰显,给人印象就只是个不入流的胥吏,两户人家,是差不多的光景。 马家夫妇,当年搬出了杏花巷,却没有在福禄街和桃叶巷购置产业,如今已经悄悄将祖上传下来的龙窑,转手卖给出了个天价的清风城许氏,然后在马苦玄的安排下,举家搬往兵家祖庭之一真武山的地界,以后世世代代就要在那边扎根落脚。 妇人其实不太愿意,她男人也兴致不高,夫妇二人,更希望去大骊京城那边安家落户,可是儿子既然那样说了,他们当爹娘的,就只能照做,毕竟儿子再不是当年那个杏花巷的傻小子了,而是宝瓶洲如今最出类拔萃的修道天才,连朱荧王朝那出了名擅长厮杀的金丹境剑修,都被他们儿子宰杀了两个。 妇人掀起车帘子,看到了外面一骑,是一名漂亮得不像话的年轻女子,如今是自己儿子的婢女,儿子帮她取了个叫“数典”的名字。 妇人觉得有些好玩,只有这件事,让她觉得儿子还是当年那个傻儿子——在与人怄气呢。 早年泥瓶巷那个传言是督造官大人私生子的宋集薪,身边就有个婢女叫稚圭。听婆婆在世时的说法,儿子其实一直喜欢那个稚圭。 马车旁策马缓行的女子察觉到了妇人的视线,一开始打算装作没看到。此时马队最前面一骑当先的年轻男子,转头望来,眼神冷漠。 她吓得噤若寒蝉,立即转头望向车帘子那边,柔声问道:“夫人,可是需要停车休憩?” 妇人笑着摇头,缓缓放下帘子。 被取名为“数典”的年轻女子,瞥了眼前方那一骑年轻男子的背影,她心中悲苦,却不敢流露出丝毫。 当年她与清风城许氏母子、正阳山搬山猿一起进入骊珠洞天,众人都是为机缘而来,到头来,她竟是最凄惨的一个,一桩福缘没捞到手,还惹下天大的祸事——货真价实的灭门之祸。她爷爷,海潮铁骑的主人,在被势不可当的大骊兵马灭国之后,虽说丢了兵权,但是在朝廷那边保住了一份官身,得以告老还乡,原本已经顺势而为,然而这个年轻人,出现了。荣归故里的途中,朝廷的随行护卫,加上爷爷的亲军扈从,百余人,都死了,遍地尸体。 她与爷爷一起跪倒在地。马苦玄站在他们两人之间,伸手按在两颗脑袋之上,说两颗脑袋,还不了债,就算整支海潮铁骑都死绝了,也还不上。 马苦玄就问老人,应该怎么办。老人开始磕头,祈求马苦玄放过他孙女,只管取他性命。一生戎马生涯,战功无数,哪里想到会落得这么个下场,她在一旁木然跪着。马苦玄便一掌按下,地上留下一具惨不忍睹的瘫软尸体。 最后马苦玄没有杀她,将她留在了身边,赏赐了她一个“数典”的名字,没有姓氏。 失魂落魄的数典,最后跟随马苦玄去往龙泉郡。 一路上多次随性杀人的年轻男子,重返家乡后,第一个去处,不是杏花巷,更不是他爹娘住处,而是龙须河之畔。在那龙须河与铁符江接壤处的瀑布口子上,数典看到了一位捧剑神祇,是大骊第一等水神,名为杨花。 马苦玄当时蹲在江河分界处,轻轻往水中丢掷石子,对那位神位极高的大骊神灵笑道:“我知道你是太后娘娘身边的侍女,我呢,只是你麾下河神的孙子,照理说,应该礼敬你几分,但是我听说你对我奶奶不太客气,那么你就要小心了。人生在世,无论是修道之人,还是神祇鬼怪,欠了债都是要还的,等到我下次返回这边探望奶奶时,若是听说你还敢对这条龙须河颐指气使,我就要将你的金身拘押到真武山上,日日锤炼,碎了多少香火精华,我便喂你多少香火。我要你还上一千年,哪怕我马苦玄死了,只要真武山还在,你就要受一千年的苦头,少一天,都算我马苦玄输。” 水神杨花嗤之以鼻。 马苦玄又说了一句:“你既然能够成为大江正神,吃苦自然不太怕,没关系,你到底是女子出身,人性不在,有些秉性难以祛除干净。我会每隔几年就抓些淫祠神祇,或是山泽精怪,然后传授他们一桩早已失去传承的神道秘术,让他们因祸得福,让你知道什么叫钱债身偿。” 马苦玄最后说道:“我与你说这些,是希望你别学某些人,蠢到以为很多小事,就只是小事。不然我马苦玄破境太快,你们还债也会很快的。” 那位铁符江水神没有言语,只是面带讥笑。 马苦玄歪着脑袋,问道:“不信,对不对?” 马苦玄微笑道:“那就等着。我现在也改变主意了,很快就会有一天,我让太后娘娘亲自下懿旨,交到你手上,让你去往真武山辖境,担任大江水神。到时候我再登门做客,希望水神娘娘可以盛情款待,我再礼尚往来,邀请你去山上做客。” 杨花神色凝重。 马苦玄摇摇头:“不好意思,晚了。” 杨花眯起眼。 一名真武山护道人,在马苦玄身后现出身形,微微一笑,道:“水神娘娘,擅自杀人,不合规矩。” 杨花冷笑道:“马苦玄已经是你们真武山的山主了?” 那名兵家修士摇摇头,笑道:“自然不是。只不过马苦玄说话,似乎比我们山主更管用一些。我也心生不满已久,无可奈何罢了。” 杨花发现那名修士悄悄朝自己使了个眼色。杨花叹了口气,对马苦玄说道:“马兰花很快就可以拥有自己的河神祠庙。” 龙须河河神马兰花,当年从河婆晋升河神后,却一直无法建造祠庙。 若是铁符江水神金口一开,建造香火祠庙,合情合理,无论是龙泉州当地官府,还是大骊朝廷礼部那边,都不会为难。 马苦玄站起身,拍拍手,道:“好的,那么我马苦玄也反悔一回,以后水神娘娘便是我马苦玄的贵客。” 之后,身材修长的马苦玄,黑衣白玉带,就像一位豪阀门第走出家门游山玩水的翩翩公子,走在龙须河畔。当他不再隐藏气机后,走出去没多远,河中便有水草浮现摇曳,似乎在窥探岸上动静。 好似不敢与马苦玄相认,那个姿容不再、老朽衰败的马婆婆,从河面探出脑袋,望着那个岸上的年轻男子。江河水神不会流泪,妇人却下意识擦拭脸庞。 那是数典第一次见到年轻魔头马苦玄灿烂而笑,原来这种铁石心肠的坏种,也会流泪。 那天马苦玄在河畔,与奶奶并肩而坐。奶奶轻轻抓着马苦玄的手,一直在喃喃而语。马苦玄只是坐着,很久都没有说话。眼里是一张有些陌生的面容,耳边却是他这辈子再熟悉不过的唠叨。 奶奶又说了好多的家长里短,骂了好多人,最后却要他什么都不用管。 她让孙子等一会儿,然后去了趟寒酸的水中府邸,搬来了所有积攒下来的家当,整整齐齐放在马苦玄身边,一件件说着来历。最后她要马苦玄把这些东西全部带走,说都是她为孙子攒下来的媳妇本,就是不晓得这些年有没有中意的姑娘,反正那个稚圭,就是个天生的狐媚子,真不是可以娶进家门的女子,除了她,任何女子当她的孙媳妇,她都认。 马苦玄说就是稚圭了。奶奶便习惯性伸出手指头,轻轻戳了戳孙子的额头,骂他是鬼迷心窍,半点不知道好,是个爹不管娘不教的痴子,活该吃苦。奶奶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说当年为了成为这河婆,可遭了罪吃了疼,若不是念着还有他这么个孙子,她真要熬不住了。 马苦玄深呼吸一口气,伸手抹了一把脸。 奶奶告诉马苦玄,她心底有一件放不下的事。马苦玄说不用怕这个,真要循着蛛丝马迹查到杏花巷马家头上,那个陈平安敢杀一个人,他就杀陈平安两个最在意之人,只会多不会少。奶奶只是摇头,带着哭腔说,他们可是你爹娘,哪有这么算账的。 马苦玄沉默不言语。奶奶使出了杀手锏,一定要马苦玄答应她,若是他不答应,以后她就当没孙子了。 马苦玄只好先答应下来,其实内心深处,自有计较,所以分别之后,马苦玄没有去找爹娘,而是去了趟杨家铺子。在他得知自己奶奶必须留在龙须河,此事没得商量之后,这才不得不改变主意,让爹娘高价卖出祖传龙窑,举家离开龙泉郡。最终便有了这趟慢悠悠的离乡远游。 这一路行来,数典发现了一件怪事。 不知为何,好像马苦玄与父母关系很一般,并非仙人有别的那种疏离,就好像从小就没什么感情,去了山上修道之后,双方越发疏远。而那对夫妇,好像一直沉浸在巨大的欣喜情绪当中,对于光宗耀祖的儿子那几乎连一个笑脸都没有的沉默寡言,根本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好像儿子如此高高在上,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夫妇二人,那个寻常豪绅装束的男子,有着豪绅巨贾的精干,妇人生了一双桃花眸子,姿色算不得出彩,看人的眼神,哪怕脸上带着笑,依旧透着丝丝冷意。 一路上,有些不长眼又运气不好的人与精怪,都死了。 马苦玄有意拣选了那些有路可走却穷山恶岭的山水路程,好像要拿那些流寇、精怪大开杀戒,以此排解心中烦闷。 在这期间,数典的师门修士,第二次前来救她。 第一次是祖师带人亲临,向马苦玄兴师问罪,马苦玄当着她的面亲手打杀十数人,就像碾死蝼蚁一般。 马苦玄出手之前,要她选择,是自己活,还是救她的人活。若是答错了,她就要死。 数典答对了,所以那些人死了。 这一次,是一名有望与她成为山上道侣的同门师兄,与他的山上朋友赶来,要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 马苦玄又让她选择,是做那亡命鸳鸯,还是独自苟活。 数典还是要活,于是那名她一直以为自己深爱着的师兄与他的几个朋友,又都死了,毫无悬念。 当时大雨泥泞,数典整个人已经崩溃,坐在地上,大声询问为何第一次自己求死,他马苦玄偏不答应,之后两次,又遂了她的心愿。 马苦玄当时一身长衫不沾丝毫雨水,对她笑道:“本就是要你生不如死,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你不理解,所以今天要坐在烂泥里可怜哀号,当你理解了以后,就可以活得轻松惬意,往日种种,根本不值一提。”马苦玄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将她摔到马背上,“当奴婢的,以后再有不敬,便割舌头,下不为例。” 车队在雨幕中继续赶路。 春末时节,阳光和煦。 马苦玄在马队最前头,坐在马背上,晃晃悠悠,心中默默计算着宝瓶洲有哪些蹲着茅坑不拉屎的上五境修士。 大骊国师、绣虎崔瀺,不算,这位老先生,的的确确是做大事的。 躲在大骊京城多年,那位墨家分支的巨子,硬生生熬死了阴阳家陆氏修士,也算本事。 那十二艘名副其实的山岳渡船,马苦玄亲眼见识过,抬头望去,遮天蔽日,渡船之下方圆百里的人间版图,如陷深夜,这便是大骊铁骑能够快速南下的根本原因。每一艘巨大渡船的打造,都等于是在大骊朝廷和宋氏皇帝身上割下一大块肉。不仅如此,大骊宋氏还欠下了墨家中土主脉、商家等中土神洲大佬的一大笔外债,大骊铁骑在南下途中的刮地三尺,便是秘密还债,至于什么时候能够还清债务,不好说。 那个名叫许弱的墨家游侠,不容小觑。 北俱芦洲的天君谢实,已经动身返回北俱芦洲,继续留在宝瓶洲,毫无意义。而且听说这位天君有后院起火的顾虑,再不返回北俱芦洲,会闹笑话。 其余的,好像都是些可有可无的存在,死了,灵气重归天地;活着,就是些会仙法的山上窃贼,吃进便不吐出的守财奴。 神诰宗的天君祁真,连贺小凉这种福缘深厚的宗门弟子都留不住。将她打断手脚留在神诰宗,当一只聚宝盆不好吗? 从玉圭宗搬迁过来的下宗真境宗,一鼓作气吞并了书简湖后,风头正盛,不过那姜尚真很会做人,堂堂宗主,竟然愿意夹着尾巴做人,宗门弟子与外界起了任何冲突,根本不问缘由,全是自家错,在祖师堂那边家法伺候,好几次都是主动给结仇门派送去人头,这才免去了许多麻烦和隐患。 宫柳岛野修刘老成,是玉璞境,截江真君刘志茂也破境了,成为第二个上五境野修,当然,如今都算是真境宗的谱牒仙师了。 风雪庙那位貌若稚童的老祖师,已经数百年不曾下山,倒是在正阳山与风雷园的厮杀当中,露过一次面。 真武山那边的某位女子修士,比同为宝瓶洲兵家祖庭的风雪庙老祖,还要沉寂,不过众多弟子倒是在大骊边军当中,一直很活跃。 一直躲在重重幕后的云林姜氏的家主。 宝瓶洲历史上第一位上五境神祇——披云山魏檗。 朱荧王朝那位至今都没有现身的上五境剑修,不知道是闭关死了,还是选择继续隐忍。 至于大隋王朝那个说书先生,如今待在披云山当那阶下囚,护着一位高氏皇子。不是马苦玄看不起这个老家伙,他除了一个玉璞境的境界,还剩下点什么? 最后马苦玄想起了泥瓶巷那个泥腿子。离开了小镇,好像遇到的所有同龄人,皆是废物,反而是家乡的这个家伙,才算一个能够让他提起兴致的真正对手。 马苦玄在马背上睁开眼睛,十指交错,轻轻下压,觉得有些好玩。 不知道下一次交手,自己需不需要倾力出手? 估计依旧不用。 这就有些无趣了。 马苦玄又闭上眼睛,开始去想那中土神洲的天之骄子。 至于身后那个婢女,总有一天,她会悲哀地发现,不知不觉,报仇之心全无,反而会由衷地觉得,马苦玄身边,是天底下唯一的安稳之处。 到了那个时刻,也就是她该死的时候了。 马苦玄会留下她的一部分魂魄和记忆,凭借某些连真武山老祖都无法掌握的失传秘法,循着那点蛛丝马迹,找到她的投胎转世,时机到来,就还给她记忆,让她生生世世不得解脱,一次次转世为人,一次次生不如死。 那个陈平安,只要敢报仇,会比她更惨。但是在陈平安寻仇之前,他马苦玄不会多做什么,毕竟当年是他们马家有错在先。 他马苦玄再心狠手辣,还不至于滥杀无辜,只不过世上多有求死之人,不凑巧惹到了他马苦玄,他便帮着送一程而已。 落魄山上,一大清早,裴钱就准备好了大大小小的家当,她马上就要出一趟远门!因为昨天那老头告诉她道:“背好小竹箱,带好行山杖,去你家乡,一起游学去。别担心,就当是陪着老夫散散心,练拳这种事,以后再说。” 裴钱当时刚嚷着“崔老头今儿吃没吃饱饭”,然后就推开二楼竹门,铁了心要再吃一顿打。 反正撂不撂下一两句英雄豪气的言语,都要被打,还不如占点小便宜,就当是自己白挣了几枚铜钱。 结果一袭青衫也没光脚的老头子,就来了这么一句。 裴钱还有些不自在来着,道:“老厨子走了,可是山上还有暖树丫头管咱们饭啊。再说了,饭桌上我也没抢你那一碗吧?” 最近这些天,崔诚经常露面,也会上桌吃饭。 崔诚听了这话,差点没忍住再给这丫头来一次结结实实的喂拳。他只说了一句话:“下楼一边凉快去。” 裴钱却眼珠子急转,硬是磨磨蹭蹭了半天,这才大摇大摆走出竹楼,站在廊道中,双手叉腰,喊道:“周米粒!” 坐在一楼楼梯那边的黑衣小姑娘,立即跑到空地上,问道:“今儿怎么没有听到嗷嗷叫了?” 裴钱一挑眉头,双臂抱胸,冷笑道:“你觉得呢?进了二楼,不分出胜负,你觉得我能走出来?” 周米粒皱着脸,使劲想着这个问题,最后问道:“你们在那碗饭里下泻药啦?咋个我事先不知道?这种事情,不该交给暖树啊,我是落魄山右护法,我来做才对——” 裴钱跳下二楼,飘落在周米粒身边,闪电出手,按住这个不开窍的小笨蛋的脑袋,手腕一拧,周米粒就开始原地打转。 到后来是周米粒自己觉得有趣,原地转起来。 裴钱并拢双指伸出,一声轻喝道:“定!” 周米粒立即站定,还没忘记瞪大眼睛,一动不动。 裴钱双指竖在身前,另外那只手做了个气沉丹田的姿势,点头道:“我这一手仙家定身术,果然了得,连哑巴湖的大水怪都躲不过。” 周米粒还是不敢动,只能眼睛发亮。 裴钱比较满意,双指朝她一指,叫声“动”! 周米粒赶紧拍掌,兴高采烈道:“厉害厉害,我方才真动弹不得了。” 这天裴钱带着周米粒又去找陈如初玩去,三个丫头凑一堆,叽叽喳喳,就像那山间桃花开无数,花上有黄鹂叫得欢。 一天的光阴,就那么一晃而过。 今天清晨,不光是陈如初和周米粒到了,就连郑大风也来了,还有陈灵均。 郑大风面无表情。怪不得他郑大风,是真拦不住崔诚这老家伙了。 陈灵均看了眼崔诚,便走去崖畔那边独自发呆。 崔诚对郑大风说道:“告诉朱敛,不要那一半武运,很不错。” 郑大风手持一把桐叶伞,嬉皮笑脸道:“老厨子不要,给我也成嘛。” 崔诚一脚踹去,不快,郑大风脚步踉跄着也能轻松躲开。 裴钱在一旁显摆着自己腰间久违的刀剑错,竹刀、竹剑都在,手里还拿着行山杖,背着小竹箱。 今天崔诚也身穿儒衫。 裴钱不是没见过老人这副装束,只是觉得今儿特别陌生。 崔诚笑道:“不知道了吧?老夫也是读书人出身,早年学问还不小,是咱们宝瓶洲数得着的硕儒文豪。” 裴钱说道:“是你自个儿数的?” 崔诚笑道:“哦?” 裴钱立即大声道:“应该不是!绝对是宝瓶洲山上山下都公认的事实。” 郑大风心中叹息,道:“地点选好了,按照前辈的意思,从南苑国最西边的一处荒野深山开始。” 崔诚点点头,转头望向裴钱,问道:“准备妥当了?” 裴钱使劲点头,死死攥紧手中行山杖,颤声道:“有些妥当了!” 最终一老一小,好似腾云驾雾,落在了一座人迹罕至的山巅。 裴钱脸色微白。崔诚轻声笑道:“等到走完这趟路,就不会那么怕了,相信老夫。” 裴钱将手中行山杖重重戳地,嗤笑道:“怕个屁!” 崔诚眺望远方,说道:“那就麻烦你收起袖子里的符箓。” 裴钱一只袖子轻抖,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 两人一起徒步下山。 一开始裴钱还有些惴惴不安,走惯了山路的她,走着走着,便觉得真没什么好怕的,至少暂时是如此。 离着南苑国京城,还远得很,如今脚下,只是当年莲藕福地的蛮夷之地,都不算真正的南苑国版图。 这天黄昏里,裴钱已经熟门熟路地煮起了一小锅鱼汤和米饭。 山脚那边有条河,裴钱自己削了竹竿,绑上了鱼线和鱼钩,然后抛竿入水,安安静静蹲在河边,等鱼儿彻底咬钩,猛然拽起,就上岸了。 崔诚当时看着那根粗鱼竿就头疼,这能叫钓鱼?叫拔鱼吧? 不过端着大碗喝着鱼汤的时候,盘腿而坐的老人就不计较这些了。虽然有点咸,可当黑炭丫头问他滋味如何时,崔诚便昧着良心说还行。 裴钱给自己舀了鱼汤泡饭吃,香喷喷,真下饭!裴钱蹲在地上,吃得肩头一摇一摆,欢天喜地。 老人也懒得说坐有坐相、吃有吃相了,他又不是那陈平安。 以后若是陈平安敢念叨这些鸡毛蒜皮,崔诚觉得自己说不定就要忍不住训斥他几句。当个师父有什么了不起的,管东管西,裴丫头的心性,其实才多大…… 只是一想到这些,崔诚便有些自嘲,对裴钱轻声道:“慢些吃,没人跟你抢。” 裴钱“哦”了一声,开始细嚼慢咽。 收拾过了碗筷和煮汤的陶罐,裴钱拿出水壶,洗了洗手,然后从各色物件分门别类整齐摆放的小竹箱里边,取出书笔纸墨,将小竹箱当作书案,开始认真抄书。 崔诚坐在一旁,笑道:“跟着我,可以不用抄书,以后师父怪罪,你就说是我说的。” 裴钱一丝不苟抄好完整的一句话后,这才转头瞪眼道:“瞎说什么呢!” 崔诚摆摆手。 裴钱抄完书后,天色已昏暗,她又小心翼翼收起所有物件。其实夜间视物,对如今的裴钱而言,就像喝水吃饭,太简单不过了。 看那崔老头似乎要打盹,裴钱便手持行山杖,蹑手蹑脚去了山巅远处,练习那疯魔剑法。 崔诚在她身后笑问道:“既然是剑法,为何不用你腰间的那把竹剑?” 裴钱停下身子,大声回答道:“学师父呗,师父也不会轻易出剑,你不懂。当然,我也不太懂,反正照做就行了。” 崔诚问道:“那如果你师父错了呢?” 裴钱继续练习这套疯魔剑法,呼啸成风,以至于她的言语,落在寻常武夫耳中,都显得有些断断续续,崔诚当然听得真切。 “师父怎么可能教错我?不会错的,这辈子都不会。即使错了,我也觉得没错。你们谁都管不着。” 崔诚笑了笑,不再言语,开始闭目养神。 子时左右,崔诚便喊醒了裴钱。裴钱揉了揉眼睛,也没埋怨什么。 昼夜兼程,跋山涉水,有什么好稀奇的。 下山的时候,裴钱身上多背着一根不太像话的鱼竿。 崔诚问道:“不累?” 裴钱好像就在等这句话,可怜兮兮道:“累啊。” 崔诚便说道:“别想着我帮你背鱼竿,老夫丢不起这脸。” 裴钱哀叹一声,让崔诚稍等片刻,摘了鱼线,与鱼钩一起收起,放回竹箱中的一只小包裹里,然后重新背好竹箱,抓住那根鱼竿,轻喝一声:“走你!” 鱼竿直直钉入了远处一棵大树。 之后由于沿着那条大河行走,所以一天的早晚两餐,还是煮鱼汤就米饭。 崔诚小口喝着鱼汤,问道:“这要是沿河走下去,咱俩每天都吃这个?” 裴钱白眼道:“有的吃就知足了,还要闹哪样嘛。”裴钱哼哼道:“你是不知道,当年我跟师父行走江湖的时候——就我和师父两个人哦,没老厨子他们啥事——那会儿,才叫辛苦。有一次我实在是饿慌了,师父又没喊我吃饭,你猜我想出了个什么办法?” 崔诚笑道:“求那陈平安赏你一口饭吃?” 裴钱嗤笑道:“屁咧,我是去了一条水流浑浊的河边,一个猛子就扎了下去,然后伸出手臂,在石头缝隙里那么一搅和,就抓到了一条跟我胳膊差不多长的大鲇鱼,可凶了。我就赶紧浮出水面,跑上岸,抡起胳膊,使劲甩了好几下,才将那条大鲇鱼砸在地上!” 裴钱说到这里,有些得意,道:“师父都看傻眼了,对我竖起了大拇指,赞不绝口!” 崔诚笑道:“鬼话连篇。” 裴钱立即松垮了肩头,颓然道:“好吧,师父确实没竖起大拇指,也没说我好话,就是瞥了我一眼。” 事实上,那一次黑炭丫头很硬气地将那条被鲇鱼咬伤的胳膊藏在了身后,用眼神狠狠瞪着陈平安。 这会儿,裴钱又信誓旦旦地对老人说道:“那条大鲇鱼,是真的被我逮住了……” 说到这里,担心崔诚不相信,裴钱麻溜儿地卷起袖子,结果十分懊恼,叹了口气,道:“我忘了早就没那印痕了。”但很快她就满脸笑意,“幸亏当年师父随手抓了一把草药,捣烂了敷在我的胳膊上,就半点不疼了,你说怪不怪?灵不灵?你就不懂了吧?” 崔诚笑着点头。 在那之后,裴钱还是会每天抄书,时不时练习那套疯魔剑法。 崔诚就只是带着裴钱缓缓赶路。 这天看着裴钱用石子打水漂,崔诚随口问道:“裴丫头,你这辈子听过最伤心的话是什么?” 裴钱故意没听见。 老人便又问了一遍。 裴钱蹲在水边,缓缓道:“就两次吧,一次是在桐叶洲大泉王朝的边境客栈,师父其实没说话,只是看着我,我便伤心了。” “后来有一句话,是那只大白鹅说的,他问我:‘难道只有等师父死了,才肯练拳吗?’听着也伤心,让人睡不着觉。” 崔诚便没有再说什么。 好像很快就自个儿无忧无虑起来的裴钱,已经摘了河畔两株无名小草,自顾自玩起那乡野稚童最喜欢的斗草来。 山水迢迢,渐渐走到了有人烟处。 崔诚依旧带着裴钱走那山水形胜之地。 在一处悬崖峭壁,崔诚双手负后,微笑道:“好一个铁花绣岩壁,杀气噤蛙黾。” 裴钱“嗯”了一声,轻轻点头,像是完全听懂了。 崔诚转头笑道:“这么久都是两脚落地的跋山涉水,接下来咱俩来个实打实的翻山越岭,敢不敢?” 裴钱往额头上一贴符箓,豪气干云道:“江湖人士,只有不能,没有不敢!” 崔诚并未御风远游,而是缘壁而上,身后跟着依样画葫芦的裴钱。 到了山巅,与远处青山相隔至少有十数里之遥。 崔诚笑道:“抓牢了行山杖和竹箱。” 不等裴钱询问什么,崔诚一把抓住她的肩头,笑着大喝一声:“走你!”好似山上神仙驾驭云雾的裴钱,一开始被吓得手脚冰凉,很快适应过来,“哇哦”一声,玩起了狗刨,低头望去,山川河流,在脚下蜿蜒。 没什么好怕的嘛。 即将撞入对面那座青山之时,裴钱轻轻调整呼吸,在空中舒展身躯,变换姿势,微微改变轨迹,以双脚踩在一棵参天大树上,双膝瞬间弯曲,身体蜷缩起来,整个大树被她一踩而断。当断树砸地时,裴钱脚尖轻轻一点,飘然落地。崔诚已经站在她身边,说道:“来,比比谁更早登顶。” 裴钱撒腿狂奔,如一缕青烟,崔诚刚好在前始终保持与裴钱拉开五六丈距离,看得见,但不追上。 一老一小,在随后的山路当中,便是一条直线而去。当前方无路可走之时,崔诚便像之前那样丢出裴钱。 到最后,裴钱甚至都可以在云雾中耍一耍那套疯魔剑法。 一天月明星稀时分,两人落在了南苑国一座西岳名山的山脚。 裴钱眨着眼睛,跃跃欲试道:“把我丢上去?” 崔诚笑道:“该走路了,读书人,应当礼敬山岳。” 裴钱点点头,道:“也对。” 南苑国的山岳之地,在历史上,没有那真正的神人异事,但稗官野史上的传说事迹,可是不少。 不过如今就不好说了。 崔诚带着裴钱登山。裴钱颠着小竹箱,以行山杖轻轻敲击台阶,笑道:“与咱们落魄山的台阶,有些像嘛。” 崔诚说道:“天下风景,不仔细看,都会相似。” 裴钱点了点头,决定将这句话默默记下,将来可以拿出来显摆显摆,好糊弄周米粒那个小笨蛋去。 崔诚缓缓登山,环顾四周,念了一句诗词:“千山耸鳞甲,万壑松涛满,异事惊倒百岁翁。” 裴钱点头道:“好诗句!” 崔诚笑问:“你懂?” 裴钱咧嘴一笑,道:“我替师父说的。” 崔诚爽朗大笑。 到了山巅,有一座大门紧闭的道观,崔诚没有敲门,只是带着裴钱逛了一圈,看了些碑文崖刻。崔诚眺望远方,感慨道:“先贤曾言,人之命在元气,国之命在人心。诚哉斯言,诚哉斯言……” 裴钱转头看着老人,终于记起老人说过自己是个读书人。 两人难得徒步下山,再往下行去,便有了乡野炊烟,有了市井城镇,有了驿路官道。 一路上见到了很多人,三教九流,多是擦肩而过,也无风波。 这天两人在一座路边茶摊,裴钱付了钱要了两大碗凉茶。 裴钱给自己编了一顶竹斗笠。腰间刀剑错,背着小竹箱,头戴竹斗笠,桌边斜放行山杖,显得很滑稽。 隔壁桌来了一伙翻身下马的江湖豪客,裴钱便有些慌张,原本坐在老人桌对面的她,便悄悄坐在了老人一侧的长凳上。 飞快看了眼那拨真正的江湖人,裴钱压低嗓音,问老人道:“知道行走江湖必须要有哪几样东西吗?” 崔诚笑道:“说说看。” 裴钱轻声说道:“一大兜的金叶子,一匹高头大马,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再就是一个响当当的江湖绰号。师父说有了这些,再去行走江湖,走哪儿都吃香哩。” 裴钱突然有些开心,道:“我以后不要什么高头大马,师父答应过我,等我走江湖的时候,一定会给我买头小毛驴。” 崔诚笑着点头。 那拨腰佩刀剑的江湖人就坐在隔壁,其中一人没立即落座,伸手按住裴钱的斗笠,哈哈大笑道:“哪里跑出来的小黑炭?哟,还是位小女侠,佩刀挂剑的,好威风啊。” 那人伸手重重按住裴钱的脑袋,戏谑道:“说说看,跟谁学的?” 崔诚只是喝着茶水。 裴钱脸色惨白,一言不发,缓缓抬起头,怯生生道:“跟我师父学的。” 那江湖人笑着后退一步,抬脚踹了一下裴钱的绿竹箱,不屑道:“行走江湖,咋还背着破烂书箱?” 裴钱想要向崔诚开口求助,不承想老人笑道:“自己解决。” 见那人还要加重力道,踹自己身后的竹箱一脚,裴钱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站起身,挪步躲开,伸手一抓,就将那根行山杖握在手中。 那人一脚踏空,刚觉得失了面子,有些恼羞成怒,见到那小黑炭凌空取物的一幕,便开始额头冒汗,将有些不善的面容,尽量绷成一个和善神色,然后低头哈腰,搓手干笑道:“认错人了,认错人了。” 裴钱想了想,坐回原位。 崔诚笑问道:“是不敢出手?” 裴钱摇摇头,闷闷不乐道:“一开始是有些怕他打坏了竹箱,方才见他递出那一脚后,我便更怕一个不小心,一拳打穿他胸膛了。” 崔诚又问道:“你怕这个做什么?难道不应该对方害怕你吗?” 裴钱还是摇头,道:“师父说过,行走江湖,不只有快意恩仇,打打杀杀,遇到小事,能够收得住拳,才是习武之人的本事到门。” 崔诚笑了,不知是笑话小丫头的这番大话,还是笑话那个“到门”的小镇俗语? 崔诚喝完了碗中茶水,说道:“你只有几文钱的家当,丢了枚铜钱,当然要揪心揪肺,满地找。等你有了一大堆神仙钱,再丢个几文钱——” 裴钱斩钉截铁:“还是要满地找!” 开玩笑,哪有丢了钱不找回来的道理。师父说过每一枚属于自己钱袋里的铜钱,丢了,便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可怜虫。 裴钱见老人不说话,语气缓和道:“换个道理讲,我会听的。” 崔诚哈哈笑道:“老先生也有老话说完、老理讲没的时候。” 裴钱有些失望:“再想想?” 崔诚摇头道:“不想了。” 隔壁桌那些人茶水也不喝,骑上马扬长而去,看来是真有急事。 崔诚带着裴钱继续动身赶路,望着远方那拨人马,笑道:“追上去,与他们说一句心里话,随便是什么都可以。” 裴钱有些犹豫,崔诚挥了挥手。 裴钱深呼吸一口气,扶了扶斗笠,开始撒腿飞奔,然后仔细思量着自己应该说什么话,才显得有理有据,有礼有节。片刻之后,奔走快过骏马的裴钱,已经追上了那伙人。 她渐渐放缓脚步,仰头与那个刚才挑衅她的汉子说道:“行走江湖,要讲道义!” 见那人一脸痴呆,裴钱加重语气,大声问道:“记住了吗?” 那人颤声道:“记住了!” 不但是他,其余几人也都忍不住回答了一遍。 裴钱得了答复,便骤然而停,等待身后的老人跟上自己。 在那之后,裴钱与崔诚一起走过州城的高高城头。 他们在各地道观寺庙烧过香,在集市上买过各色好吃的,逛过故乡的书铺,裴钱还给宝瓶姐姐、李槐买了书,当然也给落魄山上的朋友们买了礼物。可惜在这个家乡南苑国,神仙钱不管用,看着一枚枚铜钱和一粒粒银子去了别家门户,裴钱还是有些小忧愁来着。 崔诚带着裴钱一起走出书肆的时候,问道:“处处学你师父为人处世,会不会觉得很没劲?” 裴钱大摇大摆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答道:“当然不会,人活着有啥有劲没劲的,每天能吃饱喝足,还要咋样嘛。以前我在南苑国京城当乞丐,身上破破烂烂,连寺庙门都进不去呢,多可怜,就只能贴着墙根,尽量靠近一些去求神拜菩萨,可菩萨们不也听不着?该饿肚子还是饿得咕咕叫,该被人揍不也还是疼得肠子打转?” 崔诚笑道:“不能这么想,最后菩萨们不是听到了嘛,让陈平安站在了你跟前,还当了你的师父。” 裴钱猛然停步,瞬间红了眼睛,之后便独自跑去了城中寺庙,请了香,上了香,还摘下小竹箱,跪在菩萨脚下的蒲团上,磕了好多的响头。 两人出城后,崔诚说要往南苑国京城赶路了。 裴钱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在距离京城不远的一条河畔,崔诚坐在河边,裴钱蹲在一旁掬水洗脸。 老人问道:“还怕那个曹晴朗吗?如果怕,我们可以晚些入城。” 裴钱默不作声,怔怔望向河对岸。 老人随手拈起一颗石子,轻轻丢入河中,微笑道:“怕一个人、一件事,其实都没关系。但是不用害怕到不敢去面对。读书人治学,好些说破了天的圣贤道理,寻常的后辈,追得上?追不上,难道就不做学问了?一些前人写的好诗词章句,后人比不上,难道就不写文章了?既然走在了一条道路上,这辈子都注定很难绕开,那就迎上去,走过去。如果因为怕就躲起来,那么你就会怕一辈子。” 老人笑道:“可不是老夫一个外人,在说风凉话。老夫当年求学,与随后的书斋治学,心比天高,与人争执,从来不输。后来练拳,孑然一身,只凭双拳,游历千万里,更是如此。求学与习武一样,就是书上那个‘虽千万人吾往矣’。” 老人唏嘘道:“时无英雄,竖子成名。这句话,最悲哀的不在竖子成名,而在时无英雄。所以我们别害怕别人有多好,别人很好,自己能够更好,那才是真正的长大。” 老人转头看着裴钱道:“陈平安当然愿意一直照顾你,他就是这种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把身边亲近的人,当作自己一辈子都要挑起来的担当,不怕吃苦,乐在其中。但是,总有一天,你裴钱不光是他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你裴钱就是裴钱。” 老人不再言语。 裴钱抬起头,断然道:“走,去京城,我带路!” 一老一小,去了那南苑国京城。 老规矩,没有通关文牒,那就悄无声息地翻墙而过,反正是崔老头带着她做的,师父就算知道了,应该也不会太生气吧? 进了那座依旧十分熟悉的南苑国京城,裴钱便慢了脚步。 老人没有任何催促。 走过了那条状元巷,路过那间依旧开张的武馆,再到了那座心相寺,裴钱的脚步已经快了几分。 可是就在裴钱没有那么害怕的时候,老人却在小寺庙门口停下脚步。 裴钱想要跟着进去,崔诚却摇头说道:“最后一段路程,你应该自己走。” 裴钱使劲点头,转头就走,沿着一条大街,独自去往那条小巷。 老人看着那个瘦小背影,笑了笑,走入寺庙,也没有烧香,最后寻了一处寂静无人的廊道,坐下了。 小巷里的一个院门前,裴钱发现院门紧锁,于是坐在门外台阶上。一直坐到暮色里,才有一名青衫少年郎走入巷子。 裴钱站起身,望向他。 曹晴朗快步向前,面带笑意。 裴钱缓缓说道:“好久不见,曹晴朗。” 曹晴朗笑道:“你好,裴钱。” 然后曹晴朗一边开门,一边转头问道:“上次你走得急,没来得及问你陈先生如何——” 裴钱便有些恼火,脱口而出道:“你怎么这么欠揍呢?” 曹晴朗哑然失笑,他还真有点怕她。 裴钱看着他。 曹晴朗疑惑道:“怎么了?” 裴钱大步走入院子,挑了那只很熟悉的小板凳,坐下道:“曹晴朗,与你说点事情!” 曹晴朗笑着落座。 两张小板凳,两个年纪都不大的故人。 在心相寺廊道上,崔诚闭上眼睛,沉默许久,一直等待着小巷的那场重逢的结果。只是裴钱离开后,崔诚神色越发疲惫,再也无法掩饰那份老态。 其间有僧人走近,崔诚只是笑着摇摇头,僧人便笑着双手合十,低头转身离去。 崔诚一直盘腿坐在原地,良久终于放下了心事,双手轻轻叠放,眼神恍惚,沉默许久,轻轻合眼,喃喃道:“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第181章 晨钟暮鼓无炊烟 落魄山上,因为年轻山主远游,二楼老人也远游,竹楼便没人住了。 陈灵均最近不再在外瞎晃荡,时不时就来崖畔石桌这边坐着。他知道自己是落魄山上最不讨喜的那个存在,不如那条曹氏芝兰楼出身的文运小火蟒陈如初勤勉伶俐,甚至不如周米粒这个小家伙憨傻得可爱。岑鸳机是朱敛带上山的,资质不错,练拳也算吃得了苦,每天的生活,忙碌且充实。石柔在小镇管着一间铺子的生意,挣钱不多,可到底是在帮着落魄山挣钱,又与裴钱关系不错,裴钱只要得闲,都会去那边看看石柔,说是担心石柔中饱私囊,其实不过是害怕石柔觉得受了落魄山的冷落。 唯独他陈灵均,死要面子活受罪,做什么,说什么,都不讨喜。 那个御江水神兄弟,三场神灵夜游宴之后,对他越发客气了,一些讨好言语,殷勤得让陈灵均都不适应。其实这种客气,反而让他很失落。 他更喜欢当年在水府那边,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言语粗鄙,相互骂娘。 不过陈灵均又不是个傻子,许多事情,都看得懂,比如崔老前辈这一走,去了那座莲藕福地,肯定就不会再回来了。 可是他陈灵均,却连句道别的话,都说不出口。青衫老先生带着裴钱离开的时候,他就只能坐在这边发呆,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一大清早,本该是裴钱登楼吃拳头的时辰,如今竹楼却寂然。 陈灵均趴在桌上,眼前有一堆从陈如初那边抢来的瓜子。今儿暖洋洋的大太阳,晒得他浑身没气力,连瓜子都嗑不动。 他想着是不是应该去山门那边,与大风兄弟唠唠嗑。大风兄弟还是很有江湖气的,就是有些荤话太绕人,得事后琢磨半天才能想出个意味来。 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 陈灵均转头望向一栋栋宅邸那边,老厨子不在山上,裴钱也不在,周米粒是个不用吃饭的小水怪,岑鸳机是个不会做饭的,也是个嫌麻烦的,就让陈如初那丫头帮着准备了一大堆糕点吃食,所以山上便没了炊烟。 陈灵均觉得落魄山现在人少了,而且各忙各的,人味儿便淡了许多。 陈灵均又转移视线,望向竹楼二楼,有些伤感。 崔老头在的时候吧,陈灵均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资格挨上老人两拳,浑身不得劲儿;不在了吧,心里又空落落的。 陈灵均重重叹了口气,伸手拈住一颗瓜子,打算不剥壳,就放嘴里嚼一嚼,解个闷。 突然,陈灵均动作僵硬起来,轻轻放回瓜子,屁股轻轻挪动,悄悄转过脑袋,战战兢兢地望向崖外。 那位凭空出现的青衫老儒士,站在崖边朝他笑了笑。 陈灵均赶紧咽了口唾沫,站起身,作揖而拜,道:“陈灵均拜见国师大人。” 大骊绣虎,崔瀺,是用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他的厉害货色。 陈平安不在落魄山,崔老头不在竹楼,朱敛、魏檗又去了中岳地界,他陈灵均暂时没靠山啊! 崔瀺微笑道:“忙你的去。” 陈灵均瞥了眼竹楼去往宅邸的那条青石板小路,便告辞一声,竟是攀缘石崖而下。这么走,离着那位国师远一些,就比较稳当了。 崔瀺想起这条青衣小蛇望向竹楼的神色,笑了笑,心里便有了一番小计较,随手为之,不会兴师动众。 龙泉郡西边大山中,有一座暂时有人占据的山头,好像适宜蛟龙之属居住。 崔瀺站在二楼廊道上,安静等待某人的赶来。 一道白虹声势如春雷炸响,从天际,迅猛掠来。什么阮邛订立的规矩,都不管了。 崔瀺摇摇头,心中叹息,亏得自己与阮邛打了声招呼。 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手持一根寻常材质的绿竹杖,风尘仆仆,满脸疲惫。 崔东山落在一楼空地上,眼眶满是血丝,怒道:“你这个老王八蛋,每天光顾着吃屎吗?就不会拦着爷爷去那福地?” 崔瀺反问道:“拦住了,又如何?” 崔东山脸色铁青,气急败坏道:“拦住一天是一天,等我赶来不行吗?然后你有多远就给老子滚多远去!” 崔瀺神色淡漠。 崔东山骤然平静下来,深呼吸一口气,哀叹道:“爷爷读书治学,习武练拳,为人处世,都一往无前。唯一一次退让,是为我们两个脑子都有坑的混账孙子!这一退,就全完蛋了,十一境武道境界,没了!没了十一境,人,也要死的!” 崔瀺说道:“还有为了你的先生,与这座落魄山。” 崔东山步步后退,一屁股坐在石桌旁,双手拄竹杖,低下头去,咬牙切齿。 兴许是坐不住,崔东山又站起身,原地快步打转。 崔瀺看着这个火急火燎团团转的家伙,缓缓道:“你连我都不如,连爷爷到底在意什么,为何如此取舍,都想不明白,来了又能如何?有意思吗?让你去莲藕福地,找到了爷爷,又有什么用?有用兴许还真有点用,那就是让爷爷走得不安心。” 崔东山停下脚步,眼神凌厉道:“崔瀺!你说话给我小心点!” 崔瀺说道:“崔东山,你该长点心,懂点事了。不是重新跻身了上五境,你崔东山就有资格在我这边蹦跶的。” 崔东山轻轻落座,怀抱绿竹杖,不再看那二楼,自言自语道:“那场三四之争,为何爷爷一定要入局?爷爷又为何会失心疯?不是我们害的吗?爷爷是读书人,一直希望我们当那真正的读书人。爷爷毕生所学,学问根底,是那亚圣一脉啊。为何在中土神洲,却要为我们文圣一脉愤然出拳?我们又为何偏偏欺师灭祖,让爷爷更加失望?” 崔瀺一巴掌拍在栏杆上,终于勃然大怒:“问我?问天地!问良知!” 崔东山眼神痴呆,双手攥紧行山杖,颓然道:“有些累,问不动了。” 崔东山记起年幼时,被那个严苛古板的老人带着一起去访山登高,路途遥远,自己苦不堪言。 一次老人拾阶而上,根本不管身后的他满身汗水,自顾自登高走去。 老人似乎是故意气自己的孙子,已经走远了不说,还要大声背诵一位中土神洲文豪的诗词,说:“丈夫壮节似君少,嗟我欲说安得巨笔如长杠!” 崔东山便将那篇诗歌记得死死的,后来不承想,自己长大后,负气离家出走,又拜师于老秀才门下,老秀才莫名其妙成了文圣,自己便莫名其妙成了圣人首徒,终于有机会见到了那位享誉中土神洲的儒家圣贤。只是到了那个时候,比任何同龄人都要意气风发的崔东山,其实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将来有机会返回家乡,一定要与爷爷说,你仰慕之人,论文章,输给了你孙儿,下棋,更是输得捻断胡须。 只是这辈子肚子里攒了好多话,能说之时,不愿多说,想说之时,又已说不得。 远处龙泉郡城,有晨钟响起,遥遥传来。 钟声一响,按例就要城门开禁,万民劳作,直至暮鼓敲过,举家团圆,其乐融融。 大骊新中岳掣紫山山脚附近的馀春郡,是个不大不小的郡,在旧朱荧王朝不算什么富饶之地,文运武运都很一般,风水平平,并没能沾到那座大岳的光。新任郡守吴鸢,是个外乡人,据说在大骊本土就是当一地郡守,算是平调,只不过官场上的聪明人,都知道吴太守这是贬谪无疑了——一旦远离朝廷视野,就等于失去了快速跻身大骊庙堂中枢的可能性。外派到藩属国的官员,却又没有官升一级,明摆着是个坐了冷板凳的失意人,估计是得罪了谁的缘故。 只不过吴郡守的仕途再黯淡,终归是大骊本土出身,而且年纪轻,故而管辖馀春郡的梁州刺史,私底下让人交代过馀春郡的一干官吏,务必礼待吴鸢,若是有那新官上任三把火的举措,哪怕不合乡俗,也得忍让几分。所幸吴鸢上任后,几乎没有动静,按时点卯而已,大小事务,都交予衙门旧人去处理,许多按例抛头露面的机会,也都送给了几个衙署老资历辅官,上上下下,气氛倒也融洽。只不过如此软绵的性情,难免让下属轻视。 这天年轻郡守像以往那般在衙门枯坐,书案上堆满了各地县志与堪舆地图,慢慢翻阅,偶尔提笔写点东西。突然,吴鸢心有感应,抬起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斜靠厅门。吴鸢心情大好,笑了起来,站起身,作揖道:“山君驾到,有失远迎。” 正是撤去了障眼法的魏檗。 魏檗跨过门槛,笑道:“吴大人有些不讲义气了啊,先前这场夜游宴,就只是寄去一封贺帖。” 吴鸢坦然笑道:“俸禄微薄,养活自己去了十之一二,买书去了十之五六,每月余下些银钱,辛苦积攒,还相中了隔壁云兴郡的一方古砚台,委实是打肿脸也不是胖子。本想着路途遥遥,山君大人总不好赶来兴师问罪,下官哪里想到,魏山君如此执着,真就来了。” 魏檗手腕拧转,手中多出了一方享誉旧朱荧王朝的老坑芭蕉砚,轻轻放在书桌上,道:“吴大人不讲义气,我魏檗大大不同,千里迢迢登门叙旧,还不忘绕路购置礼物。” 吴鸢俯身凝视着这方可爱可亲的古砚台,伸手细细摩挲纹理,惊喜道:“好家伙,取自那座绿蛟坑水底的头等芭蕉砚。关键是咱们大骊的那个驻守武将,先前已经封禁了那座老坑,明摆着此砚很快就要成为咱们皇帝陛下的御用贡品了,故而市面上为数不多,价格越发吓人,我这太守当个一百年,都未必凑得出那么多银子。” 吴鸢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望向魏檗,笑问道:“山君大人,有话直说,就凭这方价值连城的芭蕉砚,下官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魏檗问道:“中岳山君晋青,如何?” 大骊新中岳的山君晋青,曾是朱荧王朝的山神第一尊。中岳掣紫山半腰有一处得天独厚的洗剑池,许多剑修来此淬炼剑锋,晋青经常暗中为其护道,故而不光是与剑修数量冠绝一洲的朱荧王朝关系极好,和一洲诸多金丹境剑修也有香火情,其中又与风雷园李抟景关系莫逆。李抟景早年游历朱荧王朝,多有冲突,惹恼了一尊北岳正神,晋青为此不惜与南北山君两个同僚交恶,也要执意护送当时才是龙门境修为的李抟景安然离开王朝。 吴鸢哈哈大笑,转身从书案上抽出一摞纸张,以工整小楷书写,递给魏檗,道:“都写在上面了。” 魏檗低头翻阅纸上内容,啧啧道:“一路行来,当地百姓都说馀春郡来了个谁都见不着面的父母官,原来吴郡守也没闲着。” 道听途说而来的杂乱消息,意义不大,而且很容易误事。吴鸢纸上记载的是,晋青在哪朝哪代哪个年号,具体做了什么事情。除此之外,附有朱笔批注,是吴鸢自己作为旁观者的详细注解,还有一些流传民间的传闻事迹,吴鸢都会圈画以“神异”“志怪”两语在尾加以注明。 魏檗看得仔细,却也看得快,很快就看完了一大摞纸张,还给吴鸢后,笑道:“没白送礼物。” 魏檗踮起脚尖,瞥了眼桌案上的那堆纸张,问道:“哟,巧了,吴大人最近就在研究云兴郡诸多砚坑的开凿渊源?怎么,要版刻出书不成?馀春郡郡守,偷偷靠着云兴郡的特产挣私房钱,不太像话吧?” 吴鸢坦诚道:“无所事事,想要以此小事作为切入点,多看出些朱荧王朝的官场变迁。亡国皇宫文库秘档,早已封禁,下官可没机会去翻阅,就只能另辟蹊径了。” 魏檗点点头,赞赏道:“吴大人没当上咱们龙泉州的新任刺史,让人扼腕叹息。” 吴鸢笑道:“功赏过罚,本该如此。能够保住郡守的官帽子,我已经很满足,还可以不碍朝廷某些大人物的眼,不挡某些人的路,算是因祸得福吧。躲在这边,乐得清净。” 魏檗没有久留的意思,吴鸢说道:“山君此次离开辖境,肯定要拜访许弱,对吧?最好先去了中岳祠庙,再拜访故友不迟。” 魏檗点头道:“是这么打算的。先前我在披云山闭关,许先生帮着压阵守关,等我即将成功出关之际,又悄然离去,返回你们掣紫山。这么一份天大的香火情,不当面致谢一番,说不过去。” 吴鸢笑道:“那就劳烦山君大人速速离去,莫要耽误下官欣赏古砚了。” 魏檗笑着离去,身形消散。 其实当魏檗离开渡船,在云兴郡现身后,中岳山巅的祠庙中,那尊巍峨神像就睁开了一双金色眼眸。只是山君晋青,对于魏檗的造访,选择了视而不见。 等到魏檗出现在山脚馀春郡,晋青便大步走出金身神像,是一个身材高大、紫衣玉带的魁梧男子,山上香火鼎盛,却无人见过这幅画面。 晋青就在大殿众多善男信女中间走过,跨过门槛后,一步跃出,直接来到相对寂静的掣紫山次峰之巅。 世间各国的大小五岳,几乎都不会是稀疏的两三峰,往往辖境广袤,山脉绵延。像这掣紫山就由八峰组成,主峰被誉为朱荧王朝中部版图的万山之宗主,山巅建有中岳庙,为历代帝王臣民的祭祀之地。 次峰名为叠嶂峰,山巅并无道观、寺庙等建筑,只有晋青最早建立的一座山神行宫。如今只有几个山君女使在那边打理屋舍,并无山神坐镇其中。 在晋青还不是中岳山君时,掣紫山却已经是朱荧王朝的古老中岳,老山君金身崩坏之后,一岳的权柄,便交到晋青手上,而当时手握一国权柄的朱荧名相,曾经就在叠嶂峰北腰筑造茅庐,在那儿治学、习武多年。 晋青神色漠然,俯瞰大地山河,一切人事,过眼云烟。 晋青视线偏移,在那座封龙峰老君洞,墨家豪侠许弱,独自一人潜心修行。其实掣紫山地界山水神祇都心知肚明,许弱是在监察中岳。相较于新东岳碛山那边打得天翻地覆,双方修士死伤无数,掣紫山算是染血极少了。晋青只知道许弱两次离开中岳地界,第一次踪迹渺茫。在那之后,晋青原本以为必然要露面的某位可谓朱荧王朝定海神针的老剑仙,就一直没有现身,晋青不确定是不是许弱找上门去的关系。最近一次,是去披云山,为那魏檗守关。 如果真是许弱拦下了那位老剑仙,作为宝瓶洲一岳山君,晋青心里反而会好受一些。 关于许弱此人的修为高低,谁都看不出,也没个确切说法。如果说龙泉剑宗阮邛,是如今宝瓶洲最出名的上五境修士,那么许弱,就是最深藏不露的那个。唯一的线索,是风雪庙魏晋挑战天君谢实,事后有只言片语流传开来,说是若有人横剑在后,他魏晋未必能够胜出。 哪怕许弱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修行,山君晋青也一如当年,俗子观渊,深不见底。 晋青瞥了眼馀春郡郡守衙署,泛起冷笑。不出意外,那位北岳山君见过吴鸢后,是要去封龙峰与许弱道谢了。在这之后再来找他晋青,底气便会更足。 晋青皱了皱眉头。 下一刻,一袭白衣飘荡落地,之后缓缓走向晋青。那人笑眯眯道:“拜见晋山君,多有叨扰了。” 晋青说道:“同样是山君正神,五岳有别,不用如此客套,有事便说,无事便恕不留客。” 魏檗点点头,道:“如此最好。我此次前来掣紫山,就是想要提醒你晋青,若是这么当中岳山君,我北岳就不太高兴。” 晋青没有去看那位风姿卓然的白衣神人,只是眺望远方,问道:“不高兴又如何?” 魏檗伸出手指轻轻一敲耳边金环,微笑道:“那中岳可就要封山了。” 晋青转过头,问道:“有大骊皇帝的密旨,还是你身上带着朝廷礼部的诰书?” 魏檗点头:“当然……”然后摇头补充道:“都没有。” 晋青伸出一只手,做出请便的姿势讥笑道:“那魏山君就随意?” 魏檗还真就随意了。 北岳气运,从北往南,疯狂涌向一洲中部地界,气势如虹,浩浩荡荡,好似云上的大骊铁骑。看架势,绝不是装装样子吓唬人。 晋青心知一旦两岳山水气运相撞,就是一桩天大的麻烦,于是忍不住大声怒斥道:“魏檗!你自己掂量后果!” 魏檗双手负后,笑呵呵道:“应当敬称魏山君才对。” 晋青也不再废话,只见那掣紫山主峰的中岳祠庙,出现一尊巨大的神祇金身法相,高高举起手臂,席卷云海,想要一掌拍向叠嶂峰。 魏檗身后,叠嶂峰之巅,亦有一尊巍峨金身法相矗立。哪怕不在自家山岳地界,魏檗的法相竟是还要比那中岳神灵高出五十丈之多。 魏檗以本命神通显化的那尊北岳法相神灵,一手拽住中岳神祇的胳膊,又一手按住后者头颅,然后一脚重重踏出,竟将那晋青金身按得踉跄后退,就要往掣紫山封龙峰后仰倒去。魏檗的巨大法相犹不罢休,伸手绕后,握住身后悬着的金色光环,就要朝那中岳法相当头砸下。 双方还算克制,金身法相都已化虚,不然掣紫山三峰就要毁去无数建筑。 就在此时,封龙峰老君洞那边的茅屋里,有一名貌不惊人的男子走出,横剑在身后的姿态古怪异常。他似乎有些无奈,摇摇头,伸手握住身后剑柄,轻轻拔剑出鞘数寸。 刹那之间,两尊山岳神祇金身之间,有一条山脉横亘。 他劝说道:“两位山君真要相互看不顺眼,还是选个文斗的斯文法子吧,不然卷起袖管干架,有辱威严,教碛山、甘州山两位山君看笑话,我许弱也有护山不力的嫌疑。” 晋青脸色阴沉,撤去了金身法相,魏檗也收起了那尊巍峨神祇。 但是北岳气运南下“撞山”之势,依旧不减。 晋青道:“魏檗,我劝你适可而止!” 魏檗却说道:“晋青,你如果还是按照以往心思行事,是守不住一方山河水土安宁的。大骊朝廷不傻,很清楚你从未真正归心。你要是想不明白这一点,我便干脆帮着大骊换一位山君,反正我看你是真不顺眼。许弱出手阻拦一次,已经对你仁至义尽。” 晋青转头望向北方,两岳地界接壤处,已经有了风雨异象。 晋青颓然道:“你说吧,中岳应该如何作为,你才愿意撤回北岳风水。” 魏檗笑道:“连北岳你都不礼敬几分,会对大骊朝廷真有那半点忠心?你当大骊朝堂上都是三岁小儿吗?还要我教你怎么做?携带重礼,去披云山登门赔罪,低头认错啊!” 许弱摸了摸额头,认识这种朋友,自己真是“遇人不淑”。 晋青疑惑道:“就只是如此?” 魏檗反问道:“不然?再说你都到了北岳地界,离着大骊京城又能有几步路?抬抬脚,不就到了?只要中岳地界自己不乱,大骊朝廷又不是疯子,故意要在这边大开杀戒?你这种看似忠义两全的模糊姿态,会让很多亡国遗民心生侥幸,寄希望于用他们的慷慨赴死,来让你幡然醒悟,最终与他们一起揭竿而起。你若是真有此想,也算是一条汉子。若是不愿如此,宁愿担负骂名也要护着百姓安稳,又为何如此惺惺作态?” 晋青黯然无言。 魏檗说道:“回头去往披云山,礼物别忘了啊。礼重,情意才重。”说完之后,魏檗就离开叠嶂峰,去了封龙峰老君洞外的茅屋。 许弱斜靠在茅屋的门上,双手抱胸,没好气道:“魏大山君,就这么报答我?两手空空不说,还闹这么一出?” 魏檗跺脚哀叹道:“实在是大恩不言谢啊!” 许弱伸出双手,使劲揉着脸颊,道:“做山君做到这个份上,也算浩然天下山水神祇的独一份了。” 魏檗眼神幽怨道:“这不是马瘦毛长、人穷志短嘛。” 许弱笑了笑,伸手随便一指,道:“给我消失,麻溜儿的。” 魏檗微笑道:“得令!” 走了。 许弱想了想,御风去往叠嶂峰,山君晋青站在原地,神色凝重。许弱也没有说什么。 晋青突然说道:“大日曝晒,万民跋山,千人挽绠,百夫运斤,篝火下缒,以出斯珍。” 许弱知道这位山君在说什么,是说那朱荧王朝历史上的凿山取水以求名砚一事。而这位晋青在生前,正是采石人出身,有说是不小心溺水而死,也有说是被监官鞭杀,死后怨气不散,却没有沦为厉鬼,反成一地英灵,庇护山水,最后被掣紫山老山君看重秉性,一步步晋升为叠嶂峰山神。 许弱缓缓说道:“天底下就没有双手干净的君主,若是只以纯粹的仁义道德,去权衡一位帝王的得失,会有失公允。关于社稷苍生,百姓福祉,我们诸子百家,各有各的一把尺子,会有不小的出入。你身为神祇,人性良心,从未泯灭,我看在眼中,十分敬重。” 许弱微笑道:“只是世事复杂,难免总要违心,我不劝你一定要做什么,答应魏檗也好,拒绝好意也罢,你都无愧掣紫山山君的身份了。若是你愿意,我差不多就可以离开此地了。若是你不想如此委曲求全,我临走之时愿意亲手递出完整一剑,彻底碎你金身,绝不让他人辱你晋青与掣紫山。” 晋青转头笑道:“你许弱完整出鞘一剑,杀力很大?” 许弱点头道:“养剑多年,杀力极大。” 晋青笑道:“那就换别人来领教这一剑,我掣紫山消受不起。” 许弱犹豫了一下,提醒道:“拜访披云山,礼物不用太重。” 晋青笑骂道:“原来是一路货色!” 许弱抱拳笑道:“在此叨扰许久,到了京城,记得打声招呼,我请山君喝酒。” 晋青点点头,然后问道:“许先生最早是故意要来我掣紫山?” 许弱停下脚步,淡然道:“你我在此,终究都是为了少死人。可你要追问我们墨家为何选择大骊,让宝瓶洲死了如此多的人,我暂时无法给你答案,但请山君拭目以待。” 晋青没有言语。 许弱没有返回封龙峰,就此离开掣紫山,御风去往北方大骊京城。 他不喜欢御剑,因为许弱一直觉得,剑与剑修,应当平起平坐。 那个闭关多年的朱荧王朝玉璞境剑仙,试图刺杀大骊新任巡狩使曹枰,尚未动身,就已经死了。 其实对方可以不用死,许弱只是重伤对方。 那个闭关百年却始终未能破关的迟暮老人,断剑之后,毫无胜算,束手待毙。他至死都不愿沦为阶下囚,更不会投靠寇仇宋氏,还笑言此次谋划之初,便明知必死,能够死在墨家剑客第一人许弱之手,不算太亏。 许弱便破例说了一事。 一洲之地,山下的帝王将相、王侯公卿、贩夫走卒,皆要死绝。山下暮色,再无炊烟。 老人听说后,死前唯有怅然。 裴钱坐在板凳上,环顾四周,小宅小院都是老样子,差点让她有一种错觉,以为她与曹晴朗,还是当年的模样,只不过是被师父要求去水井那边提了桶水,回来时见到了曹晴朗。就只是这样。 贴在院门的春联,先前在外边等曹晴朗的时候,她瞅了一百遍,字写得好,但也没好到让她觉得自惭形秽的地步。 曹晴朗看着这个黝黑女孩,其实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她。为何到了外面这么多年,个子还是没长高多少?如今两人身高差了得有一个脑袋。为什么她裴钱突然就背了竹箱,悬挂竹刀竹剑了?随陈先生游学的日子,过得可还好? 裴钱摘了竹箱放在身后,横放行山杖在膝,正襟危坐,直视前方,不去看曹晴朗,开门见山道:“你知不知道,当年我师父,其实是想要带你离开莲藕福地,半点都不愿意带我走的。” 曹晴朗犹豫了一下,没有着急回答,微笑着反问道:“陈先生收了你当弟子?” 裴钱眼神熠熠,如日月生辉,点头沉声道:“对!我与师父一起走过千山万水,师父都没有丢下我!” 曹晴朗双手轻轻握拳,搁在膝盖上,笑容温柔,道:“虽然很遗憾陈先生没有带我离开这里,但是我觉得你跟随陈先生远游万里,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我很羡慕你。” 裴钱沉默不语。 曹晴朗转头问道:“如今陈先生要你去提水,你还会一边提水桶,一边洒水清洗街巷吗?” 裴钱猛然转头,刚要恼火,却看到曹晴朗眼中的笑意,她便觉得自己好像空有一身好武艺,双拳重百斤,却面对一团棉花,使不出气力来,冷哼一声,双臂抱胸道:“你个?人懂个屁,我如今与师父学到了万千本事,从不偷懒,每天抄书识字不说,还要习武练拳,师父在与不在,都是一个样。” 曹晴朗故作恍然,道:“这样啊。” 裴钱有些憋屈,曹晴朗这家伙怎的过了这些年,还是怎么看都不顺眼呢?而且比起当年那个畏畏缩缩的闷葫芦,好像胆儿更肥了啊。 裴钱眼睛一亮,问道:“‘铁花绣岩壁,杀气噤蛙黾’,这句诗词,听过没有?” 曹晴朗摇摇头。他如今是半个修道之人,哪怕一目十行,都能够过目不忘,而且自幼就喜欢读书,夫子种秋又愿意借书给他看,在这座天下未曾割裂之前,陆先生会经常从外地寄书给他,不是曹晴朗自夸,他读书已经不算少了。 裴钱又问道:“那个‘黾’字晓得怎么写吗?” 曹晴朗笑着伸出一根手指,凌空写下‘黾’字,娓娓道来:“儒家典籍记载,仲秋之月,寒气浸盛,阳气日衰,故名杀气。‘蛙黾’即蛙声,古代圣贤有‘掌去蛙黾’一语。我也曾听一位先生笑言,多少词场谈文藻,喜欢向豪迈苏子、柔腻柳子寻宗问祖,那位先生当时以折扇拍掌,大笑而言,‘真是好比蛙黾聒噪’。” 裴钱不动声色,板着脸道:“原来你也知道啊。”此语精髓在“也”字上。 曹晴朗当然不是故意显摆自己的学问驳杂,他只是有些奇怪,裴钱好像变了许多,可是许多又没有变,想要知道如今的裴钱,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裴钱突然说道:“上次见面,我其实想要打死你,因为我怕你抢走我的师父。师父对你,一直很挂念,不是放在嘴边的那种。除了喝酒后师父会稍稍多说些心事,其他时候,师父就只是望向远方,发着呆,那会儿师父的眼神,就会说着悄悄话。所以我知道,师父很想你,一直希望把你带在身边,让你不至于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留在莲藕福地吃苦。” 裴钱犹豫了一下,双手抓住行山杖,关节泛白,手背青筋暴露,缓缓道:“对不起!” 曹晴朗轻轻点头,道:“我接受你的道歉,因为你会那么想,确实不对。但是你有了那么个念头,收得住手,守得住心,最终没有动手,我觉得又很好。其实你不用担心我会抢走你的师父,陈先生既然收了你当弟子,别说是我曹晴朗,估计天底下任何人也抢不走陈先生。” 裴钱大声道:“是开山大弟子,不是寻常的弟子!” 曹晴朗无奈道:“好好好,了不起,了不起。” 裴钱斜眼看他,缓缓道:“闷葫芦,你真的不生气?” 曹晴朗微微撑起双肘,望向裴钱,做了个怒气冲冲的模样,好似小宅院门上一幅瞪大眼睛看人间的门神,高声道:“我很生气!” 裴钱扯了扯嘴角,不屑道:“幼稚不幼稚。” 曹晴朗问道:“这次是你一个人来的南苑国?陈先生没来?” 裴钱摇摇头,闷闷道:“是与一个教我拳法的崔老头一起来的南苑国。我们走了很远,才走到这边。” 曹晴朗好奇道:“老先生人呢?” 裴钱转过头,怔怔望向心相寺方向,没有说话。 片刻之后,曹晴朗有些吓到了。裴钱张着嘴巴,没有哭出声,但是眼泪鼻涕一大把。 刹那之间,裴钱站起身,动作太过仓促,弹开了横放在膝的那根行山杖,她也没管,随后小院地面砰地一震,身形瞬间远去。 曹晴朗放心不下,便身如飞雀飘然而起,一袭青衫大袖飘摇,在屋脊之上,远远跟随前方那个瘦弱身影。 裴钱落在了心相寺廊道之外,望向那个闭眼老人,怒道:“崔老头,不许睡!” 裴钱一脚跺地,一脚后撤,拉开一个古朴浑厚的拳架,哭喊道:“崔爷爷,起来喂拳!” 有一名中年僧人赶来,站在裴钱身后的曹晴朗双手合十,致歉一声。 那心相寺住持轻轻点头,低头合十,唱一声喏,缓缓离去。 裴钱久久保持那个拳架。 曹晴朗走到裴钱身边,伸手按在裴钱的拳头上,轻声道:“老先生已经走了。” 曹晴朗发现自己竟是按不下那拳头丝毫。 裴钱自顾自说道:“崔爷爷,别睡了,我们一起回家!这儿不是家,我们的家,在落魄山!” 曹晴朗已经察觉到裴钱的异样,只得一手重重按下裴钱那拳头,轻声喝道:“裴钱!” 裴钱一身浑然天成的拳意,如火炭灼烧曹晴朗手心。曹晴朗没有丝毫神色变化,双脚挪步,如仙人踏罡步斗,两只袖口如盈满清风,负后一手掐剑诀,竟是硬生生将裴钱拳头下压一寸有余,沉声道:“裴钱,难道你还要让老先生走得不安稳,不放心?” 被曹晴朗打断那份如瀑布倒流的汹涌拳意,裴钱好似清醒几分,蹲下身,抱头痛哭起来,一双眼眸,始终死死盯住那个坐在廊道上的青衫老人。 下一刻,好似被那裴钱先前的神人擂鼓式拳意所牵引,死即人生大睡的青衫老者之沉寂拳意,却活了。 只见从崔诚轻轻叠放身前的双手处,出现了两团如日月悬空的璀璨光芒,十境巅峰武夫的所有拳意,从枯槁朽木的身躯,从百骸气府,迅猛涌入那两团光芒当中。曹晴朗被光辉刺目,只得闭眼。不但如此,他被那份即将如山岳倾倒的拳意,给逼迫得只能往后倒滑出去,最终背靠墙壁,无法动弹,一身修道而来的灵气,根本无法凝聚。 那份好似天地都不敢约束的浑厚拳意,唯独对裴钱,没有半点影响。 裴钱双手握拳,站起身,一颗珠子悬停在她身前,最终萦绕裴钱,缓缓流转。另外一颗珠子,直冲云霄,与天幕撞在一起,砰地碎裂开来,就像莲藕福地下了一场武运细雨。 如果当初朱敛跟随这一老一小,一起进入这座崭新的莲藕福地,老人死后,这一半武运就该是他的。朱敛是远游境武夫,这座天下的当今武学第一人,自然可以到手极多,但是朱敛拒绝了。 裴钱不敢去接住那颗老人专门留给她的武运珠子。 万一崔爷爷没死呢?万一接受了这份馈赠,崔爷爷才真的死了呢? 为什么小时候,就有生离死别,好不容易长大了,还要如此呢? 曹晴朗望向那个背影,轻声说道:“再难受的时候,也不要骗自己。走了,就是走了。我们能做的,就只能是尊重逝者的意愿,让自己过得更好。” 背对着曹晴朗的裴钱,轻轻点头,颤颤巍巍伸出手去,握住那颗武运珠子。 裴钱转头望向曹晴朗,说道:“崔爷爷其实有好多话,都没来得及跟师父说。” 小小寺庙,悠扬的暮鼓声响起。 李二给陈平安的最后一次喂拳,很不一样。 李二让陈平安倾力而为,可以不择手段,试试看如何在他拳下支撑更久。 陈平安有些疑惑,他是武夫六境瓶颈,李二却是武夫十境归真,即便不择手段,意义何在? 李二笑道:“我此次出拳,会有分寸,只会打断你的诸多手段的相互衔接处。简单来说,就是你只管出手。你就当是与一个生死大敌对峙搏杀,对手依仗着境界高你太多,便心生轻视,同时并不清楚你如今的根脚,只把你视为一个底子不错的纯粹武夫,只想先将你耗尽纯粹真气,然后慢慢虐杀泄愤。” 陈平安越发不解,言下之意,难道是说自己可以在出拳之外,什么取巧、阴损、下作手法都可以用上? 李二没有解释更多,道:“别不上心,不然我最后一拳,能让你在床榻上咳血半年。” 李二转身去往渡口,将陈平安留在茅屋门口。李二手持竹篙,站在小舟一端,开始屏气凝神。半炷香后,陈平安走向渡口。 李二瞧了眼,忍不住一笑。年轻人光着脚,卷起裤脚,倒是没有卷起袖管,没忘记背上那把得自老龙城苻家的剑仙。 李二点头道:“登船。” 刹那之间,李二手中竹篙当头劈下,早已在袖中拈起方寸符的陈平安,凭空消失,一脚踩在仙府溶洞水路的石壁上,借势弹开,几次往返,已经瞬间远离那一舟一人一竹篙。 当陈平安落在水面上时,他弓腰踩水,倒滑出去,一手按水,带起一阵涟漪,一个骤然停身,两壁撮壤符与水中横流符的符胆灵光砰地炸裂开来,然后手腕微微拧转,右手多出一把短刀,篆刻有“朝露”二字。它与另外一把尚未现身的“暮霞”,都取自割鹿山刺客。 竹篙前端看似落地,却没有真正触及地面,罡气非但没有在地上劈出沟壑,反而连尘土都未扬起丝毫,这便是一位武学止境大宗师的拳意,已经到了收放随心所欲的境界。 小舟前方,水面暴涨,碎石乱溅,有一袭青衫,身形如风驰电掣,双手持刀,笔直一线冲来。 李二收起竹篙,转头望去,笑道:“花里胡哨,倒是挺吓唬人。” 李二一竹篙随便戳去,脚下小舟缓缓向前,陈平安转头躲过那竹篙,左手袖中拈住方寸符,一闪而逝。 李二手心一松,又一握竹篙,既没有转身,也没有转头,竹篙便往后戳去,出现在他身后的陈平安,被直接戳中胸口,青衫被割裂,露出一抹血槽白骨砰地撞入水底。若不是陈平安微微侧身,估计嘴上说是“轻视”“会有分寸”的李二这一竹篙,能够直接钉入陈平安的胸膛。 李二脚下的小舟继续缓缓向前,根本无须撑篙。身为十境纯粹武夫的李二一旦拿出真正的气盛,随随便便就可以将整条水路布满拳意罡气。 李二笑了笑,好嘛,算你小子占了地利,竟然一口气用上了数十张水符,同时炸开,勉强能算翻江倒海了。 李二轻轻握住竹篙,罡气大震,嗡嗡作响,一人一舟,不快不慢,继续向前,滴水不近人与舟。 李二一跺脚,水底响起闷雷。李二小有惊讶,从船尾来到船头,瞥了眼溶洞远处一侧墙壁,也不再管水底那个陈平安,脚下小舟去如箭矢,一竹篙砸去。 悄无声息出窍远游的陈平安阴神,以鬼斧宫驮碑符早早隐匿于墙壁之上,先前诸多,皆是障眼法。 不承想依旧被李二轻易看穿。 阴神只得避开那势大力沉的竹篙,这一动,便显出了真身,是一个腰别折扇的白衣年轻人,哪怕逃窜得有些狼狈,依旧带有笑意,身形缥缈,仿佛山上神仙。在离开石壁之时,陈平安阴神双指掐剑诀,从眉心处掠出一把雪白剑光,是那尚未彻底炼化为本命物的飞剑初一。虽然不是剑修的本命飞剑,但是经过这一路以斩龙台磨砺剑锋之后,重新现世,便气势如虹。 先前李二的竹篙没有触及石壁,此时他手臂微曲,收了收竹篙,将那飞剑初一打得颤鸣不止,撞入石壁。这根流转拳意的寻常竹篙,竟是丝毫无损。 李二笑道:“还来?” 一把极有剑仙气象的凌厉飞剑,从李二身后刺向他的后背心处。李二根本不在意,自有充沛拳意如神灵庇护,这本就是天底下最坚不可摧的宝甲。 李二“咦”了一声,问道:“只是恨剑山打造的仿剑?”因为那把来势汹汹的飞剑,竟被拳意随意地弹开了。 正在此刻,第三把速度最快的飞剑,直直掠向李二的后脑勺。与此同时,第一把剑光如白虹的飞剑,想要再次近身纠缠。 李二无奈道:“这就有些烦人了。”他松开竹篙,一闪而逝,下一刻,手中攥住了三把飞剑,手心处溅起绚烂火星。 等到李二返回小舟,那竹篙就像悬停空中,根本没有下坠,实在是李二这一去一返,过快。 李二一手禁锢三把飞剑,另一手掌心抵住竹篙一端,重重一推,脚下小舟轻晃。 竹篙微微倾斜飞掠而去,去势惊世骇俗,直接洞穿了陈平安的腹部,将其钉入水底。 李二出手狠辣。 陈平安的应对更是凶狠。 他用手掌重重一拍水底,竹篙从他腹部穿过,凭借方寸符,瞬间没了身影。 李二笑了笑,没有痛打落水狗,说好了,要心存轻视。 陈平安有一点好,不知道痛,或者说,在死之前,出手都会很稳。 有些所谓的武夫天才,受伤越重,战斗越勇,但也难免会有些后遗症,不是大战之后,就在大战之中,属于以拳意换战力。若是厮杀双方境界相当,这种人当然可以活到最后,因为纯粹武夫,不可以只有血气之勇、匹夫之怒,但是如果半点都没有,就不该走武道这条路。可一旦双方境界稍稍拉开点,这等作为,利弊皆有,兴许最好的结果,便是成功与更强者换命。 武人厮杀,看似枯燥乏味,各自换伤分生死,手段不多,实则处处有玄机,拳拳有意思。 尤其是跻身十境后,天高地阔,大有奇观,风光无穷。 宋长镜野心勃勃,格局大,对于武学的追求之纯粹,可以舍江山,弃龙椅,执念之重,远胜寻常宗师。他出拳所求,是要教那些山巅仙人,走下山来,朝他宋长镜俯首磕头。 故而气盛。 李二自认在这一重境界,确实输了宋长镜不少。 纯粹武夫登顶之后,任你拳种千百,武胆各异,其实大致就只有两条路子可走。一条道路,如平开福地,一身拳意,广袤无垠,气盛者为尊。另一条路,像是仙人开辟洞天,更易归真,脚下无路,便继续凌空往高处去。李二不是不想在气盛境多走走,只是自身心性使然,拳意又足够纯粹,若是故意打熬“气盛”二字,裨益不大,不如顺势直接跻身归真。 先前与陈平安喝酒闲聊,李二听说落魄山有个妙人叫朱敛,绰号武疯子,与人厮杀,必分生死,但是平日里,性情散淡如仙人。 陈平安思量多,想法绕,极少言之凿凿,提及朱敛,却说那朱敛是最不会走火入魔的纯粹武夫。李二便觉得朱敛此人定然是个不世出的天才——一位十境武夫眼中的天才。 将来如果有机会,可以会一会朱敛。 李二收起竹篙,随手丢了三把飞剑,继续撑船缓行。 先前出手略重,这个淳朴汉子小有愧疚,随后应付那个神出鬼没、花样百出的陈平安,便有意收了收拳头的斤两,其中一拳,只将陈平安打得嵌入石壁,却没有将手中竹篙再换一处,打穿对方的肚肠,不仅如此,脚下小舟继续前行,将那个肯定还能继续出手的年轻人,留在身后,由着他转换一口纯粹真气。 李二从来觉得习武一事,真没有太多花头,不过就是勤勤恳恳淬炼体魄,唯有“吃苦”二字。与那庄稼汉打理田地差不多,只不过田地的收成好坏,还要看老天爷的脸色,武夫练拳能走多远,全看自己。 李二转头望去,看到了古怪的一幕。 陈平安穿上了一身金醴法袍,再罩了件百睛饕餮黑色法袍,这还不罢休,就连那肤腻城鬼物的雪花法袍和十分花哨的彩雀府法袍,都一并穿上了。也亏得世间法袍小炼过后,可以跟随修士心意略微变化大小,可原本就穿了一袭青衫,再加上这四件法袍,能不显得臃肿?不管怎么看,李二都觉得别扭,尤其是最外面那件还是姑娘家家穿的衣服,你陈平安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不过这个选择,不算错。 若是一开始就穿上法袍,以陈平安如今的武夫境界,会耽误拳意流淌,兴许出手就会慢一线,那就是一场生死转变。 如今重伤,便两说了,毕竟可以多扛一两拳。 李二停船在水镜旁,手持竹篙登上湖心镜面。 李二望向溶洞水路入口处,有点动静。 远处,陈平安背剑站在水面,没有使用辟水神通,也没有使用什么仙家水法,双脚未动,依旧缓缓向前。 李二望向陈平安脚下。 片刻之后,陈平安身形骤然拔高。原来他脚下踩着一条碧绿颜色的庞然大物——蛟龙。 这条蛟龙倒是当之无愧的修士水法,它身躯之上,以雪泥符打底,再以多达百张的大江横流符作为龙骨,紧密衔接,似乎还用上了一点好似作为这张古怪却壮观“符箓”的符胆灵光,正是火龙真人要陈平安多加推敲的两门上乘炼物道诀——炼制三山的法诀和碧游宫的仙人祈雨碑仙诀。此时蛟龙的脊柱如两根绳索相互缠绕,越发紧实坚韧,再以校大龙拳架真意作为点睛之笔,隐隐约约,便有了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的仙家气象。 世间万事多想多思量,便最终被陈平安造就出了这条庞然大物。 陈平安习惯性右手持刀,实则却是左撇子。 脚下蛟龙朝水镜李二那边一撞而去,所到之处,溅起滔天巨浪。 李二扯了扯嘴角,以竹篙尾端轻轻点地,不屑道:“花架子,可不成事。” 李二轻轻跃起,抡起竹篙,便是一竿重重砸地,蛟龙溅起的数十丈巨浪被罡气一斩为二,只是靠着惯性继续前冲。 李二一竹篙横扫出去,出现在镜面李二左手一侧的陈平安,骤然低头,身形好似要坠地,结果一个拧转,躲过了那裹挟风雷之势的竹篙,大袖翻转,从三处窍穴分别掠出三把飞剑,双脚急促踏地,右手短刀,刺向李二心口,左袖则悄然滑出第二把短刀。李二根本不去看那三把飞剑,一脚踹中陈平安胸口。 陈平安倒滑出去十数丈,双膝微屈,脚尖拧地,加重力道,才不至于松开双手短刀。他双肩一晃,蓦然站定,硬生生震退胸口处李二的拳罡残余。 到底是穿着四件法袍的人。 李二说道:“早就跟你说了,花拳绣腿的武把式,才会想着乱拳打死老师傅,老师傅不着不架,就是一下。” 李二随手一丢竹篙,没入镜面一尺有余。 那条小有意思的蛟龙,刚刚在镜面上重新凝聚,被竹篙这么一戳,便再次散架化水,许多原本就已经碎出裂纹的符箓,彻底化作齑粉。 陈平安开始挪步。李二随之改变轨迹些许,依旧刚好出现在陈平安身前,一膝撞打得后者腾空而起。 李二看似缓慢前行,来到陈平安身旁,一拳递出,打得陈平安真气凝滞,法袍响起阵阵崩裂声,摔到数十丈外的湖水中,如一颗石子打水漂,又在湖面上滑出去七八丈远。 李二开始撒腿狂奔,每一步都踩得脚下的湖水灵气粉碎,直向陈平安落水处冲去。他身形骤然横移,以肩撞在使了一张方寸符的陈平安胸膛。 陈平安如被铁锤砸在心口,阴神出窍远游,以一种自然而然的古怪拳法,看似画弧,弧弧相生,几近为圆,令人眼花缭乱,直接帮助陈平安卸去了绝大部分拳罡,等到陈平安稳住身形,阴神又重归体魄,一气呵成。 李二没有追击,点点头,这就对了。不然习武又修道,只会让修道一事阻滞武学登高,两者始终冲突,便是误事害人。 此次李二喂拳,要做的,便是让陈平安去找到那个玄之又玄的平衡点,习武之人不可被拳桩拳意带着走,即使已经是练气士,也不能觉得自己拳意因此不纯粹。习武之人,仅凭双拳便足矣,却也不是说万事不顾。真正的宗师,该有那万法在身、皆出我手的大气象。 人身小天地,我即老天爷。什么不能管?什么管不住? 既然陈平安走出了方向无错的第一步,李二便放宽心出拳了。拳不重,却更快,不给你陈平安半点念头打转的机会。与我李二对拳,砥砺大道,那你小子就得拿出一点世间任何武人都没有的东西来! 有,就多吃几拳。 没有,就躺着养伤去! 渡口那边,李柳行走在水路上,看着那些厮杀痕迹,至于水镜那边的动静,更是不用看,她便一清二楚。 在以往漫长的岁月里,李柳对于纯粹武夫并不陌生,曾经死于十境武夫之手,也曾亲手打杀十境武夫,关于武夫的练拳路数,了解颇多,不好说陈平安如此打熬,搁在浩然天下历史上,就有多了不起,不过作为一名六境武夫,就早早吃下这么多分量足够的拳头,真不多见。 世间九境山巅、十境止境武夫,与顾祐这般不收嫡传弟子的,终究是少数。像她爹这般打熬弟子体魄的武学宗师是不少,只可惜那也得有弟子扛得住才行,有些人是体魄扛不住,有些人是心性不过关,当然更多的,还是两者都不济事,空有前辈明师愿意扶持,甚至是拖曳,都死活迈不过门槛,不得登堂入室。也有些看似破境了,事实上是喂拳人传拳失了真正法度,弟子过了门槛,却像断了胳膊少条腿,心镜给打出了不可察觉的瑕疵,故而一到八境、九境,种种隐患就要显露无遗。 李柳到了溶洞水路尽头,没有继续前行,开始掉头转身散步。行到渡口那边,在这座神仙洞府的山水禁制边缘,望向狮子峰外的远处风景。 隐隐约约,李柳察觉到了一丝异象,视线抬起,往天幕看去。 儒家七十二文庙陪祀圣贤,自古便是最画地为牢的可怜存在,不生不死,规矩重重,年复一年,看着人间,绝对不允许肆意插手世事。 李柳有一世落在浩然天下西北,以仙人境巅峰的宗门之主身份,在那座流霞洲天幕处,与一位坐镇半洲版图的儒家圣贤,聊过几句。 这些如蹈虚空之舟却寂然不动的圣贤,就像凡夫俗子在山巅,看着脚下山河,终究一样目力有穷尽,也会看不真切画面。不过若是运转掌观山河的远古神通,便是市井某个男子身上的玉佩铭文,某个女子满头青丝中夹杂着的一根白发,也能够尽收眼底。 只是纵有这般神通,看了人间千年复千年,也终究有看乏了的那一天。 更何况他们职责所在,是要监察那些飞升境大修士,以及一众上五境修士的修道之地,以免修道之人,术法无忌,祸害人间。 那些身在洞天福地当中的大修士,若是离开了小天地,便如一盏盏格外瞩目的灯火亮起,自然就要被坐镇天幕的圣贤立即留心,死死盯住。若有违例失礼之事,圣贤就要出手阻拦。若是一切循规蹈矩,便无须圣贤们现身。 当时与李柳有过几句言语的儒家圣贤,最后笑言他所谓的散心,便是每隔十年,就去瞧瞧某国某州某郡县立在一处村头的乡约碑文,看一看经过十年的风吹日晒、雨雪冲刷,那块石碑上有了哪些人间世人无所谓的细微变化。 李柳无言以对。 圣贤寂寞,人间不知。 约莫一个时辰后,神游万里的李柳收起思绪,笑着转头望去。 有人撑船而回,是有些凄惨的陈平安。 李二坐在小舟上,说道:“这口气必须先撑着,总得熬到那些武运到达狮子峰才行,不然你就没法子做成那件事了。” 陈平安点点头。 李二问道:“真不后悔?李柳兴许知道一些古怪法子,留得住一段时间。” 陈平安摇头道:“不了。撼山拳是北俱芦洲顾祐前辈所创,游历途中,前辈又教了我三拳,最后前辈哪怕身死离世,依旧想要将武运馈赠于我。所以不后悔。” 李二不再言语。 一舟两人到了渡口,李柳微笑道:“恭喜陈先生,武学修道两破镜。” 陈平安咧嘴一笑,先前刻意压着真气与灵气,因这一小动作,立即就破了功,重新变得满脸血污起来。 陈平安走过洞府门口的那道山水禁制,轻轻握拳,仰头望去。晴空万里的狮子峰上,一片金色云海蓦然凝聚,然后天降甘霖,丝丝缕缕,缓缓而落,极其缓慢。 陈平安轻声道:“初一,十五。” 两把飞剑一掠而出,一闪而逝,悬停在陈平安身前高处,如两级台阶。一袭青衫背仙剑,开始登高飞奔,踩着两把飞剑台阶,步步登天。 在距离那金色云海与武运甘霖数十丈之处,陈平安猛然停步,一身拳意汹涌流转,如神灵在天,以云蒸大泽式向高处出拳。 一拳过后,那武运云海与甘霖皆被打退,轰然散落在北俱芦洲。 精疲力竭的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抹了一把额头汗水,弯腰喘气,有些视线模糊,仍是转头望向南方,轻声笑道:“顾前辈,当初不敢与你说,我家乡竹楼有人说我们这撼山拳尽是些土腥味,不怎样,也就拳意根本还算凑合。我方才这一拳,便是他传我的。顾前辈请放心,当年我便不服气,等我这次回到家乡,一定要与他掰扯掰扯,如今是金身境了,怎么都能多挨两拳,可以多说两句。” 狮子峰山主黄采,站在开山老祖李柳身边,轻声笑道:“陈先生这一拳下去,狮子峰算是彻底出名了。” 李柳难得在黄采面前有个笑脸,道:“黄采,你不用刻意喊他陈先生,自己别扭,陈先生听见了也别扭。” 黄采知晓自己师父的脾气,点了点头。 有一世,李柳随手在路边捡到了一个孩子,让他随便磕了三个头,便算是收为唯一的嫡传弟子,后来师徒两人,就在狮子峰开山立派。李柳兵解离世后,当时刚刚成为年轻金丹境地仙的黄采便挑起了大梁,狮子峰在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屹立不倒,当年那个瘦如竹竿、脑袋挺大、瞅着挺有意思的孩子,最终也成为北俱芦洲著名的强大元婴。 李二突然说道:“他身上四件法袍,除了最里面那件还算好,其余三件,不太吃得住拳,破损得有些厉害。” 还好,陈平安在撑船返回渡口之前,脱掉了那些已成累赘的法袍,尤其是最外面的那件彩雀府法袍,不然就这么光明正大地登高出拳。很快,半座北俱芦洲都要听说狮子峰出了个喜欢穿娘们衣裳的纯粹武夫。 陈平安这一拳打散金色云海,将一份浓重武运留在北俱芦洲。先前李二得知陈平安的决定后,没有刻意与陈平安多说一些内幕,没必要,说了反而弄巧成拙,兴许会让陈平安出拳多出一丝拳意杂质。他只说心生感应的那一小撮北俱芦洲武道之巅的九境、十境武夫,都会感到几分快意,无论这些宗师自身性情如何,武德高低,都要对今日狮子峰山巅的这个年轻人,生出几分敬重,一洲之地的大小武庙,都会对此人心怀感恩。不说别人,只说与狮子峰黄采熟悉的儒家圣人周密,便要高看陈平安一眼,觉得对自己的脾气。 李柳想起先前陈平安的花哨穿着,忍着笑,柔声道:“我会帮着陈先生修补法袍。” 李二呵呵笑。 李柳无奈道:“爹,瞎想什么呢?” 李二说道:“没瞎想,就是觉着下山就有酒喝,高兴。” 陈平安晃晃悠悠,一次次踩在飞剑初一和十五之上,最终飘然落地。 李二说道:“先在山上养伤半旬,等你稳固了金身境,我再帮你开开筋骨,熬一熬魂魄。每破一境,一座人身小天地,便有诸多武夫自己都无法想象的变化,趁热打铁,比较稳妥。” 陈平安苦笑道:“李叔叔,我这会儿头晕目眩,一想到练拳,就犯困,容我缓缓,先缓一缓,到时候再说。” 李二笑着摆摆手。 陈平安与黄采抱拳,致歉道:“一直没有机会感谢黄山主。” 黄采摇头道:“陈公子不用客气,是我们狮子峰沾了光,暴得大名。陈公子只管安心养伤。” 陈平安脸色古怪,告辞离去。 李二也火速下山。 李柳站在原地,说道:“暴得大名?这不是个贬义说法吗?黄采,当年就要你多读书,光顾着修行了?听说你与鱼凫书院的山长周密关系不错,能聊得来?” 黄采有些无奈,道:“师父,我从小就不爱翻书啊。何况我与周山长打交道,从来不聊文章诗词。” 李柳摇头道:“白瞎了小时候那么一颗大脑袋。” 黄采愣了愣,摸了摸自己脑袋,这才想起自己小时候,面黄肌瘦,大雪纷飞,沿途乞讨,然后就遇上了在大雪里缓缓而行的师父。 回忆起往事,黄采竟是有些说不出话来。 当年自己年纪还小,追随师父一起远游,来到了这座山,当时并没有山名,灵气也一般,但是师父却选了此山作为开山立派之地。到了山巅,她瞥了眼身边的孩子,突然就说以后这里便叫狮子峰了。 当时师父难得有些笑意。 黄采这辈子都会清清楚楚记得这一幕。 李柳转过头,看着辛苦守着狮子峰这份家当的老人。狮子峰不过是她的遗留洞府之一,甚至还不如龙宫洞天的南薰水殿重要。之所以一家三口会在这里落脚,只不过是李柳看上了山脚那边的安宁小镇,娘亲若是在那边市井开间铺子,不会太过陌生。这其实与狮子峰和黄采,几乎没有什么关系。 但是不知为何,看见当年那个瘦猴儿似的大脑袋孩子,这会儿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迟暮老人,李柳破天荒有些细细碎碎的小小感伤。黄采资质并不算太好,脾气太犟,修行路上,厮杀过多,在北俱芦洲照顾一座祖师堂,并不是一件轻松事。本来有希望跻身玉璞境的黄采,在历史上多次面对剑修问剑、攻伐,死死护住狮子峰祖师堂不被摧毁,不愿低头,积攒了诸多遗患,大战过后的缝补气府,无济于事,今生便只能滞留在元婴境了。 其实李柳第一次重返此山的时候,便对这个弟子很不以为然,一座可有可无的狮子峰祖师堂算什么?哪怕倒塌了,成为废墟,不再重建,又如何?黄采如果不花那么多心思去栽培嫡传弟子,不去耗费心力物力为狮子峰开枝散叶,而是选择自顾自修行,一门心思破境,跻身了上五境,说不定还能得到她李柳的一份重宝赏赐。不是不知道黄采的用心用意,事实上她一清二楚,只是以前根本不在意。 可是这一刻,李柳就是有了些感伤。 看着从未有过如此眼神的师父,黄采转移了视线。在他印象中,师父是另外一副皮囊,永远高高在上,沉默寡言,好像在想着他永远都无法理解的大事情。 黄采不敢正视师父,他眺望远方,像是在自言自语,颤声道:“弟子今生还能够与师父重逢,真的很高兴。” 李柳“嗯”了一声,道:“师父没你那么高兴,但也还好。” 师父弟子,沉默许久。 李柳缓缓道:“你如今是狮子峰山主,洞府也早已不是我的修道之地,你以后不用计较那座洞府的山水禁制。若是狮子峰有些好苗子,等到陈先生离开山头,你就让他们进去结茅修行。早年我赠予你的三本道书,你按照弟子资质、性情去分别传授,不用死守规矩,何况当年我也没有不准你传授那三门远古水法神通。你若是不这么死板迂腐,狮子峰早就该出现第二个元婴境修士了。” 黄采拍了拍脑袋,自嘲道:“果然如师父所说,白瞎了这颗大脑袋。” 李柳笑了笑。 黄采便也不再言语,只是心境祥和,神色怡然,陪着久别重逢的师父,一起看那人间山河。 半旬过后,李二重新登山。这一次喂拳,李二要陈平安只以纯粹武夫的金身境与他切磋,但是不许使用任何拳架拳招,连痕迹都不许有,若是给他李二发现了半点端倪,那就吃上九境巅峰一拳。他唯独要求陈平安出拳要快,慢了半点,便是对不住当下来之不易的金身境,更要吃拳。最后李二拖着陈平安去往小舟,这次是李二撑篙返回渡口,说还差点火候,半旬过后再打磨一番。但陈平安拒绝了这份好意,说不行,真要动身赶路了,既然刘景龙已经破境,即将迎来第一场问剑,他必须赶紧去太徽剑宗看一眼,再去趴地峰拜访火龙真人,见另外一个好朋友,还要走一趟青蒿国州城那条洞仙街,见过了李希圣,就要南下返回骸骨滩。 李二没有为难陈平安。 拂晓时分,两人一起快步下山,李二好奇问道:“既然这么着急去倒悬山赴约,为何不干脆直接从北俱芦洲走,还要跑一趟宝瓶洲?落魄山又不长脚,还有朱敛和魏檗一里一外帮衬着,其实不用你担心什么。错过了骸骨滩,去了宝瓶洲,跨洲渡船只有老龙城那边有,又是一段不短的路程,不嫌麻烦?” 陈平安笑道:“不回家看一眼,怎么都放心不下。” 李二便不再言语。这段日子,帮着陈平安喂拳,实在是说了太多话,比出拳累多了。 到了山脚布店,李柳在铺子里边帮忙,生意冷清。陈平安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李姑娘,知道为什么你在铺子里卖布,生意不会太好吗?” 李柳点点头。 小镇这边的市井妇人、妙龄少女,都不乐意见到她,哪怕她愿意拗着性子,将自家铺子布料夸得天花乱坠,只要她站在铺子里边,那些凡俗女子,难免会觉得不自在。买了布,添了一两分姿色又如何,只要见着了她李柳,便要灰心。 李柳喜欢待在铺子里,其实还是想要与娘亲多待一会儿。 陈平安笑道:“可以让狮子峰上长得不是那么好看的一两位仙子,挑个街上的热闹光景时辰,在这边买两次绸缎,第一次买得少些,第二次买得多些。记得来的时候,穿上在铺子里买去的绸缎缝制的衣裳,如此一来,便无须李姑娘费心店铺生意了,只在后院陪着柳婶婶多聊天便是。” 李柳笑道:“可以按照陈先生传授的锦囊妙计,试试看。” 先前妇人端茶上桌的时候,瞧见了陈平安的脸色,开口第一句话便问:“生病了吗?” 陈平安赶紧笑着摇头说:“没有没有,只是有些风寒,柳婶婶不用担心。” 妇人便说了家乡那边一些保养身体的土法子,让陈平安千万别不在意。 这天饭桌上,坐着四人。 妇人一听说陈平安吃过了饭就要离开小镇,便有些失落。但一听说陈平安愿意为她代笔写一封家书,寄往大隋山崖书院,妇人便立即喜出望外。 李柳转头望向李二,李二就只是笑,抿了口酒,有滋有味。 在李槐的屋子里,陈平安拿出笔墨纸,李二与妇人坐在一旁的一条长凳上,李柳坐在陈平安桌对面。 陈平安微笑道:“柳婶婶,你说,我写。咱们多写点家长里短的琐碎事,李槐见着了,更安心。” 妇人看着眼前这个身穿干净青衫、笑脸温和的年轻人,心里便莫名有些难受,轻声道:“平安,你的爹娘要是还在,该有多好。柳婶婶没什么见识,只是个碎嘴的妇道人家,可好歹也是当娘的人,我敢说天底下的任何爹娘,见着你这样的儿子,就没有不高兴的。” 陈平安眼神低敛,神色平静,然后微微抬了抬头,轻声笑道:“柳婶婶,我也想爹娘都在啊,可那会儿年纪小,没法子多做些事情。这些年,一想起这些就挺难受的。” 妇人对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很是愧疚,赶紧说道:“平安,婶婶就随便说了啊,可以写的就写,不可以写在纸上的,你就略过。” 陈平安笑道:“纸多,婶婶多说些,家书写得长一些,可以讨个好兆头。” 妇人重重“欸”了一声,然后转头瞪眼望向李柳,恨声道:“听见没?以往让你帮着写信,轻飘飘一两张纸就没了,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你弟弟?有没有我这个娘亲?白养了你这么个没心肝的闺女!” 陈平安朝桌对面的李柳歉意一笑。 李柳悄悄点头致意,然后双手抱拳放在身前,对妇人求饶道:“娘,我知道错了。” 随后小屋内,便只听到妇人的絮絮叨叨。 那个行过万里路也读过了万卷书的青衫年轻人,正襟危坐,腰杆挺直,神色认真,一丝不苟地提笔写字。 最后陈平安背着竹箱,手持行山杖,离开店铺。妇人与汉子站在门口,目送陈平安离去。 妇人一定要李柳送陈平安一程。 李柳手里挎着一个包裹,都是她娘亲准备的物件,多是小镇特产,里面当然还有三件被她亲手修缮过的法袍。 妇人小声念叨道:“李二,以后咱们闺女能找到这么好的人吗?” 李二想了想,道:“难。” 妇人一脚踩在李二脚背上,拿手指狠狠戳着李二额头,一下又一下,骂道:“那你也不上点心?就这么干瞪眼,由着平安走了?喝酒没见你少喝,办事半点不牢靠,我摊上了你这么个男人,李柳、李槐摊上了你这么个爹,是老天爷不开眼,还是咱仨上辈子没积德?” 李二闷不吭声,当然没敢躲避。 妇人叹了口气,悻悻然收手,不能再戳了,自己男人本就是个不开窍的榆木疙瘩,再不小心给自己戳坏了脑袋,还不是她自个儿遭罪吃亏? 小镇大街上,两人并肩而行。 李柳轻声道:“陈先生,黄采会带你去往渡口,船可以直接到达太徽剑宗周边的宦游渡,下了船,离着太徽剑宗便只有几步路了。率先造访太徽剑宗的问剑之人,是浮萍剑湖郦采。这种事情,就是北俱芦洲的老规矩,陈先生不用多想什么。” 说到这里,李柳笑道:“忘记陈先生最重规矩了。” 陈平安摇头道:“但是我对于合情合理的规矩,理解得还是太少太浅,远远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礼。” 李柳对此不予置评,主要还是不愿指手画脚。 李柳问道:“陈先生难道就不向往纯粹、绝对的自由?” 陈平安笑道:“其实也会羡慕那种无拘无束,但是我一直觉得,没有足够认知作为支撑的那种绝对自由,既不牢固,也是灾殃。” 两人走过大街拐角,前方不远处,便站着施展了障眼法的狮子峰老元婴山主。 李柳将挽在手中的包裹摘下,陈平安也摘下竹箱。李柳本来想着让他站着便是,她来打开竹箱,见此情景便递去包裹,笑道:“陈先生怕人误会?其实街坊邻居已经很误会了。” 陈平安将包裹放入竹箱,重新背在身后,笑着没说话。 最后李柳以心声告之,道:“青冥天下有座玄都观,是道家剑仙一脉的祖庭,观主名为孙怀中,为人坦荡,有江湖气。” 陈平安答道:“感谢李姑娘赠我一颗定心丸。” 黄采陪同陈平安一路闲聊,到达渡口,然后道别。陈平安最终乘坐一艘雕梁画栋如阁楼的仙家渡船,去往宦游渡。船上人不少,其中不少都是奔着太徽剑宗去的,正在渡船上议论纷纷。这很正常,既然那位北俱芦洲的陆地蛟龙,已经出关破境,紧接着就会是三场惊世骇俗的剑仙问剑,分别是女子剑仙郦采、董铸,与那位北地剑仙第一人白裳,这是现在北俱芦洲的头等大事。 除此之外,他们还聊到狮子峰的那场金色云海与武运甘霖,都在猜测是狮子峰处心积虑隐藏了一个纯粹武夫,还是某个过路客人。 陈平安去了自己的船舱,打开竹箱,准备取出三件法袍,收入咫尺物,但是打开包裹的时候,却发现里面除了柳婶婶准备的各色吃食、特产,还有一枚翠绿欲滴的精致玉牌,被李柳施展了山水禁制,故而灵气不彰显,陈平安才没有事先察觉。陈平安叹了口气,蹭吃蹭喝蹭拳不说,还蹭了这么贵重的一件回礼,哪有自己这么当客人的。 玉牌铭文为“老蛟定风波”。把玉牌与法袍都收了起来,陈平安开始继续炼化三处关键窍穴的灵气。 一路无事。 到了那座离着太徽剑宗不过三百里距离的宦游渡,陈平安发现人满为患,果然都是赶来凑热闹的修道之人。 在渡船进入太徽剑宗地界后,陈平安便飞剑传信刘景龙。 在渡船这边,没见到刘景龙,陈平安只看到了那个割鹿山出身的少年——白首。 白首飞奔过来,在人流之中如游鱼穿梭,见着了陈平安就咧嘴大笑,伸出大拇指。 陈平安疑惑道:“什么事情让你这么乐呵?” 白首哈哈大笑道:“姓陈的,你是不是认识一个云上城叫徐杏酒的人?” 陈平安笑了起来,道:“认识。” 白首捧腹大笑,道:“好家伙,姓刘的如今可风光了,一天到晚都要招呼登山的客人。一开始听说那徐杏酒,投了拜山帖子,自称与‘陈先生’认识,姓刘的硬是推掉了好些应酬,下山去见了他,我也跟着去了。结果你猜怎么着,那家伙也学你背着大竹箱,客套寒暄过后,便来了一句:‘晚辈听说刘先生喜欢饮酒,便自作主张,带了些云上城自己酿造的酒水。’” 白首说到这里,已经笑出了眼泪,道:“你是不知道姓刘的那会儿脸上是啥个表情,是上茅厕没带厕纸的那种!” 陈平安哀叹一声,道:“这个徐杏酒,听风就是雨,肯定误会我的意思了,误会了。” 白首高高举起双手,重重握拳,使劲摇晃,道:“姓陈的,佩服佩服!” 陈平安小声问道:“你师父这会儿很忙?都忙到了没办法来迎接我,于是就派遣你这么个小喽啰来凑数?” 白首龇牙咧嘴道:“姓陈的,你才小喽啰!老子如今在太徽剑宗,那是人见人夸的天纵奇才,姓刘的每天都要偷偷烧高香,庆贺自己收了我这么个好弟子。” 陈平安笑着揉了揉少年的脑袋。 白首竟是没躲过,怒道:“别没大没小啊!姓陈的,我是卖你一个天大的面子,你我才能够以兄弟相称,你再得寸进尺,就自个儿去太徽剑宗,我不稀罕给你带路。” 到了太徽剑宗的山门,刘景龙板着脸站在那边。 陈平安颠着竹箱,一路小跑过去,笑道:“可以啊,这么快就破境了。” 刘景龙扯了扯嘴角,故作谦虚道:“哪里哪里,比起陈大剑仙一口气破了武夫修道两瓶颈,差远了。” 陈平安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 白首没好气道:“你们有完没完,一见面就相互拍马屁,有意思吗?”少年嘿嘿坏笑道:“咋个不拎出两坛酒,边喝边聊?姓刘的,这次可要悠着点喝,慢点喝。” 少年是佩服那个徐杏酒,他娘的到了山上茅屋那边,那家伙一坐下,二话不说,一顿咣咣咣牛饮啊,连喝了两壶酒,若不是姓刘的拦阻,看架势就要连喝三壶才算尽兴。 三人一起缓缓登山,一路上刘景龙经常与人打招呼,却也没有刻意停步寒暄。 陈平安忍住笑,问道:“徐杏酒回了?” 刘景龙无奈道:“喝了一顿酒,醉了一天,酒醒过后,总算被我说清楚了,结果他又自己喝起了罚酒,还是拦不住,我就只好又陪着他喝了点。” 陈平安哈哈大笑。 刘景龙冷哼道:“下不为例。” 陈平安偷着乐,与白首轻轻击掌。 白首觉得姓陈的这人有意思,以后可以常来太徽剑宗嘛。 他自己不来,让别人带酒上山找姓刘的,也是不错的,特带劲,比自己每天白天发呆,晚上数星星,有趣多了。 太徽剑宗占地广袤,群峰耸立,山清水秀,灵气盎然,陈平安无法御风远游,便取出那符舟,刘景龙乘舟带路,一起去往他们师徒的修道之地。 那是一处享誉北俱芦洲的形胜之地。 在茅屋那边,白首搬了三条竹椅,各自落座。 刘景龙突然说道:“借我一枚谷雨钱?” 陈平安抛过去一枚谷雨钱,好奇问道:“在自家山头,你都这么穷?” 刘景龙接住了谷雨钱,双指拈住,另外一手凌空画符,再将那枚谷雨钱丢入其中,符光散去钱消失,然后没好气道:“宗门祖师堂弟子,钱物按律十年一收,若是急需神仙钱,当然也可以赊欠,不过我没这习惯。借你陈平安的钱,我都懒得还。” 陈平安转头望向白首,道:“听听,这是一个当师父的人,在弟子面前该说的话吗?” 白首刚想要落井下石来两句,却发现那姓刘的微微一笑,正望向自己,白首便将言语咽回肚子。他娘的你姓陈的到时候拍拍屁股走人了,老子还要留在这山上,每天与姓刘的大眼瞪小眼,绝对不能意气用事,逞口舌之快了。刘景龙先前说过,等到他出关,就该仔细讲一讲太徽剑宗的规矩了。 陈平安对白首笑道:“一边凉快去,我与你师父说点事情。” 白首不肯挪动屁股,讥笑道:“咋地,是俩娘们说闺房悄悄话啊,我还听不得了?” 陈平安双手十指交错,咔嚓作响,微笑道:“白首,我突然发现你是练武奇才啊,不习武有点可惜了,我帮你喂招?” 白首“呸”了一声,道:“老子好好的剑仙都不要当,还乐意跑去习武练拳?”说完起身去别处晃荡了。 这座山头,名为翩然峰,是练气士梦寐以求的一块风水宝地,位于太徽剑宗主峰、次峰之间的靠后位置,每年春秋时分,会有两次灵气如潮水涌向翩然峰的异象,尤其是丝丝缕缕的纯粹剑意,蕴含其中,修士在山上待着,就能够躺着享福。太徽剑宗在第二任宗主仙逝后,就一直没有让修士入驻此峰,历史上曾有一位玉璞境剑修主动开口,只要将翩然峰赠予他修行,就愿意担任太徽剑宗的供奉,宗门依旧没有答应。 那姓刘的不知好歹,迟迟不愿离开太徽剑宗祖山,搬来翩然峰,说是习惯了祖山那边的老宅子。等到跻身元婴境剑修后,被祖师堂那边隔三岔五催促,这才过来开的峰,结果就是搭建了一座破茅屋,算是开辟出府邸了。因为姓刘的在此闭关,原本太徽剑宗的所有弟子每年都可以来此瓜分灵气,今年开春时分便不敢来了。后来白首跑了趟祖师堂,将姓刘的吩咐下来的言语,与一位和颜悦色的老祖师说了一通,来山上的年轻修士才又多了起来,不过相较于以往的热闹,人人安静修行,不言不语,只是专心淬炼剑意。 当时其实是翩然峰半个主人的白首,没有丝毫动静,经常双手抱臂,在茅屋小板凳上枯坐。 所以太徽剑宗的年轻修士,越发觉得翩然峰这位刘师叔、师叔祖,收了个好生古怪的弟子。 在白首离开后,陈平安便将大致游历过程,与刘景龙说了一遍。众多人与事,都没有藏掖,只是详略不同。 刘景龙耐心听完之后,帮着查漏补缺,就像是两人在复盘围棋。 当提及贺小凉与那清凉宗,与白裳、徐铉师徒二人的恩怨时,刘景龙说道:“如今寻常的山水邸报尚未传出消息,事实上天君谢实已经返回宗门,先前那名与清凉宗有些交恶的弟子,受了天君训斥不说,还立即下山,主动去清凉宗请罪,回到宗门便开始闭关。在那之后,大源王朝的崇玄署杨氏、水龙宗、浮萍剑湖,本就利益纠缠在一起的三方,分别有人拜访清凉宗,云霄宫是那位小天君杨凝性,水龙宗是南宗邵敬芝,浮萍剑湖更是宗主郦采亲临。如此一来,且不说徐铉作何感想,琼林宗就不太好受了。” 陈平安皱眉道:“那么传闻白裳要亲自问剑太徽剑宗,对你来说,反而是好事?” 刘景龙笑着点头,道:“一来白裳心高气傲,本就不会仗着境界与辈分,欺负我这么个新晋玉璞境,哪怕没有这档子事,他愿意出剑,其实也谈不上坏事。二来就像你猜测的,白裳当下确实是有些压力,不得不主动与我太徽剑宗结下一份香火情,帮忙免去那个‘万一’,毕竟北俱芦洲瞧我不太顺眼的剑仙前辈,还是有的。有了白裳压轴出剑,再有之前郦采、董铸两位前辈,这三场问剑,我刘景龙只会大受裨益,而无性命之忧。” 陈平安笑问道:“这么大的喜事,不喝点小酒,庆祝庆祝?” 刘景龙破天荒点了点头,伸出手。 陈平安取出两壶糯米酒酿,疑惑道:“成了上五境修士,性子转变如此之大?” 刘景龙接过酒壶,微笑道:“不是庆贺你我各自破境,而是庆贺还能再次重逢。” 陈平安的走渎之行,并不轻松,一名元婴境剑修破开瓶颈,亦如此。两人能够都活着重逢,比那破境,更值得喝酒。 刘景龙愿意喝这样的酒。 两人手持酒壶,轻轻磕碰,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陈平安突然轻声道:“江湖没什么好的。” 刘景龙笑道:“也就酒还行。” 白首看似晃荡去了,其实没走远,一直竖起耳朵听那边的“闺房话”。少年打了个激灵,双手抱住肩膀,埋怨道:“这俩大老爷们,怎么这么腻歪呢?不像话,不像话……” 白首觉得那个姓陈的,可真是有些可怕到不讲道理了。果然,割鹿山有位老前辈说得对,天底下数闷声狗咬人最凶。如今这位好人兄,不就还是原来那么点境界,却有如此经历和能耐了?可是说起那十境武夫的喂拳,挨揍的好人兄,言语之间,仿佛就跟喝酒似的,还上瘾了?脑子是有个坑啊,还是有两个坑啊? 从来不知天高地厚的白首,想起自己当初跑去刺杀这位好人兄,都有些心悸后怕。惹不起,惹不起。自己以后与他言语,要客气点,与他称兄道弟的时候,要更有诚意些。等到他成了金丹境地仙,同时又是什么九境、十境的武夫宗师,自己脸上也有光彩。 少年耳边突然响起刘景龙的言语:“偷听了这么久,作何感想,想不想喝酒?” 白首一本正经道:“喝什么酒,小小年纪,耽误修行!” 陈平安啧啧道:“不愧是刘景龙的弟子,见风使舵的本事,不比我的开山大弟子差多少。” 白首这就有些不服气了。说我见风使舵,我忍了,说我见风使舵的本事还不如人,真是没办法忍。他转头大声道:“姓陈的,你弟子姓甚名谁,你帮我捎句话给他,就说我翩然峰白首,哪天有空就要会一会他!文斗武斗,道法拳头剑术,随他挑!” 陈平安笑道:“文斗还行,武斗就算了,我那开山弟子如今还在学塾念书。” 白首摇摇头,道:“算他走狗屎运!”少年大步离去,脚下生风,十分潇洒。 如今少年还不晓得因为这几句无心之言,今后要挨多少顿打,以致他将来那句脍炙人口的口头禅,便是“祸从口出啊”。 陈平安喝过了酒,起身说道:“就不耽搁你迎来送往了,再说了你还有三场架要打,我继续赶路。” 刘景龙也没有挽留,似乎早有准备,从袖中掏出一本册子,说道:“关于剑修的修行之法,一点自己的心得,你闲暇时可以翻翻看。” 陈平安接过收入袖中,问道:“在你们太徽剑宗,我驾驭符舟远游,可不认得路,只能直来直往,会不会有麻烦?” 大宗门,规矩多,尤其是剑修林立的宗门,光是修士御剑的轨迹路线,便有大讲究。 刘景龙微笑道:“你还知道是在太徽剑宗?” 陈平安故作惊讶道:“成了上五境剑仙,说话就是硬气。换成我在落魄山,哪敢说这种话。” 陈平安一拍脑袋,想起一事,掏出一只早就准备好的大钱袋子,沉甸甸的,装满了谷雨钱,是与火龙真人做买卖后留在自己身边的余钱,笑道:“一百枚,若是便宜,帮我买个七把八把的恨剑山仿剑,若是死贵,一把仿剑超过了十枚谷雨钱,那就只买个一两把。剩余的,再帮我去三郎庙买些好物件,具体买什么,你自己看着办。” 刘景龙点头答应下来。 然后陈平安驾驭符舟,返回宦游渡口,要去往趴地峰见张山峰。 在升空之前,陈平安对那在翩然峰上散步的白首喊道:“你师父欠我一枚谷雨钱,时不时提醒他两句。” 白首方才还想着要在姓陈的面前讲点规矩,这会儿又忍不住骂了句粗话。 茅屋那边,刘景龙赞赏地点点头,有点徒弟的样子了。 太徽剑宗诸多山峰之上,三三两两的女子修士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神色雀跃。 相较于男子修士好奇那个年轻人的修为、境界和背景来历,女子修士议论的内容,截然不同。 她们听说那个能够让刘师叔、师叔祖亲自出门迎接的贵客,是个身着青衫、持行山杖、背着个大竹箱的男子后,便都忍不住询问长相如何,风度如何。远远见过两人登山的女子修士,憋了半天,说“凑合”,于是便有其余女子哀怨不已,都觉得自家那个小师叔、师叔祖,受了天大的委屈了。 翩然峰那边,刘景龙当然打死都想不到宗门内的晚辈们,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便是他听说了,肯定也想不明白,估摸着还是会向陈平安请教一番,才能破开迷障,豁然开朗。 白首返回茅屋,问道:“他这就走啦?姓刘的,他是不是根本没把你当朋友啊?” 刘景龙笑道:“等你以后也有了朋友,自然就知道答案了。” 白首说道:“我跟姓陈的,就是朋友啊,不打不相识,相见恨晚,把酒言欢,称兄道弟……” 刘景龙摆摆手,道:“我们去趟祖师堂。” 白首立即病恹恹了,嗫嚅道:“明儿去,成不成?” 刘景龙没说话。 白首腹诽不已,却只能乖乖跟着刘景龙御风去往主峰祖师堂。 一般来说,姓刘的只要说过了一件事,兴许这个过程中会很絮叨,但说完后便不再多说一个字,这时就该轮到他白首去做事了。 御风而游的时候,白首发现姓刘的好像突然想起一件事,掏出一只大钱袋子,晃了晃,似乎是在听声音数钱。 刘景龙微笑道:“还好,不是九十九枚。” 白首问道:“怎么回事?” 刘景龙只说“没什么”。 白首竟是有些醋意,这姓刘的,与那好人兄,闹哪样嘛。 陈平安没有想到张山峰已经跟随师兄袁灵殿下山游历去了。待客之人,是白云一脉的峰主,一位仙风道骨的老神仙,亲自来到山门向陈平安致歉。 陈平安得知火龙真人还在睡觉,便说这次就不登山了,下次再来拜访,请求老真人原谅自己的过门不入,以后再来北俱芦洲,肯定事先打声招呼。 老神仙也没多说什么,神色和蔼。老神仙亲自将陈平安一路送到渡口,这才告别返山。 陈平安乘坐一艘去往春露圃的渡船,趴在栏杆上,怔怔出神。 到了春露圃,可以直接去往北俱芦洲最南端的骸骨滩。 但是在这期间,陈平安需要中途下船,先走一趟青蒿国,这是一个小国,没有仙家渡口,需要走上千余里路。 李希圣如今就在青蒿国的一座州城里,住在一条名叫洞仙街的地方。 陈平安并不知道,在他离开太徽剑宗后没多久,便有一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手持绿竹行山杖,乘坐一艘返程的披麻宗跨洲渡船,去往骸骨滩。 先生南归,学生北游。 那少年到了骸骨滩第一件事,就是撕开鬼蜮谷小天地的某处天幕,朝着京观城头顶,砸下了一阵无比绚烂的法宝暴雨,完事之后,收了法宝就跑路。 京观城英灵高承不知为何,竟是没有追杀那个白衣少年。 披甲高坐于白骨王座之上,高承皱眉不已。为何见着了此人,自己原本断断续续的那股心神不宁,就越发清晰了?高承非但没有再次冒冒失失以法相破开天幕,反而破天荒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拘束。 木衣山脚下的壁画城,那少年在一间铺子里,想要购买一幅廊填本神女图。他可怜兮兮地与一名少女讨价还价,说自己年纪小,游学艰辛,囊中羞涩,实在是瞧见了这些神女图,心生欢喜,宁肯饿肚子也要买下。 少女见他言辞恳切,眼神真诚,瞧着若是由着少年再这么诉苦下去,估计他就要泫然欲泣了,便无可奈何地破例给了个低价。结果那少年谈妥了价格后,面露感激,大袖一挥,说道:“铺子里的神女图,就按照这个公道价格,我全包了!” 少女目瞪口呆。 那个臭不要脸的白衣少年转过头去,腰间佩刀的披麻宗宗主竺泉,笑吟吟站在不远处,道:“这位小兄弟,气魄很大嘛。”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怀抱绿竹杖,做无辜状道:“那可不,我是我家先生的得意弟子。这位姐姐,何方人氏?” 竺泉瞧着那行山杖,有些神色古怪,问道:“你家先生,该不会是姓陈吧?” 崔东山笑脸灿烂,道:“姐姐真是神仙啊,未卜先知。” 竺泉打趣道:“我可从没听他提过你。” 下一刻,竺泉便越发摸不着头脑了。 奇了怪哉,这家伙方才在京观城高承头顶,乱砸法宝,瞅着挺欢快啊,可是这会儿,眼前的俊美少年,皱着脸,眼泪哗哗流。 第182章 忽如远行客 陈平安中途离开渡船,去往在北俱芦洲算是偏居一隅的青蒿国。 千里路途,陈平安拣选山野小路,昼夜兼程,身形快若奔雷,很快就找到了那座州城。等他刚刚走入那条并不宽阔的洞仙街,一户人家大门打开,走出一位身穿儒衫的修长男子,笑着招手。 陈平安抬头望去,有些神色恍惚。 收起思绪,快步走去。 李希圣走下台阶,陈平安作揖行礼道:“见过李先生。” 李希圣笑着作揖还礼。 少年崔赐站在门内,看着大门外久别重逢的两个同乡人,尤其是当崔赐看到自家先生脸上的笑容时,少年就跟着高兴起来。 到了北俱芦洲之后,先生总是皱眉想事,哪怕眉头舒展,好像也有许多的事情在等着先生去琢磨,不像这一刻,自家先生好像什么都没有多想,就只是开怀。 李希圣带着陈平安一起走入宅子,转头笑道:“差点就认不出来了。” 陈平安笑道:“估计等我下次在书院见到小宝瓶,也会这么觉得。” 到了李希圣的书房,屋子不大,书籍不多,也无任何多余的文房清供、字画古物。 李希圣让崔赐自己读书去,将书案后那张椅子搬出来,与刚刚摘下斗笠、竹箱的陈平安相对而坐。 李希圣点头道:“很好,心更定了。” 陈平安挠挠头。 李希圣微笑道:“有些事情,以前不太合适讲,如今也该与你说一说了。” 本就正襟危坐的陈平安坐姿越发端正,恭敬道:“李先生请讲。” 李希圣说道:“我这个人,一直以来,自己都不太清楚自己。”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道:“我也是如此。” 李希圣笑着摇头,道:“你大不一样。” 李希圣继续说道:“还记得我当年想要送你一块桃符吗?” 陈平安轻轻点头。 李希圣说道:“在那之前,我在泥瓶巷,与剑修曹峻打过一架,对吧?” 陈平安笑了起来:“先生让那曹峻很是无奈。” 李希圣缓缓道:“在骊珠洞天,练气士修行很难,但是我却破境很快,快到了连之后走出骊珠洞天杏花巷的马苦玄,跟我比,都不算什么。” 陈平安不再言语,安静等待下文。 李希圣一语道破天机,语不惊人死不休:“我也是事后反复推衍,才算出其中的缘由——原本属于你的那份气运,或者说是大道机缘,落在我身上。与你一样,我也一直觉得天底下的万事万物,都讲究一个均衡,你失我得,每个大大小小的‘一’,绝对没有凭空的消失或增加,丝毫都不会有。” 陈平安刚想要说话,李希圣摆摆手,阻止他道:“先等我讲完。” 李希圣说道:“你我想事情的方式差不多,做事的方式也差不多,知道了真相,就觉得总得做点什么,才能心安。虽然我事先不知道自己占据了你那份道缘,但是既然随后境界攀升,棋力渐涨,被我一步一步倒推回去,推算出来一个明确的结果,那么我当然不能坦然受之。虽然那块桃符,任凭我如何推算也算不出其根脚,但是我很清楚,对我而言,桃符一定很重要。恰恰因其重要,我当初才想要赠送给你,作为一种心境上的互换,我减你加,双方重归平衡。在这期间,不是我李希圣当时境界稍高于你,或者说桃符很珍重,便不对等,便应该换一件东西赠送给你。不该如此。我得了你那份大道根本,我便该以自己的大道根本,还给你,这才是真正的有一还一。只是你当时不愿收下,我便只得退一步行事。故而我才会与狮子峰李二前辈说,你要是对我当初向你赠符或者为你的竹楼画符心怀感恩,而来见我李希圣,只会给你我徒增烦恼,使一团乱麻更乱,那还不如不见。” 陈平安神色平静,轻轻点头。 李希圣笑道:“至于那本《丹书真迹》和一些符纸,不在此列,我只是以李宝瓶大哥的身份,感谢你对她的一路护道。” 陈平安还是点头。 李希圣突然有些神色落寞,轻声道:“陈平安,你就不好奇为何我弟弟叫李宝箴,小宝瓶名字当中也有个‘宝’字,唯独我,不一样?” 福禄街李氏三兄妹李希圣、李宝箴、李宝瓶。 陈平安摇摇头:“从未想过此事。” 红棉袄小姑娘当年对小师叔无话不说,陈平安便听说她的娘亲在对待自己的两个儿子上,好像更偏心李宝箴,对于嫡长子李希圣,就没有那么亲近。陈平安对于这些小宝瓶的家事,就像自己所说的那样,听过就算,不会去深究。 李希圣站起身,走到窗口那边,眺望远方。 李家每逢春节,便有一个不成文的家族习俗——他们兄妹三人的娘亲,会让府上婢女下人们说些带“李”字的成语、诗句,例如那寓意美好的“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很讨喜的“正冠李下”,甚至哪怕有个孩子不小心说了那句不算褒义的“凡桃俗李”,他们娘亲也不会生气,依旧会给一份压岁钱,唯独当她听到那“投桃报李”的时候,笑意便少了许多,随后听到“李代桃僵”那个说法后,从来对任何下人都和蔼可亲的妇人,就破天荒难掩怒容了。 当时李希圣还是一名少年,刚好就站在不远处的抄手游廊拐角处,看到了那一幕,听到了那些言语。 当时李希圣不理解,也没觉得是多大的事情,只是将一份好奇深埋心底,隐隐约约有些不安。 自古诗词语句,好像桃李从来相邻。 李希圣转过头,轻声道:“街对面住着一户姓陈的人家,有个比李宝箴稍大几岁的儒家门生,名为陈宝舟,你若是见到了他,就会明白,为何独独是我李希圣能够接替你的那份气运。” 其实不用去见了,李希圣这么说,陈平安就已经明白了一切。 李希圣突然笑道:“我没事。” 北俱芦洲洞仙街,陈希圣。 宝瓶洲骊珠洞天,李宝舟。 原本理应如此。 这也就解释了为何那座深山当中的陈家祖坟,为何会生长出一棵寓意圣贤出世的楷树。 因为这位李先生,本该姓陈。 李希圣轻声感叹道:“许多事情,我依旧想不明白,就好像人生道路上,山水迷瘴,关隘重重,只有修为高了些,才可以跨过一个。” 陈平安站起身,说道:“李先生应该伤心,但是好像不用那么伤心。” 李希圣笑了起来,眼神清澈且明亮,道:“此语甚是安慰人心。” 陈平安跟着笑了起来。 随后在李希圣的建议下,两人随便下棋,随便闲聊。 陈平安下棋慢,到了收官阶段,每次落子后,才会说上一两句话:“没来北俱芦洲的时候,其实挺怕的,听说这边剑修多,山上山下,都行事无忌,我便想着来这边跟着宽心。可是来了才知道原来只要心坎不过,任人御风逍遥远游,双脚都在泥泞中。” “也怕自己从一个极端走向另外一个极端,便取了个陈好人的化名,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是提醒自己,来此历练,不可以真正行事无忌,随波逐流。” “大概是内心深处,一直偷偷想着,如果能够当个真正的好人,就好了。” 李希圣言语不多,听到这里,才说道:“自认心有私念,却能始终行善。陈平安,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陈平安摇头。 李希圣拈起一颗棋子,轻轻放在棋盘上,说道:“这便是我们儒家圣贤心心念念的,慎其独也,克己复礼。” 陈平安摇摇头,并不这么觉得。 李希圣也未多说什么,只是看着棋局,道:“不过臭棋篓子,是真的臭棋篓子。” 陈平安说道:“下棋一事,我确实没有什么天赋。” 李希圣笑道:“当真如此吗?” 陈平安点头道:“因为我下棋没有格局,舍不得一时一地。” 李希圣说道:“世人都在世道里下着自己的棋局,把万事万人都当作手中棋子的聪明人,很多,不缺你陈平安一个。” 陈平安笑道:“李先生此语甚是安慰人心。” 李希圣说道:“我是真心话,你是马屁话,高下立判。” 陈平安摇头道:“我们落魄山,行走江湖,额头人人刻‘诚’字!” 李希圣笑着举手抱拳,道:“幸会幸会。” 陈平安却突然笑容牵强起来。 李希圣心中叹息。 应该是想到了落魄山那座竹楼。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当渡船由北往南时,依次经过大篆王朝、金扉国、兰房国,也就到了春露圃的符水渡。 当下已是入秋时分,陈平安又错过了一年的春露圃辞春宴,符水渡比起上次,冷清了许多。 春露圃的热闹,都在春天里。 陈平安走下渡船,相较于去年离去时的装束,差别不大,不过是将剑仙换成了竹箱背着,依旧是一袭青衫,斗笠行山杖。 陈平安直奔老槐街,街道比那渡口更加热闹,熙熙攘攘。见着了那间悬挂蚍蜉匾额的小铺子。陈平安会心一笑,匾额上两个榜书大字,真是写得不错。他摘下斗笠,跨过门槛,铺子里暂时没有客人,这让陈平安有些忧愁。那个抬头笑脸相迎的代掌柜——出身照夜草堂的年轻修士,发现竟是那位新东家后,笑容越发真诚,连忙绕过柜台,弯腰抱拳道:“王庭芳见过剑仙东家。” 关于称呼,那是王庭芳琢磨了半天的结果,只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就与这位姓陈的年轻剑仙重逢,毕竟山上修士,一旦远游,动辄十年数十年缥缈无踪迹。 陈平安抱拳还礼,道:“王掌柜辛苦了。” 王庭芳轻声问道:“晚辈这就去拿账本?” 生意人说生意经,比任何寒暄客套都要实在。 陈平安点了点头,一起走到柜台后面。陈平安摘下竹箱,把竹编斗笠搁在行山杖上。 王庭芳取出两本账,陈平安看到这一幕后,小小忧愁,烟消云散。若是生意当真不好,能记下两本账? 陈平安早已看过铺子里边百宝架上的诸多物件,心中了然,然后开始对账,看到一处时,惊讶道:“还真有人出这么高的天价,买下那对法宝品秩的金冠?” 看了眼出货时日,陈平安脸色古怪,问道:“是不是一个五陵国乡音的年轻女子?身边还跟着个背剑扈从?” 王庭芳震惊道:“东家这都算得出来?” 陈平安有些无奈,没有道破隋景澄和浮萍剑湖元婴境剑修荣畅的身份,摇头感慨道:“真是不把钱当钱的主,还是卖低了啊。” 王庭芳便有些惶恐。 陈平安缓缓翻着账本,笑道:“这笔买卖,王掌柜已经做到最好了,我只是与对方还算熟悉,才随便瞎说,不至于真的如此杀熟。若是换成我亲自在铺子卖货,绝对卖不出王掌柜的价格。” 陈平安一边细致翻看账本,一边与王庭芳闲聊春露圃近况与照夜草堂生意之事。 王庭芳笑道:“只是机缘巧合,靠着东家的天大面子,才卖出了金冠这对镇店之宝,去年生意的账面上,才会显得漂亮,与晚辈关系不大。晚辈斗胆祈求东家莫要跟家师实话实说,不然晚辈肯定就要卷铺盖离开蚍蜉铺子了。家师对前辈铺子的生意,极其在意,每一季盈亏,都要亲自过目,召晚辈过去询问。” 陈平安点头道:“我这次带了些彩雀府小玄壁茶饼,会亲自登门与唐仙师致谢。铺子生意打理得比我想象中好太多,若是王掌柜不担心我在唐仙师那边画蛇添足,定要为王掌柜美言几句。” 王庭芳后退两步,作揖谢礼,道:“剑仙东家恩重如山,晚辈唯有再接再厉,帮着蚍蜉铺子挣更多钱。” 陈平安合上账本,干脆就不去翻第二本了。既然王庭芳说了照夜草堂那边会过目,陈平安就礼尚往来,否则再细看下去,便要打人家王庭芳与照夜草堂的脸了。 将两本账本轻轻推向王庭芳,陈平安笑道:“账本没有差池,记得仔细清晰,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再就是王掌柜以后做买卖,有个细水长流即可,不用太过苛求铺子每年的盈余,账面上多好看。我此次离开春露圃后,估计要当许多年的甩手掌柜,有劳王掌柜多费心。” 王庭芳笑着应诺下来,把账本小心翼翼地锁入抽屉。 陈平安转身从竹箱里掏出两件东西,一件是那枚拥有“水中火”气象的玉镯,铭刻有回文诗,还有一把青铜辟邪镜,有那最值钱的“宫家营造”四字。这两件与那树瘿壶和斋戒牌,都是武夫黄师赠送。事后回想那趟访山寻宝之行,好聚绝对半点算不上,好散倒是真。 树瘿壶本身品秩不算太高,但是老真人桓云掌眼后,明言此老物可以帮助练气士汲取木属灵宝的灵气,对于当下炼制出第三件木属本命物的陈平安而言,恰恰就是千金难买的所需之物。陈平安在南下途中,以火龙真人的炼制三山法诀,将其炼为木宅所在关键窍穴的一件辅助宝物,搁在了木宅当中。 至于那块斋戒牌,陈平安也打算将其炼在木宅,只是炼化一事,太过耗费光阴,在每天雷打不动的六个时辰炼化青砖水运之余,再把树瘿壶中炼成功,已经算是陈平安修行勤勉了。几次乘坐渡船,几乎都将闲散光阴用在了炼化器物一事上。 陈平安将手中玉镯、古镜两物放在桌上,大致解释了两物的根脚,笑道:“既然已经卖出了两顶金冠,蚍蜉铺子没了镇店之宝,这两件,王掌柜就拿去凑数。不过两物不卖,大可以往死里开出天价,反正就只是摆在店里招徕地仙顾客的,铺子是小,尖货得多。” 王庭芳笑着点头,深以为然,小心翼翼收起两物,说道:“那晚辈就去春露圃购买两件品相最好的配套木盒,不然对不起这两件重宝。” 陈平安笑道:“这类开销,王掌柜以后就无须与我言语了,我信得过照夜草堂的生意经,也信得过王掌柜的品行。” 王庭芳再次作揖拜谢。 陈平安离开蚍蜉铺子,去见了那个帮着雕琢四十八颗玉莹崖鹅卵石的年轻伙计。后者感激涕零,陈平安也未多说什么,只是笑着与他闲聊片刻,然后就去看了那棵老槐树,在那边站了许久。之后便驾驭桓云赠送的那艘符舟,分别去往照夜草堂和春露圃渡船管家宋兰樵的恩师老妪那边,登门拜访的礼物,都是彩雀府掌律祖师武峮后来赠送的小玄壁。 老妪尤其开心,弟子宋兰樵如今在春露圃的地位,水涨船高,一切都是因为这位年纪轻轻的外乡剑仙,而年轻人两次主动登门,更是给足了她面子。先前那次老妪没有回礼,这一次依旧没有,不是老妪吝啬,而是那个处处以晚辈自居的年轻剑仙,给了个“事不过三,攒在一起”的讨巧说法,让老妪笑得开怀不已,亲自一路送到山脚。回到山上,在春露圃祖师堂有一把交椅的老妪,思量一番,决定回头除了自己与那座原本关系平平的照夜草堂多走动之外,还要叮嘱弟子宋兰樵以后多加照拂蚍蜉铺子的生意,再不用藏藏掖掖,担心什么痕迹明显,落了下乘,就说是她这个师父要求去做的,谁敢碎嘴,他们师徒二人俩金丹,是吃素的不成? 在太徽剑宗翩然峰,本该送出一罐小玄壁,完成承诺,只是陈平安当时没敢火上浇油,徐杏酒早前那趟诚心诚意的拜访,让刘景龙喝酒喝了个饱,结果喝完酒又喝茶?陈平安良心难安,便打算从春露圃给刘景龙寄去,他不收也要收了。 先前造访照夜草堂,唐仙师的嫡女唐青青不在山上,去了大观王朝铁艟府见情郎了。听那位草堂唐仙师的口气,双方即将喜结连理,成为一对山上道侣,之后春露圃照夜草堂和铁艟府就要成为亲家。唐仙师邀请陈剑仙喝喜酒,陈平安找了个理由婉辞了,唐仙师也没有强求。 陈平安对那铁艟府实在是喜欢不起来,事实上还与对方结了死仇,在渡船上,亲手打杀了那名沙场出身的廖姓金身境武夫。铁艟府魏家非但没有问责,反而表现得十分恭谨礼敬。陈平安理解对方的那份隐忍,双方尽量保持井水不犯河水,至于什么不打不相识,相逢一笑泯恩仇,就算了。 与那书简湖截江真君刘志茂,喝酒数次,还成了短暂的盟友,一起做过买卖,便是陈平安所谓的世事复杂,不适应也得适应。但是后来刘志茂破境跻身上五境,落魄山没有道贺。 与贺小凉重逢于北俱芦洲西海之滨,在看似云淡风轻的闲聊当中,陈平安说当年若是正阳山搬山猿承诺只要他磕头,刘羡阳便可以躲过劫难,他陈平安可以磕出一朵花来。 亦是此理,并非什么笑言。 人生道路上,与人低头,也分两种,一种是寄人篱下,形势所迫,再就是那种孜孜不倦地追求利益最大化。前者会让人郁郁不得志,后者却会让人乐在其中。 陈平安乘坐符舟,去往那座曾是金乌宫柳质清煮茶之地的玉莹崖,如今与蚍蜉铺子一样,都是自家地盘了。 陈平安发现玉莹崖凉亭内,站着一位熟人——春露圃主人元婴境老祖谈陵。陈平安收起符舟,快步走向凉亭。 谈陵走下凉亭台阶,笑道:“得知陈剑仙大驾光临春露圃,我刚好手上无事,便不请自来了。” 陈平安与谈陵一起走入凉亭,相对而坐,这才开口微笑道:“谈夫人礼重了。” 谈陵笑着递出一本去年冬末春露圃新刊印的集子,道:“这是最近的一本《冬露春在》,是事后山门这边得到的回馈,其中关于陈剑仙与柳剑仙的这篇《饮茶问道玉莹崖》,最受欢迎。” 陈平安接过册子,翻到了关于自己的那篇文章,措辞优美,内容得体,打算回头给自己的开山大弟子瞅瞅。 陈平安收入袖中,望向那处白玉莹然的崖壁与深涧,轻声道:“两次错过辞春宴,实在是有些遗憾。此去一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够重返春露圃。” 谈陵其实有些奇怪,为何这位年轻剑仙对春露圃如此看重? 先前那次见面,谈陵表现得只能说是客气,还略带疏远,因为对于谈陵和春露圃而言,不需要做什么额外的生意,万事求稳即可。 这位年纪轻轻的青衫剑仙离开春露圃没多久,离得不算太远的北方芙蕖国一带,就有了太徽剑宗刘景龙与某位剑仙在山巅联袂祭剑的传说。听说那是一道直冲云霄、破开夜幕的金色剑光,联系先前金乌宫一抹金光劈雷云的事迹,谈陵便有了些猜测。 对于一个结识金乌宫小师叔柳质清的剑修,谈陵可以见一面,聊几句。可对于与金丹境剑修柳质清关系莫逆之余,又有资格与一位已是玉璞境剑仙的太徽剑宗刘景龙一起游历且祭剑的陈平安,那么谈陵如果再不要面子一点,就应该亲自去老槐街的蚍蜉铺子外边候着了。 不是谈陵放不下这点面子,而是担心自己两次露面,姿态改变太过生硬,反而让这位年轻剑仙心生鄙夷,小瞧了整座春露圃。 凉亭内,双方聊得依旧客气,但是先前年轻剑仙那番话,就已经让谈陵觉得不虚此行了。 谈陵与陈平安寒暄片刻,便起身告辞。陈平安送到凉亭台阶下,目送这位元婴境女修御风离去。 陈平安写了三封密信,去了趟春露圃剑房,把信分别寄往太徽剑宗、云上城和金乌宫。给刘景龙除了寄信之外,当然还寄了那份小玄壁。 给刘景龙的信上聊了恨剑山仿剑与三郎庙购买宝物两事,交代那一百枚谷雨钱,让刘景龙接下三场问剑后,最少购买一件剑仙仿剑与一件三郎庙宝甲。若是不够,就只能让他先垫付了;若是还有盈余,可以多买一把恨剑山仿剑,再尽量多挑选些三郎庙的闲散宝物,随便买。信上说得半点不含糊,要刘景龙拿出一点上五境剑仙的风范气魄,砍价的时候,若是对方不上道,那就不妨厚着脸皮多说几遍“我太徽剑宗”“我刘景龙”如何如何。信的末尾,预祝刘景龙顺利接下郦采、董铸和白裳的三场问剑。 寄给云上城徐杏酒的那封信,说自己已经见过那位“刘先生”,上次喝酒其实还不算尽兴,主要还是三场大战在即,必须修心养性,但是刘先生对你徐杏酒的酒品,很是认可。所以等到刘先生三场问剑成功,千万别拘谨难为情,你完全可以再跑一趟太徽剑宗,这次刘先生说不定就可以敞开了喝。顺便帮自己与那个名叫白首的少年捎句话,将来白首下山游历,可以走一趟宝瓶洲落魄山。信的末尾,告诉徐杏酒,若有回信,可以寄往骸骨滩披麻宗,收信人就写木衣山祖师堂嫡传庞兰溪,让其转交陈好人。 最后一封信寄往金乌宫熔铸峰,收信人当然是玉莹崖的旧主人柳质清。信上文字寥寥,只有两句话:“修心不易,你我共勉。”“等我回到骸骨滩,一定在庞老先生那边,帮你求来一套神女图得意之作。” 返回玉莹崖,陈平安就独坐于凉亭,思量许久。 往返于春露圃和骸骨滩的那艘渡船,还要过两天才能到达符水渡。 好像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又好像无事可做。 陈平安便离开凉亭,卷了袖子裤管,去深潭下边的溪涧里摸石头去了。 春露圃金丹境老修士宋兰樵有些局促不安,因为从骸骨滩起程返航的自家渡船上,来了一个很可怕的乘客。 是一个白衣翩翩少年,要去春露圃。 先前骸骨滩与鬼蜮谷的两座大小天地接壤处,那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巨大动静,因为事发突然,收尾又快,宋兰樵没能亲眼见到,但是有点身份的山上谱牒修士,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收集各路情报,寻找蛛丝马迹。在那个手持绿竹杖的俊美少年登船后,宋兰樵就赶紧飞剑传信春露圃祖师堂,让那边一定要小心应对,说此人性情古怪,到达骸骨滩第一件事,就是撕裂鬼蜮谷天幕,往京观城那尊玉璞境英灵高承的脑袋上,砸法宝! 坐镇京观城的高承,相当于仙人境修为,尚且没有追杀这个登门砸场子的少年,一旦春露圃遭了无妄之灾,还能如何? 乘渡船去往春露圃期间,白衣少年偷偷溜下船一趟,去了苍筠湖一带的脚下山河,只是很快就御风以狗刨凫水姿态,在一个深夜悄然返回渡船。如果不是坐立不安的宋兰樵这些天一直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渡船,根本无法想象此人如此神通广大,在一条拥有春露圃秘法禁制的渡船上,出入随心所欲。 宋兰樵越发心惊胆战。而那个少年好像很闲,经常离开屋子,每天在渡船甲板上晃荡来晃荡去。 临近春露圃之后,眉心有红痣的俊美少年便有些不耐烦,似乎是嫌弃渡船速度太过缓慢,只是不知为何,始终拗着性子待在船上,没有御风破空离去。 这天少年主动找上宋兰樵,敲开了门,开门见山问道:“你们老槐街那间蚍蜉铺子,如今生意如何?” 先前根本没有察觉到对方登门的宋兰樵,小心翼翼问道:“前辈与那位陈剑仙是……朋友?” 少年瞪大眼睛,怒气冲冲道:“放你个屁,我们怎么可能是朋友?” 宋兰樵神色微变,心中更是翻江倒海,难道此人与那年轻剑仙是仇家?春露圃是受了牵连?那自己该如何是好? 少年冷笑道:“怎么,你认识他?” 宋兰樵一番天人交战,最后一咬牙,苦着脸道:“晚辈确实与陈剑仙认识,还算熟悉。陈剑仙第一次去往春露圃,便是乘坐晚辈的渡船。” 不承想那少年一巴掌重重拍在老金丹肩膀上,笑脸灿烂道:“好小子,大道走宽了啊!” 宋兰樵被一巴掌拍了个踉跄,力道真沉,老金丹一时间有些茫然。 那少年笑容不减,招呼宋兰樵坐下喝茶。宋兰樵惴惴不安,落座后接过茶杯,有些惶恐。宋兰樵不知不觉,便已经忘了这其实是自己的地盘。 少年没有喝茶,只是将那根绿竹行山杖横放在手边,双手叠放在桌上,微笑道:“既然是我家先生的熟人,那就是我崔东山的朋友了。” 宋兰樵越发疑惑,宝瓶洲的上五境修士,他数得出来,没有崔东山这么一号人。姓崔的,倒是有一个,就是那大骊国师崔瀺,他的名字在北俱芦洲山巅修士当中都很响亮。至于眼前的“少年”,又怎么成了那位年轻剑仙的学生? 真不是宋兰樵瞧不起那个远游的年轻人,实在是此事绝对不合理。 崔东山笑道:“我家先生最念旧,返回木衣山之前,肯定会去一趟你们春露圃。”主要还是因为那边有一棵老槐树,崔东山才会如此笃定。 宋兰樵忍不住问道:“陈剑仙是前辈的先生?” 崔东山斜眼道:“羡慕吗?你羡慕得来吗?我家先生收取弟子,千挑万选,万万无一。” 宋兰樵都快要崩溃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那位与春露圃有了些香火情的年轻剑仙,一路同行,待人接物,闲谈言语,滴水不漏,可谓有礼有节,事后回想,让人如沐春风。年轻剑仙怎的有这么一个性情古怪的学生? 崔东山突然笑眯眯道:“兰樵啊,你是不相信我是先生的弟子呢,还是不信先生有我这么一个弟子啊?” 宋兰樵毛骨悚然,看似意思差不多的两种说法,实则大有玄机,如何答复,要慎之又慎。其实给他的选择余地不多,就两个,说眼前之人的好话,或是失心疯了去说那位年轻剑仙的好话,选择后者难免就要贬低眼前这个胆子大、法宝多、修为高的古怪人。 宋兰樵迅速权衡利弊一番,觉得还是以诚待人,求个稳妥,缓缓道:“实在是不敢相信年纪轻轻的陈剑仙,就有前辈这般学生。” 崔东山摇摇头,啧啧道:“惜哉惜哉,又把路子走窄了。” 宋兰樵心中腹诽,老子见着了你这种心思叵测的古怪之人,没把路子走死,就该去春露圃给老祖宗们敬香了。 崔东山笑嘻嘻道:“回了春露圃,是该为你家老祖师们烧烧高香。” 宋兰樵瞬间绷紧心弦。 崔东山笑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也不是鬼,你也没亏心,怕什么。” 宋兰樵苦涩道:“前辈说笑了。” 崔东山点头道:“我是笑着与你言语的,所以你这句话,一语双关,很有学问啊。读过书吧?” 宋兰樵无言以对。 崔东山拿起行山杖站起身,道:“那我就先行一步,去碰碰运气,看先生如今是不是已经身在春露圃,兰樵你也好少些忧心。” 宋兰樵总觉得说什么都不是,干脆就闭嘴不言,默默恭送崔东山离开屋子。 那白衣绿竹杖的俊美少年跨过门槛,大步走在廊道上,举手摇晃道:“不用送。” 宋兰樵怔怔站在原地,大汗淋漓,浑然不觉。 崔东山走到了船头,拔地而起,整条渡船都下坠了数十丈,随后他化虹远去,一抹雪白身影,声势如雷。 陈平安正弯腰在溪涧拣着石子,挑挑选选,都放在一袭青衫卷起的兜里,一手护着,突然起身转头望去,看到了崔东山。 陈平安愣了许久,问道:“崔前辈走了?” 崔东山“嗯”了一声,低下头。 陈平安说道:“我没事,你还好吧?” 崔东山抬起头,道:“先生,不太好。” 陈平安任由那些鹅卵石坠落溪涧中,走向岸边。不知不觉,先生已经比学生高出半个脑袋了。 陈平安伸手按住崔东山的肩膀,说道:“那就一起回家。” 春露圃祖师堂的气氛有些诡异。 有人心情沉重,是几个深居简出的春露圃老人,还有几个在春露圃修行的供奉、客卿。 有人看热闹,心情相当不坏,例如最末一把交椅的照夜草堂主人唐玺,还有渡船金丹境宋兰樵的恩师。这个老妪与以往关系淡漠的唐玺对视一眼,双方轻轻点头,眼中都有些隐晦的笑意。 有人心情复杂,例如坐在主位上的谈陵。因为宋兰樵接连两次飞剑传信到祖师堂,第一次密信,是说有一个境界深不可测的外乡修士,翩翩白衣少年的神仙姿容,乘坐披麻宗跨洲渡船到了骸骨滩之后,往京观城砸下一场法宝暴雨,高承与鬼蜮谷皆无动静,似乎对此人颇为忌惮。第二次密信,则是说此人口口声声称呼姓陈的年轻人为先生,性情古怪,难以揣度,他宋兰樵自认与之厮杀起来,毫无还手之力。 谈陵将两封密信交予众人传阅,等到密信返回手中,轻轻收入袖中,开口说道:“我已经亲自飞剑传信披麻宗木衣山,询问此人来历,暂时还没有回信。诸位,关于我们春露圃应该如何应对,可有良策?我们不可能将全部希望寄托于披麻宗,因为此人明显与木衣山关系还不错。再就是,我猜测,陈先生正是去年在芙蕖国地界,与太徽剑宗刘剑仙一起祭剑的剑修。” 祖师堂内寂然无声,针落可闻。 春露圃也算北俱芦洲二流仙家势力中的顶尖山头,与婴儿山雷神宅、狮子峰类似,有口皆碑,交友广泛,并且底蕴深厚,距离“宗”字头,只差一位成为中流砥柱的玉璞境大修士而已。春露圃的尴尬处境,就在于谈陵此生无法破开元婴境瓶颈,注定无望上五境。如今面对那对先生学生,就显得十分手忙脚乱。 谈陵又问道:“唐玺,你觉得那位……陈先生秉性如何?” 这个称呼,让谈陵脸色有些不太自然。 坐在最靠近祖师堂大门位置上的唐玺,伸手轻轻摩挲着椅把手,小心翼翼酝酿措辞,缓缓道:“修为高低,看不清楚,身份来历,更是云雾遮绕,但是只说做生意一事,陈先生讲究一个公道。” 在春露圃祖师堂议事,今天是谈陵首次郑重其事询问唐玺的建议。 那个老妪笑眯眯道:“陈公子为人,很是礼尚往来,是个极有规矩的年轻人,你们兴许没打过交道,不太清楚,反正老婆子我是很喜欢的。陈公子两次主动登门拜访,老婆子白白收了人家一件灵器和小玄壁茶饼,这会儿正愁着陈公子下次登山,我该还什么礼。总不能让人家三次登山,都空手而归。陈公子自己都说了,‘事不过三,攒在一起’,可惜老婆子我家底薄,到时候不晓得会不会连累春露圃,让人觉得回礼寒酸,徒惹笑话。” 老妪这番言语,话里有话,处处玄机。 谈陵多了几分笑意,道:“林师妹无须忧心此事,今天就可以从春露圃祖师堂挑选一件过得去的礼物。” 老妪皮笑肉不笑道:“谈师姐,这岂不是要让咱们春露圃破费了?不太合适吧?老婆子其实砸锅卖铁,再与那个不成材的弟子借些神仙钱,也是能够凑出一件法宝的。” 谈陵神色如常,微笑道:“不用劳烦宋兰樵,这么多年他兢兢业业为春露圃打理渡船生意,已经相当不容易。” 老妪故作恍然道:“谈师姐到底是元婴境大修士,记性就是比我这个没出息的金丹境师妹好,竟然还记得我有宋兰樵这么个常年奔波在外的金丹境弟子。” 祖师堂内的老狐狸们,这时一个个打起精神来。听口气,这个老婆子是想要将自己弟子拉入祖师堂?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不提我那个劳碌命的弟子,这孩子天生就没享福的命。”不承想老妪很快话锋一转,根本没提祖师堂添加座椅这一茬,只是转头看了眼唐玺,缓缓道,“咱们唐供奉可要比宋兰樵更加不容易,不光是苦劳,功劳也大,怎的还坐在最靠门的位置?春露圃一半的生意,可都是照夜草堂在做,如果没记错,祖师堂的椅子,还是照夜草堂出钱出力打造的吧?咱们这些过安稳日子的老东西,要讲一点良心啊。要我看,不如我与唐玺换个位置,我搬门口那边坐着去,也省得让谈师姐与诸位为难。” 唐玺立即起身,抱拳弯腰,沉声道:“万万不可,唐某人是个生意人,修行资质粗劣不堪,手头生意,虽说不小,那也是靠着春露圃才能够成事,唐某人自己有几斤几两,向来心里有数。能够与诸位一起在祖师堂议事,就是贪天之功为己有了,哪敢再有半点非分之想。” 老妪碎嘴念叨:“唐玺你就一个闺女,如今马上就要嫁人了,大观王朝铁艟府的亲家魏氏,还有那位皇帝陛下,就不计较你在春露圃祖师堂是个把门的?那些闲言碎语,你心宽,度量大,受得了,老婆子我一个外人听着都心里难受,难受啊。老婆子没什么贺礼,就只能与你换一换座椅位置,就当是略尽绵薄之力了。” 春露圃其实有管着钱财的老祖师,不过唐玺却是公认的春露圃财神爷,相较于前者的口碑,唐玺显然在春露圃上下内外,更加服众。 老妪一口一个唐玺,这可不是什么不敬,而是挑明了的亲近。 一个管着祖师堂财库的老人,脸色铁青,嗤笑道:“我们不是在商议应对之策吗?怎么就聊到了唐供奉的女儿婚嫁一事?如果以后这座规矩森严的祖师堂,可以脚踩西瓜皮滑到哪儿是哪儿,那我们要不要聊一聊骸骨滩的阴沉茶好不好喝?祖师堂要不要备上几斤?下次咱们一边喝着茶水,一边随便聊着鸡毛蒜皮的琐碎,聊上七八个时辰?” 老妪微笑道:“在位高权重的高师兄看来,唐玺独女的婚嫁,春露圃与大观王朝皇帝的私谊,当然都是鸡毛蒜皮的事情。” 管钱的春露圃老祖师伸手重重按住椅把手,怒道:“姓林的,少在这里混淆视听!你那点小算盘,噼里啪啦震天响,真当我们在座各位,个个眼瞎耳背?” 老妪“哟”了一声,讥笑道:“原来不是啊。” 唐玺微微苦笑,开始闭气凝神。这个新盟友,性子还是急躁了点,他这会儿若是再火上浇油,就要得不偿失了,还不如静观其变。 谈陵轻轻摆了摆手,道:“这些自然不是小事。等我们解决了当下这场燃眉之急,会聊的,而且就在今天。首先,我们争取确定对方两人的离开日期;其次,在这期间,如何将麻烦事顺利解决掉。至于能否攀上这桩香火,我谈陵也好,春露圃也罢,不奢望,不强求。最后,谁来出面,诸位合计合计,给出一个人选,是宋兰樵,或是谁,都可以。我也将丑话说在前头,无论最终结果如何,春露圃都该为此人记功,一旦结果不符合预期,若有人事后胆敢说三道四,翻旧账,说风凉话,就别怪我谈陵搬出祖宗家法了。” 谈陵笑了笑,接着道:“若是觉得需要我谈陵亲自去谈,只要是祖师堂商议出来的结果,我谈陵责无旁贷。要是我没能做好,诸位有些怨言,哪怕今后在祖师堂当面责难,我谈陵身为一山之主,坦然接受。” 一炷香后,唐玺率先离开祖师堂。 祖师堂其余众人,静等消息。 老妪自顾自笑道:“谁做事,谁缩卵,一目了然。” 谈陵皱起眉头。 那个老人怒气冲冲,喝道:“林嵯峨,你再说一遍?” 老妪反问道:“耳背?” 谈陵沉声道:“高嵩,林嵯峨,都给我闭嘴!” 老人和老妪一怒一笑,终究是不再顶针了。 谈陵心中叹息,这两个曾经差一点成为神仙道侣的同门师兄妹,之间的恩怨情仇,掰扯不清,剪不断,理还乱。 一个春露圃客卿突然说道:“谈山主,要不要运用掌观山河的神通,查看玉莹崖那边的迹象?一旦唐玺弄巧成拙,我们也好提前准备。” 老妪笑道:“耳背的有了,眼瞎的又来了。” 谈陵与那个客卿都对林嵯峨的冷嘲热讽,置若罔闻。谈陵摇摇头,道:“此事不妥。对方至少也是一位老元婴,极有可能是一位玉璞境前辈。元婴境还好说,如果是玉璞境,哪怕我再小心,都会被此人察觉到蛛丝马迹,那么唐玺此去玉莹崖,便要危机重重。” 老妪阴阳怪气道:“唐玺不一直是个春露圃的外人吗?觊觎他家业的人,祖师堂这儿就不少。唐玺枉死,用唐玺的产业破财消灾,摆平了陈公子与他学生的不悦,说不定春露圃还有的赚。” 那个客卿苦笑不已。 谈陵恼火至极,站起身,怒视那个今天句句刻薄、言语如刀子的老婆子,斥道:“林嵯峨!你还想不想帮着宋兰樵在祖师堂有一席之地了?” 老妪嘿嘿而笑,摆手道:“不说了不说了,这不是以往没我老婆子说话的份,今儿太阳难得打西边出来,就忍不住多说点嘛。只要我那弟子能够进了祖师堂,哪怕宋兰樵只能端着小板凳靠着门槛那边,当个把风的门神,我林嵯峨现在就可以保证,以前我如何当哑巴,以后还是如何。” 老妪说完这些,望向祖师堂大门外。 谈陵原本想要怒斥几句,免得林嵯峨以后得寸进尺,只是看到老妪那张干枯脸庞,便有些不忍,何况春露圃祖师堂也该出现几个愿意真正做事的人了。 照夜草堂唐玺,掌管渡船多年的宋兰樵,加上林嵯峨,三者结盟,这座小山头在春露圃的出现,谈陵觉得不全是坏事。 唐玺没有御风远游,而是乘坐了一艘春露圃符舟,来到了玉莹崖。 在收起符舟之前,唐玺就遥遥发现一袭青衫的年轻剑仙,竟然与那个白衣少年都在溪涧中摸石子,真是有闲情雅致。 陈平安听说宋兰樵那艘渡船明天就会到达符水渡,便决定与崔东山等着便是,于是回到溪中,摸着水中石子,挑挑拣拣,听崔东山聊了些这趟跨洲远游的见闻。 聊到骸骨滩和京观城后,陈平安问了个问题:以高承的修为和京观城与其藩属势力的兵马,能不能一鼓作气攻下披麻宗宗主竺泉驻守的那个青庐镇? 崔东山毫不犹豫地说,很简单,竺泉愿意独活的话,当然可以溜走,返回木衣山,但是按照竺泉的脾气,十成十是要战死鬼蜮谷内,拼着自己性命与青庐镇阵法不要,也要让京观城伤筋动骨,好让木衣山下一辈成长起来,例如驻守青庐镇多年的金丹境瓶颈修士杜文思、祖师堂嫡传弟子庞兰溪。 不过崔东山也说了,高承对待竺泉,有些另眼相看的意思,所以才不愿撕破脸皮。 陈平安笑问道:“你才到了骸骨滩多久,就知道这么多?” 崔东山笑道:“见微知著,是学生为数不多的本事了。” 然后崔东山小声道:“关于高承此人生前的根脚,学生此次游历北俱芦洲,小有收获。加上披麻宗的出力,如今高承准确的生辰八字、家乡籍贯、祖坟风水,都已经到手。这些本来都是些无所谓的事情,换成北俱芦洲的仙人境修士,都没办法靠这些来为难京观城,撑死了就是挠痒痒而已,可惜高承遇上了学生我,便很有所谓了。” 陈平安捡起一颗雪白鹅卵石,放进青衫前襟卷起的身前兜里,说道:“在周米粒身上动手脚,高承这件事做得最不地道。” 崔东山点头道:“简直就不是人。”崔东山随即说道:“高兄弟本来就不是人。” 陈平安瞥了眼崔东山。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道:“高兄弟如今有了个小兄弟,可惜学生此次北游,没有带在身边,以后先生有机会,可以见一见那个高老弟。小娃儿长得还挺俊,就是少根筋,不开窍。” 陈平安问道:“与李先生身边的少年书童,差不多?” 崔东山点点头,道:“一个是拿来练手,一个是精心雕琢,有些不同。”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最好有一天,能够真正以人待之。不过此间权衡,还是你自己来判断,我只是说些自己的想法,不是一定要你如何。” 崔东山眼神明亮,比少年还少年,笑道:“既然先生说可以,学生有何不可。” 两人先后看到唐玺与符舟,便不再言语。 唐玺缓缓来到溪畔,作揖行礼,道:“照夜草堂唐玺,拜见陈先生。” 陈平安一手扯着一兜的鹅卵石,走上岸,与唐玺笑着打招呼。身后崔东山身前兜里鹅卵石更大更多,得用双手扯着,显得有些滑稽。 陈平安与唐玺并肩而行,后者直截了当说道:“陈先生,春露圃那边有些担忧,我便斗胆邀了一功,主动来此叨扰陈先生的清修。” 陈平安笑道:“唐仙师,我与弟子很快就会乘坐宋前辈的渡船,去往骸骨滩。你让谈夫人只管放心,从这座玉莹崖,到老槐街蚍蜉铺子,再到唐仙师与林老前辈,我们承了太多春露圃的情分,我们二人,绝不会给春露圃惹麻烦,不然就恩将仇报了。到了披麻宗木衣山,我会争取与那边的熟人,说一说春露圃的好话,也希望本就有旧谊的披麻宗和春露圃,双方买卖能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只不过我人微言轻,说话到底有没有用处,不敢保证。如果我这些漂亮话,在木衣山那边打了个无声无息的水漂,还希望以后再来拜访春露圃,唐仙师的照夜草堂大门别关上,好歹让我喝杯茶水。” 唐玺如释重负,还有几分诚挚的感激,再次作揖拜谢,道:“陈先生大恩,唐玺铭记在心!” 陈平安笑道:“铺子那边,掌柜王庭芳打理得很稳妥,唐仙师以后就不用太过劳神费心了,不然我要愧疚,王掌柜也难免紧张。” 唐玺点头道:“既然陈先生发话了,我便由着王庭芳自己打理。不过陈先生大可以放心,我自会敲打王庭芳那小子,如此惬意挣钱,若是还敢懈怠片刻,有丝毫纰漏,就是做人良心有问题,是我照夜草堂管教无方,辜负了陈先生的善意。真要如此,下次陈先生来我照夜草堂喝茶,我定当自罚三杯,才敢与陈先生饮茶。” 陈平安笑着点头。 唐玺行事,雷厉风行,直言不讳,说自己要返回祖师堂交差,告辞离去。这一次他没有乘坐慢悠悠的符舟,直接御风离去。 从头到尾,崔东山都没有说话。 陈平安转头望向崔东山,笑道:“有你在,我难得狐假虎威了一回。” 崔东山一本正经道:“先生骂学生,天经地义。” 陈平安气笑道:“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两人来到凉亭,陈平安就坐在台阶上,崔东山坐在一旁,有意无意,矮了一级台阶。两人已经将“吃不了兜着走”的鹅卵石堆放在一起。 崔东山双肘抵在身后高处台阶上,身体后仰,望向远方的山与水。入秋时分,山林依旧郁郁葱葱,可人间颜色不会都是如此的,四季常青。 陈平安捋顺袖管和裤管,赤着脚,鞋子就放在身后的凉亭那边,靴尖对着长椅。崔东山的那根行山杖,斜靠亭柱。 陈平安笑道:“当龙窑学徒的时候,走哪儿都要看看那里的泥土合不合适烧造瓷器。当了包袱斋,走哪儿都想着挣钱,看看能不能积攒家当。” 陈平安有些感慨,道:“揉那紫金土,是大事。烧瓷开间一事,更是大事中的大事,先前坯子和釉色看着再漂亮,后面只要出了点点纰漏,就要功亏一篑,几十号人至少半年的辛苦,全白费了。所以开间一事,从来都是姚老头亲自盯着,哪怕是刘羡阳这样的得意弟子,都不让插手。姚老头会坐在板凳上,亲自守夜,看着窑火。但是姚老头经常念叨,瓷器进了窑室,成与不成,好与坏,好与更好,不管火候如何适当,终究还是得看命。事实上也是如此,绝大部分瓷器都成了瓷山的碎片,当时听说因为是皇帝老爷的御用之物,宁缺毋滥,差了一点点意思,也要摔个稀烂。那会儿,觉得家乡老人讲那老话,说什么天高皇帝远,真是特别有感触。” 陈平安笑了笑,道:“不过那会儿,觉得老槐树的树顶已经很高了,老瓷山的尖尖脑袋也很高。至于远不远的,大概去山上砍柴烧炭,也就是远了。至少比起小时候上山采药,要远很多。” 崔东山一直在怔怔出神。听到这里,崔东山轻声道:“小时候被关在阁楼读书,高不高的,没感觉,只能透过小小的窗口,看着远处。那会儿,最恨的就是书籍。我记性好,过目不忘,其实都记住了。当时便发誓自己以后拜师求学,一定要找个学问浅的、藏书少的、不会管人的先生,后来就找到了在陋巷挨饿的老秀才。一开始真没觉得老秀才学问如何,后来才发现,原来自己随便瞎找的先生,学问其实有些高。再后来,被尚未发迹的老秀才带着游历四方,吃了许多闭门羹,也遇到了许多真正的读书人,等到老秀才说要回去编撰一部书籍的时候,才觉得又走了很远的路。老秀才当时信誓旦旦,说这部书若是被版刻出来,至少能卖一千本!一定能卖到别的州郡去。嚷嚷这话的时候,老秀才嗓门大,我便知道,其实是心虚了。” 陈平安微笑道:“他选择我,起先是因为齐先生,与我陈平安几乎没有关系。你死皮赖脸求我当你的先生,其实也一样,最早的时候,是老先生按着你的头拜师,与我陈平安本身关系不大。” 崔东山想要说话。陈平安摆摆手,继续说道:“虽说关系不大,但还是有关系的,因为我在某个时刻,就是那个一,万一,甚至是万万之一,很小,却是万事的开端。这样的事情,我并不陌生,甚至对我而言,还有更大的一,是很多事情的全部。比如我爹走后,娘亲生病,我就是所有的一,我如果不做些什么,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一无所有。当年顾璨他们院子的那扇门,他们家里桌上的那碗饭,也是所有的一,如果那时候没开门,泥瓶巷陈平安,兴许还能换一种活法,但是今天坐在这里与你说着话的陈平安,就肯定没有了。” 说到这里,陈平安轻轻握拳,敲了敲心口,道:“当我们对这个世界很挂念,便会把日子过得很辛苦。” 陈平安转过头,笑道:“但是巧了,我什么都怕,唯独不怕吃苦,我甚至觉得吃苦越多,越是明白自己还活在世上。没办法,不这样想,就要活得更难熬。” 陈平安望向那个白衣少年,道:“只在这件事上,你不如我,弟子不如先生。但是这件事,别学,不是不好,而是你不用。” 崔东山点点头。 陈平安后仰倒去,双手叠放在后脑勺下,轻声道:“裴钱突然习武,是因为曹晴朗吧?” 崔东山“嗯”了一声。 裴钱已经开始习武,是陈平安自己猜出来的,为何习武,更是如此。 陈平安说道:“那我见了面,会告诉她,她可以怀念崔前辈,唯独不用感到愧疚。如果裴钱点头答应,却又做不到,更好。我相信她也一定会这样。裴钱,你,我,我们其实都一样,道理都知道,就是过不去那道心坎。对于裴钱来说,南苑国的心坎,崔前辈能够带着她走过去,崔前辈走了,落魄山竹楼的心坎,这辈子便都走不过去了。但是我觉得有些心坎,一辈子都留在心路上,抹不平,只能偷偷绕过去,没什么不好。最怕是觉得问心无愧了,觉得良心好受了,觉得理所当然了。” 崔东山转头望去,先生已经不再言语,闭上眼睛,似乎睡了过去。 崔东山便也闭上眼睛,思绪飘远。 唯有水声潺潺,如说“瀺”字;山势高险却无言,如解“巉”字。 崔东山有些心安,便也悠悠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崔东山突然说道:“看到小宝瓶和裴钱长大了,先生你有多伤感,那么齐静春看到先生长大了,就有多欣慰。” 陈平安没有说话,似乎还在酣睡。 崔东山不再言语,沉默许久,忍不住问道:“先生?” 陈平安轻声道:“在的。” 陈平安和崔东山去了趟老槐街的蚍蜉铺子。 陈平安坐在门口的小竹椅上,晒着秋天的温暖日头。崔东山赶走了代掌柜王庭芳,说是让他休歇一天。王庭芳见年轻东家笑着点头,便一头雾水地离开了蚍蜉铺子。 这天的生意还凑合,因为老槐街的人都听说来了个世间罕见的俊俏少年郎,故而来铺子的年轻女修尤其多,崔东山灌迷魂汤的本事又大,便挣了不少昧良心的神仙钱,陈平安也不管。 第二天在符水渡那边,谈陵与唐玺一起现身,当然还有管着春露圃渡船的宋兰樵。 寒暄过后,陈平安就与崔东山登船,宋兰樵一路跟随。这个见多识广的老金丹,发现了一桩怪事,单独瞧见年轻剑仙与那个白衣少年的时候,总是无法将两人联系在一起,尤其是什么先生学生,更是无法想象,只是当两人走在一起时,竟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契合,难不成是两人都手持绿竹行山杖的缘故? 宋兰樵没敢多说什么,只是说了件事,诚心诚意道了一声谢。原来宋兰樵刚刚在春露圃祖师堂有了把椅子,虽说只是顶替了唐玺的垫底位置,与唐玺一左一右,好似成了春露圃祖师堂的两尊门神,可这一步跨过去,是山上仙家与世俗王朝的声望暴涨,是每年额外多出的一大笔神仙钱,也是一些人间家眷的鸡犬升天。所以宋兰樵说是受了那位年轻剑仙一份大恩大德,丝毫不为过。只是宋兰樵做惯了生意,务实,并没有一个劲儿在姓陈的年轻人面前献殷勤,这是他的聪明之处。 渡船上,宋兰樵为他们安排了一间天字号房,思量一番,干脆就没有让春露圃女修出身的婢女们露脸。 屋内,崔东山为陈平安倒了一杯茶水,然后趴在桌上,两只雪白大袖占据了将近半数桌面,笑道:“先生,论打架,十个春露圃都不如一个披麻宗,但是说做买卖,春露圃还真不输披麻宗半点。以后咱们落魄山与春露圃,有的聊,肯定可以经常打交道。” 陈平安喝着茶水,没有说什么。 崔东山说道:“谈陵是个求稳的,因为如今春露圃的生意,已经做到了极致,山上,一门心思依附披麻宗,山下,主要笼络大观王朝,没什么错。但是架子搭好了,谈陵也发现了春露圃的许多积弊,那就是好些老人,都享惯了福,即使修行还有心气,可用之人太少。以前她就算有心想要扶持唐玺,也会担心这位财神爷,与只会拼命捞钱且尾大不掉的高嵩蛇鼠一窝,等她谈陵时辰一到,春露圃便要改朝换代。虽说谈陵这一脉,弟子人数不少,但是能顶事的,没有,青黄不接,十分致命,根本扛不住唐玺与高嵩联手。到时候比武力又打不过,比钱袋子那更是云泥之别。” “所以唐玺与林嵯峨结盟,是最稳妥的。林嵯峨虽说脾气恶劣,但到底是个没有野心的,对春露圃也忠心,再加上一个对她谈陵感激涕零的宋兰樵,三人抱团,春露圃便有了些新气象。若是咱们落魄山再递过去一个枕头,帮着春露圃顺势打开宝瓶洲北方的缺口,哪怕只是一个很小的缺口,都会让熟稔商贸的春露圃诸多山腰、山脚的修士,感到振奋。而宝瓶洲如今处处大兴土木,春露圃有人有物有钱,与咱们落魄山双方各取所需,正是最合适的生意对象。不过也需要注意春露圃在宝瓶洲的水土不服,所幸大骊朝廷,从衙门文官到沙场武将,与春露圃修士是尿得到一个壶里去的。” 崔东山由衷赞道:“先生布局之深远,落子之精准、缜密,堪称国手风范。” 听到这里,陈平安终于忍不住开口笑道:“落魄山的风水,是你带坏的吧?” 崔东山委屈道:“怎么可能?!朱老厨子,大师姐,大风兄弟,都是此道的行家里手!再说了,如今落魄山的风水,哪里差了?” 陈平安说道:“我没刻意打算与春露圃合作,说句难听的,是根本不敢想,做点包袱斋的生意就很不错了。如果真能成,也是你的功劳居多。” 崔东山抬起一只手臂,伸出手指在桌面咄咄咄点了三下,画出一个三角形,道:“唐玺,林嵯峨,宋兰樵,是个三。谈陵一脉,高嵩一脉,唐玺小山头,又是一个三。落魄山,披麻宗,春露圃,还是一个三。先生聚拢起来的各方势力,北俱芦洲南端,宝瓶洲北部,是一个更大的三。天底下的关系,就数这个,最稳固。先生,还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下棋的国手吗?” 陈平安摇头笑道:“误打误撞罢了。” 崔东山叹了口气,道:“先生虚怀若谷,学生受教了。” 陈平安笑骂道:“滚你的蛋。” 崔东山刚要说话,不料陈平安立即说道:“还来?” 崔东山只觉得自己一身绝学,十八般武艺,都没了用武之地,果然还是先生厉害。 崔东山突然问道:“到了骸骨滩,要不要会一会高承?我可以保证先生往返无忧。” 陈平安摇头道:“暂时不去京观城。” 崔东山问道:“因为此人为了蒲禳祭剑,主动破开天幕,还剩下点豪杰气魄?” 陈平安说道:“没这么简单,要更复杂,以后再说。” 崔东山自然没有异议。 在经过随驾城、苍筠湖一带上空时,陈平安离开屋子,崔东山与他一起站在船头栏杆旁,俯瞰大地。 占地广袤的苍筠湖,从渡船上望去,就像一颗在玉莹崖溪涧里安安静静躺着的碧绿石子。 还欠那边的某座火神庙一顿酒,只能先欠着了。 崔东山轻声道:“先生以后莫要如此涉险了。” 陈平安说道:“其实我也知道,自己应该远离风波,成了山上修行人,山下事便是身外事。只是你我清楚,一旦事到临头,就难了。” 崔东山趴在栏杆上,双腿弯曲,两只露在栏杆外边的袖子,就像两条小小的雪白瀑布。 陈平安问道:“周米粒在落魄山待着还习惯吗?” 崔东山点点头,道:“习惯得很,总觉得每天抄书的裴钱就是读书人了,眼巴巴等着裴钱将来亲笔给她写哑巴湖大水怪的故事呢。小姑娘狗腿得一塌糊涂,每天都是裴钱的小尾巴,屁颠屁颠扛着行山杖。如今又被先生从骑龙巷右护法提拔为落魄山的右护法,就更神气了,与人说话之前,都要咳嗽两声,先润润嗓子,再老气横秋地言语一番,都是跟我那个大师姐学的臭毛病。” 陈平安笑道:“挺好。” 崔东山好奇道:“真要将小姑娘载入落魄山祖师堂谱牒,成为类似一座山头供奉的右护法?” 陈平安说道:“当然。这不是儿戏。以前还有些犹豫,见识过了春露圃的山头林立与暗流涌动之后,我便心思坚定了。我就是要让外人觉得落魄山很奇怪,无法理解。我不是不清楚这么做所需的代价,但是我可以争取在别处找补回来,可以是我自己这个山主,多挣钱,勤勉修行,也可以是你这个学生,或者是朱敛,卢白象。我们这些存在,便是周米粒、陈如初她们存在的理由,也会是以后让某些落魄山新面孔,觉得‘如此这般,才不奇怪’的理由。” “我不排斥以后落魄山成为一座‘宗’字头山门,但是我绝对不会刻意为了聚拢势力,便舍弃那些路边的花草。那些花草,在落魄山上,以前不会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以后也不会。何况她们从来也不是路边的美好风景,她们就是我人生的一部分,能够照顾那些值得照顾的人,令我尤其心安。” 陈平安转头问道:“我这么讲,可以理解吗?” 崔东山使劲点头,道:“理解且接受!” 陈平安感慨道:“但是一定会很不轻松。” 崔东山说道:“每一句豪言壮语,每一个雄心壮志,只要为之践行,都不会轻松。” 有些话,崔东山甚至不愿说出口。 所有久别重逢的开怀,都将是未来离别之际的伤心,但这不妨碍那些还能再见的相逢,让人欢喜,让人饮酒,让人开心颜。 但是别忘了,有些时候,离别就只是离别。 陈平安也跟着趴在栏杆上,眺望远处大日照耀下的金灿灿云海,问道:“当了我的弟子,会不会不自在?” 崔东山说道:“不会。” 陈平安笑道:“境界悬殊,学问悬殊,你这学生当然还好。” 崔东山说道:“先生这么讲,学生可就要不服气了,若是裴钱习武突飞猛进,破境之快,如那小米粒吃饭,一碗接一碗,让同桌吃饭的人,目不暇接,难道先生也要不自在?”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不自在,师父的面子往哪里放?讲道理的时候,嗓门大了些,就要担心给弟子反手一记栗暴,心里不慌?” 崔东山哈哈大笑,先生北游,修心极好。 沉默片刻,陈平安说道:“我这个人是死脑筋,喜欢钻牛角尖,总有一天,在落魄山上,也会有些芥子小事,变成我的天大难题,到时候,你给些建议。” 崔东山点头道:“圣人有云,有事,弟子服其劳。” 崔东山转过头,脸颊贴在栏杆上,笑着眯起眼,接着道:“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 陈平安笑了笑,说道:“别胡乱篡改道德文章的本意,糟践圣贤的良苦用心。” 崔东山说道:“先生,可别忘了,学生当年,那叫一个意气风发、锋芒毕露,学问之大,锥处囊中,藏都藏不住,别人挡也挡不住。真不是我吹牛不打草稿,学宫大祭酒,唾手可得,若真要市侩些,中土文庙副教主也不是不可能。” 陈平安摇头道:“国师说这个,我信,至于你,就拉倒吧。船头这儿风大,小心闪了舌头。” 崔东山嘿嘿而笑,道:“话说回来,学生吹牛还真不用打草稿。” 陈平安问道:“中土神洲是不是很大?” 崔东山点头道:“很大。八洲版图相加,才能够与中土神洲媲美。其余八洲,若是能够有一两人挤进中土神洲十人之列,就是能耐。例如南婆娑洲的醇儒陈淳安,北俱芦洲的龙虎山外姓大天师火龙真人,皑皑洲的刘大财神。” 陈平安说道:“那以后一定要去看看。” 崔东山幽怨道:“那可是学生的伤心地。” 陈平安笑道:“自找的打,鼻青脸肿也要咧嘴笑。” 崔东山无奈道:“先生不仗义啊。” 渡船进入骸骨滩地界,宋兰樵主动登门,携带重礼。 是两份,他自己一份,春露圃谈陵一份。 他这份谢礼,其实也是恩师林嵯峨从祖师堂那边拣选出来的一件法宝,是以春露圃特产仙木打造的竹黄龙纹经书盒,里面还装有四块玉册。 谈陵那份赠礼,更是价值连城,是春露圃屈指可数的山上重宝之一,一套八锭的集锦墨。 交出去的时候,宋兰樵都替谈陵感到心疼。 陈平安没有拒绝,谈陵在符水渡没有亲自送礼,吩咐宋兰樵在即将停靠骸骨滩渡口之际送出,本身就是诚意。 这是宋兰樵成为春露圃祖师堂成员后的第一件公事,还算顺利,这让宋兰樵松了口气。只是与那对先生学生一起坐着喝茶,宋兰樵有些坐立不安,尤其是身边坐着个崔东山。 崔东山双指拈杯,轻轻在桌上划抹,笑眯眯道:“兰樵啊,拎着猪头找不着庙的可怜人,世上茫茫多,你算运气好的了。” 宋兰樵前一刻还听着陈平安喊自己宋前辈,这会儿被他的学生左一个兰樵右一个兰樵唤着,当然浑身别扭。 春露圃以诚待人,陈平安当然不会由着崔东山在这边插科打诨,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有事与宋兰樵要谈。 不承想接下来的一幕让宋兰樵额头冷汗直流——那白衣少年好像被陈平安一巴掌打飞了出去,连人带椅子一起在空中旋转无数圈,最后一人一椅就那么粘在墙壁上,缓缓滑落。 崔东山哭丧着脸,椅子靠墙,人靠椅子,怯生生说道:“学生就在这边坐着好了。” 陈平安黑着脸。宋兰樵心中震撼不已,难道这个和颜悦色的陈剑仙,与那太徽剑宗刘景龙一般无二,根本不是什么地仙,而是一个深藏不露的玉璞境剑仙? 陈平安懒得理睬这个崔东山,开始与宋兰樵正儿八经议事,争取谈妥未来落魄山与春露圃的合作事宜。谈的只是一个大框架大方向,宋兰樵当下肯定做不了主,还需要返回祖师堂闹哄哄吵几架才成。一旦双方最终决定合作,此后一切具体事务,落魄山一样需要朱敛、魏檗他们来定章程。陈平安对春露圃的生意,还算知根知底,所以与宋兰樵聊起来,并不生疏,北俱芦洲之行,他这包袱斋不是白当的。落魄山最大的倚仗,当然是那座作为重要运转枢纽的牛角山渡口,有魏大山君坐镇披云山,牛角山渡口可以接纳绝大多数的北俱芦洲跨洲渡船,这就相当于一个包袱斋有了落脚的店铺,天底下的钱财,在某处稍作停留,再流转起来,便是钱生钱。 陈平安偶尔甚至会想,一枚磨损较为厉害的雪花钱,到底见过了多少修士?一千个?一万个?会不会已经走遍了浩然天下的九洲版图? 宋兰樵聚精会神地与陈平安聊着大事,冥冥之中,金丹境老修士甚至觉得今天所谈,极有可能会决定春露圃未来百年的走向。 宋兰樵看到对面陈剑仙瞥了眼墙壁那边,宋兰樵顺着视线望去,那白衣少年双手握住椅子把手,整个人连带着椅子在那边左右摇摆,好像以椅子腿作为人之双脚,踉跄走路。被先生发现后,崔东山立即停下动作,仰头吹着口哨。 宋兰樵礼节性微微一笑,收回视线。这家伙是脑子有病吧?一定是的! 陈平安跟宋兰樵聊了足足一个时辰,双方都提出了诸多可能性,相谈甚欢。到了尾声,宋兰樵整个人已经放松许多,有些渐入佳境,许多积攒多年却不得言的想法,都一吐为快。而坐在对面经常为双方添加茶水的年轻剑仙,更是个难得投缘的生意人,从未斩钉截铁地说行或不行,多是“此处有些不明了,恳请宋前辈细致些说”“关于此事,我有些不同的想法,宋前辈先听听看,若有异议请直说”这类温和措辞。不过对方也不含糊,有些宋兰樵打算为高嵩挖坑的小举措,年轻剑仙也不当面道破,只有一句“此事可能需要宋前辈在春露圃祖师堂那边多费心”。 那个白衣少年,一直无所事事,晃荡着椅子,绕着那张桌子转圈圈,好在椅子走路的时候,悄无声息,没有折腾出半点动静。宋兰樵已经可以做到视而不见。 聊完之后,宋兰樵神清气爽,桌上已经没有茶水可喝,虽然还有些意犹未尽,但是依旧起身告辞。 宋兰樵让陈先生不用送,年轻人笑着点头,就只是送到了门口,然后让崔东山再送一程。 宋兰樵走入廊道后,不见了那个青衫剑仙,唯有一袭白衣美少年,老金丹便立即心弦紧绷起来。只见那个少年倒退出门,轻轻关上门,然后转头笑望向宋兰樵。 宋兰樵的笑容僵硬起来。 崔东山来到下意识弯腰的宋兰樵身边,跳起来一把搂住宋兰樵的脖子,拽着这个老金丹一起前行,道:“兰樵兄弟,口若悬河,妙语连珠啊。” 宋兰樵骤然心头惊悚,差点没忍住喊声陈先生,让他帮着自己解围一二。宋兰樵想要停步不前,但是没有想到根本做不到,被那少年力道不重地拽着,一步跨出之后,宋兰樵便知道大事不妙。 下一刻,白衣少年已经没了身影,宋兰樵发现自己置身于茫茫白雾之中,周围没有任何风景,就如同置身于一座枯死的小天地,视野中尽是让人备感心寒的雪白颜色,并且行走时,脚下略显松软,却非世间任何泥土,稍稍加重脚步力道,只能踩出一圈圈涟漪。 他小心翼翼徒步行走,一炷香后,开始御风,一个时辰后,宋兰樵再顾不得什么礼数不礼数,祭出法宝,开始倾泻宝光,狂轰乱砸,但始终无法改变这座小天地丝毫。时间漫长得如一年后,宋兰樵盘腿而坐,面容枯槁,束手待毙。 突然,宋兰樵抬起头,见到了一颗巨大的头颅,少年脸庞明明带着笑意,却眼神冷漠,少年缓缓抬起手臂。 宋兰樵头皮发麻,难道自己一直在对方雪白大袖之上打转? 下一刻,心神憔悴的宋兰樵发现自己就站在渡船廊道上,不远处那少年双手笼袖,笑眯眯望向自己。 劫后余生的宋兰樵,差点热泪盈眶。 崔东山微笑道:“先生让我送你一程,我便自作主张,稍稍多送了些路程。兰樵啊,事后可千万别在我家先生那边告刁状,不然下次为你送行,就是十年一百年了。到时候是谁脑子有病,可就真不好说喽。” 宋兰樵战战兢兢道:“谢过前辈提点。” 崔东山问道:“习惯了春露圃的灵气盎然,又习惯了渡船之上的稀薄灵气,为何在无法之地,便不习惯了?” 宋兰樵怔住。 崔东山与之擦肩而过,拍了拍宋兰樵肩膀,语重心长道:“兰樵啊,修心稀烂,金丹纸糊啊。” 宋兰樵缓缓转身,作揖拜谢,这一次心悦诚服,道:“前辈教诲,让晚辈如拨迷瘴见月晕,虽尚未真正得见明月,却也裨益无穷。” 崔东山置若罔闻,敲了敲房门,问道:“先生,要不要帮你拿些瓜果茶水来?” 宋兰樵看着那张少年面容的侧脸,有那恍若隔世的错觉。 陈平安打开门,一把按住崔东山脑袋,轻轻压下去,转头对宋兰樵问道:“宋前辈,我这弟子是不是对你不敬?” 宋兰樵不知是丧心病狂,还是福至心灵,说了一句以往打死都不敢说的话:“实不相瞒,苦不堪言。”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知道了。” 白衣少年被一把攥住耳朵,嗷嗷叫着给陈平安扯入屋子。 犹然有骂声传出:“狗日的宋兰樵,没良心的玩意儿,你给大爷等着……先生,我是好心好意帮着兰樵兄弟修行啊,真没有故意戏弄他……先生,我错了!” 宋兰樵抖了抖袖子,大步离去。 舒坦。 渡船在骸骨滩渡口停下,宋兰樵干脆就没露面,让人代为送行,自己找了个挑不出毛病的借口,早早消失了。 崔东山用手心摩挲着下巴,左右张望。 两人下了船,一起去往披麻宗木衣山。 崔东山开始诉苦告状,道:“先生,竺泉见我第一面,就说先生从未提及学生,假装不认识我,把我给活活伤心死了。没死,也算半死了。” 陈平安笑道:“在竺宗主面前提过你几次,不过人家是一宗之主,万事上心,还需要提防着整座鬼蜮谷,不小心给忘了,有什么奇怪?” 然后陈平安提醒道:“竺宗主在山上,是很少见的修道之人,我很敬重。到了木衣山上,你别给我闹幺蛾子。还有那个少年庞兰溪,是木衣山寄予厚望的祖师堂嫡传,你一个外人,也别胡乱言语。我知道你做事自有分寸,但这里终究是骸骨滩,不是自家落魄山。” 崔东山点点头,瞥了眼木衣山,有些遗憾。无事可做,这就有些无聊了啊。 到了木衣山山门,畅通无阻。披麻宗修士大多都认识陈平安,而且他是时隔不久游历归来。 竺泉没在山上,已经去了鬼蜮谷青庐镇。不过杜文思已经返回祖师堂,开始闭关破境,跻身元婴境,希望极大。 崔东山提及杜文思,笑嘻嘻道:“先生,这小子是个痴情种。据说太平山女冠黄庭先前去过一趟鬼蜮谷,根本就是冲着杜文思去的,只是不愿杜文思多想,才撂下一句‘我黄庭此生无道侣’,伤透了杜文思的心。伤心之余呢,杜文思其实还是有些小心思的,心心念念的姑娘,自己没办法拥有,好在不用担心被其他男人拥有,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所以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自己境界不高,境界够了,好歹有那么点机会,比如将来去太平山看看啊,或是更进一步,与黄庭一起游历山河啊……” 陈平安笑道:“你在木衣山也没待几天,就这么一清二楚了?” 崔东山点头道:“瞎逛呗,山上与山下又没啥两样,人人得了闲,就都爱聊这些儿女情长,痴男怨女。尤其是一些爱慕杜文思的年轻女修,比杜文思还糟心呢,一个个打抱不平,说那黄庭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境界高些,长得好看些,宗门大些……” 披麻宗主峰木衣山,与世间多数仙家祖师堂所在山峰差不多,登山路多是台阶直上。嫡传弟子往往可以御风御剑而行,在有些山头,连寻常弟子也可如此行事。不过仙家洞府,往往讲究一个飞鸟各有其道,高低不一,路线不同。龙泉郡那边之所以不太一样,终究还是草创初期的缘故,加上龙泉剑宗与落魄山弟子本来就都不多,又不太讲究这些繁文缛节,所以才显得十分另类。披麻宗、春露圃这些老字号仙家,规矩众多,法度森严,在陈平安看来,其实是好事。 只不过天底下没有一劳永逸的便宜事,春露圃之所以如此人心动摇,就在于纸面宗法、台面规矩,并未真正深入人心。 在这一点上,披麻宗就让陈平安由衷敬佩,从宗主竺泉,到杜文思,再到庞兰溪,性情各异,但是身上那种气度,如出一辙。 生死事小,宗门事大。 修道之人,明明是追求长生不朽,但是披麻宗修士却人人敢于为宗门赴死,竺泉与历代宗主、祖师,每逢死战,无一不是身先士卒! 披麻宗掌律老祖沿着台阶,往下御风而来,飘落在两人身前,笑道:“陈公子,崔道友,有失远迎。” 招呼过后,陈平安发现一件怪事,这位披麻宗老祖师似乎对崔东山十分亲近,言语之间,俨然知己。 难不成崔东山先前在木衣山上,不只是游手好闲瞎晃荡? 不然就凭崔东山与京观城厮杀一场,也不至于让一位掌律老祖如此刮目相看。要知道披麻宗修士,个个都是白骨堆里杀出血路的修士,哪怕是杜文思这种看似温文尔雅的金丹境修士,一样在鬼蜮谷内久经厮杀。 老祖师亲自领着两人去了那栋陈平安住过的宅院。 披麻宗那艘往来于骸骨滩与老龙城的跨洲渡船,约莫还需要一旬光阴才能返回北俱芦洲。 庞兰溪与他太爷爷庞山岭已经站在门口恭迎。 少年笑着招手道:“陈先生!” 两人见了面,庞兰溪第一句话就是报喜,悄悄道:“陈先生,我又为你跟太爷爷讨要了两套神女图。” 陈平安轻声问道:“价格如何?” 庞兰溪笑道:“按照市价……”庞兰溪停顿了一下,“是不可能的!送,不收钱!” 陈平安笑道:“庞仙师也太心疼你了,不过咱们还是按照市价算吧。交情归交情,买卖是买卖。” 庞兰溪有些失落,道:“这才几天没见,陈先生怎么就如此见外了?” 陈平安压低嗓音道:“客气话,又不花钱。你先客气,我也客气,然后咱俩就不用客气了。” 庞兰溪笑得合不拢嘴。又学到了,陈先生真是学问驳杂。 四人落座,庞兰溪年纪最小,辈分最低,便站在太爷爷身后。陈平安直奔主题,聊起了春露圃一事。 那位名叫晏肃的披麻宗掌律老祖,立即飞剑传信别处山峰上的一名名为韦雨松的元婴境修士,比晏肃低了一个辈分,岁数却不小了,与庞兰溪是师兄弟。韦雨松手握一宗财权,类似春露圃的高嵩,是个消瘦矮小的精悍老人,见到了陈平安与崔东山后,十分客气。 当初竺泉做成了与落魄山牛角山渡口的那桩小买卖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韦雨松谈心,表面上是身为宗主关心一下韦雨松的修行事宜,事实上当然是邀功去了。韦雨松哭笑不得,硬是半句马屁话都不讲,结果把竺泉给憋屈得不行。韦雨松对于那个青衫年轻人,只能说是印象不错,除此之外,也没什么了。可是他对那个少年容貌的崔道友,那是佩服得五体投地。道理很简单,崔道友到了木衣山后,山上山下晃悠了两天,然后就找到披麻宗祖师堂,给了一大摞图纸,直截了当说木衣山的护山大阵,粗糙了些,有些白瞎了那拨英灵的战力。结果木衣山祖师堂邀请了一个墨家机关师出身的老供奉,发现按照崔道友那份图稿去修改木衣山大阵,耗费不过千余枚谷雨钱,便能够将大阵威势增加两成!那个墨家机关师愧疚得无地自容,兢兢业业完成了大阵的查漏补缺之后,差点没辞去供奉头衔。 说句天大的实在话,别说是一千枚谷雨钱的小小开销,就是砸下三千枚谷雨钱,哪怕只增加护山大阵的一成威势,都是一笔值得敬香昭告列祖列宗的划算买卖。 所谓的划算,是可以少死许多宗门修士。再者,曾有高人道破天机,若是木衣山的护山大阵可以增加五成功效,便是骸骨滩与鬼蜮谷双方对峙局面的一个转折点。 所以披麻宗祖师堂诸位老修士,现如今看待崔东山,那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那白衣少年丢下图纸,在祖师堂内说了些关键事项后,便大摇大摆继续在木衣山晃荡,与神仙姐姐们唠嗑去了。 事后竺泉亲自出面询问崔东山,披麻宗该如何报答此恩,只要他崔东山开口,披麻宗便是砸锅卖铁,与人赊账,都要还上这份香火情。 崔东山也没客气,指名道姓,要杜文思与庞兰溪两人以后各自跻身元婴境后,在落魄山担任记名供奉。只是记名,落魄山不会要求这两人做任何事情,除非两人自愿。 竺泉当时还有些疑惑,就这样? 崔东山反问,还要闹哪样? 竺泉便满脸愧疚,说了一句戳心窝的话,唉声叹气道:“那陈平安,在我面前半点不提你这个学生,真是不像话,良心给狗吃了,下次他来骸骨滩,我一定帮你骂他。” 崔东山泫然欲泣,可怜兮兮道:“竺姐姐,你良心才被狗吃了吧。” 竺泉这才说了句公道话:“陈平安有你这么个学生,应该感到自豪。” 崔东山便投桃报李,道:“竺姐姐这么好的女子,如今还无道侣,天理难容。” 于是两人差点没打起来,竺泉去往鬼蜮谷青庐镇的时候,依旧怒气冲冲。 披麻宗里亏得有韦雨松这个熟稔生意的聪明人,不然就竺泉这种不着调的宗主,晏肃这些个不靠谱的老祖师,披麻宗嫡传弟子再多,也早就被京观城钝刀子割肉,消磨尽了宗门底蕴。韦雨松每次在祖师堂议事,哪怕对着竺泉与自己恩师晏肃,从来没个笑脸,喜欢一边翻账本,一边说刺人言语,一句接一句,久而久之,祖师堂前辈们一个个面带微笑,装听不见,习惯就好。 韦雨松觉得帮助春露圃运输货物去往宝瓶洲,当然没问题,但是分账一事,得好好磨一磨。 在韦雨松打算盘算账的时候,晏肃与庞山岭便开始习惯性微笑。崔东山觉得这会儿没他说话的份,就跟庞兰溪挤眉弄眼。庞兰溪对这个俊美得不像话的“同龄人”,很提防,到底是少年心性,会担心青梅竹马的姑娘,遇上更好的同龄人,难免会有些想法。尤其是下山去壁画城见她的时候,她随口聊起了这个来铺子购买神女图的外乡少年,虽然她说的是些少年脾气古怪的寻常言语,可庞兰溪心里边一桶水七上八下。 庞兰溪最近都快要愁死了,所以特别想要与陈先生请教一番。 陈平安这个野修包袱斋与管着披麻宗所有钱财的韦雨松,各自杀价。 便是陈平安都有些无奈,这个韦雨松,真是抠门得有些过分了,半点“宗”字头谱牒仙师的风范都不讲。一旦遇到些难聊的细节,韦雨松便搬出一位远游老祖师,反正就是泼脏水,言之凿凿,说这位老祖如何如何古板迂腐,如何在每一枚雪花钱上边锱铢必较,些许折损宗门利益的事情,哪怕只是嫌疑,这位老祖都要在祖师堂兴师问罪,谁的面子都不给。如果这招不管用,他便会苦着脸说自己在披麻宗最是没地位,谁跟他要钱,都嗓门大,不给,就要翻脸,一个个不是仗着修为高,就是仗着辈分高,还有些更不要脸的,仗着自己辈分低修为低,都能闹事。 反正听韦雨松的牢骚诉苦,好像整座披麻宗,就数他韦雨松最不是个东西,说话最不管用。 陈平安没辙了,轻轻放下茶杯,咳嗽一声。 正打着哈欠的崔东山立即正襟危坐,说道:“木衣山护山大阵一事,其实还有改善的余地。” 韦雨松立刻一拍桌子,决断道:“全部按照陈公子的说法,就这么定了!” 陈平安满脸诚意,问道:“会不会让披麻宗难做人?” 韦雨松大义凛然道:“开什么玩笑?披麻宗只要是跟钱有关的事情,别说是竺宗主,天王老子都管不着我韦雨松!” 陈平安故作恍然,笑着点头。 韦雨松笑容不变。 果然是同道中人。 韦雨松与晏肃、庞山岭一起离开。韦雨松非要与崔道友叙旧,崔东山只好跟着去了。 只剩下陈平安与庞兰溪。 庞兰溪落座后,轻声道:“陈先生,这位崔前辈,真是你的学生吗?” 陈平安点点头,道:“觉得不像,也很正常。” 庞兰溪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道:“要是开口求人,难以启齿,那就……” 陈平安不再说话,抬起双手,比画了一下。庞兰溪立即看懂了,是那廊填本神女图。 庞兰溪匆匆御风离去,又匆匆返回宅院,将两只木匣放在桌上。除此之外,还有一封从云上城寄来的信,收信人是他庞兰溪,转交“陈好人”。 陈平安收信入袖,笑道:“现在是不是有底气说话了?” 庞兰溪小声道:“陈先生,我有些担心。” 陈平安心中了然。庞兰溪是一个不用担心修行的少年,山上少年忧愁,愁不在修道,那就只能是愁宗门存亡兴衰了,而披麻宗谈不上有此隐忧,或者说一直隐患重重,所有修士反而都已习惯了,那么他的愁就只剩下那件事了。 陈平安笑道:“你先说说看,我再来帮你分析分析。” 庞兰溪便说了那些事情,其实也没什么事情,只是些少年的懵懂情思,绕山绕水。 陈平安听过之后,想了想,忍住笑,说道:“放心吧,你喜欢的姑娘,肯定不会见异思迁,转去喜欢崔东山,而且崔东山也看不上你的心爱姑娘。” 庞兰溪涨红了脸,恼火万分道:“陈先生,我可要生气了啊,什么叫作崔东山看不上她?” 陈先生怎么这么不会说话呢!以前不是这样啊。 陈平安忍不住笑了起来。 庞兰溪想着想着,挠挠头,有些赧颜,那个心结便没了。 不仅如此,少年内心深处还是有些愤愤不平,觉得自己一定要好好修行,一定要让她知道,她喜欢自己,绝对没有看错人,一辈子都不会后悔。 陈平安说道:“那个姑娘喜欢你,不是因为你是修道天才。但是如果你能够证明自己是真正的修道天才,那么喜欢你的姑娘,会更加高兴。为你高兴,然后她自己也就高兴了。” 庞兰溪轻声问道:“是这样的吗?” 陈平安点头道:“是这样的,这件事,我无比确定。” 庞兰溪趴在桌上,怔怔出神。 陈平安打开木匣,取出一卷神女图,摊放在桌上,细细打量,不愧是庞山岭的得意之作。 庞兰溪突然问道:“陈先生,一定有很多姑娘喜欢你吧?” 陈平安缓缓收起神女图,摇头道:“没有的事。” 庞兰溪摇摇头道:“我不信。” 陈平安打开徐杏酒的那封信,信里言简意赅,说了些云上城的近况,再就是说已经准备好了,只等刘先生问剑成功,就会再拜访一趟太徽剑宗,这一次是下山历练,北至太徽剑宗,南到骸骨滩。 陈平安看过了信,说道:“我有个朋友,就是写信人——云上城徐杏酒,以后他可能会来这边游历,你如果有空,可以帮我招待一下,如果忙,就无须刻意分心。这不是客套话。不是我的朋友,就一定会是你的朋友,所以不用强求。” 庞兰溪点头答应下来道:“好的,那我回头寄封信去云上城,先约好。能不能成为朋友,到时候见了面再说。” 陈先生的朋友,肯定值得结交。 就像先前陈先生与韦师兄谈论春露圃,庞兰溪虽然不谙庶务,但是多少了解披麻宗对春露圃的态度,谈不上看不起,但绝对称不上朋友,就只是生意往来,毕竟春露圃的铜臭味,重了点,而披麻宗修士,对这些,是不太喜欢的,所以春露圃这么多年来,一直想要孝敬孝敬韦雨松,却又不敢表现得太过火。再者,管着春露圃渡船的宋兰樵,在元婴境韦雨松面前,说话都不太利索,毕竟韦雨松在披麻宗,地位超然,是出了名的难讲话。 可是当陈先生开口,要三家势力一起做跨洲生意后,庞兰溪发现韦师兄立刻就松了口,根本没有拒绝的意思。 庞兰溪觉得这也是自己需要向陈先生学习的地方。 为人处世,学问很大。 陈平安最后说道:“你知不知道,当你为崔东山而忧心的时候,其实你喜欢的姑娘,便是最开心的时候,所以笑容才会比往常多些,这是因为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你的紧张。” 庞兰溪转忧为喜,笑容灿烂。 陈平安笑道:“还愣着干什么,假公济私一回,去山下见她啊。” 庞兰溪站起身,道:“早知道就多给陈先生讨要一套神女图了。” 少年离去,陈平安独坐。 许久,崔东山晃荡着两只大袖子,进入院子。看到先生身前的桌上,摆放了一块青砖,崔东山便有些心慌,立即停步,站在原地,苦着脸道:“先生,裴钱习武,我事先半点不知情啊,是朱敛和郑大风、魏檗这仨,知情不报,瞒着先生,与学生半枚铜钱关系没有啊!” 陈平安没好气道:“跟这事没关系,冤有头债有主,我不找你的麻烦。” 崔东山立即笑开了花,道:“如果先生要教训他们仨,学生可以出力。” 陈平安没搭理他这茬,指了指那块尚未完整炼化掉水运、道意的道观青砖,说道:“这种青砖,我一共收拢了三十六块,以后打算把它们铺在落魄山地上,给我、裴钱、朱敛、郑大风、卢白象、岑鸳机六人练习拳桩。” 崔东山如丧考妣,伸出右手,与一根左手指头,左看看右看看,哀号道:“先生,我呢我呢?我是先生的得意弟子啊!” 陈平安无奈道:“我那份,送给你。” 崔东山这才伸出两根手指,揉了揉眼角,笑道:“伤心的泪水,成了喜悦的热泪,先生真是神来之笔。” 陈平安斜眼看他,崔东山老老实实坐下。 陈平安将那块青砖推过去,道:“你字写得好,我方才想起此事,便想让你写些讨喜的言语,刻在青砖反面,到时候就我们两个偷偷铺青砖,不让任何人瞧见。说不定将来某天,给谁无意间看到了,便是一个小小的意外。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觉得好玩。” 崔东山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盘腿坐在石凳上,身体前倾,趴在桌上,双手按住青砖,轻声道:“先生,咱俩好好合计合计,这三十六句话,一定要写得惊天地泣鬼神。” 陈平安问道:“你觉得我们偷偷摸摸给落魄山所有人写句话,刻在上面,行不行?至于其余的,你就可以随便搬运书上的圣贤言语了。” 崔东山兴高采烈道:“太行啦!” 陈平安道:“闹心?” 崔东山悻悻然道:“先生说笑话也如此出彩。”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道:“这落魄山风水,就是被你带坏的。” 崔东山举起双手,学那大师姐说话:“天地良心!” 两人乘坐披麻宗的跨洲渡船,开始真正返乡。 陈平安修行练拳之余,主动找到隔壁的崔东山,问了一个问题:“儒家圣贤学问这么大,为何不愿在修身、求学、为善这类学问上,说得细些,不要那么杂乱。至少在儒家之内,别各说其词,众说纷纭,不是吵架,胜似吵架。” 崔东山破天荒没有溜须拍马,而是神色认真,反问道:“是觉得许多学问繁杂且虚高,反而令世人不知所措?” 陈平安想了想,点点头。 崔东山摇摇头,道:“有些学问,就该高一些。人之所以有别于草木飞禽走兽以及其他所有的有灵众生,靠的就是这些悬在头顶的学问。拿来就能用的学问,必须得有,而且要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规规矩矩。但是高处若无学问,令人神往,不辞辛劳,也要走去看一看,那么,就错了。” 陈平安沉默许久,最终点头道:“有道理。” 崔东山缓缓说道:“再说回先生最前面的问题。” 陈平安却说道:“不急,我再自己想想。我们下棋?” 崔东山笑道:“先生棋术,返璞归真,高入云霄,还需要弟子这种臭棋篓子来教?惭愧惭愧,惶恐惶恐。” 一边说,一边取出棋罐棋盘。 陈平安板着脸道:“以后你在落魄山,少说话。” 崔东山一手扯着另一手的袖子,伸手拈起一枚棋子,悬在空中,微笑道:“先生不言不语,弟子岂敢开口。” 陈平安也拈起棋子。 当崔东山坐在棋盘之前时,整个人的气势便为之一变,淡然说道:“学生斗胆,四无忧,中天元,再加三边线,让先生十二子。” 陈平安看了眼一本正经的崔东山,默默将棋子放回棋罐,起身直接走了。 第183章 无声处 披麻宗的跨洲渡船,被浩浩荡荡的英灵力士拖曳着,在云海奔走,风驰电掣。 渡船在牛角山渡口,缓缓靠岸,船身微微一震。 陈平安和崔东山走下渡船,魏檗静候已久。朱敛如今远在老龙城,郑大风说自己崴脚了,至少小半年下不了床,请了岑鸳机帮忙看守山门。 陈平安笑道:“送我们一程,去落魄山脚。” 魏檗如释重负,点点头,三人一起凭空消失,出现在山门口。正在练拳的岑鸳机看到三人后,刚要站起身,那个年轻山主朝她点头致意,然后伸手虚按,示意她继续练拳。 三人开始登山。 岑鸳机不擅长那些虚头巴脑的客套寒暄,对这个年轻山主印象也很一般,就顺势坐回板凳,闭上眼睛,继续驾驭一口纯粹真气,游走百骸。 魏檗问道:“都知道了?” 陈平安点点头。 崔前辈留了一封遗书在落魄山竹楼,不在二楼,而是放在了一楼书案上,信封上写着“暖树拆封”。 按照老人的遗愿,死后无须下葬,骨灰撒在莲藕福地随便某个地方即可,此事不可拖延。此外不用去管崔氏祠堂的意愿,信上直接写了,敢登落魄山者,一拳打退便是。 魏檗解释道:“裴钱一直待在莲藕福地,说等到师父回山,再与她打声招呼。周米粒也去了莲藕福地,陪着裴钱。陈灵均离开了落魄山,去了骑龙巷,帮着石柔打理压岁铺子的生意。所以如今落魄山上就只剩下陈如初,再就是卢白象收取的两名弟子——元宝、元来姐弟。不过这会儿陈如初应该去郡城那边购置杂物了。” 陈平安说道:“恭喜破境。” 魏檗自嘲道:“大骊朝廷那边开始有些小动作了,一个个的理由冠冕堂皇,连我都觉得很有道理。” 陈平安笑道:“晋青一事,披云山的用意,太过明显了。两位大岳山君同气连枝,大骊皇帝哪怕知道你没有太多私心,心里也会有芥蒂。” 魏檗说道:“没办法的事情,也就看晋青顺眼点,换成别的山神坐镇中岳,以后北岳的日子只会更膈应。历朝历代的五岳山君,无论王朝还是藩属,就没有不被逼着针锋相对的,权衡利弊,披云山不得已而为之,还不如行事无赖些,反正事已至此,宋氏皇帝不认也得认了。晋青这家伙比我更无赖,在皇帝陛下面前,口口声声说着披云山的好、魏大山君的霁月光风。” 陈平安说道:“果然能够当上山君的,都不是省油的灯。” 到了落魄山竹楼,陈平安轻声道:“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要重返南苑国。” 崔东山突然说道:“我已经去过了,就留在这里看家好了。” 魏檗取出那把暂为保管的桐叶伞,毕竟此物事关重大。魏檗轻轻撑开并不大的桐叶伞,解释道:“莲藕福地才刚刚提升为中等福地,我不宜频繁出入。我将你送到南苑国京城。” 陈平安笑着点头,说声“劳驾”。 陈平安身影一闪而逝,魏檗轻轻叹息一声。 崔东山已经站在二楼廊道,趴在栏杆上,背对房门,眺望远方。魏檗合起桐叶伞,坐在石桌边。 崔东山突然说道:“魏檗你不用担心。” 魏檗摇摇头,道:“不是担心。” 然后魏檗问道:“你什么时候离开落魄山?” 崔东山想了想,道:“等到先生与裴钱返回落魄山,我就会离开。已经积攒了一屁股债,那个老王八蛋最记仇。” 双方不是一路人,其实没什么好聊的,便各自沉默下去。 许久过后,魏檗问道:“崔前辈就这么担心陈平安吗?不见最后一面,还要早早把骨灰撒在莲藕福地,都不愿葬在落魄山上。” 崔东山答道:“因为我爷爷对先生的期望最高,我爷爷希望先生对自己的挂念越少越好,免得将来出拳,不够纯粹。” 南苑国京城某条再熟悉不过的大街上,陈平安背着竹箱,手持行山杖,缓缓而行,转入一条小巷,在一处小宅院门口停步,看了几眼春联,轻轻敲门。 开门的是裴钱,周米粒坐在小板凳上,扛着一根绿竹杖。裴钱站在原地,仰起头,使劲皱着脸。 陈平安揉了揉她的小脑袋,道:“师父都知道了,什么都不要多想,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裴钱双手握拳,低下头,身体颤抖。 陈平安轻轻按住那颗小脑袋,轻声道:“这么伤心,为什么要憋着不哭出来?练了拳,裴钱便不是师父的开山大弟子了?” 陈平安蹲下身,裴钱一把抱住他,呜咽起来,没有号啕大哭,但是更加撕心裂肺。周米粒也跟着哭了起来。 等裴钱哭到心气都没了,陈平安这才拍了拍她的脑袋,站起身,摘下竹箱。裴钱擦了一把脸,赶紧接过竹箱,周米粒跑过来,接过了行山杖。 陈平安环顾四周,还是老样子,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周米粒捧着长短不一的两根行山杖,然后将自己的那张竹椅放在陈平安脚边。 “个儿好像高了些。”陈平安揉了揉黑衣小姑娘的脑袋,坐在竹椅上,沉默许久,然后笑道,“等我见过了曹晴朗、种先生和其他一些人,就一起回落魄山。” 裴钱眼睛红肿,坐在陈平安身边,伸手轻轻拽住陈平安的袖子。 陈平安轻声道:“跟师父说一说你跟崔前辈的那趟游历?” 裴钱“嗯”了一声,仔仔细细讲起了那段游历。 说了很久,陈平安听得专注入神。 有人轻轻推门,儒衫少年曹晴朗,轻轻喊道:“陈先生。” 陈平安伸手握住裴钱的手,一起站起身,微笑道:“晴朗,如今一看就是读书人了。” 曹晴朗作揖行礼。 陈平安有些无奈,真是读书人了。 裴钱踮起脚尖,陈平安侧身低头,她伸手挡在嘴边,悄悄道:“师父,曹晴朗偷偷摸摸成了修道之人,算不算不务正业?春联写得比师父差远了,对吧?” 陈平安一记栗暴砸下去,裴钱又有洪水决堤的迹象。 怀抱两根行山杖的周米粒,倒抽了一口冷气——好凶。 以前跟陈平安一起闯荡江湖,他可没这么揍过自己。 周米粒皱着疏淡的眉毛,歪着头,使劲琢磨起来,难道裴钱是路边捡来的弟子?根本不是流落民间的公主殿下? 陈平安伸出大拇指,轻轻揉了揉栗暴在裴钱额头落脚的地方,然后招呼曹晴朗坐下。 曹晴朗搬了条小板凳坐在陈平安身边。裴钱拎着小竹椅坐在了两人中间。周米粒站在裴钱身后。 陈平安问道:“晴朗,这些年还好吧?” 曹晴朗笑着点头,道:“很好,种先生是我的学塾夫子。陆先生到了咱们南苑国后,也经常找我,送了许多书。” 然后曹晴朗问道:“陈先生,听过‘铁花绣岩壁,杀气噤蛙黾’这两句诗吗?” 陈平安点点头,随口说了诗人名字与诗集名称,然后问道:“为什么问这个?” 裴钱原本想要大骂曹晴朗不要脸,这会儿却只是双臂抱胸,斜眼看着曹晴朗。 曹晴朗指了指裴钱,道:“陈先生,我是跟她学的。” 裴钱怒道:“曹晴朗,信不信一拳打得你脑壳开花?” 曹晴朗点头道:“信啊。” 裴钱气得牙痒痒。 陈平安说道:“等会儿你带我去找种先生,我有些事情要跟种先生商量。” 曹晴朗点点头。 陈平安又笑了起来,道:“种先生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很快就到,我们等着便是。” 然后转头问裴钱道:“每天的抄书,有没有落下?” 裴钱摇摇头。 陈平安伸出手,道:“拿来看看。” 裴钱立即跑去屋子拿来一大捧纸张。 陈平安一页页翻过去,仔细看完之后,还给裴钱,点头道:“没有偷懒。” 裴钱咧嘴一笑,陈平安帮着她擦去泪痕。 然后陈平安站起身,对三个小家伙道:“你们待在这里,我去跟种先生谈点事情。” 在陈平安离开后,裴钱将那些纸张放回屋子,然后坐回小竹椅上,双手托着腮帮。 街巷拐角处,陈平安刚好与种秋相逢。多年不见,种先生双鬓霜白更多了。 两人一起走在那条曾经捉对厮杀也曾并肩作战的大街上,皆是感慨颇多。 关于莲藕福地如今的形势,朱敛信上有写,李柳有说,崔东山后来也有详细阐述,陈平安已经烂熟于心。 松籁国、北晋国和边塞草原三地格局,看似依旧,但属于“山河变色”,只有划拨给陈平安的这个南苑国,才有魂魄齐全的“人”,不曾沦为白纸福地的那些“人”,此外一切有灵众生,草木山河,也都未“褪色”。按照李柳的说法,其余三地的有灵众生,已经“没了意思”,故而被朱敛说成了三幅“工笔白描画卷”。但是就像陆抬、俞真意等人,还有南苑国京城那户书香门第的少年,在这处福地都凭空消失了,在别处割裂福地,南苑国国师种秋一样会凭空消失,他们算是极少数被那位观道观老道人青眼相加的特例。 这是名副其实的改天换地,道法通天。 种秋开门见山道:“皇帝陛下已经有了修道之心,但是希望在离开莲藕福地之前,能够看到南苑国一统天下。” 陈平安问道:“种先生自己有什么想法?” 南苑国皇帝,他当年在附近一栋酒楼见过面。那场酒楼宴席,不算陈平安,对方总计六人,当时黄庭就在其中——从曾经的樊莞尔与童青青,看了眼镜子,便摇身一变,成了太平山女冠黄庭,一个福缘深厚到连贺小凉都是她晚辈的桐叶洲天才女修。陈平安先前游历北俱芦洲,没有机会见到这个在砥砺山上与刘景龙打生打死、略逊一筹的女冠。但是按照刘景龙的说法,其实双方当时战力持平,只是黄庭到底是女子,打到最后,已经没了分生死的心思。她为了保护身上那件道袍的完整,才输了一线,晚于刘景龙从砥砺山站起身。 当时在酒楼中,除了那个正值壮年的皇帝魏良,还有皇后周姝真,太子殿下魏衍,野心勃勃却功亏一篑的二皇子魏蕴,与一个最年幼的公主魏真。 陈平安记性绝好。 那顿人人各怀心思的宴席,不光是所有人的容貌、神态和言语,还有所有人喝过什么酒,吃过什么菜,陈平安都记得一清二楚。 甚至小巷不远处的心相寺老僧,白河寺夜市上的地方吃食,那官宦人家的藏书楼,那个状元巷贫寒书生与琵琶女子的故事,都还历历在目,挂念在心。 种秋沉默片刻,神色黯然,道:“有些心灰意冷。” 他孜孜不倦追求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在真相大白之后,好像原来自己做什么,对于别人来说都易如反掌,种秋有些疲惫。他甚至会想,难道真的是自己错了,俞真意才是对的? 陈平安缓缓说道:“以后这座天下,修道之人,山泽精怪,山水神祇,魑魅魍魉,都会如雨后春笋一般涌现出来。种先生不该灰心丧气,因为我虽然是这座莲藕福地名义上的主人,但是我不会插手人间格局走势。莲藕福地以前不会是我陈平安的庄稼地、大菜圃,以后也不会是。有人机缘巧合,上山修了道,那就安心修道便是,我不会阻拦。可是山下人间事,就得交由世人自己解决,战乱也好,海晏河清大一统也罢,帝王将相,各凭本事,庙堂文武,各凭良心。此外香火神祇一事,得按照规矩走,不然整个天下,只会是积弊渐深,变得乌烟瘴气,处处人不人鬼不鬼,神仙不神仙。” 种秋笑问道:“你是想要以一座天下观大道?” 陈平安愣了一下,道:“不曾刻意想过,不过种先生这么一说,有点像。” 种秋问道:“外面的那座浩然天下,到底是怎么个光景?” 陈平安想了想,回答道:“人心还是人心。但是比起南苑国,我家乡那边,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而且天外有天,不止一座天下。种先生应该走出去看一看,迟一点没关系。” 种秋点头道:“来见你之前,皇帝陛下已经正式退位,是大皇子魏衍继位,至于二皇子魏蕴,已经被如今的太上皇早早拘禁起来,我也刚刚辞去国师一职,但是不会立即离开,打算先走遍这座不大的天下。陈平安,我希望你能够信守承诺,不要将这座天下的百姓苍生,视为傀儡玩物,只当作可以随手买卖的货物。我种秋不是那不知变通的迂腐酸儒,不会一肚子只装着小人之仁,只要我认可你陈平安最终制定的规矩,那么将来一切在规矩之内的行事,我种秋哪怕心有不忍,依旧不会说三道四。” 陈平安笑道:“其实还有个法子,能够让种先生更加放心。” 种秋问道:“要我当那客卿?” 陈平安双手笼袖,缓缓而行,完全没有否认:“种先生可是文圣人武宗师的天纵奇才,我岂能错过,不管如何,都要试试看。” 种秋笑道:“你身边不是有那朱敛了吗?说实话,我种秋此生最佩服的几个人当中,力挽狂澜的世家子朱敛算一个,拳法纯粹的武疯子朱敛,还可以算一个。之前见到了大活人的朱敛,近在咫尺,好似见到了有人从书页中走出,让人倍感惊奇。” 陈平安说道:“种先生在我落魄山祖师堂挂个名就行了,不耽误种先生以后远游四方,绝无半点拘束。” 种秋疑惑道:“落魄山?” 陈平安点点头。 种秋说道:“好名字,那我就在此山挂个名。” 陈平安若有所思。 曾经有人出拳之时大骂自己,小小年纪,死气沉沉,孤魂野鬼一般,不愧是落魄山的山主。 见过了那个南苑国太上皇,陈平安便带着裴钱和周米粒,与曹晴朗道别,一起离开了莲藕福地,返回了落魄山。 陈平安神色如常,住在一楼,在门外空地练拳走桩,闭门修行,只是偶尔去二楼那边站在廊道上,眺望远方。 这天深夜时分,裴钱独自坐在台阶顶上。 崔东山缓缓登山,坐在她旁边。 裴钱使劲瞪着大白鹅,片刻之后,轻声问道:“崔爷爷走了,你就不伤心吗?” 崔东山笑道:“我想让你看见我的心境,你才能看得见,不想让你看见,那你这辈子都看不见。” 裴钱以拳击掌,懊恼道:“我果然还是道行不高。” 崔东山摇头道:“关于此事,撇开某些古老神祇不谈,我自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裴钱“哦”了一声,身边这只大白鹅,确实挺厉害的。 崔东山笑了笑,缓缓道:“少不更事,长辈离去,往往嗷嗷大哭,伤心伤肺都在脸上和泪水里。再看一看那些眼泪鼻涕一大把的少年郎,他们身边的父亲长辈,大多寡言,丧葬之时,迎来送往,与人言谈,还能笑语。这就是人生,兴许就是同一个人,两段人生路上的两种悲伤。你现在不懂,是因为你还没有真正长大。” 裴钱“嗯”了一声,道:“我是不懂这些,可能以后也不会懂,我也不想懂。” 在南苑国那个不被她认为是家乡的地方,爹娘先后离开的时候,她其实没有什么太多太重的伤感,就好像他们只是先走了一步,她很快就会跟上去,可能是饿死、冻死,或者是被人打死。但是跟上去又如何?还不是被他们嫌弃,被当作累赘?所以裴钱离开莲藕福地之后,哪怕想要伤心一些,在师父面前,她也装不出来。 但是崔爷爷不一样,他是除了自己师父之外,裴钱真正认可的长辈。 一次次打得她痛不欲生,要是胆敢嚷嚷着不练拳了就打得更重,还说了那么多让她心比伤势更疼的混账话。 可是裴钱如今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了,甚至根本不用她的双眼去偷看人心。 崔东山仰头望向夜幕,马上就要中秋了,月儿团团圆。崔东山轻声道:“所以先生一直不希望你长大,不用太着急。长大了,你自己就会想要去承担些什么,到时候你师父拦不住,也不会再拦着你了。还记得当年你师父离开大隋书院的那次分别吗?” 裴钱使劲点头,黝黑脸庞总算有了几分笑意,大声道:“当然,我可开心哩,宝瓶姐姐更开心。” 崔东山跟着笑了笑,自问自答道:“为什么要我们所有人合起伙来,闹出那么大的阵仗?因为先生知道,可能下一次重逢,就无法再见到记忆里的那个红棉袄小姑娘了,腮帮红红,个儿小小,眼睛圆圆,嗓音脆脆,背着大小刚刚好的小书箱,喊着小师叔。只靠眼睛,是注定再也见不着了。这就是大人们不可言说的遗憾,只能搁在自己这儿,藏起来。” 崔东山指了指自己心口,然后轻轻挥动袖子,似乎想要赶走一些烦忧。 真正忧愁,只在无声处。 “这些烦人的事情,本来都是长大以后才会自己去想明白的事情,但是我还是希望你听一听,至少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我爷爷就这么走了,先生不比我少伤心半点,但是先生不会让人知道他到底有多伤心。” “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为什么你师父喜欢将那些用过的笔、穿过的草鞋、不值几个钱的瓶瓶罐罐,都一件一件收起来?因为他从小就习惯了生离死别,一直在目送别人远去,无法挽留很多人和事,那么能够留下来的就尽量都留下。其实不单单是先生,我们所有人都会经历各种各样的分离,只不过往往过去就过去了,远远不如先生这般放在心里,长长久久,关起门来,仔细藏好,不为人知。” 裴钱转过头,揪心道:“那师父该怎么办呢?” 崔东山笑道:“我方才不是说了嘛,先生习惯了啊。” 裴钱站起身,嚷道:“这样不好!这样不对!” 崔东山默不作声,后仰倒去。 裴钱一路狂奔下山,去往竹楼,发现师父一个人坐在石桌前,桌上放了两壶酒,还沾着些泥土。师父并没有喝酒,他挺直腰杆,双手握拳,轻轻撑在膝盖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裴钱站在原地,大声喊道:“师父,不许伤心!” 陈平安转过头,笑道:“好的。” 裴钱看着这样的师父,就像她师父,年少时看着斗笠下那样的阿良。 陈平安站起身,搬了两张小竹椅,跟裴钱一起坐下。 陈平安轻声道:“裴钱,师父很快又要离开家乡了,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裴钱点头道:“师父也要照顾好自己!” 陈平安微笑道:“不是师父吹牛,单说照顾好自己的本事,师父是天下少有。” 裴钱双手提起屁股底下的小竹椅,挪到离师父更近的地方。 一大一小,一起看着远方。 这一天,陈平安金身境。 弟子裴钱,即将成为世间最强的第四境。 师徒二人的坐姿、神态、眼神,如出一辙。 崔东山过来落座,一桌三人,师父弟子,先生学生。 崔东山弯腰伸手,拿过那壶曾经埋在竹楼后面的仙家酒酿,陈平安也拿起身前酒,两人分别一口饮尽。 陈平安以手背擦拭嘴角,问道:“什么时候离开?” 崔东山笑道:“学生其实就没有离开过,先生身在何方,学生便有思虑跟随。” 深沉夜色里,少年笑得阳光灿烂。 陈平安转头望向裴钱,道:“以后说话别学他。” 裴钱一头雾水,使劲摇头道:“师父,我从来没学过他啊。” 崔东山伸出大拇指,裴钱双臂抱胸,尽量拿出一些大师姐的气度。 陈平安说道:“对陈如初,你多费心,千日防贼,最耗心神。” 落魄山距离龙泉郡城还是有些路程,虽然陈如初早早拥有了龙泉剑宗铸造的剑符,可以御风无忌,但是她买东西,喜欢货比三家,十分细致,有些物件,也不是去了郡城就能立即买到,可能需要隔个一两天,于是她早早就用自己的私房钱,在郡城购置了一栋宅子。是郡守衙署帮忙牵线搭桥,用一个很划算的价格,买了一处风水宝地,街坊邻居,都是大骊京畿的富贵门户。当时的经手人,还只是一个名声不显的文秘书郎——旧太守吴鸢的辅官,如今却是龙泉郡的父母官了,原来是一个深藏不露的京城大姓子弟。 就像今天,陈如初便在郡城宅子那边落脚歇息,等到明儿备齐了货物,才返回落魄山。一般这种情况,离开落魄山前,陈如初都会事先将一串串钥匙交给周米粒或岑鸳机。 崔东山说道:“学生做事,先生放心。大骊谍子死士,最擅长的就是一个‘熬’字。魏檗私底下,已经让最北边的山神负责盯着郡城动静。何况暖树丫头身上那件施展了障眼法的法袍,是学生旧藏之物,哪怕事出突然,大骊死士与山神都阻拦不及,单凭法袍,暖树依旧挡得住元婴境剑修一两剑。出剑之后,魏檗就该知晓,到时候对方哪怕想要一死了之,也难了。” 陈平安笑道:“这算不算假公济私?” 落魄山某些人的安稳,必然需要另外一些人的付出。粉裙丫头的出门无忧,便需要他陈平安与崔东山和魏檗的缜密谋划、小心布局。 反过来说,他和崔东山各自在外游历,不管经历了什么波诡云谲、惊险厮杀,能够一想到落魄山便安心,便是陈如初这个小管家的天大功劳。 曾经有过一段时日,陈平安会纠结于自己的这份算计,觉得自己是一个处处权衡利弊、计算得失,连那人心流转都不愿放过的账房先生。但是如今回头再看,庸人自扰罢了,这般不只在“钱”字上打转的算计,有可取之处,也有可贵之处,没什么好遮掩的,更无须在自己内心深处拒绝。 总之,陈平安绝对不允许因为自己的“想不到”,或者没有“多想想”,而带来遗憾。 到时候那种事后的愤然出手,匹夫之怒,血溅三尺,又有何益?后悔能少?遗憾能无? 如今脚下的落魄山,是他陈平安的分内事。以后眼皮子底下的莲藕福地,也会是。 先讲良心,再来挣钱。 钱还是要挣的,毕竟钱是英雄胆、修行梯,只是先后顺序不能错。 崔东山说道:“不说先生与大师姐、朱敛、卢白象、魏羡,就凭落魄山带给大骊王朝的这么多额外武运,就算我要求一名元婴境供奉常年驻守龙泉郡城,都不为过,老王八蛋也不会放半个屁。退一万步说,天底下哪有只要马儿跑不给马吃草的好事?我劳心劳力坐镇南方,每天风尘仆仆,管着那么大一摊子事情,帮着老王八蛋稳固明的暗的七八条战线,亲兄弟尚且需要明算账,我没跟老王八蛋狮子大开口,讨要一笔俸禄,已经算我厚道了。” 陈平安不置一词,崔东山与老国师崔瀺的“家务事”,不掺和。 裴钱直到这一刻,才知道原来暖树小管家那边,竟然有这么多的弯弯绕绕,顿时有些忧心,问道:“不然以后我陪着暖树一起出门买东西?” 崔东山笑眯眯道:“你一个四境武夫,出门送人头吗?” 裴钱哀叹一声,一头磕在桌面上,砰地作响,也不抬头,闷闷道:“么(没)的法子,我练拳太慢了,崔爷爷就说我是乌龟爬爬,蚂蚁搬家,气死个人。” 陈平安脸色古怪。 崔东山说了句雪上加霜的言语:“这就犯愁啦?接下来大师姐的武夫五境、六境就要走得更慢了,尤其是武胆一事,更需要从长计议,还真快不起来。” 裴钱抬起头,恼火道:“大白鹅你烦不烦?就不能说几句好听的话?” 崔东山问道:“好听的话,能当饭吃啊?” 裴钱理直气壮道:“能下饭!我跟米粒一起吃饭,每次就都能多吃一碗。见着了你,饭都不想吃。” 陈平安安慰道:“急了没用的事情,就别急。” 裴钱立即大声道:“师父英明!” 崔东山转头望向陈平安,问道:“先生,如何?咱们落魄山的风水,与学生无关吧?” 陈平安置若罔闻,转移话题,道:“我已经与南苑国太上皇魏良聊过,不过新帝魏衍,此人志向不小,所以可能需要你与魏羡打声招呼。” 魏羡是南苑国的开国皇帝,也是莲藕福地历史上第一个大规模访山寻仙的君王。 崔东山笑问道:“魏羡是被先生带出莲藕福地的幸运儿,恩同再造,先生发话,魏羡没理由说不。” 陈平安摇头道:“落魄山,大规矩之内,要给所有人遵循本心的余地和自由。不是我陈平安刻意要当什么道德圣贤,只求自己问心无愧,而是不如此的话,长久以往,就会留不住人,今天留不住卢白象,明天留不住魏羡,后天也会留不住那位种夫子。” 崔东山点头道:“先生英明。” 裴钱怒道:“你赶紧换一种说法,别偷学我的!” 崔东山摇头晃脑,抖动两只大袖子,笑道:“嘿嘿,就不。你来打我啊,来啊,我要是躲一下,就跟老王八蛋一个姓氏。” 裴钱双手抱住脑袋,脑壳疼。也就是师父在身边,不然她早就出拳了。 不承想师父笑着提醒道:“人家求你打,干吗不答应他?行走江湖,有求必应,是个好习惯。” 裴钱眼神光彩熠熠。 崔东山抬起一条胳膊,双指并拢在身前摇晃,道:“大师姐,我可是会仙家术法的、吃饱喝足的人,一旦被我施展了定身术,啧啧啧,那下场,真是无法想象,美不胜收。” 裴钱赶紧收回眼中的光彩,一本正经道:“师父,我觉得同门之间,还是要和睦些,和气生财。”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也有道理。” 然后陈平安说道:“早点睡,明天师父亲自帮你喂拳。” 裴钱瞪大眼睛,惊道:“啊?”她倒不是怕吃苦,是担心喂拳之后,自己就要露馅,可怜巴巴的四境,给师父看笑话。 陈平安笑道:“心里不着急,不是手头不努力。什么时候到了五境瓶颈,你就可以独自下山游历去了,到时候要不要喊上李槐,你自己看着办。当然,师父答应你的一头小毛驴,肯定会有。” 裴钱跃跃欲试道:“师父,过了子时,‘明天’就是‘今天’了,现在就可以教我拳法了啊。” 陈平安按住她的小脑袋,轻轻推了一下,道:“我跟崔东山聊点正事。” 裴钱委屈道:“与种老先生聊正事,可以理解,跟大白鹅有个屁的正事好说的?师父,我不困,你们聊,我就听着。” 崔东山啧啧道:“连师父的话都不听了,这还只是四境武夫,到了五境六境,那还不得上天啊。” 裴钱不肯挪窝,双臂抱胸,冷笑道:“离间师徒,小人行径!” 崔东山说道:“先生,反正我是管不了的。” 陈平安双指并拢,轻轻弯曲,威胁道:“小脑壳疼不疼?” 裴钱这才气呼呼地跑了。 片刻之后,陈平安也没有转头,说道:“草丛里有钱捡啊?” 一直在那边探头探脑的裴钱悻悻然站起身,道:“师父,方才走半路,听着了蛐蛐叫,抓蛐蛐哩。这会儿跑啦,那我可真睡觉去了。” 等到裴钱远去,陈平安有些忧心,道:“知道有些担心没必要,多想无益,但是道理劝人最容易,说服自己真的难。” 崔东山轻声道:“裴钱破境确实快了点,又吃了那么多武运,好在有魏檗压着气象,骊珠洞天又是出了名的多奇人怪事,没人注意,但是等到裴钱自己去走江湖,确实有点麻烦。” 陈平安有些感慨,缓缓道:“不过听她讲了莲藕福地的那趟游历,能够自己想到并且讲出‘收得住拳’的那个道理,我还是有些开心。怕就怕过犹不及,处处学我,那么将来属于裴钱自己的江湖,可能就要黯然失色许多了。” 崔东山说道:“先学好的,再做自己,有什么不好?先生自己这些年,难道不就是这么走过来的?天底下的所有孩子,没个半点规矩记在心上,就先学会了咋咋呼呼,难道就是好?在最需要记住规矩的年代,长辈却处处刻意与晚辈亲昵,栗暴不舍得敲,重话不舍得说,我觉得很不好。” 陈平安点点头,听进去了。 崔东山说道:“是不是也担心曹晴朗的未来?” 陈平安叹了口气,道:“当然。既不想对曹晴朗的人生指手画脚,也不愿曹晴朗耽误了学业和修行。” 崔东山笑道:“不如让种秋离开莲藕福地的时候,带着曹晴朗一起,去新的天下远游求学。先从宝瓶洲开始,远了,也不成。曹晴朗的资质真是不错,又有种先生传道授业解惑,帮他在‘醇厚’二字上下功夫,先生那位名叫陆抬的朋友,又教了曹晴朗远离‘迂腐’二字。说到底,还是种秋立身正,学问精粹,陆抬一身学问,但杂而不乱,并且愿意由衷尊重种秋,二者相辅相成,曹晴朗才有此气象。不然各执一端,曹晴朗就废了。” 陈平安问道:“如果我说,很想让曹晴朗这个名字,载入我们落魄山的祖师堂谱牒,会不会私心过重了?” 崔东山笑问道:“先生在陋巷小宅里,可曾与曹晴朗提起过此事?” 陈平安无奈道:“当然先问过他自己的意愿,当时曹晴朗就只是傻乐呵,使劲点头,小鸡啄米似的,让我有一种见着了裴钱的错觉,所以我反而有些心虚。” 崔东山哈哈大笑道:“这不就成了,这是你情我愿的大好事,若是先生觉得心里不踏实,不妨想想以后栽培一个读书种子的诸多费神费力,这样是不是会好一点?” 陈平安一琢磨一思量,果然心安许多。然后陈平安想起了另外一个孩子,名叫赵树下。不知道如今那个少年学拳走桩如何了。 对于不同的晚辈,陈平安有不同的挂念和期望。陈平安对于赵树下,一样很重视。 赵树下练拳的路数,其实最像自己。万事不靠,只靠勤勉。少年心思纯粹,他的学拳之心,习武所求,都让陈平安很喜欢。 陈平安便与崔东山第一次提及赵树下,当然还有那个修道坯子少女赵鸾,以及自己极为敬佩的渔翁先生吴硕文。 崔东山缓缓说道:“古拙之意,自古便是拳法大意思,在此之上,如果还能够推陈出新,便是武道通天的大本事。” 陈平安笑道:“你自己连武夫都不是,空谈。我说不过你,但是对赵树下,你别画蛇添足。” 崔东山点头答应下来。 有他这个学生,得闲时多关照几眼,便可以少去许多的意外。何况他崔东山也懒得做那些锦上添花的事情,要做,就只做雪中送炭,例如改善披麻宗的护山大阵,多出那两成的威势。 崔东山自然还是留了气力的,披麻宗竺泉心知肚明。但是涉及宗门兴亡的大事,竺泉并没有仗着香火情,得寸进尺,甚至连开口暗示都没有,更不会在陈平安面前碎碎念叨。 因为披麻宗暂时拿不出对等的香火情,或者说拿不出崔东山这个陈平安的学生想要的那份香火情,竺泉便干脆不说话了。 若是把崔东山换成陈平安,竺泉肯定会直言不讳,哪怕与披麻宗的上宗要来神仙钱,依旧不够结清,那老娘就先赊欠,她竺泉会欠债欠得半点不愧疚。 但陈平安是陈平安,崔东山是崔东山,哪怕他们是先生学生,都以落魄山为家。 这就是分寸。 竺泉在骸骨滩当那披麻宗的宗主看上去很不称职,虽说境界不低,但于宗门而言却又不太够,只能用最下乘的选择,在青庐镇身先士卒,硬扛京观城的南下之势,令举洲皆知,披麻宗是一个很爽利的山上宗门,恩怨分明。 这种有口皆碑的山头门风、修士声誉,便是披麻宗无形中积攒下来的一大笔神仙钱。 陈平安这趟北俱芦洲之行,从竺泉坐镇的披麻宗,还有那座火龙真人一直酣睡的趴地峰,学到了许多书外道理。 陈平安又取出两壶糯米酒酿,一人一壶。 这一次,两人都缓缓饮酒。 有了一座粗具规模的山头,事情自然而然就会多。如何跟新任刺史魏礼以及州城隍打交道,就需要小心把握分寸火候。 这绝不是崔东山亮出“大骊绿波亭首领”这个台面上的身份,就能讨到点好处的简单事情。 鳌鱼背那边,已经取得水殿、龙舟两件仙家重宝的卢白象与刘重润,已经在返程路上。等卢白象到了落魄山,他的两名嫡传弟子元宝和元来这对姐弟,就该在谱牒上记名。但比较尴尬的是,至今落魄山还没有建造出一座祖师堂,被许多事情耽搁了,比如奠基、上梁、挂像、上头香等,陈平安这个落魄山山主必须到场。所以陈平安暂时还需要待一段时日,先等卢白象回到落魄山,再等朱敛从老龙城回来。 周米粒正式成为落魄山右护法,会不会惹来人心浮动,也是陈平安必须去深思的问题。 陈平安站起身,道:“我去趟骑龙巷。” 崔东山笑道:“走路去?” 陈平安说道:“裴钱有龙泉剑宗颁发的剑符,我可没有。大半夜的,也不劳烦魏檗了,刚好顺便去看看崴脚的郑大风。” 崔东山说道:“那我陪先生一起走走。” 两人下山的时候,岑鸳机正好练拳上山。 陈平安与崔东山侧身而立,让出道路。岑鸳机不言不语,拳意流淌,心无旁骛,走桩上山。 两人继续下山。 崔东山笑道:“这个小姑娘,也是死心眼的,只对朱敛刮目相看。” 陈平安点头道:“说明朱敛收徒的眼光好。被你带坏的落魄山歪风邪气,就靠岑鸳机扳回一点了。要好好珍惜。” 崔东山无奈道:“若是先生铁了心这么想,便能够心安些,学生也只好硬着头皮承认了。” 到了山脚,陈平安敲门,半天没动静。陈平安没打算放过郑大风,敲得震天响。 郑大风这才一瘸一拐,睡眼惺忪,开了门,见到了陈平安,故作惊讶道:“山主回家了?怎么都不与我说一声?几步路,都不愿意多走?看不起我这个看大门的,是吧?既然看不起我郑大风,今夜造访又算怎么回事?伤心了伤心了。睡觉去,省得山主见了我碍眼,我也糟心,万一丢了饭碗,明天就要卷铺盖滚蛋,完蛋了。难不成还要睡县城大街上去?这都要入冬了,天寒地冻,山主忍心?有事以后再说,反正我就是看大门的,没要紧事可聊,山主自个儿先忙大事去……”这一番言语,说得行云流水,毫无破绽。 郑大风说着就要关上门,陈平安一手拉住大门,笑眯眯道:“大风兄弟伤了腿脚,这么大的事情,我当然要问候问候。” 郑大风浑身正气,摇头道:“不是大事,大老爷们,只要第三条腿没断,都是小事。” 一人关门,一人拉门,僵持不下。 郑大风嘀咕道:“山主大人破了境,就这样欺负人,那我郑大风可就要撒泼打滚了啊?” 陈平安气笑道:“真有事要聊。” 郑大风问道:“谁的事?” 陈平安没好气道:“反正不是裴钱的。” 郑大风“哎哟喂”一声,低头弯腰,腿脚利索得一塌糊涂,一把挽住陈平安胳膊,往大门里边拽,嘴里忙不迭道:“山主里边请,我这里地儿不大,款待不周,别嫌弃。这事真不是我喜欢背后告状,真是朱敛抠门,拨的银子,杯水车薪。瞧瞧这宅子,有半点气派吗?堂堂落魄山,山门如此寒酸,我郑大风都没脸去小镇买酒,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落魄山人氏。朱敛这人吧,兄弟归兄弟,公事归公事,太他娘铁公鸡了!” 崔东山笑呵呵道:“真是说者落泪,听者动容。” 郑大风转头道:“莲藕福地分账一事,为了崔小哥,我跟朱敛、魏檗吵得天翻地覆。为了让他们能够松口,答应崔小哥的那一成分账,我差点讨了一顿打,真是险之又险,结果还是没能帮上忙,每天就只能喝闷酒,然后就不小心崴了脚。” 崔东山微笑点头,道:“感激涕零。” 崔东山停下脚步,说去山门等待先生,便跨过门槛,轻轻关上了门。 陈平安与郑大风各自落座,说了从狮子峰李柳那边听说来的一魂一魄之事。 郑大风点头道:“是有此事,但是我自己如今没那心气折腾了。” 然后郑大风问道:“怎么?觉得落魄山缺打手,让我上上心,帮着落魄山长长脸?” 陈平安摇头道:“你知道我不会这么想。” 郑大风笑道:“知道不会,才会这么问,这叫没话找话。不然我早去老宅子那边喝西北风去了。” 陈平安说道:“这次找你,是想着你如果想要散心的话,可以经常去莲藕福地走走看看,不过还是看你自己的意思,我就随口一提。” 郑大风点点头,道:“崔老爷子的半数武运,故意留在了莲藕福地,加上提升为了中等福地,灵气骤然增加之后,如今那边确实有点意思。” 郑大风似乎有些心动,揉着下巴,沉吟道:“我会考虑的。” 例如在那边开一座生意兴隆的青楼? 郑大风咧嘴笑笑,自顾自挥挥手,这种缺德事做不得,在闹市开间酒铺还差不多,聘几个娉婷袅娜的酒娘,她们兴许脸皮薄,拢不起生意,必须雇几名身姿丰腴的沽酒妇人才行,会聊天,回头客才能多,不然去了那边,挣不着几枚钱,有愧落魄山。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多养眼。自己这个当掌柜的,就可以每天跷着二郎腿,只管收钱。 陈平安不知道郑大风在打什么算盘,见他只是满脸笑意,时不时伸手抹嘴,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告辞离去。 郑大风一路送到大门口,要不是陈平安拒绝,他估计能一直送到小镇那边。 陈平安与崔东山徒步远去。 郑大风叹了口气,先前故意提及崔诚武运一事,陈平安神色如常。 算是好事,却又不是多好的事。 没办法,什么样的人,便有什么样的苦乐。 至于那个崔东山,郑大风不愿多打交道,太会下棋。 郑大风没有回去睡觉,反而出了门,身形佝偻,走在月色下,去往山门那边,斜靠着白玉柱。 落魄山,没有明显的小山头,但是如果细究,其实是有的——围绕在崔东山身边,便有一座。 山外的卢白象、魏羡,是。 骑龙巷的石柔,也是。 只要崔东山自己愿意,这座山头可以在一夜之间,就成为落魄山第一大阵营,多出许多新面孔。 但是郑大风也没觉得自己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因为那些众星拱月般围绕着崔东山的人物,想要进入落魄山,尤其是想要在谱牒上留下名字,至少得先过山门。 巧了,他郑大风刚好是一个看大门的。 郑大风一想到这里,就觉得自己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落魄山缺了他,真不成。他安安静静等了半天,突然一跺脚,怎么岑姑娘今夜练拳上山,便不下山了? 石柔打开铺子大门,见陈平安与崔东山都在,便有些尴尬。若只是年轻山主,倒还好,可有了崔东山在一旁,石柔便会心悸。 去了后院,陈灵均打着哈欠,站在天井旁。 陈平安让石柔打开一间厢房屋门,在桌上点燃灯火,取出一大摞笔记、官府或自己绘制的山水形势图,同时取出了一颗颗篆刻有姓名、门派的黑白棋子,开始讲述济渎走江之事。那水龙宗济渎李源、南薰殿水神娘娘,还有济渎最东边的春露圃谈陵、唐玺、宋兰樵等修士,此外还有云上城、彩雀府,位于北俱芦洲中部的浮萍剑湖等,便是白子,至于数目较少的黑子,主要是崇玄署杨氏。陈平安指着这些放在桌上不同位置的棋子,笑着解释说,棋子是这般,但是人性,不讲究非黑即白,我只是给出一个大致印象,等到你自己去走江的时候,不可以生搬硬套,不然会吃大亏。 看着桌上那条被一粒粒棋子牵连成的雪白一线,陈灵均憋了半天,才低声说道:“谢了。” 陈平安有些意外,便笑着打趣道:“大半夜的,太阳都能打西边出来?” 陈灵均恼羞成怒道:“反正我已经谢过了,领不领情,随你自己。” 陈平安有些乐呵,打算为陈灵均详细阐述这条济渎走江的注意事项,事无巨细,都得慢慢讲,多半要聊到天亮。 崔东山眯眼说道:“劳烦您这位大爷用点心,这是你老爷拿命换来的路线,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妥善的走江了。” 陈灵均有些紧张,攥紧了手中那摞纸张。 陈平安摆摆手,道:“没这么夸张,北俱芦洲之行,游历是主,走江是次,不用对我感恩。但是你切记,这是你的大道根本,不上心,就是对你自己不负责。以往在落魄山上,你与陈如初都是蛟龙之属,想要埋头修行,都使不出劲,我便从来都不说什么,对吧?可是这一次,你务必要改一改以往的惫懒脾气,如果事后被我知道,你敢将济渎走江视为儿戏,随随便便,我宁肯让人将你丢回落魄山,也不会由着你瞎晃荡。” 说到这里,陈平安正色沉声道:“因为你会死在那边的。” 陈灵均点点头,郑重道:“我知道轻重。” 陈平安笑道:“我相信你。” 陈灵均望向陈平安,对方眼神清澈,笑意温暖,陈灵均便也心静下来。 陈平安笑着取出笔墨纸张,放在桌上,道:“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我可能说得细且杂,你要是觉得十分重要的人事,便记下来,以后动身赶路,可以随时拿出来翻翻看。” 崔东山说道:“只差没有亲自替这位大爷走江了。” 陈灵均刚要落座,听到这话,便停下动作,低下头,死死攥住手中纸张。 陈平安看了眼崔东山,崔东山举起双手,道:“我这就出去坐着。” 崔东山果真出去关上了门,然后端了板凳坐在天井边,跷起二郎腿,双手抱住后脑勺,蓦然一声怒吼:“石柔姑奶奶,瓜子呢!” 石柔怯生生道:“马上。”她都忘了掩饰自己的女子嗓音。 在骑龙巷待久了,石柔差点连自己的女子之身都给忘得七七八八,结果一遇到崔东山,便立即被打回原形。 陈平安拍了拍陈灵均的肩膀,苦口婆心道:“崔东山说话难听,我不帮他说什么好话,是真的难听。但是你不妨也听听看,除了那些无理取闹,每一句我们觉得难听的话,多半就是戳中了心窝子的言语。我们可以脸上不在意,但是心里得多嚼嚼,黄连味苦,但是可以清热清心。大道理我就说这么多,反正此次分开后,就算我想说,你想听,都暂时没机会了。” 陈灵均默默记在心中,然后疑惑道:“又要去哪儿?” 陈平安笑道:“倒悬山,剑气长城。” 陈灵均埋怨道:“山上好多事,老爷你这山主当得也太甩手掌柜了。” 他原本想说怎么不早点返回落魄山,只是到底忍住了没说,因为他自己也知道,谁都可以说这句话,唯独他陈灵均最没有资格。 陈平安点头道:“接受批评,暂时不改。” 陈灵均咧嘴一笑,端坐提笔,铺开纸张,开始听陈平安讲述各地风土人情、门派势力。 陈灵均在纸上写下一件注意事项后,突然抬头问道:“老爷,你以后还会这样吗?” 陈平安疑惑道:“怎么讲?” 陈灵均说道:“以后落魄山有很多人了,老爷你也会这么对待每个人吗?” 陈平安想了想,摇头笑道:“很难了。先来后到什么的,难免亲疏有别,这是一方面,当然还有更多需要顾虑的事情,不是事必躬亲就一定好。落魄山以后人越多,人心世情,就会越来越复杂,我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只能尽量保证落魄山有个不错的氛围。打个比方,不是门外的崔东山修为高,本事大,便事事都对,你就该事事听他的,你若觉得在他面前没有道理可讲,又觉得不服气,那就可以找我说说看,我会认真听。” 陈灵均“嗯”了一声。 崔东山在外面幽怨道:“先生,学生最擅长以德服人。” 陈灵均翻了个白眼。 果然,陈平安为陈灵均讲述走江事宜,唠叨到了天明时分。陈灵均也记下了歪歪扭扭的几十条关键事项。 陈平安啧啧道:“陈灵均,你这字写得……比裴钱差远了。” 陈灵均涨红了脸,道:“我又不每天抄书,我要是抄书这么久,写出来的字,一幅字帖至少也该卖几枚小暑钱……雪花钱!” 陈平安笑问道:“你自己信不信?” 陈灵均吃瘪,到底是脸皮薄。 陈平安双手笼袖坐在长凳上,闭上眼睛,思量一番,想想有无遗漏——暂时没有,便打算稍后想起些,再给陈灵均写一封书信。 睁开眼睛,陈平安随口问道:“你那个御江水神兄弟,如今怎么样了?” 陈灵均摇摇头,道:“就那样。” 陈平安说道:“你动身去往北俱芦洲之前,其实可以走一趟御江,告个别,该喝喝该吃吃,但是也别说自己去走江,就说自己出门远游。以诚待人,不在事事都说破,毫不遮掩,而是不给人惹麻烦,还能力所能及地帮人解决些麻烦,却无须别人在嘴上向你道谢感恩。” 陈灵均收起了笔纸,趴在桌上,有些神色黯然,道:“以往我不想这些的,只管喝酒吃肉,大嗓门吹牛。” 陈平安笑道:“世道不会总让我们省心省力的,多想想,不是坏事。” 陈灵均犹豫了半天,始终不敢正视陈平安,小心翼翼道:“如果我说自己其实不想去走江,不想去什么北俱芦洲,只想待在落魄山上混吃等死,你会不会很生气?”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好像早就知道了这个答案。 陈灵均便沉默下去,一直不敢看陈平安。 陈平安开口说道:“不生气。” 陈灵均猛然坐起身,一脸匪夷所思,问道:“当真?” 陈平安笑道:“我从一开始,就没觉得因为走江是一件天大好事,你陈灵均就必须立即动身,吭哧吭哧,风雨无阻。我甚至认为,你如果不是很想去走江,那么此事就根本不用着急,那条济渎大江又跑不掉。事实上,只有等到哪天你自己真正想明白了,再去走济渎,比起现在懵懵懂懂,完全当个差事去对付,成功的可能性更大。但是话说回来,走渎一事,是你陈灵均的一条必经之路,很难绕过去。如今多做些准备,总归不是坏事。” 陈平安停顿片刻,又道:“可能这么说,你会觉得刺耳,但是我应该将我的真实想法告诉你。如崔东山所说,世间的蛟龙之属,山野湖泽,何其之多,却不是谁都有机会以大渎走江的,所以你如果明明心中很清楚此事不可耽误,但只是习惯了惫懒,不愿挪窝吃苦,我会很生气。但如果你觉得此事根本不算什么,不走济渎又如何,我陈灵均完全有自己的大道可走,又或者我陈灵均就是喜欢待在落魄山上,待一辈子都乐意,那作为你家老爷也好,落魄山山主也罢,我都半点不生气。” 陈灵均笑道:“明白了。” 陈平安笑道:“每次陈如初去郡城买东西,你都会暗中保护她,我很开心,因为这就是担当。” 陈灵均有些羞恼,恨恨道:“我就随便逛逛!是谁这么碎嘴告诉老爷的,看我不抽他大嘴巴……” 门外崔东山懒洋洋道:“我。” 陈灵均呆若木鸡。 陈灵均小跑过去开了门,蹑手蹑脚来到崔东山身后揉肩膀,轻声问道:“崔哥,任劳任怨坐了一夜,哪里乏了酸了,一定要与小弟讲啊,都是相亲相爱的自家人,太客气了就不像话!小弟这手上力道,是轻了还是重了?” 陈平安跨过门槛,一脚踹在陈灵均屁股上,笑骂道:“落魄山的风水,你也有一份!” 骑龙巷压岁铺子隔壁的草头铺子,也开张了,铺子里忙着的是那个昵称为酒儿的少女。 陈平安笑着打招呼道:“酒儿,你师父和师兄呢?” 少女赶紧施了个万福,惊喜道:“陈山主。”然后有些赧颜,说道:“师父一直在操持生意,岁数也大了,便晚些才会起床。今儿我来开门,以前不是这样的。师兄去山里采药好些天了,估计还要晚些才能回骑龙巷。” 酒儿就要去喊师父,毕竟是山主亲临,哪怕被师父埋怨,挨一顿骂,也该通报一声。 陈平安拦下酒儿,笑道:“不用叨扰道长休息,我就是路过,看看你们。” 酒儿有些紧张,怯生生道:“陈山主,铺子生意算不得太好。” 陈平安说道:“没事,草头铺子的生意其实算不错的了,你们再接再厉,有事情就去落魄山,千万别不好意思。这句话,回头你一定要帮我捎给你师父。道长为人厚道,哪怕真有事了,也喜欢自己扛着,这样其实不好,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对了,我就不进铺子里了,还有些事情要忙。” 刚刚开门的酒儿,双手悄悄绕后,搓了搓,轻声道:“陈山主真的不喝杯茶水?” 陈平安摆手笑道:“真不喝了,就当是先记着吧。” 酒儿笑了笑。 陈平安点头道:“酒儿脸色可比以前好多了,说明我家乡的水土还是养人的。以前还担心你们住不惯,现在放心了。” 酒儿有些脸红。陈平安挥挥手告别。 陈平安带着崔东山沿着那条骑龙巷台阶,去了趟泥瓶巷祖宅。 走这条路线,就必然要先经过顾家祖宅,陈平安停下脚步,问道:“顾叔叔那边?” 崔东山说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不过如今顾韬已经成了大骊旧山岳的山神,也算功德圆满,顾璨在书简湖混得也不错。儿子有出息,丈夫更是一步登天,妇人在郡城那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日子过得好了,许多毛病便自然而然藏了起来。” 陈平安继续前行,又问道:“悬挂‘秀水高风’匾额的那栋宅子?” 崔东山缓缓道:“那个嫁衣女鬼?可怜鬼,喜欢上了个可怜人。前者混得可恨可憎,后者那才是真可怜,当年被卢氏王朝和大隋王朝的书院士子,坑骗得惨了,最后落得个投湖自尽。一个原本只想着在书院靠学问挣到贤人头衔的痴情人,希冀着能够以此来换取朝廷的认可和敕封,让他可以明媒正娶一名女鬼,可惜生早了,生在了当年的大骊,而不是如今的大骊,不然就会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结局。那女鬼毕竟是一头污秽鬼魅,连书院大门都进不去,她非要硬闯,差点直接魂飞魄散,最后还好没蠢到家,耗去了与大骊朝廷仅剩的香火情,才带离了那名书生的尸骨,还知道了那个尘封已久的真相,原来书生从未辜负她的深情,更是因此而死。于是她便彻底疯了,在顾韬离开她那府邸后,她便带着一副棺材,一路跌跌撞撞回到那里,脱了嫁衣,换上一身缟素,每天痴痴呆呆,只说是在等人。” 陈平安问道:“这里面的对错是非,该怎么算?” 崔东山伸出一只手掌,以手刀姿势,在空中切了几下,笑道:“得看起始和结尾,从哪里到哪里。以女鬼和书生相逢相亲相爱作为起始,以女鬼害死那么多读书人作为结尾,那就很简单——一巴掌拍死她。如今她自己也不愿活,一了百了。可若是再往前看,从女鬼的山水功绩来看,从她的禀性良善开始计算,那就会很麻烦。若是还想着她万一能够知错改错,此后百年数百年弥补人世,那就更麻烦。要是再站在那些枉死的读书人角度,去想一想问题,就是……天大的麻烦。” 崔东山说到这里,问道:“敢问先生,想要截取哪一段首尾?” 陈平安没有给出答案。 在陈平安掏出钥匙去开祖宅院门的时候,崔东山笑问道:“那么先生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有事乱如麻,于先生何干?” 陈平安开门后,笑道:“再想想便是。” 进了屋门,陈平安取出两条小板凳。 崔东山坐下后,笑道:“山上,有一句容易很有歧义的言语,‘上山修道有缘由,原来都是神仙种’。” 陈平安说道:“听说过。” 崔东山说道:“寻常人听见了,只觉得天地不公,待己太薄。其实,会这么想的人,就已经不是神仙种了。愤懑之外,为自己感到悲哀,才是最应该的。” 陈平安默不作声,以脚尖在院中泥地上画出一个有极小缺口的圆圈,然后向外面画了一个更大的圆,才道:“必须有路可走,所有人才有机会可选。” 崔东山突然沉默片刻,这才缓缓开口,道:“除了第一次,先生此后人生,其实并未经历过真正的绝望。” 陈平安默不作声,双手笼袖,微微弯腰,看着院门外的泥瓶巷。 崔东山继续说道:“比如当年刘羡阳还是死了。” 崔东山又说道:“比如齐静春其实才是幕后主使,算计先生最深的那个人。” 崔东山再说道:“又比如顾璨让先生觉得他知道错了,并且在改错了,先生事后才知道并非如此。再比如裴钱第一次重返莲藕福地,打死了曹晴朗,然后选择等死,赌的就是先生不会杀她。” 陈平安终于开口道:“设置一座小天地,我有心里话,不吐不快。” 崔东山便以飞剑画出一座金色雷池。 陈平安站起身,双手笼袖,在院子里绕圈而走,轻声道:“齐先生死后,却依旧在为我护道,因为在我身上,有一场齐先生有意为之的三教之争。我知道。” 崔东山站起身,脸色微白,道:“先生不该这么早就知道真相!” 陈平安转过头,望向崔东山,面无表情道:“放心,我很聪明,也很从容。所以齐先生不会输,我陈平安也不会。” 崔东山神色颓然,坐回小板凳上,伸出双手,一手越过头顶,一手放在膝盖处,道:“齐静春以此护道,又如何?如今先生还在低处,这高低之间,意外重重,杜懋便是一个例子。” 说到这里,崔东山想起某个存在,撇撇嘴,道:“好吧,杜懋不算,齐静春还算有那么点应对之策。可是再往下一点,飞升境之下的上五境修士,玉璞境、仙人境,或是元婴境剑修,先生与之捉对厮杀,怎么办?” 陈平安转过身,笑道:“你这是什么屁话,天底下的修士,登山路上,不都得应付一个个万一和意外?道理走了极端,便从来不是道理。你会不懂?你这不服输的混账脾气,得改改。” 崔东山说道:“心里服输,嘴上不服,也不行啊?”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崔东山收敛神色,说道:“这么早知道,不好。” 陈平安说道:“我知道。” 崔东山双手挠头,郁闷道:“自古人算不如天算啊,这句话最能吓死山巅人了。以无心算有心,才有胜算啊。先生难道不清楚,早年能够赢过陆沉,有着很大的侥幸?如今若是陆沉再针对先生,稍稍分出心思来,舍得不要脸皮,为先生精心布下一局,先生必输无疑。” 崔东山停下手上动作,加重语气道:“必输无疑!” 陈平安点头道:“也许吧。” 崔东山叹了口气,神色复杂。 每一个清晰认知的形成,都是在为自己树敌。 简直就是与世为敌。 大地之上的野草,反而远比高树,更经得起劲风摧折。 陈平安坐回板凳,微笑道:“不用担心这些,人总不能被自己吓死。泥瓶巷那么多年,我都走过来了,没理由越走胆子越小。拳不能白练,人不能白活。” 崔东山点点头,道:“先生能这么想,也还好。” 陈平安缓缓道:“慢慢来吧,走一步算一步,只能如此。先前在渡船上,你能让我十二子,都稳操胜券,十年后?一百年后呢?” 崔东山小声说道:“若是棋盘还是那纵横十九道,学生不敢说几十年之后,还能让先生十二子,可若是棋盘稍稍再大些……” 陈平安目视前方,微笑道:“闭嘴!” 崔东山笑道:“先生不讲理的时候,最有风采。” 他这学生,拭目以待。很期待。 陈平安说出门一趟,也没管崔东山。 崔东山就留在祖宅,他蹲在地上,看着那两个圆,不是研究深意,是纯粹无聊。 这世间万千学问,能够让崔东山往细微处去想的,并不多了。 陈平安去了趟爹娘坟头,烧了许多纸钱,其中还有从龙宫洞天那边买来的,然后蹲在坟边添土。 崔东山踮起脚尖,趴在墙头上,看着隔壁院子。这条巷子的风水,那是真好——宋集薪成了大骊藩王,稚圭就更别提了,整座老龙城都是她家院子了,符家是她的护院家丁。 崔东山爬上墙头,蹦跳了两下,抖落尘土。 剑仙曹曦已经从北俱芦洲回到南婆娑洲了,那座雄镇楼毕竟需要有人镇场子,只留下那个修行路上有点小坎坷的曹峻,在大骊行伍中摸爬滚打。 关于嫁衣女鬼一事,其实先生不是没有当下的答案,只不过他崔东山故意说得复杂了,为的便是想要确定一件事,先生如今到底倾向于哪种学问。 结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崔东山现在挺后悔的。 崔东山伸出双手,十指张开,抖动手腕。如果没有这么一出,其实崔东山挺想与先生聊另外一桩“小事”,一桩需要由无数细微丝线交织而成的学问。 崔东山当然不会倾囊相授,只会拣选一些裨益修行的“段落”。 塑造瓷人。 一堆破烂碎瓷片,到底如何拼凑成一个真正的人;三魂六魄,七情六欲,到底是如何形成的。 学问根柢,就在织网。 现在最大的问题,就在于此举成本太高,学问太深,门槛也太高,就连崔东山都想不出任何破解之法。 一旦成了,浩然天下的最大外在忧虑——妖族的大举入侵,以及青冥天下必须打造白玉京来与之抗衡的死敌,都难逃彻底覆灭的下场。 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的出现,便是最早的“瓷人”,材质不同而已。 崔东山也希望将来有一天,能够让自己诚心诚意去信服的人,可以在他即将大功告成之际告诉他,他的选择,到底是对是错。不但如此,还要说清楚到底错在哪里对在哪里,然后他崔东山便可以不惜生死,慷慨行事了。 不会像当年的那个老秀才,只说结果,不说为什么。 第184章 落魄山祖师堂 一艘大骊军方渡船缓缓停靠在牛角山渡口,与之同行的,是一艘被北岳魏檗、中岳晋青两大山君,先后施展了障眼法的巨大龙舟。 刘重润、卢白象、魏羡,三人走下龙舟。 武将刘洵美和剑修曹峻,没有下船。一路护送龙舟至此,便算大功告成,刘洵美还需要去巡狩使曹枰那边交差。 刘洵美轻声问道:“那个青衫年轻人,就是落魄山的山主陈平安?与你祖上一样,都是那条泥瓶巷出身?” 曹峻坐在栏杆上,点头道:“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年轻人,在我眼中,比马苦玄还要有意思。” 刘洵美笑道:“陈平安还是我好朋友关翳然的朋友,去年年末在篪儿街,我们聊到过这位落魄山山主。关翳然自小便性情稳重,说得不多,但是我看得出来,他对此人很看重。” 这是曹峻第一次听说此事,却没有感到丝毫奇怪。 刘洵美有些怀念,道:“那个意迟巷出身的傅玉,好像如今就在宝溪郡当太守,也算是出息了。不过我跟傅玉不算很熟,只记得小时候,傅玉很喜欢每天跟在我们屁股后边晃荡。那会儿,我们篪儿街的同龄人,都不怎么爱跟意迟巷的孩子混一块儿,每年双方都要约架,狠狠打几场雪仗,我们次次以少胜多。傅玉比较尴尬,两头不靠,所以每次下雪,便干脆不出门了。关于这位印象模糊的郡守大人,我就只记得这些了。不过其实意迟巷和篪儿街,各自也都有自己的大小山头,很热闹,长大之后,便没劲了。偶尔见了面,谁对谁都是一副笑脸。” 曹峻笑道:“再过一两百年,我若是再想起刘将军,估摸着也差不多。” 刘洵美无奈道:“真是个不会聊天的。” 曹峻说道:“我要是会聊天,早升官发财了。” 刘洵美摇头道:“若无实打实的军功,你这么不会聊天,我稀罕搭理你?” 曹峻哈哈笑道:“你会聊天?” 刘洵美趴在栏杆上,道:“不论我是战死沙场,还是老死病榻,以后你路过宝瓶洲,记得一定要来上个坟。” 曹峻望向远方,道:“谁说修道之人,就一定活得长久?你我之间,谁给谁上坟祭酒,不好说的。” 刘洵美苦笑道:“能不能说点讨喜的?” 曹峻想了想,问道:“祝愿刘将军早日荣升巡狩使?” 刘洵美点头道:“这个好!” 刘洵美笑道:“那我也祝愿曹剑仙早日跻身上五境?” 曹峻双手使劲搓着脸颊,无奈道:“这个难。” 陈平安只带了裴钱和周米粒来这边“接驾”,对于那个穿着一袭扎眼黑袍、悬佩长短剑的曹峻,看得真切,只是装作没看见而已。 魏羡对陈平安点头致意,陈平安笑着回礼。唯独见到了裴钱,魏羡破天荒露出笑容。 这小黑炭,个头蹿得还挺快。 裴钱一路蹦跳到魏羡身边,大摇大摆绕了魏羡一圈,笑道:“哦豁,更黑炭了。” 魏羡绷着脸道:“放肆。” 裴钱怒道:“干吗呢?又跟我摆架子是不是?骗鬼呢,你,你家有个屁的金扁担。” 魏羡说道:“如今我是大骊武宣郎,又当了大官。” 南苑国开国皇帝魏羡,出身于乡野陋巷,发迹于沙场行伍。 裴钱伸出大拇指,指了指一旁扛着两根行山杖的周米粒,问道:“多大?有她大吗?” 魏羡不晓得裴钱葫芦里卖什么药,问道:“有说头?” 裴钱喊道:“周米粒!” 黑衣小姑娘一跺脚,抬头挺胸:“在此!” 裴钱冷哼哼道:“说,你叫什么名字?!” 周米粒紧紧皱着眉头,踮起脚尖,在裴钱耳边小声说道:“方才你喊我名字了,我是不是应该自称哑巴湖大水怪,或者落魄山右护法?” 裴钱叹了口气,这小冬瓜就是笨了点,其他都很好。 魏羡笑着伸手,想要揉揉黑炭小丫头的脑袋,不承想给裴钱低头弯腰一挪步,轻巧躲过了。 裴钱啧啧道:“老魏啊,你老了啊,胡子拉碴的,怎么找媳妇哦,还是光棍一条吧?没关系,别伤心,如今咱们落魄山,别的不多,就你这样娶不到媳妇的,最多。邻居魏檗啊,朱老厨子啊,山脚的郑大风啊,背井离乡的小白啊,山顶的老宋啊,元来啊,一个个惨兮兮的。” 魏羡笑道:“你不也还没师娘?” 裴钱扯了扯嘴角,连呵三声。周米粒也跟着呵呵呵。 刚刚跟卢白象、刘重润寒暄完毕的陈平安,对着两颗小脑袋,就是一人一颗栗暴砸下去。 裴钱是习惯了,但曾经站在大竹箱里吃饱陈平安栗暴的周米粒,便要张嘴咬陈平安,结果被陈平安按住脑袋。周米粒刚要大发神威,便听到裴钱重重咳嗽一声,立即纹丝不动了。 刘重润有龙泉剑宗铸造的一枚剑符,直接御风离去。 那件被仙人中炼的重宝水殿,暂时还藏在龙舟之上,回头卢白象会请山君魏檗运用神通,送往鳌鱼背,因为水殿如一辆马车大小,而刘重润又无那传说中的咫尺物傍身。倒不是无法以术法搬运水殿,而是太过明显,渡口人多眼杂,刘重润怕节外生枝。 至于那艘名为“翻墨”的龙舟,当然已经是落魄山的家产了,何况整座牛角山都是陈平安与魏檗共有,停泊在这边,天经地义。 卢白象领着陈平安登上这艘庞然大物,高三层,并不出奇,但是极大,得有披麻宗那艘跨洲渡船的一半大,能够载人千余,若是满载货物,当然两说。落魄山得了这么大一艘异常坚韧的远古渡船,可以做的事情,便多了。陈平安忍不住一次次轻轻跺脚,满脸遮掩不住的笑意。 方才裴钱和周米粒一听说从今天起,这么大一艘仙家渡船,就是落魄山自家的东西了,都瞪大了眼睛。裴钱一把掐住周米粒的脸颊,使劲一拧,小姑娘直喊疼,裴钱便“嗯”了一声,看来真的不是做梦。周米粒使劲点头,说:“不是不是。”裴钱便拍了拍周米粒的脑袋,说:“米粒啊,你真是个小福星呢,捏疼了吗?”周米粒咧嘴笑,说:“疼个屁的疼。”裴钱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小声叮嘱:“咋个又忘了,出门在外,不许随随便便让人知道自己是一头大水怪,吓坏了人,总归是咱们理亏。”黑衣小姑娘听了既忧愁又欢喜。 在渡船上一层一层逛过去,时不时推开沉睡数百年犹有木香的屋门,由于渡船充入国库以备战需,装饰物品当年早已搬空,故而如今大小房间,格局相仿,其实都是差不多的光景,陈平安却半点不觉得无聊。最后他来到顶楼,站在最大的一间屋子里,不出意外,这就是以后翻墨的天字号房间了,陈平安突然收敛了脸上的喜色,来到视野开阔的观景台。 打醮山渡船坠毁在朱荧王朝一事,牵一发而动全身。 渡船上所有人都是棋子,只不过有些活了下来,有些死了。至于那个出手击毁渡船的剑瓮先生,到底是怎样的恩怨情仇,才让他选择如此决绝行事,好像并不重要。 陈平安在想一个问题,自己如今修为低,家底薄,重提此事,便是以卵击石,所以可以暂时忍着。