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闯天涯》 第1章 狱中轮回 初冬,上饶古城。 天色大亮,桔色的朝阳从东面遥远的山巅冉冉升起,斑斓的光线透过袅袅散去的薄雾普照大地。 温暖的阳光透过监狱石墙高处狭窄的通气口,洒进阴暗潮湿的官府牢房之内,沉寂一夜的牢中人犯逐渐苏醒,几个肮脏不堪全身虱子的人犯下意识地抬起头,半睁着浑浊的眼睛,呆滞地凝望从通风口射入的刺眼光柱。 牢房外走廊入口处的铁门在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中打开,所有的吵闹声音戛然而止,充斥霉烂与恶臭的整个空间顿时一片死寂。 两名年轻狱卒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身后的中年狱卒挑着两个晃悠悠的木桶慢吞吞进来,盛着稀粥的肮脏木桶被粗鲁地放到两间牢房的铁栅前,牢房内形同饿鬼的众人犯开始躁动,那一双双神色各异的眼睛瞬间发出绿光,聚焦点无一例外均是铁栅外仍然飘散热气的木桶,但在两名年轻狱卒爆厌的目光中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好不容易等到骂骂咧咧的两名年轻狱卒转身离开,两间牢房里的近百人犯已经迫不及待扑向前方,一只只满是污垢的手臂挤过磨得发亮的铁栅,争先伸出残缺的破碗。 “滚远点!” “嗷……啊唷……” “嘛**的,老子打死你……” 击打声、痛呼声、哀求声不时响起,送饭的中年狱卒充耳不闻,手中长把木瓢与木桶的频繁撞击咚咚作响,将满是烂菜叶和米糠的稀粥分到每个碗内。 分到米糠菜叶粥的人犯不管不顾快速后退,远离危险的争抢人群狼吞虎咽,没分到稀粥的人犯只能用哀求地目光,可怜地看着分配食物的牢房老大。 半个时辰过去,人犯们该闹的闹,该躺的躺,几个彪悍的重刑犯喝完稀粥,满足地拖着长长的锁链晃来晃去,四周咳嗽声吐痰声络绎不绝,牢房里新的一天就这样一如既往的开始。 第二间牢房右侧石墙下,横躺在肮脏稻草上的年轻人犯终于悠悠醒来,浮肿的眼眶如同厚重的铁幕难以睁开,结痂的血迹将他的双眼睫毛紧紧粘连,成片的虱子在他衣领上不停蠕动。 “没死啊?” “还活着,命硬啊……” 戴眼镜的汉子拿着块布巾,小心地替年轻人犯擦拭脸上的血痂和伤口,嘴里不时发出声声哀怜的叹息。另一名强壮的年轻汉子捧起稻草堆里藏着的半碗稀粥,一点点灌进半死不活的年轻人犯嘴里。 初冬的牢房里潮湿阴暗臭气熏天,衣衫褴褛的人犯分布各处,在散发刺鼻霉味的稻草上瑟瑟发抖,靠墙角的几人低垂脑袋,有一声没一声交谈的同时,还颤悠悠地翻起自己的裤头捉虱子,每抓到一个就往嘴里送,用牙齿将小小的虱子咬得噼啪作响,其神色如同嚼咬茴香豆一般惬意。 从高处通气口斜斜透入牢房的阳光逐渐离去,阴暗和晦气厌气沉沉的牢房里已经能清晰辨物。 戴着副圆形黑框眼镜的中年汉子俯下身,仔细检查年轻人犯断臂上包裹的布条,拍拍手整理自己身上少了一大截的长衫,长出口气靠在身后的墙上,望向铁栏栅外倾倒在地的旧木桶和满地狼藉不住摇头。 年轻人犯的另一侧,胡子拉碴骨架粗大的汉子抓起把稻草,小心垫在晕迷不醒的年轻人犯脑袋下,再将他两条蜷曲的长腿摆正,四下看看便抬腿跨过年轻人犯身上,一屁股坐到文人身边: “这年轻人命大,昨晚被狱卒扔回来时,他左臂被打断不说,脑袋上被打开了四个口子,出来的气多进去的气少,几乎摸不到脉搏,我以为他熬不过一晚上,没想到他今天还能活过来,不但脉象变得有力许多,喘气也慢慢均匀了,真是怪事!这种硬骨头少见,别不是……” 中年文人摆摆手,望向胸膛均匀起伏的年轻人犯低声说道:“青松,等会老陈叔进来收拾,你请他想办法弄清这年轻人的身份,到底犯什么罪被关进来?是何方人氏?总之,越细越好。” “好的。” 青松的声音很低:“对了,张先生,老陈叔说弋阳已经在我们队伍的控制之下,不知什么时候才打到我们这地方啊?” 张先生四下扫一眼,凑近青松低声说出自己的判断:“方书记带领的赣东北各路工农武装已急剧壮大,打到上饶乃至占领整个浙赣边区那是早晚的事情,下一步定能与赣粤闽的主力部队连成一片,唉!要不是我们俩阴差阳错意外被捕,说不定已经回到弋阳,和方书记他们一起带领队伍攻城夺寨了。” 青松兴奋地搓着大手,过一会反而安慰起张先生来:“先生你别急啊!依我看,浙赣特委和弋阳县委的同志们肯定已经接到我们被捕的消息了,定会想方设法营救我们的。” 张先生无奈地扶扶眼镜:“都怪我警惕性不足啊,联络站被破坏了没及时发现异状,害得你和我一起蹲牢房。” “不不!说起来我的错误最大,是我太大意,小马死得冤啊!”青松的眼珠发红了。 “嘘……小声点!” 张先生打量一圈周边人犯,扶扶眼镜缓缓靠在身后斑驳的石墙上,闭眼休息一会再次睁眼:“万幸的是我们身份没有暴露,如果老陈叔传来的消息不错的话,方书记的队伍一定会在这两天打过来,眼下当务之急,是尽快与方书记联系,获得他们攻打上饶的准确时间,同时我们自己也要做好准备,加紧联络和鼓动牢里靠得住的阶级兄弟,告诉大家,与其苟延残喘麻木等死,不如团结起来放手一搏,只要脱离牢笼,出去就能轰轰烈烈地分田分地干革命。” “明白了。” 青松说完转过身,悄悄挪到铁栅边上,默默看着铁栅外正在收拾空木桶的中年狱卒。 中年狱卒恍若不知,捡起隔壁牢房外的木桶挂在扁担上,这才地慢慢转过来,借蹲下收拾木桶的机会,隔着铁栅与青松一阵低语。中年狱卒离开后,青松回到张先生身边低声汇报。 时至黄昏,牢房里的光线逐渐变暗,牢房外的铁门再次打开,挑着两桶米糠菜皮粥的中年狱卒慢悠悠进来,牢房里犯人们哀嚎怒骂奋勇争食的一幕再次重演。 喧闹过后,牢房里又如上午那样在喧闹之后慢慢平静,年轻人犯在张先生的细心照顾下,艰难地喝下一碗热气腾腾的稀粥,终于睁开浮肿的眼皮,费劲地发出沙哑的声音:“谢谢……” 张先生一愣,随即将欲撑起身子的年轻人犯扶起来:“用不着谢,同是天涯沦落人嘛,哈哈!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啊!” 另一侧的青松端起边上一碗浑浊的汤水,热情地递到年轻人犯嘴边:“喝吧小兄弟,这是特意为你留下的,你身子弱,喝完好好歇息,估计明天能好受些。” 年轻人犯喝完大半碗仍然温暖的菜叶米汤,就被张先生按到稻草上躺着:“小兄弟,你姓吴,家住城北煌固镇吴家村,对吧?” 年轻人犯呆呆望着温和的张先生,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 张先生见状和蔼地笑道:“别慌,我也是刚听说你的事,知道你是个受压迫的穷苦兄弟,因为得罪了煌固镇的土豪劣绅,才被诬陷入狱的,只是,不知吴老弟叫什么名字?” “我叫吴铭。” 年轻人犯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 张先生愣了一下:“无名?哦,你姓吴,这名字有意思,是光明的‘明’对吧?” “铭记的‘铭’。” 吴铭说完立刻发觉似乎不对,仓惶中想坐起来,可稍微一动就牵扯浑身伤痛,伤痕累累的身子禁不住发抖起来。 张先生连忙俯身搀扶吴铭靠墙坐好,把自己边上的小捆稻草周到地垫在他腰后:“小兄弟,从没听说煌固镇有共产党,就连整个上饶全境,也没听说哪里有共产党闹革命,你却是因通共罪被关进来,不应该啊,怎么回事能告诉我吗?” 吴铭努力梳理苏醒以来脑中不断涌现的混乱记忆,实在难以相信眼前这匪夷所思的情景,这与他之前被关押的监狱完全不同,可又不知如何解释眼前的一切。 他是因为太过死板,又或者说是为人谨慎,拒绝在工程的监理报告上签字,从而触怒了势力强大的贪腐团伙而被栽赃入狱,可他当初被塞进警车押送去关押的地方,叫做潘阳看守所,绝对不是眼前这个肮脏牢房! 在他的记忆中,潘阳看守所尽管设施简陋,但混泥土做成的监舍墙壁镶嵌的是瓷砖,冰冷的铁栅栏质量很好,墙上装有监视摄像头,天花板上有盏防爆灯,墙角处有粗糙的马桶和水龙头……对了!还有那几个天天殴打自己的狱霸,以及不时现身铁窗之外对自己冷眼漠视的警界败类,但绝不是眼前这个如猪圈的肮脏牢房,更没有这一大群衣着褴褛的各色人犯。 眼前的一切让清醒过来的吴铭惊骇莫名,想破脑袋都不知如何面对,最后唯有痛苦地闭上眼,躺在稻草上无助地呻吟。 “唉!伤得不轻啊。” 张先生叹息一声只能作罢,与青松一起用破布团,小心地为“晕迷过去”的吴铭擦拭溢出血水的伤口。 ###### 次日清晨,牢房里的人犯仍在沉睡,早已苏醒的吴铭呆呆望着黝黑的头顶痛苦思索,根本没发现躺在身边的张先生和青松一夜没睡,正在心怀忐忑地等候剧变。 第一声雄鸡的鸣唱刚停,远方传来密集枪声,仅半碗茶功夫,炒豆般的枪声突然在牢房外响起,五名惊恐万状的狱卒提着马灯急退进来,在人犯们阵阵惊恐的叫喊声中拉动枪栓,吓得牢里的人犯们阵阵惊叫乱成一团。 “轰——” 手榴弹轰然炸响,剧烈闪光过后的牢房过道硝烟腾起,近半人犯被震耳欲聋的爆炸吓得应声倒地惨然叫喊,“噼噼啪啪”的枪声中飞来几支火把,转眼间过道中负隅顽抗的狱卒被击倒大半,但冲进来的两个进攻汉子也被狱卒还击的乱枪打倒,射失的子弹在牢房石墙上噼啪乱撞,激起串串火星。 混乱中,第一间牢房中的成片稻草被点燃,整个空间顿时被照得通亮,一名残存的狱卒突然退到了第二间牢房的铁栏栅前,仓惶中拉开枪栓飞快装填子弹。 原本一直蹲在吴铭身边的青松突然暴起,扑向牢房铁栏外就要端枪发射的狱卒,两只黑乎乎的大手穿过铁栏空隙,一把锁住顽抗狱卒的脖子,怒吼一声猛然发力,硬生生将狱卒的脑袋撕下来。 两股血箭从那血肉模糊的脖腔中“噗呲呲”激射而出,好死不死将惊恐万状的吴铭浇了个满头满脸…… 第2章 逃无可逃 枪声停止,牢房里惊慌的喊声响成一片,烟雾滚滚无法散去,刺鼻的硝烟夹杂着浓重的血腥令人窒息。紧锁人犯的手铐脚镣被匆促打开,近百名绝处逢生的人犯在张先生和赤卫队员的指挥下匆匆逃生。 吴铭在两名同牢人犯的搀扶下最后离开,踏着滩滩血迹艰难走出地狱般的牢房,刺眼的阳光射得人睁不开眼睛。 院子的红土地面上散布着死状怪异的尸体,有脑袋被枪子打爆的,有胸腹被大刀捅穿内脏横流的,还有个被大刀砍下的狰狞头颅面目朝天的,惊魂未定的吴铭没能多喘几口气,城中又传来声声哭喊和滚滚浓烟。 随着几名握刀汉子的快速到来,小院内随即一片混乱,叫喊声中,迷迷糊糊的吴铭被人潮裹挟着一路向西狂奔,乱哄哄逃出西门后继续沿水塘狂奔,直冲到王家山下的祠堂前面才停下喘息。 吴铭喘息稍定,艰难地从瘫倒一地的杂乱人群中站起来,这才发现固定断臂的布巾不知何时被扯落,脑袋上伤口已经裂开,痛得他呲牙咧嘴差点背过气,想叫都叫不出声音。 城里的枪声密集响起,躺在地上喘息的众人乱哄哄地爬起来惊恐眺望,只见一名手提陈旧步枪的年轻人从西门外飞奔而至,跑到焦虑的张先生和另外一个中年人面前匆匆通报。 边上的吴铭听了很久才知道,被方志敏率领的弋阳县赤卫大队打出上饶的敌军开始反扑了,损兵折将的上饶县长汪东翰和守备团长杨志生率残部逃出城东不久,便与东面前来增援的灵溪镇民团汇合,双方随即收拢人马合并一处,纠集两百余条人枪祭出重赏,现已调头打回县城攻入东门。 张先生和身边的赤卫队联络人略作商量,立刻下令集合伤员做好撤退准备。吴铭身上很快多了件残旧长衫,在一名同牢汉子的帮助下,匆匆用布条重新包扎断臂吊在胸前。 吴铭佝偻着疼痛的身躯缓缓站起,遥望已经燃起团团冲天大火的县城发愣。边上观望的人痛快地议论起来,有的说看县衙烧起来了,有的说起火的像是县长汪东翰和几个富绅的府第,至于大火是否会波及周边民居,没有人去关心,自顾不暇的吴铭也没精力多想,估计出了牢房就四处奔走的张先生也无法顾及。 突然,脱离牢笼的近百名人犯在一阵轰然惊叫声中逃走大半,刚才一路架着吴铭逃命的两个难友也没了踪影,身边唯一的难友偷偷告诉吴铭:“都跑了,都跑了!我认出领头跑的大胡子是山大王,外号叫‘爬山虎’。” “你……为何不跑?”吴铭关心地询问。 “老子要家没家要钱没钱,烂命一条,往哪跑啊?跟着共产党走算了,起码他们人多势众有刀有枪,命好的话顶过这关,说不定还能吃几餐饱饭。”疲惫的难友说完,看吴铭没什么事也就转身离去。 吴铭望向浓烟滚滚升腾的县城,感觉两天来的一连串遭遇恍如梦境,要不是肿胀的脑袋和胡乱接上的断臂不时传来阵阵刺痛,他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而且还是活在这个匪夷所思的乱世。 远方的枪声仍在继续,视野中浓烟滚滚的老城无比真实,真实得如同不断袭来令他痛切骨髓的浑身伤痛,如同自己这双陌生的长满老茧的手和开裂的赤脚。 恍惚中,吴铭下意识地搓搓肿胀的眼睛,不停眨眼茫然四顾,依稀可见前方老城墙颓败的残迹,四周杂乱无章的低矮瓦房,凹凸不平弯弯曲曲的狭窄道路,以及远方延绵不断的山峦。 上饶县城上空浓烟滚滚灰烬飞舞,一群群受惊的野鸟哀鸣着飞往北方,肮脏的路口以及残垣断壁之间连人影都难得看见,只有几只土狗夹着尾巴哀鸣逃串。 枪声越来越近,三十几名端着长枪或手提大刀的汉子在远方路口处飞奔而来,绕过前方池塘很快到达吴铭站立的前院,每个人脸上都染上了硝烟,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其中几个放下背上血糊糊的伤员,一屁股坐到地上急促喘息,其他人连忙围住伤员大呼小叫。 祠堂内凌乱的脚步声阵阵传来,衣衫繁杂的赤卫队员迅速围拢,走在前面唯一穿着灰色补丁军装的中年汉子几步跳上石桌,扯开嗓门向众人通报:“同志们,敌人得到东面灵溪民团的增援,如今敌众我寡,为保存力量,党委紧急会议决定:暂时放弃占领上饶城,撤回弋**据地继续革命,同志们立刻做好撤退准备!” 中年汉子跳下石桌,祠堂内外顿时一片忙绿。 张先生与发令的中年汉子商量几句,便匆匆来到吴铭身边,检查完吴铭手臂和脑袋上新缠绕的布条,直起腰扶了扶眼镜:“吴兄弟,本想带你一起走的,但是敌人来得太快太多,搞不好我们撤退的路上还要打仗,所以只能把你留下来。” 看到吴铭一脸浮肿毫无反应,张先生摇摇头担忧地说道:“煌固镇恶霸劣绅陷害你私通共产党,加上这次我们的队伍攻城劫狱,打死不少敌军官兵和劣绅,抄走***县长和几家恶霸劣绅的财产,他们恼怒之下肯定要报复,所以,近期内你千万不要回家,跟着我们留下的同志和伤员进山躲一段时间,至于以后怎么办,等你伤好了再说,我们共产党的队伍是天下劳苦人民的队伍,等你伤好之后,欢迎你这样苦大仇深的年轻人加入进来。” 吴铭心情格外复杂,嘴巴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张先生哈哈一笑:“别担心,熬过眼前这关就好,相信我们还会见面的,像你这样坚强的年轻人不多啊,哈哈!对了,你识字吗?” 吴铭的脑子混乱无比,不知该如何回答才是。 张先生见状低声笑道:“没关系,我们队伍里很多同志也不识字,但不妨碍我们闹革命求翻身,不过你还年轻,有机会的话不妨学习文化,对你今后的人生有好处。” 吴铭茫然地点点头,张先生把他扶到一排担架前,对跑过来的矮壮中年人吩咐道:“老宋,这位吴兄弟是本地人,被煌固镇劣绅以通共罪陷害,在牢里受尽折磨都没倒下,是条汉子,今天我把他委托给你们上饶的同志,让他暂且和伤员一起转移进山,时间紧急,别的以后再说,抓紧时间快走吧!” “特派员放心,我们会照顾好他的。”老宋大声回答,招呼手下伙计抬上伤员立即起程,最后亲自搀扶吴铭匆匆离去。 跟随担架向北走出十余步,恍恍惚惚的吴铭突然转过身,轻轻推开搀扶的老宋,转过身凝望目送自己的张先生,咬紧牙关忍着疼痛深深弯下腰,给张先生鞠躬致谢。 张先生含笑挥手道别:“快走吧,来日方长,保重啊!” 不远处的青松看到这一幕,吩咐身边伙计几句,快步来到张先生身边站定,望着老宋搀扶着走远的吴铭颇为感慨:“这小子挺懂礼数,看样子是个性情中人,不枉救他一场。” “是啊!伤成这样也没忘记礼数,我觉得他是个好苗子,有培养前途,要不是他受伤太重行动不便,我真想带着他走。”张先生颇为感叹。 青松一把擦去脸上的汗珠,疑惑地望着张先生:“不会吧?直到现在,我没听到这小子超过三句话,傻里吧唧的值得你这么看重?” “他不傻,估计是伤得太重,没缓过来罢了,走吧。” 张先生转过身,和青松一起走向不断撤下来的赤卫队员,很快混入百余名手握步枪、鸟铳和长矛大刀的赤卫队员之中,如风一般向西狂奔。 ###### 城北十六公里,太平岭。 夜幕降临,南面县城的大火与浓烟已经无法看到,夜幕下群山如黛,风过竹林的沙沙声漫山响起。 逃亡的众人已经拐过了三道河湾,翻过五个小山包,终于登上太平岭山坳。气喘吁吁的老宋把吴铭扶到道旁大树下歇息,转身跑下山坳,帮助精疲力竭落在后面的伙计抬担架。 吴铭全身湿透,神志迷糊呼吸急促,抱着断骨移位的左臂,痛得他蜷曲在树根下不住呻吟。 老宋很快回来,伸出粗糙的大手扶起吴铭的脑袋,将装满山泉的竹筒送到他嘴边:“你得咬牙顶住,先喝口水歇口气,完了还得接着走,这地方不稳妥,再走七里路到了太金山那边才能歇下,只有到了地方,我们能安顿下来。” 吴铭在老宋的帮助下喝下半竹筒水,强忍剧痛低声致谢:“谢谢!我顶得住。” 老宋咧嘴一笑,一脸的皱纹几乎拧在一起:“你是煌固镇的?怎么我没见过你?” 吴铭垂下脑袋,搜索脑子中模模糊糊的印象:“我是……在吴家村……” 老宋想了想微微点头:“吴家村?记起来了,从镇子向西走三里多路,翻过社公山不远就是,你们村在吴家坞北面五里左右,十几年前,吴家大族迁往南面河湾修建吴家坞,你们村就没剩下几户人家了,对吧?民国十五年我去过你们村收茶油和山货,哈哈!好了,忍一忍慢慢站起来,再坐着等会更走不动了,到山里稳妥地方安顿下来,我们再好好说说话,兴许我认识你家里人也说不定。” 老宋大步离去,走到前方平地中间,高喊吩咐伙计们点火把。 几名汉子很快弄来引火之物,划燃火柴点亮油烟缭绕的松枝火把,幽暗的山坳顿时敞亮起来。 “啪——啪啪啪——” 突然响起的枪声震得群山回响夜鸟惊飞,站在两支火把中的老宋脑袋腾起一片血雾,身子猛然向后摔倒,边上一群汉子尚未反应过来,即在一阵枪声中接连倒地,惨叫声撕心裂肺久久回荡。 悄然而至的追兵偷袭得手,齐声呐喊冲上山坳,吼叫声和枪声越来越近。 目睹惨状,极度惊恐的吴铭本能地向大树后移动,谁知撑地的手一空,整个身子栽进大树后的石坑里,脑袋撞在石壁上顿时昏迷过去。 数分钟后,袭击得手的数十追兵冲上山坳叫嚣四起,官兵头目一声令下,死伤一地的赤卫队员连同担架上的四名伤员,无一例外被砍下头颅。 第3章 云雾山中 一场突如其来的冬雨过后,阳光冲开云层普照大地,漫山云雾缓缓消弭,苍茫嶙峋的太金山巍然屹立清澈如洗。 山腰密林深处,灰瓦黄墙的道观若隐若现,巨树环绕中的道观墙体斑驳,朱漆剥离的大门紧闭,成群的山雀在树梢间穿梭啼鸣。 后院小屋外,一名年约十八身穿蓝色道袍的年轻道士蹲在炭炉前,左手拿着本线装书专心阅读,右手的长柄竹壳扇悠然煽动。 炭火燃烧旺盛,炭炉上的细嘴瓦罐开始冒出嗞嗞蒸汽,浓郁的药香味四下飘散。 屋内也生起一盆炭火,躺在矮榻上的吴铭高烧已退,浮肿的面容基本恢复原样,折断的左臂已被三块小松木板固定好,暖和的棉被下,赤条条的腰腹间缠上干净纱布,伤痕累累的双腿和脚丫子涂满了青色药膏。 昏睡三天三夜的吴铭悠悠醒来,可怎么努力也睁不开眼睛,在漫长的一个接一个的噩梦里,后世今生的点点滴滴,如同影像般在他脑海里反反复复,令他痛不欲生呻吟不止。 繁杂的梦境中,老宋脑袋被打破腾起一片血雾的恐怖画面反复出现,其次是张先生带着黑框眼镜的那张笑脸,还有推开一具具无头尸体爬出深坑时的极度恐惧。 屋外脚步声响起,身穿深灰道袍体型消瘦的老道士来到门外,年轻道士连忙放下书本和扇子,起身恭敬肃立。 老道士看一眼屋内躺在矮榻上的吴铭,目光转向炭炉上药香四溢的瓦罐,轻捋半尺长的花白胡子微微点头:“今天病人症状如何?” “回师叔,病人已能咽下药粥,头上和身子已经消肿,两便通畅高热渐退,伤口开始愈合,就是还没睁眼睛。”年轻道士眉清目秀,声音平和不疾不徐。 “嗯。” 相貌清癯的老道士进入室内,弯腰检查一遍吴铭的伤势,解下吴铭脑袋上的发黄纱布,顺手擦拭右额残留的药膏,端详片刻满意地点点头:“头上的伤口不用包了,这人体质好,估计调养一段就能痊愈。明天调整一下方子,每天扶他走动走动。” “是!” 老道士走后,年轻道士用瓷碗将汤药端进来,留待片刻小心用勺子给吴铭喂药,由始至终小心翼翼一丝不苟。 “谢谢……” 刚放下碗的年轻道士闻言转过身,细细端详睁开眼睛满脸感激的吴铭:“终于醒了,醒了就好。” 吴铭在年轻道士帮助下呲牙咧嘴地坐起来,靠在床头深吸口气:“是你救了我吧?记得我爬出深坑时迷迷糊糊的,眼睛睁不开,看不清背我的人是谁,后来什么都不知道了。” 年轻道士微微一笑,搬来个竹凳坐在塌前,顺手给火盆加上几节木炭:“那天我下山采买,经过太平山坳时,看到你从大树根下爬出来,当时你挺吓人的,全身是血,脑袋肿得看不出模样,没多想就把你背回来了。别客气,师叔常带我下山给周边香客和乡亲们治病,救苦救难是我们修道者的本分。” “这是哪里?师傅怎么称呼?”吴铭客气地问道。 “这里是我师叔清修的太金山祈真观,我姓孙,名承宗。我师叔道号秉真,是龙虎山祖庭执事,四年前家师飞升之后,师叔受祖庭天师之命修葺祈真观,悬壶济世弘扬道义。” 年轻道士慢条斯理地回答,随后和蔼询问:“居士高姓大名?听你口音像是本地人吧?” 吴铭犹豫一下:“我叫吴铭,煌固镇吴家村人,被人诬陷通匪关到县城大牢里,共产党赤卫队打进县城,把我放出来,稀里糊涂和一群人逃命……然后,就到这了。” 年轻道士和气地注视着吴铭的眼睛:“原来这样!昨天我下山进城采买,看到街市口税所门前那排柱子上挂着一溜人头,告示栏上还贴着布告,说是**暴乱劫狱,死了不少人,城里官兵四处巡查人心惶惶,县衙和几家大户都被烧了,原来真是这么回事。” 吴铭对此毫无办法,知道年轻道士对自己的话不全信,考虑片刻担忧地问道:“我会连累你们吗?” “这倒没关系,我们正一教道法远扬,整个江西乃至大江南北,上至名流显贵,下至三教九流,都不会为难我们,周边各县镇不少富绅官宦,都是我们龙虎山祖庭的记名弟子,定不会到祈真观来为难你,你放心住下养伤吧。” 年轻道士说完站起来,叮嘱几句告别而去,来到中殿藏经室门口低声通报,进门后恭恭敬敬地向秉真道人施礼:“师叔,后院的居士醒来了,他自称姓吴,叫吴铭,是东面煌固镇吴家村人,说是跟一群人从城里大牢逃出来的。” 秉真道人停下笔:“这么说就对了,否则无法解释太平山坳上那十几具无头尸体,由此看来,此人还算诚实。” “师叔,要不要去吴家村一趟?”年轻道士很细心。 秉真道人望向窗外的天色:“时辰不早了,不急于一时,虽然已有段时日没去吴家村行走,但对此人还有点印象,只是不知为何他会有此遭遇,记得此人性情木讷,沉默寡言,但对他母亲和村中长辈很孝顺,不是邪恶之人。对了,昨天你师弟说他退热前,说了不少听不懂的胡话,似乎还说官话?” 年轻道士点点头:“是,昨晚他又说了,含含糊糊听不真切,但能分辨出本地话中夹杂的官话,想来想去真弄不清楚。” 秉真道长思考片刻微微摇头:“顺其自然吧,也不用刻意去探究,他已经醒来,早晚会弄清楚的。晚上你给他换药之后,抓出五天的药,交代你师弟照顾他,明天一早,你跟我一起下山,先到煌固镇去看几个病人,完了顺便走一趟吴家村吧。” “是。”年轻道士犹豫地问道:“师叔,吴居士不会是共党分子吧?” “说不准,一切都要等到弄清楚再说,如今正逢乱世鱼龙混杂,战火四起山河变色,奸恶横行民不聊生,这天下越来越不太平了……” 次日清晨,早早醒来的吴铭挣扎着下床,承宗道士领着个十二岁左右的小道童,端着一碗热乎乎的药粥进来。 承宗放下碗上前扶起吴铭,领他去了一趟茅房,再到院中水池旁洗擦一番,回房服侍吴铭喝下药粥,耐心地叮嘱小道童一番,随后一同向吴铭告歉离去。 昨夜半夜里下了一阵雨,此刻漫山遍野笼罩在茵茵袅袅的薄雾之中,道观外百鸟吟唱公鸡啼鸣,吴铭在床上呆得不是滋味,慢慢坐起来打量片刻,披上件洗得发白的道袍,把脚伸进棉鞋,抚着疼痛的手臂一步步缓慢走出小屋。 “给。” 小道童清脆的声音响起,一根用树枝削成的拐杖送到吴铭手中:“师兄吩咐我,早晚陪居士四下走走,能舒筋通络。” 吴铭对一脸稚气的小道童笑道:“谢谢!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承元。” 小道童很懂事,轻轻搀扶吴铭走进院子。 “你的袖子和裤腿怎么都是湿的?出去了?”吴铭的观察很仔细。 小道童低头看一眼自己湿漉漉的裤腿,抬起头笑着回答:“卯初我就起床了,跟师兄一起练功半个时辰,然后把羊赶上山,再割一背篓草回来,衣裤难免要粘上露水。” 吴铭琢磨好一会,才弄明白“卯初”就是凌晨五点刚过,心里颇为佩服:“你每天都这样?” 小道童搓着冻红的小手回答:“也不是,碰到下雨天的话就不用放羊,等会我还得给前殿三真上香添油,完了做功课,完了给你煎药,然后做饭。” 吴铭满怀谢意地点点头,举目四顾边走边问:“承元师傅,你们这观里住着多少人?” 小道童听吴铭称呼自己为师傅,乐得咯咯笑:“就我和师父、师兄三人,原来还有两个大师兄的,满十八岁都下山游历去了。” “来烧香的人多吗?”吴铭又问。 承元收起笑容失落地摇摇头:“听师兄说前几年香客很多,这两年少了,师兄说眼下世道乱,山下村镇里很多人家都吃不饱饭,通常是节日才来祈福还愿。” 吴铭颇为伤感:“是啊!这世道确实乱,都不容易啊!承元师傅,你老家在哪里?” 承元愣了片刻,神色一黯低下脑袋,头顶的两个发髻有点凌乱:“不知道,从小就跟随师父,原来在龙虎山,后来才到这里。” “呃?哦,对不起啊!”吴铭诚恳致歉。 承元抬起头,脸上已经现出少见的傲气:“承宗师兄和我一样,也是捡回来的,我承宗师兄可聪明了,他五岁就能背《道德经》,六岁开始学《百草经》,满七岁就跟随仙逝的师伯练功,平时还能为师父抄经书,写往来书信,这几年在祈真观,都是承宗师兄教我读书练功的,还给我讲很多很多山外的新鲜事,承宗师兄坐过大轮船,年初还有幸跟随师父师伯们到镇江、杭州弘道会友,见识可大了,师傅说等我长大了,也能出去游历。” 吴铭听罢不由自主停下脚步,望着满脸憧憬的小承元低声鼓励:“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承元,你很聪明,今后一定有大出息。” “真的吗?”承元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看着吴铭。 “真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没你聪明,没学过武功,说话结结巴巴的,连做饭都不会。”吴铭第一次露出笑容,似乎回忆到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 承元开心地笑了,红彤彤的脸蛋煞是可爱,傻笑一会像是意识到什么,扔下一句“我去忙了”转过身跑向中殿,没跑几步突然停下,转过身对吴铭大声说道:“你,你像大哥哥!” 吴铭撑着拐笑问:“真的?” 小承元兴冲冲扭头就跑,一溜烟消失在中殿后门里。吴铭忍住笑意,站了很久才摇摇头继续散步。 暖阳冲破迷雾普照大地,游走一圈满头是汗的吴铭来到水池边,放下拐杖坐在石板上,仰望蓝蓝的天空和游荡的白云,心中顿时涌起阵阵惆怅。 良久,吴铭长叹一声,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汗迹,轻轻俯下身想掬水洗脸,指尖接近水面时,浮荡在幽幽清水中的陌生脸庞,令吴铭全身僵硬心绪大乱。 倒影的这张脸……怎么这样…… 第4章 蛰伏 斜阳西坠,山峦间斑驳的草木更外醒目,凛冽的山风遍地的落叶展现冬季的萧瑟。 秉真道人和师侄承宗下山五天返回道观,精神矍铄的秉真道人提着个小包袱进入藏经室,承宗安置好山下信徒赠送的油盐酱醋、香烛、布匹等物,非常客气地恭送两名挑夫离去,目送挑夫们的身影消失在半山弯道才返回观中。 后院厨房里的米粥已经煮好,几碟石耳、竹笋和腊肉做出的简单小菜在竹编蒸笼里热着。 承宗满意地点点头,净手后拿出大碗和两个小蝶,每样盛上一些,用托盘给师叔送去。进门放下托盘,承宗告辞师叔,信步来到后院精舍,发现里面空荡荡的,想了想穿过院子走出侧门,没走几步就听到小师弟敲响竹梆的熟悉声音。 靠近后院墙的石坎前,有个用松木、石板和茅草搭建的羊圈,小承元一手敲打竹梆子,一手均匀地往食槽里撒粗盐。每天这个时候,在山上野了一天的二十几头羊,就是在竹梆声中奔回羊圈的。 “师兄回来了!”承元高兴地叫起来,扔下短木棍走出竹篱笆,拍拍小手跑向承宗。 “给你带了件新棉袄,还有煌固镇刘奶奶为你做的两双鞋。”承宗含笑抚了抚师弟的小脑袋,望向染上金色霞光的后山:“这几天吴居士身体怎么样?” 承元简要汇报几句,指向西边百余米外形同华盖般的高耸银杏树:“这两天太阳好,吴大哥午后喜欢在那边呆着,他说那里风景好。” 承宗对大山无比熟悉,知道那棵百年银杏树下有块十丈见方的平地,平地后方三十余丈的赤色石壁下,有个五丈深一丈宽的天然山洞,潺潺清泉从洞里涌出,流到银杏树前方数十丈的绝壁处倾泻而下,雨后时常能看到彩虹,天气好的时节,坐在银杏树下可俯瞰延绵群山和山脚下的村庄阡陌,沐浴着和风,倾听流水声和竹涛声,的确是个观赏风景的好地方。 承宗暗自点头,对吴铭的身体恢复速度微感惊讶:“他自己能走到那边树下了?” “是啊!前天早晨我放羊回来,吴大哥已经能自己走到羊圈这里,他问我那边能过去吗?我说能,但是要小心有蛇窜出来,他说冬天蛇不出来,不怕,拄着拐杖过去了。这两天他学会了熬药换药,说什么也不让我动手,用完早饭喝下汤药,他交代一声就往那边去,一直呆到太阳快下山才回来。”承元对师兄毫无隐瞒。 “这几天,他和你说话多吗?”承宗低声询问,眼睛望着前方已经拄着拐杖慢慢走回来的吴铭。 “白天没什么功夫,晚上在一起说话多些,吴大哥可真奇怪,连光绪年和民国年份都弄不清楚,傻乎乎掰着手指算阳历,哈哈!对了师兄,吴大哥也知道大轮船,他说向东一直走就是大海,大海比大地还大,海上有能装几万吨东西的大船,我问能装万吨的船有多大?他说能装上万头大牯牛。我不信,他就笑,说我以后会见到的,还告诉我,现在的大轮船大多烧煤,靠船上的什么蒸汽机推动。师兄,蒸汽机是什么啊?”纯稚的承元好奇地望着自己的师兄。 “蒸汽机?这个、我也不知道,好了!天色晚了,干完活吃饭,其他的回头再说。”承宗有点发窘。 承元应一声,看到吃得胀鼓鼓的羊儿陆续从山上回来,再次捡起短木棍敲响竹梆子,催促羊儿进入圈子里。 斜阳中,吴铭顺着弯曲山道慢慢走来,静静观望的承宗心里突然涌起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小师弟的一番话,让承宗对几日来了解到的吴铭感到几许迷惑。 这次下山,承宗打听到不少事情,吴铭没有撒谎,除了不知道他的名字为何不叫吴山伢子而叫吴铭之外,他确实是被煌固镇镇长陈继尧和留洋归来的陈家二少爷陈仲康诬陷,以通匪罪押解县城大牢关押,原因是吴山伢子的母亲不知为何,半月前赶集那天潜入陈家大院,被陈府家丁痛打一顿扔出大街。 吴山伢子的母亲在数百乡人的鄙视中放声大哭,披头散发跌跌撞撞离开镇子,没走多远又被陈家大管家驾驶的马车撞倒,脑袋摔破当场不行了,与吴山伢子母亲同来赶集的村中长者用草席裹住尸体,雇了辆牛车拉回吴家村,次日,村里几家乡亲一同帮忙草草埋葬。 死者入土的当日晚上,从小到大老实巴交逆来顺受的吴山伢子,竟然提起柴刀独自离开吴家村,于子夜时分悄然入镇,翻墙潜入陈家大院,摸到陈镇长卧房前被巡夜家丁发现,厮打中,吴山伢子发疯一般挥刀砍伤三名会武艺的强壮家丁,最后寡不敌众被制服。 当晚动静闹得很大,邻居几家男人都出来帮忙,陈家大太太和回乡过节的陈二少爷无比恼怒,当即命令家丁打死吴山伢子,后来还是陈老爷陈镇长发了善心,下严令制止住众人,天亮后命家丁把吴山伢子直接送县衙治罪。 至于后来吴山伢子怎么被安上通匪罪名,又怎么换成吴铭这名字,个中原因无人知晓,似乎得知内情的师叔也没说。 有件事很蹊跷,承宗到现在都不清楚,为何师叔单独见过陈镇长之后,就不再前往吴家村询问吴山伢子的身世,而是在镇子里替陈镇长家做了一场法事,再给镇里病人看了两天病,然后带上信徒们赠送的东西直接回山。 在煌固镇停留的几天里,承宗见到了陈镇长和他的两个太太,以及大太太那个身材高大不可一世的弟弟汪管家,唯独没看到陈家留洋回来的二少爷,听说已经赶回南昌任职了。 尽管如此,承宗还是了解到陈家的不少事情,知道陈家还有位大少爷叫陈伯安,六年前跑到广州读黄埔军校,北伐武昌的时候战死沙场。 陈府二少爷陈仲康去年留学东洋回来,在上海遇到贵人深受重用,一直在上海公干,听说他这回获得***元老推荐,转到南昌任职,官位还不低。 承宗发现整件事有很多不解之处,根据镇上老人私下议论:吴山伢子的母亲叫吴娟,年轻时很漂亮很懂事,可不知为何,十六岁那年没嫁人就怀上了吴山伢子,直到死都没人知道让她怀上孩子的野男人是谁。 二十四年来,吴山伢子的母亲受尽白眼,但仍然带着儿子倔强地活着,把体弱多病的儿子养大成人,为了给儿子治病和进村中私塾,陆续卖掉家里仅有的五亩水田,还向本族人借了不少债,多年来她每天起早贪黑种地养猪,半年前已将债务还清,从未听说过她和陈家有何瓜葛,谁也不清楚这个倔强的女人为何突然前往陈家,为何被陈家打出来,但是不管怎么说,陈家的管家确确实实驾马车把吴山伢子的母亲撞死了,却没有承担半点责任,至今也没有个说法。 承宗很想弄清楚这件事,但是乡人不明所以,暗地里流传的谣言很多不足信,还有人说吴山伢子从小到大就是半个傻子,白长一副高大身子,空有一身蛮力,脑袋却不好使,对此,似乎知情的师叔一直没说话,承宗也不好追问。 此时,承宗看到吴铭沐浴夕阳逐渐走近,身穿陈旧的长棉袍,还吊着受伤的左臂,身材高挑步履均匀。 令承宗暗自颇为诧异的是,扶着拐杖越来越近的吴铭看起来与寻常乡人大不一样,没有半点乡下人的卑微状,消瘦的脸上神色自若,鼻挺眉长目光清澈,整个人竟然显得文质彬彬的,无论承宗怎么看,都难与把眼前的这个人与提着砍刀摸进陈家大院连砍六人的亡命之徒对上号。 “刚回来?”吴铭在承宗面前两步站住,宽阔的额头上沁出了汗珠,紧闭的嘴角隐隐挂着笑意。 承宗指指吴铭的伤臂和脑袋:“这两天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手臂和头上的伤处有点痒,五个手指都能动,头上伤口也没事了。”吴铭想说句谢谢,又觉得一句轻飘飘的谢谢没有意义,只好把感激埋在心里。 承宗点点头,望向远处石壁下高大的银杏树:“你喜欢那地方?” 吴铭回头望一眼:“那里的泉水清澈甘甜,林荫宽广翠竹环抱,坐在古树下,千山万壑尽收眼底。以前没在意身边的山山水水,细细观望之后,觉得自己忽略了很多好东西。” 承宗惊讶地注视吴铭,看到吴铭脸上真诚的笑容,不由得也笑了:“居士言谈雅致,心境开阔,想必读过不少书吧?” 吴铭愣了一会,很快对承宗笑道:“我只是勉强能认字,倒是听承元小师傅说,承宗师傅五岁就能背诵《道德经》,六岁开始学《百草经》,七岁开始习武了,和你相比,我差远了。” “承元这小子。” 承宗有点不好意思,上前虚扶一下,与吴铭一起往回走,边走边关心地说道:“你的伤没痊愈,特别是手上,骨头没长好,不能走动太多。” “有劳了!” 自此,承宗与吴铭之间的交谈慢慢多起来。 秉真道人再也没有专门到后院看望吴铭,但从不反对承宗、承元师兄弟和吴铭在一起,也不干涉承宗把各种书籍和下山顺手弄回的旧报纸拿给吴铭学识字,反而罕有地吩咐承宗: “吴家小子身世可怜,从小到大没什么亲人朋友,听说他哀求村里汉子学武被打走后,整天躲在自家后山瞎折腾,而且傻乎乎坚持了十几年,这份毅力倒也难得。有空你传他一套养身功法,便于他的伤势早日康复,也好让他消去一身戾气。” 俗语道:伤筋动骨一百天。转眼三个多月过去,吴铭的伤势已经痊愈,与承宗、承元一起度过了下元节、冬至、除夕和新春佳节,彼此间越来越习惯相互的存在,吴铭仍然和刚来时那样话语不多,但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笑容。 让承宗师兄弟印象深刻的是,吴铭拥有强烈的求知欲望和令人吃惊的学习能力,他似乎总有问不完的问题,不知不觉间学到很多东西,内容包括书法、道家最高典籍《道德经》释义、道教历史、道家仪式等等,还掌握了道家养身功法,劳作之中不时询问上饶本地乃至周边地区的历史与现状。 承宗师兄弟所不知道的是,外表平静性情温和的吴铭,内心却是无比的焦虑和彷徨,三个月里的每一天,吴铭都是在万千感慨和惴惴不安中度过,每天孜孜不倦求学的同时,还要苦苦思考自己的未来。 在承宗的精心照顾和悉心传授下,吴铭各方面进步神速,很好地掌握养身功法和吐纳要领,前几天承宗指点时推过吴铭几次,发现每晚坚持站桩一个多时辰的吴铭身形越来越稳,脚下有根了,而且原先那笔歪歪扭扭的毛笔字也变得好看多了。 虽然承宗对吴铭惊人的悟性和坚韧毅力深感惊讶,但承宗看得出,聪颖过人的吴铭确实如他所言“没读过多少书”,一手毛笔字不堪入目,练了近两个月才算入门,第三个月才略具神形,勉强入得师叔秉真道长的法眼。 对此,每天听到承宗汇报的秉真道人也深感意外,像吴铭这样二十四岁才开始正规学习和练功的人进步如此神速,在整个教派中屈指可数,说是天赋超人也不为过,让阅历深厚的秉真道人心中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虽然他已经尽知吴铭的身世,对这个长相端正温和有礼的年轻人也深为同情。 不知为何,得知吴铭的最新修习进境之后,权衡良久的秉真道人叮嘱承宗:“除了书法和普通医理之外,别的东西就不要传授了,到此为止,以后如何,全看他自己的造化。” 承宗恭敬答应,心里却甚为不解,近三个月来,他和吴铭之间的关系发生了潜移默化的变化,吴铭的善良宽厚、谦逊勤劳的品格,以及举手投足之间自然洋溢出的独特魅力,完全得到了承宗的认同和接纳,承宗脸上的笑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不知不觉间也和师弟承元一样,把吴铭当成了自己的师兄弟。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就在吴铭郑重考虑自己前途的时候,道教的又一重要节日上元节即将到来。 大年初十刚过,承宗、承元师兄弟开始忙绿起来,清扫道观和山门,擦拭法器,前殿和中殿内外换上各色旗幡,增设灯盏烛台和跪坐蒲团,便于上元节这天络绎到来的信徒们进香参拜。 第5章 偶遇 农历正月十五,上元节。 天色蒙蒙亮,太金山下田家村的数十名青壮和健妇已经到来,这些虔诚的信徒携带香烛,到三清像前上香叩拜,随后恭敬地将捐赠物品交给承宗道士。 不用承宗师兄弟太多安排,勤劳淳朴的乡亲们轻车熟路地忙碌起来,包揽了生火熬粥、烧水泡茶、烹制祭祀三牲等所有杂务,后院里脚步匆匆,但忙而有序井然不乱,显然是有传统的。 天色大亮,信徒香客络绎不绝,一堆堆人群聚集在殿门外的大柏树下歇息,等待祭祀的吉时到来,其中不乏十里八村的地主富绅和德高望重之辈,承宗、承元师兄弟开始奉茶迎客前后忙碌。 在秉真道长的授意下,承宗没有要求吴铭帮忙,吴铭鉴于自己逃犯的身份,也没有凑热闹的念头,早早带上柴刀把羊赶上山,温习沿途看到的各种植物和草药知识,然后不紧不慢地开始砍柴。 伤愈之后,每天砍一担柴是吴铭必做的功课,两辈子都出身于贫寒家庭的吴铭不愿吃白食,人家的救命大恩难以回报暂且不说,天性勤恳的吴铭无法忍受寄生虫式的生活,何况还能在劳作中不断增强体质,以尽快适应生存环境。毕竟,他的人生之路还很长,不可能局限于这片小小的天地。 午时已过,吴铭在羊圈旁的柴房里卸下第二担柴火,整个道观此刻香烟缭绕呢喃鼎沸,想必是庄严的法事已经进入尾声。 隆重盛大的法事对吴铭没有吸引力,他知道自己尚未融入这个社会,很多时候还活在心底的那个已成梦境的世界里,还在坚守着自己的世界观和道德观。 如今这副强壮的皮囊没给吴铭留下半点记忆,所以他对这副皮囊所遭受的一切看得很淡,甚至不愿意去弄个明白,所以也就没有任何的不甘和委屈,更谈不上什么仇恨。 吴铭慢慢享用完两块香甜的烤山薯,用布巾擦去脸上流淌的汗水,捡起地上的柴刀走向不远处的银杏树,挺拔的身躯充满活力,步履也日渐沉稳矫健。 他来到大树下稍作歇息,洗把脸掬一抔甘冽山泉徐徐饮下,昂起头长出口气,挽起道袍下摆拿起锯子和铁锤,继续修建小木屋。 也许是专业知识所驱使,也许是建设能拥有成就感和存在感,也许是喜欢这块风景上佳之地,吴铭决定利用空余时间在这地方修一座小木屋,此地居高临下视野开阔,背靠大山旁倚大树,溪流淙淙翠竹环绕,两旁山上长满郁郁葱葱的杜鹃,无论清晨还是黄昏,晴天还是雨天,身处此地均能体验到大自然的动人魅力。 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两个月前,承宗向吴铭转达秉真道长的意思,让吴铭最好能在山上修养一年,一年后不管吴铭如何决定都顺其自然。 吴铭对此深感困惑,但又无法拒绝,经过一段时间的考虑,最终还是无奈地答应下来,为此,他用一个多月时间,准备不少木料和碗口粗的毛竹,剥下一块块整齐的松柏树皮,开始建一个属于自己的独立空间,虽然砍伐和建筑费去不少功夫,但能够把脑中的专业知识用之于实践的机会不多,也能以此调节烦躁迷茫的心态。 小屋的主体已经落成,门前的原木露台已拼接完毕,吴铭把竹木边角料和干枯的草木推到小屋前方空地,取来火柴点燃刨花,用木棍扒弄几下火势渐旺,坐在溪旁的岩石上歇息,静观木屋的尖顶造型和刚覆盖的坚固树皮屋顶,脑子里细细估算下一步所需材料和工时。 寂静中,吴铭隐约听到脚步声传来,抬头一看愣了片刻,随即整理道袍缓缓站起。 两名女子不知为何来到此地,走在前面的女子年约二十肌肤白皙,拥有这个年代少见的高挑身材,齐肩秀发,身穿藕色呢绒大衣,整齐刘海下峨眉弯弯,一双秀眼晶莹灵动,微微张开丹唇现出白玉般的洁白牙齿,晃眼看到树下有个大男人之后,她的表情显得非常意外。 高个女子身边是个十六七岁的圆脸女孩,身穿蓝色碎花棉袄深蓝镶边裤,看样子像大户人家的丫鬟,她脸上的惊讶之色一闪而逝,望着正在整理长袍的吴铭有点气恼,上前一步大声呵斥:“哪来的野道士?看见我家小姐到来还不回避,怎么不懂礼数?” 吴铭愣了,想了想反问道:“不知道你是哪家名门闺秀?怎么会到我住的地方来质问我?” “你……”小丫鬟哑口无言,气得小脸通红。 “小珍,不可莽撞。” 高个女子低声告诫身边丫鬟,上前半步向吴铭屈身施礼,歉意地望向长发凌乱的吴铭:“对不起道长,我家小珍年纪小不懂事,得罪之处,还请道长多包涵。” 美丽女子说完,脸上歉意的笑容骤然凝结,秋水般清澈的眼中显出惊讶之色。 人家道歉了,吴铭也不好再说什么,轻咳一声淡淡地劝道:“两位请回吧,山道险峻坎坷不平,万一伤着可不好。” 美丽女子抬手轻掠一下被山风吹乱的刘海,再次客气地向吴铭致歉:“真对不起,我们是来上香的,看到高大的古树和这边的几丛红叶就过来,打扰了道长的清静,还请道长原谅,我们这就走。” 两名女子转身走出几步,小丫鬟回头狠狠瞪吴铭一眼,搀扶美丽女子悻悻离去,低声埋怨小姐太给臭道士面子。 吴铭捡起木棍,轻轻拨弄燃烧的草木,凝望浓烟升腾的火堆陷入沉思,转眼间就忘了两个离去的女子,如同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可是,他的心境远没有他的外表那么淡然和平静。 之前,他因为恪守良知和职业道德,不愿与体制内的既得利益者和变质者同流合污,本着坚定的信念在备受排挤和暗算之下奋起反击,大胆揭露自己所监理的重点工程中的重重黑幕,从而招来利益集团肆无忌惮的迫害,以致落得“贪污巨款”的罪名身陷囹圄惨遭迫害,这一切,都不得不让他对自己所坚持的信仰、理想和价值观展开反思。 如今,鬼使神差之下他再世为人,却处于战火纷飞的民国乱世,一个个头颅一摊摊鲜血让他深刻体会到生命的无奈与脆弱,再者,日寇的侵略铁蹄已经轰隆响起,天下已难有一方净土,仅是自己所在的江西仍然战火不绝动荡不安,国共两大势力仍在剧烈的武装冲突和势力整合之中,赣西、赣中、赣南已经开始血腥的清算,社会环境将会越来越残酷,越来越险峻。 从承宗下山带回来的旧报纸和探听到的消息中,吴铭还了解到:两周之前,陈诚的第十八军休整补充完毕,已离开鹰潭南下进剿朱毛红军;南昌行营参谋长熊世辉已就任江西省主席,省府专员和一个连兵力进驻上饶,上饶地方守备团已经展开轰轰烈烈的剿匪运动,上饶县各路豪强吓得退避三舍魂飞魄散,一纸征兵令和一道征税令弄得全县鸡飞狗跳人心惶惶,专员带来的军队开始大张旗鼓招募新兵,同时也开始了肆无忌惮的战争摊派与搜刮。 对于如今的局势,吴铭有种手足无措的惊慌感,他发现脑子里可怜的历史知识对目前的认知没有丝毫助益,眼前这个轰轰烈烈波澜壮阔的革命年代,对他而言是无处不在的危险与混乱,他知道自己只要走错一步,就可能遭致突如其来的无妄之灾,任何的投机取巧都充不确定因素,都有可能让自己死于非命,这也是他至今没有匆忙做出决断的原因,他需要更细致更准确的印证和筹划。 熟悉的竹梆声响起,吴铭从沉思中醒来,望一眼挂在遥远山巅上即将隐没的太阳,站起来麻利地收拾工具,掩埋即将燃尽的残火,整理衣衫大步向道观走去。 关上羊圈竹门的承元看到吴铭,几步迎上神秘地说道:“吴大哥,你知道今天的香客中,有谁打听你的名字吗?” 吴铭微微吃惊:“没几个人认识我啊,是不是我们吴家村乡亲?” “不是,你再猜。”承元童心纯稚笑容淘气。 “我真猜不着。” “是个女的,长得很好看!嘿嘿……” 吴铭似乎明白了:“你说的人是不是留着齐肩短发,身穿藕色大衣的那个富家小姐。” “吴大哥真聪明。”承元哈哈一笑:“那个好看的姐姐姓汪,她临下山前悄悄把我拉到柱子后面,给我两个大洋,然后问我:在道观东面大银杏树下干活的年轻道长怎么称呼?” “你怎么回答?”吴铭皱起眉头,担心自己的身份被人识破,从而带来不必要的危险。 “我当然……不说,嘻嘻!师父和师兄早就交代过我,不能对外人说吴大哥的任何事情,所以我就说不知道,然后把那两块大洋当成香油钱交给了师父,大哥放心吧,嘻嘻!”承元小脸上露出捉弄的顽皮笑容。 吴铭摇头笑笑,抬腿大步走向侧门。承元快跑跟上,边跑边好奇地询问吴铭为何不继续问下去,还说看到师父和师兄曾和那个漂亮姐姐说了会话,承宗师兄肯定知道那个漂亮姐姐是哪家的。 吴铭没有继续纠缠这事,用完晚饭帮助承宗师兄弟收拾后院,一切干完已是夜幕降临。吴铭洗完澡点亮油灯开始练字,一个时辰后来到院子里,继续每一天的桩功修习,似乎今天和以往的每一天一样,别无二致。 次日临晨醒来,吴铭意外发现自己的大裤头前方湿了一片,黏黏糊糊的让他非常尴尬,梦中那张美丽颜容再次浮现脑海挥之不去,只能悄悄起床跑到院中水池旁,冒着寒冷飞快脱下裤头,提起一大桶凛冽的泉水当头浇下。 一阵寒风吹来,吴铭激灵几下,打了个气势磅礴的哈欠,弄得回音阵阵声势不小,院墙下的大公鸡也吓得大声啼叫起来,晨曦就在雄鸡的声声呼唤中姗姗而来。 第6章 死马当作活马医 残冬的影子尚未离去,春天的脚步无声来临,片片红叶和丛丛嫩芽点缀在层林之间,漫山遍野的生命缓缓苏醒。 斜眼夕照,承宗把装着锅碗瓢盆的背篓提进吴铭新建成的木屋里,小承元将肩上的棉被扔到结实的木床上,跑到石砌的壁炉前蹲下看了片刻,又跑到木屋后面,好奇地打量吴铭用毛竹引来的清澈山泉。 离地两尺的精巧木屋全部用山上的竹木建成,屋顶用一块块整齐剥下的松柏树皮覆盖,在历时近三个月的建造中,吴铭得到承宗、承元的大力帮助,这对师兄弟几乎每天都来帮忙。 记得小屋落成那天,对此采取不管不顾态度的秉真道人意外到来,观看片刻一言不发地离去。 吴铭心中充满感激,他知道自从向承宗提出建木屋的那天起,就得到了秉真道长的默许,否则承宗师兄弟俩也不会每天过来帮忙,更不会主动下山借来锯子、墨斗、凿子等工具。期间,吴铭多次跟随承宗下山进城采买,身上穿着已经习惯的道袍,头上戴顶青布道士帽,来来回回七八趟没人怀疑他的身份。 数月来,每隔几天吴铭都会主动去中殿向秉真道长问安,无奈这位方外高人惜言如金,每次都只是和善地点点头,顶多哼两声就让吴铭自便。 对此,吴铭曾疑惑地询问过承宗,承宗解释说师叔就是这个性子,每日执着清修,不喜言语,习惯了就好。 承宗走出木屋,倚在结实的松木围栏上,遥望前方苍茫群山低声说道:“吴大哥,师叔说你尘缘未尽,别看你又建房子又开路的,但这片小小的地方留不住你,你随时都可能离去。” 吴铭犹豫片刻,靠在围栏上低声询问:“你的看法呢?” “我也说不清楚,原来以为你会留下的,后来和你下山几次之后,感觉你总会离开,这几天,这种预感越来越重。” 承宗停顿一下,转向神色复杂的吴铭:“吴大哥,我很难相信你是土生土长从未出过远门的本地人,尽管你从来不说自己的想法,但我感觉你似乎对外界非常熟悉,懂得的东西很多,让人无法看透。我从小长在道门,说句自负的话,七岁之后,在我们这一代八百弟子中,我一直是长辈们公认的佼佼者,可我从没看到过谁能在短短半年时间里,从不会握笔到学会一手好字,能学完《道德经》并有自己的见解,而且这么大年纪才习武竟然小有所成。” 说到这,承宗抬手一指:“还有这座屋子的快速搭建方式,以及新颖造型的内外布局,无一不出人意料之外,就连师叔看后都惊讶不已。我见过你用竹签划在地上的计算符号,有一次你顺手划下一段符号没记得擦去,尽管我看不懂,但我知道你写的是洋文,我不知道你从哪学来的,可我越来越觉得师叔的话是对的,这里天地太小,留不住你。” 吴铭心虚地笑了笑,思考片刻低声说道:“到现在为止,我还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外面的世界太乱,军阀割据混战四起,不知道出去之后能否好好地活下去,心里忐忑不安,唉!哪怕有一天我真要离开,也会提前和你说的。” “你打算去哪?”承宗问道。 吴铭摇摇头:“不知道,也许去上海,也许去广州,攒些钱之后,看看能不能出洋长点见识。” 承宗默默点头:“青龙节之后,师叔就要返回龙虎山祖庭任职,祈真观会有新的住持到来,我会跟随师叔回到龙虎山,我也差不多能出师了,出师之后通常需要离开祖庭,下山游历一段时间,唉!真想和你一起到外面走走,只是恐怕没这个缘分。” “怎么会没有缘分,要是你愿意,我宁愿不剪掉这头长发,穿着道袍和你一起到处走走。”吴铭乐哈哈地笑道。 承宗有些意动,承元来到两人旁边伫立了好一会,忍不住着急地叫起来:“师兄、吴大哥,要是你们都走了,我怎么办啊?” 吴铭哈哈一笑,承宗笑着摇摇头:“师弟,你是师叔的关门弟子,明年才满十二岁,师门怎么允许你下山呢?不合法度。再说,你刚刚扎下根基,需要修习的东西还很多,学成出师之前不该有妄念,明白吗?” “可是……”承元眼中满是失望。 承宗乐了,看看天色建议道:“太阳下山了,一起回去吧,这里还没有油盐酱醋,明天你再生火。” 三人一同回到祈真观生火做饭,承宗特意取下一挂烟熏鹿肉,吩咐承元到库房取坛烧酒来。 入夜,后院精舍里灯光明亮,吴铭和承宗仍在把酒低语,醇香的美酒驱散了彼此心中的淡淡哀伤。大半斤烧酒下肚,承宗俊秀的脸微微红润,他告诉吴铭自己上个月已经满十八岁,可以喝酒了,以前曾偷喝过师叔的酒,只是不敢多喝,不知道自己的酒量如何。 吴铭不知道自己这副身板喝多少不醉,可喜的是大半斤酒下肚,眼不花手不抖,未感觉明显不适,似乎还有不少潜力。 偷喝了几口酒的承元爬上矮榻沉沉睡去,吴铭起身打开被子给承元盖上,承宗默默看着一语不发,等吴铭回来坐下,又和吴铭碰一杯。 承宗放下酒杯站起来:“不喝了,吴大哥,借着酒兴我们出去动一动出出汗,这半年你的桩功进境很快,基础已经有了,我再送你一套拳法吧。” 吴铭高兴不已,站起来跟随承宗走出房门,进入院子尚未站定,就隐约听到急促的拍门声,两人相视一眼,几乎同时向前殿跑去,听到外面传来声声呼唤,立即上去打开院门。 门外明晃晃的火把下,三名田家村的汉子看到承宗,立刻高声诉说一群野猪闯进村里伤人,村中青壮尽力驱赶,被咬死一人伤四人,哀求秉真道长和承宗师傅前去救命。 承宗闻言,吩咐吴铭陪伴乡亲,一阵小跑去向师叔禀报。不到一刻钟时间,秉真道长领着承宗匆匆出来,安慰乡亲几句,便吩咐背负檀木药箱的承宗马上下山救人。吴铭要求和承宗走一趟,秉真道长想了想答应下来,挥手让众人赶快上路。 下山的石阶路蜿蜿蜒蜒却不难走,一群人打着火把紧赶慢赶,平时一个时辰才走完的路,众人不到半个时辰就赶到田家村,没进村就看到人影憧憧,听到哭声一片,显然整个村子都震动了。 大汗淋漓的吴铭和承宗跟随三名汉子进入一座较为宽敞的屋子,明亮的屋子里聚满了男女老少,哭喊的乡亲们看到承宗和一个陌生道士进来才压抑住声音。 屋子中央的一排门板上,躺着五名血淋淋的汉子,其中两人脸上已经盖上白布,显然已经没气了。 承宗表现出与年纪不相符的沉稳冷静,二话没说放下药箱,蹲下来逐一检查活着的三人伤势,随后放弃了躺在中间已经昏迷的重伤者,打开药箱开始对另一个施救。 吴铭在边上手足无措,想帮忙却不知道该怎么帮。屋内气氛紧张压抑,哭声也轻了不少,所有人几乎都在紧张地注视着承宗的双手。 中间重伤者的家人见承宗放弃救治自己的亲人,立刻明白是没有救了,悲伤之下一家老小全都痛哭起来,哭得死去活来的村妇再也顾不得什么,扑在中间重伤者身上痛不欲生:“孩子他爹啊,你怎么忍心丢下我们一家老小啊……” 边上乡亲也跟着哭起来,整个屋子哭声震天一片混乱。 吴铭却清晰地看到村妇身下的重伤者还活着,双脚无序地发抖,喉结还在轻微蠕动,用麻绳胡乱绑住的右大腿内侧下方,半尺长的伤口皮肉外翻深可见骨,断裂的血管弯弯曲曲仍在出血,苍白的脸上和赤裸的身上布满了伤痕。 略微犹豫,吴铭两步跨过去,把手贴到重伤者脖子上,停留片刻立即拉开村妇:“别哭了,人还没死呢,你再这样压着他,恐怕死得更快些。” 村妇吓得忘了哭泣,周围乡亲相继安静下来,一双双眼睛惊愕地望着陌生的吴铭,只有承宗似乎不受什么影响,给第一个伤者包扎完毕,换个位置接着给第二个伤者止血清创。 吴铭心里根本没有底,只是不忍眼睁睁看着一个有可能救活的伤者死去,情急之下也只能硬着头皮临危上阵,仰仗脑子里的那点可怜的急救理论知识尽本分,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拉开遮在伤者下身的破衣裳,解开胡乱捆在大腿根部的麻绳,一股血箭顿时从伤口处断裂的血管中喷出,吴铭连忙勒紧麻绳,叫声“拿根布带来”,边上一位汉子立即解下布腰带递上。 吴铭接过腰带,迅速扎紧伤者的大腿根,解开麻绳仔细观察伤口和断裂血管,看到血液流出少许很快止住,抬起头再次大声吩咐:“我要最烈的烧酒、剪刀、棉花纱布,还有镊子……没有镊子要一对新筷子,还有针线!” 人群中两个汉子大声答应,很快弄来吴铭所需之物。 吴铭把半坛烈酒倒进干净的木盆里,然后把所有的东西全都扔进烈酒中浸泡,双手也在烈酒中浸泡良久,拧干一团棉花开始擦拭伤口,接着小心拨弄伤者巨大创口内的弯曲管子。 一刻钟后,吴铭用线扎好断裂的血管,双手微微发抖,全身大汗淋淋。战战兢兢地干完,捞起筷子夹住棉纱开始清创,这一干又是大半个时辰。承宗已经给两名伤者救治完毕,叫人抬走立即来到吴铭身边蹲下,好奇地看着吴铭动作生疏的处理伤口。 半多时辰过去,吴铭在众目睽睽下完成伤口缝合,再用棉纱擦净伤口和周围皮肤,解下伤者大腿根部的布带,紧张地观察缝合处很长时间,紧张地盯着承宗给缝合处涂上道门秘制药膏,这才一屁股坐在地上: “只能这样了,如果醒不来,或者醒来之后感染死去都有可能,听天由命吧……” 第7章 世道艰险 次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窄小的卧房里只剩下吴铭一个人,承宗不知何时起床,已经不见人影。 吴铭伸展几下有些发酸的四肢,披上内衬鹿皮的道袍,穿上千层底布鞋,略作整理打开卧室门就看见一名十二三岁的女孩子端着盆热水站在门口,想必是听到动静知道吴铭起床了,就一直在这候着。 女孩服侍吴铭洗漱,然后羞涩地请吴铭坐下,不知从何处拿出把梳子要给吴铭梳头,黑白分明的眼里满是恭敬。吴铭摆摆手,接过淡盐水漱口完毕低声致谢,小女孩嫩脸顿时变得红彤彤的,端起木盆快步离去。 吴铭对这样的习俗已经不再惊讶,但还是不习惯,摇摇头站起来戴上帽子,穿过阴暗的过道,来到昨夜救治伤员的地方,发现几排木桌和条凳已经整齐摆上,几名村老和承宗正围着一盘炭火在喝茶低聊,四下打量才知道此地是村中私塾。 几名村老看到吴铭连忙起身致礼,吴铭上前客气还礼,接过承宗递来的一杯茶,拿在手中低声问道:“伤者如何?” “其他两人见好,你救治的那位还没醒来,高烧不退,但是能够咽下点汤药,能不能活下来不敢说,我已经给他的伤口敷药包扎,开出付方子让人进城抓药去了。”承宗对吴铭露出个开心笑容。 周边几个村老向吴铭连声道谢,吴铭连忙解释说人不一定能活,要谢就谢那个给伤者腿根绑上草绳的人,没有这根草绳捆绑止血,伤者早已失血过多死去,就算现在有口气,也尚未脱离危险。 尽管吴铭毫不居功,还是挡不住村老们恭敬的致谢,大家谦让着坐下,吴铭喝下几口茶水。 对面戴着副老花镜的老人仍然留着满清朝的长辫子,手里拿着张印刷粗糙的报纸,正含笑望着吴铭,其余几个村老也对“医术高超”的“吴道长”满脸崇敬。 承宗低声告诉吴铭,还要在田家村停留几天,两天后是黄道吉日,两名死者需要安葬,村里已经派人请秉真师叔下山做法事。 吴铭点点头,知道承宗没有出师,尚未获得龙虎山祖庭颁发的那方印,相当于没有获得从事道士工作的文凭,无法单独主持法事,只能烦请秉真道长操劳。 秉真道长虽然贵为正一派执事,但几年来修行于太金山,负有教化和帮助周边方圆几十里民众的责任,尤为难得的是,他生性淡泊德名远扬,身上没有半点所谓得道高人的虚伪和势利,从不拒绝民众的请求。 在村老们的介绍下,吴铭了解到田家村是个中等规模的村子,一百三十几户人家,老老少少加一起五百余人,田地不多但旱涝保收,农闲时节还能采山货变卖换钱,日子过得比周边其他村子要好得多,因此百年来,村民都格外重视子孙后代的教化,村民最自豪的就是出过三个秀才,村中的私塾已有百年历史,各家男孩子孩子基本能识字。 不利的因素是,村子周边群山环绕,山上的野猪甚至野狼不时出没,十几年来村里的人畜损失很大,乡亲们想尽办法都无法驱除这些凶猛的野兽,几年前全村凑钱买回三支火铳才好过些,时隔几年其中两支火铳已经打不响,眼下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山上饿花眼的畜生频频下山作恶。 村老们唉声叹气地唏嘘一番,愁眉苦脸的村长提起村子目前面临的又一件难事:县长汪东翰和守备团派人到各村镇发布征兵文告,田家村被摊派十个名额,春节后就要选出十名年轻子弟,到县城报到后开往抚州练兵,否则将加倍征收全村的田赋税赋。 吴铭皱起眉头:“上饶县有两三百个村镇,莫非汪东翰他们要在全县征召两三千兵员?” “谁说不是?二十年来从未有过这样的事,听说江南江北数十万军队打得你死我活,每一仗都要死上千人,遍地尸首血流成河,还没人收敛,吓人啊!眼下村里遇到这等惨祸,又要把十个青壮子弟送去打仗,谁家舍得?唉!祸不单行啊!看来这日子没法过了。”村长脸上的深深皱纹频频抖动,满脸悲苦令人不忍多看一眼。 众人一片沉默,看着火盆中冒起丝丝青烟的炭火,心里沉甸甸的不是滋味。 长辫子老人长叹一声,拍拍手中报纸幽幽哀叹:“天下已经大乱,总司令蒋公介石刚取得中原大战胜利不久,国共两党又开始同室操戈了,天下局势急转之下,这几天还听说,我们江西全境又再枪声不绝战火四起,死者不计其数,如今看来,很快殃及我等小民,整个天下已无净土了!” 哀叹声未落,几名村中青壮匆匆而来,施礼后告诉承宗和吴铭,说重伤者已经醒来,但是不能说话,眼睛动几下又再沉沉昏睡。 承宗和吴铭连忙前去探望,仔细检查过后心里也没底,吴铭猜想伤者昏迷不醒是失血过多的缘故,自己是o型血可以献出几百毫升,但没有输血工具谁也没办法,吴铭也不敢铤而走险,担心弄不好伤者死得更快,只能交代伤者家人一些注意事项。 忙碌一番看完其他两名伤者,吴铭和承宗在朴实热情的村长家将就用些饭菜,回到暂且歇脚的私塾时已是中午时分。私塾里的村老们也都各自返回自己家中,留下伶俐的女孩给吴铭两人添茶送水。 吴铭坐在火盆旁,看完四张从私塾先生那借来的报纸,小心折叠报纸放在一旁草墩上,转向承宗低声说道:“从目前情况看,长江流域各省大城市都开始罢工罢课,南昌也两次停课罢市,南昌***军警到处抓共产党,四个师的***军队正向赣南一带攻击,我们西面几十里的弋阳县城,半年来已经被方志敏的农民赤卫队三次攻打,省主席熊世辉已调遣重兵展开围剿,说不定哪天战火就烧到我们身边。” 承宗轻轻拨弄炭火,想起吴铭告诉他在狱中获得共产党人救助的事,沉思片刻抬起头问道:“记得你说过共产党的一些事情,让我对共产党很好奇,从这两个月得知的情况看,共产党终归人寡势弱,恐怕支撑不了多久吧?” “不,共产党是杀不完灭不掉的,怎么说呢?这么说吧,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啊!”吴铭只能含含糊糊地回答。 承宗微微吃惊:“你的意思是,共产党能成事?” 吴铭幽幽一叹:“能成事,他们是天下劳苦人的政党,只要他们能把穷人都发动起来,就不怕得不到壮大,不过,这事恐怕要用很多年才成,道理说来容易,就几句话的事,但做起来就难了。” “要真这样,不是和历朝历代的天下大乱一样吗?”承宗有点感觉了。 “差不多吧,历史上每次改朝换代,都伴随着天下大乱,眼下的局势也一样,区别在于以前的天下大乱,敌对双方军队大多用长矛大刀和弓箭。如今可不同,各势力有了明确的政治主张,有了三民主义、共产主义等等这样那样的主义,打起来都用枪炮炸弹,甚至用杀伤力更大的飞机和铁甲车,交战的双方打得更加猛烈,战争规模会越来越大,死人也会越来越多,到头来谁能撑下去,谁就是赢家。”吴铭说到这也颇为感慨。 承宗想了想点点头:“这倒是,唉!想起城里兵丁们身上背的枪,我心里就发堵,再好的武功也顶不住一颗子弹,这世道变化太快了。” “是啊!远的不说,就说眼前,昨天傍晚野猪群进村,要是乡亲们手里有几支步枪,就不会出现两死三伤的惨事,也不会有我们哥俩什么事了,真想有支枪啊!”吴铭深有感触地长叹。 承宗警惕地盯着吴铭:“你可千万别胡来,这几个月县政府和守备团三令五申,严禁私人拥有枪支,全县各乡村私人手里除了鸟铳,所有枪支都必须上交,否则一经发现,就会被关押治罪。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可不愿你再出什么事情。” 吴铭只好点点头:“我明白,听你的!不过,估计很快形势就会有改变,到时恐怕谁也拦不住私人有枪。” 承宗回想起最近进城看到的军队:“这倒是,不过枪只能是军队有,一般民众还和以前一样,不管怎么说,法令都还在的。” 吴铭真不知怎么和善良的承宗解释,想了想还是说道:“法令是法令,只会对逆来顺受的民众有用,对各地乡绅和那些商贾豪门根本没用,你也看到了,上饶县城的富绅、周边各大镇子的地主和有钱人家都圈养家丁,哪家没有几条长短枪?县城里几家名门子弟,腰间都挂着把亮锃锃的德国造驳壳枪,横冲直撞耀武扬威,满大街的守备队兵丁谁敢去缴他们的枪?不都是视而不见吗?越是这样,民众越感到不公平,有了枪的富绅地主们胆子更大,就会更加肆无忌惮地鱼肉百姓欺男霸女,民众因此而更加愤恨,迟早会惹起天怒人怨,要是有人寻个由头挑起民愤,别说共产党鼓动,就是自发而起的老百姓都能弄出大乱子来,你说是吧?” 承宗愣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沉默下来,细细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吴铭看到承宗再次陷入沉思之中,也闭上嘴重新拿起报纸阅读,心里却不停在想,是不是想办法弄支枪回来? 第8章 仓促应对 秉真道长于次日傍晚来到村子,用过晚饭,超度亡灵的法事开始进行。 灵堂早已有村中耆老布置妥当,供奉的鱼肉果品整齐摆在供桌上,烛光摇曳香烟缭绕,死者家人披麻戴孝,一身缟素跪坐一旁,场面伤感悲痛。 鼓声过后旗幡竖起,换上明黄道袍紫金道冠的秉真道人在耆老们的簇拥下隆重出场,四周哭泣声随之停止,老老少少数百乡亲神情肃穆地围成一大圈。 器乐声中,秉真道人把手中的法铃和古朴的桃木剑放在法桌上,似是不经意地望一眼左侧身穿整齐道袍敲敲打打的承宗和吴铭,眼中露出满意之色。 承宗一人敲打牛皮鼓和一排小编钟,应付自如从容不迫;从未参与过法事的吴铭,竟也负责铜锣和铜钹两件乐器,敲奏的水平尽管尚不能令人满意,但也跟得上承宗的鼓点,没有出现明显差错,而且节奏感还相当好。 这一意外发现,令秉真道长颇为惊讶,猜想是承宗传授给吴铭的,禁不住露出一丝笑容。 吴铭正好望向秉真道长,看到道长罕有的笑容不禁愣了一下,手中铜钹随之走音,发出突兀的声响,弄得秉真道长郁闷不已,干脆转过身不再望向吴铭。 承宗看到师叔的郁闷和吴铭的失神觉得有趣,忍不住低头暗笑,手中的活儿却没有缓慢半分。 长达半个时辰的法事让吴铭大开眼界,秉真道长的桃木剑和法铃舞动令人眼花缭乱,五十多岁的年纪仍然身形飘逸挥洒自如,悠长气息念唱的经文抑扬顿挫,在不同节奏的法乐烘托下犹如天外之音,令全场观者百般钦佩万分崇敬。 法事告一段落,自有人奉上香茶递上毛巾。秉真道人客气地坐在上首太师椅上,从容地品着香茶,与簇拥身边的村老族长低声交谈。承宗和吴铭仍然坐在草编的蒲团上,喝着香茶窃窃私语。 其实秉真道长不需要感到意外,吴铭久居祈真观,前后半年多时间,耳闻目睹之下,对道观每月都举行三四次的祭祀、祈福等仪式的打击乐已经较为熟悉,尽管这是吴铭初次上场,纯属滥竽充数,但承宗临时对吴铭进行长达两个多时辰的传授,以吴铭过人的领悟能力自然表现不差。 再者,祈真观是个小道观,师傅徒弟加起来只有三人,自然没有正一教龙虎山祖庭动辄三百余人的乐队那么排场那么讲究,更不需要动用竹丝、管弦等数十种乐器,演奏数十种传统曲目。一般道观或者游历道士的家当非常简单,只需剑、锣、鼓、铃铛等几件简单法器,就能满足一般法事的使用。 仅休息一刻钟,法事继续进行,吴铭的新鲜感和成就感很快就慢慢消失,弄得汗流浃背手臂发紧。 三轮法事过后,将近深夜十二点,法事告一段落,休息两刻钟开始进食。承宗拉上吴铭说一起去吃点东西,否则下半夜熬不住,吴铭顿时有点傻眼的感觉。承宗解释说,这还是操持平常人家的简单法事,要是高门大户富贵人家,至少也得折腾三天三夜。 原来道士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吴铭心里不由暗自庆幸:谢天谢地,我只是个伪道士! 第三日上午,一场法事结束便开始出殡,履行完繁琐的仪式鞭炮响起,十六名大汉在一片痛哭声中抬起两具棺材,全村乡亲排着长队举起纸人纸马等物,鱼贯走向村西坟山。 秉真道长走在队伍前方,手摇法铃口中念念有词,承宗和吴铭跟随秉真道长身后。承宗一路抛撒纸钱,口念经文与师叔的法令声相呼应,吴铭抱着手臂粗的旗杆高高举着旗幡,在阵阵哭喊声鞭炮声中不断安慰自己:也算长见识了。 葬礼完毕已是午后,村子唯一的街道摆上了流水席,秉真道长和承宗、吴铭三人自然成了众人致谢的目标。 秉真道长举杯敬完天地鬼神,宴席随即开始。酒过三巡,气氛逐渐轻松下来,四名村中汉子捧着酒碗来到吴铭身边,满怀感激向吴铭致谢,原因是今天上午他们重伤的兄弟终于醒来,而且已经能在呻吟声中喝下半碗稀粥,村人普遍认为能保住条命了。 吴铭非常谦逊地回应,把功劳推到承宗身上,害得承宗也被灌下三碗酒。众汉子再三向不苟言笑的承宗致谢,又回到吴铭身边,非要再和吴铭喝一碗不可,一口一个“吴道长”叫得吴铭脸上发烧,红如煮熟的蟹壳,还好,可以用酒劲上脸来遮掩尴尬。 与村中族长耆老们共一桌的秉真道长看在眼里,悄悄让人把承宗叫过去,低声询问承宗怎么回事?承宗于是把三天前那晚上救人的经过如实禀报。 秉真道长暗自吃惊惊,低声向承宗问道:“这么说,似乎是西医的外科手法,他从哪学来的?” “不知道啊,前天晚上问起此事,吴大哥的回答很简单,说什么‘下意识’使然,感觉应该这么做。从救治过程看,吴大哥的手法很生疏,不像是学过的,或许真像他说的那样,与其让人死去,不如壮着胆子赌一把。”承宗没有为吴铭隐瞒什么,因为吴铭也没有多说什么,反正人到现在侥幸没死,不过哪怕活下来一条腿也废了。 秉真道长无奈地挥挥手:“你去吧。” “是。” 承宗答应一声没有走:“师叔,有件事向师叔禀报,吴大哥想借此机会进城买些书籍。” 秉真犹豫一下:“那就让他快去快回吧,你留下,饭后还有最后一场法事,完了我们得赶回去。对了,他身上有钱吗?” “有的,买几本书估计够了。” 用完午饭撤下桌椅,老天爷忽然变脸,一阵冷风过后,悄然无声地下起了绵绵细雨。 承宗从村长家中借来斗笠蓑衣递给吴铭,吩咐他若是时间不够,可不必绕道田家村,直接抄近路回去即可,吴铭点头说来回三十几里,只能如此了。 田家村距离县城十五里左右,吴铭在弯弯曲曲的泥土路上走了近两个小时,到达城里将近下午四点。 不知是绵绵细雨的缘故,还是***正规军已经陆续撤离上饶赶赴赣南剿共,城里各街道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两名头戴棉布帽背着汉阳造步枪的守备团巡逻兵丁迎面而来,看清楚吴铭蓑衣下的道袍,冰冷的脸上有了几许敬意,相向而过时,其中一个兵丁还善意地向吴铭微微点头。 吴铭来到县城中学对面专卖纸笔墨砚和书报的铺子“文轩阁”,摘下斗笠脱下蓑衣放到门边木架上,店小二认出了几次与承宗同来的吴铭,快步迎上给吴铭致礼:“道长里面请,有段时间不见了,您慢慢看,小的给您泡杯茶去。” “谢谢!” 吴铭在整齐的书籍柜台前浏览片刻,店小二已经端来杯热气腾腾的茶水,吴铭低声致谢,接过茶杯捧在手中,边喝边继续寻找自己需要的书籍。 铺子里没有其他客人,店小二跟在吴铭身边,客气地向吴铭介绍:“月初,在本地休整的剿匪大军离开之后,我们才从浙江那边进一批新货,有几本新书,就摆在道长右边最上层架子上,道长看看是否合意。” “怪不得城里比上次来清静许多,原来军队离开了。”吴铭信口说道。 “是啊!那些外来的官兵可烦人了,驻扎期间弄得满城怨声载道,民众敢怒而不敢言,好在我们铺子卖的都是斯文货物,没学问的人吃不了也用不上,倒是没受什么损失,其他铺子就难过了,那些官兵只要看上什么东西,立刻强卖强要,一言不合就打人,弄得满城商家战战兢兢,几家酒馆和当铺都不敢开门。现在好点了,只有南昌来的大军一连官兵留下协助县里保安团征兵训练,整天忙着到周边各镇子督查,说是接完新兵就开拔,所以城里现在安宁许多,各家铺子都陆续开门营业了。”或许是今天没几个客人,店小二非常热情。 吴铭最后挑了本袁世凯时期中央测绘局出版的十八开分省地图册,一本上海商务印书馆最新出版的《国民革命二十年》,店小二大赞道长博学,用牛皮纸麻利地包起绑好。 付了钱把书小心放进道袍里,吴铭点头告辞。店小二几步小跑赶在前头,殷勤地为吴铭披上蓑衣,双手端起斗笠递给吴铭。吴铭接过斗笠,望一眼迷蒙的天空大步离开。 城外仍是细雨霏霏,灰蒙蒙的大地上没见几个人影,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走出四五里,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吴铭仍然步履稳健,几乎没有感觉到疲惫,心知这份体魄得益于半年来的山中苦练,得益于承宗的悉心传授。 一辆高大骡子牵引的乌篷马车从后面赶来,很快超越步行的吴铭,轧出两道车辙继续向前。吴铭抬头望去,半封闭骡车上的两名女子,竟然是重阳节那天闯进自己地盘的人。 车上的女子也看到了伫立路边避让的吴铭,但因吴铭头顶斗笠身披蓑衣,两个女子都没有认出来。 骡车渐渐远去,吴铭继续前行,走出一里路,两匹健马迎面奔来,吴铭心中一震惊慌,还没想好如何应对可能出现的盘问,就看到两匹马在前方二十余米处停下,马上两名身穿灰色军装头戴大盖帽的官兵勒住马原地转圈。 马上官兵的南昌话音清晰传来:“你看仔细了?” “没错!四哥,骡车上的小娘皮真他娘的漂亮,像是大户人家的千金,连那个小丫鬟都长得水灵灵的,我们兄弟憋这么久,整天累死累活的为什么?碰到这种好机会怎么能错过?” “哈哈!好,我们回头追上去,前面两里处有个破庙,爽一把再说,反正没几天就离开这小地方,哈哈!驾!” 两匹马如飞一般追赶骡车,吴铭权衡良久,最后还是抬起腿大步追赶上去。 第9章 一击得手 救人心切的吴铭冲过三岔路口,终于看到右岔道前方百余米处大树下,有座残破不堪的土地庙,观察片刻,他整个人反而冷静下来。 吴铭清楚地看到,骡车的左边车轮已经滑入破庙路口的道沟里,拉车的驮马尚未解开,浑身冒热气不时抬起头打着呼喇。 冷风细雨中,女子无助的哭喊声呼救声隐约传来,吴铭着急地跳下道边田坎,弯腰低头快速拐到破庙侧后方,刚稳住身形,就听到一声响亮的巴掌在粗鲁的骂声中响起,娇弱的惨呼声骤然而起,紧接着是沉闷的摔倒声。 吴铭跳上高坎,手脚并用分开茂密的杂草,疾行十余米摸到庙侧残缺的窗下,深吸口气缓缓蹲起,探出半个脑袋细细观察。 狭窄的庙堂里哭声呜咽呼吸急促,被称为四哥的军官被女子打了一巴掌恼羞成怒,粗鲁地将拼命挣扎的女子扔到满是尘土的供桌上,伸出大手掐住女子的脖子,另一手野蛮地撕扯女子的衣裤。 距离供桌三四米处,昏迷过去的小丫鬟横躺地上,身上的小棉袄已经被解开,碎花中衣也被撕开,红色的肚兜被撤下扔到一旁,洁白稚嫩的身躯一览无遗。 满脸胡茬身形高瘦的军人望一眼正在忙绿的四哥,浪笑着解开腰间的皮带。 吴铭离开窗下,猫着腰窜到前门,途中捡起一块海碗大的石头,来到门框边倚墙而立,缓缓伸头望一眼屋内解下裤头的两名军人,突然如发疯般撞进去,挥起石头猛击军官后脑。 闷响过后血花飞溅,脑浆迸裂的军官直接被砸趴到女子身上,红白之物溅了女子一脸,吓得已无力挣扎的女子顿时昏迷过去。 三米外解下裤子的瘦高汉子已经回头,偷袭得手的吴铭已经飞身扑来,抱拳提膝愤怒一击,巨大的冲力将高瘦汉子撞得飞出三米开外,惨叫着重重摔倒在地连滚两圈,压碎一地破瓦,激起团团污浊的尘土。 吴铭身形落地再次扑上,抱紧高瘦汉子抬起的脑袋猛然发力,高瘦汉子的颈椎“咔嚓”断裂,吴铭也因用力太猛跌坐地上,撑起身子大口喘着粗气,好一会才松开怀里扭转了大半圈的狰狞脑袋。 尘土落下,第一次杀人的吴铭仍在剧烈喘息,只感觉口干舌燥全身发软,哆哆嗦嗦站起来好久仍迈不开步子。 军官仍在抽搐的尸体还压在女子身上,回过魂来的吴铭强忍腹中的翻江倒海,过去推开军官的身子,手忙脚乱地替女子整理衣衫。 胡乱整理完毕,吴铭停下双手,弯下腰扯开尸体上的衣服,撕下一块布小心地替女子擦掉脸上血污。 女子发出嘤嘤呻吟,缓缓睁开眼突然尖叫起来,吴铭吓得急退两步,一边摆手一边解释:“别害怕,我正好路过,看到两个官兵作恶就跟来了,没事了,你安全了。” 女子想爬起来却摔倒在地,吴铭连忙上前搀扶,女子挣扎几下,看清是吴铭的长相她全身松了下来,惊慌地环视一片狼藉的地面和尸体,禁不住捂脸失声痛哭。 吴铭不知道如何安慰才是,最后只能指指晕在地上的小丫鬟:“她没事,只是吓晕了。” 吴铭说完连忙跑到小丫头身边蹲下,快速帮她扣上衣裤,摇晃几下小丫头仍没有醒来的迹象,想了想一把将小丫鬟抱起跑出破庙,很快把小丫头放进骡车里,转过身再次跑回破庙。 “车夫呢?”吴铭来到头发凌乱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面前。 女子已经清醒过来,吸几下鼻子,抬头哽咽道:“先跑了,估计回去报信了。” “你家住哪?” “前面的煌固镇。” 吴铭四方张望,知道此地不能久留,干脆上前强行架起浑身发抖的女子快步离开:“我杀了两个军人,城里的官兵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要是再不走,恐怕我又要遭殃了,快走!” 吴铭半架半拥把全身发软的女子带到骡车边,上前抓住正在吃草的骡子嚼头,低声呵斥用力牵扯,费力地将骡车从道边浅沟中拉出来,弯腰捡起地上的缰绳勒住骡车,催促女子快上车。 惊魂未定的女子连腿都抬不起来,吴铭见状几步上去,抱起女子放在车厢前驾驶位上,抓起缰绳塞进她手里:“别慌,你抓住缰绳就行,让骡子慢慢走,它会带你回到煌固镇的。记着,要是有人问起,你就说看不清我的摸样,我是蒙着脸的,记住了!驾!” 骡车载着恍恍惚惚的女子和昏迷不醒的丫鬟前行,吴铭转身就跑快速离开这是非之地,跑出几十米,突然记起庙里两个官兵身上的武器,立刻回头冲回破庙,匆匆忙忙四下寻找,果然找到了木制枪壳的德制毛瑟手枪,一支八成新的汉阳造步枪,三十几块大洋,以及一个装着子弹的帆布弹带。 吴铭匆忙背起驳壳枪,将连着四个皮质弹匣的宽皮带绑在腰间,再挂上瘦子官兵的帆布弹带和连鞘刺刀,收起大洋背上步枪小心移到庙门内侧,四处看看便冲下缓坡,冒雨向三岔口跑去。 跑到三岔口,吴铭忽然发觉自己全身几乎湿透,身上的蓑衣和脑袋上的斗笠不见了,深怕因此留下什么线索,又再回过头沿路寻找。 夜幕降临,天色终于全黑下来,头顶斗笠身披蓑衣的吴铭终于跑到太金山脚下,坐在湿漉漉的石板上不住喘气,不一会竟大口呕吐起来。 折腾了好久,平复下来的吴铭恢复些气力,这才缓缓站起抬腿上山,尚未踏上青石阶梯,就看到一个黑乎乎的人影耸立在前方。 “谁?” 吴铭吓得急退几步,手忙脚乱地摸向枪套,却怎么也解不开枪壳拔不出枪来。 “吴大哥,是我,我一直在这等你。”承宗熟悉的声音响起。 吴铭顿时全身萎靡,喘着粗气迈步向前,强装镇定地说道:“吓我一跳,嘿嘿……回去吧。” 同样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承宗没有动:“远远我就闻到浓重的血腥味,吴大哥,出了什么事?” 吴铭知道瞒不过去,只好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和盘托出,完了颇为无奈地致歉:“很对不起,明天我就离开,不会给道观惹祸的。” 承宗听得目瞪口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吴大哥,你确信没人看到你救人?” 吴铭再次回忆一遍,非常确切地回答:“没有,出城的时候倒是遇上几个人,走远了就看不到什么人了,这么冷的天,又下着密密的雨,而且我救人的整个过程不到一刻钟,前前后后都没有半个人影,回来时候天已经黑了。” “你真听出那两个官兵是哪里的口音?”承宗再问。 “是南昌口音,下午在城里的文轩阁,店小二告诉我,原本驻扎城里的南昌剿匪军一个团月初就走了,只留下一个连的官兵督促县衙征兵事宜,估计被我弄死的两个就是这部分的。”吴铭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做出了准确的分析。 承宗松了口气:“如果这样,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回去吧,雨越下越大,回去再说。” 好不容易回到祈真观山门,吴铭已经精疲力竭步履飘浮。细心的承宗没有领吴铭进入道观,而是把吴铭领回他新落成的小木屋。 进门燃亮蜡烛,承宗吩咐吴铭赶快洗洗换下衣服,把身上的武器藏好,千万不能让师叔和承元发现异常,有什么明天再说。 承宗走后,吴铭飞快脱下全身衣衫扔进木桶里,赤条条地提着木桶来到后门引水竹筒下,咬牙切齿冲进流水中搓洗全身,冷得他全身发抖面部僵硬,上下牙相互敲击“嗒嗒”作响。 清理完毕,吴铭紧裹着棉被点燃壁炉,哆哆嗦嗦地忙乎很久身子才暖和过来。 炉火旺盛,屋子里温暖如春,吴铭续上支蜡烛,爬到床上裹着暖烘烘的被子,从床底下掏出八成新的德国原产毛瑟手枪看了又看,看够了下床找来块布条细心擦拭,双眼在烛光的映照下精光闪烁。 次日上午,绵绵细雨仍然下个不停,做完早课的承宗撑着油纸伞,提着个食盒漫步而来,听到屋里传出的均匀鼾声不禁摇头,登上木屋台阶收起雨伞,推门入内把食盒放在原木方桌上,走到火星暗淡的壁炉前添柴生火。 吴铭听到响声睁开了眼睛,缓缓坐起歉意地问道:“没有惊动你师叔吧?” 承宗拍拍手站起来:“哪有这么快?消息传到山上最快也要到下午时分。快穿衣服,趁热吃饭,你一定饿了。” 吴铭穿上衣裤,跑到后面洗脸漱口,披着件棉袍来到承宗对面坐下,看到桌上热乎乎的饭菜嘿嘿一笑:“谢了!” 承宗走到床边,从枕头边上捡起已经擦得亮锃锃的德国毛瑟手枪,回到原位坐下细细把玩,嘴里却不住挖苦:“你胆子不小啊!杀了两名官兵不说,还把人家的枪给劫回来,要不是昨晚我亲眼看到你的样子,真不敢相信你如此心狠手辣,啧啧!” 吴铭用力咽下一大口米饭,咂咂嘴无奈辩解:“别挖苦我了,现在想想我挺后悔的,当时太过慌张,把人放倒后没有仔细搜身,要是冷静一些,估计能搜出些东西回来,特别是官兵留下的那两匹军马,让人眼馋啊,我忍了又忍才没牵回来,可惜了!” 承宗无奈地摇摇头,把短枪放在桌上:“贪得无厌可不好,很多事情往往就坏在这个贪字上。昨晚我回去后,根据你说的过程仔细推敲,发现你虽然偷袭得手,但很侥幸,要是一击不中,躺下的恐怕就是你,更谈不上什么救人了。从今晚开始,你得放下其他事情,跟我学新拳法,兴许对你以后有用。青龙节就快到了,过完青龙节我就要返回龙虎山,今后一切还靠你自己了。” 吴铭缓缓放下碗,默默望着承宗,心里没来由满是伤感。 承宗瞪了吴铭一眼:“看我干什么?还不把那支长枪拿给我看看?” 吴铭愣了一下,忍不住哈哈大笑:“我说你一个道士,怎么喜欢这些玩意?不过这样才正常,哈哈!壁炉旁边的凳子上,是我昨天买回的两本书,估计烤干了,比较合适你。” “少废话!长枪呢?” “好好!谁让我这辈子欠你的……” 第10章 棒喝 绵绵冷雨飘洒三天才停下,偶尔从云端露出半个太阳,并未给大地带来几许温暖,草木上、山道边随处可见点点寒霜。 两名官兵死亡的消息没有传到深山中的祈真观,期间承宗下山前往田家村探视伤者,回来后也没提起此事,更多地是询问吴铭修习的道门秘技五行十三式拳法有何疑难之处,其他的事情闭口不谈,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心怀忐忑的吴铭不得不佩服承宗的养气功夫,既然承宗不愿提起那事,他也不好多问,但能从承宗的话语和态度中,推测没有人怀疑到自己身上,想必那个获救的美丽女子也依言糊弄过去了。 值此兵荒马乱盗匪横行的年代,死几个人很平常,何况还是山高皇帝远的穷乡僻壤,估计过一段时间风声自会消停,很快无人再记得此事。 如此一想,吴铭的心结随之解开,晚饭胃口大开多吃了两碗,入夜就在承宗的指点下苦练武功,虚心请教疑难之处。 实际上,事情与吴铭猜测的正相反,上饶城与煌固镇已经闹得纷纷扰扰风声鹤唳,被吴铭弄死的军官并非一般的低级军官,而是江西省主席熊世辉麾下警备师的中校团副,此人留在上饶肩负征召一个团新兵的重任,麾下连队也不是普通连队,而是由人数多达一百五十余人的教官和士官组成,专门负责三千新兵招募和训练,完了这些人都会官升一级,担任新兵团的各级军官。 接到团副死讯的当晚,一百五十余名来自南昌的军官极为震惊,随即火速赶往出事地点,几乎同时获得急报的上饶县长汪东翰大惊失色,急令守备团长杨志生集合人马追赶而去,协助滇军缉拿凶手。 当夜,残破土地庙周边所以村镇,都被满腔悲愤凶神恶煞的官兵骚扰,方圆十余里火把熊熊一片混乱。次日上午,保安团长杨志生获得线报,于是所有官兵全部聚集到小小的煌固镇。 镇长陈继尧面对暴怒的南昌军官毫不畏惧,一口否认自家媳妇见过什么军人,只是在返家途中遇到劫道匪徒,车夫不顾一切驾车冲出险境,成功摆脱匪徒安抵家中。 