可若是落魄山如今已经是“宗”字头山门,自己已是元婴境地仙甚至是玉璞境修士,就可以为自己的心中积郁,为春水、秋实她们的境遇,说上一说。可以说,却必然要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例如自己与大骊王朝彻底撕破脸皮,与天君谢实结仇,画卷四人一一战死,陈灵均去了北俱芦洲也是一个死,而陈如初再无法去往龙泉郡城。骑龙巷铺子的大骊死士,从护卫变成刺客,落魄山人人生死不定,说死则死,那时候的对错,算谁的? 他陈平安该如何选择? 若是陈平安现在就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剑仙,就可以少去诸多麻烦——一肩挑之,一剑挑之。 但成为剑仙,何其艰难,遥遥无期,希望渺茫。 生死之外,依旧劫难重重。 陈平安也会学小宝瓶和裴钱,还有李槐,看那些江湖演义小说,很仰慕书上那些英雄侠客的一往无前,毅然决然,将生死置之度外,舍生取义,毫不犹豫。 这个世道不但需要这样的书上故事,书外也需要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所做之事,兴许有大小之别,但是善恶分明。 只是相较于裴钱喜欢大段大段跳过那些磨砺困苦的篇章,拣选大侠快意恩仇的精彩段落,去反复翻阅,偶遇武功盖世的江湖前辈,结识江湖上最有意思的朋友,行侠仗义杀那些大魔头……陈平安却往往只看个开头,便顿足不前,因为书中那个未来注定拥有种种际遇和众多机缘的人,往往一开始便会家破人亡,孤苦伶仃,身负血海深仇,然后突然一下子长大了。 这让陈平安感到不适应。 那些精彩纷呈的江湖故事,也许很引人入胜,看得李槐和裴钱神采飞扬,但是陈平安却很难感同身受。 大概是因为真正的人生,到底不是那些清清楚楚的白纸黑字。 裴钱在屋内问道:“师父,咋了?” 陈平安摇摇头,道:“没什么,想到一些往事。” 卢白象来到陈平安身边,笑道:“恭喜。” 陈平安说道:“你也得抓紧了。” 卢白象神色有些惆怅,道:“在犹豫要不要找个机会,跟朱敛打一场。” 陈平安笑道:“我觉得可以,反正不花钱。” 卢白象望向陈平安,问道:“在北俱芦洲,挨了不少揍?” 陈平安点头道:“两位十境武夫先后帮着喂拳,打得我死去活来,羡慕不羡慕?” 卢白象微笑道:“这么一说,我心情好多了。” 陈平安说道:“别忘了,这把狭刀停雪是借你的。” 卢白象开玩笑道:“我这不是帮着落魄山找了两棵好苗子?还够不上一把刀?” 陈平安不接茬,只是说道:“元宝、元来,名字不错。” 卢白象问道:“见过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道:“我跟他们一见面,就夸他们名字好,结果那小姑娘看我的眼神,跟早先岑鸳机防贼的眼神一模一样。我就想不明白了,行走江湖这么多年,竟然只有在自己的落魄山上,被人误会。” 卢白象哈哈笑道:“心情大好!” 裴钱正在魏羡旁边转悠来晃荡去,双指并拢,不断朝魏羡使出定身术。魏羡斜靠房门,没理睬。 陈平安转头望去,问道:“先前你信上说岑鸳机练拳自己摔倒了,是咋回事?” 裴钱好似被施展了定身术,身体僵硬在原地,额头渗出汗水,只能给周米粒使眼色。 跟师父说谎,万万不成,可跟师父坦白,也不是个事儿啊。 周米粒不愧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大将,立即心领神会,朗声道:“乌漆麻黑的大晚上,连个鬼都见不着,岑姐姐不小心就摔倒了呗。” 陈平安“哦”了一声。 裴钱双手绕后,朝身后的周米粒竖起两根大拇指。 陈平安感慨道:“有了这艘龙舟,与披麻宗和春露圃做生意,落魄山就更有底气了。不但如此,落魄山也有了更多的回旋余地。” 卢白象说道:“龙舟装饰可以简陋,反正听你的意思。龙舟运转货物居多,撑起渡船正常运转的那么些人,怎么办?” 陈平安笑道:“等朱敛回到落魄山,让他头疼去。实在不行,崔东山路子广,就让他帮着落魄山花钱请人登船做事。” 卢白象这一次没有落井下石,说道:“我也争取帮忙物色一些人,不过最重要的,还是选出一个有足够分量的渡船管事,不然很容易捅娄子。” 陈平安说道:“关于此事,其实我有些想法,但是能不能成,还得等祖师堂建成才行。” 落魄山祖师堂选址早就定好了,有魏檗在,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在陈平安从木衣山飞剑传信回落魄山后,魏檗便已经开始着手准备。由于落魄山祖师堂不追求规模宏大,倒也花费不了多少人力物力,而龙泉郡西边大山这些年的大兴土木,加上几座郡城连续不断的破土兴工,攒下了诸多经验。最关键的是陈平安提出祖师堂不用专门设置阵法,用他的话说,就是如果落魄山都会被人打破山水大阵,成功登山去拆祖师堂,那么祖师堂有无阵法庇护,其实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陈平安说道:“耽误你很多事情了。” 卢白象笑道:“就当是磨刀不误砍柴工吧。我那个门派,只是落魄山的藩属,成了是最好,不成,也不至于让落魄山伤筋动骨。其中分寸,我自会把握。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许多事情,我的手段并不干净,只能保证不过火。” 陈平安说道:“争取别给我说闲话的机会。” 卢白象笑了笑。 作为山主,陈平安亲自烧香祭奠天地四方后,落魄山祖师堂便开始动工。 祖师堂位于落魄山次峰霁色峰上,因为拥有竹楼的主峰这边,处境有些尴尬——在这座集灵峰之巅,有一座大骊朝廷正统敕封的山神祠。而且陈平安其实对霁色峰就格外有些亲近。 这天在朱敛院子里边,郑大风在和魏檗对弈,崔东山在一旁观棋。陈灵均在一旁指点江山,告诉郑大风与魏檗应该如何落子。 这两天陈灵均腰杆特别硬,因为他这些年在西边大山,晃荡得多了,认识不少在此开辟府邸的修士,其中就有一个黄湖山的龙门境修士。黄湖山有一座湖泊,里面有条巨蟒,而陈灵均与那条巨蟒对黄湖山都挺眼馋的。以前双方不太熟悉,甚至还相互看不顺眼,不承想今年夏秋之交,对方主动示好,一来二去,喝过了酒。前不久那个老龙门境在酒桌上突然开口,说打算将黄湖山转手卖出,陈兄弟人脉广,熟人多,是那魏大山君夜游宴的座上宾,能不能帮着牵线搭桥,找一找合适的卖家。 陈灵均当时喝着大碗酒,拍胸脯答应下来。只是下了黄湖山,便有些心情凝重,担心这是个针对落魄山的陷阱,于是找到了陈平安,说了这事。崔东山在一旁就说,买啊,到手的便宜,不拿白不拿,咱们有那么高的一座披云山当靠山,怕什么。陈平安便让陈灵均去磨细节,神仙钱、金精铜钱,价格都可以谈,谈得不愉快,就拉上咱们魏大山神一起聊。 陈灵均内心打鼓,赶紧又跑去黄湖山喝酒,毕竟习惯了喝酒谈事,最后竟然被他在迷迷糊糊中将价格砍到了仅仅十枚谷雨钱。 当时陈灵均都有些发蒙,大爷我随便报个数,就是为了跟你抬价来砍价去的,结果对方好像傻了吧唧杵着不动,硬生生挨了一刀,这算怎么回事? 陈灵均喝着酒迷糊,下山更迷糊。 而陈平安也没多说什么,于是黄湖山和落魄山双方一手地契,一手神仙钱,分别在龙泉州刺史府、大骊礼部、户部勘验和录档,以极快速度就敲定了这桩买卖。 陈平安私底下询问崔东山,崔东山笑着说老王八蛋难得发发善心,不用担心是什么圈套,陈灵均总算帮着落魄山做了点正经事。祖师堂落成后,祖师堂谱牒的功过簿上,可以给这条小水蛇记上一功。 所以这会儿陈灵均连走路都是鼻孔朝天的。 裴钱、陈如初和周米粒三个小丫头,都对他有些刮目相看,尤其是裴钱,带着周米粒毫不吝啬地溜须拍马。直到崔东山有一次按住陈灵均的脑袋,说“陈大爷最近走路有点飘啊”,他这才稍稍收敛,不然还能更飘一些。 这些天,陈平安在清点家当,大部分都需要归入祖师堂宝库,必须一一记录在册,有些则准备在落成仪式上,作为山主赠礼送人。 帮着裴钱喂拳一事,陈平安只做了一次,就没下文了。 哪怕嘴上说是以四境对四境,事实上还是以五境与裴钱对峙,结果仍是低估了裴钱的身手,一下子就被裴钱一拳打在了面门上。虽说金身境武夫,不至于受伤,更不至于流血,可陈平安为人师的面子算是彻底没了。陈平安刚要悄悄提升境界,准备以六境喂拳,不承想裴钱死活不肯与他切磋了。她耷拉着脑袋,病恹恹的,说自己犯下了大不敬的死罪,师父打死她算了,绝对不还手,她如果敢还手,就自己把自己逐出师门。 这还教个屁的拳。 一大一小,就光着脚走到二楼廊道,趴在栏杆上,一起看风景。师徒身后竹楼门口,有两双整齐放好的靴子。 院子里,双指拈子的魏檗突然将棋子放回棋盒,笑道:“不下了不下了,朱敛所在渡船,已经进入黄庭国地界。” 郑大风下棋的时候,裴钱她们几个基本上都离他远远的——一边脱了鞋抠脚一边嗑瓜子的人,还是别凑近了。 郑大风也不介意魏檗赖账,一局棋一枚雪花钱而已,小赌怡情。 崔东山站在一旁,一直摊开双手,由着裴钱和周米粒挂在上面荡秋千。 崔东山笑道:“魏山君去接人好了,我来接着下。大风兄弟,如何?” 郑大风瞥了眼棋局,魏檗大势已去,只是崔东山如此说,郑大风便没着急说行或不行,多看了几眼,这才笑道:“什么彩头?” 崔东山笑道:“要什么彩头,我又不缺钱。” 郑大风啧啧道:“行啊,那咱俩就继续下。” 裴钱和周米粒这才松手落地。 崔东山坐在魏檗的位置上,拈起一颗棋子,轻轻落子。 郑大风瞥了眼崔东山身后的魏檗,后者笑眯眯道:“再看一会儿,朱敛在渡船上,正唾沫四溅,忙着帮落魄山坑人呢,不坏他的好事。” 崔东山落子如飞。 郑大风还真就不信邪了,这都能扳回局势?同样落子不慢。就算对面这家伙是下出《彩云谱》的人,郑大风也不觉得自己会输。 最后当然是郑大风学那魏檗,将棋子放入棋盒,笑呵呵道:“不下了不下了,我跟魏檗去接朱兄弟,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都多少天了,怪想他的。” 崔东山根本无所谓,招呼安安静静坐在一旁嗑瓜子的陈如初,道:“来,咱们再继续下,我帮着大风兄弟下棋,你执白,不然太没悬念。” 陈如初笑着点头。她是喜欢下棋的,不然不会一有空就聚精会神看着魏檗三人下棋。 崔东山没有起身,只是换了棋盒位置。两人继续下那盘棋。 魏檗和郑大风并肩走出院子。 魏檗笑道:“有点丢脸。” 郑大风点头道:“是有点。幸好朱兄弟不在,不然他再跟着下,估摸着还是要输。” 没等他们走太远,陈灵均就高声道:“怎么回事,蠢丫头怎么就赢了?” 陈如初赧颜道:“是崔先生故意输给我的。” 崔东山一脸无辜道:“怎么可能。” 裴钱站在陈如初身后,双手重重按住她的肩头,沉声道:“暖树!从今天起,你就是咱们落魄山围棋第一高手了!以后老厨子、郑大风、魏檗他们下棋之前,都要先给你鞠一躬,以示敬意!” 卢白象在落魄山上,也有自己的宅子。 落魄山宅子的名称、匾额、楹联等物都待定,交由主人自己决定、布置。 陈如初一开始觉得朱敛这个想法,很有人情味儿,很赞同。但是朱敛自己说了,落魄山缺钱啊,让这些没良心的家伙自己掏钱去。 魏羡在卢白象宅子里闲坐,喝着小酒,桌上搁放了一些佐酒小菜,都是陈如初这个小管家早早备好的,每栋宅子不同的主人,不同的口味,便有不同的酒水和佐酒菜。 卢白象的两名嫡传弟子,元宝、元来这对姐弟,坐在一旁。 元宝对不苟言笑的魏羡,印象不错,比起对朱敛和郑大风的观感,要好多了。 山门那边,被魏檗直接一把从渡船扯到落魄山脚的朱敛——这个背着个包裹的佝偻老人,感慨道:“我这把老骨头,风尘仆仆,雨淋日晒的,真要散架了。” 魏檗嗤笑道:“别跟我们诉苦,没半点用。” 郑大风笑道:“我反正已经被某人打得崴脚了,前些天一直是岑姑娘帮着看山门。至于咱们魏山神,好歹是个玉璞境,但也被骂了个狗血淋头。现在就差你了。” 朱敛瞥了眼魏檗,看了眼郑大风,然后笑道:“你们要是不吓唬人,我还信,这一开口,便破功了。上山上山,无忧无虑也。” 魏檗伸出手,对郑大风道:“我赢了,一枚雪花钱。” 郑大风一巴掌拍掉魏檗的手,道:“先前下棋你输了,咱俩扯平。” 朱敛哈哈大笑,道:“果真如此,一诈便知。” 魏檗笑道:“别信,这家伙一开始就知道了。不然咱们又输一阵。” 郑大风斜眼道:“要你说?” 朱敛抹了把嘴,道:“这趟远游,见识多多,回头让魏檗拿两壶好酒来,容我慢慢与你们说道说道。” 郑大风立即来了劲,想起一事,小声问道:“如何?” 朱敛拍了拍包裹。 郑大风点头道:“咱哥俩真是一等一的读书人,活到老读到老。” 魏檗揉着额头。 陈平安独自站在竹楼二楼,知道朱敛到了,只不过不用刻意去接。 披云山先前收到了太徽剑宗的两封信,刘景龙一封,白首一封。刘景龙在信上说一百枚谷雨钱都花完了,买了一把恨剑山的仿剑,以及三郎庙精心铸造的两副宝甲,价格都不便宜。这三样东西太贵重,所以刘景龙让披麻宗跨洲渡船送到牛角山。信写得简明扼要,依旧是刘景龙的一贯风格,信的末尾,威胁说,如果自己三场问剑成功,云上城徐杏酒又背着竹箱登山拜访,那就让陈平安自己掂量着办。 白首那封信的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幸灾乐祸,说姓刘的让人大开眼界,明明问剑在即,却还是先后跑了恨剑山和三郎庙,把太徽剑宗祖师堂的几个老人给愁得都要揪断胡子了。在恨剑山姓刘的遇到了那个水经山的卢仙子,也不知道到底聊了什么,不晓得是不是姓刘的对姑娘家家毛手毛脚还是咋地,反正把卢仙子给恼得眼眶红红,惊倒了一大片人。在三郎庙那边,竟然又有姓刘的什么红颜知己蹦了出来,好像还是在三郎庙挺有牌面的一个女人,反正从头到尾都跟着他们俩,眼神能吃人,姓刘的挑了两样重宝,谈妥了价格就跑路了。 陈平安在廊道从这一头走到那一端,缓缓而行,如此往复。 不料朱敛未到,魏檗先来。 他拿了一封飞剑传信的密信过来,是披云山那边刚收到的,写信人是落魄山供奉周肥。 陈平安看了信后,叹了口气,有这么巧吗? 走到一楼,取出一幅画卷,丢入一枚金精铜钱,隋右边从画卷中走出。 陈平安问道:“怎么回事?” 隋右边淡然道:“杀人不成反被杀,就这么回事。以后我会在书简湖真境宗继续修行。” 隋右边哪怕在画卷中死后复生,身上还带着浓郁的杀气。由此可见,她在桐叶洲玉圭宗那边,与人结怨不小,就是不知道是山上的同门,还是下山历练结的仇人。 陈平安也不愿细问什么,笑道:“刚好落魄山祖师堂马上就可以上梁,然后就是正式的挂像敬香。朱敛、卢白象和魏羡,如今都在山上。” 隋右边点点头,环顾四周,问道:“这就是落魄山?” 陈平安说道:“你可以自己随便逛。” 隋右边默不作声,走出屋外,站在崖畔那边,举目远眺。 陈平安没跟着,就坐在小竹椅上。 站在小路上的朱敛和郑大风,这才过来坐在一旁。 郑大风感慨道:“才发现这里风景好啊。” 陈平安笑道:“辛苦了。” 朱敛摇摇头:“远不如少爷辛苦。” 郑大风碎碎念叨:“你们都不辛苦,我辛苦啊。” 在霁色峰祖师堂上梁之后,一些客人都已经陆陆续续赶到龙泉郡。 挑选了一个黄道吉日,这天山主陈平安,带头挂像敬香。 此次落魄山正式创立山门,并没有大张旗鼓,并未邀请许多原本可以邀请上山的人。例如老龙城范家、孙家。 还有一些消息灵通的,很想来,却不敢擅自登山叨扰,比如黄庭国两个水神。 还有很多朋友,不适合出现在他人视野当中,只能将遗憾放在心头。 故而此次前来观礼道贺之人,都是近水楼台的关系,北岳山君魏檗,披云山林鹿书院副山长程水东,龙泉剑宗宗主阮邛,以及两名嫡传弟子——金丹境修士董谷、龙门境剑修徐小桥,还有鳌鱼背的珠钗岛岛主刘重润。 这些是客人。 此外,便是落魄山这座新兴山头的自己人。 祖师堂,悬挂三幅画像。 一位老秀才,挂在居中位置。 齐静春。 崔诚。 三幅挂像的香火牌位上,只写姓名,不写任何其余文字。 山主陈平安。 大弟子裴钱。 学生崔东山。 学生曹晴朗。 朱敛,卢白象,隋右边,魏羡。 陈灵均,陈如初,石柔。 岑鸳机,元宝,元来。 落魄山护山供奉,周米粒。 正式供奉: 郑大风。 种秋。 “玉璞境野修”周肥。 记名供奉: 目盲道人贾晟,赵登高,田酒儿。 北俱芦洲披麻宗元婴境修士杜文思,祖师堂嫡传弟子庞兰溪。 最靠近三幅挂像的年轻山主,独自一人,站在最前方。 早已不再是那个脚穿草鞋、面如黑炭的消瘦少年。 一袭青衫,头别玉簪,身材修长,双手持香,背对众人。 落魄山祖师堂一落成,霁色峰其余建筑就要跟上。 朱敛对此早有草稿,从霁色峰山脚牌坊开始,依次往上,这条中轴线上,大小建筑三十余座,既有宫观特色,也有园林风采,就连那匾额、楹联该写什么,也有细致规划,殿阁厅堂之外的余屋,尤其见功力。郑大风和魏檗也帮着出谋划策,不过最终如何,当然还是需要陈平安这位落魄山山主来做决定。 当初从莲藕福地带来的那部《营造法式》,得自南苑国京城工部库藏,陈平安极为推崇,连同北亭国境内那座仙府遗址的一大摞临摹图纸,一并送给朱敛。陈平安对于祖师堂诸多附属建筑,只有一个小要求,就是可以仿造宋雨烧前辈山庄的山水亭,建一座知春亭或是龙亭。除此之外,陈平安没有更多奢望。 朱敛拿着那本《营造法式》,笑容玩味,陈平安这才记起一事,想起这是莲藕福地历史上某国朝廷颁布的范书。朱敛哈哈大笑,说此书编撰,他当年确实是出过些力的,书上十之二三的建造法规,包括藻井、斗拱在内等规制,其实都是出自他的手笔。 陈平安便笑问,为何落魄山主峰半腰那些府邸,瞧不出半点《法式》痕迹,建造得很平庸?朱敛回答得理直气壮,当时家底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何况少爷住在竹楼,其余人等,有个落脚的地方就该感恩戴德,没必要打造成豪府大宅气派,这要吃掉好些银子。如今祖师堂领衔的一众建筑,是落魄山的脸面所在,必须由他朱敛亲力亲为,不会交由庸碌匠人糟蹋霁色峰的风景。 用朱敛的话说,就是没钱的时候,就该想着怎么攒钱,可有了钱的时候,如何花钱,也要讲究些。 陈平安觉得极有道理,不过仍是板着脸忍住笑,嘴上却说,以后别再自作主张了,怎么可以委屈了自己人,岂不是寒了众将士的心。 就连裴钱都觉得师父那会儿的言语神色,跟真诚半点不沾边。裴钱还觉得老厨子随后一副恨不得以死谢罪的模样,远远不如自己演得自然而然。 言为心声,要发自肺腑才成啊。裴钱觉得老厨子也好,周肥也罢,在与师父说话这件事上,都不咋地。 观礼的客人们,自然都已经离开落魄山,作为落魄山记名供奉的披麻宗杜文思与庞兰溪,也都乘坐自家渡船,返回骸骨滩。 陈平安送了庞兰溪两幅草书字帖,是早年以几壶仙家酒酿,与梅釉国小县城一个年轻县尉买来的,让庞兰溪转赠他的太爷爷。不承想杜文思见之心喜,也要讨一幅。 陈平安便愣在那里,然后给庞兰溪使眼色。少年假装没看见,陈平安只好又去拿了一幅。杜文思使劲从落魄山山主的手里拽走字帖,微笑着说了一句,山主大气。 陈平安还以微笑,没有言语。 卢白象也带着元宝、元来这对姐弟,返回旧朱荧王朝边境。陈平安送了这两个祖师堂嫡传子弟一人一副北俱芦洲三郎庙精心铸造的兵家宝甲。 种秋带着曹晴朗开始在莲藕福地游历四方,走完之后,就会重返落魄山,再走一走宝瓶洲。 为曹晴朗送行的时候,陈平安除了送给这个学生那件耗费许多神仙钱才修缮如初的春草法袍,还送了许多自己一路雕刻而成的竹简,以及一句话:“书上学理,书外做人。” 竹楼外,学生作揖拜别先生,先生作揖还礼学生。 隋右边已经下山,去往书简湖真境宗,哪怕顶着野修周肥身份的宗主姜尚真就在落魄山,从头到尾,隋右边也没与他聊些什么。关于玉圭宗的生死恩怨,隋右边更是没有与人多提。先前在落魄山,每天深居简出,只有一次出门,就是将包括灰蒙山、黄湖山在内的落魄山藩属山头逛了一遍,这才心情略好一些,好像是选中了某处,有了些打算。 陈平安原本还想要问一问那把痴心剑的下落,是与人生死厮杀时打碎了,还是被人抢走了,好歹有个说法不是?可惜隋右边自己不开口,陈平安便没好意思问。 魏羡带着裴钱去了莲藕福地,说是要让裴钱知道,魏羡他家里到底有没有金扁担。 裴钱便问这位南苑国开国皇帝:“若是到了皇宫,你家里没有金扁担该如何?”魏羡说:“那就送你一根。”裴钱当时瞪大眼睛,抬起双手,竖起两根大拇指:“哦嚯,老魏如今不愧是当了武宣郎的大官哩,豪气呢。不如无论赌输赌赢,都送我一根金扁担吧。”魏羡呵呵笑。 身为真境宗一宗之主,本该是最为忙碌的一个,姜尚真却一直死皮赖脸待在落魄山不走,还在主峰半山腰挑中了某座府邸。朱敛说暂时没空闲的宅子了,每一座宅子都有主人,实在不行,他就硬着头皮,专门为周供奉打造一座。姜尚真便提议干脆多建些仙家府邸,落魄山反正别的不多,就是闲置地盘多,不但在主峰半腰打造,连空荡荡的主峰后山,也一并打造起来,包括灰蒙山在内,所有山主名下的山头都别空着,所有开销,他周肥掏腰包。朱敛搓手笑着说,这不是特别特别的妥当啊。姜尚真大手一挥,直接给了朱敛一大把谷雨钱,说这是供奉的担当,极其妥当。 朱敛用手掌托着谷雨钱,仔细数过,说十五枚是单数,不如还给周供奉一枚?然后光站在那里,也没见什么动静。 姜尚真一脸愧疚,说确实应该凑个好事成双,便又给了三枚谷雨钱。 朱敛便把钱小心翼翼收入袖中,嘴里感慨落魄山如周供奉这般快心遂意的爽利人很难再有了。 最近崔东山一直在忙着为灰蒙山、黄湖山等山头打造厌胜之物和山水大阵。陈平安从北俱芦洲挣来的那对龙王篓,被火龙真人修缮如初后,就完全可以安置在黄湖山。陈平安将龙王篓分别赠送给了陈灵均和陈如初,交由他们炼化。陈灵均一开始没有答应,希望陈平安能够转赠给那条即将幻化人形的棋墩山黑蛇。归根结底,还是他担心济渎走江一事,会出纰漏,一旦失去其中一只龙王篓,便会牵连黄湖山的山水气运受损,围绕两只龙王篓打造而成的黄湖山护山大阵,也要威力骤减。 陈平安没有答应,让陈灵均不用有顾虑,只管放心炼化为本命物,以后走江成功,再反哺黄湖山也不是不可。 陈灵均依旧扭扭捏捏,陈平安只好说,龙王篓这么珍贵的山上重宝,给你,我舍得,给别人,我心肝疼。 陈灵均这才收下,离开的时候走路又有些飘。 这天在竹楼崖畔,陈平安与即将下山的姜尚真对坐饮酒——当然是喝姜尚真拎来的仙家酒酿。 姜尚真问道:“莲藕福地真要分我真境宗一成五的收益?还是永久?” 陈平安摇头道:“不是真境宗,也不是玉圭宗,而是姜氏家主,或者说是供奉周肥。” 姜尚真笑道:“那我就躺着等收钱了。一想到这个,就犯愁。” 送上门的好处,姜尚真没理由拒绝,就像姜尚真送给落魄山的钱财宝物,朱敛收得毫不手软。 礼尚往来罢了。 最早姜尚真与落魄山开口,是要永久的两成福地收益,真境宗愿意借给落魄山三笔钱,第一笔一千枚谷雨钱,用来帮助落魄山将莲藕福地提升为中等福地,此后再拿出两千枚,用以稳固莲藕福地的山水气运,助涨灵气流转。成为上等福地之后,姜尚真还会再拿出三千枚谷雨钱。三笔神仙钱,都不谈利息,落魄山分别在百年、五百年和千年之内还清即可,不然真境宗就要放高利贷了。落魄山可以把藩属山头折价卖给真境宗,不愿给地盘,拿人来还,也行。 这就是实打实的在商言商。对于姜尚真而言,我钱多,送人钱财是一回事,但是如何挣钱是另外一回事,得讲规矩。 在此期间,姜尚真除了将书简湖六座岛屿赠给落魄山,还会从那座享誉天下的云窟福地抽调得力人手,进入莲藕福地,负责具体经营。至于姜氏子弟在这座新兴中等福地的权柄有多大,就看落魄山愿意给多大了。 不过当时朱敛执意落魄山只能给真境宗一成。 堂堂宝瓶洲北岳山君魏檗,出钱出力还出人,做牛做马,都不过是一成收益,如果他朱敛点头答应姜尚真的要求,会伤了魏大山君的颜面。就魏檗那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脾气,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一旦魏檗为此与落魄山生疏了,落魄山得不偿失。 姜尚真原本也没奢望真有两成,但朱敛咬死的一成收益,也太少了,底线就是一成五的永久分红。 而且朱敛有一点说到了姜尚真的心坎里,莲藕福地版图不大,南苑国再加上松籁国、北晋国和塞外草原三地,虽说连同人之魂魄在内,万事万物都好似在虚处,被大致一分为四了,可只要随着时间推移,落魄山经营得当,一旦福地人数突破五千万,那就是一座以人口见长的罕见中等福地。就算云窟福地作为屈指可数的上等福地,玉圭宗姜氏代代经营,也一直无法突破九千万人的瓶颈。当然,这其中也有姜尚真“肆意妄为、大动干戈”的缘由,历史上总计五场天下大乱、生灵涂炭,在姜尚真手上,便多达三场,山上山下都被殃及,无人幸免。 陈平安以手指轻轻敲击桌面,道:“神仙钱,金精铜钱,世俗王朝皇帝。”这是想要治理好一座福地该有的纲领。 山上的修道之人,介于山上山下之间的山水神祇,山下的人心向背。 如若任何一个环节出现纰漏,环环相扣,积弊丛生,那么福地就不是什么聚宝盆,而是一座吃钱无数的无底洞,沦为鸡肋,甚至会极大削弱一座仙家门派的底蕴。 魏檗私底下与陈平安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言语:“得了这么一座暂时拥有四千万人的莲藕福地,就要小心自己的本心了。” 陈平安让魏檗放心。 姜尚真笑道:“一开始只是砸钱的肉疼事,处理山上山下事务的麻烦事,等到经营久了,才会有真正的糟心事。山主要做好心理准备。” 往福地砸下的神仙钱的多寡,决定了修道之人的数量,以及修道瓶颈的高度。在下等福地,任你资质超群,也很难跻身洞府境,哪怕是湖山派俞真意这种搁在浩然天下,便是板上钉钉上五境修士的修道奇人,在当年莲藕福地,一样被阻滞在龙门境瓶颈上。跻身中等福地后,修道天才,就会地仙可期。而云窟福地历史上的一次大劫难,就是一名悄悄破境的玉璞境修士,暗中勾结数名地仙,摒弃仇怨,一起围杀姜尚真这个微服私访的福地“老天爷”,试图彻底脱离姜氏控制,造就出一场自古未有的“天人相分”格局。 这其中,当然也有玉圭宗某些敌对势力的潜心谋划,不然仅凭福地修士,绝对不会有这等手笔。 姜尚真娓娓道来,将这桩云窟福地秘史详细说了一遍。姜尚真为那场灾殃盖棺定论道:“虽说事后我以雷霆之怒的姿态,带人杀穿云窟福地,但事实上,我并不痛恨那些功亏一篑的福地顶尖修士,相反,我会觉得他们可悲可敬又可怜。可怜的是他们辛苦修道百年数百年,其中有人还修出了个前无古人的玉璞境,就那么死了。可敬的是,他们有那份胆识气魄。可悲之处,是他们误以为云窟福地没了姜尚真,就可以从此自由,却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姜氏家主,是可以换人的,更是可以被人扶持为傀儡的。等到新官上任三把火,作为成为姜氏家主的代价,与人偿还人情也好,还钱也罢,意味着云窟福地,最短也要遭受百年灾难。” 姜尚真感慨道:“但是这种道理,只要是我姜尚真来讲,一开始便站不住脚,注定说不通。我也觉得那些心高气傲的天之骄子们,没有任何错,换成我是他们,一样会有此作为,唯一的区别,无非是更加隐忍,谋划更加全面,与幕后主使做买卖时,帮着福地多讨要点便宜。” 姜尚真对陈平安笑道:“世事古怪,好事未必来,坏事一定到,并非我故意说些晦气话,而是山主现如今,就可以想一想未来的应对之策了。人无远虑,难挣大钱。” 陈平安说道:“做事先想错,是我为数不多的好习惯。” 姜尚真笑着点头,喝完酒,准备御风离去。 龙泉剑宗打造的信物剑符,这段时日,姜尚真已经通过各种渠道大肆搜刮了十数把,全是高价买来的。 阮邛的两名嫡传弟子,董谷和徐小桥,差点打算专门为这位来历不明的野修供奉,开炉铸造一堆符剑,却被难得训斥弟子的阮邛骂了个狗血淋头。 陈平安拦下姜尚真,从咫尺物令牌当中取出那块道家斋戒牌。 姜尚真惊讶道:“这是当了落魄山供奉的好处?” 陈平安笑道:“是送给那孩子的礼物。” 姜尚真收下了那块有些岁月的斋戒牌,啧啧道:“一样东西两份人情,山主做买卖的境界,我周肥自愧不如。” 陈平安提醒道:“千万别教出一个混世魔王。” 姜尚真说道:“如今的书简湖,没有下一个顾璨的成长土壤了。” 陈平安神色淡然道:“希望如此吧。” 姜尚真叹了口气,说道:“闲的是野修周肥,真境宗宗主和姜氏家主还是很忙的,所以这趟回了书简湖,那场盟友见面,我可能会让下面的人代为出面,可能是刘老成,或者是李芙蕖,反正不会是咱们真境宗那位截江真君。”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这两个都可以。” 接下来陈平安会在牛角山渡口登船,乘坐披麻宗下次南下的跨洲渡船,直接去往老龙城。在这南下途中,要见两拨人,一拨人是披麻宗和春露圃,商议三方合作的具体细节;第二拨便是围绕莲藕福地形成的盟友,除了姜尚真,还有老龙城范二、孙嘉树,既然如今福地已经提升为中等福地,有不少事情要重新谈一谈。 在南下之前,等到魏羡和裴钱回到落魄山,崔东山就会带着魏羡一起离开龙泉郡,陈平安则打算乘坐自家龙舟,带着裴钱一起去趟大隋山崖书院。 必须要去。因为落魄山祖师堂建成时,陈平安无比希望能够在场的人,有李宝瓶、李槐、林守一、于禄、谢谢。 人难称心,事难遂愿。 陈平安曾经与陆抬说过自己的愿望,那就是希望将来有一天,当年自己一步一步陪着走去书院求学的他们,可以在落魄山上,或是龙泉郡自家的某座山头上潜心治学。他们可以不是落魄山人氏,也不在谱牒上记名,落魄山就只是给他们那么一个地方,山清水秀藏书多,每逢开春,便会杨柳依依,草长莺飞,让他们可以在未来人生路上的某段岁月里,哪怕很短暂,也可以离着小镇那座学塾近一些,然后若想远游,便去远游,若想历练,便去历练,仅此而已。 更多的,陈平安觉得自己好像也做不到了,因为谁都在长大。 当年那个扛着一根根槐木满街跑的红棉袄小姑娘,在山间泥泞里哭着闹着也要小竹箱的李槐,在黄庭国仙家客栈里好心却没有说什么好话的林守一,喜欢接替陈平安守后半夜的亡国太子于禄,永远冷着脸而事实上对整个世界充满畏惧的谢谢,都是如此。 这天夜里,陈平安趴在竹楼一楼书桌上,做了个鬼脸,学着他趴在桌上的莲花小人,咯咯笑着。 在从落魄山那边租借而来的鳌鱼背上,珠钗岛岛主刘重润尚未去往书简湖,正独自在山巅散步。 当她决定将水殿在鳌鱼背炼化的那一刻,其实“珠钗岛岛主”这个称呼,就已经名不副实。 刘重润回到住处,桌上摊放着一幅她手绘的堪舆图,囊括了包括披云山在内的龙泉郡六十二座山头。 龙泉剑宗祖师堂所在的神秀山,与挑灯山、横槊峰,互成掎角之势,此外又有从落魄山租借而来的三座山头——彩云峰、仙草山、宝箓山,六座山头连绵成势,加上后来入手的诸多山头,龙泉剑宗虽然在山头数目上与落魄山大致持平,优势不大,可事实上版图大小还是要稍胜一筹。听说大骊王朝有意在京畿北方,划出一大块地盘,交予龙泉剑宗。 除了圣人阮邛的龙泉剑宗和陈平安的落魄山之外,其他各方势力已经不成气候,哪怕能够抱团,显然都无法与这两个庞然大物抗衡。 龙脊山,枯泉山脉,香火山,远幕峰,地真山……刘重润低头凝视着这幅堪舆图上的势力分布,鳌鱼背显然属于双雄对峙之外的第三方,只不过大骊山上仙家,显然都已经将珠钗岛自动划入落魄山藩属范畴。刘重润在观礼之前,心里不是没有一点疙瘩,因为她从来不愿自己的珠钗岛,沦为任何大山头的附庸,但是在那场落魄山祖师堂观礼之后,刘重润便有些心情黯然。 那个在青峡岛当了几年账房先生的年轻人,原来不知不觉之中,就已经聚集起这么大的一份深厚家底。 关键是与落魄山好到就快要穿一条裤子的北岳山君魏檗,从来都懒得掩饰这一点。三场夜游宴,就像黄梅天的雨水,急促密集得让人措手不及。夜游宴前后,披云山上,个个脸上笑容灿烂,心中哪个不是叫苦不迭,光是三份拜山礼,就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开销,没点本钱的,当下估计都已经是拴紧裤腰带过日子了。 落魄山居然还有一位身为玉璞境野修的正式供奉,这简直就是骇人听闻的事情——不是“宗”字头的仙家,却拥有一位上五境供奉的山头?当真不怕客大欺主吗? 再加上北俱芦洲披麻宗的两个木衣山祖师堂嫡传修士担任记名供奉,这又算哪门子事情? 至于那个站在第二排的白衣少年崔东山,刘重润觉得半点不比那“野修”周肥好说话。 而当时站在第三排的四名男女,朱敛、卢白象、隋右边、魏羡,哪个简单了?其中三人,刘重润都认识,去打捞水殿龙舟,与三人相处时日并不算短,见他们个个神华内敛,气象惊人,剩下那名气势半点不输三位武学宗师的女子,根脚依旧晦暗不明。可既然能够与三人站在一起,就意味着那名女子的战力,不会弱。四名至少也该是金身境武夫的落魄山谱牒人氏。 偌大一座宝瓶洲,上哪儿找去? 真正让刘重润不得不认命的一件事,在于落魄山祖师堂的年轻一辈,经常见面的裴钱,横空出世的少年郎曹晴朗,岑鸳机,元宝、元来这对姐弟……因为这些年纪不大的落魄山第二代弟子,决定了落魄山的底蕴厚度,以及未来的高度。 可最让刘重润震撼的,依旧不是这些,而是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落魄山祖师堂悬挂的那三幅画像。这意味着落魄山从何而来。 那天是刘重润第一次知晓,同时也明白了落魄山的山名,竟然如此有深意。 第二件事,是当时那座不大的祖师堂内,无声胜有声的一种氛围。 那个头别玉簪子的青衫年轻人,孤零零站在最前方。身后众人,无论什么境界、什么出身、什么性情,嫡传也好,供奉也罢,人人肃然。 尤其是当陈平安报出周米粒的护山职责后,在一旁观礼的刘重润,很仔细地打量和感知众人的细微神色。 不是什么好像,而是千真万确,没有谁觉得年轻山主是在做一件滑稽可笑的事情。 刘重润一想到这些,便有些喘不过气来,她走出屋子,在院子里散起步来。 仰头望向落魄山,刘重润心情复杂。 山崖书院。 李槐下课后,发现自己的姐姐竟然站在学舍门外,亭亭玉立。 不否认,自己姐姐长得还行。 李槐笑道:“姐,今儿遇上了林守一,刚念叨你几句,你便来了。” 李柳看着已经比自己还要高些的弟弟,柔声笑道:“收到了家书,娘听你在信上说学业繁重,便放心不下,一定要我来看看你。” 李槐开了学舍房门,给李柳倒了一杯茶水,无奈道:“我就是随口抱怨两句,娘不清楚,你还不清楚啊?对我来说,自打在学塾第一天读书起,哪天学业不繁重?” 李柳摘下包裹放在桌上,坐在一旁,点头道:“唯一的不同,就是长大了。” 李槐翻白眼道:“我倒是也想着不长大,跟那裴钱一样,光吃饭不长个儿啊。我读书不济事,累是真的累,可每次跟随夫子先生们出门游历,一走就是几千里,腿脚累,心却不累,比起在学塾苦兮兮做学问,其实更轻松些。所以说我还是适合当个江湖大侠,读书这辈子算是没啥大出息了。” 李柳拍了拍包裹,道:“里面有些物件,你好好收起来,以后缺钱花,可以让茅山长帮你卖了换银子。” “开什么玩笑,我哪敢去找茅山长,躲着他老人家还来不及。”李槐趴在桌上,打开包裹,挑挑拣拣,埋怨道,“我就说嘛,姐姐你在狮子峰给老仙师当丫鬟,这才几年工夫,肯定没积攒下啥好物件,瞅瞅,没一件是那宝光冲霄的仙家宝贝,比陈平安送我的那些,差老远了。姐,努把力啊,好好修行,早点当个洞府境的中五境神仙。你是不知道,林守一如今那叫一个风光,大隋京城的女子都快要抢破头了。” 李柳笑意盈盈,没搭话。 包裹里的玩意儿,当然是因为暂时没有打开秘法禁制,才显得暗淡无光,一旦打开,她怕书院和茅小冬一个不留神,便遮掩不住那份气象。 李槐哀叹一声,摇摇头,放下手里的物件,重新系好包裹,他只能帮林守一到这地步了。 至于林守一为何非要喜欢他姐姐李柳,李槐是打破脑袋都想不明白的。董水井在龙泉郡那边开馄饨铺子,与自己家挺门当户对的,喜欢自己姐姐也就罢了,你林守一如今可是大隋举国闻名的修道美玉,我姐有啥好的嘛,至于辛苦惦念这么多年吗? 李槐提了提包裹,哟,挺沉,他看了眼捧着茶杯慢慢喝茶的姐姐,忍不住语重心长道:“姐,今儿我就不说啥了,反正你还没嫁人,一家人,送来送去,银子都是在自家家里打转,可以后等你嫁了人,就千万不能这么送我东西了,你还是自己多攒点银子吧。其实只要能够稍稍帮衬爹娘的铺子,就差不多了,咱爹咱娘,也不念你这些,要是娘说什么,你就往我身上推。真不是我说你,老大不小,都快成老姑娘了,也该为你自己的婚嫁一事考虑考虑,嫁妆厚些,婆家那边终归会脸色好点。” 李柳笑着眯起眼,道:“看来是真长大了,都晓得为姐姐考虑了。” 李槐盘腿坐在长凳上,倒了些黄豆在碗碟里,推给姐姐,自己抓了一把放在手心,一边往嘴里丢黄豆嚼着,一边笑呵呵道:“姐,你这话说得就没良心了。我打小就没少为你费心,使劲找姐夫来着,比如我的好兄弟阿良啊,我最佩服的陈平安啊,可惜都没成,怨你自己,怪不得我啊。” 李柳丢过去一颗黄豆,笑着责备道:“没你这么埋汰自己姐姐的。” 李槐一把抓住飞来的那颗豆,加上手心那些,一股脑丢入嘴中,道:“玩笑话归玩笑话,以后嫁人,你再这么送东送西,一个劲往娘家贴补家用,姐夫会不高兴的。你别总听咱们娘亲叨叨,我以后该是怎么样,我自己会争取的,靠姐姐和姐夫算怎么回事?白白让你给姐夫家里人看不起。” 李槐越说越觉得有道理,接着絮叨道:“即便未来姐夫气量大,不计较,你也不该这么做。” 李柳笑问道:“为什么呢?” 李槐不耐烦道:“姐,你烦不烦啊。跟你这么说,你就这么做,咱家谁最大?我吧。娘亲听我的,爹听娘亲的,你听爹的,你说谁说话最管用?” 李柳笑了。 李槐眨了眨眼睛,口气软下来道:“好吧,我承认,前面那些话,是我当年跟陈平安商量出来的,这些年聚少离多,一直攒着,没机会与你唠叨。不过后面的问题,陈平安没教我怎么跟你掰扯,你要真想知道答案,我回头问问陈平安。” 李柳问道:“你怎么知道陈平安就一定是对的呢?” 李槐问道:“难道陈平安讲错了?” 李柳笑道:“那倒没有。” 李槐哼哼道:“李柳!你弟弟我,那可是为了兄弟义气,可以插自己两刀的人。”李槐伸出大拇指,指向自己胸口。 李柳笑了,身体前倾,轻轻挪开李槐的手,指了指肋部,道:“书上讲两肋插刀,在这儿,可别往心口上扎刀子。以后哪怕是为了再好的朋友——” 李槐瞪眼道:“姐,你一个姑娘家家的,懂什么江湖!别跟我说这些啊,不然我跟你急。” 李柳笑着不再说话。 李柳懂不懂江湖?这是一个极有意思的问题。 相传远古时代,天下就只有一座天下,五湖四海,大渎江河。曾有一群位高权重的天庭女官,官职之高、权柄之大,犹在雨师河伯以及众多龙王之上,名为斩龙使,负责巡狩、督查、敕令天下蛟龙。而这些位高权重的存在,只听命于一尊古老神祇,后者故名江湖共主。 李柳突然问道:“几次出门游历求学,怎么样?” 李槐渐渐收敛了笑意,轻声道:“小时候只会跟着李宝瓶他们瞎起哄,大声念书,可是到底念了些什么,自己都不知道。史书上好多言语,以前死记硬背,怎么都记不住,走多了路,见多了人后,突然发现自己想要忘记,都难了。‘山野高人,求索隐暗,行怪迂之道,养望以求名声’‘将军材质之美,奋精兵,诛不轨,百下百全之道也’‘塞上孑遗,鹄形菜色,相从沟壑者亦比比也’。” 李槐挤出一个笑脸,道:“姐,咱们不聊这些。” 李柳点头道:“那聊聊李宝瓶?” 李槐一阵头大,使劲摆手道:“别,聊这个,我更头疼。如今那李宝瓶,特没劲,就知道读书,说是要‘读破书万卷’,每天很忙,不再疯疯癫癫跑来跑去了,反而比那林守一还要见不着人影。姐,你说怪不怪?以前吧,觉得小时候的李宝瓶,已经是天底下最可怕的存在了,现在觉得李宝瓶还不如当年好呢。等陈平安到了书院,我一定要冒死进谏,在陈平安跟前,好好说说这个李宝瓶,没办法,估计也就这个小师叔,能够管一管她了。” 说完这话,李槐使劲摇头,道:“不说她,我脑瓜子疼。于禄和谢谢,其实也不太见得着面,不过我们的关系其实还不错,偶尔见了面,我还是感觉得到的。” 李柳走后,林守一才来。得知李柳匆匆来过,林守一有些沉默。 李槐也没辙,劝也不好劝。劝对了,也未必能成自己的姐夫;不小心劝错了,更是伤口上撒盐。 林守一离开后,李槐长吁短叹,这么早就有自己喜欢的姑娘做什么呢,像他这样多好。 回了屋子,李槐将那只小竹箱放在桌上,将姐姐的包裹放进去,然后仔细擦拭竹箱。最后李槐揉了揉下巴,觉得有必要使出杀手锏了。 他倒了一碗茶水,用手指蘸了蘸,胡乱喊着“天灵灵地灵灵”,然后写下陈平安的名字。做完之后,李槐摆了个气沉丹田的姿势,看着桌上的痕迹,点点头,比较满意。好字,一百个阿良都不如自己。 入冬时分。 陈平安在牛角山渡口,带着裴钱准备登上自家龙舟,去往大隋书院。周米粒已经交出了两根行山杖,但肩膀上还扛着一根金扁担。 崔东山和魏羡也要离开龙泉郡,不过是乘坐另外一艘过路的大骊军方渡船。 魏羡在跟裴钱唠嗑。 崔东山只说了两句临别赠语:“先生,这么多年一直辛苦搬山,靠自己的本事挣来的座座靠山,其实可以依靠一二了。”“路阻且长,先生请从容。” 龙舟船头,站着一大一小。 青衫,背剑。 那个小的,腰间刀剑错,行山杖,竹箱,小斗笠。 家当多,也是一种大快乐下的小烦忧。 刘重润站在龙舟顶楼,俯瞰渡船一楼甲板。驾驭龙舟需要人手,她便与落魄山谈妥了一桩新买卖,找了几名跟随自己搬迁到鳌鱼背修行的祖师堂嫡传弟子,传授她们龙舟运转之法,虽然不是长远之计,但是却可以让珠钗岛修士更快融入骊珠福地群山。 这是刘重润那一夜在院中散步,深思熟虑后做出的选择。 刘重润彻底想明白了,与其因为自己的别扭心态,连累珠钗岛修士陷入不尴不尬的处境,还不如学那落魄山大管家朱敛,干脆就不要脸。 陈平安在与裴钱闲聊北俱芦洲的游历见闻,说到了那边有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修道天才,叫林素,位居北俱芦洲年轻十人之首,据说只要他出手,那么就意味着他已经赢了。 裴钱听说后,觉得那家伙有点花头啊。可惜这次师父游历了那么久的北俱芦洲,那家伙都没能有幸见着自己师父一面,真是那林素的人生一大憾事,估摸着这会儿已经悔得肠子打结了吧,也不怪他林素没眼力,到底不是谁想见自家师父就能见到的。 陈平安自然不知道裴钱那颗糨糊小脑袋,在瞎想些什么。他对于北俱芦洲的年轻十人,不算太陌生,其中,刘景龙是他朋友,而且是最要好的那种。 在鬼域谷宝镜山跟隐藏了身份的杨凝真见过面,与“书生”杨凝性更是打过交道,一路上钩心斗角,相互算计。通过镜花水月,在云上城观战砥砺山,见过野修黄希与武夫绣娘的一场生死厮杀。 陈平安突然说道:“带着你刚离开莲藕福地那会儿,师父不喜欢你,不全是你的错,也有师父当初不喜欢自己的缘由藏在里边,必须与你说清楚。” 裴钱咧嘴笑道:“我也不喜欢那会儿的自己啊。” 陈平安问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裴钱有些心虚,轻声道:“师父,我在南苑国京城,找过那个当年经常给我带吃食的小姑娘了,我与她诚心诚意道了谢,更道了歉。我还专程交代过曹晴朗,若是将来那个小姑娘家里出了事情,让他帮衬着,当然如果是她或她的家人做错了,曹晴朗也就别管了。所以师父可不许翻旧账啊。” 陈平安伸手按住裴钱的脑袋,道:“能够重新翻出来说道说道陈年旧事,才是真正解开了心结。但是一些还有机会翻篇的错误,就像那些小竹简,也该经常拿出来晒晒太阳,看看月亮,帮着你自省。你以前做得很错,但是之后做得好,师父很欣慰。” 陈平安望向远方,隆冬时节,看样子要下雪了。陈平安感慨道:“道家崇尚自然,依旧得有那么一句,‘不修人道,难近天道’。” 裴钱神色认真,一本正经道:“师父句句金玉良言,害得我都想学师父捣鼓出一套刻刀竹简,专门记录师父的教诲了。” 陈平安一把扯住裴钱的耳朵,气笑道:“落魄山的溜须拍马,崔东山、朱敛、陈灵均几个加在一起,都不如你!” 裴钱踮起脚尖,歪着脑袋嗷嗷叫。顶楼刘重润看到这一幕后,有些哭笑不得。 陈平安趴在栏杆上。 崔东山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喜欢聊山崖书院。这个时节,李宝瓶肯定依旧穿着件红棉袄,她一直是大隋山崖书院最奇怪的学生,没有之一。以前奇怪,是喜欢翘课,爱问问题,抄书如山,独来独往,来去如风。如今奇怪,听说是因为变得安安静静,沉默寡言,也不问问题了,就只是看书。还是喜欢逃课,一个人游逛大隋京城的大街小巷。最出名的一件事,是书院讲课的某位夫子告病,点名李宝瓶代为授业,两旬过后,老夫子返回课堂,结果发现自己的先生威望不够用了,学生们的眼神,让老夫子有些受伤,而望向那个坐在角落的李宝瓶,又有些崇拜。 陈平安当时听了就有些忧心。崔东山却大笑,说小宝瓶为人传道授业解惑,没有半点标新立异,毫无逾越规矩之处。 林守一,是真正的修道璞玉,硬是靠着一部《云上琅琅书》,在修行路上一日千里,加上又遇上了书院一位明师传道,倾囊相授,不过两人却没有师徒之名。听说林守一如今在大隋山上和官场上,都有了很大的名声,一位位高权重、专门负责为大骊朝廷寻觅修道坯子的刑部粘杆侍郎,还亲自联系过林守一的父亲,但林守一的父亲却推脱掉了,只说自己就当没生过这么个儿子。 于禄,前些年破境太快,这些年一直在打熬金身境,而且一直略有随波逐流嫌疑的他,终于有了些与“志向”二字沾边的心气。还是喜欢钓鱼,鱼篓也有,不过钓了就放,乐趣显然只在钓鱼这个过程,对于渔获大小,于禄并不强求。 谢谢,一直守着崔东山留下的那栋宅子,潜心修行,捆蛟钉被全部拔除之后,在修行路上可谓勇猛精进,只是隐藏得很巧妙,深居简出,书院副山长茅小冬,也会帮着隐藏一二。 李槐与两个同窗好友刘观、马濂三人,在这些年的求学生涯中没少闹出幺蛾子,不过往往是刘观主动背锅,马濂帮着收拾烂摊子。也不是李槐不想出力,但是刘观和马濂在李槐帮了几次倒忙后,就打死也不愿意让李槐当英雄好汉了。 总之,求学问道,李宝瓶当之无愧,是最好的;只说修行,谢谢其实已经走在了最前边;能够称得上修行治学两不误的,却是林守一。万事悠哉,修心养性,人生从来无大事,其实一直是于禄的强项。如今于禄在慢慢温养拳意,循序渐进,一点一滴打熬金身境体魄的底子。 至于李槐,崔东山说这小子走哪哪踩狗屎,当年得了那头通灵的白鹿之后,这些年也没闲着,陆陆续续添补家当,或是捡漏买来的古董珍玩,或是去马濂家里做客,马濂随便送给他的一件“破烂”,满满当当的一竹箱宝贝,只不过他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全部闲置着,暴殄天物。 裴钱好奇问道:“师父,怎么不挂酒壶了?” 陈平安笑道:“人生就是一壶浊酒,想起一些人事,便在饮酒。” 裴钱辛苦憋着不说话。 陈平安笑道:“想说就说吧。” 裴钱这才竹筒倒豆子,快速说道:“师父是心疼酒水钱吧?师父您瞧瞧,我这儿有钱,铜钱、碎银子、小金锭,好些雪花钱,还有一枚小暑钱!啥都有哩,师父都拿去吧!” 陈平安转过头,看着高高举起钱袋子的裴钱,笑了,他按住那颗小脑袋,晃了晃,道:“留着自己花去,师父又不是真没钱。” 裴钱哀叹一声,悻悻然收起桂姨赠送给她的那只钱袋子,小心翼翼收入袖中,陪着师父一起眺望云海——好大的棉花糖啊。 师徒二人到了大隋京城,大街小巷,积雪厚重。 裴钱故意拣选路旁没有被清扫的积雪,踩在上边,咯吱作响,一踩一个脚印。 山崖书院看门的老人,认出了陈平安,笑道:“陈平安,几年不见,又去了哪些地方?” 陈平安行了一礼,一旁裴钱赶紧颠了颠小竹箱,跟着照做。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谱牒递去,老人接过一瞧,笑了:“好家伙,上次是桐叶洲,这次是北俱芦洲,下次是哪儿,该轮到中土神洲了?” 陈平安笑道:“没机会沉下心来读书,就只能靠多走了。” 老人点点头,转头看着那个裴钱,问道:“小丫头怎么不那么黑炭了?个儿也高了,是在家乡学塾待着的关系?” 裴钱眉开眼笑,使劲点头道:“老先生学问真大,看人真准,茅山长真应该让老先生去当教书的夫子,那以后山崖书院还了得,还不得今儿蹦出个贤人,明天多出个君子啊?” 老人爽朗大笑,问道:“跟陈平安学的?” 裴钱哑口无声,这个问题,不好应付啊。 陈平安微笑着一记栗暴砸在裴钱脑袋上。 裴钱觉得以后再来山崖书院,与这位看门的老先生还是少说话为妙。老先生瞧着岁数挺大,可做事说话忒不老到了,一看就是没闯荡过江湖的读书人。 熟门熟路地进了书院,两人先在客舍落脚,陈平安带的东西少,没什么好放在屋子里的,裴钱是不舍得放下任何物件,小竹箱是给山崖书院看的,行山杖是要给宝瓶姐姐看的,至于腰间刀剑错,当然是给那三个江湖小喽啰长见识的,所以一样都不能落下。 陈平安让裴钱先去李宝瓶学舍,自己去了茅小冬那边。 腰间悬挂一把戒尺的高大老人,站在门口,笑问道:“竟然已经金身境了?” 陈平安点头道:“在北俱芦洲狮子峰那边破的六境瓶颈。” 茅小冬有些幸灾乐祸,道:“李槐他父亲,没少出力吧?” 陈平安苦笑道:“还好。” 到了书房,两人落座,茅小冬开门见山道:“这些年,读过哪些书?我要考考你,看看有没有光顾着修行,搁置了修身的学问。” 陈平安先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摞书籍,叠放在膝盖上,然后报了一大串书名,这些书籍,正是当初崔东山从山崖书院借走的,读完了,当然得还给书院。不过落魄山那边,已经照着书名,都买了两套,一套珍藏起来,一套陈平安会做勾画圈点、旁白批注,就放在竹楼一楼的桌上。 茅小冬皱眉道:“这么杂?” 陈平安点头道:“心关难过,有些时候,以往百试不爽的一技之长,好像无法过关,最后发现,不是傍身立身的学问不好,不够用,而是自己学得浅了。” 茅小冬缓缓舒展眉头,道:“很好,那我就无须考校了。” 陈平安问了些李宝瓶他们这些年求学生涯的情况,茅小冬简明扼要说了些,陈平安听得出来,大体上还是满意的。不过陈平安也听出了一些好似家中长辈对晚辈的小牢骚,以及某些言外之意。例如李宝瓶的性子,得改改,不然太闷了,没小时候那会儿可爱喽。林守一修行太过顺遂,就怕哪天干脆弃了书籍,去山上当神仙了。于禄对于儒家圣贤文章,读得透,但其实内心深处,不如他对法家那么认可和推崇,谈不上什么坏事。谢谢对于学问一事,从来无所求,这就不太好了,太过专注于修道破开瓶颈一事,几乎昼夜修行不懈怠,哪怕在学堂,心思依旧在修行上,好像要将前些年自认挥霍掉的光阴,都弥补回来,欲速则不达,很容易积攒诸多隐患,成为来年修行停滞不前的症结所在。至于李槐,反而是茅小冬最感到放心的一个,说这小子不错。 陈平安伸手轻轻放在书上,坦诚道:“茅先生教书育人,有文圣老先生的风范。” 茅小冬摆摆手,感慨道:“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陈平安笑着起身,准备离开,茅小冬也站起身,却没有收下那些书籍,道:“拿走吧,这些书,就当是我给落魄山祖师堂落成的观礼了。书院藏书楼那边,我会自己掏钱买书补上。” 陈平安没有拒绝,把书收入咫尺物当中。 在陈平安走后,茅小冬伸手扒拉了一下嘴角,不让自己笑得太过分。这大冬天的,有些言语,颇为暖人心啊。 陈平安一路行去,到了李宝瓶学舍,瞧见了正仰头与李宝瓶雀跃言语的裴钱。 没了那个“小”字的姑娘,穿着本来只会让女子很有乡土味的红棉袄。这棉袄穿在她身上,便没有半点俗气了。 她身材修长,下巴尖尖,神色恬淡,只是脸上的笑意,依旧熟悉,一双漂亮的眼眸,除了会说话,好像也会藏事情了。 见着了陈平安,李宝瓶快步走上前,欲言又止。 陈平安有些伤感,笑道:“怎么都不喊小师叔了?”当年那个圆圆脸大眼睛的小姑娘,怎么就一下子长这么大了? 听了陈平安的话,李宝瓶蓦然而笑,大声喊道:“小师叔!” 总算又变回当年那个小姑娘了。 陈平安说道:“有些事情,不用想太多,更不用担心会给小师叔惹麻烦,没有什么麻烦。” 李宝瓶神采奕奕。 陈平安便提议去客舍坐坐,裴钱有些疑惑,师父怎么舍近求远,宝瓶姐姐的学舍不就在眼前吗? 李宝瓶却没有说什么,十指交错,绕在身后,她在陈平安前边倒退而走,问道:“小师叔,知道咱们多少天没有见面了吗?” 陈平安笑道:“好些年了。” 裴钱大声报出一个准确数字。 这些个她最擅长——背书,认路,记事情。 到了客舍,裴钱说去喊李槐过来,陈平安笑着点头,不过让裴钱直接带着李槐去谢谢那边,那儿地方大。 裴钱一路飞奔,通风报信。 李宝瓶轻声问道:“小师叔,有酒吗?” 陈平安愣了一下,问道:“你要喝酒?” 李宝瓶笑着眯起眼,轻轻点头,道:“会偷偷摸摸,稍微喝点。”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取出一壶董水井酿造的糯米酒酿,倒了两小碗,叮嘱道:“酒不是不可以喝,但一定要少喝。” 李宝瓶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道:“是家乡的味道。” 陈平安小口喝着酒,与李宝瓶说起在北俱芦洲青蒿国,见到了她大哥。 李宝瓶听完后,双手捧着白碗,点头道:“跟大哥书信往来可麻烦了,需要先从书院寄到家里,再让爷爷帮着跨洲寄往一处仙家山头,再送往青蒿国那条洞仙街。” 陈平安问道:“在书院求学,不开心?” 李宝瓶摇摇头,一脸茫然道:“没有不开心啊。小师叔,是茅山长说了什么吗?” 陈平安笑道:“茅山长觉得你在书院不爱说话,有些担心。” 李宝瓶疑惑道:“从小到大,我就爱自个儿耍啊,又不是到了书院才这样的。只是觉得没什么好聊的,就不聊呗。” 一个人下水抓螃蟹,一个人奔跑在大街小巷看门神,一个人在福禄街青石板地面上跳格子,一个人在桃叶巷那边等着桃花开,一个人去老瓷山那边挑选瓷片,从来都是这样啊。 陈平安忍住笑,好像确实是这样。 李宝瓶跟着笑了起来,问道:“小师叔在笑什么?” 陈平安笑道:“没什么,就是想到第一次见面,看着你那么小的个头,满头大汗,扛着老槐树枝跑得飞快。现在想起来,还是佩服。” 李宝瓶破天荒有些难为情,举起酒碗,遮住半张脸庞和眼眸,却遮不住笑意。 陈平安笑道:“走吧,去谢谢那边。” 两人一起并肩而行,都是李宝瓶在询问,陈平安一一回答。在半路上碰到了裴钱他们,除了兴高采烈的李槐,林守一和于禄也在。谢谢察觉到外面的动静,开了门,见到了浩浩荡荡一帮人,她的脸上也有些笑意。 崔东山留给她的这栋宅子,除了林守一偶尔会来这边修行炼气,几乎没有任何客人。 裴钱和同样背上了小竹箱的李槐到了院子,一坐下就开始斗法。陈平安与林守一和于禄站着闲聊,李宝瓶和谢谢坐在台阶上。 最后陈平安轻轻拍掌,所有人都望向他,陈平安说道:“有件事情,必须跟你们说一声,就是我在落魄山那边,已经有了自己的祖师堂,之所以没有邀请你们观礼,不是不想,是暂时不合适,以后你们可以随时去落魄山做客。落魄山之外,还有不少闲置的山头,你们如果有喜欢的,自己挑去,我可以帮着你们打造读书的屋舍,其余有任何要求,都直接跟裴钱说,不用客气。” 李宝瓶已经从裴钱那边知晓此事,便没有多少惊讶。 谢谢是最震惊的那个。她曾是卢氏王朝最拔尖仙家山头的祖师堂嫡传,所以很清楚,一座祖师堂现世,意味着什么。 于禄道贺。 林守一也笑着道喜。 陈平安对林守一和谢谢笑道:“你们已经是上山修道的神仙了,龙泉郡那边山头的灵气,还很充沛,所以你们俩千万别脸皮薄,白拿的山头,额外多出来的修道之地,不要白不要。” 然后陈平安对于禄说道:“落魄山多武夫,于禄,你可以找一个叫朱敛的人,他如今是远游境,你们切磋切磋,让他帮你喂喂拳,他出手比较有分寸。”说到这里,陈平安眼神真诚。 于禄没答应也没拒绝,说道:“我怎么觉得后背有些凉飕飕的。” 李槐正忙着跟裴钱在桌上“文斗”,闻言后怒道:“陈平安!这么大的事,不告诉宝瓶他们也就罢了,连我都藏着掖着?亏得我们还是斩鸡头烧黄纸的异姓兄弟……是不是瞧不起我李槐?说!落魄山缺不缺首席供奉?缺的话,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你陈平安就只能明天再邀请我出山了。” 陈平安微笑道:“一边凉快去。” 李槐看着桌上他与裴钱一起摆放得密密麻麻的物件,一脸哀莫大于心死的可怜模样,道:“这日子没法过了,天寒地冻,心更冷……小舅子没当成,如今连拜把子兄弟都没得做了,人生没个滋味,就算我李槐坐拥天下最多的兵马,麾下猛将如云,又有什么意思?” 裴钱一拍桌子,石桌上所有物件竟是一震而起,她怒道:“李槐!你什么时候跟我师父斩鸡头烧黄纸的?辈分怎么算?” 李槐缩了缩脖子,低声道:“闹着玩,小时候跟陈平安斗草,便当是斩鸡头了,不算数的。” 于禄看到这一幕后,有些讶异,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裴钱。 记得第一次见面,小黑炭丫头都还没真正开始习武吧?这才几年工夫? 宅子里有崔东山留下的棋具,随后陈平安便自取其辱,主动要求与于禄手谈一局,李宝瓶和裴钱一左一右坐在陈平安身边,林守一和谢谢便只好坐在于禄一旁。李槐大怒,怎么我就成了多余的那个人?他坐在棋盘一侧,就要脱靴子,结果给谢谢瞥了一眼,李槐伸手抹了抹绿竹地板,说这不是怕踩脏了你家宅子嘛。 没什么观棋不语真君子的讲究,最后就成了于禄、谢谢和林守一三人群策群力,与李宝瓶一人对峙。 三人棋力都不错,下得也不算慢。 李宝瓶,只将棋局形势一瞥而过,落子如飞。 裴钱觉得己方肯定稳赢了,宝瓶姐姐光凭这份大国手的气势,就已经打死对方三人了嘛。 可最后还是于禄三人赢了,不过李宝瓶下棋太快,虽然对方赢得干脆利落,但她输得也不拖泥带水。 裴钱以拳击掌,然后安慰宝瓶姐姐不要灰心丧气。 陈平安大致看出了一点门道。 李宝瓶笑道:“小师叔,对不起啊。” 陈平安摇摇头,道:“再过几年,咱们想输都难了。” 李宝瓶使劲点头。 林守一和谢谢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因为陈平安说的,是千真万确的实话。 不承想于禄笑眯眯道:“想赢回来?那也得看咱仨愿不愿意与你们下棋了啊。” 于禄伸手捂住棋盒,看了眼身边的林守一和谢谢,道:“就这样吧,咱仨从今天起正式封棋,对阵陈平安、李宝瓶和裴钱,就算是保持了全胜战绩。” 林守一点头道:“同意。” 谢谢微笑道:“附议。” 裴钱急眼了。李槐比裴钱更快开口,仗义执言道:“你们仨咋就这么不要脸呢?啊?跟阿良学的?就算你们学他,经过我同意了吗?不知道我跟阿良是什么关系吗?阿良在说话、写字和吃饭这么多事情上,受了我李槐多大的指点,你们心里没数?” 裴钱有些欣慰,用慈祥的眼神打量了一下李槐,道:“算你将功补过,不然你要被我剥夺那个显赫身份了,以后你在刘观和马濂面前,可就无法挺直腰杆做人了。” 李槐疑惑道:“可武林盟主是李宝瓶啊,你比我职务又高不到哪里去,凭啥?” 裴钱双臂环胸,冷笑道:“李槐啊,就你这脑壳不开窍的,以后也敢奢望与我一起闯荡江湖?拖油瓶吗?我跟宝瓶姐姐是啥关系,你一个分舵小舵主,能比?” 李宝瓶在收拾棋子,下棋快,这会儿反而动作慢了,笑道:“我来这边之前,已经退位让贤,让裴钱当这个武林盟主了。” 裴钱挑了挑眉头,斜眼看着那个如遭雷劈的李槐,讥笑道:“哦嚯,傻了吧唧,这下子坐蜡了吧。” 李槐是真没把这事当作儿戏,行走江湖,一直是他心心念念的大事,所以火急火燎道:“李宝瓶!哪有你这么胡闹的,说不当就不当?不当也就不当了,凭啥随随便便就让位给了裴钱。讲资历,谁更老?是我吧?咱们认识都多少年啦!说那赤胆忠心、义薄云天,还是我吧?当年咱们两次远游,我一路风餐露宿,有没有半句怨言?” 李宝瓶“嗯”了一声,道:“‘半句’怨言,真没有,都是一句接着一句,积攒了一大箩筐的怨言。” 被揭穿那点小狡猾心思的李槐,只得改换路子,满脸委屈道:“你们俩再这么合伙欺负老实人,我可就真要拉着刘观、马濂离开帮派,自立山头去了。” 裴钱嗤笑道:“你拉倒吧,就刘观那二愣子、马濂那书呆子,没我裴钱运筹帷幄,你们走江湖,能走出名堂来?家有家法,帮有帮规,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你们脱离帮派,很容易,但是以后再要哭着喊着加入帮派,比登天还难!我是谁,成功刺杀过大白鹅的刺客,么(没)得感情,最重规矩,铁面无私……” 大概是觉得自己再这么掰扯下去,又要吃栗暴,裴钱便立即住嘴不言。见好就收吧,反正私底下还可以再敲打敲打李槐,这家伙比周米粒差远了,小米粒其实不太喜欢翘小尾巴。 林守一起身,在廊道尽头那边盘腿而坐,开始静心修行。谢谢便坐在另外一端,两人对此早已习以为常,极有默契。 李宝瓶提议去书院外面的京城小巷吃好吃的。李槐和于禄都一起跟着。 结果这顿饭,还是裴钱掏的腰包。 李宝瓶笑眯眯捏着裴钱的脸颊,裴钱笑得合不拢嘴。 回了书院,晚上裴钱就睡李宝瓶那边,两人聊悄悄话去了。李槐要赶紧去找刘观和马濂商量大事,不然江湖地位不保。 陈平安跟于禄就在湖边钓鱼,两人都没有说话。 渔获颇丰。 只可惜不是当年游历途中,不然煮出来的鱼汤能够让人吃撑。 收起鱼竿的时候,于禄问道:“你现在是金身境?” 陈平安蹲在岸边,将鱼篓打开,放出里面所有湖鱼,抬头笑问道:“听着有点不服气的意思?” 于禄点头,然后微笑道:“练练?” 陈平安问道:“不怕耽误学业?” 于禄给这句话噎得不行,收了鱼竿鱼篓,带着陈平安去了谢谢的宅子。 廊道那边,谢谢依旧屏气凝神,坐忘境地,林守一已经离开。 听到敲门声后,谢谢有些无奈,起身开了门,听说了两人的来意后,谢谢忍不住笑道:“可以观战?” 于禄站在院中,笑道:“随意。” 陈平安没有说什么,只是让于禄稍等片刻,然后蹲下身,先卷起裤管,露出一双裴钱亲手缝制的老布鞋,针线活不咋地,不过厚实、暖和,穿着很舒心。 陈平安站起身后,又轻轻卷起袖管,有些笑意,望向于禄,一手负后,一手摊开手掌,道:“请。” 于禄突然说道:“不打了,我认输。” 谢谢半点不觉得奇怪,这种事情,于禄做得出来,而且可以做得半点不别扭,其他人都没于禄这心性,或者说脸皮。 陈平安劝说道:“别啊,练手而已,同境切磋,输赢都是正常的事情。” 于禄笑道:“我要在你这边保持不败纪录,至于切磋一事,可以留给落魄山的朱敛前辈。” 陈平安气笑道:“是怕被我一拳撂倒吧?” 于禄转头望向谢谢。 她笑道:“天地寂静,不闻声响。” 于禄朝她伸出大拇指,道:“比某些人厚道太多了。” 在那两个没打成架的家伙离开院子后,谢谢躺在廊道上,闭上眼睛。这里偶尔有些热闹,也还不错。 离开宅子,两人一起走向于禄学舍。 陈平安说道:“练拳没那一点意思,万万不成,可光靠意思,也不成。” 于禄说道:“我会找个由头,去落魄山待一段时日。” 陈平安便不再多说。 有聚有散。 陈平安带着裴钱,与李宝瓶、李槐打了一场雪仗,齐心合力堆了些雪人,就离开了书院。 李宝瓶站在书院门口,目送两人离去。 陈平安倒退而走,挥手作别。裴钱使劲挥动双手。 当两人的身形消失在拐角处后,李宝瓶便开始飞奔上山。 看门的老先生有些感慨,已经好些年没瞧见姑娘这么奔跑了,如今再见,很是怀念啊。 李宝瓶来到了书院山巅,爬上了树,站在再熟悉不过的树枝上,怔怔无言。 陈平安去了一家做玉石生意的店铺,掌柜还是那个掌柜,当年陈平安就是在这里为李宝瓶买的临别赠礼,掌柜还送了一把刻刀,如今却没能认出陈平安。 陈平安挑选了一块玉石素章,打算自己雕刻篆文。 裴钱想要自己花钱买一块,然后请师父帮着刻一枚印章。陈平安便多买了一块,不让裴钱破费了。自己的开山大弟子,就那么小一只钱袋子,陈平安这个师父,瞅着便不落忍。 离了铺子,站在大街上,陈平安转头望向书院东华山之巅,那边有棵大树,这会儿,树上应该有个小竹箱已经不再合身的红棉袄姑娘。 李宝瓶坐在树枝上,轻轻晃荡着双脚,刚刚分别,便开始想念下一次重逢。她没什么伤感,反而充满了期待。 她的小师叔最从容。她也应该一样,只是比小师叔差些,第二从容。 陈平安收回视线,裴钱在一旁叽叽喳喳,聊着从宝瓶姐姐和李槐那里听来的有趣故事。陈平安笑着听她絮叨。 两人一起乘坐龙舟返回牛角山渡口。 陈平安掐准了时间,回到落魄山,收拾好家当,就登上那艘重新跨洲南下的披麻宗渡船,开始南下远游。 渡船上,有披麻宗管钱的元婴境修士韦雨松,还有春露圃的那位财神爷——照夜草堂唐玺。 魏檗也现身了。 落魄山,披云山,披麻宗,春露圃,四方势力,先前大框架已经定好,这一路南下,大家要磨一磨跨洲生意的诸多细节。 在谈得差不多之后,魏檗率先离去,意思是剩下的事宜,他魏檗的披云山这方,陈平安可以帮着做主。 然后在中途一座距离书简湖相对最近的仙家渡口,李芙蕖代表真境宗势力,登上这艘跨洲渡船。 这是陈平安的第二场议事,聊的是莲藕福地事宜。除了李芙蕖之外,还有老龙城孙嘉树、范二参与其中,这两方都会借给落魄山一大笔谷雨钱,并且没有提任何分红的要求。 为了尽量掩人耳目,孙嘉树和范二悄然离开老龙城,在跨洲渡船尚未进入老龙城地界时,就在不同渡口先后登上渡船。 陈平安见到了范二,第一件事就是送给他一件亲手烧制的瓷器。为此,陈平安在龙泉郡,专程跑了一趟当年做学徒时的龙窑,这还是陈平安第一次重返龙窑。 跨洲渡船在老龙城城外渡口靠岸后,陈平安没有去老龙城,范家的桂花岛渡船,尚未从倒悬山返程,孙家的那艘跨洲渡船——孙氏老祖捕获的那只山海龟,刚好即将动身,所以陈平安就又白坐了一趟渡船。 此去出海又远游,每过一天,便与剑气长城,更近一些了。 第185章 心上人 老龙城孙家的跨洲渡船山海龟,背脊大如山岳,建筑众多,撇开货物,依旧能够容纳两千四百余人。反观落魄山龙舟,就无法与之媲美。 山海龟与范家的桂花岛,有异曲同工之妙,一般都是泛海跨洲,只不过桂花岛胜在那棵祖宗桂树,一旦开启山水阵法,能够抵御诸多天灾,任你海上掀起滔天大浪,一座桂花岛始终稳如磐石。 山海龟没有桂花岛这种得天独厚的造化优势,不过它那个虽远远逊色于桂花岛的护山阵法,却足可让渡船沉入水中以避波浪,加上山海龟本身拥有的本命神通,使得背脊小镇,如同一座水下之城,渡船乘客身处其中,安然无恙。这大概就是一个修道之人凭借仙家术法“胜天”的绝佳例子。 世间所有价值连城的跨洲渡船,除了渡船本身之外,每一条被宗门历代修士辛苦开辟出来的路线,也价值万金。桂花岛可以走的那条范家舟子必须以撑篙撒米来礼敬“山头”的蛟龙沟,山海龟便绝对无法安然穿过,哪怕是远远路过都不敢。许多秉持蛟龙本性,去往南婆娑洲兴风布雨的疲龙瘦蛟,一旦看到了那头山海龟,必然会横生枝节。但是同理,山海龟可以用辟水路过的诸多险地,或是积攒了千百年香火情才可以过境的大妖水域,桂花岛便会阻滞不前。 老龙城拥有跨洲渡船的几大家族,在漫长岁月里,为开辟、稳固路线而死的修士,不在少数。 这天海上有骇人风浪,山海龟缓缓下沉,若非大龟背脊边缘荡漾起一圈圈阵法涟漪,笼罩出一座静谧安详的小天地,几乎与海上航行无异,背脊上的大小建筑和花草树木,丝毫不受海水侵扰。 陈平安如今是与孙家摒弃前嫌的贵客,更是开始做一桩长久买卖的盟友,孙嘉树自然将陈平安安置在了一座上等仙家府邸,不大,但是灵气盎然。一般情况下,孙家宁肯空置此处宅邸,都不愿将它交予大修士休歇,其中缘由,大有说法,因为这栋名为“书簏”的小宅子,距离这只山海龟炼化将近万年的龟丹最近,故而天然水运浓郁,灵气最为精粹,修士汲取,事半功倍,可若是与孙家结下死仇的大修士在此心生歹意,必然会对山海龟造成巨大伤害。一旦失去这艘跨洲渡船,孙家在老龙城的地位,很快就会一落千丈。 陈平安登船之后,每天依旧拿出六个时辰来修行炼气,水府、山祠和木宅三处灵气积蓄,差不多已经仔细梳理、慢慢炼化完毕。主要是那三十六块道观青砖的中炼,其中蕴含丝丝缕缕水运,尤其是那一点道意,进展缓慢,所幸陈平安在狮子峰时修行与武道一同破境,跻身练气士四境后,完整炼化三十六块青砖所需光阴,比起预期要快了三成。 陈平安坐在蒲团上,身前摆放了一张棋盘,连同棋子棋盒,都是他随身携带的,一起放在略显空荡的咫尺物当中。 这次远游,没有带太多物件,除了青衫、剑仙和已经相依为命很多年的飞剑初一、十五,就只带了一件金醴法袍。那件百睛饕餮法袍已经赠送给周米粒,黑衣小姑娘嘛,穿着很应景讨喜的。至于从肤腻城女鬼那边夺来的雪花法袍,也送给了石柔。 关于这件金醴法袍,陈平安又有了新的打算,只能对不住刘羡阳了。他寄了封跨洲书信去往醇儒陈氏,结果在老龙城那边收到了回信,是范二亲自带上披麻宗渡船的。刘羡阳在信上说,重色轻友,不过如此了。不过两人之间,谁也不用与谁客气,陈平安不仗义,刘羡阳也不差,让陈平安换一样与金醴法袍相差不大的,不然这件事没完,见了面,陈平安得站着不动,让他来几招猴子偷桃、海底捞月。信的末尾,让陈平安为他刘羡阳的弟媳妇捎句话:早生贵子。 陈平安就只能当作没看到了。这种话能讲?找死不是? 陈平安此行,带了白玉素牌、道家木质令牌两件咫尺物,一个是郑大风早年在老龙城灰尘药铺还的账,一个是靠搬运那只巨大藻井,凭自己本事辛辛苦苦挣来的。 包袱斋这种活计,自然是走到哪儿做到哪儿。 去年在那座道观仙府,也就是吃了身上方寸物、咫尺物不够的大亏,不然陈平安都能将道观青砖搬空,要是留下一块,都算陈平安这个包袱斋没有登堂入室。 至于神仙钱,陈平安只带了三十枚谷雨钱,这次到了倒悬山,比起第一次游历那座灵芝斋,咱们这位落魄山山主,至少可以正大光明多看几眼那些宝物了,不至于觉得多看一眼,就要让人撵出去。灵芝斋贩卖的物件,品秩确实好,可惜就是价格实在是让人瞧着都心肝疼。 陈平安在落魄山祖师堂落成后,便将自己年复一年当那包袱斋勤勤恳恳积攒下来的全部神仙钱都取了出来,交给了负责祖师堂财物清点录档、运转颁发的陈如初。不承想等到陈平安临出门,想要取钱的时候,陈如初站在朱敛身旁,一脸愧疚。陈平安当时就心知不妙,果不其然,朱敛拿出一干瘪的钱袋子,只装了十枚谷雨钱,说这些就是落魄山东拼西凑出来的所有闲钱了,其实连闲钱都谈不上,如今落魄山处处要用钱,委实是山主出门远游,落魄山只能硬着头皮,打肿脸充胖子,免得给人小觑了落魄山。再多,真没了。 然后朱敛便善解人意地来了一句,若是少爷心里实在难受,他朱敛也有办法,将十枚谷雨钱折算成小暑钱,钱袋子便可以鼓鼓囊囊。 陈平安当时握着那只钱袋子,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好一个朱敛,连你家少爷都坑? 朱敛坑姜尚真,坑魏檗,谁都坑,没办法坑的,连夜挖个坑也要坑上一坑,甚至当着别人的面,朱敛都有那脸皮挖坑。以前陈平安没觉得什么,结果等到朱敛连自己这位山主都坑的时候,就知道其中辛酸了。 不承想陈如初偷偷摸摸伸出两根手指。陈平安立即心领神会,喊价喊到了五十枚谷雨钱,说倒悬山灵芝斋宝物众多,那叫一个价廉物美,只要自己回了宝瓶洲,在牛角山渡口那边的包袱斋随便一转手,多赚几枚谷雨钱,不在话下。 一个喊着要为落魄山挣钱,一个拍胸脯摸良心使劲哭穷,相互砍价,最后陈平安才拿到手三十枚谷雨钱。 当陈平安乘上披麻宗跨洲渡船之后,朱敛摸了摸陈如初的脑袋,笑道:“暖树啊,你立了大功。” 落魄山上的人,还是喜欢喊粉裙丫头为暖树,崔诚如此,朱敛、郑大风、魏檗这三位好兄弟,也如此。 陈如初一头雾水。 朱敛笑道:“其实咱们落魄山还有二十枚谷雨钱的盈余,都拿走,不会影响落魄山,在黑字白纸的账本上,是看不太出来的。如今你管钱,可以多学学,咱们少爷当账房先生,还是很过硬的。” 陈如初问道:“为什么不都给老爷?” 朱敛说道:“少爷此去倒悬山,一路上不会有任何开销了。真到了倒悬山,哪有当那包袱斋的心思,都是糊弄咱们的,骗鬼呢。更多还是想着在灵芝斋之类的地方,挑选一件好东西,尽量贵些,拿得出手些,然后送给自己心爱的姑娘。我当然不是吝啬这二十枚谷雨钱,只不过少爷在男女情爱这件事上,还是不够老到啊,咱们少爷喜欢的女子,我虽然没见过面,但是我敢确定一件事情,只要你往钱上靠,她便觉得俗气了。” 陈如初越发疑惑,问道:“那为何朱先生还要多给二十枚谷雨钱?” 朱敛笑道:“男女情爱,太老到,就一定好吗?” 陈如初懵懵懂懂,迷迷糊糊。 朱敛身形佝偻,双手负后,任由山风吹拂鬓角发丝,目送那艘渡船升空远去,轻声道:“男子年轻的时候,总是想着自己有什么,就给女子什么,这没什么不好的。不同的岁月,不同的情爱,各有千秋,没有高下之分、好坏之别。人生无遗憾,太过圆满,事事无错,反而不美,就很难让人年老之后,时时惦念了。” 朱敛收起视线,转过头去,伸出小拇指,道:“拉钩,你不许将这些话告诉咱们山主,不然就山主那小心眼,我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陈如初双手藏在身后,有些生气,埋怨道:“朱先生,我老爷才不小心眼!不许你这么说老爷啊,我真会告状去的。” 朱敛笑道:“我所谓的小心眼,非是世俗贬义的说法,而是说记得住谁都不在意的世间小事,多好。” 陈如初笑逐颜开,这才与朱敛拉钩。 跨洲渡船上,陈平安对着身前棋盘,没有打谱,只是在看属于自己的棋局。 落魄山祖师堂本身,一颗颗棋子,凝聚出了一块棋形,是陈平安真正的家底。 在宝瓶洲的诸多脉络,又是一块更加疏散的棋形,暂时还不成气候,而且陈平安对此也只希望自己随缘而走。 北俱芦洲的关系,是第三块地盘,相对清晰,陈平安会用心且用力去经营,例如披麻宗、春露圃、云上城、彩雀府,以及潜在的水龙宗和龙宫洞天,都是一有机会便可以放心做买卖的。至少陈平安可以从中穿针引线,为各方势力提供一种可能性,再交由各座宗门、山头自己去权衡利弊。大家觉得有利可图,那就坐下来聊,大可以在商言商,根本无须觉得有损情谊,若是觉得此事不成,那也不耽误将来见面重逢,饮酒只谈闲趣事。 崔东山离开落魄山之前,有一次与陈平安崖畔对坐闲聊慢饮酒时,突然说了一句,他与先生,是同道中人,都在织网,这一点,他崔东山不得不承认,老秀才确实眼光更好,可惜拜师的本事远远不如自己。 陈平安有些好奇,询问文圣老先生的先生是谁。 崔东山哈哈大笑,说老秀才没正儿八经的传道先生,只有学问平平的市井学塾夫子而已。既然老秀才都没有拜过师,怎么跟自己比? 陈平安一一收拾棋子,放回白子棋盒。 再从另外一只棋盒中取出黑子,刻有名字、山头的诸多棋子凌乱错杂,陈平安双指一拈,不用去看,便放在棋盘不同处。 陈平安看着棋盘上纵横交错的黑子,其中有许多名字只是听说过,除此之外便是对手或是敌人,例如正阳山那些被风雷园李抟景一人力压数百年的“剑仙”祖师,例如清风城许氏的诸多供奉客卿,以及许氏攀附上的亲家——大骊上柱国袁氏。 以力杀人,以理杀人,以心诛心,这是截然不同的三种路数。 陈平安都不陌生,因为远游路上,大大小小的风波冲突,他都曾亲身领教过。 陈平安双手笼袖,身体前倾,仔细凝视着棋局。撼大摧坚,徐徐图之,这是陈平安一直极为推崇的一句言语,一个被陈平安深埋在心的道理。 布局的慢而稳,是为了收网的快。当自己递出一拳或一剑时,就不要留半点后遗症。在这期间,需要用一件件细细碎碎的小事,来成就一种天时地利人和齐聚的大势。 阿良当年在红烛镇廊道上,根本不会去杀朱鹿。至于左右问剑桐叶宗,更是如此了。 那么陈平安后来为了渔翁先生和赵鸾、赵树下,造访朦胧山祖师堂,那一次出手,便也学到了精髓。吕云岱与吕听蕉这对山上父子,反目成仇,据说最后的结果是,拘押在朦胧山上的吕听蕉暗中勾结大骊驻军武将,拉拢起数名山上供奉客卿,试图篡权,被吕云岱含怒击杀,经此一役,朦胧山元气大伤,对外宣称封山百年。 世间许多手腕,哪怕看似收了手,明明刀剑归鞘,可锋刃却长久落在他人的心上,此后十年百年,人心稍动,便要吃疼。 陈平安收起棋盘上的所有黑子,拈起一颗没有刻字的雪白棋子,随意落子。 虽然是个臭棋篓子,但他喜欢听棋子落在棋盘的声音。 陈平安闲来无事,自己与自己下了一盘棋,旗鼓相当,心满意足,觉得这才是下棋,让子算怎么回事,若是胜负明显,也没意思。 陈平安没有着急收拾棋子,后仰倒去。 遥想当年,在小镇大门,第一次看到的那拨外乡人,十余年光阴,弹指一挥间,人人都有了自己的故事。 苻南华如今已经是板上钉钉的老龙城下任城主,迎娶了云林姜氏嫡女后,大局已定。听说如今苻南华与封王就藩于老龙城的宋集薪,双方处得不错。 蔡金简这些年除了修行破境比较快之外,已经自己开峰辟出府邸,极少外出,潜心修道。 当年去往青鸾国途中,在蜂尾渡那条著名巷子又见过一面的黑衣青年姜韫,得到了小镇铁锁井的那桩大机缘,此人是玉璞境野修刘老成在宫柳岛之外,收取的唯一一名嫡传弟子。陈平安对姜韫印象不错,之后在书简湖,胆敢登上宫柳岛拜访刘老成,除了身上那块圣人玉牌作为保命符,相当一部分原因,便是刘老成会收取姜韫为弟子。 大隋皇子高煊,当初从李二手中“截获”了龙王篓和那尾金色鲤鱼,但是陈平安对此没有什么芥蒂。大隋高氏与大骊宋氏签订规格极高的山盟后,高煊担任质子,赶赴大骊披云山,在林鹿书院求学,没有刻意隐姓埋名。之前陈平安带着李宝瓶他们远游大隋山崖书院,跟高煊见过面,此后高煊在林鹿书院求学,双方都有些默契,没有刻意碰头,更无交流,不然过于犯忌讳,对双方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 清风城许氏母子,得了刘羡阳家的祖传瘊子甲,清风城许氏家主如虎添翼,凭此成为宝瓶洲战力最为拔尖的那一小撮元婴境修士,不但成功铲除异己,牢牢抓住大权,而且将许氏嫡女远嫁大骊京城,与大骊上柱国袁氏联姻。这么多年,撇开双方各自的暗中探查,陈平安与清风城许氏唯一的牵连,大概就是那些狐皮美人符箓了。许氏一开始在西边大山,拥有一座占地极广、风水极好的朱砂山,后来曹枰、苏高山两支大骊铁骑,分别被朱荧王朝边军和藩属国阻滞,加上许多幕后诸子百家的影影绰绰,一洲形势顿时扑朔迷离,清风城便做出一个事后悔青肠子的举动,贱卖了那座朱砂山,所有修士迁离大骊。如果不是舍了脸皮,将嫡女嫁给袁氏庶子,亡羊补牢,恐怕清风城如今已经更换家主了。 那头搬山老猿,依旧是正阳山的护山供奉,职责相当于落魄山的周米粒。当年那个瞧着粉雕玉琢却心机深沉的小女孩,名为陶紫,如今也成长为正阳山的修道天才,先前跻身洞府境,八方庆贺,那头老猿,更是搬了一座覆灭小国的旧山岳,作为贺礼。据说陶紫当年在小镇那边,就跟宋集薪很投缘,双方分别后,关系非但没有疏离,反而越来越紧密,她的那位家族老祖——正阳山掌权老剑仙之一,一定乐见其成。 那个爷爷是海潮铁骑共主的年轻女修,处境最为不堪,因为她当年误杀了杏花巷马婆婆,被马苦玄惦念至今。马苦玄用自己的全部功勋,例如斩杀两名朱荧王朝的金丹境剑修,再借用了一部分真武山修士的军功,按照国师崔瀺为大骊定下的某个规矩,换来了海潮铁骑的分崩离析,被大骊收编,而那名告老还乡的老人,则在半路被马苦玄亲手击杀,女子还被马苦玄取了个“数典”的辱人名字。兴许在很多旁观之人眼中,家族灭亡,叛离师门,女子继续苟活,不是数典忘祖是什么? 这些人,来了家乡小镇;家乡也有很多人陆陆续续走出了小镇。 例如那座学塾的蒙童,其中李宝瓶他们去了山崖书院,一个当年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石春嘉,跟随家族去了大骊京城,她家在骑龙巷的两间铺子便辗转到了陈平安手上,董水井则留在龙泉郡,靠自己做起了买卖,越做越大。 福禄街李希圣去了北俱芦洲,朱河、朱鹿父女,红烛镇一别,先去了大骊京城,后来便没了消息。 刘羡阳,祖上原来是那一支陈氏的守墓人,醇儒陈氏念旧,让女子陈对带着刘羡阳,去了南婆娑洲,约定二十年后,会让刘羡阳回到阮邛身边。刘羡阳学什么都快,与陈平安一起在龙窑当学徒,刘羡阳可以被姚老头收为弟子,姚老头将一身手艺,倾囊相授。后来两人都在阮邛建造在龙须河边上的铁匠铺子打杂帮工,阮邛不愿意收取他陈平安当弟子,但是对刘羡阳青眼有加。这就是陈平安最佩服刘羡阳的地方。 陈平安对此没有心结,就是替刘羡阳感到高兴。在陈平安心目中,刘羡阳应该把日子过得更好才对。 泥瓶巷宋集薪、顾璨,杏花巷的马苦玄,福禄街的赵繇,还有四大族十大姓当中许多陈平安没有打过交道的同龄人,应该也都离开了昔年的骊珠洞天,走向了更加广阔的天地,各有各的悲欢离合,大道争先。 无论敌我,一个个皆是从骊珠洞天走出去的人。 陈平安内心深处,对此也有一份从未诉之于口的私念——不光是宝瓶洲,未来整座浩然天下,都应该因为他们这些修行路上的晚辈,不得不重新记起“骊珠洞天”这四个字。 陈平安坐起身,四把飞剑从不同窍穴掠出。其中两把为炼化为练气士本命物的初一和十五。其余两把,皆是恨剑山仿剑,一把是指玄峰袁灵殿赠送的,名为“松针”。一把是托付刘景龙购买而来的,名为“啖雷”。 陈平安以心意驾驭四把飞剑,满室剑光。陈平安伸出并拢的双指,轻轻在棋盘上一按,众多棋子瞬间蹦跳而起。他同时驾驭四把飞剑,轻轻敲击那些即将坠落棋盘的棋子,将其一一挑高,屋内一阵阵叮咚作响,清脆声响如天籁。 修行路上,风景宜人。不过最动人的景致,还是宁姑娘。 只可惜他只敢这么想,不敢这么说。 孙家这艘跨洲渡船拥有两名管事,一明一暗,暗中那人,是从孙氏祖宅悄悄出山的供奉修士,对陈平安并不陌生,不过还真是有些好奇,当年那个不过武夫三境的少年,为何在武夫道路上,能够破境如此之快,总不能真如那市井坊间的演义小说,那些落魄文人胡乱瞎想出来的江湖故事,吃了什么增长百年内力的灵丹妙药,或是被隐世高人灌输了毕生功力吧。只不过陈平安一直没有离开小宅子,这名供奉不愿打搅对方修行,始终没有露面。 一直到山海龟临近那座倒悬之山,这名供奉才看到陈平安走出宅子,在山海龟背脊最高处的观景台,仰头眺望那座天下最大的山字印。只不过这会儿渡船明暗两个供奉都要忙碌起来,便打消了现身露面与之交谈的念头。 随着剑气长城那边的厮杀越来越惨烈,来到倒悬山做跨洲买卖的九大洲渡船,虽然生意越做越大,但是利润提升不多。 只要有心,便会发现南婆娑洲和扶摇洲的跨洲渡船,几乎都不再载人游历,刻意压缩了渡船乘客的人数,哪怕挣钱少些,不得不加大渡船远游的损耗,也要频繁往返,通过倒悬山向剑气长城运输更多物资。显而易见,这是坐镇两洲的儒家书院,开始暗中插手此事了。 唯独桐叶洲,依旧一如往常,这与桐叶洲跨洲渡船不多也有关系。桐叶洲是九大洲中,最不喜欢与外界打交道的一块广袤版图,去往桐叶洲游历的修士,与远游别洲的桐叶洲本土练气士,两者不成比例,所以桐叶洲修士也给人一种不挪窝的印象。 道理很简单,一来东南桐叶洲地大物博,自给自足,毫无问题,再者南北两端有桐叶宗和玉圭宗分别坐镇一洲首尾,而且仙家山头数目较少且规模较大,数千年以来,一洲世道,十分安稳。不过前些年那场裹挟扶乩宗、太平山两大宗门的巨大灾殃,不但让桐叶洲修士措手不及,也让浩然天下看了一个不小的笑话,好在如今已经重新平静下来,诸多仙家势力,各自休养生息。 陈平安站在观景台栏杆旁,身边四周修士,多是宝瓶洲人氏,也有相当数量游览宝瓶洲的别洲修士,这在以往,并不常见。 随着宝瓶洲的风云变幻,大骊王朝一举跻身浩然天下十大王朝之列,带着一丝好奇去往宝瓶洲的别洲修士,便越来越多。在这之前,宝瓶洲就是偏居一隅的弹丸之地,让人根本提不起兴致,要去也是去那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或是直接去往桐叶洲。 一般来说别洲修士游览宝瓶洲的路线,从北往南,依次是大骊京城、神诰宗、观湖书院、老龙城,其余地方,不太会下船游历。 以后兴许会再加上一个桐叶洲玉圭宗的下宗——姜尚真的书简湖真境宗。 毕竟姜尚真的名气是真不小,一个能够在北俱芦洲兴风作浪还活蹦乱跳的修士,不多见。 对于浩然天下而言,北俱芦洲是一个极其凶险且不友好的地方,杀气太重,在别洲绝对不会死的死人,太多。 但是陈平安真正走过北俱芦洲之后,反而觉得这是一个江湖气多于神仙气的地方,将来可以常去。 风雪庙剑仙魏晋,如今就在剑气长城。浮萍剑湖女子剑仙郦采,在问剑太徽剑宗之后,应该也会立即赶赴倒悬山。 可惜曹慈已经不在城墙之上。不知道先后两次大战过后,曹慈留在那边的小茅屋,与老大剑仙陈清都的茅屋,还在不在。 观景台附近很多别洲修士,大多以中土神洲雅言交流,言语之中,纵横捭阖,指点江山,对于宝瓶洲山上山下,依旧没有什么敬意,提及那些势如破竹的大骊铁骑,也没有什么溢美之词,只说还行,在宝瓶洲本土算是不错,可要是搁在中土神洲,注定无法如此顺利。 不全是这些外乡人眼高于顶,因为崔东山自己就说过,宝瓶洲缺少飞升境修士,这就是天大的忧患。 几十年后,大势临头,只有一个偷偷摸摸跻身飞升境的老王八蛋,根本不够看,怎么办?借!好在倒是不用如何求爷爷告奶奶,不然他崔东山能憋屈得一口老血呛死自己。 崔东山言语之中泄露出来的那个天机,陈平安只当没听见。 国师崔瀺,先仿造出白玉京,再让大骊铁骑吞并一洲,敢行此举,自然不会束手待毙,但后果只是带着整座宝瓶洲一起送死。 陈平安收起思绪,环顾四周,瞻仰天地之间峰倒悬的那一幕壮观景象。 倒悬山之外,有一条条如云似水的河道,四面八方悬挂于山峰与大海之间。方圆百里的倒悬山,除去一位大天君坐镇的主峰之外,又有八处景点,陈平安都逛过。 初次登上倒悬山便要经过的捉放亭,悬挂着青冥天下那位“真无敌”道老二亲笔撰写的匾额。当时陈平安与皑皑洲刘幽州在此分别,刘幽州去了那座大名鼎鼎的猿猱府。 挂满历代剑仙挂像的敬剑阁,陆抬想要为老祖敬香却被那个看门道童打出去的上香楼,女子武神裴杯炼剑的雷泽台,陈平安无意中买到一副祖宗甘露甲的灵芝斋,此外还有又名“缺一堂”的法印堂,与那风景旖旎的麋鹿崖,还有青鸾国柳青山迎娶的那位女冠柳伯奇所出身的师刀房,那边墙壁上,曾经有宋长镜和许弱的天价悬赏。 渡船沿着一条河道停靠倒悬山之后,陈平安与孙家的渡船管事道谢一声,然后独自一人,重登倒悬山。 陈平安没有挑选既卖东西又开客栈的灵芝斋入住,依旧选择了那间位于小巷尽头的鹳雀客栈。 掌柜愣了半天,问道:“陈平安?” 陈平安微笑点头。 掌柜啧啧道:“这次桂花岛那金粟,没跟你一起?如今你们宝瓶洲人氏腰杆硬了不少,陈公子照顾照顾小店生意,挑间上等房,如何?” 陈平安摇头道:“就上次那间屋子吧。” 掌柜有些无可奈何,从抽屉里摸出一把钥匙,轻轻抛给那个青衫背剑的年轻人,道:“陈平安,你这抠门的习惯,真得改改。出门在外,不够豪气,怎么能成大事。” 陈平安不忙着去屋子落脚,斜靠柜台,望向外边的熟悉小巷,笑道:“我一个下五境练气士,能有多少神仙钱?” 掌柜掰手指头算了算,打趣道:“这都快十年了吧,钱没挣着,境界也没上去几个台阶,陈大公子离了倒悬山之后,一直在干吗呢?” 陈平安笑道:“瞎逛。” 祖上世世代代都守着这间客栈的掌柜摇头道:“难怪重返倒悬山,还要光顾我这小地方,害我白欢喜一场。” 陈平安掏出两壶酒,递给掌柜一壶,道:“家乡的酒水。” 掌柜打开一闻,笑骂道:“寻常的糯米酒酿?陈平安你可真有脸拿出来!” 陈平安笑道:“倒悬山喝那些仙家酒酿,算什么能耐,只有喝这个,才彰显个性。” 掌柜一听觉得还挺有道理,两人便缓缓开饮。 陈平安问了倒悬山这些年的近况,掌柜说就那样,唯一的不同,就是倒悬山孤峰后山那边,大天君联手两位剑仙,合力新开辟了一座去往剑气长城的大门,做买卖的,一律走那边。没法子,不到十年,就打了两场惨绝人寰的死仗,光靠原先那座镜面大门往里面运输物资,不太够用。不过如今管得严了,游历一事已经断绝,所以闲杂人等,再想要去剑气长城那边看风景,很难了,没点门路,就别想了,已经不是钱的事情。先前剑气长城后边的那座城池,就因鱼龙混杂,闹出了一个天大的纰漏,倒悬山还为此戒严,甚至破天荒实行夜禁,还以师刀房修士领衔,一天之间,勘验倒悬山所有修士的腰牌,连包括猿猱府在内的四大私宅都没能例外,结果又起了一场没头没脑的冲突。具体如何,倒悬山禁绝了消息,反正事情不小,总之动静很大。 陈平安询问第三场仗,大概会在什么时候打起来。掌柜笑着说这种事情,别说什么天晓得了,天都不晓得。 最后掌柜喝着酒,感慨道:“倒悬山不太平啊。” 先前两次大战都太过奇怪,惨烈不输以往半点,但是十分急促,就发生在短暂的十年之内,故而双方死人都极快极多,尤其是蛮荒天下的妖族,付出了比以往更大的代价,完全不似先前漫长岁月当中,双方每一次交战,断断续续,往往要延续个二三十年光阴。北俱芦洲那位剑修领衔人物之一的剑仙,便战死于第二场大战当中。 陈平安说道:“咫尺之隔,都已经不太平一万年了。” 掌柜笑了笑,道:“是这个理。” 两人轻轻磕碰酒壶,把剩余酒水一饮而尽。 陈平安去了那间屋子,摆设依旧,风景依旧,干净清爽。 没什么东西可以放,陈平安静坐片刻,就离开客栈和小巷,去往如同倒悬山中枢的那座孤峰。 孤峰只剩下一个看门人,正是那个貌若稚童却辈分极高的小道士,依旧在那边看书。由于如今此地几乎无人进出,来这边嬉戏打闹的倒悬山孩子便越发多。还是当年的景象,一有孩子靠近小道士,孩子的身体便会蓦然腾云驾雾飘远,一些顽劣孩子,故意如此,乐此不疲,飘然落地之后,继续往小道士飞奔而去,那小道士也不介意。 陈平安绕过孤峰,去往后山,按照鹳雀客栈掌柜的说法,那位当年传授了自己一门炼物口诀的抱剑汉子,依旧是戴罪之身,只是挪了地方,如今管着那边大门。 在陈平安离去之后,那个蘸口水翻书的小道士抬起头,望向青衫背剑年轻人的背影,那张瞧着稚嫩的脸庞上,有些奇怪的神色。 陈平安见到了那位坐在门旁石柱上抱剑酣睡的汉子。与孤峰前门只剩下一个小道士同时管着倒悬山和剑气长城两边的出和入不同,打瞌睡的抱剑汉子还是守着后面,负责盯着从剑气长城返回倒悬山的所有人,前面管事的,是一位倒悬山老道人。 大街之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全是依次过境去往剑气长城的队伍。看门人,却不是那位以蛟龙之须炼制世间独一份缚妖索的熟悉老道。 陈平安没有出声,双手笼袖,安安静静站在石柱一旁,这边要寂静许多,几乎无人。 约莫一炷香后,抱剑汉子睁眼笑道:“小子,我看你是不太喜欢宁丫头啊。一去这么多年不说,走到了这儿,也没见你有半点着急。” 陈平安如释重负,双手抱拳道:“见过前辈,风采依旧。” 汉子摆摆手,道:“我有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想听哪个?” 陈平安说道:“先听坏消息。” 汉子撇撇嘴,道:“这多没劲,我还是先告诉你好消息吧。” 陈平安笑道:“前辈说了算。” 汉子盘腿坐在一人多高的石柱上,看着这个年轻人,道:“好消息就是,宁丫头在两次大战中都侥幸没死,如今境界不算低了,嗯,听说也长得越发水灵漂亮了。你喜欢宁丫头,半点不稀奇,宁丫头竟然喜欢你,才是天大的怪事。” 陈平安静待下文。 汉子幸灾乐祸道:“坏消息就是,因为私底下死了好多不守规矩的人,所以如今管得严,你要没点硬关系,根本去不了剑气长城。别奢望我破例,擅自帮你飞剑传信,根本不成,不然我仅剩的这碗饭都吃不着了。既然你进不去,里面的人也没办法帮你运作,你小子就乖乖杵在这儿干瞪眼吧。挺好,陪着我唠唠嗑,再搞几壶酒水、几碟佐酒菜,咱俩每天打屁晒太阳,这小日子,也就真是神仙日子了。” 陈平安想了想,道:“如今倒悬山,能够在这件事上开口说上话的,有哪些高人?” 抱剑汉子伸出手指,指了指身后,道:“倒悬山那位真无敌嫡传的大天君,当然说话管用。” 陈平安哭笑不得。 这位道门大天君,曾经跟左右在海上厮杀了一场,翻江倒海数千里,不给自己穿小鞋,就已经很厚道了。 抱剑汉子又说道:“那个长了一张娃娃脸的旧邻居,也成,不过这家伙脾气古怪,不是个可以用情理去聊的货色。再就是手里有一根金灿灿缚妖索的那个家伙。然后……大概只有既找对路数又钱财通神了,比如猿猱府有人愿意替你付钱。这可不是小暑钱可以解决的事情,而且还要坏规矩,担风险,加上被倒悬山记下一笔账。” 陈平安默不作声。 汉子笑道:“劝你别动歪脑筋,那些有资格去往剑气长城的商贸队伍,哪怕收了你的钱,嘴上答应帮着传递消息,事实上也绝对不会办事,只会让你的神仙钱打水漂。老龙城桂花岛那边,是牌面不够大,没人有资格去剑气长城,何况桂花岛也承受不起这个后果,会死很多人不说,估计连整座桂花岛都要被倒悬山击沉。” 陈平安笑道:“既然我到了倒悬山,就绝对没有去不了剑气长城的道理。” 抱剑汉子笑道:“哟呵,不愧是四境练气士,口气不小啊。” 陈平安笑呵呵道:“也是七境武夫,前辈就当我是七境、四境相加,可以按照十一境算。” 汉子啧啧道:“别的不说,只说这脸皮,比起当年那寒酸少年,是真厚了不少。怎么,这些年游历,坑骗了不少姑娘吧?” 陈平安黑着脸道:“前辈这话真不能乱说!” 汉子嘿嘿笑道:“有没有这档子事,自个儿心里有数。” 陈平安手腕一拧,取出一壶仙家酒酿,抱剑汉子见势刚要嘴上弥补一二,或是干脆来个硬抢,不承想那贼精的年轻人,面带微笑,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起了酒壶。 抱剑汉子揉着下巴,道:“陈平安,这就很伤感情了啊。” 陈平安笑道:“那就劳烦前辈给句痛快话。” 汉子环顾四周,小声说道:“你先四处逛逛,我想想看,有没有法子。” 陈平安点点头,心领神会,转身就走。 汉子急眼了,嚷嚷道:“你小子这是想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吃草?好歹先丢一壶酒过来解解馋啊。” 陈平安背对抱剑汉子,挥手告别。 陈平安去了一趟灵芝斋,当年一眼相中的素白玉牌,依旧没有被人买走。玉牌并无任何铭文篆字,只是因为材质本身太过珍稀,才标出了一个天价,灵芝斋一律不还价。陈平安笑容灿烂,二话不说便掏出二十枚谷雨钱,小心翼翼收起玉牌,离开了灵芝斋。他仰头望向天空,大日当空,暂时无法去往剑气长城的沮丧心情,好转了几分。 陈平安随后去了一趟敬剑阁,就像第一次游览此地的外乡人,脚步缓慢,一一细看,最后只在两幅挂像前,驻足稍久,然后神色如常,默默走开。 回到了鹳雀客栈,陈平安取出那块灵芝斋玉牌,又取出一块先前拿来练手的普通玉牌,对照着后者的刻字,深呼吸一口气,开始屏气凝神,以飞剑十五作为刻刀,在那块价值二十枚谷雨钱的素白玉牌上,轻轻刻字。 夜深人静时分。 陈平安对着那块正反面都已经刻上文字的玉牌,吹了口气,然后以手掌轻轻擦拭,缓缓收入袖中。 陈平安离开客栈,去找那位抱剑汉子。 汉子站在石柱旁,抱剑而立,笑问道:“又有一个好消息和坏消息,先听哪个?” 陈平安没有多余的言语,抛出咫尺物当中早就准备妥当的八壶桂花酿,一一落在石柱上,整齐排列,都是先前范二登船赠送之物。 汉子有些神色尴尬,道:“好消息就是,我打算送你去往剑气长城。坏消息呢,就有点难以启齿了,我这人脸皮薄。” 陈平安笑道:“只要不耽误我去往剑气长城,前辈只管开口!” 汉子点点头,瞬间来到陈平安身侧,一把拽住后者肩膀,往大门那边丢去,然后哈哈笑道:“坏消息就是你小子白送我这么些好酒。你是不是傻,都到了倒悬山,真会被那些个乱七八糟的规矩挡在门外?逗你玩呢,你小子再不来,我都要去客栈求着你赶紧滚蛋了……” 陈平安身形飘转,面朝大门之外的抱剑汉子,嘴唇微动,然后身形没入镜面,一闪而逝。 汉子伸手抓住一壶酒,畅饮了一大口,微笑道:“你大爷还是你大爷嘛。” 剑气长城一座大门旁边。 一位师刀房年迈女冠睁开眼睛,笑道:“不是剑修,却背着这么一把好剑,是中土神洲那几家豪阀的子弟?嗯,境界不高,不愧是大门大户里走出来的年轻后生,底子真是不错,浩然天下的寻常地仙修士,都不像你这般稳当落地,以前来过这边?” 陈平安没有回答任何一个问题,反问道:“前辈可是柳伯奇的恩师?” 那女冠点点头,道:“你认得我那个失心疯跑去嫁人的弟子?”然后年迈女冠恍然大悟道:“你就是宝瓶洲那个叫陈平安的家伙吧?” 陈平安疑惑道:“前辈知道我?” 她笑容颇堪玩味:“这话问得多余了。” 大门另外一侧的抱剑汉子,冷哼一声,道:“连剑修都不是,这般岁数,还是个下五境修士。我看柳伯奇的失心疯,远远不如宁丫头的失心疯。” 陈平安置若罔闻,始终面带微笑。 别的事情,陈平安当然会诚心诚意,敬重这些各有故事的前辈。 可是在某件事情上,他娘的你们算老几。 城池之内。 一条大街上,陈平安来到一座大宅门口,轻轻敲门。 他故意不去看墙头上趴着的一排脑袋。其实都算是熟人,只不过当年都没怎么说过话。 大门缓缓打开。 她问道:“你谁啊?” 陈平安一把抱住了她,轻声道:“浩然天下陈平安,来见宁姚。” 陈平安轻轻松手,后退一步,仔细看她。 她依旧一袭墨绿长袍,高了些,但是不多,如今已经不如他高了。 她微微脸红,整座浩然天下的山水相加,都不如她那双好看的眉眼。陈平安甚至可以从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 她一挑眉,道:“陈平安,出息了啊?” 陈平安答非所问,轻声道:“这些年,都不敢太想你。” 宁姚刚要说话,身后影壁那边便有人吹了一声口哨,是个蹲在地上的胖子,胖子后面藏着好几颗脑袋,就像孔雀开屏,一个个瞪大眼睛望向大门这边。 宁姚刚要有所动作,却被陈平安抓起了一只手,重重握住,道:“这次来,要多待,赶我也不走了。” 有女子低声道:“宁姐姐的耳根子都红了。” 宁姚将陈平安往自己身前猛然一扯,手肘砸在他胸膛上,挣脱了陈平安的手,转头大步走向影壁,撂下一句话,道:“我可没答应。” 陈平安龇牙咧嘴,这一下砸得可真沉,他揉了揉心口,快步跟上。无须他关门,一个眼神浑浊的老仆笑着点头致意,悄无声息便关上了府邸大门。 影壁拐角处,众人已经起身。 陈平安与宁姚并肩而行,向那些人笑着打招呼道:“晏琢,董画符,叠嶂,陈三秋,你们好。” 那个体形壮硕的胖子晏琢,是晏家的嫡子。晏家在剑气长城的地位,相当于世俗王朝的户部,除去那些大家族的私人渠道,晏家管着将近半数的物资运转,简单来说,就是晏家有钱,很有钱。 董画符,这个姓氏就足以说明一切。是个黝黑精悍的年轻人,满脸伤疤,神色木讷,从来不爱说话,只爱喝酒。他的佩剑却是一把很有脂粉气的红妆。他有个亲姐姐,名字更怪,叫董不得,但却是一个在剑气长城都有数的先天剑坯,瞧着柔弱,厮杀起来,却是个疯子,据说有一次杀红了眼,是被那位隐官大人直接打晕了,扛着返回剑气长城。 身姿纤细的独臂女子,背大剑镇岳。她出身剑气长城的陋巷,没有姓氏,就叫叠嶂。年幼时被阿良遇到,便经常使唤她去帮忙买酒,一来二去,关系熟稔了,然后逐渐认识了宁姚他们这些朋友。如今还替阿良欠了一屁股酒债。 最后一人,是个极为俊美的公子哥,名为陈三秋,亦是当之无愧的大姓子弟,打小就暗恋董画符的姐姐董不得,痴心不改。陈三秋左右腰间各自佩挂一剑,只是一剑无鞘,剑身篆文为古朴的“云纹”二字,有鞘剑名为经书。 为首那胖子捏着喉咙,学那宁姚细声细气道:“你谁啊?” 宁姚停下脚步,瞥了眼胖子,没说话。 陈平安向宁姚轻声问道:“金丹境剑修?” 宁姚依然没说话,陈三秋笑眯眯道:“反正晏胖子不是四境练气士,也不是那傻乎乎的纯粹武夫。” 陈平安微笑道:“看不起我没关系,看不起宁姚的眼光,不行。” 晏胖子屁股一撅,撞了一下背后的董黑炭,道:“听见没,当年在咱们城头上就已经是四境的武学大宗师,好像不开心了。” 宁姚皱起眉头,说道:“有完没完?” 晏胖子举起双手,迅速瞥了眼那个青衫年轻人的双袖,委屈道:“是陈三秋撺掇我当出头鸟的,我对陈平安可没有意见。这世上有几个纯粹武夫,小小年纪,就能够跟曹慈连打三架?我佩服都来不及。不过我真要说句公道话,在咱们这儿,符箓派修士,是除了纯粹武夫之外,最被人瞧不起的旁门左道了。陈平安啊,以后出门,袖子里千万别带那么多张符箓,咱们这儿没人买这些玩意儿。没办法,剑气长城这边,穷乡僻壤的,没见过大世面。” 宁姚有了一丝怒容,晏胖子立即缩了缩本就几乎不见的脖子。 他们其实对陈平安印象不好不坏,还真不至于仗势欺人。只不过宁姚在他们心目中,太过特殊。剑气长城,又与那座浩然天下存在着一层天然的隔阂。 这几个人都知道陈平安没什么错,也没什么不好的,但是所有剑气长城的同龄人,以及一些与宁、姚两姓关系不浅的长辈,都不看好宁姚与一个外乡人会有什么将来,何况当年那个在城头上练拳的少年,留下的最出名的故事,无非就是连输三场给曹慈。再者浩然天下那边的修道之人,相较于剑气长城的世道,日子过得实在是太过安稳,宁姚成长极快,而剑气长城的门当户对,历来只有一种,那就是境界相近,杀力相当! 陈平安笑道:“有机会切磋切磋。” 晏琢看了眼宁姚,摇头如拨浪鼓,道:“不敢不敢。” 宁姚轻声道:“你才六境,不用理会他们,这帮家伙是吃饱了撑的。” 陈平安忍住笑,道:“假装远游境有点难,装作六境武夫,有什么难的。” 结果宁姚又一肘砸中他腰部,怒气冲冲道:“骗我好玩吗?” 这一次是真生气了,晏琢几个噤若寒蝉。 陈平安抓住她的手,轻声道:“我是习惯了压着境界出门远游,如果在浩然天下,我这会儿就是五境武夫,一般的远游境都看不出真假。十年之约,说好了我必须跻身金身境,才来见你,你是觉得我做不到吗?我很生气。” 你陈平安生气?那你满脸笑意是怎么回事?恶人先告状还有理了,是吧?宁姚怔怔看着眼前这个有些陌生又很熟悉的陈平安,将近十年没见,他头别玉簪,一袭青衫,还背着一把剑,自己连看他都需要微微仰头了。浩然天下那边的风土人情,她宁姚会不清楚?当年她独自一人,走遍了大半个九洲版图,难道不知道一个模样稍稍好些的男子,只要多走几步江湖路,总会遇上这样那样的红颜知己?尤其是这么年轻的金身境武夫,在浩然天下也不多见,就他陈平安那种死犟死犟的脾气,说不定偏偏就是有些不要脸女子的心头好了。 虽然陈平安根本不知道宁姚心中在想些什么,但是直觉告诉他,如果自己不做点什么,不说点什么,估摸着就要小命不保了。但是当陈平安仔仔细细看着她那双眼眸,便没了任何言语,只是低下头,轻轻碰了一下她的额头,嘴里喃喃道:“宁姚,宁姚。” 天地之间,再无其他,就只有宁姑娘。 宁姚转过头,一掌推开陈平安的脑袋,瞪眼道:“陈平安,你是不是鬼上身了?” 陈平安也有些难为情。 晏琢转头哭丧着脸道:“老子认输,扛不住,真扛不住了。” 陈三秋使劲翻白眼,嘀咕道:“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感觉像是那个狗日的阿良又回来了。” 董画符难得开口说话:“喜欢就喜欢了,境界不境界的,算个卵。” 叠嶂点点头,道:“我也觉得挺不错,跟宁姐姐出奇地般配。但是以后他们两个出门怎么办,如今没仗可打,好些人正好闲得慌,很容易捅娄子。难道宁姐姐就带着他一直躲在宅子里,或是偷偷摸摸去城头那边待着?这总不成吧。” 陈平安突然重重抱拳,眼神清澈,笑容阳光灿烂,对他们说道:“感谢你们一直陪在宁姚身边。当年那次在城头上,就该说这句话了,欠了你们将近十年。” 叠嶂笑着没说话。 陈三秋“嗯”了一声,道:“可惜宁姚从小就看不上我,不然你这次得哭倒在门外。” 晏琢抬起双手,轻轻拍打脸颊,笑道:“还算有点良心。” 董画符问道:“能不能喝酒?” 宁姚说道:“喝什么酒?” 董画符便说道:“他不喝,就我喝。” 宁姚带着陈平安到了一个广场,见到了那座大如屋舍的斩龙台石崖。 石崖上有剑仙亲手开凿出来的一条登高台阶,众人依次登高,上面有一座略显粗陋的小凉亭。 宁姚看了眼背负大剑镇岳的独臂少女。叠嶂眨了眨眼,刚坐下便起身,说有事。 陈三秋和晏琢也各自找了理由,唯独董画符傻了吧唧还坐在那边,说他没事,结果被陈三秋搂住脖子拽走了。 只剩下两人相对而坐。 陈平安双手握拳,轻轻放在膝盖上。没了晏琢他们在,宁姚稍稍自在些。 宁姚问道:“这些年,有没有喜欢你的姑娘?” 陈平安点头道:“有。但是不曾动心,以前是,以后也是。” 宁姚又问道:“几个?” 陈平安呆若木鸡。 宁姚继续说道:“哪几个?” 陈平安瞠目结舌。 不承想宁姚说道:“我不在意。” 陈平安无言以对。 宁姚转头望向斩龙台下面,问道:“白嬷嬷,这家伙真的是金身境武夫吗?” 宁姚视线所及,除了那个关门的老仆,还有一个高大老妪,两个老人并肩而立。 老妪笑着点头:“陈公子的的确确是七境武夫了,而且底子极好,超乎想象。” 陈平安轻声说道:“没骗你吧?” 宁姚没理睬陈平安,对那两位长辈说道:“白嬷嬷,纳兰爷爷,你们忙去吧。” 老妪犹豫了一下,眼神含笑,似乎带着点问询意味,宁姚微微摇头,老妪这才笑着点头,与那脚步蹒跚的老者一起离开。 陈平安问道:“白嬷嬷是山巅境宗师?” 宁姚点点头,“以前是止境,后来为了我,跌境了。” 陈平安突然问道:“这边有没有跟你差不多岁数的同龄人,已经是元婴境剑修了?” 宁姚嗤笑道:“我暂时都不是元婴境剑修,谁可以?” 陈平安“嗯”了一声。这个答案,很宁姑娘。 宁姚皱眉问道:“问这个做什么?” 陈平安笑道:“没什么。” 宁姚提醒道:“剑气长城这边的剑修,不是浩然天下可以比的。” 陈平安点头道:“我心里有数,你以前说北俱芦洲值得一去,我来这边之前,就刚刚去过一趟,领教过那边剑修的能耐。” 宁姚“哦”了一声,眉头悄悄舒展,这落在某人眼中,就是那月上柳梢头的景致。 陈平安手腕一拧,取出一本自己装订成册的厚厚书籍,刚要起身,坐到宁姚那边去,宁姚说道:“你就坐那边。” 陈平安伸手挠挠头,一手轻轻抛出那本书,道:“当年背着老大剑仙的那把剑去往桐叶洲,老前辈提醒过我,最好忍一忍,不要随随便便寄信到剑气长城,害你分心,更担心一个不小心,因为我而牵连你,我便牢牢记下了。所以我一有空就会写下这些年的山水见闻,你翻翻看,大大小小的所有事情都有,有些记录得比较仔细,有些只写了个大概。” 宁姚接过书,开始翻阅这本陈平安自己撰写的山水游记。 陈平安坐了一会儿,见宁姚看得入神,便干脆躺下,闭上眼睛。一开始还想着事情,后来不知不觉,陈平安竟然真就睡着了。 宁姚偶尔抬起头,看一眼那个熟悉的家伙,小小凉亭内,唯有翻书声。看完之后,她将那本书放在长椅上当枕头,轻轻躺下,不过一直睁着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夜幕中,她悄悄侧过身,微微抬头,双手合掌,轻轻放在那本书上,一侧脸颊贴着手背,凝视着他,轻声道:“你当年走后,我找到了陈爷爷,请他斩断你我之间那些被人安排的姻缘线。陈爷爷问我,真要如此做吗?万一两个人真的就互相不喜欢了,如何是好?我说,不会的,我宁姚不喜欢谁,谁都管不着,我若喜欢一个人,谁都拦不住。陈爷爷又问,那陈平安呢?要是没了姻缘线牵着,又远离剑气长城千万里,会不会就这样愈行愈远,再也不回来了?我就替你回答了,不可能,陈平安一定会来找我的,哪怕不再喜欢,也一定会亲口告诉我。但是我其实很害怕,我更喜欢你,你却不喜欢我了。”宁姚不再说话,缓缓睡去。 陈平安睁开眼睛,轻轻起身,坐在宁姚身边。 抬头,是三轮天上月,低头,是一个心上人。 陈平安悄悄离开凉亭,走下斩龙台,来到那个老妪身边。 老妪微笑道:“见过陈公子,老婆子姓白,名炼霜,陈公子可以随小姐喊我白嬷嬷。” 陈平安喊了声白嬷嬷,没有多余言语。 老妪率先挪步,悄无声息,一身气机内敛如死寂潭水,陈平安便跟上老妪的脚步。 老妪沉默片刻,走出百余步后,这才笑道:“看来陈公子这些年在浩然天下游历四方,并不轻松。” 她如今只是山巅境修为,只是眼光却是止境武夫的眼光,一个纯粹武夫的晚辈,再竭力掩饰,落在老妪眼中,无非是稚子背重物过河,到底有几斤气力,一清二楚。但是身边这个年轻人的武夫六境,很像那么回事。这意味着年轻人不单单是到了剑气长城后,才临时起意,故意压境,而是长久以往,习惯成自然,才能够如此圆满无瑕。 陈平安点头道:“不是特别顺遂,但都走过来了。” 老妪停下脚步,笑问道:“敌人当中,练气士最高几境,纯粹武夫又是几境?” 陈平安如实回答:“修士,飞升境。武夫,十境。不过前者是死敌,当然不是靠我自己扛下的,下场很狼狈。后者却是一位前辈有意指点拳法,压在九境,出了三拳。” 饶是在剑气长城这种地方土生土长的老妪,都忍不住有些讶异,直截了当说道:“陈公子这都没死?”说完老妪似乎也觉得自己唐突,笑道:“有些无礼了,还望陈公子海涵。” 陈平安笑道:“运气不错。” 老妪摇摇头,道:“这话说得不对。在咱们剑气长城,最怕运气好这个说法,因为看上去运气好的,往往都死得早。运气不能太好,得每次攒一点,才能真正活得长久。” 陈平安点头道:“记下了,以后说话会注意。” 老妪挥挥手:“陈公子不必如此拘谨。在这里,太好说话,不是好事。” 陈平安笑道:“也就在这里好说话,出了门,我可能都不说话了。” 老妪笑得合不拢嘴,道:“这话说得对胃口。不过现在还有个小问题,我这个老眼昏花的老婆子,一辈子只在姚家和宁府两个地方打转,别的地方,去的不多,倒悬山都没去过一次,城头上和更南边,也极少。如今陈公子进了宅子,宅子外面盯着咱们这儿的人,很多。老婆子说话从来不拐弯抹角,不是我瞧不起陈公子,恰恰相反,如此年轻,便有这样的武学造诣,很了不起,我与那姓纳兰的,都很欣慰。老婆子还好,铁石心肠些,那个瞧着半死不活的老家伙,其实先前已经偷偷跑去敬香了,估摸着没少流泪,一大把年纪,也不害臊。” 陈平安说道:“白嬷嬷只管出拳,接不住,那我就老老实实待在宅子里。” 老妪以寸步直线向前,不见任何气机流转,一拳递出,陈平安以左手手肘压下那一拳,同时右拳递向老妪面门,只是骤然间收了拳意,停了这一拳。老妪却没有收拳的意思,哪怕被陈平安手肘压拳寸余,依旧一拳砰的一声砸在陈平安身上。 陈平安在廊道上倒滑出去数丈,以顶峰拳架为支撑拳意之本,看似垮塌的猿猴身形骤然舒展拳意,背脊如校大龙,刹那之间便止住了身形,稳稳站定。若非点到即止,加上老妪只是递出远游境一拳,不然陈平安完全可以逆流而上,甚至可以硬抗一拳,半步不退。 老妪笑着点头道:“就当收下了陈公子的见面礼,那老婆子就不再耽误陈公子赏月。” 陈平安抱拳告辞。 老嬷嬷出手的那一拳是实打实的远游境巅峰,不过先前陈平安收拳,她也收了些拳意,再无巅峰一说。可是如若用寻常金身境,硬抗远游境一拳,估摸着今晚是不用赏月了。 那个老管事来到老妪身边,沙哑开口道:“唠叨我做甚?” 老妪笑道:“怎么,觉得在未来姑爷这边丢了颜面?你纳兰夜行,还有个屁的面子。” 老管事叹息一声。 陈平安回了凉亭,宁姚已经坐起身。 陈平安说道:“怎么不多睡会儿?” 宁姚冷笑道:“不敢。” 陈平安委屈道:“天地良心,我不是那种人。” 试想裴钱跟谁学得最多?陈平安要么是灯下黑,要么就是装傻。 宁姚置若罔闻,一手托起那本书,双指捻开书页,一页写着莲藕福地女冠黄庭,又捻开一页,写了画卷女子隋右边,没隔几页,很快就写到那大泉王朝姚近之了。 陈平安坐在对面,伸长脖子,看着宁姚翻了一页又一页,书是自己写的,大致第几页数写了些什么山水见闻,心里有数,这一下子立即就如坐针毡了。宁姑娘你不可以这么看书啊,那么多篇幅极长的奇奇怪怪、山水形胜,自己一笔一画,记载得很用心,岂可略过,只揪住一些细枝末节,做那断章截句、破坏义理的事情? 宁姚瞥了眼陈平安,道:“我听说读书人做文章,最讲究留白余味,越是简明扼要的语句,越是见功力,藏念头,有深意。”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没听说过,不知道。反正我不是那种弯弯绕绕的读书人,我有一说一,有二写二,有三想三,都在书上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宁姚继续低头翻书,问道:“有没有不曾出现在书上的女子?” 陈平安斩钉截铁道:“没有!” 宁姚抬起头,笑问道:“那有没有觉得我是在秋后算账,无理取闹,疑神疑鬼?” 陈平安笑着摇头。 宁姚点点头,总算合上书籍了,盖棺定论道:“北俱芦洲水神庙那边,处理宝峒仙境的仙子顾清,就做得很干脆利落,以后再接再厉。” 陈平安说道:“这样的机会都不会有了。” 宁姚一挑眉,问道:“陈平安,你如今这么会说话,到底跟谁学的?”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如果真是一些不好的,肯定是跟落魄山朱敛和郑大风学的。” 宁姚点点头,道:“朱敛不好说,毕竟我没见过,但是那个郑大风,确实不像个正经人。”可话锋一转,宁姚又说道:“不过郑大风在老龙城一役,让人刮目相看,虽然不像个正经人,实则最正经。郑大风断了武夫路,很可惜,在落魄山帮你看大门,不能怠慢了人家。至于某些男人,都是看着正经,其实一肚子歪心思,花花肠子。” 陈平安看着宁姚,宁姚看着他。 陈平安小声问道:“不会是说我吧?” 宁姚问道:“你说呢?” 陈平安说道:“那就当然不是啊。” 宁姚笑了笑。 陈平安觉得自己一身正气走江湖,半点脂粉不沾边,冤死了。 宁姚没有还书的意思,将那本书收入咫尺物当中,站起身,道:“领你去住的地方。府邸大,这些年就我和白嬷嬷、纳兰爷爷三人,你自己随便挑座顺眼的宅子。” 陈平安跟着起身,问道:“你住哪儿?” 宁姚停下脚步,转头望向陈平安,她笑着眯起眼,以手握拳,挑衅道:“说大声点,我没听清楚。” 陈平安无奈道:“我是想要挑一座离你近些的宅子。” 宁姚有些羞赧,瞪眼道:“在这里,你给我老实点。白嬷嬷是我娘的贴身婢女,你要是敢毛手毛脚,不守规矩,山巅境武夫的拳头,让你吃到打饱嗝。” 说到这里,宁姚记起书上的那些记载,觉得好像白嬷嬷的拳头,吓不住他,便换了一个说法,道:“纳兰爷爷,曾是剑气长城最擅长隐匿刺杀的剑仙之一,虽说受了重伤,本命元婴半毁,害得他如今魂魄腐朽了,但是战力依旧相当于玉璞境剑修,若是被他在暗处盯上,你完全可以将他视为仙人境剑修。” 陈平安放心许多,问道:“纳兰爷爷的跌境,也是为了保护你?” 若是别人,陈平安绝对不会如此开门见山询问,但是宁姚不一样。早年在骊珠洞天,宁姚的处事风格,曾经让陈平安学到许多。 宁姚点点头,神色如常,道:“跟白嬷嬷一样,都是为了我,只不过白嬷嬷是在城池内,拦下了一名身份不明的刺客,纳兰爷爷是在城头以南的战场上,挡住了一头藏在暗处伺机而动的大妖。如果不是纳兰爷爷,我跟叠嶂这拨人,都得死。” 宁姚停顿片刻,又道:“不用太多愧疚,想都不要多想,唯一有用的事情,就是破境杀敌。白嬷嬷和纳兰爷爷已经算好的了,若是没能护住我,你想想,两位老人该有多悔恨?事情得往好的去想。但是怎么想,想不想,都不是最重要的,在剑气长城,不破境,不杀妖,不敢死,就是空有境界和本命飞剑的废物。在剑气长城,所有人的性命,都是可以计算价值的,一生当中,亲手斩杀了多少头妖物,以及设伏击杀了多少大妖,然后扣去自身境界以及这一路上死去的扈从剑师,是赚是赔,一眼可见。” 陈平安说道:“每一个剑气长城的年轻天才,都是光明正大抛撒出去的诱饵。” 宁姚点头,沉声道:“对!我,叠嶂,晏琢,陈三秋,董画符,已经死去的小蝈蝈,当然还有其他那些同龄人,我们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是这不耽误我们倾力杀敌。我们每个人私底下,都有一本账簿,在境界相差不大的前提下,谁的腰杆硬,谁就赚到钱,妖物的头颅,就是我们眼中唯一的钱!” 宁姚随手指了一个方向,接着道:“晏胖子家里,来自浩然天下的神仙钱,多吧,很多,但是晏胖子小的时候,却是被欺负得最惨的一个孩子,因为谁都看不起他。最惨的一次,是他穿上了一件崭新的法袍,想着出门显摆,结果被一伙同龄人堵在巷弄,回家的时候,号啕大哭的小胖子,惹了一身的尿臊味。后来跟了我们,才好点,他自己也争气,除了第一次上战场时,被我们嫌弃,再往后,就只有他嫌弃别人的份了。” 陈平安环顾四周,轻声感慨道:“这里是个生死都不寂寞的好地方。” 宁姚问道:“你到底选好宅子没有?” 陈平安笑道:“还没呢,这一住就要好些光阴,不能马虎,再带我走走。” 宁姚埋怨道:“就你最烦。”嘴上说着烦,满身英气的姑娘,脚步却也不快。 陈平安想着些心事——一些其实与两人休戚相关的大事,也会问些剑气长城这些年的近况。 突然,陈平安脚背上挨了宁姚一脚。 陈平安回过神,说了一处宅子的地址,宁姚让他自己去,便独自离开了。 陈平安到了选中的宅子,离宁姚住处不远,但也没毗邻。神出鬼没的老妪白炼霜帮着开了门,交给陈平安一大串钥匙,说了些屋舍宅邸的名字,显而易见,这些都是陈平安可以随便开门的地方。 老妪打趣道:“小姐的宅子钥匙,真不能交给陈公子。” 陈平安头皮发麻,连忙说道:“不用不用。” 进了两进的僻静宅子,陈平安挑了间厢房,摘下背后的剑仙,取出那件金醴法袍,一起放在桌上。陈平安坐在桌旁,伸手摩挲着那件法袍。 如果说那把剑仙,是莫名其妙就成了一件仙兵,那么手下这件金醴法袍是如何重返仙兵品秩的,陈平安最清楚不过了,一笔笔账,清清爽爽。 答案很简单,一枚枚金精铜钱喂出来的结果。金醴曾是蛟龙沟那条恶蛟身上所穿的“龙袍”,其实更早,是龙虎山一位天师在海外仙山闭关失败,留下的遗物。落到陈平安手上的时候,只是法宝品秩,此后一路陪伴他远游千万里,吃掉不少金精铜钱,逐步成为半仙兵。在这次赶赴倒悬山之前,依旧是半仙兵品秩,然后陈平安便用仅剩的那块琉璃金身碎块,悄悄跟魏檗做了一笔买卖,换取金醴法袍提升为仙兵品秩。 魏檗对于飞升境修士陨落后才有望出现的琉璃金身碎块的需求,远远大于金精铜钱,于是刚刚从大骊朝廷那边得到一百枚金精铜钱的北岳山君,与咱们这位落魄山山主,各凭本事和眼力,“豪赌”了一场。魏檗赌的,就是不用掏空一百枚金精铜钱的家底,便可以帮助来历古怪的金醴法袍晋升品秩,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最终成为传说中的仙兵。 最后魏檗到底花费了多少枚金精铜钱,陈平安没问,魏檗没说。 作为宝瓶洲历史上第一位跻身上五境的山岳正神,魏檗得此大骊皇帝贺礼,天经地义。 有小道消息说,那位离开辖境进京面圣的中岳山君晋青,也得到了五十枚金精铜钱。 那么其余大骊新三岳山君,应该也是五十枚起步。 魏檗能不能再有收获,便很难说了,毕竟被大骊铁骑禁绝的山水淫祠和被敲碎的神祇金身,终究有个定数,不可能为了五岳正神的金身坚韧,就去涸泽而渔,大肆打杀各路神灵,如此只会引来不必要的天怒人怨。尤其是如今形势有变,宝瓶洲各处,大大小小的亡国遗民,联手那些因师门覆灭沦为野修的山上修士,硝烟四起,虽然暂时不成气候,不至于让拨转马头的大骊铁骑疲于应付,但大骊接下来对于所有已经梳理过一遍的残余神灵,一定是会以安抚为主的。 陈平安神色凝重,有件事,必须要与老大剑仙陈清都商议,而且必须是秘密商议。 当年在剑气长城,老大剑仙亲自出手,一剑击杀城池内的上五境叛徒,后续事态差点恶化,群雄齐聚,几大姓氏的家主都露面了。当时陈平安就在城头上远远旁观,一副“晚辈我就看看各位剑仙风采,开开眼界,长长见识”的模样,其实早就察觉到了剑气长城这边的暗流涌动,剑仙与剑仙之间,姓氏与姓氏之间,隔阂不小。 但是陈平安必须按捺着性子,找一个合情合理的机会,才能够去跟城头上的老大剑仙见一面。 先前从宁姚那里听来的一个消息,兴许可以证明陈平安的想法是对的。宁姚这一代年轻人,是公认的天才辈出,被誉为有剑仙之资的孩子,有三十人之多,无一例外,都投身过战场,并且有惊无险地陆续跻身了中五境剑修,在两场极为惨烈的战事当中夭折之人,极少。这是剑气长城万年未有的大年份。故而剑气长城这边,未必没有察觉到蛛丝马迹,已经着手准备了。 陈平安既忧心,又宽心;百感交集,心情复杂。 这就像陈平安山水迢迢,走到了倒悬山,见到了那个抱剑而睡的待罪剑仙,也只会安安静静站在一旁,等着汉子自己愿意开口说话。 年少时,喜欢与厌恶,都在脸上写着,嘴上告诉这个世界自己在想什么。长大之后,便很难如此随心所欲了。 陈平安站起身,来到院子,练拳走桩,用以静心。 当下与那些愁人的大事无关,撼大摧坚,陈平安从来心定、手稳、熬得住。 就是有些想念宁姑娘了。 而被陈平安惦念的那个姑娘,正双手托腮,坐在桌旁,灯下摊开一本书,却长长久久不愿翻看下一页。 密密麻麻以规矩小楷写就的书页上,藏着一句话,就像一个羞赧的孩子,躲在街巷拐角处,只露出一个影子,偷偷等着翻到下一页便能打个照面的宁姚。 书上说的,也就是陈平安说的。 当时陈平安没喝酒,可看到宁姑娘睫毛微颤的侧脸,那万年屹立不倒的剑气长城,都好像摇晃了起来。 第186章 剑修如云处出拳 陈平安练过了拳,犹豫一番,仍是离开宅子,重新来到斩龙崖凉亭,抱拳站着,有意散发出一身拳意。 老妪蹒跚而来,缓缓登上这座让整座剑气长城都垂涎已久的小山,笑问道:“陈公子有事要问?” 陈平安愧疚道:“虽然初来乍到,但是有些事情,忍不住,只好叨扰白嬷嬷休息了。” 老妪点头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陈公子不客气,老婆子心里欢喜,太客气了,便要不高兴。” 陈平安在老妪落座后,这才正襟危坐,轻声问道:“两位前辈离世后,宁府如此冷清,姚家那边……” 老妪沉默片刻,缓缓道:“这就牵扯到一桩旧事了。当年夫人执意要嫁入家道中落的宁家,姚家上下,都不同意。老爷当年境界不高,也没有一鼓作气成为剑仙的架势,若只是如此,姚家也不至于如此势利眼,非要拦着夫人嫁给一个出息不大的男人,问题在于当年姚家请那位坐镇城头的道家圣人,算过老爷和夫人的八字,结果不太好,所以宁府当年想要将这座斩龙台作为彩礼,送给姚家,夫人家里都没答应。夫人出嫁那会儿,也没半点风光可言,老爷嘴上不说什么,其实那些年里,一直对夫人心怀愧疚,总觉得亏欠了。后来老爷跻身了上五境,姚家那边,依旧不冷不热,没法子,心里有根刺,老爷还能如何,依旧愧疚。不管老爷怎么劝说,夫人都不怎么回娘家,去的次数,屈指可数,去了,也是谈正经事。不过是隔着两条街而已,比仇家还要没个往来。直到宁府有了咱们小姐,两家关系才好了起来,可惜后来老爷和夫人都走了。姚家那边,尤其是小姐的姥爷和姥姥,对小姐的感情,很复杂,不见吧,会担心,见着了,又要揪心,小姐那眉眼,实在是跟夫人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在老爷和夫人的婚姻这件事上,说句实在话,便是我这个从姚家走出来的下人,也有些怨气。可在对待小姐这件事上,还真怨不得姚家太多,能做的,姚家都做了,只是老人们在言语上,少了些寻常长辈的嘘寒问暖罢了。陈公子,这些就是宁府、姚家的往事了,也没有太多值得说道的。其实姚家人,都是厚道人,不然也教不出夫人这般奇女子。” 陈平安默默记在心里。 老妪感慨道:“当年有了小姐,老爷差点给小姐取名为姚宁,说是比宁姚这个名字更讨喜,寓意更好,夫人没答应,从没吵架的两个人,为此还闹了别扭。后来小姐抓阄,老爷就想了个法子,只给两样东西,一把很漂亮的压裙刀,一块小小的斩龙台,前者是夫人的嫁妆之一,老爷说只要闺女先抓那把刀,就姓姚。结果小姐左看右看,先抓了那块很沉的斩龙台,也就是后来送给陈公子的那块。夫人当时笑得特别开心。” 老妪有些伤感,道:“夫人从小就不爱笑,一辈子都笑得不多,嘴角微翘,或是咧咧嘴,大概就能算是笑容了。家境不如姚家的老爷,从小就懂事,一个人撑起了已经落魄的宁府,还要死死守住那块斩龙台。家业不小,早年修为却跟不上,老爷年轻时候,人前人后,吃了不少苦头,反而看到谁都笑容温和,以礼相待。所以说啊,小姐既像老爷,也像夫人,都像。” 陈平安点头道:“我上次在倒悬山,见过宁前辈和姚夫人一次。” 老妪笑道:“就只是一次吗?” 陈平安一头雾水。 老妪却没有道破天机,转移话题,道:“听我这个糟老婆子念叨了一箩筐旧事,差点忘了陈公子还有事情要问。陈公子你继续说。” 陈平安缓缓道:“宁姑娘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在家乡这边是如此,当年游历浩然天下,也是。所以我担心自己到了这边,非但帮不上忙,还会害得宁姑娘分心,会有意外,只能劳烦白嬷嬷和纳兰爷爷,更加小心些。” 陈平安站起身,抱拳致歉,诚心诚意道:“若是再有那种能够伤到白嬷嬷的刺客,我陈平安不怕死,只是怕我死了,依旧护不住宁姚。” 老妪似乎有些意外,愣了会儿,笑道:“说话直,很好,这才算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能够丢了面子,也要为小姐多想想,这才是未来姑爷该有的度量。这一点,像咱们老爷,真的太像了。” 满头白发的老妪低下头,揉了揉眼睛。 陈平安双手握拳,紧紧贴住膝盖,颤声道:“这么多年了,我除了每天想东想西,又为宁姚真正做了什么?” 突然,凉亭外有老人沙哑开口,道:“混账话!”正是那个守了一辈子宁府大门的老管事纳兰夜行。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走上台阶的老人,默不作声。 老人坐在凉亭内,道:“十年之约,有没有信守承诺?此后百年千年,只要活着一天,愿不愿意在我家小姐遇上不平事的时候,有拳出拳,有剑出剑?若是扪心自问,你陈平安敢说愿意,那还愧疚什么?难不成每天腻歪在一起,卿卿我我,便是真正的喜欢了?我当年就跟老爷说了,就该将你留在剑气长城,好好打磨一番,怎么都该熬出个本命飞剑才行,不是剑修,还怎么当剑仙——” 不等老人把话说完,老妪一拳打在老人肩头上,她压低嗓音,怒气冲冲道:“瞎嚷嚷个什么,是要吵到小姐才罢休?怎么,在咱们剑气长城,是谁嗓门大谁说话管用?那你怎么不三更半夜,跑去城头上干号?啊?你自个儿二十几岁的时候有啥个本事,自己心里没点数?我方才轻飘飘一拳,你就要飞出去七八丈远,然后满地打滚嗷嗷哭了。老王八蛋玩意儿,闭上嘴滚一边待着去……” 老人的气势、气焰骤然消失,重新变成了那个眼神浑浊、步履蹒跚的迟暮老人,然后悄悄抬手,揉着肩头。不是觉得自己没道理,而是真心晓得与气头上的女子讲道理,纯粹就是找骂,就算剑仙有那一百把本命飞剑,照样没用。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笑着开口道:“白嬷嬷,还有个问题想问。” 老妪立即收了骂声,瞬间和颜悦色,轻声说道:“陈公子只管问,咱们这些老东西,光阴最不值钱。尤其是纳兰夜行这种废了的剑修,谁跟他谈修行,他就跟谁急眼。” 老人显然是习惯了白炼霜的冷嘲热讽,对这等刺人的言语,竟是习以为常了,半点不恼,都懒得做个生气样子。 陈平安说道:“如果,晚辈只是说那个最不好的如果,剑气长城没有守住,宁府怎么办?” 老妪与老人相视一眼。 “这件事,只是万一。”陈平安缓缓道,“所以晚辈会先在这边陪着宁姑娘,下一场妖族攻城,我会下城厮杀,亲自领教一下妖族的本事。白嬷嬷,纳兰爷爷,你们请放心,晚辈杀敌,兴许很一般,但是自保的功夫,还是有的,绝对不会做任何画蛇添足的事情。有我在宁姑娘身边,就当是多一个照应。” 老妪忧心忡忡道:“不是瞧不起陈公子,实在是剑气长城以南的战场上,意外太多,与那浩然天下的厮杀,是截然不同的光景。只说一事,小打小闹的江湖与沙场之外,陈公子可曾领略过孑然一身、四面皆敌的处境?在咱们家乡这边,只要出了城头,到了南边,一个不小心,那就是千百敌人蜂拥而上的境地。” 陈平安站起身,笑道:“先前白嬷嬷留力太多,太过客气,不如从头到尾,以远游境巅峰,为晚辈教拳一二。” 老人嗤笑出声,道:“好一个‘太过客气’。” 老妪也不转头,一拳递出,老人脑袋一歪,刚好躲过。 老妪站起身,道:“陈公子,那糟老婆子可就要得罪了,哪怕小姐事后怪罪,也要多拿出几分力气待客了。” 陈平安点点头,身体微微后仰,一袭青衫飘落在凉亭之外,落地之时,已经双手卷起袖管,拉开拳架,道:“白嬷嬷,这一次晚辈也会倾力出拳。” 老妪到底是一位武学大宗师,气势浑然一变,她的脚尖下意识地摩挲地面,笑呵呵道:“那也得看陈公子有无机会出拳。” 老人站起身,看了眼下面演武场上的年轻人,暗暗点头。在剑气长城,土生土长的纯粹武夫,可是相当稀罕的存在。 这小子一看就不是什么花架子,这点尤其难得,天底下资质好的年轻人,只要运道不要太差,只说境界,都挺能吓唬人。 关键就看这境界,牢靠不牢靠。剑气长城历史上来这边混个灰头土脸的剑修天才,不计其数,大半都是北俱芦洲所谓的先天剑坯,一个个志向高远,眼高于顶,等到了剑气长城,还没去到城头上,就在城池这边被打得没了脾气。不是剑气长城故意欺负外人,这里有条不成文的规矩,是只能同境对同境。外乡年轻人在这里,能够打赢一个,就算有意外和运气成分,其实也算不错了,打赢两个,自然属于有几分真本事的,若是可以打赢三人,剑气长城才认你是实实在在的天才。 早年那个年轻武夫曹慈,同样没能例外,结果他竟以一只手,连过三关。 因为最多只能挑选洞府境剑修出战,所以剑气长城这方参加对战的少年剑修境界都不高,而且这些被挑中的少年剑修,往往还不曾去过剑气长城以外的战场,只能靠着一把本命飞剑,横冲直撞。当时只有与曹慈对峙的第三人,才是真正的剑道天才,而且早早参加过城头以南的惨烈战事,却依旧输给了一只手迎敌的曹慈。 不过那场晚辈的打闹,在剑气长城没激起太多涟漪,毕竟曹慈当时武学境界还低。真正让剑气长城那些剑仙惊讶的,是随后曹慈在城头结茅住下,每天在城头上往返打拳,那份绵长不断的拳意流转。 如今陈平安却是以金身境武夫,来到剑气长城,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住进了宁府,与自家小姐又是那种近乎挑明的关系,这当然是天大的好事,可其实也是一件不大不小的麻烦事。 这让纳兰夜行很难真正放心。 一旦出了门,就凭外面虎视眈眈的那帮愣头青的脾气,双方肯定要发生冲突。如果陈平安选择避让,那就要给外人瞧不起,沦为整个剑气长城的笑柄,如果硬碰硬,哪怕过了前面两关,第三关出剑之人,至少也是与晏琢、陈三秋一个水准,甚至是犹有过之的年轻金丹境剑修,而且年龄会在三十岁之下。这种人,注定是厮杀经验极其丰富的某个先天剑坯,比如齐家那个心高气傲、打小就目中无人的小崽子。 纳兰夜行瞥了眼身边的老妇人。 白炼霜是身负大武运之人,只不过性子执拗,对夫人和姚家忠心了一辈子,结果就一步步从模样挺俊俏的小娘子,变成了一个喜欢成天板着脸的老姑娘,再变成了白发苍苍的糟老婆子。不然以她的武学修为,早年随便换一个家族,都是高门府第里的“白夫人”。 岁数更老、辈分更高的纳兰夜行,其实都看在眼里,更多还是替她感到惋惜,所以许多小争执,也都让着她些。不然脚下这座宁府斩龙台,在老爷成长起来之前,是如何都守不住的。 老妪脚尖一点,飘出小山之巅的凉亭,先是缓慢飘荡,刹那之间,迅猛落地,地面轰然一震,老妪的身形化作一缕烟雾。 老人眯起眼,仔细打量起战局。 见惯了剑修切磋,武夫之争,尤其是白炼霜出拳,真不多见。 此时双方互换一拳一脚,一袭青衫倒滑出去,双肘轻轻抵住身后墙壁,向前缓缓而行。 白老婆姨竟是挨了那小子一脚?虽说不重,而且也给白炼霜以充沛罡气轻松震散了残余劲道,可一脚踹中与没踹中,那就是天壤之别。 尤其有意思有嚼头的地方,不是陈平安出手快到了远游境巅峰武夫的速度,而是完全猜到了白炼霜的落脚和出拳路线。 老人笑道:“好小子,真不跟你白嬷嬷客气啊。” 陈平安脚步缓慢,却不是径直向前,稍稍偏离直线,微笑道:“只是白嬷嬷大意了。” 白炼霜破天荒有了一丝斗志,在这之前,廊道试探,加上方才一拳,终究是将陈平安简单视为未来姑爷,她哪里会真正用心出拳。 不愧是吃过十境武夫三拳的武学晚辈。 老妪向前踏出一步,步子极小,双手拳架亦是小巧之中有大气象、大拳意。她笑问道:“陈平安,敢不敢主动近身出拳?” 陈平安六步走桩,最后一步,轰然跺地,一身拳意倾泻如瀑。 老妪拧转身形,一手拍掉陈平安的拳头,一掌推在陈平安额头,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声势沉闷如包裹棉布的大锤,狠狠撞钟。 便是纳兰夜行都觉得这一巴掌,真不算手下留情了。 陈平安被一掌拍飞出去,只是拳意非但没就此断掉,反而越发凝练厚重,如深水无声,流转全身。他在空中飘转身形,一脚率先落地,轻轻滑出数尺,而且没有任何凝滞,当双脚都触及地面之际,几次幅度极小的挪步,肩头随之微动,一袭青衫泛起涟漪,无形中卸去老妪那一掌剩余拳罡。与此同时,陈平安将自己手上的神人擂鼓式拳架,学那白嬷嬷的拳意,略微双手靠拢几分,力图尝试一种拳意收多放也多的境地。 老妪忍不住笑道:“陈公子,这会儿都要偷学拳架,是真没把我这跌境的九境武夫当回事啊?” 陈平安苦笑道:“习惯了。” 陈平安就要重新伸展拳架,将神人擂鼓式恢复如初。老妪借此稍纵即逝的空隙,骤然而至,一拳贴腹,一拳走直线,气势如虹。 不承想根本就是守株待兔的陈平安,以拳换拳,面门挨了结实一锤,却也一拳实实在在砸中老妪额头。 老妪双脚一沉,身形凝固不动,只是额头处,却有了些许淤青。 陈平安依旧是背靠墙壁,双膝微蹲,拳架一开一合,如蛟龙震动脊背,将那老妪拳罡再次震散。至于脸上那些缓缓渗出的血迹,真不是陈平安假装不在意,是真的浑然不在意,反而有些熟悉的安心。 陈平安问道:“白嬷嬷还是以九境的身形,递出远游境巅峰的拳头吧?” 纳兰夜行在凉亭里边憋着笑。 老妪也有些笑意,根本没有半点恼羞成怒,好奇问道:“陈平安,你跟我说句老实话,除了十境武夫的九境三拳之外,还挨过多少宗师的打?” 陈平安想了想,道:“还被两位十境武夫喂过拳,时间最少的一次,也得有个把月,其间对方喂拳我吃拳,一直没停过,几乎每次都是奄奄一息的下场,给人拖去泡药缸。” 纳兰夜行哭笑不得。 老妪摇摇头,收了拳架,道:“那我就没必要出拳了,免得贻笑大方。总不能因为切磋,还要大半夜去准备个药缸。” 她虽然曾是十境武夫,却止步于气盛,这与她资质好坏、磨砺多寡都没有关系,而是错生在了剑气长城,会被先天厌胜,能够侥幸破境跻身十境,就已经是极大的意外。如果说浩然天下的剑修在剑气长城眼中都不值一提,那么她也听过一位圣人笑言,浩然天下的纯粹武夫,可谓足金足银,每一位十境山巅武夫,底子都稳如山岳。 白炼霜这辈子没什么大遗憾,唯一的不足,便是未能与十境武夫切磋过。 陈平安其实说出那句话后,就很后悔,立即点头道:“足够了,白嬷嬷的拳意拳架,就已经让晚辈受益匪浅,是晚辈从未领略过的武学崭新画卷。” 纳兰夜行轻轻点头,是个有眼力的,也是个会说话的。 老妪笑逐颜开。 陈平安突然之间,侧过身,躲过纳兰夜行的一击。 老妪转头怒骂道:“老不死的东西,有你这么偷袭的吗?” 纳兰夜行只是望向陈平安,笑道:“这就是我们这边玉璞境剑修都有的飞剑速度,躲不掉,很正常,但是只要有了这么个躲避的念头,就已经相当不错了。” 陈平安抱拳行礼。从头到尾,陈平安就根本没有看到那把飞剑。 老人挥挥手,道:“陈公子早些歇息。”老人从凉亭内凭空消失。 老妪也要告辞离去,陈平安却笑着挽留,问道:“能不能与白嬷嬷多聊聊?” 老妪满脸笑意,与陈平安一起掠入凉亭。 陈平安以手背擦去血迹,轻声问道:“白嬷嬷,我能不能喝点酒?” 老妪笑道:“这有什么行不行的,只管喝,若是小姐念叨,我帮你说话。” 陈平安取出一壶糯米酒酿,喝了几口后,放下酒壶,与老妪说起了浩然天下的纯粹武夫,当然也说了莲藕福地那边的江湖见闻。偶尔还会站起身,放下酒壶,为老妪比画几下偷学来的拳架拳桩。 老妪大多时候是在听那个朝气勃勃的年轻人说话,她笑容浅浅,轻轻点头,言语不多。年轻人性情沉稳,但是又神采飞扬。 纳兰夜行站在远处的夜幕中,看着山巅凉亭那一幕,微笑道:“小姐的眼光,与夫人当年一般好。” 站在一旁的宁姚绷着脸,却难掩得意之色,道:“说不定,要更好!” 剑气长城的离别,除非生死,不然都不会太远。 在昨天白天,墙头上那排脑袋的主人,离开了宁家,各自打道回府。晏琢大摇大摆回了金碧辉煌的自家府邸,与那上了岁数的门房管事勾肩搭背,唠叨了半天,才去了一间墨家机关重重的密室,舍了本命飞剑,与三尊战力相当于金丹境剑修的傀儡,打了一架,准确说来是挨了一顿毒打,之后才去大快朵颐,都是农家和医家精心调配出来的珍稀药膳,吃的都是大碗大碗的神仙钱,所幸晏家从来不缺钱。 晏琢吃饱喝足之后,捏了捏自己的下巴,有些忧愁。阿良曾经说过晏琢啥都好,小小年纪就那么有钱,关键是脾气还好,长相讨喜,所以若是能够稍稍瘦些,就更英俊了。“英俊”这两个字,简直就是为他晏琢量身打造的词语。晏琢当时差点感动得鼻涕眼泪一大把,觉得天底下就数阿良最讲良心、最识货了。阿良当时掂量着刚到手的颇沉的钱包,笑脸灿烂。 晏琢第一次跟随宁姚他们离开城头,去尸骨堆里厮杀,发现那些蛮荒天下的畜生,哪怕境界不如自家密室里的那些机关傀儡,但是手段要更加匪夷所思。那一次,家族安插在他身边的两名剑师,都为他而死,这让他怕到了骨子里。回到剑气长城北边的家中,魂不守舍的小胖子少年,在听说以后都不用去杀妖,甚至连城头那边都不用去之后,既伤心,又觉得好像这样才是最好的。可是后来阿良到了家里,不知道与长辈聊了什么,他晏琢竟然又多出了一次去城头的机会。晏琢登上城头,又开始腿软,剑心打战,别说让本命飞剑凌厉杀敌,将其驾驭平稳都做不到。于是阿良专程来到少年身边,对他说了一句话:“下了城头,只管埋头厮杀,不会死的,我阿良不帮你杀妖,但是能够保证你小子不会死翘翘。如果你小子不敢全力出剑,以后就老老实实在家里当个有钱少爷,而我是绝对不会再找你借钱买酒了。借胆小鬼的钱买来的酒水,再贵,都没有什么滋味。” 最终在那一次出城杀敌中,晏琢的表现,让人刮目相看,就连家族里那几个横看竖看怎么都瞧他不顺眼的老古董,都不再说些阴阳怪气的恶心话了,至少当面不会再说他“晏琢是一头晏家精心养肥的猪,不知道蛮荒天下哪头妖物运气好,一刀下去,根本都不用花多少力气,光是猪血就能卖好些钱,真是好买卖”。 那一次,也是娘亲看着病榻上的他,哭得最理直气壮的一次。 以前每次在外边欺负人也好,给人欺负也好,就算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到了家里,爹也不会多说什么,甚至懒得多看他一眼,这个在出城战事当中早早失去双臂的男人,至多就是斜瞥一眼妇人,冷冷笑着。但是那次晏琢城下之战后,这个不曾去过城头多少年的寡言男人,尽量弯下腰,亲自背着儿子返回城头。 当时晏琢回了家,躺在病床上,阿良就斜靠在门口,笑眯眯地看着晏琢,朝这个疼得满脸泪水的少年,伸出了大拇指。 如今的晏家大少爷,境界不是最高的,飞剑不是最快的,杀敌不是最多的,却一定是最难缠的,因为这家伙保命的手段最多。 独臂的叠嶂,与朋友们分别后,回到了一条乱糟糟的陋巷。她靠着前些年积攒下来的神仙钱,在这里买下了一栋小宅子,这就是叠嶂这辈子最大的梦想——能够有一处遮风挡雨的落脚地儿。所以如今,叠嶂没什么奢求了。 叠嶂原本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实现这个梦想了,直到她遇到了那个邋遢汉子,他叫阿良。 小时候她最喜欢帮他在大街小巷跑着,去买各种各样的酒水。阿良说,一个人心情不同,就要喝不一样的酒水,有些酒可以忘忧,让不开心变得开心,有些酒可以助兴,让高兴变得更高兴,最好的酒,是那种可以让人什么都不想的酒水,喝酒就只是喝酒。 叠嶂那会儿年纪太小,对这些想不明白,也根本不在乎,只在意自己每次跑腿,能不能攒下些碎银子,当然也可能欠下一笔酒水债。跟阿良熟悉了之后,阿良便说,一个姑娘家家,既然长大了,而且还这么好看,就得有担当,所以有些酒水钱,就记在了叠嶂的头上。他阿良是什么人,会赖账?以后有机会去浩然天下问一问,他阿良有无欠账。当时还没有被妖物砍掉一条胳膊的少女叠嶂,见阿良拍得胸脯震天响,便信了。 其实叠嶂这个名字,还是阿良帮忙取的,他说浩然天下的风景,比这鸟不拉屎的剑气长城,要好太多,尤其是那峰峦叠嶂,苍翠欲滴,美不胜收,一座座青山,就像一个个婀娜娉婷的女子,个儿那么高,男人想不看她们,都难。 叠嶂开了门,坐在院子里,兴许是见到了宁姐姐与喜欢之人的久别重逢,她便记起了那个带走那把“浩然气”的儒家读书人,当年读书人还是贤人,来剑气长城历练,回去后,就是学宫君子了。 不知道在这栋宅子失去主人之前,还能不能再见到阿良一面,有些心里话,不管说了有用没用,都应该让他知道。 董,陈,是剑气长城当之无愧的大姓。 晏胖子家可能靠的是金山银山的神仙钱,但是董画符和陈三秋他们这两家,靠的是一代代的家族剑仙。 董画符的家,离陈三秋家很近,两座府邸就在同一条街上。 好些少女长开了后,一张圆圆脸便自然而然会随着一年年的春风秋月,变成那下巴尖尖、小脸瘦瘦的模样,但是董画符的姐姐不一样,这么多年过去,还是一张圆圆脸。不过这样的董不得,还是有很多人明着喜欢或偷偷暗恋,因为董不得的剑术很高,杀力更是出类拔萃。董不得杀敌最喜欢搏命,所以可以更快分生死,是宁姚那么骄傲的大剑仙坯子都敬重之人。 董画符对男女情事不上心,也根本拎不清搞不懂,但也知道好朋友陈三秋一直喜欢着自己姐姐董不得,两人岁数差不多,青梅竹马,可惜姐姐不喜欢陈三秋。私底下姐弟说些悄悄话,姐姐嫌弃陈三秋长得太好看,这个理由就连董画符这种榆木疙瘩都觉得太站不住脚。看情形,董画符怕哪天姐姐真要嫁人了,陈三秋会伤心得去当个酒鬼。陈三秋打小就喜欢跟在阿良屁股后面蹭酒喝,剑术没学到多少,偏偏学了一身的臭毛病。不过说来奇怪,陈三秋喜欢自己姐姐,死心塌地,求而不得,却受到了其他许多明明比姐姐更好看的女子的欢迎,尤其近几年,那些个沽酒妇人,只要一见到陈三秋,便眼睛发亮,由着陈三秋随便赊账欠钱。 董画符回到董家的时候,门口站着姐姐董不得,还有一个兴高采烈的妇人,正是姐弟二人的娘亲。 董画符便有些头大,知道她们娘俩是听到了消息,想要从自己这里多知道些关于那个陈平安的事情。天底下的女子,难道都这么喜欢家长里短吗? 董画符转头看了眼站在大街上原地不动的陈三秋,再看了眼门口那个朝自己使劲招手的姐姐。董画符便有些心酸,陈三秋真不坏啊,姐姐怎么就不喜欢呢? 董画符缓缓走过去,直接说道:“宁姐姐和那个陈平安的事情,我什么都不会说,想知道的话,你们自个儿去宁府问。” 这是董画符吃一堑长一智了,当年那个陈平安离开城头后,在先后两场大战之间的一次休歇喝酒中,宁姐姐难得喝高了,不小心说了句心里话,说自己一只手就能打一百个陈平安,董画符觉得这话说得有趣,回去后不小心说给了姐姐董不得听。结果可好,姐姐知道了,娘亲就知道了,她们俩知道了,剑气长城的姑娘和妇人就差不多都知道了。 最后宁姐姐气得脸色铁青,之后那次登门,都没让他进门,晏胖子他们却一个个幸灾乐祸,晃悠悠进了宅子。如果当时不是董画符机灵,站着不动,说自己愿意让宁姐姐砍几剑,就当是赔罪,估计到如今,都别想去宁府斩龙崖那边看风景。宁姐姐一般不生气,可只要她生了气,那就完蛋了,当年连阿良都没辙。那次宁姐姐偷偷一个人离开剑气长城,阿良追到了倒悬山,一样没能拦住,回到了城池这边,喝了好几天的闷酒都没个笑脸。 想到这里,董画符便有些由衷佩服那个姓陈的,好像宁姐姐就算真生气了,那家伙也能让宁姐姐很快消气。 董不得眨着眼睛,着急问道:“听说那人来了,怎么样,怎么样?” 董画符为了朋友义气,只好祭出杀手锏,道:“你不是喜欢阿良吗?问陈平安的事情做什么?转变心意了?你也抢不过宁姐姐啊。” 妇人伸出双指,戳了一下自己闺女的额头,笑道:“死丫头,加把劲,一定要让阿良当你娘亲的女婿啊。” 一想到那个瞎了眼的负心汉,将来有一天,给自己这个丈母娘正儿八经地敬酒,妇人便乐不可支,伸手抚面,啧啧道:“有些难为情。” 董不得微笑道:“娘你就等着吧,会有这么一天的。” 董画符算是服了这对娘俩了。 娘亲早年喜欢阿良,那是整座剑气长城都知道的事情,如今一些个喜欢串门的婶婶们,还喜欢故意在他爹跟前念叨这个,所幸他爹也不是没有应对之法,反正那些个婶婶里面,或是她们家族里面,又不是没有同样喜欢阿良的,一抓一大把。而且董画符他爹,还是唯一一个能够连续三次问剑阿良的剑修,当然结局就是接连三次躺着回家。据说就靠着这种笨法子,男人赢得了美人心。在那之后,主动要求问剑阿良的光棍,哗啦啦一大片。阿良也仗义,说问剑可以,先缴一笔切磋的神仙钱,不然个个英雄好汉,若是谁打伤了他阿良,买药治病总得花钱不是。结果一天之间,阿良就赚了无数的神仙钱,然后一夜之间,差点就全部还清了酒债。之后,阿良跑上剑气长城的城头,抱拳大声嚷嚷,说:“老子认输了,诸位大爷们牛气,预祝各位抱得美人归,春宵一刻值千金,不用谢我阿良这个月老了。真要谢,那我也不拦着,到时候请我喝酒。若是诸位沉默,我便当你们没答应,以后再商量;若是有个动静,就当咱们谈妥了。” 阿良说完之后,夜幕中的城池,先是死一般寂静,然后不知道是谁带了头,瞬间满城闹哄哄,城中剑修骂骂咧咧,纷纷御剑升空,打算找那个半点脸不要的家伙干架。然后阿良就跑了个没影,一人仗剑,去了蛮荒天下腹地。 那帮同仇敌忾的男人们,在城头上面面相觑,各自亏了钱不说,回了城池,更惨,女子们都埋怨是他们害得阿良不惜亲身涉险,他真要有了个好歹,这事没完! 最可恨的事情,都还不是这些,而是事后得知,那夜城中,第一个带头闹事的,说了那句“阿良,求你别走,剑气长城这边的男人,都不如你有担当”的,竟然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据说还是阿良故意怂恿她说那些气死人不偿命的言语。一帮大老爷们,总不好跟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较劲,只得哑巴吃黄连,一个个磨刀磨剑,等着阿良从蛮荒天下返回剑气长城,绝对不单挑,而是大家合伙砍死这个为了骗酒水钱已经丧心病狂的王八蛋。 结果阿良是回来了,不过屁股后面还吊着几头飞升境大妖。 那一次,剑气长城的剑仙齐齐出动御敌。 好像有阿良在,死气沉沉的剑气长城,就会热闹些。只可惜那个男人,不但离开了剑气长城,更是直接离开了浩然天下。听说还与青冥天下的道老二互换一拳。 其实谁都明白,阿良是不会喜欢任何人的,而且阿良到了剑气长城没几年,几乎所有人就都知道,那个叫阿良的男人,喜欢坐在剑气长城上边独自喝酒的男人,总有一天会悄悄离开剑气长城。所以有些胆大的姑娘,见着了在路边摊喝酒的阿良,还会故意捉弄阿良,说些比桌上佐酒菜荤多了的泼辣言语,那个男人,也会故作羞赧,假装正经,说些“我阿良如何如何承蒙厚爱,良心不安,劳烦姑娘以后让我良心更不安”的屁话。 这比谁家有哪个女子喜欢阿良更好玩,更能解闷。 此时陈三秋等到董府关上门,才缓缓离去。 其实自己喜欢的姑娘不喜欢自己,陈三秋没有太伤心。当年离别在即,阿良专程找他一起喝酒时说的有些话,陈三秋觉得说得很对:“一个好姑娘不喜欢你,一定是你还不够好。等到你哪天觉得自己足够好了,姑娘兴许也嫁了人,甚至连她的孩子都可以出门打酒了,在路上见着了你陈三秋,喊你声陈叔叔,那会儿,也别伤心,是缘分错了,不是你喜欢错了人。记住,在那个姑娘嫁人之后,就别纠缠不清了,把那份喜欢藏好,都放在酒里,每次喝酒的时候,念着点她把未来日子过得好,别总想着什么她日子过不好,回心转意来找你,那才是一个男人真正地喜欢一个姑娘。” 当陈三秋重新想起这番言语时,没有回家,而是去了一间酒肆,喝得醉醺醺,大骂阿良:“你说得轻巧啊,老子宁肯没听过这些狗屁道理,那么就可以死皮赖脸、没心没肺地去喜欢她了。阿良你还我酒水钱,把这些话收回去……” 酒肆的人,见怪不怪,陈家少爷又发酒疯了,没关系,反正每次都能踉踉跄跄,自己晃荡回家。 一个公子哥,走在路上,时不时朝着一堵墙壁咚咚咚撞头,嚷着开门,大街上,也没人觉得稀奇。反正隔三岔五,陈大少爷就要来这么一出。 比如某位陈氏长辈,战死于剑气长城以南。 比如当年好朋友小蛐蛐死后。 比如第一位扈从剑师为他陈三秋而死。 又比如今夜这般,很思念咫尺之隔却宛如远在天边的董家姑娘。 陈三秋每次醉酒清醒后都会说,自己与阿良一样,只是天生喜欢喝酒而已。 有些人,生下来,就注定会与酒水打一辈子的交道,这就是缘分。 剑气长城没有仗打的时候,年轻人只要觉得无所事事,就很喜欢找架打。 在这里,约架一事,再正常不过,单挑也有,群殴也不少见,不过底线就是不许伤及对方修行根本。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什么的,哪怕是当年以宠溺儿子著称一城的董家妇人,也不会多说什么,她至多就是在家中,对儿子董画符念叨些外面没什么好玩的,家里钱多,什么都可以买回家,给你自己一个人耍。 今天一大早,晏琢几个就不约而同来到了宁府大门外。 黑炭似的董画符脸色阴沉,因为大街上出现了三三两两看热闹的人,好像就等着宁府里面某人走出来。 陈三秋不停晃荡着脑袋,昨天喝多了,亏得今早又喝了一顿醒酒的酒,不然这会儿更难受。 只剩下叠嶂没来。 这姑娘在自家巷子不远处,开了间小铺子,卖那些只能挣些蝇头小利的杂货。 与宁姚他们认识后,叠嶂秉承着朋友归朋友,战场上可以替死换命,但有钱是你们的事,她叠嶂不需要在过日子这种小事上受人恩惠、占人便宜的原则。这是叠嶂的底线。晏琢曾经为此觉得很受伤,质问叠嶂:“阿良不也帮过你那么大的忙,你才有了如今那点薄薄的家底和一份可怜的营生,怎的我们这些朋友就不是朋友了?我晏琢帮你叠嶂的忙,又没有半点看不起你的意思,难不成我希望朋友过得好些,还有错了?” 叠嶂当时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因为这句话,晏琢被宁姚打得鸡飞狗跳,抱头鼠窜,很长一段时间,晏琢都没跟叠嶂说话。当然,宁姚也没跟晏琢说半句话。不光是他们仨,所有人待在一起,都有些没话聊。 最后是晏琢有一天鬼使神差地偷偷蹲在街巷拐角处,看着独臂少女在那间铺子忙碌,看了很久,才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晏琢脸皮薄,没去道声歉,反而是后来有一天,叠嶂与他说了声“对不起”,把晏琢给整蒙了,然后又挨了陈三秋和董黑炭一顿打。不过在那之后,晏琢与叠嶂就又和好如初了。 此时三人进了宁府宅子,刚好遇到了一起散步的宁姚和陈平安。 晏琢轻声道:“怎么样,我是不是未卜先知,见了咱们,他们俩肯定不会手牵手。” 陈三秋便无奈道:“好好好,下顿酒,我请客。” 董画符说道:“老规矩,别人请客,我只喝箜篌酒和丛彗酒。” 宁姚问道:“你们很想喝酒?” 走在最中间的董画符指了指两边,道:“宁姐姐,我其实不想喝,是他们一定要请客,拦不住。” 晏琢感慨道:“真是好兄弟。” 陈三秋点头道:“讲义气。” 董画符刚要再泄露一个天机,就已经被晏琢捂住嘴巴,被陈三秋搂住脖子往后拽。陈三秋对陈平安和宁姚笑道:“不打搅两位,咱们先回了,有事随叫随到啊。” 宁姚看着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三人,皱眉道:“什么事情?” 陈平安笑呵呵道:“肯定是陈三秋和晏琢押注,我昨晚睡在哪里。” 宁姚问道:“他们这是一心求死吗?”问这个话的时候,宁姚却是死死盯住陈平安。 陈平安抬手抹了抹额头,慌忙道:“肯定……是的吧。” 宁姚继续散步,随口问道:“你既然都能够接下白嬷嬷那些拳,这会儿,就不想着出门逛街去?反正打架即便输了,也不会输得太难看。” 陈平安这会儿已经恢复正常神色,说道:“被你喜欢,不是一件可以拿来出门炫耀的事情。” 宁姚冷哼一声,转身而走。 陈平安也跟着转身。宁府宅子大,是好事,晃荡完一圈花不少时间,再走一遍,也不会厌烦。 宅子的一处,老妪手持扫帚,清扫院落,瞥了眼不远处竖耳偷听的老东西,气笑道:“老东西能不能要点脸?” 老人说道:“大白天的,那小子肯定不会说些过分话,做那过分事。”然后老人啧啧赞叹道:“好小子,厉害啊。” 这下子轮到老妪好奇万分,忍不住问道:“小姐与陈公子聊了什么?” 老人还想卖个关子,见那老婆姨打算动手打人了,便只得将那对话说了一遍。 老妪微微一笑,欣慰道:“咱们姑爷就是人好,哪里是什么厉害不厉害。” 老人有些无奈,还要继续偷听那边的对话,结果挨了老妪风驰电掣的狠狠一扫帚,这才悻悻然作罢。 听说叠嶂开了一间杂货铺子后,陈平安立即说道:“这是好事啊,有机会我跟叠嶂聊聊,一起合伙做买卖。” 宁姚摇头道:“算了吧,叠嶂那丫头心思细腻,最受不得这些。当年晏胖子差点因为这个,与叠嶂做不成朋友。” “你不用细说,我都知道晏琢的问题出在哪里。”陈平安笑道,“放心吧,我是谁?我可是泥瓶巷走出来的泥腿子,当了这么多年的包袱斋,肯定没问题,保管能让叠嶂姑娘挣到天经地义的舒心钱,我也能靠着那间铺子挣点良心钱。” 宁姚瞥了眼他,嘴里啧啧道:“这么了解女子心思啊,真是江湖没白走。我可没有别的意思哦,就是有一说一。” 陈平安顿时头大如簸箕。 宁姚却笑了起来,道:“行了,跟你开玩笑的。你要是能够帮衬点叠嶂的铺子,又不让她多想,我会很高兴。叠嶂是个小财迷,如今最大的愿望,就是靠她自己的本事,再买下一栋更大些的宅子。” 陈平安刚松了口气,宁姚双手负后,目视前方,笑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嘛,心虚什么呢?” 陈平安看着她的侧脸,突然停步,然后一个饿虎扑羊。 宁姚快步躲开,两颊微红,转头羞怒道:“陈平安!你给我老实一点!” 陈平安赶紧轻声道:“小声点啊。” 其实宁姚好像比陈平安还要心虚,赶紧抿起嘴唇。等到宁姚回过神,陈平安已经倒退而跑。 宁姚一开始想要追杀陈平安,只是一个恍惚,便怔怔出神。她看着那个满脸笑意和煦的陈平安,突然觉得他原来长得很好看呢。 宁姚在斩龙崖之上潜心炼气。 陈平安没去凉亭那边,而是留在小宅修行。 宁姚还有些疑惑,因为斩龙台那边明显灵气更为充沛,是整座宁府最佳修道之地。虽说陈平安不是剑修,裨益会小些,但是比起别处,依然是当之无愧的首选之地。 陈平安有些无奈,只是看着宁姚。宁姚便撂下一句“难怪修行这么慢”。陈平安就更无奈了。 在北俱芦洲春露圃、云上城,还有宝瓶洲朦胧山这些山头,十年之内,跻身四境练气士,真不算慢了。 可惜在剑气长城,陈平安的修行速度,那就是裴钱所谓的乌龟挪窝,蚂蚁搬家。 他的这名开山大弟子,不说她那练拳,只说那剑气十八停,自己这个当师父的,就算想要传授一些过来人的经验,也没半点机会。 当年跟宁姚提及阿良传授的剑气十八停,陈平安询问剑气长城这边的同龄人,大概多久才可以掌握,宁姚呵呵一笑,原来这就是答案。 约莫两个时辰后,以内视洞天的修行之法沉浸在木宅的那粒心念芥子,缓缓退出人身小天地,陈平安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修行暂告一个段落,陈平安没有像以往那样练拳走桩,而是离开院落,站在离着斩龙崖有些距离的一处廊道上,远远望向那座凉亭,结果发现了一幕异象:那边,天地剑气凝聚出七彩琉璃之色,如小鸟依人,缓缓流转,再往高处望去,甚至能够看到一些类似“水脉”的存在。这大概就是天地、人身两座大小洞天的勾连,凭借一座仙家长生桥,达到人与天地相契合。 陈平安双手笼袖,斜靠廊柱,满脸笑意。瞧瞧,我一眼相中的姑娘,用心修行起来,厉害不厉害? 在陈平安偷着乐呵的时候,纳兰夜行无声无息出现在一旁,好像有些惊讶,问道:“陈公子瞧得见那些遗留在天地间的纯粹剑仙意气,咱们小姐极受他青睐?” 陈平安赶紧站好,答道:“纳兰爷爷,只看得出些端倪,看不太真切。” 纳兰夜行点头笑道:“陈公子的眼力,已经不输咱们这边的地仙剑修了。” 陈平安轻声问道:“宁姚何时能够破开金丹境瓶颈?” 纳兰夜行说道:“至少得等到下一场大战落幕吧。” 陈平安问道:“如今宁姚与她朋友每次离开城头,身边会有几名扈从剑师,境界如何?” 纳兰夜行笑道:“陈公子离开后的那场厮杀,包括我家小姐在内的三十余人,每次离开城头去往南边,人人都有剑师扈从,因为这一撮孩子,都是剑气长城最可贵的种子。在这件事上,北俱芦洲的剑修,确实帮了大忙,不然剑气长城这边的本土剑修,不太够用。没办法,小姐这一代,天才实在太多。担任扈从的剑师,往往杀力都比较大,出剑极为果断,所求之事,就是一剑过后,至少也能够与妖族刺客换命。除此之外,还有我这宁府老仆,在暗中护卫小姐。晏琢,陈三秋,也各有一名家族剑师担任死士。” “到了第二场战事,这些晚辈各有破境,按照剑气长城的规矩,不管年纪,不管身份,跻身了金丹境剑修,便无须剑气长城这边安排剑师帮着压阵。小姐他们那几个人比较特殊,人人大道可期,所以没了寻常剑师,仍会有一位剑仙亲自传剑,既是护道,也是传道。只是这位剑仙,无须太过照拂晚辈,更多还是生死自负。说句不好听的,哪怕小姐他们全部战死,那位独自活下来的剑仙,都不会被剑气长城追责半点。” 纳兰夜行说到这里,微笑道:“没什么好奇怪的,等到小姐他们真正成长起来,也都会为将来的晚辈们担任扈从剑师。剑气长城,一直就是这么个传承。家族姓氏什么的,在城池这边当然有用,两场大战期间太平无事的光景,修行的财力物力,相较于贫寒出身,大姓子弟都有实打实的优势,可是到了南边战场,姓什么就很无所谓了,只要境界高,危险就大。历史上,我们剑气长城,不是没出过贪生怕死之辈,这些人空有资质与家世,因为剑心不行,就故意虚耗光阴,一辈子都没上过城头几次。” 纳兰夜行望向斩龙台,感慨道:“不过在剑气长城,每一个大姓的出现,都必然伴随着一个精彩的故事,并且只与斩杀大妖有关,故而每一个家境贫寒却修行神速的剑修种子,从小就明白,为自己也好,为子孙也罢,所做的事无非是杀妖更多,然后活下来,活得久,才有机会自己开辟府邸,成为后人嘴里的一个新故事。” 自家老爷,宁府出身,一辈子的最大愿望之一,就是延续香火,重振门楣,帮助宁这个姓氏,重返剑气长城头等大姓之列。 另外一个愿望,当然是希望他女儿宁姚能够嫁个值得托付的好人家。 陈平安说道:“在浩然天下,很多人不会这么想。” 他笑道:“我小时候就是这种人。看着家乡的同龄人衣食无忧,也会告诉自己,他们不过是父母健在,家里有钱,况且骑龙巷的糕点,有什么好吃的,吃多了,也会半点不好吃。一边偷偷咽口水,一边这么想着,便没那么嘴馋了。实在嘴馋,也有法子,跑回自家院子,看着从溪涧里抓来、放在地上曝晒的小鱼干,多看几眼,也能顶饿,可以解馋。”说到这里,陈平安有些难为情,“纳兰爷爷,听我说这些,肯定比较煞风景。” 纳兰夜行笑了笑,道:“没关系,在这里,一辈子都在听人讲大事,你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反而很少听到。上一次听到,还是小姐从浩然天下返回的时候。可惜小姐不是喜欢说话的,所以聊得不多。小姐说那浩然天下的风土人情与她的山水游历,对于我们这些一辈子都没去过倒悬山的人来说,也很馋人。” 纳兰夜行对陈平安说道:“虽然陈公子暂时还不是剑修,可是背着的剑,加上那几把飞剑,不管是不是本命物,都可以多加磨砺一番,别浪费了那座斩龙台。宁家护着它,谁都不卖,可不是想着拿来当摆设的。陈公子若是这点都想不明白,便要教人失望了。老爷当年经常念叨,什么时候宁家后人,能够靠自己的本事,吃掉整座斩龙台,那才是一件天大好事。” 陈平安说道:“那晚辈就不客气了。” 纳兰夜行摆摆手,道:“陈公子总这么见外,不好。” 陈平安笑道:“若是纳兰爷爷没有主动开口,晚辈就屁颠屁颠地跑去磨剑,纳兰爷爷心里还不得有个小疙瘩?肯定觉得这个年轻人,人嘛,好像勉强还凑合,就是太没点家教礼数了。” 纳兰夜行微微错愕,然后爽朗大笑道:“倒也是。” 陈平安跟着笑了起来,道:“等纳兰爷爷这句话,很久了。” 纳兰夜行一巴掌拍在青衫年轻人肩膀上,佯怒道:“小样儿,浑身机灵劲儿,好在对我家小姐,还算诚心诚意,不然看我不收拾你,保管你进了门,也住不下。” 陈平安没躲避,肩膀被打得一歪。 剑气长城是一座天然的洞天福地,是修行之人梦寐以求的修道之地,前提当然是经得起这一方天地间无形剑意的摧残、消磨,剑修之外的练气士若是资质稍差一些,登山进展就会受到极大影响。因为静心炼气,洞府一开,剑气与灵气、浊气,一起如同潮水倒灌各大关键窍穴,所以光是剥离剑气侵扰一事,就要让练气士头疼,吃苦不已。 只可惜哪怕熬得过这一关,依旧无法在剑气长城滞留太久,因为之后的事情不再与修行资质有关,而是剑气长城一向不喜欢浩然天下的练气士,除非有门路,还得有钱,因为那绝对是一笔让任何境界的练气士都要肉疼的神仙钱,价格公道,每一境有每一境的价格。这正是晏胖子他家老祖宗给出的章程,历史上有过十一次价格变化,无一例外,全是水涨船高,从无降价的可能。 先前,陈平安与白嬷嬷聊了许多姚家往事,以及宁姚小时候的事情。 今天,与剑修前辈纳兰夜行问了很多有关剑气长城最近两场大战的细节。离去之前,陈平安问了一个问题:上次为宁姚、晏琢他们几人护道的剑仙是何人?老人说,巧了,正好是你们宝瓶洲的一位剑修,名叫魏晋。 陈平安对魏晋印象很深刻,当年带着李宝瓶他们去大隋求学,在嫁衣女鬼的秀水高风宅,正是魏晋一剑破开天幕。 那幅剑气如虹的壮观场景,让当年的草鞋少年心境激荡难平许多年。 尚未甲子岁数的玉璞境剑修,这是一个搁在剑气长城历史上,都算极为年轻的上五境剑修。老人对魏晋印象不错,事实上整座剑气长城,对魏晋观感都好,除了魏晋本身剑道不俗,以及胆敢年纪轻轻就放弃浩然天下的大好前途,跑来这边厮杀拼命之外,最关键的是魏晋还提了一嘴,说自己能够如此之快打破元婴瓶颈破境,要归功于阿良的指点,不然按照他们风雪庙老祖师的说法,只能在元婴境凝滞甲子光阴,靠着滴水穿石的水磨功夫,才有望成为百岁剑仙。其实这句话说得对也不对,天底下修行道路百千种的练气士,就数剑修最耗神仙钱,也数剑修最讲资质,若是魏晋自己火候不够,底子不济,就算是阿良,也无法硬拽着他跻身玉璞境。 在陈平安返回小宅后,白炼霜出现在老人身边。 老妪讥讽道:“一棍子下去打不出半个屁的纳兰大剑仙,今儿倒是话多,欺负没人帮着咱们未来姑爷翻老黄历,他就没机会知道你以前的那些糗事?” 纳兰夜行笑道:“他与你只是聊些有的没的,多是江湖武夫事,与我却是剑气长城的大事也聊,琐琐碎碎的小事也说,如此看来,未来姑爷到底与谁更亲近些,便显而易见了。” 老妪嗤笑道:“就你最要脸。” 纳兰夜行无奈道:“咱们能不能就事论事?” 老妪反问道:“你自己也知道半点不要脸?” 纳兰夜行哀叹一声,双手负后,走了走了。 宁姚对待修行,一向专注,故而接下来两天,她只是在修行间隙睁开眼,看看陈平安是不是在斩龙崖凉亭附近,即使不在,她也没有走下小山,最多就是站起身,散步片刻。一次过后,两次过后,等到陈平安总算出现在不远处,宁姚便假装没看见,开始修行。陈平安只好看一会儿,就离开。 这还真不是陈平安不牵挂她,而是他发现自己跻身练气士四境后,炼化三十六块道观青砖的速度,本就快了三成,到了剑气长城,又有不小的意外之喜,远超预期,将那些丝丝缕缕的道意和水运,一一炼化完毕,加上现在待在宁府总算可以真正静心修行,在小宅炼物炼气兼备,便有些忘我出神。 离开斩龙崖后,陈平安没有直接去往小宅,而是找到了白嬷嬷,说有事要与两位前辈商量,需要劳烦二老去趟他的宅子。 白炼霜点点头,与陈平安动身,根本没有去喊纳兰夜行的意思。到了小宅门口,她一跺脚,喊了句“老东西滚出来”,纳兰夜行便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陈平安带着两位前辈进了那间厢房,分别为他们倒了茶水。 桌上放着那把当年从老龙城符家手上得到的剑仙,还有那件大有渊源的金醴法袍,以及一块从倒悬山灵芝斋购买而来的玉牌。 陈平安破天荒涨红了脸,犹豫了半天,不知道如何开口。 纳兰夜行打破沉默,问道:“陈公子,这是聘礼?” 老妪伸出一只干枯手掌,掩着嘴,笑了很久,才好不容易收敛了笑意,轻声道:“陈公子,哪有自己登门给聘礼的?” 陈平安摆摆手道:“白嬷嬷,纳兰爷爷,我一定会找个媒人,心里已经有人选了,这点规矩,我肯定还是懂的。但是我实在不熟悉剑气长城的婚嫁礼仪,就怕这么送东西,是不是礼送得轻了,或是会不会哪里犯了忌讳,我在剑气长城又没人可以询问此事,只好请来两位前辈,帮着谋划一番。我尽量不出错,不让宁府因为我而蒙羞。” 白炼霜和纳兰夜行相视一笑,都没有着急开口说话。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沉声道:“这些礼数,我只能竭尽全力去做到不犯错,尽力做好,周全些,可是向宁姑娘求亲一事,我陈平安一定会开口,宁府和两位前辈答应与不答应,都可以直说。姚家可以有意见,我也会听,但是我陈平安想要娶宁姚这件事,没得商量。不管谁来劝,说此事不成,任你理由再对再好,都不成。” 老妪与纳兰夜行对视一眼,两人依旧没有言语。 陈平安站起身,走到一边,抱拳弯腰低头作揖,愧疚道:“我泥瓶巷陈平安,家中长辈都已不在,修行路上敬重的两位长辈,也都已经先后不在世,还有一位老先生,如今不在浩然天下,晚辈也无法找到,不然的话,我一定会让他们其中一人,陪我一起来到剑气长城,登门拜访宁府、姚家。” 纳兰夜行刚想要开口说话,被老妪瞪了眼,只得闭嘴。 老妪温声笑道:“陈公子,坐下说话。” 陈平安重新落座,挺直腰杆,规规矩矩坐在老妪对面,哪怕故作镇静,依旧略显局促。 老妪指了指桌上的剑与法袍,笑道:“陈公子可以说说看这两物的来历吗?” 陈平安赶紧点头,将这两物的根脚大致阐述一遍。 一直没有说话的纳兰夜行坐在两人之间,喝了口茶水,见惯了风雨的老人,实则心中有些震撼。 一件陈平安自称不知如何提升了半阶品秩的剑仙,经那北俱芦洲火龙真人亲自勘验后,确定是一件仙兵了。一件最早只是法宝品秩的金醴法袍,靠着吃那所谓的金精铜钱,如今亦是仙兵品秩。 纳兰夜行有些哭笑不得,在剑气长城,即便是陈、董、齐这些大姓门第之间的子女联姻,能够拿出一件半仙兵或仙兵作为聘礼或是彩礼,也是相当不简单的事情,但是让人尴尬的地方,是这些屈指可数的半仙兵、仙兵,几乎在每一次大族嫡传子弟的婚嫁时,隔个百年光阴,或是数百年岁月,就要现世一次,反正就是从这家到那家,又从那家转手到这家,在剑气长城十余个家族之间转手,所以剑气长城的数万剑修对于这些东西,早已见怪不怪。以前阿良在这边的时候,还喜欢带头开赌场,领着一大帮吃饱了撑着没事干的光棍汉,押注婚嫁双方的聘礼、彩礼到底为何物。 “陈平安,你年纪轻轻,就是纯粹武夫,金醴法袍于你而言,只是鸡肋,将此物当作聘礼,其实很合适。”纳兰夜行停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问道,“可你既然答应小姐要当剑仙,为何还要将一把仙兵品秩的剑仙送出来?是想着反正送给了小姐,如同左手到右手,总归还是留在自己手上?那我可就要提醒你了,宁府好说话,姚家可未必让你遂了心愿,小心往后再见到这把剑仙,就是城头上姚家俊彦出剑了。” 老妪怒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纳兰老狗,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纳兰夜行这一次竟是没有半点退让,冷笑道:“今夜事大,我是宁府老仆,老爷小时候,我就守着老爷和斩龙台,老爷走了,我就护着小姐和斩龙台。说句不要脸的,我就是小姐的半个长辈,怎么就没资格开口了?你白炼霜就算出拳拦阻,我大不了就一边躲一边说,有什么说什么。但是今天出了屋子之后,我再多说一个字,就算我纳兰夜行为老不尊。” 老妪气得就要出拳,陈平安赶紧劝架,道:“白嬷嬷,让纳兰爷爷说,这对晚辈来说,是好事。” 老妪转头对老人道:“纳兰夜行,接下来你每说一字,就要挨一拳,自己掂量。” 纳兰夜行便开始喝茶。 陈平安缓缓说道:“把自己最好的,送给自己心爱之人,我觉得就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比如这金醴法袍,为了提升品秩,代价不小,但我没有犹豫,更不会后悔。宁姚穿在身上,将来再有厮杀,我便能放心许多。我就是这么想的。至于剑仙,陪伴我多年游历,说没有感情,肯定骗人。一把仙兵,价值高低,说自己不清楚,说什么不在乎,更是欺心言语,可是相较于宁姚在我心中的分量,依旧没法比。关于送不送剑仙,我不是没有权衡过利弊,若是在我手上使我能够在下一场大战中护住宁姚,我就不送了。但是我绝对不会为了面子,去证明一个从泥瓶巷走出来的泥腿子,也可以拿出这不输任何豪阀门庭的聘礼。年幼时,独自一人,活到少年岁月,之后孑然一身,远游多年,我陈平安很清楚,什么时候可以当善财童子,什么时候必须精打细算,什么时候可以感情用事,什么时候必须谨慎小心。” 陈平安笑道:“在能够保证我与宁姚未来相对安稳的前提下,同时可以尽量让自己和宁姚脸面有光,这样的事情我就可以安心去做,在这期间,他人的言语与眼光,没那么重要。不是年少无知,觉得天地是我我是天地,而是对这个世界的风俗、规矩,都思量过了,还是这般选择,就是问心无愧,此后种种为之付出的代价,再承受起来,劳力而已,不劳心。” 陈平安眼神清澈,言语与心境越发沉稳,继续道:“若是十年前,我说同样的言语,那是不知天高地厚,只有未经人事苦难打熬的少年,才会只觉得喜欢上谁便万事不管,才是真心喜欢。但是经过十年之后,现在的我修行修心都无耽误,走过三洲之地千万里的山河,是家中再无长辈谆谆教导的陈平安,自己长大了,懂得了道理,已经证明了我能够照顾好自己,那就可以尝试着开始去照顾自己心爱的女子。” 陈平安最后微笑道:“白嬷嬷,纳兰爷爷,我自小多虑,喜欢一个人躲起来,权衡利弊得失,观察他人人心,但唯独对宁姚,我从见到她第一面起,除了喜欢她就不会多想,这件事,我也觉得没道理可讲。不然当年一个半死不活的泥瓶巷少年,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去喜欢好像高在天边的宁姑娘?后来还敢打着送剑的幌子,来这边找她?这一次我敲开宁府的大门,见到宁姚不心虚了,见到两位前辈,也敢无愧了。” 老妪点点头,道:“你话说到这份上,足够了。我这个糟老婆子,也不用再唠叨什么了。”她望向纳兰夜行。 纳兰夜行本想闭嘴,不承想老妪似乎眼中有话,他这才斟酌一番,说道:“话是不错,但是以后做得如何,我和白炼霜会盯着,总不能让小姐受半点委屈。” 陈平安苦笑道:“大事上,两位前辈只管盯得严实些,只是一些类似在宁府散步的寻常小事,还恳请前辈们放晚辈一马。” 白炼霜指了指纳兰夜行,道:“主要是某人练剑练废了,成天无事可做。” 纳兰夜行咳嗽一声,提起空杯,有模有样地饮了一口茶后,起身道:“就不打搅陈公子修行了。” 老妪突然问道:“容我冒昧问一句,不知道陈公子心中的提亲媒人,是谁?” 陈平安轻声道:“是城头上结茅修行的老大剑仙。但是晚辈心里也没底,不知道老大剑仙愿不愿意。” 纳兰夜行倒抽一口冷气,好小子,心真大。 那位被阿良取了个“老大剑仙”绰号的老神仙陈清都,好像从剑气长城建成第一天起,就一直待在城头上,雷打不动,便是陈家得意子孙的婚嫁大事,或是陈氏剑仙陨落后的丧葬,陈清都也不曾走下城头,万年以来,就没有破过例。历代陈氏子孙,对此也无可奈何。 白炼霜开怀笑道:“若是此事能成,说是天大面子都不为过了。” 陈平安无奈道:“晚辈只能说尽量死皮赖脸求着老大剑仙,但是半点把握都没有,所以恳请白嬷嬷和纳兰爷爷,莫要有太多期望,免得到时候晚辈里外不是人,就真没脸皮待在宁府了。” 纳兰夜行笑道:“敢这么想,就比同龄人好出一大截了!” 白炼霜冷笑道:“纳兰老狗总算说了几句人话。” 纳兰夜行笑道:“过奖过奖。” 白炼霜对陈平安笑道:“听听,这是人话吗?所以陈公子以后,对纳兰夜行不用有任何顾虑。一个练剑练废了的老东西,对隐匿潜行一事,还是有点芝麻大小的本事,陈公子不妨卖他一个面子,让他教一点仅剩的拿手活计。” 纳兰夜行气笑道:“白炼霜,你就使劲糟践一位玉璞境剑修吧,我敢反驳半句,就算纳兰夜行小家子气。” 陈平安觉得这话说得大有学问,以后自己可以学学看。 两位前辈告辞离去,陈平安送到了小宅门口。 之后,陈平安没有立刻返回院子,就站在门口,转头望向某处。等了半天,这才有人缓缓走出,陈平安迎向前去,笑道:“这么巧?我一出门,你就修行完毕,散步到这边了。” 宁姚点头道:“就是这么巧。” 陈平安“嗯”了一声,道:“那就帮个忙,一起看看厢房窗纸有没有被小毛贼戳破。” 宁姚眨了眨眼睛,一脸无辜道:“你在说什么?宁府哪来的毛贼,眼花了吧?不过真要偷走什么,你得赔。” 陈平安轻轻握拳,敲了敲心口,笑眯起眼,道:“好厉害的毛贼,别的什么都不偷。” 宁姚恼羞瞪眼道:“陈平安!你别这么油腔滑调!” 陈平安轻轻抱住她,悄悄说道:“宁姚就是陈平安心中的所有天地。” 宁姚刚要微微用力挣脱,却发现他已经松开了手,后退一步。宁姚就更加生气。 陈平安轻声解释道:“你那些朋友又来了,这次比较过分,偷偷摸摸过来的。” 宁姚稍稍心静,便瞬间察觉到蛛丝马迹。宁姚转头,厉声道:“出来!” 一个蹲在风水石那边的胖子纹丝不动,双手捻符,但是他身后开出一朵花来,是那董画符、叠嶂、陈三秋。 几个人碰了头,宁姚板着脸,陈平安神色自若,一群人去往斩龙台。 董画符和叠嶂约好了要在这里切磋剑术。 晏胖子笑眯眯提醒陈平安,说咱们这些人,切磋起来,一个不小心就会血光四溅,千万别害怕啊。 陈平安笑着点头,说自己就算害怕,也会假装不害怕。 晏胖子嘿嘿而笑。 宁姚看着那个嘴上谎话连篇却看上去一本正经的陈平安,只是当陈平安转头看她时,宁姚便收回了视线。 陈三秋懒得去看董黑炭跟叠嶂的比试,独自蹑手蹑脚去了斩龙崖山脚,一手一把经文和云纹,开始悄悄磨剑。总不能白跑一趟,不然他们每次来宁府,都各自背剑佩剑,图啥?难不成是跟剑仙纳兰老前辈耀武扬威?退一步说,总不会是来跟宁姚比武。即便他陈三秋与晏胖子联手,攻守兼备,当年还被阿良亲口赞誉为“一对璧人儿”,不还是会输给宁姚? 陈三秋一边磨砺剑锋,一边哀怨道:“你们伙计俩,就不能多吃点啊?客气个啥?” 此时在演武场上,双方对峙,宁姚便挥手开启一座山水阵法。此地曾是两位剑仙道侣的练剑之地,所以就算董黑炭和叠嶂打破天去,都不会泄露半点剑气到演武场外。 陈平安看了几眼董画符与叠嶂的切磋,双方佩剑分别是红妆、镇岳,只说样式大小,天壤之别。各自一把本命飞剑,路数也截然不同,董画符的飞剑,求快,叠嶂的飞剑,求稳。叠嶂“拎着”那把巨大的镇岳,每次剑尖摩擦或是劈砍到演武场地面,都会溅起一阵绚烂火星,反观董画符,手持红妆,出剑无声无息,力求涟漪最小。 陈平安问晏琢,双方出了几分力,晏胖子说七八分吧,不然这会儿叠嶂肯定已经见血了,不过叠嶂最不怕这个,她好这一口,往往是董黑炭占尽小便宜,可是只要被叠嶂的镇岳轻轻一拍,董黑炭就得趴在地上呕血,一下子就都还回去了。 陈平安听了心里大致有数,尤其是看到了叠嶂持剑的手臂,被董画符本命飞剑洞穿后,叠嶂当时流露出来的一丝气机变化,陈平安便不再多看双方演武练剑一眼,而是来到了陈三秋身边蹲着。 此时他对自己若是与这两人捉对厮杀,分生死也好,分胜负也罢,都已经有了应对之法,那么再看下去,就没有了太多意义,总不能真要在那个晏胖子面前,假装自己脸色微白、嘴唇颤抖、神色慌张,还得假装自己不知对方看破不说破。要是换成别人,陈平安倒是完全不介意,可是如今身在宁府,这些人又都是宁姚最要好的朋友,多次并肩作战,说是生死与共都不为过,那么自己就要讲一讲落魄山的祖师堂风气了——以诚待人。 陈三秋依旧在磨剑,动作十分娴熟,他转头笑道:“陈公子,别介意啊。” 陈平安双手笼袖,蹲在一旁,仔细凝视着两把剑的剑锋在斩龙台上磨砺,微笑道:“我不介意。若是陈公子不介意,我还可以帮着磨剑。” 陈三秋摇头道:“这可不行。阿良说过,若说本命飞剑是剑修的命根子,佩剑就是剑修的小媳妇,万万不可转交他人之手。” 陈平安笑着点头,看着那两把剑缓缓啃食斩龙台,如那蚍蜉搬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晏胖子嘀咕道:“听这两位陈公子说话,我怎么瘆得慌。” 宁姚不动声色。 晏胖子问道:“宁姚,这个家伙到底是什么境界?不会真是下五境修士吧?那么武道是几境?真有那金身境了?我虽然是不太看得起纯粹武夫,可晏家这些年多少跟倒悬山有些关系,跟远游境、山巅境武夫也都打过交道,知道能够走到炼神三境这个高度的习武之人都不简单,何况陈平安如今还这么年轻。我真是手痒心动啊。宁姚,不然你就答应我与他过过手?” 这就是晏胖子的小心思了,他是剑修,也有货真价实的天才头衔,只可惜在切磋剑术一事上,不用说宁姚了,就算在董画符三人面前,也从来没讨到半点好,如今好不容易逮住一个尚未跻身远游境的纯粹武夫,总要好好露一手。宁府演武场分大小两片,远一些的那片,是出了名的占地广袤;眼前这处,则是享誉剑气长城的一处“芥子天地”,看着不大,跻身其中,就晓得其中玄妙了。他晏琢真要与那陈平安过过手,当然要在这片小天地,届时我晏琢切磋我的剑术,你切磋你的拳法,我在天上飞,你在地上跑,多带劲。 宁姚说道:“要切磋,你自己去问他,他答应了,我不拦着,他不答应,你求我也没用。” 晏胖子转了转眼珠子,道:“白嬷嬷是咱们这边唯一的武学宗师,若是白嬷嬷不欺负他陈平安,有意将境界压制在金身境,这陈平安扛得住白嬷嬷几拳?三五拳,还是十拳?” 宁姚嘴角翘起,又速速压下,一闪而逝,不易察觉,说道:“白嬷嬷教过一场拳,很快就结束了。我当时没在场,只是听纳兰爷爷事后说过,我也没多问,反正白嬷嬷就在演武场上教的拳,双方三拳两脚的,就不打了。” 晏胖子开始搓手,道:“好家伙,竟然能够与白嬷嬷往来三两拳,哪怕白嬷嬷是以金身境切磋,也算陈平安厉害,真是厉害,我一定要讨教讨教。” 宁姚点头道:“我还是那句话,只要陈平安答应,随便你们怎么切磋。” 晏胖子小心翼翼问道:“若是我一不小心没个轻重,比如飞剑擦伤了陈公子的手啊脚啊,咋办?你不会帮着陈平安教训我吧?但是我可以一百个一千个保证,绝对不会朝着陈平安的脸出剑,不然就算我输!” 宁姚由着晏琢在那里作死,自己则顾着在董画符和叠嶂各自出剑有纰漏之时,为他们一一指出。 其实这拨同龄人刚认识那会儿,宁姚也是如此点拨别人剑术,但晏胖子这些人,总觉得宁姚说得好没道理,甚至会觉得是错上加错。后来阿良道破天机,说宁姚眼光所及处,是你们以目前的修为境界与剑道心境根本无法理解的,等再过几年,境界上去了,才会明白。 事实证明,阿良的说法,是对的。 私底下,宁姚不在的时候,陈三秋便说过,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是当个酒肆掌柜的自己,之所以如此勤勉练剑,就是为了不被宁姚拉开两个境界的差距。 剑修对峙,往往不会耗费太多光阴,尤其是只分胜负的情况,会结束得更快,如果不是董画符和叠嶂在刻意切磋,其实根本不需要半炷香工夫。 黑炭青年和独臂女子各自收拢本命飞剑之后,宁姚走入演武场,来到两人身边,给他们指出一些瑕疵。 两人竖耳聆听,并不觉得被宁姚指点剑术,有什么丢人现眼。整座剑气长城被所有长辈寄予厚望的这一代剑修,在宁姚面前都感到自惭形秽。老大剑仙曾经笑言,剑气长城这边的孩子,分两种剑修——宁姚与宁姚之外的所有剑修,不服气的话,就在心里憋着,反正打也打不过宁丫头。 不过老大剑仙跟宁姚也说过一句类似话语,却不是关于剑修,而是关于浩然天下的武夫——天下武夫,年轻一辈,差不多也是如此光景,只分两种。 宁姚当时不以为然,说陈爷爷你这话说得不对,但是现在她无法证明,可总有一天,有人可以为她证明。 老人当时似乎就在等小姑娘这句话,既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只说他陈清都会拭目以待,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只是宁姚当时便有些难得的后悔,她本来就是随口说说的,老大剑仙怎么就当真了呢?所以宁姚完全没打算将这件事说给陈平安听,真不能说,不然他又要当真。 就他那脾气,她当年在骊珠洞天,与他随口胡说的练拳走桩,先练个一百万拳再说其他,结果上次在倒悬山重逢,他竟然就说他只差几万拳,便有一百万拳了。 宁姚当时差点没忍住一拳打过去,狠狠敲一敲那颗榆木脑袋。你陈平安是不是傻啊?都听不出那是一句敷衍你的玩笑话吗?有些时候,我宁姚没话找话,都不成了? 此时晏胖子蹲在陈平安身边,小声说道:“这位陈公子,我也自创了一套拳法,不如先瞧几眼,再看要不要指点一二?” 陈平安笑道:“没问题啊。” 晏琢便立即蹦跳起身,吭哧吭哧,呼呼喝喝,打了一套让陈三秋只觉得不堪入目的拳法。 陈三秋是如此,董画符和叠嶂也一样,看了一眼就绝对不乐意再多看一眼,怕自己瞎了眼。 不承想那个青衫年轻人,从头到尾看完了晏胖子那一通疯魔拳法,面带微笑,觉得与自己开山大弟子的疯魔剑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晏琢做了个气沉丹田的姿势,大声笑道:“陈公子,这拳法如何?” 陈平安点头微笑道:“很有气势,在气势上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遇敌己先不败,正是武夫宗旨之一。” 陈三秋磨剑的手一抖,早年那种熟悉的古怪感觉又来了。难不成这个陈平安的武学,是那阿良教的?可阿良那家伙剑道剑术都高,乱七八糟的仙家术法,其实也懂得极多,唯独不曾说过自己是什么懂拳的纯粹武夫,至多就说自己是一名江湖剑客而已。 晏琢笑道:“既然如此,那陈公子就不吝赐教?” 陈平安视线偏移,望向宁姚。宁姚故意视而不见。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还是算了吧。” 晏琢收敛笑意,不再有那玩笑心性,缓缓说道:“陈平安,只要你还要出门,一旦跨出宁府门槛,那就难逃一两场架,别说那个不是个玩意儿的齐狩,就连庞元济和高野侯,两个比齐狩更难缠的家伙,都盯上你了。他们未必有坏心,但是至少都对你很好奇。” 陈平安“哦”了一声。 按照白嬷嬷和纳兰爷爷的说法,剑气长城年轻一辈的先天剑坯和剑道天才,除了宁姚,大致可以分成三种,第一种即庞元济、齐狩和高野侯,这三人最为出类拔萃,被誉为大剑仙资质,先不谈未来大道高远,只说当下,这三人的境界与修为,都是毋庸置疑的令人惊艳。 高野侯与叠嶂一般出身,都是生长在陋巷,然后有了自己的际遇,很快就脱颖而出,一鸣惊人,如今他已经是某个顶尖家族的乘龙快婿。齐狩是齐家子弟。而那个庞元济,更是挑不出半点瑕疵的年轻“完人”,出身中等门户,诞生之初,就是惹来一番气象的头等先天剑坯,小小年纪,就跟随那位脾气古怪的隐官大人一起修行,算是隐官大人的半个弟子。庞元济与坐镇剑气长城的三教圣人,也都熟悉,经常向三位圣人问道求学。 所以如果说,齐狩是与宁姚最门当户对的一个年轻人,那么庞元济就是只凭自身,就可以让许多老人觉得,他是最配得上宁姚的那个晚辈。 在三人之后,才是董画符这拨人。 董画符、叠嶂他们之后,是第三拨。不要因为他们暂时“垫底”,就对他们不以为意,事实上,这些人即便在北俱芦洲,那也是被“宗”字头仙家抢破头的先天剑坯。但是在剑气长城,天才这个说法,不太值钱,只有活得久的天才,才可以算是天才。 晏琢继续说道:“如果连我都打不过,那你出门后,至多就是过了一关便停步。” 晏琢死死盯住那个青衫年轻人,道:“我与你没关没系的,何况对你陈平安,还真没有半点不好的印象,但我晏琢,与宁姚是朋友,不希望宁姚挑中的男人,一出门就给人三两下撂倒。一旦沦落至此,兴许宁姚不在意,你也确实没有什么错,但是我、董黑炭、叠嶂、三秋,以后都没脸出门喝酒。” 晏琢最后说道:“你先前说欠了我们十年的道谢,感谢我们与宁姚并肩作战多年,我不知道叠嶂他们怎么想的,反正我晏琢还没答应收下。只要你打趴下我,我就收下,就算被你打得血肉模糊,一身肥肉少了几斤都无妨,我更开心!这么讲,会不会让你陈平安心里不舒服?” 陈平安摇头道:“没有不舒服,半点都没有。” 晏琢怒道:“那杵在那边做甚,来!外面的人,可都等着你接下来的这趟出门!” 陈平安还是摇头,道:“我们这场架,不着急。我先出门,回来之后,只要你晏琢愿意,别说一场,三场都行。” 晏琢差点就要破口大骂,只是一想到宁姚还在不远处,便涨红了脖子,道:“你这家伙怎么不听劝?我都说了,跟我先打一场,然后不分胜负,各自受伤……” 一瞬间,晏琢瞳孔剧烈收缩。一袭青衫极其突兀地站在他身边,依旧双手笼袖,神色淡然道:“我干吗要假装自己受伤?为了躲打架?我一路走到剑气长城,架又没少打,不差这出门的三场。” 晏琢小声说道:“陈平安,你咋个就突然走到我身边的?纯粹武夫,有这么快的身形吗?不然咱们重新拉开距离,再来切磋切磋?我这不是刚才在气头上了,根本没注意,不算不算,重新来过。” 陈平安笑着从袖中拈出一张符箓,道:“是方寸符,可以帮着纯粹武夫缩地成寸。” 晏琢后知后觉,蓦然气笑道:“你这张符箓又没用!陈平安,你糊弄傻子啊?” 陈平安双手藏在袖中,抬了抬胳膊,笑道:“两只手啊。”说到这里,陈平安收起笑意,望向远处的独臂女子,致歉道:“没有冒犯叠嶂姑娘的意思。” 叠嶂笑着摇头,道:“我不是那个肚子极大、肚量极小的晏胖子,陈公子往后言语,无须在乎我断臂一事,哪怕拿这个开玩笑,都没半点关系。宁姐姐便笑话过我,说以后与心仪男子有情人终成眷属,若是情难自禁,相互拥抱,岂不是尴尬?我还专门考虑过这个难题,到底该如何伸出独臂,以什么姿势来着。” 宁姚伸手捏住叠嶂的脸颊,制止她道:“瞎说什么!” 董画符站在一旁偷着乐呵。唉,原来宁姐姐也会聊这些,大开眼界了。 宁姚看向陈平安,后者笑着点头,宁姚这才说道:“走,去叠嶂铺子附近,找个地方喝酒。” 众人一起出门的时候,宁姚还在教训口无遮拦的叠嶂,用眼神就够了。叠嶂一路上笑着赔罪道歉,也没什么诚意就是了。董画符吊在一行人的尾巴上,习惯了。 陈平安被陈三秋和晏琢一左一右两个门神护着,晏琢小声说道:“陈平安,就你这神出鬼没的身法,加上你是浩然天下屈指可数、响当当的武学大宗师,前面两场架,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可以撑过去,第三场输了的话,我这人最仗义,会亲自把你背回来!” 陈三秋微笑道:“别信晏胖子的鬼话,出了门后,这种年轻人之间的意气之争,尤其是你这远道而来的外乡人,与咱们这类剑修捉对较量,一来按照规矩,绝对不会伤及你的修行根本,再者只是分出胜负,剑修出剑,都有分寸,不一定会让你满身是血的。” 结果陈平安说了一句让两人摸不着头脑的言语:“这么一来,反而是麻烦事。” 虽然宁府大门外人头攒动,三三两两扎堆的年轻剑修,却没有一人出头言语。 等到一行人即将走到叠嶂铺子,一条长街上几乎没有了行人,街两边酒肆林立,很多早早提前赶来喝酒看热闹的,在酒肆里各自喝酒,人人沉默,笑容颇堪玩味。 有一个年轻人出现在了大街上,众目睽睽之下,腰佩长剑,缓缓前行。 宁姚瞥了眼便不再看,继续与叠嶂聊着天。 晏琢轻声提醒道:“是个龙门境剑修,名叫任毅,此人的本命飞剑名为——” 陈平安却笑道:“知道对方境界和名字就够了,不然胜之不武。” 陈三秋嗤笑道:“这任毅,不愧是齐狩身边的头号狗腿子,做什么都喜欢往前冲。” 任毅停步在五十步外,道:“陈平安,愿不愿意与我切磋一下?” 陈平安独自一人向前走出几步,嘴上却说道:“如果我说不愿意,你还怎么接话?” 任毅一手按住剑柄,笑道:“不愿意,那就是不敢,我就不用接话,也不用出剑。” 刹那之间,只见一袭青衫翩若惊鸿掠至眼前,直到这一刻,街道地面才传来一阵沉闷震动。 境界低一些的下五境少年剑修,都开始大大咧咧骂娘,因为桌上酒杯酒碗都弹了一下,溅出不少酒水。中五境剑修,大多以自身剑气打消了那份动静,依旧聚精会神,盯着那处战场。至于偷偷夹杂在其中的一些上五境剑仙,则根本不介意酒桌上的那些动静。 任毅惊骇地发现身边站着那青衫年轻人,一手负后,一手握住他拔剑的手臂,使他再也无法拔剑出鞘,不但如此,那人还笑道:“不用出剑,与无法出剑,是两回事。” 陈平安身形一闪而逝,如青烟缥缈不定,躲过了一把风驰电掣的飞剑,旋即又再次握住任毅拔剑的手。而那把以迅猛著称的本命飞剑,不论如何轨迹难测,角度刁钻,都无法碰到那人的一片衣角。 三番两次之后,任毅便干脆改变策略,御风升空,以便与地面上的那名纯粹武夫,拉开距离,欲凭此肆意出剑。 可是任毅双脚刚刚离地,就被那人轻轻一掌压住肩头,把他的双脚给硬生生拍回地面。那人问道:“剑修杀敌,不是近身更无敌吗?” 任毅放弃以飞剑伤敌的初衷,只以飞剑环绕四周,开始后退倒掠而去。 任毅要“分心”驾驭两边酒肆的筷子,暂时当作自己的飞剑,打算以量取胜,到时候看这家伙如何躲避,但是任毅心知肚明,对方真要出拳伤人,轻而易举,自己不过是做些拖延片刻的举动,尽量输得不至于颜面无光,不然给人印象就是毫无还手之力。 大概是那个青衫外乡人也觉得如此,所以出现在任毅身侧,双指拈住那把飞剑,伸手一推任毅的脑袋,将其瞬间推入街边一座酒肆。 陈平安用的力道巧妙,使得任毅没有撞倒临近街面的酒桌,而是踉跄过后,很快便能停下身形。 陈平安轻轻抛还那把飞剑。任毅羞愤难当,直接御风离开大街。 这个时候,从一座酒肆走出一名玉树临风的白衣公子哥,并无佩剑。他走到街上,愤然道:“一介武夫,也敢侮辱我们剑修?怎么,赢过一场,就要看不起剑气长城?” 言语之间,白衣公子哥四周,悬停了密密麻麻的飞剑。不但如此,他身后整条街道,飞剑都犹如沙场武卒结阵在后。 本命飞剑肯定只有一把,但是想要找出那一把真正飞剑,极不容易。最棘手的地方在于,此人的飞剑可以随时替换,真假不定,甚至可以说,一把把飞剑都是本命剑。 晏琢想要故意与陈三秋“闲聊”,说出此人飞剑的麻烦所在,但是宁姚已经转头,示意晏胖子不用开口,晏琢只得作罢。 陈平安目视前方,飞剑如一股洪水汹涌而来。陈平安横移到酒肆之中,微笑说着借道借道,对方便分出一股股好像沙场斥候的剑阵,十数把飞剑呼啸转弯,纷纷掠入大小酒肆,阻拦他的去路。只见陈平安时而低头,时而侧身,时而走到街上,时而又走入酒肆,惹来笑骂声一大片,依稀还夹杂有一些不太合时宜的喝彩声,稀稀疏疏,格外刺耳。 陈平安就这么离着那个白衣公子哥越来越近。 若是在那剑气长城以南的战场之上,本该如此,就该如此。 多少剑仙,临死一击,故意将自己身陷妖族大军重围。多少剑修,战阵厮杀当中,要故意拣选皮糙肉厚却转动不灵的魁梧妖族作为护盾,抵御那些铺天盖地的劈砍,为自己稍稍赢得片刻喘息机会。 陈平安骤然之间,走到大街之上,他不再“闲庭信步”,开始撒腿狂奔。那名身为金丹境剑修的白衣公子哥,皱了皱眉头,没有选择让对方近身,双指掐诀,微微一笑。 那一袭青衫出拳后,不过是打碎了原地的残影,金丹境剑修的真身却凝聚在大街后方一处剑阵当中,身形飘摇,十分潇洒,引来许多观战小姑娘和年轻女子的眼睛一亮,她们当然都希望此人能够大获全胜。 只是那一袭青衫紧随在后,好像开始动真格了,身形飘忽不定,快到已经让所有金丹境之下的剑修都根本看不清他的面容。 一个身穿麻衣的年轻人轻声道:“飞剑还是不够快,输了。” 同桌酒客,是个瞎了一只眼的大髯汉子,点点头,举碗饮酒。 片刻之后。 白衣公子哥已经数次涣散又凝聚身形,但是双方间距,还是越来越近。最终那一袭青衫一掌按住白衣公子哥的面门,却不是推远出去,而是直接往下一按,将他整个人背靠街道,砸出一个大坑来。 陈平安没有看那一身气机凝滞的年轻剑修,轻声说道:“了不起的,是这座剑气长城,不是你或者谁,请务必记住这件事。” 陈平安环顾四周,问道:“记不住?换人再来。”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然后轻轻卷起,边走边笑道:“一定要来一个飞剑足够快的,数量多,真没有用。” 大街之上,寂静无声。 陈平安停下脚步,眯眼道:“听说有个人叫齐狩,惦念我家宁姚的斩龙台很久了,我很希望你的飞剑足够快。” 宁姚刚要开口,陈平安好似心有灵犀,没有转头,抬起一只手,轻轻挥了挥,宁姚便不说话了。 这一幕过后,那个身穿麻衣的年轻人忍不住笑道:“别说是齐狩,连我都要忍不住出手了。” 不料街上那个青衫外乡人,笑着望向他,说道:“庞元济,我觉得你可以出手。” 酒肆内的年轻人一本正经道:“我怕打死你。” 陈平安回答道:“我求你别死。” 第187章 拳与飞剑我皆有 庞元济愣了一下,朝那个年纪轻轻的青衫客,竖起大拇指——敢这么与他庞元济说话的,在这座什么都不多、唯独剑修最多的剑气长城,得是元婴境剑修起步。 庞元济不是瞧不起那个接连胜了两场的外乡人,而是根本瞧不起整座浩然天下。比起这种瞧不起,他的更多情绪是厌恶,还夹杂着一丝天然的仇视。 若非北俱芦洲剑修阿良和左右这些浩然天下剑修的存在,庞元济对于那座极为陌生却又富饶、安稳的天下,甚至会是痛恨。 这名在剑气长城被视为最与宁姚般配的年轻剑修,不再言语。 庞元济一口饮尽碗中酒,然后站起身,离开酒桌,缓缓走到街上。 那个独眼的大髯汉子神色如旧,只是喝酒。 庞元济对于男女情爱一事,并不感兴趣,那个宁姚喜欢谁,他庞元济根本无所谓。 庞元济在意的,只有剑气长城的剑修身份,以及隐官大人的弟子身份。 庞元济走到街上后,神色肃穆,很难想象这是一个才二十五岁的年轻人,他道:“陈平安,我对你没意见,不过我对浩然天下很有意见。” 可能在浩然天下的山上,这个岁数,就算只是一名洞府境或观海境修士,就已经是一般仙家山头的祖师堂嫡传,被众星拱月。 而在浩然天下的山下,这个岁数可能会是某个金榜题名的年轻俊彦,享受着光耀门楣的荣光,初涉仕途,意气风发。 可是在这里,在庞元济的家乡,任何一个孩子,只要眼睛不瞎,那么他一辈子看到的剑仙数量,就要比浩然天下的上五境修士都要多。 在这里,随随便便就会撞到在街上买酒、饮酒的某个剑仙,也会时不时看到一个个剑仙御剑去往城头。 陈平安笑道:“我对你庞元济也没意见,不过我对某个说法,很有意见。” 大街两边的酒肆酒楼,人们议论得越发起劲。 是那些在北俱芦洲家乡个个眼高于顶的年轻剑修,到了剑气长城后,兴许时间久了,会有生死之交,或是继续看不顺眼,会有一言不合的切磋约架,但是近百年以来,还真没有这么直愣愣的年轻人,初来乍到,就敢如此言行。 北俱芦洲是与剑气长城打交道最多的一个大洲,不过来此历练的年轻人,在到倒悬山之前,就会被各自宗门长辈劝诫一番,不同的人不同的语气,意思却大同小异,无非是到了剑气长城,收一收脾气,遇事多隐忍,不涉及大是大非,不许冒失言语,更不许随便出剑,剑气长城那边规矩极少,越是如此,惹了麻烦,就越棘手。 能够让北俱芦洲剑修如此谨慎对待的,兴许就只有宛如夹在两座天下之间的剑气长城了。 圆圆脸的董不得,站在酒肆二楼,身边是一大群年龄相仿的女子,还有些身姿尚未抽条、犹带稚气的少女,多是眼神熠熠,望向那个反正宁姐姐不喜欢那么她们就谁都还有机会的庞元济。 董不得其实有些担心,怕自己一根筋的弟弟,陷入一场莫名其妙的乱战。 齐狩也有自己的小山头,无论是年轻人背后的家族势力,还是年轻剑修的战力累加,都不逊色于宁姚,甚至犹有过之,只是走了个羞愤遁走的任毅而已,一旦发生冲突,双方有得打。所以董不得担心之余,又有些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她可是董画符的亲姐姐。 一个婴儿肥的少女踮起脚尖,趴在窗台上,使劲点头道:“这个家伙,还挺俊俏啊。你们使劲喜欢庞元济去吧,我反正从今儿起,就喜欢这个叫陈平安的家伙了。董姐姐,要是宁姐姐哪天不要他了,记得立即提醒我啊,我好乘虚而入,早些结婚得了。角山楼铺子的婚嫁衣裳,真是好看,摸起来滑不溜秋的。” 董不得抬腿踢了小姑娘的屁股一脚,笑道:“一般脑子拎不清的姑娘,是想男人想疯了,你倒好,是想着穿嫁衣想疯了。” 少女揉了揉屁股,纤细肩头一个晃荡,将身边一个窃笑不已的同龄人,使劲推远,朝董不得嚷嚷道:“董姐姐,我娘亲说啦,你才是那个最拎不清的老姑娘!” 董不得满脸笑意,说了句“这样啊”,然后伸手按住小丫头片子的脑袋,一下一下撞在窗台上,砰砰作响,问道:“说我老姑娘是吧?” 少女在董不得收手后,揉了揉额头,转头,咧嘴笑道:“小姑娘,小姑娘,年年十八岁的董姐姐。”少女腹诽,年年八十岁的老姑娘吧。 结果董不得又按住这丫头的脑袋,一顿敲,嘴里说着:“八十岁对吧?就你那点小心思,只差没写在脸上了。” 董不得突然松开手,朝街上看,道:“我就说嘛,齐狩费了这么大劲,才不会把这种大出风头的机会,白白让给庞元济。” 那少女顾不得跟董不得较劲,一把按下旁边那颗碍眼的同龄人脑袋,伸长脖子望去,老气横秋道:“换成我是齐狩,早掀翻酒桌干仗了。” 有人从街道尽头处的酒肆走出,在街上现身,正是齐狩,身材高大,气宇轩昂,长衫背剑,干净利落。 齐狩微笑道:“元济,这差不多都算是我的家事了,还是让我来吧,不然要被人误认为是缩头乌龟。” 庞元济转过头,似乎有些为难。 齐狩视线绕过庞元济,看着那个赤手空拳的外乡武夫。这人年纪不大,据说是来自宝瓶洲那么个小地方,约莫十年前,来过一趟剑气长城,不过一直躲在城头那边练拳,结果连输曹慈三场,这是这个外乡人两件值得拿出来给人说道说道的事情之一。另外一件,更多流传在妇人女子当中,是从董家流传出来的一个笑话,宁姚说她能一只手打一百个陈平安。 输给曹慈也好,被宁姚打趣也罢,其实都不算丢人现眼。只不过齐狩听见了,心里都很不舒服。 庞元济笑道:“你我之间,肯定只能一人出手,不如你我干脆借这个机会,先分出胜负,决定谁来待客?” 齐狩有些为难。 口哨声此起彼伏,怂恿两人先打过一场再说,而且已经有人开始打算坐庄,让人押注赌谁输谁赢,以及能在几招内分出胜负。这些路数,都是跟阿良学的,一个赌庄,动辄有十几种押注花样,用阿良的话说,就是搏一搏,厕纸变丝帛,押一押,秃子长头发。 先前对于这个姓陈的外乡年轻人,一些个光棍赌棍的坐庄押注,多是押他会不会出门而已,更多的,都没怎么奢望。哪里想到这个家伙,不但出门了,还与人打过了两场,便赢了两场。众人这才发现阿良不坐庄,大伙儿果然赌得没甚滋味。要是阿良坐庄,上了赌桌的人,输赢都觉得过瘾,就是阿良的赌品委实差了点。当年阿良与一个众望所归的老赌棍合伙坑人,老赌棍先是次次以小博大,大赢特赢,结果有一次,大半人跟着那老赌棍押注,发誓要让阿良输得连裤子都得留在赌桌上,结果让阿良一口气赚回了本不说,还挣了大半年的酒水钱。 众人是事后才听说,那个“当场瘫软晕厥在赌桌底下”、看似倾家荡产的老赌棍,得了一大笔分红,带着几十枚谷雨钱,先是躲了起来,然后在夜深人静时分,被阿良偷偷一路护送到大门那边,两人依依惜别。如果不是师刀房老婆姨都看不下去,泄露了天机,估计那次一起输了个底朝天的大小老幼赌棍们,至今都还蒙在鼓里。 哪怕如此,剑气长城这边的汉子,还是觉得少了那个挨千刀的家伙阿良,平日里喝酒便少了好多乐趣。 陈平安先后观察了庞元济和齐狩各自的行动轨迹,二人的步伐大小、落地轻重、肌肉舒展、气机涟漪、呼吸快慢,尽收眼底。 就是打量几眼的小事情。 只说眼中所见,不提事先耳闻,庞元济要更行家里手些,更难看出深浅,当然也可能是齐狩根本就不屑伪装,或者是伪装得更好。 陈平安这纯粹就是习惯成自然,闲着没事,给自己找点事干。 陈平安半点不着急,轻轻拧转手腕,由着庞元济和齐狩先商量出个结果。 谁先谁后,都不重要。 无非是从十数种既定方案当中,挑出最契合当下形势的一种,就这么简单。 大街两侧的人们,发现那个外乡年轻人,竟然开始闭目养神——他一手手掌负后,一手握拳贴在腹部,一袭青衫,头别玉簪,身材修长。 有那么点玉树临风的意味。 叫嚣谩骂声四起,但是喝彩声也明显更多了一些。 宁姚眼中没有其他人。 叠嶂轻轻扯了扯宁姚那件墨绿色长袍的袖子。宁姐姐离开浩然天下的时候,是这般装束,回来之后,也是如此,虽说法袍有法袍的好处,可总是这么一种装束,都快要半点不像女子了。 宁姚转过头,问道:“怎么了?” 叠嶂用下巴点了点远处那个身影,然后伸出一根大拇指。 宁姚板着脸,一挑眉,好像是说,大街之上,那个家伙就是在做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我宁姚半点不奇怪,你们会感到奇怪,只是因为你们不是我宁姚。 陈三秋伸手轻轻拍打着晏胖子的脸颊,道:“某人在演武场打了一套好拳法啊。” 晏琢一把拍掉陈三秋的手,扬扬得意道:“我先前怎么说来着,那可是响当当的武学大宗师,我这眼光,啧啧啧。” 董画符闷闷说道:“任毅加溥瑜,分明是齐狩故意安排的人选,让人挑不出毛病。任毅是龙门境剑修当中,年纪小的,飞剑快的,陈平安输了,当然是什么面子都没了。但若是赢了任毅,再战溥瑜,溥瑜是金丹境里最有名的花架子,赢了他,陈平安容易掉以轻心,然后再由齐狩这个一肚子坏水的,来解决掉陈平安,齐狩可以利益最大化,所以这就是一个连环套。” 晏琢翻白眼道:“你董黑炭都知道的,我们会不清楚?” 董画符说道:“我是怕齐狩失心疯,下狠手。” 陈三秋点点头,道:“最大的麻烦,就在这里。” 街上三人,撇开那个从看热闹变成热闹给人看的庞元济,只说陈平安与齐狩,这已经不是差不多岁数的年轻人做什么意气之争了,陈平安确实不该提及宁姚和斩龙台,牵扯到了男女之间的事儿,又扯到了家族,这就给了齐狩不按规矩行事的借口。齐狩此次交手,做得狠辣,大家族的那些老头子,兴许会不高兴,但是如果齐狩出剑软绵,更是不堪。是个人,都知道应该如何取舍。 晏琢揉搓着自己的下巴,道:“是这个理,是我那平安兄弟做得略有纰漏了。” 他们这些人当中,董黑炭是瞅着最笨的那个,可董黑炭却不是真傻,只不过一向懒得动脑子而已。当然了,董黑炭比起他晏琢,大概还差了一个陈三秋吧。 陈三秋想了想,还是笑道:“不去管这些乱七八糟的,反正陈平安敢这么讲,敢一口气点了齐狩和庞元济的名,我就认陈平安这个朋友。因为我就不敢。交朋友,图什么?还不是除了蹭吃蹭喝之外,朋友还能够做点自己做不成的痛快事?在身边笼络一大堆帮闲狗腿,这种事,我做不出来。如果齐狩敢坏规矩,我们又不是吃干饭的,一路杀过去。董黑炭你打到一半,再装个死,故意受伤,你姐姐肯定要出手帮咱们。她一出手,她那些朋友,为了义气,肯定也要出手,哪怕是做做样子,也够齐狩那些狐朋狗友吃一大壶胭脂酒了。” 宁姚却说道:“齐狩本来就比你们强不少,别说是你们几个,要是距离远了,我一样拦不住。所以我会盯着齐狩的战场选择,一旦齐狩故意引诱陈平安往叠嶂铺子那边靠,就意味着齐狩要下狠手。总之你们不用管,只管看戏。何况陈平安也不一定会给齐狩握剑在手的机会,他应该已经察觉到异样了。”宁姚瞥了眼齐狩背后的那把剑。 陈三秋哑口无言。 叠嶂忧心忡忡,她知道自己在这些事情上,最不擅长。有些时候,内心细腻敏感的叠嶂,不得不承认,陈三秋这些大姓子弟,若是人好,都还好说,若是聪明用错了地方,那是真坏。因为他们有更高的眼界,小小年纪,就可以用居高临下的眼光,看待那些只会让叠嶂觉得一团乱麻的复杂人事,并且还能够抽丝剥茧,找到那些最为关键的脉络,之后的诸多难题,便迎刃而解。阿良说过,这也是天地间的剑术之一。 阿良曾经也对叠嶂说过,与陈三秋他们做朋友,要多看多学,你约莫会有两个心坎要过,过去了,才能当长久朋友,过不去,总有一天,无须经历生离死别,双方就会自然而然从至交好友,再变成点头之交。这种称不上如何美好的结局,无关双方对错,真有那么一天,喝酒便是。好看的姑娘,经常喝酒,漂亮的脸蛋,苗条的身材,便能长长久久。 这时宁姚突然转头问道:“你们觉得陈平安一定会输?” 陈三秋无奈道:“说假话,我觉得陈平安一只手可以撂倒齐狩;说实话,如果齐狩没背着那把剑,那我觉得陈平安还有些胜算。” 宁姚不置可否,她转头望向一处,眉头紧蹙。 一处酒楼屋脊边缘,坐着一个身穿宽松黑袍的小女孩,梳着俏皮可爱的两根羊角辫,打了半天的哈欠。 她似乎有些不耐烦,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庞元济,磨磨唧唧,拉根屎都要给你断出好几截的,丢不丢人?先干倒齐狩,再战那个谁谁谁,不就完事了?” 陈平安几乎与宁姚同时,望向屋脊那边——那是一个看着不着调却一拳下去能让飞升境大妖都皮开肉绽的强大存在。 董家剑修的脾气之差,在剑气长城,只能排第二,因为有她在。 陈平安曾经在城头之上,亲眼看到她“笔直摔下”城头后,跑去与一头靠近剑气长城的大妖“嬉戏打闹”。 那是一头货真价实的仙人境妖物,但是老大剑仙却说,没能打死对方,她就觉得自己已经输了。 大街之上,除了宁姚和几个故意对那“小姑娘”视而不见的剑仙,当然还有陈平安,几乎人人汗毛倒竖。没有谁自找没趣,开口献殷勤。 “隐官”并非她的姓名,而是一个不见于记载的远古官职,世代承袭,在剑气长城,负责督军、刑罚等事。历史上也有许多不堪大用而沦为傀儡的隐官大人,但是在她接手这个头衔之后,剑气长城对于隐官的轻视之心,荡然无存。她不但是杀了最多中五境妖物的人,而且在千年以来的南边战场上,被她一拳打得血肉横飞而当场毙命的己方怯战剑修,也多。 当年十三之争,剑气长城这边出战的第一人,正是这位在蛮荒天下一样大名鼎鼎的隐官大人。结果对方一头以肉搏厮杀著称一洲的大妖,见着了她,直接认输跑了,然后对峙双方,就看着一个小姑娘在战场上,轰天砸地了足足一刻钟。 庞元济点点头,道:“听师父的。” 齐狩却抱拳低头,求道:“恳请隐官大人,让我先出手。无论输赢,我都会与元济打上一架,愿分生死。” 隐官眼睛一亮,使劲挥手,道:“这个可以有,那就麻溜儿的,赶紧干架干架,你们只管往死里打,我来帮着你们守住规矩便是。对于打架这种事情,我最公道。” 然后她望向庞元济先前喝酒的酒桌那边,皱着一张小脸,道:“那个瞎了眼的可怜虫,丢壶酒水过来,敢不赏脸,我就锤你……” 骤然之间,整座酒肆都砰地炸开,屋顶瓦片乱溅,屋内满地狼藉,酒肆内的所有大小剑修,已经直接昏死过去。再一看,那个身为玉璞境剑仙的大髯汉子,已经被她一脚踹中头颅,直接撞破墙飞了出去,一身尘土,起身后也没敢返回酒肆。她站在唯一一张完整无损的酒桌上,轻轻一跺脚,把酒壶弹起,握在手中,嗅了嗅,苦着脸道:“一股子尿臊味,可好歹也是酒啊,是酒啊!” 说到最后,这位高高在上的隐官大人,竟是有些咬牙切齿和悲苦神色。 在那位隐官大人离开屋脊的一瞬间,陈平安便向前踏出一步,但是却又立即收回脚步,然后望向齐狩,扯了扯嘴角。 庞元济身体后仰,掠回不成样子的酒肆,抬手接住一片坠落的瓦片,笑道:“师父,老大剑仙说过,你不许喝酒的。” 隐官怒道:“我就闻一闻,咋了,犯法啊?剑气长城谁管着刑罚,是他老不死陈清都吗?” 刹那之间,她便病恹恹坐在酒桌上,抛了那壶酒给庞元济,道:“先帮我留着。” 陈平安一转头,一抹虹光从耳畔掠过,仅是剑气,便在陈平安脸上割裂出一条细微血槽。 他略微弯腰,脚尖一点,身形不见,地面瞬间裂出一张巨大蛛网,不但如此,如有阵阵闷雷在地底深处回荡。 一袭青衫在远离先前他所站原地的街上,身形突兀倾斜,又有速度更快的剑光一闪而逝,若是没有那招躲避,就要被剑光从后背心处一穿而过。 隐官坐在桌上,轻轻点头,算是对两位晚辈没这么快分出胜负的一点小小嘉奖了。她百无聊赖,便抬起双手,揪住自己的两根羊角辫,轻轻摇晃起来。 庞元济毕恭毕敬站在一旁,轻声笑道:“浩然天下的金身境武夫,都可以跑得这么快吗?” 隐官想了想,给出一个她自己觉得极有见地的答案,道:“大概也许可能比较少见吧。” 庞元济见怪不怪了。庞元济还真有个想不通的问题,以心声言语道:“师父好像对陈平安印象不太好?” 隐官撇撇嘴,道:“陈清都看顺眼的,我都看不顺眼。” 她屈指一弹,大街上一位不小心听见她言语的别洲元婴境剑修,额头如雷炸响,两眼一翻,倒地不起。没个十天半月,就别想从病床上起身了,躺着享福,还有人伺候,反客为主,多好。她觉得自己就是这么善解人意脾气好。 隐官突然说道:“按照那谁谁谁当下展现出来的武夫境界,其实是躲不过两次飞剑的,他主要还是靠猜。” 庞元济笑道:“齐狩也远远没有尽全力。” 隐官有些失望,撇嘴道:“没劲。” 她站起身,反悔了,喊道:“继续,我不管你们了啊。切记切记,不分生死的打架,从来不是好的打架。” 话音刚落,这位隐官大人瞬间不见,只留下一个苦笑不已的弟子。 庞元济收敛心神,望向大街。 齐狩纹丝不动,那一袭青衫却在拉近距离。 天底下的搏杀,练气士最怕剑修,同时剑修也最不怕被纯粹武夫近身,尤其是齐狩。 因为齐狩的本命飞剑不止一把,已经现世的那把,名为“飞鸢”。而速度更快的那把“心弦”,就在等一名金身境武夫不知死活的欺身而进。 晏琢看得心惊胆战,叠嶂几个,也都神色不太自然。 宁姚始终心如止水,最是局中人,反而最像局外人。这大概就是她与陈平安截然不同的地方,陈平安永远思虑重重,宁姚永远干脆利落。 齐狩在祭出第二把本命飞剑的时候,有些遗憾。 齐家剑修,历来擅长小范围厮杀,尤其精通对峙局面的速战速决。飞剑心弦,从来快且准。 双方相距只有十步之隔。哪怕那一袭青衫已经躲过致命刺杀,依旧逃不掉被穿透肩头的下场,身形难免微微凝滞,就这么一瞬间的工夫,本命剑飞鸢就在陈平安脖颈处擦过。 那一袭青衫,仿佛已经被两把飞剑的剑光流萤完全裹挟,置身牢笼之中。 就在许多看客觉得大局已定的时候,陈平安凭空消失。 齐狩始终岿然不动。第三把最为诡谲的本命飞剑“跳珠”,一分为二,二变四,四化八,以此类推,在齐狩四周如同编织出一张蛛网,蛛网每一处纵横交错的结点,都悬停着一把把寸余长短的跳珠飞剑。与先前那名金丹境剑修的飞剑只靠虚实转换大不相同,这把跳珠的变幻生发,千真万确,齐家老祖对此颇为满意,觉得这把飞剑,才是齐狩真正可以细心打磨千百年,最能够傍身立命的一把飞剑,毕竟一把能够达到真正意义上攻守兼备的本命飞剑,飞剑主人的境界越高,跳珠便越是繁多,越是接近一件仙兵。一旦齐狩能够支撑起数千把跳珠齐聚的格局,就可以验证早年道家圣人那句“坐拥星河,雨落人间”的大吉谶语。 出现在齐狩侧面五步之外的陈平安,似乎知难而退,再次使出了缩地成寸的仙家术法。 齐狩知道这家伙会在身后出现,于是几处关键窍穴微微蝉鸣,原本列阵身后而数量较少的跳珠,转瞬之间就好似撒豆成兵,数量暴涨。与此同时,天然能够追摄敌人魂魄的飞剑心弦,如影随形,紧跟那一袭青衫。至于飞鸢,则更加运转自如。 齐狩就是想站着不动,也要耍得这个家伙团团转。 金身境武夫?与我齐狩为敌,那就只能被我当狗来遛。 一方毫发无损,一方出拳不停,辗转腾挪大半天,到最后把自己累个半死,好玩吗?齐狩觉得很好玩。 晏琢喃喃道:“这么下去,情况不妙啊。虽说飞鸢差不多就是这么个鸟样了,再变不出更多花样,可如果我没记错,齐狩最少可以支撑起五百多把跳珠,现在才不到三百把,而且越拖下去,那把心弦就越熟悉陈平安的魂魄,只会越来越快。这家伙心真黑,摆明是故意的。” 陈三秋苦笑道:“飞剑多,配合得当,就是这么无解。” 说到这里,陈三秋忍不住看了眼宁姚的背影。远处战局一边倒,她依然无动于衷。 众人眼中极为狼狈的一袭青衫,骤然而停,满身拳意流淌之汹涌迅猛,简直就是一种几乎肉眼可见的凝聚气象,连一些下五境修士都看得真切。 背对陈平安的齐狩没有犹豫,没有刻意追求什么不动丝毫的大胜结果,一步踏出,直接向前掠出十数丈,结阵在方丈小天地之中的跳珠的数量再次增加,让剑阵更加紧密厚重。 一拳追至。 齐狩刚刚转身,心情顿时凝重几分,选择再退,只是落在众人眼中,仿佛齐狩依旧闲庭信步,惬意万分。 飞鸢与那心弦,被两抹剑光砸中。那两把莫名其妙出现的飞剑,简直就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只是略微阻滞了飞鸢、心弦的攻势,就被弹飞。 只不过这就足够了。齐狩眼睁睁看着一袭青衫,一拳破开跳珠剑阵,对方的拳头瞬间血肉模糊,可见白骨。 也一样是阻滞些许,但足够让齐狩驾驭飞鸢、心弦两把本命飞剑御敌。速度更快的心弦,玄妙画弧,剑尖直指陈平安心口稍稍往下一寸。终究不是杀人,不然陈平安死也好,半死也罢,他齐狩都等于输了。一条贱命,靠着运气走到今天,走到这里,还不值得他齐狩被人说笑话。飞鸢刺向那一袭青衫的后背脊柱。 齐狩倒想要看看,两剑一前一后穿透这名金身境武夫的身躯后,那一拳到底剩下几斤几两。 需知剑修体魄,受到本命飞剑昼夜不息的淬炼,在千百种练气士当中,是几乎可以与兵家修士媲美的坚韧。拥有三把本命飞剑的齐狩,体魄强韧,超乎寻常,更是理所当然。 齐狩一瞬间,凭借本能,就运转所有关键气府的盎然灵气,人身小天地之中,一处水府,云蒸霞蔚,一座山岳,草木朦胧,其余拥有本命物的几大窍穴,各有异象迭起,以至于众多气机流泻人身小天地之外,使得齐狩整个人笼罩上一层灿烂绚丽的光彩,一双眼眸更是泛起阵阵金光涟漪。 但是那个陈平安不但拥有两把充作障眼法的狗屁飞剑,还拥有一把真真切切的本命物飞剑,幽绿剑光,速度极快,刚好以剑尖对剑尖,抵住了那把心弦。两把飞剑各自错开,好似主动为陈平安让道直行。 继续出拳! 至于一袭青衫背后的那把飞鸢,始终未能追上陈平安,未能成功刺透其脊柱。 裸露白骨的一拳过后,齐狩虽然嘴角渗出血丝,仍是心中稍稍安定。 还好,拳头不重。 陈平安以铁骑凿阵式开路,再加一拳神人擂鼓式。 齐狩眼前一花,哪怕他已经借助对方一拳的力道,顺势后退掠出又横移,可是竟然又有一拳不合常理地砸在他身上。不但连那飞鸢始终无法接近陈平安,就连与齐狩心意相通的那把心弦,好像都有些茫然,然后又被那道幽绿剑光追上。大街上空,两抹剑光纠缠不休,每一次磕碰撞击,都会激起一圈圈高低不一的气机涟漪,杀机重重,却又赏心悦目。 “我兄弟不是四境练气士吗?” “这家伙为何有三把飞剑?” 晏琢和陈三秋面面相觑,各有疑惑。 风水轮流转,原本风光无限的齐狩,终于开始疲于奔命,从一个厮杀经验极其丰富的金丹境巅峰剑修,沦为以拳对拳的下场。 倒也不算毫无招架之力。被对方两拳砸在身上之后,齐狩的气府气象越发浓郁,加上自身体魄底子坚实牢固,与那个一拳至、拳拳至的陈平安,以拳头对拳头,硬碰硬撞了数次,后来干脆发狠与那个家伙互换一拳,其中一拳打得对方脑袋晃动幅度极大,可对方依旧神色冷漠,似乎对于伤痛,浑然不觉,每次一拳递出,都懒得挑地方落拳,好像只要打中齐狩就心满意足。 飞剑心弦速度足够,但是被那把剑光幽绿的飞剑处处针锋相对。飞鸢却总是慢上一线。 剑修厮杀,一线之隔,永远是天壤之别。 跳珠剑阵早已摇摇欲坠,对神出鬼没的那一袭青衫的威胁,也越来越被忽略不计。 大街两侧的看客们,总算是回过神咀嚼出味道来了,一片哗然。 十五拳过后。 齐狩不得已,又被一拳打得直接背脊贴地,倒滑出去十数丈远。在这个过程当中,身穿法袍的齐狩,从袖中又滑出一枚兵家甲丸,一身金甲刹那之间披挂在身,可当他刚一掌拍地,正要起身时,却被几乎身体前倾算是贴地奔走的一袭青衫,一拳砸在面门之上,打得他再次贴地。 这第十七拳,力道之大,打得齐狩整个人摔落在地,又弹起,紧接着又被那人抡起手臂,一拳落下,结结实实打得七窍流血。 庞元济叹了口气,他觉得齐狩差不多应该先退一步,然后真正拔剑出鞘了。 剑修除了本命飞剑之外,凡是身上佩有剑的,只要不是那种无聊的装饰,那就是同一人,两种剑修。 在所有人都疑惑不解,为何那一袭青衫突然停手的时候,又有一位“齐狩”出现在了离先前那个齐狩三十步之外——阴神出窍远游天地间。 齐狩显然用上了秘法,不然寻常修士的阴神出窍,对于最擅长捕捉气机端倪的众多剑修而言,丝毫动静,都能察觉。 那尊齐狩阴神面无表情,伸手一抓,长剑铿然出鞘,被他握在手中。这是剑气长城齐家的半仙兵之一,剑名“高烛”。 相传这把半仙兵的真身本元,曾是远古天庭一尊火部神灵的金身脊柱,尸骸遗落人间,被齐家老祖偶然所得,悉心炼化百余年。齐狩出生之时,就成为这把半仙兵的新主人。 齐狩阴神握住高烛之后,问道:“还打吗?” 接下来一幕,别说是早已忘了喝酒的看客,就连叠嶂都有些眼皮子打战。 陈平安那只白骨右手掌,五指如钩,抓住地上那具齐狩真身的身躯,缓缓提起,然后随手一抛,丢向齐狩阴神。 陈平安站直身体,依旧是左手负后,右手握拳在前。整条血肉模糊的胳膊,鲜血顺着白骨手指,缓缓滴落地面。 齐狩阴神毫不犹豫就重归身躯,飘然落地。 陈平安抬起那条惨不忍睹的手臂,淡然道:“来。” 一道金色光柱,从远处宁府冲霄而起,伴随着阵阵雷鸣声响,破空而至,被陈平安轻轻握住。那条起于宁府终于这条街道的金线,极其瞩目,由于剑气浓郁到了惊世骇俗的境地,哪怕长剑已经被青衫剑客握在手中,金线依旧凝聚不散。 还没来得及擦去满脸血污的齐狩,瞬间脸色铁青,惊道:“谁借给你的仙兵?” 青衫剑客手中那把名为剑仙的仙兵,似乎在为久违的厮杀而雀跃,颤鸣不已,以至于不断散发出丝丝缕缕的金色光线。这使得一袭青衫剑客,如同手握一轮大日。 高烛? 烛火有多高? 大日悬空,何物敢与我争高? 青衫年轻人,意态闲适,微笑道:“你要是不姓齐,这会儿还躺在地上睡觉,所以你是投胎投得好,才有一把半仙兵。我跟你不一样,是拿命挣来的这把剑仙。” 说到这里,陈平安收敛笑意,道:“南边战场上的齐狩,对得起这个姓氏。但是,架还是得打,只要你敢出剑。” 就在此时,那个不知何时重返酒肆落座的大髯汉子,放下一只从地上捡起再倒满了酒的大白碗,对齐狩说道:“输了就得认,你们齐家嫡传子弟,没有死在城头以北的先例。” 齐狩抬手收剑入鞘在背后,向前走去,与那一袭青衫擦肩而过的时候,问道:“敢不敢约个时间,再战一场?” 他是有机会成为剑气长城同龄人当中,第一个跻身元婴境的剑修,甚至要比宁姚更快。因为宁姚需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大。炼气对于宁姚而言,根本就不是事,而是她需要炼物,这一直拖慢了她的破境速度。 他齐狩只要跻身元婴境,再与陈平安厮杀一场,就不用谈什么胜算不胜算了。 陈平安反问道:“地点你定,时间我定,如何?” 齐狩喉结微动,差点没能忍住那一口鲜血。 齐狩不再说话,没有御风离去,就这样一直缓缓走到街道尽头,消失在拐角处。他身后默默跟上了一群脸色比齐狩还难看的朋友。 陈平安看了眼宁姚,笑眯起眼。宁姚瞪了他一眼。 陈平安环顾四周。剑气长城,很奇怪,是他陈平安这辈子除了家乡祖宅和之后的落魄山竹楼之外,让他觉得最无所顾忌的一个地方,所以也就是“贪生怕死”的泥瓶巷陈平安,最敢酣畅出拳出剑的地方。 剑气长城这边也会有善恶喜怒,但很纯粹,远远不如浩然天下那么复杂,弯弯绕绕,如千山万水。 剑气长城的城头之上,那位曾经与他亲口讲过“应该如何不讲理”的老大剑仙也亲自出手,演示了一番,随手为之,便有一道剑气,从天而降,瞬杀一位大家族的上五境剑修。 在这里,老大剑仙陈清都,就是最大的道理所在。 陈平安既然由衷认可那位岁月悠久的老神仙,那么他在此出拳与出剑,便能够破天荒达到那种梦寐以求的境地——后顾无忧,百无禁忌! 何况这里是阿良待过很多年的地方,一个让阿良留下不走,在漫长岁月里喝了那么多酒水的地方,如果陈平安出拳不够重,出剑不够快,就对不起这个地方。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有些痛快,但是还不够。 那个青衫剑客与先前如出一辙,转过身,笑望向正打算离去的庞元济。 庞元济笑问道:“不觉得自己吃亏?” 一场苦战过后,对方赢得并不轻松。 陈平安随后的动作,让几个并不坐在一块的剑仙,都纷纷不约而同地笑而饮酒。只见青衫剑客将手中那件好像名为“剑仙”的仙兵长剑的剑尖钉入地面,然后松开剑柄,右掌向前伸出,示意对方只管出手。 他淡然说道:“我怕你觉得吃亏。” 庞元济神采飞扬,露出笑容,大步走出酒肆,站在街道中央,抱拳朗声道:“剑气长城,庞元济!” 陈平安想了想,抱拳还礼,一板一眼答道:“宁姚喜欢之人,陈平安。” 庞元济双指并拢在身前,微笑道:“我飞剑不多,就一把,好在够快,希望不会让你失望。” 大街之上,剑气丛生,然后如有一条条溪涧潺潺而来,歪歪扭扭,毫无章法,最终各自铺散开来,聚拢成一条剑气江河。 剑意无处不在,两边酒肆内的酒客,都清清楚楚感觉到了一股冰凉寒意,从大街上缓缓涌入。 庞元济之所以被隐官大人选中为弟子,显然不是什么狗屎运,而是人人心知肚明,庞元济确实是剑气长城百年以来,最有希望继承隐官大人衣钵的那个人。 妖族最多处,即我出剑处。哪个剑修,对此境界,不心向往之? 一名剑修,尤其是有先天剑坯美誉的那种天之骄子,自身本命飞剑的品秩好坏,确实会决定他们最终成就的高低。 在庞元济那句话说出口后,大小酒肆酒楼,便有连绵不绝的喝倒彩声,调侃意味十足。 庞元济的本命飞剑,名为“光阴”,光阴似水,故而流水不定剑无形。如果说齐狩最根本的那把本命剑跳珠,还有个数量上的直观展露,那么庞元济这把本命剑,就真不讲道理了。最不讲道理的,不只是本命飞剑的威势之大,而是有了那把光阴飞剑之后,庞元济“剑通万法”,飞剑不但可以淬炼体魄,还可以反哺三魂七魄,修行术法,事半功倍,加上庞元济自幼就表现出惊才绝艳的修道资质,触类旁通,一身所学杂且精,所以他又有“庞百家”的外号。 庞元济没有一件法袍,也没有齐狩那种跟着姓氏带来的半仙兵,更没有什么多余的兵家甲丸。 陈平安轻轻向前走去,一身拳罡如瀑流泻,走在街上,如逆水行舟。 行走之时,纯粹武夫的拳意,与至精至纯的剑气,便要冲撞在一起,使得境界不够的那拨观战之人,都已经看不清那一袭青衫剑客的面容身形,就如那碗中酒,人往酒中丢入了一枚铜钱,饮酒之人,晃动白碗,便让人看不真切那枚碗底的铜钱。 始终站在原地的宁姚,轻声说道:“那场架,陈平安怎么赢的,齐狩为何会输,回头我跟你们说些细节。” 晏琢两眼放光,呆呆望向那个背影,很是唏嘘道:“我兄弟只要愿意出手,保管打谁都能赢。” 然后他转头笑嘻嘻对陈三秋道:“对吧,三秋?是谁说来着,‘说假话,一只手就能撂倒齐狩’?” 陈三秋一脸茫然说道:“应该是董黑炭说的吧。” 董画符怒道:“扯你娘的蛋!” 叠嶂有些无奈,董黑炭其实是所有人当中,与阿良相处最久的一个,估计也是剑气长城唯一一个在阿良身上撒过尿的“绝顶强者”了,所以董黑炭要么闷葫芦不说话,只要一开口骂人,全是从阿良那边学来的脏话,听者真要介意了,就会被笑死也会被气死。 一位悄然来到破败酒肆的中年剑仙,坐在那独眼的大髯汉子旁边,抹了抹桌上灰尘,笑着点头道:“拳罡精纯,拳意通玄。无法想象,早年那个曹慈,竟然能够连赢此人三场。” 先前挨了隐官大人一脚的大髯汉子,没有半点不自在,依旧喝酒,沙哑开口道:“你来得晚了,要是亲眼见过曹慈在城头练拳的样子,就不会这么奇怪了。曹慈成就多高,破境多快,我都觉得理所当然。” 说到这里,大髯汉子看了眼那个不急不缓地悠然前行于剑气洪流当中的陈平安,道:“当然,这个年轻人,确实很不错,当年我也见过他在墙头上的往返练拳。那会儿,我想不到他能有今天的武学境界。就算当时老大剑仙这么说,我都未必信。” 那位刚刚从南婆娑洲来到这边没多久的中年剑仙,笑道:“听说他来自宝瓶洲的骊珠洞天,不知道与那个大骊藩王宋长镜,有没有点关系?” 大髯汉子摇头道:“不太清楚。分明年纪不大,一看却是个厮杀惯了的老鸟。你们浩然天下的纯粹武夫,有那么多架可以打吗?就算有高人喂拳传法,不真正置身于生死之地多次,打不出这种意思来。” “瞧着是不像外乡人,反而像是最地道的剑气长城年轻人。” 那位南婆娑洲的剑仙男子举起酒碗,与对方轻轻磕碰了一下,抿了口酒后,感叹道:“天大地大,如我这般不爱喝酒的,唯独到了这边,也在肚子里养出了酒瘾虫子。” 大髯汉子扯了扯嘴角,这位沉默寡言的玉璞境剑修,难得流露出几分怨气神色,冷笑道:“全是那个王八蛋带出来的风气,光棍不喝酒,光棍万万年。剑仙不喝酒,元婴境走一走。” 三场架打完了,马上就是第四场架。 真是过瘾得很啊。 那个有些婴儿肥的小姑娘,使劲用手拍打窗台,满脸涨红,激动万分,嚷嚷道:“瞧见没,瞧见没,我眼光好不好?你们别害羞,大声说出来!” 没人理睬她。 这让小姑娘有些懊恼,突然发现身边的董姐姐有些反常。她好奇道:“董姐姐,是不是突然发现宁姐姐挑了这么个好男人,再一看,自己岁数老大不小了,挑来挑去,也没个合适的,所以你心里特别难受啊?那就学学我,高兴要开口,难受也要说出来,我陪你喝喝酒。我把自己的高兴,借你一些!” 董不得趴在窗台上,双手狠狠搓脸,唉声叹气,点头道:“是真难受,这么多年,什么都比不过宁丫头。” 小姑娘安慰道:“董姐姐你岁数大啊,在这件事上,宁姐姐怎么都比不过你的,稳操胜券!” 董不得转过头,伸手握住小姑娘的脖子,轻轻提起,微笑道:“大声点说,刚才我没听清楚。” 小姑娘双脚离地,恼火万分,气呼呼道:“董姐姐,你从今天起,对我放尊重一些啊,一个不小心,我就是那个陈平安的小媳妇了,到时候你要吃不了兜着走。他见我给你欺负惯了,气不过,就要打你,就像打齐狩那样,到时候我可拦不住,有心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董姐姐你在地上弹来弹去。” 董不得将手中少女往地上一戳,笑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这种话去宁丫头跟前说。” 小姑娘站定,抖了抖肩膀,撇嘴道:“我又不傻,难道真看不出他和宁姐姐的眉来眼去啊,就是随便说说的。我娘亲经常念叨,得不到的男人,才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我知道,我娘那是故意说给我爹听呢,我爹每次都跟吃了屎一般的可怜模样。骂吧,不太敢,打吧,打不过,真要生气吧,好像又没必要。” 董不得按住小姑娘的脑袋,让后者一通“磕头”,笑骂道:“小小年纪不学好,嘴巴没个把门的,真不怕你爹娘打得你屁股开花?” 在董不得收手后,小姑娘双手胡乱抹了抹红肿的额头,也不看董不得,双拳紧握,重重一敲窗台,恨声道:“烦!我决定了,等他打赢了庞元济,我就跟他学拳去,他不教,我就跪在宁姐姐家门口,跪个一炷香半炷香的,诚意十足!等我学了拳,呵呵,到时候董姐姐你晚上走路,小心些!” 就连董不得都拿小姑娘有些没办法——脑子有了坑,道理填不满。 董不得突然感叹道:“观战剑仙有点多。” 小姑娘刚要说话,就被董不得用胳膊环住她的脖子,往自己身边一拽,小姑娘脑袋一歪,两眼一翻,吐出舌头,装了个死。 大街之上,青衫白玉簪的年轻武夫,做了一件怪事——没有凭借武夫坚韧体魄和矫健身形,没有追求以最快速度“蹚水”来靠近那个庞元济,而是手臂轻轻一震,双手拈住四五十张品秩寻常的各色符箓,抛撒出去。 几乎所有符箓都被剑气瞬间搅碎,但是陈平安继续如此,行走不快,丢掷符箓的速度,却让人眼花缭乱。 庞元济笑了笑,双指掐诀,脚下踏罡,于是在陈平安身后远处,涟漪阵阵,又出现了一个庞元济,而且大街两侧的屋顶上,又多出十二个庞元济。 高处的每一个“庞元济”或掐道法诀,或施佛家印,各自脚下,都出现了一座符阵,庞元济与庞元济之间,符阵与符阵之间,一条条不同色泽的纤细丝线,如龙蛇游走,相互接引契合,最终结出一座囊括整条大街的符阵。 不但如此,站在陈平安身前身后的两个庞元济,也开始缓缓前行,一边走,一边随意敲敲点点,随手画符,那些千奇百怪的古老篆文云纹,悬停空中,那些虚符的符胆灵光绽放出一粒粒极其明亮的光亮,有些符箓,灵气水光荡漾,有些雷电交织,有些火龙缠绕,不一而足。 陈平安最后一次,一鼓作气丢出百余张符箓后,瞬间一个站定,拳架再起,原本在身上汹涌流转的浑厚拳意,如剑归鞘,以一个收敛拳架,递出迅猛拳。 拳出如虹,如雷震动,生发于地。 整条大街上的剑气长河,都随之震荡不已。 那条江河剑气,大半剑意,在一袭青衫四周聚拢,如重兵围城。街上两个庞元济依旧脚步不停也不快,继续巩固那座符阵。 庞元济没有白看三场架。 这个陈平安,手段太多,层出不穷,关键是还在隐藏实力。例如那只尚未真正倾力出拳的左手。 还有陈平安的身形速度,到底有多快,庞元济仍是捉摸不出。 与齐狩一战,陈平安精心设置的障眼法其实有很多。 剑仙之下,除了宁姚和他庞元济,以及那些元婴境剑修,兴许就只能看个热闹了。 庞元济其实内心深处,有些无奈。你陈平安一个纯粹武夫,下五境练气士,拥有大炼之后的一把本命物飞剑也就罢了,另外那两把很能吓唬人的仿剑,算怎么回事?天晓得这家伙还会不会偷藏了一把。 庞元济觉得那家伙做得出来这种缺德事。 除此之外,庞元济心中也明白,那些符箓,事实上是陈平安在精准勘验剑气河流的种种细微处。所以庞元济毫不犹豫,就收拢了剑气,绝对不给他更多探查的机会。 宁府的演武场上,纳兰夜行这个宁家老仆,已经勤勤恳恳护了宁府三代主人,此刻正蹲着地上,伸出五指,轻轻摩挲着地面。 那个早年陪着自家小姐一起来到宁府的姚家老妪白炼霜站在一旁,恼火道:“老狗,你为何不去盯着那边,出了纰漏,如何是好?你这条狗命,赔得起吗?” 纳兰夜行淡然道:“再凶险,能有南边的战场凶险吗?” 白炼霜越发火大,骂道:“人心险恶,何曾比战场厮杀差了一点半点?纳兰老狗!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纳兰夜行收手抬头,沉默不言。 白炼霜叹了口气,语气放缓,道:“有没有想过,像陈公子这般出息的年轻人,换成剑气长城其他任何一大姓的嫡女,都无须如此耗费心神,早给小心翼翼供起来,当那舒心舒意的乘龙快婿了。到了咱们这边,宁府就你我两个老不死的,姚家那边,依旧选择观望。既然连姚家都没表态,这就意味着,是没人帮着咱们小姐和姑爷撑腰的,出了事情,就晚了。” 纳兰夜行说道:“姚老儿,心里憋着口气呢。” 白炼霜犹豫一番,试探性问道:“不如将咱们姑爷的聘礼,泄露些风声给姚家?” 纳兰夜行难得在老妪这边硬气说话,转头沉声道:“别糟践陈平安,也别侮辱姚家。” 白炼霜点点头,破天荒没有还以颜色。 纳兰夜行解释道:“既然你都说了,陈平安选中了我们小姐,能够说服我们,那也应该可以说服别人。无法说服的,那就打服!” 白炼霜埋怨道:“我又不是让你掺和其中,帮着陈平安拉偏架,只是让你盯着些,以免意外。你唧唧歪歪个半天,根本就没说到点子上。” 纳兰夜行无奈道:“行吧,那我就违背约定,跟你说句实话。我这趟不出门,只能窝在这边挠心挠肺,是陈平安的意思,不然我早去那边挑个角落喝酒了。” 白炼霜疑惑道:“是他早就与你打过招呼了?” 纳兰夜行点头道:“借我胆子,我也不敢在这种事情上糊弄你吧?就是陈平安自己的意思。” 老人站起身,笑道:“理由很简单,宁府没长辈去那边,齐家就没这脸皮去。这样就算跟齐狩那场架陈平安输了,也会输得不难看,绝对不会让齐狩觉得自己真的赢了。如果齐狩敢不守规矩,不单要分胜负,还要在某个时机突然以分生死的姿态出手,那他陈平安就能够逼着齐狩背后的老祖宗出来收拾烂摊子。到时候齐家能够从地上捡回去多少面子、里子,就看当时的观战之人,答不答应了。” 白炼霜陷入沉思,细细思量这番言语。 纳兰夜行又说道:“你与小姐可能还不清楚,陈平安私底下找了我两次,一次是详细询问齐狩、庞元济和高野侯三人的底细,从三名剑修的飞剑名称和各自的性情,到每个人的厮杀习惯,再到他们的传道人,还有厮杀中的战场搏命与捉对厮杀,陈平安都一一问过了。第二次是让我帮着模仿三人飞剑,他来各自对敌,宗旨只有一点,我的出剑,必须要比三人的本命飞剑快上一分。我当然不会拒绝,就在陈平安那间很难辗转腾挪的屋子里切磋,当然无须伤人,只是点到为止。陈平安笑言,一旦真正放手,倾力出拳,他至少也会让这些天之骄子与他陈平安分胜负,但这不是想做到就能做到的,打到最后,估摸着就要由不得他们不分生死了。” 白炼霜脸色古怪。 纳兰夜行笑容更古怪,随手指了指叠嶂店铺的方向,问道:“你还担心陈平安吗?难道不是应该齐狩、庞元济他们头疼陈平安才对吗?摊上这么个对手,一旦双方境界不悬殊,估计要被陈平安活活恶心死吧。陈平安多扛揍,你白炼霜出过拳,会不清楚?” 纳兰夜行缓缓踱步,心情舒畅,接着道:“你觉得这小子好说话吧,懂礼数吧,可在我跟前就不一样了。那天我帮他喂剑过后,一起喝了点小酒,那小子便难得多说了些,你是没看到,喝过了酒的陈平安,脱了靴子,大大方方学我盘腿而坐,他那会儿眼睛里的神采,加上他所说言语,是怎么个光景。” 纳兰夜行流露出几分缅怀神色。宁府,确实得有个男主人了,不然太闷了些。 白炼霜瞪眼道:“见了面,喊他陈公子!在我跟前,可以喊姑爷。你这一口一个陈平安,像话吗,谁借你的狗胆?” 纳兰夜行憋屈得不行,好不容易在陈平安那边挣来点面子,在这老婆姨跟前,又半点不剩都给还回去了。 老妪自言自语道:“老狗,你说陈公子可不可能,连赢三场。” 纳兰夜行早有腹稿,马上道:“我当然想啊,不过若是第三场架,是庞元济、齐狩和高野侯,这三个里面的某个跳出来,还是有些难赢。只说可能性最大的齐狩,只要这个小崽子不托大,陈平安跟他,就有得打,很有得打。” 果不其然。 两个老人都清晰感知到了一把古剑的沛然气息,缭绕在叠嶂店铺那边的大街上。然后那把被陈平安搁放在小宅厢房的仙剑,自行离开了宁府。 老妪一脚踹在纳兰夜行的膝盖上,催促道:“还不滚去看看情况!乌鸦嘴,分明是齐狩将那高烛出鞘了。” 纳兰夜行虽然脸色如常,其实心中也有些着急,寻常切磋,不分生死,哪里需要一把半仙兵和仙兵对峙上? 纳兰夜行也顾不得什么约定不约定了,正要起身前往,没想到事到临头,白炼霜反而一下子沉住了气,虽然神色凝重,她摇头道:“算了,咱们得相信姑爷对此早有准备。” 纳兰夜行试探性问道:“真不用我去?”言下之意,自然是万一那边出了问题,纳兰夜行事后该如何做,白炼霜可以随便使唤,但绝对不能怪罪他失职。 白炼霜点点头道:“我说的!” 纳兰夜行瞥了她一眼。 老妪怒道:“老狗,管好狗眼!” 纳兰夜行知道她当下心情不太好,就忍了。反正不与她计较,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了。 不久之后,有一个金丹境剑修急匆匆御风而来,落在演武场上,对两位前辈行礼后,道:“陈平安已经赢下三场,三人分别是任毅,溥瑜,齐狩。” 这个年近百岁却还是年轻容貌的金丹境剑修,名叫崔嵬,算是纳兰夜行的不记名弟子,纳兰夜行不当真,崔嵬却一直恪守师徒之礼。虽然这十多年来,被宁府那场天大灾殃牵连,日子过得极不顺心,但崔嵬依旧不改初衷。 老妪听了大声叫好。 纳兰夜行问道:“陈平安伤得很重?那你怎么不护着点,就为了跑来率先邀功?” 崔嵬笑道:“看样子,还要再打一场,我回来报告消息后,还要赶紧回去观战。” 纳兰夜行一把抓住崔嵬的肩头,道:“将那三场架的过程,细细说来!” 崔嵬苦笑道:“师父,第四场架,陈平安是跟庞元济打,而且还是陈平安主动邀战,不看太可惜了。我赶来宁府的时候,就发现又有两位北俱芦洲的剑仙前辈临时赶去观战了。” 纳兰夜行问道:“那高烛?” 崔嵬会心一笑,道:“剑仙高魁一锤定音,道破天机,故而齐狩只是握剑,却未出剑,已经收剑远去。” 老妪却来不及欣喜,脸色微变,惊问道:“什么?姑爷还要跟庞元济再打一场?” 纳兰夜行却笑了,道:“我很放心。” 老妪伸手一指,命令道:“去盯着!” 纳兰夜行摇头道:“不用去,赢过了齐狩,本身就已经证明陈平安不但心中有数,出拳更有谱。” 在不记名弟子崔嵬这边,还是要讲一讲前辈风采的,不过纳兰夜行脚下悄悄挪步。 老妪挥挥手,吩咐道:“崔嵬,麻烦你再去看着点,见机不妙,就祭出飞剑传信宁府。” 崔嵬赶紧御剑离去。 剑气长城这边的切磋,两位剑仙之间的那种天翻地覆,双方剑气遮天蔽日,当然不可错过,但是崔嵬也并不觉得陈平安与齐狩、庞元济之争,便不精彩。 事实上,很精彩。不然包括高魁在内的四名上五境剑仙,就不会在那边喝酒。 再加上后来陆陆续续赶去,要亲眼目睹最后一场晚辈切磋的剑仙,崔嵬甚至猜测最后会有双手之数的剑仙,齐聚那条大街! 当年中土神洲的曹慈现身剑气长城,起了冲突,愿意露面的剑仙才几人?虽说这与曹慈当时武道境界还不高,大有关系。可撇开一切原因不提,只说剑仙观战人数,那个刚到剑气长城没几天的陈平安,已经不知不觉直追当年某人,不过后者那是一场鸡飞狗跳的大乱战,与豪杰气概,剑仙风流,半点不沾边。 老妪喃喃道:“若是老爷夫人还在,该有多好。” 纳兰夜行无言以对,唯有叹息。 老妪揉了揉眼睛,笑道:“现在也很好了。” 剑气长城的城头之上,有大小两座茅屋相邻近。 一个面如冠玉的年轻男子,走出那座小茅屋,来到附近的北面城头,眺望北方那座城池,微笑道:“左前辈,隐官大人都跑过去凑热闹了,你真不看几眼?” 城头上,一个盘腿而坐的男子,横剑在膝,闭目养神,四周有纵横交错、凝虚为实的凌厉剑气,骤然间生灭不定,也亏得旁边所立男子,是风雪庙剑仙魏晋。 魏晋是宝瓶洲李抟景之后、马苦玄之前的一洲不世出天才。这三人中,那个死前止步于元婴境巅峰剑修的李抟景,资质其实不逊于魏晋,只可惜为情所困,白白失去了成为宝瓶洲历史上第一个仙人境剑修的可能性,故而总体而言,还是不如魏晋。而真武山兵家修士马苦玄,宝瓶洲山上都认为其资质应该稍逊于李抟景、魏晋两位前辈,只不过大道机缘太好,未来最终成就兴许比那魏晋还要更高,至于风雷园上任园主李抟景,既然已经兵解离世,万事皆休。 左右始终没有睁眼,神色淡漠道:“没什么好看的,一时争胜,毫无意义。” 魏晋知道这位左前辈的脾气,所以言语不太忌讳,笑道:“这真不像是一位大师兄对小师弟该有的态度。” 左右摇头道:“我从来没有承认过这件事。何况按照道统文脉的规矩,没挂祖师像,没敬过香磕过头,他就不算我的小师弟。” 魏晋就不再多说什么。左前辈,本就是个不爱说话的,好像让他说一句话,比出剑对敌,还要吃力。 左右和魏晋,两名剑仙,一个来自中土神洲,一个来自宝瓶洲,而且左右已经远离人间视野,如同孤魂野鬼在广袤的大海之上漂泊不定,足足百余年光阴,两人原本八竿子打不着,除了都认识阿良,以及陈平安。 左右对魏晋的剑术和品性,都看得比较顺眼。这个曾经受过阿良不少恩惠的年轻人魏晋,算是剑气长城众多剑修当中所剩不多的左右愿意多说几句话的存在。 不过魏晋只是跻身玉璞境没多久的剑仙,对百年之前便已经享誉天下的左右称呼一声左前辈,很实在。 魏晋有些感慨。 每一名剑修,心目中都会有一个最仰慕的剑仙。 例如风雪庙神仙台,他那个修为不高却会让他敬重一辈子的师父,就一直很仰慕以一人之力压制正阳山的李抟景。师父生前的最大愿望,就是有机会向李抟景询问剑道,哪怕李抟景只说一个字,就算此生无憾。可惜师父脸皮薄,修为低,始终无法达成心愿,等到魏晋浪荡江湖,偶遇那个头戴斗笠的“刀客”,闭关破境,再想要以剑仙之姿,以师父之弟子身份,问剑风雷园,李抟景却已经逝世。 对于魏晋来说,自己的人生,总是如此,不求的,兴许会满满当当来,苦求的,稍纵即逝,愈行愈远。 所幸到了剑气长城,魏晋心境,为之一阔。 这里有已在剑气长城独居万年的老大剑仙,有那些来自北俱芦洲慷慨赴死的同道中人,当然也有已至剑术巅峰、仿佛高出浩然天下剑修一大截的前辈左右。 先前那场战事,左右一人仗剑,深入妖族大军腹地,以一身剑气随意开道,根本无须出剑,法宝近身,自行化为齑粉。直到遇到那头被他一眼挑中的大妖,左右才正儿八经开打。 那场神仙打架,殃及池鱼无数,反正方圆百里之内都是妖族。 丰采绝伦。 只此一战,便让左右成为最受剑气长城本土剑修欢迎的外乡人。 大战落幕后,左右独自坐在城头上饮酒,老大剑仙陈清都露面后,说了一句话:“剑术高,还不够。” 哪怕是面对这位被阿良敬称为老大剑仙的定海神针,左右也只回答了一句话:“那就是剑术还不够高。” 当时陈清都双手负后,转身而走,摇头笑道:“那个最知变通的老秀才,怎么教出你这么个学生。” 左右懒得说话,原因很简单,打不过这个老人,不然他就要用剑说话了,好让这位辈分最高的万年刑徒,在提及自己先生时,一定要客气些。 魏晋低头凝视着摊开的手掌,笑道:“第一场,陈平安赢了,很轻松,对手是一个龙门境剑修。” 左右沉默片刻,依旧没有睁眼,只是皱眉道:“龙门境剑修?” 魏晋以为左前辈是嫌弃陈平安的对手境界太低,说道:“第二场,就是个年轻金丹了。” 不料左右越发皱眉,问道:“才十年?十年有了吗?就可以打龙门境剑修了?” 魏晋的心情,有些复杂。左前辈是不是对自己的那位小师弟,太没有信心了? 魏晋很快记起一事,左前辈好像在文圣门下求学之时,境界确实不高,而且也非先天剑坯。 左右淡然道:“你不用跟我说那战况了。” 魏晋便只是自己掌观山河。 左右继续以整座剑气长城的盎然剑意,砥砺自身剑意。 年轻时候,不用心读书,分心在习武练剑这些事上,不是什么好事。经历事情多了,再转头去读书,便很难吃进一些朴素的道理了。 当时的左右满脑子都想着如何与这个世道融洽相处,挑三拣四,为我所用之学问,能解燃眉之急之学问,才被认为是好学问。这样的学问,知道再多,对于寻常人,自然还是不小的裨益,毕竟是个人,都得有那吾心安处,可对于自己先生之学生,尤其还是那关门弟子……就意义不大了。 魏晋沉默许久,看过了第二场架后,察觉到身边左右的细微异样,忍不住问道:“左前辈既然还有牵挂,为何都不肯见他一面?” 左右皱眉道:“我说了,我不认为他是我的小师弟。” 那个年轻人,可以是自己先生的弟子,可以是齐静春的师弟,即便如此,也不意味着就是他左右心中的小师弟。 不然他左右,为何自称大师兄,视公认的文圣首徒崔瀺如无物? 退一万步说,天底下有那光顾着与小媳妇卿卿我我,将大师兄晾在一边的小师弟? 我不把你当小师弟,是你小子就敢不把我当大师兄的理由吗? 魏晋安安静静远观战事。左右突然睁开眼睛,眯起眼,举目远眺城池那条大街。魏晋忍住笑,不说话。 这一刻,刚好是那名齐家子弟拔剑出鞘。 左右很快就闭上眼睛。魏晋会心一笑。 文圣一脉,最讲道理。 剑气长城别处,隐官大人御风落在城头之下,一个蹦跳,踩在墙体上,向上而走。脚步看似不快,但是瞬间就到了城头上,驻守附近地带的一名北俱芦洲年迈剑仙,抱拳行礼。 隐官大人点点头,站在北边城头上,跨出一大步,就来到了靠近南边的城头,伸手抓住自己的两根羊角辫,往上提了提,摇摇晃晃,缓缓升空。然后她一个皱眉,不情不愿,一个转身御风,头顶整座厚重云海都被轰然驱散,如箭矢激射向脚下的某处城头,刹那之间,就出现在一座茅屋旁边,撇着嘴道:“干吗?我又没喝酒!” 一个老人双手负后,微笑道:“跟你商量点事。” 隐官说道:“没喝酒,最近没力气打架,我不去南边。” 老人笑道:“这么顽劣调皮,以后真不打算嫁人了?” 身穿一袭宽松黑袍的隐官大人,此刻就像一只炸毛的小黑猫。大袖飘荡,黑云缭绕小姑娘。 老人在言语之际,已经站在了她身边,弯腰伸手,按住她的那颗小脑袋,那件飘荡不已的黑袍,瞬间松垮下去,她低头挪步,沉声道:“有事说事!” 老人挥挥手,道:“自个儿玩去,没事了。” 她怒道:“陈清都!逗我玩呢!” 陈清都笑道:“听咱们隐官大人的口气,有些不服气?” 她脸色阴沉。 下一刻,先是茅屋附近,突兀出现一座小天地。然后几乎所有城头剑修都感觉到了整座城头的一阵震动。 那座小天地之中,老大剑仙一只手按住隐官大人的头颅,后者双脚悬空,背靠城墙,她一身杀气腾腾,却挣脱不开。 陈清都淡然道:“我不是管不动你们,不过是我心有愧疚,才懒得管你们。你年纪小,不懂事,我才对你格外宽容。记住了没有?” 隐官沉默许久,点了点头。 陈清都松开手,隐官滑落在地。 老人说道:“玩去。” 隐官“哦”了一声,转过身,大摇大摆走了,两只袖子甩得飞起。 老人驻足远眺南方的那座蛮荒天下。笑了笑。 人间如酒,醉倒花前,醉倒月下,醉我万年。 陈清都回望北边一眼。 境界相差不大的情况下,与那小子为敌,心眼不多可不行。 符箓没有了用武之地。 陈平安还有十五、松针、啖雷三把飞剑,可以为自己确定庞元济那把本命飞剑的诸多虚实。 街上的两个庞元济也应对轻松,一人停步,分出心神,驾驭三缕剑气,纠缠陈平安的三把飞剑。另外一人驾驭那条剑气长河,消耗出拳不停的陈平安那一口武夫真气和一身凝练拳意。 至于屋顶之上的十二个庞元济,又开始打造一座新的符阵。 庞元济选择了一个最笨的法子,循序渐进,将整条大街都变成自己的小天地,如圣人坐镇书院,神灵坐镇山岳,修为更高一境!最终以元婴境剑修出剑,便可瞬间分出胜负。 对方显然也意识到庞元济的想法,可惜似乎力有未逮,哪怕出拳气势已经让看客们心惊胆战,一次次拳罡剑气相撞,导致整条街道地面都已经碎裂不堪。 不过对阵双方,都有默契,不管怎么个天翻地覆,庞元济的剑气不入酒肆丝毫,陈平安的拳罡亦是如此。 就在庞元济即将大功告成之际,那个年轻武夫,终于不再有任何留力,一眨眼工夫,就以拳开江河,来到前方那个庞元济身前。 不但如此,又有一把雪白虹光的飞剑突兀现世,毫无征兆,掠向身后的那个驾驭剑气应对三把既有飞剑的庞元济。 这都不算什么。 一袭白衣,拔地而起,阴神远游云霄中,出拳处,那个庞元济被一拳打烂。飞剑初一,搅碎第二个庞元济。而陈平安的阴神骤然悬停,居高临下,以颠倒而用的云蒸大泽式,拳罡如暴雨,遍布处处屋脊、个个庞元济。 与此同时,街上收拳的陈平安真身,双膝微蹲,好似垮塌收拢的拳架,爆发出一股从未在陈平安身上展露的拳意,如春雷炸响,蛟龙动脊,脚下一条大街,竟是几乎从头到尾,全部塌陷下沉。陈平安身在高处,已经越过自己阴神头顶,向某处递出生平拳意最巅峰的一拳。 城池上空,先是那道拳意笔直而去,如同刀割白纸。随后所有人头顶,轰隆隆作响。 空中凭空浮现的庞元济,面对那道直直而来的拳罡,一瞬间收拢飞剑,一尊身高数丈的金身法相,双臂交错,格挡在庞元济身前。那法相并不巍峨壮观,但是金光凝稠如水。 庞元济与金身法相一同被打退到更高处。等到庞元济稳住身形,那尊金身法相蓦然芥子化天地,变得高达数十丈,屹立于庞元济身后,一手持法印,一手持巨剑。 陈平安面对这等恢宏异象,不退反进,脚踩初一和十五,以极快速度登高。 窗口处,酒肆外,看客们一个个伸长脖子,看得瞠目结舌。 这两个家伙,打得有些无法无天了。 晏琢轻声道:“宁姚,不劝劝他?真没必要折腾到这个份上。换成齐狩,我巴不得陈平安一拳下去,把齐狩的脑浆子都打出来。但是庞元济人不坏,陈平安他更是好人,这么打下去,真要分生死了。” 宁姚没好气道:“劝不动。” 董画符有些如坠云雾,天底下还有宁姐姐都劝不动的人? 阿良也好,老大剑仙也罢,对宁姐姐可都是很刮目相看的,从来没把宁姐姐当孩子看待。宁姐姐懂事早,是他们当中最早一个,至今也是唯一一个能够与阿良、老大剑仙说大事的人。这一点,连董画符的姐姐,都承认自己远远不如宁姚。 宁姚又补充道:“不想劝。” 董画符很快释然,这才是宁姐姐会说的话。 此时庞元济高高举起一手,重重压下。身后那高大如山峰的金身法相,手持雷电交织的玄妙法印,随之一拍而下。 只见那年轻武夫,一拳破开法印,犹有余力,拳找庞元济! 庞元济不为所动,双指一横抹,法相持剑横扫而出,巨剑狠狠砸在那青衫年轻人的腰部。 陈平安双脚扎根,并没有被一拍而飞,坠落大地,就只是被剑刃横扫出去十数丈,等到法相手中巨剑劲道稍减,他便继续倾斜登高,左手再出一拳。 这一幕,看得所有地仙之下的剑修,头皮发麻,背脊生寒。 法印再次凝聚,巨剑再次高举而落。 陈平安两次身形凭空消失,来到庞元济与金身法相之间的稍高处,对着庞元济真身的脑袋,一拳落下。 砰的一声,庞元济从空中笔直被砸入大街地底下,尘土飞扬,不见人影,久久没有露面。 一袭青衫脚踩两把飞剑,缓缓落在大街上,一条左臂颓然下垂,至于右手更无须多说。刚好身边就是那把剑仙。 他站在大坑边缘,浑身鲜血,缓缓转头,望向远处心爱的姑娘。 那个青衫白玉簪的年轻剑客,以裸露白骨的手心,轻轻抵住那把剑仙的剑柄,朝她眨了眨眼睛,笑容灿烂。 庞元济缓缓走出,身上除了些没有刻意掸落的尘土,看不出太多异样。 陈平安与他对视一眼,庞元济点点头,与陈平安擦肩而过,走向先前酒肆。庞元济记起一事,大声道:“押我赢的,对不住了,今天在座各位的酒水钱……”庞元济笑道:“跟我没半枚铜钱的关系,该付账付账,能赊账赊账,各凭本事。” 说到这里,庞元济捂住嘴巴,摊开手后,甩了甩,皆是鲜血。 到了酒肆那边,本土剑仙高魁已经递过去一只酒碗,南婆娑洲剑仙元青蜀笑着没说话。 庞元济无奈道:“让两位剑仙见笑了。” 高魁说道:“输了而已,没死就行。” 元青蜀点头道:“比齐狩好多了。” 庞元济转头望去,那一行人已经远去。 晏琢祭出了一枚核雕,蓦然变出一驾豪奢马车,带着朋友一起离开大街。 宽敞车厢内,陈平安盘腿而坐,宁姚坐在一旁。那把剑仙与陈平安心意相通,已经自行破空而去,返回宁府。 晏琢占地大,与陈三秋、董黑炭和叠嶂相对而坐。 气氛有些沉默。 陈平安开口问道:“宁府有那帮着白骨生肉的灵丹妙药吧?” 宁姚点点头。 晏胖子瞥了眼陈平安的那条胳膊,问道:“半点不疼吗?” 对于伤势,车厢内所有剑修,都不陌生,只说叠嶂,便曾经被妖族砍掉一条胳膊。但是如陈平安这般,从头到尾,眉头都不皱一下的,不常见。 陈平安笑道:“还好。就是解决掉庞元济那把光阴飞剑,和齐狩跳珠飞剑的残余剑气,有些麻烦。” 宁姚说道:“少说话。” 陈平安便开始闭目养神。 到了宁府,白嬷嬷和纳兰夜行早已等在门口。瞧见了陈平安这副模样,哪怕是白炼霜这种熟稔打熬体魄之苦的山巅武夫,也有些于心不忍。纳兰夜行只说了一句话,那两人飞剑残余剑气剑意,他就不帮着剥离出去了,留给陈公子自己抽丝剥茧,也算一桩不小的裨益。陈平安笑着点头,说有此打算。 老妪领着陈平安去宁府药库,抓药疗伤。 宁姚和四个朋友坐在斩龙崖的凉亭内。 晏胖子四人,除了董黑炭依旧没心没肺,坐在原地发呆,其余三人,大眼瞪小眼,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开不了口。 宁姚缓缓说道:“只分胜负,如果齐狩不托大,不想着赢得好看,一开始就选择全力祭出三飞剑,尤其是更用心驾驭跳珠剑阵,不给陈平安近身的机会,加上那把能够盯紧对手魂魄的心弦,陈平安会输。武夫和剑修,相互比拼一口纯粹真气的绵长,气府灵气的积蓄多寡,肯定是齐狩占优。” 宁姚随后补充道:“若分生死,陈平安和庞元济都会死。可最后还是由陈平安赢下这两场苦战,不是陈平安运气好,是他脑子比齐狩和庞元济更好,对于战场的天时地利人和,想得更多。想周全了,那么陈平安只要出拳出剑,够快,就能赢。不过这里还有个大前提,陈平安接得住两人的飞剑,你们几个,却都不行。你们的剑修底子,比起庞元济和齐狩,差得有点远,所以你们跟这两人对战,不是厮杀,只是挣扎。说句难听的,你们敢在南边战场赴死,对杀妖一事,并无半点怯懦,死则死矣,故而十分修为往往能有十二分的剑意,出剑不凝滞,这很好。可是如果让你们当中一人,去与庞元济、齐狩捉对厮杀,你们就要犯怵,为何?纯粹武夫有武胆一说,按照这个说法,就是你们的武胆太差。” 宁姚继续道:“对阵齐狩,战场形势发生改变的关键时刻,是齐狩刚刚祭出心弦的那一瞬间,陈平安当时给了齐狩一种错觉,那就是仓促对上心弦,陈平安的身形速度,止步于此,所以齐狩挨拳后,尤其是飞鸢始终离着一线,无法伤及陈平安,他就明白了,即便飞鸢能够再快上一线,其实一样无用,谁遛谁,一眼可见。只不过齐狩是在表面上,看似对敌潇洒,实则在一点一滴挥霍优势,而陈平安相比之下更加隐蔽,环环相扣,就为了以第一拳开道后的第二拳,拳名神人擂鼓式,是一种以伤换命的拳法,也是陈平安最擅长的拳招。” 宁姚说话的时候,晏琢他们甚至都不会询问什么,就只是安静聆听。 宁姚正色道:“现在你们应该清楚了,与齐狩一战,从最早的时候,就是陈平安在为跟庞元济厮杀做铺垫。晏琢,你见过陈平安的方寸符,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在大街上两场厮杀,陈平安总计四次使用方寸符,为何对峙两人,方寸符的术法威势,有云泥之别?很简单,天底下的同一种符箓,会有品秩不同的符纸材质和不同神意的符胆灵光,这是一件谁都知道的事情。庞元济傻吗?半点不傻。庞元济到底有多聪明,整座剑气长城都明白,不然就不会有‘庞百家’的绰号。可为何仍是被陈平安算计,让他凭借方寸符扭转形势,奠定胜局?因为陈平安与齐狩一战,那两张普通材质的缩地符,对胜负形势,用处不大,是故意用给庞元济看的。况且陈平安还有更多的障眼法,有意让庞元济看到了他陈平安似乎不愿意给人看的两件事情,例如庞元济注意到陈平安的左手,始终未曾真正出拳,例如陈平安会不会藏着第四把飞剑,相较于方寸符,那才是大事。” 晏琢和陈三秋相视苦笑。 叠嶂听得脑袋都有些疼,尤其是当她试图静心凝气,去仔细复盘大街战事的所有细节后,才发现,原来那两场厮杀,陈平安花费了那么多心思,设置了那么多个陷阱,他的每一次出拳都各有所求。叠嶂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一开始他们四个听说陈平安要待到下一场城头大战,其实顾虑重重,会担心极有默契的队伍当中,多出一个陈平安,非但不会增加战力,反而会害得所有人都束手束脚,现在看来,是他们把陈平安想得太简单了。 董画符还好,因为想得不多,这会儿正忧愁回了董家,自己该如何对付姐姐和娘亲。 宁姚沉默片刻,望向四个朋友,笑道:“其实陈平安一开始就知道黑炭和叠嶂切磋,还有你晏胖子的挑衅,是为了什么。他知道你们都是为他考虑,只不过当时你们都不相信他能够打赢三场,他就不好多说什么。但是我知道,他心里会领情,他从来就是这样的人。” 宁姚笑问道:“是不是放心之余,内心深处,会觉得陈平安其实很可怕?一个城府这么深的同龄人,好像只会被他戏耍得团团转?会不会给他骗了还帮着数钱?” 陈三秋点头道:“确实有点。” 宁姚摇摇头:“不用担心,陈平安与谁相处,都有一条底线,那就是尊重。你是值得敬佩的剑仙,是强者,陈平安便诚心敬仰;你是修为不行、身世不好的弱者,陈平安也会与你心平气和打交道。在陈平安眼中,白嬷嬷和纳兰爷爷两位长辈最重要的身份,不是什么曾经的十境武夫,也不是昔年的仙人境剑修,而是我宁姚的家里长辈,是护着我长大的亲人,这就是陈平安最在意的先后顺序,不能错。就算白嬷嬷和纳兰爷爷只是寻常的年迈老人,他陈平安一样会十分敬重和感恩。至于你们,就是我宁姚的生死战友,是最要好的朋友,然后,晏琢才是晏家独苗,陈三秋才是陈家嫡长房出身,叠嶂才是开铺子会自己挣钱的好姑娘,董画符是不会说废话的董黑炭。” 宁姚不再说话,远处走来一个陈平安。 陈平安换上了一身清爽青衫,是白嬷嬷翻出来的一件宁府旧藏法袍,双手缩在袖子里,走上了斩龙崖,脸色微白,但是没有半点萎靡神色。他坐在宁姚身边,笑问道:“不会是聊我吧?” 董画符点头,正要说话,宁姚已经说道:“刚说了你不会讲废话。”董画符便识趣闭嘴。 陈平安抬起左手,拈出两张缩地符,一张黄符材质,一张金色材质。 晏琢瞪大眼睛,却不是因为那符箓的关系,而是陈平安左臂抬起得自然而然,哪里有先前大街上颓然下垂的惨淡样子。 陈平安收起两张符箓,坦诚笑道:“最后一拳,我没有尽全力,所以左手受伤不重。庞元济也有意思,是故意在大街坑底多待了一会儿,才走出来。我们双方,是都在做戏给人看。我不想真的跟庞元济打生打死,因为我敢确定,庞元济一样有压箱底的手段,没有拿出来,所以是我得了便宜。庞元济这都愿意认输,是个很厚道的人。两场架,不是我真能仅凭修为,就可以胜过齐狩和庞元济的,而是靠你们剑气长城的规矩,以及对他们心性的大致猜测,林林总总,加在一起,才侥幸赢了他们。远远近近观战的那些剑仙,都心里有数,看得出我们三人的真正斤两,所以齐狩和庞元济,输当然还是输了,但又不至于赔上齐家和隐官大人的名声,这就是我的退路。” 出拳要快,落拳要准,收拳要稳。若是出剑,亦是如此。 陈三秋笑道:“有些事情,你不用跟我们泄露天机的。” 陈平安摇摇头,道:“没什么不能说的,出门打架之前,我说得再多,你们多半会觉得我大言不惭,不知轻重。我自己还好,不太看重这些,不过你们难免要对宁姚的眼光产生怀疑,我就干脆闭嘴了。至于为什么愿意多讲些本该藏藏掖掖的东西,道理很简单,因为你们都是宁姚的朋友。我相信宁姚,所以相信你们。这话可能不中听,但是我的实话。” 晏胖子道:“中听,怎么就不中听了?陈兄弟你这话说得我这会儿啊,心里暖洋洋的,跟天寒地冻的大冬天,喝了酒似的。” 陈平安微笑道:“最近我是真喝不了酒,受伤真不轻,估摸着至少十天半个月,都得好好养伤。” 宁姚斜眼说道:“看你现在这样子,活蹦乱跳,还话多,是想要再打一个高野侯?” 陈平安笑道:“不是我吹牛,要是当时我在街上不走,只要高野侯肯抛头露面,我还真能对付,因为他是三人当中,最好对付的一个,打他高野侯,分胜负,分生死,都没问题。事实上,齐狩,庞元济,高野侯,这个顺序,就是最好的先后,不管面子里子什么的,反正可以让我连赢三场。不过我也就是想想,高野侯不会这么善解人意。” 晏胖子膝盖都有点软。陈三秋哭笑不得。董画符觉得这样的男人,才配得上宁姐姐。叠嶂也替宁姚感到高兴。 宁姚一只脚踩在陈平安脚背上,脚尖一拧。 陈平安微笑道:“我认输,我错了,我闭嘴。” 晏胖子觉得这位好兄弟,是高手啊。 陈三秋笑道:“行了行了,让陈平安好好养伤。对了,陈平安,有空记得去我家坐坐。” 董画符一根筋,直接说道:“我家别去,真去了,我姐我娘,她们能烦死你,我保证比你应付庞元济还不省心。” 陈平安站起身,笑着点头。 四人刚要离开山顶凉亭,白嬷嬷站在下面,笑道:“绿端那个小丫头方才在大门外,说要与陈公子拜师学艺,要学走陈公子的一身绝世拳法才罢休,不然她就跪在门口,一直等到陈公子点头答应为止。看架势,是挺有诚意的,来的路上,买了好几袋子糕点。好在给董姑娘拖走了,不过估计就绿端丫头那颗小脑瓜子,以后咱们宁府是不得清净了。” 晏琢和陈三秋都有些幸灾乐祸,那丫头他们都熟悉,是出了名的难缠鬼。 宁姚说道:“拖进来打一顿就老实了。” 陈平安不说话。 陈三秋几个出了宁家大门后,没有各自打道回府,而是去了一座熟悉的酒肆喝酒。 凉亭只剩下陈平安和宁姚。 陈平安轻声道:“我没事,你也可以放心。” 宁姚冷哼一声。 陈平安背靠栏杆,仰起头,道:“我真的很喜欢这里。” 宁姚伸出双指,轻轻拈起陈平安右手袖子,看了一眼,轻声道:“以后别逞强了,人有万算,天只一算,万一呢?” 宁姚轻轻松开他的袖子,问道:“真不去见一见城头上的左右?” 陈平安想了想,道:“见过了老大剑仙再说吧,何况左前辈愿不愿意见我,还两说。” 宁姚突然说道:“这次跟陈爷爷见面,才是一场最最凶险的问剑,很容易画蛇添足,这是你真正需要小心再小心的事情。” 陈平安点了点头。 宁姚问道:“什么时候动身去剑气长城?” 陈平安笑道:“不着急,去早了,庞元济和齐狩,尤其是他们背后的长辈,会很没面子。” 宁姚皱眉道:“想那么多做什么,你自己都说了,这里是剑气长城,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没面子,都是他们自找的,有面子,是你靠本事挣来的。” 陈平安说道:“习惯了,你要是觉得不好,我以后改一改。除了某件事,没什么是我不能改的。不会改的那件事情,以及什么都能改的这个习惯,就是我能一步步走到这里的原因。” 宁姚看了眼坐在自己左边的陈平安,陈平安便立即起身,坐在宁姚右手边。 宁姚没有说话,陈平安轻轻握住她的手,闭上眼睛,也没有说话。 三天后。 陈平安在夜幕中,独自去往剑气长城,见到了熟悉的大小两座茅屋,陈平安收起符舟入袖,笑道:“晚辈拜见老大剑仙。” 陈清都就站在城头这边,点点头,似乎有些欣慰,道:“不与天地贪图小便宜,便是修道之人登高愈远的大前提。宁丫头没一起来,那就是要跟我谈正事了?” 陈平安在犹豫,两件大事先说哪一件。 陈清都笑道:“边走边聊,有话直说。” 陈平安犹豫片刻,轻声说道:“老前辈,是不是看到那个结局了?” 陈清都“嗯”了一声,道:“在算时间。” 陈平安又问道:“老前辈,从来就没有想过,带着所有剑修,重返浩然天下?” 陈清都笑道:“当然想过。” 陈平安脸色惨白。 陈清都缓缓而行,缓缓言语,道:“万年悠悠岁月,我见过一些很有意思的外乡年轻人。最近的,是剑术很好的左右;前几年是那少年曹慈;再往前些,是阿良;再往前,是南婆娑洲的醇儒陈淳安;再往前,是一个中土神洲的读书人,当时还很意气风发,半点不落魄;再往前,还有一些。加在一起,约莫得有十个了吧。每次见到他们,我对浩然天下便没那么失望。可是只靠这些早已算是外乡人的年轻人,怎么成?让人失望的人和事,实在太多了。” 陈清都抬起双手,摊开手掌,如一杆秤的两端,自顾自说道:“浩然天下,术家的开山鼻祖,曾经来找过我,算是以道问剑吧。年轻人嘛,都志向高远,愿意说些豪言壮语。” 陈清都笑了笑,接着道:“有些他觉得是最大的道理,可以成为不被世道世风推移摇晃的根本大木,在我看来,其实稚气。可是有些无心之言,还是不错的,随着世道推移,分量会越来越重,在人间扎根越深,只不过他当时,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也好,这才有了后面开枝散叶的余地。” 陈清都指了指南边的蛮荒天下,道:“那边曾经有妖族大祖,提出一个建议,让我考虑。陈平安,你猜猜看。” 陈平安说道:“蛮荒天下,归剑气长城,浩然天下,归他们妖族。” 陈清都好像半点不奇怪被这个年轻人猜中答案,又问道:“那你觉得为何我会拒绝?要知道,对方承诺,剑气长城所有剑修只需要让出道路,到了浩然天下,我们根本无须帮他们出剑。” 陈平安答道:“这是对方用心最为险恶的地方,在让路和开道的过程当中,剑气长城,就会分崩离析,人心涣散,此时此刻,剑气长城有几个对浩然天下心怀敌意的剑修,在那条道路上,就会有更多的剑修,对剑气长城失去信心,选择离开,或是干脆就愤然出剑,与剑气长城站在对立面。兴许剑气长城最终确实可以占据蛮荒天下,但是绝对守不住这么大一块广袤天地。千百年过后,这座天下遗留下来的不起眼的妖族,最终会崛起,再无慷慨赴死大理由的剑修,也会逐渐在安逸人生当中,一点点消磨剑意。那时候的蛮荒天下,终究还是妖族的天下,除非前辈愿意死死盯着天下,每出现一头上五境妖族,就出剑斩杀一个。我若是那妖族大祖,甚至都不会签订什么盟约,就让前辈你出剑,只管出剑,百年千年,总有一天,前辈自己就会心神不济,疲惫不堪,气力犹在,出剑却越来越慢,甚至终有一天,彻底不愿意出剑。” 陈清都点头道:“说得很好。” 陈平安缓缓斟酌,慢慢思量,继续说道:“但这只是老大剑仙你不点头的原因,可是老大剑仙之外,人人皆有私心。我所谓的私心,无关善恶,是人,便有那人之常情。坐镇此地的三教圣人,会有;每个皆有剑仙战死的大姓之中的存世之人,也有;与倒悬山和浩然天下一直打交道的人,更会有。” 陈平安环顾四周,道:“如果不是北俱芦洲的剑修,不是那么多主动从浩然天下来此杀敌的外乡人,老大剑仙也守不住这座城头的人心。” 陈清都点头道:“说得不差。” 陈平安说道:“晚辈只是想了些事情,说了些想法,老大剑仙却是做了一件实实在在的壮举,而且一做就是万年!” 陈清都笑了笑:“比阿良还要会说话啊。” 陈平安无言以对。 陈清都说道:“媒人提亲一事,我亲自出马。” 陈平安赧颜道:“老大剑仙,晚辈这还没有开口请求……” 陈清都转头笑问道:“难为情?” 陈平安使劲摇头道:“半点不难为情,这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陈清都点点头,道:“不愧是那个酸秀才的关门弟子,尽得真传。” 陈清都挥挥手,又道:“宁丫头偷偷跟过来了,不耽误你俩花前月下。” 陈平安沉默片刻,伸出那只包裹严实的右手,郑重其事抱拳弯腰行礼,道:“浩然天下陈平安一人,斗胆为整座浩然天下说一句,长者赐不敢辞,更不能忘!” 陈清都笑道:“怕了你了。” 老人一挥手,城池那边宁府,那把已是仙兵品秩的剑仙,依旧被迫出鞘,转瞬之间破开天地禁制,无声无息出现在城头之上。老人一手持剑,一手双指并拢,缓缓抹过剑刃,微笑道:“浩然气和道法总这么打架,窝里横,也不是个事儿,我就倚老卖老,帮你解决个小麻烦。” 老人抵住剑尖片刻,收手后,持剑之手轻轻一晃,那把剑仙便被丢入宁府桌上的剑鞘当中。 陈平安目瞪口呆。 陈清都已经转身,双手负后,说道:“忙你的去,胆子大些。” 寂寥的城头之上,宁姚与陈平安并肩而行。 宁姚高高举起那枚玉牌,月色下,玉牌熠熠生辉,正面篆刻有“平安”二字,所以这算是一块天底下最名副其实的平安无事牌了。她轻轻翻转玉牌,背面刻着四个字:我思无邪。 她高举玉牌,仰起头,一边走一边随口问道:“聊了些什么?” 陈平安走在她身边,说道:“老大剑仙,最后要我胆子大些,我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宁姚停下脚步,用玉牌轻轻敲着陈平安的额头,教训道:“当年某人的老实本分,跑哪里去了?” 陈平安突然蹲下身,转过头,拍了拍自己后背。当年骊珠洞天神仙坟,宁姚背过陈平安。 宁姚满脸不屑,却耳根通红。 陈平安没有起身,笑道:“原来宁姚也有不敢的事情啊?” 之后城头之上,陈平安背着宁姚,脚步缓慢。夜幕中,陈平安背着心爱的女子,就像背着天下所有的动人明月光。 走着走着,宁姚突然满脸通红,一把扯住陈平安的耳朵,使劲一拧,喝道:“陈平安!” 陈平安“哎哟”一声,赶紧侧过脑袋。 宁姚一记栗暴砸在这个家伙的后脑勺上,羞怒道:“你再这样,我真生气了啊!” 陈平安委屈道:“好好好。” 城头之上,突然出现一个板着脸的老人,厉声道:“你给我把宁丫头放下来!” 陈平安愣了一下,没好气道:“你管我?” 宁姚轻轻说道:“他是我外公。” 陈平安就要悻悻然放下宁姚。 “背着!”不承想远处有人开口,前一句话是对陈平安说的,接下来一句则是对老人说的,“你管得着吗?” 果然是文圣一脉的师兄弟。 第188章 最讲道理的来了 那个外乡剑仙开口之后,身为姚家家主的姚冲道,便陷入左右为难之地。 不愧是左右,说话做事,很容易让人左右为难,百年之前,浩然天下那些个剑心崩坏的先天剑坯,想必最能够对姚冲道当下的处境,感同身受。例如当初出剑之时,半点不为难的,那个剑心气象曾如莲花满池塘的南婆娑洲天才曹峻,下场就极为凄凉,只剩下一湖的残败枯荷,跌落神坛,沦为整个南婆娑洲笑柄,最终只能悄然远走宝瓶洲,在这期间,虚耗光阴百年,至今无法破境跻身玉璞境。要知道当年曹峻可是公认南婆娑洲百年一遇的剑道大材。 已经有别处剑仙察觉到此地异样,个个泛起笑意,打算看戏了,喜欢喝酒的,已经打开酒壶。 到底不是大街那边的看客剑修,驻守在城头上的,都是身经百战的剑仙,自然不会吆喝,或者吹口哨。当然也是怕左右一个不高兴,就要喊上他们一起打群架。 左右的剑术太高,剑气太盛,比较不讲道理,最不怕一人单挑一群。 姚冲道脸色很难看。身为姚氏家主,心里的窝火不痛快,已经积攒很多年了。 就在姚冲道打算喊左右去城头南边打一场的时候,陈平安硬着头皮当起了捣糨糊的和事佬。他轻轻放下宁姚,喊了一声姚老先生,然后让宁姚陪着外公说说话,他自己去见一见左前辈。 宁姚拉着自己外公散步。 陈平安身如箭矢,一闪而逝,去找左右。 没了那个毛手毛脚不规不距的年轻人,身边只剩下自己外孙女,姚冲道的脸色便好看了许多。 对于女儿女婿,老人兴许心情复杂,伤心、遗憾、埋怨、恼怒、怅然……很难真正说清楚,但是对于隔了一辈人的宁姚,老人心中只有自豪与愧疚。 在对面城头,陈平安走向一个背对自己的中年剑仙,于十步外停步,无法近身。寻常剑修与其他三教百家练气士,几个搁置本命物的关键窍穴,能够蓄满灵气,然后稍稍开疆拓土,就已算不易,而陈平安人身小天地的几乎全部窍穴,皆已剑气满溢,好似时时刻刻,都在与身外一座大天地为敌。 见到了左右,陈平安抱拳道:“晚辈见过左前辈。” 左右无动于衷。 陈平安便稍稍绕路,跃上城头,转过身,面朝左右,盘腿而坐。 无数剑气纵横交错,割裂虚空,这意味着每一缕剑气蕴藉剑意,都到了传说中至精至纯的境界,可以肆意破开小天地。也就是说,到了类似骸骨滩和鬼域谷的接壤处,左右根本不用出剑,甚至都不用驾驭剑气,完全能够如入无人之境,小天地大门自开。 陈平安见左右不愿说话,可自己总不能就此离去,那也太不懂礼数了,于是干脆就静下心来,凝视着那些剑气的流转,希望找出一些“规矩”来。 约莫半炷香后,两眼泛酸的陈平安心神微动,只是心境很快就趋于止水。 方才见到一缕剑气似乎将出未出,就要脱离左右的约束,那种刹那之间的惊悚感觉,就像仙人手持一座山岳,就要砸向陈平安的心湖,让陈平安提心吊胆。 左右依旧没有睁开眼睛,但总算开口道:“找我有事?” 陈平安问道:“文圣老先生,如今身在何方?以后我如果有机会去往中土神洲,该如何寻找?” 左右脸色稍缓,淡然道:“先生已经离开穗山,去开辟一座儒家历代圣贤久久无法开山破关隘的远古之地。有一位中土神洲的前辈,持仙剑开道,先生则负责巩固道路,缺一不可。” 陈平安点头道:“感谢左前辈为晚辈解惑。” 左右问道:“求学如何?” 陈平安答道:“读书一事,不曾懈怠,问心不停。” 左右说道:“效果不如何。” 陈平安说道:“读书是长远事,快而多,晚辈资质不行,难免浮浅,不如慢且对,求个深厚。” 左右默不作声。 对面墙头上,姚冲道有些吃醋,无奈道:“那边没什么好看的,隔着那么多个境界,双方打不起来。” 宁姚欲言又止。 陈平安跟左右之间的脉络关系,剑气长城这里的人知之甚少,宁姚哪怕在白嬷嬷和纳兰爷爷跟前,都没有提及半句。这就是最有意思的地方,若是陈平安跟左右没有瓜葛,以左右的脾气,兴许都懒得睁眼,更不会为陈平安开口说话。 所以姚冲道这会儿其实也一头雾水,不明白左右这种剑外无事的古怪剑修,先前为何为了一个陈平安,会跟自己较真。姚、宁两家的家务事,你左右是不是管得太宽了些?若非那个姓陈的小子多此一举,从中斡旋,他姚冲道这会儿,已经在城头以南的广袤战场,亲身领教左右的剑术是不是真有那么高了。 至于输赢,不重要——反正都是输。 姚冲道虽然是一位仙人境大剑仙,但已是迟暮之年,早就破境无望。数百年来战事不断,积弊日深,他自己也承认,他这个大剑仙,越来越名不副实了。每次看到那些年纪轻轻的身为地仙的各姓孩子,一个个朝气勃勃的玉璞境晚辈,姚冲道很多时候,是既欣慰,又感伤。只有远远看一眼自己的外孙女——那一众年轻天才中当之无愧的领衔之人,被阿良取了个“苦瓜脸”绰号的老人,才会有些笑脸。 曾经有人喝酒喝高了,说自己一看到姚老儿那张好像刻着“欠债还钱”四个大字的苦瓜脸,便要良心发现,记起那些赊欠多年的酒水钱。 在那之后,姚家名下的所有酒楼酒肆,就再没卖过那个家伙半壶酒,欠下的酒水钱,也不用他还。 此时姚冲道随口问道:“看样子,他们两个以前认识?” 宁姚只能说一件事,道:“陈平安第一次来剑气长城,跨洲渡船路过蛟龙沟受阻,是左右出剑开道。” 这件事,剑气长城有所耳闻,只不过大多消息不全,一来倒悬山那边对此讳莫如深,因为蛟龙沟变故之后,左右与倒悬山那位身为道老二嫡传弟子的大天君,在海上痛痛快快打了一架;再者,左右此人出剑,好像从来不需要理由。 老人与宁姚,其实见面不多,聊天更少,所以比那左右和陈平安,好不到哪里去。 陈平安说道:“左前辈于蛟龙齐聚处斩蛟龙,救命之恩,晚辈这些年,始终铭记于心。” 左右淡然道:“追本溯源,与你无关。” 陈平安笑道:“我知道,自己其实并不被左前辈视为晚辈。” 左右说道:“不用为此多想,入我眼者,天下人事风景,屈指可数。” 陈平安又说道:“我也没觉得一定要认左前辈为大师兄。” 左右笑了笑,睁开眼,却是眺望远方,道了一声:“哦?” 陈平安神色平静,挪了挪,面朝远方盘腿而坐,道:“并非当年年少无知,如今年轻气盛,就只是心里话。” 左右依旧没有动怒,反而说了一句离题万里的言语:“人生在世,除了确定世界到底是天高地阔,还是小如芥子,首重之事,就是证明本我之真实。” 陈平安缓缓道:“那我就多说几句真心话,可能毫无道理可言,但是不说,不行。左前辈一生,求学练剑两不误,最终厚积薄发,跌宕起伏,精彩万分,先让无数先天剑坯低头俯首,后又出海访仙,一人仗剑,问剑北俱芦洲,最后还问剑桐叶洲,力斩杜懋,阻他飞升。做了这么多事情,为何独独不去宝瓶洲看一眼?齐先生如何想,那是齐先生的事情;大师兄应当如何做,那是一位大师兄该做的事情。” 左右沉默无言。 陈平安站起身,道:“这就是我此次到了剑气长城,听说左前辈也在此地后,唯一想要说的话。” 陈平安就要告辞离去,左右却说道:“与前辈说话,别站那么高。” 陈平安只得将道别言语,咽回肚子,乖乖坐回原地。说实话,陈平安城头此行,已经做好了讨一顿打的心理准备,大不了在宁府宅子那边躺个把月。 两两无言。 陈平安问道:“左前辈有话要说?” 左右摇头道:“懒得讲道理,这不是我擅长之事,所以在犹豫出剑的力道,你境界太低,反而是麻烦事。” 陈平安可不觉得左右是在开玩笑,于是说道:“文圣老先生,爱喝酒,也喜欢游历四方,就没有来过剑气长城?这边的酒水,其实不差的。” 左右似乎破天荒有些憋屈,喝道:“滚蛋!” 前辈发话,晚辈照做,陈平安立即起身,招呼宁姚一声,祭出符舟,在城头之外悬停。姚冲道对宁姚点点头,宁姚御风来到符舟中,与那个故作镇静的陈平安,一起返回远处那座夜幕中依旧灯火辉煌的城池。 左右瞥了眼符舟之上的青衫年轻人,尤其是那根极为熟悉的白玉簪子,然后重新闭上眼睛,继续砥砺剑意。 与先生告刁状,一告一个准,还能占着理,这种事情,当年所有人都还年少时,同门师兄弟当中,谁最擅长? 姚冲道来到左右附近,眺望那艘小符舟与大城池,问道:“左右,你很看重这个年轻人?” 左右淡然道:“我对姚家印象很一般,所以不要仗着年纪大,就与我说废话。” 姚冲道气得火冒三丈,真当自己是没脾气的泥菩萨了? 打就打,谁怕谁。你左右还真能打死我不成? 这时那位老大剑仙笑着走出茅屋,站在门口,仰头望去,轻声道:“稀客。” 陈清都很快就走回茅屋,既然来者是客不是敌,那就不用担心了。陈清都只是一跺脚,立即施展禁制,整座剑气长城的城头,都被隔绝出一座小天地,以免招来更多没有必要的窥探。 除了陈清都率先察觉到那点蛛丝马迹,几位坐镇圣人和那位隐官大人,也都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 没有人能够如此悄无声息地不走倒悬山大门,直接穿过两座大天地的天幕禁制,来到剑气长城。不但镇守倒悬山的那位道家大天君做不到,恐怕就连浩然天下那些负责看守一洲版图的文庙陪祀圣贤,手握玉牌,也一样做不到。 城头之上许多驻守剑仙,尚且没有意识到有人潜入城头,剑气长城之外,对此更是毫无察觉。等到城头出现异象,再想一探究竟,那就是登天之难。何况谁也不敢妄动,诸多剑仙便继续潜心修行。 左右愣了一下,然后就要站起身,结果就被一巴掌拍在脑袋上,有人质问道:“就这样与前辈说话?规矩呢?” 左右犹豫了一下,还是要起身,先生驾临,总要起身行礼。结果又被一巴掌砸在脑袋上,来人又道:“还不听了是吧?想顶嘴是吧?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是吧?” 左右只好站也不算站、坐也不算坐地停在那边,与姚冲道说道:“是晚辈失礼了,与姚老前辈道歉。” 然后姚冲道就看到一个穷酸老儒士模样的老头儿,一边伸手扶起了有些局促的左右,一边正朝自己咧嘴灿烂笑着,嘴里忙不迭道:“姚家主,姚大剑仙是吧,久仰久仰,生了个好女儿,帮着找了个好女婿啊,好女儿好女婿又生了个顶好的外孙女,结果好外孙女,又找了个最好的外孙女婿。姚大剑仙,真是好大的福气,我是羡慕都羡慕不来啊,也就教出几个弟子,还凑合。” 左右总算可以站着说话了,后退一步,作揖行礼,道:“先生!”左右四周那些惊世骇俗的剑气,对于那位身形缥缈不定的青衫老儒士,毫无影响。 姚冲道一脸匪夷所思,试探性问道:“文圣先生?” 老秀才一脸难为情,摆手道:“什么文圣不文圣的,早没了,只是运气好,才有那么一丁点大小的往昔峥嵘,如今不提也罢。我不如姚家主岁数大,可当不起先生的称呼,喊我一声老弟就成。” 姚冲道有些犯愣,不知道该如何跟这位大名鼎鼎的儒家文圣打交道。浩然天下的儒家那些繁文缛节,恰好是剑气长城的剑修最嗤之以鼻的。 老秀才举目四望,火急火燎道:“我来得匆忙,得赶紧走,不能久留,那位老大剑仙,咱们聊聊?” 陈清都坐在茅屋内,笑着点头,道:“那就聊聊。” 一位坐镇剑气长城的儒家圣人主动现身,作揖行礼,道:“拜见文圣。” 坐镇此地的三教圣人,也会轮换,光阴长短,并无定数。这位儒家圣人,曾经是享誉一座天下的大佛子,到了剑气长城之后,身兼两教,学问神通,术法极高,是隐官大人都不太愿意招惹的存在。 老秀才感慨道:“吵架输了而已,是你自己所学尚未精深,又不是你们佛家学问不好,当时我就劝你别这样,干吗非要投奔我们儒家门下,现在好了,遭罪了吧?真以为一个人吃得下两教根本学问?如果真有那么简单的好事,那还争个什么争,可不就是道祖和佛祖的劝架本事,都没高到这份上的缘故吗?再说了,你只是吵架不行,但是打架很行啊,可惜了,真是太可惜了。” 这种言语,落在文庙学宫的儒家门生耳中,可能就是大逆不道,离经叛道,最少也是胳膊肘往外拐。 那位辩论输后便更换门庭的儒家圣人微笑道:“无量时,便是自由处。”轻轻一句言语,竟是惹来剑气长城的天地变色,只是很快被城头剑气打散异象。 老秀才摇头晃脑,唉声叹气,一闪而逝,来到茅屋那边,陈清都伸手示意,笑道:“文圣请坐。” 老秀才收敛神色:“文庙需要与你借三个人。” 陈清都问道:“为何是你来?不是更加名正言顺的礼圣、亚圣,也不是中土文庙副教主?” 老秀才笑呵呵道:“我脸皮厚啊。他们来了,也只有灰头土脸的份。” 陈清都摇头道:“不借。” 老秀才喃喃道:“这就不太善喽。” 左右来到茅屋之外。 没过多久,老秀才便一脸惆怅走出屋子,嘴里叨叨:“难聊,可再难聊也得聊啊。” 左右问道:“先生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老秀才挠挠头,道:“总得再试试看,真要没得商量,也没辙,该走还是要走。没法子,这辈子就是劳碌命,背锅命。” 左右说道:“不见见陈平安?” 老秀才怒道:“你管我?” 左右不再言语。 不愧是文圣一脉的开山鼻祖。 老秀才似乎有些心虚,拍了拍左右的肩膀,道:“左右啊,先生与你比较敬重的那个读书人,总算一起开出了一条路子,那可是相当于第五座天下的辽阔版图,什么都多,就是人不多,以后一时半会儿,也多不到哪里去,不正合你意吗?不去那边瞧瞧?” 左右摇头道:“先生,这边人也不多,而且比那座崭新的天下更好,因为此处,越往后人越少,不会蜂拥而入,越来越多。” 老秀才哀怨道:“我这个先生,当得委屈啊,一个个学生弟子都不听话。” 左右轻声道:“不是还有个陈平安?” 老秀才语重心长道:“左右啊,你再这么戳先生的心窝子,就不像话了。” 左右疑惑道:“先生为何不与陈平安见面?” 老秀才又笑又皱眉,神色古怪,道:“听说你那小师弟,刚刚在家乡山头建立了祖师堂,挂了我的神像,居中,最高,其实挺不合适的,偷偷挂书房就可以了嘛,我又不是讲究这种小事的人。你看当年文庙把我撵出去,先生我在意过吗?根本不在意的,世间虚名虚利太无端,如那佐酒的盐水花生,一口一个。” 左右说道:“劳烦先生把脸上笑意收一收。” 老秀才“哦”了一声,发现那个姚老儿已经不在城头上,便揉了揉脸,跳起来,反手就是一巴掌,打在左右脑袋上,骂道:“还好意思说别人废话,你自己不也废话一箩筐?弟子当中,就数你最不开窍。” 左右有些无奈,垂头道:“到底是宁姚的家中长辈,弟子难免束手束脚。” 老秀才疑惑道:“我也没说你束手束脚不对啊,可你剑气那么多,有些时候一个不小心,管不住一丝半点的,往姚老儿那边跑过去,姚老儿又嚷嚷几句,然后你俩顺势切磋一二,相互裨益剑道。等到打赢了姚老儿,你再扯开嗓子奉承人家几句,美事啊。这也想不明白?” 左右点头道:“弟子鲁钝,先生有理。” 老秀才转身跑向茅屋,丢下一句话:“想到些道理,再去砍砍价。” 左右走到城头旁边。片刻之后,老秀才很快就又长吁短叹,来到左右身边。 左右问道:“先生,你说我们是不是站在一粒尘埃之上,走到另外一粒尘埃上,就已经是修道之人的极限?” 老秀才笑道:“一棵树与一棵树,会在风中打招呼;一座山与一座山,会千百年哑然无声;一条河与一条河,长大后会撞在一起。万物静观皆自得。” 左右沉思片刻,垂头道:“恳请先生说得浅些。” 老秀才说道:“你那问题,先生又不知道答案,只好随便糊弄你了。” 左右没话说了。 老秀才感慨道:“仙家坐在山之巅,人间道路自涂潦。” 左右说道:“先生是在责备学生。” 老秀才摇摇头,沉声道:“我是在苛求圣贤与豪杰。” 随后左右便陪着自家先生,看了一夜的风景,再无言语。 天亮后,老秀才转身走向那座茅屋,说道:“这次要是再无法说服陈清都,我可就要撒泼打滚了。” 左右一直安安静静等待结果,晌午时分,老秀才离开茅屋,捻须而走,沉吟不语。 左右低声道:“陈平安要与宁家提亲,老大剑仙答应当那个媒人。” 老秀才愕然,随即捶胸顿足道:“陈清都这老东西,臭不要脸!有他什么事,当我这个先生死了吗?好吧,就算我是半死不活……” 砰的一声,老秀才本就缥缈不定的身影化作一团虚影,消失不见,无影无踪,就像突兀消失于这座天下。 左右眯起眼,握住剑柄,面朝茅屋那边。不过瞬间,又有细微涟漪震颤,老秀才飘然站定,显得有些风尘仆仆,疲惫不堪,伸出一手,拍了拍左右握剑的胳膊。左右仍然没有松开剑柄。 老秀才笑道:“行了,多大点事。” 陈清都出现在茅屋门口,笑问道:“你就打算这么赖着不走了?” 老秀才叹了口气,道:“我就算想久留,也没法子办到啊,喝过了酒,我立即卷铺盖滚蛋。” 这就是天地厌胜。当初陆沉从青冥天下去往浩然天下,再去骊珠洞天,也不轻松,会处处受到大道压制。 陈清都笑着提醒道:“咱们这边,可没有文圣先生的铺盖。顺手牵羊的勾当,劝你别做。” 老秀才恍然道:“也对,也行。” 不打仗的剑气长城,其实也很安详,也会有高门府第外的车水马龙,和小街陋巷里的鸡鸣犬吠。只不过这里没有文武庙、城隍阁,没有张贴门神、春联的习惯,也没有上坟祭祖的风俗。 那条稀烂不堪的大街,正在翻修填补,匠人们忙忙碌碌,而那个罪魁祸首,就坐在一间杂货铺门口的板凳上,晒着日头。 宁姚在和叠嶂闲聊,生意冷清,很一般。陈平安见叠嶂好像半点不着急,他都有些着急。 只是双方到底才见过几次面而已,陈平安不好轻易开口。对心爱女子身边的女子,尤其要注意分寸。 一个屁大点的孩子摸摸索索凑近,握拳擦了一下鼻子,壮起胆子问道:“你叫陈平安对不对?” 陈平安笑问道:“干吗,找我打架?” 孩子吓得后退了几步,仍是不愿意离开,问道:“你教不教拳法?我可以给你钱。” 陈平安摇头道:“不教。” 孩子坚持道:“你要是嫌钱少,我可以欠账,以后学了拳杀了妖挣了钱,一次次补上。反正你本事高,拳头那么大,我不敢欠钱不还。” 陈平安双手笼袖,肩背松垮,懒洋洋问道:“学拳做什么,不该是练剑吗?” 孩子懊恼道:“我不是先天剑坯,练剑没出息,也没人愿意教我,叠嶂姐姐都嫌弃我资质不好,非要我去当个砖瓦匠,白给她看了几个月的铺子了。” 陈平安笑道:“习武学拳一事,跟练剑差不多,都很耗钱,也讲资质,你还是当个砖瓦匠吧。” 孩子蹲在原地,兴许是早就猜到有这么个结果,打量着那个听说来自浩然天下的青衫年轻人,心想,你说话这么难听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啊,于是说道:“你长得也不咋地,宁姐姐干吗要喜欢你?” 陈平安有些乐呵,问道:“喜欢人,只看长相啊?” 孩子反问道:“不然咧?” 陈平安笑道:“我长得也不难看啊。” 孩子蹲在那儿,摇摇头,叹了口气。 陈平安便有些受伤,自己相貌比那陈三秋、庞元济是有些不如,可怎么也与“难看”不沾边吧。他抬起手掌,用手心摸索着下巴的胡碴子,应该是没刮胡子的关系。 浩然天下是杨柳依依的春季,剑气长城这边就会是秋风肃杀时分。一门之隔,就是不同的天下、不同的时节,更有着截然不同的风俗。 在剑气长城,活下去不难,哪怕是再孱弱的孩子,都可以。但是想要在这里活得好,就会变得极其艰难。所以有本事经常喝酒,哪怕是赊账喝酒的,都绝对不是寻常人。 当然,大姓子弟过着不输王侯锦衣玉食的生活,理由也很简单。实打实的祖上积德,都是一个个剑仙、剑修先人拿命换来的富贵日子,何况上阵厮杀,能够从城头上活着走下来,享福是应该的。 有这个胆大孩子牵头,加上可能是觉得那个陈平安比较好说话,四周就闹哄哄多出了一大帮同龄人,也有些少年,以及更远处的少女。 很快,陈平安的小板凳旁边,就围了一大堆人,叽叽喳喳,热热闹闹。看着那个一口气打了四场架的外乡人,一双双大大小小的眼睛里,装满了好奇。 能够从倒悬山进入城池的外乡人,往往都待在大姓大族豪门扎堆的那边,不爱来这边。 陈平安第一次来到剑气长城,也跟宁姚聊过城池里的许多人事风物,知道这边土生土长的年轻人,对于那座咫尺之隔的浩然天下,有着各种各样的态度。有人扬言一定要去那边吃一碗最地道的阳春面;有人听说浩然天下有很多好看的姑娘,柔柔弱弱,柳条腰肢,东晃西晃,反正就是没有一缕剑气在身上;有人则想知道那边的读书人,到底过着怎样的神仙日子。 这会儿围在陈平安身边的人,也是七嘴八舌,问题杂而多。陈平安对有些问题回答,对有些问题则装作听不到。 有个这辈子还没去过城头南边的孩子问,你家乡那边,是不是真有那数不清的青山,特别青翠,尤其是下了雨后,深呼吸一口气,都能闻见花草的香气? 有个稍大的少年,询问陈平安,山神水仙们娶亲嫁女,城隍爷夜间断案,还有山魈水鬼,到底都是怎么个光景? 还有人赶紧掏出一本本皱巴巴却被奉作珍宝的小人书,问:书上画的写的,都是真的吗?问:那鸳鸯是不是躲在荷花下避雨?那边的大屋子是不是真要张网拦着在檐下做窝的鸟雀拉屎?还有那四水归堂的天井,大冬天时分,下雨下雪什么的,真不会让人冻着吗?还有那边的酒水,就跟路边的石子似的,真的不用花钱就能喝着吗?还有那莺莺燕燕的青楼勾栏,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花酒又是什么酒?那边的耕田插秧,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那边的人死了后,都一定要有个住的地方?难道就不怕活人都没地方落脚吗?浩然天下真有那么大吗? 最后一个少年埋怨道:“你晓得不多嘛,问三个答一个,亏你还是浩然天下的人呢。” 陈平安手腕悄然拧转,取出养剑葫芦,喝了口酒,挥手道:“散了散了,别耽误你们叠嶂姐姐做生意。” 最先开口与陈平安掰扯的那个屁大孩子,蹲在小板凳旁边道:“铺子又没啥生意,再聊聊呗。” 陈平安笑道:“跟你们瞎聊了半天,我也没挣着一枚铜钱啊。” 怨声四起,鸟兽散。 那屁大点的孩子跑出去很远,然后转身喊道:“宁姐姐,这家伙太抠门小气,喜欢他做什么嘛!” 陈平安作势起身,那孩子脚底抹油,拐入街巷拐角处,又探出脑袋,扯开更大的嗓门,喊道:“宁姐姐,真不骗你啊,方才陈平安偷偷跟我说,他觉得叠嶂姐姐长得不错,这种花心大萝卜,千万别喜欢。” 宁姚在铺子里边,斜靠柜台,跟叠嶂相视一笑。 陈平安又作势要追去,小屁孩一溜烟跑没影了。 闹哄哄过后,日头和煦,安安静静,陈平安喝着酒,还有些不适应。 突然,陈平安站起身,原来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位老秀才。 老秀才伸手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道:“长大了,辛苦了。” 叠嶂往铺子外面看了眼,有些奇怪。剑气长城这边的读书人,真不多,这里没有学塾,也就没有了教书先生,如她叠嶂这般出身的陋巷孩子们的识文断字,都靠些大大小小、歪歪斜斜的石碑,这些石碑随随便便矗立在大街小巷的犄角旮旯。每天认几个字,真要用心学,日子久了,也能翻书看书,至于更多的学问,也不会有就是了。 宁姚虽然没有见过文圣,但是依稀猜出了老先生的身份,当下感触不深,唯一的感觉,就是与自己游历浩然天下之时,看到的一些尚未彻底禁绝书籍上的文圣画像真是不像。那些书籍大同小异,无论是半身像,还是立像,都把文圣给画得气宇轩昂,现在看来,其实就是一个瘦老头。 见叠嶂有些疑惑,宁姚说道:“我们聊我们的,不去管他们。” 铺子外面,是一场不期而至的久别重逢。陈平安除了笑容,也没什么言语。 老秀才转头望向铺子里的两个小姑娘,轻声问道:“哪个?” 陈平安小声道:“好看些的那个。” 老秀才欣慰得不行,握拳在胸前,伸出大拇指。 陈平安让老先生稍等,去里面与叠嶂招呼一声,搬了椅凳出去。听叠嶂说铺子里没有佐酒菜,陈平安便问宁姚能不能去帮忙买些过来。宁姚点点头,很快就去附近酒肆直接拎了食盒过来,除了几样佐酒菜,杯碗都有。陈平安跟老先生已经坐在小板凳上,将那椅子当作酒桌,显得有些滑稽。陈平安起身,想要接过食盒,被宁姚瞪了一眼,他赶紧缩回手。宁姚摆好菜碟,放好酒碗,将食盒搁在一旁,然后对老秀才说了句“请文圣老先生慢慢喝酒”。老秀才早已起身,与陈平安一起站着,这会儿越发笑得合不拢嘴,所谓的乐开了花,不过如此。 宁姚喊了叠嶂离开铺子,一起散步去了。 老秀才哧溜一声,狠狠抿了口酒,打了个寒战似的,深呼吸一口气,畅快道:“累死累活,总算做回神仙了。” 陈平安缓缓喝酒,笑望向这位好像没有什么变化的老先生。 老秀才夹起一筷子佐酒菜,见陈平安没动静,提了提手中筷子,含糊不清道:“动筷子动筷子,光喝酒可不成,不吃下酒菜,就闷了。我当年那会儿是穷,只能靠圣贤书当佐酒菜,崔瀺那小王八蛋,一开始误以为一边喝酒一边看书,真是什么文雅事,就有样学样了,哪里晓得若是我兜里有钱,早在酒桌上摆满菜碟了,去他娘的圣贤书。” 骂自己最凶的人,才能骂出最有理的话。 陈平安夹了一筷子菜,细嚼慢咽,抿了口酒,十分娴熟。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根本不知道如何开口,不知可以讲什么,不可以讲什么。 老秀才下筷如飞,喝酒不停,也亏得宁姚买得够多。老秀才的酒碗空了,陈平安就弯腰伸手帮着倒酒。 吃完了菜,喝过了酒,陈平安将酒碗菜碟都放回食盒,老秀才用袖子擦拭椅子上的酒渍汤汁。 这时左右瞬间飘落在店铺门口。 老秀才问道:“怎么来了?” 左右答道:“学生想要多看几眼先生。” 老秀才指了指空着的椅子,气笑道:“你剑术最高,那你坐这儿?” 左右瞥了眼陈平安,陈平安只得让出自己的那条小板凳,绕过椅子,走到老秀才身边。老秀才坐在椅子上,陈平安这才落座。 老秀才问道:“你们俩认了师兄弟没有?” 左右说道:“没觉得是。” 陈平安说道:“同理。” 坐在椅子上的老秀才,当然是偏袒自己的关门弟子,所以一巴掌就拍在矮一截的左右脑袋上,责备道:“你怎么当的师兄,不过是早些拜师求学而已,你瞎了不起个啥,这都打光棍多少年了?别的不说,只说在这件大事上,咱们文圣一脉,如今就靠你小师弟撑场面了!带着一把剑,跑东跑西,是能帮你暖被窝啊,还是能帮你端茶递水啊?” 陈平安说道:“左前辈先前在城头上,打算教晚辈剑术来着,但是左前辈担心晚辈境界太低,所以比较为难。” 毫无悬念,左右又挨了一巴掌,他黑着脸,想着等先生离开剑气长城,我左右就半点不为难了。 陈平安又说道:“不过左前辈在刚见到姚老先生的时候,还是给晚辈撑过腰的。” 老秀才“哦”了一声,转过头,轻描淡写道:“那方才一巴掌,是先生打错了。左右啊,你咋个也不解释呢?打小就这样,以后改改啊。打错了你,不会记恨先生吧?要是心里委屈,记得要说出来,知错能改,改过不吝,善莫大焉,我当年可是就凭这句话,硬生生掰扯出了一箩筐的高深道理,听得佛子道子们一愣一愣的,对吧?” 先生自然是都对的,所以左右闷不吭声,不过他决定要教那小子两场剑术,一场是肯定不够的。 陈平安突然说道:“山崖书院的副山长,一直很挂念……先生。” 这还是陈平安第一次称呼文圣老先生,为简简单单的“先生”。 老秀才硬生生打了个酒嗝,竖起耳朵,故作疑惑道:“谁,什么?再说一遍。” 左右翻了个白眼。 陈平安笑道:“茅师兄很挂念先生。” 老秀才转过身,趴在椅把手上,望向陈平安,笑呵呵道:“小冬啊,最愿意用最笨的法子去教书育人,耐心极好,最像我。就是跟左右差不多,犟起来就死脑筋,转不过弯来,我当年都舍了一张老脸不要,私底下帮他打点好关系了,偏不去,我当先生的,只差没绑着茅小冬,往麻袋里一塞,再往礼记学宫一丢。唉,都没法子。” 左右突然问陈平安道:“为何当年不愿承认先生是先生,如今境界高了,反而认了先生?” 陈平安答道:“当年我都没读过书,凭什么认先生,就凭先生是文圣吗?那是不是至圣先师、礼圣、亚圣出现在我身前,他们愿意收,我就认?先生愿意收取弟子,弟子入门之前,也要挑一挑先生!读过三教百家书,就像那货比三家,最终认定先生果真学问最好,我才认,哪怕先生反悔不认了,我自己都会孜孜不倦拜师求学,如此才算真心诚意。” 左右愣了半天。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陈平安你小子家里是开道理铺子的啊? 三场! 老秀才踹了左右一脚,催促道:“杵着干吗,拿酒来啊。” 左右无奈道:“先生,我又不喜欢喝酒,何况陈平安身上多的是。” “左右啊,你是光棍啊,欠钱什么的,都不用怕的。”老秀才用语重心长的口气以理服人,循循善诱道,“你小师弟不一样,有了自家山头,马上又要娶媳妇了,这开销得多大?当年是你帮先生管着钱,会不清楚养家糊口的辛苦?拿出一点师兄的风范气度来,别给人看轻了咱们这一脉。不拿酒孝敬先生,也成,去,去城头那边嚎一嗓子,就说自个儿是陈平安的师兄,免得先生不在这边,你小师弟给人欺负。” 左右装聋作哑。在曾经的求学生涯当中,这就是左右对自家先生最大的抗议了。 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拿出了两壶酒,递给老秀才。都是龙泉家乡的糯米酒酿,其他所有的仙家酒水,都送给了倒悬山看门的那个抱剑汉子。 老秀才递给左右一壶。左右也没拒绝。陈平安自己又取出一壶。 老秀才笑眯眯地问道:“左右,滋味如何?” 左右只得说一句尽量少昧些良心的言语,道:“还行。” 老秀才摇摇头,啧啧道:“这就是不懂喝酒的人,才会说出来的话了。” 老秀才转头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果然没有让老秀才失望,笑道:“白喝的酒水,滋味最佳。” 老秀才哈哈大笑。 笑了半天,发现陈平安看着自己,老秀才便咳嗽几声,道:“放心,以后让你大师兄请喝酒。在剑气长城这边,只要是喝酒,甭管是自己,还是呼朋唤友,都记账在左右这个的头上。左右啊……” 左右叹了口气,说声“知道了”。 老秀才又喊了声“左右啊”。 左右立刻接上道:“不委屈。” 老秀才这才心满意足。 陈平安喝着酒,总觉得越是如此,自己接下来的日子,越是难熬。 不料老秀才已经善解人意道:“你师兄左右,剑术还是拿得出手的,不过你要是不乐意学,就不用学,想学了,觉得该怎么教,与师兄说一声便是,师兄不会太过分的。” 左右说道:“可以学起来了。” 陈平安立即说道:“不着急。” 左右身体前倾,盯着陈平安。陈平安看向老秀才。老秀才心领神会,立即伸手按住左右脑袋,往后一推,教训道:“让着点小师弟。” 左右开始大口饮酒。 很奇怪,文圣对待门中几个嫡传弟子,好像对左右最不客气,但是这个弟子,却始终是最不离先生左右的那一个。就连茅小冬这样的记名弟子,都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只不过左右师兄脾气太孤僻,茅小冬、马瞻他们,其实都不太敢主动跟左右说话。 那会儿尚未欺师灭祖的崔瀺,是光彩夺目的文圣首徒,学问高,修为高,棋术更是高到绝顶,让中土神洲所有学宫书院、君子贤人们都要黯然失色,但一样经常被左右骂得还不了嘴。至于崔瀺当时是不愿,还是不敢,茅小冬他们是注定已经没机会去知道答案了。 至于左右的学问如何,作为文圣一脉的嫡传,就足够说明一切,只可惜被他的剑术掩盖过去了。 故而世人每每提及大器晚成的剑仙左右,只说他剑术很高、极高或是人间最高,却忘记了他的文圣弟子身份。 一人力压世间所有的先天剑坯,这就是左右。 但是今天坐在小铺子门口小板凳上的这个左右,在老秀才眼中,就只是当年那个眼神清澈的高大少年,登门后,说他没钱,但是想要看圣贤书,学些道理,认了先生后,欠了的钱以后会还,可若是读了书,考中状元什么的,帮着先生招徕更多的弟子,那他就不还钱了。 少年当时说这番话,很认真。 那会儿年纪还不算太大的穷秀才,还没有成为老秀才,更没有成为文圣,只是刚刚出版了书籍,手头有些宽裕,不至于囊中羞涩到吃不起酒,便答应了。他想着崔瀺身边没个师弟,不像话,何况穷秀才当时觉得自己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桃李满天下,有了大弟子,再来个二弟子,是好事,‘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嘛,到底是自己琢磨出来的好句子。那会儿,只有个秀才功名的穷秀才,是真没想太多,也没想太远,甚至会觉得什么桃李满天下,就只是个遥不可及的念想,就像身处陋巷时候,喝着一两斤家中的浊酒,想着那些大酒楼里卖的一壶壶美酒,过去许多年,还能够依稀记得,有座酒楼掌柜的小女儿,好像美极了。远远见之,如饮醇酒,不能多看,会醉人。 所以后世有位儒家大圣人训诂老秀才的某部书籍,将老秀才写得道貌岸然,太过古板,将本意篡改许多,让老秀才气得不行。男女情动,天经地义。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更何况草木尚且能够化作精魅。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何况圣贤也会有过错。更不该奢求凡俗夫子处处做圣贤,这般学问若成唯一,不是将读书人拉近圣贤,而是渐渐推远。老秀才于是跑去文庙与他好好讲道理,对方也硬气,反正就是你说什么我听着,偏偏不与老秀才吵架,绝对不开口说半个字。 可恰恰是这样一位大有不近人情嫌疑的圣人,却以自身修为消磨殆尽作为代价,硬生生为浩然天下撑起了那道关隘的入口,直到老秀才和那个手持仙剑的读书人联袂出现在他眼前,对方才终于放下担子,对老秀才会心一笑,悄然陨落,溘然长逝,彻底魂飞魄散,再无来世可言。 人生忽然而已。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老秀才喝完了一壶酒,没有着急起身离开椅子,他双手抱住酒壶,晒着别家天下的太阳。 左右轻声道:“先生,可以离开了,不然这座天下的飞升境大妖,可能会一起出手拦截先生离去。” 陈平安刚要起身说话,老秀才抬起手,轻轻按下,道:“不用说什么,先生都知道。先生许多言语,暂时不与你多说。” 老秀才背靠椅子,意态闲适,喃喃自语道:“再稍稍多坐一会儿。先生已经很多年,身边没有同时坐着两个学生了。” 一左一右两学生,先生居中坐。 先生身边,终于不独独只有左右了。 当宁姚和叠嶂返回铺子这边,叠嶂蓦然停步,不敢再往前走。因为叠嶂对那个突然出现在自己店铺门口的男人,很敬畏。 对方可是出了名生人勿近的大剑仙左右。 寻常别洲剑修,在家乡的脾气再不好,到了剑气长城,都得收一收脾气,左右前辈不一样。刚到剑气长城,就有一个驻守城头的本土仙人境剑仙,试图问剑被视为浩然天下剑术最高之人的左右,结果左右前辈就只回了一句话:“我的剑术,你学不会,但是有件事,可以学我,打不过的架,就干脆别打。” 当时一旁的隐官大人也跟了句:“好像是哦。” 于是那场万众瞩目的城头切磋,就没打起来。 这会儿震撼过后,叠嶂又充满了好奇,为何对方会如此收敛剑气? 举城皆知,剑仙左右,从来剑气萦绕全身。大战之中,以剑气开路,深入妖族大军腹地是如此,在城头上独自砥砺剑意,也是如此。 但是今天的浩然天下剑术最高者,一身剑气收敛,破天荒没有流露半点。 宁姚是得知文圣老先生已经离开,这才返回,不承想左右还没走,便带着叠嶂又逛街去了。 老先生临走之时,还专程与她打了声招呼,道了声谢,宁姚其实挺犯迷糊,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事情,是需要被一位文圣老前辈道谢的。 鉴于陈平安跟左右之间的微妙关系,宁姚不难理解两人各自的所思所想,所以也没在陈平安跟前说左右什么。她说什么都不合适,何况陈平安在人生大事上,自有主见,根本不用她宁姚指手画脚,出谋划策都不用。 叠嶂实在忍不住心中好奇,走远了后,以心湖涟漪询问宁姚:“陈平安认识左大剑仙?” 宁姚点头道:“早就认识了。” 陈平安那本山水游记上,都记着,而且篇幅还不小。 叠嶂笑道:“能不能多讲讲?” 宁姚摇头道:“不能。” 叠嶂扯着宁姚的袖子,轻轻晃荡起来,明摆着是要撒娇了,可怜兮兮道:“宁姐姐,你随便讲讲,总有能讲的东西。” 宁姚想了想,道:“你还是回头自己去问陈平安,他打算跟你合伙开铺子,先别答应,可以拿这个作为交换条件。” 叠嶂很快琢磨出宁姚言语之中的意思,分明是给自己挖了个陷阱,叠嶂气笑道:“我就没打算答应跟他合伙做买卖啊。宁姚,你给我适可而止啊。” 宁姚笑道:“真不是我胳膊肘往外拐,实在是陈平安说得对,你做生意,不够灵光,换成他来,保证细水长流,财源广进。” 叠嶂皱了皱眉头,欲言又止。 宁姚瞥了她一眼,便知道了她心中所想,解释道:“陈平安身上带着一件方寸物、两件咫尺物,除了家乡寻常酒水和一堆竹叶,便空荡荡了。要真的只是为了在这剑气长城,学那跨洲渡船的众多商贾,靠卖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从我们剑修手上挣神仙钱,他陈平安就不会如此暴殄天物,早就塞得满满当当了。陈平安与你合伙做买卖,只挣良心钱。这是习惯使然,陈平安从小就喜欢挣钱,不纯粹是喜欢有钱,这一点,我必须为他打抱不平。” 叠嶂如释重负,重新有了笑脸,道:“这就好。不然我可要当面骂他猪油蒙心了,这个刚认的朋友不当也罢。” 老秀才刚走,左右就将手中酒壶轻轻放在椅子上。 喝酒本就不是他喜欢的,况且压制一身剑气也麻烦。 天底下嫌弃自身剑气太多的,左右是独一个。 陈平安还在小口喝着酒,瞧着还挺优哉游哉。 左右冷笑道:“没了先生偏袒,假装镇定从容,辛苦不辛苦?” 陈平安坚决不说话。 左右问道:“之前不知道先生会来剑气长城,你请陈清都出山,没有问题,如今先生来了,你为何不主动开口?答应与否,是先生的事情,问与不问,是你这个学生的礼数。” 陈平安将酒壶放在椅子上,双手笼袖,身体前倾,望着那条正在翻修的街道,轻声道:“先生如今怎么个情况,我又不是不清楚,开这个口,让先生为难吗?先生不为难,学生心里不会良心不安吗?哪怕我心里过意得去,给整座剑气长城惹来麻烦,牵一发而动全身,直接导致双方大战开幕,先生离去之时,岂会真的不为难?” 左右点点头,算是认可这个答案。 先生多愁思,弟子当分忧。 左右想起那个身材高大的茅小冬,记忆有些模糊了,只记得是个一年到头都一本正经的求学年轻人,在众多记名弟子当中,不算最聪明的那一撮,治学慢。最喜欢与人询问疑难,开窍也慢,崔瀺便经常笑话茅小冬是不开窍的榆木疙瘩,所以只给他答案,却从来不愿与他细说。只有小齐会耐着性子,与茅小冬多说些。 左右缓缓道:“早年茅小冬不愿去礼记学宫避难,非要与文圣一脉捆绑在一起,还要陪着小齐去东宝瓶洲创建山崖书院。当时先生其实说了很重的话,说茅小冬不该有如此私心,只图自己良心安放,为何不能将志向拔高一筹?不应该有此门户之见,若是可以用更大的学问裨益世道,在不在文圣一脉,并不重要。然后那个我一辈子都不怎么瞧得起的茅小冬,说了一句让我很佩服的言语——茅小冬当时扯开嗓子,直接与先生大喊大叫,说弟子茅小冬生性愚钝,只知先尊师,方可重道,两者顺序不能错。先生听了后,高兴也伤心,只是不再强求茅小冬转投礼圣一脉了。” 陈平安重新拿起酒壶,喝了口酒,道:“我两次去往大隋书院,茅师兄都十分关照我,生怕我走上歧路。茅师兄讲理之时,很有儒家圣人与夫子风范。” 左右笑了笑,道:“那你是没见到他被我勒紧脖子说不出话来的模样,与自家先生说话,道理再好,也不能喷先生一脸口水。你说呢?小师弟!” 陈平安悄悄将酒壶放回椅子上,只敢“嗯”了一声,依旧打死不多说一个字。 左右站起身,一手抓起椅子上的酒壶,然后看了眼脚边的食盒。 陈平安站起身,说道:“我自己掏钱。” 左右又看了眼陈平安。 陈平安只得继续道:“以后也是如此。” 左右这才准备离去。 陈平安突然说道:“希望没有让师兄失望。” 左右沉默片刻,缓缓道:“还好。” 陈平安松了口气,笑道:“那就好。” 左右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从今日起,若有人与你说些阴阳怪气的言语,说你只是因为出身文圣一脉,得了无数庇护,才有今日成就,你不用与他们废话,直接飞剑传信城头,我会教他们做人。” 陈平安无言以对,实在是有些不太适应。 左右停顿片刻,补充道:“连他们爹娘长辈一起教。” 陈平安见到左右好像有些不耐烦,瞅着是要先教自己剑术了,想起野修当中广为流传的那句“死道友不死贫道”,只好赶紧点头道:“记下了。” 左右不再辛苦压制自身剑气,化虹远去城头。从城池到城头,左右剑气所至,充沛天地间的远古剑意,都让出一条稍纵即逝的道路来。 到了城头,左右握酒壶的那只手,轻轻提了提袖子。袖子里面装着一部装订成册的书籍,是先前陈平安交给老秀才,老秀才又不知为何却要偷偷留给左右,连他最疼爱的关门弟子陈平安都隐瞒了。 左右以剑气隔绝出一座小天地,将那本书放在身前城头上,心意一动,剑气便替他翻书。于是他一边喝酒,一边看书。 左右不知不觉喝完了壶中酒,转头望向天幕,先生离别处。 先生自从成为人间最落魄的儒家圣贤后,始终笑容依旧,左右却知道,那不是真开怀,是弟子流散,漂泊不定,先生在愧疚。唯有见到那个架子比天大、如今才愿意认他作先生的小师弟后,先生哪怕笑容不多,言语不多,哪怕已经分别,此刻注定正在笑开颜。 那个陈平安可能不清楚,若是他到了剑气长城,听说自己身在城头之后,便要匆匆忙忙赶来自己跟前,称呼自己为大师兄,自己才会失望。 小齐怎么会选中这么一个小师弟? 左右觉得,若是陈平安悄悄在家乡建造了祖师堂,悬挂了先生画像,便要主动与自己邀功一番,自己会更失望。 先生为何要选中这么一个关门弟子? 若是陈平安觉得左右此人剑术不低,便要学剑,左右就会最失望。 自己为何要承认这么一个师弟? 但是都没有,那就证明陈平安是左右心中期待百年的那个小师弟了。 甚至比自己最早只存在于想象中的小师弟形象,还要更好些。 当年蛟龙沟一别,他左右曾有言语未说出口,是希望陈平安能够去做一件事。不承想,陈平安不但做了,而且做得很好。 走过三洲,看遍山河。 此时左右看过了书上内容,才明白先生为何故意将此书留给自己。所以此时此刻,左右觉得早先在那店铺门口,自己那句别别扭扭的“还好”,会不会让小师弟感到伤心? 若是当时先生在场,估计又要打人了吧? 左右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天地之道,博厚也,高且明也,悠且久也。 惜哉我心之忧,日月逾迈,若弗云来。 在左右没出剑就离开后,陈平安松了口气,说不紧张那是自欺欺人,赶忙收拾了椅凳放回铺子,自己就坐在门槛上,等着宁姚和叠嶂返回。 左右来时,悄无声息,去时却没有刻意掩饰剑气踪迹,所以剑气长城那边的大半剑仙,应该都清楚左右这趟离开城头的城池之行了。何况之前左右正大光明地坐在店铺门口,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示。 老秀才在弟子左右现身之前,其实施展了神通,遮蔽天地,只让店铺那边知晓。左右到了之后,老秀才便撤掉了术法。 文圣一脉,从来多虑,多虑之后行事,历来果决,故而看似最不讲理。 宁姚跟叠嶂返回铺子,陈平安起身笑道:“我在此待客,麻烦叠嶂姑娘了。” 叠嶂笑问道:“老先生的身份,我不问,但是左大剑仙,为何要主动来此与你饮酒,我得问问看,免得以后自己的铺子所有家当,莫名其妙没了,都不知道找谁诉苦。” 陈平安说道:“左右,是我的大师兄。先前居中而坐的,是我们两人的先生,浩然天下儒家文圣。” 在剑气长城,反正靠山什么的,意义不大,该打的架,一场不会少,该去的战场,怎么都要去。更何况学生崔东山说得对,靠自己本事挣来的先生、师兄,没必要故意藏藏掖掖。 叠嶂默默走入铺子,没法子聊天了。 宁姚与陈平安一起坐在门槛上,轻声道:“所幸如今老大剑仙亲自盯着城头,不许任何人以任何理由去往南边,不然下一场大战,你会很危险。妖族那边,算计不少。” 陈平安笑道:“先生与左师兄,都心里有数。” 宁姚点点头,问道:“接下来做什么?” 陈平安说道:“一是勤快修行,多炼气,争取早点跻身洞府境,同时磨砺金身境,一旦跻身远游境,厮杀起来,会便利许多;二是将初一和十五彻底大炼为本命物。不过这两件事,暂时都很难达成。其中只说凑足五行之属本命物,就是难如登天。金、火两件本命物,可遇而不可求,实在不行,就不去刻意追求太高的品秩,总要先搭建成长生桥,应对下一场大战。宁姚,这件事,你不用劝我,我很仔细地权衡过利弊,不谈修行路上其他事宜,只说本命物,当下三件本命物的品秩,其实已经足够支撑我走到地仙境,甚至是玉璞境。此事不能太过苛求圆满,修行路上,确实不能太慢,不然迟迟无法跻身中五境,难免灵气涣散。如果在这种情形下,武学境界却到了七境,一口纯粹真气运转起来,或多或少要与灵气相冲,其实会拖累战力。在这期间……” 说到这里,陈平安愁眉不展,叹了口气,道:“还要跟师兄学剑啊。” 宁姚说道:“也挺好,左前辈本就是最适合、最有资格教你剑术的人。别忘了,你师兄自己就不是什么先天剑坯。” 陈平安无奈道:“总不能隔三岔五在宁府躺着喝药吧。” 宁姚笑道:“没事啊,当年我在骊珠洞天,跟你学会了煮药,一直没机会派上用场。” 陈平安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笑道:“我又不是没见过你亲手煮药,你敢煮,我也不敢喝啊。” 宁姚啧啧道:“认了师兄,说话就硬气了。” 陈平安立即苦兮兮说道:“我喝,当酒喝。” 叠嶂看着门口那俩,摇摇头,酸死她了。 陈平安想起一事,转头笑道:“叠嶂姑娘,如果我能帮铺子挣钱,咱们四六分账如何?” 叠嶂笑道:“你会不会少了点?” 陈平安说道:“那就只好三七了?叠嶂姑娘,你做生意,真的有些剑走偏锋了,难怪生意这么……好。” 叠嶂给气得说不出话来。宁姚有些幸灾乐祸。 陈平安笑道:“这杂货铺子,神仙也难挣额外钱。我知道自己这次要在剑气长城久留,便多带了些家乡寻常的酒水,不如咱们合伙开个小酒肆,在铺子外面只需要多搁些桌椅凳子,不怕客人多了没座位。不过只要酒好,蹲地上喝,也是好滋味。” 叠嶂好奇道:“你自己都说了是普通的市井酒酿,咱们这边酒鬼多,就算酒卖得出去,也有卖完的时候。再说价格卖高了,容易坏人品,我可没那脸皮坑人。” 陈平安拈出一枚绿竹叶子,灵气盎然,苍翠欲滴,道:“把这个往酒壶里一丢,价格就嗖嗖嗖往上涨了。不过这是咱们铺子贩卖的第一等酒水。次一等的,买那大酒缸,稍稍多放几片竹叶,我还有这个。” 陈平安摊开手心,是一只跟魏檗借来的酒虫。酒虫此物,哪怕是在浩然天下,都算是可遇不可求的珍稀之物,魏檗也是开了三场神灵夜游宴,再加上暗示,将某位山水神祇能够缺席第四场夜游宴,作为补偿,这位山水神祇才忍痛割爱,舍得上贡一只酒虫。 陈平安胸有成竹道:“我试过了,光有酒虫,依旧算不得多好的醇酿,比那价格死贵的仙家酒水,确实还是逊色很多,但是若再加竹叶,酒水味道便有了云泥之别。所以咱们铺子在开张之前,要尽量多收些价格低廉的寻常酒水,越多越好,先囤起来,数量凑够了,我们再开门迎客。我们自己买酒,估计压不下价,买多了,还要惹人怀疑,所以可以给晏琢和陈三秋一些分红,意思意思就成了,不用给他们太多,让他们去买酒。他们有钱,咱俩才是兜里没钱的人。” 宁姚斜靠铺子大门,看着那个聊起生意经便格外神采奕奕的家伙。 叠嶂有些犹豫,不是犹豫要不要卖酒,对卖酒这件事,她已经觉得不用怀疑了,肯定能挣钱,挣多挣少而已,而且还是挣有钱剑仙、剑修的钱,她叠嶂没有半点良心不安,喝谁家的酒水不是喝?真正让叠嶂有些犹豫不决的,是这件事要与晏胖子和陈三秋攀扯上关系,按照叠嶂的初衷,她宁肯少赚钱,成本更高,也不让朋友帮忙。若非陈平安提了一嘴,可以分红给他们,叠嶂肯定会直接拒绝这个提议。 陈平安也不着急,把酒虫收入袖中,又将竹叶收入咫尺物。咫尺物中竹叶竹枝一大堆,都带来剑气长城了。他微笑道:“叠嶂姑娘,我冒昧说一句啊,你做买卖的脾气,真得改改。在商言商的事情,若是自己觉得是那盈亏不定的买卖,最好不要拉上朋友,这是对的,可这种稳赚不赔的买卖,还不拉上朋友,就是咱们不厚道了。不过没关系,叠嶂姑娘要是觉得真不合适,咱们就把酒肆开得小些,无非是成本稍高,前边少囤些酒,少赚银子,等到大把的银子落袋为安,我们再来商量此事,完全不需要有顾虑。” 叠嶂似乎陷入了一个新的纠结境地,担心自己拒绝了对方实打实的好意,陈平安心中会有芥蒂。 陈平安笑问道:“那就当谈妥了,三七分账?” 叠嶂笑道:“五五分账。酒水与铺子,缺一不可。” 陈平安却说道:“我扛着桌椅板凳随便在街上空地一摆,不也是一个酒肆?” 叠嶂道:“我就不信宁姚丢得起这个脸。就算宁姚不在乎,你陈平安真舍得啊?” 陈平安有些无言以对。 宁姚正要说话。 叠嶂急匆匆道:“宁姚!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了,可不能有了男人就忘了朋友!” 宁姚原本想说我连帮着吆喝卖酒都无所谓,还在乎这个?只是叠嶂都这么讲了,宁姚便有些于心不忍。 于是最后砍价砍到了四六分账。 理由是陈平安说自己连胜四场,使得这条大街声名远播,他来卖酒,那就是一块不花钱的金字招牌,更能招徕酒客。 叠嶂是真有些佩服这个家伙挣钱的手腕和脸皮了。不过叠嶂最后还是问道:“陈平安,你真的不介意自己卖酒,挣这些琐碎钱,会有损宁府、姚家长辈的脸面?” 陈平安笑着反问道:“叠嶂姑娘,你忘记我的出身了?不偷不抢,不坑不骗,挣来一枚铜钱,都是本事。” 宁姚忍着笑。估计这个掉钱眼里的家伙,一旦铺子开张却没有销路,他都能卖酒卖到老大剑仙那边去。 叠嶂沉默许久,小声道:“我觉得咱们这酒铺,挺坑人啊。” 陈平安挥挥手,大言不惭道:“价格就在那儿写着,爱买不买。到时候,销路不愁,卖不卖都要看咱俩的心情!” 叠嶂这才稍稍安心。挣大钱买宅子,一直是叠嶂的愿望,只不过叠嶂自己也清楚,挣钱,自己是真不在行。 叠嶂本以为谈妥了,陈平安就要与宁姚返回宁府那边,不承想陈平安已经站在柜台那边,拿过了算盘。叠嶂疑惑道:“不就是买酒囤起来吗?很简单的事情,我还是做得来的。” 陈平安一脸震惊,这次真不是假装了,气笑道:“天底下有这么容易做成的买卖吗?叠嶂姑娘,我都后悔与你搭伙了!你想啊,与谁买散酒,总得挑选一些个生意冷清的酒楼酒肆吧?到时候怎么杀价,咱们买多了如何降价,怎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得先琢磨些?要先定死了契约,省得见我们铺子生意好了,对方反悔不卖酒了。就算不卖,如何按契约赔偿咱们铺子,零零散散,多了去了。我估计你一个人,肯定谈不成,没法子,我回头覆张面皮,你就在旁边看着,我先给你演示一番。何况这些还只是与人买酒一事的粗略,再说那铺子开张,先请哪些瞧着挺像是过路客的酒客来壮声势,私底下许诺给他们几壶千金难买的上等竹叶酒水;什么境界的剑修,让哪个剑仙来负责瞎喊着要包下整个铺子的酒水,才比较合适,不露痕迹,不像是那托儿,不得计较计较啊;挣钱之后,与晏胖子、陈三秋这些个酒鬼朋友,如何亲兄弟明算账,咱们可是小本买卖,绝对不能记账,但总得早早有个章程吧……” 叠嶂气势全无,越来越心虚,听着陈平安在柜台对面滔滔不绝,念叨不休,她都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真不适合做买卖了。怎么突然觉得比练剑难多了啊? 宁姚站在柜台旁边,面带微笑,嗑着瓜子。 叠嶂怯生生道:“陈平安,咱们还是三七分吧,你七我三就行。” 陈平安刚要点头答应,结果立即挨了宁姚一手肘,陈平安笑道:“不用不用,五五分账,说好了的,做生意还是要讲一讲诚信的。” 陈平安侧过身,丢了个眼色给叠嶂。我讲诚信,叠嶂姑娘你总得讲一讲诚意吧,不如各退一步,四六分账。 叠嶂点点头,然后对宁姚一脸无辜道:“宁姚,陈平安偷偷对我挤眉弄眼,不知道啥个意思。” 陈平安又挨了一手肘,龇牙咧嘴对叠嶂伸出大拇指,赞道:“叠嶂姑娘做生意,还是有悟性的。” 两人又聊了诸多细节,叠嶂一一用心记下。 陈平安和宁姚两人离开小小的杂货铺子,走在那条大街的边缘,一路经过那些酒楼酒肆,陈平安笑道:“以后就都是同行仇家了。” 宁姚轻声道:“谢了。” 陈平安笑道:“应该的。” 宁姚犹豫了一下,说道:“叠嶂喜欢一位中土神洲的学宫君子,你开解开解?” 陈平安苦笑道:“有些忙可以帮,这种事情,真帮不得。” 宁姚双手负后,悠悠然称赞道:“你不是很懂儿女情长吗?” 陈平安斩钉截铁道:“天地良心,我懂个屁!” 叠嶂藏在陋巷当中的小宅子,囤满了一只只大酒缸。她本钱不够,陈平安其实还有十枚谷雨钱的家当私房钱,但是不能这么傻乎乎掏出一枚谷雨钱买东西,容易给人往死里抬价,就跟宁姚要了一堆零散的雪花钱。能买来便宜劣酒的酒楼铺子,都给陈平安和叠嶂走了一遍。这些酒水在剑气长城的城池街巷,销量不会太好,这就是剑气长城这边的古怪之处,买得起酒水的剑修,不乐意喝这些,除非是赊欠太多又暂时还不起酒债的酒鬼剑修,才捏着鼻子喝这些。而大小酒楼实打实的仙家酒酿,价格那是真如飞剑,远远高出一门之隔的倒悬山,剑仙都要倍觉肉疼。如今倒悬山和剑气长城之间出入管得严,酒客们的日子越发难熬。 陈平安弯腰揭开一只酒缸,那只酒虫子就在里面泡着,优哉游哉如一尾小游鱼,醉醺醺的,很会享受。 每一缸酒,得浸泡酒虫子三天才算醇酒,里面都搁放了几片竹叶和一根竹枝。没取名为叠嶂最先提议的竹叶青,或是宁姚建议的竹枝酒,而是陈平安一锤定音的竹海洞天酒,别名青神山酒。愣是把一个习惯了挣良心钱的叠嶂,给震惊得目瞪口呆。 陈平安当时便语重心长言语了一番,说自己这些竹叶竹枝,真是竹海洞天出产,至于是不是出自青神山,他回头有机会可以问问看。如果万一不是,那么卖酒的时候,那个“别名”就不提了。 除了准备开酒铺卖酒挣钱,陈平安每天在宁府,还是雷打不动的六个时辰炼气,偶尔会长达七八个时辰。 宁姚让出了斩龙崖凉亭,更多的是在芥子小天地的演武场上练剑。 陈平安在休憩时分,就拿着那把剑仙蹲在小山脚,专心磨砺剑锋。 偶尔晏胖子和董黑炭他们也会来这边坐会儿,晏胖子逮住机会,就一定要让陈平安观摩他那套疯魔拳法,询问自己是不是被练剑耽搁了的练武奇才。陈平安当然点头说是,每次说出来的理由,还都不带重样的。陈三秋都觉得陈平安比晏胖子的拳法更让人扛不住。有一次连董黑炭都实在是遭不住了,看着那个在演武场上恶心人的晏胖子,便问陈平安:“你说的是真心话吗?难道晏琢真是习武天才?”陈平安笑着说“当然不是”,董黑炭这才心里边舒服点。陈三秋听过后,长叹一声,捂住额头,躺倒在长椅上。 在这期间,几乎每天都有个袖子装满糕点的小姑娘,来宁府门口嚷嚷着要拜师学艺。一次她被宁姚拖进宅子大门,痛打了一顿,好不容易才消停了一天,不承想隔天小姑娘就又来了,只不过这次学聪明了,喊了就跑,一天能飞快跑来跑去好几趟,反正她也没事情做。最后被宁姚堵住去路,拽着耳朵进了宅子,让小姑娘欣赏那个演武场上正在打拳的晏胖子,说这就是陈平安传授的拳法,还学不学了? 小姑娘眼眶含泪,嘴唇颤抖,说哪怕如此,拳还是要学啊。小姑娘默默擦拭眼泪,哽咽着说原来这就是娘亲说的那个道理,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宁姚没辙,就让陈平安亲自出马赶人。当时陈平安在和白嬷嬷、纳兰爷爷商量一件头等大事,宁姚也没说事情,陈平安只好一头雾水跟着宁姚走到演武场,结果就看到了那个一见到他便纳头就拜的小姑娘。 倒也不陌生,大街上的四场架,小姑娘是最咋咋呼呼的一个,他想不注意都难。 陈平安也不好去随便搀扶一个小姑娘,赶紧挪步躲开,无奈道:“先别磕头,你叫甚名字?” 小姑娘赶紧起身,朗声道:“郭竹酒!” 陈平安点点头,抬起左手,掐指一算,喟然长叹道:“不巧,名字不合,暂时无法收你为徒,以后再说。” 郭竹酒一脸诚挚说道:“师父,那我回去让爹娘帮我改个名字?我也觉得这个名字不咋地,忍了好多年。” 陈平安摇头道:“不成,我收徒看缘分。第一次,先看名字,不成,就得再过三年了。第二次,不看名字看时辰。你到时候还有机会。” 郭竹酒十分懊恼,重重跺脚,跑了,嚷嚷着要去翻黄历,给自己挑选三年后的黄道吉日。 晏琢和陈三秋呆立一旁,看得两人差点眼珠子瞪出来。 郭竹酒是个小怪人,从小就脑子拎不清,说笨,肯定不算,是个极好的先天剑坯,被郭家誉为未来顶梁柱;说聪明,更不算,小姑娘闹出来的笑话茫茫多,简直就是陈三秋他们那条街上的开心果。她小时候最喜欢披着一张被单瞎跑,走门串户,从来不走大门,就在屋脊墙头上晃荡。如果不是被董不得打得多了,好不容易长了点记性,不然估计这会儿还是如此。还有传闻,隐官大人其实挑中了两个人选,除了庞元济,就是郭竹酒。 陈平安显然也有些不敢置信,问道:“这也成?” 陈三秋苦笑道:“成不成,估计还得看郭竹酒明天来不来。” 陈平安望向宁姚。宁姚说道:“难说。” 陈平安也没多想,继续去与两位前辈议事。 关于老大剑仙去姚家登门提亲当媒人一事,陈平安当然不会去催促。 在陈平安厢房屋子里,白嬷嬷笑问道:“刚才什么事?” 陈平安笑道:“还是那个小姑娘郭竹酒,要拜师学艺,给我糊弄过去了。” 纳兰夜行打趣道:“白白多出个记名弟子,其实也不错。” 陈平安摇头苦笑道:“这么大的事情,不能儿戏。” 白嬷嬷说道:“郭家与我们宁府,是世交,一直就没断过。” 陈平安愣了一下,望向白嬷嬷的眼神,有些问询意味。 白嬷嬷点头道:“算是唯一一个了,老爷去世后,郭家举家前来宁府祭奠。后来关于斩龙崖一事,郭家家主直接与齐家剑仙当面顶过。不然换成别的小姑娘这么瞎胡闹,咱们小姐都不会两次拖进家里。不过收徒一事,确实不用太较真。” 陈平安沉声道:“那郭竹酒这件事,我要认真想一想。” 纳兰夜行笑道:“这些事不着急,我们还是聊陈公子的第四件本命物一事。长生桥一起,陈公子才会真正理解,何谓修道。之后,即使不是先天剑坯,亦可勉强成为剑修。别小看了‘勉强’二字,身为练气士,是不是剑修,才是最大的天壤之别。其中缘由,陈公子大可以私底下去问老大剑仙。” 一天清晨时分,剑气长城新开张了一家寒酸的酒铺子,掌柜是那年纪轻轻的独臂女子剑修,叠嶂。 身边还站着那个身穿青衫的年轻人,亲手放了一大串吵人至极的爆竹后,笑容灿烂,朝着四面八方抱拳。 叠嶂没有回头路可走,因为已经砸下了所有本钱。她其实也很想去铺子里躲着,就当这座酒铺跟自己没半枚铜钱的关系了。 两人身前摆满了一张张桌凳。 宁姚和晏琢几个躲在摆满了大小酒坛、酒壶的铺子里,饶是晏胖子这种脸皮厚的,董黑炭这种根本不知脸皮为何物的,这会儿一个个是真没脸走出去。 大街之上,街道路面刚刚翻修平整,大小酒肆酒楼的掌柜伙计们,一个个站在各自门口,骂骂咧咧。 因为那小破烂铺子门外,竟然挂了副楹联,据说是那个年轻武夫提笔亲撰的: 剑仙三尺剑,举目四望意茫然,敌手何在,豪杰寂寞; 杯中二两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一醉方休,钱算什么? 好你个纯粹武夫陈平安,求你这个外乡人要点脸皮行不行! 这还不算什么,听说那小小铺子,卖的还是什么与竹海洞天青神山沾边的酒水! 钱算什么?要是真不算什么,你他娘的开什么铺子挣什么钱? 大街两边,口哨声四起。 叠嶂到底是脸皮薄,额头都已经渗出汗水,脸色紧绷,尽量不让自己露怯,忍不住轻声问道:“陈平安,咱们真能实打实卖出半坛酒吗?” 陈平安微笑道:“就算没人真正捧场,按照我那既定章程走,依旧万事无忧,挣钱不愁。在这之前,若有人来买酒,当然更好。大清早的,客人少些,也很正常。” 一炷香后,依旧没个客人登门,叠嶂越发忧虑。 陈平安扯开嗓子喊道:“开门酒一坛,五折!仅此一坛,先到先得。” 然后还真来了一个人。 叠嶂疑惑道:“他也是你请来的人?” 陈平安也有些意外,摇头道:“当然不是。” 来者是那庞元济。他坐在一张长凳上,笑眯眯道:“来一坛最便宜的,记得别忘了再打五折。”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呆呆的叠嶂,轻声笑道:“愣着干吗?大掌柜亲自端酒上桌啊。” 叠嶂赶紧拿了一坛“竹海洞天酒”和一只大白碗,放在庞元济身前的桌上,帮着揭了没几天的酒坛泥封,倒了一碗酒给庞元济。委实是觉得良心难安,她挤出笑脸,声如蚊蚋道:“客官慢饮。” 然后陈平安自己多拿了一只酒碗,坐在庞元济桌边,自顾自拎起酒坛倒了一碗酒,笑道:“元济兄,多谢捧场,我必须敬你一碗。就凭元济兄这宰相肚量,剑仙跑不了,我先喝为敬!” 叠嶂看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哪有卖酒的蹭自家客人的酒喝? 庞元济等陈平安喝过了酒,竟是又给陈平安倒了一碗酒,不过没倒满,就一小坛酒,能喝几碗?幸亏这店铺精心挑选的白碗不大,才显得酒水分量足够。 庞元济都有些后悔来这里坐着了,以后生意冷清还好说,若是喝酒之人多了,自己还不得被骂死?他手持酒碗,低头嗅了嗅,还真有那么点仙家酒酿的意思,比想象中的要好些,可这一坛酒才卖一枚雪花钱,是不是价格太低了?这般滋味,在剑气长城别处酒楼,怎么都该是几枚雪花钱起步了。庞元济只知道一件事,莫说是自家剑气长城,天底下就没有亏钱的卖酒人。 陈平安与庞元济碰了一下酒碗,各自一饮而尽。然后陈平安又去拎了一坛酒出来,放在桌上,笑道:“半价嘛,两坛酒,就只收元济兄一枚雪花钱。” 庞元济觉得喝过的酒水滋味还凑合,也就忍了。 庞元济喝过了一坛酒,拎起那坛差点就要被陈平安“帮忙”打开泥封的酒,拍下一枚雪花钱,起身走了,说下次再来。 叠嶂抹了一把额头,笑容灿烂地从陈平安手中接过那枚雪花钱。 然后又隔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在叠嶂又开始忧心店铺“钱程”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御风而来飘然落地的客人,她便忍不住转头望向陈平安。 她发现陈平安说了句“还是个意外”后,竟然有些紧张? 来者是与陈平安同样来自宝瓶洲的风雪庙剑仙魏晋。 魏晋要了一壶最贵的酒水,五枚雪花钱一小壶,酒壶里放着一枚竹叶。 魏晋没有着急喝酒,笑问道:“她还好吧?” 陈平安如坐针毡,又不能装傻扮痴,毕竟对方是魏晋,只得苦笑道:“她应该算是很好吧,如今都成了一宗之主,可我差点被她害死在鬼域谷。” 你魏晋这是砸场子来了吧? 关于最早的神诰宗女冠、后来的清凉宗宗主贺小凉,陈平安对宁姚没有任何隐瞒,一五一十说过了前因后果。 好在宁姚对此倒是没有流露出任何生气的神色,只说贺小凉有些过分了,以后有机会,要会一会她。 但是魏晋今天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陈平安还是有些背脊发凉,总觉得铺子里,透出森森剑气。 魏晋喝过了一碗酒,又问道:“她是不是真的喜欢你?” 陈平安摇头道:“不清楚。” 魏晋点点头,又倒了一碗酒,一饮而尽后,笑道:“掌柜自己先忙,不用招呼客人了。” 之后魏晋独自坐在那边,喝酒慢了些,却也没停。 世间痴情男子,大多喜欢喝那断肠酒,真正持刀割断肠的人,永远是那不在酒碗边上的心上人。 陈平安蹲在门口那边,背对着铺子,难得挣钱也无法笑开颜,反而愁得不行,因为魏晋喝第三碗酒的时候,拍下一枚小暑钱,说以后来喝酒,都从这枚小暑钱里扣去。 晏胖子和陈三秋很识趣,没多说半个字。可是那个直愣愣的董黑炭,傻了吧唧来了一句“我觉得这里面有故事”。 陈平安总算明白为何晏胖子和陈三秋有些时候,那么害怕董黑炭开口说话了,一字一飞剑,真会戳死人的。 魏晋尚未起身滚蛋,陈平安就如获大赦,赶紧起身了——原来是小姑娘郭竹酒拽着几个同龄人,闹哄哄过来捧场了。 郭竹酒开门见山,毕恭毕敬称呼陈平安一声“三年后师父”,继续说道:“我和朋友们,都是刚知道这边开了酒铺,来买些酒水,回去孝敬爹娘长辈!三年后师父,真不是我非要拉着她们来啊!” 然后郭竹酒丢了眼色给同伴们。那些昨天大半夜就被郭竹酒专程敲门提醒别忘了此事的小姑娘们,一个个无精打采,给了钱买了酒,乖乖捧着,然后等待郭竹酒发号施令。 她们是真不稀罕从郭竹酒这边挣那三枚雪花钱啊。 这都给郭竹酒烦了好多天了。有人恨不得直接给郭竹酒六枚雪花钱,可是她也不收啊,非说要凑人头。 最后郭竹酒自己也掏了三枚雪花钱,买了壶酒,又解释道:“三年后师父,她们都是自己掏的腰包!”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我掐指一算,三年减半,一年半后,就可以看看是否适合收徒了。” 郭竹酒一手持壶,一手握拳,使劲挥动,兴高采烈道:“今天果然是个买酒的良辰吉日!那部老黄历果然没白白给我背下来!” 有了庞元济和魏晋,还有这些小姑娘们陆续捧场,酒铺子便有了生意。 看架势,保本不难。这已经足够让叠嶂喜出望外了。 叠嶂逐渐忙碌起来。 卖酒一事,事先说好了,得叠嶂自己多出力,陈平安不可能每天盯着铺子。 一直在思考着某些故事的董黑炭,已经被陈三秋和晏胖子牵走了。 宁姚斜靠在铺子柜台边上,嗑着瓜子,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没生气吧?” 宁姚说道:“怎么可能。” 陈平安哭丧着脸道:“到底是怎么可能没生气,还是怎么可能不生气?” 宁姚眨了眨眼睛,狡黠道:“你猜。” 陈平安哀叹一声,道:“我自己开壶酒去,记账上。” 宁姚突然笑道:“贺小凉算什么,值得我生气?” 陈平安站在她身前,轻声问道:“知道我为什么输给曹慈三场之后,半点不郁闷吗?” 宁姚问道:“为何?” 陈平安笑道:“因为宁姚都懒得记住曹慈是谁。” 然后陈平安也斜靠柜台,望向外面的酒桌酒客,轻声道:“见到你后,泥瓶巷长大的那个穷孩子,就再没有缺过钱。” 宁姚看着他越来越藏不住的笑脸,停下嗑瓜子,问道:“这会儿是不是在笑话我缺心眼?” 陈平安立即收起笑脸,然后立即醒悟自己不比小姑娘聪明半点,一样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宁姚递过手里的瓜子,陈平安抓起些也开始嗑。 宁姚嗑着瓜子,说道:“这样那样的女子喜欢你,我不生气。” 停顿片刻,宁姚又道:“但是如果你哪天喜欢我之外的女子,我会很伤心。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不用与我说什么对不起,更不用来亲口告诉我这种事情,我不想听。” 陈平安伸手按住宁姚的脑袋,轻轻晃了晃,道:“不许胡思乱想。我这辈子可能很难成为修为多高的人,一山总有一山高,只能努力再努力,去一步步完成约定,但是陈平安肯定是天底下最喜欢宁姚的人,这件事,早就不需要努力了。” 酒铺子生意越来越好,陈平安反而当起了甩手掌柜。 每次他到铺子这边,竟然更多的还是跟那帮小屁孩聊天,或者坐在小板凳上,与孩子们借那小人书翻阅。 偶尔,陈平安也会教他们识字。 再后来,那个年纪轻轻的青衫客,吃饱了撑的放着钱不挣,搁着一座宁府斩龙台不去抓住机会淬炼灵气,偏要跑去大街小巷拓碑,收集了一大摞纸。有孩子询问其中不认得的文字,年轻人便拿出一根竹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只是粗浅地说文解字,再不说其余事,哪怕孩子们询问更多,年轻人也只是笑着摇头。教过了字,便说些家乡浩然天下的千奇百怪、山水见闻。 有一天,头别玉簪的青衫年轻人,晒着异乡的和煦阳光,教了些字,说过了些故事,将竹枝横放在膝,轻声念诵道:“羔裘如膏,日出有曜。” 见陈平安停了下来,便有孩子好奇询问道:“然后呢?还有吗?” 陈平安便双手放膝,目视前方,缓缓道:“春三月,此谓发陈,天地俱生,万物以荣。夜卧早起,广步于庭,被发缓行,以使志生……” 围绕在那条板凳和那个人身边的孩子们,没人听得懂在说些什么,但是愿意安安静静听他轻声背诵下去。 于剑气长城偏远街巷处,就像多出一座也无真正夫子、也无真正蒙童的小学塾。 秋去冬来,光阴悠悠。 如果不是一抬头就能远远看到南边剑气长城的轮廓,陈平安都要误以为自己身在白纸福地,或是喝过了黄粱福地的忘忧酒。 哪怕陈平安修行勤勉,每天都没有懈怠,甚至可以说是很忙碌,可他依旧觉得这不成事,于是请了白嬷嬷帮着喂拳。不承想白嬷嬷如何都不愿出死力,至多是传授未来姑爷一些拳架招式。陈平安只好在意犹未尽的练拳之外,喊了纳兰爷爷去那芥子小天地的演武场,除了借此熟悉一位玉璞境剑修的飞剑杀力外,同时跟这位从仙人境跌落的“刺客”,粗略学习隐匿潜行之法。但许多涉及修行根本的精妙手段,如“白昼近身如夜行”,必须是剑修才能习得,这让陈平安有些遗憾。 除了修行之外,一得闲,陈平安还是尽量每天都去酒铺那边看看,每次都要待上个把时辰,也不怎么帮忙卖酒,就是跟一帮屁大孩子厮混在一起,继续当他的说书先生,最多就是再当当那教字先生和背书夫子,不涉及任何学问传授。 虽说陈平安当了甩手掌柜,但是大掌柜叠嶂也没怨言,因为铺子真正的生财手段,都是陈二掌柜提纲掣领,叠嶂说到底不过是掏了些本钱,出了些死气力而已。何况酒铺顺顺利利开业大吉后,花样还是多,比如挂了那副楹联之后,又多出了崭新的横批:“饮我酒者可破境。” 大街之上的酒楼酒肆掌柜们,都快崩溃了,被抢走不少生意不说,关键是自家明摆着已经输了气势啊,这就导致剑气长城的卖酒之地,几乎处处开始挂楹联和悬横批。 只是看来看去,许多酒鬼剑修,最后总觉得还是叠嶂铺子的韵味最佳,或者说最不要脸。 在几乎所有酒铺都开始依葫芦画瓢之后,这间铺子又开始用新手段。 店铺里挂满了一堆平安无事牌样式的小木牌,上面都是让叠嶂恳请前来喝酒的剑修,以剑气刻名字,留下的墨宝,说是讨个好兆头。 不按照境界高低,不会有高下之分,谁先写就先挂谁的木牌,正面一律写酒铺客人的名字,若是愿意,木牌背面还可以写,爱写什么就写什么,文字写多写少,酒铺都不管。 如今已经在酒铺墙上挂了无事牌的酒客,光是上五境剑仙就有四位,有宝瓶洲风雪庙魏晋,剑气长城本土剑仙高魁,南婆娑洲剑仙元青蜀,还有在深夜独自前来喝酒的剑气长城玉璞境剑修陶文。原本四位剑仙都只是写了名字,后来是陈平安找机会逮住他们,非要他们在无事牌背面也写了字,不写总有法子让他们写,看得一旁扭扭捏捏的叠嶂大开眼界,原来生意可以如此做。 于是,魏晋刻下了“为情所困,剑不得出”;独眼大髯、瞧着很粗犷的汉子高魁,写了“花好月圆人长寿”;风流潇洒的元青蜀写了“此处天下当知我元青蜀是剑仙”;剑仙陶文最上道,听说可以白喝一坛竹海洞天酒后,二话不说,便写了句“此地酒水价廉物美,绝佳,若能赊账更好”。 最年轻一辈的天才剑修当中,就有包括庞元济、晏琢、陈三秋、董画符在内十数人写了字,挂了牌。当然还有那个小姑娘郭竹酒,写了大名郭竹酒和小名绿端之外,还在背后偷偷写了“师父卖酒,徒弟买酒,师徒之谊,感人肺腑,天长地久”。 还有不少的地仙剑修,不过多是暂时抹不开面子只留名不写其他。何况陈平安也没怎么照顾生意,叠嶂自己实在是不知如何开口,后来陈平安觉得这样不行,便给了叠嶂几张字条,说是见着了顺眼的元婴境剑修,尤其是那些其实愿意留下墨宝、只是不知该写些什么的,就可以在结账的时候,递过去其中一张。 于是一位性格粗犷、不通文墨的元婴境老剑修,原本还在与掌柜叠嶂推托,摆一摆架子,不承想在瞧见其中一张字条后立即变脸,让叠嶂速速取来无事木牌,以对敌大妖的认真姿态,偷偷照搬字条上的字句写下了那诗句,走的时候,还多买了一壶最贵的青神山酒,故意压了剑气,一边酣畅饮酒,一边踉跄离去,嘴里翻来覆去吟咏的就是“才思涌现,亲笔撰写”的那篇诗词:“昔年风流不足夸,百战往返几春秋。痛饮过后醉枕剑,曾梦青神来倒酒。” 一夜过后,在剑气长城的酒鬼赌棍当中,这名莫名其妙就会写诗了的元婴境剑修,名声大噪。不过据说这名剑修最后挨了一记不知从何而至的剑仙飞剑,在病榻上躺了好几天。 还有个还算年轻的北俱芦洲元婴境剑修,也自称月下饮酒,偶有所得,在无事牌上写下了一句“人间一半剑仙是我友,天下哪个娘子不娇羞。我以醇酒洗我剑,谁人不说我风流”。 酒铺的竹海洞天酒分三等,一枚雪花钱一坛的,滋味最淡。更好一些的,一壶酒五枚雪花钱。不过酒铺对外宣称,铺子每一百壶酒当中,就会藏有一枚竹海洞天价值连城的竹叶。剑仙魏晋与小姑娘郭竹酒,都可以证明此话不假。 头等青神山酒,得花费十枚雪花钱,还不一定能喝到,因为酒铺每天只卖一壶,卖了后,想喝的只能明儿再来。 一时间小酒铺人满为患,只不过热闹劲过后,就不再有那众多剑修一起蹲地上喝酒和抢着买酒的光景,不过六张桌子还是能坐满人。 叠嶂虽说已经很满意店铺的收入,但是难免有些小小的失落。果然如陈平安所料,铺子名气大了后,买酒就成了天大的难事,许多酒楼酒肆宁肯违约赔钱给叠嶂,也不愿意卖出原浆酒,明摆着是要让她的店铺断了源头。一旦有几次无酒卖,生意就会一直走下坡路,昙花一现的喧嚣,生意难以长远。 叠嶂都看得到的近忧,那个甩手二掌柜当然只会更加清楚,但是陈平安却一直没有说什么,到了酒铺,要么与一些熟客聊几句,蹭点酒水喝,要么就是在街巷拐角处当说书先生,跟孩子们厮混在一起。叠嶂不愿事事麻烦陈平安,就只能自己寻思破局之法。 这天深夜,陈平安与宁姚一起来到即将打烊的铺子,铺子里已经没有饮酒的客人。 叠嶂取来账簿,陈平安坐在一旁,掏出一枚雪花钱,要了一壶最便宜的酒水。掌柜喝酒,也得掏钱,这是规矩。 陈平安一边喝酒,一边仔细对账。 晏琢几个也早早约好了,过来一起喝酒,因为陈平安难得愿意请客。 陈平安跟宁姚坐一张长凳上。晏琢一人独霸一张长凳,董画符和陈三秋坐一起。 晏琢看着坐在那边仔细翻看账本的陈平安,再看了眼一旁坐着的叠嶂,忍不住问道:“叠嶂,你不会觉得陈平安信不过你?” 陈平安会心一笑,也没抬头言语,只是举起酒碗,抿了口酒,就当是承认自己不地道,所以自罚一口。 叠嶂没好气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做买卖,不就得这么规规矩矩吗?本来就是朋友,才合伙做的买卖,难不成明算账,就不是朋友了?谁还没个纰漏,到时候算谁的错?有了错说句没事没事,就好啊!就这么你没错我没错,稀里糊涂的,生意黄了,就全错了。” 晏琢委屈道:“叠嶂,你也太偏心了,凭啥跟陈平安就是朋友合伙做生意,我当年挨的打,不是白挨了?” 叠嶂笑道:“我不是与你说过对不起了?” 晏琢有些幽怨,撇嘴道:“当年听你说对不起,还挺高兴来着,这会儿总觉得你诚意不够。” 陈平安翻过一页账本,打趣道:“朋友有了新朋友,总是这么糟心。” 晏琢摆摆手,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陈平安递过酒碗,与晏琢的碰了一下,笑道:“我是见你晏家大少爷膀大腰圆,处处都装着钱,结果次次抠抠搜搜买那最便宜的酒水,豪气比一个绿端小姑娘都不如,就随口念叨念叨你。” 叠嶂似乎有些犹豫,最后还是鼓起勇气问道:“晏琢,三秋,能不能与你们商量个事?” 晏琢有些疑惑,陈三秋似乎已经猜到,笑着点头:“可以商量的。” 晏琢眼睛一亮,道:“是想拉我们俩入伙?我就说嘛,你宅子那些酒缸,我瞥过一眼,再掂量着这一天天的客人往来,就晓得这会儿卖得剩不下几坛了。如今大小酒楼个个眼红,所以酒水来源成了天大难题,对吧?这种事情好说,简单啊,都不用找三秋,他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哥,躺着享福的主,完全不懂这些,我不一样,家里好些生意我都有帮衬着,帮你拉些成本较低的原浆酒水又有何难?放心,叠嶂,就照你说的,咱俩按规矩走,我也不亏了自家生意太多,争取小赚一笔,帮你多挣些。” 叠嶂神色复杂。 陈平安有些无奈,合起账本,笑道:“叠嶂掌柜挣钱,有两种开心:一种是一枚枚神仙钱落袋为安,每天铺子打烊,打算盘结账算收成;一种是喜欢那种挣钱不容易又偏偏能挣钱的感觉。晏胖子,你自己说说看,是不是这个理?你这么扛着一麻袋银子往店铺搬的架势,估计叠嶂都不愿意打算盘了,晏胖子你直接报个数不就完事了?” 晏琢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早说啊,叠嶂。你早这么直截了当,我不就明白了?” 叠嶂怒道:“怪我?” 晏琢喝着酒,求饶道:“怪我怪我。” 陈平安开始转移话题,与叠嶂说了些盈亏缘由和注意事项。 其实晏琢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应该早就想明白了。有些好朋友之间的隔阂,看似可大可小,可有可无,一些伤过人的无心之语,不太愿意解释,一解释会觉得太过刻意,也可能是觉得没面子,于是就拖着。运气好,有那做些更好更对的大事弥补,便不算什么;运气不好,朋友不再是朋友,那时说与不说,也就更加无所谓。 在座所有同龄人,包括宁姚,都有自己的心关要过,不独独是先前所有朋友当中唯一一个陋巷出身的叠嶂。 陈平安不过是借助机会,言语婉转,以旁人身份,帮着两人看破也说破。早了,不行,里外不是人;若是晚一些,比如晏琢与叠嶂两人,各自都觉得与他陈平安是最要好的朋友,就又变得不太妥当了。这些思虑,不可说,说了就会酒水少一字,只剩下寡淡之水,所以只能陈平安自己思量。 每一份善意,都需要以更大的善意去呵护。“好人有好报”这句话,陈平安是信的,而且是那种诚心诚意的笃信,但是不能只奢望老天爷回报。人生在世,处处与人打交道,其实人人是老天爷,无须一味向外求,往高处求。 不管我如何思虑重重看待人间事,看起来好像不够以诚待人,可若是循规蹈矩,最终所作所为,无害他人,甚至或大或小裨益世道,再来扪心自问,缓缓在“良知”二字上砥砺,就是修心。这就是自家先生文圣所谓的不妨多想想,哪怕事后发现不过是兜兜转转,走了一圈绕回原地,也是头等功夫,我不与天地索取丝毫,天地之间却能白白多出一个求善之人,既可自全,也能益人,岂不美哉?岂非善哉? 天地那个一,万古不变,唯有人心可增减。 三教学问,诸子百家,归根结底,都是在此事上下功夫。 聊过之后,就只是朋友们一起喝酒。 陈三秋说了个小道消息,最近还会有一名北俱芦洲剑仙,赶赴剑气长城,好像这会儿已经到了倒悬山,只不过这边也有剑仙要返乡了。 北俱芦洲剑修,往往如此,一般都是一场大战过后,就返程。 只是十年之内接连两场大战,让人措手不及,绝大多数北俱芦洲剑修都主动滞留于此,再打过一场再说。 不过还是会有一些剑仙和地仙剑修,不得不离开剑气长城,毕竟还有宗门需要顾虑。对此,剑气长城从无任何废话,不但不会有怨言,而且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每当一名外乡剑仙准备动身离去时,与之相熟的几个本土剑仙,都要请此人喝上一顿酒,为其送行,算是剑气长城的回礼。 陈平安和宁姚几乎同时转头望向大街。 那边走来六人,皆是剑仙! 其中一名女子剑仙,陈平安不但认识,还挺熟悉,正是北俱芦洲浮萍剑湖宗主郦采。她曾经说过,问剑太徽剑宗新晋剑仙刘景龙之后,就要来剑气长城出剑,除了完成与太霞峰好友李妤的约定之外,还要为已经破关失败、兵解离世的后者,多杀一头大妖。 其余五人,陈平安只认识其中一人,走在最前面的须发雪白的高大老者是董氏老家主。这位老者脾气那是真不好,当年陈平安在城头上,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他对老大剑仙直呼名讳,大声质问陈清都为何打杀董观瀑,还差点直接与老大剑仙打了起来,撂了一句“别人都怕你陈清都,我不怕”。所以陈平安对这位老人,印象极为深刻,对那位被老大剑仙随手一剑斩杀的董观瀑,也有些好奇,因为按照宁姚的说法,这位“小董爷爷”,其实人很好。 只能说这就是所谓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了。一座剑气长城,惊才绝艳的剑仙太多,纷扰更多。 陈平安多看了眼其余四位剑仙,猜出了其中两人的身份——太徽剑宗宗主韩槐子与祖师堂掌律老祖黄童。 董三更与刚到剑气长城的郦采一行人,好像就是奔着这间小酒铺来的。 陈平安他们都已经站起身。 董画符朝那董三更喊了声“老祖宗”后,便说了句公道话:“铺子不记账。” 董三更瞪眼道:“你身上就没带钱?” 董画符摇头道:“我喝酒从来不花钱。” 董三更爽朗笑道:“不愧是我董家子孙,这种没脸没皮的事情,整个剑气长城,也就咱们董家儿郎做得出来,而且都显得格外有理。” 叠嶂难免有些战战兢兢。 这个老人可是董家家主董三更,在城头上边刻下了那个“董”字的老剑仙! 阿良当年最烦的一件事,就是与董三更切磋剑术,所以他能躲就躲,躲不掉,就让董三更给钱,不给钱,他阿良就乖乖站在城头那座茅屋旁边挨打。不去城头打搅老大剑仙休息,也成,那他就在董家祠堂屋顶那边趴着。 董三更大手一挥,挑了两张桌子拼在一起,对那些晚辈说道:“谁都别凑上来废话,只管端酒上桌。” 陈平安主动与郦采点头致意,郦采笑了笑,也点了点头。 不承想太徽剑宗老祖师黄童,反而主动朝陈平安露出笑脸,陈平安只好抱拳行礼,也未言语。 董三更落座后,瞥了眼店铺门口那边的楹联,啧啧道:“真敢写啊,好在字写得还不错,反正比阿良那蚯蚓爬爬强多了。” 叠嶂的额头,已经不由自主地渗出了细密汗珠子。陈三秋和晏琢也有些局促。 没办法,他们在董三更跟前,挨句骂都够不着,他们家族大部分剑仙长辈,倒是都结结实实挨过董三更的揍。 这群晚辈中还算镇定自若的,大概也就剩下宁姚和陈平安了。 董三更喝了一壶酒便起身离去,其余两位剑气长城本土剑仙,一同告辞离开。同样是来自北俱芦洲的韩槐子、黄童和郦采,则留了下来。 陈平安让叠嶂从店铺多拿了一坛好酒,自己一人拎着走过去放在他们的酒桌上,施礼道:“晚辈陈平安,见过韩宗主、郦宗主、黄剑仙。” 郦采笑眯眯道:“黄童,听听,我排在你前面,这就是不当宗主的下场了。” 陈平安有些无奈,这就是你郦采剑仙半点不讲江湖道义了。 不承想黄童笑眯眯道:“我在郦宗主后面,很好啊,上面下面,也都可以的。” 刚落座的陈平安差点一个没坐稳,顾不得礼数了,赶紧自顾自喝了口酒压压惊。 先前游历北俱芦洲,没听说过太徽剑宗这位剑仙,是如此性情中人啊。 刘景龙为何没提过半句?为尊者讳? 看来黄童剑术一定不低,不然在那北俱芦洲,哪里能够混到上五境。 郦采冷笑道:“预祝你这趟乘坐跨洲渡船,淹死在半路上喂了鱼。” 黄童哈哈大笑,半点不恼,反而快意。 韩槐子却是极为稳重、极有剑仙风采的一位长辈,对陈平安微笑道:“不用理睬他们的胡说八道。” 黄童收敛了笑意,再无半点为老不尊的神色,道:“如今倒悬山那边的飞剑传信,每一把的往来根脚、内容,都被死死盯着,甚至许多还被擅自封锁起来,都没办法说理去。好在我们家刘景龙的书信写得聪明,没被拦下封存。既然陈平安与我们刘景龙是至交好友,郦采你更是家乡剑修,那么在座四人,就都算是自家人了。首先,我感谢你郦采率先问剑,帮着刘景龙开了个好头,与书院交好的那位,紧随其后,逼着白裳那个老东西不得不顾及颜面,才有了刘景龙不但以剑仙身份在北俱芦洲站稳脚跟,还连得三场剑道裨益的天大好事,这件事,我们太徽剑宗是欠了你郦采一个天大人情的。” 说到这里,黄童微微一笑,又道:“所以郦宗主想要前面后面,随便挑,我黄童说一个不字,皱一下眉头,就算我不够爷们!” 郦采扯了扯嘴角,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姜尚真已经是仙人境了。” 黄童立即说道:“我黄童堂堂剑仙,就已足够,不是爷们又咋了嘛。” 狗日的姜尚真,就是北俱芦洲男女修士的共同噩梦,当年他那金丹境就能当元婴境用,之后也是出了名的玉璞境能当仙人境用,现在仙人境了?不谈这家伙的修为,一个简直就像扛着粪坑乱窜的家伙,谁乐意牵扯上关系?朝那姜尚真一拳下去,一剑递出,真会换来屎尿屁的。关键是此人还记仇,跑路功夫又好,所以就连黄童都不愿意招惹。历史上北俱芦洲曾经有个元婴境老修士,不信邪,不惜耗费二十年光阴,铁了心就为了打死那个人人喊打、偏偏打不死的祸害,结果便宜没挣多少,师门下场那叫一个惨不忍睹。整座师门的爱恨纠缠,被姜尚真胡乱杜撰一通,写了好几大本的鸳鸯戏水神仙书,还是有图的那种,而且姜尚真喜欢见人就白送。 此时韩槐子笑道:“师兄,这里还有晚辈在,你就算不顾及自己身份,也好歹帮着景龙攒点好印象。” 黄童咳嗽一声,喝了口酒,继续道:“郦采,说正事,剑气长城这边的风俗与北俱芦洲看似相近,实则大不相同。城头南边的战场厮杀,更是与我们熟悉的捉对厮杀有着天壤之别,许多别洲修士,往往就死在前几天的接触战当中。别仗着玉璞境剑修就如何,妖族里,也有阴险至极的存在。战场之上,厮杀起来,相互算计,一着不慎,就是陨落的结局。” 黄童手腕一拧,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三本书,两旧一新,推给坐在对面的郦采,道:“两本书,剑气长城版刻而成,一本介绍妖族,一本类似兵书,最后一本,是我自己经历了两场大战后所写的心得。我劝你一句话,不将三本书翻阅得烂熟于心,就去战场,那我这会儿就先敬你一杯酒,以后到了北俱芦洲太徽剑宗,我不会遥祭郦采战死,因为你郦采自己求死,根本不配我黄童为你祭剑!” 郦采收起三本书,点头道:“生死大事,我岂敢自负托大。” 黄童叹了口气,转头望向师弟,也就是太徽剑宗的一宗之主,道:“郦姑娘那是宗门没高人了,所以只能她亲自出马,咱们太徽剑宗,不还有我黄童撑场面?师弟,我不擅长处理庶务,你清楚,我传授弟子更没耐心,你也清楚。你回去北俱芦洲,再帮着景龙登高护送一程,不是很好吗?剑气长城,又不是没有太徽剑宗的剑仙,有我啊。” 韩槐子摇头道:“此事你我早已说定,不用劝我回心转意。” 黄童怒道:“说定个屁的说定,那是老子打不过你,只能滚回北俱芦洲。” 韩槐子淡然道:“回了太徽剑宗,好好练剑便是。” 黄童忧愁不已,喝了一大碗酒,继续道:“可你终究是一宗之主。你走,留下一个黄童,我太徽剑宗,足够问心无愧。” 韩槐子说道:“我有愧。太徽剑宗自从成立宗门以来,尚未有任何一位宗主战死剑气长城,也未有任何一位飞升境剑仙。后者,有刘景龙在,就有希望,所以我可以放心去做前者。” 黄童黯然离去。 不过在去往倒悬山之前,黄童在酒铺的木牌上以剑气写了自己的名字,在木牌背后写了一句话。 老人离去之时,意态萧索,没有半点剑仙意气。 郦采听说了酒铺有刻木牌的规矩后,也兴致勃勃,但只刻了自己的名字,却没有在无事牌背后写什么言语,只说等她斩杀了两头上五境妖物,再来写。 韩槐子却是名字也写,言语也写:“太徽剑宗第四代宗主,韩槐子。”“此生无甚大遗憾”。 其间,陈平安一直安安静静喝酒。 等到郦采与韩槐子两位北俱芦洲宗主并肩离去,走在夜深人静的寂寥大街上,陈平安站起身,喊道:“两位宗主!” 韩槐子轻声笑道:“别回头。” 不承想郦采已经转头问道:“有事?” 陈平安笑道:“酒水钱。” 郦采询问韩槐子,疑惑道:“在剑气长城,喝酒还要花钱?” 韩槐子神色自若道:“不知道啊。” 郦采皱了皱眉头,对陈平安道:“只管记在姜尚真头上,一枚雪花钱你就记账一枚小暑钱!” 陈平安笑着点头。 两位剑仙缓缓前行。郦采觉得有些奇怪,照理说,就陈平安的脾气,不该如此才对,转头望去。 年轻人双手笼袖,正望向他们两个,见到郦采转头后,才坐回酒桌。 也好,今晚酒水,都一股脑儿算在他这个二掌柜头上好了。与宁姚,与朋友,加上老剑仙董三更与两位本土剑仙,再加上韩槐子、郦采与黄童。 直到这一刻,陈平安终于有些明白,为何剑气长城那么多的大小酒肆,都愿意喝酒之人欠钱赊账了。所以店铺不许欠钱的规矩,还是不改了吧。 毕竟自家酒铺的酒水,便宜,不过真要有人喝了酒不给钱……也行,就当欠着。 大可以求个有欠有还,晚些无妨。 韩槐子以言语心声笑道:“这个年轻人,是在没话找话,大概觉得多聊一两句都是好的。” 郦采无奈道:“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韩槐子想了想,竟然还真给出了一个答案:“剑修与剑修。” 宁府相较以往,其实也就是多出一个陈平安,并没有热闹太多。 宁府沉寂的缘由,太过沉重。 原本宁府在宁姚出生后,有机会成为董、齐、陈三姓这样的顶尖家族,虽然如今皆已成过眼云烟,却又有阴霾挥之不去。 倒是叠嶂的铺子那边,因为太徽剑宗剑仙黄童的返乡酒,老剑仙董三更亲自出马,总计六位剑仙拼桌喝酒,又有三位剑仙在无事牌上刻字,使得小酒铺刚要走下坡路的生意,一夜过后便生意兴隆得不像话,蹲着喝酒的剑修一抓一大把。与此同时,酒铺推出了晏记铺子独有酱菜,买一壶酒,就白送一碟,配合略嫌寡淡的竹海洞天酒,哧溜一口酒,嘎嘣脆一口酱菜,滋味绝佳。 陈平安在宁府的衣食住行,极有规律。 撇开每天待在斩龙崖凉亭六个时辰的炼气,往往在清晨时分,与白嬷嬷一起洒扫庭院半个时辰,在此期间,详细询问练拳事宜。虽然在狮子峰李二帮忙喂拳时说得足够详细,但是不同的巅峰宗师,各自阐述的拳理往往根本相通、道路迥异,风光大不一样。而且老妪经常说到细微处,便亲自演练拳招,陈平安得以有样学样。白炼霜的拳法,与绝大多数世间拳意,反其道行之,最重收拳,神意内敛,打熬到一个仿佛圆满无漏的境地,出神入化,再谈向敌递拳。老妪其实尤为欣慰,因为陈平安在街上一战当中,就已经早早用上了她的拳架。 每天午时,与纳兰夜行在芥子小天地演武场上,熟悉一位玉璞境剑修的飞剑,约莫消耗半个时辰。子时时分,还有一场演练。这都是纳兰夜行的要求,想要学习到他截然不同的两种剑意精髓,这两个时辰,就是最佳时分。 与纳兰夜行学剑,不比与白嬷嬷学拳,经常要负伤,即使纳兰夜行出剑已经极有分寸,陈平安还是伤痕累累,皮开肉绽。虽然都是小伤,可白嬷嬷却次次心疼。有一次陈平安稍稍受伤重了些许,结果白嬷嬷按照老规矩,对子时练剑过后与陈平安正喝两盅的纳兰夜行就是一通骂,骂了个狗血淋头。纳兰夜行只是伸手捂住酒杯,不敢还嘴。其实练剑一事,陈平安说过,宁姚也帮着说过,都希望白嬷嬷不用担心,可不知为何,可谓知书达理的老妪,唯独在这件事上,拧不过弯,不太讲理,苦的就只能是纳兰夜行了。 后来听说陈平安剑气十八停瓶颈松动,有了破关迹象,老妪这才忍着心疼,勉强算是放过没有功劳只有苦劳的纳兰夜行。 关于阿良修改过的十八停,陈平安私底下询问过宁姚,为何只教了这么些人。 宁姚神色凝重,说阿良不是不想多教几人,而是不敢。 陈平安当时坐在凉亭内,悚然惊醒,竟是破天荒直接吓出了一身冷汗——教得多了,整个蛮荒天下年轻一辈的妖族剑修,都可以齐齐拔高剑道一筹! 宁姚望向陈平安,陈平安说道:“我至今为止,只教了裴钱一人。” 宁姚点头道:“那就没事。” 在那之后,陈平安就询问城池这边除了两本版刻书籍,还有没有一些流散市井的剑仙笔札,无论是本土或是外乡剑修著作,不管是写剑气长城的厮杀见闻,还是游历蛮荒天下的山水游记,都可以。宁姚说这类闲杂书籍,宁府自身收藏不多,藏书楼多是诸子百家圣贤书,不过可以去城池北方的那座海市蜃楼,碰碰运气。 陈平安却犹豫起来。 那座集市,很古怪,其根脚,是名副其实的海市蜃楼,却长久凝聚不散,成为实质,琼楼玉宇,气派恢宏,宛如仙家府邸,将近四十余座各色建筑,能够容纳数千人。城池本身戒备森严,对于外乡人而言,出入不易,浩然天下与剑气长城有长久贸易的巨商大贾,都在那边做买卖,奇巧物件、古董珍玩、法宝重器,应有尽有。那座海市蜃楼每百年会虚化,在那边居住的修士,就需要撤出一次,人物皆出,等到海市蜃楼重新自行凝聚为实,再搬入其中。 宁姚曾经就在那边遭遇一场刺杀,白嬷嬷也是在那场刺杀中从十境武夫跌为山巅境。纯粹武夫跌境并不像练气士那么常见,由此可见,当年那场偷袭,何等险峻且惨烈。 陈平安没有答应宁姚一起去往那边,只是打算让人帮着搜集书籍,花钱而已,不然辛苦挣钱图什么。 如果不说手段尽出的搏杀,只谈修行快慢,陈平安哪怕不跟宁姚比较,只与叠嶂、陈三秋他们几个做比较,还是会由衷地自愧不如。有一次晏琢在演武场上,说要“代师传艺”,传授给小姑娘郭竹酒那套绝世拳法。陈平安蹲在一旁,不理睬一大一小的瞎胡闹,只是抬头瞥了眼陈三秋与董画符在凉亭内的炼气气象,以长生桥作为大小两座天地的桥梁,灵气流转之快,让他目不暇接。他便有些揪心,总觉得自己每天在那边呼吸吐纳,都对不住斩龙崖这块风水宝地。 宁姚站在一旁,安慰道:“你长生桥尚未完全搭建,他们两个又是金丹境修士,你才会觉得差距极大。如今你的三件本命物,水字印、宝瓶洲五岳土壤和木胎神像,品秩够好,已经有了小天地大格局的雏形。等你凑足五件本命物,五行相依相辅,也可以跟他们一样。要知道哪怕是在剑气长城,绝大多数地仙境剑修,都没有这么复杂的丹室。” 陈平安笑道:“剑修,有一把足够好的本命剑,就行了,又不需要这么多本命物支撑。” 宁姚说道:“我这不是与你说些宽慰言语吗?” 陈平安笑道:“心领了。” 陈平安记起一事,问道:“叠嶂每天忙着铺子生意,当真不会耽搁她修行?” 宁姚摇头道:“不会,除了下五境跻身洞府境,以及跻身金丹境,是在宁府,叠嶂其余破境,全靠自己。每经历过一场战场上的磨砺,叠嶂就能极快破境,她是一个天生适合大规模厮杀的天才。上次她与董画符切磋,你其实没有看到全部,等真正上了战场,与叠嶂并肩作战,你就会明白,叠嶂为何会被陈三秋他们当作生死之交。除我之外,陈三秋每次大战落幕,都要询问晏胖子和董黑炭,看清叠嶂的后脑勺了没有,到底美不美?” 宁姚说道:“故而董、陈两家长辈,对于出身不太好的叠嶂,其实一直都刮目相看,尤其是陈家那边,还有意让一名年轻俊彦娶叠嶂。陈三秋的那个兄长都点头答应了,只是叠嶂自己没答应。董爷爷愿意为太徽剑宗剑仙黄童送行,选在叠嶂的铺子,与你无关,只与叠嶂救过董黑炭的性命有关。叠嶂曾经说过一句话:‘若我必死,无须救我。’董爷爷特别欣赏。” 宁姚笑道:“这些事情,我没有跟叠嶂多说,她心思细腻,总会多想,我怕她分心,她对于那些战功彪炳的前辈剑仙,太过仰慕,过犹不及。先前在店铺,你应该也察觉到了,不管是左右,还是董爷爷,或是韩槐子、郦采他们,叠嶂见到了,都会很紧张。” 陈平安点点头,道:“确实发现了,你要是答应,回头我可以与她聊聊。关于此事,我比较有心得。” 宁姚盯住陈平安,问道:“这有什么不答应的,还是说,你觉得我很不近人情?” 陈平安伸出双手,捏住宁姚的脸颊,笑道:“怎么可能呢?” 一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晏胖子一个不慎,被学了他拳脚武艺的小姑娘一腿砸在面门上,还浑然不觉,给郭竹酒使眼色。小姑娘转头一瞧,倒抽冷气,师父恁大胆,果然是艺高人胆大!自己更是聪明绝顶运气好,此次拜师学艺,稳赚不赔! 宁姚站着不动,任由那家伙双指捏住两边脸颊,道:“本事这么大,去芥子小天地,陪你练练手?” 陈平安赶紧收手,然后一手负后,一手摊开手掌伸向演武场,微笑道:“请。” 宁姚一挑眉,掠入演武场靠近南边的那处芥子天地,飘然站定,轻轻拧转手腕。 陈平安跑了个没影。 宁姚也没追他,只是祭出飞剑,在芥子天地中闲庭信步,连练剑都算不上,只是久未让自身飞剑见天日罢了。 修行一事,对于宁姚而已,实在不值一提。 郭竹酒怔怔道:“审时度势,能伸能屈,吾师真乃大丈夫也。” 晏琢问道:“绿端,我教你拳法,你教我这马屁功夫,如何?” 小姑娘学那青衫剑客师父当初在大街一役,对敌之前,摆出一手握拳在前,一手负后的潇洒姿势,摇头道:“你心不诚,资质更差。” 晏琢有点蒙。 宁姚招手道:“绿端,过来挨打。” 郭竹酒嚷了一句“好嘞”,然后就开始跑路,好歹是个中五境剑修,御风逃遁不难,就是不如未来师父那般行云流水罢了。 弟子不如师,无须羞愧。只可惜被宁姚伸手一抓,以火候刚好的一阵细密剑气,裹挟郭竹酒,将其随随便便拽到自己身边。 郭竹酒一个踉跄站定,轻喝一声,双手合掌,然后十指交缠掐诀,喃喃道:“天灵灵地灵灵,宁姐姐瞧不见,打了也不疼!” 晏琢双手捂住脸,狠狠揉搓起来,自言自语道:“要我收绿端这种弟子,我宁肯拜她为师。” 郭竹酒若是以为自己这样就可以逃过一劫,那也太小觑宁姚了。 最后,小姑娘鼻青脸肿、蹦蹦跳跳地离开宁府。出门的时候,她还问宁姐姐要不要吃糕点,并且拍胸脯保证,自己就是走路不长眼睛,摔跤摔的,结果莫名其妙又被宁姐姐抓住小脑袋,往大门上一顿撞。 有些晕乎乎的郭竹酒,独自一人离开那座学拳圣地,可怜兮兮地走在大街上。她摸了摸脸,满手心的鼻血,然后随便抹在身上。小姑娘高高仰起脑袋,慢慢向前走,心想,练拳真是挺不容易的,可这是好事哇,天底下哪有随便就能学会的绝世拳法?等自己学到了七八成功力,宁姐姐就算了,师娘为大,师父未必愿意偏袒自己,那就忍她一忍,可是董不得那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以后走夜路,就得悠着点喽。 腰间悬挂一枚明晃晃碧绿抄手砚的小姑娘,一直仰头看着万里无云的蔚蓝天空,轻轻点头,今儿是个好日子。 这天陈平安与宁姚一起散步去往叠嶂的酒铺。 以往两人炼气,各有休歇时辰,不一定凑得到一起,往往是陈平安独自去往叠嶂酒铺。今天宁姚明明是中断了修行,有意与陈平安同行。 陈平安也没多想。 路过那些生意远远不如自己铺子兴隆的大街酒肆,陈平安看着那些大大小小的楹联横批,与宁姚轻声说道:“字写得都不如我,意思更差远了,对吧?” 宁姚说道:“有家大酒楼,请了儒家圣人的一个记名弟子,是个书院君子,亲笔手书了楹联横批。” 陈平安笑道:“这只是学去一点皮毛的拙劣生意经罢了,不成事的。我敢打赌,酒楼生意不变差,那边掌柜就要烧高香了,休想酒客领情。在这边大大小小的酒家七十余家,人人卖酒,浩然天下出产的仙家酒酿百余种,想喝什么酒水都不难,可归根结底,卖的是什么?” 宁姚问道:“是什么?”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继续打量四周那些好似羞羞赧赧小娘子的楹联内容。 宁姚说道:“不说拉倒。” 陈平安赶紧说道:“当然是要那些买酒之人,饮我酒者,不是剑仙胜似剑仙,是剑仙更胜剑仙。小铺子,粗陋酒桌板凳无拘束,小小酒杯大天地,所以叠嶂说挣了钱,就要更换酒桌椅凳,学那大酒楼折腾得崭新鲜亮,这就万万不成。晏胖子提议用他自己的私房钱入伙,拿出记在他名下一间生意不济的大绸缎铺子,也被我直接拒绝了。一来会坏了风水,白白折损了如今酒铺的独有风采;再者,咱们这座城池不算小了,数万人,算它半数是女子,会卖不出绫罗绸缎?所以我打算与晏胖子说道说道,别继续添钱入伙我们店铺,我们反而要出钱入伙他的绸缎铺子。在这里,真正愿意掏钱的,除了喜欢饮酒的剑修,就是最喜欢为悦己者容的女子了。绸缎铺子的新楹联,我都打好腹稿了……” 宁姚缓缓道:“阿良说过,男子练剑,可以仅凭天赋,就成为剑仙,可想要成为他这样善解人意的好男人,不受过女子言语如飞剑戳心的情伤,不挨过女子远去不回头的情苦,不喝过千百斤的魂牵梦萦酒,万万别想。” 陈平安转头望向宁姚,眨了眨眼睛,道:“说得对啊,过去十年,心心念念人,隔在远远乡,仙人飞剑也难及,唯有练拳饮酒解忧。” 下一刻,陈平安蓦然惊慌失措起来,宁姚的脸色,有些没有任何掩饰的黯然。 那一双眼眸,欲语还休。她不善言辞,便从来不说,因为她从来不知如何说情话。 以前那个练拳一百万才走到倒悬山的草鞋少年,也如她一般言辞笨拙,所以她不会觉得有什么,好像就该那样,你不言我不语,便知道了。 陈平安伸出一根大拇指,轻轻抹过宁姚的眉毛,轻声道:“不要不开心,要愁眉舒展。” 宁姚说道:“我就是不开心。” 陈平安一个弯腰,抱起宁姚开始奔跑。宁姚不知所措。 陈平安抱着她,一路跑到了叠嶂酒铺,坐在酒桌边上和蹲在一旁的大大小小剑修几十人,一个个目瞪口呆。 其中还有不少妙龄女子,多是慕名而来的大家闺女,见此场景,一个个眼神熠熠生辉,更有胆大的女子,豪饮一口酒水,吹口哨那叫一个娴熟。 陈平安将宁姚放下,大手一挥,笑道:“还没结账的酒水,一律打九折!” 然后陈平安又补充道:“二掌柜说话未必管用,以叠嶂大掌柜的意思为准。” 酒客们齐刷刷望向叠嶂,叠嶂笑着点头,道:“那就九折。” 顿时响起喝彩声。 他娘的能够从这个二掌柜这边省下点酒水钱,真是不容易。 陈平安拎了张小板凳,又要去街巷拐角处那边当说书先生了,他望向宁姚,宁姚点点头。 叠嶂来到宁姚身边,轻声问道:“今儿怎么了?陈平安以前也不这样啊。我看他这架势,再过几天,就要去街上敲锣打鼓了。” 宁姚斜瞥了眼远处一桌叽叽喳喳的莺莺燕燕,笑了笑,没说话。 叠嶂忍住笑,在宁姚跟前,她偷偷提过一嘴,铺子这边如今经常会有女子来喝酒,醉翁之意不在酒,自然是奔着那个声名在外的二掌柜来的。有两个没羞没臊的,不但买了酒,还在酒铺墙壁的无事牌上刻了名字,写了话语在背后。叠嶂如果不是铺子掌柜,都要忍不住将无事牌摘下。宁姚先前翻开了那两块无事牌,看过一眼,便又默默翻回去。 陈平安坐在小板凳上,很快就围了一大群孩子,依旧是说上次没说完的山水神怪故事。断在关键处,笑眯眯撂了一句“且听下回分解”。 身边全是抱怨声。 那个比郭竹酒还更早想要跟陈平安学拳的屁大孩子,就蹲在陈平安脚边,从陶罐里摸出一枚铜钱,道:“陈平安,你接着说,有赏钱。不够的话,我可以加钱。” 陈平安伸手推开孩子的脑袋,笑道:“一边凉快去。” 然后陈平安从怀中取出一张拓碑而来的纸张,轻轻抖开,问道:“这上面,有没有不认识的字?有没有想学的?” 有个少年闷闷道:“不认识的字,多了去了,学这些有什么用,特没劲。不想听这些,你继续说那个故事,不然我就走了。” 对于识文断字,陋巷长大的孩子,确实并不太感兴趣,新鲜劲儿一过去,很难长久。 识字一事,在剑气长城,不是没有用,对于那些可以成为剑修的幸运儿,当然有用。可是在这边大街小巷的贫寒人家,也就是个解闷的事儿。如果不是为了想要知道一本本小人书上那些画像人物到底说了些什么,其实所有人都觉得跟那些歪歪斜斜的石碑文字,从小到大再到老到死,双方一直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没什么关系。 陈平安笑道:“不急。我今天只与你们解一字,说完之后,便继续说故事。” 陈平安拿起膝盖上的竹枝,在泥地上写出一个字:稳。 陈平安笑问道:“谁认识?” 有人说出。 然后陈平安扬起手中那根青翠欲滴、隐约有灵气萦绕的竹枝,说道:“今天谁能帮我解字,我就送给他这根竹枝。当然,必须解得好,比如至少要告诉我,为何这个‘稳’字,明明是不快的意思,偏偏带个着急的‘急’字,难道不是相互矛盾吗?莫不是当初圣人造字,打瞌睡了,才迷迷糊糊,为咱们瞎编出这么个字?” 一大帮孩子,大眼瞪小眼,干瞪眼。能够认出它是“稳”字,就已经很了不起了,谁还晓得这个嘛。 一个鬼鬼祟祟藏在众人当中的小姑娘,轻声道:“未来师父,我晓得意思。” 陈平安摇头笑道:“不行,你从小读书,你来解字,对其他人不公平。” 郭竹酒有些眼馋师父手里的那根竹枝,这要是被她得了,回到自家大街那边,那还不威风死她?小姑娘有些懊恼,恨恨道:“早知道就不读书了。” 众人发现郭竹酒后,有意无意,挪了脚步,疏远了她。不单单是畏惧和羡慕,还有自卑,以及与自卑往往相邻而居的自尊。 孤零零蹲在原地的小姑娘,毫无感觉,对自己腰间悬挂的那枚抄手小砚台触碰泥地也无所谓。 一个眉清目秀却衣衫打着补丁的贫苦少年,鼓起勇气,微微涨红了脸,指着陈平安身前地上的那个字,言语颤抖,轻声道:“禾急为稳,禾苗其实长得快,却长得缓慢。我家灵犀巷,有块小石碑,上面有‘稻秕稃相聚,富埒帝王侯’的说法,我问过叠嶂姐姐,她说知道意思,但是也没见过什么稻秕稃。我觉得这个‘稳’字,有那以禾为本、急为表的意思,就像你和叠嶂姐姐新开的酒铺子,挣钱快,但是花钱慢,就有了家底,叠嶂姐姐就可以买更大的宅子。” 陈平安对这个少年早就看在眼里,是听故事、说文解字最认真最上心的一个。少年也是当初翻修街面的匠人学徒之一。 但是陈平安却发现少年体魄孱弱,不但已经失去了练拳的最佳时机,而且确实先天不适合习武,这还与赵树下不太一样,不是说不可以学拳,但是很难有所成就,至少三境之苦,就熬不过。 陈平安还不死心,与宁姚问过之后,宁姚远远看了眼少年,摇头道,少年没有练剑的资质,第一步都跨不过去,此事不成,万事皆休,强求不来。陈平安这才作罢。 兴许不是少年真正多爱识字,只是从小孤苦,家无余物,无所事事,总要做点什么,若是不花钱,就能让自己变得稍稍与同龄人不一样些,寒酸少年就会格外用心。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张嘉贞,你解‘稳’字,对了大半,所以竹枝送你了。” 陈平安递过竹枝,没想到陈平安竟然知道自己姓名的少年,彻底涨红了脸,慌慌张张,使劲摇头道:“我不要这个。” 陈平安收回了竹枝,笑问道:“怎么,想学拳?” 张嘉贞还是摇头,道:“会耽误长工。” 陈平安笑道:“有真正的一技之长,才是最紧要的立身之本,不然很难过上好日子,到时候怨天尤人,就会处处有理,觉得人好都是个错,这就要糟心了。” 少年似懂非懂,哪怕在附近街巷的同龄人当中,数他识文断字最多,可是真正学问,岂会知道?但陈平安这些言语,到底不是圣贤道理,就只是些粗浅的家长里短,张嘉贞到底还是可以听出一些,比如陈平安会认可他打长工挣钱,养活自己,这让少年心安许多。 能够被人认可,哪怕是一点点,对于张嘉贞这样的少年来说,可能就不是什么小事了。 那个捧着陶罐的小屁孩,嚷嚷道:“我可不要当砖瓦匠!没出息,讨到了媳妇,也不会好看!” 陈平安伸手按住身边孩子的脑袋,轻轻晃动起来,笑道:“就你志向高远,行了吧?你回家的时候,问问你爹,你娘亲长得好不好看?你要是敢问,有这英雄气魄,我单独给你说个神怪故事,这笔买卖,做不做?” “我皮痒不是?故事你常说,又跑不掉。但是我娘亲一发火,我爹只会让我顶上去挨揍。”那孩子举起陶罐,气呼呼道,“陈平安,到底要不要教我拳法?有钱不挣,你是傻子吗?” 陈平安笑道:“今天说完了后半段故事,我教你们一套粗浅拳法,人人可学。不过话说在前边,这拳法,很没意思,学了,也肯定没出息,至多就是冬天下雪,稍稍觉得不冷些。” 孩子“哦”了一声,觉得也行,不学白不学,于是抱紧陶罐。 陈平安对那孩子笑呵呵道:“钱罐子还不拿来?” 孩子问道:“骗孩子钱,陈平安你好意思?你这样的高手,真够丢人的。我也就是不跟你学拳,不然以后成了高手,绝不像你这样。” 小板凳四周,笑声四起。 哪怕是张嘉贞这些岁数较大的少年,也羡慕那个孩子的胆大包天,敢这么跟陈平安说话。 陈平安继续说完那个既有鬼怪作祟也有修道之人降妖除魔的山水故事,然后站起身,将竹枝放在小板凳上,孩子们也纷纷让出空地,看着那个青衫男子,缓缓六步走桩。 陈平安站定,笑道:“学会了吗?” 郭竹酒目不转睛,绝顶拳法,宗师风范! 那个捧着钱罐子的孩子愣愣道:“完啦?” 陈平安点头道:“不然?” 孩子轻轻放下陶罐,站起身,就是一通张牙舞爪的出招,气喘吁吁收拳后,孩子怒道:“这才是你先前打赢那么多小剑仙的拳法,陈平安!你糊弄谁呢?一步步走路,还慢死个人,我都替你着急!” 陈平安指了指地上那个字,笑道:“忘了?” 陈平安再走了一遍六步走桩,依旧缓慢,悠悠出拳,边走边说:“一切拳法功夫,都从稳中求来。有朝一日,拳法大成,这一拳再递出……” 走桩最后一拳,陈平安停步,倾斜向上,拳朝天幕,孩子们一个个瞪大眼睛,望向天空。 陈平安已经悄悄收了拳,拎起竹枝和板凳,准备打道回府了。 那孩子呆呆问道:“这一拳打出去,也没个雷声?” 其余人也都纷纷点头,觉得半点不过瘾。 陈平安笑道:“我又没真正出拳。” 气氛便有些尴尬了。 郭竹酒气沉丹田,大声喊道:“轰隆隆!” 陈平安伸手捂额,是有些丢人现眼,不过不能伤了小姑娘的心,便昧着良心挤出笑脸,朝那小姑娘伸出大拇指。 其余大小孩子们,都面面相觑。散了散了,没劲,还是等下一回的故事吧。 陈平安喊了声“张嘉贞”,少年一头雾水,来到陈平安身边,惴惴不安。对于少年而言,这个名叫陈平安的男人,是一位……天上人。 陈平安缓缓而行,手腕拧转,偷偷取出一枚竹叶,塞给张嘉贞,轻声道:“送你的,平常可以佩戴在身,与那拳桩一样,都无用处,不是我故意考校你什么,事实就是如此,但是只要你愿意学拳,每天多走几遍,再有这小小竹叶,能帮你略微抵御风寒。马上就要下雪了,酷寒时节,有这两样,做长工做得轻松些。” 张嘉贞攥紧竹叶,沉默片刻,问道:“我是不是真的不适合习武和练剑?” 陈平安点头道:“是的。” 少年眼眶泛红,低头不言语。 陈平安望向前方,道:“小小年纪,就能够对自己负责,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张嘉贞,你不要看轻自己。” 少年抬起头。 陈平安笑道:“嘉贞这个名字,是你自己在看的那么多碑文中撷取的二字?” 少年点点头,道:“爹娘走得早,爷爷不识字,前些年,就一直只有小名。” 陈平安转头说道:“嘉为美好,贞为坚定,是一个很好的名字。剑气长城的日子,不太好,这是你完全没办法的事情,那就只能认命,但是怎么过日子,是你自己可以决定的。以后会不会变得更好,不好说,可能会更难熬,可能你以后手艺娴熟了,会多挣些钱,成了街坊邻居都敬重的匠人。” 说到这里,陈平安转头笑道:“但是至少,我以后与其他人说山水故事的时候,可能会跟人提起,剑气长城灵犀巷,有一个名叫张嘉贞的匠人,手艺之外,兴许别无长处了,但是打小就喜欢看碑文,识文断字,不输读书人。” 从头到尾,郭竹酒都没说话,就是在张嘉贞走后,她抬起头,看着一年半后就是自己师父的男人,瞪大眼睛,充满了期待。 只见陈平安掐指一算,然后说道:“收徒一事,还是需要一年半。” 郭竹酒重重叹了口气。 陈平安继续向前走去,熙熙攘攘的酒铺,钱财如流水,尽收我囊中,远远瞧着就很喜庆。 心情不错的陈平安便随口问道:“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说法,说是天下百凶,才可以养出一个文章传千古的诗人。” 郭竹酒摇头道:“未来师父的学问大,未来弟子学问小,不曾听说过。” 陈平安就奇了怪了,自家落魄山的风水,已经蔓延到剑气长城这边了吗?没道理啊,罪魁祸首的开山大弟子和朱敛这些人,离这边很远啊。 郭竹酒好奇问道:“后面还有话吧?” 陈平安点点头,道:“脍炙人口的千古文章,不算什么,你们所有人,祖祖辈辈,在此万年,足可羞杀世间所有诗篇。” 郭竹酒问道:“师父,需不需要我帮你将这番话,大街小巷嚷嚷个遍?弟子一边走桩练拳一边喊,不累人的。” 陈平安无奈道:“别。” 郭竹酒偷着乐。方才这句话,可藏着话呢,自称弟子,喊了师父,今儿赚大发了。 到了酒铺,小姑娘屁颠屁颠跑到宁姚身前,笑道:“宁姐姐,你今儿特别好看。” 宁姚看了眼陈平安。 陈平安苦笑道:“我可不教这些。” 郭竹酒见宁姐姐难得不揍自己,见好就收,回家喽。 小时候,会觉得有好多大事真忧愁。长大后,就会忘了那些忧愁是什么。 宁姚与陈平安一起返回宁府。 宁姚问道:“真打算收徒?” 陈平安点头道:“暂时是不记名的那种。郭家待人厚道,我难得能为宁府做点什么。” 不知何时在铺子里喝酒的魏晋,好像记起一件事,转头望向陈平安的背影,以心声笑言:“先前几次光顾着喝酒,忘了告诉你,左前辈许久之前,便让我捎话问你,何时练剑?” 陈平安转头对叠嶂喊道:“大掌柜,以后魏大剑仙在此饮酒,一律打十一折!” 魏晋取出一枚谷雨钱,放在桌上,道:“好说。” 宁姚问道:“怎么了?” 陈平安苦笑道:“我得马上去剑气长城一趟,让白嬷嬷准备好药缸子,若是太晚不见我,你就去背我回来。” 剑气长城。 左右面朝南方,盘腿而坐,闭目养神。 许多事情,左右不理解,有些就算能理解,但是也不愿接受,于是最终孑然一身,选择远离人间是非,向大海御剑而去。 这并不是一件如何剑仙风流的事情,事实上半点都不惬意。 不过当下,左右不理解的,多出了一件事—— 先生不在身边,那个小师弟,胆子敢如此之大。 第189章 《饮者留其名》:你来当师兄 陈平安收起符舟,落在城头,左右有意无意收敛了剑气,所以两人相距不过十步。 左右睁眼望向城头以外的广袤天地,问道:“想过一些必然会发生的事情吗?” 剑气长城北边,那座底蕴与秘密皆深不见底的城池,既给人规矩森严的感觉,又好像没有规矩可言。 有剑仙在大战中,杀敌无数,在大战间隙,过着人间帝王般醉生梦死的糊涂日子,专门有一艘跨洲渡船,为这位剑仙贩卖本洲女子练气士,入眼者,收入那座金碧辉煌的宫阙担任侍女,不入眼者,直接以飞剑割去头颅,却依旧给钱。 有剑仙喜好守着几块小菜圃和一个果园,年复一年,过着庄稼汉的生活。 有剑仙喜欢混迹市井,施展障眼法,终年与陋巷无赖厮混在一起。 有大族子弟,一心向往离开剑气长城,去学宫书院求学。 也有豪门公子,浪荡不羁,喜怒无常,一掷千金,又嗜好虐杀奴仆。上任坐镇剑气长城的儒家圣人,便为此大不平,老大剑仙陈清都却只说了一句打过再说。那位圣人便连战三场,赢二输一,黯然离开剑气长城,重返浩然天下。赢了两位本土剑仙,输给了那位隐官大人。 此间对错,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左右哪怕只是事后听闻,都清楚其中的杀机重重。 世间人事,怕就怕没有立场,是非混淆;怕就怕只讲立场,只分黑白。左右最怕的,还是那种信奉世间只有立场并无道理的聪明人。 陈平安问道:“所指之事是近是远?” 左右收起散乱思绪,说道:“城池那边的眼前事,身边事。” 陈平安点头道:“师兄之前有过提醒,我也清楚城池那边的风气,言行无忌,所以很快就会暗流涌动,再过段时日,那些闲言碎语,会渐渐明朗,我连胜四场是原因,我在宁府是原因,我是先生之弟子,师兄之师弟,也是原因。之所以如今还未发生,是因为董老剑仙带人去了叠嶂酒铺喝酒,这才让原本已经张开嘴的许多人,又不得不闭上了嘴。” 左右说道:“只谈后果。” 陈平安说道:“有不少人,很怕宁府一事,被翻旧账,所以不太愿意宁府、姚家关系重归融洽。有了我,宁姚与陈三秋、董画符和晏琢的纯粹关系,在某些人眼中,会变得浑浊不堪,以前可能无所谓,现在就会不太愿意。可能还要再加上一个郭家,郭竹酒极有可能,近期会被禁足在家。所以接下来,情况会很复杂,因为很快就会有难听话传入郭家,例如说郭家烧冷灶的本事不小,可能还会说郭家剑仙好算计,让一个小姑娘出马笼络关系,好手段。不管说了什么,结果只有一个,郭家只能暂时疏远宁府,因为郭家的事毕竟不是郭剑仙一人的事,上上下下百余号人,都还要在剑气长城立足。” 这些都还好,陈平安怕的是一些更加恶心人的下作手段。比如酒铺附近的陋巷孩子,有人暴毙。只不过当下陈平安没有说出口。 左右说道:“除非陈清都出面帮忙提亲。” 陈平安点点头。 左右问道:“为何不着急?” 陈平安说道:“不敢也不愿催促老大剑仙,何况早与晚,我都有应对之策。” 左右继续问道:“怎么说?” 陈平安答道:“只是言语,不去管,也管不了。若有伸手,我有拳也有剑,如果不够,与师兄借。” 左右点点头,有些笑意,道:“不错。具体的应对之法,我懒得多问,你自己细细思量,剑气长城的意外,经常会异常地简单直接,反而会格外地意外。” 停顿片刻,左右又问:“知道剑气长城如今在蛮荒天下那边砥砺剑道的剑修,有多少吗?” 陈平安摇头道:“这是头等机密,我不清楚。” 左右笑道:“那你清楚什么?” 陈平安说道:“我只清楚剑气长城上五境剑仙、地仙剑修的名字和大致根脚,以及包括董、陈、齐在内十数个大家族的重要人物一百二十一人。虽然意义不大,但是聊胜于无。” 左右疑惑道:“你这么有空?” 陈平安笑道:“习惯成自然,而且此事我比较熟稔,绝对不会耽误练拳与修行,师兄可以放心。” 左右问道:“你偏好商家与术家?” 陈平安愣了一下,摇摇头,道:“不曾接触过这两家的学问宗旨、典籍。” 左右瞥了眼陈平安,笑道:“这两家学问,虽是三教九流的末流,被儒家尤其排斥鄙弃,由来已久,但是我觉得你适当翻阅他们两家的书籍,没有问题,可读还是要读的,只是别太钻牛角尖。世间许多学问,初见惊艳异常,往往浮浅,初见辽阔无垠,也往往杂草丛生,读破之后,才觉得不过如此。一本诸子百家圣贤书,能够读出一个根本道理,便是大收获。” 陈平安抱拳作揖,谢道:“受教了。” 左右站起身,道:“除非是看北边城池的打架,一般情况下,剑仙不会使用掌观山河的神通,探查城池动静,这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有些事情,需要你自己去解决,后果自负,但是有件事,我可以帮你多看几眼。你觉得是哪件?你最希望是哪件?” 陈平安毫不犹豫地说道:“我希望师兄可以帮忙看着酒铺附近的陋巷孩子,让他们不会因我而死。” 左右不置可否,又问了个问题:“这难道不是一件最小的事情吗?值得我左右多看看?” 陈平安笑道:“读书人眼中,世间无小事。” 左右感慨道:“陈平安,你要是早点成为先生的弟子,应该不错,先生不至于烦忧百年。你可以代替我管着先生的钱袋子,你可以与先生聊许多话。这些我皆不擅长。” 陈平安对于这种话题,绝对不接。 左右突然说道:“当年先生成为圣人,依旧有人骂先生为老文狐,说先生就像修炼成精了,而且是在墨汁缸里浸泡出来的道行。先生听说后,就说了两个字:妙哉。” 陈平安说道:“大隋朝野,在高氏皇帝与大骊王朝签订山盟后,民愤汹汹,其中就有骂茅师兄是文妖的。如今看来,茅师兄当时应该是感到高兴。” 左右不再说话。陈平安就跟着沉默。 练剑一事,能迟些就迟些,反正肯定都会吃撑着。 陈平安突然欲言又止,望向左右。 左右点点头,示意陈平安但说无妨。 陈平安便以心声言语道:“师兄,会不会有城中剑仙,暗中窥探宁府?” 左右想了想,道:“就算有,也不会长久,只能偶尔为之,毕竟纳兰夜行不是摆设。纳兰夜行是刺杀一道的行家里手,也是剑气长城最被低估的剑修之一,他可以刺杀他人,自然就擅长隐匿与侦查。” 陈平安神色凝重,说道:“阿良传授给我的剑气十八停,我不只教给自己的弟子裴钱,还教给了一个宝瓶洲寻常少年,名为赵高树,人品极好,绝无问题。只是少年如今尚未去往落魄山,我怕……万一!” 左右说道:“此事我来解决。” 陈平安如释重负。有了师兄,好像确实不一样。 左右说道:“聊了这么多,都不是你迟迟不练剑的理由。” 陈平安哑口无言。 魏晋那个王八蛋坑害自己,都不能当作理由。就这个师兄的脾气,根本不会觉得那是理由。 真要说了,练剑一事,只会更惨。 不是文圣一脉,估计都无法理解其中道理。 左右坐回城头,开始枯坐,继续温养剑意。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如何练剑?” 左右嗤笑道:“怎么?金身境武夫,便天下无敌了?还需要我出剑不成?” 陈平安懂了,小心翼翼问道:“那我就出拳了?” 左右置若罔闻。 陈平安有些犹豫,第一拳,应不应该以神人擂鼓式开场? 不承想左右缓缓道:“百拳之内,加上飞剑,能近我身三十步,我以后喊你师兄。” 不再刻意约束一身剑气的左右,宛如小天地蓦然扩大,陈平安一瞬间就倒掠出去二十步。不多不少,双方相距三十步。 剑气扑面,犹如无数把实质飞剑飞旋于眼前,若非陈平安一身拳罡自然而然流泻,抵御剑气流溢出的丝丝缕缕剑意,估计陈平安当下就已经满身伤痕了。他不得不再退数步,人退,拳意却高涨。 左右微笑道:“百拳过后,若是我觉得你出拳太客气,尤其是出剑太过礼敬我这个师兄,那么你就可以准备下次再与先生告状了。” 陈平安笑容牵强,道:“师兄,我不是这种人。” 左右说道:“练剑之后,你不是也是了。” 喝酒与不喝酒的魏晋,是两个魏晋;小酌与豪饮的魏晋,又是两个魏晋。 这位宝瓶洲历史上千年以来首位现身此处的年轻剑仙,在剑气长城,其实很受欢迎,尤其很受女子的欢迎。 少女们未必如何仰慕魏晋,毕竟家乡多剑仙,魏晋虽说极为年轻,听说四十岁就已经是上五境剑仙,可在剑气长城也不算太稀奇的事情。论飞剑杀力,魏晋更不出众,终究只是玉璞境,至少如今还是如此。论相貌,齐家男子,那是出了名的英俊,陈三秋所在家族,也不差,魏晋算不得最出挑。可年纪稍长的妇人们,不约而同都喜欢魏晋,说是瞧着魏晋喝酒,就格外让人心疼。 魏晋不喝酒时,仿佛永远忧愁,小酌三两杯后,便有了几分温和笑意,豪饮过后,神采飞扬。 所以对那些瞧过魏晋喝酒的女子而言,这位来自风雪庙神仙台的年轻剑修,真是风雪里走出来的神仙人。 真不知道是怎样的女子,才能够让魏晋如此难以释怀。 魏晋每次大醉之后,不散酒气、留着醉意、踉跄御剑归城头的落魄身影,真是惹人心疼。 走了个负心汉阿良,来了个痴情种魏晋,老天爷还算厚道。 至于那个左右,还是算了吧,只是多看几眼,眼睛就疼,何苦来哉。何况左右也不爱来城池这边晃荡,离着远了,瞧不真切,到底不如时常饮酒的魏晋来得让人挂念不是? 今天魏晋在叠嶂酒铺这边喝得有点高了,一张桌子挤了十数人,魏晋喝酒有一点好,从来没架子,若无座位,两三人挤一条长凳都无妨,大概这就是走惯了山下江湖的人,才能有的感染力。这一点,本土剑仙也好,别洲剑修也罢,确实都不如魏晋有一股天然的江湖气。 对于最早见到时还是个少年郎的陈平安,魏晋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如今还好,多了些欣赏。 可是贺小凉,魏晋不能不喜欢。 离之越远,喝酒越多。魏晋即使躲到了山下,躲进了江湖,仍然忘不掉。 先是一个在风雪庙,一个在神诰宗。然后是一个在宝瓶洲,一个在北俱芦洲。最后到了现在,这都他娘的一个在蛮荒天下,一个在浩然天下了。 结果她还在魏晋的酒杯里,喝再多的酒,也无用,喝掉一杯,倒满了下一杯,她就在了。 魏晋举起酒杯,高声问道:“不喜饮酒之人,为何难醉倒?” 魏晋一饮而尽,道:“世间最早酿酒之人,真是可恨,太可恨。” 叠嶂习惯了。 剑仙魏晋喝酒,经常这样,只是自言自语多了些,不会真正发酒疯,不然小小酒铺,哪里扛得住一位剑仙的疯癫。 当下无人吆喝添酒,叠嶂忙里偷闲,坐在门槛那边,轻轻叹了口气——又来了。 魏晋站在原地,倒酒不停,环顾四周,开始一个个敬酒,指名道姓,还要说明他为何而敬酒,自然是说那城头南边的厮杀事,说他们哪一剑递得真是精彩。偶尔也会让对方自罚一杯,也是说那战场事,说有些该杀之妖,竟然只砍了个半死,实在不应该。 魏晋身形蓦然消失,怒道:“下作!” 一条小巷子,郭竹酒晃晃悠悠走在其中。 有个面黄肌瘦的少年更早跑到了巷子里边,脚步匆匆,似乎在躲避,不断回头,见着了郭竹酒,便有些犹豫,稍稍放慢了脚步,还下意识靠近了墙壁。剑气长城的有钱人,只要不死,会越来越有钱。一个家族,只要有了剑仙,就会变成豪门。城池这边的人,只看衣衫,就知道是不是豪门子弟。 那少年显然觉得郭竹酒是一位高门子弟。他没有看错,郭家在剑气长城,确实是那些顶尖大姓之外的一线家族。 在这里,穷苦人冲撞了豪门子弟,下场都不会太好,对方若是剑修,都不用搬出靠山,往往自己出手就行了。 郭竹酒放慢了脚步,蹦跳了两下,看到了那少年身后,四个同龄人跟着跑进巷子,手持棍棒,闹哄哄,咋咋呼呼的。 少年大概是看那郭竹酒不像什么剑修,只是那几条大街上的有钱人家子女,吃饱了撑着才来这边晃荡,少年便有些焦急,朝那郭竹酒使劲挥手,示意她赶紧退出巷子。 郭竹酒挠挠头,便停下脚步,一个转身,撒腿飞奔。 跑路这种事情,她擅长,也喜欢。 可惜那少年被郭竹酒这么一耽搁,很快就被身后持棍棒的同龄人撵上。少年刚刚躲过脑袋上砸下的没轻没重的一棍子,又被更多的棍棒当头劈下。他只得用手护住脑袋,边躲边退。突然被一棍子敲在胳膊上,疼得少年脸色惨白,又给一个高大少年一脚踹中胸膛。 面黄肌瘦的少年后退数步,嘴角渗出血丝,一手扶住墙壁,歪过脑袋,躲掉棍棒,转身狂奔。 郭竹酒在巷子拐角处,探出脑袋,觉得自己应该行侠仗义了,不然瞧着像是要闹出人命的样子。 一般的打架斗殴,哪怕是瘸个腿什么的,剑气长城谁都不管,但是打死人,终究少见。郭竹酒听家中长辈说过,打架最凶的,其实不是剑仙,而是那些血气方刚的市井少年,这会儿就是了。这可不成,她郭竹酒如今学了拳,就是江湖人,于是她重新走入巷子。 此时那瘦弱少年又挨了一脚飞踹,被郭竹酒伸手按住肩膀。少年神色淡然,身形瞬间拧转,与此同时,手腕一抖,袖中滑出一把短刀,反手就是一刺。 郭竹酒轻轻抬肘,将那持刀手臂直接打折。少年另外一手,握拳瞬间递出,竟然拳罡大震,声势如雷。 先前打得少年如同落水狗的那些同龄人,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纷纷靠着墙壁。 郭竹酒与那刺客少年一般无二,同样神色淡漠,同样递出一拳,以拳对拳,瞬间刺客少年整只手骨肉皆碎。两人颓然垂落,郭竹酒微微侧身,欺身而进,以肩撞在少年胸口上,刺客少年当场暴毙,倒飞出去,但是从刺客耳畔闪过一抹流萤,疾速而至,竟是一把剑修的本命飞剑,直刺郭竹酒眉心。 郭竹酒微微转头,额头上被割出一条深可见骨的血槽。反观祭出飞剑的高大少年,整颗头颅都被钉穿,一粒血珠逐渐在额头处凝聚而成,背靠墙壁的尸体缓缓滑落在地。 郭竹酒皱了皱眉头,伸出手掌抹了抹额头。 站在巷口那边的魏晋松了口气,悄悄收起本命飞剑,这位风雪庙剑仙,有些哭笑不得,原来自己多此一举了。 不但小姑娘自己有惊无险,可以对付这场突兀而来的刺杀,而且巷子那一头,出现了一位面带笑容的佝偻老人。 魏晋与之点头致意,老人也笑着点头还礼。 魏晋返回酒铺,继续饮酒。老人则一步踏出,来到郭竹酒身边,笑道:“绿端丫头,身手可以啊。” 正是宁府老仆,纳兰夜行。 陈平安嘱咐过他,只要郭竹酒见了陈平安,或是走入过宁府,那么直到郭竹酒踏入郭家大门口那一刻之前,都需要劳烦他帮忙看护小姑娘。 郭竹酒得意扬扬,道:“那可不?打不过宁姐姐和董姐姐,还打不过几个小毛贼?” 小姑娘向前走出几步,看着那个死不瞑目而且临死之际依旧神色镇静的消瘦少年,埋怨道:“你不知道我刚刚练了绝世拳法吗?嗯?” 纳兰夜行伸出手指,敲了敲额头,头疼。 这般精心设伏专门针对大族子弟的刺杀,别想着什么顺藤摸瓜,不用有任何侥幸心理,做不到的。 当年海市蜃楼那边多大的风波,小姐差点伤及大道根本,白炼霜那老婆姨也跌境,连城头上万事不搭理的老大剑仙都震怒了,难得亲自发号施令,将陈氏家主直接喊去,就是一剑。受了伤的陈氏家主,火急火燎返回城池,大动干戈,全城戒严,户户搜查,那座海市蜃楼更是翻了个底朝天,最后结果如何,还是不了了之。那真不是有人存心懈怠或是阻拦,根本不敢,而是真找不到半点蛛丝马迹。 除了已死的两个,其余几个既茫然又恐惧的市井少年的身份来历,查是要查的,无非是过个场子,给郭家一个交代罢了。当然郭家那边肯定也会兴师动众,动用手腕和渠道,挖地三尺。 此后宁、郭两家的往来,就会有些麻烦。 绿端这丫头,照理而言,在剑气长城是完全可以活蹦乱跳的,理由很简单,她曾是隐官大人相中的衣钵弟子,所以郭家这些年,也没刻意为她安排剑师扈从,因为没必要。 故而这场风波的涟漪大小,对方出手的分寸,极有嚼头,好像对于这个绿端丫头,在可杀可不杀之间,故而没有动用真正的关键棋子。 郭竹酒愁眉不展,病恹恹地道:“完蛋了,我近期别想出门了。” 郭竹酒说完突然眼睛一亮,转过头望向纳兰夜行,道:“纳兰爷爷,不如咱们毁尸灭迹,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吧?” 纳兰夜行笑道:“想多了啊,就你额头这伤势,怎么瞒着?又走路给磕着了?何况这么大的事情,也该与郭剑仙说一声,我已经飞剑传信给你们家了。所以你就等着被骂吧。” 郭竹酒哀叹一声,道:“纳兰爷爷,你一定要与我师父说一声啊,我最近没办法找他学拳了。” 纳兰夜行笑问道:“我家姑爷什么时候认了你当徒弟了?” 郭竹酒咧嘴笑道:“也就是师父掐指一算的事情。” 纳兰夜行指了指小姑娘的额头。 郭竹酒嗤笑道:“毛毛雨!” 然后小姑娘打了个哆嗦,哭丧着脸道:“哎哟喂,真疼!” 一位身材修长的中年剑仙转瞬即至,出现在小巷中,站在郭竹酒身边,弯腰低头,伸出手指按住她的脑袋,轻轻晃动了一下,确定了自己闺女的伤势,松了口气,些许剑气残余,无大碍,便挺直腰杆,笑道:“还疯玩不?” 郭竹酒伸出一只手掌。 剑仙郭稼笑道:“禁足五年?” 郭竹酒怯生生道:“五个时辰,算了,五天好了。” 郭稼收敛笑意。 郭竹酒见机不妙,赶紧收起四根手指,只剩下一根大拇指,低声道:“一年!” 郭稼瞥了眼自己闺女的伤口,无奈道:“赶紧随我回家,你娘都急死了。到底是一年还是几年,跟我说不管用,自己去她那边撒泼打滚去。” 最后郭稼与纳兰夜行相视一眼,无须多言。 随后郭家供奉,以及专门处置这类事务的剑修,纷纷到场,一切作为,井然有序。 纳兰夜行没有直接返回宁府,而是先去了一趟剑气长城。 白炼霜那个老婆姨不擅长处理这些,听了也是干着急,只能窝火。与小姐商量此事,肯定是有用的,这些年的宁府大主意,本来就都是小姐定夺的,只不过如今宁府有了陈平安这位姑爷,纳兰夜行就不希望小姐过多分心这些腌臜事了,姑爷又是个最不怕麻烦和最谨慎行事的。何况姑爷做出的决定,小姐也一定会听。 于是纳兰夜行一路隐匿气机,悄然到了城头这边。 有这么练剑与练拳的? 只见陈平安翻来覆去,就是一招拳拳累加的神人擂鼓式,同时驾驭两真两仿总计四把飞剑,竭力寻找剑气缝隙,好像只求前行一步即可。 又需要用上白骨生肉的宁府灵丹了。所幸这次那白老婆姨怪不到自己头上了。 剑气凝聚在左右四周三十步之内,但是偶尔会有一丝剑气蹿出,次次悬停在陈平安致命窍穴片刻,然后转瞬即逝。 纳兰夜行看得忍不住感叹道:“同样是人,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的剑气,而且都快要将剑气淬炼成剑意了。” 左右根本没有理睬老人,收拢剑气在十步之内,对陈平安说道:“今天到此为止。你出拳尚可,飞剑死板且慢。今天只是让你稍稍习惯,下次练剑,才算正式开始。还有,你今天‘死’了九十六次,下次争取少‘死’几次。当个唾手可得的师兄,有这么难吗?” 陈平安点点头,没说什么。 好意思问我难不难?剑气重不重,多不多,师兄你自己没点数? 况且这会儿,陈平安看似除了双拳双臂之外修士气府安然无恙,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每次左右悬停剑气,看似未曾触及陈平安各大窍穴,实则森森剑意,早已渗入骨髓,在气府当中翻江倒海,这会儿陈平安能够说话不打战,已经算是能扛疼的了。 陈平安几步跨出十数丈,来到纳兰夜行身边,轻声问道:“郭竹酒有没有受伤?” 纳兰夜行说道:“我一直盯着,故意没出手,小丫头自己解决掉麻烦了,受伤不重。郭稼亲自赶到,没有多说什么,到底是郭稼。只不过之后的麻烦……” 陈平安双指并拢,轻轻向下一划,如剑切割长线,摇头道:“已经不是麻烦了。对于宁府、郭家而言,其实是好事。郭竹酒这个弟子,我收定了。” 陈平安驾驭符舟,与纳兰夜行一起返回城池。 陈平安好奇问道:“纳兰爷爷,你可以近身我师兄吗?” “当然可以!”纳兰夜行笑道,“然后我就死了。” 宁姚见到了从城头返回的陈平安,没多说什么,老妪又给伤着了心,逮着纳兰夜行就是一阵“老狗老狗”的大骂。 纳兰夜行也不顶嘴,做人得认命。 堂堂剑仙,委屈至此,也不多见。老人独自喝闷酒去了。 陈平安熟稔擦药养伤一事,宁府丹房宝库重地的钥匙,白嬷嬷早就给了他。 去的路上,陈平安与宁姚和白嬷嬷说了郭竹酒被刺杀一事,把前因后果都讲了一遍。 老妪念叨了一句:“这帮阴损玩意,就喜欢欺负孩子,真是不得好死。” 宁姚不太上心。小姑娘人没事就好,其余的,宁姚就不愿多想,反正陈平安喜欢想事情,能者多劳。 有宁姚跟着未来姑爷,白炼霜也就不掺和,之后再找个机会去骂一骂纳兰老狗,先前小姐、姑爷在场,她没骂尽兴。 陈平安双臂血肉模糊,双手白骨裸露大半,依旧浑然不觉,熟门熟路拣选了三只瓷瓶,三种色泽,要按先后顺序为自己涂抹各色药膏。包扎伤口的时候,他还有心情打趣自己,道:“按照我们龙窑烧制瓷器的说法,这叫釉上三彩,不算什么金贵的釉色,历代大骊皇帝少有真正御用的,多是拿来封赏功臣。大骊之前的老皇帝钟情于一种釉下青花加小斗彩,再加描金,那才叫一个漂亮,就是艳俗了点。完整器物,我们都没机会见到了,我只在老瓷山见过次品碎片,确实很花哨,工艺复杂到几十座龙窑窑口,只有年轻时候的姚老头做得出来。” 陈平安一开始还怕宁姚对这些鸡毛蒜皮会嫌烦,不承想宁姚听得很专注,陈平安便多说了些龙窑生涯的趣事:“当学徒那会儿,刘羡阳经常拉着我去老瓷山。到了那边,他就跟到了自家一样,拣拣选选,如数家珍,哪朝哪代的新老瓷器,前身是何种器物,该有什么款识,就像是他亲手烧制的一样。在大家都不是练气士的前提下,烧瓷这种事情,的确需要天赋。就像成了修道之人,再看人间琴棋书画,自然就变味了,一眼望去,瑕疵太多,纰漏无数,经不起细细推敲。好一个‘成为山上客,大梦我先觉,只道寻常’。” “到了宋集薪他爹那时候,瓷器就要清淡素雅许多。我们窑口那边专门为朝廷烧制大器。我们这些学徒,将那些御用重器的很多特征,私底下取了泥鳅背、灯草根、猫儿须的说法,当时还猜天底下那个最有钱的皇帝老儿,晓不晓得这些说头。听说当今年轻天子,对瓷器的偏好又转入秾艳,不过比起他爷爷,还是很收敛了。” 宁姚笑道:“你怎么可以记住那么多事情?我就记不住。” 陈平安说道:“你怎么拐着弯骂人呢?” 宁姚一头雾水,问道:“我骂你什么了?” 陈平安说道:“难道你不是在埋怨我修行不专,破境太慢?” 宁姚弯曲手指,朝陈平安一条胳膊轻轻弹去,嗔道:“自找的打。” 陈平安双手笼袖,赶紧转身躲开,笑道:“寻常女子,见着了这般惨状,早就哭得梨花带雨了,你倒好,还要雪上加霜。” 宁姚停下脚步,问道:“哦?我害你受委屈了?” 陈平安神色自若,双脚并拢,蹦跳前行,摇头晃脑,自顾自说道:“我喜欢的宁姚,怎么可能是寻常女子。” 宁姚朝着前面的陈平安就是一脚踹过去。 陈平安被一脚踹在屁股上,向前飘然倒去,以头点地,颠倒身形,潇洒站定,笑着转头,道:“我这天地桩,要不要学?” 宁姚缓缓前行,懒得搭理他。 陈平安站在原地,等待宁姚与自己并肩,才继续往前走,轻声问道:“在你们之前大致在五十岁与百岁之间的那一小撮先天剑坯,很强?我只在叠嶂酒铺见过其中一人,王宗屏,元婴境瓶颈剑修。其余几个,都还不曾见过。” 宁姚没有着急回答问题,反而问道:“我们这一代剑修,天才辈出,是千年未有的大年份,这个你早就听说过了。约莫三十余人,两场大战之后,你知道还剩下几个吗?” 陈平安说道:“加上郭竹酒这些上过城头却未曾下城去南边的六人,三十二人,如今总计活下二十四人,战死八人,半数死于乱战,其中资质绝好的章戎,更是被一名玉璞境大妖偷袭刺杀,章戎身边的护阵剑师救之不成,一同战死。” 宁姚看着陈平安,她似乎不太想说话了。反正你什么都知道,还问什么?好些事情,她都记不住,还没他清楚。 看着可怜兮兮的陈平安,宁姚这才继续说道:“我得修行,晚些再说。” 陈平安说道:“那我找纳兰爷爷喝酒去。” 宁姚加快步伐,撂下一句“随你”。 原本不太想喝酒的陈平安,这会儿是真想喝酒了。 宁姚没有转身,说道:“少喝点。” 陈平安嘴上答应下来,其实方才没那么想喝酒,突然又很想多喝点了。 到了纳兰夜行的宅院,老人正唉声叹气,不是喝酒不解愁,而是那个老婆姨前脚刚走,刚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纳兰夜行笑问道:“喝点?” 陈平安笑着点头,老人便倒了一碗酒,没敢倒满,毕竟未来姑爷还带着伤,怕那老婆姨又有骂人的由头。 陈平安双臂包扎如粽子,其实行动不便,只不过堂堂下五境修士,好歹还是学了术法的,心念微动,扯动白碗到身前,学那陈三秋,低头咬住白碗,轻轻一提,稍稍歪斜酒碗,就是一口酒水下肚。 纳兰夜行笑了笑,这就是入乡随俗,很好。 陈平安埋怨道:“纳兰爷爷,怎么不是自家酒铺的竹海洞天酒。” 纳兰夜行笑道:“都是今年留下来的宁府库藏,你白嬷嬷每年年初,就会给个喝酒的定数,马上就是年关了,家里没剩下几坛,明年就去帮衬你的生意。不用我说,咱们这位白嬷嬷会去买许多竹海洞天酒珍藏起来。” 陈平安说道:“纳兰爷爷是不是有些好奇,为何我的剑气十八停,进展如此缓慢?” 纳兰夜行点头道:“照理说,不该如此缓慢才对。只不过陈公子不说,我也不便多问。” 陈平安解释道:“其中一座剑气途经的关隘气府,就像这桌上酒,曾有旧藏之物。” 纳兰夜行好奇道:“可是被公子暂且搁置起来的某位剑仙遗留的本命飞剑?” 陈平安摇头道:“是一缕剑气。” 纳兰夜行惊讶道:“一缕剑气?” 陈平安笑容灿烂,道:“是‘极小极小’的一缕剑气。再多,不宜多说。” 左右说过,有纳兰夜行在身边,言语无忌。 城中剑仙就算以掌观山河的神通窥探宁府,也会刻意避开纳兰夜行这位昔年的仙人境剑修。 纳兰夜行心中震撼不已,没有多问,抬起酒碗,道:“不说了,喝酒。” 陈平安在纳兰夜行跟前,没那么多礼数,自己喝酒姿势不雅,心中也没个负担。 纳兰夜行当然更无所谓。自家姑爷,怎么瞧都是顺眼的。拳法高,学剑不慢,想法周全,人也俊朗,关键是还读过书,这在剑气长城可是稀罕事,与自家小姐,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也怪不得白炼霜那个老婆姨处处护短。 在一老一小喝着酒的时候,宁姚也与白嬷嬷坐在一起,说着悄悄话。 老妪笑问道:“姑爷与自家师兄练剑,多吃点苦,是好事,不用太过心疼。可不是谁都能够让左右尽心传授剑术的。这些年,变着法子想要接近那位大剑仙的聪明蛋,听说多了去,左右心高气傲,从不理会。要我看,左右还真不是认了咱们姑爷的文圣弟子身份,而是实打实认了一个小师弟,才愿意如此。” 宁姚摇摇头,趴在桌上,道:“不是这个。” 老妪笑着不言语。 宁姚坐起身,道:“他会说很多好听的话。” 老妪问道:“小姐不喜欢?” 宁姚摇头道:“没有不喜欢。” 老妪又问:“小姐是担心他会喜欢别人。” 宁姚还是摇头道:“不担心。” 老妪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继续问道:“是不是觉得他变得太多,然后同时觉得自己好像站在原地,生怕有一天,他就走在了自己前面,倒不是怕他登高什么的,就是担心两个人,越来越没话可聊?” 宁姚给说中了心事,又趴下去,怔怔出神,然后嗓音低低,道:“我从小就不喜欢说话,那个家伙,偏是个话痨子,好多话,我都不知道怎么接。会不会有一天,他觉得我这个人闷得很,他当然还会喜欢我,可他就是不爱说话了。” 老妪笑得不行,只是没笑出声,问道:“为什么小姐不直接说这些?” 宁姚气道:“不想说。他那么聪明,每天就喜欢在那儿瞎琢磨,什么都想,会想不到吗?” 老妪打趣道:“幸好没说,不然真要委屈死咱们姑爷了。女人心海底针,姑爷又不是未卜先知、算无遗策的神仙。” 宁姚点了点头,心情略微好转,也没好多少。 老妪不着急,因为这些小小的忧愁,大概就是真正喜欢一个人才会有吧。 这天夜幕中。 城头上,子时过后,魏晋站在左右身边,喝着一壶好不容易买来的青神山酒。铺子每天只卖一壶,他买到手,就意味着今天其他剑修都没份了。 魏晋笑问道:“陈平安练剑之前,有没有说我坑他?” 左右摇头道:“白白找揍而已,我这小师弟,不会做的。” 魏晋无奈道:“这么机灵的吗?” 左右笑道:“先生曾言,你曾经有一剑,加上我在蛟龙沟那一剑,对陈平安影响极大。” 魏晋愣了一下,点头道:“早年在一个嫁衣女鬼的宅子前,我按照与阿良前辈的约定,剑比人更早见到了少年时候的陈平安。” 左右沉默片刻,问道:“是不是觉得为情所困,拖泥带水,剑意便难纯粹,人便难登山顶?” 魏晋点头道:“确实有此忧虑,事实上也是如此。” 左右笑道:“那你就错了,大错特错。” 魏晋收起酒水,正襟危坐,道:“愿听左前辈教诲。” 左右说道:“剑修练剑,最重什么?” 魏晋摇头道:“我心中有诸多答案,肯定不是前辈所想。” 左右举起一手,做握剑姿势,道:“是人握剑。故而剑术再高,剑道再大,于我剑修而言,都是小事。只有你手握那传说中的五把仙剑,无论你当下境界如何,是不是剑仙,你才是握剑之人。” 左右收起手,转头道:“若只是喜欢一名女子,剑便不得出,算什么剑仙?你魏晋,不过是学剑资质好,才有个玉璞境,仅凭天赋资质,支撑不了你走到高处。我敢断言,你如果久久不破心关,最终成就会很一般。那么以后与我少说话。” 魏晋喝了一大口酒,喃喃道:“可晚辈还是觉得,世间唯有儿女情长,比剑气更长,我不忍割舍,甚至不愿丢掉。想着人,喝着酒,稀里糊涂,人在山中鬼打墙,比起少喜欢一人,少喝酒,仗剑登高,对我而言,反而更好。” 左右摇头道:“这就没救了。” 魏晋试探性问道:“那晚辈以后,是不是就无法与前辈闲聊了?” 左右笑道:“剑仙魏晋,趁早滚蛋。酒鬼魏晋,可以常来。” 魏晋爽朗大笑,畅快饮酒,刚要询问一个问题,四座天下,总计拥有四把仙剑,是举世皆知的事实,为何左右会说五把? 青冥天下的道老二,拥有一把仙剑。中土神洲的龙虎山大天师,拥有一把。还有那位被誉为人间最得意的读书人,拥有一把。除此之外,相传浩然天下九座雄镇楼之一的镇剑楼,镇压着最后一把。四座天下,何等广袤,仙兵依旧不多,却也不少,可是配得上“仙剑”说法的剑,万年以来,就只有这么四把,绝对不会再有了。 没等魏晋喝完酒,再问这个问题,他就离开了城头,因为老大剑仙来了。 魏晋离开城头,行礼告辞。 陈清都站在墙边,问左右道:“是不是很意外,自己会有这么个小师弟?” 左右点点头,却不说话。 “学得剑气十八停的少年赵高树。”当时左右以剑气隔绝天地,陈平安是这般言语的。 事实上,当时陈平安同时以心声告诉他的,却是另外一个名字:赵树下。 年纪轻轻,小心谨慎到了这种境界,左右都会有些讶异。 对于剑仙左右点头却无言语的不敬举动,老人不以为意,若是连左右这点傲气都容不下,北边那座城池,加上城头诸多剑仙,在他陈清都剑下,还能剩下几个活人? 在双方脚下这座城头之上,陈清都可谓举世无敌,大概只比至圣先师身在文庙、道祖坐镇白玉京、佛祖坐莲台稍逊一筹。 这也是左右最无奈的地方,不过同时也是左右最敬佩这位老人的地方。 蛮荒天下万年攻城,为何剑气长城依旧屹立不倒?整座蛮荒天下的大妖都心知肚明,只要陈清都一天不死,就算整座剑气长城都没了,还是去不了倒悬山,去不了浩然天下。 也只有陈清都,压得住剑气长城北边的桀骜剑修一万年。只有这位老人,能够对隐官说一句“你年纪小,我才容忍”。 陈清都说道:“等城里大大小小的麻烦都过去了,你让陈平安来茅屋这边住下。练剑要专心,什么时候成了名副其实的剑修,我就离开城头,去帮他登门提亲,不然我没脸开这个口。一位老大剑仙的破例行事,用一铺子酒水,一个小学塾,可买不起。” 左右说道:“看他自己的意思。到时候你不去姚家,我去。” 陈清都笑道:“这就很不善喽。无论是你先生在此,还是你小师弟在这里,都不会如此言语。” 左右皱眉道:“你也盯着酒铺那边的陋巷孩子?陈清都不在意那么多事情,竟然会在意这个?” “不然?”陈清都反问道,“我剑术比你高,剑意比你高,剑道比你高,学问还比你大,连你都会上心的,我就不能多看几眼?” 左右面无表情道:“我忍你两次了。” 陈清都微笑道:“剑气最长处,犹然不如人,那就乖乖忍着。” 左右冷笑道:“三次。” 陈清都问道:“知道为何我愿意瞧一瞧陋巷那边的教书识字?” 左右神色淡然,道:“这就涉及剑气长城一个最大的问题,剑修出剑万年,杀敌万年,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不知到底为何而生,为何而死。” 陈清都点点头,望向北边城池。豪门府邸处,灯火辉煌,亮如白昼;市井陋巷处,昏暗一片;两处接壤之地,星星点点。 “对于生死,毕竟私心重重,很难让人真正觉得如何。”陈清都神色落寞,道,“我一直希望那边有人自己去做,自己去想,自己去觉得。即使知道了前因后果,知道了所有的历史渊源,知道了自己与先人到底付出怎样的代价,一位位在世剑修,哪怕心怀怨气,委屈,愤怒,依旧会出剑,人与剑,皆往南去,死则死矣。” 老人伸出一只手掌,缓缓抬高,道:“人间灯火,先有一粒,一生二,二生三,三起璀璨星河一大片。” 左右摇头道:“晚了,输了。” 陈清都笑道:“左右啊,这你就不如你的小师弟了。他明知虽无大用,难改既定结局,依旧耐心为之。” 左右沉默不言。 陈清都笑问道:“四次了?” 左右说道:“没有。” 陈清都点头道:“那我就不打你了,给你留点面子,省得以后为自己小师弟传授剑术的时候,不自在。” 左右说道:“现在就有四次了。” 陈清都双手负后,走了,只撂下一句话:“比起跟你聊天,我还是喜欢听陈平安说话。” 左右想了想,好像那个小师弟,长辈缘是要比自己好些。 夜幕中,陈平安散步到斩龙台,宁姚还在修行,陈平安就走到了演武场上,绕圈而行,在即将圆满之际,脚步稍稍偏移,然后画出更大的一个圆。 不知何时,宁姚已经来到他身边,陈平安也不奇怪。纳兰夜行的潜行隐匿,宁姚早就学会了。 宁姚这么多年,所炼之物,可不是那把品秩极高的先天本命飞剑,而是另有其他。可宁姚哪怕只是祭出本命飞剑而已,就足够让她稳杀庞元济、齐狩等人。 这是先前陈平安与宁姚闲聊,她随口说的,说的时候,轻描淡写,自然而然。当时她盯着陈平安,陈平安刚想要把手放在她的手背上,听她如此说便悄悄收回了手,然后笑呵呵抬手,扇了扇清风。 两人散步走上凉亭。陈平安盘腿坐在宁姚身边。 宁姚继续白天的那个话题,道:“王宗屏这一代,最早大概凑出了十人,与我们相比,无论是人数,还是修道资质,都逊色太多。其中原本会以米荃的大道成就最高,可惜米荃出城第一战便死了,如今只剩下三人,除了王宗屏被敌我两位仙人境修士大战殃及,受伤太重,一直停滞在元婴境瓶颈上,寸步不前多年,还有王微与苏雍。苏雍的先天资质,其实比当年垫底的王宗屏更好,但是剑心不够牢固清澈,大战都参加了,却是有意小打小闹,不敢忘我搏命,总以为安静修行,活到百岁,便能一步步稳稳当当跻身上五境,再来倾力厮杀,结果在剑气长城最为凶险的破元婴境瓶颈一役,苏雍不但没能跻身玉璞境,反而被天地剑意排斥,直接跌境,沦为一个丹室稀烂、八面漏风的金丹境剑修,沉寂多年,终年厮混在市井巷弄,成了个赌棍酒鬼,赖账无数,活得比过街老鼠都不如。齐狩之流,年少时最喜欢请那苏雍喝酒,苏雍只要能喝上酒,也无所谓被视为笑谈,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等到齐狩他们境界越来越高,觉得笑话苏雍也没意思的时候,苏雍就做些往来于城池和海市蜃楼的跑腿,挣小钱,就买酒,挣了大钱,便赌博。” 这些事情,还是她临时抱佛脚,从白嬷嬷那里打听来的。 陈平安直截了当问道:“这苏雍会不会对整座剑气长城心怀怨怼?” 宁姚想了想,摇头道:“应该不会,阿良离开剑气长城的前几年,无论是喝酒还是坐庄,身边经常跟着苏雍。” 陈平安点点头,道:“唯独王微,已经是剑仙了,早年是金丹境剑修的时候,就成了齐家的末等供奉,在二十年前,成功跻身上五境,就自己开府,娶了一位大姓女子作为道侣,也算人生圆满。我在酒铺那边听人闲聊,好像王微后来者居上,成为剑仙,比较出人意料。” 宁姚说道:“王微确实不太起眼,九十岁左右,跻身上五境,在浩然天下,当然罕见,但是在我们这边,他王微作为活下来的玉璞境剑修,自然而然成了早年十余人的领头羊,很容易被拿来做对比。王微与更早一代相比,实在是太过一般,若是与我们这一辈比较,别说是庞元济、齐狩和高野侯,不太瞧得起当了剑仙也喜欢低头哈腰的王微,便是三秋、晏胖子他们,也看不上他。” 宁姚轻声道:“只不过在剑气长城,无论是什么境界的剑修,能够活着,就是最大的本事。死了,天才也好,剑仙也罢,又算什么?哪怕是我们这些年轻剑修,今天饮酒,笑话那苏雍落魄,王微不够剑仙,兴许下一次大战过后,王微与朋友喝酒,谈及某些年轻人,便是在说故人了。” 到了斩龙台凉亭,宁姚突然道:“给我一壶酒。” 陈平安抽手出袖,递过去一壶自家酒铺的竹海洞天酒。宁姚喝着酒,继续说道:“小董爷爷,那才是真正的天才,洞府境上城头,观海境下城头,龙门境已经斩杀同境妖物十数头,金丹境妖物三头,得了一个剑疯子的绰号。后来独自离开剑气长城,去蛮荒天下磨砺剑意,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是上五境剑修,此后大战,杀妖无数。当时小董爷爷被誉为最有希望成为飞升境剑仙的年轻人。” 董观瀑,勾结大妖,事情败露后,群情激愤,不等隐官大人出手,就被老大剑仙陈清都亲手一剑斩杀。当时陈平安就在城头上,亲眼见到那一幕。 宁姚喝着酒,道:“在小董爷爷死后没多久,就有一种说法,说是当年我在海市蜃楼被刺杀,正是小董爷爷亲手布局。” 宁姚笑了笑,道:“我是不信的,只不过有人嚼舌头,我也拦不住。” 陈平安问道:“不谈真相,听了这些话,会不会伤心?” 宁姚摇头道:“没什么好伤心的。” 陈平安点头道:“那就好,不然我近期除了去城头练剑,就不出门了。” 宁姚疑惑道:“除了绿端那丫头被人刺杀之外,还有事要发生?” 陈平安笑道:“肯定的。有人打算试一试我的成色,同时尽可能孤立宁府。说来说去,还是想尽可能让你分心,拖住你的破境。以前没机会,出了海市蜃楼那档子事,董观瀑一事,又惹来了老大剑仙的亲自出剑,谁都不敢对宁府明着出招。现在我来了,就有了切入口。” 宁姚问道:“怎么感觉你半点不烦这些?我其实会烦,只是知道烦也无用,便不去管,也不多想半点。” 陈平安伸手去讨要酒壶,宁姚下意识就要递过去,结果很快就瞪了一眼陈平安。 陈平安没能得逞,便继续双手笼袖道:“外乡人陈平安的成色如何,无非修为与人心两事。纯粹武夫的拳头如何,任毅,齐狩,庞元济,已经帮我证明过。至于人心,一在高处,一在低处,对方如果善于谋划,就都会试探,比如一旦郭竹酒被刺杀,宁府与郭稼剑仙坐镇的郭家,就会彻底疏远,这与郭稼剑仙如何深明大义,都没关系了,郭家上下,早已人人心中有根刺。当然,如今小姑娘没事,就两说了。人心低处如何勘验,很简单,死个陋巷孩子,叠嶂的酒铺生意,很快就要黄了,我也不会去那边当说书先生了,去了,也注定没人会听我说那些山水故事。杀郭竹酒,还要付出不小的代价,杀一个市井孩子,谁会在意?可我若是不在意,剑气长城的那么多剑修,会如何看我陈平安?我若在意,又该如何在意才算在意?” 宁姚听得愁眉不展。听听,白嬷嬷说得就不对,这家伙明明就是算无遗策,什么都想到了。 陈平安笑道:“愁什么,我都想到了,那他们机会就小了。只不过有些事情,就算想到,也只能等着对方出招。” 宁姚问道:“比如?” “比如大肆宣扬我是那文圣弟子,左右师弟。这些还好,挠痒而已,剑气长城的剑修,更多还是认实打实的修为。”陈平安说道,“又比如某个没有根脚的年轻剑修,当着我的面,酒后说醉话,将宁府旧事重提,多半言语不会太极端,否则就太不占理,只会引起公愤,说不定喝酒的客人都要帮忙出手。所以对方措辞如何,得打好腹稿,好好酝酿其中火候,既能惹我震怒出手,也不算他挑拨是非,纯粹是有感而发,仗义执言。最后我一拳下去,就算没打死他,事后都是亏本买卖。年轻气盛不长久,城府太深非剑修。” 宁姚想了想,道:“那我们以后就少去叠嶂酒铺那边?你只是往返于城头和宁府,总不会有人刻意拦阻,否则痕迹就太明显了。剑气长城剑修多,傻子不多。” 陈平安摇头道:“得去。” 宁姚有些想不明白。 “账房先生喜欢打算盘,但是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不会一天到晚坐在柜台后面算计盈亏。我是谁?过惯了一无所有的生活,这都多少年了,还怕这些?”陈平安站起身,眺望那座演武场,缓缓道,“你听了那么多年的混账话,我也想亲耳听一听。你之前不愿意搭理他们,也就罢了,如今我在你身边,还敢有人心怀叵测,自己找上门来,我这要是还不直接一拳打下去,难道还要请他喝酒?” 说到这里,陈平安笑道:“肯定就是随手一拳的事情,因为对方境界不能高,一定比任毅还不如,高了,就不会有人同情。” 宁姚问道:“什么时候去铺子那边?” 这就是宁姚的性情,陈平安半点不奇怪。 当年在小镇那边,即便撇开喜欢不说,宁姚的行事风格,对陈平安的影响,其实很大。 其中那句“大道不该如此小”,是一事,这让以后走出骊珠洞天的陈平安,从未真正仰头看待山上神仙。 而宁姚行事的干脆利落,尤其是那种“事已至此,该如何做”才是首要的态度,让陈平安记忆深刻。有了这份澄澈通明的心态,才能够真正不怕意料之外的千百麻烦,万事临头,解决而已。 陈平安转头笑道:“等我养好伤,顺便让对方好好谋划谋划。说实话,很多时候,我都替敌人着急,恨不得亲自教他们如何出招,才能利益最大化,同时还能最恶心人。” 宁姚默不作声。 陈平安坐在她身边,轻声道:“不要觉得我陌生,我从来如此,可就像之前与你说的,唯独一件事,我从不多想。这不是什么好听的话,只是真心话。” 宁姚轻声道:“如果不是喜欢我,如果你不来这里,就没有这么多事,你可以过得更好,你甚至可以等到未来成为剑仙了,再来找我,我一样会等你。” 白嬷嬷说得对,要做宁姚自己,也要相信陈平安,积攒了心里话,就与他说,有一句说一句,不用管有无道理,反正他是最讲道理的人,那就不会担心双方没得话聊天。 陈平安却没有与宁姚说什么,只是取出当年在倒悬山离别之际,宁姚赠送的小小斩龙台,正反篆刻有“宁姚”“天真”。陈平安低头看着“宁姚”二字,双指并拢弯曲,轻轻敲击那个名字,瞪大眼睛,一边敲一边骂道:“你谁啊,胆儿这么肥,本事还这么大,都快伤心死我了。你再这样不懂事,以后我就要假装不理你了啊……” 宁姚侧过身,趴在栏杆上,笑眯起眼,睫毛微颤。 皎皎月光,为她画眉。 这天许久没有露面的酒铺二掌柜,难得现身。他不与客人抢酒桌位置,陪着一些熟脸的剑修蹲在一旁喝酒,一手捧碗,一手持筷,身前地面上,搁着一只装着晏家铺子酱菜的小碟。人人如此,没什么丢人的。按照二掌柜的说法,大丈夫剑仙,顶天立地,菜碟搁在地上咋了,这就叫剑修的平易近人,剑仙的不拘小节。你去别处酒水贼贵的大酒楼喝酒试试看,有这机会吗?你将碗碟搁地上试试看?就算店伙计不拦着,旁边酒客不说什么,但肯定要惹来白眼不是?在咱们这儿,能有这种糟心事?那是绝对没有的。 来此买酒喝酒的剑修,尤其是那些囊中比较羞涩的酒鬼,觉得极有道理啊。 今天尚无剑仙来饮酒,陈平安小口喝着酒,笑着与两旁相熟剑修闲聊。 突然有一个生面孔的年轻人,醉酒起身,端着酒碗,晃晃悠悠,来到陈平安身边,打着酒嗝,醉眼蒙眬道:“你就是那宁府女婿陈平安?” 陈平安笑着点头。 那人刚要说话,陈平安抬起手,手中两根筷子轻轻磕碰一下,叠嶂便板着脸跑去铺子里边,拿了一张纸出来。 那人不管这些,继续说道:“你配得上宁姚吗?我看不配,赢了庞元济四人又如何,你还是配不上宁姚。但是你运气好,配得上宁府,知道为什么吗?” 陈平安夹了一筷子酱菜,然后抬起酒壶,指了指自己身后。 叠嶂抖开那张纸,上边写着一句话:“今日与我谈及宁府旧事者,且喝罚酒,见字之前所饮酒水,无须花钱。” 当下酒铺所有酒客数十人,都开始屏气凝神,有些不再饮酒吃菜,有些动作稍慢而已,依旧夹菜佐酒。 那人不管不顾,喝了一大口酒,洒出酒水不少,眼眶布满血丝,怒道:“剑气长城差点没了,隐官大人亲自打头阵,对方大妖直接避战,此后再战,我们皆赢,一路连胜,只差一场,只差一场,那些蛮荒天下最能打的畜生大妖,就要干瞪眼,可你们宁府两位神仙眷侣的大剑仙倒好,那帮畜生缺什么就合起伙来送什么……蛮荒天下的妖族不要脸,输了还要攻城,但是我们剑气长城,要脸!若不是我们最后一场赢了,这剑气长城,你陈平安还来个屁,耍个屁的威风!好家伙,文圣弟子对吧?左右的小师弟,是不是?知不知道倒悬山敬剑阁,前些年为何独独不挂宁府两位剑仙的挂像?你是宁府姑爷,是一等一的天之骄子,你来说说看?” 陈平安抿了一口酒,轻轻将筷子放在菜碟上。 叠嶂丢了那张纸,从袖中再取出一张,猛然抖开,朗声道:“谈论宁姚父母者,吃我一拳,求饶无用。” 那人斜瞥一眼,哈哈大笑道:“不愧是文圣一脉的读书人,真是学问大,连这都猜到了?怎么,要一拳打死我?” 那人抬起手臂,狠狠将酒碗摔了个粉碎,骂道:“吃你宁府的酒水,我都嫌恶心!” 陈平安手持犹有大半酒水的白碗,缓缓起身。 那个年轻人伸长脖子,指了指自己脑袋,挑衅道:“来,给我一拳,有本事就朝这里打。” 他讥笑道:“真巧啊,你两次来剑气长城,都在那大战间隙,这也是早早被文圣弟子猜到了?打赢了四场架,再打死我这个观海境剑修,本事就大了嘛。去那城头做做样子,练练拳。不是陈平安不想杀妖,是妖族见了陈平安,不敢来攻城吧?我看你的本事都快要比所有剑仙加在一起,还要大了,你说是不是啊,陈平安?” 见陈平安瞥了眼地上的白碗碎片,那个年轻剑修立马瞪大眼睛,嚷嚷道:“酒水钱?我有,老子去过城头一次,去过南边一次,挣的钱是不多,但是买你几碗破酒水,足够!” 说着他就要去袖子里边掏神仙钱,突然听到那个身穿青衫的家伙说道:“这碗酒水钱,不用你给。” 这个观海境剑修哈哈大笑,笃定那人不敢出拳,便要再说几句。 只是一瞬间,这个年轻剑修的脑袋就挨了一拳。 年轻剑修直接身形倒转,脑袋朝地,双腿朝天,瘫倒在地,当场毙命,不但如此,还魂魄皆碎,死得不能再死了。 陈平安左手持碗,右手指了指那具尸体,微笑道:“你替妖族,欠了一碗酒水钱,下一场南边大战,蛮荒天下得还我陈平安!” 陈平安高高举起手中酒碗,环顾四周,大笑道:“小杯大碗几两酒,喝尽人间腌臜事!诸位未来剑仙,南下城头之前,谁愿与我陈平安共饮?” 有人率先站起,于是人人皆持杯碗倒满酒起身。 陈平安举目远方,朗声道:“我剑气长城!有剑仙只恨杀敌不够者,亦可饮酒!” 今日剑气长城上下,饮酒剑修剑仙尤其多。 离着上次风波,陈平安再来酒铺喝酒,已经过去一旬光阴,年关时分,剑气长城却没有浩然天下那边的浓厚年味。 叠嶂这个大掌柜,拜二掌柜所赐,名气越发大了。叠嶂与陈平安学了不少生意经,迎来送往,越发熟稔,简单而言,就是豁得出去脸面了。 若有人询问:“大掌柜,今天请不请客?挣了咱们这么多神仙钱,总得请一次吧?” 叠嶂便回答:“你等剑仙,花钱喝酒,与出剑杀妖,何须他人代劳?” 所有酒桌嘘声四起,叠嶂如今也无所谓。 与叠嶂和相熟酒客打过招呼,陈平安搬了条小板凳去街巷拐角处那边坐着,只是今天没有人来听说书先生讲那山水故事,许多少男少女见到了那个青衫身影,犹豫过后,都选择绕路。 那个捧着陶罐的屁大孩子,给爹娘堵在了家里,而张嘉贞要在别处当长工挣钱,其余的,是不敢来。 未必是觉得那个陈平安是坏人,但是那个人,终究在酒铺那边打死了人,有孩子或是他们的长辈亲眼见到。 这是人之常情,陈平安不奇怪,更谈不上失望。 他晒着冬末时分的和煦太阳,嗑着瓜子,坐了一会儿,然后拎起板凳返回酒铺,也不帮忙,在铺子柜台那边打算盘对账本。 叠嶂在为客人端碟送酒的空隙,来到铺子柜台,犹豫了一下,说道:“生意没差。” 陈平安合上账本,摊开手掌,轻轻在算盘上抹过,抬头笑问道:“是不是一直很想问我,那人到底是不是妖族奸细?不管真相如何,你叠嶂作为宁姚和陈平安的朋友,都希望我明确给你一个答案?” 叠嶂没有犹豫,摇头道:“不想问这个,我心中早有答案。” 陈平安娴熟地打着算盘,缓缓说道:“因为双方实力悬殊,或是对手用计深远,输了,会服气,嘴上不服,心里也有数。这种情形,我有过,还不止一次,而且很惨。但是我事后复盘,受益匪浅。怕就怕那些你明明可以一眼看穿却被结结实实恶心到的手段,因为对方根本就没想着赚多少,就是逗你玩。” 陈平安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因为蛮荒天下很快就会倾力攻城,哪怕不是下一场,也不会相距太远,所以在这座城池里的一些无足轻重的小棋子,就可以肆意挥霍了。 这也是对一些藏在更深处关键暗棋的一种提醒。 陈平安瞥了眼铺子门外,道:“这是有人在幕后蓄势,我如果就这么掉以轻心了,自以为剑气长城的阴谋,比起浩然天下,好像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那么我注定不死也伤,还会连累身边人。那个躲在幕后的谋划之人,是在对症下药,看出我喜欢行事无错为先,就故意让我步步小胜。” 叠嶂笑道:“小胜?庞元济和齐狩听了要跳脚骂娘的。不谈齐狩,庞元济肯定是不会再来喝酒了,最便宜的酒水,都不乐意买。” 陈平安笑了起来,道:“那就是一场小胜。庞元济和齐狩清楚,观战剑仙知道,该知道的人,都知道。我不是真正的剑修,我也不是剑气长城的本土人氏。先前那人的言语,虽然是故意恶心人,但很多话,确实都说到了点子上。” 叠嶂叹了口气,道:“陈平安,你知不知道,你很可怕。” 这就像两人对弈,一方次次猜中对方步步落子在何处,另一方是何感受? 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但是还有些事情,就连陈三秋、晏胖子他们都不清楚,例如陈平安写字和让叠嶂帮忙拿纸张的时候,就笑言自己的这次守株待兔,对方定然年轻,境界不高,却肯定去过南边战场,故而可以让更多的剑气长城的寻常剑修,去“感同身受”,生出恻隐之心,以及泛起同仇敌忾之情。说不定此人在剑气长城的家乡坊市,还是一个口碑极好的“普通人”,常年帮衬街坊邻居的老幼妇孺。此人死后,幕后人都不用推波助澜,只需作壁上观,自然而然,就会形成一股起于青蘋之末的底层舆论,从市井陋巷、大小酒肆、各色店铺,一点一点蔓延到豪门府邸,其中也许有人不予理会,但肯定有人默默记在心中。不过陈平安当时也说,这只是最坏的结果,未必当真如此,何况形势也坏不到哪里去,到底只是一盘幕后人小试牛刀的小棋局。 此时此刻,叠嶂原本担心陈平安会生气,不承想陈平安笑意依旧,而且并不牵强,就像这句话,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这是陈平安第二次听到类似说法。 “能够当着面说这句话,就是真把我当朋友了。”陈平安点头道,“与我为敌者,理当有如此感受。” 叠嶂说道:“有你在宁姚身边,我安心些了。” 陈平安笑道:“下一次南边大战过后,你如果还愿意讲这句话,我也会安心不少。” 叠嶂突然神色凝重起来。 陈平安点点头,轻声道:“对,这也是对方幕后人有意为之。第一,先确定初来乍到的陈平安,文圣弟子,宁府女婿,会不会真的登上城头,与剑修并肩作战。第二,敢不敢出城去往南方战场,对敌杀妖。第三,离开城头后,在自保性命与倾力厮杀之间,做何取舍,是争取先活下来再谈其他,还是为自己颜面,也为宁府颜面,不惜一死。当然,最好的结果是那个陈平安轰轰烈烈战死在南边战场上,幕后人心情若好,估计事后会让人帮我说几句好话。” 陈平安打趣道:“我先生坐过的那张椅子被你当作传家宝,珍藏在你家小宅子的厢房,那你以为文圣先生左右两边的小板凳,是谁都可以坐的吗?” 叠嶂心情沉重,拎起一坛酒揭了泥封,倒了两碗酒,自己先喝了一大口,郁郁不言。 陈平安举起酒碗,抿了口酒,笑道:“少喝点,咱俩虽是掌柜,喝酒一样得花钱的。” 叠嶂手持酒碗,欲言又止。 陈平安问道:“还有问题?只管问。” 叠嶂轻声问道:“当初最先持碗起身之人?是个托?” 陈平安笑得合不拢嘴,摆手道:“不是。” 陈平安指了指叠嶂,道:“大掌柜,就安心当个生意人吧,你真不适合做这些算计人心的事情。若是我如此为之,岂不是当剑气长城的所有剑修,尤其是那些隔岸观火的剑仙,全是只知练剑不知人心的傻子?有些事情,看似可以尽善尽美,得利最多,实则绝对不能做,太过刻意,反而不美。比如我,一开始的打算,便只求不输,打死那人,就已经不亏了,再不知足,画蛇添足,白白给人瞧不起。” 叠嶂重重叹了口气,神色复杂,举起手中酒碗,学那陈平安说话,道:“喝尽人间腌臜事!” 陈平安笑眯眯抬起酒碗,与之一碰,道:“谢过大掌柜请我喝酒。” 城池以西,有一座隐官大人的躲寒行宫,东边其实还有一座避暑行宫,都不大,但是耗资巨万。 今天在躲寒行宫的大堂中,隐官大人站在一张做工精美的太师椅上。太师椅是浩然天下流霞洲的仙家器物,红色木材,纹路似水,云霞流淌。 大堂中还有两位辅佐隐官一脉的本土剑仙,男子名为竹庵,女子名为洛衫,皆是上了岁数的玉璞境。 除此之外还有一位负责谍报汇总的元婴境修士,正在事无巨细地禀报那场酒铺风波的首尾,将那观海境年轻剑修黄洲的祖宗十八代,师承,亲朋好友,相熟的地仙长辈,等等,都给查了出来,正一一向剑仙竹庵详细道出。至于隐官大人,对这些是历来不感兴趣的。 此外还有庞元济与一位儒家君子旁听,君子名为王宰,与上任坐镇剑气长城的儒家圣人,有些渊源。 隐官大人闭着眼睛,在椅子上走来走去,身形摇晃,双手揪着两根羊角辫儿,就好像在梦游。 剑仙竹庵一边听着下属的禀报,一边翻阅着手上那封谍报。因务求精细的缘故,字数自然便多,所以隐官大人从来不碰这些。 女子剑仙洛衫,身穿一件圆领锦袍,头顶簪花,极其艳红,尤为瞩目。 谍报一事,君子王宰类似浩然天下朝廷庙堂上的言官,没资格参与具体事务,不过勉强有建言之权。用隐官大人的话说,就是总得给这些手握尚方宝剑的外来户,一点点说话的机会,至于人家说了,自己听不听,看心情。 王宰听过谍报阐述后,问道:“事实证明,并无确凿证据证明黄洲此人是妖族奸细,陈平安会不会有滥杀之嫌?退一步讲,若真是妖族奸细,也该交由我们处置。若不是,只是年轻人之间的意气之争,岂不是草菅人命?” 庞元济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喝酒。作为隐官大人的唯一嫡传,庞元济的话,很多时候比竹庵、洛衫两位前辈剑仙都要管用,只不过庞元济不爱掺和这些乌烟瘴气的事情,一向专心修行。 洛衫淡然道:“恶人就该恶人磨,磨得他们后悔为恶。在剑气长城说话,确实不用忌讳什么,下五境剑修,骂董三更都无妨,只要董三更不计较。可若是董三更出手,骂他的人自然就是白死。那个陈平安,明摆着就是等着别人去找他的麻烦,黄洲如果识趣,在看到第一张纸的时候,就该见好就收,自己蠢死,就别怨对方出手太重。至于陈平安,真当自己是剑气长城的剑修了?大言不惭!下一场南边大战,我会让人专门记录陈平安的杀妖历程。” 竹庵板着脸道:“在这件事上,你洛衫少说话。” 女子剑仙洛衫与宁府那对夫妇,有些瓜葛,早年闹得不太愉快。洛衫这番话,谈不上为陈平安说情,撑死了就是各打五十大板,只不过一半的板子,砸在了死人尸体上。 王宰来剑气长城七八年,参加过一次大战,不过没有如何厮杀,更多担任类似监军剑师的职责——战场记录官。隐官大人说了,既然是君子,定然是饱读诗书的,又是皮娇肉嫩的,那就别去打打杀杀了。当时王宰被气得不轻,与儒家圣人言说此事,却无果。 洛衫冷笑道:“那竹庵剑仙意下如何?要不要喊来陈平安问一问?人家是文圣弟子,还有个剑术入神的师兄,在城头那边瞧着呢。” 竹庵脸色阴沉。 按照规矩,当然得问,但是那个年轻人,太会做人,言行举止,滴水不漏,何况靠山太大。 王宰说道:“文圣早已不是文圣了,何况陈平安是儒家门生,行事就应该更加合乎规矩,不可随心所欲杀人。就算那位在文庙早已没有神位的老先生在场,我也会如此直言。若是两位剑仙不宜出面,可以让晚辈问话陈平安。” 竹庵问道:“问话地点,是在这里,还是在宁府?” 王宰听出这位剑仙的言下之意,便退而求其次,说道:“我可以登门拜访,不至于让陈平安觉得太过难堪。” 洛衫扯了扯嘴角,道:“这就好,不然我都怕陈平安前脚跟刚到行宫,左大剑仙就要后脚跟赶来。” 庞元济叹了口气,收起酒壶,微笑道:“黄洲是不是妖族安插的棋子,寻常剑修心里犯嘀咕,我们会不清楚?” 王宰说道:“我只是就事论事。黄洲此人,在剑气长城大庾岭巷,有口皆碑,上阵厮杀记录我早已详细翻阅,当得起倾力而为的评语。容我说句不好听的,黄洲这类剑修,虽然境界不高,杀敌不多,却是剑气长城的立身之本,此事若是轻轻一笔揭过,连半点样子都不做,我敢断言,只会让许多普通剑修寒心。赏罚分明,是剑气长城的铁律。怎的,是圣人弟子,是大剑仙的师弟,便管不得了?” 说到这里,王宰神色坚毅,望向竹庵与洛衫两位剑仙。此刻儒家君子身上,颇有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 隐官大人睁开眼睛,站在椅子边缘,前后摇晃,好似不倒翁,她根本没有去看那个读书人,懒洋洋道:“黄洲这种货色,城池里如果有一万个,我只宰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个,老大剑仙都要骂我失职,又得罚我多少年多少年的不喝酒。” 她一开口说话,竹庵与洛衫两位剑仙立即起身。那位元婴境剑修更是神色肃穆,似竖耳聆听圣旨一般。 隐官大人伸出手掌,打着哈欠,道:“你们的脑子,是不是给接连几场大战打得不够用了?那就多吃饭,多喝水,别总是练剑练剑再练剑,容易把脑子练坏掉的。你们还好,至于某些人,读书读坏了脑子,我可救不了。” 君子王宰脸色如常。 隐官大人自顾自点头道:“我虽然一直就不喜欢那个陈平安,但是这会儿,一对比,就觉得顺眼多了。唉,这是为啥呢?为啥呢?” 她指向洛衫,命令道:“你来说说看。” 洛衫笑道:“今夜月色大好。” 隐官大人点点头,说了声“有道理”。 王宰站着不动。 隐官大人有些佩服这些读书人的脸皮,丢了个眼色给竹庵,后者立即说了个由头,带着王宰离开议事堂。洛衫也带着那个元婴境剑修离开。 只剩下师徒二人。 庞元济笑道:“师父,亚圣一脉,就这么对文圣一脉不待见吗?” 隐官大人招招手,庞元济走到那张太师椅旁边,结果脸颊被隐官大人一把揪住,使劲一拧,嘴里骂道:“元济,就数你练剑把脑子练坏掉!” 庞元济在师父这边也没什么讲究,挣脱开隐官大人的小手,揉着脸颊,无奈道:“请师父解惑。” 隐官大人翻了个白眼,道:“我怎么收了你这么个傻徒弟。你真以为那王宰是在针对陈平安?他这是在绑着咱们,一起为陈平安证明清白,这么简单的事情,你都看不出来?我偏不让他顺心如意,反正那个陈平安,是个人精,根本无所谓这些。” 庞元济细细一琢磨,点了点头,同时又有些怒意,这个王宰,竟敢算计到自己师父头上? 隐官大人挥挥手,道:“这算什么,明摆着王宰是在怀疑董家,也怀疑我们这边。或者说,除了陈清都和三位坐镇圣人,王宰看待所有大家族,都觉得有嫌疑,连我这个隐官大人,王宰一样怀疑。你以为输给我的那个儒家圣人,是什么省油的灯,会在自己灰溜溜离开后,塞一个蠢蛋到剑气长城,再丢一次脸?” 庞元济苦笑道:“这些事情,我不擅长。” 隐官大人双手掐剑诀,胡乱挥动,说道:“你擅长这些做什么?你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隐官大人,出剑嗖嗖嗖,哗哗哗,能够砍死人就行了啊。” 庞元济说道:“师父不就很擅长?” 她说道:“我是你师父啊。” 庞元济点头道:“有道理。” 隐官大人跳脚道:“臭不要脸,学我说话?给钱!拿酒水抵债也成!” 庞元济丢过去一壶竹海洞天酒,被隐官大人收入袖里乾坤当中。 蚂蚁搬家,偷偷积攒起来,如今是不可以喝酒,但是我可以藏酒啊。 年关时分,宁姚询问陈平安为何不准备春联、门神。当年在骊珠洞天那座小镇,有这风俗,宁姚觉得挺喜庆的,便有些怀念。 陈平安笑问:“难不成剑气长城这边还卖这些?”宁姚便说:“你可以自己写、自己画啊。” 陈平安却说入乡就要随俗,不用刻意讲究这些。 宁姚有些恼火,管他们的想法做什么。 陈平安却说要管的。 宁姚真的有些生气了,陈平安就细细说了理由,最后说这件事不用着急,他要在剑气长城待很久,说不定以后还有机会做那春联、门神的生意,就像如今城池大小酒楼都习惯了挂楹联一样。 宁姚这才随他去。 养好了伤势,陈平安就又去了一趟城头,找师兄左右练剑。 这一次学聪明了,直接带上了瓷瓶药膏,想着在城头那边就解决伤势,不至于瞧着太吓人,毕竟是大过年的。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大半夜宁姚在斩龙台凉亭修行完毕,苦等没人,便去了趟城头,才发现陈平安躺在左右十步外,趴着给自己包扎呢,估计在那之前,受伤真不轻,不然就陈平安那种习惯了直奔半死去的打熬体魄程度,早就没事人一样,驾驭符舟返回宁府了。 宁姚坐在陈平安身边,转头瞪着左右,埋怨道:“大过年的!” 左右憋了半天,点头道:“以后注意。” 陈平安偷着乐呵。 左右最后说道:“曾有先贤在江畔作天问,留给后人一百七十三题。后有书生在书斋,作天对,答先贤一百七十三问。关于此事,你可以去了解一下。” 陈平安答应下来,买书一事,可以让陈三秋帮忙,这家伙自己就喜欢藏书。 陈平安取出符舟,宁姚驾驭,一起返回宁府。 剑气长城不会家家户户有年夜饭,宁府这边,是陈平安亲自下厨,做了顿丰盛晚餐。 朋友也会有自己的朋友。 除了董画符比较孤僻,没什么说得上话的同龄人,晏琢就有自己另外的小山头,交友广泛的陈三秋则更多。 正月里,陈三秋带着三个要好的朋友,在叠嶂酒铺那边喝酒。 四人一张酒桌,一个名叫范大澈的大姓子弟,喝得酩酊大醉,欲仙欲死,眼泪鼻涕都喝出来了。陈三秋也无奈。其余两个与范大澈差不多出身的年轻男女是一对道侣,在今天酒桌上,更不好多说什么,因为范大澈家世优渥,不承想竟然给那门不当户不对的心仪女子甩了,女子找了另外一个大姓子弟,差不多开始谈婚论嫁了。陈三秋几个好朋友,都想不明白为何那个名叫俞洽的观海境女子,要舍了范大澈,转投他人怀抱。范大澈自己就更想不明白了,所以喝得烂醉如泥,醉话连篇。 见着了陈平安,范大澈大声喊道:“哟,这不是咱们二掌柜嘛,难得露面,过来喝酒,喝酒!” 陈平安刚好独自来这边与叠嶂对账,被陈三秋使眼色喊去解围,便有些无奈。他与范大澈和俞洽,只是见过两面,都没怎么打过交道,能聊什么?他拎了两坛酒过去,坐在陈三秋身边的长凳上,自己打开一坛,默默喝酒。范大澈喝高了,自顾自伤心伤肺,醉眼蒙眬泪眼更蒙眬,看来是真伤透了心。 最可怜的,当然还是喝了那么多酒,却没醉死,不能忘忧。 没办法,有些时候喝酒浇愁,反而只是在伤口上撒盐,越心疼,越要喝,求个心死,疼死拉倒。 陈三秋也不是真要陈平安说什么,就是多拉个人喝酒而已。 陈平安听着听着,大致也听出了些门道,只是双方关系浅淡,所以他不愿开口多说。 能够让范大澈如此撕心裂肺,哪怕喝了这么多酒水,都不舍得多说一句重话的那个女子俞洽,陈平安稍稍留心过,是一个喝酒从不会喝醉的女子,气质很好,虽然出身不是太好,却有剑气长城女子少见的书卷气,也有几分豪气。陈平安之所以留心,就在于当时她有个动作,让陈平安记住了——陈三秋、范大澈一帮人围坐酒桌,偶遇一位剑仙,俞洽与之相识,起身去敬酒时,很自然地伸手扶住了剑仙的手臂。这个动作,其实真是点到为止,哪怕是陈平安都不觉得有什么失礼,而那位男子剑仙自然也无任何遐思,但是陈平安偏偏就记得很清楚。因为在浩然天下的大小各色酒桌上,陈平安曾经见过类似女子,气质清雅,谈吐从容,很让男子欣赏。绝不是说那俞洽就是什么水性杨花,恰恰相反,那就只是一种极其讲究分寸的应酬。 陈平安且不说接受不接受,总之理解,人生何处不在修行路上,各有道法安身立命。许多言行,许多他人不见于眼中的平时功夫,便是某些人为自己默默置换而来的一张张的护身符。 但是范大澈对此显然从未上心,大概在他心中,自己心仪的女子,从来就是这般识大体。 归根结底,范大澈喜欢对方,还是死心塌地的那种喜欢,但是他未必真正懂得对方的喜好,以及对方处世的不容易。 听范大澈的言语,他听闻俞洽要与自己分开后,便彻底蒙了,问她是不是自己哪里做错了,他可以改。但是俞洽却很执着,只说双方不合适。所以今天范大澈的诸多酒话当中,便有两句:“怎么就不合适了?怎么直到今天才发现不合适了?” 范大澈突然喊道:“陈平安,你不许觉得俞洽是坏女人,绝对不许如此想!” 陈平安点头道:“好的。” 范大澈捧起白碗,喝了半碗酒,看着坐在陈三秋身边的陈平安,实则两眼无神,颤声问道:“你说说看,我错在哪里了?她俞洽为什么说嫁人就嫁人了?情爱一事,真的就是老好人吃亏吗?就因为那个王八蛋,更会说甜言蜜语?更能讨女子欢心?我掏了心窝对她俞洽,怎么就差了?我家里是管得严,神仙钱不多,可只要是她喜欢的物件,我哪次不是自己钱不够,都要与三秋借了钱买给她?” 范大澈停顿片刻,又问道:“陈平安,你是外人,旁观者清,你来说说我到底哪里错了?” 陈平安问道:“她知不知道你与陈三秋借钱?” 范大澈愣了一下,怒道:“我他娘的怎么知道她知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俞洽这会儿就该坐在我身边。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俞洽应该坐在这里,与我一起喝酒的,一起喝酒……” 说到最后,嗓音渐弱,年轻人又只有伤心了。 陈平安喝了口酒,放下酒碗,轻声问道:“她知不知道,当真没关系吗?” 范大澈嗓门骤然拔高,嚷嚷道:“陈平安,你少在这里说风凉话,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喜欢宁姚,宁姚也喜欢你,你们都是神仙中人,你们根本就不知道柴米油盐!” 陈三秋刚要开口提醒范大澈少说浑话,却被陈平安伸手轻轻按住胳膊,摇摇头,示意没关系。 陈平安也没继续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喝酒。可那范大澈好像终于找到了解忧的法子,开始针对陈平安,说了好些混账话,好在只是关于男女情爱。 陈三秋脸色铁青,就连叠嶂都皱着眉头,想着是不是将其一拳打晕过去算了。 陈平安始终神色平静,等到范大澈说完了连他自己都觉得理亏的气话,号啕大哭起来,陈平安这才说道:“自己没做好,留不住人,就认。别给自己找理由,说什么痴心喜欢女子也是错,说什么温柔待人不如他人的嘴上抹蜜花里胡哨。很多人喜欢谁,除了喜欢对方,其实也是喜欢自己。陶醉其中,爱得要死要活,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是做样子给自己看的。连自己喜欢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对方到底值不值得自己如此付出,完全不知道,反正先把自己感动了再说。” 范大澈一拍桌子,大喊一声:“你给老子闭嘴!” 陈平安淡然道:“到了事后,喝酒嘛,再给自己几个由头,安抚自己受伤的心。你范大澈运气不好,但家底在,不然借口更多,更揪心,好像留不住女子,就是没钱惹的祸。至于是不是在一场男女情思当中,能否先对自己负责,才可以对女子真正负责,需要想吗?我看不需要,老子都伤心死了,还想自己是不是有过错,那还怎么感动自己?” 范大澈摇摇晃晃站起身,脸庞扭曲,满眼血丝,气急败坏道:“姓陈的,打一架?” 陈平安摆摆手,道:“不打架,我是看在你是陈三秋的朋友的分上,才多说几句不讨喜的话。” 陈平安一口饮尽碗中酒水,又倒了一碗,再次喝完,接着道:“话说多了,你就当是醉话,我在这里给你赔个罪。” 范大澈哈哈大笑道:“我可当不起你陈平安的赔罪!” 范大澈其余的两个朋友,也对陈平安充满了埋怨。哪有你这么劝人的?这不是在火上浇油吗? 范大澈死死盯着陈平安,质问道:“你又经历过多少事情,也配说这些大道理?” 陈三秋对范大澈说道:“够了!别发酒疯!” 范大澈神色凄凉,一个踉跄,好不容易扶住酒桌,哽咽道:“三秋。” 陈三秋叹息一声,站起身,道:“行了,结账。” 陈平安充满歉意地看了陈三秋一眼,陈三秋笑了笑,点点头。 陈平安离开酒桌,走向叠嶂那边,范大澈突然拎起酒碗,朝陈平安身边砸去。 陈平安放缓脚步,没有转身,陈三秋已经绕过酒桌,一把抱住范大澈,怒道:“范大澈!你是不是喝酒把脑子喝没了!” 叠嶂就要有所动作,背对酒桌那边的陈平安摇摇头。不管伤心有无道理,一个人落魄失意时分的伤心,始终是伤心。 范大澈拼命挣扎,对那个青衫背影喊道:“陈平安!你算个屁,你根本就不懂俞洽,你敢这么说她,我跟你没完!” 陈平安转过头,说道:“等你酒醒之后再说。” 范大澈不小心一肘打在陈三秋胸口上,挣脱开来,双手握拳,眼眶通红,大口喘气,继续喊道:“你说我可以,说俞洽的半点不是,不可以!” 陈平安转过身,看着范大澈道:“我与你心平气和地说话,不是你范大澈有多对,只是我有家教。” 叠嶂看着陈平安的背影,这一刻,心里有些畏惧,就像她平常看到那些高高在上的剑仙。 阿良曾经说过,那些将威严放在脸上的剑修前辈,不需要怕,真正需要敬畏的,反而是那些平时很好说话的。因为所谓的性格棱角,不是漏进鞋子里的小石子,处处硌脚,让人每走一步都难受,而是那种溪涧里的鹅卵石,瞧着任人拿捏,但真要咬一口,就会真正磕牙。 陈三秋恼火万分,推了一把范大澈的肩膀,推得后者踉跄向前几步,骂道:“走,打,使劲打,自己打去!把自己打死打残了,我就当晦气,认了你这么个好朋友,照样背你回家!” 范大澈猛然站定,好似被风一吹,脑子清醒了,额头上渗出汗水。 不承想那个陈平安笑道:“不用上心,谁还没有个发酒疯的时候,记得结账给钱。” 陈三秋悔青了肠子,早知道就不该由着范大澈喊陈平安坐下喝酒,这会儿还得拉着范大澈一起回家。这要是给宁姚知道,自己就算玩完了,以后还能不能进宁府做客,都两说。 叠嶂来到陈平安身边,问道:“你就不生气吗?” 陈平安蹲在地上,捡着那些白碗碎片,笑道:“生气就要如何如何吗?要是次次如此……” 叠嶂也蹲下身,一起收拾烂摊子,却发现没有后文了,转头望去,有些好奇。 陈平安笑道:“只要言语之人初衷不坏,天底下就没有难听的言语。真要有,就是自己修心不够。” 叠嶂忍住笑,问道:“先前一拳打死的那个呢?” 陈平安一脸天经地义道:“且不说那人本就是心怀叵测,何况我也没说自己修心就够了啊。” 收拾完了地上碎片,陈平安继续收拾酒桌上的残局。除了尚未喝完的大半坛酒,自己先前一同拎来的另外那坛酒尚未揭开泥封,但是陈三秋他们也一起结账了,还是很厚道的。 陈平安心情大好,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剩余那坛,打算拎去宁府,送给纳兰前辈。 大掌柜叠嶂假装没看见。 陈平安独自坐在酒桌上,喝着酒,一年过去了,又是一年来。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碎碎平安,平平安安。 第190章 天下剑术天上来 陈平安喝着酒,看着忙忙碌碌的大掌柜,有点良心不安,晃了晃酒坛,约莫还剩两碗,铺子这边的大白碗,确实不算大。 陈平安伸手招呼叠嶂一起喝酒。叠嶂落座后,陈平安帮忙倒了一碗酒,笑道:“我不常来铺子,今天借着机会,跟你说点事情。范大澈只是朋友的朋友,而且他今天在酒桌上,真正想要听的,其实也不是什么道理,只是心中积郁太多,得有个发泄的口子,而陈三秋他们正因为是范大澈的朋友,所以他们反而不知道如何开口。有些酒水,埋藏久了,一下子突然打开,老酒甘醇,最能醉死人。范大澈下次去了南边厮杀,死的可能性,会很大,也许他觉得这样,就能在她心中活一辈子。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我喜欢往最坏处想。白白挨了范大澈那么多骂,还摔了咱们铺子的一只碗,回头这笔账,我得找陈三秋算去。叠嶂,你不一样,你不但是宁姚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所以我接下来的言语,就不会顾虑太多了。” 叠嶂玩笑道:“放心,我不是范大澈,不会发酒疯,酒碗什么的,舍不得摔。” 陈平安开门见山问道:“你对剑仙,作何感想?远处见他们出剑,近处来此饮酒,是一种感受,还是……” 叠嶂想了想,道:“尊敬。” 叠嶂犹豫了一下,补充道:“其实就是怕。小时候,吃过些底层剑修的苦头,反正挺惨的,那会儿,他们在我眼中,就已经是神仙人物了。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小时候每次在路上见到了他们,我都会忍不住打摆子,脸色发白。认识阿良之后,才好了些。我当然想要成为剑仙,但是如果死在成为剑仙的路上,我也不后悔。你放心,跻身了元婴境,再当剑仙,每个境界,我都有早早想好要做的事情。只不过至少买一栋大宅子这件事,可以提前好多年了,得敬你。” 陈平安提起酒碗,与叠嶂的碗碰了一下,然后笑道:“好的,我觉得问题不大,崇拜强者,还能体恤弱者,那你就走在中间的道路上了。不光是我和宁姚,其实三秋他们,都在担心,你次次大战太拼命,太不惜命。晏胖子当年跟你闹过误会,不敢多说,其余的,也都怕多说,这一点,与陈三秋对待范大澈,是差不多的情形。不过说真的,别轻言生死,能不死,千万别死。算了,这种事情,身不由己,我自己是过来人,没资格多说。反正下次离开城头,我会跟晏胖子他们一样,争取多看几眼你的后脑勺。来,敬我们大掌柜的后脑勺。” 叠嶂提起酒碗,与陈平安轻碰,又是饮酒。 陈平安笑道:“接下来这个问题,可能会比较欠揍。事先说好,你先跟我保证,我话说完后,我还是铺子的二掌柜,咱们还是朋友。” 叠嶂笑道:“先说说看。保证什么的,没用,女子反悔起来,比你们男人喝酒还要快。” 陈平安有些无奈,问道:“喜欢那带走一把浩然气长剑的儒家君子,是只喜欢他这个人的性情,还是多少有点喜欢他当时的贤人身份?会不会想着有朝一日,希望他能够带着自己离开剑气长城,去倒悬山和浩然天下?” 叠嶂脸色微红,压低嗓音,点头道:“都有。我喜欢他的为人、气度,尤其是他身上的书卷气。书院贤人,多了不起,如今更是君子了,我当然很在意!再说我认识了阿良和宁姚之后,很早就想要去浩然天下看看了,如果能够跟他一起,那是最好!” 叠嶂很快就神采飞扬起来,道:“如果真有他喜欢我的那么一天,我也只会在成为剑仙后,再去浩然天下!不然就算他求我,我也不会离开剑气长城。” 陈平安啧啧道:“人家喜欢不喜欢,还不好说,你就想这么远?” 叠嶂喝了一大口酒,用手背擦了擦嘴,神采奕奕道:“只是想一想,犯法啊?”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道:“与你说个故事,不算道听途说,也不算亲眼所见,你可以就只当是一个书上故事来听。你听过之后,至少可以避免一个最坏的可能性,其余的,用处不大,并不适用于你和那位君子。” 那是一个关于痴情读书人与嫁衣女鬼的山水故事。 用情至深者,往往与苦相伴。“痴情”二字,往往与辜负为邻。 陈平安当然不希望叠嶂与那位儒家君子如此下场,陈平安希望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只不过这里边有个前提,别眼瞎找错了人。这种眼瞎,不单单是对方值不值得喜欢。最可怜之人,是到最后,都不知道痴心喜欢自己的人,当初为何喜欢自己,最后又到底为何不喜欢。 就像起先陈平安只问那范大澈一个问题,言下之意,无非是俞洽是否知晓你范大澈宁肯与朋友借钱,也要为她买那心仪物件。这般女子的心思,你范大澈到底有没有瞧见?是不是一清二楚,也依旧接受?如果可以,并且能够妥善解决这条脉络上的枝叶,那也是范大澈的本事。 若是真的完全不清楚,从头到尾迷迷糊糊,范大澈显然就不会那么恼羞成怒。显而易见,范大澈无论是一开始就心知肚明,还是后知后觉,都清楚俞洽是知道自己与陈三秋借钱的,但是俞洽在知道他的这种付出的前提下,选择了继续索取。范大澈到底明不明白这一点意味着什么?他不明白。范大澈兴许只是依稀觉得她这样不对,没有那么好,却始终不知道如何去面对,去解决。 范大澈只知道,离别之后,双方注定愈行愈远,所以他恨不得将心肝剐出来,交给那女子瞧一眼自己的真心。 范大澈如此毫无保留地去喜欢一个女子,有错?自然无错,男子为心爱女子掏心掏肺,竭尽所能,有什么错?可深究下去又岂会无错。如此用心喜欢一人,难道不该知道自己到底喜欢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就像陈平安一个外人,不过远远见过俞洽两次,却一眼就可以看出那名女子的上进之心,以及暗中将范大澈的朋友分出个三六九等。她那种充满斗志的野心勃勃,纯粹不是范大澈身为大姓子弟,保证双方衣食无忧,就足够了。她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仅凭自己俞洽这个名字,就可以被人邀请去那剑仙满座的酒桌上饮酒,并且绝不是那敬陪末座之人。落座之后,必然有人对她俞洽主动敬酒!她俞洽一定会挺直腰杆,坐等他人敬酒。 陈平安不喜欢这种女子,但也绝对不会心生厌恶,他理解并且尊重这种人生道路上的众多选择。 范大澈理解?完全不理解。 叠嶂听完了君子贤人和嫁衣女鬼的故事,愤愤不平,问道:“那个读书人,就只是为了成为观湖书院的君子贤人,为了可以八抬大轿、明媒正娶那个嫁衣女鬼?” 陈平安点头道:“从来如此,从无变心,所以读书人才会被逼得投湖自尽。只是嫁衣女鬼一直以为对方辜负了自己的深情。” 叠嶂竟是听得眼眶泛红,感慨道:“结局怎么会这样呢?书院他那几个同窗的读书人,都是读书人啊,怎么心肠如此歹毒。” 陈平安说道:“读书人害人,从来不用刀子。与你说这个故事,便是要你多想些。你想,浩然天下那么大,读书人那么多,难不成都是个个无愧圣贤书的好人。真是如此,剑气长城会是今天的模样吗?” 叠嶂抬起头,神色古怪,瞥了眼青衫白玉簪的陈平安。 陈平安笑道:“我尽量去弄懂这些,事事多思多虑,多看多想多琢磨,不是为了成为他们,恰恰相反,而是为了一辈子都别成为他们。” 陈平安举起酒碗,道:“如果真有你与那位君子相互喜欢的一天,那会儿,叠嶂姑娘又是那剑仙了,要去浩然天下走一遭,一定要喊上我与宁姚,我替你们提防着某些读书读到狗身上的读书人。无论是那位君子身边的所谓朋友,同窗好友,家族长辈,还是书院学宫的师长,好说话,那是最好,我也相信他身边,还是好人居多,人以群分嘛,只是难免有些漏网之鱼。这些家伙撅个屁股,我就知道他们要拉哪些圣贤道理出来恶心人。吵架这种事情,我好歹是先生的关门弟子,还是学到一些真传的。朋友是什么,就是难听的话,泼冷水的话,该说得说,一些难做的事情,也得做。最后这句话,是我夸自己呢。来,走一碗!” 叠嶂难得如此笑容灿烂,她一手持碗,刚要饮酒,突然神色黯然,瞥了眼自己的一侧肩头。 陈平安说道:“真要喜欢,都是无所谓的事情,不喜欢,你再多出两条胳膊都没用。” 叠嶂气笑道:“一个人平白多出一条胳膊,是什么好事吗?” 陈平安笑道:“也对。我这人,缺点就是不擅长讲道理。” 叠嶂心情重新好转,刚要与陈平安碰碰酒碗,陈平安却突然来了一番大煞风景的言语:“不过你与那位君子,这会儿是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别想太早太好啊,不然将来有得你伤心。到时候这小铺子,挣你大把的酒水钱,我这个二掌柜外加朋友,心里不得劲。” 叠嶂黑着脸。 陈平安感慨道:“忠言逆耳,朋友难当。” 叠嶂蓦然笑道:“最好的,最坏的,你都已经讲过,谢了。” 叠嶂拎起酒坛,却发现只剩下一碗的酒水。 陈平安摆摆手,道:“我就不喝了,宁姚管得严。” 叠嶂也不客气,给自己倒了一碗酒,慢饮起来。 若有客人喊添酒,叠嶂就让人自己去取酒和菜碟酱菜。熟了的酒客,就是这点好,一来二往,不用太过客气。 一开始叠嶂也会担心招待不周,处处亲力亲为,还是有次见着了陈平安与客人笑骂调侃,甚至还让酒客帮着取菜碟,双方竟是半点没觉得不妥,叠嶂这才有样学样。 叠嶂看着陈平安,发现他望向街巷拐角处,以前陈平安每次来铺子,大多时间都会待在那边,当个说书先生。 而今天,孩子们不再围在小板凳周围。 叠嶂知道,其实陈平安内心会有些失落。 只是叠嶂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陈平安会如此在意这种事情,难道因为他是从那个叫骊珠洞天的小镇陋巷走出来的人,哪怕如今已经是他人眼中的神仙中人,还依旧对陋巷心生亲近?可是剑气长城的历代剑修,只要是生长于市井陋巷的,连同她叠嶂在内,做梦都想着去与那些大姓豪门当邻居,再也不用返回鸡鸣犬吠的小地方。 说了自己不喝酒,可是瞧着叠嶂优哉游哉喝着酒,陈平安瞥了眼桌上那坛打算送给纳兰长辈的酒,一番天人交战。叠嶂当没看见,别说客人们觉得占他二掌柜一点便宜太难,她这个大掌柜不也一样? 就在叠嶂觉得今天陈平安肯定要掏钱的时候,陈平安却想出了破解之法,他站起身,拿起酒碗,屁颠屁颠去了别处酒桌,与一桌剑修好一通客套寒暄,白蹭了一碗酒水喝完不说,回到叠嶂这边的时候,白碗里又多出大半碗酒水。落座的时候,陈平安感慨道:“太热情了,顶不住,想不喝酒都难。” 叠嶂无奈道:“陈平安,你其实是修道有成的商家子弟吧?” 陈平安笑道:“天底下人来人往,谁还不是个买卖人?” 叠嶂瞥了眼喝着酒的陈平安,问道:“方才你不是说宁姚管得严吗?” 陈平安今天没少喝酒,笑呵呵道:“我这堂堂四境练气士是白当的?灵气一震,酒气四散,惊天动地。” 叠嶂也笑呵呵,不过心中打定主意,自己得向宁姚告状。 陈平安望向那条大街,大小酒楼酒肆的生意,真不咋地。 当初跟自己抢生意,一个个吆喝得挺起劲啊,这会儿消停了吧?自己这包袱斋,可还没发挥出十成十的功力呢。 叠嶂喝过了酒,去招呼客人,她的脸皮到底还是不如二掌柜。 陈平安那大半碗酒水,喝得尤其慢。 叠嶂干脆帮他拿来了一双筷子和一碟酱菜。陈平安盘腿而坐,慢慢对付那点酒水和佐酒菜。 陆陆续续来了客人,陈平安便让出桌子,蹲在路边,当然还不忘记那坛没揭开泥封的酒。 叠嶂瞥了眼碗里几乎见底可偏偏喝不完的那点酒水,气笑道:“想让我请你喝酒,能不能直说?” 她就纳闷了,一个说拿出两件仙兵当聘礼就真舍得拿出来的家伙,怎么就抠门到了这个境界。不过宁姚与她私底下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眉眼动人,便是叠嶂这般女子瞧在眼中,都快要心动了。 陈平安摇头道:“大掌柜这就真是冤枉我了。”于是陈平安又去蹭了另一桌酒客的半碗酒回来,不忘朝叠嶂举了举手中白碗,以示清白。 叠嶂忙了半天,发现那家伙还蹲在那边。叠嶂走过去,忍不住问道:“有心事?” 陈平安摇摇头,又点点头,望向远方,道:“有心事,也都是些好事。总觉得像是在做梦,尤其是见到了范大澈,更觉得如此了。” 夹了一筷子酱菜入口,陈平安一边嚼着,一边喝了口酒,笑眯眯的。 叠嶂拎了板凳坐在一旁。 有酒客笑道:“二掌柜,对咱们叠嶂姑娘可别有歪心思。真有了,也没啥,就请我喝一壶酒,五枚雪花钱的那种,就当是封口费了!” 陈平安冲这人晃了晃拳头。 叠嶂对此完全不在意。何况在剑气长城,真不讲究这些。叠嶂心思再细腻,也不会扭捏,真要扭捏,才是心里有鬼。再者,分寸一事,叠嶂还真没见过比陈平安把握得更好的同龄人。 陈平安与宁姚的感情,其实无论敌我,瞎子都瞧得见,万里迢迢从浩然天下赶来,而且是第二次了,然后还要等着下一场大战拉开序幕,要与她一起离开城头,并肩杀敌。兴许有人会在背后嚼舌根,故意把话说得难听,可事实如何,其实大多数人心里有数。 陈平安今天喝得真不算少了,话也多了起来:“我们对人对事对世道,浑然不觉,自以为是,那么往往所有自己身边的悲欢离合,都很难自救自解与呵护善待。” “年纪小,可以学,一次次撞墙犯错,其实不用怕。错的,改对的,好的,变成更好的,怕什么呢?怕的就是范大澈这般,给老天爷一棍子打在心坎上,直接打蒙了,然后开始怨天尤人。知道范大澈为何一定要我坐下喝酒,并且要我多说几句,而不是让陈三秋他们说?因为范大澈内心深处知道,他可以将来都不来这酒铺喝酒,但是他绝对不能失去陈三秋这些真正的朋友。” 听到这里,叠嶂问道:“你对范大澈印象很糟糕吧?” 陈平安摇头道:“你说反了,能够如此喜欢一个女子的范大澈,不会让人讨厌的。正因为这样,我才愿意当个恶人,不然你以为我吃饱了撑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才算合时宜?” “往细微处推敲人心,并不是多舒服的事情,只会让人越来越不轻松。” “可如果这种一开始的不轻松,能够让身边的人活得更好些,安安稳稳的,其实自己最后也会轻松起来。所以先对自己负责,很重要。其中,对每一个敌人的尊重,又是对自己的一种负责。” 叠嶂深以为然,只是嘴上却说道:“行了行了,我请你喝酒!” 陈平安哑然失笑,将碗筷放在菜碟旁边,拎着酒坛走了。 陈平安走着走着,突然转头望向剑气长城,有种古怪的感觉一闪而逝,却没多想。 陈清都眉头紧皱,脚步缓慢,走出茅屋,重重跺脚,力道之大,犹胜先前文圣老秀才造访剑气长城! 城头之上,站着一位身材极其高大的女子,背对北方,面朝南方,单手拄剑,一袭白衣飘摇不定。 陈清都看着对方缥缈不定的身形,知道不会长久,便松了口气。 这位已经守着这座城头万年之久的老大剑仙,破天荒流露出一种极其沉重的缅怀神色。 他缓缓走到她脚边的城墙处,好奇问道:“你怎么来了?” 她淡然道:“来见我的主人。” 陈清都愣了半天,才问道:“什么?” 然后她说道:“所以你给我滚远点。” 幸亏整座剑气长城都已经陷入停滞的光阴长河,不然高大女子的这一句话,就能让不少剑仙的剑心不稳。当然,如附近的左右,更远处的隐官大人,或是董三更,依旧可以不受拘束,不过他们对于陈清都这边的动静,已经无法感知。老大剑仙如此作为,若有人胆敢擅自行动,那就是问剑陈清都,而陈清都从来都不会太客气,死在陈清都剑气之下的剑仙,可不只有一个十年前的董观瀑。 能见陈清都出剑之人皆剑仙,这句话可不是什么玩笑之言。 此时,听闻高大女子如此说,陈清都竟是半点不恼,他笑了笑,跃上墙头,盘腿而坐,眺望南方的广袤天地,问道:“儒家文庙,怎么敢让你站在这里?这帮圣贤不可能不知道后果。难道是老秀才帮你做担保?是了,老秀才刚刚立下大功,又白忙活了,为了自己的闭关弟子,也真是舍得功德。” 城头之上,一站一坐,高下有别。 她皱了皱眉头,缓缓说道:“陈清都,万年修行,胆子也练大了不少。” 陈清都笑道:“好久没有与前辈言语了,机会难得,挨几句骂,不算什么。” 她只是此处站立片刻,便知道了一些兴许三教圣人、诸多剑仙都无法获悉的秘辛,摇摇头,道:“可怜。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可有后悔?” 陈清都点头道:“只说陈清都,后悔颇多。当年陈清都之流,其实已经有路可走,天地无拘,甚至可以胜过大部分神灵。可陈清都当年依旧仗剑登高,与那么多同道中人,一同奋起于人间,问剑于天。死了的,都不曾后悔,那么一个陈清都后悔不后悔,不重要。” 陈清都抬起头,反问道:“前辈可曾后悔?” 以掌心抵住剑柄的高大女子,沉默片刻,答非所问道:“那三缕剑气所在窍穴,你会看不出来?” 陈清都答道:“看出些端倪,只是不敢置信罢了。与此同时,陈清都也担心是儒家的深远谋划。” 陈清都抬头望向天幕,感慨道:“在那个孩子之前,前辈相伴者,何等高高在上,何等举世无匹。此处一剑,别处一剑,随随便便,便是堆积如山的神灵尸骸,便是一座座破碎而出的洞天福地。然后来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年郎,地仙资质,却断了长生桥,当时是三境,还是四境武夫来着?前辈让陈清都怎么去相信?我至今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你会选择陈平安,所以我便故意视而不见,就是在等这一天。我希望陈清都这一生,开窍之时,是见前辈,将死之际,最后所见,可再看一眼前辈。” 陈清都面带微笑,伸出并拢双指,向前轻轻横抹,骤然之间,极远处,亮起一道剑气长河,却不是一条笔直横线,而是歪歪扭扭,如天上俯瞰人间的一条长河。 陈清都微笑道:“陈清都最早所学剑术,便是如此。说实话,如今的剑修,剑心浑浊,道心不明,真不如我们那一辈人的资质,只见一眼,便知大道。” 这一剑落在蛮荒天下靠近剑气长城的天地间,估计要引发不小的震动。 她问道:“你是在跟我显摆这种雕虫小技?” 陈清都笑道:“岂敢。” 随即这位岁月悠悠的老人,剑气长城人人眼中的老大剑仙,终于有了几分陈清都该有的气魄,道:“何况如今,晚辈剑术,真不算低了。万年之前,若是与前辈等为敌,自然没有胜算,如今若是再有机会逆行光阴长河,带剑前往,去往当年战场——” 她不见动作,长剑倾斜,悬停空中,剑尖指向坐在一旁的陈清都。哪怕剑尖距离头颅不过三寸,陈清都始终岿然不动,在剑尖处,凝聚出一粒芥子大小的光亮。 她说道:“在这座剑气长城,别人拿你陈清都没办法,我是例外。” 天下剑术最早一分为四,剑气长城陈清都是一脉,龙虎山天师是一脉,大玄都观道家剑仙是一脉,莲花佛国那边犹有一脉。 这就是剑术道统极其隐蔽的万年传承,早已不为世人熟知,哪怕是许多北俱芦洲的剑仙,都不知其中渊源根脚,只知道这几座天下拥有四把仙剑。 这四脉剑术道统,各有侧重,可如果只论杀力之大,当然是剑气长城陈清都这一脉,当之无愧,稳居首位。 陈清都当然不是畏惧身边这位远远还未达到剑道巅峰的高大女子。 是尊敬——一种大过天地的尊敬。 可话说回来,怕是不怕,但是岂会当真半点不担忧,就如她所说,暂时不提战力修为,无论陈清都剑术再高,在她面前,便永远不是最高。 这句话,其实要远远比两人万年之后再度重逢,她让陈清都滚蛋那句话,更加惊世骇俗。 须知除非三教圣人手持信物,亲临剑气长城,那么陈清都坐镇剑气长城,就是千真万确的无敌于世,任你道老二手持仙剑,依旧没有胜算。 倒悬山为何存在?倒悬山上为何会有一座捉放亭?道老二为何早年明明已经身在倒悬山,却依旧没有多走一步?这位最喜欢与天地争胜负的道祖二弟子,为何带剑来到浩然天下,不曾出剑便返回青冥天下?要知道一开始这位道人的打算,便是自己脚踩世间最大的山字印,与那屹立于剑气长城之上的陈清都,来一场竭尽全力的厮杀,证明他不光是道法高深,而且自己已经为天下剑术别开生面,开辟出第五脉剑术道统! 只是最后,大驾光临浩然天下仅此一回的道老二,仍是没有出剑。 此时城头上的两人都在眺望远方,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正眼看过陈清都哪怕一眼。 剑气长城南边城墙上,那些刻下大字的一笔一画,皆大如洞府之地,都开始簌簌落下尘土,一些在那边修道的地仙剑修,随之身形摇晃却毫无察觉。 陈清都微笑道:“前辈,够了吧?” 她说道:“你知不知道,你当年的不作为,让我主人的修道速度,慢了许多许多。原本剑气十八停,主人早就该破关而过了。” 陈清都说道:“年轻人,走得慢些,多吃点苦,又有何妨。走得太快,太早登高,又有前辈相伴在侧,对于几座天下来说,并非好事。左右对魏晋说那握剑一事,真是极对,左右真该对他的小师弟说一说。陈平安如果做不成前辈真正的主人,要我看啊,这孩子的修行之路,还不如慢些再慢些,一直提不起剑才好,总之越晚登顶越好。陈平安真要有随心所欲出剑的一天,我都会后悔让他去往藕花福地历练,借机重建长生桥了。如果我没有记错,那座福地洞天衔接之地,正是当初被前辈镇杀一尊真灵神祇时出剑的剑气殃及,才劈出的破碎小天地吧?” 她不再言语,剑尖处,芥子大小的一粒光亮,蓦然大如拳头,陈清都鬓角发丝缓缓飘起,有些被斩落,随风飘散,一缕缕发丝,竟是直接将那些停滞不前的光阴长河,轻易割裂开来。 “陈清都,我给你一点脸,你就要好好接住!”她神色冷漠,一双眼眸深处,孕育着犹胜日月之辉的光彩,接着道,“万年之前,我的上任主人怜惜你们,你们这些地上的蝼蚁接住了。万年之后,我已经陨落太多,你剑道拔高数筹,但这不是你这么跟我说话的理由。老秀才将我送到此地,一路上担惊受怕,与我说了一箩筐的废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陈清都苦笑道:“该不会是老秀才说了提亲一事,前辈在跟我怄气吧?老秀才真是鸡贼,从来不愿吃半点亏!” 陈清都伸手,握住剑尖处的那团光明,说道:“不能再多了,这些纯粹剑意,前辈可以尽管带走,就算是晚辈耽误了前辈砥砺剑锋的赔罪。若是再多,我是无所谓,就怕事后陈平安知晓,心中会难受。” 她皱了皱眉头,收起长剑,那团光明在剑尖处一闪而逝,缓缓流转剑身,她重新恢复拄剑之姿。 陈清都转头望去,笑道:“前辈如今再看人间,作何感想?” 她冷笑道:“太小。” 陈清都点点头,道:“确实,曾经的日月星辰,在前辈剑光之下,都要黯然失色。或者说,正是前辈等人的存在,造就了如今的星河璀璨。” 天上星辰万点,皆是蜉蝣尸骸。 陈清都站起身,身形佝偻,似乎不堪重负,万年以来,再未曾真正挺直脊梁。 几座天下的剑修,除了屈指可数的一小撮人间大剑仙,都早已不知,世间剑术,推本溯源,得自于天。在那之后,才是千万种神通术法,被起于人间的长剑,连同各路神灵一一劈落人间,被大地之上原本身处水深火热之中的人间蝼蚁,一一捡取,然后才有了修道登高,成了山上仙人,从一些只是香火源头的傀儡,从众多神灵饲养的圈养牲畜,摇身一变,成了天下之主。 那是一段极其漫长和苦难重重的岁月。 陈清都便是人间最早学剑的人之一,是资历最老的开山剑修,最后方能合力开天。剑之所以为剑,以及为何独独剑修杀力最为巨大,超乎于天地,便是此理。 只是在那场打得天崩地裂的大战后期,人族内部发生了分歧,剑修沦为刑徒,流徙至剑气长城;妖族被驱逐到蛮夷之地;浩然天下有了中土文庙,建造起九座雄镇楼,矗立于天地间;骑青牛的小道士,远去青冥天下,建造出白玉京的地基;佛祖脚踩莲花,佛光普照大地。 八千年前的蛟龙灭种,与之相比,算得了什么? 陈清都轻声问道:“前辈为何愿意选择那个孩子?” 她说道:“齐静春说有些人的万一,便是一万,让我不妨试试看。” 陈清都问道:“可曾再次失望?” 她随手提剑,一剑刺出。一剑洞穿陈清都的头颅,剑身流淌而出的金色光亮,就像一条悬挂人间的小小银河。 陈清都依旧纹丝不动,只是唏嘘道:“前辈的脾气,依旧不太好。” 她说道:“已经好很多了。” 陈清都横移数步,躲开那把剑,笑道:“那前辈当初还要一剑劈开倒悬山?” 如果不是亚圣亲手阻拦,并且难得在文庙之外的地方露面,估计如今倒悬山已经崩毁了。 她说道:“当时主人昏迷不醒,我可以自行作为。” 陈清都无奈道:“如何都想不到,前辈的主人,会是陈平安。只是稍稍再想,好像换成其他人,反而不对,如何都不对。换成其他任何人,谁才是主人,真不好说。” 陈清都突然笑了起来:“齐静春最后的落子,到底是怎样的一记神仙手啊。” 她随手一抓,剑身当中金光被一拽而出,重新聚拢成一团璀璨光明,被她握在手心,随便捏碎,冷笑道:“赠予剑意?你陈清都?” 陈清都笑着点头,不说话。 她双指并拢,微笑道:“我自取。” 整座剑气长城,皆有粒粒金光,开始凭空出现。 陈清都脸色微变,叹了口气,真要拦也拦得住,可是代价太大,何况他真吃不准对方如今的脾气,那就只好使出撒手锏了。 于是那个在路上震散了酒气,即将走到宁府的青衫年轻人,一个踉跄就走到了城头上,出现在了高大女子身边。 陈平安满脸疑惑和惊喜,轻声喊道:“神仙姐姐?” 高大女子一挥袖子,打散金光,手中长剑消失不见,她转过身,露出笑意,然后一把抱住陈平安。 陈平安有些手足无措,张开双臂,转过头望向陈清都,有些神色无辜,结果被她按住脑袋,往她身前一靠。 陈清都闭上眼睛,然后再睁开眼睛——真不是自己眼花。 这位老大剑仙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先前一剑,能不疼吗? 陈平安满脸涨红,好在她已经松开手。她微微弯腰低头,凝视着他,笑眯起眼,柔声道:“主人又长高了啊。” 见她又要伸出双手,陈平安赶紧也伸手,轻轻按下她的双臂,苦笑着解释道:“给宁姚瞧见,我就死定了。” 她一脸凄苦,伸手捂住心口,问道:“就不怕我先伤心死吗?” 陈平安双眼之中,满是别样光彩,他笑容灿烂,转头望向天幕,高高举臂,伸手指向那三轮明月,问道:“神仙姐姐,我听说这座天下,少了两轮明月也无妨,四季流转依旧,万物变化如常,那我们有没有可能在将来某一天,将其斩落一轮,带回家去?比如我们可以偷偷搁放在自家的莲藕福地。” 她仰头望去,微笑道:“如今不成,以后不难。” 陈清都站在一旁,都他娘的快要别扭死了。 她斜看了一眼陈清都,陈清都便走了。 只是离去之前,陈清都看似随口说道:“放心,我不会告诉宁丫头。” 陈平安转过身,眼神清澈,笑道:“我自己会说的。” 她站在陈平安身旁,依旧笑眯眯,只是陈清都心湖之间,却响起炸雷,就三个字:“死远点。” 陈清都双手负后,缓缓离去。 陈平安双手笼袖,与剑灵并肩而行。 对于光阴长河,陈平安可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行走其中,如鱼得水,那点魂魄震颤的煎熬,不算什么。如果不是还要讲究一点脸面,如果剑灵不在身边,陈平安都能撒腿狂奔起来,毕竟置身于停滞光阴长河中的裨益,几乎不可遇不可求。 陈平安转头笑问道:“怎么来了?是我先生去了一趟龙泉郡?” 她点点头。 老秀才还是担心自己这个关门弟子在剑气长城这边不够稳妥。当然,老秀才也与她坦言,陈清都这个老不死的,他老秀才的面子不给也就罢了,怎的连陈平安的先生面子都不买,这像话吗?这岂不是连他的弟子也就是她的主人的面子都不买?谁借给陈清都的狗胆嘛。 陈平安说道:“本来以为要等到几十年后,才能见面的。” 她笑道:“磨剑一事,风雪庙那片斩龙崖,已经吃完了。主人放心,我道理还是讲了的,风雪庙一开始发现端倪,吓破了胆子,在那边的驻守剑修,谁都没敢轻举妄动,然后一个长着娃娃脸的小屁孩,偷偷摸摸走了趟龙脊山,在那边做足了礼数,我就见了他一面,传授了一道剑术给风雪庙作为交换,对方还挺高兴,毕竟可以帮他破境。接下来便是阮邛那一片,阮邛答应了,所以如今大骊王朝才会专程为龙泉剑宗另外选址。阮邛比较聪明,没提什么要求,我一高兴,就教了他一门铸剑术,不然就他那点破烂境界,所想之事,不过是痴心妄想。至于真武山那片斩龙崖,就算了,牵扯太多,容易带来麻烦,我是无所谓,但是主人会很头疼。” 有些事情,她不是不能做,只是就像陈清都会担心到底谁才是主人一样。做了,就会是陈平安的麻烦。 一些道理,陈清都其实说得不差,只是她就是觉得一个陈清都,没资格在她面前说三道四。 陈平安双手笼袖,淡然道:“总有一天,在我跟前,麻烦就只是麻烦而已。” 她开心至极。 弯弯绕绕,本以为会岔开千万里之遥,一旦如此,谈不上什么失望不失望,只是多少会有些遗憾,不承想最后,竟然反而恰好成了自己心中想要的递剑人。 她笑问道:“主人如果能够一路登高,到底想要成为怎么样的人?” “言之有理,行之有道。”陈平安毫不犹豫道,“然后一剑递出天外,一拳下去,天下武夫只觉得苍天在上。” 她叹息一声,道:“为何一定要为别人而活。” 习武练拳一事,崔诚对陈平安影响之大,无法想象。 方才那句话,显然有一半,陈平安是在与已逝之人崔诚重重许诺,生死有别,依旧遥遥呼应。 陈平安摇摇头,道:“不是这样的,我一直在为自己而活,只是走在路上,会有牵挂。我得让一些我敬重之人,长久活在心中。