南昌来的百余军官哪里肯依?但又不敢把家里正堂挂着烈士照片和蒋总司令题词的陈继尧怎么样,吵到最后,非要面见遇险的陈家媳妇问个明白。 祖宗三代都是举人的陈家族长陈继尧勃然大怒,怒斥南昌官兵横蛮无理不知廉耻,随后捧出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政治部的慰问函和嘉奖令,激动地向凶神恶煞的军官们咆哮:“我陈家长子陈伯安身为黄埔军官,已为国捐躯,次子陈仲康如今就在中央党部南昌分部任职,陈家满门忠烈,岂能容忍你们玷污我陈氏家族清誉。” 好在县长汪东翰及时赶来,解释说陈家媳妇就是自己的亲侄女,知书达理无比娴熟,绝不会与此事有关,定是别有用心之徒横加陷害云云。 最后,心中忌惮却又无处发泄的南昌军官在镇中一顿猛砸,回到城里立刻急报南昌,被南京中央政府指责剿匪不力的鲁涤平怒火万丈,当即下令彻查此案。 第四日上午,江西省保安处处长路孝忱带领百余人马火速赶到上饶城,封锁县城各出入口,给县长汪东翰和守备团杨志生施加巨大压力,整个上饶县境闻风色变鸡飞狗走,各路帮派绿林豪杰在大肆抓捕之下几乎绝迹。 太金山上却是一片平静,三个道士和吴铭的日子一如既往,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转眼间,二月初二的青龙节就要到来,祈真观再次忙碌起来,负责具体事务的承宗更是上下奔忙脚不沾地,唯有吴铭这个伪道士最为清闲,每天上午到道观里帮帮忙,下午回到自己的偏僻住处读书练字看医书,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木屋前的空地上站桩练拳,完了洗个冷水澡,坐在壁炉前拿出两支长短枪擦了又擦,然后再次端起长枪,吊上块近十斤重的石头练习瞄准,日子过得充实逍遥优哉游哉。 青龙节,天公作美,朝阳普照,周边村镇上千信徒络绎上山,平日里深藏山中冷冷清清的祈真观人声鼎沸如同闹市,区区一个青龙节竟比之前的上元节热闹得多。 这一切与吴铭似乎毫不相干,清晨起来练拳之后,打紧绑腿拿把柴刀背上背篓,踏着霜露赶着羊群独自上山。眼下正是采摘野菇、春笋等山珍的好季节,半个月来,祈真观招待香客信徒的山珍全是吴铭奉献,他也只有通过这个方式,向秉真道长和承宗师兄弟表示自己的敬意和感激。 太阳偏西,香客信徒们已经尽数下山,前来帮忙的乡亲也告辞而去,满载而归的吴铭背着沉重的背篓,挑着一担干柴从侧门进入后院,小脸通红的承元立刻跑上前来: “吴大哥,今天那个漂亮的姐姐又来了,她到小木屋那边找不到你,又把我叫到一边询问,我说你上山去了,不知何时才回来。吴大哥,那个姐姐下山的时候很难过,老是回头望向小木屋的方向,看得出她很想见你。” 吴铭顿感头痛,大步走进厨房将背篓放下:“我根本就不认识那个人,她和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她像是有话要对你说。” “扯蛋!帮我把簸箕拿来,今天采到的香菇都是上品,等会你生炭火,好好烤一烤,明天下山返回龙虎山祖庭就带上。” 想到明日就要离别,承元放下簸箕不再说话,黑白分明的眼珠逐渐发红:“吴大哥,回祖庭之后就见不到你了,不知哪年哪月我才能下山游学。我知道的,我们走了你也会离开这里,你若是离开了,等我出师之后,上哪找你啊?” 吴铭的鼻子微微发酸,尚未转身就听脚步声传来。 承宗出现在门口,他望一眼匆忙擦泪的小师弟,沉默片刻低声说道:“吴大哥,我弄到一坛好酒,有不少菜,还有你喜欢的辣子火锅,都在你的小屋里。” 吴铭心里异常沉重,摸摸承元的脑袋点点头:“好!” 壁炉前火光摇曳,炭火上,铜锅沸腾香气四溢。 吴铭和承宗连续喝了六杯烈酒,吃下不少东西,但没说几句话,心中都依依难舍不是滋味。 喝下两小杯酒的小承元小脸酡红有些摇晃,在泪水涌出前放下碗,几步爬到吴铭床上,拉开被子蒙住脑袋无声哭泣。 虽然彼此相处仅仅半年多时间,但承元在吴铭身上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快乐,还有许多超乎他想象的见闻和知识,特别是吴铭有如兄长般悄然无声却无处不在的关爱与鼓励,离别在即更显珍贵,令小承元难舍难割。 吴铭望一眼频频颤动的被子,轻轻叹息一声,再给承宗斟上酒:“以后还会见面的,我们都还年轻,来日方长。” 承宗没有端起酒杯,望着佯装轻松的吴铭:“大哥,答应我件事。” “说吧,只要做得到,我答应。”吴铭真诚地回答。 “半年之内,你不要离开这里,半年之后,随你去哪都行,如果你真要走,请你尽快离开,不要再去报仇,也不要在上饶境内停留,走得越远越好。”承宗低声说道。 吴铭沉默了,盯着承宗期待的眼睛好一会:“你担心我的武艺没练好?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承宗摇摇头:“不是这个,大哥天赋很高,聪敏过人,不但有坚定毅力,还能举一反三独辟蹊径,无论学文习武,都进境神速令人惊讶,假以时日,定有所成,甚至青出于蓝成为名家。小弟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 “说吧,你我之间哪用吞吞吐吐的?”吴铭故作轻松地笑道。 承宗长叹一声:“大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时常翻阅后山,躲在密林里苦练枪法,这一个多月来,你两次偷偷走东边山背的小路下山,一次是大年初一,你悄悄到吴家村修缮你母亲的坟墓,一次是初八,你独自一人到煌固镇赶集,对吧?” 承宗望着满脸惊愕的吴铭,非常难过地继续说道:“大哥,我知道你放不下心中的仇恨,知道你一旦下山首先要做的事,就是给你母亲报仇,但是,这仇,你绝不能去报,现在不能,以后也不能。” 吴铭脸上的笑容缓缓凝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把空杯轻轻放到桌面上:“其实我心里已经没有什么仇恨,之所以悄悄去修缮我母亲的坟墓,只是想再看一眼我生长的地方,完全是一种……怎么说呢?一种寄托吧,谈不上什么仇恨。至于我去煌固镇赶集,只是想看看而已,没别的意思。” 承宗根本不相信吴铭的话,端起酒杯缓缓喝下辛辣的烈酒,放下杯子犹豫很久:“大哥,有件事我也是下午刚知道的,临别之际,我得如实告诉你:煌固镇和吴家村所有人都知道你没有父亲,你母亲为此受尽煎熬,怀上你后就被吴家族长逐出家门,含辛茹苦把你养大,为此二十多年来备受非议,可她直到去世,都没有透露半个字。但是有几个人知道,你母亲怀上你之前,曾在煌固镇陈继尧居士家里做了半个多月的丫鬟,后来就……” 说到这儿,承宗望向满脸惊愕的吴铭,狠下心告知真相:“当我听到师叔说出来时,非常震惊,也很难过,具体的细节师叔没说,我也不敢问,师叔只是让我转告你,陈继尧居士是你的生身父亲。我在陈继尧居士家里的正堂上,看到过陈居士战死在武昌城下的长子陈伯安的照片,你们俩长相酷似,就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还有,你救下的那个女子名叫汪月涵,出身鹰潭大族汪氏家族,是县长汪东翰的侄女,去年初秋嫁到陈家,是陈继尧居士次子陈仲康的夫人。” 吴铭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盯着面前的酒杯陷入了呆滞状态…… 第11章 未了心愿 山道弯弯,春寒料峭,旭日从山巅冉冉升起,将漫山残霜照影得格外刺眼。 吴铭挑着两只藤箱和一个装满山货的箩筐,跟在仙风道骨的秉真道长和承宗身后沉默不语,小承元紧紧走在吴铭身边,一路上不停嘀咕:“此地距离龙虎山祖庭两百余里,坐马车三天才到,要吴大哥哪天有空就到龙虎山去玩,一定陪吴大哥走遍整个圣地……” 半个多时辰到达山下,接送秉真道人一行的马车已经等候多时。 吴铭谢绝车夫的帮忙,亲手将两只藤箱和箩筐放到马车上,站到一旁低下头,静静等待秉真道长上车。 秉真道长暗自叹息,来到吴铭面前温和地说道:“过几天,承元的大师兄承智,将会领几个人来主持祈真观,承智年逾三十,比你大不了多少,不是外人,山上就麻烦你代为照看了。” “是。”吴铭的回答低沉简短。 秉真道长摇摇头:“你保重吧,有机会到龙山祖庭去看看承元,他喜欢你。” “是。”吴铭仍然低着脑袋,没有与秉真道长对视。 秉真道长不再说什么,撩起长袍下摆一步登上车厢。承元上前拍拍吴铭的手臂,低声说句“大哥保重”也登上马车,唯有承元眼泪汪汪地扯住吴铭的袖子,嘴里稀里糊涂说个不停。 吴铭一把将承元抱上车,向秉真道长深深鞠个躬,目送马车逐渐远去,才怀着失落往山上走。回到半山巨石处,吴铭跳上路边巨石极目遥望,马车的影子已经看不见,脑海里却都是承宗和承元的音容笑貌。 次日上午,守在道观里有些宿醉的吴铭刚要摆开架势练拳,听到拍门声传来,便收起拳脚披上长袍出来开门。 门前台阶上,一位满头大汗的年轻人恭敬地向吴铭致礼。 吴铭看来人长相有些眼熟,一时叫不出他的名字:“你是山下田家村的?” “对对!还怕吴道长记不得我呢,我叫田正刚,家中排行第五,道长救活的田正奎就是我大哥,道长离开的那天,我还和几个哥哥一起给道长敬酒的。”田正刚大声回答,看得出是个朴实汉子。 “记起来了,你这是……”吴铭指指田正刚脚边的两个箩筐。 田正刚连忙揭开覆盖在两个箩筐上的宽叶子,露出了两只腊野兔、两刀新鲜猪肉、一袋米和一个大酒坛:“这是我爹我娘和几兄弟孝敬道长的,道长千万别嫌弃。” 吴铭咧嘴一笑,当下也不做作,抬手指向西面石壁下的大银杏树:“我收下了,麻烦正刚兄弟送到那棵大树下,我的屋子在那里,顺着小道走两百步左右,拐过竹林就能看到,我关门就过去。” “好咧!”壮实的田正刚挑起担子大步而去。 吴铭赶到时,田正刚正好奇地打量造型别致的小木屋,眼中满是惊异之色,看得出他从未见到过如此风格迥异的西式房子。 吴铭登上台阶,推开虚掩的房门,礼貌地请田正刚进来,田正刚一手提着一只大箩筐跟随而入,站在屋子中间四处打量不知所措。 “随便放下吧,过来喝口水。” 吴铭走到石砌的壁炉前,提起仍然冒出热气的铜壶给田正刚倒一碗水:“别客气,过来坐着,暖和些。” 田正刚怯生生的挪过去,双手接过吴铭递来的热水仰头就喝,擦擦嘴把空碗小心放在面前的矮桌上。 吴铭给他再添一碗,提着铜壶出去接满水,回来架在壁炉外沿的石头上,捡起根柴火轻轻扒开火堆,不紧不慢地添柴生火:“你哥好点了吗?” “好多了,道长救活他之后,承宗道长隔三五天就到家给我哥换药开方子,半尺长的伤口已经结疤,就是还不能受力,估计再有一个月才能下地。”田正刚看到吴铭没有半点架子,也就慢慢放开些。 吴铭听了很高兴:“这就好,命虽保住了,只是以后恐怕难以恢复正常行走了。正刚,你今年多大?” “过了年就十八了。”田正刚也笑了,一脸的憨厚。 “那我就托大叫你一声兄弟了,饿了吗?” “不饿不饿!” “反正要吃饭,今天见到你很高兴,几个道长走了,山上就我一个人看家,陪我喝两杯吧,就喝你送来的这坛酒,你歇下烤烤火,我这就去弄菜。” “我来我来,你坐着。” 吴铭没有坐等,而是和田正刚一起动手,没多久就在壁炉前生上炭火架上火锅。 朴实勤快的田正刚已经放松很多,主动用竹筒从大酒坛里舀出酒倒满两大碗,屋子里顿时弥漫着诱人的酒香。 吴铭端起碗喝下一口:“好酒啊!” 田正刚高兴极了:“这酒是我娘酿的,方圆几十里谁家的酒都没我娘酿得好,我二哥他们说你酒量好,估计会喜欢我们家的酒。” 几碗酒下肚,两人的关系随之升温。 吴铭问起村子的近况,田正刚说不好过,年前官兵在城里城外到处搜捕杀官劫枪的悍匪,也派来十几个官兵到村里询问,弄得全村人心慌慌不得安宁,年后抽签抽中的十个族中兄弟被征了兵,家里人都哭成一团;前几天夜里,山上狡猾的野狼又进村了,咬死村长老乾叔家里的母猪,叨走一只羊,全村的狗吓得都不敢叫唤。 吴铭知道村民没有武器,便问怎么不挖陷阱或者装夹子收拾野狼?田正刚立马侃侃而谈,说狼这畜生最狡猾,稍感不对就会绕着走,陷阱、夹子、木笼等等机关对它都没用,自己大哥没受伤前,就是远近闻名的猎人,这辈子野猪、野羊、獐子、麂子什么都能弄回来,就是从没打到过狼,除非手里有好枪。 立志要离开此地的吴铭想了想,凑近田正刚问道:“正刚,要是有支汉阳造步枪,你敢不敢去找野狼?” 田正刚也喝得敞开了衣襟,露出胸膛紫铜色的结实肌肉,迎上吴铭的眼睛毫无怯意:“吴大哥,要是真能弄得到汉阳造,我田正刚保准能送你几张好狼皮!” “好样的!不过正刚,你刚才也说了,年前官兵进村到处搜捕的事,可见如果你有支汉阳造,让外人知道的话,很可能遭来横祸,所以,大哥想让你保守秘密,我们弟兄俩今天所说的每一句话,你见到的任何东西,都不能向外人透露半个字,你能做到吗?”吴铭含笑望着田正刚。 田正刚呆了一下,挺起胸膛神色变得格外肃穆:“吴大哥,你是我家的救命恩人,怎么可能害你呢?我发誓,绝不会把今天的事说出去,如果有违誓言,让我不得好死!” “这话说的,大哥信得过你,你和你大哥一样都是好样的!我听乡亲们说过,你们兄弟都是重情义的汉子,当天要不是你大哥挺身而上,村里恐怕死伤的人更多。” 吴铭站起来,走到床头挪开一截硕大的木墩,揭开地板上的厚木板,拿出擦得亮锃锃的步枪来到田正刚面前:“正宗汉阳造,至少七成新,膛线没怎么磨损,估计没开过多少枪,你拨弄一下试试,放心,没上子弹。” 田正刚惊呆了,站起来不可置信地搓搓眼睛,盯着吴铭手里的长枪好一会,才伸出发抖的手接过步枪:“天呐!是真的……” 吴铭望着失神的田正刚,非常严肃地说道:“正刚,每当我想起村里被野猪伤害的兄弟,心里就难过,当初我就想,要是你们手上有支真家伙,就不会出现那天的惨祸了。” “可不是吗!”田正刚激动地叫起来。 吴铭伸手放到他肩膀上:“刚才听你说起老乾叔家里遭野狼的事,我心里更不好受,乡亲们养大头猪养大只羊都不容易,如果不除掉那些不知何时再来祸害的野狼野猪,保不准哪天村里还要死人。这段时间我一直琢磨这事,早先没有真家伙的时候,大家眼睁睁看着家人和乡亲们遭罪只能干着急,现在有了,就该挺身而出为民除害!” “吴大哥……”田正刚激动得微微发抖,喉结蠕动几下说不出话来,一双细长的眼睛泛起潮红。 吴铭拉他坐下:“不急,坐下说。” 两人重新坐下,倒满酒捧起大碗重重碰了一下,豪气地一干而尽。 吴铭擦擦嘴放下碗,对满脸涨红的田正刚说道:“正刚,过阵子我也要离开这地方远行了,走之前,想为田家村的乡亲们做点事,完了走得轻松些。原来想自己一个人干,可没把握,心里发怵,现在有你我就放心了,我走之后,这枪给你留下,还有一百多发子弹,剩多少你都留着,到时你把枪悄悄藏好就行,这世道越来越乱,往后的日子不太平,有支枪防身,胆子也壮些。” “吴大哥,你干吗要离开啊?我全家都还没有报答你的恩德,不能走,枪我不要!”田正刚急得站起来。 “你急什么?坐下说,我又没说马上走。”吴铭打了个酒嗝:“正刚,有道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大哥我欠下的人情债,可比你多得多啊!说了你也不懂,这么说吧,人的一辈子长着呢,有些东西,记在这里就行了。” “我还是不明白。”田正刚满脸疑惑。 吴铭笑道:“现在不明白没关系,我不会看走眼,你这个兄弟我交定了,哈哈!正刚,大哥我喝多了,打狼的事只能明天再说。还有,你也得回去和家里人说一声,看看找个什么借口溜出来,带着我一起进山转几天,这事你比我在行,我长这么大没打过猎,连鸟都没打过,对周围的大山也不熟悉,还得靠你帮我了却这桩心愿,让我离开时也走得安心些。” “吴大哥,我这就回去,明天一大早准赶到这来,我们一起进山!”虽然眼下不是狩猎的好季节,但是淳朴守信的田正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好!那我等你了。”吴铭说完晃晃悠悠站起来,走到床边倒在床上睡着了。 田正刚连忙上去帮吴铭脱鞋,抱起双腿放到床上,给吴铭盖上被子,回到矮桌旁端起长枪看了又看摸了又摸,依依不舍地放回原处盖上板子,再把木墩挪回原位,这才放心地收拾桌子,最后往壁炉里填上柴火,悄悄出去小心地带上门。 一小时后,两名女子出现在寂静的小屋前面,听到屋里传出均匀的鼾声,两人低声商量一番,鼓起勇气走上台阶,轻轻敲响虚掩的房门。 第12章 一念之差 连续三次敲门无应答,汪月涵缓缓推开房门,一阵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熏得汪月涵和丫鬟小珍掩住了鼻子。 吴铭无意识地翻个身,紧紧被子继续沉睡,均匀的鼾声消逝,悠长的呼吸声响起。 “这个邋遢的酒鬼。”小珍忍不住嘀咕起来。 汪月涵责怪地瞪了小珍一眼,轻手轻脚地走到壁炉前,仔细端详片刻脸上满是疑惑:用规整的块状山石砌成的壁炉绝对是难得一见的新鲜玩意,看似粗糙却结实巧妙,红黑两种质地的石块纹理流畅相互交错,组合起来自有一种独特的美感。 汪月涵只是从国外图片上见过这种相似的东西,一时间倍感新奇,联想到小屋简明美观的尖顶造型,门前离地两尺的别致露台,粗大的原木柱子和散发天然香味的松木栏杆,再看看屋内双层板状墙壁、树根做成的凳子、简单实用的家具等物品,发现整个小屋处处风格独特粗犷明快,却又流露出丝丝温馨的气息。 小珍没有汪月涵的眼光和情调,嘟着小嘴给壁炉添柴,快步走到后门把门打开,以便吹散满屋子刺鼻的酒气,推开后门却被长毛竹临空飞架引来的泉水吸引了,潺潺流水从廊檐前方的竹筒端口欢畅涌出,落到地面大石板的倾斜面上,水量不小水声却不大,整个布置看似简单,却非常精巧便捷。 汪月涵也跟出来,两人四处打量窃窃私语,对屋里沉睡的酒鬼如此精巧的本事非常好奇。 伫立片刻,汪月涵弯腰提起浸泡脏衣服的木桶,小珍立即抢过去,接上水顺手捡起一旁的皂角,开始麻利地搓洗起来。汪月涵在后门边找到棕竹扫把,退回屋里打扫卫生,仔细清扫完毕,再找来一条布巾沾水拧干,细心擦拭屋内少得可怜的几件家具,最后连壁炉表面也没漏掉。 整理完毕,汪月涵鼻尖上沁出细密汗珠,鬓角秀发被汗水浸湿,温顺地贴在凝脂般的脸庞上,小珍已把几件脏衣服洗完,出奇地没有哼出半句怨言。 两人脸上均带着几许羞涩,却又自然而然毫不牵强,仿佛这一切都是应该做的,且不说吴铭冷峻的气质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仅仅是吴铭临危救难的义举,就让两人心里充满感激,此时为吴铭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与救命之恩相比,实在是显得微不足道。 一阵山风吹来,汪月涵急忙前去关上前门,壁炉里的火光停止摇摆,熊熊燃烧成倍增加亮度,炉中樟木燃烧散发的香气,在温暖的小屋中缓缓弥散。 汪月涵站在关闭的门后,打量清洁整齐的室内,目光最后落在吴卫轮廓分明的脸上,长长的剑眉、挺直的鼻子,微微翘起的长满短胡子的坚毅下巴,是那么的熟悉却又显得那么陌生,这张英俊的脸在凌乱的长发衬托下,显得那么的英俊而又率性。 不知不觉间,汪月涵心脏砰然直跳,同时,心里的疑惑也越来越浓:太像了,太像了! “怎么是你?” 惊醒的吴铭一脸诧异,看着被吓得跳起来的汪月涵直发呆,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听到声响的小珍快步跑进来,看到没什么事又再出去晒衣服了。 吴铭连忙抓过长袍披到身上,麻利地抬腿下床穿上鞋,走到壁炉前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碗水,放下铜壶坐在矮桌边,看着逐渐恢复过来的汪月涵一语不发。 汪月涵平静下来,犹豫片刻来到吴铭对面坐下,接过吴卫递来的一碗水,放下碗拨开遮住脸庞的秀发:“对不起啊,进来时我敲门了的,门也没拴上,进来后见你没醒,又不好吵醒你。” 吴铭面对好脾气的汪月涵不知该说什么,一口喝干一大碗水,又再倒满一杯,揉揉发涨的太阳穴问道:“今天不是上香的日子,你们怎么会到这来?” “我们是特意来向你致谢的,青龙节那天找不到你,说你进山了,估计你今天在家。”汪月涵的声音温柔平静。 后院传来抖衣服的声音,吴铭皱皱眉头,停顿一会低声说道:“事情过去就算了,没必要耿耿于怀。” 汪月涵微微一颤,心中感到丝丝暖意,一句“没必要耿耿于怀”,何尝不是一种体谅,一种开解?吴铭貌似平淡的一句话,却让汪月涵心中颇为感动。 汪月涵低头喝口水掩饰眼中慌乱,良久,她轻轻放下碗,鼓起勇气凝望吴铭冷漠的眼睛:“我打听了很久,只知道你姓吴,山下村民说,你是龙虎山祖庭过来的道长,医术高超古道热肠……” “你想说什么?”吴铭有点粗鲁地打断汪月涵的话。 汪月涵咬咬丹唇:“你和一个人长得很像,那个人是我的兄长,广州黄埔军校二期的,四年前在北伐武昌的战斗中不幸战死,我们家正堂里挂着他的照片。” 吴铭盯着汪月涵的眼睛:“你不觉得荒唐吗?天下长得像的人多了,我是穷人家的孩子,从小到大生长在山里,与你所说的兄长好像没什么关系吧?汪小姐,如果没别的事,请回吧!” 小珍晒完衣服回到屋里,听了这话恨得跺跺脚,汪月涵难过地站起来,刚要道歉离去,突然想起了什么,缓缓抬起头看着吴铭的眼睛:“吴先生,你怎么知道我姓汪?” 吴铭很快反应过来:“我听承元小师弟说的,说你两次找我。有些话本不该说,但我还是想告诉你一声,过几天我就要离开这地方远行,汪小姐如果是想当面感谢的话,你已经做完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亏难山下人说你多好多好,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人,我和小姐为了感谢你,都上山四次了,容易吗?”小珍忍不住大声埋怨。 “小珍!”汪月涵悄悄拉了小珍一把,小珍靠在汪月涵胳膊上,气鼓鼓地怒视吴铭。 吴铭站起来:“小丫头,不要盛气凌人争一时口舌之快,如果你再不注意的话,以后恐怕不但害了你自己,说不定还会连累你家小姐。” “你……”小珍哑口无言,突然想起家里的老爷子曾为此呵斥过自己,一样说过“祸从口出”这句话,自己也发誓一定要改正的。 “谢谢吴先生教诲!”善解人意的汪月涵为小珍解了围,她知道吴铭话虽难听,可也是为小珍和自己好。 “不用谢,该谢的你已经谢过了。” 吴铭说完回到床前,快速穿上鞋子扣上道袍,大步过去打开房门,走到前院山崖上,仰望逐渐堆积乌云的天空,心中没来由一阵烦躁。 山风变大,高耸的银杏树洒落一片片枯黄的叶子,竹稍摇曳林涛起伏,看样子要变天了。 披上呢子大衣的汪月涵和小珍来到吴铭身后,看到吴铭呆呆望着乌云涌动的天空一动不动,一头长发在凛冽的劲风中飘洒飞扬,汪月涵顿时有些痴了。 停住片刻,汪月涵再次礼貌地向吴铭道别,紧紧围巾与小珍匆匆离去。走过竹林掩映的小径,汪月涵心中突然阵阵刺痛,她似乎看到了吴铭那双冷漠眼睛深处遮掩不住的忧郁,感觉吴铭挺拔的背影显得分外寂寞。 汪月涵突然停下脚步回头张望,美丽的眼睛里潮红一片,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也不知道为何如此失落伤感,她只知道,也许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这个突然闯进自己梦中的影子了。 两人走出山门,沿着蜿蜒石阶匆匆下行数百米,呼啸的大风忽然停止,天地灰蒙蒙一片万籁俱静。几滴豆大的冰雨落下,砸在石阶上滴嗒作响,小珍惊慌地望向天空,发现一帘苍苍茫茫的雨幕挂在西面苍穹之下,很快把远方延绵群山淹没。 小珍急得拉着汪月涵,一起跑到山路旁凹陷的岩壁下:“小姐先在这躲躲雨,你病刚好,淋湿了肯定又要病倒的,我跑下山叫上茂林叔带雨伞来接你,马车上还有蓑衣。” “小珍,你小心啊!”汪月涵冲跑下山的小珍大声叫喊。 雨点越来越大,夹杂在雨幕中的冰雹哗啦啦漫天砸下,天地间全是狂风的怒号声和雨声。 飞溅的雨水没有漏过紧贴岩壁下的汪月涵,她脸上水渍流淌,全身冷得瑟瑟发抖。 突然,一把油纸伞遮住岩壁上方的缺口,双眼迷蒙的汪月涵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气息,她缓缓睁开眼,神色复杂地凝望吴铭熟悉的面容。 吴铭半身衣衫已经湿透,水珠从它湿漉漉的长发间滚动而下,只是一双眼睛还是那么的冷漠,问明汪月涵可以自己走动之后,便率先挪步走在汪月涵前面,护送她缓缓走下湿滑的石阶。 汪月涵亦步亦趋小心跟随,看到吴铭走在自己侧前方半步之外,却将整个雨伞撑在自己头上,心中没来由涌起阵阵激动而又伤感的情愫,无法抑制的泪水夺眶而出,混杂雨水滚滚而下。 第13章 孽缘 雨雪已停,天色放亮,白皑皑的太金山笼罩在飘渺的晨雾中。 小木屋里炉火早已熄灭,练了半夜拳喝了半夜酒的吴铭一觉醒来,只觉得满脑子还都是昨日的点点滴滴,怎么也忘不了雨中临别时那张凄美的脸庞,那双蓄满晶莹泪花的眼睛和娇弱颤抖的身躯。 良久,吴铭长出口气,撑起身子披衣下床,来到早已熄灭的壁炉前点燃一截油松,慢慢架起干柴烧起炉火,缭绕的青烟过后,橙色的火焰熊熊燃起。 吴铭在壁炉前盘腿而坐,凝望火苗梳理脑海中复杂的情愫,心里充满矛盾与茫然,他始终弄不清楚昨日为何在雨中追上去,为何送完雨伞之后竟然还把人送下山?难道仅仅是怜悯?或者是潜意识里的冲动? 一个又一个难以明晰的问题,犹如乱麻般纠缠在一起,似乎永远也理不清,更让吴铭难以接受也无力改变的是,按伦理来说,那个汪月涵还是他这副身子的嫂子! 没错,汪月涵是陈继尧次子陈仲康的妻子,这本来与吴铭毫不相干的事情,如今却隐隐刺痛了他,吴铭继承了如今这副皮囊,同样也别无选择地要面对已经逝去的“母亲”的耻辱,陈继尧年轻时犯下的罪孽确实难以宽恕,还有那个驾车撞死“母亲”的管家,这些人如今都活得好好的,估计活得还非常滋润。 火堆边沿的铜壶嘴“嗞嗞”冒出热气,吴铭从呆滞状态中醒来,侧身抓过一只碗倒满水,缓缓放到嘴边一口口喝下去,久存脑中的愿望愈发强烈:“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 吴铭放下碗,走到床头移开大木墩,掀起木板拿出包裹在蓝布中的武装带和毛瑟手枪,从皮质弹匣中拿出个十发弹夹,抽出手枪拉开枪机,熟练地压进子弹合上枪机。 “笃笃!吴大哥,我是正刚。”田正刚洪亮的声音从勿外传进来。 吴铭随手把毛瑟手枪插进后腰,拉紧棉袍前去开门,田正刚乐哈哈的脸出现在眼前。 “天晴了?”吴铭将目光从室外收来,把满头大汗的田正刚迎进屋内。 “昨晚后半夜又下了好一阵,今早出大太阳,只是山道滑溜溜的不好走,恐怕我们要等两天才能进山。”田正刚快步走到壁炉前,捡起吴铭扔在地板上的大腕,自己倒上碗热水咕噜噜大口喝下,再也看不到之前的拘束和客气。 吴铭坐到矮桌与壁炉之间,顺手捡起木柴扔进炉里:“等两天没关系,祈真观的继任道长也没来接任。正刚,村里的农活忙完了?” “早在春节后家家户户就已下地,勤快点的早干完了,我家田里的秧苗都快一尺高了。”田正刚放下碗就问:“吴大哥,能不能把那支汉阳造拿出来让我过过瘾?” “自己去拿吧。”吴铭懒洋洋地回答。 田正刚兴奋地跳起来,几步跨到床头木墩旁,从已经打开盖板的槽子里抓起步枪和帆布弹带,回到壁炉前乐呵呵地拨弄起来,拉完枪栓练瞄准,装上子弹又卸下,没一会功夫,这支汉阳造就让他玩得顺顺溜溜的,要不是吴铭告诫,担心枪响会让山下听到,田正刚早已经跑出去打几枪过过瘾了。 放完羊之后两人开始做饭,用完午饭再次聚在壁炉前摆弄枪支,彼此感情迅速升温,田正刚对吴铭的称呼已经改变,“吴大哥”的“吴”字不知不觉省略掉,变成了“大哥”。 吴铭也从田正刚嘴里了解到许多信息,对周围环境、习俗、周边各村镇的情况有了更深认识。 令吴铭意外的是,比自己还小六岁多的田正刚也是个好猎手,田正刚说起自己大哥的狩猎本事时眉飞色舞由衷敬佩,涉及到自己的本事也不含糊,似乎除了他大哥,方圆百里没有能胜过他的。 交谈中得知,田正刚五岁就上村中私塾,七岁起跟随伯父练武,十三岁就跟随自己大哥进山打猎,经常在人迹罕至的群山里转悠三五天,从小到大没有一次空手而归,家里前年秋天新建的正房,就是他和他大哥几年来卖毛皮和山货赚回来的,什么下套子、连环坑、挖陷阱、设檑木、装铁夹等等技能,几乎没他不会的,每每说到得意之时,他脸上洋溢的自信神采,让吴铭都暗暗为之感慨。 田正刚留了下来,他上山之前对家人说要到祈真观帮忙几天,家人没有二话,老娘子还叮嘱他要知恩图报,不要舍不得力气。有了田正刚的陪伴,吴铭的日子不再那么孤寂。 吴铭抓紧时间前往祈真观,与勤劳壮实的田正刚一起为即将到来的观主承智打扫道观,准备好足够的柴火,清理好灶台和厨房,还得照顾好小承元留下的二十几只羊。 次日中午,承智道士终于领着两个小徒弟和两个杂役来到祈真观。 三十一岁的承智道长身材偏矮,蓄着两撇漂亮的小胡子,面容肃穆话语不多,谈吐文雅彬彬有礼,他放下行囊就跟随吴铭里里外外走完一圈,看到一切都干干净净整整有条,道谢的话一直不停,并吩咐吴铭如有时间可随时来找他聚聚。 吴铭礼貌地答应下来,告辞后返回自己的小屋,心里的一份牵挂也随之放下,且不说承智是秉真道长的大徒弟,与承宗、承元是师兄弟,仅从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点来说,怎么也得有始有终。 第三天仍是阳光普照的好天气,准备好一切的吴铭和田正刚悄悄进山。 对吴铭而言,进山打狼是为了联系枪法,检验这段时间来独自练枪的体会,积累经验增加以后保命的能力,同时也是一种紧张情绪的排解和发泄,他需要通过高强度的体力消耗,来暂时忘记脑海中繁杂的情愫。 。。。。。。 煌固镇陈家大院西苑里,病了好几天的汪月涵清减许多,她吩咐丫鬟小珍打开关闭多日的窗户,目光掠过冷冷清清的花园,最后凝望着远方的太金山久久不动,一双大眼睛因脸型的消瘦显得更大。 陈家二少爷陈仲康春节后就赶往南昌任上,没有携带生病的妻子一同前往,陈家人也知道自去年弋阳方志敏几次暴动之后,整个上饶到鹰潭的局势很不安稳,沿途各县镇枪声不断盗匪横行,加上媳妇汪月涵年前受到惊吓病体未愈,前几天到祈真观还愿又突遭风雨,使得病情反复不宜长途跋涉,暂且留在家里休养,因此,计划好赶赴南昌的汪月涵和丫鬟小珍只能继续留下来。 陈家老爷子陈继尧对性情婉约的儿媳妇比较满意,媳妇出身名门知书达理,尊老爱幼善待家人,唯一觉得不足的是身体娇弱,性格有些偏冷,从去年秋天结婚到现在,全家上下没几个人见过儿媳妇的笑容,似乎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陈家大太太、二太太对儿媳妇却是很不满意的,认为儿媳妇虽然出身汪家大族,是接受过新式教育的文化人,但与自己留洋回来步步高升的儿子相比,还差那么一大截,没理由拿捏身份不苟言笑,而且这个儿媳妇整天愁眉紧锁,一点也不喜气,怎么看都不像旺夫之人,两位太太甚至在私下取得共识,等待一年半载之后,再给陈家唯一剩下的宝贝儿子娶两房妾室,省得汪月涵那副病恹恹的身子和愁眉苦脸的样子令人心烦。 只有年逾三十岁的三太太对年轻美貌的儿媳妇没有任何意见,三太太出自广丰富商家庭,出身不高,但从小识字,性情宽厚,不像大太太二太太那样整天摆架子,非得让病兮兮的儿媳妇每天早上过去请安心里才舒服。 自汪月涵进了陈家,三太太每隔两天就到西苑探望,陪儿媳妇说说话,聊聊天,讨论一下古诗词,议论一番如今正在蓬勃发展的新文化运动,还不时在陈继尧耳边说儿媳妇聪慧娴淑外柔内刚,是个难得一见的才女。 总的来说,汪月涵在陈家的日子不怎么好过,虽然从小丧母的汪月涵外表柔弱内心坚强,但她心中的寂寞与伤痛没有谁能知晓,她在两个家族的操持下嫁给陈仲康之婚姻轰动一时,外界普遍认为两人郎才女貌如同天作之合,羡慕者嫉妒者大有人在,可其中甘苦又有几人能够体会。 对于公公陈继尧,汪月涵是非常尊敬的,对投身于国民革命战死在武昌城下的陈家长子陈伯安,汪月涵更是无比崇敬,唯独对叔叔汪道涵的包办婚姻、对满口新词华而不实的丈夫陈仲康没有半点好感,但木已成舟悔之不及。 这种折磨人的无力感,让汪月涵心中的痛苦日盛一日,却又无处发泄,直到无意中见到吴铭。 见到吴铭的第一眼,汪月涵震惊不已,吴铭不但与陈家大堂墙上悬挂的、令人敬仰的黄埔英雄陈伯安的照片如同一人,而且与公公陈继尧也长得七分相像,如果说是纯属巧合,汪月涵绝不相信。 更要命的是,从见到吴铭的第一眼开始,吴铭英俊冷漠的独特气质,以及深邃的蕴涵淡淡忧伤的眼神,瞬间触动了汪月涵的心灵,那种似曾相识却又道不清说不明的悸动感越发强烈,特别是汪月涵在危急关头获得吴铭搭救之后,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等到吴铭在大雨中给她送伞时,她的心绪她的情感再也无法压抑。 她时常在想,吴铭此刻正在干什么?这种感觉日盛一日,令她备受煎熬。 第14章 春分 太金山西麓十余里的山坳下,有条清澈冷冽的溪流绕过茂密的竹丛,从山路边两块紧紧相贴的赤红岩石脚下哗哗流淌,发出悦耳的叮咚声,偏西的暖阳透过竹梢间隙,将斑驳的金色光芒洒入淙淙溪流,反射出粼粼波光。 疲惫的吴铭蹲在溪边,抓起把细沙搓洗手上的泥污和黏糊糊的血迹,掬起几捧溪水清洗满是污垢和汗渍的脸,抬头仰望蔚蓝的天空,发出悠长而痛快的呼吸声。 原定五天的狩猎最终耗费了八天,没打到一只狼,但打到了两头大野猪和五只小野猪,吴铭和田正刚两人又背又抬用去一天半时间,来回六趟累计走了两百余里山路,才把猎物弄到这里,算得上收获丰沛不虚此行,用田正刚这个优秀猎手自豪的话说:“放在以前,哪怕十个好手出动十天半月,都赶不上我们两人这次的收获”。 吴铭在八天里学到很多东西,对忍耐与坚持体会更深,前前后后打出了八十多发子弹,检验了自己枪法的同时,也学到不少宝贵的山野生存经验和狩猎知识。 两人翻山越岭寻找野兽的踪迹和老巢,每天都走得汗流浃背筋疲力尽,晚上随便找个山洞燃起篝火对付一夜,饿了采点野菜蘑菇用竹筒煮个汤,就着干粮填饱肚子,次日一早随便吃点干粮继续出发。 前三天毫无收获,倒是为了吴铭的枪法练习耗费了三分之一弹药,因此整个过程一点也不单调,路上不时碰到穿山甲、野兔和山鸟等小猎物,吴铭跟在田正刚身边认识了不少动植物,了解各种野兽和鸟类的栖息规律,知道什么野菇野菜可以吃,什么有毒,学会辨认各式各样的山藤和叶子,知道如何从山藤根部挖出一块块硕大的山薯果腹。 到了第四天,吴铭发现自己体力下降很多,心里也开始出现急躁感,原以为同样年轻气壮沉不住气的田正刚,却没有半点着急的样子,仍然精力旺盛健步如飞,吴铭只能咬着牙跟着,一路跟得很辛苦。 好在田正刚每次遇到动物的粪便、足迹以及倒伏的植被时都停下,耐心地告诉吴铭这是什么动物留下的痕迹,大约留下了多长时间,下一步要走哪个方向,若没枪的话该如何挖陷阱、装套子等等,让吴铭不至于感到寂寞难忍。其中几次,田正刚甚至抓起狼粪嗅一嗅搓一搓,据此做出更为准确的判断。 看到田正刚如此沉着如此投入,吴铭暗自惭愧,对田正刚的丰富野外生存知识和超强的韧性异常钦佩。 第四天傍晚,田正刚终于发现野猪群栖息地,疲惫不堪的吴铭顿时精神大振,在田正刚的指挥下,两人从下风口悄悄绕过去,占据野猪老巢对面的两个高点,向受到惊吓的野猪一顿射击。 老练的田正刚端起已经属于他的汉阳造,仅用两枪就击毙一头性情暴烈的大野猪,吴铭横端毛瑟手枪兴奋不已,可前三枪全部打空,惹得一头凶性大发的野猪嚎叫着向他疾奔而来。 没等吴铭端枪瞄准,田正刚准确的一枪打出,疾奔的野猪脑门溅血应声而倒,猪群惊恐哀嚎四处奔逃,田正刚这才压上第二个弹桥,整个过程游刃有余从容不迫。 猪群中倒下的两头大猪全是田正刚打倒的,四十余米的距离,又处于野猪无法利用瞬间冲击构成威胁的有利地形,对于手握军用步枪的田正刚来说,击毙猎物实在太简单了。 随着那头发疯野猪被田正刚猎杀,吴铭也冷静下来,稳稳端枪瞄准了才射击,四十多米外两只跑得慢的小猪先后被吴铭击中,另一只成年公猪中弹挂彩转身狂逃,清脆的枪声震荡山谷余音不绝,到处回响着野猪凄厉的嚎叫声。 四天的艰难跋涉餐风露宿,换来短短几分钟的射猎,获得丰硕成果,吴铭心里感慨不已,对狩猎有了深刻认识。 善于总结的吴铭自此才算适应过来,此后的两夜一天时间里,两人又一次经历了失败的守候伏击:用山藤把一只受伤的小猪绑在开阔地的小树下,企图利用小猪的哀叫声和几只死野猪的血腥气味诱引野狼,可惜最后没有如愿,连狼的影子都没看到。 田正刚说狼性狡猾,估计枪声已经惊动野狼,野狼发现危险就会远遁,加上天气转暖小动物都出来觅食了,野狼不缺食物,所以听到小野猪的惨叫也不会来,要收拾野狼只能等下一次,反正手里有了威力巨大的汉阳造,不愁打不到野狼,而且初冬季节的狼皮才是最好的。 两人放弃伏击野狼,齐心协力把两头大野猪和五头小野猪弄到太金山西麓的坳口,来来回回又耗费一天半时间。 吴铭被折腾得筋疲力尽,此前他一直认为自己吃苦耐劳韧力过人,又在道门潜心苦练了大半年武功,不敢说出类拔萃,至少体质和承受力要比以前强大很多,但与体力变态走山路如履平地的田正刚一比,吴铭才发现自己差的不是一点两点。 山坳下就是走出群山莽林的山路口,距离田家村四里多路,收拾好一切的吴铭只觉得两腿发飘,坐下来就再迈不开步子,只能反复叮嘱田正刚记住,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枪是吴道长帮借来的,已经还回去了”,让他藏好枪再回村里叫来信得过的几个兄弟,把猪分割送回村里,估计乡亲们不会执着追究枪的来由,怎么说都弄回来上千斤肉,给乡亲们每家送去一两挂,让老人和孩子们改善一下生活也是好的,扔掉的话就是造孽了,哪怕吴铭能狠下心,田正刚也不愿意。 令田正刚倍感失望的是,吴铭谆谆叮嘱完毕,不等田正刚回村叫人就独自离开了,田正刚知道吴铭性情随和善没有架子,更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之所以不愿露面,完全是不希望被人发现步枪的秘密。 当夜,田家村酒香四溢一片欢喜,本就记住“吴道长”恩情的田家村人更为感激。 次日天没亮,田正刚就拿上礼物登上太金山,到了地方看到吴铭刚练完拳,手痒之下竟然和吴铭对练,十几个来回谁也不敢下狠手,最后竟然打了个旗鼓相当,只不过吴铭身上的脚印要多几个。 等吴铭气呼呼地收拾完进入屋内,乐哈哈的田正刚已经端来一木盘溪水和毛巾:“大哥洗把脸吧。” 吴铭见田正刚还是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摇摇头便开起了玩笑:“昨晚老乾叔家的漂亮闺女没把你灌醉?” 田正刚嘿嘿一笑,放下木盆从背后抽出一双崭新的千层底:“大哥,这双鞋是我娘叫我送来的,别嫌弃。” 吴铭望一眼新鞋,洗完脸拧干毛巾倒去水,指指田正刚脚下补了补丁的棉鞋说道:“这是你娘为你做的吧?你留着,我有鞋。” 田正刚耐心等吴铭洗完,跟随吴铭一同走进小屋:“大哥,记得你曾说过,如今洋人军队脚下都穿那种结实的生胶底皮鞋,绑带子的,耐磨轻便爬山不滑,上海广州等大地方有得卖,等日后要是你发财了,再送给我一双不就行了?” 吴铭盯着田正刚的眼睛好一会:“好吧,我记住了。” 两人在壁炉前连享受香喷喷的肉粥,吴铭端着碗问道:“今天什么日子,你不用干活?” 田正刚惊讶地看着吴铭:“今天是春分啊,祈真观每年春分都要举办法事为万民祈福的,周围十里八乡的人都会上山进香祈福,这时候恐怕祈真观都挤满了。大哥,你不会真是个假道士吧?也不对啊,要是你是假道士,名震四方的秉真道长怎么会留下你?” 吴铭苦笑一下,喝完一大碗肉粥,摸摸暖烘烘的肚子站起来:“正刚,这回进山虽然没打到野狼,但是见识了你的高强身手和沉稳性子,我放心了!只要枪在你手里,我相信野狼早晚会被你除掉,只是子弹剩下不多,估计以后你悄悄找道上的人也能买到,或者向收山货的客商卖,对付着用吧。” “大哥,你真要走啊?”田正刚着急地站起来。 吴铭点点头:“阳历已经是三月下旬,我在这呆了快十个月,得走了,你刚才说得对,我不是真正的道士,和你一样是穷苦人家出身,住在祈真观是因为我受伤了,需要诊治,估计这几天龙虎山就会派人给我送来出行的身份证明。你不是挺喜欢这座小房子吗?我已经和承智道长说好了,我走之后,这屋子你能用就用吧,后面那个山洞你也去过,存有不少酒、粮食和干货,你看着办吧。” “大哥……”田正刚哪里愿意让吴铭离开,可淳朴的汉子又不知道如何挽留。 “走吧,一起去马鞍岭把枪和子弹取出来,放在那个小山洞里不安全,时间长了让人不放心,完了我从东边那条小道上山,你自己想法子把枪拿回去,藏在稳妥的地方。”吴铭说完抬脚就走,田正刚只好快步跟上。 两人越过西面两道悬崖下到马鞍岭山坳,越过小溪从林中山洞取出长枪和子弹,田正刚用布条将汉阳造步枪一圈圈缠绕起来,最后抬起头不舍地望着吴铭,看到吴铭挥挥手走进上山的小路,田正刚想都不想就跟随而去。 吴铭只好停下,又是一番安慰,直到答应离开前一定到田家村住一晚喝几杯送行酒,田正刚才一步三回头地下山。 满头大汗的吴铭爬上陡峭的岩壁,绕过两道狭窄陡峭的山弯,穿过大树下的一片竹林,惊讶地发现自己小屋侧前方的竹竿上晒着一溜被子和衣衫,那个熟悉倩影消失在自己的小屋门口,一闪而逝犹如惊鸿,令吴铭恼火不已。 第15章 横生事端 祈真观的盛大法事已经结束了半个多时辰,香客信徒们都已陆续下山。 蜿蜒的山道上,两名女子在一个高挑道士的陪伴下,沐浴晚霞缓缓下行,两名女子分别是汪月涵和丫鬟小珍,年轻的道士则是脸色阴沉的吴铭,要不是承智道长得到大笔香油钱,吩咐吴铭一定要送两位贵客下山,吴铭根本不会离开自己的小屋。 三人停止脚步,在半山大树下稍作歇息,汪月涵面向晚霞,深吸口气调整紊乱的气息,娇美的脸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在霞光映照下泛起迷人的光泽。 小珍倚在汪月涵身边,指点远处即将隐没夕阳的山巅兴奋地说些什么,最后贴在汪月涵耳边,指向山上露出一角的小木屋窃窃私语,很快惹来汪月涵的低声嗔怪。 两人闹了一会,汪月涵脸上的羞涩消隐,转过身来到吴铭面前:“离开山门时,我隐隐听到承智道长和你说的话,你为何不到镇上去领张证明文书,然后到县里办张民国政府统一颁发的身份证明,反而要龙虎山那边送来?龙虎山属鹰潭管辖,而你却是煌固镇人啊!” 坐在石板上的吴铭抬起头:“你怎么知道我是煌固镇人?” 汪月涵微微一愣:“我猜的,你说话口音是本地口音。” 吴铭冷冷凝视汪月涵的眼睛:“你到煌固镇多久了?” 小珍抢着回答:“去年秋天我们小姐才嫁到这边来的,老历七月初五离开鹰潭老家,初七到了上饶县城,住进我们汪老爷府上,过了中秋才坐八抬大轿嫁到这鬼地方,要不是小姐病体尚未恢复,我们早就到南昌去了,谁愿意呆在这?你问这干嘛?” 吴铭点点头:“有件事你们应该听说过,去年夏天,镇西吴家村有个穷苦人被煌固镇陈家害死,后来她儿子去报仇,结果仇没报成,反而被陈家诬陷为***弄进县城大牢,折磨得九死一生,这事当时闹得挺大,煌固镇和周围各村都知道,你们不会没听说吧?” 汪月涵和小珍面面相觑,最后把目光移到吴卫脸上。 小珍的大眼睛睁得圆圆的:“听说了,我们府上的人说,那个深夜拿刀进府行凶的恶人,后来让几百个**劫狱救走了,劫狱那天,县城枪炮不停血流成河,单是我们汪老爷手下的官兵就死伤二十几人,十几座官员富绅的宅子让**烧成灰烬,后来又听说,那个胆大包天的恶人竟敢在大年初一返回田家村,给他死去的老娘修坟烧香,害得我们府上的家丁增加了一倍,直到二少爷派人从南昌悄悄送来十几支长短枪才好些,可一到晚上,管家和护院师傅就要巡查前后院子,不许下人们走动,怕那个亡命之徒再来杀人,咦?你问这干嘛?” “你说呢?”吴铭冷冷地望过去。 小珍吓得惊呼一声,急退两步一屁股坐到石阶上。 汪月涵扶起小珍,娇躯微微颤抖,眼中满是哀痛,良久,她强忍心中的翻天巨浪,上前一步担忧地望着吴铭:“你一直躲在祈真观?” 吴铭无奈地点点头:“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不说这些了,谢谢你和小珍帮我清洗那么多东西,让我省去不少事,你放心,我这两天就离开,天下之大总会有我的栖身之处,以后你也别来了,山路不好走,是是非非也说不清。” 汪月涵沉默片刻,转身扶起手脚发软的小珍:“小珍别害怕,传言不可信,吴道长不是他们说的那种凶徒,否则他就不会在破庙里冒死救下我们,别害怕,你先下山等我,我和吴道长说几句话就回去。” 小珍没了主意,频频点头转身就走,走出几步又再回头,看到汪月涵示意她离开,才惊慌失措患得患失地快步下山。 汪月涵望着面无表情的吴铭,好一会才鼓起勇气问道:“这么说,你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也知道我是谁了?” 吴铭点点头没有说话,深邃的眼里看不出任何情感,似乎对这一切无所谓。 汪月涵轻抚山风吹起的秀发:“从见到你第一面开始,我一直在猜测,你长得太像陈家故去的大哥了,我也听到不少关于你的事情,心里疑窦重重,但都不能证实,也不敢问府上的人,后来和三姨娘闲聊时,她说起整件事情的前前后后,我才知道你的身世,知道你苦难的母亲,我、我很难过。” 吴铭站起来:“此事和你没关系,好了,你多保重吧!” “等等!”汪月涵追上两级石阶,眼中一片潮红,脸上全是无法掩饰的不舍之色:“能告诉我你要去哪吗?” 吴铭的身形一顿,缓缓转过身,眼里露出罕见的伤感和温和:“我也不知道,或许去上海,或许去广州甚至香港,走一步算一步吧。” 汪月涵仰望神色落寞的吴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吴铭幽幽叹了口气,转身大步上山,身形消失在上方弯道处时,汪月涵眼里已经蓄满泪水,无力地坐在石阶上流泪。 夜幕已经降临,煌固镇陈府正房客厅里马灯高悬气氛凝重。 陈继尧端坐在正堂太师椅上,双目微闭脸色很不好看。侧下手坐着个四十多岁的丰腴妇人,圆脸白皙五官端正,看得出年轻时非常标致,要不是嘴型稍大双唇略薄,可以称得上雍容富态。她身穿暗花蓝绸衣衫,发髻油亮一丝不乱,头上插着的鸣凤金钗频频颤动。 身穿黑色府绸长衫的高大管家站在妇人背后,四名身体强壮目光锐利的家丁分布大厅左右,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跪在正堂中央的车夫身上。 慌张的车夫已经如实禀告今天送少奶奶汪月涵上祈真观烧香的过程,并说来回路上自己小心翼翼没有耽搁,但是解释不清为何天黑才到家,只是不住辩解说,二少奶奶下山晚了些,太阳下山之后才下到山脚下,随后没有任何耽搁就往家里赶。 “滚!” 车夫在妇人尖利地呵斥声中手忙脚乱爬起来,连声告罪弯腰逃走。 妇人接着让家丁们都退下,站起来走到脸色铁青的陈继尧面前:“老爷,你都听到了,你媳妇烧的什么香要这么长时间?祈真观的法事午时就已经结束,镇上去烧香的人早回来了,只有你那媳妇例外,下山就那几步路,一个时辰能走个来回,为何她天黑才下到山脚?她可不是长着三寸金莲的小媳妇,要是惹出什么闲言碎语,我们陈家的面子往哪放?” “好了、好了!明天早晨她问安时,你说她几句告诫一下就好了,你是大太太,管教内眷本来就是你的事情。”陈继尧不耐烦地站起来,心里没来由一阵纠结。 大太太连忙抓住陈继尧的袖子:“老爷,你也得说她几句啊!她仗着在省城读过几天书,自以为清高了,自打进我陈家就整天板个脸,凭什么啊?汪家虽是大族,可她汪月涵却是庶出那一支,哪里说得上身份高贵?要不是看在汪五哥的面子上,我能这么惯着她?我难做啊老爷,我只知道,做陈家的媳妇就要规矩点,她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在南昌城里疯疯癫癫的才女了,女人结了婚就要守德,整天出去抛头露面也不知羞,上一次要不是她进城取什么新书,怎么会在半道上招来官军的祸害?到现在她身子干不干净还得另说呢,你和三太太要是再这么纵容她,难保哪天把陈家的脸丢尽了!” “够了!” 陈继尧恼火地瞪着大太太:“春节过后我就再三告诉过你,快把儿媳妇送到南昌去,让她和康儿两口子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也好快点诞下一男半女传宗接代,你不放心跟着去就是了,可你总是磨磨蹭蹭说三道四,管不好是谁的过错?哼!” “老爷……。” 陈继尧拂袖而去不再回头,大太太气得直跺脚,看到陈继尧行进的方向是三姨太的院子,大太太顿时大感委屈,捧着心口泪如雨下。 躲在一旁的管家连忙上去搀扶:“姐,这事没完,但你不能再这么僵着,否则只会惹得姐夫生厌。” “这天杀的啊!我嫁进他陈家二十八年,给他陈家生下两个儿子,他怎么能这么对我啊?东苑那妖精只生下个丫头,没给他陈家生下半个传宗接代的,他却整天宠着捧着,嫌弃我人老珠黄了啊!”大太太靠着弟弟嚎哭起来。 管家连忙低声喝住:“姐你小声点、小声点!你想想,怎么说你都是正室,是大太太,陈家上下除了姐夫,有谁比你尊贵?之所以弄成今天这样,是你心太善,姐夫刚才那口气就是说你没管好家啊!你大权在握,为什么有权不用?依我看,就借今天这个事由,把你的威望立起来,康儿的媳妇不能动,难道她身边那妖里妖精的小丫头不能动吗?主人有错奴仆有罪,把那个丫头抓来细细拷问,还怕抓不住把柄?哪怕打死她也是活该,王法都不会管,通过这事杀一儆百,让府中上上下下的人好好看看,谁才是这个家的主人!” 大太太醒悟过来,越想越觉得弟弟的话在理,只觉茅塞顿开热血上涌,一把擦去脸上的泪,咬着牙恨恨地吩咐:“你去,叫我房里的青萍走一趟西苑,把那个溅丫头叫到我房里,再把厨房的两个婆子一起带来,今天一定要出口恶气,哼!老娘不发威不行了!” 管家嘿嘿一笑:“这就对了!姐,依我看啊,少奶奶恐怕有问题,不然哪会遭来那么多是非?你先回房养足精神,我这就去吩咐人把那个牙尖嘴利的丫头弄过来,让几个婆子上去一顿招呼,看她嘴硬还是板子硬,说不定还能挖不出点见不得人的东西。” 第16章 抓捕 在两名婆子没头没脑的板子抽打下,满脸是血的小珍哪里敢有半点隐瞒,一面哭泣求饶,一面将那天如何被两名南昌军官欺辱、如何获救、事后她主仆如何上山感谢吴道长、今天上山烧香帮吴道长洗被子洗衣服、吴道长在祈真观道长委托下送下山等等事情和盘托出,最后还供认说,吴道长就是那个曾经拿刀来府上报仇的吴山伢子。 满屋子的人全都吓呆了,两个婆子收起三尺长的板子,惶惶然望着怒火攻心的大太太,左右搀扶大太太的两个小丫鬟也吓得脸色发白抖个不停,大太太的弟弟汪管家两眼飞速转动,脸上全是阴郁之色。 事关陈府的声誉和仇怨,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唯有倒在地上的小珍嘤嘤哭泣。 汪管家思前想后,眼中凶光频闪,咬着牙凑近大太太低语几句。 大太太双眉抖动几下,狠下心重重点头,汪管家转身就走,很快带来两个身强力壮的护院师傅,用被子蒙住小珍的脑袋迅速捆绑结实,小珍拼命挣扎叫喊,双脚乱颤全身痉挛,转眼工夫窒息而死。 “走后门,到野地里找个地方埋了。” “是!” 两名护院师傅抬起小珍迅速离开,管家凶神恶煞地环视一圈,一步步走到两个吓得全身发抖的婆子面前:“明早你两个到我屋里,每人领五个大洋赏钱,给我记住了,离开这屋子之后,就给我闭上你们的臭嘴,谁要是让今天的事情露出半点风声,休怪老子心狠手辣!记住了吗?” “记住了、记住了……” “二爷放心,打死我也不敢胡说八道啊!” 管家满意地点点头,挥挥手让两个婆子退下,望一眼已经吓坏了的两个丫鬟:“你们俩从小就跟着太太,不用我告诉你们怎么做了吧?” “是是!二爷放心,我们什么也没听到。” “很好,下去吧!” 汪管家挥手让两个吓哭了的丫鬟离去,上前搀扶大太太坐下:“姐,看样子你得马上把老爷请来,商量一下该怎么办,我们的仇人如今就藏在太金山上,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悄悄摸进来报仇,那可是个发了疯的狠人,说不定他身后真有**暗中支持,此人一日不除,我们陈家上下就一日不得安宁啊!再有,少奶奶出了这等丑事,要是传出去,我们陈府的百年声誉毁了不说,刚走上仕途的少爷怎么做人啊?这不是误了少爷的大好前程吗?” “孽种!孽种啊!” 大太太清醒过来,瘫在椅子扶手上咧嘴痛哭,汪管家惊讶之下不住催促,大太太只是一个劲流泪。 大太太哭了很久,擦去眼泪一把抓住汪管家的手:“二弟,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汪管家脸色更为凝重:“当务之急,是尽快除掉太金山上那个祸害,把整件事瞒下来,可我们人手不够,那个祸害既然能杀掉两个南昌军官,想必不是一般的难对付,而且,我估计那个祸害手里一定有枪,从两名南昌军官身上抢走的两杆枪,我手下就二十几人,恐怕抓不住他,所以,得到县城求汪五哥发兵围捕,怎么说汪五哥也是你我的堂兄,堂堂县长,汪陈两家又是三代的交情,二奶奶嫁过来也是他一手促成,他总不会不管吧?出了这档子破事,他脸上也不光彩啊,要是传出去,老汪家的脸更不好看,他能不帮我们吗?” “对对!二弟你现在就进城,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五哥,请他立即派兵除掉那个孽种!老天爷啊,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大儿子英年早逝,唯独剩下康儿这个骨肉,刚有点出息,又遭来这么个祸害,万一有个好歹,我怎么活啊?”大太太急得语无伦次,眼泪又止不住流出来。 “姐你别哭了,眼下不是哭的时候,得快点把姐夫请来,让他快拿个主意才是,怎么说这是件大事,要姐夫点头才行啊!”汪管家耐心劝慰。 大太太收起眼泪,沉思片刻猛然站起:“不用他点头,这时候他就趴在那贱人的肚皮上,谁去烦他还不招来一顿骂?就算他过来,以他的心性还不得犹犹豫豫啊?要是他还惦记着当年干下的龌龊事,说不定磨磨蹭蹭没个主张,今天我做主了,那个天杀的孽种如今就在西面的太金山上,随时都可能来寻仇,耽搁不得,你立刻骑快马进城搬兵,越快越好。” 汪管家疑惑地望着大太太:“姐,我怎么觉得这里面有蹊跷,你总把那凶徒称作孽种,是不是瞒着我什么?” “哎呀!都火烧屁股了你还问,快去!你来到陈家不到两年,自然不懂二十年前的事,等事情办完了,我再原原本本告诉你,不除掉那个孽种,说不定你我都不得好死,别忘了那个孽种的娘可是你亲自驾车撞死的,不除掉他,后患无穷啊!”大太太急得把弟弟推出去。 “好好!我这就进城,你在家等我消息。”汪管家不再询问,风风火火地小跑而去。 。。。。。。 凌晨时分,太金山上。 星光渐隐晨曦乍现,吴铭站桩完毕再练完一趟拳,捡起衣衫擦去脸上身上流淌的汗水,看了看隆起的胸大肌和几块腹肌,转动一下健壮的手臂,顺手一抛将衣衫挂在三米远的竹竿上,走到空地中间粗大的木桩前,深吸口气摆出个少见的起手式,双手一阴一阳如抱乾坤,低哼一声突然发力,水桶粗的两米木桩随之发出沉闷的击打声。 一刻钟过去,吴铭收起最后蹬出去的一脚,双膝微曲不丁不八地展开个收势,略作调息过去取下衣衫,一边擦汗一边向叮咚作响的小溪走去,蹲在溪边石板上清洗起来。 拧干衣衫擦去脸上流淌的水渍,吴铭惬意地抬起头长出口气,恍惚间,似乎听到一阵隐约的脚步声。 吴铭侧耳细听片刻,缓缓转头望向祈真观方向,终于清晰地听到阵阵杂乱的脚步声和杂草的倒伏声,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看样子不止二十个人。 吴铭来不及思考是什么人摸过来,四处看看随即跃起,冲回小屋迅速穿上道袍,从枕头下抽出毛瑟手枪拉动枪机,扎上连接弹匣的宽腰带侧耳倾听片刻,毫不犹豫大步掠出后门,敏捷地穿过引水竹筒下方,跨出几步跳过三米小溪,转眼间隐没在大树后方茂密的丛林里。 五十几名头戴大盖帽身穿浅灰色军装的保安团官兵络绎摸到木屋前方,带队军官挥舞手中驳壳枪低声发令,五十几人立即分散开来将木屋团团围住,枪口全都对准了大门和两个敞开的小窗。 “连长,里面没动静,是不是发现我们了?”一个机灵的小兵弯腰来到木桩后的队长身边。 连长举枪虚指前方:“没看到房顶的铁皮烟囱还在冒烟吗?肯定在屋里,你带十个人悄悄接近后门,我带人封住前门,听到我枪响一响就撞进去,抓不到活的,死的也行。” “明白了。” “啪——” “不许动!不许动……” 枪声之后一片混乱,连长和十几名小兵冲进屋内如临大敌,可屋里半个人影也没有,整洁的屋子空空荡荡,床上的薄被折叠得整整齐齐,只有壁炉边上的铜壶不住地冒出蒸汽。 “嘛逼的,他一定是发现我们摸过来了,看样子估计没走远,说不定就藏在附近,给老子搜!”连长恼羞成怒。 一群小兵已经乱哄哄涌进来,两名排长来到连长身边:“这荒山野岭的不好搜啊,听说歹徒手上有枪的。” “是啊,敌暗我明啊!” 连长恼火地瞪大眼睛:“嘛**的,几十个弟兄三更半夜跑了几十里山路,好不容易封锁了所有山道摸上来,鸟毛没捞到一根就怕了?当初是谁听说有三百大洋奖金就争着来的?” 所有人不说话了,连长想了想毅然决定:“怕什么?下山的所有小道都已经被封死,团座亲自领着两连弟兄封锁了下山所以道路和坳口,陈府汪管家带着家丁守住了西面坳口,后面是猴子都上不去的山崖,歹徒孤身一人,就算长对翅膀也飞不过去,只要我们找到歹徒就一顿乱枪招呼,还怕打不死他?你们兵分两路,顺着大树前后林子搜过去,走!” “是!” 外面枪声传来,屋里顿时一阵混乱。 一个小兵冲进来:“连长,西面山下响起枪声,像是在西面山腰方向开的枪。” 队长冲出小屋,一口气跑到悬崖边俯瞰,一群小兵呼啦啦跟随而至,几十双眼睛望向下方五百米左右的山腰,无奈林木葱郁什么也看不见,只知道下面正在开火。 连长只好举起驳壳枪大声下令:“下面是陈府家丁们把守的坳口,看样子和歹徒打起来了,快!顺着声音追下去,越过小溪一定有下山的小道,赶过去前后夹击,哪怕歹徒被打死了,我们也要到场,三百大洋啊!” 官兵轰然叫喊,端着枪争先恐后跳过小溪。 山腰下的大岩石后面,吴铭端着枪紧贴在石头上,用手擦去右腮帮被飞溅石屑划伤的口子,着急地四处观察地形。 稀疏的子弹不时飞来,打得头顶上的树叶不住飘下,吴铭已经判断出下方山坳打来的不少于五支枪,距离不会大于三百米,要是不尽快想办法脱身,山上的敌人就会追来,到时腹背受敌就更糟糕。 可吴铭眼下所处的地方几乎是绝路,左边是十几米深的山涧,长满青苔湿滑不已,别说爬下去,能不能站住还是一回事;右边是陡峭的山坡,虽然草木繁茂可毫无遮拦,爬上去就会暴露身体,成为下方敌人射击的目标,哪怕敌人的枪法不准,可五六支枪对准发射,难保不被击中。 叫喊声中,下方的枪声忽然停止了,上方传来的呼应声却越来越近,吴铭知道再不动就只能躲在这等死,于是深吸口气试探性地向下方开了第一枪,立刻引来下方的一片还击。 噼噼啪啪一阵枪响过后,下方的枪声稀落下来,吴铭抓住时机猛然跳过岩石,怒吼一声端起枪冲下山道。 第17章 杀个回马枪 枪声大作竹木断裂,吴铭在纷飞的弹雨中向下疾冲百余米,两发子弹从他的脖子旁和头顶掠过,炽热的弹丸在他脖子上划出一串燎泡,飞起的长发被打落一丛,当真是险之又险无比侥幸。 一口气在湿滑陡峭的山道上狂奔百余米,吴铭气息急促后劲不足,手里的毛瑟手枪在冲锋中打出了五发子弹,却由于距离太远没给下方的阻击之敌造成任何伤亡,但产生了足够的威慑作用,至少下方大喊大叫的敌人没一个敢主动进攻。 埋伏在下方岩石和大树后的人明显准备不足,显然没料到吴铭发疯似地冲下来开枪,短暂地混乱之后,才匆忙展开密集射击,竭斯底里的吆喝声和拉动枪栓的声音响成一片。 从弹着点分析,上方的追兵明显强悍许多,他们高声呼喊下方把人截住,同时纷纷向吴铭冲过的那段山道前后展开射击,阻止吴铭再次冲下山去,一时间枪声不绝群山回荡,山上山下相互呼应,形成很大的声势。 吴铭情急之下突然转向,飞身扑入弯道内侧一片茂密的杜鹃丛中,连打两个滚稳住身形,依靠山石大口喘气快速上弹,密集的弹雨打得他隐身的四周竹木断裂啸声不断,从枪声和飞来子弹的密集度来看,下方阻击的敌人似乎突然加强,人数不下二十人,手上拥有的长短枪绝不低于二十支,甚至有可能达到三十支,否则不会射出如此密集的弹雨。 在这样的情况下,硬闯无异于死路一条,但又不允许吴铭再犹豫下去,在此停留越久就会越危险,吴铭只能横下心放手一搏,趁敌人没有形成合击之前,利用密林掩护穿越十余米杜鹃树丛,冒死翻越右侧突起的那道小山脊,只要翻过山脊,后面就是一片茂密的竹林,穿过竹林越过小河,就能逃进北面的莽林之中。 吴铭拿定主意,快速把枪插入腰间,在凌乱的枪声中弓起身冲进密集的树丛,双手胡乱拨开横七竖八的枝丫奋力前行,身上的长衫很快被勾破片片撕裂,回弹的树枝在他手上留下一条条血痕。 剧烈摇晃的树丛引起山上追兵的警觉,一声高亢的喊叫响起,几颗子弹随之飞来,打得吴铭身边的树丛劈啪作响枝叶飞溅。 吴铭钻出树丛毫不停息,咬着牙闷哼一声飞身而起,如狂逃的野狼一般跃上突起的山脊,手足并用飞快上爬,整个身影也随之暴露在上下两面敌人的视野中,惊呼声示警声立刻响成一片,合击之敌匆忙调转枪**击,无奈吴铭逃命的速度实在太快,爬上山脊就不顾死活奋力前扑,转眼消失在凸起的山脊之上,雨点般的子弹紧随而至,打得山脊石屑纷飞青烟四起。 数分钟之后,上追下堵的数十人才汇集一起,领头的汪管家和两个带队连长气喘吁吁爬上山脊,举目四望全是茫茫林海,哪还有吴铭的半点踪迹。 汪管家捶胸跺脚懊悔不已,又是痛骂又是长叹,说什么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带队的连长眼看到手的三百大洋飞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大骂手下人动作太慢枪法太差。 众家丁和官兵们却是另一番感受,纷纷惊叹逃犯身手太好,简直和穿山豹子一样,这次近百人都打不死他,下次就不知道怎么说了,这样的亡命徒最让人头疼,要是进山搜索更危险,恐怕没找到他,反而被他的冷枪打死,就算看到他也抓不住,逼急了狗急跳墙更糟糕,这次出来没人伤亡也算万幸了。 汪管家虽然气急败坏,听了众人的议论心中无比忧虑,意识到自己带人倾巢出动,家里防备空虚,立即与带队连长匆匆告别,领着二十几名家丁飞一般赶回煌固镇。 官兵们累得半死,什么也没得到,一个个骂骂咧咧有气无力地下山,边走边叹三百大洋泡汤了,从半夜开始出动两百多人围捕堵截,竟然还让逃犯从眼皮底下消失,往后要想抓住逃犯几乎不可能了,逃犯已如惊弓之鸟,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才会露面。 官兵们哪里知道,吴铭并没有逃远,他冲进竹林后越想越窝囊,越跑越愤怒,心中本已放下的仇怨再次涌起,恼火之下他转而向山上跑,钻出竹林飞快爬到半山,匍匐在山腰突起的巨石后上下观察,与收兵回营的官兵只有三百余米的直线距离,带队连长的骂声和官兵们吵吵嚷嚷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他耳朵里。 官兵们已经走远,吴铭放下枪,无力地仰卧在巨石上,望着白云悠悠的天空,心中无比苦楚。 吴铭思前顾后,脑子飞速转动,他从敌人的穿着和说话口音,认出摸上自己老窝的县保安团官兵,山下路口阻击自己的那群人虽然看不清楚,但从官兵们不停的抱怨和那群人五花八门的衣衫分析,无疑是周围镇子的民团,纵观整个过程,两部分人分工明确布置严密,一定是相互勾结早有预谋,而且来得突然,来得凶恶,明摆着是要自己的命,没有深仇大恨不可能这么干! 那么,是谁与自己有这么大的仇恨呢?难道真把自己当成共产党了?如果这样,又是谁告的密?如果另有原因,原因又是什么? 吴铭苦思良久不得其解,但有一点他非常清楚,那就是自己的处境非常危险,从刚才的整个过程分析,官兵和民团肯定封锁了太金山周围的各个路口,密集的枪声肯定也惊动了祈真观,惊动了山下的田家村,看来自己是走投无路了,在这样的处境下,如何保存性命成了首当其冲的大问题,接下来每走一步将会危险重重。 原以为承宗明天到来,自己拿到身份证明就能远走高飞,到外面闯一闯碰碰运气,通过努力去改变自己的命运,可如今,一切美好的想法都已成空,就连能否活着逃出去都成了问题。 吴铭瘫倒在岩石上,遥望延绵群山满脸忧愤,越想越是悲愤,一个大胆的想法逐渐在他脑子里成形:既然有人要我的命,我岂能就这样懦弱地逃匿?就算逃出险境苟且偷生,也得弄清楚怎么回事。 深思之后,吴铭收起手枪滑下岩石,四下观察片刻再次隐入密林,踏着遍地腐叶向东疾行百余米,来到一道小溪旁转而向北,沿着蜿蜒小溪快速上山。 太阳冉冉升起,太金山下的田家村没有了往日的安详,清晨的激烈枪声吓坏了很多人,乡亲们惊恐莫名四处打听,谁也不敢下地干活。男人们聚在村长家里打听情况,女人们看住自己的孩子不让出门,唯有几名大胆的年轻人跑到村口,遥望枪声传来的方向。 久久站在土坎上的田正刚心情格外复杂,看到封锁山道口如临大敌的官兵们还没有走,他预感到吴铭出事了,再想起之前煌固镇的汪管家领着二十余家丁慌张下山,与守住道口的官兵匆忙交谈几句,就骑上马领着人向煌固镇方向跑去,田正刚心里更为震惊。 田正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样的大事,才会使得官兵们和煌固镇的陈家出动这么多人马,印象中这样的事情从未发生过,就算年前两名南昌军官被杀,也只是县城保安团来群人四处吆喝,哪像今天这样兴师动众枪声阵阵。 时至中午,从山上下来的几十个官兵离开山脚返回县城,但封锁下山道口的十余个官兵仍然没有撤,不时有一两个官兵骑着马沿着环山小道来回窜,看样子是相互传递消息。 不一会,骑着马的两名官兵向村子跑来,田正刚心惊胆跳马上溜走,他担心自己悄悄拿回家藏起来的步枪被发现了,惊慌之下不敢回家,走进村子立即快步拐向村长家里,隐身在一群担惊受怕的老少爷身后。 两个守备队官兵在村长家门前下马,听到叫喊的村长急忙收起长烟斗出门迎接,一群汉子也跟随出去。 两名官兵满头是汗,黑着脸向村长传达县长汪道涵的抓捕命令,并把一份通缉令贴在门口的墙上,高声向围拢过来的乡亲们宣布: “以伪道士身份隐藏在太金山上的吴山伢子,是个十恶不赦的***该犯不但在去年八月伙同**武装进攻县城,打死打伤几十名官兵,抢劫政府和富绅大量财产,烧毁十几座房子,而且还在春节前悍然杀害下乡征兵的两名国军军官,抢走一长一短两支枪,是个极端危险的亡命之徒,有知其下落者,必须尽快向县城守备队官兵和各镇民团报告,立功者重赏五十大洋,抓获或者击毙**吴山伢子者,重赏一百大洋,并免除其家庭三年徭役和赋税。” 消息传出全村哗然,乡亲们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两名官兵打马远去,围在村长家门口的众人才轰然喧哗。 德高望重的村长没了主张,在众人困惑担忧的询问声中转来转去,最后到处寻找跟吴道长关系最好的田正刚,众人随之醒悟过来,跑出去四处寻找叫唤,可刚才还在人群中的田正刚已经杳无踪迹。 田正刚已经远离村子来到太金山下,他肩上扛着根扁担,不紧不慢地接近通向祈真观山门的山道口,壮着胆子对设卡的官兵说要到祈真观帮忙干活。 两个守卫官兵知道祈真观的盛名和附近村民上山帮忙的习惯,质问一番没发现异常,告诫田正刚几句便予以放行。 田正刚强忍心中激动,不紧不慢地上山,沿途细心观察丝毫不敢大意,到了祈真观便佯装寻找承宗道长上前拍门,好一会大门打开,年少的道士说承宗师兄明天才会到来,劝田正刚不要久留尽快下山,说完关上门再也没打开。 田正刚犹豫片刻,横下心大步走向吴卫的小屋,来到屋前没看到任何动静,放下扁担走到敞开的小屋门,看到凌乱的屋内静悄悄的,连忙穿过小屋走出后门,四处打量一番快步越过小溪,沿着溪边走向石壁下的山洞。 来到洞口,田正刚立刻发现不对劲,正要转过身离开,黑洞洞的枪口已经顶到他脑袋上。 第18章 一不做二不休 “大哥,是我啊!” 田正刚看清用枪顶着自己脑门的是吴铭,忙不迭大叫起来。 枪口仍然顶在田正刚眉心上,吴铭握枪的手非常稳,脸色铁青目光冰冷,他凝视田正刚的眼睛好一会,缓缓收起枪苦笑道:“对不起正刚,大哥在官兵上上下下几十人的偷袭围堵中侥幸逃生,如今仍心惊胆跳,本想到要逃命,发现没吃没喝没盘缠,只能悄悄回来拿点东西,正准备走你就来了。” 田正刚心中的猜疑得到证实,也吓得不轻,大步上前拉住吴铭的手:“大哥,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县守团和煌固镇陈府的那些人为什么要抓你?你真是共产党啊?” “煌固镇陈府?” 吴铭双眉一扬,慢慢坐到洞口的石头上,捡起扔在石头旁的肉干继续送进嘴,嚼了两口突然站起:“正刚,你刚才说,是保安团和陈府的人抓我对吧?你怎么知道有陈府的人?” “我常到镇上赶集卖山货,陈府那些护院师傅和家丁我认识,虽然站得远,但我看得清楚,带队的人就是陈府汪管家,不会错。” 田正刚说完,担忧地望着吴铭:“大哥,今天一大早,听到山上噼噼啪啪响枪,吓得全村的狗汪汪叫,我想想不对,立马跑出村口观望,看到通向这地方的山道口守着一大群保安团官兵,都扛着枪,就猜想是不是你出事了?心里七上八下的担心得要命,后来看到陈府汪管家带人下山匆忙离开,接着守备团的几十个人也下山走了,一个个黑着脸,显然没有得到什么,我这心里才好受些,可守在道口的十几个官兵还在,想来想去,我还是不放心,就跑上来看看,没想到真能见到你,大哥,县里的通缉令都贴到我们村里了,说你名字叫吴山伢子,是***还说春节前杀死两名国军军官的事是你干的,到底是不是啊?” 吴铭心中巨震,一把将田正刚拉过来一起坐下:“你还听到什么?” 田正刚想了想回答:“那两个来传令的官兵还说,去年八月**攻打县城你也有份,打死打伤官兵几十人,还抢了县长和富绅们的钱财,放火烧了县衙和十几座院子。” 吴铭听完沉默下来,思考片刻重重点头:“原来这样,我明白了!” “大哥,明白什么啊?”田正刚急切地问。 “明白了不少事情。” 吴铭长叹一声,望着远处低声说道:“正刚,去年八月,煌固镇西面的吴家村有个姓吴的女人,被陈府管家驾车撞死,第二天他的儿子葬完母亲,夜里摸进陈府报仇,失手后被抓起来押送县城大牢,以通共罪论处,不知道这件事你听说过没有?” “听说过啊,十里八乡都传遍了,唉!那阵子村里人都私下议论这事,姓吴的寡妇和她儿子够惨的,可怜啊!我们离田家村二十多里地,隔着大山平常没交往,也不知道是谁家受祸害。” 田正刚突然惊讶地望着吴铭:“大哥,你、你……” 吴铭点点头:“没错,是我,当时我报仇不成反而被抓住,陈家二少爷领人痛打我一顿,天没亮就把我押进县城扔进大牢,牢里的看守狱卒把我的左臂给打断,脑袋被敲裂四道口子,全身是伤九死一生,幸亏牢里两个好心人伸出援手,我才堪堪保住条命,接着共产党赤卫队突然打进县城,把我放出来,还让我跟随一帮人向北逃,没想到保安团官兵来得快,连夜从后面追上来,打枪的时候,我不小心掉进路边石坑里晕了过去,反而因此逃过一劫,同行的人都被打死砍下脑袋,第二天早晨醒来后,我爬出深坑只剩下一口气,祈真观的承宗道长正好下山采买,看到我就把我背回来,救了我一命并治好我的伤,我就这样留在山上。” 田正刚听得双眼圆睁大嘴敞开,呆呆望着咬牙切齿的吴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吴铭停顿片刻,脸上露出丝苦笑:“正刚,我不是什么共产党,更不是什么土匪,不过,那两名南昌军官的确是我杀的,我之所以杀他们,是因为他们在城北十几里的那座破庙里作恶,那天正好是你们村两个兄弟下葬的日子,中午我还和你喝了酒,吃完饭我独自进城买东西,回来的路上遇到两名军官强抢民女,他们把两个女子掳进岔路口北面的破庙里作恶,我没多想就赶过去,趁他们脱裤子的时候用石头砸死了一个,另一个被我扭断脖子,拿了他们的枪悄悄回到山上,事情就是这样,到现在我都不后悔。” “这么说,大哥送我的那支枪,是从那两个军官身上弄回来的?”田正刚终于明白过来。 吴铭点点头:“不错,你要是怕的话,就把枪悄悄埋起来,谁也不会查到你头上。” “大哥你说什么啊你?你看不起我!”田正刚霍然站起,激动得脸都红了。 “我怎么看不起你?要是看不起你,我会跟你说这些?” 吴铭说完,伸手拉田正刚坐下:“正刚,你和我不一样,你家里老老少少一大堆,万一惹出点事,怎么对得起家人?而我不同,我站起一根,躺下一条,哪怕把天捅破了也是一个人的事,明白吗?要是你还认我这个大哥,就快点回家去,我也要走了,这地方不安全,说不准官兵们什么时候再来,要是老天爷开眼,让我顺利逃出去,以后我们兄弟总还有见面的一天。” “不!大哥,要走我和你一起走,你不是他们说的亡命之徒,你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是我老田家的恩人!再说,山下各道口全都是官兵,你不识路走不出去。”田正刚拨开吴铭的手站起来,气鼓鼓地瞪着吴铭。 吴铭四处看看,低声呵斥:“叫这么大声干什么?死脑筋!你要是不想连累你的家人就赶快走,这一带我熟悉,用不着你帮忙,花点力气翻过后山,下去就有活路,那片莽林方圆十里,鬼都没一个,过了清水河向东二十几里是石头岭,我家就在岭下,沿着山路往北走,就是群山延绵的三清山,不属于上饶管了,就算他们想管也管不到,到时我无论是北上安徽还是东去浙江,或者向西走几十里去德兴县城,随我怎么走都行,谁能把我怎么样?” “可是,你孤身一人,要是再遇到点事情,没个照应不行啊!”田正刚满脸不舍,急得眼泪都涌出来,浓浓兄弟情谊表露无遗。 吴铭拍拍田正刚的肩膀,心里非常感动:“正刚,好兄弟,别担心大哥,你也知道,大哥的枪法是次点,但拳脚功夫不比你差,身上还有支德国造,子弹还剩八发,防身足够了。除此之外,大哥能写会算,还会说官话,走遍天下都不怕,还怕这区区山路?你回家好好过日子,将来有机会出去混出个人样来,总有一天我们兄弟还会见面的,大哥记得还欠你一双军用皮鞋呢。” “大哥……”田正刚忍不住哭了。 吴铭摸摸发酸的鼻子,走进洞里拿出个小包袱背上,搂住田正刚的肩膀把他送到溪边。 田正刚飞快擦去眼泪,转身大步向山上走去,吴铭摇摇头快步跟上,一直爬上山梁来到下山的陡峭山口,拽住还要下行的田正刚,好说歹说把他劝住,最后在田正刚泪眼婆娑的目送下独自离去。 田正刚呆呆站在山梁上,直到看不见吴铭的身影才收住眼泪,往回走的一路上频频回首,摔了两跤都不知道疼,脑海里满是和吴铭的音容笑貌,迷迷糊糊走下山门没多久,忍不住又流下伤感的眼泪。 此时的田正刚只担心吴铭怎么逃走,担心何年何月自己才能和这位可亲可敬顶天立地的大哥相聚,他哪里想得到,心中的大哥并没有外表上看的冷静豁达,也没有对他说实话,不但没有尽快逃走,反而在盛怒之下,开始了胆大包天的报复行动。 入夜时分,翻山越岭艰苦跋涉五十余里的吴铭终于来到石头岭,他小心地顺着山脚绕道而行,走过独木桥登上山坳,回头遥望熟悉的村子百感交集。 残存的暮光中,几缕炊烟从几座低矮的草房上空升起,不远处自己那个记忆中的家,如今已是墙垣崩塌了无生气。 吴铭向南望去,目光越过小河,山坡下那座寄托着哀思的坟茔隐约可见,插在坟上的残存纸幡随风飘荡,倍显孤独。吴铭双唇微微蠕动,似是告别,又似是无意识的喃喃而语,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此时的情愫。 伫立良久,吴铭紧紧身前的包袱带子,深吸口气继续东行,走下山坳前行三里他放慢脚步,警惕地注视前方。 夜幕中,古老的煌固镇灯光点点,半圆的明月挂在深邃的天幕下,初春的夜风仍然寒冷,只有风吹草木的沙沙声间或响起。 借着月光,吴铭迅速离开大路,缓慢走在道旁的杂草和树丛之间,转过小河弯立即看到镇西路口处刺眼的马灯光亮。 百米外的灯光下,两名身披棉袄肩挎步枪的官兵站在一辆马车旁,与送来食物和烧酒的陈府家丁高声说话,家丁大声讨好说亲家汪县长来了,汪管家正在设宴款待保安团几个长官,驻扎镇里的三十几个弟兄有吃有喝,陈家上下谁也没忘记守在镇外的弟兄。 吴铭在高高的乱草丛中停下步子,单腿跪地凝神倾听,透过衰败的茅草丛,仔细观察耐心等待。 两个家丁送完东西,驾着马车叽叽呀呀返回镇子,两个官兵回到道口草棚里,悠闲地喝酒吃肉低声交谈,根本没把守卫封锁的任务当回事。 时机已到,吴铭弯腰一步步前行,凭借草木的遮挡悄悄接近草棚,在距离草棚二十余米处再次停下,观察片刻很快钻出树丛越过马路,蹲在路基下隐住身形,听到草棚里的两个人仍在说三道四议论长官,这才踮手踮脚向草棚摸去,最后匍匐在距离草棚不到五米的乔木丛后,一动不动地等待时机。 第19章 骤然发动(上) 时间分秒流逝,两名官兵酒足饭饱,顺手抓来几捆干稻草铺在背风处,打着酒嗝解下步枪随手放在一边,掏出香烟对个火,惬意地吸着烟懒洋洋躺下,有气无力地讨论还要在凄风冷雨中熬几天才能回城。 十分钟不到,两名官兵中的一个打起了呼噜,另一个被吵得翻来覆去睡不着,低声埋怨两句爬起来,披上棉袄高一脚低一脚走出草棚,站在亮晃晃的马灯下解开裤头掏出家伙,呻吟一声射出一道弯曲的水柱,浓重的尿骚味顿时随风飘散。 寒风袭来,小兵捏着胯下家伙抖几下,打个寒战把家伙快速塞进裆里,紧紧腰带刚要转身,一只粗大的胳膊已经无声无息勒在他脖子上,巨大的力量随之袭来,“喀嚓”一声脆响,小兵双眼暴突全身僵硬,惊骇的面孔扭到背后,痉挛的四肢在冰冷的风中徒劳挥动几下便失去活力。 吴铭屏住气息,将怀中的尸体徐徐放到地上,回头望一眼草棚中沉睡的官兵,小心抽出尸体腰带上的枪刺,返身走进草棚,悄然来到沉睡的官兵身边,伸出左手猛然扣住官兵的脖子,膝盖狠狠跪压官兵的胸口,右手的刺刀横在拼命挣扎的官兵鼻梁上。 被压在身下的官兵吓得魂飞魄散,挣扎中锋利的刺刀刃划破他的鼻尖,鲜血瞬间将他的半边脸染红,剧痛令他快速清醒,停止了无谓的挣扎,摊开失去力气的双手,惊恐地望着缓缓移到眼皮上的刀子,张着嘴大气都不敢喘,全身阵阵发抖完全丧失了勇气。 吴铭松开扣在官兵脖子上的手,捡起一旁的步枪站起来:“老子就是你们要抓的人,我劝你不要企图反抗,你的同伴已经死了,尸首就在外面,你要是嫌命长就动几下,老子不介意多杀一个。” 吴铭说完提着步枪大大咧咧坐在中间草堆上,顺手把步枪放在身边,拖过中间的木板,举起刀刺向木板上的大海碗,挑起一大块结油的肥猪肉,看了看塞进嘴里,“吧嗒吧嗒”嚼起来,吓得草堆上的官兵目瞪口呆,裤裆一热顿时湿了一片。 “嘛个逼的,你这幅屌样还敢穿这身军装?老子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不想杀你,但你老实点,否则别怪我心狠手辣!慢慢站起来,解下你的腰带和裤带,还有子弹袋和刺刀,小心放到老子前面的空地上。”吴铭看都不看官兵一眼,再次用刺刀挑起一大块冷冰冰的猪肉吃起来,翻山越岭七八个小时,他实在饿坏了。 吴铭这幅模样落在这个魂飞魄散的官兵眼里,变成了凌厉的杀气和藐视一切的霸气,他顾不得擦去满脸的血迹飞快爬起来,哆哆嗦嗦解下腰带裤袋,完了还弓着腰把解下来的东西规整好,整齐放到吴卫前方的空地上。 “怎么才这点子弹?”吴铭不悦地抬起头。 官兵吓了一跳,在吴铭冰冷的目光中垂首弯腰:“就……就这么多,十个弹桥五十发,还是今早整队开拔时才发下来的,平时就五发子弹,枪里、枪里还有五发子弹,我可是一枪也没打过啊!” “蹲下!” 官兵吓一跳赶紧蹲下,吴铭把刺刀插在木板上,顺手抓起把干草擦手:“老实告诉我,你们为什么从县城跑到这乡下站岗?为什么派人摸上太金山抓我?说!” 吓得半死的官兵哪敢拒绝,老老实实把事情经过说出来:“昨晚我们上半夜就被叫醒,说是发现杀害两名省城军官的匪徒,全团三个连当即被派出来,一连封锁太金山下的各个路口,三连冲上山抓人,我们二连负责封锁太金山通向各个镇子和县城的道路,中午的时候,三连撤回来,听说人跑了没抓到,我们团长就命令我们赶来煌固镇守卫戒备,其他两个连继续封锁太金山周围各交通要道。” “你嘛逼的别说瞎话,一个团只有三个连?”吴铭不解地问道。 “是四个连,其中一个连是辎重连,守在军营里从来没动过,我们是保安团,全团只有六百人,刚刚奉上峰命令整编不到一个月,营长都没任命,估计还要招兵,好汉,我说道全是实话,全是实话啊!”小兵跪在地上已经泪流满面。 吴铭捡起剩下的小半瓶酒,闻了闻一口气喝完,扔掉空瓶死死盯着瑟瑟发抖的官兵:“抬起头来,看着我!” “是是!”官兵下意识地抬头,目光接触到吴铭杀气腾腾的眼神,吓得立刻转向一旁。 “刚才赶马车给你们送来酒菜的是什么人?你都听说了什么?不要妄想瞒着我什么,若是有半句假话……” “我说我说!小的绝不敢讲假话,刚才送饭来的两人,是镇上陈老爷府上的护院师傅,不知道姓什么,听口音是玉山那边的人,他们说,我们团长已经提前替我们拿到陈府的赏钱,正和他们的管家一起喝酒……还有,他们管家姓汪,听说是陈府大太太的二弟,大太太和我们汪县长是同族堂兄妹,那个管家喊我们汪县长做五哥……还有,听消息灵通的弟兄们说,就是陈府汪管家进城报信,汪县长和我们团长才紧急集合队伍开出来,好汉饶我一条小命吧,我只是个当兵混饭吃的,逼得没法子了,我也是穷苦人啊!”官兵扑通一声跪倒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起来。 “闭嘴!镇子里有没有你们的岗哨?” “没有了,三个岗哨都在镇子外面,东面、南面还有两个。” “北面为何没有?” “北面是大河,河对岸就是大山,凶徒不可能从北面过来,连长说不会有事,所以没设岗。” “每道岗哨几个人?多长时间换一次班?” “两个人,和我们这里一样,分上半夜和下半夜两班,我们值的是上半夜。” “不站岗的其他人都在哪儿?” “都在陈老爷府上对面的镇公所里休息待命。” …… 第20章 骤然发动(下) 获得想要的讯息,吴铭双眉紧皱,抓起步枪站了起来:“好了,你起来吧,把你那个同伴拖进来,解下他的绑腿、腰带和子弹袋,尸首放到角落里,做得好我不杀你,但你要是想跟我玩心眼儿,你会死的很难看,知道吗?” 官兵连忙站起来,忙不迭地点着头,踉踉跄跄地走到草棚外,流着泪抱起同伴的尸体拖到草棚角落里,哭哭啼啼地解下同伴的绑腿、腰带、裤带和子弹袋,用稻草将同伴的尸身盖好,拿着一堆东西回到吴铭面前放下。 吴铭让他转过身去,捡起一条绑带反绑他的双臂:“不想死就别动,我不放心你,杀了你又于心不忍,只能委屈你了。” 吴铭将他捆绑结实,把他带到草堆里压倒,将他的两条腿也捆得结结实实,检查一遍再将另一条绑腿揉成团塞进他嘴里,拍拍手蹲在他身边低声告诫: “你呆在这儿,不妄动就没危险,我办完事自然有人来救你,临别前想对你说几句,这年头天下大乱豪杰辈出,你别指望跟着几个土豪劣绅混就能升官发财,更不要欺压百姓做下昧良心的事,否则什么时候死都不知道,留着条小命活着比什么都强。” 吴铭说完,走到一边坐下,捡起绑带熟练地打绑腿,站起来跺跺脚非常满意,掏出腰间枪套里的毛瑟手枪略作检查,完了拿起两支汉阳造步枪来到马灯下,对比片刻,留下一支七成新的,拆下另一支旧枪的枪栓用力扔进黑暗之中。 吴铭进入草棚,把百发子弹塞进帆布弹袋斜挂胸前,挑把枪刺连鞘挂到腰带上,捡起灰布棉袄和大盖帽略作装扮,抓起步枪拉栓退弹,将擦拭干净的子弹重新装进弹桥压入弹仓,拉栓上膛背起步枪,望了一眼瘫在草堆里的官兵,头也不回地向镇子里进发。 夜色越来越深,天边繁星点点,冉冉升起的明月静静地洒下朦胧的柔光,把古镇的春夜渲染得分外宁静。 