人间记不住,我来记住。如果有机会,我还要让人重新记起。” 她陷入沉思,记起了一些极其遥远的往事——陈平安走出一段路后,便转身重新走一遍,她也跟着再走一遍回头路。 这就是陈平安追求的无错,免得剑灵在光阴长河行走范围太大,出现万一。 世间意外太多,无力阻拦,来则来矣,但是至少在我陈平安这里,不会因为自己的疏忽,而横生枝节太多。 最知我者,齐先生,因我而死。 他们坐在城头之上,一如当年一同坐在金色拱桥上。 陈平安问道:“是要走了吗?” 她说道:“可以不走,不过在倒悬山苦等的老秀才,可能就要去文庙请罪了。” 陈平安说道:“短暂离别,不算什么,但是千万不要一去不回,我可能依旧扛得住,可终究会很难受,难受又不能说什么,只能更难受。” 她笑着说道:“我与主人,生死与共万万年。” 陈平安转过身,伸出手掌。 她抬起手,不是轻轻击掌,而是握住陈平安的手,轻轻摇晃,笑道:“这是第二个约定了。”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说到的,都会做到。” 她收回手,双手轻轻拍打膝盖,远望那座大地贫瘠的蛮荒天下,冷笑道:“好像还有几个老不死的故人。” 陈平安说道:“那我多加小心。” 她说道:“如果我现身,这些鬼鬼祟祟的远古存在,就不敢杀你,最多就是让你长生桥断去,重新来过,逼着主人与我走上一条老路。” 陈平安摇头道:“不管今后我会怎么想,会不会改变主意,只说当下,我打死不走。” 她笑道:“知道啦。” 陈平安突然笑问道:“知道我最厉害的地方是什么吗?” 她想了想,道:“敢做取舍。” 就比如当年在老秀才的山河画卷当中,向穗山递出一剑后,在她和宁姚之间,陈平安就做了取舍。若是错了,其实就没有之后的事情了。 一个谄媚于所谓的强者与权势之人,根本不配替她向天地出剑。 人间万年之后,多少人的膝盖是软的,脊梁是弯的?不计其数。这些人,真该看一看万年之前的人族先贤,是如何在苦难之中,披荆斩棘,仗剑登高,只求一死,为后世开道。 只不过最终这拨人慷慨赴死后,那种与神性大为不同的人性之光辉,也开始出现了变化,或者说被掩盖。当年神祇造就出来的傀儡蝼蚁们之所以是蝼蚁,便在于存在着先天劣性,不单单是人族寿命短暂那么简单。正因为如此,最初才会被高高在天的神灵,视为万年不移的脚下蝼蚁,只能为众多神灵源源不断提供香火,予取予夺,性命与草芥无异。那会儿,俯瞰大地的一尊尊金身神祇,其实有一些存在,察觉到了人间变故,只是凝聚人间香火淬炼金身一事,涉及神灵长生根本,收益之大,无法想象,简直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一口源泉,故而有一些神灵,是视而不见,有一些则是不以为然,根本不觉得碾死一群蝼蚁,需要花费多少气力。 最终结局演变至此,当然还有一个个偶然的必然,例如水火之争。 最大的例外,当然是她的上一任主人,以及其余几尊神祇,愿意将一小撮人,视为真正的同道中人。 那是人间剑术与万法的发轫。 陈平安摇摇头,轻声道:“我心自由。” 然后陈平安笑道:“这种话,以前没有与人说过,因为想都没有想过。” 她喃喃重复了那四个字: “我心自由。” 陈平安又被老大剑仙丢回城池之内,纳兰夜行已经出现在门口,两人一同走入宁府。纳兰夜行轻声问道:“是老大剑仙拉过去的?” 陈平安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纳兰夜行其实本来就谈不上有多担心,既然得知是老大剑仙所为,就更加放心。 不过陈平安以心声说道:“纳兰爷爷,与白嬷嬷说一声,有事情要商量,就在芥子小天地那边。” 纳兰夜行神色凝重,问道:“与小姐议事?” 陈平安笑道:“一起。” 四人齐聚于演武场,陈平安便将剑灵一事,大致说了一遍,只说现况大概,不涉及更多的渊源。 纳兰夜行与白炼霜两位老人,仿佛听天书一般,面面相觑。 仙剑孕育而生的真灵?是那传说中的四把仙剑之一,万年之前,就已是杀力最大的那把?与老大剑仙陈清都算是旧识故友? 宁姚还好,神色如常。 正说着,演武场这处芥子小天地便起涟漪,走出一位一袭雪白衣裳的高大女子,站在陈平安身旁,环顾四周,最后望向宁姚。 宁姚一挑眉。 剑灵笑道:“放心,我很快就走。” 宁姚说道:“你不走,又如何?” 剑灵凝视着宁姚的眉心处,微笑道:“有点意思,配得上我家主人。” 陈平安心知要糟,果不其然,宁姚冷笑道:“没有意思,便配不上吗?配不配得上,你说了能算吗?” 纳兰夜行额头都是汗水。 白炼霜更是身体紧绷,紧张万分。 剑灵笑道:“不算不算,行了吧?” 宁姚呵呵一笑。 陈平安眼观鼻鼻观心,十八般武艺全无用武之地,这会儿多说一个字都是错。 剑灵打了个哈欠,笑道:“走了走了。” 本就已经缥缈不定的身形,逐渐消散,最终在陈清都的护送下,破开剑气长城的天幕,到了浩然天下那边,犹有老秀才帮忙掩盖踪迹,一同去往宝瓶洲。 远行路上,老秀才笑眯眯问道:“怎么样?” 剑灵说道:“也不算如何漂亮的女子啊。” 老秀才轻轻搓手,神色尴尬道:“哪里是说这个。” 剑灵“哦”了一声,道:“你说陈清都啊,一别万年,双方叙旧,聊得挺好。” 老秀才皱着脸,觉得这会儿时机不对,不该多问。 剑灵低头看了眼那座倒悬山,随口说道:“陈清都答应多放行一人,总计三人,你在文庙那边有个交代了。” 老秀才恼火道:“啥?前辈的天大面子,才值一人?这陈清都是想造反吗?不成体统,放肆至极!” 剑灵说道:“我可以让陈清都一人都不放行,这一来一回,那我的面子,算不算值四个人了?” 老秀才大义凛然道:“岂可让前辈再走一趟剑气长城!三人就三人,陈清都不厚道,我辈读书人,一身浩然气,还是要讲一讲礼义廉耻的。” 剑灵又一低头,便是那条蛟龙沟,老秀才跟着瞥了眼,悻悻然道:“只剩下些小鱼小虾,我看就算了吧。” 在倒悬山、蛟龙沟与宝瓶洲一线之间,白虹与青烟一闪而逝,瞬间远去千百里。别说是剑仙御剑,哪怕是跨洲的传信飞剑,都无此惊人速度。 剑灵抬起一只手,手指微动。 老秀才伸长脖子瞧了眼,有些惴惴不安,试探性问道:“这是做甚?” 剑灵淡然道:“记账。” 老秀才小心翼翼问道:“记账?记谁的账,陆沉,还是观道观那个臭牛鼻子老道?” 剑灵微笑道:“记下你喊了几声前辈。” 老秀才痛心疾首道:“怎可如此?试想我年纪才多大,被多少老家伙一口一个老秀才,我哪次在意了?前辈是尊称啊,老秀才与那酸秀才,都是戏称,有几人毕恭毕敬喊我文圣老爷的?这份心焦,这份愁苦,我找谁说去……” 剑灵收起手,看了眼脚下那座同时矗立着雨师正神第一尊和天庭南天门神将的海上宗门,问道:“白泽如何选择?” 老秀才笑道:“做了个好选择,想要等等看。” 剑灵问道:“这桩功德?” 老秀才摇头道:“不算。还怎么算?算谁头上?人都没了。” 剑灵嗤笑道:“读书人算账本事真不小。” 老秀才点头道:“可不是,真心累。” 剑灵转过头,道:“不对。” 老秀才悻悻然道:“你能去往剑气长城,风险太大,我可以说是拿性命担保,文庙那边真他娘的鸡贼,死活不答应啊,所以划到我闭关弟子头上的一部分功德,用掉啦。亚圣一脉,就没几个有豪杰气的,抠抠搜搜,光是圣贤不豪杰,算什么真圣贤。如果我如今神像还在文庙陪着老头子干瞪眼,早他娘给亚圣一脉好好讲一讲道理了。也怨我,当年风光的时候,三座学宫和所有书院,人人争先恐后地请我去讲学,结果自己脸皮薄,瞎摆架子,到底是讲得少了,不然当时就一门心思扛着小锄头去那些学宫、书院,如今小平安不是师兄胜似师兄的读书人,肯定一大箩筐。” 关于老秀才擅自用掉自己主人那桩功德一事,剑灵竟是没有半点情绪波动,好像如此作为,才对她的胃口。 至于老秀才扯什么拿性命担保,她都替身边这个酸秀才臊得慌。还好意思讲这个?自己怎么个人不人鬼不鬼神不神,你会不清楚?浩然天下如今有谁能杀得了你?至圣先师绝对不会出手,礼圣更是如此,亚圣只是与你文圣有大道之争,不涉半点私人恩怨。 老秀才自顾自点头道:“不用白不用,早早用完更好,省得我那弟子知道了,反而糟心,有这份牵连,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事。我这一脉,真不是我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个个心气高学问好,品行过硬真豪杰。小平安这孩子走过三洲,游历四方,偏偏一处书院都没去,就知道对咱们儒家文庙、学宫与书院的态度如何了。心里边憋着气呢,我看很好,这样才对。” 剑灵笑道:“崔瀺?” 老秀才一脸茫然道:“我收过这名弟子吗?我记得自己只有徒孙崔东山啊。” 剑灵说道:“我倒是觉得崔瀺,最有前人气度。” “谁说不是呢?”老秀才神色恍惚,喃喃道,“我也有错,只可惜没有改错的机会了。人生就是如此,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知错却无法再改,悔莫大焉,痛莫大焉。” 只是老秀才很快一扫心中阴霾,揪须而笑。往者不可追,来者犹可追,自己这不是收了个闭关弟子嘛。 前什么辈,咱年纪是小,可咱俩是同一个辈的。 黄昏中,叠嶂有些疑惑,怎么陈平安白天刚走没多久,就又来酒铺喝酒了? 酒铺生意不错,别说是没空桌子,就连空座位都没一个,这让陈平安买酒的时候,心情稍好。 叠嶂递过一壶最便宜的酒水,问道:“这是……” 陈平安无奈道:“遇上些事,宁姚跟我说不生气,言之凿凿说真不生气的那种,可我总觉得不像啊。” 叠嶂也没幸灾乐祸,安慰道:“宁姚说话,从来不拐弯抹角,她说不生气,肯定就是真的不生气,你想多了。” 陈平安闷闷回了一句,道:“大掌柜,你自己说,我看人准,还是你准?” 叠嶂这会儿可以心安理得地幸灾乐祸了,笑道:“那二掌柜就多喝几壶,咱们铺子酒水管够。老规矩,熟面孔,除了刚刚破境的,概不赊账。” 陈平安拎着酒壶和筷子、菜碟蹲在路边,一旁是个常来光顾生意的酒鬼剑修,一天离了酒水就要命的那种,龙门境,名叫韩融,跟陈平安一样,每次只喝一枚雪花钱的竹海洞天酒。早先陈平安跟叠嶂说,这种顾客,最需要拉拢给笑脸。叠嶂当时还有些愣,陈平安只好耐心解释,酒鬼朋友皆酒鬼,而且喜欢蹲一个窝儿往死里喝,比起那些隔三岔五独自喝上一壶好酒的,前者才是恨不得离了酒桌没几步就回头落座的好客人,天底下所有的一锤子买卖,都不是好买卖。 叠嶂当时竟然还认认真真将这些自认为金玉良言的语句,一一记在了账本上,把一旁的陈平安看得愁死。咱们这位大掌柜真不是个会做生意的,这十几年的铺子是怎么开的?再看看自己才当了几年的包袱斋?难不成自己做买卖,真有那么点天赋可言? 韩融笑问道:“二掌柜,喝闷酒呢?咋地,手欠,给赶出来了?没事,韩老哥我是花丛老手,传授你一道锦囊妙计,就当是酒水钱了,如何?这笔买卖,划算!” 陈平安嚼着酱菜,抿了一口酒,优哉游哉道:“听了你的,才会狗屁倒灶吧。何况我就是出来喝个小酒。再说了,谁传授谁锦囊妙计,心里没个数儿?铺子墙上的无事牌,韩老哥写了啥,喝了酒就忘干净啦?我就不明白了,铺子那么多无事牌,也就那么一块,名字那面贴墙面,敢情韩老哥你当咱们铺子是你告白的地儿了?那个姑娘还敢来我铺子喝酒?今天酒水钱,你付双份。” “别介啊。兄弟谈钱伤交情。”韩融五指托碗,慢慢饮酒一口,然后唏嘘道,“咱们这儿,光棍汉茫茫多,可像我这般痴情种,稀罕。以后我若是真的抱得美人归,我就当是你铺子显灵,以后保管来还愿,到时候五枚雪花钱的酒,直接给我来两壶。” 陈平安笑道:“好说,到时候我再送你一壶。” 韩融问道:“当真?” 陈平安点头道:“不过是一枚雪花钱的。” 韩融失望道:“太不讲究,堂堂二掌柜,年少有为,出类拔萃,人中龙凤一般的年轻俊彦……” 陈平安笑骂道:“打住打住,韩老哥儿,我吐了酒水,你赔我啊?” 叠嶂在远处,看着聊得挺热乎的两人,有些心悦诚服,这位二掌柜是真能聊。 韩融嘿嘿笑着,突然想起一事,道:“二掌柜,你读书多,能不能帮我想几首酸死人的诗句,水准不用太高,就‘曾梦青神来倒酒’这样的。我喜欢的那姑娘,偏偏好这一口。你要是帮老哥儿一把,不管有用没用,我回头准帮你拉一大帮子酒鬼过来,不喝掉十坛酒,以后我跟你姓。” “你当拽文是喝酒,有钱就一碗一碗端上桌啊,没这样的好事。”陈平安摇头道,“再说老子还没成亲,不收儿子。” 韩融端起酒碗,恳求道:“咱哥俩感情深,先闷一个,好歹给老哥儿折腾出一首,哪怕是一两句都成啊。不当儿子,当孙子成不成?” 陈平安举起酒碗,道:“我回头想想?不过说句良心话,诗兴能不能大发,得看喝酒到不到位。” 韩融立即转头朝叠嶂大声喊道:“大掌柜,二掌柜这坛酒,我结账!” 叠嶂点点头,总觉得陈平安要是愿意安心卖酒,估计不用几年,都能把铺子开到城头上去吧。 一位身材修长的年轻女子姗姗而来,走到正在为韩老哥解释何为“飞光”的二掌柜身前,笑道:“能不能耽误陈公子片刻工夫?” 陈平安笑着点头,转头对韩融说道:“你不懂不重要,她听得懂就行了。” 陈平安跟那女子一起走在大街上,笑道:“俞姑娘有心了。” 来者便是俞洽,那个让范大澈魂牵梦萦肝肠断的女子。 俞洽神色微微不自然,嗓音轻柔缓缓道:“那晚的事情,我听说了,虽然我与范大澈没能走到最后,但我还是要亲自来与陈公子道声歉,毕竟事情因我而起,连累陈公子受了一些冤枉气。兴许这么说不太合适,甚至会让陈公子觉得我是说些虚情假意的客套话,不管如何,我还是希望陈公子能够体谅一下范大澈,他这人,真的很好,是我对不住他。” “范大澈若是人不好,我也不会挨他那顿骂。”陈平安说道,“谁还没有喝酒喝高了的时候?男子醉酒,念叨女子名字,肯定是真喜欢了,至于醉酒骂人,则完全不用当真。” “多谢陈公子。”俞洽施了一个万福,“那我就不叨扰陈公子与朋友喝酒了。” 俞洽走后,陈平安返回店铺那边,继续蹲着喝酒,韩融已经走了,当然没忘记帮忙结账。 叠嶂凑近问道:“啥事?” 陈平安笑道:“就是范大澈那档子事,俞洽帮着赔罪来了。” 叠嶂扯了扯嘴角,道:“还不是怕惹恼了陈三秋,陈三秋在范大澈那些大大小小的公子哥山头里边,可是坐头把交椅的人。陈三秋真要说句重话,俞洽以后就别想在那边混了。” 陈平安笑了笑,没多说。哪有这么简单。 陈平安突然说道:“咱们打个赌,范大澈会不会出现?” 叠嶂点头道:“我赌他出现。” 陈平安笑了笑,刚要点头。 叠嶂就改口道:“不赌了。” 看到陈平安有些惋惜神色,叠嶂便觉得自己不赌,果然是对的,不承想不到半炷香,范大澈就来了。 叠嶂翻了个白眼。 范大澈到了酒铺这边,犹犹豫豫,最后还是要了一壶酒,蹲在陈平安身边。 陈平安笑道:“俞姑娘说了,是她对不住你。” 范大澈低下头,一下子就满脸泪水,也没喝酒,就那么端着酒碗。 陈平安提起酒碗,与范大澈手中白碗轻轻碰了一下,然后说道:“别想不开,恨不得明天就打仗,觉得死在剑气长城的南边就行了。” 范大澈一口喝完碗中酒水:“你是怎么知道的?” 陈平安说道:“猜的。” 范大澈说道:“别因为我的关系,害你跟三秋做不成朋友,或者你们还是朋友,但是心里有了芥蒂。” 陈平安笑道:“你想多了。” 范大澈点头道:“那就好。” 陈平安说道:“你今天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你。” 范大澈苦笑道:“好意心领了,不过没用。” 陈平安说道:“你这会儿,肯定难受。蚊蝇嗡嗡如雷鸣,蚂蚁过路似山岳。我倒是有个法子,你要不要试试看?” 范大澈疑惑道:“什么法子?” 陈平安笑道:“打一架,疼得跟心疼一样,就会好受点。” 范大澈将信将疑道:“你不会只是找个机会揍我一顿吧?摔你一只酒碗,你就这么记仇?” 陈平安说道:“不信拉倒。” 不过最后范大澈还是跟着陈平安走向街巷拐角处,不等范大澈拉开架势,就被陈平安一拳撂倒了。几次倒地后,范大澈最后满脸血污,摇摇晃晃站起身,踉踉跄跄走在路上。陈平安打完收工,依旧气定神闲,走在一旁,转头笑问道:“咋样?好受不?” 范大澈抹了抹脸,一摊手,抬头骂道:“好受你大爷!我这个样子回去,指不定三秋他们就会认为我是真想不开了。” 陈平安笑道:“大老爷们吐点血算什么,不然就白喝了我这竹海洞天酒。记得把酒水钱结账了再走,那只白碗就算了,我不是那种特别斤斤计较的人,记不住这种小事。” 陈平安停下脚步,又道:“我有点事情,你先走。” 范大澈独自一人走向店铺。 陈平安转身笑道:“没吓到你吧?” 是那少年张嘉贞。 张嘉贞摇摇头,说道:“我是想问那个‘稳’字,按照陈先生的本意,应该作何解?” 陈平安说道:“稳,还有一解,解为‘人不急’三字,其意与慢相近。只是慢却无错,最终求快,故而急。” 张嘉贞思量片刻,会心一笑,仰起头,望向那个双手笼袖的陈平安,问道:“陈先生,我习武练剑都不行,那么我以后一有闲暇,恰好先生也在铺子附近的话,可以与陈先生请教解字吗?” 陈平安笑道:“当然可以。我以后会常来这边。” 张嘉贞眨了眨眼睛,告辞离去,转身跑开。 陈平安转头望去,是宁姚。陈平安快步走上前,轻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宁姚问道:“又喝酒了?” 陈平安无言以对,一身的酒气,如果胆敢打死不认账,可不就是被直接打个半死? 宁姚突然牵起他的手。两人都没有说话,就这么走过了店铺,走在了大街上。 宁姚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陈平安想了想,学某人说话:“陈平安啊,你以后就算侥幸娶了媳妇,多半也是个缺心眼的。” 宁姚破天荒没有言语,沉默片刻,自顾自地笑了起来,眯起一眼,向前抬起一手,拇指与食指留出寸余距离,好像自言自语道:“这么点喜欢,也没有?” 宁姚发现陈平安停步不前了,有些疑惑,于是她转头望去,不知为何,陈平安嘴唇颤抖,沙哑道:“如果有一天,我先走了,你怎么办?如果还有了我们的孩子,你们怎么办?” 自己早已不是那个泥瓶巷草鞋少年,更不是那个背着草药箩筐的孩子陈平安,突然想到这个,就有些伤心,然后很伤心。 所有能够言说之苦,终究可以缓缓消受,唯有偷偷隐藏起来的伤感,只会细细碎碎,聚少成多,年复一年,像个孤僻的小哑巴,躲在心房的角落,蜷缩起来,只要一抬头,便与长大后的每一个自己,默默对视,不言不语。 春风喊来了一场春雨。 宁府的屋檐下,坐在椅子上翻看一本文人笔札的陈平安,站起身,伸手去接雨水。 当初在从城头返回宁府之前,陈清都问了一个问题,要不要留下一盏本命灯,如此一来,倘若下一场大战死在南边战场,虽说会伤及大道根本,可好歹多出半条命。这就是魂魄拓碑之法。 此法第一个步骤,比较熬人,寻常修士,吃不住这份苦。浩然天下的山水神祇,责罚辖境内的鬼魅阴灵,点燃水灯山灯,以魂魄作为灯芯,厉害在长久,但只说短暂的苦痛,却远远不如拓碑法。 熬过了第一步,第二步就是在自家祖师堂点灯。这本命灯的最大缺点,就是耗钱,灯芯是以仙家秘术打造,每天烧的都是神仙钱。故而本命灯一物,在浩然天下,往往是家底深厚的“宗”字头仙家,才能够为祖师堂最重要的嫡传弟子点燃。会不会这门术法,是一道门槛,本命灯的打造,是第二道门槛,此后消耗的神仙钱,也往往是一座祖师堂的重要支出。因为一旦点燃,就不能断了,若是灯火熄灭,会反过来伤及修士的原本魂魄,因此跌境是常有的事。 第三步,就是凭借本命灯,重塑魂魄阴神与阳神真身,而且也未必一定成功,哪怕成功了,以后的大道成就,也会大打折扣。 故而打造本命灯一事,就真的是不得已而为之,是山上宗门的修道之人,应对一个个“万一”的无奈之举。可不管如何,总好过修士兵解离世,魂魄飞散,只能寄希望于投胎转世,再被人带回山头师门,再续香火。可这样的修士,前世的三魂七魄,往往残缺,更换多少,看命,能否开窍,还得看命,开窍之后,前世今生到底又该怎么算,难说。 陈平安回过神,收起思绪,转头望去,晏胖子一伙人来了,叠嶂难得也在。酒铺就怕下雨的日子,一下雨就只能关门打烊,不过不搬走桌椅,就放在铺子外面。按照陈平安教的法子,每逢雨雪天气,铺子不做生意,但是每张桌子上都摆上一坛最便宜的竹海洞天酒,再放几只酒碗,这坛酒不收钱,见者可以自行饮酒,但是每人最多只能喝一碗。 宁姚还在斩龙崖那边潜心修行,上次从大街返回宁府后,白嬷嬷和纳兰夜行就发现自家小姐有些不一样了,对待修行一事,认真了起来。 晏胖子是来谈陈平安与叠嶂一起入伙绸缎铺子的事情,陈三秋和董画符纯粹就是凑热闹的。一伙人撑着伞走入屋檐下,收起伞将伞斜靠在墙根那边。晏胖子跟着一手持书、一手拎着椅子的陈平安走入厢房,看着干净到过分的屋子,痛心疾首。我晏琢的好兄弟,宁家的乘龙快婿,为何住在如此寒酸的小地方?陈三秋从方寸物当中取出一套据说是中土神洲某个大王朝的御用茶具,开始煮茶。他倒是想拉着陈平安喝酒,敢吗?以后还想不想来宁府做客了? 陈三秋煮茶的时候,笑道:“范大澈的事情,谢了。” 陈平安摆摆手。 桌上那本文人笔札《花树桐荫丛谈》,便是陈三秋帮着从海市蜃楼买来的善本,还有许多殿本史书,应该花了不少神仙钱,只是跟陈三秋这种排得上号的公子哥谈钱,打脸。 至于同样出身头等豪门的董黑炭,就算了吧,这家伙的省钱本事,比陈平安还要出神入化,从小到大,据说兜里就没往外掏出过一枚雪花钱。陈平安都想要找人帮忙坐庄,押注董画符什么时候主动花钱,然后他与董画符合伙,偷偷大赚一笔。 陈平安觉得有赚头,就与董画符说了这事。 董画符摇头道:“我反正不花钱,挣钱做什么,我家也不缺钱。” 陈平安吃瘪,好像是这么个理儿? 叠嶂笑得最开心,只是没笑一会儿,就听陈平安对董画符说道:“不用你花钱,我与那坐庄之人商量一下,分别可以押注你一旬之内花钱,一月之内花钱,以及一月之内继续不花钱,至于具体花多少钱,也有押注,是一枚还是几枚雪花钱,或是那小暑钱,然后让他故意泄露风声,就说我陈平安押了重注赌你近期花钱,但是打死不说到底是一旬之内还是一月之内,可事实上,我是押注你一个月都不花钱。你看,你也没花钱,酒照喝,还能白白挣钱。” 叠嶂觉得眼前这个二掌柜,坐庄起来,好像比阿良更心狠手辣些。 陈三秋有些想喝酒。 晏琢跃跃欲试,笑道:“那我也要白赚一笔,押注董黑炭不花钱!” 陈平安斜眼道:“你当然帮着那个重金聘请来的坐庄之人稳定赌局啊,在某些奸猾赌棍游移不定的时候,你晏胖子也是一个‘不小心’,故意请府上仆役送钱去,不承想露了马脚,让人一传十十传百,晓得你晏大少偷偷砸了大笔神仙钱,押注在一旬之内,这就坐实了之前我押注董黑炭花钱的小道消息,不然就这帮死精死精的老赌棍,多半不会上钩。你晏大少先前砸多少钱,还不是就在我兜里转一圈,又回你口袋了?事后你再跟我和董黑炭分账。” 晏琢以拳击掌,赞道:“绝妙啊!” 叠嶂跟陈三秋面面相觑。 叠嶂刚想要入伙——不多,就几枚雪花钱,这种昧良心的钱,挣一点就够了,挣多了,心里过意不去——不料陈三秋摇头道:“别想拉我下水,我良心疼。”叠嶂便犹豫起来。 陈平安一脸嫌弃道:“本来就不能一招用滥,用多了,反而让人生疑。” 陈三秋双手抱拳,晃了晃,道:“我谢谢你啊。” 董画符干脆利落道:“我要五成,其余五成,你们俩自己分账去。” 陈平安语重心长道:“黑炭啊,我听说满城的人都知道宁姚一只手打一百个陈平安的事情啊,我倒是觉得没什么。你看那范大澈,在我的地盘上骂我不说,还朝我摔碗,我记仇吗?我完全不记仇啊,如今都成了不打不相识、一笑泯恩仇的好朋友了。” 董画符面不改色心不跳,道:“我方才是说你独占五成,我跟晏胖子分账。” 之后便聊到了正事,挂在晏琢名下的那间绸缎铺子,陈平安和叠嶂打算入伙,两人都只各占一成。 陈平安带着他们走到了对面厢房,推开门,桌上堆满了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各色印章,不下百方,还有一本陈平安自己编撰的印谱,命名为《百剑仙印谱》。陈平安笑道:“印文都刻完了,都是寓意好、兆头好的喜庆文字,女子送给女子,女子送给男子,男子送给女子,都绝佳。到咱铺子,光买绸缎布料,不送,唯有给咱们铺子预先缴纳一笔定金,一枚小暑钱起步,才送印章一方。先给钱者,先选印章。若要多刻些字,尤其是想要有我陈平安的署名,就得多掏钱了,除一成之外,我得额外抽成。女子在铺子里垫了钱,往后购买衣裳布料,铺子这边亦可稍稍打折,若有女子直接掏出一枚谷雨钱,砸在咱们晏大少脸上,打折狠些无妨。” 晏琢拈起一方印章,篆文为“最相思室”,犹豫道:“咱们这边,虽说有些大族女子,也会舞文弄墨,可其实学问都很一般,会喜欢这些吗?何况这些印章材质,会不会太普通了些?” 陈平安说道:“如果印章材质太好,何必在绸缎铺子当彩头,赔本赚吆喝的买卖,毫无意思。这些其实就是个手把件,玩赏皆可。再者,天底下其实没有不喜欢好话与好字的人,只是以前没太多机会见到。” 陈三秋翻翻拣拣,最后一眼相中那枚印文为“心系佳人,思之念之”的小巧印章,丢了一枚谷雨钱给晏琢,笑道:“就当是放了一枚谷雨钱在你铺子里,这方印章归我了。” 晏琢知道陈三秋在这种事情上,比自己识货多了,只是仍然不太确定,说道:“陈平安,入伙一事,没问题,你与叠嶂一人一成,只不过这些印章,我就担心只会被陈三秋喜欢,我们这边,像陈三秋这种吃饱了撑着喜欢看书翻书的人,到底太少了,万一到时候送也送不出去,我是无所谓,铺子生意本来就一般,可如果你丢了脸,千万别怪我铺子风水不好。再就是不买东西先掏钱,真有女子愿意当这冤大头?” 陈平安从别处拿起一本小册子,递给晏琢,笑道:“你拿去翻阅几遍,照搬就行,反正铺子生意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董画符突然说道:“我要这方印章。” 陈平安瞥了眼,朱文是那“游山恨不远,剑出挂长虹”。 晏琢笑道:“这就掏钱了?那还怎么坐庄?” 董画符说道:“原本四一分账,现在我三你二。” 晏琢毫不犹豫道:“成交!” 叠嶂也在那边翻看印文,有那“清澈光明”,还有“少年老梦,和风甘雨”,“一生低首拜剑仙”,“身后北方,美目盼兮”,“呦呦鹿鸣,啾啾莺飞,依依不舍”,“天下此处剑气最长”,“不敢仗剑登城头,唯恐逐退三轮月”。 在叠嶂翻出最后这方印章的时候,晏琢突然红了眼睛,对陈平安颤声说道:“这方印章,我如果想要,怎么算账?” 叠嶂惊讶,董画符也错愕。陈三秋却有些神色感伤。 晏琢的父亲,没了双臂之后,除了那次背着身受重伤的晏胖子离开城头,就不再去城头那边登高望远了。 陈平安轻轻从叠嶂手中拿过印章,递给晏琢,道:“做生意,讲究的是亲兄弟明算账。这方印章我送你,又不是买卖,不谈钱。” 宁姚来找陈平安的时候,刚好在院门口遇到晏胖子他们撑伞离开。送走这一拨人后,宁姚跟陈平安一起走入院子,问道:“怎么回事?” 陈平安大致解释了一下,宁姚便去了那间搁放印章的厢房,坐在桌旁,拿起一方印章,问道:“你这些天就忙活这个?不只是为了挣钱吧?” 陈平安摇头道:“确实不为挣钱。” 宁姚说道:“方才白嬷嬷说了,辅佐第四件本命物炼化的天材地宝,差不多暗中收集完毕了。放心,宁府库藏之外的物件,有纳兰爷爷亲自把关,肯定不会有人动手脚。” 陈平安点头道:“确实该加把劲了,每天置身于一堆金丹境前辈之中,战战兢兢,害得我说话都不敢大声。” 陈平安是在北俱芦洲狮子峰破的柳筋境瓶颈,如今是修士四境骨气境,儒家修士在此境界,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养气功夫最出众。至于练气士第五境,“人生天地间,体魄为熔炉”的筑庐境,佛道两家的练气士,优势更大。三教之所以超乎其余诸子百家,这两境的各自优势,十分显著,也是一个重要原因。修士下五境,虽然境界低,却被誉为登山五境,是大道根本所在,对于此后能否跻身中五境的洞府境,至关重要。 宁姚趴在桌上,一方一方印章看过去,缓缓说道:“府门洞开,开窍纳气,人身小天地,气海纳百川,即为洞府境,从这一刻开始,修道之人,才可以真正有序炼化天地灵气,人体三百五十六个窍穴,就像三百六十五座天然而生的洞天福地,静待修士登山结庐修道。像我们剑气长城,能否孕育而生先天剑坯,是天才与常人的分水岭,同理,在蛮荒天下,妖族能否早早化作人形,以人之姿修行炼气,也很关键。在洞府境这一层,男子修士,开九窍,就能跻身观海境,女子要困难些,需开十五窍,所以洞府境女修的数量,要远远多于男子,只不过观海境的女修,往往战力大于男子。” “你比较特殊,已经有了三座本命窍穴,又有三处窍穴被剑气浸染多年,加上剑气十八停的往返,又有初一、十五坐镇其中两座,这就算五座半了。等到你炼化其余两件本命物,凑足五行之属,那就是开辟出了七座半洞府,只要你跻身洞府境,说不定很快就可以破境,成为观海境。洞府境,本来就是说府门大开,八方迎客,寻常修士在此境,会受很大煎熬,因为受不住那份灵气如潮水倒灌的折磨,将其视为水灾之祸殃,魂魄与肉身一个不稳,修行路上,往往要走三步退两步,举步维艰,你最不怕这个。随后的观海境,对你也不算什么大关隘,你同时是纯粹武夫,还是金身境,一口真气流转极为迅猛,修士本该通过一点点灵气积攒,开辟、扩充道路,在你这里,也不是什么难题。只有到了龙门境,你才会有些麻烦。” 陈平安笑道:“难为你了。” 这些琐碎,肯定是她从纳兰夜行那里临时问来的,因为宁姚自身修行,根本无须知晓这些。 宁姚拈起一方印章,攥在手心,晃了晃,随口说道:“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些,那就当我没说。” 陈平安双手笼袖,放在桌上,下巴搁在手臂上,看着那些印章。 屋外雨水不停,最近一个月,下雨较多。 连雨不知春将去。 陈平安侧过头,望向窗外。 在家乡的时候,有一次与自己的开山大弟子裴钱,坐在登山台阶上。裴钱看风吹过松柏,树影婆娑,光阴缓缓,便偷偷与自己师父说,只要她仔细看,世间万物,无论是流水,还是人的走动,就会很慢很慢,慢到她都要急死了。 裴钱也会经常与暖树和米粒一起,趴在竹楼二楼栏杆上,看着下雨或是下雪,看那些挂在屋檐下的冰凌,然后手持行山杖,一棍子打个稀烂,再询问朋友自己剑术如何。米粒偶尔被欺负得厉害了,也会与裴钱怄气,扯开大嗓门,与裴钱说“我再也不跟你耍了”,估摸着山脚的郑大风都能听见,然后暖树就会当和事佬,裴钱也就会给米粒台阶下,很快就有说有笑起来。不过陈平安在落魄山上的时候,裴钱是绝对不敢将床单当作披风,拉着米粒四处乱窜的。 到了剑气长城这里,其实如果用心去看,也会有这样那样的活泼可爱。 比如陈平安有些时候去城头练剑,故意驾驭符舟落在稍远处,也能看到一排孩子趴在城头上,撅着屁股,对着南边的蛮荒天下指指点点,说着各种各样的故事,或者忙着给剑气长城的剑仙们排座位比高低,光是董三更、陈熙和齐廷济三位老剑仙到底谁更厉害,孩子们就能争个面红耳赤。若是再加上剑气长城历史上的所有剑仙,那就更有得吵架了。 听说郭竹酒在家里,也没少练拳,朝手掌呵一口气,驾驭灵气,嚷一句“看我这一手烈焰掌,哼哼哈哈”,一套拳法,从大门一路打到后花园,到了花园,就要气沉丹田,金鸡独立,使出旋风腿,飞旋转他个十八圈,必须一圈不多一圈不少,可怜那些郭稼剑仙精心培育的名贵花卉,拳脚无眼,遭殃极多,折腾到最后,整座郭府都有些鸡飞狗跳,都担心这丫头是不是走火入魔了。说不定郭稼剑仙已经后悔将这个闺女禁足在家了。 如今陈平安再去酒铺那边的街巷拐角处,张嘉贞偶尔会来,那个最早捧陶罐要学拳的屁大孩子,是最早凑到小板凳旁边的,所以比起同龄人,多听了好多个山水神怪故事。听说靠这些个谁都没听过的故事,他如今跟隔壁巷子一个漂亮丫头,混得挺熟,一次玩过家家的时候,终于不再是只当那轿夫、马夫、杂役什么的,与那个小姑娘总算当了回丈夫媳妇,为此在陈平安身边蹲着一起嗑瓜子的时候,孩子傻乐呵了半天。 屋内,寂静无声,无声胜有声。 之后陈平安又去了趟城头,依旧无法走入剑气三十步内,所以小师弟还是小师弟,大师兄还是大师兄。 练剑完毕,左右询问远处那个取出瓶瓶罐罐涂抹膏药的可怜家伙,有无捎话给先生。 最近两次练剑,左右比较有分寸。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怎么可能?!” 左右便问道:“酒铺生意如何?” 陈平安说道:“很好。” 左右转过头。 陈平安立即亡羊补牢:“不过还是劳驾师兄帮着锦上添花。” 左右这才没破罐子破摔,开始转移话题,问道:“之前与你说的天问天对,可曾读过?” 陈平安点头道:“都已经读过。” 左右说道:“你来作天对,答一百七十三问。” 陈平安有些措手不及,左右淡然道:“可以开始了。若有不知,就跳过。” 陈平安硬着头皮一一解题,勉勉强强答了约莫半数问题。 左右说道:“答案如何,并不重要。在先生成圣之前,最负盛名的一场辩论,不过是争吵两件事,第一件正是‘如何治学’,是从一事一物着手,日积月累,缓缓建功,还是首要先立乎其大者,不可盲目沉浸在支离事业中。其实回头来看,结果如何,重要吗?两位圣贤尚且争执不下,若真是非此即彼,两位圣贤如何成得圣贤。当时先生便与我们说,治学一事,邃密与简易皆可取,少年求学与老人治学,是两种境界,少年先多思虑求邃密,老人返璞归真求简易。至于需不需要先立下大志向,没那么重要,早早立了,也未必当真立得住,当然有比没有还是要好些,没有,也无须担心,不妨在求学路上积土成山。世间学问本就最不值钱,如一条大街豪门林立,花圃无数,有人栽培,却无人看守,房门大开,满园烂漫,任君采撷,满载而归。” 陈平安点头道:“先生博闻,师兄强识。” 左右忍不住转头,问道:“你就从来没有在先生身边久留过,你哪里学来的这些套话?” 陈平安有些委屈,道:“书上啊。尤其是先生的著作,我已经烂熟于心。” 左右板着脸道:“很好。” 演武场芥子小天地当中,陈平安与纳兰夜行学剑。 说是学剑,其实还是淬炼体魄,是陈平安自己琢磨出来的一种法子,最早是想让师兄左右帮忙出剑,只是那位师兄不知为何,只说这种小事,让纳兰夜行做都行。结果饶是纳兰夜行这样的剑仙,都有些犹豫不决,终于明白为何左右大剑仙都不愿意出剑了,因为按照陈平安的法子,即便出剑之人是剑仙,陈平安自己也是一个金身境武夫,依旧有些凶险,会有意外,一个不小心,陈平安就得在病榻上躺个把月,这可比事后白骨生肉要凄惨多了。 陈平安希望纳兰夜行依次出剑,从上往下,契合“二十四节气”之法,帮忙打熬脊椎骨这条人身大龙的大小窍穴。 颈椎起始,大椎、陶道、身柱、神道、灵台、至阳、中枢、悬枢、命门、腰阳关……这些关键窍穴,尤其需要出剑,以剑气与剑意淬炼这条路径和这些关隘。 因为还要配合一口纯粹真气的火龙游走,陈平安也不可能站着不动,那是死练练死,加上各座气府之内,灵气残余的多寡不同,所以越发考验纳兰夜行的出剑精准程度。 宁姚与董不得、董画符坐在斩龙台凉亭里。 今天董不得与董画符一起来宁府做客,她想要跟陈平安讨要一方印章,晏胖子那铺子实在太黑心,还不如直接跟陈平安购买。 陈平安与纳兰夜行的练剑,也没有刻意对董不得隐藏什么。 去年大街接连四场对战,陈平安的大致底细,包括董家在内的大族豪门,其实心中有数。 董不得身姿慵懒歪斜,趴在栏杆上,问道:“宁姚,他这么练,你不心疼啊?” 宁姚没说话。 这次练剑,纳兰夜行极其小心翼翼,所以收效不大。 陈平安本来就没想要什么立竿见影的裨益,之后与纳兰夜行一起离开演武场,然后独自走上斩龙崖。 董不得说,她以及几个要好的朋友,都想要一方自用藏书印,印文她们想不好,都交由陈平安定夺。董不得还带来了三块足可雕琢出印章的美玉,说是一方印章一枚小暑钱,刻成印章后剩余材质,就当是陈平安的工钱。 陈平安又不傻,钱有这么好挣吗?他立即望向宁姚,宁姚点点头,他这才答应下来。这一幕,把董不得给酸得不行,啧啧出声,也不说话。 董不得此次登门,还说了一件与宁府有一丁点关系的趣事。 倒悬山那边,近期来了一伙中土神洲某个大王朝的历练修士,由一位以前来此杀过妖的剑仙领头护送,一位元婴境练气士负责具体事务,其余的是七八个来自不同宗门、山头仙府的年轻天才,要去剑气长城练剑,约莫会待上三五年工夫。据说年纪最小的,才十二岁;最大的,也才三十岁出头。 这伙人到了倒悬山,直接住在了与猿猱府齐名的四座私宅之一梅花园子,一看就来头不小。 剑气长城董不得这些年轻一辈,大的山头其实就三座:宁姚、董黑炭他们这一拨,当然如今多出了一个陈平安;然后就是齐狩他们一拨;再就是庞元济、高野侯这拨,相对前两者,比较分散,凝聚力没那么强,这些年轻剑修,大多是市井出身,但是只要有人号召,就愿意聚在一起,无论是人数,还是战力,都不容小觑。 只要有浩然天下的年轻人来此历练,前有曹慈,后有陈平安,都得过这三拨人的关,是老规矩了。 但是谁来负责把守这三关,也有些不成文的规矩,例如从中土神洲来的天之骄子,都是齐狩与朋友们负责待客。 宁姚这座小山头,则不太喜欢这套。偶尔,陈三秋会露个面,凑个热闹。不过十多年来,陈三秋也就出手过两次,宁姚更是从未掺和过这些小打小闹。 只是先前齐狩一伙人被陈平安打得灰头土脸,而且连庞元济也没逃过一劫,所以此次,按照道理,宁姚这边得有人出马才行。 像这种来剑气长城历练的外乡人队伍,往往是与剑气长城各出三人。当然,对阵双方如果谁能够一人撂倒三人,那才叫热闹。 从一个被人看热闹的,变成看热闹的人,陈平安觉得挺有意思,就问能不能把战场放在那条大街上,照顾照顾自己的酒铺生意。 董不得笑道:“地点放在哪里,历来很随意,没个规矩的,一般是看最后守关之人的意思。你要是愿意出手,别说是那条大街,放在叠嶂酒铺的酒桌上都没问题。” 陈平安摇头道:“要是我被人打伤了,挣来的那点酒水钱,都不够我的药钱。我们那酒铺是出了名的价格低廉,都是挣辛苦钱。” 董不得笑容玩味,陈平安这家伙还真是跟传闻如出一辙,脸皮厚得可以。 董画符说道:“范大澈好像准备打第一场架,三秋估摸着也会陪着,第三人,可能是高野侯,也可能是司马蔚然,暂时还不好说。” 司马蔚然,陈平安知道,也是金丹境剑修,只不过比起庞元济和高野侯,还是要略逊半筹。不过前些年她一直在闭关,而且有意思的是她有两位传道之人,一位是隐官一脉的巡察剑仙竹庵,还有一位来历更大,是位负责镇守牢狱的老剑仙,有传闻说这位深居简出的老人,是妖族出身。不知道如今出关的司马蔚然,会不会后来者居上。 陈平安问道:“对方那拨剑修天才,什么境界?” 董画符愣了愣,“需要知道吗?” 董不得附和道:“不需要知道吧?” 陈平安看了眼宁姚,好像也是差不多的态度,便无奈道:“当我没说。” 那拨来自中土神洲的剑修,走过了倒悬山大门,下榻于城池内剑仙孙巨源的府邸。 剑仙孙巨源的家族,如晏家差不多,跟浩然天下的生意往来频繁,所以交友广泛。只不过孙巨源当下应该有些头疼,因为这帮客人,到了剑气长城第一天,就放出话来,他们会出三人,以不同的三境分别过三关——观海境,龙门境,金丹境,输了一场就算他们输。 这天陈平安在铺子里喝酒,宁姚依旧在修行,至于晏琢、陈三秋他们都在,还有个范大澈,所以二掌柜难得有机会坐在酒桌上喝酒。 铺子生意好,蹲路边喝酒的剑修就有十多个,一个个骂骂咧咧,说:“这帮外乡来的小崽子,真是不要脸,太他娘的嚣张了,厚颜无耻,鸡贼小气……” 不知为何,说这些话的时候,酒鬼们唾沫四溅,义愤填膺,却一个个望向那个青衫白玉簪的二掌柜。 陈平安笑眯眯道:“大掌柜,咱们铺子的竹海洞天酒,是该提一提价格了。” 四周顿时鸦雀无声,然后哀鸿遍野。 叠嶂得了二掌柜的眼神示意,摇头道:“不加价,加什么价,钱算什么?!” 有酒客直接喊道:“就凭大掌柜这句公道话,再来一壶酒!”很快又有人纷纷嚷着买酒。 叠嶂笑道:“你们自己拿去。” 晏琢瞥了眼那个率先加酒的家伙,再看了看陈平安,以心声问道:“托儿?” 陈平安微笑点头,答道:“我还治不了这帮王八蛋?托儿遍地,防不胜防。” 然后陈平安对范大澈说道:“这群外乡剑修不是眼高于顶,不是不知天高地厚,而是在算计你们,他们一开始就占了天大便宜,还白白得了一份声势。若是三战皆金丹,他们才会必输无疑。所以对方真正的把握,在于第一场观海境,那些中土剑修当中,必然有一个极其出彩的天才,不但最有希望赢,说不定还可以赢得干脆利落。第二场胜算也不小,哪怕输了,也不会太难看,反正输了,就没第三场的事情了,你们憋屈不憋屈?至于第三场,对方根本就没打算赢,退一万步说,对方就算能赢都不会赢,当然,对方还真赢不了。范大澈,你是龙门境,所以我劝你最好别出战,但如果你自认输得起,也就无所谓了。” 范大澈果断道:“输不起。” 陈平安伸出大拇指,赞道:“佩服。不愧是陈三秋的朋友。” 陈三秋无奈道:“关我屁事。” 这时候大街那边,几个少男少女,直奔这座酒铺而来,只不过也就只是买酒。有个少年买了一壶五枚雪花钱的青神山酒水,边走边揭了泥封,嗅了嗅,以中土神洲的浩然天下大雅言笑道:“看来我回了浩然天下,得走一趟竹海洞天,告诉他们有人打着山神夫人的幌子卖酒,都卖到了剑气长城,真是有本事。” 晏琢望向陈平安,问道:“能忍?” 陈平安点头笑道:“可以忍。” 一位身材高大的少年转头望向店铺酒桌那边,笑道:“文圣一脉,不忍又能如何。” 一瞬间,这个身材魁梧的背剑少年,被一袭青衫用五指抓住头颅,高高提起。陈平安一手负后,侧过头,笑问道:“你说什么?大声点说。” 从中土神洲而来的这拨外乡剑修,总计五人。 除了拎酒少年还算镇定自若,其余三人都稍稍后退,随时准备祭出飞剑。其中一人,二十岁出头,神色木讷,无论是退避还是牵引灵气准备出剑,都比同伴慢了半步。还有一个少女,最早伸手按住腰间长剑。她亭亭玉立,对襟彩领,外罩纱裙,点缀百花,是中土神洲女子修士颇为喜好的玉逍遥样式。 至于最后一人,当然就是被陈平安悬空提起的那个背剑少年,被陈平安禁锢住后,受到拳意罡气压制,几处关键窍穴的灵气不得出,试图冲关,却一次次被击退,竟是无法动弹,一来二去,脸色涨红,转为青紫色,就像一条挂在墙上晒着的死鱼,估计此刻心中的羞愧,半点不比杀意少。 陈平安问拎酒少年道:“他不愿意说,你替他说?” 拎酒少年笑容灿烂,道:“他方才说了什么?我没听清啊。” 陈平安笑问道:“亚圣一脉,耳朵都这么不灵光吗?” 那名少女怒道:“陈平安,你给我放开蒋观澄!别以为在剑气长城小有名气,就可以肆意妄为!一言不合,你就要杀人吗?文圣一脉的弟子,真是一个比一个好脾气!先有崔瀺欺师灭祖,后有左右,毁了多少中土神洲的先天剑坯!我那师伯……还有你,陈平安!身为儒家门生,文圣高徒,竟然在这里操持贱业,亲自卖酒!斯文扫地!” 说到师伯,少女咬牙切齿,眼眶当中竟是莹莹泪光,等到重新提及陈平安,立即就恢复正常,尤其愤懑恼火。 陈平安置若罔闻。这种当面指着鼻子骂人的,他反而还真不太在意。再说了又不是骂先生,骂先生的学生、自己的师兄们而已,他是先生一脉的老幺,还需要他这小师弟去为师兄们仗义执言?陈平安觉得不需要。 崔瀺和左右,一个要一洲即一国,阻滞妖族北上,阻止妖族一鼓作气吞并桐叶洲、宝瓶洲和北俱芦洲三洲版图;一个要成为浩然天下之外的其他天下的剑术最高者,其实都很忙。至于他陈平安,也忙。习武练剑炼气读书,即将炼化第四件本命物,外加挣钱坐庄刻印章,能不忙吗?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这个小姑娘的言语,无论有理无理,道理够不够大,终究没有什么坏心。 那么陈平安就可以理解,并且接受。 “朱枚,怎么跟陈先生说话的。”少年教训了一句少女,然后继续笑眯眯与陈平安言语道,“陈先生辈分高,晚辈聆听教诲,陈先生无论说什么,晚辈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还有啊,陈先生手中这个蒋观澄,是我们苦夏剑仙的嫡传弟子,苦夏剑仙又是我们家乡那边,十人之一的某位的师侄,很麻烦的。当然了,陈先生的师兄,左大剑仙,晚辈仰慕已久,如今左大剑仙就在剑气长城练剑,想来不用太过担心。不过天下剑仙是一家,伤了和气,终究不美。” 陈平安问道:“你是观海境剑修?第一战人选?” 少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微笑着反问道:“陈先生是宝瓶洲人氏,该不会帮着剑气长城剑修守关吧?” 少年剑修与陈平安,一个用浩然天下大雅言,一个用剑气长城的方言。 陈平安轻轻一推,将那高大少年摔出去十数丈,抱怨道:“长这么高的个儿,害我踮脚半天。” 然后陈平安看着这个拎酒的有趣少年,笑道:“年纪轻轻,就有这么高的境界,在咱们这儿晃荡,再说些有的没的,真不怕吓死我们这些胆小的,境界低的?” 陈三秋用家乡方言,与四周酒客们解释两人的对话内容。 酒铺那边口哨声四起,尤其是蹲着喝酒的酒鬼与光棍们,很是配合二掌柜。他娘的以前只觉得二掌柜抠搜鸡贼,没想到跟这帮中土神洲小崽子一对比,好一个玉树临风。以前真是冤枉了二掌柜,以后来此喝酒,是不是菜碟酱菜少拿些?何况从二掌柜身上,靠吃酱菜好不容易占点便宜,事后总觉得不太妥当,吃多了,容易多喝酒。 陈平安转头望向铺子那边,笑问道:“不如我就以四境修士的身份,来守第一关?你们要是都押注我输,我就坐这个庄了。” 酒客们人人拍桌笑骂不已,很不客气,还有人直接为那帮外乡剑修加油鼓劲,说咱们这二掌柜除了卖酒写对联,其实屁本事没有,真要打起来,三两拳撂倒,怕什么?身为外乡中土剑修,就该拿出一点英雄气概来,那陈平安就是从宝瓶洲这种小地方来的,任毅、溥瑜、齐狩、庞元济,这四个家伙,是合起伙来坐庄呢,故意输给陈平安这个王八蛋的,你们只要不是傻子,就千万别信啊。 那个名叫朱枚的少女,冷笑道:“原来不光是卖酒的酒鬼,还是个赌棍。文圣老先生,真是瞎了眼,才找到你这么个关门弟子!” 陈平安微笑道:“喝酒,赌钱,杀妖,确实不值一提,都是你们中土神洲修士眼中很不入流的事情。” 这句话一说出口,陈三秋那边一个个闹哄哄大声喝彩,拍桌子敲筷子。 朱枚被噎得不行,而且内心深处还有些畏惧,就好像自己莫名其妙置身于一座陌生的小天地。因为陈平安虽然离着那些剑气长城的大小剑修有些远,但好像这个名不副实的文圣小弟子,与他身后那些剑修,遥相呼应。 陈平安笑道:“知道我这句话没道理在何处吗?就在于喝酒赌钱两事,在浩然天下,确实不该是读书人所为,就因为我故意扯上杀妖一事,你便无言以对了,因为你还是个有点良心的中土剑修,诚心觉得杀妖一事,是壮举,故而才会理亏心虚。其实不用,世间讲理,需有个先后,有一说一,大小对错,不可相互涵盖抵消,比如你若是先承认了杀妖一事,极对,对了万年,再来与我讲酒鬼赌棍的极其不对,你看我认不认?如何?我文圣一脉,是不是脾气当真不错,还愿意讲道理?” 少女瞪大眼睛,脑子里一团糨糊,眼前这个青衫酒鬼,怎么说出来的混账话,好像还真有那么点道理? 可她就是忍不住一阵火大啊。 陈平安最后对那个再没了笑意的拎酒少年说道:“放心,我不会以四境练气士的身份,守这第一关。为什么?不是我不想教你做人,教你好好说话,而是我尊敬你们身为中土剑修,却愿意来剑气长城走上一遭,好歹愿意亲眼看一看那座蛮荒天下。外乡修士走三关,是公事。你我之间,是私人恩怨,以后再说。” 陈平安走回酒铺那边。 有个下筷如飞吃酱菜的汉子喊道:“二掌柜,威风大了,请客喝酒,庆贺庆贺?” 陈平安笑呵呵道:“我拜托诸位剑仙要点脸啊,赶紧收一收你们的剑气。尤其是你,叶春震,每次喝一壶酒,就要吃我三碟酱菜,真当我不知道?老子忍你很久了。” 那汉子双指拈起地上那只剩下半碟的酱菜碟,笑道:“还你?” 陈平安哑口无声。 那汉子扬扬自得,他娘的老子不要脸起来,自己都怕,还怕你二掌柜?再说了,还不是跟你二掌柜学的? 陈平安咳嗽一声,没有落座,拍了拍手掌,大声道:“咱们铺子是小本买卖,本来打算近期除了酱菜之外,每买一壶酒,再白送一碗阳春面,这就是我打肿脸充胖子了,现在看来,还是算了,反正阳春面也不算什么美食,清汤寡淡的,也就是面条筋道些,葱花有那么几粒,再加那么一小碟酱菜倒入其中,筷子那么一搅拌,滋味其实也就凑合。” 叶春震立即就察觉到四周酒鬼眼神如飞剑。 谁都知道与二掌柜讲理,讲不过的。 叶春震一咬牙,嚷道:“二掌柜,来一壶好酒,五枚雪花钱的!今儿不小心稍稍多吃了些酱菜,有点咸了,喝点好酒,压一压。” “好嘞,叶老哥等着。”说完那家伙屁颠屁颠去铺子拿好酒,不忘转头笑道,“过两天就有阳春面。” 背剑少年蒋观澄已经被搀扶起身,以剑气震碎那些拳意罡气,脸色好转许多。 朱枚轻声问道:“严律,你没事吧?” 名叫严律的拎酒少年,轻轻摇头,笑道:“我能有什么事?如果对方借机守关,我才会有事,会被君璧骂死的。” 朱枚轻声埋怨道:“你也真是,由着蒋观澄来这边胡闹,君璧叮嘱过我们的,到了孙剑仙府邸后,不要轻易外出。” 一身素雅长袍的少年转头望了一眼酒铺,很快收回视线。那种乱糟糟的氛围,他不喜欢,甚至有些厌恶。 修道之人,没有半点洁身自好,没有半分山上仙气。 严律拎起手中的那壶青神山酒,笑道:“我这不是想要知道这仙家酒酿,到底与青神山有无渊源嘛。我家老祖,每次竹海洞天的青神宴,都会参加。” 朱枚白眼道:“就你严律最喜欢翻家谱和老皇历,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家祖上有多阔。蒋观澄的家族与师门传承,又不比你差,你见他吹嘘过自己的师伯是谁吗?不过他就是脑子不好使,听风就是雨,做什么事情都不过脑子,稍稍给人撺掇几句,就喜欢炸毛。真当这儿是咱们家乡中土神洲啊。此次赶来剑气长城,我家老祖叮嘱了我好些,不许我在这边摆架子,乖乖当个哑巴聋子就成。唉,算了,我也没资格说这些,方才我就没少说话。说好了,你不许去君璧那边有什么说什么,就说我从头到尾都没讲话。君璧虽然只是观海境,可他生气的时候,太可怕。我还好,反正境界不高,瞧瞧你们,还不是一个个照样学我噤若寒蝉。” 严律神色微微不太自然。 朱枚有个家族叔祖,如今是流霞洲的书院山主,而且据说朱枚自幼就福报深厚,与他们所在王朝的一尊大岳女子山君,签订过一桩古怪山盟契约。如果没这两重关系的话,严律还真想给她一个大耳光,让她长点记性,说点人话,不至于句句戳人心窝子。 酒桌这边。 叠嶂也是刚刚听说铺子要白送一碗阳春面,等陈平安落座后,轻声道:“又要做阳春面,又要管生意,我怕一个人忙不过来。” 陈平安笑道:“乐康那小屁孩的爹,听说厨艺不错,人也厚道,这些年也没个稳定营生,回头我传授给他一门阳春面的秘制手法,就当是咱们铺子雇用的长工。张嘉贞有空的时候,也可以来酒铺这边打短工,帮个忙打个杂什么的,这样大掌柜也能歇着点。反正这些开销,一年半载的,加在一起,也不到一碗酒水的事情。” 叠嶂笑着点头,尤为开心,半点不比挣钱差了。 陈三秋和晏胖子他们都已经习以为常,这些都是陈平安会想会做的事情。 不过范大澈就有些纳闷,玩笑道:“陈平安,你是真不嫌麻烦啊?你到底是怎么才有的如今修为?天上掉下来的?” 陈平安喊道:“大澈啊。” 范大澈有些紧张:“干吗?” 陈平安循循善诱道:“你看与这么多金丹境前辈一起喝酒,这么小一张桌子,就有三秋、晏胖子、黑炭、叠嶂,多大面儿,结果只喝最便宜的酒水,不妥当啊。” 范大澈不太情愿当这冤大头,因为桌上还有个四境练气士。 陈平安小声说道:“那个拎酒少年,如果我没有猜错,应该是负责打第二场的人,与你一般是龙门境。人家年纪才多大,你要是输了,得丢多大的脸。” 范大澈便与大掌柜叠嶂要了一壶好酒,忍不住问道:“你就这么确定,一定会有第二场?” 陈平安想了想,解释道:“如果绿端没被郭剑仙禁足在家中,还不好说。现在嘛,肯定会有第二场。理由很简单,中土剑修最要脸。如果没有意外,我们这边的观海境守关之人,是高野侯的妹妹高幼清。对吧?就厮杀经验与飞剑杀力而言,剑气长城的金丹境剑修,相较于浩然天下的同龄人,足可甩开对方几条街。金丹境之下,优势当然也不小,却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大。高幼清的资质当然很好,但是她只上过一次城头,暂时尚未去往南边战场。何况中土神洲,天才辈出,那蒋观澄是中土十人之一的徒孙辈,师父还是剑仙苦夏,但依旧在这一行人当中,不算什么可以说得上话的人物,由此可见,高幼清会输。而那拎酒少年,分明也不是那座山头的主事人,我先前出手之后,只看对方其余同伴一个个紧张万分,下意识就想要帮忙,也未曾人人同时望向那个拎酒少年,就可以推断出那个拎酒少年,不是什么主心骨。不是主心骨,哪敢拉着所有年轻天才,赌上中土神洲剑修的脸皮,打那三场架?孙剑仙府邸,肯定另有其人,是他们心中认定的领袖人物,我估计是一个年纪小境界低、战力却极其出类拔萃的天之骄子,他的实力能够让高出一两个境界的同行剑修,都愿意听命于他。所以此次三关规矩,是那人的手笔无疑。毕竟苦夏剑仙,曾经来过剑气长城,不至于如此无聊,那名元婴境剑修,更不敢如此。说句难听的,这帮小少爷大小姐,真是一名元婴境修士可以罩得住的?这就又可以从侧面佐证那个年轻剑修的心智不俗,能够让一位剑仙和元婴境前辈都听之任之。” 范大澈听得一惊一乍,问道:“陈平安,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行人的来历?还是说倒悬山那边有消息传到了宁府?” 陈平安笑眯眯道:“你猜。” 叠嶂翻了个白眼,很想提醒范大澈,千万别猜,会心累的。 晏琢问道:“如今有不少人坐庄在赌这个,咱们怎么赌?” 陈平安摇头道:“押注自己人输,挣来的神仙钱,拿着也窝心。” 范大澈递过酒碗,道:“就凭这句话,我这壶酒,买了不亏。” 陈三秋补了一句:“反正也是跟我借的钱。” 晏琢赞叹道:“范大澈,可以的可以的。与董黑炭有异曲同工之妙。” 董画符摇头道:“比我还是要差些。” 陈三秋笑问道:“之前怎么不干脆把那帮崽子一锅端了?” 陈平安无奈道:“那拎酒的崽子,贼油滑,不给我机会啊。” 董画符说道:“随便找个由头呗,你反正擅长。” 陈平安笑道:“董黑炭你少说话,多喝酒。” 范大澈举起酒碗,满脸笑意,问道:“那就一起走一个?” 一桌人都举起酒碗,纷纷饮酒。 陈平安独自返回宁府的路上,遇上了一位儒衫男子——君子王宰。 王宰言语简明扼要,询问了一些关于剑修黄洲的事情,也与陈平安说了一些剑气长城这边的勘验过程。 再简而言之,就是黄洲之死,专门负责这类事务的隐官一脉,两位剑仙都不愿太过追究,但是黄洲到底是不是妖族奸细,并无定论,至少没有确凿证据。故而你陈平安打杀黄洲,可以不受责罚,但是隐官一脉,还有他王宰,绝对不会帮忙证明清白,以后任何风言风语,都需要陈平安自己承受。言语最后,王宰也说了些黄洲在街巷那边的事情,他会负责收尾,照顾抚恤一些老幼,稍稍劳心劳力而已。 陈平安好奇问道:“不偏不倚,为何如此?” 王宰以心声说道:“我家先生,与茅先生是故交好友,曾经一起远游求学,一直以茅先生未能去礼记学宫砥砺学问,视为生平憾事。” 陈平安心中了然,抱拳作揖。 王宰只得还以揖礼。其实此举不太合适,只不过自己先前那点心思,未必逃得过隐官大人与竹庵、洛衫两位剑仙的法眼,也就无所谓了。 王宰突然笑道:“听闻陈先生亲自编撰、装订有一本《百剑仙印谱》,其中一方印章,篆文为‘日以煜乎昼,月以煜乎夜’。我有个同窗好友,名字中有‘煜’字,刚好可以送给他。” 称呼年轻人为陈先生,君子王宰并无半点别扭。 陈平安笑道:“我与晏琢打声招呼,王先生若是不嫌弃绸缎铺子的脂粉气,只管自取。若是觉得麻烦,我让人送去王先生的书斋,稍稍劳力而已,连劳心都不用。” 王宰笑着点头,“那就有劳了。若有边款与署名,更佳。” 陈平安说道:“举手之劳。” 王宰问道:“知道为何我愿意如此?其实我大可以保持沉默,就已经心中无愧自家先生与茅先生的友谊。” 陈平安摇头道:“不知。” 王宰感慨道:“不知才好,大善。” 王宰告辞离去,儒衫风流。 陈平安回了宁府,先在演武场那边站立片刻,看着宁姚在凉亭中修行,哪怕只是远远看着,也是一幅美好画卷,足可悦畅心神。 此后才回到自己的小宅厢房,陈平安继续刻印章,那部极为粗糙的《百剑仙印谱》,以后肯定还要重新装订一本,《百剑仙印谱》,又不是真的只有一百方印章。 桌上先前那百余印章,都已经被晏琢一股脑拿去铺子,当那镇店之宝了。这会儿摆在桌上的,依旧是素章居多,刻字印章寥寥无几。 对于陈平安而言,刻章一事,除了用以静心,也是对自己所学学问的一种复盘。 此外,如何将自己的那点学问,以几个字或十几个字,连同材质普通的印章“送”出去,并且让人心甘情愿拿走,甚至是专程花钱买走,难道是一门小学问?其实很大。 剑气长城历史上,礼圣与亚圣两脉的那么多圣人、君子、贤人,一位位来而复走,甚至有些就战死在了南边沙场上,难道那些浩然正气的读书人,不希望剑气长城这边,有那琅琅书声?只不过各有苦衷,各有为难,各有束缚,使得他们最终无法真正把儒家学说推广开来。当然,陈平安也不觉得自己有这份本事,一样只能做些眼前事、手边事罢了。 陈平安手持刻刀,缓缓刻下一方印章篆文:“观道观道观道。” 先前董不得与几名朋友的私家藏书印这单生意,陈平安其实一开始不太愿意接,是宁姚点了头,他才点的头。 有些事情,不是自己风高月明,就可以全然不去注意的。 当然,董不得故意当着宁姚的面,与陈平安提及此事,也是董不得的聪明之处。 那几方美玉私章,陈平安刻得规规矩矩,在雅致与文气两个说法上,多下功夫。既然是实打实的买卖,就得童叟无欺。先前与董黑炭在铺子里喝酒,就说他姐姐觉得很不错,以后有机会还会帮着拉拢生意,但是她董不得要抽成,被陈平安婉拒了。董画符也无所谓,本就不希望自己姐姐隔三岔五往宁府跑,跑多了,天晓得又要传出去什么混账话,吃苦头的,会先是陈平安,但最后苦头最大的,肯定还是他董画符。陈平安在宁姐姐那边受了气,不找他董画符算账找谁? 他又不是不知道陈平安怎么对付的范大澈。范大澈傻了吧唧的,给人揍了一顿,还挺开心,他董画符又不傻。 董不得不愧是董家嫡女,她的朋友也都不小家子气,先前多出来的那些美玉边角料,说好了送给陈平安作为刀工费用,还真就给陈平安雕刻成极小极小的小章,约莫十余方,而篆文偏偏繁密,其中一方,甚至多达百余字。这些印章材质,可不是寻常白玉,而是仙家材宝当中极负盛名的霜降玉,陈平安得用飞剑十五作为刻刀刻字才行。当然不会当作绸缎铺子的彩头送人,得客人拿真金白银来买,一方私章一枚小暑钱,恕不杀价,爱买不买。 兴许是觉得剑气长城这边,会去逛绸缎铺子的富贵女子,未必解得其妙,这方初看好似重复“观道”三遍的印章,多半要吃灰很久,陈平安便换了一方素章来雕琢,刻了八个字:“花月团圆,神仙眷侣。” 刻完后陈平安抖了抖印章,还低头吹了口气,在手心掂量一番,很是心满意足,就这刀工,就这寓意,这方印章若是没人争抢,老子就不姓陈。 铺子那边的生意,不能光有女子掏钱,得有男子去买,那才算自己这绸缎铺子二掌柜的真本事,于是陈平安略作思量,吹着小口哨,又优哉游哉刻了一方印章:“人间有女美姿容,羞走天上三盏灯。” 剑仙孙巨源府邸。 朱枚与蒋观澄低着脑袋,站在一座凉亭台阶下,其余严律等人,也没敢有什么笑脸。 凉亭内,是一位正在独自打谱的少年,名为林君璧。 棋盘与棋盒都是少年自己随身携带的心爱之物,皆是一等一的山上重宝,传闻最早是白帝城珍藏之物,后来辗转到了林君璧手上。其中两只棋盒,分别有一句铭文:“在在处处,神灵护持”和“人人事事,天心庇护”。而棋盘之上的众多黑白棋子,如两种剑光熠熠,一颗颗各自生出不同色泽的剑气,棋盘中棋局对峙,棋盘上又有剑气纵横交错。 林君璧每次拈子落在棋盘,光是绕过那些纠缠剑气的落子轨迹,便让人眼花缭乱,直通神意。 林君璧其实并未训斥两人,只是听了一遍事情经过,问了些细节,不过朱枚和蒋观澄两人自己比较担惊受怕。 很难想象,林君璧其实是山泽野修出身,只是后来的人生经历,短短几年,便显得太过精彩绝艳,使得旁人很容易忽略这个少年的市井身世。 三天后,三人过三关。 林君璧看了眼棋局,再看了眼摊放在手边的棋谱,转头对众人笑道:“不用紧张,棋局依旧,大家各自修行去吧。” 然后林君璧朝一个人喊道:“边境师兄,我们下盘棋?”与严律他们一起去过那酒铺的年轻人,点了点头,独自走入凉亭落座。 先前在大街上,陈平安出手之后,他显得最为迟钝。 与先前大为不同,这个名叫边境的年轻剑修,挪了一只棋盒到自己这边后,反而意态慵懒,单手托腮,帮着林君璧收拾棋子到盒子中。对于那些剑气,不像林君璧那般有意绕开,边境选择了强行破开,硬提棋子。 林君璧刚要说话。 边境抱怨道:“你都说了两遍了,我记性有那么差吗?假装输给那个司马蔚然嘛,不然剑气长城的面子没地方搁,以后我们麻烦不断,难免会耽误严律和朱枚他们的安静修行。” 林君璧笑道:“这就好。” 边境说道:“你赢第一场,毫无悬念。可是严律的第二场,你有把握?” 林君璧说道:“把握有,却不大。如果边境师兄如今才龙门境,就万事无忧了。你我两场过后,估计对方以后都没有找我们麻烦的心气。” 边境调侃道:“我运气好,破境快,也有错?” 对面这个金丹境边境,是唯一一个不属于他们绍元王朝的剑修,看着二十岁出头,实则即将而立之年,但哪怕三十岁,有金丹境瓶颈修为,依旧是惊世骇俗的事情。 林君璧的师父,是浩然天下第六大王朝的国师,而边境是林君璧师父的不记名弟子。 林君璧对于这名寂寂无名的剑修的真正来历,所知不多,师父也不愿多说。此次一路赶赴倒悬山,除了剑仙苦夏稍稍看出些端倪,哪怕是那位元婴境老修士,都不知道边境的真实境界,至于严律他们,更不清楚自己身边有一条蛟龙摇曳,只是乐得看些笑话。 如果说林君璧此次历练的最大个人兴趣,是找人下棋,同时见识一下左右大剑仙的剑术,那么只能算半个师兄的边境,就是奔着那个宝瓶洲剑道天赋第一人的剑仙魏晋而来。 不过在倒悬山那个梅花园子,边境师兄好像福缘不浅,与那边负责坐镇院子的一位夫人,挺投缘。 而在家乡绍元王朝那边,边境哪怕只以观海境剑修的身份,至多就是顶着个国师不记名弟子的头衔,依旧混得如鱼得水,机缘不断。有些时候连林君璧都要怀疑,边境是不是那种传说中生而开窍的人间谪仙人。 林君璧问道:“听说那个陈平安有一把仙兵,与那庞元济打了个天翻地覆,都没有派上用场。你与之厮杀,胜负如何?” 边境手指拈住一枚棋子,放在棋盘外的石桌上,双指并拢,将那枚珍贵至极的雪白棋子,随意抹来抹去,似乎在跟棋子怄气,随口说道:“修道修道,结果要与人争个输赢,没啥意思啊。” 林君璧微微一笑,抓起一把棋子,问道:“猜先?” 边境不着急下棋,抬头问道:“你知道了?” 林君璧点点头,道:“你回来的时候,明明受了伤,却比平日里笑脸更多,嗓门更大,我就猜到了。” 边境哀叹一声,道:“可对方是曹慈啊,输了不丢人吧?” 林君璧点头道:“输给曹慈不丢人,但是自己找上门去挨揍,我觉得不太明智。” 边境默不作声。 林君璧好奇地问道:“几拳?” 边境下巴撇了撇,指向自己双指按住的棋子。 林君璧疑惑道:“一拳?” 边境气笑道:“就这么瞧不起师兄?两拳!一拳破我飞剑,一拳打得我七荤八素。不过说实话,如果我不要脸一点,还是可以多挨几拳的。” 林君璧笑着不再说话。 边境问道:“既然严律没有必胜把握,你就没有些其他打算?” 林君璧说道:“我最早有个打算,如果第二场剑气长城是郭竹酒出战,我会当场破境,如果第三场是高野侯,或者司马蔚然,那么我再破境。但是我在这边住下后,改变主意了,因为没必要。如此一来,只会为他人做嫁衣裳,万一陈平安在场,就会有那第四场,我终究不是师兄,肯定会输给同样打过四场的陈平安,只会让那个陈平安更得人心。” 边境打趣道:“你这么在意陈平安?朱枚他们跑去酒铺那边撞墙,也是你有意为之?” 林君璧微笑道:“能被我林君璧惦记在心,陈平安应该感到高兴。” 那个被人惦念自身却不知的陈平安,正在宁府一处密室,开始着手炼化第四件本命物。 水府水字印、山祠五色土、木胎神像之后,便是五行之金,最后才是尚未找到合适本命物的五行之火。 水字印炼化于宝瓶洲最南端,老龙城的云海之巅。五色土,炼化于济渎入海的北俱芦洲入海口附近。得自仙府遗址山巅道观的木胎神像,炼化于龙宫洞天的岛屿之上。 现在即将炼化的五行之金,是一张金色材质的金字书页,准确说来就是一部佛经。 关于此事,陈平安询问过师兄左右是否妥当,左右只说了一句“君子不器,有何不妥”。 鼎炉依旧是得自桐叶洲老元婴境陆雍之手的那只五彩金匮灶,品秩极高,但是因为姜尚真的关系,半卖半送,只收了陈平安五十枚谷雨钱。 陆雍曾言“金性不败朽,故为万宝物”,所以这只丹灶,其实最适宜炼化之物,本就是五行之金。 密室内,众多天材地宝都已准备妥当。密室外,纳兰夜行盘腿而坐,负责守关压阵。 在斩龙崖凉亭,白嬷嬷陪着宁姚闲聊。 老妪笑道:“放心吧,吉人自有天相,咱们姑爷是有道之人,天必助之。何况姑爷学问精深,虽说是儒家门生,可远游四方,走在人间,活脱脱的菩萨行。小姐无须担心此次炼化。” 宁姚依然有些忧虑,不过仍是笑了笑,说道:“白嬷嬷,这些话别在他面前说,说了他反而不自在。” 老妪故意说道:“是称呼姑爷一事?姑爷最多就是言语不自在,心里边别提多自在了。” 宁姚被这么一打岔,心情舒畅了几分,笑道:“若是炼化成功,过两天,我就陪他一起去看看三关之战。” 老妪说道:“小姐以前对这些可半点没兴趣。” 宁姚说道:“我如今也没兴趣,只是陪他散散心。” 沉默片刻,宁姚说道:“白嬷嬷可能看不出来,在炼化五行之金时,陈平安最难过。” 老妪问道:“是心情难过,还是关隘难过?” 宁姚说道:“都是。” 老妪顿时有些提心吊胆,比自家小姐还要紧张了。 宁姚笑道:“白嬷嬷,没事,陈平安总能自己解决难题,从来都是这样的。如果知道我们不放心,他才会不放心。不然的话……” 宁姚望向凉亭外的演武场,道:“没什么苦头,是他嚼不烂咽不下的。” 老妪点头道:“这就好。” 宁姚从袖子里取出一方印章,递给老妪,轻声道:“是我偷来的。” 老妪哭笑不得,接过手后,看了眼印文,怔怔出神,小心翼翼收入袖中,难掩笑容,赞道:“姑爷的字,真是好。” 尤其那些篆文,极慰人心——青丝染霜雪,依旧是美人。 宁姚摇摇头,道:“他自己说过,他的字,呆板得很,除了楷体字还凑合,其余行草篆,只是学了些皮毛,落在行家眼中,只会贻笑大方,不过拿来对付这些材质寻常的印章,绰绰有余。” 密室外,纳兰夜行有些奇怪,为何一个时辰过去了,陈平安尚未点燃丹灶。密室内,陈平安始终闭目凝思,怔怔出神。 在晏家那座恨不得将“我家有钱”四个大字贴满墙头的辉煌府邸,胖子晏琢惴惴不安,早早拿到了那方印章,兴冲冲到了家,竟是为难起来,根本不敢拿出手。 今天在父亲书房外的廊道中,他还是犹豫不决,徘徊不去。 父亲书房无门,只为了让这位晏家家主更方便出入。其实原本不用如此,是晏琢父亲自己的决定,说没了双臂,就是没了,以剑气开门关门,图个好玩吗?于是拆了房门。 晏溟早就察觉到自己儿子在廊道上的动静,晏琢那么胖一人,走路震天响,他晏溟如今修为再不济,好歹还是个元婴境,岂会不知? 晏溟皱眉道:“不进屋子,就赶紧滚蛋。” 晏琢对于父亲,始终敬畏得要死,没办法,打小就给打怕了。后来父亲大概是对他这个晏家独苗彻底死心了,竟是连打骂都不乐意了,直到最后那次背着晏琢返回家中,男人才对儿子稍稍有了点好脸色,偶尔会问问晏琢的修行进展。在那之后,一辈子最大的本事就是宠溺独子的母亲,大概是得了授意,反而破天荒开始对晏琢严厉起来,无论是修行、做生意,还是交朋友,都对晏琢管得颇严。 晏琢下意识就要听话滚蛋,只是走出去几步后,还是咬咬牙,走向书房,跨过门槛。 晏溟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中年男子,两只袖管空荡荡的,坐在椅子上,身前书案摆满了书籍,有一头小精魅,负责翻书。 晏溟皱眉问道:“有事?” 晏琢战战兢兢拿出那方印章,轻轻放在桌上,道:“爹,送你的。没事我走了啊。” 晏溟愣了一下,问道:“缺钱花了?然后就送这个?” 晏琢涨红了脸,没敢解释什么,低着头加快脚步,离开了书房。直到离开了廊道,晏胖子才如释重负。 书房里,那只乖巧温驯的小精魅,蹦蹦跳跳地走到印章前,蹲下身,如扛木头般将印章底款展示给主人看。 晏溟看了许久,突然问道:“你说我是不是对琢儿太严厉了些?” 小精魅使劲点头。 晏溟笑了起来,转头望向窗外,极远处有一座高大城头。 不敢仗剑登城头,唯恐逐退三轮月。你爹我哪有这本事。 小精魅眨了眨眼睛,它这都兢兢业业服侍老爷多少年了,从没见过老爷有这笑脸啊。 城头之上。 君子王宰刚刚把一本新刊印出来的《百剑仙印谱》,交给那位如今坐镇剑气长城的儒家圣人,叶老莲。 这本印谱十分粗糙,远远无法与浩然天下的一般印谱媲美,更不用说书香门第精心收藏的印谱。 圣人一页页翻过,见到会意处,便会心一笑。 并无山水形胜地,却是人间最高城。 稚童嬉闹处,剑仙豪饮时。 当这位儒家圣人翻到其中一页时,便停下手上动作,轻轻点头。王宰望去,是那“霜降橘柿三百枚”,于是也是一笑,说道:“在剑气长城,兴许暂时无人知晓此间趣味。” 儒家圣人笑道:“可能,就只是一种可能,会有那既有闲又有钱之人,去翻书买书,查一查印文出处。” 今天这场三关之战,观者如堵。 地点选在了剑气长城大姓毗邻、豪门扎堆的玄笏街。 之所以不是选在陈三秋、董画符家族所在的那条太象街,自然是不敢,而且如果双方有胆子选址于此,估计都没人会去观战。 晏胖子踮起脚尖,环顾四周,疑惑道:“我那陈兄弟怎么还不来?” 董画符在啃着一只大饼。董家小少爷买东西,从来记账在陈三秋和晏琢头上。 范大澈瞥了眼远处一户人家的大门口,陈三秋拍了拍他的肩膀,范大澈笑道:“没事。” 大街两头,分别站着以齐狩、高野侯为首的一拨本土剑修,以及严律、蒋观澄那拨将少年林君璧众星拱月于其中的外乡剑修。而边境在那人群中,依旧是最不起眼的存在。 高野侯的妹妹高幼清会守第一关。上次都没有露面观战的高野侯,今天自然到场了。庞元济站在高野侯身边,正在与个子小小的高幼清,说些注意事项。不是高野侯不想,实在是这个妹妹,从来不爱听他唠叨。 林君璧缓缓向前走出,高幼清大步向前。双方都没有祭出飞剑的意思,逐渐拉近距离。 有一拨地仙剑修蹲在一座府邸门口台阶上,笑道:“高丫头,对方长得真俊,配你足够了,只要打赢了他,扛在肩上就跑,找个没人的地儿,还不是想做啥就做啥!” 高幼清置若罔闻,心神专注,死死盯住那个愈行愈近的少年。 林君璧竟有闲情逸致,左右张望,打量起了玄笏街两侧的豪门府邸。 两个观海境剑修,只是一剑,便分出了高下。 高幼清率先祭出本命飞剑,破空而去,转瞬即逝,不求声势。林君璧飞剑后发制人,轻松击飞了高幼清的本命飞剑不说,还瞬间悬停在了高幼清的眉心处。 高幼清脸色惨白,眉心处的飞剑倏忽不见,林君璧已经转身而走。 严律深呼吸一口气,走出人群,与林君璧擦肩而过。 林君璧与之微笑道:“你倒是可以慢些分胜负。” 严律重重点头。 街道两侧茫茫多的观战剑修,倒是没有嘘声或是谩骂,同境之争,刹那之间分了输赢,就是对方的本事。 可那少年也太欠揍了,都快要赶上那位酒铺二掌柜了。 想谁谁来。 那个二掌柜,与宁姚并肩走来,刚好是从林君璧这边的街道现身。 林君璧望向那个脸色微白、似乎抱恙的青衫男子,笑了笑,看了眼就不再多看。倒是那人身边的女子,据说更加了不起,对她的溢美之词,数不胜数,在倒悬山的梅花园子,他林君璧听了不少,只不过不到十岁的观海境,怎么就了不起了?二十多岁的金丹境瓶颈剑修,尚未跻身元婴境,就更算不上什么天下无敌吧? 林君璧摇摇头,多瞧了她几眼,甚至没觉得是多好看的女子,比起想象中的那个剑气长城宁姚,差了许多。 陈平安双手笼袖,缓缓而行,转头瞥了眼那个少年,笑道:“管好眼睛。” 整条大街顿时口哨声四起。打趣自己人,剑气长城其实从来不遗余力。尤其是那个二掌柜,又不是高幼清这样的小姑娘,这家伙脸皮厚得很,挣钱比打架还昧着良心。 陈平安说完之后,也不再看这个少年,反而望向了那个躲在人群中的边境。 边境神色如常,心中却有些犯嘀咕。先前在酒铺那边,自己露出马脚了?不至于吧? 宁姚扯了扯陈平安的袖子,陈平安停下脚步。宁姚看着他,陈平安笑着点头。 然后宁姚说了一番话,整条大街都瞬间沉寂下去。 陈三秋与晏琢对视一眼,都瞧出了对方眼中的怜悯神色,于是两人辛苦地憋着笑。 一位驻守城头的剑仙,甚至直接御剑赶来,连掌观山河的神通都不用了。 因为宁姚说道:“你要是敢临时破境,以龙门境出剑,我就压在观海境,你要是再破境,以金丹境出剑,我就压在龙门境。你现在要不要认输?” 第191章 有朋自远方来 修道之人,不喜万一。林君璧尤其不喜欢在自己身边发生意外。 严律、朱枚和蒋观澄,有边境陪伴,三天前去往酒铺买酒,不是什么意外,而是他刻意为之。 严律的老祖,与竹海洞天相熟。严律本人的性情,偏向阴沉,笑脸藏刀,擅长挑事拱火。朱枚的师伯,早年先天剑坯碎于剑仙左右之手,她本人又深受亚圣一脉学问熏陶浸染,最是喜欢打抱不平,心直口快。蒋观澄性子冲动,此次南下倒悬山,隐忍一路。有这三人,在酒铺那边,不怕那个陈平安不出手,也不怕陈平安下重手。如果陈平安让自己失望,也就是说陈平安性子急躁,喜欢炫耀修为,比蒋观澄好不到哪里去。 所以在本土剑仙孙巨源府邸凉亭外,朱枚等人愧疚难当,连心高气傲的严律都有些忐忑,但林君璧根本没有生气。对于自己棋盘上的棋子,需要善待才对,这是传授自己学问的先生,同时也是传授道法的师父,绍元王朝的国师大人,教林君璧下棋第一天的开宗明义之言。况且人与棋子终不同,人有性命要活,有大道要走,有七情六欲种种人之常情,若一味视之为死物,随意操弄,自己也就离死不远了。 事实上,林君璧一路南下,对于严律等人,撇开这次算计,确实称得上坦诚相待,以礼相待,无论是谁向自己请教治学、剑术与棋术,林君璧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南下之路,林君璧详细了解了中土神洲之外的八洲骄子,尤其是那些性格极其鲜明之人,例如北俱芦洲的林素,皑皑洲的刘幽州,宝瓶洲的马苦玄。皆有可取之处,观其人生,可以拿来砥砺自己的道心。 但是林君璧当下,有些措手不及,就像棋盘之上,只有孤零零自己一人,万法不可借,大势不可取,唯有自己与那把本命飞剑,置身于险境当中。 先前在孙巨源府邸,林君璧就与边境坦言,不想这么早与陈平安对峙,因为确实没有胜算,毕竟他如今才不到十五岁。 对于陈平安尚且如此,对于宁姚,更是如此。林君璧的自信,来源于他将十年后的自己,与今天的陈平安和宁姚做对比。或者说是今日之林君璧,相比于十年前的陈平安和宁姚。 这也是当初国师先生的第二句教诲,与人争胜争气力,不愿认输者容易死。 林君璧心思急转,希望找出一个可以帮助自己解围的万全之策。 至于为何林君璧如此针对或者说惦念陈平安,当然还是那场三四之争的涟漪所致。儒家门生,最讲究天地君亲师,修行路上,往往师承最亲近,早期会相伴最久,影响最深,一旦投身于某一支文脉道统,往往也会同时继承那些过往恩怨。林君璧也不例外,自家先生与那个老秀才,积怨深重。早年禁绝文圣书籍学问一事,绍元王朝是最早,也是最为不遗余力的中土王朝。只是私底下每每谈及老秀才,原本有望走上学宫副祭酒、祭酒,文庙副教主这条道路的国师,却并无太多仇视怨怼。若是不谈为人,只说学问,国师反而对其颇为欣赏,这让林君璧更加不痛快。 此时宁姚说完那番话后,便不再言语。对于她而言,林君璧的选择很简单,不出剑,认输;出剑,还是输,多吃点苦头。 宁姚不太明白这有什么好多想的。 宁姚不喜欢这个少年,除了管不住眼睛又不太会讲话之外,再就是心思太重,且不纯粹。剑修练剑,一往无前,故意压境,当真是半点不愿意尊重自己的本命飞剑吗?若说三教诸子百家,对剑修飞剑,指摘非议颇多,可以理解为道不同不相为谋,那么为何连剑修本人,都不愿意多拿出一点诚心诚意。所以对方出剑输了之后,宁姚准备只说一句话,世间千万神仙法,唯有飞剑最直接。若是不出剑便认输,那么连这句话都不用说。 其实除了林君璧,大街不远处对峙两人中的严律,也很尴尬。 至于剑气长城这边的守关第二人,龙门境剑修刘铁夫,自然不会尴尬,反而开心得很,原因很简单,他自封为剑气长城仰慕宁姚第一人。此人成长于市井陋巷,却生得一副厚脸皮,最早的时候就使出浑身解数,想要混入宁府,比如跟崔嵬一样,先成为纳兰夜行的不记名弟子,或是试图去宁府打杂帮工,当个看门护院的。但是每一次在街上遇到宁姚,刘铁夫都涨红了脸,低头弯腰,远远跑开,一气呵成,说自己远观宁姚一两眼就心满意足,要是离宁姚近了,就会脸色发白,手心冒汗,容易让宁姚厌烦自己。 所以刘铁夫大声告诉严律,等那边尘埃落定,咱俩再比试。至于严律听不听得懂自己的方言,刘铁夫懒得管,反正他已经蹲在地上,远远看着那位宁姑娘,几次挥手,大概是想要让宁姑娘身边那个青衫白玉簪的年轻人挪开些,不要妨碍他仰慕宁姑娘。 对于那个外乡人陈平安,刘铁夫还是比较佩服的,可哪怕此人先后打赢了齐狩和庞元济,刘铁夫觉得他依旧配不上宁姑娘,但既然宁姑娘自己喜欢,自己也就忍了。不忍也没办法啊,打又打不过,只能找机会去了趟酒铺,喝了酒,刻了自己名字,偷偷在无事牌后面写下一句“宁姑娘,你有了喜欢的人,我很伤心”。结果第二次刘铁夫去喝酒,就看到那个陈平安站在铺子门口,笑着朝他招手,说“咱们聊聊”。刘铁夫二话不说,撒腿狂奔,之后又托人打听,自己那块无事牌有没有被丢掉。得知没有,就觉得那个陈平安还不错。 宁姑娘喜欢的人,若是小肚鸡肠,太不像话。 一个个从城头赶来的剑仙,纷纷落在大街两侧的府邸墙头之上。不但如此,在剑气长城与城池之间的空中,分明还有剑仙不断御剑而来。 林君璧神色自若,向宁姚抱拳道:“年少无知,多有得罪。林君璧认输。” 边境松了口气,不出剑是对的,出了剑,边境就要担心林君璧这个绍元王朝的未来剑道顶梁柱,会剑心崩溃在异国他乡,到时候国师大人可不会轻饶了他边境。与林君璧的思虑周密不同,边境不会去想太多,只会拣选一两条脉络去考虑。他知道剑气长城有个说法,宁姚是一种剑修,其余剑修是另外一种。再者,宁姚多次出城厮杀,并且年纪轻轻就独自游历过浩然天下,她绝对不是那种资质极好的井底之蛙,故而宁姚如此说,便意味着她稳操胜券。宁姚之言语,即出剑。 边境根本不用去深究宁姚到底飞剑为何,杀力大小,她身负什么神通,境界如何。没有必要。 宁姚说道:“那你来剑气长城练剑,意义何在?” 林君璧微笑道:“不劳宁姐姐费心,君璧自有大道可走。” 宁姚皱眉道:“把话收回去。” 林君璧无奈道:“难道外乡人在剑气长城,到了需要如此谨言慎行的地步?君璧以后出剑,岂不是要战战兢兢?” 宁姚转头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笑道:“别管我的看法,宁姚就是宁姚。” 边境走出一步。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林君璧进退维谷,他终究是个少年郎,所谓的沉稳,更多是在国师大人身边耳濡目染多年,暂时还是模仿更多,并未学到精髓。何况观战剑仙如云,带给林君璧的压力太大。严律、朱枚等人看不出端倪,边境却很清楚,林君璧几乎到了隐忍的极限,思虑多者,一旦出手,会格外不管不顾。离开绍元王朝前,国师大人专门跟边境提及此事,希望身为他的半个弟子的边境,能够在关键时刻拦上一拦,为的就是以不伤及大道根本的“输棋”为代价,换来林君璧在人生道路上的赢棋。 因为在国师眼中,这个得意弟子林君璧,来剑气长城,不为练剑,首重修心。不然林君璧这种不世出的先天剑坯,无论在哪里修行剑道,在离尘的山巅,在市井泥泞,在庙堂江湖,相差都不大。问题恰恰在于林君璧太自负而不自知。林君璧将来的剑术造诣很高,这是必然,根本无须着急,但是君璧心性却须往“中庸”二字靠拢,切忌去往另外一个极端,不然道心蒙尘,剑心碎裂,便是天大灾殃。 边境其实都有些嫉妒林君璧这小子了,值得国师如此小心翼翼引领修道之路。 此时陈平安面带笑意,几乎同时,与边境一起向前走出一步,笑望向这个擅长装蒜功夫的同道中人,可惜对方只有装儿子的境界,装孙子都算不上,还是差了不少火候。先前在酒铺的冲突当中,这个兄弟的表演,不够水到渠成,至少对方脸色与眼神的那份惊慌失措,那份看似后知后觉的手忙脚乱,不够娴熟自然,过犹不及。 至少在陈平安这里不管用。 宁姚说道:“外乡人过三关,你们可能会觉得是我们欺辱他人,实则不然,是我剑气长城剑修的一种礼敬。不过三关、连输三场又如何?敢来剑气长城历练,敢去城头看一眼蛮荒天下,就已经足够证明剑修身份。但是你既然在此事上处心积虑,自己制定规矩,算计剑气长城,也无妨,战场厮杀,能够算计对手成功,便是你林君璧的本事。毕竟剑修靠剑说话,赢了就是赢了。” 观战剑仙们暗自点头,大多会心一笑。绝大多数的本土剑仙,哪个不曾在年轻时亲自守过三关? 反而是一些年轻剑修,面面相觑,给宁姚这么一说,才发现原来咱们如此高风亮节。可不对啊,咱们本意就是想着打得那些外来户灰头土脸吧?就像齐狩那伙人外加一个本该只是凑热闹的庞元济,合伙打那个二掌柜,咱们起先都当笑话看的嘛。至于那个黑心鸡贼吝啬的二掌柜最后竟然赢了,当然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不过按宁姚这么说也没说错,剑气长城,对于真正的强者,无论来自浩然天下何处,并无芥蒂,或多或少,都愿意由衷礼敬几分。 剑仙,有狗日的阿良,剑术高出云霄外的左右,小小宝瓶洲的潇洒魏晋。 年轻人,先有神仙风采的曹慈,后有臭不要脸的陈平安。 林君璧深呼吸一口气,问道:“难道你一定要我出剑厮杀,才肯罢休?” “先前这番话,只是客气话。我希望你出剑,只是看你不顺眼。”宁姚说道,“你既然说自己年少无知,那我就压境比你更低,这都不敢出剑,还要如何才敢出剑,与高幼清?” 说到这里,宁姚转头望去,望向那个站在高野侯和庞元济之间眼眶红肿的少女,厉声道:“哭什么哭,回家哭去。” 高幼清这会儿其实脸上已经没什么泪痕,依旧吓得赶紧擦了擦脸庞。 边境刹那之间,心知不妙,就要有所动作,却瞧见了那个陈平安的眼神,便有了一瞬间的迟疑。 林君璧如坠冰窖。 大街上、两侧大门与墙头,先是处处剑光一闪,再一瞬间,林君璧仿佛置身于一座飞剑大阵当中。 数十把上五境剑仙、地仙剑修亲自祭剑现世的“本命飞剑”,围困住了少年林君璧,剑意之纯粹,杀气之浓郁,根本没有任何仿造迹象。 每一把悬停在林君璧四周的飞剑,剑尖所指,各有不同,却无一例外,皆是林君璧修行最紧要的那些关键窍穴。 但这还不算最让林君璧背脊发凉、肝胆欲裂的事情,最让少年感到绝望的一幕,是一把飞剑,悬停在前方一丈外,剑尖直指眉心。 林君璧的本命飞剑名为“杀蛟”,而自己眼前那一把,正是“杀蛟”。 林君璧的本命飞剑自然栖息于本命窍穴,眼前飞剑,当然是一把仿造飞剑,可是除了林君璧无法与之心意相通,只说气息、剑气、神意,竟是与自己的本命飞剑,如出一辙。林君璧甚至怀疑,这把绝对不该出现在人间的杀蛟仿剑,会不会果真拥有杀蛟的本命神通。 别说是林君璧,就连陈平安也是在这一刻,才明白为何宁姚当初与他闲聊,会轻描淡写说那么一句,“境界于我,意思不大”。 只可惜宁姚一向不喜欢在陈平安面前谈论自己的修行,更多的是耐心听陈平安聊那些鸡毛蒜皮的琐碎,最多就是拍掉他鬼鬼祟祟伸过去的手。 林君璧没想到在最大的绝望之后,竟然还有更大的绝望。 若说宁姚祭出这么多深浅不知的飞剑,将他围困起来,已经足够惊世骇俗,而宁姚那边,又有数十把飞剑结阵,剑剑牵引,不知以什么神通,造就出一座名副其实的小天地,果真将境界修为压制在观海境的宁姚。就那么置身其中,是观海境不假,可这还算什么观海境? 别说是林君璧,就算金丹境瓶颈修为的师兄边境,想要以飞剑破开一座小天地,容易吗? 宁姚淡然道:“出剑。” 林君璧神色呆滞,没有出剑,颤声问道:“为何明明是剑术,却可以出神入化通玄?” 宁姚说道:“天下术法之前是剑术,这都不知道?你该不会觉得剑气长城的剑仙,只会用佩剑与飞剑砸向战场吧?” 宁姚看着那个少年,摇摇头,撤去了飞剑与身边的小天地,林君璧四周的数十把飞剑消失不见。 边境轻声喝道:“不可!”边境一步前掠,再顾不得隐藏修为,也要阻拦林君璧冒冒失失祭出本命飞剑。 陈平安不是没有察觉到那少年的险恶用心,依旧没有任何动作,双手笼袖,安心将战场交予宁姚。 宁姚的境界是同辈第一人,而战阵厮杀之多,出城战功之大,又何尝不是? 宁姚身前出现一座小巧玲珑的剑阵,金光牵引,林君璧突兀出现的那把飞剑杀蛟,被牢牢拘押其中。 不但如此,先前林君璧四周一闪而逝的数十把飞剑,如箭矢攒射,同时刺透林君璧身躯数十座窍穴,然后骤然悬停,剑尖纷纷朝外,剑柄朝向少年。其中就有那杀蛟仿剑,从林君璧眉心处一闪而逝,悬停在少年身后一丈外,剑尖凝聚出一粒鲜血。 林君璧浑身浴血,摇摇欲坠,双眼死死盯住那个好似早已成为剑仙的宁姚。 必输无疑且该认输的少年,两点金光在眼眸深处,骤然亮起。竟是两把在眼中隐蔽温养多年的本命飞剑,这意味着林君璧与那齐狩如出一辙,皆有三把先天飞剑。 只是那些点到为止、轻伤少年的数十把悬停飞剑,画出一条条各色剑光的弧线,剑尖攒集,簇拥在林君璧双眼之前。 林君璧纹丝不动,少年却有阴神出窍,横移数步,手中持有一把长剑,就要向宁姚出剑。 宁姚岿然不动,同样有身姿飘摇如神仙的一尊阴神,手持一把早已大炼为本命物的半仙兵,看也不看那林君璧阴神,单手持剑,剑尖却早早抵住少年额头。 宁姚真身,缓缓说道:“我忍住不杀你,比随手杀你更难,所以你要惜命。” 林君璧直到此时此刻,才知道何谓国师先生所说的同为天才,依旧有那云泥之别。 林君璧浑身浴血,眼神晦暗,心如槁木。 边境为表诚意,没有刻意求快,大步走到林君璧身边,伸手按住少年肩头,沉声道:“下棋岂能无胜负?!” 林君璧眼神恢复几分往昔明亮。 有观战剑仙笑道:“太不尽兴,宁丫头即便压境,依旧留力大半。” 一旁的剑仙好友说道:“可以了,咱们如那脑子进水的少年这般岁数,估计更不济事。” 剑仙陶文突然蹦出一句:“估计是喝陈平安的酒水喝多了吧?” 不少剑仙剑修深以为然。 一位仙人境老剑仙笑道:“宁丫头,我这把‘横星斗’,仿得不行,还是差了些火候啊。怎么,瞧不起我的本命飞剑?” 一位在太象街自家府邸观战的老剑仙嗤笑道:“你那把破剑,本就不行,每次出战,都是顾头不顾腚的玩意儿,仿得像了,有屁用。” 刘铁夫抹了抹眼眶,激动万分,不愧是自己只敢远观、偷偷仰慕的宁姑娘,太强了。 陈平安双手笼袖,对那林君璧挑明说道:“胜负对你而言,只是小事,面子也不过是稍大事,何况能够让我家宁姚出剑,你能输多少?所以别在这里跟我装,得了便宜就开开心心接住,收好,回家偷着乐。不然我可真要对你不客气了。” 然后陈平安对那个边境笑道:“你白担心他了。” 林君璧置若罔闻,阴神收剑且归窍,抱拳低头道:“感谢宁前辈指点剑术,君璧此生没齿难忘。” 宁姚收起了持剑阴神,说道:“随你,反正我记不住你是谁。” 然后宁姚望向大街之上的严律与刘铁夫,皱眉道:“还看戏?” 刘铁夫一个蹦跳起身,娘咧,宁姑娘竟然破天荒看了我一眼,紧张,真是有些紧张。 严律却觉得自己这一架,打或不打,好像都没甚趣味了——赢了没劲,输了丢人。估计不管双方接下来怎么个打生打死,都没几人提得起兴致看几眼。 见宁姚收手,一位位剑仙早已成群结队御剑远去,一个个高高在上的神仙人物,离去之时,好像挺乐呵? 林君璧转身离去,摇摇晃晃。对方出剑,没有伤到他的修行根本,就是模样凄惨了点。 对于这场胜负,就像那个陈平安所言,宁姚证明了她的剑道确实太高,虽然没有伤他林君璧太多道心,影响还是会有,此后数年,估计都要如阴霾笼罩林君璧剑心,如有无形山岳镇压心湖。但是林君璧自认可以驱散阴霾,搬走山岳,唯独那个陈平安在战局之外的言语,才真正恶心到他了,让他林君璧心中积郁不已。 边境率先走到林君璧身边。 林君璧脸色惨白,轻声笑道:“我没事,输得起。” 边境转头望向那个怎么看怎么欠揍的青衫年轻人,感觉有些古怪。这个陈平安,与白衣曹慈的那种欠揍,还不太一样。 曹慈的武学,气象万千,与之近身,如抬头仰望大岳,故而哪怕曹慈不言语,都带给旁人那种“你真打不过我,劝你别出手”的错觉。而那个陈平安却好像额头上写着“你肯定打得过我,你不如试试看”。 边境难免有些唏嘘,这是碰到同道中人的得道前辈了不成? 林君璧和边境一走,蒋观澄几个也跟着走了。 林君璧不忘与一位金丹境剑修点点头,后者也向他点头致意。 朱枚依旧不愿离开,林君璧也就留下了五六人陪着她一起待在原地。毕竟接下来还有两关要过。 朱枚心情有些古怪,她只看那个厉害至极的宁姚出剑一次,遮天蔽日的仰慕之情,便油然而生,可宁姚为何会喜欢她身边的那个男人,在男女情爱一事上,宁仙子这得是多么缺心眼啊? 陈平安和宁姚一起走到晏琢他们身边。 宁姚出现后,这一路上,就没人敢喝彩吹口哨了。 难怪剑气长城流传着一句言语——宁姚出剑当如何?高她一境没啥用。 这让陈平安心中既高兴,又委屈。凭啥只有自己这么不受待见?那些个王八蛋,在酒桌上喝酒,或是路边蹲着吃酱菜,也没少跟自己称兄道弟啊。 叠嶂神采奕奕,与宁姚悄悄说话。 陈平安用手心摩挲着下巴,转头对范大澈道:“大澈啊……” 范大澈有些慌张,反问道:“又干吗?” 陈平安诚心问道:“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范大澈小心翼翼瞥了眼一旁的宁姚,使劲点头道:“好得很!” 陈平安虚心求教,问道:“有没有需要改善的地方?我这个人,最喜欢听别人直言不讳说我的缺点。” 范大澈摇头道:“没有!” 一旁宁姚微笑点头。 范大澈差点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原来自己要是没说一个好,宁姑娘就真要上心啊。宁姑娘你以前好像不是这样的人啊。 大街之上。 严律和刘铁夫开始了第二关之战。 相较于林君璧和高幼清两个观海境剑修之间的瞬分胜负,这两人打得有来有往,手段迭出。 陈平安看得全神贯注。 陈三秋疑惑道:“需要这么用心观战吗?” 陈平安点点头,细心打量双方飞剑的复杂轨迹,笑道:“除了你们这些朋友之外,我都先以生死大敌视之。” 范大澈犹豫不决,试探性问道:“我也算朋友?” 陈平安下意识收回视线,看着范大澈道:“当然。” 范大澈鼓起勇气道:“朋友是朋友,但还是不如三秋他们,对吧?你与我言语之时,都不会刻意与我对视。” 陈平安都忍不住愣了一下,没有否认,笑道:“你说你一个大老爷们,心思这么细腻做什么?” 除了宁姚,所有人都笑呵呵望向陈平安。 范大澈悄悄挪步,笑容牵强,轻轻给陈三秋一肘,道:“五枚雪花钱一壶酒,我明白。” 陈三秋没好气道:“你明白个屁。” 陈平安突然说道:“大澈,以后跟着三秋常去宁府,我们轮番上阵,跟你切磋切磋。记得万一真的破境了,就跑去酒铺那边饮酒,嚎几嗓子。那壶五枚雪花钱的酒水,就当我送你的道贺酒。” 范大澈愣着没说话。陈三秋一脚踩在范大澈脚背上,范大澈这才回过神,“嗯”了一声,说没问题。 第二关,果然如陈平安所料,严律小胜。刘铁夫输得也不算太难看。 大街两侧,嘘声四起,脸皮不薄的刘铁夫咧着嘴,双手抱拳,笑着感谢诸位剑仙观战。 第三关,司马蔚然负责守关。 对方是一个名叫金真梦的金丹境剑修,刚刚破境跻身地仙剑修没多久,三十多岁,亦是绍元王朝极负盛名的天之骄子,只是此次南下离乡,所有光彩都被林君璧、严律的剑道天赋和朱枚、蒋观澄的显赫家世所掩盖了。而且金真梦本身也不是那种喜欢强出头的剑修,此次过三关,哪怕明知是林君璧的唯一“弃子”,心中也无多少芥蒂。能够与剑气长城的同龄人比试,向真正的天才问剑,同行人当中年纪最大的金真梦并无遗憾。此次跟随一众年少天才南下倒悬山,入住梅花园子,再来到剑气长城孙剑仙府邸,林君璧如何安排,金真梦照做不误,却有着自己的许多小打算,皆与剑有关。 这场过关守关,虽然胜负其实无悬念,却最像一场正儿八经的问剑。司马蔚然也没有刻意出剑求快,就只是将这场切磋当作一场历练。 故而一炷香后,金真梦收剑认输,一直很心高气傲的司马蔚然也难得有个笑脸,收剑之后还礼。 其实只说三关之战,林君璧一方是大胜而归。只不过事到如今,林君璧那边谁都不会觉得自己赢了分毫便是。 三关结束,大街上观战剑修皆散去,不少人直接去了叠嶂的酒铺。方才观战,多看了一场,今天的佐酒菜,很带劲,比那一碟碟咸死人不偿命的酱菜,滋味好多了。不过如今有了一碗同样不收钱的阳春面,也就忍那二掌柜一忍。 宁姚没去酒铺凑热闹,说是要回去修行,只是提醒陈平安有伤在身,就尽量少喝点。 晏琢问道:“怎么受伤了?” 陈平安以心声笑答道:“这几天都在炼制本命物,出了点小麻烦。” 晏琢没有多问。陈三秋也没有多说什么。 先前宁府似乎发生了点异象,竟然将老祖陈熙都给惊动了。当时正在练剑的陈三秋一头雾水,不知为何老祖宗会现身。老祖宗只是与陈三秋笑言一句:“城头那边打盹好多年的蒲团老僧,估计也该睁眼看看了”。 剑仙孙巨源的府邸,与浩然天下的世俗豪门无异,但是为了经营出这份“类似”,所耗的神仙钱,却是一笔惊人数字。 孙巨源坐在一张近乎铺满廊道的竹席之上,凉席四角,各压有一块不同材质的精美镇纸。 中土剑仙苦夏站在一旁,神色凝重。 孙巨源笑道:“开头不顺,不怪林君璧算有遗漏,得怪你名字取得不好,正值夏季,结果你苦夏苦夏的,可不就连累了林君璧。” 苦夏无奈道:“他不该招惹宁姚的。” 孙巨源笑道:“这不是废话吗?先前观战剑仙有多少?三十?算上没露面的,咱们这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苦夏感慨道:“若是这般女子,能够嫁入绍元王朝,就是天大的幸事,我朝剑道气运,说不定可以凭空拔高一山峰。” 孙巨源嗤笑道:“少在这里痴心妄想了,林君璧就已经算是你们绍元王朝的剑运所在,如何?被咱们宁丫头记住名字的份都没有啊。再说了,宁丫头曾经独自离开剑气长城,走过你们浩然天下许多洲,不一样没人留得住?所以说啊,自己没本事兜住,就别怪宁丫头眼光高。” 孙巨源突然惊讶道:“你们绍元王朝那位国师,该不会真有心,想要林君璧来咱们这儿挖墙脚吧?林君璧自己清不清楚?” 苦夏默然无声。 孙巨源再无半点玩笑神色,沉声道:“如果真有,我劝你打消了这个念头,你也要直接打消林君璧心中此念。有些事情,绍元王朝国师大人的面子再大,总大不过一位剑仙的自家性命和大道。一旦林君璧这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不知轻重,根本无须宁姚出手,只凭那个陈平安一人的心计手腕,林君璧这帮人,连同那个边境在内,就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苦夏转过头,疑惑道:“那个年轻人,我听过一些事迹。剑气长城的年轻人忌惮他,我不奇怪,为何连你这种剑仙,都如此高看一眼?” 至于某些内幕,哪怕是跟孙巨源有着过命交情,剑仙苦夏依旧不会多说,所以干脆不去深谈。 孙巨源盘腿而坐,翻转手掌,多出一只酒杯,只是轻轻摇晃,杯中便自行生出美酒,此杯是天下仙家酒鬼的第一等心头好,比那酒虫更胜万分,因为此杯名为“酒泉”,除非一天到晚喝酒不停,一口气痛饮百斤,那么这只小小酒杯,简直就是饮之不竭的大酒缸。然而此杯,在酒鬼不计其数的剑气长城,总计也不过三只——一只在孙巨源手中,还有一只在晏溟手上,只是自从这位剑仙断了双臂并且跌境后,好像再无饮酒,最后一只在齐家老剑仙手上。 历史上剑气长城曾有五只酒泉杯之多,但是给某人当年坐庄开设赌局,先后连蒙带骗坑走了一对,还美其名曰好事成双,凑成夫妻俩,不然跟主人一样形单影只打光棍,太可怜。如今它们不知是重返浩然天下,还是直接给带去了青冥天下之外的那处天外天。 孙巨源一口饮尽杯中酒,杯中酒水随之如泉涌,自行添满,孙巨源微笑道:“苦夏,你觉得一个人,为人厉害,应该是怎样光景?” 苦夏摇头道:“不曾想过此事,也懒得多想此事,所以恳请孙剑仙明言。” 孙巨源双指拈住酒杯,轻轻转动,凝视着杯中的细微涟漪,缓缓说道:“让好人觉得此人是好人,让与之为敌之人,无论好坏,不管各自立场,都在内心深处,愿意认可此人是好人。” 苦夏思量许久,点头道:“可怕。” 孙巨源摇头道:“这还不算最可怕的。” 苦夏皱眉道:“何解?” 孙巨源缓缓说道:“更可怕的,是此人当真是好人。” 我心如此看世道,世道看我应如是。 孙巨源想起那本《百剑仙印谱》,其中一方印章,篆文为“观道观道观道”,极有意思。 只可惜那方被孙巨源一眼相中的印章,早已不知所终,不知被哪位剑仙偷偷收入囊中了。 孙巨源突然哑然失笑,瞥了眼远处,眼神冰冷道:“这都是一帮什么小鸡崽子,林君璧也就罢了,毕竟是聪明的,只可惜碰到了宁丫头。其余的,那个蒋什么,是你嫡传弟子吧,跑来咱们剑气长城玩呢?不打仗还好,真要开战,给那些嗷嗷叫的畜生送人头吗?你这剑仙,不心累?还是说,你们绍元王朝如今便是这种风气了?我记得你苦夏当年与人同行来此,不是这个鸟样吧?” 剑仙苦夏没有说什么,沉默片刻,才开口道:“国师大人有令,即便大战拉开序幕,他们也不可走下城头。” 孙巨源一拍额头,饮尽杯中酒,借以浇愁,哀怨不已道:“我这地儿,算是臭大街了。苦夏剑仙啊,真是苦夏了,原来是我孙巨源被你害得最惨。” 剑仙苦夏有些歉意,但是没多说什么,与好友孙巨源无须客气。 只不过这位中土神洲十人之一的师侄,成名已久的绍元王朝中流砥柱,难免有些怀疑,难道自己苦夏这名字,还真有点灵验? 孙巨源府邸凉亭里,林君璧已经换上一身法袍,恢复正常神色,依旧清清爽爽,年少谪仙人一般的风采。 已经露出痕迹的边境坐在台阶上,大概是唯一一个愁眉不展的剑修。其余年轻人,大多愤懑不已,骂骂咧咧,剩下的一些,也多是在说着一些自以为公道的宽慰言语。 连这守三关的意义都不清楚,边境真不知道这些孩子,到底为何要来剑气长城,难道临别之前,长辈不教吗?还是说,小的不懂事,根本缘由就是自家长辈不会做人?只晓得让他们到了剑气长城夹着尾巴做人,所以反而让他们起了逆反心理? 对于蛮荒天下,以及攻城妖族的凶狠,这群人中其实没有人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情形。边境甚至可以笃定,连同林君璧在内,一个个脑海中的潜在敌人,就只是剑气长城的同龄人剑修,至于蛮荒天下和妖族,全然不曾上心。边境自己还好,因为游历流霞洲的时候,亲身领教过一头元婴境妖物的蛮横战力与坚韧体魄。他与一位身为元婴境剑修的同伴合力,出剑无数,依旧无法真正伤及对方根本,只能加上另外一位掠阵的金丹境剑修,才将其困杀,活活磨死。 三关难跨过。 就是剑气长城希望他们这些外乡剑修,多长点心眼,知晓剑气长城每一场大战的胜之不易,顺便提醒外乡剑修,尤其是那些年纪不大、厮杀经验不足的,一旦开战,就老老实实待在城头之上,稍稍出力,驾驭飞剑即可,千万别意气用事,一个冲动,就掠下城头赶赴沙场。剑气长城的诸多剑仙对此种莽撞行事,不会刻意去约束,其实也根本无法分心顾及太多。至于纯粹是来剑气长城这边砥砺剑道的外乡人,剑气长城也不排斥,至于能否真正立足,或是得某位剑仙青眼相加,愿意让其传授上乘剑术,无非是各凭本事而已。 “君璧如今才多大,那宁姚又是多大?胜之不武,还用那般言语压人,这就是剑气长城的年轻第一人?要我看,这里的剑仙杀力哪怕极大,气量真是针眼般大小了。” “那宁姚分明是知道三关之战,剑气长城这帮人从咱们身上讨不到半点好,便故意如此,才会盛气凌人,逼迫君璧出剑。” “对!还有那些观战的剑仙,一个个居心叵测,故意给君璧制造压力。” 蒋观澄冷笑道:“要我看那宁姚,根本就没压境,皆是假象,就是想要用下作手段,赢了君璧,才好维护她的那点可怜名声。宁姚尚且如此,庞元济,齐狩,高野侯,这些个与我们勉强算是同辈的剑修,能好到哪里去?不愧是蛮夷之地!” 边境伸手揉着太阳穴,头疼。 好在林君璧皱眉提醒道:“蒋观澄!谨言慎行!”蒋观澄这才住嘴,只是神色依旧愤懑难平。 人群当中,朱枚默不作声,金丹境剑修金真梦也没怎么说话。 朱枚是想起了那个输了第一场的高幼清,皱着脸,流着眼泪,默默站在高野侯和庞元济身边,还有那个年纪不大的刘铁夫输剑之后,被观战剑修喝倒彩,嘘声不断,却能嬉皮笑脸,在笑骂声中依旧抱拳致谢。 金真梦则是想起了那个司马蔚然赢了自己之后,微笑还礼,以及当那个宁姚现身之后,大街之上的氛围,骤然之间便肃穆起来,不单单是屏气凝神看热闹那么简单。 一个年纪最小的十二岁少女,尤其愤恨,轻声道:“尤其是那个陈平安,处处针对君璧,分明是自惭形秽了。打赢了那齐狩和庞元济又如何,他可是文圣的关门弟子,师兄是那大剑仙左右,日日月月,年复一年,得到一位大剑仙的悉心指点,靠着师承文脉,得了那么多他人赠送的法宝,有此能耐,便是本事吗?若是君璧再过十年,他陈平安,估计站在君璧面前,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了!” 边境心中哀号不已:我的小姑奶奶,你不能因为喜欢咱们君璧,就说这种话啊。 林君璧摇头道:“陈平安这个人,很不简单,没你说的那么不堪。” 林君璧随即笑了起来,道:“若是我的对手太差,岂不是说明自己庸碌?” 那少女闻言后,更是眼中少年万般好。 边境打定主意,以后打死不掺和这帮公子哥、千金小姐的糊涂事了。 爱咋咋地吧,老子不伺候了。 不过真说起来,他边境也没如何伺候他们,只是一路上看笑话而已。唯一的幸运,是身为半个师父的国师大人,坦言这帮家伙不会参加大战,一旦剑气长城与妖族拉开大战序幕,就立即退回倒悬山梅花园子,然后动身起程返回中土神洲,最好连那座南婆娑洲都不要逗留。 边境双手搓脸,心中默默念叨,你们看不见我看不见我。可惜蒋观澄没有放过他,兴高采烈道:“原来边境师兄藏得最深!那个陈平安,分明很紧张边境师兄会不会出手。” 边境一脸无奈,你小子完全眼瞎不好吗? 蒋观澄这么一说,便像捅破了窗户纸,众人顿时纷纷赞美起来。边境听着那些其实挺真诚的溜须拍马,却当真半点高兴不起来。 一想到那个双手笼袖笑眯眯的年轻人,边境就有些没来由的不自在,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边境不理睬那些家伙的恭维,以及某些充满小心机的拱火,转头望向林君璧。 林君璧会意地微笑道:“我会注意的。” 边境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如今看来,其实小师弟林君璧最早的那个打算,两次破境,以一己之力分别以观海境、龙门境和金丹境,连战三人,连过三关,好像才是最佳选择。 如果当初选择如此,兴许许多观战剑仙,会对林君璧有更多的好感,而不是如今像看林君璧笑话一般,一边倒向那个宁姚。 即便给那陈平安机会,多出一场第四战,占便宜又如何?林君璧届时即使输也是赢,打得越是酣畅淋漓,越得人心,与那陈平安打庞元济是一样的道理。若是能够直接让宁姚出剑,而不是好似捡漏的陈平安,林君璧当然就赢得更多。 只不过这些就只是一个“如果”了。 边境不会蠢到去问小师弟有无后悔,更不会去说,当时他边境那句“与人争输赢没意思”,是在提醒他林君璧要与己争高低。 因为说了,就是结仇。 小满时分,日头高照。 在酒铺没有喝酒,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挨了多少骂的陈平安,拎了板凳去街巷拐角处,与重新出现的孩子们,解释二十四节气的由来,扯几句类似“小满不满,无水洗碗,麦有一险”的家乡谚语,不忘偶尔显摆一句东拼西凑而来的“小穗初齐稚子娇,夜来笑梦荞麦香”。 可惜今天孩子们对识文断字和二十四节气什么的,都没啥兴趣,至于陈平安的拽文酸文,更是听不懂,叽叽喳喳问的,都是仙子姐姐宁姚在那条玄笏街的破例出剑,到底是怎么个光景。陈平安手里拎着那根竹枝,一通挥动,讲得天花乱坠。名叫康乐的那个屁大孩子,仗着他爹如今成了帮着酒铺做那阳春面的厨子,每次到了家里,可了不得,都敢在娘亲面前硬气说话了。这个孩子依旧最喜欢拆台,就问到底需要几个陈平安,才能打过得宁姚姐姐,陈平安便给难住了,于是被孩子们一阵白眼嫌弃。 小屁孩冯康乐摇摇头,拍了拍陈平安的膝盖,老气横秋道:“陈平安,你总这么来咱们这边瞎晃荡,不好好习武练剑,我看啊,宁姐姐迟早要嫌弃你没本事的。打赢了庞元济又咋了,看把你小尾巴翘的,就喜欢在咱们跟前装大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样不成啊。” 一旁孩子们都点头。 陈平安将竹枝横放在膝,伸出双手按住那康乐的脸颊,笑眯眯道:“你给我闭嘴。” 小屁孩伸手要捶那陈平安,可惜手短,够不着。 有一个少年蹲在最外面,记起先前的一场风波,嬉皮笑脸道:“康乐,你大声点说,我陈平安,堂堂文圣老爷的闭关弟子,听不清楚。” 周围立即响起震天响的哄笑声。如今关于这位二掌柜的小道消息,可真多。 陈平安笑道:“我也就是看你们这帮崽子年纪小,不然一拳打一个,一脚踹一双,一剑下去跑光光。” 冯康乐揉着脸颊,抬起屁股,伸长脖子,糟糕,那个天底下长得最好看的妍媸巷小姑娘,果然就站在不远处,瞧着自己。咋办? 最早靠着几个陈平安的山水故事,让她在过家家的时候,答应给自己当了一回小媳妇,后来陈平安解释了她家那条小巷子的名字意思,他又去跟她说了一遍。如今在路上见到她,虽然她还是不太与自己说话,可那双眼睛眨巴眨巴,可不就是在与他打招呼吗?这可是陈平安听说过后与他讲的,让他每天睡觉前都能乐得在被子里打滚。 于是冯康乐立即端正坐好,偷偷给陈平安使了个眼色,然后轻声埋怨道:“陈平安,都怪你,以后要是她不理我,看我不骂死你。” 陈平安便笑道:“看在康乐他爹的阳春面上,我今天与你们多说一个关于水鬼的神怪故事!保证精彩万分!” 有少年满脸的不以为然,说道:“陈平安,你先说那个降妖除魔替天行道的主人公,到底啥个境界,别到最后又是个稀烂的下五境啊,不然按照你的说法,咱们剑气长城那么多剑修,到了你家乡那边,个个是江湖大侠和山上神仙了,怎么可能嘛。” 有人附和道:“就是就是,故意每次将那鬼怪精魅的出场,说得那么吓唬人,害我次次觉得它们如蛮荒天下的大妖一般。” 陈平安咳嗽几声,记起一事,转过头,摊开手掌,一旁蹲着的小姑娘,赶紧递出一捧瓜子,全部倒在陈平安手上,陈平安笑着还给她一半,这才一边嗑起瓜子,一边说道:“今天说的这位仗剑下山游历江湖的年轻剑仙,绝对境界足够,而且生得那叫一个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不知有多少江湖女侠与那山上仙子,对他心生爱慕,可惜这位姓刘名景龙的剑仙,始终不为所动,暂时尚未遇到真正心仪的女子。而那头与他最终会狭路相逢的水鬼,也肯定足够吓唬人,怎么个吓唬人?且听我娓娓道来,就是你们遇到任何的积水处,例如下雨天巷子里边的随便一个小水坑,还有你们家里桌上的一碗水,掀开盖子的大水缸,冷不丁一瞧,好家伙!别说是你们,就是那位名叫刘景龙的剑仙,路过河边掬水而饮之时,骤然瞧见那一团水草丛中露出的一张惨白脸庞,都吓得面无人色了。” 一个孩子已经被吓了一大跳,哭丧着脸骂道:“陈平安,你大爷的!” 突然有人问道:“这个刘景龙是谁啊?” 陈平安笑道:“是一个很爱喝酒却假装自己不爱喝酒的年轻剑仙,这个家伙最喜欢讲道理,烦死个人。” 冯康乐问道:“多大岁数的剑仙?” 陈平安说道:“不到百岁吧。” 冯康乐啧啧道:“这也好意思说是年轻剑仙?你赶紧改一改,就叫老头儿剑仙。” 陈平安拧了一把小屁孩的脸颊,道:“他可是我陈平安的好朋友,你敢如此放肆?” 冯康乐龇牙咧嘴,撅起屁股,反手就是给陈平安肩头一捶,嚷道:“我对你都不客气,还对你朋友客气?” 远处那个皮肤白皙的小姑娘,微微张大嘴巴。大概是没有想到原来康乐在那个陈平安面前,如此胆大,看来康乐真的没有吹牛。 陈平安给冯康乐丢了个眼神,小屁孩轻轻点头,表示我懂。 一旁有个眼尖的少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二掌柜也够无聊的,每天真不用修行吗?就跟他们厮混瞎扯,这会儿又当起了牵红线的月老啦? 说完了那个让孩子们一惊一乍的山水故事,陈平安拎着板凳收工了。 酒铺有陈三秋在,就有一点好,保证有酒桌长凳可以坐。 少年张嘉贞在铺子里帮忙,负责端酒、菜、面给剑修们。少年不爱说话,却有笑脸,也就够了。 陈平安今天上了酒桌,却没喝酒,只是跟张嘉贞要了一碗阳春面和一碟酱菜,归根结底,还是陈三秋、晏胖子这拨人的劝酒本事不行。 陈平安回宁府之前,与范大澈提醒道:“大澈啊。” 正在那边扒一碗阳春面的范大澈,立即如临大敌,如今他反正是一听到陈平安说这三字,就会心慌。范大澈赶紧说道:“我已经请过一壶五枚雪花钱的酒水了!你自己不喝,不关我的事。” 陈平安放下筷子,没好气道:“先前说了常去,别不上心,别让我每天蹲在你家门口求你切磋,到时候我一个不小心,出手重了,打得你一出门就爬回家,结果爹娘不认得你,又把你赶出大门。” 范大澈点点头,陈平安笑望向范大澈,范大澈一脸迷惑。 陈三秋转过头,望向那个时时刻刻盯着酒客们的少年,喊道:“张嘉贞,给我拿一壶酒,最便宜的!我给钱,但是记得提醒我,记在范大澈头上。下次喝酒的时候,你问我一声,范大澈有无还钱。” 张嘉贞使劲点头,赶紧去铺子里边捧来一壶竹海洞天酒。 对于这位陋巷少年而言,陈先生是天上人。住在那条太象街上的公子哥陈三秋,也是。 如果不是来酒铺打短工,张嘉贞可能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与陈三秋说上半句话,更不会被陈三秋记住自己的名字。 张嘉贞长这么大,都还没去过太象街和玄笏街,一次都没有。 没有人拦着,但不光是张嘉贞,其实住在灵犀巷、妍媸巷这些名字好听却极其贫寒之地的市井孩子,他们不会想着去那边走一趟,可能偶尔也会想,却最终不会壮起胆子真去走一走。 陈平安朝张嘉贞笑了笑,然后指了指范大澈,拎着酒起身走了。范大澈继续低头吃着那碗阳春面。 说实话,如果没有陈平安最后这句话,范大澈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去宁府。 万一是客气话呢?所谓的经常切磋,是怎么个经常?三天一次,一月一次?宁府大门,是那么容易跨过的吗? 范大澈抬起头,看着大街上那个青衫背影。那人侧着头,看着沿途大小酒楼的楹联,时不时摇摇头。 到了宁府,纳兰夜行开的门。 一起走向演武场,纳兰夜行手中拎着那壶酒,笑问道:“自己掏的钱?” 陈平安笑道:“跟董黑炭学来的,喝酒花钱非好汉。” 纳兰夜行爽朗大笑,道:“等会儿我先喝几口酒,再出剑,帮着校大龙,便有劲了。” 陈平安笑不出来了。 在斩龙崖凉亭里,说是回家修行的宁姚,其实一直在与白嬷嬷闲聊呢,发现陈平安这么快回来后,老妪不用自家小姐提醒,就笑呵呵离开了凉亭,然后宁姚便开始修行了。 演武场的芥子小天地之中,纳兰夜行收起喝了小半的酒壶,开始凌厉出剑。然后一个纳兰夜行再小心也无用的不小心,陈平安就得躺一旬半个月了。 白嬷嬷闻讯匆匆忙忙赶来演武场,纳兰夜行吓得差点离家出走。好在陈平安与白嬷嬷解释自己此次收获颇丰,这条修行路是对的,而且都不用煮药,自行疗伤本身便是修行。 纳兰夜行不敢胡说八道,实话实说道:“确实如此。” 之后陈平安被宁姚搀扶着去往小宅。 纳兰夜行战战兢兢等着狗血淋头,不承想那白炼霜只是看着两人背影,半天没说话。纳兰夜行觉得这不是个事儿啊,早骂好过晚骂,刚要开口讨骂,但是老妪却没有半点要以“老狗”开头训话的意思,只是轻声感慨道:“你说姑爷和小姐,像不像老爷和夫人年轻那会儿?” 纳兰夜行取出酒壶,点头道:“不像。” 老妪板着脸道:“这些日子,辛苦了。” 纳兰夜行疑惑道:“啥?” 老妪怒道:“老狗滚去看门!” 纳兰夜行点点头,这就对了,转身去往大门那边。现在,老人心里边踏实许多。 陈平安坐在床上,开始呼吸吐纳,心神沉浸于人身小天地当中。 宁姚坐在一旁,趴在桌上,看着陈平安。他似乎在自己心中,遇见了想要遇见的人,有些笑意,情不自禁。 她知道是谁,因为第四件本命物,陈平安跌跌撞撞,好不容易炼制成功后,出了密室,见到宁姚后,便当着纳兰爷爷的面,一把抱住了宁姚。宁姚从未见过卸下担子的陈平安,纳兰爷爷立即识趣离开,她便有些心疼他,也抱住了他。 他兴高采烈,神采飞扬,说那个小家伙还在,原来就在他心里面,只是如今变成了一颗小光头。他们重逢之后,在一条心路上,小光头骑着那条火龙,追着他骂了一路。 宁姚很少见到那么直白流露出雀跃神色的陈平安,尤其是长大后的陈平安。宁姚也会有些担心,因为陈平安的心境,几乎就像一个活了许久许久光阴岁月、见过太多太多悲欢离合的枯槁老僧,宁姚不希望陈平安这样。所以当时看着那个宛如回到当初他们还是少男少女时的陈平安,宁姚很高兴。 有朋自远方来,是一颗小光头。却不是身披袈裟,而是依旧身穿儒衫,只是除了佩剑,小人儿的袖中,多了一部佛经。 那是一场陈平安想都不敢去想的久别重逢,唯有梦中依旧愧疚难当,醒后久久无法释怀,又无法与任何人言说的遗憾。 他的人生中有太多的不告而别和再也不见。 宁姚趴在桌上,凝视着陈平安,自顾自地笑了起来。记得先前在玄笏街上,陈平安犹豫了半天,牵起她的手,偷偷问道:“我与那林君璧差不多岁数的时候,谁更英俊些?” 当时宁姚反问:“你自己觉得呢?” 然后陈平安便开始挠头,觉得那个答案,真是令人忧愁。 于是宁姚诚心诚意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答案,告诉他道:“你好看多了!” 陈平安便伸出双手,轻轻抹过她的眉头,笑道:“我的傻宁姚,真是好眼光!” 夏至之前,陈平安几乎足不出户,一天将近十个时辰,都在炼气。宁姚更加夸张,直接闭关去了。 一有宁府的飞剑传信,范大澈就会去宁府历练,不是吃陈平安的拳头,就是挨晏琢或者董黑炭的飞剑。晏琢和董画符各有佩剑紫电、红妆,一旦拔剑,范大澈更惨。陈三秋不会出手,得背着范大澈回家。范大澈现在只恨自己资质太差,光有“大澈(彻)”没个“大悟”,还无法破境。陈平安说只要他范大澈跻身了金丹境,练剑就告一段落,然后去酒铺嚎几嗓子,便大功告成。 剑气长城的龙门境剑修,哪有那么简单破开瓶颈,跻身金丹境,于剑气长城剑修而言,这就像一场真正的及冠礼。 剑气长城的剑修之所以能够成为几座天下的最强,还能够引来浩然天下一拨又一拨的剑修来此磨砺,自然大有玄机,就在于剑修在此,如纯粹武夫被喂拳,片刻不停,境境底子都打得极好。底子打得牢固,就意味着破境瓶颈更大,如有大道压肩,不得直腰。 范大澈若是去往浩然天下的倒悬山,破境就要容易许多,只是如此破境,金丹境品秩,就要差许多,长远来看,得不偿失。除非是那些在剑气长城真正破境无望的地仙修士,才会去倒悬山修行一段时日,碰一碰运气,毕竟金丹境之后,每高出一境,便是多出实打实的百年乃至千年的寿命。 但是修士金丹境之下,不得去往倒悬山修行,是剑气长城的铁律,为的就是彻底打杀年轻剑修的那份侥幸心。所以当初宁姚离家出走,偷偷去往倒悬山,哪怕以宁姚的资质,根本无须走什么捷径,依旧非议不小。只是老大剑仙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加上阿良暗中为她保驾护航,亲自一路跟着宁姚到了倒悬山捉放亭,旁人也就只是发了几句牢骚,不会有哪位剑仙真正去阻拦宁姚。 最近几次演武,陈平安与范大澈合伙,晏琢、董画符联手,本命飞剑随便用,却不用佩剑,四人只持木棍为剑,分胜负的方式也很古怪,如有人木剑先碎,所在的一方皆输。结果搁放在演武场上的一堆木棍,几乎都被范大澈用掉了,这还是陈平安次次救援范大澈的结果。 不管如何,范大澈总算能够站着离开宁府,每次回家之前,都会去酒铺喝一壶最便宜的竹海洞天酒。 陈三秋也会与范大澈聊一些练剑的得失、出剑之瑕疵。范大澈喝酒的时候,听着好朋友的悉心指点,眼神明亮。 尤其是陈平安建议,以后他们四人合力,与前辈剑仙纳兰夜行对峙搏杀,更是让范大澈跃跃欲试。 晏琢的绸缎铺子,除了陆陆续续卖出去的百余剑仙印章之外,铺子又推出一本崭新装订成册的《皕剑仙印谱》,并且还多出了附赠竹扇一把的优惠。竹扇扇骨、扇面依旧皆是寻常材质,钤印有一些不在《皕剑仙印谱》上的私藏印文,功夫只在诗词章句、印章篆文上。 就像大小酒楼给叠嶂酒铺逼着去悬挂楹联差不多,剑气长城如今大小布庄绸缎铺子,也被晏琢这家铺子逼着去赠送折扇、脂粉香囊等精巧什物,只是客人,尤其是那些家境殷实、不缺私房钱的富贵女子,似乎对其他铺子,都不太买账。其实不少女子也未必是真的如何喜欢晏家铺子的印章、折扇,只是包括郦采在内的几位女子剑仙,还有许多豪阀出身的妇人,都光顾了晏家铺子,所以其他女子便觉得不去那边买些什么,眼光便要差人一等似的。 不但如此,一些平日里迟钝不堪的大老爷们,也不知道是在叠嶂酒铺喝了酒,听说了些什么,竟是破天荒自己登门或是请府上下人去晏家铺子,买了些中看不中用的精美绸缎,连同折扇一并送给自己的女人。不少女子其实都觉得买贵了,只是当她们看着自家木讷男子眼中的期待,也只得说一句喜欢的。事后盛夏时分,避暑纳凉,打开折扇,凉风习习,看一看扇面上的美好文字,不懂的,便与旁人轻声问,知晓其中寓意了,便会觉得是真的好了。 陈平安这天炼气完毕,在夜幕中散步,独自来到斩龙崖凉亭。 宁姚如今在密室闭关,闭关之前,宁姚没有多说,只说此次破关不为破境,反正没有什么风险。 陈平安在剑气长城至少要待五年,若是到时候大战依旧未起,就得匆匆忙忙回一趟宝瓶洲,毕竟家乡落魄山那边,事情不少,然后就立即动身返回倒悬山。如今的跨洲飞剑传信,剑气长城和倒悬山都管得极严,需要过两道手,都勘验无误,才有机会送出或是拿到手。这对于陈平安来说,就会特别麻烦。 不是不可以掐准时机,去倒悬山一趟,然后将密信、家书交给老龙城范家的桂花岛,或是孙嘉树的山海龟,双方大体上不坏规矩,可以争取到了宝瓶洲再帮忙转寄给落魄山。如今的陈平安,做成此事不算太难,代价当然也会有,不然剑气长城和倒悬山两处勘验飞剑一事,就成了天大的笑话,真当剑仙和道君是摆设不成?但陈平安不是怕付出那些必需的代价,而是并不希望将范家和孙家,在光明正大的生意之外,与落魄山牵扯太多,人家好心与落魄山做买卖,总不能尚未获得分红收益,就被他这位落魄山山主给扯进诸多旋涡当中。 陈平安走下斩龙崖,返回小宅,原本只摆放了一张桌子的厢房,如今又多出了一张桌子,放了一张陈平安手绘的龙泉郡堪舆图,窑务督造署官员见到了,应该会不太高兴,因为这张地图上,精确画出了大大小小的所有龙泉龙窑,天魁窑,星斗窑,文昌窑,武隆窑,冲霄窑,花卉窑,桐荫窑,纸镇窑,灵芝窑,玉沁窑,荷花窑…… 桌上还放有两本册子,都是陈平安手写的,一本记录所有龙窑窑口的历史传承,一本写了小镇总计十四个大姓大族的渊源流转,皆以小楷写就,密密麻麻,估计槐黄县衙与大骊刑部衙门瞧见了,也不会开心。 许多记载,是陈平安凭借记忆写下,还有大半的秘密档案,是前些年通过落魄山一点一滴、一桩一件暗中收集而来。 陈平安双手笼袖,身体轻轻前后摇晃,凝视着那张地图。头也不转,伸手出袖,双指翻开其中一本册子的书页,是正阳山,瞥了眼,再翻,是清风城许氏。 都是老熟人。 祖宗十八代,都在册子上记载得清清楚楚。估计陈平安比这两座仙家豪门的祖师堂嫡传子弟,要更清楚他们各自山头、家族的详细脉络。 这是两本已经大致完工的正册,接下去还会有两本副册,文字内容只会更多,一本关于龙窑买卖本命瓷事宜,以及有可能是买家的那些宝瓶洲仙家、别洲宗门,除了看似市井最底层的杏花巷马家,还会有高高在上、钱能通神的琼林宗。写到了北俱芦洲的那个琼林宗,就自然绕不开徐铉,然后就是清凉宗宗主贺小凉,故而又要牵扯到宝瓶洲山上仙家执牛耳者的神诰宗。另外一本,写小镇大族与骊珠洞天外诸多仙家的千丝万缕,两本副册,自然会纵横交错,互有牵连。 陈平安走出屋子,纳兰夜行站在门口,有些神色凝重,还有几分愤懑,因为老人身边站着一个不记名弟子——在剑气长城土生土长的金丹境剑修崔嵬。 纳兰夜行杀机浓重,似乎一个忍不住,就要将此人当场打杀。 陈平安心中了然,对老人笑道:“纳兰爷爷不用如此自责,以后得空,我与纳兰爷爷说一场问心局。” 纳兰夜行点点头,转头对崔嵬说道:“从今夜起,你与我纳兰夜行,再没有半点师徒之谊。” 崔嵬神色淡漠,向这位剑仙抱拳赔罪而已。至于崔嵬当下心中到底作何想,一个能够隐忍至今的人,肯定不会流露出来丝毫。 纳兰夜行一闪而逝。 陈平安搬了两张椅子出来,崔嵬轻轻落座,道:“陈先生应该已经猜到了。” 陈平安点头道:“一开始就有些怀疑,因为姓氏实在太过扎眼,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由不得我不多想。只是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观察,原本我的疑心已经减退大半,毕竟你应该从未离开过剑气长城。很难相信有人能够如此隐忍,更想不明白你为何愿意如此付出。最初将你领上修行路的真正传道之人,是崔瀺在很早之前就安插在剑气长城的棋子?” 崔嵬点了点头:“陈先生所猜不错。不单是我,几乎所有自己都不愿意承认是奸细的存在,例如那大庾岭巷的黄洲,修行之路,都源自一个个不起眼的意外,毫无痕迹,故而我们甚至一开始就是被全然蒙在鼓里,此后该做什么,该说什么,都在极其细微的操控之中。最终会在某一天,突然得知某个契合暗号的指令,然后自愿走入宁府,来与陈先生表明身份。” 崔嵬直截了当道:“过往种种,陈先生即便细问,我也不会说,说了,也无半点意义,最先为崔嵬传道之人,早已战死于南边战场。崔嵬今日造访宁府,只说一件事,陈先生以后只要是寄往宝瓶洲的密信,交予崔嵬负责即可。陈先生当然可以选择相信,也可以不信。” 陈平安摇头道:“我当然不信你,也不会将任何书信交给你。但是你放心,你崔嵬如今于宁府无益也无害,我不会多此一举。以后崔嵬还是崔嵬,只不过少去纳兰夜行的不记名弟子这层牵连而已。” 听闻此言,崔嵬从袖中摸出一颗鹅卵石,递给陈平安,这个金丹境剑修,没有说一个字。 陈平安接过手,是春露圃玉莹崖溪涧中的石子,崔东山捡取而得。 陈平安接过石子,收入袖中,当即笑道:“以后你我见面,就别在宁府了,尽量去酒铺那边。当然,你我还是争取少碰头,免得让人生疑。从下个月起,若要寄信收信,我便会先挪无事牌,然后只会在初一这天与你见面。如无例外,下下个月,则顺延至初二,若有例外,我与你见面之时,也会先打招呼。一般来说,一年当中寄信收信,最多两次足够了。如果有更好的联系方式,或是关于你的顾虑,你可以想出一个章程,回头告诉我。” “记住了。”崔嵬站起身,默默离去。 陈平安站起身,没有送行。 纳兰夜行出现在屋檐下,感慨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陈平安笑道:“应该庆幸身边少去一个‘不好的万一’。” 至于为崔嵬说什么好话,或是帮着纳兰夜行骂崔嵬,都无必要。 纳兰夜行苦笑不已,更唏嘘不已。陈平安领着老人去对面厢房,老人取出两壶酒,没有佐酒菜也无妨。 陈平安只说了书简湖那场问心局的大概,诸多内幕多说无益。大体上还是为了让老人宽心,觉得输给崔瀺不奇怪。 纳兰夜行听得忍不住多喝了一壶酒,最后问道:“如此糟心,姑爷怎么熬过来的?” 陈平安笑道:“纳兰爷爷不是已经说了答案?熬呗。” 纳兰夜行一愣,随即会意,爽朗大笑。 剑气长城正值酷暑,浩然天下的宝瓶洲龙泉郡,却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鹅毛大雪。 落魄山祖师堂不在主峰,离着宅邸住处有些距离,但是陈暖树每半旬都要去霁色峰祖师堂,打开大门,仔细擦拭清洗一番。 今天裴钱与周米粒跟着陈暖树一起去,说要帮忙。去的路上,裴钱一伸手,落魄山右护法便毕恭毕敬双手奉上行山杖,裴钱耍了一路的疯魔剑法,打碎雪花无数。 到了祖师堂府邸最外面的大门口,裴钱双手拄剑站在台阶上,环顾四周,大雪茫茫,师父不在落魄山上,她这个开山大弟子,便有一种天下无敌的寂寞。 拎着小水桶的陈暖树掏出钥匙开了大门,大门后面是一座大天井,再往后,才是那座不关门的祖师堂。周米粒接过水桶,深呼吸一口气,使出本命神通,在积雪深重的天井里撒腿狂奔,双手使劲晃荡水桶,很快就变出一桶清水,高高举起,交给站在高处的陈暖树。陈暖树就要跨过门槛,去往悬挂画像、摆放座椅的祖师堂内,裴钱突然一把扯住陈暖树,将她拉到自己身后。裴钱微微弯腰,手持行山杖,死死盯着祖师堂内最前面居中的椅子附近——那张便是自己师父的椅子。 涟漪阵阵,然后凭空出现了一位身穿儒衫、须发雪白的老先生。 裴钱看着那个瘦小老头,怔怔出神。 人间灯火万点如星河。 那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一种心境,一望无垠,好像不管她怎么瞪大眼睛去看,风景都无穷尽时。 老秀才站在椅子旁边,身后高处,便是三张挂像,看着门外那个个子高了不少的小姑娘,感慨颇多。 不枉费自己豁出去一张老脸,又是与人借东西,又是与人打赌的。说到底,还是自己的关门弟子,从来不让先生与师兄失望啊。 裴钱问道:“文圣老老爷?” 老秀才愣了一下,还真没被人如此称呼过,好奇问道:“为何是老老爷?” 裴钱一本正经道:“显得辈分额外高些。” 老秀才拈须而笑,轻轻点头:“这就很善啊。” 自己这一脉的某门学问,只可意会的不传之秘,这么快就发扬光大啦? 裴钱看了眼最高处的那幅挂像,收回视线,朗声道:“文圣老老爷,你这么个大活人,好像比挂像更有威严了!” 陈暖树眨了眨眼睛,不说话。周米粒歪着脑袋,使劲皱着眉头,在挂像和老秀才之间来回瞥,她真没瞧出来啊。 老秀才咳嗽几声,扯了扯领口,挺直腰杆,问道:“当真?” 裴钱使劲点头,缩着脖子,左右摇晃脑袋,左看右看,踮起脚尖上看下看,最后点头道:“千真万确,准没错了!大白鹅都夸我看人贼准!” 老秀才笑得合不拢嘴,压低嗓音道:“我到落魄山这件事,你们仨小丫头知道就行了,千万不要与其他人说。” 裴钱咳嗽一声,喊道:“暖树,米粒!” 陈暖树立即点头道:“好的。” 周米粒扛着裴钱“御赐”的那根行山杖,挺起胸膛,紧紧闭着嘴巴。从现在起,她就要当个哑巴了。再说了,她本来就是来自哑巴湖的大水怪。 老秀才在祖师堂内缓缓散步。陈暖树开始熟门熟路清洗一张张椅子。裴钱站在自己那张座椅旁边,周米粒想要坐在那张贴了张右护法小字条的座椅上,结果被裴钱瞪了一眼。没点礼数,自己师父的长辈大驾光临,老先生都没坐下,你坐啥坐。周米粒立即站好,心里有些小委屈,自己这不是想要让那位老先生,晓得自己到底是谁嘛。 老秀才看在眼里,笑在脸上,也没说什么。 能够一步步将裴钱带到今天这条大路上,自己那个闭关弟子为之耗费的心神,真不少了。教得这么好,更是难能可贵。 这其实是老秀才第三次来到落魄山了,之前两次,来去匆匆,都没踏足此地。此次过后,他就又有得忙活了,劳苦命。 先前老人只是偷偷摸摸去了趟小镇学塾,身处其中,站在一个位置上,举目望去。 早些年,这个课堂上,应该会有一个红棉袄小姑娘,正襟危坐,看似专心听课,实则神游万里。 会有凝神专注的林守一,先生说到哪里,便想到哪里。 会有小鸡啄米打瞌睡的李槐。 会有那个当时肯定无法想象自己未来的赵繇,竟然有一天会离开先生身边,坐着牛车远游,最终又独自远游中土神洲。 会有一个大智若愚的董水井,一个扎着羊角辫儿的小女孩。 老人当时站在那边,也想到了一个与茅小冬差不多的记名弟子,马瞻,一步错步步错,幡然醒悟后,明明有那悔改机会,却只愿意以死明志。 老人发现到最后,好像一切过错,都在自身,身为传道授业解惑的先生,传授弟子之学问,不够多,传授弟子安身立命之法,更是一塌糊涂。 老秀才低头拈须更揪心。 今天到了自己关门弟子的这座落魄山的祖师堂,高高的挂像,井然有序的椅子,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尤其是看到了三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老人才有了几分笑颜。可老秀才却越发愧疚起来,自己那幅画像怎么就挂在了最高处?自己这个狗屁混账的先生,为弟子做了多少?可有悉心传授学问,为其细细解惑?可有像崔瀺那般,带在身边,一起远游万里?可有像茅小冬、马瞻那般,心中一有疑惑,便能向先生问道?除了当年三言两语、稀里糊涂灌输给一个少年郎那份顺序学说,让弟子年纪轻轻便困顿不前,思虑重重,也就只剩下些醉话连篇了,怎么就成了人家的先生? 某些学问,早早涉足,难如入山且搬山。 老秀才愧疚难当。 当时在学塾,老人转头向外面望去,就好像有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孤零零一人站在学塾外,一双干干净净的眼眸里,充满了憧憬。就这么踮起脚尖,站在窗台外,张大眼睛,竖起耳朵,听着书声,闻着书香,望着里面的先生学生。 那个孩子在以后的人生当中,兴许会背着大箩筐,独自在山上采药,为自己壮胆,大声喊着并不解其意的“人之初,性本善”;在下山路上,兴高采烈背诵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在上山下山之间,大日曝晒,大汗淋漓,孩子躲在树荫下歇息,自己玩着斗草,输赢都是自己,高高举起一手,嚷嚷着赢喽赢喽,才会略显童真稚趣。 世间苦难重重,孩子如此人生,并不罕见,只是小小年纪,便自己消受了,却不多见。 老秀才甚至后悔当初与陈平安说了那番言语,少年郎的肩头应当挑起杨柳依依和草长莺飞。 与裴钱她们这些孩子说,没有问题,与陈平安说这个,是不是也太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可是老秀才转念一想,再看如今的落魄山,好像早年与那草鞋少年如此言语,又是最对的。 最后裴钱她们发现那个远道而来的老先生,安安静静坐在了最靠近门槛的一张椅子上,抬头望向三幅挂像。 不去看居中那幅自己的挂像,却看了崔诚挂像许久,轻轻点头,喃喃言语,谁都听不真切。最后老先生便一直望向那个自己弟子的挂像,默不作声。 老先生自言自语道:“或曰:‘以德报怨如何?’” 老先生自问自答道:“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一艘来自宝瓶洲的跨洲渡船桂花岛上,走下一对家乡是那北俱芦洲的剑修师徒。 当师父的那位青衫剑仙,大概还不清楚,他如今在剑气长城的许多巷子,莫名其妙就小有名气了。 第192章 问拳之前便险峻 范大澈今天一身细碎伤痕,在酒铺里喝着酒,怔怔出神。 陈三秋也好不到哪里去,受伤不少。 说好的五人合力,在宁府演武场的芥子小天地当中,围杀剑仙纳兰夜行。 结果除了陈平安,陈三秋、晏琢、董画符,加上最拖后腿的范大澈,就没一个有好下场,伤多伤少而已。 晏胖子回家继续练剑,董黑炭又不知道去哪儿瞎晃荡,然后吃吃喝喝,买这买那,反正所有的账都算在陈三秋和晏琢头上。 范大澈说道:“三秋,我突然有些害怕成为金丹境剑修了。破了金丹境,就不会有剑师扈从。” 陈三秋笑道:“那我比你好些,投胎好,姓氏大,家里有钱有人,哪怕破了金丹境,还是有家族剑师帮着护阵。开心,真开心,我先喝一个。” 陈三秋果然自己举碗喝了一口酒。陈三秋如今也发现了,与范大澈这种心细如发的朋友,言语不如直截了当些,不用太过刻意照顾对方的心情。 范大澈跟着笑起来,道:“陈平安答应下次大战打起来,我就跟随你们一起离开城头,那么他陈平安就是我的剑师嘛。” 这么多次的演武练剑,范大澈就算再傻,也看出了陈平安的一些用意,除了帮着范大澈砥砺境界,还要让所有人娴熟配合,争取在下一场厮杀当中,人人活下来,同时尽可能杀妖更多。 陈三秋举起酒碗,跟范大澈的碗碰了一下,道:“那你范大澈了不起,有这待遇,能让陈平安当扈从。” 范大澈又倒了一碗酒,抹了一把嘴,得意道:“这么一想,就又愿意当金丹境剑修了。” 范大澈压低嗓音道:“陈平安如今竟然是五境修士了,又是刚好在咱们剑气长城破的境,为何他自己不来酒铺嚷嚷?” 陈三秋笑道:“估计是不太好意思宣扬吧,毕竟尚未跻身洞府境。” 范大澈摇头道:“他有啥不好意思的。” 先前一起在酒铺喝酒,陈平安站起身向所有客人敬酒,语重心长讲了一番言语:“诸位剑仙啊,你们怎么还不破境?别跟我客气啊,这有啥好客气的,喝着咱们剑气长城最便宜的酒水,吃着最好吃的阳春面和不收钱的酱菜,却迟迟不破境,这就是蹲茅坑不拉屎啊,你们对得起我铺子的酒水吗?对得起酒铺楹联和横批吗?你们再不争气点,以后光棍来此喝酒,一律加钱!” 当时所有酒客都给说蒙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好像较真到最后,例如推敲那句“蹲茅坑不拉屎”,还是自己吃亏。 其实这些还好,最让人跳脚骂娘的,还是押注董画符主动掏钱这件事,大小赌棍们,几乎就没人赢钱。一开始大家还挺乐呵,反正二掌柜跟那晏家小胖子都跟着赔钱极多,后来唯一在明面上赢了钱的庞元济,来酒铺这边笑眯眯喝酒,于是就有人开始逐渐回过味来了。加上那个坐庄的元婴境老贼,可不就是先前莫名其妙写出了一首诗词的王八蛋。 狗日的,好熟悉的路数! 所以今天陈平安就没跟着陈三秋和范大澈去铺子喝酒,而是去了一趟剑气长城的城头。 去的路上,分账后还挣了好几枚谷雨钱的陈平安,打算下一次坐庄之人,得换人了,例如剑仙陶文,就瞧着比较憨厚。 在城头,陈平安没有直接驾驭符舟落在师兄身边,而是多走了百余里路程。 其间遇到一群下五境的孩子剑修,在那边跟随一个元婴境剑修练剑。 旁观这类练剑,并无忌讳。 陈平安就坐在城头上,远远看着,不远处还有七八个小屁孩趴在那儿吵架,刚好在争吵到底几个林君璧才能打得过一个二掌柜。 能够登上城头玩耍的孩子,其实都不简单,非富即贵,或是天生有那练剑资质的。 像妍媸巷、灵犀巷这些地方的孩子,就不会来这里,一来城池离着剑气长城太过遥远,寻常市井孩子,脚力不济;再者城头之上,剑意沉重,剑气浓郁,体魄孱弱的孩子,根本扛不住这份煎熬。这就是人生,有些人,从小如鱼得水,有些人越长大,越水深火热。 有个孩子瞧见了坐在旁边的陈平安,扯开嗓子喊道:“二掌柜,你来说说看,你是不是一只手能够打五个林君璧。你要是点个头,以后就是我元造化的朋友了!” 陈平安没有转头,只是挥挥手,示意滚蛋。 那个名字意思不算小的小屁孩,不愿死心,继续问道:“三个呢?三个总可以吧?” 陈平安笑道:“没打过,不清楚。” 元造化喊道:“那我去帮你下一封战书?就说二掌柜打算用一只手,单挑包括林君璧、严律和蒋观澄在内的所有人!” 陈平安站起身,来到那个双手叉腰的孩子身边,愣了一下,竟是个假小子,便按住她的脑袋,轻轻一拧,一脚踹在她屁股上,笑骂道:“一边去。你会写字吗?还下战书。” 元造化站稳后,恼火道:“我识字可多呢!比你学问大多了!” 陈平安笑道:“‘吹牛不打草稿’这几个字,会不会写?” 元造化说道:“会写,我偏不写。其实是你自己不会写,想要我教你吧?想得美!” 她明显是个孩子王,其余孩子们都同仇敌忾,纷纷附和元造化。 陈平安一屁股坐下,面朝北边的那座城池,手腕拧转,取出一片竹叶,吹起了一支曲子。 元造化听过之后,不以为意道:“不好听。” 其余的孩子就一起点头如小鸡啄米。 元造化见陈平安不搭话,只是双手轻轻拍打膝盖,眺望北方,她反而有些失落。城池更北,是那座商贸繁荣、鱼龙混杂的海市蜃楼。 陈平安突然笑问道:“你们觉得如今是哪十位剑仙最厉害?不用有先后顺序。” 元造化白眼道:“没有个先后顺序,那还说个屁,没意思。你自己瞎猜去吧。” 陈平安打算起身,练剑去了。如今跟师兄学剑,比较轻松,以四把飞剑抵御剑气,少死几次即可。 元造化伸出手,道:“陈平安,你要是送我一把折扇,我就跟你泄露天机。” 陈平安笑道:“算盘打得可以啊。” 元造化伸开双手,阻拦陈平安离开,眼神倔强道:“赶紧的!一定得是字写得最好、最多的那把折扇!” 陈平安原本不想理会,突然记起一事,便坐回去,道:“你先讲,我看心情。” 元造化竹筒倒豆子,一鼓作气道:“老大剑仙,董三更,阿良,隐官大人,陈熙,齐廷济,左右,纳兰烧苇,老聋儿,陆芝。就这十个了!折扇拿来!” 陈平安站起身,还真从咫尺物当中拣选出一把玉竹折扇,拍在这个假小子的手掌上,道:“记得收好,值好多神仙钱的。” 元造化打开折扇,挺喜欢的,只是扇面上的字有些少,她也认不得几个,便怒道:“换一把,我要字多一些的。” 陈平安按住她的小脑袋,轻轻一拧,将她的脑袋转向一旁,笑道:“小丫头片子还敢跟我讨价还价?见好就收,不然小心我反悔。” 元造化合拢那把得手的折扇,藏到身后,又伸出另一只手,道:“那我再跟你买一把字数最多的折扇!” 陈平安笑问道:“钱呢?” 元造化一本正经道:“老大剑仙,董三更,阿良,隐官大人,陈熙,齐廷济,左右,纳兰烧苇,老聋儿,陆芝。从今天起,再加上一个二掌柜陈平安!这就是我们剑气长城的最强十一大剑仙!” 陈平安乐得不行,又给了她一把字数确实很多的折扇,笑眯眯道:“小丫头可以啊,能够从我这边坑走钱的,你是剑气长城头一号。” 元造化哪里会计较这种“虚名”,她这会儿两手皆有折扇,十分开心,突然用商量的语气,压低嗓音问道:“你再送我一把,字数少点没得事,我可以把你排进前十,前五都可以!” 可惜那个傻乎乎的二掌柜笑着走了。 不过走之前,他取出一方小小的印章,呵了口气,让元造化将那把字数少的折扇交给他,轻轻钤印,这才将折扇还给小丫头,把一群孩子看得面面相觑。 那个元婴境老剑仙传授剑术告一段落,在陈平安走远后,来到这帮孩子附近。 元造化正趴在墙头上,眼前摊开两把折扇,在那边使劲认着字,她当然是喜欢那把密密麻麻写满扇面的扇子,瞧着就更值钱些。 老人却弯腰打量着那把字数更少的折扇,哑然失笑。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彩云易散还复来,心如琉璃碎未碎。 前面那句,是浩然天下极其有名的诗句。后面的,狗尾续貂,都什么跟什么哦,前后意思差了十万八千里,应该是那个年轻人自己胡乱编撰的。 不过到底寓意是好的,一改前句的颓然悲苦意味,只能说用心不错,仅此而已了。 老剑仙“咦”了一声,蹲下身,看着那方不太显眼的朱印,笑了起来,有点意思。印文是那“人间多离散,破镜也重圆”。 一想到元造化这丫头的身世,原本有望跻身上五境的父亲战死于南边,只剩下母女相依为命,老剑仙便抬头看了一眼远处那个年轻人远去的背影。 不管怎么说,与以往那些学宫、书院的读书人,还是不太一样的。不是说那些读书人不愿做些什么,可几乎都是处处碰壁的结局,久而久之,自然也就心灰意冷,黯然返回浩然天下。 陈平安到了左右那边。 左右问道:“这么快就破境了?” 陈平安点头道:“已经是练气士第五境了。” 左右说道:“治学修心,不可懈怠。” 大概天底下就只有左右这种师兄,不担心自己师弟境界低,反而担心破境太快。 陈平安无奈道:“有师兄盯着,我哪怕想要懈怠也不敢啊。” 左右冷笑道:“怎么不说‘哪怕想要在剑气之下多死几次也不能’?” 陈平安便知此次练剑要遭罪了。 桂花岛渡船上的桂花小娘金粟,实则是桂夫人的唯一嫡传弟子,十年前是什么境界,如今还是,毕竟瓶颈难破,所以这次跨洲渡船停靠倒悬山,桂夫人故意让她在倒悬山多散散心。此地山海相依,是一处得天独厚的风水宝地。不但如此,桂夫人此次还给了金粟一枚谷雨钱作为零花钱,并与弟子笑言,见到那些惦念了将近小二十年的心爱物件,就莫要犹犹豫豫了。这让金粟吓了一大跳,想要拒绝,桂夫人却摆摆手,同时叮嘱了金粟一句:“刘先生与他弟子两人,都是第一次登上倒悬山,记得尽量帮衬。” 金粟也没多想。 那刘景龙与弟子白首,并没有报上师门,金粟便当作是出门游学的儒家门生与书童。 北俱芦洲是出了名的剑修如云,但是师徒二人都无佩剑在身。此次他们乘坐桂花岛远游倒悬山,因为听说是陈平安的朋友,金粟就安排他们住在早已记在陈平安名下的圭脉院子。金粟与师徒二人打交道不多,偶尔会陪着桂夫人一起去往小院做客,喝个茶什么的。金粟只知道刘景龙来自北俱芦洲,乘坐骸骨滩披麻宗渡船,一路南下,中途在大骊龙泉郡停留,然后直接到了老龙城,刚好桂花岛要去倒悬山,便住在了一直无人居住的圭脉院子。 师父桂夫人不说对方修为,金粟也懒得多问对方根脚,只视为那种见过一次便再不会碰头的寻常渡船客人。 家世如何,境界如何,为人如何,与她金粟又有什么关系?只是师父交代下来的事情,金粟不敢怠慢。 桂花岛此次停泊处,依旧是捉放亭附近,她向刘景龙介绍了捉放亭的由来,不承想那个名字古怪的少年,只是见过了道老二亲笔撰写的匾额后,便没了去小亭子凑热闹的兴致,反而是刘景龙一定要去凉亭那边站一站。金粟是无所谓,少年白首是不耐烦,只有刘景龙慢悠悠挤过人群,在人头攒动的捉放亭里边驻足许久,最后离开了倒悬山八处景点当中最没意思的小凉亭,还要抬头凝视着那块匾额,好像真能瞧出点什么门道来。这让金粟有些微微不喜,这般惺惺作态,好像还不如当年那个陈平安。 好在金粟本就是性子冷清的女子,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加上身边还站着几个关系亲近的桂花小娘,此后三天会结伴游玩,金粟想起小心翼翼藏起的那枚谷雨钱,便有了些笑意。 那个白首倒是实在到了缺心眼的地步,大大咧咧一路发牢骚,埋怨“姓刘的”耽误自己去那座雷泽台了。 少年不尊称刘景龙为师父,也不喊齐先生,偏偏一口一个“姓刘的”,其实挺奇怪。带了这么个不知尊卑、欠缺礼数的弟子一起远游山河,金粟觉得其实这个刘景龙更奇怪。 离开了人山人海的捉放亭,金粟按例询问刘先生是否有心仪的客栈,灵芝斋客栈风光最好,就是贵,所以许多桂花岛的熟客,一般都会住在那间鹳雀客栈,之前陈平安便是如此。只是客栈不大,位于陋巷深处,不太起眼,也不算多好的客栈,好在价格实惠。刘景龙笑着说劳烦金粟姑娘领我们去鹳雀客栈。 白首一百个不乐意了,刚要瞎嚷嚷,被刘景龙转头看了眼,少年便将跑到嘴边的言语乖乖咽回肚子,只敢腹诽。 一行到了那家果真躲在陋巷深处的鹳雀客栈,白首看着那个笑脸灿烂的年轻掌柜,总觉得自己是被人牵到猪圈挨宰的货色,所以与姓刘的在一间屋子坐下后,便开始埋怨:“姓刘的,咱们北俱芦洲的剑修到了倒悬山,不都住在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的春幡斋吗?住这小破地儿做啥嘛。咋地,你觊觎那几个桂花小娘的美色?” 刘景龙倒了两杯茶水,白首接过茶杯一饮而尽,继续絮絮叨叨:“姓刘的,我真要与你说几句肺腑之言了,哪怕是那个最好看的金粟,姿色也不如对你痴心一片的卢仙子吧?哦,对了,春幡斋的主人,听说早年与水经山卢仙子的师祖,差点成了神仙道侣,你怕有人给卢仙子通风报信,赶来倒悬山堵你的路?不会的,这位卢仙子,又不是彩雀府那位孙府主。不过要我说啊,喜欢你的女子当中,姿色,当然是卢穗最佳,性情嘛,我最喜欢孙清,大大方方的,却又有些小小的含蓄。三郎庙那位,实在是过于热情了些,眼神好凶,见了你姓刘的,就跟酒鬼见着了一壶好酒似的,我一看你们俩就没戏,根本不是一路人。” 刘景龙笑道:“将来返回太徽剑宗时,要不要再走一趟龙泉郡落魄山?” 白首立即闭嘴,装聋作哑,似乎依旧觉得不稳妥,还拧着性子,客客气气给姓刘的倒了一杯茶。 么(没)得法子,白首一想到某个心狠手辣还爱装蒜的黑炭,他就头皮发麻肝儿疼。 不承想我堂堂白首大剑仙,第一次出门游历,尚未建功立业,一世英名就已经毁于一旦! 去他娘的落魄山,老子这辈子再也不去了。狗日的陈平安教出来的好徒弟! 落魄山这地儿,估摸着与他白首是八字不合,命里相克,何况一听名字就不吉利。不去了,打死也不去了! 刘景龙想起一些自家事,有些无奈和伤感。 此次离开北俱芦洲,既是刘景龙暂时无事,三位剑仙三次问剑太徽剑宗,他都已顺利接下,所以就想走一走浩然天下的其余八洲,而且也有祖师黄童的暗中授意,说是宗主韩槐子有令,要他立即去一趟剑气长城,有话要与他交代。刘景龙岂会不知韩槐子的用意,是有心想要让他刘景龙在相对安稳的大战间隙,赶紧走一趟剑气长城,甚至会直接将宗主之位传给他,那么随后至少百年,他就不用再想以北俱芦洲新剑仙的身份,参加剑气长城的杀妖守城。 太徽剑宗其余事,都交予韩槐子一人便足矣。 白首再不敢说那男女之事,识趣地换了个话题,道:“咱们真不能去春幡斋住一住啊?我很想去亲眼瞧瞧那条葫芦藤。在山上,我与好些师弟师侄拍过胸脯,保证替他们见一见那些未来的养剑葫芦,见不着,回了太徽剑宗,我多没面子。难不成我就只能躲在翩然峰?我没面子,说到底,还不是你没面子?” 春幡斋是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 名气最大的,当然还是皑皑洲刘大财神爷的那座猿猱府,纯粹是用神仙钱堆出来的金山银山,猿猱府刘氏家主年轻时与那位道家大天君的恩怨,更是流传广泛的一桩笑谈。 中土神洲宗修士建造的梅花园子,传闻里面有一个活了不知多少年月的上五境精魅。当年园主为了将那棵祖宗梅树从家乡顺利搬迁到倒悬山,就直接雇用了一整艘跨洲渡船,所耗钱财之巨,可想而知。 春幡斋,是由北俱芦洲一位失意剑仙打造而成,经常接待家乡剑修,只是斋主却从来不会抛头露面。 最后一座水精宫,是一座海上宗门仙家的别院,听说这些年靠着近水楼台,收拢了那条蛟龙沟的残余底蕴,宗门声势暴涨。 像太徽剑宗宗主韩槐子、祖师堂掌律祖师黄童,以及之后赶赴倒悬山的浮萍剑湖宗主郦采,都曾下榻于春幡斋。春幡斋内种植有一条葫芦藤,经过一代代得道仙人的栽培,最终被春幡斋主人得了这桩天大福缘,继续以灵气持续浇灌千年之久,已经孕育出十四枚有望打造出养剑葫芦的大小葫芦,只要炼化成功,品秩皆是法宝起步,品相最好的一枚葫芦,一旦炼化成养剑葫芦,传闻是那半仙兵。 山上法宝或是半仙兵,哪怕是同一品秩的仙家重宝,也有高下之分,甚至是云泥之别。 一件半仙兵品秩的养剑葫芦,几乎可以媲美道祖当年遗留下来的养剑葫芦,故而当以仙兵视之。 那位北俱芦洲剑仙远离家乡,带着那株葫芦藤,来到此处扎根,是极其明智之举,春幡府得到倒悬山庇护,不受外界纷扰的影响。 只不过十四枚尚未彻底成熟的葫芦,最终能够炼化出一半的养剑葫芦,就已经相当不错,春幡斋就足以名动天下,挣个钵满盆盈,最关键的是还可以凭借七枚或者更多的养剑葫芦,结交至少七位剑仙。说不定凭借这些香火情,春幡斋主人,都有希望在浩然天下随便哪个洲,直接开宗立派,成为一位开山鼻祖。 所以白首才会对春幡斋如此心心念念。何况陈平安那只朱红色酒壶,竟然就是一只传说中的养剑葫芦,当初在翩然峰上,都快把少年眼馋死了。 若是自己也能与陈兄弟一般无二,拿一只养剑葫芦装酒饮酒,行走江湖多有面儿?只不过陈兄弟到底还是脸皮薄了些,没有听自己的建议,在那酒壶上刻下“养剑葫芦”四个大字。 刘景龙点头道:“会去的,先逛过了其余七处景点再说。如今外乡人想要从倒悬山去往剑气长城,极难,我们需要春幡斋打点关系和帮忙担保。” 在落魄山很是失魂落魄的白首,一听说有戏,立即还魂几分,兴高采烈道:“那你能不能帮我预订一枚春幡斋养剑葫芦?我也不要求太多,只要品秩最差最低的那枚,就当是你的收徒礼了。太徽剑宗这么大的门派,你又是玉璞境剑修了,收徒礼,可不能差了。你看我那陈兄弟,落魄山祖师堂一落成,送东送西的,哪一件不是价值连城的玩意儿?姓刘的,你好歹跟我陈兄弟学一点好吧?” 养剑葫芦这种千金难买的剑修至宝,尤其是品秩够高的养剑葫芦,剑仙都未必拥有,因为养剑葫芦这类凤毛麟角的存在,比方寸物和咫尺物的处境更加尴尬。剑修境界高了,养剑葫芦的品秩低了,反而耽误本命飞剑的温养,可能够让剑仙都瞧上眼的养剑葫芦,何等可遇不可求。 其实少年也就是瞎扯,没想到刘景龙真会答应,那个慢慢饮茶的家伙,点头道:“我开个口,试试看。成与不成,我不与你保证什么。若是听了这句话,你自己期待过高,到时候大为失望,迁怒于我,结果藏得不深,被我察觉到迹象,就是我这个师父传道有误,到时候你我一起修心。” 白首头一回不反感姓刘的如此絮叨,大喜过望,惊讶道:“姓刘的!真愿意为我开这个口?” 姓刘的,浑身的臭毛病,只有一点好,言出必行。 刘景龙反问道:“在祖师堂,你拜师,我收徒,身为传道之人,理应有一件收徒礼赠送弟子,你是太徽剑宗祖师堂嫡传剑修,拥有一件不俗的养剑葫芦,裨益大道,以堂堂正正之法养剑更快,便可以多出光阴去修心,我为何不愿意开口?我又不是强人所难,与春幡斋硬抢硬买一枚养剑葫芦。” 白首愣了一下,嘀咕道:“我这不是见你出门都不带钱的,根本就不像是个大方的人嘛。” 刘景龙笑道:“一个人大方不大方,又不只在钱财上见品性。此语在字面意思之外,关键还在‘只’字上,世间道理,走了极端的,都不会是什么好事。我这不是为自己开脱,是要你见我之外的所有人,遇事多想。免得你在以后的修行路上,错过一些不该错过的朋友,错交一些不该成为好友的朋友。” 白首疑惑道:“你是不是明知道春幡斋不会卖你养剑葫芦,只是借此机会,跟我唠叨这些大道理?” 刘景龙笑道:“修行之人,尤其是有道之人,光阴悠悠,只要愿意睁眼去看,能看多少回的水落石出?我用心如何,你需要问吗?我与你说,你便信吗?” 白首双手捂住脑袋,哀号道:“脑阔(壳)疼。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在落魄山,少年还是学到好些乡野俗语的。 刘景龙也不生气,笑着饮茶。 白首突然问道:“姓刘的,以后都要跟着金粟她们一起逛街啊?多没劲,这些姐姐逛起街来,比咱们修行还要不怕劳累,我怕啊!” 刘景龙说道:“老龙城符家渡船刚好也在倒悬山靠岸,桂夫人应该是担心金粟她们在倒悬山这边游玩,会有意外发生。符家子弟行事跋扈,自认家法就是城规,我们在老龙城是亲眼见过的。我们这次住在圭脉院子,跨海远游,衣食住行,一枚雪花钱都没花,总得礼尚往来。” 白首双手抱胸,说道:“这样的话,那我就多陪陪姐姐们好了。若真有符家人暗中使绊子,可别怪我展露剑仙风采了。” 刘景龙笑问道:“说说看,怎么个剑仙风采?” 披麻宗渡船在牛角山渡口停靠之前,少年也是这般信心满满,后来在落魄山台阶顶部,见着了正在嗑瓜子的一排三颗小脑袋,少年也还是觉得自己一场武斗,稳操胜券。 白首恼羞成怒道:“姓刘的,我到底是不是你弟子啊?” 说到这里,少年的眼神有些黯然。 那个说话不着调偏能气死人的黑炭丫头,是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自己其实也算姓刘的唯一嫡传弟子。陈平安如今是练气士境界,还远远不如姓刘的。结果他在落魄山那么惨,自己没了面子,多多少少也会害得姓刘的丢了点面子。 刘景龙轻声道:“我没觉得自己的弟子不如人。” 白首涨红了脸,气呼呼道:“姓刘的,你少自作多情啊,我如今都没真心实意把你当师父!” 刘景龙正色道:“与他人争道,总是输赢皆有,与己争胜,只分赢多赢少。那么我们应该如何取舍,白首,你觉得呢?” 少年趴在桌上,哀叹不已,真羡慕那个皮肤黑心更黑的小丫头片子,她的师父三天两头往外跑,不会在身边经常唠叨。 不过这都不算什么。最可怕的一件事,是那黑炭赔钱货在临别之际,竟然贼开心,说她有可能也要去一趟剑气长城见师父,关键要看种夫子何时动身。她也不管白首愿不愿意,直接帮着他做好决定了,下次双方只文斗,不武斗。 白首一想到这个,便窝火糟心。 宁姚依旧在闭关。 陈平安炼气之余,就在演武场上,放开手脚,与纳兰夜行捉对厮杀。 没有范大澈他们在场,倾力出拳出剑的陈平安,那一袭青衫,在芥子小天地之中,完全是另外一幅风景。 白嬷嬷如今习惯了在凉亭那边看着,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家姑爷就是剑气长城最俊的后生,还是那百年不出千年没有的学武奇才。至于修道炼气一事,急什么,姑爷一看就是个后发制人的,如今不就是五境练气士了?修行资质不比自家小姐差多少啊。 这天在铺子不远处的街巷拐角处,陈平安坐在小板凳上,嗑着瓜子,总算说完了那位喜好饮酒的刘剑仙的一段山水故事。 冯康乐觉得有些意犹未尽,便问陈平安关于这位剑仙,还有没有其他的神怪传奇。陈平安想了想,觉得可以再随便杜撰几个,便说“还有,故事一箩筐”,于是起了个头,说“那年轻剑仙夜行至一处老鸦振翅飞的荒郊古寺,点燃篝火,正要痛快饮酒,便遇上了几个婀娜多姿的女子,带着阵阵香风,莺声燕语,衣袂翩翩,飘入了古寺。年轻剑仙一抬头,便皱眉,因为身为修道之人,凝神一望,运转神通,便瞧见了那些女子身后的一条条狐狸尾巴,于是年轻剑仙便痛饮了一壶酒,缓缓起身”。 说到这里,陈平安便打住,来了一句最惹人烦的“且听下回分解”。 陈平安去酒铺依旧没喝酒,主要是范大澈几个没在,其余那些酒鬼赌棍,如今对自己一个个眼神不太善,再想要蹭个一碗半碗的酒水,难了。没理由啊,我是卖酒给你们喝的,又没欠你们钱。陈平安蹲在路边,吃了碗阳春面,只是突然觉得有些对不住刘景龙,故事似乎说得不够精彩,么(没)得法子,自己终究不是真正的说书先生,已经很尽心尽力了。 陈平安倒也不是真的贪杯,只是觉得在自家地盘卖酒,竟然蹭不到半碗酒喝,不像话。这是半碗酒一碗酒的事吗? 陈平安对身边两位喝酒、吃面、夹菜都使劲瞪着自己的熟人剑修,费了不少劲,成功将两位押注输了不少神仙钱的赌棍,变成了自己的托儿。作为蹭酒喝的代价,就是陈平安暗示双方,下次再有哪个王八蛋坐庄挣黑心钱,他这二掌柜,可以带着大家一起挣钱。结果两位剑修抢着要请陈平安喝酒,还不是最便宜的竹海洞天酒,最后两个穷光蛋酒鬼赌棍,非要凑钱买那五枚雪花钱一壶的,还说“二掌柜不喝,就是不赏脸,瞧不起朋友”。 陈平安放下碗筷,安安静静等待别人拎酒来,觉得有些寂寞,朋友多,想要不喝酒都难。 之前在城头上,元造化那个假小子,关于剑气长城杀力最大的十位剑仙的说法,其实与陈平安心目中的人选,出入不大。 老大剑仙,董三更,阿良,隐官大人,陈熙,齐廷济,左右,纳兰烧苇,老聋儿,陆芝。 陈清都一旦倾力出剑,杀力到底如何,从来没个确切说法,往往都只在一代代孩子们极尽浪漫色彩的言语和想象力当中。 董观瀑勾结妖族被老大剑仙亲手斩杀一事,让董家在剑气长城有些伤元气,所以董三更这些年好像极少露面,上次为太徽剑宗剑仙黄童送行,算是破例。 阿良早已不在剑气长城,戴着斗笠,悬佩竹刀,后来从魏晋那边骗了一头毛驴,一枚银白养剑葫芦,然后与身边跟着一个红棉袄小姑娘的草鞋少年,就那样相逢了。 隐官大人,战力高不高,显而易见。唯一的疑惑,在于隐官大人的战力巅峰,到底有多高,因为至今还没有人见识过隐官大人的本命飞剑,无论是在宁府,还是在酒铺,至少陈平安不曾听说过。即便有酒客提及隐官大人,如果细心,便会发现,隐官大人好像是剑气长城最不像剑修的一位剑仙。 陈熙是陈氏当代家主,但是在老大剑仙面前,从来抬不起头。哪怕剑气长城上那个“陈”字,是陈熙刻下的,但在陈清都面前,好像依旧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所以陈氏子弟,是剑气长城所有大姓豪门当中,最不喜欢跑去城头的一拨人。 齐廷济,陈平安第一次赶来剑气长城,在城头上练拳,见过一位姿容俊美的“年轻”剑仙,便是齐家家主。 左右,自己的大师兄,不用多说。 纳兰烧苇,闭关许久。纳兰在剑气长城是一等一的大姓,只是纳兰烧苇实在太久没有现身,才使得纳兰家族略显沉寂。至于纳兰夜行是不是纳兰家族一员,陈平安没有问过,也不会去刻意探究。人生在世,质疑事事,可总得有那么几个人几件事,得是心中的天经地义。 老聋儿,正是那个传闻妖族出身的老剑修,管着那座关押许多头大妖的牢狱。 陆芝,如今差不多已经被人遗忘她那浩然天下的野修身份,金丹境界就赶来剑气长城,一步步破境。每次守城,必然死战,战功彪炳。 董不得与叠嶂心中最神往之人,便是陆芝。 阿良曾经找她喝过酒,说过一句好玩的言语,“离群索居者,不是野兽便是神灵”,不知怎么就流传开来了。 阿良喝酒的时候,信誓旦旦,否认是自己传出去的,还拍桌子怒骂:“也不知道是哪个剑仙,太不要脸了,竟然偷听我与陆芝的对话!这种私底下与姑娘家家说的悄悄话,是可以随便流传散布的吗?哪怕这句话说得极有学问,极有嚼头,极有风范,又如何?征得我阿良与陆姑娘的同意了吗?” 陈平安喝着不花钱的酒,怡然自得,觉得自己年纪轻轻的,就在元造化心目中排在第十一,也不差了。 有酒鬼随口问道:“二掌柜,听说你有个北俱芦洲的剑仙朋友,斩妖除魔的本事不小,喝酒本事更大?” 陈平安伸手揉了揉下巴,认真思量一番,点头道:“你们加一起都打不过他吧。” 自然没人相信。 张嘉贞在闹哄哄的喧嚣中,看着那个怔怔出神的陈先生。好像这一刻,陈先生是想要与那人喝酒了? 陈平安笑了起来,转头望向小街,憧憬一幅画面——刘景龙与曹晴朗并肩而行。 陈平安为之痛饮一碗酒,拿起碗筷和酒壶,站起身,朗声道:“诸位剑仙,今天的酒水……” 所有酒客瞬间沉默。 咋地,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二掌柜要请客? 不料那家伙笑道:“记得结账!” 此后三天,姓刘的果然耐着性子,陪着金粟那几个桂花小娘,一起逛完了所有倒悬山形胜之地。白首对上香楼、灵芝斋都没啥兴趣,哪怕是那座悬挂众多剑仙挂像的敬剑阁,也没太多感触,归根结底,还是少年尚未真正将自己视为一名剑修。白首还是对雷泽台最向往,噼里啪啦、电闪雷鸣的,瞅着就得劲,听说中土神洲那位女子武神,前不久就在这儿炼剑来着。那些姐姐在雷泽台,纯粹是照顾少年的感受,才稍稍多逗留了些时分,然后转去了麋鹿崖,便立即莺莺燕燕叽叽喳喳起来。麋鹿崖山脚,有那一整条街的铺子,脂粉气重得很,哪怕是相对稳重的金粟,到了大大小小的铺子那边,也要管不住钱袋子了,看得白首直翻白眼,女人啊。 刘景龙一直慢悠悠跟在最后,仔细打量各处景点,哪怕是麋鹿崖山脚的店铺,逛起来也一样很认真,偶尔还帮着桂花小娘掌掌眼。 白首算是看出来了,至少有两个桂花小娘,对姓刘的有想法,与他言语的时候,嗓音格外柔糯,眼神格外专注。 白首就奇了怪了,她们又不知道姓刘的是谁,不清楚什么太徽剑宗,更不知道什么北俱芦洲的陆地蛟龙,怎么看都只是个没啥钱的迂腐书生,怎么就这么猪油蒙心喜欢上了?这姓刘的,本命飞剑的本命神通,该不会就是让女子犯痴吧?如果真是,白首倒是觉得可以与他用心学习剑术了。 不管如何,终究没有意外发生。 刘景龙也不会与少年明言,其实先后有两拨人鬼祟跟踪,却都被自己吓退了。一次是自己流露出金丹境剑修的气息,但暗中之人犹不死心,随后又有一位老者现身,刘景龙便只好再加一境,作为待客之道。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白首看似抱着双臂,不厌其烦地跟在她们身边,后来还要帮着她们拎东西,实则身为太徽剑宗祖师堂嫡传,却更像是早年的割鹿山刺客,小心谨慎地观察着四周动静。 刘景龙其实有些欣慰。 诸多本心,细微体现。 符家人,反正注定在他刘景龙跟前掀不起风浪,那么白首是不是就可以高枕无忧,全然不在意,优哉游哉,挑三拣四,或是满腹牢骚,逛遍倒悬山? 即便是自家的太徽剑宗,又有多少嫡传弟子,拜师之后,心性微妙转变而不自知?言行举止,看似如常,恭谨依旧,恪守规矩,实则处处是心路偏差的细微痕迹。一着不慎,长久以往,人生便去往别处。刘景龙在自家太徽剑宗和翩然峰修行之余,也会尽量帮着同门晚辈们守住清澈本心,只是某些涉及大道根本,依旧无法多说多做什么。 所以刘景龙不太喜欢“神仙种”和“先天剑坯”这两个说法。 金粟她们满载而归,人人心满意足,返回桂花岛。这趟短暂游历后,饶是金粟,也对刘景龙的印象改观许多,离别之际,诚心道谢。 刘景龙将她们一路送到捉放亭,这才带着白首去鹳雀客栈结账,打算去春幡斋那边住下。 回了客栈,少年幸灾乐祸了个半死。因为客栈里,站着一位熟悉的女子,姿容极美,正是水经山仙子卢穗,北俱芦洲年轻十人当中的第八位,被誉为与太徽剑宗刘景龙最般配的神仙眷侣。 卢穗柔声道:“景龙,春幡斋那边听说你与白首已经到了倒悬山三天,就让我来催促你。我已经帮忙结账了,不会怪我吧?” 刘景龙心中无奈,笑着摇头,好像说了句“怪或不怪,都是个错,那就干脆不说话了”。 每当这种时候,刘景龙便有些想念陈平安。 客栈掌柜很是奇怪,春幡斋亲自来请?这个年纪不大的青衫外乡人,架子有点大啊? 春幡斋、猿猱府这些眼高于顶的著名私宅,一般情况下,不是上五境修士领衔的队伍,可能连门都进不去。 刘景龙与客栈掌柜笑着道别。 年轻掌柜趴在柜台上,笑着点头。他觉得自己一个小客栈的屁大掌柜,也无须与这般神仙中人太客气,反正注定大献殷勤也高攀不上,何况他也不乐意与人低头哈腰,挣点小钱,日子安稳,不去多想。偶尔能够见到陈平安、刘景龙这样浑身云遮雾绕的年轻人,不也很好?说不定他们以后名气大了,鹳雀客栈的生意就跟着水涨船高。只不过想要在藏龙卧蛟的倒悬山有点名气,却也不容易就是了。 到春幡斋之前,一路上都是白首在与卢穗热络闲聊。白首对水经山很向往,那边的漂亮姐姐很多。少年其实不花心,只是喜欢女子喜欢自己而已。 卢穗显然也比平日里那个冷冷清清、一心问道的卢仙子,言语更多。 白首大为惋惜,替卢仙子很是打抱不平。姓刘的竟然连这样的都不喜欢,活该打光棍,被那云上城徐杏酒两次往死里灌酒。 春幡斋的主人,破天荒现身,亲自款待刘景龙。卢穗在一旁为两位年龄悬殊的剑仙煮茶,少年白首有些局促不安。 不知为何,白首对太徽剑宗没什么敬畏,对姓刘的更是不怕,可上次见到了掌律祖师剑仙黄童后,白首便开始慌张起来。 其实这次远游剑气长城,要见宗主韩槐子,白首更怕。 这会儿见到了与自己师父相对而坐的春幡斋邵云岩,白首同样浑身不自在。 到底是一位传说中的剑仙啊,能够在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站在山巅的大人物啊。 至于为何自己师父也是剑仙,朝夕相处,自己称呼他一口一个姓刘的,白首却完全没这份担惊受怕?少年从未深思。 眼前的师父,在金粟那些桂花岛小修士面前如何,到了春幡斋见着了剑仙主人,好像还是如何。 看着云淡风轻的师父,白首双手接过卢穗笑着递来的一杯茶,低头饮茶,便渐渐心静下来。 刘景龙提及预订养剑葫芦一事,邵云岩笑着点头答应下来,还给了一个极为公道的价格。刘景龙道谢。 白首听着谷雨钱之前那个数字,当场额头冒汗。 邵云岩说道:“买卖之外。太徽剑宗不欠我人情,只是刘道友你却欠了我一个人情。实话实说,假定十四枚葫芦,最终炼化成功七枚养剑葫芦,在这千年之内,皆是早有预定,不可悔改,那么只有先前其中一人,无法按约购买了,刘道友才有机会开口,我才敢点头答应。千年之内,偿还人情,只需出剑一次即可。而且刘道友大可放心,出剑必然占理,绝不会让刘道友为难。” 刘景龙笑道:“可以。” 然后刘景龙犹豫了一下,问道:“若是养剑葫芦在七枚之上,我是否可以再预订一枚?” 邵云岩微笑道:“只能是价高者得了,我相信刘道友很难得偿所愿。” 其实还有一些实在话,邵云岩没有坦言罢了,哪怕多出一枚养剑葫芦,还真不是谁都可以买到手的。刘景龙之所以可以占据这枚养剑葫芦,原因有三:第一,春幡斋与他邵云岩,看好如今已是玉璞境剑修的刘景龙的未来大道成就。第二,刘景龙极有可能是下一任太徽剑宗宗主。第三,邵云岩自己出身北俱芦洲,也算一桩可有可无的香火情。 这些话之所以不用多讲,还是因为这位年纪轻轻的陆地蛟龙,心中明了。 刘景龙说道:“确实是晚辈多想了。” 邵云岩笑道:“托刘道友的福,我才能够喝上卢丫头的茶水。” 卢穗是水经山宗主最器重的嫡传弟子,而邵云岩此生唯一亏欠之人,便是卢穗的师父。 当年春幡斋内的那根先天至宝葫芦藤,是两人一起机缘巧合得到的,甚至可以说她出力更多,但是最终两人却因为各种缘由,没能走到一起,成为神仙道侣。对于葫芦藤的归属,她更是从未改变主意。她越是如此,邵云岩越是心中难安。故而对于她的得意弟子卢穗,膝下无儿女的邵云岩,几乎视如己出。再者,卢穗对刘景龙痴心一片,与当年邵云岩与卢穗的师父,何其相似? 邵云岩喝过了茶,谈妥了那枚养剑葫芦的归属,很快便告辞离去。 卢穗依旧留下煮茶。 白首看着这位仙子姐姐的煮茶手法,真是赏心悦目。 卢穗微笑道:“景龙,可曾看出倒悬山一些内幕?” 刘景龙点头道:“包括捉放亭、师刀房在内八处风景形胜,是一座大阵的八处阵眼。倒悬山不单单是一座山字印那么简单,早已是一件层层淬炼、攻守兼备的仙兵了。至于阵法渊源,应该是传自三山九侯先生留下的三大古法之一,最大的精妙处,在于以山炼水,颠倒乾坤,一旦祭出,便有翻转天地的神通。” 卢穗神采奕奕,哪怕她只是看了一眼姓刘的,很快就低头去盯着火候,也依旧难以掩饰那份百转千回的女子心思。刘景龙却自顾自沉浸于对倒悬山大阵的思考中。 白首看得恨不得一锤砸在姓刘的脑阔(壳)上。 卢穗仿佛临时记起一事,道:“我师父与郦剑仙是好友,刚好可以与你一起去往剑气长城。与我同行游历倒悬山的,还有珑璁那丫头,景龙,你应该见过的。我这次就是陪着她一起游历倒悬山。” 刘景龙点点头,似乎觉得这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 白首在一旁看得心累不已,将杯中茶水一口闷了。卢仙子怎么来的倒悬山,为何去的剑气长城,你倒是开点窍啊!还点头,点你大爷的头! 这种事情,真不是他白首胳膊肘往外拐,我那陈兄弟,真要甩你姓刘的十八条大街! 算了,等见到了陈平安再说吧。到时候他白大爷委屈一点,恳请好兄弟陈平安传授你个三五成功力。 卢穗却已经习惯了,为刘景龙添茶水的时候,轻声说道:“水精宫那边,听说来了一位中土神洲的天才女武夫,是以最强六境跻身的金身境,在金甲洲那边破的瓶颈,受过曹慈不少指点。此次前来剑气长城,是想要去城头,学先前曹慈在那边练拳几年。” 刘景龙微笑道:“我有个朋友如今也在剑气长城那边练拳,说不定双方会碰上。” 白首现在一听到纯粹武夫,还是女子,就难免心慌。 卢穗好奇道:“是那个宝瓶洲的陈平安?” 上次在三郎庙,刘景龙说起过这个名字。好像就是为了陈平安,刘景龙才会在三场问剑之前,跑去恨剑山和三郎庙购买东西,所以卢穗对此人,印象极其深刻。 刘景龙笑着点头。 卢穗笑道:“我都对这个陈平安有些好奇了,竟然能够让景龙如此刮目相看。” 刘景龙依旧没说什么。 白首忍不住说道:“卢姐姐,我那好兄弟,没啥长处,就是劝酒本事,天下第一!” 刘景龙转头,面带笑意,看着白首。 少年一身正气,斩钉截铁道:“这陈平安的酒品实在太差了!有这样的兄弟,我真是感到羞愤难当!” 卢穗哭笑不得,景龙怎么找了这么个混不吝的弟子。 城头之上。 剑仙苦夏正对林君璧、严律一行人,传授剑术。苦夏所授,正是剑气长城准许外来剑修研习的一门剑术。 此时,一群人坐在蒲团之上,竖耳聆听苦夏剑仙的指点。 苦夏先阐述了一遍剑道口诀的大意,然后拆解一系列关键窍穴的灵气运转、牵引、呼应之法,讲述得极其细微,然后让众人询问各自不解处,或是提出自以为是关隘处的症结。苦夏大多是让资质最佳、悟性最好的林君璧,代为解惑,林君璧若有不足,苦夏才会补充一二,查漏补缺。 这门上乘剑术的古怪之处,在于唯有置身于剑气长城这座剑气沛然的小天地,才有显著效果,到了浩然天下,也可以强行演练,只是收效极小。简而言之,这门剑术,太过讲究天时地利,想要裨益剑道和魂魄,哪怕是林君璧这般身负一国气运的天之骄子,依旧只能在城头之上,靠着滴水穿石的水磨功夫,精进道行。 苦夏其实心中颇有忧虑,因为传授剑诀之人,本该是本土剑仙孙巨源,但是孙巨源对这帮绍元王朝的未来栋梁,观感太差,竟然直接撂挑子了,推三阻四。苦夏也是那种死脑筋的,起先不愿退而求其次,由自己来传道,后来孙巨源被纠缠得烦了,才与苦夏坦言,绍元王朝如果还希望下次再带人来剑气长城,依旧能够住在孙府,那么这次就别让他孙巨源太为难。 苦夏看了眼自己的嫡传弟子蒋观澄,心中叹息不已,既忧愁这个弟子的直肠子,又觉得剑修学剑与为人,确实无须太过与林君璧相似。何况比起蒋观澄身边某些个小肚鸡肠、充满算计的少男少女,苦夏还是看自己弟子更顺眼些。苦夏之所以选择蒋观澄作为弟子,自然有其道理,大道相近,是前提。只不过蒋观澄的登高之路,确实需要磨砺更多。 林君璧哪怕只是坐在蒲团上,双手摊掌叠放在腹部,笑意恬淡,依然是山上亦少见的谪仙人风范。 严律一直在学林君璧,极为用心。无论是小处的待人接物,还是更大处的为人处世,严律都觉得林君璧虽然年纪小,却值得自己好好去琢磨推敲。 严律以前看人,很简单,只分蠢人和聪明人,至于好坏善恶,根本不在意,能为我所用者,便是朋友,不为我所用者,便最多是与之笑言的陌路人。 此次同行剑修之中,其实没有蠢人,只有足够聪明和不够聪明之分。 不够聪明的,像苦夏剑仙的嫡传弟子蒋观澄,还有那个对林君璧痴心一片的傻子少女。 足够聪明的,像那些当初为林君璧仗义执言的“蠢人”,看似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真以为这群人不知晓轻重利害?不过是想着在林君璧面前,说些讨巧的漂亮话,惠而不费,可内心深处,说不定是在希望林君璧年少轻狂,一个不小心,被众口一词,添油加醋,于是意气用事,与那陈平安不死不休。哪怕退一步,双方最终撕破脸皮,结果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在陈平安那里碰了一鼻子灰,林君璧道心受损,也是一个不差的结果。 修行路上,少了一个林君璧,再好不过了。对于这帮人而言,损人也不利己的事情,就已经愿意去做,更何况还有机会利己。 毕竟在绍元王朝,利益关系,盘根交错,此次携手游历,林君璧实在太过出彩,冥冥之中,他们这些绍元王朝的修行晚辈,都察觉到一个真相,一旦让林君璧顺利登顶,未来百年千年,绍元王朝的所有剑修,都会面临一种“一人独占大道”的尴尬处境。 绍元王朝的林君璧,就像是中土神洲武学路上的曹慈,与之同道者,皆是可怜人。 在这些人之外,朱枚和金真梦,又是另外一种人,相对少些算计。 可严律更喜欢打交道的,愿意去多花些心思笼络关系的,反而不是朱枚与金真梦,恰恰是那帮养不熟的白眼狼。 与身世不输自己的朱枚打交道,或是拉拢道心坚定、剑意纯粹的金真梦,需要付出严律许多不愿意或者说不擅长付出的东西。 林君璧在充当半个传道人的同时,早已分心别处。 这处城头之上,每隔一段,便有剑仙坐镇一方。 对于身边众人,包括那个严律,林君璧从来不觉得他们是自己的同道中人。林君璧认为他们心性太弱,资质太差,脑子太蠢,故而他们的所有靠山与背景,皆是虚妄。林君璧甚至有些时候,想要笑着与他们说句心里话:“你们应该珍惜如今的光阴,能够与我林君璧勉强同行,大道路上,好歹还能够看到我林君璧的背影,如今更是有幸在城头上,一起练剑,算是平起平坐。” 边境没有跟随苦夏剑仙在城头学剑,而是跑去了海市蜃楼那边凑热闹。那边有个好地方,说是演武场,其实有点类似北俱芦洲的砥砺山,对峙双方,不分胜负,只分生死。 不过比起砥砺山,又有不同,这座演武场只有同境厮杀,赌的是双方性命,赢的是对方的所有家底,以及一笔数目极为可观的赌注抽成。 剑修之争,其实不是最精彩的,而且机会不多,一般除非是双方结下死仇,不然不会来此。再者,剑修捉对厮杀,往往瞬间结束,没什么看头,屁股没捂热就得起身离开,太没趣味。 真正精彩的,是那种剑修与其他练气士的搏杀。最精彩的,当然还是一个练气士,能够侥幸与那杀力最大的剑修换命。 一小撮剑修为何主动来此涉险?除了砥砺自身道行之外,当然是为了挣钱,好养飞剑。 其余练气士为何愿意冒着送死的风险,也要进入演武场?自然不是自己找死,而是身不由己。这些练气士,几乎全部都是被跨洲渡船秘密押送至此,是浩然天下各大洲的野修,或是一些覆灭仙家门派的孤魂野鬼。若是赢了同境练气士三场,就可以活命。如果之后还敢主动下场厮杀,就可以按照规矩赢钱,如果能够击杀一名剑修,即可恢复自由。 曾有儒家门生,对此痛心疾首,觉得如此荒唐行径,太过草菅人命,质问剑气长城为何不加约束,任由一艘艘跨洲渡船送来那么多野修。 有一位中土神洲大王朝的豪阀女子,靠山极硬,自家便拥有一艘跨洲渡船,到了倒悬山,直接下榻于猿猱府,好似女主人一般的作态,在灵芝斋那边一掷千金,更是惹人注目。她身边两个扈从,除了明面上的一位九境武夫大宗师,还有一位深藏不露的上五境兵家修士。到了海市蜃楼的演武场,女子观战后,不但怜悯被抓来剑气长城的浩然天下练气士,还怜悯那些被当作“磨剑石”的妖族剑修,觉得它们既然已经化作人形,便已经是人,竟受如此虐待,惨无人道,不合礼数,于是便在海市蜃楼演武场大闹了一场,然后趾高气扬地离开。结果当天她的那位兵家扈从,就被一位离开城头的本土剑仙打成重伤,至于那位九境武夫,根本就没敢出拳,因为除了出剑的剑仙之外,分明还有剑仙在云海中随时准备出剑。她只得忍气吞声,跑去求助于与家族交好的剑仙孙巨源,结果吃了个闭门羹,被孙巨源赏了个“滚”字,他们一行人的所有物件还被丢到孙府外的大街上。 女子梨花带雨,带人仓皇退出剑气长城。据说回到了浩然天下之后,她凭借家世和财力,让人聚拢了一大波文坛士林的文豪大儒,大肆抨击剑气长城的野蛮风俗,其中言语最重的一句话,当然是“剑气长城的剑修,与那蛮荒天下的妖族,又有何异”。只不过在那之后,她所在的家族、宗门和王朝,便再没有一人能够进入倒悬山——不是剑气长城,而是直接连倒悬山都无法登上。若有人胆敢偷偷登上倒悬山,自有守门剑仙一剑劈入大海,至于下场如何,生死看天。 当年此事闹得极大,连老大剑仙都没说什么,曾经亲自负责处理此事的董家,便底气十足。 边境今天不但观战,还押注了好几种。押生死,往往输赢都有数,毕竟悬念不大,在这里厮混多年的赌棍,一个个眼光奇好。所以真正赚钱或是亏惨的,还是押注多久会有人毙命。至于押注双方皆死的,一旦真给押中了,往往可以赢个两三年的喝酒钱。在剑气长城喝那仙家酒酿,真心不便宜。 边境坐在人满为患的看台一处角落,默默喝着酒,安静等待今日演武场搏命双方的入场。 率先出来的一人是来此历练的浩然天下观海境剑修,随后是一个衣衫褴褛、浑身有伤的同境妖族剑修。伤痕累累,却不影响战力,更何况妖族体魄本就坚韧,受了伤后,凶性勃发,身为剑修,杀力更大。 这种对峙,不太常见。 听说在那座一墙之隔的蛮荒天下,只要能够成为剑修,都被誉为“大道种子”,有点类似浩然天下的读书种子。 边境看着那个眼神麻木的年轻妖族剑修。据说这个妖族,是在一场大战落幕后,偷偷潜入战场遗址,想碰碰运气,试图捡取残破剑骸,却被剑气长城的巡视剑修抓获,带回了那座牢狱,最终与许多妖族的下场差不多,被丢入此地,死了就死了,若是活了下来,就会再被带回那座牢狱,养好伤,等待下一次永远不知对手是谁的捉对厮杀。 边境一点不奇怪,为什么会有不少浩然天下的游历之人,对此生出恻隐之心。所以边境这会儿喝着酒,期待着剑气长城被攻破的那一天,期待着到时候占据浩然天下的妖族,会不会对这些好心肠的人,怀有恻隐之心。 边境的心神沉浸于小天地,知晓他所有念头的某个存在,隐匿于边境心湖极深处,见到了边境的芥子心神后,咧嘴一笑。那个存在,浑身充斥着无可匹敌的蛮荒气息,只是这么一个细微动作,便牵扯得一名金丹境瓶颈剑修身体小天地诸多本命窍穴灵气,齐齐随之摇晃起来,沸腾如油锅。所幸那股气息稍稍流散几分,无须边境以心意压制,很快就被那个存在自己收敛起来,以免露出蛛丝马迹。这些剑仙,可不是什么玉璞境的小猫小狗,说不定就会有董、齐、陈这几个姓氏当中的某个老匹夫,这才棘手。为山九仞功亏一篑,浩然天下的读书人,讲起大道理来,还是有点意思的。 那个存在只与边境的芥子心神说了一番言语,道:“事成之后,我的功劳,足以让你获得某把仙兵,加上之前的约定,我可以保证你成为一个仙人境剑修,至于能否跻身飞升境剑仙,只能看你小子自己的造化了。成了飞升境,又有一把好剑,还管什么浩然天下什么蛮荒天下?你小子哪里去不得?脚下何处不是山巅?林君璧、陈平安这类货色,无论敌我,就都只是不值得你低头去看一眼的蝼蚁了。” 如今倒悬山与剑气长城的往来,有两处大门。 刘景龙和白首这对师徒,以及卢穗和任珑璁这对朋友,四人一起走入剑气长城。 白首头晕目眩,蹲在地上干呕。刘景龙蹲下身,轻轻按住少年的肩头。 任珑璁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强忍着,同样被卢穗握住手,帮着稳固气府灵气,脸色惨白的任珑璁,这才稍稍好转几分。 而几乎同时,另外一处大门,有女子独自离开水精宫,来到剑气长城,站定之时,一身拳意流淌,对于剑气长城那股遮天蔽日的天然厌胜,毫无不适感觉。 她此次剑气长城之行,原本是要追寻曹慈的足迹,借住在城头那座由曹慈打造的小茅屋内,砥砺金身境,希望能够以最强第七境,跻身远游境。只是在水精宫听闻了某些事迹后,让她只觉得天意如此!故而她当下所求唯一事,就是要与那曹慈和刘幽州多次提及之人,在城头之上,以拳对拳,让他再次连输三场! 白首一时半会儿不太适应剑气长城的风土,病恹恹的,与那任珑璁同病相怜。 这就是为何地仙之下的练气士,不愿意来剑气长城久留的根本原因,因为熬不住,简直就是重返洞府境、时刻经受海水倒灌之苦。年轻剑修还好,长久以往,终究是份裨益,能够滋养魂魄和飞剑,剑修之外的三教百家练气士,光是抽丝剥茧,将那些剑意从天地灵气当中剥离出去,便是天大苦头。历史上,在剑气长城相对安稳的大战间隙,不是没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练气士,从倒悬山那边走来,强撑着去了那座城头,陪着一起“游山玩水”的身边扈从,又刚好境界不高,结果等到给扈从背去大门口,竟然已经直接跌境。 卢穗试探性问道:“既然你朋友就在城内,不如随我一起去往太象街白脉府吧?那位宋律剑仙,本就与我们北俱芦洲渊源颇深。” 卢穗其实知道自己的提议,有些不近人情,可是她就怕今天分别后,刘景龙便安心练剑,沉浸其中,物我两忘,到时候她怎么办?万里迢迢赶来倒悬山相逢,才看了景龙几眼,难道便要咫尺天涯?说不定最后一次见面,就是她准备重返倒悬山,与他道别。可如果是一起入住宋律剑仙的白脉府,哪怕刘景龙一样是在潜心练剑,闭关谢客,卢穗也会觉得与他同在一片屋檐下,风雨也好晴也好,终究两人所见风景是一样的啊。 白首附和道:“有道理!咱们就不去打搅宗主修行了,去打搅宋律剑仙吧。” 白首不太敢见那位从未见过的太徽剑宗宗主韩槐子,在翩然峰听许多同龄人闲聊,好像这位宗主是个极其严厉的老家伙,人人说起,都敬畏不已,反而是那个白首只见过一面的掌律祖师黄童,趣事多多。可问题是等到白首真正见着了黄老祖师,一样如履薄冰,十分畏惧。剑仙黄童尚且如此让人不自在,见到了那个太徽剑宗的头把交椅,白首担心自己会不会一句话没说对,就要被老家伙当场驱逐出祖师堂,到时候最尊师重道的姓刘的,岂不是就要乖乖听命?白首不觉得自己是心疼这份师徒名分,只是心疼自己在翩然峰积攒下来的那份风光和威严罢了。 卢穗会心一笑。任珑璁不太喜欢这个口无遮拦的少年。 刘景龙摇头道:“我与宋律剑仙此前并不认识,直接登门,太过冒失,而且需要浪费卢姑娘与师门的香火情,此事不妥。何况于情于理,我都该先去拜会宗主。再者,郦前辈的万壑居距离我太徽剑宗府邸不远,先前问剑过后,郦前辈走得急,我需要登门道谢一声。” 来此出剑的外乡剑仙,在剑气长城和城池之间,有许多闲置私宅可住,自行挑选,与隐官一脉的竹庵、洛衫剑仙打声招呼即可。若是被本土剑仙邀请,入住城内,当然亦可。愿意待在城头上,拣选一处驻守,更不阻拦。 北俱芦洲的太徽剑宗,自从韩槐子、黄童两位剑仙联袂赶赴剑气长城之后,凭借杀妖战功,直接挣来了一座占地不小的府邸,名为甲仗库,太徽剑宗所有子弟,便有了落脚之地,到了剑气长城,再无须寄人篱下。反观浮萍剑湖宗主郦采,却是刚到,也无相熟的本土剑仙,故而直接挑选了那位本洲战死剑仙前辈的下榻处万壑居。郦采丝毫不惧那点“晦气”,大大方方入住的当天,便有不少的本土剑仙,愿意高看郦采一眼。 卢穗微笑道:“景龙,那我有机会就去拜访韩宗主。” 刘景龙点头道:“当然可以啊,宗主对卢姑娘的大道,十分赞赏,卢姑娘愿意去我们那边做客,宗主定然欣喜。” 卢穗笑了笑,眉眼弯弯。 任珑璁深呼吸一口气,转过头不去看卢穗与那呆头鹅刘景龙,看多了,她就忍不住要骂人。 白首也觉得姓刘的太欠骂了。咱们太徽剑宗的宗主欣喜不欣喜的,是卢仙子真正在意的事情吗?卢仙子抛了那么多媚眼,就算是个瞎子,好歹也该接住一两次吧?你姓刘的倒好,凭本事次次躲过。 双方分开后,刘景龙照顾弟子白首,没有御剑去往那座已经记在太徽剑宗名下的甲仗库府邸,而是步行前往,让少年尽可能靠自己熟悉这一方天地的剑意流转。不过刘景龙似乎有些后知后觉,轻声问道:“先前我与卢姑娘的言语当中,是不是有不近人情的地方?” 白首没好气道:“开什么玩笑?” 刘景龙松了口气,没有就好。 白首没好气道:“你根本就没有一句近人情的好话。” 刘景龙感叹道:“原来如此。” 白首疑惑道:“姓刘的,你为什么不喜欢卢姐姐啊?没有半点不好的万般好,咱们北俱芦洲,喜欢卢姐姐的年轻俊彦,数都数不过来,怎就偏偏她喜欢你,你不喜欢她呢?” 刘景龙无奈道:“唯独此事,无理可说。” 沿着城池边缘,一直南下,行出百余里,师徒二人找到了那座甲仗库。 修道之人,哪怕不御风御剑,百余里路途,依旧是穿街过巷一般。即便白首暂时无法完全适应剑气长城的那种窒息感,步伐相较于市井凡夫的跋山涉水,依然显得健步如飞,快若奔马。 沿途稀稀疏疏的大小府邸宅子,多是上五境剑仙坐镇,或是外乡地仙剑修暂居。 太徽剑宗宗主韩槐子站在门口,刘景龙作揖道:“翩然峰刘景龙,拜见宗主。” 白首偷偷咽了口唾沫,学着姓刘的,作揖弯腰,颤声道:“太徽剑宗祖师堂第十六代嫡传弟子,翩然峰白首,拜见宗主!” 韩槐子是太徽剑宗的第四代宗主,但是祖师堂传承,自然远远不止于此。 太徽剑宗虽然在北俱芦洲不算历史久远,但是胜在每一位宗主皆剑仙,并且宗主之外,几乎都会有类似黄童这样的辅佐剑仙,站在北俱芦洲山巅之侧。而每一任宗主手上的开枝散叶,也有多寡之分,像并非以先天剑坯身份跻身太徽剑宗祖师堂的刘景龙,其实辈分不高,因为带他上山的传道恩师,只是祖师堂嫡传第十四代弟子,故而白首就只能算是第十六代。不过浩然天下的宗门传承,一旦有人开峰,或是一举继任道统,祖师堂谱牒的辈分,就会有大小不一的更换。例如刘景龙一旦接任宗主,那么刘景龙这一脉的祖师堂谱牒记载,都会有一个水到渠成的“抬升”仪式,白首作为翩然峰开山大弟子,自然而然就会晋升为太徽剑宗祖师堂的第六代“祖师爷”。 只不过在辈分称呼一事上,除了破格升迁得以继承一脉道统的新宗主、山主之外,此人的嫡传弟子,外人依循祖师堂旧历,也无不可。 韩槐子笑着抬了抬手,道:“无须多礼。以后在此的修行岁月,无论长短,我们都入乡随俗,不然宅子就我们三人,做样子给谁看?对不对,白首?” 白首哭丧着脸。对?肯定不对啊。不对?那更加不对啊。 白首可怜兮兮望向姓刘的,刘景龙笑道:“怎么天大的胆子,到了宗主这边便米粒大小了?” 在姓刘的面前,白首还是胆大包天的,脱口而出道:“怪那哑巴湖小水怪,取了个名字叫米粒。” 突然意识到一旁还有个高入云霄的宗主剑仙,白首汗流浃背,竟是直接说出了心声,道:“宗主,我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求你老人家千万别把我赶出太徽剑宗!” 韩槐子哭笑不得,幸好景龙在先前那封信上,早有明言,介绍自己收了个怎样的徒弟,不然他这宗主还真有点措手不及。 韩槐子笑着安慰道:“在剑气长城,确实言行忌讳颇多,你切不可依仗自己是太徽剑宗剑修,还是刘景龙嫡传,便妄自尊大,只是在自家府邸,便无须太过拘谨了。在此修行,要多想多问。我太徽剑宗弟子,在修行路上,剑心纯粹光明,便是尊师最多;敢向不平处一往无前出剑,便是重道最大。” 白首愣在当场,这与想象中那个一言不合就要摆剑仙架子、宗主气势的韩槐子,实在差了十万八千里。 刘景龙笑道:“这会儿应该大声说一句‘记住了’。” 白首赶紧说道:“记住了!” 刘景龙无可奈何,以前就没见过这么听话的白首。 韩槐子忍住笑,与那少年打趣道:“记住个什么记住,不用记住,年纪轻轻的剑修,哪里需要刻意记住这些大话。” 白首都快给这位宗主整蒙了。 韩槐子领着两人,一起走入甲仗库大门,说了些这座宅子的历史,曾经有哪些剑仙居住于此,又是何时战死、如何战死的。 白首便肃然起敬,不由自主放慢了呼吸与脚步,因为少年只觉得自己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脚步,仿佛都是在打搅那些前辈剑仙的休歇。 韩槐子悄然看了眼少年的脸色和眼神,转头对刘景龙轻轻点头。 一名故意以自身拳意牵引剑气为敌的年轻女子,脚穿麻鞋,身着赤衣,满头青丝,绾了个干脆利落的盘踞发髻,只背了个装有干粮的包裹。 她没有径直入城,离墙根还有一里路途,便开始狂奔向前,高高跃起,一脚踩在十数丈高的城墙上,然后弯腰上冲,步步登高。 距离城头数丈时,一脚重重踩踏墙壁,身形蓦然跃起,最终飘然落在城头之上,然后往左手边缓缓走去。 按照曹慈的说法,那座不知有无人居住的小茅屋,应该相距此地不足三十里。 一路行去,并无遇到驻守剑仙,大小两栋茅屋附近,根本无须有人在此提防大妖袭扰,也不会有谁登上城头,耀武扬威一番,还能够安然返回南边天下。 因为有那位老大剑仙。 她突然皱了皱眉头,察觉到对面城头之上,有极重剑气。应该就是那个传闻中的大剑仙左右——一个出海访仙之前,打碎了无数先天剑坯道心的怪人。 当她越发临近茅屋的时候,发现在自己前行的路线上,还有位瞧着年轻容貌的剑仙,已经转头朝她望来。 她依旧向前而行,瞥了眼不远处的小茅屋,收回视线,抱拳问道:“前辈可是暂住于茅屋?” 魏晋笑着点头,说道:“你要是不介意,我这就搬出茅屋。” 她点头道:“介意,所以前辈只管继续借住。” 她停下脚步,盘腿而坐,摘下包裹,取出一只烙饼,大口嚼了起来。 魏晋笑了笑,不以为意,继续闭眼修行。 女子吃过了烙饼,取出水壶喝了口水,问道:“前辈可知道那位来自绍元王朝的苦夏剑仙,如今身在城头何处?” 魏晋睁眼,道:“约莫七百里之外,便是苦夏剑仙修道和驻守之地。如果没有意外,此刻苦夏剑仙正在传授剑术。” 女子点头道:“谢了。” 她背好包裹,起身后,开始走桩,缓缓出拳,一步往往跨出数丈,去往七百里之外。 其间遇到一只巨大金色飞禽破开云海,阴影笼罩城头,如昼入夜,金色飞禽落在一位白衣剑仙身畔,落地之时,便化作麻雀大小,跃上剑仙主人的肩头。 有剑仙身姿慵懒,斜卧一张榻上,面朝南方,仰头饮酒。 女子只是看过一眼便不再多看。 剑仙苦夏坐在蒲团上,包括林君璧在内的众多晚辈剑修正在闭目凝思,呼吸吐纳,尝试着汲取天地间流散不定、快若剑仙飞剑的精粹剑意,而非灵气,不然就是捡了芝麻丢西瓜,白走了一趟剑气长城。只不过除了林君璧收获显著,哪怕是严律,依旧暂时毫无头绪,只能碰碰运气。其间有人侥幸收拢了一缕剑意,稍稍流露出雀跃神色,一个心神不稳,那缕剑意便开始翻江倒海。剑仙苦夏见状祭出飞剑,将那缕极其细微的远古剑意,从剑修人身小天地内,驱逐出境。差点就要伤及大道根本的年轻剑修,面无人色。 剑仙苦夏以心声与之言语,声音沉稳,帮着年轻人稳固剑心,至于气府灵气紊乱,那是小事,根本无须这位剑仙出手安抚。 能够从众多绍元王朝的年轻俊彦当中脱颖而出,赶赴剑气长城,若是连这点事情都摆不平,那么明天就可以离开孙府,返回倒悬山,老老实实待在那边等着同行众人了,反正梅花园子,一向待客周到。 剑仙苦夏突然站起身,转头望去,认出对方后,这位天生苦相的剑仙,破天荒露出笑容,转身迎接那位女子。 不管这位喜好游走江湖的晚辈,在外用了多少个化名,或是习惯被人称呼为什么,在她家族的祖师堂谱牒上,是个与脂粉气半点不沾边的名字——姓郁,名狷夫。 中土郁家,是一个历史极其久远的顶尖豪阀,曾经一手扶植起了一座比如今绍元王朝更加强势的大澄王朝,大澄王朝覆灭之后,不过百年,便又扶起了一个更加庞大的玄密王朝。 郁狷夫与那未婚夫怀潜,皆是中土神洲最拔尖的那一小撮年轻人。郁狷夫为了逃婚,跑去金甲洲,在一处上古遗址,独自练拳多年。怀潜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样跑去了北俱芦洲,据说是专门狩猎、收集地仙剑修的本命飞剑。 听说怀家老祖在去年破天荒露面,亲自出门,找了同为中土神洲十人之一的好友,至于缘由,无人知晓。 剑仙苦夏的那位师伯,周神芝,与怀家老祖一样,皆在十人之列,而且名次还要更前,曾经被人说了句脍炙人口的评语,“从来眼高于顶,反正剑道更高”。周神芝在中土神洲广袤版图上,是出了名的难打交道,对师侄苦夏——这位享誉天下的大剑仙,依旧没个好脸色。 他们这一脉,与郁家世代交好,郁狷夫更是剑仙苦夏那位师伯最喜欢的晚辈,没有之一。 周神芝与人坦言我家子孙皆废物,配不上郁狷夫。要知道周神芝的子嗣,是以英才辈出、天生神仙种著称于世。 周神芝宠溺郁狷夫到了什么地步?郁狷夫最早在中土神洲的三年游历,周神芝一直在暗中护道,结果性情耿直的郁狷夫不小心闯下大祸,惹来一位仙人境大修士的暗算,然后那位大修士直接被周神芝砍断了一只手,逃回了祖师堂,凭借一座小洞天,选择闭关不出。周神芝慢悠悠尾随其后,最终整座宗门全部跪地,周神芝从山门走到山巅,一路上,敢言语者,死,敢抬头者,死,敢流露出丝毫愤懑心思者,死。而郁狷夫的心大到了什么境界?反而埋怨周神芝退敌即可,应该将仇家交予她自己去对付。不承想周神芝非但不恼火,反而继续一路护送郁狷夫这个小丫头,直到郁狷夫离开中土神洲,到达金甲洲才作罢。 见到了迎面走来的剑仙苦夏,郁狷夫停步抱拳道:“见过苦夏前辈。” 剑仙苦夏笑着点头,问道:“怎么来这儿了?” 郁狷夫说道:“练拳。”说了其实等于没说。 剑仙苦夏却笑了起来,说了句干巴巴的言语,道:“已经是金身境了,再接再厉。” 然后双方便都沉默起来,只是两人都没有觉得有何不妥。 剑仙苦夏不是那种擅长钻营之人,更不会希冀着自己多照拂郁狷夫一二,以此赢得自家师伯的好感,他纯粹只是看好郁狷夫。至于郁狷夫,更是被笑称为“所有长辈缘都被周神芝一人吃光”的郁家人。 虽说怀家与郁家结下了那桩娃娃亲,但随着时间推移,怀家老祖对这个脾气又臭又硬的丫头,越来越不喜欢,所以后来郁狷夫为了逃婚去走江湖,怀家上下,根本没有任何怨言。怀家许多长辈反过来安慰诸多郁家好友,年轻人多走走是好事,那桩婚事不着急,怀潜是修道之人,郁狷夫虽然是纯粹武夫,但凭她的武道资质,寿命也注定绵长,让两个孩子自己慢慢相处便是。 此时两人一起走回剑仙苦夏教剑处,苦夏示意郁狷夫坐在蒲团上,她也没客气,摘了包裹,又开始就水吃烙饼。 林君璧睁开眼睛,微微一笑。 郁狷夫明明看见了,却当作没看见。 宁府大门外的那条街上,一袭青衫的年轻剑仙,带着自己的弟子缓缓而行。 少年压低嗓音道:“姓刘的,我听说陈平安如今可牛气了,有了个‘二掌柜’的响当当绰号。而且他那个媳妇,在剑气长城这边,可厉害了。郦剑仙私底下与我说了,她见不得那个宁姚,不然心里会觉得窝囊。” 刘景龙没说什么。 敲了门,开门之人正是纳兰夜行,刘景龙自报名号。 纳兰夜行先是神色古怪,然后立即笑着领那师徒二人去往斩龙崖。原本正在勤勉炼气的陈平安,已经离开凉亭,走下斩龙台,笑眯眯招着手。 白首瞧见了自家兄弟陈平安,总算松了口气,不然在这座剑气长城,每天太不自在。只是刚乐呵了片刻,白首突然想起那家伙是某人的师父,立即耷拉着脑袋,觉得人生了无生趣。 纳兰夜行已经告辞离去。陈平安带着两人走入凉亭,笑问道:“三场问剑过后,觉得一个北俱芦洲不够显摆,来咱们剑气长城抖搂来了?” 刘景龙说道:“闲来无事,来见宗主与郦剑仙,顺便来看看你。” 陈平安双手笼袖,斜靠栏杆,瞥了眼那个白首,难得,瞧着有些闷闷不乐? 到了凉亭,少年一屁股坐在陈平安身边。刘景龙倒是无所谓这些,自己这个弟子,确实与陈平安更亲近些。 刘景龙笑着道破天机:“来这里之前,我们先去了一趟落魄山,某人听说你的开山大弟子才学拳一两年,就说他压境在下五境,外加让她一只手。” 陈平安已经知道白首大概的下场了。 刘景龙又说道:“你那弟子胆子小,就问能不能再让一条腿。” 陈平安瞥了眼白首,憋着笑:“这都答应了?” 刘景龙点头道:“答应了,某人还开心得要死,于是又说站着不动,让裴钱只管出手。” 陈平安摇摇头,笑道:“不用跟我说结果了。”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取出一壶前不久从店铺那边蹭来的竹海洞天酒,招呼白首道:“来,庆贺一下咱们白首大剑仙的开门大吉。” 刘景龙摆摆手。 白首抬起头,咬牙切齿道:“我敢保证,她绝对肯定必然十成十,学拳不止一两年!陈平安,你跟我说老实话,裴钱到底学拳多少年了,十年?” 陈平安直接将酒壶抛给刘景龙,然后自己又拿出一壶,反正还是蹭来的,揭了泥封,抿了一口酒,这壶酒的滋味似乎格外好。陈平安盘腿坐在那边,一手扶在栏杆上,一手手心按住长椅上的那只酒壶,道:“我那开山大弟子是一拳下去,还是一腿横扫?她有没有被咱们白首大剑仙的剑气给伤到?没事,伤到了也没事,切磋嘛,技不如人,就该拿块豆腐撞死。” 白首恼火得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双手握拳,重重叹息,使劲砸在长椅上。 刘景龙将那壶酒放在身边,笑道:“你那弟子,好像自己比横飞出去的某人,更蒙,也不知为何,特别心虚,蹲在某人身边,与躺地上那个七窍流血的家伙,双方大眼瞪小眼。然后裴钱就跑去与她的两个朋友,开始商量怎么圆场了。我没多偷听,只听到裴钱说绝对不能再用摔跤这个理由了,上次师父就没信,这次一定要换个靠谱些的说法。” 白首黑着脸,背靠栏杆,双手捂脸。 刘景龙提醒道:“我跟裴钱保证过,不许泄露此事,所以你听过就算了,并且不许因为此事责罚裴钱,不然以后我就别想再去落魄山了。” 陈平安笑着点头,本来就没想着说她什么。 白首嘀咕道:“我反正不会再去落魄山了。裴钱有本事下次去我太徽剑宗试试看?我下次只要不掉以轻心,哪怕只拿出一半的修为……” 陈平安不等少年说完,就点头笑道:“好的,我跟裴钱说一声,就说下一场武斗,放在翩然峰。” 白首顿时委屈万分,一想到姓刘的关于那个赔钱货的评价,便嚷嚷道:“反正裴钱不在,你让我说几句硬气话,咋了嘛!” 当初裴钱那一脚,真是够心黑的,白首不光是七窍流血倒地不起,事实上,他竭力睁开眼睛后,就像醉酒之人,看见有好几个裴钱蹲在眼前晃来晃去。 关键是那个赔钱货的言语,更恶心人,她蹲一旁,兴许见他眼神游移,没找到她,还“好心好意”小声提醒他道:“这儿这儿,我在这儿。你千万别有事啊,我真不是故意的,你先前说话口气那么大,我哪晓得你真的就只是口气大呢。也亏得我担心力气太大,反而会被传说中的仙人剑气给伤到,所以只出了七八分气力,要不然以后咋个与师父解释?你别装了,快醒醒!我站着不动,让你打上一拳便是……” 然后白首便昏死过去了。 陈平安笑眯眯道:“巧了,你们来之前,我刚好寄了一封信回落魄山,只要裴钱她自己愿意,就可以立即赶来剑气长城。” 白首转头问道:“师父,我们啥时候回宗门啊?翩然峰如今都没个人打理茅屋,刮风下雨的,弟子心里不得劲儿。” 这应该是白首在太徽剑宗祖师堂之外,第一次喊刘景龙为师父,并且如此诚心诚意。 刘景龙想了想,道:“好歹等到裴钱赶来吧。” 白首眼神呆滞。 刘景龙说道:“对了,听说有个很了不起的武学天才,来自中土神洲,名叫郁狷夫,想要找你练拳。” 陈平安笑道:“没兴趣。” 白首有气无力道:“别给人家的名字骗了,那是个娘们。” 陈平安愣了一下,总不能那么巧吧。 刘景龙点头道:“确实是一位女子,跟你差不多岁数,同样是底子极好的金身境。” 看到陈平安的脸上有些莫名其妙的神色,白首眼睛一亮,狡黠地笑道:“至于好不好看嘛,我是不清楚,你到时候跟她打来打去的,多看几眼,何况拳脚无眼,嘿嘿嘿……” 突然,白首整个人就像是炸毛一般,毛骨悚然,手脚冰凉,然后僵硬转头,看到了一位缓缓走入凉亭的女子。 她明明没有说什么,甚至没有任何不悦神色,更没有刻意针对他白首,少年依旧敏锐察觉到了一股仿佛与剑气长城“天地契合”的大道厌胜。她兴许只是稍稍流转心意,她不太高兴,那么这一方天地便自然对他白首不太高兴了。 白首再次僵硬转头,对陈平安说道:“千万别毛手毛脚,武夫切磋,要守规矩。当然了,最好是别答应那谁谁谁的练拳,没必要。” 陈平安伸手按住少年的脑袋,微笑道:“小心我拧下你的狗头。” 第193章 一拳就倒二掌柜 刘景龙站起身,笑道:“太徽剑宗刘景龙,见过宁姑娘。” 宁姚笑道:“很高兴见到刘先生。” 白首伸手拍掉陈平安搁在头顶的五指山,一头雾水,称呼上,有点嚼头啊。 陈平安双手笼袖,跟着笑。 至于长椅上那壶酒,在双手笼袖之前,早已经偷偷伸出一根手指,推到了白首身边。这对师徒,大小酒鬼,不太好,得劝劝。 宁姚坐在陈平安身边。白首坐到了刘景龙那边去,起身的时候没忘记拎上那壶酒。 宁姚主动开口道:“我早年游历过北俱芦洲,只是不曾拜访太徽剑宗,多是在山下行走。” 刘景龙点头道:“以后可以与陈平安一起重返北俱芦洲,翩然峰的风景还算不错。” 宁姚摇头道:“近期很难。” 刘景龙说道:“确实。” 宁姚沉默片刻,转头望向少年白首。 白首立即下意识正襟危坐。 宁姚说道:“既然是刘先生的唯一弟子,为何不好好练剑。” 虽然言语中有“为何”二字,却不是什么疑问语气。 白首如学塾蒙童遇到查询课业的教书夫子,战战兢兢地说道:“宁姐姐,我会用心的!” 宁姚说道:“剑修练剑,需问本心。问剑问剑,是自己百思不得其解,便于无言天地以剑问之,要教天地大道,不回答也要回答。” 少年委屈得都不敢将委屈放在脸上,只能小鸡啄米,使劲点头。不过宁姐姐说话,真是有豪杰气概,这会儿听过了宁姐姐的教诲,都想要喝酒了,喝过了酒,肯定好好练剑。 刘景龙并不觉得宁姚言语有何不妥。 换成别人来说,兴许就是不合时宜,可是在剑气长城,宁姚指点他人剑术,与剑仙传授无异。更何况宁姚为何愿意有此说,自然不是宁姚在佐证传言,而只是因为她对面所坐之人,是陈平安的朋友,以及朋友的弟子,同时因为双方皆是剑修。 宁姚起身告辞道:“我继续闭关去了。” 刘景龙起身道:“打搅宁姑娘闭关了。” 宁姚对陈平安说道:“家里还有些珍藏酒水,只管与纳兰爷爷开口。” 刘景龙愣了愣,解释道:“宁姑娘,我不喝酒。” 宁姚笑道:“刘先生无须客气,别怕宁府酒水不够,剑气长城除了剑修,就是酒多。” 陈平安深以为然,点头道:“是啊是啊。”偷偷朝宁姚伸出大拇指。 其实那本陈平安亲笔撰写的山水游记当中,刘景龙到底喜不喜欢喝酒,早就有写,宁姚当然心知肚明。 宁姚一走,白首如释重负,瘫靠在栏杆上,眼神幽怨道:“陈平安,你就不怕宁姐姐吗?我都快要怕死了,之前见着了宗主,我都没这么紧张。” 陈平安笑呵呵道:“怕什么怕,一个大老爷们,怕自己媳妇算怎么回事。” 刘景龙突然转头望向廊道与斩龙崖衔接处,陈平安立即心弦紧绷,伸长脖子举目望去,并无宁姚身姿,这才笑骂道:“刘景龙,好家伙,成了上五境剑仙,道理没见多,倒是多了一肚子坏水!” 刘景龙微笑道:“你跟我老实讲,在这剑气长城,如今到底有多少人,觉得我是个酒鬼?慢慢想,好好说。” 陈平安问道:“你看我在剑气长城才待了多久,每天多忙,要勤勉练拳,对吧,还要经常跑去城头上找师兄练剑,经常一个不留神,就要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每天更要拿出整整十个时辰练气,所以如今练气士又破境了。五境修士,在满大街都是剑仙的剑气长城,我有脸经常出门晃荡吗?你扪心自问,我这一年,能认识几个人?” 刘景龙说道:“解释得这么多?” 陈平安哑口无言,是有些过犹不及了。 刘景龙起身笑道:“对宁府的斩龙台和芥子小天地慕名已久,斩龙台已经见过,下去看看演武场。” 白首疑惑道:“斩龙台咋就见过了,在哪儿?” 陈平安笑道:“白长了一颗小狗头,狗眼呢?” 白首怒道:“看在宁姐姐的面子上,我不跟你计较!” 陈平安跺了跺脚,道:“低下狗头,瞪大狗眼。” 白首呆若木鸡,低头看道:“凉亭下边的整座小山,都是斩龙台?” 陈平安已经陪着刘景龙走下斩龙崖,去往那座芥子小天地。白首没跟着去凑热闹,什么芥子小天地,哪里比得上斩龙台更让少年感兴趣。起先在甲仗库,只听说这里有座斩龙台极大,可当时少年想象力的极限,大概就是一张桌子大小,哪里想到是一栋屋子大小!此刻白首趴在地上,撅着屁股,伸手摩挲着地面,然后侧过头,弯曲手指,轻轻敲击,聆听声响,结果没有半点动静。白首用手腕擦了擦地面,感慨道:“乖乖,宁姐姐家里真有钱!” 与陈平安一起走在芥子小天地当中,刘景龙说道:“在甲仗库,听说了不少关于你的事迹,二掌柜的名号,别说是剑气长城,我在春幡斋都听说了。” 陈平安无奈道:“好事不留名,坏事传千里。” 刘景龙说道:“此处说话?” 陈平安说道:“一般言语,不用忌讳。” 有纳兰夜行帮忙盯着,加上双方就在芥子小天地,哪怕有剑仙窥探,也要掂量掂量三方势力聚拢的杀力。 除了纳兰夜行这位跌境犹有玉璞境的宁府剑仙,刘景龙本身就是玉璞境剑仙,身后更有宗主韩槐子与女子剑仙郦采,或者说整座北俱芦洲,至于陈平安,有一位师兄左右坐镇城头,足矣。 刘景龙这才说道:“你有三件事,都做得很好。天底下不收钱的学问,丢在地上白捡的那种,往往无人理会,捡起来也不会珍惜。” 陈平安神色认真,说道:“继续。你一个剑气长城的局外人,帮我复盘,会更好。” 刘景龙缓缓道:“开酒铺,卖仙家酒酿,重点在楹联和横批,以及铺子里那些喝酒时也不会瞧见的墙上无事牌,人人写下名字与心声。” “绸缎铺子那边,从《百剑仙印谱》,到《皕剑仙印谱》,再到折扇。” “街巷挂角处的说书先生,与孩子们蹭些瓜子、零食。” 刘景龙说完三件事后,开始盖棺定论,道:“天底下家底最厚也是手头最穷的练气士,就是剑修,为了填补养剑这个无底洞,人人砸锅卖铁,倾家荡产一般,偶有闲钱,在这剑气长城,男子无非是喝酒与赌博,女子剑修,相对更加无事可做,无非各凭喜好,买些有眼缘的物件,只不过这类花钱,往往不会让女子剑修觉得是一件值得说道的事情。便宜的竹海洞天酒,或者说是青神山酒,一般而言,能够让人来喝一两次,却未必留得住人,与那些大小酒楼,争不过回头客。但是不管初衷为何,只要在墙上挂了无事牌,心中便会有一个可有可无的小牵挂,看似极轻,实则不然。尤其是那些秉性各异的剑仙,以剑气做笔,落笔岂会轻了?无事牌上诸多言语,哪里是无心之语,某些剑仙与剑修,分明是在与这方天地交代遗言。” “换成我刘景龙,去往那酒铺饮酒之时,表面上是坐着老旧桌凳,喝着粗劣的酒水,吃着不要钱的阳春面和酱菜,甚至是蹲在路边饮酒,可真正与我为邻者,是那百余位剑仙、剑修的明志,是一生剑意凝聚所在,是某种酒后吐真言,更希望将来有一天,有后人翻开那些无事牌,便可以知晓,曾有先贤来过这一方天地,出过剑。” “当然,有了酒铺,只要生意不错,你这个二掌柜,就可以在那里,以最自然而然、不露痕迹的方式,听到最多的剑气长城故事,让你极快地了解剑气长城这块形势复杂的棋盘。” 陈平安点头道:“帮着宁姚的朋友——如今也是我的朋友——叠嶂姑娘拉拢生意。这才是最早的初衷,后续想法,是渐次而生。初衷与机谋,其实两者间隔很小,几乎是先有一个念头,便念念相生。” 刘景龙笑道:“能够如此坦言,以后成了剑修,剑心走在澄澈光明的道路上,足够在我太徽剑宗挂个供奉了。” 陈平安问道:“没劝一劝韩宗主?” 刘景龙苦笑道:“劝了,讨了顿骂而已,还能如何?其实我自己不愿意劝,是黄童祖师让我去劝宗主,长辈所求,不敢推辞。” 先前刘景龙忘记长椅上的那壶酒,陈平安便帮他拎着,这会儿派上了用场,递过去,道:“按照这边的说法,剑仙不喝酒,元婴境走一走,赶紧喝起来,一不小心再偷偷摸摸破个境,同样是仙人境了,再仗着年纪小,让韩宗主压境与你切磋,到时候打得你们韩宗主跑回北俱芦洲,岂不美哉?” 刘景龙接过了酒壶,却没有饮酒,根本不想接这一茬,他继续先前的话题,道:“印章此物,原是文人案头清供,最是契合自身学问与本心,在浩然天下,读书人至多是假借他人之手,重金聘请大家,篆刻印文与边款,极少将印章与印文一并交由他人处置,所以你那两百方印章,不管不顾,先有《百剑仙印谱》,后有《皕剑仙印谱》,爱看不看,爱买不买,其实最考究眼缘。但是话说回来,虽然你很有心,可若无酒铺那么多传闻事迹、小道消息帮你做铺垫,让你有的放矢,去悉心揣摩那么多剑仙、剑修的心思,尤其是他们的人生道路,你绝无可能像现在这样被人苦等下一方印章,哪怕印文不与心相契,依旧会被一扫而空。因为谁都清楚,那座绸缎铺子的印章,本就不贵,买了十方印章,只要转手卖出一方,就有得赚。所以你在将第一部《皕剑仙印谱》装订成册的时候,其实会有些忧心,担心印章此物,只是剑气长城的一桩小买卖,一旦有了第三拨印章,导致此物泛滥开来,甚至会牵连之前那部《百剑仙印谱》上的所有心血,故而你并未一条道走到黑,耗费心神,全力雕琢下一百方印章,而是另辟蹊径,转去售卖折扇,扇面上的文字内容,更加随心所欲。这就类似‘次一等真迹’,不但可以拉拢女子买家,还可以反过来,让收藏了印章的买家自己去稍稍对比,便会觉得先前入手的印章,买而藏之,值得。” 陈平安说道:“所说不差。而且还有一点,我之所以转去做折扇,也希望能够尽可能掩藏用心,免得被剑仙随意看破,觉得此人城府过深,心生不喜。可如果到了这一步,依旧被人看破,其实就无所谓了,反正万事不用一味求全,终究也要给一些回过味来的剑仙,笑骂一句‘小子贼滑’的机会。为何可以不介意?因为我从一开始,就不是针对这一小撮心思最为剔透、人生阅历足够厚重的剑仙前辈。当然,这些人当中,有谁看破真相却不道破,甚至还愿意收下一方入得法眼的印章,我更会由衷敬重,有机会的话,我还要当面说一句‘以贱卖之法兜售学问,是晚辈失礼’。” 刘景龙点头说道:“思虑周密,应对得体。” 陈平安重重一拍刘景龙的肩膀,道:“不愧是去过我那落魄山的人!没白去!白首这小兔崽子就不成,悟性太差,只学到了些皮毛,先前言语,那叫一个转折生硬,简直就是帮倒忙。” 刘景龙破天荒主动喝了口酒,望向那个酒铺方向,那边除了剑修与酒水,还有妍媸巷、灵犀巷这些陋巷,还有许多一辈子看腻了剑仙风采却全然不知浩然天下半点风土人情的孩子。刘景龙抹了抹嘴,沉声道:“没个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工夫,你这么做,意义不大的。” 陈平安沉默许久,最终说道:“不做点什么,心里难受。这件事,就这么简单,根本没多想。” 刘景龙举起酒壶,似乎是想要与陈平安碰一碰,与之豪饮。 结果陈平安气笑道:“老子在酒铺那边十八般武艺齐出,费了好大劲,才好不容易蹭来了两壶酒,一壶给了你,一壶又给白首摸走了,真当我是神仙啊,本事那么大,一口气能蹭三壶酒?” 刘景龙“哦”了一声,不再饮酒。刘景龙问道:“先前听你说要寄信让裴钱赶来剑气长城,陈暖树与周米粒又如何?若是不让两个小姑娘来,那你在信上,可有好好解释一番?你应该清楚,就你那位开山大弟子的性格,对待那封家书,肯定会像看待圣旨一般,同时还不会忘记与两个朋友显摆。” 陈平安笑道:“当然,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刘景龙点头道:“这就好。” 陈平安带着刘景龙走出芥子小天地,道:“带你看样东西。” 白首已经走下斩龙崖,绕着小山走了好几圈,总觉得这么大一块斩龙台,得请人帮自己画两幅画卷,站在山脚来一幅,坐在凉亭再来一幅,回了太徽剑宗和翩然峰,画轴那么一摊开,旁边那些脑袋还不得一个个倒抽冷气瞪圆眼,这就都是白首大剑仙嗖嗖嗖往上涨的宗门声望了。所以说靠姓刘的,不太成,还是要自力更生,靠着自家兄弟陈平安,更靠谱些。 白首见两个同样是青衫的家伙走出演武场,便跟上两人,一起去往陈平安住处。白首看到那可怜兮兮的小宅子,顿时悲从中来,对陈平安安慰道:“好兄弟,吃苦了。” 陈平安一抬腿,白首直接跑出去老远。 自己都觉得有些丢脸,少年慢悠悠走入宅子,在院子里挑了张本就搁放在屋檐下的椅子,坐在那儿装大爷。一想到说不定哪天就要蹦出个黑炭赔钱货,白首就很珍惜自己当下的悠闲时光。 姓刘的,与自己兄弟分明是在谈正事,不是那种闲聊瞎扯,少年这点眼力还是有的,所以就不去掺和了。 陈平安带着刘景龙走入那间摆放了两张桌子的厢房,一张桌上,还有尚未打磨彻底的玉竹扇骨,以及许多空白无字的扇面,并无印文边款的素章也有不少,许多纸张上密密麻麻的小楷,都是关于印文和扇面内容的草稿。 隔壁桌上,则是一幅大骊龙泉郡的所有龙窑堪舆形势图。 如今龙泉郡的许多地界,例如老瓷山、神仙坟,还有那些龙窑窑口,依旧云雾重重,哪怕是乘坐仙家渡船路过上方,依旧无法窥见全貌。 刘景龙站在桌边,将酒壶轻轻放在桌上,低头望去,所有龙窑窑口,并非杂乱布局,而是形成了一条弯曲长线,在这条长线之外,稍有距离处,有一个小圆圈。刘景龙指了指此地,问道:“是小镇那口铁锁井?” 陈平安点点头。 刘景龙凝视片刻,说道:“龙衔骊珠飞升图。” 陈平安感叹道:“好眼光!” 刘景龙淡然道:“我会些符箓阵法,比你眼光好些,不值得奇怪。” 陈平安啧啧道:“用一种最轻描淡写的语气,说着自己有多么的了不起,我算是学到了。” 刘景龙神色凝重,伸手轻轻抚过那幅地图,眯眼道:“哪怕只看此图,依旧可以感觉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戾气和杀意,看来最后一条真龙身死道消之际,一定恨不得天翻地覆,山水倒转。” 陈平安双手笼袖,弯腰趴在桌上。 刘景龙将那些龙窑名称一个一个看过去,一手负后,一手伸出,在一处处龙窑上轻轻抹过,道:“果然是在那条真龙尸骸之上,以一处处脊柱关键窍穴,打造出来的窑口,故而每一座龙窑烧造而成的本命瓷器,便先天身负不同的本命神通。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许多能够传承下来的市井俗语,皆有大学问。先前我逛过龙泉小镇,那不太起眼的七口水井,除了自身蕴含的七元解厄,承担一些佛家因果之外,实则与这条真龙尸骸,遥相呼应,是争珠之势。当然,本意并非真要抢夺‘骊珠’,依旧是厌胜的意思更多。并且还没有这么简单,原本是在天格局,针锋相对,等到骊珠洞天坠落人间,与大骊版图接壤,便巧妙翻转了,瞬间颠倒为在地形势,加上龙泉剑宗挑选出来的几座西边大山,作为阵眼,堂堂正正,牵引气运进入七口水井,最终形成了天魁天钺、左辅右弼的格局,大量山水气运反哺祖师堂所在神秀山。只说这一口口龙窑的设置,其实与如今的地理堪舆、寻龙点穴,简直就是对冲的,但是偏偏能够以天理压地理,真是惊天动地的大手笔。比如这文昌窑与毗邻武隆窑,按照如今浩然天下阴阳家推崇的经纬至理,那么在你绘制的这张地图上,文昌窑就需下移半寸,或是武隆窑右迁一寸,才能达到文武相济,只是如此一来,便差了好多意思。不对,牵一发而动全身,肯定是其余窑口,与这两窑环环相扣。是这座冲霄窑?也不对,应该是这座拱璧窑使然。可惜当时游历此地,还是看得模糊,不够真切,应该御风去往云海高处,居高临下,多看几眼的……” 刘景龙的每一句话,陈平安当然都听得懂,至于其中的意思,当然是听不明白的,反正自己就是一脸笑意,你刘景龙说你自己的,我听着便是,我多说一个字就算我输。 刘景龙突然转头问道:“告诉我你的确切生辰八字,不然这局棋,对我目前而言,还是太难,棋盘太大,棋理太深,以你作为切入口,才有机会破局。” 陈平安放了一把瓜子在桌上,摇摇头。 刘景龙皱眉道:“你已经在谋划破局,怎么就不许我帮你一二?如果我还是元婴境剑修,也就罢了,跻身了上五境,意外便小了许多。” 陈平安嗑着瓜子,笑道:“你管不着,气不气?” 刘景龙倒是没生气,坐在椅子上,继续凝视着那幅气象万千的小小升龙图,偶尔伸手掐诀,同时开始翻阅桌上的两本册子。 看书的时候,刘景龙随口问道:“寄信一事如何了?” 陈平安说道:“稳当的。” 刘景龙便不再多问。 陈平安只是忙着嗑瓜子,那是真的闲。后来干脆跑去隔壁桌子,提笔书写扇面,写下一句‘八风摧我不动,幡不动心不动’。想了想,又以更小的楷体蝇头小楷,写了一句类似旁白批注的言语:“万事过心,皆还天地;万物入眼,皆为我有。” 陈平安手持扇面,轻轻吹了吹墨迹,点了点头。好字,离着传说中的书圣之境,约莫从万步之遥,变成了九千九百多步。 刘景龙转过身,问道:“你知不知道那位水经山卢姑娘?” 陈平安疑惑道:“堂堂水经山卢仙子,肯定是我知道人家,人家不知道我啊。问这个做什么?怎么,人家跟着你一起来的倒悬山?可以啊,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看你不如干脆答应了人家,百来岁的人了,总这么打光棍也不是个事儿。在这剑气长城,酒鬼赌棍,都瞧不起光棍。” 刘景龙解释道:“不是跟随我而来,是刚好在倒悬山遇到了,然后与我一起来的剑气长城。” 陈平安一手持笔,换了一张崭新扇面,打算再掏一掏肚子里的那点墨水。说实话,又是印章又是折扇的,陈平安那半桶墨水不够晃荡了。他抬起一手,示意刘景龙别说废话,道:“先把事情想明白了,再来跟我聊这个。” 刘景龙好似顿悟开窍一般,点头说道:“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陈平安都没转头,只是埋头书写扇面,随口道:“能怎么办?发乎情止乎礼而已。姑娘要见你,你就见,别板着脸,人家喜欢你,又不是欠你钱。见了几次后,哪怕你不愿意主动找她,不想让人误会,可最终分别之际,无论是谁先离开剑气长城,你都要主动找她一次,道一声别即可。你反正如今并无心仪女子,其实可以更加洒脱,你若一味拘谨,她反而容易多想。” 刘景龙豁然开朗。 陈平安当下所写,没先前那幅扇面那么一本正经,有意多了些脂粉气,终究是搁放在绸缎铺子的物件,太端着,别说什么讨喜不讨喜,兴许卖都卖不出去,便写了一句:“所思之人,翩翩公子,便是世间第一消暑风。” 刘景龙瞥了眼扇面题字,有些无言以对。真希望自己能够把先前那些好话,收回大半。眼前这个在北俱芦洲当了一路包袱斋的家伙,分明没少想着挣钱一事! 世间许多念头,就是那般一线牵引,念念相生,文思泉涌,陈平安很快又题写了一款扇面:“此地自古无炎暑,原来剑气已消之。” 对这句话比较满意,陈平安便拈起一方篆刻完毕的印章,打开印盒,轻轻钤印在诗句下方,印文为“金风玉露,春草青山,两两相宜”。 如此一来,无论是女子还是男子购买折扇,都可。 刘景龙笑道:“辛苦修心,顺便修出个精打细算的包袱斋,你真是从来不做亏本买卖。” 陈平安笑呵呵道:“你少在这里说风凉话,小心遭报应。我跟你打个赌,我赌卢仙子会送你一枚我篆写的印章或是一把我题写的折扇,如何?” 刘景龙起身道:“我先走了,还需要去往城头,为太徽剑宗弟子传授剑术。” 陈平安也没挽留,一起跨出门槛。白首还坐在椅子上,见到了陈平安,提了提手中那只酒壶。陈平安笑道:“如果裴钱来得早,能跟你遇到,我帮你说说她。” 白首嗤笑道:“我如今又不是真打不过她。只不过她年纪小,练拳晚,又是个小姑娘家家的,我怎么好意思倾力出招?就算赢了她又如何,反正怎么看都是我输,这才不愿意有第二场武斗。” 陈平安冷笑道:“好好说话。” 白首立即站起身,屁颠屁颠跑到陈平安身边,双手奉上那只酒壶,道:“好兄弟,劳烦你劝一劝裴钱,莫要武斗了,伤和气。” 陈平安接过酒壶,一巴掌拍在少年脑袋上,笑道:“不管在甲仗库还是在城头上,多练剑少说话!你这张嘴巴,比较容易招惹剑仙的飞剑。” 白首恼火道:“陈平安,你对我放尊重点,没大没小,讲不讲辈分了?” 陈平安笑道:“裴钱来了之后,你敢当她面喊我一声兄弟,我就认了你这个兄弟,咋样?” 白首权衡利弊一番,才道:“兄弟不兄弟的,还是裴钱走了之后,再当吧。” 陈平安讥笑道:“瞧你这?样。” 白首双手并拢掐剑诀,仰头望天,道:“大丈夫顶天立地,不与小姑娘做意气之争。” 陈平安笑了笑,揉了揉少年的脑袋。有他陪在刘景龙身边,挺不错,不然师徒若都是闷葫芦,不太好。 陈平安把刘景龙送到宁府大门口那边,白首快步走下台阶后,摇晃肩头,幸灾乐祸道:“就要问拳喽,你一拳我一拳哟。” 陈平安对刘景龙无奈道:“不管管?” 于是刘景龙对白首道:“这些大实话,可以搁在心里。” 刘景龙转身,对一旁的纳兰夜行作揖拜别。白首见状,只得站在远处,跟着姓刘的一起作揖抱拳。 之后师徒二人离开城池去往甲仗库。 陈平安和纳兰夜行并肩而行,老人微笑道:“小姐闭关之前,让我与姑爷捎句话,就两个字,别输。” 陈平安如释重负,低声道:“那我就知道出手的轻重了。” 关于自己和郁狷夫的六境瓶颈高度,陈平安心中有数,到达狮子峰被李二喂拳之前,确实是郁狷夫更高,但是在他打破瓶颈跻身金身境之时,已经超出郁狷夫的六境武道一筹。 撇开曹慈这位陈平安默默追赶之人,其余纯粹武夫,只要是同境之争,陈平安不想输,也不可以输。 至于曹慈,哪怕将来再输三场,甚至是三十场,只要曹慈还愿意出拳,那么陈平安便会出拳不停,心气绝不下坠丝毫。 我心之神往处,是齐先生的学问,是崔诚的拳意,是阿良曾经说过的强者之大自由,故而大道之上,我心中并无敌手,唯有陈平安与陈平安为敌。 纳兰夜行微微讶异,转头望去。陈平安笑着点头,意气风发,拳意盎然。 于是之后陈平安在病榻上足足躺了半个月。 在城头之上,那个绾了个包子头发髻的女子,啃着烙饼。她先前已经传出消息给城池那边,明明白白说了希望与陈平安切磋三场,结果通过一些小道消息,听说宁府那个二掌柜托病不出半个月了,便有些震惊,天底下真有这么不要脸的纯粹武夫啊? 是不是曹慈当时说错了话,也看错了人?不然曹慈怎么会说那岁数相差不多的天下武夫,就是他曹慈独自前行,身后紧跟陈平安,之后才是包括你郁狷夫在内的所有人,三者而已? 关键是曹慈只要愿意开口言语,从来无比认真,既不会多说一分好话,也不会多说一丝坏话。也就是怕她郁狷夫心气受损,曹慈才拧着性子多说了一句,算是提醒她郁狷夫:“陈平安韧性尤其强大,并且他的武道会走得极其沉稳踏实,只要今日输他一次,此后极有可能便是次次皆输,说不定我也不例外,所以武学路上,根本不会给陈平安走到我身边的机会。” 郁狷夫猛然起身,就陈平安这种人,也有资格让曹慈如此刮目相看?明明有同辈武夫光明正大邀战,偏偏有拳不出,你要留着当饭吃吗?难不成是忌惮我郁狷夫的那点家世背景?只是因为这个,一位纯粹武夫,便要束手束脚? 郁狷夫吃完烙饼,收起水壶放入包裹,让剑仙苦夏帮忙看管,自己则一个人向城头北边奔去,一跃而上,最终在城头边缘一步踏出,脚踩城墙,狂奔而去。 她在离地数十丈之时,一脚重重蹬在墙上,如箭矢掠出,飘然落地,往城池那边一路掠去,气势如虹。 不知是哪位剑仙率先泄露了天机,不等那位女子武夫入城,城池里,不同街巷的大小赌庄,生意就已经兴隆起来,人人像打了鸡血一般,好似过年一般,“买定离手”“赌大赢大”“一笔赚个小媳妇”,五花八门的押注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还有一些昧着良心的坐庄,居然押注那个二掌柜赢拳之后,会不会与那郁姓女子打得对了眼,惺惺相惜,结果就被宁姚痛打了一顿。 至于那位郁狷夫的底细,早已被剑气长城吃饱了撑着的大小赌棍们,查得一清二楚,简而言之,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尤其是那个心黑奸猾的二掌柜,如果必须纯粹以拳对拳,便要白白少去许多坑人手段。不过绝大多数人,依旧押注陈平安稳稳赢下这第一场,而赢在几十拳之后,才是挣大挣小的关键所在。但是也有一些经验丰富的赌棍,心里一直犯嘀咕,天晓得这个二掌柜会不会押注自己输?到时候他娘的岂不是被他一人通杀整座剑气长城?这种事情,需要怀疑吗?如今随便问个路边孩子,都觉得二掌柜十成十做得出来。 郁狷夫入城后,越是临近宁府大街,脚步便愈慢愈稳。当她走到大街那边时,发现道路两边已经蹲满了人,一个个看着她。 郁狷夫有些疑惑,两位纯粹武夫的切磋问拳,至于让这么多剑修观战吗? 剑仙苦夏与她说的一些事情,多是帮忙复盘陈平安早先的那四场街战,以及一些传闻。 剑仙苦夏本就不是喜欢多说话的人,每次与郁狷夫言语,都是力求言之有物,故而一些乌烟瘴气的小道消息,郁狷夫还是从一个名叫朱枚的少女剑修那里听来的。 郁狷夫一路前行,在宁府大门口停步,正要开口说话,蓦然之间,四周的人哄然大笑。 郁狷夫皱了皱眉头,她环顾四周,发现几乎所有人都望向了自己擦肩走过的一处墙头,那边蹲着一个胖子、一个精瘦少年、一个独臂女子、一位俊俏公子哥,还有一个正在与人窃窃私语的青衫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缓缓起身,笑道:“我就是陈平安,郁姑娘问拳之人。” 郁狷夫一股怒火油然而生,戏耍我郁狷夫? 陈平安独自走到大街上,与郁狷夫相距不过二十余步,笑望向郁狷夫,然后一手负后,一手摊掌,轻轻伸出,下压了两次。 郁狷夫瞬间心神凝聚为芥子,再无杂念,拳意流淌全身,绵延如江河循环流转,她向那个青衫白玉簪好似读书人的年轻武夫,点了点头。 眼前这家伙,还算有点武夫气度。 陈平安问道:“问拳在不在多?” 郁狷夫沉声道:“那么这第一场,我们就各自倾力,互换一拳?” 陈平安笑道:“你先出一拳,我扛住了,再还你一拳,你若扛不住,自然就是输了。然后如此反复,谁先倒地不起,算谁输。” 郁狷夫干脆利落道:“可以!半个月后,打第二场,前提是你伤好了。” 这是他自找的一拳。 此言一出,周围口哨声四起。这都不算什么,竟然还有个小姑娘在一座座府邸的墙头上,撒腿狂奔,敲锣震天响,喊道:“未来师父,我溜出来给你鼓劲来了!这锣儿敲起来贼响!我爹估计马上就要来抓我,我能敲多久是多久啊!” 有一位此次坐庄注定要赢不少钱的剑仙,喝着竹海洞天酒,坐在墙头上,看着大街上的对峙双方,一低头,任由那嚷着“陶文大剑仙让让啊”的丫头脚尖一点,从头上一跨而过。 晏胖子笑到脑袋后仰,撞到了墙壁。这绿端丫头,说话的时候能不能先别敲锣了?很多凑热闹的下五境剑修,真听不见你说了啥。 陈平安转头望向郭竹酒,笑着点头。 一瞬间,郁狷夫拳罡大震。 一拳过后,即使是那些对郁狷夫心存轻视的地仙境剑修,都皱起了眉头。 这小姑娘,好重的拳。 那个原先站着不动的陈平安,被直直一拳砸中胸膛,倒飞出去,直接摔在了大街尽头。 大街之上风雷声势大作,除了那些岿然不动的元婴境剑修,哪怕是金丹境剑修,都需要以剑气抵御那四散的拳意。 陈平安躺在地上片刻,坐起身,伸出大拇指擦拭嘴角血迹,摇摇欲坠,但依旧是站起身了。 有不少剑修嚷嚷道:“不行了不行了,二掌柜太托大,肯定输了。” 这拨人,是经常去酒铺混酒喝的,对于二掌柜的人品,极其信任,显然是押注二掌柜几拳就能把郁狷夫打个半死的。 但是连同陈平安在内,所有人都没有想到,那个郁狷夫转身就走,朗声道:“第一场,我认输。半月之后,第二场问拳,没这讲究,随便出拳。” 做买卖就没亏过的二掌柜,顾不得藏藏掖掖,大声喊道:“第二场接着打,如何?” 郁狷夫停下脚步,转头说道:“你心目中的武夫问拳,就是这般场景?” 陈平安转头吐出一口血水,点点头,沉声道:“那现在就去城头之上。” 郁狷夫能说出此言,就必须敬重几分。 纯粹武夫应该如何敬重对手?自然唯有出拳。 陈平安的眼神,以及他身上内敛蕴藏的拳架拳意,尤其是某种稍纵即逝的纯粹气息,当初在金甲洲古战场遗址,郁狷夫曾经对曹慈出拳不知几千几万,所以既熟悉,又陌生。两人果然十分相似,又大不相同! “陈平安,不管你信不信,我对你并无任何私怨,只是问拳而已,但是你我心知肚明,不分生死,只分胜负,那种不痛不痒的点到为止,对于双方拳法武道,其实毫无意义。”郁狷夫问道,“所以能不能不去管剑气长城的守关规矩,你我之间,除了不分生死,哪怕打碎对方武学前程,各自无悔?” 陈平安缓缓卷起袖管,眯眼道:“到了城头,你可以先问问苦夏剑仙,他敢不敢替郁家老祖和周神芝答应下来。郁狷夫,我们纯粹武夫,不能只管自己埋头出拳,不顾天地与他人。即便真有那么一拳,也绝对不是今天的郁狷夫可以递出的。说重话须有大拳意。” 郁狷夫沉默无言。 陈平安双臂一震,袖管舒展,微笑道:“只剩下最后一场,随时随地恭候。” 墙头上的郭竹酒已经忘了敲锣,抬起手肘擦了擦额头汗水,然后重重摇晃手中棒槌,感慨道:“太强了,我师父太强了,竟是一招半式都不用,便能以言语退敌,乱敌道心,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大道之巅!了不得,我找了一个多么了不得的师父啊……”然后小姑娘就被郭稼剑仙扯着耳朵带回了家。 陈平安心中哀叹一声。果不其然,原本已经有了去意的郁狷夫,说道:“第二场还没打过,第三场更不着急。” 陈平安刚要说话,那些差点全部蒙了的赌棍连同大小庄家,就已经帮着二掌柜答应下来,若是平白无故少打一场,得少挣多少钱? 斩龙崖凉亭内,宁姚皱眉道:“白嬷嬷,凭什么我的男人一定要帮她喂拳,答应打一场,就很够了,对吧?” 老妪伸手握住自己小姐的手,轻轻拍了拍,轻声笑道:“有什么关系呢?姑爷眼中,从来只有他的那位宁姑娘啊。” 宁姚嘴角翘起,恼羞成怒道:“白嬷嬷,这是不是那个家伙早早与你说好了?” 老妪学自家小姐与姑爷说话,笑道:“怎么可能?” 宁姚站起身,又闭关去了。 她的闭关出关,似乎很随意,但是老妪却无比清楚,小姐此次闭关,其实所求极大。 因为她是剑气长城万年唯一的宁姚。 今天陈三秋他们都很默契,没跟着陈平安走入宁府。 大门关上后,陈平安伸手捂嘴,摊开手掌后,皱了皱眉头。 看来城头之上的第二场问拳,撇开以神人擂鼓式成功开局这种情况不谈,自己必须争取百拳之内就结束,不然越往后推移,胜算越小。 纳兰夜行说道:“这小姑娘的拳法,已得其法,不容小觑。” 陈平安笑道:“不过她还是会输,哪怕她是一个身形极快的纯粹武夫,哪怕我到时候不可以使用缩地符。” 陈平安跻身金丹境之后,尤其是经过剑气长城轮番上阵的各种打熬过后,其实一直不曾倾力奔走过,所以连陈平安都好奇,自己到底可以“走得”有多快。 然后陈平安有些无奈道:“只不过今天过后,哪怕我赢了之后的两场,我在剑气长城都会有‘一拳倒地陈平安’的绰号了。” 纳兰夜行摇摇头。 陈平安疑惑道:“不会?” 纳兰夜行笑道:“站着不动陈平安,一拳倒地二掌柜。” 陈平安停下脚步,转身跑向大门口,转头笑道:“纳兰爷爷,万一宁姚问起,就说我被拉着喝酒去了。” 不行,他得赶紧去酒铺那边,杀一杀这股歪风邪气。 返回城头之上的郁狷夫,盘腿而坐,皱眉深思。 剑仙苦夏问道:“第二场还是会输?” 郁狷夫点头道:“只要被他用对付齐狩的那一拳打中我,就等于分出了胜负,我在想破解之法,好像很难。我如今的出拳与身形,还是不够快。” 剑仙苦夏不再言语。 郁狷夫说道:“那人说的话,前辈听到了吧?” 剑仙苦夏点点头,这是当然,事实上他非但没有用掌观山河的神通远看战场,反而亲自去了一趟城池,只不过没露面罢了。 郁狷夫说道:“第二场其实我真的已经输了。” 苦夏疑惑道:“何解?” 郁狷夫举目远眺那座城池,道:“他陈平安哪怕在剑气长城,不远处就有师兄左右,依旧可以对自己的言语负责,无须问过左右答不答应,我敢断言,左右甚至根本就不会观战。我却不行,比如前辈会不放心我,会悄悄离开城头前去观战,免得我有意外。我若是真有意外,我家老祖,还有周老剑仙,确实不会管我郁狷夫当初的承诺,早晚都会有些动作,报复对方。即便暂时不会出手,至少心中都会有些疙瘩,大道漫长,人生路远,将来一有机会,仍旧会落井下石,甚至是直接出手。因为在他们眼里,我如今依旧是晚辈。” 剑仙苦夏更加疑惑,问道:“虽说道理确实如此,可纯粹武夫,不该纯粹只以拳法分高下吗?” 郁狷夫摇头道:“没这么简单,曹慈说过,只要能够跻身十境,那么第一层气盛的底子,往往就可以决定一个武夫,这辈子到底能否跻身传说中的十一境。早早踏入那个归真范畴,绝非好事。曹慈这些年就一直在思虑这个气盛境界,应该如何打底子,所以他做了一个最有意思的选择。” 饶是剑仙苦夏这般不愿意理会俗世纷争的剑修,都有些好奇,问道:“那曹慈的选择,怎么个有意思?” 郁狷夫双拳撑在膝盖上,道:“三教诸子百家,如今曹慈都在学,所以当初他才会去那座古战场遗址,揣摩一尊尊神像真意,然后一一融入自身拳法。” 剑仙苦夏摇摇头,道:“疯子。” 郁狷夫抬起一臂,伸手指了指那座城池,道:“那个陈平安,也很奇怪。可能是我的错觉,虽然他今天在大街上,一拳未出,但是我还是觉得,他与曹慈,看似是在一条路上,实则两人方向截然相反,各自走向一处极端。” 剑仙苦夏笑道:“会不是你想多了。” 郁狷夫神色复杂道:“我希望如此!又不希望如此!” 城池那边。 陈平安走到酒铺,发现刘景龙和白首正与两名女子同桌,只有刘景龙在吃阳春面,似乎心情不咋地。 刘景龙看见陈平安便抬起头,道:“辛苦二掌柜帮我扬名立万了。” 陈平安呵呵一笑,转头望向那个水经山卢仙子。 刘景龙犹豫片刻,说道:“都是小事。” 卢穗站起身,兴许是清楚身边朋友的性子,起身之时,就握住了任珑璁的手,根本不给她坐在那儿装聋作哑的机会。 卢穗微笑道:“见过陈公子。” 陈平安笑道:“卢仙子称呼我二掌柜就可以了。” 卢穗微微一笑,似乎眼中有话要讲。 陈平安笑道:“那我也称呼你卢姑娘。” 在酒铺帮忙的张嘉贞已经跑来,只带酒碗不带酒。 卢穗帮着陈平安倒了一碗酒,举起酒碗,陈平安也举起酒碗,双方只是互相示意,之后便各自饮尽碗中酒。 任珑璁也跟着抿了口酒,仅此而已,然后与卢穗一起坐回长凳。 白首双手持筷,搅拌了一大坨阳春面,却没吃,啧啧称奇,然后斜眼看着那姓刘的。学到没,学到没,这就是我家兄弟的能耐,全是学问。当然,卢仙子也是极聪慧得体的。白首甚至会觉得卢穗如果喜欢这个陈好人,那才般配,跑去喜欢姓刘的,就是一株仙家花卉丢到了菜圃里,山谷幽兰挪到了猪圈旁,怎么看怎么不合适。只是刚有这个念头,白首便摔了筷子,双手合十,满脸肃穆,在心中念念有词:“宁姐姐,我错了我错了,卢穗配不上陈平安,配不上陈平安。” 任珑璁先前与卢穗一起在大街尽头那边观战,然后遇到了刘景龙和白首,双方都仔细看过陈平安与郁狷夫的交手,如果不是陈平安最后说了那番“说重话须有大拳意”的言语,任珑璁甚至不会来铺子里喝酒。 任珑璁其实更接受刘景龙这种修道之人,有道之人,对于这会儿坐在同一张酒桌上的陈平安,印象实在平平。倒不是瞧不起陈平安卖酒卖印章卖折扇,事实上,任珑璁有一次下山历练,险象环生,同行师门长辈和同辈尽死,她独自流落江湖,日子极苦,酒铺这边的老旧桌凳,非但不会令她厌恶,反而让她有些怀念当年那段煎熬岁月的摸爬滚打。可是陈平安身上,总是有一种让任珑璁觉得别扭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可能是陈平安太像剑气长城这边的人,反而没有浩然天下修道之人的气息,可能是那么多不同阵营、不同境界的观战剑修,都对这个二掌柜很不客气,而那种不客气,却是任珑璁自己,以及她许多师长根本无法想象的场景。 只能说任珑璁对陈平安没意见,但是不会想成为什么朋友。 毕竟一开始她脑海中的陈平安,那个能够让陆地蛟龙刘景龙视为挚友的年轻人,应该也是风度翩翩、浑身仙气的。只可惜眼前这位二掌柜,除了穿着还算符合印象,其余的言行举止,太让任珑璁失望了。 至于陈平安如何看待她任珑璁,她根本无所谓。 其实原本一张酒桌位置足够,可卢穗和任珑璁还是坐在一起,好像关系要好的女子都是这般。关于此事,刘景龙是不去多想,陈平安是想不明白,白首是觉得真好,每次出门,可以有机会多看一两个漂亮姐姐嘛。 卢穗聊了些关于郁狷夫的话题,都是关于那位女子武夫的好话。 陈平安一一听在耳中,没有不当回事。 第一,卢穗这般言语,哪怕传到城头那边,依旧不会得罪郁狷夫和苦夏剑仙。 第二,郁狷夫武学天赋越好,为人也不差,那么能够一拳未出便赢下第一场的陈平安,自然更好。 第三,卢穗所说,夹杂着一些有意无意的天机,春幡斋的消息,当然不会无中生有,以讹传讹。显而易见,双方作为刘景龙的朋友,卢穗更偏向于陈平安赢下第二场。 任珑璁不爱听这些,更多注意力,还是在那些喝酒的剑修身上。这里是剑气长城的酒铺,所以她根本分不清楚到底谁的境界更高。但是在浩然天下,哪怕是在风俗习气最接近剑气长城的北俱芦洲,无论是上桌喝酒,还是聚众议事,身份高低,境界如何,一眼便知。 这里倒好,生意太好,酒桌长凳不够用,还有愿意蹲在路边喝酒的,但是任珑璁通过那些剑修相互间的话语,发现蹲在那吭哧吭哧吃阳春面的剑修当中,分明有个元婴境剑修!元婴境剑修,哪怕是在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很多吗?可是这个元婴境剑修竟然蹲在连一条小板凳都没有的路边,跟个饿死鬼投胎似的? 在浩然天下任何一个大洲的山下世俗王朝,元婴境剑修,哪个不是帝王君主的座上宾,恨不得端出一盘传说中的龙肝凤髓来招待他? 可是这个蹲着的元婴境老剑修方才见着了那个陈平安,就只是骂骂咧咧,说坑完了他辛苦积攒多年的媳妇本,又来坑他的棺材本。那个与卢穗闲聊的二掌柜,便与卢穗告罪一声,然后伸长脖子,对那个老剑修说了个“滚”字,然后冷笑着使了个眼色,结果堂堂元婴境剑修,瞥见路边某位已经吃喝起来的男子背影,哎哟喂一声,说“误会了误会了,只怪自己赌艺不精,二掌柜这种最讲良心的,哪里会坑人半枚铜钱,只会卖天底下最实惠的仙家酒酿”。说完老人拎了酒掏了钱就跑,一边跑还一边朝地上吐唾沫,说:“二掌柜你良心掉地上了,快来捡,小心被狗叼走。”酒铺里的剑修们见此情景一个个大声叫好,只觉得大快人心,有人一个冲动,便又多要了一壶酒。 任珑璁觉得这里的剑修,都很怪,没脸没皮,言行荒诞,不可理喻。 陈平安微微一笑,环顾四周。众人疑心重重,有人一说破,也就不疑了,至少也会疑心骤减许多。 我这路数,你们能懂? 不过一想到要给那个老王八蛋再代笔一首诗词,便有些头疼,于是笑望向对面那个家伙,诚心问道:“景龙啊,你最近有没有吟诗作对的想法?我们可以切磋切磋。”至于切磋过后,是给那老剑修,还是刻在印章上或写在扇面上,你刘景龙管得着吗? 刘景龙微笑道:“不通文墨,毫无想法。我这半桶水,好在不晃荡。” 陈平安对白首说道:“以后劝你师父多读书。” 白首问道:“你当我傻吗?” 姓刘的已经读很多书了,还要再多?就姓刘的那脾气,自己不得陪着看书?翩然峰是我白大剑仙练剑的地儿,以后就要因为是白首的练剑之地而享誉天下的,读什么书?茅屋里那些姓刘的藏书,白首觉得自己哪怕只是随手翻一遍,这辈子估计都翻不完。 陈平安点头道:“不然?” 白首拿起筷子一戳,威胁道:“小心我这万物可做飞剑的剑仙神通!” 刘景龙会心一笑,只是言语却是在教训弟子:“饭桌上,不要学某些人。” 白首欢快地吃着阳春面,味道不咋地,只能算凑合吧,但是反正不收钱,要多吃几碗。 卢穗笑眯起眼,这会儿的刘景龙,让她尤为喜欢。 陈平安笑道:“我这铺子的阳春面,每人一碗,此外便要收钱了,白首大剑仙,是不是很开心?” 白首抬起头,含糊不清道:“你不是二掌柜吗?” 陈平安点头道:“规矩都是我定的。” 白首非但没有恼火,反而有些替自家兄弟伤心,一想到陈平安在那么大的宁府,只住米粒那么小的宅子,便轻声问道:“你这么辛苦挣钱,是不是给不起聘礼的缘故啊?实在不行的话,我硬着头皮与宁姐姐求个情,让宁姐姐先嫁了你再说嘛。聘礼没有的话,彩礼也就不用了。而且我觉得宁姐姐也不是那种在意聘礼的人,是你自己多想了。一个大老爷们没点钱就想娶媳妇,确实说不过去,可谁让宁姐姐自己不小心选了你。说真的,如果我们不是兄弟,我先认识了宁姐姐,我非要劝她一劝。唉,不说了,我难得喝酒,千言万语,反正都在碗里了,你随意,我干了。” 看着那个喝了一口酒就打哆嗦,然后默默将酒碗放在桌上的少年,陈平安挠挠头,自己总不能真把这少年狗头拧下来吧,所以便有些怀念自己的开山大弟子。 剑仙陶文蹲在路边吃着阳春面,依旧是一脸打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愁苦神色。先前有酒桌的剑修想要给这位剑仙前辈挪位置,陶文摆摆手,独自拎了一壶最便宜的竹海洞天酒和一碟酱菜,蹲下没多久,刚觉得这酱菜是不是又咸了些,所幸很快就有少年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那几粒鲜绿葱花,瞧着便可爱喜人,陶文都不舍得吃,每次筷子卷裹面条,都有意无意拨开葱花,让它们在比酒碗更小的小碗里多待会儿。 这次挣钱极多,光是分账后他陶文的收益,就得有个七八枚谷雨钱的样子。因为几乎谁都没有想到二掌柜,能够一拳败敌。 最开始的陶文也不信,毕竟对方是郁狷夫,不是什么绣花枕头,纯粹武夫问拳切磋,相互打生打死,没个几十上百拳,说不过去,又不是很容易瞬间分胜负的剑修问剑,但是二掌柜言之凿凿,还保证若是自己无法一拳赢下,本次坐庄,陶大剑仙输多少神仙钱,他酒铺全部用酒水还债。陶文又不傻,当时便继续埋头吃面,没兴趣坐这个庄了,二掌柜便退了一步,说以钱还钱也行,但是先前说好的五五分账,他陈平安得多出两成,七三分。陶文觉得可行,连杀价都懒得开口,若陈平安真能够一拳撂倒郁狷夫,只要自己这坐庄盘子开得大,不会少赚。不承想二掌柜人品过硬,说跟陶大剑仙做买卖,光是剑仙就该多赚一成,所以还是六四分账。不要白不要,陶文便点头答应下来,说万一输了钱,老子就只砸那些破酒桌,不出飞剑。 陶文身边蹲着个唉声叹气的年轻赌棍,这次押注,输了个底朝天,不怨他眼光不好,已经足够心大,押了二掌柜十拳之内赢下第一场,结果哪里想到那个郁狷夫明明先出一拳,占了天大便宜,然后就直接认输了。所以今儿年轻剑修都没买酒,只是跟少输些钱就当是挣了钱的朋友,蹭了一碗酒,再白吃酒铺两碟酱菜和一碗阳春面,找补找补。 陶文说道:“程荃,以后少赌钱,只要上了赌桌,肯定赢不过庄家。