狭小的街道上没有一个人影,吴铭借着月光拐进熟悉的巷子,走过小石桥,看到两个人提着灯笼迎面走来,略微犹豫,随即加快了脚步。 两位提着灯笼的年老乡亲看到高大的军人走过来,连忙慌张地让到一边,吴铭习惯性地点点头继续向前,弄得两个躬身问好的乡亲愣在那里,望着远去的背影一时间摸不着头脑。 前行百余米,一片光亮出现在吴铭视野里,他放慢脚步四下张望,横移两步走进高大院墙的阴影里。 光亮处是陈府后院,去年八月,那个悲愤的山村青年吴山伢子揣着把杀猪刀,就是顺着院墙外那颗老樟树爬上去,站在第一个树杈上翻墙摸进去的。 吴铭对此虽然一无所知,但他在大年初八来过一次,知道陈府的位置,所以很快来到陈府后院漆黑的小巷,没过多久就听到院墙里不绝于耳的喧闹笑声和划拳声。 靠上院墙四处观察,吴铭的心脏不禁加速跳动起来,他不知道里面的猜拳打码声是怎么回事,更不知道陈府汪管家之所以临时在后院小亭里设宴招待县守团的几个头头,原因是县长汪道涵正在中院客厅里,与陈继尧夫妇一边用餐一边密商如何善后,如何将陈家的新媳妇汪月涵悄悄送到南昌,如何对外散布消息隐瞒真相,如何将可能产生的所有不利影响迅速消除。 紧闭的后院门外没有安排一个岗哨,院墙上一溜漂亮的花窗格子里透出灯光,将高大的树干照得斑斑驳驳。保安团那些饭桶和陈府上下根本就想不到,重兵围捕下的吴铭不但没逃跑,还敢摸进来寻仇。 吴铭没有多做停留,而是轻轻掠过紧闭的院门,继续前行二十余米来到院墙的转折处,四下观察片刻,抬腿踏上凸起的院墙石脚,纵身一跃攀住院墙上沿,双手略微使劲,敏捷地身子便如灵猫般稳稳伏在墙顶上。 透过一丛竹梢间隙,吴铭看到了在亭子里面畅饮的一群人,两盏高悬在亭柱上的马灯放射出明亮的光芒,将席间的六个人的长相照得清清楚楚,众人毫无顾忌的对话在静夜中格外清晰。 隐匿在院墙上的吴铭耐心观察,用心倾听,很快便弄清楚侧身对着自己所在方向的那个大汉就是汪管家,此人长相非常显眼,蓄着中分长发,高耸的鹰钩鼻子和上唇浓密的胡子,说话却客客气气面面俱到。 坐在汪管家右边的健硕汉子身穿灰色军装,光亮亮的脑袋配上满脸横肉的大脸盆,斜挂胸前的武装带松松垮垮,旁边几个人对他恭恭敬敬恭维声声,一看就是县保安团的大人物。 其他两人背对吴铭,其中一人在这大冷天还光着膀子,露出上身隆起的肌肉,看样子像是陈府的护院头目,另外两个身穿灰色军装的人,无疑是率队驻留煌固镇的军官了。 吴铭微微调整姿态,借着竹梢的掩护,缓缓端起步枪,冰冷的枪口稳稳指向汪管家左顾右盼无比得意的脑袋,五十余米的距离对于吴铭来说,没有任何的难度。 “啪——” 枪声打碎小镇的宁静,复仇的子弹从枪口喷出的一抹火光中飞出,弹丸转眼间便从汪管家太阳穴射入,巨大的冲击力瞬间掀开天灵盖,破碎的颅骨和脑浆夹杂血液四处飞溅,汪管家举起酒杯的手仍然诡异地停在半空中。 足足两秒多钟,惊叫声才震天响起,极度震惊的光头军官还没来得及擦去满脸的脑浆和血液,又一颗子弹接踵而来,光头军官宽大的胸口上溅出一片鲜艳的血花。 亭子里哀号声声一片混乱,站在亭子外的两个侍女当场晕倒,其他两个军官和护院师傅飞快趴下接连翻滚,以躲避随时可能飞来的愤怒子弹。 这会儿,偷袭得手的吴铭早已飞身跃下院墙,背起步枪拔出德国造撒腿就跑,转眼间消失在镇北那条肮脏而又黑暗的巷子尽头。 第21章 不罢不休 月亮周围蒙上一圈昏黄的光轮,漫天的星星无声消隐,大地越来越暗,春夜的寒风变得冰冷而又潮湿。 吴铭以最快速度冲出寂静的镇北口,选择最短的直线距离跑过乱石滩,跳上石板码头就看到河边两艘停泊的小木船。 来到哗啦啦的流水旁,吴铭仍然能够清晰地听到镇子里传来的凌乱枪声和杂乱的呼叫声,枪声叫喊声惊动了木船上歇息的船夫,两名睡眼朦胧的船夫先后钻出乌篷覆盖的小船舱,突然发现浑身杀气的高大汉子站在眼前,吓得接连惊叫起来。 率先钻出来的年轻船夫双脚发软跌坐船头,旁边小船上的老年船夫惊恐地望着吴铭,单薄的身子随着颠簸的小船摇摇晃晃,却不敢动一下。 吴铭跳上年轻船夫的船,将手中的德国造插进腰间枪套:“麻烦你把我送到对岸去。” 船夫“哎哎”两声,手忙脚乱爬起来原地转了一圈,哆嗦几下才记得解开船头绳子,捡起撑杆慌乱地插进水里,小木船晃晃悠悠驶离岸边,划向宽阔的饶北河对岸,仅用五分多钟就靠上对岸码头。 吴铭没有立即下船,遥望对岸亮光四起人声鼎沸的镇子好一会,转而看着已经回过魂来的船夫,掏出一块大洋塞进船夫颤抖的手里:“辛苦你了!你也不容易。” “不辛苦、不辛苦!大爷给的钱足够了、足够了!平时我们摆渡一人只收三分钱,大水的季节才收五分钱。”船夫抓住大洋的手全是汗水,看到吴铭没有为难自己的意思,悬着心放下大半。 吴铭想了想低声吩咐:“估计你也猜到刚才镇子里的枪声与我有关,也不瞒你,开始的两枪是我放的,一会肯定有人追来,要是他们问起你,就说我用枪顶着你脑袋,强迫你撑船,完了不但不给钱还想杀你,要是他们问我用什么枪,你就照直说,记住了吗?” “哎、哎!” 船夫下意识地应下来,吴铭跳下船几步登上河岸,头也不回向北疾行。船夫呆呆望着逐渐隐入黑暗中的吴铭,接连打几个寒战,方才察觉前胸和后背已经湿透。 吴铭顺着沿河道路北行数百米,拐过弯道停下观望片刻,快速离开道路走进东面的小路,顺着山岗下的羊肠小道一阵小跑,折而向南沿着弯曲起伏的山道走了半个多小时,听到前方传来流水声,立即加快速度爬上前方小山岗,站在山岗上隔河眺望火把熊熊的镇子,紧紧腰带和背上的步枪,走下山岗继续沿着河畔小路向南疾行。 煌固镇此刻仍然一片慌乱,大街小巷奔跑着荷枪实弹的官兵,一个个神色慌张如临大敌,街角和街边的树上插着一根根燃烧的火把,镇政府的杂役和几户土豪的家丁分成四个小组,扛着鸟铳大刀领着官兵挨家挨户进行搜查。 陈府内外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前院明亮的火把下,汪管家的尸体和重伤昏迷的守备团长杨志生并排摆放,几名官兵正在给尸体盖上白布,周围众人一片寂静,只听到沉重的喘息声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混乱过后,几名陈府护院拉出来马车,众官兵七手八脚将守备团长杨志生抬上车板,马不停蹄赶回城里救治。 陈府正房卧室里哭声一片,悠悠醒来的大太太抱着痛不欲生的肥胖弟媳哭天抢地,二太太、三太太、媳妇汪月涵围在床前惊恐不已,一群丫鬟站在屋里屋外战战兢兢,几个出自汪家的婆子惊骇之后顿觉失去了主心骨,一边哭泣一边来回奔走。 书房里,魂飞魄散的汪县长和陈老爷已经冷静下来,沉着脸听取两个刚刚赶回来的连长的分析汇报:“凶徒先是袭击镇西哨卡,扭断一个哨兵的脖子,将另一个捆成粽子似的,抢走一支步枪、一把枪刺和所有子弹,从后院墙下找到的两颗弹壳推测,凶徒趁我不备,悄然潜入陈府后院,向亭子中喝酒的团座和汪管家放冷枪,得手后立即逃出镇北;刚刚接到搜索镇北方向的弟兄急报,凶徒逃到码头,用枪逼迫船夫撑船过河,然后迅速向北逃跑,两个船夫供认,凶徒手里拿着一支驳壳枪,身后还背着一支长枪,我们分析,长枪显然是从镇西哨卡劫走的。” 汪道涵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青,光亮的额头上青筋突起,牙帮子咬得阵阵突起,显然是无比的惊恐和愤怒。 他冷哼几声,大声命令两个连长立即派人紧急通知周边各县镇,调集所有力量全力抓捕凶徒,完了挥挥手让堂上的人全都退下。 军官们和几个护院师傅匆匆离去,刚才还是义愤填膺的汪道涵跌坐在太师椅上,脸色苍白手足发软,好一会才抬起颤抖的手,端起茶杯灌下一大口浓茶,无比担忧地转向一旁失魂落魄的陈继尧: “兄长,一夜之间两死一伤本不算什么,可其中一个是省里刚刚委任的保安团长,小弟就是想瞒也瞒不住啊,明天恐怕就会闹得沸沸扬扬全县皆知了!早知这样,去年八月你把那个孽子送到县里的时候,我就该下令立刻弄死他,原本想等风声过后再悄悄收拾残局,谁知**突然劫狱,进而弄成今天这个惨景,造成巨大贻害,我敢说,今晚这事在三日之内定会传到南昌,进而震动全省啊!小弟方寸大乱,追悔莫及,去年八月的劫狱事件,小弟冒死率部反击,迅速恢复秩序安抚八方,还暗中拿出两万大洋上下打点,才保住这县长的乌纱帽,如今又出这么大个漏子,小弟命不好啊!” 陈继尧脸上满是痛苦之色:“贤弟,愚兄也是心乱如麻,都怪当年办下那件糊涂事,贪图几夜风流就生出那个孽种,知晓后戚戚然心存侧隐,没有勇气消除隐患,才导致今天这个局面,愚兄后悔不已无颜以对啊!愚兄自知罪孽深重,也无法帮助贤弟什么,等会就给贤弟准备两万大洋,以解……” 汪道涵连连摆手:“兄长的为人小弟还不了解吗?要不是我那妹子心胸狭隘,依兄长的性格,哪怕千般无奈万般懊悔,也会把吴氏母子领回来安置,怎么说也是自己骨肉啊!如果当年真做了,今天不但不会酿成大祸,兄长也能多个子嗣,可惜、可叹啊!这话不说也罢,兄长无需自责太深,你我兄弟数十年相敬相知,携手共济,何曾在钱财上有过客套?我汪家一族虽然不能说富甲四方,但拿出十万八万现钱毫无问题,兄长无需为此操心,该操心的是如何控制影响,小弟担心,眼前这事恐怕不是钱能解决的,弄不好,不但兄长名声有损,小弟这辈子的前程也完了!” “贤弟,真有如此艰险吗?”陈继尧痛苦地探出身子。 “棘手啊!” 汪道涵痛苦地摇头,两撇胡子随着脸上松弛的皮肉一起晃动:“兄长也知道,去年八月**进破我上饶县城,小弟身先士卒上下用命,才得以迅速扑灭灾祸,暗地里再使钱化解,结果省里不但没有责罚反而给予嘉奖,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汪道涵灌下口茶润润干涸咽喉:“到了十一月,西面的横峰、弋阳两县突发**暴动,弋阳的方志敏、邵三伢子、横峰的黄瑞章等赤党头目,鼓动上千名不安分的泥腿子攻占两县,与赣闽粤交界的**头目毛泽东等人遥相呼应,声势之大震动全国,最后省府虽然出动重兵,击溃**光复横、弋两县,但也耗费了两个多月,至上月底肃清两县匪患之后,两县县长随即遭到革职查办处分,六个守备队长和警察局长就枪毙了三个!” “啊?省里的处置竟然如此严厉?”陈继尧惊愕之下更为担忧。 “是啊!南京中央为江西局势多次召开专门会议,并下达严厉的训令,去年中央对江西共产党武装更为重视,三次致电鲁涤平主席,询问江西**的具体情况,鲁主席于年初和上月初,两次发出全力剿灭**保境安民的重要指示,并组建督查小组巡查全省,这是他担任省主席以来的首次表态,可见,形势已经大变,国共两党已经不共戴天,从中央到地方都要懂真格的了,在这节骨眼上,偏偏出现如此重大事件,唉!”汪道涵无力地长叹一声。 陈继尧心中满是愧疚和恼怒,他沉默片刻缓缓站起,在堂中来回走几趟,神智慢慢恢复清明:“贤弟,此事须慎之又慎,愚兄以为,在全力展开围捕的同时,最好能把这事与弋阳的方志敏等人扯上关系,对外声称今日袭击者并非一人,而是一伙,是从横、弋两县境内流窜过来作案的,原因是贤弟在去年八月的上饶肃反过程中,身先士卒果断击毙了共党头目若干人,彻底扫除了上饶全境的共党势力,所以才遭至今日共党武装的血腥报复,如此,也许能够幸免。” “高啊!兄长一席话,令小弟茅塞顿开,难题迎刃而解啊!兄长淡泊致远,总是不愿出仕为官,可惜了、可惜了!”汪道涵兴奋得拍案而起,甩动长衫下摆端正站立,恭恭敬敬地给陈继尧行礼。 陈继尧连忙上前托起:“贤弟这是为何?愧煞愚兄了……” 汪道涵脸上重现光彩:“兄长,小弟这就书写紧急报告,天一亮派人火速送往南昌,随后立即召开紧急会议,让知情者和所有官兵严守机密统一口径。” “慢!” 陈继尧拉着汪道涵的手,非常担忧地说道:“贤弟,还有件事麻烦贤弟,尽快派人将月涵送去南昌与康儿做伴,不能再留在家里,月涵接受的是新式教育,性格外柔内刚,一人留在家里愁眉不展,日渐清减,加上数月来频频出事,而且她几次邂逅那个孽种,心里惦记着那个孽种的救命之恩,要不是我们极力隐瞒,说不得外面早已蜚短流长了,愚兄终日忧心忡忡啊!你妹妹性子急躁,疑心甚重,对月涵不甚喜欢,婆媳间各怀怨气,今天又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妹妹定是万分悲痛,如果月涵继续留在家中,定会闹得鸡飞狗走,不得安宁啊!” 汪道涵频频点头,深以为然:“既然这样,就尽快把月涵丫头送到南昌去吧,这事闹得,唉!” 正说着,内室突然传来碗碟破碎的声音,接着是汪月涵痛苦的惊叫声和大太太竭斯底里的痛骂,内室里顿时呼声阵阵哭叫不绝。 汪道涵与陈继尧傻了片刻,相视一眼齐齐跑向内室。 第22章 一地鸡毛 陈继尧和汪道涵冲进内室,二太太和众丫鬟已经把情绪失控的大太太拉住,三太太忙着把被打倒在地的汪月涵扶起来,掏出手帕替她擦去嘴边的血迹。 满脸怒气的陈继尧和身份尊贵的汪县长突然到来,吓得下人们连忙鞠身退后,地面上洒满破碎的瓷片和水渍,梨木茶几倒在正中间。 汪月涵伏在三太太肩上无声抽泣,秀发凌乱左脸红肿,隐约看到脸上的手印和嘴角的血丝。大太太被二太太和汪管家的胖婆娘死死按在床上,仍在不停地挣扎叫骂。 大太太看到陈继尧和汪道涵愣了一下,随即停止挣扎,捂着心口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二弟啊!你死得好惨啊!” 汪管家的胖老婆本已站起来,听到这么一喊再次悲从中来,俯身抱住大太太跟着哭喊起来,弄得陈继尧和汪道涵束手无策。 大太太突然停止哭泣,猛然站起指着汪月涵凄声辱骂:“你这个丧门星啊!要不是你抛头露面招蜂惹蝶,我二弟怎么会遭来这等横祸?你这个不要脸的贱货,勾引了两个南昌军官,害得人家横死荒野,你还不知足,还到山上道观去勾引那个孽种,你是要害得我们家破人亡你才甘心啊?你这祸水,你不得好死啊你!” 二太太连忙上去拦住扑向汪月涵的大太太,陈继尧见状气得全身发抖:“你、你、你,给我闭上你的臭嘴!” “妹妹,你冷静点,月涵不但是你的儿媳,而且还是你的堂侄女,你怎么能这么伤害她?”汪道涵也急忙上前责备大太太。 “我没有这样的侄女,没有这样的儿媳,丧门星!让她滚、滚!”大太太拼命挣扎大叫起来。 众人齐声安慰不断调解,伤心欲绝的汪月涵缓缓抬起头,轻轻推开不住安慰自己的三太太,在众人担忧地注视下向前两步,望着满脸狠毒的大太太惨然一笑:“今天你不赶我走,我也会走的,我知道你一直责怪我对你儿子不好,没怀上你陈家的种,对你没笑脸,对吗?有些事本来我不愿说出来的,可没想到你这么恶毒,看来今天我不说不行了。” 汪月涵的笑容无比凄凉,眼中泪水如断线般不住滑落,众人呆呆看着满脸怨恨的汪月涵,没人敢上去劝她一句。 汪月涵决然转向汪道涵和陈继尧:“我和陈仲康的婚姻,是你们两个长辈安排的,尽管我不愿意,几次拒绝,但看到我软弱多病的父亲苦苦哀求的份上,最后还是咬牙答应了,原以为你们嘴里的年轻才俊陈仲康,是个名副其实的俊杰,是个留过洋受过文明教育的新青年,可结婚之后才知道,他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月涵,你胡说什么?给我住嘴!”汪道涵连忙喝住,命令两个人丫鬟把汪月涵带走,丫鬟早已被吓得战战兢兢的,犹犹豫豫根本不敢上前。 汪月涵又是惨然一笑:“五叔,你别急,听侄女把话说完,下次你要是有机会,碰到你心目中那个所谓年轻博学风流倜傥的陈仲康,你就问问他,为何在日本留学期间染上花柳病?为何在日本花了数千大洋治不好,悄悄回到上海治疗半年还没好?问问他,为什么到现在我还是个黄花闺女?再问问他,是谁在新婚之夜跪在我面前,哭着喊着求我原谅,赌咒发誓一辈子为我做牛做马,只求我为他保守秘密? “五叔,陈家大哥陈伯安才是值得每个人钦佩尊敬的男人,虽然他追求三民主义战死沙场,但他永远受到人民的敬仰,他才是顶天立地的英雄!而他的弟弟陈仲康则相反,不但是个伪君子,而且还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三代书香门第的陈家,看来要断送在他的手里了,陈家人还有什么资格骂我?哈哈!可笑,可悲啊!” 汪月涵发泄完,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捂着脸失声痛哭冲出房门。 汪道涵极度震惊地转向陈继尧,发现陈继尧已经跌坐在地上,脸如白纸神情痴呆,吓得连忙弯腰,紧紧抱住他一个劲安慰。 屋里众人被这个惊天噩耗吓傻了,最先醒来的三太太看到丈夫陈继尧伤心欲绝的样子,心疼得泪流满面蹲下紧紧抱住他。 “不!不可能啊!”大太太惨叫一声,双眼翻白直挺挺向后倒去,屋内顿时喊声一片哭声震天。 陈继尧被众人抬到床上,清醒过来顿觉万念俱灰,抓住汪道涵的手失声痛哭起来:“家门不幸,愧对祖宗,贤弟,报应啊!报应啊!” “大哥千万要保重身体啊!”汪道涵握住陈继尧冰冷的手徒劳哀叹,三太太拿来热毛巾小心擦去丈夫脸上的鼻涕眼泪。 瘦小的二管家突然冲进来,气喘吁吁地报告:“老爷,少奶奶拿着少爷给她的那支小手枪出门了,小的们谁也不敢拦啊!” “啊?成何体统?如今外面乱成这样,她要去送死啊?还不快追回来!”汪道涵气得跳起来。 三太太急忙劝道:“汪老爷,月涵脾气倔,此刻正在气头上,谁也劝不住她,让小妹去追她回来,你让手下官兵关照点,千万别再弄出什么事来。” 三太太急急跑出去,汪道涵大声叫来站在门口的秘书一番吩咐,完了回到陈继尧房中无力地坐下,看着床上老泪横流的陈继尧,无可奈何地长叹道:“兄长啊,这事要是传出去,你我两家就真的成笑柄了,诸多破事一起来,焦头烂额啊!” 陈继尧抓住汪道涵的手泣不成声:“贤弟,此时此刻愚兄已万念俱灰,一切由你替愚兄做主吧!” 汪道涵连声叹息,苦思良久缓缓道来:“这样吧,天一亮我就把月涵丫头送回鹰潭老家,让家里人看住她,等她平静下来,再把她送到南昌交给康儿,只要把事情说开,我想月涵不会走极端的,怎么说她嫁到陈家,就是陈家的人了,为了汪陈两族的声誉,也为了她自己的声誉,忍一忍就过去了,只是康儿那里,麻烦啊!明天小弟的急报递上去之后,上峰肯定要召小弟到南昌述职汇报,到时见到康儿再想法子吧。” “我造孽啊!大儿子追求什么革命,英年早逝战死他乡,连尸骨都不知葬在什么地方,唯一指望的二儿子却是如此的荒诞,如此的不孝,老天要绝我陈家的后啊!”陈继尧说完哭成个泪人。 汪道涵连忙安慰:“大哥千万别这样想,今天只是月涵丫头的一面之词,不能全信,兴许康儿的病并没有月涵说的那么严重,一切都需要我们见过康儿才知道,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就不能放弃,不行就让康儿再出洋治疗,总会好起来的,大哥你可得挺住了!” “贤弟,这是报应,都是报应啊!” “大哥别哭坏身子,好好歇息,小弟出去安排一下,再有个把时辰天就亮了,估计那个孽种已经逃往北面德兴或者东面的玉山,方圆数百里千山万壑,再多人马也抓不住他,只能收兵回营尽快善后了。” “贤弟忙去吧,一切全靠你了。” 汪道涵安慰悲痛万分的陈继尧躺下,来到前堂立即召来手下文武头目,下达一连串指示,随后叫来笔墨纸张开始书写报告,忙得连侄女汪月涵被拖回来也没工夫搭理。 半个小时后,除了路口岗哨之外的官兵全部返回镇子,三名传令兵骑上马分别赶往镇北渡口、东面的湖丰镇和南面的岔道口,通知守候在各要道口的各小队收兵返回县城。 天色大亮,折腾了一夜的守备官兵整理完毕,三五成群蹲在镇政府院子里吃早饭,几家大户的管家和护院来回奔忙尽心服侍,镇中已经逐渐恢复平静,只是各家各户大门紧闭,两横两纵四条小街上没有半个人影,只有片片落叶和团团尘土在风中盘旋飞舞。 ###### 镇东三里,野猪岭半山腰大松树下,吴铭懒洋洋躺在草丛上晒太阳,一面擦枪,一面隔河遥望离开镇子络绎远去的官兵和一串马车,沉思片刻嘴角禁不住露出一丝笑容:赌对了! 枪击得手之后,吴铭从镇北渡口过河逃走,完全是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假象,目的是给官兵形成错误的判断,认为他已经朝北面山区逃之夭夭,就像以为他从太金山上逃走不会再有胆子回去一样,而且吴卫已经成功射杀仇人汪管家,还顺带给了县保安团长一枪,死没死不知道,但是起码报了仇。 报仇的同时,吴铭知道自己也惹下了滔天大祸,不出三天,此事就会闹得远近皆知,恐怕很快就会全省通缉,在所有人看来,吴铭猖狂逃命都来不及,怎么还敢再次返回作恶? 被血腥刺激的吴铭赌的就是这个结果,他不能怀着被人再三陷害的怨恨远走高飞,既然别人想要他的命,他就有理由和必要奋起反抗,何况这还有报仇雪恨的因素在内,虽然如此冒险很可能丢掉性命,但是身在弱肉强食的乱世,又经历了两世人的诸多磨难,吴铭的胆气和心智有了质的变化,早已不是监狱里那个悲愤绝望的年轻人了。 除此之外,吴铭还有一个继续冒险的重要理由:缺钱! 以吴铭的身手加上身上的枪,要想在逃亡的路上抢几个钱绝不是什么难事,身处这个列强环视军阀横行的乱世,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的勾当在全国各地层出不穷,相比之下,以强凌弱拦路抢劫根本不算什么事。 但吴铭不会那么做,他有自己的原则,有做人的良知,虽然他受尽折磨满腹怨恨,但绝不会把自己的仇恨施加到无辜者身上,相反,他比任何人都明白生命的可贵,对生存与平等有着更为强烈的渴望和追求。 此刻,吴铭忍着饥饿躲在河边的荒山上静静虎视,静静等待,如同一匹饥饿的独狼,再向猎物发动之前收起利爪,隐去獠牙,反复盘算得失,计划好每一步行动,耐心地等待出击的时机。 第23章 一饭之恩 数小时后,蜷缩在半山腰石坑中的吴铭猛然醒来,下意识地端起步枪紧张四顾,最后望向偏西的太阳,才醒悟自己沉睡了不短时间,记起刚才还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被众多官兵包围了。 吴铭长出口气,放下枪仰卧在坑壁上,反复揉搓发涩的双眼和紧绷的面部,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犹豫片刻伸手扯过一节壮硕的草根慢慢嚼起来,最后遥望天上缓缓北移的云层发呆。 隐约间,山下渡口方向远远传来对话声,语气中透着惊慌紧张情绪,似乎又包含几许幸灾乐祸之感。 吴铭直起身子,悄悄趴在坑壁上观察,细细倾听船上艄公和对岸老头的对话,却只能听出“陈家死人”、“强人凶狠”等寥寥几句。 小木船靠上渡口简易码头,艄公提起鱼篓下船,拉紧缆绳把船栓在岸上的木桩上,与牵着黄牛等候的老头一同走回镇子,两人边走边兴奋地议论。 声音远去,宽旷的渡口恢复平静,视野内没有半个人影,河水无声流淌,两岸草木在微风中不停摇曳,处处透出一股荒凉的气息。 吴铭摸摸呱呱叫唤的肚子,望向下游横躺在卵石滩上的陈旧竹排,沉思片刻开始行动,解开绑腿重新打上,有条不紊地检查武器勒紧腰带,深吸口气跃出石坑,信步下山来到河边,将河滩上的陈旧竹排翻了个身仔细检查,看到竹排还算结实,立即把竹排拖进河里,捡起撑杆迅速向河心划去。 摇摇荡荡的竹排在水流中逐渐靠岸,靠岸的地点与上游的东渡口相距千余米,没人注意这个荒芜的河段,吴铭把竹排拖上河滩随即离开,借助草木的遮掩继续沿河南行。 转过山包后的一片竹林,吴铭警惕地停下步子:一名十岁左右打着赤脚的小女孩,正惊恐地望着满头乱发胡子拉碴的吴铭。 吴铭看着身穿单薄衣衫手提竹篮的小姑娘,刚要挤出个笑容打招呼,小女孩突然扔下竹篮飞也似地往回跑,转眼间消失在前方林子边沿,好一会儿才传来被吓坏了的哭声。 吴铭四下扫视一圈,上前扶起倾倒的竹篮,将撒在地上的青菜装回去,拍拍粘在军棉袄上的枯草和尘土,紧紧步枪背带,提上竹篮大步走向小女孩消失的方向。 拐过一小片林子,几间泥墙茅草房引入眼帘,屋子前,一名中年汉子和两名十来岁的少年紧握锄头和柴刀全神戒备。 麻石门槛上,站在一男一女两位衰老憔悴的老人,刚才被吓坏的小女孩紧紧靠在老太太怀里,众人的眼睛紧盯着停下脚步的吴铭,目光中掩饰不住浓郁的惊慌神色。 吴铭提高手里装满青菜的竹篮:“刚才我巡查到这里,碰巧遇到你们家小丫头,估计吓着她了,菜篮没拿就跑。” 三个汉子看到吴铭神态温和,又听他一口的本地口音,彼此相视片刻,先后垂下手中的锄头和柴刀,门槛上的两位老人也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中年男子上前两步,望着一身军装的吴铭非常疑惑:“这位老总,你们不是收队回县城了吗?你怎么……” “是这样的,大队人马是收队了,但长官命令我们再沿着河滩搜一搜,要是没看到昨晚杀人的强人就回城,我这个当小兵的只能照办,结果搞到这个时候,不知道这个靠河的土包后面还有人家,误打误撞就来了,对不住啊!”吴铭再次露出歉意的笑容。 听完吴铭彬彬有礼的解释致歉,一群人不知如何是好,只有门槛上的老爹胆子大:“老总,听口音也是我们本地人吧?要不嫌弃的话,进家喝口水再走吧,启发,你还扛着那把烂锄头到几时?” 中年汉子闻言,连忙将锄头扔到一边,几步上前接过吴铭手里的竹篮,客气地招呼进家坐坐。饥饿难当的吴铭也不客气,低声说句谢谢就坦然受之,在一家人的谦恭中进入茅屋。 “老总,你坐这,哎呀,家里破破烂烂的,怠慢贵客了。”衣服上满是补丁的中年男子双手搬来个草编蒲团,恭敬地放在中央火塘边,听到吴铭习惯性的致谢,他整个人变得更加惶恐。 吴铭把长枪靠到墙边,解下棉衣和腰间的小包袱,顺手放在一旁的条凳上,回到中年汉子面前,接过老太太递来的一大碗热水歉意地道:“谢谢您老人家,我走了大半天,饿坏了,家里有吃的吗?随便有点什么能填肚子都行啊!” 站在火塘边上的一家人愣住了,老太太略微点头转身走向里屋,老爹露出个尴尬的笑容招呼起来:“有吃的,有吃的!老太婆去张罗了,抽袋烟就能做好,老总请坐下,烤烤火,这季节正是倒春寒的时候,这两天早上地里还结霜呢。” 吴铭谦让地坐下,婉谢老爹递来的长烟杆,主动和老爹唠家常。没多长,吴铭温和的态度赢得一家人的好感,淳朴和善的一家人也慢慢放松下来,不知不觉和吴铭聊起来。 交谈中,吴铭幸运地了解到,镇子里的官兵已经全部撤走,中年汉子说他刚从镇上回来不久,不知什么原因,陈老爷家大太太和弟媳在汪县长的安排下,用完早饭就匆忙带上二十个护院壮丁扶棺启程,听说是把惨死的汪管家的尸体送回老家鹰潭安葬,陈老爷惊吓过度病倒了,陈家上下一片哀鸿,连超度法事都没有做。 这消息对吴铭非常重要,尽管脸上没有半点表情,但却能让他深感庆幸。 随着交谈的展开,吴铭了解了陈继尧家族的不少事情,也深深体会到这一家人生活的艰难,两个老人六七十岁还下地干活,三个孩子的母亲常年生病,一病就下不来床,家里只有六亩坡地无以为继,不得不租种镇上地主的二十亩水田,累死累活一年到头没能给孩子吃餐饱饭,就连盐巴都不敢天天吃。 吴铭望着熏黑了的空荡四壁,望着火塘架在石头上滋滋冒气的陈旧铸铁锅,望着刚才把几片腊肉放入锅里时几个孩子眼馋的摸样,最后望向正在往火塘子添柴火的少年:“你多大了?” “十五。”少年低声回答,麻利地干完连忙退到一旁,拘束地和弟弟妹妹站一起。 吴铭再问:“还在念书吧?” 少年望向正在抽水烟筒的父亲,看到父亲像木头一样不声不吭,随即难过地低下脑袋。 老爹移开嘴里的烟嘴叹了口气,脸上的皱纹渐渐挤成一堆:“想念书也念不起啊,还是五年前,县城曹大善人捐给镇里学堂五百块大洋,资助镇子和周边几个村的男孩子免费念书,我们家老大老二侥幸能选上读了两年,万万没想到好景不长,前年曹大善人在乐平被土匪绑上山,最后家里卖房卖地,凑齐三万大洋才把人赎回,曹大善人回来后一病不起,没一个月就死了。” “第二年,镇里学堂说没钱办不下去,把学费涨到一块五,还不准赊欠,交不起学费的只能退学。我们家七张嘴吃饭,每年地里的粮食大部分要交租,还要应付这样那样的税捐,一家人要拼老命干活才能吃上饭,哪有余钱啊?老大老二也就去不成啦,没办法,这日子越来越苦了,你来之前,老大和他爸才从镇上给陈老爷家帮忙回来,好歹得到几个铜板,要不家里就得断盐,唉!这都是命啊,这辈子,孩子只能任命了!” 吴铭望向站在一旁的两个男孩,清楚地看到两个孩子眼中晶莹的泪花。 “老头子,你说这些屁话干什么?”老太太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玉米饭送到吴卫手里:“家里没水田,所以没有米,只有坡地自家种出来的玉米面,怠慢贵客了。” 吴铭连忙站起,双手接过大碗和筷子,沉默片刻缓缓坐下,捧着碗大口大口地吃起来,由始至终没动锅里的一夹菜,很快就在一家老老少少惊讶的注视一扫而光,放下碗几步走到墙边,解开条凳上的小包袱,拿出地图册、字典和其他两本书来到少年面前。 “我没想到会来到这里,没什么准备,这几本书也许对你有点用,就当是见面礼吧!如果有可能,我建议你们继续读书,家里穷,但人活在世上,不能穷了志气。” 吴铭把书塞进少年怀里,掏出十个大洋塞进弟弟手中,回到墙边背起长枪,向震惊得不知所措的一家人告别:“谢谢大爷大娘,还有大叔,这餐饭我吃得很饱。军务在身,不能久留,晚辈就此告辞了!” “唉、唉!等等啊!使不得啊!” 老头扔下烟杆,跑上去扯住吴铭,中年汉子则跑到墙边抓起吴铭留下的包袱和棉大衣,老太太手忙脚乱地抢过孩子手里的大洋追到门口,说什么也不愿收下吴铭的重礼,嚷嚷说吴铭只吃碗干饭没动一块肉,很对不起贵客。 吴铭一手搀扶着瑟瑟发抖的老爹,一手推开老太太拼命塞来的一把大洋:“大爷,大娘,我也是穷人家的孩子,家里人死得早,如今只剩下我一个,好对付,当兵穿衣吃饭不用愁,还有饷钱拿,没有什么负担,这几个钱,你们就当是我这个晚辈送给两个小老弟的见面礼吧,说起来我们都是乡里乡亲啊!” 吴铭不由分说转向中年汉子:“这件旧棉衣和包袱里的几件衣服你留着,天气开始转暖了,我也用不上,下半年军队里还有得发。大叔,临别前小侄想说句话,如果大叔觉得可以的话,还是想办法让两个小老弟念书吧,农忙时也可以回家干活的,他们还小,来日方长,能多读一年好一年,这世道变了,不同往年,虽然很乱,但是机遇也多了,只要孩子能多读两年书,说不定将来能光宗耀祖的。我走了,后会有期!” “这这……”中年汉子憋得满脸发紫,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话。 吴铭随即请两老留步,向两个目瞪口呆的少年和小女孩笑了笑便大步离去。 第24章 触动 夜幕来临,气温逐渐变凉,满地的碎叶子和枯草纷纷扬扬飘起,灰暗天穹下的小镇更显暗淡。 守在镇东石牌门下的五个民团团丁突然紧张起来,呆呆地看着仿佛突然出现而且越走越近的高个子军人不知所措,也起了疑心,不知道腰间挂着“盒子炮”肩上还背杆长枪的来人是兵还是官,为何在这乱哄哄的时节孤零零一个人到来? 没等几人有反应的时间,高大军人已经来到他们面前,张嘴就是一溜高高在上的南昌话:“我是县党部戴主任、汪县长派来给你们陈镇长送信的,你们谁是头?” 团丁们吓了一大跳,立刻恭恭敬敬避让一旁,齐齐望向站在中间端着老套筒步枪的矮个汉子。 汉子连忙收起手里的老套筒,上前两步恭敬地点头致意:“我是、我是,啊不!我们头领今天早上护送陈家大太太回乡鹰潭老家了,我只是暂时的,这位长官是县保安团的吧?怎么没见过你啊?” 吴铭鄙夷地看着他:“你哪儿来这么多废话?你这**儿大的破镇子,平时就算求老子来,老子还不愿来呢!告诉你们吧,昨天晚上窜入你们镇子杀人的匪徒,已经被我们县党部特别行动队抓到了,想不到吧?靠你们这些人……哼!前面带路,带老子到陈镇长家送信,以后想见老子也容易,哪天进城你去县党部,老子和手下弟兄肯定会好好招呼你。” 五个团丁听说悍匪被抓惊喜不已,哪里知道县党部是否有个别动队,兴奋之余只觉得百般放心,万般庆幸,终于不用日夜轮值担惊受怕了,于是不约而同恭敬地向高大军人点头媚笑,其中两个想细问刺激的抓捕过程又不敢开口,只会傻乎乎望着眼前的彪悍挺拔的军人,潜意识中已经把他看成是省城南昌派来的长官,心中那点怀疑不知抛到了哪里。 再者,数月来一直传闻上饶已成专区行署所在地,各县党部要再次整理,所有官员均由省城直接派人下来担任,拥有生杀大权,就连全县最大的汪县长也只能屈居其次言听计从,如今果然来了,而且一来就抓住了让人心惊胆战的悍匪。 一时间,团丁们只觉得眼前这个风尘仆仆的长官无比威风,估计抓住杀人悍匪有他的功劳,不然怎么会这么风尘仆仆趾高气扬,还一人背着两支好枪? 团丁小头目此时哪敢再犹豫,连忙侧身低声下气地笑道:“长官,小的不是那个意思,这就带你去,这就去,长官请!长官怎么不骑马啊?” “老子骑不骑马关你屌事啊?觉得老子不够威风是吧?好!等见过陈镇长办完事,你给老子准备匹马。” “这这……哎呀呀!小的嘴巴贱惯了,长官可别生气啊!小的穷得叮当响,家里鸡都没有哪有马啊?长官千万别和小的一般见识啊!” 团丁头目吓得不轻,要是真让这个难缠的长官讹诈上就坏了,慌乱之下乖乖闭上嘴,几乎是小跑着把军官往镇里领,哪里知道这位神色倨傲脾气不好的长官,就是害得他们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的悍匪。 镇子的气氛仍然沉重压抑,小街两旁人家大多紧闭大门,龙行虎步的吴铭在团丁小头目的引领下一路疾行,偶尔遇到的乡民远远就闪到一旁,惧怕地向高大威武的吴铭和熟悉的团丁小头目行注目礼,一直看到两人在陈府大门前通报后被领进去,才敢挪动步子,可见,昨天晚上发生在陈府惨案造成了多大恐慌。 踏上正堂的三级青石台阶,被家丁和团丁小头目叫做三老爷的四十来岁中年人停下脚步,三言两语把小头目打发走,随后客气地将吴铭请进大堂高呼上茶,非常和气地等待吴铭喝下口热茶。 陈府三老爷脸上挂着笑,心里却在疑惑不已,他从未见过吴铭,也从未见过县党部的人,加上吴铭来之前蹲在河边用刺刀好好刮了一下脸,只留下上唇两撇胡子,加上紧绷的脸冰冷的眼神,整个人就像三十来岁的模样,心魂不定的三老爷自然不会认出来。 不过三老爷倒是很谨慎,心想作为亲家的汪县长一贯办事谨慎稳重,今天怎么会派个陌生人来给自家老爷送信?而且这个南昌口音的陌生长官长发纷乱,嘴唇上的短子如钢针一般密密麻麻,浑身彪悍透着股杀气,令人心里紧张很不舒服。 这一切,让颇有些阅历的三老爷甚为不安,下意识地望一眼长官随手放在门边的步枪,再看一眼背枪站在院子里的两名家丁,忐忑不安的心里才略感安稳些。 三老爷耐心等吴铭放下茶杯,才恭恭敬敬地笑着说道:“长官,我们老爷病倒了,这几天都躺在床上无法下地,不能亲自出来迎接长官,失礼了,还请长官海涵!要是方便的话,请长官把汪县长的信交给在下,在下立即呈送我们老爷,后面已经吩咐备下酒席,长官请歇息片刻,在下定会恭敬长官三杯,哈哈!请问长官贵姓?” 吴铭一直旁若无人地打量室内的雕梁画栋和各种楠木陈设,不一会就走到左边墙壁上悬挂的大幅军人照片前方,久久凝视一动不动,听完三老爷的话才缓缓转过头,似笑非笑地低声问道:“请问三老爷高姓大名?在陈家是何身份?” 三老爷略微愣了一下,再次展开笑容回答:“在下姓陈名先尧,是家老爷的族弟,排行第三,承蒙老爷关照,添为府上管事,一直负责府上的田地、山林和县城里的几个铺子。” 吴铭嘿嘿冷笑:“估计你今天才取代那个棺材里的汪管家,升为陈府大管家吧?” “呃……” 三老爷被吴铭一句话刺得难受,一时竟忘了询问来人的高姓大名,想起几年来一直压着自己的那个短命汪管家倍感烦躁,脸上的笑容顿时僵硬,好一会才把情绪调整过来,颇为伤感地说道:“让长官笑话了,我们陈家世代恭俭善良,没想到昨日会招来横祸,如有怠慢,还请长官看在汪县长的面子上,多多包涵!” 吴铭嘿嘿一笑,站起来整整腰带,以不可置疑的语气说道:“好说!兄弟我军务繁忙,不想在此久留,酒宴就免了!请三老爷立即带我去面见陈镇长,兄弟我要亲手把信交给他,拿到他回话就走。” “这……”三老爷站在一旁犹豫不定。 “怎么?我好歹也是堂堂的县党部特别行动队队长,难道见一个小小的镇长还要哀求吗?笑话!老子把话说在前头,你要是再推三阻四的,老子立马走人,所有责任由你承担!”吴铭扬起脸,站起来就要离去。 三老爷急忙上前连声致歉,叫来边上的丫鬟低声吩咐一番,再次恭恭敬敬地向吴铭拱拱手:“长官请!” “带路!”吴铭话语生硬,神色更为倨傲。 吴铭在三老爷的引领下进入熟悉的院子,不屑地扫一眼站在远处廊檐下的两个持枪家丁,走到陈继尧的卧房大门前缓缓停下脚步,皱起眉头默默打量门口正在听三老爷通报的年轻女人。 皮肤白皙端庄秀丽的女人也在看着吴铭,漂亮的杏眼中露出几许紧张之色,她听完三老爷的话微微点头,上前向吴铭行了个礼,一双眼睛却仍旧望着吴铭的脸,感觉似乎在哪儿见过。 吴铭不耐烦地摆摆手算是回应,抬脚就跟随惶恐的三老爷和女人进门,走过陈设雅致的客厅,终于来到陈继尧的床前,先打量一下卧室华贵的陈设,再看一眼中间楠木雕花桌上冒着热气的一碗汤药,最后才望向床上的陈继尧。 三缕胡子灰白近半的陈继尧斜卧床头,腰后垫着锦被,端正的国字脸呈病态的焦黄色,修长的眉毛下,一双略微浮肿的眼睛正满怀歉意地望着吴铭。 三老爷轻手轻脚端来张椅子放在床前,年轻女人悄然走到床头,轻柔地整理陈继尧身后的垫被,让陈继尧靠得舒服一些。 “长官请坐。”三老爷低声请吴铭坐下。 吴铭也不客气,大马金刀地坐下,冷冷盯着陈继尧的脸,一双眼睛炯炯发亮精光闪烁,脸色逐渐变幻不定,挺拔的身躯似乎微微颤抖,搁在腰间枪柄上的手越抓越紧。 年轻女人最先觉察吴铭身上突然冒出的浓郁杀气,不由自主坐到床沿上,搂过陈继尧的手臂身子紧贴过去,惊恐的眼睛一直望着吴铭,下意识地想挡在陈继尧身前。 站在吴铭侧后的三老爷似乎同时惊觉不劲,想趁吴铭不注意悄悄退走,可没走两步就听到一串清脆的金属声响起,黑洞洞的枪口让他再也无法移动半步。 “三老爷,不想死就给我蹲到床脚去,别指望院子里的那些废物来救你,我今天既然敢来,就没把你们放在眼里,只是不想连累其他无辜,害死更多的人。” 吴铭正宗的本地声音低沉冷酷,手中的枪口从三老爷脑袋方向移开,稳稳指向陈继尧的床尾,随手摘下军帽扔到一边。 三老爷哆哆嗦嗦挪到床尾蹲下,脸上哪里还有半点从容?乖乖过去蹲着一动也不敢动,豆大的汗珠开始出现在他光亮的额头上。 陈继尧惊愕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最后迎上吴铭发红的目光,只感到全身一片冰冷万念俱灰。 卧室中一片死寂,沉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似乎连空气也变得格外沉重。沉默中,陈继尧和他的女人终于认出了吴铭,女人神色激动无比慌乱,转向呆滞的陈继尧张张嘴,却无法说出一句话,痛苦之下眼泪从眼中涌了出来。 陈继尧突然仰头长叹,接着悲痛压抑的哭泣起来,全身无序地颤抖起来,浑浊的老泪瞬间淌满脸上:“终于来了!报应啊!” 吴铭心里没来由一阵隐痛,脑子里飞快转动却不知说些什么,只好默默看着痛不欲生的陈继尧和他的女人。 良久,陈继尧终于止住眼泪,他轻轻拍拍扑在自己肩头上的女人,颤悠悠揭开被子,挪到床边面向吴铭:“自从你给你娘重新修墓之后,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对不起你娘,对不起你,我这条命你拿去吧,只求你不要再加害我的家人,求你了!” “不——” 女人扑到陈继尧身上失声痛哭,突然转身来到吴铭面前,“咚”的一声跪下,一边磕头一边哭求:“我求求你,放过我们老爷吧,撞死你妈妈的汪管家已经被你杀了,你心中的仇恨还不能消解吗?这么多年来,我们老爷深为愧疚,日夜受煎熬心里也不好受啊!求你别伤害我家老爷,千错万错他都是你的父亲啊!我求求你,求求你饶我家老爷一命吧!” 倔强的女人不停地磕头,脑袋撞击地面“咚咚”作响令人心悸,额头涌出的鲜血混杂泪水满脸流淌仍然不停。 “你傻啊!我是罪该万死,你何必这样,何必这样。”陈继尧手脚并用爬下床,搂住自己的女人相拥痛哭。 吴铭长叹一声,缓缓站起把枪插进枪套,仰着头喘息良久,突然转过身迈开沉重的步子。 “等等——” 陈继尧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哆哆嗦嗦走到吴铭身后:“到目前为止,除了屈指可数的几个亲友,没人知道你的身份,不知道你现在叫什么名字,我和汪县长都把事情推到西边的共产党身上,吴家村人说你随你妈姓,叫山伢子,只要我们瞒着外人,就不会出大乱子,但我觉得,你还是离开上饶一段时间为好,毕竟、毕竟前前后后死了不少人,没准有谁见识你的模样。” 吴铭听完毫无表示,再次迈开步子向外走去,听到身后急促的脚步声,立即转过身来闪到一边,冷冷盯着打着赤脚摇晃追来的陈继尧,“你想干什么?” 陈继尧剧烈地咳起来,连连摆手艰难地直起腰,轻轻推开跑到身边的女人,抬起头满脸是泪地望着吴铭:“你换身衣服吧,拿上点盘缠,走到哪都不能没有钱啊!” “你他娘的少来这套!” 吴铭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情绪终于彻底失控,他冲陈继尧大吼一声,泪水却不争气地涌出了通红的眼眶,一刹那只觉得双耳轰鸣脑袋一片空白。 第25章 人算不如天算(上) 东院客厅里烛光明亮,两个受惊的丫鬟肃立在门内,不时怯生生望向门外守候的三老爷,显得那么的无助。 三老爷再次瞄一眼屋里八仙桌旁独自饮酒的吴铭,眼看一瓶酒喝完,满桌的丰盛菜肴还一动不动,不由得暗自叹息,见这样下去不是个事,便低声吩咐丫鬟几句悄然离开。 正房客厅里同样烛光摇曳,硬撑着换上一身新衣的陈继尧和三姨太相对而坐,神色悲苦惴惴不安。 听到三老爷熟悉的脚步声传来,陈继尧犹如触电般站起来,几步迎上去着急地问:“老三,怎么样了?” “回大哥,那盘金条大洋他看都不看一眼,由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只是喝酒,刚开始我以为他是饿了,可他从坐下到小弟离开,都没动过筷子,杏丫头战战兢兢给他倒杯酒,也让他挥手赶下去,小弟我这心里实在害怕,不敢进去劝一句。”三老爷愁眉苦脸地回答,看到陈继尧满脸痛苦的样子,连忙搀扶他坐下。 陈继尧长长地哀叹一声,浊泪潸然而下:“怪不得他、怪不得他啊!命中注定我陈继尧骨肉相残,要我绝后啊!” “老爷,你可不能这么想啊!”三姨太连忙给丈夫递上手帕。 三老爷心里也不是滋味,知道大哥陈继尧两个儿子一死一残的隐痛,能体会到陈继尧此刻悔恨悲凉的心情,沉思片刻低声劝道:“大哥,小弟斗胆说一句,既然他没狠下心动手杀我们,那么天大的怨恨应该算是解开了,哪怕他一时放不下,至少今后不会再给我们陈家带来祸害,所以小弟觉得大哥不用太伤心,总有一天,他会放下这段仇恨的,说不定还会认祖归宗的,退一万步讲,就算他姓吴,可不还是大哥你的血脉?” 陈继尧僵住了,激动的心情逐渐平复,丝丝清明逐渐涌上灵台。 他抬起头感激地向三老爷点点头,缓缓转向身边的三姨太:“小玉,我想去和他谈谈,你怎么看?” 三姨太微微摇头:“这时候他心里一定很乱,估计一时半会没什么好脸色,要是老爷这时候去,说不定适得其反。要不,我替老爷去看看,怎么说我是个女人,好说话,看他也不是那种薄凉的恶人,否则也不会放过我们了。” 陈继尧频频点头,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命保住了,脑袋瓜子清醒过来了,有了更清晰的思考:“唉!如此说来,只能你去了,你们别以为我刚保住条老命,又生出非分之想,我是真难受啊!有件事,我从来没和谁说过,这么些年来,每到圩日我都到街上溜达,美其名散散心,其实是想着能不能见到这个小儿子一眼。” 说道动情处,陈继尧再次忍不住擦泪,边上两人也跟着他擦眼睛。 陈继尧吸吸鼻子继续说道:“二十四年了,我只见过他四次,记得三年前,我四十五寿辰那天,终于在集市上等到他,当时他不像现在这样高大精壮,身板单薄,打着赤脚,穿的破破烂烂,挑着两个箩筐,一边箩筐卖炭,一边箩筐卖山药,见人不敢说话,头总是低着,目光呆滞毫无灵性,回来我偷偷哭了半个月,唉!” “去年初秋他来寻仇你们也知道,当时我大发脾气,不许人打他,拦着康儿不让他们兄弟相残,天没亮就把他送进城里的监狱,原以为关上几天,他的怨气也能消一些,留待以后寻个机会,想办法让他认祖归宗,可人算不如天算啊!转眼间,他竟然变成这般彪悍狠辣,这般的胆大包天,来来去去视众多兵丁如无物,让人不寒而栗啊!细细一想,死在他手上的几条人命,最次的也是自负有一身武功的汪管家,这些人,哪一个是等闲之辈?这两天我一闭上眼,脑子里全是他那恶狼一般的眼睛,全是他冰冷的杀气,全都是他深深的怨气啊!看来这点骨肉,我要不回来了啊!” “老爷……” 三人一阵唏嘘,心情格外沉重。 感叹良久,三姨太看到三老爷期待的目光,好言劝慰丈夫几句,整理一下头发和衣衫,深吸口气快步离开。来到东院客厅门口,两个小丫鬟连忙屈膝致礼,随后担忧地望向屋里喝闷酒的吴铭。 三姨太向丫鬟摇摇头,漫步来到八仙桌前,看到吴铭手边的酒杯空了,很自然地抓起酒瓶给吴铭斟酒:“吃点菜吧,空腹喝酒伤身。” 吴铭双眼微闭,冷冷地打量眼前的女人,看到她额头上包扎的布条略感愧疚。 三姨太三十出头,但看起来只有二十五岁摸样,见吴铭这么盯着自己,一张俏脸顿时红起来,她轻移两步坐在吴铭对面,再次露出和善的笑容:“月涵好几次向我提起你,说你长得很像大哥伯安,可惜月涵今早被汪老爷送走了,不然还能见上一面。” 吴铭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轻轻放下冷漠地问道:“你想说什么?” 三姨太愣住了:“没别的意思,不过我觉得,要是你愿意的话就留下吧,想必上下打点一下,也不会有什么大麻烦。” “谢了!” 吴铭端起碗,也不管饭菜已冷便大口吃起来,很快在三姨太惊愕的目光中放下空碗,站起来整理一下腰间武装带:“留在前堂的那支步枪算是我的饭钱了,告辞!” “等等!你真要走的话,不能再穿着这身衣服了,估计如今到处设卡,还有,不能往北走,也不能往西走,那边正在打仗。”三姨太着急地劝告。 “打仗?”吴铭转过身来,似乎不相信。 “是打仗,上午城里来人报告汪县长我们才知道的,南昌剿匪司令部派出的两个师正在弋阳和德兴那边围剿***抚州保安团一千多官兵也开到了横山城,从景德镇到德兴再到弋阳,水路陆路都设卡检查,你这个打扮要是碰到的话,估计会有麻烦的。”三姨太脸上全是担心之色。 吴铭皱起了眉头:“谢谢!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给我找身衣服?” “你稍等。” 三姨太快步走进北面的房间,很麻利地捧出一沓折叠整齐的衣服,来到吴铭面前看着他肮脏的衣裤,稍微迟疑便建议道:“要不,我让下人带你到后院梳洗一下,那里有热水。” 吴铭抓过衣服,放在椅子上逐一抖开,看到黑色衣裤是一套做工精致的立领青年装非常意外,拿在手里细细打量起来。 三姨太以为吴铭没见过这种新式衣服,连忙笑道:“这是这几年上海最新潮的式样,进口毛料,伯安当年在上海读书时做的。” 三姨太突然停下,担忧地向吴铭解释:“伯安是我们陈家的大儿子,他和你一样高,为人谦逊,多才多艺,长得一表人才,在上海读复旦公学,只是没想到,他没毕业就从上海跑回来,说是要到广州考军校,随后不管不顾地就走了,直到四年前,我们收到个邮寄包裹,看到那张盖着革命军总司令部大印、追认他为少校的嘉奖令,才知道他已经战死三个多月了。这房子就是他的,我们一直没动,要是他还活着……看我,这么说起这些,要是你嫌弃的话,我到老爷那另给你找身衣服。” 吴铭微微摇头,捡起一沓衣服大步走出门口,似乎认识路一样拐往后院。 第26章 人算不如天算(下) 三姨太连忙叫两个丫鬟追上去,站在门口望着吴铭转过屋角的高挑身影,不禁叹了口气。 吴铭给她的印象很不错,虽然性情冷漠,但绝不算粗鲁,下意识说出口的谢谢二字令人惊讶,她忽然觉得吴铭正像汪月涵所说的那样,是个有教养有故事的深沉男人,是个面冷心热知书达理的人。 可这一判断,似乎又与吴铭贫贱的出身、无情的杀戮和不断寻仇的阴狠行为格格不入,一时间让三姨太深感迷惑,按理说,吴铭一直在社公山西面贫穷偏僻的吴家村长大,只读过两年的私塾就辍学了,不应拥有这种深邃果敢的气度才对啊! 疑惑中,两个小丫鬟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禀报:“三太太,他到了天井就凶巴巴地挥手赶我们走,不要我们服侍,我们又不敢走远,站在外面等他使唤,听到一阵阵哗啦啦的水声,我们连忙进去看,没想到他竟然脱得赤条条地站在井边洗凉水,羞人啊!” “天啊!这么冷的天。” 三姨太惊讶地张开嘴巴,好一会才低声吩咐:“别害怕,他不是不讲理的恶人,随他意,既然他不愿意你们侍候,你们就回来吧,赶紧把屋里的桌子收拾一下,再点上几根大蜡烛,大少爷的卧房也要点上,好好收拾一下,对他要恭恭敬敬的,明白吗?我去去就来。” “明白了。” 半小时后,吴铭提着枪套回到屋子里,看到三姨太和陈继尧坐在八仙桌前喝茶,不由得停下脚步。 陈继尧和三姨太看到穿上一身青年装更为挺拔的吴铭,连忙站起来,眼中满是希冀。 吴铭走到他们对面坐下,随手将连着枪的腰带放到桌面上,两个小丫鬟立刻拿来新式黑面胶底布鞋、袜子和干毛巾,要给吴卫擦脚服侍他穿上鞋。吴铭抓过毛巾,挥手让两个丫鬟退下,不紧不慢地擦干脚,穿上厚实暖和的棉线袜子,穿上鞋踩两下感觉很舒服,这才抬起头拨开湿漉漉的长发。 “很晚了,明天再走吧。放心,老爷已经吩咐过了,家里没人出去乱嚼舌头。”三姨太关心地笑道。 吴铭也搞不清楚自己要到哪去,从哪走?而且事情到了这个程度,他根本就不担心安全问题,只是觉得自己与这一家人格格不入,并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的感觉,虽然心底里似乎有点莫名的情愫作怪,但从他收起枪的那一刻起,似乎把什么都看开了。 三姨太把一杯热茶缓缓放到吴铭面前,吴铭微微点头却没有端起,指指一旁桌上的那盘金条和大洋开口了:“那些金银算起来,不下五千块大洋吧?” 陈继尧望向那盘金银,眼里满是酸楚伤痛。 谁知吴铭接着说道:“我知道陈家有上千亩田地山林,镇子外面六个石灰窑,在城里还有一座院子和几个当街铺面,在广丰最大的煤矿里面还有股份,可谓富甲一方风光无限,可是我也知道,你们祖祖辈辈栖身的镇子里,唯一的学堂每年只收一块五钱学费,却没几家穷人的孩子读得起,现在,你这个镇长却舍得拿出这么多钱送我,让我受宠若惊啊!” 陈继尧非常意外,呆呆望着吴铭,心情格外复杂。 三姨太惊愕好久,想说几句漂亮话缓和气氛,吴铭已经站起来,捡起桌上的枪进入北面卧室,丝毫没有半点拘束和顾忌,似乎这里本来就是他自己的地方。 吴铭进入屋里,脱下上衣系上腰带,感觉枪套露出外面一大截很不妥,干脆把枪套取下扔到书桌上。 枪套滑行一段碰倒了个小镜框,吴铭连忙过去扶起来,看清相框里照片上军人的摸样,整个人随即安静下来。 陈继尧和三姨太面面相觑,三姨太见吴铭在里屋拿起书桌上的相框对着烛光久久端详,便在陈继尧耳边一阵低语。 陈继尧望向里屋,颓然地叹了口气,站起来和三姨太一起默默离开。 两人回到自己的卧室,洗漱完毕已是深夜,斜卧在床上的陈继尧一声接一声的叹息,怎么也睡不着,等披着棉袍的三姨太进来,立刻着急询问:“那个祖宗怎么样了?” 三姨太扔掉棉袍爬上床,温柔地给丈夫按摩太阳穴:“听守在屋外的小丫头说,他现在还没睡,一直在翻看安儿留下的那些书和信件,还不时拿起安儿的照片看了又看,唉!你说,要是安儿还活着,他们能不能成为好弟兄啊?” 陈继尧的身子突然僵硬,拨开三姨太的手老泪涌出:“他长得太像安儿了,太像了!要是他不那么冷冰冰的,再刮掉满脸的胡茬,估计我都把他当成安儿了!” “老爷,别难过,你没发现他态度好了很多吗?之前谁敢想他会手下留情?依我看啊,事情没那么糟糕,说不定他会慢慢想通的,毕竟你是他的生身父亲啊!而且他杀了汪管家,也算给他妈报了仇,再怎么样他也不会干出伤天害理的事情来,老爷你应该往好处想才是。”三姨太温婉地劝慰自己丈夫。 陈继尧默默点头,收起泪沉思片刻:“你说,他能看懂安儿留下的那些书吗?刚才他竟然当着我的面,提到镇上穷人家孩子的念书问题,这可不简单,一般人谁会想到这个,是不是他想起自己的过去,心有怨气啊?” 三姨太来了精神,靠近丈夫恳切地说道:“老爷,我觉得他说得有理,早些年,你不一直捐钱资助乡里和县里的教育吗?自从你接到安儿的噩耗之后,整个人就没缓过来,这几年也没去看一眼镇子里的学堂。老爷,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捐些钱,资助镇子和周边的穷孩子吧,这是修阴德的好事,还能让乡里乡亲感激你,总比把钱花到别的地方好些吧?” “嗯,看来我这几年真的老糊涂了!”陈继尧点点头,又想到西院里的吴铭:“恐怕明天他就要走了,我真想和他说说话啊,怎么说都是我的骨肉啊!” 三姨太对吴铭冷冰冰的态度头疼不已,只好低声安抚,服侍丈夫躺下,心里盘算着明早怎么也要想个办法,让丈夫和吴铭父子俩好好说上几句话,否则吴铭这一走,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见面,又到何时才能彻底了结这段恩怨。 不知过了多久,迷糊中陈继尧听到管家三老爷的轻呼声,一个哆嗦连忙爬起,鞋都没穿就跑去开门,发现天色已经蒙蒙亮。 三老爷双手递上一张信笺:“大哥,他走了,走的时候谁也不知道,怪吓人的。我进东房去查看,发现书桌上留下这条子,看完才知道他把那支长枪和枪弹作价一百元卖给我们,我过去数了数,托盘里正好少了一百大洋。” 陈继尧颤呼呼地接过条子,三姨太已经在里面划火柴点燃了蜡烛,陈继尧匆匆忙忙把条子凑在烛光下,看完放下条子仰天长叹:“他到底是不肯原谅我啊!” 三姨太拿来大衣和棉鞋让丈夫穿上,捡起条子仔细阅读上面漂亮行楷字,读完担忧地望着伤感的丈夫,一时间感慨万千,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陈继尧轻轻挥手,示意三老爷离去,迈着沉重地步子回到床前,站立良久,似乎突然想开了一样,竟然在三姨太担忧的目光中,说出句令人非常意外的话:“这笔字写得漂亮啊!我就纳闷了,他怎么能写出这么漂亮的字?” 三姨太真不知道如何回答,治好连声安慰丈夫不要多想,两人坐在床沿上低声谈论起来。 不一会,门外再次传来三老爷的声音:“大哥,龙虎山的承宗师傅突然来了,开口就问大哥身体可好?小弟不知怎么说才好,只好把承宗师傅领到中堂客厅等候。” 陈继尧连忙走出去,和三老爷一起前往中堂。 浑身雾水神色不安的承宗看到陈继尧安然无恙,终于放心地出了口大气。 彼此问安完毕,承宗拿出师叔秉真道长的书信,陈继尧匆匆看完连忙请承宗坐下,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前后和盘托出,听得承宗脸色数变感慨万分。 喝下半杯热茶,承宗摇头叹道:“小侄还是来晚了,竟然没缘分再见吴大哥一面,唉!不过也算万幸,没有酿成更大的惨事,想必师叔和我一样,都为陈师叔您庆幸啊!” 陈继尧也深有感触:“是啊、是啊!我该庆幸才是啊!至少没有发生父子相残的惨剧,苍天总算有眼啊!” 承宗和声安慰几句,完了满脸遗憾地说道:“吴大哥博闻强记,聪颖过人,心性坚毅,善恶分明,他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可惜了!不过吴大哥也算是渡过了一波劫难,此去定能乘风破浪大有作为。不瞒陈师叔,我师叔在送我下山的时候曾预言,说吴大哥是他平生仅见的奇才,如果能摒弃心魔,将来的前程不可限量啊!” 陈继尧瞪大了眼睛,凝视越来越成熟的承宗,眼里闪烁期盼的光芒,似乎一瞬间年轻了好几岁。 第27章 乱世匪盗多 吴铭背着陈旧的帆布书包,选择小道一路向东走了四个小时,才来到上饶东面重镇沙溪镇北两公里的黄塘村。 此处是个三岔路口,北面的村民和西面的山村民众要想到镇上,都得走这条路,也都会在村中小店歇歇脚,喝碗茶吃点东西填肚子,因此小村倒也有点儿小集市的模样。 今日正逢黄塘村圩日,仅有的一条石板街上来来往往不少人,大多背着背篓或挑着担子,小街两边的铺子小摊几乎都坐着人,主客之间和和气气,看样子生意都不错。 吴铭选择大树下的茶摊,向笑容可掬的老板娘要了碗茶,看到竹蒸笼上色泽碧绿热气腾腾的小粽子顿时馋了,随口要了两个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吃到一半,两个中年客人放下背篓坐进来,面对老板娘热情的问候连连摇头,没好气地说走出沙溪镇的时候,被镇口设卡的一群官兵和民团团丁搜刮了,辛辛苦苦卖药材买回的盐巴被抢走一半,两人一个劲埋怨世道混乱官兵如匪,这种日子不知道哪天是个尽头。 吴铭听完暗自警惕,他身上没有证明没有路条,不想因此而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只能继续选择沿山小道东行了。 吴铭对上饶辖内的县镇较为熟悉,虽然如今县镇规模很小,道路崎岖简陋,但是山还是那些山,河还是那些河,区别只是每一座山都葱葱郁郁,河水也比记忆中的丰沛宽阔,只要继续前行过了玉山境,前面就是浙江境地,到了那边自己才算安全一些,没有路条被拦下来,顶多交几个买路钱,找个合理的借口大多能对付过去,至少没人把他当成杀人嫌疑犯对待。 拿定主意,吴铭加快进食速度,完了拿出个大洋付账,再要五块米饼,换来老板娘一把油乎乎的银毫和铜板,吴铭数都不数放进兜里,在老板娘客气的笑容中起身离开。 走出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羡慕的议论:“不知是哪家少爷,有钱啊!喝碗茶吃两个粽子,就拿出一个大洋,找钱给他数都不数一下,啧啧!” 吴铭挺无奈的,到这个时候除了银元,他还没有弄清楚世面上五花八门的银毫、铜板的样子,因此听到别人的议论只能当作没听见。 即将走出村子时,吴铭意外看到左边有家理发店,只有一个学生摸样的客人在理发,边上没有其他客人等候。吴铭摸了摸捂着汗的披肩长发,想想自己一身学生装和满脸胡子很不相称,转个身便走了进去。 老板殷勤地招呼吴铭先坐下,不再和剪完头发正在刮脸的客人闲聊,没多久就笑嘻嘻地干完停手,接过客人递上的三个铜板,转而招呼吴铭。 年近五十的理发匠请吴铭坐好:“先生,剪哪种头型?要不来个像这位客人的新潮头型?” 刚理完发的年轻客人正在吴铭前方,对着墙壁上巴掌大的镜子照了又照,吴铭看了一眼他脑袋周围一圈青头皮和上方的锅盖发型,吓得连声拒绝:“不不!我赶不了这种新潮,给我剪短就行,要求不高,前面不要盖住眼睛,两边不要盖住耳朵,后面不要盖住衣领。” “这样啊?胡子剃吗?” “剃吧。” “好咧!” 理发匠嘴上答应,心里却对吴铭的要求暗自感慨,这年头好不容易剪个发,这位少爷却不剪短些,多少有点儿败家子的味道。 想归想,理发匠还是满脸春风地拿起不知在哪家铁匠铺打造的飞剪,认真地为吴铭剪发,边干活边询问吴铭是不是本地人?要去哪高就等等。吴铭总是简短而耐心地回答,不时也问上几句本地和东面玉山的情况,顿时引来见多识广的理发匠滔滔不绝的介绍。 二十多分钟过去,吴铭站起来照了照那个巴掌大的木框镜子,摸摸光滑的脸和下巴颇为满意,爽快地掏出五个铜板放到理发匠手里,在理发匠的连声致谢中走出小店大步北行。 沿着陌生的小道走到傍晚,吴铭终于来到熟悉的河边,这条河叫做玉琊溪,流入玉山县城西面的信江段,一直流到上饶最后注入鄱阳湖。 河对岸的南面隐隐看到的古朴镇子,大概就是千年古镇横街镇,只要顺着河边道路南下十五公里左右,就能到达玉山县城,过了玉山就是浙江常山县境了。 吴铭没有路过玉山的打算,他抬头望望逐渐变暗的天色,屈指一算,自己一路上山下坡逶迤走来,十四个小时竟然走了近六十公里,而且几乎都是山路。 这么一算,吴铭自己都有点吃惊,休息片刻顿时感到双腿发涨饥渴难当,知道再坐下去更走不动了,只好站起来继续赶路。 来到河边平坦处没走多久,吴铭幸运地看到条小渔船,他大声请求艄公帮忙渡过东岸,淳朴的艄公看到他一身学生装,人长得高挑斯文一表人才,说话又彬彬有礼态度和蔼,很乐意地摇船靠岸帮个忙,渡过河只收了吴铭两个铜板的力气钱,多一个子也不愿意要。 吴铭目送艄公摇船顺流而下,这才走上河岸来到路边,望向南面的小镇考虑良久,最后还是顺着东坡的小路继续前行,估计顺着山道走前面肯定有人家,这年头乡下人都很淳朴,好好说话求人借宿一夜没问题,总比到镇子里冒险强,记忆中横街镇也和沙溪镇一样,是个千年古镇,人口众多较为繁华,而且距离上饶不远,很可能有官兵奉命出来设卡盘查。 沿着延绵的莲花山脚走出四五里,天色变得更为朦胧,视野中竟然没有一户人家。 吴铭心里有点儿发苦,走到一条小溪边掬水猛喝,抬起头才忽然记起,这个时候人口不多,很多村子估计都没出现,只好迈开步伐提速,暗暗决定再走几里,到时候哪怕没有人家,也要将就找个地方对付一夜,好在这个时候蛇蝎毒虫大多没出来,晚上野外宿营不会有什么危险。 幸运地是,前方很快出现一座孤零零的房子,吴铭顿时精神大振,可到了地方一看,才发现是座破败的土地庙。 吴铭有些失望,站在没有门板的庙门口考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留下来,解下身上装着盒子炮和几个米饼的书包,捡起地面上的枯草朽木,从书包里掏出火柴小心引燃,这才放心地坐下。 休息片刻,吴铭看看火堆和满是尘土羊粪的地面,只能再次出去找来一大抱枯草和树枝,借着火光拆下几条摇摇晃晃的门槛和木窗备下,这才摊开枯草躺下。 夜幕降临,万籁俱寂,全身乏力的吴铭最后往火堆里扔进两根大木头,终于扛不住困倦倒头便睡,燃烧的火苗照在他疲惫的脸上,给了他温暖也给了他安宁。 没过多久,几个黑影突然出现,很有章法地朝着光亮的破庙悄然摸来,前头一身黑衣的矮壮汉子靠近门边,看清沉睡的吴铭,听到他均匀悠长的呼吸声,放心地直起腰来打出个手势,两个精壮汉子很快来到他身边,彼此目光交流片刻,便一同向吴铭摸去。 矮壮汉子缓缓蹲在吴铭身边,伸出手中的利刃,稳稳压在惊醒过来的吴铭脖子上:“别动!一动就要你的命。” 吴铭感觉到脖子上的冰冷与刺痛,知道皮肤已经被划破,当下不敢做任何抵抗,眼巴巴看着两个汉子把自己的双腿捆起来。 “这条羊竟然没怎么慌张,眼神也不善,像是练家子,你们两个小心了,把他的手也绑紧。” 两个伙计麻利地将吴铭翻转身子反绑双手,矮壮汉子这才小心地把刀收起,顺手捡起一旁的书包打开,摸出里面的枪,顿时瞪大了眼睛:“正宗德国造盒子炮,好东西!这家伙肯定大有来头,还有这么多大洋,嘛逼的!逮到肥羊了!” 两个精壮汉子兴奋地盯着摆在地上的大洋和汉子手中的盒子炮,再看看躺在地上听天由命的吴铭,脸上满是欣喜之色。 矮壮汉子想了想做出个手势,一个伙计立即掏出个黑布袋,三下两下把吴铭的脑袋套起来。 吴铭大吃一惊,没等他翻过身,脑袋就遭到猛烈一击,一声闷响过后,吴铭软绵绵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吴铭在剧烈的疼痛和不停的颠簸中缓慢清醒,无奈脑袋上套个黑布袋,什么也看不见,只能从身下热乎乎的东西和刺鼻的味道中,判断出自己被绑在马背上,前后不时传来的脚步声和马蹄声混杂一起,似乎正行进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 又熬了一个多小时队伍停下,前方传来几声高呼,吴铭听出身边的矮壮汉子大声回应,随后队伍继续前行,上行一段路终于停下,就有人过来解开吴铭腿上的绳索,一只大手猛然把吴铭拽下马,吴铭肩膀着地,脑袋也撞到坚硬的地面上,摔得他眼冒金星,忍不住低声痛哼起来。 “嘛逼的,二哥从哪儿弄回来这么长一个屌人?把马都累得走不动了。” 周围中汉子发出放肆的笑声,没等吴铭缓过来,几只大手已经狠狠把他拽起,不由分说拖着就走,很快进入一个空气暖和的地方把他扔下,没一个人替他解开手上的绳子和头上的布袋。 吴铭痛苦地躺在冰冷的地上,只觉得双手麻痹失去知觉,全身像散了架似的,每一秒钟都是那么的漫长,那么地难以忍受,急得他破口大骂起来。 可他骂得自己精疲力竭了口干舌燥,也没个人来理睬他。 第28章 匪窟(上) “嘛逼的,这屌人都绑成这样了,竟然还能呼呼大睡。” “这小子不简单,二哥说他很可能是个练家子,看样子没错,我们小心些,不知道他醒来会不会发疯?” 两个土匪粗鲁地把吴铭身上的绳子解开,迷迷糊糊中的吴铭只觉浑身一松,脑袋上的黑布袋接着被扯开,周围朦胧的光线映入酸涩的眼睛。 腰挂长刀的年轻汉子不轻不重地给了吴铭一脚,大声警告吴铭不要企图反抗,随即喝令吴铭站起来,与伙计一起架起没缓过来的吴铭往外拖。 行进中前方的光线越来越强烈,吴铭只觉眼睛刺痛,闭眼良久才能睁开,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宽大的山洞之中,通过洞口可以看到外面的莽莽群山。 两个汉子把吴铭扔在洞口地面,便不管不顾地退到一边,吴铭环视四周一圈周围的人,然后挣扎着站起来,抱着逐渐恢复知觉的麻木手臂,面向前方耐心等待。 坐在石板上的虬须大汉和干瘪的长脸中年人上上下下打量吴铭,七八个腰挂长刀的精壮汉子站在两人左右,其中大多数还背着步枪,一个个摆出副凶神恶煞的嘴脸。 虬须大汉一直狠狠看着吴铭不发话,边上干瘪的中年人摸着山羊胡子,不紧不慢地咳嗽一声:“这位小哥,你是何方人氏?谁家的少爷?” 吴铭不由得苦笑道:“我姓吴,上饶城北煌固镇吴家村人。两位前辈,都这样了我也不想瞒你们,我身上的衣服是借来的,被你们拿去的那支枪和大洋,是我从别人那里抢到的。” “嘿嘿!就凭你,能抢回来那么好的德国造?看来你果然不是个老实人,是不是想胡说八道替自己撑门面,让老子以为你也是道上的人放你一马?笑话!你这副屌样,这副书生长相,还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啧啧!嘛**的,师爷,我可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屌人呐,今天开眼界了,哈哈!” 虬须汉子笑出声来,周围汉子也跟着乐,他身边的师爷却没有笑,而是疑惑地紧盯吴铭的眼睛,似乎看出了别人忽略的东西。 吴铭大咧咧拍拍屁股上的尘土:“两位前辈,我说的是实话,事情到了这份儿上,我也不敢存有糊弄过去的侥幸,还是这句话,枪是我抢来的,抢枪的地方是上饶城北三岔路口那座土地庙,枪的主人据说是南昌来的一位国军团长,你们不信我也没办法。” 周围立刻安静下来,虬须汉子和师爷似乎同时想到了什么,惊讶地面面相觑,再次把目光投向不停揉搓手臂的吴铭。 虬须汉子禁不住站起来,迈开步子围着吴铭转圈打量,最后停在吴铭面前一步,神色郑重地问道:“你是共产党?” 吴铭诚实地摇摇头:“不是,不知道的人都把这事推到共产党身上,我也没想到会这样。说起来这事纯属意外,我没想杀人,可当时要是不杀人,恐怕我就要被杀了,只能冒死一拼,最后,我侥幸活了下来。” 周围站立的汉子们惊愕不已,不由得重新审视被他们视为肥羊的吴铭,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不慌不忙从容坦率的年轻人很不简单,虽然语气和缓,像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可在这么多人的敌视下他却一点都不胆怯,身上似乎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凛然气势,让一群刀头舔血的汉子心理优势荡然无存。 虬须汉子颇为动容,他迟疑片刻,默默看着满脸无奈的吴铭,似乎不相信数月来道上传得沸沸扬扬的杀人夺枪高手,就是眼前这个看起来像个学生的年轻人。 师爷咳嗽的声音再次响起,他上前和气地问道:“小哥,当时你用什么东西杀那两个南昌军官的?” “石头,顺手捡块石头,偷袭得手。”吴卫如实回答。 师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向虬须汉子使个眼色,转而对吴铭微微一笑:“这位小哥,先说声对不住了,恐怕还得委屈你留在这几天。放心,我们会好好款待你的,只要不离开洞口以外五十步远,随你怎么都行,等会儿我会吩咐下面弟兄尽快送上饭菜,再送上一床被子,先对付一下吧,如有冒犯还请多多包涵。” 吴铭非常无奈:“不用这么客套,我不会给大家添麻烦的,只是希望诸位前辈大人大量,尽快放我下山,我还要到上海念书呢,听说学校都开学了,去晚了怕人家不收。” “呃?好好,念书不错,嘿嘿!我想不会耽误小哥你几天功夫的,既然到了这里,就不用急在一时嘛。好了,暂且告辞,小哥要是需要什么请别客气,只要我们有,一定给你送来。”师爷和气地笑了笑,便与疑惑重重的虬须汉子一起离开,一群汉子连忙地追了上去。 没走出几步,师爷忽然停下,回过头大声问道:“小哥,能告诉我你父母的高姓大名吗?” 吴卫愣了一下,考虑良久长叹一声:“我家只剩我一个了,我姓吴,小名山伢子,从懂事开始就没见过自己的父亲,所以随我母亲的姓,前辈要是派人去吴家村的话,一问就会知道。” “另外,路过村口小河的时候,往南望去就能看到座新坟,我逃离村子的时候太过匆忙,没机会到坟前和母亲道别,至今仍心存愧疚,如果方便的话,请前去的弟兄替我烧几支香吧,晚辈不胜感激啊!” 师爷没想到年纪轻轻的吴铭来这么一招,惊愕过后给了吴铭一个怪异的笑容,深凹的双眼里闪过缕缕欣赏之色。 吴铭目送众人离去,转身就问留在身边看守的汉子:“有没吃的?” 刚才拖出吴铭时还声色俱厉的汉子,此刻已变得非常客气:“放心吧,师爷的话一言九鼎,弟兄们肯定不会怠慢,吃的和盖的等会就有人送来。” 吴铭说了句谢谢,在洞口又漫步几圈,无聊之下迈步转进洞中,好奇地打量这个宽阔高穹的大山洞,嘴里啧啧称叹,脑子却在不停转动,猜测此地的具体方位。 游走片刻,一阵压抑的哭声从山洞深处传来,吴铭停下脚步竖耳倾听,听清是个女人的声音立即变色。 以吴铭的道德观和性格阅历,他对眼前这群土匪并不是很排斥,可他绝对不能忍受欺男霸女凌辱弱小的恶行,否则他当初就不会不顾安危杀掉那两个军官了。 跟随的年轻汉子看到吴铭脸色突变,眼冒精光极为不善,顾忌之下连忙解释:“里面的几个人是弟兄们半月前带回来的,等他们的赎金到了,自然会送他们下山,从开始到现在没人难为他们……你别误会,我们虽然打家劫舍,但当家的说了,盗亦有道。” 吴铭疑惑地注视年轻汉子的双眼,考虑片刻和气地说道:“看来小弟我误会了,从刚才那位英武头领和师爷的不凡气度看,你们都是行侠仗义的好汉,定不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哈哈!我能去看看吗?” “好吧,师爷刚才都说随你了。”年轻汉子无奈地回答。 “谢了!” 吴铭不慌不忙向里面走去,进入约三十余米到了尽头,借着微弱的光亮四下寻找。 第29章 匪窟(下) 两堆人蜷缩在左侧凹进五六米的洞壁下,此前听到吴铭和年轻看守的对话声和脚步声,因此早已吓得停止哭泣和说话,在幽暗中睁着惊恐的眼睛望向来人。 吴铭发现目标便停下脚步,隐约看到两堆人坐在枯草上,右边两个左边三个,相距四五米,由于光线太暗只能依稀看到人影,没办法吴铭再上前几步,终于看到左边的三个人惊恐地挤在一起。 停留片刻,吴铭的眼睛适应了这里的亮度,清晰地辨认出两个老人紧紧护在中间的女子,竟然是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这一发现让吴铭极为震惊,右侧四五米处的两个人吴铭也没心情辨认了。 此处弥漫着刺鼻的腥臊味和腐烂味,浓郁得令人作呕,几欲窒息,就连吴铭这种定力的壮汉都难以忍受,何况老人和孕妇一直待在这里? 要知道污浊空气对孕妇和胎儿的伤害非常大,女子腹部明显的隆起,恐怕已经怀孕六七个月了,如何能继续这么待下去?在这个缺医少药的荒山野岭,要是扛不住倒下了,恐怕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 吴铭立即向陪同身边的年轻汉子求情:“这位好汉,这女人挺着个大肚子,不能在这种地方待下去了,否则说不定要流产,甚至因此而死去,要真这样对你们也没好处,你看能不能给他们换个地方?不求别的,也不用出洞,移到昨晚小弟我躺着的那地方就行!” 年轻汉子想了想终于点头,吴铭顾不得脏臭,走到两位老人面前蹲下,尽量和气地说道:“两位老人家听我说,这地方对这位大嫂的身体很不好,再待下去非出问题不可,弄不好这位大嫂会倒下,要是那样,孩子就可能会保不住,不如移到前面空气好一点儿的地方,你们看好吗?” 两位老人可能是吓坏了,缩在一起不敢回答,吴铭只好耐心地劝告孕妇,说明自己的担忧,保证绝不会有任何伤害他们的事情发生。 吴铭长得英俊一脸正气,加上言语温和满怀诚恳,终于获得了两位老人和孕妇的信任,但三个人似乎被吓傻了,不敢和吴铭说话,只是连连点头,相互搀扶着爬起来,哆哆嗦嗦地跟随吴铭一起走向洞口。 “尊敬的先生、尊敬的先生,我们需要你仁慈的帮助,我们也想跟随你!” 略带江浙口音的怪异国语大声响起,吴铭回头一看,再次大吃一惊,追上来的竟然是个胡子拉碴的高个子洋人。 看着眼中全是哀求之色的洋人,吴铭好一会儿才点点头,示意他俩跟着走。洋人大喜,没忘记连声致谢,回去扶着同伴赶上来,紧紧跟随吴铭身后来到距离洞口十余米的凹陷处。 吴铭看到地上的干草很薄,几乎盖不住尘土和裸露岩石,连忙吩咐两个老人稍等片刻,自己四下寻找可以垫坐保暖的东西。 一旁的年轻看守连连摇头,叹了口气大步走出洞口,很快抱来两大捆干草扔给吴铭。 吴铭笑着致谢,麻利地解开草绳,把两捆干草均匀地铺在最里面的平坦处,客气地请两位老人和孕妇休息。 两位老人连声致谢,脸上和手上已经浮肿的孕妇感激不已,流着泪深深向吴铭鞠躬,然后恭敬地扶老人先坐下。 吴铭这时才看清楚怀孕女人的摸样:身材适中脸色苍白,虽然脸上略微浮肿但依然能看出秀气端正的相貌,年约二十五六岁说不上漂亮,惊慌中仍有一种寻常女人少有的仪态,举手投足颇有教养。 女人望向吴铭,眼神中蕴涵几许询问,吴铭摆摆手示意她快坐下休息,转到洋人面前笑了笑,对洋人身边那位戴副眼镜穿着牧师长袍的中国人点点头,算是正式打招呼了。 会说中国话的洋人已经平静下来,对吴铭的帮助非常感动,知道吴铭和土匪们不是一伙的,当下感激地向吴铭深深鞠躬,嘴中念念有词似乎在祷告上帝。 吴铭没有心情理会太多,更不愿以此自居装模作样,他回到年轻的看守身边,再次低声地向他致谢。 年轻看守倒也是个懂礼的汉子,叫上吴铭一起走到距离人质远一些的洞口,坐在凸起的岩石上和吴铭低声说话,似乎对吴铭的身份和经历非常感兴趣。吴铭有问必答,只要不是自己不愿说的,都不会刻意隐瞒,一番交谈下来,两人倒也相处融洽。 送饭送被子的人终于来了,吴铭客气地致谢,接过被子立即走到坐在角落里的两个老人和孕妇身边,展开被子放到他们身后,然后回去提起装有一大碗热气腾腾米饭和一大碗干菜炖肉的提篮,再次跑到老人和孕妇面前蹲下:“趁热吃吧,筷子不够,你们随便捡两根粗点儿的草根当筷子,将就对付吧。” “喂喂!这是我家师爷吩咐送给你的,你要是让给别人,老子可没功夫再给你送来,他们几个有自己的饭菜,下午就送来。”送来饭菜的中年汉子大声警告吴铭。 吴铭转过身笑道:“这位好汉,小弟谢谢你了,可这位大肚子的大姐和两位老人饿得快动不了啦,他们比我更需要这餐饭,你就当是小弟吃下去行了,小弟要是饿了,下午吃他们那份儿。” “嘛逼的!没见过你这样滥充好人的,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自身不保还他娘的管别人!”中年汉子似乎脾气不好,不愿再看吴铭一眼转身就走,年轻汉子摇摇头也跟了出去。 望着两个土匪走出洞口,吴铭坐在岩石上自嘲地笑了,抬起头看到两位老人和孕妇都没动筷子,都在神色复杂地望着他,想了想大步走出洞口,省得他们心存顾忌放不开。 来到洞外极目远望,四周山势磅礴延绵苍莽,吴铭根据昨晚到达的时间、大致方位和眼前的景致,慢慢在脑子里分析推算。 良久,吴铭推测出这地方应该是玉山县北面,属于怀玉山脉中的笔架山或者葛仙翁山腹地,距离玉山县城不会超过四十公里路程,直线距离很可能只有二十公里,否则土匪们不可能只用半个晚上的时间,就把自己弄到这地方。 俯瞰下方六十余米外的山腰,溪流两岸有一座座隐现在大树丛中的木屋,隐隐听到西面传来瀑布倾泻的特有声音。 吴铭随即爬上洞口右侧四五米高的岩石西望,发现越过六百米外茂密高大的林子树梢,有一片数百米长宽的缓坡地,有条溪流从中蜿蜒而过,隐约看到一群忙碌的男女老少和几头耕牛。 这一发现,让吴铭心中暗自称奇,看样子把自己弄到这里的强人也不是什么土匪专业户,逐渐觉得这个匪窟似乎没那么可恶了,多了几许温情和生活气息。 第30章 匪名远扬(上) 深山中的夜晚仍然略显寒冷,阵阵山风掠过洞口,偶尔发出的凄呜声有些瘆人,远处深山还时不时传来猫头鹰、豺狼等飞禽走兽的悠长叫唤。 白天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连续多日风和日丽,空气清新,满目苍翠,暖阳下群山莽莽林涛起伏,洞口下方的山谷里百鸟吟唱生机盎然,只是被困在洞里的人丝毫没有半点儿欣赏的心情。 时至中午,洞口外的男女老少六个人质坐着晒太阳,彼此已经相互熟悉,逐渐放下戒心随意交谈。 得益于吴铭的坚持,看守的土匪并没有太过为难这些人,默许他们和吴铭一样可以下行三十余米,到泉边洗脸洗衣服,晒晒太阳,一个个等待被敲诈勒索的肥羊洗头换面,头发梳理起来精神面貌好了许多,只是两个老人仍然一脸忧色,倒是一土一洋两个倒霉的洋和尚与吴铭越来越亲近。 首次获准放风的那天下午,高鼻深目栗色头发的洋人再次郑重地向吴铭致谢,自我介绍说他的中文名字叫雷孟德,美国人,隶属于北美基督教总会派驻牧师,八年前就来到中国,先是在上海,后来被派往杭州基督教堂天水堂,荣升为终生祀奉上帝的神父,他和同伴是在玉山教会指导完福利院的工作,去游览三清湖的途中,不幸被土匪抓上来的。 吴铭听到雷孟德这个颇具中国化的名字很感兴趣,随即联想到曹操,于是随口询问英文怎么写? 雷孟德捡起块石片在地上写出一串英文,吴铭随口读出了他的全名:雷蒙多。格雷厄姆。 两个牧师非常惊讶,连忙询问吴铭是在何处接受的文明教育?是否曾经就读于教会学校?吴铭尴尬地回答说是到处听到处学的,两个牧师根本不信,不停用英语试探起来。 两个洋和尚的心思吴铭非常清楚,但他无所谓,一来对这些倒霉的人质没什么戒心,还有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认同感,二来觉得困在这荒山野里闲着也是闲着,练练自己久违的英语口语,也能打发些无聊的时光,于是很乐意与一中一外两个洋和尚对话。 刚开始时吴铭感觉嘴巴舌头很不利索,发音欠准,不时被较真的洋和尚纠正,有些词语要好好想一会儿才能记起来,随着对话的深入,吴铭慢慢找回感觉,脑子里三四千英文单词还没废掉。 五天后,吴铭表现出惊人的领悟力,能和两个牧师随意对话,而且越来越流利。 这一结果让两个牧师大为感叹,连赞吴铭是个语言天才,不知不觉间与吴铭的关系更为亲近。 吴铭却暗自惭愧,发现自己原来苦学了十几年的东西存在不少错误,语法和发音都有很多问题,时不时惹来严谨得有些固执的美国佬和善的纠正。 在边上名叫戴子辰的杭州籍牧师衬托下,吴铭毫无成就感可言。 矮胖圆脸年龄不过二十六岁的戴子辰,张口就是一串地道标准的美式英语,遇到吴铭不懂的,他随手就能写下单词,并耐心地向吴铭解释词义和用法,几乎让吴铭认为这家伙从小就长在美国,而不是三年前成为耶稣信徒后才开始学的英语。 碰到这样的怪才,吴铭异常钦佩,也颇为沮丧,哪里知道戴子辰心里对吴铭的聪敏同样惊愕不已。 几个倒霉的人质天天在洞口晒太阳打发光阴,洞口斜下方百米处清澈的深潭旁那棵参天大树下,几个土匪头子和他们的师爷也没闲着。 年约四十、身材魁梧的虬须汉子坐在厚实的原木方桌上首,专心听取二当家的回报。 三十来岁身体壮实的二当家捧着个茶杯,神色间颇为忧虑:“玉山城里的洋教堂刚建完福音堂和福利院,像是真的没钱了,数次央求我们高抬贵手,依我看,收下一万两千大洋和五十匹洋布就算了,不然还得等,谁知道他们派到杭州求援的人几时才能回来?” “师爷,你说呢?” 虬须汉子似乎拿不定主意,毕竟当初开口索要的赎金是五万大洋,最后讨价还价降到两万,到现在洋教堂依然凑不齐,还得拿五十匹洋布抵账。 师爷提起瓷壶,给每一个人面前添上茶水,完了抖动长袍下摆坐下,慢悠悠地说出自己的意见: “老二的担心有道理,这两个洋和尚不能留得太久,时间长了恐怕会惊动官府。从大清朝到现在的民国,官府对洋人可是又敬又怕,死几百个几千个国人,当官的不会多看一眼,要是死个洋人,恐怕就得全国震动,所以我们最好是见好就收,否则万一惹来官兵围攻,就不划算了,能得到一万几千的赎金也算是凑合吧,这么多年来,我们做事情都是留有余地的,也没必要赶尽杀绝。” 三个土匪头相继点头,认可师爷的分析。 师爷看到二当家的要开口打岔,举起手示意他暂停,对三人郑重地说道: “现在有麻烦的不是这两个洋和尚,而是那两个老人和那个大肚子女人……之前我们谁也不知道,他家那个倒霉的儿子原来是常山县保安团的团长,后来被新任衢州保安司令关进了大牢,当初把他们掳上山拿到一百五十两金条和几件古董时,我们都以为抓到大鱼了,可派人到东边回来,才知道他们方家已经失势,到了卖房卖地四处借债救人的地步,估计我们弄到手的黄金和古董,是他们打算送去衢州救人的,所以这几个人是放是留,我们得尽快拿出个主意来,不过,雁过拔毛是肯定的,亏本的生意不能干。” 虬须汉子想了想,大手一挥:“放了,都放了,留着也没用,见好就收吧!那个大肚子女人也挺可怜的,这几天我回去看到家里婆娘的大肚子,心里怪不是个滋味儿的。” “大哥,那么姓吴的小子怎么处置?”三当家问道。 虬须汉子呲呲牙,犹豫良久,还是拿不定主意:“本来昨天早上得到确认消息之后,我就想放了他,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么放掉有些可惜了,这家伙晃眼一看,像个和和气气的书生,可只要你仔细打量打量,就能看出他的不凡来,让我一时没了主张。” “没错!” 师爷有些感慨地说:“你们想想,这家伙手无寸铁,就敢拿块石头砸死两个军官,完了还没忘记把枪带走,前一段时间这家伙在数百官兵的围捕中杀出罗网,随即只身潜入上百官兵严防戒备的煌固镇寻仇,把杀母仇人的脑袋掀掉半边,还顺手将上饶守备团长打了个重伤瘫痪,然后竟能全身而退,普通人谁有这本事?” 第31章 匪名远扬(下) 见大家一副所有所思的样子,师爷目光中露出几许期待:“这方圆两百余里地的各山各寨,没听说过谁有这胆量,也从没听说谁敢得罪官兵,所以,我断定这家伙有勇有谋,恩怨分明,是个难得的大才啊!如果能加入我们……啧啧……” 三位当家的齐齐点头,一致同意师爷的分析。 师爷随即有些苦恼地说:“怕就是怕咱们剃头挑子一头热,留不住人啊!首先,周边两百里大大小小山寨十余家,论人手论长短枪,我们都排不上号,就是与西北面那个总是和我们过不去的邻居段老五相比,我们都还弱上几分的。” “其次,我看姓吴的小哥气度不凡一表人才,绝不是寻常之辈,按理说他满手血腥,急着绕小路逃亡东边,不留神才被我们弄回山寨来的,可他偏说要去上海念书这等屁话,无疑表明了他远走高飞的心思,所以,我怕很难留下他。” 虬须汉子满脸的不舍:“是啊!他在我们面前没有半点慌张,也不隐瞒自己的出身来历,出奇的痛快,如今想起来,他那股气度的确让人佩服,年纪轻轻就有这般胆识和本事,难得啊!” “师爷,老二老三,能不能想想办法,看怎么样才把这小子留下来?