就算要赌,也别想着靠这个挣大钱。” 年轻人从小就与这位剑仙相熟,双方是邻近巷子的人,可以说陶文是看着程荃长大的长辈。而陶文也是一个很奇怪的剑仙,从不依附豪阀大姓,常年独来独往,在战场上,也会与其他剑仙并肩作战,不遗余力,可回了城中,就是守着那栋不大不小的祖宅。陶剑仙如今虽然是光棍,但其实比没娶过媳妇的光棍还要惨些,以前家里那个婆娘疯了很多年,年复一年,心力交瘁,心神萎靡,她走的时候,神仙难留下。陶文好像也没怎么伤心,每次喝酒依旧不多,从未醉过。 程荃无奈道:“陶叔叔,我也不想这么赌啊,可是飞剑难养,我缺了好多神仙钱。陶叔叔你看我这些年才喝过几次酒,去过几次海市蜃楼?我真不喜欢这些,实在是没法子了。” 说到这里,程荃抬起头,遥遥望向南边的城头,伤感道:“天晓得下次大战什么时候就开始了,我资质一般,本命飞剑品秩却凑合,可是被境界低拖累,每次只能守在城头上,能杀几头妖?挣多少钱?若是飞剑破了瓶颈,可以一鼓作气多提升飞剑倾力远攻的距离,至少也有三四里路,杀妖便多了,钱就多了,成为金丹境剑修才有希望。再说了,光靠那几枚小暑钱的家底,缺口太大,不赌不行。” 陶文问道:“怎么不去借借看?” 程荃苦笑道:“身边朋友也是穷光蛋,即便有点余钱的,也需要自己温养飞剑,每天吃掉的神仙钱,不是小数目,我开不了这个口。” 陶文吃了一大口阳春面,夹了一筷子酱菜,咀嚼起来,问道:“在你婶婶走后,我记得当时跟你说过一次,将来遇到事情,不管大小,我可以帮你一回,为何不开口?” 程荃咧嘴笑道:“这不是想着以后能够下了城头厮杀,让陶叔叔救一次命嘛。如今只是缺钱,再忧心,也还是小事,总比没命好。”说到这里,程荃脸色惨白,既愧疚,又忐忑,眼神满是后悔,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 陶文神色自若,点头道:“能这么想,很好。” 程荃也跟着心情轻松起来,道:“再说了,陶叔叔以前有个屁的钱。” 陶文笑了起来,点头道:“也对。” 陶文以心声说道:“帮你介绍一份活计,我可以预支给你一枚谷雨钱,做不做?这也不是我的意思,是那个二掌柜的想法。他说你小子面相好,一看就是个实诚人厚道人,所以比较合适。” 程荃听到了心声涟漪后,疑惑道:“怎么说?酒铺要招长工?我看不需要啊,有叠嶂姑娘和张嘉贞,铺子又不大,足够了。何况就算我愿意帮忙,猴年马月才能凑足钱啊?” 陶文无奈道:“二掌柜果然没看错人。” 一个小口吃阳春面的剑仙,一个小口喝酒的观海境剑修,鬼鬼祟祟聊完之后,程荃狠狠揉了揉脸,大口喝酒,使劲点头,这桩买卖,做了! 陶文记起一件事,想起那个二掌柜之前说过的一番话,就照搬拿来,提醒程荃道:“坐庄有坐庄的规矩,赌桌有赌桌的规矩,你要是与朋友义气混淆在一起,那以后就没有合作机会了。” 程荃点点头。 程荃走后没多久,陈平安那边,刘景龙等人也离开酒铺,二掌柜端着酒碗来到陶文身边,笑眯眯道:“陶剑仙,挣了那么多谷雨钱,还喝这种酒?今儿咱们大伙儿的酒水,陶大剑仙不意思意思?” 陶文想了想,无所谓的事情,刚想要点头答应下来,不料二掌柜急急忙忙以言语心声说道:“别直接嚷着帮忙结账,就说在座各位,无论今天喝多少酒水,你陶文帮着付一半的酒水钱,只付一半,不然我就白找你这一趟了,刚入行的赌棍,都晓得咱俩是合伙坐庄坑人。可我要是装作与你不认识,更不行,就得让他们不敢全信或是全疑,将信将疑刚刚好,以后咱俩才能继续坐庄,要的就是这帮喝个酒还抠抠搜搜的王八蛋一个个自以为是。” 陶文以心声骂了一句道:“这都什么玩意儿,你脑子里成天都想的啥?要我看,你要是专心练剑,不出十年,早他娘的成剑仙了。” 不过陶文还是板着脸与众人说了句:“今天酒水,五壶以内,我陶文帮忙付一半,就当是感谢大家捧场,在我这个赌庄押注,可五壶及以上的酒水钱,跟我陶文没一文钱的关系,兜里有钱就自己买酒,没钱滚回家喝尿吃奶去吧。” 陈平安听着陶文的言语,觉得他不愧是一位实打实的剑仙,极有坐庄的资质!不过说到底,还是自己看人眼光好。 陈平安小口喝着酒,以心声问道:“那程荃答应了?” 陶文放下碗筷,招招手,又跟少年多要了一壶酒水,说道:“你应该知道为什么我不刻意帮程荃吧?” 陈平安说道:“知道,其实不太愿意他早早离开城头厮杀,说不定还希望他就一直是这么个不高不低的尴尬境界,赌棍也好,赌鬼也罢,就他程荃那性子,人也坏不到哪里去,如今每天大小忧愁,终究比死了好。至于陶叔叔家里的那点事,我哪怕这一年都捂着耳朵,也该听说了。剑气长城有一点好也不好,言语无忌,再大的剑仙,都藏不住事。” 陶文摆摆手,道:“不谈这个,喝酒。” 陶文突然问道:“为什么不干脆押注自己输?好些赌庄,其实是有这个押注的,你要是狠狠心,估计最少能赚几十枚谷雨钱,让好多赔本的剑仙跳脚骂娘。” 陈平安没好气道:“宁姚早就说了,让我别输。你觉得我敢输吗?为了几十枚谷雨钱,丢掉半条命不说,然后一年半载夜不归宿,在铺子这边打地铺,划算啊?” 陶文破天荒大笑了起来,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道:“怕媳妇又不丢人,挺好,再接再厉。” 陈平安笑了笑,与陶文酒碗碰酒碗。 陶文轻声感慨道:“陈平安,对他人的悲欢离合,太过感同身受,其实不是好事。” 陈平安笑道:“能说出这种话的人,就该自言自语,自问自答,自消自受。” 陶文错愕,然后笑着点头,只不过换了个话题,道:“关于赌桌规矩一事,我也与程荃直说了。” 陈平安晃了晃酒碗,说道:“能够一直守着生意上的规矩,是好事。如果哪天一直守着规矩的程荃,依旧愿意为了哪个朋友坏了规矩,那就说明程荃这个人,真正值得结交,到时候就算陶叔叔你不借钱给他,不帮他修行,我来。实不相瞒,在二掌柜之前,我曾经有两个响彻浩然天下的绰号,一个叫陈好人,一个叫善财童子!” 陶文指了指陈平安手中的酒碗,笑道:“低头瞧瞧,有没有脸。” 陈平安低头一看,震惊道:“这后生是谁,刮了胡子,还挺俊。” 晏家家主的书房,晏胖子战战兢兢站在书房门口。 先前父亲听说了那场宁府门外的问拳,便给了晏琢一枚谷雨钱,押注陈平安一拳胜人。 晏琢哪怕对陈平安极有信心,依旧觉得这枚谷雨钱要打水漂,可父亲晏溟却说押错了,无所谓。所以晏琢得了钱后,想着稍稍安稳些,便自作主张,替父亲偷偷押注三拳之后、十拳之内分出胜负,除了这枚谷雨钱,自己还花了两枚小暑钱的私房钱,押注陈平安百拳之内撂倒那个中土豪阀女子郁狷夫。结果谁能想到,陈平安与郁狷夫提出了那么一个自己吃亏极大的切磋法子,而那郁狷夫更是脑子拎不清,一拳过后,直接认输。你他娘的倒是多打几拳啊,陈平安是金身境,你郁狷夫不一样是底子无敌好的金身境? 晏胖子不想来父亲书房,可是不得不来,道理很简单,他晏琢掏光私房钱,就算是与娘亲再借些,都赔不起父亲这枚谷雨钱本该挣来的一堆谷雨钱,所以只能过来挨骂,挨顿打也是不奇怪的。 晏溟头也不抬,问道:“押错了?” 晏琢“嗯”了一声。 晏溟说道:“此次问拳,陈平安会不会输?会不会坐庄挣钱?” 晏琢说道:“绝对不会。陈平安对于修士厮杀的胜负,并无胜负心,唯独在武学一途,执念极深,别说郁狷夫是同等金身境,哪怕是对峙远游境武夫,陈平安都不愿意输。” 晏溟问道:“陈平安身边就是宁府,宁府当中有宁丫头。此次问拳,你觉得郁狷夫怀揣着必胜之心、砥砺之意,那么对于陈平安而言,赢了,又有什么意义?” 晏琢摇头道:“先前不确定。后来听过了陈平安与郁狷夫的对话,我便知道,陈平安根本不觉得双方切磋,对他自己有任何裨益。” 晏溟抬起头,继续问道:“那么如何才能够让郁狷夫少些纠缠?你现在有没有想明白,为何陈平安要提出那个建议了?如果没有,那么我的那枚谷雨钱,就真打水漂了。所有关于这枚谷雨钱带来的损失,你都给我记在账上,以后慢慢还。晏琢,你真以为陈平安是故意让一先手?你还以为郁狷夫出拳却认输,是随心所欲吗?你信不信,只要郁狷夫舍了自身武学优势,学那陈平安站着不动,然后挨上陈平安一拳,郁狷夫会直接没脸喊着打此后两场?你真以为宁府白炼霜这位曾经的十境武夫,纳兰夜行这位昔年的仙人境剑修,每天就是在那边看大门或是打扫房间吗?他们只要是能教的,都会教给自家姑爷,而那陈平安只要是能学的,都会学,并且学得极好极快。更别提城头那边,隔三岔五还有左右帮着教剑,这一年来,你晏琢其实也不算虚度,可人家却偏偏像是过了三五年光阴。” 晏琢委屈道:“我也想与剑仙切磋啊,可咱们晏家那位首席供奉,架子比天还大,从小看我就不顺眼,如今还是死活不愿意教我剑术,我死皮赖脸求了好多次,老家伙都不乐意搭理我。” 晏溟神色平静,问道:“为什么不来请我开口,让他乖乖教你剑术?晏家谁说话,最管用?家主晏溟,什么时候,连一个小小剑仙供奉都管不了了?” 晏琢一下子就红了眼睛,哽咽道:“我不敢啊。我怕你又要骂我没出息,只会靠家里混吃混喝,什么晏家大少爷,猪已肥,南边妖族只管收肉……这种恶心人的话,就是我们晏家自己人传出去的,爹你当年就从来没管过……我干吗要来你这边挨骂……” 晏溟神色如常,始终没有开口。 晏琢一口气说完了心里话,自己转过头,擦了擦眼泪。 这位双臂袖管空荡荡的晏家家主,这才开口说道:“去与他说,教你练剑,倾囊相授,不可藏私。” 晏琢“嗯”了一声,跑出书房。 书房角落处,涟漪阵阵,凭空出现一位老人,微笑道:“非要我当这恶人?” 晏溟微笑道:“你一个每年收我大把神仙钱的供奉,不当恶人,难道还要我这个给人当爹的,在儿子眼中是那恶人?” 老人打算立即返回晏府修道之地,毕竟那个小胖子得了圣旨,这会儿正在撒腿狂奔而去的路上,不过老人又笑道:“先前家主所谓的‘小小剑仙供奉’,其中二字,措辞欠妥当啊。” 晏溟轻轻摆了摆头,那头负责帮忙翻书的小精魅,心领神会,双膝微蹲,一个蹦跳,跃入桌上一只笔筒当中,从里边搬出两枚谷雨钱,然后砸向那老人。 老人将两枚谷雨钱收入袖中,微笑道:“很妥当了。” 晏溟想了想,神色别扭,说道:“同样的练剑效果,记得下手轻些。” 老人一闪而逝。 晏溟其实还有些话,没有与晏琢明说,比如晏家希望某个女儿小名是葱花的剑仙,能够成为新供奉。 那个原本大道前程极好的少女,离开城头,战死在了南边沙场上,死状极惨。父亲是剑仙,当时战况惨烈,最终这个男人,拼着重伤赶去,仍是救之不及。 后来少女的娘亲便疯了,只会日日夜夜,反反复复,询问自己男人一句话:“你是剑仙,为何不护着自己女儿?” 一个男人,回到没了他便是空无一人的家中。先前从铺子那边多要了三碗阳春面,藏在袖里乾坤当中,这会儿,一碗一碗放在桌上,去取了三双筷子,一一摆好,然后男人埋头吃着自己那碗。 桌上其中一碗阳春面,葱花多放了些。 暮色里,陈平安双手笼袖,坐在门槛上,斜靠门轴,看着生意极好的自家铺子,以及更远处生意冷清的大小酒楼。 听说当年那位中土豪阀女子,大摇大摆走出海市蜃楼之后,剑气长城这边,向那位上五境兵家修士出剑之剑仙,名叫陶文。 这些个其实只是他人悲欢离合的故事,原本听一听,喝过几壶酒,吃过几碗阳春面,也就过去了,可在陈平安心中,偏偏盘桓不去,总会让这个离乡千万里的年轻人,没来由想起家乡的泥瓶巷。 剑气长城无论老幼,只要是个剑修,那就是人人在等着战死,已经死了一茬又一茬,死到都没人愿意去长久记住谁了。 然而浩然天下这么些个王八蛋,跑这儿来讲那些站不住脚的仁义道德、礼仪规矩? 为什么不是看遍了剑气长城,才来说这里的好与不好?又没要你们去城头上慷慨赴死,死的不是你们啊,那么只是多看几眼,稍稍多想些,很难吗? 少年张嘉贞忙里偷闲,擦了擦额头汗水,无意间看到那个陈先生,脑袋斜靠着门轴,怔怔望向前方,眼神中有从未有过的恍惚。 陈先生好像有些伤心,有些失望。 剑气长城的秋季,没有什么萧萧梧桐,芭蕉夜雨,乌啼枯荷,帘卷西风,鸳鸯浦冷,桂花浮玉,却也有那树树秋色,草木摇落,秋夜凉天,城满月辉。 浩然天下,当下则是春风春雨打春联,春山春水生春草,天下同春。 宝瓶洲龙泉郡的落魄山,惊蛰时分,老天爷莫名其妙变了脸,阳光高照变成了乌云密布,然后下了一场倾盆大雨。 三个丫头一起趴在竹楼二楼廊道栏杆上赏雨。 黑衣小姑娘身边一左一右,放着一根翠绿欲滴的行山杖和一条小小的金扁担。身为落魄山祖师堂正儿八经的右护法,周米粒偷偷给行山杖和小扁担,取了两个“小右护法”“小左护法”的绰号,只是没敢跟裴钱说这个。裴钱规矩贼多,烦人,好几次都不想跟她做朋友了。可是若是双方真的闹了别扭,才刚开始,周米粒就要开始掰手指数数,等着裴钱来找她玩。 陈暖树有些担心,因为陈灵均前不久好像下定决心,只要他跻身了金丹境,就立即去北俱芦洲济渎走江。 裴钱换了个姿势,仰面躺着,双手交错当作枕头,跷起二郎腿,轻轻晃荡。她想了想,又一点一点挪动身体,换了一个方向,二郎腿朝着竹楼屋檐外的雨幕。裴钱最近也有些烦,与老厨子练拳,总觉得差了好些意思,没劲,有次她还急眼了,朝老厨子怒吼了一句,然后就给老厨子不太客气地一脚踩晕过去。事后裴钱觉得其实挺对不起老厨子的,但也不太乐意说对不起。除了那句话,自己确实说得比较冲,其他的,本来就是老厨子先不对,喂拳,就该像崔爷爷那样,往死里打她啊,反正又不会真的打死她,挨揍的她都不怕,一闭眼一睁眼,打几个哈欠,就又是新的一天了,真不知道老厨子怕个啥。 你老厨子知道我每泡一次药缸子,得花掉师父多少银子?裴钱跟暖树合计过,按照她现在这么个练武的法子,就算她在骑龙巷那边,拉着石柔姐姐一起做买卖,哪怕晚上不关门,就她挣来的那点碎银子,不知道多少个一百年才能赚回来。所以你老厨子干吗扭扭捏捏,跟没吃饱饭似的,喂拳就用心出拳,反正她都是个晕死睡觉的下场。她其实先前忍了他好几次,最后才忍不住发火的。 那天半夜醒过来后,她就跑去喊老厨子起来做了顿宵夜,然后还多吃了几碗饭。老厨子应该明白这是她的道歉了吧?应该是懂了的,老厨子当时系着围裙,还帮她夹菜来着,不像是生气的样子。老厨子这人吧,老是老了点,丑是丑了点,但是有一点还好——不记仇。 还有个更大的烦心事,就是裴钱担心自己死皮赖脸跟着种夫子,一起到了剑气长城那边,师父会不高兴。 这时那家伙又来看竹楼后面的那个小池塘了,裴钱翻了个白眼。 大骊北岳山君魏檗站在了廊道中,微笑道:“裴钱,最近闷不闷?” 裴钱无聊道:“闷啊,怎么不闷,闷得脑阔(壳)疼。” 裴钱一巴掌轻轻拍在地板上,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那一巴掌极其巧妙,行山杖跟着弹起,被她抄在手中。 裴钱跃上栏杆,就是一通疯魔剑法,无数水珠崩碎,水花四溅,不少往廊道这边溅射而来,魏檗挥了挥手,打掉溅来的水花,也没着急开口说事情。 裴钱一边酣畅淋漓出剑,一边扯开嗓子喊道:“晴天霹雳锣鼓响啊,大雨如钱扑面来哟,发财喽发财喽……” 落魄山是真缺钱,这点没假,千真万确。不过这么想要天上掉钱的,应该就只有这个自己都觉得自己是赔钱货的丫头了。 魏檗笑道:“我这边有封信,谁想看?” 裴钱立即收了行山杖,跳下栏杆,一挥手。早已站起身迎接北岳山君的陈暖树,以及慢悠悠爬起身的周米粒,与裴钱一起低头弯腰,齐声道:“山君老爷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财源滚滚来!” 魏檗笑眯眯点头,这才将那信封上以蝇头小楷写着“暖树亲启、裴钱读信、米粒收起信封”的家书,交给暖树丫头。 陈暖树赶紧把手在袖子上擦了擦,双手接过书信后,小心拆开,然后将信封交给周米粒,把信递给裴钱。裴钱接过信纸,盘腿而坐,正襟危坐,其余两个小姑娘也跟着坐下,三颗小脑袋几乎都要碰在一起了。裴钱转头埋怨了几句:“米粒你小点劲儿,信封都给你捏皱了,怎么办的事?再这样手笨脚笨的,我以后怎能放心把大事交给你去做?” 黑衣小姑娘立即皱着脸,泫然欲泣。裴钱笑了起来,摸了摸小米粒的小脑阔(壳),安慰了几句,周米粒很快笑了起来。 魏檗趴在栏杆上,眺望远方,大雨急骤,天地朦胧,唯独廊道这边,风景明亮。 三个小姑娘看信极慢,都不愿意错过一个字,期待着信上出现自己,哪怕只是一两句话,她们都可以开心很久。 裴钱仔仔细细看完一遍后,周米粒说道:“再看一遍。” 裴钱没好气道:“当然,说啥废话呢。” 翻来覆去看了三遍,裴钱小心翼翼将总共才两张信纸的家书放回信封,咳嗽几声,说道:“师父在信上如何说的,都看清楚了吧?师父不让你们俩去剑气长城,反正理由是写了的,明明白白,无懈可击,天经地义。那么现在问题来了,你们心里有没有一丁点怨气?有的话,一定要大声说出来,我身为师父的开山大弟子,一定会帮你们开开窍。” 陈暖树笑道:“我可去不了剑气长城,太远了,离了落魄山去龙泉郡城,只是一夜,我就眼巴巴盼着回山上。” 她是真习惯了待在一个地方不挪窝,以前是在黄庭国的曹氏芝兰府藏书楼,如今是更大的龙泉郡,何况以前还要躲着人,做贼似的,如今不光是在落魄山上,去小镇骑龙巷,去龙泉州城,都正大光明的,所以陈暖树喜欢这里,而且她更喜欢那种每天的忙忙碌碌。 周米粒双臂抱胸,使劲绷着脸,依旧难掩那份得意扬扬,道:“山主说了,要我这位右护法,好好盯着那处小水塘,职责重大,所以下了竹楼,我就把铺盖搬到水塘旁边去。” 黑衣小姑娘其实如果不是辛苦忍着,这会儿都要笑开了花。陈平安在信上说了,他在剑气长城那边,与好些人说了哑巴湖大水怪的山水故事!而且听说戏份极多,不是好些演义小说里一露面就给人打死的那种。我了个乖乖隆咚锵,那可是另外一座天下,以前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裴钱“嗯”了一声,缓缓道:“这说明你们俩还是有点良心的。放心,我就当替你们走了一趟剑气长城。我这套疯魔剑法,浩然天下不识货,想必到了那边,一定会有茫茫多的剑仙,见了我这套自创的绝世剑法,眼珠子都要瞪出来,然后立即哭着喊着要收我为徒,然后我就只能轻轻叹气,摇头说一句,对不起,我已经有师父了,你们只能哭去了。对于那些生不逢时的剑仙来说,这真是一个可悲可叹可怜的伤感故事。” 陈暖树笑问道:“到了老爷那边,你敢这么跟剑仙说话?” 裴钱一本正经道:“当然不敢啊,我这不都说了,就只是个故事嘛。” 周米粒使劲点头,觉得暖树姐姐有些时候脑子不太灵光,比自己还是差了好多。 陈暖树掏出一把瓜子,裴钱和周米粒各自娴熟抓了一把,裴钱一瞪眼,那个自以为抓了最多瓜子却没人看见的周米粒,顿时身体僵硬,脸色不变,好似被裴钱施展了定身法,一点一点松开拳头,漏了几颗瓜子在陈暖树手心,裴钱再瞪圆眼睛,周米粒这才放回去大半,摊手一看,还挺多,便偷着乐呵起来。 陈暖树取出一块帕巾,放在地上接瓜子壳。在落魄山别处无所谓,在竹楼,无论是一楼还是二楼,瓜子壳不能乱丢。 裴钱说道:“魏檗,信上那些跟你有关的事情,你要是记不住,我可以每天去披云山提醒你。如今我翻山越岭,来去如风!” 魏檗笑道:“不用。” 裴钱担心道:“真不用?我怕你不上心。” 魏檗转过头,打趣道:“你不是应该担心怎么跟师父解释,你与白首的那场武斗吗?” 裴钱一脸茫然道:“啥?白首是谁?我没见过这个人啊。魏檗你在做梦吧?还是我做了梦,醒了就忘啦?” 三丫头捣鼓了那么久,就憋出这么个说法? 魏檗伸出大拇指,赞叹道:“陈平安肯定会信。” 周米粒伸手挡在嘴边,身体歪斜,凑到裴钱脑袋旁边,轻声邀功道:“看吧,我就说这个说法最管用,谁都会信的。魏山君不算太笨的人,都信了不是?” 裴钱点头道:“记你一功!但是咱们说好,公私分明,只在我的小账本上记功,与咱们落魄山祖师堂没关系。” 周米粒今儿心情好,摇头晃脑笑眯眯道:“嘛呢嘛呢,记个屁的功劳,我们是最要好的朋友啊!” 魏檗感慨道:“曾有诗文开端,写‘浩然离故关’,与那圣人‘予然后浩然有归志’遥相呼应,故而被后世文人誉为‘起调最高’。” 周米粒使劲皱着那素淡的眉毛,问道:“啥意思?” 裴钱说道:“说几句应景话,蹭咱们的瓜子吃呗。” 魏檗的大致意思,陈暖树肯定是最了解透彻的,只是她一般不太会主动说些什么。而裴钱如今也不差,毕竟师父离开后,她没办法再去学塾念书,就翻了好多书,师父留在一楼的书早就看完了,然后又让暖树帮着买了些,反正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背下来再说。背书记东西,裴钱比陈暖树还要擅长很多,若是不懂就跳过。偶尔心情好,与老厨子问几个问题,可是不管说什么,裴钱总觉得若是换成师父来说,会好太多,所以有些嫌弃老厨子那种半吊子的传道授业解惑。一来二去的,老厨子便有些灰心,总说些自己学问半点不比种夫子差的混账话,裴钱当然不信。然后有次烧饭做菜,老厨子便故意多放了些盐。 听裴钱这么说,陈暖树便走过去,给魏檗递去一捧瓜子。 魏檗道了一声谢,满脸笑意,双手接过,然后背靠栏杆,开始嗑瓜子,与三个小姑娘闲聊起来。在他摊开的手心上,瓜子一堆,瓜子壳一堆,大山头变成小山头,小山头变成了大山头,最后变成只有一座山头。 栏外风雨,廊内和煦。 魏檗知道陈平安是想要让两个弟子、学生,早些去剑气长城那边看一看,去晚了,浩然天下的人,当真还有机会再看一眼剑气长城吗?还能把那边视为浩然天下开辟出来的一处风景,去游山玩水一番? 只不过虽然信上没写,魏檗还是看出了陈平安的另外一层隐忧。南苑国国师种秋一人,带着游历完莲藕福地的曹晴朗以及裴钱两个孩子,陈平安其实有些不太放心。可如今的落魄山,几乎算是半个落魄山山主的朱敛,肯定无法离开,其余画卷三人,各司其职,也各有大道所求,至于他魏檗更不可能离开宝瓶洲。这么说起来,陈平安真正忧心的,其实是落魄山如今拔尖修士、武学大宗师的缺失,至于已是仙人境修为的供奉“周肥”,陈平安就算请得动姜尚真的大驾,也肯定不会开这个口。 其实如果这封信来得更早一些,就好了,可以与那位北俱芦洲刘景龙同行去往老龙城,再去倒悬山和剑气长城。 魏檗当下心中便有了个打算,准备尝试一下,看看那个神出鬼没的崔东山,能否为他的先生排忧解难。 几天后,披云山收到了崔东山秘密的飞剑传信,信上让种秋和裴钱、曹晴朗先行南下,在老龙城等他,然后大伙儿一起乘坐跨洲渡船,热热闹闹地去找他的先生。 一听说那只大白鹅也要跟着去,裴钱原本心中那点小小的郁闷,便彻底烟消云散了。 原本约好的半月之后再次问拳,郁狷夫竟然反悔了,说是时日待定。 城池这边的赌棍们倒是半点不着急,毕竟那个二掌柜赌术不俗,太过匆忙押注,很容易着了道儿。 只是经验丰富的老赌棍们,反而开始纠结不已,怕就怕那个小姑娘郁狷夫,不小心喝过了二掌柜的酒水,脑子一坏,结果好好的一场切磋问拳,就成了唱双簧,到时候还怎么挣钱?现在看来,别说是掉以轻心的赌棍,就是许多坐庄的,都没能从那个陈平安身上挣到几枚神仙钱。于是就有个老赌棍酒后感慨了一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以后咱们剑气长城的大小赌桌,要血雨腥风了。 既然没有茅屋可以住,郁狷夫终究是女子,不好意思每天在城头打地铺,所以与苦夏剑仙一样,住在了剑仙孙巨源府邸,只是每天都会往返一趟,在城头练拳几个时辰。孙巨源对严律、蒋观澄那拨小兔崽子没什么好印象,但是对于这位中土郁家的千金小姐,倒是观感不坏,难得露面几次,高屋建瓴,以剑术说拳法,让郁狷夫感恩在心。 林君璧除了去往城头练剑,在孙府多是在那座凉亭内独自打谱,悉心揣摩那部享誉天下的《彩云谱》。 林君璧感兴趣的就三件事:中土神洲的大势,修行,围棋。 大势如何,林君璧如今只能旁观;修行如何,从未懈怠;至于棋术,至少在邵元王朝,少年已经难逢敌手。最想见者,绣虎崔瀺。 师兄边境更喜欢海市蜃楼,不见人影。苦夏剑仙也从不刻意约束那个不着调的边境。练剑一事,只要成了金丹境剑修,那么脚下便都有了各自道路,只管前行登高便是。 若无此路,怎能结丹? 郁狷夫在这拨邵元王朝的剑修当中,只有跟朱枚还算有话聊。 只不过所谓的聊天,其实就是朱枚一个人在那叽叽喳喳,郁狷夫听得不厌其烦。 朱枚还帮郁狷夫买来了那本厚厚的《皕剑仙印谱》,如今剑气长城都有了些相对精美的刊印本,据说是晏家的手笔,应该勉强可以保本,无法挣钱太多。 今天朱枚在郁狷夫屋子里喝着茶,看着仔细翻阅印谱的郁狷夫,好奇地问道:“郁姐姐,听说你是直接从金甲洲来的剑气长城,难道就不想去看一眼未婚夫?那怀潜,其实在你离开家乡后,名气越来越大了,跟曹慈、刘幽州都是朋友啊,让好多“宗”字头的年轻仙子们肝肠寸断啊,好多好多的传闻。郁姐姐你是纯粹不喜欢那桩娃娃亲,所以跟长辈赌气,还是私底下与怀潜打过交道,然后喜欢不起来啊?” 郁狷夫说道:“都有。” 朱枚又问道:“那咱们就不说这个怀潜了,说说那个周老剑仙吧?这位老神仙好像次次出手,都很夸张。上次出手,好像就是为了给郁姐姐打抱不平,如今还有很多有鼻子有眼睛的传闻,说周老神仙那次出手,太过凶狠,还惹来了一位学宫大祭酒的追责。” 郁狷夫犹豫了一下,摇头道:“假的。” 朱枚瞪大眼睛,充满了期待。 郁狷夫说道:“周老先生,积攒了功德在身,只要别太过分,学宫、书院一般不会找他的麻烦。此事你自己知道就好了,不要外传。” 朱枚点头。 郁狷夫还是多提醒了一句:“你若管不住嘴巴,一旦被严律这种人听说此事,会是个不小的把柄,你自己悠着点。” 朱枚只能继续点头。 郁狷夫凝视着印谱上的一句印文:“白鹭昼立雪,墨砚夜无灯。” 郁狷夫略微心动,不过也就看看而已,她是绝对不会去买那印章、折扇的。 朱枚实在是忍不住心中好奇,问道:“郁姐姐,你这个名字怎么回事?有讲究吗?” 郁狷夫继续翻看印谱,摇摇头道:“有讲究,没意思。我是个女子,从小就觉得郁狷夫这个名字不好听。祖谱上改不了,自己走江湖,随便我换。在中土神洲,用了个郁绮云的化名。到了金甲洲,再换一个,石在溪。你以后可以喊我石在溪,比郁姐姐好听。” 朱枚轻轻呼唤,俏皮道:“在溪在溪。” 郁狷夫有些无奈,摇摇头,继续翻看印谱。 “城头何人,竟然无忧”。 “髻挽人间最多云”。 “酒仙诗佛,剑同万古”。 还有不少成双成对的印章。 “稽首天外天”“道法照大千”。 “慷慨去也”“浩然归也”。 “为君倒满一杯酒”“日月在君杯中游”。 郁狷夫翻着印谱,越看越火大,明明是个有些学问的读书人,偏偏如此不务正业! 翻到一页,看到那“雁撞墙”三字印文,郁狷夫想起剑气长城那堵何止是高耸入云的高墙,竟有些忍俊不禁,好不容易忍住笑意,板着脸冷哼一声。 陈平安与刘景龙在铺子里喝酒。 在剑气长城,最暴殄天物的一件事情,就是喝酒不纯粹,使上那修士神通术法。这种人,简直比光棍更让人看不起。 刘景龙依旧只是吃一碗阳春面、一碟酱菜而已。 四周那些个酒鬼剑修们眼神交汇,看那架势,人人都觉得这位来自北俱芦洲的年轻剑仙,酒量深不可测,一定是海量,说不定真如二掌柜所说,到了那种“酒桌之上我独坐,其余皆在桌底躺”的境界。 白首喜欢来这里,因为可以喝酒,虽然姓刘的吩咐过,每次只能喝一碗,但是他的酒量,一碗也够他微微醺了。 何况陈平安自己都说了,我家铺子那么大一只大白碗,喝醉了人,很正常,跟酒量好坏没屁关系。 刘景龙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道:“觉得卢姑娘哪怕不与你说话,但是看你的那种眼神,其中言语,不减反增,所以你有些心慌?” 刘景龙默不作声,瞥了眼酒壶,还真有点想喝酒了。 陈平安微笑不语,故作高深。 你这情况,老子哪里知道该怎么办。 此时的浩然天下,一艘从老龙城去往倒悬山的跨洲渡船船头,两位同样身着青衫的大小夫子,正在默默赏景。一位眉心有痣、白衣如雪的俊美少年,则在跟一个皮肤微黑、手持行山杖的小姑娘嬉戏打闹,旁若无人。 少年飞奔躲避那根行山杖,大袖飘摇若飞雪,大声嚷嚷道:“就要见到我的先生你的师父了,开不开心?” 小姑娘追着撵那只大白鹅,扯开嗓子道:“开心真开心!” 已经依稀可见那座倒悬山的轮廓。 曹晴朗举目眺望,不敢置信道:“这竟然是一枚山字印?” 种秋感慨道:“异国他乡,壮丽风景,何其多也。” 裴钱与崔东山坐在栏杆上,转头小声说道:“两个夫子,见识还不如我多哩。你看我,瞧见那倒悬山,会感到奇怪吗?半点都没有的。说到底,还是光读书不走路惹的祸。种夫子去过那么大一个桐叶洲吗?去过宝瓶洲青鸾国吗?我不一样,抄书不停,还跟着师父走过了千山万水万水千山。再说了,我每天抄书,天底下抄书成山这件事,除了宝瓶姐姐,我自称第三,就没人敢称第二!” 崔东山一脸疑惑道:“大师姐方才见着了倒悬山,好像流口水了,一门心思想着搬回落魄山,以后谁不服气,就拿此印砸谁的脑阔(壳)。” 裴钱有些难为情,道:“那么大一宝贝,谁瞧见了不眼馋?” “关于抄书一事,其实被你瞧不起学问的老厨子,还是很厉害的。早年朝廷负责编撰史书,他拉了十多位名满天下的文臣硕儒、二十多个朝气勃勃的翰林院读书郎,日夜编撰,抄写不停,最终写出千万字。其中朱敛那一手小楷,真是绝妙,说是出神入化都不为过,哪怕是浩然天下如今最为盛行的那几种馆阁体,都不如他早年手笔。此次编书,算是藕花福地历史上最有意思的一次学问汇总了,可惜某个牛鼻子老道士觉得碍眼,挪了挪小指头,一场灭国之祸,便烧毁了十之七八,书生心血,纸上学问,便一下子归还天地大半。”崔东山百无聊赖,说过了一些小地方的单薄老皇历,一上一下挥动着两只袖子,随口道:“光看不记事,浮萍打旋儿,随波流转,不如人家见一是一,见二得二,再见三便知千百,按部就班,便是中流砥柱,激起光阴长河万丈浪。” 裴钱瞪眼道:“大白鹅,你到底是哪边阵营的?咋个总是胳膊肘往外拐呢,要不我帮你拧一拧?我如今学武大成,约莫得有师父一成功力了,出手可没个轻重的,嘎嘣一下,说断就断了。到了师父面前,你可别告状啊。” 至于老厨子的学问啊写字啊,可拉倒吧,师父只需要一只手,三言两语,就能让老厨子甘拜下风,安心在灶房烧火做饭。 崔东山伸出手去,道:“借我一张黄纸符箓贴脑门上,让我压压惊,别被大师姐吓死了。” 裴钱皱眉道:“别闹,师父说过,出门在外,不许随便拿出符箓显摆自己的家底,修士扎堆的地方,容易让人眼红,一眼红就多是非,自己没错惹来别人错。就算大家都没错,打打闹闹的,也终究谈不上‘我无错’三字。至于山鬼神祇聚众的地儿,更会被视为挑衅。这可不是我瞎说,当年我跟师父在桐叶洲月黑风高的荒郊野岭,就遇到了山神娶亲的阵仗,我就是多瞧了那么一眼,真的就一眼,那些精怪鬼魅就齐刷刷瞪我。好家伙,你猜怎么着,师父见我受了天大委屈,立即回瞪一眼过去,那些原先一个比一个趾高气扬的山水神怪,如遭雷击,然后就一个个伏地不起,跪地求饶,连那不知是人是鬼的美娇娘坐着的轿子都没人抬了,估计被摔了个七荤八素。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这心里边,还是挺过意不去的。” 崔东山微笑道:“真话说完了,换个假版本说说看。” 裴钱“哦”了一声,道:“假的啊,也有的,就是师父站起身,与那迎亲队伍的一位领头老嬷嬷主动道了歉,还顺便与他们诚心道贺,事后教训了我一顿,还说事不过三,已经两次了,如有再犯,就不跟我客气了。” 裴钱揉了揉眼睛,装模作样道:“哪怕是个假故事,可想一想,还是让人伤心落泪。” 崔东山笑眯眯道:“记得把眼屎留着,别揉没了。” 裴钱一拳递出,就停在崔东山脑袋一寸外,收了拳,嬉笑道:“怕不怕?” 崔东山先是没个动静,然后两眼一翻,整个人开始打摆子,身体颤抖不已,含糊不清道:“好霸道的拳罡,我一定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裴钱双指并拢,一戳,喊道:“定!” 崔东山立即纹丝不动。 裴钱深呼吸一口气,心想这大白鹅就是欠收拾。 片刻之后,崔东山火急火燎道:“大师姐,快快收起神通!” 裴钱双手托着腮帮,眺望远方,慢悠悠轻声道:“不要跟我说话,害我分心,我要专心想师父了。” 崔东山此后果真稳如磐石,只是仰头看着那座倒悬山,心之所向,已经不在倒悬山,甚至不在浩然天下以及更加遥远的青冥天下,而是在天外天,那些除了飞升境修士之外谁都猜不出根脚的化外天魔。 不远处种秋和曹晴朗两位大小夫子,已经习惯了那两人的打闹。 曹晴朗在修行一事上,偶尔遇上种秋无法解惑的症结关隘,也会主动询问那个同师门、同辈分的崔东山。崔东山每次也只是就事论事,说完之后就下逐客令,曹晴朗便道谢告辞,次次如此。 曹晴朗其实算是当年藕花福地一心做仙人的俞真意之后,最早一拨感知到天地灵气变故的修道坯子,而在这一小撮修道美玉当中,曹晴朗无疑是天赋、根骨、机缘都不缺的那种存在。所以第二次遇到裴钱,当时已经走上修道之路的曹晴朗才会坦言,就算与裴钱第一次重逢,裴钱真的出手,也不会得逞。之后在那座位于陋巷旁边的心相寺,曹晴朗的出手,几次劝阻裴钱,其实颇有……仙气。 那次去落魄山祖师堂参加挂像、敬香仪式,其实算是种秋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离开了那座历史上经常会有谪仙人落尘世的小天下,然后来到了浩然天下这座诸多谪仙人家乡的大天下。果然,这里有三教,百家争鸣,圣贤书籍浩如烟海,幸好北岳大山君魏檗在牛角山渡口主动借给种秋一件方寸物,不然光是在老龙城挑书买书一事,就足够让种秋身陷顾此失彼的尴尬处境。 当初在返回南苑国京城后,着手筹备离开莲藕福地,种秋跟曹晴朗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话:“天愈高地愈阔,便应该更加牢记‘游必有方’四字。” 之所以必须在离开家乡之前,带着曹晴朗走遍福地,除了在南苑国京城画地为牢了大半辈子的种秋,自己很想亲身领略四国风土人情之外,一路之上,也与曹晴朗一起亲手绘制了数百幅堪舆图。 种秋与曹晴朗明言,此后这方天下,会是前所未有天翻地覆的新格局,会有层出不穷的修道之人,入山访仙,登高求真,也会有诸多山水神祇的祠庙一座座矗立而起,会有诸多好似漏网之鱼的精怪鬼魅祸乱人世。你家先生陈平安,不可能耗费太多光阴和心思盯着这座版图,他需要有人为其分忧,为他建言,甚至更需要有人在旁说一两句逆耳忠言。 然后种秋问曹晴朗:“真有那么一天,愿不愿意说?敢不敢讲?” 少年笑着点头:“愿意,也敢。” 种秋再问:“若是你与先生,争执不下,各自有理,又该如何?” 少年再答:“不可争论只为争论,需从对方言语之中,取长补短,找出道理,相互砥砺,便有可能,在藕花福地出现一条天下苍生皆可得自由的大道。” 种秋最后又问:“可若是你们双方未来大道,偏偏注定只是争论,而无结果,必须选一舍一,又当如何?” 曹晴朗最后回答:“且行且看,且思且行。” 种秋欣慰,不再问心。 如今这位种夫子思虑更多的,还是两人一起离开莲藕福地和大骊落魄山之后,该如何求学治学。至于练气士修行一事,种秋不会过多干涉曹晴朗。修行证道长生,此非我种秋所长,那就尽量不要去对曹晴朗指手画脚。 曹晴朗确实是一个很值得放心的学生,但是种秋毕竟自己都不曾领略过那座天下的风光,加上他对曹晴朗寄予厚望,所以难免要多说一些重话。 大小两座天下,风景不同,道理相通,所有人生道路上的探幽访胜,无论是极大的安身立命,还是略微狭窄的治学方略,都会有这样那样的难题,种秋不觉得自己那点学问和那点武学境界,能够在浩然天下给予曹晴朗太多。作为昔年藕花福地土生土长的人氏,大概除了丁婴之外,他种秋与曾经的挚友俞真意,算是极少数能够通过各自道路稳步攀登,从井底爬到井口上的人物,真正感悟天地之大,可以想象道法之高。 渡船到了倒悬山,崔东山直接领着三人去了灵芝斋的那座客栈,先是不情不愿,挑了四间最贵的屋舍,问有没有更贵更好的,把那灵芝斋的女修给整得哭笑不得。来倒悬山的过江龙,不缺神仙钱的财主真不少,可言语这么直白的,不多。大概是实在受不了那白衣少年的挑刺眼光,女修便说“没有了,在倒悬山比自家客栈更好的,就只有猿猱府、春幡斋、梅花园子和水精宫四处私宅了”。 那少年以拳击掌,撂下一句“早说啊”,便直接带着其余三人离开了灵芝斋客栈。 裴钱一头雾水,跟着大白鹅出了客栈大门。她方才其实对这客栈挺满意的,一眼望去,墙上挂的,地上铺的,还有那女子身上穿戴的,好像全是值钱物件。于是她轻声询问崔东山,可认得那四处私宅?崔东山笑嘻嘻,说“不算全认得,不过猿猱府的刘财神,梅花园子的主人,早年还是打过交道的,见了面把臂言欢,觥筹交错,必须得有,然后心里念着对方早死早超生来着”。这样的好朋友,他崔东山在浩然天下茫茫多。 裴钱就越发纳闷,那还怎么去蹭吃蹭喝?结果崔东山绕来绕去,带着三人走入一条小巷子,在那鹳雀客栈下榻。 种秋和曹晴朗自然无所谓这些。 裴钱一开始还有些生闷气,结果崔东山坐在她屋子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来了那么几句:“学生的钱,是不是先生的钱?是先生的钱,是不是你师父的钱?是你师父的钱,你这当弟子的,要不要省着点花?” 裴钱眼睛一亮,环环相扣,天衣无缝,实在有道理啊!她立即呼喝一声,手持行山杖,开开心心在屋子里耍了一通疯魔剑法。 之后崔东山鬼鬼祟祟离开了鹳雀客栈。 裴钱也懒得管他,如果大白鹅在外面给人欺负了,再哭哭啼啼回来找大师姐诉苦,没用,因为她是一个么(没)得感情的杀手。 崔东山偷偷摸摸返回客栈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时分,站在裴钱门外的廊道中,发现她还在屋内走桩。 裴钱缓缓走桩,半睡半醒,四周那些肉眼难见的灰尘和月色光线,仿佛都被她的拳意拧转得扭曲起来。 窗台那边,窗户蓦然自行打开,一大片雪白飘然坠下,露出一个脑袋倒垂、吐着舌头的歪脸吊死鬼。 依旧有些迷糊的裴钱凭借本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额头贴了一张符箓,一步跨出,伸手一抓,斜靠桌子的行山杖被握在手心,以行山杖作剑,一剑戳去,点中那吊死鬼的眉心处,砰的一声,白衣吊死鬼被一剑击退。接着,裴钱脚尖一点,扔了行山杖,跃出窗台,拳架一起,就要出拳,自然是要以铁骑凿阵式开道,再以神人擂鼓式分胜负。胜负生死只在我裴钱能撑多久,不在对手,因为崔爷爷说过,武夫出拳,身前无人。 一气呵成,行云流水,甚至可能对裴钱而言,无思无想,故而尤其纯粹。 结果看到了那个打着哈欠的大白鹅。 崔东山左顾右盼,问道:“大师姐干吗呢,大半夜不睡觉,出门看风景?” 裴钱恼火道:“大半夜装神弄鬼,万一被我一拳打死了怪谁?” 崔东山笑问道:“出拳太快,快过武夫念头,就一定好吗?那么出拳之人,到底是谁?” 裴钱愣了一下,疑惑道:“你在说啥?”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道:“我跟先生告状去,就说你打我。” 裴钱怒道:“是你先吓唬我的!” 最后两人言归于好,一起坐在院墙上,看着浩然天下的那轮圆月。 崔东山面带微笑,听说剑气长城那边挺有意思,竟敢有人说如今的文圣一脉,除了左右之外,多出了一个陈平安又如何?文圣一脉,文圣不文圣的,至于更加可怜的文脉道统,还有香火可言吗? 崔东山笑了笑,与裴钱说道:“咱们明儿先逛一圈倒悬山,后天就去剑气长城,你就可以见到师父了。” 裴钱说道:“倒悬山有啥好逛的,咱们明儿就去剑气长城。” 崔东山笑道:“倒悬山有那么多的好东西,咱们不得买些礼物?” 裴钱觉得也对,小心翼翼地从袖子里掏出那只老龙城桂姨赠送的香囊钱袋,开始数钱。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笑道:“我有钱,不用你掏。” 裴钱一枚铜钱、一粒碎银子都没放过,仔细清点起来,毕竟她如今的家当里,神仙钱很少,可怜兮兮的,都没多少个伴儿,所以每次数钱,都要多摸一摸它们,与它们说说悄悄话儿。这会儿听到了崔东山的言语,她头也不抬,摇头小声道:“是给师父买礼物啊,我才不要你的神仙钱。” 崔东山玩笑道:“陪了你这么久的小铜板、小碎银子和神仙钱,你舍得它们离开你的香囊小窝?这么一离别,可能这辈子就再也见不着它们了。不心疼?不伤心?” 裴钱拈起一枚私底下取了个名字的雪花钱,高高举起,轻轻摇晃了几下,道:“有什么法子呢?这些小家伙走就走呗,反正我会想它们的嘛,我那小账本上,专门写下它们一个个的名字,就算它们走了,我还可以帮它们找学生和弟子,我这香囊就是一座小小的祖师堂。以前我只跟师父说过,跟暖树、米粒都没讲,师父当时还夸我来着,说我很有心,你是不知道。所以啊,当然还是师父最要紧,师父可不能丢了。” 裴钱放好那枚雪花钱,将小香囊收回袖子,晃着脚丫,道:“所以我感谢老天爷送了我这么一个师父。” 裴钱想了想,又道:“可是如果老天爷敢把师父收回去……” 说到这里,裴钱学那小米粒,张大嘴巴“嗷呜”了一声,气呼呼道:“我可凶呢!” 第194章 年纪轻轻二掌柜 风清月朗,月坠日升,日夜更迭,所幸天地依旧有春风。 两个落魄山弟子,一宿没睡,就坐在墙头闲谈,也不知道两人哪来这么多话可以聊。所幸一位曾经差点跌境至谷底的练气士,如今又走在了去往山巅的路上,而且没有止步于半山腰。长生路远,登天路难,有人走,有人跑,他能够一骑绝尘,便是真正的天才。另外一位个子高了些、皮肤不再那么黑的小姑娘,其武道破境一事,更是宛如嗑瓜子,哪怕聊了一宿,依旧神采奕奕,没有丝毫疲惫。 崔东山起身站在墙头上,说那远古神灵高出人间所有山脉,手持长鞭,能够驱赶山岳搬迁万里;又有神灵伸手一托,便有海上生明月的景象;还有神灵孜孜不倦奔跑在天地之间,神灵并不显现金身,唯独肩扛大日,毫不遮掩,跑近了人间,便是中午大日高悬,跑远了,便是日落西山、暮色沉沉的光景。 裴钱反正是左耳进右耳出,大白鹅在胡说八道呢,又不是师父的话,她听不听、记不记都无所谓。 裴钱其实挺喜欢跟大白鹅说话,大白鹅总有说不完的怪话、讲不完的故事,关键是听过就算,忘了也没关系。而且大白鹅从不会督促她的课业,这一点就要比老厨子好多了,老厨子烦人得很,明知道她抄书勤勉,从不欠债,依旧每天询问,问嘛问,有那么多闲工夫,多炖一锅春笋咸肉、多炒一盘水芹香干不好吗? 裴钱一想到这个,便擦了擦口水,除了这些个拿手菜,还有那老厨子的油炸溪涧小鱼干,真是一绝。 这次出门远游之前,她就专程带着小米粒去溪涧走了一趟,抓了一大箩筐小鱼,然后在灶房里盯着老厨子,让他用点心,必须发挥十二成的功力,这可是要带去剑气长城给师父的,若是滋味差了,不像话。结果朱敛就为了这份油炸小鱼干,差点用上六步走桩外加猿猴拳架。后来这些家乡吃食,裴钱原本想要自己放在包裹里背着,一路亲自带去倒悬山,只是路途遥远,她担心放不住,一到了老龙城渡口,见着了风尘仆仆赶来的崔东山,第一件事就是让大白鹅将这份小小的心意,好好藏在咫尺物里。为此,她还与大白鹅做了笔买卖,那些金灿灿的鱼干,一成算是他的了。然后一路上,裴钱就变着法子,与崔东山吃光了属于他的那一成。小鱼干嘎嘣脆,美味,种老夫子和曹小木头,好像都眼馋得不行。裴钱有次问老先生要不要尝一尝。老夫子脸皮薄,笑着说“不用”,那裴钱就当曹晴朗也一起不用了。 自家老厨子的厨艺真是没话说,她得诚心诚意竖个大拇指。只是裴钱有些时候也会可怜老厨子,毕竟岁数大了,长得老丑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棋术也不高,又不太会说好话,亏得有这一技之长,不然在人人有事要忙的落魄山,估计就得靠她帮着撑腰了。 可这种事情,做长久了,也不顶事,终究还是会给人看不起,就像师父说的,一个人没点真本事的话,那就像穿了件新衣裳,戴了顶高帽,就算别人当面夸你,背后也还只是当个笑话看,反而是那些庄稼汉、铺子掌柜、龙窑长工,靠本事挣钱过活,日子不论是过得好还是坏,到底不会让人戳脊梁骨。裴钱很担心老厨子被邻近山头的修道神仙们一吹捧,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学那长不大的陈灵均,走路太飘,便将师父这番话原封不动地说给了朱敛听。当然了,裴钱牢记教诲,师父还说过,与人说理,不是自己有理即可,还要看风俗看氛围看时机,再看自己口气与心态,所以裴钱一琢磨,就喊上忠心耿耿的右护法,来了一手极其漂亮的敲山震虎。小米粒反正只管点头就行,事后可以在她裴钱的功劳簿上又记上一功。老厨子听完之后,感慨颇多,受益匪浅,说她长大了。裴钱便知道老厨子应该是听进去了,比较欣慰。 崔东山在小小墙头上,缓缓而行,是那六步走桩。裴钱觉得大白鹅走得不行,晃东摇西的,是个华而不实的花架子,只不过大白鹅不与自己师父学拳,那就无所谓了,不然自己还真要念叨念叨他几句。有些事情,既然做了,便马虎不得,不认真不行。 崔东山一边走桩,一边自言自语道:“相传上古修道之人,能以精诚入梦见真灵。运转三光,日月周旋,心意所向,星斗所指,浩浩神光,忘机巧照百骸,双袖别有壶洞天,任我御风云海中,与天地共逍遥。此语当中有大意,万法归元,向我词中,且取一言,神仙自古不收钱。路上行人且向前,阳寿如朝露转瞬间,生死茫茫不登仙,唯有修真门户,大道家风,头顶上有神与仙,杳杳冥冥夜幕广无边,又有潜寐黄泉下,千秋万岁永不眠,中间有个半死不死人,长生闲余,且低头,为人间耕福田。” 裴钱问道:“我师父教你的?” 崔东山停下拳桩,以掌拍额,不想说话。 裴钱遗憾道:“不是师父说的,那就不咋地了。” 崔东山一个金鸡独立,伸出并拢双指,摆出一个别扭姿势,指向裴钱,喊道:“定!” 裴钱蓦然不动。然后裴钱冷哼一声,双肩一震,拳罡流泻,好似打散了那门“仙家神通”,立即恢复了正常。她双臂抱胸,嗤笑道:“雕虫小技,贻笑大方。” 崔东山故作惊讶,后退两步,颤声道:“你你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师出何门,为何小小年纪,竟然能破我神通?” 裴钱翻白眼道:“这会儿又没外人,给谁看呢?咱俩省点气力好不好,差不多就得了。” 崔东山坐回裴钱身边,轻声说道:“想要水到渠成,不露痕迹,不得演练演练?就像咱们落魄山的看门绝学撼山拳,不打个几十万上百万遍,能出功夫?” 裴钱又嗤笑道:“两回事。师父说了,出门在外,行走江湖,与人为善,‘诚’字当头!” 裴钱一搬出她的师父、自己的先生,崔东山便没辙了,说多了,他容易挨揍。 只不过裴钱很快低声道:“回头俩夫子瞧不见咱们了,再好好练练。因为师父还说过,无论是山上还是江湖,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示敌以弱,可以帮着保命。示敌以强,可以省去麻烦。” 崔东山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落魄山别的不多,道理很多。 清晨时分,种秋和曹晴朗一老一小两位夫子,雷打不动,几乎同时打开窗户,按时默诵圣贤书,正襟危坐,心神沉浸其中。裴钱转头望去,撇撇嘴,故作不屑。虽说她脸上不以为意,嘴上也从不说什么,可是心里边,还是有些羡慕那个曹木头,读书这一块,确实比自己更像师父些,她自己就算装也装得不像,与圣贤书籍上那些个文字,关系始终没那么好,自己每天都像个不讨喜的马屁精,敲门做客却不受待见,它们也不晓得次次有个笑脸开门迎客,架子太大,太气人。 只有偶然几次,约莫先后三次,书上文字总算给她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了,用裴钱与周米粒私底下的言语说,就是那些墨块文字不再“战死在了书籍沙场上”,而是“从坟堆里蹦跳了出来,耀武扬威,吓死个人”。 周米粒听得一惊一乍,眉头挤作一堆,被吓得不轻,裴钱便借了一张符箓给右护法贴在额头上。周米粒当晚就将所有珍藏的演义小说,搬到了暖树屋子里,说这些书真可怜,都没长脚,只好帮着它们挪个窝。暖树给她弄迷糊了,不过也没多说什么,便帮着周米粒看管那些翻阅太多以致磨损得厉害的书。 大概就像师父私底下所说的那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本书,有些人写了一辈子的书,喜欢翻开书给人看,然后满篇的岸然巍峨,高风明月,不为利动,却唯独无“善良”二字;又有些人,在自家书本上从来不写“善良”二字,却是满篇的“善良”,一翻开,就是草长莺飞,向阳花木,哪怕是隆冬酷暑时节,也有那霜雪打柿红通通的活泼景象。 与暖树相处久了,裴钱就觉得暖树的那本书上,好像没有“拒绝”二字。 书上文字的三次异样,一次是与师父游历的途中,两次是裴钱在落魄山喂拳最辛苦时分,以棉布将一杆毛笔绑在胳膊上,咬牙抄书,浑浑噩噩,头脑发晕,半睡半醒之间,才会字如游鱼,排兵布阵一般。关于这件事,只在很早以前与师父说过一次,当时还没到落魄山,师父没多说什么,裴钱也就懒得多想什么。她认为大概所有用心做学问的读书人,都会有这样的境遇,自己才三次,若是被师父晓得,结果师父已经见怪不怪几千几万次了,还不是作茧自缚,害她白白在师父那边吃栗暴?栗暴是不疼,可是丢面子啊。所以裴钱打定主意,只要师父不主动问起这件瓜子小事,她就绝对不主动开口。 裴钱突然小声问道:“你如今啥境界了?那个曹木头疙瘩可难聊天,我上次见他每天只是读书,修行好像不太上心,便用心良苦,劝了他几句,说我、你,还有他,咱仨是一个辈分的吧,我是学拳练剑的,一下子就跟师父学了两门绝学,你们不用与我比,比啥呢?有啥好比的呢?对吧?可崔东山都是观海境了,他曹晴朗好像才是勉勉强强的洞府境,这怎么成啊?师父不常在他身边指点道法,可这也不是曹晴朗境界不高的理由啊,是不是?曹晴朗这人也没劲,嘴上说会努力,会用心,要我看啊,还是不太行。只不过这种事情,我不会在师父那边嚼舌根,省得曹晴朗以小人之心度武学高手、绝代剑客、无情杀手之腹。所以你如今真有观海境了吧?” 崔东山摇摇头,道:“不是观海境。” 裴钱以拳击掌,又问道:“那有没有洞府境?中五境神仙的边总该沾了吧?算了,暂且不是,也没关系,你一年到头在外边晃荡,忙这忙那,耽误了修行境界,情有可原。大不了回头我再与曹木头说一声,你其实不是观海境。就只说这个,我会照顾你的面子,毕竟咱俩更亲近些。” 崔东山学那裴钱的口气,微笑道:“大师姐就是这么善解人意哩。” 裴钱皱眉道:“恁大人了,好好说话!”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两只雪白大袖飘然下垂如瀑,在裴钱眼中,也就是看着值钱而已。这都是师父的叮嘱,对待身边亲近人,不许她偷看心湖与其他。 曾经有位北俱芦洲春露圃的金丹境修士宋兰樵,在崔东山大袖里不得出,被拘押了挺久,术法皆出,依旧围困其中,最终就只能束手待毙,天地渺茫孑然一身,差点道心崩毁。当然,最后宋兰樵还是得到裨益更多,只是其间心路历程,想必不太好受。 在崔东山眼中,如今岁数其实不算小的裴钱,身高也好,心智也罢,真的依旧是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只是裴钱天赋异禀的眼光所及,以及对某些事情的深刻认知,却大不相同,绝不是一个少女该有的境界。 就像先前说那裴钱出拳太快一事,崔东山会点到即止,提醒裴钱,要与她的师父一样,多想,先将拳放慢,兴许一开始会别扭,耽误武道境界,但是长远去看,却是为了有朝一日,出拳更快甚至是最快,教她真正心中更无愧于天地与师父。许多道理,只能是崔东山的先生,来与弟子裴钱说,但是有些话,恰恰又必须是陈平安之外的人,来与裴钱言语,不轻不重,循序渐进,不可揠苗助长,也不可让其被空泛大道理扰乱心境。 其实种秋与曹晴朗,在读书游学一事上,何尝不是在无形中为此事。 对待裴钱,之所以人人如此郑重其事,为何?说到底,还是落魄山的年轻山主,最在意。 在这之外,还有重要缘由,那就是裴钱自己的所作所为,所改所变,当得起这份众人细心藏好的期待与希望。 落魄山上,人人传道护道。 年轻山主,家风使然。 但是以后的落魄山,未必能够如此圆满,因为落魄山祖谱上的名字会越来越多,一页又一页,人一多,心便杂。只不过到那会儿,也无须担心,想必裴钱、曹晴朗都已长大,不再需要他们的师父和先生,而是能独自一人肩挑所有、承担一切了。 这天,种秋和曹晴朗、崔东山和裴钱没一起逛倒悬山,双方分开,各逛各的。 崔东山偷偷给了种秋一枚谷雨钱,借的,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终归不是个事,何况种秋还是藕花福地的文圣人、武宗师,如今更是落魄山实打实的供奉。种秋又不是什么酸儒,治理南苑国,蒸蒸日上,若非被老道人将福地一分为四,其实南苑国已经拥有了一统天下四国的大势。种秋非但没有拒绝,反而还多跟崔东山借了两枚谷雨钱。 崔东山陪着裴钱直奔灵芝斋,结果把裴钱看得愁眉不展苦兮兮。那些物件宝贝,琳琅满目是不假,看着都喜欢,只分很喜欢和一般喜欢,可是她根本买不起啊。裴钱逛完了灵芝斋楼上楼下、左左右右的所有大小角落,依旧没能发现一件自己掏腰包可以买到手的礼物。只是裴钱直到灰溜溜走出灵芝斋,也没跟崔东山借钱,崔东山也没开口说要借给她钱。 等到两人再去麋鹿崖那边的山脚店铺一条街,裴钱一下子如鱼得水,欢天喜地。这儿东西多,价格还不贵,几枚雪花钱的物件,茫茫多,挑花了眼。 裴钱掂量了一下钱袋子,底气十足,连走路都是蹦蹦跳跳的。也就是这儿人多,不然不耍一套疯魔剑法,都无法表达她心中的高兴。 街道上熙熙攘攘,从浩然天下来此游历的女子修士居多,光是她们各有千秋的发髻衣饰,就让裴钱看得啧啧称奇。有那两髻高耸如青山、戴犀角梳的妇人,长裙宽松袖如行云,哪怕姿容不是如何漂亮,也显得婀娜多姿。还有那青丝盘起绾一髻,头上珠翠如花木攒簇的女子,看得裴钱那叫一个羡慕,她们的脑阔(壳)上都是顶着一座小小的金山银山哪。 咋个天底下与自己一般有钱的人,就这么多呢? 最后裴钱挑选了两件礼物。一件给师父的,是一支据说是中土神洲久负盛名的钟家样毛笔,专写小楷,笔杆上还篆刻有一行“高古之风,势巧形密,幽深无际”细微小篆,花了裴钱一枚雪花钱。在一只烧造精美的青瓷大笔海里,那些如出一辙的小楷毛笔密集攒簇,光是从里面拣选其中之一,就花了裴钱足足一炷香工夫。裴钱踮起脚尖在那边瞪大眼睛,崔东山就在一旁帮着出谋划策,裴钱不爱听他的唠叨,只顾自己挑选,看得那老掌柜乐不可支,不觉丝毫厌烦,反而觉得有趣,来倒悬山游历的外乡人,真没谁缺钱的,见多了一掷千金的,像这个黑炭丫头这般斤斤计较的,倒是少见。 另外一件见面礼,裴钱打算送给师娘,花了三枚雪花钱之多,是一张彩云信笺,信笺上彩云流转,偶见明月,绮丽可人。 两件礼物到手,世俗铜钱、碎银子和金瓜子居多的小钱袋子,其实没有干瘪几分,只是一下子就好像没了顶梁柱,让裴钱唉声叹气,小心翼翼收好入袖。么(没)得法子,天上大玉盘有阴晴圆缺,与兜里小钱有那聚散离合,两事自古难全啊,其实不用太伤心。只是裴钱却不知道,在一旁没帮上半点忙的大白鹅,也在两间铺子买了些乱七八糟的物件,顺便将她从钱袋子里掏出去的那几枚雪花钱,都与掌柜偷偷摸摸换了回来。 修道之人,餐霞饮露,伐骨洗髓,往往越是得道多几分,越发姿容出尘几分。只是如崔东山这般皮囊出彩的“风度翩翩少年郎”,走哪儿,都如仙家洞府之内庭生的芝兰玉树,依旧是极其稀罕的美景,所以一路上投注在他身上的视线颇多。而且对于多数的山上神仙而言,拘束凡夫俗子的礼法世俗,于他们而言,算得了什么。有一位被人重重护卫的女子练气士,与崔东山擦肩而过,便回眸一笑,转头走出几步后,犹然回首再看,越发心动,便干脆转身,快步凑近了那少年郎,想要伸手去捏一捏俊美少年的脸颊,结果少年大袖一卷,女子便不见了踪迹。 同行女子与扈从们一个个惊慌失措,为首护卫是一个元婴境修士,拦住了所有兴师问罪的晚辈扈从,亲自上前,致歉赔罪。那眉心有红痣的白衣少年笑眯眯不言语,还是那个手持仙家炼化的行山杖的微黑小姑娘说了一句,少年才抖了抖袖子,大街上便凭空摔出一个瘫软在地的女子。少年看也不看那个元婴境老修士,弯腰伸手,满脸笑意,拍了拍那女子的脸颊,只是没有说话,然后陪着小姑娘继续散步向前。 走出去没几步,少年突然一个晃荡,伸手扶额,嘴里念叨:“大师姐,这一手遮天蔽日、千古未有的大神通,消耗我灵气太多,头晕头晕,咋办咋办?” 裴钱抹了一把额头,赶紧给大白鹅递去行山杖,道:“那你悠着点啊,走慢点。” 裴钱有意无意放慢脚步,只是她一慢,大白鹅也跟着慢,她只好加快步伐,尽快离身后那些人远些。 少年手持行山杖,一次次拄地,悄悄转头望去,笑容灿烂,朝那女子挥挥手。 那头疼欲裂的女子脸色惨白,头晕目眩,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心湖之间,半点涟漪不起,仿佛被一座恰好覆盖整个心湖的山岳直接镇压。 那元婴境老修士稍稍窥探自家小姐的心湖几分,便给震惊得无以复加,先前犹豫是不是事后找回场子的那点心中芥蒂,顿时消散,不但如此,还以心声再次开口言语,道:“恳请前辈饶恕我家小姐的冒犯。” 少年没有转身,只是手中行山杖轻轻拄地,力道稍稍加大,以心声与那个元婴境老修士微笑道:“这胆大女子,眼光不错,我不与她计较。你们自然也无须小题大做,画蛇添足。观你修行路数,应该是出身中土神洲山河宗,就是不知道是那‘法天贵真’一脉。还是运道不济的‘象地长流’一脉,没关系,回去与你家老祖秦芝兰招呼一声,别假托情伤,闭关装死。当年连输我三场问心局,死皮赖脸躲着不见我是吧?得了便宜还卖乖是吧?我只是懒得跟她讨债而已,但是今儿这事没完,回头我把她那张粉嫩小脸蛋儿,不拍烂不罢休。” 女子心湖中的山岳瞬间烟消云散,好似被神祇搬山而走,于是女子的小天地重归清明,心湖恢复如常。 元婴境老修士道心震颤,叫苦不迭,惨也苦也,不承想在这远离中土神洲千万里的倒悬山,小小过节,竟是为宗主老祖惹下天大麻烦了。 那少年郎,是仙人境?飞升境? 元婴境老修士心中悲苦。修士一旦结仇,尤其是山巅那拨真神仙,可不是几年几十年的小事,而是百年千年的藕断丝连,怨怼不停歇。 崔东山转头看了眼暂借给自己行山杖的小姑娘,她额头满是汗水,身体紧绷,眉眼之间,似乎还有些愧疚。 崔东山以心声笑道:“大师姐,你才学拳多久,不用担心我。我与先生一样,都是走惯了山上山下的,言行举止,自有分寸,自己就能够照顾好自己,哪怕天崩地裂。如今还不需要大师姐分心,只管埋头抄书练拳便是。” 裴钱有些闷闷不乐,以武夫聚音成线的手段,兴致不高地言语道:“可我是师父的开山大弟子啊。身为大师姐,在落魄山,就该照顾暖树和小米粒;出了落魄山,也该拿出大师姐的气魄来。不然习武练拳图什么?又不是要自己耍威风。” 崔东山笑问道:“为何就不能耍威风了?” 裴钱疑惑道:“我跟着师父走了那么远的山山水水,师父就从来不耍啊。” 崔东山摇头笑道:“先生还是希望你的江湖路,走得开心些,随性些,只要不涉大是大非,便让自己更自由些,最好一路上,都是旁人的拍案惊奇,喝彩不断,哦嚯哦嚯,说这姑娘好俊的拳法,我了个乖乖隆咚锵,好厉害的剑术,这位女侠若非师出高门,就没有道理和王法了。” 裴钱一想到那些江湖场景,便开心不已,只是她又没来由想到剑气长城,便有些忧心,轻声问道:“过了倒悬山,就是另外一座天下了,听说那儿剑修无数。是剑修啊,一个比一个了不起,天底下最厉害的练气士了,会不会欺负师父一个外乡人啊?师父虽然拳法最高、剑术最高,可毕竟才一个人啊,如果那边的剑修抱团,几百个几千个一拥而上,里面再偷藏七八个十几个剑仙,师父会不会顾不过来啊?” 崔东山有些无言以对。无论换成谁,也顾不过来吧。 不过如今裴钱思虑万事,先想那最坏境地,倒是个好习惯。大概这就是先生的言传身教,她的耳濡目染了。 希望此物,不单单是春风之中甘霖之下、绿水青山之间的渐次生长,而是那夜幕沉沉,烂泥潭里或是贫瘠土地中,生长出来的一朵花儿,天未破晓,晨曦未至,便已开花。哪怕风雨摧折,那我再开一朵花。 更大的真正希望是,如果人生就注定只是一棵小草,无法开花,也不会结果,也一定要见一见那春风,晒一晒那日头。 人间多如此,为何不善待。 经历过那场麋鹿崖山脚的小风波,裴钱就找了个借口,说倒悬山不愧是倒悬山,真是山路绵绵太难走,今儿走累了,她得回去休息,一定要带着崔东山返回鹳雀客栈。 崔东山总不能与这位大师姐明言,自己不是观海境,不是洞府境,其实是那玉璞境了吧?更不能讲自己当下的玉璞境界,比早年宝瓶洲的剑修李抟景的元婴境和如今北俱芦洲袁灵殿的指玄,更不讲理吧? 关键是自己讲了,她也不信啊。 要是先生说了,小丫头才会信以为真,然后轻飘飘来一句:“再接再厉,不许骄傲自满啊。” 师父之外所有人的境界,大概在裴钱眼中和心中,也未必就真是什么境界。 去鹳雀客栈的路上,崔东山“咦”了一声,惊呼道:“大师姐,地上有钱捡。” 裴钱低头一看,先是环顾四周,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脚踩在那枚雪花钱上,最后蹲在地上,捡钱在手,比她出拳还要行云流水。 裴钱摸了摸那枚雪花钱,惊喜道:“是离家出走的那枚!” 崔东山吓了一大跳,一个蹦跳往后,满脸震惊道:“世间还有此等缘分?” 到了鹳雀客栈所在的那条巷弄的拐角处,一门心思瞧着地上的裴钱,还真又从街面石板缝隙当中,捡起了一枚瞧着无家可归的雪花钱,不承想还是自己取了名字的那枚,又是天大的缘分哩。 裴钱笑得合不拢嘴,转头使劲盯着大白鹅,笑呵呵道:“说不定咱们进客栈前,它们仨,就能一家团圆哩。” 崔东山说道:“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裴钱点头道:“有啊,无巧不成书嘛。” 只是很可惜,走完一遍小巷弄,地上没钱没巧合。于是裴钱就拉着崔东山走了一遍又一遍,崔东山耐心再好,也只能改变初衷,偷偷丢出了那枚本想骗些小鱼干吃的雪花钱。裴钱蹲在地上,掏出钱袋子,高高举起那枚雪花钱,微笑道:“回家喽。” 到了客栈,裴钱趴在桌上,身前摆放着那三枚雪花钱,让崔东山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些金灿灿的小鱼干,说是庆祝庆祝,欢迎这些不知是天上掉下还是地上长出或是自己长脚跑回家的雪花钱。 崔东山吃着小鱼干,裴钱却没吃。 崔东山含糊不清道:“大师姐,你不吃啊?” 裴钱趴在桌上,脸颊枕在胳膊上,歪着脑袋望向窗外,笑眯眯道:“我不饿哩。” 崔东山便从狼吞虎咽变成了细嚼慢咽。 裴钱一直望向窗外,轻声说道:“除了师父心目中的前辈,你晓得我最感激谁吗?” 崔东山知道,却摇头说不知道。 崔东山甚至更知道自己先生,内心当中,藏着两个从未与人言说的“小”遗憾:一个是红棉袄小姑娘的长大,所以当年在大隋书院湖上,所有人才有了那个胡闹。一个是金色小人的好似远走他乡不回头。 这些遗憾,兴许会陪伴终生,却好像又不是需要饮酒后才能拿来言语的事情。 裴钱缓缓道:“是宝瓶姐姐,还有马上要见到的师娘哦。” 崔东山拈起小鱼干,笑问道:“为什么?” 裴钱说道:“我觉得吧,所有人都觉得当年是我师父护着宝瓶姐姐他们去远游求学,但是我知道那是师父第一次出远门,是宝瓶姐姐陪着师父。当时宝瓶姐姐还是个小姑娘,背着小小的绿竹小书箱,陪着穿草鞋的少年师父,一起走过了那么多的青山绿水,所以我特别喜欢宝瓶姐姐。” “再就是师父喜欢的师娘啊。如果没有师娘,师父哪怕依旧可以走很远的路,还会是那个天底下最好的师父,但是师父一定不会这么开心地走过那么多年,会走得很累很累。怎么说呢?师父可能每次遇到必须自己去解决的事,只要一想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一直有个师娘在等他,那么不管师父一个人走多远的路,地上好像都有一枚一枚的铜钱可以捡,师父怎么会不开心呢?” 崔东山恍然道:“这样啊,大师姐不说,我可能这辈子不知道。” 裴钱坐起身体,点头道:“不用觉得自己笨,咱们落魄山,除了师父,就属我脑阔(壳)最最灵光啊,你晓得为啥不?” 崔东山忍住笑,好奇问道:“恳请大师姐为我解惑。” 裴钱站起身,身体前倾,招手道:“与你偷偷说。” 崔东山伸长脖子,就被裴钱一顿栗暴砸在脑袋上,大白鹅方才吃了几条鱼干,裴钱就打赏了他几个栗暴。 裴钱坐回原位,摊开双手,做了个气沉丹田的姿势,一本正经道:“知道了吧?” 崔东山瞥了眼桌上剩下的鱼干,裴钱眨了眨眼睛,说道:“吃啊,放心吃,尽管吃,就当是师父余下来给你这学生吃的,你良心不疼,就多吃些。” 蛮荒天下,一处类似中土神洲的广袤地带,居中亦有一座巍峨山岳,高出天下所有群山。 山上并无道观寺庙,甚至连结茅修行的妖族都没有一个,因为此处自古是禁地,万年以来,唯有上五境,才有资格前去山巅礼敬。 今天一位骨瘦如柴的佝偻老人,身穿灰衣,带着一个新收的弟子,一起登山,去见他“自己”。 渐渐登高,老人一手牵着孩子的稚嫩小手,另外一只袖子在罡风当中肆意飘摇。灰衣老人转头望去,极远处,有个外乡的老瞎子,依旧在那儿驱使金甲傀儡搬动大山。 老人摇摇头。被牵着的孩子仰起头,问道:“又要打仗了吗?” 老人点头道:“因为以前我不在,所以都是些小打小闹,白白给陈清都看了万年笑话。” 剑气长城,大小赌庄赌桌,生意兴隆,因为城头之上,即将有两个浩然天下屈指可数的金身境年轻武夫,要切磋第二场。 女子问拳,男子嘛,当然是喂拳,胜负肯定毫无悬念。那个二掌柜,虽说人品酒品赌品,一样比一样差,可拳法还是很凑合的。 今天城头之上。 中土女子武夫郁狷夫,屏气凝神,拳意流转如江河长流。 相距数十步之外,一袭青衫白玉簪的年轻人,不但脱了靴子,还破天荒卷起了袖管,束紧裤管。 城头两侧密密麻麻蹲着的和城头之外御剑悬停的大小赌棍们,一看到这幅场景,毫不犹豫,人人押注三拳、五拳,或至多十拳之内获胜。 狗日的二掌柜,又想靠那些真真假假的小道消息,以及这种拙劣不堪的障眼法,坑我们钱?二掌柜这一回算是彻底栽跟头了,还是太年轻啊! 拂晓时分,四个人临近倒悬山那道大门,随后只需走出几步路,便要从一座天下去往另外一座天下。种秋问道:“恕我多问,此去剑气长城,是谁帮的忙?归途可有隐忧?” 崔东山没有藏掖什么,笑道:“是春幡斋主人、剑仙邵云岩帮的小忙。钱能通神罢了,不值得种夫子牵挂。” 种秋自然是不信少年的这些话,想给春幡斋邵云岩递钱,那也得能敲开门才行。只是既然崔东山说无须牵挂,种秋便也放下心来。两人如今算是同出落魄山祖师堂,如果真有需要他种秋出力的地方,种秋还是希望崔东山能够坦诚相告。 对于崔东山,不独独是他种秋心中觉得古怪,其实种秋更看出朱敛、郑大风和山君魏檗等三人,作为落魄山资历最老的一座小山头,其实他们都很在意自己与这位少年容貌的世外高人的亲疏远近。道理很简单,名为崔东山的“少年”,心思太重如深渊。种秋作为一国国师,可谓阅人无数,看遍了天下的帝王将相和豪杰枭雄,连转去修道求仙的俞真意的本心,也可看清,反而对这个成天与裴钱一起嬉戏打闹的白衣少年郎,种秋内心深处,似乎有本心在自我言语:“莫去深究此人心境,方是上上策。” 此处看门人,是辈分与大天君一般高的小道士,此刻小道童不再低头看书,只是直直打量着一行四人,毫不掩饰自己的目光。 然后这个曾经一巴掌将陆台打出上香楼的小道童,一心四用,分别向四人问了三个问题,其中对那儒衫少年和行山杖小姑娘,问了同一个问题。 问种秋的问题是:“是否愿意去上香楼请一炷香?若是香火能够点燃,便可以凭此入我门下,从今往后,你与我,说不定能以师兄弟相称,但是我无法保证你的辈分可以一步步登高,此事必须先与你明言。”若是寻常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都该将这番话,视为天高地厚一般的福缘。 问裴钱和曹晴朗的是:“何人门下?” 问崔东山的是:“你是谁?” 种秋笑着以聚音成线的手段答复道:“承蒙真人厚爱,不过我是儒家门生,半个纯粹武夫,对于修行仙家术法一事,并无想法。” 曹晴朗神色自若,以心湖涟漪答复道:“浩然天下,师门传承,重中之重,晚辈不言,还望真人恕罪。” 对于这两个还算在意料之中的答案,小道童也未觉得如何奇怪,点点头,算是明白了,更不至于恼羞成怒。 年复一年看着倒悬山的众生百态,实在是枯燥乏味,不过是想要找些意外而已。 那个小姑娘,手持以雷池金色雷鞭炼化而成的翠绿行山杖,没说话,反而抬头望天,装聋作哑,似乎听到了那少年的心声答复,便开始一点点挪步,最终躲在了白衣少年身后。小道童哑然失笑,自己在倒悬山的口碑,不坏啊,仗势欺人的勾当,可从来没做过一桩半件的,偶尔出手,都靠自己的那点微末道法来着。 只是那个身披一副上古真龙遗蜕皮囊的少年的答案,让小道童有些无语。那家伙来了没头没脑的那么一句,既未聚音成线,也没有以心湖涟漪言语,而是直接开口说道:“我是东山啊。” 小道童没有纠缠不休的兴致,低下头,继续翻书,身旁大门自开。 一行四人走向大门,裴钱就一直躲在距离那小道童最远的地方。这会儿大白鹅一挪步,她就站在大白鹅的左手边,跟着挪步,好像自己看不见那小道童,小道童便也看不见她。 崔东山在老龙城登船之后,只与裴钱提醒了一件事,遇见高人,不去多看一眼,绕道而行,争取井水不犯河水。 裴钱便问如何才算高人,崔东山笑言那些乍一看心湖景象便是云遮雾绕的家伙,便是高人。一眼看过,就学那陈灵均当个真瞎子,再学那小米粒假装哑巴。 种秋一脚踏地,呼吸稍稍不太顺畅,只是并无大碍,来回呼吸几次,便习以为常。 同样是跻身远游境的纯粹武夫,出身于藕花福地与浩然天下,其实有着不小的差异。种秋身为国师,其实极为消耗精力和心气。等到藕花福地变成了莲藕福地,再无大道厌胜,种秋也卸下了国师的担子,无论是心境,还是心力,才为之开阔。其实不等种秋走入落魄山,就已经与之前那个种秋截然不同。所以在那十年之间,种秋先是水到渠成打破了六境瓶颈,成功跻身金身境,最终在一场变故或者说是机缘之后,近水楼台先得月却不知身在楼台得见月的种秋,又迈过了一个大门槛。 看似机缘与运气使然,实则厚积薄发而已。 此时曹晴朗是最难受的一个,他脸色微白,双手藏在袖中,各自掐诀,帮助自己凝神定魂魄。此法是早年陆先生传授。 裴钱比曹晴朗更早恢复如常,摇头晃脑,十分得意。瞅瞅,身边这个曹木头的修行之路,任重道远,让她很是忧心啊。 先前崔东山与她心声言语了一句,道:“我逗一逗那个小家伙。” 裴钱便提醒道:“不许过火啊。” 崔东山是最后一个走入大门的,他身体后仰,伸长脖子,似乎想要看清楚那小道童在看什么书。 小道童微笑道:“倒悬山上,贫道的某位师侄,对于蛟龙之属,可不太友善。” 崔东山的身形已经没入大门,不承想他又一步倒退而出,问道:“方才你说啥?” 小道童愣了一下,转头望去,皱了皱眉头,问道:“你到底什么境界?” 崔东山笑呵呵道:“我说自己是飞升境,你信啊?” 小道童摇摇头。 那少年竟然吃饱了撑的,很认真地与他讨论起这个其实很无聊的话题,继续问道:“那你问我做甚?我说我是元婴境、玉璞境,你便信了?你是信我,还是信你自己?我怎么知道你是相信你,还是相信你心目中的我,那我又该如何相信哪个你才是相信?” 小道童怔了许久,问道:“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那少年还真的赖着不走了,就保持那个双脚已在蛮荒天下、身体后仰犹在浩然天下的姿势,问道:“忧患若在大道本身不在你我,你又怎么办?吃药有用啊?” 小道童彻底无言。 那少年嬉皮笑脸道:“你也真是的,先前问我是不是有病,然后我说你要不要吃药,这就给整蒙啦?” 小道童疑惑道:“你这是活腻了?” 少年板着脸说道:“天地生人,何以为报?终究是要以死相报啊。” 小道童皱眉不已,合起书本,打算将这个家伙整个扯回倒悬山,痛打一顿,到时候什么境界,自然而然就水落石出,不承想那人见机不妙,跑了。 片刻之后,他又一个身体后仰,与小道童笑嘻嘻道:“那本看似缠绵悱恻了大半本书的《松间集》,真没啥看头,那痴情书生最后死翘翘了,女子却未殉情,而是改嫁他人,生了一大堆胖娃娃,你说恼不恼人,气不气?这还不算什么,最气人的,是那书生投胎转世,成了那女子儿子的儿子,绝了,妙哉妙哉!” 小道童微微呼出一口气,挤出一个笑脸,缓缓道:“来,我们好好聊聊。” 白衣少年总算识趣滚蛋了,不打算与他多聊两句。 等那王八蛋一走,糟心不已的小道童赶紧翻书到结尾,蓦然瞪大眼睛,书上是那花好月圆的大结局啊。 崔东山又一个返回,忧心道:“忘了与你说一句,你这是后世黑心书商篡改后的翻刻版本,最早无阙卷、未删削的初版结局,可不是如此美好的,可是如此一来,销量不佳,书肆卖不动书啊。不信?你这本是那流霞洲敦溪刘氏的玉山房翻刻版,对不对啊?唉,善本精本都算不上的货色,还看得这么起劲,哪怕是看那文观塘版的刻本也好啊。不过有套来历不明的胭脂本,每逢男女相会处,内容必然不删反增,那真是极好极好的,你要是有钱又有闲工夫,一定要买!” 小道童问道:“你有?” 白衣少年无奈道:“我堂堂中五境大修士,花钱收藏这些不同版本的才子佳人小说做什么?” 小道童叹了口气,收起那本书,多看一眼都要糟心,终于说起了正事,道:“我那按辈分算是师侄的,似乎没能查出你的根脚。” 白衣少年笑眯起眼,点头道:“那就让他别查了,活腻了,小心遭天谴挨雷劈。倒悬山这么大一个地盘,谁能够如我一般潇洒,在两座大天地之间,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对吧?” 小道童终于站起身,刹那之间,咫尺之地,身高只如市井稚童的小道士,却犹如一座山岳猛然矗立于天地间。 崔东山挥手作别,道:“别想着守株待兔啊,更别打关门放狗的主意啊,我这中五境大神仙的举手投足,那叫一个地动山摇,不等你们害怕,我自己就先怕了。” 小道童就要破例一回,去剑气长城将此人揪回倒悬山地界,不承想那位坐镇孤峰之巅的大天君,却突然以心声漠然道:“随他去。” 小道童转过头,眼神冰冷,远眺孤峰之巅的那道身影,道:“你要以规矩阻我行事?” 那位与小道童道脉不同的大天君冷笑道:“规矩?规矩都是我定的,你不服此事已有多年,我何曾以规矩压你半点?道法而已。” 小道童恼火不已,原地打转而走。 突然又有一颗脑袋蹿出来,痛心疾首道:“被外乡人窝心,被自己人堵心,气杀我也,真真气杀我也。” 小道童真正动了怒,便直接引发了倒悬山高空的天地异象,天上云海翻涌,海上掀起巨浪。神仙打架,殃及无数停岸渡船起伏不定,人人惊骇,却又不知缘由。 早已在山脚大门那边设置小天地的倒悬山大天君,淡然说道:“都适可而止。” 崔东山这才彻底走入剑气长城。 有些芝麻绿豆大小的道理,与倒悬山拳头最大的掰扯清楚了,那就身前万般难事,皆在有人主动帮忙中迎刃而解了。 可崔东山依旧心情不佳。 那个小道童,道法也就那样,却来历不俗,不提小道童的师父,其中与小道童牵扯极深的某个存在,是白玉京极高处的大人物,崔东山其实看不顺眼挺多年了。只是一想到自己虽然看不顺眼,却没办法立即将他按在地上教他做人,只能再等等,等那机会的到来,崔东山便觉得自己实在窝囊了些。 自己这般讲理的人,交友遍天下,天底下就不该有那隔夜仇啊。 再想一想崔瀺那个老王八蛋如今的境界,崔东山就更烦闷了,所以脸色不太好看。 裴钱忧心忡忡问道:“说话难听,然后给人打了?出门在外,吃了亏,忍一忍。” 崔东山摇摇头,难得没有与这位大师姐说些打趣言语。 文圣一脉,恩怨也好,教训也罢,师徒之间,师兄弟之间,无论谁做了什么,都该是关起门来打板子的自家事。 我文圣一脉,从先生到学生,何曾为了一己私欲而害人间半点?什么时候,沦落到只能由得他人合起伙来,一个个高高在天,指手画脚了? 文圣一脉,何谈香火? 当真说错了吗?没有! 别说是整座浩然天下,只说最小的宝瓶洲,又有几人知晓那落魄山,到底挂了几人画像? 百年以来,其罪在那崔瀺,当然也在我崔东山!也在那自囚于功德林的落魄老秀才! 还有那个躲到海上访他娘个仙的左右!还有那个光吃饭不出力、最后不知所终的傻大个! 你们两个空有境界修为却从来不知为师门分忧的废物!若是将来我崔东山之先生,老秀才之学生,你们的小师弟,又是如此下场,那么又当如何? 依旧是那样举世皆敌,孑然一身,挺直腰杆,独自仰头望向一个个天上人吗? 不是还有我崔东山? 他日死守宝瓶洲,一旦有那一洲陆沉之大忧,老王八蛋终究暂时不能死,崔东山可以死。 裴钱小声问道:“到底怎么了?你与我说说看,我能帮就帮,就算不能帮你,也可以给你摇旗呐喊。” 崔东山笑了笑,道:“一想到还能见到先生,开心真开心。” 裴钱点点头,然后一板一眼教训道:“那也要收着点啊,不能一次就开心完了,得将今日之开心,余着点给明天后天大后天,那么以后万一有伤心的时候,就可以拿出来开心开心了。” 崔东山突然笑了起来,这一次是真的开心,因为他突然记起,自己先生,好像这辈子最擅长的一件事,便是活下去。 崔东山抬头张望起来,剑气长城,他还真是第一次来。 听说那个忘了是姓左名右还是姓右名左的家伙,如今待在城头上每天喝西北风。海风没吃饱,又跑来喝罡风,脑子能不坏掉吗? 一想到自己曾经有这么个师弟,当真又是个小忧愁。 崔东山眯起眼,道:“走,直接去城头!那边有热闹可瞧。” 裴钱怒道:“天大的热闹,比得上我去觐见师父吗?” 崔东山一脸无辜道:“我先生就在那边啊,看架势,是要跟人打架。” 裴钱一跺脚,哭丧着脸道:“这里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嘛,就知道欺负师父一个外人!” 裴钱深呼吸一口气,握紧行山杖,率先奔走如飞。 崔东山鬼鬼祟祟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符纸,转头与一位师刀房上了岁数的女冠微笑道:“借的借的,我其实很穷的。” 一艘符舟凭空浮现,崔东山趴在栏杆上,喊道:“大师姐,来啊!” 裴钱抬头一看,愣了一下,大白鹅这么有钱?她高高跃起,以行山杖轻轻一点渡船栏杆,身形随即飘入符舟当中。 距离那座城头越来越近,裴钱拈出一张黄纸符箓,只是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回袖子里。 师父就在那边,怕什么?让师父瞧见了,倒还好说,不过是一顿栗暴,若是给师娘瞧见了,落了个冤枉死人的不好印象,还怎么补救?二话不说,就给师娘咚咚咚磕头,估摸着也不顶事吧? 崔东山坐在船头栏杆上,双脚晃动,大袖飘摇。少年就像这座蛮荒天下一朵最新的白云。 剑修,都是剑修,视线所及,满眼的剑修。 天底下杀力最大、杀敌最快的练气士,就是这些家伙啊。 裴钱只敢从栏杆上探出半颗脑袋,还要用双手,尽量遮掩自己的脸庞,然后使劲瞪大眼睛,仔细寻觅着城头上自己师父的身影。 那套自创的疯魔剑法,应该还是差了些火候,还是晚些再耍吧。不着急,等自己先有了那头师父答应过要送她的小毛驴,再带着李槐他们走几趟江湖,攒钱买一把真正的好剑,在这期间还要与某个白头发文斗几场,急个鬼嘛,以后再说。 城头之上,大小赌棍们,一个个呆若木鸡。 见过足够心黑的阿良,还真没见过心黑到这么令人发指的二掌柜。 押注一拳撂倒郁狷夫的赌棍,输了;押注三拳五拳的,也输了;押注五拳之外十拳以内的,还是输;押注他娘的一百拳之内的,也他娘的输了个底朝天啊。别提这些上了赌桌的,就算那些坐庄的,也一个个黑着脸,没讨到半点好处。天晓得哪里冒出这些脑子有坑的有钱主儿,人不多,屈指可数,偏偏就押注百拳之后陈平安胜过郁狷夫!还不是一般的重注! 在剑气长城,押注阿良,好歹坐庄的还是能赢钱的,结果现在倒好,每次除了寥寥无几的鬼祟货色,坐庄的押注的,全给通杀了! 那个二掌柜从头到尾没出一拳,反而任由郁狷夫拳出如虹,如今她已经递出不下百招。 而他们这些人,若是不昧着良心愿意实话实说,那么二掌柜虽说只守不攻,不出半拳,但是打得真是好看。 金身境的年轻武夫,能够将躲避拳罡或是硬接一拳,打得如此行云流水,架势气度,好似剑仙出剑,也算二掌柜独一份了。 可大爷们是来挣钱的啊,你二掌柜陈平安打得再好看,能当钱花吗?能白喝十壶百坛竹海洞天酒? 有输了个精光的老剑修开始撺掇难兄难弟们,道:“这场打架过后,咱们找个机会,将陈平安套上麻袋打一顿吧?” 有人无奈道:“这家伙贼精,到时候谁套谁的麻袋,都不好说。咱们倒是可以大伙儿一起凑钱,雇个剑仙偷偷出剑,更靠谱些。” 于是有人便试探性建议道:“听说剑仙陶文最近跟这二掌柜翻脸了,好像是分赃不均来着,而且陶文是出了名的谁的面子也不给,不如花钱请他出手?不然的话,寻常剑仙,不太愿意为了些神仙钱而出剑,毕竟这个挨千刀的二掌柜,还有个大剑仙师兄啊。” 又有精明老到的剑修附和道:“是啊是啊,仙人境的,肯定不会出手,元婴境的,未必稳妥,所以还得是玉璞境。我看陶文这般性情憨厚、耿直爽快的玉璞境剑修,确实与那二掌柜尿不到一个壶里去,由陶文出手,能成!何况陶文从来缺钱,价格不会太高。” 仍然有人犯嘀咕,问道:“那陶文万一没与二掌柜翻脸呢?到时候咱们还不得被那二掌柜一锅端喽?” 一时间人人义愤填膺,开始群策群力,很快就有人提议道:“那就请婆娑洲剑仙元青蜀?婆娑洲是亚圣一脉的地盘,跟二掌柜这一脉不太对付,成不成?会不会比陶文安稳些?不都说元青蜀嫌弃酒铺坑人吗?” “元青蜀估计还是悬乎,我看高魁不错,跟庞元济关系那么好,估摸着觉得二掌柜碍眼不是一天两天了。” 突然有人幽怨道:“天晓得会不会又是一个挖好的大坑,就等着咱们跳啊?” 有人叹息,咬牙切齿道:“这日子没法过了,老子现在走路上,见谁都是那心黑二掌柜的托儿!” 其余人都沉默起来。除了最后一语道破天机的这位,以及其他一些瞎起哄的,那些开了口建言献策的,最少最少有半数,还真是那二掌柜的托儿。 城头之上,陈平安依旧不急不缓,处处避让,躲避不及,才出手格挡郁狷夫的出拳。 挨她百拳,不中一拳,这就是陈平安的初衷。 然后顺便掂量一下曹慈之外天下同辈武夫的最快出拳、最重拳头。 与此同时,陈平安也要一点一滴,对自己的拳意,查漏补缺。 所以他看似变幻不定,将断未断,要输不输,实则快慢有序,随心所欲,一切只在掌握中。 何时郁狷夫不再隐藏实力,以最快的身形,结结实实成功打中陈平安一拳,就是陈平安真正还手之时。 同样是以最快之拳,递出最重之拳。 剑气长城,行事无忌,出拳与心境皆无碍。 这场切磋,与先前齐狩、庞元济的问剑守关,还不太一样。与齐狩、庞元济对战顾虑太多,难免要小心翼翼,辛苦追求一个不输且小胜。多胜了几分,便使陈平安在势力复杂的剑气长城,多出几分来自城头的支持。而对于同为外乡人、更是同为纯粹武夫的郁狷夫,陈平安就完全无须如此多想。 就像先前对纳兰夜行所说,他陈平安自己都很好奇,自己一旦彻底放开手脚,拳意凝聚至巅峰,出拳到底可以有多快。 我辈武夫出拳,谁不想那天下武夫见我拳法,便只觉得苍天在上,只能束手收拳不敢递拳! 此时一艘姗姗来迟并且显得极其扎眼的符舟,如灵巧游鱼,穿梭于众多御剑悬停空中的剑修中,最终停在离着城头不过数十步远。在符舟上,城头上方的两位武夫切磋,清晰可见——两抹飘忽不定如烟雾的缥缈身形。 等到裴钱真正见着了师父,便天不怕地不怕了。此时她与大白鹅一起坐在船头栏杆上,将行山杖横放在膝。 看着看着,裴钱便有些心情复杂。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师父。自从与师父相逢后,此后又有一次次重逢,师父好像从未这般意气风发。 不是好像,就是没有。 师父的心头眉头,皆无忧虑。此时此刻,她的师父就真的只是纯粹武夫,就只是陈平安自己。 裴钱既高兴,又伤感。 微黑的小姑娘,双拳轻轻放在行山杖上,一双眼眸中,有日月光彩。 崔东山微微一笑,不知不觉,抖了抖袖子,涟漪细微,却能够为她遮掩一份异象。 符舟不远处,有老剑修驾驭一把巨剑,身后是高高低低、左左右右的一颗颗小脑袋。 有孩子摇头道:“这个陈平安,不行不行,这么多拳了都没能还手,肯定要输!” 不断有孩子纷纷附和,言语之间,都是对那个大名鼎鼎的二掌柜,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你二掌柜好歹是咱们剑气长城的半个自家人,结果输给那中土神洲的外乡武夫,好意思? 那个老剑修只是安静观战,笑着没说什么。反正不止他一个人输钱,城头之上一个个赌棍都没个好脸色,眼神不善如飞剑,看样子是大家都输了。 有个孩子转过头,望向那艘古怪小渡船上的一个小黑炭,瞧着岁数也不大。 他问道:“喂,你是谁,以前没见过你啊?” 裴钱转过头,怯生生道:“我是我师父的弟子。” 那孩子翻了个白眼,又问道:“那弟子的师父又是谁啊?” 裴钱犹豫了一下,蓦然灿烂地笑了起来,伸手一指道:“我师父,是城头上一出拳就会赢的那个人!” 那孩子撇撇嘴,小声嘀咕道:“原来是那郁狷夫的徒弟啊?我看还不如是二掌柜的徒弟呢。” 裴钱愣了一下,剑气长城的小孩子,都这么傻了吧唧的吗?看样子半点没那白头发好啊? 想到这里,裴钱迅速转头四顾,人实在太多,没能瞧见那个太徽剑宗的白首。这就好,白首最好已经离开剑气长城了。 裴钱不再多看别处,还是多看看师父的出拳风采吧。唉,应该是师父太出类拔萃了,在剑气长城树敌颇多啊。 惜哉剑修没眼力,壮哉师父太无敌。 城头之上,一些御剑云海中的剑仙,率先凝神俯瞰战场。然后是稍稍察觉到些许端倪的地仙境剑修。至于其他的年轻剑修,依旧被蒙在鼓里,他们并不清楚,胜负只在一线之间了。 郁狷夫一步蹬地,身形风驰电掣,等到瞬间不见她身影,原地砰的一声巨响,激起一圈圈涟漪,而此时她以远超先前已经足够快的速度,瞬间来到挨了她三百三十一拳但根本无损战力的家伙身前,一膝撞在他胸口,一拳跟随而至,打在陈平安的额头之上,打得他脑袋向后晃荡而去。郁狷夫得手后,借助对方额头的拳意激荡与自身拳罡砸中后的劲道回馈,瞬间退出十数丈。 既然自己的出拳,算不得剑仙飞剑,那就钝刀子割肉,这其实本就是她的问拳初衷,他不着急,她更不急,只需要一点一滴积攒优势,再成功砸出这样的拳十余次,便是胜势,胜势积攒足够,就是胜局! 可是当郁狷夫刚刚双脚踩实地面时,便觉得轰然一震。郁狷夫头颅上挨了一拳,向后晃荡而去,为了止住身形,她整个人都身体后仰,一路倒滑出去,硬生生不倒地。不但如此,郁狷夫还要凭借本能,更换路线,躲避陈平安极其势大力沉的下一拳。 但是那一袭青衫好像早早就在那边等待自己,这是一种让郁狷夫极其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因为以往对峙之人只是等在某处,不会出拳,可是今天城头之上的对手,半点不客气,一拳落下,打得尚未彻底直腰起身的郁狷夫,脑袋先于背脊、双脚砸在地上。 郁狷夫的那张脸庞上,鲜血如开花。郁狷夫眼神依旧平静,手肘一个点地,身形一旋,向侧面横飞出去,最终以面朝陈平安的后退姿势,双膝微屈,双手交错挡在身前。 又是一拳直直而来,只是郁狷夫并不显眼的十指手势,却绝非她所学拳架,而是这些天郁狷夫专门为了针对陈平安那一招拳法,琢磨出来的一记神仙手,可断他拳意,使之不成一线前后牵引! 崔东山微笑道:“有点小聪明。” 可他真正在意处,不在胜负无悬念的战场,而在战场之外的所有人,所有细微神色变化,越是面无表情之人,或是笑容恬淡之人,崔东山越是感兴趣。 一拳过后,郁狷夫不再如先前那般逞强死撑,一个后仰倒去,双手撑地,颠倒身形,脚踝触地即发力,弓腰横移至数丈之外。却发现陈平安只是站在原地,他所站之处,剑气退散,剑意与拳意相互砥砺,使得陈平安纹丝不动如山岳的身影,扭曲得仿佛一幅微皱的画卷。 郁狷夫不退反进,那就与你陈平安互换一拳!郁狷夫一冲向前,一拳递出,一往无前。 不承想那人临近之后,似乎突然改变了注意,并不想要与她以出拳答问拳,他身形一旋,弯腰转身,不但躲过了郁狷夫一人一拳,反而来到了郁狷夫身后,一手按住她的后脑勺,然后一路狂奔,就这么将郁狷夫的面门按在了城头之上。 崔东山轻声笑道:“大师姐,看到没,拳意之巅峰,其实不在出拳无忌讳,而在出拳,停拳,再出拳,拳随我心,得心便可应手,这就是出神入化,真正得拳法度。不然方才先生那一拳不改路线,顺势递出后,那女子就算不死也该半死不活了。” 裴钱目不转睛,埋怨道:“你别吵啊。” 别看她不以为意,好像根本没记住什么,但事实上,她自己都以为看了却没记住的诸多风景,所有听了却仿佛没听见的天地声音,其实都在她心中,只要到了需要记起的时候,她便能瞬间记起。 郁狷夫背靠墙头坐在地上,抬头看着那个陈平安,道:“还有第三场。” 陈平安摇头道:“没有第三场了,你我心知肚明,你要是不服输,可以,等你破境再说。” 郁狷夫咽下一口鲜血,也不去擦拭脸上血迹,皱眉道:“武夫切磋,多多益善。你是怕那宁姚误会?” 陈平安点头道:“怕啊。” 郁狷夫无言以对。 陈平安这才抬头望向那艘符舟,抬起一臂,轻轻握拳,晃了晃,微笑道:“来了啊。” 裴钱一个蹦跳起身,腋下夹着那根行山杖,站在船头栏杆上,学那小米粒,双手轻轻拍掌。 曹晴朗走到渡船船头,少年也难得如此笑容灿烂。 崔东山依旧坐在原地,双手笼袖,低头致礼道:“学生拜见先生。” 若是再加上剑气长城远处城头上那位盘腿而坐的左右,那么今日之剑气长城,被视为香火凋零、可以忽略不计的文圣一脉,就有大剑仙左右,有七境武夫陈平安,有四境武夫巅峰裴钱,有玉璞境崔东山,有洞府境瓶颈曹晴朗。 郁狷夫其实是个很爽利的女子,输了便是输了,既无不甘,更无怨怼,大大方方起身,不忘与陈平安告辞一声,走了。 郁狷夫如今所想之事,正是已经被陈平安婉拒的第三场问拳。 我拳不如人,还能如何,再涨拳意,出拳更快即可! 她偏不信那曹慈所说言语,偏不信输给陈平安一场便再难追上。 陈平安与之抱拳告别,并无言语。 符舟落在城头上,一行四人飘然落地。 诸多剑修各自散去,呼朋唤友,往来招呼,一时间城头以北的高空,一抹抹剑光纵横交错。不过骂骂咧咧的,不在少数,毕竟热闹再好看,钱包干瘪就不美了,买酒需赊账,一想就惆怅啊。 陈平安穿了靴子,抹平袖子,先与种先生作揖致礼,种秋抱拳还礼,笑着敬称了一声“山主”。 离开莲藕福地之前,种秋就已经与南苑国新帝请辞国师,如今到了另外一座天下的剑气长城,种秋打算当一次彻底的纯粹武夫,在世间剑气最多处,细细打磨拳意,说不定将来有一天,还有机会能够与那俞真意重逢,自己已不是国师,俞真意应该会是那得了道的神仙中人,双方道理定然是讲不通了,种秋便以双拳问仙法。 陈平安早早与曹晴朗对视一眼,曹晴朗心领神会,便不着急向自己先生作揖问候,只是安安静静站在种夫子身旁。 这会儿陈平安笑望向裴钱,问道:“这一路上,见闻可多?是否耽误了种先生游学?” 裴钱先是小鸡啄米,然后摇头如拨浪鼓,有些忙。 师父好像个儿又高了些,这还了得?今儿高些,明儿再高些,以后还不得比落魄山和披云山还要高啊,会不会比这座剑气长城更高? 陈平安揉了揉她的脑袋。 裴钱突然“哎呀”一声,肩头一晃,好似差点就要摔倒,皱紧眉头,小声道:“师父,你说奇怪不奇怪,不晓得为嘛,我这腿儿时不时就会站不稳。没啥大事,师父放心啊,就是冷不丁踉跄一下,倒也不会妨碍我与老厨子练拳,至于抄书就更不会耽误了,毕竟只是伤了腿嘛。” 裴钱踮起脚尖,伸手挡在嘴边,悄悄说道:“师父,暖树和米粒说我经常会梦游哩,说不定是哪天磕到了自己,比如桌腿儿啊栏杆啊什么的。” 陈平安恍然大悟:“这样啊。” 裴钱如释重负,果然是个滴水不漏的理由,万事大吉了! 裴钱突然身体僵硬,缓缓转头,刘景龙带着徒弟向这边走来。 白首哭丧着脸,那个赔钱货怎么说来就来嘛,他在剑气长城每天求菩萨显灵、天官赐福,还要念叨着一位位剑仙名讳,让他们施舍一点气运给他,不管用啊。 陈平安问道:“你们什么时候武斗?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了?” 裴钱眼睛一亮,白首如获大赦,两人一对视,心有灵犀。白首咳嗽一声,率先说道:“武斗个屁,文斗够够的了!” 裴钱附和道:“是啊,白首是刘先生的得意弟子,是那山上的修道中人,我是师父的开山大弟子,是个纯粹武夫,我与白首,根本打不到一块儿去。何况我学拳时日太短,拳法不精,如今只有被老厨子喂拳的份儿,可不敢与人问拳。真要武斗,以后等我练成了那套疯魔剑法再说不迟。” 白首急眼了:“你练成了那套剑术,也还是纯粹武夫啊。是剑客,不是剑修,一字之差,天壤之别,还是打不到一块去的!” 裴钱也急眼了,啥个意思,瞧不起我的剑术就是瞧不起我裴钱喽?瞧不起我就是瞧不起我师父!我师父可是从来都以剑客自居的,是我那骑龙巷左护法将胆儿借给你白首了吗?裴钱大怒,以行山杖重重拄地,嚷道:“白首,咱俩今儿就武斗!现在,这里!” 陈平安双指弯曲,一个栗暴就砸在裴钱后脑勺上,说道:“纯粹武夫,出拳不停,是要以今日之我,问拳昨日之我,不可做那意气之争。道理有点大,不懂就先记住,以后慢慢想。” 裴钱转头委屈道:“师父行走江湖千万里,一直以剑客自居的,白首瞧不起我不打紧,我跟他又不熟,可是他以剑修身份,瞧不起剑客,我可不答应。” 白首当下只觉得自己比那郁狷夫更脑阔(壳)开花,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 裴钱一身拳意,汹涌流转,仿佛有原本静谧安详的涓涓细流千百条,骤然之间便汇聚成一条飞流直下的瀑布。 竹楼崔前辈昔年喂拳,偶说拳理几句,其中便用“瀑布半天上,飞响落人间”比喻拳意骤成,武夫气象横生天地间;更用“一龙四爪提四岳,高耸脊背横伸腰”来说那云蒸大泽式的拳意根本,自古老龙布雨,甘霖皆从天而降,我偏以四海五湖水,返去云霄离人间。 陈平安:“嗯?” 裴钱一身拳意蓦然消散,乖巧地“哦”了一声,耷拉下脑袋。还能咋样?师父生气,弟子认错呗,天经地义的事。 崔前辈教拳,最得其意者,不是陈平安,而是裴钱。 裴钱学拳太快,得到的意思太多太重,陈平安这个当师父的,既欣慰,也担忧。 白首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 要是我白首大剑仙这么偏袒姓刘的,与裴钱一般尊师重道,估计姓刘的就该去太徽剑宗祖师堂烧高香了吧?然后对着那些祖师爷挂像偷偷落泪,嘴唇颤抖,感动万分,说自己终于为师门列祖列宗收了个百年不遇、千载难逢的好弟子。陈平安咋回事,是不是在酒铺喝酒喝多了,脑子拎不清?还是先前与那郁狷夫交手,额头挨了那么结实的一拳,把脑子捶坏了? 陈平安正色道:“白首算是半个自家人,你与他平时打闹没关系,但就因为他说了几句你不爱听的,你就要如此认真问拳,正式武斗?那么你以后自己一个人行走江湖,是不是遇上那些不认识的,凑巧听他们说了师父和落魄山几句重话、难听话,你就要以更快更重之拳,与人讲道理?未必一定如此,毕竟将来事,谁都不敢断言,师父也不敢,但是你自己说说看,有没有这种最糟糕的可能性?你知不知道,万一万一,只要真是那个一了,那就是一万!” “天底下那么多下山历练的修道之人,一山只会比一山更高,江湖水深,处处看似池塘实则是深水潭,你若是一个人在外,因他人之小错,你就仗着拳意傍身,递出大错之拳,然后他人亲朋、长辈再对你出手,师父就算事后愿意为你打抱不平,师父有那十分气力,又能问心无愧出拳几分?身为人师,便以新拳与你说旧理?” 裴钱低着头,不说话。 白首头脑一片空白,哀莫大于心死,少年只知道自己这辈子算是玩完了。 崔东山微笑道:“刘先生,种先生,我们随便走走?” 一行心有灵犀,离开原地,只留下那对不算太过久别重逢却也曾隔着千山万水两座天下的师徒。 陈平安说道:“师父说过了自己的道理,现在轮到你说了,师父只想听你的心里话。只要是心里话,不管对不对,师父都不会生气。” 裴钱还是不说话,死死攥紧那根行山杖。 这是破天荒的事情。 陈平安有些无奈,只得再说一些,轻声道:“要是以前,这些话,师父不会当着崔东山他们的面说你,只会私底下与你讲一讲。但是你如今是落魄山祖师堂的嫡传弟子了,师父又与你聚少离多,而且你如今长大了不少,还学了拳,与其照顾你的心情,私下与你好好说,而你却没上心,那么师父宁肯你在这么多人面前,觉得师父害你丢了面子,在心里埋怨师父不近人情,也要你死死记住这些道理。世间万物,余着是福,唯独道理一事,余不得。今日能说今日说,昨日遗漏今日补。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师父与你说这么多烦人烦心的规矩,不是要你以后自己走江湖,束手束脚,半点不快活,而是希望你遇事多想,想明白了,无碍道理,就可以出拳无忌。师父不需要弟子为师父打抱不平,师父既然是师父,便理当为弟子护道。裴钱,知道师父心底有个什么愿望吗?那就是陈平安教出来的弟子也好,学生也罢,下山去,无论在天下何处,拳法可以不如人,学问可以输他人,术法无须如何高,但是所有天下的任何人,不管是谁,都不用他们来教你们如何做人。师父在,先生在,一人足矣。” 裴钱早已泣不成声,怀抱那根心爱的朝夕相处的经常与它悄悄说自己心里话的行山杖,抬起手臂,左手擦一擦眼泪,右手再抹一抹脸,只是泪水一直停不下来,她便放弃了,仰起头,使劲皱着脸,哽咽道:“师父,我之前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觉得如果是真正的武斗,只要白首用心对待,我是肯定打不过他的,但是弟子真的对他很生气,就算打不过他,拳必须出。弟子是师父的开山大弟子,就是不许他瞧不起师父和剑客,打不过,也要打!” “原来是这样啊。”陈平安挠挠头,“那就是师父错了。师父与你说声对不起。” 陈平安弯下腰,伸出手掌,帮着她擦拭泪水。 裴钱有些难为情,自己咋个鼻涕都有了呢?赶紧转过头,再转头,便笑逐颜开了,道:“师父怎么可能错嘛。师父,把‘对不起’三个字收回去啊。” 陈平安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你就皮吧,你。” 他方才差点忍不住都要取出养剑葫芦饮酒,这会儿已经没了喝酒的念头,说道:“知道自己出拳的轻重,或者说你出拳之前,能够先想此事,就意味着你出拳之时,始终是人在出拳,不是人随拳走,很好。所以师父错了就是错了,师父愿意诚心与你说声对不起。但是师父说的那些话,你也要稍稍用心,能记住多少是多少,有想不明白的,觉得不够对的,就与师父直接说,直接问,师父不像某些人,不会觉得没面子。” 裴钱摇头晃脑,优哉游哉,道:“‘某些人’是不像话,与师父跟我,是太不一样哩。” 陈平安一记栗暴敲下去。 裴钱翻着白眼,一手持行山杖,一手向前伸出,摇摇晃晃,在陈平安身边晃荡,不知是假装醉酒还是梦游,故作梦呓道:“是谁的师父,有这么厉害的神通哇,一栗暴就能打得让人找不着东南西北嘞。这是哪里,是落魄山吗……真羡慕有人能有这样的师父啊,羡慕得让人流口水哩,若是开山大弟子的话,岂不是要做梦都笑开了花……” 陈平安取出养剑葫芦,喝了口酒,倒是没有再打赏栗暴。 可能再过几年,裴钱个儿再高些,不再像个小姑娘,哪怕是师父,也都不太好随便敲她的栗暴了吧。一想到这个,陈平安还是有些遗憾的。 于是陈平安就又一栗暴砸了下去,打得裴钱再不敢转圈胡闹。她伸手揉了揉脑袋,在师父身边侧着走,笑嘻嘻问道:“书上说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师父你说会不会哪一天,我突然就被师父打得开窍了,到时候我又学拳,又练剑,还是那种腾云驾雾的山上神仙,然后又要抄书,还得去骑龙巷照看铺子生意,忙不过来啊。” 陈平安笑道:“修道之人,看似只看资质,多靠老天爷和祖师爷赏饭吃,实则最问心,心不定神不凝求不真,任你学成万千术法,依旧如浮萍。” 裴钱使劲点头,赞道:“师父你如今的修士境界,虽然暂时,暂时啊,还不算最高,可是这句话,不是至少飞升境,还真说不出来。” 陈平安笑问道:“你这都知道?你是飞升境啊?” 裴钱说道:“道理又不在个儿高。再说了,如今我可是站在天底下最高的城头上,所以我现在说出来的话,也会高些。” 陈平安喝了口酒,道:“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陈平安突然笑了起来,又道:“若是从扎根地面算起,这儿可能就是四座天下最高的城头了,可如果不从地面算起,那么浩然天下中土神洲的那座白帝城,可能更高些。至于青冥天下的那座白玉京,到底有多高,书上没记载,师父也不曾问人,所以与剑气长城的城头,到底谁更高,不好说。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会亲眼看一看。” 裴钱好奇地问道:“是大骊京城那座仿造的白玉京的老祖宗?师父去那儿做什么?好远的。听大白鹅说,可不是像这儿的剑气长城,乘坐渡船,登了倒悬山,过了大门,就是另外一座天下,然后我们就可以想逛就逛了。大白鹅说他曾经有机会,靠自己的本事去往青冥天下,只不过我没信他。哪有自家先生还没去,学生就先去的道理嘛。师父,我劝不动大白鹅,回头你说说他,以后这爱吹牛的臭毛病,得改改。师父,我能不能知道你为啥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啊?据说那白玉京里面,都是些道士啊女冠啊,师父你要是一个人去那边,我又不在身边,肯定特没劲。” 陈平安笑道:“也不是去游历的。” 裴钱越发疑惑,问道:“找人啊?” 陈平安点头道:“算是吧。” 裴钱皱眉道:“谁啊,架子这么大,都不晓得主动来落魄山找师父。” 陈平安哑然失笑。人家还真有摆天大架子的资格,其中一位,扬言“得问过我的拳头答应不答应”,然后向天下出拳,分开云海;随后一位,笑言“就由本座陪你玩玩”,便十二飞剑落人间。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想起了那些多年以后才知晓些许内幕的少年时的事,只是很快又想起自己如今身在何处,便轻声笑道:“师父如今有两个愿望,从来没跟人讲过。这两个愿望,可能这辈子都做不到,但是会一直想。” 裴钱伸手使劲揉了揉耳朵,压低嗓音道:“师父,我已经在竖耳聆听了!” 陈平安摇头道:“等到真有那么一天,师父即将远游,再来与你说。大话太大,说早了,不妥当。” 裴钱哀叹一声,道:“那就只能等个两三年了!” 陈平安喃喃道:“两三百年都是做不到的,说不定过了两三千年,真能活这么久,也还是希望渺茫。” 所幸即便希望渺茫,终究还是有希望的。 陈平安双手笼袖,脚步缓慢却始终坚定,笑眯起眼,仰头望天。他很快收回视线,前面不远处,崔东山一行人正在城头眺望南方的广袤山河。 白首站在刘景龙身边,朝陈平安使眼色。好兄弟,靠你了,只要摆平了裴钱,以后让我白首大剑仙喊你陈大爷都成! 陈平安转头与裴钱说道:“剑客与剑修,按照天下风俗,的确就是天壤之别,你不可在白首这些言语上过多计较。” 裴钱这会儿心情好,根本无所谓那白首讲了啥。她裴钱是那种小心眼的人吗?她那偷偷藏好的小账本,很厚吗?薄得很!这会儿她在师父身边,便一改先前在渡船上的小心翼翼,走路大摇大摆,这就叫“走路嚣张,妖魔心慌”,还需要个屁的黄纸符箓贴额头。她抬头笑道:“师父,学拳抄书这些事吧,我真不敢说自己多有出息,但是与师父的肚量相比,我至少有一成功力,一成功力!这得是多大的肚量了?装那两盘菜、三碗大米饭,都不在话下!还容不下一个白啥首啥的家伙的轻飘飘几句话?师父你小瞧我了!” 唯独崔东山一人坐在城头上,笑呵呵。 能够让裴钱伤心伤肺哭鼻子又笑嘻嘻欢天喜地的,便只有自己的先生了。关键是裴钱哭哭笑笑过后,她还真会用心去记事情,想道理,包括所有的懂与不懂,而不是挑挑拣拣,余着大半。 曹晴朗见到了那个恢复正常的裴钱,也松了口气。先前先生,无论是言语还是神色,真是先生了。 刘景龙对白首笑道:“不说点什么?” 白首试探性问道:“要是我认个错,真就一笔揭过了?” 刘景龙微笑道:“难说。” 白首犹豫不决。 刘景龙轻声说道:“其实此事,不涉及太过绝对的对错是非,你需要认错的,不是那些言语。在我看来,那些言语谈不上冒犯。当然了,于理是如此,于情却未必,毕竟天底下与人言语,就意味着肯定不是在自言自语。你自己心态不对,走过了一趟落魄山,却没有真正用心,去多看多想,不然你与裴钱相处,双方本不该如此别扭。” 我还怎么个用心?在那落魄山,一见面,我就被那裴钱一脚踢得晕死过去了。 白首难得在姓刘的面前如此哀怨,瞥了眼不远处的小黑炭,只敢压低嗓音,碎碎念叨:“我那陈兄弟为人如何,你不清楚?就算你姓刘的不清楚,反正整座剑气长城都清楚了。裴钱要是得了陈平安的七八分真传,咋办?你跟陈平安关系又那么好,以后肯定要经常打交道,你去落魄山,他来太徽剑宗,一来二去的,我难道次次躲着裴钱?关键是我与陈平安的交情,在裴钱面前,半点不顶事不说,还会更麻烦。说到底,还是怪陈平安乌鸦嘴,说什么我这张嘴,容易惹来剑仙的飞剑,现在好了,剑仙的飞剑没来,裴钱算是盯上我了。瞅瞅,你瞅瞅,裴钱在瞪我,她脸上那笑容,是不是跟我陈兄弟如出一辙,一模一样?姓刘的,我算是看出来了,别看陈平安方才那么教训裴钱,其实心里最紧张她了,我这会儿都怕下次去铺子喝酒,陈平安让人往酒水里倒泻药,一坛酒半坛泻药。这种事,陈平安肯定做得出来,既能坑我,还能省钱,一举两得啊。” 刘景龙笑道:“看来你还真没少想事情。” 白首心中哀叹不已,你这么个只会幸灾乐祸不帮忙的师父,到底有啥用哦? 裴钱蹦蹦跳跳到了众人跟前,与那白首说道:“白首,以后咱们只文斗啊。” 面子是啥玩意儿,开玩笑,能当饭吃不?她遇到师父之前,小小年纪,就行走南苑国京城江湖无数年,那会儿还没学拳,在江湖上有个屁的面子。 白首一听这话,差点激动得学那裴钱大哭一场。只是裴钱稍稍转身,背对她师父几分,抿起嘴唇,微笑,然后一动不动,白首就像挨了一记五雷轰顶。 陈平安伸手按住裴钱的脑袋,裴钱立即笑哈哈道:“白首你是立志要当大剑仙的人啊,刘先生收了你这么个好徒弟,师父是大剑仙,弟子是小剑仙,师徒两人就是俩剑仙。下回我陪师父去你们太徽剑宗做客,我得带上几大捆的爆竹庆祝庆祝啊。” 陈平安说道:“好好说话。” 裴钱咳嗽一声,说道:“白首,先前是我错了,别介意啊。我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之前师父与自己说了一句“对不起”,分量多重?天底下就没有一杆秤,称得出那分量!拆分出一丁点儿,就当是送给白首了,毛毛雨。 白首头皮发麻,脸色僵硬,低声道:“不介意。”老子是不敢介意啊。 裴钱微笑道:“我学拳晚,也慢,得要过好些天,才能跻身小小的五境呢,所以等过几年,再跟白首……白首师兄请教。” 白首硬着头皮问道:“不是说好了只文斗吗?” 裴钱笑呵呵道:“那就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曹晴朗瞧着这一幕,其实还挺开心,原来不只自己怕裴钱啊。 陈平安以心声涟漪问刘景龙道:“白首在裴钱面前如此拘谨,会不会有碍修行?” 刘景龙笑着回答:“就当是一场必不可少的修心吧。先前在翩然峰上,白首其实一直提不起太多的心气去修行,虽说如今已经变了不少,也想真正学剑了,只是他自己一直有意无意拗着本来心性,大概是故意与我置气吧。如今有你这位开山大弟子督促,我看不是坏事。这不,到了剑气长城,先前一听说裴钱要来,练剑一事,便格外勤快了。” 陈平安说道:“只看白首哪怕颜面尽失,憋屈万分,仍然没想过要拿出割鹿山的压箱底手腕倾力出手,便是个无错了。不然双方先前在落魄山,其实有得打。” 刘景龙微笑道:“我的弟子,会比你的差?” 陈平安说道:“那还是差些。” 刘景龙问道:“那师父又如何?” 陈平安说道:“我今年才多大?跟一个几乎百岁高龄的剑修较啥劲?真要较劲也成,你如今是玉璞境对吧?我这会儿是五境练气士,按照双方岁数来算,你就当我是十五境修士,不比你当下的十一境练气士,高出四境?不服气?那就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等我到了一百岁,看我有没有跻身十五境,没有的话,就当我胡说八道。但在这之前,你少拿境界说事啊。” 刘景龙笑呵呵道:“二掌柜不光是酒水多,道理也多啊。” 陈平安有些愧疚,赶紧道:“过奖过奖。” 陈平安不再跟刘景龙瞎扯,万一这家伙真铁了心要说道理,陈平安也要头疼。 陈平安望向崔东山,开口问道:“是先去见我大师兄,还是先去宁府?” 崔东山似乎早有打算,笑道:“先生你们可以先去宁府,先生的大师兄,我一人拜会便是。” 陈平安想了想,也就答应下来。 崔东山突然说道:“大师姐,你借我一张黄纸符箓,为我壮胆。” 裴钱其实这会儿很是云里雾里,师父哪来的大师兄? 关于此事,陈平安是来不及说,毕竟密信之上,不宜说此事。崔东山则是懒得多说半句,那家伙是姓左名右还是姓右名左自己都记不清了,若非先生刚才提及,他都不知道那么大的一位大剑仙,如今竟然就在城头上风餐露宿,每天坐那儿显摆自己的一身剑气。 裴钱从袖子里摸出一张黄纸符箓,交给崔东山后,提醒道:“师父的大师兄,岂不就是我的大师伯?可我没给大师伯准备礼物啊。” 崔东山板着脸说道:“你那天上掉下来的大师伯,人可凶了,脑阔(壳)上刻了五个大字:人人欠我钱。” 裴钱转头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笑道:“别听他瞎扯,你那大师伯,面冷心热,是浩然天下剑术最高的。回头你那套疯魔剑法,可以耍给你大师伯瞧瞧。” 裴钱胆战心惊道:“师父你忘了吗?我先前走路就不稳,现在腿又有些隐隐作痛哩,梦游磕着了不知道啥个东西啊,耍不出那套微不足道的剑法,就不要让大师伯看笑话了,对吧?” 白首又莫名其妙挨了一记五雷轰顶——梦游磕着了,磕着了东西…… 刘景龙忍住笑,带着白首去往城头别处,白首如今要与太徽剑宗子弟一起练剑。 离去之时,白首生平第一次觉得练剑一事,原来是如此的令人倍感惬意。 陈平安祭出符舟,带着裴钱三人一起离开城头,去往北边的城池。 既然先生不在,崔东山就无所顾忌了,在城头上如螃蟹横行,甩起两只大袖子,扑腾扑腾而起,缓缓飘然而落,就这么一直起起落落,去找那位昔年的师弟,如今的师伯,叙叙旧。叙旧叙旧叙你娘的旧咧,老子跟你左右又不熟。他娘的当年求学,若非自己这个大师兄兜里还算有点钱,老秀才不得囊中羞涩万万年?你左右还替老秀才管个狗屁的钱。 只不过老秀才当年有了像模像样的真正学塾,却也不是他的功劳,毕竟宝瓶洲离着中土神洲太远,自己家族那边起先也不会寄太多钱。真正让老秀才腰杆硬了,喝酒放开肚子了,今儿买书明儿买纸笔,后天终于给凑齐了文房四宝、各色清供的,还是因为老秀才收了第三个入室弟子。那家伙才是同门师兄弟当中,最有钱的一个,也是最会孝敬先生的一个。 “小齐啊,怎么突然想学棋啦?好事哇,找你大师兄去,他那棋术,还是勉强可以教人的。就是学塾里棋盒棋盘尚无啊,琉璃斋的棋盒棋子,绛州出产的马蹄坊棋墩,虽然离着学塾可近了,但是千万别买,实在太贵了。真的别买,宁肯走多千步路,莫花一枚冤枉钱。” “好的,先生。” “小齐啊,先生最近临帖观碑,如有神助,篆书功力大涨,想不想学啊?” “知道了先生,学生想学。” “小齐啊,读过二酉翻刻版的《妙华文集》了吧?装帧、纸张这些都是小事,差些就差些,咱们读书人不讲究这些花哨的。可是先贤书籍,学问事大,脱字、讹字严重,便不太妥当啊。一字之差,许多时候,与圣贤宗旨,便要隔着万里之遥,我们读书人,不可不察啊。” “先生有理,学生明白了。” 当然,那个家伙更是最喜欢告刁状的,一告一个准。 “左师兄又不讲理了,先生你帮忙看看是谁的对错……” “啥?这个混账玩意儿,又打你了?小齐,先将鼻血擦一擦,不忙着与先生讲理。走走走,先生先带你去找你二师兄算账去。” “先生,左师兄方才与我解析一书之文义,他说不过我,便……” “咋个额头起包了?造反造反!走!小齐,你帮先生拿来鸡毛掸子,戒尺也带上!小齐啊,板凳就算了,太沉了些。” “先生……” “走!找你左师兄去!” “先生,这次是崔师兄,下棋耍赖,我不想跟他学下棋了,我觉得悔棋之人,不算棋手。” “啊?” “先生悔棋,是为了给学生教棋更多,自然不算的。” “走,这次咱们连板凳也带上!倒也别真打,吓唬吓唬他,气势够了就成。” …… 读书之人,治学之人,尤其是修了道的长寿之人,陈年旧事,其实很多。 崔东山不是崔瀺那个老王八蛋,崔东山会经常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尤其是故人的故事。 每次那个人告状坑师兄,或是自己被先生坑,当年那个大师兄,往往就在门口或是窗外看热闹。所以是亲眼所见,是亲耳所闻。 崔东山比谁都清楚一件事——所有看似无所谓了的过往之事,只要还记得,那就不算真正的过往之事,而是今日之事,将来之事,此生都在心头打转。 不知不觉,崔东山就来到了左右附近。 左右依旧闭目养神,坐在城头上,温养剑意,对于崔东山的到来,别说什么视而不见,根本看也不看一眼。 崔东山跳下城头,走到离着城头和那个背影约莫二十步外的地方。白衣少年一个蹦跶跳起来,双腿飞快乱踹,然后就是一通王八拳,拳拳朝向左右的背影。 挪个地儿,继续,全是那些名震江湖的江湖武把式,拳脚霸气。偶尔腾空之时,还要来个使劲弯腰伸手点脚背,想必姿势是十分的潇洒绝伦了。 最终一个极其漂亮的金鸡独立,双手摊掌,做了个气沉丹田的动作,打完收工,神清气爽。 一百招过后,以小小玉璞境修为,就能够与大剑仙左右不分上下,打了个平手,在剑气长城,也算讨了个不大不小的开门红。 左右甚至都懒得转头看那白衣少年一眼,淡然问道:“你是想被我一剑砍死,还是多几剑剁死?” “大师姐,有人威胁我,太可怕了。”啪的一声,崔东山往自己额头贴上那张符箓,“哦”了一声,道,“忘记大师姐不在。” 左右伸手一抓,以剑意凝聚出一把长剑。 他甚至都不愿真正拔剑出鞘,身后此人,根本不配。 你崔瀺可以无愧宝瓶洲,无愧浩然天下,但是你没资格说自己无愧先生! 文圣一脉,从那一天起,我左右才是大师兄。 崔东山扯开嗓子喊道:“对自己的师侄,放尊重点啊!” 左右仗剑起身。 相较于倒悬山看门小道童那种山岳矗立之巍峨气象,左右的起身,云淡风轻。剑气太重太多,剑意岂会少了,几近与天地大道相契合罢了。 天地隔绝。 崔东山一歪脖子,嚷道:“你打死我算了,正事我也不说了,反正你这家伙,从来无所谓自己师弟的生死与大道。来来来,朝这儿砍,使劲些,这颗脑袋不往地上滚出去七八里路,我下辈子投胎跟你姓右。” 左右转过头,道:“只是砍个半死,也能说话的。” 崔东山换了一个姿势,双手负后,仰头望天,神色悲苦,嘴里念叨道:“噫吁嚱,呜呼哀哉,长咨嗟!” 左右转过身。 崔东山赶紧说道:“我又不是崔瀺老王八蛋,我是东山啊。” 这一天,有个好似白云飘荡的少年,被一把由精粹剑意凝聚而成的三尺长剑,直接挑下城头,坠落在七八里之外的大地之上。 左右重新盘腿而坐,冷笑道:“这是看在我那小师弟的分上。” 左右皱了皱眉头,那位老大剑仙来到了他身边,笑道:“先前那点异象,察觉到了吧?” 左右点点头。 若非如此,崔瀺,或者说是如今的崔东山,估计不敢单独前来见自己。 陈清都感慨道:“那是你小师弟的心声,你剑术不高,听不见而已。” 左右面无表情道:“前辈这么会说话,那就劳烦前辈多说点?” 陈清都摇头道:“我就不说了,若是由我来说那番话,就是牵连三座天下的事了。” 先前,那个陈平安与弟子一起行走城头之上,他有心声,未曾开口道出,只是不断激荡于心胸间。 竟是只靠心声,便牵扯出了一些有意思的小动静。 陈清都感慨道:“年轻真好啊。” 那个年纪真不算大的年轻人,方才有过一番自言自语: “诸位莫急。” “且容我先跻身武夫十境,再去争取那十一境。” “那我便要问拳于天外。” “且容我跻身飞升境。” “问剑白玉京!” 那个年轻人,这会儿正一脸尴尬地站在宁府大门口。 有了两个意外。 一个是宁姚竟然打断了闭关,再次出关,站在门口迎接他们一行。 再就是,自己那个开山大弟子,见着了宁姚,二话不说,咚咚咚磕了三个重重的响头。 陈平安无奈道:“裴钱,是不是有点过了?” 裴钱没有起身,只是抬头,喊了一句:“裴钱拜见师娘大人!” 陈平安立即绷着脸,不过分不过分,礼数恰到好处。 最尴尬的其实还不是陈平安,是曹晴朗啊。 曹晴朗这会儿作揖吧好像礼数不够,跪地磕头吧更于礼不合,不像话啊。 宁姚扯住裴钱的耳朵,将她拽起身,等裴钱站直后,她有些笑意,用手心帮裴钱擦去额头上的灰尘,仔细瞧了瞧小姑娘,笑道:“以后哪怕不是太漂亮,至少也会是个耐看的姑娘。” 裴钱眼泪哗哗流,抽了抽鼻子,那叫一个诚心诚意,道:“师娘的眼光咋个这么好,先是选中了师父,现在又这么说。师娘您再这样,我可就要担心师父配不上师娘了。” 宁姚眼角余光瞥向一旁的某人,陈平安立即点头道:“这种担心,是极有道理的。” 宁姚转移视线,对那儒衫少年笑道:“你就是曹晴朗吧?比你家先生更像个读书人。” 曹晴朗这才作揖致礼,道:“拜见师娘。” 宁姚点点头,然后与那种秋抱拳道:“宁姚见过种先生。” 种秋抱拳还礼,笑道:“落魄山供奉种秋,多有叨扰了。” 裴钱突然记起一件事,摘下包裹,小心翼翼掏出那支小楷毛笔,还有那张彩云信笺,踮起脚尖,双手奉送给师娘。然后再踮起脚尖几分,与宁姚小声说道:“师娘大人,彩云信笺是我挑的。师娘你是不知道,之前我为了买这个在倒悬山走了老远老远的路,再走下去,我害怕都要掉海里去喽。另外那个是曹晴朗选的。师娘,天地良心,真不是我们不愿意多掏钱啊,实在是身上钱带得不多。不过我这个贵些,三枚雪花钱,他那个便宜,才一枚。” 曹晴朗挠挠头。陈平安与种秋相视一笑。 宁姚看了眼小楷篆文,一看就是小姑娘早先打算送给自己师父的。宁姚揉了揉裴钱脑袋,然后对那拘谨少年笑道:“曹晴朗,见面礼先欠着,以后我会记得补上。” 曹晴朗挠挠头,再点了点头。 裴钱目瞪口呆。 哦豁!师娘这眼光,几百个裴钱都拍马不及啊! 难怪师娘能够从四座天下那么多的人里,一眼相中了自己的师父! 裴钱跟在宁姚身边,走在最前头,叽叽喳喳个不停。 师娘的家,真是好大的一个宅子。 陈平安与曹晴朗并肩而行,种秋有意无意独自一人走在最后。 陈平安对曹晴朗轻声笑道:“接下来得闲工夫,你就帮先生一个小忙,一起刻章。” 曹晴朗点头说好。 看裴钱暂时顾不上自己,有了师娘就忘了师父,也没啥。陈平安手腕一拧,偷偷将一把小刻刀递给曹晴朗,提醒道:“送你了,最好别给裴钱瞧见,不然后果自负。” 曹晴朗笑着说道:“知道了,先生。” 第195章 世间人人心独坐 宁府虽然不在太象街、玄笏街,宅邸却是真不小。 好在陈平安对宁府一清二楚。曹晴朗三人应该住在哪里,又有哪些细微处的考量和大的讲究,这些事情,宁姚都让陈平安做决定,无须身为宁府主人的宁姚如何说,也无须暂时还算半个外人的陈平安如何问。于是陈平安帮着三人挑选了三座宅子,曹晴朗身为洞府境瓶颈、即将跻身观海境的修士,恰好是最不愿意置身于剑气长城的外乡练气士,所以给他选的位置最讲究,灵气不可淡薄,而剑气不可太重。 裴钱就像一只小黄雀,打定主意绕在师娘身边盘旋不去。 陈平安起先还担心裴钱会耽误宁姚的闭关,结果宁姚来了一句:“修行路上,何时不是闭关?”陈平安就没话讲了。 宁姚便带着裴钱去看宁府用以珍藏仙家法宝、山上器物的密库,说是要送裴钱一件见面礼,随便裴钱挑选,然后她自己再挑选一件,作为先前大门那边收到礼物的回赠。 种秋与陈平安问了些宁府的规矩忌讳,然后他独自去往斩龙崖凉亭。 曹晴朗在自己宅子放好包裹行李,跟着陈平安去往他的那座小宅子。陈平安走在路上,双手笼袖,笑道:“本来是想要让你和裴钱都住在我那边的,还记得我们三个最早认识的那会儿吧?不过你现在处于修行的关键关隘,还是以修道为重。” 曹晴朗笑着点头,道:“先生,其实从那会儿起,我就很怕裴钱,只是怕先生瞧不起,便尽量掩饰着。但是内心深处,又佩服裴钱,总觉得将我换成她的话,一样的处境,在南苑国京城是活不下去的。不过当时裴钱身上发生了很多我不太理解的事情,那会儿,我确实也不太喜欢,可是我哪敢与裴钱说三道四?先生可能不清楚,先生当年出门的时候,裴钱与我说了许多她行走江湖的风光事迹,言下之意,我当然听得出来。” 陈平安笑问道:“我不在你家祖宅的时候,裴钱有没有偷偷打过你?” 曹晴朗使劲点头,倒是没说细节。陈平安也没有细问多问。 陈平安完全可以想象自己不在曹晴朗陋巷祖宅的时候,曹晴朗与裴钱的相处光景。 当然,到了三人相处的时候,陈平安也会做些当年曹晴朗与裴钱都不会有意去深思的事情,可能是言语,可能是小事。但是许多事情,真的就只能曹晴朗自己去面对,大到长辈之生死,小到那些戳脊梁骨的琐碎言语,藏在嗑瓜子的间隙里,藏在小板凳上的随口闲聊里,藏在街坊邻居桌上的一大堆饭菜里边。 事实上,孩子曹晴朗就是靠着一个“熬”字,硬生生熬出了云开月明,夜去昼来。 那会儿的曹晴朗,还真打不过裴钱,连还手都不敢。关键是当时裴钱身上除了混不吝,还藏着一股子好似悍匪的气势,一脚一个蚂蚁窝,一巴掌一只蚊蝇飞虫,曹晴朗不怕不行。尤其是有一次裴钱手持小板凳,直愣愣盯着他,却反常地不撂半个字狠话,当时还是瘦弱孩子的曹晴朗,那是真怕。后来陈平安不在宅子里的很多时候,曹晴朗就只能躲到门口当门神。 一个孤零零的孩子不敢在自己家里待着,只能闷闷地坐在台阶上,眼巴巴地望向街巷拐角处,等着那位白衣背剑、腰系朱红酒葫芦的陈公子。只要瞧见了那个身影,曹晴朗就总算可以回家了,还不能说什么,更不能告状。 因为裴钱真的很聪明,那种聪明,是同龄人的曹晴朗当时根本无法想象的。她一开始就提醒过曹晴朗,你这个没了爹娘却也还算是个带把的东西,如果敢告状,你告状一次,我就打你一次。我就算被那个死有钱却不给人花的王八蛋赶出去,也会大半夜翻墙来这里,摔烂你家的锅碗瓢盆,你拦得住?那个家伙装好人,帮着你,拦得住一天两天,拦得住一年两年吗?他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他真会一直住在这里?再说了,他是什么脾气,我比你这个蠢蛋知道得多,不管我做什么,他绝对不会打死我的,所以你识相一点,不然跟我结了仇,我能缠你好几年。以后每逢过年过节的,我就偷你的水桶去装别人的屎尿,涂满你的大门。每天路过你家的时候,都会揣上一大兜的石子,我倒要看看是你花钱补窗纸更快,还是我捡石头更快。 当年裴钱最让曹晴朗觉得害怕的,还不是这些最直白最难听最吓人的话,而是那些裴钱笑嘻嘻轻飘飘的其他言语:“你家都穷到米缸比床铺还要干净啦,你这丧门星唯一的用处,可不就是滚门外去当门神嘛。知道两张门神需要多少铜钱吗?卖了你都买不起。你瞧瞧别人家,日子都是越过人越多,钱越多,你家倒好,人死了,钱也没留下几个。要我看啊,你爹当年不是走街串巷卖物件的货担郎吗?离着这儿不远的状元巷那边,不是有好多的窑子吗?你爹的钱,可不就是都花在摸那些娘们的小手儿上了嘛。” “瓜子呢,没啦?信不信我把你装瓜子的罐儿都摔碎?把你那些破书都撕烂?等那个姓陈的回这破烂地儿,你跪在地上使劲哭,他钱多,给你买些瓜子咋了,住客栈还要花钱呢。你是笨,他是坏,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难怪能凑一堆儿。算我倒了八辈子的霉,才遇见了你们俩。” “曹晴朗,你该不会真以为那个家伙是喜欢你吧?人家只是可怜你啊,他跟我才是一类人。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就像我在大街上晃荡,瞧见了地上有只从树上鸟窝掉下来的鸟崽子,我是真心怜它哩,然后我就去找一块石头,一石头下去,一下子就拍死了,让它少受些罪,有没有道理?所以我是不是好人?你以为我是在你家赖着不走吗?我可是在保护你。没我在,说不定哪天你就被他打死了。有我在,他不敢啊,你不得谢我?” “你干吗每天愁眉苦脸,你不也才一双爹娘?咋了,又死了一对?唉,算了,反正你对不起你死掉的爹娘,对不起他们给你取的这个名字。换成我是你爹你娘的,什么头七还魂啊,什么清明节中元节啊,只要见着了你,肯定就要再被气死一次。曹晴朗,我看你死了算吧。你要是早点死,跑得快些,说不定还能跟上你爹娘哩。不过记得死远一点啊,别给那家伙找到,他有钱,但是最小气,连一张破草席都舍不得帮你买的,反正以后这栋宅子就归我了。” 曹晴朗主动与裴钱打过两次架,一次是为爹娘,一次是为了那个某次很久没回来的陈公子。当然,曹晴朗怎么可能是裴钱的对手,裴钱见惯了他人打架,也被他人打惯了的,觉得对付一个连下狠手都不敢的曹晴朗,很没劲。但是她只是心里没劲,手上劲儿可不小,所以曹晴朗两次下场都不太好。 此时陈平安带着早已不是陋巷那个瘦弱孩子的曹晴朗,一起走入搁放有两张桌子的左手厢房。陈平安让曹晴朗坐在搁放印章、扇面扇骨的那张桌旁,自己开始收拾那些堪舆图与正副册子。 陈平安不曾与任何人说过,在他心中,曹晴朗只是人生经历像自己,至于性情秉性,其实看着有些像,也确实有很多相似之处,可事实上却又不像。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不过这些不耽误陈平安离开藕花福地的时候,最希望带着曹晴朗一起离开,哪怕无法做到,依旧心心念念那个陋巷孩子,由衷希望曹晴朗将来能够成为一个读书种子,能够身穿儒衫,成为一个真正的读书人,成为齐先生那样的读书人。更后悔自己走得太过匆促,又担心自己教错,因为曹晴朗年纪太小,许多道理对于陈平安是对的,到了这个孩子身上便是不对。所以在藕花福地一分为四,自己占据其一之前,陈平安就这么一直牵挂着曹晴朗,以至于在桐叶洲大泉王朝边境的客栈里,裴钱问他那个问题,陈平安毫不犹豫便说是,承认自己根本就不想将裴钱带在身边。如果可以,自己只会带着曹晴朗离开家乡,来到他陈平安的家乡。 俗话总说泥菩萨也有火气,可在陈平安身上,终究不常见,尤其是跟当时的裴钱那么大一个孩子生气,在陈平安的人生当中,更是仅此一次。 赵树下学拳最像自己,但是在赵树下身上,陈平安更多是看到了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刘羡阳的影子。初次相逢,赵树下是如何保护鸾鸾的,刘羡阳当时就是如何保护陈平安的。 真正更像他陈平安的,其实是裴钱偷偷打量世界的那种怯懦眼神,是隋景澄的猜人心赌人心,如今又有了一个剑气长城的少年,也像,不是那个已经在酒铺帮忙的张嘉贞,而是一个名叫蒋去的蓑笠巷贫寒少年。在酒铺边的街巷,每次陈平安当说书先生时,少年言语最少,蹲在最远处,却心思最多,学拳最用心。在几次恰到好处的碰面与对话时,少年都略显局促,但是眼神坚定,这让陈平安决定多教了他那一式撼山拳的剑炉立桩。 蒋去每一次蹲在那边,看似聚精会神听着说书先生的山水故事,但是少年的眼神、脸色,以及与身边相熟之人的轻微言语,都充满了一种模糊不清的功利心。 陈平安没有半点反感,就是有些感伤。 没有人知道当年魏檗在落魄山竹楼前,说那阿良二三事时,少年陈平安为何会泪流满面,又为何除了心向往之,心底深深藏着一份难以言说的羞愧、后悔、无奈。那是连魏檗当时也不曾获悉的一种情绪。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陈平安的第一次出门远游,是护送李宝瓶他们去往大隋书院求学,是陈平安尽心尽力为他们护道。从结果来看,陈平安好像确实做得不能更好了,谁都无法指摘一二。但是当草鞋少年第一次遇到阿良之后,那其实才是陈平安的人生的第一场大考,悄无声息,心中拔河。 陈平安希望在那个自称是剑客的斗笠汉子眼中,自己就是齐先生托付希望之人,希望假如出现一个意外,自己可以保证无错。故而那一场起始于河畔,离别于红烛镇驿站的游历,陈平安一直在努力猜测阿良的所思所想,去设身处地想象一位横空出世的世外高人,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去猜测这位佩刀却自称剑客的齐先生的朋友,到底会喜欢怎样的一个晚辈。所以当时陈平安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有意为之,思虑极多,这样的小小少年郎走在那青山绿水间,当真有那心情去看山看水? 哪怕陈平安的初衷,是为了护送宝瓶他们安然去往书院,是防备那个牵毛驴、佩竹刀的古怪男人对宝瓶他们造成一丝一毫的伤害,可是事后回顾自己的那段人生,陈平安想一次,便会伤感一次,便要喝酒一次。 人生路走过了,就是真的走过了,不是家乡故乡,归不得也。 偶尔回头看一眼,如何能够不饮酒。 今日剑气长城小心翼翼的蒋去,与当年山水间思虑重重的陈平安,何其相似。 曹晴朗动作轻柔,看过了一些刻好印文的印章和扇面款识,突然发现先生只是坐在隔壁桌子那边,寂然无声,怔怔出神。 曹晴朗也不敢打搅先生想事情,就掏出了那把有古旧之气,却依旧锋利的小刻刀,轻轻放在桌上。 他不知道先生为何要将此物赠送给自己。他当然不至于觉得刻刀是寻常材质,便不珍惜,恰恰相反,先生临时起意的这份赠礼,越是“不值钱”,便越是值得自己珍藏珍重。 陈平安站起身,笑道:“想了些以前的事情。” 曹晴朗也站起身。 陈平安伸手虚按,道:“以后不用恪守这么多繁文缛节,自在些。” 曹晴朗笑着点头,却依旧是等到先生落座桌旁后,这才坐下。 陈平安双手笼袖,身体前倾,看了眼桌上那把小刻刀,笑道:“这把刻刀,是我当年第一次离开家乡出远门,在大隋京城一间铺子买那玉石印章时,掌柜附赠的。还记得我先前送给你的那些竹简吧,都是用这把小刻刀一个字一个字刻出来的,东西本身不值钱,却是我人生当中,挺有意义的一样物件。” 曹晴朗站起身,后退几步,作揖致礼。 陈平安无奈道:“有些意义,也就只是有些意义罢了,你不用这么郑重其事。于我有意义的物件多了去,大多不值钱,如果你这么在乎,那我还有一大堆草鞋,你要不要?送你一双,你鞠躬作揖一次,谁亏谁赚?好像双方都只有亏本的份,学生先生都不赚的事情,就不要做了嘛。” 曹晴朗摇头笑道:“先生,草鞋就算了,我自己也能编织,说不定比师父的手艺还要好些。” 陈平安摇头道:“说学问,说修行,我这个半吊子先生,说不定还真不如你,唯独编草鞋这件事,先生游历四方,罕逢敌手。” 曹晴朗微微一笑。 陈平安玩笑道:“按照风雷园上任园主李抟景的说法去类推,若是编织草鞋也是一门大道,那么你也就是个初出茅庐的下五境,不晓得编草鞋的上五境是个啥风光。” 曹晴朗点头道:“先生说是就是吧。” 陈平安无言以对,转而一想,如今自家落魄山,墙头草不缺,飞升境的马屁精也不缺,这风气给自己的开山大弟子和朱敛他们带偏到不知道哪里去了,以致连那个身为半个弟子的郭竹酒,也是裴钱这般无师自通的同道中人,所以就缺曹晴朗这样的风骨啊。 于是陈平安笑得很欣慰——自己终于收了个正常些的好学生。 曹晴朗反而有些不自在,伸手拿起一把扇面有题款、扇骨也刻字的竹扇。 扇面的题字自然显著,入眼便知,但是曹晴朗真正喜欢的,却是一边大扇骨上的一行蝇头小楷,好似一个藏藏掖掖的小孩,不太敢见人。字写得极小极小,兴许稍稍粗心的买扇人,一个不注意,就给当作了一把只有扇面款识却无刻字的竹扇。 曹晴朗合拢折扇,握在手心,凝视着那一行字,抬头笑道:“难怪先生爱喝酒。” 陈平安会心一笑。 竹扇上刻文:“世事大梦一场,饮酒不怕醉倒,不醉反是梦中人”。 陈平安笑道:“若是喜欢,便送你了。” 曹晴朗摇头笑道:“不耽误先生挣钱。” 陈平安随手拿起另外一把扇子,扇动清风,笑呵呵道:“你先生就不是那样的人。” 曹晴朗问道:“先生,那我们一起为素章刻字?” 陈平安立即放下折扇,笑道:“好啊。” 曹晴朗忍着笑,拈着那枚一眼相中的雪白石材印章,手持刻刀,然后有些犹豫,轻声问道:“先生,刻字写字,大不相同,我以前也没做过这件事,若是初次上手,刻差了,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一枚印章?” 陈平安心意微动,飞剑十五掠出窍穴,被他握在手中,满脸无所谓道:“印章材质只是剑气长城的寻常物,漫山遍野随便捡的一种石头,谈不上钱不钱的,不过你要是真介意的话,那就刻慢些,手慢心快错便小。何况剑气长城这边的剑修,好说话,本就不太讲究字体本身的细微瑕疵,只要印文的那点意思到了,就一定卖得出去。” 陈平安一手持“刻刀”十五,一手握章,打算送曹晴朗和裴钱各一方,思量着印文内容,许久没有刻字。 反而是第一次刻章却早有腹稿的曹晴朗,率先“下笔”。刻完第一个字后,曹晴朗深呼吸一口气,略作休息,抬头望去,先生还在那边沉思。 曹晴朗低下头,继续低头刻字。 有句话,在与裴钱重逢后,憋在曹晴朗心中已久,只是少年不打算与先生说,不然会有告状嫌疑,会被说成背后说人是非。 “不知道以前的裴钱有多不好,就不会清楚现在的裴钱有多好。” 关于久别重逢后的裴钱,其实当时在福地家乡的街巷拐角处,已经风度翩翩的撑伞少年,就很意外。 后来再次相逢,曹晴朗就更加疑惑。直到跟着裴钱去了心相寺,曹晴朗才略微解惑,后来到了落魄山,疑惑渐小,开始逐渐适应裴钱的不变与变,至于如今,虽说还是未曾完全想通其中缘由,至少曹晴朗已经不会像当初那样,会误认为裴钱是不是给修道之人占据了皮囊,或是更换了一部分魂魄,不然为何会如此性情巨变? 就好像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外一个极端。 少年心细且周密,其实哪怕是离开落魄山后的一路远游,依旧有些不大不小的担忧。 然后就有了城头之上师父与弟子之间的那场训话。这让少年彻底放心了。 只是这会儿,曹晴朗突然有些心虚,说是不告状,好像方才自己也没少在裴钱背后告状啊。 曹晴朗重新屏气凝神,继续刻字。 不知不觉,当年的那个陋巷孤儿,已是儒衫少年自风流了。 陈平安还是没想好要刻什么,只得放下手中素章,把飞剑十五收归气府,转去提笔写扇面。 曹晴朗抬起头,望向陈平安,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陈平安没有抬头,却察觉到了少年的异样,笑道:“怎么了?刻错了?那就换一枚印章,从头再来。只是先前刻错的印章,你要是愿意的话,就收起来,别丢了。” “不曾刻错。”曹晴朗摇摇头,沉默许久,喃喃道,“遇见先生,我很幸运。” 陈平安哑然失笑,依旧没有抬头,想了想,自顾自点头道:“先生遇见学生,也很开心。” 曹晴朗继续埋头刻字。 陈平安写完了扇面,转头问道:“刻了什么字?” 曹晴朗赶紧抬起一只手,遮挡印章,道:“尚未刻完,先生以后会知道的。” 陈平安笑了笑,这个学生,与当下肯定正忙着溜须拍马的开山大弟子,不太一样。 曹晴朗坐姿端正,神色专注,刻字一丝不苟,心定气闲手极稳。 以先生相赠的刻刀写篆文,下次离别之际,再赠送先生手中这方印章。 曹晴朗尚未刻完,中途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一幅想象已久的美好画卷,心中所想便是手上所写。 “先生独坐,春风翻书。” 酒铺里来了位生面孔的少年郎,要了一壶最便宜的酒水。 铺子今天生意格外冷清,是难得的事情,故而那位俊美如谪仙人的白衣少年,运气相当不错,还有酒桌可坐。 只不过少年脸色微白,好像身体抱恙。 张嘉贞拎了酒壶酒碗过去,外加一碟酱菜,说:“客人稍等,随后还有一碗不收钱的阳春面。” 那位客人开了酒壶,使劲闻了闻,再手托酒碗,看了眼酱菜,抬起头,用纯正的剑气长城方言问道:“这么大的酒碗,这么香的仙家酒酿,还有让人白吃的酱菜和阳春面?当真不是一枚小暑钱,只是一枚雪花钱?天底下有这么做买卖的酒铺?与你这小伙计事先说好,我修为很高,靠山更大,想要对我耍那仙人跳,门都没有。” 张嘉贞听多了酒客酒鬼们的牢骚,嫌弃酒水钱太便宜的,还是第一回,应该是那些来自浩然天下的外乡人了,不然在自己家乡,哪怕是剑仙,或是太象街和玄笏街的高门子弟,无论在什么酒肆酒楼,也都只有嫌价钱贵和嫌弃酒水滋味不好的。张嘉贞便笑道:“客人放心喝,真的只是一枚雪花钱。” 白衣少年将那壶酒推远一点,双手笼袖,摇头道:“这酒水我不敢喝,太便宜了,肯定有诈!” 隔壁桌上的一位老剑修,趁着四下酒桌旁的人不多,端着空酒碗坐在那白衣少年身边,嘴上笑呵呵道:“你这外乡崽儿,虽然会说咱们这儿的话,实在瞧着面生,不喝拉倒,这壶酒我买了。” 少年给他这么一说,伸手按住酒壶,问道:“你说买就买啊,我像是个缺钱的人吗?” 老剑修有些无奈,二掌柜一向眼光毒辣心更黑啊,怎么挑了这么个初出茅庐拎不清好坏的托儿?老剑修只得以心声问道:“小道友也是自家人吧?唉,瞧你这倒忙帮的,这些言语,痕迹太过明显了,是你自作主张的主意?想必二掌柜不会教你说这些。” 果不其然,就有个只喜欢蹲路边喝酒,偏不喜欢上桌饮酒的老酒鬼老赌棍,冷笑道:“那黑心二掌柜从哪里找来的雏儿帮手,你小子是第一回做这种昧良心的事?二掌柜就没与你耳提面命来着?也对,如今挣着了金山银山的神仙钱,不知躲哪角落偷着乐数着钱呢,是暂时顾不上培养那酒托儿了吧。老子就奇了怪了,咱们剑气长城从来只有赌托儿,好嘛,二掌柜一来,别开生面啊,咋个不干脆去开宗立派啊。” 说到这里,今天正好输了一大笔闲钱的老赌棍转头笑道:“叠嶂,没说你,若非你是大掌柜,柳爷爷就是穷到了只能喝水的份上,一样不乐意来这边喝酒。” 叠嶂笑了笑,不计较。用陈平安的话说,酒客骂他二掌柜随便骂,骂多了费口水,容易多喝酒。但是那些骂完了一次就再也不来喝酒的,纯粹就是只花一枚雪花钱来撒泼,那就劳烦大掌柜帮忙记下名字或是相貌,以后他二掌柜必须找个弥补的机会,和和气气,与对方一笑泯恩仇。 很快就有酒桌客人摇头道:“我看咱们那二掌柜缺德不假,却还不至于这么缺心眼,估摸着是别家酒楼的托儿,故意来这边恶心二掌柜吧。来来来,老子敬你一碗酒,虽说手段是拙劣了些,可小小年纪,胆子极大,敢与二掌柜掰手腕,一条英雄好汉,当得起我敬这一碗酒。” 大掌柜叠嶂刚好经过那张酒桌,伸出手指,轻轻敲击桌面。 那客人悻悻然放下酒碗,挤出笑容道:“叠嶂姑娘,咱们对你真没有半点成见,只是惋惜大掌柜遇人不淑来着。算了,我自罚一碗。” 被叠嶂姑娘冤枉了不是?这汉子既憋屈又心酸啊,老子这是得了二掌柜的亲自教诲,私底下拿到了二掌柜的锦囊妙计,只在“过白即黑,过黑反白,黑白转换,神仙难测”的仙家口诀上使劲,是正儿八经的自家人啊。 只是这汉子再一想,算了,反正每次二掌柜偷偷坐庄,事后二掌柜都会偷偷分赃送钱,不对,是分红,什么分赃。至于最终会给多少钱,规矩也怪,全是二掌柜自己说了算,汉子这般的“道友”只管收钱。二掌柜一开始就明言,给多了无须道谢,来铺子这边多掏钱喝酒就是了,给少了更别抱怨,分钱是情分,不分是本分,谁要是不讲究,那么大晚上走夜路就小心点,黑灯瞎火醉眼蒙眬的,谁还没个磕磕碰碰? 如今在这小酒铺喝酒,不修点心,真不成。不过时日久了,喝酒就喝出些门道了,其实也会觉得极有意思,比如如今在这铺子里的饮酒之人,都喜欢你看我一眼,我瞥你一眼,都在找那蛛丝马迹,试图辨认对方是敌是友。 这汉子觉得自己应该是二掌柜众多酒托儿里,辈分高的,修为高的,悟性好的,不然二掌柜不会暗示他,以后要让信得过的道友坐庄,专门押注谁是托儿谁不是,这种钱,没有道理给外人挣了去。至于这里面的真真假假,反正既不会让某些不得不暂时停工的自家人亏本,二掌柜还保证身份暴露之后,可以拿到手一大笔“抚恤钱”,同时可以让某些道友隐藏得更深。至于坐庄之人如何挣钱,其实很简单,他会临时与某些不是道友的剑仙前辈商量好,用自己实打实的香火情和脸面,帮着故布疑阵,总之绝不会坏了坐庄之人的口碑和赌品。道理很简单,天底下所有的一棍子买卖,都不算好买卖。我们这些修道之人,板上钉钉的剑仙人物,岁月悠悠,人品不过硬怎么行? 二掌柜的最后一句话,汉子当时听了还真没脸去附和什么,可前面所有的话语,汉子还是深以为然的。 汉子喝着酒,晒着日头,不知为何,起先只觉得这儿的酒水不贵,喝得起,如今真心觉得这竹海洞天酒,滋味蛮好。 崔东山掏出一枚雪花钱,轻轻放在酒桌上,开始喝酒。 若问探究人心细微,别说是在座这些酒鬼赌棍,恐怕就连他的先生陈平安,也从来不敢说能够与学生崔东山媲美。 世间人心,时日一久,只能是自己吃得饱,独独喂不饱。 先生在剑气长城这一年多,所作所为,看似杂乱无章,在崔东山看来,其实很简单,并且没有半点人心上的拖泥带水,无非是假物、借势两事。 这与书简湖之前的先生,是两个人。 假物,是那酒铺,酒水,酱菜,阳春面,对联横批,一墙壁的无事牌,《百剑仙印谱》《皕剑仙印谱》,折扇纨扇。 借势,是包括齐狩、庞元济在内的守关四人,是陈三秋、晏琢这些高门子弟,是整座宁府,是文圣弟子的头衔,是师兄左右,是那中土神洲豪阀女子郁狷夫,是所有来此饮酒、题字在无事牌上的剑仙,是数量更多的众多剑修,是那些所有花钱买了印章、扇子的剑气长城人氏。 做成了这两件事,就可以在自保之外,多做一些别的事。 自保,保的是身家性命,更要护住本心。愿不愿意多想一想,我之一言一行,是否无害于人世,且不谈最终能否做到,只说愿意不愿意,就会是云泥之别的人与人。不想这些,也未必会害人,可只要愿意想这些,自然会更好。 在崔东山看来,自己先生,如今依旧停留在善善相生、恶恶相生的这个层面,一圈圈打转,看似鬼打墙,只能自己消受其中的忧心忧虑,却是好事。 至于善善生恶的可能性,与恶恶生善的可能性,先生还是尚未多想。当初在泥瓶巷祖宅外,他这个学生,为何在提及那嫁衣女鬼一事时,故意要把一件原本简单的事说得那么复杂,让先生为难?他崔东山又不是吃饱了撑的,自然是有些用心的,先生也肯定知道他用心不坏,却暂时未知深意罢了。 但是没关系,只要先生步步走得稳当,慢些又何妨,举手投足,自然会有清风入袖,明月在肩。 利人,绝不能有那施舍嫌疑,不然白给了又如何,他人未必留得住,反而白白增加因果。益世,在剑气长城,就只能看那命了,或者说要看蛮荒天下答应与否了。 不违本心,掌握分寸,循序渐进,思虑无漏,尽力而为,有收有放,得心应手。 乍一看,极有嚼头。 先生陈平安,到底是像齐静春更多,还是像崔瀺更多? 老王八蛋崔瀺为何后来又造就出一场书简湖问心局,试图再与齐静春拔河一场,分出真正的胜负? 还不是看中了他崔东山的先生,陈平安走着走着,最终好像与他崔瀺才是真正的同道中人?这岂不是天底下最有意思的事情?所以崔瀺打算让已死的齐静春无法认输,但是在崔瀺心中却可以正大光明地扳回一场,你齐静春生前到底能不能想到,挑来挑去,结果就只是挑了另外一个“师兄崔瀺”而已?到时候崔瀺便可以讥笑齐静春在骊珠洞天思来想去一甲子,最终觉得能够“可以自救并且救人之人”,竟然不是齐静春自己,原来还是他崔瀺。 谁输谁赢,一眼可见。 老秀才先前为何要将老王八蛋崔瀺,与我崔东山的魂魄分开,不也一样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崔瀺知晓他之所念所想,依旧不算全对? 大概这就是臭棋篓子老秀才,一辈子都在藏藏掖掖、秘不示人的独门棋术了吧。而那出身于藕花福地的裴钱,当然也是老秀才的无理手。 崔东山喝过了一碗酒,夹了一筷子酱菜,确实稍稍咸了点,先生做生意还是太厚道,费盐啊。 观道观,道观道。 老秀才希望自己的关门弟子,观的只是人心善恶吗?远远不止。 知道了人心善恶又如何,他崔东山的先生,早就走在了那与己为敌的道路上,知道了其实也就只是知道了,裨益当然不会小,却依旧不够大。 老秀才真正的良苦用心,还有希望多看看那人心快慢,延伸出来的万千可能性,这其中的好与坏,其实就涉及更为复杂深邃,好像更加不讲理的善善生恶、恶恶生善。 这就又牵扯到了早年一桩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 当年齐静春再也不愿与师兄崔瀺下棋,就跑去问先生,天底下有没有一种棋局,对弈双方,都可以赢。 当时老秀才正在自饮自酌,刚偷偷从长凳上放下一条腿,摆好先生的架子,听到了这个问题后,哈哈大笑,呛了好几口,不知是开心,还是给酒水辣的,差点流出眼泪来。 当时一个傻大个在眼馋先生桌上的酒水,便随口说道:“不下棋,便不会输,不输就是赢,这跟不花钱就是挣钱,是一个道理。” 左右当时正提防着傻大个偷酒喝,他的答案是:“棋术足够高,可以赢棋,却输得神鬼不知,就都算赢了。” 崔瀺坐在门槛上,斜靠大门,笑眯眯道:“不破坏规矩的前提下,只有棋盘无限大,才有这种可能性,不然休作此想。” 当时屋子里那个唯一站着的青衫少年,只是望向自己的先生。 老秀才便笑道:“这个问题有点大,先生我想要答得好,就得稍微多想想。” 齐静春便点头道:“恳请先生快些喝完酒。”言下之意,先生喝完了酒,便应该有答案了。 老秀才笑着点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结果一喝完酒,就开始摇摇晃晃起身,使劲憋出了脸红,装那醉酒,午睡去了。 此时,崔东山放下筷子,看着方方正正如棋盘的桌子,看着桌子上的酒壶酒碗,轻轻叹息一声,起身离开。 到了宁府大门,手持一根普通绿竹行山杖的白衣少年轻轻敲门。 纳兰夜行开了门。 少年笑道:“纳兰爷爷,先生一定经常说起我吧,我是东山啊。” 纳兰夜行只知道此人是自家姑爷的学生,却真不知道是个长得好看却脑子不太好使的,可惜了。 姑爷先前领着进门的那两个弟子、学生,瞧着就都很好啊。 在纳兰夜行关上门后,崔东山一脸疑惑道:“纳兰爷爷明摆着是飞升境剑修的资质,咋个才是玉璞境,难不成是给那万年不出的老妖怪偷袭,受重伤了?这等事迹,为何不曾在浩然天下流传?” 纳兰夜行笑呵呵,不跟脑子有坑的家伙一般见识。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摸出一颗浑圆泛黄的古旧珠子,递给纳兰夜行,道:“巧了,我有一颗路边捡来的丹丸,虽然很难帮着纳兰爷爷重返仙人境,但是缝补玉璞境,说不定还是可以的。” 纳兰夜行瞥了眼,没看出那颗丹丸的深浅,礼重了,没道理收下,礼轻了,更没必要客气,于是笑道:“心领了,东西收回去吧。” 崔东山没有收回手,微笑补充了一句道:“是在白帝城彩云路上捡来的。” 纳兰夜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那白衣少年手中抓过丹丸,藏入袖中,想了想,还是收入怀中好了,嘴上却埋怨道:“东山啊,你这孩子也真是的,跟纳兰爷爷还送什么礼,生分。” 崔东山一脸惊讶,伸出手,道:“显得生分?岂不是晚辈画蛇添足了,那还我。” 纳兰夜行伸手轻轻推开少年的手,语重心长道:“东山啊,瞧瞧,如此一来,更生分了不是。” 少年好像被老人说服了,便转身跑向宁府门口,自己开了门,跨过门槛,这才转身伸手,又道:“还我。” 纳兰夜行倒抽一口冷气,好家伙,准没错,真是那姑爷的得意学生,说不定还是得了全部真传的那种。 纳兰夜行装聋作哑扮瞎子,转身就走。这宁府爱进不进,门爱关不关。 崔东山转守身,关了门,快步跟上纳兰夜行,轻声道:“纳兰爷爷,这会儿晓得我是谁了吧?” 纳兰夜行微笑道:“东山啊,你是姑爷最出息的学生吧?” 崔东山愧疚道:“只恨在那白帝城彩云路上只捡了一颗啊。” 一瞬间,崔东山伸出双指,挡在脑袋一侧。 纳兰夜行笑了笑,道:“如此一来,我便安心收下了。” 崔东山收起手,轻声道:“我是飞升境修士的事情,恳请纳兰爷爷莫要声张,免得剑仙们嫌弃我境界太低,给先生丢脸。” 纳兰夜行有些心累,甚至都不是因为那颗丹丸本身,而在于双方见面之后,崔东山的言行举止,自己都没有猜中一次。 只说自己方才祭出飞剑吓唬这少年,对方既然境界极高,那么完全可以视而不见,或是竭力出手,抵挡飞剑。可这家伙,却偏要伸手阻挡,还故意慢了一线,双指并拢触及飞剑,不在剑尖剑身,只在剑柄。 纳兰夜行忧心忡忡。 崔东山与老人并肩而行,环顾四周,嬉皮笑脸地随口说道:“我既然是先生的学生,纳兰爷爷到底是担心我人太坏呢,还是担心我先生不够好呢?是相信我崔东山脑子不够用呢,还是更相信自己的姑爷思虑无错呢?到底是担心我这个外乡人的云遮雾绕呢,还是担心宁府的底蕴,宁府内外一位位剑仙的飞剑,不够破开云海呢?一位落魄了的上五境剑修,到底是该相信自己飞剑杀力大小呢,还是相信自己的剑心足够清澈无垢呢?到底是不是我这么说了之后,原本相信的就不那么相信了呢?” 纳兰夜行神色凝重。 崔东山啧啧感慨道:“气力大者,就总是觉得为人处世可以省心省力,这样不太好啊。” 纳兰夜行紧皱眉头。 崔东山瞥了眼不远处的斩龙崖,意味深长道:“先生在,事无忧。纳兰老哥,我们兄弟俩要珍惜啊。” 纳兰夜行一路上不言不语。 到了姑爷那栋宅子,裴钱和曹晴朗也在,崔东山便又改称呼为“纳兰爷爷”,作揖道了一声谢。 纳兰夜行笑着点头,对屋内起身的陈平安说道:“方才东山与我一见如故,差点认我做了兄弟。” 陈平安微笑点头:“好的,纳兰爷爷,我知道了。” 裴钱偷偷朝门口的大白鹅伸出大拇指。 崔东山一脸茫然道:“纳兰爷爷,我没说过啊。” 纳兰夜行笑眯眯道:“到底是你家先生相信纳兰老哥我呢,还是相信崔老弟你呢?” 崔东山一手捂住额头,摇摇晃晃起来,道:“方才在铺子里喝酒太多,我说了什么,我在哪里,我是谁……” 裴钱刚刚放下的大拇指,又抬了起来,而且是双手大拇指都跷了起来。 纳兰夜行走了,很是神清气爽。 陈平安瞪了眼崔东山。 崔东山坐在门槛上,道:“先生,容我坐这儿吹吹凉风,醒醒酒。” 陈平安坐回位置,继续题写扇面,曹晴朗也在帮忙。 裴钱想要帮忙来着,师父不让,她便独自坐在隔壁桌上,面朝大门和大白鹅那边,挤眉弄眼,伸手指了指桌上两样之前师娘赠送的物件。 当时裴钱没有与师娘客气,大大方方挑了两件礼物,一串不知材质的念珠,篆刻有一百零八人,古色古香。 一对棋盒,一打开盖子,装有白子的棋盒便有云蒸霞蔚的气象,装有黑子的棋盒则乌云密布,隐约之间有老龙布雨的景象。 念珠的珠子多,棋盒里边的棋子更多,品秩什么的,根本不重要,裴钱一直觉得自己的家底,就该以量取胜。 下次跟李槐斗法,看李槐还怎么赢。 崔东山笑着点头,抬起一手,轻轻做出击掌姿势,裴钱早就与他心有灵犀,抬手遥遥击掌。 裴钱盘腿坐在长凳上,摇晃着脑袋和肩头。 背对着裴钱的陈平安说道:“坐有坐相,忘了?” 裴钱立即像是被施展了定身法。 崔东山斜靠着房门,笑望向屋内三人。 裴钱自顾自乐呵。如今她只要遇见了寺庙,就要去给菩萨磕头。 尤其是在南苑国京城时,她经常去小相寺,只是不知为何,她双手合十的时候,手心并不贴紧严实,好像小心翼翼兜着什么。 种秋说,她如今多出了一个已经不是朋友的朋友,当然不是如今还是好朋友的陈暖树和周米粒,也不是老厨子、老魏、小白,而是一个在南苑国京城土生土长的姑娘,前些年刚刚嫁了人。裴钱离开莲藕福地之前,去找了她,认了错,但是那个姑娘明明认出了身高、相貌变化不大的裴钱,那个有钱人家的姑娘,就只是假装不认识,好像也并没有说接受或是不接受裴钱的歉意,因为在害怕。裴钱离开后,背着曹晴朗,偷偷找到了种秋,请求种夫子帮她做一件事,种秋答应了,裴钱便问这样做对吗,种秋说没有错便是了,也未说好,更未说此举能否真正改错,只说让她自己去问她的师父。当时裴钱却说她如今还不敢说这个,等她胆子再大些,等师父再喜欢她多一些,才敢说。 曹晴朗在用心写字。 很像一个人,做什么事,永远认真。所以更需要有人教他,什么事情其实可以不较真,千万不要钻牛角尖。 只是不知道如今的曹晴朗,到底知不知道,他先生为何当个走东走西的包袱斋如此认真,在这份认真当中,又有几分是因为对他曹晴朗的愧疚,哪怕曹晴朗的人生苦难,与先生并无关系。 很多事情,很多言语,崔东山不会多说,有先生传道授业解惑,学生弟子们,听着看着便是。至于先生,这会儿还在想着怎么挣钱吧? 屋内三人,在某件事上,其实很像——那就是父母远去“他乡”再也不回的时分,他们当时都还是个孩子。 先生的爹娘走得最早,然后是裴钱,再然后是曹晴朗。 屋内三人,应该曾经都很不想长大,又不得不长大吧。 崔东山没有走入屋子,只是坐在门槛这边,将那根行山杖横放在膝上。独自一人,难得偷个闲,发个呆。 突然,陈平安一拍桌子,吓了曹晴朗和裴钱一大跳,陈平安气笑道:“写字最好的那个,反而最偷懒!” 曹晴朗一脸恍然,点头道:“有道理。” 裴钱一拍桌子,呵斥道:“放肆至极!” 崔东山连忙起身,手持行山杖,跨过门槛,嘴里应道:“好嘞!” 陈平安站起身,坐在裴钱旁边,微笑道:“师父教你下棋。” 裴钱使劲点头,捧起棋盒,轻轻摇晃,道:“好嘞!大白鹅……是个啥嘛,是小师兄!小师兄教过我下棋的,我学棋贼慢,如今让我十子,才能赢过他。” 陈平安笑容不变,只是刚坐下就起身,道:“那就以后再下,师父去写字了。愣着做什么,赶紧去把小书箱搬过来,抄书啊!” 裴钱“哦”了一声,飞奔出去,很快就背来了那只小竹箱,却发现师父站在门口,看着自己。 裴钱在门口一个蓦然站定,仰头疑惑道:“师父在等我啊?” 陈平安笑道:“记得当年某人拎着水桶去提水,可没这么快。” 裴钱的神色有些慌张。 陈平安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师父与曹晴朗,那会儿都能等你回家,如今当然更能等了。” 崔东山抬起头,哀怨道:“我才是与先生认识最早的那个人啊!” 裴钱立即开心笑道:“我比曹晴朗更早些!” 曹晴朗转头望向门口,只是微笑。 裴钱立即对大白鹅说道:“争这个有意思吗?嗯?” 崔东山举起双手,做投降状道:“大师姐说得对。” 陈平安一拍裴钱脑袋,吩咐道:“抄书去。” 最后反而是陈平安坐在门槛那边,拿出养剑葫芦,开始喝酒。 屋内三人,各自看了眼门口的那个背影,便各忙各的去了。 陈平安突然道:“曹晴朗,回头我帮你也做一根行山杖。” 曹晴朗回头道:“先生,学生有的。” 陈平安没有转头,笑道:“那也不是先生送的啊。不嫌弃的话,对面厢房那根,你先拿去。” 曹晴朗想了想,点头道:“只要不是草鞋,都行。”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嘀咕道:“人比人,气死人。” 裴钱写完了一句话,停笔间隙,偷偷做了个鬼脸,嘀咕道:“气杀我也,气杀我也。”然后裴钱瞥了眼搁在桌上的小竹箱,心情大好,反正小竹箱就只有我有。 陈平安背对着三人,笑眯起眼,透过天井望向天幕。今天的竹海洞天酒,还是好喝,如此佳酿,岂可赊账。 陈平安喝了一口酒,一手持酒壶,一手轻轻拍打膝盖,喃喃自语道:“贫儿衣中珠,本自圆明好。” 崔东山微笑着,也像是在自言自语道:“不会自寻求,却数他人宝。数他宝,终无益。” 曹晴朗也会心一笑,跟着轻声续上后文:“垢不染,光自明,无法不从心里生……出言便作狮子鸣。” 裴钱停下笔,竖起耳朵,她都快要委屈死了,不晓得师父与他们在说个啥,书上肯定没看过啊,不然她肯定记得。 裴钱哀叹一声,道:“那我就臭豆腐好吃吧。” 陈平安眼睛一亮,重重一拍膝盖,大声笑道:“阳春面可以不要钱,这臭豆腐得收钱!” 接下来两旬光阴,裴钱不太开心,因为崔东山强拉着她离开宁府四处乱逛,而且身边还跟着个曹木头。 三人一起逛过了城池大街小巷,去远远看了眼海市蜃楼,然后就一路南下。大白鹅还喜欢绕远路,经过一栋栋剑仙住过的宅子,这才去了城头,还是徒步而走。若是师父在,莫说是走,爬都行啊,可既然师父不在,裴钱就几次暗示他祭出符舟渡船,在天上看地下,看得更真切些。但是崔东山没答应,而一旁的曹晴朗也没这意思,只是当哑巴,这让裴钱觉得有些势单力薄。 曹晴朗原本是打算在宁府里安心修行,就像种先生如今每天都在演武场那边缓缓而行,一走就能走好几个时辰。所以当崔东山敲门喊他出门时,曹晴朗就想拒绝,毕竟先生专门为自己挑选此处作为修行之地,不可辜负先生的用心。 但是崔东山摇摇头,意思很明显。曹晴朗略作思量,便答应下来。崔东山让他记得带上先生赠送给他的行山杖,曹晴朗便带上了这根陪着先生走过千山万水,走过足足半座北俱芦洲的行山杖。崔东山自己也有,只是寻常绿竹,却又不寻常。裴钱那根行山杖,相对材质最佳最值钱。大白鹅道破玄机后,才让裴钱放弃了背上小竹箱出门的打算。 在城头上,他们一行三人中走在更高处的曹晴朗望向崔东山,崔东山笑言:“在这剑气长城,高不高,只看剑。” 曹晴朗这才放弃了跳下城头落在走马道的念头。裴钱走在靠近南边的城头上,一路上见过了许多有意思的剑仙。有一位彩衣剑仙在散步,有剑却不佩剑在腰,剑无鞘,剑穗极长,剑穗一端系在腰间,长剑拖曳在地,剑尖及锋刃与城头地面摩擦,剑气流转,清晰可见。裴钱想要多看,又不敢多看。 崔东山与裴钱笑言,多看看无妨,这是在浩然天下难见到的风光,剑仙大人不会怪罪你的。 裴钱这才敢多看几眼。 那位彩衣剑仙只是低头沉思,果然不计较一个小姑娘的打量,更不计较三人走在高处。 崔东山自然知晓此人根脚,玉璞境瓶颈剑修吴承霈,本命飞剑名为“甘露”,剑术最适宜收官战,理由很简单,大地之上鲜血多。 吴承霈性情孤僻,相貌看似年轻,实则年岁极大,道侣曾被大妖以手捏碎头颅,大妖大嘴一张,生吞了女子魂魄。吴承霈曾在终其一生一人苟活和死得毫无意义之间天人交战。 那头大妖后来在战场上身负重伤,便躲在蛮荒天下腹地的某个洞窟休养,隐匿不出,再不愿出现在战场上。最后那头大妖被人斩杀,头颅被丢在吴承霈脚边,那人只与吴承霈笑言一句:“顺路而为,请我喝酒。” 三人还遇到了一位好似正在出剑与人对峙厮杀的剑仙,老人背朝南方,面朝北边,盘腿而坐,正在饮酒,一手掐剑诀。在南北城头之间,横亘有一道不知道该说是雷电还是剑光的玩意儿,粗如龙泉郡的铁锁井井口。此时剑光绚烂,星火四溅,不断有闪电砸在城头走马道上,如千百条灵蛇游走,最终没入草丛消失不见。 裴钱畏惧不敢前行,老人笑道:“晓不晓得这儿的规矩,有酒就能过路,不然就靠剑术胜我,或是御剑出城头,乖乖绕道而行。” 崔东山微笑道:“我家先生,是那二掌柜。” “上梁如此不正,下梁竟然也不算歪,奇怪奇怪。”老人随即怒道,“那就得两壶酒了!” 崔东山笑着向那位剑仙老者抛出两壶酒。 老人名为赵个簃,坐在北边城头上与赵个簃对峙之人,却是位从玉璞跌境至元婴境的剑修程荃,双方是死对头。 除了像今天这样,赵个簃压境,与程荃双方各自以剑气对撞之外,两位出生在同一条陋巷的老人,有时还会隔着一条走马道隔空对骂,听说私底下他们喝了酒后,甚至会相互吐口水。 拿了酒,剑仙赵个簃剑诀之手微微上抬,如仙人手提长河,将那条拦路剑气往上抬升,赵个簃没好气道:“看在酒水的分上。” 崔东山三人跳下城头,缓缓前行。曹晴朗仰起头,看着那条剑气浓郁如水的头顶河流,少年的脸庞被光芒映照得熠熠生辉。 裴钱躲在崔东山身边,扯了扯大白鹅的袖子,催道:“快些走啊。” 崔东山笑道:“大师姐,别给你师父丢脸嘛。” 裴钱攥紧手中行山杖,战战兢兢,摆出那走路嚣张妖魔慌张的架势,只是手脚动作略显僵硬。 过了那条头顶溪流,走远了,被吓了个半死的裴钱一脚踹在大白鹅小腿上。明明力道不大,大白鹅却整个人腾空而起,摔在地上,身体蜷缩,抱腿打滚。 裴钱与大白鹅是老交情了,根本不担心这个,裴钱只是转头望向曹晴朗。 曹晴朗目视前方,赶紧道:“什么都没看见。” 裴钱松了口气,然后笑嘻嘻问道:“那你看见方才那条小溪里边的鱼儿了吗?不大哦,一条金色的,一条青色的?” 曹晴朗摇摇头。 裴钱扯了扯嘴,不屑道:“呵呵,还是修道之人哩。” 曹晴朗不以为意。 关于自己的资质如何,曹晴朗心里有数。当年魔头丁婴为何会住在状元巷附近的那栋宅子,又为何最终会选择在他曹晴朗家里落座,种先生早就与他原原本本说过详细缘由,是因为丁婴最早猜测南苑国京城几个修道种子所居,是那位镜心斋女子大宗师的藏身之地,他曹晴朗便是其中之一。 那会儿家乡的那座天下,灵气稀薄,当时真正修道成仙的人,唯有丁婴之下第一人,返老归童的御剑仙人俞真意。但是既然自己能够被视为修道种子,曹晴朗就不会妄自菲薄,当然更不会妄自尊大。事实上,后来藕花福地一分为四,天降甘露,灵气如雨纷纷落在人间,许多原本在光阴长河当中漂浮不定的修道种子,就开始在适宜修行的土壤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但是就像后来偷偷传授他仙家术法的陆先生亲口所说,有那天恩地造爹娘生养的根骨天资,只是第一步,得了机缘站在山脚,才是第二步,此后还有千万步的登山之路要走,你只有走得足够稳当,才有机会找到陈平安,去与他道一声谢,询问他此后百年千年,你能否与其大道同行。 崔东山看了眼裴钱,这位名义上的大师姐。裴钱能靠天赋观他人人心,他崔东山犹然不止这些,他不但会看人心,且知晓人心深处他人自己不知处。 裴钱的记性、习武、剑气十八停,到后来的抄书见大义而浑然不觉,再到跨洲渡船上与他学下棋,事实证明:只要裴钱愿意做,她就可以做得比谁都好;只要是她想要学的,真正想要去一探究竟的,就会学得极快。 但这都不算是裴钱最大的能耐。裴钱最厉害的地方,在于切断念头,并且自行设置心路上的关隘,不去多想,“我不愿多想,念头便不来”。最直观的体现,就是裴钱当年与先生认了师父弟子之后,尤其是到了落魄山,裴钱就开始停滞生长,无论是身高,还是心性,好像就“定”在那里了。 个子总是不高,总是小黑炭一个。那么裴钱的无忧无虑,就是真的无忧无虑。 但只要是无关隘处,裴钱的心神念头,往往就像是天地无拘的惊人境界,转瞬之间一去千万里。 心猿意马不可拘押、无法束缚?修道之人,战战兢兢,如文弱书生,蹒跚而行,大道多险阻,多有匪寇隐匿在旁,可对于裴钱而言,根本无此顾虑。 直到练拳之后,裴钱便立即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开始蹿个儿,开始长大,一往无前。 这显然又是一个极端。 这很好,却又藏着不小的麻烦和隐患,因为裴钱心目中的“大人裴钱”,只是她心中自己师父心目中的“弟子裴钱”。 故而某种程度上来说,裴钱此定非真定,裴钱此心非真心。 她这一路,走得太快了,腾云驾雾一般,她的心湖之上,只有一座尚未接地的空中阁楼。 如果不是她的师父,有意无意,一直带着她徒步,跋山涉水,小心翼翼地以一两个最简单的道理、最朴素的规矩放在她的“心头小竹箱”里,裴钱就会像一个随时会炸开的爆竹,那么未来学拳越多,武道境界走得越远,爆竹威力越大,总有一天,有着极大可能会捅出一个天大的马蜂窝,害人害己。 如今裴钱改变颇多,哪怕她独自走江湖,先生其实都不太担心她会主动伤人,而是怕有他人犯错,而且错得确实明显,然后裴钱只是一个没忍住,便以我之大错碾压他人小错,这才是最揪心的结果。 先生传道,真是什么简单事? 浩然天下,何其复杂,生生死死何其多,不是那鸡鸣犬吠的市井乡野,而是有那天崩地裂,有那翻江倒海,种种连他陈平安都很难定善恶的意外,所以陈平安对裴钱如何敢真正放心。 先生为了这位开山大弟子,可谓修心多矣。 他们很快经过了一拨坐在地上练剑的剑修。 裴钱眼尖,看到了那个名叫郁狷夫的中土神洲豪阀女子,坐在城头前面的道路上嚼着烙饼。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挺起胸膛,目中无人唯有天的走路姿势,半点不比大师姐的金字招牌姿势差。 裴钱并不知道大白鹅在想些什么,应该是一口气遇到了这么多剑修,心肝颤偏要假装不害怕吧。 裴钱对郁狷夫的印象其实不坏,这个女子挺大气的。原因很简单,当初郁狷夫问拳落败,被师父按着脑袋撞墙,她也没生气啊。 要是岑鸳机和白首都有这样的心胸就好了。 城头足够宽阔,郁狷夫头也没抬,只是眺望南方的广袤天地。 裴钱他们一行各自手持行山杖,依次走过。 坐在蒲团上正在听苦夏剑仙传授剑术的龙门境剑修严律,看了这一行三人一眼,便不再多看。 距离郁狷夫不远处,还有一个看书的少年。 裴钱皱了皱眉头。 崔东山瞥了眼那少年的手中书,微笑点头,很好,也算自己的半个徒子徒孙了,有点小搞头。 林君璧合上书,抬头向三人微微一笑。 崔东山还以微笑,裴钱假装没看见,曹晴朗点头还礼。 曹晴朗自然已经辨认出此人身份,先生在宅子那边刻字题款,轻描淡写讲过两场守关战,不谈善恶好坏,只为三位学生弟子阐述攻守双方的对战心思、出手快慢。 三人远去,林君璧继续翻看那部《彩云谱》。 在剑气长城上,他虽然不愿一鼓作气接连破境,如今境界不高,可依旧是在剑仙苦夏的授意下,为同伴担任半个传道之人,而且他在此练剑,是唯一一个抓住了一缕精粹远古剑意并且能够留在关键气府当中的剑修。包括严律、蒋观澄、朱枚在内半数的先天剑坯,都曾抓住过稍纵即逝的剑意,严律甚至不止一次将其捕获,但是可惜都未能留下。林君璧不曾泄露天机,剑仙苦夏清楚,但也没有道破。 林君璧打算等到自己收集到三缕远古剑仙的遗留剑意,若是其他人依旧无一人成功,才告诉他们自己得了一份馈赠,算是为他们打气,免得坠了练剑的心气。 一行三人每当走到无人处的时候,崔东山就会加快步子,裴钱跟得上,呼吸顺畅,无比轻松,曹晴朗却是一直在吃苦。 走在剑气长城之上,还要跟着崔东山和裴钱一起行走如飞掠,自然比在那宁府宅子里缓缓吐纳,更是煎熬。 崔东山偶尔会停步,让曹晴朗静坐个把时辰。 裴钱百无聊赖,就趴在城头上,托着腮帮望向南边,希望能够看到一两头所谓的大妖。当然让她看到一两眼就行,双方就别打招呼了,无亲无故无冤无仇的,等她回了浩然天下,再回到家乡落魄山,能跟暖树和米粒好好说道说道就成。与她们说那些大妖,好家伙,就站在那堵城头外面,与她近在咫尺,大眼瞪小眼来着,她半点不怕,还要伸长脖子才能看到大妖的头颅,最后更是手持行山杖,耍一套疯魔剑法,凶它一凶。 可惜这一路上走了几天,她都没能瞧见蛮荒天下的大妖。 裴钱趴在城头上,便问崔东山为什么大妖的胆子那么小。 崔东山笑道:“不是没有大妖,是有些老剑仙大剑仙的飞剑可及处,比你眼睛看到的地方,还要更远。” 裴钱转头问道:“大师伯肯定算其中之一吧?” 崔东山翻白眼做鬼脸,盘腿而坐,身体打摆子。 裴钱轻声说道:“大师伯真打你了啊?回头我说一说大师伯啊,你别记仇,能进一家门,能成一家人,咱们不烧高香就很不对了。” 崔东山不喜欢拜菩萨,哪怕会陪着她去大小寺庙,崔东山也从来不双手合十礼敬菩萨,更不会跪地磕头。裴钱便偷偷帮着他一起拜了拜,悄悄与菩萨说了声莫怪罪。 其实城头便已是天上了。 天上大风,吹拂得崔东山白衣飘荡,双鬓发丝飘拂。 不知不觉,突然有些怀念当年的那次游学。人更多些,还是人人背竹箱来着。 记得当时崔东山故意说与小宝瓶他们听,说那书上一位位隐士名垂青史不隐士的故事。 当时李槐是根本没听懂,只是记住了。这就是孩子,最多就是会觉得世道原来如此啊。 谢谢却满脸讥讽。这就是少年少女这般岁数的寻常心思,觉得世道便是如此。事实上,世人岁数一大把了,依旧如此。 但是林守一却说那些真正的隐士,自然不被世人知道,更不会在书上出现了,为何因此而贬低所有的“隐士”? 至于那个红棉袄小姑娘,是想得更远的一个,说得看书上隐士与不知名隐士的各自人数,才能够有准确的定论。 当时还不算自己先生的草鞋少年,只是坐在篝火旁,偶尔加一根枯枝柴火,沉默地听着,然后便悄悄记住了所有人的所有看法。 此时崔东山双手按住行山杖,笑道:“大师姐,我先生送你的那颗小木珠子,可要收好了。” 裴钱白眼道:“废话少说,烦死个人。” 然后裴钱蓦然而笑,转过身,背对南方,小心翼翼掏出钱袋子,从里面摸出一颗并不算浑圆的小木珠子。 是那天自己立了大功,帮着师父想出了挣钱新门路,师父奖励自己的。师父要她小心收好,自己珍藏很多年了,若是丢了,准保让她吃饱栗暴。 师父的谆谆教诲,要竖起耳朵用心听啊。 崔东山问道:“知道这粒珠子的由来吗?” 裴钱摇摇头,摊开手心,托起那粒雕刻略显粗糙的木珠子,上面还有许多歪斜刻痕,好像打造珠子的人,刀法不太好,眼神也不太好。 可这是师父赠送的,所以万金难买,万万金不卖。 唉,若非刀工稍差了些,在她心目中,在她的那座小祖师堂里,这颗珠子,就得是行山杖外加小竹箱的崇高地位了。 崔东山轻声道:“这个小玩意儿,可比曹晴朗拿到手的那把刻刀,被你家先生珍藏更久更久了。” 裴钱好奇道:“小珠子有大故事?” 崔东山摇头道:“没什么大故事,小珠子小故事。” 裴钱说道:“话说一半不豪杰啊,快快说完!” 崔东山轻轻抹过膝上绿竹行山杖,说道:“是你师父小时候在山上采药间隙,劈砍了一根木头,然后扛回家里,亲手为菩萨做的一串念珠。之后有一次去神仙坟那边拜菩萨,挂在了菩萨神像的手上。后来很久没去了,再去的时候,风吹日晒雨打雪压的,菩萨手上便没了那串念珠,你师父只在地上捡回了这么一颗。这么多年,一直藏在某个小陶罐里,每次出门,都不舍得带在身边,怕又丢了。所以师父要你小心收好,你就要真的小心收好。” 裴钱攥紧手心,低下头。那一幅光阴长河走马图上的这一段小画卷,是崔东山当年故意截取藏好了,有心不给她看的。 崔东山继续道:“先生小时候,求菩萨显没显灵?好像应该算是没有吧。但是先生此生,可曾因为自己遭遇的苦难,而去怨天尤人?先生远游千万里,可曾有一丝一毫的害人之心?我不是非要你学先生为人处世,没必要,先生就是先生,裴钱就是裴钱,我只是要你知道,天底下,到底还是有那些不为人知的美好,可能是我们即便瞪大眼睛,都一辈子无法看到、知道,所以我们不能就只看到那些不美好。” 崔东山笑道:“凡夫俗子拜菩萨求菩萨,那么我问你,菩萨持念珠,又是在与谁求?”崔东山自问自答道:“自求而已。” 曹晴朗突然开口说道:“先生家乡的那座大学士坊,便有‘莫向外求’四字匾额。” 崔东山点头道:“诸多道理,根本相通。我们儒家学问,其实也有一个自我内求、往深处求的过程。问题也有,那就是以前读书看书是有大门槛的,可以读上书做学问的,往往家境不错,不太需要与鸡毛蒜皮和柴米油盐打交道,也不需要与太过底层的利益得失较劲。只是随着时间推移,读书人越多,以往学问便不够用了,因为圣贤道理,只教你往高处去,不会教你如何挣钱养家糊口啊,不会教你如何与坏人好似打架一般的斗心啊,一句‘亲君子远小人’,就六个字,我们后人够用吗?我看道理是真的好,却不太管用啊。” “几乎每一代的读书人,总觉得自己所处的当下世道太不好,骂天骂地,怨人怨己,是不是因为岁数一大,人生路长了,见过了更多的不美好,对于苦难的理解更深刻了,才有这种悲观的认知呢?事实上许多苦难,是没人说过的,书上不会写的,就算写了也字数不多的。” “美好之人事与诸多切肤之痛,好像前者自古以来就不是后者的敌手,并且后者从来是以寡敌众,却能次次大胜。” 裴钱默不作声。 曹晴朗停了修行,开始修心。 崔东山破天荒有些疲惫神色,接着道:“不是道理当真不好不对,就因为太好太对难做到,做不到的,便总有很多人,不怨身边无理之人事,反而去怨怼道理与圣贤,为何?书上道理不会说话,万一圣贤听见了也不会如何啊。怎么办呢?那就出现了许多意思折中的老话,以及茫茫多的‘俗话说’,比如那句‘宁惹君子不惹小人’。有道理吗?好像深思了便总觉得哪里不对。没有道理吗?怎么可能没有,天下世人,几乎所有人,都是实实在在要过日子的人,所有的家底和香火,是一枚枚铜钱积攒起来的,所以这么一想,这句话简直就是金玉良言。” 崔东山后仰倒去,继续说:“我最烦那些聪明又不够聪明的人,既然都坏了规矩得了便宜,那就闭嘴好好享受到了自家兜里的利益啊,偏要出来抖搂小机灵。裴钱,曹晴朗,你知道小师兄,最早的时候,在心境另外一个极端,是如何想的吗?” 裴钱摇摇头。 曹晴朗说道:“不敢去想。” 崔东山笑道:“那就是拉着所有的天地众生,与我一起睡去吧。” 裴钱一手握住那颗念珠,一手一把扯住大白鹅的袖子,满脸畏惧,却眼神认真道:“你不可以这么做!” 曹晴朗安慰道:“大师姐,没听到小师兄是怎么说的吗?‘最早的时候’,许多想法有过,再来改过,反而才是真正少去了那个‘万一’。” “我之心中道德大快意,管你世道不堪多涂潦。”崔东山自嘲道,“这辈子见过太多的人心险恶,阴私幽微,莫说是去看了,躲在远处不去闻,都会恶臭扑鼻。而且问题在于,我这个人偏偏喜欢看一看闻一闻,乐在其中。但是我的耐心又不太好,所以我是当不了真正的先生夫子的,别说是我那位先生,就是种秋,我都比不上。” 回头再看,原来老秀才早已一语中的,治学很深学问高者,兴许有你崔瀺,可以经世济民者,可能也有你崔瀺,但是能够在学塾教书育人者,并且能够做好的,门下唯有小齐与茅小冬。 崔东山站起身,道:“继续看风景去,天地之间有大美,等我千万年,不可辜负。” 曹晴朗知道原因,立即起身。 裴钱小心收好那颗念珠,磨磨蹭蹭站起身,其实她很想回师父和师娘家里了。大概这会儿她就是唯一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家伙。 这也是种秋为何会昼夜“散步”于宁府演武场的原因。 剑气长城城头上,距离此地极其遥远的某地,一位独坐僧人双手合十,默诵佛号。 能够知晓此事之人,大概就只有老大剑仙陈清都了。 裴钱在随后走走停停的一路上,也看到了太徽剑宗在城头上练剑的剑修,只是刘先生在,白首却没在。 裴钱如释重负,趁着附近没人,开开心心耍了一套疯魔剑法。 曹晴朗离着她有点远,怕被误伤。崔东山就挨了好几棍子。 此后裴钱三人又见到了一个挺奇怪的女子剑仙,她在那城头上荡秋千。 裴钱觉得大开眼界,这架秋千很好玩,只有两根高入云霄的绳子,以及女子剑仙坐着的一条木板,秋千没搭架子,但好像也可以一直这么晃荡下去。 崔东山屁颠屁颠跑过去,笑问道:“这位姐姐,需不需要我帮着推一推秋千?” 女子剑仙名周澄,好似沉浸在自己的心神当中,置若罔闻。 按照剑气长城北边城池的说法,这位女子剑仙早就失心疯了,每次攻守大战,她从不主动出城杀敌,就只是死守着这架秋千处,不允许任何妖族靠近秋千百丈之内,近身者死。至于剑气长城自己人,无论是剑仙剑修还是嬉戏打闹的孩子,只要不吵她,周澄就从来不理会。 崔东山还是不死心,又招呼道:“周姐姐,我是东山啊。” 这位剑仙姐姐,又白又圆,真美。多聊一句,都是好的。 周澄与秋千一起晃晃悠悠,转过头,不是看白衣少年,而是看那个皮肤微黑的小姑娘,笑道:“要不要坐会儿?” 裴钱摇摇头,怯生生道:“周姐姐,还是算了吧,我不打搅你。” 周澄笑道:“我可以代师收徒,你来当我的小师妹。要是已经有了师承,没关系,在我这儿挂名而已。我传授你一门剑术,不比你那套差,双方大道同源,只是我资质不够,走不到巅峰,你却大有希望。” 饶是崔东山都倍感意外,不过当然是装的。 这位剑仙姐姐,阔(可)以啊,果然没让自己失望,情理之中,意料之中。 可是裴钱都快被吓出泪花了。难道这位剑仙前辈那么神通广大,可以听到自己在倒悬山以外渡船上的玩笑话?我真的就只是跟大白鹅吹牛啊。 周澄蓦然掩嘴而笑,道:“没事没事,莫怕莫怕,以后常来。” 裴钱也跟着笑了起来,就是比哭还难看而已。 周澄想了想,伸手一扯秋千其中一根长绳,然后手腕翻转,多出一团金丝,轻轻抛给那个极有眼缘的小姑娘,道:“收下后,别还我,也别丢,不愿学就放着,都无所谓的。” 剑气长城的剑仙行事,便是如此让人莫名其妙。 崔东山看着手忙脚乱哭丧着脸的裴钱,笑道:“还不谢过周姐姐?” 裴钱没敢抱拳行礼,便只好作揖致谢。 辞别那女子剑仙和古怪秋千,走远了之后,裴钱这才敢伸手抹了抹额头汗水,问道:“真没事吗?” 崔东山笑道:“先生问起,你就说地上捡来的。先生要是不信,我来说服先生。” 裴钱将信将疑。曹晴朗忍着笑。 在此后一天的夜幕中,裴钱蓦然抬头望去,曹晴朗是跟着她的视线,才依稀看见城头高处,有一处绚烂晚霞凝聚而成的云海。 崔东山瞥了眼,花里胡哨的,就不再看。 据说那边有一位剑仙常年酣眠,如睡彩锦大床上。 剑仙名为米裕,只是个靠着神仙钱堆出来的玉璞境,因为有个飞剑杀力不算小的剑仙好哥哥米祜,舍了诸多自身机缘和底蕴,用来栽培这个弟弟,否则米祜本应该是仙人境了。只不过其中得失,即便外人如何觉得无意义,终究是米祜这位剑仙自己的选择。米祜嗜好杀敌,次次厮杀惨烈,传闻最可怜的一次,是体魄神魂几乎到了“山河开裂”的地步,但是非但没有跌境,反而始终稳稳站住境界,并且犹有希望破开瓶颈,再登高一层楼。 至于这个剑气长城最附庸风雅的剑仙米裕,在剑气长城的女子妇人当中,还是很吃香的。不但如此,也与许多外乡女子,有不少牵扯不清的关系。 崔东山没打算停留,因为此行目的,是另外一个口无遮拦的大剑仙,岳青。 岳青有一把本命飞剑名为“百丈泉”,第二把名为“云雀在天”,无论是与人捉对厮杀,还是沙场陷阵,杀力皆大。 崔东山自己如今当然打不过这位大名鼎鼎的“十人候补”,但是自己有先生,先生又有大师兄啊。 只是崔东山难得不给人找麻烦,麻烦反而自己来。这让崔东山开心得要死。 那位睡在云霞上的剑仙米裕,坐起身,伸手拨开好似彩锦的玄妙云雾,笑道:“你们就是那陈平安的弟子学生?” 崔东山伸手拦在裴钱和曹晴朗身边,然后另一只手挠了挠头,问道:“有何指教?” 米裕笑道:“谈不上指教,我又不是你们的传道人,只不过感到欣慰罢了。文圣一脉香火凋零,如今竟然一下子冒出这么多,陈平安本事不小,难怪可以在我们剑气长城混得风生水起,无愧文圣老先生的关门弟子身份,可喜可贺。” 崔东山小声说道:“前辈再这么阴阳怪气地说话,晚辈也要阴阳怪气说话了啊。” 米裕好似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大笑不已,双手一抖袖,身边顿时彩霞蔚然,道:“只管说说看,我还不至于跟你们这些小娃儿较真。” 崔东山怯生生问道:“那岳青是你野爹啊?” 米裕身体微微前倾,微笑道:“此话怎讲?” 只见那白衣少年委屈道:“阴阳怪气说话,还需要理由啊?你早说嘛,我就不讲了。” 裴钱汗流浃背,打算随时扯开大嗓门喊那大师伯了,大师伯听不听得到,不去管,吓唬人总是可以的吧? 曹晴朗却是笑着附和道:“小师兄在理。” 这是裴钱第一次觉得那个曹木头,还挺有出息的。以前没觉得他胆子大啊,一直觉得他比米粒胆子还小来着。 米裕一手伸出手指,轻轻凌空敲击,似乎在犹豫怎么“讲理”。 白衣少年说道:“行吧行吧,我错了,岳青不是你野爹。晚辈都诚心认错了,前辈剑法通天,又是自己说的,总不会反悔,与晚辈斤斤计较吧?” 米裕笑而不言。 他米裕,哥哥米祜,外加杀力超群的大剑仙岳青,够不够?米裕觉得差不多够了。何况自己那个哥哥,还有岳青,朋友真不少。 而对方毕竟只有一个左右。 至于什么陈平安,还有文圣一脉这帮辈分更低的兔崽子,算什么? 米裕站起身,打算找个过得去的由头,教训一下自己脚下这几只小蝼蚁。剑仙说话,好不好听,都给我乖乖闭嘴听着。 裴钱一步向前,聚音成线与崔东山说道:“大白鹅,你赶紧去找大师伯!我和曹晴朗境界低,他不会杀我们的!” 然后再与曹晴朗悄悄说道:“等下不管我如何,你别出手,话也别说!不给他机会打你!” 崔东山挠挠头。大师姐,你是真不知道自己的大师伯,是怎样一个人啊。 这家伙当年连自己和齐静春都打得不轻,这还是自家人呢,而他左右对付别人,与他人出剑,下手会轻? 刹那之间,剑气长城之上,滚雷阵阵,直奔此处。米裕眯起眼,心神一震,祭出飞剑,却不敢摆出杀敌姿态,只是防御。 剑气转瞬即至,随随便便破开剑仙米裕的剑阵,有一人站在稀烂了大半的云霞之上,腰间长剑依旧未出鞘。 米裕纹丝不动,是不敢动。 直到这一刻,玉璞境米裕才发现,遥遥远观此人深入腹地,以一剑对敌两头大妖,与自己亲自与他为敌,是两种天地。 一身剑气全部收敛起来的那个人,站在米裕身边,却根本不看米裕,只是望向前方,淡然道:“文圣一脉,道理太重,你那把破剑,接不住。你这种废物,配吗?” 曹晴朗作揖行礼,道:“落魄山曹晴朗,拜见大师伯。” 裴钱赶紧亡羊补牢,跟着作揖行礼,道:“落魄山裴钱,恭迎最大的大师伯!” 起身后,裴钱觉得意犹未尽啊,她握紧拳头,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向高处那个背影使劲挥了挥手,喊道:“大师伯要小心啊,这家伙心可黑了!” 左右转过头望去,突然冒出两个师侄,其实心中有些小小的别扭。等到崔东山总算识趣滚远一点,左右这才与青衫少年和小姑娘,点了点头,表示大师伯知道了。 左右说道:“米裕,是你喊岳青和米祜出马,还是我帮你打声招呼?” 米裕脸色发白,因为自己深陷一座小天地当中,不但如此,只要稍有细微动作,便有精纯至极的剑意如万千飞剑,剑剑剑尖指向他。 崔东山双手捂住嘴巴,却是压低嗓音,一字一字缓缓说道:“大,师,伯,要,赢,啊。” 然后崔东山就躲在了裴钱和曹晴朗身后,实在是担心这位大师伯再给自己一剑。 杀妖一事,左右何曾提起过真正的全部心气? 崔东山露出慈祥的笑意,左右这种有点小剑术的王八蛋,果然不打自己打外人,还是很解气的。 裴钱腋下夹着行山杖,双手放在身前,轻轻鼓掌。 崔东山笑眯眯道:“今日过后,文圣一脉不讲理,便要传遍剑气长城喽。” 裴钱说道:“为啥?” 曹晴朗冷笑道:“旁人会觉得很多道理,是在强者变成弱者后的弱者手上,因为没有感同身受。” 崔东山笑呵呵道:“别学啊。” 曹晴朗摇头道:“我只是知道这些,可我只学先生。” 左右没理睬崔东山,收回视线后,望向远方,神色淡漠,继续说道:“米祜,岳青。随我出城一战。只分胜负,就认输,愿分生死,就去死。” 剑仙米祜以心声言语道:“我与你认输,且道歉。” 岳青并无言语回答。 所以左右便一闪而逝,去找那岳青。 你岳青这会儿才知道当哑巴了?在这之前,是我左右用剑撬开你嘴巴,让你说那些屁话了吗? 崔东山祭出符舟渡船,微笑道:“看啥看,没啥看头,回家回家。你们大师伯打架,最没讲究,最有辱斯文了。” 崔东山与裴钱一左一右坐在渡船旁边,各自手持行山杖如撑篙划船,因为崔东山信誓旦旦告诉大师姐,说这样一来,渡船可以飞得更快些。 曹晴朗有些无奈,看着那个使劲划船、哈哈大笑的裴钱,不知道她到底是真相信啊,还是只觉得好玩。 崔东山这会儿就比较神清气爽了,干脆趴在渡船上,撅着屁股好似双手持篙,卖力划船。之前自己挨了那一剑,在说完正事之外,也与大师伯说了说岳青大剑仙的丰功伟业,这笔买卖,果然不亏。 大半夜回到宁府。裴钱没能看到闭关中的师娘,有些失落。陈平安与崔东山去了趟斩龙崖凉亭说事情。曹晴朗去自己住处修行。 城头两位大剑仙一战,以极快速度传遍整座剑气长城。 据说大剑仙岳青被左右强行打落城头,摔去了南方。 这可就是由不得岳青不分生死了。 听说最后是数位剑仙出手劝阻才罢休。 这一天深夜,南边剑光之盛如大日升空,使得城池亮如白昼许久。此后终究无那生死大事。 剑气长城到底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也就是喝酒的人多了些。叠嶂酒铺的生意,更是尤其好。 纳兰夜行最近突然觉得,白炼霜那老婆姨瞅自己的眼神,有些瘆人。屈指一算,才发现她最近喊自己纳兰老狗的次数,少了许多,气势上也逊色颇多。 这让纳兰夜行有些毛骨悚然。 然后看到了那个笑脸灿烂称呼自己为纳兰爷爷的白衣少年,两人并肩而行,纳兰夜行问道:“东山啊,最近你是不是与白嬷嬷说了些什么?” 崔东山点头道:“对啊,白嬷嬷是宁府长辈啊,晚辈当然要问个好。” 纳兰夜行笑道:“除了问好,还说了些什么吗?” 崔东山一跺脚,懊恼道:“说应该是说了些的,怎么就给忘了呢?我这个人不记仇,更不记事,真是不好。” 纳兰夜行停在原地,看着那个蹦跳前行、大袖晃荡的白衣少年郎,有些怀念最早两人称兄道弟的时光了。 这天一大清早,裴钱喊上崔东山为自己保驾护航,她自己手持行山杖,背着小竹箱,大摇大摆走在郭府高墙外的僻静街道上。 太放肆了,太没礼貌了,竟然大师姐到了,都不出来接驾,还能算是自己师父的半个弟子?必须不能算啊。 既然如此,就是她与自己这个大师姐没有缘分,以后落魄山就没有她的一席之地了。别怪大师姐不给机会啊,是你自己接不住,惨兮兮,可怜可怜。 不承想墙头上冒出一颗脑袋,郭竹酒在墙另一边,趴在墙头上,双腿悬空,问道:“喂,路上那小个子,你谁啊?你的行山杖和小竹箱,真好看啊,就是把你衬得有些黑。” 裴钱站在原地,转头望去。 郭竹酒瞪大眼睛,看着裴钱,试探性问道:“你该不会就是我心目中那个貌美如花、倾国倾城、拳法无敌、身高八尺的大师姐吧?” 裴钱收回视线,苦兮兮望向大白鹅。大白鹅不讲义气,装聋作哑。 回到宁府后,趴在师父桌上,裴钱有些无精打采。 陈平安放下手中刻章,笑问道:“怎么?见过绿端那小姑娘了,不太高兴?” 裴钱“嗯”了一声,道:“师父,我可不是跟你背地里告状啊,我就是不太喜欢她。” 陈平安笑道:“咱们落魄山祖师堂,也没规定相互之间一定要多喜欢谁啊,只要各自守着自己的规矩,就很足够了。” 裴钱立即坐起身,点头道:“这就行!不然要我假装喜欢她,可难!” 陈平安点头道:“不用刻意如此,但是记得也别带着成见看人。成不成为朋友,也要看缘分的。” 裴钱笑开了花,什么郭竹酒,就算成了落魄山弟子,还不是要喊我大师姐?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正襟危坐,道:“接下来师父要说一件事情,涉及对错是非,哪怕师父问你,你也可以不说什么,伤心过后,想到了什么,再来与师父说,都是可以的。同时记住,师父既然愿意与你说些重话,就是觉得你可以承受了,认可裴钱是我的开山大弟子了。还有,师父不是不知道以前的裴钱是谁,但依旧愿意收你为弟子,那就肯定不是只看到了你的好,你的变好,对不对?” 裴钱脸色发白,同样是正襟危坐,双手握拳,但是眼神坚定,轻轻点头。 陈平安这才继续说道:“师父今天与你说往事,不是翻旧账,却也可以说是翻旧账,因为师父一直觉得,对错是非一直在,这就是师父心中最根本的道理之一。我不希望你觉得今日之好,就可以掩盖昨日之错。同时,师父也由衷认为,你今日之好,来之不易,师父更不会因为你昨日之错,便否定你现在的,还有以后的任何好。大大小小的好,师父都很珍惜,很在意。” 裴钱红了眼眶,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眶,立即放下,道:“师父请说,裴钱在听。” 陈平安神色坚毅,没有刻意压低嗓音,只是尽量心平气和,与裴钱缓缓说道:“我私底下问过曹晴朗,当年在藕花福地,有没有主动找过你打架,曹晴朗说有。我再问他,裴钱当年有没有当着他的面,说她裴钱曾经在大街上,看到丁婴身边的人手中所拎之物。你知道曹晴朗是怎么说的吗?曹晴朗毫不犹豫地说你没有。我便与他说,要实话实说,不然先生会生气。但曹晴朗依旧说没有。” 裴钱使劲皱着脸,嘴唇颤抖,蓦然间满脸泪水,道:“有的,师父,有的。我说过,那天曹晴朗伤透了心,疯了一样,他当场就找我打架了,我还拿板凳打了他。” 陈平安听了,说道:“裴钱,该怎么做,你自己去想,去做。但是师父会告诉你,我们的人生当中,不光是你,师父自己也一样,不是我们知道错了,还能有弥补的机会,有时候我们知道错了,想要改错,却已经没有机会了,没有了。除此之外,我也希望你明白,曹晴朗不是不记仇,不是他觉得这是什么无所谓的事情,只是他自己愿意原谅你,但是别人的原谅,与我们犯下的错,是两回事。世事就是这么复杂,我们兴许做了好人做了好事,可是好多的错,还在,一直在,哪怕所有人都不记得了,自己还会记得。也不是你真的有万般理由,去做了错事,错事就不是错事。” 裴钱号啕大哭。 陈平安站起身,坐在她身边的长凳上,问道:“你的师父,今天是这样让你伤心,以后你要是又犯了错,还会是这样的,怎么办呢?” 裴钱战战兢兢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扯了扯师父的袖子,抽泣道:“师父是不是不要我了?” 陈平安摇头道:“当然不会啊,好不容易把昨天的裴钱,教成了今天的裴钱,舍不得丢掉的。” 陈平安转过身,轻轻揉了揉裴钱的脑袋,嗓音沙哑地笑道:“因为师父自己的日子,有些时候,过得也很辛苦啊。” 裴钱又撕心裂肺哭了起来。 她想起了逃难路上的爹娘,想起了南苑国京城的小乞儿,躺在石狮子上数星星的那些大夏天,想起走了也不跟她打声招呼的崔爷爷……一下子想起了所有。所有不愿想起的,愿意想起又不敢想起的,此时都一股脑儿涌上心头。 屋外廊道上,一座悄无声息形成的小天地当中。 曹晴朗从站着,变成坐在地上,背靠墙壁。 小师兄崔东山就坐在他身边。之后这个小师兄,维持着那座小天地,带着曹晴朗悄悄离开了宅子。 曹晴朗说道:“心里好受多了,谢谢小师兄。” 崔东山说道:“能够遇见我们先生,不是什么天经地义的事情,你我共勉。” 曹晴朗后退一步,长久作揖不起身。 崔东山突然嚷嚷道:“不行不行,到了这儿,不是给大师伯一剑打落城头,就是给纳兰爷爷欺负打压,我得拿出一点小师兄的风范来,找人下棋去!你们就等着吧。很快,你们就会听说小师兄的光辉事迹了!赢他有何难,连赢三五场的也是个屁,只有赢到他自己想要一直输下去,那才显得你们小师兄的棋术很凑合。” 一抹白云悠悠飘向剑气长城的城头,去找那位林君璧林大公子了。 崔东山在去的路上,连开场白都想好了:“林公子,巧了,又在看《彩云谱》啊,实不相瞒,其实我也会下棋。你棋术这么高,让我三子如何?不过分吧?我是谁?我是东山啊。” 衣袖似白云,崔东山面朝天背朝地,手脚乱晃,凫水而游。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那邵元王朝就是个好地方。 第196章 唯恐大梦一场 今天酒铺里酒鬼赌棍们人满为患,和和气气,其乐融融,都在说那二掌柜的好话,不是说二掌柜这般玉树临风,有他大师兄之风,就是说二掌柜的竹海洞天酒搭配酱菜和阳春面,应该是咱们剑气长城的一绝了,不来此处饮酒非剑仙啊。 这让某些人反而心慌,喝着酒,浑身不得劲儿,琢磨这会不会是某些敌对势力的下作手腕,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拙劣捧杀伎俩?于是这些人便默默将那些言语最起劲、吹嘘最腻人的人的名字相貌都记下,回头好与二掌柜邀功去。至于会不会冤枉好人,误伤盟友,反正二掌柜自己把关便是,他们只负责通风报信告刁状,毕竟其中还有几位,如今只是得了二掌柜的暗示,尚未真正成为可以一起坐庄押注坑人挣钱的道友。 城头这边,郁狷夫啃着烙饼,一手拎着水壶,眺望城头以南的某处战场,那里多了好多的小坑洼。能够从这么高的城头,看见那些地面上的坑坑洼洼,可以想象置身其中,只会是坑洼大如湖、人小如芥子的光景。 郁狷夫如今时常来往于城头,与少女朱枚算是半个朋友了,毕竟在邵元王朝这拨剑修里,最顺眼的,还是爱憎分明的朱枚,其次是那个金丹境剑修金真梦,其余的,都不太喜欢。当然,郁狷夫的不喜欢,只有一种表现方式,那就是不打交道。你与我打招呼,我也点头致礼,你要想继续客套寒暄就免了。如果遇见的是前辈,就主动打招呼,点到即止,就这么简单。 我郁狷夫只是来砥砺拳法的,不是来帮着家族势力拓展人脉的,何况郁家只与倒悬山还算有点香火情,与剑气长城,八竿子打不着。 至于朱枚,大概早就觉得自己与郁狷夫是失散多年、异父异母的亲姐妹了吧。 郁狷夫有些忧愁,烙饼带得太少,吃得太快,包裹里边的那些烙饼,早已殆尽,咫尺物里也所剩不多了。 这只不过是小小的忧愁,不值一提。郁狷夫此次来剑气长城淬炼体魄,初衷是追寻曹慈的武学道路,夯实金身境,没想到能够遇到那个同样是金身境武夫的二掌柜,也没想到比起心目中的剑气长城,此地剑仙更加让人心向往之,哪怕自己不是练气士,更不是剑修,依旧会觉得相较于地大物博的浩然天下,剑气长城的一些可取之处,绝无仅有。 郁狷夫吃完了烙饼,喝了口水,打算再休息片刻,就起身练拳。 练拳是天大事,注定是她郁狷夫这辈子的头等事,可是偶尔偷个懒,想点拳法之外的事情,不打紧。 那位左右前辈的剑术,无愧“最高”二字。 剑仙孙巨源目睹过那场战事的首尾。按照孙剑仙的说法,左右此次出剑,先是“力大无理”,硬生生将岳青劈落城头,随后不再拘束剑气,岳青从头到尾,还手次数,屈指可数。不是岳青不强,而是那把本命飞剑百丈泉的剑气瀑布,声势大不过左右剑气的湖海,另外那把本命飞剑云雀在天,更是连落地的机会都不多。 不过孙巨源也笑言,岳青是收了手的,不是客气,而是不敢,怕真的被左右一剑砍死,同时,也是给其他剑仙出手拦阻的台阶和理由。可惜左右没理睬好言劝说的两位剑仙,只是盯着岳青以剑气乱砸。不是真的杂乱无章,恰恰相反,左右的剑气太多,剑意太重。战场上剑仙分生死,稍纵即逝,看不真切全部,无所谓,只求躲得掉,防得住,破得开,许多险峻时分的剑仙出剑,往往就真的只是随心所欲,灵犀一点,反而能够一剑功成。 当时左右一言不发,但是意思很明显,岳青之外其余剑仙,远观无妨,言语无碍,唯独近身之人皆敌手。 那两位剑仙当时都快尴尬死了,其中一人,被左右手中出鞘长剑一剑斩下,大地开裂,沟壑顿生,若非左右故意偏移了十丈,那位剑仙差点就得铆足劲硬抗此剑。他只好呼朋唤友,又喊了两位剑仙来助阵,但依旧是谁都不敢放手攻伐,万一左右舍了岳青不管,更换剑尖所指之人,怎么办? 在岳青不得不倾力出剑之际,城头之上出现了老大剑仙的身影,双手负后,凝视着南边战场,好像与左右说了句话。 左右这才收剑。 孙巨源最后与郁狷夫感慨道,剑术如此高了,还最不怕一人单挑一群,这左右,难不成是想要在剑气长城一步登天? 郁狷夫当时好奇询问,何谓一步登天? 只可惜孙巨源笑着不再言语。 郁狷夫站起身,沿着墙头缓缓出拳,出拳慢,身形却快。 走出约莫一炷香后,遇到了一位迎面走来的白衣少年郎,郁狷夫根本不想知道此人姓甚名甚,可是这就得先问过叽叽喳喳的耳报神朱枚答应不答应了。朱枚说这个少年,是那陈平安的学生,宝瓶洲人氏,姓崔名东山,按照辈分,算是文圣一脉的三代弟子,就是这崔东山好像脑子不太灵光,时好时坏,可惜了那副漂亮皮囊。 对方笔直前行,郁狷夫便稍稍挪步,好让双方就这么擦肩而过。 不承想对方好像也是这般打算,刚好又对上路线,郁狷夫便再次更换路线,对方也恰好挪步,一来二去,那崔东山停下脚步,哭丧着脸道:“郁姐姐,你就说要往左边走还是往右边走好了,我反正是不敢动了,不然我怕你误以为我图谋不轨,见着了女子好看便如何如何。” 郁狷夫也未说什么,见他停步,就绕路与他远远错身而过,不承想那人也跟着转身,与她并肩而行,只不过双方隔着五六步距离。崔东山轻声说道:“郁姐姐,可曾听说《百剑仙印谱》和《皕剑仙印谱》?可有心仪的一眼相中之物?我是我家先生当中,最不成材、囊中最羞涩的一个,修为一事多费钱,我不愿先生担忧,便只能自己挣点钱,靠着近水楼台先得月,在先生那边偷了两本印谱、三把折扇,又去晏家大少爷的绸缎铺子,低价收入了六方印章,郁姐姐你就当我是个包袱斋吧,要不要瞧一瞧?” 郁狷夫停下脚步,笑道:“如果我没有看错,你那艘符舟渡船,是流霞洲出产的山上重宝,你靠着贩卖印谱、折扇这些零碎物件,就算生意兴隆,卖一百年,够不够买下那艘符舟?我看难。直说吧,找我是为了什么事情?” 只见那少年满脸哀伤、无奈、苦涩,怔怔道:“在我心目中,郁姐姐原本是那种天底下最不一样的豪阀女子,如今看来,还是一样瞧不起鸡零狗碎的辛苦钱啊。也对,钟鸣鼎食之家,桌上随便一件不起眼的文房清供,哪怕是一只破裂不堪、缝缝补补的鸟食罐,都要多少的神仙钱?” 郁狷夫摇头道:“还不愿意有话直说?你要么靠着隐藏的实力修为,让我停步,不然别想我与你多说一个字。” 郁狷夫刚要前行,崔东山赶紧说道:“我一门心思挣钱,顺便想要让郁姐姐记住我是谁,郁姐姐不信,伤了我的心,也是我自找的,我都不舍得生郁姐姐的气。既然如此,我与郁姐姐打个赌,赌我这些物件里,必然有郁姐姐不光是看得上眼的,还得是愿意掏钱买的,才算我赢你输。若是我输了,我就立即滚蛋,此生此世,便再也见不着郁姐姐,输得不能再多了。若是我赢了,郁姐姐便花钱买下,还是姐姐得了好,如何?” 郁狷夫笑了笑。 那少年却好像猜中她的心思,也笑了起来:“郁姐姐是什么人,我岂会不清楚?之所以能够愿赌服输,可不是世人以为的郁狷夫出身豪门,心性如此好,是什么高门弟子气量大,而是郁姐姐从小就觉得自己输了,也一定能够赢回来。既然明天能赢,为何今天不服输?没必要嘛。” 郁狷夫脸色阴沉,道:“你是谁?” 少年委屈道:“与郁姐姐说过的,我是东山啊。” 郁狷夫扯了扯嘴角,道:“我不但愿赌服输,我也敢赌,将你的物件拿出来吧。” 崔东山满脸羞赧,低头看了眼,双手赶紧按住腰带,然后侧过身,扭扭捏捏,不敢见人。 郁狷夫一拳便至对方脑袋太阳穴。只是对方竟然一动不动,好似吓傻了的木头人,又好像是浑然不觉,郁狷夫见状立即将原本六境武夫一拳,极大收敛拳意,压在了五境拳罡,最终拳落对方额头之上,拳意又有下降,只是以四境武夫的力道,并且拳头下坠,打在了那白衣少年的腮帮上。不承想哪怕如此,郁狷夫对于接下来一幕,还是大为意外。 原本郁狷夫看不出对方深浅,但是内心会有一个高下的猜测,最高元婴境,最低洞府境,不然身在剑气长城,这少年的脚步、呼吸不会如此自如顺畅。哪怕是洞府境,好歹跻身了中五境,故而自己这五境武夫一拳,对方可躲,四境一拳,对方也可扛下,绝不至于受重伤,当然一时半刻的皮肉之苦,还是会有。 可郁狷夫哪里会想到对方挨了一拳后,身体飞旋无数圈,重重摔在十数步外,手脚抽搐,一下,又一下。 这算是四境一拳打死了人不成? 郁狷夫一步掠出,蹲在那白衣少年身边。流了鼻血是真的,不是作伪。那少年一把抱住郁狷夫的小腿,可怜兮兮道:“郁姐姐,我差点以为就再也见不着你了。” 郁狷夫皱了皱眉头,拳意一震,立即弹开那个白衣少年,后者整个人瞬间横滑出去十数步。 崔东山坐起身,抹了一把鼻血,刚想要随便擦在衣袖上,似乎是怕脏了衣服,便抹在墙头地面上。 看得郁狷夫越发皱眉。朱枚没说错,这人的脑子,真有病。 实在不愿意跟这种人纠缠不清,就在郁狷夫想要离开之时,不承想崔东山已经从袖子里飞快掏出了两本印谱,整整齐齐放在身前地上,只不过两本印谱却不是平放,而是立起,遮挡住后边所有的印章、折扇、纨扇。他咧嘴一笑,招手道:“郁姐姐,赌一把!” 郁狷夫犹豫了一下,大步走向那张“小赌桌”。 估计是担心她万一瞥见了印谱“两扇大门”后的光景,明知必输,便要心生反悔不赌了,崔东山还抬起双手,迅速遮住那些印章扇子,两只下垂的雪白大袖,好似搭建起了遮风挡雨的房顶。 郁狷夫盘腿而坐,伸手推开两本印谱,这两本印谱明显不是她会掏钱买下之物。 不过在郁狷夫动手之前,崔东山又伸出双手,掩盖住了两方印章。 所有折扇都被郁狷夫伸手移开,拿起崔东山没有藏藏掖掖的那方印章,看那印文,笑了笑,是那“鱼化龙”。鱼,算是谐音郁。 是个好兆头,只不过郁狷夫依旧没觉得如何心动。我打小就不喜欢郁狷夫这个名字,对于郁这个姓氏,自然会感恩,却也不至于太过痴迷,至于什么鱼化不化龙的,我又不是练气士,哪怕曾经亲眼看过中土那道龙门之壮阔风景,也不曾如何心情激荡,风景就只是风景罢了。 故而郁狷夫依旧只是将其放在一边,笑道:“只剩下最后两方印章了。” 崔东山用双手手心按住印章,如仙人五指向下遮住山峰,道:“郁姐姐,敢不敢赌得稍微大一点,前边的小赌赌约,依旧有。我们再来赌郁姐姐你是喜欢左边印章,还是喜欢右边印章,或者郁姐姐干脆赌得更大一点,赌那两边都看不上眼,即便心动也不会花钱买,如何?郁姐姐,曾经有问拳我家先生的女子豪杰气,不知道今天豪气是否犹在?” 郁狷夫问道:“两种押注,赌注分别是什么?” 崔东山便以心声言语,微笑道:“赌注稍大,就是赌郁姐姐以后为我捎句话给郁家;赌得更大,就是帮我捎话给周神芝,依旧只有一句话。放心,郁姐姐只是捎话人而已,绝不会让你做半点多余事情。不然赌约作废,或者干脆就算我输。” 郁狷夫瞬间神色凝重,以武夫聚音成线道:“我可以不赌?” 崔东山笑道:“当然可以啊。哪有强拉硬拽别人上赌桌的坐庄之人?天底下又哪有非要别人买自己物件的包袱斋?只是郁姐姐当下心境,已非方才,毕竟郁姐姐终究是郁家人,周神芝更是郁姐姐敬重的长辈,还是救命恩人,故而说违心言,做违心事,是为了不违背更大的本心,当然情有可原。只是赌桌就是赌桌,我坐庄终究是为了挣钱,公平起见,我需要郁姐姐愿赌服输,掏钱买下所有的物件了。” 郁狷夫松了口气。 崔东山微笑道:“愿赌服输,是郁狷夫相信自己能赢。只可惜今天这次认输,此生都未必能赢回来了。当然当然,这终究是小事。人生在世,岂可为了一己之小快意,而无视世间之大规矩风俗。拳高尚且如此,拳未高,更该如此。” 郁狷夫抬起头,问道:“你是故意用陈平安的言语激我?” 宁府门口大街上,郁狷夫第一场问拳,陈平安曾说,武夫说重话,得有大拳意。 崔东山笑眯起眼,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今日一退又如何?明儿多走两步嘛。郁狷夫又不是练气士,是那纯粹武夫,武学之路,从来逆水行舟,不争朝夕之快慢。” 郁狷夫问道:“你是不是已经心知肚明,我若是输了,再帮你捎话给家族,我郁狷夫为了本心,就要融入郁家,再也没底气游历四方?” 崔东山点头笑道:“自然,不知道点赌客的品性人心,岂敢坐庄,八方迎客?只不过郁狷夫不喜老祖宗赏赐的名字而已。身为女子,却非要被人以男儿看待,哪个有心气的女子,长大了还会喜欢?只不过我相信郁狷夫对于自己的姓氏,观感还是不错的。” 郁狷夫苦笑。朱枚朱枚,你个呆子痴儿,不管此次输赢,回头我都要骂你几句。 不过郁狷夫在心情复杂之余,其实一直在细细观察对方双手的细微动作,希望以此来辨认出到底哪一方印章,更让这个崔东山胸有成竹。 只是越看越想,郁狷夫越吃不准。 郁狷夫掏出一枚小暑钱,轻轻一弹,落地后,是反面。郁狷夫说道:“右手!我赌右手遮掩印章,我不会掏钱买。” 崔东山一弯腰,就要去拿小暑钱了。 郁狷夫怒道:“崔东山!” 崔东山抬起头,一脸茫然,道:“赢了不收钱,我干吗要坐庄和当包袱斋,我家先生是善财童子,我又不是,我就挣些辛苦钱和良心钱。” 郁狷夫怒目相向。 崔东山笑嘻嘻收回手,抬起一手,露出那方印章,道:“郁姐姐生气的时候,原来更好看。” 郁狷夫伸手一抓,凌空取物,将那印章收在手中,并非《百剑仙印谱》和《皕剑仙印谱》上的任何一方印章,低头望去。 边款:“石在溪涧,如何不是中流砥柱?绮云在天,拳犹然在那天上天。”印文则是:“女子武神,陈曹身边。” 郁狷夫死死攥紧这一方印章,沉默许久,抬起头道:“我输了,说吧,我会捎话给家族。” 对方之厉害,不在知道石在溪、郁绮云这两个化名,也不在对自己与家族和周老先生的关系脉络,都一清二楚。对方的真正厉害,在于算计人心之厉害,算准了她郁狷夫由衷认可陈平安那句言语,算准了自己一旦输了,就会愿意答应家族,不再四处晃荡,开始真正以郁家子弟的身份为家族出力。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对方需要自己捎给老祖宗的那句言语,郁家不管听说后是什么反应,至少也会捏着鼻子收下这份香火情!更算准了她郁狷夫,如今对于武学之路,最大的心愿,便是追赶上曹慈与陈平安,绝不会只能看着那两个男人的背影,愈行愈远! 郁狷夫神色黯然,等了片刻,发现对方依旧没有以心声言语,抬起头,神色坚毅道:“我愿赌服输!请说!” 崔东山看着这个女子,笑了笑,到底还是个比较可爱的小姑娘啊,便说了句话。 郁狷夫惊讶道:“就只是这句话?” “郁家老儿,赶紧去找个四下无人处,大声号三遍:‘我不是臭棋篓子谁才是?我喜欢悔棋我赢过谁?’” 此人言语,十分古怪,古怪至极!难道说朱枚那小妮子的言语,其实才是一语中的,千真万确? 毕竟这种言语,自己只是捎话,话带到了,至于老祖宗做与不做,都无所谓的。 崔东山捡起那枚小暑钱。小暑钱上的篆文极其罕见,极有可能是存世孤品,一枚小暑钱当谷雨钱卖,都会被有那“钱癖”的神仙们抢破头。郁姐姐不愧是大家闺秀,以后嫁人,嫁妆一定多。可惜了那个怀潜,命不好,无福消受啊,只能眼睁睁看着以前是相互瞧不起,如今是他瞧得上她她依旧瞧不上他的郁姐姐,嫁为人妇。一想到这个,崔东山就给自己记了一桩小小的功劳,以后有机会,再与大师姐好好吹嘘一番。 崔东山左手始终按住最后一方印章,笑道:“郁姐姐,要不要最后赌一次,若是我赢了,郁姐姐就再与周神芝说句话。可要是我输了,与郁家的言语都可以不作数,这枚小暑钱也还你,反正算我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所有赌约都算我输,如何?” 郁狷夫想了想,哪怕自己最后一局,几乎是稳赢的,但是直觉让她依旧决定不赌了。于是郁狷夫摇头道:“不赌了!” 对面那人大笑起来,道:“郁姐姐赌运看似不好,实则很好。至于为何我如此说,郁姐姐很快就会知晓答案,而且就在今天。” 郁狷夫怒道:“还来激将法?有完没完?” 崔东山握住那方一直藏头藏尾的印章,轻轻抛给郁狷夫,道:“送你的,就当是我这个当学生的,为自家先生与你赔罪了。” 郁狷夫接过那方印章,目瞪口呆,喃喃道:“不可能,这方印章已经被不知名的剑仙买走了,就算是剑仙孙巨源都查不出是谁买下了,可你才来剑气长城几天……而且你怎么可能知道,只会是印章,只会是它……” 崔东山如那小小稚童故作高深言语,唏嘘感慨道:“天下大赌,赢靠大运。” 崔东山收起所有没被郁狷夫看上眼的物件,站起身,道:“这些零碎物件,就当是郁姐姐赠送给我的厚礼了。一想到与郁姐姐以后便是熟人了,开心,真开心。” 郁狷夫依旧坐在原地,抬起头,问道:“前辈到底是谁?” 竟然称呼她老祖宗为郁家老儿和臭棋篓子,甚至指名道姓,直接称呼周老先生为周神芝。 那白衣少年笑眯眯道:“我是东山啊。” 崔东山大踏步离开,去找别人了。 崔东山走出去几步后,骤然停步转头,微笑道:“郁姐姐,以后莫要当着他人面,丢钱看正反来做选择了。不敢说全部,但是绝大多数时候,你觉得是那虚无缥缈的运气,实则是你境界不高。运气好与不好,不在你,也不在老天爷。今日在我,你还能承受,以后呢?今日只是武夫郁狷夫,以后却是郁家郁狷夫,我家先生那句话,但请郁姐姐日思夜思,思量复思量。” 郁狷夫默然无言。 她当下手中那方印章,并无边款,唯有印文:“雁撞墙。” 郁狷夫转头望去。 那个白衣少年郎,正在墙头上边走边打拳,咋咋呼呼的,嗓门不小。那是一套大概能算是王八拳的拳法吧。 苦夏剑仙正在传授邵元王朝这拨孩子剑术。 按照剑气长城的规矩,上了城头,就没有规矩了,想要自己立规矩,靠剑说话。 苦夏剑仙是外乡人,剑术不低,却性情温和,加上如今自己与这拨年轻天才在剑气长城的名声实在一般,自然更加不会去针对一个坐在远处看他们练剑的白衣少年,而且那少年只是看了他们几眼,便很快自顾自看书去了。苦夏剑仙瞥了眼书名,是一部棋谱,名为《快哉亭谱》,在中土神洲尤其是邵元王朝,流传很广,专解死活题,其序言中有一句,更是备受推崇:“我之着法高低,需看对方棋力最大之应对着法,以强手等待强手,再以更大强手步步胜之,岂不快哉?” 苦夏剑仙笑了笑,此人应该修为境界不低,不过藏得好,连他都很难一眼看穿底细,那就不会是观海境或龙门境修士了,至于是地仙中的金丹境还是元婴境,难说。 难道是想要以下棋来砸场子?这个真实年龄不太好说的“少年郎”,会不会来错地方了? 苦夏剑仙除了传授剑术之外,也会让这些邵元王朝未来的栋梁之材,自己修行,去寻觅机缘。 那个文圣一脉门生的少年,耐心不错,就坐在那边看棋谱,不但如此,还取出了棋墩棋盒,开始独自打谱。 在一个休息间隙,所有年轻剑修都有意无意绕开了那个白衣少年,不是怕他,也不是怕他的先生陈平安,而是怕那陈平安的大师兄。 关于左右出剑,城头之上,他们各有默契,只字不提,可是在剑仙孙巨源的孙府,私底下没少说。 “大剑仙岳青不过是随便说了几句文圣一脉的香火如何,那左右便要与人分生死?剑术高些便有理?不愧是文圣一脉的高徒,剑术是真高,道理是真大。” “岳青大剑仙在剑气长城,战功赫赫,经历过多少场大战,斩杀了多少妖物?他左右一个只参加一场大战的剑仙,若是重伤了岳青,甚至直接就打死了岳青,那么蛮荒天下是不是得给左右送一块金字匾额,以表感谢?” “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要打打杀杀,大剑仙岳青怎么就说错了?文圣一脉的香火凋零,可不就是自找的?也亏得文圣一脉的学问给禁绝了,亏得我们邵元王朝当年是禁绝销毁最多最快的,不然浩然天下若是被这一脉学问当家做主,那真是好玩了。小肚鸡肠,兴师动众,亏得此处是地方狭窄的剑气长城,如果在浩然天下,天晓得会不会依仗剑术,捅出什么天大的娄子。” 只不过这些年轻人义愤填膺的时候,并不清楚剑仙苦夏坐在孙巨源身边,一张天生的苦瓜脸更加有苦相了。 孙巨源宽衣大袖地坐在廊道上,手持酒泉杯饮酒,笑问道:“苦夏,你觉得这些家伙是真心如此觉得,还是故意装傻子没话找话?” 苦夏没有给出答案,因为两个答案都不是什么好答案。 孙巨源似乎比苦夏更认命,连生气都懒得生气,只是微笑道:“乌合之众,聒噪扰人。” 苦夏松了口气,好歹还能住在孙府。 但是孙巨源最后一番话,让苦夏只觉得无奈:“在浩然天下,是东西不能乱吃,话可以乱讲。在我们这边,刚好颠倒,东西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讲。言尽于此,以后有事,别找我帮你们求情,我孙巨源只是个小小的玉璞境剑修,不够人砍几剑的,何况砍死还白搭,不落半个好,何苦来哉。我就奇怪了,邵元王朝照理说,也是个文气不少的地儿,这帮小崽子,应该都没少读书,书上道理,总该吃进肚子几个吧?别人吃了山珍海味,便拉出屎来填茅厕,好歹有点用,但是这帮崽子吃了道理不拉出屎光喷粪,自己嘴巴臭不臭,这也闻不出吗?我事先说好,他们这些话,在我孙府里边说,就算了,反正我孙府的名声,已经给你们害得烂大街了。如果再出去嚷嚷,孙府可不帮忙收尸停尸。” 苦夏剑仙现在还记得孙巨源最后的冷漠眼神,以及最后那句话:“毕竟我们剑气长城是穷乡僻壤,读书识字更是稀罕事,出手没个轻重,死无全尸,很难拼凑的。” 苦夏剑仙开口说休息半个时辰,朱枚便立即跑去找郁狷夫了,要告诉她这边来了那个崔东山,一看就是来闹事的。 金真梦依旧独自坐在相对角落的蒲团上,默默寻觅那些隐藏在剑气当中的丝缕剑意。 林君璧则坐在蒲团上,为几名剑修解答疑难。 唯独严律起身,走向那个名叫崔东山的陈平安的学生,他跃上墙头,转头看了眼棋局,笑问道:“是溪庐先生《快哉亭棋谱》的死活题?” 崔东山抬起头,瞥了眼严律,没有说话,低下头,继续独自解题。 严律笑道:“你留在这边,是想要与谁下棋?想要与君璧请教棋术?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君璧不会走来这边的。” 崔东山头也不抬,说道:“蒋观澄,如果你想要跟我攀关系,好与我的大师伯混个脸熟,我劝你赶紧滚蛋。” 蒋观澄?严律哑然失笑。 崔东山抬起头:“怎么,你这亚圣一脉子弟,想要与我在棋盘上文斗,过过招?” 严律摇摇头,笑容恬淡,神色从容,道:“你认错人了,我严律虽然不是亚圣一脉子弟,但是也很清楚,亚圣一脉门生弟子,循规蹈矩,谨遵圣贤教诲,从不做无谓的意气之争,道理在书上在心中,不在剑上拳头上,当然也不会在棋盘上。我不是亚圣一脉,尚且知晓此理,更何况是亚圣一脉的万千学子。以为然?” 崔东山疑惑道:“你叫严律,不是那个家里祖坟冒错了青烟,然后有两位长辈都曾是书院君子的蒋观澄?你是中土严家子弟?” 严律板起脸,沉声道:“请你慎言!” 崔东山摆摆手,一手拈子,一手持棋谱,斜眼看着那个严律,一本正经道:“那就不去说那个你嘴上在意、心里半点不在意的蒋观澄,我只说你好了。你家老祖,就是那个每次青神山酒宴都没有收到请帖,却偏偏要觍着脸去蹭酒喝的严熙,‘享誉’中土神洲的严大狗腿?每次喝过了酒,哪怕只能敬陪末座,根本没人鸟他,偏还喜欢拼了命敬酒,离开了竹海洞天,就立即摆出一副‘我不但在青神山上喝过酒,还与谁谁谁喝过,又与谁谁谁共饮’嘴脸的严老神仙?也亏得有个家伙不识趣,不懂酒桌规矩,不小心道破了天机,说漏了嘴,不然我估摸着严大狗腿这么个名号,还真流传不起来。严公子,以为然?” 严律脸色铁青。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接着道:“言语而已,轻飘飘的,读书人的气量何在?为何要对我动杀心?并且问心无愧,自认杀我绝对有理,你怎么做到的?你就不怕我胆子小,直接被你吓死?真不怕我大师伯把你剁成肉泥啊?还是说,因为看不出我修为高低,又忌惮我家修士境界高出天外的先生,外加你自己又是个废物,所以才忍着,想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想啊,按照这么个道理,再按照你们的规矩,你与我那个你们嘴中的大师伯,岂不是一类人?只不过你严律是老狗腿教出来的小废物,故而剑术在粪坑,我家大师伯剑术在天上,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区别而已。” 严律咬牙切齿,双手握拳,最终却微微一笑。 崔东山放下棋子与棋谱,深呼吸一口气,做了一个气沉丹田的姿势,笑容灿烂道:“瞅瞅,你们的道理,我也会啊。果然讲你们的道理,更简单些,也舒心些。” 崔东山摆摆手,满脸嫌弃道:“严家小狗腿速速退下,赶紧回家去舔你家老狗腿的腚儿吧。你家老祖道行高,屁股上那点残羹冷炙,就能喂饱你,还跑来剑气长城做什么?跟在林君璧后面摇尾巴啊?练剑练剑练你个屁的剑。也不想想咱们林大公子是谁,高风亮节,神仙中人……” 严律即将祭出飞剑之际,林君璧刚好站起身,朝这边道:“行了,崔东山,我与你下棋便是,这点言语交锋,不说也罢。” 崔东山一手捏鼻子,一手招呼道:“林公子快快坐下,我只能靠你的仙气,来帮忙驱散这些尿臊味了。” 严律依旧想要出剑,却被苦夏剑仙以言语心声阻拦道:“左右不会为左右自己出剑,却会为文圣一脉出剑,并且绝对不管你是谁,是什么境界。” 严律脸色微白,跃下城头,返回蒲团那边。 与林君璧擦肩而过的时候,林君璧拍了拍严律的肩头,微笑道:“有我呢,我剑术不行,棋术还凑合,对吧?” 受尽委屈与屈辱的严律重重点头。 林君璧抖了抖双袖,轻轻坐在棋盘对面。 崔东山轻轻搓手,满脸惊讶且艳羡道:“林公子言行举止,如此仙气缥缈,一定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吧?不然怎么可以做到如此行云流水、仙气磅礴的?绝无可能,绝对是一种无形的天赋神通!” 林君璧笑道:“我说了,言语机锋无甚趣味,下棋便是。你若是再这么无赖纠缠,就不与你下棋了。” 崔东山正襟危坐起来,问道:“赌点什么?” 林君璧摇头道:“不赌,棋盘上只分胜负。” 崔东山也摇头道:“下棋没彩头,有意思吗?我就是奔着挣钱来的。” 说到这里,崔东山转过头,刚刚有点棋手风范的白衣少年郎,使劲招手笑道:“郁姐姐,这边这边,我要与林公子下棋了,且看我如何赢他!” 林君璧也抬起头,只是相较于崔东山的口无遮拦,同样俊美皮囊神仙客一般的林君璧,却是风度翩翩,朝那郁狷夫无奈一笑。 郁狷夫面无表情。 朱枚忍俊不禁,亲昵喊郁狷夫为“在溪在溪”,然后哀叹道:“果然是个傻子。” 郁狷夫心中百感交集。 果不其然,对方算准了朱枚会与自己说此事,也算准了自己会出现,而自己这个郁家女的出现,自然会激起林君璧这种人的一丝争胜之心,对于修道之人而言,一丝一毫的芥子念头,都不是小事。 依旧都在这个崔东山的算计之内啊。 郁狷夫没走近对弈两人,盘腿而坐,开始就水啃烙饼。朱枚想要去棋盘那边凑热闹,也被郁狷夫拦下,让朱枚陪着她闲聊。 崔东山望向郁狷夫的背影,轻声感慨道:“我这郁姐姐,若是能够多看我一眼就好了,可助我棋力暴涨,胜算更多。” 林君璧屏气凝神不言语。 崔东山转过头,道:“小赌怡情,一枚铜钱。” 林君璧问道:“铜钱?” “不然?一枚雪花钱,还算小赌?”崔东山啧啧道,“林公子真有钱。” 林君璧笑道:“我上哪儿去给你找一枚铜钱?是了,想着输也不多,赢了更大,毕竟赢了我一枚铜钱,比赢了一枚谷雨钱,更有说法,将来更能让看客听众们记住。” 崔东山震惊道:“我这神仙难测的绝妙心思,已经藏得如此好,林公子这都猜得到?我兜里那枚铜钱,岂不是要有离家出走改嫁他人的莫大风险?” 林君璧不得不承认,自己也被眼前人给恶心到了。当然比起注定已经沦为一个天大笑话的严律,还是好了千万。今日对话,以后在邵元王朝,会有不少人听说。严律此后在剑气长城练剑,还有没有收获,很难说了。修道之人,心有芥蒂扫不掉,又涉及更棘手的家族声誉,至少也会害得严律比原本应该到手的收获,减去几分。 林君璧说道:“说定了,输赢都是一枚铜钱。猜先?” 崔东山问道:“林公子棋术卓绝,就不乐意让我三子?不想带着一枚铜钱大胜而归啊?” 林君璧已经伸手去棋盒,手攥棋子,无奈道:“能不能讲点规矩,你我虽是山上人,但是下棋猜先一事,还是要讲一讲山下规矩的吧?” 棋盘对面那个少年早已抬起屁股,瞪大眼睛,竖起耳朵,林君璧倒也不是没办法遮掩棋子声响,只是对方修为高低不知,如果是地仙境界,自己一旦如此作为,其实还是自己亏的。可下棋是双方事,林君璧总不能让苦夏剑仙帮忙盯着。 崔东山坐回原地,点点头,病恹恹道:“算你赢了先手。林公子棋术深浅暂时不好说,棋盘之外的棋术,真是很厉害,比那个差点就要用自己道理打烂自己脸的严小狗腿,是要强上许多许多。” 林君璧松开手,重新攥起一把棋子。 正因为林君璧率先守规矩,哪怕对方是上五境修士,也得跟着守规矩。未必天下事事应该如此,可终究在这棋盘附近,便该如此。 蒋观澄那些远远观战不靠近的年轻剑修,人人佩服不已。 双方先后落子。 林君璧神色自若,以一本存世极少的古谱《小桃花泉谱》定式先行。这本棋谱巧妙在可以速战速决,精髓就在“以极有规矩,下无理先手”十个字上,只不过经不起最顶尖国手稍稍推敲。 林君璧落子不快不慢,对方始终落子如飞,好似胜券在握。 林君璧故意在几次关键手上,藏了拙,依旧下到了两百三十多手,这才输了。 一枚铜钱而已。何况真以为自己赢了棋,会让严律这种人感激涕零? 那就不是严律坏,而是林君璧自己蠢了。 什么时候偌大一个严家的名声清誉,需要靠一个邵元王朝的少年来挽救了? 林君璧只有输了,尽心尽力却遗憾落败,并且输得毫厘之差,严律才会真正感恩几分。输得太多,当然也不会。严律这种人,说到底,虚名便是虚名,唯有实在且切身的利益,才会让他真正心动,并且愿意记住与林君璧结盟,是有赚的。 林君璧投子认输后,笑道:“一枚铜钱,我当下身上还真没有。放心,我到了城池那边,会亲自与人借这枚铜钱,反正直到借到为止。到时候是我送钱上门,还是可以托人帮忙,都由胜者决定。” 崔东山轻轻呼出一口气,凝视着胜负一线间的险峻棋局片刻,然后立即抬头不再看,笑道:“难怪难怪,林公子肯定是偷偷看过了《小桃花泉谱》。我就说嘛,我这百试不爽的神仙开局,从来只会让对手刚到中盘便认输的。” 林君璧笑了笑,不以为意。得了便宜还卖乖,不过如此。 崔东山想了想,又道:“林公子会不会亲自借钱,我总不能在林公子屁股后面跟着,我终究不曾学到严家门风的精髓啊。但是林公子是不是亲自送钱,我倒是有个想法,若是第二局我赢了,彩头归我,我就破天荒拿出一点国手风范来,林公子可以不用自己登门,让郁姐姐送钱来即可。若是林公子赢了……怎么可能嘛,我这人下棋,压箱底的本事那是绝对没有的,毕竟我的所有棋术棋着,都是他人压箱底之棋力,他人之神仙手,在我眼中处处是无理手……” 林君璧收起了棋子,就要站起身,然后瞥了眼,突然发现不知何时,那本《快哉亭棋谱》已经被白衣少年垫在了屁股下面。 林君璧依旧没有什么神色变化。 此棋谱撰写之人,是邵元王朝的国手第二溪庐先生,第一人自然是林君璧的传道人,邵元王朝的国师。这位溪庐先生,却与林君璧切磋棋术极多,所以勉强算是林君璧棋道上的半师半友。 崔东山收拢了自己手边棋盒的棋子,肩头歪斜,抬起屁股,抽出那本棋谱,轻声笑道:“死活题死活题,真是差点笑死我,明明就是活死题活死题嘛,看多了,是真的会把活棋活活下死的。我们这位溪庐先生,用心深邃好良苦啊,不惜自毁名誉,也要让世间棋手看一看何谓反面例子,可敬可悲,可歌可泣。林公子,回头你一定要帮我介绍介绍,这般高风亮节的国手,以前没有,以后估计也不会有了。” 林君璧抬起手,示意远处那些“自家人”就不要再说什么“自家话”了。一旦开了口,真正恶心的不会是崔东山,只会是他林君璧。当然,那些人估计有半数是真生气,替他和溪庐先生打抱不平,可还有半数,就是奔着这个目的来的,撺掇拱火成功了,然后就可以看热闹,作壁上观。 林君璧根本不给他们这些机会。 被他阻拦了,再敢开口,自然就是脑子太蠢,应该不会有的。果不其然,没人说话了。 崔东山将那本棋谱随手一丢,摔出城头之外,自顾自点头道:“若是被蛮荒天下的畜生们捡了去,必然一看便懂,一下就会。从此之后,好似个个寻死,剑气长城无忧矣,浩然天下无忧矣。” 林君璧坐回原位,笑道:“这次算你赢了,你我再下一局,赌什么?” 崔东山笑道:“这次咱哥俩赌大点,一枚雪花钱!你我各自出一道死活题,直到谁解不出谁输,如何?当然,我是赢了棋的人,就无须猜先,直接让先了,你先出题,我来解死活题。只要解不出,我就直接一个想不开,跳下城头,拼了性命,也要从把那棋谱奉若至宝、只觉得原来下棋如此简单的畜生大妖手中,抢回那部价值连城的棋谱。如果我赢了,林公子就乖乖再送我一枚雪花钱。” 林君璧摇头道:“不解死活题,依旧是下棋。”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自己不能被牵着鼻子走。 崔东山一脸讶异,似乎有些意外。 林君璧不敢掉以轻心,对方棋术,绝非严律之流可以媲美,此人棋力绝对不下于师兄边境。至于对方棋力最高到底在何处,暂时不好说,需要自己拎着对方的衣领往上提一提。 林君璧也懒得多看一眼对方的脸色,伸出一手,道:“这次换你,我来猜先。” 再下一局,多看些对方的深浅,毕竟又被此人拉上了溪庐先生,以及久负盛名的《快哉亭棋谱》。 只不过棋盘上的输赢依旧是其次,自己并不在乎输赢的名声,更何况难道输了,溪庐先生便不是中土神洲的一流国手了?难道《快哉亭棋谱》便会被赶出天下名棋谱之列了? 第二局棋,林君璧长考极多。 对方那白衣少年,长考更久,终于不再故意抓耳挠腮,或是偶尔故作为难,微皱眉头。 输赢依旧只在一线之间。 这次轮到林君璧凝视着棋盘许久。 对手最后三手,皆是妙手,棋力暴涨,棋风大变,棋理颠倒。 这让林君璧措手不及,只得在一场双方对弈中最长之长考过后,再次投子认输。 那白衣少年的神色有些古怪,道:“你是不是对《彩云谱》第六局钻研颇深?既然有了应对之策,哪怕输赢依旧难说,但是撑过当下棋局形势,毕竟还是有机会的,为何不下?藏拙藏拙,把自己闷死了,也叫藏拙?林公子,你再这么下棋,等于送钱,我可就真要喊你再下一局了啊。” 林君璧叹了口气,问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扮痴?” 对方蓦然大笑,却是以心声说道:“当然知道,你林公子是想要通过两局输棋,让我觉得你通盘棋理宛如定式,然后等我开口说第三局,押重注,赢我一个倾家荡产,对不对?林公子,你们这些擅长下棋的大国手,心可真黑,我今天算是领教了。” 林君璧开口笑道:“第三局,一枚小暑钱。我会倾力下棋。” 崔东山握着拳头轻轻一挥,摇头道:“郁姐姐买我扇子的这枚小暑钱,可不能输给你。其他的小暑钱,随便你挑,反正我兜里也没有。” 崔东山转头喊道:“郁姐姐,你放心,我就算输了个底朝天,也会留下这枚姐弟情深义重的小暑钱!” 郁狷夫置若罔闻。 朱枚嘀咕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崔东山哈哈笑道:“小姑娘,大声点说,我们文圣一脉,被人当面骂,从不计较,有了道理,还要竖拇指,说你骂得好。但是背后骂人嘛,也成,别给我们听见了,不然翻书如吃屎,吃饭却喷粪,是要遭天打五雷劈的。” 朱枚有些慌张,坐得离郁狷夫更近了些。 林君璧笑道:“随便哪枚小暑钱都可以。” 崔东山突然说道:“再加一点额外的彩头,若是我赢了,你将那本《彩云谱》送给我。” 林君璧点头道:“可以。” 第三局,林君璧先行。 结果先手便大优,距离中盘取胜只差些许的林君璧,差点被对方下出无胜负的三劫循环。林君璧虽然始终神色自若,但是心中终于泛起了一股恼火。 双方一直下到了将近四百手之多!对于双方而言,这都是一场惊人收官。 除了下棋两人,已经没有人可以看出准确的胜负趋势。 林君璧在一次落子后,轻轻松了口气。 崔东山神色凝重起来,拈起棋子,身体前倾,长长伸出拈子之手,另外一手兜住袖口,免得打乱棋子,即将落子之时,林君璧心中大定,赢了! 崔东山突然一个抬手,对那微微错愕的林君璧摇晃肩头,道:“哈哈,气不气?气不气?我就不下这儿哩。哎哟喂,我真是个小机灵鬼呢,我这脑阔(壳)真不大,但是真灵光哩。” 这大概是大师姐附体了。包括朱枚在内,哪怕是那个不太喜欢下棋的金真梦,几乎所有人都呆若木鸡。 崔东山思量片刻,依旧是弯腰拈子,只不过棋子落在棋盘别处,然后坐回原地,双手笼袖,道:“不下了,不下了,能够连赢邵元王朝林君璧三局,心满意足了。” 白衣少年抬头望天,道:“今天的月亮圆又圆啊。” 嗯,大白天的,哪有月亮可看,少年是想起那位周澄姐姐了。 林君璧笑道:“是我输了。一枚铜钱,一枚雪花钱,一枚小暑钱,回头我一起双手奉上。” 崔东山突然冷笑道:“哟,听口气,看待胜负很淡然嘛。怎么,是觉得老子陪你下了四百手,真当我们旗鼓相当了?逗你玩呢,看不出来吧?信不信我们什么彩头都不赌的第四局,我在八十手之内,就能够下赢一只趴在邵元王朝耀武扬威的井底之蛙?” 林君璧笑道:“哦?” 崔东山又嬉皮笑脸了,道:“你还真信啊?我赢了棋,还是三局之多,钱挣得不多,还不许我说点大话过过瘾啊?” 崔东山收敛笑意,看向棋子密密麻麻的复杂棋局,啧啧道:“你我哥俩好,一起下出了这么个神仙局,快哉亭都他娘的快要炸裂了吧?因为实在是太快哉了!” 其实这会儿,再没有一个人胆敢小觑此人棋术了,严律更是如此。 崔东山朝占着茅坑不拉屎的那位林公子挥挥手,眼神真诚道:“钱回头送我,是不是你自己送,无所谓。林公子,我要收拾棋局了。怎么,还要帮忙啊?你都帮了三个大忙了,我看就算了吧。你再这样,我良心不安,天意使得我无法与你这种大度之人做朋友,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啊。” 林君璧叹了口气。这第三局搁在整个邵元王朝历史上,兴许都堪称名局,所以结果还能接受。 崔东山一边收拾棋子,毫无风范,随便将棋子丢入棋罐,清脆作响,一边自言自语道:“连胜三局,舒服,真是舒服。只不过呢,靠着棋力悬殊,碾压对手,真没意思,若是双方棋力相差无几,输赢看运气,运气在我,再赢了棋,那才最惬意。估计林公子这辈子棋盘上太过顺遂,又习惯了以力压人,是无法领略我这种心情的啦。惜哉惜哉。” 崔东山突然笑问道:“怎么,觉得我棋力太高,或是觉得运气在我,两者皆有假?棋力高不高,我心知肚明就好了。但是我运气好不好,林大公子你得认啊。那咱们再下一局,换一个法子,如何?比的不全是棋力,更在运气,敢不敢?甚至可以说,我们比的,就只是运气。这种棋,林公子可能这辈子都没机会再下了。因为只看运气,所以我们不赌钱了,什么都不赌。” 林君璧问道:“此话怎讲?” 崔东山笑道:“你来决定赌这局棋谁输谁赢。谁输谁赢,你事先与苦夏剑仙说好。只要棋盘上的结局如你所说,无论我在棋局上是输是赢,都是你赢。我们赌的就是谁的运气更好,敢不敢?” 林君璧哑然失笑。 崔东山笑道:“棋术剑术都不去说,只说苦夏剑仙的人品,林公子的赌品,我还是相信的。” 林君璧摇头道:“这种棋,我不下。” 崔东山竟然点头道:“确实,因为还不够有意思,所以我再加上一个说法,你那本翻了很多次的《彩云谱》第三局,棋至中盘——好吧,其实就是第五十六手而已——便有人投子认输。不如我们帮着双方下完,然后依旧由你来决定棋盘之外的输赢。棋盘之上的输赢,重要吗?根本不重要嘛。你帮白帝城城主下,我来帮与他对弈之人下。咋样?你瞧瞧苦夏剑仙,都急不可耐了。堂堂剑仙,辛苦护道,多么想林公子能够扳回一局啊。” 林君璧无言以对。 此人,是疯子。 《彩云谱》,之所以能被世间所有棋手视为“我于人间观彩云,高高在上不可攀”,就在于赢棋之人无敌,更可怕的地方,在于那个输棋之人,只要起身离开了那张棋盘,离开了白帝城,也是云下城外我无敌。 关于《彩云谱》第三局的后续,无数棋手都有过极其艰深的钻研,就连林君璧的师父都不例外,只说那崔瀺既不早一步又不晚一步的投子认输,恰好说明此人,真正当得起世间棋道第二的称号。 林君璧摇头道:“这种棋,我不下。你我身为棋手,面对这棋盘棋子,就不要侮辱它们了。” 崔东山冷笑道:“你有资格侮辱这《彩云谱》?林君璧,你棋术高到这份上了?这五十六手,只有境界足够,才可以看到结局处。其余彩云之下的所有棋手,当真知道双方心中所想?换成你我来下棋,那两位的中盘结束局,你真有本事维护住白帝城城主的优势?谁给你的信心,靠连输三局吗?” 林君璧沉声说道:“不与苦夏剑仙言语棋盘之外胜负,我与你下这残局!” 崔东山笑道:“好,那就加一个彩头,我赢了,再下一局,你必须与苦夏剑仙事先说好胜负。” 林君璧说道:“等你赢了这部《彩云谱》再说。” 崔东山笑道:“还好还好,林公子没说‘赢了我再说’,不然哪怕是我这般仰慕林公子神仙风采之人,也要吐一口唾沫在棋盘上了。” 剑仙苦夏忧愁不已。 其余年轻剑修,哪怕是金真梦,都对这一局充满了期待。 崔东山突然转头说道:“无关人等,没资格看这局棋。当然了,真要看也行,不多,一人一枚谷雨钱。都给我大气些,拿出来拿出来。” 朱枚举起手道:“我要看,郁姐姐这枚谷雨钱,我帮忙出。” 崔东山立即变了一副嘴脸,挺直腰杆,一身正气道:“开什么玩笑,郁姐姐的朋友就是我东山的朋友,谈钱?打我脸吗?我是那种下棋挣钱的路边野棋手吗?” 包括蒋观澄在内不少人还真愿意掏这个钱,但是剑仙苦夏开始赶人,并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所以城头上,竟然只留下了郁狷夫以及有郁狷夫撑腰的朱枚。 双方各自摆放棋子在棋盘上,看似打谱复盘,实则是在《彩云谱》第三局之外,再生一局。 半个时辰过后,长考不断的林君璧,莫名其妙在右上角中刀,棋盘上只下出三十六新手,林君璧便脸色惨白,迟迟不肯投子认输。 崔东山淡然道:“按照约定,再下一局,是下那收官阶段输棋的《彩云谱》倒数第二局,棋盘余地太少太少,意外太小太小了,你依旧为白帝城城主落子。记住了,先与苦夏剑仙说好棋盘外的胜负。就只是运气之争,棋盘之上的输赢,别太过在意。如果还是我赢,那我可就要狮子大开口了,求你与我再下一局。” 林君璧与苦夏剑仙说了棋盘外的胜负。 然后双方重新收拢棋子,再摆放棋子。相较于前一局棋,这一次棋盘上的棋子众多。 短短一炷香后,白衣少年便笑道:“放心,下一局,换我来先与苦夏剑仙说胜负,你我再下棋。既然我赌运太旺,那我就跪求一输,主动更换运气方位。这一次若还是我赢,那说明我今天是真的运气太好啊,与林公子棋术高低,有半枚铜钱的关系吗?没有的,没有的。” 林君璧额头渗出汗水,呆滞无言。既不愿意投子认输,也没有言语,好像就只是想要多看一眼棋局,想要知道到底是怎么输的。 那个白衣少年嘴上说着客气话,却是满脸讥笑。 郁狷夫叹了口气,拉着朱枚离开此地。 果然又被那个崔东山说中了,她郁狷夫先前的“赌运”其实算好的了。 少女朱枚也是知道轻重的,默默跟着郁狷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苦夏剑仙正要开口说话,崔东山双指拈住一枚棋子,轻轻转动,头也不抬,道:“观棋不语,讲点规矩行不行?堂堂中土剑仙,更是那周神芝的师侄,身负邵元王朝国师重托,就是这么帮着晚辈护道的?我与林公子是一见如故的朋友,所以我处处好说话,但要是苦夏剑仙仗着自己的剑术和身份不讲规矩,那我可就要搬救兵了。这么个粗浅道理,明不明白?不明白的话,有人剑术高,我可以求个情,让他教教你。” 苦夏剑仙从犹豫变成坚定,不管那个白衣少年的言语,沉声道:“林君璧,可以起身了。” 林君璧犹豫不决,双拳紧握。 崔东山拈起一枚棋子,轻轻按在棋盘上,随手一抹,棋子滑到了林君璧那边的棋盘边缘。小小棋子,刚好一半在棋盘上,一半悬空。 崔东山微笑道:“起身?可以。投子认输,认输输一半。” 苦夏剑仙怒道:“你这厮休要得寸进尺!你竟敢坏林君璧道心?” 崔东山双手笼袖,笑呵呵道:“修道之人,天之骄子,被下棋这般闲余小道坏道心,比那严律更厉害。这次是真要笑死我了。” 崔东山抬起头,望向那位怒气冲冲的苦夏剑仙,笑眯眯问道:“笑死我,就能帮林君璧赢棋啊?” 林君璧颤声道:“未下棋便认输,便只输一半?” 崔东山点头道:“当然。只不过有个小条件,你得保证这辈子再也不碰棋盘棋子。” 林君璧汗流浃背。 崔东山打着哈欠,也不催促林君璧做决定,就只是显得有些无聊。 世人只知道《彩云谱》是《彩云谱》,根本不知道下出彩云局的对弈双方,相对而坐,却在棋盘之外,又有哪些深不见底的钩心斗角。 那才叫真正的下棋。 你们这些从《彩云谱》里学了点皮毛的小崽子,也配自称棋手国手? 崔东山像是在与熟人闲聊,缓缓道:“我家先生的先生的著作,你们邵元王朝除了你家先生的书房敢放,如今帝王将相门庭,市井学塾书案,还剩下几本?一本都没有?这都不算什么,小事,愿赌服输,落子无悔。只是我好像还记得一件小事,当年万里迢迢跑去文庙外面,动手砸碎路边那尊破败神像的,其中就有你们邵元王朝的读书人吧?听说那人返乡之后,仕途顺遂,平步青云?后来那人与你不但是棋友,还是那把臂言欢的忘年交?对了,就是城根下躺着的那部棋谱之主人,大名鼎鼎的溪庐先生。” 苦夏剑仙心中微动,方才依旧想要说话劝阻林君璧,现在已经死活开不了口了。 玉璞境剑修米裕,是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当时遇上那人,依旧一动不敢动,那么他苦夏此刻也如出一辙。 只是林君璧当下失魂落魄,况且境界实在还是太低,未必清楚自己这会儿的尴尬境地。 崔东山对那林君璧嗤笑道:“彩头?接下来我每赢你一局,就要让你不得不再下一局,哪怕次次只收你一枚小暑钱,我都能让你输掉所有的修道未来,甚至是半个邵元王朝。我要下到你恨不得现在就去投胎,下辈子再也不碰棋子!你以为与我对弈,是你不想下棋便不想下的?嗯?” “你到底知不知道,是在与谁下棋?”崔东山大袖飘荡,眯眼道,“记住,我是东山啊。” 曹晴朗在廊道遇到了裴钱。 裴钱欲言又止。 曹晴朗指了指心口,然后摆了摆手,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 裴钱默不作声。 曹晴朗笑问道:“我有刻刀,回头送你一方印章?” 裴钱气呼呼走了。 曹晴朗挠挠头,这裴钱,为了等到自己出现,守株待兔很久了吧? 这天,一个鬼鬼祟祟的白衣少年,偷偷敲开了宁府大门,纳兰夜行笑呵呵道:“东山老弟啊,怎么回事?做贼也不需要敲门吧。” 崔东山懊恼道:“纳兰老哥,小弟今儿去城头辛苦半天,才挣了点小钱,气杀我也,没脸见先生啊。” 纳兰夜行有些可怜被崔东山挣钱的人,虽然不知道是谁这么倒霉。 就在纳兰夜行打算关了门,就与这小王八蛋分道扬镳的时候,崔东山突然笑道:“走,去老哥屋里喝酒去。” 纳兰夜行当然不乐意,只是看了眼白衣少年的眼神,便点点头。 到了屋里,崔东山拿出两壶酒,纳兰夜行却很希望是喝自己这边辛苦藏好的酒水,但是接下来的谈话,却让纳兰夜行渐渐没了那点小心思。 因为对方所说之事,于他这位跌了境界的玉璞境剑修而言,实在太大——对方所说,是纳兰夜行的大道之路该如何走。 很快又有敲门声响起,是那个已经不是纳兰夜行不记名弟子的金丹境剑修,崔嵬。 崔嵬关上门后,抱拳作揖,不抬头,也不说话。 纳兰夜行想要起身离开,却被崔东山笑呵呵拦阻下来。 崔东山转头问道:“是想要再破境,然后死则死矣,还是跟着我去浩然天下,苟延残喘?今天明天兴许无所谓,只会觉得庆幸。但是我可以肯定,将来总有一天,你崔嵬会良心作痛。” 崔嵬始终低头抱拳,道:“崔嵬愿意追随先生去往宝瓶洲。明日悔恨,明日再说。” 崔东山笑道:“可以,我答应了。但是我想听一听你的理由。放心,无论如何,我认不认可,都不会改变你以后的安稳。” 崔嵬沉默片刻,问道:“我崔嵬凭什么要死在这里?” 纳兰夜行叹了口气,倒是没有像上次那般勃然大怒,差点没忍住就要一巴掌拍死崔嵬。 崔东山点头道:“问得好。以后到了他乡,得闲了,或是年老了,不妨自己再来回答此问。去吧,这些年辛苦你了。” 崔嵬却没有立即离开,而是跪在地上,面朝纳兰夜行磕了三个头,道:“师父不认弟子,弟子却认自己修道路上的第二位师父!崔嵬此去,再不回头,师父保重!” 纳兰夜行抬起白碗,喝了一口酒,点头说道:“既然选择了去那浩然天下,那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别随随便便死了,多活他个几百几千年。” 崔嵬离开此地,返回自己住处。 崔东山喝过了酒,也很快离开屋子。 只留下一个膝下无子女也无徒弟的老人,独自饮酒,桌上好像连那一碟佐酒菜都无。 这天黄昏里,刘景龙带着弟子白首一起登门拜访宁府。 白首拿出了慷慨赴死的气魄。 只是天大意外之喜!那裴钱据说先是与一位宁府老嬷嬷练拳,这会儿正躺在病床上呢。 恨不得敲锣打鼓的高兴过后,白首又忍不住担忧起来,那裴钱到底是个小姑娘家家的。少年便问了路,去裴钱宅子那边晃荡,当然不敢敲门,就是在外面散步。 至于少年的师父,已经去了好兄弟陈平安的宅子。 屋内却是三人:陈平安,崔东山,刘景龙。 各自掏出一本册子。 陈平安这本册子上的消息最为驳杂。 崔东山的册子最厚,内容来源,都是出自大骊绣虎安插在剑气长城和倒悬山的死士谍子,人数不多,但是个个顶用。既有新拿到手的情报,更多还是来自大骊最高机密的档案。 当然,崔东山前不久自己也大致走了遍城池,倒不是真想要靠着自己找到更多的蛛丝马迹,崔东山从来自认不是什么神仙。见微知著,前提在“见”。终究是时日太短,还有文圣一脉子弟的身份,就会比较麻烦。不然崔东山可以掌握到更加接近真相,甚至直接就是真相的诸多细节。 刘景龙是通过宗主、太徽剑宗子弟,旁敲侧击而来的消息。 崔东山一挥袖子,比两张桌子稍高处,凭空出现了一张雪白宣纸,崔东山心念微动,宣纸上,城池内的大小府邸、街巷,一一平地而起。 然后崔东山分别交给先生和刘景龙每人三支笔,那张宣纸可任由人身穿过,之后会自行恢复,但是偏偏却可落笔成字。 不同笔写不同颜色的字:黑,白,灰。 三人都无言语交流,各自写下一个个名字。 若是相同的名字却有不同的颜色,崔东山便以手中独有的朱笔,将那个名字画圈。 桌上放着三本册子,有人停笔之余,可以自行翻阅其余两本。 这天暮色里,刘景龙和白首离开宁府,返回太徽剑宗的甲仗库宅邸。陈平安只带着崔东山去往酒铺。 却不是真去酒铺,而是稍稍绕路,最终来到了一处陋巷的一栋宅子,谈不上寒酸,却也绝对与豪奢无缘。 崔东山没有进去,就站在外面,等到先生进门后,崔东山就去了两条巷弄拐角处,在那边百无聊赖地蹲着。 只有裴钱还不清楚,这趟远游,到了剑气长城,他们这些学生弟子,是待不长久的。 他的先生,只不过就是希望他们几个,能够亲眼看一看剑气长城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地方,看一看那些以后注定再也无法看到的壮阔风景。 陶文坐回桌子,问道:“怎么来了?不怕以后我无法坐庄?” 陈平安笑道:“这虚虚实实的,招数多坑更多,那帮赌术不精的赌棍,别想跟我玩套路。” 陶文说道:“陈平安,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事情。对你而言,兴许是小事;对我来说,也不算大事,却也不小。” 陈平安点头道:“我答应自己的事情,许多都未必做得到。但是答应别人的事情,我一般都会做到。” 陶文点点头,这个年轻人第一次找自己坐庄的时候,亲口说过,不会在剑气长城挣一枚雪花钱。 陶文打趣道:“这话,是二掌柜说的,还是纯粹武夫陈平安说的?” 陈平安笑道:“是剑客陈平安说的。” 陶文沉默许久,陈平安笑着拎出两壶竹海洞天酒,当然是最便宜的那种。 陶文没有施展袖有乾坤的术法神通,只是起身去灶房拿了两只酒碗过来,自然要比酒铺那边大不少。 陶文喝了一碗酒,倒了第二碗后,说道:“陈平安,别学我。” 陈平安摇头道:“不会。” 陶文点点头:“那就只剩下一件事了,别死。别忘了,这里是剑气长城,不是浩然天下,这里不是你的家乡。” 陈平安说道:“我会争取。” 陶文举起酒碗,陈平安也跟着举碗,轻轻碰了一下,各自饮酒。 陶文问道:“浩然天下,你这样的人,多不多?” 陈平安仔细想了想,摇头道:“像我这样的人,不是很多。但是比我好的人,比我坏的人,都很多。” 陈平安问道:“真不去看看?” 陶文笑了笑。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多余。不像是那个思虑周全、挖坑连环的二掌柜了。 然后默默喝酒而已。 等到差不多都是最后一碗酒的时候,陈平安抬起酒碗,随后又放下,从袖子里摸出一对印章,轻轻放在桌上,笑道:“不知道陶叔叔愿不愿意收下这件小东西。” 陶文摇摇头,道:“我不好这一口。酸文拽文,是你们读书人的事,我一个剑修,就算了,放在家里,又用不着,吃灰做甚?你还是拿着去挣钱吧,比留在我这里有意义。” 陈平安收起了印章,重新举起酒碗,道:“卖酒之人往往少饮酒,买酒之人酒量稀烂。酒品不过硬,为何买酒嘛,是不是这个理,陶叔叔?” 陶文笑道:“我不跟读书人讲道理。你喝你的,我喝我的,酒桌上劝人酒,伤人品。” 各自饮尽最后一碗酒。 陈平安站起身,笑着抱拳:“下回喝酒,不知何时了。” 陶文挥挥手,道:“与我喝酒最没劲,这是公认的,不喝也罢。我就不送了。” 陈平安离开宅子,独自走在小巷中,双手紧握两方印章。 “求醉耶,勿醉也。” “花草葱葱。” 陈平安走着走着,突然神色恍惚起来,就好像走在了家乡的泥瓶巷。 陶文在人世间,是如此的挂念妻女:自己爹娘不在人世间,会不会也是这般挂念小平安? 陈平安停下脚步,怔怔出神,然后继续前行。 片刻过后,陶文突然出现在门口,笑问道:“印章我依旧不要,但是想知道,那两方印章刻了什么。” 陈平安没有转身,摇摇头,道:“陶叔叔,没什么,只是些从书上抄来的文字。” 陶文笑道:“你这读书人。” 那个头别玉簪身穿青衫的年轻人,也没多说什么——这就很不像二掌柜了。 陶文斜靠着门口,望向空落落的宅子。 书上文字酸人眼,碗中酒水辣肚肠。 好像确实都能让人流眼泪。 那么就说得过去了。 那个年轻人的背影,在小巷子中渐渐远去。 剑仙陶文坐在门槛上,面朝远处屋内那张桌子,喃喃道:“那次是爹去晚了,又让你们娘俩等了这么多年。葱花,葱花,不疼,不疼。爹在这边,一直很好,能吃阳春面,也能与好人饮酒,你们莫心疼……” 陈平安与崔东山,同在异乡的先生与学生,一起走向那座开在异乡的算是半个自家的酒铺。 崔东山轻声问道:“先生没劝成功?陶文依旧不愿意离开剑气长城,非要死在这里?” 一样米养百样人,剑气长城既然会有不想死的剑修崔嵬,自然也就会有想死在家乡的剑仙陶文。 剑气长城历史上,双方人数,其实都不少。最顶尖的一小撮老剑仙、大剑仙,无论是犹在人世还是已经战死了的,为何人人由衷不愿浩然天下的三教学问、诸子百家,在剑气长城生根发芽,流传太多?当然是有理由的,而且绝对不是瞧不起这些学问,理由很简单,也唯一,那就是学问多了,思虑一多,人心便杂,剑修练剑就再难纯粹,剑气长城根本守不住一万年。 有一件事,如今的寻常本土剑仙所知甚少。许多年前,剑气长城的城头之上,老大剑仙陈清都曾经亲自坐镇,隔绝出一座天地,然后有过一次各方圣人齐聚的推衍,但是结局并不算好。在那之后,礼圣、亚圣两脉造访剑气长城的圣人、君子、贤人,不管理解与否,都会得到学宫书院的授意,或者说是严令,让他们就只是负责在剑气长城督战的事宜。在这期间,不是没有人冒着被责罚的风险,想要为剑气长城多做些事,而且剑仙们也未曾刻意打压排挤,只不过这些个儒家门生,到最后几乎无一例外,人人心灰意冷。 听崔东山有此问,陈平安说道:“到了酒桌上,光顾着喝酒,就没劝。果然喝酒误事。” 陈平安脚步不快,崔东山更不着急,两人便这样缓缓而行,不着急去那酒桌喝新酒。 大街小巷,藏着一个个结局都不好的大小故事。 崔东山安慰道:“送出了印章,先生自己心里会好受些,可不送出印章,其实更好,因为陶文会好受些。先生何必如此?先生何须如此?先生不该如此。” 陈平安转移话题道:“那个林君璧与你下棋,结果如何?”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两人身畔涟漪阵阵,如有淡金色的朵朵荷花,开开合合,生生灭灭。被崔东山施展了独门秘术障眼法,要想偷听双方言语,就必须先见此花,而且不是上五境剑仙万万别想。而且见花便是强行破阵,是要露出蛛丝马迹的,崔东山便可以循着路线还“礼”去。 诱饵便是他崔东山到底是谁,林君璧的下场又是如何,邵元王朝的走势会不会有那翻天覆地的变化,然后以此再来确定他崔东山到底是谁。 反正愿者上钩,他崔东山又没求着谁咬钩吃饵。管不住嘴的下场,大剑仙岳青已经给出例子,若是这还不死心,偏要再掂量掂量文圣一脉的香火分量,就别怨他崔东山去搬救兵,喊大师伯为自己这个师侄撑腰。 崔东山笑道:“林君璧是个聪明人,就是年岁小,脸皮尚薄,经验太不老到。当然,学生我比他是要聪明些的,彻底坏他道心不难,那不过是随手为之的小事,但是没必要,毕竟学生与他没有生死之仇。真正与我结仇的,是那个撰写了《快哉亭棋谱》的溪庐先生。也真是的,棋术那么差,也敢写书教人下棋,据说棋谱的销量真不坏,在邵元王朝卖得都快要比《彩云谱》好了,能忍?学生当然不能忍,这是实打实地耽误学生挣钱啊。断人财路,多大的仇,对吧?” 陈平安疑惑道:“断了你的财路,什么意思?” 崔东山赧颜道:“不谈少数情况,一般而言,浩然天下每卖出一部《彩云谱》,学生都是有分成的。只不过白帝城从来不提这个,当然也从没主动开口提过这种要求,都是山上书商们,为了安稳自个儿合计出来的,不然挣钱丢脑袋,不划算。当然了,学生是稍稍给过暗示的,跟山上书商们说,虽然白帝城城主气量大,但是城主身边的人心眼小,一个不小心,刊印棋谱的人,就会被白帝城秋后算账嘛。魔道中人,性情叵测,终究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再说了,能够堂堂正正给白帝城送钱,多难得的一份香火情。” 陈平安无言以对,崔东山不说,他还真不知道有这等细水长流挣大钱的内幕,气笑道:“等会儿喝酒,你掏钱。你挣钱这么黑心,是该多喝几坛竹海洞天酒,好好洗一洗心肝肚肠。” 崔东山点头称是,说那酒水卖得太便宜,阳春面太好吃,先生做生意太厚道,然后继续说道:“与我结仇的,还有林君璧的传道先生,那位邵元王朝的国师大人。但是许多老一辈的怨怼,不该传承到弟子身上,别人如何觉得,从来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文圣一脉,能不能坚持这种费力不讨好的认知。在此事上,裴钱不用教太多,反而是曹晴朗,需要多看几件事,多说几句道理。” 陈平安笑问道:“所以那林君璧如何了?” 崔东山笑道:“所以林君璧被学生苦口婆心,指点迷津,他幡然醒悟,开开心心,自愿成为我的棋子,道心之坚定,更上一层楼。先生大可放心,我未曾改他道心丝毫,只不过是帮着他更快成为邵元王朝的国师,成为更加名副其实的君王之侧第一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光是道统学问,还有世俗权势,比他先生拿到更多。学生所为,无非是锦上添花。问题症结,不在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而在林君璧的传道人,传道不够,误以为年复一年的循循善诱,便能让林君璧成为另外一个自己,最终成长为邵元王朝的定海神针,殊不知林君璧心比天高,不愿成为任何人的影子。于是学生就有了乘虚而入的机会,林君璧得到他想要的盆满钵盈,我得到我想要的蝇头小利,皆大欢喜。归根结底,还是林君璧足够聪明,学生才愿意教他真正的棋术与为人处世。” 说到这里,崔东山道:“先生不该有此问的,白白被这些事不关己的腌臜事,影响了喝酒的心情。” 陈平安摇头道:“先生之事,是学生之事,学生之事,怎么就不是先生之事了?” 崔东山抬起袖子,想要装模作样,掬一把辛酸泪,陈平安笑道:“马屁话就免了,稍后记得多买几壶酒。” 然后陈平安又提醒道:“郁狷夫人不错,你别坑骗她。” 崔东山笑道:“学生所为,于她于郁家,兴许不算什么多好的好事,至少也不是坏事。我与那悔棋本事比棋术更好的郁老儿,关系从来不差。先生放心吧,学生如今做事,分寸还是有的。郁狷夫能够成为今天先生认为的‘不错’之人,当然主要在她自己用心,也在潜移默化的家风熏陶。至于邵元王朝的文风如何,当然也是差不多的道理。挑猪看猪圈嘛,只要注意不看特例,看那多数,道理就不会差。” 陈平安沉默片刻,转头看着自己开山大弟子嘴里的“大白鹅”,曹晴朗心中的小师兄,会心一笑,道:“有你这样的学生在身边,我很放心。” 崔东山遗憾道:“可惜学生无法常伴先生身旁,为先生消解小忧。” 陈平安摇头道:“裴钱和曹晴朗那边,无论是心境还是修行,你这个当小师兄的,多顾着点,能者多劳,你便是心中委屈,我也会假装不知。” 崔东山笑道:“天底下只有修不够的自己心,没什么委不委屈的。” 陈平安转头道:“是教先生做人?” 崔东山委屈道:“学生委屈死了。” 陈平安说道:“善算人心者,越是靠近天心,越容易被天算。你自己要多加小心。先顾全自己,才能长长久久地顾全他人。” 崔东山点头道:“学生自有计较,自会考量。” 其实双方最后言语,各有言下之意未开口。 文圣一脉的顾全自己,当然是以不害他人、无碍世道为前提,只是这种话,在崔东山面前,很难讲。陈平安不愿以自己都尚未想明白的大道理,以我之道德压他人。 崔东山的回答,也未答应了先生,因为他不会保证“顾全自己”,更不会保证“长长久久”。 这个世道,与人讲理,都要有或大或小的代价。那么护住众多世人的讲理与不讲理,付出的代价只会更大,比如崔东山此次暂且搁置宝瓶洲那么多大事,赶赴倒悬山和剑气长城,就需要付出代价。其实崔瀺没说什么,更没有讨价还价,信上只说了速去速回四个字,算是答应了崔东山的偷懒怠工,但是崔东山清楚,自己愿意多做些。你崔瀺老王八蛋既然可以让我一步,那我崔东山便可以自己去多走两步。 崔东山只做既有意思又有意义同时还能够有利可图的事情,所以他就只能拉拢林君璧之流的聪明人,却永远无法与刘景龙、钟魁这类人,成为同道中人。 先生不是如此。 先生不如此,学生劝不动,便也不劝了,因为先生是先生。 世间许多弟子,总想着能够从先生身上得到些什么——学问,声誉,护道,台阶,钱。崔东山懒得去说那些好与不好,反正自己不是,事不关己,那就高高挂起。 到了酒铺,人满为患,陈平安就带着崔东山拎了两壶酒,蹲在路边,身边多出许多生面孔的剑修。 崔东山如今在剑气长城名气不算小了,棋术高,据说连赢了林君璧许多局,其中最多一局,下到了四百余手之多。 有那精通弈棋的本土剑仙,都说这个文圣一脉的第三代弟子崔东山,棋术通天,在剑气长城肯定无敌手。 于是那些大小赌棍酒鬼心里好受多了,想必那个身为崔东山先生的二掌柜,肯定棋术更高,所以被二掌柜卖酒坐庄骗了些钱,是不是就不算丢人?与此同时,不少人觉得自己真是冤枉了二掌柜,虽说酒品赌品确实差,毋庸置疑,可到底棋品好啊,明明棋术如此高,却从未在此事上显摆一二,竟是还剩下点良心,没被浩然天下的狗全部叼走。 如今酒铺生意实在太好,大掌柜叠嶂打算买下隔壁两间铺子。起先很怕自己多此一举,便做好了被教训一通的心理准备,小心翼翼与二掌柜说了想法,不承想二掌柜点头说可以,叠嶂便觉得自己做生意,还是有那么点悟性的。有了这么个打算,叠嶂便与帮短工的张嘉贞商量了一番,少年答应以后就在酒铺当长工了。除了灵犀巷张嘉贞,还有个蓑笠巷的同龄人蒋去,私底下也主动找到了叠嶂,希望能够在酒铺做事情,还说他不要薪水银子,能吃饱饭就可以。叠嶂当然没答应,说薪水照发,但是起先不会太多,以后若是酒铺生意更好了,再多给。所以蒋去最近都会经常找张嘉贞,询问一些酒铺打杂事宜。张嘉贞也一五一十告诉这个自己早就熟悉的同龄人。来自不同贫寒巷子、出身大致相当的两个少年,关系越发亲近了几分。 喝过了酒便回宁府,临走之时,崔东山拎了两壶五枚雪花钱一坛的青神山酒水,当然不会与酒铺赊账。看得那些酒鬼一个个头皮发麻,寒透了心。二掌柜连自己学生的神仙钱都坑,对于外人,会手下留情? 听说剑气长城有位自称赌术第一、没被阿良挣走一枚钱的元婴境剑修,已经开始专门研究如何从二掌柜身上押注挣钱,到时候撰写成书编订成册,会无偿将这些册子送人,只要在剑气长城最大的宝光酒楼喝酒,就可以随手拿走一本。如此看来,齐家名下的那座宝光酒楼,算是公然与二掌柜较上劲了。 纳兰夜行开了门,意外之喜,得了两坛酒,便一个不小心嘴上没个把门,热情地喊了声“东山老弟”。崔东山脸上笑眯眯,嘴上喊了声“纳兰爷爷”,心想这个纳兰老哥真是上了岁数不记打,又欠收拾了不是。先前自己的言语,不过是让白嬷嬷心里边稍稍别扭,这一次可就是要对纳兰老哥你下狠手出重拳了,打是亲骂是爱,好好收下,乖乖受着。 为了不给纳兰夜行亡羊补牢的机会,崔东山与先生跨过宁府大门后,轻声笑道:“辛苦那位洛衫姐姐的亲自护送了。” 陈平安说道:“职责所在,无须惦记。”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道:“当然。学生只是心中忐忑,今日这番行头,入不入得洛衫姐姐的法眼。” 纳兰夜行笑道:“东山啊,你是难得一见的风流少年郎,洛衫剑仙一定会记住的。” 崔东山点头道:“是啊是啊。” 演武场芥子小天地那边,裴钱在被白嬷嬷喂拳。 陈平安没有旁观,不忍心去看。 陈平安自己练拳,无论被十境武夫如何喂拳,再惨也没什么,只是独独见不得弟子被人如此喂拳。 真正的原因,则是陈平安害怕自己多看几眼,以后裴钱万一犯了错,便不忍心苛责,会少讲几分道理。 毕竟在书简湖那些年,陈平安便已经吃够了自己这条心路脉络的苦头。 与他人撇清关系,再难也不难,唯独与昨日的自己撇清关系,千难万难,登天之难。 隐官大人城外的一处避暑行宫。 隐官大人站在悬空的椅子上,双手揪着两根羊角辫儿,俯瞰着一幅城池地图。这幅图更加庞大且详细,包括太象街在内的一座座豪宅府邸的私人花园、亭台楼榭,都一览无余。 只不过如今地图上,是一条条以朱笔描绘而出的鲜红路线,一端在宁府,另外一端并无定数,最多是在叠嶂酒铺,以及那处街巷拐角处,说书先生的小板凳摆放位置,再就是剑气长城左右练剑处。 庞元济曾经问道:“陈平安又不是妖族奸细,师父为何如此在意他的路线。” 隐官大人说道:“没架打,没酒喝,师父很无聊啊。” 庞元济便不再多问了,因为师父这个道理,很有道理。 按照他师父的说法,隐官一脉,在剑气长城的历史上,传承到了她手里,哪怕做得不算顶好,但绝对是合格了的。不但合格,还多做了太多太多的额外事,功劳真不算小了。可老大剑仙还那么挑她的刺,真是欺负人,能者多劳,也不是这么个劳碌命啊。 女子剑仙洛衫,还是身穿一件圆领锦袍,样式依旧,不过换了颜色,且依然头顶簪花。 在剑气长城,隐官一脉的洛衫,与那城头上荡秋千的失心疯女子周澄,姿容都算是极其出彩的了。 洛衫到了避暑行宫的大堂,持笔再画出一条朱红颜色的路线。 竹庵剑仙皱眉道:“这次怎么带着崔东山,去了陶文住处?所求为何?” 洛衫说道:“你问我?那我是去问陈平安,还是那个崔东山?” 竹庵剑仙“哦”了一声,道:“想去就去吧,我又不拦着。” 洛衫一瞪眼,竹庵浑然不觉。 隐官大人说道:“应该是劝陶文多挣钱别寻死吧。这个二掌柜,心肠还是太软,难怪我一眼看到,便喜欢不起来。” 隐官大人扭动着羊角辫儿,撇撇嘴,道:“咱们这位二掌柜,可能还是见得少了,时日太短,若是看久了,见多了,还能留下这副心肠,我就真要佩服佩服了。可惜喽……” 可惜隐官大人没有下文了,洛衫与竹庵剑仙也不会多问。 隐官大人突然哀叹一声,脸色更加惋惜,道:“岳青没被打死,一点都不好玩。” 竹庵剑仙这一次是真的比较好奇,毕竟一个金身境武夫陈平安,他不太感兴趣,但是对于同为剑修的左右,那是万般感兴趣,便问道:“隐官大人,老大剑仙到底说了什么话,能够让左右停剑收手?” 隐官大人一伸手,竹庵剑仙便抛过去宝光酒楼一壶上佳仙酿。 隐官大人收入袖中,说道:“大概是与左右说,你那些师弟师侄看着呢,递出这么多剑都没砍死人,已经够丢脸的了,还不如干脆不砍死岳青,就当是切磋剑术嘛。若是砍死了,这个大师伯当得太跌份。” 洛衫与竹庵两位剑仙对视一眼,觉得这个答案实在难以让人信服。 隐官大人跳到椅把手上站着,更高些俯瞰那幅地图,自言自语道:“将死之人,有点多了啊。能活之人,倒也不算少。输钱赢钱,挣钱还钱,有这样做买卖的吗?将来谁又记得你陶文的那点卖命钱,你陈平安做的那点芝麻事?大势之下,人人难逃,毫无意义的事情嘛,还做得如此起劲?唉,真是搞不清楚读了书的剑客怎么想,从来都是这样。又不能喝酒,愁死我了。竹庵,你赶紧喝酒啊,让我闻闻酒味儿也好。” 今天的剑气长城。 左右不是有些不适应,而是极其不适应。 对崔东山,很直接,不顺眼就出剑。 对陈平安,教他些自己的治学法子,若有不顺眼的地方,就教小师弟练剑。 但是眼前这两个,都是师侄!再加上那个不知为何会被小师弟带在身边的郭竹酒,也算半个? 裴钱这一次打算抢先开口说话。输给曹晴朗一次,是运气不好;输两次,就是自己在大师伯面前礼数不够了! 所以等到师父与大师伯寒暄完毕,自己就要出手了!不承想裴钱千算万算,算漏了那个半吊子同门郭竹酒。 这家伙不知怎么就不被禁足了,最近经常跑到宁府。来叨扰师娘闭关也就罢了,关键是在她这大师姐面前也没个好话。 大师姐不认你这个小师妹,是你这个小师妹不认大师姐的理由吗?嗯?小脑阔(壳)给你捶烂信不信?算了算了,谨记师父教诲,剑高在鞘,拳高莫出。 郭竹酒今天抢先一步说道:“未来大师伯,你一人一剑,便包围了包括大剑仙岳青在内那么多剑仙,是不是其实心里很淡然,对吧?因为更早那场出城杀妖的大战,大师伯一人便包围了那么多的大妖,砍瓜切菜哗啦啦的,所以很是习以为常了,肯定是这样的!大师伯你别不承认啊!” 左右笑了笑,道:“可以承认。” 郭竹酒郑重其事道:“我若是蛮荒天下的人,便要烧香拜佛,求大师伯的剑术莫要再高一丝一毫了。” 裴钱急红了眼,双手挠头。 这种溜须拍马,太没有诚意了,大师伯千万别信啊。 左右笑了笑,与裴钱和曹晴朗都说了些话,客客气气的,极有长辈风范,又夸了裴钱的那套疯魔剑法,让她再接再厉,还说“剑仙周澄的那道祖传剑意,可以学,但无须佩服,回头大师伯亲自传你剑术”。 左右还叮嘱了曹晴朗用心读书,修行治学两不耽误,才是文圣一脉的立身之本。最后不忘教训了曹晴朗的先生一通,让曹晴朗在治学一事上,别总想着学陈平安便足够,而是远远不够,必须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才是儒家门生的为学根本,不然一代不如一代,岂不是教先贤笑话?别家学脉道统不去多说,文圣一脉,断然没有此理。 听得陈平安既高兴,心里又不得劲。 也从没见这位大师兄在自己面前,如此和颜悦色好说话啊。难道这就是所谓的隔代亲? 带着他们拜见了大师伯,老大剑仙的茅屋就在不远处,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又带着他们一起去见了老人。 陈清都走出茅屋,瞥了眼崔东山,大概是说“小兔崽子死开”。 崔东山笑道:“好嘞。” 一个转身,蹦蹦跳跳,两只雪白大袖子甩得飞起。 郭竹酒,原地不动,伸出两根手指头,摆出双脚走路姿态。老大剑仙又看了她一眼,为表诚意,郭竹酒的两根手指头,便走得更快了些。 陈清都笑道:“又没让你走。” 郭竹酒如释重负,转身一圈,站定,表示自己走了之后又回来了。 裴钱心中叹息不已,真得劝劝师父,这种脑子拎不清的小姑娘,不能领进师门,哪怕一定要收弟子,这白长个儿不长脑袋的小姑娘,进了落魄山祖师堂,座椅也得靠大门些。 她裴钱身为师父的开山大弟子,大公无私,绝对不掺杂半点个人恩怨,纯粹是心怀师门大义。 裴钱其实有些佩服郭竹酒,人傻就是好,敢在老大剑仙面前如此放肆。像自己,就绝对不敢说话,不敢多看一眼老大剑仙,眼睛会疼。 陈清都扫视了一圈陈平安身边的这些孩子,最后与陈平安说道:“有答案了?” 陈平安说道:“文圣一脉弟子,从来有所为,有所不为。” 陈清都点点头,只是说道:“随你。” 最后这一天在剑气长城城头上,左右居中坐,一左一右坐着陈平安和裴钱,陈平安身边坐着郭竹酒,裴钱身边坐着曹晴朗。 崔东山不知为何先前被老大剑仙赶走,方才又被喊回来。 聊完了事情,崔东山双手笼袖,竟是大大方方与陈清都并肩而立,好像老大剑仙也并不在意,两人一起望向不远处那幕风景。 陈清都笑问道:“国师大人,作何感想?” 崔东山淡然道:“唯恐大梦一场。” 第197章 左右教剑术 陈平安又被老大剑仙喊了过去。 城头上,文圣一脉的长辈,其实就一个——左右,不是什么先天剑坯,练剑更晚,却最终成了浩然天下剑术最高者。 裴钱,四境武夫巅峰,在宁府被九境武夫白炼霜喂拳多次,瓶颈松动。崔东山那次被陈平安拉去私底下言语,除了册子一事,再就是裴钱的破境一事,到底是按照陈平安的既定方案,看过了剑气长城的壮丽风景,就当此行游学完毕,速速离开剑气长城,返回倒悬山,还是略作修改,让裴钱和种先生在剑气长城稍稍滞留,砥砺武夫体魄更多。陈平安其实更倾向于前者,因为陈平安根本不知道下一场大战会何时拉开序幕。不过崔东山却提议等裴钱跻身了五境武夫,他们再动身,在剑气长城多留一天,皆是近乎肉眼可见的武学收益,所以他们一行只要在剑气长城不超过半年,大体无妨。 只是陈平安还是不太放心,不过有崔东山在身边,不放心也就只是不放心。 曹晴朗,洞府境瓶颈修士,也非剑修,其实无论是出身,还是求学之路、治学脉络,都与左右有些相似,修身修心修道,都不急不躁。 郭竹酒,剑仙郭稼的独女,观海境剑修,天资极好,当初若非被家族禁足在家,就该是她守第一关,对阵擅长藏拙的林君璧。只是她明明是出类拔萃的先天剑坯,拜了师父,却是一心想要学拳,要学那种一出手就能天上打雷轰隆隆的绝世拳法。 左右问道:“裴钱,你知道你自创的这套剑术,缺点在什么地方吗?” 裴钱哭丧着脸,她哪里想到大师伯会盯着自己的那套疯魔剑法不放,就是闹着玩嘞,真不值得拿出来说道啊。 缺点在哪里?我这套剑术根本就没优点啊。大师伯你要我咋个说嘛。我与人嗑嗑瓜子吹吹牛,到了剑气长城都没敢耍几次,大师伯怎么就当真了呢? 郭竹酒身体后仰,瞥了眼裴钱的后脑勺。个儿不高的大师姐,胆儿也真不大,见着了老大剑仙就发愣,见到了大师伯又不敢说话。就目前而言,自己作为师父的半个关门弟子,在胆子气魄这一块,是要多拿出一份担当了,好歹要把大师姐那份补上。 左右没有介意裴钱的畏畏缩缩,说道:“有没有外人与你说过,你的剑术,意思太杂太乱,并且放得开,收不住?” 裴钱硬着头皮轻声道:“没有的,大师伯,我这套剑法没人说过好坏。” 说到这里,裴钱嗓音越来越低,道:“就只有那个荡秋千的剑仙周姐姐,说了些我没听懂的话,一见面就送礼,我拦都拦不住。师父知道后,要我离开剑气长城之前,一定要正儿八经感谢一次周剑仙,与周剑仙保证会学那一道剑意,只是不敢保证学得有多好,但是会用心去琢磨。” 左右对于女子剑仙周澄一脉将多种剑意凝聚为实质的那把缠绕金丝,并不上心,既然陈平安教过了裴钱该有的礼数,也就不再多说,只是说道:“你师父在我跟前,却很是夸过你的这套剑术,还不止一次。说他弟子学生当中,‘只说剑术,裴钱最似大师兄’。所以大师伯我一直很好奇。” 裴钱耷拉着脑袋,觉得自己愧对了师父的厚望,低声道:“让大师伯失望了。” 左右笑了起来,道:“意思太杂?收不住?也亏得没人敢对你说那种混账话,不然我这个当大师伯的,还真要替你说句公道话了。” 左右伸手指向远处,示意道:“裴钱。” 裴钱抬头,望向大师伯所指处。曹晴朗和郭竹酒也举目凝视,只是看不真切。相对而言,郭竹酒要看得更多些,不只是境界比曹晴朗更高的缘故,更因为她是剑修。 有些时候,那先天剑修,确实有资格小觑天下练气士。 若是在那剑修难得的浩然天下,如郭竹酒这般惊才绝艳的先天剑坯,在哪座宗门不是板上钉钉的祖师堂嫡传,能够让一座宗门甘愿耗费无数天材地宝、倾力栽培的栋梁之材? 唯独连练气士都不算的裴钱,却比那剑修郭竹酒还要看得清晰,城头之外的空中,天地之间,骤然出现一丝丝一缕缕的驳杂剑气,凭空浮现,游走不定,肆意扭转,轨迹歪斜,毫无章法可言,甚至十之五六的剑气都在相互打架。 左右为了照顾裴钱的眼力,便多此一举地抬起一手,轻掐剑诀,远处空中,丝丝缕缕的万千剑气被凝聚成一团,拳头大小。 左右说道:“这么个小东西,砸在元婴境剑修身上,足够让其神魂俱灭。你那剑术,当下就该追求这种境界,不是意思太杂,而是还不够杂,远远不够。只要你剑气足够多,多到不讲理,就够了。寻常剑修,莫作此想,大师伯更不会如此指点,因人而异,我与你说此剑术,正好适宜。与人对敌分生死,又不是讲理辩论,讲什么规矩?欲要人死,砸死他便是,剑气够多,对方想要出剑,也得看你的剑气答不答应!” 左右双指一切,将那剑气凝聚而成的雪白光球一切为二,那条纤细长线之中,迸射出璀璨的光芒,最终宛如一声春雷炸响,烟消云散,罡风激荡,声势极大,四周无数“无辜”的剑气被搅烂,然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重新凝聚,运气好,便可以被某些远古剑仙的残余意志所牵引,再被温养,生成类似剑仙周澄一脉的精粹剑意,好似重生,剑仙人死千百年,唯独意思可重活。 左右缓缓说道:“这是你的剑气登堂入室后,下一个阶段,应该追求的境界,我就算有那万斤气力,能以一毫一厘之气力杀人,便如此杀人。” 裴钱小心翼翼问道:“大师伯,我能不能不杀人?” 左右说道:“不可杀之人,即使你剑术再高,也不能向其出剑。可杀可不杀之人,随你杀不杀。但是记住,该杀之人,不要不杀,不要因为你境界高了,就认定自己是在仗势欺人,觉得是不是可以云淡风轻,一笑置之便算了,绝非如此。在你身边的弱者,在浩然天下他处,便是一等一的绝对强者,强者危害人间之大,远胜常人,你以后走过了更多的江湖路,见多了山上人,自会明白。这些人自己撞到了你剑尖之上,你的道理够对,剑术够高,就别犹豫。” 裴钱欲言又止。 左右说道:“文圣一脉,只谈剑术,当然不够。心中道理,只是个我自心安,远远不够,任你人间剑术最高,又算什么?” 左右转头喊了一声:“曹晴朗。” 曹晴朗立即心领神会,说道:“大师伯看似是在说剑术,实则与理相通。念头与念头的交织,要么打架,四散而退,要么就像大师伯最终的那团剑气,相亲相爱,大道相近者齐聚。这就像一个人根本学问的形成,治学一事,要与圣贤书和圣贤道理较劲,更要与本心较劲,要与世道和天地较劲,最终犹然能够胜出之人,便是顶天立地,剑撑天地,为绝学续香火。” 左右十分欣慰,点头道:“果然与我最像,所以我与你之间无须太多言语。能够理解?” 曹晴朗笑着点头。 左右转头问裴钱道:“听了大师伯如此说,是不是对其他的那些剑理,便要少听几分了?” 裴钱想起了师父的教诲,以诚待人,便壮起胆子说道:“醋味归醋味,学剑归学剑,根本不打架的。” 左右点头道:“很好,应当如此,师出同门,自然是缘分,却不是要你们全然变作一人,一种心思,甚至不是要求学生个个像先生,弟子个个如师父,大规矩守住了,此外言行皆自由。” 左右转头望向那个郭竹酒,心最大的,大概就是这个小姑娘了,这会儿他们的对话,她听也听了,应该也都记住了,只不过郭竹酒更多心思与视线,都飘到了她师父那边,正竖起耳朵,打算偷听师父与老大剑仙的对话,虽然自然是完全听不见,但是不妨碍她继续偷听。 察觉到大师伯的视线,郭竹酒立即坐好,摆出严阵以待的姿势,道:“大师伯每个字都重达万钧,我要好好接招了。” 裴钱哀叹不已,这个小姑娘真是目无尊长、无法无天啊。 左右说道:“郭竹酒,知不知道学了拳,认了陈平安做师父,入了浩然天下的落魄山谱牒,意味着什么?” 郭竹酒大声道:“大师伯!不晓得!”理直气壮。 左右觉得其实也挺像当年的自己,很好嘛。 只是这一刻,换了身份,身临其境,左右才发现当年先生应该没少为自己头疼。算了,让陈平安自己头疼去。 可小姑娘喊了自己大师伯,总不能让她白喊,左右转头望向崔东山。 崔东山屁颠屁颠跑向城头,问道:“大师伯,有何教诲?” 左右说道:“替你先生,随便取出几件法宝,赠送给郭竹酒,别太差了。” 郭竹酒悄悄转身,一手伸出两根手指,一手伸出三根手指,至于是二选一,还是加在一起算五件礼物,天晓得她是怎么想的,又为何会如此想。 崔东山手腕翻转,是一串宝光流转、五彩绚烂的多宝串,天下法宝第一流,抛给郭竹酒。 郭竹酒接住了多宝串,讶异道:“真给啊,我还想与小师兄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来着。” 小姑娘嘴上如此说,戴在手腕上的动作,一气呵成,毫无凝滞。 崔东山笑嘻嘻道:“名为五宝串,分别是金精铜钱熔化铸造而成,山云之根,蕴藉水运精华的翡翠珠子,雷击桃木芯,以五雷正法将狮子虫炼化,算是浩然天下某位农家仙人的心爱之物,就等小师妹开口了,小师兄苦等已久,都要急死个人了。” 郭竹酒以心声悄悄说道:“回头下了城头,大师伯瞧不见咱们了,我再还给你,戴一会儿就成。” 崔东山笑眯眯回复道:“不用,反正小师兄是慷他人之慨。赶紧收好,回头小师兄与一个老王八蛋就说丢了,天衣无缝的理由。小师兄摆阔一次,小师妹得了实惠,让一个老王八蛋心疼得泪如雨下,一举三得。” 郭竹酒一头雾水,抖了抖手腕,光彩流转,还有点沉。礼物太贵重,事后还是得问过师父,才能决定收不收下。 崔东山兜里的宝贝,真不算少。 只是崔东山刚到剑气长城那会儿,与师刀房女冠说自己是穷光蛋,流霞洲宝舟渡船是与人借来的,却也没说错什么。魂魄一分为二,既然皮囊归了自己,那些咫尺物与家当,照理说是该还给崔瀺才对。 最后左右与裴钱说道:“剑术可以经常练,但是不要轻易去真正握剑,这一点,确实要与你师父学一学。连什么是什么都不知道,又能练出个什么。” 又与曹晴朗说道:“身边人走得越快,你越不能为之着急。” 再对郭竹酒说道:“大师伯会找你爹谈一次。” 陈平安祭出自己那艘桓云老真人“赠送”的符舟,带着三人返回城池宁府,不过在那之前,符舟先掠出了南边城头,众人去看过了那些刻在城头上的大字,一横如人间大道,一竖如瀑布垂挂,一点即是有那修士驻扎修行的神仙洞窟。 崔东山说要自己再逛逛。 崔东山最终找到了那位僧人。 崔东山盘腿而坐,说道:“要道两声谢,一为自己,二为宝瓶洲。” 僧人点点头:“人心独坐向光明,出言便作狮子鸣。” 崔东山根本不愿在自己的事情上多作盘桓,转而诚心问道:“我爷爷最终停歇在藕花福地的心相寺,临终之前,曾经想要开口询问那位住持,应该是想要问佛法,只是不知为何,作罢了。能否为我解惑?” 僧人说道:“那位崔施主,应该是想问这般巧合,是否天定?是否了了?只是话到嘴边,念头才起便落下,是真的放下了。崔施主放下了,你又为何放不下?今日之崔东山放不下,昨日之崔施主,当真放下了吗?” 崔东山皱眉道:“天地只有一座,增减有定,光阴长河只有一条,去不复还!我爷爷放下便是放下,如何因为我之不放心,便变得不放下?” 僧人哈哈大笑,佛唱一声,敛容说道:“佛法无垠,难道当真只在先后?还容不下一个放不下?放下又如何?放不下又如何?” 崔东山摇头道:“莫要与我文字障,无论是名家学问,还是佛家因明,我研究极深。” 僧人双手合十,仰头望向天幕,然后收回视线,目视前方广袤大地,右手覆于右膝,手指指尖轻轻触地。又抬一手,拇指与食指相拈,其余手指自然舒展开来,如开莲花。 崔东山叹了口气,双手合十,点头致意,起身离去。 僧人神色安详,抬起覆膝触地之手,伸出手掌,掌心向外,手指下垂,微笑道:“又见人间苦海,开出了一朵莲花。” 崔东山从南边墙头上,跃下城头,走过了那条极其宽阔的走马道,再到北边的城头,一脚踏出,身形笔直下坠,在墙根那边溅起一阵尘土,再一袭白衣不染纤尘地从黄沙中走出,一路飞奔,蹦蹦跳跳,偶尔空中凫水。 崔东山没直接去往宁府,而是鬼鬼祟祟翻了墙,偷摸进一座豪宅府邸,见着了一位坐在廊道上持杯饮酒的剑仙。 崔东山蹲在栏杆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酒杯。 剑仙孙巨源笑道:“国师大人,其他都好说,这物件,真不能送你。” 崔东山埋怨道:“剑仙恁小气。” 孙巨源苦笑道:“实在无法相信,国师会是国师。” 崔东山扯了扯嘴,道:“剑气长城不也都觉得你是个奸细?但其实就只是个帮人坐庄挣钱又散财的赌棍。” 孙巨源道:“学阿良做事,很多人其实都想学,只是没人学得好罢了,说书先生的那种分寸感,到底是怎么来的?多少人最终变成一个天大的笑话,毕竟阿良所作所为的一切,都有个大前提,那就是他的剑术剑意,外人怎么学?那百余年,浩然天下的剑客阿良,是怎么成为剑气长城阿良的,相信你我心知肚明。” 崔东山说道:“我有个师弟叫茅小冬,治学不成才,但是教人教得好。我家先生,学什么都快,都好。目之所及,皆是可以拿来修行的天材地宝。” 孙巨源摆摆手,道:“别说这种话,我真不适应。又是师弟茅小冬,又是先生二掌柜的,我都不敢喝酒了。” 崔东山抬了抬下巴,明显不死心,道:“不喝酒要酒杯何用,送我呗。” 孙巨源看着这个蹲在栏杆上没正形的少年郎,只觉得一个头比两个大,学那苦夏剑仙,有些苦瓜脸。 崔东山跳下栏杆,道:“人人怨气冲天,偏偏奈何不了一位老大剑仙,如何解忧?大概就只能是唯有饮酒了,醉酒醺醺然等死,总好过清清醒醒不得不死。” 孙巨源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思,道:“如何想,如何做,是两回事。阿良曾经与我说过这个道理,一个讲明白了,一个听进去了。不然当初被老大剑仙一剑砍死的剑修,就不是万众瞩目的董观瀑,而是可有可无的孙巨源了。” 崔东山坐在廊道,背靠栏杆道:“宁府神仙眷侣两剑仙,是战死的,董家董观瀑却是被自己人出剑打死的。而我家先生第一次到了剑气长城,却是宁府就此没落,董家依旧风光万丈,你觉得最伤感的,是谁?” 孙巨源说道:“自然还是老大剑仙。” 崔东山双手笼袖,笑道:“人人有理最麻烦。” 孙巨源笑道:“国师大人,该不会今日登门,就是与我发牢骚吧?你我之间,价格公道,买卖而已。有些事情,纠缠了太多年,任你是大剑仙,也没那个心气掰扯清楚了,答案无非是‘还能如何,就这样吧’。何况出城杀妖一事,习惯成自然,厮杀久了,会当作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我孙巨源,算怕死的人吧?但要真到了城头上,再去了南边,也照样会杀得兴起。” 崔东山说道:“以往总是差不多百年一战,不提那场十三人之争后的惨烈大厮杀,短短十年之间,蛮荒天下又有两次攻城,只是规模都不算大,无非是想要以战养战,磨合各方势力,演武大练兵,你怕不怕?可一旦真正聚集起半座蛮荒天下,甚至整座蛮荒天下的战力,剑气长城就这点人,这么点飞剑,怕不怕?” 孙巨源说道:“这也就是我们埋怨不已,却最终没多做什么事情的理由了,反正有老大剑仙在城头守着。” 崔东山问道:“那么如果那位消失万年的蛮荒天下共主,重新现世?有人可以与陈清都捉对厮杀,单对单掰手腕?你们这些剑仙怎么办?还有那个心气下城头吗?” 孙巨源默然无声。 崔东山伸出手,笑道:“赌一个?若是我乌鸦嘴了,这只酒杯就归我,反正你留着无用,说不定还要靠这点香火情求个万一。若是没有出现,我将来肯定还你,剑仙长寿,又不怕等。” 孙巨源将那只酒杯抛给崔东山,道:“无论输赢,都送给你。阿良曾经说过,剑气长城的赌棍,没有谁可以一直赢,越是剑仙越是如此。与其输给蛮荒天下那帮畜生,不如留给身后那座浩然天下,就当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吧,反正都恶心人,少恶心自己一点,就当是赚。” 崔东山笑着接过酒杯,问道:“‘但是’?” 孙巨源点点头,站起身,笑道:“还真有个‘但是’,‘要过城头,我答应了吗?’” 崔东山点了点头,道:“我差点一个没忍住,就要把酒杯还你,与你纳头便拜,结为兄弟,斩鸡头烧黄纸。” 孙巨源笑道:“国师说这种话,就很大煞风景了,我这点难得流露的英雄豪气,快要兜不住了。” 崔东山说道:“孙剑仙,你再这么性情中人,我可就要用落魄山门风对付你了啊!” 孙巨源突然正色说道:“你不是那头绣虎,不是国师。” 崔东山扭捏道:“我是东山啊。” 孙巨源扯了扯嘴角,终于忍不住开口针锋相对道:“那我还是西河呢。” 那一袭白衣翻墙而走,趴在墙头上翻向另外一边的时候,嘴里还在念叨:“放肆,太放肆了,剑气长城的剑仙尽欺负人,言语刻薄伤人心……” 林君璧近期都没有去往城头练剑,只是独自打谱。 邵元王朝天之骄子,每次返回孙府休憩,也不敢随意打搅林君璧的修补心境。 只有严律去找过一次神色萎靡不振的林君璧,但是见到了严律,林君璧却好像比以往多出了一份热诚,停下打谱,与严律闲聊了许久,严律打定主意,自己确实应该与林君璧结成盟友,这一路上,他对林君璧始终心怀芥蒂,只是藏得深些。以往林君璧在严律看来,就是那种绕不过去的关隘,等到自己境界高了,尤其是有朝一日,能够真正负责一部分严家事务的时候,在邵元王朝如日中天的林君璧,会很大程度上阻碍自己的攀高。可是如今严律改变了角度去考虑问题,觉得自己不如认命些,诚心实意地辅佐林君璧,相信以林君璧的眼光,知道自己会是一个极其称职的左膀右臂。 严律希望与林君璧结盟,因为林君璧的存在,严律失去的某些潜在利益,就能从他人身上找补回来,说不定会更多。 自己没了心结,严律便干脆利落了许多,与林君璧言语再无忌讳。 一个不谈道心受损有多严重,反正不再“完美无瑕”的林君璧,反而让严律宽心许多。 林君璧对严律的秉性,早已看透,所以严律的心境改变,谈不上意外,与严律的合作,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严律未来在邵元王朝,不会是什么无足轻重的角色。 今天师兄边境难得露面,与林君璧对弈一局。 边境笑道:“还没被严律这些人恶心够?” 林君璧摇头道:“恰恰相反,人心可用。” 边境跟着摇摇头,拈子悬空,看着棋局,道:“我倒是觉得很反胃。许多言语,若是真心觉得自己有理,其实不差,只不过因为立场不同,学问深浅,才有不一样的言语,终究道理还算是道理,至于有理无理,反而在其次,比如蒋观澄。干脆不说话的,例如金真梦,也不差。至于其余人等,绝大部分都在睁眼说瞎话,这就不太好了吧?如今咱们在剑气长城口碑如何,这帮人,心里不清楚?毁掉的声誉,是他们的吗?谁记得住他们是谁,最后还不是你林君璧这趟剑气长城之行,磕磕碰碰,万事不顺?害得你误了国师先生的大事谋划,一桩又一桩。” “返回家乡,我自会向先生请罪。”林君璧安静等待边境落子,微笑道,“抱团取暖,人之天性。人群当中,道德高者,孤家寡人。” 邵元王朝的隐蔽目的,其中有一个,正是郁狷夫。 林君璧其实对此不解,更觉得不妥,毕竟郁狷夫的未婚夫,是那怀潜,自己再心傲气高,也很清楚,暂时绝对无法与那个怀潜相提并论,修为、家世、心智、长辈缘和仙家机缘,事事皆是如此。但是先生没有多说其中缘由,林君璧也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生只说了两句重话:“被周神芝宠溺的郁狷夫,返回郁家恢复身份后,她等同于是半个邵元王朝的国力。”“豪门府邸大门口的石狮子都不干净,老百姓眼中的金銮殿上,能有一块干净的青砖?” 至于修行,国师并不替林君璧担心,只是给他抛出了一串问题,考验这个得意弟子:“将帝王君主视为道德圣贤,此事对错如何?衡量君王之得失,又该如何计算?帝王将相如何看待百姓福祉,才算无愧?” 边境说道:“看样子,你问题不大?” 林君璧笑道:“若是都被师兄看出问题大了,林君璧还有救吗?” 边境落子后,问道:“知道为何会一路输下去吗?” 林君璧点头道:“知道。” 边境点点头,道:“那我就不多嘴了。” 只不过林君璧敢断言,师兄边境心中的答案,与自己的认知,肯定不是同一个。 边境与林君璧继续下棋。 各怀心思。 宁府演武场上,大师姐与小师妹在文斗。 文斗得很文气,就是纯粹武夫裴钱耍疯魔剑法,剑修郭竹酒练习拳法,双方各耍各的,不打架。 陈平安离开宅子,打算去门口等崔东山返回。 等到陈平安临近演武场,两个小姑娘立即停下拳与剑。 裴钱赞叹道:“小师妹你拳中带剑术,好俊俏的剑法,不枉勤勤恳恳、辛辛苦苦练了剑术这么多年!” 郭竹酒称赞道:“大师姐剑术藏拳意,拳法无敌,不愧是大师姐,跟随在师父身边最久!” 裴钱点头道:“小师妹厉害啊,按照这个速度练拳不停,肯定能够一拳打碎几块砖。” 郭竹酒附和道:“大师姐了不得,如此练剑几年后,行走山水,一路砍杀,定然寸草不生。” 师出同门,果然相亲相爱,和和睦睦。 陈平安假装没看见没听见,走过了演武场,去往宁府大门。 等到陈平安一走,裴钱高高举起行山杖,郭竹酒晃了晃手腕上的多宝串。 裴钱笑呵呵道:“我还有小竹箱哦。” 然后裴钱故意略作停顿,这才补充道:“这可不是我瞎说,你亲眼见过的。” 郭竹酒笑嘻嘻道:“我没有小竹箱哦!” 她也有样学样,停顿片刻,这才说道:“你有我这个‘没有’吗?没有吧。那你想不想有啊?” 裴钱有些措手不及,觉得这个小姑娘有点傻了吧唧的。郭竹酒则觉得这个小姑娘有点憨。 已经走远的陈平安偷偷回望一眼,笑了笑,若是可以的话,以后落魄山,应该会很热闹吧。 所以在门口等到了崔东山之后,陈平安伸手握住他的手臂,将白衣少年拽入大门,一边走一边说道:“将来与先生一起去往青冥天下白玉京。不说话?先生就当你答应了,一言为定!闭嘴!就这样,很好。” 范大澈依旧没能破开龙门境瓶颈,成为一位金丹客。 他很愧疚,觉得对不起宁府的演武场,以及晏胖子家帮忙练剑的傀儡,所以每逢喝酒,请客之人,始终是范大澈。哪怕范大澈不在酒桌上,范大澈的朋友们喝酒都还是算在范大澈的账上,其中以董画符次数最多。范大澈一开始犯迷糊,怎么铺子可以赊账了?一问才知,原来是陈三秋自作主张帮他在酒铺放了一枚小暑钱。范大澈又问这枚小暑钱还剩下多少,不问还好,这一问就问出了个悲从中来。一不做二不休,难得要了几壶青神山酒水,干脆喝了个酩酊大醉。 成了酒铺长工的两个同龄少年,灵犀巷的张嘉贞与蓑笠巷的蒋去,如今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私底下说了各自的梦想,都不大。 板凳上的说书先生,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说书先生的山水故事,也就说得越来越少了。 那个有陶罐有私房钱,他爹给酒铺帮忙做阳春面的孩子冯康乐,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故事不好听,可终究是故事啊,实在不行,干脆与说书先生花钱买故事听。一枚铜钱够不够?如今爹挣了许多钱,隔三岔五丢给他三两枚,最多再过一年,冯康乐的陶罐里就快装不下了。所谓财大气粗胆子大,冯康乐捧着陶罐,鼓起勇气,一个人偷偷跑去了从未去过的宁府大街上,只是晃荡了半天也没敢敲门。门太大,自己太小,冯康乐总觉得即使使劲敲了门,里面的人也听不着。 当初说书先生坐在板凳上的时候,这个头一个与二掌柜打招呼说话的孩子,半点不怕,可是当说书先生躲藏在宁府高墙里,孩子便怕了起来,所以蹲在墙根下晒了半天日头。天黑前,从可以当镜子用的青石大街离开,孩子脚踝一拧,鞋底板就会吱呀作响,走出一段路就玩耍一次,不敢多,怕吵到了谁,挨揍。一路走到了自家巷子的黄泥路,便没这份乐趣了,踩脏了鞋子,爹不管,娘管啊,屁股开花好玩啊?好多时候,娘亲打着打着就自己哭了起来,爹便总是蹲在门口闷闷不说话。孩子那会儿最委屈,爹娘这些大人,怎么比没长大的孩子,还不讲道理呢? 冯康乐回了自家巷子,那边翘首以盼的孩子们不在少数,都盼着明儿就可以重新听到那些发生在遥远他乡的故事。 冯康乐没法子,总不能说自己胆子小,只见着了大门没见着说书先生啊,便在心中与说书先生念叨了几句歉意话,然后痛心疾首,说那二掌柜太抠门,嫌弃他陶罐里钱太少太少,如今已经不乐意讲故事了,这家伙掉钱眼里了,不讲良心。孩子们跟着冯康乐一起骂,骂到最后,孩子们生气不多,遗憾更多些。 毕竟上一回故事还没讲完,正说到了那山神强娶亲,读书人击鼓鸣冤城隍阁呢,好歹把这个故事讲完啊,那个读书人到底有没有救回心爱的可怜的姑娘?你二掌柜真不怕读书人一直敲鼓不停,把城隍爷家大门口的大鼓敲破啊? 那个长得不太好看但是次次都会带足瓜子的小姑娘,最失望,因为说书先生蹭她的瓜子次数多了后,如今她过家家的时候,都当上了坐轿子的媳妇呢。冯康乐他们以手搭架子,她坐在上边晃晃悠悠。可是说书先生很久没出现后,小媳妇就又都是冯康乐他们都喜欢的那个她了,至于自己就只好又当起了陪嫁丫鬟。 何况说书先生还偷偷答应过她,下次下雪打雪仗,与她一伙,怎么说话就不作数了呢?费了老大劲儿,才让爹娘多买些瓜子,自己不舍得吃,留着过年吗?可家乡这边,好像过年不过年,没两样,又不是说书先生说的家乡,好热闹的,孩子都可以穿新衣裳,与爹娘长辈收红包,家家户户贴门神春联,做一顿堆满桌子的年夜饭。 每次说完一个或是一小段故事,那个喜欢说山水神怪吓人故事,他自己却半点不被吓着的二掌柜,都会说些那会儿已经注定没人在意的言语,故事之外的言语,比如会说些剑气长城这边的好,喝个酒都能与一堆剑仙做伴,浩然天下随便哪个地方,都瞧不见这些光景,花再多的钱都不成。然后说一句天底下所有路过的地方,不管比家乡好还是不好,家乡就永远只有一个,是那个让人想起最多的地方。可惜故事一讲完,鸟兽散喽,没人爱听这些。 这些是人间最琐碎细微的小事,孩子们住着的小巷,地儿太小,容不下太多,就那么点大的风风雨雨,雨一淋,风一吹,就都没了。孩子们自己都记不住,更何谈别人。 板凳上说书先生的那些故事,连那给山神抬轿子的山精水怪,都非要编撰出个名字来,再说一说他们的衣衫打扮,给些抛头露面的机会;连那冬腌菜到底是怎么个由来,怎么个嘎嘣脆,都要说出个一二三四来,把孩子们嘴馋得不行,毕竟剑气长城这边不过年,可也要人人过那冻天冻地冻手脚的冬天啊。 与蛮荒天下挨着的剑气长城,城头那边,脚下云海一层层,如匠人醉酒后砌出的阶梯。这边剑仙们的一言一行,几乎全是大事,当然如女子剑仙周澄那般荡秋千年复一年,米裕在云霞大床上酣眠不分昼夜,赵个簃与程荃两个冤家对头,喝过了酒相互吐口水,也确实算不得大事。 包括太徽剑宗在内的诸多大门派剑修,已经准备分批次撤出剑气长城。对此,包括陈、董、齐在内的几个剑气长城大姓和老剑仙,都无异议。毕竟与本土剑修并肩作战参加过一次大战,就很足够,只是最近两次大战挨得太近,才拖延了外乡人返回家乡的脚步。 曾有人笑言,与剑气长城剑仙积攒下来的香火情,是天底下最不值钱的香火情,别当真,谁当真谁是傻子。可是说这种屁话的无赖,却反而是那个杀妖未必最多但绝对最“大”的那个。若是那头大妖不够分量,岂能在城头上刻下最新的那个“大”字? 不过这些外来剑修,没有全部返回浩然天下家乡,像太徽剑宗宗主韩槐子就留在了剑气长城,其余几位北俱芦洲剑仙,也不例外,走的都是年轻人,留下的都是境界高的老人。当然也有孑然一身赶赴此地的,像浮萍剑湖郦采,南婆娑洲剑仙元青蜀。除了剑仙,许多来自九大洲不同师门的地仙剑修,也多有留下。 亏得叠嶂酒铺越开越大,将隔壁两间铺子吃下,又多出了专门用来悬挂无事牌的两堵墙壁。所以以北俱芦洲剑修尤其是太徽剑宗子弟为主的剑修,这才在酒铺里写了名字和言语。而这些人去那边喝酒,往往拉上了并肩作战过两场大战的本土剑修,所以这拨人带起了一股新的风气,一块无事牌的正反两面,一对对有那生死之交的外乡剑修与本土剑修,各写无事牌一面,有些是客客气气的赠言,有些是骂骂咧咧的脏话,有些就只是醉酒后的疯癫言语,还有些就直接是从那《皕剑仙印谱》和折扇上摘抄而来,无奇不有。 其中有一块无事牌,扶摇洲那位身为宗主嫡传的年轻金丹境剑修,除在正面刻下名字之外,还写道:“老子看遍无事牌,斗胆一言,我浩然天下剑修,剑术不如剑气长城又如何?这字,写得就是要好许多!” 背面是一位剑气长城元婴境剑修的名字与言语,名字还算写得端正,无事牌上的其余文字,便立即露馅了,刻得歪歪扭扭,道:“浩然天下如你这般不会写字的,还有如那二掌柜不会卖酒的,再给咱们剑气长城来一打,再多也不嫌多。” 左右正在与魏晋说一些剑术心得,老大剑仙出现后,魏晋便要告辞离去。 陈清都却摆了摆手,道:“留下便是,在我眼中,你们剑术都是差不多高的。” 魏晋苦笑不已,老大剑仙你想着要让左右前辈再提起一口心气,也别拉上晚辈啊。 陈清都开门见山道:“其实是有事相求,说是求也不太对,一个是你家先生的命令,一个是我的期许,听不听,随你们。随了你们之后,再来随我的剑。” 魏晋无奈。 这就是没得商量了,至少自己是如此,左右前辈会如何做决定,暂时还不好说。 左右问道:“先生为何自己不对我说?” 陈清都笑道:“先生说了弟子不会听的言语,还说个什么?被我听去了,浩然天下最会讲理的老秀才,白白落个管教无方?” 左右说道:“确实是我这个学生,让先生忧心了。” 只要是说自家先生的好话,那么在左右面前,就管用。 陈清都转去跟魏晋言语,道:“魏晋,如今劝你,你未必甘心,所以你可以再打一场大战,之后再听我的——离开剑气长城,到时候会有三个地方,让你挑选:南婆娑洲,扶摇洲,金甲洲。你就当是去游山玩水好了。宝瓶洲风雪庙魏晋,不该只是个伤透了心的痴情种,再说了,在哪里伤心不是伤心,没必要留在剑气长城,离得太远,喜欢的姑娘,又看不见。” 陈清都笑道:“与你这么不客气,自然是因为你剑术比左右还低的缘故,所以将来离开了剑气长城,记得好好练剑,剑术高了,追上左右,我下一次就会多多顾虑。” 魏晋苦笑道:“老大剑仙,只能如此了吗?” 陈清都抬了抬下巴,道:“问我做甚,问你剑去。” 魏晋更加无奈。 魏晋这一次离去,老大剑仙没有挽留,只留下两个剑术高的。 陈清都说道:“你那小师弟,没答应点燃本命灯,但是与我做了一笔小买卖,将来上了战场,救他一次,或是救他想救之人一次。” 陈清都笑道:“这么怕死的,突然不怕死了。而话少的左右,竟然说了那么多话,你们文圣一脉的弟子,到底是怎么想的?” 左右说道:“想要知道,其实简单。”自然是先当了我们文圣一脉的弟子再说。 陈清都笑呵呵道:“劝你别说出口,你那些师侄都还在剑气长城,他们心目中天下无敌的大师伯,结果给人打得鼻青脸肿,不像话。” 左右不是不介意这位老大剑仙的言语,只是当下他更介意一件更大的事情,问道:“若是他来了,当如何?” 陈清都一手负后,一手抚顶,捋了捋后脑勺的头发:“大门敞开,待客万年,剑仙对敌,只会嫌弃大妖不够大,这都不懂?” 左右点头道:“有理。” 陈清都打趣道:“哟,终于想要为自己出剑了?” 左右说道:“文圣一脉,只讲理不吹牛,我这个当大师兄和大师伯的,会让同门知道,浩然天下剑术最高者,不是过誉,这个评价,还是低了。” 陈清都笑道:“还要更高些?怎么个高?踮脚尖伸脖子,到我肩头这儿?” 左右说道:“陈清都,隔绝天地,打一架?” 陈清都双手负后,走了。 左右重新闭目养神,温养剑意。 下一场大战,最适宜倾力出剑。 极远处,女子周澄依旧在荡秋千,哼唱着一支晦涩难懂的别处乡谣。 是很多很多年前,她还是一个少女的时候,一位来自异乡的年轻人教给她的,也不算教,就是喜欢坐在秋千不远处,自顾自哼曲儿。她那会儿没觉得好听,更不想学。练剑都不够,学这些花里胡哨的做什么。 后来周澄从他嘴里第一次听说了山泽野修这个说法,他还说之所以来这里,是想要看一眼心目中的家乡,没什么感情,就是想来看一看。 此时,大剑仙陆芝走到秋千旁边,伸手握住一根绳索,轻轻摇晃。 周澄没有转头,轻声问道:“陆姐姐,有人说要来看一看心目中的家乡,不惜性命,你为什么不去看一看你心目中的故乡?你又不会死,何况积攒了那么多的战功,老大剑仙早就答应过你的,战功够了,就不会拦阻。” 陆芝是个略显消瘦的修长女子,脸颊微微凹陷,只是肌肤白皙,额头光亮,尤为皎洁,如蓄留月辉一年年。 她的姿容算不得如何漂亮,只是气势之盛,安安静静站在秋千旁边,就像那不敛剑气的左右。 陆芝摇头道:“之所以有那么个约定,是给自己找点练剑之外的念头,能做了,不一定真要去做。” 周澄不再言语。 陆芝轻轻晃动秋千,道:“可以正大光明去往倒悬山之后,那个念头就算了结了。如今的念头,是去南边,去两个很远的地方,饮马曳落河,拄剑拖月山。” 周澄转头笑道:“那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家伙?你喜欢他?” 陆芝摇摇头,道:“不是每个女子,都一定要喜欢男人的。我不喜欢自己喜欢谁,只喜欢谁都不喜欢的自己。” 周澄笑道:“陆姐姐,你说话真像浩然天下那边的人。” “周澄,哪天秋千没了,你怎么办?” “人都死了,就不管了。” “喜欢一个人,至于吗?” “也不是真的有多少喜欢他啊。反正什么都没了,师门就剩下我一个,还能想什么?陆姐姐天赋好,可以有那念头去做。我不成,想了无用,便不去想。” 陆芝眺望南方,神色淡漠道:“只能等死的剑仙,还不止一两个,你说可不可笑?” 周澄不说话,也没笑。 北俱芦洲的郦采剑仙,是个不肯消停的主儿,今天与太徽剑宗韩槐子问剑,明天就去找其他剑仙问剑,问剑剑仙不成,就去欺负元婴境剑修,嚷嚷着:“我一个娘们你都打不过,不但如此,竟然连打都不敢打,还算是个带把的吗?”元婴境剑修往往气不过,输了之后,就去呼朋唤友,在剑气长城,谁还没个剑仙朋友?请那剑仙出山后,郦采赢了倒还好,换人问剑,输了的话就再去找那元婴境剑修,三番五次后,那元婴境剑修就哭丧着脸,说剑仙朋友已经不愿见他了,薅羊毛也不能总逮着他一个往死里薅啊,于是偷偷帮着郦采介绍了另外一个元婴境剑修,说是找那个家伙去,那家伙认识的剑仙朋友,更多。 郦采便打心底喜欢上了剑气长城。打不完的架,而且输赢胜负,都没有后顾之忧,比那束手束脚要讲什么情面和香火情的北俱芦洲,好太多。 郦采差点都想要随便找个男人嫁了,就在这边待着不回去了。 只是一有这个念头,便觉得有些对不住姜尚真,但是再一想,姜尚真这种男人,一辈子都不会专情喜欢一个女子,喜欢他做什么?不是作践自己吗?可是女子剑仙坐在城头上,或是在万壑居宅邸养伤的时候,千思百想,又无法不喜欢那个人,这让郦采愁得想要喝酒把自己喝死算了。 郦采暂住的万壑居,与已经成为私宅的太徽剑宗甲仗库离着不远,与那主体建筑全部由碧玉雕琢而成的停云馆,更近。 郦采便寄出一封信给姜尚真,让他掏钱将停云馆买下来,由于担心他不乐意掏钱,就在信上将价格翻了一番。 有个骨瘦如柴的老人,长着个酒糟鼻子,拎着酒壶,难得离开住处,摇摇晃晃走在城头上,看风景,不常来这边,风太大。 路过了一个剑穗极长、拖剑而走的玉璞境剑修。城头太宽,其实双方离着很远,但是那个原本心不在焉的吴承霈,却猛然转头,死死盯住那个老人,眼眶泛红,怒骂道:“老畜生滚远点!” 老人在剑气长城绰号老聋儿,绰号半点不威风,但却是实打实地位居剑气长城巅峰十人之列,更别提老人的名次,犹在陆芝之前。 说句难听的,在人人脾气都可以不好的剑气长城,光凭吴承霈这句冒犯至极的言语,老人就可以出剑了,谁拦阻谁就一起遭殃。 只是老聋儿却真像个聋子,不但没说什么,反而果真加快了脚步,去如云烟,转瞬间不见身影。 吴承霈这才继续低头而走。 老聋儿走走停停,有人打招呼,有人视而不见,老人都没说话。到了僧人那边,才站着不动,沙哑说道:“再说一说佛法吧,反正我听不见。” 已经坐在城头一端最尽头的僧人便说了些佛法。 僧人蒲团之外,是白雾茫茫,偶有一抹金光骤然亮起又消散,那是光阴长河被无形之物阻滞,溅起水花后的玄妙光景。 僧人伸手如掬水,只是仍是慢了那抹金光丝毫,便缩回手,算是无功而返了一次。 老聋儿再去那位佛子出身的儒家圣人那边——位于城头另外一端的尽头。老聋儿说了差不多的言语,那位儒家圣人也说了些,老聋儿点点头,再去找那个极高处云海之中的老道人,是那道祖座下大弟子的大弟子,等到老道人说过了些话,老聋儿这才离开城头,去往那座由他负责镇压数千年之久的牢狱。 这座牢狱没有名字,也怪,越是境界高的大妖,越是关押在距离地面近的地方。老聋儿经过一座座牢笼的时候,谩骂声、讥讽声反正都听不见,至于大妖震怒,牵引整座牢狱都震动不已的动静,老人更是不予理睬,头也不抬,便也见不着那些刻骨铭心的仇恨视线。最后去底层看那些境界不高的妖物,传授剑术,学与不学,无所谓,反正都是死,早死晚死,哪个更幸运些?不好说。 老大剑仙先前与他吩咐了一件事,需要他去城头厮杀的那一天,除了凭借功劳换来的三条金丹境剑修的小命,按照约定,可以留下,牢狱里其他的妖族要全部宰掉。如果这句话没听进去,那就真要聋了。一头死了的飞升境大妖,怎么能不聋? 老聋儿没觉得有什么好怨怼的,几千年来,挑挑选选,只先后挑选了三头妖物。唯一的问题就在于,再好的资质,能够压境多时,时日久了,也会不得不破境。理由很简单,境界不够,活不了几百年几千年,就会自然而然地死去。所以历史上死了几个,老聋儿便要惋惜几次,如今还活着的三个不记名弟子,已经死了不知多少个悄然学剑悄然而逝的师兄。 三人当中,一个才洞府境,一个龙门境,一个是几乎就要失心疯了的金丹境瓶颈。 老聋儿在收徒这件事上,很开诚布公,是我的弟子了,成了元婴境,就得死,故而破境一事,自己掂量。 剑气长城和城池之外,除了最北边的那座海市蜃楼,还有甲仗库、万壑居以及停云馆这样的剑仙遗留宅邸,其实还有一些勉勉强强的形胜之地,但是称得上禁地的,不谈老聋儿管着的牢狱,其实还有三处:董家掌管的剑坊,齐家负责的衣坊,陈家手握的丹坊。 剑坊所铸之剑,从来没什么太好的剑,法宝都算不上的制式长剑而已,剑仙爱要不要,只要是登城的剑修,都会赠送一把,一样爱收不收。 事实上许多剑仙,还真就偏偏喜好悬佩剑坊铸剑,以此杀妖无数。 衣坊编织折法袍,品秩一样不高,看上去很是儿戏一般。 只是这两处,明白无误,就是剑气长城最不可或缺的存在。 丹坊的功用,就更简单了,将那些死在城头、南边战场上的妖族尸骸,剥皮抽筋,物尽其用。 丹坊是三教九流最为鱼龙混杂的一块地盘,炼丹派与符箓派修士,人数最多,有些人,是主动来这里签订了契约,或百年或数百年,挣到足够多的钱再走,有些干脆就是被强掳而来的外乡人,或是那些躲避灾殃隐藏在此的浩然天下世外高人、丧家犬。 剑气长城正是靠着这座丹坊,与浩然天下那么多停留在倒悬山渡口的跨洲渡船,做着一笔笔大大小小的买卖。 而丹坊又与老聋儿关押的那座牢狱,有着密切关联,毕竟许多大妖的鲜血、骨骼以及从妖丹上切割下来的碎片,都是山上至宝。 这三处规矩森严、戒备更惊人的禁地,谁进去都容易,谁出来都难,剑仙也不例外。 在南边城头,有一种剑修,无论年纪老幼,无论修为高低,最远离城池是非,偶尔去往城头和北边,都是悄无声息往返。 他们负责去往蛮荒天下“捡钱”,类似浩然天下世俗王朝的边军斥候。 他们境界再低,也是龙门境剑修,每次去往南边,皆有剑仙带队。 早年出身于一等一的豪阀子弟陈三秋,与贫寒市井挣扎奋起的好友小蛐蛐,两个出身截然不同的少年剑修,那会儿最大的愿望,就都是能够去南边“捡钱”。 而“捡钱”次数最多、“捡钱”最远的剑修,喜欢自称剑客,喜欢说自己之所以如此浪荡,可不是为了吸引妇人姑娘们的视线,只是纯粹喜欢江湖。 南边的蛮荒天下,就是一座大江湖,可以遇到很多有趣的事情。 只是每次说完这些让晚辈们心神摇曳的豪言壮语,那剑客当天就会屁颠屁颠去城中喝酒,哪里女子视线多,就去哪里。 次次醉醺醺满身酒气回来后,就与某些看他不顺眼的小王八蛋,笑眯眯说你们谁谁谁差点就要喊我爹甚至是老祖宗了,亏得我把持得住,一身浩然正气,美色难近身! 若是有孩子顶嘴,从来不吃亏的他便说你家中谁谁谁,光说脸蛋,连那美色都算不上,但是不打紧,在我眼里,有那眼光好、偷偷喜欢我的女子,姿容翻一番,不是美人甚是美人,更何况她们谁谁谁的那柳条儿小腰肢、那好似俩竹竿相依偎儿的大长腿、那波澜壮阔的峰峦起伏,只要有心去发现,万千风景哪里差了?不懂?来来来,我帮你开开天眼,这是浩然天下的独门神通,轻易不外传的…… 只是每一次玩笑过后,一支支队伍在去往南边“捡钱”的路上,往往都会少掉几个听众,或者干脆全军覆没,活人再聚首之时,便再也见不着那些脸庞。每当这时候那些曾经听不懂的,或是当时假装听不懂的,便都再也无法说自己不懂了。 那会儿,剑客便会沉默些,独自喝着酒。 有一次剑修们陆陆续续返回后,某个剑修就蹲在某地,但是最终没有等到一支他人人熟悉的队伍,只等到了一头大妖。 那大妖手里拎着一杆长枪,高高举起,就像拎着一串人头糖葫芦,在离着剑气长城极远处停步,指名道姓,然后笑言一句,就将那杆长枪掷向剑气长城的南边城墙某处。 剑修接住了那杆长枪,轻轻交给身后人,然后一去千万里,一人仗剑,前往蛮荒天下腹地,于托月山出剑,于曳落河出剑,有大妖处,他皆出剑。 苦夏剑仙那张天生的苦瓜脸,最近终于有了点笑意。 只要不涉及人情世故,只说与剑相关事,苦夏剑仙还是眼光极好的,终究是周神芝的师侄,没点真本事,早给周神芝骂得剑心破碎了。 林君璧抓获了两缕上古剑仙遗留下来的纯粹剑意,品秩极高,气运、机缘和手段兼具,该是他的,迟早都是。只不过短短时日,不是一缕而是两缕,依旧超乎苦夏剑仙的意料。 剑气长城这类玄之又玄的福缘,绝不是境界高,是剑仙了,就可以强取豪夺的,万一一着不慎,就会引来诸多剑意的汹涌反扑。历史上不是没有贪心不足的可怜外乡剑仙,身陷剑意围杀之局,凶险程度,不亚于一个不知死活的洞府境修士,到了城头上依旧大摇大摆府门大开。 严律更多是靠运气才留下那缕阴柔剑意,命格契合,大道亲近使然。 金真梦看似更多靠着金丹境剑修的境界,挽留下了那份桀骜不驯的剑意,在苦夏剑仙看来,金真梦这个沉默寡言的晚辈,显然是那种心有丘壑、志向高远的。那份杀气极重的精纯剑意,恰恰选中了性情温和的金真梦,绝非偶然,金真梦是精诚所至,才得了那份剑意的青睐。那场发生在金真梦气府内,外来剑意牵引小天地剑气一起“造访”的剧烈冲突,看似险象环生,实则是一种粗浅的考验,足可消弭金真梦的诸多魂魄瑕疵。若是这一关也过不去,想必金真梦就算为此跌境,也唯有认命。 除了苦夏剑仙之外,这些邵元王朝的天之骄子,如今都非剑仙。 林君璧之外,严律还好说,连那金真梦都得了一份天大机缘,剑修蒋观澄便焦躁了几分,不少人都跟蒋观澄是差不多的心情。 林君璧哪怕得了比天大的机缘,其余剑修,其实心里边都谈不上太过憋屈,可严律得了,便要心里不舒服,如今连金真梦这种空有境界、没悟性的家伙都得了,蒋观澄他们便有些受不了。 朱枚依旧无所谓,一得空,就找那个被她昵称为“在溪在溪”的郁狷夫闲聊,郁狷夫几乎不说话,全是少女在说。 难得有一次郁狷夫多说了些,与朱枚争论那师碑还是师帖,师刀还是师笔。朱枚故意胡搅蛮缠,争了半天,最后笑嘻嘻认输了,原来是为了让郁狷夫多说些,便是赢了。 苦夏剑仙心情不错,回了孙府,便难得主动找孙巨源饮酒,却发现孙剑仙没了那只仙家酒杯,只是拎着酒壶饮酒。 孙巨源似乎不愿意开口,苦夏剑仙便说了几句心里话:“我只是剑修,登山修行之后,一生只知练剑。所以许多事情,不会管,也不太乐意管,管不过来。” 孙巨源瞥了眼真心诚意的外乡剑仙,点了点头,道:“我对你又没什么看法,就算有,也是不错的看法。” 孙巨源坐在廊道中,一腿屈膝立起,伸手拍打膝盖,道:“修道之人,离群索居,一个人远离世俗,洁身自好,很好了,还要如何奢求?” 苦夏剑仙感慨道:“可任何宗门大派,成了气候,就会熙熙攘攘,太过热闹,终究不再是一人修行这么简单,这也是为何我不愿开宗立派的根本缘由。若只知练剑,不会传道,怕教出许多剑术越来越高而人心越来越低的弟子。我本来就不会讲道理,到时候岂不是更糟心?我那师伯就很好,剑术够高,所有徒子徒孙,不管性情如何,都得乖乖用心揣摩我那师伯的所思所想,根本无须师伯去传授道理。” 孙巨源摇摇头,背靠墙壁,轻轻摇晃酒壶,道:“苦夏啊苦夏,连自己师伯到底强在何处都不清楚,我劝你这辈子就别开宗立派了,你真没那本事。” 苦夏剑仙的那点好心情,都给孙巨源说没了,苦瓜脸起来了。 孙巨源望向远方,轻声道:“若是浩然天下的山上人,能够都像你,倒也好了。话不多,事也做。” 苦夏剑仙一伸手,道:“给壶酒,我也喝点。” 孙巨源手腕翻转,抛过去一壶酒。 苦夏剑仙更加苦相,因为是一壶竹海洞天酒。 剑气长城是一个最能开玩笑的地方。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拿来开玩笑,还有什么不敢的? 只是剑气长城终究是剑气长城,没有乱七八糟的纸上规矩,同时又会有些让人匪夷所思、在别处如何都不该成为规矩的不成文规矩。 中五境剑修见某位剑仙不对眼,无论喝不喝酒,大骂不已,只要剑仙自己不搭理,就会谁都不搭理,但是只要剑仙搭理了,那就受着。 来剑气长城练剑或是赏景的外乡人,无论是谁的徒子徒孙,无论在浩然天下投了多好的胎,在剑气长城这边,剑修都不会高看你一眼,也不低看你半眼,一切以剑说话。能够从剑气长城这边捞走面子,那是本事。若是在这边丢了面子,心里边不痛快,到了自家的浩然天下,随便说,都随意,一辈子别再来剑气长城就行,再怎么沾亲带故,最好也别靠近倒悬山。 历史上许许多多战死之前已是孑然一身的剑仙、剑修,死了之后,若是没有交代遗言,所有遗留,便是无主之物。 若有遗言,便有人全盘收下,无论是多大的一笔神仙钱,甚至剑仙的佩剑。哪怕是下五境剑修得了这些,也不会有人去争,明着不敢,暗地里去鬼祟行事的,也别当隐官一脉是傻子。不少差点可以搬去太象街、玉笏街的家族,就是因为这个,元气大伤。因为规矩很简单,管教不严,除了伸手之人会死,所在家族,境界最高者,会先被洛衫或是竹庵剑仙甚至隐官大人打个半死,最后总能够留下半条命,毕竟还是要杀妖的。下一场大战,此人必须最后撤离战场,能靠本事活下来,就一笔勾销,但是原本战后剑、衣、丹三坊会送到府上的分账,就别想了。 所以就这么一个连许多剑仙死了都没坟墓可躺的地方,怎么会有那春联门神的年味儿,不会有。 百年、千年、万年过后,所有的剑修都已习惯了城头上的那座茅屋,那个几乎从不会走下城头的老大剑仙。 好像老大剑仙不翻老皇历,皇历就没了,或者说好像从未存在过。 礼圣一脉的君子王宰,今天到了酒铺。这是王宰第一次来此买酒。 只是闹哄哄的剑修酒客们,对这位儒家君子的脸色都不太好。 一是因为浩然天下有功名有头衔的读书人身份;二是听说王宰此人吃饱了撑着,揪着二掌柜那次一拳杀人不放,非要做那鸡零狗碎的道德文章,比隐官一脉的督察剑仙还要卖力。他们就奇怪了,亚圣、文圣打得要死要活也就罢了,你礼圣一脉凑什么热闹,落井下石? 王宰神色自若,掏了钱买了酒,拎酒离开,没有吃那一碗阳春面和一碟酱菜,更没有学那剑修蹲在路边饮酒。王宰心中有些笑意,觉得自己这壶酒,二掌柜真该请客。 王宰没有沿着来时路返回,而是拎酒走向了无人的街巷拐角处。 王宰在本该有一条小板凳和一个青衫年轻人的地方,停下脚步,轻声笑道:“君子立言,贵平正,尤贵精详。” 即将离开剑气长城的王宰记起一事,原路返回,去了酒铺,寻了一块空白无字的无事牌,写下了自己的籍贯与名字,然后在无事牌背面写了一句话,“待人宜宽,待己须严,以理服人,道德束己,天下太平,真正无事”。 王宰写完之后,在墙上挂好无事牌,翻看其余邻近无事牌的文字内容,哭笑不得。其中有一块估计会被酒铺某人镀金边的无事牌,其上是一位金甲洲剑仙的“肺腑之言”:“从不坑人二掌柜,酒品无双陈平安。”一看就是暂时不打算离开剑气长城的。 还有一块肯定会被酒铺二掌柜视为“厚道人写的良心话”:“文圣一脉,学问不浅,脸皮更厚,二掌柜以后来我流霞洲,请你喝真正的好酒。”显然是个与他王宰一般,就要去往倒悬山的人。 王宰自言自语道:“若是他,便该说一句,这样的好人,如今竟然才是元婴境剑修境界,没道理啊,玉璞境太低,仙人境也不算高才对。” 王宰微笑道:“只不过这种话,二掌柜说了,讨喜,我这种人讲了,便是老妪脸上抹胭脂,徒惹人厌。” 不是所有的外乡人,都能够像那陈平安,成为剑气长城剑修心中的自家人。王宰有些替陈平安感到高兴,只是又有些伤感。 王宰犹豫了一下,便在自己无事牌上多写了一句蝇头小楷:“为仁由己,己欲仁,斯仁至矣。愿有此心者,事事无忧愁。” 王宰发现身边不远处站着一个来铺子拎酒的少年,名叫蒋去,是蓑笠巷出身。 王宰转过身,对那少年笑道:“与你们家二掌柜说一声,酒水滋味不错,争取多卖些,取之有道,正大光明。” 蒋去笑容腼腆,使劲点头。 王宰一口饮尽壶中酒,将那空酒壶随手放在柜台上,大笑着离去。出了门,与那酒桌旁和路边的众多剑修,一个抱拳,朗声道:“卖剑沽酒谁敢买,但饮千杯不收钱。” 四周寂然无声,皆在意料之中,王宰大笑道:“那就换一句,更直白些,希望将来有一天,诸位剑仙来此处饮酒,酒客如长鲸吸百川,掌柜不收一枚神仙钱。” 没人领情。 有人嗤笑道:“君子大人,该不会是在酒水里下了毒吧?二掌柜人品再不行,这种事还是做不出来的。堂堂君子,清流圣贤,你莫要坑害二掌柜才对。” 王宰没有反驳什么,笑着离去,远去后,高高举起手臂,竖起大拇指,大声道:“很高兴认识诸位剑仙。” 一时间酒铺这边议论纷纷。 “是不是二掌柜附体?或者干脆是二掌柜假冒?这等手段,过分了,太过分了。” “二掌柜厉害啊,连礼圣一脉的君子都能感化为道友?” “多半还算个剩下点良心的读书人。” 君子王宰远离酒铺,走在小巷当中,掏出一方白石莹然如玉的朴拙印章,是那陈平安私底下赠送给他王宰的,既有边款,还有署名和年份。 边款内容是“道路泥泞人委顿,豪杰斫贼书不载。真正名士不风流,大石磊落列天际”。 篆文为“原来是君子”。 裴钱总算回过味来了。 最后知后觉的她,便想要把挥霍掉的光阴,靠着多练拳弥补回来。一次次去泡药缸子,去床上躺着,养好伤就再去找老嬷嬷学拳。 白嬷嬷不愿对自己姑爷出重拳,但是对这个小丫头,还是很乐意的。 不是不喜欢,恰恰相反,在姑爷那些学生弟子当中,白炼霜对裴钱,最中意。表面上胆子小,但是小姑娘那一双眼睛里,有着最狠的意思。 郭竹酒如今不被禁足,经常来这边晃荡,会在演武场那边从头到尾看着裴钱被一次次打趴下,直到最后一次起不来,她就飞奔过去,轻轻背起裴钱。 偶尔郭竹酒闲着没事,也会与那个种老夫子问一问拳法。 这天裴钱醒过来后,郭竹酒就坐在门槛那边,陪着暂时无法下地行走的大师姐说说话,帮大师姐解个闷。 至于大师姐是不是想要跟她说话,郭竹酒可不管,反正大师姐肯定是愿意的。说累了,郭竹酒就提起那块抄手砚,呵一口气,与大师姐显摆显摆。 白首这天又在宅子外路过,门没关,白首哪敢触霉头,快步走过。 郭竹酒便压低嗓音问道:“小个儿大师姐,你有没有觉得那白首喜欢你?” 裴钱如遭雷击,惊道:“啥?” 郭竹酒惊讶道:“这都看不出来?你信不信我去问白首,他肯定说不喜欢?但是你总听过一句话吧,男人嘴里跑出来的话,都是大白天晒太阳的鬼。” 裴钱一拳砸在床铺上,嚷道:“气死我了!” 郭竹酒低头擦拭着那方砚台,唉声叹气道:“我还知道有个老姑娘经常说啊,嫁出去的姑娘就是泼出去的水,那么以后大师姐就算是太徽剑宗的人,师父家乡的那座祖师堂,大师姐的座椅就空了。岂不是师父之外,便群龙无首了,愁人啊。” 裴钱怒道:“你休想篡位!我那座位,是贴了字条写了名字的,除了师父,谁都坐不得!” 郭竹酒“哦”了一声,道:“那就以后再说,又不着急的。” 裴钱突然说道:“白首怎么就不喜欢你?” 郭竹酒抬起头,一本正经道:“他又没眼瞎,放着这么好的大师姐不喜欢,跑来喜欢我?” 裴钱双手抱胸,呵呵笑道:“那可说不定。” 郭竹酒笑嘻嘻道:“方才是与大师姐说笑话哩,谁信谁走路摔跟头。” 裴钱扯了扯嘴角。 裴钱轻声问道:“郭竹酒,啥时候去落魄山找我玩?” 郭竹酒有些提不起精神,垂着头道:“我说了又不算的喽。爹娘管得多,么(没)得法子。” 裴钱沉默片刻,笑了笑,道:“好心的难听话,你再不爱听也别不听,反正你爹娘长辈他们,放开了说,也说不了你几句。说多了,他们自己就会不舍得。” 郭竹酒想了想,点头道:“好的。” 沉默片刻,郭竹酒瞥了眼那根搁在桌上的行山杖,她趁着大师姐昏迷不醒呼呼大睡,帮着擦拭了一番——吐口水,抹袖子,最后连脸蛋都用上了,十分诚心诚意。 “大师姐,你的小竹箱借我背一背呗?” “为啥?凭啥?” “背着好看啊,大师姐你说话咋个不过脑子?多灵光的脑子,咋个不听使唤?” 裴钱觉得与郭竹酒说话聊天,心好累。 “大师姐,臭豆腐真的有那么好吃吗?” “可香呢!” “是不是吃了臭豆腐,放屁也是香的?” “郭竹酒,你烦不烦人?” 然后裴钱就看到那个家伙,坐在门槛那边,嘴巴没停,一直在说哑语,没声音而已。哪怕裴钱故意不看她,她也乐在其中,若不小心看了她一眼,就更带劲了。 裴钱无奈道:“你还是重新说话吧,被你烦,总好过我脑阔(壳)疼。” 郭竹酒突然说道:“如果哪天我没办法跟大师姐说话了,大师姐也要一想起我就一直会烦啊,烦啊烦啊,就能记得牢些。” 裴钱看着那个脸带笑意的小姑娘,怔怔无语。 一袭青衫站在了门槛那边,他伸手示意裴钱躺着便是。 陈平安坐在郭竹酒身边,笑道:“小小年纪,不许说这些话。师父都不说,哪里轮得到你们。” 这次郭竹酒回家,不再是一个人走街串巷瞎晃荡,不再是在那玉笏街邻居府邸墙头上当只小野猫,因为身边跟着师父,所以显得格外规矩。 有个相熟的少年趴在墙头那边,笑问道:“绿端,今儿咋个不过关斩将了。我这两天剑术大成,肯定守关成功,必然让你乖乖绕道而走!” 郭竹酒抬起头,一脸茫然道:“你谁啊?” 少年见郭竹酒给他偷偷使眼色,便赶紧消失。 这也是陈平安第一次去玉笏街郭家拜访,也只是将郭竹酒送到了家门口,婉拒了亲自出门迎接的郭稼的邀请,没有进门坐坐。毕竟隐官一脉的洛衫剑仙还盯着自己,宁府无所谓这些,郭稼剑仙和家族还是要在意的,至少也该做个样子表示自己在意。 郭稼拉着郭竹酒往里边走,随口说道:“在那边跟你的小个儿大师姐,聊了些什么?” 郭竹酒说道:“爹,你就算严刑拷打,我也不会说一个字的。我郭竹酒是谁?是那大剑仙郭稼的女儿,不该说的,绝对一个字都不说。” 郭稼低下头,看着笑意盈盈的女儿,拍了拍她的小脑袋,道:“难怪都说女大不中留,心疼死爹了。” 郭竹酒问道:“可我娘亲就不这样啊,嫁给了爹,不还是处处护着娘家?爹你也是的,每次在娘亲那边受了委屈,不找自己师父去倒苦水,也不去找相熟的剑仙朋友喝酒,偏偏去老丈人家装可怜,娘亲都烦死你了。你还不知道吧?我姥爷私底下都找过我了,让我劝你别再去那边了,说算姥爷他求你这个女婿,可怜可怜他吧,不然最后遭灾最多的,是他,而不是你这个女婿。” 郭稼早已习惯了女儿这类戳心窝的言语,习惯就好,习惯就好啊。所以自己的那位老丈人应该也习惯了,一家人,不用客气。 郭稼原本满是阴霾的心情,如云开月明了几分。先前左右找过他一次,是好事,讲道理来了,没出剑,虽然还是佩了剑的,自己比那大剑仙岳青幸运多了。郭稼其实内心深处,很感激这位佩剑登门的人间剑术最高者,方才那个年轻人,郭稼也很欣赏。文圣一脉的弟子,好像都擅长讲一些言语之外的道理,并且是说给郭稼、郭家之外的人听的。 郭稼一直希望女儿绿端能够去倒悬山,学那宁姚,去更远的地方看一看,晚些回来不打紧。只是别看女儿打小喜欢热闹,偏偏从来没想过要偷偷溜去倒悬山。郭稼让媳妇暗示过女儿,可是女儿却说了一番道理,让人无言以对。 郭竹酒说她小时候,费了老大劲才爬到自家屋顶上,瞧见月亮搁放在剑气长城的城墙上,就想要哪天去摸一摸,结果等她长大了,靠着自己去了城头,才发现根本不是那样的,月亮离着城头老远,够不着,所以她就不乐意走远路了。剑气长城的城头那么高,她铆足了劲蹦跳伸手,都够不着月亮,到了倒悬山那边,只会更够不着,没意思。 这次左右登门,是希望郭竹酒能够正式成为他小师兄陈平安的弟子,只要郭稼答应下来,题中之义,自然需要郭竹酒跟随同门师兄师姐,一起去往宝瓶洲落魄山祖师堂,拜一拜祖师爷,在那之后,可以待在落魄山,也可以游历别处,若是小姑娘实在想家了,可以晚些返回剑气长城。 郭稼觉得可以。 佩剑登门的左右开了这个口,玉璞境剑修郭稼不敢不答应嘛,其余剑仙,也挑不出什么理说三道四,挑得出,就找左右说去。 但是郭竹酒突然说道:“爹,来的路上,师父问我想不想去他家乡那边,跟着小个儿大师姐他们一起去浩然天下,我冒死违抗师命,拒绝了啊,你说我胆子大不大,是不是很有英雄豪杰味?” 郭稼心中叹息,笑问道:“为何不答应?浩然天下的拜师规矩多,我们这边比不得,不是只要传道之人点头答应,头都不用磕,只是随便敬个酒就可以的,你还要去祖师堂拜挂像、敬香,好些个繁文缛节。你想要真正成为陈平安的嫡传弟子,就得入乡随俗。” 郭竹酒摇摇头,道:“什么时候师父回家乡了,我再一起跟着。我要是走了,爹的花圃谁照料?” 郭稼使劲绷着脸,苦口婆心劝说道:“下次打那蚊蝇飞虫,收着点剑术,莫要连花草一起劈砍了。” 郭竹酒惋惜道:“可惜大师姐的行山杖不肯送我,不然莫说是爹的花圃,整座郭府能跑进一只蚊蝇,您就拿我是问,砍我狗头。” 郭稼与女儿分开后,就去看那花圃。女儿拜了师后,成天都往宁府那边跑,就没那么精心照料花圃了,所以花草格外茂盛。郭稼独自一人,站在一座花团锦簇的凉亭内,看着团团圆圆、齐齐整整的花圃风景,却高兴不起来,若是花也好月也圆,事事圆满,人还如何长寿? 所以郭稼其实宁愿花圃残破人团圆。 宁府那边,宁姚依旧在闭关。裴钱在与白嬷嬷请教拳法。种秋在走桩,以充斥天地间的剑意砥砺拳意。曹晴朗在修行。崔东山拉着纳兰老哥一起喝酒。 陈平安离开郭稼和玉笏街后,去了趟越开越大的酒铺。按照老规矩,掌柜不与客人争地盘,只是蹲在路边喝酒,可惜范大澈不厚道,竟然一口气喝完了那枚小暑钱的剩余酒水钱,陈平安只得自己跟少年蒋去结账付钱。蒋去壮起胆子,说他前不久与叠嶂姐姐预支了薪水,可以请陈先生喝一壶竹海洞天酒。陈平安没答应,说自己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免得自己在剑气长城的极好名声,有那丁点儿瑕疵。身为读书人,不爱惜羽毛怎么成。 陈平安优哉游哉喝过了酒,又与身边道友蹭了两碗酒,这才起身去了新的两堵墙壁,看过了所有的无事牌名字和内容。 之后陈平安便拎着小板凳去了街巷拐角处,使劲挥动着那苍翠欲滴的竹枝,像那市井天桥下的说书先生,吆喝了起来。 冯康乐第一个跑过来,顾不得拿上那只越来越沉的陶罐,他在二掌柜耳边窃窃私语,大致说了一下自己的难处,让二掌柜识趣些,别说错了话。陈平安笑着点头,作为报酬,让冯康乐走街串户帮自己招徕听众去。得了二掌柜保证不会揭穿自己的许诺,冯康乐便重重拍了拍二掌柜的肩膀,竖起大拇指,说了句“好兄弟讲义气”。 陈平安瞥了眼冯康乐,孩子立即吐吐舌头,轻轻拍了拍二掌柜的肩膀,然后边跑边扯嗓子喊人,说那书生击鼓鸣冤城隍阁的故事终于要开场了。 说书先生等到身边围满了人,蹭了一把身旁小姑娘的瓜子,这才开讲那山神欺男霸女强娶美娇娘,读书人历经坎坷终究大团圆的山水故事。 只是讲到那山神跋扈、势力庞大,城隍爷听了书生喊冤之后竟是心生退意,一帮孩子们不乐意了,开始鼓噪造反。 早干吗去了,光是那城隍阁内的日夜游神、文武判官、铁索将军姓甚名谁,生前有何功德,死后为何能够成为城隍神祇,那匾额楹联写了什么,城隍老爷身上那件官服是怎么个威武,就这些有的没的,二掌柜就讲了那么多那么久,结果那麾下鬼差如云、兵强马壮的城隍爷,竟然不愿为那可怜读书人伸张正义了? 陈平安发现手中瓜子嗑完了,就转头去与小姑娘求些来,不承想小姑娘转过身,破天荒地,不给瓜子了。 冯康乐已经顾不得会不会被二掌柜揭老底,赏了陈平安一拳,怒道:“不成不成,你要么直接说结局,要么干脆换个痛快些的新故事说!不然以后我再也不来了,你就一个人坐这儿喝西北风去吧。” 其余孩子都纷纷点头。 果然还是那些饮酒的剑仙眼光好,二掌柜心是真的黑。如此窝囊糟心的山水故事,不听也罢。 只见那二掌柜一手举起竹枝,一手双指并拢,好似抖了个剑花,晃了几下,问道:“上一次提及城隍庙,可有人记得那副只说了一半的大门楹联?” 一个少年说道:“是那‘求个良心管我,做个行善人,白昼天地大,行正身安,夜间一张床,魂定梦稳’。” 陈平安笑着点头。 少年问道:“先前就问你为何不说另外一半,你只说天机不可泄露,这会儿总不该卖关子了吧?” 陈平安说道:“再卖个关子,莫要着急,容我继续说那远远未完结的故事。只见那城隍庙内,万籁寂静,城隍爷拈须不敢言,文武判官、日夜游神皆无语,就在此时,乌云蓦然遮了月,人间无钱点灯火,天上月儿也不再明,那书生环顾四周,万念俱灰,只觉得天崩地裂,自己注定救不得那心爱女子了,生不如死,不如一头撞死,再也不愿多看一眼那人间腌臜事。” 冯康乐听得揪心死了,浩然天下那边到底是怎么个回事嘛。 如今听故事的人越来越多了,你二掌柜倒好,只会丢我冯康乐的面子,以后自己还怎么混江湖?是你二掌柜自己说的,江湖其实分那大小,先走好自己家旁边的小江湖,练好了本事,才可以走更大的江湖。 突然,陈平安一巴掌拍在膝盖上,道:“千钧一发之际,不承想就在那书生命悬一线的此刻,只见那夜幕重重的城隍庙外,骤然出现一粒光亮,极小极小。那城隍爷蓦然抬头,爽朗大笑,高声道:‘吾友来也,此事不难矣!’笑开颜的城隍老爷绕过书案,大步走下台阶,起身相迎去了。与那书生擦肩而过的时候,轻声言语了一句,书生将信将疑,便跟随城隍爷一同走出城隍阁大殿。诸位看官,可知来者到底是谁?莫不是那为恶一方的山神亲临,与那书生兴师问罪?还是另有他人,大驾光临,结果是那柳暗花明又一村?欲知此事如何,且听——” 小姑娘突然匆忙伸出手,给说书先生递过去一把瓜子,嚷道:“不要下回分解,今儿说,今儿就说,瓜子有的,还有好多。” 那个说出城隍庙大门楹联一半内容的少年,恼火说道:“别求他,爱说不说,听完了这个故事,反正我以后是再也不来了。” 只见那说书先生接过了小姑娘手中的瓜子,然后使劲一抹竹枝,接着道:“细看之下,转瞬之间,那一粒极小极小的光亮,竟是越来越大,不但如此,很快就出现了更多的光亮,一粒粒,一颗颗,聚拢在一起,攒簇如一轮新明月。这些光线划破夜空,遇云海破云海,如仙人行走之路,要比那五岳更高,而那大地之上,那大野龙蛇修道人、市井坊间老百姓,皆是惊醒出梦寐,出门开窗抬头看。这一看,可了不得!” 说到这里,说书先生赶紧嗑起了瓜子,道:“莫催促莫催促,嗑几颗瓜子先。” 磕过了瓜子,陈平安继续说道:“越是临近城隍庙这边,那书生便越是听得雷声大作,好似神人在头顶擂鼓不停歇。书生既担心是那城隍庙老爷与那山神蛇鼠一窝,可心中又泛起了一丝希望,希望天大地大,终究有一个人愿意帮助自己讨还公道,哪怕最后讨不回公道,也算心甘情愿了。人间到底道路不涂潦,他人人心到底慰我心。” 小板凳四周,人人屏气凝神,竖耳聆听。 “书生忍不住一个抬手遮眼,委实是那亮光越来越刺眼,以致只是凡夫俗子的书生根本无法再看半眼。莫说书生是如此,就连那城隍爷与那辅佐官吏也皆是如此,无法正眼直视那份天地之间的大光明。光亮之大,你们猜如何?竟是直接映照得城隍庙在内的方圆百里,如大日悬空的白昼一般。小小山神出行,怎会有此阵仗?” 冯康乐试探性问道:“是那过路的剑仙不成?” 与冯康乐一左一右坐在小板凳旁边的小姑娘使劲点头:“肯定啊,陈先生说过那些剑仙,人人心底澄澈,剑放光明。” 陈平安说道:“不错,正是下山游历山河的剑仙!只见那为首一位白衣飘飘的少年剑仙,率先御剑驾临城隍庙,收了飞剑,飘然站定。巧了,此人竟也姓冯名康乐,是那天下声名鹊起的新剑仙,最喜好行侠仗义,仗剑走江湖,腰间系着个小陶罐,咣当作响,只是不知里面装了何物。然后更巧了,只见这位剑仙身旁有一位漂亮的女子剑仙,名为舒馨,每次御剑下山,袖子里都喜欢装些瓜子。原来是每次在山下遇见了不平事,平了一件不平事,才吃些瓜子,若是有人感激涕零,这位女子剑仙也不索要银钱,只需给些瓜子便成。” 冯康乐呆若木鸡,回过神来,赶紧挺直腰杆,差点迸出泪花来,激动万分道:“这个故事真是太精彩了!” 名叫舒馨的小姑娘有些难为情,满脸通红,还有些愧疚,今儿瓜子还是带得少了。 只听那说书先生继续说道:“嗖嗖嗖,不断有那剑仙落地,个个风姿潇洒,男子或者面如冠玉,或者气势惊人,女子或者貌美如花,或者英姿勃勃,所以那心中有数但是还不够有数的城隍老爷都有些被吓到了,其余辅佐官吏鬼差,更是心神激荡,一个个作揖行礼,不敢抬头多看。他们震惊万分,为何……为何一口气能见到这么多的剑仙?只见那些大名鼎鼎的剑仙当中,除了冯康乐与那舒馨,还有那周水亭、赵雨三、马巷儿……” 光是姓名就报了一大串,在这期间,说书先生还望向一个不知姓名的孩子,那孩子着急嚷嚷道:“我叫石炭。”说书先生便加上了一个名叫石炭的剑仙,而那个听到了自己名字的少年赵雨三,咧嘴一笑,只是很快板起脸来。 若是说书先生的下个故事里,还有剑仙赵雨三,那就听一听,没有的话,还是不听。如何知道有无那同名同姓的剑仙赵雨三,陋巷少年赵雨三当然得先听过了下个故事,才知道有没有啊。 之后的故事依旧曲折,孩子们依旧是挑挑选选,听那自己喜欢听的想要听的。 不管如何,板凳旁边和远处,终究是一个人没走,听完了那个完完整整的山水故事。那书生有情人终成眷属,所有剑仙都登门祝贺,书生与心仪女子,历经坎坷,千难万难,终于拜堂成亲了,从此美满,故事结束。 往往故事一结束就散去的孩子们和那少男少女,这一次都没立即离开,这是很难得的事情。只是这一次,说书先生却反而不说那故事之外的言语了,只是看着他们,笑道:“故事就是故事,书上故事又不只是纸上故事,你们其实自己就有自己的故事,越是往后越是这样。以后我就不来这边当说书先生了,希望以后有机会的话,你们来当说书先生,我来听你们说。” 陈平安拎着小板凳站起身。 有个孩子怯生生道:“陈先生,你是要回家乡了吗?” 陈平安摇头笑道:“没有,我会留在这边。不过我不是只讲故事骗人的说书先生,也不是什么卖酒挣钱的账房先生,所以会有很多自己的事情要忙。” 陈平安走了,走出去一段路程后,突然笑着转头,高声道:“欲知后事如何……” 许多已经起身挪步的孩子们哄然大笑,只有稀稀疏疏的附和声,可是嗓门真不算小,喊道:“且听下回分解!” 陈平安笑了笑,自顾自喃喃道:“余着,暂且余着。” 裴钱练拳勤勉,就像在当年的落魄山竹楼,就怕哪天师父突然就要赶她走。落魄山是很好,可是只要没有师父在,就不够好。 今天白嬷嬷教拳不太舍得出气力,估摸着是没吃饱饭吧。但是裴钱觉得没关系,因为她觉得自己即将破开四境瓶颈了!这让裴钱欢天喜地,笑得合不拢嘴,与白嬷嬷说了好些话,因为裴钱觉得自己总算可以理直气壮地在剑气长城多留几天了。 不承想还来不及与师父报喜,师父就带着崔东山走下斩龙台凉亭,来到演武场,说可以动身返回家乡了,就是现在。 裴钱望向大白鹅,大白鹅无奈摇头。没办法,先生主意已定,小师兄拧不过。 裴钱倒是没有撒泼打滚,不敢也不愿,就默默跟在师父身边,去她宅子收拾行李包裹,背好了小竹箱,拿了行山杖。 大冬天的,日头这么大做什么,下一场大雨多好,便可以晚些离开宁府了,在大门口那边躲会儿雨也好啊。 曹晴朗也是手持行山杖,斜挎包裹,与种老夫子一起出现在宅子门口。 陈平安带着他们一起离开宁府,一路徒步,走到了师刀房年迈女冠与老剑仙坐镇的那道大门。 只不过崔东山半路去了别处,说是在倒悬山的鹳雀客栈那边汇合。 陈平安停下脚步,道:“我就不送你们了,路上小心。” 裴钱低着头。 曹晴朗送了先生那一方印章,陈平安笑着收下。 裴钱抬起头,轻声说道:“师父,我在师娘那边桌上留下了些东西,记得与出关的师娘说一声啊。” 陈平安点头道:“不会忘记的,回了落魄山,跟暖树和米粒说起这剑气长城,不许光顾着自己耍威风,与她们胡说八道,有什么说什么。” 裴钱红着眼睛,点头道:“都听师父的。” 很奇怪,以前都是自己留在原地,送师父去远游,只有这一次,是师父留在原地,送她离开。 反而更加伤心。 那么以后自己还要不要独自离开落魄山,去闯荡江湖了?把师父一个人留在落魄山,好可怜的。 陈平安回头望去,一个小姑娘飞奔而来。 裴钱总算开心了些,心想若是这个小师妹竟敢不主动来见自己,就要损失大了。 郭竹酒蓦然双脚站定,然后一个蹦跳,飘落在裴钱身边,笑容灿烂道:“小个儿大师姐,要与师父离开了,哭,快给我哭起来!哭完之后,就放心些,有我在师父身边照顾师父嘛。” 裴钱就算想要哭鼻子也哭不出来了,摘了其实空荡荡的小竹箱,递给郭竹酒,说道:“说好了啊,是大师姐借你的,不是送你的。下次见面,你可不能还给我一只破破烂烂的小竹箱,半点折损都不可以有啊。你要是不答应,我就不借你了。” 郭竹酒一把接过小竹箱,直接就背在身上,使劲点头,道:“大师姐只管放一千个一万个心,小竹箱背在我身上,更好看些。小竹箱要是会说话,这会儿肯定笑得开花了,会说话都说不出话来,光顾着乐了。” 裴钱伸出手,命令道:“竹箱还我。” 郭竹酒道:“大师姐行山杖也借给我呗,小书箱加上行山杖,绝配啊。我肯定每天背着小竹箱,手持行山杖,笃笃笃戳着大街小巷的青石板和黄泥地,都给我走遍了才罢休。” 裴钱满脸委屈,借了小竹箱还要得寸进尺,哪有这么当小师妹的,所以立即转头望向师父。 陈平安笑道:“可以下次见着了郭竹酒,还了你小竹箱,再借给她行山杖。” 裴钱朝郭竹酒一挑眉头。 郭竹酒点头道:“也行吧。” 然后郭竹酒拉着裴钱走在一旁,两个小姑娘窃窃私语起来。郭竹酒送了裴钱一只小木匣,说是小师妹给大师姐拜山头的赠礼。裴钱不敢乱收东西,又转头望向师父,师父笑着点头。 陈平安与种秋说道:“种先生,回了浩然天下,不用着急返回宝瓶洲,可以带着他们一起去南婆娑洲游历一番,我有个朋友,叫刘羡阳,如今在醇儒陈氏那边求学。不过崔东山应该不会与你们同行,他在家乡那边还有很多事情,所以到了倒悬山,与他多借些神仙钱。游学路上多美好,可是只看山水也不成。” 种秋笑道:“已经与他借过一次钱了,再借一次也无妨。” 陈平安说道:“此次游历,在剑气长城,我没有太顾虑种先生的武学修行,对不住了。” 种秋摇头道:“这种客气到了混账的言语,以后在我这边少说。” 陈平安就不再多说客气话。 种秋最后说道:“再好的道理,也有不对的时候,不是道理本身有问题,而是人有太多难处和意外,明明是一样米养百样人,到最后又有几个人喜欢那碗饭,又有几个人真正想过那碗饭到底是怎么个滋味?” 陈平安点头道:“我多想想。” 种秋欲言又止,还想说些劝慰言语宽心话,只是看着这个青衫年轻人,觉得好像没必要,便不说了。 裴钱轻轻喊了一声师父,便说不出话来。 郭竹酒背着小竹箱,开始掰手指头,应该是在心中数数,看看大师姐何时会哭鼻子。 裴钱眼角余光瞧见了郭竹酒的动作,便顾不得伤感了,这个小姑娘真烦人。 曹晴朗与先生作揖告别。 陈平安轻轻挥手,然后双手笼袖。 送别他们之后,陈平安将郭竹酒送到了城池大门那边,然后自己驾驭符舟,去了趟城头。 城头上,左右问道:“都离开了?” 陈平安点点头。 左右皱眉道:“有话直说。” 陈平安有些怀念裴钱、曹晴朗都在的时候,因为那时候大师兄对自己会客气些。 陈平安轻声道:“我若是希望大师兄答应先生,离开剑气长城,其实就不该拒绝老大剑仙,应该在落魄山祖师堂那边,点燃本命灯。这样一来,大师兄至少就不用因为我留在这边,多出一份顾虑。” 左右说道:“话说一半,谁教你的?我们先生?谁给你的胆子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你是怎么与郁狷夫说的那句话?难不成道理只是说给他人听?心中道理,千难万难而得,是那店铺酒水和印章折扇,随随便便,就能自己不留,全部卖了挣钱的?这样的狗屁道理,我看一个不学才是好的。” 陈平安一时间无言以对。 大师兄在自己面前往往言语不多,今天说了这么多,看样子确实被自己气得不轻。 没关系,陈平安早有应对之策,道:“先生就算再忙,如今有了裴钱、曹晴朗他们在落魄山,怎么都会常去看看。大师兄如何教剑,我相信大师兄的师侄们,都会一五一十与我们先生说,先生听了,一定会高兴。” 这次轮到左右无言以对。 陈平安转移话题,问道:“蛮荒天下那边,是不是也有很多没忘记剑气长城的人?” 左右点头道:“自然,但依旧无大用。” 陈平安又问道:“儒家和佛家两位圣人坐镇城头两端,加上道家圣人坐镇天幕,都是为了尽可能维持剑气长城不被蛮荒天下的气运浸染、蚕食、转化?” 左右说道:“对于三教圣人而言,这并不是一件多轻松的事情。那位佛子出身的儒家圣人,当年与先生辩论落败,去了亚圣一脉,学问精深,所以你别觉得亚圣一脉如何不堪。我们读书人,最怕自身利益受损,便挠心挠肺,怨怼全部。也别觉得礼圣一脉有了个君子王宰,便去认为世间所有礼圣一脉的儒家门生,皆是君子贤人。” 陈平安摇头道:“我不会如此一叶障目。” 桐叶洲的君子钟魁,便是出身亚圣一脉。 左右问道:“那崔东山,临行之前,说了些什么?” 陈平安摇头道:“只是琐碎事。” 左右沉默许久,缓缓说道:“当年除了先生,没有人见过少年时候的崔瀺。我们几个见到他时,他已经是个跟你如今差不多岁数的年轻人了。” 陈平安突然说道:“我还是一直相信,这个世道会越来越好。” 左右笑道:“理当如此。” 陈平安转头说道:“大师兄,你若是能够多笑一笑,其实比那风雪庙魏晋英俊多了。” 左右反问道:“不笑不也是?” 陈平安微笑道:“我觉得是,只是不知魏晋如何觉得。” 左右“嗯”了一声,道:“回头我问问看。” 陈平安补充道:“还需看魏晋回答问题,诚不诚心。” 左右点头道:“有理。” 师兄弟二人,就这么一起眺望远方。 相熟之人,各去远方。 就像今天,陈平安是如此。 又像前不久,刘景龙带着白首,与太徽剑宗的一些年轻剑修,一起离开了剑气长城。 山下世人皆如此,山上神仙无例外。 剑气长城又是一年偷偷过,又是一年春暖花再开。 这一次宁姚闭关悠悠好似忘寒暑,其实这才是最常见的修道。 范大澈依然没有破境,只是龙门境的底子越来越好,与宁府和晏家算是彻底混熟了。 晏琢如今有了家族首席供奉的倾囊相授,剑术精进较多。 陈三秋依旧是那个喝过了酒后,总觉得墙壁要来扶人的浪荡公子哥。 董画符还是无论走到哪儿,买东西不用花钱。 叠嶂酒铺的生意还是很好,墙上的无事牌越挂越多。 据说齐狩闭关去了,此次出关一举成为元婴境剑修的希望极大。 庞元济常去叠嶂酒铺买酒,因为铺子推出了一种新酒——极烈。就是价格贵了些,一壶酒酿,得三枚雪花钱,所以一枚雪花钱的竹海洞天酒非但销量没降,反而卖得更多。不过庞元济不缺钱,而且剑仙朋友高魁也好这一口,所以庞元济总觉得自己一人撑起了酒铺烧刀子酒的一半生意。可惜那大掌柜叠嶂姑娘得了二掌柜真传,越发抠门,一次性买再多的酒也不乐意便宜一枚雪花钱,还要反过来埋怨庞元济买这么多,其他剑仙怎么办,她愿意卖酒,就是庞元济欠她人情了。 庞元济忧愁得不行,他喝什么酒水都好说,可是高魁嗜酒如命,如今又因为温养本命飞剑,到了一处紧要关口,一下子就从好似腰缠万贯的富家翁,变成了揭不开锅的穷光蛋。这在剑气长城是最常见的事情,有钱的时候,兜里那是真有大把的闲钱,没钱的时候,就是一枚铜板儿都不会剩下,还要东凑西凑与人借钱赊账。 不过庞元济如今最感兴趣的,是那臭豆腐何时开张贩卖。 铺子这边的帮忙长工,不知为何,不再是那两个灵犀巷和蓑笠巷少年了,而是换了三个人,一个少男一个少女,还有个黑乎乎的小孩子,都是大掌柜叠嶂的街坊邻居。不过手脚伶俐的反而是那个年龄最小的,酒鬼赌棍们都喜欢没事就逗弄这个小家伙,因为别看孩子年纪小,脾气恁大,管你是不是剑仙,敢赊账,没门,敢多拿酱菜多要阳春面,便要挨他的白眼,酱菜还是会给端上桌或是送去路边,只是孩子没个好脸色。 从去年冬到今年开春,二掌柜都深居简出,几乎没有露面,只有郭竹酒串门勤快,才能偶尔见着自己师父。见了面,郭竹酒就询问大师姐怎么还不回来,身上那只小竹箱如今都跟她处出感情了,下一次见了大师姐,小竹箱肯定要开口说话,说它喜新厌旧不回家喽。 宁府那边,纳兰夜行有些忐忑,主动询问白炼霜那个老婆姨,姑爷这么个练剑法子,是不是太急于求成了些,真没问题?他纳兰夜行都不忍心出剑了。 白嬷嬷也着急,只是小姐在闭关,找谁说去?所以让纳兰夜行去城头找一找姑爷的大师兄。 纳兰夜行一想也对,去了那边,结果姑爷的那位大师兄更狠,说你纳兰前辈若是觉得小师弟找你练剑,耽误了你重返仙人境,就让小师弟来城头这边练剑便是。 纳兰夜行黑着脸离开城头,白嬷嬷在门口那边守着,一听左右这番气人言语,差点没忍住就要去城头理论,给纳兰夜行劝了半天才拦下。 劝完之后,纳兰夜行心里偷着乐。被左右称呼了一声“纳兰前辈”,得劲,喝酒去!明儿姑爷再找自己练剑,就别怪纳兰爷爷我心狠手辣了,喝多了酒,出手没个轻重,管不住飞剑力道。 下了几场大大小小的春雨之后,天地间就有了那暑气升腾。 这一天,陈平安独自坐在凉亭里,双手笼袖,背靠着亭柱,纳着凉打盹儿。 城头上,左右睁眼起身,伸手按住剑柄,眯眼远望。 城头以南,黄沙万里,遮天蔽日,汹涌而至;沙砾滚滚,竟是高过了剑气长城,如潮水拍岸,直奔剑气长城。 剑气长城左右两端的蒲团僧人与儒衫圣人,各自同时伸出手掌,轻轻按住那些白雾。 一位手捧雪白麈尾的道家圣人,盘腿坐于极高处,他举目望去,视线所及,脚下云海自开一层层。 有个孩童模样的羊角辫儿小姑娘,原本一直在打哈欠,趴在城头上,对着一壶没揭开泥封的酒坛发呆,这会儿开心得打了几个滚儿,蹦跳起身,眼中光彩熠熠,稚声稚气嚷嚷道:“玉璞境以下,全部离开城头!北边境界够的,来凑个数!” 陈清都缓缓走出茅屋,双手负后,来到左右那边,轻轻跃上墙头,笑问道:“剑气留着吃饭啊?” 左右默不作声,佩剑却未出鞘,只是不再辛苦收敛剑气,向前而行。 剑气长城以外,黄沙如撞上一堵墙,瞬间化作齑粉,难近城头咫尺。 不但如此,那堵无形的剑气城墙不断往南而去,滚滚黄沙随之倒退数十里。 最终天地恢复清明,视野开阔,一览无余。 北方城池那边,掠起一道道璀璨剑光,纷纷收剑停在南边城头上。 最终剑气长城的城头之上。 剑仙如云。 陈清都,左右。 董三更,隐官大人,陈熙,齐廷济,纳兰烧苇,老聋儿,陆芝。 岳青,宁连云,吴承霈,周澄,米祜,米裕,孙巨源,高魁,陶文,晏家供奉仙人剑修李退密…… 北俱芦洲韩槐子,宝瓶洲魏晋,南婆娑洲元青蜀,浮萍剑湖郦采,邵元王朝苦夏…… 陈清都望向远方,笑呵呵道:“如今有那个老不死撑腰,胆气足了不少啊,好些个新鲜面孔嘛。嗯,来得还不少,老鼠洞里有个座位的,差不多全了。” 第198章 《皆是笼中雀》:十四王座 大剑仙岳青身穿一件衣坊制式法袍,腰间悬有一把佩剑雄镇五嶽,只是相较于这件轻易不出鞘的半仙兵,岳青其实更喜欢剑坊铸造的那把制式长剑,所以此刻双手所拄之剑,正是剑坊炼制。剑气长城的许多剑仙和地仙剑修,依旧有喜欢身穿衣坊法袍、使用剑坊铸剑的风气,岳青功莫大焉。 女子剑仙周澄,依旧在那里荡秋千,很久很久以前,那个说要来看一眼故乡的年轻人,最后为了她,死在了所谓的故乡人的手上。周澄并无佩剑,四周那些师门代代传承的金色丝线剑意,游弋不定,便是她的一把把无鞘佩剑。 年轻且容貌俊美的玉璞境剑仙吴承霈,眼眶通红,脸庞扭曲。好好好,今天的大妖格外多,熟面孔多,生面孔也多。 南婆娑洲剑仙元青蜀与本土剑仙高魁并肩而立,高魁神色凝重,以心声为元青蜀讲述一些传说中大妖的根脚来历。此次蛮荒天下东躲西藏无数年的大妖倾巢出动,齐聚南边战场,是万年未有的情况,尤其是那南边大地上,位于最前方的十四只大妖,更是《白泽图》《搜山图》这些初版老黄历上最靠前的存在,后来浩然天下流传的众多刊印版本,都不会记载它们了,便是高魁都坦诚自己从未亲眼见识过活的,这一次倒好,蛮荒天下一次性凑齐,省事。 元青蜀摘下一枚养剑葫饮酒,高魁每说过一只大妖的古老渊源,元青蜀便抿一口酒,以大妖名讳佐酒,滋味绝佳。 太徽剑宗宗主韩槐子在闭目养神,手心抵住佩剑剑柄,时不时轻轻敲击一次,他微微一笑,神色洒脱,意气风发。此战过后,太徽剑宗无愧矣。 身边站着同样来自北俱芦洲的浮萍剑湖宗主郦采,两眼放光,好家伙,个个瞧着都很能打啊。 那两位不似剑仙更像渔翁与樵夫的外乡游历客,一对皑皑洲山上挚友,同道中人,剑仙张稍和李定,原本有些心情沉重,此时两人对视一眼,会心一笑,皆有了死志。 赵个簃坐在原地,回望一眼,北边城头上本该坐着那个程荃,只是被大妖重创跌了境,成了元婴走一走的可怜虫,只得骂骂咧咧地走了。赵个簃收回视线,爽朗大笑,自己与那程荃,从小就一直争这争那,争境界高低、飞剑好坏、杀力大小,还要争那心仪女子的喜欢,一直是那程荃赢得多,这会儿如何了?如今自己不但境界更高,只说这争先赴死,你程荃小小元婴,连机会都没有了,就乖乖在屁股后头吃灰吧。 到了下面,我先去见她,气死你程荃。 纳兰夜行有些恼火,这帮蛮荒天下的畜生,就不能稍等片刻再来找死?等他重返仙人境,到时候畜生们死在他纳兰夜行的飞剑之下,不就能够死得痛快些? 只不过纳兰夜行也有些纳闷,对方架势瞧着有些古怪,以往天上浩浩荡荡如蝗群,地上密密麻麻如鼠蚁的大军,竟然尚未齐聚,难不成蛮荒天下就要靠这些光杆子大妖攻上城头?姑爷的酒水又没卖到蛮荒天下去,怎的这些大妖的脑子就已经坏掉了? 隐官大人摩拳擦掌,时不时伸手擦擦嘴角,喃喃道:“一看就是要捉对厮杀的架势啊,这一场打过了,只要不死,不光是可以喝酒,肯定还能喝个饱。” 有剑仙蹲在墙头边缘,伸手摩挲着墙上的棱角,神色漠然,有那涉及生生死死依旧浅浅淡淡的缅怀之意。 有剑仙打开一壶酒,心中念念有词,缓缓倒完了酒水,便随手将酒壶丢出城头之外。 老聋儿面无表情,只是想着什么时候可以走下城头,回小窝待着去,城头这边的风实在是大了点。 米祜神情凝重,这一次,可以说是来者不善至极了。 仙人境李退密苦笑不已,得嘞,这一次,不再是那晏小胖子养肥了可以吃肉,看对方架势,自己也是那盘中餐嘛。 只见那城头以南的广袤大地上,一线依次排开,总计有十四个座位,只是高低不同,座位大小更是悬殊,就像天下一座最古怪的祖师堂。 这与浩然天下的祖师堂座椅设置,不太一样。 除了那十四只显得十分陌生的大妖,其余所谓的大妖,近百年来的剑气长城熟面孔,当下也就显得不那么像大妖了,原本每一次战场上最瞩目,吸引飞剑最多的这些显赫存在,如今一个个乖乖站在了那条线之后。 这就是蛮荒天下的规矩,简单,粗暴,直接,比剑气长城这边还要直截了当,至于那座最喜欢虚头巴脑的浩然天下,更是没法比。 陈清都双手负后,轻声笑道:“剑术够高,再来看眼前这幅画卷,便是美不胜收的壮阔意境,总觉得随便出剑,都可以落在实处。左右,你觉得如何?” 左右伸手握住长剑,道:“我出剑从来不想这么多。” 陈清都看了眼更远处的南方,不愧是这座天下的主人,不主动现身,稍稍离得远,还真不容易发现。 陈清都便收回了视线,望向那些出场阵仗很咋咋呼呼的家伙,其中有些是打过交道的,当然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比如运气好,逃得快,皮糙肉厚什么的,没被自己砍死。不过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至于还有没有“很久以后”的故事,不好说了。 曾经推演的结果,是妖族聚拢半座蛮荒天下的战力,便吃得下一座剑气长城,其实不是什么吓唬人的言语。 事实就是如此。 只不过这帮大小老幼的畜生,喜欢窝里斗,加上那个老不死的家伙一直死又不死,出现也不出现,没了领头的主心骨,尤其是没有一个能够真正牵制住他陈清都的,终究是散沙。许多次胜券在握的攻城战,不过是打得稍稍惨烈了,伤筋动骨了,就会有大妖擅自率军撤退,领着部族妖物回去休养生息,或是被大剑仙们深入敌军腹地,斩杀了某只大妖,其余大妖便开始忙着侵吞那头毙命大妖的势力,根本顾不得攻打得手之后也是鸡肋的剑气长城了。 故而历史上只有一次,也算是最为险峻的一次,是那座蛮荒天下的英灵殿,陈清都所谓的那个老鼠窝,将近半数的王座之上,出现了各自的主人,各自立誓约定,划分好利益,然后就有了那一场大战。大概那一场,才算是真正的惨烈,如果陈清都没记错,当时整座城头之上,就只剩下他一人了,北边城池也差点被攻破阵法,彻底断了剑气长城的未来。 那一次,死了很多年轻剑修眼中的老人,也死了很多年轻剑仙眼中的孩子。 陈清都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对于三方,是该有个结果了。” 当了万年的刑徒遗民,对自己也该有个交代了。 南边远处。 有一座破碎倒悬,无数巨大碎石被铁链穿透牵连的山岳,和那倒悬山是差不多的光景,山尖朝地,山根朝天。那座倒悬山岳的高台,平如镜面,日光照耀下,光彩夺目,就像一枚天底下最大的金精铜钱。 有大妖身穿一袭金色长袍,看不清容貌。大妖伸手一捞,抓取一大把虚实不定的金色铜钱,只是很快铜钱便如人掬水,从指缝间流淌回地面。终究是不够真,需要浩然天下那么多山水神祇来补全才行,到时候自己的这座金精王座,才算名副其实。按照约定,自己此次出山,浩然天下一洲之地的山水神祇金身碎片,就全是自己的了,可惜不够,远远不够,自己若想要大道无拘千万年,成为天上大日一般不朽的存在,就要吃下更多,最好是那几尊传说中的天庭神祇真身转世,也一并吃下,才能真正饱腹! 在一大片高悬在天相互毗邻的琼楼玉宇里,有一头化作人形的大妖坐在栏杆上,好似独自守着偌大一份家业的守财奴,笑眯眯地眺望剑气长城。听说过了那座城头,更北边些,有一座由仙家碧玉打造而成的停云馆,还有那清风明月夜便有松涛阵阵的万壑居,似乎都可以为自己的宅子增色几分,只不过这些都是打牙祭,能将那南婆娑洲“天下牌坊集大成者”的醇儒陈氏所在一并占据了,才算满意,再将那小小东宝瓶洲却有大天地的某处古老飞升台收入囊中,更是不错。 一具飘浮在空中的巨大神灵尸骸,有大妖坐在尸骸头颅之上,身边有一根长枪贯穿整颗神灵头颅,蕴藉着蛮荒天下最为精纯的雷法神意,枪身隐匿,唯有枪尖与枪尾现世,枪尖处隐约有雷鸣声,震得整副尸骸都在摇晃。大妖轻轻拍了拍剑尖,听说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擅长那五雷正法,尤其是那个中土神洲的龙虎山天师府,可以会一会。 有一座用累累白骨打造而成的枯骨王座,数十万副尸骨,既有妖族,也有剑修。有一只无血肉的白骨大妖,浑身莹白如玉,脚下踩着一颗远古大剑仙的头颅,还用脚尖来回蹍动。大妖不再自顾自喝酒,换了一个坐姿,倾斜手中的酒杯,鲜红酒酿倾泻浇灌在那颗头颅之上,片刻之后,头颅缓缓升空,随着酒水出杯越多,那颗头颅一点一点生出血肉、筋骨,最终变成一位身高一丈的老者,容貌与人无异。白骨大妖抖了抖袖子,掠出一道虹光,被那动作略显僵硬的老者伸手握住,眼神空洞的迟钝老人,握住那抹虹光的刹那之间,便如剑仙持剑,气势巍峨。就这样,它把一位远古大剑仙打造成了重返巅峰境界的傀儡。 在一根高达千丈的古老圆柱上,篆刻着早已失传的符文,有一条猩红长蛇环旋盘踞,四周一颗颗淡然无光的蛟龙骊珠流转不定。长蛇吐信,死死盯住那堵墙头,恨不得打烂了这堵横亘万年的烂篱笆,再拍碎了那座倒悬山。它正是那人间最后一条勉强可算真龙的小家伙,想这么做的目的是从此之后,补全大道,两座天下的行云布雨,水法天道,就都得是它说了算,成为蛮荒天下统率所有水神的主人。 一件破败不堪的长袍,缓缓浮现,长袍内空无一物,它随风飘荡,猎猎作响。那一袭破碎长袍的主人,曾是跟随陈清都一同离开剑气长城,问剑托月山的同辈剑修之一,也曾是那位老大剑仙的至交好友。 当这一袭莫名其妙的无主长袍出现后,剑气长城附近的天地间,有远古剑意如遇到故友而雀跃,也有更多剑意如在呜咽,亦有无数剑意气势汹汹,越发暴躁,如在怒斥那一袭灰色长袍。 一名头戴帝王冠冕、身着墨色龙袍的绝美女子,人首蛟身,高坐于山峰大小的龙椅之上,极长的蛟龙身躯拖曳在地,每一次尾尖轻轻拍打大地,便是一阵方圆百里的剧烈震颤,尘土飞扬。她志在成为浩然天下九大洲的山下共主,人间香火的有序流转,神灵的再次重生,都在她的掌握之中。作为代价交换,她将自己拥有的那条曳落河赠予了另外一只同辈分的大妖,从此不再做那一座天下之内的同道之争,在这之前,双方谁都不相信谁,并且谁都想要吃掉对方,如今大不相同,变成了各有更大的所求。相较于体形庞大的她,身边有那成百上千渺小如尘埃的婀娜女子,好似壁画上的飞天,彩带飘飘,怀抱琵琶。 有一个御剑悬停的矮小老者,双臂长如猿猴,肩扛一根长棍,双手随意搭在棍上。他眉发皆白,却身穿黑衣,一只手上,戴了一串念珠,念珠颇为粗糙,只是大大小小、棱角分明的石子。御剑老者要将浩然天下的所有五岳名山,炼化成自家物,他还要亲手打烂那九座雄镇楼,然后亲口问一问那白泽到底是怎么想的。老者的长剑缓缓打转,偶尔一吸气,就将邻居那边的一两个琵琶女子吸入嘴中,细细嚼咽。老者附近那个坐龙椅、戴冠冕的女子也不以为意,还挥了挥衣袖,主动将十数个“婢女”拍向老者,任其吞食果腹。 一个身穿雪白道袍的道人,悬空而坐,面容模糊,身高三百丈,却不是法相,而是真身。道人背后悬停有一轮皎洁弯月,好似从天上摘取到了人间。他将那蛮荒天下三轮月之一的半数精魂,炼化成了本命物。 有那三头六臂的巨人,坐在一张由一部部金色书籍铺放而成的巨大蒲团上,哪怕是这般席地而坐,依旧要比那“邻居”道人更高。胸膛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剑痕,深如沟壑,巨人并未刻意遮掩。他曾经率先登上剑气长城,挨了陈清都一剑未死,这等奇耻大辱,何时找回场子,何时随手抹平。 极高处,有一个衣衫整洁的大髯汉子,腰间佩刀,背后负剑。他曾经与阿良打过架,也曾一起喝过酒,也曾闲来无事,便帮着那个老瞎子搬动大山。身边站着一个背负剑架的年轻人,衣衫褴褛,剑架插剑极多,被瘦弱年轻人背在身后,如孔雀开屏。 上一次群雄齐聚的英灵殿秘密议事,他明明得了诏令,依旧并未到场,露个面都不乐意,但是当时也无人胆敢多说什么。 更高处,是一个正襟危坐的儒衫男子,面带笑意,双手叠放在腹部,掌心托有一团拳头大小的亮光,倏忽雪白,骤然漆黑,蓦然五彩焕然。这儒衫男子,要去往浩然天下,人间彻底破碎之后,重整山河,再以他一人学问,教化苍生,有教无类。 一个极其俊美的年轻人,位置不高也不低,不但幻化人形,身材也只与常人等高,只是细看之下,他那张脸皮,竟是拼凑而成。腰间系挂着一只岁月悠久的养剑葫,里面装着的,都是剑仙的残余魂魄,与众多意气磨损的本命飞剑,都是一代一代的徒子徒孙们供奉而来。他与身边这些座位高高低低的大妖差不多,已经不现世太久太久,觉得自己的野心已经算是最小了,不过是要收拢浩然天下所有的美人面皮,山上的修道女子,哪怕没了面皮,又不是不能活,丢了面皮就不愿活的,无须他出手,自有万千种死法在等着她们。 一个身披金甲的魁梧壮汉,双脚站在大地之上,双拳紧握,不断有浓稠如油水的金光,从甲胄缝隙当中流淌而出。这副仙兵品秩却趋于支离破碎的金甲,可不是什么主动披挂在身的宝物,而是一座宛如小天地的牢笼。 万年之前,人族登顶,妖族被驱逐到疆域广袤但是物产与灵气皆贫瘠的蛮夷之地,这就是如今所谓的蛮荒天下,昔年人间一分为四后的其中之一。然后剑修被流徙到如今的剑气长城一带,开始筑城据守。蛮荒天下正式成为“一座天下”之初,天地初成,好似新生儿,大道尚是雏形,并未稳固,剑气长城这边有三位刑徒剑修,以陈清都为首,问剑于托月山,在那之后,妖祖便消失无踪,群龙无首,这才形成了蛮荒天下与剑气长城的对峙格局。而那口被称为英灵殿的古井,既是后来大妖的议事之地,也历来是拘押之所,其实托月山才是最早类似世俗王朝的皇城宫殿,只是一战过后,托月山破碎不堪,只好再造一座“陪都”英灵殿用来议事。但是万年历史上,十四个王座,从未聚齐过,至多六七位,已经算是蛮荒天下少有的聚会规模了,少则两三只大妖便也能在那边决断立誓。 在经过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一番惊天动地的厮杀过后,蛮荒大地失去了唯一一位能够服众者的踪迹,山泽大野龙蛇,崛起无数,蜂拥而起,各自割据一方,这位金甲汉子,更是其中最拔尖的佼佼者。他便要争那天下共主的身份。只是按照规矩,登顶托月山落败,受了责罚,被负责看守托月山的几只大妖,合力将他拘押在英灵殿的那口古井底部。 不承想他机关算尽,勾连外界,好不容易得以挣脱束缚,刚好有一个骑牛小道士游历蛮荒天下,到了古井这边,站在井口上,伸出一根手指,将这只好不容易爬出井底的大妖,给轻轻按回了井底,更有金光泻下,牢牢困住了这只辈分极高的大妖。亏得大妖性命自古悠久,远远不是那些远古神灵饲养的人族可以媲美,一旦选择蛰伏长眠,光阴长河的流逝,更是对它们影响极小,这才终于熬到了那位老者的重新出现,准许他以戴罪之身将功补过。此次,他不但要去浩然天下,还要率军去往青冥天下,去那白玉京。 这十四只大妖,就是如今蛮荒天下的最巅峰。 它们大部分是从无尽长眠当中被唤醒过来。 一部分是哪怕始终清醒,在漫长的历史上,却始终待在老巢当中,选择袖手旁观剑气长城那边的战事,从不插手差不多刚好是百年一次的攻城。 英灵殿的座位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数量也不是什么定数,有些大妖陨落了,王座便自行破碎,摔入井底,有些晚辈崛起了,便能够在英灵殿占据一席之地,不存在什么以资历分高下,而是战力高者,王座就高,弱者就只能仰视他人。蛮荒天下的历史,就是一部强者踩踏在蝼蚁尸骨上,渐次登高而行成就不朽功业的历史,虽然有过那不输浩然天下的一座座世俗王朝,在大地上矗立而起,也有了大大小小的规矩礼仪,只是最终下场都不好,根本留不住,经不起一些从中立转为敌对立场的大妖践踏,在光阴长河当中,昙花一现。 个体的无比强横,永远是蛮荒天下强者们的最终追求。 除此之外,皆是虚妄。 所有的内耗,万千妖族的覆灭,无数蝼蚁的消逝,都是单个强者登顶的一级级坚实台阶。 然后这一小撮存在,相互制衡,以免一同走向毁灭,便是这座天下的唯一规矩。英灵殿的存在,古井当中每一个新老王座的增减,都是规矩使然。 十四只大妖突然皆落地。 从那居中地带,缓缓走出一个灰衣老者,手里牵着一名稚童。 稚童手中提着一颗男子头颅的发髻。男子死不瞑目,临终之际犹在瞪眼,全然无畏意,只是似有大恨未平。 灰衣老者和稚童身后,跟随一只低头弯腰的飞升境大妖,正是负责主持上一场攻城大战的大妖,也是被城头新剑仙左右追杀的那个,大妖自己取名为重光,在蛮荒天下也是地位尊崇的古老存在。 大妖重光自然不敢现出真身,大摇大摆走在灰衣老者之后。 灰衣老者停下脚步后,重光按照前者的授意,大步向前,独自临近剑气长城,朗声道:“下一场大战,不全力出剑的剑仙,剑气长城被攻破之日,可不死!此后是去蛮荒天下游历,还是去浩然天下看风景,皆来去自由。其余身在城头的下五境剑修,不愿出剑且离开城头者,皆是我蛮荒天下的头等贵客,座上宾!” 城头之上,静寂无声。 董三更冷笑道:“南边的上五境畜生,先登城头者先死。” 重光转过头,毕竟就算要放狠话,也轮不到他。 灰衣老者拍了拍那个孩子的脑袋,道:“去,你们曾是故人,如今便以托月山嫡传弟子的身份,与陈清都问个礼。” 那孩子一手拽着那颗鲜血干涸的瞪眼头颅,缓缓走出,越走越快,声势如雷,最后一个站定,重重扔出头颅,滚落在地。 那颗脑袋的主人,便是剑气长城一位隐匿在蛮荒天下六百年之久的大剑仙,不但剑术高,更精通纵横捭阖术,许多大妖之间的相互攻伐,皆由此人谋划而起。 孩子有些委屈,转头说道:“师父,我如今境界太低,城头那边剑气又有些多,丢不到城头上去啊。” 灰衣老者笑道:“心意到了就行,何况那些剑仙们的眼神,都很好的。” 那个孩子咧嘴一笑,视线偏移,望向那个大髯汉子身边的年轻人,有些挑衅。 年轻人一言不发,只是身后剑架众剑,齐齐出鞘寸余。 灰衣老者仰头望向城头,眼中唯有那位老大剑仙,陈清都。 陈清都双手负后,俯瞰大地,与之对视,然后一伸手,随随便便从城头以北的牢狱当中,硬生生将一只飞升境大妖的头颅拔离身躯,然后握在手中,微笑道:“这颗头颅,专门为你留了这么多年,同样是托月山嫡传。” 灰衣老者笑道:“陈清都,万年不见,已经这样厉害了吗?” 停顿片刻之后,老者最后问道:“那就让你再死一次?” 城头上许多外乡剑仙皆是一头雾水。 陈清都说道:“不愧是在地底下憋了万年的怨气,难怪一开口,就口气这么大。” 灰衣老者摇摇头,道:“听说新剑名为长气,不太行,不对,是太不行了。” 陈清都始终双手负后,微笑道:“你要是个娘们,才有本事知道我到底行不行。” 城头上口哨声四起。 那个孩子回到了灰衣老者身边,摇了摇师父的袖子,道:“这话说得让人服气。” 灰衣老者半点不恼,低头望着这个费心寻觅却依旧魂魄不全的闭关弟子,反而笑道:“这些人啊,不管是活的死的,是不是剑修,也就嘴皮子功夫最厉害了。以后你要是想学这种最不入流的本事,在浩然天下那边,随便学。” 那只坐在仙家府邸栏杆上的大妖,出声笑道:“你陈清都,真是可敬可恨可怜都有,不过可怜最多。关押这些大妖而不杀,作为剑仙的磨剑石,以及供那座丹坊的出产,应该没少被浩然天下的读书人骂吧?拉着整座剑气长城在这边等死,也没少被自己人恨吧?你说你可怜不可怜?都死了一次,还要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陈清都啊陈清都,换成我是你,还是死了省心。” 陈清都根本没去看这只巅峰大妖。 左右望向那些仙气缥缈的琼楼玉宇,问道:“你也配跟老大剑仙说话?” 那只大妖笑道:“与陈清都说话,兴许是要差了些资格,可是与你说话,应该很够了。” 那个孩子再次独自走出,最后走到了那颗头颅旁边,一脚踩在大剑仙的头颅之上,抬头笑道:“我如今十二岁,你们剑气长城不是天才多吗?来个与我差不多岁数的,与我打过一场!我也不欺负你们,三十岁之下的剑修,都可以,记得多带几件半仙兵法宝啥的,不然不够看!” 老剑仙齐廷济皱眉道:“这个小崽子,是希望宁姚现身,以命换命之后,让你离开城头,那个老东西好占据天时地利。” 陈清都点头笑道:“看来是这么个想法。但是无所谓,这点挑衅都接不住,还守什么剑气长城。” 陈清都一招手。 身后出现了十余个年轻人,庞元济、陈三秋、董画符,都在其中。 当然也有已经出关的宁姚,以及原本站在斩龙崖凉亭内的陈平安。 陈清都伸出手臂,提了提那颗头颅,转头笑道:“谁去替我还礼。” 宁姚向前一步,却被一只手按住肩膀。 陈平安说道:“我去。” 陈清都笑眯眯道:“不怕唯一一次机会,就这么用掉了?那么下一场大战还怎么办?” 陈平安笑道:“那就到时候再说。” 陈清都随手抛出那颗飞升境大妖的头颅,道:“放开手脚,好好打一场。” 一袭青衫跃上城头,一脚踏空,沿着墙壁向下奔走而去,然后骤然站定,如同双脚扎根,双膝微蹲,砰然一声,如箭矢激射向南方大地,刚好接住那颗坠落头颅,一手拎起,一手负后,最终飘落在地。 大地之上,那个孩子脚尖一挑,将那沾染尘土的剑仙头颅拽在手中,缓缓前行。 双方相距百余步。 陈清都嗤笑道:“场下胜负,决定你我之间,谁上前挨一剑,如何?” 灰衣老者点头道:“有何不可?” 场上,对峙双方,那孩子笑嘻嘻伸出手。 陈平安直接丢出那颗大妖头颅,孩子也同时抬起手臂,有意无意地高高丢掷出那颗剑仙头颅。 孩子没有伸手去接托月山同门大妖的脑袋,一脚将其踩踏在地,拍了拍身上的血迹,身体前倾,然后双臂环胸,笑道:“你这家伙,看上去轻飘飘的,不够打啊。” 那个身穿青衫的年轻人却接过了头颅,捧在身前,一手轻轻抹过那位不知名大剑仙的脸庞,让其合眼。 但这个动作,就是天大的破绽。 那孩子一拳过后,一袭青衫倒退出去数十丈,地上划出一条不算太深的沟壑,只是始终屹立不倒。 孩子站在原先那个年轻人站立的位置上,点点头,兴高采烈道:“还算凑合,可以陪我多玩一会儿。” 陈平安转头望去,手中剑仙头颅凭空消失,大剑仙岳青将头颅夹在腋下,朝那年轻人双手抱拳。 孩子笑道:“我改变主意了,这么多前辈瞧着呢,还是早点宰掉你比较好。换你出手,一次机会,在那之后,我可就要倾力出手了,你会死得很快很快。比我原先的对手宁姚的那对废物爹娘,一定死得快多了。”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个孩子,然后低下头,卷起袖管,嘴角翘起,最后脸上笑容越来越多,眼神越来越沉寂,心中苦苦压抑之物,只管出井龙抬头。 所以最后当他抬起头时,那是一张笑容狰狞的年轻脸庞。 得了真正大道的修道之人,有一点好,那就是好像没有什么生离死别,只要机缘到了,就可以久别重逢。 一万年又如何,自己还不是又见到了陈清都,陈清都又见到了自己? 唯一的不同,无非是自己站在了光阴长河的这一岸渡口,陈清都站在了对岸。 孩子根本没有去看那个不知姓名的年轻人,只是抬头望向城头那个双手负后的老头儿,就是绰号老大剑仙的陈清都了。 自从开窍后,师父和师兄从不对自己隐瞒什么,所以陈清都不光是师父的故人,也确实是他自己的故人。 当年三个资历最老、剑术最高、杀力最大的刑徒剑修趁着蛮荒天下大道根基尚未稳固,日月星辰转移和四季节气更迭,皆未成为定理,联袂远游,一同拼着身陷天时地利皆厌胜剑术的代价,也要携剑赶赴托月山,可他师父那会儿终究是蛮荒天下大道认同的主人了,陈清都与同为刑徒领袖的观照、龙君,这就相当于是问剑于整座蛮荒天下了。 那场架,无论是过程还是结果,蛮荒天下从来没有历史记载,知晓内幕的,更是屈指可数。 孩子听一个托月山嫡传师兄口述,当时方圆数万里之内,是那名副其实的翻天覆地,只说托月山便矮了一半,是那一袭破烂袍子的主人,生前最后递剑的结果,至于如今那条曳落河的最早雏形,据说也是被自己一剑劈出,才有后来的壮阔光景。 只是自己最惨,魂魄不全,流散四方,托月山历代守山人,便一直有个秘不示人的任务,就是帮自己收拢魂魄,可直到如今,也不过是聚拢了原有的一魂一魄,再东拼西凑缝缝补补了其余魂魄,至于肉身尸骸,早已彻底湮灭,断然不可能重塑了。这一点,其实不如那龙君幸运,后者好歹还留下了一颗实打实的头颅。只是这头颅被自己取名为白莹的那只枯骨大妖常年踩在脚底玩耍,有了兴致,便倒了杯中酒,施展一点旁门左道的术法,就能变出一副战力相当于大剑仙的傀儡。可惜这一手,自己学不来,不然只要攻破了剑气长城,乐趣岂会少了? 只是不知为何,不过是失去了一魂两魄的龙君,明明灵智得以保全大半,作为昔年追随陈清都一起征战四方的同道中人,人族最早的剑仙,不但从来不以真面目现世,连那颗本就属于他的头颅都不去拿回,对杀力大致持平的白莹践踏他的头骨视而不见,反而对于昔年挚友陈清都,却有着莫名其妙的刻骨仇恨。 孩子抬手打着哈欠,安安静静等待对方出手,结局早早注定,真没啥意思。 看过了陈清都,又去看那个站在城头边缘的年轻女子。 宁姚。 是蛮荒天下都久闻大名的年轻剑修,与她如今的境界高低关系不大,是她将来的境界高低,决定了她在蛮荒天下诸多大妖心目中的地位。 什么叫天才? 那就是好像只要不管他们几天几年,那个“将来”就会到来,转瞬即至,其间没有什么意外,没什么万一。 自己是如此,那个背着一副墨家机关“剑架”的杂种——算半个吧,名字古怪,就叫背箧——他那个师父,才是真了不起。 连自己师父都说了一句“可惜性情不够跋扈,导致剑术未至绝顶,不然最适宜压制剑气长城的人选,正是此人”。 听说浩然天下的中土神洲,还有个学拳的年轻人,名叫曹慈,也是自己这类人。 孩子脚下踩着的那颗飞升境大妖头颅,名义上还算是同出托月山一脉的嫡传师兄,只不过在剑气长城那边的牢狱里边,应该是体魄损伤太多,消磨了太多道行,才会被陈清都随手一扯就给拔出了脑袋,不过飞升境的境界不稳,体魄依旧是蛮荒天下的大妖体魄,换成如今的自己,就算扛着几把仙兵砍上几年也不成事,陈清都果然还是很厉害的。此次跟随师父出山,造访剑气长城,见过了那么多的将死之人,城头上还全部是那所谓的上五境剑仙,不虚此行。 这个已经十二岁却是稚童模样的孩子,思量许多,搁在战场上,不过是几个眨眼工夫,他拍了拍嘴巴,说道:“我要故意不打死你,好心留你半条命,宁姚会不会下场,代替你打完这一架?要是可以,那你运气真是不错。以后两座天下,甚至是四座天下,就会都记住你,能够成为我出山的第一战人选,竟然还不死。” 那肩挑长棍的御剑老者,以冬蛰半死之神通,早年一口气吞咽下了蛮荒天下的十数座巍峨山岳在腹部,已经酣眠数千年之久,与邻近的龙袍女子轻声笑问道:“这孩子是临时起意,还是得了老祖授意?” 女子摇头道:“老祖眼中唯有陈清都和整座剑气长城,没兴趣想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 作为曳落河与三十六条万里江河的主人,她并未陷入长眠,或者说那条原本有着大道之争的猩红长蛇,也容不得她安心修行,双方打生打死已经三千年,徒子徒孙死伤无数,不过唯独双方道行不伤丝毫,反而稳步提升,麾下死了的兵马,皆是她们的大补之物,比起隔三岔五去偷吃一只大妖,白白坏了名声,更加划算。每隔个八百年、一千年的,双方约战一场,说是约战,不过是双方共同隔绝出一座天地,现出真身,折腾出些天地摇晃的动静来,更多是各打各的,其间相互打烂一两件半仙兵和一堆供奉而得的破烂法宝,最后玩够了,才打碎小天地,故意将自己的真身变得血肉模糊些,就有了交代。毕竟双方很清楚,双方战力并不悬殊,真要往死里争斗,古井王座之上的不少同辈存在,是不介意合伙吃掉她们的。尤其是那具骨头架子,最喜欢鬼祟行事,掘地三尺,使得历史上许多暗中养伤的大妖,养着养着便悄无声息地死了,其实是被炼制成了傀儡,故而大妖白莹明面上的战力不高,但是家底深厚,深不见底。 御剑老者双手轻轻拍打长棍,道:“那就有点意思了,这孩子我喜欢,到了浩然天下,我非得送他一份见面礼。” 龙袍女子与御剑老者是半个道侣,打趣道:“老祖的关门弟子,轮得到你送礼?” 老者笑道:“收不收是那孩子的事情,送不送是我的事情。不收,一棍下去,魂飞魄散,再来过,浩然天下那边是出了名的物华天宝,拼凑筋骨魂魄有何难,说不定这孩子下一次露面,比如今资质更好,老祖还得谢我帮忙代劳,师父亲手打死弟子,终究会伤了情谊。” 原名“观照”的孩子突然咧嘴一笑,自己的出山一战,正儿八经的对手,还是换成宁姚比较好。 果不其然,像得到了暗示一般,腰间系着一枚漂亮养剑葫的俊美大妖,再次瞥了眼城头之上的宁姚后,同样觉得宁姚出战,收获更多,只有宁姚死在了城头之下,他才有更多机会剥下小丫头的那张脸皮。宁姚这一张脸皮,与那青神山夫人、女子武神裴杯,都是他志在必得的大美之物。所以这只大妖一拍养剑葫,便有一抹剑光掠出养剑葫,直奔那个耽误事的年轻人。 那道剑光离开养剑葫后,一线直去。说是剑光一线,实则粗壮如井口,剑气之盛,将原本天地间流转不定的剑气剑意都搅烂无数,速度之快,以至于剑光即将砸中那个青衫年轻人,大地之上,才撕裂出一道深达数丈的宽阔沟壑。 讲不讲究战场规矩,讲不讲究巅峰大妖的身份? 蛮荒天下还真没有这样的讲究。 当初那场十三之争,蛮荒天下输了,重光在内的大妖有谁当真? 当真的,只有那些剑仙和浩然天下罢了。 违约之后,替蛮荒天下立下重誓的两只大妖当场毙命。 蛮荒天下很亏吗? 能够与剑气长城的剑仙换命,己方多死几只大妖算什么,蛮荒天下死得起,蛮荒天下一直头疼的,是对方凭借那座坚不可摧的剑气长城,顶尖剑仙们进退自如,每一个能够伤而不死、下次再战的剑仙,最是棘手麻烦!跌境一事,蛮荒天下和浩然天下都视为修行路上的最大劫难,唯独剑气长城剑修的跌境,几乎不叫跌境! 大妖拍打养剑葫递出一剑后,便开始等待那个只分赢多赢少的结果。 只要那个年轻人死了,老祖弟子接着打便是,不还有个宁姚?剑气长城那边的人,要面子,还是那种死要面子。 如果惹来陈清都不高兴了,选择朝自己出手,老祖定然不会含糊,那就干脆乱战一场,敌我双方都省心省力,彻底拉开战事序幕又如何? 城头那边,陈清都谈不上高兴不高兴,在那大妖伸手一拍养剑葫之前,便已经笑道:“左右,身为大师兄,给小师弟腾出一座干净清爽的战场,不难吧?对方真要做得太过火了,你离开城头便是,我亲自帮你压阵。” 左右点了点头。 于是那一袭青衫之前,那道剑光的去处,大地之上凭空出现千万缕冲天而起的剑气,将那剑气如虹的汹涌剑光当场捣碎。 “这就出手了?对手不是我吗?” 那只坐镇千百座琼楼玉宇的大妖落地后,并未收起那些辛苦搜集而来的远古仙家府邸,大大小小,萦绕四周,缓缓流转。大妖缓缓一抬手,巴掌大小的一座通体白玉的古朴大殿,便掠向了战场上两人的上空,蓦然变大,遮天蔽日,砸向那老祖弟子和一袭青衫年轻人,不分敌我。 左右拔剑出鞘,一身剑意远远算不上磅礴,近乎寂然不动,只是随手一剑劈下。 那座大如山峰的白玉殿阁便被一斩为二,不但如此,剑气四溅,殿阁化作齑粉,巨石崩裂,玉碎如大雨。 那只仙人模样的大妖半点不心疼,抚掌而笑,哈哈笑道:“好剑术,斤两足够。” 大妖转头望向那个佩刀背剑的大髯汉子,问道:“如何?这位可以站在陈清都身边的剑修,送你处置?” 大髯汉子淡然道:“战场上,先让左右宰了你,我再帮你报仇。要谢我,就闭嘴,不然就要轮到剑气长城谢我了。” 大妖哀叹一声,道:“就算杀了左右,怎么看都是赔本买卖啊,毕竟婆娑洲陈氏醇儒的那些牌坊再好,终究是些新物件,我当下这些珍藏多年的老物件,个个是心头所好,皆是世间孤品,没了就是没了,上哪找去。果然还是你们这些当剑修的,更爽快,厮杀起来,从来不用计较这些得失。” 城头上,庞元济有些怒意,沉声道:“这些大妖出手,是故意帮着那个小畜生营造出天地氛围,要压陈平安的心境!” 陈三秋神色凝重。 这就是剑气长城这边的战场,为了意气之争而去陷阵厮杀的,往往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蛮荒天下的妖族,最喜欢意气用事的剑修。 战事一起,任你是上五境剑仙,如果谁觉得可以一人一剑挽天倾,那就会很难快意,只会让妖族得逞,白送一桩甚至是一连串战功。 许多大妖会故意设局,将那身受重伤的剑修攥在手中,动作缓慢,撕掉手脚,丢入嘴中大嚼一番,或是一点一点将手中剑修抽筋剥皮,种种惨状,惨不忍睹,落难剑修,只会生不如死,被拘押镇压了魂魄的剑修,连自尽都会是奢望。大妖这么做,为的就是引诱更多剑修远离剑气长城,深入腹地厮杀。只要有剑仙出手,自有大妖瞬间将其围困,事后平摊战功。历史上曾经有过许许多多这样鲜血淋漓的教训。 天之骄子的年轻剑修被抓,家族长辈或是传道剑修去救,再死,剑仙再去,再死,剑仙挚友再救,还是死,最后反而是那个年轻剑修死得最晚。 曾经有遭此灾殃的年轻剑修,甚至到最后都依旧没有被大妖打杀,只是手脚不全、飞剑破碎,被那只大妖随手丢在地上,留给剑气长城收拾残局。许多本命飞剑被打得稀烂、长生桥彻底崩碎的年轻人,要么在战场上积攒出一点力气,选择自尽,要么被抬离战场,在城池那边晚些再自尽。 蛮荒天下只看胜负和生死,从不介意过程如何。 此时听庞元济如此说,宁姚说道:“那他们会后悔的。” 只见左右轻轻一握手中出鞘剑,剑尖直指那只祭出一座白玉殿阁的大妖。 灰衣老者和十四只巅峰大妖所站一线之前,蓦然出现一个个巨大漩涡,皆有剑尖破开虚空,缓缓而出。 宛如蛮荒天下和剑气长城之间,总计增加了十五座小天地。 浩然天下,剑修左右,等于是同时向所有大妖问剑。 蛮荒天下和剑气长城,无论是什么境界,其实双方心知肚明,今日战场上,剑气长城这边,越是瞩目者,下一场大战,死的可能性就越大,可以不死的,是在找死,原本可以慢点死的,就会死得更快。 先是陈平安。 后有左右。 浩然天下文圣一脉,果然从来不讲理。 那金甲魁梧大汉,蓦然现出巨大真身,身上披挂金甲随之扩大,依旧牢牢镇压这只大妖,他伸手抵住那剑尖,连同长剑与漩涡一同向后推去,最终长剑与漩涡一起碎开,身上金甲被那些剑气溅射。汉子看也不看,只是低头望向金色掌心出现的一点瑕疵空隙,很快就被手指别处浓稠金光聚拢覆盖,填补上了那个窟窿。魁梧大汉大为恼火,恢复人形,只是再一想,便决定下一场大战,这个剑术不低的左右,必须交由自己对付。 一线之上,那些有古井王座可坐的大妖各自施展神通,将那飞剑与漩涡一并打散。 那枯骨大妖白莹脚边所站的剑仙,以剑对剑,大小悬殊的剑尖相抵,溅落无数火花,如同一场绚烂火雨落在大地上。 有些大妖的手段通玄,同样是抬手造就一座小天地,与之对撞。 大髯汉子没有亲自动手,只是让自己的弟子御剑升空,出剑抵御。 那个儒衫男子应对得最为轻松写意。那把巨大飞剑掠出漩涡,直奔而来,然后在空中自行缩减剑气,飞剑大小更是急剧变化,最终变成一柄袖珍飞剑大小,悬停在儒衫男子身前,只见他双指并拢,微微一笑,随手拨转,飞剑便掉转剑尖,往剑气长城一处极远之地掠去,倏忽不见。 坐在城头一端的儒家圣人亦是双指一拨,将那飞剑拨入那条蛮荒天下光阴长河虚化而成的滚滚白雾当中,然后下一刻,莫名其妙从那南方儒衫男子的头顶上空笔直坠落,那男子笑了笑,抬了抬袖子,飞剑顿时消散,沾着些许光阴长河气息的凌厉飞剑就此重归天地。 战场上,那个孩子从头到尾都没有计较身后那道剑光的破空而至,以及随后那座升空白玉殿阁被城头一剑摧毁得崩散四溅,只是剑光粉碎,白玉殿阁炸开,导致两人所在的战场四周剑气紊乱,孩子的视线便出现了一些极其细微的模糊。 孩子扯了扯嘴角,轻轻拨开原本在脚下的那颗大妖头颅,将其一脚踹远,省得碍事。一个死绝了的托月山嫡传弟子,还算什么师兄。 孩子收了脚,然后只是站在原地,不躲不闪。 对方总算愿意出手了,真是个性情温吞的老好人啊。 这么小心谨慎,没什么意义。只要他离开了城头,与自己对峙,那么想活就很难,死最简单。 只不过一想到如何处置尸体和魂魄,才能诱使城头上的宁姚主动落地,与自己再战一场,一起去死,孩子便有些为难。 生嚼手脚、啃人面目那一套,他真做不出来,他又不是什么妖族,没什么动辄百丈千丈的真身,就算自己嘴巴张到最大,得啃多久才能恶心到人,就怕还没恶心到别人,自己就被恶心个半死了。再者自己只是个魂魄不稳的半吊子剑修,光是练剑就已经很费劲,以魂魄作为灯芯点燃的仙家术法,也没学过啊。 如今帮自己取名“离真”的孩子,原本只觉得打架就是打架,结果发现真到了战场上,自己却要想这么多有的没的,有些后悔以前练剑还是太不用心,然后又被某些师兄师姐那种隐藏在心底的嫉妒、愤恨给逗乐了。 离真环顾四周,心不在焉。 对方还凑合,是个有两把本命飞剑的剑修。 一把飞剑极为纤细锋锐,若针线,古意苍苍,带了点松涛阵阵的气息,与许多杀力不大、杀人却快的剑仙飞剑,有点像。 一把本命物,有那雷电交织的气势,毫不遮掩,完全不愿躲躲藏藏,这就与那些以杀力著称的剑仙更像了。 难怪能够让老大剑仙都压重注,有点小本事。 只不过有点小小的古怪,明明一口气祭出了两把本命飞剑,却不是用来杀敌,对方依旧近身而来,身形还挺快。 孩子有些犯愁,自己的身外物太多了,跟着师父离开托月山后,成天就忙着收礼了,先是师兄师姐们非要送,后来是记不住名字的大妖们上赶着送,真当自己是收破烂的人了?简直就是耽误修行。不承想今天总算派上了一点用场,不然境界一高,每隔几年就要处理一拨破烂,送人不乐意,丢了又可惜。所以师父说得对,修行一事莫要太过懈怠,早点跻身了上五境再偷懒不迟,好歹学会了那一手袖里乾坤的神通,便可以省事许多,万千法宝堆积成山都不怕。那个如今已经闭关去了的师姐曾经说过,浩然天下太富饶,是无法想象的那种,仙家门派简直就是多如牛毛,那些岁数大大小小、境界高高低低的修士都很聪明,更怕死,为了不死,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顾,到了那边,多试试人心,会很好玩。 孩子便干脆不犹豫了。吃他一招便是,有本事再多出一把飞剑,就吃一剑,有那仙家重宝,就砸我脑袋一砸。 只是这一招让了对方,不耽误他做点下一招的铺垫,说好了让对手尽快去死,又不是什么吹牛的言语。 所以孩子站着不动,而十丈之内,地面抬升寸余,如同拔出一座不大不小的泥土高台,然后一瞬间,四面八方,不光是两人所在战场,而且远至剑气长城的城头附近,高至比城头更高百千丈的空中,有那大道同源的某一种纯粹剑意,而非剑气,毫无征兆地凝聚成实质,在这座高台内纵横交错,是丝线裹缠,千丝万缕,阳光映照下,一条条雪白剑意,熠熠生辉,交织出一座看似是在拘押那个孩子的剑意牢笼。 那一袭青衫没有选择近身搏命,在牢笼出现前的刹那之间,好像就察觉到了天地异样,于是改变了路线轨迹,只是没有停步站定,而是稍稍放缓了身形,如那一抹青烟的孤魂野鬼,在孩子十丈之外游荡,绝不靠近那座剑意森森的牢笼。他双手各自拈住一摞符箓,无穷无尽,随便丢掷而出,或者任由符箓随风飘荡,或者镶嵌入大地四周,时不时有些黄纸符箓靠近那个稍稍超出大地寸余的泥土高台,便被那些剑意凝聚而成的静止剑光,一次次无声无息割裂得支离破碎,最终零零碎碎,散落在那座高台上。 离真有些失望,急道:“与我换命都不敢啊?你这剑修当得真没劲,难得给你个慷慨赴死的机会,都不去抓住。我又不是亲戚,咱们这边也没清明烧黄纸的习俗,你这是做啥?” 离真缓缓而行,整座牢笼也随之移动,那种原本散落在天地间的剑意,聚拢得越来越多,牢笼越来越大。不知为何,剑气长城之外,所有与之同道不同源的众多远古剑意,在这一刻都选择了极其罕见的静止,既没有去追随那种剑意,同流合污,也没有太过敌对拦截。 两个在剑气长城上都刻下大字的老剑仙,陈熙与齐廷济以心声说道:“是那前辈观照早年遗留于此的残存剑意,万年以来,从未青睐过任何一个剑气长城后人,难怪了。” 齐廷济皱眉冷笑道:“前辈?这种为了自己剑术登顶就可以背弃剑道的腌臜货色,也称得上是你我前辈?” 陈熙不愿在此事上纠缠不清,感慨道:“亏得陈平安跑得快,不然置身其中,元婴境剑修也要舍了身躯,才能有那一线生机。只是如此一来,还怎么继续打?” 齐廷济望向远处,道:“陈平安的拳意,要登顶巅峰,就得有个收与放的过程,那个崽子同样没闲着,更是个会制造机会和抓住机会的,不然一上来就耍这一手,没这么轻松,其余大半剑意都要拦上一拦。好在陈平安也不算太吃亏,这种借助天地大道砥砺拳法真意的时机,不常见。这座终究只是被借去暂时一用的剑阵,支撑不了太久的。” 陈熙摇头道:“别忘了对方如今是什么身份,傍身的好东西,不会少的。” 离真在战场上闲庭信步,笑道:“一招过去了,由着你总这么瞎逛荡不是个事,别以为离得我远了,就可以随便布置符阵。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烦人的。真当我只有站着挨打的份啊?” 那孩子抖了抖袖子,滚落出一枚晶莹剔透的法印。 随后又丢出一把只剩下半截的无鞘断剑,锈迹斑斑,剑光浑浊。 孩子再从袖中抖落一座小巧玲珑的青铜宝塔,好似是仿造那青冥天下的白玉京,只是宝塔濒临破碎,缝隙明显,显得有些不堪大用,多是一次性祭出后便无所谓了。宝塔极其沉重,坠落后便直接陷入大地不见踪迹了。 离真行走不停,每摔出一件仙家宝物,就被他一脚踩穿泥地高台,摔在下边的地上,边走边丢还边说道:“我每一脚下去,都是个小小的破绽,更是在好心提醒,你的飞剑若破不开剑阵,至少可以趁机驾驭飞剑,看能不能从下往上,戳我一戳。可你倒好,不领情,非要等死。行吧,就看看到底是你丢出的清明黄纸多,还是我的宝物帮你清扫坟头更快。” 其中一次离真丢出一只卷轴,发现摔在地上却没打开,虽然无碍宝物运转,孩子依旧是蹲下身,将其摊开来,是一幅残破不堪的十八剑仙画卷。 离真这才起身继续行走,抬脚缓慢,但是一步可以掠出十数丈。 每当离真有所动作之际,距离最近的剑阵长线便自行绕开这个孩子的手脚,离真根本连心意微动都不用。 离真就这样随便散步,每隔三四里路就丢下一件宝物,最后品秩太差的,就不打算拿出来丢人了。 离真终于站定,伸出双指,拈住一条始终悬停在身前一尺外的倾斜剑意长线,轻轻捻动,嗡嗡作响,微笑道:“原来的刑徒观照,到底是怎么个剑术登天,如今确实连我自己都很难想象。早年又是与陈清都之外的哪些大人物,一起剑往高处走,人力胜天的,可惜也记不住了。” 那一袭青衫就站在前方二十丈外,总算是不跑了,也对,觉得没必要了。 离真都不知道该说这个人是傻还是蠢了。 就因为自己身边的这座剑阵即将消失?对方真以为剑阵是他为了护住自己不挨飞剑、符箓? 离真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离真见他没有想要开口的意思,无奈道:“你这人怎么回事?许多从浩然天下流传到蛮荒天下的书上,高手之争,都很光明磊落的,你报一句拳法称呼,我喊一声剑招名号,那些蝼蚁旁人只负责哇哇叫好,啧啧称奇,多热闹,然后压箱底的本领一使出,便要一个个呆若木鸡,瞠目结舌,无声处更胜有声。你再看看你,对得起那么多城头观战的剑仙吗?就因为你当个哑巴,害得我都提不起劲儿。” 离真言语之初始,剑阵就已经开始涣散不定,那些纵横交错的精粹剑意开始暗淡无光,只不过并非就此重归天地,而是好似化作云雾灵气,缓缓掠入孩子的窍穴当中。 离真打了个饱嗝,吐出的云雾,皆是原先相对浑浊的旧有剑意,然后被排挤出了人身小天地。 有大剑仙看到这一幕后,转头望向老大剑仙。 陈清都摇摇头,笑道:“该是他的就是他的,找死也是要死的。” 离真笑问道:“剑阵没了的过程里边,小破绽六个,大破绽两个,你这都忍得住不出手?是不是觉得我话有点多,我觉得你烦,你觉得我更烦?” 离真收敛笑意,眼神冷然,打了个响指,道:“巧了,我也布阵完毕,上五境剑修都够呛,所以你现在可以去死了。” 天地之间,在离真行走过的路线上,出现了一长串的众多淡金色文字,高低略微不同,文字或多或少,断断续续,但是最终牵连成线。淡金色文字如那书写在金色符纸上的一个个符箓真言,内容皆是离真的琐碎言语,有些是先前说出口的,但是透过那一闪而逝的光景,离真也有诸多心声言语,得以显化,尤其是那五雷法印、青铜宝塔、生锈断剑、仙人画卷在内的众多宝物坠地处,文字攒簇最多。 大地之上,一道巨大的金色闪电形成一个歪歪扭扭的大圈,一举囊括方圆百里之内的双方战场。 比剑气长城更高处,云海齐聚,雷声大作,与大地雷池遥相呼应。 与此同时,五雷法印开始缓缓升空,大放光芒。 矗立起一座霞光流转的百丈宝塔。 断剑砰然崩碎,所有碎片沿着雷池边缘依次排开。 画卷上十八位剑仙缓缓走出,哪怕被天地与剑意镇压,身形只有芥子大小,但是“剑仙真意”形成的他们,依旧剑气沛然,贴地御剑悬停,如同一条剑气运转的天然轨迹。最终十八位芥子剑仙,分别负责镇守一件件宝物。 因为众多被离真看似随便摔出袖子的坠地宝物,皆有不同的异象。 为何话多,自然是宝物实在太多。 修为暂时还不够高,就只好用法宝、半仙兵和仙兵来凑了。 离真不再打哈欠,也不再开口言语,神色平静,看着那个与自己为敌的年轻人。 一只手的手心虚握,手中剑丸,滴溜溜旋转,没有半点宝光流转的气象,却是一件仙兵。另外一只手亦是如此虚握如拳,却无仙兵品秩的剑丸,而是一道后世五岳真形图的祖宗符箓。 剑气长城,以及比剑气长城建造出来之前更加久远的时代,剑仙从来喜好人力胜天。 那有劳你先扛一扛天劫。 天劫过后是地劫。 地劫之后,离真还有一份见面礼,以蛮荒天下剑修身份,与剑气长城剑修问剑。 所以离真身后出现了数位身高数丈的黑衣仙人,身形缥缈,飘忽不定,唯有手中长剑,剑意凝聚,剑光夺目。 居中一位剑仙,独独高出其余剑仙,面容清晰,神色漠然,最为身形稳固,正是远古时代的人族剑仙,观照。 离真皱了皱眉头。 只见那个青衫客一手负后,一手握拳在身前,眼神炙热,一袭青衫,不再卷起袖管,身处天地劫数凝聚而成的罡风当中,大袖飘摇,双袖鼓荡如装满了清风,如同开出了一朵深青色近乎漆黑如墨的莲花。 陈平安笑眯眯问道:“就这些了?” 离真眉头舒展,小小意外,无碍大局走势。 离真率先走出那座以十八件山上宝物作为阵法枢纽的雷池,剑意显化而成的观照,紧随其后,其余黑衣仙人依次跟随走出。 离真转头说道:“好一个阴神远游的障眼法,这座雷池,天地两劫,算是送你了。” 代价不小,十八件宝物,十八处阵眼,天劫地劫过后,会毁弃大半法宝品秩的物件,其中两件半仙兵,五雷法印与仿白玉京宝塔,不会就此销毁,却也会跌境,沦为法宝品秩。 只不过他是离真,老祖的闭关弟子,所以这点代价,完全可以承受。 只是小意外一个接一个,先是此人顶替宁姚离开城头,然后始终没有近身厮杀,白费了那座杀机重重的剑意牢笼,如今竟然连他都骗过了,只留下个出窍远游的阴神,独自扛下足可重伤玉璞境剑修的雷池大劫,终究让离真心中不喜。 年仅十二岁,言行跋扈,目中无人,絮絮叨叨,脚踩大妖头颅,站着不动让他一招。 此人竟然都没有上钩。 换成任何一个剑气长城的年轻剑修,一个个不知天高地厚,除去宁姚之外,原本都该死得不能再死了。 离真忍不住再次转头望去。 那青衫男子,在被离真道破玄机后,也不再掩饰,只见他手腕翻转,手持一把合拢的玉竹折扇,轻轻敲打手心,衣衫出现一阵涟漪震动,身上青衫随即褪去了障眼法,变成一袭雪白长袍。那人与离真对视一眼,微笑道:“折腾出这么大阵仗,只困住了我这小小阴神,心疼不心疼?这就走了?不留在雷池当中,死死盯住我烟消云散?不担心天劫打我不死,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人一手持扇,然后抬起一只手,手心有一张青色材质的符箓残迹,如些许青泥沾手。 一张符箓而已,就换了离真半仙兵的跌境和那么多法宝的损毁。 关键是让真身离开了一处必死之地。 城头上的剑仙,大多松了口气。 壮烈而死,终究还是死。 离真笑道:“阴神还是阴神,终究不是什么障眼法,没了就是没了,你的修士境界似乎不高,何况三十岁之下,再高能高过宁姚和庞元济?便是有那至宝傍身,真有万一,给你运转古怪神通,抵挡天地大劫片刻,不也是个死?说不定还要白白送我一桩福缘。别人送我,我还未必乐意收,但是从你身上抢,就是件破烂法宝,我都会觉得很有意义。” 离真逐渐远离雷池,边走边转头说道:“我虽然不知道你是何方神圣,什么时候剑气长城又出了你这么个有趣家伙,但是我知道剑气长城的宁姚,这名字听得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你主动替陈清都还礼,宁姚不拦着你,陈清都还敢押重注,在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必须要死,付出点代价怎么了,说不定杀你,比杀那宁姚,半点不差。” 离真指了指高处的剑气长城,道:“代价?以后整座城头都是我的修道之地。” 离真望向那个白衣飘荡的年轻人,挥挥手,道:“走好。” 阴神崩散,从此魂魄不全,对于修士而言,就算是落下神仙难救的病根了,战力更要大打折扣。 那阴神微微一笑,双袖一震,符箓如行云如流水,铺天盖地。虽然先前丢出的符箓都被离真的宝物碾压震碎,但是没关系,我符箓有点多。 五行符箓,雷法符箓,雪泥符,《丹书真迹》上的阳气挑灯符,齐景龙传授的引渡符,学生崔东山传授的搜山符,不下二十种。 先前的符箓无法结阵,自然是遗憾事,但是依旧可以借助众多符胆残余灵气的流转,帮着观察天劫地劫细微处的气机流转。 离真突然停步问道:“先前你心存死志的那副模样,是故意引诱我早早丢出这座阵法?” 那白衣阴神微笑道:“你猜。” 离真好心提醒道:“好好消受那天地两劫难,记得别忘了,十八位看守宝物的芥子剑仙傀儡,等到两劫启动,它们就空闲了,每一次出剑,都相当于地仙剑修的倾力一击。” 离真望向一处,问道:“是不是可以现出真身了?” 先前离真在岳家剑仙的脑袋上,动了点小手脚,那张帮对方隐匿气息的古怪符箓没了后,藏在哪里都没用了。 离真视线所及处,涟漪如水纹荡漾开来,走出一个双手袖管卷起的青衫男子,身边飞旋有两把北俱芦洲恨剑山仿造的剑仙飞剑——松针,咳雷。 两把飞剑一闪而逝。 离真不再言语,身后两位剑意凝聚而成的黑衣仙人掠去,剑光如虹。 陈平安一脚踏地,在原地凭空消失,躲过了两道剑光,又有两位黑衣剑仙,其中一位持剑站在离真身前,另外一位身形消散不见踪影。 唯独那位剑意凝聚近乎真人的高大“观照”,始终站在离真身后。 境界不高的剑修,同时又是境界不低的纯粹武夫?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离真心中的不快削减几分。 大妖重光低头弯腰,站在灰衣老者身后,欲言又止。 灰衣老者笑道:“蛮荒天下关起门来,都是自家人。离真此次吃点小亏小苦头,无妨。现在论胜负,还早得很。” 只有吃过了苦头,才会知道专心练剑,才会不在内心深处,排斥“观照”的身份。 大妖重光谄媚而笑,只是瞬间悚然。 不是离真必赢的结果吗? 灰衣老者说道:“不会输就是了。” 大妖重光汗流浃背。 灰衣老者笑道:“离得这么近,站了这么久,大道气息也给你挣了不少,就当是先前两场小打小闹的封赏。” 大妖重光弯腰后退,悄然离去。 城头上,左右没有出剑劈砍那座天劫云海。 三十岁以下的剑气长城年轻剑修,无一例外,都是天才中的天才,这就是剑气长城数千年未有的大年份。 上一次出现如此大年份的,正是剑气长城战事最为惨烈的那一次,以至于城头之上,只剩下陈清都一人镇守。 但是这一次,剑气长城三四十年以来,对这些孩子,呵护极好。当然,代价就是多死了许多替孩子们护阵的地仙剑师。 庞元济说道:“换成是我,天落五雷,地发杀机,肯定躲不掉,就只能硬扛,会死。” 高野侯的妹妹高幼清,轻声道:“我只会死得更快吧,死于那座剑阵。” 董画符说道:“那小畜生是托月山主人的关门弟子,除了宁姐姐,咱们谁输了,都是正常的事情,不用多想什么。你瞧瞧咱们,谁能一口气拿出那么多的半仙兵、法宝?所以按照陈平安的说法,对付这种有钱有势有靠山的,就不能吭哧吭哧去单挑送人头,要让对方来单挑我们一群,到时候大家分账,个个富得流油。” 庞元济说道:“理是这么个理,但是我们也要看到那小畜生,光是能够一鼓作气驾驭这么多件宝物,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此次与陈平安捉对厮杀,也亏得是陈平安,对方那些大大小小的圈套才没有立竿见影,下次战场对阵,我们要特别小心这种人。” 一个与宁姚、陈三秋以及叠嶂酒铺关系都不太好的年轻剑修,说了句公道话:“比那心脏手黑,那小畜生找错人了。” 宁姚抬头望向那座云海天劫,默不作声。 换成是她,挡下不难,但是影响深远,会很麻烦。 陈清都笑道:“宁丫头,如果换成是你下场,自然不会有那赌约。而且既然陈平安被我拉到了城头上,就不会有这‘如果’了。” 陈清都想起一桩难得记住的旧事,道:“吴承霈曾经质问阿良,天底下到底谁不能死,与姓氏与家族,到底有无关系。阿良也没辙啊,这种问题回答起来最麻烦,所以后来只好跑了一趟托月山和曳落河。” 陈清都笑了笑,转头望向宁姚,道:“我自然看重你与陈平安,可我还真不觉得你们就死不得。说开了去,有点复杂,宁丫头,懂我的意思?” 宁姚点头道:“懂。但是我很不高兴,不为自己,为陈平安。” 左右冷笑道:“不高兴之人,还得算我一个。” 陈清都却笑容更多,与宁丫头说话就是省心,左右这般直爽,也很好,于是他道:“不高兴才好,不然左右就是前车之鉴,练什么剑,为何练剑,生死为何,一直鬼打墙。直到今天,才稍微像一名真正的剑修。” 陈清都又自言自语道:“真正的剑修。” 真正的剑修,会为人间出剑,可忘生死,超脱生死。 这件思虑越深便越难做到的大事,也是不经意间就可以做到的小事。 又其实是许多中五境剑修可以做到,上五境剑仙反而越来越做不到的怪事。 若人间越来越不美好,心灰意冷不愿意。若人间世道越来越美好,便要难免舍不得,剑术不高,舍不得也没办法,还不如为自己为他人一死了之,剑术够高,便有本事给自己找那万般理由不死,这亦是天经地义的人之常情,苛求不得。 人心此物,不愧是当年神祇设置出来的最有意思的一座牢笼。 至于另外一座牢笼,是人对于光阴长河的流逝观感,远古圣贤,分开天地,后世苍生,得了无形庇护,只是岸上观景,故而总是差了点意思。所以任何一个人,真正证道之前,哪怕是那飞升境,难免有那人生虚妄之感。这是一个三教、诸子百家圣贤万年以来,都在孜孜不倦试图寻觅出一个最终破解之法的天大难题。 仙人境修士的求真,儒家的以浩然正气底定人心,佛家的破我执,道家的返璞归真,都是在此事上下苦功夫。 每个人都在辛苦求活,每个人又都在默默求死,何其矛盾。故而才需要追求人生天地间,形如日中景,心如天上月,一切观彻,澄澈光明。 陈清都与宁姚说了一句奇怪言语,道:“无论是什么结果,都别觉得陈平安此战会亏太多。” 宁姚默不作声。 陈清都笑道:“我又没求着陈平安离开城头去还礼。” 战场之上,尘土飞扬。 三位身形虚幻缥缈的黑衣仙人出剑,始终各站一方,将那陈平安围困其中,剑光璀璨,声势如雷,毫无章法可言,就是朝那陈平安一通乱砸。 其中一位黑衣仙人被近身一拳砸中后,身形震散,只是很快便剑意重聚成个死物,不过是稍稍暗淡几分,但出剑依旧如常,剑光极快极重。 又有一位仙人被己方剑光砸中,然后继续死而复生。 另外那处实力悬殊的战场,蕴藉五雷正法的云海低垂,大地被雷池牵引上升,显然是要天地接壤,碾杀身处其中的那位白衣阴神。 第四位一直隐匿在暗的黑衣仙人现身站定,不知不觉,分立四方。 弹指之间,四位黑衣仙人背后大地震颤,有神像拔地而起,矗立起四尊天王法相,如同世间最栩栩如生的彩绘神像。当四位剑仙同时掐剑诀时,四尊天王法相便同时睁眼,呈现出天王怒目状。 其中一尊神像,华丽绚烂,全身金光流溢,头戴五佛宝冠,身穿一件金黄甲胄,佩戴珠宝璎珞,右持宝幢。 又有神像金人,身着紫色甲胄,脸显愤怒相,右手持矛,矛端着地,一手举宝镜,映照大地。 又有天王法相身着天衣,左臂下垂握刀,掌中托宝。 最后一尊神像身上缠龙,右手持有一条红色绳索,相传能够镇伏各方龙王。 离真一心二用,既要看法阵当中的对手真身,还要细心观察那天地两劫当中的白衣阴神。 四尊天王法相各持宝物,以宝光重新笼罩出一座小天地,四位黑衣剑仙在结阵之后,便自行身形消散,化作丝丝缕缕的精粹剑意。 陈平安一拳递出,云蒸大泽式,打得那座小天地天幕震动不已,暂时无法以天威下沉镇压大地。 与此同时,飞剑初一掠出本命窍穴,绞杀那些近身剑意。 离真扯了扯嘴角,对方的压箱底本事倒也不少,直到这一刻,才被逼着祭出御敌。 离真心思微动,身后那位“观照”向前踏出一步,如护法真神,庇护离真。 一缕风驰电掣的幽绿剑光,以超乎想象的飞掠速度,瞬间钉入观照身躯,直直破开,然后剑尖微颤,距离离真的眉心,不过一尺距离。 离真后退一步,观照缥缈的身形越发凝聚,就要伸手以双指禁锢那柄阴险至极的偷袭飞剑,不承想那把一击不成的幽绿飞剑瞬间倒掠消逝。 凡夫俗子,体魄孱弱,即便得了一件山上法宝也驾驭不住,只会遭殃。 同理,不是所有地仙都可以完全驾驭一把半仙兵。 至于让那仙兵认主,更是难如登天。 但是离真如今手上就有仙兵,而且是两件。 离真抬起一只手掌,手中是如今所有五岳真形图的祖宗符箓,名为三山符。 这符一旦祭出,代价之大,便是离真都要叫苦不迭。用来对付宁姚,离真舍得,对付眼前这个年轻人,还是不太情愿。 所以离真继续虚握为拳,摊开另外那只手,手心那枚缓缓流转的剑丸,曾是自己,或者说是那个观照的本命飞剑,托月山一役,原本已经破碎不堪,只是被托月山以巨大代价,温养万年,才一点一点恢复巅峰。历史上每次攻城大战,都会有专门大妖负责以远古秘法撷取剑气长城的观照剑意,秘密送往托月山,其中那位托月山嫡传大妖,就是亲身涉险,想要窃取更多剑意,因此才会被董三更联手陈熙困住。 活捉一只飞升境大妖,远远不是斩杀一只大妖那么简单。 当离真摊开手心后,剑丸只是一阵轻微颤鸣,便导致离真四周天地都开始扭曲起来,而那无非是剑意凝聚而成的剑仙观照,竟是转头望来,它明明是死物,此刻却流露出一丝很像人的复杂眼神。 离真抬起头,重新握拳,对那“观照”微笑道:“这是我的,不是你的。” 观照轻轻挥剑,将那骤然出现的一抹幽绿剑光击飞。 离真不再管那把神出鬼没的飞剑,大步向前,穿过观照的虚无身形,继续观战。 那个年轻人真不是一般的抗打,天王法相一根长矛砸下,他竟是直接以胳膊格挡,整个人被一击之下,直接打得双腿没入地面。 城头之上,剑气长城的年轻天才们继续以言语心声交流。 董不得微笑道:“又是一场陈平安毫无还手之力的交手啊,一边倒,一边倒了。” 郭竹酒使劲点头道:“那小畜生真是厉害,与齐狩可以称兄道弟,以后战场上见了面,双方开打之前,可以先倾诉衷肠。” 陈三秋苦笑不已。 其实这些个看似插科打诨的言语轻松,恰恰是因为人人心弦紧绷。 只说那天不怕地不怕的绿端小丫头,这会儿额头满是汗水,揪心不已。 云海低垂、大地抬升的过程当中,天地尚未彻底接壤,地上整座雷池接引云海,便有五雷砸地,天地之间,出现越来越多的雷电长鞭,落地之前,它们还会分出无数条细微蕴含雷法真意的乱窜电蛇,一袭白衣阴神被围困其中,只能不断御风躲避,不但要躲避轰然砸地的五雷电柱,还要避开那些如瞬间枝叶蔓延的紊乱电光。 可是当天地接壤时,双劫重叠,注定无处可躲。 离真对那四尊法相笑道:“不用着急,让这位原本武道高远的纯粹武夫,慢慢变成一副形销骨立的枯骨架子,尝一尝那俗子成神的滋味。” 说完这句话后,离真抬头望向那个宁姚。听托月山师姐说,剑气长城的剑修,最吃这一套。 那个阴神与真身分别身陷两处战场的年轻人,大概是为数不多的例外。 宁姚不曾看离真一眼,只是凝视着那座下坠速度越来越快的云海,根本不在意离真的言语挑衅。 远离城头的大地之上,却有飞剑继续向离真掠去,如同剑修问剑。 这一次不再是只有那一抹幽绿剑光,而是三把齐至。 率先一把,是那细若针线的松针。 观照一剑递出,那把飞剑却骤然改变轨迹,消失无踪,大地之上唯有一条深浅一致的沟壑。 观照手腕一拧,继续出剑,是那声势惊人的咳雷。那把飞剑依旧是不战而退,只是被观照一剑的沛然剑气所波及,撤退之时,剑尖歪斜。 离真觉得有些好玩。 原来是两个做做样子的绣花枕头?若是在一般的战场上,确实很能吓唬人,许多一念之间,足可改变形势。 唯独真正蕴含杀机的飞剑十五,从侧面远处破空而至,画出一道弧线,急急掠向离真的后脑勺。 观照如今既被离真当下境界以及念头拖累,故而无法完全凭借本能出剑,又非真身巅峰,所以他出剑不及,便干脆伸手攥住那把飞剑。 离真根本不在意这种刺杀,吃上一剑也无妨,更何况还有观照在旁阻滞飞剑。 离真现在唯一的顾虑,是想要确定那个年轻人的真身,到底是不是真身全部,还是一副阳神身外身而已。 一旦真身依旧躲在不为人知的某处,伺机而动,就又是个无关大局却会让他离真丢人现眼的小意外。 毕竟这个对手,好像与喜欢直来直往的剑修太不一样。 剑修应该是城头上的左右那般才对。 离真想了想,等着两处战场尘埃落定也好,可自己这么闲着,好像也不是个事儿。 于是他便祭出了一把被誉为得天独厚的本命飞剑,冲天而起,带起一抹雪白光线,最终幻化成一轮蛮荒天下的明月,与大日争辉。 圆月悬空,月光如水,洒落人间,映照战场方圆数百里,丝丝缕缕的远古剑仙剑意,被月光映照之后,大多都出现了些许的凝滞。 雷池是一座小天地,靠宝物堆积,以及他那点自认皮毛的符阵本事来维持。 四位黑衣仙人既是障眼法,也非障眼法,法相矗立之后,又是一座小天地。 当离真的本命飞剑祭出之后,便是第三座小天地。 离真凝神望去,洒落大地的月光,沾有光阴流水的气息,所以当他心中念头一定,两座牢笼小天地之外,第三座小天地便随之静止,大地之下百余丈依旧被囊括其中。 事实证明,那个年轻人并无更多的手段使得真身鬼祟躲藏在别处了。 倒是那三把真真假假的飞剑,总算识趣几分,不再对离真纠缠不休,只是在远处飞掠,就像那无头苍蝇,尤其是那两把装模作样的仿造飞剑,摇摇欲坠,十分滑稽。 小天地当中,除了那些仿佛不被天地大道拘束的剑仙剑意,流转速度放缓,其余无数剑气皆在月光流水当中化作齑粉。 离真既松了口气,因为没有了更多的小意外,可又有些失望。 观照手中那把飞剑已经逃离出去,飞剑的锋锐程度,相当不俗。 只是观照也安然无恙,那抹幽绿剑光,长此以往,次次无功而返,终究难逃主人身死道消、本命飞剑随之崩毁的下场。 它与那可怜的主人,皆是在做垂死挣扎罢了。 第一座雷池天地,已经天地接壤,大地之上、城头之下的高空当中,向四面八方溅射出如同剑仙齐齐祭出飞剑的剑气巨浪。 小小阴神,注定是螳臂当车化作齑粉的下场。 第二座四大天王神像坐镇的小天地,更多以纯粹武夫身份出拳的年轻人的真身,双手与肩头皆已白骨裸露。离真说要让他变成一副白骨架子,显然不是什么痴人梦呓的妄言。 此时一身鲜血淋漓的陈平安依旧出拳不停,以神人擂鼓式攻打小天地屏障一处。 拳是白骨。 每次出拳收拳间隙,飞剑初一便在落拳处补上一剑。 那把置身于第三座小天地的飞剑十五,骤然间拨转剑尖,好像是要与飞剑初一,以剑尖对剑尖。 两剑相抵,天地屏障出现了一丝缝隙。 一袭青衫最后一拳神人擂鼓式,以手臂断折的代价,拳开天地,在无比绚烂的琉璃光景中,一线直奔,冲向蛮荒天下天之骄子中顶尖的那个存在,离真。 只是从破开一座小天地,便要投身于下一座小天地,本该身形阻滞,又身负重伤,因此奔走速度应该比原先要慢上一线才符合情理。 但是陈平安一身巅峰拳意流淌如瀑布倾泻,竟是如高高神灵降临在身,他奔走快若雷,瞬间长掠十数里,金色拳意与那离真本命飞剑营造出来的月光流水,相互碰撞,直接将后者炸开。 宁姚在城头上,眼神光彩熠熠,强忍住不去看那天地接壤的雷池天劫处,视线所及,是那依旧青衫却无白玉簪子的纯粹武夫陈平安。 离真的整条手臂都开始血肉分离,白骨粉碎。 没想到还是落到了需要用到这一手仙兵符箓的惨烈地步。 离真整条手臂都已经消失,脸色惨白,但是原本握拳处,出现了一道古意苍苍的远古符箓,悬在空中。 只见那一条手臂颓然下垂的年轻人,左手抖袖,出现了一件金色长袍,继续奔走,但是与此同时,长袍自行穿戴在身。 下一刻,大地之上,出现了一座三峰连绵起伏的山脉。 再也不见那个从青衫换成金色长袍的年轻人。 只见一条金色长线从剑气长城高空掠过,越过了那三山大岳,将那本命剑月光与光阴流水共同打造出来的小天地,一剑劈开,直落离真头顶。 离真丢了手中那枚剑丸,瞬间融入身旁剑仙观照的眉心处。 剑仙观照身高数十丈的缥缈身形,瞬间剑光溅射,手持长剑拦阻那把金色长剑。 离真七窍流血,心中大恨。 好死不死,也要拖自己下水! 本该只有宁姚,才有资格让自己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为了驾驭那仙兵符箓,需要他离真折损一魂一魄!而离真的初衷,本来是让那剑丸融入观照剑心之后,便舍了这个相当于两件仙兵价值的观照,配合三山符箓,去与那宁姚换命的! 不然此后只要自己之剑心,稍有抵触“观照”,就意味着这辈子都无法真正驾驭一位手持仙兵,本身更是一件仙兵的傀儡观照,不仅观照成了鸡肋,更有损他离真这一世的道心。什么与陈清都并肩作战,至死都不学那龙君,什么剑气长城的最老刑徒,观照就该死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离真猛然间转头,瞪大眼睛直直望向那天地接壤相撞后的高空。 是一支缓缓下坠的白玉簪子。 的的确确再无那白衣阴神。 头顶上空,来时一线轨迹始终金光凝聚不散的那把仙兵剑仙,与观照手中的长剑碰撞在一起。 除了离真所站之处,四周大地瞬间沉陷数十丈。 在那白玉簪子与离真之间,两把从头到尾做样子的飞剑——松针、咳雷凑巧悬停静止了。 刚好是一条直线。 白玉簪子下坠途中,出现了一个陈平安。 一瞬间,陈平安就踩在了飞剑松针之上,下一刻,又站在了咳雷之上。 在成为羽化境武夫之前,当有剑遁逃命之法。 所以崔东山,齐景龙,再加上纳兰夜行,一起为陈平安研究出了这一门秘术。 先将松针、咳雷两把飞剑炼化为类似“符箓”的存在,从而能够以松针、咳雷作为类似光阴长河当中的锚点,帮助陈平安转瞬间就可以撤出战场百余里,甚至会是数百里。 可是到最后,对于陈平安这种纯粹武夫而言,逃命之法,依旧应当用来搏命杀人才对! 陈平安的真身其实一直就与阴神融为一体,只是让那对手觉得自己阴神出窍远游、撤离雷池而已。 故意在云海天劫、大地雷池当中被那十八芥子剑仙重创“阴神”,只在最后一瞬间,真身才与阴神一起藏入阴神头别的玉簪当中。 不然早早躲入其中,兴许稍一不慎,那根暂时无主的白玉簪子就要落入对方之手。 至于初一、十五、松针、咳雷,总计四把飞剑,都留给了阳神身外身的纯粹武夫陈平安,还有那件仙兵品秩的法袍金醴。 皆是只求不死,就足够了。 在几个念头流转的瞬间,不谈境界与剑术,只说思虑之多,任你是城头剑仙,也不如我陈平安。 为的就是这一刻出剑。 离真此时神色复杂。手段尽出,还能如何?那个最坏的结果,那个意外相累加的万一,好像真的来了。 陈平安伸手一抓,默念一字。 一剑劈斩而下,直接将那离真的身躯一斩为二。 离真只是稍稍偏转脑袋。 所以总算保全了一颗完整的头颅。 手中长剑只是一份模仿而来的剑意凝聚而成,并非那把依旧与观照对峙的剑仙。真当陈平安在城头之上,被左右教剑一次次,是虚度光阴不成? 读书人观人间,万物可取,化为己用。 陈平安落地后,长剑剑意已碎,一脚踩在那颗头颅之上,一拳递出,将所有试图四散逃离的魂魄拘押在手。 离真本就残缺得仅剩魂魄,就那样被一个犹然不知姓名的年轻剑修,攥在手里,轻轻提起,以隐约有春雷震动声势的拳罡,将其死死笼罩。 陈平安一脚踩烂那颗头颅,五指如钩,渗入对方的魂魄当中,问道:“小废物,怎么不絮叨了?” 离真魂魄没有任何挣扎,扯了扯嘴角,刚要说话,就被陈平安以拳罡炸了个粉碎,不屑道:“我求你多说一个字?你做得到吗?” 天地之间,唯有剑气罡风,吹拂年轻人的鬓角和长袍。 远处一线之上的十四只大妖,不少都在蠢蠢欲动。 灰衣老者却抬起手,阻止这些蛮荒天下的巅峰存在对那个年轻人出手,他向前走出一步,笑道:“小家伙,心境不错。” 不但如此,灰衣老者一挥袖子,将那吞了仙兵剑丸的观照随手打散。 不但如此,那座三山符大岳也消逝不见。 陈平安也随之握住飞掠而来的剑仙,剑尖直指那灰衣老者,动作已经无法更挑衅,但是嘴上却说道:“可不许以大欺小啊,我这个人胆子最小了。” 灰衣老者微笑道:“见好就收,回你的剑气长城吧。” 陈平安提着剑仙,转身离去。 一路上寸草不留,破烂都收,连那颗飞升境大妖的头颅也没落下,一并收入咫尺物。 白衣阴神从白玉簪子当中掠出,大半身躯白骨累累的阳神身外身,分别与陈平安聚拢汇合,重新归一。 陈平安在战场上蓦然站定,伸手握拳,高高举起,然后缓缓收回,笑望向宁姚,轻轻敲了敲心口,结果捶出一口鲜血来,身形踉跄,然后被那心意相通的手中剑仙“拖曳着”飞升到城头。 其间有那俊美大妖实在忍不住,想要再拍养剑葫,干脆来个剑气齐出,将那碍眼至极的年轻人宰掉了事。 只是拍了一下,养剑葫却无动静,看了眼灰衣老者,这只大妖便悻悻然收手。 灰衣老者一步跨出,站在十四只巅峰大妖与剑气长城所有剑仙之间的大地之上,伸出一掌,道:“陈清都,按照约定,出剑便是。” 陈清都笑问道:“架子摆得这么大,咱商量一下,两剑如何?” 灰衣老者收回手,笑了笑,懒得答话。 陈清都转头对陈平安招手道:“总不能让你白忙活一场,过来,我亲自教你一剑。” 陈平安被陈清都一手按住肩头。 不光是剑气长城城头这边,还有那巅峰大妖穷尽目力所及处,也再无半点云海。 不但如此,大妖与城头之间的大地之上,连一粒尘沙都乖乖贴地。 剑气长城之上,陈清都和陈平安身后,猛然间出现了一位白衣飘荡的老者,盘腿坐在城头,伸出大手,握住一把长剑,只是毫无剑术可言的随便一戳而下,简简单单去往那灰衣老者的头顶。 又一次黄沙滚滚。 片刻之后,尘埃骤然落定,灰衣老者依旧站在战场上,但是已经身形悬空,始终双手负后,信守承诺,结结实实挨了陈清都一剑。 十四只巅峰大妖,绝大部分都有些心神不稳。 其中半数都不约而同转头往身后望去。 灰衣老者转身离去。 他就是蛮荒天下的大道显化,挨了陈清都这一剑,无非是蛮荒天下承受了陈清都一剑,根本无所谓。 蛮荒天下自古大地贫瘠,一剑过后,破碎了万里山河,又能如何。 不过万年之后,陈清都果然剑术更高了些,因为有那小半剑意没有遵循灰衣老者的法旨,依旧强势落在了大妖身后万里之地。 陈清都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问:“学会了没有?” 陈平安双手胡乱抹了一把脸,全是学剑后流淌出来的鲜血,没有回答老大剑仙这个问题,问道:“那少年是不是没死?” 陈清都笑道:“本就没活,何谈去死。但如果只说那魂魄拼凑而成的少年,不谈观照,倒也算是死透了。少年一死,观照也就死得更多了。再与你说句丧气话,真正的观照剑心,与那龙君大不相同,其实从未背离剑道,所以观照最关键的一点魂魄,托月山藏藏掖掖,是故意不拿出来给那少年的,不然真正的观照本心一旦现世,有那剑丸熔铸于剑心当中,再回了剑气长城,对于蛮荒天下的畜生而言,就是自找麻烦。” 陈清都指了指大妖当中的那件破碎长袍,道:“至于这位,昔年的龙君,对浩然天下恨意最重。当初被我拉去托月山,出剑也无含糊,算是剑气长城当中,一个最早自己求死的剑仙吧,死过一次后,他便觉得对于剑气长城再无亏欠,应该是要以流徙刑徒剑修的身份,问剑浩然天下。我理解,但是不接受。所以将来能过剑气长城者,其中绝对不会有那剑修龙君。” 陈清都“咦”了一声,有些讶异,道:“你对那观照前辈也无半点愧疚之心?这很不像陈平安嘛。” 陈平安淡然道:“别说是个脑子不够用的少年,就是观照真身出现在我面前,敢说那种话,我一样砍死他。” 陈平安转头望去南方。 灰衣老者一走,十四只大妖也撤离,其余大妖纷纷退去。 陈平安闭上眼睛,狗日的竟然跌境了,这一跌就一连跌好几境,好在靠着之前北俱芦洲的游历经验,尽量死扛那天地两劫难,能够从武夫境界提升一事上找补回来。只要长生桥不断,四件关键本命物俱在,如今自己只是个五境练气士,跌他娘的几境倒也不算太过致命。只要靠着老大剑仙传授的那一剑,尽快孕育出一把真正意义上的本命飞剑,便是福祸相依…… 宁姚背起陈平安。 陈平安在彻底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刻,依稀听到了号角声响起。 攻城了。 第199章 月色洗剑为斫贼 陈平安睁开眼睛,几乎一瞬间便有四把飞剑齐齐现身。初一在邀功,十五依旧乖巧,松针和咳雷,终究是仿剑,虽然大炼,依然远远没有这么灵性。 小小屋子,有着最熟悉的药味。 看那窗外天色,临近黄昏。 闭上眼睛,感受了一下远处剑气长城的模糊气象,再睁眼,陈平安收起飞剑,心神沉浸于人身小天地,查看那场大战的后遗症,主要是巡视四座关键窍穴。 修士之战,捉对厮杀,若是本命气府成了那些类似战场遗址的废墟,便是大道根本受损。 只是心神芥子刚刚现身,便有一条气势汹汹的火龙游弋而至,龙头之上,站着那个金色小人,依旧身穿儒衫,除了佩剑,还有一部金色经书,只是变成了一颗小光头。 金色小人站在火龙头顶,使劲瞪着陈平安,蓄势待发。 陈平安虚张声势道:“别骂人啊,我狠起来,连自己都骂。” 那颗小光头还管这些?大骂不已。 陈平安总不能真的跟金色小人对骂,只好装聋作哑,毕竟有它帮着巡狩小天地,驾驭纯粹武夫的那一口真气,不去干涉气府灵气的运转,不然就陈平安这么一场大战过后,心神酣眠如小死,武夫真气与修士灵气,双方早已在小天地打得热火朝天,那就会是雪上加霜,后患无穷。 水府里,灵气已经彻底枯竭,壁画上的水纹黯淡,小池塘已经干涸,有些彩绘剥落,许多本就不稳固的水神画像,越发飘摇涣散,其中好似被点了睛的几尊水神,原本纯粹光明的金光,也有些晦暗,但是水字印、彩绘壁画与小水塘,根基未受折损,自然不是那种毫发无损,而只是有机会修缮。 整座水府显得有些暮气沉沉,绿衣童子们一个个无所事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抬头看着陈平安的那一粒心神芥子,它们嘴上不抱怨,个个愁眉不展,眼神幽怨。陈平安只得与它们保证会尽量、尽早帮着添补家用,恢复这里的生气,绿衣小童们个个耷拉着脑袋,不太相信。 金色小人盘腿坐在龙头上,朝那些绿衣童子一瞪眼,无精打采的小家伙们立即起身恭送陈平安离开。 出了水府,金色小人又开始骑着火龙,追着陈平安骂。 山祠和木宅两处,也是与水府差不多的光景,得当个缝补匠,靠着神仙钱和相对应的五行之属宝物,慢慢填窟窿。 三处关键窍穴和本命物的受损,导致陈平安一跌就跌了三境,所以如今只是二境大修士了。 好消息就是,经过阿良修改过的剑气十八停,已经再无关隘。 初一、十五占据着两座关键气府,继续以斩龙台砥砺剑锋。 最早三缕“极小极小”剑气盘桓的窍穴,只剩下最后一座,就像空宅子,虚位以待。 只等陈平安孕育出一把比初一和十五更名副其实的本命飞剑,成为名副其实的剑修。 剑气十八停最后一座关隘,之所以久久无法过关,关键就在于那缕剑气所在窍穴,无形中成为了一处拦阻剑气铁骑的“边关雄镇”。 陈平安突然笑了起来,金色小人那颗小光头,瞧着模样还挺可爱。 不承想心念一起,胸口好似立即挨了一记神人擂鼓式,便吐出了一口浊气和瘀血。 这么记仇,跟谁学的?应该是学自己的那个开山大弟子吧。 陈平安穿上靴子,下床行走无碍。 屋外一直守在廊道中的白嬷嬷笑道:“姑爷醒了?” 陈平安开了门,问道:“白嬷嬷,我睡了多久?” 白嬷嬷说道:“不久,才三天三夜。” 陈平安松了口气,问道:“城头战事如何?” 白嬷嬷更乐了,道:“说来奇怪,先前摆出那么大阵仗,等到真正攻城,依旧是小打小闹,与之前两次攻城差不多的路数,送死。” 陈平安“嗯”了一声,转身去搬了条长凳放在廊道中,与白嬷嬷一起落座闲聊。 白嬷嬷的言语,当然是宽他的心。 表面上,白嬷嬷轻描淡写,只是幕后的真相,那种黑云压城、山雨欲来的窒息感觉,白嬷嬷不可能毫无察觉。 几场雷声大雨点小的战事,都是为了蓄势。 那十四只大妖的现身,绝不会只是陪着灰衣老者看几眼剑气长城。 白嬷嬷看着神色沉静的陈平安,打趣道:“姑爷不着急去城头?” 陈平安说道:“急不来,就不急。等我稍稍养伤,再找个掩人耳目的法子,才好去城头那边帮忙,不然我在宁姚身边,哪怕不会帮倒忙,也会比我的预期结果差上许多。最多两天,容我恢复大半战力,我就可以登上城头。” 白嬷嬷点头道:“也对,如今姑爷是蛮荒天下榜上前三的必杀之人,一个不小心,就要惹来一两只大妖的注意。” 陈平安笑道:“名次一下子蹿得这么高?蛮荒天下就这么重视一个二境练气士?懂了,真是用心险恶,分明是想要活活气死庞元济、齐狩和高野侯。” 白嬷嬷会心笑过之后,感慨道:“好多道理,我都明白,比如帮着姑爷喂拳,应该下手重些,才有裨益,可终究做不到纳兰老狗那么心狠手辣。姑爷也是走惯了江湖,厮杀经验丰富,其实轮不到我来忧心。” 陈平安摇头道:“棋局局局新,江湖再险恶,山上厮杀再惨烈,远远无法与剑气长城这边的攻守战相提并论,在浩然天下,死了一个地仙修士,往往都是天大的事情。别说是白嬷嬷忧心,我自己更怕,可正因为怕,所以才会有事没事,就多想些琐碎的事情。” 陈平安伸出双手,勾画出一张棋盘,然后又在棋盘当中圈画出一小块地盘,轻声说道:“如果说这么大一张棋盘,对弈双方,是蛮荒天下和剑气长城,那么那个灰衣老者就是下棋一方,棋力大,棋子多,老大剑仙就是我们这边的棋手。我境界低,接下来投身战场要做的,就是在大棋盘上尽可能藏掖、示弱,悄悄打造出一张我可以控制的小棋盘,大天地之下,有那小天地,我坐镇其中,胜算就大,意外就小。所以如果当时不是太仓促,容不得我多想,我根本不想过早出城厮杀,恨不得蛮荒天下的畜生,从战事开始到结束,都不知道剑气长城有个叫陈平安的家伙。” 说到这里,陈平安取出养剑葫,晃了晃,微笑道:“好在出城的那一刻,便习惯性多想一些了。” 老大剑仙与那灰衣老者的赌注,其实大有玄机。 甚至可以说,正是陈清都的那次押注,让陈平安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决定了最终的对敌之策。 道理很简单,陈平安到底有几斤几两,老大剑仙一览无余,甚至有可能比大师兄左右看得更加真切。 陈清都看待那个少年离真,一样看得出大致的深浅。 所以陈平安瞬间了然,不用狠了心与对手换命。 也不该是想着求生,而是求胜。 至于离真,远远高估了自己在那灰衣老者心目中的地位。 灰衣老者真想要的弟子,是某个彻底改换道心同时继承全部剑意的崭新“观照”才对。身为蛮荒天下大道显化的存在,对于嫡传弟子离真的重视,至多是与剑气长城的宁姚持平。 身为一颗落在棋盘上的棋子,而不知自己是弃子,不去试图在根本上改变困局处境,这很致命。 应当引以为戒。 先是死在北俱芦洲的怀潜,后有死在剑气长城下的离真。 一个是中土神洲的天之骄子,一个是蛮荒天下的天命所归。 陈平安举起养剑葫,笑道:“偷偷喝几口酒,肯定不多喝,嬷嬷莫要告状。” 白嬷嬷神色和蔼,缓缓道:“姑爷只要不喝醉,多喝些无妨。姑爷做事情,无论大事小事,总能让人放心。” 陈平安喝过了几口酒,便咳嗽不已,很快就收起了养剑葫。 姑爷这点小动静,还不至于让老妪忧心,毕竟此次大战,姑爷最大的裨益,就是武夫体魄。那个郁狷夫,估计从今往后,只要与自家姑爷问拳一次,就要多雁撞墙一次了吧。 只是事后从纳兰夜行那边听闻,老妪当下依旧心有余悸。 白嬷嬷小声问道:“天地劫难,何其凶险,姑爷为何要冒那么大的风险?” 陈平安轻声说道:“先前游历北俱芦洲,对于云海天劫,雷池造化,都不算太陌生,其实两者运转的大道根本,规矩相似,所以我应付起来,才不至于太过手忙脚乱。所以说很多时候,运气,还是要讲一讲的,那场架,离真其实想得也不少,只是运气不算好。话说回来,换成我是离真,在剑气长城与人厮杀,早就该将‘运气’一事与‘厌胜’一物,计算在内,说到底,离真还是太……年轻了。如果离真经历过剑气长城攻守战之后,年纪再大点,会是一个很可怕的对手。” 说到这里,陈平安自顾自笑了起来。 倾力出拳与递剑,打杀离真,到底是一件痛快事。 下一个被托月山魂魄拼凑重塑肉身的离真,终究不是离真了,只说魂魄“真我”,不说境界修为,比那靠着本命灯续命还魂的怀潜还不如。 离真离真,果然是名字没取好。 陈平安双手十指交错,大拇指相互磕碰,显得有些无所事事,不是当真不着急,只是拘得住念头。 最早教他这种“心法”的人,是姚老头,只是老人说得太过空泛,在只是窑工学徒而非弟子的陈平安面前,又从来惜字如金,言语道理又少,所以当年陈平安只在烧瓷拉坯一事上多想,但是那会儿往往越想越着急,越用心越分心,又因为体魄孱弱的缘故,总是眼高手低,心快手慢,反而步步出错。 真正让陈平安豁然开朗,能够将一个道理用在人生千百件事上的人,其实是第一次去往骊珠洞天游历的宁姚。 人生道路上,出现任何问题,先压情绪,所有思虑,直指症结所在。 宁姚的一言一行,干脆利落,从不拖泥带水,却偏偏又不会让人觉得有丝毫的大道无情,刻薄冷酷。 所以后来游历途中读书,在一部史书上看到那句“冬日可爱,夏日可畏”,陈平安便感同身受。 反观马苦玄之流的天之骄子,便是那炎炎夏日,大日悬空,管你人间会不会大旱千里,生灵涂炭。 人生际遇,会悄无声息地决定每个人对道理的亲近程度。 有些一见倾心,见之惊爱。 有些见之无感,甚至是见之反感。 难怪崔东山曾经笑言,若是愿意细究人之本心,又有那察见渊鱼的本事,世间哪有什么不可理喻的喜怒无常,皆是种种本心生发的情绪外显,都在那条条驿路上走着,快慢有别而已。 崔东山泄露过一些天机,说他之所学,宗旨所在,便是将生死、七情六欲这些含糊不清的概念,设置出九条相对笼统的大纲,再细分出三十六种细则,在这纲目之外,还有三条最根本的计算规矩,相互间纵横交错,其实就是一座棋盘罢了。人之所想所思,每一个念头,都在这棋盘上枯荣生灭,为何起,为何落,皆是有理依循。 这样的崔东山,当然很可怕。 陈平安甚至冥冥之中有一种直觉,将来只要守住了东宝瓶洲,那么崔东山的成长速度,会比国师崔瀺更快,更高。 所以就需要陈平安更像一个真正的先生。 只传授道法、拳术给弟子,若弟子天资更好,机遇更佳,那么从他比师父道法更高、拳术更通天的那一天起,往往师父弟子的关系,就会一下子复杂起来。 只传授书上道理给学生,教书先生自己立身不正,等到学生学问高了,又如何奢望学生愿意由衷敬重先生? 白嬷嬷没来由笑道:“姑爷说那离真成长起来,会很可怕,可离真在死之前那一刻,一定觉得姑爷已经是一个可怕的人。” 报应来得有点快。 陈平安苦笑道:“我只希望所有对手,都觉得陈平安是个好说话好欺负的人。” 白嬷嬷起身离去,轻声道:“就不耽误姑爷养伤了。小姐交代过,姑爷只管安心休养,城头那边,她和叠嶂、黑炭几个都可以照顾好自己。” 陈平安点了点头,跟着起身,突然问道:“我和离真的那场厮杀,详细过程,没有流传开来吧?” 白嬷嬷笑道:“城头观战的剑仙们都没说什么。可如今城里这边,还真有三个版本,分别是从绿端、董家姑娘和顾见龙嘴里流传开来的。姑爷想听哪个?” 陈平安一阵头大,说道:“只听顾见龙的那个版本。” 白嬷嬷笑道:“这可就不够精彩了,绿端那丫头的故事最夸张,尽得姑爷这位说书先生的真传,不愧是姑爷如今的小弟子。光是说那离真身上的宝物,就可以说上好几盏茶的工夫。” “董家姑娘的故事篇幅最长,而顾见龙的版本,最短,很是简明扼要了,只说那战场上,二掌柜忍了那个小畜生老半天,后来是实在忍不住了,便鬼鬼祟祟蹦了出来,一剑砍死了离真。‘好家伙,事后又他娘的狠狠赚了一大笔,众目睽睽之下,当着剑仙和大妖的面,一个人撅屁股在战场上摸了半天,如果不是总算还要点脸,看那二掌柜的架势,都能掏出一把锄头来回翻地七八遍。果然,天底下就没有二掌柜会亏本的买卖。’姑爷,这是顾见龙的原话,我只是照搬。” 说到这里,老妪笑得合不拢嘴。 其实还有一些更谐趣的说法,老嬷嬷没说出口。 “就咱二掌柜这脸皮,了不得,往城头上一趴,脸贴地上,估摸着都不用任何一个剑仙出马御敌,端板凳嗑瓜子饮酒看戏,各忙各的就是了,反正任由蛮荒天下使出吃奶的劲,打个百八十年,都上不了城头。” 那个家住太象街的顾见龙,是出了名的嘴巴不把门,人倒是不坏,因为家族关系,打小就与齐狩那个小山头走得近,但是后来与庞元济和高野侯也都关系不差。 陈平安双手笼袖,走在老妪身边,笑眯眯道:“这个顾见龙,不愧是本命飞剑叫那‘砒霜’的,我也忍他不是一天两天了,回头一定要请他去铺子里喝酒。” 老妪也有些好奇,问道:“有说法?” 陈平安点头道:“小王八蛋总说我卖酒坐庄心太黑,这不是泼脏水是什么。” 老妪忍住笑,附和道:“这就不太像话了,回头姑爷是得与他说道说道。” 陈平安将白嬷嬷送到了门口,然后快步走向那间摆放印谱、折扇的厢房,从桌上的棋罐当中抓出一大把棋子,那把早先刻了无数竹简的刻刀,已经赠送给学生曹晴朗,当下便只好以飞剑十五刻字。 每在一枚棋子上刻字完毕,就在纸上写下所有记忆当中的细节。 当时在战场上,一剑斩杀离真过后,踩碎头颅,震散魂魄,最终剑指灰衣老者,是意气用事,却也不仅仅是意气用事。 也是为了能够光明正大,近距离多看几眼那些大妖,那些一个个站在蛮荒天下最山巅的强者。 陈平安自己打算写一本关于蛮荒天下大妖的详细册子。 桌上有现成的两本,一本剑气长城剑修几乎人手一册,另外一本,是当初太徽剑宗掌律剑仙黄童留给郦采,后来被齐景龙抄录的摹本,然后留给了陈平安。 陈平安闭上眼睛。 老大剑仙递出那一剑,其实是在告诉那些隐匿、蛰伏在蛮荒天下多年,与那大剑仙岳篁做着类似事情的剑仙同道中人,可以出剑了。 所以在那一剑过后,剑气长城与战场的更南边,蛮荒天下开始乱了,四处动荡不安。 在蛮荒天下隐姓埋名的剑仙,并未就此显露剑仙身份,而是开始秘密收网,以各种身份和面目,在蛮荒天下掀起一场场内乱。 又有在蛮荒天下隐姓埋名、独自修行的剑仙,按照离开剑气长城之初的某个约定,一起悄然去往某地聚集。 还有一些原本自认已经与剑气长城撇清关系的剑仙,也改变了主意。 在白云深处的山中,有剑仙直接捏碎剑鞘,手持无鞘剑,下山去也。 在那蛮荒天下的一处水乡泽国,有剑仙御剑而起。 在那不输浩然天下王朝京城的繁华之地,有剑仙关了市井铺子,一剑砍去皇帝头颅,拎酒御剑,去往北方。 有那以火山熔浆磨砺剑锋数百年的剑仙,大笑一声,收剑在鞘,回那故乡。 有那已经在异乡开宗立派的年老剑仙,破关而出,仗剑求死。不为剑气长城,不为陈清都,只为自己是人族剑修。 陈平安暂时并不清楚这些,能做的,只是眼前事、手边事。 当个做完买卖的包袱斋,取出一件白玉牌咫尺物。 先前是那灰衣老者亲口要他“见好就收”,陈平安就不客气了。哪怕对方不说,陈平安一样会当个捡破烂的包袱斋。 当时老大剑仙没有拦阻,就意味着遗留在战场上的物件,没有被动手脚,可以放心捡取。 离真布阵的十八件半仙兵和法宝,已被毁去大半。 只不过破碎的宝物,再怎么支离破碎,也是一等一的天材地宝,不捡白不捡,一捡一大堆。 也有那相对完整的重宝。比如剩下一枚道家五雷法印,掌心大小,极其沉重,材质不明,似玉非玉,似木非木。 人间书案珍藏的印章,几乎少有人物图案,尤其是印章上有那文人雅士雕琢自画像的,更是少之又少。 但这一方法印,却刻画有雷将,电母,风伯,雨师,云吏,灵官,天人等众多远古神祇图案。 印文是那十六字虫鸟篆:攒簇五雷,总摄万法。斩除五漏,天地枢机。 这十六个字,算是很夸张的篆文内容了,口气之大简直就是吞吐天地。 只要是修行了正宗一脉的五雷正法,并且是那真正修得大道的道门高真,确实可以自称“此身与天地相为表里,造化皆在吾掌中矣”。 中土神洲龙虎山天师府的黄紫贵人,便是其中翘楚。 有一副享誉天下的楹联,却不是龙虎山道士自己撰写,而是外人赠送。 “风雷云雨掌中起,万千法门从此开。” 陈平安掌托这方“才跌了一境”的道门重器,笑道:“此大数之祖而中央五焉,你是有那机会恢复半仙兵品秩的。以前你是遇人不淑,摊上了个不讲义气的主人,如今落在我手里,算是你我的造化,以后等我成为那堂堂中五境的山上神仙,学成了雷法,就可以跟随我一起斩妖除魔。” 陈平安用袖子把五雷法印好好擦拭一番,这才轻轻搁在桌上。以后可以将其大炼,就挂在木宅门口外面,如那小镇市井门户悬铜镜辟邪一般。 陈平安又取出另外一件同样沦为法宝的仙家至宝,是那座仿造白玉京的青铜宝塔。 得了此物,陈平安最高兴,打算大炼之后,就搁在山祠之中。 陈平安对于开辟出更多的关键窍穴,搁置修士本命物,想法不多,如今成为二境修士后,是多想都没用了。 最后是那幅古木轴杆裂开,画面残破的画卷,栩栩如生的十八位剑仙,是那蛮荒天下历史上的顶尖剑修。 只可惜画卷当下太过破损,几乎没有品相可言。 陈平安一开始想着不能厚此薄彼,炼化之后,可以送给那金色小人,不承想顿时感觉到心口一阵绞痛。 真是个大爷啊,还瞧不上眼,给嫌弃上了。 陈平安只得改变主意,与那青铜宝塔一起搁放在山祠当中。 之后收起所有物件,放回咫尺物,走出屋子,走到了小宅门口,又走回院子。 终究还是不放心城头那边,便开始六步走桩。 只是走完几遍拳桩之后,哪怕身穿法袍,依旧难掩那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味。 修士跌境,岂会轻松。 陈平安先前之所以多此一举,询问白嬷嬷那场打斗的过程是否泄露,倒是与阴谋不阴谋的,没什么关系,只是不太希望剑气长城有太多的人,清楚自己的另外一面。 抬升的雷池与下坠的云海,天地相接壤的过程当中,陈平安的真身与阴神,当时其实已经混淆不清。 那会儿的陈平安,身处绝境当中,却有一种酣畅淋漓的大快意。 好像人生就该如此。 坐着心不静,走桩也难心安,陈平安只得去屋子里边坐着,刻印章。虽说拿定主意挣了钱是要把钱全部还给剑气长城的,可挣钱的过程,本身就是一件快活事。此间学问,不足为外人道也。 剑气长城剑修茫茫多,可读书人没几个,刻印章也好,扇面题款也罢,手持刀笔之人,即使不够心定,刻差了,写差了,无所谓。 陈平安坐在桌旁,取出了养剑葫,时不时抿一口酒。 手持飞剑十五,新刻了一枚雪白如玉的石质印章。 边款是“那世间人事无意外,争名夺利忙不休,教俺这江湖老子白眼看”。 印文:喝酒去。 再刻一方。 边款是“那自古诗家词客,恨不得打杀一个‘情’字,唯我只恨情愁不登门,喝他娘的酒,怒从胆边生,一棍砸在书,打烂婉约词”。 印文:愁煞光棍汉。 又刻一枚印章。 边款:没钱剑仙无酒可醉,婀娜佳人突然有秋膘。 印文:如何是好。 最后刻下一方印章。 边款:幽幽阶下苔,王孙把扇摇。焦黄井边蔬,涕泗滂沱流。 陈平安刚想要篆刻印文,突然将这方印章握在手中,捏作一团齑粉。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起身离开屋子,夜色中,去正屋桌上取了那把剑仙。 拔剑出鞘,月色如水,照耀剑身,如在洗剑。 陈平安收剑在鞘,并未背剑,而是悬佩在腰,然后祭出符舟,去往剑气长城。 豪杰斫贼,剑修杀妖,我怎能不心向往之? 历史上所有剑气长城的攻守战初期,景象如何,白炼霜说了两个字,极为精准:“送死”。 城头之上,剑仙与剑修,齐齐祭出飞剑,铺天盖地,剑气如汹涌潮水,往南方涌去,所过之地,皆是齑粉。 战场上蜂拥向剑气长城的妖族,如同被割草一般,一茬一茬成片倒地不起。 蛮荒天下悬有三轮月,此处城头月色最多。 城头之上剑修如云,飞剑一出,深夜亮如昼,足可让月色黯然失色。 密密麻麻的妖族,浩浩荡荡逆流而上,想要形成蚁附攻城的局面,但为时尚早,而且早得很。 只能靠不计其数的性命去消耗剑修的灵气,换取接近剑气长城的机会,战场每向北方推进一步,都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专门有一拨大妖现出真身,在飞升境大妖重光的带领下,负责将一座座从蛮荒天下大地拔出的山峰,扛到南方战场,然后倾力砸向剑气长城。 被誉为巅峰十人候补的大剑仙岳青,腰悬佩剑两把,一把雄镇五嶽,一把剑坊制式长剑,皆未出鞘,又祭出两把本命飞剑,其中那把百丈泉,如大瀑倾泻,将一座座呼啸丢掷向城头的山峰打落大地,大地震颤,砸死妖族无数,又有飞剑云雀在天,剑气如一场滂沱大雨落在战场上。 北俱芦洲太徽剑宗宗主韩槐子,飞剑所指,不在战场那些送死的妖族身上,而是配合岳青,一起打落那些砸向城头的山峰。 晏家首席供奉,仙人境剑修李退密,也有两把本命飞剑,一把白蛟,一把黑螭,祭出后如两条百丈蛟龙,在大地之上肆意翻滚,绞杀妖族。 米祜本命飞剑鳌鱼,离开城头,便直接没入大地,在战场上撕裂出一条条沟壑,负责阻滞妖族推进势头。 弟弟米裕祭出飞剑霞满天,联手兄长米祜,在那沟壑当中生出浓稠似水的霞光剑气,防止敌方大妖填平沟壑,同时斩杀所有落入沟壑当中的妖族。 又有南婆娑洲剑仙元青蜀祭出飞剑霜雪,剑气沛然,为米家兄弟剑仙稳固沟壑,许多十数道大大小小沟壑边缘的妖族,如置身于酷寒冻骨的霜雪天,大地积雪深厚,漫天雪花碎屑,以真身体魄坚韧著称于世的妖族,双脚皆被剑气消融血肉,白骨裸露,身躯亦是血肉模糊。 在玉璞境瓶颈停滞多年的剑仙吴承霈,盘腿坐在城头,本命飞剑甘霖,是一把在剑气长城都算极为奇怪的飞剑。飞剑甘霖并无定式,落在了战场无数尸骸堆积、鲜血深潭当中,吴承霈则屏气凝神,并未向妖族出剑,反而开始静心炼剑。 女子剑仙周澄虽然境界不高,但是身负独到气运,作为她这一脉的最后仅存之人,在城头修行的漫长岁月里,能够获得历代祖师的剑意,淬炼为本命飞剑,最终铸造、温养出一把本命飞剑七彩,剑光七色,宛如一人拥有七把本命飞剑。 位于巅峰十大剑仙之列的纳兰烧苇和陆芝,并未出剑,两人带领十数个飞剑极快的上五境剑仙,只是巡视战场,专门针对那些隐匿在妖族大军当中的大妖,若是有妖族临近城头,也会出剑斩杀,绝对不让妖族轻而易举推进到城头下方。 剑气长城城头上,剑修各司其职。 上五境剑修的飞剑处于那剑气潮水的潮头最前方,离开城头最远,对敌杀敌最多,自然最耗灵气,也最为凶险,元婴、金丹两境界的地仙剑修,紧随其后。并不要求这些剑修一味求远杀妖,只需要稳固住那条出城剑气江河的阵形,若有余力,就找机会斩杀那些身披法袍、符箓铠甲的妖族修士,尤其是这拨人秘密护送的阵师,一发现迹象,必须不计代价,也要将其当场斩杀。 所有金丹境之下的中五境剑修,出剑更需小心,首要任务,根本不是杀敌,而是结阵在城头之前,以免被某些专门针对他们的妖族伤及本命飞剑。 三拨剑修,各有轮换。剑气长城每一个剑修出剑,永远是在追求实打实的战果,摆出花架子吓唬人,毕竟吓不死人。 因为大妖攻城,不是几天几个月的事情,往往会持续数年之久。 像这样三天三夜的攻城,就真的只是一道开胃菜。 这期间唯一的意外,是那十四只大妖之一,高坐于枯骨王座的白莹,好似监军一般的巍峨存在。他曾经起身一次,施展白骨观神通。只见流血千里的战场之上,瞬间便站起了数千个妖族修士的白骨尸骸,也不攻城,也不撤退,就那么直愣愣站在战场上,任由剑气打碎全部,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利用价值。 白莹坐回王座,伸出一只手掌,好像是示意剑气长城的剑修们继续出剑。 白莹多看了一眼玉璞境剑仙吴承霈,对于那把本命飞剑甘霖,颇有兴趣。 白莹眼光看到了战场更远处,若是形销骨立过后,同时能够沐浴甘霖,帮着淬炼魂魄,是可以裨益大道些许的。 除此之外,白莹并不觉得这般厮杀,有什么值得自己多看一眼的。 除去孑然一身、不去开枝散叶的几个王座同僚,连同他白莹的白骨山在内的宗门势力以及所有藩属,都倾巢出动了,所以当下的蛮荒天下,若是有人能够像那炼化月魄的道人大妖一般,在三轮明月当中俯瞰大地,就可以看到广袤版图上,会显出一粒粒芥子,然后有一条条细线纷纷往剑气长城这边缓缓移动,每一条细线,都是动辄数万数十万的妖族。其中更多的是灵智未开的傀儡,被修士驾驭控制,也有无数走上修道之路,化作人形的妖族修士,有众多学那浩然天下建造王朝的一方豪杰,有深山大泽的凶戾妖物,还有占据蛮瘴之地的、坐拥风水宝地的各路山水神祇、厉鬼冤魂,无一例外,都需要拿出至少一半的家底,攻打剑气长城。 若是攻不下城头,当然就是送死。但是只要耗得起,舍得死更多的无用蝼蚁,那么看似高不可攀、坚不可摧的剑气长城,就会越来越失去天时地利人和,当这三者皆无的那一刻,就是那位陈清都身死道消,彻底魂飞魄散的一刻。剑气长城自成一座大天地,陈清都如何守住这份优势,蛮荒天下如何抹掉这份劣势,这就是攻守战的最关键所在,甚至可以说是唯一要做的事情。 什么剑仙出剑,什么蚁附攻城,都是在争夺这个。 蛮荒天下只需拿出一半的底子,剑气长城必定守不住。 若是如此,不但剑气长城守不住,浩然天下也要被殃及数洲之地,例如距离倒悬山最近的南婆娑洲,西南扶摇洲,东南桐叶洲。 所以沉寂万年的灰衣老者再次现身后,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将一座蛮荒天下分成二十块地盘,要十四只大妖,谁都无法例外,必须调动其中一块地盘的至少半数势力,前往剑气长城,去领教领教陈清都的剑术高低,不愿意,就去古井底下待着去。 战事一起,所有的上五境妖族,必须一个不落,悉数往北方赶路,任何避战不出,胆敢躲藏隐匿的,直接宰了。不过对于这些辛苦挣扎到上五境的存在,也不可太过逼迫,只要愿意出战,除了未来的封赏不可少了半点,率军出征之初,也先得了一个承诺:若是战死在了剑气长城,没能瞧那座浩然天下一眼,那么他们的子嗣或是嫡传,可以保证在蛮荒天下版图上,如同封王就藩,得以占据一方,疆域大小,依照战死大妖的境界和战功来定,千年之内谁都不可侵犯丝毫;若是攻破了剑气长城之后还活着,不但在家乡可以得到封赏,亦可在那边异常丰沃的新天下,直接开宗立派。 这份托月山牵头,联手十四只大妖一起签订的契约,如今已经传遍整座蛮荒天下。 灰衣老者还许诺,二十块地盘的顶尖修士,若是欠缺与境界相应的法袍、甲胄、法宝的,由十四只大妖无偿赠予,反正到了浩然天下,按照既定策略,各自搜刮便是,保证至少双倍找补回来,不够的,由他和托月山负责补偿。 此次攻城,井然有序,分为八个阶段。 如今才是第一个阶段刚刚拉开序幕罢了。 之后剑气长城这些剑仙就会意外不断,例如蛮荒天下也有十境纯粹武夫,有那搁放在山岳渡船之上的墨家剑舟,甚至会有那城头上下,剑修与剑修,双方只以剑对剑的壮观画面。蛮荒天下这边也会聚集一大拨兵家修士,清一色身披甲丸至宝,到时候战场之上,还会凭空出现一大堆高山,是十数个王朝被搬空的五岳大山,会有无数修士在一座座山岳之上,下一场法宝大雨。如今己方战场之上,所有妖族需要高高仰视那座城头,但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最终一座剑气长城,会成为蛮荒天下真正意义上的版图,此消彼长,风水轮流转,到时候据此与那浩然天下对峙,妖族便进可攻退可守。 白莹开始饮酒。听闻浩然天下多仙家酒酿,等到入主浩然天下,随便痛饮。 城头上那些心高气傲的剑仙,不是喜欢倾力出剑杀妖吗,只管痛快出剑,尽管捞取战功,反正都会被战功撑死的。 其实从那场十三之争开始,蛮荒天下就已经开始布局了。 三场都以蛮荒天下惨败撤退告终的攻城战,皆是蛮荒天下用以演武而已。 剑气长城好似应运而生,崛起了一大拨以宁姚领衔的年轻天才。 其实蛮荒天下何尝不是。 拥有最老刑徒观照一部分魂魄的少年离真,当然是其中之一,死了便死了,老祖都不心疼,更不劳他白莹惋惜。 要知道如今也有那妖族年轻百剑仙一说,只以大道资质好坏和未来成就高低来定,不以暂时境界深浅和战力强弱划分。那大髯汉子的唯一弟子,背箧,在一百剑修当中,排名不过第三。 按照剑气长城的习惯,以往等到战事均势或是劣势之际,剑仙就会一起离开城头,将战场分割,出现在最前线,死死阻挡住妖族的后续攻势。 然后就轮到了地仙剑修和宁姚这些天才离开城头,在战场上双方绞杀,生生死死,各凭本事,各看天命。 到了那个时候,下五境剑修就会出现在城头上,阻挡成功登上城头的大妖。 其间不断有孱弱不堪的剑修收取本命飞剑,退出城头第一线,去往北边城头温养飞剑,吞咽丹药,呼吸吐纳,重新积蓄灵气。与此同时,下一拨剑修迅速补上位置,继续驭剑阻敌。 这就是剑气长城最让蛮荒天下头疼的地方。 剑修大可以坐镇城头,一点一点消耗妖族大军的数量。 妖族也曾有那观战的大妖,亲眼目睹这幅画卷过后,不得不伤感唏嘘一句,我族攻城,如那庞然大物,臃肿不堪,战场之上,坐等剥削,何其惨烈无助,何等徒劳无功。 此时剑气长城之上,出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黑衣少年,好似十分怕死,登上城头后,在邻近的衣坊剑坊设置的临时铺子,领了一件法袍套在外面,腰间悬佩一把剑坊制式长剑,然后撒腿飞奔。其间有妖族凭空搬来的蛮荒天下山岳被剑仙击碎,碎石飞溅,哪怕有剑仙出剑粉碎大半,依旧有那漏网之鱼,坠落在城头这边,声势极大。黑衣少年伸出双手,替几个躲避不及的中五境年轻剑修挡下了大如屋舍的巨石后,呕血不已,可是不等那些年轻剑修道一声谢,少年便擦了擦血迹,继续踉跄奔走。 在奔走之间,黑衣少年见到了不少情理之中的熟人,例如金丹境瓶颈剑修庞元济,以及那个不待在哥哥高野侯身边却赖在庞元济身边出剑的少女高幼清。 也见到了一些不太相熟之人,林君璧、朱枚、金真梦,都站在苦夏剑仙身侧祭出本命飞剑。 那拨来自中土神洲邵元王朝的年轻天才剑修严律、蒋观澄等,都早已通过倒悬山跨洲渡船,撤离剑气长城,据说是去南婆娑洲游历了。 苦夏剑仙留下,黑衣少年并不奇怪,但是林君璧三人留下,不但不是躲在城池里边远远观战,还有胆子亲身参与这场攻守战,少年还是觉得十分惊奇。 最后这黑衣少年终于找到了一拨熟悉的面孔。 宁姚,叠嶂,陈三秋,董画符,晏琢,范大澈。 六人聚在一起,各自出剑杀妖。 叠嶂背巨剑“镇嶽”,这在剑气长城也是个趣事,因为大剑仙岳青的其中一把本命飞剑,名为“雄镇五嶽”。 这与那东宝瓶洲剑仙魏晋的佩剑“高烛”跟齐狩半仙兵佩剑凑巧同名,有异曲同工之妙。 晏胖子佩剑“紫电”,正在大骂那些妖族的臭不要脸,竟敢用下作手段阴我晏大爷。 董黑炭将名字极其脂粉气的那把“红妆”,横剑在膝。这个买东西从不花钱的董家子孙,这会儿倒是不骂那些妖族畜生,而是在骂晏胖子出剑太软,飘来荡去的,跟醉酒后的陈三秋差不多。董画符的言语,历来喜欢一扫一大片。晏琢辩解说自己这种驾驭飞剑的路数,轨迹那叫一个捉摸不定,可不是乱来,其实是极有讲究的,不但对手察觉不到路线,因为连自己都捉摸不透,所以才最厉害。 陈三秋一袭白衣,是太象街陈氏家族的一件祖传法袍。这个风度翩翩公子哥,佩剑“云纹”,早已失去原先剑鞘,曾是朋友小蛐蛐的佩剑,小蛐蛐死后,就被陈三秋收在手中,这次登上城头,多带了一把剑坊制式长剑的剑鞘,将云纹藏于其中。 至于一开始就属于陈三秋的那把“云纹”,如今暂借给了死活没办法破境跻身金丹客的好友范大澈。 驾驭飞剑出城杀妖,并不是什么轻松事。 妖族当中,也有那不光是体魄坚韧,更有战力不俗的强横之辈,还有众多专破剑修飞剑的阴险手段,更有大量的妖族死士,在身躯上铭刻有诱使、拘押剑修飞剑的符箓,一旦飞剑上钩,便会毫不犹豫地自毁妖丹,炸碎飞剑。这些绝不会在头上写下“死士”二字的妖族,更会故意受伤,或是假装一着不慎,在战场上露出了一两个致命破绽,本命飞剑一旦撞入它们身上的符箓陷阱,甚至会是有去无回的下场。 如此一来,剑修还敢不敢倾力出剑杀妖?出剑还有无那一往无前的剑意精神气? 这本身就是极其考验剑修眼力,更是砥砺道心的一桩事。 既背剑也佩剑的宁姚,瞥了眼那黑衣少年,有些无奈,只是并未出声与他言语。来都来了,难不成还要赶他离开城头?何况她说了,他会听吗? 所以宁姚转身继续驾驭飞剑。 她自然不止拥有一把本命飞剑,但是短短不到二十年,接连三场大战下来,妖族只见识过宁姚的一把飞剑而已。 原本从城头这边望去,哪怕是一个地仙剑修穷尽目力,都会模糊不清的远处战场,如今却是中五境剑修只要凝神注视一处,便会纤毫毕现。 这就是三位儒释道圣人的功劳,是一种类似玄之又玄的造化神通,帮着剑气长城营造出天地厌胜的先天优势。 变成了一个少年面容的陈平安,看了几眼交战的状况,便看出了端倪。 叠嶂的飞剑,一往无前,剑意纯粹如其人。 董画符习惯性出剑追逐叠嶂,这两个都是顾头不顾腚的狠人,所以陈三秋与晏琢就会各自配合叠嶂和董画符,在此之外,当然也需各自杀敌,四人并肩作战三次,配合无比娴熟,会有一种类似小天地的氛围。 叠嶂四人凿阵杀敌,其实就是一种对战场妖族的扫荡和摸底,而宁姚则是一人一剑殿后,专门负责针对难缠妖物,保证其余四人出剑无忧。 范大澈出剑太拘束,不该是一个龙门境瓶颈剑修的杀力。 不是范大澈心性不够,或是胆小怕事,而是处境比较尴尬的缘故。战场杀敌,不是宁府和晏家演武场上的切磋。 范大澈太想要追上叠嶂、陈三秋等人的出剑,太希望自己能够与这些朋友的本命飞剑,配合得天衣无缝,但是欲速则不达,一步错步步错,反而需要陈三秋他们帮忙救场。 所以范大澈,就略显多余了,范大澈自认是最为累赘的存在。 范大澈先前在宁府练剑,在芥子小天地与这些朋友,哪怕演练过很多次,范大澈也不是那种没有下过城头搏命的雏鸟剑修。 唯一的原因,是这些朋友太过出类拔萃,战场上的机会,稍纵即逝,凶险和意外,一样会瞬间出现。 范大澈跟不上叠嶂四人,无论是念头转动,还是飞剑速度,都跟不上。 陈平安来到脸色紧绷却难掩黯淡眼神的范大澈身边,探头探脑望向南方战场,然后聚音成线,轻声笑道:“又不是联手杀那上五境大妖,你只管自己出剑便是,别理睬董黑炭和晏胖子他们,只要他们飞剑重伤了的妖族,来不及毙命,你就驾驭飞剑,偷偷上去戳上一剑,这样白捡的战功不要白不要,这帮金丹境大剑仙,好意思跟你一个龙门境小剑修抢功劳?还讲不讲一点朋友义气了,对吧?” 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后,范大澈没有转头与陈平安言语,出剑更没有分心。 这就是剑气长城习惯了战场杀伐的剑修。 范大澈没有任何犹豫和难为情,就按照陈平安的说法出剑,不再试图处处出剑与陈三秋他们合力杀妖,只是伺机而动,对那些濒死的妖族补上一记飞剑。陈平安早就讲过,战场上捡人头就是捡钱,全靠真本事,谁敢说我不要脸,老子就用剑气长城最好的竹海洞天酒喷你一脸。 陈平安观战片刻,继续提醒道:“范大澈,你飞剑左边十二丈,那只重伤了的妖物在装死,去,给它一剑。” 凌厉一剑洞穿了那头匍匐在地的妖物的头颅。 陈平安扫了一眼那处战场,继续说道:“范大澈,你可以驾驭飞剑,暂时离开叠嶂他们的战场,不用刻意跟上,去往稍远之地,所有尸体,管他是不是装死,都补一剑,对这些货色出剑,比较安稳,因为是那死士的可能性最小。别贪大求全,战功这种东西,只要你不伤飞剑根本,有的是,多的是。你就当南边战场是一座崭新的演武场,想要追上陈三秋他们的脚步,就得出剑之余,多看多想,迟早你可以成功预判他们的出剑轨迹,到时候你就不会觉得自己帮倒忙了。” “撤剑!是死士,让晏胖子先去逗一逗。” “看到没,这头畜生显然也是个带点脑子的,可惜就是演技差了点,哪有屁滚尿流逃命的妖物,眼神如此坚定手更稳的?在陈三秋他们身上占不到便宜,就想要拿你当软柿子捏。这种时候,别犹豫,跑嘛。对方手稳往往心狠,你就要多小心了。你如今本命飞剑,韧性不够,又非金丹境,毕竟不是陈三秋晏胖子这些有钱的公子哥,砸钱无数在飞剑上,所以你出剑,千万别一味求快求准,不是一种人,就别出一种剑,得认。” “大澈啊,你倒是别白瞎了这么个好名字啊,好歹大彻大悟一次行不行,分明已经半死不活的金丹境大妖,躺在那儿等你一剑超度了它,金丹境已被叠嶂击碎,我让你别一味出剑求快,也没让你该快的时候求慢啊,瞧瞧,给晏胖子抢了功劳了吧。” “东北方位,二十三丈外,瞧见那妖族修士没?它刚刚损失了一件法宝,心思犹豫了,只是被后方大妖监军震慑,不好直接转身撤退。大澈啊,愣着干吗,砍死它啊。得嘞,又给叠嶂抢走了。大澈啊,你他娘的是不是偷偷喜欢咱们大掌柜啊?” “与陈三秋对峙的那头,估摸着是个藏掖实力的元婴境大妖,至少也该是金丹境瓶颈,皮糙肉厚,但是那件法宝太过笨重,你可以去帮个忙。记得飞剑尽量贴地,如果可以的话,就找机会戳它裆部。头颅、心口这些关键地方,别去尝试,这头畜生分明就是奔着陈三秋他们来的,这场架,有的磨。大澈啊,这过裆一剑很有剑仙风采嘛,见好就收,赶紧跑路,大妖盯上你了,让董黑炭扛上去。” 一只原本负责巡狩战场的上五境妖物,似乎察觉到这一处战场的异样。 它还是一头玉璞境妖族剑修,一道气势如虹的剑光直奔城头而来,剑光所指,正是那个只露出半颗脑袋的陈平安。 但是被宁姚背后长剑自行出鞘,一剑劈落剑光,飞剑坠地,在城头下方砸出一个尘土飞扬的大坑。一剑无功的妖族剑修,驾驭飞剑,一闪而逝,从地底下游走不定,最终绕回。 宁姚那把长剑自行归鞘,她神色自若,继续驾驭远处那把本命飞剑狩猎妖族。 一行人当中,唯有宁姚的那把本命飞剑,三天三夜的激战中,从未返回城头。 战场上,有那金色的鸾凤,从剑气长城这边,振翅掠向南方战场,扑杀妖族。 有那剑仙高魁的本命飞剑,竟是大如渡船一般,从天而降。 周澄的本命飞剑七彩,在大地之上疯狂游走,所过之地,溅起无数残肢断骸。 有宁氏家主宁连云,祭出本命飞剑之后,战场高空,凭空出现了一片片云海,剑气如滂沱大雨,直坠大地。 蛮荒天下大军当中,也有那大妖施展神通,驾驭乌鸦成群的广袤黑云,往城头掠去,许多躲避不及的剑修飞剑,没入黑云当中,直接崩碎,如被磨盘碾压成粉末,这些剑修便成为一个个血人。 宁连云自然不会让那大妖凭借鸦群黑云打乱剑阵,他心意微动,驾驭其中一座云海与乌鸦黑云相撞在一起。 纳兰家族一个出剑次数不多的年轻剑仙,伸手一推,只见那祭出黑云鸦群的大妖上空,落下一座晶莹剔透的白玉台,笔直往大妖脑袋砸去。 那大妖根本不去抵御,后掠而逃,但是大妖所在的妖族大军,方圆数里之内,被白玉台当头砸下,覆盖大地,顿时鲜血四溅。 不但如此,大妖好似被剑仙的某种古怪神通盯上,无论它如何逃遁,更换路线,皆有蕴藉无穷剑气的白玉台一次次砸落,一时间,殃及池鱼无数,妖族大军伤亡惨重。 十八座白玉台依次落下,最终成功将那只无处可逃的大妖笼罩镇压,大妖只得现出真身,力扛那座压顶的白玉台。当不断龟裂的白玉台彻底炸裂开来时,大妖真身被整个砸入大地之下。半副身躯血肉都被磨损殆尽的大妖,狠狠盯着对手,重新变幻人形,冷哼一声,选择暂时离开战场,去休养生息。 纳兰家族的剑仙也离开南边墙头,去往北边闭目养神。 一个剑仙从北往南,顶替此人位置,负责坐镇一方。 只要有大妖胆敢出手,城头这边一定有剑仙问剑还礼。 并且凡是在战场上出手过一次的大妖,下一次露面,只要现身于出剑范围,大剑仙还需要主动问剑一次。 岳青、宁连云、韩槐子、李退密这些不在十人之列却是仙人境的所有大剑仙,不管是一人出剑,还是齐齐出剑,若是无法将大妖重创,就所有人消减战功一笔。 这是剑气长城老大剑仙亲自订立的一条铁律。 除此之外,玉璞境领头的妖族大军只管出手,并不会被城头上的大剑仙刻意针对,剑气长城这边死了多少剑修,剑气长城都认。 任何一个剑修除了倾力出剑,杀妖御敌,就该在一次次厮杀过程当中先学会自保。 一个死了的剑仙,就是死了。 一个活着的剑修,哪怕尚未成为地仙,依然拥有无数种可能性。 不如此,一个个善战剑仙从何而来,剑修躲躲藏藏出剑,只靠着先人剑仙们的小心庇护吗? 故而陈清都对宁姚说,在他心中无人不可死! 这就是老大剑仙万年以来,从来不对任何晚辈掩饰的一个残忍真相。 惨烈的战事,凶险的厮杀,无处不在。 而城头之上的两端,以及剑气长城的高空,儒释道三教圣人的坐镇之地,有那更加悄无声息却同时更加关键的隐蔽战场。 那位坐镇天幕最高处的道家老圣人,一次次挥动手中雪白麈尾,驱散烟云,如那独坐山巅、拂秽清暑的清谈名士,风流千古。 坐在蒲团上的僧人默默诵经,遍地开出金色莲花,不断悬空飞升,形成一道金色长河,漂浮着一盏盏莲花灯。 儒家圣人正襟危坐,摊开一本圣贤书,书上的金色文字,一字字从书上掠出。当一本圣贤书读完之后,便空白无一字,圣人便再翻开下一本圣贤书。 陈平安离开范大澈身边战场后,出现在庞元济那边,遥遥祭出了咳雷、松针两飞剑,帮忙设置障眼法,见好就收而已。也在高野侯、司徒蔚然那边现身,帮了点小忙。在自家酒铺的熟客,那些喝过酒的中五境剑修身边,陈平安都会稍作停步,不但祭出两把仿剑,还会以飞剑初一和十五,干脆利落杀敌,但是绝对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停留过久,也不是在一条线上依次出剑,而是时不时重返先前出剑过的战场,能救下一把剑修的本命飞剑就救下,能顺手杀妖就杀,绝不逞强,更不贪功。 不但如此,陈平安还不时换脸,一会儿是那神色木讷的黑衣少年,一会儿是那面容枯槁的老者。 当陈平安犹豫不决,掂量着要不要把手中那张女子面皮覆在脸上的时候,有一个司职护阵的剑仙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以心声笑骂道:“你这二境大修士,要点脸行不行?” 这个剑仙与岳青、米祜关系极好,当时左右问剑岳青,他是那出城劝架的剑仙之一。 陈平安朝那剑仙竖起一根中指,然后一咬牙,果断覆上面皮,跃上了城头,行走步伐,竟如女子那般婀娜多姿,然后帮着一群年轻剑修,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出剑。 远处那剑仙先是看得错愕,随即大笑不已,对这个原本观感不佳的文圣一脉读书人,很是服气了。 剑仙看着那个血迹微微渗透衣坊法袍的年轻背影,收敛心神,继续为众多离开城头的剑修飞剑护阵。 剑仙面朝南方,仔细关注着战场上的每一个细节,同时内心深处生出一个念头:大概只有这样的年轻人,才能够是左右的小师弟,能够让老大剑仙押重注。 才能够与宁姚般配。 初日照高城。 叠嶂、董画符、范大澈,选择了后撤。 宁姚、陈三秋、晏琢继续留在原地。 陈平安回到他们身边,换上了一张中年汉子的面皮,帮着陈三秋、晏琢盯着战场形势,偶尔开口提醒一句。 相较于必须言之精准的范大澈,与陈三秋和晏琢言语,陈平安就要简明扼要许多,细微处的查漏补缺而已。 更多是对一些飞剑轨迹、落脚处选择的建议,帮助他们快速复盘,争取从好变成更好而已。同时,陈平安在凝神观摩陈三秋和晏琢的出剑之中,也获得了不少裨益。 之后陈平安就去找了范大澈。 范大澈见着了汉子面容的陈平安,有些无奈,跟陈平安敌对,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祖坟不是冒青烟,而是滚滚黑烟,棺材板都压不住。 无奈之余,范大澈也很感恩,如果不是陈平安的出现,自己还要手忙脚乱很久。 陈平安蹲下身,抛给范大澈一壶竹海洞天酒,笑道:“记得念我的好。” 董画符嗤笑道:“用范大澈的钱买下的酒水,回头再拿来送人情给范大澈,我学到了。” 陈平安假装没听见,往身上贴了一张黄纸除秽符,帮着祛除那股血腥气。 叠嶂笑问道:“去别处捡钱了?” 陈平安点头道:“随便逛逛。因为担心帮倒忙,给人招来暗处某些大妖的注意力,所以没怎么敢出力。回头打算跟剑仙们商量一下,让我独自负责一小段城头,当个诱饵,愿者上钩。到时候你们谁撤出战场了,可以过去找我,见识一下大修士的御剑风采,记得带酒,不给白看。” 董画符摇头道:“那我不去。” 叠嶂笑道:“我也算了。” 范大澈发现陈平安望向自己,硬着头皮说了句实诚话:“我不敢去。” 陈平安笑眯眯道:“大澈啊,人不去,酒可以到嘛,谁还稀罕见到你。” 叠嶂和董画符几乎同时起身,继续去往南边城头。 范大澈也想跟着过去,却被陈平安伸手虚按,示意不着急。 陈平安说道:“与这些朋友并肩作战,是不是觉得压力很大?好像给他们帮忙一次,就拖了后腿一次?” 范大澈点了点头。 陈平安笑道:“有了这样的念头,其实不是坏事,只不过想要更好,你就该压下这些念头了。范大澈,别忘了,你是一位龙门境瓶颈剑修,如今还不到三十岁。知道在我们浩然天下那边,哪怕是被誉为剑修如云的那个北俱芦洲,一位早晚都会跻身金丹境的剑修,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个年轻俊彦吗?” 陈平安指了指自己,道:“不是浩然天下有我这么个人,浩然天下就都是陈平安这样的人。与你我差不多岁数的山上同龄人当中,只说杀敌的斤两,比我更好的,当然也会有,应该还不少,但是不如我的,很多,极多。” 接着陈平安缓缓说道:“在我的家乡,东宝瓶洲,我走过的很多江湖,你范大澈若是在那边修行,就会是一个王朝举国寄予厚望的天之骄子。你可能会觉得以前我经常开玩笑,说自己好歹是堂堂五境大修士,是调侃是自嘲,其实不全是。在我家乡那边,一只洞府境妖物或者鬼魅,就是那当之无愧的大妖,或是惊世骇俗的厉鬼,那么一个先天剑修坯子的金丹境剑修,可能也就三十来岁,在东宝瓶洲那边,你想想看是怎么个高高在上?” 范大澈点点头,道:“以前没想过这些,对于浩然天下的事情,不太感兴趣。从小到大,都觉得自己资质算凑合,但是不够好。” 陈平安笑了笑,摊开两只手,双指并拢在两端点了点虚画了一条线,道:“我所说之事,范大澈在宁姚和陈三秋他们身边,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是错,是一种极端;范大澈在我家乡那边,好像可以仗剑敌国,是另外一个极端。自然都不可取。” 陈平安收起一手,一手握拳,在先前那条线的中间晃了晃,道:“事情可以有那极端,无法避免,但是一个剑修的道心,应当落在此处,岿然不动。身外事,往大了说去,就真的只是身外事,很难被我们完全掌控,可是修道之人的本心,永远只是你我手边事,近在咫尺,是可以随时随地磨砺精进的本家功夫。人身小天地,于天地不过是立锥,可是人心包罗万象,能够比天地更高更大,尤其是剑修,思虑所及,飞剑所至,身心性命皆自由。这句话,我觉得很对,与你手上这壶酒水,一起白送你了。” 范大澈眼神澄澈,痛饮一口酒水,擦了擦嘴角,沉声道:“陈平安,这些话,如果是你以前与我说,我兴许就只是听得一个明白,但是未必真正听得进去,现在不一样,我懂。” 陈平安微笑道:“其实都一样,我也是吃过了大大小小的苦头,走走停停,想这想那,才走到了今天。” 范大澈沉默片刻,突然好奇问道:“与酒水一起送我的那句话,是哪位圣贤高人说的?我越琢磨,越有道理。” 陈平安伸出手心摩挲着下巴,道:“大澈啊,你这小脑阔儿不灵光就算了,咋个眼神也不太好啊。” 范大澈笑着起身,使劲一摔手中酒壶,就要去往陈三秋他们身边。 不承想陈平安一个伸手,抓住空酒壶,起身大骂道:“小小龙门境剑修,在堂堂二境大修士面前,装你大爷的豪杰气概,酒壶不要钱啊。” 范大澈有些心虚,快步离开,只是忍不住转头,看到那个二掌柜,歪着头,手指抵住鬓角,然后缓缓摘下一张伪装面皮。 范大澈问道:“陈平安,我就是忘不了她,是不是很没有出息?” 陈平安将那张朱敛打造的面皮收入袖中,笑道:“只说痴情种痴心一事,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范大澈疑惑道:“当初我们刚认识那会儿,你不是这么说的,当时骂得我狗血淋头。” 神色萎靡的陈平安取出养剑葫,喝了口酒,笑道:“没力气跟你讲这里边的学问,自己琢磨去。还有啊,拿出一点龙门境大剑仙的气魄来,公鸡吵架头对头,剑修打架不记仇。” 陈平安其实已经不再担心范大澈的情伤,虽然范大澈在他们这边好像修行、言行都不出彩,但是陈平安可以笃定,范大澈的修道之路,可以很长远。陈平安当下比较忧心的,是怕范大澈听过了自己那番道理,明白了,结果发现自己做不到,或者说做不好,就会是另外一种麻烦。 一个道理,不曾知道,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否定,知道了并且认可,就是一种肯定,做不到,是一种再次否定。 一般来说,到了这一步,就是那个道理走到了绝路,走到了心路上的葬身之地,尸骨无存的那种。最可怕的地方,在于与此道理类似的一连串学问,都会跟着死亡,会一死一大片。 不承想范大澈说道:“我若是接下来暂时做不到你说的那种剑心坚定,无法不受陈三秋他们的影响,陈平安,你记得多提醒我,一次不行就两次。我这人,没啥大优点,就是还算听劝。” 陈平安笑道:“好说。” 范大澈最后说道:“那你也听我一句劝,这场大战有的打,不差这几天半个月的,你先养好伤再回城头,不然一直这么继续下去,到了将来需要我们离开城头奔赴战场的时候,你很难恢复到巅峰。你是我的护阵剑师,你就算不担心自己,也好歹担心担心我这条小命,以后还想不想喝不花钱的酒水了?” 陈平安点头道:“有道理。” 说完还真就祭出符舟,离开了城头。 范大澈到了南边墙头,宁姚朝他点头笑道:“谢了。” 范大澈想要绷住脸色,只是做不到,干脆便笑了起来。 董画符点评道:“傻了吧唧的。” 一行人当中,飞剑杀敌最为潇洒写意的陈三秋微笑道:“董黑炭,你有本事让宁姚与你道一声谢?” 董画符转头问道:“宁姐姐,能不能与我道声谢?” 宁姚始终目视前方,打赏了一个“滚”字。 董画符点点头,表示笑纳了,然后转头望向陈三秋和范大澈,问道:“宁姐姐从来不与我客气,你们可以吗?” 陈三秋高高竖起大拇指。 范大澈深呼吸一口气,祭出本命飞剑,剑光一闪,掠下城头。 陈平安驾驭符舟,无所事事,便学自己的弟子学生,趴在渡船船头,以手划船,好像真的快了些? 大战间隙,几个来自外乡的年轻剑修,从城南撤到了城北墙头,另外一批养精蓄锐的本土剑修,默然顶替位置。只是与前者擦肩而过的时候,后者脸上大多有了些笑意。 郁狷夫坐在北边墙头上,嚼着最后一块烙饼,一身拳意盎然,却始终不得出拳,这让登了城头只能观战的郁狷夫生平第一次对于武学境界的登高,产生了一种莫大的渴求,七境金身,终究不似八境远游,只要跻身了远游境,就可以如那练气士御风,就可以出拳酣畅。 朱枚脸色惨白,心有余悸,擦了擦额头汗水,一言不发。 在她祭出本命飞剑后,数次险境,要么被苦夏剑仙护阵,要么是被金真梦救援,就连依旧只是观海境剑修的林君璧,都帮助了她一次。当时若非林君璧看破一个妖族死士的伪装,故意出剑引诱对方祭出杀手锏,最终由金真梦顺势出剑斩妖,朱枚肯定就要伤及本命飞剑,哪怕大道根本不被重创,也会就此退下城头,去那孙府乖乖养伤,从此整场战事就与她完全无关了。 林君璧在与金真梦说着先前战事的心得。 这应该是林君璧第一次与金真梦私底下如此闲聊,说那双方出剑的得失,细究其中的瑕疵、纰漏与诸多精妙处。 金真梦笑意和煦,虽然依旧言语不多,但是明显与林君璧多了一份亲近。 这也是金真梦第一次觉得,林君璧这个仿佛终年不染尘埃的天才少年,破天荒有了些人味儿。 林君璧取出一只邵元王朝造办处打造的精致小瓷瓶,倒出三颗不同色泽的丹丸,自己留下一颗鹅黄色,其余两颗鸦青色、春绿色丹药,分别抛给金真梦和朱枚。 金真梦和朱枚皆是犹豫了一下,仍然选择收下,三人各自吞咽丹药。 林君璧开始屏气凝神,呼吸吐纳,丹丸逐渐消融,沛然灵气涌入几座关键气府。 并分出一份心神,继续反复推敲当初那场问心局的末尾。 每复盘一次,就能够让林君璧道心圆满一丝。 当初那个自称崔东山的白衣少年郎,在从棋盘上拈子收入棋罐时,问林君璧敢不敢留在剑气长城出剑杀妖。 林君璧说敢,只是风险太大,收益太小,似乎不太值当。 “不是建议,是命令。因为你太蠢,所以我只好多说些,免得我之好心,被你炒成一盘驴肝肺,使得原本一件天大好事,反过来成为你抱怨我的理由,到时候我打死你,你还觉得委屈。” 崔东山双指拈住一颗棋子,晃了晃,道:“第一,留下后,杀了多少只大妖,根本不重要,若是能够多杀些,赢得一两位剑仙的认可,是更好。” 崔东山将那颗棋子随便丢入棋罐当中,再拈起另一颗棋子,接着道:“第二,有苦夏在你们身旁,你自己再注意点分寸,就不会死的。苦夏比你更蠢,但终究是个难得的山上好人,所以你越像个好人,出剑越果决,杀妖越多,那么在城头上,每过一天,苦夏对你的认可,就会越多。苦夏本就心存死志,所以说不定某一天,他愿意将死法换一种,把为自己变成了为你林君璧,为了邵元王朝未来的国之砥柱。到了这一刻,你就需要注意了,别让苦夏剑仙当真为了你战死在此地,你林君璧必须不断通过朱枚和金真梦,尤其是朱枚,让苦夏打消那份慷慨赴死的念头,护送你们离开剑气长城。记住,哪怕苦夏剑仙执意要孤身返回剑气长城,也该将你们这几个一路护送到南婆娑洲,他才可以转头返回。如何做,意义何在,我现在不告诉你,用你那颗年纪不大就已生锈的脑子自己去想。” 崔东山把第二颗棋子丢入棋罐,继续道:“第三,你离开倒悬山的归途中,与朱枚、金真梦相处,从始至终,要点到为止,切不可画蛇添足,试图收买人心。不妨教你一个诀窍,那时候与他们朝夕相处的林君璧,依旧是那骨子里自视清高的林君璧,与先前城头上出剑杀妖的林君璧,必须判若两人,否则你会前功尽废。朱枚和金真梦,不是严律和蒋观澄之流,后者务实,前者相对务虚,是两种天地。你自己好好掂量。” “第四,回了中土神洲那文风鼎盛的邵元王朝,你就闭嘴,只字不提,闭不上嘴,你就滚去闭关谢客。你在闭嘴之前,当然应当与你先生有一番密谈,你坦诚相待便是,除我之外,大事小事,不用藏掖,别把你先生当傻子。如此,国师大人就会明白你的企图心,非但不会反感,反而欣慰,因为你与他,本就是同道中人。他自然会暗中帮你护道,为你这个得意弟子做点先生的分内事。他不会亲自下场,为你扬名,用这样的手段太下乘了,相信国师大人不但不会如此,还会掌控火候,反其道行之。严律这个比你更蠢的,反正已经是你的棋子了,回了家乡,自会做他该做的事情,说他该说的话。当然,国师自会在邵元王朝封禁风声,不允许肆意夸大你在剑气长城的经历,然后你就可以等着学宫书院替你说话了。在此期间,你越是缄口不言,邵元王朝越是保持沉默,四面八方的赞誉,就越会自己找上门来,你关了门都拦不住。” “不光是邵元王朝,所有周边王朝、藩属,帝王将相公卿,山上修道之人,山下的市井江湖,都会知道有个少年林君璧,远游剑气长城,临战敢不退,出剑能杀妖。” 崔东山双指拈棋子,笑问道:“在这‘第四’当中,最细微处在何处?好好想,答案别让我失望。” 林君璧回答道:“让我先生觉得我的为人处世,犹然略显稚嫩,也让先生可以做点自己学生如何都做不成的事情,先生心里就不会有任何芥蒂。” 崔东山丢了那枚棋子,拍拍手道:“还好,总算还不至于蠢到死。等着吧,以后剑气长城的战事越惨烈,你林君璧在剑气长城的事迹,就会越有含金量。” 崔东山再次拈起一枚棋子,讥笑道:“便是那些与你先生分属不同文脉道统的儒家圣人、君子贤人,也会对你林君璧刮目相看。国师越发将你视为大道可期的关门弟子,儒家书院学宫却未必继续将林君璧视为王朝国师的弟子,此间玄妙,自己多多体会,会让你如饮醇酒的。” 崔东山晃着手指和棋子,道:“但是别得意忘形,所有今日之赞誉,都会成为他日之非议,赞誉与非议之人,又往往是同一拨人。这又是一妙,想明白了,又是醇酒一壶,十分醉人。” 崔东山丢了手中棋子,砸在棋罐当中,棋子相碰,响声清脆,他抖了抖袖子,又道:“严律此人,可以善加利用。朱枚此人,必须获得她的认可。尤其是后者,你与她关系处置妥当了,你会有意外之喜。” 林君璧轻声问道:“是朱枚背后的家族?” 崔东山摇头道:“不止于此。你真是糨糊脑子,下什么棋?走一步只看一两步,就想要赢棋?” 林君璧诚心诚意道:“请崔先生为我解惑。” 崔东山说道:“朱枚说了什么,与郁狷夫亲眼见到了什么,差不多。两个女子形影不离,关系亲昵且纯粹,什么话不会说?朱枚认可你林君璧,自然会为你说几句真正意义上的公道话,正因为朱枚纯真,郁狷夫认可朱枚的人品,才听得进去。这样你在剑气长城的那点拙劣城府,在郁狷夫眼中,非但不会成为邵元王朝林君璧的人生瑕疵,反而可以加重她对你的正面看法。此说,可以理解?” 林君璧轻声道:“晚辈怕理解有误,不够深远,愿闻其详。” 崔东山笑道:“人无半点毛病,最不可亲。一旦否定了你,再认可你,这种认可,会比初次见面就认可,更加坚定不动摇。这都不理解?下棋也不会,人心也看不懂,我都有些后悔了,要与你做这长远买卖。怎么感觉是要亏钱的意思?林君璧,与你下那么多局棋,我无半点忧虑,不承想与你联手做生意,反而忧心忡忡,如何是好?” 林君璧欲言又止。 崔东山眯起眼睛,问道:“只会问不会想?你不知道我的耐心有限?我会宰掉你的,知道为什么吗?回答错了,你就死了。” 林君璧额头渗出汗水,嚅嗫道:“我可以自己蠢死,但是不可以连累崔先生眼光出错,找了个蠢人做买卖。” 崔东山微笑道:“好小子,还是可以教的嘛。” 崔东山手心贴在棋罐里的棋子上,轻轻摩挲,随口说道:“对一个足够聪明却又敢不惜死的中土神洲剑修,同为中土神洲出身的纯粹武夫郁狷夫,是不会讨厌的。郁家人,甚至是那个老匹夫周神芝,对于一个能够让郁狷夫不讨厌的少年剑修,你以为会如何?郁家老儿、周神芝,这些个老不死,对于原先那个林君璧,那种所谓的半吊子聪明人,会见得少了?郁家老儿一手掌控了两大王朝的覆灭、崛起,周老匹夫活了数千年,见惯了世事起伏,什么样的聪明人没见过?他们见得少的,是那种既聪明又蠢的年轻人,朝气蓬勃,不把天地放在眼中,身上充满了一股子愣劲,敢在某些大是大非之上,不惜名利,不惜命。” 崔东山轻轻抬起手,离开棋罐寸余,手腕轻轻翻转,笑道:“这就是人心细微处的风云变幻,风景壮阔,只是你们瞧不真切罢了。心细如发?修道之人神仙客,放着那么好的眼力不用,装瞎子。修道修道,修个屁的道心。你林君璧是注定要在庙堂之高大展手脚的山上人,若是不懂人心,如何辨人知人?如何用人驭人?又如何能够用人心不疑?” 林君璧心悦诚服,郑重其事道:“崔先生高明,林君璧受教了。” 崔东山抬起头,责备道:“高明?就用这么一个庸俗的说法来形容我。” 林君璧摇头道:“既高且明!唯有日月而已!这是我愿意花费一辈子光阴去追求的境界,绝不是世俗人嘴中的那个高明。” 崔东山哈哈大笑,道:“这个溜须拍马,很有我家山头的风范了,很好很好,以后有机会,说不定我真要收你为弟子,然后你就能够去落魄山祖师堂磕头烧香拜挂像了。” 林君璧其实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猜测,只是太过匪夷所思,不敢相信。 崔东山收敛笑意,低头看了眼棋盘,手掌一抹,所有棋子皆落入棋罐,然后拈出一枚孤零零的黑子放在棋盘,再拈起一枚枚白子,围出了一个大圈。 崔东山说道:“既然将你当作半个弟子栽培,那我就要拿出一点真本事了。以严律作为这枚黑子举例,你要让这枚黑子自己觉得很自由,天大地大不拘束,人生充满了希望,但是他的人心,所有思虑,事实上都在你的掌控之中,要其生,要其死,要其得势失势,都在你的算计之内。” 林君璧觉得此理浅显,不难明白。 然后崔东山在白子之外又围出一个更大的黑子圆圈,道:“这是周老匹夫、郁家老儿的人心。你该如何破局?” 林君璧沉思许久,抬起手臂擦了擦额头,摇头道:“无解,甚至不要想着去破局。” 崔东山点点头,赞道:“不错,对了一半。” 崔东山拈起一枚白子,丢在了黑子之外的棋盘上,道:“人生终究不是下棋,棋盘上一时半会儿,形势难改,先后手只差一颗棋子。但是别忘了人心无拘束,所以大可以丢个念头,藏在远处,瞪大眼睛,仔细看着更大的天地棋盘,你就会发现,周神芝算个什么东西。这就是修心。” 林君璧低头凝视着不是棋谱的棋盘,陷入沉思。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食野之苹。我有美酒,吹笙鼓簧,惜无嘉宾。” 崔东山收起望向大地的视线,转头望向天空,微笑道:“山上客,云中君,见飞鸟过,浮一大白。” 城头上,此时此刻,林君璧也学那“白衣少年”仰头望去。 那人就是下出《彩云谱》的崔瀺。 棋力甚至比当年的崔瀺,要更高。 那个白衣少年收起棋罐棋盘,起身后,对林君璧说了最后一句话。 “教你这些,是为了告诉你,算计人心,无甚意思,没搞头啊没搞头。” 第200章 大家都是读书人 陈平安没有直接返回宁府,而是去了一趟酒铺。 铺子没关门,只是没有客人。 先前在酒铺帮忙的张嘉贞和蒋去两个长工少年,已经与金丹境剑修崔嵬一样,秘密去往倒悬山,要跟随崔东山一起去那东宝瓶洲。 如今在酒铺帮忙的三人,少年名叫丘垅,少女叫刘娥,年龄最小的那个孩子叫桃板,都是叠嶂挑选出来的店伙计,也都是熟悉的街坊邻居。 其中桃板与那同龄人冯康乐还不太一样,小小年纪就开始攒钱准备娶媳妇的冯康乐,那是真的天不怕地不怕,更会察言观色,见风使舵,可桃板就只剩下天不怕地不怕了,一根筋。原本坐在桌边闲聊的丘垅和刘娥,见到了那个和和气气的二掌柜,依旧紧张失措,站起身,好像坐在酒桌边就是偷懒,陈平安笑着伸手虚按两下,道:“客人都没有,你们随意些。” 只有桃板一个人趴在别处酒桌的长凳上发呆,怔怔看着那条空无一人的大街。 陈平安坐在那张酒桌边上,笑问道:“怎么,抢小媳妇抢不过冯康乐,不开心?” 桃板闷闷不乐道:“二掌柜,你说我到底是不是那种谁都看不出来的剑仙坯子啊。” 陈平安无言以对,只好拍了拍桌子,吩咐道:“去给我拎壶酒来,老规矩。” 桃板不乐意起身,喊道:“刘娥姐姐,去给二掌柜拿壶酒,别忘了收钱。” 陈平安摸出一枚雪花钱,递给刘娥,说酱菜和阳春面就不用了,只喝酒。很快,少女就拿来一壶酒和一只白碗,轻轻放在桌上。 陈平安倒了一碗竹海洞天酒,抿了一口。 桃板坐起身,趴在酒桌上,有些百无聊赖,手指敲着桌面,说道:“二掌柜,我也不想一辈子卖酒啊。” 陈平安笑问道:“那你想做什么?” 桃板说道:“我也没想好。” 陈平安喝着酒,不再说什么。 桃板没话找话道:“二掌柜,你知不知道,其实好多人背地里说你坏话,很多话,光是听着就挺气人的。来咱们这边买酒的好些客人,都替你打抱不平。” 陈平安摇头道:“不知道啊。你给说道说道?” 桃板便开始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说了那些自己听来的言语。 桃板见二掌柜只是喝酒,也不生气,便气呼呼道:“二掌柜你耳朵又没聋,到底有没有听我讲话啊?” 陈平安笑道:“在听。” 东风吹起杨柳絮,东风吹落杨柳絮。 一样的东风一样的杨柳絮,起起落落,在意什么。 只是这样的道理,太没劲,更没必要念叨给一个孩子听。 所以陈平安好似后知后觉,佯怒道:“这帮王八蛋,太气人了。” 孩子跃跃欲试道:“咱们做点啥?” 陈平安悬停手中酒碗,斜眼道:“你是帮我干架还是帮我望风啊?” 桃板叹了口气,重新趴在桌上,道:“客人多的时候,我嫌累,没了客人,又嫌闷,咋个回事嘛。” 陈平安打趣道:“就是就是,咋个回事嘛。” 桃板一瞪眼,道:“你这人真没劲,说书先生也不当了,铺子这边也不爱管,一天到晚不知道忙个啥。” 陈平安挥手道:“我花钱买了酒,该有一碟酱菜和一碗阳春面,送你了。” 桃板笑得合不拢嘴。 一直在竖起耳朵听这边对话的刘娥,立即去与冯叔叔打招呼,给二掌柜做一碗阳春面。 陈平安悠悠然喝着酒。 没来由想起了青鸾国狮子园柳老侍郎的那场劫难。 爱惜羽毛的读书人最重名声,所以最怕晚节不保。 崔东山说那些环环相扣的阴毒手段,都是老侍郎嫡长子柳清风的想法,小镇同乡人李宝箴只是照做而已。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身后大街的大小酒楼,那条空荡荡的街道。 其实桃板所说的那些人、那些话,半点不让陈平安感到奇怪,甚至可以说,早就猜到了,就像陈平安在那方印章上的边款刻字:世间人事无意外。 对于如今的陈平安而言,想要生气都很难了。 与那失望,更是半点不沾边。 肯定有人曾经在酒桌或是太象街、玉笏街,遇见了公子哥陈三秋,谄媚讨好却无结果,便开始偷偷记恨起陈三秋来,二掌柜与陈三秋是朋友,那就便连陈平安一起记恨了。 也肯定有那剑修瞧不起叠嶂的出身,却艳羡叠嶂的机遇和修为,便憎恶那座酒铺的喧闹嘈杂,憎恶那个风头一时无两的年轻二掌柜。 还肯定有那曾经随大流讥讽过晏胖子的同龄人,后来随着晏琢境界越来越高,他们从俯视,轻蔑,变得越来越需要仰视晏琢,而晏琢又与宁府、与陈平安皆相熟,这拨人便要心里不痛快,抓心挠肝。 肯定也有那在叠嶂酒铺试图与二掌柜套近乎攀关系的年轻酒客,只觉得好像自己与那二掌柜始终聊不到一块儿,一开始没多想,只是随着陈平安的名气越来越大,在那些人心目中就成了一种实实在在切身利益的损失,久而久之,便再不去那边买酒饮酒了,还喜欢与他们自己的朋友,换了别处酒楼,一起说那小酒铺与陈平安的风凉话,十分快意,附和之人愈多,饮酒滋味愈好。 这些人,尤其是一想起自己曾经装样子,与那些剑修蹲在路边喝酒吃酱菜,突然觉得心里不得劲儿,所以与同道中人,编排起那座酒铺,越发起劲。 那座酒铺越热闹,生意越好,在别处喝酒说那阴阳怪气言语的人,环顾四周,哪怕身边没几个人,却也有诸多理由宽慰自己,甚至会觉得众人皆醉,自己这般才是清醒,三三两两,抱团取暖,更成知己,倒也真心。 佛经上说,一雨所润,而诸草木各有差别。 与那老话所说的“一样米养百样人”,其实是差不多的意思。 否定任何一个人,都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无论是剑气长城的老大剑仙,还是浩然天下的儒家道德圣人,或是诸子百家圣贤,世上任何一个人,只要旁人想要挑刺,就可以轻易否定,在我心头打杀他人。 谁都能做到的事情,可以做,不然离群。不可以只做,否则庸碌,最终吃亏是自己。 而真心认可一个人,就会很难。 陈平安如今的乐趣所在,根本不是与他们较劲,反而是得了闲暇,只要有那机会,便尽量去看一看这些人的复杂人生,看那人心江湖。 陈平安喝了一大口酒,碗中酒水已经喝完,又倒了一碗。 看着埋头狼吞虎咽的桃板,陈平安笑道:“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桃板不理睬。 