我感觉只要他留下,我们就不怕斗不过隔壁那个难缠的段老五。” 师爷点点头,望向大树顶开始想法子,二当家抢先说道:“要不,大哥你来个刘备三顾茅庐?我琢磨这小子也没地方去,说是去上海念书,全他娘的废话,他这种杀人不眨眼的狠人能念书?” “师爷说得对,我敢说这小子念书是假,逃亡是真!大家想想,他杀的可都是大人物啊,不跑能行吗?换成是我,有多远也要跑多远的,所以我估计有机会留下他,大不了我们哥几个舍去这张老脸,礼贤下士,真诚所致金石为开嘛。” 师爷白了兴奋的老二一眼,心想拿老子比诸葛亮还凑合,你小子大字不识一个,能比关羽张飞?可心里鄙视归鄙视,事情还得办,师爷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觉得真要让姓吴小子走了,那确实是可惜了,为山寨的未来着想,怎么也得想个办法才是。 虬须汉子沉吟片刻,拿定主意拍案而起: “老二,还别说,你这话大有道理,就这么办吧!等会儿你叫上几个弟兄,宰一头猪一只羊,再找你大嫂把我那几坛子好酒拿出来,今晚我们宴请这小子,顺便让弟兄们打打牙祭,乐上一乐,我和师爷现在就上去会会他。” “好咧!”老二见自己的主意得到认同,高兴地离去。 “老二,等会儿。” 虬须汉子叫住兴冲冲的老二:“听东宁禀报说,这姓吴的小子对那两个老家伙和那个大肚子婆娘很关照,厨房送上去的好饭菜都让给他们吃了,宁愿自己喝稀粥吃咸菜,弄得那一家人感激得眼泪巴巴的,看得出这小子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在乎与他同患难的人,所以,等会儿宰好猪,你让人理干净那些猪下水,做成一锅端上去给那些人,反正过上一两天就要放他们下山了,就当是给他们饯行吧。” “记住了。” 老二老三匆匆离去,虬须汉子和师爷商议片刻,一同上山。 说是上山,其实也就是走一段两百余米长三曲两折的缓坡道,寨子坐落在长约两里、宽约四五百米的山谷里,掩隐在数百年自然生长的高大树林之中,山泉流淌鸟语花香,倒也有点儿世外桃源的味道,只是在土匪们的心目中没有什么感觉。 坐在洞口聊天的吴铭等人很快就看到结伴而来的虬须汉子和师爷,两个老人顿时惊慌起来,拉着儿媳妇缩进洞里面。 两个洋和尚见状也紧张不已,闭上嘴自觉地退到洞内伸长脖子,当看到两个土匪头笑容可掬地和吴铭相互见礼,接着彼此谦让着坐下,两个洋和尚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一些。 “委屈你了吴老弟,弟兄们是有眼不识泰山,你可不能多计较,误会说开了,大家都是好兄弟,哈哈!我年纪比你大些,就托大叫你声老弟了!”虬须汉子出奇地爽快,咧着大嘴对吴铭笑。 “老哥客气了,小弟从来就没往心里去。” 吴铭含笑回应,听出土匪们大概已经打探清楚自己杀人的事情,所以才会对自己这般客气,也进一步印证了他的推测——这地方距离上饶不远,否则不会这么快便查清楚还跑了个来回,加上与自己相处几天的两批人都说,遇到土匪的地点都是在三清湖畔,这就更进一步证明他推断的方位是正确的。 彼此聊了一阵,虬须汉子和师爷问得多回答的少,丝毫不提何时释放吴铭的事,最后虬须汉子豪爽地发出邀请: “吴老弟,今晚老哥和弟兄们设宴款待,一来是给你赔罪,二来大家伙都想结交你这个好朋友,你可要给老哥这个面子啊!” 吴铭愣了一下,随即答应下来:“如此,就烦劳老哥和弟兄们了,说实在的,这几天肚子里没油水,感觉挺不好受的。” 虬须汉子欢快地笑起来,亲热地拍了拍吴铭的肩膀:“老弟这性子爽快,对我胃口,哈哈!好,我先走一步,等会儿让人来请老弟,今晚我们哥俩要好好亲近亲近,不醉不休!” 两个土匪头子走后,一中一外两个洋和尚和老人一家才敢出来,戴子辰缩头缩脑贼眉鼠眼地来到吴铭身边:“吴先生你可要小心啊,我看是宴无好宴,恐怕他们要算计你。” 吴铭从容笑道:“这倒不用担心,我孑然一身,他们能算计我什么?对于他们来说,我就是砧板上的肉,要对付我轻松得很,哪里还用刻意摆上酒宴?” “从他们对你的态度分析,我认为,他们很可能很快就会释放你,但是你一定要小心才是。”雷孟德低声告诫。 吴铭点点头:“有这个可能,毕竟我孤家寡人一个,要钱没钱,要身份没身份要地位没地位,只有一条命,他们拿去也没用……放心吧!不会有事的,运气好的话,估计我们都能很快获释,你们被困在这儿少的也有十几天了,总该有个结果才对……我有预感,这帮人骨子里并不坏,今晚也许便是个机会,我尽力游说他们吧。” “谢谢你,吴!不管能不能获释,我都想对你说声谢谢。”雷孟德真诚地望着吴铭。 第32章 惊变(上) 傍晚的酒宴非常热闹,深潭边几棵高达三十余米如同华盖似的大树下,弯弯曲曲高高矮矮摆上两排桌子,粗粗扫一眼不下十桌,每一张桌面上都摆满了菜肴,虽然器皿粗糙参差不齐,但看起来热气腾腾,闻起来香气扑鼻,十分诱人。 随着虬须汉子的一声大笑,吴铭在两名年轻汉子的引领下姗姗而来,被赶到一边玩的十几个孩子傻愣愣地望向吴铭,不再喧闹也不害怕,上菜的七八个女人偷偷停下脚步,望着这个身材高挑长相俊秀的年轻人非常惊讶。 吴铭快步上前,向虬须汉子和他身边的几个头目拱手致礼,虬须汉子又是一笑,亲热地拉着吴铭的手,向他介绍身边弟兄。 随着虬须汉子的介绍,吴铭终于知道虬须汉子姓吕,他左边站着的年逾四十的师爷也姓吕,是他堂兄,曾经是个私塾先生;右边这位三十出头皮肤黝黑矮壮结实的二当家姓林,他半是歉意半是得意地向吴铭告罪,当日就是他把吴铭打晕弄上山寨的。 一直站在师爷侧后的矮瘦汉子毫不起眼,当大当家介绍他是三当家时,吴铭才注意到他,连忙向他拱手致意。此人乐哈哈地抬手回礼,吴铭发现此人手臂和手指都很长,有一张相当白净的娃娃脸,笑起来的样子有点儿滑稽。 介绍完三当家,虬须汉子一把抓过身后身材魁梧年轻彪悍的年轻人,骄傲地向吴铭介绍起来: “吴老弟,这不长进的小子是我大儿子,叫魁元,名字还是师爷给取的,哈哈!你们俩看起来差不多一般高,我这小子除了有身力气之外,别的可不能与老弟你相比,日后有机会,老弟你可得多提点提点他,哈哈!” 吴铭看到这个叫吕魁元的年轻人顿生好感,这家伙长得比他满脸横肉胡子拉碴的父亲顺眼多了,年约二十,方正的脸庞晒成了健康的麦色,双眉浓黑鼻梁挺直,紧闭的嘴唇上开始长出了略黄的胡子,单薄衣衫掩不住隆起的健壮肌肉,面部线条明朗刚毅,却又显得非常匀称,特别是一双似乎不该长在他脸上的漂亮眼睛,清澈明亮灵气十足,不但没有半点狡诈横蛮之气,反而流露出几许羞涩和好奇。 吕魁元似乎从吴铭客气的笑容中,感受到吴铭对他的好感,也咧开嘴露出满口整齐的白牙冲吴铭笑了笑,随即退回他父亲身后,但他心里怎么也不能把当今赣浙绿林道上传得沸沸扬扬的“独狼”,与眼前文质彬彬的吴铭重合起来,以致于他眼中流露出无法抑制的疑惑之色。 虬须汉子热情地把吴铭拉到主桌旁,也不管吴铭如何客气,不由分说地把吴铭按到凳子上,随后大大咧咧地招呼手下众弟兄都坐下,捧起一大碗酒,扯开嗓门儿喊道: “诸位弟兄辛苦了,有好些日子没召集大家聚聚,大哥我这心里时时念着,一直想寻个机会,好好和弟兄们喝上一杯,不过今天这场酒,却是专门为我身边这位吴老弟洗尘赔礼的,哈哈!想必大家都已知道吴老弟的壮举,可之前大水冲了龙王庙,稀里糊涂就把吴老弟请来了,惭愧啊!这事要是传出去恐怕都没人相信,我现在还像做梦一样。” 众人哄然大笑,都知道吴铭的惊人事迹和如今江湖上热辣辣的“独狼”名声,但谁能想到这样名声鹊起的狠人,竟然鬼使神差地被自己人抓上山了?所以五六十双眼睛看向吴铭,哪儿有半点惭愧?有的全都是骄傲和自豪,顶多还有点对吴铭好脾气的喜欢。 站在一旁侍候不能上桌的女人们也笑了,女人们的笑和男人们的笑大不一样,从见到吴铭开始,大多数女人都对这位英俊大方像个书生的年轻男人心生好感,女人爱俏几乎是天生的,再听到吴铭温和文雅的对答,看到吴铭待人处事从容不迫的良好风度,女人们的好感随之成倍增加。 笑完说完,吕大当家高高端起酒碗,客客气气地向吴铭敬酒,众人端着酒却不动,一个个都想看看吴铭如何表现。 吴铭将各人的反应都看在眼里,哪里知道自己在江湖上已经有了“独狼”的赫赫名声,当下也不客气,站起来说声“谢谢”就接过酒碗,向吕大当家和师爷客气地致意,接着端着酒向四周遥敬一圈,不紧不慢地把一大碗足足八两酒灌进肚子里。 众人见状连声叫好,酒量浅的暗自咋舌,这酒可是大当家的岳父和婆娘按照独家配方,取最好的大米、糯米和高粱,用山寨最好的泉水和药草,经过两酵三蒸才酿制成的高度酒,平时大家想喝上一小杯都没福气,大多数人喝不了半斤就醉倒,此刻吴铭一口气灌下八两,亮出碗底时脸不红手不抖,完了还亲自捧起一旁的酒坛,满满斟上一碗,客气地回敬吕大当家,脸上笑容诚恳亲切,令人不忍拒绝,如此海量如此气度实在难得一见,顿时博得一片喝彩。 “好!好汉子!好弟兄!” 吕大当家欣喜不已,痛快地接过酒碗大声叫唤,扬起硕大的脑袋就把酒往大嘴里倒,众汉子也跟着大呼小叫阵阵喝彩。 西面突然传来一声惊呼,紧接着响起噼噼啪啪的枪声和惨叫声。 众人大吃一惊,全场顿时一片混乱,撞翻的桌子和碗筷乒乒乓乓响个不停,有枪的手忙脚乱端起枪,没枪的到处乱窜操家伙,不用大当家下令,彪悍的二当家已经拔出盒子炮冲向惨叫处,十几个反应过来的汉子慌忙紧随而去。 “嘭——哗啦……” 吕大当家一脚踹飞面前的桌子,大声命令女人们快点儿带着老人孩子到东边去,抽出腰间的盒子炮招呼剩下的弟兄赶去增援。 吕大当家的大儿子吕魁元从旁边屋子里冲出来,手握一支步枪撒腿就追。 吴铭担忧地四下看看,快步走到催促女人孩子们快走的师爷身边:“先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师爷痛苦地摇摇头:“枪声从西面传来,应该是大葛岭的段老五带着人马打过来了,我们两家恩怨由来已久,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可没想到他们竟会在这时候突然发难,估计是得知我们获得大笔赎金的消息了,看来今天凶险,他们人多势众,有四十几条长短枪,我怕抗不住多久。小哥,你也要有个心理准备,实在不行你就逃吧,我得先去照应老老小小的。” “慢着!” 吴铭一把拽住师爷:“天快黑了,老老少少往哪儿跑?我下来时看清楚东面是险峻的深沟,那条山道白天走都成问题,摔下去就会没命,让老老少少的怎么走?南北都是陡峭高山,眼下唯有向上走,先到洞里安顿下来再说,退一万步讲,你们缩回来守在洞口高地上,至少也能撑住一阵子。” “我也正是这个意思,别废话了,有力气就帮帮我,一群婆娘恐怕吓傻了,吕老大的岳父这会儿病倒在床上,婆娘又大着肚子,加上其他几家的十几个孩子,我一个人恐怕顾不过来。” 师爷说完,撩起长袍下摆跑向两排房子,吴铭也立即跟随过去,在师爷的指点下跑到吕大当家门前,紧随惊慌失措的大肚子婆娘进屋,不由分说抱起床上的老者转身出门。大肚婆娘手拉着两个半大孩子跟在后边,跑出来与一群吓得哭喊不停的女人孩子汇合,在师爷的吼声中惊恐万状地朝山洞跑去。 好不容易领着一群老老少少来到洞口,两个早已吓呆了的洋和尚连忙迎上来,一个抱起摔倒的孩子往里走,一个扶着大肚婆娘赶快进洞。师爷已经累得坐到石板上,身子剧烈起伏一个劲儿地咳嗽。 第33章 惊变(下) 西面的枪声越来越近,声声怒骂和惨叫声不时传来,吴铭一看就知道吕大当家这群人快顶不住了,担忧地遥望下方,脑子里飞快权衡,不一会儿就把戴子辰和雷孟德拉到师爷面前:“什么也别想了,要是那些人打过来,我们谁都不好受,你们几个留在这儿,看好里面的人,我下去看看。” “危险!回来!”戴子辰尖声叫喊。 吴铭毫不理会冲下山去,很快跑到两排屋子侧面,两颗子弹打在他上方的木屋角飞出一片木屑。吴铭连忙弯下腰冲到前方大树下,仔细打量退到深潭北面隔着小溪开枪还击的一群汉子,略微数了数只剩下三十多个,看样子支撑得非常辛苦,而且慌乱中大多数人选择的位置无遮无挡非常危险。 又一个汉子被一枪打断手臂,倒在地上滚来滚去痛苦地哀嚎起来,紧接着,大声怒骂的吕大当家也中枪倒地,一群汉子顿时士气大跌,慌乱中再次被对方乱枪击倒两个。 吴铭再也看不下去了,咬咬牙飞也似地冲出六十余米,跃身扑到吕大当家身上,冒着弹雨抱住他滚到一旁的岩石后,低头一看,只见吕大当家的右颧骨中枪,创口撕开翻卷如同孩子张开的嘴,白森森的骨头已经露出来,满头满脸都是血迹,整个人已经痛晕过去。 三当家这时也蹿到吴铭身旁,看到大当家这幅样子心痛得直流泪。 “二当家呢?”吴铭紧张地问道。 “完了!二哥完了!”三当家频频摇头,似乎受到的刺激很大。 吴铭警惕地伸出脑袋,看到前方百米处数十人正顺着溪边大声喊杀冲过来,连忙抱紧怀里的大当家,腾出手猛然揪住三当家的衣襟: “你还有三十几个弟兄,手里也有枪,要是再不打起精神,你们就等死吧!听我的,马上退!你去招呼弟兄们,快退,退到洞口下方那片岩石后面去,那里地形好,来人要是强攻,不拿出几十条命是攻不上的,快去!别在这儿等死了!” 吴铭吼完,也不管三当家是否清醒过来,把大当家沉重的身体翻上肩头撒腿就跑,很快在啾啾飞来的弹雨中逃过屋角,硬是把大当家一路扛到山洞口,扔给慌慌张张迎上来的师爷和雷孟德,气都不喘一下再次转身冲下山坡。 “快!到这边来,顺着这道岩石背后排开,别他娘的乱蹿……说你呢……对,一个个蹲到石头后面去,检查武器装满子弹,然后架起枪来瞄准!” 吴铭对狼狈逃回的三十几人大声吼叫,随即一把抓住最后跑回来的吕魁元:“你这把三八大盖还剩多少子弹?” 气喘吁吁的吕魁元有些傻了,条件反射地掏出衣兜里的两个五发弹夹:“就这些了。” “枪里有几颗?”吴铭一把抓过来三八枪。 “好像剩三颗。” “我这里还有一排。”这几天一直看守吴铭的叫东宁的汉子掏出一排子弹来,他用的也是三八大盖。 “够了!把枪给我。” 吴铭收起子弹,一把抢过吕魁元手里七成新的三八大盖,冲着他和来到身边的三当家急声说道: “对方的人马很快就会追来,你们在这儿守着,一定要顶住!我下去,溜到他们身后打冷枪,让他们不能全力攻打你们。” 吴铭说完撒腿就跑,吕魁元连忙追上去,下山后顺着东边林子几个跳跃,一直跑出四百多米开始潜行,很快绕到了深潭东南方向。 “呀……你小子怎么来了?”吴铭趴在旱沟里转过头低声询问。 吕魁元学着吴铭的样子趴下,凑到吴铭耳边回答:“我怕你不认识路,趴在这儿干嘛?看不见人你怎么打啊?” 吴铭望向正在激烈交火的前方:“你仔细听枪声和骂声,你三叔他们终于顶住了,来人攻不上山崖正在发急,还有刚才的惨叫声,这么一会儿对方至少倒下四五个,我等的就是这个时候。前面一百步左右那堆柴火后面,是不是有条流水沟?” 吕魁元仔细看了一眼,转向吴铭惊讶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别废话!到底有没有?” “有,一直通到前面的红薯地。” “跟着我,别出声……我跑你跟着跑,我趴下你也趴下,明白吗?” “呃?好吧。”吕魁元看到吴铭杀人的凌厉眼睛顿时老实了。 “走!” 两人一阵小跑,借着低矮灌木和茂盛草丛的掩护很快来到水沟处,趴在冒过脚踝的水里,缓缓地抬起头观察,清晰地看到整个交战场面的大部分地域。 吴铭所在的位置正好处于进攻方的侧后方,距离战场约一百五十米左右,借助夜幕降临前的光亮度,可以清楚地看到,进攻一方大约分成三拨,分别占据几个隐蔽地带,观察片刻很快就算出他们的大约人数和射击的密度。 吴铭再次小心前移四十余米,来到一堆草丛后,对趴在身边的吕魁元小声问道:“前方偏右那块大岩石下,有三个拿短枪的人,看样子是这批人的头领,你仔细看看,有认识的吗?” 吕魁元闻言立刻透过草丛望过去,很快就对吴铭咬牙切齿地说道:“最外边大声嚷嚷的那个大个子我认识,他就是大葛岭的二当家,我小时候他打过我,打得我全身是伤,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他。” 吴铭点点头,稍稍调整射击标尺,轻轻拉动枪栓上膛,将枪口伸出草丛开始瞄准。 吕魁元屏住呼吸死死盯着前方,良久不见吴铭开枪,忍不住转过头,吴铭的枪声却在这时打响。 “啪——” 三八枪特有的清脆枪声过后,吴卫迅速拉动枪栓,很快射出第二颗子弹,接着继续拉动枪栓打出第三颗子弹。 吕魁元惊愕地看到,就这么两下喘息的时间,前方百步外的三个人被打倒,巨大的岩石下方已经躺下三个匪首。 没等一脸震惊的吕魁元转过头,吴铭已经跳出水沟,弯着腰飞也似地向西冲去。 吕魁元回过神来,爬起来撒开腿猛跑拼命追赶,等他追上去趴在吴铭身边,才发现已经绕过了深潭,来到了西面乱石岗上,距离刚才偷袭敌人的地方已经足有五六百步远,而且处于敌人的正后方,隐约可以看到敌人的影子。 吴铭喘息稍定,一边往弹仓里压子弹一边说道:“枪声弱了,还有一声声的嚎叫,证明刚才我们得手了。虽然我枪法不算好,但我有把握至少打死两个,特别是第一个家伙,我看到他脑袋爆裂,第二第三个就没什么把握了,但至少都打中他们的上身。” 吕魁元脸上的惊愕神情还没消退:“我看到最后一个,身上冒烟倒下就没动,估计死了,你怎么打得这么准?” “这枪不错,枪管比汉阳造长很多,材质好做工好,声音清脆枪焰也小,据说四百米内非常准……其实这种枪我也是第一次打,听人说这枪射出的子弹很稳定,我此前也没试过,但操弄起来和汉阳造一个样。你看这标尺,只要估算好射击距离,把标尺上这玩意儿移动到相应刻度就行,对了,你从哪里弄来的这支枪?”吴铭好奇地问道。 吕魁元诚实地回答:“年初我爹悄悄去常山那边弄回来的……这种枪一共才买到三支,半新旧的也要一百五十块大洋一支,这支最新,听说卖主是浙江那边的正规军,当兵的偷出来换钱。” 吴铭点点头,听到阵阵喧闹声传来,全神贯注望向东面,很快判断出进攻方已经溃败。 吴铭心中一动,随即四下打量,说声“走”就带上吕魁元一起离开乱石岗,举起枪淌过一米多深的小溪,爬上岸加快速度,顺着狭窄的山道往上跑,一直跑到山腰大树下才停步,仔细打量两百米外抬着伤员匆忙退下来的狼狈敌人。 “退了!他们退了!” “闭嘴!” 吴铭拉栓上膛,趴下架起步枪调整呼吸,瞄准下方队伍中间领头的汉子,深吸口气稳稳控制呼吸,修长的食指稳稳地搭在扳机上。 第34章 一言酿祸(上) “啪——” 七十余米左右的距离实在太近,吴铭隐在石缝中居高临下射出的第一颗子弹,准确击中山下手持短枪大喊跟上的头目,击碎脑袋溅起一片血雾,如同打烂西瓜一样,红红白白煞是瘆人,本就混乱慌张的撤退队伍轰然大乱。 第二声枪响接踵而至,又一个手持短枪的目标胸部中弹应声而倒,山下匪徒们惊呼声声魂飞魄散。 打得顺手的吴铭没有更换射击位,再接再厉一口气打完枪中子弹,再次成功地射倒两人,这才滑向后方快速压子弹。 前来偷袭的土匪在近一个小时的交火中损失惨重,勇不可挡身先士卒的大当家段老五、二当家和二十余名倒霉的手下,早已被击毙击伤躺在东面的大岩石周围,群龙无首的土匪们惊恐万状士气全无,都知道不逃不行了,剩下的两个头目好不容易把手下带出来,此刻再次被吴铭准确地射杀,死相极为恐怖,剩下五十余人终于彻底失去控制。 哀嚎声中,山下大半人扔下受伤同伴和武器向西狂奔,因极度恐惧而发出的喊叫声、哀嚎声响彻山谷,只有十余人原地趴下,举起枪向上方胡乱还击,噼噼啪啪的枪声炒豆般响起,却没有一发子弹打在吴铭身边五米范围之内。 吴铭再次端起枪,黄昏良好的视野加上渐入佳境的状态,让吴铭得心应手信心大增,射出的五发子弹准确射杀三人击伤一人,负隅顽抗的十余匪徒终于彻底崩溃,等吴铭再一次压满子弹举枪,山下已经没有任何抵抗。 吴铭略看一眼立即转过枪口,如同射击移动靶一般再次击倒向西逃跑的三人。 五声枪响过后,山下再也没有一个站立的人,兴奋的吕魁元手足并用爬到吴铭身边,几乎是大喊着对吴铭表达强烈的情绪:“总共打死了十四个,十四个啊!吴大哥,我佩服你,我佩服死了!” 吴铭爬起来指向山下:“留下的七个像是还能动,看样子是失去了反抗能力,我们下去,我掩护,你近身查看,没死绝的补上一刀,决不能让他们垂死拉上个垫背的。” “好!” 吕魁元对吴铭佩服得五体投地,拔出平头腰刀飞快冲下山。吴铭跟在后面,始终端着枪警惕地指向下方痛苦呻吟的土匪。 被仇恨烧得面目狰狞的吕魁元见一个杀一个,因伤势去抵抗能力的匪徒全都丧命于他锋利的刀下,绝望的惨叫声声响起,飞溅的血水溅了吕魁元满头满脸,他犹在疯狂地挥刀屠戮。 吴铭看着杀得发疯的吕魁元,心中感觉很不好受,要不是他的一句话,说不定这七个受伤的匪徒还能活下来。 可吴铭也没有什么选择,从他决定帮助这群绑架自己的匪徒开始,就没有了其他选择,帮这伙人也是帮他自己,帮山洞里的那群老老少少,同时,意外结下仇怨总是件麻烦事,要不赶尽杀绝,说不定哪一天会遭到冷不丁的报复。 所有声音全部消失,山谷再次回归寂静,浑身浴血的吕魁元已经没人可杀,站在血泊里大口地喘着粗气,吴铭喊了三次,他才扔下刀口残缺翻卷的腰刀,匆匆忙忙收集尸体上和地上散落的武器弹药。 随着吕魁元的来回奔忙,吴铭脚下的长短枪不断增加,粗粗一数竟然多达二十余支步枪缴获,吴铭抬起头看向精力旺盛的吕魁元,发现这家伙腰间插着两支盒子炮,背上还背着三支几乎全新的汉阳造步枪,不禁有点傻眼了。 东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吴铭反射般地侧卧举枪,逐渐看清来人的模样立刻大喊起来:“别开枪!是我和魁元,千万别开枪啊!” 领头的人大声回应,带着二十几个汉子跑过来,看到一地的尸体和堆起的枪支弹药,全都惊呆了。 “都是你杀的?” 吕大当家来到吴铭身边,声音有些颤抖,用布条包裹结实的半边脸仍然渗出血迹。 吴铭关心地说道:“你的伤不碍事吧?” “死不了。”吕魁元长叹一声:“比起死去的二十几个弟兄,老子算命好了,说起来是我大意啊!” “爹——” 浑身是血的吕魁元扔下从远处搜回来的几支长枪,跑到老爹面前非常激动。 吕大当家爱怜地拍拍儿子的肩膀:“好样的!是我儿子。” “仔细搜身,不要落下任何东西,特别是子弹。” 师爷和三当家吩咐完弟兄们,一同走了过来,恭恭敬敬地向吴铭道谢,三当家说在仇家留下的二十七具尸体中,看到了大葛岭两个当家的尸体,都是一枪致命,说完眼中全是感激之色。 吴铭看了一眼满地的尸体,感觉血腥味越来越浓,这一切本来应该和他没有半点关系的,结果他却成了最大的杀人犯,此刻心里头全是挥之不去的负罪感,以及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无力感,哪里有半点儿的骄傲自得? 吴铭把枪扔给边上一个对他无比倾慕的汉子,苦笑一下询问吕大当家:“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收拾完就回去,尽量救活受伤兄弟。”大当家痛苦地回答。 吴铭望望湛蓝天空上满天的星斗和东边的月亮,再扫一眼四周二十余名汉子,鬼使神差之下竟然问道:“此处距离大葛岭多远?” 吕大当家闻言愣了一下,立刻明白吴铭话里的意思。 师爷恍然大悟,重重点了点头,上前一步道:“我也觉得该做点儿什么,得吴老弟提醒才醒悟过来,所谓富贵险中求,值得一搏!对头们遭此惨败,必定人心大乱,而且群龙无首又惊又累,能打的剩不下几个了……估计他们慌乱之下想不到我们敢连夜摸过去。” “当家的,机会难得,收拾了大葛岭山寨,多年埋在我们心中的这根刺也就没了,只要得手,往后咱们日子估计会好过不少啊!” “嗯!值得干!不就三十多里山路吗?今晚天色这么好,看得见。”三当家咬牙切齿地附和。 吕大当家精神为之大振,激动地捏住拳头低吼一声:“豁出去了!集合弟兄们,能喘气的都跟老子去,除了长枪还得尽量带上盒子炮,嘛逼的!老子要血洗大葛岭!” 二三十人一阵忙碌,纷纷换上品相好的缴获枪支,并带上尽可能多的子弹。 第35章 一言酿祸(下) 吕大当家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过四处看了看,发现吴铭已经侧身站到一边,便知道吴铭不会跟自己一起去,心里隐隐有些失望,但很快便将所有杂念抛到脑后,他从三当家腰间抽出支盒子炮,来到吴铭面前,调转枪柄,缓缓递了过去: “兄弟,这是你的枪,老哥对不住你,你却救了老哥和全寨子人的性命,我这心里头,嗨……不说了,等老哥回来定会好好请罪,还要代死去的弟兄们和全寨子老老少少感谢你。” 吴铭接过枪,顺手递给一旁的吕魁元:“这支枪不错,正宗德国造,精度很高,你拿去用吧。另外,别背这么多长枪,一支就够用,枪多了你也没时间装子弹,反而碍手碍脚的。” 吕魁元犹豫一下,接过枪道:“吴大哥,你的大恩大德我全都记在心里!” 吴铭心里正在后悔,摇摇头不再吭声,吕大当家重重拍了拍吴铭的肩膀,扬起包裹成粽子般的脑袋,大声吆喝起来,很快领着三十几个报仇心切的弟兄向西而去,只留下吴铭和师爷两人。 “这些东西怎么办?等他们回来?” 吴铭指着地上留下的五花八门的长枪,还有一个个装着大洋和子弹的小布袋,怎么也想不通为何土匪们都习惯把所有钱财随身携带。 师爷将目光从西面收回,看了一眼地上的东西,弯下腰把十几个小布袋归拢一处,不紧不慢地装进两个稍大一点的袋子里,往肩上一搭,费力地站起:“这些枪可都是宝贝,劳烦你背上吧,利索点儿尽快赶回去,不然家里那群老老少少又要哭喊了。” 吴铭只好从尸体堆中找来几根腰带,将十九支款式不一的步枪捆在一起,闷哼一声扛到肩上,在师爷的笑容中无可奈何地往回走。 山洞口燃起了一片火把,吕大当家的大肚子婆娘领着一群女人在眼巴巴眺望,看到只有吴铭和师爷回来感到不对劲,一个个张着嘴,泪眼朦胧地望向气喘吁吁的师爷。 吴铭放下肩上的一捆枪,累得一屁股坐下,不停地喘着粗气,看到一群女人担忧地围着师爷叽叽喳喳喊,只好站起来悄悄走进洞里,远远就看到两个洋和尚正在明亮的火把下救治伤病员。 吴铭没多想就上去帮忙,一直忙碌到半夜才有功夫坐下歇口气,抬起头看到吕大当家的婆娘捧来一大碗水,顾不上客气接过来一口气喝完,实在太渴了。 几个女人恭敬地给洋和尚送水,吴铭擦去手上的血污,略微休息片刻,向来到身边坐下的师爷问道:“刚才那洋人对你说什么?” “他说这六个重伤弟兄暂时死不了,但得用什么消炎药,可我们哪儿来的消炎药啊?见都没见过,下面的房子里倒是有一些草药,不够明天叫人上山采,病倒的老爷子懂点医术,尽量治吧,死的弟兄够多了,不知道明早又要抬回几个。”师爷说完频频叹气。 吴铭很无奈,看到被抓来的两个老人和大肚子女人都没睡,还在期待地望着自己,便走过去低声去安慰几句,告诉他们很快就能回家了,而且他会尽力为他们一家索回被抢走的钱财和古董,好让他们回常山救人。 两个老人感激地向吴铭致谢,大肚子女人低声说自己懂一点救护,可是身子不好,一闻到血腥味就吐,去帮了一会儿忙没顶住只能回来了。 吴铭点点头,请他们尽快歇息,再次回到累得一塌糊涂的两个洋和尚身边,三个人一阵长吁短叹,看着并排一溜躺在被子上无助呻吟的七个伤员,一点办法也没有。 次日清早,睡了三个多小时的吴铭早早醒来,走到洞口,发现山寨的女人们和师爷都坐在那里向西眺望,一个个眼睛浮肿,神色焦虑,估计一夜都没闭眼睛。 吴铭没搭话,下山到泉眼处洗脸漱口,回到洞口向师爷和一群女人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太阳终于升上来,不知谁喊了一声,洞口的女人们全都跳起来望向西面,接着争先恐后跑下山。 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扶着激动的师爷走在后面,只有吕大当家的大肚子婆娘留下来,吴铭这才发现这个婆娘长得挺标致的,看来她儿子吕魁元承接了她优秀的基因。 长长的队伍终于走到山下空旷处,多了二十几匹负重的矮马、二十余位哭哭啼啼的女孩以及十几个绑在马背上的年轻女人,回来的汉子一个没少,一张张彪悍的脸上满是豪气。 吕大当家和儿子最先上到洞口,身上脖子上全都是血迹的大当家没能和吴铭说上几句话,就被婆娘拉进去换药。 吕魁元兴奋地告诉吴铭,他们冲进大葛岭山寨时,没有遇到任何抵抗,所有匪徒正乱哄哄聚在一起吵架,一排排子弹打过去转眼便撩翻一半人,剩下的大喊大叫求饶,杀红了眼的弟兄们哪里肯饶?冲上去几下子就把所有男人全都杀光,后来数数足足杀了五十四个,然后搜刮寨子里的所有财物和武器弹药,获得大批金银和古董字画,六匹马都没驮完,临走前一把火烧了整个山寨,弄得半壁山都燃起冲天大火,走出十里还看见红彤彤一片。 吴铭痛苦地问道:“怎么带回来的孩子全都是女的?男孩儿没有吗?还是全给杀了?” “三叔说不能留下祸患。”吕魁元的自豪感瞬间消失,心中发虚,不敢再看吴铭的脸。 吴铭长叹一声,心中满是沉重的伤感与愧疚,沉默片刻,突然低声问道:“魁元,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们六个人?” “不不!吴大哥千万别这么说,你是我们的大恩人,我们怎敢对你不敬啊?报答还来不及呢……你一个人就打死了十四个人,大葛岭四个当家的全是你打死的,不然他们绝不会退……要是没你,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活着,更不敢指望杀光大葛岭的仇人了……你可千万别再说见外的话,要是你心里有气,就揍我一顿得了。”吕魁元忙不迭解释,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唉!我怎么也没想到,大山里的人也活得这般艰险。” 吴铭甩甩沉重的脑袋,径直下山走到溪边,弯下腰,把整个脑袋伸进水里…… 第36章 盗亦有道 洗漱一番,吴铭的情绪已调整过来,虽然心中仍旧萦绕着痛苦的负罪感,但脸色已经好看很多,看着刚解开绳子哭哭啼啼的众多女人被师爷像商品一样分出去,吴铭不忍目睹,这是弱肉强食的乱世,远比他想象的还要残酷。 随着师爷几声吆喝,十余名汉子和女人们抬起洞里的伤员小心下山,包括人质在内的所有人均离开了保命的山洞,一起回到深潭边那两排房子休养。 吴铭背着被抓上山的小脚老太太跟在人群后面,大肚子女人扶着老父小心行走,费了很长时间才安全抵达环境良好的深潭边。 细心的师爷和吕大当家的婆娘吩咐人快去烧水,拿出几套干净的衣服,客气地请吴铭和被掳来的五个人质分别洗澡更衣,几个女人抢着把吴铭换下的衣服拿去洗,说是不能让救命恩人穿脏衣服。 再次坐在参天古树下,吴铭望着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双手感慨万千,短短几天的经历,让他深受震动,也唏嘘不已。 吕大当家不知何时到来,坐在对面感激地看向吴铭:“兄弟,大恩不言谢,之前老哥对不住你的地方,还请兄弟大人大量不计较,老哥定会报答兄弟的大恩,如果兄弟不嫌弃,这辈子兄弟就是我吕正德的亲人!” 师爷和三当家几个围拢过来连声致谢,一个个恭恭敬敬非常驯服,不远处的房子门口,二十余个汉子和一群婆娘也静静地站着,向吴铭投来感激的目光。 吴铭连忙站起,请大家都坐下,接过吕魁元双手送上的热茶轻轻放下:“别这样,小弟当不起啊!” “你再这么说,就是心里还不肯原谅我们!” 师爷连连苦笑:“见外的话就不说了,本来我们打定主意,不管怎么样都要把你留下来,甚至打算拿那五个人质来要挟你,可经过这场生死,都知道留不住你这条过江龙了,唉!看你样子,心里定是藏着话……说吧,就是要我这老家伙的命,我也给你。” 吴铭客气地笑道:“言重了,其实帮你们也是帮我自己,要是让那帮人打进来,我们可能更倒霉。说句实在话,当时你们不见得打不过他们,只是突遭袭击乱了分寸,再就是麻痹大意了,光顾着喝酒,没有安排岗哨。” “事后我细细琢磨,发现偷袭的人虽然武器齐全人多势众,但他们队形混乱毫无章法,明显没有经过什么训练,也没你们齐心,更没你们彪悍,加上后来吕老哥中弹倒下,军心大乱,这才顶不住的。” 吴铭停顿片刻,对频频点头的众人继续说道:“也许是作为局外人,我看得清楚些,绕过去侥幸打倒几个,不值得大家如此厚待,要是真想感谢我,就请吴老哥和众好汉尽快放这几个人回去吧,特别是那个怀孕的大嫂,她丈夫还被关在衢州大牢里,等着拿钱赎出来,她着急啊……我担心她急坏身子,那就造孽了。” 众人一时间相对无语,吕师爷回过味来连声叹息。 满脸愧色的吕大当家突然站起来:“什么也不说了,明天老子亲自送你们下山,老三……” “大哥?”三当家连忙站起来。 “杀猪,摆酒,摆香案!我要给吴兄弟负荆请罪。”吕大当家厚实的胸脯起起伏伏,右脸上包裹的伤口再次溢血,显然非常激动。 “我这就去。”三当家转身就走。 太阳即将下山,酒席已经摆好,被困在山上将近一个月的两个洋和尚和老人一家也被恭敬地请来,坐在久违的餐桌旁。 吴铭拼命拉住要给他下跪的吕大当家和几个头领,诚恳地把三碗敬酒一口气喝干,扔掉碗算是把以前所有的过节全抛开了。 一群汉子感激不已,吕大当家、三当家和师爷再次恭敬吴铭一碗酒,这才哈哈大笑起来,气氛也随之轻松不少。 最后吴铭被灌醉了,半夜醒来发现两个洋和尚坐在自己床前,两人见吴铭醒来连忙送上茶水,嘴里不住地低声感谢。 洋和尚感慨地告诉吴铭,那个师爷已经明确表态,天亮就送他们下山,除了五十匹布,一万赎金也还回来了。 吴铭耐心地听完,和气地让他们都去休息,重新躺下望着陈旧的蚊帐顶,直到天亮都没合眼,想了想穿上衣衫走出屋子,来到大樟树下点上支烟默默吸起来。 “没睡?” 师爷不知何时来到身边,提着壶茶坐在吴铭侧面。 吴铭只是望了他一眼没说话,师爷也不在意,含着茶壶嘴喝下口茶,望着满天星晨幽幽一叹:“老弟下一步有何打算?真要去上海念书?别在意,我没别的意思,你是我的恩人,想去哪儿都行。” 吴铭沉默良久,突然说出一句令师爷无比惊讶的话:“我现在脑子里乱得很,觉得自己就是个罪人,唉!想借师爷和大当家的宝地休息一段时间,等想好何去何从再说,行吗?” 师爷霍然站起,良久又缓缓坐下:“明天给你修一座新房子。” “不用,我住洞里就行了,清理一下那里就是个冬暖夏凉的好地方,洞口有片空地,还有大树和清泉,是块福地。”吴铭说完,再次点燃支烟,茵茵袅袅的烟雾笼罩他的脸,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睛。 次日上午,吴铭在山寨汉子们热情的招呼下用过早饭,顺利走下东面弯曲陡峭的两公里长山道,护送五名人质来到山下溪流边平坦的草地上休息,寨子里的老老少少几十人,还站在山巅悬崖口久久目送,到目前为止,他们谁也不知道吴铭会留下。 休息完毕重新上路,再走完四公里左右的崎岖山路,长长的队伍终于走出莽林覆盖溪流交错的山口,翻过一座嶙峋的高山之后,前方宽广的三清湖远远映入眼帘。 山下路口两户孤零零的人家门前,站着三个老实巴交的中年人,看到走在前面的吕大当家和师爷,立刻小跑上来,见礼完毕听师爷一番吩咐,立刻把两个老人和大肚子女人请到门口套好的马车上,师爷身后两名汉子捧着几个包袱送进马车里。 小脚老太太惊慌地打开每一个包袱,发现里面全是自家的几件古董和金条,失之复得丝毫不少,一家人愣了片刻喜极而泣。 安排两个洋和尚登上另一架马车离开,吕大当家拉着吴铭的手欣慰不已,吴铭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吕大当家频频点头,很快把师爷和三当家叫来商议,随后把事情扔给师爷几个,什么也不管拉着吴铭的手往回走,让二十几个以为还要送别吴铭的弟兄看得目瞪口呆,不一会儿先后回过味来,发出一片由衷的欢呼声。 吕魁元兴冲冲追上吴铭:“吴大哥真留下来?” 吴铭脚步不停:“一时半会儿我没地方去,你不会要赶我走吧?” “哈哈、哈哈哈!太好了吴大哥,你一定要教我打枪,我教你拳法,怎么样?”吕魁元兴奋得差点跳起来。 吕大当家大声呵斥:“闭嘴!你那两下稀稀拉拉的架势,也敢在你吴大哥面前显摆?不知深浅的东西,走前面去,回去叫你妈做一桌好菜,再把你外公的那坛好酒拿出来。” “好咧!” 吕魁元飞也似地冲到前面,后面的几个小年轻也抬腿加快了速度,掠过吴铭和大当家身旁飞快进山。 ###### 两架载着释放人质的马车平稳地驶入大路,前面马车上的大肚子女人看到道路两旁熟悉的景物和三三两两的行人,终于确信自己离开了土匪窝,禁不住再次流下热泪:“这次逢凶化吉,还能得回被劫走的所有钱财古董,全靠那位吴先生啊!” 惊魂稍定满脸憔悴的老爷子点头长叹:“也不知道今后能不能见到吴先生,女儿,别想那么多了,我们先把这份恩情放在心里,一切都等我到常山见过亲家爷,然后把佑淳赎出大牢再说。” “爸,你十六岁开始行商,数十年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你说这位吴先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女子擦去泪水好奇地问道。 老爷子沉思片刻,摇摇头一筹莫展:“说不准啊,这吴先生一表人才,说话文质彬彬,行事磊落坦荡,做人重情重义,还会说英语,可听那些土匪议论,恐怕这吴先生杀起人来也吓人啊!怎么看我都看不明白,唉!” 后面跟着的马车里,杭州牧师戴子辰同样在用英语询问美国神父雷孟德:“神父,你对吴先生怎么看?他没跟我们一起走。” 雷孟德神色凝重,下意识地望向车后方向:“那片大山是留不住他的,他是个有原则的年轻人,如果我猜测不错的话,他很可能读过某个军事院校,受过良好的文明教育,至于他为什么被土匪抓上山,到现在我也不明白,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绝不会留在土匪窝里。” “是啊,这段时间和他交谈,他两次说过很想到欧美各国看看,见识一下现代工业和科学技术的发展历程,所以,以他的学识和能力,应该不会与野蛮愚昧的土匪为伍,说不定他很快就会到上海去。” “我总觉得,今后我们和他还有见面的机会……只是到现在为止我们不知道他的全名和籍贯,否则定能打听到他的详细情况。”戴子辰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 雷孟德点点头:“戴维,我同意你的话,不过,我们回到玉山县城向当地教会报平安之后,就不要再企图利用中国政府的力量去报复了,虽然土匪把我们抓去半个多月,但我们的人身没有受到伤害,而且土匪们最后退回了一万元的赎金,既然这样,我们就没必要再苛求无能的政府出兵剿匪,以免诱发可能的报复,而且我敢说,你们的政府军并不比山上那帮土匪勇敢。” 戴子辰深以为然:“是啊!这样也好,只要我们不报复,估计这股土匪今后不会再为难四处走动的神职人员,也不会去伤害玉山教会,总的来说,他们的内心还是善良的。我们中国有句名言,叫做盗亦有道,这是我最为放心的地方。感谢上帝,感谢吴先生!以后如果有机会见到他,我定会好好谢谢他。” 雷孟德微微颔首,所有所思地凝望车后的景色,脑子里全是吴铭那张挥之不去的脸。 第37章 危机四伏 清明节过去,就算真正进入了夏天。 得益于老岳父的独门草药,吕大当家脸上的枪伤经过十余天的治疗已经痊愈,右脸颧骨少了一块骨肉,留下一大块凹陷的疤痕,反而让这个桀骜不驯的匪首显得温和了许多。 但是中枪的七名匪徒有四人还是熬不过三天时间,便在失血过多和并发症折磨下痛苦死去,这四人和战死的二当家等二十八人的葬礼早已举行,并于清明节那天举行隆重的祭奠仪式。 唯独二当家没有即刻下葬,尸体用石灰和大量中草药精心处理,然后放进百年红杉打造的厚棺材里面停放。 眼下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山上田地有限,修生养息的三十六名土匪和增加到六十多人的妇孺,难得地过上几天悠闲日子,也许是悲伤已经过去,溪流旁、大树下全是女人和孩子们的欢快声影,除了轮流值守东面和西北面两处出入口的匪徒之外,所有人都放松下来。 吕师爷坐在两棵大樟树下木桌旁,细细阅读山下眼线不断送回来的报纸、政府布告和通令,每每能从中发现有用的信息,读到激动处时不时拍案而叹,心里对吴铭的这一有益建议甚为感谢,也充分意识到收集信息带来的巨大好处。 忙活完的吕大当家来到大树下,望了一眼桌面上半尺厚的旧报纸没什么感觉,一屁股坐下闷声闷气地抱怨: “吴老弟真是个怪人,安生日子不过,送给他两个漂亮婆娘也不要,现在连酒也不喝了,半个多月来每天一大早就找不到人影,每个道口、每座山峰都让他走遍了还不肯歇息,还要到西北边段老五那个废弃的山寨查看,想和他说几句心里话都没机会,弄得魁元和几个半大孩子整天扛着枪跟他一起去疯,真不知道他脑瓜子里想些什么?” 吕师爷不慌不忙地对着茶壶嘴喝上一口,拿出折叠好的通缉令打开,指着通缉令上印刷模糊的头像问道:“这张通缉令贴遍赣皖浙三省各城镇和交通要道,你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吴老弟自己对这张通缉令都无所谓,而且通缉令上的名字是吴山伢子,和真人相貌差别很大,哪怕吴老弟站在官兵面前,也不用担心被认出来。”吕大当家大大咧咧地说道。 吕师爷伸出两根手指,有节奏地在通缉令上轻敲几下:“正德,你该多动动脑子了,这张通缉令虽然对吴老弟构不成多大麻烦,可上面包含的东西就多了。” 吕大当家放下烟袋:“二哥你看出什么了?难道之前吴老弟是猜到自己将被三省通缉,才留在我们这儿避风头的?” “屁话!你看他那人像是怕事的?别忘了道上送给他‘独狼’的名号,多年来我深有体会,这人的名字可以起错,但绰号绝不会叫错。”吕师爷严肃地说道。 “也是啊!那你说说,看出什么名堂了?”吕正德难得地虚心。 吕师爷再次敲了敲桌面:“首先,这份通缉令是以江西省剿匪司令部名义下发的,还有省主席鲁涤平的亲笔签名,这就说明吴老弟犯下的案子已震动全省,甚至已达天听,否则绝不会来个三省海捕,这么多年就没见过几回!其次,通缉令上把吴老弟说成是赣东北**的匪首,把他与数年来名声大噪的方志敏等人等同看待,你说说,这事简单吗?” 吕师爷说到这里,拍拍桌面上的大沓报纸:“还有,这段时间浙江和江西两省的报纸,上面几乎全是剿匪剿共的消息,上个月蒋委员长飞抵南昌,亲自布置江西剿匪大局,前一段时间,赣东方志敏部四千余众经分水关入福建,进攻崇安,为中央军第五十六师刘和鼎部所败,寻复折回江西境内,估计又要打回来了……前天报纸上说,从浙江开来的两路大军将进驻上饶,协助地方剿灭所有***看样子我们恐怕也在清剿之列!由此可见,这地方恐怕住不下去了。” 吕正德担忧不已:“那怎么办?北面的黑旗寨、东北面的斩龙岗可是派人来质问我们为何灭掉段老五了,要是让这两家联合起来对付我们,我们连招架的本事都没有,他们定是盯上我们从段老五寨子里起回来的十几万钱财了。” “我可不是诸葛亮!” 吕师爷无奈摇头:“要是我知道怎么办就好了,这几天我试着和吴老弟提了提,想请他帮忙出个主意,可他不愿意听,唉!我们从衢州九死一生逃到这地方,一躲就是十五年,老老少少从十几口变成了如今的四十余口,再加上掳回来的一群婆娘孩子,都快百人了,我们脚下这地方距离玉山县城不远,之前江湖上家大业大的担心官兵围剿,不敢在这儿多做盘踞,这才便宜了我们,如今遇到这档子事,恐怕待不安稳了,要是再逃的话,又该往哪里逃啊?” 两人苦苦思索连声哀叹,直到太阳偏西也没想出个办法,看到满身大汗的吴铭领着三个孩子回来,只好叫婆娘摆上饭菜,先填饱肚子再说。 吴铭扒下两大碗米饭就走,到北面的溪流里洗了个澡,顺手把衣服搓完,悠闲地吹着口哨回来。 吕正德和师爷已经摆上香茶等候多时了,吕师爷十四岁的二女儿红着脸跑上去,从吴铭手里抢过木盆转身就跑,到屋后帮吴铭晾衣服去了。 吴铭一看就知道有事,漫步走到吕正德身边,面对着师爷坐下,从桌上捡起烟纸,放入金黄的广丰烤烟丝,熟练地卷了根喇叭筒,四处看看划燃火柴点上火,惬意吸上几口,端起面前的茶杯:“有事?三哥没回来?” 吕正德真不知该如何开口,吕师爷愁眉苦脸望着吴铭,嘴皮上胡子动几下,还是开不了口。 最后还是吕师爷问道:“这段时间你和几个小的都忙些什么?” 吴铭如实回答:“周边百里地都走了一圈,发现这片地方没什么发展潜力,除了林业有些收益之外,只剩下西面铁板坑煤矿有点儿搞头,可铁板坑煤矿早已被当地豪绅霸占多年,我们没法染指。” 吕正德张大了嘴巴:“原来你是忙这个,我还以为你帮着我们查看地形呢。” “魁元,把新买的地图拿过来。”吴铭出乎意外地叫一声。 刚洗完澡的吕魁元匆匆拿着一卷地图跑出来,怯生生坐在父亲侧面。 吴铭推开吕师爷故意摆在桌面上的一沓新旧报纸,边打开最新出版的浙江行政区地图边问:“你们是否思乡心切了?” 吕正德很吃惊,师爷立刻望向低下脑袋的吕魁元,知道一定是这小子把自己几个最近的犹豫彷徨全都告诉了吴铭。 吴铭微微一笑:“别怪魁元,其实半个月前,我就从报纸和送上山的几份政府公告中看到了不少东西,对这地方的安全很不放心,我不知道当初你们吕家如何从衢州跑到这儿来的,但我知道,既然这么多年你们没回老家,就说明衢州你们也没法待下去,对吧?” 吕师爷尴尬地点点头:“仇家势力很大,我们惹不起。” “说吧,把该说的想说的都说出来,除非你们不相信我,我是真心想帮你们的。”吴铭摊开地图就没动,静静吸烟等候两人的决定。 吕正德终于忍不住了:“兄弟,说句见外的话你别生气,事关全族老老少少近百口的生死,原谅大哥放肆了,兄弟,你为什么要留下帮助我们?” 吴铭叹了口气:“留下时没想过要帮你们,你们也没什么需要我帮的,当时我只想休息一阵子,好好整理一下乱哄哄的脑子再走,再就是对你们掳回来的几十个女人和孩子深感愧疚……到后来才发现,你们的处境比我想象的更危险。” “记得当初我提醒过你们,别忽视火并段老五留下的隐患,毕竟方圆两百里九山十八寨都不是吃素的,黑吃黑这年头太多了,后来我就想,能不能帮助你们度过难关,毕竟你们是我在这世上难得结交的一群好朋友。” 除了那天的突然遭袭,很久没听到吴铭说这么多话了,吕师爷和吕正操听了非常意外,也非常感慨。 吕魁元也抬起来脑袋,紧张地望着吴铭和自己的两个长辈。 吴铭扔掉烟头:“虽然对你们的某些作为不舒服,但是我能理解,毕竟生逢乱世,活着都不容易,更何况你们虽然把我抓上山,但是最终收留了我,器重我,尊敬我,我心里很感激。 “其实我自己也不是什么善类,之前心里一直有这样的念头:跟你们这样实在的朋友相处一段也不错,说不定将来我能因此而保住性命,所以我才留下。这么说,你们该不会认为我撒谎吧?” “不!我心里明白,这是大实话。”吕正德心悦诚服地回答,像吴铭如此坦诚的人,这辈子他从没遇到过。 吕师爷长声叹息:“吴兄弟,我佩服你!什么话也别说了,今天就是专门求你帮出主意的,在我心里,你早就是我的亲人了。” “是吗?”吴铭笑问。 吕师爷转眼大怒,苍白的脸也憋红了,吓得吕魁元连忙站起来。 “行行!你老别生气,开个玩笑罢了。” 吴铭收起笑容,可眼珠子还是精光闪闪地凝视着勃然大怒的吕师爷,一开口又让大家想不到了:“准备何时送二当家归乡下葬?” 吕正德又是一愣,吕师爷惊得双眼圆睁:“莫非你的意思是……” “常山以北深山里的毛良坞前年才遭瘟疫,恐怕留下来的人早已死绝了,那地方就是个三不管的死地,虽说向南百里路程就是常山县城,可那片地方方圆数百里之内,大半村落都是世世代代聚居高山的畲族土人,野得很啊!”吕正德连忙把困难说出来。 “魁元,把新买的马灯拿出来点亮。” 吴铭吩咐完伏在地图上,拿过边上一沓报纸,从里面找出半个月前的《衢州日报》,正好吕魁元把点亮的马灯提过来。 “看看这份报纸,我读一段:浙江省第一特区县政督察专员公署令,奉省府命令,即日起本辖区按既定计划开展人口统计,各县各镇务必于一年之内,核实人口与田亩数量,详尽记录在案,同时换发新版国民身份证明。下面还有一大段,我就不读了,诸位,你们不觉得这是个机会吗?” 吕正德与吕师爷沉思片刻,齐齐望向吴铭。 吴铭示意吕魁元把马灯提高点,指着浙江地图上的常山北部,对凑上来细看的两人解释:“我画上红圈的地方,就是二当家的老家常山毛良坞,这地方虽属常山,但距离西面的开化县城更近,仅三十几公里,也就是不到八十里路程,地图上的这条道路,明朝时官府开章涉坑银矿就有了,估计可以走马车。东面距离衢州县以北的七里村不到二十里,只需翻过横岭就有路了,而东北四十余里,就是连接新安江大湖的水道,坐船到淳安县城估计用不了一天,如果弄一艘机轮船,估计半天就能到达。” 看到两人眼中均是不可思议的神色,吴铭也不搭理:“再看南面,走几里路到东山脚下,乘船顺乐源溪而下,就是常山和衢州之间的千年古镇招贤镇,水道畅通无阻,陆路估计难走一些,但也能走马帮。诸位,眼下你们去哪里找这么好的安身立命的地方?而且我敢说,不管天下怎么乱,都不会打到那里,而且还是三不管的地方,距离你们的老家衢州也近,要报仇的话可以慢慢策划,我们几十号人几十条枪,又在暗处,只要和周边的畲族人搞好关系,谁敢来惹?更重要的是,我们随便到周边哪个县,花点儿钱都能糊弄个合法的身份,有了合法身份,干什么不行?难道你们做土匪上瘾了?” 吕师爷呆呆望着吴铭:“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吴铭沉下脸:“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先想想自己的处境吧,眼下你们危机四伏,再不走恐怕不行了,不但随时可能发生火拼,更加要命的是政府军队即将发起的大规模清剿,如果能咬咬牙,果断离开这是非之地,趁此机会把二当家的灵柩送回去安葬,然后直接在那儿安家,也不失为一个解决之道,至于瘟疫,早已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师爷站起来,到一边走来走去十几分钟,最后回到吴铭面前,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你去不去?” 第38章 月夜迁徙 吕师爷和吕大头领匆匆离去,估计是找他手下弟兄商量去了,大树下只剩默默吸烟查看地图的吴铭,以及不知所措的吕魁元。 刚满二十岁的吕魁元身体非常强壮,从五岁开始他老爷子就强迫他修习家传的通臂拳,还要跟随二伯吕师爷学习四书五经,练毛笔字,十五年坚持下来,功底非常扎实。 吴铭觉得,此子虽然久处深山心智单纯,性情憨厚质朴,但若是有机会出去走一走,见见世面开拓视野,很快就能激发他过人的天分。 遇袭的那天晚上,吕魁元在吴铭眼皮底下挥刀砍人,表现出来的凶狠利索让吴铭深感震惊,前几天在后山脚,吴铭和吕魁元悄悄比试一场,结果吴铭支撑十几招还是败了,对吕魁元惊人的力量和速度大为钦佩,这事让吕魁元数日来都心情大好,人也显得自信了许多。 这半个多月来,吕魁元陪伴吴铭走遍方圆百里的山山水水,对吴铭的本事和渊博学识深为钦佩,几乎到了崇拜的地步,他不但从吴铭那里学会射击要领和枪械知识,还学会了粗浅的地形测量知识,知道什么叫海拔高度,什么叫观测角度,知道可以根据太阳的投影测算山体高度,一个个全新的领域在他面前打开,让他诚惶诚恐而又倍感新奇。 可如今,吕魁元又发愁了,他不能尽数理解刚才吴铭和两位长辈之间的对话,但他知道危险就在眼前,不离开这地方恐怕不行了。 看到吴铭卷起地图,焦虑等候的吕魁元连忙问道:“大哥,我们是不是要搬到二叔的老家毛良坞?” 吴铭点点头,卷起纸烟点燃,深吸一口,徐徐吐出烟雾:“最近外面发生了很多事情,我也跟你讨论过,这地方太危险,得走了。” “毛良坞有这里好吗?”吕魁元着急地问。 该怎么回答呢?吴铭非常清楚毛良坞是个什么地方,记忆中那是乐源溪水运的起点,千里岗山脉和西面的怀玉山脉赋予乐源溪充沛的水量,使得这条河流从唐朝开始,一年四季都能承载近百吨的船只航行,明清两朝那儿挖空的银矿和铜矿,很大一部分就是从毛良坞运出来的。 更为难得的是,毛良坞方圆五十里内拥有浙西最好的萤石矿,还有常山境内屈指可数的高燃烧值煤矿和大量优质石灰石、陶瓷粘土,虽然地处偏僻群山环抱,但山间隐蔽道路四通八达,茶油和珍稀木材的产量接近常山县总产量的一半,百年后森林覆盖率仍然在百分之七十以上。 还有两点最为重要,那就是不管从前还是今后,所有战火都不会烧到山清水秀风景优美、如同世外桃源般的毛良坞;其次,吴铭发现自己太孤独、太弱小了,不管今后的道路怎么走,他都需要一个存身的地方,需要一群能够帮助自己的人。 想了好久,吴铭只能回答:“那地方应该比这儿好,首先土地要比这里多得多,有条名叫乐源溪的河流,可以走大船,周边小溪很多,土地肥沃,旱涝保收,四周全是望不到头的森林和高山,百年大树随处可见。记得我曾看过本书,说毛良坞西北面有一种石头,用光线照射后能发亮三天,和传说中的夜明珠一样。” 吕魁元大为兴奋:“要是找到了,不就发大财了吗?” 吴铭笑道:“看运气了,不过还得要你爸你二伯他们同意搬迁过去才行,只要去了那里,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找。” 吕魁元激动得满脸红光,突然又变得焦虑起来:“大哥,你跟不跟我们一起去住?” 吴铭点点头:“暂时我也没地方去,再过几个月,恐怕东北和华北就要大乱,接着估计上海那边也要打大仗。记得我和你说过的东洋人吗?从清朝开始,他们的军队就驻扎在我国东北三省和天津、青岛、上海、福州等地,因为他们的国家是个海岛,养活不了他们每年都快速增加的人口,所以几十年前他们就开始蓄意侵犯我们国家,你知道的八国联军里面就有他们,还有被国人视为百年耻辱的甲午战争,满清王朝前前后后被他们榨取了数亿两白银,他们拿着这钱发展工业,造军舰造枪炮,再回来打我们,现在恐怕东洋军队已蠢蠢欲动了。” “政府的军队就不管了?”吕魁元异常愤怒。 吴铭笑道:“你觉得政府的军队很强吗?” “这个……” 吕魁元愣住了,眼前的吴大哥可是孤身干掉政府军队团长的狠人:“那东洋军队会不会打到我们这地方?” 吴铭想了想:“有可能,不过,不管怎么说,他们绝不会打到毛良坞,因为要到那地方不容易,沿途全是人迹罕至的高山,唯一可行的是从水路进去,可乐源溪九曲十八弯,随便选一个地形狭窄的河边高地给他一阵冷枪冷炮,他就得乖乖退回去。” 吕魁元终于放下心来,沉思片刻重重点头:“大哥,我知道你为何选毛良坞了,我想跟着你,这辈子都跟着你。” 吴铭颇为惊讶,看到吕魁元期盼而又坚定的眼神,只好答应下来:“你是我兄弟,我这辈子只有三个兄弟,一个叫田正刚,估计还在我老家那边种地,另一个叫承宗,是个道士,当初就是他救下我这条命的,剩下一个就是你了。不管你爸他们怎么决定,等安顿下来我想去趟杭州和上海,到时候你要愿意,一起去吧。” 吕魁元大喜过望,刚要说些什么,就看到自己父亲、二伯、三叔和其他几个叔叔快步走来,只好闭上嘴乖乖站到一边去。 吴铭扫视一圈相继坐下的众人,端起冷茶慢慢喝也不说话。 吕师爷在吕正德大当家的示意下,轻咳一声凝视吴铭:“我们决定了,听你的,反正也没有其他路可走,只是,弟兄们都希望你和我们在一起。” 吴铭问道:“打算什么时候走?” “越快越好,否则夜长梦多。”吕正德回答完,其他几个纷纷点头,看来大家都害怕了。 “老老少少近百口啊,怎么走?”吴铭又问。 吕师爷露出自信的笑容:“这你就不用担心了,东去的每条道路我们都很熟悉。” 众人跟着笑起来,聊了半个多时辰,其他几个在吕大头领的吩咐下匆匆离开,只剩下吕师爷和吕大当家,看样子有话要和吴铭说。 吕师爷果然坦坦荡荡地向吴铭亮出底牌:“这一走,十几年积攒下来的坛坛罐罐都得扔掉,除了钱财、枪弹和随身衣服什么也不带,我们打算明天打包袱,后天下半夜悄悄离开,从东边山口坐船渡过三清湖,然后从小路绕过去,老三带人负责打前站,安全方面应该没问题,紧走一天进入常山境内就不怕了。” 吴铭知道此地距离常山县境不远,走大路不到四十公里,越过东面的三清湖走小路更近一些,顶多也就三十公里左右,虽然小路难走,但不用经过任何关卡,胜在安全。 看到吴铭没意见,吕师爷咬咬牙说道:“吴老弟,实不相瞒,我们现在虽然攒下二十几万大洋的血汗钱,可要把老老少少近百口到新地方后的田地、房屋和大半年的粮食用度算进去,耗费定不会少,还得想着以后的日子。你有大才,我和弟兄们都信你,知道你心里一定有了打算,对吧?” 吴铭苦笑一下:“高看我了,你们都是老江湖,吃的盐比我吃的米还多,而且浙西本来就是你们的老家,无论哪方面你们都应该比我清楚才对,不过有一点我还是有把握的,从地图上的标注和报纸上了解到情况看,到毛良坞落脚不是问题,估计那里剩不下几户人家,大不了给周边土人送点钱财,和他们处好关系,花点力气开荒种地不是问题,挺过今年什么都好办了。” “往后呢?” 师爷不依不饶地问。 吴铭权衡再三,还是说出自己的看法:“要是我看过的那本古书没说错的话,毛良坞西边五里左右有座东坞山,山下有个极易开采的煤矿,这是整个浙西境内难得一见的好煤矿,不像那种随处可见的难以燃烧的石煤,是真正可以打铁、烧瓷器、造洋灰的燃煤。” 吕师爷和吕正德惊愕不已,吴铭装作没看见:“再有就是,你们也知道的乐源溪,虽然名字听起来像是溪流,可实际上是条水面很宽的河流,行驶近百吨的大船可直通招贤镇,从招贤镇再走,无论是往东去衢州城,还是向西去常山县城,水路陆路都很方便。” “等安顿下来,要是你们愿意,再买两条装柴油机的货船回来即可做煤炭生意,这种船上海和杭州都有卖,消息报纸上都刊登有,两万三千大洋就能买一条,上面装有美国产的两百二十马力柴油机,运百吨货物逆水而行没有任何问题,真要买的话,去讨价还价估计还能低点儿。” 吕师爷深深吸口气,转向震惊之后极为疑惑的吕正德:“正德,你的意思呢?” 吕正德咬咬腮帮:“干!要真是这么回事,今后的日子就不用发愁了,不过得抓住这小子,让他去干!” 吴铭大骇,吕家兄弟可不管他有何反应,立刻靠上去软硬兼施,一阵好说歹说开始敲定搬迁的细节。 第二天一大早,把脸刮得干干净净的吴铭换上那套黑色青年装,拿上毛瑟手枪带着吕魁元,跟随三当家李琨几个悄然离开山寨,到山下道口汇合在家里用过早饭的两名眼线,登上木船越过三清湖向东而去。 次日天黑之后,收拾停当的老老少少在数十悍匪的护卫下,举着火把,借着月色,依依不舍地离开生活多年的山寨,吕正德的大肚子婆娘和一群老人女人哭哭啼啼一步三回头,走到山下时眼泪汪汪的。 第39章 失望与希望 经过四天的艰难跋涉,逃离险境的老老少少八十余口终于来到了荒芜而又陌生的毛良坞,累死累活的吕师爷面对群山环绕、薄雾笼罩的荒凉景象,面对断壁残垣,遥望野草丛生的地面上清晰可见的森森白骨,禁不住哆嗦起来,跟在他身后的一群婆娘,还有刚挣扎着趴下竹编担架的两位老人,也禁不住凄然泪下。 浑身湿透的吕正德几步来到吴铭面前,指着遍地的白骨,惊愕不已:“兄弟,这就是你说的世外挑源?” 吴铭不无歉意地说道:“我也没想到会是这幅样子,前天刚到的时候,我找到北边雷公岭的畲族老人问了一下,说是去年夏天又发了一场瘟疫,返回的三十几户人家死去近半,剩下的全都逃离此地,之后再也没见人敢回来。” “那我们怎么办?怎么办?” 吕正操惊恐不已,用刀架他脖子他都不会皱皱眉,可他害怕瘟疫,害怕近百口死无葬身之地。 吴铭吐出口浊气,指向码头纵深处刚搭建好茅草棚顶的房子:“三哥手下的几个弟兄已经煮好了防疫汤药,这是我用手枪做礼物,从雷公山畲族族长那里得到的药,昨天开始我就领着弟兄们放火烧荒……” “你看看,房子周围方圆一里之内全是灰烬,每间屋子都仔细打扫干净,还用米醋熏过,只要我们所有人不喝生水只喝开水,吃的东西全都煮熟,大小便都去我们搭建的专门地方,就不会出问题。” 跟随吴铭忙碌两天的三当家李琨上来开解:“大哥别着急,我觉得吴老弟的话有道理,而且我们拿到了畲族土人的草药,既然北面十五里外的畲族人能够活下来一个不死,说明他们的草药确实有用,而且先来的七个弟兄、魁元和我们两个,在这片地方忙活了两天两夜,也没什么不舒服的感觉,所以我相信吴老弟的话,只要注意些就没事,等安顿下来了一切都好办。” 吕正德还是担忧不已,望向同样心里发毛的师爷和周边一张张惊恐的脸,竟然没人开口说话。 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在人群后响起:“吕正贤、吕正德,你们两个废物,胆子哪儿去了?这点屁事就让你们吓成这样,以后你们如何能保存我们几个家族的延续?是不是想告诉老子看走眼了?唵?!人家吴小哥与我们非亲非故,这么下力气帮我们,你们竟敢这样对待人家?当年逃到葛仙翁山上时,你们又是怎么样的?嘛逼的,老子对你们两人没胆子的屌人很失望!咳咳……咳咳咳……” “爹……” “外公别生气,别生气啊!” 一群婆娘和孩子围上气得喘不过气来的老爷子连声安慰,老太太和吕正德的婆娘急得流下了眼泪,手足无措地凝望吕正德和吴铭。 也许是老爷子的咆哮,骂醒了吕正德和师爷吕正贤,两人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红,愧疚之下不敢与面无表情的吴铭对视。 吴铭想了想,还是走到老人面前:“老叔,瘟疫过去将近一年了,您老精通医理,见多识广,必定知道现在不会有多大危险,而且瘟疫有很多种,晚辈从畲族换来的草药里面辨认出黄连、苍木、柏叶、甘草、肉桂、金银花等七种药材,根据他们介绍的病情细细琢磨两天,觉得很可能是霍乱,这种疫病放在不明白的人身上很可怕,但只要我们做好预防,就不用太过担心。” 老爷子咳嗽几声,抓住吴铭的手连连点头:“我知道,从古到今瘟疫都屡见不鲜,哪怕是人挤人的衢州在道光年间也发过瘟疫,当年可死了不少人,没听说衢州人全都死光了,不住在衢州了,咳咳……小哥,你放心去做,我信你!” “谢谢老叔,晚辈一定尽力而为。” 吴铭站起来,回到满脸羞愧的吕正德和师爷面前:“让大家先安顿下来吧,今天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明天所有男人砍树建房子,等会儿我再到雷公岭走一趟,看能不能请我们的邻居来帮忙,估计他们山上至少住着几百个汉子,不难说话。” 吕正德垂下大脑袋:“兄弟,我对不住你,你别往心里去。” “没事,我知道你担心老人孩子,好了,先到草棚里歇息,有什么话等做完饭填饱肚子再说。” 吴铭说完拍拍吕正德的手臂,走出几步,一把抱住二当家留下的五岁闺女,吩咐几个汉字把二当家的棺材抬到前面那间独立草棚,指点人群向一长溜草棚子走去。 师爷吕正贤长叹一声,来到伫立不动的吕正德身边低声说道:“看来我们让吴老弟伤心了。” “唉!我这臭脾气,怎么就管不住自己这张臭嘴?我不是不相信他,心里早把他当成自己亲兄弟了,可今天这……”吕正德后悔不已。 吕正贤安慰道:“别想了,吴老弟不是小气之人,只是以后我们都得记住这个教训才好,不要再犯浑了!现在细细一看,其实这地方还是不错的,仅是眼前这片,稍稍整理一下起码能有七八百亩熟田,要不是瘟疫,恐怕还轮不到我们呢!把心放宽吧,按吴老弟说的去做,我看他心里比谁都有谱,走吧。” 老老少少获得了休息,十几个汉子在吴铭的指导下,小心翼翼地用十几个大陶罐开始做饭,吕魁元领着一群婆娘走到草棚侧边,指向右侧五十米外新建的茅房和左侧的溪流细细叮嘱。 吴铭再次回到老爷子身边,商量防疫的事情,让老爷子来负责指派人手,然后牵上匹马,略作整理便骑着马往北而去,三当家连忙让两名身手好的弟兄骑马跟上。 从东南方向吹来的和爽凉风徐徐而至,带走了满山袅娜升腾的云雾,逐渐移向头顶的艳阳露出了云层,炽热的阳光普照大地,周围莽莽群山在阳光下更显苍翠。 顺着小溪西岸狭窄的小道策马前行,吴铭举目四望非常享受,满眼的绿色和清澈的泉水,早已驱散他心中的那点儿不快。 翻过两个小山坳,巍峨耸立古树参天的雷公岭就在眼前,山道口侧面山地上的两名畲族汉子远远看到三人骑马过来,立刻扔下手中工具,飞也似地冲上山口报信去了。 吴铭虽然不十分了解畲族的风俗习惯,但也略知一二,他在距离山道口五十米的大树下停止前进,吩咐两个弟兄一起下马,然后领着一位弟兄徒步走向山道口,向肃立在道口的两名佩刀青壮合手作揖,用不算流利的衢州话说明来意。 两名身穿靛青色棉布背心,下穿同色镶蓝边齐膝裤子的畲族青壮前天见过温和有礼的吴铭,看到吴铭率先致礼问候说明来意,立刻露出笑容把吴铭请进寨门。 拐过两道石砌的护泥墙,转过几棵百年大樟树上行一段,视野豁然开朗,族长家高大的木楼就在眼前,五十来岁满脸皱纹的族长和身后一大群男女老少已经等在那里。 彼此又是一番见礼,族长客气地把吴铭请上楼,到宽阔的正堂分宾主坐下,喝下半杯野生腊梅泡制的凉茶,族长听完吴铭的请求,不由得惊讶地睁大眼睛,用熟练的衢州官话询问道:“你们真打算住在那片不祥之地?” 吴铭放下白瓷茶杯,抬起头微微一笑:“尊敬的前辈,我知道自一千多年前的唐朝开始,直到五十年前周围几座大山的银矿、铜矿、锌矿被开采干净为止,毛良坞都是历朝历代公认的福地,否则也不会在毛良坞开山取石,建起直通衢州大江的码头。” 族长捏捏胡子,微微点头,坐在他左右的八个中年汉子神色各异,有的钦佩,有的好奇,剩下的全是一脸戒备。 吴铭继续说道:“虽然银矿、铜矿采完之后,深山中的毛良坞繁华不在,但是码头并没有太大损坏,近千亩上好水田修整一下就能耕种,要是没有连续两年的瘟疫,这个地方必定是一片乐土,可惜了!不过我们已经打定主意,这次三大族扶棺归来,就不会离开了,我们发誓,重建祖先繁衍生息的家园,在您和畲族父老乡亲们的慷慨帮助下,我们不害怕病魔,我们有勇气,也有信心把家园建设好,再次恢复往日的繁荣。” 老族长沉吟片刻,望向周围八个山村的头人,这些头人都是昨天接到老族长的通知之后,得知瘟疫之地毛良坞又有人来居住,才翻山越岭赶到这里商议的。 也许是之前与毛良坞的居民相处不错,也许是对毛良坞那块不祥之地的畏惧,也许是知道有躺在棺材里回来的林二当家这么个人,头人们对汉人再次回来定居没什么抵触,除了保持戒心之外,大家对面前举止从容、长相英俊的吴铭颇有好感。 老族长见没人反对,便用畲族土语询问愿不愿意答应来人的要求,出动人力帮助他们重建家园?头人们似乎意见分歧很大,讨论了十几分钟,大多数都不愿意接下这个冒险的活计。 吴铭见状咳嗽一声,等大家都望过来,才不紧不慢地说道: “前辈,还有各位叔伯兄弟,如果大家为难的话,你们看这样好不好?如果谁家存有风干的木料、大铁钉这些建房子用的材料,我们愿意出钱买,价钱好商量,有多少要多少,愿意帮助我们建房的,我们按天数支付工钱。” “另外,我可以向大家承诺,凡是帮助我们重建家园的人,我们的商队愿意在以后的日子里,以最低的价格,为帮助过我们的畲族兄弟买回最好的步枪,而且长期提供狩猎用的步枪子弹。”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左边两个头人本就看吴铭很顺眼,早已经打定主意和吴铭搞好关系,闻言立刻站起来,对着族长叽里呱啦一阵表态,显然是被吴铭开出的优厚条件打动了。 其余几个深怀戒心的头人沉默了,惊讶地看着吴铭没有说话,似乎还在艰难地盘算得失。 两名精壮的头人很快获得族长的同意,其中一个来到吴铭面前合手作揖,看到吴铭客气地站起回应,立刻露出开心的笑容。 第40章 意外的结义 眼下实在不是建房子的好季节,入夏以来,几乎隔天就来一场阵雨,使得整个建设进展非常缓慢,但是开荒除草烧灰放火的事情天天都在继续。 令人欣慰的是,居住在北面棋盘山和东北面凤凰山的四个畲族村落,有两百余名青壮在头人的带领下前来帮忙,不但扛来了数百根可做柱梁的好木料,而且两个村的手艺人都参与到建设之中,彼此间的关系处得很好。 如今各山寨都在相互商量,怎么把山里的米粮、毛皮、药材、茶油等土特产,委托新来定居的汉人商队运到衢州或者常山卖出个好价钱。 最先和吴铭接触的凤凰山头人雷琪还带来了四个铁匠,也带来了打铁的全套家伙、铁料和五百多斤铁钉,这让一直以为这片地区没有铁矿的吴铭深感意外。 望着田里奋力耕耘的九头大黄牛,还有四头跟在大牛身边左右乱窜的小牛犊,老老少少都觉得心安了,等几百亩田翻整完毕,除去杂草,好好放水泡上一泡,还能赶上晚稻的种植,这样秋天就有了收获,只要有了粮食大家心就安了。 唯独让所有人弄不明白的是,吴铭放弃在原址上重建村子的建议,非常固执地要求把所有房屋都建在西面百米外那座叫龙头背的山岗下,还苛刻地要求保留大大小小所有香樟树,比香樟树更高更大的其他树木则统统砍掉,山上的乔木荆棘也要求全部铲除,哪怕一时人手不够干不完,也要在忙完其他事务之后抽出时间去干。 还好,经过第一天到来的事情之后,没人再敢质疑吴铭的决定,尽管在高地上打基础建房的工作量比原来大上一倍不止,但是所有人都服从了。 让大家倍感惊讶的是,吴铭用简单工具画出的设计图纸是那么的简洁美观,而且图纸上面密密麻麻标注准确的尺寸,每个关键部位的修筑都写上详尽的施工要求。 在吴铭不厌其烦的指挥下,畲族工匠们很快度过前面几天的不适,此后建房速度一日比一日快,一日比一日熟练,巧妙的设计和简单实用的规划及布局,不但让见多识广的老爷子和吕师爷目瞪口呆,还引来了畲族老族长和各村头人前来观摩,导致每天都有上百畲族乡亲赶来看热闹。 转眼二十多天过去,两位老人和师爷吕正贤等三家人率先住进了宽敞坚固的两层木楼,离地五尺的木楼造型古朴,方方正正,一栋栋依山而建,错落有致,面南背北周边全是幽香阵阵的香樟树,经过老爷子的一番宣传,众人才知道正是因为留下了香樟树,住在这个向阳的高地上蚊虫很少,能够尽最大可能避免蚊虫叮咬而传播疾病。 还有个令人耳目一新的新鲜事,相邻两家的木楼侧后方都用石板建造了厕所,非常的方便和整洁,只需等所有房子建好,从山背引来那道甘美的清泉水,每家每户再也不用天天挑水了。 老老少少对学识渊博真诚豁达的吴铭感激不已,畲族乡亲送来的腊味和弟兄们抽空下河网到的鲜鱼做好,第一个就送到吴铭面前,几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也不知是喜欢吴铭,还是家里人作祟,听说吴铭喜欢吃烤山薯,便每天到山上挖回来烤得香喷喷的,然后踮手踮脚送到吴铭居住的草棚子里,害得吴铭嘴巴周围时常黑乎乎的,还一个劲儿地放屁。 所有人都很高兴,每天都有新收获,每天都有新希望,唯独畲族老族长蓝应良老先生,以及几个常年狩猎挖药材的头人不高兴了,按住心中焦虑等了又等,耐心地等到八百亩水田全都插完秧苗,新村最后一栋木楼顺利封顶,立刻急不可耐地邀请吴铭和三个当家头领到大寨做客。 吴铭这才猛然发现,两个多月时间过去,新历已经是七月底了。 老族长的正堂里笑声朗朗,大家喝下吕正德婆娘酿造的美酒,一个个满脸通红,笑逐颜开。 三十八岁的凤凰山头人雷琪更是放肆,攀着吴铭的肩膀端起硕大的酒碗,要求两人对着嘴一起喝,引得众人立刻停止喧闹,惊讶地注视满脸通红举止反常的头人雷鸣,连老族长皱巴巴的脸上也露出了惊愕之色。 吴铭哪儿懂这是怎么回事,心想既然你要这么喝就这么喝吧,反正两张嘴都贴在碗边不会碰一起,一碗酒顶多也就八两,全喝下肚也没事,于是就和雷琪脑袋贴脑袋、脸皮贴脸皮地痛快喝完。 没等吴铭缓口气,全场突然爆发出一片吼声,震得吴铭差点儿没吐出来,抬头一看,在座的所有头人全部站了起来,捧着酒碗,齐齐来到自己面前含笑恭喜。 吴铭立刻反应过来,转向开怀大笑的雷琪,弯腰端起自己的大半碗酒,后退一步,缓缓弯腰,在吕师爷等人和所有畲族人的笑声中,将酒碗高高举到头上,恭恭敬敬喊出一句:“大哥请!能结识大哥,得到大哥的看重,是小弟的幸运!” 雷琪高兴不已,双手接过酒碗,豪迈地一饮而净,放下碗一把拉住吴铭,一起来到笑眯眯的族长面前单腿跪下,懵懵懂懂的吴铭会过意来,痛快地贴着雷琪单腿跪下。 老族长高兴得合不拢嘴,站起来整理衣衫,伸出双手望向前上方,嘴里念念有词唠叨了一分多钟,三个头领捧来三大碗酒肃立一旁,等老族长嘀咕完立刻将酒送上。 老族长接过一碗,又向天地遥敬一番,喝下一小口,便满脸慈祥地把酒碗递到雷琪和吴铭手上: “从我曾祖那辈起,到我父亲三代族长,都没有福气看到我们畲族人和汉人兄弟之间的结义,今天我很高兴!年轻人,你是个善良勤快的人,又是个有满肚子学识的人,我们族中的英雄、方圆百里最好的猎手雷琪,眼光也很好,很聪明,所有人都知道,这几个月来,他和你相处就像亲兄弟一样,所以,我为你们的结义感到高兴,从今天起,你是畲族人了!要是你愿意的话,可以在我畲族四姓的寨子里,找个年轻女人做妻子。” 众人一阵欢呼,等吴铭跟随雷琪向老族长鞠躬致谢完毕,等候多时的头人们一拥而上,端起酒碗就往雷琪和吴铭嘴里灌,没喝到第四碗,雷琪身子一歪倒下了。 吴铭刚要把雷琪扶起,就被几个头人死死扯住,只好继续学着雷琪刚才的样子,张开嘴往死里喝,喝到第六碗,吴铭终于倒下,醉得人事不省,如同烂泥。 次日凌晨五点左右,被四个大汉抬回来的吴铭终于醒来,恍恍惚惚发现几个影子在眼前晃,什么也顾不上便跌跌撞撞冲出木楼,趴在栏杆上吐得天昏地暗,发出的声音像受伤的狼一样恐怖,把全村人都吓坏了。 直到中午时分,被灌下两碗醒酒茶的吴铭才算彻底清醒,撑起身子就看到躲在吕师爷身后的十七岁精壮畲族小子,搓搓眼睛,挤出个笑容问道:“雷鹏,你爸呢?” “我爸早上醒来下不得床,让我送两包醒酒药来。” 身穿无袖镶襟布褂的小伙子双手绞在一起,很拘束很害羞,手臂上突起的肌肉一条条的显得非常精壮,腰间还挂着把两尺长的木鞘直刀。 吕师爷后怕不已:“我们几个人守了你一晚上,时时担心你背过气去,吓人啊!以后可不能这么喝了,老子粗粗数一下,灌进你肚子里不下十碗酒,少算也有五六斤,这可都是性烈的烧酒啊,啧啧!” 吴铭摇摇胀痛的脑袋,示意雷鹏过来:“你爸让你带话了吗?” 雷鹏诚实点点头头:“我爸说,让我从今天开始跟着铭叔学做人,学本事。” 吴铭顿感头大,长叹一声抬腿下床,随即又转向雷鹏:“那你的意思呢?” 雷鹏低下脑袋,双手又绞在一起,犹豫片刻低声回答:“是我求我爸答应的,我觉得铭叔本事很大,什么都会,我们畲族人没有一个比得上,我妈也说,铭叔是有大本事的人,跟着铭叔以后有出息。” 吴铭无奈地望向吕师爷,吕师爷捏着山羊胡子微微点头,吴铭立刻知道这老狐狸肚子里想些什么,转向雷鹏问道:“你打枪怎么样?” 雷鹏愣了一下:“比不上我爸。” 吴铭无语了,想起雷琪前段时间赠送的两张完好狐皮,抬腿走到墙边枪柜前,拿出擦得铮亮的三八步枪,拉动枪栓看了一眼,顺手捡颗枪弹塞进去,合上枪栓回到雷鹏面前:“你打一枪给我看看,要是打好了我,这枪送给你。” 雷鹏短暂的惊愕过后,眼里满是欣喜,端着枪立刻转身走出大门,四处看看马上回头问道:“铭叔,打哪里?” 吴铭抬头观望一下,指向前方八十余米的坡顶:“看到那根伸出石崖的树枝没有,你打中树枝就行了。” 雷鹏立即举起枪,微微侧身以不标准的立射姿态开始瞄准,数息过后,枪声响起,山崖上胳膊粗的树枝中段冒出一股青烟,尾端茂盛的剧烈晃动几下,树枝终于承受不住茂密枝叶的重量缓缓开裂,最后“啪”的一声完全断裂。 听到枪声周围所有人都望过来,吕师爷已经目瞪口呆,良久才转向同样惊愕的吴铭:“人才啊!” 吴铭咧嘴一笑,高兴地拍拍雷鹏的肩膀:“看来你很熟悉这种步枪,一定是没少玩你爸的那支新枪吧?” 雷鹏不好意思地点头,声音小得只有吴铭能听见:“上个月,月亮最圆的那天晚上,我爸扛着铭叔送的新枪回家,天天擦,教我怎么上弹,怎么开枪,就是舍不得给我打一枪试试,我实在喜欢,天没亮就悄悄拿枪上山转了半天,打了十排子弹就知道怎么用了,回来我抗回黄羊和五只锦鸡,还挨了一顿打。” 吴铭哈哈大笑,笑到最后差点儿岔气:“我只给你爸一百发子弹,你半天就用去大半,怪不得他打你,他心疼了,哈哈!哈哈哈……” 第41章 到大城市逛逛 阳历八月十日,多年来一直负责探听消息和联络眼线的三当家李琨从常山县城回来了,除了带回本月的新旧报纸之外,到县政府办理身份备案的事情还没个准信,吕师爷辛辛苦苦书写的名册,倒是让县政府民政科的官老爷收下了。 “你没悄悄给经办人送钱?”吕师爷的声音很不高兴,吴铭刚走到楼下就听见了。 李琨无奈地解释:“给了啊!三个经办人分别送去五十大洋了。” 楼上没了声音,吴铭跨进门口,扫一眼就笑道:“估计是送的钱不够,这年头不送够钱谁给你办事?五十大洋在普通人眼里是笔大数目,可在当官的眼里就不算什么了,何况我们除了九十六口人之外,还登记有八百亩田地。” 吕正德微微颔首:“应该是这么回事,钱没给够。” 吕师爷算是认可了吴铭的推测,李琨不好意思地对吴铭笑了笑。 吴铭四处看看,一屁股坐下问道:“你们怎么老爱到我这屋子里来?到处落烟灰,还吐痰,真是的,村口大樟树下那栋专门修来开会的大木楼白修了?” 三人早已深知吴铭的好脾气,哪里理会他的牢骚,一个个歪屁股翘着二郎腿,安坐着无动于衷。 吴铭摇摇头不再计较:“三哥,刚回来的商队说,雇两艘船把货物运到南面的芳村岔河口,船家就不愿再上来了?” “可不是,好说歹说,几个船老大还是怕瘟疫,还问我为何和几个畲族汉子在一起,没办法只好回来叫弟兄们赶马去驮了,道路弯弯曲曲不好走,来回就是六十里路,马都累个半死,干脆早点儿买船吧,自己有船干什么都方便,省得每次弄回枪弹,还要藏得死死的。”李琨恼火地回答。 吕师爷白了他一眼:“你以为就你急啊?身份证明没弄下来,外出一步都不保险。” 吴铭拿着报纸站起来:“大家快看,这张新发行的《衢州商报》有条消息,开化新任代理县长是个留日归来的法科高材生,名叫王光韶,才二十八岁,土生土长的开化人,报纸赞扬他办事公平,平易近人,上任以来兢兢业业,普惠万民,获得开化各界一直推崇。” 吕师爷连忙抢过去,看完放下报纸:“你想到开化去登记?” “不行吗?你誊写一遍名单,田亩数改为三百亩山地,再把申报地方换成西面舜山村,然后送到开化县城,估计三等县城开化没那么多弯弯道道,天高皇帝远的容易糊弄,再者说了,一个刚从日本留学回来的代理县长,不管他学识有多高,都不会是官场老鸟,至少他有冲劲,急于做成事情,未尝不可试一试。”吴铭懒洋洋回答。 李琨连忙站起:“那之前在常山县衙交上去的东西作废了?” 吴铭摆摆手:“不会作废,耐心等着就是了,多办个身份证明很有必要……要不就办三十几个弟兄的就行了,都用假名,反正发下来的身份证明是真的,关键时刻还能多个掩护。” 吕师爷长眉一振:“这倒是个办法啊!花不了几个钱,舜山又是个三不管的大山窝子,估计十年都不会有人去看一眼。” “那就办吧,不过只需要办我们几个就行了吧?”吕正德建议道。 大家商量过后,同意吕正德的意见,在场的四个人加上吴铭的两个徒弟吕魁元和雷鹏共六人,再添上八个从不出门的婆娘的小名,像模像样地组成远在山中远离尘世的五个家庭,三当家当即自告奋勇明天就到开化走一趟。 大事定完,吕师爷又皱眉了:“吴老弟,大家伙忙活了四十几天,总算在西面东坞山下找到煤了,可现在看来,没人力专门干这事儿可不行啊!” “是啊!虽然那里的煤埋藏不深,但挖不了一年估计就得挖坑道,人手不足!” 李琨这段时间没少去常山和衢州打听煤炭的行情,知道常山和衢州大半的煤炭,都是从江西上饶和广丰地区运来的,只要自己这边开采出来,就有大赚。 吴铭实在没办法,畲族兄弟悠闲惯了,起房子打猎还行,挖煤修路开隧道这些活根本指望不上,只能暂时让十几个没事干的弟兄每天挖几十担回来自己用,虽然之前曾考虑周边石灰石、粘土、砂页岩、萤石都有,是不是建一座小型水泥厂生产水泥,现在看来这想法还是太过超前,没两年的发展,这地方实在没必要生产水泥,自用的话到常山买个几百吨回来足够了,说不定等秋收之后,大家都安定下来,自己就要离开这地方出去碰运气。 吕师爷看到吴铭沉思良久没说话,忍不住催促起来:“你说句话啊,怎么办?” 吴铭想了想:“这样吧,明天我去一趟常山城,带魁元和雷鹏出去开开眼界,顺便到县衙民政科看看,能不能办快点儿。” 几个人面面相觑,怎么也没想到吴铭突然冒出这个念头,不过想想也是,总不能让年纪轻轻的吴铭一辈子蹲在这偏僻地方吧?再一个,虽然三省通缉令过去没多久,但常山不是上饶,没几个人见过吴铭,不会有什么危险,退一步说,哪怕有危险,以吴铭和吕魁元的本事,要逃走绰绰有余。 没等三人考虑清楚,吴铭转向李琨问道:“三哥,你到常山县衙办事,他们给你受理的回执没有?” 李琨不解地问:“回执?什么回执?没有啊!” “没有就没有吧,我去一趟,报上毛良坞和吕大村长的名字估计就行了,不过要给我带点钱去,除了办事,我还想买些东西。”吴铭转而望向师爷。 “要多少?一千大洋够不?”师爷这次倒是非常爽快。 吴铭摆摆手:“用不了这么多,五百大洋足够了。” 吕正德连忙劝道:“还是多带点儿吧,你不是说想买块表吗?顺便把手表买了。” 吴铭站起来哈哈一笑:“用不着,也不看看我是谁?名扬大江南北,上过《中央日报》的匪首‘独狼’啊!真没钱老子就去抢,狗日的看谁他娘的敢不给,哈哈!” 吴铭大笑着出去,留下三个老大你看我,我看你,明知道这是气话,三个人眼里仍然是掩不住的担忧。 次日天没亮,兴奋得一夜没睡的雷鹏早早起来,守在吴铭的卧室门口,遥望东面开始抽穗的绿油油稻浪,不时望望朦胧的天穹,再望望东面黑乎乎山尖上是否泛起朝霞,感觉这辈子时间从没过得如此缓慢。 不止他一个人急,吕大头领的大儿子吕魁元比他更急,早早起床穿上最好看的衣服,完了进进出出看天色,他老娘昨晚被刚出世两个半月的小妹折腾了一晚上,累死累活刚睡下没多久,就被大儿子匆匆的脚步声吵醒,气得坐在蚊帐里破口大骂:“小畜生,你学马下仔还是怎么的?再进进出出,老娘打断你的腿!” 吕魁元吓得夺门而出,敏捷地拐过几个弯冲上吴铭的木楼,看到雷鹏靠在栏杆边上,不由得哈哈笑出声来,结果又把吴铭给吵醒了。 吴铭穿上练功服出门看天,立马狠狠教训起来:“现在最多五点半钟啊,你们两个家伙,行了!别装可怜了,跟着我下去跑一圈,完了到半坡上练拳去,奶奶的,不像话。” 两个徒弟不敢违令,同时脱下身上的新衣服挂栏杆上,光着膀子有气无力地跟在吴铭身后绕村跑一圈,然后登上半坡整理出来的宽阔平地上练拳,吴铭也不管他们,独自站在大树下面向东方练桩功。 天色大亮,村子里的老老少少络绎出门,吴铭结束晨练,下山到南面的河湾,脱下衣服裤子一头扎进水里,在六十多米宽的河面上游两个来回,才上岸擦干身子穿上衣服回家,发现吕魁元和雷鹏已经从师爷家里端来了稀粥和两小蝶腌菜。 师徒三人坐在一起用早餐,吕正德和师爷、李琨等人很快到来,吴铭两口喝完半碗粥,放下碗进屋换上青年装和布鞋,从唠唠叨叨的师爷手里接过装有一百大洋和十两小金条的布褡裢,随手就扔给身后的吕魁元,点点头前行几步,从一位弟兄手里接过缰绳,牵着马优哉游哉走出村口。两个小的有样学样,各自牵着匹马跟在后面,根本不管一群长辈担忧的眼神。 两小时之后,师徒三人还有跟随的三名弟兄赶到芳村岔河口码头,每天固定时间出发的客船还没走,码头上的人看到鹤立鸡群般的吴铭和身后两名年轻小伙一起登船,显得非常惊讶,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交头接耳,悄悄询问刚上船的文雅英俊年轻人是哪家少爷?几个年轻婆娘直勾勾盯着吴铭看,像是魂被牵走了一样。 “两角银毫一位啊!” 摇摇晃晃的客船在船老大的吆喝声中离岸,吴铭突然发现坐在船尾缩头缩脑的两名弟兄,只好摇摇头不再说话。 眼尖的雷鹏早已发现,看到吴铭脸上无奈地笑容,便悄悄靠上去低声禀报:“铭叔,早早我就知道他们要跟来的。” “哦?你怎么知道的?”吴铭笑问。 雷鹏不动声色地回答:“出来的时候,我听到二伯爷悄悄吩咐他们,要他们两个一直盯着我们,要是出事,回去后就收拾他们。” 吴铭听得有趣:“不错,很机灵!以后继续保持。” 吕魁元也凑过来:“大哥,到常山城办完事,是不是去一趟衢州城啊?听说衢州城比常山热闹百倍。” 吴铭心情大好:“没问题,办完事我们就去衢州城,怎么样也要到大城市逛逛,对吧?” 第42章 奢侈一把(上) 顺流而下的木质客船虽然没有机械动力,但因近期雨量充沛水流急速,下午四点就抵达终点招贤镇码头。 吴铭三人加上两名保护的兄弟没有停留,但此时已没有客船前往常山县城,只能用三个大洋包租车马行的马车,紧赶慢赶终于在夜幕降临之际进入常山县城。 