陈平安喝着酒,有些想念家乡。 年幼时,小镇上,一个孩子曾经爬树拿回了挂在高枝上的断线纸鸢,结果被说成是小偷。 曾经一次在神仙坟远远看着同龄人嬉戏打闹,有人被蛇咬了,那个孩子便赶紧靠着杨家铺子那边询问、偷学、偷听而来的草药方子,帮着那个被蛇咬的孩子敷药。 在那之后,再看到这个常年独自一人,远远看着他们玩耍的泥瓶巷黑炭孩子,骂得最凶的,丢掷泥块最使劲的,恰恰就是这些同龄人。 当年陈平安不理解为什么会这样,逐渐长大后,就会明白,原来不这样做,他们就会失去自己的朋友。 但是这不耽误那些孩子,长大后帮着邻里老人挑水,大半夜抢水。 也会有那沦为混不吝油子的年轻人,有些甚至运气好,会成为福禄街、桃叶巷那帮有钱子弟的帮闲狗腿,一天到晚找到了机会,就瞪眼怒目,做凶狠状。 哪怕如此,也还是不耽误这些人当中,有人会得了赏钱,回了家,就领着衣裳寒酸破旧、脚拇指常年站在“门口外边”的弟弟妹妹们,去小镇铺子,大手大脚,购买一大堆年货回家。再让爹娘做上一顿丰盛年夜饭,热热闹闹,团团圆圆。还会为弟弟妹妹们做些竹蜻蜓或者竹刀竹剑之类的小物件。 也有那种小时候就是坏心肠,长大后依旧如此的人,然后结婚生子,日子可以过,不算太好,一家人,从来不会为了某些对错是非而去争吵,一家人的所有认知都很一致,似乎拥有一种类似小天地的融融洽洽。 当时哪怕陈平安成了窑工学徒,其实也还是不理解为何如此,后来是走过了很多江湖路,读了不少的书上道理,才知道了缘由。 泥瓶巷的那个孩子,在当时对于自己的遭遇也会有大大小小的不开心,也会委屈。 但他只能一个人蹲着,摇头晃脑,斗草玩,或者是在神仙坟那边,对着破败的神像们,捏出一个个粗糙得不像话的小泥人。 也会随手捡起一根枯枝,在草木茂盛的乡野路上,独自一人,蹦蹦跳跳,将枯枝当作剑,一路砍杀,气喘吁吁,十分开心。 也会大半夜睡不着,就一个人跑去锁龙井或是老槐树下,只要看着天上的璀璨星空,就会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有了。 也会牙疼得脸庞红肿,只能嘴里嚼着一些土法子的草药,好几天不想说话。 可只要无病无灾,身上哪里都不疼,哪怕吃一顿饿一顿,也算幸福。 后来那个同一条巷子的小鼻涕虫长大了,会走路,会说话了。 也遇到了刘羡阳。 后来泥瓶巷草鞋少年成了窑工学徒,就觉得人生有了点额外的盼头。 要多照顾一些小鼻涕虫,要与刘羡阳多学一点本事。 陈平安希望三个人将来都能吃饱穿暖,不管以后遇到什么事情,无论是大灾小坎,他们都可以顺顺当当走过去,熬过去,熬出头。 小鼻涕虫说自己一定要挣大钱,让娘亲每天出门都可以穿金戴银,还要搬到福禄街那边的宅子去住,到时候所有欺负过他们娘俩的王八蛋,会一个个对他怕得要死,自己打自己的嘴巴,还要主动提着鸡鸭上门认错,不然他顾璨就不会原谅他们,以前骂过他一百句的,他就骂回去好几个一百句,以前踹过他一脚的,就踹回去七八脚,踹得对方满地打滚,差点死翘翘。 刘羡阳说要成为所有龙窑窑口手艺最好的那个人,要把姚老头的所有本事都学到手,自己亲手烧造的瓷器,要成为搁放在皇帝老儿桌上的物件,还要让皇帝老儿当传家宝看待。哪天他刘羡阳上了岁数,成了个老头子,肯定要比姚老头更威风八面,每天将一个个笨手笨脚的弟子和学徒骂得狗血淋头。 刘羡阳还希望自己能够随便一拳就打碎砖块,一步就可以跨过最宽处的小溪,所有在学塾里读过书的人,所有会拽几句酸文的家伙,都要对他刘羡阳刮目相看,求着要给他老刘家写春联。 那个时候,三个差不多出身的人都觉得自己很大,最大了。 可是谁都没有想到,相较于三人以后的人生际遇而言,当时那么大的愿望,好像其实也不大,甚至可以说很小。 只是顾璨变成了他们三个人当年都最讨厌的那种人。 刘羡阳也没有成为那种大侠,而是成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读书人。 只想过上安稳日子的陈平安,也没有把日子过得那么安稳,钱没少挣,走了很远的江湖,遇见了很多以往想都不敢想的人事。不再是那个背着大箩筐上山采药的草鞋孩子了,只是换了一只瞧不见、摸不着的大箩筐,装满了人生道路上一一捡来放入的大小故事。 有些故事的结局,远远不算美满,有情人未能成为眷属,好心人好像就是没有好报,有些当时并不伤感的离别,其实再无重逢的机会。有些故事的结局,美好的同时,也有缺憾。有些故事,尚未有那结尾。 但是陈平安一直相信,于暗昧处见光明,于绝望时生出希望,不会错的。 陈平安放下酒碗,怔怔出神。 想起了那个喜欢独自一人双手笼袖的姚老头。 记得第一次跟随老人进山寻找适宜烧瓷的泥土,蓦然下起了一场大雪,寒风刺骨,大雪没膝,衣衫单薄的草鞋少年差点被冻死。 沉默的老人自顾自在前边赶路,偶尔放缓了脚步,并且难得多说了两句话,道:“大冬天走山路,天寒地冻,好不容易挣了点钱,一枚钱不舍得掏出去,就为了活活冻死自己?天冷路远,就自己多穿点,这都想不明白?爹娘不教,自己不会想?” 好像没有尽头的风雪路上,遭罪的少年听着更糟心的言语,哭都哭不出来。 老人始终没有去管陈平安的死活。 但是当陈平安正真真切切感到那种绝望的时候,有一个高大少年追了上来,不但给陈平安带来了一只装有厚重棉袄和干粮吃食的大包裹,还破口大骂他正儿八经拜过师磕过头的老人,不是个东西。 此时,正想着心事的陈平安一个不留神,就给人从身后伸手勒住脖子,身体被扯得后仰倒去。 那人非但没有见好就收,那条胳膊反而加重力道,另外一只手使劲揉着陈平安的脑袋,大笑道:“如今个儿蹿得挺高啊!问过我答应了没有?” 陈平安听闻此声,眼眶泛红,喃喃道:“怎么现在才来?” 天底下,唯一能够对陈平安的人生指手画脚,陈平安也愿意去听的那个人,到了剑气长城。 他是刘羡阳。 丘垅和刘娥都很震惊,因为剑气长城的二掌柜,从来不曾这么被人欺负,好像永远只有二掌柜坑别人的份。 桃板这么轴的一个孩子,护着酒铺生意,可以让叠嶂姐姐和二掌柜能够每天挣钱,就是桃板如今的最大愿望,可是桃板这会儿,还是放弃了仗义执言的机会,但他在默默端着碗碟离开酒桌时,忍不住回头看一眼。孩子总觉得那个身材高大、身穿青衫的年轻男子,真厉害,以后自己也要成为这样的人,千万不要像二掌柜,哪怕经常在酒铺与人大笑言语,每天都挣了那么多的钱,在剑气长城也算大名鼎鼎了,可是人少的时候,便是今天这般模样,心事重重,不太快活。 刘羡阳松开陈平安,坐在已经让出些长凳位置的陈平安身边,向桃板招手道:“那小伙计,再拿一壶好酒和一只酒碗来,账记在陈平安头上。” 桃板望向二掌柜,二掌柜轻轻点头,桃板便去拎了一壶最便宜的竹海洞天酒。虽说不太希望变成二掌柜,可是二掌柜的生意经,无论卖酒还是坐庄,或是问拳问剑,都是最厉害的,桃板觉得这些事情还是可以学一学,不然自己以后还怎么跟冯康乐抢媳妇。 陈平安自己那只酒壶里还有酒,就帮刘羡阳倒了一碗,问道:“怎么来这里了?” 刘羡阳没有着急给出答案,抿了一口酒水,打了个哆嗦,哀愁道:“果然还是喝不惯这些所谓的仙家酒酿,贱命一条,一辈子只觉得糯米酒酿好喝。” 陈平安笑道:“董水井的糯米酒酿,其实带了些,只不过被我喝完了。” 刘羡阳一肘砸在陈平安肩头,佯装生气道:“那你讲个屁。” 陈平安揉了揉肩膀,自顾自喝酒。 刘羡阳喝了一大口酒,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跷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身后的大街,道:“跟着同窗们一起来这边游历,来的路上才知道剑气长城又打仗了,吓得我半死,就怕先生夫子们一个热血上头,要从饱腹诗书的肚子里,拿出几斤浩然正气给学生们瞧瞧,然后吭哧吭哧带着我们去城头上杀妖。我倒是想躲在倒悬山四大私宅的春幡斋里,一心读书,然后远远看几眼与春幡斋齐名的猿蹂府、梅花园子和水精宫,但是先生和同窗们一个个大义凛然,我这人最好面子,命可以被打掉半条,但是脸绝对不能被人打肿,就硬着头皮跟过来了。当然了,在春幡斋听了你的不少事迹,这是最重要的原因,我得劝劝你,不能由着你这么折腾了。” 陈平安不说话,只是喝酒。 天底下最絮叨的人,就是刘羡阳。 陈平安领教了很多年。 当年三个人相处,刘羡阳与顾璨一言不合就吵架开骂,陈平安都懒得劝架,听着就是,反正一大一小,吵也吵不到哪里去。刘羡阳与人吵架好像从来没输过,因为他根本不在意吵架的输赢,永远笑嘻嘻乐呵呵,顾璨往往明明嘴上吵架已经赢了,将刘羡阳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结果到最后还是顾璨自己更加窝心,就追着刘羡阳打,气急了,还会抄树枝,砸石子,刘羡阳哪怕不小心被石子砸中,倒也不生气。顾璨曾经说过,刘羡阳这个人没半点好,穷命贱命光棍命,唯一还算可以的,就是不记仇,更不会仗着气力大就揍人。 那会儿,相依为命的三个人,其实都有自己的活法,谁的道理也不会更大,也没有什么清晰可见的对错是非,刘羡阳喜欢说歪理,陈平安觉得自己根本不懂道理,顾璨觉得谁力气大拳头硬,谁家里有钱,身边狗腿子多,谁就有道理,刘羡阳和陈平安只是年纪比他大而已,两个这辈子能不能娶到媳妇都难说的穷光蛋,哪来的道理。 可是那会儿,上树掏鸟,下河摸鱼,一起插秧抢水,从晒谷场的缝隙里摘豆苗,三人总是开心的时光更多一些。 陈平安在刘羡阳喝酒的间隙,问道:“在醇儒陈氏那边求学读书,过得怎么样?” 刘羡阳笑道:“什么怎么样不怎么样的,这十多年,不都过来了,再差能比在小镇那边差吗?”他似乎喝不惯这竹海洞天酒,只是小口抿酒:“所以我是半点不后悔离开小镇的,最多就是无聊的时候,想一想家乡那边的光景,庄稼地,乱糟糟的龙窑住处,巷子里的鸡粪狗屎。想也想,可也就是随便想一想了,没什么更多的感觉,如果不是有些旧账还得算一算,还有人要见一见,我都没觉得必须要回东宝瓶洲,回去做什么,没啥劲。” 刘羡阳摇摇头,重复道:“真没啥劲。” 陈平安突然说了一个名字“顾璨”,便不再言语。 刘羡阳嗤笑道:“小鼻涕虫从小想着你给他当爹,你还真把自己当他爹了啊,脑子有病吧,你。不杀就不杀,良心不安,你自找的,就受着;若是杀了就杀了,心中悔恨,你也给我忍着。可这会儿算怎么回事,从小到大,你不是一直这么过来的吗?怎么,本事大了,读了书你就是君子圣贤了?学了拳修了道,你就是山上神仙了?” 刘羡阳说得恼火了,一巴掌推在陈平安脑袋上,气道:“顾璨?小鼻涕虫都不愿意喊了?” 刘羡阳越说越气,倒了酒也不喝,骂骂咧咧道:“也就是你婆婆妈妈,就喜欢没事找事。换成我,顾璨离开了小镇,本事那么大,做了什么,关我屁事。我只认识泥瓶巷的小鼻涕虫,他当了书简湖的小魔头,滥杀无辜,自己找死就去死,靠着做坏事,把日子过得比谁都好,那也是小鼻涕虫的本事,是那书简湖乌烟瘴气,有此灾殃谁去拦了?我刘羡阳是宰了谁还是害了谁?你陈平安读过了几本书,就要处处事事以圣贤道德要求自己做人了?你那会儿是一个连儒家门生都不算的门外汉,这么牛气冲天,那儒家圣人君子们还不得一个个飞升上天啊?我刘羡阳正儿八经的儒家子弟,与那肩挑日月的陈氏老祖,还不得早个七百八年就来这剑气长城杀妖啊?不然就得自己纠结死憋屈死?我就想不明白了,你怎么活成了这么个陈平安,我记得小时候,你也不这样啊,什么闲事都不爱管的,闲话都不爱说一句半句的,是谁教你的?那个学塾齐先生?他死了,我说不着他,再说了死者为大。文圣老秀才?好的,回头我去骂他。大剑仙左右?就算了吧,离着太近,我怕他打我。” 陈平安终于开口道:“我一直是当年的那个自己。” 刘羡阳抬起手,陈平安下意识躲了躲。 刘羡阳翻了个白眼,举起酒碗喝了口酒,接着道:“知道我最无法想象的一件事,是什么吗?不是你有今天的家底,看上去很有钱了,成了当年我们那拨人里最有出息的人之一,因为我很早就认为,陈平安肯定会变得有钱,很有钱,也不是你混成了今天的这么个瞧着风光其实可怜的惨况,因为我知道你从来就是一个喜欢钻牛角尖的人,我最想不到的一件事,是你学会了喝酒,还真的喜欢喝酒。” 刘羡阳提起酒碗又放回桌上,他是真不爱喝酒,叹了口气,道:“小鼻涕虫变成了这个样子,陈平安和刘羡阳,其实又能如何呢?谁没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有那么多我们不管怎么用心用力,就是做不到做不好的事情,一直就是这样啊,甚至以后还会一直是这样。我们最可怜的那些年,不也熬过来了。” 刘羡阳伸手按住陈平安的脑袋,道:“你帮着小鼻涕虫做了那么多弥补过错的事情,很好,好到不能再好了。我到底是读过几本圣贤书的,知道天底下就缺你这种自己揽麻烦上身的傻子。” 刘羡阳轻轻抬手,然后一巴掌拍下去,道:“但是你到现在还这么难受,很不好,不能更不好了。像我,刘羡阳先是刘羡阳,然后才是那个半吊子读书人,所以我不希望你变成那种傻子。有这种私心,只要没害人,就没错。” 陈平安说道:“道理我都知道。” 刘羡阳苦笑道:“只是做不到,或者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对吧?所以更难受了?” 陈平安点点头,道:“其实对于顾璨,我早就过了心关,只是看着那么多的孤魂野鬼,就会想到当年的我们三个,就忍不住会感同身受,会想到顾璨挨了的那一脚,一个那么小的孩子,疼得满地打滚,差点死了,会想到你当年差点被人打死在泥瓶巷里,也会想到自己差点饿死,是靠着街坊邻居的百家饭,熬出头的,所以在书简湖,就想要多做点什么。既然我没害人,也可以尽量自保,那么心里想做,又可以做一点是一点,为什么不做呢?” 刘羡阳也难受,缓缓道:“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离开家乡了。果然没我在不行啊。” 一个人有了理想,往往需要离乡。 好不容易达成了梦想,却又难免会在梦中思乡。 可刘羡阳对于家乡,就像他自己所说的,没有太多的怀念,也没有什么难以释怀的。至多就是担心陈平安和小鼻涕虫了,但是对于后者的那份念想,又远远不如陈平安。 对于刘羡阳来说,自己把日子过得不错,其实就是对老刘家最大的交代了,每年上坟敬酒、春节张贴门神什么的,以及什么祖宅修缮这类的,刘羡阳打小就没怎么在意上心,马虎凑合得很,次次正月里和清明的上坟,都喜欢与陈平安蹭些现成的纸钱,陈平安也曾念叨一两句,都给刘羡阳顶了回去,说我是老刘家的独苗,以后能够帮着老刘家开枝散叶,香火不断,老祖宗们在地底下就该笑开了花,还敢奢望他一个孤苦伶仃讨生活的子孙如何如何?若真是愿意保佑他刘羡阳,念着老刘家子孙的半点好,那就赶紧托个梦,说小镇哪里埋藏了几大坛子的银子,发了横财,别说是烧一小盆纸钱,几大盆的纸马纸人全都有。 刘羡阳心一直很大,大到连当年差点被人活活打死的事情,都可以自己拿来开玩笑,即便小鼻涕虫顾璨拿来说事也是真的全然无所谓。小鼻涕虫的心眼,则一直比针眼还小。许多人记仇,最终会变成一件一件无所谓的事情,一笔勾销,就此翻篇,但是有些人记仇,会一辈子都在瞪大眼睛盯着账本,有事没事就翻来覆去覆去翻来,并且没有半点的不轻松,反而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充实。 刘羡阳说道:“只要你自己苛求自己,世人就会越来越苛求你。世道越好,吃饱了撑着挑剔好人的闲人,只会越来越多,闲言碎语也更多,因为世道好了,才有力气说三道四。世道真不好,吃口饱饭都不容易,兵荒马乱的,自己的死活都顾不上,哪有这闲工夫去管他人好坏,自然就都闭嘴了。这点道理,明白?” 陈平安点了点头。 刘羡阳继续说道:“你要是觉得慎独一事,是头等大事,觉得陈平安就应该变成一个更好的人,我也懒得多劝你,反正人没死,就成。所以我只要求你做到一件事,别死。” 陈平安说道:“意外太多,尽力争取。” 刘羡阳皱了皱眉头,道:“学塾齐先生选了你,护送那帮孩子去求学;文圣老秀才选了你,当了关门弟子;落魄山那么多人选了你,当了山主;宁姚选了你,成了神仙道侣。这些理由再大再好,也不是你死在这里,死在这场大战里的理由。说句难听的,这些选了你的人,就没有谁希望你死在剑气长城。你以为自己是谁?剑气长城多一个陈平安,就一定守得住?少了一个陈平安,就一定守不住?没这样的狗屁道理,你也别跟我扯那些多做一点是一点的道理。我还不了解你?你只要想做一件事情,会缺理由?以前你没读过书,就一套又一套的,如今读了点书,肯定更能够自欺欺人。我就问你一件事,到底有没有想活着离开这里?所做的一切,是不是都是为了活着离开剑气长城?” 陈平安默不作声。 刘羡阳问道:“那就是没有了。靠赌运气?赌剑气长城守得住,宁姚不死,左右不死,所有在这边新认识的朋友不会死?你陈平安是不是觉得离开家乡后,太过顺遂,终于他娘的时来运转了,已经从当年运气最差的一个,变成了运气最好的那个?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手上拥有的那么多,结果人一死,玩完了,你依旧是那个运气最差的可怜虫?” 陈平安破天荒怒道:“那我该怎么办?换成你是我,你该怎么做?” 刘羡阳神色平静,说道:“简单啊,先与宁姚说,哪怕剑气长城守不住,两个人都得活下去,在这之间,可以尽力去做事情,出剑出拳不留力。所以必须问一问宁姚到底是怎么个想法,是拉着陈平安一起死在这里,做那亡命鸳鸯,还是希望死一个走一个,少死一个就是赚了,或是两人同心同力,争取两个都能够走得问心无愧,哪怕今日亏欠,将来可以补上。问清楚了宁姚的心思,也不管暂时的答案是什么,都要再去问师兄左右到底是怎么想的,希望小师弟如何做,是继承文圣一脉的香火不断,还是顶着文圣一脉弟子的身份,轰轰烈烈死在战场上,师兄与师弟,先死后死而已。最后再去问老大剑仙陈清都,若是我陈平安想要活,会不会拦着,若是不拦着,还能不能帮点忙。生死这么大的事情,脸算什么。” 刘羡阳将自己那只酒碗推给陈平安,道:“忘了吗,我们三个当年在家乡,谁有资格去要点脸?跟人求,别人会给你吗?若是求了就有用,我们仨谁会觉得这是个事儿?小鼻涕虫求人不要辱骂他娘亲,若是求了就成,你看小鼻涕虫当年能磕多少个头?你要是跪在地上磕头,就能学成了烧瓷的手艺,你会不会去磕头?我要是磕了头,把一个脑袋磕成两个大,就能有钱,就能当大爷,你看我不把地面磕出一个大坑来?怎么,现在混得出息了,泥瓶巷的那个可怜虫,成了落魄山的年轻山主,剑气长城的二掌柜,反而就不要命只要脸了?这样的酒水,我喝不起。我刘羡阳读了不少书,依旧不太要脸,自惭形秽,高攀不上陈平安了。” 陈平安神色恍惚,伸出手去,将酒碗推回原地。 好像能做的事情,就只有如此了。 刘羡阳伸手抓起那只白碗,随手丢在旁边地上,白碗碎了一地,冷笑道:“狗屁的碎碎平安,反正我是不会死在这里的,以后回了家乡,放心,我会去叔叔婶婶坟上说一句,你们儿子人不错,你们的儿媳妇也不错,就是都死了。陈平安,你觉得他们听到了,会不会开心?” 陈平安整个人都垮在那边,心气、拳意、精气神,都垮了,只是喃喃道:“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梦到过爹娘一次,一次都没有。” 刘羡阳突然笑了起来,转头问道:“弟媳妇,怎么讲?” 陈平安身后,有一个风尘仆仆赶来这边的女子,站在小天地当中沉默许久,终于开口说道:“想要陈平安死者,我让他先死。陈平安自己想死,我喜欢他,只打个半死。” 宁姚落座后,刘娥赶紧送过来一壶最好的青神山酒水。少女放了酒壶和酒碗之后,没忘记帮着那个脾气不太好的年轻人,补上一只酒碗。她没敢多待,至于酒钱不酒钱的,赔钱不赔钱的,别说是刘娥,就是最紧着店铺生意的桃板都没敢说话。丘垅、刘娥和桃板一起躲在铺子里,向外张望。先前二掌柜与那个外乡人的对话,用的是外乡口音,谁也听不懂,但是谁都看得出来,二掌柜今天有点奇怪。 再然后,宁姚坐下,他们三个便听不见那边的言语了。 宁姚倒了一碗酒水,直截了当说道:“老大剑仙是说过,没有人不可以死,但是也没说谁就一定要死,连我都不觉得自己非要死在这里,才算对得起宁府和剑气长城,所以怎么都轮不到你陈平安。陈平安,我喜欢你,不是喜欢什么以后的大剑仙陈平安。你能不能成为剑修,根本就是无所谓的事情,成不了剑修那就当纯粹武夫,如果还有那心气,愿意当读书人,就当读书人好了。” 陈平安点点头,道:“明白了。” 刘羡阳却摇头,压低嗓音,好似在自言自语:“根本就没有明白嘛。” 宁姚皱了皱眉头,转头看了眼剑气长城那边,道:“只不过老大剑仙之前不许我多说,说他会看顾着点你,有意让你多想一点,不然白瞎了这趟游历,死中觅活,并且靠自己活了,才是砥砺道心并且孕育出剑胚的最好法子。不然别人给你,帮你,哪怕只是搀扶一把,指点迷津一两次,都要少了点意思。” 刘羡阳还是摇头,道:“不爽利,半点不爽利。我就知道是这个鸟样,一个个看似毫无要求,其实恰好就是这些身边人,最喜欢苛求我家小平安。” 宁姚不理睬刘羡阳,继续说道:“有此待遇,别觉得自己是孤例,就要有负担,老大剑仙看顾过的年轻剑修,万年以来,不在少数。只是有些说得上话,更多是只字不提,剑修自己浑然不觉。其实一开始我不觉得这样有什么意义,没答应老大剑仙,但是老大剑仙又劝我,说想要再看看你的人心,值不值得他归还那只槐木剑匣。” 陈平安笑道:“我还以为老大剑仙忘了这茬,就跟提亲一样。” 刘羡阳伸出手指,轻轻旋转桌上那只白碗,嘀咕道:“反正剑术那么高,要给晚辈就干脆多给些,好歹要与身份和剑术匹配。” 桌底下,陈平安使劲一脚踩在刘羡阳脚背上。 刘羡阳伸出并拢的双指,好似掐剑诀,竖在身前,念叨道:“不疼不疼,王八趴窝!” 宁姚其实不太喜欢说这些,许多念头,都是在她脑子里打了一个旋儿,过去就过去了,如同洗剑炼剑一般,不需要的,不存在,需要的,已经自然而然串联起下一个念头,最终成为一件需要去做的事情,最终往往又在剑术剑意剑道上得以显化,仅此而已,根本不太需要诉之于口。 但今天是例外。 宁姚想了想,说道:“老大剑仙如今思虑不多,岂会忘记这些事情。老大剑仙曾经对我亲口说过,他什么都不怕,只怕欠账。” 宁姚又补充道:“思虑不多,所思所虑,才能更大,这是剑修该有的心境。剑修出剑,应该是大道直行,剑光明亮。只是我也担心自己历来想得少,你想得多,偏偏又不怎么会犯错,担心我说的,不适合你,所以就一直忍着没讲这些。今天刘羡阳与你讲清楚了,公道话、私心话、良心话,都讲了,我才觉得可以与你说这些。老大剑仙那边的叮嘱,我就不去管了。” 宁姚最后说道:“我反正就这么点想法,不管剑气长城守不守得住,我们都得一起活着,你我谁都不能死!以后出剑也好,出拳也罢,你无须向任何人证明什么,哪怕是老大剑仙和左右,都不用与他们证明,我知道了就行。所以你愧疚什么?你爱讲道理,我历来不喜欢,将来谁敢在此事上说事,只要被我听见了,就是与我问剑。” 陈平安笑容灿烂,说道:“这次是真知道了!” 刘羡阳一巴掌拍在桌上,大声赞道:“弟媳妇,这话说得敞亮!不愧是能够说出‘大道直行,剑光明亮’的宁姚,果然是我当年一眼瞧见就知道会是弟媳妇的宁姚!” “刘羡阳,这碗酒敬你!来得晚了些,总好过不来。” 宁姚一口饮尽碗中酒,收起了酒壶和酒碗在咫尺物当中,起身对陈平安道:“你陪着刘羡阳继续喝酒,养好伤,再去城头杀妖。” 刘羡阳与陈平安一起站起身,笑嘻嘻道:“弟媳妇能这么讲,我就放心多了。都怪我离开家乡太早,不然谁喊弟媳妇谁喊嫂子都不好说。” 陈平安一肘子戳在刘羡阳心口。 宁姚笑问道:“泥瓶巷那个喜欢斜眼看人又爱说些怪话的女子,如何了?” 刘羡阳龇牙咧嘴揉着心口,苦着脸道:“说人不揭短,打人不挠脸,这是我们家乡市井江湖的第一要义。” 宁姚御剑离去,剑气如虹。 刘羡阳啧啧称奇道:“扭扭捏捏的陈平安,找了这么个干脆利落的媳妇,咄咄怪事啊。” 陈平安收回视线,坐下身,没有饮酒,双手笼袖,问道:“醇儒陈氏的学风如何?” 关于醇儒陈氏,除了那本骊珠洞天的老黄历,以及享誉天下的南婆娑洲陈淳安之外,陈平安真正接触过的颍阴陈氏子弟,就只有那个名叫陈对的年轻女子。当年陈平安和宁姚,曾经与陈对以及那个龙尾溪陈氏嫡孙陈松风,还有风雷园剑修刘灞桥一起进山,去寻找那棵于书香门第而言意义非凡的坟头楷树。陈平安当年对那外乡女子的印象,不好不坏。 刘羡阳不爱喝酒,便要了一碗阳春面和一碟酱菜,搅拌在一起,一只脚踩在长凳上,三两口就吃完了阳春面,然后愣在那边,看着空碗,片刻后转头问道:“这阳春面收不收钱?” 陈平安摇头道:“除了酒水,一概不收钱。” 刘羡阳恍然道:“我就说嘛,这么做买卖,你早给人砍死了。” 刘羡阳想起先前陈平安的问题,说道:“在那边求学,安稳得很,我刚到那边,就得了几份重礼,就是翻书风、墨鱼那几样,后来都寄给你和小鼻涕虫了。在醇儒陈氏那儿,没什么坎坷可言,就是每天听夫子先生们传道授业解惑,偶尔出门游学,都很顺遂。我经常会去江畔一个大石崖上看风景,没办法,醇儒陈氏被誉为天下牌坊集大成者,就没一个地儿像我们家乡,只有那水边的石崖,有点像我们仨当年经常去玩耍的青牛背。我哪怕想要与你倒苦水,装一装可怜,都没机会。比起你来,果然还是我的运气更好些,希望以后继续保持。” 陈平安松了口气。 刘羡阳笑道:“就算真有那小媳妇似的委屈,我刘羡阳还需要你替我出头?你自己摸一摸良心,打从我们两个成为朋友,是谁照顾谁?” 陈平安举起酒碗,笑道:“你差点被正阳山那头老畜生打死,后来还不是我替你稍稍出了口恶气?” 与刘羡阳说话,真不用计较面子一事。不要脸这种事情,陈平安觉得自己至多只有刘羡阳的一半功夫。 刘羡阳依旧一脚踩在长凳上,以筷子敲桌面,故作高深道:“你这就不清楚了吧,那都是我算准了的,若非如此苦肉计,你一个泥瓶巷的小泥腿子,那会儿长得还没我一半俊俏,瘦竹竿子外加黑炭一个,能有机会接近宁姚?你自己说,谁才是你们俩最大的媒人?” 陈平安呵呵一笑。 刘羡阳有些忧愁,又道:“不承想除了家乡糯米酒之外,我人生第一次正儿八经喝酒,不是与自己未来媳妇的交杯酒。我这兄弟,当得也够义气了。也不晓得我的媳妇,如今出生了没有,等我等得着急不着急。” 刘羡阳离了家乡,便没喝过酒,多半是真的。 “醇儒陈氏里面,多是好人,只不过一些年轻人该有的臭毛病,大大小小的,肯定难免。”刘羡阳笑道,“我在那边,也认识了些朋友,比如其中一个,这次也来了剑气长城,是陈对那婆娘的亲弟弟,名叫陈是,人很不错,如今是儒家贤人了,所以当然不缺书生气,又是陈氏子弟,当然也有些大少爷气,山上仙气,更有,这三种脾气,有些时候是发一种脾气,有些时候是两种,少数时候,是三种脾气一起发作,拦都拦不住。” 陈平安问道:“你如今的境界?” 看不出深浅,只知道刘羡阳应该是一个中五境练气士。 刘羡阳摆摆手,道:“别问。不然你要羞愤得抱头痛哭。” 陈平安无奈道:“关于我的事情,能够传到春幡斋那边,肯定不是开店铺这些,打了几场架,你不都听说了?” 刘羡阳问道:“你这会儿是剑修?” 陈平安只得摇头。 刘羡阳再问:“几境练气士?” 陈平安不想说话。 刘羡阳指了指地面,道:“那还不蹲下与刘大爷说话?” 陈平安没好气道:“我好歹还是一个七境武夫。” 刘羡阳一脸错愕道:“打了个姑娘,你还有脸说?” 陈平安好奇问道:“你是中五境剑修了?” 刘羡阳伸出双手,扯了扯衣领,抖了抖袖子,咳嗽几声。 陈平安已经转移话题,问道:“除了你那个朋友,醇儒陈氏这一次还有谁来了?” 刘羡阳笑道:“你管这些做什么?” 陈平安也抖了抖衣袖,玩笑道:“我是文圣嫡传弟子,颍阴陈氏家主是亚圣一脉的嫡传,你在醇儒陈氏求学,按照浩然天下的文脉道统,你说这辈分怎么算?” 刘羡阳笑道:“巧了,陈氏家主这次也来了剑气长城,我刚好认识,经常与老人请教学问。至于咱俩辈分到底该怎么算,我先问过这位前辈再说。” 陈平安收敛笑意,故作尴尬神色,低头喝酒的时候,却聚音成线,与刘羡阳悄然说道:“不要着急返回东宝瓶洲,留在南婆娑洲也行,就是不要去东宝瓶洲,尤其是桐叶洲和扶摇洲,千万别去。正阳山和清风城的旧账,拖几年到了剑仙再说。不是上五境剑仙,如何破开正阳山的护山大阵?我计算过,不用点心机和手腕,哪怕你我是玉璞境剑修的战力了,也很难在正阳山那边讨到便宜。正阳山的剑阵,不容小觑,如今又有了一个深藏不露的元婴剑修,已经闭关九年之久,看种种迹象,成功破关的可能性不小,不然双方风水轮流转,风雷园上任园主李抟景一死,正阳山好不容易可以扬眉吐气,以正阳山多数祖师堂老祖的性情,早就会报复风雷园,绝不会如此容忍黄河的闭关,以及刘灞桥的破境成长。风雷园不是正阳山,后者与大骊朝廷关系紧密,在山下关系这一点上,黄河和刘灞桥,继承了他们师父李抟景的处世遗风,下山只走江湖,从不掺和庙堂,所以只说与大骊宋氏的香火情,风雷园比正阳山差了太多太多。阮师傅是大骊首席供奉,大骊于公于私都会敬重拉拢,所以后来又在旧山岳地带,划拨出一大块地盘给龙泉剑宗。但是帝王心性,年轻皇帝岂会容忍龙泉剑宗逐渐坐大,最终一家独大?岂会任由阮师傅招徕一洲之地的绝大部分剑修坯子?至多是以观湖书院为界线,打造出龙泉剑宗和正阳山一南一北对峙格局,所以正阳山只要有机会出现一个上五境剑修,大骊一定会不遗余力帮助正阳山,利用大骊奇人异士,厌胜朱荧王朝的气运,继而掣肘龙泉剑宗。” “正阳山这种门派,做人也好,做山上神仙也罢,门下修士都极有手腕。别的不说,只讲那可怜女子,撇开里面的恩怨情仇不提,只看结果,终究是能够以情困住李抟景,使得李抟景毕生都未能跻身上五境。能够伤到李抟景的剑心道心,绝对不是那女子品行不佳,辜负深情那么简单,以李抟景的眼光与胸襟,他也不会因此而消沉,所以极有可能是正阳山让李抟景发现了一个真相。那女子痴情于李抟景,半点不假,恰恰是用情极深,所以当那女子最终选择了师门,或是做了一些让李抟景无法接受更无法释怀的事情之后,李抟景才如此愤恨难平,直到她死后数百年。一个家族,家风如何,一座门派,门风如何,看大人物在几件大事上的取舍,再看他们传道调教出来的晚辈性情,最后再看底层人士的利益取舍习惯,高中低皆看,便很难出错了。当年清风城许氏那妇人,与正阳山搬山猿既是盟友,却又相互算计,如今双方还不是关系稳固的盟友?说到底还是意气相投,心性一致,利己者,表面朋友往往更多。你出剑只要不伤及里子和根本,正阳山的表面朋友,依旧是正阳山的朋友,甚至会让许多原本对正阳山观感一般的修道之人,成为正阳山的朋友,甚至愿意为正阳山仗义执言。” “再说当年那姓陶的小女孩,与那清风城许氏家主的儿子,两人性情如何,你要是愿意听,我这会儿就能与你说上十几件小事,家风熏陶使然,半点不令人意外。如今的正阳山,不再是李抟景在世时的正阳山,也不仅仅是李抟景一兵解便再无人压制的正阳山。如今是一洲即一国的更大形势,你我需要考虑如何掐断大骊宋氏与正阳山的香火情,如何将正阳山与众多盟友切割开来,如何在问剑之前捋顺正阳山内部三大山头的利益纠缠,看清楚所有祖师堂老祖的秉性人品,推断大敌临头之际,正阳山的压箱底手段。先想好这一切,你再出剑,就能够让敌人难受百倍。出剑后,不光是伤在对方体魄上,更是伤在对方的心上,两者天壤之别。一个修士受伤,闭关养伤而已,说不定还会让正阳山同仇敌忾,反而帮着他们聚拢人心士气,可若是出剑精准,伤及一人数人之外,还能够殃及人心一大片,到了那个时候,你我哪怕已经痛快出剑,酣畅收剑,正阳山自会人人继续揪心十年百年,自有十人百人,替你我继续出剑,剑剑伤人心。” 刘羡阳笑了起来,看着这个不知不觉就从半个哑巴变成半个絮叨鬼的陈平安,他突然莫名其妙道:“只要你自己愿意活着,不再像我最早认识你的时候那样,从来没觉得死是一件多大的事情,那么你走出骊珠洞天,就是最对的事情。因为你其实比谁都适合活在乱世中,这样我就真的放心了。” 陈平安有些着急,怒道:“你到底听进去了没有?” 刘羡阳笑着点头道:“听进去了,我又不是聋子。” 陈平安喝了一口闷酒。 刘羡阳打趣问道:“这些年你就一直琢磨这个?” 陈平安没好气道:“练拳修行都没闲着,然后只要闲着没事,就琢磨这个。” 刘羡阳伸手指了指酒碗,问道:“说了这么多,口渴了吧?” 陈平安只是双手笼袖,不知不觉,便没了喝酒的想法。 刘羡阳笑道:“你真的理解正阳山和清风城为何会如此吗?” 陈平安疑惑道:“怎么讲?” 刘羡阳反问道:“为何为己损人或是不利他人?又或者一时一地的利他,只是一种精巧的伪装,目的是长远的为己?” 刘羡阳又问道:“又为何有人为己又为人,愿意利他?” 刘羡阳自问自答道:“因为这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一个排斥世道,一个亲近世道。前者追求功名利禄,追求一切实实在在的利益,十分务实,哪怕许多追求之物,是凡夫俗子眼中高不可得之物,其实依旧只是实在了低处,是一种先天的人心,但正因为低,故而实在且牢固。后者则愿意为己的同时,心甘情愿去利他,因为务虚,却虚在了高处,对于世道,有一种后天教化后的亲近心,以割舍实物、利益,以实物层面的损失,换取内心的自我安定,当然也有一种更深层次的归属感,正因为高且虚,所以最容易让自己感到失望,虚实打架,总是前者头破血流居多。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前者坚定认为世道不太好,不如此便无法过得好,而后者则相信世道会更好些。所以答案很简单,正阳山和清风城的练气士,看似是修道之人,其实所求之物,不是大道,只是利益,是比帝王将相贩夫走卒更高一些的实在之物。练气士的一层层境界,一件件天材地宝,可以实化显化为多少枚神仙钱,一个个身边人,在心中都会有个价位。” 最后刘羡阳说道:“我敢断言,你在离开骊珠洞天之后,对于外面的读书人、修道人,一定产生过不小的疑惑,以及自我怀疑,最终对读书人和修道人两个大的说法,都产生了一定程度的排斥心。” 陈平安点了点头,道:“的确如此。” 刘羡阳这一番话,让陈平安受益匪浅。 不愧是在醇儒陈氏那边求学多年的读书人。 刘羡阳举碗抿了一口酒,放下酒碗,忍不住抱怨道:“不行不行,装不下去了!” 陈平安一头雾水。 刘羡阳继续以言语心声说道:“这些话,是有人让我转告你的,我自己哪里会想这些玩意儿。那人说你听过之后,对两种人都会更理解些,心境会轻松些,对世道更有希望些。至于那人是谁,陈老先生没讲,也没让我告诉你这件事,让我就当是自己的读书心得,说给你听。我估摸着这么念你好的,又能让陈老先生帮忙捎话的,应该只有那位文圣老爷了吧。这位老先生,也是个妙人,有次去醇儒陈氏那边游历,偷偷摸摸见了我,故意说自己是来这边瞻仰陈氏祠堂的外乡人,然后拽着我在江畔石崖那边,聊了一个多时辰。说是聊天,其实就是他一个人念念叨叨,除了些鸡毛蒜皮的客套话,就坐在那儿骂了大半个时辰的陈老先生学问如何不够高,亚圣一脉学问如何不够好,唾沫四溅,那叫一个起劲,还劝我不如改换门庭,去礼圣一脉求学拉倒,差点就要被我饱以一顿老拳。” 说到这里,刘羡阳抬起一只手,然后用另外一只手轻轻按下去,笑道:“见我抬手后,老先生便笑呵呵按下我的手,说道:‘别这样,有话好好说,大家都是读书人,给个面子。’那一次我与文圣老先生聊得很投缘啊。” 陈平安揉了揉额头。 这种事情,自己那位先生真做得出来。估计当年北俱芦洲剑修跨洲问剑皑皑洲,先生也是这么以理服人的。幸好文圣一脉,大师兄左右,齐先生,哪怕是那位国师崔瀺,都不这样。 陈平安自然而然想起了自己的学生,崔东山。 这次醇儒陈氏游学,陈淳安能亲自赶来剑气长城,陈平安相信崔东山一定是做了点什么的。 只是这种事情,无须与刘羡阳多说。 能够与刘羡阳在异乡相逢,就已经是最高兴的事情了。 陈平安举起酒碗,问道:“走个?” 刘羡阳摇头道:“不喝了。”他抬头看了眼天色,“我们游学这拨人,都住在剑仙孙巨源的宅子里,我得赶过去了。先前放下东西,就急匆匆去宁府找你,只瞧见了个慈眉善目的老嬷嬷,说你多半在这边喝酒,宁姚应该是那老嬷嬷找来的。” 刘羡阳起身笑道:“不过以后我应该会常去宁府,再拉你来这边喝酒,因为连同陈是在内,我那几个朋友,都不信我认识你,说我吹牛不打草稿,把我气得不行。我就不明白了,认识陈平安,怎么就成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难道不是陈平安认识刘羡阳,才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事情吗?” 陈平安起身,笑道:“到时候你只要帮我酒铺拉生意,我蹲着喝酒与你说话,都没问题。” 一个去孙剑仙府邸,一个去宁府,会顺路一程,两人一起离开酒铺。离开之前,刘羡阳没忘记捡起地上那些酒碗的碎片,默默念叨:“碎碎平安。” 随后走在那条冷冷清清的大街上,刘羡阳又伸手挽住陈平安的脖子,使劲勒紧,哈哈笑道:“下次到了正阳山的山脚,你小子瞪大眼睛瞧好了,到时候就会晓得刘大爷的剑术,是怎么个牛气。” 孩子桃板和少年少女一起望向那两人的背影。 好像今天的二掌柜,给人欺负得毫无还手之力,但是还挺开心。 倒悬山。 北俱芦洲出身的剑仙邵云岩站在一处园圃内,那根葫芦藤竟然已经不在。 因为在水经山卢穗与太徽剑宗刘景龙从剑气长城返回后,来此道别,邵云岩就将这件天地至宝交给了卢穗,甚至专门喊上了年轻剑仙刘景龙,让卢穗将那根一枚枚养剑葫即将成熟的葫芦藤送往水经山之外,还交代了卢穗每一枚养剑葫的购买之人,再请求刘景龙帮忙一路护送。卢穗自然拒绝,哪怕邵云岩与她传道恩师不是神仙道侣胜似眷侣,但终究门派有别,她卢穗又是晚辈,哪敢擅自收下如此重宝。但是邵云岩执意如此,不容卢穗拒绝,卢穗只好战战兢兢答应下来。若非身边站着个刘景龙,卢穗就算答应下来,都不觉得自己能够活着返回北俱芦洲,这等仙家至宝,牵扯天数命理极多,玄之又玄,卢穗即便是北俱芦洲年轻十人之一,根本不觉得自己“拿得住”这份道缘。 邵云岩最后与卢穗笑道:“帮我与你师父说一句话,这些年,一直想念。” 今天的邵云岩破天荒离开宅邸,逛起了倒悬山各处景点。 几个嫡传弟子,都已经携带春幡斋其余重宝和各种家底,悄然离开了倒悬山。 其中有一个,兴许是觉得天高任鸟飞了,试图联手外人,一起追杀卢穗和刘景龙。 邵云岩没有去管,由着那个人心不足的弟子杀心四起,反正福祸无门惟人自召,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随他去吧。 边境没有与严律、蒋观澄这些年轻剑修一起去往婆娑洲游历,而是独自留在了与春幡斋同为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的梅花园子。 一位眉心处点梅花妆的妇人,肌肤白皙,嘴唇殷红,身穿织工精美近乎烦琐的衣裙,美艳不可方物。 她是这座梅花园子的真正主人,只是深居简出,几乎从不露面。 边境称呼她为酡颜夫人。酡颜,是一个美好的名字,美好的名字与美人的姿容,真是两不辜负。 边境虽然对于男女一事,从无兴趣,但是也承认看一眼酡颜夫人,便是赏心悦目。 浩然天下总计有十位夫人,足可让山上神仙都会浮想联翩,心神摇曳,为之倾倒。竹海洞天的青神山夫人,梅花园子的酡颜夫人,可算其中两位。 这些夫人,又有一奇,因为她们皆是山水神祇、精怪鬼魅出身。 酡颜夫人与边境在一座水榭中相对而坐,她手中把玩着一只梅花园子刚刚孝敬给她的仿攒竹笔海,以贴黄手艺贴出细竹丛丛的景象,疏密得当,巧夺天工。竹黄全部来自竹海洞天,价值连城。 酡颜夫人笑道:“这么怕死?” 边境点头道:“我其实还好,很想与林君璧一起去城头看看的。只是另外那个,神神道道,非要我躲躲藏藏,说是算了一卦,不小心些,容易功亏一篑,下场会很惨。” 停了一下,边境问道:“那道新门,到底是谁率先提议开辟出来的?倒悬山那位大天君,又是怎么想的?” 酡颜夫人说道:“这些你都不用管。旧门新门,就算整座倒悬山都不在了,它们都还在。” 边境疑惑道:“竟然还真有剑仙是内应,愿意帮助我们守门?” 酡颜夫人瞥了眼年轻人,问道:“很奇怪吗?换成是你,一边窝囊死人了一万年,另一边享受着太平世道,还要笑话那些死人,你心里会痛快?一天两天一年两年能忍,几十年几百年能忍?脾气好的,能够成为剑仙?” 边境点头道:“换成是我,加倍奉还。” 鹳雀客栈的那个年轻掌柜,世世代代居住在这边,这会儿正蹲在客栈门槛,逗弄一条过路狗。 阳光和煦,晒得懒人更懒,又是一个无聊的太平世道,安稳日子。 倒悬山之外。 那条蛟龙沟,当然不是真的只剩下些小鱼小虾,哪怕对于地仙修士而言,依旧是难以逾越的禁地,只能绕路远行。 再远一些,那座对峙矗立有雨师神像和神将塑像的宗门,名为雨龙宗,倒悬山上边的那座水精宫,便是它的私宅。 除了最为庞大的雨龙宗之外,广袤无垠的大海上,还有大大小小的山上仙家,占据岛屿,各有各的荣辱兴衰。 那艘桂花岛跨洲渡船的航线上,其中海上第四景,便是从雨龙宗那两座高达百余丈的金身神像脚下豁口,缓缓驶过。 相传那尊双手拄剑的金身神将,曾是镇守天庭南门的远古神祇,另外那尊面容模糊、五彩飘带的神像,则是天上诸多雨师的正神第一尊,名义上掌管着世间所有真龙的行云布雨,被雨龙宗祖师重新塑造出法相后,仿佛依旧职掌着一部分南方水运的运转。 这个两神对峙的雨龙宗,一直有个历史悠久的古老传统,女子修士挑选神仙道侣,是通过抛下宗门秘制绣球,谁抢到谁中选,但是地仙修士都断然无法凭借神通术法去强取豪夺,可一旦上五境修士出手,那就是挑衅整座雨龙宗。 十余年前,有个福缘深厚的年轻练气士,乘坐桂花岛经过豁口,恰逢雨龙宗仙子丢掷绣球,偏偏是他接住了,好似飞升一般,被那绣球和彩带,拖曳飘然去往雨龙宗高处。不但如此,这个男子又有更大的修行造化,竟是与一位仙子结成了山上道侣,这等天大的机缘,天大的艳福,远如东宝瓶洲老龙城都听说了。 这个名叫傅恪的年轻人,不愧是与雨龙宗有缘之人,原本只是个寂寂无名的小修士,不承想修行了雨龙宗祖传仙法后,步步登天,不但抱得美人归,还顺利跻身了金丹境,成为雨龙宗历史上破境最快的地仙。年轻人到底是在山脚摸爬滚打过的修士,登高之后,待人接物,与雨龙宗出身的修士大不相同,便更被器重了。 今天傅恪来到一尊神像脚下,登高望远,眉眼飞扬。短短十数年,一个囊中羞涩的年轻人,脱胎换骨,成了神仙中人。 雨龙宗不允许外人登岛,有曾经共患难的修士朋友慕名而来,傅恪便会主动去接,将他们安置在雨龙宗的藩属势力那边。朋友若是返乡,就赠送一笔丰厚盘缠,若是不愿离去,傅恪就帮着在其他岛屿门派寻一个差事、名分。 有雨龙宗师兄想要去剑气长城游历,结果被师长阻拦,喝闷酒的时候,傅恪也会陪着,话不多说,只是喝酒。 这些年当中,风光无限的傅恪,偶尔也会有那恍若隔世之感,时不时就会想一想昔年的惨淡境遇,想一想当年那艘桂花岛上的同行乘客,最终唯有自己,脱颖而出,一步登了天。 但是傅恪内心深处始终有一个小疙瘩,那就是听说当年那桂花岛上,在自己离开渡船后,有个同样出身于东宝瓶洲的少年,竟能在蛟龙沟施展神通,最终还没死,赚了偌大一份名声。不但如此,那个姓陈的少年,竟是比他傅恪的运气更好,如今不但是剑气长城,就连倒悬山水精宫那边,也流传着许多关于此人的事迹,这让傅恪在言笑自若或是为文圣一脉、为那年轻人说几句好话的同时,心中多出了个小念头,这个陈平安,干脆就死在剑气长城好了。 傅恪自然与那人无仇无怨。 那人死了,世道依旧该如何就如何,还会如何? 傅恪微微一笑,心情大好,转身离去,继续修行,只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成了元婴修士,未来雨龙宗宗主的那把椅子,就离着自己更近一步了,说不定将来我傅恪还有那机会,多出一位剑气长城的女子剑仙作为新眷侣。 殊不知。 大道之行也。 水草茂盛,游鱼无数,甚至还能养出蛟龙。 天时运转,水一干涸,便要悉数曝晒至死。 当陈平安重返剑气长城后,选择了一处僻静处,负责守住长度约莫一里路的墙头。 一般而言,玉璞境剑仙之下,唯有元婴剑修才有此待遇,能够单独出剑,镇守一方,例如刚刚闭关破境成功的齐狩。 齐狩也一举成为剑气长城这个剑仙坯子大年份,所有同龄人当中,第一个跻身元婴境的剑修。 这是剑气长城的一条死规矩,亦是一种殊荣。 所以哪怕是宁姚,也需要与陈三秋他们配合出剑,庞元济和高野侯更不例外,只不过这几座天才齐聚的小山头,他们负责的城头宽度,比寻常元婴剑修更长,甚至可以与不少剑仙媲美。 陈平安之所以是例外,并且未曾引来非议,因为陈平安不算坏了规矩,他如今还不是剑修,只是一个养了几把飞剑的纯粹武夫。 加上陈平安自己愿意以身涉险,当那诱饵,主动吸引某些隐匿大妖的注意力,宁姚没说话,左右没说话,姚家老剑仙姚连云没说话,剑气长城其他剑仙,自然就更不会阻拦了。 凑巧陈平安和齐狩就成了邻居。 齐狩御剑不停,只是稍稍分心,瞥了眼陈平安。这家伙今天脸上倒是没有覆盖那些乱七八糟的面皮,穿了件自家青衫法袍,外面再加上一件衣坊法袍,将一把剑坊制式长剑横放在膝。当初斩杀离真,为陈平安立下大功的两件仙兵,暂时都没有现身。 如今才是攻守战初期,剑仙的众多本命飞剑,好似一线潮,位于战场最前方,阻滞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然后才是那些漏网之鱼,需要地仙剑修们祭剑杀敌,在那之后,若还有妖族侥幸不死,往往是冲过了第二座剑阵,就要迎来一窝蜂的中五境剑修飞剑,劈头盖脸当头砸下。这本身就是一种剑气长城的演武练剑,从洞府境到龙门境剑修,这三境剑修,哪怕境界暂时不高,却会随着越来越熟悉战场,以及与本命飞剑越来越心意相通,所有出剑,自然而然,会越来越快。 齐狩转移视线,看了眼陈平安的出剑。 陈平安出城与离真一战,齐狩当时正在闭关,没有机会亲眼目睹,只能事后耳闻,哪怕是齐狩这般心高气傲的剑修,也承认那是件不大不小的遗憾事。 陈平安今天没有藏掖,四把飞剑齐出。好像临时抱佛脚,不知道与谁又学了一门障眼法,四把飞剑,经常变幻不定。上五境和元婴境妖物,当然能够一眼两眼便看穿那些拙劣的障眼法,可只说对付战场上埋头前冲的妖族大军,已经足够了,冲到最前方的妖族,先死剑下,这使得许多妖物前冲依旧,只是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步伐阻滞后,很容易吃苦头,结果会被坑得比较惨。 相较于陈平安的凝神专注,齐狩阻敌更加轻松,分心无碍战场的走势。 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可谓死伤惨重,不过离着这座城头依旧很远,对于齐狩这种经历了三场大战的剑修而言,应对得十分游刃有余。再者,齐狩本身拥有三把本命飞剑,飞鸢速度极快,单对单,有优势,齐狩以飞鸢杀敌,历来手段残忍,喜好剥离妖族血肉,将其白骨裸露,生不如死。无论是已经走上修道之路的妖族修士,还是尚未能够幻化人形的妖族畜生,只要运气不佳,或是胆敢更换前冲路线,闯入了齐狩的辖境地盘,一律以飞剑飞鸢将其虐杀。心弦最适合持久战,最不怕妖族的皮糙肉厚、体魄坚韧,一些相对难缠的,就交由第二把飞剑心弦去对付,僵持越久,对方胜算越小,因为给了心弦蓄势的机会,就可以比飞鸢出剑更快,并且能够在战场上凭借小天地中细微的灵气运转,自行寻觅敌人的关键窍穴。至于那把最为玄妙的飞剑跳珠,更得了道家圣人的绝佳谶语,“坐拥星河,雨落人间”,与那大剑仙岳青的本命飞剑云雀在天,以及姚连云那把可以造就出座座云海的本命飞剑白云深处,是一个路数,最能够大规模伤敌。齐狩都没有用上那把跳珠,暂时还没必要。故而齐狩虽然才刚刚跻身元婴境,但是守住一小段城头,十分轻松。 一般而言,整体剑修,无论是灵气沛然的剑仙,还是灵气相对淡薄的中五境剑修,都到了需要精打细算的时刻,才开始称得上战事险峻,到时候城头之上就会险象环生,不得不撤出城头之人,或是当场战死的剑修,就会越来越多。 齐狩看了眼远方战场上的遍地尸骸,当年第一次登城出剑,看到了同样的场景,在战场间隙,就忍不住问了一个问题:这些畜生为何不怕死? 有一个剑仙笑着给出答案:没有不怕死的,只不过在蛮荒天下,命是最不值钱的,哪怕修士也一样,除非是成为了剑修,才可以改变命运,变得值点钱,没那么容易死在城头下。 剑气长城与蛮荒天下的攻守战,关键从来不在某一个剑仙出剑的绝世风采,也不在某只大妖惊世骇俗的真身、神通,历来就是一个“磨”字,相互消磨的,蛮荒天下是那不计其数的性命,剑气长城则是每一个剑修的灵气积蓄,就看谁能磨死谁,谁先撑不住,就是输。 上一个剑气长城的大年份,剑仙坯子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之所以差点满盘皆输,年轻天才死伤殆尽,就在于蛮荒天下几乎撑到了最后。也是那一场惨痛教训过后,赶赴倒悬山的跨洲渡船才越来越多,剑气长城的纳兰家和晏家开始崛起,与浩然天下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大,大肆购买原本剑修不太瞧得上眼的灵丹妙药、符箓法宝,以防万一。 而靠着渡船走一趟倒悬山就可以一本万利的买卖,浩然天下九大洲,出现了一个个崭新的仙家豪阀势力,赚得盆满钵盈,富得流油,其中就有为首的皑皑洲刘氏,此外还有扶摇洲的山水窟,北俱芦洲的琼林宗,东宝瓶洲的老龙城,以及作为一个重要中转枢纽重地的雨龙宗,等等。 隔着一个陈平安,是一个皑皑洲的女子剑仙谢松花,因为去年冬末刚来剑气长城,并无半点战功,一直名声不显,就只是暂住在了城头与城池之间的剑仙遗留私宅,遂愿山房。谢松花几乎从来不与外人打交道,许多热闹场合,也都不曾露面。 当下她祭出本命飞剑后的声势,只能说十分庸碌,飞剑不快不慢,剑光剑意皆寻常,好像就只是刚好能够杀敌而已。 齐狩忍不住看了眼谢松花背后的那只竹制剑匣。 她应该是配合陈平安钓鱼的抄网人,据说只是个玉璞境,这让齐狩有些奇怪:能够劳驾谢松花倾力出剑,咬钩的定然是一尾大鱼,谢松花即便是玉璞境瓶颈剑仙,当真不会连累陈平安反过来被大鱼拖竿而走?难道这个谢松花是那种极端追求一剑杀力的剑修?这种剑修最擅长捉对厮杀,喜欢与人一剑分生死,一剑过后,对手只要不死,往往就要轮到自己身死道消。这样的剑仙,往往命不长久,所以剑气长城历史上这样的奇怪剑仙,也有,只是不多。 此时,这段墙头从右到左,依次是齐狩、陈平安、谢松花,各守一地。 三人后方都没有替补剑修。 其间范大澈偷摸到这边一次,没敢多待,放下一壶酒就跑了。 陈平安打开酒壶,小口饮酒,始终关注着战场上的妖物动静。 与齐狩近乎残忍的凌厉手法不太一样,陈平安尽量追求一击毙命,至少也该每出一剑,就可以伤其肉身根本,或是让其行动不便。这也是无奈之事,与离真大战过后,陈平安连跌三境,原本其实还算相当不俗的灵气底蕴,比如水府,就已经不是靠着炼化水丹便能恢复巅峰的,一旦不惜代价,运转灵气,只会涸泽而渔一般,加大水字印原本有机会修缮的裂缝,加速墙壁彩绘水神图的剥落速度,水字印下方的那口水府小池塘,也会渗漏。简单而言,若说之前水府可以容纳一斤水运,如今便只有三四两水运的容量,一旦剑意耗费太多,心神憔悴,靠着作为压箱底手段的灵气,去支撑起一次次出剑,就只能陷入一个恶性循环。如果靠着后天丹药补充水府灵气,水运灵气流散极多,无异于挥霍无度,最终导致一颗颗价值连城的蜃泽水神宫水丹收效甚微,简直是暴殄天物。 这还不算最麻烦的事情。 大炼之后,松针、咳雷即便只是恨剑山仿剑,飞剑的锋锐程度是不缺的,只是少了飞剑那种得天独厚的本命神通,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初一、十五也是如此,是不是剑修,是不是孕育而生的本命飞剑,天壤之别。旁边的齐狩不用多说,三把本命飞剑,陈平安都曾亲身领教过,就只说顾见龙的那把砒霜,因为是一把名副其实的本命飞剑,品秩极高,故而只要伤敌,往往就是杀敌,一旦真正伤及对方身躯,剑意就能够浸透敌人窍穴气府,难缠至极。 只不过解决麻烦,本就是修行。 水府、山祠和木宅三处窍穴灵气即将消耗殆尽,陈平安一边小心掌控着四座关键窍穴的灵气损耗,一边修补每一处根基。例如水府,好似水落石出了,诸多瑕疵反而更加清晰可见,就立即府邸关门,不再动用此处灵气,绿衣童子们就开始忙碌起来,当起了缝补匠;木宅那边,有阴神芥子驻守;山祠那边,则有金色小人儿帮着巡游。大战紧促,容不得陈平安在城池那边修身养性,那就退而求其次,以战养战,借此机会,主动寻找每一个修行根本的小瑕疵,哪怕如此一来,会使得宁府库藏丹药与那瓶蜃泽水神宫水丹效果减少许多,也无须太过计较。 战场杀妖,也能挣钱。 尤其是剑气长城还有个极其有利于陈平安的明文规矩,杀妖一事,同样是一只金丹境妖物,剑仙斩杀,与中五境剑修斩杀,挣钱大不相同,后者收益要远远多过剑仙。 所以陈平安此次是以二境修士的身份,杀妖挣钱。 担任督战官、记录官的隐官一脉与儒家一脉,对此都无异议。 凭本事掉的境界,又凭本事当的诱饵,双方都觉得这是陈平安应得的额外收益。 陈平安看似专注于驾驭四剑杀敌,其实也时不时分心观战两侧。 已是元婴境的齐狩出剑,与先前大街上的捉对厮杀,截然不同。 至于剑仙谢松花的出剑,更加朴实无华,就是靠着那把不知名的本命飞剑,凭锋锐程度展现杀力,倒是让陈平安体悟更多。 陈平安终究不是纯粹剑修,驾驭飞剑所消耗的心神与灵气,远比剑修更加夸张,金身境的体魄坚韧,裨益自然有,能够壮大魂魄神意,只是终究无法与剑修出剑相媲美。 而妖族大军的赴死洪流,一刻都不会停歇。 所以陈平安需要经常饮酒,酒水里面,大有学问。 一旁的齐狩看得有些乐呵,真是为难这个打肿脸充胖子的二掌柜了,可别大鱼没咬钩,持竿人自己先扛不住。 但是此时脸色微白的年轻人,眼神越发明亮,撇开支撑飞剑长久杀妖有些勉强不提,只说陈平安的那份坚韧,以及处理许多细节的取巧选择,还是让齐狩有些刮目相看。双方虽是差点换命的对手,齐狩倒也不会小肚鸡肠到希望陈平安在城头一伤再伤,最终伤了大道根本。 所以齐狩以心声说道:“你要是不介意,可以故意放一群畜生闯过四剑战场,由着他们靠近城头些,我刚好祭出飞剑跳珠,收获一拨战功。不然长此以往,你根本守不住战场。” 陈平安如今才是二境修士,连那心声涟漪都已无法施展,只能靠着聚音成线的武夫手段,与齐狩说道:“好意心领,暂时不用,我得再惨一些,才有机会钓上大鱼,在那之后,你就算不开口,我也会请你帮忙。” 虽说浪费一两颗水丹,甚至是连累四座关键窍穴雪上加霜,使得自己出剑愈难,但是只要能够成功钓上一只上五境妖物,就是大赚。 账得这么算。 皑皑洲女子剑仙谢松花,就如齐狩所猜测那般,的的确确就是那种追求极端剑意的剑修,此生练剑,始终致力于一剑过后,天地清明。 老大剑仙挑选了她作为帮着陈平安的抄网人之后,谢松花与陈平安有过一场开诚布公的谈心。谢松花很实在,开门见山,直言不讳,说她来剑气长城,只是争取拿一两只大妖祭剑而已,事成之后,得了好处与名望,就会立即返回皑皑洲。 陈平安反而安心几分。 齐狩笑问道:“为何不是请那盟友剑仙谢松花帮忙?” 陈平安说道:“欠一位剑仙的人情,不敢不还,还多还少,更是天大的难题,但是欠你的人情,比较容易还。这场大战注定长久,我们之间,到最后谁欠谁的人情,现在还不好说。” 齐狩觉得这家伙还是一如既往地让人厌烦,沉默片刻,算是默认答应了陈平安,然后好奇问道:“这会儿你的艰难处境,真假各占几分?” 陈平安笑道:“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还问什么。” 齐狩故作无奈道:“我这不是闲着也是闲着嘛,身为元婴剑修,暂时无敌手,寂寞啊。” 陈平安笑呵呵道:“我能够让一个元婴剑修和一个剑仙当门神,更寂寞。” 齐狩竖起一根中指。 陈平安又抽空喝了一口酒,酒壶是那自家店铺的竹海洞天酒样式,暗藏玄机。 腰间那枚养剑葫内的酒水,融化了一颗水丹,不到危急时刻,不用饮此酒。范大澈时不时送来的一只酒壶,帮着补给灵气,暂时无忧。至于十五方寸物当中的几颗贵重丹药,更有针对性,主要是应对山祠、木宅两处窍穴灵气趋于枯竭的状况。 战场之上,千奇百怪。 突然便有云海覆盖住战场方圆百里,从城头远处眺望而去,有一粒光亮骤然而起,破开云海,带起一抹光线,再次坠入云海,落在大地上,如雷震动。 有那妖族修士,鬼祟躲过第一座剑仙剑阵之后,蓦然现出真身,浑身披挂银色甲胄,带头前冲,能够弹飞数个地仙剑修的飞剑,在被某个剑仙飞剑击中毙命之前,试图打造出一座不会矗立在战场上,反而是往地底深处而去的符阵。 大妖重光亲自率领的移山众妖,依旧现出一具具巨大真身,在孜孜不倦地丢掷山峰,如同浩然天下世俗沙场上的一架架投石车。 还有那御风而停在极高处的不知名大妖,手持一只晶莹剔透的白玉瓶,瓶口倾斜,向下指向剑气长城的城头,便有一条江河倾泻而出,大水如白练,却不落地,与剑气长城的剑气洪流对撞在一起。 有一头在地底深处隐秘潜行的大妖,蓦然破土而出,现出数百丈真身,如蛟似蛇,试图一口气搅烂诸多中五境剑修的本命飞剑,却被城头上一位大剑仙李退密瞬间察觉,被一飞剑击退,巨大身躯重新没入大地。飞剑一路追杀,大地翻摇,地下剑光之盛,哪怕隔着厚重土地,依旧可见一道道璀璨剑光。 还有那四处流窜的妖族修士,躲过了剑仙飞剑大阵之后,置身于第二座剑阵前,蓦然丢出好似一把沙砾的东西,于是战场之上,瞬间出现数百个枯骨披甲的高大傀儡,以巨大身躯去捕捉本命飞剑,一旦有飞剑落入其中,便当场炸裂开来。由于位于两座剑阵的边缘地带,白骨与甲胄轰然四溅,地仙剑修兴许只是伤了飞剑剑锋,可是许多中五境剑修的本命飞剑,剑身就要被直接击穿,甚至是直接砸碎。 日夜交替。 剑气长城无比熟悉的蛮荒天下三轮月,似乎越来越明亮,仿佛月光越来越往战场这边靠拢。 当真正身处战场时,有些剑修,便会浑然忘记光阴长河的流逝,或者是那另外一个极端,战战兢兢,度日如年。 齐狩看了眼陈平安,提醒道:“小心钓鱼不成,反被耗死,再这么下去,你就只能收剑一次了。” 如果只是寻常的出剑阻敌,陈平安的心神损耗,绝不至于如此之大。 这需要陈平安一直心弦紧绷,以防不测,毕竟不知藏在何处,更不知何时会出手的某只大妖,一旦阴险些,不求杀人,只求击毁陈平安的四把飞剑,这对于陈平安而言,同样无异于重创。 陈平安提起养剑葫,喝了一大口酒,悄然说道:“所以双方比的就是耐心和演技,如果对方这都不敢赌大赢大,真把我逼急了,干脆收了飞剑,喊人来替补上阵。大不了不当这个诱饵。” 战场之上,到处是残缺不全的游荡魂魄,不断被剑光搅碎,那是另一种哀鸿遍野的惨况。 无形之中,随着尸骸一次次堆积如山,又一次次被剑仙出剑打得大地下沉,不至于任由蛮荒天下阵师随意叠高战场,那份血腥气与妖族事后凝聚而成的戾气,终究是越来越浓郁,哪怕还有剑仙早有应对之策,以飞剑的独门神通,游荡在战场之上,尽量洗涮那份残虐气息,但随着时间的不断推移,依旧是难以阻挡某种大势的凝聚,这使得剑修原本看待战场的清晰视线,逐渐模糊起来。 这就是在争天时。 反观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冲锋陷阵,越发失去理智,更加不惧死,甚至有越来越多的妖族修士,在它们第一步踩在战场上,就已经有了更加纯粹的死志。 所谓的慷慨赴死,不独是剑气长城的剑修。 于是那位坐镇天幕的道家圣人,便从手中那柄雪白麈尾当中拔出一丝,丢向大地,于是战场之上,便毫无征兆地下了一场滂沱大雨,气象清新。 有一只高坐云海的大妖,好似一个浩然天下的大家闺秀,姿容绝美,双手手腕上各戴有一白一黑两枚玉镯子,内里光华流转的两枚镯子,并不紧贴肌肤,巧妙悬浮,身上有五彩丝带缓缓飘摇,一头飘荡的青丝,同样被一连串金色圆环看似箍住,实则悬空旋转。 见天上下起了雨,她便从袖中摸出一支古老卷轴,轻轻抖开。画中有一条条连绵山脉,大山攒拥,流水铿然,好似以仙人神通将山水迁徙、拘押在了画卷当中,而不是简简单单的落笔绘画而成。 这只身穿丹霞法袍的大妖,笑意盈盈,再取出一方印章,呵了一口本元真气在印文上,然后在画卷上轻轻钤印下去,印文绽放出霞光万丈,但是那幅原本青绿山水风格的画卷,逐渐暗淡起来。 她将那幅画卷轻轻一推,除了钤印朱文留在原地,整幅画卷瞬间在原地消失,而战场上空,却出现了一幅长达千里,宽达百里的恢宏画卷。不但如此,画卷的灵气铺散开来,试图拦截住那场滂沱大雨。 大雨砸在青绿山水画卷上。 战场之上,再无一滴雨水落地。 但是画卷所绘蛮荒天下的真正山脉处,却下起了一场灵气盎然的雨。 老道人拂尘一挥,打碎画卷,先前一丝麈尾所化雨水,又落在了战场上,画卷重新凝聚而成,雨水又被画卷阻绝,之后画卷再被老道人以拂尘砸碎。 当女大妖身前那印文越来越黯淡无光,最终砰然四碎后,她嫣然一笑,道:“老神仙赠礼丰厚,我就不客气了。” 当女大妖再次掏出那枚印章时,一道划破长空的剑光从剑气长城那边轰然而至,她手腕上的两枚黑白镯子,与束缚青丝的金色圆环,自行掠出,与之相撞,迸射出刺眼的火光,天上下了一场火雨。 女大妖虽然挡住了那道剑光,却不得不后撤百余里,低头看了眼手腕上的玉镯子,还好,只是有些小小的磨损,便不再以画卷阻拦大雨,继续远远观战。 剑气长城那边的出剑之人,是陆芝。 她记住了。 一旦女子记恨起女子来,往往更加心狠。 最终陈平安不得不一口气收回全部飞剑,因为还是没有大妖咬饵上钩,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见状,谢松花与齐狩根本无须言语交流,立即联手帮着陈平安斩杀妖族,各自分摊一半战场,好让陈平安略作休整,以便重新出剑。 大战才刚刚拉开序幕,如今的妖族大军,绝大多数就是用命去填战场的蝼蚁,修士不算多。比起以前三场大战,蛮荒天下此次攻城,耐心更好,剑修剑阵一座座,环环相扣,各司其职,而妖族大军攻城,似乎也出现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层次感,不再无比粗糙。不过战场各处,偶尔还是会出现衔接问题,好像负责指挥调度的那拨幕后之人,经验依旧不够老到。 剑修练剑,妖族演武。 三月当空。 儒家圣人那边,出现了一位身穿儒衫的陌生老者,正在仰头望向那三轮月。 老人正是南婆娑洲第一人,醇儒陈淳安。 陈淳安收起视线,对远处那些游学门生笑道:“帮忙去。记得入乡随俗。” 一群年轻人散去。 同为亚圣一脉的儒家圣人说道:“有不少的读书种子。” 陈淳安说道:“这样的良材美玉,我南婆娑洲,还有不少。” 儒家圣人笑道:“终究不是浩然天下,在这里,要想与老大剑仙说上话,不做点什么,可不行。” 陈淳安点了点头,高高举起一手。 蛮荒天下的天上一轮明月,竟是开始微微摇晃,好像就要被拖曳入这位老人的袖中。 一只拥有王座的大妖,凭空浮现,位于天上明月与城头老人之间。 陈平安重返墙头,继续出剑,谢松花和齐狩便把战场还给陈平安。 刘羡阳在一旁安安静静坐着,并无言语,也不去打搅陈平安出剑,只是盯着战场看了半天,最后说道:“你只管假装气力不支,都放进来,离着城头越近越好。” 陈平安没有任何犹豫,驾驭四把飞剑后撤。 任由自己辖境内的妖族大军,蜂拥前冲。 刘羡阳闭上眼睛,如入梦寐。 齐狩转头看了眼那个仿佛闭眼酣眠的陌生读书人,又看了眼前边乱哄哄的战场群妖。 在齐狩都要打算祭出飞剑跳珠的那一刻,刘羡阳睁开眼睛。 属于陈平安驻守的战场之上,妖族尽死,无一幸免。 便是剑仙谢松花都忍不住转头看了眼刘羡阳。 因为她没有察觉到丝毫的灵气涟漪,没有一丝一缕的剑气出现,甚至战场之上都无任何剑意痕迹。 陈平安小心翼翼关注着骤然间悄无声息的战场,死寂一片,是真的死绝了。 刘羡阳好似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揉了揉下巴,喃喃道:“这么不经打吗?” 就在谢松花和陈平安几乎同时心意微动之际,齐狩低声道:“来了!” 刘羡阳“哦”了一声,背后剑坊制式长剑自行出鞘,划了一道弧而去,空中随即出现一尊不知根脚的金色神人,手持那把寻常长剑,去往大地的途中,不断有大道相亲的远古剑意往它身上聚拢。持剑神人最终一剑劈下,砸中一道从尸体上绽放后直奔陈平安而来的纤细剑光。那道距离城头不算远的剑光被砸向大地,金身神人与剑坊长剑也在空中消散。 谢松花身后剑匣,掠出一道道剑光,去势之快,惊世骇俗,最终将那把妖族剑仙的本命飞剑,成功击碎在大地之下。 谢松花只收回半数剑光,依次藏入剑匣,站起身,转头说道:“陈平安,近期你只能自己保命了,我需要休养一段时间,不然杀不成上五境妖物,于我而言,毫无意义。” 陈平安点点头。 刘羡阳转身向那谢松花走去,好像是要顺势顶替女子剑仙的驻守位置。 陈平安欲言又止。 刘羡阳走过陈平安身后的时候,弯腰一拍陈平安的脑袋,笑道:“老规矩,学着点。” 打从两人认识起,成为了朋友,就是刘羡阳一直在教陈平安各种事情,之后两人各自离乡,一别十余年,如今还是。 第201章 炼剑 先有儒衫男子登上城头,以莫名其妙的神通瞬杀妖族一大片。 后有谢松花竹匣祭剑,彻底击毁一个玉璞境妖族剑仙的本命飞剑,使得后者直接跌境到元婴,并且连元婴境界都要摇摇欲坠,以后还能不能算一个剑修都两说了,毕竟先天剑胚,可遇不可求,不是剑修境界高了,本命飞剑毁弃,就能够随便再孕育出一把。故而这只一出手就遭殃的大妖,此次攻城战算是赔了个底朝天,失去的不仅仅是境界,还有剑修身份带来的种种溢价,若说转去修行其他术法神通,终究不是剑气长城的剑修,重返上五境,更是登天之难。 陈平安和刘羡阳以及齐狩这边的战场,妖族攻势明显为之一滞。 按照剑气长城的规矩,谢松花今日倾力出剑,天时地利人和占尽,可谓立下一桩奇功。 这个战功,真不算小了,由于那只出剑偷袭的妖物是蛮荒天下最金贵的剑修,所以谢松花可算斩杀半只仙人境妖物,或是等同于一只完整的玉璞境妖物。只不过两者取舍,看出剑之人自己选择,选择前者,就得再斩杀半只仙人境,才能够换取相对应的战利品,选择后者,会小亏,好在可以马上从隐官大人那边拿钱拿宝。 只不过谢松花明显犹未尽兴,还想着再次出剑。 齐狩哀叹一声道:“好运气都给谢剑仙得了去,我得悠着点了。” 齐狩果断祭出最后一把飞剑跳珠,在身旁四周结出剑阵,免得也被上五境剑修妖物偷偷摸摸来上一剑。 齐狩转头问道:“这么大一笔收益,你有没有分成?” 陈平安盘腿坐在原地,伸手按住横放在膝的那把剑坊制式长剑,摇头道:“没有。” 当这诱饵,没有一枚铜钱的额外收益。 刘羡阳笑问道:“你们两个是朋友?” 陈平安还是摇头。 齐狩冷笑道:“朋友个屁,是仇家。只要下了城头,这位二掌柜恨不得算计死我,我也恨不得拿境界压死他。” 刘羡阳点点头,道:“那与我们家乡差不多,民风淳朴。” 蛮荒天下有数量众多的监军官和督战官,妖族大军一旦有了攻势停滞的苗头,就要大开杀戒。 所以陈平安三人所在战场,妖族继续向前冲杀,为首一线的妖族,皆是体形庞大的妖物负责率先送死,应该是想要尽量让刘羡阳多出手,以便找出些蛛丝马迹。不但如此,似乎还多出了一拨略懂符箓道法的妖族修士,乱七八糟丢了一大通黄纸符箓,试图遮掩战场视线,一时间尘土飞扬,灵气紊乱。 齐狩应对如常,战场上,飞鸢与心弦飞掠极快,许多身高数丈的妖物都被剑光斩断四肢,摔倒在地,哀嚎不已。 齐狩出剑杀敌,从来如此,除了当场虐杀,剥皮抽筋,不见白骨裸露不罢休,也有像当下这般,故意将其重伤,让它留在战场上徒劳挣扎,乖乖等死。尤其是那些能够幻化人形的妖族修士,往往在齐狩飞剑之下遭此劫难,剖肚挂肠,一旦有妖族修士于心不忍,试图救援,就是相似的下场。 陈平安喝了一口养剑葫里的水丹药酒,继续出剑御敌。初一和十五追求一击致命,如果妖族体魄太过坚韧,或是关键窍穴被戳透之后依旧没死,松针和咳雷便补上一两剑。其间不是没有担任隐蔽死士的妖族修士,试图以秘法拘押飞剑,想要同归于尽,只不过这类钩心斗角,比拼伪装,陈平安是行家里手。曾有一只隐蔽至极的妖族死士,故意一路受伤,浑身血肉模糊,还扯过一只妖物当盾牌抵挡初一,结果被坚韧程度超乎想象的“初一”刺透了它身前妖物的眉心处,便一闪而逝,直接撤退,掐准时间给了妖族死士致命一击。妖丹崩毁开来的妖族死士,临终之前,怔怔望向城头那边,似乎有些茫然,而那把未曾落入圈套,只是被灵气波及的初一,并无半点折损。不过陈平安心神消耗不算少。 就像齐狩所说,长久以往,终究不是剑修的陈平安,精神气会撑不住出剑。 而当下,只不过是攻守战的开幕。 不过齐狩也心知肚明,等到剑修需要离开城头厮杀的时候,陈平安就会如鱼得水。 刘羡阳依旧是不见佩剑,不见本命飞剑,不见出手,从北往南,但原本属于谢松花把守的一线之上,妖族就是来多少死多少。 没有道理可讲。 陈平安忍不住说道:“小心点,会惹来大妖的注意。” 刘羡阳以心湖涟漪与陈平安说道:“我的剑术,最大也是唯一的麻烦,就是杀力的高度,远远称不上如何拔尖,除此之外,没什么问题。” 然后刘羡阳继续说道:“接下来听好了,一字不落,都给我记下来。” 陈平安听了一个开头,便要说话。 刘羡阳看也不看陈平安,笑道:“少跟我废话,刘大爷讲话,你就老实听着。教了你全部口诀和所有诀窍,你就能学会吗?” 陈平安默不作声。 刘羡阳知道陈平安从小就记性好,于是他边说口诀边注解,根本不担心陈平安会记错,所以说得极其复杂烦琐。 所说内容,正是那部刘羡阳家的祖传剑经。 刘羡阳祖传之物,当年其实有两件,除了剑经,还有那副划痕斑驳的老旧瘊子甲。没什么品相可言的青黑甲胄,当年被清风城许氏妇人得了手,许氏家主便如虎添翼,杀力极大,又仗着无坚不摧的傍身宝甲,成为东宝瓶洲数得着的元婴境修士,也使得清风城被视为东宝瓶洲下一个“宗”字头候补的热门,仅次于盟友正阳山。 许氏能够与大骊上柱国袁氏结亲,哪怕是嫡女嫁庶子,从长远来看,依旧是一桩稳赚不赔的联姻。袁氏之所以在清风城大事糊涂的处境当中,答应这门不讨喜的亲事,许氏家主的修为,以及有望跻身上五境,才是关键。 当年刘羡阳的打算是卖宝甲留剑经,代价就是交出去半条命,还因祸得福,于生死一线,躺在阮家剑铺的病榻上,在梦中学了剑,如果不是靠着骊珠洞天的规矩,那头搬山猿肯定不介意把另外半条命一起拿走。 同样没什么道理可讲。 刘羡阳问道:“都记住了?” 言语之时,身边四周,有丝丝缕缕的远古剑意流转萦绕,如同为刘羡阳护驾。 陈平安点了点头,然后说道:“我估计学不来,门槛太高了。” 刘羡阳笑道:“那就老样子,把心态放好,与谁比都别与刘大爷比天赋。学剑这种事,对我来说,一般般,对你来说,当然很难嘛。可话说回来,咱们家乡最大的手艺活,是什么,可不就是烧瓷?不也被我们学会了。所以你这会儿,跟那学烧瓷是差不多的光景。当年你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学不好,没办法成为正式窑工,一天到晚拉着个脸,当个闷葫芦,瞧瞧,现在如何了?皇帝老爷求着你帮忙烧造一两件瓷器,你不也得看自己的心情好不好?我这门祖传剑术,当然讲究不少,你反正学什么都比我慢很多,可到底是能学会的,急什么。事事不如我刘大爷,事事得我教你,你得认命,习惯就好。” 陈平安轻声道:“是真的习惯了。” 刘羡阳大笑道:“好习惯,不用改!” 在陈平安和刘羡阳这条线上,一直往南而去的妖族大军后方,有一座被重重包围的巨大军帐,大帐门口挂了块不起眼的小木牌,只有“甲申”二字。 大帐之内,摆满了大小书案,书简卷宗堆积成山,其中有许多破损严重的兵家书籍,还不是原版,而是抄录而成,哪怕如此,依旧被奉若珍宝,妖族修士翻阅兵书,都会小心翼翼。 书少,翻书人反而珍重,愿意逐字逐句地读,是读书而非看书,深挖其中意味。 军帐占地极大,近百个妖族修士齐聚在此,他们并非修道有成,驻颜有术,才显得相貌年轻,而是一个个年纪确实不大。 其中就有那名叫背箧的年轻剑修,盘腿而坐,刚好背靠剑架。 身边一个同龄人正在翻看兵书,叫雨四,也是一个跻身蛮荒天下百剑仙行列的剑修,只是与背箧一样,暂时还没有姓氏。 一个少年掀起帘子,步入其中。 雨四抬头笑问道:“涒滩,这一次战果如何?” “不如上次了,只毁了三把飞剑。” 那少年伸出三根手指,随即摇了摇头,蹲在雨四和背箧身边,闷闷不乐道:“实在是很难接近第三座剑阵。我那处战场,动静稍微大了点,就有剑仙跑来压阵,护着那些出剑不稳的中五境剑修,我差点被一道剑气拦腰斩断,很凶险。” 然后少年笑容灿烂起来,道:“不过我离着那个陈平安驻守的战场,不算太远,他与齐狩是邻居。齐狩果然是破境了,只用了两把飞剑,就守住了战场,也厉害。后来又冒出个读书人,术法古怪得很,撞上去的怎么死都不知道,还是厉害。” 一个坐在书案后边的女子,瞥了眼地图,缓缓道:“你对上的剑仙,应该是司徒积雪,玉璞境,金甲洲野修出身,本命飞剑铁骑,佩剑雄关,杀力不算太过出众,但是攻守兼备,十分不俗。能从他剑下逃过一劫,已经算是本事了。涒滩,说好了,战功可以慢慢累积,但是别死。你那片战场,归木屐调度,你是百剑仙人选之一,会连累木屐,他好不容易有机会可以赏赐下一个姓氏,千万别给你整没了。” 一个坐在女子邻近书案后边的腼腆少年抬起头,轻声道:“别死。不然即便得了姓氏,我也要愧疚很久。” 名为涒滩的少年咧嘴笑道:“晓得。” 蛮荒天下的百剑仙,是托月山钦定的大道种子,重要性,仅次于飞升境大妖。 每一个剑修无论当下境界高低,总之命都很值钱。 只要死了一个,甲子帐和托月山都会追责,而且责罚极重。 此时此刻的甲申帐内,人就不少。 涒滩、背箧、雨四,那个一语道破司徒积雪底细的女子剑修流白,以及一个不太合群的角落少年。 木屐转头望向一张书案,习惯性轻声说话,缓缓道:“那个儒家门生的术法根脚,尤其他到底是不是剑修,探查出来没有?这一处小战场的战损,已经超出我们的预期不少,必须做出适当的应对。先前调遣剑仙刺杀陈平安,已经失败,但是只要你们的结论的确需要再次调动一个剑仙出手,就让我来飞剑传信,通知剑仙出手偷袭。若是还不行,我就亲自走一趟甲子帅帐,你们不需要有这方面的压力。” 有一个男子摇头道:“还需要再死些,才有更多的线索。” 木屐点了点头。 流白说道:“南婆娑洲陈淳安亲自来了剑气长城,那读书人肯定是亚圣一脉,这一点毋庸置疑。其实此人驻守的战场,我们可以适当少投入一些兵力,因为城头那边,肯定很快就会有隐蔽的飞剑传信过来,甲子大帐确认无误后,自然会传信给我们,若是信上有写此人的身份底细,我们甲申帐还剩下两个剑仙名额,干脆一起用了,到时候是杀那读书人,还是杀陈平安,或是退一步,杀那齐狩,都允许两位剑仙见机行事。” 木屐思量片刻,点头道:“可行。” 然后角落少年从手边一摞黄纸里抽出一张,折为小纸鸢,轻轻丢向大帐门口,吩咐道:“传令下去,在甲申第六线上,放缓攻势,除了不许撤退,允许保命第一。” 纸鸢掠出甲申大帐。 雨四打趣道:“涒滩,你虽然如今境界不高,但是手段多,以后等到剑修离开城头,有机会你就去会一会那个陈平安。比起我跟背箧这种只知道横冲直撞的傻子,你更容易占到便宜。” 涒滩想了想,点头道:“试试看吧。” 这座甲申帐,是蛮荒天下大军当中,六十座以天干地支命名的大帐之一。除了甲子帅帐的命令,每一座军帐,具体负责一块战场地盘的兵马调度。 既然能以“甲”字打头,就已经说明了这座大帐的重要性,按照军律,哪怕是剑仙大妖,只要胆敢擅闯“甲”字大帐,一律当场处死。 甲申帐内,各司其职,井然有序,大体上,还算氛围轻松。 在桌上摊开地图的流白,抬起头,沉声道:“为了我们的成长,为了将来打下浩然天下几个大洲,我们就能守住几个,如今光是甲申战场,就已经白白多死了近万兵力,我们每个人的功劳簿,都是在尸骨上刻字,别觉得这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独自坐在僻静角落的少年冷笑道:“兵力?那些没脑子的蝼蚁也能算兵力吗?它们死了更好,帮着我们争抢天时,再为大军节省口粮,一举两得。咱们蛮荒天下,本来就养不活这么多废物,死在这边,是它们死得其所,总算做了点小小的贡献。” 他瞥了眼不远处的背箧和涒滩,道:“那个陈平安,交给我处置,谁敢跟我争,别怪我飞剑不长眼睛,误伤盟友。” 竟是一个从孩子模样变成少年姿容的离真,依旧拥有上古刑徒观照的一部分残缺魂魄,然后以托月山秘法重塑肉身,最终拼凑出完整魂魄。 背箧无动于衷。 涒滩依旧笑容灿烂,道:“没问题。” 雨四笑眯眯道:“不敢不敢,我哪有资格当离真少爷的盟友。” 那倨傲少年蓦然而笑,死死盯住雨四,道:“劝你别学浩然天下那边的人,喜欢阴阳怪气说话。” 雨四举起双手,可怜兮兮道:“我闭嘴,我闭嘴。” 木屐皱了皱眉头,抬起头,难得加重几分语气,只是相对离真、雨四他们方才的嗓门还是轻声,道:“离真落败,只输了一线,雨四,这不是你幸灾乐祸的理由。你们是高人一等的剑修,就该有高人一等的心境。” 雨四立即收敛神色,点了点头。 然后木屐转头对离真说道:“输了就是输了,是你离真本事不济,此后能够活过来,亦是你身为托月山关门弟子的本事,这些我都不管,我只负责甲申战场的胜负得失,一丝一毫的此消彼长,我都得管。此后战事惨烈,你离真依旧需要听从调度,若是无视军纪,擅自行事,就是连累整座甲申帐,后果自负。但是到了合适时机,你只要还愿意寻找陈平安作为对手,与那人分胜负,哪怕是换命,都随你,甲申帐绝不阻拦,我个人甚至愿意拿出甲申帐属于木屐的那份战功,帮着你制造机会,因为与这样敢再死一次的离真并肩作战,是我木屐的荣幸。” 木屐环顾四周,沉声道:“离真为何出战,为何会在城头之下与那陈平安大战一场,你们心里没数?就因为他输了一场,死了一次就成了你们取笑的理由?你们配吗?那么万年以来,我们蛮荒天下,就没打赢过一场,一场都没有赢过,那么多飞升境的前辈,连同整个托月山,岂不都是个笑话?真有本事,到了浩然天下,那边的人随便你们笑话!” 木屐深呼吸一口气,神色黯然,喃喃道:“与你们说这些话,并不会让我觉得开心。” 在这座甲申帐,离真似乎对木屐的话还算听得进去,于是不再与雨四他们较劲,继续闭目养神,同时大炼五件本命物。 流白调侃道:“木屐,这话说得真俊。” 少年木屐腼腆一笑,有些脸红。 几乎算是个哑巴的背箧,破天荒开口道:“甲子帐飞剑,马上到。” 果不其然,一把传信飞剑到了甲申帐。 木屐看完密信后,神色凝重起来,对其他人道:“只知道那个读书人叫刘羡阳,是东宝瓶洲人氏,并非醇儒陈氏子弟,所以还是不知道他的修行根脚。” 流白叹了口气,道:“那就按照最坏的打算去做好了,用命去堆出个真相。” 木屐突然说道:“雨四,你亲自走一趟战场,记得做好伪装,接下一剑,就立即退出战场,不需要有任何犹豫。那陈平安的出剑威力不算太大,但是对于战场的观察,细致入微。以他的性情,我敢断言,他的后手,绝对不止那个女子剑仙一人而已,只要你没死在战场上,很快就会有另外的剑仙负责盯死你。” 雨四果断起身,满脸的跃跃欲试,嘴上却埋怨道:“报应来得这么快。” 木屐转头望向背箧。 雨四瞬间飞奔出甲申帐,不给木屐改变主意的机会。 木屐的视线再偏移,对那涒滩说道:“我计算过了,你凭借目前积攒下来的战功,想要购买那件曳落河法宝,还是差了不少,没关系,我带头,凑一凑,以后出钱之人,每年坐收分红。还有谁愿意?” 流白摇头道:“我也在攒钱,不能给。” 木屐却说道:“可以给。你会在大战落幕之前,就赚回来的,相信我,绝对不会耽误你入手那件宝物。” 离真睁开眼睛,说道:“需要买吗?我直接去讨要就是了。” 木屐摇头,正要拒绝。 离真已经站起身,对那女子说道:“你需要哪一件,直接说了,我一并取来,懒得多跑一趟。” 流白也无扭捏,直接说了那件至宝的名称,大笑着高高抱拳,算是谢过了。 离真面无表情走出甲申帐,仰头望向剑气长城。此处看北方城头,模糊不清,但是北方城头俯瞰战场,却纤毫毕现。 离真收回视线,愣了一下,转过身,难得抱拳弯腰,以示敬意。 离真身边,是一个大髯佩刀背剑的汉子。 那汉子点点头,道:“你先忙去。” 离真御风离去。 背箧走出甲申帐,喊了一声“师父”。 那汉子说道:“师父想要见一个人,所以你这个当徒弟的,得替师父做一件事,宰了那个陈平安。” 背箧默然点头。 战场上响起嘹亮的号角声,妖族开始收兵撤军。 城头剑仙依旧风采绝伦。 这一场延续了两旬光阴的序幕战,妖族大军依旧未能攻到城墙。 蛮荒天下这边大妖出手次数较少,施展神通的飞升境和仙人境大妖,不过双手之数,并且都没有真正陷阵,所以显得被剑气长城稳稳压过了一头。 在这期间,公认最出彩的两场大战,一场是左右再次一人仗剑,孤军深入,差点捣烂了一座位置相对靠前的庚午军帐,惹来两只飞升境大妖的出手。左右剑气浩浩荡荡,从城头俯瞰大地远处,就像凭空出现了一座凝聚为实质的小天地,无穷尽的雪白剑气,以左右为圆心,形成一个遮天蔽日的巨大半圆,所过之境,妖族肉身与魂魄皆碎,俱是化作齑粉的下场。 剑气长城这边,根本见不着左右的人。 只见剑气与剑光。 前不久悄然破开瓶颈的仙人境剑仙米祜,站在依旧是玉璞境的弟弟米裕身边,兄弟二人,心情各异。 米祜觉得左右的剑气若是能够再多一些,才叫痛快,天下剑仙当如此。 米裕面有苦色,觉得左右这厮的剑气,是不是太多了些? 如果说依旧喜欢独来独往的左右,与那两只飞升境大妖的悍然出手,这一场壮阔至极的厮杀,战场是在人间大地,那么另外一场,就真正发生在了天上,那是陈淳安出手,竟将蛮荒天下的一轮明月,从天幕极高处,拽下人间。 几乎整座蛮荒天下都陷入了巨大的恐慌,都担心那一轮越来越庞大的圆月,当真会就那么缓缓坠入人间。 托月山灰衣老者依旧没有拦阻,反而举头望去,笑言了一句“书生好手段”。 不愧是被誉为在亚圣一脉另起高峰的陈淳安。 中土神洲之外的八大洲,婆娑洲的陈淳安,北俱芦洲的火龙真人,皑皑洲的刘大财神,各有所长,哪怕是眼高于顶的中土神洲练气士,也不敢轻言这三洲砥柱之人,不够分量。 灰衣老人任由那只自号荷花庵主的飞升境巅峰大妖,倾力出手与陈淳安掰手腕。 炼化了半数月魄的飞升境道人大妖,占尽了天时地利。 但依旧未能阻挡陈淳安的那份通天手段,使得一轮大月缓缓落向地面。 所谓的缓缓,其实是一种错觉,若是真有那上古神灵、得道之人长居明月中,估计才能体会到那种风驰电掣的急坠大地。 战场之外,蛮荒天下修了道且境界不低的修士,越是接近上五境,越是能够感受到那股铺天盖地的窒息感,也越能够清晰看到那轮明月的“月宫”光景,亦有一条条了无生气的连绵山脉,眼力更好的上五境修士,还能够看到一座座死气沉沉的宫殿废墟,巨大的枯木,能够将那山脉压出豁口的一具具古老尸骨,有那一件件大如湖泽的悬浮衣裳。 浩然天下曾有兵家圣人,说了一句褒大于贬的言语。 “可惜醇儒不跋扈,文章未能通天路。” 如果说这句话的人,在剑气长城目睹过陈淳安的此次出手,应该不会有此谬论。 而剑气长城对于浩然天下九大洲最熟悉的,其实不是中土神洲,而是距离倒悬山最近的南婆娑洲,尤其对醇儒陈淳安更是半点不陌生。 这也要归功于阿良的大肆宣扬,说在读书人里,陈淳安算是一个相当另类的高人,简直就是老夫子抡锤子,文武双全,能写文章,也能打架,厉害得很。 不过那轮明月终究是没有被彻底拽落人间,为此那荷花庵主倾尽全力,与陈淳安足足僵持了半个时辰。 故而那一夜,这一轮圆月离地最近,极为硕大明亮。 这两场战事,应该就是最名副其实的神仙打架了。 左右和陈淳安的出手,为剑气长城增加了不少士气,此后剑修出剑更快,那条汇聚了数万把本命飞剑的剑气瀑布,越发汹涌。 只不过妖族大军这一拨攻势,真正陷阵的妖族修士,还是少。 所以剑气长城剑修积攒下来的战功,大多寥寥。而皑皑洲那个名叫谢松花的女子剑仙,可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狠狠捞了一笔战功。 这次妖族大军停下攻势后,不再像以往那般任由尸体晾在战场上,随意曝晒,任由剑气长城的某些剑修去战场“捡钱”,而是开始尊重战死的妖族修士,尽量收拢尸体,把骸骨连同所有遗物,悉数仔细清点、存档,归还后人。 而剑气长城这边,自然不会允许妖族大摇大摆收拾战场。 关键是妖族大军的暂时撤退,大有学问。 有那大妖手托一只雕刻着鼠来宝样式的金壶,祭出之后,所有灵气盎然的无主灵器法宝,会自动离开战场,往那金壶急急掠去。 还有那大妖持有一只墨玉雕刻的赶珠云龙玉牌,蓦然攥紧之后,光彩夺目,一条条不过手指长度的黑色蛟龙,从玉牌当中游弋而出,远离玉牌之后,仿佛恶蛟失去了厌胜,蓦然变作一条条庞然大物,四爪重重砸地,轻易激起数十丈高的尘土,试图绞杀那拨离开城头的剑修。 曾经负责过一次攻城战的大妖重光,祭出其中一件本命物,是一碗水,他轻轻呵出一口气,吹皱水面,骤然生出一个无比深邃的小漩涡,宛如星河璀璨。 战场上的妖族魂魄,形成一道道陆地龙卷,往南边席卷而去,试图融入那只水碗。 收拢魂魄,既可以放归战场之外的蛮荒天下,也可以在至宝当中积蓄起来,免得被此地剑气、剑意无形炼化。 至精至纯的天地灵气,看似大道从来不亲人,事实上对于天时地利齐全的修道之士,会出现一种玄之又玄的亲近。 剑气长城的那么多远古剑意,便是最好的例子。 但是那些残肢断骸、尸骨鲜血,渗透大地,会极大改变战场的气数,剑仙必须要处理。虽然肯定无法全部消弭,但是能够清除多少就是多少,不然原本属于剑气长城的“天时”,就会向蛮荒天下倾斜。 这是剑修除去老大剑仙和脚下那堵城墙之外,最大的依仗。 所以战场上就出现了最奇怪的一幕,明明双方大军都已停战,但是大妖和剑仙的出手,却越来越频繁。 不断有遗留在战场上的修行宝物,破损的灵器,被双方各自施展手段驾驭,收入囊中。而更多的是在双方争执中,当场破碎四溅。 只是相较于先前的两军对垒,如今广袤战场上,剑仙与大妖的出手动静再大,气象也还是有限。 双方停战之后,迎来一个短暂的休歇期,按照以往规矩,剑修能有个长则半旬,短则三两天的喘息机会。 陈平安没有立即离开墙头,依旧盘腿坐在那里,关注着敌我双方的遥遥出手。 刘羡阳要马上去与同窗好友们汇合,此次负笈游学剑气长城,重点还是那个“学”字,对于杀妖一事,不管其余亚圣一脉的儒家弟子是如何看待,反正他没那么上心,如果不是陈平安坐在这儿,他都未必愿意出手。刘羡阳从来就要比陈平安活得更轻松,更自在。 至于何时离开剑气长城,谁都不清楚,得看那位陈氏圣人的意思。 刘羡阳走到陈平安身边坐下,挠着头,眺望远方战场上骤起骤无的凌厉剑光,说道:“我那些战功,都算在你头上。” 陈平安嗯了一声,笑着把养剑葫递过去。 刘羡阳摇头道:“不喝,哪怕是想着酒后乱性,那我身边也得有个好看的姑娘不是?” 听说这家伙在剑气长城撰写了《皕剑仙印谱》,刘羡阳打算让陈平安帮自己也刻一对印章,一个直白些,就刻“刘大剑仙”,另外一个,实诚些,刻那“守身如玉刘羡阳”。 陈平安低声问道:“那个妖族修士,竟然在你出剑后安然无恙?” 刘羡阳笑道:“也是一名剑修,还有那护身宝物,没那么容易死。” 齐狩那边很热闹。 来了不少人,毕竟齐狩赶在大战之时,刚好破关而出,成功跻身元婴境,此次又独自镇守一地,确实应该庆贺。 齐狩不愧是他那座小山头的领头人物,本身又是齐家子弟,身边很快就聚拢了十数个好友,男女皆有。 有些是陈平安的熟人,例如龙门境剑修,当时在大街上第一个守关的任毅。 还有负责守第二关的金丹境剑修,溥瑜,是一个颇为玉树临风的白衣公子哥。 还有几个与他们差不多岁数的女子剑修,与那齐狩道贺是一半原因,还有一半是奔着齐狩的两个邻居来的,她们与那浩然天下的大家闺秀是截然不同的性情,这会儿就大大方方望向陈平安和刘羡阳,毫不掩饰她们仰慕的眼神,所谓的窃窃私语,也半点不窃窃。 剑气长城之上,先前轮换上阵的大战间隙,得闲时,相熟的剑修们,相互间偶尔会聊一些别处战场的事情,其中就有关于二掌柜与那婆娑洲的读书人的话题,还不少。 至于听说死了哪个剑修,谁的本命飞剑在战场上毁弃了,反而至多就是“哦”一声,点个头,表示知道了,就没有什么然后了。 陈平安晃了晃养剑葫,打趣道:“好看的姑娘这不是有了,还喝不喝?” 刘羡阳跳下墙头,念叨着“走了走了”。 等到刘羡阳远去,其中一个女子剑修笑问道:“二掌柜,你这朋友姓甚名甚?当下有无眷侣小媳妇?” 陈平安笑道:“方才他在,自己不问?” 那女子笑呵呵道:“我这不是害羞嘛。” 陈平安有些无奈,方才她看那刘羡阳的眼神,就像把刘羡阳扒光了似的,没有半点的羞涩。 她叫司徒龙湫,是太象街司徒家族的庶女,观海境瓶颈剑修,与董不得是闺中好友,在剑气长城的同龄剑修当中,境界不高不低,但是性情开朗,极有江湖气,剑气长城的有趣事情,经过她一润色,往往就会变得更有趣,许多小道消息的源头,都来自她和董不得的捕风捉影,大多真事会让人觉得假得不行,假事却比真事更真。 当时董不得找上宁府,让陈平安帮忙篆刻三方藏书印,其中一方,就是司徒龙湫的。 二掌柜的为人正派、童叟无欺,司徒龙湫的“我发誓绝对是真事”,顾见龙的“容老子说句公道话”,董画符的花钱如流水,王忻水的“打架之前我可以,打架之后算我的”,是如今剑气长城的最新五绝。 剑气长城老的五绝,是那阿良的“赌品过硬,唾沫洗头”,隐官大人的“脾气最好,从不打人”,老聋儿的“是人就说人话”,陆芝的国色天香,米裕的自古深情留不住。 其实都与剑术、境界没什么关系。 当下陈平安和司徒龙湫,大概也算是一种高手相逢了。 司徒龙湫突然笑问道:“雁荡山在浩然天下很有名气?” 陈平安摇头道:“只是东宝瓶洲的一座名气不大的山,风水很好,只是暂时未能扬名。不过我有个好朋友,行走江湖山野,喜欢写山水游记,与我说到过这么个地方,风景奇绝,其中就有大龙湫,所以我的印象比较深刻。” 司徒龙湫惋惜道:“我还以为是个闻名天下的五岳山头。” 她随即展颜一笑,道:“无所谓,也很好了。” 因为董不得交给她的那方印章上,边款的内容颇为稀罕古怪,刻的是“歇于雁荡山大龙湫,及三更梦中,星火满天,喜不成寐,赤足跳入草莽中”。 她得了印章后,问了许多家中藏书颇丰的好朋友,关于雁荡山大龙湫,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陈平安想起一事,笑道:“不过有个好消息,雁荡山极有可能会成为东宝瓶洲新东岳的储副佐名,提拔为储君山之一,以后的名气,应该会大很多。” 司徒龙湫愣了一下,问道:“储君之山?什么乱七八糟的。” 然后她大笑起来,道:“反正还是好事。” 司徒龙湫转身走回齐狩那边,一起御剑返回北边城池。 郭竹酒飞奔而来,已经蹲在了师父身边好一会儿,小声说道:“师父,放心,我不会与师娘告密的。师娘是大,可我还是更向着师父些。” 陈平安轻声笑道:“你也好,司徒姐姐也好,在师父的家乡,都是仙子。” 郭竹酒好奇问道:“仙子?会不会放屁?放了屁臭不臭,会不会故意闷在裙子里?不然就不是仙子了吧?换成我是仰慕仙子的男人,可受不了这个。所以换成我是仙子的话,只会躲在被子里偷偷放屁,掀开被角,扇扇风,应该也臭不到自己。” 陈平安早已习惯了郭竹酒那种天马行空的想法,他又喝了一口养剑葫里的水丹药酒,灵气近乎枯竭的可怜水府,越发缓解几分,之后拍了一下小姑娘的脑袋,起身道:“走,找你师娘去。” 师徒二人,一起去往宁姚那边。 郭竹酒蹦蹦跳跳,可惜没有背上小竹箱,随口问道:“师父这次打杀了几只大妖?” 陈平安笑道:“师父能够保命就很不错了。” 郭竹酒转折如意,毫无凝滞,点头道:“师父开恩,暂且留下它们狗头一时半刻。” 陈平安问道:“你爹那边怎么样?” 郭竹酒咧嘴一笑:“半路上遇见了,准许我先找师父,晚点回家。” 这句简简单单的言语,一个可以多推敲几分的“半路上遇见”,就让第一次经历这种大规模战争的陈平安,心中的郁郁心情,生出几分暖意,如云开月明。 陈平安负责的战场位置比较居中,离着宁姚他们不算近。 郭竹酒是不怕路远的,陪在师父身边走南闯北,多走一步都是好的,说不定走着走着,小师妹就超过个儿不高的大师姐了。 一路往左手边而去,其间路过了那位玉璞境瓶颈剑仙吴承霈,依旧不曾出剑一次,始终在以整座战场作为磨剑石,以此炼剑。 剑气长城,有那千奇百怪的本命飞剑,有的可以化作一尊远古神祇金身,有的可以打造出符阵,有的可以有那五雷缠绕,出剑即是施展五雷正法,还有一对神仙眷侣的两把飞剑,一把可以化作蛟龙,另外一把名为“点睛”,两剑配合,威力骤增,完全不亚于剑仙出剑。不一而足,无奇不有。 难怪剑气长城根本就不需要其余的练气士。 庞元济也没有离开墙头,身边跟着一个仰慕他的少女,高野侯的亲妹妹,高幼清。 见着了陈平安和郭竹酒,庞元济笑着点了点头。 陈平安现学现用,笑眯眯问道:“庞兄,斩杀了几只大妖啊?” 庞元济笑道:“与你一般。” 陈平安说道:“你一个地仙大修士,与二境修士较什么劲,跌份儿。” 郭竹酒跑到高幼清身边,踮起脚尖,摸了摸高幼清的脑袋,神色和蔼慈祥,点头教训道:“幼清啊,嫁出去的姑娘才是泼出去的水,你这会儿还没嫁人呢,克制,要克制啊。” 高幼清伸手拍掉郭竹酒的手,瞪眼道:“绿端,别瞎说。”少女眼角余光却望向白衣翩翩的庞元济。 陈平安和郭竹酒继续前行。 陈平安瞧见了墙头某个唾沫四溅的年轻人,示意郭竹酒不要出声。 只是陈平安走出没几步,顾见龙就很快发现了那个笑容和善的二掌柜,他二话不说,呼朋唤友,匆忙御剑返回城池。 宁姚那边,多出了两张陌生面孔。 醇儒陈氏子弟,贤人陈是。南婆娑洲山麓书院,君子秦正修。 两人都没有像刘羡阳那样杀妖,道理很简单,不是剑修,妖族大军无法靠近城池,帮不上什么,加上剑修出剑讲究衔接紧密、滴水不漏的配合,他俩的术法神通哪怕威力巨大,但是很容易帮倒忙。 所以两个至交好友,更多是名副其实的游历,走遍了城头走马道,原路返回后,才趁着大战间隙,与陈三秋他们打声招呼。因为早年从剑气长城带走那把“浩然气”的儒家君子,与秦正修是一见如故的挚友,也是同时跻身君子,所以希望秦正修帮着自己捎话问候。 秦正修在与叠嶂闲聊。 叠嶂在说些大战内幕,说先前这一场战事,我们剑气长城这边,不用刻意早早追求最大程度的杀伤,甚至接下来还会适当收拢战线,万一妖族大军蚁附攻城成功,就会有大量剑仙离开城头,稳稳守住前线,将战场切割出来,然后再由地仙剑修带队,下城厮杀,战力不高的中五境剑修,只需要负责守住城头。 陈三秋和晏琢蹲在一旁,学那二掌柜双手笼袖,如同蹲在田垄上盯着庄稼地收成的村夫,在看热闹,还偷着笑。 如此这般细声细气与人言语的叠嶂,是很少见的。 先前秦正修自报名号后,还说了自己与那个儒家君子的关系,宁姚难得开口多说几句,现在她离开人群,独自一人闭目养神,温养剑意。 董画符与范大澈聊着回了城池,该吃什么,该喝什么。董画符说:“范大澈你这次表现不错,应该买一壶青神山酒水庆祝庆祝。” 陈是突然说道:“先前应该有叛变的剑修,以损失一把本命飞剑的代价,暗中传信妖族。” 这是一个极其不讨喜的说法。 大概也是陈是只要一离开家族,就会莫名其妙处处树敌的原因之一。 只不过宁姚这些人都没什么异样神色。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铺子得挣钱,谁拦得住?” 董画符转头说道:“为了活下去,好歹付出了一把本命飞剑的代价,不知道以后你们南婆娑洲的读书人,敢不敢拿出实打实的半条命去活?我听说不修行的寻常读书人,学问不小,就是都不太吃得住痛,想死都难。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家里没刀后院没水井,上吊死相太难看,廊柱太硬水太凉?” 秦正修皱了皱眉头。 陈是反而笑了起来,道:“是有这么些个说法,没法子,浩然天下读书人实在太多,好的坏的,什么样的人都会有的。” 董画符瞥了几眼年轻书生,点了点头,道:“你倒是个好说话的,回头请我喝酒。” 陈是觉得有趣,笑问道:“不是你请我喝酒吗?” 董画符笑了笑,道:“大澈啊。” 范大澈立即无奈说道:“连二掌柜都没办法让董黑炭掏钱。” 秦正修转头望去,来了两个人,一个身穿衣坊法袍,悬佩剑坊长剑的年轻人,脸色惨白,瞧着很像个战力不济事的病秧子,但是因为先前刘羡阳与陈平安毗邻出剑,秦正修大开眼界,知道此人便是东宝瓶洲大骊龙泉的陈平安,如今还是文圣一脉的嫡传弟子,是左右大剑仙的小师弟。 陈平安笑着作揖道:“见过君子贤人。” 秦正修与陈是也作揖还礼。 董画符嘀咕道:“亚圣一脉门生,遇见了文圣一脉弟子,就算不打架,也该吵一架。” 宁姚站起身,说道:“回了。” 陈平安祭出符舟,登上渡船。 秦正修和陈是婉拒了陈平安的邀请,说要再逛一逛剑气长城。 符舟往北而去。 渡船之上,除了陈平安,其实全部都是剑修。 陈平安与郭竹酒坐在一侧,使劲划船。 陈三秋和晏琢在另外一侧发力。 董画符摇头道:“太丢人了。” 范大澈深以为然。 城头那边,秦正修望向那一幕。 渡船之上,除了那个陈平安,其实全部都是剑修,却都没有御剑。 陈是笑道:“刘羡阳经常跟我吹嘘,家乡那陈平安,此人有多聪明,学东西有多快,除了有点闷葫芦,不爱说话,好像就没有半点毛病了。最早的时候,言之凿凿,拍胸脯与我保证,说陈平安一定会是天底下最会烧瓷的窑工,后来刘羡阳就不提龙窑烧瓷这一茬了。” 秦正修说道:“大概刘羡阳自己都想不到,陈平安会成为文圣先生的闭门弟子。” 陈是看了一眼远去的符舟,道:“估计陈平安也一样没有想到,刘羡阳会成为剑修。”刘羡阳深藏不露,哪怕是与刘羡阳关系极好的陈是,也是第一次知道刘羡阳是剑修。 陈是感慨道:“我姐曾经说过,东宝瓶洲的骊珠洞天,人杰地灵,是一块风水宝地。” 甲申帐内。 剑修雨四步入其中,除了离真,所有人的视线都聚拢过来。 少年木屐问道:“如何?” 雨四笑道:“好家伙,我敢确定是个剑修,不是什么修行浩然正气的儒家门生,只不过剑术玄乎得很。” 说到这里,雨四抬起手臂,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血腥气,道:“瞧见没,法袍丝毫无损。” 雨四卷起袖管,原本裹了数张金色书页的手臂,已经血肉模糊,气笑道:“亏得有点傍身物件,不然就算不死,也要被此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剑意,剐掉一层皮。” 木屐问道:“刘羡阳是如何出的剑?” 雨四摇头道:“我真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出的剑,无声无息,就来了……就像被前辈们瞥了一眼,就会起一身鸡皮疙瘩。” 木屐皱眉道:“是那刘羡阳的剑气太快,快到了能够穿过光阴流水,都不激起细微涟漪?比如刚刚破境的齐狩,他那把名为‘心弦’的飞剑,本命神通就是可以将光阴长河对于飞剑的天然阻滞,降低到最少,故而极快。或是刘羡阳的本命飞剑,比这更加古怪?” 流白说道:“北俱芦洲太徽剑宗有一个新剑仙,刘景龙,本命飞剑就极其玄妙诡谲,虽然不知名字,但是被誉为‘近道’。” 雨四笑着使劲摇头,晃了晃手臂,有些心疼那几张被毁坏的金色符页,道:“境界应该没那么高,肯定不是上五境剑仙。就是剑术太古怪。” 一把传信飞剑来到甲申帐。 看完密信后,木屐露出笑容。 甲申帐内,所有人都有些笑意。 木屐站起身,绕过书案,双指并拢,画了一个圆圈。 大帐之内,出现了一幅约莫丈余高的悬空长卷。 木屐沉声道:“癸未帐那边,已经为所有军帐送来了情报。这是剑气长城的驻守分布图,每一个上五境剑仙的大致分工和相对固定的位置,信上都有记录、标注出来。此外,对杀力不容小觑,可以单独镇守一方的元婴境剑修,还有杀力较大的金丹境剑修,都有专门的详细记载,尤其是宁姚这拨最年轻的天才中的龙门境、观海境都有单独的标注。” 木屐开始报出一个个重要剑仙、剑修的名字,以及他们的出剑方位、具体的守城职责。少年每说一个名字,流白就在画卷上写下一个极其细微的名字,好在甲申帐内都是眼力极好的修士,哪怕境界不高,稍稍凝神注视,近在咫尺的画卷,字再小,也看得真切。 画卷上的名字,分三种颜色,金色、朱红、墨黑,分别对应上五境剑仙和元婴境剑修,以及金丹境在内的所有中五境剑修。 木屐着重说道:“这上面的名字里,境界越低的,越需要我们找机会斩杀。” 流白说道:“那我就以金色笔墨,圈画出这些特殊名字?” 木屐点头道:“可以。比如剑仙郭稼之女郭竹酒,高野侯的妹妹,高幼清。” 画卷上。 有那剑气长城的巅峰十人。 再有连同岳青、姚氏家主姚连云、北俱芦洲韩槐子、晏家供奉李退密在内的一个个大剑仙。 以往一次次攻城,蛮荒天下的大妖,不是没有如此计较过这类细枝末节,只是计较了,永远赶不上变化。 这一次,蛮荒天下有甲申帐在内的六十军帐,将近五千修士。虽有甲申帐这般只负责自家地盘的战况的,而更多的军帐,都需要兼顾某一件大事。 这是因为甲申帐相对比较特殊,因为拥有太多的剑仙坯子,托月山离真、背箧、涒滩、雨四、年轻女子剑修流白,整个蛮荒天下搜罗出来的百剑仙种子,这一座甲申帐就多达五人,已经不能更多了,所以无须分心。 其他的军帐,会兼顾其他,例如癸未帐这种,需要额外关注剑气长城主力剑修的动静,以及记录每一个城头剑仙的出剑,为何出剑,对谁出剑,出剑力度,杀力如何,是否破境,以及极为关键且隐蔽的一点,就是辨认对方是否刻意留力,若是有,就圈画起来,看一看以后战场表现是否依旧如此“客气”,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除了确定对方的诚意之外,就可以适当减少相对应军帐战场的兵马,攻势不用太过激烈,但是也绝对不可以太过痕迹明显,不然一旦对峙双方达成默契,却被剑气长城看破,以陈清都的脾气,那个剑仙的下场,肯定不会好,如此一来,杀鸡儆猴,那边的剑仙,还怎么敢暗中示好。 还会有辛卯帐,额外负责具体调配己方大军所有上五境修士,把他们划拨给其余军帐战场。 庚寅帐管着军需补给。 乙未帐,掌管着后续兵马,需要引领他们去往战场后方的既定位置,安营扎寨,以及安排出一条合适的推进路线,随时赶赴战场。 至于为何蛮荒天下的巅峰大妖,除了屈指可数的几个,好像一个个都缺席,除了战场暂时无须这些大佬出手之外,其实他们是在忙着安内。倾尽半座天下的势力来攻打剑气长城,是蛮荒天下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壮举,而此时战场的后方,众多桀骜不驯的割据势力,不是谁都愿意乖乖听话的,有些不懂审时度势的大妖,需要镇压,也有许多想要明面上听从调令却私底下隐藏家底、保存实力的,还有最为麻烦的,后院起火,内讧不已,更有一拨剑仙,不当那堂堂正正的剑仙,根本不愿意光明正大出剑,却当起了阴险的刺客,专门刺杀那些带军北上的领袖,以此阻滞一支支往北的妖族大军。 当一位剑仙执意要杀人时,会是天大的麻烦。 打败一个修士,与斩杀一个修士,是天地之别。 为何明知陈平安是在钓鱼,甲申帐依旧要杀此人?就在于陈平安是打死了离真,而不是打赢那么简单,这样一个一旦真正成长起来会变成巨大麻烦的存在,值得甲申帐拿出一个上五境剑修去押注,只是当时情报缺失,对于那个皑皑洲女子剑仙谢松花,无法准确评估她的出剑方式和杀力大小,所以甲申帐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木屐毫不犹豫将这份过失,揽在了自己身上,哪怕极有可能为此会失去一个托月山赐姓、谱牒记名的机会,木屐还是没有任何后悔。 打仗,要死人,死很多人,只要打赢了,一切好说,可以找补回来,可要是输了,蛮荒天下以后谁是主人,都难说了。 蛮荒天下的版图,大概要比浩然天下大出两个北俱芦洲。 相对富饶的浩然天下来说,蛮荒天下在某种程度上,确实就像个空架子,大地贫瘠,物产稀缺。虽说也有一些极大的王朝,占据着幅员辽阔的地盘,也有让其他势力垂涎三尺的肥沃土地,以及不少灵气充沛的风水宝地,据说不输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的洞天福地。 雨四灌了一口劣酒,抹了抹嘴,笑道:“那个陈平安,我去战场上,也瞥了几眼,就像涒滩所说,很狡猾,是个极其难缠的主儿。” 离真说道:“对方跌了境,加上又不是先天剑修,这会儿出手,自然会很勉强。能够守住他那块地盘,要归功于刘羡阳和齐狩的帮衬,但是即便如此,计算自己的飞剑杀力和敌方的战力,注重细节,打消耗战,是他最擅长的。” 流白说道:“对付这个家伙,一定要形成碾压之局。” 木屐问道:“那就尝试一下围杀?离真你主攻,雨四帮忙压阵,涒滩负责捡漏,至于行不行,试试看再说。” 背箧突然说道:“把离真换成我。” 离真脸色阴沉。 背箧说道:“是我师父的意思。” 离真这才脸色好转几分。 蛮荒天下的山巅大妖当中,哪怕是枯骨大妖白莹、曳落河主人那般出了名的霸主,依旧会饱受诟病,唯独背箧的那个师父,常年云游四方,并无宗门、居所,却几乎少有非议。就是说此人空有境界,偏偏不愿为蛮荒天下出力。 都说当年那场十三之争,他如果愿意出战,根本就没有后来两场攻城大战的麻烦了。 但是他直接拒绝了。 两只违背誓言而身死道消的大妖,各自都有宗门子弟失心疯,去与他寻仇。 结果他剑都没出,随随便便只用一拳便捶杀了为首的玉璞境妖物。 其余修士,都被那个当时还是少年的徒弟背箧,一一出剑斩杀,只剩下几只蝼蚁得以侥幸苟活,逃回了各自宗门。最后两个宗门的两只玉璞境妖物,在师徒二人身边当了好几年的扈从,帮着背箧喂剑。 蛮荒天下的道理,历来简单,直来直往,拳头大者道理多。 蛮荒天下如果有自己的一部正统史书,那么每一页都注定渗透着浓重的血腥味。 许许多多好不容易拥有了王朝雏形、大国迹象的地方势力,都是被性情乖张的巅峰大妖,肆意践踏而毁灭,许多凭借数代君主殚精竭虑、辛苦营造出来的京城,一夜之间就会变作废墟,遍地鲜血。 例如枯骨大妖白莹,麾下六个心腹大将,个个喜好将一国千里之地变作座座坟冢,让一国之民皆沦为枯骨傀儡,然后养蛊一般,择优留下一些可用之才。 只有剑修,无论境界高低,能够在种种莫名其妙的灾殃当中,幸免于难。 因为这是托月山订立的规矩。 蛮荒天下的剑修坯子,就像浩然天下的读书种子,甚至可以说,被呵护得更好。 这其实是一件最奇怪的事情。 蛮荒天下的共同敌人,是那座剑气长城,是那些剑修。 但是蛮荒天下无论如何攻城,如何一次次惨淡收场,对于剑气长城的剑仙剑修,都始终愿意抱以一种纯粹的敬意。 战场厮杀,毫不手软。 离开战场,提及剑气长城那边的剑仙,兴许亲身经历过战事的妖族修士,会有刻骨恨意,却独独从无任何的诋毁谩骂。 宁姚独自回了宁府,说是闭关炼剑。 其余人等,在叠嶂酒铺喝了一顿酒。范大澈早已认命,借钱请客。 这顿酒喝得很快,陈三秋等人都已各自回家,郭竹酒一路飞檐走壁,去见那只小竹箱,好久不见,十分想念。 最终只留下了酒铺的大掌柜和二掌柜,以及众多跑来解馋的酒鬼。叠嶂忙生意,陈平安蹲在路边喝酒。 郁狷夫和那朱枚竟然也跑来喝酒了。 郁狷夫拎了酒壶,走向陈平安,坐在一旁台阶上,在那二掌柜身边的剑修立即笑嘻嘻让出位置,一个比一个善解人意。 朱枚就站在不远处,溪姐姐这般江湖豪气做派,少女终究是学不来。 郁狷夫问道:“陈平安,你那拳法,在东宝瓶洲流传不广?” 陈平安摇头道:“学的人很少,屈指可数。以学拳人数来定,就是小拳种。从拳意高低去看,就是大拳种。” 郁狷夫点了点头,又道:“陈平安,争取早些跻身远游境。你与曹慈,不谈什么天才不天才,武道路上,哪怕你们走在了前面,也不是坏事,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别学那些山上修道人,只走独木桥。” 陈平安举起酒碗,笑道:“共勉。” 郁狷夫喝过了酒,便带着朱枚离去。 陈平安与那孩子桃板招呼一声,就返回宁府,只是到了大门那边,突然与门口等候的白嬷嬷说要回一趟城头。 驾驭符舟,离开城池,下面是一座座剑仙私宅。 到了城头,先去找了大师兄左右。 说了自己的想法后,左右笑道:“能这么想是最好,省去我一些麻烦。你目前这点修为,能做多大的事情?最终大局走向,该怎么走就怎么走,你那些缝缝补补,用心好,不过仅限于此,没大用。不过在这之前,我倒是有个问题要问你,且不去说境界、身份,只说一个可能,你要是死在这边,就能守住剑气长城,你死不死?” 陈平安默不作声。 左右说道:“反正只是个不可能的可能,所以心中答案是什么,你自己知道就行了。不多与自己较劲,如何与天地较劲?别觉得自己思虑多多是坏事,我们儒家讲一个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佛家有那次第,渐悟,顿悟止观。道家也有积攒黍米一说。慢慢来吧。” 陈平安俯瞰南方战场,轻声说道:“师兄教诲,铭记于心。” 左右想起一事,又道:“治学一事,不可懈怠。我再问你两个小问题。一是想一想佛道两家为何在对待塑造神像一事上,差异如此之大?再就是那佛家四大菩萨,智慧、慈悲、践行、愿力,若是按照先生的顺序学说,你觉得怎么个先后,才是更好,最好的?是智慧最先,心生慈悲,发大宏愿,再去践行,还是先有慈悲心,发宏愿,于践行中生智慧?自己去想,多想。” 陈平安点头道:“好的。” 然后苦笑道:“师兄,这可不是什么小问题。” 左右说道:“在我这里,就是小问题。在先生那里,都不是什么问题。” 陈平安告辞离去,心意微动,就没有去往茅屋那边找老大剑仙。 反而又多出一件事情需要他陈平安去做。 左右皱眉道:“你就不能爽快点?非要这么折腾我的小师弟?” 如果不是那个老大剑仙,剑术确实高,左右都要说上一句“你算哪根葱了”。 陈清都来到左右身边,双手负后,笑眯眯道:“剑术最高就是好啊,每天都神清气爽。” 陈清都视线所及,是一座极远处的小天地。 小天地当中,是一座正儿八经的学塾,一个儒衫男子正在为少年少女们传道授业。 先讲了诗词学问上的开山一事,以“白日依山尽”“池塘生春草”两句作为例子,说这两句看似粗浅直白,实则占尽风光,完全不给后人留余地了。 这位儒士化名周密,身后是金碧山水手法的山水对屏,身前书案上,摆满了书籍和文人清供,有那文房四宝,还有镇纸、墨床在内的小九件。 越是那种华而不实的灵器,像浩然天下寻常仙家山头、世俗豪阀门第的杂项文玩,就越是会被蛮荒天下的许多妖族修士,奉若珍宝。 这个周密,正是古井深渊当中王座第二高的大妖,仅次于那个灰衣老人,要比那个悬刀背剑的大髯汉子刘叉座位更高。 他被誉为蛮荒天下的“学海”,学问一事上的托月山。 他博览群书,无所不通,无所不精,门门学问斐然,儒释道三教,诸子百家,诗词,术算,书法,绘画,金石,音韵训诂,都极为擅长。 周密自号“老书虫”,又被誉为“通天老狐”。 弟子当中,绶臣、采滢、同玄、桐荫、鱼藻,还有那个甲申帐的流白,如今都在百剑仙种子之列。 除此之外,更早的一大拨弟子,如今都已经是兵家、商家、术家的有道之人。 周密门下弟子,所有人的姓氏,都需要等到攻破剑气长城之后才能有。 事实上负责撰写这份谱牒的执笔人,正是周密。 相传枯骨大妖白莹曾经好奇地问他,是不是想要当蛮荒天下的文教之主。 周密笑着回答:“不够。” 周密今天又说了些做人需天真、做事当世故的琐碎学问,一说就又是大半个时辰。 作为夫子先生的周密,往往是先问学生们的答案,再给出自己的答案。若是有人破题绝妙,周密便直接赠送出一件书案清供。今天就送了弟子一方亲手篆刻有“溪山无尽”的藏书印。 周密最早开始传道的时候,曾经开门见山地与所有第一代弟子坦言,浩然天下的读书人,如今已经不觉得道理可贵了,当然自有其理由,其中的对与错,好与坏,十分复杂,但是蛮荒天下的读书人,还远远没有到达那种境界,根本没资格人人有理,因为底子太差,所以治学之初,要心怀敬意。周密的所有弟子,课业就只有一件事,每天抄录诸子百家的典籍。 今日最后一题,是周密解说人与光阴。 周密坚信妖族虽然开了窍,可以幻化人形,但是只有读了书,才算人。这是一个根本宗旨。 周密面带笑意,将那心中所想,娓娓道来。 十岁之前,光阴是一条小溪,缓缓流淌,慢得好像一辈子都长不大,看不到远处的风光。 二十岁之后,根本不在意光阴的流逝,快慢随意,多看一眼都算闲得慌。 三十岁之后,时间开始撒腿狂奔,拽得行人措手不及。 四十岁之后,光阴像那即将入海的滚滚江河。 六十岁以后,又是骤然一变,光阴似静谧的湖泊,静止不动。 临终之际,光阴宛如一条瀑布骤然跌落深潭。 有弟子听得心领神会,有弟子听得不太上心。 周密也并不因此而分高下,只是微笑道:“越纯粹的学问,从表面上看,越没有实质意义,但就我个人来看,世间真正的权柄,不是身居高位,不是拳头很硬,而是一个人能够真正影响到多少人的内心。你们听得进去,很好,听不进去,也无所谓,有那安身立命的一技之长,岁月悠悠,只要不自己锁死自己的心扉,你们总有机会一步一步往上走。大道风光绝好,到了浩然天下,任君采撷。” 周密说到这里,转头望向那山水对屏,事实上,是望向了剑气长城的城头某处,微笑道:“休道天高无耳目,休言地厚无热肠。” 陈清都笑道:“立教称祖,你还差得远。” 夜幕中,有个木讷汉子经过那道倒悬山新开辟出来的大门,从剑气长城来到敬剑阁。 身边相伴之人,是施展了障眼法的晏琢父亲,与浩然天下跨洲渡船做了无数年生意的晏家家主,晏溟。 敬剑阁已经闭门谢客,所以就只有两人行走其中,木讷汉子把一幅一幅剑仙画卷摘下收取。 晏家家主说道:“陈平安,帮忙雕刻一方印章,素章我回头让晏琢送到宁府,工费一枚谷雨钱,印文不用你想,就五个字,登城如上坟。” 陈平安刚刚收起一幅画卷,想了想,问道:“能不能再加五个字?” 晏溟笑道:“怎么讲?” 陈平安说道:“出剑即祭酒。” 晏溟沉默片刻,点了点头,道:“不让你白白多刻五个字,两枚谷雨钱。” 陈平安摇头道:“晏叔叔,不用给钱。” 晏溟问道:“嫌少?所以干脆不要?” 陈平安哑口无言。 晏溟示意陈平安继续忙碌,自己则走在一旁,神色淡漠道:“读书人,能够在剑气长城出拳出剑,还能够多讲一点良心话,如果我不是个生意人,都要觉得每个字都需要给你钱。” 陈平安将一幅幅画卷都小心收起。 老大剑仙为何要他来这敬剑阁取回所有剑仙画卷,陈平安猜不到,想不出。 照做就是了。 两人一起走出敬剑阁大门,陈平安走下台阶的时候,突然问道:“晏叔叔,我能不能稍微坐一会儿?” 晏溟点头道:“我去大门那边等你,别滞留太久。” 晏溟离去后。 夜深人静,浩然天下的天上,就只有一轮月。 陈平安独自一人,坐在台阶上,怔怔出神。 喜欢一个人,就是照顾她一辈子,把自己这辈子也交给她。 我先走,最后看到的是她。她先走,最后看到的是我。 能不能找到一个朋友,喝最好的酒,不嫌贵,喝最差的酒,也尽兴? 心中能不能活着一些已逝之人,只要想起他们的言行举止,就会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好? 长大不是慢悠悠的岁月变迁,不是从一个地方走到另外一个地方,往往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心意所至,飞剑所往,身心性命皆自由。 但是到底应该如何成为剑修? 不知道为什么,剑气长城的远古残留剑意,似乎一丝一缕,他陈平安都不曾受到青睐。 陈平安呼出一口气,站起身,打定主意,哪怕没有极为合适的本命物,那就将就一次,凑齐五行之属,怎么都该赶紧重返练气士第三境,柳筋境。 不过此举无异于修行路上的拔苗助长,在那之后,估计就是好一个留人境了。 之后,陈平安与晏溟一起悄然重返剑气长城。 陈平安按照先前老大剑仙的交代,将藏有所有画卷的那件咫尺物,交给晏溟,自己先回宁府。 城头那边,陈清都收起了那件陈平安的咫尺物,非但没有打开咫尺物,取出所有剑仙画卷,反而施展了一门禁忌术法,丢还给晏溟,说道:“还给那小子,就说咫尺物出了点小问题,暂时打不开,以后再说。” 晏溟硬着头皮离开剑气长城。 陈清都与左右一站一坐,一起眺望远方。 陈清都突然问道:“你那小师弟,是不是个傻子,最后一件五行之属,不早就有了,为何不炼化?” 左右说道:“那是火龙真人的手笔,又涉及纯粹武夫的根本真气,以陈平安如今的境界,将其剥离,根本做不到。一着不慎满盘皆输,陈清都,你少在这边说风凉话。难不成为了你们剑气长城,练气士连跌三境,纯粹武夫,再跌一境,你才满意?” 陈清都笑道:“你这个大师兄是吃干饭的吗?这都不帮忙?” 这句话,很戳心窝子,因为左右还真做不到。 剑术太高,剑气太多,反而很容易与那火龙真人的埋藏之物,大道相冲,使得陈平安的整个人身小天地,沦为一处惨烈战场。 说实话,在剑气长城,只要陈清都不去做此事,就没人做得到。 但是要求陈清都去做什么事,谁敢? 左右倒是还真敢,但是知道只要陈清都自己不愿意,没用。 陈清都沉默片刻,问道:“陈平安,吃得住苦头?” 左右点头道:“可以。” 陈清都笑问道:“想要我出手剥离那粒火种,将其炼化成第五件本命物,就得付出些代价,陈平安需要走一条类似形销骨立,成就真灵神祇之道路。放心,只是类似而已,不是当真如此。不然别说你,老秀才都能跟我拼命。” 左右破天荒犹豫起来,左右为难。 陈清都啧啧道:“真是白瞎了当个大师兄,还不如小师弟爽利,陈平安已经点头答应了。” 左右立即起身,道:“我去护阵。城头之上,我先不管,错过的出剑,我以后补上。” 陈清都一把按住左右的肩头,道:“护啥阵,老实待着。成功炼化本命物,毫无悬念,至于护阵对之后那条路有何意义?你杀人本事不算小,可惜教剑救人,是真的不在行啊。” 左右是真的大动肝火了。 他忍这老大剑仙不是一天两天三次五次了,对先生不敬,再可劲儿往死里欺负小师弟,真当我左右是个没火气的泥菩萨? 陈清都加大手掌的力度,微笑道:“左右,看来你还是信不过自己的小师弟嘛。” 左右皱眉问道:“你出手成功率几成?” 陈清都伸出一根手指,道:“一是那个一,这还不够吗?” 左右将信将疑。 陈清都笑道:“左右的剑术那么高,我敢骗你?” 左右直接拔剑出鞘。 整座剑气长城都瞬间察觉到了那份异象。 陈清都却稍稍更换位置,以手握住剑锋,任由那把长剑从手心划抹而过。 城头之上,立即溅射出万千火光。 大战又起,墙头之上,刘羡阳此次没来,而是待在了陈淳安身边。 依旧是陈平安与齐狩当那邻居。 齐狩觉得有些古怪,今天这陈平安的感觉,有些不太一样。 陈平安依旧是穿了件衣坊法袍,腰间却别有一把玉竹折扇,转头对齐狩笑道:“才几天没见,齐兄风采更胜往昔啊。” 齐狩顿时心中了然,只是又一想,便不确定了,天晓得会不会是另外一种障眼法,所以没好气道:“离我远点。” 那陈平安打开折扇,轻轻扇动清风,随随便便祭出四把飞剑之后,摇头叹息道:“齐兄啊齐兄,是谁给你的信心,胆敢以小小元婴境界,瞧不起一位三境大修士?” 齐狩置若罔闻,但是今日出剑杀敌,尤其狠辣。 原本齐狩还想问一问先前为何左右要突兀出剑,这会儿是半句话都不想说。 茅屋附近的墙头上,左右以心声询问老大剑仙:“本命物炼化成功,又熬过了那份苦头,是不是就可以顺势养出一把本命飞剑?品秩如何?” 陈清都一脸茫然道:“我有这么讲过吗?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便宜事,本命飞剑还能随便赠送?” 左右转过头,望向茅屋门口那边的老人。 陈清都收敛笑意,道:“我曾经借了一只槐木剑匣,得一还一,只是让陈平安先成为一只剑匣,或者说是一把剑鞘,至于到底能不能养出一把得天独厚、应运而生又是什么品秩的本命飞剑,看他自己的造化。” 左右深呼吸一口气,掠出城头,再一次仗剑离城,孑然一身,凿阵去找飞升境大妖。 宁府密室内。 三境修士、七境纯粹武夫的陈平安,只有阴神出窍远游剑气长城,当下这真身与阳神身外身,依旧留在了宁府里。 因为老大剑仙说那尊阴神,积攒的念头太多太杂,如何洗剑,都洗不出一个纯粹,即便洗出个精纯光明的境界,可那也不是陈平安了。 陈平安屏气凝神,当下心中所想,反反复复,是一句书上言语: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寂然凝虑,思接千载。 当心神沉寂,近乎酣眠时,最后便只有一双内心深处的念头,缓缓如蛟龙游弋在心湖底,只是两者并未打架,反而怡然相处。 剑修身心性命皆自由。 杀力最大,高出天外! 陈平安猛然睁开眼睛,沉声道:“有请老大剑仙出剑。” 密室之内,剑光轰然炸开。 陈平安瞬间皮开肉绽,就连他的金身境体魄都好像是纸糊一般,眨眼工夫,便已经浑身血肉模糊,然后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就连一双眼珠都被剑光彻底消融,刹那之间,就只剩下一副白骨。 最终连一具白骨都不复存在。 无尽夜幕之中,浑浑噩噩的年轻人,在不见半点光明的道路上,失魂落魄踉踉跄跄,只是下意识往前走。 走着走着,便走到了一个身形佝偻的草鞋孩子身边,后者脚步缓慢,背着一个大箩筐。 孩子停下脚步,抬头望向那个年轻人,似乎很伤心,好像不知道为什么长大后的自己,还是这么辛苦。 于是孩子伤透了心,不想继续往前走了,蹲在地上,靠着那只永远都装不满草药的大箩筐,呜咽起来。 年轻人摇摇晃晃,蹲下身,怔怔望着那个没有长大的自己。 两两对视。 年轻人与孩子说了三个字。 对不起。 然后那个孩子擦了擦眼泪,主动伸出手。 年轻人牵起孩子的手,站起身,一起前行。 年轻人依旧懵懵懂懂,只是发乎本心,与孩子说起了一个个未来会遇到的美好事情,好像是全然忘记了成长中那些可以说和不可以说的苦难,好像根本就记不住那些不太好的人事,复杂的世道。 孩子逐渐笑了起来,仰起头,望向那个长大后的自己,有些憧憬。 最后孩子停下脚步,双手攥紧箩筐系身的绳子,笑容灿烂,然后为长大后的自己,指了指道路前方。 年轻人举目望去,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道路远方,出现了一粒摇曳不定的依稀灯火。 蓦然之间。 天地澄澈,大放光明。 第202章 剑修 城头之上,齐狩忍不住转头望去,那陈平安掏出了一摞摞的黄纸符箓,感觉就像一座新铺子开张,只是这些品秩不高的符箓卖给谁?难道卖给蛮荒天下的畜生啊? 符箓那是真多,相同的符箓一摞摞垒在一起,像十余座小山头,有高有低,看样子怎么都会有千余张符箓了。 符纸材质十分寻常,肯定不值钱,剑气长城这边不卖此物,显然是陈平安从浩然天下带来的破烂,连那下五境符箓练气士的入门黄玺符纸都不算,就真只是市井坊间随处贩卖的黄纸符箓,如果再加上一把桃木剑,就是那些行走山下、坑蒙拐骗的道士标配了。 当陈平安摆好阵仗时,转头望向齐狩。 齐狩便心知不妙。 陈平安眼神真诚得就像是亲爹看亲儿子,笑道:“齐兄,走过路过莫要错过,我这当包袱斋的陈好人,与那酒铺的二掌柜,判若两人,我这包袱斋,别看小,但是闯荡过东宝瓶洲、桐叶洲、北俱芦洲江湖多年,尤其是符箓一物,是出了名的价廉物美,声誉绝佳,收了不知多少块的金字匾额,都是客人买了我的符箓,收获颇丰,裨益极大,一个个感激涕零,一定要谢我一谢,拦都拦不住。齐兄,有没有想法?你我并肩作战,不是朋友胜似朋友,可以打折,若是齐兄身上没带神仙钱,无妨,允许赊欠,不收利息,我这个人,很好商量。” 齐狩假装没听见。 只是拗不过那陈平安絮絮叨叨个没完,一一讲述了自己十余种符箓的精妙,说那天部霆司符,虽说只是脱胎于雷法正宗的旁门,但是杀伐极大,说那大江横流符用在鲜血如湖泊江河的战场上,真是恰到好处,还有那撮壤符更是能够平地起山脉,用以阻滞妖族大军前行,符出山起,十分玄妙。 齐狩被聒噪得不行,只得冷笑开口道:“我虽是一个小小元婴剑修,不如二掌柜的三境大修士威风,可到底是剑修,要你符箓何用?上坟烧黄纸?剑气长城没这习俗。” 陈平安抓起一摞符箓,耐心绝好,笑意不减丝毫,与“齐兄”解释道:“这是我以无数坛仙家醇酒换来的大道机缘,某位大剑仙大醉酩酊,才一个不小心泄露了天机,私下传授了我这种路引符。路引路引,既然能让活人过关通行,在战场上,当然也能让敌人走上黄泉路。齐兄,真不动心?大战尚未真正胶着,只以飞剑虐杀畜生,多少失去了些趣味,这就像在我那酒铺喝酒,光喝酒,酒水再好,再如何冠绝剑气长城,终究还需要酱菜和阳春面来下酒,才算绝顶滋味。” 陈平安换了一只手,又抓起一大摞符箓,接着道:“此符更是大有来头,是那位大剑仙傍身立命的压箱底绝活——剑气过桥符。齐兄,你境界暂时不高,但是我相信你的眼力不错,你瞅瞅,落笔是何等的烦琐,一张张看似不大的符箓,简直就是一座座名副其实的符阵。别的我都不多说了,光是画符的仙家丹砂,就需要消耗掉多少?齐兄岂可因为符纸材质不算顶尖,就断定我这符箓不值钱?齐兄啊,我很失望啊,那离真都被我在战场上杀了,同样的捉对厮杀,齐兄与我有来有回,最终只输我一线,就等于齐兄至少也是小胜离真一筹的天才人物,搁在托月山,当个大师兄都不难了,不承想你竟是这种以貌取人的庸俗之人……” 齐狩怒道:“陈平安,你有完没完?大战期间,劳烦你安心御剑杀敌!哪怕你自己胆敢分心不惜命,也别牵连旁人。” 那陈平安放下手中两叠符箓,以那把合拢的折扇轻轻敲打心口,望向南方战场,微笑道:“不打紧,世间买卖,眼缘第一,既然齐兄暂时没有购买意愿,我就多看看齐兄的豪迈斫贼。城池那边,某些人对于齐兄的杀敌手段,小有非议,认为太过残忍。要我看啊,好得很,齐兄身上的那点豪阀公子哥习气,身为天才剑修那份目中无人的傲气,容不得同龄人比自己更强的一点私心,才是小毛病,可是只要到了战场上,齐兄摇身一变,就成了真豪杰。能够忍得住一个城内欲杀而不得的陈平安,甚至还能够拗着心中些许不痛快,助我一起杀敌守住战场,这样的剑修齐狩,真是一等一的剑仙风采……” 齐狩深呼吸一口气,咬牙问道:“是不是只要我不买你的破符,你就能一直念叨下去?” 陈平安打开折扇,微笑道:“不说了不说了,齐兄只管潇洒出剑。” 齐狩收回视线,继续驾驭飞鸢和心弦斩杀妖物。 其实齐狩对那五行之属的几种符箓,完全瞧不上眼,唯独对路引符和过桥符,尤其是后者,确实有点兴趣,因为符纸之上确有丝丝缕缕的剑气流转,作不得伪,符胆之中,剑意不多却精粹,那陈平安说是大剑仙私底下传授,齐狩信了几分。 但是相较于第一场战事,此次化作人形的妖族修士,在攻城大军当中的比例,明显高出几分,因此齐狩专注于战场,根本不想跟陈平安做买卖。你二掌柜卖酒和坐庄的名声都在剑气长城烂大街了,连其他坐庄之人都会挣不着钱的路数,剑气长城历史上还真从未有过,越是经验丰富的赌棍越是骂得凶,你陈平安自己心里没数? 顶替谢松花和刘羡阳战场位置的剑修,正是从上五境跌落回元婴境界的程荃,就是喜欢与那个吵了大半辈子架的剑仙赵个簃,一南一北分坐两城头,一言不合就相互吐口水的程荃。以往与赵个簃对峙,老元婴剑修话极多,离开了赵个簃,独自一人,似乎没有对手的缘故,便始终一言不发。 其实在城池以南地带,有一栋剑仙遗留的私宅,是程荃的师祖靠着战功换来的,后来记在了程荃名下。如今程荃这一脉,除了他一人,其余家族、师门都已经死绝了,与那女子剑仙周澄是差不多的下场。 程荃出剑极其爽利,飞剑水山所过之处,战场高空出现一座座好似碧玉雕琢而成的山峰,将妖族砸成一摊摊肉酱,若有妖族修士侥幸不死,或是躲开,那就再丢几座山峰。每座山头一旦被境界不俗的妖族修士以法宝打碎,又会化作碧绿湖水,落地之后便会瞬间冰冻战场。 所以相较于陈平安的四把飞剑齐出,齐狩的虐杀妖族,程荃这边的战场,十分清爽干净。 更让陈平安大开眼界的景象还不在于此,而是许多相对孱弱的妖族魂魄,很容易被不由自主地拽入湖泊当中,最终与冰冻湖水一同崩碎。 其实程荃还有一把看似鸡肋的本命飞剑拓碑,除此之外,亦有一件大炼本命物,名字不详,但是有那盆景之妙,置石为山,置水为河。 早年程荃的传道恩师,便是带队去往蛮荒天下狩猎的剑仙之一,是先将江河、山峰小炼,然后带回剑气长城,交给弟子程荃将其中炼,后者将盆景中的小山细水祭出之后,搭配本命飞剑拓碑的神通,在战场上运用,便会异象横生,先是江河汹涌,山岳突起,再用拓碑剑意牵引,使江河骤增,山岳更高。 所以程荃在十三之争后的那场攻守战中,才会被那只大妖重光死死盯住,还以偷袭之法,使得程荃跌境,就因为捉对厮杀的玉璞境程荃,兴许在剑仙当中半点不显眼,但是到了战场上,与那拥有一把甘霖的玉璞境吴承霈一样,会对蛮荒天下攻城大军造成极大的杀伤。 陈平安转头望去,程荃淡然道:“闭嘴。老子没钱给你骗。” 陈平安笑道:“好嘞。” 齐狩有些哭笑不得,好家伙,同样是元婴剑修,为何陈平安到了程荃这边,就这么好说话了? 不但如此,齐狩发现那碰了一鼻子灰的陈平安非但没记仇,反而还向老人远远抛过去一壶价值五枚雪花钱的青神山酒水。 程荃揭了泥封,闻了闻,嫌弃道:“滋味太淡了,算什么酒水。赵个簃那种娘们才喜欢喝。” 话是这么说,酒还是要喝的。 不承想陈平安又丢过去一壶酒铺新卖的烧酒,程荃一闻,点头道:“这才算酒,难怪铺子生意不错,你要是把酒铺开到城头上,我也会买。” 陈平安笑道:“不赊账。” 程荃斜了一眼那个年轻人,问道:“听说你被个小姑娘一拳撂倒在宁府门口?” 陈平安以折扇轻轻敲打手心,说道:“不瞒程前辈,示敌以弱,是我的拿手好戏。不管谁与我过招,赢面都会很大。比如我身边这位齐兄弟。” 第二场战事当中,同样是初一、十五、松针、咳雷四把飞剑,陈平安应对得越发轻松惬意,飞剑极快。 只说驾驭飞剑一事,果然还是自己最在行,不用被一个个道理拘束,心意自然更加纯粹。道理是好,多了也会压人,飞剑自然而然会慢上一线,一线之隔,云泥之别。 程荃觉得这小子说话,比那赵个簃有意思多了。 所以这位老元婴竟是挪了位置,坐在了陈平安身边,问道:“听闻浩然天下多奇山异水,能让人洗耳亮目,观瞻流连?” 陈平安甚至没有转头与人言语,只是眺望前方,笑道:“看多了,就那么回事,尤其是需要跋涉其中,也会厌烦,处处视野所阻,很难心如飞鸟过终南。家乡那边的修道之人,山中久居,都会静极思动,往山水之外的红尘里边滚走一番,下山只为了上山,也无甚意思。” 程荃有些后悔挪窝坐到这边,方才这家伙说话挺带劲,这会儿又虚头巴脑了,无趣无趣。 陈平安从怀中掏出一本《皕剑仙印谱》,笑嘻嘻转头,递给程荃,道:“程前辈,看看有无感兴趣的印章,生意实在太好,几乎都卖出去了,但是程前辈开口讨要,我不但可以再篆刻,还可以打折,哪怕程前辈自己瞧不上,只需要转手一卖,一两壶酒水钱就挣到了,何乐不为?” 程荃接过了《皕剑仙印谱》,随手翻开一页,啧啧笑道:“生意之外,谁挑了印章,表面上是眼缘到了,实则是某种心有所属,白白给你这家伙,既挣了钱,又能凭此看了一二人心。二掌柜,好买卖啊。” “看人心,是推敲。到底是推门好,还是敲门更好?我看都不好。” 然后陈平安摇晃折扇,满脸委屈道:“程前辈可莫要仗着剑术玄妙,在诸多剑仙当中都能够独树一帜,就胡说八道,欺负一个晚辈啊。不过程前辈此刻,喝酒看书出剑,剑气翻书,杀妖佐酒,极有名士风流啊。” 程荃虽然随意翻看印谱,出剑却半点不含糊,而陈平安虽然重新当起了包袱斋,出剑也更无半点凝滞。 程荃看到一方印章的边款,稍作停留就要故意翻过一页,不承想他的眼角余光,发现那个臭不要脸的小王八蛋,就直愣愣看着自己,之后便会心一笑,大概是说“我懂,肯定看破不说破,程前辈不用有半点难为情”。程荃也就无所谓了,伸手摩挲着那些文字,尤其是末尾的“佳人”二字,让这个老剑修唏嘘不已。 “蹇驴破帽旧衣,青山绿水老路,朝露晚霞星河,灯火花瓯佳人。” 他程荃与那赵个簃,两人争了一辈子,也不知道那个她到底是喜欢他们俩谁,她只说谁先跻身了仙人境,她就喜欢谁。 当时是程荃境界更高,资质更好,所以程荃说她肯定是喜欢自己。 赵个簃却一直说当年是她用心良苦,希望以此激励我赵个簃的道心。 各有各的道理,争了无数年。 剑气长城曾经有一个名叫宋云彩的女子剑仙,风采绝伦。 她与程荃、赵个簃三人皆是上五境剑修,都出身于同一条陋巷,在一起并肩作战多年的岁月里,那条同时涌现出这三个上五境剑修的小巷子,名气大到了连倒悬山和更远的雨龙宗,甚至再远一些的南婆娑洲都曾听闻。 程荃将那本《皕剑仙印谱》丢还给陈平安,随口说道:“以后当了剑修,就别太入世了。” 陈平安收起印谱,今天两桩包袱斋买卖都没成,还白搭进去两壶仙家酒酿,可既然程荃说了剑修一事,加上事不过三,就是个好兆头,笑道:“借前辈吉言,成了剑修然后再说。” 两两沉默,各自出剑。 齐狩有些羡慕那个二掌柜,真是与谁都能聊。 一个时辰后。 程荃突然说道:“在我看来,撇开什么拳法法宝,你小子颇有急智,这才是最傍身的本领。我若是让你篆刻方才那枚印章,边款不变,只是需要你将那印文换一换,你会刻下什么内容?要我看,《皕剑仙印谱》加上那些扇面题款,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文字,只要是读了些书的,都能照搬摘抄,大不了就是化用一番,算不得真本事,文圣一脉的弟子,一肚子学问,不该仅限于此。” 这一次轮到程荃大开眼界,那二掌柜竟是直接取出一方素章,笑道:“劳驾程前辈兼顾一下我的战场,当然战功还是算我的啊。” 有那程荃出剑帮忙阻敌,十分稳当。 陈平安大大方方忙里偷闲,收回四把飞剑,其中三把都掠入养剑葫休养片刻,只以飞剑十五作为刻刀,只是不但改了印文,连印章的边款都变了。 交给程荃后,程荃攥在手心,抬起一看,面无表情,点头道:“凑合。” 那方似乎瞧得上眼却算不得真心喜欢的崭新印章,被程荃收入袖中。 故人更是佳人,慷慨多奇节。 少年心有一峰,忽被云偷去。 印文:不小心。 陈平安不着急重新出剑,依旧由着程荃帮忙清扫战场,自言自语道:“心有大美好,不怕被人看。” 陈平安以那把学生崔东山赠送的玉竹折扇,为自己,也帮程老前辈扇风,笑呵呵道:“为前辈量身打造的印章,材质绝佳不说,刀笔之下,更是字字用心,原价不高,一枚谷雨钱,加上程前辈是剑仙,打八折,现在又帮晚辈杀敌,五折,就只需要五枚小暑钱!” 陈平安又低声说道:“换成是我,要什么打折,一枚谷雨钱就一枚。” 程荃没理睬那个年轻人,老剑修神色恍惚,沧桑脸庞上,慢慢浮现出一些笑意,喃喃道:“她当年是我们剑气长城最漂亮的女子,很好看的。” 说到这里,程荃对陈平安一本正经道:“比你家宁姚还要出彩些。” 不料读书人翻脸比翻书还快。 陈平安直接破口大骂道:“放你娘的狗屁!” 程荃反而心情大好,熟悉的场景,根本不怵这个,只是喝人的酒水,拿人家的印章,到底是不好回骂过去,笑道:“怎么还骂人呢?” 陈平安问道:“你要是把境界压在三境修士,你看我骂不骂你?” 程荃微笑提醒道:“二掌柜,你再这样不依不饶的,我可就不客气了啊。” 齐狩有些无奈。 那边一老一小,两个人的吵架,吵出了两百号人打群架的气势。 所幸都没耽误出剑阻敌。 这也正常,一个是久经厮杀的老剑修,一个是锱铢必较的二掌柜。 齐狩唯一没想到的事情,那就是双方真能骂啊。 看样子是陈平安占了上风,因为一些个骂人言语,陈平安是用那家乡方言或是别洲雅言骂出口的,程荃又听不懂,还得去猜对方到底骂了什么。陈平安有些时候眼神怜悯,用那别处方言,夸人骂人夹杂在一起,偶尔再用剑气长城的言语重说一遍,程荃要想针锋相对,就又得猜那话语真假,所以有些处境艰难,一身与赵个簃相互砥砺多年出来的骂架功力,难免大打折扣。 很热闹。 范大澈来给陈平安送酒的时候,头皮发麻,只来了一次就不敢再来,让暂时撤出战场休息的董画符来送酒。董画符倒是喜欢这份热闹劲儿,坐在一旁,竖耳聆听,既能养剑,又能看热闹,觉得自己学到了不少新学问。何况董画符的火上浇油,那份拱火功夫,是任何人都学不来的独有天赋。 两军对垒从无休战。一旬过后,程荃与陈平安终于迎来休战。 其实齐狩才是最饱受煎熬的那个人。 陈平安经常拿他说事情,一口一个我那齐兄弟如何如何。齐兄弟年纪轻轻,三十啷当的小伙子,就已经是元婴剑修了,程老儿你要点脸的话,就赶紧离着齐狩远一点。程老儿你境界不高也就算了,听说本命飞剑也才两把,齐兄弟是几把飞剑来着?关键是齐兄弟的每一把飞剑,那都是千年不遇万年未有的绝高品秩,你程老儿怎么跟人家比? 就程荃那脾气,一上头,别说是骂齐狩,连齐家的祖宗十八代都不会放过。 这会儿程荃笑道:“陈老弟,与你切磋过后,老哥我再与赵个簃那个娘唧唧的家伙吵架,稳了。” 陈平安摇晃折扇,微笑道:“容老子说句公道话,我一个人能骂你们两个。” 程荃瞪眼道:“给点颜色就开染坊是吧?再来过过招?” 陈平安看似沉默,却聚音成线,与程荃悄悄言语。 程荃似乎在权衡利弊,最终点头,对齐狩说道:“那个眼睛长脑门上的齐家小崽子,程爷爷看你根骨清奇,送你一桩机缘如何?” 齐狩装聋作哑。 程荃手中多出两摞符箓,去了齐狩那边。 片刻之后,程荃返回原地,不是陈平安身边,而是最早女子剑仙谢松花和读书人刘羡阳的城头地带。 齐狩拈出两张符箓,分别是路引符和过桥符,仔细打量一番,两种符箓,比想象中的品秩要更高,画在这些粗劣符纸之上,真是糟践了符箓。齐狩犹豫一番,终于与陈平安以心声言语道:“你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程荃说齐狩那把本命飞剑跳珠,如今尚未炼化到出神入化的境地,空有数量,还是差了些威势,然后说了些齐狩不得不认真咀嚼的前辈教诲,都是程荃与赵个簃的御剑心得,未必完全适合齐狩的出剑,可是对于很容易陷入不动如山境地的元婴修士而言,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大道裨益,都不容小觑。 除此之外,程荃还建议齐狩不妨与陈平安做笔生意,不会亏,亏了就找赵个簃赔钱。 陈平安笑道:“帮人就是帮己。” 陈平安补充了一句道:“至于要不要给蛮荒天下一个小小的意外,随你。我从来不做上杆子的买卖,讲究一个你情我愿,挣钱的开心,花钱的高兴。” 齐狩陷入沉思。 先前程荃的方案,很简单,又复杂。 简单,是因为那把将来有望跻身仙兵的跳珠飞剑,可以化作千百把真实无误又剑意不减半点的飞剑,既然数量够了,那就添补一点额外的东西,如同为本命飞剑再增加一种本命神通。 复杂,则是这个轻描淡写的所谓“添补”,过程极其烦琐,需要有人为每一把飞剑辅佐符箓,飞剑与飞剑之间,环环相扣,需要每一把跳珠都结成符阵,最终所有跳珠飞剑,变作一座大符阵。 除此之外,齐狩更有隐忧,担心得不偿失,会让那陈平安在这个过程当中,对自己的本命飞剑跳珠,太过熟悉。 毕竟这把飞剑跳珠,比那祖传的半仙兵佩剑高烛,更是齐狩的大道根本所在。 不管是与人搏命,还是战场杀敌,当齐狩能够驾驭一千把名副其实的跳珠飞剑,是何种景象?与他对敌之人,又是何种感受? 就像齐狩自己所说,离开了城头,他与陈平安,就是敌人。 陈平安突然笑道:“你有没有想过,在你那把跳珠飞剑的品秩登顶之前,从我这边学走了这门符箓神通,你只要能够依葫芦画瓢,砸钱而已,却有一种别开生面的大收获?是被我熟悉了跳珠的独有神通,比较亏,还是齐狩多出一份实打实的战力,比较赚?齐兄啊齐兄,自己权衡去吧。” 齐狩低头看了眼那两叠尚未归还的符箓,皱眉道:“破境之后,如今我可以驾驭将近七百把跳珠飞剑,你这黄纸符箓,当真能够结阵?每一张符箓的价格,怎么算?一旦只是鸡肋手段,到时候与妖族上五境剑修对峙,就被随便摧破,该怎么算?最关键的,你真会倾囊相授,与我一一道破符阵全部精妙?退一万步说,我是一名纯粹剑修,接连大战,还如何自己去学那符箓?你若是只画了一张大饼,我花钱却吃不着,算怎么回事?” 陈平安啧啧道:“齐兄不够大气啊。与我合伙做买卖,不会亏,只有赚多赚少而已。这不是我随便说的,是我做了你们又都瞧得见的事实。” 最后陈平安转过头,合拢折扇,神色惋惜,摇头叹息道:“齐兄,你将我视为战场之外的生死大敌,配得上齐兄弟视为囊中物的剑仙大道吗?” 陈平安以折扇一招,将那两叠符箓驭回自己身边,笑道:“买卖不成仁义在,白送齐兄一句圣人教诲:‘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是以日进也。’” 程荃以心声笑问道:“生意就这么黄了?” 陈平安说道:“人之常情,换成我,也不会随便答应。” 程荃点头道:“符阵一事,确实鸡肋,齐狩不被你骗,还算有点脑子。” 陈平安笑道:“也不能这么说,我这符箓之法,极其来之不易,一旦成了,威力是真的不小……” 程荃愣了愣,问道:“等会儿,照你的意思,是成与不成,你都没个保证?” 陈平安答道:“我与你或是齐狩,说了一定能马上就成吗?再说了,画符一事,最讲天资,然后熟能生巧,天经地义啊,先浪费个几百张符箓怎么了,齐狩钱多,还怕这点损失?我他娘的要是良心差一点,就直接拿出一叠叠黄玺符纸了,那才叫神仙花钱都肉疼。” 程荃哈哈笑道:“陈老弟,帮了人,自己练习画符,还能挣钱,一举三得,打得一副好算盘。” 陈平安笑眯眯道:“杀猪还嫌猪太肥?” 程荃乐不可支。 陈平安最后说道:“不过看着这场天底下最大的战争,我会真心期待齐狩的千剑齐出,哪怕还不是剑修,只是想一想那幅画面,都会心神往之。” “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是以日进也。” 这句圣贤教诲,这个好道理,其实出自陈平安那位先生的著作。 若能羡慕他人之所有,同时又能反过来更敬在己者,会不会更好? 以后这个小小的疑惑,这点微不足道的读书心得,一定要与自家先生说上一说。 齐狩问道:“每张黄纸符箓,卖多少钱?” 陈平安将折扇别在腰间,起身弓腰,屁颠屁颠跑向齐狩那边,嘴上念叨着:“劳烦齐兄助我杀敌片刻,我与你细细道来。总之我可以保证,购买符箓越多,打折力度就越大!你我这般恩怨分明的兄弟情谊,千金难买啊!” 然后到了齐狩身边,陈平安又转头喊道:“程老哥,拿出一点前辈风范来,齐兄弟这块战场,劳你帮衬一二。最多一时半刻,齐兄就能重返墙头。” 陈平安带着齐狩离开墙头,一起蹲在墙根的走马道上,将那些黄纸符箓一股脑儿堆在自己脚边,聚音成线,轻声道:“不同的符箓,有不同的价格,因为齐兄就不是那种会斤斤计较的人,所以我直接给出一个公公道道的打包价,打个对折,一千张符箓,一张不少,只收齐兄三枚谷雨钱。” 齐狩就要起身离开。 一千张黄纸材质,在浩然天下能花几两银子?撑死了几十两。 哪怕画符所用丹砂,确实消耗不少,但是就以陈平安的抠门性情,能够一口气画出千余张的仙家朱砂,品秩注定不会太好,最多就是几枚小暑钱的开销。 陈平安没拦着,只是自顾自说道:“我这套符阵,与三山九侯有关,当然不是原封不动照搬,说实话,我如今这点境界,没那本事画出来,但是符阵根本,的的确确大有来头,与之息息相关。除此之外,我肯定会拿出毕生的画符修为造诣,半点不藏私,能为齐兄节省一张符箓是一张。当然了,事先说好,毕竟是一座失传已久的符阵,不是简单的画符,些许损耗,齐兄要做好心理准备。至于如何以符意附剑身,又是一门了不起的独门绝学。” 齐狩重新蹲回原位。 上山难在敲门砖,万金难买一术法。 这是山上修行的规矩。 齐狩眯眼笑道:“这一千张已经画好的符箓,如何辅佐我那把飞剑?你难道一开始就想好了,要与我做这桩买卖,所以张张符箓都是有的放矢?并且连你我当这邻居,都能早早猜到?” “瞧瞧,齐兄又以君子之心度圣人之腹,冤枉死我了。”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拿起一摞符纸,以手指抹开一张张,原来除了首尾几张,其余皆是空白,陈平安无奈道:“画符一途,是最最讲求精细的难事,上次跟离真杀了个天昏地暗,折损了太多价值连城的符箓,我受伤极重啊,连跌三境,齐兄你能想象我遭的这份罪吗?在那之后,我一直是分身乏术,又要练拳,又要修补境界,这些符纸,都没来得及画呢。所以先前忘了说,这画符的工费,以及失去那么多杀妖的战功……” 齐狩冷笑道:“程荃帮你杀妖,战功跑不掉。” 陈平安“哦”了一声,道:“那就只谈辛苦画符的工费。我们浩然天下,都有润笔费这个讲究,齐兄意思意思就行,两三枚小暑钱,毛毛雨。” 齐狩说道:“剑气长城没这个说法。” 陈平安说道:“那三枚谷雨钱,就真不能再打折了。” 齐狩道:“你存心杀猪?” “齐兄,我不许你这么作践自己,说自己是冤大头也好啊。” 说完这个,陈平安难得爽朗大笑起来,拍了拍齐狩的肩膀,道:“想起一个好聚好散还会念着重逢的老朋友了,齐兄一定会跟他一样,可以运气极好,活到最后。” 齐狩肩头弹开陈平安的手,皱了皱眉头。 陈平安抬起头,盯着齐狩,微笑道:“果然没有看错齐兄,无须在战场上分生死。” 齐狩问道:“什么意思?” 陈平安笑道:“你猜。” 齐狩笑了起来,道:“你就不怕我是将计就计?别忘了,跳珠飞剑极多,你当下依旧不知道我到底有几把,你难不成能一直盯着我那处战场的所有细节?” 陈平安点头道:“我闲着没事,我还很在行。” 齐狩想起一事。 从家族老祖那边,听说剑气长城所有剑仙,前不久都得到了一道古怪命令,在不同阶段会有不同剑仙各自出剑留力。 这绝对不是老大剑仙愿意做的事情。愿意投敌,胆敢叛变,随便。只要隐藏够深,也算本事,可要是没能藏好,给老大剑仙看出端倪,那就肯定是一个“死”字。 所以肯定是有外人建议。 除此之外,不少年轻剑修都从衣坊那边得到了一种古怪符箓,能够隐蔽身形。 以往剑气长城不是没人能够画出这类符箓,而是根本没任何剑修觉得有这种必要。可能会有一些剑修想要如此,但是只能将这个大有怯战嫌疑的念头,深埋心底。 所以依旧是有外人能够说服老剑仙,强行让年轻剑修人人张贴此符。 而且城头之上,除了巅峰十人和某些位置关键不可挪窝的大剑仙之外,其余众多剑仙,都开始悄无声息地轮换驻守位置。 齐狩问道:“是你与老大剑仙说了些事情?” 陈平安笑道:“现在不光是蛮荒天下的畜生想要我死,不少必须重新给自己找条退路的剑仙,更想我死。” 齐狩神色古怪,问道:“你就这么不怕死?图什么?” 陈平安以折扇轻轻敲打自己肩头,道:“当我想死时,你都想不到我的路数;当我想活时,你就更想不到了。” 齐狩干脆坐在地上,背靠墙壁,伸手道:“拿壶酒来。” 陈平安也坐在一旁,丢过去一壶竹海洞天酒,自己摘下那枚暂时还养着四把飞剑的养剑葫。 听说那倒悬山春幡斋即将成熟坠地的一枚枚养剑葫,品秩都很高,就是价格太贵,并且早早有价无市了。 齐狩与那程荃说道:“程前辈,稍等片刻,容我多喝一壶酒。” 陈平安马上喊道:“在我齐兄喝酒这工夫里边的所有战功,都算我头上。” 齐狩有些无奈,老子是以心湖涟漪与程荃说的话啊。 齐狩喝着酒,问道:“你我之间的旧账怎么算?” 陈平安笑道:“齐家当年仗势欺人,终究是全部摆在了台面上的手段,我其实都能接受。力气大,拳头硬,直来直往,也算另外一种以诚待人,这样的道理,我不管喜欢不喜欢,受着便是,因为太简单了,太省心省力了,甚至可以对错覆盖,相互弥补,增增减减。如果到了我可以出拳出剑的时候,先前种种,依旧不增不减,那也简单,一五一十,悉数还给你们就是了。齐狩,许多真正的难处,到了浩然天下,才叫揪心,麻烦得多,你如果以后有机会去那边看看,记得悠着点。” 齐狩摇摇头,道:“我对浩然天下没什么兴趣,倒是很想去蛮荒天下腹地走一遭,学那阿良,问剑最强者。” 陈平安笑道:“仗剑去国,离乡万里,了无牵挂,是很有剑仙气。” 陈平安收起养剑葫,道:“开工挣钱。” 齐狩祭出了七百三十二把跳珠飞剑,攒簇在墙根这边,自己就要重返墙头。 陈平安突然低声说道:“若是所有的关键符箓,都换上黄玺或是更好的符纸,符阵加剑阵,了不得,到时候齐兄祭剑出城头,威力还不得比天大?” 齐狩停下脚步,好奇问道:“那得多少钱?” 陈平安想了想,望向北边,笑了起来,道:“心情大好,只收你同样的神仙钱。” 齐狩刚转身,就听那人说道:“五枚而已。” 齐狩转过头。 那人问道:“齐兄啊,咱俩一番交心言语,还不值个两枚谷雨钱?” 齐狩板着脸摇头沉声道:“不值。” 那人无奈道:“齐兄总是这般瞧不起自己,很不好。” 齐狩跃上墙头,与程荃前辈道了一声谢。 宁府密室之内。 陈平安睁开眼睛,竟然发现自己体魄完整,毫发无损。 百思不得其解,陈平安迷迷糊糊走出密室,来到演武场,一路上天地寂然。 一直走到斩龙崖这边,不见白嬷嬷露面,仿佛天大地大,就只有自己一人而已。 陈平安抬头望去,有人如开天幕,来到演武场。 陈平安心意微动,莫名其妙有些难熬,一处从未刻意开辟的气府,激荡不已,只是这种古怪感觉,转瞬即逝。 来到宁府之人,是老大剑仙分出的魂魄出窍而已。 陈平安抱拳道:“谢过老大剑仙出剑,再谢老大剑仙遮蔽天地。” 陈清都笑道:“出剑是真,但是何来遮蔽天地一说?” 陈平安更加疑惑。 陈清都说道:“万年以来,剑修无数,有了本命飞剑却不自知的,还真不常见。” 陈清都笑了起来,环顾四周,点了点头,道:“置身其中,好一个笼中雀。” 陈平安恍然。 心中大快意。 陈清都问道:“拘押敌手,在天地中,就够了?第二把本命飞剑呢?” 一瞬间,天地之间除了陈平安与陈清都,此外皆飞剑,层层叠叠,密密麻麻,不计其数。 在我天地里,皆是笼中雀。 我不是剑修,谁是? 陈清都看了眼陈平安。 陈平安立即收起那把尚未命名的飞剑,心意一动,根本不见任何剑光,所有飞剑直接隐匿于关键气府,最终凝聚合拢为一剑。 这种近乎完全无视光阴长河阻滞的飞剑往返,其实十分没道理。 这把本命飞剑,置身于另外一把本命飞剑营造出来的小天地当中,两者神通叠加,才能够拥有这种神出鬼没的效果。 练气士机缘巧合之下炼化的本命物飞剑,终究是其他剑修遗物,与剑修自己的本命飞剑,有着形神之别,差距之大,有如天地之隔。 前者哪怕已经大炼,依旧属于半个身外物范畴,后者却是名副其实的性命攸关,拥有种种匪夷所思的本命神通。 松针、咳雷是恨剑山仿剑,无须多说,更多是配合符箓之法,被纯粹武夫陈平安用来逃命或是搏命。 初一、十五,是实打实的上古剑仙遗物,可哪怕被陈平安大炼之后,依旧无法施展神通,出剑之精妙,只能停滞在极快、坚韧、锋锐这个境界上,所谓的暴殄天物,不过如此。只是穷尽人力心力之后,依旧止步于此,陈平安这么多年也并不自怨自艾。 陈平安收起了另外一把本命飞剑的玄妙神通,演武场上,这座笼罩陈平安本人与老大剑仙陈清都的小天地,消散一空。 白炼霜站在远处廊道那边,确定了心中猜测之后,扭过头,伸出手背,擦了擦眼角。 其实陈平安先前好似梦游一般,离开宁府密室,老嬷嬷就已经察觉到了异样,但是当时陈平安浑浑噩噩,并未完全清醒过来,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不但已经养出了一把本命飞剑,更不清楚这把飞剑已经现世,并且施展出本命神通,开始庇护主人,故而陈平安行走之地,四周便是一座近乎天然的小天地。 白嬷嬷瞧见了那位老人,惊讶程度不亚于自家姑爷终于养出了本命飞剑,她赶紧弯腰抱拳,向老大剑仙恭敬行礼,然后默默离去。去时路上,老妪抬手擦泪不停。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先向老大剑仙抱拳,再作揖致礼,却无言语。 尽在不言中。 陈清都双手负后,缓缓登上那座斩龙崖,陈平安紧随其后。 陈清都边走边说道:“她最早有恩于人族,这本老黄历,我还记得住,记了万年之久。你第一次来到剑气长城的时候,我其实就已经发现了蛛丝马迹,三座窍穴,虽然已经没了她那三缕剑气萦绕盘踞,但是那股气息,我最熟悉不过,毕竟我之剑术,正是得自于她的上一任主人,不过我除了担心这是幕后人的谋划之外,也有私心,我陈清都还人情,该怎么还,何时还,我自己说了算。所以假装看不见她那点暗示,既不亲自为你重建长生桥,也不会为你养出本命飞剑出半点力,为的就是还能有一场万年之后的重逢。我是欠她的人情,不是欠你陈平安的。她若不高兴,来剑气长城找我便是。” 陈清都坐在长椅上,面朝南方,可见剑气长城的墙头,感慨道:“多少古人,都是我的故人,甚至是晚辈,多少远古神祇、蛮夷大妖,都是我的敌人,甚至是剑下亡魂,此中大寂寥,你不会明白的。” 陈清都笑道:“很多年没有这么远看城头了。记得剑气长城刚刚建造起来的时候,我曾站在如今的太象街,与龙君、观照两位好友笑言,有此高城,可守万年。到底是做到了。” 陈清都转头望向陈平安,欣慰道:“今日之造化,不是你跟人求来的,也不是任何人施舍给你的,是你自己争来的。” 陈平安起身抱拳说道:“还是要感谢老大剑仙的传道护道。” 陈清都说道:“真要这么说,倒也勉强说得过去。只不过以一个好结果去看过程,处处善意,以一个糟糕结局回头看人生,处处恶意。” 陈平安笑道:“晚辈只是就事论事,挑好话说,许多怨气,没胆子与老大剑仙絮叨罢了。” 这是大实话,如果就事论事的话,倘若第一次在剑气长城,他就顺利重建了长生桥,更是成为一个剑仙坯子的剑修,就没有那么多的意外,就不需要背着一把长气剑,去桐叶洲去找东海观道观,可能也就没有了之后的老龙城厮杀,不会有那场境界不够只能修心来凑的书简湖问心局,不会有骸骨滩被京观城高承与贺小凉联袂布局的命悬一线,以及之后吃力还不讨好的力扛天劫。这诸多种种皆无,就会是截然不同的另外一番风景了,至于是哪种人生,更好还是更坏,反正已经没有机会知晓。 还有剑气长城今天的这个困局,真要唠叨,陈平安能够跟老大剑仙掰扯好几天。 陈清都点点头,道:“你小子别的不说,长辈缘还是有一些的。” 陈平安小声问道:“我那件咫尺物,何时能够重新打开?战事一紧,我肯定要陪着宁姚他们一起离开城头厮杀。” 话只说一半。 还有一半,当然是少了一件咫尺物无法使用,会耽误我捡破烂挣良心钱啊,若是扛着大麻袋东奔西走,顾见龙之流,那还不得公道话一箩筐。 陈清都疑惑道:“这种芝麻绿豆大的事情,你不去问晏溟,问我做什么?” 陈平安一开始将信将疑,总觉得以晏叔叔的行事风格,能够被老大剑仙钦点,帮着自己偷渡倒悬山敬剑阁,怎么可能会使得一件装有剑仙画卷的咫尺物,出现如此大的纰漏?只是陈平安很快就心领神会,懂了,确实是芝麻般的小事,回头与财大气粗的晏叔叔借一件咫尺物便是。 陈清都不计较陈平安这点小算盘,估摸着这小子有借是否有还,就很难说了。 不过陈清都所谓的长辈缘不错,十分准确,对独子晏琢给予莫大期望的晏溟,于公于私,都不会吝啬一件咫尺物。 晏溟的剑道造诣不高,但是开源挣钱是一把好手,所以看待陈平安,会格外喜欢。这与岳青对这个年轻外乡人的印象改观,还很不一样,晏溟是从一开始就高看陈平安几眼的大族家长。 陈清都看似万事不管,其实晚辈剑修人人在心头。 陈清都突然说道:“你这两把本命飞剑,不仅仅是一攻一守这么简单,与齐狩、高野侯这些同龄人还不太一样。他们的几把飞剑,杀力不小,门道也不浅,只是越往后,只说自身多把飞剑之间串联出来的可能性,就会不如你多。” 须知儒家圣人坐镇书院,山君水神坐镇山水,可高一境。 至于陈平安那把被老人赞誉一句“好一个笼中雀”的本命飞剑,是否拥有这种拔高一境的至大神通,还有待陈平安自己去发现和挖掘。 只要成了剑修,有了本命飞剑,熬过了最难的“无中生有”这一关,以后的修行之路,便有了去谈天高地远、身心自由的底气。 陈清都站起身,笑道:“总算有了点像样的手段。” 即将返回剑气长城,老人转头望向陈平安,问道:“先前被剑意连同光阴长河一起冲刷肉身魂魄,那种形销骨立的滋味如何?” 陈平安也跟着起身,苦笑道:“比以往在家乡练拳,更难熬无数,绝对不想要再来一次了。” 陈清都微笑道:“巧了。” 陈平安额头渗出汗水,板着脸摇头道:“老大剑仙,可以不巧。” 陈清都道:“巧的。” 陈平安认命,无奈道:“前辈说了算。” 陈清都笑呵呵道:“这一次,形销骨立、体魄熔化的过程,会慢上许多许多。” 陈平安颤声问道:“已经是剑修了,为何还要如此?” 陈清都给出一个陈平安打死都想不到的答案:“年轻人的怨气,要不得。” 老人说完之后就消失不见了。 整座宁府斩龙崖和那小凉亭,凭空出现了一座剑仙出剑百年也难破的小天地,陈平安被镇压其中,跌坐在凉亭中间。 剑光如一条流速极其缓慢的古怪大瀑,从凉亭顶部飞落,砸在陈平安头顶。若是陈平安还能够阴神出窍远游,就会发现自己的真身,当下比那桐叶洲飞鹰堡堡主夫人,更加惨不忍睹。一副金身境武夫体魄,先是整个人如同砸地未破碎的瓷器,将碎未碎,但是出现了无数条龟裂缝隙,尤其是最先“沐浴”在剑意瀑布中的头颅、脸庞,最先遭殃,不但是肌肤,就连那一双眼珠子,都开始缓缓崩裂。最煎熬的地方,在于这种演变,是一丝一毫蔓延开来,如草木生长,与那先前宁府密室内陈平安的遭遇,刚好是一快一慢,两种极端。 而那些瀑布流水触地后,并未冲出斩龙崖和凉亭小天地,反而如一口承载天降甘霖的古井,井水渐深,水位逐渐没过陈平安的膝盖。 这何止是托身白刃里,分明是类似天地接壤的寸寸磨杀。 洗剑洗剑,从来只有剑修洗剑,哪有用剑修自己的肉身体魄作剑,拿来洗剑炼化的。 白炼霜在远处又察觉到了那份天地异象,欣慰道:“不承想姑爷成了剑修,练剑越发勤勉了。” 剑气长城那边,左右问道:“如何?” 陈清都笑道:“先有手持长剑,剑尖直指蛮荒天下的畜生老祖,再有以本命飞剑拘押陈清都,你这个当师兄的,还想自己师弟如何?” 左右绷着脸,一板一眼道:“是大师兄与小师弟。” 陈清都啧啧道:“求你们文圣一脉要点脸。” 左右心情大好,这一次是真不计较,不过忍不住皱眉,问道:“既然有了本命飞剑,为何不立即赶来战场?” 陈清都说道:“我求他来,那小子成了剑修,架子恁大,不肯来啊。” 左右开怀笑道:“还是老大剑仙要脸。” 陈清都突然说道:“一场战争,终究不是打架,你那小师弟就比你更懂这点,不过他有些话,我会晚一点再告诉你。” 此次妖族大军攻城,很快就造就出一个极其壮观的大意外。 战场之上,直接矗立起了五座巍峨山岳的实体,依次排开,皆是蛮荒天下的极高山头,这是大妖重光倾力出手的移山神通。经此一役,这只飞升境大妖就直接伤及大道根本,等于退出了此后的攻城战,安心在甲子帅帐内休养生息。 迁徙五岳,蛮荒天下需要付出的代价,绝对不仅限于大妖重光的修为折损。例如原先坐镇这五岳的山神,俱是蛮荒天下的上五境山君神灵,如今都已连同山岳祠,与金身一起融为五岳气运。若非如此,蛮荒天下的大妖,即便扛得动五岳,也无法破开那道剑气洪流,绝对搬不到此处战场。 虽说这五座山头,相比剑气长城,好似只在半腰,但是对于剑气长城的所有剑修而言,就是天大的麻烦。 妖族不但战场推进更快更稳,而且在凭空出现的五座山岳之上,各有一座宝光流转的护山大阵,大阵当中,皆是早早就在山中布阵的蛮荒天下大修士,亦是等于个个交出去了半条命。大妖重光能够成功将五座大山丢在此处,除了自身修为,还需要第一场揭幕战当中的妖族秘密布局,形成战场地理变化,再加上山上修士的术法、宝物配合,早早就彻底斩断山根水脉,最终合力炼化五山,交付给飞升境大妖重光,才有这等大手笔。 所以代价极大,可只要成了,就该轮到剑气长城的剑修拿性命和飞剑去还债了。 除此之外,那位曾是曳落河水域共主的王座大妖,帝王冠冕的龙袍女子,好像顶替了先前的枯骨大妖白莹,负责最新阶段攻城战。 她化名仰止,在蛮荒天下也不是谁都不清楚她的本命真名,有资格清楚此事的,与她俱是相互知根知底的古老存在。她如今已经将整个连同曳落河在内的所有辖下江河、湖泊,都转赠给了另外一只大妖,但是在交出家底之前,自然有所保留,将数条大江之水截流收入本命物当中。 此刻五岳矗立大地之上,她便亲自坐镇一座山头。她没有现出庞然真身,只是如那游山玩水的大家闺秀,在其中一座大岳山脚,笑意盈盈,轻轻弯腰,从龙袍大袖当中,抖搂出了总计五颗碧绿水珠,微笑道:“去吧,山不动水流转,当一回护城河。” 于是五岳山脚皆出现了一条波涛汹涌的江水,刚好环绕五山,水性极凶,煞气冲天,许多战场上侥幸得以残存的孤魂野鬼,投身入水之后,直接成为厉鬼,在江河大水之中游弋不定。 其实在山水相依之前,许多各司其职的剑仙,都几乎同时果断出剑,既为劈山,也为救下许多中五境剑修撤退不及的本命飞剑。 即便剑仙出剑极快,依旧有百余柄剑修的本命飞剑,直接被五座突兀出现的山岳镇压,当场粉碎。 若非一位不以杀力巨大著称的剑仙,以本命飞剑幻化出一尊金身神灵,硬生生以肩扛住山岳,成功阻滞其扎根片刻,那么在那处中五境剑修出剑极多的战场上,损失之大,无法想象。 这一次连那纳兰烧苇都没有留力,一剑递出,那把纤细如芦苇的鲜红本命剑,转瞬即逝,化作一条极长的鲜红蛟龙,通体火焰,当它以身躯缠绕住一座大山时,不但山上碎石滚滚,草木摧折无数,就连整座山岳都要摇晃起来。 纳兰烧苇的飞剑蛟龙,与巅峰大妖仰止的长河,相互绞杀在一起,蛟龙掀起无数巨浪,拍打山岳。 陆芝几乎同时出剑斩山,岳青、姚连云、李退密也各有出剑。 委实是蛮荒天下这一手,太过后患无穷,对后续战场走势的影响,极其深远,这五座山岳好似五座城池的据点,加上其余大妖层出不穷的手段,很容易就会以点及面,直接将原本的大地战场,变成山岳与城头对峙的险峻态势。 此刻五座山头四周,出现了一个个彩带缭绕、怀抱琵琶的飞天侍女,与世俗女子等高,只是数以万计,故而又是一座额外的护山大阵。 她们各自弹奏琵琶,种种天籁之音,既有婉约旖旎,也有将军卸甲的雄浑韵味,丝丝缕缕的水运灵气,被琵琶声牵引,水雾升腾,最终化作一根根碧绿丝线,掠向高空,与她们衣袂翩翩的众多五彩长带相衔接,就像是为五座山头披上了一件青绿薄纱。 李退密直接问剑于居中山岳,那帝王冠冕的女子现出一尊漆黑如墨的法相,以手攥住李退密的一把巨大飞剑。 李退密祭出那把飞剑,原本是想要斩杀一些位于山巅的妖族修士,被大妖仰止亲自出手阻拦后,他非但不忧心飞剑会不会被拘走,伤及剑仙根本,反而凶性大发,不光祭出了第二把本命飞剑银线,在山岳与城头之间,拉伸出一条银色剑光,直刺那尊法相眉心处,李退密本人更是御风前往,手持长剑,笔直一线,如长虹挂空。 大妖法相何其大,剑仙身形何其小,简直就是蚍蜉撼树。 李退密的神仙眷侣,外加三名嫡传弟子,早已悉数死于曳落河藩属大妖之手。 反正孤家寡人一个。 此刻不问剑,更待何时?! 那仰止妩媚而笑道:“大剑仙的胆子,也确实大了些。那就让我收了你这胆子好了。” 五座山头,两大护阵,数千个专攻符箓一派的妖族修士,法宝累加千余件,外加仰止亲自坐镇之一,哪怕是剑仙联袂倾力出剑,如何能够轻松撼动其根本。 五岳齐全,与哪怕只折损一山的残留四岳,差距极大。一旦任由五座山岳稳稳扎根大地战场,不断形成越发稳固的山根水运,以后战事,只会更加棘手。 此时那杀红了眼的李退密已经心存死志,就算炸毁自身体魄与两剑丸,也要毁去那座居中山岳大半,为失了先机的剑气长城,为身后同辈剑仙赢得一线摧破山岳的机会。 李退密仗剑前行。 一场大战,我辈剑仙一个不死,难不成人人壁上观,由着晏小胖子这些晚辈先死绝了不成? 剑气长城万年以来,从没有这样的说法。 此时城墙之上的左右,哪怕与那剑仙素不相识,从未言语,只觉得敢如此说死就死,那便不该死! 左右一剑将那尊漆黑法相劈成两半。 可那李退密非但没有趁机撤退回城头,反而整个人绽放出璀璨剑光,连同两把飞剑一起撞入那座中岳山巅之中。 “诸位,李退密先行一步。” 仰止皱了皱眉头,身上那件墨色龙袍蓦然飘离身躯,如布遮住盆景,瞬间笼罩住整座山岳,防止那找死剑仙彻底毁掉山岳阵法与山根,否则,五岳会经不住对方剑仙的连绵攻势,更会让藏在深处的布局谋划,提前浮出水面。山岳齐聚战场,若是剑气长城攻势力度不够大,那己方自然就站稳了根脚,等于将战场一下子向剑气长城推进了数百里。若是剑仙们不死心,又不至于太过出剑决绝,那更好,好似那相互添油,次次投入兵力,次次差了一线,相互损耗,这才是蛮荒天下最想要看到的局势,因为剑气长城那边有资格添油的,肯定是玉璞境剑修起步。 揭幕战,蛮荒天下故意打得不痛不痒,但是这第二场,就要直接打得剑气长城伤筋动骨,直接死掉一拨剑仙! 只是李退密的求死,已经让这个昔年曳落河的女主人十分恼火。 仰止与另外四只隐藏在其余四岳当中的巅峰大妖,心神相通,告诉他们都别着急,尤其是在中岳山中的那个老人,仰止坚决不许他擅自出手。 在那李退密毅然决然同时自毁金丹、元婴、所有魂魄与两剑丸之后,其实已经被仰止那件仙兵品秩的法袍压制住声势,不出意外,只会毁去半数护山大阵,对于山根的影响不大,但是让仰止感到意外的是,左右救人不成便直接递出一剑,以浑厚剑意破开墨黑龙袍笼罩住的山头,劈斩李退密! 原本一身剑光被墨色龙袍束缚半数的李退密,大笑数声,身死道消,两把本命飞剑炸开,声势如雷,导致整座山巅都炸烂,不但如此,山巅附近百余个身家性命直接与护山大阵牵连的妖族符箓修士,元婴境之下,悉数暴毙,牵一发而动全身,使得整座大岳原本正在缓慢蔓延稳固的山根随之大震。 左右递出在浩然天下注定会惹来无穷非议的那一剑后,没有见好就收,选择功成身退,反而一身剑气暴涨,双手握剑,钉入矮了一大截的中岳山头上。 一座山岳,再大又能有多大?当真接得住我左右的剑气?! 大妖仰止心中愤恨不已,倒也果决,竟是舍了一件仙兵法袍不要,也要稳住山岳气运。她让那头同样拥有王座、更是她半个道侣的巅峰大妖不要出手,因为斩杀左右太难,只由着她亲自与左右纠缠便是,其余四岳,必须杀几个类似李退密的大剑仙,不然这第二阶段布局,岂不是沦为天大的笑话。 她现出真身,庞大身躯瞬间游弋登高到了山顶,至于一路过境,会不会碾杀无辜的己方符箓修士,仰止岂会在意半点。 除了这座动静极大的中岳,其余四岳相对安稳,但也只是相对而言。 一直揪辫子玩耍的隐官大人看到这一幕后,神采奕奕,得劲得劲。 她转头遥遥看了眼陈清都。 老人说道:“自己耍去。” 隐官大人双膝微屈,城头传来一阵剧烈震动,小姑娘身姿的隐官大人离城远去,直接将一座山岳撞穿。 那么个极其纤细矮小的小姑娘,落地之后,拍了拍脑袋上的些许尘土,然后开始在大地上来回飞奔,一次次用脑袋凿开整座山岳山体。 小姑娘每次开山之后,有些灰头土脸,但是随便逛荡,开心得不得了。 那两个来自皑皑洲的挚友,完全不像剑仙更似渔翁、樵夫的张稍和李定,相视一笑。 若是寻常按部就班的攻守厮杀,也就罢了,他们俩能多活一时是一时,也谈不上问心有愧,良心难安,只是既然对方刚好拿出这山水手段,又岂可让整个天下都没几本书的这帮畜生,赢了声势,专美于前? 不成不成。 故而无须言语,两个剑仙几乎同时御剑离开剑气长城,如两颗急急坠落的流星,挑选了一座山岳,一个落在了山脚,一个落在了半山腰。 世间渔翁喜泛舟,先天亲水的张稍更不例外,只是此生最后一次游山玩水,却也不用那般刻意附庸风雅了。 剑仙张稍直接步入那条曳落河藩属江河之中,微笑道:“皑皑洲剑修张稍。” 而那缓缓登山之后,与张稍背对背各自前行的李定,七窍百骸皆绽放剑光,会心一笑,道:“巧了,我亦是皑皑洲剑修。” 两个剑仙从容赴死,竟是直接毁掉了整座山岳的山根水脉。 城头之上,老大剑仙眯眼盯住一处,然后向前走出一步。 那个站在甲子帐北边门口的灰衣老人笑了笑,道:“不着急,你我负责收官即可。只要你不出手,我肯定不出手。反正陈清都的最大本事,也就只剩下看着一个个晚辈死在眼前了。” 灰衣老者望向中岳大妖仰止那边,与她吩咐了一句。 每一座山岳之中,最大杀手锏,或是飞升境大妖,或是仙人境剑修,纷纷不再隐蔽身形,一起离开原先山岳隐秘处,至于山岳能否继续扎根战场,山上数千符箓妖族修士是生是死,护山大阵能够支撑多久的剑仙出剑,已经不再重要。 四只大妖齐齐掠向中岳,要与中岳那边现出真身的仰止汇合。 共同围杀左右! 中岳地界,出现了一位御剑悬停的矮小老者,蓦然十数丈高,眉发皆白,肩扛长棍,缓缓御剑升空,在这期间,每次张嘴一吸,便有数十个琵琶女子被他吞入嘴中,如嚼黄豆。 董三更大笑道:“那小杂毛,屁本事没有,倒是花哨得很。” 陈熙与齐廷济想要跟随董三更一起离开城头。 这三位老剑仙,都曾在剑气长城之上,各自刻下一个大字。 陈清都却说道:“让左右以生死炼剑便是,浩然天下没架打,这里管够。人生太顺遂,太过独来独往,剑术就高不到哪里去。” 赶赴战场的董三更,与那个还停留在战场上玩耍的隐官大人,加上左右,需要对峙仰止、御剑老人两只蛮荒天下最巅峰的大妖,以及其余四只大妖。 墙头之上,晏琢咬着嘴唇,默不作声。 另外一处,程荃和齐狩全神贯注在战场上,没有发现那个陈平安正纹丝不动,满脸挣扎。 当陈平安的这尊出窍阴神行动自如之后,已经晚了。 战场之上,出现了一个比山岳骤现更大的意外。 隐官大人一拳破开剑气,直接洞穿了左右的腹部。 如果不是左右在生死一线之间躲了躲,会被一拳打烂心窍。 董三更先是硬抗那长棍老者的倾力一击,然后抓住已经瞬间退出数里路的左右肩头,带着左右离开战场。 整座剑气长城除了寥寥无几的剑修之外,都错愕不已,被震惊得无以复加。 那隐官大人狠狠吐出一口血水,然后歪着脑袋,望向陈清都,骂道:“老不死最该死,去死吧,你!” 陈清都面无表情,只是看了一眼隐官,视线便转而望向董三更与那左右,自言自语道:“左右,你那小师弟,先前就与我说过,要小心那个隐官大人。” 除了董三更之外,就算是陈熙与齐廷济,都要小心,因为陈熙怨气太大,齐廷济野心太大,最重要的是这两位战功彪炳的老剑仙,都觉得自己对剑气长城问心无愧,都对整座浩然天下仇恨至极,刻骨铭心。但是他陈平安关于这两位老剑仙的过往,只统计出大小事件三十七件,关键言语六句,依旧未能断言是否会一定向蛮荒天下倒戈,最后还是需要老大剑仙自己定夺。 大地上,隐官大人招了招手,原本攻伐附近一座山岳的竹庵与洛衫两位剑仙,立即停剑,来到她身边,一起背对着剑气长城,去往蛮荒天下。 剑气长城那边,庞元济摇摇晃晃,最终跌坐在墙头上,这位年轻剑修,不知不觉满脸泪水。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没了那股天地厌胜的陈平安终于行动自如,但是既没有去大骂故意隐瞒真相的陈清都,也没有去探望身受重创的师兄左右。世间对错是非,好坏颠倒流转,岂会简单。 所以陈平安只是坐在原地,打开折扇,遮掩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双眼眸,死死盯住南边战场,缓缓道:“有的打。” 第203章 新一任隐官 这一场战事,极为急促短暂,规模之小,死人之快,简直就像是一场边军斥候的狭路相逢。 显而易见,妖族诸多关键军帐,应该都没有预料到这个结果。意外太多,必须在既定的大框架之下,调整诸多策略的细节。 蛮荒天下并未立即展开下一轮攻势,反而让出了战场上仅剩的三座山岳。五座大岳,居中那座大岳,就是被左右与那仰止交手,彻底打碎的。 另外那座,则是被皑皑洲两个外乡剑仙以两条性命的代价,摧毁了山根水运,然后被陆芝硬生生以剑光砍裂。 剩下三座已是残败不堪,其中一座山岳先前被隐官一脉的剑仙洛衫、竹庵摧破许多,这大概就是这两个叛变剑仙最后的战功了。 将来可能再见面的话,就是相互问剑,与昔年战友,同辈剑仙,分出生死。 那三座山头上,一些个侥幸没死的符箓一脉妖族修士,只能是束手待毙,就算逃得太远,又有何意义?他们的命,早就与山岳存亡挂钩。也不乏有些性情暴戾和那狠辣果决的,呼朋唤友,指挥调度,重新开启护山大阵,拼了一死,也要让剑气长城的剑仙多递出一剑是一剑。 剑仙赵个簃找到了程荃,联袂御剑去往一座山岳。赵个簃要为程荃护阵,尽量炼化山岳,帮着程荃化为己用。 “他娘的老子现在出城,都要觉得自己是个叛徒了!”程荃御剑途中,悲愤欲绝,“狗日的竹庵,下贱的洛衫,你们今天之前,都是我愿意换命的朋友啊!赵个簃,你说,以后你是不是也会背后捅我一剑?要是会,给个爽快,等会儿到了山头那边,只求你出剑别再像是磨磨唧唧的娘们,让我死得快些。” 赵个簃破口大骂道:“宋彩云怎么会喜欢你这么个废物?” 程荃黯然失色。 剑气长城这边赢得了这一阶段战事的胜利,但是城头之上,没有任何剑修会感到欣喜。 隐官大人竟然会叛出剑气长城,带着洛衫、竹庵两个剑仙,一起投身蛮荒天下。 隐官大人更是一拳重创了孤身陷阵、堪称无敌的左右! 除了剑心足够澄澈的那拨剑仙,几乎所有剑修的心头,尤其是年轻人,都有阴霾笼罩,挥之不去。 陈平安在腰间别好折扇,驾驭符舟去往茅屋那边。 那间原本是风雪庙剑仙魏晋暂居的小茅屋内,左右坐在床边,正以剑气弥补被一拳洞穿打出个窟窿的腹部。 剑气生不出血肉白骨,因为这根本就是第二场凶险厮杀,师兄左右需要以剑气抵御隐官大人那一拳的后遗症。 不然对于一个炼剑本身就是淬炼体魄的上五境剑修而言,身体伤势再重,不至于让一旁的董三更都触目惊心,觉得十分不妙。 董三更守在门口,怒道:“陈清都,到底是怎么回事?那隐官是鬼迷心窍了吗?” 站在远处墙头那边的陈清都头也不回,说道:“你又不是瞎子,眼睛看到的,就是真相。” 董三更暴跳如雷,因为他对隐官这个晚辈一直印象极好,觉得与自己是少有的同道中人。而他那个最器重的孙子,曾被视为下一个刻字剑仙人选的董观瀑,早年与隐官更是十分投缘。 董三更已经看到了飘然落地收起符舟入袖的陈平安,依旧是气不过,继续与陈清都大声道:“那你方才就宰了她啊!” 陈清都冷笑道:“董观瀑投靠蛮荒天下,事迹败露,整个剑气长城都知道了,我知不知道?在你们闹大了之前,我宰了他没有?” 陈平安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 当年剑仙齐聚城头之后,老大剑仙亲自出手一剑斩杀董观瀑,是陈平安亲眼所见。 只是那个时候,陈平安想事情还十分粗浅罢了,当时终究不曾真正理解剑气长城。 而最让陈平安觉得疑惑的一句话,是事后宁姚说那小董爷爷是个好人。 身为剑仙,董家子弟,背叛剑气长城,是真。好人,却也是真。 这笔账,怎么算? 兴许对于这位老大剑仙而言,守住剑气长城,就真的只是守住剑气长城而已。 董三更压抑住心中怒火,与陈平安说了句“你师兄死不了”,然后这个董家老祖就直接离开了此地。 陈平安没有走入茅屋,反而轻轻关上门。 见过了这种波澜壮阔、剑仙大妖皆可死的惨烈战争,就会越发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见过了老大剑仙陈清都的种种选择,陈平安就会觉得书简湖的那场问心局,如果重新再走一遭,哪怕是与当年同样的修为境界,也能够随心所欲。 陈平安没有在茅屋这边久留,而是去往宁姚他们那边。 宁姚看了眼晏琢,然后对陈平安摇摇头。 陈平安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晏琢眼眶通红,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 晏氏家族首席供奉,仙人境剑仙李退密,死了。 这个老头子,曾是晏琢年少时最恨之人,因为许多脍炙人口的糟心言语,都是被最瞧不起他这个晏家大少的李退密亲口道出,才会被大肆渲染,使得当年的晏家小胖子沦为整个剑气长城的笑柄。不然以玄笏街晏家的地位和家底,以晏琢父亲、晏氏家主晏溟的脾气和城府,如果不是自家人率先发难,谁敢这么往死里糟践身为独苗的晏琢? 哪怕晏琢在后来的一场场大战中,靠着一次次搏命才得以脱胎换骨,成为真正的剑修,与宁姚、陈三秋他们成为生死与共的朋友,可是身为家族供奉的李退密,依旧不愿正眼看他晏琢。晏琢低三下四,那些年求了李退密数次教他剑术,李退密只说自己一把老骨头,穷贱命,哪敢指点晏家大少剑术,这不是误人子弟嘛。 晏琢哪里想得到,等到李退密愿意传授自己剑术了,虽然还是板着脸,但眼中却有些笑意,与自己说几句不是坏话就是天大好话的言语了,现在老人就这么死了,成了战场上第一个战死的大剑仙。 陈平安坐在晏琢身边,也没劝慰什么。这里是剑气长城,身边人是晏琢,那就不需要。 谁都可以熬过去。 至亲之人,死别一事,谁会陌生?除了已死的李退密,还有那暂时活着的吴承霈、陶文、周澄等等,哪个不是如此? 剑仙犹然如此不例外,更何谈那些剑修?以及那么多本命飞剑崩碎,个个生不如死的人? 老大剑仙最后那句话,也亏得只有自己听到。 因为言外之意太多,太大了。 比如当年那隐官大人明知董观瀑是叛徒,偏偏迟迟不定罪。 他陈清都并不会就此多说什么,拖着便拖着,董观瀑那个思虑极多的孩子,哪怕其罪当死,活着便活着,多活一天是一天。 如果不是你董三更剑术不够,积攒的战功不够,既无法震慑太象街和玄笏街那些大族剑仙,惹来众怒,又无法凭借战功护住一个叛徒孙子的性命,才使得一群剑仙去往剑气长城兴师问罪,不然他陈清都就跟着隐官一脉的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你董家拘押不肖子孙董观瀑,或是至多丢往老聋儿那边的牢狱,仅此而已。 宁姚坐在陈平安身边,问道:“还好吧?” 陈平安低声道:“很好。” 宁姚其实有很多的问题,只是太多了,反而不知道怎么开口。 陈平安柔声道:“什么都不用多想,都交给我去想。” 两人一起眺望南方。 晏琢突然问道:“有没有碍着你们俩?” 陈平安打开折扇,却是帮着宁姚扇风,笑眯眯道:“大家都自觉点。” 那个刚要一屁股坐在宁姚那边的董黑炭,停在那边,既不起身,也不落座,姿势清奇。 不承想陈三秋坐在了晏琢身边,范大澈坐在了董画符身边,叠嶂又坐在了陈三秋旁边。 最后,所有人一起望向远方,安安静静等待着下一场战事。 庞元济长久地呆滞无言。 被视为剑气长城下一代钦定隐官的年轻剑修,剑心晦暗,心死如灰。 一直待在庞元济身边的剑仙坯子高幼清,呆呆坐在一旁,欲言又止,始终不敢说话。 高野侯来到庞元济身边坐下,只说了两个字:“忍着。” 庞元济眼神恍惚。 高野侯沉默片刻,说道:“真想知道答案,就别这么消沉下去,反而要争取有朝一日,亲自问剑隐官,让她亲口告诉你答案!” 庞元济喃喃道:“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做不到的。” 高野侯嗤笑道:“那行,隐官一脉从今天起,就算真正断了香火。” 不承想两人身后,有个悄悄来到此地的小姑娘,双手抱胸道:“我来接过香火,就这么说定了啊。” 庞元济惨然一笑,转过头,问道:“绿端,当初为何不离开剑气长城?郭稼剑仙,与那陈平安,其实都希望你离开。” 郭竹酒眼神明亮,摇头道:“我再怎么敬重仰慕我爹与我师父,那也是他们的想法啊,身为剑修,难道不该有自己的活法和死法?” 庞元济苦笑不已。 道理都懂啊,又能如何呢。 高野侯竖起大拇指,大笑道:“绿端,这话说得好!” 郭竹酒看着高野侯,无奈道:“夸我作甚,你得夸我师父教徒有方,这就叫一夸夸俩,你不太上道啊。” 高野侯一时间无言以对。 与绿端丫头打交道,能占上风的,估计就只有宁姚和董不得了。 高幼清一个没忍住,破涕为笑。 郭竹酒瞥了眼那个小姑娘,怜悯道:“哭哭笑笑的,脑阔儿坏了吧,原来是个小瓜皮。” 高幼清扯了扯高野侯的袖子,高野侯气笑道:“这会儿知道找哥了?” 郭竹酒摇摇头,学自己师父双手笼袖,走了,自言自语道:“小瓜皮啊小瓜皮,长不大的小姑娘,泼不出去的水,愁哦。” 高幼清满脸涨红。 高野侯觉得自己也愁,摊上这么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妹妹。 庞元济笑容牵强,继续望向南方,更南方,好像还是希望能够再看一眼师父。 剑气长城上,与那两个剑仙张稍、李定相熟的所有皑皑洲剑修,亦是无限伤感。 在家乡皑皑洲最是闲云野鹤的两个挚友剑仙,是公认的与世无争,结果就这么死在了蛮荒天下的战场上。 皑皑洲最重商贾,简单而言,就是生意人多,其实他们这些剑修,三十二人,境界有高有低,都算是皑皑洲的异类了。 境界最高的两个,就是慷慨赴死的张稍和李定,两人都是玉璞境剑仙。 剑气长城这边,看待他们这些人数最少的皑皑洲剑修,从无异样眼神,但是他们自己内心深处,会不痛快。 北俱芦洲不用去多说什么,那本就是浩然天下最为剑修如云的一个大洲,比不了。南婆娑洲距离倒悬山和剑气长城最近,有数百名剑修,也有理由不用去比。可是除此之外,扶摇洲、流霞洲、金甲洲,这三个洲的剑修人数,都要比皑皑洲多得多。 比皑皑洲剑修人数更少的,就只剩下两个了,浩然天下版图最小的东宝瓶洲,但是先有了那个风雪庙剑仙魏晋,一个能够与本土剑仙比拼资质和大道成就的年轻剑仙,然后有了那个不是剑修却能够赢得剑修敬重的陈平安。 最后一个大洲,是那出了名不喜欢与别洲打交道的桐叶洲。 东宝瓶洲是内乱纷扰,桐叶洲是大妖作乱。 唯独皑皑洲,始终太平无事,甚至浩然天下的天塌下来,极有可能都是最安稳的那个大洲。 皑皑洲距离倒悬山最遥远,与那南婆娑洲还隔着一个疆域广袤、群星荟萃的中土神洲。可是一艘艘去倒悬山的皑皑洲渡船,生意做得无比兴隆。 唯独在剑气长城,竟然难见同乡人。 也对,修道事大,命只有一条,修行路上风光奇绝,安稳破境当神仙,为何要来此地送死?来了的剑修,其实根本无法苛求没来之人。 如今张稍和李定两个本洲剑仙战死了,照理说,是一件足以让皑皑洲剑修晚辈们挺直腰杆的事情,但是相反,只是越发让皑皑洲剑修心中郁郁,更不痛快! 城头某地,有一拨身穿儒衫的读书人。 其中陈淳安神色凝重。 陈是与最要好的刘羡阳和秦正修站在一旁。 陈是忧愁不已,轻声道:“守,就要死很多人,越死越多;不守,对不起那么多已经死了的,近在眼前的,就有本土剑仙李退密,皑皑洲的张稍和李定。如果换成我是那位老大剑仙,早就道心崩溃了。” 刘羡阳蹲下身,嘴里叼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拔来的草根,含糊不清道:“剑仙剑修,都习惯了老大剑仙坐镇剑气长城,实在是太久了,很难有人真正去想象这位前辈的内心是什么感受。” 秦正修沉声道:“万年以来,加上当下这一场,总计九十六场大战,没输过。” 刘羡阳说道:“战场在南边大地上,也在北边的人心里。所以一直赢,也在一直输。” 陈淳安突然开口道:“我们浩然天下,难辞其咎,错莫大焉。” 这位浩然天下独占醇儒头衔的老人,并非以心声言语,而是直接开口说话。 除了刘羡阳,便是陈是这个陈氏子弟,秦正修这样的儒家君子,都有些变了脸色。 隐官大人带着洛衫和竹庵剑仙,大摇大摆走到了那座甲子帅帐。 灰衣老者就站在大帐外,笑道:“不用担心在我们这边没架打,只要是飞升境的,此次攻城又未出过力,都随便你挑,打死了,谁敢发牢骚,继续打死。” 隐官大人点了点头,伸手揪住一根羊角辫儿,轻轻摇晃起来,咧嘴笑道:“到了浩然天下,给我半洲之地,上五境修士,全部交给我打杀。缩头乌龟,龟壳带肉,一并稀烂!” 灰衣老者没有拒绝。为何要拒绝?眼前这个小姑娘,简直就是蛮荒天下最好的大道种子,大道之契合,无与伦比,待在陈清都身边,对她而言,无时无刻不是煎熬,剑气长城从来不是她的修道之地,而是一座拘押本心的大牢笼。隐官大人身为剑气长城土生土长的剑修,岂会没有本命飞剑?但是她每逢大战,几乎从未祭出飞剑,最多就是提一把剑坊长剑,砍断了再换拳。 灰衣老者极少有惋惜之事,其中之一,就是这个在剑气长城成长起来的隐官大人,不曾诞生在蛮荒天下,不曾早早去往托月山修行,不然那口古井之中的十四个座位,高低位置,全都要变一变。 这个蛮荒天下的老祖,此刻身边只有一人跟随,那个佩刀背剑的大髯汉子。 洛衫望向这个在蛮荒天下都大名鼎鼎的剑仙,问道:“为何既不拔刀,也不出剑,任由董三更救走左右?” 大髯汉子淡然道:“看在你是剑仙和娘们的分上,与你废话一句,我杀谁,不杀谁,都不需要与外人讲理由。” 洛衫刚要说话,已经被竹庵剑仙伸手握住手腕。 灰衣老者笑道:“不用如此拘谨,按照托月山制定的规矩,你们是蛮荒天下的头等贵客,千年之内,不会有半点水分。刘叉如果对你们出剑,就算是问剑托月山了,对不对?” 说到这里,老人望向那个大髯汉子。 刘叉默不作声。 随后灰衣老者轻描淡写说了一番言语,既是对身边名为刘叉的男子所说,也是对洛衫和竹庵剑仙所说,更是对甲子帅帐的诸多大妖说的:“我们蛮荒天下,的的确确就是个没有教化的蛮夷之地,既不是剑气长城,更不是浩然天下。我的规矩,不多,就那么几条,条条管用,忤逆者皆死。” 隐官大人一本正经道:“对了,我那傻徒弟庞元济,就算他自己可劲儿找死,你们都别打死他。我还想着他以后与我问剑一次又一次的。” 灰衣老者无奈笑道:“这种小事,就别与我念叨了,你让洛衫和竹庵分别去甲子帐和戊午帐走一遍,应该就都有数了。” 隐官大人问道:“那我干吗?” 灰衣老者说道:“被陈清都笑称为老鼠窝的地儿,井口底下,还剩下些该死却侥幸没死的大妖,你要是闷得慌,就去杀光好了,说不定可以让你更早破境。” 隐官大人眨了眨眼睛,问道:“你是怕我与陈清都里应外合,被我打烂你们的腚儿?” 去了那个老鼠窝,打杀那拨苟延残喘的飞升境大妖,境界稳步提升的同时,其实又是一种与蛮荒天下的玄妙合道,她从此与整座天下性命攸关。 她想要破开飞升境瓶颈,成为与那个老瞎子一个境界的不朽存在,这就是她需要付出的代价。天地是熔炉?修道是行那窃贼勾当?飞升境也难逃这种枷锁,想要真正破开这道关隘,就得有壮举,就要以自身小天地,炼化大天地的一部分!炼化了全部,那就是儒家至圣、佛祖道祖! 灰衣老者爽朗笑道:“你就说去不去吧。” 隐官大人笑容灿烂,化虹远去,直奔那个老鼠窝。 在剑气长城,她能够炼化什么天地?剑气长城?剑气长城是陈清都,陈清都就是剑气长城! 但是蛮荒天下却不同,因为那个灰衣老者,也未曾真正炼化全部天地,所以她犹有机会,说不定将来还能与这名妖族大祖掰掰手腕子。 刘叉皱眉问道:“一定要这么让出道路给她吗?” “一个剑道,一个学问,两份最大的便宜,够你和周密吃饱了,好事总不能都被你们俩占尽。”灰衣老者笑道,“陈清都再死一次,我到了浩然天下,礼圣应该就要出山了。我倒要看看,浩然天下读书人所谓的每逢乱世,必有豪杰挽天倾,到底是不是真的。” 刘叉问道:“那白泽?” 灰衣老者讥笑道:“跟老瞎子差不多,失望透顶,两不相帮。” 刘叉突然说道:“暗透了,可见光明。” 灰衣老者笑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这句话,哪座天下最适用?只说纯粹,哪座天下的心思最纯粹?” 灰衣老者伸出两只手,道:“浩然天下,人心在往下走。但是我们,在往上走。这就是最不可阻挡的大势。” 老人双手握拳,轻声道:“到了浩然天下,就该轮到你拔刀出剑了。” 刘叉点头道:“当如此。” 灰衣老者突然拍了拍这大髯汉子的肩膀,道:“去了那边,打得对方知道疼了,你总有机会再见到那个阿良,到时候分个高下,我准许你以浩然天下的一洲之地,作为你们双方比剑的小彩头。” 阿良去过蛮荒天下很多的地方,杀妖极多,却也与一名剑客豪侠成为了真正的朋友,那名剑客豪侠便是这个刘叉。 阿良回到剑气长城后,曾经与一帮小屁孩笑言,那刘叉果然不曾让人失望。 大躯,形貌粗犷,任气重义,豪迈无羁,能为诗歌。 当然,说完这些不太重要的客气话,铺垫完毕,就得说真正的重点了。于是阿良很快就又恢复本性,吐口唾沫在掌心,捋了捋头发,与那些一惊一乍的孩子们“泄露天机”:“那厮再了不得,也依然被我的风采所折服,二话不说,就要摘剑相赠,我不收,他便又要以刀作笔,算是提笔赠诗。我是谁,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你刘叉这不是自取其辱吗?见我不点头说个好,那厮一写就停不下来了,一条古时水,向我手心流,森然气结一千里,磨损万古刀,勿薄细碎仇……啥?你们竟然一句都没听过,没关系,反正写得也一般,记不住就记不住。不过以后你们谁要是在战场上对上了那刘叉,别怕,打不过了,见机不妙,立即与他嚷嚷一句,就说你们是阿良的朋友。” 但是那个自称读书人的阿良,赌棍酒鬼更光棍,不知不觉就在剑气长城待了百余年,从未身穿青衫悬佩玉佩,从未真正像个读书人。 这个剑客走的时候,甚至没了剑,佩刀戴斗笠而已。 没有人知道,陈清都为他送别的时候,郑重其事说道:“走了,就别再回来了。一个外乡人,能在剑气长城待这么久,就算你不走,我也要撵人。” 阿良只是一边揉着老大剑仙的肩膀,一边嬉皮笑脸道:“若有好酒,帮我留着。喝不喝,看我心情,可留不留,却是江湖道义。” 不过最后,在离开茅屋之前,阿良扶了扶斗笠,背对老人,说道:“如果剑气长城掉转剑尖,那我就不来了。酒水再好,我阿良找谁喝去?” 在枯骨大妖白莹,旧曳落河共主仰止之后,此次坐镇妖族大军的角色,换成了那个拥有千百座宫观殿阁、琼楼玉宇的大妖,化名黄鸾。 黄鸾依旧是独坐栏杆,就像置身于一座仙气缥缈、鸾鹤长鸣的天上城池。 城池当中,有那二十节气的不同气候变化,有些仙家府邸是那满斋秋蝉声,有些院落却是初生柳叶如小眉,还有道观上空“种玉”不停,满地积雪,还有许多婀娜多姿的符箓美人,或对镜贴花黄,或摇扇扑流萤。 而黄鸾所坐栏杆的这座府邸,有一条他最为钟情的若耶溪,流水清澈,有那符纸显化的白首老渔翁,有那年复一年做着同样一件事的俊俏浣纱女、采莲女。 这座云上城池的脚下,就是集结完毕之后向前稳步推进的五万余妖族大军,皆是修士,并且境界都还不算太低,最低也是洞府境修士,并且有那灵器、法宝傍身。 故而此次根本无须闯过剑气长城的三座剑阵,更无须蚁附攻城。 剑气长城那边有飞剑洪流,往南倾泻。 这一次,蛮荒天下也有一条毫不逊色的大江,由那不计其数的灵器法宝汇聚而成,宝光冲天,浩浩荡荡,往北方城头而去。 你有剑气长河,我有宝物大江。 来一场硬碰硬的江河对撞。 既然已经决定倾尽半座天下之力,去攻打这么一座孤零零的剑气长城,怎么可能没有一点拿得出手的阵仗? 以灵器法宝与那本命飞剑互换,看看到底谁更心疼。 没什么阴谋诡计,没什么精妙布局,就是相互比拼家底的消耗。 如果先前仰止那婆姨本事稍微大一点,不那么废物窝囊,能够将稳住阵脚的五座山头作为依托,剑气长城那边的战损会更大。 不承想李退密和左右的出剑,打乱了所有的布局,非但没能绞杀更多的仙人境剑修,反而差点赔了个血本无归,更使得黄鸾自己的这一场攻城战,受到了不小的影响,不然战场离着城头距离更近一些,虽说己方死人的速度,肯定会快许多,但是剑气长城那些本命飞剑,也一样会折损更多。 五尊上五境山君神灵,数千符箓修士交出身家性命,去炼化山岳,再让重光搬移大山突兀丢到战场,一笔笔账,军帐那边都记得一清二楚。 如果不是隐官的倒戈,算是帮了个大忙,仰止就会有大麻烦。 毕竟如今的攻城,再不像以往那般粗糙不堪,而是开始斤斤计较了,那么多的军帐可不是摆设,军帐里的修士,哪怕境界不高,甚至会有许多年纪轻轻的孩子,但是在大祖和托月山眼中,任何一道军令,只要出了军帐,就连他黄鸾和仰止、白莹这些存在,也要掂量掂量。 黄鸾高高举起手,轻轻向前一挥。 妖族大军,宝物齐出。 夜幕中,就像骤然挂起一条璀璨星河。 即便是大妖黄鸾这种岁月悠悠的古老存在,依旧得承认眼前这一幕,当得起“壮观”二字,很新鲜,就是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看几次。只要到了浩然天下,按照先前的推衍,好像很难有这样的机会了。 黄鸾“咦”了一声,主动打开禁制,转头微笑道:“稀客稀客。” 是那折损了大半件仙兵法袍的仰止,破碎不堪。大战之中,这念旧的婆姨,收拢了大部分碎片,可如果真要弥补修缮的话,不但麻烦,而且不划算,还不如直接去浩然天下强取豪夺几件。 今天以布衣木钗妇人容貌示人的仰止,坐在栏杆一旁,神色阴郁。 黄鸾笑道:“怎么,要与我抢功劳?” 仰止说道:“只是给你打下手,挣些功劳。大祖那边,虽然没说什么重话,但是明显不太开心了。打完这一场,算是与大祖表个态,然后我就得返回蛮荒天下,亲自截杀那些四处流窜的剑仙。” 黄鸾看了眼剑气长城某处,有些遗憾。说实话,隐官叛离剑气长城,连他都被蒙在鼓里,事先根本不知晓会有这种变故。 仰止问道:“北边城池,还有倒悬山,我们的棋子,会何时发难?” 黄鸾笑道:“我哪能知道这些。” 脚下大军当然不是站着不动,遥遥祭出各种乱七八糟的本命物,整个大阵是在不断向前推进。 剑气洪流与法宝江河撞在一起,无比绚烂,如同上古神祇铸剑的万点星火,不断溅射开来,纷纷如火雨,洒落人间,映照得剑气长城和黄鸾的天上城池,都熠熠生辉。 除此之外,还有与第一场揭幕战差不多的蝼蚁们,在大军两翼疯狂前冲。也不算什么做做样子,而是实打实地拿命去填战场,这就是身旁仰止所说的“打个下手”,因为这些蝼蚁,都是仰止的藩属势力、嫡系兵马。一只巅峰大妖的将小功补大过,自然不是坐在黄鸾身边看风景,或是对着剑气洪流出几次手而已,而是会死许多的蝼蚁,直接打光几大支辛苦培植起来的旧有势力。 蛮荒天下有一点最好。 拳头之下,认命听话。 不愿送死,那就先死。 何况也不绝对只是送死而已,诸多军帐会详细记录每一处战场的折损与战功,死了不算太亏,没死就赚他个翻番。只要过了剑气长城,浩然天下地大物博,只管大肆搜刮,每天都可以四处挣钱,不计其数的天材地宝,任由宰割的仙家势力,大把大把的神仙钱,都在等待着蛮荒天下去收入囊中。 黄鸾突然玩味笑道:“剑气长城什么时候剑仙出剑,都变得如此井然有序了?” 这位浑身仙人气度的俊美男子,伸手轻轻拍打栏杆,叫苦不迭道:“完蛋喽,如此一来,对方战损,注定要低于军帐预期。仰止,是不是因为你晦气太重,连累了我?你瞧瞧,岳青、米祜之流,还有许多原本据说关系不太好的剑仙,出剑都如此讲究阵形,那些个桀骜不驯的剑仙,小范围厮杀,配合得天衣无缝,很正常,可是今夜这种场景,能够最大限度让几乎所有的剑仙,本命神通叠加到最大,是不是既让人眼前一亮,又让你我糟心不已?” 仰止脸色阴沉,冷笑道:“心知必死,负隅顽抗。” 黄鸾观战片刻之后,哀叹道:“他们收拢战线,剑修齐齐往回撤剑三里路?这还是我听说的那个剑气长城吗?” 仰止奇怪道:“既然麻烦,你还看着?” 黄鸾笑道:“先让军帐里那些个年轻家伙多磨炼磨炼,本来就是演武给后面看的,何况我也没觉得这处战场,会输太惨。以后想要与浩然天下僵持,不能只靠我们几个出力吧。” 仰止转头望向一处,在极远处,那是一座更大的战阵,尚未赶赴战场。 皆是蛮荒天下的本土剑修! 剑修的命再金贵,也不能只养着,当那摆设。 能够向剑气长城问剑,以剑气长城作为磨剑石,以此洗剑,然后活下来,才算真正的剑修。 剑气长城临时拼凑出来了一座极为古怪的小山头,十余人,约莫半数是外乡人。 是以隐官一脉最新剑修的身份,聚拢而来,这也是隐官一脉在历史上,首次招徕外乡剑修。 至于督战官、记录官的职责,依旧交由以往隐官一脉的旧剑修和儒家门生,但是前者的隐官一脉身份,都已经失去。 负责将这些人聚拢在一起后,陆芝就迅速离开,只是留下了两幅道家圣人送来的画卷。 两幅极大的画卷,被陆芝摊放在走马道之上。一幅画卷之上,正是剑气洪流与那宝物江河对撞的场景。另外一幅,是在此处战场的更南边,蛮荒天下第一线的妖族军阵分布,画面相对模糊不清,但是越往北方,越纤毫毕现,好像有一道被天时地利分割开来的分水岭。 陆芝只说所有人暂时不用负责出剑杀敌了,都算是隐官一脉。除此之外,这个战力卓绝的女子大剑仙,就不再多说半句。 绝大多数剑修都有些面面相觑。 一来很多人相互间根本不认识,二来一头雾水,不知道到底是要做什么。 米裕是最尴尬的一个,因为就只有他是上五境剑修。 总不能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境界最高的米裕说道:“大家先自我介绍吧。我叫米裕,玉璞境。” 一个姿容俊美的白衣少年微笑道:“林君璧,中土神洲,刚刚跻身龙门境。” 不断有人开口言语。 “皑皑洲邓凉,元婴境。” “扶摇洲宋高元,金丹境。” “流霞洲曹衮,龙门境。” “金甲洲玄参,金丹境。” 除此之外,剑气长城这边,还有庞元济、董不得、司徒蔚然、顾见龙、王忻水、郭竹酒。 以及陈平安。 最开心的是那郭竹酒,因为她的师父也在。而最提心吊胆的,当然是那个顾见龙。 郭竹酒蹲在师父身边,一大一小都笼袖,一看就是自家人。 当她的师父自报名号、境界后,郭竹酒就开始使劲拍掌。 “陈平安,下五境。” 陈平安转头对自己的弟子笑道:“稳重。” 郭竹酒使劲点头。 林君璧说道:“当下这拨妖族畜生哪怕撤退了,肯定还有一大拨剑修要与我们问剑,估计这就是我们聚拢在此的理由,尽量多想一些对方的可能性,以及我们的应对之策。战事极为吃紧,除了米剑仙之外,我们境界都不算高,所以我们的职责,其实就是查漏补缺,大忙注定帮不上,可如果我们集思广益,帮点小忙,应该可以。” 在林君璧言语期间,陈平安盘腿坐在画卷边缘,手持折扇,轻轻敲打手心,凝视着画卷上的战场。 林君璧望向米裕,这个其实浑身别扭的剑仙只好笑着点头。 米裕半点不比那顾见龙自在。 然后林君璧就望向了那个二掌柜。 陈平安头也没抬,笑道:“能者多劳,君璧只管发号施令。” 林君璧也有些不太适应。 只不过也没有如何扭捏,事分轻重缓急,林君璧此时此刻,如同跻身棋盘之侧,是与那整座蛮荒天下对弈,能帮着剑气长城多赢一丝一毫,就是帮助自己和邵元王朝赢得无数! 所以林君璧毫不犹豫,略作思量过后,就开始安排任务给所有人。 让那庞元济与董不得,负责统计、归类己方剑仙的所有本命飞剑、神通,让司徒蔚然和邓凉负责记录敌方修士的半仙兵、关键法宝,让玄参、宋高元时时刻刻记录双方飞剑、法宝的各自损耗、此消彼长,让曹衮、王忻水负责留心妖族修士的战阵变化,若是还能分心,就寻找一些隐匿修为的敌方大修士…… 陈平安望向顾见龙,打招呼道:“顾兄,这么巧,人生何处不相逢。” 那顾见龙屁颠屁颠跑到陈平安身边蹲下,一身正气道:“开什么玩笑,哪敢让二掌柜喊我一声顾兄,喊我小顾!” 城头走马道这边,最终出现了一张张矮脚几案,人人盘腿而坐,其中米裕需要抄录在他那边归总一次的文档,再交给郭竹酒分发出去,以便人人传阅,互通消息。 至于一些至关重要的情报,反正相互间离着都不远,大可以直接开口说话。 唯独陈平安,没有太实质性的任务。 道理很简单,陆芝在派人送来几案和笔墨纸张之后,说了一句话。 “从这一刻起,陈平安就是剑气长城的新一任隐官大人。” 米裕颇为无奈。 庞元济如释重负。只要不是自己继任隐官,任何人都无所谓,这二掌柜,更是最好不过。 林君璧神色复杂,一闪而逝。心中猜测越发笃定,如今剑仙出剑变阵极多,正是此人的建言。 顾见龙则昧着良心,面带微笑。 郭竹酒一个人拍掌,就有那掌声如雷的声势。 而那个剑气长城历史上年纪最轻、境界最低的隐官大人,起身接过那块象征着隐官身份的古老玉牌后,抖了抖袖子,重新落座,将那玉牌挂在腰间,与那养剑葫一左一右。书案之上,除了笔墨,还有一摞摞等待落笔的空白账本,以及那把合拢搁放的玉竹折扇。 陈平安双手十指交错,看着极为熟悉的桌上布置,微微一笑,感觉极好,好似没有祭出本命飞剑,便已经坐镇小天地了。 什么新一任隐官大人。 无非是从一个童叟无欺的包袱斋,变成了更加在行的账房先生。 蛮荒天下暂时还不清楚剑气长城之上,又多出了一个历史上境界最低的新任隐官。 就算知道了,估计也只当一个天大的笑话看待。 事实上,哪怕是剑气长城这边,也没有太多人如何当真。尤其是剑仙,只觉得是老大剑仙又一个“无所谓”的举动。 新官上任三把火,陈平安落座后,不多不少,刚好做了三件事。 隐官一脉拥有两座私宅,都在城外,一名避暑,一名躲寒,收藏于其中的所有百年之内存下的秘档,都给搬到了走马道这边,层层叠叠,搁放在陈平安身后,堆积如山。 上一任隐官大人,既没有带走那块有古篆“隐官”二字的玉牌,也没有毁去隐官一脉传承数千年的档案库房。 除了陈平安背后这座“靠山”,陈平安还让人搬来了一座仙家重宝,剑房。 人手两把剑坊专门为隐官一脉剑修铸造的传信飞剑,在陈平安的要求之下,再让剑坊铸剑师篆刻上了每个人的名字。 陈平安、米裕、庞元济、董不得、顾见龙、王忻水、郭竹酒、林君璧、邓凉、宋高元、曹衮、玄参。 这就是剑气长城目前隐官一脉的全部剑修了。 只不过属于陈平安的那两把飞剑,都直接篆刻“隐官”二字,而非“陈平安”这个名字。 第三件事,则是陈平安与诸位“下属”剑修开门见山,说了一番再敞亮不过的言语。 “诸位,连我在内,总计十二人,身在此处的剑修,大家都很聪明,应该心知肚明,我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境界不算高,剑术杀力在当下的攻守战当中,完全就是不值一提。不过我们的脑子,还算好使,我们遇上事情,愿意多想一些,习惯成自然,寻常剑修的念头,打一个转儿的事情,我们可能已经转了好几个圈,这就叫熟能生巧。颁给在座各位隐官一脉的身份,就是对你们的最大认可,我们的每一个建议,尤其是每一次最终影响到整座剑阵的策略,会动辄牵扯到数以万计剑修的出剑,甚至是成百上千剑修乃至于许多剑仙的身家性命。但是这不是一只铁饭碗,我的要求只有一点,大家一起殚精竭虑,尽你我所能去建言,如果被我发现有人在任何一个环节拖了后腿,脑子看似灵光实则不够用的,我会直接驱逐出隐官一脉。你们的面子再值钱,也比不上剑修的性命,比不上他们的本命飞剑更值钱。” “所以这绝对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请你们做好心理准备,我们需要对每一个战死之人负责,更大的难题,在于那些生不如死的剑修,或是有那亲朋好友战死的,说不定都会对我们这十二人,对我们这些只会动嘴皮子的废物剑修,心存怨怼。他们恨我们,是人之常情,我们无法更改,但是我们自己,对此不可心生失望,一点都不许有,若是有人因此而怀恨在心,故意使坏,一旦被我察觉之后,我不听辩解,会让米裕剑仙递出一剑,直接斩杀。所以我最后只有一个问题,谁想要退出隐官一脉?现在退出还来得及,与其和我陈平安钩心斗角,比拼城府深浅,还不如干干净净,去那城头出剑杀妖,捞到一点战功是一点,绝对要好过在这里虚度光阴是个死,害人害己。” 其余十一个剑修,沉默不语,人人眼神坚定。 陈平安点头道:“很好,连君璧这样大道可期的少年剑修,都没有任何犹豫,敢将大道和性命一起押注在这里,我觉得人心可用。” 林君璧顿时如坐针毡,陈平安这厮不会借机公报私仇吧? 陈平安眯起眼,视线游弋过一个个剑修的脸庞,缓缓道:“我们坐在这里,不再是修行,更不是炼剑,就只是做代替剑气长城与蛮荒天下那些畜生做天底下最大的一笔买卖,我们要为剑气长城的数万剑修,做出一桩最一本万利的生意,要用己方最少的性命换取敌方最多的性命!诸位,这样的机会,我们此生再不会有了,任你们将来福缘深厚,得以大道登顶,成了仙人、飞升境,然后兵解转世,再有来生,也注定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任你们成为浩然天下的一宗之主,宗门之内剑修如云,你又能够调用几个剑仙,让其心甘情愿倾力出剑,慷慨赴死?所以要珍惜当下,因为这是数座天下,万年以来,万年以后,也唯有你我十二人才能做成的一个壮举!” 郭竹酒坐在几案后,眼神坚毅,猛然抱拳,却无言语。 董不得跟随其后,也是神采飞扬,高高抱拳。 林君璧、顾见龙、王忻水在内所有人,就连那剑仙米裕,也都一一抱拳。 尤其是那些个异乡的别洲年轻剑修,更是一个个心神激荡。 敢来剑气长城练剑之外乡人,尤其是大战之后还敢出剑不愿走的,越是年轻,越是心高且纯粹! 陈平安说道:“我们不着急对剑气长城发号施令,先熟悉双方战场,你们先按照林君璧的既定方案,各司其职,半个时辰后,我另有决断。” 对于陈平安而言,林君璧的那个方案,实在太粗糙了,但这是林君璧临机应变的急智成果,已经无法苛求更多。只是半个时辰之后,或者说此后剑气长城,若都是如此应对蛮荒天下那六十军帐的群策群力,陈平安不觉得自己这隐官一脉,有半点胜算。 陈平安开始翻阅那些旧隐官一脉的秘档,翻书极快,手边还有十多本书页空白的册子,看到关键处,便会在册子上抄录一二,与此同时,眼角余光,时不时瞥一眼战场画卷,再打量几眼那十一人,观察他们的细微神色变化。 字迹娟秀的,是那竹庵剑仙的笔迹。 勾画凌厉,反而是出自那女子剑仙洛衫之手。 好一个见字如面。 内容清爽,干净,自然挑不出任何毛病。 哪怕三个剑仙叛出了剑气长城,但是如果只说这档案秘录一事,其实仍是可以说是尽心尽责。 极为精准的半个时辰后,陈平安手持合拢的折扇,轻轻提起,然后重重一磕桌面,说道:“诸位继续盯着战场,分心听我言语即可。从现在起,每个人都要兼顾三件事,第一件,是本职事务,所有人都必须牢牢盯死画卷。第二件,所有人开始提笔记录,方便他人传阅,一有需求,就可以直接与他人索要记录,作为参考。第三件,是某些时刻的飞剑传信各处。” 陈平安继续说道:“先从第三件事说起,隐官一脉的剑坊飞剑,速度极快。除了一些大的策略,由我亲自飞剑传信全部剑修之外,其余一些细微剑阵的调整转变,你们各有任务,其中米裕、董不得、顾见龙负责飞剑传信所有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将整座剑气长城分出左、中、右三大地盘,郭竹酒、王忻水负责飞剑传信全部上五境剑仙。” 听到了这里,米裕皱了皱眉头,因为这似乎不合情理,照理而言,应该由他联系其余剑仙。 陈平安解释道:“米裕剑仙,若是剑仙与剑仙言语,境界修为的高低,在心中就是一道门槛,不够纯粹,容易节外生枝。战场上的诸多机会稍纵即逝,一个凝滞犹豫,说没就没了。这么讲,可以理解吗?” 米裕点了点头。 事实上这个隐官大人还算说得客气了,一些没讲的话,更是理由,比如他米裕在剑气长城其他剑仙心目中的糟糕印象。 相对而言,境界极低的郭竹酒和王忻水飞剑传信剑仙,确实就是一种更加直来直往的公事公办,若是由他米裕这个出了名的花架子剑仙去发号施令,确实会有极多的剑仙根本不买账。 陈平安继续道:“以后若有这类疑惑,当面提问便是,能够说服我改变主意,那是最好。此外,庞元济负责联系旧隐官一脉的督战官以及儒家门生的军功记录官,这些人数量较少,所以庞元济再加上负责一个中土神洲的剑修,林君璧负责南婆娑洲的剑修,邓凉联系所有的北俱芦洲剑修,宋高元飞剑传信金甲洲,玄参负责流霞洲,曹衮负责皑皑洲。” 这些莫名其妙就成了隐官一脉的剑修,大多擅长心算、术算,精通弈棋,比如林君璧、玄参,都是名副其实的国手。 米裕还真就有问题便当面询问隐官大人了,他问道:“为何不是一洲剑修联系本洲剑修剑仙?岂不是更加没有凝滞?” 陈平安反问道:“邓凉他们这些个外乡剑修,来到剑气长城,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拼命不说,这会儿又被拉来当了隐官一脉的剑修,做着这么吃力不讨好的勾当,还不许他们赚一点额外的香火情了?” 话说得很直接,摆明了一副在商言商的架势。 林君璧会心一笑。 其余别洲剑修也有些赧颜,当然同时更多还是欣喜,对这个隐官大人,多了几分由衷感激。 若能活,谁愿死?若是能够不死,且活得问心无愧,那么多想一想未来的大道之路,天经地义。 米裕略作思量,想通其中关节,这个剑仙无奈一笑,心中略微别扭地抱了抱拳,算是表示自己理解了,再无疑问。 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负责传信本土剑修。但是林君璧在内的外乡人,飞剑传信,其中暗藏玄机,大有讲究。例如林君璧传信位于中土神洲南边的婆娑洲,正北方的皑皑洲剑修邓凉,负责浩然天下东北方位的北俱芦洲,其他剑修也是如此,一律是飞剑传信相邻的大洲。 这样的香火情,就像是那一艘艘跨洲渡船,渡船主人不为挣半枚铜钱,反而做着天底下最公道的买卖,这样极为诚挚的香火情,当然能够让对方惦念许久。至于所有外乡的本洲剑修,对于跻身了隐官一脉的这拨年轻剑修,早就高看一眼,自然无须隐官大人陈平安帮着邓凉、玄参他们更多锦上添花了。 林君璧率先想到了,其余那些年纪轻轻的外乡剑修,既然能够被剑气长城选中,成为隐官一脉成员,就像陈平安所说,境界兴许不高,但是就没一个是脑子不灵光的,自然也都很快想到了。 所以需要询问的,其实还真的就只有境界最高的玉璞境米裕。 陈平安提起手边一叠册子,十多本,都只写了一个书名,说道:“接下来的第二件事,才是重中之重。你们都听仔细了。” 陈平安拿出最上面的两本册子,书名分别为“甲本正册”和“甲本副册”,解释道:“这两本书,分别详细记录己方上五境剑仙的姓名,本命飞剑,飞剑的本命神通。正册为剑气长城的剑仙,副册为外乡剑仙。一页只记录一人,书页右下角,会有那页数,你们对于页数和对应剑仙,都要烂熟于心。” 然后陈平安放下这两本册子,一一解释起了其余册子的作用。 乙本,负责记录所有在战场上露过面的蛮荒天下上五境妖族。 也分正副两册,正本,记录在英灵殿拥有十四个王座的巅峰大妖之外,所有飞升境、仙人境的大妖,以及身为玉璞境剑修妖族。 副本,记录玉璞境剑修之外的所有玉璞境妖族修士。 如果不知姓名,那就随便取个名字,写幻化人形之后的相貌,真身形态,关键法宝,本命神通,以及大致隶属于蛮荒天下哪个阵营,与谁结伴出战,细节越多越好。 丙本,无副册。记载所有己方的地仙剑修。尤其要注意筛选出那种天生适宜战场的本命飞剑,如何搭配,能否营造出类似那对地仙眷侣“画龙点睛”的效果。 陈平安还举了几个例子,就是元婴境剑修程荃,这种类似玉璞境剑仙吴承霈的特殊地仙剑修,必须着重对待。 丁本,记载同样是地仙境界的妖族。 陈平安在讲述这一本册子的时候,语气极重,说之所以将其单独列出,因为这拨蛮荒天下的妖族修士,最该死,而且相较于大妖,相对好杀,以往又很容易被剑气长城这边忽略不计,或者说不够重视,又或者是在以往的战事当中,太过需要顶尖战力之间的捉对厮杀,有心无力,极难分心。但是一旦计较起来,某个阶段的战事,这拨畜生的杀力,兴许不明显,但是如果复盘,回溯整个战局,一场战争越是持久,这拨蛮荒天下的中坚力量,对剑气长城的杀伤之大,兴许要比某些上五境妖族更加可怕。 用陈平安的话说,就是杀这批妖族,最划算。剑仙前辈们的出剑,不用太过吃力,也能捞到不俗的战功,积少成多,不杀白不杀。 陈平安显然对这一“丁本”极为上心,提在手中许久,始终都不愿意放下,沉声道:“所以这丁本,我们如果能够撰写出一个相对详细的框架后,靠着无比翔实的细节,推敲出一个无限接近真相的事实,那么我们就可以从头再翻开甲本正副两册,去请那些杀力极大、出剑极快的剑仙前辈,在战场上寻找机会,斩杀这本册子上的妖族修士,这在当下,是我们隐官一脉,最为立竿见影的举措,所以各位要好好思量思量,丁本上面,每画掉一个化名一个条目,就是在座各位最实打实的战功!” 玄参问道:“若是前辈剑仙有那各自理由,不愿出剑,我们飞剑传信过后也没用,当如何?战场之上,双方积怨已久,我只说那万一,万一我们某位剑仙盯上了仇人,执意要与其捉对厮杀,不愿听从我们调令,难道我们要先内讧不成?” 陈平安微笑道:“架子太大,不愿意挪窝,或是以不敢擅离职守的由头婉拒你们,又或者是发生了玄参你所说的这种情形,各位就搬出隐官一脉剑修的身份,这是军令,再不行,那就事不过三,两次飞剑传信提醒剑仙过后,不用再废话了,我自会请架子更大、杀力更高的剑仙,去求他们出剑。请不动,那就求!” 气氛有些凝重。 这个年纪轻轻的隐官大人,虽是在言语玩笑,可事实上,这绝对不是一件如何轻松的事情。 上一任隐官的叛逃,两个剑仙的跟随,尤其是左右的身受重创,如今剑气长城的士气低落,是瞎子都能瞧见的事实,一旦再有意外,无疑是火上浇油。 陈平安放下那本册子,笑道:“一个个看我干什么,堂堂隐官大人,亲自跑腿喊话,像话吗?我丢脸,不算什么,丢了诸位的脸,我良心不安。对不对,顾兄?这是不是一句公道话?” 顾见龙小鸡啄米。 陈平安收敛笑意,又道:“你们大概暂时还不知道‘隐官一脉’这四个字的分量,在剑气长城,就是这四个字,可定人生死,不用讲道理!” 陈平安接着说道:“心中怀疑,没关系,大可以拭目以待,我反正是不怕拿一个剑仙的脑袋来证明此事真假的。至于你们,担心这些做什么?天塌下来,只说我们隐官一脉十二人,自然谁是隐官谁来扛。” 陈平安拿起最新的一本空白账本,是紧随丁本之后的戊本。 戊本,记载前三场战事,蛮荒天下的攻城策略,兵力分布,蛮荒天下的六十座小战场,兵力调度的转换速度,攻城风格是始终稳重,还是经常灵巧变通,事无巨细,都要一一记录在册。故而这本册子,定然极厚极重,并且内容会随时添补,越来越多。 己本,撰写隐官一脉十二个剑修的所有功过得失,一五一十,都会写在这本册子上。 这是一本功劳簿,也是一部问心书。 撰写人,只有一人,自然是新任隐官大人陈平安,但是能够翻阅之人,也只有陈平安。 庚本,记录剑气长城所有战死或是本命飞剑毁掉的剑修名字。 这一本,注定也不会薄。 邓凉问道:“先前两场战事中战死且没了飞剑的剑修,我们是不是也要立即记录下来?” 陈平安直截了当道:“不用。以后再补上。这一本,只能是我们得闲的时候,再来撰写。” 活人,永远比死人更重要。 这就是战争。 邓凉点了点头,没有异议,并且偷偷松了口气。 若是陈平安在这个问题上回答错了,那么邓凉在内所有剑修,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人心,立即就会涣散。 这些人个个都极聪明,陈平安无论是新一任隐官大人,还是顶着文圣一脉闭关弟子身份的二掌柜,如果在这座小天地,无法处处压制他们,并且让他们心服口服,那么别的不谈,只说那部己本,就是个天大的笑话,如今刚刚有个雏形的隐官一脉,更是个弊大于利的摆设。 因为此处小天地,唯有修心最强者,道理才能服众。 剑气长城自古就有一个看似十分滑稽实则极其残酷的说法。下五境剑修,也会念叨的一句话:“我比宗垣厉害。” 要知道那个老剑仙,是继龙君、观照之后,与陈清都并肩作战年月最久的一个,地位最高的一个,被誉为最有希望打破飞升境剑修“天大瓶颈”的那个存在。 在那场妖族大军覆满城头的惨烈战事当中,正是他一人仗剑,连斩两只飞升境大妖,再与陈清都联手,才打退了蛮荒天下。 按照战功,宗垣当然可以刻字,并且还是两个字,只是死了,就无法在剑气长城之上连刻两个字。 一个死了的老剑仙,大剑仙,既然连剑都已经无法祭出,能有多厉害?半点不厉害了。 陈平安放下手中那本空白书。 庚,更也,秋收而待来春。 是一个原本寓意美好却天大的奢望了。 陈平安继续说那辛本、壬本和最后的癸本。 辛本,统计蛮荒天下的战损。 壬本,对剑坊、衣坊、丹坊在内所有剑气长城的家底,进行计算,还需要重点对接负责剑气长城商贸一事的纳兰家族和晏家。 一场战争,除了双方兵力的损耗,打的更是无形的底蕴,神仙钱和天材地宝。 癸本,当下的每一个战场,隐官一脉十二人,都可以对下一场攻守战的评估、推衍、猜测,各抒己见,只要有任何的想法和心得,随时写在纸上,交由郭竹酒,再送给陈平安汇总。 陈平安放好所有书册,说道:“说完了第三第二件事,接下来就该说第一件事了。林君璧的职责划分,在先前并无问题,只是既然目前形势有变,那我们就做一些变更改动,这也是未来我们隐官一脉的一个最关键宗旨,我们再也不能像以往的攻守战那样以不变应万变,必须随时随地做出变化,而且每一个变化,都务必是我们隐官一脉群策群力的最好结果。我们十二人的每一次飞剑传信,都要为剑气长城出剑的剑修,占到便宜!” 陈平安最后精准圈画、切割,界定了十二人的详细职责,并告诫每一个剑修在职责之外,都必须盯住整个战局的走势,绝对不能只盯住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不如此苛求十二人,就会很容易造成一个个小范围的得利,却导致己方大规模的战场折损,在隐官一脉,就会是一笔看似莫名其妙实则难辞其咎的糊涂账,更大的代价,则是己方成百上千剑修完全没有必要的战死。 “豪杰斫贼,就在笔下。” 陈平安最后展颜一笑,弯腰拿起玉竹折扇,打开后笑眯眯道:“那就有请诸位,与我一起算计蛮荒天下。挣钱算什么本事?要挣就挣那一颗颗的大妖头颅!” 林君璧直到这一刻,才算对陈平安真正心悦诚服。 不愧是那位崔先生名义上的先生。 一脉相承,事功至极! 陈平安合拢折扇,笑望向庞元济,直呼其名道:“庞元济,记得在乙本正册上,写下‘萧愻,小名正韵,飞升境瓶颈剑修,本命飞剑不详’这些文字,千万别记在甲本正册上了。关于此人的本命飞剑,你庞元济如果有线索,当然可以在书中补上,仅供参考,我这就可以在己本上,为你记一功。” 庞元济脸色惨白,点头无言。 上一任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姓萧名愻。这是一个许多剑气长城年轻剑修都早已忘记的名字,因为习惯了敬称她为隐官大人。 陈平安眯眼问道:“点了头,又不说话,恕我愚钝,猜不出庞元济到底知不知道此人的本命飞剑。” 庞元济摇头道:“不知。” 陈平安笑道:“没关系,大战持久,那人暂时应该不会出手,你如果不小心忘了又不小心记起,功劳还是有的。” 两人这番对话,让剑仙米裕,以及原本个个置身事外的外乡剑修,人人头皮发麻,背脊生凉。 陈平安环顾四周,轻摇折扇,鬓角飞扬,道:“你们的姓名籍贯境界,我都已经知道。不过我还有个不情之请,请你们说一说自己的最大优缺点。这是小事,大家先忙各自的大事。我问起后,再以心声与我言语即可。希望诸位能够开诚布公,此事并非儿戏。” 林君璧有些疑惑。陈平安此举,绝对不是一个讨喜的举措。 只是林君璧很快了然于心。陈平安需要以最快速度了解隐官一脉所有成员的人心。 如果说剑气长城和蛮荒天下的对峙,是最大的一座战场;隐官一脉与剑气长城所有剑修,是仅次于前者的第二座;而隐官一脉内部十二人,就是第三座。而看似最小的这座战场人心起伏,任何一点道心涟漪,因为位不卑权更重的关系,又会极大波及前两座战场的走势。 陈平安作为隐官大人,当然可以凭借十二人此后行事的一点一滴,来判断众人性情优劣,但是如此一来,就太慢了,隐官一脉的诸多策略一慢,战场变阵就要跟着慢。可只要有此举措,无论十二人给出怎样的答案,都是一种佐证,锱铢必较的陈平安自然有自己更多的判断。 片刻之后,人人给出了答案,陈平安不动声色,并未直接记录在己本上,而是写在了一张纸上,夹在己本之中。 郁狷夫走来这边,沉默片刻,开口问道:“我能不能帮忙?” 无人转头望向这个中土神洲的豪阀女子,哪怕是林君璧至多也只敢稍稍分心,去关注这场可大可小的问答。 陈平安摇头道:“不可以。” 郁狷夫也不拖泥带水,去了远处墙头僻静处坐着,形单影只,独自饮酒。 陈平安望向米裕,道:“米裕剑仙,劳烦你将这方圆三里,圈画出一座剑阵,作为禁地,再去抽调出一拨年轻剑修,境界低没关系,下五境都没事,三五人即可,只是负责通知所有过路剑修此处的新规矩。所有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剑仙概不例外。” 说到这里,陈平安笑道:“米裕剑仙,我们这里就数你境界最高,这个恶人,就只能你来当了。一旦有了冲突,你只管出剑便是,打不过,我亲自去与剑仙们讲道理。” 米裕心里稍稍好受一点,领命起身去做此事。 隐官一脉的规矩,不管以前是松散随意,还是严谨缜密,到了陈平安手上,只会更加不近人情。相信剑气长城很快就都会知道这一点。 陈平安合拢折扇,轻轻放在桌上,并且摘下了那块“隐官”玉牌,放在折扇一旁,然后他开始撰写由他亲自负责的甲本正副两册,一连串名字,早就胸有成竹,故而落笔极快。 以天干命名,加上甲本乙本的各自副册。 刚好十二本。 如今隐官一脉,也刚好是总计十二人。 陈平安希望大战落幕之后,所有人都可以各自带走一本。 如果都还活着的话。 突然,玄参沉声道:“大剑仙岳青,目前出剑气力极大,只是影响到了剑阵整体,附近两个剑仙,只能被迫跟随,虽然小范围内剑仙配合,效果明显,但是周边数个地仙剑修与其余中五境剑修,出剑会慢上许多,使得中五境剑修的本命飞剑,折损较多。” 很快就有其余两个剑修纷纷点头,分别说了一句“属实”“确实如此”。 陈平安瞥了眼画卷,继续埋头书写甲乙本,淡然道:“飞剑传信岳青。” 王忻水赶紧心意微动,驾驭一把传信飞剑,简明扼要解释了其中缘由,瞥了眼人手一本的剑仙布防图,飞剑转瞬即逝,去往大剑仙岳青那边。年轻剑修额头渗出汗水,初做此事终究是会提心吊胆。王忻水不过是龙门境,虽然是剑气长城大年份里的天才剑修之一,但是直接命令一个巅峰十人候补之列的大剑仙,好似教对方应该如何出剑,心情岂会轻松? 片刻之后,陈平安一边继续落笔一边抬起头,斜眼盯住那幅画卷,蓦然厉色道:“王忻水,再次飞剑传信岳青,别说道理,直接告诉岳青再不变剑,就让他滚出城头,离开城头之前,记得先去跟老大剑仙诉苦!” 王忻水战战兢兢第二次飞剑传信。 不但如此,陈平安好像想起一事,骂了一句娘,直接以自己那把飞剑,传信老大剑仙。 再让郭竹酒飞剑传信玉璞境剑仙吴承霈,询问他炼剑甘霖进展如何,然后对所有人说道:“这些事情,是你们的分内事,我不想提醒第二遍。” 片刻之后,不但大剑仙岳青那边收剑些许,这处禁地还来了一个谁都没有想到的客人。 应该是陈平安那把飞剑,让老大剑仙亲自下令,请来了一个防止类似事情发生的大人物,不然飞剑传信就需要传两次才能够达成目的。 老聋儿。 米裕自然不敢拦阻,就领着这位巅峰十人之列的远古存在,去往隐官大人那边谈事情。 未来到跟前就发现陈平安已经盯住自己与老聋儿的脚下。 米裕悚然。 陈平安视线上移,对那个老聋儿说道:“换一个,我信不过你。” 老聋儿停了脚步,挠挠头,竟是半点不恼,就那么立即转身离去,瞬间没了身影。 很快就换成了另外一人,正是那个女子大剑仙,陆芝。 陈平安说道:“陆芝,小心提防我们这一处剑修被大妖偷袭。死了任何一个,我都会拿你是问!” 陆芝点头,去往北方城头那边坐镇战场,言语直白:“不会给隐官大人任何问责的机会。” 林君璧瞥了眼甚至都不愿意附和陆芝半句的陈平安,很是心向往之。 陈平安放下笔,站起身绕过几案,蹲在画卷上,对众人道:“我更不放心你们,先盯着你们半个时辰,所以我只给你们半个时辰的机会,如果你们谁做不到我心中的预期,你们依旧是隐官一脉的剑修,但是必须将手头上那些需要动脑子的职责,转交给别人,别人做不到,那就我亲自来。我就不信了,可以算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一小撮人,竟然会比不上一个下五境练气士!别到了最后,隐官一脉除了陈平安,人人是闲人,我相信这种事情传出去,不会好听的。” 所有剑修都越发心弦紧绷起来,简直比置身于战场更加如临大敌。 米裕心情复杂。这个年轻人,真是可怕。 半个时辰后,陈平安将十一人,一一点评过去,站起身,以合拢折扇敲打手心,笑道:“很好,诸位打脸的本事极好,原来我才是那个闲人。尤其是庞元济与林君璧、郭竹酒,在这半个时辰内,近乎没有瑕疵,害我只能吹毛求疵了。其余人等,也都在我预期之上,再接再厉。反正如某人所说,我这人脸皮极厚……” 不等陈平安说完,顾见龙一边盯着战局,一边火急火燎道:“隐官大人,能否容我说句公道话?” 陈平安微笑道:“滚。” 顾见龙感慨道:“隐官大人,真是大气!” 陈平安摆了摆手,说道:“在接下来一刻钟之内,找出二十个妖族地仙修士,我们在不妨碍大局走势的前提下,为剑仙前辈们送些唾手可得的战功。敌我双方的具体人选,你们一起谋划谋划,给出一份名单,确定无误后,就飞剑传信我方剑仙。在这期间,还有一事,你们谁会那类似拓碑术法,负责将己本之外,我手边汇总的这十一本册子,随时复刻出来,争取人手一册。此事不急便是了。” 曹衮笑道:“我会。” 陈平安便去把自己书案上的十一本书,搬到了曹衮桌上,然后蹲在旁边,以心声与曹衮说一些自己的心得。曹衮聚精会神,时不时点头,或是询问一二。 一个时辰过后。 那个与仰止一起坐在栏杆上的大妖黄鸾,笑道:“真想骂人啊。” 仰止心中更是震怒万分,她那两拨位于法宝洪流两翼的藩属攻城大军,往往是一阵剑光绕道,就会折损数个地仙修士,三番两次之后,损失极大。但这并不是最可恨的地方,真正让她焦躁且心痛的地方,在于剑气长城那些剑仙的出手,只是维持剑阵的间隙,一次次的“随手为之”! 而那些剑仙的出剑之精准、狠辣,简直就像是蛮荒天下这边有人通风报信了。 暂时依旧有罪在身的这只巅峰大妖仰止,原本已经可以去蛮荒天下截杀作乱剑仙,此时竟是再也坐不住,更没脸就这样离开战场,她站起身,眺望城头那边,怒不可遏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又开始钓鱼了,仰止,不如你我联手?” 黄鸾伸手指向城头某处,是那陆芝所站之处,这个女子大剑仙身边,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手持折扇的年轻人。 仰止望向陆芝那边。 若是她一人意气用事,擅自攻伐城头,有去无回,都有可能,可若是加上黄鸾,两人合力,应该无忧。哪怕占不到大的便宜,也绝对不至于被剑气长城那边阻断退路。 可是当她正要答应下来的时候,城头那边,陆芝身边的年轻人,好像刚好望向他们这边。 年轻人高高举起手,笑容灿烂,伸出一根中指。 第204章 处处杀机 黄鸾提议双方联袂游历剑气长城,确实很有诱惑力。 剑气长城的剑阵太过衔接紧密,几乎就没有闲着的剑仙。 站在栏杆上的仰止,甚至已经撤掉了障眼法,显露出帝王冠冕、一袭龙袍的君王风采。只是仰止没有立即出手,她远望城头上那个年轻人,与黄鸾问道:“城头剑仙出剑变阵不定,极有章法,难道是此人的手笔?凭什么,他不就是个游历剑气长城的外乡人吗?什么时候浩然天下文圣一脉的牌面这么大了?据说这陆芝对读书人的印象一直不太好。” 先前陈平安与托月山大祖嫡传离真一战,蛮荒天下的山巅大妖,皆是优哉游哉作那壁上观的看客,自然都瞧在了眼里。只不过那会儿,类似仰止这类古老存在,依旧没觉得这种稍微大只一点的蝼蚁,能有什么本事可以影响到这场战争的走势。在这种一座天下与剑气长城的对撞过程当中,哪怕是上五境剑修,依旧是谁都谈不上不可或缺,先前剑气长城三个剑仙,说死则死,激起些水花而已。 曾经有只攻上城头的大妖,重伤而返,最终消失在滚滚流逝的光阴长河当中,临终笑言,剑气长城除了陈清都,谁都不算个东西。蛮荒天下那个立地顶了天的灰衣老者,也就只算个东西了。 剑仙,大妖,在此事上,确实谁也别笑话谁。 知道仰止已经没有了出手的念头,黄鸾点头笑道:“这小子一个劲找死,不知道能够活蹦乱跳到几时。”他看着那个站在陆芝身边的陈平安,“看来这小子对我怨气颇深啊,多半是怪我在他与离真捉对厮杀的时候,送了份见面礼,如今又将那师兄左右的重伤,迁怒到我身上了。这般礼遇,非但不感恩,还不知好歹,那我就与他打声招呼。” 黄鸾心意微动,天上城池当中,凭空消失了一座红墙绿瓦、香火袅袅的古老宫观,以及一座山巅矗立有一块“秋思之祖”石碑的孤山,山上只有那枯树白草红叶黄花,小山头之上,满是萧索肃杀之意。 宫观去往陆芝、陈平安所站城头,孤山则去往两座茅屋处。 古老宫观被陆芝一剑劈斩为两半,狠狠撞在两人脚下的城墙之上,化作阵阵齑粉。 风雪庙剑仙魏晋则出现在了小孤山之巅那块石碑一旁,下一刻,孤山所有草木石块缝隙之间,便绽放出无数剑光,然后无声无息,荡然一空。 这个继风雷园李抟景之后的东宝瓶洲修道天赋第一人,在他刚刚到剑气长城的时候,依旧是玉璞境剑修,短短数年间,住在小茅屋内,不过是参加过一次攻守战,与老大剑仙和左右相邻练剑,就有了几分即将破开瓶颈跻身仙人的气象。 仰止与黄鸾打了声招呼,离去之前,她多看了那个年轻人几眼,记住了。 不承想那个年轻人非但没有见好就收,反而合拢折扇,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姿势,动作缓慢,所以极其扎眼。 黄鸾忍住笑,有点意思。仰止是曳落河旧主,更是飞升境巅峰,她要是冲动行事,铁了心要与那陈平安较劲,一定会兴师动众,黄鸾当然乐见其成。折损的,是仰止的藩属势力,战功却要算在他黄鸾头上,蚊子腿也是肉,而且到了浩然天下,各自跑马圈地,谁的嫡系兵马多,谁更兵强马壮,谁就能够更快站稳脚跟,这是要以人和争地利,最后得天时。此事,绝非小事。 只不过黄鸾还不至于说些煽风点火的言语,因为只会适得其反,让仰止脑子清醒几分,更会顺带记恨自己。 蛮荒天下,没有规矩,很舒坦,但其实偶尔也麻烦。 仰止笑道:“黄鸾,如果你能抓住那小子,最终交由我处置,除了补偿你付出的代价之外,我额外拿出浩然天下一座‘宗’字头山门与你换,再加上一座大王朝的京城,如何?” 黄鸾摇头道:“今天陈平安露面之前,我肯定答应这笔买卖,现在嘛,价格低了些。” 仰止脸色阴沉。 黄鸾看也不看这个蛮荒天下的女子君主。 仰止御风离去,只撂下一句话,回荡在黄鸾所坐的栏杆附近。 “别后悔。记住,以后你敢染指任何一座山下的王朝京城,都是与我为敌。” 黄鸾拒绝的,不仅仅是一个陈平安,还有仰止透露出来的双方结盟意向。 黄鸾对于仰止的威胁,浑不在意。 数万妖族修士汇聚而成的那条法宝洪流,声势依旧无比宏大。 但是相较于那道井然有序的剑气瀑布,前者就显得略显杂乱无章了。 剑气长城所有剑仙的出剑,都已经开始放弃“快意”二字,不再追求个体的杀伤力,不再是天地无拘的那种酣畅淋漓,而是近乎每一剑递出都充满了功利算计的意味,计较的是在出剑破阵之余应该如何更多庇护住己方中五境剑修,应该如何与其余位置相隔极远的剑仙配合来击毁某件关键重宝,在撤剑出阵的同时,飞剑应当如何鬼祟去往法宝洪流的两翼大地之上,割取某些地仙妖族修士的头颅。 黄鸾自然有些心疼,只是谈不上太过头疼,真正需要头疼,务必解决这燃眉之急的,是己方阵营里的那些军帐。 关于他们十四个的出手,灰衣老者私底下订立过一条小规矩,无聊了,可以去城头附近走一遭,但是最好别倾力出手,尤其是本命神通与压箱底的手段,最好留到浩然天下再拿出来。 陆芝手中那把剑坊制式长剑,无法承载陆芝剑意与整座宫观的撞击,收剑之后,瞬间崩散消失,她与陈平安站在墙头上,转头看了眼摇动折扇的年轻人,道:“隐官大人就这么想死?还是说已经不打算在后续战事当中,出城厮杀了?我听从老大剑仙的吩咐,在此护阵,是护整个隐官一脉的剑修,不是陈平安。你想清楚,不要意气用事。” 蛮荒天下的大妖秉性,没什么好说的,先前陈平安打杀离真也好,之后左右一人递剑问剑全部,那些畜生其实都没觉得有什么,因为蛮荒天下从来不计较什么大是大非,但是对于私仇,境界越高的畜生,会记得越清楚,所以陈平安此举,是直接与两只大妖结了死仇。 陈平安以折扇轻轻敲打脑袋,那女子大妖竟然忍住没动手,有些遗憾。 不然陆芝只需要负责阻滞大妖仰止片刻,就会有三个早已被“隐官”飞剑传信的剑仙岳青、元青蜀、吴承霈,各施手段神通,断其退路,至于到时候谁来斩杀大妖,当然不是某个大剑仙,而是一大堆茫茫多的剑仙,因为登上城头之前,陈平安就交代过郭竹酒和王忻水,一旦有大妖靠近城头,就立即飞剑传信所有本土剑仙,将其围杀。 如今的剑气长城,剑仙人人各司其职,环环相扣,才营造出了那条剑气瀑布力压法宝洪流的大好形势,但是一旦隐官一脉的飞剑传信出去,瞬间就会有数十个剑仙听令行事,立即掉转剑尖。 陈平安微笑道:“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习惯就好。黄鸾与仰止,只要一个冲动,说不定就要成为一双亡命鸳鸯,不是神仙眷侣胜似神仙眷侣。” 有一件事陈平安没有泄露天机,两把“隐官”飞剑,其中更加隐蔽的一把,直接去往老大剑仙那边,一旦有大妖临近,除了一大堆剑仙出剑之外,还要老大剑仙直接向陈熙和齐廷济下令,务必出剑将其斩杀。众目睽睽之下,剑仙已经人人出剑拦截,这两个在墙头上刻过字的家主,不过是顺势捡漏罢了,到时候谁会留力?不敢的。 陈平安除了断定那隐官萧愻是叛徒之外,其实也信不过这两个杀力极高的老剑仙,这原本看似是一桩顶天的坏事。 可事实上,信得过,有那信得过的手段,信不过,就有信不过的安排。 仰止与黄鸾如果觉得如今的剑气长城,还是以往万年的剑气长城,觉得有机会安然无恙往返一趟,那就得付出代价。 不是说万年以来,剑气长城的出剑,不够高,恰恰相反,正因为之前万年剑仙出剑的慷慨壮烈,才为今天隐官一脉剑修赢得了运筹帷幄的余地。 陆芝摇头道:“你想得太简单,熬到仰止这种岁数、境界的老畜生,没几个蠢的。” “是我想得浅了。”陈平安笑呵呵道,“好在我们也没什么损失。” 陆芝摆摆手,道:“隐官大人继续忙,此处有我镇守。” 对于这个临危受命的隐官大人,陆芝觉得足够尽心尽责,做得比她想象中还要更好,但如果只说个人喜好,陆芝对陈平安,印象一般。 原因很简单,终究不是剑仙,甚至都不是剑修。 陈平安跳下墙头,回到案几那边落座,笑道:“害大家白忙活一场。既然没成就算了,本就是赌个万一。” 陈平安一边埋头抄录书册,一边借此机会,为隐官一脉所有剑修复盘,与这些“下属”说了一些自己更多的心路脉络,缓缓道:“蛮荒天下此次攻城,已经进入第三阶段,大妖白莹负责先前的第一场揭幕战,除了改变一定程度的天时地利,更多还是用来勘察、确定剑气长城这边的布防细节,加上某些背叛剑修暗中的飞剑传信,使得蛮荒天下占尽了先机,这其实是一门极其考验火候的细致活,这与历史上大妖白莹的形象十分契合。在十四只大妖当中,相对而言,白莹从来不喜欢以力杀敌,玩的就是攻心为上。所以如果是白莹坐镇,我根本不会露面。” 陈平安停下笔,略作思量,拾起桌上那把合拢折扇,指了指画卷上先前五座山岳的某处遗址,道:“然后由那仰止负责守住战场上的五座山头。相较于需要时时刻刻与六十军帐通气的白莹,仰止显然就不需要太多的临阵变化。那五座山头,藏着五只大妖,为的就是截杀我方仙人境剑修,与仰止自身关系不大,是畜生们早早就定好的策略。之后是大妖黄鸾。显而易见,仰止最为直来直往,哪怕是曳落河与那死敌大妖的钩心斗角,在我们看来,所谓的计谋,依旧浅显,所以仰止是最有希望出手的一个,比那黄鸾希望更大。万一成了,无论是黄鸾还是仰止死在城头这边,只要有一只巅峰大妖,直接死在了所有剑修的眼皮子底下,那就是剑气长城的大赚特赚,萧愻叛逃一事带来的后遗症,我们这些新的隐官一脉剑修,就可以一鼓作气给它填平。” “我赌的这个万一,不是赌仰止脑子不够用,蠢到了不知轻重的份上,而是赌她的戴罪之身,押注她的身不由己,赌那黄鸾会来一次小小的火上浇油。假设剑气长城守不住,妖族入侵浩然天下,求什么?自然是山河万里。大妖们各自所求的大道,与谁求?靠兵强马壮?靠攻城战功?当然是,但真正最关键的,还是托月山的一句话,准确说来,是那妖族大祖的一个心意喜好。只是很可惜,那仰止没咬饵上钩,十分谨慎。由此可见,蛮荒天下的大妖,是何等的务实不务虚,这是我,以及在座各位,都需要借鉴的地方,更是需要警醒的地方。所以我们不能想当然。” 说到这里,陈平安眼神凌厉,重复了最后一句话:“所以我们不能想当然!” 陈平安又立即满脸笑意,道:“所以此后第四场第五场,哪只大妖负责坐镇,蛮荒天下大体上的攻势,滋味如何,是急缓有度,深谙兵法之道,还是傻了吧唧埋头送死,我们其实是可以事先预判一二的。不过对方拥有整整六十军帐,比我们还要精打细算,这点预判,意义不大,聊胜于无吧。” 南边墙头那边,陆芝哭笑不得。 这些言语,分明是那位隐官大人先前在城头上,察言观色,觉得没机会与她多念叨几句的话语,现在就变成了她不想听也得听着。 但她对陈平安的印象没有变得更好。 不过陆芝对隐官大人的观感,还真就无形中又好了几分。 陆芝眺望南方战场,然后回头看了眼那座人人不出剑的“小天地”,待她重新转头后,有了些笑意。 大概那些剑修,就是老大剑仙最期待的年轻人吧。 而她陆芝,与许多如今的剑仙,可能也曾都是这样的年轻人。 陈平安望向众人,收敛神色,换了一脸震惊,疑惑道:“都到了这个份上,你们竟然还没点想法?我只知道下五境练气士,出手不停,会损耗心神灵气,还真不晓得脑子用多了,会越来越迟钝的。” 作为唯一的上五境剑修,米裕是最镇定自若的那个,不是境界高,只是觉得反正没他什么事情,隐官大人真要心生不满,与人秋后算账,也是林君璧、玄参这些年纪不大却心黑手脏、一肚子坏水的小王八蛋顶在前面。 邓凉沉声说道:“妖族下一座结阵大军,全是剑修,我们此次变阵,对于这拨敌人而言,其实是我们喂剑他们学剑。例如剑仙们的出剑,如何以剑仙收剑的代价,换来整体剑阵的杀力最大,如何集中顶尖剑仙的出剑,争取毫无征兆地击杀敌方地仙剑修,肯定都会被学了去,哪怕对方只是学了个架势坯子,那么下一场剑修之间的相互问剑,若无应对之策,我们的损失定然会骤增。” 陈平安以折扇指向林君璧,笑眯眯道:“君璧,只管畅所欲言。” 林君璧立即有了腹稿,微笑道:“大势如此,我们处于劣势,剑阵自然不可更改。但是我们可以换一种法子,围绕着我们所有的关键地仙剑修,打造出一系列的隐蔽陷阱,我方所有剑仙,接下来都要多出一个职责,为某个地仙剑修护阵。不但如此,护阵不是一味防御死守,否则就毫无意义了,一切作为是为了打回去,因为我们接下来要针对的,不再是敌方剑修当中的地仙修士,而是敌方真正的顶尖战力,剑仙!” 陈平安点点头。 赌那万一,杀那仰止、黄鸾不成,换成数个敌方剑仙来凑个数,也算不亏。 陈平安其实一直在等邓凉与林君璧的这番言语。 一旦有人破题,其余人等的查漏补缺,几乎是眨眼工夫就跟上了。 顾见龙看了眼画卷上的飞剑与法宝的对峙,然后翻开桌案上一本书册,点头道:“那我们就需要赶紧将这丙本翻烂才行,争取早早拣选出十到二十个我方地仙剑修,作为诱饵。丙本的撰写,原本是王忻水专门负责,估计接下来,肯定不能依旧只是王忻水一人的职责。在这之外,刚好我们又可以对己方剑仙们进行一场演武和测验,尝试更多的可能性。以前剑仙杀妖,还是太讲究自我,至多就是三三两两相熟的剑仙朋友并肩作战,但事实上,这未必就一定是最好的搭档。丙本成了下一场战役的重中之重,这副担子,不该只压在王忻水一人肩上。隐官大人,意下如何?” 陈平安单手托腮,手肘撑在桌面上,坐姿歪斜,好像在一张纸上随便写着什么,旁边就摊放着那本已经夹了好些纸张的己本。陈平安写字不停,看了眼顾见龙,笑着点头,道:“公道话。我亲自帮着王忻水完善丙本,圈画出担任诱饵的二十个地仙剑修。” 玄参跟着顾见龙的思路,继续说道:“先前我们对于己方剑仙的搭配出剑,能够验证效果的机会,还是少了些,刚好借此机会,砥砺一番,好让剑仙配合越来越顺畅。剑仙性情何等清高,当下我们不过是占了新官上任的便宜,加上方才剑仙们出剑,确实效果还算不错,有了更多实打实的战功,剑仙自然心中不会太过别扭。可是长久以往,如果我们隐官一脉的飞剑传信新鲜劲儿一过,我们积攒下来的那点战功,不顶事,剑仙前辈们只会越来越懒得搭理我们。所以隐官大人说得对,就事论事,我们隐官一脉的敌人,除了蛮荒天下那些畜生,我方剑仙的境界、地位和心思,亦是我们隐官一脉的大敌,不可不察!关于此事,不能是事到临头,我们想到了什么就去做什么,缝缝补补,只会贻误战机,必须专门有人负责此事的研究。” 董不得说道:“此事交给我。” 林君璧犹豫了一下。 