常山在东汉时期业已设立,那时叫定阳县,县治所在并不是现在的天马镇,而是东面刚才下船的招贤古镇,南宋时期更名为信安县,元朝又变更为常山,县名因县城南面有座常山而得。 经过千年战火的摧残,县城早已没有了城墙,但是官府在进城路口设置了哨卡,进城就必须得缴纳,令吴铭略感放心的是,守城官兵只认钱不认人,进城不需要出具任何身份证明或路条,只要每人交足五个铜板,那些酒气熏天的官兵就不再理你。 马车穿过关卡,进入石板街道,吴铭突然想起当初山洞里那位挺着个大肚子的方大嫂和两个老人,记得聊天中方大嫂说她那倒霉的丈夫名叫方佑淳,被陷害入狱前是浙西保安司令部少将副司令兼常山保安团团长,还说了一些常州、衢州和自家不少事,吴铭清楚地记得两个老人是方大嫂的父母,姓张,家在上饶北面的德兴县城。 方大嫂八年前在杭州师范毕业后,嫁给了当时率部驻扎杭州的方佑淳,成了方张氏,从此过上了随军奔波的生活,三年前,随着荣升浙西保安司令部副司令兼常山保安团长的丈夫回到老家常山,直到年初丈夫遭陷害入狱。 此刻进入常山县城,吴铭便想起这事,心里颇为牵挂,不知方大嫂是否已赎出丈夫,粗粗一算她三个月前就应该生下孩子了。 “几位客人,裕隆升客栈到了!” 车夫勒住马匹大声提醒,抬腿下车乐呵呵站在一旁,接过吕魁元支付的三个大洋连连鞠躬,态度相当热情。 跟随保护的两个兄弟不等吴铭吩咐,已经快速付钱进入客栈,看到两人和柜台里伙计相谈甚欢一副熟络的样子,吴铭猜想这两个专门跟随商队的兄弟熟悉这家客栈,估计三当家李琨来常山就住在这里。 “六哥,开两间房就行,不用麻烦,我和魁元两个住一间,再给我要包烟,‘三炮台’行了。” 吴铭制止两个兄弟为自己单独安排一间房,四处看了看,发现这家客栈规模不小,跟随领路的店伙计进入后面宽阔的院子,看到中间安置的玲珑假山和周围种植的花草,地面和走廊干干净净,环境也很清静,倒是个好地方。 两位兄弟给吴铭三人要了个二楼套间,近十平米的客厅中间有张八仙桌,墙上挂着精心装裱的字画,里间是两张并排放置的实木大床,上面铺着精工制作的软竹席,墙上也挂着字画,门边还有个造型古朴的衣帽架,床前有个书桌,总体感觉简洁舒适。 吴铭到楼下洗个澡回来,发现客厅中间的八仙桌上已经摆上精美的菜肴,还有一瓶产自衢州的名酒“钱江春”。 由于吴铭没打算把土匪当成自己的职业,不愿意大家叫他四当家或者四哥,最后弟兄们想来想去,得出个折中办法,不管年龄大小都尊称吴铭为“铭哥”,孩子们都和雷鹏一样叫“铭叔”,所以老六禀报完毕恭敬地询问:“铭哥还有什么吩咐?” “加两张椅子,一起喝一杯。” 吴铭说完,走到衣帽钩牵挂毛巾,自认为是下人身份不敢同桌的两个弟兄感动不已,另一个刚要开口推辞,就被老六按住了,他知道吴铭的脾气,虽然面对不熟悉的人说话不多,平时也没个笑脸,但是重情重义性情宽厚,从来不摆什么架子,但不听他的话,管你是谁他都不会给你好脸色。 吃饱喝足吆喝一声,店小二就来收拾,两位弟兄告辞回到一楼房间,吴铭端着香茶叨着烟,开始询问两个洗完澡回来的徒弟,一路上有何感受。 随着吴铭的问题越问越刁钻,两个初次出远门的小伙子傻了,结结巴巴最后一句也答不上来。 吴铭随之耐心解释,诸如“为何我要你们记住城门口的岗哨人数”、“为何要查探客栈所处的街道好方位”、“下去洗澡时应该注意有无后门、更夫、围墙高度和周边环境”等等,抓住两人首次进城的机会向他们灌输自己的理念,并提出一系列苛刻要求,逐一分析必须遵循的原则。 最后弄得两个单纯的年轻小伙唯唯诺诺,暗自为自己的无知和粗心懊悔不已,一直躺到床上,两人还睁着只眼睛睡觉。 次日上午一起到前厅用完早点,吴铭三人在两位弟兄的引领下直接前往县衙,进入县衙大院问清民政科的具体方位,吴铭示意大家在院子里等着,独自一人进入中院,大大方方直奔左厢房第二间科长办公室。 四十来岁的常山县民政科长刚到不久,正在享受属下泡制的好茶,抬起水泡眼看见气度不凡的年轻人站在门口微微鞠躬,身上的黑色青年装有些旧,但熨烫得平平整整,笔挺合身,看起来非常顺眼。 略微犹豫,科长示意下属离去,威严地向吴铭点头吩咐:“有事进来说吧。” 吴铭来到办公桌前,微微鞠躬:“黄科长好!学生是城北毛良坞来的,姓吴,叫吴铭,此前,我们全村已将人员名单、家庭关系和土地情况造册登记,上呈县府民政科,今天冒昧而来等消息,实在是打扰了!” 矮胖的黄科长挠挠没几根毛的脑袋:“毛良坞?毛良坞?哦、哦!记起来了,前几天你们村有个姓李的人来过,对吧?哎呀!可怜啊!连年瘟疫,人畜俱亡,毛良坞的民众苦啊!” “是,村里人侥幸活下来五分之一,今年才敢召集散落各地的族人回去重建家园,埋葬骸骨祭祀祖坟,学生看到专署刊登的通告之后,询问村中老人才知道,我们毛良坞自民国以来,就没进行过人口和土地登记,所以及时提醒村中长辈尽快依法办理,今天学生再次冒昧前来探听情况,恳请前辈关照。”吴铭话语非常恭敬。 黄科长做出个恍然状:“嗯,这事我知道了,不过按照规程,我们民政科还需要派人前去核实的,况且我们民政科人手太少,就连招贤镇周边四十二个村子的登记核实工作都没完成,一时半会儿还轮不到县域最北面的毛良坞!哈哈,年轻人,这事恐怕还得……。” 黄科长突然停下,紧盯着吴铭飞快放到桌面上黄灿灿的十两金条,按市值能抵得上四百大洋啊,当下沉默片刻,抬起头时,脸上全是和蔼的笑容:“哎呀!你啊你啊!” 吴铭连忙解释:“区区礼物,不成敬意,学生这几天想到省城买条小机轮船回来,也好方便村中父老运送粮食农具,贩卖土特产什么的也好改善生活,可如今剿匪戡乱遍及浙赣闽三省,各地政府和军队都设立了水陆关卡,就是我们常山城里的军人也多了起来,学生却没办下身份证明,寸步难行啊!” 黄科长频频点头:“嗯!此事的确耽误不得,你们村里报上来的有多少人口,多少土地?” “回前辈,由于连年瘟疫,全村男女老少仅剩下九十六口,土地也只有八百亩。”吴铭回答。 “哎呀!造孽啊!这样吧,人也不多,我等会儿就吩咐下去,下午四点左右你就可以来领回全村的身份证明了……不过,至于土地嘛,牵涉到重新颁发地契和稽征赋税等问题,需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派人实地勘测,核准之后方可发放地契,你可明白?”黄科长和气地看着吴铭。 吴铭知趣地鞠躬致谢:“晚辈明白了,应该的,谢谢前辈!” “哈哈!好,那你下午来吧,我吩咐下面人,你直接到隔壁办公室的窗口领取证明就行了,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嘛!” “谢谢!前辈工作繁忙,晚辈就不打扰了,再见!” “好说、好说,哈哈!” 第43章 奢侈一把(下) 走出县衙大门,吴铭一身轻松,虽然耗费一根金条,但好歹把事情办下来了,至于县府何时派人去核实土地,吴铭根本就不关心,不去最好,省得交税。 两个弟兄得知下午就能领取身份证明,顿时高兴不已,乐哈哈跟随吴铭来到商铺云集的东河街,左顾右盼心情格外舒畅。 连续走过二十几个铺子,吴铭在有着两层红楼、门面宽阔的大布庄前停下,观察片刻,领着两个徒弟大步入内,后面的两位弟兄相视一眼,只好跟随进去。 吴铭向热情招呼的店伙计点点头,走到左边成衣柜台前打量一遍,转过头,对年轻的店伙计问道:“上面的衣服都不怎么适合我们,我看到大门口招牌上写着‘量身剪裁、精工制作’,对吧?” 伙计自豪地笑道:“这位少爷有眼光啊!小的敢斗胆说一句自夸的话,常山城任何店铺能做的款式,我们都能做,别人不能做的我们也能做,您要是不信的话,小的带您到后院工坊看看,三台清一色美国进口的‘胜家牌’缝纫机,一台全城独一无二的锁边机,剪裁和车工都是高薪从省城杭州请回来的行内老师傅,无论长袍马褂还是西装西裤,做出来都能引领潮流,绝对让您满意!” 吴铭从挂在眼前的几件马甲上,看到了缝纫机加工的效果,表示不需要进去看缝纫机了,吩咐伙计把师父叫来量身选料,五个人每人都做两套新款式,顿时把店小二乐得一阵小跑而去。 老六两个吓得连连拒绝,到最后拧不过吴铭,干脆跑出布庄先回客栈歇息了。 吴铭也不在意,让两名快步到来的中年女裁缝先给两位小伙子量身,哪知道两小伙扭扭捏捏,羞得满脸通红,最后还是吴铭一句告诫,两个小伙才笔直地站住,任由笑眯眯的两位大婶摆布。 半个小时后,吴铭选定铁灰色和藏青色两种英国进口卡其布给两个小伙做衣服,自己看上了美国进口的银灰色亚麻料,这才心满意足领着两个徒弟离开布庄,伙计一直恭送到街面上,嘴里连说保证明天一早就能将六套衣服送到客栈,绝对能让少爷满意。 走出几十步,吴铭又钻进一家门面装修讲究的鞋店,吕魁元顿时脑门冒汗,紧紧捏着褡裢后怕不已,心想刚才在布庄刚花了六十五个大洋的巨款,看样子大哥意犹未尽,还没完没了啦! 吴铭可不管吕魁元怎么想,进去就直奔柜台里面货架正中央的进口鞋,很快转身命令两个穿草鞋的徒弟按店小二的吩咐坐下,吩咐店小二依照两人脚板尺寸,弄两双英国产的深蓝色帆布面厚胶底运动鞋试试。 “铭叔,我、我穿不惯这种鞋,天热,捂汗。”身上还穿着畲族衣衫的雷鹏怯生生说道。 吴铭笑道:“那是你没穿过,等你穿过之后会喜欢的,热是热点,习惯了就好,你看我,不一直穿着布鞋吗?” “可是,回去我爸会骂的。”雷鹏可怜兮兮地看着吴铭,其实心里很想有双这样的漂亮鞋子。 “别怕,他敢骂你我揍他。” 吴铭说完就不管了,转向柜台叫老板拿上面那双深棕色的英国产牛皮面旅行鞋看看,老板连忙探出身子打量吴铭的脚,完了几步钻进后面屋子,很快捧着个盒子出来。 吴铭接过鞋,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细细打量,满意地坐下脱鞋就试,熟练地绑好鞋带站起来跺跺脚,走几步回来高兴地说道:“老板你眼光很不错,尺寸正好,舒适结实,整个鞋型和加厚耐磨底纹设计也很合理,这年头英国佬的东西很实在,我买了!加上两个孩子的运动鞋一起,老板你给个优惠吧。” “好好!那是自然的。” 老板的心算速度非常快,略一沉吟便报出价格:“帆布厚底运动鞋就按九块一双吧,少爷您这双进货回来就很贵,最少也得三十七块,加起来总共五十五块,整数!我再送少爷三双袜子吧。” “好!魁元,给钱!” “啊?”吕魁元站在那儿一脸震惊。 “啊什么啊?给钱,五十五块大洋,快点儿,完了还要去理发。” 午饭过后,面目一新的吴铭三人回到客栈,两位弟兄见了吃了一惊,再看到两小伙捧在怀里的大小盒子大包小包,愣了很久没反应过来,就听到吴铭询问:“你们谁身上有钱?” 老六连忙回答:“小弟这儿有,铭哥要多少?” “有的话给我两百大洋吧,没有就算了。” “有有,来之前,师爷递给个小布袋,里面有两根金条和两百大洋,说是恐怕铭哥用得上,要我们小心伺候。” “这样啊?行,你们俩留下五十大洋,剩下的等会儿送到我房间来吧。” 吴铭说完抬腿上楼,很久没听到的口哨声再次欢快地响起。 ###### 深夜,老六两个愁眉苦脸地望着床上一袋子身份证明,怎么也无法入睡,不知道回去之后如何向几位当家的解释。 商量到最后,老六无奈地叹道:“既然铭哥已经打定主意,要带两位少爷一起去衢州看看,我们也不能拦着他,只能回去照直说了。” 另一个干脆躺下:“那咱们就别管了,反正铭哥已经拿到了身份证明,去哪儿不行啊?以他的精明,还有魁元的好身手,走到哪里铁定都不会吃亏,要不是还有事要办,我都想跟着铭哥去逛逛,多好的机会,你说是吧?魁元这么大了,也该出去开开眼见识世面,说不定这次真能联系上机轮船,以后我们就不用那么辛苦了,让他们去吧。” 次日一早结完账,老六两个率先赶赴招贤镇,他们还要到大桥镇接一批走私枪械,送回去卖给畲族兄弟。 吴铭昨天下午从县衙回来,就悄悄吩咐店小二买好了三张去衢州的船票,送走了老六两个,便领着俩小伙到街口的风味小店,用完一顿美味早餐,不紧不慢信步走向码头。 上午八点不到,码头上已经人来人往,放眼望去,大多是挑着大包小包的商贩。 身穿一身铁灰色笔挺青年装、脚蹬新皮鞋的吴铭停下脚步,对两个提着皮箱全身上下焕然一新的徒弟吩咐几句,便一起走到登船口排队,见穿上藏青色青年装的雷鹏总是歪着膀子,立刻拍出一巴掌: “挺身,抬头!别窝窝囊囊的,你雷鹏是谁?高大雄壮的凤凰山畲族第一英雄的儿子!是个比所有当兵的都厉害的神枪手!自豪还来不及,有什么值得你怕的?” “就是!雷鹏,挺起胸来。”吕魁元在吴铭的忽悠下迅速成长。 “好吧。” 雷鹏挺起胸,但怎么看都觉得僵硬别扭。 突然,前面传来阵阵争吵,整个队伍顿时乱了。 第44章 缘分 吴铭个子高,侧身看了过去,不由得皱起眉头,前方一位抱着婴儿的大嫂和一位抱着小男孩的年轻女子正被两个检票的汉子刁难,检票的汉子言语轻佻满脸鄙夷,年轻女子已气得秀目含泪嘴唇发白,怀中的孩子吓得放声大哭,边上旅客却没有一人出面调解一句。 吴铭等了片刻终于忍不住,拨开人群大步走到入口,冷冷盯着两个阴阳怪气讽刺方家衰落的汉子,沉声说道: “两位过分了!人家又不是没买票,你们为难两个弱女子干嘛?就算有什么恩怨,作为男人也不应该这么刻薄。” 两名汉子看到吴铭凛然的气度和冰冷的眼神,想回嘴又不敢,一时间非常难堪,后面的旅客早已不耐烦,趁机高喊快检票上船,吴铭弯腰提起地上的沉重皮箱,不管不顾帮助两个女人上了船。 吕魁元和雷鹏顺势跟上,一直走到铁皮客船顶层才停下。 “这位先生,谢谢你、谢谢!”年轻女子感激地向吴铭致谢。 吴铭客气地回答说没什么,抬起头看清面前女子的长相微微吃了一惊,只见这女人长得很有味道,虽然谈不上倾国倾城绝代妖娆,下巴上甚至还有条细短的疤痕,但她身材高挑体形健美,肌肤洁白如玉,脸上透出健康的光泽,挺直的鼻子娇媚的双唇,略微清瘦的鹅蛋脸极富立体感,身高应该在一米七左右,这年头非常少见,恍惚间,吴铭觉得如此佳人似乎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时代。 “啊!是你?吴先生!” 吴铭连忙移开停留在年轻女子脸上的目光,转头看清惊呼的来人相貌,顿时吓了一跳:“方大嫂!你、你,你刚才围着丝巾,我一时认不出来,你这是要上衢州?” 方大嫂惊喜地点头,抱着襁褓中的婴儿高兴不已:“真没想到还能遇见你,吴先生,我们一家都念着你的恩情啊!你就坐这儿好吗?我们两个女人带着不少钱出门,挺害怕的。” “啊?” 吴铭随即看向放在面前的沉重皮箱,马上又抬起头回答:“没问题,我的座位也是这层,只是座号在前面一些。” 吴铭把沉重的皮箱小心放到方大嫂两人的座位里侧,看看这头等舱的人不多,便吩咐两个徒弟坐在边上一排,暗自警惕地扫了一眼船舱旅客才缓缓坐下。 “谢谢你吴先生,刚才要不是你,恐怕要气死人了……没想到吴先生也坐这班船。”方大嫂感激不已,心情非常激动。 吴铭点点头:“你这是……。” “去衢州,尽快交钱,想办法把我丈夫赎出来。”方大嫂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 吴铭惊讶不已:“方大嫂,这都快半年了吧?” 方大嫂幽幽一叹,双目湿润,不知该如何解释。 边上的年轻女子不时警惕地瞟一眼吴铭,弄得吴铭浑身不自在,干脆找个借口坐到魁元和雷鹏对面,和好奇的两人低声交谈,很认真地回答两人似乎问不完的各种问题。 船过了招贤镇不久,方大嫂喂完孩子,带着小儿子过来向吴铭致谢。吴铭连忙站起来客气回话,说着说着,又坐了过去。 随着交谈的深入,吴铭这才知道方大嫂离开山寨之后,为了救出狱中的丈夫,把父母亲变卖田地的所有钱财和祖传的几件古董都送出去了,没想到直到现在,还是没能把丈夫救出来。 吴铭立刻对方大嫂的丈夫方佑淳有了兴趣,很难想象一个教会学校毕业后,明明可以留洋镀金的有志青年,竟不顾家人反对毅然投笔从戎,再次考入浙江讲武堂学习军事,两年后进入浙军第二师,以一个小小中尉参谋的身份跟随浙军打内战,打了七年的直奉战争、直皖战争和东南五省军阀战争,军衔也从中尉参谋升至上校团长。 后来国民革命军北伐打倒浙西,浙军紧急扩军,方佑淳随之晋升第十六混成旅少将旅长,率部在衢州龙游一线,与白崇禧率领的北伐军东路军刘峙师血战十余日,硬是没让北伐军前进一步。 就在两军对峙期间,方佑淳接到孙中山同盟会元老、浙江讲武堂的恩师吴铭昭的密信,仅思考半天就率部投城北伐军,被北伐军总司令部任命为国民革命军新编第三十五旅少将旅长,北伐军占领整个浙江后,方佑淳转任浙西保安司令部少将副司令,兼任常山保安团长。 之后***中央政府经历了宁汉分裂、中原大战等系列巨变,党内矛盾重重,派系林立,见风使舵的浙军高层也发生巨大变化,随着恩师的病逝和浙军老一辈将领的归隐,当初率部投奔革命军的方佑淳很快失势,去年底最后三天,方佑淳奉命前往衢州开会,被新任衢州行署专员兼浙西保安司令谢玉璋下令逮捕,罪名是通共和贪污军购款。 方家闻讯犹如天崩地裂,上下奔走竭尽全力,也没能把方佑淳救出来,最后方佑淳昔日同僚私下透露:赶快凑钱去赎,性命应该能保住,但官职恐怕是保不住了的。于是就有了方大嫂返回江西老家求父母帮助,阴差阳错之下相互认识了。 吴铭听完方大嫂的低声哭诉,心里戚戚然沉重不已,联想到自己两世均遭受陷害入狱的事,不由暗自叹息。 可同情归同情,吴铭对此无能为力,也不想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自己将来的命运如何还不知道呢。 “吴先生,吴先生!”方大嫂看到吴铭呆滞的样子,忍不住低声提醒。 “啊?对不起,失礼了!” 吴铭回过神来,想了想问道:“大嫂,听你刚才的话,估计你丈夫恐怕得罪了不少人吧?” 边上的年轻女子突然愤怒地说道:“我们方家是书香传家,没有高楼华宇千亩土地,唯独热衷于教育。我哥投身革命,官至少将功勋卓著,为人正直,从不阿谀奉承,军纪森严两袖清风,从没有仗势欺人,更没有贪污走私为害一方,却万万没想到得罪了那些鱼肉百姓走私烟土军火的地方豪强,所以我们方家才落到这种地步。” “就像刚才检票口那两个流氓,原本是我哥回常山重整军纪时开除的兵痞子,如今衢州行署换了个贪得无厌心狠手辣的军阀,竟然让这般小人得道升天!” 吴铭呆呆看着气得掩面而泣的年轻女子,心里竟然有些不忍,转向方大嫂关切地问:“大嫂,如此看来,你这次去衢州恐怕挺麻烦吧?” 方大嫂凄然回答:“再难也得去啊,我们宁愿什么都不要,只要佑淳能平平安安地回来,就谢天谢地了。” 气氛变得异常压抑,吴铭看了一眼悄然擦泪的女子,再望向倚着母亲怯生生盯着自己的小男孩,沉默良久低声说道: “大嫂,我从没有到过衢州,听说那儿古迹不少,又是四省通衢的繁华之地,想在衢州停几天走走看看,到时候还得麻烦大嫂介绍几个好去处。你放心,昨天我刚从常山县政府拿到合法的身份证明,我的全名叫吴铭,铭记的铭,和山上那些厌倦了动荡生活的乡亲们一起,在常山落户了,老老实实耕田读书过日子,此次出来,就是领着两位小老弟开开眼界,好让他们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大。” 方大嫂愣了一下,立即明白过来,同时意识到吴铭这是想要帮自己,本想谢绝又开不了口,自己两个女人带着个孩子和这么多钱出门,本来就是极为无奈也非常危险的事情,此刻吴铭仗义相助,这份古道热肠怎不令她感动:“记住了!吴先生,这位是我家小姑,我和我丈夫唯一的妹妹,叫方稚淳。” “方小姐好!” 吴铭礼貌地打招呼,心里面对这位大小姐的性格不怎么喜欢。 方稚淳惊讶地抬起头,吴铭却转向了窗外,遥望两岸田野和山峦,久久不动,似乎被大自然的美景迷住了。 第45章 困难重重(上) 下午时分,客船停靠衢州小西门码头,吴铭吩咐两个精力旺盛的小伙子后面跟着,抢先帮两个女人提起装着银票、金条、大洋和几件古董的沉重皮箱一同下船。 码头上人流如织,比常山码头多十倍不止,数百艘各式船只在宽阔的水域中进进出出,叫喊声、讨价还价声、吆喝声此起彼伏。 吴铭抬头望去,衢州城高大的城墙气势恢宏,城门上巍峨的门楼在蓝天下高高屹立,似乎承载着数之不尽的岁月,让吴铭久久仰视颇为震撼。 两拨人和众多行李分乘三辆人力车进入小西门,经过水亭街,转入较为宽阔的府西街石板路,再拐进店铺林立行人众多的坊门街,很快便来到雕梁画栋招牌硕大的盛隆升客栈。 方稚淳见吴铭下车后,一直望向斜对面那片灰瓦白墙竹木茂盛的建筑群,便低声告诉吴铭那是衢州书院,如今已是浙西各县最大的学府,去年要不是她父亲坚持让她回常山,估计已经在衢州女校教书了。 方大嫂抢先入内要了两间相邻的客房,顺便点几个菜吩咐客栈伙计送上屋去。 众人跟随殷勤的伙计进入院子来到西面二楼客房,吴铭把皮箱放进方大嫂一家的房间,领着两徒弟回到隔壁自己的房间,略微打量各种陈设,发现整个房间虽然不大,但干净整齐一尘不染,木床和家具做工精美非常结实,心想这个档次的客栈看来不便宜。 殷勤的伙计端来一铜盆热水侍候吴铭擦脸,吴铭说声谢谢拿出自己的毛巾,洗漱完毕看到低眉顺眼的年轻伙计还在望着自己笑,这才反应过来,掏出一角银毫打赏,乐得伙计频频鞠躬,大声保证随叫随到。 不到半小时饭菜送来,吴铭把两个送餐的伙计拦在门口,指指自己屋里的八仙桌,吩咐把饭菜摆上面,完了看见清淡的两荤两素三菜一汤,转头问伙计有何招牌菜? 伙计立即口水飞溅,炫耀自家的客栈是整个衢州数一数二的老字号,边上名扬四省的飘香楼就是本家开的,不但有本地风味,还有南北各大菜系的招牌菜,如同绕口令般报上诸般菜名。 吴铭连忙让他打住,点了个清蒸桂花鱼、一盘烧卤冷拼、一个鲜笋肉片和一个红烧狮子头。伙计略作计算说九块二菜钱,吴铭大方地把十个大洋钱放进他手心,请他给自己送来几张这两天的报纸和一盒卷烟。 方大嫂和方稚淳被吴铭叫来用餐非常不好意思,连说已经承吴铭太多人情太多恩惠,不能再让吴铭破费。 吴铭没说什么,到床边拿过枕头放到椅子上,一把将方大嫂的儿子抱上去,动手给眼冒绿光的小家伙盛饭:“小家伙坐稳了,估计你一定饿坏了。魁元、雷鹏,别傻坐着,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方大嫂和方稚淳客气几句开始用餐,不一会儿伙计送来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清蒸鱼和红烧狮子头,两个女人顿时明白过来,呆呆看着吴铭用另一双筷子给怯生生的小家伙夹菜,再夹块鱼腩,为小家伙小心地剔去鱼刺,两个女人面面相觑,非常感动。 “吃吧,别客气,不吃凉了。”吴铭夹起一个红烧狮子头塞进嘴里,咬两下惊喜地睁大眼睛:“美味啊!上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的红烧狮子头,果真名不虚传!大家别看了,快吃吧,只有八个,下手慢就没了。” 方稚淳忍不住笑了,见吴铭望过来连忙低头吃饭。雷鹏和魁元也没了开始的拘束,吃得滋滋有味,很快再添一碗饭。 方大嫂温和地问:“小吴,你家里有几个兄弟姐妹?” 吴铭愣了一下,转念一想,就知道方大嫂没听到自己和土匪们的那些对话,连忙放下碗回答:“无牵无挂孑然一身,没有兄弟姐妹。” “那你父母呢?”方大嫂再问。 吴铭犹豫了一下:“懂事开始我就没见过父亲,母亲去年过世了。不说这些,吃饭!吃完你们还要办事,对了,需要我陪同吗?” 方大嫂摇摇头:“不用麻烦了……下午我们去找佑淳的同事,他叫王致远,如今是保安司令部高参兼政训科长,由他出面找司令谢玉璋求情,然后把钱交上去,完了看看能不能先见佑淳一面。” “那好,等会儿我出去转一圈就回来,如果有需要的地方别客气,直接叫我就行。”吴铭看到小家伙伸出舌头舔嘴,顿时乐了,再把一个狮子头夹到小家伙碗里:“慢慢吃,喜欢的话晚上还有。” “你把他宠坏了,让他自己来吧。”方大嫂叹了口气。 方稚淳禁不住望向吴铭,心里涌起阵阵莫名的情感,之前她从嫂子的叙述中得知被土匪绑架的全过程,知道土匪火并时,同样被绑架上山的吴铭却突然出手,帮助山寨土匪反击,一个人连续射杀多名来犯的另一群土匪,才使得山寨转危为安,山寨土匪因此对吴铭无比感激,在吴铭的请求下释放了所有被绑架的人,还把抢去的金银和古董分文不少还回来。 因此,方稚淳心里一直对帮助自己嫂子一家的吴铭心存感激,但她始终对双手沾满鲜血的吴铭这个人没什么好印象,虽然也觉得吴铭的举动极富正义感,颇有古道热肠的古侠士风范,但终究是只知逞匹夫之勇的俗人。 可眼前的吴铭彻底颠覆了方稚淳的看法,一路同船而来吴铭话语不多,但是谈吐文雅,心思敏锐,非常善于照顾别人情绪,根本不是想象中那个只会杀戮的莽汉,吴铭对孩子笑容如此自然,仿佛和孩子相处很久了一样,而且刚才说到自己父母时,他眼中一闪而逝的哀伤,又是那么地令人心颤,他的双眼如此的深邃沉着,让人无形中感到放心感到信赖,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出一股成熟稳健令人着迷的气质,令方稚淳为之怦然心动。 吴铭晃眼看到方稚淳呆呆地望着自己,便低下头端起碗大口大口吃饭,似乎什么也没看见,三下两下干掉两碗饭,放下碗拿起另一双筷子给小家伙剔鱼刺。 结果一餐饭吃完,孩子亲昵地叫起了吴叔叔,吴铭乐得不行,对方大嫂说去办事带着孩子不方便,干脆把孩子留下来,等会儿他带孩子们出去逛街。方大嫂本就抱着个刚满三个月的婴儿,客气一番便答应了,告诫儿子跟着叔叔不能淘气,不许闹着买东西等等。 第46章 困难重重(下) 一个下午很快过去,方大嫂和方稚淳脸色阴郁地回到客栈,经过吴铭敞开的房门,一眼就看到吴铭和衣躺在沙发上看报纸,两个青涩的小伙子在里间窃窃私议,儿子骑在一辆西洋进口的三轮童车上,嘴里还不停模仿喇叭声。 方大嫂咳嗽一声,歉意地进去把儿子抱起来:“小吴,你不该给他买这么贵的东西,至少要十五个大洋啊,等会儿我把钱还你。” 吴铭连忙坐起来:“没花几个钱,坊门街百货公司门口弄了个展销活动,还搞游戏,一个铜板买一个竹圈随你扔,套到什么就给你什么,我和小歆挤进去看到这辆童车漂亮,就花五个铜板买五个圈,让两个小伙子抛着玩,结果抛到第二个就侥幸套到这辆车,还有两个花瓶太土气我们没要,换成袜子了,哈哈!本来还想继续玩,可人家不让,把这车塞给我们立马请我们走人。” 方大嫂疑惑不已:“真的?” “妈妈,魁元叔叔和雷鹏叔叔好厉害的,车车在最里面,隔得很远很远,两个叔叔两下就套中了,明天我还要去,让叔叔给我套那个彩色的大皮球。”小歆兴奋地告诉妈妈,脸上满是得意之色。 方稚淳看看吴铭,转而望向两个自豪的小伙子,最后看看童车,似乎想不通怎么套住的。 吴铭客气地问道:“大嫂,事情办得怎么样?” “托王先生把钱交上去了,但是行署的人说还要办这样那样的手续,急不来,看来还得等。”方大嫂忧郁地回答。 “先坐下,喝杯茶解解渴。”吴铭请两人坐下,一边倒茶一边问道:“大嫂,能告诉我花了多少钱吗?” 方大嫂想了想还是如实回答:“两次交上去的钱合计已有四万五千元,另外酬谢王先生五千块,并委托他把那几件古董送给几个主事的人,算起来总共六万左右。” 吴铭思考片刻,坐下来再问:“有没有见到保安司令谢玉璋?” “没有,想见恐怕也见不到,谢玉璋是嘉善人,民国初年开始从政,是个官场老油条,表面上平易近人,说话满口革命,实则贪婪成性,极度奢华,我们猜想就是他在幕后陷害佑淳的……因为佑淳刚正清廉,不拘私情,还扼守浙赣交通要道,得罪不少走私鸦片和军火的地方豪强,要不是佑淳出身于浙江讲武堂,还有些军功和威信,估计早就被害死了。”方大嫂说到这儿忍不住掉泪。 吴铭停顿片刻,待方大嫂情绪稳定低声问道:“那么,贪污军需款的罪名从何而来?” 方大嫂擦去眼泪:“说来话长,佑淳到衢州上任之后,有感于军中武器陈旧破烂,就主张成立修械所,开会的时候大家都同意的,于是动用几个县乡绅们捐献的十五万元驻扎费,到上海比利时人开的洋行购进四台机器,还有五十几吨特种钢材,谁知运送机器的货船没到衢州就沉了,佑淳赶忙请人打捞,费了十几天功夫才捞起来,运到衢州时已经锈迹斑驳,听说有个机器底座没找到,还有什么摇臂之类的部件坏了,机器没法用,谢玉璋上任后,立即有人诬陷佑淳吃回扣,买用不了的旧货,于是贪污罪就出来了。” “那五十吨钢材呢?”吴铭敏感地意识到什么,问得很细。 “也说有问题,佑淳入狱没几天,司令部说买回的那些钢材是旧货,而且硬度和规格都不对,根本不可能造枪管造零件,折半价卖给了台州商人,机器没人要,至今仍丢在军营库房里生锈。”方大嫂无奈地和盘托出。 吴铭听完基本明白了,保安司令部这么快就折价变卖造枪管的钢材,无疑说明其中有猫腻,但吴铭对此毫无办法,只好安慰方大嫂几句:“大嫂别灰心,既然保安司令部收下钱,说明事情不算坏,能通融。对了,见到方大哥没有?” “没有,明天才让我们探监,估计还得花钱,可我们没剩什么钱了,不知还要花多少。”方大嫂神色凄然。 “没关系,去探监应该花不了多少钱,我身上还有点儿,虽然不多,先借给你吧,以后有钱你再还我。另外,如果大嫂不介意的话,明天我陪你们一起去探监,我也很想见见方大哥,要是那些人问起来,你就说我是你江西老家的表弟,估计不会太为难我们。”吴铭心想既然到了这份儿上,干脆帮人帮到底,有始有终也能安心一些。 方大嫂连声拒绝:“不行!你救了我和两老的命,我已经无以为报了,怎么能再要你的钱,再给你添麻烦?” 方稚淳看着吴铭,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意外。 吴铭诚恳地说道:“别客气,大嫂,谁能保证自己一辈子没有困难的时候?小弟我已经在常山落户,说不定以后还得求你们帮忙呢。” 方大嫂依然拒绝:“不行,再难再苦,我们都会想办法的,你已经帮我太多了。” “吴先生,谢谢你!但我们不能再给你添麻烦了。”方稚淳感动地说道。 吴铭摆摆手:“都什么时候了,还顾面子?你们两个女人家已经承担够多的了,很不容易,有朋友帮助为什么要拒绝?难道就为了面子?看看才五岁的小歆,还有刚三个月大的孩子,再想想常山家里四个望眼欲穿的老人,你们还坚持拒绝我的帮助?” “可是、可是他们还污蔑我哥通共,妄加之罪……”方稚淳难过得流下眼泪,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吴铭开解道:“虽然我不清楚其中的深层关系,但我认为,所谓的通共罪,完全就是顺带的政治陷害,吓唬人罢了,四一二事件之后全中国都流行这个罪名,而且也逐渐成了官场和军队中打击异己的杀手锏,粘上这罪名就说不清……不过,对此你们不用太担心,我想关键还是钱的问题,准确地说是利益问题,解决好这个问题就行。” 看到两个女人仍然担忧地看着自己,吴铭犹豫良久还是说道:“有件事我没对任何人说过,去年我也曾被诬陷通共关进监狱,连续两天用刑,我的左胳膊和一条肋骨被打断,脑袋被打破四道口子,晕迷一天一夜,差点死在上饶监狱里,要不是几个好心人搭救,恐怕我现在已经变成白骨一堆。那种满腔的悲愤我至今记忆犹新,所以我能体会你们的心情,体会得到狱中方大哥的心情,可这些现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先把人救出来,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有一线希望就要去做,只要人出来了,一切都会好的。” 两个女人震惊不已,很快收住眼泪,似乎又看到了巨大希望。 方大嫂吸吸鼻子,情绪稳定后低声说道:“小吴,等会儿我们要宴请王先生,如果你方便就一起去吧,就在隔壁的飘香楼,可惜雅间都没了,唉!有个男人在场我们也安心些,那个姓王的,他、他今天看向稚淳的眼睛不对劲,我挺害怕的。” 吴铭颇为意外,看了一眼双眼通红的方稚淳,转念一想答应下来:“好吧,让我也见见这个姓王的,我总觉得这个人很关键,我这就去隔壁酒楼看看。” 第47章 尔虞我诈(上) 晚餐临近,方大嫂和方稚淳略作梳理,换上得体的旗袍,抱着孩子带着儿子来到吴铭门前。 客房门是虚掩着的,方大嫂和方稚淳正犹豫是否敲门,儿子小歆已经用力推开。 方大嫂和方稚淳进去看到吴铭,顿时看呆了:头发油光铮亮一丝不苟,像是上了发乳,一张俊脸刮得干干净净,身穿一套浅白亚麻面料的美式休闲西服,同色西裤两根裤线熨烫得笔直,洁白的衬衣里露出一截金灿灿的怀表链子,领口下系着蓝底白点丝光领带,脚下的棕色皮鞋能照得见人影,胳膊下夹着个崭新的深棕色公文包,整个人显得英俊潇洒儒雅倜傥,简直变了摸样。 “你这是……”方大嫂掩不住眼中的震惊。 吴铭一把抱起小歆,转向两个目瞪口呆的女人:“怎么样?还看得过眼吧?” “何止看得过眼,要是不认识你,还以为你是刚留学归来的呢,你从哪儿弄来这么一身行头?”方稚淳白皙的脸上露出欣赏之色。 吴铭解释道:“本来就有,觉得要陪你们出席晚宴,不能再穿之前那身皱巴巴的黑色青年装,换套新的才得体,至于像不像留洋归来的我不知道,不丢人就行。” 方稚淳惊讶地问道:“你离开我们就一个小时时间,怎么做到的?” “一小时够长了,我刮完胡子,买了领带,还偷空去搓了个澡呢。”吴铭几乎没有考虑就蹦出这么一句话。 方大嫂看到方稚淳被说得一愣一愣的,再次上下打量吴铭,最后颇为心疼地问:“恐怕花了不少钱吧?” “一分钱一分货,这世道只认衣装不认人,要不穿得像样点儿,恐怕那个王先生会鄙视我的。” 吴铭嘴角带着笑意,看不出是自嘲还是戏谑,转向雷鹏吩咐他带好小歆,等会儿店小二送来晚餐慢慢吃,吃完不要出去乱转,说完带上跃跃欲试的魁元一起走。 三人来到飘香楼,发现此处果然生意兴隆,门前停着两辆吴铭认不出牌子的老爷车,穿得人模狗样的司机带着顶鸭舌帽正在神气地擦拭车辆,一群叫花子隔得不远羡慕观望。 进入大厅,里面已经喧声四起座无虚席,足以看出客栈伙计介绍时的自夸真材实料,没欺骗客人。 酒楼掌柜看到吴铭领人进来,立刻换上弥勒佛般的笑脸,小跑着迎出柜台:“吴先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包涵啊!” 吴铭客气地点点头:“李老板客气了,怎么敢劳你亲自迎接?随便叫个伙计领我们上楼就行,等会儿我的客人到了,麻烦你叫人领到我们的雅间。” “记住了!司令部王科长可是本地闻达啊,哪敢缺了礼数?鄙人定会亲自领上去的,您放心,哈哈!”李老板说完转向边上年轻的二掌柜,让他立即把贵客带上三楼雅间,完了恭敬地把吴铭几人送到楼梯口。 上到三楼,进入装饰华贵空气清新的包厢坐下,二掌柜小心地斟茶,不敢看向下午被他得罪了的吴铭,斟完茶低声致歉小心退出去。 摆出副贴身保镖摸样的吕魁元,经过吴铭的突击传授非常自觉,规规矩矩站在吴铭身后一动不动,非常称职。 方大嫂刚要说些什么,吴铭就摆摆手严肃忠告:“相信我所做的一切,从现在开始什么都交给我来安排,你们看着就行。” 方大嫂琢磨片刻点点头,方稚淳则在细细打量墙上的水墨画,认出这些字画均出自本地名家之手,其中一幅字还是张静江老先生的墨宝,再看看满屋子的红木家具,心知这顿饭绝不便宜,要是自己和嫂子来订座,恐怕订不到这样的雅间。 方稚淳正想问问吴铭,性格直率的方大嫂已经开口问了:“小吴,你怎么会认识这里的老板?” 吴铭放下茶杯:“我离开你们来这儿订餐的时候,刚才那个二掌柜看我身上衣服不起眼,就说没座了,还说三天内的雅间都已订满,回头我换上这身行头再来,正好碰到下面那个李老板,几句话就拿到这个雅间,听他说原本是留给一个上海客人的,那个客人临时有事要离开衢州,于是就便宜我了。” “都是势利眼!”方稚淳听完气鼓鼓地来这一句。 吴铭见状微微摇头,方稚淳看起来该有二十二岁了,可心智成长还是没赶上年龄。 “你干嘛怪怪的?心里准没想好事。”方稚淳白了吴铭一眼。 方大嫂悄悄拉了方稚淳一下:“小吴,要是没你帮忙,真不知道今晚怎么应付过去。” 吴铭逐渐进入了今晚要扮演的角色,非常矜持而又客气地回答:“不用见外,还是想想等会儿怎么从王科长嘴里获得准确的消息才是,趁他没来我先说几句:听你说方大哥旧日那些军中同行没能帮上忙,那个非常器重方大哥、曾写信劝方大哥投诚革命军的浙军元老也不幸病逝了,就说明目前方大哥在军中和省府里面没了照应,否则就算方大哥贪墨,谢玉璋等人也不敢把他怎么样。” “因此,我认为该送的钱都送了,该求的人也求了,就不能再继续忍气吞声一味服软,否则只会让那些贪得无厌的人认为你们懦弱,好欺负,进而百般敲诈得寸进尺,对解决问题没有丝毫帮助,弄不好还会适得其反。” 方大嫂和方稚淳细细品味吴铭的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越想就越着急,刚要问吴铭该怎么办,雅间的门已经被敲响。 吴铭低声告诫两人不要慌,该出声的时候他会出声。 吴铭一个眼神,身穿藏青色青年装的吕魁元立刻去开门,李老板谄媚的大嗓门随之响起,两名身穿黄呢军装、头戴大盖帽的军人矜持地站在门外。 听到方大嫂热情的问候,吴铭知道脸带微笑先进来的高瘦中年人就是王科长,跟在他身后的中等个子军人年轻一些,大约三十出头,两人的肩上和领子上都没有中央军已经使用的标志,唯独帽徽的青天白日徽没变。 吴铭不知道这个时候南京政府还没有推行改良后的军衔制度,但能判断出眼前两人,都是方佑淳案子中的重要人物,哪怕不是谢玉璋那样的关键角色,也不能忽视,很多事情往往就操纵在这种人手里。 长着鹰钩鼻子、身材高瘦的王科长来到方稚淳面前,立即露出和蔼的笑容,眼睛不时飘向方稚淳翘起的胸脯:“哎呀,劳动方小姐亲自前来,而且还在这最好的雅间,破费了,王某心里惭愧啊!” 方稚淳藏起厌恶之心,勉强笑道:“王科长客气,兄长之事已经麻烦王科长太多了。” 王科长满意地点点头,好一会儿才把目光从方稚淳泛起红晕的俏脸上收回,转向一旁微笑站立的吴铭:“这位是……” “啊?对了,这是我江西老家的表弟,姓吴,他刚到常山找我,就遇到这事儿,一起过来了。” 不善撒谎的方大嫂有些慌乱,担心自己掩饰不住,连忙请边上姓吕的军官坐下,从伙计手中接过茶壶给两人斟茶。 王科长皱起眉头,坐下后把茶杯移到一边,不紧不慢地掏出纯银烟盒点上一支烟,两个手肘毫不顾忌地搁在桌面上,这才正眼看向吴铭,发现吴铭神色轻松悠然吸烟,根本不鸟自己,丝毫没有半点拘束敬畏,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傲然之气。 王科长心里不由得动了一下,再看吴铭光亮的头型,以及一身高档洋服和露出的半截金链子,疑惑地与同伴交换一下眼神,随之露出个笑容,和气地问道:“这位吴老弟,在哪儿高就啊?” 吴铭转过身子歉意地回答:“啊?不好意思走神了,鄙人刚从美国留学回来,接到好几个尊长和旧日同窗的邀请函,但一时拿不定主意,先休息一段时间再说吧,到时看看是去上海还是去南京供职,哈哈!” 方大嫂心中一颤,方稚淳吓得丹唇微张,惊愕地望向吴铭,好在王科长两人也惊愕地望着吴铭。 吴铭非常优雅地端起茶杯,旁若无人地慢慢品茶,显得非常傲慢。 王科长和姓吕的心里暗自吃惊,犹豫片刻王科长侧过脑袋,向姓吕的挤个眼神,姓吕的微微点头身子前倾,突然操起不甚流利的英语:“密斯特吴,请问你是美国哪一所大学毕业的?” 吴铭愣了一下,很快露出惊喜的笑容,操起熟练的美式英语,悠然自得地炫耀: “吕先生的发音棒极了!回国近两个月,第一次听到这么好的美式英语,很……亲切、对!亲切!五年前,我就读于美国哈佛大学,三年后获得工程学硕士学位,哈佛大学应该知道吧?就是财政部长宋子文先生的母校,获得学位之后,我就想回国,但我的导师推荐我到哥伦比亚大学继续进修,再三权衡,还是服从了,于是到哥伦比亚大学师从约翰。杜威教授,杜威教授你应该了解,他是胡适先生的导师……” “去年底我终于完成学业,获得法学博士学位。离开美国时,我的导师谆谆叮嘱,希望我从政,这样就能很好的推动中美关系不断发展,还委托我带给胡适师兄一封信,估计说的也是同样的意思。我本想先到北平看看,可我不喜欢北平那儿的气候,只能致信师兄道歉,哈哈!吕先生,听你的口音,似乎也和兄弟一样,是从美国回来的吧?” 吕先生被这番话给震晕了,思索良久才弄清楚其中的意思,当下讪讪地站起来,抱拳致礼:“惭愧、惭愧!鄙人曾有幸就读于上海圣约翰学院,教授几乎都是美国人,可惜只读了两年就回来了,比不得吴先生,佩服、佩服!” “噢!在上海学的英语啊……不过你已经很好了,不用谦虚,谦虚很多时候不能算是一种美德。” 这句英语吴铭说得出奇的顺溜,原因是在土匪山寨那个洞里闲聊时,两个洋和尚至少对吴卫说了五十遍。 方大嫂和方稚淳这会儿已经被吓得脸色惨白,圆睁双眼手足无措。 第48章 尔虞我诈(下) 王科长显然被镇住了,站起来重新向吴铭作揖:“哎呀,王某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没想到能在此见到吴老弟,有缘、有缘啊!吴老弟,能不能不讲洋话了,此地只有你和吕老弟能听懂,我们几个全都是双眼一抹黑……” “噢!卖糕的,嗦里、嗦里!” 吴铭脸上惶恐,嘴里仍在装腔作势,好在上菜的来了,洋洋洒洒八大盘,外加了个小炭炉。 王科长和姓吕的一看造型精美的菜肴,就知道满桌的菜没一个少于两个大洋的,恍惚中再一次被吴铭的大手笔镇住了,再看看李老板亲自托着个式样古朴的白瓷瓶上来,当下立马傻眼。 李老板很满意王科长两人的反应,貌似谦虚实为炫耀地解释:“这瓶酒可是鄙人的家藏珍品,地道的光绪十八年贡酒,要不是今天吴先生独具慧眼,再多加一百大洋也舍不得拿出来啊……来来!鄙人给诸位满上。” “唉呀呀!啧啧!吴老弟,太破费了!” 王科长连连搓手,眼睛却直盯着香气四溢的美酒。 吴铭豪爽地笑道:“咱们不说见外的话……王科长和吕先生为我姐夫的事斡旋奔波,才让我姐夫的案子画上了句号,让我姐和我小外甥不用天天以泪洗面,如此大恩无以为报,区区一瓶酒算的了什么?兄弟我感激之情,无以言表,就让兄弟我敬两位三杯,来!” 三杯酒稀里糊涂就倒进三个男人的肚子里,方大嫂和方稚淳只觉得心脏控制不住地猛跳,眼前的一切全都恍恍惚惚看不清楚,直到三个男人放下杯子相视大笑,她们才冷静下来,在吴铭优雅的提示下记得吃饭,拿起筷子时手还微微抖着,吴铭却已经殷勤地夹起肥美的烩鱼唇送到方稚淳碗里。 有了美酒佳肴做铺垫,几个男人慢慢放开了,相互间亲切交谈,很快有说有笑如同多年挚友,唯独方大嫂和方稚淳没有任何胃口,提心吊胆地看着吴铭与王科长两人的问答,时刻担忧露陷。 吴铭却是有问必答应付自如,神色自然还带点儿难以掩饰的傲气,嘴里不时蹦出个英文词汇,看到王科长和吕先生不理解,便非常耐心地解释,诸如美国最新研制的麦道飞机和波音飞机可以装几十人上百人、飞五千公里不加油,还有美国百米宽的大街及高架桥,上面时速一百多公里的新式汽车到处窜等等,听得王科长两人目瞪口呆,连呼眼界大开了。 随着昂贵的第二瓶酒喝完,王科长彻底打消疑虑,拍着胸脯承诺哪怕被呵斥,明天也要去求谢司令办下最后手续,争取明天下午就让方佑淳脱离苦海重见天日。 吴铭听完立即抓起第三瓶酒打开,慷慨地给每个杯子倒满,端起酒杯站起来:“王兄、吕兄,大恩不言谢,今后我吴某若有飞黄腾达的一天,定会替我姐夫、我姐和小外甥好好感激二位,来!让兄弟再敬二位兄长三杯,千般恩情,铭记在心!” “好!爽快!” 姓吕的大声喝彩,端起酒杯晃晃悠悠站起来。 王科长也站起来端起酒杯,满脸恭敬地媚笑:“老弟言重了,我们两个的微末功劳,当不得老弟如此大礼……老弟,你是个人才啊!不知老弟将来到何方高就?” 吴铭放下酒杯坐下,苦恼地思考起来,良久才长叹一声:“实不相瞒,从心底来讲,依小弟的兴趣,原想去上海复旦大学当个教授算了,可是伯父和我老父亲频频催促,非要小弟到南京去磨练磨练,兄弟根本不想去,可父命难违,苦恼之下只好到我姐这儿来散心了。” 王科长大吃一惊,酒意瞬间挥发殆尽:“老弟,敢问你伯父是哪位高人?” “哦?嗦里!忘了介绍,估计你们都听说过,伯父吴铁城,立法院副院长,上个月又兼任警察总监一职。他人还是很好说话的,也算得上开明,就是脾气有点儿大,特别是对我和我堂哥,要求严苛从没有好脸色,从小到大我在他面前都不自在,嘿嘿!说这些干嘛?让两位老哥见笑了。”吴铭连连摆手,听起来沮丧,其实满脸都是炫耀。 王科长恍然大悟:“竟然如此!我应该想到的,吴老弟也是江西的嘛!大家看看,吴老弟这风范,啧啧!名门大族的子弟,果然不同凡响,满腹经纶一表人才啊!” 吴铭连忙回礼,敬完酒放下杯子,肆无忌惮地攀着王科长的脖子,嘟起嘴撇向对面目瞪口呆的方稚淳: “老哥你看,你把小弟说得这么优秀,可稚淳她为何总是讽刺我是纨绔子弟?还把两家长辈安排的婚期往后推,说什么一定要等小弟干出个事业来,才愿意嫁给小弟,你说,小弟该找谁诉苦去啊?” “啊?呃……老弟艳福不浅啊!不过女人得靠哄,慢慢来,等老弟到了南京,还用愁什么事业?什么高官厚禄?” 王科长酸溜溜地望向方稚淳,方稚淳已恨得不行,连连跺脚接着垂下脑袋生闷气,这一来显得非常自然,也很管用,惹来三个男人放肆地大笑。 又喝了两杯,吴铭像是突然记起什么,拍拍脑门转向一边,肃立身后的吕魁元连忙到墙边打开公文包,拿出两根十两金条放到王科长两人面前,随后悄然退下,继续背着双手肃立。 吴铭打了个响亮的酒嗝,仰起脑袋转向王科长两人,满脸真诚地说得:“今日能见到两位兄长,实属小弟的幸运,我姐夫有二位这么义气深重的同僚,也是他的运气,对吧?这区区薄礼,不成敬意,恳请两位老哥笑纳。多年来,家父不止一次告诫,受人点滴之恩,就当涌泉相报,两位老哥的古道热肠,何止是点滴之恩啊?” “使不得、使不得啊!” 王科长激动地站起来,抓起桌上的金条大步走到吴铭身后,强行塞进身材高大满脸杀气的吕魁元手里,几步回来向吴铭郑重地抱拳: “老弟,老哥我知道你心里不放心,其实没必要,信得过老哥的话,就不要再提什么谢字,更不要破费!佑淳的事就是我王某人的事,老哥哪怕这张老脸不要了,明天中午也会让佑淳兄平平安安出狱,完完整整来到你面前!只是佑淳兄今后的仕途,还需要老弟多多活动一番。” 王科长说完敬吴铭一杯酒,然后客气地告辞离去,说不能因为贪杯喝多了耽误明天的正事,怎么挽留都留不住。 吴铭摇摇晃晃站起来,送到雅间门口,直到看不见王科长两人背影,才收起笑容回来坐下:“吃饱了没有?没吃饱继续,吃饱了就回去,不许打包饭菜,牛都送出去还记挂牛绳子干嘛?有什么回去说。” 几句话吓得正要吩咐伙计打包的方大嫂缩回手,呆呆看着大口吃饭的吴铭。 酒楼大门外,姓吕的一把拉住王科长:“大哥,为什么不收下那两根金条?” 王科长狠狠瞪了他一眼,看他还不明白,随即长叹一声:“事情有些扎手……刚才你没注意,可我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以为那姓吴的真的喝多了?以为他真愿意拿出几根金条啊?你真没看到他身后那个年轻高手眼里的杀气?” “怎么?有什么不对吗?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难道这个家伙会借助他家里的势力对付我们?”姓吕的满脸疑惑。 王科长点点头,又摇摇头:“别的不说,这姓吴的肯定出自世家名门,大有来头,一口顺溜的洋话和纨绔子弟的做派举止,不是谁想装就能装出来的,明白吗?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他没必要再骗我们,哪怕言语中有些卖弄,也遮不住他满身纨绔之气……” “再者说了,要是姓吴的和党国元老吴铁城真是亲戚,我们再刻意为难方家,就埋下天大的祸根,到时候怎么死都不知道!你明白了吗?” “可是……” 姓吕的还要说,就被王科长举手打断:“不说了,这事你得听我的,方佑淳被赶下台,司令的目的已经达到,面对出钱拿下方佑淳的五县几家大族,我们也能交差了,还和司令一起诈出方家六万多大洋,加上变卖钢材分到的钱,咱们赚够了啊,三弟!” “本来前个月就该释放方佑淳的,要不是想为弟兄们谋点儿福利,我断不会把事情拖到今天,看来做事不能太过啊!退一万步讲,怎么也得给我们自己留下条后路吧?听大哥的没错,明天一大早,你就拿着释放令去监狱,记住,对方佑淳客气点儿!” 姓吕的听完,缓缓低下头:“是,小弟唯大哥马首是瞻!” 第49章 后怕不已(上) 离开酒楼回到客房,已是晚上九点,疯了一天的小歆已经熟睡,方大嫂强压住满腹心事安顿好孩子,脑子里仍在琢磨晚宴上情景。 方稚淳气鼓鼓地坐在床沿上,又是担忧又是生气,左想右想最后还是控制不住翻涌的情绪,霍然站起大步走出房间,来到吴铭屋前伸手推开房门。 刚填完肚子的吕魁元和雷鹏下去洗澡没回来,吴铭敞开衬衣扣子,正拿着根金链子凑在灯泡下细细打量,看到方稚淳风风火火闯进来颇为意外,随手把链子扔到桌上,到矮几前提起暖壶给她泡茶。 “生气了?”吴铭将热气腾腾的茶水送到她面前。 方稚淳横眉以对:“哼!信口开河满嘴胡言,我总算见识了,恐怕就连这条金链子也是假的吧?” 吴铭扣上衣扣,望向桌面上的金链子,也不生气:“链子是真的,原本打算买来栓金表的,谁知满街钟表店没有一块表合我心意,而且贵得离谱,只好挂着根金链子充数,眼下不都流行这样吗?” 方稚淳不知说吴铭什么好,好一会儿才赌气道:“我知道你是为了帮我们,也为我们破费很多,可你不能胡说八道,还说什么子虚乌有的婚期,传出去你让我怎么做人?” 吴铭没想到方稚淳反应如此强烈:“对不起,是我欠考虑了,但是请你相信,我没有半点儿占你便宜的意思,更没有丝毫非分之想,当时只想顺便帮你省点麻烦,不让那只色迷迷的苍蝇总打你的主意,并没有想得太多,估计这几句让你不高兴的话不会传出去,姓王的两个人虽然奸猾,但看他们的样子不像长舌妇。” “你真这么想?”方稚淳疑惑地盯着吴铭。 “不这么想,你想让我怎么想?”吴铭没好气地回答。 这句话再次惹恼了方稚淳,要不是方大嫂及时进来,说不定方稚淳又要发火了。 “小吴,我还是不明白,你说胡适先生是你师兄弟?吴铁城先生是你伯父?是不是真的?” 方大嫂在方稚淳身边坐下,疑惑地看向吴铭,方稚淳也好奇地抬起了头。 吴铭颇感无奈地叹了口气,指指桌面上的报纸:“这两天的报纸上有他们的消息……其实我和他们一点儿关系也没有,纯属编瞎话吓唬人的。” 方稚淳呆了片刻,拿过报纸细看,发现果真有南京中央政府的诸多消息,还有胡适到上海出席全国学术会议的报道,方稚淳看了一会儿猛然抬起头,不可思议地凝视吴铭:“这么说来,还没去赴宴之前,你就已经准备好了这些鬼话?” “是!” 吴铭对两个女人的反应有些恼火,微微用力敲了敲桌面,无比严肃地问道:“既然你们对我这么做有意见,那么请你们告诉我,还有什么方法比我撒谎更有效?难道你们还想送钱去赎人?你们的硬钉子还没碰够?” “你……” 方稚淳词穷色变,转念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要是没有吴铭扯虎皮做大旗的大胆做派,还不知道现在糟糕成什么样子。 方大嫂连忙打圆场,拉着方稚淳的纤手一起坐下,对吴铭感激地说道:“对不起小吴,稚淳脾气有点儿急,我这人也没什么处世经验,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复杂的事情,所以听你说那么多,一时间转不过弯儿来,你别往心里去。” “嫂子谢谢你啊,要不是你帮忙设局,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怎么哀求这些敲诈勒索的吸血鬼,还让你破费了一百五十块饭钱,我这心里非常过意不去,可是却又不知道怎么报答你才好。” “不说这些了,嫂子,你也不容易,一个女人挺着个大肚子辗转千里,受了这么多苦,遭了这么多罪,依然毫不动摇地为自己丈夫继续奔走,你才是我最敬重的人!和你相比,我的微末帮助算得了什么?如果你真要感谢我,就不要再把客气话挂在嘴边,把我看成你的朋友就行。说实话,我真羡慕方大哥,以后如果我有女人,她对我能有嫂子对方大哥一半的眷念和挚爱,我就不枉来到这世上走一遭了。”吴铭感慨地劝慰道。 方大嫂眼里涌出热泪,方稚淳为之动容,吴铭平平凡凡几句话,要放在其他人身上没什么,可在大嫂身上,在眼前如此艰难的处境下,越发地令人感动,催人泪下。 “对不起!”方稚淳低声致歉。 吴铭微微摇头:“没关系,重要的是你哥能早日出狱。” 方大嫂擦去眼泪,想了想不无担忧地问道:“你说王科长的话算数吗?” 吴铭思考片刻:“估计问题不大,姓王的刚才拍胸口给出明确承诺,虽然不能全信,但是像他这么奸猾的人,不会轻易答应什么,何况他不但答应了,还说出准确的释放时间。再一个,我感觉他相信我有深厚的背景,哪怕不全信,他也不敢冒着触怒我的风险招惹我……不过看样子他是信了的,否则最后他不会不收下那两根金条。” “你是说,最后你拿出黄金是试探他们?”方稚淳平静下来脑子开始灵光了。 吴铭苦笑道:“可以这么说,二十两黄金不是个小数,要是送出去了,我也身无分文了!话说回来,如果他们收下,我会很担心,因为这就表明他们贪得无厌,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事情也就更麻烦了!” “还好,他们没有收下,说明他们真的忌讳我的身份,担心吃相太难看,遭来我身后势力的报复,毕竟他们都是在职军官,还得继续在军队混饭吃,得顾忌自己的前途,事情做绝对谁都没好处。” 方稚淳若有所悟,随即又向吴铭鼓起眼睛:“看你年纪也没多大啊,怎么满肚子的阴谋诡计?” 吴铭顿时失语,端起茶杯自顾自地喝茶,不愿再看方稚淳一眼。 “稚淳,怎么说话呢?”方大嫂轻轻打一下方稚淳的手,看到吴铭脸色不好看,想了想笑问:“小吴,你今年多大了?” 吴铭一愣:“满二十四进二十五了,嫂子怎么会有此一问?” “有心上人了吧?”方大嫂又问,眼中满是关切。 吴铭失笑道:“嫂子,我建议你还是等方大哥出来之后,再关心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吧。” 方大嫂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但随即非常诚恳地说道:“嫂子心里真想把你当成弟弟,从你把我和父母送离土匪窝开始,我就没把你当外人了,只是我不敢说出来,担心不配有你这样的好弟弟……我家就我一个独女,从小我就盼着有个弟弟……” “嫂子别这样。” 吴铭过去提起暖壶,飞快往铜盘里倒热水,扯下毛巾扔进去揉搓几下,拧干了拿到方大嫂面前。 也哭得满脸是泪的方稚淳接过去毛巾替嫂子擦泪,完了却用毛巾捂住脸失声痛哭,大半年来家境的巨变,人心的冷暖,以及诸多酸甜苦辣,似乎就在这一刻全都涌上心头。 良久,方大嫂终于平静下来,站起来吩咐吴铭早些安歇,扶着哭成泪人儿的方稚淳返回自己房间。 这一晚,相邻两个房间里的人谁也没睡好。 第50章 一路同行 方稚淳眼神复杂地望了吴铭一眼,随即黯然低下头,没有说话,席间就此沉寂下来。 方佑淳沉思了一会儿,见气氛有些尴尬,当即打破沉默,笑着道:“小吴,不管你愿不愿意听,你都是我方家的大恩人,我和我妻子、妹妹还有小歆,都把你当成自家人看待,所以,客气话我不说了,只是想问问,你对将来有什么打算?当然,如果你不愿意说,就当我没问。” 吴铭没想到方佑淳心思如此稠密,估计是听了他妻子的叙述,就做出这么老道的判断,而且话中有话目光锐利,非常不简单。 可这么敏锐的一个人,怎么会遭人陷害而无还手之力呢?难道是因为这副不懂客气咄咄逼人的臭脾气?又或者是在狱中大彻大悟磨砺出来了? 吴铭心如电转飞快思考,示意雷鹏把烟递过来,取出一支划燃火柴慢慢点燃。 方大嫂和方稚淳看到吴铭下意识喷出的一串烟圈,不由得傻眼了,哪里知道吴卫是个标准烟民,正在借点烟的机会思考对策。 “方大哥,你是否认为我的来历有问题?”吴铭开口了,貌似和善实则戒备,原本带着笑意的眼睛已经看不到丝毫情感。 方佑淳摇摇头:“你是个侠义之士,有勇有谋才华横溢,不管你以前做过什么,都无损你在我、在我妻儿和家人心中的印象,我只是觉得你如此人才流落江湖,实在太可惜了!” 吴铭淡淡一笑:“方大哥,我想你还是先顾自己吧,小弟虽然孤身闯荡,但无牵无挂,活得自在,不用方大哥为小弟操心。” 此话一出,顿时又是一阵沉默。 方大嫂没料到一直好脾气的吴铭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无形中拉开彼此的距离,让她心中为之一痛。 接下来吴铭的反应更让她着急,尴尬的沉默中吴铭掐灭烟头,端起碗盛满饭大口猛吃,转眼间一碗饭吃得一干二净。 吴铭擦擦嘴,站起来微笑告辞:“方大哥、大嫂,还有方姑娘,很高兴能认识你们,只是我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暂且告辞,你们慢用。魁元,雷鹏,收拾东西。” “等等!” 方佑淳站起来,望向走到床边收拾行李的两个小伙子:“你们两个先别忙,过来吃饱饭再说。小吴,你要去哪儿?” “去杭州。” 吴铭说完,转过身来到小歆身边,疼爱地捏捏他的小脸蛋:“再见,小歆,快快长大!” 小歆呆呆看着吴铭,突然咧着嘴爬下椅子,扑到妈妈怀里,“哇”的一声哭喊起来:“妈妈,我不要叔叔走!” 吴铭微微叹息,扫了一眼在座各位低头就走。 方佑淳快步上前挡住去路:“这样吧,我也要去杭州,我们一起走,顺路。” “你去杭州干什么?”吴铭深感意外。 方佑淳叹了口气:“我去伸冤。” 吴铭愣了良久,指指来到身边的方大嫂:“嫂子怎么办?你总不能让她抱着小侄女独自回家吧?” “一起去。” 方大嫂突然表态,脸上满是坚毅之色。 “我也去!” 方稚淳抱着小歆过来凑热闹。 吕魁元两个面面相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不知怎么办才好。 方佑淳一把拉吴铭坐下,请两个小伙放下皮箱坐下吃饭,然后对吴铭诚恳地说道:“那就吃饱饭一起走吧……今天是八月二十一号,下午三点那班船的船老大是我旧日手下连长,什么时候去都有座位。先坐下吃饭,吃完再走不迟。” 方佑淳说完径自吃饭,吴铭犹豫不决,方大嫂期待地望着吴铭,方稚淳一把将小歆塞到吴铭怀里转身出去了。 吴铭抱着泪犹未干的小家伙,只好回到桌边重新坐下,拿过小歆的碗筷陪他吃饭,这餐饭吃得实在别扭。 ###### 下午一行人来到码头,果然顺利登上了开往杭州的客船,看到满脸络腮胡子、少了支胳膊的船老大搂住方佑淳泣不成声,几个明显是退伍兵的汉子也抱住方佑淳痛哭流涕,吴铭对方佑淳的印象好了很多,能让昔日手下当着上百人的面流露如此深重感情,绝不是薄情寡义之徒能够做到的。 三十余米长、配备柴油机的两层半钢壳客船,拥有八十多个座位和五十多个卧铺,正常时速为十八公里,顺流速度更快许多,而且还是上海江南机器局四年前制造的,这一情况非常出乎吴铭的意料,没想到这个时候国家的工业基础并非一穷二白,衢州这地方竟然拥有了这么实用的机动客船。 顶层半敞开式的甲板上视野开阔,开船时船老大几个已经摆好一桌酒菜款待老上司,虽然大半菜式都是熟食烧卤,但这份心意非常令人感动。 船老大几个仍然称呼方佑淳为团长,言谈中听得出这段时间他们几次探监,直到现在他们还在不断联络昔日战友,想方设法凑钱帮助方佑淳,只是没想到方佑淳能够这么快就出狱。 船老大几个听了方佑淳的简要介绍,纷纷站起来,连敬吴铭四杯酒才坐下来,没一会儿就滔滔不绝地与老上司回味旧日时光,说到龙游一战和北伐军刘峙师打得血流成河时,一群人数次哽咽,嘴里不断叨念一个个死去弟兄的名字或绰号,总是板着张扑克脸的方佑淳也数次捂着脸抽泣,抓住老部下的断臂久久不放,弄得一旁的吴铭和两个小伙子全都双眼湿润。 斜阳西下,红霞满天,哭够笑够的船老大几个才下底舱,开始例行检查,似乎浑然不知他们流过血洒过泪的龙游城就在河岸上。 客船在龙游没有停顿,等到距离龙游城越来越远几乎看不见时,恢复过来的方佑淳才低声告诉吴铭: “这班船是十几个退役弟兄凑钱买的,在衢州至杭州航线上四天一个来回,从起航那天到现在,就从来没有在龙游城码头停过。” 桌上的酒菜还剩一半,晚餐又要开始了,在二层头等舱休息的方大嫂和方稚淳也被船老大等人恭敬地请上来,两个船上伙计麻利地端上两盘鱼虾和一盘大螃蟹,少不了一坛窖藏的衢州名酒钱江春。 喝着杯里度数不高却甘醇柔顺的佳酿,吴铭才记起从衢州水域开始,脚下的滔滔江河已经叫做钱塘江了。 深夜,身心疲惫的吴铭躺在头等舱的二层铺位上,思绪繁杂久久难眠,虽然闭上眼睛,但还是习惯性地将白天的事情回想一遍。 方佑淳给吴铭带来的感触很多,这个三十八岁正当壮年的浙西汉子性格坚毅沉默寡言,却在无意中流露出他软弱的一面,也是极为挚诚重情重义的体现,这样的人一旦成为兄弟,他会为你默默地去做一切他所能做到的事情。 吴铭认为这样的人值得钦佩,值得深交,不枉自己为他所作的一切,而不是像原来那样心生恻隐与同情,全都是看在昔日挺着个大肚子到处奔走,如今带着孩子艰难救夫的方大嫂面子上。 转念一想,吴铭不由得哑然失笑,本来就没指望任何报答,到了杭州就得分手,下次见面也不知何时,想这么多干什么? 恍惚中,吴铭感觉到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自从太金山遭到围捕之后,这种直觉一直伴随着吴铭,每到危险来临之际,心里总会涌起危险的预兆,说不清道不明却令他极为不安。 吴铭睁开眼睛望过去,斜对面铺位上的方稚淳飞快地闭上眼睛,可窗外星月照映下她眼中闪烁的刹那光泽,已经落入吴铭眼里。 吴铭的心脏不安分地狂跳起来,进而引发了生理反应,某个部位坚硬如铁,害得他只能佯装翻身去,由此度过了一个纷纷乱戚戚然的不眠之夜。 第51章 无心插柳(下)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客船终于抵达杭州城南运河口客运码头。 船老大早已包下条专走运河的小木船,非常牵挂地将方佑淳一家送上小船,客客气气地与吴铭道别,说定造船的事半个月内就会联系好,定金回头再给都没关系,还叮嘱说以后要是再走这条线一定要找他,有空到衢州一定要再喝几杯,然后吩咐船家直接把客人送到北关码头上岸。 等小木船离岸六七米远,岸上的船老大忽然从背后掏出个布袋,挥动强壮的独臂抛了出去,看到方佑淳伸手接住,他立刻转身离开。 方佑淳手捧沉甸甸的布袋双眼潮红,久久伫立船尾,直到看不见老部下的影子,这才转过身进舱坐下,把装有至少两百银元的袋子放到皮箱里,对妻子低声叮嘱道:“他们是怕我不肯收,才让老钟扔过来的,先收下,记好数目。” 方大嫂点点头:“放心吧,所有的我都记下了。” 吴铭看在眼里十分感动,以至于没有任何心情领略两岸风光,拉住两个徒弟把这感人的事细细说来,通过这事好好教育徒弟,让他们知道什么才是友情,什么才是真正的兄弟情谊。 一直到达北关码头,吴铭才抢先一步提起皮箱下船,众人在方佑淳的引领下登上三辆黄包车,直接前往省党部所在地的街口客栈。 开房的时候终于需要出示身份证明了,好在吴铭三人都有,方大嫂和方稚淳也都带了,客栈掌柜满脸赔笑拿出钥匙,解释说之前没这么啰嗦,只是半年前省警察厅和杭州警察局联合下文,严格要求加紧盘查共产党,所有人住宿都必须登记身份证明,否则一旦查出要受连累。 进屋放下行李,吴铭略作洗漱坐在椅子上等待,又不好去隔壁打扰需要洗漱更衣的两个女人,耐着性子等了半个多小时,方佑淳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个提食盒的伙计,三下两下将几个简单饭菜摆上中间的桌子,隔壁两个女人这时也带着孩子一起过来,招呼吴铭三人赶快坐下吃饭。 吴铭耐心用完迟到的午餐,等大家都停下了才含笑开口:“方大哥、大嫂,到了杭州,小弟想自己……” “别想那么多了,这几天陪我跑跑省府和省党部,你小子点子多为人机智,没你不行。”方佑淳接过妻子递来的茶水放到吴铭面前。 方大嫂连忙笑道:“是啊!等你大哥的事情办好了,你想去哪儿走走不行?也不迟这几天嘛!还有啊,小歆还惦记着和你一起去看西湖呢,谁让你在船上答应他的?” 吴铭傻眼了,看看这个,望望那个,最后在方稚淳脸上看到丝丝幸灾乐祸的笑容,顿时明白方佑淳是早有预谋的,无奈之下只好实话实说:“大嫂,方大哥,我想去上海那边看看,相信以方大哥的能耐和人脉,一定能独自把事情办妥,顶多也就多耽误几天。” 方大嫂为难地看着丈夫,方佑淳重重靠向椅背: “小弟,既然你敬我为大哥,我想对你说几句话……以前你怎么样过的我不管,但你现在孤零零一个人,没有家,没有兄弟姐妹,世道又这么乱,我和你嫂子不放心你……如果你信得过大哥的话,就别出去闯荡了,我相信自己能够官复原职,把失去的一切夺回来,所以请你留下,跟着我,就当是帮我吧。” “跟着你?跟你当兵?”吴铭睁大了眼睛。 方佑淳沉下脸:“当兵怎么了?我不照样当兵,还当了十九年,如今小日本在东北不安分,你也说很快东北就会出危险,国难当头,你堂堂七尺汉子,难道不应该为国家民族做点儿什么?是看不起我这个落魄军人,还是你有别的想法?” 吴铭连连摇头:“这些气话,大哥以后别说了,原因没什么,我这人懒散惯了,就想过几天潇洒日子,至于什么国难当头匹夫有责的话,不是我这种人能够说的,我也当不起啊!再说了,报国不一定非要当兵,对吧?” 方佑淳冷冷一笑:“不当兵你干嘛?你二十五岁了吧?你除了开枪杀人还想干什么?对了,听说你还会英文,是不是打算到上海滩发国难财,做卖国求荣的大买办啊?” 吴铭忍不住笑起来:“大哥,没想到你还有这等好口才,佩服!你不会是共产党吧?” “小弟你胡说什么啊!”方大嫂不愿了,紧张地看看外面这才放心,嗔怪地白了吴铭一眼,低声叮嘱他慎言共产党。 吴铭只能服软:“好好!以后我不提就是,不过刚才大哥说了这么多,我心里不服气,想问几句,大哥,你凭什么认为我除了杀人就干不了别的?凭什么说我会英文就只有去当汉奸买办?” “如果我推测不错的话,你从小就在江西上饶长大,除了会玩枪会说英文之外,你还会什么?”方佑淳毫不客气地反问吴铭。 方大嫂和方稚淳看到吴铭慢慢沉下脸,立即感到不好,可又不敢参与两个男人之间的争论,只能干着急。 吴铭深吸口气,迅速平静下来:“大哥,你把我看扁了,如果我说我学过高等数学、高等物理和高等化学,掌握工程材料学和结构力学,熟悉工民建、构造设计、公路与地形测绘,还能用英文写设计论文,你相信吗?” 方佑淳夫妇听呆了,吴铭所讲的大半内容他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方佑淳是在杭州天主教会学校读过两年书,但学的是法文,还有就是世界历史、法国文学之类的科目,除了数学基础没有学到任何的自然科学。 方稚淳更是震撼,她大学的专业是文史科,但不妨碍她了解一些吴铭所说的这些高等知识,何况其中大多已经远远超出她的理解范围,她只能说是听说过而已,当下忍不住问吴铭:“你从哪里学到的?不会是又糊弄我们吧?” 吴铭苦笑着站起来:“别管我是从哪儿学到的,反正我脑子里有我所说的这些东西,我从来不欺骗自己人,所以不存在我又糊弄你的问题,不信你随便出题考我。方大哥,你现在不会还以为,我除了杀人和会讲几句洋文之外,就不会干别的事情了吧?” 方佑淳无话可说了,方大嫂连忙上去,拉吴铭坐下。 吴铭只好坐下:“不管你们信不信,我今天都要为自己分辩:没有人愿意杀人,我之所以杀人是被逼的,因为有人驾马车撞死我的母亲,却没有半点愧疚和法律追究,继续招摇过市,活得格外滋润,我去报仇被他们抓住,就把我投进监狱打得九死一生,现在我脑袋上还有四条长疤痕。 “你说,换成你,你不想杀人吗?至于后来,我在逃亡途中不小心被土匪抓上山,为了活下去,只能拿把枪射杀了十几个打进来的土匪,纯属自保,何况我杀的是政府千方百计想剿灭的土匪……这些事情嫂子都知道,谁敢说我是杀人犯?说句心里话,我不但不后悔,反而很坦荡!” 方佑淳歉意地站起来:“小弟,没人说你是杀人犯,大哥也绝对相信你的为人,但是,我们都不愿意看到你再出去冒险,留下来帮我吧!” 吴铭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想再说什么了,站起来就往外走,两个徒弟连忙跟上。 方大嫂起身就要追出去,方佑淳连忙拦住:“让他出去走走吧,他心里不好受,唉!都怪我,太着急了。” “他会不会不辞而别啊?”方稚淳担忧不已。 方佑淳安慰道:“放心,在船上的时候,他已经答应陪我一起办完事的,他是个重情义守信用的汉子,不用担心。” 方大嫂问道:“那办完事以后呢?” 方佑淳眼睛半闭,非常自信地说道:“办完事他就走不了了,我相信这次定能官复原职,不管花多大代价,我都会努力去做,完了和他开诚布公谈一谈,先让他做我的副官,一年半载之后让他下去带兵……这家伙有真本事,你只需看看他身边的两个小伙子,就知道他的手段了。” “要是事情办不下来呢?”方稚淳问道。 方佑淳幽幽一叹:“办不下来的话,我们这个家就完了,到时自己都无法自保,我们还有脸拖累他吗?唉……” 第52章 心机深沉(下) 宽阔的办公室侧边沙发上坐着一个军官,正在和办公桌后面高额圆脸、戴着副金丝眼镜的官员说笑。 方佑淳径直走过去行礼,双手递上申诉书,吴铭听对话就知道,此人果然是cc系干将徐恩曾。 徐恩增露出和气的微笑,示意方佑淳到边上沙发坐等一下,立即打开申诉书阅读,没有半点拖延,如此高效的工作作风,让吴铭心中深感惊讶。 五分钟过去,徐恩曾抬起头叫过方佑淳:“方先生,对不起啊,在问题没有澄清之前,我只能暂时称呼你为方先生,而不是你原来的军衔。诉状我已经看过了,只能说,你汇报的问题非常详细,也很重要,但是我们需要一段时间调查核实,还请方先生不要着急,我们会在三十天内做出初步结论。” “谢谢!我有这个思想准备。”方佑淳回答。 徐恩曾微微点头,降低声音和蔼地问道:“方先生,你的诉状里说,民国三年至民国六年,你在浙江讲武堂就读,主任教官分别是蒋鼎文将军和林蔚将军,我有点儿好奇,为何你遭到诬陷之后,没有向自己的两位教官求援?” 方佑淳如实回答:“一来我被捕入狱很突然,没时间;二来本人与两位老教官十年来没有任何联系,实在不好意思厚颜相求。前天家人缴纳巨额赎金后我获准出狱,便马不停蹄赶来杭州申诉,希望通过党组织的正式渠道去解决。” 徐恩曾赞赏地点点头,转而望向站在一旁无所事事的吴铭,扬扬下巴:“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 吴铭莫名所以,但随即醒悟地回过头,看到刚才在门外擦肩而过的两个军官,不知何时站在侧后反复打量自己。 吴铭心中非常惊慌,却强作镇定装出一副疑惑的样子,心里飞快权衡,想着自己在老家上饶杀掉两位军官的事情是不是败露了? 吴铭正在急思对策,又看到进来时就坐在一旁好奇打量自己的高颧骨军官也走了过来,胸前名牌竟然写着少将,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 方佑淳也以为吴铭在上饶的事情败露了,下意识地靠近吴铭,心中暗暗叫苦。 颧骨隆起的少将慢慢走到吴铭面前,盯着吴铭的脸,和气地问道:“请问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地方人?” 吴铭心中一动,干涸的喉头蠕动几下:“鄙人姓吴,叫吴铭,本省常山县人,请问长官,有何见教?” “你真的姓吴?”少将疑惑地问道。 “真的姓吴,请看,这是我的身份证明。”吴卫匆匆拿出身份证明,一颗心怦怦直跳。 颧骨隆起的少将接过看完,还给吴铭歉意地笑了笑,随即遗憾地向另两个军官说道:“太像伯安老弟了,太像了!” 两名军官从头到脚细细打量吴铭一遍,连声说真是一模一样。 吴铭侧后稍瘦的少将和气地解释:“对不起啊,吴老弟,你长得太像我在黄埔军校时的一位师弟了……他是江西上饶人,二次东征打惠州城的时候,我担任四团二营一连连长,陈伯安师弟是连副,我们一起报名参加敢死队,一起扛着大刀提着驳壳枪冲在最前面……” “冲到最后时,我们几乎同时中弹,转眼间周围只剩下我和他还有另一位排长,我被子弹打穿腿,那个排长刚要救我,就头部中弹倒下,接着几颗手榴弹飞下城墙,是陈伯安师弟扑在我身上保护我的,他被炸得浑身是血,仍然抱起我跑回来,当时这位宣铁吾将军任副营长,是他领着弟兄们冒死冲上去把我们抬下来的,伯安师弟却因为伤势过重,足足休养了半年……” “可惜啊,最后伯安师弟还是战死在北伐路上的武昌城下,他是我们黄埔的英雄!刚才出门时看见你,我立刻失神了,你和我们的师弟长得简直一模一样。” 众人一阵唏嘘,眼里又是遗憾,又是伤感,看得出他们和陈伯安有着极为深厚的感情。 吴铭露出个灿烂笑容:“将军是……” “我叫冷欣,江苏人,刚从江西剿共前线回来,不好意思,打扰你了。”冷欣性格非常随和。 吴铭摇摇头表示没什么,转向在一旁看热闹的徐恩曾:“徐科长,我大哥的事情麻烦您了,浙江地方军和官场实在令人愤慨,贪污腐化,巧取豪夺,哪里有半点儿革命者的操守?要不是您从南京下来,估计我大哥沉冤难雪了。” 徐恩曾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其他三个将校也笑了,觉得吴铭真会拍马屁,还会趁热打铁套近乎。 只有高颧骨少将没有笑,等大家安静下来,他上前一步问道:“不知吴先生如今在何处高就啊?” “这……我暂时还没找到什么事情干,等我大哥的事情办完再说吧。”吴铭心中警惕,脸上却很从容。 少将大声问道:“既然如此,为何不踊跃从军,报效国家?我看你身强力壮,颇有胆识,到了军中定会有所作为。” “请问将军是哪部分的?”吴铭谦逊地问道。 “我现担任中央警备二师参谋长,部队扩编,这次是来杭州接新兵的……怎么样?你想好了没有?如果你愿意,我带你一起去南京,国难当头,匹夫有责!” 宣铁吾非常喜欢身材高大、气度不凡的吴铭,不知道是否是怀念陈伯安的情愫在其中作怪。 吴铭皱起眉头,心想现在的军人为何都喜欢拿大义压人?但又不敢在这么多人面前放肆,只好回答:“我感觉自己的知识太少了,还想再读几年书再说。” 众人无奈地摇摇头,就连方佑淳脸上也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可是对此又没有任何办法,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吴铭和方佑淳告辞离去。 宣铁吾将目光从门口收回来:“容庵兄(冷欣),志毅,你们不觉得这个吴铭和伯安师弟长得太像了吗?这世界上哪儿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你这么一说,我也开始怀疑了,总不能这么巧吧?对,我记起来了,伯安说他家里有个弟弟,会不会是——” 此前一直没说话的中央驻杭州宪兵团上校团长刘志毅也开始怀疑起来,他毕业于黄埔二期政治科,与二期步兵科毕业的陈伯安是同期学友,彼此间很熟悉,因此感觉也更深刻。 冷欣精神为之一振:“我看不如这样,康泽不是在江西南昌省党部吗?给他打个电话,让他立刻查询一下上饶那边的详细情况……这人要真是和伯安师弟有联系,怎么样我也要帮帮他。” “我看可以,宪兵司令部可以直接过问,杭州到南昌的军用电话线已经恢复,电话联系很方便。” 徐恩曾含笑建议,这种事情他可没兴趣参乎,但心里已经拿定主意,就是尽快与跟随蒋介石在南昌指挥剿共的林蔚、以及新任第四军团总指挥的蒋鼎文取得联系,看看方佑淳是否和他们有关系。 总的来说,身上具有典型军人风范的方佑淳给徐恩曾留下了极为不错的印象,而且cc系也迫切需要在浙江地方军中培植自己的军界势力,这个方佑淳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第53章 借势 九月三日早晨,一辆黑色别克轿车缓缓来到丰源客栈门口,引来所有人的瞩目,身穿整齐中山装的年轻秘书率先下车,恭敬地拉开后门肃立一旁,额头光洁满脸红光的徐恩曾钻出车厢,扶扶金丝眼镜抬头看了看,神色从容地进入大厅,和蔼地婉拒客栈掌柜的引领,在秘书的陪伴下,直奔方佑淳所处的房间。 听到门外的脚步声,正抱着儿子识字的方佑淳抬起头,立即放下儿子,迅速整理衣衫,怀着激动的心情快步迎上致歉:“不知徐科长亲临,失礼之处还请海涵!” 徐恩曾随和地笑道:“我冒昧而来,方将军不用客气。” 方佑淳听到“方将军”一词,瞬间热血上涌,激动得脑袋发晕,整个人陷入了短暂的呆滞状态,好在方大嫂及时过来,恭恭敬敬地请徐恩曾两人移驾入内喝杯茶,方佑淳才反应过来。 徐恩曾含笑通知:“茶就不必喝了,以后有的是机会,我是特意来接方将军到党部去办理后续手续的。” “啊?办手续?” 方佑淳有点语无伦次了。 徐恩曾非常耐心:“对,此案已经进入尾声,考虑到此案的特殊性和目前的时局,已由党政联合调查小组内部处理,许多文件和证词还需要你签字,在此先恭喜方将军,你的案子已经彻底查清,经联合调查组近半个月调查取证,以及对十七名涉案人员的审讯,结果显示你是名优秀的党员,加诸你身上的所有罪名纯属诬陷,谢玉璋等十七名案犯均已认罪,联合调查组已从众犯家中,搜出巨额贪墨军资和受贿款项,涉及的罪行多达九项。等办完手续,方将军就可以把被勒索的钱财和物品尽数领回。” 方佑淳几乎不敢相信幸福来得如此之快,方大嫂和方稚淳已经喜极而哭,弄得孩子也跟着哭了。 方佑淳眼含热泪挺胸立正,向徐恩曾郑重敬礼,所有的话语都包含在这个肃穆的军礼之中。 吴铭正巧在隔壁房间检查两个徒弟的学业,徐恩曾到来后的所有动静他都听得清清楚楚,但他没去凑这个热闹,也不允许两个听到哭声以为出事的徒弟出去,一直等到方佑淳跟随礼贤下士的徐恩曾离去,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握紧拳头狠狠地挥动几下。 “小弟、小弟开门啊!” “来了!” 吴铭松开拳头整理仪表,无声地指指两个徒弟示意不许胡闹,这才出去打开房门,对满脸激动前来报喜的方大嫂和方稚淳笑笑: “我都听到了,只是不好意思出去,生怕耽误大哥的时间,毕竟高高在上的徐科长亲自前来通知,很难得,这里面有探望和安抚的意思,我一个外人在旁边碍手碍脚的反倒不好。” 方大嫂想都没想连连点头,笑脸上的泪痕还没擦干净。 方稚淳兴奋得满脸通红,也不和吴铭斗嘴了,看到吴铭和以往一样抱起小歆逗乐,她脸上全是感激之色。 回到空无一人的隔壁坐下,方稚淳殷勤地为吴铭沏上杯茶,吴铭习惯性地说了声谢谢,放下小歆让他自己玩,对满心欢喜的方大嫂说道:“估计再过一两天就能回家了,今后的日子好过了……只是,家里四个老人此时不知急成什么样。” “没事、没事!昨天下午你大哥才打长途电话回去,托人转告家里事情还算顺利,不用太过担心。”方大嫂回答。 “这就好。” 吴铭想了想,该到自己履行承诺的时候了:“小歆,今天天气不错,去游西湖怎么样?” “太好了、太好了!快走啊!” 小歆扔掉手里的玩具汽车,几步跑来扑到吴铭腿上就向上爬。 方稚淳欣喜不已,悄然离开回到自己房中,出来时已经换上身做工精美的淡紫色暗花旗袍,整个人显得亭亭玉立,仪态万千。 吴铭好一会儿才惊觉自己失态,尴尬地转过头,没好气地叫两个徒弟走前面,弄得方大嫂呵呵直笑,方稚淳则芳心暗喜,脸上全是掩饰不住的骄傲与矜持。 这一去就是一整天,华灯初上,玩够逛够酒足饭饱的吴铭一行才回到客栈,吕魁元两个把大包小包放下就去洗澡。 吴铭将累得晕晕欲睡的小歆交给方大嫂,看了一眼脸上全是满足笑容的方稚淳,摇摇头就回到自己房间,找出干净衣服,拿上毛巾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回到沙发上点支烟便懒洋洋躺下。 半小时后,浑身酒气的方佑淳神采奕奕地回来,和老婆妹妹交谈几句就兴匆匆找到吴铭,方稚淳连忙追上,把悄悄为吴铭买回来的一筒好茶叶塞进大哥手里。 看到方佑淳进来,吴铭连忙坐起,接过方佑淳乐哈哈递来的茶叶看了看,过去提起暖壶开始泡茶,没多久就赞起来:“看叶片的形状色泽,闻这香气,果然是好茶啊!我先喝了,请将军随意。” 方佑淳开怀大笑,笑完问道:“你年纪轻轻的,胃口怎么这么刁?” 吴铭拿起茶几上的精美竹筒,标签果然写着特级龙井,看样子价格不便宜,解释道:“我在上饶北面太金山道观里养伤大半年,每天喝的都是好茶,也学了些茶道的皮毛,能分辨茶水和茶叶的优劣,这茶虽然说不上极品,但也难得啊!你这茶很贵,哪儿来的?” “稚淳她知道你喜欢好茶,特意为你买回来的。”方佑淳似乎不在意地回答。 吴铭沉默下来,依稀记得白天游西湖累了,一起在西湖畔得月楼用餐期间,自己吹嘘过家乡上饶的好茶,还搬出茶仙陆羽在上饶城北制茶的典故,没想到方稚淳这么有心。 “事情办得顺利吧?”吴铭问道。 方佑淳长叹一声,非常感激地说道:“比预想的还要顺利,上午跟随徐科长到了省党部,张主任和省保安处处长等人都等着,开了个会通报了整个案情和处理结果,由于顾及浙江全省政局的稳定,暂时不能对外公开。” “最后,保安处长询问我有何要求,我回答说想回到原来的岗位上继续工作,他们答应了,但是目前浙西军政事务都面临大调整,特别是形同散沙、各自为政的保安部队要全面整顿,让我先别着急,回去后等候任命到达。” “在这之后就是签署一大堆的证词和调查报告,确认属于我的钱财和物品,明天上午再去领回来,这事就算完了。” “你的职务如何安排?”吴铭最关心的就是这个。 “别着急,听我说完嘛。” 方佑淳笑道:“下午,徐科长把我带到他的办公室,和我说了不少话,表明他和中央党部对我的殷切期望,还转达了老教官林蔚将军的问候。他表示一周内会恢复我的军衔和行政级别,然后征求我的意见,问我愿意去南京工作,还是愿意留下?我说留下,哪里摔倒哪里爬起来。” 喝下口茶,方佑淳继续说道:“看得出他很高兴,于是我就提出晚上宴请他,他问还有谁?我说就我一个,他便答应了。晚上我们就在隔壁的酒楼,他只带来一个秘书,吃的喝的要求不高,席间问我十几年来的军旅生涯,然后向我介绍浙江军政两界的不少事情,和几个实权派的背景,总之气氛不错,简简单单倒也吃得很舒服。” “晚宴最后他勉励我回去后踏踏实实工作,好好整顿浙西保安部队,要求我率先在保安部队里建立基层党组织,密切留意浙赣边境地区共党武装的异动,还说张高官离任已成定局,全省军政架构将会重新调整,到时候他会向中央有关部门和新来的省主席汇报,推荐我接任浙西保安司令部司令职务,以后有何困难,随时都可以找他。” 吴铭听完大为放心:“因祸得福啊……相信大哥定能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伟业!” “什么轰轰烈烈,别扯淡!这次我算是看穿了很多东西,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恐怕已经被人看成是cc系了……以后的路怎么走,我这心里真没底,可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方佑淳非常感慨。 吴铭开解道:“这年头的官场,单枪匹马难有作为,不管你愿不愿意,都会牵涉到派系斗争,从现在开始,你身上cc系的烙印算是洗不掉了,但我认为没必要因此而放不开手脚,你想啊,如果不是你清正廉洁,不屈不挠,加上背后有林蔚将军的帮助,徐恩曾会看得上你?” “不过通过这件事,我发现徐恩曾这人还不错,尽管不知道他城府有多深,但他是个开明的人,没有沾染那种高高在上奸诈油滑的官场恶习,能够公正公平地处理事情,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至于今后,只要大哥你保持自己的本性,定能安安稳稳地做你的司令,说不定还能继续高升呢。” 方佑淳心里好受很多,诚恳地望着吴铭:“小弟,什么也别想了,留下来帮我,没你真不行啊!放心吧,不管你要办枪械所,还是办被服厂,大哥都全力支持你,还有你为毛良坞那些兄弟买的船,大哥明天领回钱先给你垫上,回去后你再还我,船一回去我就给你弄牌照,但是你得学军事,先在大哥身边待个一年半载的,熟悉军务之后就下去带兵,怎么样?” 吴铭郑重地答应下来,站起来提议出去走走,方佑淳欣然答应。 两人出了客栈,顺着街道一直向西,来到桥头看到一排卖馄饨和特色卤菜的小摊子,吴铭兴致一来想喝酒了。 方佑淳内心一直处于兴奋状态,晚上请徐恩曾喝酒不敢多喝,此时听吴铭提议正中下怀,两人坐下去点几个鸭脚猪蹄就碰杯,虽然喝的是一个银毫两斤的土酿浊酒,两人也甘之如饴,以至于第二天醒来都不知道是怎么回来的。 第54章 后怕不已(下) 次日上午九点,吴铭领着两个徒弟出去溜达一圈回来,进入房门就看到两个女人抱着婴儿和小歆坐在八仙桌旁等候。 方大嫂连忙收起脸上的焦虑,提起小铝壶给吴铭倒了碗豆浆:“快喝吧,等会儿凉了,魁元、小雷,快坐下用早点吧。” 两个小伙子连忙坐下,吴铭扫了一眼眼睛红肿的两个女人,摇摇头刚要端起碗,就见小歆扔掉半截油条扑过来,吓得他立马抓住小家伙的胳膊:“先擦手!叔叔身上只有这套衣服值点钱了。” “给。” 方稚淳把毛巾递给吴铭,看到吴铭紧张的样子忍不住笑:“没想到你也有害怕的时候,还以为你胆大包天什么也不怕呢。” 吴铭看到方稚淳甜美的笑容顿时愣了,不知道这位大家闺秀情绪变化怎么如此跌宕。 方大嫂也笑了:“小歆别闹了,乖乖过来坐下。小吴,你说说,我们什么时候出门,是先去司令部,还是直接去监狱门口等?” 吴铭收起毛巾:“哪儿都不用去,就在这里等着。刚才我们几个到司令部门口看了看,姓吕的军官正好出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卫兵,他看见我很意外,也很热情,握完手对我说,释放令下来了,现在就带着宪兵去监狱,让我们别着急,就在客栈等着,他们亲自把方大哥送回来。对了,那个姓吕的是司令部宪兵队队长吧?我一直不知道地方保安部队还设有宪兵队。” “当啷——” 方大嫂手中的小碟掉到桌上,惊喜之下泪水汹涌而出,吓得小歆跑过去抱着妈妈跟着哭。 方稚淳双目含泪,对吴铭无比感激:“谢谢你!” “别谢了,好好安慰大嫂,别太激动,对身体不好……我吃好了,等会儿吃完叫伙计收拾一下就行,完了你陪嫂子,我带小歆出门口逛逛,魁元,你们俩收拾东西。”吴铭笑了笑抱起小家伙。 方稚淳很快追上吴铭:“你刚回来,还出去干嘛?” “买包烟,顺便吩咐伙计烧好热水……我觉得方大哥回来后得好好洗个澡,换上一身干净衣服,也许这样大家的心情都舒畅一些。”吴铭低声回答。 “难为你想得周到,把小歆留下吧,你陪我出去给我哥买两套衣服好吗?我们忘了带他的衣服来。”方稚淳低声说道。 “你不怕我有辱你的清誉了?”吴铭稀里糊涂竟然喷出这么一句,说完就后悔了。 方稚淳不但没发作,反而咬紧下唇说道:“我哥比你矮那么一点,身材差不多,我想买衣服时你帮忙试一试。” “好吧。” 上午十点半,吴铭和方稚淳提着两个大纸包回到客栈,刚进入院子就看到两个背长枪的卫兵凑在一起抽烟,吴铭望向楼上敞开的房门,方稚淳却飞也似地跑向楼梯。 十分钟过去,王科长和吕队长下楼,看到吴铭笑眯眯斜靠在柜台上,立刻上前去热情问好。 吴铭作揖回礼,拿起柜台上的两个大纸袋分别塞进两人手中:“兄弟我专门在这儿等两位老兄,里面只是几条烟,还有两瓶从李掌柜手里逼出来的好酒,两位兄长千万别嫌弃。” “哎呀呀!这这,太谢谢了!” 王科长这回真的佩服吴铭了,吕队长也连声致谢,看样子颇为感叹,三人聊了一阵,王队长两人不愿多留,就以军务繁忙为由告辞了。 吴铭暗暗出了口大气,看到魁元两人坐在院子假山下同看一本书,便不紧不慢信步上楼,回到自己房间,意外看到刚哭完的方大嫂和方稚淳中间坐着一个默默喝茶、脸型略显清瘦的汉子,立即知道这就是方大嫂的丈夫方佑淳。 脸色苍白胡子拉碴的方佑淳缓缓站起,眼里的泪花还在转动:“您就是吴铭兄吧?” 吴铭挤出个笑容:“称呼我名字就行了……方将军年纪比我大,不用这么客气。” “哥,你别老是这么死板好不好?” 方稚淳不满地责备哥哥,方佑淳歉意地笑了笑,抬手摸摸妹妹的头,对这个从小就趴在他背上长大的小妹显得非常疼爱,特别是他二弟六年前死在军阀混战的战场上后,两兄妹感情更深了。 方佑淳转过刀削般的脸,嘴巴抖几下,发出低沉的声音:“吴老弟,虽说大恩不言谢,但我还是要说,谢谢你!” “不用谢,一点儿小聪明罢了……说实在的,到现在我还后怕不已,担心自作聪明害了你。”吴铭难得地露出几丝笑容。 方佑淳愣住了,转向妻子问道:“怎么回事?” 方稚淳忍不住笑了:“说来话长,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哥,你先去洗澡好吗?臭死了!” 一句话弄得众人哈哈大笑,吴铭也彻底放下心来,他看得出方佑淳是个难得一遇的真汉子,这样的人恐怕不多了,值得一交,说不定会自己带来意外之喜。 ###### 方佑淳理了发洗完澡,再换上藏青色裤子白衬衣,整个气象为之一变,不怒自威的军人风范展现无遗。 望着桌面上刚摆好的精致菜肴,再看看坐在身边的贤惠妻子和可爱孩子,方佑淳心中充满幸福感和愧疚感,忍不住拉过妻子的手紧紧握在手心里。 “快松开,小妹和小吴他们就要回来了。”方大嫂脸色绯红,嗔怪地看着丈夫。 人说来就来,一阵脚步声响起,方稚淳和吴铭等人回来了,方稚淳快步进门来到哥哥身边坐下,从纸袋里掏出一条香烟顺手拆开:“哥,这是你最喜欢的牌子‘三炮台’,我给你点上一支。” 方佑淳爱怜地抚一下妹妹的脑袋,接过烟凑到妹妹划燃的火苗上,深吸一口非常惬意,突然想到是否给坐在对面的吴铭敬支烟,却发现自己儿子已经爬到吴铭腿上了。 方大嫂对丈夫笑道:“小歆喜欢粘着小吴,小吴太宠他了。” 方佑淳心中倍加感激:“小吴,谢谢你!你嫂子把你救她和我岳父岳母的事情都告诉我了,还有这次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我这人不怎么会说话,唯有记在心里。” 吴铭笑道:“方大哥客气了,我们先吃饭吧,边吃边说。” 吴铭启开酒瓶,就被方稚淳一把抢过去,她先给吴铭满上一杯,然后给每个人都斟上,看到吕魁元和雷鹏眼巴巴望着,连忙征求吴铭的意见,在吴铭的允许下也为两个小伙子斟满酒。 方佑淳看到吴铭谦逊地等候自己发话,站起来端起酒杯,感慨良久,最后只说出一句话:“小吴,我先干为敬。” 看到方佑淳仰头一饮而尽,吴铭也举起杯和方大嫂、方稚淳示意一下仰头干完,方稚淳再给吴铭满上,白皙的脸上全是温顺柔美之色。 酒过三巡,彼此少了许多拘束。 方佑淳简单用些饭菜便停下筷子,望着吴铭客气地问道:“小吴,我想请你回常山住一段时间,不知你是否愿意?” “咳咳……” 吴铭被呛着了,连忙放下筷子,掏出手绢擦嘴:“谢谢方大哥盛情,只是小弟还要赶去杭州,下次吧,有机会我们还会见面的。” 方大嫂听了这话,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久久看着吴铭,就像看着即将远行的弟弟一样。 第55章 无心插柳(上) 旭日冉冉,晨风清爽,钱塘江两岸金黄的稻穗随风摇曳。 顶层甲板上,独臂船老大钟长庆和两个伙计趴在临时支起的桌面上,全神贯注地观看吴铭用钢笔画出的小型内河运输船结构,不时惊讶地议论,感到非常震惊和新奇。 吴铭画完,开始逐一解释这么设计的原因,虚心地解释说这是自己从一本外国杂志上看到的,必须经过专业人员的重新计算才行,这只是个大概,完了询问三位行家的意见。 钟长庆忍不住问道:“兄弟,按照这份图纸和你原先的要求,我怎么觉得这船像小型武装运输船啊?” 其他两人也随声附和,其中一个说:“恐怕武装运输船都没这船好用。” 吴铭真想说老子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不过还是没敢说出来,只是虚心征求大家的意见行不行?三人商量一下,最后觉得可行,就是投入的钱恐怕要比一般的运输船多三成。 吴铭大喜过望,连说钱不是问题,既然各位老哥都是行家里手,又有门路在杭州钱江造船厂定制,从美国进口的柴油发动机和船舶钢板都一样,只需两万二千元,价格比起上海那边的公开报价低了近四分之一,怎么着我也得厚着脸皮麻烦几位老哥帮忙定做两条。 三人都非常仗义,对吴铭拯救老长官一家的义举更是钦佩不已,因此非常热情地承诺下来,还告诉吴铭别担心,杭州钱江造船厂虽然不大,但所有的师傅都是之前江南造船厂回来的,造出的几种新型机轮船和江河渡轮,绝不比上海洋人开办的造船厂造出的船差,大家用的发动机组和钢材都一样,全是从美国或者欧洲定购的,价格非常实在。 吴铭深表感谢,接着又和大家一起讨论付款的细节等等,最后方佑淳也参与进来一同讨论,又商议了半个多小时才散去。 不远处的另一张小桌边,方大嫂和方稚淳坐在藤椅上窃窃私语。 “难以想象,我哥这么严肃的人,会和那狡猾的家伙谈得这么来。” 方稚淳抱着小婴儿,望着不远处凭栏远望低声交谈的大哥和吴铭,怎么也弄不明白两人会对脾气,天亮用完早点就开始谈心,现在好不容易一群人散去,他们两人还凑在一起说个不停。 方大嫂抱过调皮的儿子,靠近方稚淳,低声笑道:“你哥的严肃也是看对什么人……至于小吴,我想你还没完全了解他,被困土匪窝那几天,他话并不多,为人很严肃,和那些凶神恶煞的土匪在一起,不卑不亢从容不迫,但他对我、对我父母非常客气,宁愿自己饿上一天,也要把土匪优待他的饭菜送给我和两老,让我们感动不已……每一次我妈都是一边吃一边哭,吃完为他念经祈福,唉!你想想这两天他所做的事,以及对我们的态度,这样善良的人能狡猾到哪儿去?我很少见他笑,这点倒是和你哥相似。” 方稚淳沉默下来,盯着吴铭的背影不眨眼,仿佛想要看透他一样。 “丫头,是不是喜欢上他了?”方大嫂戏谑地问。 “胡说!这种江湖浪子,谁会喜欢他?笑话!”方稚淳脸红了,看到嫂子的眼神不对,嗔怒地掐了嫂子一下。 方大嫂捂着嘴笑:“喜欢就喜欢呗,又没让你嫁给他,急什么啊?不过话说回来,你也老大不小了,以前你中学毕业不愿相亲,要到杭州念大学,爸妈拗不过你,只能随你意,可几年大学读完,虚岁也快二十一岁了,再耽误下去怎么行?女人老得很快的……再者说了,你是爸妈的一块心病,你哥终于出来了,下去爸妈恐怕就要惦记你的婚事了。” “嫂子,我还不想嫁人,真要嫁人,也必须是我喜欢的,否则我宁愿独身一辈子。”方稚淳声音虽低,却能听出话语中的执拗与坚定。 方大嫂无奈地摇了摇头,她和丈夫都疼爱这个聪慧的妹妹,不愿意让她受委屈,特别是影响一生的婚姻大事,一切都由她自己选择,为此还时常开导家中着急的老人。 方稚淳似乎忘了刚才的话,又呆呆望着吴铭的背影:“嫂子,你说我哥和那家伙谈些什么?咦——好像那家伙突然激动了。” “是吗?我看看……” 吴铭真的激动了,没想到方佑淳脸皮这么薄,这么死爱面子,有深厚的人脉竟然不会用,忍不住低声叹道: “方大哥,既然素有‘飞将军’之称的蒋鼎文将军是你入读浙江讲武堂时的战术教官,林蔚将军又是你最后一年见习期的主教官,两人如今都是蒋总司令跟前的红人,你为什么不找他们帮忙?难道面子要比一家人担惊受怕以泪洗面更重要?” 方佑淳涨红的脸更红了,转向吴铭,摇头幽幽一叹:“我是担心他们记不起我是谁了,我们这一期总共八十六人,我不算拔尖的,普普通通,性格也不怎么开朗,哪里敢奢望他们记得我啊?更何况分别十年没有联系,期间更从未见过面,让我怎么去求人家?” “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才是。” 吴铭对这个死要面子的家伙非常无奈:“如此冤假错案,有条件要上,没条件更要上,不努力你怎么知道不行呢?对了,你这次去杭州,是否也不打算找这两个老教官帮你翻案?我可是在报纸上看到了,蒋鼎文将军上个月刚刚率两个师开进江西,比起前几年北伐和中原大战时更风光了,林蔚将军前年就是参谋总部第二厅中将厅长,如今更是和蒋总司令形影不离的高级幕僚,有他们一句话,比你跑断腿更有用。” 方佑淳沉默片刻,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消息我也知道,我在狱中虽然不自由,但是那些小官小兵对我还不错,几乎每天都能看到报纸,外面发生的大事情也基本了解,可如今内忧外患,中央政府内部已经大乱,地方军阀肆意割据,蒋总司令位子都坐不稳了,不得不飞赴南昌,以亲自指挥剿共为由,躲避党内倾轧,孙科等人跑到广州重组中央与南京对着干,浙江军政两界也是鸡飞狗走,这个时候,恐怕更没人理会我这个刚出狱的地方杂牌军军官了。” “我可不这么看,反而觉得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吴铭有自己的意见。 “我也知道有机会,否则就不会家都不回,就赶去杭州伸冤,可是困难重重啊!一朝天子一朝臣,以前还算熟悉的几个人,如今恐怕连自己都保不住,怎么可能出面帮助我?”方佑淳想得更多更深。 吴铭立即发现自己太嫩了,而且作为一个外来人,哪有方佑淳这么清楚本省的事情,何况方佑淳从军十九年,数次从枪林弹雨中走过来,无论阅历和经验都比自己强百倍,自己有何资格责怪他? 想到这儿,吴铭不好意思地道歉:“对不起,方大哥,也许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方佑淳咧嘴一笑:“你说的也没错,我现在就缺乏你身上这股闯劲,人顾虑太多不是什么好事,不见得有多成熟。小弟,我喜欢你的性子,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坦坦荡荡,能交到你这样的兄弟,是我方佑淳的幸运啊!” “停停停!我挺受不了你们这个时代的人这种习惯,很不适应。”吴铭连连摆手。 “啊!?” 方佑淳惊奇地问到:“我们这个时代?你不是也处于我们这个时代吗?难道只是因为你所处的环境不同?” 吴铭话刚出口就后悔了,只能尴尬地笑着,晃眼看到两个女人望向自己,随即收起笑容建议道:“方大哥,我们说得够久了,我看你还是多陪陪嫂子吧。” “行,我这就过去陪她说说话,唉!为我挺着个大肚子辗转千里,日夜担惊受怕,最后连生孩子我都不在她身边,我对不起她啊!” 方佑淳大步走向妻子,吴铭向小歆招招手,小家伙立即兴奋地跑过来,吴铭一把举起他原地转上两圈,吓得小家伙哇哇大叫。 吕魁元和雷鹏还是趴在栏杆上四处眺望,指指点点,似乎钱塘江沿岸的景色人物怎么也看不够。 第56章 心机深沉(上) 丰源客栈位于浙江省党部西侧,靠近中河的忠孝路口,街道斜对面就是省警察厅,与东边临时充作省党部的北洋政府省议会距离很近。 夜幕降临,吴铭领着精疲力竭却又心满意足的两个徒弟回到丰源客栈,才发现客栈外表朴素毫不奢华,但里面的设施非常齐全,也很讲究,细细一想,就知道是经常接待达官贵人各地官僚的缘故。 方大嫂陪着丈夫在房间里,听到脚步声连忙迎了出来,看到小歆手里多了个玩具汽车,立即埋怨吴铭: “怎么又给小歆买这么贵的东西,怕你那点儿钱花不完是吗?” 吴铭也不解释,点头笑笑进入和方佑淳一起住的房间,放下刚买的帆布背包就到里间盥洗间洗脸。 两个徒弟回到隔壁自己的房间就不愿动了,一个劲儿地感叹逛街比上山打猎还累人,难为师傅竟然一点儿不累。 方大嫂发出愉快的笑声:“小弟帮买回了一大沓柔软的纯棉纱尿布,真没想到,他年纪轻轻这么细心,在这点上比你这个姐夫强多了。” 方佑淳放下毛笔,看到吴铭出来,抬手扔过去一支烟:“坐着休息一会儿,我们随便吃了点儿东西,你们要饿的话自己解决,出门就有夜市摊子,附近两条街的馄饨和阳春面味道都不错。” “吃过了。” 吴铭划燃火柴点燃香烟,坐在会客沙发上惬意地吸起来:“白天没注意到这套沙发,做工不错,房间的电灯挺亮的,电压稳定,不像衢州的电灯老是闪烁,弄得人眼都花了。” 方佑淳在吴铭旁边的短沙发上坐下:“二十年前杭州就有电灯了,那时我还在天水街教会学校念书,第一次看到电灯觉得很新鲜,后来才知道在板儿巷建起大有利电气公司,装三台蒸汽发电机,每台能发电一百六十千瓦,惊讶得不行……现在就连衢州也有了电灯,常山那边也快有了,有了电就能开工厂,能惠及地方民众。” 吴铭笑道:“大哥很有开拓性啊!” “开拓性?笑话我是吗?”方佑淳故意皱起眉头。 “小弟怎敢?对了,去过省政府没有?”吴铭问起正事。 “去了,没看到一个熟人,省保安处已名存实亡,说是要解散重组,八个团的保安部队过几天将开赴南京整编,以充实中央警卫部队,以前认识的几个军中同僚饱受排挤,心灰意冷之下俱已卸甲归田,放眼四顾物是人非啊!” “民政厅、办公厅几个主官均辞职离去,省主席张难先听说也要下台了,这段时间都往南京跑,张静江老先生留下的政府各厅、局长,正和中央组织部陈立夫部长扶持的一派激斗,中央组织部的特派小组正在整顿浙江党务,临时负责的省府主任委员兼财政厅长周俊彦将军,借口检查全省盐务,一个月都没回杭州了,实在乱得很。”方佑淳极为感叹。 吴铭沉思:“省政府管不了军队,浙江省保安处又面临解散重组,唯有找省党部了……省党部不是设在西面的民生路省议会里面吗?走几步就到,你不去问问?” “问了,今天接待我的是中央特派党务整理小组的徐恩曾科长,态度挺好的,耐心听完我的申诉,让我回来写诉状,以书面的形式上呈,我只好回来写,没事的话明天你陪我一起去吧。”方佑淳期待地望向吴铭。 “徐恩曾?等等!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悉?” 吴铭想了又想,站起来走出几步立即转身:“此人是陈立夫的心腹,听说他们之间有亲戚关系,我记得徐恩曾现在好像是中央党部党务调查科科长,绝对的实权人物!如此看来,浙江高层的内斗已经到了白热化阶段,陈立夫要动真格的了,否则不会派党务调查科长徐恩曾这样的大员来,这是个绝好的机会!” 方佑淳惊讶不已:“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那个……那个报纸上都有零星刊登,一般人不注意看,更不会去总结起来联系分析。”吴铭结结巴巴说完,坐下后有意改变话题:“你快写申诉书,明天我陪你去。” “好!今晚我就能写完。”方佑淳回到书桌前继续提笔。 吴铭用力掐灭烟头,发现小歆不知何时已经伏在短沙发上睡着了,连忙叫方佑淳:“小歆睡着了,抱他回隔壁房睡吧,如果不方便的话,我到隔壁挤挤,这个房间留给你和嫂子。” 方佑淳笑着站起来:“没必要,老夫老妻了哪里有那么多讲究?你留下来,今晚我们好好聊聊。” 方佑淳抱着孩子到隔壁房扔给妹妹,吴铭看到桌面上有两张新报纸,连忙过去拿起细细阅读。 当晚,吴铭与方佑淳反复分析目前省政府省党部的情况,预测可能遇到的问题和应该采取的对策。 最后,吴铭把方佑淳写完的诉状拿来,看完立刻建议在履历一项内容中,把教官蒋鼎文和林蔚的大名写上去,而不是简简单单只写“民国三年到民国五年就读于浙江讲武堂,民国六年任浙军第一师任见习连长”。 方佑淳再三考虑,感觉有些道理,于是立刻重写这张履历,完了躺倒床上不住叹气,似乎这么做有失光明正大,结果再次换来吴铭无情的讥笑。 ###### 次日上午九点,吴铭换上方稚淳帮忙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的黑色青年装,方佑淳也穿上了崭新的深蓝色中山装,左胸挂上青天白日徽,两人一起步行前往省党部。 进入省党部大门,吴铭暗暗吃惊,大楼前停放着四五辆进口小汽车,来来往往不是穿深色中山装、胸带青天白日徽的官吏,就是军装笔挺、皮鞋擦得铮亮的将官和校官,很多人看起来非常年轻,吴铭觉得他们大多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可衣领上的军衔竟然都是上校甚至将军了。 进入大厅,禀明楼下传达室警卫,警卫还记得昨天下午前来的方佑淳,客气地说徐科长刚到,就在二楼东面办公室,不过好像有不少长官去找他,估计要在他办公室门口等一等才行。 方佑淳礼貌地向警卫致谢,拉一把东张西望的吴铭走上宽阔的楼梯,穿过有些阴暗的长长走廊,来到最东面的办公室门前。 站在门边的值班尉官迎上来,听完方佑淳的解释,接过诉状,指指墙边一张长靠椅说声“稍等”就进去了。 二十分钟过去,没看到里面有人出来给句话,反而看到不少官员进进出出,虚掩的办公室门缝里不时传来笑声,南腔北调都有。 来来去去几波人,方佑淳还是不急不躁地坐着看报纸,吴铭却等得有些不耐烦,收起报纸就站起来,正好里面走出两个不苟言笑的年轻军官,跟在两个年轻军官身后的值班尉官大声请方佑淳进去。 吴铭低声对方佑淳问道:“用不用我进去?” “一起进去吧。” 方佑淳似乎早想好了似的,没有半点犹豫。 吴铭扣上风纪扣,没看到刚刚走过的两个年轻军官早就停下脚步,惊讶地回头打量自己,吴铭迈开腿跟随方佑淳进入办公室,两个年轻军官相视一眼,随即尾随进去。 第57章 取舍 回到客栈,等候已久的方大嫂和方稚淳便迎了上来,询问事情可有进展?方佑淳抱起儿子亲了一下,坐下后就把去省党部的情况简要告诉自己的亲人。 心事重重的吴铭听说魁元和雷鹏逛街去了,点点头独自进入隔壁两个徒弟的房间,泡了杯茶坐下,点支烟默默思考。 吴铭脑子里全是在省党部遇到的人和事,他细细回忆每一个细节,每一句对话,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 反复权衡细细推敲之后,他判定宣铁吾、冷欣和刘志毅三个将校不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以后恐怕也难得见面,哪怕他们有所怀疑,或者暗中调查,其目的也是基于对战死的同袍兄弟陈伯安的怀念和敬重,相信以目前的通信水平和混乱局势,他们查不出什么名堂,这点信心吴铭还是有的。 让吴铭苦恼的是,直到现在他仍然无法忘掉照片里和自己长相酷似的陈伯安,每次想起都让他非常痛苦和纠结,从今天冷欣三人脸上的表情和语态中,吴铭深切体会到黄埔袍泽之间深厚的兄弟情感,那是用血与火、用生命去铸就的,令人感慨,也令人尊重。 吴铭有自己的尊严,有自己的处事原则,他还没有到走投无路生死存亡的时候,面对的选择也不少,眼下投奔方佑淳就能干出一番事业,也能让毛良坞那群殷殷期盼的兄弟和乡亲们过上更好的日子,人生处境比半年前好了百倍。 吴铭有心事从不会轻易表露在脸上,吃饭时谁也看不出吴铭有何不对。 也不知方佑淳是如何安慰自己家人的,每个人脸上都堆满了笑容,似乎对未知的前景相当乐观。 差不多吃完饭的时候,方稚淳突然问吴铭:“你什么时候带小歆到西湖去履行诺言?” 吴铭扒下最后一口饭,再喝下小半碗汤,这才不紧不慢地回答:“我们恐怕还得在这儿住一段时间,随时等候党部调查组的通知……游玩的事情暂且先放下吧,这两天我有点事要忙,等我忙过之后再说,不会忘记的。” 看方佑淳夫妇没意见,方稚淳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在心里生气,这几天她天天憧憬和吴铭一起带着小歆到西湖边漫步,谁知道又延迟了。 此后连续三日,吴铭领着两个徒弟早出晚归,所到之处都是城中最热闹的马巷口丝绸市场、长庆街五金机器市场、耶稣巷基督教堂边上的广济医院等等,甚至在城东北噪音震耳的五金加工场和铸造厂、城东臭气熏天的骡马市场,他们都能待上许久,见什么问什么,好像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难为情。 每天晚上回来,吴铭就躲进两个徒弟的房间埋头书写,两个徒弟则趴在床沿上,吕魁元在崭新的笔记本上记录一天下来的见闻和感想,不识字的雷鹏只得痛苦地捏着铅笔抄写《三字经》。 方稚淳对此气得牙痒痒的,每天都向哥哥和嫂子诉苦。 方佑淳却告诫她说:男人有自己事情,你别瞎胡闹!方大嫂根据吴铭为毛良坞乡亲买船的事情,猜测吴铭恐怕是想做生意,劝方稚淳不要去打扰吴铭。 到了第七天,仍然是早出晚归乐此不疲的吴铭师徒三人,终于引起方佑淳夫妇的好奇,夫妻俩反复琢磨吴铭到底想要干什么? 最后还是由方佑淳来问,深夜临睡前,方佑淳和吴铭聊了一些国内局势,讨论报纸上的新闻热点,告诉吴铭这几天自己出去走动联络时的一些收获,然后询问吴铭究竟在忙些什么? 吴铭本来就没有隐瞒的想法,只是觉得自己了解的东西别人未必明白,更不清楚在此基础上该怎么发展才能阻止或者减缓国家民族所面临的深重灾难,所以一直没有说出他已经做出的选择。 经过这段时间的全面了解,吴铭对如今的社会人文环境、工商业水平等方面有了比较直观的认识,所以看到方佑淳今晚反常的举动,就知道彼此之间都需要好好谈一谈了。 方佑淳看到吴铭重新泡上两杯茶,非常默契地拿出两包“三炮台”,披上件衬衣坐在吴铭对面。 吴铭把茶杯送到方佑淳面前:“这几天我去过丝绸批发市场、棉布批发市场,为了解杭州的纺织印染水平,还托人带进东郊恒鑫染织厂参观。其次,长庆街五金市场几乎每一个店铺我都进去看看,省造币厂旁边的几个五金工场也去了,发现机械加工水平比我之前想象的要好许多,大部分工坊拥有普通加工机床,有家工厂还有最新式的德国多功能切削机床,汽锤机和脚踏冲床已得到普遍应用。” “等等!” 方佑淳彻底迷糊了:“又是纺织印染又是五金加工,能不能告诉我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吴铭如实回答:“大哥,我相信你能官复原职,所以就提前做些准备……这段时间你也看到了,中央军开始分批换装,下一步就会轮到地方军队,既然我已经打定主意要跟着你混,就得先把事情弄清楚,先别说以后是否建一个自己的被服厂,至少布匹的价格、质地这些东西需要了解,否则就会受骗。” “再一个,我知道衢州保安部队军需仓库里,有你去年买回去的用于枪械维修和仿造的一批进口机床设备,我估计只要维修一番就能使用,既然如此,那为何我们不索性在这个基础上干大点儿?” 方佑淳惊愕不已,也非常感动:“小弟,想过没有,要是我一败涂地,什么也没有了,你怎么办?这么辛苦值得吗?” 吴铭笑着说道:“没有就没有吧,半年前我不一样也是一无所有吗?大哥,我相信你,不管什么困难都打不到你……退一万步说,你还有一群生死与共的好兄弟,我身后也有近百名强悍的弟兄,发横起来谁敢欺负我们?” “别的地方我不说,拿下常山称王称霸绝无问题,什么事情做不了?不过就是多花点儿时间和精力罢了。” 方佑淳听完颇为激动,他这时才发现吴铭确实是个非常优秀的人才,他远比自己所了解的更为深邃,悄然无声中,他竟然已经决出了选择,还有了最好和最坏打算,看样子也做好了全盘计划,想好了每一步的对策。 更加难得的是吴铭的拳拳之心,他已经用行动来表明他的态度,他的选择,以及对友情的珍惜。 吴铭似乎没看到方佑淳潮红色眼睛:“昨天上午,我们在城东骡马市待了两个多小时,与不下十名马贩子交谈,至少分发了三包烟,这才定下十匹两岁左右的小马驹……我看上一匹长相很丑的瘦马,身上长满癞子,脑袋被其他成年马咬得疤痕林立,但胜在便宜,只卖二十个大洋……我买下了,一起留在那儿让他们先帮忙养着,那天雇条船一起运回去。” “你买马干嘛?衢州有的是马,还便宜,等我这事能够办好,你要一百匹军马我都能给你,明天去退了吧。”方佑淳说道。 吴铭解释道:“不一样,虽然我不懂相马,但是我能看出这批刚从辽西运回来的马都不错,而且我买的全是没阉割的小马驹,价格很公道。至于一时头脑发热买下的那头全身长癞子的小马驹,完全是个意外,这匹马被马群欺负得不行,只能独自待在满是泥浆的空地上,马贩子也很讨厌这匹马,谁都不愿意多看它一眼,开始我也没在意,可当我走过木栏外面时,这匹瘦成皮包骨、浑身臭气熏天的丑马竟然伸出脑袋,咬住我衣服不放,马贩子过来用鞭子使劲抽它都不松口,狠抽了十几鞭才勉强松口,对着我呜咽不止,像是认识我一样,唉!见它可怜,看牙口不到两岁,我没多想就买下来了,也不知是对是错,实在不行,养肥了当驮马用吧。” 方佑淳知道吴铭已经拿定主意,也就不再劝什么:“晚饭前听魁元两个说,下午你们去了耶稣巷?” 吴铭点点头:“去了,不过到了教堂门口又了回来,本来我想找那个雷孟德神父,看看是否能买点儿奎宁什么的药品回去。这人你应该听说过,当初和大嫂一家同被关在山洞里,他和我相处不错,曾吩咐我有机会到杭州定要到他那儿做客,只是今天到地方我才发现,身上钱不够,所以就掉头回来,也不知道这个洋和尚在不在。” “我以前就读于那里的基督教会学校,现在教会学校比起原先规模扩大两倍不止,增设了医科,名声和师资力量不比钱塘江畔的之江大学逊色,算得上目前浙江全省最好的医学专科学校。” “之前我就有过想法,在衢州各县挑一批有基础的寒门子弟送去进修,只是没来得及付诸行动。” 方佑淳没有涉及雷孟德神父,只是由此引出他对医学的重视,他知道吴铭能够理解他话里的意思。 吴铭知道方佑淳心中所想,但眼下不是谈论这个的时候,于是把话题转到申诉结果上来,可说来说去,还得乖乖等着,主动权在省党部代主任张道藩和中央党部调查小组负责人徐恩曾手上,以眼下混乱的局势,不知道何时才有个明确答复。 吴铭和方佑淳都没想到,当初吴铭坚持要方佑淳在申诉状上补充的两个教官名字,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好处。 就在他们苦苦等待备受煎熬的日子里,心机深沉手段过人的中央党部总务处长兼调查科长徐恩曾,已经通过电话联系到林蔚和蒋鼎文两人,并且获得了两位将领的意见。 接通电话时,蒋鼎文回忆很久才记起方佑淳这个人,给了个“勤恳好学,人品不错”的评价。 关键是林蔚,这个备受蒋介石器重的高级幕僚接到电话,在短暂的惊讶过后,准确地对徐恩曾说出方佑淳的履历、性格、特长和当年对北伐革命做出的贡献,还说方佑淳是个性格坚毅、雷厉风行的难得将才,语气颇多欣赏,最后客气地希望徐恩曾能关照一二。 有了林蔚的意见,徐恩曾根据浙江军界的现状再次进行分析权衡,深思熟虑之后一个内线电话打通南京中央党部,向顶头上司陈立夫详细汇报。 陈立夫听了非常重视,他现在迫切需要把地理位置和政治经济地位都极其重要的浙江,建成自己派系的稳固基地,所以和徐恩曾讨论之后当即指示:“当成典型大案来抓,办成铁案、树立楷模、震慑宵小!” 徐恩曾心领神会,放下电话就召开紧急会议。 列席会议的杭州宪兵团长刘志毅连夜率部直奔衢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涉案的浙西保安司令谢玉璋、副参谋长兼军务科长王某人、宪兵队长吕某人等十七名将校尽数逮捕,查封所有账册,抄没个人财产,从此引发了衢州乃至整个浙江军政两界的巨大震动。 第58章 人贩子 进入阳历九月开始,吴铭心中的焦虑与无奈愈发沉重,他自认为自控力和自我调节能力都不错,但随着杭州大小报纸对东北和华北混乱局势的密集报道,吴铭再也不能保持从容不迫的心态。 六日中午,是大家返程的日子。 方佑淳办完所有事物并前往省党部、省保安处辞行回来,没看到吴铭三人的影子,不禁有些着急。 距离开船时间不到三个小时,吴铭几个才匆忙回来,身后还跟着两个贼眉鼠眼的陌生人,让方佑淳一家疑惑不已。 没想到吴铭只是点点头打个招呼,直接请两个陌生人进入魁元的那间客房坐下,端起茶杯就开始讨价还价。 方佑淳本来还不愿打扰吴铭会客,谁知道听见屋里传出的几句谈话顿时恼火不已,直接闯进吴铭所在的房间,冷冷盯着两个陌生人:“小弟,这是怎么回事?” 吴铭看到两个客人慌张地站起来,连忙上去把方佑淳拉出房间,到了隔壁房间也不解释,直接开口问方佑淳借钱:“大哥借我两千大洋行不行?” “你搞什么名堂?” 方佑淳不是舍不得钱,吴铭订造的两艘船因为提前付款获得优惠,但也花了四万五千大洋,方佑淳眉头都不皱一下帮吴铭垫付,怎么会在乎这两千大洋? 吴铭只好如实回答:“实不相瞒,我在城南城隍阁看到数以千计的山东流民,里面有许多孩子,这些人每天单靠商人士绅施舍的一顿稀粥,日子过得相当艰难。于是我就想,我们毛良坞人口少,但是有土地有矿产,带些人回去对大家都好……” “刚开始我以为可以直接领些人回去,既能增加毛良坞的人手和劳力,又能让流民自食其力,有个安身立命之所,挣到钱之后日子也会渐渐好起来的,谁知道杭州的黑道和军警早已暗中控制这一切,宁愿让流民饿死在那儿都不能领走,只能出钱买,青壮五个大洋,妇孺两个大洋,没办法我只好出钱买。” 方佑淳大惊失色:“你荒唐啊!贩卖人口犯法你知不知道?” “大哥,如果我不买人,这些流民就能活下去?我这几天可是看得清清楚楚,每天都有七八具饿死的尸体被草席一卷就拉走,既然有一举两得的办法,为何不做?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是这么多人的性命!难道大哥你能指望浙江省政府和杭州政府的官老爷们伸出慈悲之手?”吴铭反问道。 方佑淳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也清楚如今是个什么样的世道,五年来北方各省灾难频发,不是水灾就是蝗灾,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灾民一路乞讨南下,流落到南京、上海、苏杭等富裕地区,特别是中原大战期间,整个江南灾民人满为患,仅杭州城里城外就聚集了七万流民,对此谁也没办法,可一时间他又无法接受吴铭的这种行为。 最后还是方大嫂实在,从收拾好的皮箱里拿出两张一千元的本省通票递给吴铭:“拿去吧,办快点儿,否则赶不上船了。” “等等!” 方佑淳叫住吴铭:“就算你买到人,怎么把人送到常山去?沿江各地路口码头都有保安团设置的检查关卡,你怎么过?” 吴铭苦笑道:“大哥你是明知故问,除了你在位时,衢州和常山两地可以做到军纪严明之外,整个浙江还有哪个地方的保安部队不收黑钱?不怕告诉你,这几个月毛良坞从衢州保安部队手里买到了近百支长短枪和大批子弹……你想想啊,连军人视为生命的枪都敢私卖,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你别看这些人贩子毫不起眼,可他们为了利益无孔不入,常人认为办不成的事情,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举手之劳,所以我只需付给他们三成定金,他们就会把我要的人送到常山境内交给我。” “小弟,你可千万不能大意啊!要是他们吞掉你的两千大洋,到时候你找谁去?”方大嫂担忧地问道。 吴铭笑笑:“嫂子,江湖自有江湖的规矩,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如果他们真有胆量把我的钱吞下去不办事,我就有本事让他十倍吐出来……好了,别担心,昨天我已经委托他们把十一匹马、五吨铁丝、十吨钢材和其他采购的工具一起运回常山招贤镇北码头,这桩生意另外算,等会儿把钱给他们就打发他们走,不会耽误我们上船。” 吴铭说完就走,显然是不愿意再与方佑淳纠缠。 方佑淳不可思议地望着妻子:“你说,这家伙哪儿来这么大胆?我现在对他越来越看不懂了,在杭州不到二十天,他不但走遍了整个杭州城,和数不清的工厂商铺老板见了面,还抽空约好老钟几个到钱江造船厂把事情办了,如今竟然找到这么些江湖上的牛鬼蛇神,悄悄做下人口买卖,要不是他缺钱,恐怕我们还被他蒙在鼓里,其他我们不知道的情况还不知有多少,无法无天了他!” 方大嫂也很担忧:“估计是跟毛良坞那帮土匪学坏了,你也看到了,毛良坞的土匪头子和畲族头人敢把儿子交给他带出来到处逛,这就说明那些人早把他当成自己人了,唉!你现在急也没用,回去再说吧,回去你把他牢牢拴在身边,时间长了估计能改掉他身上的匪气。” 下午三点半,方佑淳一家和吴铭师徒三人终于告别繁华而又混乱的杭州城,登上钟长庆的客船,逆流而上返回衢州。 钟长庆几个喜气洋洋地向老长官道贺,船刚离开码头就非要摆酒庆贺不可。 对此吴铭非常理解,老长官打赢官司东山再起,无疑是他们这些老部下最大的心愿和今后的仰仗,用扬眉吐气精神焕发来形容此时的他们也毫不为过。 庆贺酒宴直到太阳下山才结束,方佑淳被灌得酩酊大醉,让一群汉子抬回舱内安歇。 等大家都放松下来,吴铭便将之前准备好的礼物送到钟长庆等五人手里,感谢他们对自己的帮助和关照,谦逊地说今后恐怕麻烦诸位老哥的时候还很多。 钟长庆几个捧着昂贵的进口牛皮鞋,感动不已,他们都知道吴铭的本事和在老长官一家心目中的分量,当下再也不把吴铭当成外人,回去放好礼物就拉上吴铭到顶层甲板喝茶聊天。 闲谈中,拗不过钟长庆等人的强烈要求,吴铭只好简要地把方佑淳胜诉的经过告诉大家,话语中没有他吴铭什么事,功劳全推给方佑淳的老长官、蒋总司令身边的高参林蔚将军,以及平易近人雷厉风行的中央党部调查科长徐恩曾,听得一群重情重义的老兵连声感叹,庆幸不已。 第59章 人情似纸世事如棋(上) 潺潺的流水声中,一艘客船沿钱塘江自东向西逆流而上。 暮色慢慢降临,江上来往的轮船都燃起了灯火,西去的客船顶部高高在上的夜航灯把顶层甲板上喝茶聊天的一群汉子照得纤毫毕现。谈完杭州发生的事情,在吴铭巧妙的引导下,话题不知不觉间转到钟老大等人非常熟悉也引以为豪的船舶和航运上面。 吴铭很快便从大家的叙述中,了解到许多钱塘江流域水文情况、险要水域和关卡码头等信息,大家越谈越投契,浑然不觉两岸已经被一片黑暗所笼罩。这时候话题也越扯越远了,钟老大几个竟然为东北局势和江西大规模剿共战争长吁短叹。 夜航得打起所有精神,意犹未尽的几个汉子需要返回自己的工作岗位驾驶船只,不得不离开,唯独钟长庆谈兴正浓,他叫两个学徒安排好方大嫂一家和吴铭两个徒弟的晚饭,自己亲自下去端来三碟特色下酒菜和一坛酒,非要和对脾气的吴铭继续喝酒畅谈不可。 喝到一半,吴铭对衢州的工商业状况有了更多了解,于是趁此机会问个明白:“钟大哥,这么说起来,衢州的几个五金加工场和两个小船厂日子都不好过啊!” “可不是吗!” 钟长庆抬起独臂,擦擦嘴皮上油乎乎的胡子:“不瞒你说,城北那家最大的‘钟氏铁厂’就是我堂哥家开办的,十年前从打造农具铸犁头开始做,到了前年,已经有各种进口加工机器九台,师傅和工人近百人,不但能生产标准的螺栓螺帽、织机配件和马车轴,还能铸造铁狮子和庙里用的大铜钟,是衢州最有名的铁厂。可谁想……唉……” 钟长庆有些黯然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接着说:“这两年多来,东洋和西洋的进口货铺天盖地涌进来,质量相差无几,但胜在价钱便宜,挤兑得我那堂哥的厂子生意一天不如一天,要不是还能铸些犁头打些菜刀、柴刀什么的维持,恐怕早关门了!” “可怜我那堂哥,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两年前他还信心满满地撒出大把银子,牵头弄了个‘衢州工业专科学校’,拍着胸脯要为衢州培养工业人才,可如今树倒猢狲散,后悔也来不及了!” 吴铭听完脑子飞快转动,联想到方佑淳的军需仓库里那些进口机床,连忙端起酒坛给钟长庆倒酒:“钟大哥,衢州工业专科学校的老师和学生有多少人?他们现在还在吗?” 钟长庆与吴铭碰了一下杯,灌下一大口酒才叹道:“足足两百个年轻人啊,都散了!高薪聘请的先生全都走了,学生们有的回去跟亲戚朋友做点儿小买卖,有的只能回到老家去种田,最好的也就是当个铁匠……我那大儿子也在里面读了一年半,我让他到铺子里帮他娘打杂,城里还有十几个这样的年轻人,家境好的整天吊儿郎当混日子,家境不好的去码头当苦力的都有。” 吴铭沉思片刻:“钟大哥,你堂哥的五金厂大概值多少钱?” “现在剩下的也就是些旧机器,加上地皮值个五万就顶天了。”钟长庆很快反应过来,惊讶地盯着吴铭:“吴老弟,你啥意思?莫非想弄一个五金厂?” 吴铭也不隐瞒:“是有这打算,不过还没想好。” 钟长庆连连摆手:“这行沾不得、沾不得!不管你怎么干,都干不过洋货!老弟,老哥劝你打消这念头,跟着方长官好好干才是正经事……我看得出来,方长官对你很器重,这次官复原职,定会把你留在他身边,以老弟的满腹才华和堂堂相貌,一进去至少能混上个中尉副官,慢慢干,有的是发财机会。” 吴铭诚恳致谢,然后认真地征求意见:“你也知道,扔在军需仓库里的那些进口机床,一直是我方大哥心里的隐痛,这次回去后,他肯定要把落难前就计划好的军械修理所办起来!我在军事上帮不了他什么,但在这些事情上应该能出点儿力,所以我想请教钟大哥,能不能把原来衢州工业专科学校的学生重新召集起来?” 钟长庆眼睛一亮,随即又发愁了:“行是行,只要通告一出,至少能召回来大半,毕竟这批学生大部分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只是这年头遍地烽烟到处死人,只要日子过得去,没人愿意当兵啊!” “要是我不要求他们当兵呢?”吴铭问道。 “这就没问题了,不过,不当兵你敢让他们修枪?”钟长庆很好奇。 吴铭点点头:“钟大哥,麻烦你回去之后和你堂哥说说,如果他有兴趣,我想和他见个面,我有把握让他的厂子起死回生。另外,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尽快到嫂夫人老家弄回五十个老实的年轻小伙子,到时候我一次付清安家费,我要为方大哥练出一支精兵来,拜托了!” 吴铭说罢,抬头看看夜色已晚,站起来拱拱手,转回船舱休息去了。 钟长庆呆呆地望着吴铭的背影,想来想去除了钦佩之外,觉得自己的脑子怎么也不够用。 ###### 次日下午三点刚过,熟悉的衢州码头遥遥在望。 与吴铭在顶层甲板商谈大半天的方佑淳停止说话,看清码头上的情景,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头也不回地返回客舱中。 吴铭好奇地望向码头,发现码头上三十几名保安部队军官翘首以待,立刻明白方佑淳为何有这么大的反应了,心里对恩怨分明性格耿直的方佑淳感叹不已,考虑片刻,干脆直接下到一层甲板,找到钟长庆细细商量,钟长庆感慨良多,但还是答应下来。 告别钟长庆,吴铭快步登上二层船舱,也不管坐在铺位上脸色铁青的方佑淳,直接到方大嫂身边一阵低语。 方大嫂无奈地看着自己执拗的丈夫,点点头答应出面斡旋一下,不会让前来迎接的一群军官太过尴尬,否则对方佑淳今后没什么好处。 客船靠岸,旅客走了个干干净净,方佑淳请船上两个老部下帮自己包条机轮船直接返回常山老家,完了仍坐在铺位上默默地吸烟。 吴铭没办法了,只好坐下陪他:“大哥,你现在的态度不合适,怎么说司令部的军官是来迎接你的,虽然看起来有点儿势利,恐怕其中也有那么几个当初对你落井下石的小人,但今非昔比,最后你赢了,他们心里害怕了,你也该拿出点风度来!” “古语有云,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你还得靠这批人为你干活,退一步说,里面怎么也有几个和你关系好的老部下吧?说句难听点儿的话,为一时之气而令人因怨生恨,那就得不偿失了!” 方佑淳终于被吴铭的诚恳规劝打动,长叹一声站起来:“好吧!我下去见见他们……小弟,谢谢你的忠言!” 钟长庆和方大嫂仍在码头上和军官们客气见礼,方佑淳已经大步下船,消瘦的脸上挤出淡淡的笑容,站定后向围拢过来的昔日部下拱拱手: “诸位屈驾远迎,方某心中感激,只是,方某如今只是恢复名誉和军籍,具体干些什么还有待上峰命令,所以不方便留在衢州,只能说声谢谢各位!方某离家已久,家中父母殷殷期盼,方某心急如焚归心似箭,还请诸位多多包涵!” 众军官颇为意外,有的惊讶、有的遗憾、有的高兴、有的忐忑,可转眼间一张张脸又都挂着恭敬的笑容,七嘴八舌表示恭喜和理解,看得留在后面的吴铭唏嘘不已。 两位老兄弟请来的小柴油船很快靠岸,上船的踏板已经搭起,吴铭和满脸好奇的两个徒弟把所有行李搬到小船上,转身下船就看到钟长庆领着个三十出头的壮实军官站在前面。 没等吴铭致礼,钟长庆立即热情介绍:“吴老弟,这位是司令部作战科的马致斋马科长,保定军校八期骑科毕业,当年是老长官的参谋副官,也是我们过命之交的兄弟。” 吴铭连忙致礼:“马科长好!” “不敢当!马某应该先代军中弟兄感谢吴兄才是,哈哈!”马致斋抱拳回礼,对文质彬彬态度和蔼的吴铭非常客气,看来他从钟长庆那里对吴铭有了一定的了解。 吴铭客气地问道:“马科长是回族?” 马致斋爽朗地笑道:“马某祖籍陕西,家父原是光绪年间浙江绿营马军管带,辛亥年后就卸甲归田了,全家定居衢州已有三代。” 吴铭顿生好感,难得地露出笑容,一旁的钟长庆非常高兴,让两人以后多亲近亲近,然后一起去把向众人抱拳告辞的方佑淳迎上小船,在军官们和码头上数百民众的注视下徐徐离去。 第60章 人情似纸世事如棋(下) 小客船开出五里,所有人放松下来,方大嫂悄悄向吴铭致谢,说要不是吴铭说动方佑淳,还不知今天的场面会多尴尬。 坐在边上的方稚淳听完,故意板着脸睁着大眼睛上下打量吴铭:“你这人年纪轻轻的,怎么一肚子的人情世故?” “因为我的脑容量比你大,情商比你高。”吴铭没好气地扔下句话,抱起爬过来的小歆走到船头,和方佑淳一起吸烟聊天。 方稚淳苦思良久,最后才勉强弄清楚“脑容量”大概是怎么回事,气得连连跺脚,指着吴铭低声痛骂,气急败坏的样子把方大嫂和魁元两个逗乐了。 深夜十点,小船才走完九十多里水路到达常山,看到原本应该昏暗冷清的码头上灯光明亮,四百多保安团官兵早已等候,队列整整齐齐毫无声响,每一双眼睛都紧张地盯着徐徐靠岸的小船,此情此景令吴铭叹为观止。 方佑淳走上码头,扫了一眼昔日的老部下,再望向一张张熟悉的脸庞,禁不住连声叹息:“李嗣民,你们团长呢?” 满脸惭愧的中年军官连忙回答:“谢玉璋被抓走的第三天,张团长就找到门路调回义乌老家的县政府任职了,营连级军官也走了三分之一,他们都担心司令回来面子不好看。” 方佑淳连连摇头:“好了,好了,让弟兄们解散吧,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司令,三天前您复职的消息传来后,买下您祖宅的副县长夏维钧立刻找到属下,说什么也要属下将老人请回去居住,属下擅自做主,把四位长辈和几个丫鬟都请回祖宅去了,还请司令责罚!”团副李嗣民诚惶诚恐地汇报。 方佑淳在这点上没有丝毫客气,毕竟关系自己的祖宅,怎么也不愿意在自己手上失去,欣慰地道:“嗣民,回头我再好好谢你,不过现在你得先把弟兄们带回营房去,千万不能疏忽。” “属下明白!司令,马车就在前面,属下就不打扰司令了。” 矮壮的李嗣民带着惊喜和满足敬了个军礼,转过身跑到队伍前面一阵吆喝,领着四百余人跑步离开码头,他知道自己做对了,官职保住了,说不定还能高升一级。 距离县衙大院南面的方府大门还有几十米,远远看到大门口挂起的明亮马灯,听到声声哭泣传来,不知是李嗣民派人飞报还是怎么回事,四个老人全站在门口苦苦盼望。 方佑淳飞身跳下马车,一阵小跑冲到四个老人面前,“咚”的一声跪下连连磕头,方母和岳母两个迈着小脚晃悠悠上前,抱住儿子(女婿)的脑袋泣不成声,方父和岳父相互搀护满脸是泪,方大嫂抱着小女儿跑到老人身边哭喊爹娘,方稚淳蹲下扶着母亲哭成一堆,看得吴铭师徒三人心酸不已。 一家人哭哭啼啼回到正堂,双眼通红的两个丫鬟和两个婆子连忙端起茶托,请吴铭三人喝茶。 吴铭示意魁元和雷鹏随意,看到带着老花镜的方父在方大嫂父亲的引领下走过来,连忙放下茶杯恭敬行礼。 方父细细打量吴铭,拱拱手感慨致谢:“老朽代表方家一门,还有我亲家一家谢谢你啦!” “晚辈不敢当!恰逢其会,举手之劳,当不得前辈如此谬赞,两位前辈请入座。” 吴铭回礼完毕,恭敬地请老人入座,转向两个慢慢走来的老太太又是一番见礼,只觉得脑袋顿时大了一倍不止,要不是进城时方佑淳一家听说吴铭要住客栈差点儿翻脸,吴铭真不愿意到这里来,客栈远比这方府舒服百倍。 没坐多久,四个等候多时又哭喊了不短时间的老人精力不济,在儿女媳妇的苦劝下相继回房休息,吴铭三人被两个丫鬟领到西面的独立小院。 放下行李熟悉了下环境,吴铭谢绝两个丫鬟的服侍,客气地请丫鬟离去之后,便拿出毛巾香皂,领着两个徒弟来到小院边上的井口边,退下衣裤只穿大裤头,提起水相互浇到脑袋上,好好洗了个澡才回到房里休息。 两个丫鬟深怕服侍不周,一直躲在小院门外偷看,很快将看到的一切急报方大嫂。 方大嫂知道吴铭和两个壮小伙的野脾气,只是笑笑没有说什么,吩咐两个丫鬟到厨房看饭菜做好没有,要是做好了快把吴铭三人请来吃饭,急急赶回到现在晚饭都还没吃呢。 吴铭三人在满桌菜肴周围坐下,正堂的西洋挂钟正好敲响,不知不觉间已经是凌晨一点了。洗漱完焕然一新的方佑淳歉意地举起酒杯:“一点就一点吧,不管了,先填饱肚子再说,我们来碰一杯!两位小伙子,在家里别客气,能喝就放心喝!” 喝完酒刚提起筷子,梳洗完毕换上一身白色旗袍的方稚淳也跑来凑热闹,端起碗偷偷瞄了吴铭一眼就低头扒饭。 “大哥,你这祖宅真够大的。”吴铭笑道。 方佑淳微微叹息:“失而复得,幸运啊!这座祖上留下的院子占地五亩有余,三进两厢前后花园,你们住的西院原是我弟弟的院子,他不在之后就没人住了,要是你不嫌弃,以后就住那儿吧。” 吴铭没搭这话:“大哥,过几天恐怕你得回衢州了吧?” 方佑淳点点头:“是啊!最迟十天,省里的任命就会到达,任命一到就得赶去衢州。这两天你抓紧时间回毛良坞告别一下,快点儿回来,和我一起去上任。” 吴铭慢慢放下碗筷: “大哥,我至少需要半个月的时间才能去衢州……你知道,我在杭州买了不少货物,还有五百流民,不安排妥当不放心。还有我和你说过的煤矿和萤石矿,我要写出个章程,让他们严格按照章程开采,否则容易死人。” “再就是村里的学堂……流民中有我特意买回来的几个有文化的先生,其中一个是失去丈夫的女先生,她带着两个尚不到五岁的儿女,这女人有见识,也很坚强,去年她和教私塾的丈夫一家五口,从归德随难民潮流落到杭州,路上两个老的病死了,她丈夫在浦口车站跟饿疯了难民一起扒车抢米,结果被军警开枪打死了,她硬是带着五岁的孩子走到了杭州!” “我很佩服她,也可怜她,打算让她来当村里学校的校长,很多事情都要我亲自去安排妥当才行。” 方稚淳当即热泪盈眶,呆呆望着吴铭满怀敬重。 方佑淳心里也不是滋味儿,点点头默许了,看到吕魁元两个不知所措的样子,便问吴铭:“你打算怎么安排魁元和雷鹏?” 吴铭拿起酒瓶给方佑淳斟酒:“记得你答应过我,由我全权负责军械所,还给我一个连的编制做护卫,所以我打算带着他们俩,再找一些新兵慢慢训练……至于教导队,我会尽快写出一套章程,由大哥责令司令部有关人员审议,然后另行组织人马加以训练,我这门外汉就不参与了。” 方佑淳点点头:“也好,既然答应你了,我定会遵守承诺,不过我只能给你六个月时间,到时候我倒要看看你做成什么样子,来,喝酒!” 第61章 都是被逼的 吴铭只睡了四个多小时天已大亮,他心里揣着诸多事,想睡也睡不踏实,只好起床端上铜盘出门洗漱,刚出门口就看到两个小丫鬟站在台阶下恭敬施礼,显然是等候已久了。 “有事吗?”吴铭客气地询问。 “没事、没事,是大奶奶吩咐我们两个来服侍少爷的。”圆脸黄衣的丫鬟连忙回答。 “少爷?” 吴铭回味过来,摇摇头走向水井,两个丫鬟看到吴铭不冷不热的样子,犹犹豫豫不敢过去。 屋里的魁元和雷鹏像是被谈话声惊醒,很快拿着毛巾牙刷跑出来,到井边和吴铭一起洗漱,眼睛却直勾勾盯着屋子,看样子被进屋收拾整理的两个漂亮丫鬟吸引了。 回到房间,整个室内已经整理得干干净净,两个丫鬟把吴铭三人换下的脏衣服收进铜盆要拿走,吴铭连忙吩咐:“把衣服放下吧,我们等会儿就走。” 两个丫鬟很意外,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办好,最后圆脸的丫鬟怯生生上前半步:“少爷,大少爷和大奶奶没说少爷要走。” “没关系,等会儿我会去和他们说,没你们什么事,谢谢了!”吴铭转向两个徒弟:“魁元、雷鹏,收拾行李,等我打声招呼回来,我们就离开。” 吴铭说完,扣上衣领上最后一颗扣子,大步前往前面的正堂,意外地在中院过道里碰到方稚淳,问声好没停下脚步。 “等等啊!你干嘛去?”方稚淳大声喊起来。 吴铭不愿意和这个大小姐纠缠,仿佛没听见一样,穿过走廊从左边门口迈入正堂,却发现正堂两边的十二张会客椅上,坐满了军人和身穿中山装的官员们,两排官员身后还站着二十几个没资格坐下的小官,吴铭几乎想都不想立即退出去。 “怎么不敢进去了?”跟来的方稚淳把吴铭堵在走廊上笑问。 吴铭也不在意:“方姑娘,麻烦你带我去向老人家问安吧。” 方稚淳的脸色顿时好看很多,温柔地对吴铭解释:“先别去了,一大早几个老人就被一批批不请自来的官员烦死了,刚回去躺下休息,我大哥从起床忙到现在,还吩咐我不要板着脸,说什么抬头不见低头见,既然人家登门拜访,怎么也得有起码的礼貌。” “和以前相比,大哥像是变了个人,可我爸很高兴,夸我大哥开窍了,我真纳闷,嫂子悄悄说这是你一路开导的结果,我才知道是你作怪。” 吴铭四处看看:“方姑娘,既然这样就不打扰了,村里事情多,我们等会儿就走,麻烦你转告几个前辈和大哥大嫂,以后有时间我们再登门拜访。” “哎哎!不许走!” 方稚淳一把抓住吴铭的手,急切之下整个人撞进吴铭怀里,吴铭推也不是,扶也不是,只能轻轻后退半步。 方稚淳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松开手,白皙的脸蛋瞬间通红,抬起头见吴铭没说句话转身走了,气得她紧咬丹唇,呆滞片刻,含着泪跑回自己的小院。 吴铭师徒三人不再耽搁,悄悄穿过后院很快找到后门,叫过站在菜园里惊讶观望的两个下人交代几句,便从后门离开。 走进狭小的巷子,吴铭四下观望片刻确定方位,带着两个徒弟一直向东,走出巷口就到热闹的东河街,惊讶地看到久别的兄弟老六满脸惊喜地迎上来。 “六哥你怎么在这儿?不会是专门等着的吧?”吴铭笑问,魁元和雷鹏亲热地上去叫六叔。 “可不是吗?前几天接到你托人从杭州带回来的信,我们就准备好了,可我们这身份,怎么敢进方府大门找你?所以只能在外面等你,知道你今天肯定要出来找我们,三哥就在方府前门等着,让我在这边,刚才看见你的时候,我就叫人去通知三哥了。”老六亲热地拍拍魁元和雷鹏,黝黑的方脸上全是开心的笑容。 “走吧,到招贤镇码头去,估计几百人口快到了。”吴铭笑道。 老六说等等,左右看看把吴铭拉到斜对面的茶馆,上到二楼要了个靠窗位置请吴铭坐下,等店小二端上茶壶和几样点心,三当家李琨就风风火火到来。 吴铭几个和李琨打完招呼,不客气地抓起糕点猛吃起来。 李琨乐了:“诺大一个方府,没给你们吃饱?” “根本就没吃,我们是偷偷跑出来的。”魁元嘴里塞满了食物,说话瓮声瓮气的。 李琨早已看到一批批文武官员进入方府拜访,此刻见到吴铭就知道他怎么想,心中对吴铭这种贫贱不能屈、富贵不能移的英雄气概钦佩不已,从未有过的亲切感瞬间遍布全身。 李琨压低声音恭敬通报:“铭哥,前几天接到你的信大家高兴坏了,所有弟兄都动了起来,师爷带人在村子西面的缓坡下搭建起五排木房子,雷鹏他爹和几个山寨头人得知要有几百人到来,二话不说就带人前来帮忙,商队也从芳村和招贤镇买了几万斤粮食备下,马圈也修好了,估计大哥他们中午时分就能赶到招贤镇。你看看,我们什么时候把钱还给方家?还有这几百灾民的户籍,估计还得麻烦你出面办理。” “这些都没问题,等安顿下来再说吧。”吴铭拍拍手,喝下口茶,点燃支烟问道:“钱够吗?” “还够,不过剩下的也不多了,搬来这几个月,建房子、卖粮食、修路、修码头、种田开荒,还有开矿和买了一批枪支弹药,花去不少钱,算上需要还给方家的五万多,剩下的现钱大约十万左右,师爷说这钱得留着以防万一,轻易不要再动,可惜那五大箱子的古董字画,一时半会儿不能变现,不过等订造的两条船回来,我们就能把煤炭和萤石卖出去,到时候就不用为钱发愁了。”李琨笑眯眯回答。 吴铭良久不语,虽然情况比他预料的好,吕师爷和吕正德也比他预料的要大方得多,可是接下去的建设计划需要大笔钱。 如今看来,不能再从吕师爷手上要钱了,方佑淳这边也不行,因为落难时他家连祖宅和田地都卖了,可想而知方家也没多少储蓄,下去还得将亲朋好友资助的款项还回去,这么一算,短期之内除了安置灾民,尽快挖矿出售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办法可想。 看到吴铭愁眉紧锁,李琨哪里还不知道他心里的苦闷? 这段时间花钱如流水,几位当家的也是满脸愁容长吁短叹,要不是已经安顿下来,获得了合法身份,恐怕众弟兄已经惶惶不可终日了。 不知不觉,吴铭的眼神突然变得很奇怪,李琨心里没来由“咯噔”一下:“铭哥,你这是……” 吴铭掏出十几个大洋递给吕魁元:“你们几个赶快去买几箱肥皂,剩下全买毛巾,快去快回,完了还要赶路。” “是。” 吕魁元和雷鹏等人快步离开。 把两个小伙子打发走,吴铭飞快扫一眼空荡荡的茶楼,悄悄前移,低声问道:“三哥、六哥,前些日子在村里闲聊的时候,我听你们俩说过,招贤镇最富有的不是传承百年的樊氏家族和毛氏家族,而是坐落在北岸仙人山下的正觉寺,还说租借寺庙土地的佃农不下千户,樊家和毛家的田地加起来都没正觉寺多,对吧?” 李琨和老六吓了一大跳,只觉得心脏狂跳热血翻涌,做梦也不敢想知书达礼的吴铭,竟然比他们还狠。 这段时间他们知道山寨花钱太大,储蓄大减,因此没少打主意想重拾老本行,还和两位当家提议是否悄悄到衢州附近干上几票,但是从没想到要动眼皮底下的任何一个地方,更不会去想香客云集、富得流油的正觉寺,原来比任何高门大户都有价值,如今听吴铭这么一问,两人恍然大悟心跳加速。 吴铭看到李琨两个脸色数变,以为他们不敢冒犯佛门禁地,只好轻轻一叹,打算再想别的办法。 哪知李琨很快目光炯炯地盯着吴铭,声音干涩还有些发抖:“铭哥,我从来没听到过有谁对寺庙下手的,这么多年来江湖上宁愿黑吃黑,也没人想到要去动寺庙,估计都和我一样怕下地狱,如今看来,富得流油的正觉寺值得一搏,干好了这一票能吃十年啊!只是、只是这心里,唉!废话不说了,铭哥,只要你敢领头,我李琨就敢豁出去!” 吴铭忍不住笑了:“这事等见过吕大哥和师爷再说,只要两个当家的点头,其他的都不是问题,不过要干就得快点,争取在我那方大哥上任之前动手,而且还要严格保密,做得干干净净才行,否则会很麻烦,说不定事后的麻烦会落到老子头上呢。” “啊?这怎么可能啊?” 李琨惊愕不已,老六也百思不得其解。 吴铭低声解释:“我那方大哥因祸得福,估计还能升一级,十天之内就要返回衢州,担任浙西保安司令,并奉命重组辖区内各县保安部队和警察局。我被他说动了,去当他的副官,兼任军械所所长,所以说不定这等大案的查处责任,到时候会落到保安司令部头上。” 李琨两人满脸震惊,老六结结巴巴地问道:“铭哥你、你、你要离开我们啊?” 吴铭耐心解释:“怎么会呢?毛良坞也有我的心血和牵挂啊!我不但不会离开弟兄们,还要把毛良坞建成个富裕的镇子,让父老乡亲平平安安过上富足日子,还要为毛良坞争取民团番号,让弟兄们堂堂正正地扛着枪做生意!” “放心吧,我已经有了全盘计划,除开已有的煤矿和萤石矿,打算再办木材加工厂、洋灰厂和五金厂等等,只有这样,毛良坞的日子才能富裕起来,但这需要大笔金钱投入,所以只能铤而走险了……都是被逼的,不然谁愿意去偷去抢去杀人?对吧!” “那是!就拿两位当家的来说,当年要不是衢州孔家蓄意陷害,他们怎么会落到满门被害的地步?还有我们这些弟兄,要是能过上平安日子,谁愿意上山落草?都是被逼的啊!”李琨极为感叹,完全同意吴铭的说法。 这回轮到吴铭吓了一大跳:“衢州孔家?怎么回事?民国之后孔家算个屁啊?怎么没听谁和我说说?” 李琨无奈地摇摇头:“这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我知道的也不多,只知道大哥祖上是从北方过来做官的,老吕家的祖籍是河南洛阳,南下做官定居衢州已有五代了,直到宣统元年出事之前,他们老吕家还是官宦世家,至于为何变成现在这样,等见了面你自己去问,他们说起来比我清楚。” 吴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就走吧!” 第62章 人心都是肉长的(上) 初秋的水量仍然很充沛,估计是上游下暴雨的缘故,水流的流速比之前几天快了很多,从常山城东码头顺流而下,一个半小时就走完四十里航程。 招贤镇的大码头位于南岸,所以吴铭等人远远看到吕正德等一大群弟兄站在北岸挥手都无法靠近,还得与众多乘客一起在南岸客货大码头下船,之后一群人加上在常山城采购的诸多物品再花两个大洋,雇条渡船过江才登上北岸简易码头。 吕正德看清自己儿子的一身打扮,顿时目瞪口呆,一时竟然忘记了和吴铭打招呼。 吕魁元身材本身就高大,此刻身穿笔挺合身的藏青色青年装,乱哄哄的长发变成了比板寸稍长的整齐发型,加上这大半个月来行程千里见识大增,原先憨厚迟疑的举止早已消失,整个气度都在悄然无声中改变,显得格外的成熟自信。 他看到老爹傻乎乎张着大嘴,岸上一群叔叔对他和焕然一新的雷鹏啧啧称叹,英俊的脸顿时变得通红。 吴铭心里对这个效果非常满意,他拍拍吕魁元的背,哈哈一笑跳上码头,与闹哄哄的弟兄们打招呼,这才让吕魁元和雷鹏少了些扭捏。 谈笑中,几声语速奇快的土语大声传来,吴铭和弟兄们连忙转头望去,发现雷鹏的老爹雷琪一面围着儿子转,一面惊呼,脸上的丰富表情绝不比刚才的吕正德逊色,逗得大家哄然大笑。 吴铭笑完上去和雷琪见礼:“大哥不用这么大声说话,看你把儿子吓得不敢抬头了。” 雷琪一把抓住吴铭的手:“兄弟,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你太宠孩子了,看他上上下下这一身新衣新鞋,起码花掉五个大洋啊!老子活了大半辈子都没他这么风光,败家啊!败家啊!” 众弟兄再次大笑,吴铭却收起笑容认真地说道:“大哥,既然你把孩子交给我做徒弟,我这个师傅就有权利决定他穿什么衣服吃什么饭,对吧?” 其实雷琪短暂的惊讶过后心里非常满意,闻言嘿嘿一笑顺坡下驴:“我也就是骂两句,担心他不懂得深浅,嘿嘿!不过看来效果还不错,穿上这身好看的衣服,整个人都变了个摸样,顺眼许多……像个男人了!” 众弟兄又是一番恭维,对两个小伙子气度上的巨大改变赞不绝口,可具体变在哪里谁也说不上,只是感觉两个小伙子成熟稳重多了。 吴铭拉上吕正德到一旁低声交谈,得知送马驹和钢材等货物的船还没到,吴铭也不着急,叫过李琨低声询问:“三哥,这个码头是谁的?能不能买下来?” 李琨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其实我早有这想法,前一段时间悄悄问过了,属于东面朱家村朱三老爷的产业,原本这儿也是渡口码头,因为前年接连下了四十几天的大雨,这江水和北面流下的乐源溪水势暴涨,冲坏了这个码头,加上这个地方位于两水交汇处,水流湍急,船只不好停靠,于是朱三老爷又在下游河湾修了个新码头,这里就没什么人用了,估计两百大洋能盘下来。” “要是再加上周围这几十亩空地呢?”吴铭又问。 李琨目测了一下:“顶多三十亩地,河边坑坑洼洼的烂泥地不能算,花不了多少钱,哪怕按照眼下一亩上好水田十二块大洋来算,估计加三百大洋就到顶了。” 吴铭望向吕正德,吕正德仔细打量四周,再看看东面的河口和前方的破码头:“我们是该在这地方有个自己的码头了,否则今后运煤炭和矿石下来没地方堆放,只是不知道你要建成什么模样,要是不超过一万大洋,我现在就能拍板。” “估计用不了。” 吴铭非常高兴,指着四周道:“你们看,这码头的基础不错,地面平整夯实,再建几排库房和几座住房,花不了多少钱……花钱最多的是扩建码头,看眼下这模样,需要打下一排桩子固定岸基,挖去五十米堤岸的淤泥,再将洋灰和碎石搅拌浇筑的预制件吊下去对齐摆放,上面用石条和混凝土加固平整,按照十米距离埋下五根铸铁桩子,就是个宽阔结实的大码头了。至于今后是否装吊机,等赚钱了再说吧。” 吕正德听完爽快地同意下来,三人沿着河口堤岸来回走了一圈,听到几个弟兄大声喊开饭,这才回到码头纵深的农家酒肆,一边喝酒一边等船到来。 ###### 太阳下山,六艘装上柴油机的大木船才姗姗来迟,两名杭州青帮小头目没等靠岸就跳上码头,与拱手迎接的吴铭等人热情见礼。 吴铭将吕正德和李琨介绍给姓陆的青帮头目,然后礼貌地将两人领到小酒肆里喝茶。 姓陆的青帮头目身材精壮,国字脸大鼻子长得颇为豪气,只是一双狭长的眼睛和飞快转动的眼珠子影响了整体感官,显得有些阴鸷奸猾。 姓陆的非常客气地依足江湖规矩回礼,这才大马金刀地坐下,没喝茶就向吴铭诉苦:“水太急了,装马匹和钢材的船提前一天发船都赶不及,最后竟在衢州下游被我们赶上,可不知为何,进入衢州江段没多久,突然多了两道关卡,六条船就多花了八百大洋啊!” 吕正德和李琨顿时黑下脸,吴铭却无所谓:“没事,多出来的陆兄说个数,小弟如数支付就是了。” “好!吴老弟果然豪气,与你做生意就是爽快,陆某没看走眼,哈哈!这份情义我陆某记住了!山水有相逢,今后大把合作机会,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吴铭的表态和姓陆的一句话,堵死了吕正德两个讨价还价的机会,姓陆的趁热打铁,站起来请吴铭和吕正德到码头看看,走出去的时候悄悄靠近吴铭,低声说货物已到地头,下面就要麻烦吴铭了。 吴铭知道他顾虑什么,点点头不再啰嗦,大步走到码头上观看卸货。 雷琪领着儿子和吕魁元等几十人和近百村民卸货,老六带领十几个弟兄指挥难民下船,然后把难民领到小酒肆周围,临时请来的数十名村妇已经在临时垒起的火灶上做好了十几大锅饭菜。 没过多久,老六跑到吴铭和吕正德身后低声禀报:“数了一遍,不止六百人,足足八百二十五人,而且光女人和孩子就有三百多人,数目不对啊!” 吕正德气得不行:“我刚才还纳闷儿呢,怎么这么多女人和孩子?都是些光吃饭不干活的主,这不是坑我们吗?嘛逼的,姓陆的不守信用,我找他去!” “慢!” 吴铭一把拉住恼火不已的吕正德:“大哥,你跟我来……六哥,什么也别说了,你去跟三哥说一声,按清单点清所有货物就行,人交给我吧。” 不管吕正德怎么问,吴铭都不答话,将他拉到难民中间四处寻找。 近半难民在杭州城隍阁就已认识要买他们的吴铭,恭敬让路的同时,纷纷向吴铭行礼。 第63章 人心都是肉长的(下) 吴铭什么也顾不上,不一会儿就找到要找的人:“李先生、李先生,一路上辛苦了!” 被吴铭称为李先生的憔悴女人连忙站起,忙不迭地向吴铭鞠躬行礼:“吴先生,终于见到您了,见到您我们就安心了!” 吕正德惊讶地打量眼前这个身形消瘦、乱发板结、衣衫褴褛、面目焦黄的女人,怎么也不敢相信这就是吴铭吃饭时所说的女先生,张张嘴想打个招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目光很快就转向死死抓住女人裤子躲在后面的两个孩子身上。 望着两个瘦成皮包骨的惊恐孩子,以及孩子破烂衣衫上白茫茫一片虱子,吕正德善心大发,心酸不已,早已把要找人贩子论理的念头抛到九霄云外。 吴铭暗暗松了口气,顾不上陆续围上来探听消息的众多灾民,上前半步,低声向女先生介绍: “李先生,这位就是我们毛良坞的村长,姓吕,大名吕正德,之前我和你提过的另一位吕先生因为要给大家盖房子,所以没能来迎接大家,到了村里就能见上面。” 李先生非常得体地深深鞠躬,用略带山东口音的官话恭敬地说道:“吕村长,给您添大麻烦了!要是我们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您老尽管说,我们都听您的。” “好说、好说!先吃饭,吃饱再说。”吕正德回个礼转身就走,吴铭向四周点点头跟了出去。 回到码头上,吕正德长吁短叹连连摇头,深有感触地对吴铭说道:“我明白你的心思,什么也不用说了,女人多孩子多我们养着,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总不能见死不救,对吧?唉!” “对不起大哥了,是我自作主张带来的麻烦,虽然我不知道突然多出两百多个女人孩子是怎么回事,但是我能接受。你也看到了,这个姓李的女先生是非常好一个人,是个难得的有文化的好女人,我相信她定能帮我们把所有孩子都教好!” 吴铭接着把这女人的悲惨身世详细告诉吕正德,听得吕正德时而悲叹,时而跺脚,最后忍不住转过身望向那群乱哄哄的灾民。 这下吴铭终于放心了,见到一个弟兄急冲冲跑来,连忙上去问出了什么事? 那位兄弟捂着流血的手臂大声诉苦:“是你的那匹癞子马发疯踢的……那马下船后谁都不让靠近,人一靠近就踢就咬,你快去看看吧!” 吴铭连忙跑向惊呼不断的码头东面,绕过两个大喊大叫的弟兄,跑到不停嘶叫剧烈跳跃的马儿面前,对着马儿连声呵斥。 令人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 发疯的马儿四蹄落地后再次腾空,在空中转了半个身子,落下时马头正好对着吴铭,长嘶一声便缓缓走向吴铭,任由战战兢兢的吴铭上前抓住马嚼子,随后像个孩子一样把满是疤痕的脑袋贴到吴铭身上,赤律律低声哀鸣起来。 吴铭在一片惊愕的目光中,爱惜地轻抚马儿的脑袋,马儿抬头去拱吴铭的脸,吴铭也不躲开,抱着马脖子低声安慰起来,不一会儿便将马牵到小酒肆侧后,拿出半木盆提前备下的精料放到地下,然后问店家要来个木桶,到江边打来桶水,开始给马儿擦身。 码头上,吕正德和李琨等弟兄惊讶地说个不停,谁也看不出这匹身材普通、全身长满癞子的花斑马有什么好,唯一能入眼的只是马腿骨节稍粗、马蹄较大,其他的无论头风、骨架、身形等方面,都没有任何可取之处。 最后还是李琨的总结获得一致认可:“马这种畜生也有脾气,估计是这匹癞马恰好对了铭哥的脾气,所以它才会这样认主……今后恐怕除了铭哥一个人,谁都无法驯服它了,只是不知铭哥怎么会看上这匹似乎一无是处的癞马?” 灾民的议论则完全不同。 也许是灾民和癞马处境相似的原因,绝大多数灾民都喜欢这匹癞马,赞它通灵,懂人性,说到最后越传越邪乎,这匹不到两岁的癞马竟然成了千里马,几乎所有灾民都相信,只有吴先生这样的好人才能驾驭它。 ###### 八百多名灾民的到来动静实在太大,想瞒都瞒不住,短短数小时整个招贤镇都在热议这事,说什么的都有,不少人还特意赶来看热闹。 吴铭和吕正德等人商量之后,也不管人家信不信,干脆堂而皇之地对外发誓:“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也要将祖宗留下的毛良坞建成人间乐土!” 可是问题又来了,无论怎么解释,怎么请求,没有一个船家愿意进入毛良坞方圆二十里范围,最后好说歹说还加钱,才有七个船家愿意结对而行,把三百多妇孺和上百吨的货物送到芳村码头,再往北走谁都不愿干,好在招贤镇到芳村还有条可以勉强走马车的沿河道路,这才没有耽误事情。 吴铭和吕正德等人不敢再让八百多灾民停留太久,一是天气渐凉停久了容易生病,宁愿让灾民一鼓作气继续赶路,也不能让他们放松下来;二是再不走的话影响太大,说不定明天县警察局的警察和当地民团甚至地痞流氓就要过来找麻烦,所以灾民吃完一顿饱饭休息完毕,就在毛良坞人的带领下,打着火把,浩浩荡荡向北进发。 次日下午五点,八百多灾民累个半死才走完百里路程,有家有口的统一安排住在村西路旁第一排房子里,女人孩子获得最好照顾,住进溪边最好最方便的第二排,孤身汉子只能五十人一间住后三排,吃饭、发衣服肥皂等等琐碎事务,自有吕正德和吕师爷的两个婆娘带着一群女人负责安排。 姓李的女先生和另外两个能写会算的老先生获得特别优待,住进了吕师爷在村公所边上建起的三座小木楼,三家人对此诚惶诚恐感激不已,同时也明白自己身上的担子有多重了。 所谓村公所,其实就是建在二十几栋民居前方、原本用来开会的两层宽敞木楼,自从建成后没开过一次会,如今成了村里的学堂。 李先生和两个孩子住在最靠外的第一栋房子,吴铭提着个装有香皂、毛巾等日用品的木桶到来时,两个孩子正在屋子后边惊讶地拨弄水龙头,弄不清哗啦啦流淌出来的水是从哪里来的。 入夜时分,吴铭的两层小楼人满为患,他费尽口舌才把大部分弟兄打发走,随即简要地向吕师爷几个通报此次出行的前前后后,最后征求大家的意见: “如果大家愿意,过几天就开始组建属于毛良坞自己的民团吧……我建议把雷琪大哥这样的畲族汉子拉进来,浙西保安司令部的批准公文我来负责办理。” 好不容易弃恶从善过上幸福安宁日子的吕师爷、吕正德等人哪里还不愿意?听完顿时乐开了花,李琨和老六等人已经开始憧憬两艘机轮货船到来后的风光日子了。 第64章 风高月黑 商议完民团组建事宜,吕师爷颇为自得地向吴铭通报自己的成绩:“三个石灰窑每三天出一窑,够用了,和四个畲族头人在北面东山岭下合办的三座大砖窑也烧出了红砖,五天一窑两万块好砖……” “还别说,按照你画的图纸建窑,再用煤炭烧砖,远比用老办法烧砖省多了,等收完粮食,我再集中人手建几排红砖楼房,地方选好了,就在码头西边的缓坡上,新来的壮劳力先别开矿,都去开荒修水渠,争取在来年春耕之前,再弄出两千亩田地来,不然这么多人,吃饭都成大问题。” “这点儿砖远远不够,我敢说用不了多久,我们的红砖就能卖到招贤镇去……再建几个砖窑吧,畲族各山寨有的是闲人,东山岭下有的是泥土,二十年都用不完,东西两条小溪又是长流水,这么好的条件去哪儿找?北面的头人们不是埋怨我们不公平吗?给他们机会,教会他们自己干,烧好砖卖给我们,不用什么事情都得我们自己来干,利益均沾才能更好地发展。”吴铭不容商量地说出自己的意见,很快获得大家的首肯。 时至半夜,所有的琐事讨论完毕,吕正贤、吕正德、李琨、老六赵富临和老七张东宁开始与吴铭进行罪恶的谋划。 次日一大早,熬了一夜的李琨和张东宁便领着商队悄然出发,双目赤红的吕正德顾不上吃早饭,召集七个身手高强的弟兄包括自己儿子,带上清一色的短家伙,一头扎进东面的深山里,按照简单堆砌的正觉寺地形满头苦练。 师爷吕正贤迈开沉重的双腿,领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婆娘赶往西边安抚灾民,分发粮食、衣物、农具和锅碗瓢盆。 吴铭小睡三个小时便起床,“呼噜噜”喝下两大碗肉粥,开始埋头疾书。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 三日后的下午,六个头领再次聚到吴铭的小楼上,看到放在桌上用粘土制作的微型正觉寺沙盘模型,让吕正德和提供草图的李琨等人将吴铭惊为天人。 吴铭也不客气,拉住李琨和张东宁细细核对,根据两人的补充和更正,修改了寺庙后院和药师殿的几个小地方,开始向大家介绍自己的想法。 众人听完齐声称赞,吕正德感叹说活了大半辈子,从来不知道入室打劫竟然还可以这么干!自负江湖老鸟的师爷吕正贤也终于低下骄傲的脑袋,心悦诚服地向吴铭逐一讨教。 吴铭最后总结道:“大家的担心很有道理,但我认为,只要按计划做,我们这一票就不会因为灾民的到来而成为众人怀疑的目标。其次,这两天商队送回来的报纸大家都看到了,如果我估计不错的话,本月下旬之前,驻扎东北奉天的东洋军队就会发难,弄不好整个东三省都会被东洋军队占领,届时定将全国震动,所有的目光必定都转向东北,转向南京中央政府,接着恐怕就是全国大乱!” “试想一下,到时候谁还顾得上我们这小地方区区一个土匪抢劫的破事?退一万步讲,哪怕衢州专署立案调查,东面天台山、西坑岭一带方圆百里,不是还盘踞着大大小小七个臭名远扬的山寨吗?那片地方属于衢州、建德和淳安管,我估计所有的怀疑,都将会转到那些悍匪身上。” 听完吴铭的详细解释,众人虽然不知道吴铭对于中日两国关系未来走向的判断从何而来,但却觉得很有道理,心中的担忧逐渐化解,一个个很快打起精神进入角色。 李琨指向微缩模型前方临近大路的小院子: “根据我们暗查,寺里的方丈、知客僧和前村的陈大善人交情很深,每到初一、十五,或者佛诞节日,陈大善人都会到庙里帮忙记账,而且招贤镇的地痞流氓中流传着一些闲言碎语,说这个陈大善人恬不知耻,时常拐带周围穷人家的女子到他那里,名为帮忙,实际上是给正觉寺的酒肉和尚拉皮条……所以我觉得,先从陈大善人身上下手是对的,能省去不少寻找财物的功夫。” 吕正德双眼睁亮:“陈大善人的院子有没有庄丁护院?” “有,但弄不清到底有多少……估计护院不到十个,至于庄丁,倒是不用太过担心,陈大善人府上的庄丁大多是周围几个村子招募的二流子,晚上都回自己家里住,平时吊儿郎当走鸡跑狗,农忙时就替主家四处走动,放高利贷或者催收租子,什么坏事都干,前一阵子还到北码头敲诈过我们商队,听我们说是毛良坞的,又见我们腰里都藏着家伙,才有所顾忌……这些家伙全都是些狗仗人势的花把势,不用担心。”性格细腻的张东宁回答。 众人看向沉思的吴铭,不知不觉已经把吴铭当成了主心骨。 吴铭逐一询问谁还有话说?看到大家都闭上嘴巴,就指着微缩模型进入正题:“动手时间不变,现在立刻着手进行准备,带上杭州买回来的几个美国手电筒,夜里悄悄出发,要是明天有人问,正贤大哥负责解释,就说我们到北边山里会畲族头人,商量办砖厂和木器厂的事情去了。” “放心吧,这阵子近千人刚刚安顿下来,村里忙得天昏地暗,谁有心思问这个。”吕师爷毫不在意地回答。 吴铭拿出自己绘制的粗略地图摊开:“今晚走东面这条废弃多年的山路,之前东宁领人探过几趟,虽然翻山越岭很不好走,也多出二十五公里左右,好在沿途没有村子和人家,天亮前我们应该能走到仙人山北面八公里的大岭山下……” “不管那个地方有没有人家,我们都得悄悄躲起来睡上一觉,等到天黑再继续南行,这段路周边有十几户人家,道路应该好走,最多只需两个小时,就能摸到陈大善人家的院子后面。具体的情况到时再说,现在说也没用,大家心里有数就行。” 大家频频点头,认为这样的安排非常妥当。 吴铭接着吩咐:“回程就得麻烦正贤大哥了,不管我们是否得手,大哥你都要在后天中午之前,悄悄派十几个心腹弟兄到大岭山北面的梨花坳接应我们,因为山路太陡不能走马,所以派去的弟兄需要身体强壮的,除了武器什么也别带,要是等到天黑还不见我们回来,必须马上离开梨花坳悄悄返回,决不允许任何人去找我们!” 吕正贤幽幽一叹:“以前十五年我们都白活了,要是当初我们知道这么干,眼下也不用为几个钱发愁了。” 众人连声附和,对心思缜密算无遗策的吴铭钦佩不已。 吴铭哪里还有时间想这些,当下把在座每一个人的职责和任务安排下去,这个时候他已经顾不上什么面子的问题,该说就说,该提醒就毫不客气地指出,最后还说出“不管什么原因,要是谁出了问题,谁就是村里近千口老老少少的罪人”这样的狠话。 大家头一次看到吴铭如此严苛,全都收起轻慢之心,全神贯注认真对待,土匪头子吕正德和天生的探子李琨还来来回回商议所有的细节,包括路上带什么吃食方便、用哪种抓钩和绳子更利索等等,事无巨细面面俱到。 第65章 毫不留情 凌晨四点刚过,吴铭一行十七人马不停蹄一夜急行,刚翻过正觉寺以北十二公里的梨花坳,便惊觉山风刮起群山浮动,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倾盘直下,本就朦朦胧胧的群山变得漆黑一片。 队伍中前后三支手电筒刚换过一次电池,明亮的光柱仍旧无法透过厚厚的雨幕,十七人在山野中避无可避,全身湿透,吕正德急问是否先找个地方避雨?立刻遭到吴铭的否决。 又累又饿的弟兄们只能放慢速度,在湿滑狭窄的崎岖山道上缓慢向前,用了足足两个半小时才走完四公里路程,堪堪按计划时间到达休息地点大岭山,张东宁找了好久,连摔两跤才找到之前到过的隐蔽洞穴。 吴铭一进洞穴就累得瘫倒在地,喘息好久才恢复过来,放眼望去,所有弟兄都已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唯独年轻气盛的吕魁元像没事一般,脱得只剩下大裤头,提着四个灌满水的军用水壶在一群半死不活的长辈之间跑来跑去。 吴铭强忍全身的酸疼坐起来,解下身上的驳壳枪和简易背包,好不容易摸出香烟却发现已经湿透,只能恼火地扔到地上,站起来脱掉湿漉漉的衣服裤子。 一阵凉风袭来,靠近洞口的吴铭禁不住打了个哈哧,下意识望向洞外,发现晨曦已现,雨也停了,漫山遍野白雾蒸腾,气得吴铭破口大骂起来。 吕魁元偷偷笑了几声,光着膀子乐哈哈窜出去,十几分钟后抱来一大抱干燥的树干衰草,很快升起一堆熊熊篝火,完了向吴铭低声禀报:“外面全是白茫茫一片,五十步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不怕青烟飘起被人发现,大哥你烤烤衣服裤子吧。” 话音未落,就听到阵阵脱衣裤的声音和低沉的呻吟,绝大多数弟兄都凑到火堆旁,龇牙咧嘴地埋怨贼老天。 吴铭擦干净枪支和弹药之后,吩咐弟兄们注意警戒就坐了下来,面向火堆,斜靠在洞壁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中午时分,吴铭第一个醒来,看到自己的衣服鞋子都已烤干,整整齐齐放在身边突起的岩石上,立刻抬起头四处寻找,最后目光停留在睡得正香的吕魁元脸上,叹了口气快速穿戴起来,走出洞口把值班警戒的弟兄换回来休息。 壮实憨厚的值班弟兄乐不可支地指指天上,一句话不说便钻进洞里补觉,吴铭抬头一望,顿时没了脾气,火辣辣的太阳高悬中天,湛蓝的天上一片云彩也没有。 站在洞口外观察良久,吴铭进洞取出油纸包好的地图,拿到洞外摊开,确定方位没错之后,再次细细计算起来。 下午四点刚过,所有弟兄络绎醒来,几个勤快的弟兄提上水壶出去找水,张东宁带上个弟兄悄悄到南边的村后半山上观察,其余弟兄在吴铭的提醒下开始进食,然后擦拭武器,检查弹药、钢弩、刀具和抓钩等物件。 晚上八点,养精蓄锐的十七人再次出发,每个人的脸上都涂得漆黑一片,如同幽灵般迅速从山南的村子边上掠过,除了惹来几声狗叫之外,没有惊动任何村民。 两个半小时后,小心翼翼的十七人终于来到陈大善人院子后的小树林里,隐藏在个十余米高、满是荆棘的乱石岗后面。 吴铭望了一眼冉冉升起的月牙和满天星斗,再看看前方星光照影下的大片稻田,不由得咒骂老天为何不下雨? “快看!传言果然是真的。”李琨低沉的声音响起。 吴铭连忙望向八十米外的平坦马路,很快看到两个摇摇晃晃的身影一路往北,走向正觉寺山门,清晰听到这两人肆无忌惮的嬉笑和对话声,而且全都是跟娘们儿有关。 吕正德悄悄挪到吴铭身边,把嘴贴在吴铭耳边说道:“嘛逼的,这些和尚果然不是什么好鸟,现在老子心里没有半点不忍了。” 吴铭点点头,抬手指指前面逐渐走远的两个和尚,再指指星光下的陈大善人后院,吕正德默契地点了点头,溜到两个手握钢弩的弟兄身后拍了拍,随即带上两个强壮的弟兄离开乱石岗,弯腰疾行十余米转而向东,顺着稻田与山脚之间的交界地带迅速接近目标。 吕魁元五人的身影刚没入院墙下的黑暗之中,李琨立即带上四名弟兄依样而行,很快匍匐在数十米外的大马路边沿,开始对道路两头实行警戒。 吴铭带上剩余的六个弟兄最后行动,钻入西面的田间小路折而向南,绕个大弯悄然接近陈大善人的院子正门,观察片刻,迅速向院门左边的院墙脚摸去。 静静等待数分钟后,院子里传来几声声闷哼,紧接着是人体倒地的声音,吴铭身边的矮壮弟兄知道大当家得手了,立即弯下腰,双手撑在院墙上,吴铭后退一步有力地跃起,踩着这位弟兄厚实的背部攀上院墙,飞快扫了一眼院内便纵深跳下,迅速拉开大门的门闩,把弟兄们接引进来,分成两组飞也似地冲向正堂大门和东边走廊。 正堂里油灯明亮,靠近门后的墙边躺着两具尸体,其中一个被利刃划开的脖子上仍在“呲呲”淌血,另一个的左眼眶里露出半截钢制箭尾,右眼睁得大大的,都已死得不能再死了,浓郁的血腥味已经充斥整个空间。 面如锅底的吕正德大步迎上:“前后共宰了七个,敲晕四个婆娘,陈大善人吓晕过去了。” “其余弟兄警戒内外,你带我去看看!” 吕正德二话不说,转身进入中堂,吴铭紧跟其后,很快来到装饰讲究,古色古香的宽大卧房,两个弟兄连忙侧身让开。 明亮的油灯下,四十出头蓄着三缕文人胡子的陈大善人已经醒来,睁着惊恐的双眼企图向床里缩,白色中衣的裤裆处已经湿透,身上五花大绑,嘴里被一团黑布塞得满满的。 两名弟兄见他不住后退,立即上去抓住他的双脚,如同死狗一般拖下床来,吴铭顺势抬脚重重踩在他胸口下,弯下腰,伸手抓住陈大善人的脖子,凑上去冷冷问道:“不要企图叫喊,更不要挣扎,否则你将会死很惨!听好了,给你个机会,老实告诉我,寺庙的银库在什么地方?” 