陈平安说道:“董不得只负责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仙,林君璧负责所有的外乡剑仙。君璧若有疑惑,邓凉在内所有外乡剑修,有问必答。涉及剑仙前辈的某些隐私内幕,是不是应该为尊者讳?这些顾虑,你们都暂且搁放起来。我这隐官,不怕狗血淋头。连你们的切身利益,我如果都护不住,还当什么隐官大人。剑仙即便恼羞成怒,因此而心怀怨怼,也落不到你们头上。” 郭竹酒突然说道:“那么万一,对方已经想到了与我们一样的答案,围杀地仙剑修是假,甚至就是真的,但反过来设伏我们剑仙,更是真。我们又怎么办?如果变成了一种剑仙性命的互换,对方承受得起代价,我们可不行,万万不行的。” 说到这里,郭竹酒忧心忡忡,望向自己的师父,如今的隐官大人。 陈平安笑道:“每走一步,只算后面的一两步,能赢棋吗?我看确实很难。所以郭竹酒的这个想法,很好。我们永远要比蛮荒天下的畜生们,更怕那万一。对方可以承受许多个万一,但是我们,可能只是一个万一临头,那么隐官一脉的所有布局和心血,就要功亏一篑,付诸流水。” 陈平安转头望向一直比较沉默寡言的庞元济,道:“庞元济,甲本正册上的大剑仙们,在城头位置该如何调整,又该如何与谁配合出剑,你可以想一想了。老规矩,你们定下的方案,恶人我来当。” 庞元济点头道:“没问题。” 陈平安缓缓说道:“按照战事的推进,最多半个月,很快我们所有人都会走到一个极其尴尬的境地,那就是觉得自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到了那一刻,我们对剑气长城的每一个上五境剑仙、地仙剑修都会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那时候该怎么办?去详细了解更多的洞府境、观海境和龙门境的剑修?可以了解,但绝对不是重点,重点还是在南方战场,在乙本正副两册,尤其是那本厚到好像没有最后一页的丁本。” 陈平安加重语气,接着道:“在座所有人,我们这些隐官一脉的剑修,是注定要让人心失望的,就看各自的修心了,或多或少而已。因为我们谁都不是完人,谁都会出错,而我们的每一个小错,一旦发生了,在战场上就是动辄死伤千百人的灾难后果,之前所有因为我们的殚精竭虑,尽心尽力的出谋划策,而为剑气长城赚来的一个个胜算,辛辛苦苦积攒而来的一点一点战功,要么就会被那些自己人选择忘记,要么被他们大骂,但是最可怕的,是眼神怨恨的沉默,很多人的沉默。” 一直觉得自己是最多余的那个存在的米裕,忍不住开口说道:“那就证明给他们看,他们没错,但是我们更对!” 陈平安打开折扇,扇风不停,笑道:“谁还敢说我们米裕剑仙是多余之人?谁,站出来,我吐他一脸口水!” 除了米裕脸色尴尬,所有人笑容都颇堪玩味。 米裕皮笑肉不笑道:“隐官大人,我谢谢你啊。” 陈平安摆摆手,道:“米大哥是我们隐官一脉的定海神针,莫说客气话,生分!” 顾见龙点头道:“公道话!” 既然有了不知死活的顾见龙带头,很快就响起了一声声很像隐官一脉的言语。 “附议。” “属实。” “同意。” “无异议。” 陈平安合拢折扇,轻轻搁放在手边,道:“开工挣钱!” 扇面之上,有那蝇头小字的小楷题款,若不细看,好似空白扇面。 人从天上,载得春来。剑去山下,暑不敢至。 一艘符舟停靠在北边墙头,落下一个人,青衫仗剑,神色枯槁,拳意松垮,好似大病初愈,他收起符舟入袖,缓缓向隐官一脉走去。 不光是隐官一脉的剑修,就连玉璞境的米裕都有些措手不及。 与众人朝夕相处的隐官大人,竟然只是陈平安的阴神出窍远游? 肯定是老大剑仙亲手施展的障眼法了。 阴神陈平安笑着起身,手持折扇,身形倒退,往后掠去,与那一路前行的真身合二为一。 陈平安轻轻握住折扇,走到座位前,盘腿而坐,笑道:“很是想念诸位。” 隐官一脉的剑修,都是当之无愧的修道天才,一等一的天之骄子,之所以暂时境界不高,就只有一个原因,年纪小,故而对于阴神出窍远游一事,自然不会陌生。只是三境练气士的阴神出窍,是稀罕事,而能够在剑气长城长久出窍,远游这方剑气沛然的天地间,半点不露痕迹,更是怪事。 只不过这类怪事发生在陈平安身上,米裕在内的剑修,甚至懒得深究。 倒是陆芝,看到更多,直接以心声询问道:“陈平安,你先前诱使仰止、黄鸾出手,一开始就打算让他们得逞?” 陈平安在丙本册子里边圈圈画画,帮着王忻水挑选出二十个己方地仙剑修,同时以心声涟漪回复陆芝道:“寻常钓鱼的诱饵,入了水,引来大鱼,哪怕大鱼最后被拖曳上岸,那点鱼饵,留得住吗?你自己就说过,活到了仰止这个岁数的老畜生,不会蠢的。阻止他们撤退的手段,当然还是我先来,不然我方剑仙的围杀之局,稳当不起来。” 陆芝皱眉道:“一旦阴神崩溃,就是大道根本受损的下场,你身为隐官,何必如此?” 陈平安笑道:“一个三境修士的阴神,换一两只蛮荒天下的飞升境巅峰大妖,很划算的买卖。” 陆芝犹豫了一下,先前陈平安的那种兜圈子言语,陆芝其实并不喜欢,所以直截了当说道:“请你坦诚相待。” 陈平安沉默片刻,道:“隐官一脉想要立足,光靠那些无形的战功,不够。隐官一脉最大的问题,在于躲在幕后,太过安稳,人人是剑修,却不曾递出一两剑,在战事顺利的阶段,没有问题,但是剑气长城战损一多,隐官一脉就会招来非议,这是人之常情。所以我早早付出一点代价,就能让整个隐官一脉少受一点心境上的影响。而隐官一脉能够心无旁骛,出谋划策,排兵布阵,从长远来看,剑气长城收益极大。” 陆芝摇头道:“你说的这些,应该是真话,但我知道你没有说出全部理由。” 陈平安没有否认,道:“有些心里话,只能先余着。陆大剑仙这会儿就别刨根问底了,没有意义。” 例如师兄左右身受重创,陈平安为何没有悲恸万分,当真就只是城府深,擅隐忍? 自然不是。 因为陈平安内心深处,希望师兄左右能够活着,并且活得问心无愧,总之绝对不能是那“左右是个死”。 老大剑仙在宁府演武场,曾言若是一个好结果,回望人生,处处善意。 即是此理。 老大剑仙当时拘押自己阴神,不许自己与师兄通风报信,要他一定小心那隐官偷袭,事后陈平安去茅屋那边探望师兄,对老大剑仙并不生气,更无记恨。 世事少谈“如果”二字。 陈平安结束了这场对话,道:“陆芝,你只管尽心尽力护阵隐官一脉,有剑即可,无须费心其他事。” 陆芝难得开玩笑道:“隐官大人好大的官架子啊。” 陈平安只得勉强学自己的弟子学生,拿出一点落魄山的旁门左道,微笑着多说了一句:“陆大剑仙剑术通神,几可登天,晚辈的官架子大不大,在前辈眼中,可不就是个拿来当佐酒菜的笑话。” 陆芝一笑置之。 陈平安一心三用。 圈画出一个个丙本地仙,随时与负责丙本撰写的王忻水以心声沟通细节。 关注走马道上那两幅长卷的动静,这就是隐官的职责所在,放权不是放任。 还需要仔细观察十一个剑修,聆听他们之间的对话、交流,就像是一名吏部官员在负责京察大计。 陈平安搁下笔,习惯性揉了揉手腕,没来由想起《真珠船》那本书的卷六,其中列有“幼慧”一条。 举目望去,在座十一个剑修,如果身在浩然天下,以他们的资质和天赋,无论是修行,还是治学,大概都有资格跻身前列。 其中又有几人的特长尤为出类拔萃,例如那玄参,简直就是一张活地图,他对两幅画卷的关注和记忆,就连陈平安都自愧不如。玄参对战场上的每一处地理形势,例如某一处坑洼,它为何出现、何时出现,此地对于双方后续厮杀会有哪些影响,脑子里都有一本极其精详的账本,其他人想要做到这一步,真要上心,可能就需要耗费额外的心神,远远不如玄参这般水到渠成,乐在其中。 所以陈平安专门让玄参多写了一本战场实录,届时作为其余剑修必须浏览的一部参考书。 王忻水对于小规模战事的预判,拥有一种惊人的直觉,所以陈平安在自己手头事务不紧张的时候,就很喜欢观察王忻水,忙里偷闲如饮酒。王忻水对于画卷上许多关键时刻的剑修出剑,都觉得不够尽善尽美,甚至是瑕疵太多,每当这时他就会神色微变;或是当敌方法宝精妙配合之时,王忻水就焦急不已。只是战场上瞬息万变,王忻水为了记住这些细节,往往是眼睛死死盯住画卷,手上写字不停,字迹无比潦草。偶尔,王忻水还会心情黯然,似乎是根本不知道自己所见所想所记所写,到底有无用处,毕竟他身为隐官一脉的剑修,离着战场太远,即便置身战场,他难道还能顶替剑修出剑不成?所以王忻水是表情最丰富复杂的那个人,兴许只是几个眨眼工夫,王忻水脸上就喜怒哀乐齐全了,加上王忻水喜欢自顾自碎嘴嘀咕,就很有意思。 林君璧的通盘筹划,是一种类似本命神通的看家本领,只要给他足够的消息、情报去支撑起一场战局,他就几乎从不犯错。 郭竹酒对于“意外”,也就是最糟糕的场景设想,往往快人一步,甚至是想到更远一步。 所以除了董不得与林君璧合力编撰的那本《剑仙人心书》,还有明言玄参单独写那战场实录之外,陈平安又让王忻水、郭竹酒等人也各自撰写一本“随笔”。先前陈平安提纲挈领的正副十二本书籍,皆以天干命名,接下来这些,好像可以用十二地支取名。 天干地支齐备,剑修居中是人和,也算是讨个好兆头。 董不得突然说道:“怕就怕蛮荒天下的剑修大阵,只用一个最笨的法子向前推进,只讲他们自己的配合,其余什么都不多想,绝不贪图战功,那么我们的后续算计就都落了空。最头疼的地方,在于我们只要是没赚到什么,就是个亏。一旦如此,何解?” 陈平安抬起头,轻声笑道:“可解。剑气长城攻守战,大开大合和豪杰气概惯了,其实也不太好。战场之上,置身其中,蛮荒天下的畜生们一个个托身白刃里,身边尽是战死的相熟战友,那我们就别把它们真当作没有教化、没有七情六欲的傀儡木偶。十三之争之后,妖族攻城两场,回头来看,皆是有备而来的演武历练,如今蛮荒天下更有了六十军帐,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每一处战场,都有无数人盯着,人心此物,是有感染力的。” “所以想要防止对方剑阵‘稳中求不输’这个最坏情况的出现,有三件事可做:第一,接下来我们的剑阵,多学齐狩,虐杀敌军;第二,可杀不可杀的,重伤而不杀,越生不如死越好,撤出战场后,这拨伤员,便是天然的怨气源泉;第三,我们挑一些吵架厉害又喜欢吵架的,例如那赵个簃与程荃两个前辈,我看就很适合,出剑之余,骂天骂地,尤其是骂那蛮荒天下的剑修,例如骂他们此次攻城问剑,其实就是一场‘认祖归宗’,这些话,剑仙必须骂,嗓门大些的年轻剑修,境界越低越好,更要骂。这三件事做好了,就容不得蛮荒天下性命最值钱的剑修,不想着多做点什么。对方愿意多做一些,我们就有机会了。” 说到这里,陈平安笑道:“先前我与离真捉对厮杀,你们真以为我对他的那些言语,不恨不恼?怎么可能,我当时就恨不得生嚼其肉,将那崽子抽筋剥皮。只不过因为是两人对峙而已,容不得我分心丝毫,只能压着那股情绪。可是此后两军对垒,以数万剑修对峙数万剑修,终究是那人心空闲有余地。记住,我们虽然需要去了解我方剑仙的人心脉络,但是事实上,我们更需要去设身处地,想一想蛮荒天下到底是怎么看待这场战争以及所有战场的,想明白了,许多事情,我们就有可能去未卜先知,不但顺势,更可自己造势,成为阳谋之局,由不得蛮荒天下不入局。” 林君璧感触颇深,点头道:“确实如此,战场之上,若是我们隐官一脉能够将整个战场变作一座仿佛小天地的存在,那就可以处处占尽先手。” 陈平安说道:“试想一下,如果我们完全了解那大祖的想法,以及十四个王座巅峰大妖的诉求,那会是怎样一个场景?” 众人愕然。 陈平安笑道:“当然是做不到的,人力有穷尽时,懂得认命,也是本事。” 郭竹酒突然说道:“有了不薄的乙本正副两册,其实我可以顺藤摸瓜,再翻一翻旧隐官一脉的秘档,多了解一些蛮荒天下的秘闻内幕,试试看猜一猜那些大妖的想法。我肯定不会耽误正事,师父你都不用放一百个心,放一个心就够够的了……” 只是师父这个称呼,刚脱口而出,郭竹酒就立即闭嘴,有些恼火自己的说话不着调,愧疚给师父丢脸了,毕竟隐官一脉的规矩,还是要讲一讲的。 陈平安说道:“喊师父不打紧,就像其余人如果喊我陈平安,而不是别别扭扭喊我隐官大人,我觉得更好。” 顾见龙如释重负,笑容灿烂,只是刚要说一句公道话,陈平安就转头望去,笑道:“顾兄,敢情这是承认了自己的‘别扭’?这么容易就上钩了,修心不够啊。隐官大人说客气客气,你们还真就与我不客气啊?如果是在浩然天下,你除了修行,靠天赋吃饭,就休想去官场、文坛和江湖厮混了。” 顾见龙如丧考妣,看架势,是要被穿小鞋了? 陈平安说道:“先前如果不是米剑仙给出了那个答案,我其实都有些后悔抛出那个话题。诸位,我们坐在这里,做这些事情,不是我们必须要如此,不光是玄参这些外乡剑修,哪怕是董不得、庞元济这些本土人氏,也不该如此小胳膊细腿偏偏挑重担,一个不小心,是会压垮道心的。比起去城头那边畅快出剑,庞元济,你选择哪个?” 庞元济实诚道:“出剑。” 王忻水刚要说话,陈平安脸上笑呵呵:“嗯?忻水也有公道话要说?” 王忻水立即见风使舵,道:“隐官大人,我是想附议庞元济。” 王忻水还真比较特殊,属于念头运转极快却出剑跟不上的那种天才剑修,因为境界不够高,所以战场之上,总是帮倒忙。虽不能说是王忻水乱来,事实上王忻水的每一个建议,都恰到好处,但是王忻水自己无法以剑言语,他的朋友,亦是如此,所以王忻水才有了剑气长城最新五绝之一的头衔——上阵之前我可以,打架之后算我的。 所幸一直没有太过惨重的伤亡,可是王忻水对于上阵厮杀一事,心情极为复杂,不是害怕战死,而是会觉得浑身不得劲,自己本心,处处磕碰。 陈平安笑了起来,道:“客气话已经说得差不多了,接下来我可能会时常离开此地,四处走动,若有怨气,记得藏好。再就是以后出城厮杀,你们是肯定没机会了,我却可以,只管羡慕。” 性情沉稳却不失灵性的邓凉问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在剑气长城是一句天大的混账话,但是在我们这里,隐官大人,还是要请你三思后行,就算真要离开城头厮杀,也注意隐蔽行踪。我们隐官一脉,没有隐官大人坐镇,沦落到必须临阵变帅,是兵家大忌。” “好意心领了。这般直言不讳,就该是我们隐官一脉的规矩。关起门来,都是自家人,自家人说几句难听话,是好事。”陈平安说道,“不过能杀我的,如那仰止、黄鸾,尚且不敢涉险出手。其余的畜生,没记性,不信邪,大可以来找我试试看。” 邓凉想起了先前女子剑仙谢松花的一剑功成,便不再言语。 陈平安站起身道:“我去找纳兰烧苇和晏溟两位前辈聊一聊。” 陈平安抓起那块“隐官”玉牌,挂在腰间,要去找两位同道中人,聊聊倒悬山跨洲渡船的事情。这不是隐官飞剑的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楚的,需要面谈。 有些话,还真就只能他用隐官大人的身份来说才行。 行走在走马道上,神色萎靡的陈平安自言自语道:“天下学问,唯夜航船最难对付。” 米裕看了眼那个年轻人的背影,心里泛起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思绪。 若说先前陈平安的远游阴神坐镇隐官一脉,是奇。 陈平安的言行举止,处处给人以一种险峻惊怪之感,每一句话都用心深沉,都是在无形中积攒威严,一点一点更加攥紧隐官的权柄,甚至会让人不由自主去揣摩他的心思。 那么现在的陈平安,好像心态更正。 哪个更好,米裕也说不上来。 其实都好个屁,老子好歹是一个玉璞境剑修,在这儿倒成了最说不上话的那个。 尤其是米裕想到自己与文圣一脉的那点恩怨,更是糟心不已。 米裕最后揉了揉下巴,喃喃道:“我脑子当真不灵光吗?” 陈平安突然转头喊道:“米剑仙,与我一起去,估计很快米剑仙就有的忙了。” 米裕硬着头皮跟上。 只是与陈平安言语过后,米裕松了口气,原来是好事,还能去倒悬山那边透口气。 不但如此,陈平安还主动问了米裕一些想法是否可行。 米裕也就实话实说,一一否决。 这个年纪轻轻的隐官大人,似乎也谈不上如何灰心丧气。 春幡斋主人邵云岩,在倒悬山是出了名的深居简出。 邵云岩今天逛了四大私宅里的猿蹂府、水精宫和梅花园子,都是路过,远远看几眼。 因为施展了障眼法,加上邵云岩本身也不是经常抛头露面的人,所以能够认出这个剑仙的,屈指可数。 邵云岩最后找到了一座酒肆,以术法敲了门。涟漪荡漾开来,门开了,邵云岩跨过门槛,铺子里边的生意,依然冷冷清清,除了自己,一个客人都没有。 在这残存的黄粱福地,喝上一杯忘忧酒,几乎算是所有游历倒悬山的世外高人都要做的一件事情。 老掌柜坐在柜台后面打盹,柜台上搁放着一只碧玉诗文八宝鸟笼,里面的那只小黄雀,与老人一般打盹。 那个名叫许甲的年轻人瞧见了邵云岩,十分开心,主要是惦念着这个春幡斋主人的那串葫芦藤,所以在众多熟人酒客眼中,以惫懒著称的许甲今儿特别殷勤,赶紧搬了一坛酒放在桌上。许甲其实与邵云岩没打过交道,但是听说这个北俱芦洲出身的剑仙,早年刚到倒悬山那会儿,曾经慕名来过这里饮酒,给不起酒钱,就用那根葫芦藤上的某枚养剑葫,与酒铺要了一坛酒,喝了个烂醉如泥,后来挣了钱,有些反悔,想要按照市价,以大把谷雨钱结账,掌柜没答应,邵剑仙约莫是与掌柜怄气,就再没来过铺子喝酒。 邵云岩站在那堵墙壁下,打量了几眼,笑道:“七八百年没来,竟然都快写满一堵墙了,铺子的生意这么好吗?” 许甲埋怨道:“人比人气死人,听说剑气长城有座酒铺,卖那粗劣酒水,才开张一年多,但是那些个无事牌,都快挂满三堵墙壁了。” 邵云岩拎着那坛忘忧酒,坐回当年第一次来此喝酒的酒桌,倒了一碗酒,望向柜台那边,笑道:“掌柜,那串葫芦藤已经让一个小姑娘带去了北俱芦洲的水经山,再过十几年,那枚养剑葫就会瓜熟蒂落,到时候劳烦掌柜派人多走一趟了。关于这枚养剑葫的归属,我已经与水经山打过招呼,人露面,拿走葫芦,就这么简单。” 老人“嗯”了一声,睁开眼睛,瞥了眼许甲,道:“你去不去?” 许甲问道:“要是我离开铺子,刚好小姐回来,咋整?” 老人笑骂道:“我就不明白了,你个崽儿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我那闺女,要脸蛋没脸蛋,要身段没身段,脑子还拎不清,还早就心有所属,如何配得上你?” 许甲怒道:“我从小就在这里,见过几个女子?不喜欢小姐,能喜欢谁去?喜欢你这个糟老头子啊?” 老人也不恼,闺女离家出走多年,铺子就一老一小,守着这么个冷清地儿,也就靠着自己这个弟子添些人气了,舍不得骂,骂重了,也闹个离家出走,铺子太亏本。 老人笑道:“那就更应该让你滚蛋了,去外边走走瞧瞧,真正好看的女子,让你挑花了眼。” 许甲点头道:“我也有些想念曹慈了,在北俱芦洲拿到了养剑葫,就去中土神洲找他。” 说到这里,许甲起身走到柜台那边,拎起鸟笼一阵晃荡,训斥道:“你个憨货,当年为何瞧不出那陈平安的武道根脚,就喜欢病恹恹装死是吧?” 笼中黄雀,与那青冥天下三掌教陆沉的黄雀,是同种。 只不过一个测文运,一个测武运。 邵云岩笑道:“掌柜,有故事,可以说道说道?” 老人摆摆手,道:“喝你的酒,只把忘忧酒当寻常酒水喝的,糟蹋好东西,要不是看在那枚养剑葫的分上,我都不稀罕卖你酒水。” 邵云岩喝着酒,随口问道:“水精宫还是做着日进斗金的春秋大梦,光想着挣钱,改不过来了,可是猿蹂府那边已经搬空了家当,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我就想知道掌柜这铺子,以后开在哪里?天下仙家酒酿千百种,我几乎都喝过了,能够喝过还惦念的,也就掌柜的忘忧酒,和那竹海洞天的青神山酒水了。” 老人瞥了眼那个还在与笼中黄雀怄气的弟子,绕过柜台,自己搬了一坛酒,坐在邵云岩桌边,倒了一碗酒,各喝各的。 老人说道:“我是世外人,你是局外人,自然是你更舒坦些,还瞎掺和个什么劲?既然掺和了,我这铺子是开在眼前,还是开在天边,就算问出了答案,你喝得上酒吗?” 邵云岩笑问道:“能说点心里话?” 老人点头道:“铺子规矩,你是知道的,喝酒之人的醉话,半句不到外面去。” 邵云岩望向酒铺大门那边,白雾蒙蒙,轻声道:“早年答应过剑气长城一件事,不得不做。” 老人问道:“不能跑路?” 老人很快点头道:“难。” 邵云岩笑道:“不用跑,只要不是大摇大摆离开倒悬山,做点鬼祟样子,就都没问题。” 老人沉默片刻,道:“既然如此,那你还敢留下?你这点境界和剑术,不够看的,真是自己找死了。蠢死,确实不如醉死。行吧,我再白送你一坛酒。” 邵云岩说道:“剑气长城那边,隐官大人已经叛逃去蛮荒天下了。” 老人一挑眉头:“萧愻那小姑娘,对浩然天下怨气这么大?” 邵云岩笑道:“听说换了一个新隐官。如果掌柜猜得出来,我就不白喝铺子一坛酒,掌柜可以猜三次。” 老人想了想:“是当年跟着阿良捡钱最多最远的那个愁苗,还是宁姚那丫头?总不会是萧愻相中的那个孩子吧,叫什么来着。” 许甲说道:“好像是叫庞元济。” 邵云岩哈哈大笑道:“白喝一坛忘忧酒,心情大好。” 邵云岩喝了两坛忘忧酒,醉醺醺走出了酒铺后,觉得不虚此行。 老掌柜也与他说了些趣事,例如关于第五座天下的一些内幕,大好河山千万里,一处处风水宝地、远古遗址,一座座崭新的洞天福地,虚位以待。青冥天下那边,好像也能分得一杯羹,种种匪夷所思的大道福运,静待有缘人。老掌柜最有分量的一番言语,则是连邵云岩也从未听说,甚至想都无法想象的一桩秘闻。老人说许多儒家圣人,不光是在光阴长河当中为了开疆拓土、稳固天地,陨落得悄无声息,其实战死之人,不在少数,所幸那位“绝天地通”的礼圣,始终还在,率领一位位前赴后继的儒家圣人,在天幕之外的未知远方,与某些冥顽不化的古老神祇对峙已久。 邵云岩当时忍不住问道:“其余三座天下,无须如此吗?” 老掌柜摇头说道:“无须如此。” 邵云岩还想问其中缘由。 身为诸子百家当中一家之祖的老人却说:“不知道为好。” 邵云岩一路散步,走回与那猿蹂府差不多光景的自家宅邸。 所踩之地,杀机四伏。 因为都在倒悬山之上。 与剑仙苦夏、林君璧一起游历剑气长城的边境,既没有留在城头那边杀敌,也没有跟随蒋观澄这些年轻人去往南婆娑洲。 边境就待在了那座梅花园子,与酡颜夫人下下棋,十分风花雪月。 不过今天边境离开了园子,去了捉放亭,看那一艘艘跨洲渡船的往返。 捉放亭被视为倒悬山最名不副实的一处景点,但是依旧每天熙熙攘攘,除了深夜时分,永远人满为患。 边境没去那边凑热闹,坐在捉放亭之外的一处崖畔白玉观景台栏杆上,以心声自言自语。 边境笑问道:“你不是经常吹嘘,自己与那老聋儿是旧识故交吗?老聋儿那处牢狱,根本就没有其他剑仙镇守,真没有半点可能,折腾出来点动静?” “没可能,少去触霉头。” 边境哀叹道:“我就纳闷了,蛮荒天下你们这些存在,境界都这么高了,怎么还这么死脑筋啊。” “花花肠子,弯来绕去,也算大道修行?” 边境哪壶不开提哪壶,笑问道:“害你沦落到这般境地的道老二,果真无敌手?” “不与他真正交手,根本不会明白这个臭牛鼻子的可怕。” 边境有些遗憾:“可惜东宝瓶洲老龙城的那位桂夫人,没答应咱们酡颜夫人的邀请。” “是很可惜,那婆姨的真身,终究是最正统的月宫种,若是她愿意共谋大事,我们胜算更多。” 边境笑道:“我们?是你才对,我就是个身不由己的小角色。” “身不由己,心却由己,你就少在这边当婊子立牌坊了。” 边境说道:“按照酡颜夫人的最新消息,不少心有所动的剑仙,当下处境,十分尴尬,简直就是坐蜡,估计一个个恨不得直接乱剑剁死那个二掌柜。” 这一次,那个“老不死”没有与边境言语。 边境看着那些跨洲渡船,人人脸上多是难以遮掩的喜悦神色,他笑道:“看着这些人,还这么多,我就心情好了许多,再无愧疚。” 来倒悬山,与剑气长城做生意,以物易物,最划算,满载而来,满载而归,回了本洲,一转手,就是惊人的差价。 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说的就是这些做着五花八门生意的跨洲渡船。 何况越是大战期间,渡船每次往返,越是一本万利,因为有了往死里压价的筹码。 边境点头道:“哪有什么对错是非,只有立场。至理名言,深以为然。” 心声起涟漪,道:“反讽?” 边境笑着摇头,道:“没有,是真心觉得如此。就像拳头大是唯一的道理,我就很认可。” 边境环顾四周。 很快就会换了天地。 陈平安先找到了晏溟,两人一起散步,米裕远远跟随。 一个是讨要晏家账本,一个是仔细询问晏溟关于剑气长城与倒悬山跨洲渡船的买卖规矩。 当然,他真正要弄清的问题,是晏家的家底,如果先垫上神仙钱,在一场场买卖当中,大致能亏多久,以及剑气长城这边又该如何弥补晏家的损失。 一个包袱斋,一个大财主,双方一聊就是大半个时辰,各打算盘。 来的路上,陈平安与米裕说得十分开诚布公。米裕觉得纳兰烧苇那边不好说,晏溟这边肯定问题不大,一来陈平安已经是隐官大人,又是临危受命,权柄极大;再者,陈平安与晏家大少关系极好,晏溟于公于私,都该砸锅卖铁,帮着陈平安撑场子;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原因,陈平安在老大剑仙那边,说话管用。 陈平安与晏溟告辞,去找纳兰烧苇。对外商贸,晏家与纳兰家族是剑气长城的两块金字招牌,董、陈、齐三个顶尖家族掌握的衣坊、剑坊和丹坊,三者自身不过钱,所以晏溟与纳兰烧苇两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财神爷。 米裕问道:“还算顺利?” 陈平安自嘲道:“大方向没问题,细节磕绊极多。本来想着是与两位前辈打交道,先易后难,看来是难上加难才对。” 米裕调侃道:“隐官大人的那几声晏叔叔,岂不是白喊了?” 随即这位喜好持酒玩月、醉卧晚霞的玉璞境剑仙,有了几分恼怒,道:“这晏溟是不是太不知好歹?半点面子不卖隐官一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我都想得明白,这晏溟在磨磨叽叽个什么?是不是早年没了两条胳膊,不愿登城,杀妖寥寥,就更怕隐官大人抢了他的财权?” 对于跌了境到元婴的晏溟,米裕是半点不怵的。 神仙钱极多,偏偏用不到本命飞剑之上,这种可怜虫,比那些辛苦杀妖、拼命养剑的剑修,更不堪。 陈平安摇头道:“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晏溟算账极精,既然大方向谈妥了,多磨细节,也不算坏事,我多找他几次便是。话说回来,晏溟如此作为,半点不觉得隐官比神仙钱更值钱,才是对剑气长城真正负责。” 米裕轻声问道:“隐官大人,当真没点怨言?” 陈平安说道:“更多是享受些舒服事,如米剑仙这般神仙中人,境界上,就很难勇猛精进。难熬事,熬过去,一丝一毫,都是裨益。” 米裕哑口无言。 还是有怨气的,只是拿晏溟没辙,就可怜了自己。 不过米裕受得了这些当面言语,受不了的,是某些剑仙笑意盈盈、客客气气打招呼,也就只是打招呼了,比如曾经的李退密。或是那种正眼都懒得看他米裕一下,例如与兄长米祜关系莫逆的大剑仙岳青,在米裕面前,就从来不说难听话,因为话都不说。那些好似包裹绸缎的钝刀子,最是磨损剑心。 陈平安笑道:“我这是关起门来说自家难听话,米剑仙别上心。” 到了纳兰烧苇那边,老剑仙与陈平安就说了一句话:“我从来不管钱财事,去找纳兰彩焕谈。” 陈平安就又去找纳兰彩焕,一个元婴境女子剑修,境界不高,但是持家有道,生财有术。 这下子米裕是真大动肝火了,骂道:“这纳兰老儿如此摆谱?” 陈平安默不作声。 而米裕也就只敢在事后牢骚一句,先前见着了纳兰烧苇,大气都不敢喘。 两人找到了纳兰彩焕,是个妆容精致、身段婀娜的美妇人,发髻别有一根白玉簪,玉簪尾端巧雕出一只惟妙惟肖的小蜻蜓。妇人青黛点眉眉细长,薄罗衫子金泥缝,脚踩一双红锦鞋,是剑气长城公认的大美人。 虽然外表上看着像是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妇人,可到了城头,出剑却凌厉狠辣,与齐狩是一个路数。 米裕心思复杂,故意一脸冷漠。 纳兰彩焕与米裕是同辈人,别看米裕在剑仙心目中是个绣花枕头的上五境,事实上喜欢米裕的女子,极多,而求之不得的女子们,骂起米裕,比男子更凶。这纳兰彩焕就是其中之一。米裕在成为玉璞境剑仙之前,人生顺遂得不像话,这才有了米裕“自古深情留不住”这句口头禅,事实上,不是他米裕留不住谁,而是一个个剑气长城、浩然天下的深情女子,留不住他米裕罢了。 米裕看人。 陈平安看到的,则是纳兰彩焕和她所在家族的金山银山。 陈平安开门见山的第一句话,就差点让米裕绷不住脸色。 “纳兰夫人,你们家主与我谈妥了,老剑仙深明大义,舍了家族利益也要帮助剑气长城渡过难关,但是老剑仙临了,也提醒我,纳兰家族是夫人当家做主,所以要我最好与夫人知会一声。” 在那之后,纳兰彩焕就收敛心神,与得了“老祖圣旨”的隐官大人,开始谈后续,敲细节。 之后,陈平安与米裕两人返回隐官一脉那边的走马道。 米裕哭笑不得,轻声问道:“回头纳兰彩焕与纳兰烧苇一聊,隐官大人岂不是就露馅了?” 陈平安说道:“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各凭本事。我说话,纳兰烧苇不乐意听,那就让纳兰彩焕说去。” 停了一下陈平安又玩笑道:“若是纳兰夫人兴师问罪,估计米剑仙一人拦阻便足矣。可如果纳兰烧苇亲自提剑砍我,米大哥也一定要护着啊。” 米裕苦笑道:“不还有个陆芝吗?轮不到我去与纳兰老儿掰手腕。” 纳兰烧苇也好,陆芝也罢,可都跻身剑气长城的巅峰十剑仙之列,往常米裕见着了,即便不用绕道而行,但内心深处,还是会自惭形秽,对他们充满敬畏之心。 米裕说得上话的朋友,多是中五境剑修,而且风流坯子居多,上五境剑仙,寥寥无几。陪着陈平安一路行来,就只有一个玉璞境剑仙与米裕打了声招呼,名为列戟,在修行一事上,与米裕是难兄难弟,属于小时了了大不佳的那种玉璞境,在浩然天下,兴许是剑仙独有的天大遗憾,在剑气长城,反而是个公开的笑话。 据说列戟性不耐静坐,多言笑,曾经有过一个“喜鹊”的绰号。但是剑气长城的年轻人,都没觉得列戟剑仙有这样的绰号离谱。 列戟经常去找米裕喝酒解闷,这会儿见着了陈平安,还笑着喊了一声“隐官大人”。 原本笼袖而走的陈平安笑着点头,伸手出袖,抱拳回礼。 走远了之后,陈平安打趣道:“米剑仙交友广泛啊。我算是沾光了。” 米裕瞥了眼南边墙头,与庞元济一样,其实更想出剑杀妖。 接下来几天,陈平安除了坐镇隐官一脉,也会经常喊上米裕,去找人商议事情。 都是大人物。例如位于剑气长城两端的儒释两教圣人。 陈平安要问清楚关于“天时之争”的内里门道。 在这期间,米裕发现那宁姚穿上了那件仙兵品秩的法袍金醴,还新打造了一把剑匣,装有两把长剑,其中一把,正是陈平安用来斩杀离真的“剑仙”,真是个好名字。难怪年轻隐官偶尔在书案那边,与顾见龙、王忻水闲聊,说自己在取名字一事上,天赋绝佳,若是取名字就是世间唯一的大道修行,这会儿自己也该是仙人境起步了。 庞元济提了一嘴,说隐官一脉收集了数千年的档案秘录,在避暑、躲寒两座行宫早有分门别类,数量极多,不可能全部搬来走马道,在那边查找、翻阅起来,极为方便,尤其是避暑行宫,更是重中之重,与其临时抱佛脚,让人往返取来所需档案,还不如干脆就把众人迁移到避暑行宫。隐官一脉的传信飞剑,既然极快,两幅画卷可以搬去其中一座宅邸便是,不然走马道这边,隐官一脉所有剑修齐聚城头,肯定已经被大妖盯上,本身就意味着折损了大剑仙陆芝的杀力。 隐官一脉剑修,几乎人人附议,赞同庞元济的建言。 唯独陈平安没有答应,说暂时不急,至于何时搬到避暑行宫,他自有计较。 关于此事,庞元济没有继续争论的意思,反而是董不得、邓凉,都对隐官大人的决定,持有异议,先后当面提出。 董不得的侧重点,是隐官一脉太重要,留在走马道上,一个不小心就会被一锅端。 邓凉则更加惋惜大剑仙陆芝的驻守原地,这与隐官一脉宗旨之一的锱铢必较、丝毫必争,完全相悖。 郭竹酒破天荒没有说话,低着头,恨不得将书籍连同书案瞪出两个大窟窿出来,揪心不已。 而小姑娘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这对于天大地大师父最大的郭竹酒而言,已然是破天荒的举动了。 可陈平安依旧没有答应,又多说了些理由,只是无法真正服众,所以这两天,隐官一脉剑修的整体氛围,有些凝重。 在这之后,大剑仙岳青抽空来了一趟此处。这位十人候补大剑仙,在米裕圈画出来的剑气禁制边缘,停步片刻,才继续前行。 陈平安立即起身,主动迎向岳青。 两人并未靠近隐官一脉的其他剑修。 岳青笑道:“陈平安,你不要顾及我这点颜面,我这次来,除了与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道一声歉,也要向不是什么隐官大人的陈平安,道一声谢。” 陈平安点头道:“我不客气,都收下了。” 岳青说道:“当初说你文圣一脉的不是,不曾藏藏掖掖。如今与你致歉道谢,自然也无须别扭。说实话,若非如此,换成其他人当这隐官大人,先前谁敢管我出剑如何,我不会那么客气。” 陈平安说道:“作为十人候补大剑仙,就该有这样的豪迈气概。” 岳青揉了揉下巴,说道:“你小子做事情够爽利,我承认,可这说话的德性,真是让人喜欢不起来。” 陈平安递过去一壶酒,岳青爽朗大笑,接了酒壶,御剑离去。 陈平安举目望去,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大剑仙,当如此,踩住底线,爱憎分明。 回到座位那边,刚刚落座,顾见龙就笑道:“隐官大人,别厚此薄彼啊,送了岳大剑仙一壶酒,咱们自家人,总不能亏待了不是?” 曹衮笑道:“瓮中新酿熟,真个壮幽怀。” 玄参跟着起哄道:“还不曾喝过酒铺的仙酿,人生憾事,希望可以补救补救。” 郭竹酒一巴掌拍在桌上,嚷道:“给钱先!” 陈平安笑道:“酒水是有,以后再说。杀几个蛮荒天下的地仙剑修,我到时候就拿出几壶酒庆功。” 嘘声四起。 顾见龙和王忻水最为起劲。 董不得头也不抬,啧啧道:“胆儿肥得很啊。” 顾见龙立即对王忻水说道:“忻水,你怎么回事?” 王忻水一脸无辜道:“学你啊。” 经过这么一场插科打诨,先前的沉闷气氛,略微好转几分。 今天陈平安又起身离开,走了一趟城头别处。 米裕已经认命了,如今自己又多出两个笑话,成为当下隐官一脉境界最高的剑修,然后变成了年轻隐官大人的狗腿跟班。 经常走着走着,就会有半生不熟的剑仙打趣米裕道:“有米兄在,哪里需要陆大剑仙为你们隐官一脉护阵?” 还有连那隐官大人一并调侃的糟心话,道:“米剑仙,这么空,赏景哪。” 米裕看着始终满脸笑意的陈平安,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唾面自干? 顾见龙那小王八蛋的某些公道话,确实公允,一语中的。 再一次路过列戟那边。 趁收剑的间隙,正在抽空饮酒的列戟站起身,看到两人从墙头附近经过,便从方寸物当中取出了两壶酒,笑着分别抛给米裕和陈平安,道:“是二掌柜铺子的酒水。” 米裕伸手接住了酒壶,是一枚雪花钱的竹海洞天酒,这列戟真是拍马屁也舍不得下血本。 陈平安也伸手去接那壶竹海洞天酒。 刹那之间,异象横生。 一道鲜红剑光蓦然激射而出,剑气之浓郁,使得剑光色彩鲜艳欲滴。 原来是列戟的本命飞剑燃花,直指新任隐官大人陈平安的心口。 米裕肝胆欲裂,直接捏碎了酒壶,瞬间祭出本命飞剑霞满天,去竭力阻挡列戟那把飞剑。 哪怕无法彻底拦下,也要为陈平安赢得一线应对机会,受再重的伤,总好过就这么被列戟直接戳穿整个心胸。剑仙飞剑,伤人之余,剑气滞留在敌人窍穴当中,更是天大的麻烦。列戟与他米裕再被其余剑仙瞧不起,但是列戟近在咫尺的倾力一击,而那陈平安又毫无防备,伸手去接了那壶足可致命的酒水,米裕也就只能是求一个陈平安的不死! 米裕的本命飞剑霞满天,出剑哪怕晚了一线,依旧能够以剑尖磕碰一下燃花剑尾,导致后者剑尖歪斜,偏移心口几分。 与此同时,米裕一步踏出,拔剑出鞘,要剑斩祭出飞剑的同时便身形前掠的列戟。 米裕佩剑品秩极高,自然是归功于兄长米祜的赠送,而列戟既无道侣,更无师长,佩剑就只是一把普通的剑坊长剑。 在列戟的燃花飞剑,被米裕飞剑稍稍改变轨迹之后,陈平安双指掐诀,没了法袍金醴傍身庇护,此刻身穿宁府的青衫法袍,外加衣坊的制式法袍,尤其是里面那件法袍,宝光流转,涟漪震动,最终凝聚出一张虚无缥缈的金色符箓,正是锁剑符。 只是与那列戟距离太近,列戟此次祭出本命飞剑,毫无保留,飞剑一往无前,两剑一磕,剑光轰然炸开之后,在陈平安身前绽放出一大团刺眼的绚烂光彩,仅是四溅的燃花、霞光,就将陈平安外面那件衣坊法袍瞬间炸得粉碎。飞剑燃花没入那张金色锁剑符当中,分明是要一鼓作气破开符箓,符箓出现一丝丝裂缝,纵横交错。 有那锁剑符帮忙凝滞飞剑攻势些许,陈平安祭出一张缩地符,一退就是十数丈。 能够让陈平安做到的事情,就只是多祭出一张符箓逃命而已。 两把玉璞境剑仙的本命飞剑几乎同时如影随形,只不过霞满天是救人,飞剑燃花只为杀人。 燃花为了追求极致速度,一剑捅穿了陈平安心口往下一寸。 这就是剑仙近身的飞剑一击。更加狠辣的手段,在于列戟非但没有收起飞剑,反而拼着自己的大道根本,让本命飞剑,直接崩碎开来。 米裕一剑落在列戟肩头,一划而下,将这个玉璞境剑修的坚韧体魄对半开。 列戟阴神出窍前去,舍了真身不管,只是以剑坊长剑,一剑砍下那个新任隐官大人的头颅。 而本命飞剑在这个年轻隐官体内炸开之后,列戟的阴神也被自己的手段殃及,相对孱弱的远游阴神,仿佛沐浴在列戟此生最后一剑的光彩当中,人与剑,大道与性命,就这样一同烟消云散。 米裕撤回本命飞剑,手中长剑久久没有归鞘。 因为米裕知道,自己算是被这个失心疯的列戟害惨了。从这一刻起,会不会被丢到老聋儿的那座牢狱,还得看兄长米祜的仙人境,够不够看了。 陆芝匆忙御剑而至,脸色铁青,看也不看失魂落魄的米裕,咬牙切齿道:“你真是个废物!” 陆芝立即掐剑诀,试图收拢那个年轻隐官的残余魂魄,尽可能为陈平安寻找一线生机。 只是毫无意义。 列戟这一剑,太过果决。 陆芝转头望向极远处的茅屋那边,以心声询问老大剑仙。 陈清都说道:“让愁苗挑选三个剑修,与他一同进入隐官一脉。” 陆芝愤懑道:“就这样?” 陈清都回了一句:“你陆芝,好意思问我?” 陆芝怒道:“我难道要从头到尾陪着陈平安四处行走?其余隐官一脉剑修的安危,怎么办?现在米裕如何处置?宰了?” 陈清都说道:“回头再说。” 陆芝死死压抑住心中杀意,带着米裕返回隐官一脉齐聚的走马道。 见到了那些年轻晚辈,陆芝破天荒犹豫片刻,这才说道:“隐官大人,被叛徒列戟所杀,列戟也死了。米裕有嫌疑,暂时拘押。愁苗会带三人进入隐官一脉。你们立即离开城头,搬去避暑行宫。” 郭竹酒哈哈笑道:“陆大剑仙,你真会说笑话啊。” 林君璧等人也不太相信,一个个面面相觑。 陆芝叹了口气,道:“就这样,下了城头,好自为之。” 陆芝就此离去。 郭竹酒笑嘻嘻问道:“米大剑仙,陆芝走了,你就莫要继续说笑话了啊。不然我可要生气……” 小姑娘虽然满脸笑意,但是眼眶里边已经泪水打转,说着说着,她便皱着脸,一个字都说不下去了。 林君璧心情复杂至极。 这个隐官大人,果然不好当。 玉璞境剑仙列戟,在甲本副册当中,位置其实极为靠后,与米裕只隔了几张书页。 但也正是如此,列戟才能够是那个意外和万一。 至于为何列戟会如此行事,天晓得。 剑气长城的陈年旧事,恩怨纠缠,太多太多了,而且几乎没有任何一个剑仙的故事,是结局美满的。 董不得脸色微白,显然也无法接受这个莫名其妙的结果。 顾见龙和王忻水更是双拳紧握,死活无法接受此事。 玄参等剑修,也是黯然无语。 很快来了一个年轻容貌的剑仙男子,百岁出头,玉璞境,被誉为剑气长城三千年以来,境界最为稳固的一个玉璞境。 此人的修行之路,境境扎实,步步登高。 愁苗。 他曾经跟随阿良一起去往蛮荒天下的腹地。 愁苗身边还有一个元婴境女子剑修,天然妩媚,名叫罗真意,她与愁苗差不多岁数,姿容极美,是许多剑气长城剑仙光棍的共同心头好。 此外还有金丹境剑修,年轻人徐凝,拥有两把本命飞剑,白练、山色,相辅相成。 龙门境少年剑修,常太清。 相较于齐狩、高野侯这些光彩夺目的小山头,愁苗领衔的捡钱剑修,常年待在南面墙头上的大字当中修行,哪怕是少年剑修,也如佛家老僧、道门高真一般,剑心枯槁。 愁苗说道:“米裕待在我身边就是了。其余人,一起搬去避暑行宫。真意、徐凝、太清,你们一起帮忙。” 米裕苦笑不已。 愁苗的意思很简单,待在愁苗身边,他米裕无论想要做什么,都不成了。 林君璧在内的第一拨隐官剑修,都默默开始搬迁,对愁苗和罗真意这四个后来剑修,倒也谈不上敌意,不过没有什么善意就是了。 终究是不知不觉就习惯了陈平安的存在。 只有郭竹酒坐在原地,怔怔说道:“我不走,我要等师父。” 愁苗说道:“可以,什么时候觉得等不到了,再去避暑行宫做事。” 愁苗带头,一行人御剑离开城头,去往城池西边的那座重地。 只剩下一个独自坐在书案后面的郭竹酒。 所有剑修落在避暑行宫大堂外的广场上。 愁苗愣了一下。 难怪自己没有被立即任命为新一任隐官。 事实上,是成为隐官剑修,还是留在城头出剑杀敌,愁苗都无所谓,皆是修行。 罗真意在内的三个剑修,则倍感意外。 至于米裕更是差点热泪盈眶。 林君璧松了口气。 也好。 如今与这个隐官大人,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荣辱与共。 相比不知根底的愁苗,林君璧还是更愿意与眼前这个家伙共事。 原来大堂门口那边,有个青衫笼袖的年轻人,面带笑意望向众人。 脸色惨白,眼神明亮。 陈平安朝米裕招手,道:“陪我走走。” 然后陈平安望向那个愁苗,又道:“以后我不在的时候,劳烦你们四位,还要听一听林君璧的意见。” 愁苗点头道:“没问题。” 陈平安望向顾见龙。 顾见龙立即心领神会,对愁苗这个极其有名又极其独来独往的年轻剑仙,称赞道:“愁苗剑仙,大气磅礴,日月可鉴!” 罗真意皱了皱眉头。 陈平安已经带着米裕走入一条抄手游廊,散步去往别处。 众人进入大堂,很快发现躲寒行宫的所有秘录档案,原来都已经搬迁到了此处,大堂除了门口,有了三面书墙,井然有序,许多秘录书籍,都张贴了字条便笺,方便众人随手抽取,查询翻阅,一看就是隐官大人的手笔,小楷写就,工整规矩。 陈平安沉默不语。 米裕百感交集,也不说话。 陈平安自己摘下了养剑葫,再取出一壶竹海洞天酒,递给米裕。 米裕苦涩道:“怕了这酒。” 陈平安笑道:“饮酒之人千百种,唯有酒水最无错。但喝无妨,有问题就问。” 米裕问道:“怎么回事,城头之上的隐官大人到底是谁?” 陈平安说道:“是一张品秩很高的替身符,外加一门傀儡术,是千真万确的金身境武夫体魄,加上老大剑仙帮我遮掩一二,所以比较隐蔽。可如果只是如此,肯定骗不过你米裕,也就意味着未必能够骗过列戟,所以我将一部分魂魄附着在了符箓傀儡之上。城头之上,‘我’每一步的轻重,每一次呼吸的急缓,都需要我在避暑行宫这边小心翼翼控制,所以这会儿受伤不轻,也不是装的。但是付出这点小代价,挖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叛徒,还是剑仙,不亏。事实上,我想要钓鱼之人,起先并非列戟,是另有其人,至于是谁,你之前一直跟在我身边,其实有迹可循,不过我估计你是忘记了。” 米裕试探性问道:“先前你所说的万一,当诱饵钓仰止、黄鸾这个境界的大鱼,其实也想到了这场偷袭,是在做铺垫?” 陈平安笑道:“我们这边的剑修可以暗中传信蛮荒天下,对面自然也可以偷偷传消息来剑气长城。至于列戟为何叛变,是恨浩然天下更多,还是恨老大剑仙更多,或是整个剑气长城都被他恨上了,肯定是有他的道理,不然出剑不会如此决绝,只不过这里面的弯弯绕绕,我不感兴趣,反正列戟是个死人了。” 陈平安加重语气说道:“这种人,死得越早越好,不然真有可能被他在关键时刻,拉上一两个大剑仙陪葬。” 米裕停下脚步,脸色难看至极,问道:“我被拉入隐官一脉,就是为了这一天、这件事?” 陈平安也停下脚步,笑着点头,直言不讳道:“不但是拉你入伙,请来陆芝,其实也一样。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不这样,如何骗过居心叵测的剑仙?有了背叛之心的剑仙,脑子都会变得格外好。陆芝在那边护着我们隐官一脉所有人,除非是仙人境剑仙走到我眼前了的近身一击,才有机会,不然谁出剑,都是痴心妄想。有了这个前提,我再离开陆芝身边,就给人一种过了这村没这店的错觉。” 说到这里,陈平安斜靠廊柱,晃了晃手中养剑葫,笑眯眯道:“大好时机,错过可惜,可以试试看。陆芝庇护,戒备森严,是一种给别人看的假象,隐官大人看似极其安稳,性命无忧。离开了陆芝,有没有玉璞境米裕在身边,又是一种必须要有的暗示,不然刺客会担心我是有恃无恐,觉得其中有诈。不背仙兵品秩的剑仙剑,不穿仙兵品秩的法袍金醴,更是合情合理的举措。那么没有了法袍,再撇开一个保驾护航的花架子剑仙米裕,隐官大人真正的依仗,就只剩下了置身于剑气长城,以及自己的金身境武夫体魄。” 米裕狠狠灌了一口酒,还是不说话。 陈平安说道:“隐官一死,人心难免出现涣散,我方剑阵,受其波及,是人之常情。所以接下来我们就可以更好钓鱼了,比起杀掉一个剑仙,这才是我最想要的结果。” 米裕直愣愣望向这个年轻人。 陈平安笑道:“其实我想了很多,其中绝大多数就真的只是想想而已,毫无用处。” 米裕从来不擅长想那些大事难事,连修行停滞一事,兄长米祜着急万分许多年,反而是米裕自己更看得开,所以米裕只问了一个自己最想要知道答案的问题:“你如果记恨剑气长城的某个人,是不是他最后怎么死的,他自己都不知道?” 陈平安愣了一下,还认真想了想,点头道:“应该可以做到,但是没想过。因为对我来说,得不偿失。一份道心,来之不易,打小穷怕了,珍稀之物,习惯珍惜些。” 米裕眼神蓦然锐利起来,问道:“例如早年为难宁府颇多的齐家?你恨不恨?当真没有半点私心?那场十三之争,你成了隐官之后,如今更是看遍档案秘录,肯定会有蛛丝马迹被你搜刮出来,哪个剑仙在什么时候说了什么关键言语,你知道更多的腌臜内幕!” 陈平安微笑道:“米兄,你猜。” 陈平安递过去养剑葫,米裕手中酒壶不动,陈平安一脸无奈道:“反正我不是那种记仇的人,天地良心。” 米裕好似比魂魄受损的陈平安更加萎靡不振,心气全无,随口问道:“郭竹酒那丫头还在城头那边,什么时候通知她回来?” 陈平安说道:“再等会儿吧。” 米裕摇头道:“算计算计,还是算计,连一个小姑娘都不放过,她郭竹酒可是你的弟子!哪怕你用心再好,但我还是很奇怪,陈平安,你就不心累?当真半点不愧疚吗?” 陈平安反问道:“只求自己的问心无愧,就够了吗?你以为列戟就不问心无愧?堂堂剑仙,连性命都豁出去不要了,这得是多大的怨怼,得是多大的问心无愧?” 米裕无言以对。 陈平安仰头望向南边城头,笑了起来,道:“燃花燃花,好一个山青花欲燃,剑仙为本命飞剑取名字,都是行家里手。” 两人一起返回避暑行宫的大堂。 米裕坐在了属于自己的座位上。 陈平安没有落座,只是坐在门外台阶上,对众人道:“除了隐官一脉的飞剑可以离开此地,近期任何人都不许离开避暑行宫半步,不许私下接见外人,一旦被发现,一律以叛逆罪斩立决。而我们隐官一脉的传信飞剑,愁苗四人,与林君璧在内十二人,必须相互之间知晓内容,一条一条,一字一句,让米裕剑仙记录在册。” 徐凝抬头望向门外那个背影,问道:“既然你信不过我们,为何要拉我们进入隐官一脉?” 陈平安一手持养剑葫,一手持折扇,笑道:“与我言语之前,先敬称隐官大人。” 徐凝还真就在重复那句话之前,加上了一声“隐官大人”。 陈平安这才笑着说了句天大的敞亮话:“我连自己都信不过,还信你们?” 徐凝默不作声,罗真意与常太清猛然间抬起头,都面露怒容。 玄参与曹衮两人,对这个隐官大人打心底极为推崇,又是外乡剑修,于是比那顾见龙和王忻水更加直接,与那三个剑修针锋相对,毫不遮掩自己的阵营所属。 愁苗说道:“众中少语,无事早归,有事做事。我们四人,既然当了隐官一脉的剑修,一切就按照规矩来。” 陈平安转过头,笑道:“若是我死了,愁苗剑仙,确实与君璧都是最好的隐官人选。” 林君璧装聋作哑,愁苗更是置若罔闻。 夜幕中,一把传信飞剑去往城头,然后就有个伤心欲绝的小姑娘,慢悠悠御剑而来,一路哭丧着脸,不断抹眼泪。 飘然而落之后,身形还有些踉跄来着。 然后见着了那个已经站起身的师父,立即笑开了花。 陈平安柔声笑道:“稍稍过了啊。” 郭竹酒收了剑,站在陈平安身前,兴高采烈得在原地踏步,双臂晃荡不已,眉眼飞扬,笑道:“师父,我跟你说啊,先前就我一个人,相信师父肯定不会死,只是没想到师父这么神通广大,不但活得好好的,连我都骗过去了嘞。打破小脑阔儿,都万万想不到师父已经在避暑行宫,了不得,无以复加的了不得……” “说了只要师父在,就轮不到你们想那生生死死的,以后也要如此,要相信师父。”陈平安笑着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只小竹箱,“奖励你的,不嫌累,就背着。但是不许跟人显摆。” 郭竹酒背起了小竹箱,轻声问道:“师父,咋个小竹箱也精怪了,自己长脚,跑来找师父啦?行吧,大师姐送我小竹箱的时候,可没变成精怪,回头师父你再做一只不长脚的普通书箱,送给大师姐,这一只长脚了的小竹箱,可就归我了。”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回头你自己跟裴钱掰扯去,师父不会偏袒谁。” 陈平安揉了揉郭竹酒的脑袋,道:“忙去吧,不可以耽误正事。” 郭竹酒蹦蹦跳跳走上台阶,然后一个拧转身形,向后一跳,背对着大堂众人,在大堂内站定,停顿片刻,这才转身挪步。 陈平安没有跟着进入大堂,反而继续在避暑行宫散步起来。 行走之地,皆是小天地。 陈平安拈出一张青色材质的符箓,轻轻一晃,说道:“老大剑仙,不会让你白送一趟小竹箱,近期窥探避暑行宫的剑仙,直接宰了便是。愿意如此涉险行事,不够隐忍的,对于我们剑气长城,就没有更多的利用价值了。” 停顿片刻,陈平安补了一句:“如果真有这份功劳送上门,就算在我们隐官一脉的扛把子剑仙米裕头上好了。” 哪怕陈平安是在自家小天地中言语,可对于陈清都而言,皆是纸糊一般的存在。 陈清都虽说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其实意思已经很明显,既然选了你陈平安当这隐官大人,就随便你折腾。 这个老大剑仙转移话题,问道:“破例再问你一次,真的想好了?一旦真是你,不后悔?不与宁姚事先说清楚?” 陈平安也没给出答案,一样转移话题,问道:“我师兄如何了?” 陈清都说了句“凑合”。 陈平安就收起了那张符箓,藏入袖中,换了一张符箓,轻轻捻动,默念口诀,瞬间就来到了另外那座躲寒行宫。 避暑行宫那边,有一棵参天古树,碧树为人生凉秋。 躲寒行宫的压胜之物,则是一柄鹿角诗文如意,状如鱼尾又似芝朵。 陈平安走在只有他一人的巨大宅邸当中。 两座行宫,其实里面极为朴素,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物件。 陈平安打算先熟悉熟悉这里的环境。 在离开这座死寂沉沉的宅邸返回避暑行宫那边之前,陈平安自言自语道:“想好了。我来。” 第205章 溶溶月淡淡风 倒悬山原本只有一道大门通往剑气长城,如今开辟出更大的一道门,旧门那边就少了许多热闹。 用那抱剑汉子的话说,就是喜新厌旧,伤透人心。 辈分极高的小道童依旧坐在那边,在读一本失意文人撰写的闲杂书,伸手随意拘了一把皎洁月色,笼在人与书旁,如囊萤照书。 上次被那个脑子被门板夹过,再被驴踢过的白衣少年恶心坏了,好好一本才子佳人、清汤寡水的《松间集》,硬是给那人说成了一部删减版的艳情小说,害得他好几天没缓过劲来,看什么书都提不起精神,便只好舍了这个为数不多的乐趣,只能每天发呆。 只是接连忍着个把月不看书,实在无聊透顶,所以重新看书之后,直接拿了一大摞书籍放在身边,不分昼夜,看得十分痴迷。 小道童虽是神仙中人,看书却慢而细致,哪怕过目不忘,依旧喜欢经常翻到前面看几眼。 守着大门另外一边的抱剑汉子,怀捧长剑,溜达到了小道童这边,一想到这算怠工,便又跑回去,将长剑搁放在柱子边上,这才拎了壶酒,回到小道童这边蹲着蹭书看。小道童只愿意独乐乐,又厌恶那些酒气,转过身,汉子便跟着挪窝。小道童与他当了好些年的邻居,知道一个无聊的剑修能够无聊到什么地步,便随那汉子去了。 汉子伸手指了指书页上的一句话,道:“这书中书生有点能耐,‘山清水秀、天地灵气尽付美人,我辈男子来此人间,不过是做些糟践山川、辜负佳人的勾当’,这句话说得多好,圈画起来,可以背诵。” 小道童习惯了这汉子的碎嘴,只管自己看书翻页。汉子也不管小道童看书翻页,只管自己絮叨聒噪。 看完了一本书,汉子叹息道:“没劲,半点荤腥滋味都没有。” 小道童放下手中书本,又拿起一本,是本讲那月黑风高、飞檐走壁的江湖演义小说。汉子看到精彩处,便多饮酒,只不过眼睛始终死死盯住书页,一个字都不会错过就是了,啧啧称奇道:“不愧是书外老天爷相中的书中小老天爷,其他武学奇才,一辈子都钻研不透的绝世功法,给他上了手,一晚上就给学会了。真是羡慕,可惜这套功法口诀一笔带过,写得模糊了,不然我也可以试试看……” “看看,被我说中了吧,这种邋里邋遢,越是喜欢说疯话怪话的糟老头子,越是深藏不露的绝世高人。如何?被我说中了吧,老人果真对咱们这位小老天爷刮目相看。哟呵,大手笔!以毕生功力的一甲子内力灌顶,帮忙打通了任督二脉不说,还彻底洗髓伐骨了,好家伙,这要是重返江湖,还不得天下无敌?” 书才翻了一半,小道童一板一眼道:“明显暂时还算不得天下无敌,哪怕有了这天上掉来的一甲子内力,再加上他自己的二十年打熬,不过八十年内力,先前有那伏笔,通过书中路人提过一嘴,那个在江湖上掀起血海腥风的大魔头,已经修炼出来了百年功力,内力精纯,深不见底,打不过的。” 汉子揉着下巴,觉得有道理,又道:“那还缺一把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不过应该不会得手太快,毕竟故事才讲到一半。” 小道童缓缓翻过一页书,难得附和这个汉子:“急什么,肯定会有的,不然根本没法打。” 汉子狠狠灌了一口酒,道:“青梅竹马的老相好,江湖偶遇的正派女侠,相爱相杀的魔道美人,一个都不能少!” 估计那个不过是想着挣点柴米油盐、纸张笔墨钱的写书人,他自己都无法想象,书本刊印之后,会有这么两个看书之人。 而且双方看书看得如此“粗浅”,偏偏还算有几分真心的喜欢。 须知一位是师尊名讳都是天下忌讳的道家天君,所求之事,是学那上古真人,提挈天地,把握阴阳,移山倒海,呼吸精气,与天地同存。 一位是剑气长城的大剑仙,参加过那场十三之争,他这辈子所交尽豪雄不说,亦有红颜知己是那女子剑仙。 只不过师承与家世都无比煊赫的小道童,离开家乡的青冥天下,是来这边历练,磨砺道心。 而这汉子,算是刑徒中的刑徒,只能年复一年守着两人身后的这道大门。 小道童合上书,汉子急眼了,问道:“干吗?” 小道童说道:“缓一缓,这本书不错,看慢些。” 书中有一幅场景,不写山上不写神仙,只写江湖人,寥寥几笔,便让从未真正走过江湖的小道童,如见画卷。 雨后初晴,水上雾生,朦胧与天永,湖心一彩舟,有那豪杰立船头,无篙破水,渐近亭前,沿途折苇动有声,亭中白衣客,煮酒以待,相约醉后决生死。 汉子哀叹一声,后仰躺去,随口问道:“姜道君,青冥天下到底是怎么个地方?” 小道童随口答道:“习俗规矩也不少,跟这浩然天下差不多吧。” 汉子问道:“道老二还没找齐五百灵官?” 小道童也不觉得这是什么不可泄露的天机,道:“估计还早。换个螺蛳壳继续做道场,并不轻松。” 汉子双手做枕头,换了个舒服姿势,跷起二郎腿,道:“都很忙啊。” 小道童笑道:“你我就不忙。” 汉子望向那轮明月,道:“如我们这般熬夜也忙的。” 阿良曾经给剑气长城留下一番脍炙人口的言语,不会熬夜的修道之人,修不出什么大道。 如何熬夜? 苦兮兮地炼气炼剑,为下。 喝酒为中,哪怕喝到了囊中羞涩,再无钱买酒,月色入杯不花钱,酒杯永远不空。 至于何为上。 酒鬼赌棍们,大家都是男人,会心一笑。 小道童有些奇怪,转头望向那个汉子,问道:“张禄,你就这么没劲?剑气长城战事吃紧,你真要执意返回城头,陈清都也不会拦着你吧?” 名为张禄的汉子开始闭目养神,说道:“心累。” 小道童笑道:“你这心态,很难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 张禄轻声道:“随便。” 小道童伸手打散那团如一盏书案灯火的皎皎月色,仰头望向天幕,自语道:“天地间真滋味,唯静者尝得出。” “你师尊教的?” “杂书上看来的。” “姜云生,你说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可忘生死,好不好?” “不晓得,懒得想。”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以后我会想你的,有机会就去你家乡找你玩。” “一个大老爷们对另外一个大老爷们说这话,你恶心谁呢?” “你只是孩子模样啊,大不到哪里去吧。” “张禄,你找抽?” 汉子转了个身,竟是酣睡起来。 若是在浩然天下的九大洲,一位大剑仙,混得再落魄,也不至于就只有这么丁点儿大的立身之地。 小道童继续看书。 可怜了那位剑仙邵云岩。 做生意,挣银子,不分昼夜。 每一枚神仙钱,都被誉为天底下最精粹的灵气聚拢,但是天底下到底有没有一枚干净的神仙钱,难说。 一艘巨大渡船卸货,换了一大堆剑气长城的丹坊物资后,便离开了倒悬山渡口。 这是西南扶摇洲大宗门山水窟的跨洲渡船,渡船名字十分乡土气,瓦盆。 据说山水窟的开山老祖,起于市井巷弄,只不过发迹之后,一辈子所做之事,就是与过往撇清关系,把山上日子过得宛如人间王侯,唯独在给聚宝盆——跨洲渡船取名字一事上,现出了原形。 一个渡船元婴境管事站在渡船顶楼的观景台上,默默掐指算账。这趟倒悬山往返,最少可以挣七十枚谷雨钱,加上如今扶摇洲山下几大王朝,打得天昏地暗,若是运作得当,找对买家,翻上一番都不是没有可能。 山上也因为那几件应运而生的仙家至宝,光是半仙兵就有三件之多,争了个头破血流,已经死了好些个地仙不说,许多上五境的老王八都逐渐浮出水面,如果不是碍于儒家书院的掣肘,这些老神仙只能站在幕后,不然就不只是利用牵线傀儡去较劲这么和和气气了。 无论是山上山下,这么耗费家底打来打去,对于山水窟这些首屈一指的商家宗门而言,都是好事。 琼林宗有钱,是因为北俱芦洲剑修如云,使得仙家门派更换极快,大势一动,神仙钱自然而然就跟着滚动起来。 打算盘打算盘,珠子滚动,就是钱了。 至于皑皑洲刘氏,又是异类,与谁都能做买卖,许多桩买卖,根本已经不是钱财这个范畴了,掏了钱,挣来的是王朝更迭,是“宗”字头仙家豪阀的换人。 最可怕的地方,在于皑皑洲刘氏与任何人做买卖,最大的宗旨,是先保证对方能挣钱,而且还真给皑皑洲刘氏做成了,并且成为一条雷打不动的家规,代代传承下来。 老修士这趟倒悬山之行,收获颇丰。作为山水窟的跨洲渡船管事之人,得了老祖授意后,先前在那灵芝斋的上等房,约了好几个扶摇洲、金甲洲的同道中人,打算互通有无,大家一起合伙挣钱。总计八艘跨洲渡船,要在利润一事上下点苦功夫,不然就白白给了剑气长城晏家、纳兰家族货比三家、借机压价的余地,所以大家得商量好,选一处距离倒悬山不远不近的中转渡口,先谈好价格,各自分了货物,每一艘渡船专卖几种,再来倒悬山这边与剑气长城磨价格。 这只是第一件事,众人几乎没有任何异议,主要是山水窟财大气粗,对于促成此事,志在必得,愿意保证下一场交易都赚钱,如果证明此举可行,以后就按照这个规矩走倒悬山,但是只要亏了谁,山水窟就自己掏钱补偿谁。 第二件事,是如今剑气长城那场仗,打得极其艰难,需要大量的补给,山水窟便带头,抛出了一个建议,除了合力打造几艘新渡船,再出钱请那些老祖出山,帮忙开辟出一两条更加顺畅的新路线,打杀掉那些拦路障碍,帮着坐镇渡船。以前是钱少,不为所动,现在形势有变,谷雨钱够多,这些老祖哪怕自己瞧不上,可终究人人都有那门派、嫡传和家眷,只要各自宗主出面,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还是有希望说动这些老前辈沾染红尘一二的。 第三件事,比较棘手,晏溟和纳兰彩焕两个元婴境剑修,都去了城头那边,家族事务,暂时交予了家族晚辈,虽说远远不如两位剑气长城财神爷精明,但是麻烦之处在于这拨人咬定价格、死守规矩,不答应,双方那就耗着,虽说谁都清楚剑气长城肯定耗不过跨洲渡船,但是只要在倒悬山多待个十天半个月,交给倒悬山的那笔神仙钱,可不是小钱。所以不光是山水窟,事实上所有的跨洲渡船,都希望打破僵局。 历史上,纳兰家族在剑气长城大战期间,不是没有过与要价要狠了的几个大洲跨洲渡船撂狠话,爱卖不卖,不卖滚蛋。就在那几个洲十多艘渡船管事个个变成热锅上的蚂蚁,正打算低头服软之际,事情突然有了转机,有一个在扶摇洲渡船上寂寂无名的年轻人,合纵连横,竟然说服了七洲宗门渡船的所有管事,拼了不挣钱,所有渡船一夜之间,全部撤出倒悬山,好似游山玩水,去停靠在了雨龙宗的藩属岛屿渡口那边,只留给剑气长城一句话:我们不赚这钱就是了。 而这个名声鹊起、最终成功说服所有做惯了买卖的老狐狸,帮助所有渡船都大赚一笔的年轻人,正是山水窟的开山老祖,当时不过是观海境的修士,在那之后短短三十年,年轻人就自己有了山头,有了跨洲渡船。 纳兰家族不是没有想过专门针对后来山水窟的两艘跨洲渡船,只是山水窟一次次都应对得十分轻松,久而久之,还能如何,买卖继续。 后来又有了个晏家,家主晏溟相对好说话些,与纳兰家族生意人的直肠子,更多还是剑修的臭脾气相比,晏溟则更像是个名副其实的买卖人,此人兢兢业业,尽量帮着剑气长城少花冤枉钱,也让各大跨洲渡船都挣着钱,算是互利互惠。纳兰彩焕接任家族财权后,与各洲渡船的关系也不算差,而晏溟和纳兰彩焕两个聪明人负责商贸之后,双方关系一般,大体上属于井水不犯河水,私底下,也会有些大大小小的利益冲突。 此时一个老修士的嫡传弟子来到观景台,欲言又止。 这个渡船元婴境老管家笑道:“有话就说。” 年轻人问道:“师父,以往我们山水窟渡船,都答应剑气长城那边允许赊欠的,大战落幕过后,按照说好的利息结账便是,早还少给,晚还多给。为何此次老祖要我们山水窟联手其余渡船,与剑气长城否决此事?” 老人轻声道:“虽说剑气长城那边消息管得严,不许任何人靠近城头,连我这种老熟人,以往次次能够去剑仙宅邸住几天的,这回进了剑气长城,都去不了城中,只能在城池和那海市蜃楼之间的宅邸中,与那两个家族的人谈买卖,但越是如此遮掩,越是证明这一次妖族来势汹汹,剑气长城这场仗会打得极惨。你说晏家和纳兰家族,家底如何?” 年轻人笑道:“晏溟与纳兰彩焕两个剑仙都精于此道,积攒下来的家底,无论是自家的,还是帮着剑气长城,肯定都不薄。” 老人点头微笑道:“所以这一次,我们可以帮着山水窟多挣很多。不但要将那晏家和纳兰家族的家底挖个底朝天不说,还要让丹坊积蓄,荡然一空。至于不赊欠一说,我们自然是当真的,千真万确不是玩笑,但是事实上呢,又是可以不当真的,如何让我们不当真,就得看晏溟和纳兰彩焕的诚意了嘛。” 年轻人小心翼翼说道:“剑仙的脾气可都不太好,千万别惹得他们狗急跳墙。” 老人讥笑道:“纳兰家族有那老祖纳兰烧苇,剑气长城十大剑仙之一,若是在咱们扶摇洲,谁敢在这种老东西面前,喘个大气儿?纳兰烧苇脾气好?很不好。但是遇到了咱们,不好又能如何?剑仙杀力大,喜欢杀人?随便你杀好了,他们敢吗?接下来咱们还要说服其余渡船师门的老祖出山,所以说,神仙钱才是天底下最结实的拳头。” 年轻人其实真正想要问的问题,是为什么不能稍稍少挣钱,总是这样往死里挣剑气长城的钱,好像没必要。 老人似乎看穿嫡传弟子的心思,笑道:“你啊,修行尚可,做买卖,真是愚不可及没悟性!明明能挣钱,却想着少挣钱的人,你以为这辈子真能挣着大钱?你只要这么想,一辈子就休想成为我们老祖那样的人物了,想都别想,简直就是给老祖他老人家提鞋都不配。” 最后老人说道:“你小子少管闲事,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已经很了不起了。等你成了比师父更重要的山水窟祖师人物,你才有资格来谈少挣钱一事。不过师父可以万分肯定,真到了那么一天,你只会比师父更想着挣钱,那时再回想今天的念头,你自己都觉得可笑!为何?” 老人自问自答道:“因为你的屁股坐在那张山水窟祖师堂的座椅上了。” 雨龙宗历史上最年轻的金丹境地仙,傅恪,他今天离开了雨龙宗所在岛屿祖山,去了一座藩属岛屿,会见好友。 雨龙宗自己并无跨洲渡船,因为不需要。一座宗门,大大小小的藩属岛屿二十多个,处处是渡口,上面全是依附雨龙宗的仙家门派,嫡传、外门弟子加上杂役,有数万人之多。 绝大部分的北俱芦洲跨洲渡船,以及一部分南婆娑洲渡船,都需要在此中途停靠。 傅恪没有携美同行,独自驾驭符舟,登上的这座岛屿名为碧玉岛,岛上有仙家树木,质若碧玉,十分金贵,是许多靠岸跨洲渡船的重金购买之物,反正在倒悬山那边挣了个钵满盆盈,不缺这点开销,何况回了家乡,一样有赚,还能锦上添花。 碧玉岛位于雨龙宗东北方位,所以早年经常能够看到那些往返于蛟龙沟和南婆娑洲的布雨老龙,运气好,还能看到奄奄一息的坠海疲龙。只是雨龙宗与蛟龙沟算是近邻,历来善待这些遵循本能行云布雨的龙属之物,一旦有精疲力竭的蛟龙浮海,无法返回老巢,甚至专门会有大修士帮着运转水流,让蛟龙漂往蛟龙沟。 但是近些年,瞧不太见了,因为蛟龙沟被一个剑术极高、脾气极差的剑仙,为求名声,出剑捣烂了大半巢穴。碧玉岛一些见惯了风雨的老人,都说这种剑仙,光有境界,不懂做人,正是典型的德不配位。 关于这桩传闻,傅恪其实最有资格说上几句真相言语,只是就不去扫半个自家人的兴了。 傅恪的符舟,没有直接落在朋友的私宅那边,而是规规矩矩地落在了碧玉岛的岸边山门,然后下地缓缓而行,一路上主动与人打招呼。与他傅恪说上话的,哪怕只是些客套话,无论男女,心中皆是受宠若惊,与有荣焉。 对于傅恪而言,这是件小事,却能一举两得。 一个是帮自己加深那种平易近人的形象,二是帮着自己的朋友挣点面子。山上山下,其实差不多,面子都是能换钱的。 傅恪的朋友,虞富景,是个在东宝瓶洲也无半点名声的下五境修士,与傅恪就是旧识好友。早年双方差不多的境界出身,不承想傅恪这个几乎山穷水尽的穷酸汉,不过是想着这辈子一定要去看一眼倒悬山,便有了这么大的大道福缘落在头上,倒悬山没见着,反而留在了半路上的雨龙宗,更一步登天,成了一个“宗”字头仙家的乘龙快婿,两位仙子先后投怀送抱。 机缘深厚,真是羡煞旁人。艳福不浅,更足可羡煞旁人。 这个消息,很快随着老龙城桂花岛这艘渡船的返回,被渡船乘客们帮忙传到了东宝瓶洲,傅恪立即成为让许多野修佩服不已,连谱牒仙师都要眼红的存在。 所以虞富景就碰运气来了,先前只是希望能够从好朋友傅恪的指甲缝里,得到些神仙钱,类似几枚小暑钱,便心满意足。于是虞富景涉险离开渡船后,战战兢兢去往雨龙宗,不敢登岛,只敢报上名号,说自己与那傅恪认识,当时甚至都没脸说是傅恪的朋友。 不承想傅恪还真讲义气,他虽然碍于宗门规矩,无法带着虞富景登岛,但马上将虞富景安置在了这座碧玉岛,让虞富景只管放心住下,不着急返回东宝瓶洲。傅恪离开后,虞富景既庆幸,又遗憾,因为傅恪并未明言什么,不料一天过后,碧玉岛祖师堂掌律修士就亲自登门,询问他是否愿意成为碧玉岛内门修士,虽不是祖师堂嫡传,却已经让虞富景感激涕零,要知道碧玉岛虽是雨龙宗藩属之一,却有一位元婴境老神仙坐镇!搁在家乡东宝瓶洲,是何等高不可攀的仙家府邸。 而那位掌律修士,也是一位金丹境地仙,下五境野修的虞富景这辈子做梦都不敢奢望,一位金丹境地仙会对自己有个笑脸,客气言语半句。 在那之后,虞富景便以碧玉岛谱牒修士的身份,安安稳稳修行起来。但是虽说得了仙家术法口诀,委实是资质平平,虞富景的修行,始终进展缓慢,连那碧玉岛上根本不算个玩意儿的洞府境,这辈子都希望不大,但是没关系,祖师堂修士依旧对他另眼相看。 傅恪此次登上碧玉岛,显然是拜访他虞富景。 早已从师门得知消息的虞富景,急匆匆离开屋子,还修行炼气个屁,除非是有那额外道缘,或是大把的神仙钱砸下去,就凭他虞富景这般枯坐,简直就是等死。 只是虞富景在大门那边突然停步,磨蹭了许久,这才开了门,稍等片刻,就看到了那个正与碧玉岛老祖道别的傅恪。 虞富景连忙加快步伐,想着好歹与这位元婴境神仙说上几句话,那位岛主老元婴还真就停下了脚步。 虞富景快步上前后,重重一巴掌拍在了傅恪肩头,笑骂了一句“有了媳妇就忘了兄弟的货色”,傅恪笑着不说话。 虞富景立即与师门老祖毕恭毕敬行礼。 老元婴和颜悦色地对虞富景撂了几句客套话,无非是勤勉修行、大道有望之类的,虞富景屏气凝神,竖耳聆听。老元婴笑着离开后,虞富景拉着傅恪一起进入私宅,不大,但好歹是私宅,碧玉岛等级森严,下五境修士有私宅的,除了祖师堂未来栋梁的年轻天才,就只有虞富景一人了。 虞富景拉了傅恪喝酒。 傅恪从咫尺物里取出三壶雨龙宗酿造的仙家酒水,与虞富景一人一壶,剩下一壶,傅恪笑道:“你师父好酒,回头可以送他。” 虞富景笑着伸出大拇指:“仗义。” 傅恪笑道:“酒可以喝,记得别喝醉,这壶酒后劲大。喜欢喝的话,我哪怕自己不来,也会让人送到碧玉岛来。” 虞富景打趣道:“架子这么大?傅恪,是不是成了地仙,便瞧不起我这下五境的朋友了?” 傅恪无奈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是因为到了一个小瓶颈,需要闭关一段时日,脱不开身。” 虞富景喝了口酒,一脚踩在椅子上,望向屋外,感慨道:“打死都想不到,我会与傅恪坐在这里喝这死贵死贵的仙家酒酿。” 傅恪笑道:“大道无常,不过如此。喝酒喝酒。” 虞富景喝酒颇快,傅恪也拦不住。 虞富景原本对傅恪充满了感激之情,只是随着傅恪的步步登天,给人的印象,几近完人,于是他心中便有了些想法。 有利可图。 傅恪抛弃糟糠妻,好似从来没有这桩山下因果,登了山,抱得美人归,成了雨龙宗的祖师堂嫡传,便全然抛至脑后。 虞富景当然不是威胁,他也不敢威胁一个既是朋友更是地仙的傅恪。 所以在今天的酒桌上,虞富景看似漫不经心,说漏了嘴,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而已,夹杂在追忆往事当中。 傅恪放下了酒壶。 虞富景便给了自己一个耳光,道:“看我这张破嘴!傅恪你别多想,这件事情,我打死不会在外人那边多嘴。” 傅恪笑了笑。 然后虞富景便当场死绝了。 傅恪拿起酒壶,继续慢慢饮酒,望向大门那边,自言自语道:“虞富景,你来找我,搏一搏富贵,我便离开雨龙宗,撑船见你,给了你一份做梦都不敢想的富贵,你要是安生一点,识趣些,说不定还有些许机会,未来成为我的左膀右臂,毕竟境界是境界,脑子是脑子,我从来都知道你是个聪明人,结果你自己不惜福,那就怨不得我不念兄弟情分了。” “你只是下五境修士,未曾领略过山巅的风景,我却亲眼见过,面子、名声这些东西,可以的话,我当然都要。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让我觉得你是个喂不饱的白眼狼了,那么与其养在身边,迟早祸害自己,不如早点做个了断。其实我留你在这边,还有个理由,就是每次看到你,我就会警醒自己几分,提醒自己到底是怎么个低贱出身,就可以让自己越发珍惜当下拥有的每一枚神仙钱,每一张谄媚笑脸,每一句溜须拍马。” 傅恪神色落寞,继续道:“你真以为你死了,是什么大事吗?我什么都不做,出了门后,依旧什么都不用说,就这么返回雨龙宗,整个碧玉岛,就会处理得天衣无缝,甚至还要由衷地感谢你,帮着碧玉岛与我攀上了一份隐蔽的香火情。这才是聪明人该做的事。虞富景啊虞富景,你还是眼界不够,怪不得你找死。” 傅恪起身,擦了擦手,转头看了眼那个死人,最后说道:“早说了,好好喝酒,少说醉话,你偏不听。” 傅恪果真就这样离开了碧玉岛,去了山门那边,才祭出符舟,去往雨龙宗。 傅恪躺在符舟上,闭上眼睛,想了些将来事,比如先成为元婴,再跻身上五境,又当了雨龙宗宗主,将那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的雨龙宗水精宫,收入囊中,成为私人物,再衣锦还乡一趟,去那偏居一隅的小小东宝瓶洲,将那些原本自己视为天上神女的仙子们,收几个当那端茶送水的丫鬟。什么正阳山苏稼,哦,不对,这位仙子已经从枝头凤凰沦为了浑身泥泞的走地鸡,她就算了,长得再好看,有什么用,天底下缺好看的女子吗?不缺,缺的只是傅恪这种志在登顶的天命所归之人。 傅恪高高伸出一只手,轻轻攥拳,微笑道:“剑气长城的女子剑仙,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被我金屋藏娇几个?听说罗真意、司徒蔚然,都年纪不算大,长得很好看,又能打,是一等一的女子剑仙坯子,那么剑气长城若是树倒猢狲散,我是不是就有机可乘了?” 至于万一剑气长城失陷,这么个烂摊子,自有那些高高在上的儒家圣人收拾残局,哪里需要他傅恪和雨龙宗出力。 不说中土神洲,只说近一些的,不就有那如今身在城头上的醇儒陈淳安吗? 何况这就只是万一。剑气长城的那些剑修,也真是有趣,浩然天下的练气士,人人怕死,剑气长城那边,反而个个好像怕活,做着求死之事。 想到这里,傅恪睁开眼睛,心中默念道:“可惜蛮荒天下的畜生太废物啊。” 有飞鸟掠过符舟,傅恪瞥了一眼,大笑不已。 诗家说那舟子水鸟两同梦。 我辈神仙客,御舟白云中,与飞鸟同梦才对。 芦花岛能够与那以行事强势著称于世的雨龙宗只是当邻居,而不是成为藩属附庸,没点本事肯定不行。 雨龙宗在最近千年以来,也就在那个剑仙手上吃了点亏,其余过路修士,哪怕是地仙,甚至是上五境神仙,一样给雨龙宗收拾得没脾气,反正下场都不太好。而雨龙宗离着三洲陆地都太过遥远,孤悬海外,天高皇帝远,所以雨龙宗的规矩,很多时候,要比儒家书院的规矩更管用。 芦花岛能够不被雨龙宗吞并,其实与自家修士没关系,只是芦花岛有一处上古遗址,被后世好事者命名为“造化窟”,据说有一个来历不明的道家高人坐镇其中,占尽了气运,不容他人染指分毫。不过关于这本老黄历,就连芦花岛辈分最高的修士,都已经无法确定真伪,因为实在是太过久远。胆敢去一探究竟的外乡大修士,一个个有去无回,也就渐渐断了念想,仙家机缘再珍贵,总不能为此丢了性命。再者,芦花岛自己都没半点非分之想,雨龙宗又不曾吞并此地,已经足够说明很多事情。 芦花岛只与雨龙宗最西南的一座藩属岛屿勉强可算近邻,与雨龙宗其实算是远邻。 芦花岛修士不少,只是钱不多,这得怨那个不爱与别洲打交道的桐叶洲,一艘跨洲渡船都不乐意打造,虽说桐叶洲到倒悬山一线,相比老龙城那些渡船航线,确实更加危机四伏,只是桐叶宗和玉圭宗那么大的宗门,如果真的愿意挣这份辛苦钱,凭借两座宗门的惊人底蕴,其实开辟路线,不算太难,也绝对不会亏本,可惜桐叶洲的仙家势力,以庞然大物居多,在浩然天下是出了名的吃穿不愁,与别洲几乎国国有仙府、州郡有仙师,大不相同。只说那玉圭宗,拥有一座云窟福地,根本不稀罕这类跨洲买卖。 用那姜氏家主的话说,就是老子打个喷嚏、放个闷屁都能挣钱,有那闲工夫跑什么倒悬山挣什么钱? “你可以羞辱我姜尚真的境界低微,但是绝对不能侮辱姜尚真的挣钱本事,谁敢这么英雄好汉,我就用钱砸死他。” 可如果桐叶洲真有了几条跨洲渡船,挑选中转渡口,芦花岛就是首选。 芦花岛太过与世隔绝,修行一事,人人按部就班即可,挣钱一事,自有那出海的采珠客修士。所以这里的修士,反而更喜欢搜罗外面的奇人趣闻,拿来说道说道,不然修行来修行去,给谁看?芦花岛可比不上那雨龙宗,就没出过什么惊才绝艳的修士。 今天有了一场半点不让人奇怪的争执。 两帮修行资质很一般的少年少女,分成两座阵营。 原本是在争吵那雨龙宗的一个天才剑修,到底能不能与剑气长城的最拔尖天才媲美。所谓的天才,就是百岁之前,成为了金丹境剑修。 有说不能比的,也有说肯定相差无几的。 后来不知不觉,吵架就吵偏了,吵到了剑气长城到底是怎么个地方。 有说那剑气长城个个是英雄豪杰,是天底下剑仙最扎堆的地方,据说走路上,去买壶酒而已,就能随处可见,这么个地方,这辈子不去走一趟、喝点酒,就是对不起自己的修士身份。 自古以来的吵架精髓,就是对方说什么都是错,对了也不认,于是很快就有人说那剑气长城的剑修全是缺心眼,反正从来不会做生意,几乎所有的跨洲渡船,人人都能挣大钱,比如那雨龙宗,为何如此财大气粗,还不是间接从剑气长城挣钱。更有少年冷笑不已,说等到自己长大了,也要去倒悬山挣剑气长城的神仙钱,挣得什么狗屁剑仙的兜里,都不剩下一枚雪花钱。 一个路过的老修士,笑骂了一句“一个个只剩下骂架的本事了,都赶紧滚去修行”。 晚辈们非但没有听命行事,双方反而一定要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修士帮着评评理。 老人在芦花岛是出了名的故事多,加上没架子,与谁都能聊,心情好的时候,还会送酒喝,管你是不是屁大孩子,一样能喝上酒。 老人是金丹境地仙,祖师堂那边有张椅子,在岛上有一座占地极广的豪奢私宅,在倒悬山麋鹿崖山脚那条街上,更与山上朋友合伙开了一间铺子,连那南婆娑洲、东宝瓶洲的老龙城,北俱芦洲的骸骨滩,都去过,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是个什么风浪都见过的老神仙。 所以芦花岛的晚辈都爱听这位老神仙讲笑话。 一喝高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都能说出口,光是浩然天下的各地乡俗,就能说上几百种,什么立春日买春困,什么青楼里边花魁们会请那穿开裆裤的小崽子跳床驱邪,什么儒家书院不推崇烧纸钱一事,佛道两家也都不认此风俗是自家流传开来,然后就闹哄哄吵了好多年,听得芦花岛长大的孩子们,一个个憧憬不已。 光是玉圭宗那个姜尚真的诸多传奇事迹,老修士就能说上很久。 老修士其实最爱讲那姜尚真,因为老修士总说自己与那个大名鼎鼎的桐叶洲山巅人,都在同一张酒桌上喝过酒呢。 没人相信便是了。 老修士今天被晚辈们拉着不让离开,便捣糨糊了一通,说了些雨龙宗那位天才剑修的好话,也说了剑气长城的好话,这才得以耳根子清净几分。 老人沿着一条宽阔山道走下山,两侧古木参天,绿意葱茏。老人闲来无事,便按老习惯默默数着台阶,一直走到了芦花岛岸边。波涛阵阵,一望无垠,老人心情不错。这两年麋鹿崖生意不坏,挣了不少小暑钱,关键是老人觉得自己这钱,挣得有良心,干净。偶尔夜深人静,良心一起,老修士甚至都想要给剑气长城送些神仙钱。只是一想到这种笑话,就能让老人笑得合不拢嘴,你宋遂算个什么东西,需要你去送这点钱给剑气长城?认识剑仙吗? 老人挠挠头,有些惆怅,一辈子无甚出息的自己,若是真能与那姜尚真喝过酒,倒也好了。以后与孩子们吹牛的时候,拍胸脯震天响也不心虚。 老人回望山上,希望一直这样安稳下去,只有小烦恼,无那大忧愁。 老人回过神来,哑然失笑,摇了摇头,重新登山,再数一遍登山台阶,脚步慢悠悠,半点不急。 遥想当年,少年身边跟着个脸蛋粉扑扑的少女,少年不英俊,少女其实也不漂亮,但是相互喜欢,修行中人,几步路而已,走得自然不累,她偏偏次次都要歇脚,少年就会陪着她一起坐在半路台阶上,一起眺望远处,看那海上生明月。 老人停下脚步,转头望向那海上月。 今人见过昔年月,今月曾经照故人,都曾见过她啊。 老人突然抚着额头,稳了稳心神,瞪大眼睛,凝神望向台阶上的月色,总觉得方才有一瞬间的古怪,只是环顾四周,天地寂静,唯有偶尔松花簌簌落地的细微声响。 老人心细,虽说不曾与姜尚真真正喝过酒,可走过数洲之地,见过奇人异事,却是千真万确,不觉得这细微动静是可有可无的小事,立即御风来到一棵古松之巅,依旧没有任何蛛丝马迹,护山大阵也没有丝毫动静。老人最后望向一座芦花岛上划为禁地的孤峰,是那曾经名声大噪又名声渐无的造化窟。 老人自嘲道:“若真是里面的老神仙出关,是好事才对。” 大海茫茫,比那九洲之地更加广袤,历史上有极多的仙人悄然离开陆地,在海上选择一处风水宝地,隐匿其中,潜心修行,要么悄然破境,要么悄然兵解,都不为人知。 玉圭宗位于桐叶洲南端。 峰峦叠翠,深邃幽奇,灵气充沛,是一等一的修行宝地。 其中那座神篆峰,有那峻极于天的美誉。 加上玉圭宗英才辈出,且从无青黄不接的忧虑,忧虑的只有一代一代的天才太多,祖师堂应该如何避免出现厚此薄彼的事情。 从老祖荀渊,再到稍稍年轻的姜尚真,最后是那年轻一辈中的第一人韦滢。 而与姜尚真、韦滢差不多辈分的天才修士,被这两人遮掩了太多光彩,其实换作其他宗门,在山上的名气会大许多。 一座名为九弈峰的山头上,殿阁连绵,仙气缭绕,仙禽盘旋,不是小洞天,胜似小洞天。而这座时时刻刻都会从玉圭宗祖山之外所有山脉峰头、溪涧江河汲取灵气的山头,之所以如此特殊,就在于玉圭宗历史上所有的宗主,都曾在此峰修道,宗主荀渊便是如此,成为宗主后才搬了出去。 传闻当年姜尚真正是跻身了金丹境,由于没能顺利入住九弈峰,便觉得唾手可得的一座九弈峰,竟然成了煮熟鸭子,鸭子没飞,老子竟然没筷子了,这才一气之下,撂了句“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就大摇大摆离开了桐叶洲,直接去了北俱芦洲闹幺蛾子,遍地撒野,害得整个玉圭宗在北俱芦洲那边名声烂大街。 在荀渊搬出九弈峰之后,在韦滢上山之前,因为姜尚真没能成为峰主,所以九弈峰一直空悬无主。 因为谁都清楚,谁能够结丹,在此开峰,就意味着是下一任宗主的不二人选。 韦滢一生下来,还在襁褓中,就被抱到了玉圭宗,然后在十九岁那年,又在众望所归之中,合情合理地搬到了九弈峰。 之后韦滢就喜欢时不时站在九弈峰,抬头望向那座神篆峰,并且从来不掩饰自己打量的视线。 反正是自己的下一处修道之地,只要在这期间,别画蛇添足,安心修行,迟早就是他韦滢的,那还有什么好藏掖的。 今天韦滢站在一处楼顶的廊道上,又仰头望向那处神篆峰某个地方,这与早些时候,是不太一样的。 韦滢身边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男子,与他爹不一样,年轻人相貌普通,眉毛很淡,并且有个略显脂粉气的名字,但是他有一双极为狭长的眼眸,这才让他与他父亲总算有了点相似之处。 姜蘅。 但是玉圭宗祖师堂谱牒和姜氏家谱上边,却改成了姜北海。 不过熟悉他的人,还是习惯称呼为姜蘅。 能不能称呼姜北海为姜蘅,也算是玉圭宗年轻一辈修士当中,算不算有出息的一种证明。 因为姜蘅也好,姜北海也罢,都是姜尚真的独子。 如果说韦滢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玉圭宗宗主,那么姜蘅照理而言,比不上韦滢,却怎么也该是下一任云窟福地的主人。 只是近些年,有些风言风语,说那藕花福地,化名周肥的姜尚真,又折腾出来了个儿子。 这让姜蘅这些年心情始终舒坦不起来,不舒坦也只能忍着,连那派人潜入藕花福地宰掉那个弟弟的念头,都不敢流露出丝毫。 理由很简单,姜蘅最怕之人,正是父亲姜尚真。 姜尚真的那种可怕,桐叶宗山上山下,路人皆知。但是姜蘅对自己父亲的畏惧,要更深。 姜蘅的母亲,也就是玉圭宗某个辈分极高老祖的嫡女,一辈子都知道姜尚真从未真正喜欢过她。但是她与年幼姜蘅独处之时,依然会流露出幸福的诚挚神色,与尚且年幼的姜蘅说些心里话,对孩子说,能够陪在你爹身边,已经很知足很知足了。 而她即将离世之际,姜尚真就坐在病榻旁边,神色温柔,轻轻握住枯槁女子的手,什么都没有说。反而是姜蘅的母亲,死死抓紧姜尚真的手,然后笑着说了些让一旁姜蘅如坠冰窖的言语。 “那女子,我偷偷去见过她一次,白发苍苍了,便是年轻时候,长得应该也不算好看。姜蘅姜蘅,取名‘蘅’字,我猜了你的心思,遂了你的心愿,你也不与我说声谢谢,我这么些年,只与你生气这一件事。” 姜尚真伸出另外一只手,轻拍女子的手背,柔声笑道:“那你知不知道,当时你偷偷看她的时候,我在偷偷看你?你当时好像什么都赢了的娇憨模样,傻乎乎的,好看极了。” 女子点了点头,笑着离开人世。 姜蘅坐在床边的一条椅子上,呜咽不已。 然后姜尚真转过头,笑道:“哭死了娘亲,还要把你爹也哭死啊?这可不是孝子所为。” 孩子吓得噤若寒蝉,立即坐好,纹丝不动。 姜尚真当时说了一句让姜蘅只能死死记住却根本不懂意思的话:“做不了自己,你就先学会骗自己。姜尚真的儿子,没那么好当的。” 不过撇开对父亲那种刻骨铭心的畏惧,姜蘅在玉圭宗其实活得很好,甚至可以说是除了韦滢在内两三人之外,再无人可以与姜大少爷媲美。 此时此刻,姜蘅顺着韦滢的视线,望向神篆峰那边,笑问道:“就对那个隋右边如此念念不忘?” 韦滢摇摇头,道:“是,也不是,是至今仍然忘不掉,却不是如何痴迷喜欢。她最让我生气的是宁肯死了,都不来九弈峰做客。” 韦滢斜靠栏杆,不再看那神篆峰,望向姜蘅,轻声笑道:“这些女子心思,还是姜叔叔最知道。” 姜蘅趴在栏杆上,不愿聊这个话题。 他的名字一事,就是玉圭宗许多老祖师的乐子。 再加上雪上加霜的藕花福地一事,玉圭宗有那祖师堂座椅的,斗心斗力都斗不过他爹,所以就喜欢拿他姜蘅撒气。 反正那些人看得更加真切,都清楚姜尚真对姜蘅这个儿子,从来不寄予希望,更别提“厚望”二字了。 姜蘅转移话题,道:“看神篆峰那边的气象,老宗主肯定能够成为飞升境。” 韦滢笑着点头,道:“所以我想要成为下任宗主,就越发遥遥无期了。还好,玉圭宗只能有一个宗主,但是桐叶洲却能拥有两到三个飞升境。不知道哪个幸运儿,能够成为第三人。我看那太平山黄庭,以及那个离开扶乩宗去往书院的孩子,相对希望比较大些。” 姜蘅由衷佩服韦滢,什么话都能讲,都敢讲,不是进入九弈峰之后才如此,在修行之初,韦滢就已经是这样。 姜尚真就从不掩饰对韦滢的青眼相加,说亲生儿子不像儿子,所幸还有个更像自己儿子的韦滢,住在了九弈峰。 如今玉圭宗形势大好,而且不局限于一洲之地。 除了老宗主荀渊会跻身飞升境,还有玉圭宗的下宗真境宗,已经在东宝瓶洲书简湖彻底站稳脚跟。 再就是桐叶宗、太平山和扶乩宗一个个伤筋动骨,如今宗门里都开始有了那个说法,只要我们玉圭宗自己想要北上,哪怕三宗结盟,也挡不住,一洲之地,山上山下皆是我之藩属。而比那东宝瓶洲的大骊王朝,一洲之地皆是国土,这种说法更加惊世骇俗。 玉圭宗当了好几千年的桐叶洲老二,然后啥事没做,就成了桐叶宗的执牛耳者,而且再往后看几千年,好像玉圭宗继续什么都不做,一样能够稳坐头把交椅。 估计玉圭宗老宗主荀渊,做梦都能笑开了花吧。 委实是桐叶宗倒了八辈子血霉,怨不得别人幸灾乐祸。 先是飞升境老祖杜懋莫名其妙死了,不但死了,还牵连了一座小洞天。杜懋连那兵解离世的琉璃金身碎块,都没能全部遗留给自家宗门,加上那剑仙左右的出剑,太过缜密,影响深远,伤了桐叶宗几乎全部修士的道心,只有深浅不一的差别。 后来便有了玉圭宗姜尚真在云海上的大摆宴席,就在桐叶宗地盘边缘地带,换成以往杜懋这位中兴之祖还在世,根本无须杜懋亲自出手,姜尚真就会被砍得狼狈逃窜了。 然后是一个上五境老祖的叛逃,携带宗门至宝一起投靠了玉圭宗,最后陪着姜尚真去东宝瓶洲选址下宗,一起开疆拓土,只是最近这些年没了此人的消息,据说是闭关去了。 韦滢突然说道:“先前说到了那个黄庭,其实在我看来,她的福缘比较惋惜,被拘押在了一洲之地,如果桐叶洲的剑修,少些井底之蛙的心态,愿意多走走剑气长城,哪怕桐叶洲注定成为不了北俱芦洲,也该早早拢起一两位仙人境剑仙的气运了。我若是说话管用,从今天起就会让剑修去往倒悬山,山深露重,每一次下山,多少是可以沾露而归的,蚂蚁搬家,桐叶洲的剑道气运,年复一年,积攒家底,自然而然就充沛起来。当然,这些游历剑修,必须被蒙在鼓里,因为唯有心诚些,才能成事。” 韦滢无奈道:“她要是留在玉圭宗,我是愿意帮她与黄庭在剑道上争上一争的。” 姜蘅不知道所谓的气运一事,是韦滢自己琢磨出来的,还是荀老宗主泄露天机。不过姜蘅自然不会询问。知道了的事情,何必多问。 至于那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是如何到的玉圭宗,韦滢又为何高看她一眼,姜蘅都不在意。 韦滢最后缓缓道:“否极泰来,月满则亏,不可不察啊。” 姜蘅望向远处,懒洋洋笑道:“我就是个混吃等死的,千秋大业,都交由滢哥儿想去。” “边头老马,解下缰绳便欲眠,绝无筋力可胜鞭。”韦滢笑了笑,竭尽目力,举目远眺,“好一个暮气沉沉,千坟万茔。” 姜蘅听了这些奇怪言语,也就只是下意识记住而已。 姜蘅思绪飘远,早些年游历倒悬山,桂花岛桂夫人,来自老龙城的云上一剑,倒悬山的梅花园子…… 那一次远游,姜蘅原本志在必得,想要拥有桐叶洲第一条跨洲渡船,算是为姜氏开辟出一条新的财源,钱不多,但是有噱头,怎么也该让那个好像永远云遮雾绕的男人,稍微正眼看自己这个儿子一次。 结果事事不顺,非但这桩秘事没成,到了倒悬山,返回玉圭宗没多久,就有了那个恶心至极的传言,他姜蘅不过是出趟远门,才回了家,就莫名其妙多出了个弟弟? 今天姜蘅御风离开九弈峰,回了自己宅邸,依旧是娘亲住过的那栋老宅子。 姜蘅坐在一间屋子的门槛上,转头望向空无一人的室内,哽咽道:“娘亲,爹是骗你的啊,当时爹还在云窟福地,如何去看的你,你到底知不知道啊……” 最后姜蘅仰起头,喃喃道:“娘亲,你那么聪慧内秀,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你一辈子都是这样,心里边最紧着那个薄情寡义的混账。娘亲,你等我,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亲口与你道歉,一定可以的,从那一天起,我就不再是什么姜蘅了,就叫姜北海……” 骤然之间,有个熟悉至极又让姜蘅畏惧到了骨子里的嗓音,在不远处响起。 “乖儿子,这么说自己爹,可不孝顺,会死的。” 姜蘅浑身紧绷,僵硬转头,望向那个满脸笑意的男人。 那男人唉声叹气道:“好不容易回趟家,就给自己长子一通埋怨,亏得我薄情寡义,铁石心肠,不然就得直接道心炸裂,连跌数境了。” 姜蘅摇晃起身,面如死灰。 那人看着姜蘅,片刻之后,笑着点头道:“笨是笨了点,毕竟随你娘亲,不过好歹还算是个人,也随她,这其实是好事,傻人有傻福,很好。但是该有的家规还得有,今天我就不与你计较了,你长这么大,我这当爹的,没教过你什么,也不好骂你什么,以后你就牢记一句话,父不慈子要孝,然后争取兄友弟恭,谁都别让我不省心。” 脑子里一团糨糊的姜蘅,只能是木然点头。 姜尚真转身离去,啧啧道:“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丑崽子,实在是多看一眼都糟心,你也太对不起爹娘了。以后再见到我,低头说话。” 姜蘅这才敢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泪水,恍若隔世,鬼门关走了一遭。 那个男人今天这些话,兴许被外人听了去,只会怜悯他姜蘅的境遇,可事实上,比起以往男人所说言语,都算是好听的话了。 姜尚真离开了这座宅邸后,直接去往了神篆峰祖师堂,要恭迎老宗主出关,成功跻身飞升境。 韦滢无论是境界还是地位,其实都该在这祖师堂有一席之地,位置还肯定不会靠后,只是九弈峰太特殊,反而没有座椅。 祖上传下来的死板规矩,没道理可讲。而“宗”字头仙家,祖宗之法从来比天大。 进了门,被姜蘅坏了点心情的姜尚真,情绪立即好转几分,就喜欢这些老王八蛋一脸吃了屎还不能说难吃的表情。 见着了一个座椅靠近大门的女修士,驻颜有术,姿色是半点不差的,姜尚真立即凑近笑眯眯道:“刘师姐,这儿风多大,小心着凉,几天没见,瞧把你瘦的,心疼死我了,吃不起肉咋的,真没钱找我啊。别坐这儿,走走走,我那位置靠前,你坐我腿上。” 女子冷冷盯住他。 姜尚真哀叹一声,脸上写满“情伤”二字,走了。 在这祖师堂有座椅的所有人,都清楚天底下想要将姜尚真剥皮抽筋的,她肯定算一个。 当然,大半椅子的主人,其实与她差不多。 可惜姜尚真依旧活得好好的,每天好像扛着一座粪坑乱逛,他自个儿是开心了,可其他人都恶心啊。 姜尚真落座后,瘫坐在那边,长呼出一口气,道:“果然还是家里舒服啊,蹲坑都自在些。” 一位坐在对面的掌律老祖冷声道:“姜尚真,你给我把嘴巴放干净点!” 姜尚真愣了一下,嘴里继续絮叨道:“你谁啊,我爹啊,你教我?要是我今儿认了你做爹,你就肯把那件仙兵送我,我立马就在这里磕头认。以后别说是怎么说话,怎么吃饭,你都可以管我一管。再说了,只要咱俩认了父子,你那宝贝女儿、乖孙女,还怎么喜欢我?一举三得,我要是你,别说认儿子,认爹都答应!” 那位掌律老祖开始闭目养神。 不能撕破脸皮打打杀杀,骂又骂不过,还能如何。 事实上,他其实与姜尚真撕破过脸皮一次了,是在那姜氏的云窟福地。 结局对双方而言,都不太好。 所以那次宗主荀渊破天荒震怒。 居中那张椅子附近,涟漪微动,走出一位老人,正是破关而出的荀渊,笑道:“行了,世间所有‘宗’字头仙家的祖师堂,就没像我们玉圭宗这么乌烟瘴气的。” 姜尚真瞪大眼睛,道:“老荀,看架势,这是连破两境啊?” 反正也没外人,荀渊立即破口大骂道:“死远点。” 姜尚真抬起屁股,四条椅腿一晃一晃,如人瘸腿走路,往后挪了挪。 荀渊收敛神色,道:“说正事。第一,筹备宗门典礼一事,都停了。第二,商量一下玉圭宗新任宗主的人选。这在浩然天下,不算什么规矩,也不算什么特例,所以你们不用一脸见了鬼的表情,心热就心热,眼馋就眼馋,多学学韦滢那个孩子,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姜尚真又将椅子挪到原位,一本正经道:“我可以立即卸任真境宗宗主一职,把更重的担子挑起来。至于韦滢,接替我原先的位置,年轻人,还是需要再历练历练嘛。” 然后玉圭宗祖师堂的老祖师和大供奉们,都觉得要么是姜尚真是宗主荀渊的私生子,要么就是宗主荀渊破了境,跻身了飞升境,然后脑子坏掉了。 因为荀渊点头道:“可以。” 所幸荀渊下一句话,稍稍算是一颗定心丸。 老人转头死死盯住已经站起身的姜尚真,沉声道:“坐了我这位置,就不再只是姜氏家主姜尚真了。” 结果姜尚真一屁股坐回了椅子。 荀渊厉色道:“给我站起来!当年你想要去九弈峰,我不答应,你就只能滚去别峰,今天我要你当这宗主,你不答应,也得做这玉圭宗宗主!” 姜尚真缓缓起身,低头作揖道:“姜尚真最后说这‘谨遵法旨’四字。” 荀渊露出笑容,道:“让我再坐一会儿这张椅子。” 老人坐下后,望向大门外边的高山云海,没来由想起了那千古名篇。 云无心出岫,鸟倦飞知还,归去来兮。木欣欣向荣,泉涓涓始流,归去来兮。 但是真正让老人记住这篇文章的,其实不是这些山上神仙也羡慕的美好话语,而就只是篇首三字: “余家贫。” 如果有那吃饱了撑着的仙人,选择从海上芦花岛出发,然后笔直一线东去桐叶洲,就会在扶乩宗附近登岸。 扶乩宗祖山名为垂裳,常年云海缭绕。 早先与那同样位于桐叶洲中部的太平山齐名,只是大致上算是一西一东,与那桐叶宗和玉圭宗的南北对峙,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扶乩宗精通“神仙问答,众真降授”,不过虽是道家仙府,却不在青冥天下的白玉京三脉之中,与那中土神洲的龙虎山,或是青冥天下的大玄都观,都是差不多的光景。 只是在那场几乎殃及整座桐叶洲的天大变故之前,不谈真正的底蕴,只说声势,扶乩宗还是略胜太平山一筹,双方曾经积怨已久,先后两只大妖作祟之后,一个重创了扶乩宗,一个更是让太平山元气大伤,患难与共的太平山与扶乩宗,自然而然摒弃前嫌,成了盟友,双方修士俱是下山,并肩作战多年,如今关系缓和极多。 今天深夜时分,有一对年轻男女,登上了封山多年的扶乩宗。 封山之前,扶乩宗将半山腰那条喊天街搬迁到了山下,这条繁华异常的街道,显然成了扶乩宗宗主嵇海的伤心地,因为多看一眼,就会想起他那个亲手打造出这条街道的道侣。 在喊天街那边,一袭儒衫的年轻男子买了些小物件,只要是价格超过十枚雪花钱的,一律不买。 男子身边跟着一个姿容极美的背剑女子,但是无人胆敢惹事,原因很简单,那把剑,是太平山佩剑样式。 而如此好看的太平山女冠,就只有一个,福缘深厚冠绝一洲的元婴境剑仙,黄庭。 要知道当年连那东宝瓶洲神诰宗的贺小凉——如今北俱芦洲清凉宗的宗主,先前在福缘一事上,都只是被誉为“黄庭第二”。 而在黄庭身边的落魄书生模样的读书人,则是没了儒家君子身份的钟魁。 当账房先生,陈平安最早还是跟钟魁学的。 钟魁侧身而走,笑道:“我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虽然没了儒家门生的身份,可到底不是什么扶乩宗嫡传,要与那嵇宗主学习独门秘术,光靠我家先生的面子,估计还是不太行。我是陈平安的至交好友,你与陈平安关系也好,那咱俩就是亲上加亲,你不帮我说几句,良心说不过去啊。” 黄庭刚从北俱芦洲游历归来没多久,未能一鼓作气打破元婴境瓶颈,回了太平山后,说是闭关,其实就是懒得见人。 黄庭在南下归途期间,路过东宝瓶洲的时候,还专门走了一趟大骊王朝,想要见一见那个丑乎乎的黑炭小丫头,看她剑术刀法学得如何了。不承想小姑娘竟然不在山上,倒是有两个眼神不正的家伙,盛情挽留她,年纪大一点的,是想要骗她当供奉,另外那个只差没流哈喇子了,跟市井无赖没啥两样。 黄庭没心情跟钟魁说些玩笑话,此次出山,是山主撵人,不得不陪钟魁走这趟垂裳山,所以说起了正事,道:“我有山主密信,应该能帮上忙。其他的,我都不管。如果嵇海不答应,我也没辙,你自求多福。” 钟魁忧愁不已。 黄庭就想不明白了,事情大,先前就该上点心,哪有到了垂裳山才当回事的道理。先前在山脚的喊天街,这个曾是书院君子的钟魁,杀起价来,功力不浅,半点脸都不要的那种。黄庭也是走多了山下江湖的,依然自愧不如。不过钟魁此人,黄庭不爱搭理他是一回事,心中观感不错,是另外一回事。太平山一役,若非钟魁料敌在先,力挽狂澜,对师门心怀愧疚的黄庭,估计自己已经窝囊憋屈死了。 这一路上,钟魁走走停停,会在江河湖畔找那些水鬼水仙闲聊老半天,与那游荡在坟茔中的野鬼,聊那鸡毛蒜皮的老黄历,黄庭反正就由着他,他自己不急,她一个旁人更不急。 当时钟魁还有理了,与那差点烧黄纸拜把子的鬼魅老者道别之后,与黄庭说:“这叫老人不说古,后生不知谱,是那陈平安与我念叨的。” 沉默的黄庭便难得顶了一句:“陈平安也会与人念叨你的念叨吗?” 钟魁就埋怨她:“你们这些剑仙啊,出剑吧,杀人,说话吧,伤感情。” 两人缓缓登山,嵇海迟迟没有露面,不是个好兆头。 两人虽非什么桐叶洲的通天人物,但是嵇海一向待人接物礼数周到,不是那种喜欢摆架子的前辈。黄庭从不是妄自菲薄的人,哪怕光是自己一人造访扶乩宗,嵇海按照常理,就算不去山门那边迎接,此刻也该在山路台阶之巅那边露面了。 钟魁依旧不着急,说道:“听说北俱芦洲那个与你在砥砺山打过的刘景龙,不但已经是剑仙了,后面三场问剑,还打得很精彩。” 黄庭点头道:“那个婆妈鬼,成了剑仙有什么奇怪的。我是元婴境的瓶颈更大更高,故而再慢他一些,修道之人,不差这几年早晚。相比名次更高的两个,林素和徐铉,我更看好刘景龙的大道成就。当然,这只是我个人观感。” 钟魁来了兴致,悄悄问道:“这趟北俱芦洲游历,就没谁对你一见钟情?” 黄庭不忌讳这些,道:“有啊,还不少。骸骨滩鬼蜮谷里,就有个披麻宗修士,人挺好的,我都想着介绍师妹给他了。” 钟魁哀号道:“天底下还有比女子对男子说你人好,更让男人感到天崩地裂、生无可恋的言语吗?黄姑娘啊,黄仙子啊,以后求你莫要再说这种话了,哪怕当个哑巴都比这更好。” 黄庭又懒得说话了。 钟魁望向西边,垂裳山临海。 钟魁自言自语道:“真的很想去剑气长城那边看一看。先生不让啊。” 黄庭瞥了眼钟魁。 钟魁苦笑道:“我不是你,是那剑修,万事由心。读书人,规矩多。” 黄庭笑道:“连君子头衔都没了,儒家门生都不是了,还死守着读书人的身份不放啊。嗯,还真是死守着不放。” 钟魁有一点极好,开得起玩笑,往他伤口撒盐都不计较。 钟魁扯了扯衣领,抖了抖袖子,道:“当读书人自身利益受损,还能够保持一颗平常心,就算修身小成了。做不到,就是道貌岸然。我这会儿,属于正大气象。当年陈平安那小子,便是被我浑身浩然气给震慑到了,佩服得那叫一个五体投地,死皮赖脸要与我斩鸡头,我都没答应,嫌他肚子里墨水少,写不出诗词。” 黄庭说道:“我眼没瞎,却瞧不出来。” 钟魁仰头望向垂裳山之巅,有些伤感。 相传早年曾有一位高人,游历路过此地,送了嵇海一句不太吉利的谶语: 日出担柴过大冲,雨后披蓑难开颜,脂肤荑手不牢固,世间尤物难留连。 钟魁是不太信命的。哪怕他自己也同样是身负谶语之人。 钟魁就是不喜欢。可好像不认命又不行。这让钟魁愁上加愁。 不知道九娘的客栈生意,没了自己这顶梁柱的账房先生,以后的春联让谁来写。 不过据说大泉王朝那个叫姚近之的漂亮姑娘,手腕了得,也有那童谣、谶语傍身了,是福是祸,暂时都还不好说。 想到这些,钟魁突然转头说道:“黄姑娘,太平山反而先不太平,你说你们把名字取得这么好,也不负点责任,如今世道这么乱,不得怨你们一怨?” 黄庭笑呵呵道:“找砍?” 钟魁嬉皮笑脸道:“若是剑仙姑娘,能把我这死人砍活,随便你砍。” 黄庭收敛神色,轻声问道:“你不怨命?” 钟魁摇摇头,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生死也是如此。” 桐叶宗在杜懋崛起之后,处境就再无如此窘迫过。 如果不是宗主以舍弃大道登顶的代价,以旁门左道之术破开瓶颈,成为一位仙人境剑修,再加上护山大阵“梧桐天伞”还在,恐怕桐叶宗这几年的日子只会更加难熬。 掌律老祖竟然携带重宝叛逃,人心不稳,供奉四散,偌大一座桐叶宗,其实版图犹在,但是人不够了。 桐叶宗不是没有修道坯子,恰恰相反,这些资质极好的苗子,极多,只是大多都还没有真正成长起来。 桐叶宗在之前数千年一贯跋扈行事,其他仙家势力,从上到下,人人习惯,甚至会主动帮着桐叶宗积攒底蕴,就为了换取一点香火情。可能是桐叶宗的地仙来自家做客,露个面,参加某场山头典礼,帮着撑场子;或是桐叶宗下山历练的年轻修士,能够带上自家修士,打骂随意,别一个不小心断了大道长生桥就成,真要不小心了,桐叶宗事后愿意赔点钱意思一下,也行,多少算是留了点面子给那座门派;要么就是桐叶宗开峰仪式,不奢望在那祖山有个地儿,只需要在别处山峰上,远远看几眼桐叶宗的山巅大人物们,然后回了各自山头,便是一杆实打实很管用的虎皮大旗。 只是这一切桐叶宗内外都极其习惯了的事情,变成了桐叶宗如今最受诟病的地方,不光是诟病,许多小动作,越来越过火,一些个离着桐叶宗稍远、底蕴又足够深厚的门派,只差没有公开身份挖墙脚了。桐叶宗的许多末等供奉,就这么很快被瓜分殆尽。 所以桐叶宗宗主,即便跻身了仙人境,依旧倍感疲惫不堪。 原本匍匐在脚下苟延残喘的那些个山水神祇,也偷偷缔结盟约,竟然有胆子开始与桐叶宗讨价还价了。 许多原本会主动为桐叶宗双手奉上修道坯子的山下王朝,也有了些别样心思,会绕远路,带着孩子们先去扶乩宗或是太平山,先看看那边的仙师们,是否瞧得上眼。 若是就事论事,桐叶宗做过很多挑不出半点毛病的事情,不是没有一次次的施恩于人。一宗雨露,恩泽山河万里,绝对不全是溢美之词。 可惜如今的桐叶洲山上修士,谁乐意提这些。 一袭紫袍的男子站在一处宗门辖境的河畔,此处曾是剑仙左右的短暂逗留之地。 男子最早会愤恨恼怒此人的出剑,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种种变故骤然而生,看似毫无征兆,实则细究之后,才发现原来早有祸根蔓延开来。 以往的桐叶洲,太过依赖那位中兴之祖的境界了。而那位中兴之祖又太过喜欢依仗境界,碾压群雄,上行下效,宗门上下,大体上皆是如此。 安稳世道,这个大体上,绝非坏事,是一种谁与争锋的气象,蔚然大宗。 能够用境界和法宝解决的山外麻烦事,就先斩后奏,不行,就用“桐叶宗”三个字解决,再不行,就返回宗门,请师长前辈出手,三板斧落地,屡试不爽。不识趣的,人头滚地;识趣一点的,赔礼道歉,在山门外磕头。 不是说桐叶洲数千年以来,全然没有独到之处,只是这些细枝末节的锦上添花,好像经不起太大的风浪。 等到中兴老祖一走,加上杜懋那种为了活下去不惜毁去一座小洞天的狠辣举措,别说是那些喂不熟的记名供奉,也不谈那帮年纪轻轻、心思简单的祖师堂众多嫡传,便是身为宗主的这个男人,他自己也会感到寒心。 哪怕转换位置,他自认一定会与杜懋做出同样的选择。 男人身边,来了一个怯生生模样的年轻女子。 男人转头笑问道:“他剑心弥补得如何了?” 那个桐叶宗公认的剑仙坯子,得了老祖杜懋亲自赐下的一把长剑,只是后来又被左右几句话,便差点打烂了剑心。 刚刚褪去少女稚嫩的年轻女子开心道:“启禀宗主,师兄剑心恢复得差不多了,一旦剑心重新圆满,有希望立即破境。” 男人虽然心力交瘁,对于自身大道前程,更是已经失去了可能性,但是只要一看到这些年轻的脸庞,这些桐叶宗下一场中兴崛起的未来栋梁,男人便又能恢复几分心气。 男人微笑道:“这几年,辛苦你们了,许多原本属于你们师长的职责,都落在你们肩头上了。” 他眼前这个早年被祖师堂一致认为唯一缺点就是太怯懦的孩子,在太平世道里,修道之心和下山言行,就如她嗓音模样那般软糯,反而到了如今的惨淡光景,反而道心越发坚韧起来,而且这份坚韧,是以前的桐叶宗年轻人身上不太常见的。当然,这与以前宗门太顺风顺水也有关系。 她使劲摇头,鼓起勇气大声道:“启禀宗主,既修行又修心,很好的!半点不辛苦,宗主不要担心!” 紫袍剑仙笑了笑,是很好,这丫头都敢当人面大声说话了嘛。 他御剑离去,离去之前,与她说道:“我们桐叶宗,是有希望的,我相信你们,你们也要相信自己。” 河边只剩下年轻女子一个人。 等到宗主身影远去,约莫该到了祖山之后,她才坐在河边,发起呆来。 不知道那个天底下最不讲理的剑仙,到了剑气长城之后,是如何与蛮荒天下讲理的。 她丢了一颗石子到河里,在心里偷偷骂了那个人一句。 东宝瓶洲,老龙城。 藩王府邸。 宋集薪,或者说是大骊宋氏谱牒上的藩王宋睦,今天实在是烦心不已,便干脆躲清静来了,躺在一条廊道的长椅上。 三教九流,什么乱七八糟的人物,全都削尖了脑袋想要往这藩王府邸里边钻。 宋集薪越来越觉得自己身边缺少几个可以放心使唤又很好使唤的人物了。 只要脑子好,境界足够,宋集薪根本不介意对方的出身。 但前提得是宋集薪自己选中的。 不然像是苻家的暗示,云林姜氏的言外之意,甚至是那正阳山、清风城许氏的种种人物、种种言行,都让宋集薪觉得烦躁。 关键是许多有资格走入府邸的人,宋集薪还不好怠慢。 以前没觉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有什么难的,现在一样没觉得太难,但是觉得自己真是累。 归根结底,宋集薪哪怕已经当了好几年的大骊藩王,依旧没觉得自己真是个所谓半洲之地皆藩地的藩王。 哪怕元婴境修士甚至是上五境修士,也要对他以平礼相待,就算是大骊实权武将以及那些南下游历老龙城的上柱国姓氏子弟,与他言语的时候,也要掂量掂量一些自己的措辞和语气。 宋集薪还是不习惯。 做梦一般。 可是最让宋集薪内心深处感到不快的事情,是一件看似极小的事情。 身边的婢女,那个相依为命那么多年的稚圭,好像离他越来越遥远了。 宋集薪好像越来越看不懂她了。 事实上,稚圭没有说任何不合情理的言语,甚至一个眼神都没有。 但是宋集薪就是能够察觉到藩王府邸与老龙城苻家府邸的那种诡谲氛围。 宋集薪不想去问她,而是想要她告诉自己。 一个不主动问,一个不主动说。 宋集薪躺在长椅上,打算什么都不想,睡个小觉,至少也该打个盹儿,他喃喃道:“该不会这就是貌合神离吧。不会的。” 宋集薪蓦然起身,正襟危坐。 因为身边坐下了一个身穿白袍的男子。 皇叔宋长镜。 十境武夫宋长镜! 宋长镜神色淡然道:“这就觉得辛苦了?” 宋集薪点了点头,道:“件件事情不耽误,不保证做得有多好,大纰漏肯定没有,皇叔请放心。若有责骂,我认真听着,有错会改。” 宋长镜冷笑道:“如果骂你管用,我能将你直接骂死。” 宋集薪感到了一种窒息的压迫感,开始呼吸不畅。 可事实上,宋长镜根本没有任何举动,就只是说了一句重话。 宋长镜说道:“真武山马苦玄,以后会来这边做事。” 宋集薪脸色阴沉。 杏花巷那个从小就喜欢扮痴装傻的小杂种! 宋集薪很少如此憎恶一个人。 宋长镜起身准备离去,看了眼宋集薪,道:“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例如你想杀马苦玄的时候,告诉我一声。但是只有一次机会。许多要求,我未必答应,比如杀了皇帝陛下,让你去坐龙椅。至于要不要把这个机会,浪费在一个马苦玄身上,你自己看着办。” 宋集薪跟着起身,道:“记住了。” 老龙城外的海边登龙台,如今已是禁地中的禁地。 是藩王宋睦亲自下的禁令。 所以能够去那边登高赏景的,寥寥无几。如果是练气士,需要元婴境起步。 去的次数最多的,竟然是一个藩王府邸的婢女。 不过那女子,长得真是不俗气,听说她只是凡俗女子,竟是比那修道有成的女子修士,还要姿容无瑕,飘然出尘。 今天登龙台,她又是孑然一身,站在了最高处。 环顾四周,并无窥探。 原先那个在登龙台附近结茅观潮的苻家金丹境供奉,也已经搬去别处。 如今身在这老龙城,如果连她都察觉不到任何迹象,那就肯定没有人在运转那种掌观山河的稀烂神通了。 她一双金色眼眸,宝光流转不定。 身上穿着一件炼化了全部云海的苻家祖传龙袍。 如今这东宝瓶洲,可不是谁想杀她就能杀的了,而是除去约莫双手之数,换成了她想杀谁就杀谁! 但是这份微不足道的境界修为,依旧毫无意义。 光是一个成了南岳大山君的范峻茂,就依旧让她感到束手束脚。 而范峻茂以后的破境速度,一样会很快。 稚圭低下头去,是一条额头生出犄角的四脚蛇,在她脚边老老实实趴着。 她抬起脚,一脚重重踩下去,那条四脚蛇模样的可怜小东西,不敢逃窜,只能使劲甩打尾巴,以示可怜,竟是使得整座登龙台都震动不已。 她怒道:“摇尾乞怜,便能活吗?你活得连那个哭鼻子都要躲起来的泥腿子都不如!” 瞬间加重力道,直接将那条四脚蛇踩得陷入地面。 稚圭收回脚,转头怔怔望向遥远的南方,那边的模糊天幕。 能够管她的那个人,死了。死得真是可怜。 另外一个,其实也能管一管她的,却从来不知道真相,真是可笑。 夜幕中。 老龙城范家的那艘跨洲渡船,桂花岛上。 桂夫人与唯一的弟子金粟,坐在雅静宅邸当中。 金粟笑道:“师父,这又不是中秋节,为何要吃月饼?” 桂夫人一手持月饼,一手虚托着,细嚼慢咽后,柔声道:“就是想啊。” 金粟只在师父这边,才有些俏皮娇憨模样,她伸长双腿,双手十指交错,伸了个大懒腰,然后抬头望去,岛上那棵祖宗桂树极高,月亮好像就挂在了枝头上。 桂夫人轻轻咬了一口月饼,打趣道:“还是喜欢孙嘉树,不喜欢范二?” 金粟微微脸红,埋怨道:“师父,这就很大煞风景了啊,不合时宜,很不合时宜!” 桂夫人笑道:“好好好,与你认个错。” 金粟继续仰头望向那好似明月、桂树相依偎的绝美风景,随口问道:“师父,听说每座天下都有月亮啊,蛮荒天下更是有三个,再加上那么多的洞天福地什么的,到底哪个才是真的?还是说所有的都是真的?人人处处,谁都可以举头望明月呢。” 桂夫人笑了笑:“大概真正明月在心间吧。” 月中月。 金粟没来由感慨道:“如果能够一直这样,就好了。” 桂夫人微笑道:“月有阴晴圆缺,终究只是人们的眼中月,而心中月,不会如此的。只不过哪个更好,可从来没有准确的答案。” 这位姿容不算绝美却尤为气质雍容的桂夫人,仰头望向天上月。 在月上看惯了人间,其实在人间遥遥看月,也很不错啊。 青鸾国漕运重开一事,总算是功德圆满了,经手此事的各个衙门、大小官员,方方面面都很满意。 其实此事起先无人看好,事情难做之外,还很得罪人,以及容易后患无穷,落人话柄,一个不小心,就是一身烂泥粘在官袍上,洗都洗不掉。 所以最早的时候,不过是两个从户部、工部抽调离京的郎中大人,再加上一个漕运某段主道所在州城的刺史,官帽子最大的,也就是这三个了。 外加一个从县令“擢升”为漕运疏导佐官的柳清风。 只是随着谁都没有意料到的万事顺利,主政官员的官帽子就越来越大,户部侍郎、工部侍郎抢着要离开京城,去那传说中蚊蝇蔽日、蚂蟥爬满脚的地方漕运上吃苦头,半年后,干脆是工部尚书亲自领衔,据说事事亲力亲为,最终不辞辛苦,好不容易漕运得以开通,回京之时,高风亮节的尚书大人只带回了一把万民伞。 皇帝陛下龙颜大悦,升官之人不算少,原本官品就够高的,那就赏赐下去一些御用之物。 当然只除了那个识趣躲在幕后的柳清风,没捞到多少便宜,其实最早与柳清风共事的郎中、刺史三位官员,心中有些别扭,只是与柳清风朝夕相处很长一段时日的三位大人,最终嚼出了些余味,没有在折子上多说半个字,至于那个柳清风为何要如此,三位都升了官的,至今还是没能想明白。 照理说,一个被家谱除名、声名狼藉到了极点的官员,好不容易有了一份实打实的功劳,该得的,怎会不要?一般人,不该得的,都要死求。这个柳清风倒好,晒成了一个村野老农似的,整个人精瘦精瘦,更何况漕运一事,几乎所有细节和走势,全是他一人的功劳,反而到最后是最没升官发财的一个,从漕运佐官平调为了郡守佐官而已。 今天柳清风就在去往青鸾国偏远郡城的赴任路上,乘坐一驾马车,车夫是那当过县尉的扈从,王毅甫。 打小就是书童出身的柳蓑,坐在这魁梧汉子身边。先生坐在后面的车厢看书,道路颠簸,看书最伤神伤眼,只是柳蓑每次忍不住掀开帘子提醒,老爷总说看一会儿就不看,到后来,柳蓑便算了。 老爷这一路,不看那些圣贤书籍,竟然只是在翻阅整理青鸾国的所有驿路官道,甚至收集了一大摞地理图志,还会从乱糟糟的地方县志当中,挑出那些一切与道路有关的记录,不管道路大小,是否已经废弃,都要圈画、抄录。 柳蓑觉得自己大概永远不会知道自家老爷在想什么了。 柳蓑与王毅甫关系很好,他觉得王毅甫都当了威风八面的县尉,却还愿意跟着自家老爷去漕运河渠风吹日晒的,官也没升,讲义气。 所以柳蓑还是喜欢称呼这个汉子为王县尉。 王毅甫也没说什么。 一直就是柳清风书童的柳蓑,最早就跟随柳清风一起离开了狮子园,先是四处游学,然后是进京赶考,再后来是去县衙。 如今还是少年岁数,只是少年已经不再那么年少。 关于这件事,少年今天会很高兴,以后可能会感伤。 只是让他现在就伤感的一件事情,是自家老爷,年纪不大,还远远没到四十岁,就已经双鬓有了霜点。 更让柳蓑伤感的,是老爷如今的模样,半点都不像当年那个青衫翩翩的读书人了。 黄昏中,马车到了一处驿站,递交关牒和公文后,三人在此休歇过夜。驿站胥吏是真没看出那个柳姓男人是个当官的,反而是那个沉默寡言的车夫扈从,更像些。 因为觉得柳清风的官,不大不小,就给三人安排了两间屋子,不好不坏。 柳清风吃过了晚饭,便开始点灯看书,并且取出笔墨。 王毅甫坐在一旁,笑道:“柳先生,你不管如何,哪怕只为了看书不伤眼睛,也该试试看修行一事,这点神仙钱,不用为大骊节省的,反正大骊朝廷只会赚取更多。” 柳清风放下书,摇头道:“还是算了。修道资质如何,我心中有数。” 王毅甫关于此事,今天是第二次说,柳清风还是拒绝,王毅甫便再也不会多说什么。 柳清风难得翻开了书,忍住不一直看下去,反而合上书,问道:“喝点酒?” 王毅甫大感意外,笑道:“论学问,论治政,一百个王毅甫都不如一个柳先生,可要说这喝酒,反过来。” 柳清风苦笑摇头,道:“没喝酒就开始骂人啊。” 眼前这位王毅甫,是昔年东宝瓶洲最北方卢氏王朝的实权大将,国之砥柱。 而大骊王朝最早的时候,就只是卢氏王朝的藩属之一! 柳蓑端来了酒碗,都是市井酒水,买得起,滋味也不算差。 柳蓑帮着两人倒了酒,然后看着两个坐着不动的老爷和王县尉,疑惑道:“不是喝酒吗?佐酒菜可是没有的,除非我喊得动驿站那些斜眼看人的官老爷。” 柳清风笑道:“真正的面子,是人不到不开席。你不坐下,我与王县尉都不敢拿酒碗。” 柳蓑哈哈大笑,一屁股坐下。 自家这位老爷,其实开起玩笑来,很有意思的。 可惜次数少了点。 柳蓑酒量不行,不爱喝酒,何况也不敢多喝,得看着点自家老爷,如果王县尉敢一味劝酒,也得拦上一拦。 所幸老爷喝得慢,王都尉也从不劝酒,这让少年宽心几分。 一高兴,柳蓑自己就喝得有点多了。 王毅甫放下酒碗,道:“柳先生,我其实一直很好奇你是怎么看待山上的。” 柳清风抿了一口酒,缓缓道:“只是如何看待山上,意义不大,山下山下,其实界线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大。山下短寿早夭,山上更加长寿。” 王毅甫问道:“仙家术法,柳先生都不讲?这不是比寿命长短,差距更明显吗?” 柳清风摇头笑道:“我是读书人,要是对上了沙场士卒,就会被一两刀砍死,王县尉,你说双方差距大不大?” 王毅甫点头道:“原来在柳先生看来,山上修道之人,就只是拳头大些,仅此而已。” 柳清风不再喝酒,道:“有钱人,山上人,尤其是富可敌国的前者,所谓得了道的后者,双方都是得了天地造化的大恩惠,活命无忧,衣食更是几辈子都无忧了,那就应该想着打开腰包,还回去一些,有来有往,细水长流。这不是我非要人人学那道德圣人,并非如此,而是如此做了,是送小钱出门、迎大钱进门的路数,归根结底,还是赚钱,得到更多的利益。” 柳清风继续说道:“对破坏规矩之人的纵容,就是对守规矩之人的最大伤害。” 说到这里,柳清风转头望向已经喝了个半醉的少年柳蓑,笑问道:“那么我们如何确定自己订立的规矩,就一定是好的,是对的?” “老爷自己想这些,我不想,想也想不出答案。”柳蓑晃着脑袋,咧嘴一笑,“不过老爷也少想些,不然别的不说,我也跟着累了。” 柳清风摆摆手,无奈道:“你继续喝酒就是了,什么都不用想。” 王毅甫举起酒碗,敬了柳清风一碗酒。 柳清风也拿起碗,道:“我量力而行,不与王县尉客套。” 后来柳蓑已经趴在桌上熟睡过去。 王毅甫难得与这位柳先生闲聊如此之久,并且能够如此随意。 柳先生说那些王毅甫眼中的大事壮举,都神色平静,极为从容,唯独在说到一件王毅甫从未想过的小事上时,竟是破天荒喝了一大口酒,真是借酒浇愁了。 “东宝瓶洲各处,一地方言的消失,让人心痛。许多大的小的,哪怕极为琐碎的文脉,只要书籍还在流传,总有补救的机会。可是那些牵连着许多风俗的方言,若是没了,就是彻底没了啊。” 柳清风最后怔怔望向窗户。 窗户关着,读书人看不见外面的月色。 是比昨天明亮,还是会比明天暗淡,都不知道。 徐远霞回了家乡,开了一家武馆,只不过这位馆主,却喜好关起门来偷偷写书,给下人打扫房间时偷看了去,便成了个不大不小的笑话。 虽说大髯汉子一大把年纪了,那副尊容,也实在上不得台面,可是愿意嫁给他的姑娘,还是不少。 毕竟一看就是个不缺银子的主,关键是这个上了岁数的男人,方方面面,都吃得开,本地的江湖帮派,县令老爷,同城的郡守府里边当差的,秀才贡生,他都能聊几句。 一条老光棍,只要腰包鼓,想当光棍都难。 城池周边的深山,来了一帮神仙老爷,占了一座山清水秀的僻静山头,那边很快就云雾缭绕起来。老百姓们蜂拥而去,在山脚那边,有那磕头求仙家缘分的,也有求着这些仙人帮忙消灾解难的,只是都被拒之门外。 之后一位山上神仙云游山外的时候,相中了一个修道坯子,原本是个郡城最寻常的市井少女,她自己死活不乐意,一心想要与青梅竹马成亲,过安稳日子。她喜欢的年轻男人,刚好就在徐远霞的武馆学拳,暂时算是外门弟子。 只是让徐远霞哭笑不得的,是他走了一趟山中,用道理外加那把腰间佩刀,好不容易说服了那帮练气士,别用强的,得做那你情我愿的买卖,那些修道之人,境界不高,而且也算讲理,和和气气的,便答应下来。 不承想徐远霞的武馆,很快给那少女的爹娘带了一大群亲戚,闹了个鸡飞狗跳,哀号不已,尤其是个老妪,哭得晕厥过去,差点没能喘过气来。 后来少女自己也改了主意,不管是被爹娘亲戚说服了还是如何,总之就是答应去山上修行仙家术法了。 徐远霞便闹了个里外不是人。 只不过江湖路走多了,徐远霞倒也没觉得如何。 那对男女,分别之前,也就是那些相约柳梢头,山盟海誓什么的,估计双方都想通了之后,还会对未来充满憧憬。一个学了拳,当江湖大侠,自己开门立派,一个在山上学了仙家术法,以后甚至可以相互帮衬。 只是还没过一年,她便回来得少了。 再过了一年,她就干脆再也不回来了,哪怕男子去找她,也上不了山,更见不着她。 以前滴酒不沾的年轻男人开始学会了喝闷酒。 徐远霞对此也只能是一声叹息。 那少女是修道坯子,还真不假,竟然已经能够跟随师长师兄从郡城上空御风而过了。 愿游名山去,学道飞丹砂。 那个时候,正值晚霞,年轻人抬头望去,一下子就满脸泪水。 徐远霞都没法劝什么。 这天夜里,徐远霞躺在屋脊上,坐着喝酒。 有些想念两个比他岁数小的江湖朋友。 又傻又聪明的张山峰。 永远思虑重重的陈平安。 不晓得下次三人再碰头,自己得喝掉多少壶酒才行。 如今世道可处处透着古怪,徐远霞只希望那两个朋友,过山过水,都能顺顺当当的。 大髯汉子歪着脑袋,揉了揉下巴,真要说起来,自己刮了胡子,三人当中,还是自己最英俊啊。 书简湖云楼城一处巷弄。 住在门对门的两个人,一大一小,年轻男人与一个常年挂鼻涕的孩子蹲在院子里,烤苞米。烤好后,年轻男人掰成两截,递给那孩子一半。 孩子急眼了,不去接,骂道:“姓顾的,凭啥我吃小的半截?你年纪大,就不能让着我些?还想不想当我姐夫了?” 顾璨笑道:“我这辈子就没吃过小的那半截苞米,从来都是大的那截。跟你熟归熟,但是不能破例。” 孩子瞥了眼顾璨,看样子不像开玩笑,见好就收吧,反正苞米都是顾璨的,自己没花一枚铜钱。孩子啃着苞米,含糊问道:“你这么有钱,还经常吃烤苞米?” 顾璨点头道:“吃啊,怎么不吃,饿极了,土都吃。” 孩子白眼道:“成天满嘴胡话,没姑娘会喜欢你的。” 孩子一直不知道,眼前这个还算人模狗样,勉强配得上自己姐姐的家伙,曾经是书简湖的顾大魔头,后来消停了一段时间后,很快就又成了一个不容小觑的书简湖地头蛇,甚至可以说,如今的顾璨,走得步步稳当,方方面面的人情往来,关系打点,都风生水起,只是一切都在幕后。 曾经的截江真君刘志茂,如今的上五境修士,真境宗供奉,在当年那场闭关之前的师徒问答之后,其实已经彻底将顾璨视为唯一嫡传,将那本关系大道根本的《截江真经》留给了顾璨。 师姐田湖君,如今更是将这个小师弟视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原先负责驻守云楼城的大骊年轻将军关翳然,哪怕如今已经离开,但是新一任大骊武将,分明是那个关氏嫡玄孙的朋友,而且是上了酒桌敬酒酒杯只会比关翳然更低的那种。顾璨知道这是朋友,又不是朋友,但其实都不重要。 石毫国新帝韩靖灵,石毫国庙堂上最年轻的礼部侍郎黄鹤,以及许多书简湖年纪不大的“老朋友”,都曾私底下陆陆续续来找过顾璨。 最关键的,是曾经有个不速之客,找上了门。 顾璨一眼就看出了对方的身份,哪怕对方施展了障眼法。 顾璨也没有装傻,直接作揖行礼,敬称姜宗主。 姜尚真当时挺乐呵,不但进了门,还与顾璨喝了酒,无声无息隔绝出小天地,半点不把顾璨当外人,说了几句惊世骇俗的言语。 说他姜尚真如今太他娘的憋屈了,卧榻之侧,鼾声如雷啊。 还骂那玉圭宗的老宗主,骂他的选址太糊涂,换成其他任何鸟不拉屎的地儿都行啊,偏偏选了此处,不是存心让他姜尚真每天睡不着觉嘛。 顾璨只是听着,双手持杯,也不喝酒。 这个举动,意思很简单,就是他顾璨,身在书简湖,就只做姜宗主觉得应该是怎样才算正确的那个顾璨。 至于顾璨自己当下如何,想如何,本心如何,未来所求,所有的一切,根本不重要。 所以姜尚真就只是来了一趟,喝了几杯酒,便走了。 顾璨在这些事情上,除了那个真境宗宗主的某些言语,其他从不对曾掖和马笃宜隐瞒什么,可曾掖和马笃宜起先还是都很担心,担心顾璨会重新变成之前的那个青峡岛顾璨,而不再是跟着陈先生走过千山万水的那个顾璨。 好在顾璨没有让他们担心更多,除了各种层出不穷、匪夷所思的应酬、酒局,顾璨依旧会每年拿出最少六个月,带着曾掖、马笃宜一起游历书简湖附近的山上山下。 在这个过程里,除了游览山水形胜,也有过许多意料之外的冲突,其中就遇到一场惨绝人寰的惨事。 顾璨没有再像以往那般息事宁人,或是一笑置之,此次出手,以腰间那把原本只是做个样子的寻常剑,独自斩杀练气士十二人,皆是一击毙命,其中还有一个曾掖和马笃宜都十分忌惮的龙门境修士,只是在连剑修都不算的顾璨身前,都谈不上有什么还手之力。 最后顾璨也只是一手持剑,另外一手轻轻握拳,轻轻一敲握剑之手,抖去长剑之上的鲜血。 当顾璨向他们二人转过身之时,已经收剑在鞘,笑道:“走了。天地生养,天地收尸,不用去管。” 那一次,就连曾掖和马笃宜都觉得大快人心,那帮修道之人,死不足惜。 如今顾璨的家业不小,除了刘志茂争取回来的那座青峡岛,还有好些岛屿都记在他名下,所以顾璨其实已经很少来小巷宅子这边,但是每次出门游历归来,或是忙里偷闲,就都会来这边住一宿。 今儿苞米足够多,虽说次次都只能吃那小半截,孩子依然吃了个肚皮滚圆。 顾璨想着一件心事。 自己千绕万转,精心安插在正阳山和清风城许氏的那两枚棋子,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何时才能提起伏线。 既然急不得,那就慢慢来吧。 孩子打了个饱嗝,干脆坐在地上,看着一旁那个姓顾的家伙,问道:“除了我,谁还那么好说话,让你吃大截的苞米?” 顾璨瞥了眼他,孩子突然有些怕。 顾璨笑了起来,指了指孩子的脸庞,道:“擦一擦鼻涕。” 孩子立即一吸鼻子,都不用拿袖子手背擦拭。 顾璨想了想,说道:“我与那个人,大概很难变成以前的那种关系了,不过没事,只要我不犯大错,一次都不犯,他就只能一直念着我。天底下多少的好朋友,说散就散了,都没怎么闹翻脸,还不是渐行渐远。我跟他现在这样,不远不近的,我反而比较安心。” 顾璨望向那个缩头缩脑坐地上的孩子,笑道:“你觉得呢?小鼻涕虫?” 孩子不知为何,只是觉得现在的顾璨不像自己认识的那个顾璨了,所以再不敢像以前那样咋咋呼呼,小声说道:“你说是啥就是啥。我年纪小,啥都不懂,都听你的。” 顾璨笑了起来,道:“也聪明,不过比起我,还是要差些。” 这下子孩子不怕他了,白眼道:“我聪明?你去问一问先生夫子的戒尺!” 顾璨“嗯”了一声,感慨道:“真有道理。” 顾璨突然站起身,对那个孩子说道:“你去我屋子里边坐会儿,记得别乱翻东西。” 孩子不明就里,仍是乖乖去了顾璨所住的屋子,只是在窗台那边踮起脚尖,担心顾璨会有事情。 所以说还是个聪明孩子。 有种聪明,是天生的本性。 顾璨望向大门那边,笑道:“不肯进来也没关系,我出门见你便是。” 一个探头探脑的文弱书生,畏畏缩缩现身,自我介绍道:“我叫柳赤诚,白山国人氏,离着观湖书院很近的那个白山国。我原本是游学书简湖,到了云楼城,一个迷糊,莫名其妙就站这儿了。误会,都是误会,我绝非那毛贼,是正儿八经的斯文人,有功名在身的那种!” 顾璨眯起眼,抱拳作揖道:“既然无须晚辈出门,那就有请前辈出窍。” 那书生气势浑然一变,大步跨过门槛,啧啧称奇道:“真是后生可畏啊。” 顾璨起身微笑道:“只要前辈不觉着‘此子不可留’,都行。” 那柳赤诚闻言大笑道:“有趣有趣,妙极妙极。对了,我原本是来取回那部《截江真经》的,担心它遇人不淑,不承想是‘天作之合’。小娃儿,瞧你年纪不大,境界还挺高,叫什么名字?” 顾璨神色古怪,想起一事,问道:“前辈这是又要收徒弟?” 柳赤诚神色微变,有些尴尬,叹了口气,道:“此时此景难为情啊。” 顾璨说道:“恳请前辈,接下来好好说话,有事情更要好好商量。” 说到这里,顾璨停顿片刻,死死盯住这个境界肯定极高的“书生”,却是没有半点敬畏神色了,道:“不然前辈会得意片刻就失意的。” 柳赤诚学那顾璨“嗯”了一声,道:“真有道理。” 然后柳赤诚笑道:“你不该留在这小池塘里边,应该去中土神洲白帝城。” 大骊王朝的国势,蒸蒸日上。 最近大骊旧中岳地界,下了一场连绵细雨,惹人厌烦。 大骊原先五岳,如今都已经降为山神,加上新北岳披云山,即将挑选出三座山头,作为北岳的辅佐储君之山,就更加让某些山神揪心不已。 以往整个东宝瓶洲都没有这么个讲究,在浩然天下中土神洲,历史上曾经有过类似举措,但是效果并不显著,甚至可以说是遗祸深远。因为此举,耗钱费力,还不讨喜,容易节外生枝,横生事端。道理很简单,这些藩属山脉,往往距离大岳极其遥远,并非是那种毗邻大岳的山头,旧有山神,本就是名义上的寄人篱下,矮了大岳山君一头,一旦成为储君之山,规矩约束就骤增无数,因为山君可以随心所欲,以极快速度驾临自家山头。不但如此,山君和大岳,可以从山神祠坐镇的大小山头,肆意攫取山水气运。当然,大岳也可以反过来馈赠储君之山,只是就算山君大人说得言之凿凿,便当真能信吗? 按照儒家圣人制定的礼仪,朝廷原本只有礼部衙门,可以勘验、考评一地山神的功过得失。虽说礼部尚书和侍郎都不敢怠慢此事,毕竟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不过大大小小的具体事务,都是祠祭清吏司的郎中负责,真正需要常年打交道的,其实就是这位品秩不高,却手握实权的郎中大人。 此时有个青衣女子,手持油纸伞,走在山岭道路上。 此行是要去先讲道理,如果道理讲不通,那就吃点东西。 毕竟整个旧中岳地界,其实都算是龙泉剑宗的新地盘了。 青衣女子在北行途中,顺手捡了个小姑娘,就这么带在了身边。 精魅出身的小姑娘笑嘻嘻问道:“秀秀姐姐,知道我们手中纸伞的别称吗?” 阮秀心不在焉道:“不知道啊。” “撑花。是不是很形象,特别好听?” “是的吧。” “秀秀姐姐,你怎么一直这么提不起精神呢。” “糕点吃完了,饿。” “这就说得通了。秀秀姐姐,那么你有没有听说过吃杨梅不吐核,吃西瓜不吐子,更能顶饿?” 阮秀笑了起来,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道:“看把你机灵的。” 小姑娘抬起脚,看着满是泥泞的鞋子,郁闷道:“烦。” 阮秀点了点头,道:“是很烦。” 小姑娘挪远几步,然后干脆一脚一脚重重踩在泥泞中,问道:“秀秀姐姐,你有心上人吗?” 阮秀笑眯起眼,道:“有啊。” 小姑娘转过头,撑高了油纸伞,看着秀秀姐姐的侧脸,瞧了半天,轻声道:“秀秀姐姐你这么好,为什么他都不陪你一起出门呢?” 阮秀想了想,说道:“他一直在我心里啊。” 小姑娘手指抵住脸颊,做了鬼脸,道:“秀秀姐姐,你是女子啊,也不害羞。” 阮秀又开始敷衍这个问题很多的小姑娘,随口道:“这样啊。” 大隋京城。 那个年复一年不是穿红褂子就是红棉袄的女子,今天没待在山崖书院,而是去了京郊一处寻常的橘园。 只可惜还没到冬天,不然挂在树上的橘子,就会像一个个穿红衣裳的小姑娘。 李宝瓶今天就只是临时起意,记起早先路过这么个地方,然后想着来看一眼,看过了便心满意足,原路返回。 半路上,遇到了两个让李宝瓶更开心的人。 一个背着小竹箱,手持行山杖的小黑炭。 以及被小黑炭取了个“大白鹅”绰号的家伙。 裴钱飞奔向李宝瓶。 李宝瓶揉了揉裴钱的脑袋,笑道:“个儿又高了些?悠着点,可别从矮冬瓜变成高竹竿啊。” 原本兴高采烈的裴钱立即忧心忡忡起来。 李宝瓶拧了拧裴钱的脸瓜子,笑道:“逗你玩呢,小脑袋瓜子咋个还是不灵光呢。” 裴钱有好多话想要跟宝瓶姐姐说。 李宝瓶示意裴钱别急,转头问道:“小师叔还好吗?” 崔东山笑着点头道:“小师叔,先生,师父,会回来的。” 裴钱怒道:“将‘师父’放在‘先生’前面!” 李宝瓶看着追逐打闹的两个家伙,深呼吸一口气,双手使劲搓了搓脸颊,可惜小师叔没在,不然入冬下雪时,大家可以一起打雪仗。 长大了以后,就数自己与小师叔见面最少,当然是她与小师叔一伙啊。 山崖书院山顶的那棵大树上。 崔东山、李宝瓶、裴钱,一个一个爬了上去,无比娴熟。 三个人一起并排坐在树枝上。 裴钱要坐中间,崔东山抢不过,李宝瓶让着她,裴钱便得逞了,开心坏了。 李宝瓶已经听裴钱讲了一路的山水见闻,说得可慢了,光是讲乘坐牛角山渡船去往老龙城,才刚刚讲完。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晃着双腿。 夜幕中的大隋京城,灯火辉煌。 大概整座浩然天下的繁华之地,多是如此。 溶溶月淡淡风。 富贵太平世道。 崔东山闭上眼睛,不愿再看这些。 实在是看过太多太多了。 只愿先生在某年草长莺飞的美好时节,早归家乡。 第206章 相互问剑 陈平安独自走了一趟剑气长城,亲眼目睹了那场问剑。 竟然还有人,能够与剑气长城问剑? 传到浩然天下那边的大小仙家门派,估计谁都不信,还能让人笑掉大牙。 蛮荒天下的这场问剑,千真万确,起始于一个月色几无的沉沉夜晚。 陈平安只看到南方战场上,先是星星点点的剑光依稀亮起,然后越来越多,就像早年游历浩然天下的山下,看那一盏盏浮在河中的荷花灯,灯火汇聚,星火万点,能与日月争辉。 最终一把把本命飞剑,画出一条条光彩,往剑气长城这边缓缓而来,最终汇聚成了一条无比绚烂的星河。 从城头这边俯瞰而去,宛如仙人置身于天上,低头看人间灯火。 若是抛开敌我关系,只谈眼中所见画卷,委实壮观。 陈平安身为隐官大人,无须出剑,也无法出剑,因为很快就要返回城头北边的避暑行宫。不是愁苗、林君璧两拨人做得不好,只是陈平安依旧很难放心,这是一种利弊皆有的执念,陈平安觉得即便要改,也不是现在。 就像当年拗着心性去外求,一样需要慢慢适应。 陈平安站在茅屋那边的城头,感慨了一句:“这种相互问剑,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老大剑仙笑道:“后无来者,多半是真;前无古人,算不上。早年人间剑修起剑,问剑于天,天下落剑,就像一场金色的大雨,比这更好看。那时候为人间剑修护阵、压阵的练气士,知道有哪些吗?有至圣先师,有道祖,有佛祖,还有将近半数的诸子百家老祖,人人无私心,人人以死为荣。” 陈平安想起了当年只有自己与崔东山的那场游历,在那趟归途当中,白衣少年郎唠叨了许多怪话。 陈平安轻声道:“据说当时还没有三教百家的说法,各家学问,都只是个雏形,无论是我辈剑修,还是这些练气士,或是那些行云布雨的四海蛟龙,都是并肩作战的盟友,甚至连蛮荒天下,当时都停下了与人族的争斗,没有帮忙,但也没拖后腿。” 陈清都点了点头,流露出一些不常见的缅怀神色,道:“我、龙君、观照,还有那些早已被历史忘记的同辈剑修,一人又一人,接连出剑飞升。” 陈平安蹲下身,伸手触及剑气长城的微凉地面,仰头望去南方战场,道:“老大剑仙,那会儿,人人在挣扎求生,不如此,便活不下去。晚辈并非是贬低你们的壮举,不敢,更不愿意。如今过去万年,我走过三洲之地,不是什么世道都没见过,所以我敢说,浩然天下整体上还是好的,稳当的。老大剑仙,你们就像一个大家族的老前辈,晚辈们的对错是非,你们其实都看得真切,事实上,你们也算很宽容了,但我还是很希望,你们不要失望,如果连你们都彻底失望了,那么晚辈们连知错改错的机会都会少许多。” 陈清都默不作声。 陈平安欲言又止。 陈清都笑道:“既然当了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就该有直言不讳的胆识。” 陈平安以掌心贴住地面,说道:“我还是觉得世道是越来越好的,是一步步往上走的,我相信如此。老大剑仙,千万别觉得这一万年,就只有寂寞,身后的浩然天下,安稳了一万年,山下炊烟袅袅,山上仙气飘绕,大体上人人都有大大小小的奔头和盼头,就连我,小时候那么想着死也不怕,后来不也当了龙窑学徒,然后就开始想着挣钱攒钱了,想要好好活下去了?那边人心念头芜杂如野草,可也得有土壤,才能生根发芽不是?只要有了土壤,便会有万千可能。” 陈平安仰起头,道:“老大剑仙,该如何做,就如何做。但是别失望,别伤心,行不行?” 老人蹲下身,伸手按住年轻人的脑袋,笑道:“年轻人就是年轻人,没见过大世面,哪怕见识过了我教你那一剑,依旧不曾知道真正的剑修剑心。” 老人收起手,接着道:“我这般岁数的剑修,都是从最深沉的绝望里,一步一步熬过来的。刑徒?最早的时候,人间大地之上,谁不是那朝生暮死的刑徒?失望当然会有些,可绝对没有你小子想的那么彻底。万年以来,更多看到的,是这里起了一点希望,那里落了一点希望,希望的灰烬里,来年又可能会生出一棵春草。离离原上草,剑气长城虽然没有这样的景象,但是我就算在城头上待着,好像也能年年闻到浩然天下那边的春草香。” 陈平安愣了一下,忍不住笑道:“打死都没想到老大剑仙会说这样的话,很有……诗意!” 陈清都笑道:“再与你说两件有意思的小事情,记得别着急泄露天机。” 陈平安正色道:“老大剑仙请说。” 陈清都却改变了主意,摇头道:“以后再说。” 陈平安就要告辞离去。 陈清都突然说道:“柳筋境,剑修,两把本命飞剑。七境巅峰,纯粹武夫。还是不够看啊。” 陈平安无奈道:“老大剑仙就别苛求我了,同龄人当中,我已经算是很不错了,武道一途,好歹还能瞧见曹慈的背影。身为下五境练气士,能够为老大剑仙赢得一次出剑机会,当了隐官大人,不敢说功劳,苦劳不过分吧?更何况这柳筋境,我看不坏,攒人品,攒运气,一个不小心……” 陈清都直接打消了陈平安痴心妄想的念头,摇头道:“你就没那勘破‘留人境’玄机的命,休想一举跻身上五境。” 陈平安苦笑道:“老大剑仙就不能等我跻身了第四境,再说此话?” 陈清都说道:“三个剑仙名额,最后一人,想好了没有?” 陈平安摇头道:“难,暂时想不好。” 陈清都挥挥手,道:“屁大事情都想不好,要你这隐官大人何用?滚去避暑行宫,多动点脑子,争取早点跻身练气士洞府境和武夫远游境。” 陈平安告辞离去前,只是询问一事,是那离开城头杀妖一事。陈清都说无所谓,隐官一脉的剑修,只要自己愿意,又不耽误正事,都无妨。 陈平安祭出符舟之际,瞥了眼茅屋,师兄左右还在闭关养伤。萧愻那一拳,真是心狠手辣,老大剑仙说换成岳青之流,早就死了,便是陆芝和纳兰烧苇,也要直接跌境。 陈平安符舟刚刚离开北边城头,就有人御风落在渡船之上。 陈平安问道:“要走了?” 刘羡阳点头道:“估摸着这两天就得动身。南婆娑洲的沿海布防一事,早就提上议程,事务一大堆。” 陈平安再一次旧事重提道:“问剑正阳山一事一定要等我,千万要小心。” 刘羡阳疑惑道:“若是没有见识过我的出剑,也就罢了,对付一座正阳山,至于这么小心翼翼吗?” 陈平安点头道:“至于。相信我。” 刘羡阳问道:“一个李抟景就能压制正阳山数百年,当得起你我如此郑重其事?” 陈平安说道:“刘羡阳,早年的风雷园与正阳山之争,与以后你我二人的问剑正阳山,是天壤之别。除了正阳山自身藏掖已久的门派底蕴之外,以后还要加上一份大势。正阳山与清风城许氏,皆是东宝瓶洲毫无意外的宗门候补,其中正阳山,更会瓜分掉朱荧王朝的大半剑道气运,这是龙泉剑宗都做不到的,因为大骊宋氏皇帝对阮师傅再尊崇,也绝对不允许龙泉剑宗一家独大,给了旧中岳地界,划入龙泉剑宗地盘,除了阮师傅自身宗门人数太少,是天然限制之外,大骊宋氏此举,更是让正阳山近水楼台,攫取整个朱荧王朝的剑修坯子,一旦跻身宗门,正阳山就要与大骊宋氏国祚相连,这还是早年李抟景与正阳山诸多剑修老祖的那种意气之争吗?” 陈平安叹了口气,自顾自摇头,然后加重语气说道:“更多的,我不能说,反正正阳山是大骊王朝某个大布局的重要环节之一,不可或缺。到时候你我问剑,问的,当真只是一座正阳山的护山大阵和那拨老剑修?” 刘羡阳直愣愣看着陈平安。 陈平安问道:“哪里不对?” 刘羡阳笑道:“你是不是想岔了,谁说问剑一事,一定要一次功成?我今儿戳上人家腚儿一剑,见机不妙就跑,明儿再回,捅人家裆部一剑,不也是问剑?就非要如你所说那般,一次打死人家,还得是连剑心连人心一并打了个稀烂?陈平安,当了山上人,便这么讲究面子了?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事情,我记得你和我,打小就不做这种赔本买卖的吧?我刘羡阳是什么人,你不清楚?说话,可能不着调,可做事,还算靠谱吧?” 刘羡阳收敛笑意,接着道:“你做什么事情,告诉自己只想着无错无错,当真就会无错吗?错了,你只是自己没想到,却以为是在做那最对的事情。我这种人,才是半糊涂半聪明,不求全,能对付自己,也就能应付对手,日子稀里糊涂是过,锱铢必较也是过,舒心是过,糟心也得过,怎么把糟心日子过得舒心,你得多学学我。我不是说你错了,如果只说对错,你比我对多了,那更好,但是一个人吧,偶尔得偷个懒儿,让自己喘口气。这种道理,书上不稀罕讲,但是我当年没读过书的时候,就已经想明白了,只是一直没机会告诉你。” 陈平安难得一愣就是愣了半天。 刘羡阳笑道:“小鼻涕虫不是小鼻涕虫了,你刘大爷还是你刘大爷啊。” 陈平安点了点头,道:“懂了。” 刘羡阳摇摇头,道:“不是懂了,是要记得。” 陈平安笑道:“你说了算。” 两人在符舟当中相对而坐。 人生多离别。 只愁春风秋花,聚散真容易。唯愿春花秋月,重逢不太难。 刘羡阳沉默片刻,眨了眨眼睛,问道:“那个没?” 陈平安一脸疑惑。 刘羡阳环顾四周,四下无人,便一手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 陈平安赶紧一巴掌拍掉刘羡阳的手,压低嗓音道:“你找死啊,别拉上我一起!” 刘羡阳愣了愣,道:“手都还没牵过?我这人读书不多,打小老实,你别骗我。” 陈平安五雷轰顶。 刘羡阳满脸悲戚,道:“比我还惨,不是光棍胜似光棍啊。” 陈平安笑道:“你先找到我那未来嫂子再来说这个。” 刘羡阳摇摇头,后仰倒去,躺在渡船中,叹道:“想要找一个不垂涎我容貌的女子,难喽。” 符舟悬停在避暑行宫大门口。 按照隐官一脉的规矩,任何外人不得擅自进入行宫。 两人飘然落地。陈平安收起符舟入袖,刘羡阳没有立即御风离去。 刘羡阳站在陈平安身前,帮他理了理衣领,拍了拍肩头,点了点头,说道:“走了,我不在的时候,你不能光顾着照顾别人,记得自己照顾好自己。” 陈平安点头道:“你也多加小心。” 刘羡阳刚要转身,陈平安抛出一方印章,笑道:“独一份的,记得收好,以后说不定能卖出天价。” 刘羡阳看也不看,收入袖中,御风离去。 陈平安站在原地,许久没有收回视线。 避暑行宫的大门一直敞开,并无看门人。 陈平安一路走到大堂那边,愁苗问道:“隐官大人,该有的布局,已经推敲完毕。我们方才合计过了,每次三人,去城头出剑,不会耽搁谋划事宜,而且远观战场,终究不如置身其中,更能抓住细节。” 陈平安点了点头,问道:“第一拨是哪三人?” 愁苗站起身,米裕和董不得也跟着起身。 陈平安笑道:“去吧,但是米剑仙先不着急,换成邓凉。切记,别在那边赖着不走,一旬过后,必须换人,轮到米剑仙、庞元济、林君璧顶上。再之后,是宋高元、曹衮、玄参。然后是罗真意、徐凝、常太清。最后是顾见龙、王忻水、郭竹酒,可能会加上一个我。” 陈平安对于愁苗剑仙并无任何怀疑,此人是老大剑仙与阿良都极其欣赏的“年轻”晚辈。 但是对于罗真意在内三人,陈平安还是有些顾虑,所以放在了邓凉、宋高元两拨人的后面,可若是将罗真意三人放在最后,比顾见龙三人还要靠后,就太过了,而且让罗真意三人同行,也算是一种可有可无的弥补。 所以说罗真意三人始终对自己这个隐官大人,怀有成见,合情合理,只要不妨碍大局,做了该做的事情,陈平安不介意这点芥蒂。其实陈平安对于这拨最为熟悉蛮荒天下风土人情的“捡钱”剑修,与陈三秋是差不多的心态,十分钦佩且向往。但是就事论事,防人之心不可无。因此而被罗真意三人不喜,陈平安无所谓,真要当个有口皆碑的老好人,就不该当这隐官大人。 愁苗三人出了大堂,御剑离开避暑行宫。 隐官一脉的剑修,大多年轻却早慧,都知道这场仗会打很久,少则三五年,长则十余年,都说不准,只是战事的惨烈程度,依旧超乎想象。 黄鸾坐镇,妖族修士的法宝洪流,以及当下荷花庵主担任妖族大军的主心骨,领着数万妖族剑修问剑于剑气长城。 而且两场战事之后,会有数以百万计的蛮荒天下妖族,在那些妖族修士的带领、驱使、奴役之下,离开蛮荒天下的家乡,浩浩荡荡,疯狂拥向剑气长城。据说赶赴北方战场的道路上,皆是累累骸骨堆积两旁。 蝼蚁啃象,大妖说出的“坐等剥削”一语,这一次轮到了剑气长城来消受。 熬过了这场蛮荒天下的问剑之后,城头剑修就该陷阵厮杀了。 陈平安没有立即步入大堂,就在门外广场上散步。 隐官一脉都已习惯了这位隐官大人经常一个人在院子里边走桩,画圈而走,想到了些事情,便与屋内剑修开口言语几句。 陈平安想起了先前大堂的一场对话,是愁苗与邓凉挑起的话头。 愁苗眼光看得比较远,当隐官一脉大致推衍到了下一场蚁附攻城战后,愁苗说那蛮荒天下,绝对不是改变剑气长城的天时地利这么简单了。 邓凉便打了一个比方,说他早年以野修身份游历山下的时候,路过一座郡城,亲眼目睹两个江湖门派的市井斗殴,死伤近百人,惨胜一方直接得了所有地盘不说,还对邻郡产生了极大震慑力,很快就渗透了过去。地方官府、江湖势力、豪绅富贾,都很怕那拨亡命之徒,各怀心思,破财消灾的,主动依附的,不在少数,一来二去,周边郡城的帮派就输了气势,地盘被一点一点蚕食殆尽。 当时陈平安没有说话。 以此形容剑气长城、蛮荒天下和浩然天下三方,举这个例子不太恰当,但是推断出来的结果,是对的。 陈平安询问过坐镇城头的儒释两教圣人,蛮荒天下想要做的,就是攻破剑气长城和倒悬山之后,能够立即在浩然天下站稳脚跟,要将浩然天下的版图,立即转化为蛮荒天下的疆域,以此改变双方天地,占据优势,或者说尽可能为巅峰大妖赢得机会,减少那种玄之又玄的大道厌胜。所以那么多看似蝼蚁的妖族大军,在剑气长城这边战死甚至是枉死,绝对不是白死的,将来会有大用处。 屋内位置有门神嫌疑的米裕突然问道:“隐官大人,你是不是已经成为剑修了?” 陈平安转头问道:“为何有此说?” 米裕说道:“只要将万一想成了一万,往往就是事实。” 陈平安没有给出答案,只是笑道:“米大剑仙不去我家乡山头当个供奉,真是可惜了。” 一拨十余人,从夏日炎炎的剑气长城,跨过大门,来到了冬雪纷飞的倒悬山。 都施展了障眼法,拣选了个倒悬山的深夜时分,直接去往四大私宅之一的春幡斋。 队伍当中,就有晏溟和纳兰彩焕两个剑气长城的财神爷。 除了大天君坐镇的居中孤峰之外,都未能察觉到这伙过江龙的突兀现身。 大天君俯瞰大门那边,身边是那个手捧金色拂尘的老真人,后者轻声询问道:“师父,不会闹出事情吧?” 大天君冷笑道:“谁来闹事情?那帮掉钱眼里的商贾?他们敢吗?” 老真人伸手摩挲着那些由蛟龙之须大炼而成的金色丝线,道:“若只是以势压人,未必成事啊。” 大天君望向那拨人当中的一个男子,点了点头。 后者瞥了眼孤峰之巅的道门大天君,也点了点头。 大天君好像就只是来见此人一眼,打过招呼后,便转身离开,说道:“我闭关之后,你来管事情,很简单,万事不管。” 身为大天君首徒的老真人错愕之后,换了一只手挽拂尘,打了个稽首,轻声道:“领师尊法旨。” 老真人随后忍不住问道:“师父,姜师叔那边?” 师尊一闭关,倒悬山可就没人能管住那个出身于白玉京首脉的“小道童”了。 反正他这位真君,不管是辈分,还是修为,都不敢管的。越是不同道脉,越难讲理。 大天君转头看了眼旧门那边,一个坐在蒲团上翻书的小道童,正与一旁饮酒的剑仙张禄聊那鸡毛蒜皮的书中事。大天君犹豫了一下,说道:“由着他便是,在倒悬山看门的这几百年里,姜云生已经算老实了,换成是在家乡,几座倒悬山都不够他折腾的。我那小师叔,最宠着他,每次去大玄都观闹事,都要带着他。如果不是孙道人对姜云生起了杀机,小师叔又算得远,姜云生原本都不用来这浩然天下避难转福。” 大玄都观,道门剑仙一脉,青冥天下十人之一的孙道人。 老真人感慨道:“姜师叔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福祸相依,换了一座天下,气运倒转,说不定早年师叔祖带着姜师叔去往大玄都观,“撒泼打滚”,惹来孙道人的杀心,其实都是故意为之。 到了孙道人这般境界,一起杀心,姜师叔只要远离白玉京,尤其是身在自家道观周边,是完全能够大道显化、改天换运的。 三掌教师叔祖此举,大概就是所谓的神仙手笔了。 当然,前提是能够护送着姜云生活着离开青冥天下。 大天君已经闭关去了,老真人留在栏杆处,俯瞰整座倒悬山。世人只知倒悬山是最大的山字印,少有人知晓捉放亭、麋鹿崖在内八处景点,加上脚下这座孤峰,便是一座传承自三山九侯一脉的远古阵法,最终打造出来的,是一座类似远古飞升台的存在。 老真人是大天君在浩然天下收取的弟子,家乡就在此,但是老真人与那早年为三掌教陆沉撑篙出海的老舟子差不多,修道之人,上山之前,生于何处,是第一家乡,上山之后,在何处修行,更是心安处的真正家乡。所以驻守倒悬山的老真人也好,年复一年在海上飘荡游历的老舟子也罢,都无比希望去往青冥天下修个大道,只是大道高,路途远,若是无人带领,境界不够,如何飞升去往别处天下? 老真人看着那些鬼鬼祟祟潜入倒悬山的修士,觉得无甚意思。既然师尊下了法旨,让他万事不管,老真人也就运转神通,直接现身于夜深人静无游客的捉放亭。又一瞬间,这位捕杀无数蛟龙用以炼化本命拂尘的老真人,就出现了大海之上,闲来无事,便要去遥遥瞧一眼蛟龙沟。 若非姜云生留了句话给这位老真人,蛟龙沟内所有的真龙后裔之属,早就应该死绝了。真君只需要守株待兔,将那些布雨老蛟一一拦路截杀即可,那把拂尘,早该是仙兵品秩。 一点一点,将一样山上器物,积少成多,成功炼化为仙兵品秩,这就是这位老真人的本事。 想起那桩古老秘事,老真人站在碧波浩渺的海面之上,唏嘘不已。 当年唯一一个能够劝说那位剑仙收剑之人,其实唯有陆沉。 出六极之外,游无何有之乡,处圹埌之野,与天地精神独往来。 三掌教真是当之无愧的“至人”。 难怪在这位师叔祖眼中,浩然天下所有的仙家门派,不过是鹪鹩筑巢而已。 仙家术法的搬山倒海无非是鼹鼠饮水罢了。 关于那位三掌教,老真人思之学问越是深,越是觉得自己渺小,一时间竟是有些神色恍惚。 此时小道童“咦”了一声,转头望向孤峰之巅的高楼栏杆处,掐指一算,妙不可言。 剑仙张禄好奇问道:“怎么了?” 小道童说道:“类似佛家的渐次而悟至顿悟境地吧,还差了一记当头棒喝。” 张禄笑道:“积攒了几百年的情分情谊,你不顺手帮个忙?” 小道童摇摇头,道:“不是谁都可以棒喝他人的,反正我就没这本事。一棒下去,稍稍打歪了,渐悟不深的,就只是满头包的下场。” 张禄笑道:“看书,继续看书。一般而言,每当书中小老天爷夜宿湖边、深潭水畔时,就该有美人脱衣沐浴了。” 小道童没有立即翻书,反而突然说道:“悠着点。对方两次不走此门了。” 张禄笑嘻嘻道:“还是一如既往地念旧情啊,这小子,估计一辈子不会由衷推崇你们道家学问了。” 小道童摇摇头,道:“只对事不对人。不是这么讲的,至情至性,至真至诚,皆是修道的好苗子。其实我们道门,学问比你想象的要广而深,高而远,你不能因为我道法不济,便对我们道家不以为意。” 张禄打了个哈欠,道:“你再不翻书,帮我提一提精神,可就熬不住夜了啊。” 小道童开始翻书。 在这之前不久,扶摇洲山水窟的那艘渡船瓦盆,刚刚驶出倒悬山千余里,便突然得到了一把倒悬山宗门私宅的飞剑传信,元婴境老修士沉吟许久,果不其然,渡船剑房那边收到了许多同道中人的飞剑。最终元婴境老修士一番权衡利弊,选择悄然离开渡船,重返倒悬山。 不光是山水窟,事实上在灵芝斋客栈商议秘事的那几个渡船话事人,刚刚离开倒悬山没多久,也都得到了各自渠道的飞剑传信,需要临时赶回倒悬山一趟。 事实上,几乎所有近期在倒悬山或是离开倒悬山不算太远的各洲渡船,都被邀请到了邵云岩的春幡斋“做客”。 邀请人,既不是晏溟,也不是纳兰彩焕,而是“剑气长城”。 这是剑气长城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怪事。 这就不是什么容得外人拿捏架子、推三阻四的小事了。当然,许多大商贾,也好奇剑气长城此次兴师动众,话事人会是谁?谁有这个资格?莫不是当年被仍是寂寂无名的山水窟老祖算计,最后闹了个灰头土脸的老剑仙纳兰烧苇?若是此人,倒也省心省事了。 因此所有得了消息的跨洲渡船,其中又以中土神洲、皑皑洲的居多,皆各自有人秘密返回,大半相约在半路碰头,需要与相熟之人一起揣测剑气长城那边的意图。性命之忧,肯定没有,剑气长城不至于失心疯,怕就怕剑气长城那边出昏招,节外生枝,耽误大伙儿稳当挣钱。可若是能够一锤定音,合力打压了剑气长城的气焰,反而是一劳永逸的天大好事。 春幡斋的主人邵云岩亲自在门口迎客,与府上所剩不多的几个心腹老人,领着一拨拨登门的客人下榻于宅邸各处。邵云岩脸色和悦,不少渡船管事颇有些受宠若惊。剑仙邵云岩因为有那串至宝葫芦藤,欠他香火情的,不是浩然天下的大宗门,便是享誉一洲的剑仙,故而春幡斋,绝不是梅花园子、雨龙宗的水精宫可以媲美。到了倒悬山,能住在猿蹂府的,都是当之无愧的有钱人,可是能进春幡斋的,往往都是大道有望、前程似锦的人物。 春幡斋大致安排了十余处僻静宅院,每一洲渡船话事人,都聚在一起。 所有人进各自庭院之前,剑仙邵云岩都笑言一句:“诸位先喝茶、饮酒片刻,都随意,稍等片刻,大伙儿再一起去春幡斋中堂议事。” 西南扶摇洲山水窟元婴境修士白溪,不知道邵剑仙的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只是当他刚进庭院的门,就看到了坐在正屋那边的一个人,正抬头望向自己。 白溪心中一紧,叫苦不迭。 那人正是扶摇洲剑仙谢稚! 此人是正儿八经的野修出身,哪怕以野修根脚成了剑仙,依旧没有开宗立派的意愿,喜欢云游四方,最终来到了剑气长城。他与扶摇洲所有仙家山头素无往来,尤其是早年从不掩饰自己对山水窟的观感极差,与山水窟老祖,更是见了面都没那点头之交。 正屋之内,还有几个与白溪差不多心情的渡船管事,一个个正襟危坐。 而谢稚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能够让所有人坐立不安。 “凭本事挣钱是好事,没命花钱,就很不好了。” 白溪忍下心中惊惧与不快,沉声问道:“谢剑仙,为何有此说?” 谢稚斜眼看他,道:“我是山下刨食的山泽野修出身,这辈子最见不得谱牒仙师挣大钱,理由够不够?” 白溪彻底无语。 另外一处宅邸,一个金甲洲渡船管事进了门,同样见到了正屋主位上,一个背剑在身后的女子,正闭目养神。 姿容平平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身后那把长剑扶摇,名动金甲、扶摇两洲,这里面就又牵连出一桩极其精彩的故人故事了。能够以一洲之名命名的长剑,而剑的主人,偏又不是此洲剑修,岂会没有传奇事迹? 女子剑仙宋聘。 曾有扶摇洲的一位大诗家,遥遥一见宋聘,便毕生再难忘却,对宋聘痴心一片,一生当中,不曾娶妻,光是为她撰写的感怀诗篇,就能够编订成集,其中又以“我曾见卿更梦见,瞳子湛然光可烛”一句,最为传世。不但如此,还有数篇故意以宋聘口吻写就的“唱和诗词”,其实也颇为动人,让人可笑又倍感可怜。 屋内几个跨洲渡船的老修士,一个个面带愁色,见着了新来的那个难兄难弟,脸色也没能好转。他们没那位诗家的闲情逸致,缠绵悱恻,只觉得今日重聚倒悬山,这春幡斋门好进不好出。 宋聘睁开眼睛,伸出双指,拿起手边酒杯,一饮而尽,道:“都到了?人还不少。那我就托个大,请诸位先喝酒再谈事。” 剑仙亲自请人饮酒,先喝敬酒。 敬酒喝过,是不是就有罚酒跟上,天晓得。 西北流霞洲剑仙蒲禾,是一个面容枯槁的瘦高老者,没有端坐屋内,而是在门口赏雪,几名渡船老修士便只能跟着站在廊道上,看那鹅毛大雪。 蒲禾曾是流霞洲最为性情乖张的剑仙,杀人单凭喜怒,据说是在剑气长城问剑落败后,才留在了剑气长城隐居修行。 蒲禾等到所有人到齐后,问道:“你们都是做生意的,喜欢卖来卖去,那么既然都是同乡人,卖我一个面子,如何?卖不卖?” 众人面面相觑。 其中一人壮着胆子,轻轻抱拳,开口问道:“敢问蒲剑仙是以剑气长城的剑修身份,如此问话晚辈们,还是以流霞洲剑仙的身份,与晚辈们叙旧?” 蒲禾斜瞥了一眼这个“不卖面子”的元婴境修士,骂道:“滚出去,捎话给你家老祖李训,以后等我回了流霞洲,会携二三好友,一起带剑去你家祖师堂做客。” 不等那元婴境修士补救一二,就被蒲禾祭出本命飞剑,剑尖直指这个渡船管事的眉心,好似将其当场拘押,使得对方不敢动弹丝毫,然后蒲禾伸手扯住对方脖子,随手丢到了春幡斋外边的大街上,以心湖涟漪与之言语道:“你那条渡船,是叫‘密缀’吧,瞧着不够牢固啊,不如帮你换一条?一个躲躲藏藏的玉璞境剑修泠然,护得住吗?” 那个刚要恨恨离去的元婴境修士,呆立当场。 这条跨洲渡船,是宗门的命根子,以大且牢固著称于世,取名为密缀,正因为法宝累加极多,也正因为如此,宗门专门重金秘密聘请了一个玉璞境剑仙泠然坐镇其中,只是关于此事,除了自己,自家渡船也无人知晓才对,毕竟那个剑仙屈指可数的出手,都极为隐蔽。 这个元婴境修士硬着头皮,重新登门春幡斋,打算与蒲禾赔礼道歉。 他不怕剑气长城的任何举措,反正不会死人,更不至于单独针对他,但是怕那蒲禾的不依不饶,会连累他与整个宗门,生不如死。 山上四大难缠鬼,以剑修为最。 那么一个打算不要脸了的剑仙,关键还是本洲人氏,一旦黏黏糊糊结了仇,又将是何等难缠,显而易见。 这样的面子,卖不卖? 南婆娑洲渡船数人,在一座庭院内,倒是与那个交友广泛的自家剑仙元青蜀,相谈甚欢。 元青蜀与那蒲禾、谢稚与宋聘,是截然不同的路数,不但带了酒水,说是剑气长城如今最有名气的竹海洞天酒水,和和气气与人饮酒,还笑语不断。只是最后提了一事,说是他的那六个嫡传弟子,可以去往在座诸位朋友的所在仙家洞府,挂名当供奉。至于今日相见的那件正事,不着急,喝过了酒,随后去了中堂那边,会聊的。 皑皑洲那边,人数较多,仅次于中土神洲的渡船商贾。 女子剑仙谢松花是个很奇怪的剑仙,生长于皑皑洲,却发迹、崛起于中土神洲,也从不愿意以皑皑洲剑修自居,说是一个“北”字都守不住的大洲,不配她谢松花自认皑皑洲人氏。一般而言,这样臭脾气的,哪怕是剑仙,在商贸繁华、冠绝天下的皑皑洲也注定混不开,毕竟皑皑洲仙家势力,最不怕那些单枪匹马的单个强者,可是挡不住谢松花在皑皑洲有几个凑巧臭味相投的好姐妹,比如其中一人,是个喜好去酷寒北地狩猎妖族的女子纯粹武夫,而后者刚好与皑皑洲刘氏关系莫逆。 谢松花一直以来,对皑皑洲剑修最为唾弃,只是这次到了剑气长城,倒是与邓凉那拨晚辈,破天荒有了些笑脸。 谢松花等到七八人落座后,就来了个极有震慑力的开场白,道:“我在剑气长城,先后两次出剑,已经积攒了斩杀一只仙人境大妖的战功,算是功成身退了。” 不至于满堂哗然,但是人人心中早已悚然。 如今剑气长城戒备森严,消息流通,极为有限,何况谁也不敢擅自打探,但是其中一事,已经是倒悬山路人皆知的事情,正是谢松花出剑,毁去一个蛮荒天下玉璞境剑修的大道根本,按照剑气长城的规矩,战功等同于半只仙人境大妖。 这更是整座剑气长城此次攻守战的个人首功。 说实话,皑皑洲商贾,除了可有可无的那份与有荣焉,眼中看到更多的,心中真正所想的,其实是这里面的商机。 谁若是能够招徕了谢松花担任山门供奉,必然是大赚特赚的一笔买卖! 只是谁也不敢开这个口,女子剑仙谢松花是什么脾气,谁都清楚,说这话,就是找上门去触霉头。 为何人人悚然? 就在于谢松花这种不理俗事、居无定所的散淡剑仙,破天荒主动露面“谈生意”,能有什么好事情? 果不其然。 “我欠某人一个人情,所以此次北归皑皑洲,要与你们同行。” 谢松花接下来的一番言语,就使得在座诸位人人肝胆欲裂、揪心至极了。 “他说了,做买卖的,就没谁不想往死里挣钱的,合情合理,挑不出半点毛病,他不计较,反而可以体谅诸位,天底下做不成那种你情我愿、皆能赚钱的买卖,怨不得你们,得怨他才对。所以你们不但可以放宽心,还会有意外之喜。等下去中堂那边谈完事情之后,你们当中,谁家钱少,谁最穷酸,谁最需要拼了命都要从剑气长城这边挣钱,我就明白了。反正顺路,又能还给那人一个人情,出了倒悬山,我亲自护送这条跨洲渡船返回皑皑洲。” 背负一只竹制剑匣的谢松花看着众人,冷笑道:“万一护送不力,算我谢松花本事不够。” 北俱芦洲的渡船管事们聚齐后,见到了跨过门槛的浮萍剑湖宗主郦采。 人人肃然起身,抱拳行礼。 不是一个玉璞境剑仙、一个宗主,便当得起这份发自肺腑的礼遇,而是郦采敢来剑气长城,仅此而已。 郦采没有落座,还礼之后,拿起早就备好的一壶酒,开门见山的第一句话,便是“韩槐子不会回去了,我应该也差不多。说完了,大家喝酒”。 风雪庙剑仙魏晋,见着了老龙城的两条渡船管事,不谈正事,只是问了些东宝瓶洲的近况,最后说了一句收官之语:“等我跻身仙人境,如果不死在剑气长城的话,将来会走一趟北俱芦洲,再与天君谢实问剑一次。” 本来就有些拘谨的两个老修士,越发局促不安了。 东宝瓶洲是偏居一隅、版图最小的一个洲,而神仙台魏晋,又是公认的东宝瓶洲历史上极其罕见的大剑仙坯子。 谁敢不当回事? 只要给魏晋破境成了仙人境,原先一洲仙家修士执牛耳者的神诰宗祁真,再有那从过江龙变成了地头蛇的真境宗,也该重新掂量一番了吧? 其实前些时候,作为九洲当中消息最为阻滞的老龙城渡船,都得到了一些有鼻子有眼睛的小消息,玉璞境剑修魏晋,已经到了瓶颈。 今夜魏晋,更是当面挑破了这层窗户纸,故而相依为命的两个老龙城管事,越发战战兢兢。 魏大剑仙,无亲无故,更无冤无仇的,你与我们两个小小管事说这个,要作甚? 魏晋独自饮酒,依旧是那坑人铺子里边最贵的酒水,一枚小暑钱一壶。 今夜所有人的所有言语,都有讲究,想要与家乡人氏叙旧无妨,先将人手一张的纸上内容讲完了再说。 不然魏晋怎么可能莫名其妙与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商贾,说什么自己要破境的无聊内容。 不过一心想要问剑天君谢实,倒是千真万确。 春幡斋最大的一座庭院,都是中土神洲跨洲渡船的负责人。 相较于其余几洲庭院肃杀、诡谲的氛围,此处商贾修士,一个个气定神闲,更有两个上了岁数的玉璞境修士,吴虬、唐飞钱,亲自为宗门坐镇跨洲渡船,只是也没顶着什么管事身份,毕竟太掉价。其中吴虬,更是剑修,见惯了风雨浪花的。两个老神仙相邻而坐,谈笑风生,嗓音不小。 除了中土神洲的身份之外,还在于剑气长城这边的款待之人,根本压不住他们。 一个玉璞境剑修米裕而已,到底与那原本预料中的老剑仙纳兰烧苇,差了两个境界。 外加半个自家人的邵元王朝剑仙苦夏,会帮谁,还两说。剑气长城怎么就派了这么两人来待客?由此可见,今夜春幡斋,注定无大的风波了。 吴虬与那唐飞钱两个上五境老修士,心情轻松几分,还能眼神颇堪玩味,打量着那米裕剑仙与一个女子元婴境修士。后者资质极好,偏要当这颠沛流离、吃力不讨好的渡船管事,为何?还不是落了下乘的为情所困。痴情人,偏偏喜欢上了一个多情种,真是遭罪,何苦来哉,中土神洲英才如云,何至于痴念一个米裕。若是米裕能够离开剑气长城,愿意与她结为道侣,女子倒也算高攀了,可米裕虽说处处留情,到底是剑气长城那边的剑仙,如何去得中土神洲? 剑仙苦夏不善言辞。 按照事先那人的吩咐,也无须苦夏多说什么,坐在这儿,就真的只是陪客而已。 吴虬转头与一旁的苦夏剑仙笑问道:“晏溟与纳兰彩焕,为何没有出现?难不成是在中堂那边,等着咱们喝完茶?” 苦夏剑仙摇头道:“不清楚。” 吴虬点点头,道:“不着急。” 同样是玉璞境剑仙,但是苦夏剑仙多了一个眼红不来的额外身份,谁都不敢小觑——中土神洲十人之一周神芝的师侄。 而不管周老先生如何瞧不起这个“愚钝不堪”的师侄,也不该是他们这些外人瞧不起苦夏剑仙的理由。 越是苦夏剑仙这般的老好人,越是不该招惹结仇。 所以如此看来,剑气长城这次让苦夏出面,负责款待他们,也算一记不算庸碌的妙手。 只是稍后双方在钱财往来上过招,苦夏剑仙的面子,就不太顶用了,毕竟苦夏剑仙,终究不是周神芝。 苦夏剑仙心中叹息。 等会儿,见着了那个年轻人,就该轮到你们头疼了。 心情复杂的苦夏剑仙,甚至会觉得如果当年代替剑气长城,对阵扶摇洲那个未来山水窟老祖之人,不是老剑仙纳兰烧苇,而是那个此刻应该在春幡斋中堂的年轻人,应该有得掰手腕。因为苦夏剑仙实在无法想象,林君璧也会有那甘居人下的一天。 那个女子元婴以心声涟漪与米裕言语道:“米裕,你会付出代价的,我拼了事后被宗门责罚,也要让你颜面尽失。更何况我也未必会付出任何代价,但是你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说到此处,女子言语中有了几分笑意快意,道:“好一个‘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米裕,是不是没想到自己也有今天?” 米裕望向那名女子,言语惋惜,心痛万分,用他那独有的深情喃喃低语道:“不承想当年那个性情婉约的姑娘,变得如此不可爱了,是要怪我怨我?” 女子哑然,脸上越发愤恨,心中戚戚然,许多到了嘴边的千万言语,仿佛都被她咬牙切齿得粉身碎骨了,再说不得一字半句也。 喜欢上谁,并且是那个用情更深之人,却不被对方喜欢,仿佛此生此世便再无胜算了。 米裕不再言语,神色黯然,看了眼她,便视线偏移几分,好似只以眼角余光看她,可以看她,又不敢看她。 春幡斋中堂那边,有个年轻人斜靠门口,腰间悬挂一枚古老玉牌。 屋内晏溟和纳兰彩焕已经落座,两人都没能坐在四仙桌旁的主位上。不但如此,两个元婴境剑修的位置,还比较靠后。 纳兰彩焕心中有些别扭,晏溟倒是无所谓。 先前被那个满嘴胡说八道的家伙坑了一次,纳兰彩焕之后与纳兰烧苇禀报细节,结果被自家老祖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了半天。纳兰彩焕一气之下,就要全盘推翻事先双方谈妥的事情,不承想老祖反而让她算了,聊了什么,就照什么去做。 春幡斋的主人,剑仙邵云岩就站在门外那个年轻人身旁,半点不介意是不是被鸠占鹊巢了。 初次相逢的两人,正在闲聊那北俱芦洲的刘景龙与水经山仙子卢穗,聊得十分投缘。 邵云岩说那刘景龙大道可期,将来有希望成为北俱芦洲第一个飞升境剑仙。 年轻人便说那卢仙子温婉动人,善解人意,与刘景龙是天作之合的神仙美眷,顺便夸了几句卢仙子的传道恩师。 邵云岩不在乎言语之人真心与否,在此数百年,哪怕是些客套话,听上一听,也是好的。 倒悬山这场鹅毛大雪,不会顷刻化。 佳人与大雪,自古是绝配。 又闲聊过了那串葫芦藤与黄粱福地的美酒,邵云岩问道:“是不是可以喊他们过来了?” 年轻人笑道:“不着急,不能让剑仙们白白走一遭倒悬山,让那些摸惯了神仙钱的同道中人,再与我一般,多感受几分剑仙风采。” 邵云岩点头道:“早该如此了。” 先前闲聊言语不少的年轻人,在此事上保持了沉默,只是双手笼袖,手指在袖中轻轻对敲,望向那场大雪。 若是一枚枚雪花钱便好了。 邵云岩也跟着仰头望去,少有的心静时分。 去年旧梦,梦见在我傍,忽觉在异乡。 今年新梦,忽到水经旧山头,见她依旧笑如花。 年轻人突然说道:“邵剑仙,今夜此事过后,你早年答应剑气长城的那件事,我们打个商量,可以改一改。事情还是那么个事情,但是结局可以不一样。三方谁都不会为难。” 邵云岩皱眉问道:“你说了算?” 年轻人笑道:“我说了不算,谁说了算?” 邵云岩如释重负。 原本早已打定主意死在倒悬山的剑仙,后退几步,向那年轻人抱拳致谢。 年轻人坦然受之,不过伸手出袖,抱拳还了一礼。 只要不涉及生死,便无事一身轻了的邵云岩投桃报李道:“生意一事,可以算上春幡斋一份。” 年轻人立即伸手搭住邵云岩的手臂,笑道:“仗义,果然剑仙风采,这场雪没白看,苦等邵剑仙这句话久矣。” 邵云岩有些措手不及。 估摸着那群商贾,今夜要遭殃倒大霉了。 因为除了待客的,又多出了两个联袂赏景归来的剑仙,孙巨源和高魁。 除此之外。 剑气长城剑仙米裕。 中土神洲邵元王朝苦夏。 南婆娑洲元青蜀,西北流霞洲蒲禾,西金甲洲宋聘,西南扶摇洲谢稚,皑皑洲女子剑仙谢松花,北俱芦洲浮萍剑湖宗主郦采。 东宝瓶洲魏晋。 一大拨剑气长城本土剑仙和外乡剑仙,就这么突然离开了剑气长城,齐聚倒悬山。 这是剑气长城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事情。 邵云岩告辞一声,率先进了屋子,在自己那张椅子上落座,反正也没几步路,因为最靠近中堂大门这边。 今夜造访倒悬山的剑仙当中,没有桐叶洲人氏。 因为桐叶洲是唯独没有跨洲渡船的一个大洲,刚好也无剑仙在剑气长城练剑。 也算两相宜了。 但是那个与大天君点头致意的男子,如今剑气内敛至极,与一个独自游历剑气长城的桐叶洲中五境剑修,一起悄然离开了倒悬山,去往桐叶洲如今最为落魄的桐叶宗。只是这一次不是问剑,而是帮忙出剑,既是帮桐叶洲,更是帮浩然天下,若非如此,他岂会愿意离开剑气长城,反而让小师弟独自留下? 读书人最怕大义。 左右从来只认为自己是山下的读书人,不是什么山上的剑仙。 更重要的一点,就是到了桐叶洲,未来出剑可以更多,并且有可能更加是一人仗剑,身边再无剑仙。 小师弟耍了心机,要他这个师兄去南婆娑洲,说是那边将来形势最为险峻,只是左右听过某个小王八蛋的言语后,决定去桐叶洲。 小师弟悔青了肠子。 陈清都当时挺乐呵。 此去路远,沿途路过的蛟龙沟、雨龙宗,左右都不会做任何停留。 只在芦花岛那边稍作停留,确定那座造化窟当中,到底是传说中的道门高真,还是崔东山所谓的隐匿大妖。 若是高人,坐而论道;若是大妖,一剑砍死。 左右极少有为难之事。 此次与左右同行之人,是桐叶洲一个年纪轻轻的金丹境剑修,说是年轻,事实上与左右是差不多的岁数,还真不算什么年老。 年轻的金丹境剑修名为王师子,是个山泽野修,在野修当中,这个年纪跻身金丹境,并且是剑修,称得上是一个天才剑修坯子了。 可惜到了剑气长城,找不到几个同乡,偏是剑仙满街走的剑气长城,王师子境界又不高,处境十分尴尬,而唯一能算邻居的东宝瓶洲,除了风雪庙魏晋,也无其余剑修,王师子自然不敢去找魏晋客套寒暄,见了面,又能聊什么?到头来,在剑气长城这十余年,就真的只是形单影只的埋头修行而已,几次去往城头杀妖,收获不大,只能支撑他在剑气长城住下而已。 只是这两年,好了些,因为常去某座小酒铺那边买酒,无朋无友的,除非客人稀少,才能上桌喝酒,否则就只能蹲路边喝壶酒、吃碗阳春面了,相较以往的孤苦伶仃,滋味委实不错。 此次返回家乡,更是天大的意外,不承想竟然能够与左大剑仙同行。 不过王师子知道轻重利害,一路上始终沉默。 临近蛟龙沟,左右说道:“不用太过拘谨,若有修行上的疑惑,只管开口询问。” 王师子轻声道:“晚辈境界低微,问题都不大,可以到了桐叶洲,再问不迟。” 左右也不为难这个同龄人剑修。 左右回望一眼倒悬山方向。 夜幕沉沉,天地之间,满天吹过玉纷纷,雪光绝胜水银银。 王师子好奇问道:“晚辈在这个时候,选择离开剑气长城,前辈为何还愿意主动传授晚辈剑法。” 左右收回视线,笑道:“桐叶洲山泽野修,金丹客王师子,孤身一人,于十四年间,三次登上城头,三次被迫撤离城头,我左右与你是同道中人,所以与你说剑,不是指点,是切磋。” 王师子无言以对,几次欲言又止。 左右说道:“有话直说。” 王师子笑道:“我还以为是二掌柜在与我说话呢。” 左右大笑:“我与陈平安是同门师兄弟,你觉得言行举止差不多,不奇怪。” 王师子说道:“前辈,我相信二掌柜以后肯定可以扬名浩然天下!” 左右摇头道:“等着吧,浩然天下只会嫌弃他做得太少,以前种种不认之事,都会成为攻讦理由,什么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左右的小师弟,陈清都也要刮目相看的年轻人,好一个远离战场的新任隐官大人,都是将来否定我小师弟的绝佳理由。若是死了,反正是应该的,那就不提了。可只要没死在剑气长城,就是千错万错。” 王师子心情沉重。 左右说道:“也不奇怪,习惯就好。” 左右与王师子一直御剑往东而去,再无言语。 左右离开剑气长城之前,与那陈清都有过一番肺腑之言。 “陈清都,你当真半点不失望?” “无非是安慰一个尚未彻底绝望的年轻人。不失望?还真是不失望,因为早就没有希望可以失去了。” 倒悬山,春幡斋。 春幡斋的中堂布置,还是浩然天下书香门第的礼仪规矩。 挂了一幅神仙山水的中堂字画,是那北俱芦洲一处不知名山头,两侧挂有儒家修身齐家内容的对联,更上是匾额“留北堂”。 板壁前搁放长条案,案前是一张四仙桌,两侧放椅两张。 在大门与板壁之间,东西相对,摆放了一张张椅子,秩序井然。 进门之人,起坐之间,便是一方小天地。 那些各洲渡船的话事人、管事,陆陆续续进入这座厅堂。 山水窟白溪坐下后,与几个老友相视一眼,都不敢以心声言语,但是从各自眼神当中,都看出了一点忧虑。 厅堂当中的座椅摆放,大有讲究。 宗门底蕴,渡船与买卖大小,渡船话事人的个人声誉,好像都被算计了一遍。 比如白溪就发现皑皑洲的那艘“南箕”渡船,管事是个没什么名气的金丹境瓶颈修士,一直做着中等规模上下的买卖,在平时渡船管事的人情往来当中,都属于那种上了酒桌也不太说得上话的一个,但是今天座位安排,却得到极高礼遇,白溪是因为山水窟自家老祖泄露过天机,才知道此人其实是个深藏不露的玉璞境符箓修士,之所以做着倒悬山跨洲买卖的勾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其实是每次都会偷偷去一趟蛟龙沟做真正的隐蔽生意,用神仙钱换取他以独家秘术、汲取龙气的机会,到了皑皑洲,转手再将几张蕴藉精粹龙气的珍稀符箓,以天价卖给皑皑洲刘氏。 老祖要白溪注意火候,无须刻意结交此人,只是碰面后注意眼神、言语即可。 白溪敢断言那个“金丹境老修士”,看似脸色镇静,事实上肯定不太好受。 最终人人落座。 十余个离开剑气长城的剑仙,坐在右手边的座椅上,位置相对座椅紧密的左边,更加稀疏,刚好一洲剑仙,与一洲渡船管事面对面而坐。 所以直到这一刻,数十个渡船管事才开始重新打量起那个年轻人。 在座每一个客人,都是人人皆有各自的生意经,而且把那买卖做烂了的老狐狸,先前或多或少都留心注意过此人,春幡斋中堂占地极广,柱子极多,悬挂楹联便多,那个年轻人就一直在仰头欣赏楹联文字。 像那中土神洲的吴虬、唐飞钱两个上五境老神仙,便仔细观察过这个略显突兀的年轻人,只是看出了大致深浅后,便有些摸不着头脑,不会以为对方真的只是一个下五境修士,而是不约而同地将那人当作了一个容颜年轻、擅长遮掩气象的剑仙。 那块匾额下面的四仙桌,两侧椅子,始终空着无人落座。 倒是有一块玉牌放在四仙桌上,看玉牌搁放的位置,是靠近浩然天下渡船管事这边的。 不光是吴虬,几乎所有人都有了些猜测,那两个位置,那位太徽剑宗的仙人剑修韩槐子会莫不是占据其一,然后再来一个压轴的大剑仙,例如纳兰烧苇?甚至是那名次更高的董、陈、齐三姓家主之一?不然何至于一股脑出现这么多的剑仙压阵? 只可惜如今再想要获得剑气长城那边的消息,太难。 并且谁都不敢轻举妄动,擅自行事。 哪怕是孙巨源这般好说话的剑仙,也早就开始闭门谢客,后来更是直接去了城头,府邸所有下人,要么跟随这个剑仙去往城头,要么禁足不出。曾经有人觉得不需要如此,然后偷偷出门没多久就死了。 所以如今倒悬山得以流传的消息,都是那些剑气长城自己觉得不用隐藏的消息。 当所有人落座,对面剑仙也早已落座。 不一样的剑仙,不一样的性情,不一样的坐姿,不一样的气息。 哪怕是吴虬,也感受到了一股窒息的感觉。 无形中,他们人人是与那依次排开的十数名剑仙对峙! 关键是明摆着其中那些来自浩然天下的剑仙,今夜却人人以剑气长城的剑修自居。 除了中土神洲、北俱芦洲,其余六洲渡船话事人,先前被各自家乡剑仙待客,其实就已经觉得十分难熬,不承想到了这边,更加煎熬。 毕竟所有大洲渡船的数十个话事人,再如何见多了大风大浪,可又有谁能够亲身经历这种情形? 一个个剑仙全部当了哑巴。 要知道这种情况,一般只有剑仙与人分生死之前才会有的。 自有飞剑取头颅,何须与将死之人言语? 厅堂当中。 春幡斋主人剑仙邵云岩坐在靠近大门边,不说话,其实他的位置,就决定了他绝对不会是今夜率先说话之人。 晏溟和纳兰彩焕也没有半点开口说话的迹象。 所有剑仙都沉默不言。 米裕、魏晋、孙巨源、高魁、元青蜀、谢松花、蒲禾、宋聘、谢稚、郦采、邵云岩。 还有两个元婴境剑修,晏溟、纳兰彩焕。 一些人越老、胆越小的老管事,额头开始渗出汗水。 该不会是要被一锅端了吧? 有管事小心翼翼瞥了眼还空着的两个主位。 也有管事打量了眼前那个站在远处大柱旁的年轻人。那个年轻人好巧不巧与之对视,对这名管事微微一笑。老管事笑容牵强,脸色有点僵硬。 年轻人不言语则已,一开口便如山岳砸湖,惊涛骇浪。 他脚步不急不缓,在走向那主位期间,笑呵呵言语道:“既然都到了,那我们就开始谈事情。” 此语一出,一些意态惫懒的剑仙,也都开始直腰而坐。 他走到四仙桌右手边的那个主位上。 米裕第一个站起身。 十一个剑仙,两个元婴境剑修,几乎同时起身。 吓得对方几十人齐刷刷赶忙起身,一些起身慢了一些的,都恨不得自己当场来上两个大嘴巴子。一个个不明就里,依旧人人如坠云雾。 年轻人坐下后,所有剑仙这才落座。 年轻人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敲桌面,那块玉牌便翻转再坠落,露出古篆“隐官”二字。 大堂之中,落针可闻。 所有来倒悬山求财的生意人,视线都迅速从玉牌上一闪而过,然后一个个闭气凝神,如临大敌。 那个身份终于水落石出的年轻人,微笑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陈平安,是剑气长城新任隐官。” 第207章 搬山倒海 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 不是那个传说中扎羊角辫儿的小姑娘吗?传闻她能够单凭双拳,就打得蛮荒天下的大妖真身崩碎,是剑气长城最好战的一个。 怎么变成了眼前这个生面孔的年轻男子? 只是再不敢信,这会儿也得信。 这么多剑仙坐着,由不得那个年轻人信口开河。 或者说打死不信,也得假装相信,不然真被本洲剑仙的飞剑,割了脑袋,随手丢出倒悬山,这笔仇怨,算谁的?难道还能拉帮结派,同仇敌忾,一起找剑气长城算账?别忘了,同行从来是仇家。许多渡船的生意,其实一直相互冲突。 一名皑皑洲老管事掂量一番,起身,再弯腰,缓缓道:“恭贺陈剑仙荣升隐官大人。小的,姓戴名蒿,忝为皑皑洲太羹渡船管事,修为境界更是不值一提,都怕脏了隐官大人的耳朵。晚辈斗胆说一句,今夜议事,隐官大人单独出面,已是我们天大的荣幸,隐官发话,岂敢不从?其实无须劳驾这么多剑仙前辈,晚辈愚钝且眼拙,暂时不清楚剑气长城那边战事的进展,只知道任何一位剑仙前辈,皆是天底下杀力最为巨大的巅峰强者,在倒悬山停留片刻,便要少出剑许多许多,实在可惜。” 吴虬嘴角翘起又压下。 戴蒿这一番言语,说得软话硬话皆有,开了个好头。不愧是修行路上的金丹客,生意场上的上五境。 这么多享誉一洲数洲的剑仙,与其在这边跟我们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商贾谈买卖,不如去剑气长城出剑杀妖,更合适些,更符合剑仙气度风采。 吴虬觉得自己得念太羹渡船的这份香火情,毕竟戴蒿冒这么大风险开口言语,是在为八洲所有渡船争取利益。 若是真有剑仙暴起杀人,他吴虬肯定是要出手拦阻的。 坐在皑皑洲渡船管事对面的女子剑仙谢松花,一挑眉头。 好家伙,自己负责的皑皑洲,竟然成了第一个跳出来砸场子的“问剑之人”! 陈平安一直耐心听着这位金丹境老管事说完,眼神始终望向言语绵里藏针的戴蒿,却伸手朝谢松花虚按了两下,示意不打紧,小事。 陈平安朝那金丹境老管事点了点头,笑道:“戴蒿,你开了个好头,接下来咱们双方谈事,就该如此,开诚布公,直言不讳。首先,我不是剑仙,是不是剑修都两说,你们有兴趣的话,可以猜猜看。其次,在座这些真正的剑仙,比如就坐在你戴蒿对面的谢剑仙,何时出剑,何时收剑,局外人可以苦口婆心劝,好人好心,愿意说些诚挚言语,是好事。” 这让许多原本以为年轻人要恼羞成怒、当场翻脸的渡船管事们,有些失望。 陈平安略作停顿,伸手轻轻敲击桌面,笑意不减,继续道:“但归根结底,管是管不着的,别说是我,便是咱们那位老大剑仙,也从不拘束,为何?很简单,剑仙终究是剑仙,身心飞剑皆自由,不然怎么当那四大山上难缠鬼之首,可不就是因为从来不太在意神仙钱、圣贤道理、宗门规矩之类的。” 扶摇洲山水窟瓦盆渡船的管事白溪,对面是那个本洲野修出身的剑仙谢稚。 金甲洲渡船管事对面的,是那先敬酒再上罚酒的女子剑仙宋聘。 流霞洲对面的,是蒲禾,那个将一个元婴境渡船管事拎鸡崽似的丢出春幡斋,还说要携二三好友,去与李训在祖师堂叙旧的剑仙。 这三洲渡船话事人,对于新任隐官大人的这番话,感触最深。 陈平安始终和颜悦色,好似在与熟人拉家常,道:“戴蒿,你的好意,我虽然心领了,只是这些话,换成了别洲别人来说,似乎更好。你来说,有些许的不妥当。谢剑仙两次出剑,一次毁掉了一只玉璞境妖物剑修的大道根本,一次打烂了一只寻常玉璞境妖物的全部,魂飞魄散,不留半点,至于元婴啊金丹啊,自然也都没了。所以谢剑仙已算功德圆满,不但不会返回剑气长城,反而会与你们一起离开倒悬山,返回皑皑洲。关于此事,谢剑仙难不成先前忙着与同乡叙旧畅饮,没讲?” 陈平安转头望向谢松花。 谢松花死死盯住那个戴蒿,说道:“讲过。估摸着是戴老神仙忘了。” 陈平安摆摆手,瞥了眼春幡斋中堂外的鹅毛大雪,说道:“没关系,这会儿就当是再讲一遍了。他乡遇同乡,多难得的事情,怎么都值得多提醒一次。” 戴蒿站了起来,就没敢坐下,估计落座了也会如坐针毡。 “站着作甚?众人皆坐,一人独站,难免有居高临下看待剑仙的嫌疑。” 陈平安敛了笑意,对那个金丹境老管事说道:“坐。” 戴蒿便立即坐下。 吴虬与邻座唐飞钱两个中土神洲的玉璞境,快速对视一眼。 看来这位新任隐官大人,很不剑仙啊。 皑皑洲南箕渡船那个身份隐蔽的玉璞境修士,江高台,年纪极大,却是年轻容貌,他的座位极其靠前,与唐飞钱相邻。他与太羹渡船戴蒿有些香火情,加上直接被剑气长城揪出来,掀开了伪装,在座商贾,哪个不是练就了火眼金睛的老狐狸,江高台都担心以后蛟龙沟的买卖,会被人从中作梗搅黄了。 这让江高台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都该言语几句,不然偌大一个皑皑洲,真要被那谢松花一个娘们掐住脖子不成? 江高台甚至没有起身,直接开口说道:“隐官大人,我们这些人,境界不值一提,要论打杀本事,可能所有人加在一起,两三个剑仙联袂出手,这春幡斋的客人,就要死绝了。” 谢松花眯起眼,抬起一只手掌,手心轻轻摩挲着椅把手。 江高台对此视而不见,继续说道:“我们这些满身铜臭的,擅长之事,既然不是厮杀,自然也就谈不上保命,就只能是做点小本买卖,挣点辛苦钱。若是隐官大人觉得可以谈,那就好好聊,觉得不用与我们好好聊,我们为了活命,再不合适的买卖,也乖乖受着。别洲同道如何想,我也管不着,我江高台与一条破破烂烂的南箕渡船,就带个头,隐官大人只管开价,便是赔本买卖,我也做了,就当是庆祝陈剑仙晋升了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 吴虬、白溪等人,都对这江高台刮目相看了。 毫不拖泥带水。 极好。 吴虬唯一担心的,暂时反而不是那个笑里藏刀的年轻隐官,而是“自家人”的窝里横,比如有那宿怨死仇的北俱芦洲和皑皑洲。 先前春幡斋邵云岩,亲自安排一洲渡船管事聚在一座庭院,再以本洲剑仙待客,真可谓用心险恶。 北俱芦洲与皑皑洲的不对付,是举世皆知的。 皑皑洲两个渡船管事先后说话,真当北俱芦洲是死人吗? 所以一个北俱芦洲跨洲的元婴境老剑修管事,就想要立即拆这江高台的“高台”了,哪怕没有与浮萍剑湖宗主郦采喝那酒水,只要是皑皑洲的小崽子在抖搂威风,北俱芦洲就愿意对着干。 浩然天下,本就是唯有北俱芦洲赶赴倒悬山的跨洲渡船,挣钱最少! 只是老剑修在内的所有渡船管事,却都得了郦采的心声言语提醒道:“不用理会这厮,今夜议事,你们只管看戏。” 陈平安笑道:“起来说话,浩然天下最重礼数。” 年轻隐官此言一出,剑仙对面的大多数渡船管事,脸色都变了一变。 让戴蒿坐下,再让江高台起身? 他娘的道理都给你陈平安一个人说完了? 江高台脸色阴沉,他此生大体顺遂,机缘不断,哪怕是与皑皑洲刘氏的大佬做生意,都不曾受过这等侮辱,只有礼遇。 陈平安双手笼袖,就那么笑看着江高台。 戴蒿与剑气长城说不愿耽误剑仙杀妖,年轻隐官便说了一大通有的没的,真正有分量的那句话,其实是谢剑仙打烂了一只玉璞境大妖的元婴和金丹,金丹在后,说的就是戴蒿那位金丹境老管事? 江高台以退为进,摆明了既不给剑仙出剑的机会,又能试探剑气长城的底线,结果年轻隐官就来了一句浩然天下的礼数? 许多老管事心中别扭至极,这些事情,不是他们浩然天下最擅长的讲理方式吗? 江高台笑了笑,起身抱拳道:“是我失了礼数,与隐官大人赔罪了。” 吴虬、唐飞钱、白溪等人皆是偷偷松了口气。 还真怕江高台给了那年轻人杀鸡儆猴的机会。 不承想那个年轻人又笑道:“接受道歉,可以坐下说话了。” 堂堂上五境玉璞境修士,江高台站在原地,脸色铁青。 若是与那年轻隐官在生意场上捉对厮杀,私底下无论如何难熬,江高台是生意人,倒也不至于如此难堪,真正让江高台担忧的,是自己今夜在春幡斋的脸面,给人剥了皮丢在地上,踩了一脚,结果又给踩一脚,会影响到以后与皑皑洲刘氏的诸多私密买卖。 江高台作势自己不愿被耍猴一般,就要拂袖离去。 谢松花说道:“隐官大人,那我就乘坐这条南箕归乡了,不用相送。” 不料邵云岩做得更彻底,站起身,在大门那边,笑道:“剑气长城与南箕渡船,买卖不成仁义在,相信隐官大人不会阻拦的,我一个外人,更管不着这些。只是巧了,邵云岩好歹是春幡斋的主人,所以谢剑仙离开之前,容我先陪江船主逛一逛春幡斋。” 邵云岩到底是不希望谢松花行事太过极端,免得影响了她未来的大道成就,自己孤家寡人一个,则无所谓。 江高台停下脚步,哈哈大笑,转头望向那个面带笑意的年轻人,道:“隐官大人,当我们是傻子?剑气长城就这么开门迎客做买卖的?我倒要看看靠着强买强卖,半年之后,倒悬山还有几条渡船停岸!” 陈平安笑道:“江船主是顶聪明的人,不然如何能够成为玉璞境?你哪里是不知道礼数,多半是一开始就不太愿意与我们剑气长城做买卖了。无妨,依旧由着江船主出门,让主人邵剑仙陪着赏景便是。为了避免大家误会,有件事我在这里提一嘴,必须与大家解释一下,邵剑仙与我们没关系,今夜议事,选址在风景最佳的春幡斋,我可是替剑气长城,与邵剑仙付了钱的。” 邵云岩微笑道:“剑仙联袂大驾光临,小小春幡斋,蓬荜生辉,所以折扣还是有的。” 陈平安叹了口气,有些哀愁神色,对那江高台说道:“强买强卖的这顶大帽子,我可不姓戴,戴不住的。剑气长城与南箕渡船做不成买卖,我这儿哪怕心疼得要死,终究是要怪自己本事不够,江船主是听都不想听我的开价啊。可惜我连开口出价的机会都没有,果然是老话说得好,人微言轻,但我偏要言轻劝人,人穷入众。让诸位看笑话了。” 陈平安站起身,看着那个依旧没有挪步的江高台,道:“我不计较江船主耐心不好,江船主也莫误会我诚意不够,反而泼我脏水。君子绝交,不出恶言。临了临了,咱们争个礼尚往来,好聚好散。” 然后陈平安不再看江高台,却将那吴虬、唐飞钱、白溪一个个看过去,道:“剑气长城待客,还是极有诚意的,戴蒿说话了,江船主也说话了,接下来还有个人,可以在剑气长城之前,再说些话。在那之后,我再来开口谈事,反正宗旨就只有一个,从今天起,若是让诸位船主比以往少挣了钱,这种买卖,别说你们不做,我与剑气长城,也不做。” 说到这里,陈平安转移视线,从渡船管事那边转移到了剑仙这边,笑问道:“谢剑仙,不与邵剑仙一起送送江船主?” 谢松花站起身,望向那个亲手帮助自己积攒两笔战功的年轻隐官,这个最不愿欠人情的女子剑仙,破天荒有些愧疚神色。 陈平安轻轻摇头。 谢松花展颜一笑,也懒得矫情,转头对江高台说道:“出了这大门,谢松花就只是皑皑洲剑修谢松花了,江船主,那就让我与邵云岩,与你同境的两个剑修,陪你逛一逛春幡斋?” 江高台心思急转,问道:“隐官大人,剑气长城不会让我们亏钱一说,当真?” 陈平安走到四仙桌另外一边,伸手按住那块古篆“隐官”二字的玉牌,然后面朝两边双方所有人,笑着不说话。 邵云岩已经走向大门。 谢松花则已经散发出一丝剑意,身后竹制剑匣当中,有剑颤鸣。 唐飞钱站起身,微微侧过身,向那年轻人抱拳说道:“恳请隐官大人留下江船主。不欢而散,终究不美,若是隐官大人,愿意让南箕渡船略尽绵薄之力,岂不更好。” 唐飞钱不是帮那江高台活命,帮的其实是自己,是今夜所有与剑气长城战战兢兢做生意的人。 诸多恼恨,得先藏好。 只要离开了春幡斋,远离了倒悬山,都好说了。 陈平安问道:“浩然天下的山上风光,弯弯绕绕,你们熟悉,我也不陌生,不谈买卖,只说江船主走出大门,什么下场,你唐飞钱不知道?还是当江船主自己不知道?怎么个留下?为何要留下?你作为第三个开口与我言语的人,好好说道说道,我暂且耐着性子,听听看。” 陈平安以手指轻轻敲击玉牌,笑眯眯道:“在这厅堂当中,谈买卖就有谈买卖的规矩,这个规矩,只会比我这隐官更大。总之都是生意往来,都可以在神仙钱一物上泯恩仇。与我稍稍相处久了,你们自然而然就会明白,我是剑气长城做生意最公道的一个,至少也该有个‘之一’。” 剑仙谢稚笑道:“对头。” 陈平安立即说道:“自己人帮自己人说话,只会帮倒忙。” 谢稚瞥了眼扶摇洲那帮渡船管事,道:“隐官大人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我谢稚是扶摇洲出身,与眼前这帮个个腰缠万贯的谱牒仙师,才是同乡的穷亲戚。” 风雪庙魏晋从头到尾,面无表情,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听到此处,有些无奈。 野修剑仙谢稚这番话,总不至于是陈平安事先就教了的吧?应该是临时起意的真心话。 唐飞钱酝酿了一番措辞,谨慎说道:“只要隐官大人愿意留下江船主议事,我愿意破例擅自行事一回,下次渡船靠岸倒悬山,降价一成。” 陈平安取了那块玉牌挂在腰间,然后坐回原位,说道:“我凭什么让一个有钱不挣的上五境傻子,继续坐在这里恶心自己?你们真当我这隐官头衔,还不如一条只会在蛟龙沟偷些龙气的南箕值钱?一成?皑皑洲刘氏转手卖给你唐飞钱背后靠山的那些龙气,就只配你掏出一成收益?你已经瞧不起我了,还要连江高台的大道性命,也一并瞧不起?” 唐飞钱皱了皱眉头。 这等秘事,剑气长城是如何洞悉知晓的? 陈平安沉声道:“苦夏剑仙。” 苦夏剑仙起身,应道:“在。” 若说谢松花欠了陈平安一个天大人情,那么苦夏剑仙所在的邵元王朝,就是欠了一个比天还要大的人情。 作为邵元王朝未来砥柱的林君璧,少年未来大道,一片光明! 苦夏剑仙没那么多弯弯肠子,有一还一,就这么简单。 若是自己还不上,既然身为周神芝的师侄,一辈子没求过师伯什么,也是可以让林君璧返回中土神洲之后,去捎上几句话的。 至于师伯周神芝听了师侄依旧无甚出息的几句临终遗言,愿不愿意搭理,会不会出手,苦夏剑仙不去想了。 白溪心知一旦在座剑仙当中最好说话的这个苦夏剑仙都要撂狠话,对于自己这一方而言,就会是又一场人心震动的不小劫难。 所以白溪哪怕硬着头皮,也要以扶摇洲山水窟瓦盆渡船管事的身份,拦下苦夏剑仙,自己率先开口! 白溪算是看透了,与这个比浩然天下更浩然天下的年轻隐官做买卖,就不能玩那钩心斗角的一套了。 白溪站起身,神色淡然道:“若是隐官大人执意让江船主离开,那就算我山水窟白溪一个。” 白溪甚至笑了笑,毫不遮掩自己的讥讽之意,道:“只希望谢剑仙与邵剑仙,别觉得我境界低微,不配同行。” 谢松花只是“哦”了一声,然后随口道:“不配是不配,也没关系,我竹匣剑气多。” 邵云岩则站在大门口那边,并不挪步。 剑仙苦夏转头望向年轻隐官。 陈平安笑着伸手虚按,示意不用起身言语。 有了白溪出人意料地愿意以死破局,不至于沦为被剑气长城步步牵着鼻子走,很快就有那与白溪相熟的同洲修士,也站起身道:“算我一个。” 就连那个最早被蒲禾丢出春幡斋的元婴境船主,哪怕先前与剑仙认错时像一条狗,这会儿依旧毅然决然跟随白溪起身,道:“凫钟船主刘禹,也想要领略一番春幡斋的胜景,顺便领略一番谢剑仙的剑气。” 不但如此,还有个年轻的不知名金丹境小船主,是个女子,身份特殊,是一座浩然天下的西南海上仙家,她的座椅极其靠后,故而距离邵云岩不远,也起身说道:“霓裳船主柳深,不知道有无幸运,能够再在谢剑仙、邵剑仙之外,多出我一个同游春幡斋。” 境界最低,还是女修。 这个死法,大有讲究。 最后一个起身的,正是那个先前与米裕心声言语的中土神洲元婴境女修,她缓缓起身,笑望向米裕,道:“米大剑仙,幸会,不知道多年未见,米大剑仙的剑术是否又精进了。” 米裕微笑道:“不舍得。” 那元婴境女子冷笑不已。 一直纹丝不动的吴虬,心中快意至极。 这就对了! 这才是各洲渡船与剑气长城做买卖,该有的“小天地气象”。 剑仙不是喜好也最擅长杀人吗? 现在有人,还不止一个,伸长脖子当真就让你们去杀。 你们要不要出剑,杀不杀? 江高台抱拳朗声道:“谢过诸位!” 站起之后便一直没有落座的唐飞钱,也是与好友吴虬差不多的心情。 那年轻隐官,真以为喊来一大帮剑仙压阵,然后靠着一块玉牌,就能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 年纪轻轻的,算什么东西! 郦采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嘴角,都想要一剑砍死一个拉倒了。 只是她心湖当中,又响起了年轻隐官的心声,依旧是“不着急”。 郦采这才忍住没出剑。 魏晋已经睁开眼睛。 那两个刚想有所动作的老龙城渡船管事,立即老实了。 南婆娑洲的船主们,还算安静。 至于北俱芦洲那边,根本没掺和的念头。 这个时候,满堂意气慷慨激昂过后,众人才陆陆续续发现那个本该焦头烂额的年轻人,竟是早早单手托腮,斜靠四仙桌,就那么笑看着所有人。 北俱芦洲、东宝瓶洲、南婆娑洲,都好商量。 一个是自古风气使然,一个是太说不上话,一个是离着倒悬山太近,毕竟还有个醇儒陈氏,而陈淳安又刚离开剑气长城没多久。 中土神洲、皑皑洲、扶摇洲,最难商量。 一个是习惯了颐指气使,小觑八洲豪杰;一个是天大地大都不如神仙钱最大;一个是做烂了倒悬山生意,也是挣钱最有本事的一个。 金甲洲、流霞洲,好商量还是不好商量,得看形势。 现在就属于变成不太好商量的情况了。 陈平安最后视线从那两个老龙城渡船管事身上扫过,多看了几眼。 东宝瓶洲的跨洲渡船,其实也就是老龙城的那几艘渡船,苻家的吞宝鲸,以及那条被誉为“小倒悬”的浮空岛,孙家有只被先祖捕获驯服的山海龟,范家也有那座桂花岛。 今夜做客春幡斋的两个管家,一个是苻家的吞宝鲸管事,一个是丁家跨洲渡船的老船主。 陈平安去过几次老龙城,都不曾与两人打过照面,估计这两个老龙城的大人物,即便听说过“陈平安”,也会当作是重名了。 年轻隐官懒洋洋笑道:“嘛呢,嘛呢,好好的一桩互利互惠的挣钱买卖,就一定要这么把脑袋摘下来放在生意桌上,称斤论两吗?我看没这个必要嘛。” 唐飞钱冷笑道:“方才喊打喊杀,借助剑仙声势要随意定人生死的,好像不是咱们这些人吧?” 陈平安依旧保持那个姿势,笑眯眯道:“我这不是年轻气盛,一朝小人得志,大权在握,有点飘嘛。” 吴虬抿了一口春幡斋茶水,轻轻放下茶杯,笑道:“我们这些人一辈子,是没什么出息了,与隐官大人有着云泥之别,不是一路人,说不了一路话,我们委实是挣钱不易,个个都是豁出性命去的。不如换个地点,换个时候,再聊?还是那句话,一个隐官大人,说话就很管用了,不用这么麻烦剑仙们,兴许都不用隐官大人亲自露面,换成晏家主,或是纳兰剑仙,与我们这帮小人物打交道,就很够了。” 陈平安笑道:“先前我说过,出了门有出了门的规矩,坐在这里就有坐在这里的规矩。再比如所有事情,都可以在神仙钱一事上解决,方才闹哄哄的,你们就想得少了,所以我再说得清楚些,我这次来倒悬山,一开始就想要换上一大拨船主的,比如……” 陈平安望向那个位置很靠后的女子金丹境修士,道:“霓裳船主柳深,我愿意花两百枚谷雨钱,或是等同于这个价格的丹坊物资,换柳仙子的师妹接管霓裳。价格不公道,可是人都死了,又能如何呢?以后就不来倒悬山赚钱了吗?人没了,渡船还在啊,好歹还能挣两百枚谷雨钱啊。为什么先挑你?很简单啊,你是软柿子,杀起来,你那山头和师长,屁都不敢放一个啊。” 那金丹境女子瞬间脸色惨白。 江高台立即笑问道:“不知道在隐官大人眼中,我这颗脑袋值多少谷雨钱?” 陈平安摇头道:“你是必死之人,不用花我一枚神仙钱。皑皑洲刘氏那边,谢剑仙自会摆平烂摊子。中土神洲那边,苦夏剑仙也会与他师伯周神芝说上几句话,摆平唐飞钱和他幕后的靠山。大家都是做买卖的,应该很清楚,境界不境界的,没那么重要。” 陈平安说道:“谢剑仙,先别出门了,江船主再说一个字,就宰了吧。省得他们觉得我这隐官,连杀鸡儆猴都不敢。” 谢松花重重呼出一口气。 终于可以出剑宰人了。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山水窟元婴境白溪,道:“你家老祖,与我剑气长城有旧怨,仇大了去了,以前的隐官不搭理你们,我来。今夜就别走了,我会让谢稚剑仙多跑一趟,护着你们的瓦盆渡船,顺风顺水地返回扶摇洲山水窟,与那老祖讲清楚,恩怨两清了,以后买卖照旧,爱来不来,不来,后果自负。” 这一次,轮到剑仙这一排,开始起身了。 野修剑仙谢稚站起身,笑着感慨道:“不杀谱牒仙师,已经很多年了,真是让人怀念。” 陈平安继续说道:“今夜没有起身离座、咋咋呼呼的,就都是剑气长城的贵客了。” 陈平安又笑道:“不把全部的底细,一些个心性渣滓,从烂泥塘里边激扬而起,全部摆到台面上瞧一瞧,让跨洲渡船与剑气长城之间,再让渡船船主与船主之间,相互都看仔细了,怎么长远做放心买卖?” 陈平安说道:“米裕。” 米裕站起身,眼神冷漠,望向那个女子元婴境修士,道:“对不住,之前是最后骗你一次。我其实是舍得的。” 元婴境女子顿时心如刀割。 然后米裕从袖子里边掏出一本册子,环顾四周,随便挑了一个没起身、先前却差点起身的管事船主,将对方的祖宗十八代都给抖搂了出来。 不光是师承渊源,嫡传弟子为谁,最为器重哪个,在山下开枝散叶的子嗣如何,大大小小的私宅位于何处,不仅仅是倒悬山的私产,在本洲各地的宅邸别院,甚至是像吴虬、唐飞钱这般在别洲都有家底的,更是一五一十,记录在册,都被米裕随口道破。就连与哪些仙子不是山上眷侣却胜似眷侣,也有极多的门道学问。 米裕又说了两个船主的家底,如数家珍。 然后陈平安笑道:“可以了,事不过三。” 米裕点头。 老子如今是被隐官大人钦点的隐官一脉扛把子,白当的? 陈平安又喊了一个名字,道:“蒲禾。” 蒲禾起身盯住那个先前与自己道过歉的元婴境修士,眼神阴沉,道:“老子就想不明白了,天底下还有这种差点死了却偏要再死透一次的买卖人。我倒要看看那玉璞境泠然,等我登了船,他会不会跪在地上,求我卖他一个面子。” 陈平安望向两个八洲渡船那边的主心骨人物,道:“吴虬、唐飞钱。上五境的老神仙了,两个连宅子都买到了北俱芦洲的砥砺山那边去,然后在我面前一口一个‘小人物,挣钱辛苦’。” 郦采站起身,道:“我不会离开倒悬山,但是可以飞剑传信浮萍剑宗、太徽剑宗,就说倒悬山这边有些流言蜚语,两个老神仙,勾结妖族。对了,苦夏剑仙、郁狷夫和朱枚这些晚辈还没离开剑气长城,让他们也将此事与中土神洲说一说,好让两个老神仙自证清白,免得冤枉了好人。” 剑仙苦夏随即起身,应道:“不难。理当如此。” 陈平安最后眨了眨眼睛,一脸疑惑道:“你们以为我是要与你们背后的山头结仇吗?至于吗?不至于啊,我就是看你们不顺眼罢了,除了极少数的必死之人,我做事情,还是很有分寸的。再者,事后赔礼道歉,外加大把大把地赔钱,都会有的。长远来看,谁也不亏。你们就真以为我喊了剑仙过来,就只是陪你们喝酒喝茶来着?你们这些可以白白挣钱都不要的废物,配吗?” 孙巨源也笑着起身,道:“我与在座诸位,以及诸位身后的师门、老祖什么的,香火情呢,还是有些的;私仇呢,从来没有的。所以赔礼一事,不敢劳烦咱们隐官大人,我来。” 晏溟也站起身道:“赔钱一事,我晏家还算有点家底,我晏溟来,赔完为止。” 纳兰彩焕没有动作。 今夜之事,已经超出她的预料太多太多。 陈平安便换了视线,看向纳兰彩焕道:“别让外人看了笑话。我的面子无所谓,纳兰烧苇的面子,值点钱的。” 纳兰彩焕只得缓缓起身。 陈平安彻底没了笑意,虽然还保持那个懒散姿势,却依旧死死盯住这个做生意做多了的元婴境剑修。 纳兰彩焕硬着头皮,默不作声。 陈平安问道:“座位是不是放错了,你纳兰彩焕应该坐到那边去?” 纳兰彩焕眼神狠厉,刚要开口说话。 剑仙高魁站起身,转头望向纳兰彩焕。 纳兰彩焕原本到了嘴边,直呼名讳的“陈平安”三个字,立即一个字一个字咽回肚子。 这个莫名其妙的变故,越发让吴虬这些“外人”感到惊悚。 这个嘴上说着自己“小人得志”的年轻隐官,真是一个狠角色,难道连自己人都要宰掉吗? 小人得志与否,不好说。 这年轻人,心肠黑得很! 至于那个大权在握的说法,真是半点毫不含糊了。 吴虬终于站起身,抱拳道:“隐官大人,无须如此,买卖只是买卖,咱们双方,都各退一步,求一个皆大欢喜,求一个钱财上边的细水长流。” 年轻隐官只是单手托腮,望向大门外的鹅毛大雪。 陈平安好像在自言自语道:“你们真以为剑气长城,在浩然天下没有半点好人缘,半点香火情吗?觉得剑气长城不用这些,就不存在了吗?无非是不学你们腌臜行事,就成了你们误以为剑仙都没脑子的理由?知道你们为什么现在还能站着却不死吗?” 陈平安自问自答:“那就是将近万年的漫长岁月里,从南婆娑洲第一条来倒悬山的跨洲渡船枕水开始,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第二条是扶摇洲已经消失了的那个宗门,云渡山,那艘俯仰渡船;第三条,是如今一个洲再也没有一条跨洲渡船的桐叶洲,是那艘在海难当中船翻人死尽的‘桐伞’,消息传回剑气长城后,剑仙只能是默默出剑,遥遥祭奠,这件事情,太过久远,恐怕在座许多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仙,都不太清楚了。” 陈平安坐直身体。 “最早的那段岁月里,几乎所有赶赴倒悬山的渡船,全部不为挣钱,一个个等于是送钱给剑气长城。哪怕随着时间推移,变了些情况,事实上是变了很多,没事,我们剑气长城,依旧会念你们浩然天下八洲渡船的情,就一直没忘记。纳兰烧苇当年为何震怒,依旧没有去往雨龙宗地界出剑?现在知道原因了吧?不是山水窟那个老祖多聪明,也不是他合纵连横得多漂亮。” “你们挣钱归挣钱,可说到底,一条条渡船的物资,源源不断送到了倒悬山,再搬到了剑气长城,没有你们,剑气长城早就守不住了,这个我们剑气长城得认,也会认。” 陈平安站起身,蓦然而笑,伸出双手,向下虚按数下,道:“都坐啊,愣着做什么,我说杀人就真杀人,还讲不讲半点道理了?你们也真相信啊?” 只见那年轻隐官笑呵呵道:“江船主,坐。柳深,也坐。大家都坐下说话。和气生财,我们是买卖人,打打杀杀的,不像话。” 米裕没落座。所以也就没人敢坐下。 谢松花、蒲禾、谢稚在内这些浩然天下的剑修,分明一个个杀意可都还在。 陈平安走到纳兰彩焕的椅子身后,伸出并拢的双指,轻轻一按这个女子元婴境剑修的肩头,以心声言语微笑提醒她:“带个头落座,不然就去死。在你手上,那么多过了界的生意,隐官一脉的秘录档案,可都一笔一笔记在账上。所以说你还是太蠢,真以为你家老祖做生意的本事,不如你?你比老剑仙差了一万里。纳兰烧苇已经救了你一命,救不了第二次的。” 纳兰彩焕如遭雷击,脑子里一片空白,面无人色,缓缓坐下。 然后年轻隐官双手手臂,靠在纳兰彩焕身后的椅背高处,望向对面那些一个个不知所措的渡船管事,满脸无奈道:“待之以礼,压之以势,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我这小小隐官,能做的,今夜可都做了,大家怎么还不买我半点面子?嗯?” 于是所有人都坐下了。 那个都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年轻隐官,手腕阴险,心肠歹毒,脑子有病! 陈平安走回原位,却没有坐下,缓缓说道:“不敢保证诸位一定比以前赚钱更多,但是可以保证诸位不少赚钱。这句话,可以信。不信没关系,以后诸位案头那些越来越厚的账本,骗不了人。” 米裕站起身,抖了抖袖子,袖里乾坤,掠出一部部册子,一一悬停在所有渡船管事身前。 陈平安继续说道:“剑气长城以后一切所需物资,都在清单上了,按照天干,都仔细分好了等级,价格在上面也都写了,具体如何打折,就看诸位在浩然天下挖地三尺的本事了。其余未能参与今夜议事的跨洲渡船,劳烦诸位帮忙把话带到。因为以往许多物资,以后剑气长城不会收半点,但是某些物资,剑气长城来者不拒,价格只会更高。八洲之地,各有特长。答应,剑气长城赊账,不肯,我们赊账,前者是情谊和香火情,后者是生意人求财的本分,都可以私底下与我谈,是不是以赊账换取别处找补回来的实惠,一样可以谈。” 所有渡船管事都开始仔细翻阅浏览起来。 说到这里,陈平安笑望向那个山水窟元婴境修士白溪,问道:“是不是很意外?其实你密谋之事,其中一桩,好像是来到倒悬山之前,先卸货再装货,争取一艘渡船专卖几种物资,求个高价,免得相互压价,贱卖给了剑气长城,这是不是恰好是我们剑气长城本来就帮你做的?白溪老神仙啊,你自己扪心自问,剑气长城本就是这么与你们光明正大做买卖的,你还鬼鬼祟祟不落个好,何苦来哉?至于谁泄露了你的想法,就别去探究了,以扶摇洲的丰富物产和山水窟的能耐,此后挣钱都忙不过来,计较这点小事作甚?” 皑皑洲修士,看到一处之时,愣了半天,剑气长城今后竟然要大肆收购雪花钱! 老龙城苻家那个管事,翻到一页之时,也觉得有点意思了,因为与苻家早已缔结盟约的云霞山特产,云根石,价格涨了! 就连北俱芦洲最不乐意挣大钱的渡船管事们,也哭笑不得。好嘛,看来回了本洲后,得与骸骨滩披麻宗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了。 陈平安最后说道:“接下来的钱,都是各位可以随便挣的,如果有人就此在本洲停了跨洲渡船,偏不挣这神仙钱的,非要好似小孩子怄气,做那意气之争,也行,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这份情谊,慢慢计较。还有,公事之外,诸位渡船管事,也该为自己的大道着想着想了,额外想要丹坊物件、某些仙家法宝的,我们剑气长城这边一一记录在册,只要做得到,都会帮着你们以物换物。若是需要补点神仙钱,我们当然也会与你们直说,在这期间,我保证剑气长城不多赚谁一枚雪花钱,算是额外赠送各位的一点小好处。” 江高台不动声色翻阅那本厚册子,以心声询问道:“隐官大人,当真不杀人,只做买卖?” 陈平安笑道:“只看结果,不看过程,我难道不应该感谢你才对吗?哪天咱俩不做买卖了,再来秋后算账。不过你放心,每笔做成了的买卖,价格都摆在那边,不但是你情我愿的,而且也能算你的一点香火情,所以是有希望扯平的。在那以后,天大地大的,我们这辈子还能不能见面,都两说了。” 江高台将信将疑。 陈平安要么以心声答复一些人的悄然询问,要么主动与人言语。 “你们那位少城主苻南华,如今什么境界了?” “柳仙子,先前是我胡说八道,你那左膀右臂的师妹,不愧是你的心腹,事实上她对你那是极为敬重的。” “别记恨我们米裕剑仙,他如何舍得杀你,当然是做样子给我这个隐官看的,你若为此伤心,便要更让他伤心了。痴情辜负痴心,人间大憾事啊。” 年纪轻轻的隐官大人,言语随意,就像是在与熟人客套寒暄。 只是那些言语,落在一个个渡船管事心湖中,后者都得小心翼翼将每个字嚼烂,生怕错过了什么玄机。 因为所有人哪怕没有任何交流,但是不约而同都对一件事心有余悸。 这个年轻人,在先前某个时刻,想要杀光所有坐在剑仙对面的屋内人。 兴许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 可万一是真的呢? 陈平安继续单手托腮,望向门外的大雪。 这会儿,刘羡阳那艘渡船,应该快要回到南婆娑洲了。 而在那艘早已远离倒悬山的渡船之上,刘羡阳正在屋内挑灯看书,桌上搁放着一枚印章。 边款:大剑仙陈平安第一印,兄长刘羡阳惠存。 印文:搬山倒海。 刘羡阳瞥了眼印章,会心一笑。 好小子,吹牛这种事,还是学自己。 倒悬山,春幡斋大堂。 外面大雪落人间。 米裕悄悄问道:“隐官大人,真就这么算了?” 陈平安反问道:“我说过算了吗?” 米裕说道:“好像说过。” 陈平安说道:“我一向说话自己都不信啊。” 米裕立即心领神会,说道:“了解!” 陈平安斜瞥了眼这位米大剑仙。 米裕便望向门口那边傻坐着没做啥事的邵云岩,开口问道:“邵剑仙,府上有没有好茶好酒,隐官大人就这么坐着,不像话吧?” 邵云岩笑着没说话,也没动身。 米裕便自己掏出了一壶仙家酒酿,送给隐官大人。 起身送酒,搁酒桌上,潇洒转身,翩然落座。 水到渠成,半点不别扭。 门口那个春幡斋主人,都要替这个玉璞境剑仙觉得丢脸。 米裕当下肯定还不知道,将来陈平安身边的头号狗腿帮闲,非他莫属了。时也命也。 一时间,屋内只有翻书声。一个个船主,做生意算账,还是极为擅长的,毕竟是拿手好戏,看家本领。 得了隐官大人的授意,剑仙走了大半。 郦采、苦夏、元青蜀、谢稚、宋聘、蒲禾,都已经重返剑气长城。 米裕和高魁倒是留下了。 邵云岩依旧坐在大门口那边。堂堂剑仙,自家地盘,当起了门神,也不多见了。 谢松花还要亲自“护送”一条皑皑洲跨洲渡船离开倒悬山,自然不会就这么离开春幡斋。 一个剑仙的言语,岂可只拿来吓唬人? 晏溟和纳兰彩焕当然也需要留下,将来具体的商贸往来,自然还是需要这两人联手邵云岩,在这春幡斋,一起与八洲渡船对接生意。 今夜春幡斋的这桩买卖,真不算小了。 浩然天下八洲版图,大大小小的数百座王朝、山上宗门、仙家豪阀,都会因为今夜的这场对话,在未来随之而动。 陈平安一直坐在主位上,喝着米裕送来的酒,并不催促任何一个船主。 一手持酒壶,一手轻轻握拳又松开。 纳兰彩焕兴许才是屋内对陈平安恨意最深的那个人。 高魁此行,竟然就只为了一件事,杀她纳兰彩焕! 恨意多,又不能做什么,往往是恐惧比恨意更多的缘故。 纳兰彩焕的更大恐惧,在于年轻隐官与她心声言语道:“这些外人,我都能捏着鼻子与他们做买卖,一个手握实权的自家人,偏就忍不了?没这样的道理,纳兰彩焕,我与你保证,亏不了纳兰家族太多家底,运气好,还有赚。只是运气一事,我就不保证什么了。” 纳兰彩焕也保证了一些事情。纳兰彩焕觉得自己与年轻隐官真正谈妥了,交心交底了。 只是非但没有改变她当下的困局,反而迎来了一个最大的恐惧,高魁依旧没有离开春幡斋,依旧安安静静坐在不远处喝酒,不是春幡斋的仙家酒酿,而是竹海洞天酒。 纳兰彩焕静了静心,开始推敲今夜议事,从头到尾的所有细节,争取了解年轻人更多。 她先前与陈平安这个二掌柜都没有真正打过交道,只是他成了隐官大人后,双方才谈了一次事情,不算如何愉快。 纳兰彩焕想到了一句年轻隐官类似盖棺定论的收官言语。 读书人的咬文嚼字,真是太可怕。 按照浩然天下的习惯,本该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但是先前陈平安却偏要说“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情,是香火情,是九洲渡船生意人都忘记了的,反而是剑气长城依然没有忘记的念旧。 理,更简单了,是剑气长城的剑仙、剑修,飞剑取头颅。 在这之后,才是最市侩俗气的财帛动人心,大家坐下来,都好好说话,好好做买卖。 只是在这之前,其实陈平安最为心狠手辣的威胁,不是剑仙随时会杀人的阵仗,而是做了一些切割,直指某些船主的切身利益。 撇开了任何的道义、买卖规矩、师门经营,都不去说,陈平安选择与对手直接捉对厮杀,例如吴虬、唐飞钱在北俱芦洲砥砺山一带的私人宅邸,以及两个上五境修士的声誉。 生不如死。 当然也有南箕江高台、霓裳柳深的性命。 说死则死。 别跟我谈什么宗门底蕴,谈什么掀了桌子不做买卖的后遗症,只要谁从座位上起了身,那么剑气长城随后针对的,对症下药的,就只是年轻隐官眼前的某一个人。 与浩然天下许多正儿八经的谱牒仙师、祖师堂嫡传,尤其是些心高气傲的豪阀子弟谈这些,兴许谈不拢不说,还会彻底撕破脸。 但是与在座这些早已不算是纯粹修道之人的商贾,聊这个,最管用。 真正的那道分水岭,当然还是米裕取出的那些册子。 没有这个,任他陈平安百般算计,等到几十个船主,出了春幡斋和倒悬山,陈平安除了连累整座剑气长城被一起记恨上,毫无裨益。兴许隐官继续可以当,但是剑气长城的财权,就要重新落入她和晏溟之手。在这过程当中,剑气长城才是最惨的,肯定要被这些商贾狠狠敲竹竿一次。 纳兰彩焕恢复了几分神采,觉得终于知道该如何与年轻隐官相处了。 只说姿容气度,纳兰彩焕确实是一个大美人。 所以米裕便看了她一眼。 然后米裕摇了摇头,眼神有些怜悯和不屑,不再看纳兰彩焕,继续闭目养神。 若说那纳兰彩焕是光靠姿容就能让男子心动的女子,那么米裕更是仅靠皮囊便能让女子赏心悦目的男子。 坐在对面那个心中愤恨、悲苦至极的元婴境女子,“无意间”瞧见了这一幕后,心中阴霾,便稍稍少了些。 这个应该被千刀万剐的负心汉,在说出那句应该遭天谴的混账话后,就再没有看她一眼,多次往对面座椅的游弋视线,次次都故意绕过了她。 若是米裕心中没有她,岂会如此刻意? 何况都说纳兰彩焕当年便曾经倾心于米裕,不也一样没能近水楼台,成为剑气长城的一双神仙道侣? 如此一想,这个女子便觉得自己胜了那纳兰彩焕一筹。 再看那米裕,神色萧索,有些落寞,他转头望向门外的大雪美景,怔怔无言。 与那之前狗腿兮兮为年轻隐官送酒的故作潇洒,判若两人。 她便没来由有些心酸,如今都是上五境剑仙了,米裕你还算是在家乡啊,也要受此窝囊气吗? 米裕这种人,该死还是该死! 可喜欢终究还是喜欢。 两者她都说了不算,最是无奈。 陈平安始终单手托腮,就这么一直瞧着所有人情百态的蛛丝马迹,在察觉到米裕那些极有火候的细微变化后,不得不有些佩服,痴心人只以痴情动人,米裕这种天赋惊人的负心汉,如果修道只修男女之情,咱们这位米裕大剑仙应该是飞升境的水平了,与那姜尚真,估摸着可以切磋道法,一比高下。 陈平安打算找个机会,替这些痴情女子出口恶气,揍一顿米裕,剑仙不能还手的那种。 谢松花有些犯愁,想要乘坐江高台那条南箕,戴蒿那条太羹也不能错过,这个女子剑仙,视线游弋不定,背后竹匣剑意牵扯起来的涟漪,就没停过片刻。春幡斋事情了了,可她如今多出的这几桩个人恩怨,事情没完!皑皑洲这帮家伙,第一个冒头,起身说话不说,到最后,好像求死之人,又是皑皑洲最多,这是打她的脸两次了。看看那魏晋和元青蜀,再看看他们对面的东宝瓶洲和南婆娑洲修士,不就一个个很给两人面子? 怎的,老娘是个娘们,便不是剑仙了? 戴蒿胆战心惊,不得不主动开口,以心声小心翼翼询问那个缓缓饮酒的年轻人道:“隐官大人,谢剑仙这边?” 戴蒿都没敢抬头望向主位那边,礼数不礼数的,真没辙了,暂时顾不上,不然他一个抬头,就谢松花那种连玉璞境妖族剑修说宰掉就宰掉的可怕剑仙,岂会发现不了蛛丝马迹? 陈平安笑道:“还记得今夜第一次见到谢剑仙后,她当时与你们这些同乡说了什么?你好好回忆回忆。” 皑皑洲所有渡船当中,谁最缺钱,她谢松花就亲自护送,护送不力,可以怨她。 戴蒿松了口气,道:“谢过隐官大人的提点。” 魏晋是有意无意,没有与郦采他们结伴而行,而是选择最后一个单独离开。 陈平安站起身,道:“我先送一送魏剑仙。米裕,你负责为客人解答疑惑。谈妥谈不妥的,都先记下。我还是那句良心话,落了座,大家就都是生意人,入乡随俗,挣多挣少,各凭道法。我也不例外,今夜这春幡斋大堂,挣钱的规矩,只会比隐官头衔更大。” 陈平安望向那个霓裳渡船的船主柳深,还有那个流霞洲凫钟渡船的刘禹,点了他们的名后,笑道:“有劳两位船主,帮着记录双方的议事内容。” 之后陈平安将这个风雪庙剑仙一路送到了春幡斋大门口。 魏晋说道:“我不太爱管闲事,只是有些疑惑,能问?” “没什么你不能问、我不能说的。”陈平安笑道,“很高兴能够在剑气长城,遇到一个来自家乡的东宝瓶洲剑仙,并且还能够半点不输其他剑仙前辈。这可是真话,如假包换,信不信由你。” 魏晋笑道:“你要不说这句多余话,我还真就信了。” 陈平安说道:“只管问。” 魏晋便问道:“谢稚在内所有外乡剑仙,都不想要因为今夜此事,额外得到什么,你为何来到春幡斋之前,非要先做一笔买卖,会不会……画蛇添足?算了,应该不会如此,算账,你擅长。那么我就换一个问题,你当时只说不会让任何一个剑仙,白走一趟倒悬山,在春幡斋白当一回恶人,但是你又没说具体回报为何,却敢说肯定不会让诸位剑仙失望,你所谓的回报,是什么?”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缓缓道:“论心呢,是想着尽量好人有好报;论事呢,就是不想为剑气长城再欠人情。清清爽爽,就事论事,与这些外乡剑仙做一桩问心无愧的生意。至于你询问的回报,因人而异吧,具体不与你多说了,涉及诸位剑仙的隐私。” 此外,陈平安没有藏藏掖掖,道:“不过有一条底线,可以直说,那就是将来,每一位还有那机会回家乡去的外乡剑仙,可以从剑气长城带走至少一位下五境剑仙坯子。不愿带人离开的,到时候就又另有报答了。愿意多带一两位的,只要剑气长城有这样的下五境好苗子,只管带走。” 魏晋苦笑摇头。 这都是什么脑子啊。 外乡剑仙,跨洲渡船,剑气长城尚未成长起来的剑仙坯子,以前,现在,将来,总之都被算计进去了。 而这些如果真有机会“墙里开花墙外香”的年幼先天剑仙坯子,又能够在浩然天下各大洲开枝散叶,会是一种怎样的景象? 而那拨担任传道之人的外乡剑仙,无论各自性情如何,都是敢来剑气长城,敢死在城头之上的剑仙,又岂会不对这些嫡传弟子倾心传授,格外青睐? 这拨孩子一旦成长起来,最终崛起于各洲版图,相互间又岂会不抱团?他们抱团,已经离开剑气长城的返乡剑仙,又岂会不随之抱团? 退一万步说,将来剑气长城就算不在了,这些未来剑仙的碰头聚首处,算不算是一处别样的剑气长城? 魏晋笑了起来。 他很期待那个场景。 这是魏晋在往后看,若是往回看…… 遥想当年,双方第一次见面,魏晋印象中,身边这个年轻人,当时就是个傻乎乎、怯生生的泥腿子少年啊。 而且当年那少年,眼神还十分清澈明亮。 魏晋停下脚步,叹了口气,转头看着那个习惯性搓手取暖的陈平安,问道:“你一个外乡人,至于为剑气长城想这么多、这么远吗?” 陈平安笑道:“我有媳妇在这边,你没有,怎么跟我比?” 魏晋摇摇头,又想喝酒了,不想聊这个。 关于他以后的去向,陈平安开诚布公地与他聊过,当时老大剑仙也在场。 魏晋没打算拒绝。 只是希望自己能够不比皑皑洲谢松花逊色,在剑气长城先立下一桩对得起神仙台的战功,再去扶摇洲做那件事。 魏晋对于风雪庙,没什么念想,师父一走,早就看淡了,但是师父既然把神仙台传到了自己手上,总得做点什么。 师父这些老一辈的修道之人,最好面子,魏晋这当徒弟的,就得帮师父挣了,以后上坟敬酒的时候,有了佐酒菜,才能不沉默。 陈平安问道:“与你说一件从未与人提及的事情?” 魏晋说道:“没算计的话,我就听听看。” 风雪庙魏晋,剑开夜幕,人未至剑已到。 那种剑仙气概。 梳水国宋雨烧,一人一骑,对阵大军,以一敌国。 那种武夫气魄。 藕花福地魔头丁婴,真正问拳的对象,其实是大道。 那种与天争胜的至大心性。 这就是陈平安心目中嚼出余味最多的几场战事。 魏晋听过了陈平安的大致言语,笑道:“听着与境界高低,反而关系不大。” 陈平安点头道:“关系是不大。” 魏晋离开春幡斋。 陈平安独自转身,原路返回。 走到半路,在一处大院天井旁边蹲着,捧起积雪,胡乱擦拭脸颊一番,深呼吸一口气,揉出了个结结实实的雪球。 邵云岩站在年轻隐官身后,轻声笑道:“剑仙杀人不见血,隐官大人今夜举措,有异曲同工之妙。” 陈平安摇头笑道:“妙不到哪里去,就像一个家族底子厚,晚辈借势做事,成了。自家本事,是有的,但没想象的那么大。” 他随手将雪球丢到屋脊上去,提了提腰间那块玉牌的金色绳索,道:“换成晏溟或是纳兰彩焕,坐在了我这个位置上,也能做成此事。他们比我少的,不是心力和算计,其实就只是这块玉牌。” 邵云岩摇头道:“我看未必。” 陈平安笑道:“如果人人都像邵先生这般,分得清真心话客气话,听得出言外意,就省心省力了。” 邵云岩说道:“万一真要有赔礼一事,有孙巨源与米裕了;至于垫钱赔钱一事,先晏溟再纳兰彩焕再我春幡斋,还是其他顺序,其实差别不大。隐官大人唯一需要注意的,无非是需要垫钱到什么份上,是赔光了家底,一了百了,还是三方先掏出一半?” 陈平安说道:“先垫一半吧,如果到了那个时候,财政运转一事,没有任何好转,或是出现意外,让晏家和纳兰家族注定赔本,就只能让邵剑仙转手贱卖掉整座春幡斋了。” 邵云岩笑道:“可以。其实我不怕意外,就怕做事没个章程。” 陈平安说道:“让那些船主离了春幡斋,依旧无法抱团取暖,再没办法像当年冒出一个山水窟老祖一样的年轻人,跑出来搅局,将人心拧成一条绳,想要做成这点,就得让他们自己先寒了心,对原先的盟友彻底不信任,貌合神离。先前我那些云遮雾绕半真半假的言语,终究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实,那些老狐狸,许多还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不吃一棍子苦,便不晓得一颗枣子的甜。所以接下来我会做点腌臜事,其中不少,可能就需要邵剑仙出手代劳了。在这期间,需要我帮忙调用任何一个剑仙,只管开口。” 邵云岩笑问道:“隐官大人,不谈人心、愿景如何,只说你这种做事风格,也配被老大剑仙另眼相看、寄予厚望?” 陈平安哑然失笑,抬起头问道:“邵剑仙,说话不用这么耿直吧?” 邵云岩笑道:“朋友言语无忌讳。” 陈平安又掬水一般捞起积雪,双手轻轻一拍,瞬间雪屑纷飞,缓缓道:“做事情,并且还想要做好,总是比讲道理、当好人更难的。” 外人看来,一个太不讲道理的人,其实他会有许多的道理来支撑这个“不讲理”。一个喜欢挣钱又能挣到钱的人,其实他付出了很多自以为不是代价的代价。 啊?竟然有这种人? 哦。原来是这种人。 视野所及,天地昏暗,四处碰壁,无非是听天由命。 视线清晰,天地明亮,反而会看到许多不美好。 一个遭罪。 一个糟心。 邵云岩说道:“以自身一人之苦难,否定整个世道全部善意,以大愿景,否定所有他人的悲欢离合,确实都不好。” 陈平安起身笑道:“洞悉人心,真知灼见,邵剑仙真乃高人也。” 邵云岩笑道:“不如隐官多矣。” “哪里哪里。” “客气客气。” 一见如故,把臂言欢。 “邵兄,那串葫芦藤,当真一枚养剑葫都不曾留在春幡斋?我就看一眼,见见世面而已,邵兄不用防贼似的看我。” “确实没有留下一枚养剑葫,都让卢穗那小丫头带去了北俱芦洲。隐官大人若是不信,只管搜寻,找到了一枚,我再附赠一枚。” “好的,麻烦邵兄将春幡斋形势图送我一份,我以后说不定要常来这边做客,宅子太大,免得迷路。” “我看就没有这个必要了吧。” “邵兄再如此不爽利,我们就真是教人看笑话的纸篾兄弟了啊。” “哪里哪里。” 北俱芦洲渡船管事,对于那本册子所有物资和近乎烦琐的定价,皆无半点异议。 事实上,与其余管事船主的那种逐字逐句浏览,大不相同,北俱芦洲那些老修士,都是跳着翻书,要么饮酒,要么喝茶,一个个惬意且随意。 原本不太挣钱,如今有机会多挣些,还要奢望什么? 南婆娑洲渡船那边,小有异议。 东宝瓶洲老龙城苻家、丁家两个船主,也就跟着小有异议。 中土神洲与皑皑洲、扶摇洲,三洲船主,尚未有人开口。 流霞洲与金甲洲是相邻大洲,大体上关系都不差,许多运往倒悬山的物资矿产,本就互通有无,所以早就在心声交流。 他们打算等吴虬、唐飞钱、江高台、白溪四人开口之后,再看情况说话。 那本厚重册子,是陈平安负责大方向,隐官一脉所有剑修,轮流翻阅档案,合力编撰而成,其中林君璧这些外乡剑修自然功莫大焉。隐官一脉的许多旧有档案记录,其实会跟不上如今浩然天下的形势变化,米裕抄录汇总,不敢说烂熟于心,但是在大堂,米裕与那些斟酌言语、已是极为得体的船主议事,很够了。 刘禹和柳深得了份额外的小差事,帮着提笔记录双方商议内容,邵云岩在离开大堂去找陈平安之前,已经为这两个船主各自备好了书案笔墨。 天底下如何挣钱,无非是“开源节流”四字。 年轻人说那八洲物产,各有所长,所以具体如何开拓财源,减少跨洲渡船的支出,大有学问。其中在风物篇和渡船篇当中,册子上各有小序言,皆有开明宗义的文字,希望八洲渡船与各自背后宗门、山头,各自建言。 所以今夜议事,还真不只是跨洲渡船与剑气长城相互杀价这么简单,而远远要比这更加复杂、深远,涉及了所有跨洲渡船与各条旧有商贸渠道,需要重新去谈取货、议价、回报。 用那个年轻人的话说,反正都可以好好谈,敞开了聊,私底下聊,都可以。 纳兰彩焕一直冷眼旁观,只是越琢磨,越觉得里面的门道多,细细碎碎的,只要能够串联起来,就会发现,全是光明正大的算计。 若说以船主的切身利益作为威胁,是剑气长城在生意场上的一种蛮横出剑,是放,那么年轻隐官的诸多暗示,提醒在座商贾可以考虑考虑自己的大道修行,不妨多计较一些个人得失,而剑气长城非但不拒绝此事,反而乐见其成,甚至帮上一点小忙,这就是剑气长城的出剑了却归鞘,属于收。保证让所有渡船以后的生意买卖,不少挣,至多就是锦上添花。但是如果能够让所有船主,自己收钱入囊,从“自家”山头的笼统生意,变成真真切切的“自己”生意,那就是雪中送炭。 这一收一放之间,人心就不再是原先的人心了。 只不过这一切谋划,到底结果如何,还得看经不经得起世事的推敲,扛不扛得住以后诸多风雨意外的冲撞。 临近春幡斋中堂,陈平安突然问道:“有没有极其出彩的算账人才?” 邵云岩惋惜道:“以前我有个嫡传弟子,是此道高手,春幡斋的买卖一事,都是他打理的,丝毫不差,有那‘无中生有’的本事。” 陈平安问道:“有没有机会召回春幡斋做事情?” 邵云岩笑问道:“信得过我的看人眼光?” 陈平安说道:“人心难测,难不在于以前、当下如何,更在以后会如何,所以不敢全信,好在我很相信剑气长城的纠错本事。” 邵云岩点头道:“那我试试看能否召回此人。他在术算一事上,天赋极好,对于烦琐枯燥的数字,天生就有一种直觉,并且乐在其中。我原本给了他一封密信,去投靠皑皑洲一个生意较大的商家宗门,如果能够先在新的春幡斋历练一番,估计便不需要我那封密信去当敲门砖了。” 陈平安说道:“绑也要绑回倒悬山。” 两人进了大堂,之后大堂里开始了一场堪称漫长的讨价还价。 纳兰彩焕又大为意外了一次。 因为那个年轻隐官,好像故意是要所有人都往死里磨一磨细节、价格,根本不在意重新编写一本册子。 因为连那打定主意不说话的北俱芦洲渡船管事,也被陈平安笑着拉到了生意桌上,细致询问北俱芦洲是否有那与册子物资相近、替代之物。 一来二去,那些老修士也烦了,既然隐官大人摆明了要在商言商,他们就不客气了,这一开口,便是几句话的事情了。 与那剑气长城一条裤子的北俱芦洲船主,都如此了,南婆娑洲更不客气,就连嗓门最小的东宝瓶洲两条渡船,也敢多说些。 一些谈妥的新价格,年轻隐官就直接让米裕在册子上边抹掉旧有文字定价,在旁重写。 吴虬与唐飞钱,稍稍宽心几分,这才开口。 既有那将价格磨高了的,也有那不小心将价格谈低了的,总之,双方有来有往。 晏溟不再保持沉默,就连纳兰彩焕也没继续当哑巴。 越来越多的船主管事,毫不掩饰地在座位上掐指心算。 先前一排十多个剑仙坐镇,杀来杀去的,落座主位的年轻隐官,你说了算。 可如今这算账老本行嘛,算盘珠子滚上滚下的,谁胜胜负,可就不好说了。 皑皑洲船主那边,玉璞境江高台开口较多,一来二去,俨然是皑皑洲渡船的执牛耳者。 其余船主,对这江高台还真有几分钦佩,先前是鬼门关打过转儿的人,不承想现在还是如此不怕死。 江高台神色自若,尽显上五境神仙风采,实则心中却骂娘不已。他娘的老子是被那隐官大人逼着狠狠砍价,真当自己这么没眼力见儿,双手扛着脑袋当那碗口疤的英雄好汉?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大门外。 不知不觉,天亮了。 账本上,没什么一锤子买卖,往往是许多条款,改了又改,双方显然还有的耗。 关键是随着时间推移,各洲、各艘渡船之间,也开始出现了争执,一开始还会收敛,后来就顾不得情面了,相互间拍桌子瞪眼睛都是有的,反正那个年轻隐官也不在意这些,反而笑呵呵,拉偏架,说几句拱火言语,借着劝架为自己压价,喝口小酒,摆明了又开始不要脸了。 在座之人,都是修道之人,都谈不上疲惫,至于心累不累,则两说。 但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一旦今夜之事,成为最终定论,那么今夜在座所有人,为自己渡船在账本上争取到的一丝利益,哪怕是价格上一两枚雪花钱的细微偏差,以后都将是一笔极大的收益。 如此一想,便是心累,却也快意几分了。 正午时分,隐官大人提议可以各自返回先前庭院,一洲管事,关起门来再谈一次。 若是想要串门议事,春幡斋这边绝不阻拦。 大堂众人立即散去。 江高台较晚起身,不露痕迹地看了眼年轻隐官,后者微笑点头。 晏溟与纳兰彩焕也要去议事。 陈平安先找到高魁,说道:“有劳。高剑仙可以返回剑气长城了。” 高魁淡然道:“不过是起个身,瞪几眼娘们,再白喝一壶竹海洞天酒,什么有劳不有劳的。” 陈平安笑道:“场面话,还是要说的。” 米裕笑呵呵道:“高魁,与隐官大人言语,说话给我客气点。” 在以前,高魁若是路上遇见了这个成天想着往娘们裙底下钻的绣花枕头玉璞境米裕,多看一眼、多说一句都算他高魁输。 但昨夜过后,虽然高魁对米裕印象也没太大改观,不过倒是愿意说些话了,当然不是什么好话。高魁道:“米裕,以后别总这么混日子,你兄长米祜若不是被你拖累,早就该是仙人境了。要知道最早的时候,岳青的资质,是公认不如米祜的。” 高魁说完之后,便大步离去。 米裕无奈道:“这高魁活该老光棍。我喜欢女子最真心,女子喜欢我也真心,真情换实意,还错了?” 陈平安说道:“就你这鸟样,没被光棍剑仙们砍死,是得谢谢米祜大剑仙。” 米裕转头望向那个依旧百无聊赖坐着的皑皑洲女子剑仙,刚称呼了一声谢剑仙,谢松花就微笑道:“麻烦你死远点。” 米裕哀叹一声,走出大堂,跨过门槛,去个僻静角落,堆个形不似神似的雪人姑娘去了。 米大剑仙,挑了春幡斋的一处花圃,大雪隆冬时分,依旧花草绚烂。 纳兰彩焕那个婆姨,是注定不会来这种地方的。那婆娘长得是好看,可惜太想着挣钱了。但是中土神洲的那个姑娘,却多半会来此地,而且她一定会喜欢这些雪下犹开的仙家牡丹。来了花圃,看了这花,便瞧见了偷偷立于花叶下的雪人,到时候她便知道自己的痴心一片了。 外乡剑仙离开剑气长城,本土剑仙往往都会请客喝顿酒。 就像当年的太徽剑宗黄童即将返乡,老剑仙董三更便亲自相送一场。 谢松花此去,自然也需要有人送行。 其实陈平安也就是将她送到春幡斋门口。 谢松花有些不痛快,觉得自己不该就这么离开倒悬山。 陈平安便说可以去蛟龙沟那边等着,实在无聊,也可以去雨龙宗逛一逛,散散心。 谢松花立即来了兴致,问道:“这算是挑中了那个江高台?那个戴蒿呢?一并做掉如何?我欠你的那个人情,你这么会算账,总要物尽其用。都是往北去的,剑修御剑,反正极快。” 陈平安摇摇头,道:“到时候等我消息吧。” 谢松花埋怨道:“如此婆婆妈妈,若非欠你人情太实在,我都懒得与你多说。以后到了皑皑洲,莫找我叙旧,没有酒喝了。” 陈平安笑道:“鹳雀客栈那两个小丫头,以后就交由谢剑仙护着了。” 谢松花一想起此事,便心情大好,道:“都是好苗子,我会好好栽培的。成为她们师父这般的剑仙,可能有点难,但是地仙剑修,跑不掉。陈平安,这事,还得谢你,不过不算欠人钱,与你道声谢,便算了。” 陈平安琐碎叮嘱了一番,什么两个小姑娘都是剑气长城市井出身,年纪太小,又未曾见过外边的天地,教剑传道一事,很紧要,但是如何能够让她们在浩然天下活得自在些,又不可忘本,都需要谢剑仙多费心了。尤其是在她们能够自保之前,切不可提及自己出身剑气长城,更不能在修道生涯当中,一有外人提及剑气长城的闲言碎语,便意气用事,话说得再难听,也该忍一忍,就当是学剑之外的修心了…… 谢松花听得一阵头疼,只说“知道了知道了”。 两人临近春幡斋大门口。 陈平安终于不再絮叨,问了个奇怪问题,道:“谢剑仙,会亲自酿酒吗?” 谢松花有些摸不着头脑,道:“当然不会。” 陈平安笑道:“我有个朋友,曾经说过他此生最大的愿望,是‘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谢松花直截了当问道:“陈平安,你这是与那米裕相处久了,近墨者黑,想要调戏我?” 陈平安百口莫辩。 与女子打交道,陈平安觉得自己从来不擅长,远远不如剑仙米裕,更加不如那个从敌变友的姜尚真。说实话,连好朋友齐景龙都比不上。 谢松花爽朗笑道:“果然是个雏儿,别管平时脑子多灵光,仍是开不起玩笑。” 陈平安松了口气。 谢松花抱拳道:“隐官大人在此停步,别送了,我没有与男子逛街散步的习惯。” 陈平安笑着抱拳还礼,道:“无法想象,能够让谢剑仙心仪的男子,是何等风流。以后若是重逢,希望谢剑仙可以让我见一见。” 谢松花冷笑道:“风流?找了我还敢风流,砍死。” 陈平安无奈道:“谢剑仙,此风流非彼风流。” 谢松花哈哈大笑,道:“还是年轻,真当我连这点学问,都不晓得?能够让隐官大人吃瘪两次,心情大好,走了走了,见好就收!” 谢松花走在春幡斋外边的街上,大步离去,行出去十数步,举手摇晃,并未转身却有言语。 言语十分谢松花。 “腚儿又不大,腰肢儿也不细,瞧个啥?多瞅几眼纳兰彩焕去,那柳深也不差,桌面都快给压塌了。” 陈平安一脸苦笑,转身步入府邸。 手指敲击,缓缓而行。 师兄左右去往东南桐叶洲,会先找到太平山老天君,与山主宋茅。 魏晋要去往扶摇洲。 邵云岩与暂时未定的某个大剑仙,会去南婆娑洲。 邵云岩将来去往,不过有主次之分,毕竟邵云岩受限于当下的境界,一个玉璞境剑修,独自一人,挑不起那份担子。所以陈平安一直在纠结第三个剑仙的人选,必须是本土剑仙,必须是仙人境起步。 陈平安想过陆芝,也想过陈熙或是齐廷济,相较于师兄左右和风雪庙魏晋,当然会更晚动身。 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个选择,会牵扯出诸多隐藏脉络,极其麻烦,一着不慎,就是祸事,所以还得再看看,再等等。 其实当初在城头上,陈平安真正信不过的,不是那个拥有大妖之身却肯死板恪守规矩的老聋儿,而是巅峰大剑仙陆芝才对。 这不是说陆芝是蛮荒天下的内应,并非如此,而是陆芝绝对不愿意战死在城头之上,属于那种“眼见大局已定,那我便收剑远去”的人。 陈清都其实不介意陆芝做出这种选择,陈平安更不会因此对陆芝有任何轻视怠慢之心。 而陈清都当初选择让陆芝庇护隐官一脉,其实本身就是一种暗示。 陈平安想不通,无所谓,不会改变结局,万一心领神会,想到了,那么身为剑气长城的新任隐官,就做些隐官大人该做的事情。 比如让陆芝更加问心无愧地离开剑气长城。 只要不在大战之中,叛出剑气长城,剑尖转向自己人,割取头颅,以此邀功蛮荒天下,即可。 这就是老大剑仙陈清都的唯一底线,不越过此线,万事随意。 剑气长城的万年历史上,不谈那些自己愿死之人,又有多少不想死的剑仙,于情于理,其实都是可以不死的,只是都死了。 一切缘由,只说根本,皆是陈清都要他们死。 设身处地,成了那个老大剑仙,会作何感想? 不是三年两载,不是百岁千年,是整整一万年。 本心如何,重要吗? 陈平安只会觉得换成自己,早就道心崩溃得支离破碎,心境碎片,捡都捡不起来。要么疯了,以此作为逃避,要么彻底走向另外一个极端。 这些事情,不想不成,多想却无益。 陈平安便去想师兄左右在离别之际的言语。 原本陈平安以为左右会不给半点好脸色给自己,但是很意外,师兄左右离去之前,还有笑意,言语也极为平和,甚至像是在半开玩笑,与那小师弟笑道:“学书未成先习剑,用剑无功再读书,师兄如此不济事,当师弟的,此事别学师兄。” 剑仙邵云岩此时已经站在书斋当中。 落座书案后,提笔写了一句心得,轻轻搁笔后,邵云岩十分满意。 “尽小者大,慎微者著,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 陈平安一路走回大堂,坐在主位上,只是暂时闲来无事,便伸手按在四仙桌的桌面,原本紧密衔接的卯榫出现松动,微微颤动。 当陈平安抬起了手时,桌子便很快恢复了平静。 陈平安站起身,走出几步再转身,蹲在地上,看着那张桌子。 瞧着四平八稳万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