吴铭说完,拉出陈大善人嘴里的破布,陈大善人刚要叫“救命”就被掐紧脖子,吴铭颇为恼火地发出警告:“只要你说话大声一点,我就捏断你的脖子,说!” “我、我、我不知道啊!” 吴铭立刻将布团重新塞进他嘴里,抬起头来,对左边的弟兄恶狠狠地下令:“抓住他的头发!” 左边的弟兄迅速蹲下,一把扯住陈大善人的头发,吴铭拔出腰间匕首,慢慢刺入陈大善人的鼻孔,热乎乎的鲜血和鼻涕泡瞬间从另一个鼻孔喷出,陈大善人疼得全身巨震,眼球突出,泪水飞溅,喉头剧烈蠕动“咯咯”作响,被匕首割掉半边鼻翼的间隙里发出呜咽的哀求声。 吴铭抽出布团,陈大善人立即断断续续地哭诉:“我说、我说……银库在正殿东边的……方丈室的地下……哎哟哟……哎呀……” “说!地下怎么进去?”吴铭根本没给他停顿的时间。 “进入方丈室,里间还有个内书房,打、打、打开柜门,有个布帘子,后面就是了。” “寺院有多少巡夜的?” “没有!没有啊……” 吴铭再次将布团塞进陈大善人嘴里,站起来与吕正德低声商量几句,吕正德拉过一名弟兄,低声吩咐:“搜光他的钱财,然后做掉他!” 半小时后,十七名弟兄分成三组摸到了寺院左右和后边院墙下,手长脚长的李琨迅速爬上大树,略作观察抛出抓钩,只听“咄”的一声轻响,钢制抓钩准确地缠绕在院墙内大腿粗的树枝上,锋利的抓钩带着绳索随惯性绕了两圈,稳稳地抓进了树干中。 李琨抓住绳索,滑下树干,刚落地就顺势向前猛冲三步,双手发力,脚尖一点,如同狸猫般荡上墙头,放下绳索便滑进院墙之内,其余五个弟兄借助绳索逐一越过院墙。 吕正德所在的西面和吴铭所在的东面同样顺利完成翻越,令他们倍感惊讶的是,诺大个三进式寺院,竟然没有任何戒备,寺里四十余名和尚似乎都进入了梦乡,任由一群不速之客潜入寺内从容布置警戒。 大雄宝殿东面的方丈室外,吴铭和吕正德用手势交流几下,由吕正德亲自打开方丈小院虚掩的门,两名平端钢弩的弟兄警惕地跟随入内,吴铭和另外四名弟兄拔出了驳壳枪。 半分钟后,吕正雄故技重施,轻松打开了只有一个门闩的方丈卧室房门,略微打量,飞也似地冲向宽大的卧榻,一掌就将惊醒抬头的肥胖方丈打晕,接着掏出绳索快速捆绑。 吴铭收起驳壳枪,掏出手电筒,捂住前端,打开电门照射一圈室内,几步来到一排书柜边上靠近墙角的大立柜前,小心翼翼地拉开柜门慢慢寻找,迅即粗鲁地拉开遮住背面的黑色布帘,一个铜制挂锁立刻出现在明亮的光柱中心。 “撬棍!” “给!” 边上的弟兄立刻递上。 “咔咔……啪……” 挂锁连同木屑提起被撬开,吴铭还回撬棍,伸手一推,严丝合缝的两扇门应声而开,众弟兄惊喜不已,彼此相视一眼,立刻跟在率先入内的吴铭身后,顺着结实宽大的木梯进入地下银库。 “我的天呐!” “我的亲娘嘞!” 压抑的惊叹声响个不停,用电筒连续照射三圈之后,吴铭强忍心脏的狂跳,用干涩颤抖的声音果断下令:“去个人,通知三当家,其他人解下背包,拿出麻袋,马上装,先装金条金锭!” 极度兴奋的十五个弟兄忙活了半个多小时,每个人身后都背上了至少八十斤重量的金银还不愿走,最后才在吴铭恼火的呵斥声中,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上到地面房内,吴铭飞快接过两位弟兄搜来的煤油,手忙脚乱地泼在方丈室的地面、书桌和床上,最后一点儿全倒进砚台里,接着拔出匕首,撬开两颗手枪弹,将火药小心倒在砚台边沿和桌面上,接过另一位弟兄递来的燃去半截的蜡烛,点燃后小心翼翼放在书桌边沿的黑色药粉之上,观察片刻转身就走,穿过后院从打开的后院侧门溜出寺院。 李琨接到最后出来的吴铭,立刻举起手用力一挥,十余弟兄背着沉重的金银,飞也似地向北逃窜。 十余分钟后,正觉寺内火光乍起,熊熊大火很快将整个方丈小院吞没,冲天而起的高高火焰将方圆数里映得通红一片。 第66章 虚惊一场 仅仅两天时间,正觉寺被土匪纵火抢劫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整个浙江和相邻的江西,引发各地民众特别是各大寺院和富裕乡绅的巨大恐慌。 案发次日中午,接到急报的衢州专署和常山县府两级衙门匆匆赶到正觉寺和陈大善人的别院勘察,数百警察和保安官兵荷枪实弹封锁现场,各种流言尘嚣直上,位于漩涡中心的招贤镇更是鸡飞狗走,乱成一团。 这一切似乎与吴铭已经没什么关系,一击得手顺利返回之后,吴铭似乎全然忘记了这件事,当吕正德清点完所有赃物,喜滋滋告诉他折算大洋足足四十三万巨款时,吴铭不但没有喜悦之色,反而连说没想到竟然这么少,然后也不管吕正德有何反应,颇为失落地牵着他的癞子马到溪边洗刷去了。 此后数日,吴铭的生活非常有规律,每天起床带着两个徒弟练武,用完早餐便牵着他那匹身上涂满自制硫磺药膏的癞马,施施然四处巡查一番,回来顺便到已摆上课桌条凳的学校,和三个先生商量招生、学制和教材等事宜,之后返回自己的小楼书写《村民守则》、《毛良坞建设规划》、《矿山安全守则》等发展计划和规章制度。 转眼一周时间过去,众弟兄担心的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村子内外到处都是热火朝天欣欣向荣的建设景象。 太阳偏西,吴铭像往日一样,牵着他那匹已能看出花斑颜色的丑马到小溪边,和两个同样分到漂亮马驹的徒弟边洗马边交谈。 令吴铭颇感遗憾的是,畲族头人都不愿意让族中子弟随他出去当兵,各寨子不少强壮精明的畲族小伙虽然很想跟吴铭出去闯荡一番,无奈家中父母和族中老人坚决反对,只好眼巴巴看着雷鹏一人风光,好在大头人终于松口,同意每个寨子出三到五人加入毛良坞民团,蠢蠢欲动的畲族小伙才没那么失落。 师徒三人正说得热闹,张东宁策马而来,没等马停下就飞身下马,跑到溪边大声禀报:“铭哥,不好了,官兵来了!” 吴铭大吃一惊,扔下刷子跳上岸:“来了多少?都有什么武器?” “来了十二个,全部一人双马,空下的马背上像是托着不少东西,除了领头的军官,其他人全是腰挂双枪。大哥已经召集弟兄们扛家伙到村口去了,我担心昨天刚去常州采买的三哥和商队弟兄啊!”张东宁喘着气回答,被太阳晒黑的脸更黑了。 吴铭愣了一下:“官兵有没有长枪和机枪什么的?” “没有,全是短枪,不过不知道这些官兵身后会不会有大队人马。”张东宁无比担忧,以为正觉寺的案子被发现了。 “走!” 吴铭来不及交代,便与张东宁同骑一马赶赴村口,到河边山岗后下马直接冲上山岗,很快扑在严阵以待的吕正德身边向南望去。 吕正德连忙通报:“官兵发现我们了,全都下马躲在河边那片乱石头后面,似乎在商量什么。” 吴铭凝神观望,可惜距离百余米看不清来犯官兵,但从偶尔露出的身影中看出官兵身上的土黄色军装:“这是什么部队?难道是常山保安团或者衢州保安团的?军装款式不对啊……” 话音未落,远处乱石头后面跑出匹马,马上军人用棍子挑起白手绢缓缓而来,走到五十米处大喊起来:“别开枪,我们是保安司令部的,奉方司令之命,来找吴铭老弟有急事!别开枪啊!” “马科长?” 吴铭惊讶地叫出声来,收起驳壳枪连忙站起:“马科长,他怎么来了?” 远处的马致斋看到山岗上站起的吴铭,终于松了口气,缓缓打马上前大喊大叫:“吴老弟,终于找到你了,哈哈!告诉你的弟兄们,千万别走火啊!” 吕正德疑惑地站起来:“怎么回事?你认识他?” 吴铭彻底放下心来:“他叫马致斋,我方大哥以前的副官,浙西保安司令部的作战科长,估计是来催我上任的……没事了,叫弟兄们收枪吧,我带你去见见客人。” 吕正德当即大大松了口气,吩咐几句,连忙跟在吴铭身后下山,全身披挂英气逼人的马致斋已经下马等候在那里。 “实在抱歉啊马科长,不知道是你大驾光临,以为是官兵来强迫收税呢,对不住了,请多多包涵!”吴铭远远就抱拳行礼。 马致斋满脸堆笑,毫不在意,见礼完毕,望向吴铭身边的吕正德:“这位英雄是……” “这是我吕大哥,大名吕正德,毛良坞的村长。”吴铭客气地介绍。 吕正德抱拳行礼:“对不起了马长官,不知长官大驾光临,兄弟鲁莽了!” 马致斋豪爽一笑:“没事!这年头天下大乱,稍微偏远一点的地方都结团自保,兄弟我早已习惯了,哈哈!” 吴铭忽然惊讶地问道:“吕大哥,你领子上的中校军衔是……” “刚刚下发的,五天前方司令就职,第一道命令就是肃整军容、严明军纪,正巧全省保安部队全面整顿的命令下达,上峰对我们方司令非常器重,换发的头一批两万套新装和军衔标牌优先拨给我们浙西司令部,只是我部正在整训,新装大多没有换发,愚兄跟在方司令身边,近水楼台先得月了!吴老弟,这里面也有你的一份,愚兄此次不但带来了你的委任状,还有二十套军装和战马枪械,以便装备你的手下。”马致斋非常和气地详细介绍。 吴铭心中释然,客气地请马致斋叫上弟兄们进村歇息,吕正德欢欢喜喜告了个歉,带领弟兄们回去安排酒宴。 马致斋将缰绳扔给快速到来的侍卫,拉着吴铭并肩而行,走出几十步拐过山岗,突然停下脚步,看看右边三十余米宽的清澈小河,再转向左边二十余米高的山岗,笑了笑,客气地询问:“这地方的地形非常不错,吴老弟是否能带我到上面去看看?” 吴铭心如电转,不敢确定马致斋的心思,只好先答应下来再说:“马兄请!” 两人登上山岗顶部,马致斋举目四望,频频点头:“是个好地方啊!群山环抱、河水缭绕,道路曲折、视野开阔,更加难得的是,前方两百米处河流折而向东,两岸青山不算高,却胜在险峻,唯一的沿河道路穿越其间,只需在我们脚下建几个坚固的堡垒,架起两挺机枪,完全能将来犯之敌挡在外面。” “再者,前方数百米的道路两旁,山势陡峭,地形狭窄,若有人真要率部攻打此地,超过一个营的兵力就难以摆开,而且根据我来时看到的那段地形,除了迫击炮,恐怕什么炮火都用不上啊!哈哈,吴老弟,你说是吧?” 吴铭终于知道马致斋的考校之意,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藏拙:“马兄不愧为保定军校的高材生,仅匆匆一瞥,就能一言中的,令人佩服啊!军事上的事情我不太懂,不过对于土木工程,我还是知道一些的,所以早有打算在脚下这地方,以及前后区域,建一系列坚固的防御工事群。” “哦?能否请吴老弟详加介绍?” 马致斋大感意外,作为方佑淳的心腹,他刚升上司令部参谋长一职,根据他最近一段时间的了解,吴铭没接受过任何的军事教育,对方佑淳打算任命吴铭为司令部中尉副官兼军械所长不以为然,所以借此机会探探吴铭的深浅。 吴铭也不客气:“施工图纸我已画好,只是还在犹豫是否必要,如果马兄有兴趣,等会儿回去我拿出来请马兄指点。我的计划是,以这座浑然一体的石灰岩山岗为中心,在左右山腰突出部深挖三米,再用钢筋混泥土浇注两个半径十米的双层棱形堡垒,堡垒墙体和顶部厚度不低于一米五,三个高低搭配的射击口在浇筑时内衬钢板,再用爆破挖掘的方式,依据前方山脚延绵起伏的自然地形,建造两道高差五米、前后间距五十米的阻击战壕,战壕宽两米、深两米,上面每隔五米覆盖原木和沙包,壕内每隔二十米修建一个能容纳十人的防炮洞,再于东西两端斜挖两条交通壕,将两道战壕与山腰上的暗堡、山后直通村子码头的交通壕连成一体,如此一来,也许能够保得村中父老乡亲一时的平安。” 马致斋已经目瞪口呆,不知何时来到身后的两名尉官也满脸震惊,眼中全是不可思议的神色。 愣了好一会儿,马致斋才郑重地向吴铭抱拳:“吴老弟大才啊!望老弟原谅愚兄的一时张狂,愚兄给你赔礼了!” 吴铭连忙回礼:“千万别这么说,小弟纯属纸上谈兵,肚子里恐怕半桶水都不到,很多东西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也没干过,往后还请马兄和两位老兄多多关照,有做得不对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指点!” “哪里哪里?老弟你这是打老哥的脸啊!说句心里话,你我都是司令无比信任的同袍弟兄,本就该相互帮助,相互提携啊,对吧?”马致斋看到吴铭不但没有见怪,反而如此的诚恳坦率,心中羞愧之余,也终于放下心来。 吴铭笑了笑,点点头客气地请大家下山,远远就看到吕正贤、吕正德领着一群弟兄肃立等候,立刻加快速度上前相互见礼。 走在村中平坦宽阔的道路上,马致斋和他的弟兄被村子的富裕程度和满眼的金色稻浪所震惊,三合土夯实的结石路面,两旁整齐栽种间隔一致的四行桃树梨树,村子的西面和北面全是热火朝天的建设工地,所有的一切都那么的不可思议。 吴铭在马致斋的不停询问下,边走边介绍村子的情况,重点谈到吕正德正在组建的毛良坞民团。 马致斋听说周边百里的畲族各部都与村子展开公平贸易,还有五十余名畲族青壮想加入民团,感慨之余,当即做出承诺: “愚兄匆匆而来,没带什么礼物,深感汗颜啊!这样吧,回去之后,愚兄以剿匪名义给司令打个报告,申请下拨一批武器弹药给毛良坞民团,多了不敢说,五十支长短枪和一万发子弹还是能办到的。” 吕正德等人闻言大喜,回到村长院子里门口,吕正德张开大嘴大呼“拿出最好的虎鞭酒来”,吓得一群帮厨的婆娘手足无措。 第67章 行军路上(上) 衢州城北原军械所、现浙江围剿司令部前线指挥部内,争辩不断,奉命前来出席作战会议的吴铭对几位一脸尴尬的老大哥猛喷口水,就连刚刚率领两个团来到衢州的保安处副处长方佑淳,也在吴铭幽怨的声声质问中哑口无言。 “怎么都变哑巴了?” 和本部出征官兵一样剃了个光头的吴铭扫视一圈,大声诘问:“就算各位大哥不好意思得罪俞长官,但建议一下总可以吧?大哥你带来的直属二团、三团也刚刚完成整编没多久,劳师远征就不说了,要是打得不好或者被打败,俞长官和你们的脸上有光彩吗?” “你们为何不建议抽调鲁忠修麾下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两个主力团,难道鲁忠修麾下的保安部队就不属于省保安处领导了吗?” 刘汝霖被问得哑口无言,只好拍拍桌子:“小弟,你别这样激动好不好?你怎么知道我们不抽调鲁忠修的主力团?俞处长现在还在酒桌上和鲁忠修交涉呢,你什么也没搞清楚就大喊大叫什么?好像全天下就你委屈似的。” 吴铭愣住了:“真的?” 马致斋没好气地回答:“这还有假啊?以俞处长的身份和背景,亲自去向鲁忠修开口,鲁忠修恐怕不敢拒绝吧?两个主力团鲁忠修也许舍不得,一个团他肯定要派出的,否则今后他怎么在官场上混?” “不错!我怎么忘了这一点。” 吴铭拍拍脑门儿坐下,解开风纪扣,望向正面墙壁上的大型军事地图:“这样我就可以放心了……可惜陈昭贤的四团必须坐镇江山,面对闽北和赣东随时可能出现的意外,根本不能调动,否则让这个擅长攻坚的家伙到怀玉山转转,也许有意外之喜。” “小弟麾下的二营刚组建不久还在训练,看家勉强可以,主动出击肯定不行,只能留在开化继续负责防御……小弟的一营肩负着驻守三个边境检查站的重任,一步也走不开,看来只能带三个直属连跟随俞长官和马大哥出征了。” “到时候还请各位大哥为小弟在俞长官面前多多美言几句,一定要让小弟的部队作为战略预备队,千万不能把小弟推到第一线去啊……” 马致斋没好气地问道:“你是不是怕死啊?” 吴铭不但没有生气,反而郑重地点点头:“说对了,小弟怕死在同室操戈的战场上,不能率领麾下弟兄去抵御外敌啊!” 马致斋和方佑淳面面相觑,随即齐齐叹了口气,这下算是彻底清楚了吴铭不愿打内战的立场。 刘汝霖也绝不会认为吴铭怕死,只是有些不了解吴铭的隐秘想法,看到方佑淳和马致斋若有所思的样子,他也不好说什么。 长时间的沉默过后,方佑淳掐灭烟头:“赣东北的共军不是那么好打的,否则江西友军不会连连损兵折将,一败再败,南昌剿总也不会紧急命令我军迅速开进江西战场,但是从我军目前的综合情况看,恐怕实力还比不上江西友军,所以此去前景很不乐观。” “放眼出征各部,只有你部拥有一定的作战经验,就算是俞长官答应你带三个直属连做战略预备队,但是你也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才行……特别是你麾下的特务连和机炮连,一直名声在外,俞长官不会看不到的。” 吴铭顿时警惕起来,方佑淳和马致斋了解自己麾下两个连的实力,仅是特务连、机炮连强大的火力装备和远远高于普通部队官兵的开支一项,就无法瞒过方佑淳和马致斋的眼睛,但是绝没想到刚上任一个月的俞济时竟然也知道了。 考虑片刻,吴铭转向负责此次作战计划制定的参谋长马致斋:“到了赣东北战场,前线指挥部和俞司令、还有你马大哥马参谋长的安全,总需要有人保卫吧?能不能把这个光荣而又艰巨神圣的任务交给小弟?” 马致斋气得乐了:“嘛个逼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人,老子交友不慎啊!” 方佑淳和刘汝霖也被逗得哈哈大笑,笑完方佑淳善意地提醒道:“俞处长自己带有警卫营,这个营是他从中央军中带来的老部下,装备虽不如你那个花钱如流水的特务连,但大多是征战多年的老兵,排长以上军官全部是黄埔各期毕业生担任,所以俞处长和你马大哥的安全就不用你操心了。” “让你部担任预备队是俞处长之前同意的,可如果战事不利时,他很可能会把你部调上去,你必须要有周详的考虑……你千万别以为俞处长初来乍到不了解你,他也是浙江人,而且还是委员长的后辈和心腹爱将,是黄埔一系中的佼佼者,你可不要班门弄斧在他面前耍小聪明。” “没错,俞处长上任后的半个月里非常低调,大部分时间他都在调阅人事档案,我看得出来他对你很感兴趣,这次出征或许是个进一步的机会,希望小弟你能抓住机遇,千万不要放过。”刘汝霖关切地叮嘱道。 吴铭痛苦地搓搓脸,端起茶杯,望着墙上的军事地图发呆,最后在马致斋不耐烦的催促下,才站起来与大舅哥方佑淳和刘汝霖道别,跟随领取的弹药和辅助物资的船只,黯然返回常山。 ###### 民国二十四年二月二十五日,农历二月初二,龙抬头。 艳阳下,延绵数里的军队缓缓穿过常山西面的白石镇边境检查站,如同一条灰色的长蛇,逶迤向前。 浙江省保安处处长、浙赣边境围剿前线总指挥、浙江保安部队司令俞济时站在厚重的钢筋混泥土棱形堡垒顶部,俯瞰从白石镇到检查站数百米道路两旁围观的数千民众,再遥望前方默默行军、神色沮丧的一队队浙军官兵,心中颇为失望,麾下部队严重缺乏训练的懒散队形和萎靡精神,令他感到身上的担子比预料中的要重得多。 围绕在俞济时左右的数名校官却是满脸的意气风发,唯有性格细腻的上校参谋陈式正一直在琢磨脚下的堡垒,看够了才站起来,好奇地询问俞济时: “真没想到这么个小小的地方,还有如此先进的堡垒构筑,莫不是南昌剿总那几个德国军事防御顾问过来监修的?” “不是!” 俞济时看了看脚下,肯定地道:“这是吴铭自行设计、自行建造的,浙西边境的常山、开化、江山一线所有的防御工事和堡垒,都出自他的手笔,我看过保安处档案室里的杭州东郊青石桥防御设计图,署名的设计者就是吴铭本人……他在土木工程方面的水平相当高,如果不是了解他的履历,我真怀疑他是留洋回来的军事防御工程方面的专家,其水平绝不在我黄埔专业教官之下,是个难得的人才!” 陈式正很惊讶,此前他从未听过严谨自负的俞济时会如此称赞一个人,心中不由得对这个闻名遐迩的吴铭越发感到好奇起来。 第68章 行军路上(下) 没等陈式正回味过来,俞济时指向百米外位于镇子与检查站之间的军营:“你们看,营房里集合待命的,就是吴铭率领的三个直属连官兵,从开始到现在近一个半小时,他们一直保持这样整齐的队形待命,吴铭和几个营连级军官也以身作则肃立在队伍前方。” “营房外整齐排列的二十几辆特制的大型满载马车,还有车旁肃立的全副武装百余官兵,是吴铭麾下的辎重连,也是整个浙江保安部队中唯一的专业辎重连队。如此军纪,如此训练,在我们中央军嫡系部队中间也没有几个。” 众人的目光都投到远方的营房内外,直到下方的警卫营营长前来请示,大家才跟随俞济时走下堡垒后方的台阶,骑上马,尾随直属二团的队伍向西进发。 黄昏时分,浙军四个团经过三十八公里的行军,终于进入玉山县城,上饶行署专员汪道涵领着保安司令等文武官员早已等候在城门外三里处,热情地把俞济时等人迎进腾空的城中军营,嘘寒问暖连番感谢之后,又将俞济时、马致斋等主官请上城中最气派的酒楼。 宾主间谦让良久,先后坐下,俞济时扫了一眼另一桌的六个正副团长,双眉一皱,转向身后的副官:“去看看吴团长在忙些什么?把他请过来。” 马致斋靠向俞济时,低声解释:“司令,不用麻烦了,吴老弟不会离开他的部队的。” 俞济时眉头皱得更紧了:“怎么说?” 马致斋只好详细予以说明:“他带兵在外除非不得已,不会离开自己的部队出去应酬,执行任务时更是如此,每到一处扎营,必先巡查岗哨,游走各连,到了吃饭时间,他就随意挑个连队挤进去对付一餐,这臭脾气始终不变,我们就不用管他了。” 俞济时心中暗赞,点点头不再坚持。 宴会结束,商定完明日的行军与驻扎事宜,俞济时立即赶赴吴铭所部驻扎的东门内营房,想探个究竟。 俞济时骑在雄健的战马上,借着朦胧的星光,信步而行,十几骑校尉和卫士在营门口临时设置的拒马前停下来,值班的特务排长看到熟悉的马致斋,连忙上前敬礼,得到命令后立即移开拒马,将一群长官领到临时团部。 正在马圈里梳理爱马的吴铭接到禀报,一路小跑而来,向俞济时和马致斋等长官敬礼问候。 俞济时要求吴铭陪同自己巡视一圈,接连走了两个营房,发现除了门外和城墙上的值班哨兵之外,其余官兵均已经沉沉睡去,随即停止巡视,返回只留下一名值班参谋的临时营部。 值班参谋见到司令和参谋长驾临,连忙敬礼,细心地再点亮一盏马灯。 俞济时将目光从四面光秃秃的陈旧墙壁上收回,好奇地问道:“如今八点刚过,你的官兵都这么早睡觉?” 吴铭恭敬回答:“基本如此,此次出征的四个连分别为特务连、机炮连、工兵连和辎重连,其中辎重连还承担着衢州边防一团的弹药物资运输任务,到了这里需要检查车辆状况,有问题立刻解决不能延误,保卫物资安全的同时,还需要照顾好所有马匹,以保证明天的行军,所以官兵们都很累,需要养足精神。” “工兵连一百五十官兵除了携带单兵武器和基本弹药之外,还需要携带工兵铲、十字镐、架设浮桥的连接件等专业物资,人均负重十八公斤,哪怕他们不是特别累,也必须遵守命令养精蓄锐,说不定明天行军路上就需要用到他们。” “考虑到可能的作战任务,我们两个作战连队带来了我团大部分轻机枪和四门81mm迫击炮,人均负重几达二十五公斤,驻扎后还需要负责驻地防务和内外警戒,其中包括明暗哨的设置,所以他们更需要休息。” 俞济时故意问道:“友军已有一个营负责外围警戒,我们其他三个团也都驻扎在城里,你还不放心?” 吴铭对俞济时的低级试探鄙视不已,嘴上也不客气:“说句得罪人的话,请司令勿怪:进入战场之后,我只相信自己!” 俞济时一听皱起了眉头,马致斋也急了,边上一群校尉军官都觉得吴铭的话很过分,太过孤傲自负。 俞济时不悦地问道:“你就如此不信任自己的友军?” 吴铭颇感无奈地解释:“司令,属下并非不愿意信任友军,而是友军的能力不值得属下信任……属下认为,从进入江西境内开始,我们就已经进入危机四伏的战场了。” 看到俞济时若有所思的样子,再看看四周脸色不好的众人,吴铭干脆站起来,如实说出自己的顾虑: “请允许属下解释,先不说眼下是否已经进入战场这个问题……不知道诸位长官是否清楚,十三天前,驻扎此地的上饶保安二团刚刚打了场大败仗,突然出现的三百余名敌人追着进山围剿的本地第二团一千五百官兵的屁股打,一直打到城北十公里的四股桥,才从容打扫战场,扬长而去。” “有鉴于此,属下有充足的理由认为此地不安全,如果敌人胆子再大点儿,混进城里潜伏下来,等待机会到处纵火,或者里应外合发起猛攻,或躲在暗处向军官打黑枪,一旦得手立即远遁,守军该怎么办?” “别不相信,换成我是对手我就敢这么干……别看整个江山城内大军云集,可越是这样越是容易疏忽大意,一旦发生突变,以各团低迷的士气,肯定会炸营,而且我仔细观察了一遍,这上饶城里城外的防务可谓漏洞百出,东南角和西面城墙垮塌近百米,一直没人修理,那里居住的全是身份复杂的百姓,却只部署有一道明哨,我完全可以悄悄摸进城来,杀人放火抢掠一番,然后全身而退,我不信谁敢追出去打我。” 俞济时微微动容,其他人脸上的不悦之色,逐渐被担忧和恐惧所取代。 吴铭继续说道:“至于不信任友军的问题,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属下还是要辩解一二:各位长官戎马多年,身经百战,拥有丰富的经验和阅历,从两次北伐到宁汉分裂,从讨桂战争再到中原大战,从北面的长城抗战再到前面已经进行过三次的围剿,再到眼前正在进行的第四次围剿,被友军拖累、被友军抛弃或出卖、甚至被友军反戈一击的事情还少吗?在数不胜数的血淋淋的教训面前,谁还敢相信自己身边的友军?起码我不敢!” 众人面面相觑,没人敢吭一声,一时间气氛变得相当压抑,大部分人脸上露出了尴尬之色。 第69章 相互试探(上) 俞济时一行默默离去,吴铭回到营部后面的小屋,和衣躺下,检讨自己每一句话的对错与效果,最后放心地舒了口气。 从初次见到俞济时开始,吴铭就隐隐察觉到俞济时的招揽之意,别的不说,只凭吴铭手里的两千余精兵和精良装备,对于任何上位者来说都是巨大的吸引力。 其次,吴铭这两年混到的名声也足以引起俞济时的重视。 尽管这年头徒有虚名的例子不在少数,为政治需要或者某各集团利益捧出个夸夸其谈的诸多名将、到最后通常落得个惨淡下场的大有人在,可是吴铭的能力和实力清清楚楚地摆在所有人面前,初来乍到肩负一省防务重任的俞济时不会看不到,更不可能不动心。 从内心深处来讲,野心萌动的吴铭也想抓住机会试探一下俞济时,今晚之所以会当着俞济时等将校的面说话这么冲、这么傲慢,除了表明他的真实看法之外,何尝不是想探测一下俞济时的气度? 在吴铭看来,哪怕俞济时是蒋介石的子侄和心腹干将,是黄埔一期中最具潜力和影响力的楚翘,若是没有宽广的胸怀和足够的智慧,都不值得他投靠和追随,则将会是得不偿失,甚至带来致命的打击。 吴铭独自在苦苦权衡其中利弊的时候,玉山县衙东院雕梁画栋的客厅里,同样有人在惦记着他,俞济时和同乡兼师弟陈式正围着炭炉,泡制香茗,认真地分析令他们印象极为深刻的吴铭。 相貌平凡的陈式正属于内秀型人才,为人低调却颇有才华,多谋善断思维缜密,细致到对吴铭身穿与士兵一样装束的行为,他都能由此而推敲出吴铭的大致性格,吴铭与士兵同甘共苦、如关云长一般“傲上而不忍下,欺强而不凌弱”等等做派,陈式正都没有放过,并作出了客观的评价。 总的来说,陈式正相信吴铭的能力和才华,赞赏吴铭的严谨和务实,但是对吴铭的傲气和自负却很看不惯。 听完陈式正的分析,俞济时沉思良久,说出自己不同的见解: “我倒是觉得吴铭的性格没什么不好的,何况他今天对友军的分析我深感认同,别的暂且不说,只说前三次大规模围剿作战的失败,正是因为湘、桂、赣、闽等各路诸侯的自私自利使然。” “说句不好听的话,同为我中央军嫡系,同为我黄埔一脉的各师,不也普遍存在相互算计、相互拆台的事情吗?吴铭今天的一席话不但不是妄言,反而是一种难得的坦荡。我之所以到现在依然对吴铭心存顾虑,并非是因为他的傲慢自负,而是因为看不透他这个人……所以,咱们还得继续观察,慢慢了解。” 陈式正陷入沉思,俞济时也不打扰他,端起“噗噗”冒起的茶壶,泡上两杯新茶。 等陈式正端起茶杯,俞济时突然想起件事,提醒道:“你是否觉得吴铭的长相,和战死沙场的二期师弟陈伯安极其相似?” 陈式正突然拍了下脑门儿:“我差点儿忘了这事……之前听惕我(宣铁吾)和容庵(冷欣)提过两次,见面之后觉得这个吴铭还真像伯安师弟,对了,出发前兄长也说过,打算借此机会到上饶城北的煌固镇走一遭,探望一下伯安师弟的父母。如果借此机会顺便证实一下,估计就能释疑。” 俞济时提起茶杯,点点头:“没错,到时候我们俩把吴铭一起拉去,看看他的反应。” 陈式正抚掌而笑,似乎颇为期待。 ###### 次日的行军变得轻松许多,上饶保安部队开来两艘机动运输船,又征用了近百艘大小木船,浙军三个步兵团得以登船顺流而下。 配备了二十五辆新式大马车和三十匹驮马的吴铭所部难以上船,只能继续徒步行军,对此吴铭没一句抱怨,二话不说,带着麾下弟兄向西开拔,虽然玉山到上饶的里程足足有四十八公里,但是沿着信江北岸修筑的平坦道路很好走。 最后登船的俞济时等将校看到吴铭牵着花斑马走在队伍中间,都觉得很奇怪,几名校官甚至对吴铭的做法冷嘲热讽。 参谋长马致斋不想让吴铭给俞济时留下坏印象,靠近俞济时,细声解释: “司令,吴铭团平时训练都这样,由于战马有限,为了保证行军安全,除前后担负警戒任务的骑兵侦查警戒小队和传令兵外,所有官兵都要步行,就连营级军官也不例外,这也是吴铭所部最为独特的地方之一。” “属下曾问过原因,吴铭说除非必要,所有人都应把有限的战马用到最需要的地方,军官应该和麾下士兵同甘共苦,这样才能真真正正获得官兵们的尊敬,最后还有个原因他不敢大声说,骑在高头大马上目标太明显了,他也怕被人打冷枪。” 俞济时先是一愣,接着捧腹大笑:“这家伙有意思,有意思,哈哈!” 旁边俞济时的副官张英年不屑地笑道:“他都把行军警戒线放出那么远了,还怕什么冷枪啊?” 马致斋正色道:“吴铭并非是胆小,而是谨慎使然。要知道他本身就是个难得的神枪手,他用三八步枪以跪姿连续射击两百米外的人形靶,一分钟内射出十发子弹能打出八十五环以上的成绩,所以他才会如此小心。” “啊!?这怎么可能?” 孔武雄健的张英年一脸的不可置信,俞济时等人也深感震惊。 马致斋郑重解释:“吴铭特务连有个小队,全部由神枪手组成,只有七个官兵,他称之为狙击小队,这七个官兵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前后苦练了两年多,人均消耗的子弹不下两万发,其中四人的枪法已经远远超过了吴铭。” 说到这儿,马致斋望向岸上距离原来越远的吴铭所部:“去年元月中旬,我还没调到省里,得知吴铭所部的弹药消耗量远超规定,就把吴铭叫来质问,这才得知他这个超常规训练项目。” “好奇之下,我和方副处长一起到他的野外训练场看个究竟,吴铭把麾下特务连那七个官兵叫出来,打的是三百米外的人形靶,所用枪械为他们自购的德国毛瑟m1924标准步枪,十发子弹的最差成绩是八十二环,当时我们很震惊,让那七个官兵再打三十发子弹,结果还是一样。” “吴铭组建狙击小队的目的,就是专门对付战场上的敌军指挥官、炮手、机枪手等重要目标,估计这也是他担心别人朝他打冷枪的主要原因吧。诸位如果不信,到了上饶可以找个机会观摩一下,眼见为实嘛。” 这下没人说话了,齐齐望向俞济时,想听听他的意见。俞济时微微点了点头,似乎已经拿定主意。 第70章 相互试探(下) 下午两点,承载三个半团浙军官兵的庞大船队,在上饶古城南门外码头靠岸,南昌行营秘书长、江西省保安司令、参谋长和数十名军政要员,齐聚码头,热情迎接。 两个半小时后,正在与江西军政大员愉快交谈的俞济时接到副官张英年的报告:“吴铭率部到达,目前已按照计划安排进驻北门军营。” 俞济时暗暗吃惊,脱口问道:“这么快?官兵状态如何?” 张英年显然是亲自去查探过,用佩服的口吻道:“总体队形整齐,步伐有力,没有看到疲态。” 坐在一旁的上饶行署专员汪道涵听到“吴铭”二字,立刻竖起耳朵偷听,此时俞济时的副官已悄然退下。汪道涵想了想,还是压下开口询问的冲动,借上厕所的时间,叫来秘书一阵细细叮嘱。 北门军营里,吴铭麾下各连安顿完毕,营连长们来到营中最大的营房出席会议,作战参谋戴子冉三言两语,就把安排宣布完了。 众弟兄还在等吴铭进行总结,吴铭却大手一挥:“这地方太脏了,猪圈都比这儿干净,大家回去组织没有执勤任务的所有官兵进行大扫除。晚饭后,各连炊事班必须烧好足够的热水,不洗澡不烫脚的官兵,每人罚款五个大洋,散会!” 十几名军官敬礼离去,整座营区很快便沸腾起来。 “报告团座,营门外有个自称是上饶行署的人送来刚刚宰好的五头猪和五车大米、两车青菜及酱料。”特务连的值班排长进来大声禀报。 正要打开地图的吴铭惊讶地抬起头来,嘀咕道:“上饶行署?史迪夫,别忙了,和我一起去看看。” 被拦在营门口的年轻官员看到吴铭,连忙上前。吴铭敬了个礼,询问是否给浙军每个团都送了同样的东西? 年轻官员连忙解释,说是友军各部的粮食补给自有保安部队负责,这些是汪专员特意吩咐送来的,最后还将汪道涵邀请吴铭到他府上作客的话带到。看到吴铭收下丰盛的礼物,年轻官员这才放心,礼貌告辞,匆匆离开正在进行大扫除、漫天尘土的军营。 闻讯而来的各连司务长转眼间便分光了所有东西,没走到自己营房就大声吆喝今晚吃红烧肉和糖醋蹄髈。 入夜时分,除了总指挥部两个参谋前来巡视一番并下发战情通报之外,再没人来打扰吴铭所部。 吃饱喝足、焕然一新的营连长们得以聚集吴铭左右,围着参谋小组绘制的赣东北军事地图,开始进行战前研讨。 战前研讨和班排讨论会一样,都是吴铭所部长期以来养成的良好习惯。 吴铭从带兵开始,就根据国内各大军校教材和国外军队的资料,整理出一套军事速成教材用于内部学习,通过日常训练和模拟演习,不断巩固和丰富教材内容,持之以恒地坚持了两年时间。 如今,吴铭所部各级军官的理论知识和指挥水平显著提高,军官们的气质也随之发生了很大改变,营连长们在例行研讨中阐述的观点、针对不同观点展开推演与印证等方面,已经能体现出可喜的科学性、逻辑性和客观性。 对此吴铭深感自豪,他相信自己麾下营连长们的军事基础和战术指挥水平,已不在当前中国大多数正规军校毕业的军官之下,所欠缺的只是不断地实践与总结。 午夜时分,研讨会早已散去,偏僻的上饶北门军营万籁俱寂,查岗回来的吴铭看到戴子冉、吕魁元和史迪夫还在油灯下低声交谈,便坐过去询问这么晚还不睡谈些什么? 戴子冉指着桌面上铺开的地图,小声解释道:“我们根据刚刚下发的战情通报,在地图上逐一标注敌我态势,结果发现整个赣东北战场非常混乱,想破了脑袋都不知道该从何入手。” 吴铭瞥了一眼地图,没好气地说道:“你们都是猪脑子啊?友军的通报如果准确的话,他们就不会被共产党红军打得丢盔卸甲了,你就不能稍微怀疑一下这份战情通报的准确性?把通报上你认为靠谱的标明,再结合我们自己获得的情况加以推敲,然后初步画出大体范围,估计你就不觉得乱了。” “啊!这样啊……” 戴子冉捂住嘴惊呼一声,随即双眼闪闪发亮,拿起梯形尺和铅笔在地图上快速地画出几条直线,心算片刻,再捡起圆规定距,以怀玉山为中心旋转一圈,放下圆规后兴奋不已: “***部可战之兵不到五千,在我军五倍兵力的三面威胁之下,他这点儿部队不可能东南西北到处撒,那样只会让我们各个击破……因此,这五千人马只能收拢回来集中于怀玉山脉这片南北八十公里、东西五十公里的狭小区域,伺机而动。” “确实是如此!面对我们的步步紧逼,他们只能瞧准机会,只要消灭围剿大军中的一两路,整个战局就活过来了!此外——” 吴铭指了指地图上的婺源以北地区:“战局不利时,也可以从容撤退,你们可别忘了他们还有皖南方向这条退路。” 戴子冉再次埋头思考,吕魁元不解地问:“皖南一线不是有安徽友军两个旅配合我们作战吗?” 吴铭苦笑着说:“要是友军能齐心协力,***部早就没了……再有就是,我们的友军根本不熟悉怀玉山脉的复杂地形,更没有山地作战方面的训练和相关经验,所以千万不要指望他们。你们不妨换位想象一下,自己带着三个连躲在以怀玉山为中心的方圆百里之内,再让友军兵分三路围剿你们,你们该怎么办?” “哼哼,在这片大山里我们怕谁?虽然大部分区域我们都不太熟悉,但我们几个连里面至少有五十个出自这片大山的兄弟,可以说我们能占据地利优势;其次,我们几个连都经过一年多的山地和丛林作战训练,拥有快速行军和持续作战的能力,掌握灵活多变的适用战术。” “再就是山高林密,千山万壑,我们的对手人数再多也摆不开,更不可能携带火炮进山,真要这样,他们只剩下被动挨打的份儿!知道了吗?” 吴铭说到这儿,吕魁元忽然醒悟过来:“我明白了!大哥的意思我懂了,看来即将开始的这一仗,凶多吉少啊!” 戴子冉抬起头,赞同吕魁元的分析,然后再次盯着地图,默默权衡。 史迪夫有些担忧地询问吴铭:“铭哥,要是战事不利,指挥部把我们推出去拼命怎么办?” 吴铭叹了口气:“尽量避免吧,如果真出现这种情况,我们只能阳奉阴违,不用去考虑什么交战和歼敌。” 史迪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许只有这个办法了……以我们两个连的训练和装备,特别是特务连的强大战斗力和侦查能力,只要不孤军深入,即便遭遇三倍于我之敌合围,自保还是有把握的。” 吴铭点点头转向吕魁元:“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派出去的五个弟兄都是年初投奔我们的本地好汉,在营中经过基础的侦查训练,脱下军装穿上以前的衣服就是山民,完全可以大摇大摆地展开侦查,他们的家人都在毛良坞,得到了很好的照顾。”吕魁元自信地回答。 吴铭很满意:“干得不错,回去后再叮嘱一下几位弟兄,只需查明对手行踪即可,不需要冒险深入对手的警戒区域,三天之后不管结果如何,都必须返回。” “明白!” 吕魁元站起来,戴上军帽,敬了个礼大步离去。 戴子冉看完地图,终于抬起头来:“铭哥,此次进剿有时间限制没有?” 吴铭无奈地说道:“嘴上喊一个月内解决包围圈内的共军,却没有任何明确的作战计划和要求,估计明天两军才会召开联合作战会议,三天内能够拿出具体的作战方案就算是高效率了。” “俞长官要是叫你参加联合作战会议怎么办?”史迪夫问道。 吴铭想了想,摇摇头:“估计没我什么事,此次聚集于上饶城的将领级别不低,除了江西省保安司令部的大批将校之外,蒋委员长还派来南京行营副秘书长和作战科长,以及两名德国军事顾问,哪里会需要我这个小小的中校团长去凑数?” “那么接下来这几天,各连是否展开正常训练?”戴子冉又问。 吴铭再次摇头:“不用了,休息三天,展开内部学习……这个时候,我们需要养精蓄锐,电台先别拿出来使用,特务连的单兵武器和作战装备不许动,也不许走出营区!史迪夫,你们卫生队要是闷得慌,可以给工兵连和各连炊事班弟兄做一次全面细致的身体检查。” “是!” 史迪夫和戴子冉齐声回答,在吴铭的催促下回去休息。 吴铭拧亮马灯,点燃支烟默默查看地图,不时测量地图上的某个区域,反复推敲之后记下一组组数据,写下一段段文字。 第71章 如释重负(上) 联合围剿作战会议和吴铭猜测的一样,连续开了三天半才制定出总体作战方案的框架来。 不知道是江西省主席熊世辉下定的决心大,还是俞济时的深厚背景令所有军政大员们心存忌惮,江西保安司令部和上饶行署难得地体现了一次雷厉风行的高效率: 三天半的会议结束,所有作战物资和所需粮饷就已运送到位,各参战部队均获得足够补充,就连作为战略预备队的吴铭所部都获得八万发步枪子弹和一批粮油,以及提前下发的一万五千大洋的军饷。 特务连放出去的五个侦查员回来了四个,没有发现红军主力部队的任何踪迹,这一结果令吴铭忐忑不安,疑窦丛生,反复查阅地图分析情报之余,只能耐心等待总指挥部下达作战命令。 到了第四天上午,悄悄放进怀玉山三号地区进行侦查的最后一名弟兄终于悄然返回。 吴铭听完特务连连长吕魁元的侦查汇报,立即赶往特务连营房,以确定得到的消息是否真实可信。 由于事关重大,吕魁元把所有弟兄都赶出营房,已是少尉副连长的雷鹏主动站在营房外站岗警戒。 身材瘦小的侦查员看到团长亲自来询问,以为团长不相信自己,激动地站起来辩白:“团长,属下说的全是真的,共产党红军的第十军团部就设在香炉峰下面的破庙里,如今没几个人了,他们的主力全撤走了啊!” 吴铭露出个笑容,安慰道:“别急,别急!你得回的情报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关系到全团所有弟兄的生死,所以我需要你从头到尾详细说一遍。” “好!我……属下背上背篓,装着五尺洋花布、两瓶酒、两斤盐巴和一包红糖,赶往田家棚我表姑家,离村口还有三里路,就被突然跳出来的红军的哨兵拦下,他们用枪顶着我,来来去去审问,听我说出我姑丈的名字才好些,可他们还不放我走,问我离开上饶时看到多少官兵?” “于是我就按照连长吩咐的照实说,说来了近万人,浙江那边的大军也开来了,他们又问我这两年在城里干什么营生?我哪里敢说前两年就在他们东面的五堡山落草啊?连忙依照出发前连长教的说,这两年跟着铁板坑的陈老板来回跑,从上饶和广丰运煤到浙西常山,他们商量了一会儿终于相信了,派了个小兵跟我一起到我姑姑家,看到我姑姑和姑父认下我了,那人才放心回头。” “兄弟别着急,坐下慢慢说。” 吴铭和气地把小兵按到床沿上,掏出香烟,递给他一支。 小兵连忙把烟夹在耳朵上,挺起小身板,接着汇报:“那个红军的小兵走后,我姑父连忙把我拉进里屋,他吓得浑身直发抖,我姑姑一面打我一面哭,说我不学好去做刀架脖子的营生,我只好骗他们说我改邪归正了,真的跟着陈老板做生意,完了揭开背篓。” “我姑父、姑姑看到我带去的东西挺值钱的,于是就信了,吃晚饭的时候,他们说我在外面比留在家好,要不然非得让红军上门动员当兵不可。我便问为什么?我姑父悄悄告诉我,说方书记和周军长他们早在二十几天前,就领着三千多人枪悄悄离开了,听说要去赣西打老蒋,反围剿,还命令各村赤卫队到处设卡,封锁消息,无论什么人只许进不许出,这两天才消停下来,如今香炉峰只留下张团长领着的两百来伤兵。” 吴铭打断小兵的话:“你知道周军长、张团长都叫什么名字吗?或者说是你姑父知道?” 小兵挺起胸膛,骄傲地说:“知道,怎么不知道?他们名气太大了,周军长叫周建平,听说他念过云南讲武堂,后来又读黄埔军校,老家在鹰潭南面的金溪县,他的名气最大,快赶上***了!张团长我开始不知道,问了我姑父才知道叫张青松,这人很能打仗,是员难得的虎将。” “张青松?是他?哈哈!太有趣了!你继续、继续。”吴铭对老朋友张青松当上团长颇为意外。 小兵点点头:“后来我又问,红军从不抓壮丁的,怎么会动员我当兵呢?我姑父说,周军长领几千人走了,只留下张团长两百来人,留在东面枫树山的另一个团也只有两百人,大多是受伤走不动的,担心官兵进山清剿,就号召各村年轻人踊跃当兵,每次开动员会就喊口号,要保卫家园,重建光荣的第十军。” “当晚我想摸到香炉峰探一探,可想起连长的话又怕坏事,当晚就没敢动弹,第二天早上我离开村子,经过村南岔路口哨卡的时候,那几个红军官兵还记得我,没为难就放我走了,走出两里多路,我就绕过东边两座山岗回去,趴在山腰观察三里外香炉峰下的破庙,只看到几十个人进进出出。” “我怕还有人没看到,于是就趴在山腰一直等到太阳落山,发现那儿进进出出和吃饭的只有百来人,其中近半都是伤病员,于是就跑回来了,可紧赶慢赶还是耽误了一天时间。” 吴铭又问了几个问题,赞赏地拍拍小兵的肩膀,站起来:“你叫罗光兴吧?你为我们所有弟兄立了一功,从今天起,你晋升下士!魁元——” “到!” “奖励智勇双全的罗光兴下士十个大洋,外加一条香烟,破格配备驳壳枪,留在你们特务连侦察排继续学习!” “是!” 罗光兴激动得全身发抖,猛然向吴铭敬了个军礼。 吴铭郑重地回礼,勉励几句转身离去,回到自己营房,立刻召来作战参谋戴子冉:“你到总指挥部找马参谋长,看看这个月的内部通报上,赣东、闽北战场有没有出现红军的新番号?借口是担心我们的老巢江山和常山西南边境的安全。” “如果没有的话,就悄悄告诉他,我怀疑红军第十军已经不在赣东北地区了,请他想办法通过别的什么渠道好好查一查,他若是询问消息来源,你让他来找我。” “明白了!” 半个多小时后,戴子冉风风火火回来:“查到了,在行署的内部通报上查出来的,闽北与赣东交界一线发现了共产党红军第十一军番号,军长就是原第十军军长周建平!” 吴铭颇为振奋,站起来哈哈大笑:“一个瞒天过海之计,就把整个赣东北的两万军队和各级政府玩得团团转,牛啊!” 戴子冉很惊讶:“什么事这么高兴?” 吴铭一把拉过戴子冉,将侦查员获得的重要情报和自己的推测结论告诉戴子冉,最后对目瞪口呆的戴子冉笑道:“这个结果不正是我们所需要的吗?难道不值得高兴?” “狗比倒灶的……整个江西保安部队就是一群蠢才啊!”戴子冉连连哀叹,自己没日没夜绞尽脑汁,最后竟然换来如此结果。 吴铭收起笑容,严肃告诫:“这一消息不许外传,就当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我已经给魁元下达保密命令了。” 戴子冉心领神会,随即又问道:“要是马参谋长问起来怎么办?” 吴铭笑道:“他懂个屁啊!你只是请他帮忙查查红军番号,又没说什么,哪怕他有所怀疑,我说关心浙西咱们的老巢安全不行吗?” “这倒也是,反正他忙得很,问都没问一句,估计连他自己都忘了。”戴子冉露出了笑容,忽然感到一阵轻松。 第72章 如释重负(下) 心情大好的吴铭走出营房,恰好看到斜对面工兵连弟兄三五成群坐在石条上,懒洋洋地吹牛晒太阳,想了想大声喊起来:“刘四维——” “到——” 工兵连长刘四维飞奔而来,立正敬礼。 吴铭指向营门左边围墙下清理出来的两堆原木:“紧急命令:工兵连立即赶赴北门外四百米的断桥,以最快速度修复桥梁!刘四维,那座小木桥跨度不到十米,你打算用多长时间完成任务?” 刘四维大声回答:“请团座给我们八个小时,保证完成任务!” “不行不行,时间太长了!五小时!我只给你五小时,材料都是现成的,施工地点距离此地不到四百五十米,而且你们已经休息了四天,要是这样还办不到,我就把正在毛良坞进行爆破训练的工兵二连,调过来替换你们!”吴铭严厉地说道。 “明白!五小时,保证完成任务!” 身材矮壮的刘四维敬了个礼,转身就跑,边跑边掏出哨子吹响集合哨,对闻声而起的全连弟兄一阵吼叫,百余工兵飞也似地冲进营房,背起装备出来列队,在各排长的吆喝声中,冲向营门左侧两堆木头,弄得半个军营喊声阵阵,尘土飞扬。 两辆黑色别克轿车缓缓开来,看到营门口一队队肩扛硕大原木、快速跑向城门的官兵,深怕被弄伤车子,远远地就停下来。 轿车后座上的俞济时和陈式正,凝望前方沸沸扬扬的场面,相视一眼,均感疑惑,不知道吴铭搞什么名堂。 工兵连百余官兵很快走了个精光,得到急报的吴铭已经领着两位下属军官,肃立于营门之外。 两辆轿车直接驶过敬礼的吴铭等人面前,在营内宽阔处掉过头来,再次来到吴铭面前才停下车。 俞济时摇下车窗玻璃,指指后方对吴铭说了声“上车跟我走”,便摇上车窗,命令司机开车。 吴铭只好服从,走到后面的轿车旁,一眼看到后座上满脸笑容的汪道涵,只能摇摇头,打开车门钻了进去:“汪专员久违了,这是上哪儿啊?” “哈哈!去了你不就知道了吗?”汪道涵故意卖了个关子。 汽车开出东门,停在城外的两辆雪佛兰小卡车快速驶出,一前一后,将两辆轿车夹在中间,车厢上全都是荷枪实弹的警卫官兵。 车队向东,开到半公里外的三岔路口,转入左边道路,继续向北前进,满腹疑惑的吴铭终于猜到点儿什么,颇为不悦地转向肥头大耳的汪道涵:“怎么事先不打个招呼?” 汪道涵笑得非常开心:“我哪里知道啊?是你们俞长官突然找到我帮忙,我才知道要去煌固镇,你可不能怪我。” 吴铭叹了口气:“当然不怪你,只是应该让我有所心理准备才是,上次我承诺再去的话补上贺礼的,现在又泡汤了,唉!” 汪道涵哈哈大笑:“没关系、没关系的,你人去了比什么都好啊!哈哈,我也是匆忙间备下的礼物,都在车屁股背后,你要是看得上就尽管拿去用吧,咱们自己人客气什么啊……” 吴铭摇摇头不再说话,汪道涵又开口了:“看样子,你们俞长官很器重你,他是委员长近臣,你要把握好机会才是!” “俞长官刚到浙江上任没几天,之前我们从未见过面,彼此没什么了解,来往极少而且都是军务,哪里来的器重一说?倒是你过得挺不错,红光满面的,比起上次见面时年轻多了。” 吴铭没和汪道涵客气,毕竟大家一起分过赃,近一年来彼此间在煤炭、桐油、木材、药品等生意上的合作很愉快,汪道涵对他也很大方,有了这层关系,再玩客套的就显得过于虚伪了。 汪道涵显然对吴铭的态度颇为欣慰:“之前不知道你也领兵过来了,知道之后我高兴啊!说句大实话,见到你我心里安稳多了,别以为上饶城集结了两万多军队,还有这么多将校,看起来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可这些人有何能耐我心里清楚得很,眼高手低,夸夸其谈,却没见谁打过胜仗,相比之下……” 吴铭很意外,随即提醒:“你这话不说也罢,容易引起误会的。” 汪道涵笑着道:“不妨事,咱们自己人发发牢骚而已,哈哈!说起来,我还得感谢你才对,上次要是没有你的慷慨襄助,我屁股下这把交椅恐怕早就坐不稳了,不知道这次联合清剿能不能有个好结果,提心吊胆的日子我算是过怕了!” 吴铭心中暗叹,想了想和气地建议道:“其实你用不着担忧,两省保安司令和那么多军中将校站在你前面,可见此次围剿已经上升到另一个层次了,无论结果如何,对你仕途的影响都不大……” “就目前的情况,你分管的后勤这一块已经做得非常好了,至于其他方面,根本不用太过关注,说句不好听的话,这仗打赢了,所有功劳恐怕都得归军队将领,打输了,自有某个领兵的倒霉蛋来当替罪羊,对吧?” 汪道涵顿时对吴铭刮目相看,赞道:“你看得通透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长江后浪推前浪,诚不欺余也!” 吴铭忍不住笑道:“这话你对别人说去,我可不信,你老要是真看得起我,在后勤供给方面多照顾一点,我就感激不尽了。” 汪道涵愉快地哈哈大笑:“小事一桩,不足挂齿,就算是差别人的也不会短缺你的补给!” “对了,还有件事要你帮忙。” 吴铭看到快到煌固镇镇口了,连忙转向汪道涵:“俞长官和陈长官都是黄埔一期的,是陈家大公子伯安兄的学长,听说他们在校期间关系不错,等会儿若是俞长官他们问起别的什么,还请你老为我遮掩一二,我可不想因此而生出别的什么麻烦……所以,还请你老见到陈老爷子之后,代为美言几句。” 汪道涵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长叹一声,频频摇头:“这事儿闹的,造化弄人啊……好吧,我答应你就是了。” 车队在镇口的晒坪上整齐停下,很快引来数百乡民的围观。 吴铭略微整理军容,开门下车,非常得体地为汪道涵打开车门,将他送到俞济时的身边,随后和捧着丰盛礼物的一群副官、秘书们混在一起,亦步亦趋地跟在几个大佬身后向陈府走去。 陈府大院门口,已接到急报的陈继尧在管家的搀扶下,肃立门口迎接。 汪道涵疾步上前,热情介绍,身穿笔挺将官服的俞济时和陈式正挺起胸膛,同时大步上前双双敬礼,弄得陈继尧连连回礼,感动莫名。 相互问候完毕,俞济时和陈式正恭敬地陪同陈继尧一同入内,情绪激动的陈继尧没看到吴铭,吴铭心头的担忧也没能消去。 第73章 惊愕不断(上) 进入陈府正堂,俞济时和陈式正的表现令人惊讶,也非常令人感动——两人茶也不喝一口,便按照礼仪习俗,恭恭敬敬地给陈氏一族的祖宗牌位上香,完了一起走到东面的墙壁前,感慨万分地瞻仰师弟陈伯安的遗像,久久凝视默默站立,弄得府上众人双眼发红,一片寂静。 在陈继尧和汪道涵的邀请下,俞济时谦让地来到客座首位太师椅前,等陈继尧坐下之后他才坐下,双手接过丫鬟奉上的香茶,很有风度地品尝两口便放下杯子,以子侄之礼与陈继尧热情交谈。 坐在俞济时下首的陈式正虽然脸带微笑,但他的眼睛不时左右转动,看到吴铭和两排侍卫一起肃立在大门口,像个侍卫官一般不显山不显水的,他只好把心事暂且放下,与俞济时一起陪陈继尧聊天。 约十分钟过去,陈式正终于逮到机会,对心情大好的陈继尧哈哈一笑,指指肃立门口的吴铭介绍道: “伯父,小侄队伍里也有一位出自本地的俊杰,前一段时间看到他档案中的籍贯,才知道他也是上饶人氏,我给伯父介绍一下吧,吴团长——” “到!” 吴铭心里痛骂不已,扫了一眼主位上目瞪口呆的陈继尧和一旁满脸苦笑的汪道涵,硬着头皮,来到陈式正面前立正:“请长官训示!” 陈式正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里,哈哈一笑,站起来拉过吴铭:“吴团长,来来!认识一下,陈老爷子是……” “谢谢陈长官,属下和陈老爷子早已认识。” 吴铭打断陈式正的介绍,恭敬地向手足无措的陈继尧敬了个礼,转向陈式正和俞济时,解释起来: “俞长官、陈长官,去年属下率领一个小队追缉两省通缉的几名悍匪来到此地,正巧赶上陈老爷子的寿辰,当时属下又累又饿,只好厚着脸皮上门讨吃的,什么礼物都没带,还闹出点儿小误会,本来打算这段时间抽空登门致歉,没想到两位长官今天叫上属下一起来了,两手空空满腹愧疚,不敢上前啊!” 自以为得计的陈式正惊愕不已,看看频频点头的陈继尧,又看向满脸笑容的汪道涵,其中关系混沌难明,但又不好继续追究,只好嘿嘿一笑:“原来你们竟有这般渊源,哈哈,认识就好。” 俞济时惊讶过后,高兴地笑起来,让吴铭也坐下好好聊一聊。 吴铭只好坐到陈式正下首,接过小丫鬟奉上的香茶,刚要揭开盖子,就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正堂侧面,吓得手一哆嗦,差点儿扔掉茶杯。 俞济时和陈式正看到两名端庄美丽的家眷上前来见礼,连忙站起来客气相见。 油滑的汪道涵已经来到中间,热情地向俞济时和陈式正介绍:“这位是陈府三夫人,这位是陈家二少爷陈仲康的夫人汪月涵,如今在省党部公干,也是本家侄女,哈哈!” 三姨太客气地向俞济时两人行礼之后,大方地转向面无表情的吴铭道谢:“一直没机会感谢吴团长的慷慨帮助,小女陈怡前天还来信,说在学校过得很好,老师和教授们非常关心她,学到了不少东西,让我们好好感谢吴团长呢。” 吴铭客气地点点头:“举手之劳罢了。” 汪道涵连忙向满脸愕然的俞济时两人解释:“是这样的,去年下半年,陈家小女陈怡在吴团长的关照下,得以进入杭州教会医学院深造,所以陈府上下都对吴团长都很感激!” 俞济时更为惊讶:“这可是好事情啊!吴铭,没想到你还有这等本事,杭州教会医学院被誉为江南第一医学院,每年只招收数十名优秀学子,比杭州之江大学和上海复旦都难进啊!” 吴铭连忙撇清关系:“司令,不是属下有本事,而是属下的作战参谋戴子冉上尉有本事,中国基督教青年协会理事、杭州天水教堂华人首席牧师戴子辰先生,正是戴子冉上尉的堂兄,戴子冉上尉与陈怡小姐早就认识,他们是朋友,彼此都有联系。” “再有就是,属下的卫生队里面的三名医官,加上如今转任作战参谋的戴子冉上尉,均毕业于杭州教会医学院。得益于这些关系,属下的卫生队才能顺利组建,并与衢州基督教堂合作开办了衢州西医院,尽可能为军队和地方培养医学人才,目前看来还不错。” 俞济时恍然大悟,频频点头。陈式正仍是满腹疑窦,觉得事情未免太过凑巧了点儿,于是不停地观察吴铭和众人的表情。 好在管家及时上来禀报酒宴已备好,请大家移步中堂,陈继尧和三姨太连忙盛情邀请,俞济时和陈式正客气一番,与汪道涵一起愉快地跟随而入。 吴铭没有参乎进去,借口与副官、秘书们另开一桌便留在了正堂,等副官秘书们跟随热情的三姨太和陈府管家离开之后,吴铭才如释重负地坐在空荡荡的正堂上,掏出香烟默默点燃。 “咦!你怎么不入席?”温柔的声音传来。 吴铭不用转头就知道是谁,端起茶杯慢慢品上几口,抬头望向款款来到侧前方坐下的汪月涵,责备道:“这个敏感时候,你怎么到上饶来了?” 明眸清澈脸色微红的汪月涵笑着问道:“你担心我的安全?” 吴铭放下茶杯,四下看看,便说出句令人极度震惊的话:“我不担心国民党会整死你,只担心你们的人生出误会,把你给整死。” 汪月涵只觉心脏猛然抽搐一下,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呆呆望着吴铭良久,才吐出口气,低声哀求:“以后别说这样的话,行吗?人吓人会吓死人的!” “陈仲康呢?他放心你四处乱蹿?” 吴铭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样愚蠢的话来,窘迫之下,只好再次低头端起茶杯。 汪月涵似乎没有发现吴铭的异常,幽幽一叹,低声回答:“去年年底他就跟随那批保送军官去德国深造了,唉!说是出去深造,其实是去德国看病,不知道他从哪里听说如今全世界只有德国才能治好他的隐疾,于是急巴巴地提出申请,暗地里花了不少钱终于如愿以偿了……他这病是在日本留学期间染上的,已经四年多了,如果德国再治不好,恐怕永远都成不了男人了。” “啊!?” 吴铭震惊地抬起头来,很快又将目光转到手中的茶杯上。 汪月涵看到吴铭一直保持沉默,咬咬丹唇,鼓起勇气道:“本来我是要到衢州找你的,到了这里听我叔叔说,你率部驻扎在上饶北门军营,所以……我想请你帮帮忙,我们的伤病员急需奎宁针剂、消毒剂和止血粉,还有杜冷丁和手术器械,如今全国都在控制这些紧缺的东西,市面上根本找不到,只能找你帮忙了。” 吴铭眉头微皱:“少量药品问题不大,几套手术器械也没关系,多了我就没办法了……一年来我悄悄存下的几乎全都被你们买走了。还有件事,你们张先生还欠我两万大洋的货款,先把账结清了再说吧。” 汪月涵欲言又止,望了一眼肃立大门外的两排卫兵,站起来低声请求:“这里说话不太方便,咱们到爸爸的东院去谈,好吗?” 吴铭犹豫了好一会儿,看到汪月涵美丽的面容上满含期待,心中一软,点点头跟随汪月涵通过偏厅小门来到陈继尧和三姨太居住的东院,抬起头看了看湛蓝的天空,信步走到院中石桌旁坐下,三姨太身边那位乖巧的小丫鬟很快送来茶水和点心。 汪月涵缓缓坐到吴铭对面的石鼓上:“说实话,我现在越来越害怕,南昌和上饶都查得很严,几乎每隔几天就听到共产党人被处死或者背叛的消息,而且我听说张先生……张先生……” “张先生怎么了?” 吴铭紧张地盯着汪月涵的眼睛。 汪月涵不敢与吴铭对视,低下头好一会儿,才低声回答:“我的直接联系人是张先生,直到上星期我的联络员换成另一个上饶籍的老熟人,我才知道张先生到中央苏区不久就被隔离审查了。” 吴铭长叹一声:“下一个恐怕就轮到你了。” “所以、所以我才害怕啊……” 汪月涵美丽的眼睛里已经满是泪水,娇美的脸盘一片苍白,看起来已被被残酷的现实吓得不轻了。 吴铭沉默良久,问道:“家里知道你共产党员的身份吗?” 汪月涵摇摇头,悄悄擦去泪水,抬起头来:“家里人不知道,而且……我还不算是真正的共产党人,从前年到现在,我的入党申请书都没有批下来,甚至连下一次和我联系的交通员是谁我都不知道……我……我害怕……” 吴铭心中阵阵隐痛,沉思良久,低声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心里好害怕啊!我想辞去江西省党部的工作,宁愿回到鹰潭乡下做一名小学老师,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可是我又害怕家里人受到牵连,更害怕被上级误会为叛徒,我……我……” 汪月涵说到这儿再也说不下去,泪水夺眶而出。 第74章 惊愕不断(下) “唉——” 吴铭叹息一声,掏出手绢递了过去:“这样吧,如果你愿意的话,进入下一期中央党部衢州培训班吧,四月底前报道,五月一日开学,学习无线电或者党务管理都可以,我现在还兼任培训班军事教官职务,只需跟南京方面打个招呼,直接点名抽调你去学习应该没问题,完了再考虑下一步,先摆脱目前的困境再说吧。” 汪月涵频频点头,捏着手绢呆呆望着脸色发青的吴铭,感激得身子微微发抖,一时间无法自己。 吴铭接着说道:“另外,你这次要如实告诉你的上级,就说我现在也很困难,要想买药品就必须把以前欠下的货款全部结清,否则我不会再与他们有任何联系,而且我还会取消浙赣边境地区所有进口西药的供应,只保证衢州和上饶两个西医院的最低使用量,医院也不再接受任何外来处方。” 汪月涵想开口,就被吴铭的手势止住:“如果你的上级还想通过你探听赣东北军事机密的话,我劝你立刻放弃……中央党部调查科的人已经进驻上饶行营,你叔叔也无法参加最后的军事会议。” “我现在可以向你透露一些内情,***和周建平率领第十军主力潜入赣东和闽北地区的情况我们已经掌握,如今留在赣东北的红军加上伤残病号,满打满算不到八百人,随时都有可能被剿灭,估计不出五天,驻扎上饶的九个团就会分出大半人马,南下赣东战场。” “最后,如实告诉你的上级,我不但知道赣东北红军两个留守团的具体情况,还知道你们派驻衢州的两个秘密情报站的位置……这两个情报站一个在西码头的杂货铺里,一个在城北大街小学堂,那几个以商人和教师身份作掩护的人再不撤走的话处境会很危险,估计你的上级接到消息之后,就不会为难你了。” 汪月涵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望向吴铭,当看到吴铭缓缓站起向外点头,吓得猛然转过身来,这才发现笑容可掬的三姨太已经来到自己身边。 三姨太没有发现汪月涵的异常,温存地扶着汪月涵的肩膀,不让她站起来,然后坐到汪月涵身边,含笑望着吴铭: “刚才,你们的那个陈长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你是不是陈家的亲戚?老爷和汪专员遮掩过去了。” 吴铭非常无奈:“这事怪不得陈长官,我这长相确实很麻烦,只要有心细细探查,用不了多少力气就能查清……好在我们是军队,不会太过纠缠这些琐事,哪怕有朝一日查出真相,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三姨太温婉地点了点头:“其实真查出来,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我们尊重你的意见就是了,唉!不说这些了,陈怡来信说你很关心她,经常托去杭州办事的军官给她送礼物,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是。” “不用谢我,让她感谢她的师兄戴子冉吧。”吴铭笑道。 三姨太立刻明白过来,摇了摇头:“这么说起来,死丫头一直在瞒着我啊?他们真的谈恋爱了?” 吴铭笑了笑:“这事儿很正常嘛,郎才女貌,戴子冉这个人很优秀,品德好,能力强,家境也很不错。再者说了,陈怡还有四年才能毕业,子冉答应过她大力支持她学医学到毕业,不会影响她的学业的。” 镇定下来的汪月涵笑着安慰:“戴子冉仪表堂堂,为人很有教养,我们家陈怡的眼光不错,三娘你就尽管放心吧。” 三姨太高兴得合不拢嘴:“我当然放心了,有她哥在一旁照应,我担心什么呀?对吧?三少爷!” 吴铭对陈怡的印象很好,也希望自己的得力臂膀戴子冉能和陈怡成就好事,这对他只有好处没坏处,所以也就没有对三姨太略显突兀的话语感到不高兴,反而说出一些令人安心的话来: “陈怡她们这届有十七名女生,班主任是个要求非常严格的嬷嬷,住在独立的女生宿舍楼里,每周只有一次请假出去的机会,而且假期只能在礼拜天中午到旁晚六点这段时间内,家里面不用太操心的。” 三姨太连连点头,彼此没说多久,就被匆匆而来的陈管家打断:“长官,城里来人说是有急事,俞长官他们已经准备走了。” 吴铭立刻告辞离去,边走边猜测究竟出现了什么紧急情况。 ###### 车队匆匆离开煌固镇回到上饶,入城后直奔中山公园边上的联合指挥部,不知发生什么事的汪道涵一路上多次询问同样不知情的吴铭,神色间非常的担忧。 直到匆匆举行的军政扩大会议开完,大家才知道是蒋委员长指挥的赣南围剿作战失败了,汪道涵才在阵阵热议声中暗自出了口大气,他还想找到吴铭问问情况,看到吴铭正跟随俞济时等人匆匆离开,只好把话暂时留在心里。 入夜,连续开完两个重要会议的吴铭回到城北军营,麾下营连军官还聚在一起讨论今天下发的内部战报,看到默默进来的吴铭脸色不对,连忙站起敬礼。 吴铭走到中间的主位,做了个请坐下的手势,将俞济时在会上做出的决定向大家传达:“我们南边的围剿主战场又失利了,严峻非常形势,接剿总司令部命令,我浙江保安部队必须在一周之内赶赴南城,作为中路纵队的预备队使用。” “怎么会这样?” 团参谋戴子冉问出了所有弟兄的心思。 吴铭缓缓坐下:“我们正在全力围剿的赣东北红军第十军,已于半个月悄悄突围而去,换以十一军的番号伪装成红军主力部队,大张旗鼓地由新丰街东渡抚河,我军剿总司令部误认为红军主力已转向黎川地区,即令中路纵队向广昌、黎进推进,其中,第三纵队由金溪出黎川,第一纵队由乐安、宜黄出广昌、宁都,第二第纵队由南城、南丰出康都,企图围歼红军于黎川、建宁地区,进而占领广昌。” “由于红军的成功欺骗,我第一纵队与第二、第三纵队相距越拉越远,行进道路两侧山高林密,红军大兵团抓住时机集中主力,在宜黄之黄陂地区展开伏击,我军前锋部队第五十二、第五十九师浑然不知,仍由乐安向黄陂前进,两师之间有摩罗嶂大山相隔,戒备亦不严密,终于进入红军伏击圈,经过两天两夜激战,我五十二师被全歼,师长李明被俘,第五十九师除一个多团冒死突围逃脱外,其余亦被歼灭,师长陈时骥等十七名将校无一逃脱。” 众人对这一结果感到非常的震惊,心知肚明的吴铭刚听到这个消息时,同样甚为惊讶,觉得整个过程是如此的不可思议。 议论片刻,戴子冉忧心忡忡地问道:“南面主战场怎么说还有十几个师啊,非得动用我们这些地方部队吗?” 吴铭平静地回答:“五十二、五十九师被全歼的消息传开后,南线余汉谋的粤军四个师,东线蔡廷锴十九路军两个师,不约而同整体后撤,中央军也好不了多少,别的不说,少了两个主力师,整个包围圈已形同虚设。” “在下午的扩大会议上,剿总特派员宣读了蒋委员长的调遣命令,各部长官讨价还价后决定:位于赣东北战场第一线的江西保安部队五个团继续留下作战,兵分三路进入以怀玉山为中心的方圆百里区域,对兵力薄弱的红军盘踞之地展开搜索和打击,而我浙江保安部队,需要在俞济时将军的率领下赶赴南面的围剿主战场。” “俞将军明确要求我部,速将驻守常山的一营调来,而且限定必须在四十八小时之内到达上饶。” 众人面面相觑,很快又热烈地讨论起来,似乎对即将到来的战死充满期待。 第75章 无法逃避的战事 会议室里吵吵嚷嚷,吴铭微微皱了皱眉,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望向辎重连长李维雄: “李连长,天亮以前,率领你的辎重营带上所有马车和驮马,拉上我们全部的重机枪和部分弹药,尽快返回浙赣边境的白石检查站,然后给我守在那里,能做到吗?” 二十五岁的李维雄立刻站起,不情愿地说:“团座,属下想跟你一起走。” “不行,此去山长水远,道路崎岖,辎重队不但帮不上什么忙,反而会拖慢我们的总体行军速度;其次,一营开来之后,常山防区必须有人守卫,辎重连熟悉边境水陆各关卡的税务征收,你们回去看家我放心;第三,不但你们要接过常山白石检查站的防务,正在毛良坞训练的工兵二连和两个新兵连也要开到常山县城,由龙副团长统一指挥迅速接防,虽然赣东北地区的红军跑到了赣西去了,但他们熟悉浙赣边境的地形,擅长小股部队奔袭,往往是突袭得手立刻远遁,所有你们绝对不能掉以轻心。”吴铭的理由非常充分,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是,属下遵命。” 李维雄颇为失落地坐下,虽然他的连是辎重连,但是组建两年来训练非常刻苦,如今百分之八十五的官兵都能读报,而且全都是训练有素的老兵,哪怕作为步兵连使用,战斗力也决不在友军的精锐步兵之下。 吴铭看到不少弟兄跃跃欲试的样子,立刻大声告诫:“弟兄们不要太乐观了,我团自组建以来还从没打过一场像样的大仗,你们总不会以为自己的武器装备和训练水平,比起连吃败仗的中央军主力师还好吧?” “目前连遭失利的围剿各路大军正在调整补充之中,估计需要十天左右才能完成总体布局,我们到了战场具体归属哪一路纵队,目前仍然不得而知,俞将军估计也不清楚,所以我们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今天晚上暂时别惊动麾下弟兄,让大家睡个安稳觉,散会!” 次日凌晨五点,除哨兵之外的各连官兵还在酣睡之中,辎重连官兵已悄然起床,仅用半个小时,就将八挺水冷式重机枪和一百五十多箱弹药装上马车盖上篷布,在吴铭等军官的送别下开出上饶东门。 辎重连长李维雄和副连长周祥龄实在不愿走,在吴铭的催促下,不得不敬个军礼告辞,怀着无比失落的心情赶上部队。 望着辎重连弟兄远去的队形,吴铭遗憾地幽幽一叹,机炮连长骆长龄却没心没肺地笑起来,顿时遭来弟兄们的一片白眼。 时至中午,巡视麾下大部分团营的俞济时和马致斋回到城东的临时指挥部,刚刚坐下喝口茶,就看到前往吴铭团巡视的副参谋长陈式正黑着个脸大步进来。 正在倒茶的马致斋顺手把一杯茶递给陈式正:“怎么?谁惹你生气了?” 陈式正一屁股坐下,双手接过茶杯,摇摇头抱怨起来:“我真搞不懂这个吴铭,别的团营都在紧锣密鼓进行出发前的准备,吴铭所部却乱哄哄地聚在北门外小溪旁,对工兵连昨天修建的木桥品头评足,肆意讥笑,哪里有半点儿大战前的紧迫感?” “那个文绉绉的团参谋戴子冉见到我连忙跑过来,歉意地说他们团长吴铭昨晚一夜没睡,正在营房里补觉,怕我生气他还补充说,他们团已经做好出发准备,只等他们的一营开来就可以走,还问我有何要求?搞得我哭笑不得,只好回到城北军营去找吴铭……” “谁知到了那儿却听说这家伙已于十分钟突然离开了,谁也不清楚他去哪里了,快到午饭时间也没见他影子,我只好回来了。” 俞济时顿时皱起了眉头:“是不是去总指挥部给常山军营打长途电话了?” “应该不会……吴铭团自己就有三台十五瓦的西门子无线电台,其中两台是中央党部衢州培训基地赠送的,另一台是他们自己出钱购买的,为了最大限度地保障通信,他们还自筹资金,于去年九月上旬在常山大营建了个主机站。” 深知吴铭所部底细的马致斋解说得很详细,他知道这些事情迟早会让俞济时等人了解到,所以干脆说在前头,这样对吴铭更好一些。 俞济时睁大了眼睛,震惊地问道:“三台西门子十五瓦电台?还建了主机站?他一个团比我们省保安处还要牛啊!这家伙是怎么做到的?” 马致斋笑了笑,坐下解释:“据我所知,他们的主机站全套设备是通过比利时洋行走私进来的,安装调试连带人员培训忙了半年多,请来两名德国工程师和中央党部衢州培训基地的两位无线电教官带队,反复测试了三个月之久,据说春节前才正式投入使用。” “这么说起来,吴铭拥有自己的无线通信系统了?” 陈式正非常意外,但心里更多的却是不高兴——这么大的事情那个吴铭竟然敢独断专行,而且隐瞒到现在都没有汇报,他感觉这纯粹是对俞济时和他本人的一种轻视。 马致斋似乎没看见陈式正的不高兴,依然在为吴铭说好话:“放眼全省各部,除了我们省保安处,只有吴铭团拥有自己的无线电通信系统……除此之外,他们还建立了迫击炮连,一直苦苦摸索迫击炮在攻坚战中的战术运用,这在全省军队乃至全国军队中也是独一无二的尝试,对此,我和方副处长、刘副处长是支持的,希望吴铭团能尽快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经验来。” 俞济时显示出上位者宽宏的气度,不但没有半点儿不悦,反而来了精神:“不简单啊!老马,干脆派个人去把吴铭叫来,我想了解更细一些……见到吴铭直接让他过来,咱们一起用午饭。” “是。” 马致斋笑呵呵地起身离去,出门就大声叫带马过来,他决定亲自走一趟,省得吴铭这个软硬不吃的家伙又弄出什么尴尬事来。 二十分钟不到,马致斋就把吴铭领来了,吴铭进门就大声报告,俞济时和气地回了个礼,很随意地让他坐下一同用餐。 吴铭端坐后看了一眼桌面上不算丰盛的菜肴,发现竟然有一瓶精美的瓷瓶钱江春酒,想了想主动提起酒瓶,先给俞济时和陈式正倒酒: “听说陈长官上午到了城北军营,真对不起!属下一觉醒来,想起药品还没备足,便去了一趟城南的教堂医院,买回几盒杜冷丁和纱布,零零碎碎装了两大箱,兴许此去赣南用得着。” 陈式正听了这话,突然想起个大问题:“对了,差点忘了这事,你们的随队医官来了几个?” “医官来了三个,培训过一年以上的医护兵来了一个小队,也就是十五人。”吴铭放下酒瓶恭敬地回答。 陈式正点点头,目视吴铭双眼郑重提出自己的要求:“能不能暂时编到指挥部来,便于作战时期的统一使用?” 吴铭爽快地答应:“遵命!” 陈式正的脸色好看许多,微微一笑率先端起杯子,俞济时对吴铭的顾全大局颇为满意,难得地和吴铭碰了下杯,喝下一杯之后不再添酒,却大度地让吴铭和马致斋随意,想喝就喝不要拘束,还说出发之后军中就不能再碰酒了。 吴铭也不惺惺作态,反正就是一瓶酒,哪怕他独自喝完也没事,何况还有个酒量不逊于他的马致斋。 用完午饭,侍卫奉上香茗,俞济时这才不紧不慢地询问吴铭:“你的一营出发了吗?” “这会儿估计差不多已经到了玉山县城……属下昨晚回去就给常山团部发报,命令一营于今天上午七点全部集中于边境白石检查站,然后以急行军方式赶来上饶。一营都是步兵,除了携带两个基数的弹药外没有重装备,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明天中午能够到达。”吴铭若无其事地回答。 俞济时颇为动容:“三十小时,全副武装急行军九十公里,你确定你的一营能办到?” 吴铭不假思索地点点头:“这个速度很正常,以五团的日常训练来衡量,此行不敢说轻松,但绝不吃力,何况如今是初春季节,天气很好,开春以来没有下过大雨,上饶至常山的道路很好走,沿途也非常安全,在如此有利的条件下,不到百公里的行军绝不需要四十八小时。” 俞济时看到马致斋也点头,便知道吴铭的话没有水分,细细琢磨突然发现,吴铭所部的训练水平和战斗力,已远远超出自己的估计,所以俞济时略微考虑,便走到江西围剿态势图前默默观看,静静思考。 陈式正似乎明白了什么,立刻贴上去,指着地图一阵耳语。 吴铭顿时回过味来,暗自叫苦不迭,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马致斋则是嘿嘿直笑,看样子和俞济时打的是同样的主意——此去赣南,要把吴铭团当成主力部队来使用了! 第76章 路遥知马力 春寒料峭的清晨,东面山巅冉冉升起的朝阳并没有给大地带来几许温暖,行军路上随处可见尚未融化的白霜,四面群山的山腰之上仍然缠绕着袅娜的白雾。 因大量辎重车辆和马匹的轧碾践踏,自抚州以南的新扩道路变得坑坑洼洼,不少路段的路基已经垮塌,在溪水的浸泡下泥泞不堪,以最快速度赶赴赣南战场的浙江保安部队四个团官兵,此刻正呈一字长蛇队形,行走在这条艰辛的道路上。 俞济时打马越过狭长的行军队伍,登上前方道路转折处的一座缓坡,勒驻神骏的战马遥望晴朗的苍穹,贪婪地深吸一口略带青草芬芳的新鲜空气,居高临下俯瞰逶迤南行的队伍。 昨天下午四点,俞济时率领麾下四个保安团经过五天的急行军,提前一天半到达剿总前线指挥部抚州,立刻获得亲临一线收拾残局的蒋介石的接见。 蒋介石也没料到自己的得意门生、外甥俞济时来的这么快,询问过后高兴地嘉勉一番,根据剿总的最新调整,任命浙江省保安处长俞济时为浙赣皖边围剿第二纵队司令,并慷慨答应俞济时组建浙江保安部队第二师的请求,当即吩咐总部军需官拨给俞济时五十挺捷克机枪、三百箱手榴弹和大批弹药,俞济时所部的粮饷自然也在优先供给之列。 遥望延绵数里的行军队伍,俞济时的脸色变得格外凝重,他之所以主动致电蒋介石要求率部参战,除了真心实意地为蒋介石分忧之外,还抱着检验麾下保安部队战斗力水平的心思。 可现在看来,绝大部分官兵的表现令俞济时非常失望,从上饶到抚州的两百一十八公里全是这两年新扩建的省级公路,麾下四个团竟然走了整整五天,如今继续南下赶赴七十公里外的南城,各团官兵均出现了严重的疲劳,出了抚州整个队形就变得稀稀拉拉的,速度也大为下降,更不敢奢谈任何的士气了。 唯独吴铭的五团没有让俞济时失望。 从离开上饶开始,吴铭的五团就被定为先锋团,俞济时希望吴铭团将整体速度带起来,结果第一天确实行进了六十公里,可跟随其后的三个团叫苦不迭,几乎无法跟上吴铭团的行进速度,在马致斋和陈式正的建议下,俞济时只好把吴铭团调到后队,协助临时拼凑的辎重营运送武器弹药,并收拢掉队的官兵。 在五天的行军中,吴铭团不但圆满地完成了任务,而且显得非常轻松,协助辎重营顺利行进的同时,没有落下一个掉队官兵,总体表现比跟随俞济时多年的警卫营还要优秀。 这一结果令俞济时深感欣慰,之前对吴铭看不顺眼的陈式正等人也暗自佩服,看到吴铭与他的所有军官都和普通士兵一样行军之后,没有谁再讥笑吴铭让出自己的战马驮载弹药物资、像普通一兵那样全副武装踏步行军是惺惺作态了。 现如今,几乎每个军官都同意参谋长马致斋的说法:“吴铭团所有军官并非不知道骑马舒服,但他们选择与士兵同甘共苦,让士兵心里舒服,所以吴铭团的速度和士气始终如一。” 金色的朝阳无声照耀到缓坡之上,面对阳光的俞济时不由得半闭上眼睛,勒马立在俞济时身边的陈式正对行军队形和官兵精神面貌更是担忧,他犹豫良久终于抬起马鞭,指向下方的行军队伍低声建议:“把吴铭团调到前面去吧,眼前这种情况让人担心啊!” 俞济时微微点头:“我也是这么打算的,下去的六十五公里路程基本都在战区之内,我们行军的同时,还要做好随时作战的准备,共军的小股骚扰部队神出鬼没,远远打几下冷枪就没了人影,千山万壑群山延绵,哪怕远远看到也无法追击,若是继续现在的行军状态,今晚我们就得在荒山野岭过夜,危险也会成倍增加。” 陈式正问道:“第二纵队的第十、第十四、第九十师都在南城吧?” 俞济时苦笑道:“别指望他们能把共军压缩在整条防线以南,昨晚校长听说他们三个师的师部都设在南城之中,当时就发火了,由此可见,这三个师并没有按照最新作战计划分开部署,估计是五十二师和五十九师的惨败吓坏了不少人,士气堪忧啊!” 另一侧的马致斋叹了口气:“我们四个团从没打过仗,作为第二纵队的后备队绝不轻松,说不定随时都要上去帮他们补窟窿。” 俞济时无奈地点点头:“这些事情先放一放吧,尽快赶到南城再说,传令官!” “到!” 年轻的传令官飞身下马跑到俞济时面前。 “通知各团停止前进原地休息,再把吴铭团长叫来。”俞济时大声发布命令。 “是!” 长达数里的行军队伍很快停止前进,整个队形顿时乱起来,当官的翻身下马大呼小叫,当兵的不是躺在路边喘大气,就是跑到溪边找水喝,身为副参谋长的陈式正很看不惯,听参谋长马致斋说全省军队至今没有配齐行军水壶和饭盒之后,陈式正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只能和俞济时等人一起翻身下马,围坐在缓坡上,低声讨论下去的行军调整与侦查警戒事务。 不久,三匹战马快速越过公路旁横七竖八的官兵,在缓坡下调转马头冲上坡顶,陈式正远远看到吴铭那匹身躯高大长相丑陋的花斑马,所以不用看就知道是吴铭来了。 吴铭在距离众长官十米之外翻身下马,随手将缰绳扔给卫队长韩铁城,大步来到俞济时面前报告,在俞济时客气的吩咐下一屁股坐在马致斋下首的草地上,低下头掏出香烟,独自点上静静倾听。 俞济时总结一番之后,毫不犹豫地做出决定:“考虑到各团的实际情况,行军途中的侦查警戒任务就不要各团自行负责了,从现在开始,师部警卫营将负责行军线路两翼和后方安全,前出侦查任务交给吴团长的五团负责,五团调到前面去,继续担任行军的先锋团。” 吴铭颇为意外,看了一眼反应不同的众人,来不及多想便答应下来。 隶属衢州保安部队的陈团长连忙叫唤起来,请求吴铭不要走那么快,否则非把其他几个团弟兄拖死不可。 此话一出,立刻获得其他两个团长的附和,却把俞济时和陈式正弄得郁闷不已。 散会后,俞济时单独把吴铭留下,询问一番吴铭的打算,最后满意地问道:“需要我提供什么帮助?” 得知俞济时获得一批精良装备的吴铭笑道:“如果长官允许的话,给我们下拨点武器弹药吧。” 俞济时也笑了:“你们团的装备已经很好了,特别是你的特务连,清一色美国汤姆逊机关枪,人人腰间挂着最新式的美国柯尔特m1911手枪,连我的警卫营都不比上啊!” “怎么可能?属下的特务连共一百六十弟兄,只有五十六名突击排官兵配备汤姆逊机关枪和柯尔特手枪,其余一百官兵都是步枪,全连捷克式机枪也只有三挺,机炮连更惨,除了八门老旧的法国八一迫击炮,只有六挺快抹掉膛线的捷克轻机枪,更别说其他步兵连了。”吴铭顿时叫起苦来。 一旁的陈式正大步上来:“我说吴团长,之前你团不是还有八挺重机枪吗?都到哪儿去了?” 吴铭无奈地指指四面群山:“这种地方,这种地形,很难在快速行进中使用重达五十多公斤的重机枪,而且以共军的装备水平和灵活快速的作战特点分析,哪怕遇上了也用不着使用重机枪,估计不等我们把重机枪抬上去,共军已经没影了。” “其次,五团从成立开始,就没有被当成主力步兵团来建设,说白了只是个守备地方的保安团,几年辛苦下来,会操作重机枪的还不到一个连,会修理机枪排除故障的更少,在这样的情况下,移动不便而且消耗极大的重机枪如同鸡肋啊!” “这样吧,实在不行就别给我们下拨轻机枪了,给我们五十箱手榴弹总可以吧?也能减轻辎重营的负担啊!” 陈式正明知吴铭狡辩,却又不知如何反驳,吴铭的理由虽然看起来牵强,但想想也有道理,很现实,这段时间从中央军各部和剿总反馈的大量战报上,不也是出现了类似吴铭的呼声吗? 俞济时这时候显示出他大度的一面:“听说你这家伙是做生意出身的,看来果然不假,哈哈!看来不给你点好处不行了,这样吧,拨给你团十挺捷克机枪、五十万发子弹和五十箱手榴弹,等会儿我让军需官陪你去领。” “谢谢长官!” 吴铭双腿一并大声致谢,完了走向俞济时身后的军需官,拉着无可奈何的军需官上马就走。 陈式正对着吴铭的背影连连摇头:“这个吴铭,也不怕领取这么多武器弹药影响行军速度吗?” 一直旁观不语的马致斋笑道:“吴铭团平时野外拉练很频繁,通常是完成新兵阶段的训练之后,立即进入第二阶段的强化训练,其中又以行军拉练和战术训练为主,全副武装的负重行军训练每周一趟,数年来坚持不懈……例如,从衢州至常山满打满算四十公里,他们能当天打个来回,这样的训练对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所以我敢说,如果你把辎重营那些武器弹药都给他,他能让麾下一千弟兄扛着走,一颗子弹也不会落下。” 俞济时很惊讶,原先他以为自己已经很了解吴铭团了,没想到还有这么多具体的训练情况他不知道,更没想到吴铭团的训练强度如此之高,已经远远超过了中央军主力部队。 陈式正似乎有点儿不相信,但马致斋需要赶制出变更计划没工夫搭理他,陈式正只好疑惑地望向同样疑惑的俞济时,想了想上去提出请求:“我想跟随吴铭一起行军……我倒要亲眼看看,吴铭团是否像马致斋吹嘘的那么牛。” 第77章 这一天终于来了 初春的夜晚,天气依然寒冷,拥有两千年历史的南城格外寂静,若不是城里城外驻扎重兵,火把下来回巡逻的哨兵呼吸都带出团团雾气,谁也不会把这座静谧的古城与战火联系在一起。 素有“赣地名府、抚郡望县”之称被誉为“踞八闽之咽喉、控百粤之襟带”的南城位于江西东部,严格来说属赣东地区中心区域,由于国共战争长时间频繁进行,此地被国民党剿总司令部定为围剿部队的中心区域,也是前三次围剿时期国民党的主力部队向赣南进攻的集结地。 此次围剿,中路大军的前敌指挥部就设在南城的县衙大院里。 俞济时率领四个团于傍晚七点顺利抵达南城以北四点五公里的万坊镇,鉴于城内挤满了中央军各部队,俞济时不愿去凑这份热闹,果断命令麾下四个团就地驻扎。 驻扎万坊镇担任后方警戒任务的第八十团团长是黄埔二期生,看到黄埔学长俞济时和陈式正高兴不已,当即让出所有营房,与一群毕业于黄埔各期的师兄弟们簇拥着俞济时和陈式正几个学长,率领所部快速返回城内。 担任前敌总指挥统辖四个师的陈诚、第九师新任师长李延年、第十八军副军长兼第十一师师长罗卓英等将校早已接到消息,见到俞济时等人非常高兴,当即摆酒设宴,边喝边谈,所以俞济时返回本部驻地时,已是深夜十点。 早被征用的万坊镇最富有人家的大院正堂里,洗完脚的陈式正对着马灯挑破脚下走出的水泡,一边干一边龇牙咧嘴地叹气,悔不该一时斗气逞能,咬着牙与吴铭一起徒步行军六十多公里,累个半死不敢吭声也就罢了,脚下还磨出四个大水泡。 洗完澡的俞济时精神抖数,坐到陈式正对面擦拭湿漉漉的头发,示意奉上热茶的副官去休息,望着陈式正脚下被挑破的血泡乐得不行:“有马不骑,自作自受。” 陈式正埋怨道:“谁会想到下达提速的命令后,吴铭团除了两个侦察排和几个传令兵之外,还是没有一个人骑马,就连吴铭的那匹丑马背上也都驮着四箱弹药,其余军官的马上不是托着武器弹药就是伤员,在那样的情况下,我好意思骑马吗?” 俞济时哈哈一笑:“这个吴铭真不简单啊!沿途的突前侦察和两翼警戒做得比我预料的还要好,行军速度控制得恰到好处,虽然速度很快却比往日轻松得多,就连其他几个团长都不抱怨了,对吴铭和他的五团心服口服啊!” 陈式正停止动作,难得地夸奖道:“之前总以为吴铭的带兵水平,是浙江保安部队出于政治需要吹出来的,而且跟随你上任之后,发现全省推广的所谓新式训练法,都是些华而不实的花架子,没想到吴铭和他的团功底竟然这么扎实,通过六天的行军观察,吴铭团的综合表现非常优秀,各方面都不在我中央军任何一支精锐部队之下,如果要说还有什么不足的话,恐怕只是缺少实战经验了。” 俞济时微微点头,转而提起另一件事:“刚才我在后院听到你骂人,怎么回事?” “吴铭这家伙突然来了,索要前线军情通报和布防图……我给他了,但要求他明天一早把地图送回来。估计他一直等我们,所以我们刚回来没多久他就到了,这家伙为人方面不怎么样,但是勤恳敬业这一点儿还是令人钦佩的。” 陈式正说完叹了口气,静静观察俞济时的反应。 俞济时忽然问道:“你说这家伙是怕死,还是未雨绸缪?” 陈式正想了想:“这家伙不像怕死之人,他麾下那群营连长也很彪悍,之所以等我们索要地图,估计是想提前了解战局,力求心中有底吧……对了,马参谋长跟吴铭去了万坊镇,估计要和吴铭讨论战局,看到出马参谋长很器重吴铭,两人之间的关系相当好。” 俞济时端起茶杯默默喝茶,沉思良久低声问道:“晚上一起吃饭的时候,辞修将军(陈诚)不是提到侧翼地形复杂令人头疼吗?听他的意思,再结合战报分析,西面十公里外的山间通道还没有控制住。” “我悄悄询问坐在身边的三十一旅旅长黄维,他解释说西面的白果寨和茅排岭有两条小路,一条沿着穿过群山的小河由北向南逶迤延伸,另一条是自古就有的山间通道,以茅排岭为中心连同四方,贩卖山货的马帮和小商贩络绎不绝。” “最近驻守那地方的一个营守军频频遇袭,搞不懂共军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很可能还有没发现的其他小道,所以我们的侧翼始终存在隐患。” 陈式正立刻猜出了俞济时的想法:“西面方圆百里均是群山延绵的复杂地形,大部队行军极其困难,如果遇到战斗,超过一个团就无法摆开,如果我没记错,茅排岭西面是敌我态势犬牙交错的宜黄和龙溪镇一线,直线距离均在二十五公里之内,根据最新战报,共军主力军团很可能就隐藏宜黄至龙溪之间,或者之南,你的意思是替主力各师堵住这个缺口?” 俞济时点点头:“从目前的敌我态势来看,短时间内没我们什么事,既然这样,何不替铭三兄以及各主力部队分忧呢?西面方圆五十里沟壑纵横,山高林密,因此频繁遭到小股共军的袭扰,但相应地,遭遇大股共军攻击的可能性也很低,比较适合我们这支没上过战场的部队,我想,能做多点是一点,让部队出去磨练磨练,总比呆在这地方毫无作为要好吧?” 陈式正有些犹豫:“我们四个团已被当成后勤保障部队使用,负责后方二十公里的运输线安全和侧后警戒,在危难之时充当预备队使用,若是主动要求分担侧翼的防务,还需要和前敌指挥部商量,布防方案和各团防务也需要更改。” “如果只抽调一个团到西面去补窟窿呢?”俞济时笑问。 陈式正很快就明白过来:“只抽一个团就没问题了,共军历来不讲章法,熟悉地形神出鬼没,其主力很有可能从宜黄方向摸过来啊!要是这样的话,把拥有剿匪经验精于山地作战的吴铭团调过去,远比擅长阵地战和攻坚战却没有山区作战经验的主力部队更有效,眼下也只有吴铭的五团能担此重任,做好了能解除主力各师的侧翼之忧,便于各部集中精力寻敌主力作战,也是一大功劳啊!” 俞济时哈哈一笑:“你和我想到一块了,快把鞋子穿上,我把地图找来,一起合计合计。” 俞济时和陈式正挑灯热议的时候,位于镇西两公里外黎家坪的五团临时驻地里,参谋长马致斋、五团长吴铭和他的营连长们,也在高挂的马灯下热烈讨论。 马致斋非常喜欢吴铭团的集体气氛,更欣赏吴铭和他的军官们数年坚持下来的战前讨论和战后总结制度,虽然在讨论过程中他的话语不多,大多数时间都在倾听大家的意见,权衡每个军官的水平,但他还是对吴铭团各级军官较高的军事素质暗自赞叹。 深夜十一点半刚过,事务繁多的马致斋告辞离去,吴铭看到累了一天的麾下军官还没有睡觉的意思,还想针对敌我态势展开大部队攻防推演,干脆直接轰走,只留下戴子辰领着一群参谋复制地图,然后和团参谋张东宁、一营长尹涤中一起出去查哨,丝毫不知道只想着过过嘴瘾看热闹的本部,已经被人惦记上了。 次日一大早,接到通知的吴铭带上团参谋张东宁,匆匆赶到镇中的临时师部出席紧急会议。 半个小时后,满肚子不愿意的吴铭缓缓站起,在二十几个眼神复杂的将校注视下,非常平静却又非常郑重提出三个要求:“属下有三个要求,后勤供给必须得到保障,增加弹药下拨,还需要带走一半医护人员!” 心情大好的俞济时当即答应下来,还慷慨地多给吴铭十挺新崭崭的捷克轻机枪,但也提出个吴铭无法拒绝的要求:“五团必须留下一部电台和一个无线电小组配属师部,便于相互联络和战情通报。” 一九三三年三月十七日中午一点,这是吴铭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日子,浙江保安第二师第五团八百八十二名官兵,在俞济时等人的送别下,排着整齐的队形默默走进西面的大山里,在前方危机四伏的崇山峻岭之中,有无数看不见却随时可能突然暴起和他们拼命的红军将士在等着他们。 遥望五团官兵逐渐远去的队伍,副参谋长陈式正转向马致斋低声问道:“五团的特务连哪去了?” 马致斋心想现在你才记得令你印象深刻的特务连啊?但还是客气地回答:“吴铭领取任务回来所作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特务连派出去展开侦查警戒,便于全团能够以最快速度向目的地行进,团参谋张东宁也领着一个参谋小组提前出发了,与驻守白果寨一线的友军联络,提前做好换防的准备。” 陈式正默默点头,俞济时则大声赞道:“吴团长行事周密,干净利落,值得我们各部学习!我建议,在全师各部推广吴铭团的行军规范和战前准备方法,各团都要发动起来,挑选精兵强将,尽快组建自己的特务排,要军饷我给军饷,要装备我给装备,但必须保证三天之内办好!” 众将校吃了一惊,齐齐望向大步走向战马的俞济时,马致斋与陈式正相视一眼,不约而同跟随而去,留下一群团长团副在原地发呆。 第78章 新来的白匪不简单 茅排岭是个拥有近千年历史的山村,全村两百三十七户人家,男女老少总共九百余口,从南、西、西北三个方向奔流而来的三条小溪在村子东侧交汇,放眼望去,青山绿水翠竹环抱,稻田延绵土壤肥沃,山边缓坡上也种满了果树,若不是战争的原因,山清水秀的茅排岭村堪称安详宁静的世外桃源。 三月十七日下午四点,茅排岭的村民们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站在远处紧张观看两支军队进行换防,驻扎此地半个多月的五百余中央军似乎很高兴,与新来的近千名身穿灰色军装的官兵匆匆见个面就离开了。 新来的官兵没有村民们担心的四处乱窜,也没有横蛮地闯进任何一家要求提供军粮,而是集中在村子东头的大晒坪上休息。 疑惑间,只见十几个和士兵一样打扮却腰挂短枪的军官聚在一起,不时对着村子和南、北、西三个方向指指点点,完了又围着地上的一张纸地图商议起来,吓得村民咳嗽都不敢大声。 没多久,一名长相和气的年轻军官大步走出晒坪,来到村口的祠堂前停下,向吓得脸色发白的一群村民敬个军礼,用地道的赣东话大声问道:“本人是左路军第五团参谋张东宁,请问哪位是村长?” “老朽就是。” 站在最前头的村长连忙上前作揖:“老总,之前被大军征用的祠堂和村中民房都还空着,只是粮食不多了,眼下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谁家都没余粮啊!” 张东宁愣了一下,很快咧开嘴笑道:“老叔,我们不需要乡亲们的粮食,也不会住进祠堂和任何一户人家,我们自己带着粮食,如果需要别的什么,我们会出钱买,但今明两天我们需要砍些竹子和树木,估计还要炸掉南面两里河湾处的一些石头建座木桥,还要在村口各方向搭建营房工事,这些东西我们就不给钱了,行吗?” 村民们哪敢相信官兵这么好说话,唯有年逾半百见多识广的村长疑惑地问道:“这么冷的天,不住村子里,你们长官不生气?” 吕魁元笑道:“我们吴长官让我带他向乡亲们问好,顺便问一下乡亲们,谁家有腊味或者板栗、淮山和山薯什么?有的话可以卖给我们,有多少要多少,乡亲们平时卖多少钱,我们就给多少钱,全用银元银毫,童叟无欺,绝不让乡亲们吃亏,如果乡亲们不怪罪我们砍下一些树木的话,我们愿意拿出一百斤精盐补偿乡亲们,怎么样?” “一百斤精盐?” “这、这这……” 祠堂门口响起一片吸气声,这年头别说精盐,就是粗盐也被管制,深怕落到红军手里,如今这位老总一开口就送出一百斤精盐,如此天大的人情让所有乡亲都觉得不可思议,呆呆望着和颜悦色的张东宁说不出话来,更不敢答应这优厚得难以相信的条件。 张东宁见状,知道一时半会说不清楚,干脆敬个礼告辞离去,返回晒坪向吴铭汇报。 吴铭只是点点头,命令一营长尹涤中率部开往南面的一公里的河湾处,立即砍伐竹木沿山脚隐蔽处搭建营房,命令机炮连前往村子西口,命令工兵连前往村子西北路口,尽快扩建和加固两处防御工事,各连炊事班到位后立刻埋锅做饭,挑选会说赣东话的官兵拿上钱,向村中乡亲购买腊味和山货,能卖多少是多少,但绝不能强求。 部队迅速集合,各部长官率领各自的营连快速离去,不到十分钟,宽阔的晒坪上只剩下团部五十余名官兵和特务连的一个排,官兵们打开地上的一溜大包袱,在数百乡亲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沿着祠堂外墙搭起一溜整齐的帐篷。 次日天没亮,担心一夜的乡亲们突然被几声嘹亮的军号吓着了,悠扬的号声尚在群山中回荡,阵阵急促而又整齐的脚步声骤然响起,胆子大的村民包括一夜没睡的村长在内,不约而同披上棉袄走出家门,尚未走到村子东口,就被阵阵歌声吓得停下脚步。 “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六项注意,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才能打胜仗……” “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我们都是飞毛腿,哪怕那山高水又深……” “啊——当兵的人,有啥不一样……” 此起彼伏的歌声一浪高过一浪,豪迈的歌声打破山村的宁静,在群山中久久回荡。 这从未见过的新奇事,彻底让父老乡亲迷糊了,家家户户大门洞开,老老少少聚在一起,惊讶地询问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何这一千新来的官兵与之前的所有军队都迥然不同? 随着打探消息的人不断回来,令村民们惊愕的事情一件接一件传播开来: 昨晚村西口的老周家壮着胆子卖给官兵四只腊兔子,真换回了一个银元加两角银毫;村东老五家媳妇卖出一大袋板栗,同样拿到足额的银钱,今早听那个和气的伙头军说,他们的团长高兴之下亲自煮来吃了。 另外,村西和西北口的两道拒马变成了六道,拒马后侧的山脚处,用沙包和大木桶垒砌的三高两低五座工事,牢牢封死向西向北的通道;村子南面的河湾处,堆满了新砍下的大木头和碗口粗的毛竹,看样子这队官兵不但要在河湾处搭房子,还要架起座木桥通往东岸的白果寨,那里同样有百余名官兵,同样在两山之间砌起了几座沙包工事,封死了村南唯一一条通向县城的道路…… 议论纷纷的数百乡亲中,有位长得老实巴交的中年汉子由始至终没说话,他站在人群外圈听了半个多钟头,趁没人注意悄悄走向村长家门,进门后向村长的老婆和儿媳恭敬问候,坐下来安静等候村长回来。 直到日上三竿,前去与官兵会面的村长才回到家中,看到老实巴交的中年汉子坐在草墩上乐哈哈望着自己,禁不住幽幽一叹坐到汉子旁边,接过儿媳递来的烟袋慢慢装上烟丝,看一眼含笑划燃火柴的汉子,无可奈何地把烟斗移到火苗上。 老村长猛吸几口,徐徐吐出口悠长的烟雾,皱起眉头担忧地说道:“刚才官兵真的把一百斤精盐送给我们了,我让老七几他们个挨家挨户分下去,得志啊,这队官兵不简单啊!” “叔,你说说怎么个不简单法?”中年汉子问道。 老村长看着中年汉子的眼睛:“你自己没听到他们的事?” 中年汉子点点头:“听到了,他们不欺负父老乡亲,不像其他白狗子军队那样强横地住进祠堂和各家各户,自己在村外搭建草棚,还有,他们买卖公平,听军号声、口令声和跑步的脚步声,看得出他们军纪严明,训练有素,确实和之前的白狗子不一样。” 老村长把目光投向前方的火塘:“我回来之前,到村东的老五家去了一趟,官兵的两个军医正在给老五他娘治打摆子,听说五个大洋都买不到的奎宁都用上了,还不收老五家一分钱,两个医官都很和气,看得出是大地方来的人,学的是西医。” 中年汉子微微吃惊:“叔,你听清楚了?真是奎宁?” “虽然这两年我不出去走动了,但是奎宁这玩意我还是知道的,不比你这个只读过两年私塾的半桶水懂得少。”老村长不悦地瞪了中年汉子一眼。 中年汉子终于担忧了:“这么说,他们真是善待父老乡亲了,村里人还不得被他们乱了人心?” 老村长叹一声:“这队官兵与以往所有官兵都不一样,每个人说话都很和气,没有一个人动用村里的任何东西,到现在为止,没有一个人走进任何一户人家的大门,连买山货也站在门口等着,给完钱就走,水都不喝一口,比你们红军做得还要好啊!” “得志你说,让我这把老骨头怎么去算计他们?对了,你托我打听的事打听到了,这队官兵总共一千人出头,团长姓吴,听口音是南昌人,会说好听的官话,但不知是哪一部,据说是前敌指挥部直属部队。” “左路军直属部队?这么说,确实是从南城开来换防的?” 中年汉子知道南城是国民党中央军中路军的前敌指挥部,前敌总指挥是中央军第十八军军长陈诚,如此说来,前来换防的这个团很可能是陈诚麾下的主力团,可如今中央军主力官兵都是黄绿色军装,新来的这个团却还是灰色军装,这一区别又让中年汉子迷糊了。 老村长敲掉烟锅里的烟灰,再次转向沉思的中年汉子:“听说这队官兵没有大炮,但是机枪很多,刚才我在他们那个团长的帐篷外面,还看到几个身背机关枪的官兵牵着三条大狼狗,比狼还凶,怪吓人的,我估摸着最轻也有七八十斤一条。” 中年汉子大吃一惊:“难道是传说中的德国大狼狗?他们怎么会有大狼狗?用来干嘛的?” 老村长又白了他一眼:“你问我我问谁去?狗又不会说人话,我哪知道它是中国的还是德国的?至于用来干什么就搞不懂了,可除了看家和打猎,还能干什么?” 中年汉子猛然醒悟:“不行,叔,我得赶紧走,否则来不及了。” “等等!” 老村长一把拉住他:“你真要带着红军打回来啊?也不怕伤了村里人?哪怕不伤人,村子外边的庄稼还要不要了?” 中年汉子着急地摇摇头:“我只把消息传回去,是否打回来不是我能做主的,之前驻守此地的白狗子只有一个营,现在变成了一个团,看样子敌人恐怕察觉到什么了,不行!我得马上把消息带到南面去,否则要有大麻烦啊!” “村长在家吗?我们团长来看望您老,顺便和你商量件事。”门外传来了那位年轻老总熟悉的声音,密集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 中年汉子眼看走不掉,连忙躲到老村长侧后,垂头弯腰做出一副怕事的样子,看到老村长把三位身材高大文质彬彬的军人热情迎进来,愣了一下连忙端起一旁的小椅子递过去。 一只有力的大手突然抓住了椅背,中年汉子连忙抬头,看到一双幽深得令人心悸的眼睛盯着自己,竟吓得猛一哆嗦。 第79章 阴差阳错 吴铭对被吓坏了的中年汉子歉意地笑了笑,把椅子放在火塘前方一米多的地方,恭敬地请老村长先坐下。 寒暄几句,吴铭掏出包香烟敬老村长一支:“打扰您了老叔,有件事需要向您老解释一下,为确保我军主力部队的侧翼安全,从今天起,我们需要对往来人员进行检查,同时需要全村父老乡亲的名单,以便核对进出人员,防备共军的探子混进来搅乱本地的安定生活。” 老村长大吃一惊:“我们村很多人和周边村子都是亲戚,而且来往商人也多,要是封死了,不方便啊!” “老叔误会了,我没说封死啊!只是来往之人需要检查询问,我们绝不会为难父老乡亲,更不会干那些敲诈勒索的勾当,希望老叔多多支持!”吴铭耐心解释起来。 老村长只能点头:“那好吧,我家里就有全村的户籍名单,这就给长官拿来。” “谢谢老叔,户籍名单我们不拿走,我让人抄一份就行了。”吴铭示意张东宁把门外的两名参谋叫进来。 老村长很快拿来名册,张东宁领着两名参谋迎上去,接过名册就在一旁的矮桌上抄写起来。 吴铭请老村长坐下,转向坐在斜对草墩上的中年汉子问道:“这位老哥贵姓?” 中年汉子连忙站起来,毕恭毕敬地回答:“鄙人也姓周,家住南面的棠阴镇,是周大叔的本家侄子。” 吴铭客气地请他坐下:“棠阴镇到这地方可不好走啊!红军的主力军团在你们那地方驻扎很长时间了吧?” 中年汉子心脏猛然收缩:“我、我不知道啊!我们那穷地方没红军,之前来过,很快又走了。” “没关系,坐吧。” 吴铭似笑非笑地请他坐下,转向已经吓得脸色发白的老村长:“老叔别担心,虽然国共两党正在打仗,但那是军人的事,不会连累贫苦百姓,至少我的部队不会为难与红军接触过的平民百姓,理由很简单,我的军队包括我本人在内,也是穷苦人家出身,知道在这乱世里所有的平民百姓父老乡亲都活得不容易。” 老村长连忙附和:“是啊、是啊!不容易啊!” 吴铭掏出两盒香烟塞进老村长手里,站起来和气地告辞:“小侄还要到南面看看,就不打扰您老人家了,我的两个参谋抄完名单也会马上离去,还得麻烦您老把设卡盘查的事情通知乡亲们,让大家边慌张,不便之处还请原谅!” 老村长捧着两盒烟哆嗦起来,刚想还回去,吴铭已经大步走出门口,站在门口的两名侍卫紧紧跟随,转眼间挡住了吴铭的大半个身影。 老村长无奈地叹了口气,把烟装进口袋回去坐下,提起烟斗点燃默默吸烟,等两名参谋抄完名册告辞离去,他才把中年汉子拉进里屋,忧心忡忡地问道:“看样子,刚才那个吴团长怀疑上你了,怎么办?” 中年汉子心里更慌张:“叔,你说我现在就走他会不会让我离开?” 老村长愣了好久:“难说啊!这位年轻的吴团长看似和气,实则满腹城府,阴森森的,让人害怕!” 中年汉子更紧张了:“叔,不管怎么说,我都要马上把这里的消息带回南面去!这个吴团长不得了,而且他的官兵看起来非常精明,定是中央军的精锐部队啊!要是我不把消息传回去,万一主力团还以为是之前的白狗子守在这里,懵懵懂懂摸上来打一仗怎么办?得死多少人啊?” 老村长着急地直跺脚:“不能打过来!他们在所有路口都修了新工事,高高低低里外都有,全都摆上了机枪,原先没有放哨的几个山岗上也都有人看着了,而且我看到他们很多人都有望远镜,要是你们六七百人摸进来被发现了,多少都不够机枪打!” “我知道!我知道!我现在着急的是怎么出村赶回去啊!叔,不管怎么说你一定要帮我!”中年汉子真急了。 老村长连忙示意他安静,转了两圈猛下决心:“算了!我送你出去,他们多多少少得给我点面子。” 中年汉子大喜:“要么走西边?” “走西边怎么行?你得多绕四十里山路啊,赶得及吗?”老村长担忧地问道。 中年汉子咬咬牙:“赶不及也要赶!刚才那个白狗子团长不是说要到南面看看吗?南面走不了,否则定会让他起疑心的,就走西面!” “好!跟我来,从后门走!” 老村长将他的远房侄子送出村西口,直到看不见影子才放心返回,哪知道刚才两人的脸色骤变已引起吴铭的怀疑,并为此做出了布置。 顺利通过村西口的中年汉子走出三里路,看到身后没人终于长出口气,口干舌燥之下顾不上观察前方,大步走向山道下方的泉眼,蹲在一汪清洌的泉水旁伸出双手,却震惊地看到水面上清澈的倒影。 “别动,我不会伤害你,你喝吧,喝完再说。”冰冷的声音在侧前方响起。 中年汉子只觉得双耳轰鸣头皮发麻,水也顾不上喝便猛然站起,紧咬腮帮盯着前方全副武装的彪悍军人问道:“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哪个吴团长的侍卫官吧?你想干什么?” 高大的韩铁城笑了笑:“别紧张,我们团长托你带个话回去,请你们的队伍不要过来,我们也不会主动出击,大家相安无事就行了。”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中年汉子迅速冷静下来。 韩铁城哈哈一笑,很快沉下脸来:“别跟我来这套,见多了,真想让你说实话简单得很!好了,你走吧,一路小心些,从这往南走还得先走西面的刘家源,过了刘家源才能顺着村东小道往南走,一路上翻山越岭还得过三次河,九曲十八弯啊,估计今晚你都到不了南面的黄连坑,哈哈!” 中年汉子彻底傻眼了,怎么也没想到刚来不到一天的这个团,竟然对周围的山间小道如此了解。 可震惊归震惊,该干的事情还得立刻去干,中年汉子已经忘记口渴,在高大军人注视的目光中快速离去,一口气跑出五里山路,如虚脱般扑到路边小溪旁,把脑袋泡进溪水里猛喝几口水,翻过身子躺在潮湿的溪畔大声喘息起来。 次日上午十点,全身是汗面目憔悴的中年汉子周得志终于赶到红军独立第四师所在地棠阴镇北,在哨兵的搀扶下进入镇中的师部,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向紧急集中的师部领导汇报。 听完周得志的汇报,黄埔军校毕业的红军独立第四师师长郭天明又问了几个关键问题,嘉许一番之后吩咐卫兵把周得志抬下休息,立即与政委谢维俊和两名团长围着地图,两名参谋连忙将吴铭团的情况标注在地图上。 郭天明看完标注在茅排岭三个方向的工事,禁不住叹了口气:“没想到陈诚的反应这么快,把我们侧翼绕击的通道全都堵死了,就连白果寨这条沿河北上的狭窄山道也被封死,守军从一个营增加到一个团,还把巡逻队撒到十里之外,是个劲敌啊!” “没搞清这个团番号?”谢维俊是第二次询问了。 郭天明摇摇头:“这个团的保密措施做得相当好,根据周得志的汇报,这个团的团长姓吴,南昌口音,来自陈诚的前敌指挥部,细细推测,很可能是个担任警卫任务的直属独立团,还有个重要情报,这个团没有携带火炮,但是轻机枪和机关枪很多,看装备就是典型的警卫部队。” 三十岁的一团长邓廷乾很不服气,这位出自福建上杭的老资格军人参加了第三次反围剿和之前围歼五十二师的战斗,很看不起逃得最快的国民党警卫部队:“轻机枪再多,人没用照样没有战斗力!大家看,这个团一到茅排岭就抢修防御工事,除了东面通往南城方向道路没有修工事之外,其他三个方向全都修了,由此可见,这个团的团长绝对是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胆小鬼!” 郭天明和气地问道:“那该如何解释他们识破周得志身份的事情?” “我估计他们并没有认破周排长的身份,而是耍诈,见诈不出什么名堂也就作罢了,否则怎么可能让周排长安然离开?”政委谢维俊提出自己的看法,立刻获得两位团长的支持。 心有疑惑的郭天明沉思良久:“大家认为是否需要更改一下之前的突袭计划?” 事关重大,两个团长知趣地闭上嘴。 政委谢维俊考虑良久,提出个折中方案:“茅排岭位于南城与宜黄之间的咽喉位置,是我军第一军团极为重视的奇袭通道,之前我们采用频繁的小股部队骚扰战法,目的是迷惑敌人,让敌人误以为宜黄与南城之间的崇山峻岭中,只有我军少量骚扰部队,从最新得到的情报来看,驻扎茅排岭的敌人虽然突然换防,军力增加到一个团,但这个团并非一个满员的正规团,而且没有装备火炮和重机枪,顶多算是两个步兵营,由此可见,茅排岭尚未引起敌人的重视,我军可按照原定计划实行。” 邓廷乾立刻附和:“我同意政委的意见!还有三天,我军各主力军团就要发动战役,我师作为红一军团的右翼前锋部队,攻克茅排岭保证主力部队的迅速穿插是义不容辞的责任,以我师各团的丰富经验和战斗精神,拿下茅排岭不是问题。” 稳重谨慎的二团长也同意谢维俊和邓廷乾的意见,认为本部的任务无法更改,否则将会使整个左翼部队两万多将士的作战计划出现巨大变动,这绝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做到的。 郭天明终于放下顾虑,同意大家的意见,但最后还是表示立刻将最新发生的情况上呈军团司令林|彪。 第80章 针尖对麦芒 红军独立第四师将情况上报军团长林|彪后的第二天,就获得林|彪下达的命令:按计划对茅排岭之敌发动突袭,造成我军主力集结于南城至宜黄之间的假象,掩护主力部队悄然后撤,诱使敌主力南下! 围攻南城的战役就此取消,可奇袭茅排岭的任务还得进行! 这就意味着,独立第四师需要继续留在南城以西这片崇山峻岭中独立战斗,而且首要任务是尽快攻占群山之中的交通咽喉要地茅排岭。 接到命令的师长郭天明立即召开团长以上作战会议,宣读完军团的命令,指着自制的简易地图征求意见: “我们有三个团,但没有一个团人数超出八百人,哪怕加上周边的赤卫队也不到两千五百人,没有重机枪,更没有火炮或者迫击炮,面对在险要地点修建了诸多防御工事,还配备大量机枪的一千守敌,此战将会很难打,除偷袭之外别无他法。下面大家都开动脑筋,发表自己的意见,看看我们该从哪个方向、怎么打才好些。” 与会者深知肩上的担子有多重,尽管信念坚定斗志高昂,但面对守敌突然祭出普查户口严密盘查进出人员的损招,以及并在各道口修建了诸多防御工事,收缩在狭窄的山谷茅排岭村如同个乌龟壳似的,就连作战经验最丰富的一团长邓廷乾也犯愁了。 经过四个多小时的反复商议,独立第四师终于拿出作战方案: 三个团兵分三路,分别潜行至茅排岭西口、南面的河湾道口、茅排岭东南方向的白果寨,后日凌晨五点,由一团率先对只有一个连守敌的白果寨发起突袭,迫使村中守敌增援白果寨,其余两个团随后抓住时机发起猛攻村西、西北两道关口,力争在半日之内一举拿下茅排岭! 任务下达,各团团长快速离去,新来的参谋长也领着一群师部参谋、政治干事亲临各团督导,简陋的师部只剩下师长郭天明和政委谢维俊,守在门口的几名警卫从未看到过两位上官脸色如此凝重,都老实呆着不敢进去添茶水。 谢维俊把头从桌面的地图上抬起来,看着双眉紧皱的郭天明低声问道:“老郭,这么多年没见过你这么郑重,是不是觉得茅排岭的守敌不好打?” 郭天明微微点头,指向地图上茅排岭村外的几个防御点:“茅排岭你我都住过,你看,敌人在三个道口构筑的防御工事多达十二个,而且地形选得非常好,高低错落,分布合理,每个方向只需摆上两挺机枪,就能封死所有进攻面,几乎没有留下任何死角。” 谢维俊没上过军校,但在长年的转战中练出了扎实的军事素质,积累了丰富的实战经验,所以非常了解郭天明的担忧: “是啊!看样子守敌姓吴的团长接受过正规军事教育,不但军纪严明,而且还非常细致,像抄写全村名单、严密盘查恩威并举这样的事,我还是首次听到,一般作战部队谁能想出这种阴损却又非常有效的馊主意?” “这正是敌人可怕的地方,这名单一抄,再加上严密盘查,村里的乡亲们就是想帮我们都不敢帮了,更要命的是,他们军纪严明,买卖公平,不征用村里的房屋祠堂,自己在村外建草棚子,不欺负盘剥百姓,反而送给全村一百斤我们总部首长都没有福气享受的精盐,在这样的情况下,谁还能让乡亲们憎恨他们?想化装成平民混进去恐怕不行了,看样子比我们做的都要好。”郭天明低声说出自己的担忧。 谢维俊紧张地四下看看,靠近郭天明低声告诫:“老郭,以后不要发这种牢骚,最近一段时间政审越来越严格,总部连政治干事都下派到团一级了,我不想你因为几句牢骚惹麻烦。” 郭天明无奈地点点头,再次指着地图担忧地说道:“此战的关键是如何成功潜入到白果寨东南侧,虽然一团长有信心做到,还提出了悄悄登上白果寨后面的山顶,从上往下扔炸药包,摧毁敌人防御工事的妙计,但是能不能顺利地靠近白果寨才是关键。” 谢维俊回忆片刻,指向白果寨东南侧的小溪:“这地方我去过,小溪东面是陡峭的山梁,有条小道隐藏在密林之间,村里几乎猎人和采药的每年也就走个几趟,外人根本不知道陡峭的密林中有条路,顺着这条崎岖小道翻过山梁背后,向北两百多米有道约八米宽的深涧,深涧上面有个用砍下的大树直接搭建的独木桥,只要过了独木桥,前行百米左右就能到达白果寨东侧道口上方的绝壁顶部,到时随便怎么打都不用担忧了。” “你说守敌会不会已经发现这条小道?”郭天明问道。 谢维俊想了想:“应该不会,他们才换防几天啊?估计营房都没搭好呢,怎么可能发现村里人平时都不走的陡峭山道?除非村里有人告密,否则就是让敌人驻扎一个月都不会知道。” 郭天明终于放下心来:“走,去一团看看,给即将出征的将士们鼓鼓劲!” ###### 次日下午,茅排岭村东祠堂边上的帐篷里,吴铭细细读完俞济时发来的敌情通报,立刻向报务员口授回电:“回电:请师座放心,我团已完成防御布置,正组织侦察小队向正南、西南和正西三个方向展开搜索。” 十九岁的报务员小杜迅速记录下来,将电文递给吴铭签字,麻利地回到电台侧边的一排弹药箱前,将一个个文字转化成一组组数字。 吴铭转向在地图上标注敌我态势的戴子冉:“红军主力突然出现在南面百里之外的广昌至宁都一线,你不觉奇怪吗?” 戴子冉抬起头:“是啊!红军打胜仗反而急速后退,而且一退就是上百公里,怎么看都很反常,弄不好正像你说的那样,提前布置个大口袋,我军主力要想寻敌交战,还不得不往里钻。” 前来汇报的一营长尹涤中也凑上来:“关键是南路的粤军不积极配合,否则共军再厉害也不敢退到粤军的防线边沿,共军定是看到了粤军的几个师摆出全力防御的态势,这才有恃无恐的。” “这话有道理啊!”张东宁附和尹涤中的观点。 吴铭皱起眉头,伸手指向地图上的广昌已北、南丰至黄陂之间,在密密麻麻标注的群山上虚画一个圈:“要是红军的主力在这儿呢?” 众人都愣住了,戴子冉很快反应过来:“要是这样就麻烦了……共军很可能悄然集结优势兵力,对我军任何一个南下之师展开突然围攻,一击得手立即远遁,再次消失在莽莽群山之中……” “这种情况在前几年的交战中经常出现,而且这片区域都是山高林密沟壑纵横的山区,大部分住民是远离城市的畲族,说话口音我们听着都费劲,我军主力哪怕根据航拍地图顺利开进去,也绝不会得到当地人的帮助,等于两眼一抹黑啊!” 尹涤中也变得严峻起来:“共军擅长昼夜行军,利用夜幕和凌晨偷袭的情况屡见不鲜,哪怕进去一个师,都免不了被动挨打啊!” “这么说真拿共军没办法了?”张东宁感到头疼了。 众人连忙望向吴铭,吴铭想了想:“办法还是有的,只是和我们没多大关系,先把我们自己的事情干好再说吧。涤中,你负责的两个方向怎么样?” 尹涤中连忙回答:“前出暗哨布置完毕,侦察排分成六个小队轮番派出去了,搜索范围扩大到五公里。” “来往商人多不多?”吴铭问道。 “中午过来两批,共三十四个人,里面夹杂十几个附近村子来走亲戚的乡亲,一批是从西面的黎溪过来,一批从北面的荣山过来,都有村里人认下了,商队贩卖的货物也是实打实的。”尹涤中回答。 吴铭点点头:“很好,继续保持严密的盘查询问制度,决不能让人钻了空子,工兵连调到村南修桥之后,西面和西北两个方向就靠你们一营了。” 尹涤中挺起胸膛:“团座放心,一营绝不让敌人摸到自己跟前!” 吴铭再次问道:“还有什么要求?” 尹涤中笑道:“能不能给我们派两个军犬搜索小组?周围山高林密,道路曲折狭小,很多地方看不到。” 吴铭爽快地答应下来:“没问题,留在团部的三个军犬小组就是打算协助你们的,只是这三条军犬只有一岁,尚未训练好,看到人或者闻到不对的气味还是要汪汪叫,发现异常的同时也暴露自己,不如配属白果寨特务连的那两条军犬聪明听话,你先用着吧,总比没有好。” “谢团座!属下这就去领人领狗,哈哈!” 尹涤中乐哈哈地离去,张东宁感叹不已:“这军犬真好用,当年你从杭州弄回几只小狗时我还不觉得什么,只是觉得这种德国狼狗架子大挺威风,没想到弄了两年,真能按照你的办法训出来了……在这大山里,军犬比特务连的侦查尖子都管用,就是花费太大,伙食待遇都超过营团级军官了!” 众人哄然大笑,吴铭无所谓:“要不是去年夏天你老丈人几个硬生生抢走五只小狗仔子,我们的军犬侦察排早就建起来了,这几年弄到两批纯种德国牧羊犬不容易,每只小狗的价格都超过一支专业狙击步枪,金贵得很!” “回头你和你老丈人说说,不能让种狗随便与土狗交配,生出的狗崽子要优先保证我们使用,还有,不要再让那个训狗的山东小子干别的活了,让他专业训狗,干好了我给他个尉官当当。” 众人忍不住又是一阵大笑,吴铭看了看表,站起来开始披挂:“我到白果寨走走,那里是整个防区的重中之重,看看特务连干得怎么样。” 戴子冉笑问:“你是不是担心共军突然从那个方向钻出来啊?” 吴铭郑重地点点头:“没错!这就是我命令特务连将搜索范围扩大到十公里的主要原因,对了,白果寨道口东南面的那片高山搜索了没有?” 戴子冉立刻回答:“昨天下午已经完成搜索,两位经验丰富的老兄弟回程中因为追着两只獐子打,打下猎物后上去取,意外发现山梁后方有条小道,顺着小道经过一座九米宽的深涧,有颗长满青苔的大树被人放倒,横架在深涧之上,通过独木桥能轻松到达白果寨东面道口的绝壁上方,特务连昨晚上交的报告称,站在绝壁顶上不用望远镜也能看清村子里的动静,用望远镜能看到村子西北面的所有工事。” 吴铭顿时警觉起来,想了想把戴子冉也叫上:“一起去看看,不行先把独木桥毁了,宁愿离开之前再帮助乡亲们修起来,也不能让一个隐患存在。” 众人跟随吴铭养成了谨慎小心的习惯,闻言齐齐点头,都想跟着去看看,最后吴铭让张东宁留下,自己带着众弟兄骑马赶赴东南方二点五公里外的白果寨。 与此同时,一支由四十五名百战官兵组成的红军突击队,穿过莽莽群山悄然抵达白果寨南方五公里的山道口。 担任向导的侦察排长周得志率先拐入道口,其余队员立刻跟上,如同猿猴一般敏捷地登上山岗爬上山梁,略作休整,检查完武器弹药和四个土制炸药包,在团长邓廷乾的低声命令下,队伍沿着崎岖不平的山腰小道向北快速行进。 第81章 狭路相逢(上) 白果寨是座建在山腰上的小山寨,仅有的十几户人家依靠开荒出的梯田和山上流下的两股清泉种粮食,每年收获两季稻子和一季黄豆,再加上农闲时节采摘山货打打猎,日子倒也过得平稳安逸。 吴铭团的特务连进驻白果寨之后所作的一切,令十几户人家感到放心甚至感到亲切,乡亲们发现这一百五十多名官兵不但不为难任何一个人,还很好说话。 大半官兵的上饶话乡亲们能听懂,但其他三十几个官兵的浙西话乡亲们就不懂了,但这并不妨碍白果寨乡亲对这群官兵的好感,官兵们一来就送给整个寨子二十斤上等精盐,然后表示绝不征用任何东西,也不会住进各家各户,百余官兵不到一天时间,就在寨子南面的坡地上搭起来两排结实的吊脚竹楼。 搭竹楼期间,十几个官兵还炸掉了南坡后侧山腰上凸起的两块巨石,连通山腰上凸起并一直向南延伸的褶皱,清理出一条三十多丈长三尺多宽的小道,如此一来,不用先下山走一里多长的盘山道再爬半里长的陡峭山岗,就能直接到达绝壁上那个只有猴子才去过的山洞,站在洞口居高临下,能将南面和西南面五里之内的所有小道和山川看得清清楚楚。 吴铭此时就站在离地五十余米的石壁洞口处,举着望远镜细细观察前方的地形,已经换上松绿色作战服和新式作战背心的特务连长吕魁元站在吴铭身边低声介绍,略呈卵形的洞口不大,却能轻松容纳七八个人站立观望。 十余分钟后,吴铭终于收起纪念版的蔡司望远镜,指向西南面的山峰询问道:“那边新发现的山道有人守着吗?” “昨晚就已放上去一个班,今天上午换岗……那条道路实在太重要了,能直接走到我们头顶上,不派人日夜守着不放心啊!”上唇和两腮已经长出浓密胡子的吕魁元看起了像个三十岁的人,心智和性格也成熟了。 吴铭考虑片刻:“你们人不多,担负的任务却很重,哪怕一天换个班守在那上面,也要用去二十五个弟兄……所以我想索性毁掉那座独木桥,再把你们带来的地雷埋上几颗,估计就不用整天守着了,二十几个弟兄也能腾出手来加强其他方向。不过具体怎么做还是由你来决定,毕竟你才是这地方的指挥官,比我更熟悉情况。” 吕魁元望向五百米外独木桥所在的两山之间,反复权衡过后同意吴铭的意见: “这样也好,你看上面,虽然看不到上方的独木桥,但能清楚看到南北两坐山峰之间的豁口,距离此地观察点约五百五十米,距离下方防御工事和后方营房均超过七百米,不用担心敌人占据南面山峰向我们射击……” “哪怕敌人摆上一挺拥有千米射程的重机枪,我们也能轻松用迫击炮把他干掉,唯一的麻烦是,那座用整棵大树放下充当桥体的独木桥太大,一个人都抱不过来,可见当初放倒大树的时候计算得很细,也很费工夫,炸掉的话担心寨子乡亲会有意见。” “这好办,我去说,不行就补偿乡亲们二十块大洋,总比日夜担惊受怕要好吧?”张东宁大声表态,数年来他一直负责本部的情报工作,也许是性格使然,任何时候他都保持高度的警惕性。 戴子冉等参谋也同意张东宁的意见,吕魁元见状没有再坚持,跟随吴铭一起走过贯穿绝壁边沿的天然褶皱山道,回到营房略作准备,带上炸药一起向西南方山巅上的独木桥出发。 吕魁元走在队伍最前面,每爬上一处弯道,就寻找视野开阔的地方告诉吴铭,前方溪流畔和道路旁何处设置了暗哨,何处是最难发现异常的复杂地域。 吴铭听得很仔细,对吕魁元的能力和眼光深感满意,逐渐有了将特务连升格为营的打算。 吴铭一行走走停停,不时就某个地形和相应的防御组织情况进行商议,在距离独木桥百余米的时候,一名钢盔上插满树叶衰草、手持汤姆逊冲锋枪的弟兄从山上迅速跑来,吴铭等人立刻停下,看清来人飞快的身影顿时感觉情况不好了。 带队在山上警戒的班长没有顺着弯道跑,而是直接从五米多高的岩石处飞身而下,稳稳落在吴铭和吕魁元前方三米多出,双腿一并低声禀报: “报告团座、报告连长,南方一百千五百米处的山梁东侧出现异常情况……属下接到急报后立刻前出观察,通过望远镜发现,这支突然出现的队伍约五十人,身穿灰色军装,队伍中拥有两挺轻机枪,其余都是长短枪,有几个人背上似乎背着沉重的包袱,行动相当敏捷,也很隐秘,估计再有二十分钟,他们就会拐过西南面的山崖,出现在我们第一道暗哨面前。” 吴铭等人大为惊讶,吕魁元劈头就问:“是怎么发现的?” “报告连长,是军犬队二组的那头母狼狗发现的……这狗相当聪明,早早就跳起来凝望南方,不但不叫,最后还拖着他的主人戚老四往前走,戚老四觉得恐怕有事了,叫上我们的前哨一起带狗摸出去,很快发现了南面的这支队伍。”带队班长详细解释。 吕魁元兴奋地转向吴铭:“团座,要不,打一仗怎么样?” 吴铭挥挥手:“先上去再说,快走!” 众人全部跑起来,跟在吕魁元和他的班长身后赶赴前哨,不到十五分钟就抵达前哨后方三十余米的开阔处。 由于前哨设置在距离前方山道口三十余米的东北侧,那里山石嶙峋灌木丛生,前方还有块被岁月染成深褐色的大岩石,选点极为隐蔽,视野也好,但地方狭小,最多只能趴下四个人。 吕魁元和班长带着吴铭跑到哨位上,怀里横抱狙击步枪、身穿专用伪装服的潜伏哨兵雷青山见到吴铭大吃一惊,他是离开凤凰山去投奔吴铭之后,吴铭手把手把他从一个懵懵懂懂只会打猎的畲族猎手,训练成一名人人羡慕的阻击手的,连雷青山这个大名也是吴铭给他取的,因此,他见到心目中如同父兄的吴铭哪能不激动。 吴铭摆摆手示意不用见礼,熟练地从腰间皮套里抽出望远镜,趴到前方岩石上细细观察起来。 “怎么没动静?”吴铭低声问道。 班长和吕魁元同时望向雷青山,雷青山连忙回答:“左前方七十米外是个山坳,有条向下倾斜四十度左右的小道通往山腰溪水潭,那个水潭方圆五米左右,西侧和东侧有两棵至少长了一百年的板栗树,非常适合于饮水休息。刚才属下和军犬队的戚班长带狗去过那个水潭,登上更南面的山腰才发现情况的,估计来人就在那个地方休息。” 吴铭点点头,拍拍狙击手的肩膀快速后撤,吕魁元命令狙击手和班长继续监视,随即跟随吴铭回到众人身边。 吴铭这次没有与任何人商议,当众指向特务连副连长雷飚果断命令:“带上爆破组,立即炸掉北面的独木桥!” “是!” 壮实了不少的雷飚迅速带上跟随吴铭上山的爆破组,背起炸药包和爆破工具毫不犹豫跑向北面。 第82章 狭路相逢(下) 吕魁元一看急了:“团座,爆炸声会惊动敌人的,难道不揍他们?如果不是我们意外发现了这条隐秘山道,死伤的一定是我们!” “你以为我没考虑到吗?” 吴铭白了吕魁元一眼:“魁元、诸位,你们怎么不往深处想想?我们的对手只派来了五十人,明显就是搞突袭的尖兵,他们身后肯定会有大部队悄悄跟随……如果我分析不错的话,他们的目的是奇袭白果寨,这支小股部队哪怕过了独木桥潜行到我们头顶,也不会立即对我们发动打击,必须等到他们的主力部队摸到寨子边上,才会突然发动猛烈打击。” 众人立刻反应过来,聪颖过人的戴子冉掏出地图拿到众人中间打开:“既然如此,我团防区的各方向都会处在敌人的突然打击之中,根据之前所有的情报汇总和我们的反复分析,隐藏在我们南面大山里的敌人决不下两个团,甚至更多,因此绝不能认为只是前面这支摸上来的五十人队伍,而应该全盘考虑!” 众人频频点头,脸色变得郑重起来,有的盯着地图细细思考,有的望向凝视地图的吴铭。 良久,吴铭抬起头指向南面:“我们的对手肯定也派出了侦察尖兵,说不定还要悄悄摸到独木桥去实地侦察……小董,你立刻去通知爆破组,炸药安放完毕先别起爆,等候命令。” “是!” 年仅二十二岁的年轻参谋飞奔而去。 吴铭转向吕魁元:“带你的弟兄上去埋伏起来,抓活的,尽量不要弄出大动静,但也不能把人弄死。” 吕魁元咧嘴一笑,露出满口洁白的牙齿,二话不说转向后方严阵以待的一个班弟兄,右手高举连续做了几个手势,十五名身穿松绿色新式作战服、人人披挂多功能迷彩作战背心的精锐官兵无声而动,跟随在连长吕魁元身后向南疾行。 隐身在山崖下背靠岩石的吴铭看了看表,再抬头望一眼蓝天上渐渐偏西的太阳,刚要和身边捧着笔记本不停记录的戴子冉说几句话,就听到南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吴铭转头望去,只见吕魁元身后带着六名弟兄架着两个俘虏快速而来。与戴子冉相视一笑便站起身来,大步走向前面的空旷地。 吕魁元指着两个被反绑手脚、嘴里塞满布团的俘虏笑了笑:“左边这家伙是个熟人。” 吴铭连忙上前,示意弟兄们放开挣扎不已的两名俘虏,结果六位弟兄干脆把俘虏摔倒地上,坚硬的岩石撞在无法动弹的躯体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痛的两个俘虏满地打滚。 吴铭叹了口气,等那名熟悉的俘虏停止滚动,才上前蹲下拿出他嘴里的布团,顺手帮他擦去满脸的泥土草屑:“周得志,周大哥,没想到是你,太让人意外了。” 灰头土脸的周得志猛然抬起头,看清吴铭的长相之后顿时蔫了:“杀了我吧,我一句话也不会回答你!” 吴铭示意弟兄们给两人松绑,等周得志两人哆哆嗦嗦地站稳了,这才含笑说道:“我没打算问你什么,更不会杀你们,明知道你们还有四五十弟兄躲在南面山坳下的清潭边,我都不想攻击你们……而且我还知道,除了你们这队人马,还有其他的部队正在向我的防区靠近。” 说到这儿吴铭停下话语,细细打量周得志和另一名精壮汉子脸上的惊恐之色,看到两人脸上很快换成愤恨的表情,吴铭嘿嘿一笑,遥指北边: “我要炸掉那座独木桥,省得你们老是打这地方的主意,独木桥没了大家也能省点心,哪怕你们千辛万苦摸上来,也只能顺着西面的唯一山道下山,才能到达我们的防御工事前方三百余米的地方……” “如此一来,你们不但不能偷袭我们,还处在我们的交叉火力打击之下,哈哈!记住我刚才说的话,现在我就带你们去观看炸毁独木桥的过程,然后放你们回去,好让你们把所见所闻如实告诉你们的上司。” 吴铭说完转身就走,周得志两人在吕魁元和六名弟兄的押解下只能跟随而去,很快来到已经砍掉大片草木变得非常宽阔的独木桥南端。 奉命等候的副连长雷鹏只是看了一眼吴铭身边的两个俘虏,得到吴铭的首肯后转向北面招招手,四名等候在独木桥北端的官兵迅速越过独木桥,回到南边的安全地带蹲下观望。 雷鹏与爆破组长最后检查一遍炸药安放地,一人拉线一人提着起爆器回到吴铭身边,手脚麻利地把线头连上稳稳加固。 吴铭点点头,微微抬起手臂随后放下,爆破组长立刻按下起爆杆,“轰”的一声巨响过后,硕大的独木桥两端在炽烈的火光中同时飞起,在深涧上方调了个方向,带着激起的一片青苔粉末和木屑坠入深涧,下坠中摆动的两端不时撞击两侧山体的岩石树木,发出如打雷般的轰隆声。 一时间天地震动群山回响,面无人色的周得志直觉两耳轰鸣全身发软,似乎所以的希望都随着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永远失去。 ###### 这一声如同晴空霹雳般的巨响,不但震动了近在咫尺的白果寨,而且还让包括茅排岭村在内的方圆五公里之内的民众惊恐不安,好在村子周围的官兵没有任何惊慌失措到处乱窜的表现,爆炸之后也没有继续传来枪炮声,乡亲们尽管慌张,却不至于混乱。 藏匿于南面深山清潭四周的红军突击队却乱了,爆炸声不但把满怀信心的一团长邓廷乾震得脸色发白,也让四十余名精心挑选的突击队员下意识做出激烈反应,转眼间全钻进了周边密林里。 爆炸声完全消失之后,并没有出现所有担心的激烈交战,忐忑不安的邓廷乾从潭边大树后跳出来,一口气冲上北面山坳,匍匐在乱草丛中举起望远镜紧张观察,根本没工夫搭理先后赶上扑倒在他身边拉动枪栓的十几名官兵。 足足十分钟的观察之后,匍匐在邓廷乾身边的师部政工干事绝望地猛捶地面:“完了,周排长他们凶多吉少了!” 匍匐在另一侧膀大腰圆的突击队长咬着牙请战:“团长,让我带一个班去看看吧!” “不行!敌暗我明,而且前方毫无动静,连一只飞鸟都没有,显然是埋伏着敌人的重兵,前方百米的道路全是悬崖边上向外的弯道,敌人只需架设一挺机枪,就能堵死我们的前进道路,去多少人都不够当靶子打的。”冷静下来的邓廷乾显示出过人的精明。 矮瘦的政工干事本就不敢冒险,闻言立刻低声喝斥突击队长:“听命令!切不可做无谓牺牲。” 突击队长急了:“那怎么办?进又不进,退又不退,怎么完成师部交给的任务?拿不下前面的独木桥,如何打击山下占据地形优势火力强大的敌人?如何配合其他各团明晨发起的总功?” “这……” 读完村中私塾就投身革命,毕业于红军政治学校立即进入部队负责文化教育,干了四年只有二十三岁的政工干事对军事知之甚少,一时半会儿回答不上这么复杂的问题。 第83章 虚虚实实真假难辨 “快看,前方有人!” “是周排长他们!” 邓廷乾不用提醒,早已看清来人是自己亲自派出侦查的周得志二人,同时也看清了两人脸上的惶恐之色。 他不动声色地收起望远镜,爬起来整理一下皱巴巴满是汗渍和污垢的军装,摘下八角帽快速擦了把脸重新戴上,吩咐突击队长率领一个班原地警戒,其他人把周得志二人接到清潭边上,说完转身就走,政工干事前后看看,连忙跟上。 邓廷乾端坐在潭边的石板上,细细端详气喘吁吁微微颤抖的周得志两人:“告诉我,怎么回事?” 周得志立刻将事情的前前后后如实道来,最后痛苦地低下脑袋,向两位无比震惊的领导转述吴铭的话: “那个姓吴的团长还让我们带话,说他早已经做好了准备,还打算从今天晚上开始发布戒严令,严禁所有人在方圆十公里范围内走动,否则任何人不幸踩到他们埋下的地雷慨不负责。” “嚣张!极其嚣张!” 政治干事大怒而起,指着周得志两人身后的步枪质问:“他们既然抓住了你们,为什么还让你们把枪背回来?还有这……看看!子弹都还在,怎么回事?” “我们也不知道啊!驳壳枪被抢走了,本来步枪和子弹袋也被抢走了的,可最后敌人那个姓吴的团长叫人把长枪和弹袋还给我们,估计是看不上我们的汉阳造啊!”另一名精壮的倒霉蛋大声叫冤。 “竟然看不上汉阳造?胡说八道!” 年轻的政治干事毕业后就没走出赣粤闽湘这片大山,哪里会相信,在他看来,汉阳造只有主力部队才能配备,能扛支汉阳造已经算是精锐武器了。 邓廷乾连忙举手做个制止手势,站起来和气地询问周得志:“周排长,敌人有多少?都有什么装备?” 周得志连忙回答:“我们看见的有三十多人,人人腰间都有师长身上那种美国柯尔特手枪,人人头上都戴着大钢盔,就连用电爆破独木桥的工兵也是如此,大部分人身上背着没见过的圆盘弹匣机关枪,不少人手里还拿着用布条缠上的长步枪……我们至少看到了五挺捷克式机枪,他们身上的军装颜色是绿色的,上半身都是那种花里胡哨的厚马甲,上面满是袋子,全都装得胀鼓鼓的,也不知怎么说才是,从没见过这等军装!” “他们的鞋都很好,全都是绿色帆布厚胶底的高腰军鞋,鞋带也是绿色的,没有一个官兵打绑腿,裤脚都是收紧的,大腿两侧还有袋子,胀鼓鼓的不知里面都装些什么……对了!每个人胸口还挂着把式样怪异的匕首,手柄像是个黑色豹子,他们的衣领上都没有领章,钢盔全蒙上花里胡哨的布套,上面还插满了树叶茅草,看不出谁是兵谁是官,除了那位姓吴的团长和抓到我们军官,至少还有六人腰间挂着德国望远镜皮套。”另一名倒霉蛋连忙补充。 本就已经无比震惊的邓廷乾,听完另一名侦查员的补充彻底无语了,只觉得一颗心冷飕飕的直往下坠,当下来不及多想,立刻转向政工干事: “我们遇到的这个团,绝对是敌人最强的精锐部队,先别说那些谁也不了解的军装和钢盔,只说他们身上的装备,仅是这三十几人的装备火力,足足赶上寻常国民党军队一个营啊!他们一个团上千人,而且已经有了防备,奇袭显然已经不行了,我们必须尽快赶回去,截住主力团,停止向白果寨发动进攻,并想方设法通知其他两个团后撤,否则来不及了!” 政工干事立即意识到危险到来,顿时忘了要严格审查周得志两人的计划,极力支持团长邓廷乾的意见,哪里知道事已至此,除了能截住同一方向潜行的一团之外,西面隔着重重大山的两个团根本无法联系。 随着邓廷乾一声令下,四十五名突击队员鱼贯而出,顺着来路向南面的上下狂奔而去。 ###### 深潭后上方七十余米高的山巅上,吕魁元和狙击手雷青山眼巴巴看着对手飞快南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山腰之后,只能不甘地站起来,收起望远镜和狙击枪,相视一眼,先后垂着脑袋,一言不发缓缓下山。 山区的太阳来得慢,去得快,刚过五点四十分,艳阳已经隐入西面的高山之后,湛蓝的天空还是亮堂堂的,只有几朵白云在东南风的吹送下高挂苍穹,悠悠漂移。 回到临时团部,打不成仗心有不甘的参谋们由于大发牢骚,全被吴铭赶到各处巡查,吴铭自己泡上杯本地出产的粗糙茶叶,点燃支烟悠闲地吹起口哨。 “报告!村长周大叔求见。”副官韩铁城在帐篷外大声禀报。 吴铭连忙站起,出去把满脸忧色的村长领进来,又是奉茶又是敬烟的,搞得老村长手忙脚乱不停致谢。 “坐吧周叔,别客气!两个小时前,我们为了防区安全,不得不炸掉白果寨东山上那座独木桥,为此我们给了白果寨乡亲二十块大洋的补偿,希望不会给相亲们带来不便。”吴铭不等老村长询问就把实情告知。 老村长手一哆嗦,差点儿打翻茶杯,圆睁老眼不可置信地问道:“真给白果寨二十块大洋啊?” “没错!就是你最熟悉的张参谋亲自送去寨子的,具体给了谁我没问,等会儿张参谋巡查回来,你问问他吧。”吴铭心里直想笑,脸上却是毫不在意的表情。 老村长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嘿嘿一笑,放心地长出口气:“这就好,乡亲们都担心打起来,这会儿全都聚在我家里,急得不行,询问偶尔走过门前的老总,老总们都说不知道,让我们放心,还说不会有什么事……可我们哪能放心呢?听说长官你回来了,就推举老朽来问问,没别的什么事,哈哈!” 吴铭看到老村长要走,立刻敲燃火机给他点烟:“周叔啊,小侄知道村里人过得不容易,每年的苛捐杂税多如牛***得很多家都没办法过日子,所以有人参加红军也情有可原!比如说你那个远房侄子周得志,在红军队伍里当个小官,今天下午他领着人摸到白果寨南面的东山上,结果被我们放哨的弟兄发现了,我接到报告去看了一下,考虑到他是您老的侄子,而且没伤到我们弟兄,也就没难为他,把长枪还给他让他回去了。” 老村长刚吸一口的香烟已经落在地上,吓得脸色发青全身颤抖,吴铭连忙站起一顿安慰,捧过茶水给他喝下几口,等他稍微平静下来,再将一支烟递到他手里,无比诚恳地说道: “周叔莫慌嘛!小侄连你那侄子都不怪罪,怎么可能怪罪您老人家呢?生逢乱世,身不由己,这个道理小侄明白,不瞒您老,小侄从小家境贫寒,双亲已不在了,从军前还被错当成土匪通缉过呢,现在不还是好好的?” “您老不用担忧,回去之后,还请您老和乡亲们说说,这几天除了西面、北面和南面的三条大路之外,其他小路暂时都别走了,因为红军的队伍摸上来了,我们中央军和地方部队也将不断开来,搞不好会被误伤的。” 老村长连声答应,在吴铭的礼送下恍恍惚惚地走出帐篷,一脚高一脚矮往村里赶去。 回到帐篷里,韩铁城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完询问吴铭:“铭哥,看来一开始你就没打算在各个道口埋地雷,否则不会这么吓唬老村长。” 吴铭头也不抬,抓起茶杯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梗: “谁说不埋地雷的?地雷还是要埋的,只不过不能埋在三条人来人往的道路上,而是埋在对手最有可能通过的小道上,我已经吩咐工兵连的张四维和一营长尹涤中,不但要选好地方埋雷,而且还要插上告示牌,大大方方告诉对手我们埋雷了,别往前走了,再往前走就不竖牌子提醒了。” 韩铁城不笑了,想了好久终于明白过来:“铭哥,你这是不愿和他们打仗啊!” 吴铭喝下口茶,重重放下茶杯:“没错!都是中国人,有什么好打的?真要打起来,哪怕打赢了,伤亡总要自己承担吧?剿总虽然看在俞师长面子上,给我们下发和中央军一样的足额军饷,也没少给武器弹药,可药品半点儿没有,人打没了,谁给我们补充?何况我们本身就是地方部队,打完这仗还得从哪来回哪去,犯得着吗?” 韩铁城点点头:“也是啊,不过,你就不担心埋下的地雷真的把共军给炸了?” “不是都插上牌子提醒了吗?这样还被炸,那就不知道怎么说了。”吴铭无奈地叹了口气。 韩铁城忍不住笑道:“估计不插牌子还好,要是共军真以为你插个牌子故弄玄虚,岂不更倒霉?” 吴铭拍拍屁股站起来,边走出帐篷边说道:“你以为个个都像你这么莽撞啊?你看家,我遛马去。” 韩铁城不好意思说什么了,可细细一想,我现在哪里莽撞了?都跟你两年多了,如今不但不莽撞,还熟读各种教材,学会了用心考虑,哪怕进步不大,也不会比那些不怕死的共军莽撞吧? 第84章 见鬼了(上) 入夜,茅排岭西南十三公里,南华山。 巍峨秀丽的南华山西麓,坐落着个村子名叫三陂村,从西南大山里流淌出的溪水绕村而过,三弯两折奔流六里,注入由西向东的黎溪,一直流到东面十八里外的茅排岭村。 如果以直线距离计算,南华山距离茅排岭只有八公里,由于群山耸立林海苍莽,只能顺着溪畔的道路委蛇行走,如此算来路程就达到了十三公里。 但是本地住民还知道有条隐藏在峡谷密林中的羊肠小道,这条路不需要经过北面的两条溪流汇合处,只需翻过东面的寒风山,出去就是距离茅排岭村西只有五里的小山村。 负责攻打茅排岭村西口的是独立第四师第二团官兵。 这是一支善打硬仗的老部队,团长凌云也是来自老革命根据地上杭的猛将,官兵绝大多数都是参加过两年来所有反围剿的老兵,全师仅有的六挺马克沁水冷式重机枪,就有四挺配属善打攻坚战的二团。 为便于指挥相邻的三团攻打茅排岭西北口,师长郭天明和政委谢维俊此次亲自跟随二团日夜行军,终于在入夜前进驻革命基础较好的南华山西麓三陂村。 累了一天一夜的八百官兵匆匆用过干粮便趴下睡觉,郭天明和谢维俊这时到处巡视慰问伤病员,同时也在等待三个侦察小队把情报送回来。 眼看夜空的乌云逐渐汇聚,冉冉升起的明月不时隐入云团之中,回到村口土地庙里的郭天明有些着急了,正要出去询问消息,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郭天明立刻迎了出去,对着昏暗油灯正在记录日记的谢维俊也收起了钢笔和笔记本。 二团长亲自领着前出侦察的老连长来到郭天明和谢维俊面前,一同进屋后水都来不及喝一口,宁都籍的老连长立刻报告情况: “师长、政委,看来我们被敌人发现了,敌人突然放弃了北面两水汇流处的临时检查哨位,连同游动的巡逻小队一起,全部退到茅排岭西口外五里的小枥村,临时架设的三座原木沙包工事,正好架在村头最高处的山岗上,死死堵住了隐秘小道的出口,而且……” “等等!” 郭天明打断老连长的话:“老潘,你刚才说,敌人岗哨全部退到茅排岭西口外五里的小枥村,还临时架设了三座工事?既然这样,敌人的暗哨肯定已经发现你们了,怎么还允许你们潜入到小枥村口观察?” 身材敦实胡子拉渣的老潘痛苦地点点头:“是啊!当时我也奇怪,在距离小枥村口两里路的山谷里,还清楚地听到了狗叫声,叫声很大很沉,绝不是一般的看家狗和本地红毛猎狗叫得出来的……当时我们一个班都吓着了,隐蔽之后等了半个小时都没见动静,我实在没办法,只好带着两个身手好的弟兄悄悄摸过去,可是刚过山弯进入小溪边的直道,就看到三款大木牌插在前方二十米的道路之间,上面写着两行醒目的大字……” “什么字?” 郭天明和谢维俊异口同声地急问。 老潘用力咽了咽干涸的喉咙,用沙哑的声音一字一句说道:“八个字:小心地雷,都回去吧!” 郭天明和谢维俊面面相觑,都清楚地看到对方眼里的震惊。一旁的二团长凌云脸色黑得像锅底似的,唯有两名随队政工干事惊呼起来。 谢维俊抢先问道:“老潘,你看清楚了?” 老潘无奈地点点头:“看清楚了,我拼着被打死的危险,爬到第一块木排前方三米多的石头后面,清楚地看到半个小桌大的新木牌上,用墨汁写下这八个大字,当时我真想冲上去拔掉木牌,又担心真的有地雷,炸响之后肯定会暴露目标,于是就撤回来。” “先喝口水,啥子都快哑了。”凌云端起桌上的茶缸就递过去。 老潘也不客气,接过就咕噜噜几口喝干,长出口气继续汇报: “撤回来后我越想越不甘心,立刻爬上侧后方一百多米的半山腰,当时天还没黑,挺亮堂的,我清楚地看到村口高地上新建的三个原木沙包工事,没想到工事里的敌人正举着望远镜看我,其中一个还拔出红旗冲我摇晃……工事外面还有两个戴钢盔的敌人,牵着一条大狼狗,随着敌人的笑声冲着我的方向汪汪直叫……” “唉!师长、政委,我老潘从二次反围剿打到现在,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而且自信一路上走得非常隐蔽,走得很谨慎,却还是被发现了,估计都是那头不知哪儿来的大狼狗给害的啊!” 郭天明和谢维俊倒吸口冷气,两名干事和几名围上来的师参谋也震惊不已,小庙里一时无比寂静,似乎连心跳声都能听到。 最先反应过来的郭天明深吸口气:“我军从组建到现在,从没遇到过敌人用地雷,而且地雷这玩意儿国内很少有,听说只有金陵兵工厂和阎锡山的山西兵工厂能够制造,最近一次听到用地雷的消息还是去年的淞沪抗战,中央军那两个王牌师用过一次,似乎没什么效果,之后再也没听说了,没想到如今竟然出现在我们面前,还竖起牌子提醒我们,他娘的这是怎么回事啊?” 众人面面相觑,老潘则是苦笑连连,似乎是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才好。 谢维俊着急地问到:“恐怕一团和三团也遇到这样的情况了……既然敌人发现了我们,这仗不能打了。” 高瘦的师代理政治部主任急了:“这怎么行?如果不打下茅排岭就撤走,如何向上级交代?” 凌云恼火地抬起头:“都这样了还怎么打?敌人明摆着摆下了阵势以逸待劳,最可恶的是他们还有狼狗……狗这玩意儿我最清楚,年轻时我在家就是打猎的,我的猎狗顺风的时候,隔着五里路都能闻出猎物或者生人的气味,训得好的狗隔着座山都能发现异常情况,就会狂躁地大声叫,显然是无法偷袭了……既然无法偷袭,我们拿什么和拥有强大火力并占据了优势地形的敌人打?” 代理政治部主任也急眼了,可再怎么着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第85章 见鬼了(下) 谢维俊见局面有些僵,连忙上前开解道:“都别急、都别急!越是到了这样的危急关头,我们就越要冷静下来!老郭,不知道三团的情况怎么样,不如这样,我立刻赶往北面的三团看看。” 郭天明点点头:“好!你去三团,我也走一趟,我倒要看看敌人的地雷是怎么样的。” 凌云担心两位上司的安全,连忙上前劝道:“都别争了,我去!三团那边的联络员估计也快来了,政委你不妨等等。” 正说着,三团的李副团长满头大汗出现在庙门外,手疾眼快的凌云没等他举手报告,就上去把他拖进来,大声询问怎么回事。 满脸狼狈的李副团长立刻将情况如实汇报,结果竟然和一团老潘遇到的情况极为相似,同样看到了提醒有地雷的木牌子和大狼狗叫唤,唯一不同的是,驻守茅排岭西北村口的敌人向三团侦察队隐蔽的后方山腰上齐射了四发迫击炮弹,山上滚下的石头吓得侦察队到处躲避,虽然一人没伤,但暴露了行踪,当时侦察队距离守敌的工事只有四百多米,完全在敌人的机枪打击之内,但是敌人没有动用机枪,四发炮弹齐射之后,只对迅速撤离的侦察队摇动红旗,也没见追上来。 这下所有人都不出声了,守敌不但布置有地雷,还有不低于四门迫击炮——处于次要位置的茅排岭都拥有四门迫击炮,其他主要方向应该只多不少啊! “二团留下,三团马上撤下来与二团汇合,既然敌人已经发现了我们的行踪,就不能排除早有准备的敌人随时可能对我部实施打击,三团的位置在最北边,拥有火力优势的敌人只需调上一个营,就能把三团堵在北边打,三团还不能向西跑,否则定回落到西面敌人右路军手上。” 郭天明不但下达了命令,还详细说明了三团的危险处境。 谢维俊立刻附和,李副团长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当下一个敬礼转身就走,出门后迅速找到师部的两匹快马,带上警卫员向北奔去。 小庙中的众人很快领命离去,谢维俊看到郭天明扎上武装带,连忙上前制止:“老郭你要干嘛?凌团长和老潘已经前出警戒了,这时候哪里需要你亲自上阵?而且天这么黑,你就是到了地方,也看不见什么啊!” 郭天明四处看看,发现代理政治部主任和几个干事都不在了,拉住谢维俊的手,低声说道: “你发现没有?茅排岭守敌似乎不想和我们打仗,从前天他们放回周得志,再到今天放过老潘和三团的侦察队,还插上牌子提醒有地雷,你不觉得反常吗?” 谢维俊也看了看周围,凑近郭天明低声说出自己的意见:“我也是这样认为的,唯一不解的是守敌姓吴的团长到底是何方神圣?他们那么好的装备,那么强大的火力,还有那么机警的官兵,为何就放任我们的侦查员逃走呢?” “按理说几百米距离,普通机枪手用捷克式机枪都能打到人,为和他们不打我们?还有迫击炮,发现我们的侦察队直接轰就完了,为何轰到山腰上?只有一个结果,守敌不想和我们结怨,其他理由都解释不了。” “对啊!所以我要亲自去看看,哪怕悄悄摸过去等到天亮,我也要远远举着望远镜观察清楚,否则你我如何向上级汇报?”郭天明说出自己的苦衷。 谢维俊咬咬牙:“既然这样,我也和你一起去,而且还要把李主任几个也一起带上!” 郭天明双眉一振:“好!这样的话可以先睡一觉,十几里路一个小时就能到,天亮时赶到就行了。” 次日清晨,突如其来的蒙蒙细雨无声洒落,天地间馄饨一片。 郭天明、谢维俊和两位政治干事在一个排官兵的保护下,顺利潜行到小枥村西南面四百余米的山岗上,一群人趴在湿漉漉的草丛中,仅有的三副望远镜在六个人手中来回传递。 七点过后,蒙蒙小雨逐渐停止,灰茫茫的天地逐渐清晰,望远镜中能清晰看到三块木排上的黑色字迹,虽然淋雨后笔画有些散开,但是仍然能够看得清楚。 郭天明沉思良久,叫来神枪手指着四百米外的木牌,问他能不能打中?神枪手如实告知自己毫无把握,只能试一试,估计五枪至少能打中一枪。 郭天明立刻命令他大胆打,结果第二枪就打中了木牌,可是木牌插得深很坚固,子弹打碎了第二块木牌的一角,却没有打倒整块木牌,弄得众人又惊又恨,却又毫无办法,毕竟距离太远,能见度也不好,神枪手用三八大盖再有本事,也无法不停地射击。 狗叫声很快响起,刚要撤离的郭天明等人立刻卧倒观察,只听“嗵嗵”两声闷响,两发迫击炮弹划过天际,带着尖利的啸声落在木牌上方十几米的乱石堆上。 “轰、轰——” 两声爆炸过后,只见草木飞溅乱石穿空,哗啦啦的石头顺着斜坡滚落下来,瞬间引爆了三块木排下的地雷。 几声震天动地的爆炸过后,浓烟和漫天土石纷飞落下,原本的三块木排早已无踪无影,只留下两个巨大深坑在源源不断冒出青烟。 ###### 当天中午,潜伏在各个方向的特务连各侦查小组陆续传回情报,证实各路红军已经撤往南方,完全离开十公里的警戒范围。 吴铭彻底松了口气,叫来通信连代理连长杜平璋口授电文:“师座钧鉴:昨日深夜至今日凌晨,三股共军分别骚扰我团防区西北、正西、正南三个方向,由于五团严密戒备及时发现,三股共军均无功而返,转眼间消失在南方崇山峻岭之中。” 毕业于衢州中央党部电讯班并被德国工程师誉为天生应该搞无线电的杜平璋是衢州人,也是衢州工业学校肄业后重新并被吴铭找回来实习,之后加入军械所第一批技术人员。 杜平璋家境贫寒,长相一般,身高只有一米六〇,一直不显山不露水,在跟随奥地利技师学习仿制勃朗宁和柯尔特手枪的过程中,因为一手好字和条理分明的记录报告,引起外表随和内心严苛的吴铭注意,被吴铭叫去交谈几次,很快进入衢州中央党部培训班学习无线电,杜平璋以其聪颖勤奋和坦荡忠诚,受到吴铭的信任,破格提为中尉军衔,出任吴铭团新成立通信连代理连长。 杜平璋对改变他命运、给了他崭新人生、并让他的贫苦家庭过上幸福生活的吴铭无比敬重,和许多来自毛良坞和凤凰山的弟兄一样,杜平璋不但把吴铭当成自己的父兄看待,内心深处更是把吴铭当成自己的老师,因此他对吴铭的忠诚敬爱,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了。 吴铭签完字,把文件夹递给杜平璋:“对了,你妈给你介绍的衢州水亭街的陆家姑娘给你来信了吗?” 杜平璋顿时脸红起来:“出发前收到封信,这段时间没有,估计她在师范学习功课也很繁忙。” “打完仗回去之后,该办喜事就办了吧,听说陆姑娘的父亲身体不怎么好,早点儿把事办了,老人家也能安心些。” 吴铭说完拍拍屁股站起来,吹着口哨优哉游哉走出帐篷,根本没注意到徒弟杜平璋已经感激得要落泪了。 吴铭没有想到,两个半小时之后,师长俞济时、副参谋长陈式正和一个排的卫兵骑着战马突然到来,接到急报时吴铭正在村子西头和两个老太太说话,谈的是下去可能到来的多雨季节和今年的收成。 等吴铭赶回大晒坪的临时团部,发现俞济时和陈式正两人正在小有兴趣地查看一溜帐篷,似乎对这种四四方方还能迅速折叠的帐篷感到很新奇。 俞济时看到吴铭跑来连忙招招手,指着帐篷笑问:“哪儿买的?” 吴铭如实交代:“想买也买不到了……生产这个帐篷的衢州被服厂已经卖给了孔家等几个大家族,这几顶是属下设计后悄悄试产试用的,原料是南洋生产的防水军用帆布,加工机械是德国的工业缝纫机,估计目前全中国只有这几顶。” 俞济时哈哈大笑:“你真是多才多艺啊!要不回头你把设计图给我,我来想办法让中央军的几个被服厂大量生产,怎么样?” “属下遵命!” 吴铭令人意外地爽快答应。 陈式正奇怪了:“吴团长,这不像你的性格啊!原以为你会索要点什么补偿的。” 吴铭立刻问道:“真打算给啊?那好吧,参谋长看着给点儿就行了。” 俞济时被逗得哈哈大笑,周边官兵也大笑起来,唯独陈式正连连摇头,拿眼前这个不知道什么叫客气的吴铭一点办法也没有。 第86章 亲疏有别 进入大帐篷,俞济时接过吴铭泡制的粗茶看了一眼,毫不嫌弃地品尝起来,唯独陈式正看着浮在茶水上方的粗糙茶梗皱起了眉头,吹了几下才轻抿一口,谁知细细品味之后立刻大赞起来:“好茶啊!哪里弄来的?” 吴铭指向西南面:“是本地人采自前方二点五公里东山上的野茶,刚来这儿的第二天我到东山下的白果寨,寨子里的老人送给我的,当初我一看一闻,就知道是难得一见的好茶,细问之后才知道,山崖上只有十几棵野茶树,每年春秋两季采摘,炒干后不到两斤,我这还还有半斤,参谋长喜欢等会儿就带回去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哈哈!” 陈式正非常高兴,送钱也许他看不上,这种稀有的美味好茶纯属极品,可遇而不可求,让他出钱他都愿意,别说白白收下了。 聊了几句闲话之后,在俞济时的询问下,吴铭将来到此处以及昨天到今日凌晨遇到的情况简要禀报,自然忽略了红军的真实兵力,也隐瞒了抓获俘虏又放掉、埋了地雷自己引爆的隐秘事。 俞济时听完连连点头,示意吴铭将地图挂起来,指着南面的广昌低声说道:“昨日下午镇守广昌的友军一个旅被共军三个团偷袭了,损失不轻……由于共军主力没有确切踪迹,徐徐压上的各路主力无法兼顾广昌和南城之间的南丰,又担心隐藏在黎川一线的共军突然蹿出,袭击我前方三个师的运输线,所以前敌指挥部要求我们派遣一个团进驻南丰协防……考虑到你部的优秀表现,我和马参谋长、陈参谋长一致决定将此艰巨任务交给你们五团,怎么样?没有什么困难吧?” 吴铭心中暗暗吃惊,脸上却没有任何不安:“属下遵命,只是不知道谁来接防?” “我师的暂编第四团,也就是我从杭州带来的那个团……四团的各级军官不少人你应该都认识,去年淞沪抗战之后,你还给他们中的不少人当过教官。”俞济时笑道。 吴铭立刻明白过来,知道这个团的从团长到营长都是俞济时带来的黄埔毕业生,而且大多都是六期生,算得上是俞济时的嫡系部队,于是不再有何异议,当场痛快地问道:“五团什么时候换防?” 俞济时正色道:“明天中午吧,前方战事紧急,不能拖延了,全师也唯有你的五团能够胜任大规模的作战任务,而且在后勤保障和战地侦察方面,你们远远强于其他各师,所以只能辛苦你们了。” “师座客气了,都是党国军人,那里有什么辛苦的?师座委以重任,是看得起属下,看得起五团弟兄,能够获得如此宝贵的锻炼机会,属下感激还不急呢!”吴铭诚恳地表态。 俞济时大为高兴,拍拍吴铭的肩膀:“帐篷留下来,那些用不完的粮食、炊事用具、防务布置图以及弹药也全留下,到了南城我给你发新的!” 吴铭立刻站起:“谢师座!” 送走了心满意足的俞济时和陈式正,吴铭回到帐篷里立刻沉下脸,点燃支烟斜躺在行军床上,呆呆望着帐篷顶部一言不发,等听到消息的营连长们都赶来了,吴铭才坐起来,不悦地扫视一圈。 看到大家都闭上了嘴巴,吴铭站起来走出几步,示意大家别站着都坐下,接着边走便说道: “刚才听你们个个在抱怨,还埋怨我太好说话,什么地方艰苦危险就去什么地方,可是你们想过没有,我能拒绝吗?俞师座和陈长官急巴巴跑来一趟,你们真以为是来赞扬我们的?” “我们有什么功劳值得他亲自跑一趟?我们打死了多少敌人?缴获了多少武器?都没有吧?哪怕有,让你去哪儿你照样得去哪儿,与其犹犹豫豫不情不愿最后还不得不去,不如爽快点,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勇敢地去承受一切!” “这,就是我今天要对你们说的心里话,你们最好给我记住了,千万别去干那种不情不愿唠唠叨叨、最后不得不去还要落得一顿臭骂的蠢事!” 众弟兄全都不好意思地低下脑袋,没有一个人敢于吴铭对视。 吴铭回到座位上,点燃支烟继续说道:“这几天,我们没少讨论南面那个至今仍不知道在哪里的主战场,就连剿总现在都弄不清楚红军主力在哪里,下去就是多雨的季节,南昌机场第三、第四航空队那二十几家破飞机肯定没有现在这么飞来来飞去的机会了,对红军主力的侦查将会变得更为困难。” “其实,不但是我们即将开赴的南丰危险,包括我们现在所在的茅排岭都有危险,一句话,我们已经进入了主战场,根本没有前方和后方的区分……因此,从现在开始,大家必须树立这样的观念,那就是我们正处于战场的中心!我们必须时时刻刻已身处险境来考虑问题,明白了吗?” “明白!” 弟兄们大声回答,显然是听得进去也知道自己所处的环境危险了。 吴铭满意地点点头:“机炮连今晚撤回来,就在晒坪上过夜,工兵连收拾好行装,今晚全连不用值班,好好睡上一觉,下去你们两个连的任务都很重,必须养精蓄锐。特务连和一营一连,继续担负起今晚的巡逻警戒任务,明天撤走之后,特务连和一营一连开始休息,到了南城,全团估计有两天的休整时间,就不用各连弟兄辛苦了。” “好了,都回去准备吧,喜欢吃腊野味的趁早多买点儿,大米什么的可以留下,油盐全部拿去和乡亲们换东西。” “是!” 弟兄们齐声答应,站起来喜笑颜开地返回各部。 张东宁紧张地询问吴铭:“油盐不好买啊,不给接防的四团留下点儿?” 吴铭白了张东宁一眼:“亏你跟我这么久,怎么还是这种眼力?难道你不知道新编的四团是俞师座的心肝宝贝吗?” 张东宁顿时想起来了,嘿嘿一笑起身就走,戴子冉无奈地叹了口气:“铭哥,你把弟兄们全都教坏了。” 吴铭恼火地问道:“你小子就不坏?要是你不坏,你家里人为何送你到我身边接受再教育?还有,我只有一次让你回杭州的时候顺便帮我带点儿东西给我妹妹,可你倒好,有时间就溜回杭州去,而且去上瘾了,相比之下谁更坏?” “得得!我服你了,不说了还不行吗?”戴子冉立刻投降了。 吴铭不屑地站起来,不轻不重给他脑袋一巴掌:“刚才那些都是笑话,真正的原因是,俞师座既想立功,又舍不得他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嫡系团出事……不是他怕死,而是因为他那个团没练好,只能把我们推出去!” “如果我猜测不错的话,俞师座和陈副参谋长肯定认为,让他的嫡系团过来接防有百利而无一害,坐镇茅排岭这地方只要不出错,就是大功一件,因为此地扼守整片大山北部的交通咽喉,危险不大还有仗打,而且都是小打小闹,能锻炼人不说还能立功,明白了吗?” 戴子辰望着吴铭大步出去的背影,细细回味吴铭的每一句话,很快就恍然大悟,跑到地图前细细查看,一边看一边感叹:“这地方也不安全啊!如果没有强大的侦查戒备能力,什么时候挨打都不知道啊……” 第87章 危机四伏 三月二十二日中午,浙江保安第二师新编第四团如期开到茅排岭接防,吴铭与张东宁、戴子冉等人客气地与四团主官办理交接,不但把精心修建的工事、能够吃十天的粮食、四十五万发子弹、三十箱手榴弹和自有的六顶帐篷悉数留下,还复制了一份两万分之一的茅排岭地区军事地形图交给四团,上面密密麻麻标注了周边的复杂地形。 五团的营连长们没有与乡亲们告别,径直率领自己的部下到村东大晒坪集合,简短地汇报之后,便在团长吴铭的率领下列队出发,撤离这个仅驻扎五天的古老山村。 可是,被惊动的数百乡亲还是前来送行了,只不过都站在远处眼巴巴看着,不少乡亲总感觉自己送走的是红军队伍,可五团官兵身上的军装和帽徽,又都是红军将士唾弃的白狗子装束,这一现实弄得乡亲们的心情非常复杂,直到最后,也没有一个人上前送别,只是一言不发远远看着,直到五团官兵全部消失在东面的山弯处,乡亲们才颇为失落地返回自己家中。 吴铭原本以为回到南城可以休息两天再南下,谁知道战场情况瞬息万变,两日前开往广昌的第一纵队主力第十一师,昨日上午在位于广昌西北方三十公里的草台岗一线进入红军的埋伏圈,紧随其后的五十九师残部拼命上前解围,可刚出东陂,立即被红军五个团的打援部队团团围困。 由于情报错误,陈诚亲自指挥的第二纵队主力第十、第十四师已经攻到广昌城北,遭到红军五个团的顽强阻击;接到求援电报的陈诚一面指挥第十、第十四师摆脱红军的纠缠,掉头北上解救被困在草台岗的第十一师,一面急报蒋介石请求增援。 大惊失色的蒋介石立刻命令作为总预备队的第三纵队第五、第九师,放弃所有辎重驰援草台岗和东陂一线。 命令刚刚发出,镇守南丰的第八师师长陶峙岳的告急电报随即到来:红军主力第十一军等部已将南丰团团包围,后勤运输线尽数被断,请求委座予以援助! 此时,第七十九师已离开南丰,紧急驰援西面的第十一师,赵观澜的第六师还在南城以北的黄狮渡警戒赣东闽西的红军,手上已无兵可调的蒋介石连声哀叹,不得不给镇守南城的俞济时去电,要求他亲率所部立刻南下解南丰之围。 吴铭刚率部回到南城,就接到通知:所部不许停留立刻南下! 前来传令的陈式正还算够意思,不但带来足够的弹药和干粮,还一次性下拨给五团三万大洋的补充军费,然后拉上吴铭赶到城中指挥部。 听完俞济时的战情介绍,吴铭愣了很久,突然走到大型地图前指着南丰,恼火地质问包括俞济时和第九十师师长吴奇伟在内的所有军官:“陶峙岳长官的第八师有多少人?” 众将校都很惊讶,边上一个参谋下意识地回答:“第八师有三个旅,共一万二千五百将士。” “狗屁将士!” 吴铭的一句痛骂把众人吓了一大跳,只见他指着地图上的南丰大声说道:“据我所知,第八师下辖三个旅,分别是向超中的二十二旅、曾致远的二十三旅和李英的二十四旅,这三个旅不但是满员的主力旅,而且去年十月刚完成换装,武器装备几乎与中央军各主力师一样,还拥有一个炮兵营,这个时候,竟然被只有四千余人的共军第十一军围困,你们谁相信这个鬼话?还有啊……” 吴铭侧过身,指向西面地图上的草台岗至东陂一线:“这里,十一师一万二千弟兄被三倍于己之共军围在草台岗,增援的五十九师两个团又被五个团的共军围在东陂以南这片山窝里,粗粗一算,这地方围攻十一师和五十九师的共军就不下五万人,加上把陈诚将军拖在广昌的一万共军,再加上赵观澜长官的第六师面对的上万赣东共军,共军总数竟然已经超过七万了……诸位,之前的所有情报均表明,共军满打满算最多不过五万人,如今突然增至七万,谁相信?” “等等!” 身材高大的吴奇伟叫住要走下来的吴铭:“吴团长,你是否想告诉我们,南丰之敌并没有那么多,而是虚张声势?” 吴铭嘿嘿一笑:“这得罪人的话不是我说的啊!不过共军的第十一军之前我们没少打交道,该部在一个月前的番号为共军第十军,毕业于云南讲武堂的周建平任军长,曾当选江西省党部秘书的涂振农任政委,下辖三个最多只有一千多人的旅,官兵大部分来自赣东北的上饶地区各县,两年来没少攻打本人镇守的浙西常山、开化两县。” “一个月前,这个第十军悄然留下五百余名伤病员,溜出浙赣两省十二个团设置的包围圈,到了赣东摇身一变,就成了共军第十一军,他们鼎盛时期总兵力为五千五百人左右,经过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和不断战斗,他们还能有多少人?顶天了算他五千五百人,而且我敢说五千多人中的三分之一连步枪都没!” “就是这样一支部队,竟然把我军一支拥有三个旅一万二千多人、还有一个炮兵营的精锐师围着打,而且还打得该师哇哇叫请求增援,你们相信吗?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是不信的。” 吴铭说完大步走下台阶,站到俞济时身后掏出香烟,旁若无人地拿出精美的美国火机点火。 一群将校面面相觑,神色异常尴尬,虽然有部分人对吴铭的无礼很恼火,但包括俞济时和吴奇伟在内的将领,非常重视吴铭的分析,而且很快聚集在一起商讨,进而做出了正确判断: 共军主力不会在广昌和南丰,而是在广昌、南丰以西三十多公里的草台岗和东陂一线,共军之所以弄出个战火遍地四处告急的局面,目的就是便于他们集中优势兵力,在最短时间内歼灭第十一师和第五十九师两个团,其余所有方向均为骚扰性佯攻,不足为患! 得出了明确判断,吴奇伟和俞济时立刻联名致电蒋介石和前方的陈诚,并对支援南丰的计划做出改动,原定派三个团南下支援的计划,变成了只派出一个团护送弹药,保证南丰以北运输线畅通即可,这个光荣却很艰巨的任务,自然落到让不少人刮目相看也惹得不少人生气的吴铭身上。 吴铭彻底无语了,他之所以突然发飙,完全是想借机会逃避南下与红军主力硬碰硬,紧张了一段时间的弟兄们也需要好好休息,谁知最后给别人留下坏印象也就罢了,还把自己搭进去,亏大了! 不过吴铭就是吴铭,绝不是常人所能揣摩的,面对俞济时的严肃命令,面对吴奇伟和一群将校的笑脸,吴铭挺胸肃立,喊出一句令人惊讶的豪言壮语:“遵命!属下保证完成任务!” 将校们对吴铭的勇挑重担赞不绝口,俞济时也觉得吴铭替自己脸上增光了,亲切地上去拉着吴铭的胳膊,走到一边关切询问:“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吴铭想了想:“该补充的陈参谋长都提前备下了,考虑到此去走的都是大路,地形较为开阔,如能配两挺重机枪的话,更能放心一些。” “好!你回去准备,做好动员,我马上派人把两挺美国勃朗宁重机枪给你送去。”俞济时非常大方地答应了。 “谢师座!” 吴铭端正地敬个礼,原地转身迈步离去,看都不看满堂将校一眼。 站在俞济时身边吴奇伟连连摇头:“你麾下这员虎将有性格啊!” 俞济时微微一笑:“说起来他和你还是本家呢。” 吴奇伟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笑完风趣地问道:“吴团长目光敏锐,更精于计算,不知是黄埔几期的高材生?” 俞济时不好意思地回答:“野路子出身,不过此人非常好学,而且天生聪颖,不知晴云兄(吴奇伟字)是否听说过浙军教导队?” 吴奇伟马上想起来:“记起来了,他就是那个写出两本备受好评的军事训练基础教材、发明了新式防御工事快速构筑法、被《中央日报》和《民国日报》多次赞扬的教导队长吴铭吧?” “就是他。” 俞济时的笑容里放弃掩藏不住的自豪。 吴奇伟连连点头:“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有这样一位智勇双全的部下,你有福气啊!” “哈哈!晴云兄过奖了,吴铭基础不错,但是还没打过大战,让他出去锻炼锻炼也是好事。”俞济时谦虚地笑道。 吴奇伟很快被人叫走,陈式正立刻走到俞济时身边:“你说吴铭这家伙贪不贪?每次看起来他都很爽快地遵命,可每次都要借机弄点儿好处,原先他不是说赣南地区不适合用重机枪,还把所部的所有重机枪都运回去吗?好了,现在又需要了,这人怎么如此市侩啊?” 俞济时忍不住乐了:“两挺重机枪而已,估计是以前穷怕了,或者是童心未泯,随他去吧,只要能很好地完成任务就行,哈哈!” 俞济时的好心情只维持了五个小时,就被突然传来的噩耗击得支离破碎,着急之下连忙集合部队增援发来求救电报的茅排岭,并请求吴奇伟派出一个团助战。 这会儿吴铭已经率领五团护送大批辎重南下,离开南城业已二十公里,距离目的地南丰城还有十八公里路程。 突然接到俞济时紧急调令的吴铭万万没想到,他刚率部离开安全的茅排岭不到一天时间,已经迅速撤离的红军三个团突然掉头打回茅排岭,而且通过电报分析,刚到茅排岭屁股都没坐热的新编第四团,恐怕已经完蛋了! 第88章 遇到大麻烦了 虽然吴铭尚未遵命返回南城,但他的预测的一点儿也没错——进驻茅排岭立足未稳,而且毫无防备的浙军新编第四团,不但被突然出现的红军三个团打得全军覆没,两名正副团长也在匆忙组织的抵抗中先后战死,全团一千六百余官兵仅逃出一百七十五人,其中近半还是带伤。 只是吴铭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三个团的红军这么快就去而复返。 这一结果在吴铭看来,红军三个团的作战思想令人钦佩,红军指挥员把示敌以弱、攻敌不备的兵法用到了极致,而且红军的行军能力和连续作战能力,同样令吴铭深感震惊,这不仅仅是只有意志力和坚定信念就能达到的,说明这三个团绝对是红军中的精锐部队,而且是拥有丰富实战经验的老部队。 其实,别说吴铭没有预料到这一结果,被军团长林|彪回电痛斥之后,不得不硬着头皮率部回头冒死一战的红军独立第四师的指挥员们,同样没料到此战竟然会如此顺利,直到打完他们才知道,被自己歼灭的这个团中午刚刚进驻,而之前让他们无比头疼的吴铭团,已在中午时分换防离开了! 战斗结束,部队开始打扫战场,师长郭天明和政府谢维俊四手紧握,连呼幸运,此战竟然出乎意料地顺利,一个小时不到就结束战斗,原先已下了必死之心做全体动员的郭天明和谢维俊,也不禁激动得虎目含泪。 原本在上级的死命令之下没有任何退路的两千四百红军官兵,全都抱着不成功就成仁的决心昼夜疾行百里,顺利潜入茅排岭村外后仅休息半个小时,就从南、西两个方向发起直接猛攻。 一开始,几乎所有进攻将士都以为会遭到以逸待劳的敌人用迫击炮轰,用密集的机枪弹雨反击,绝大多数人已经做好了战死的心理准备,谁知道两个极为重要的要道口的防御工事里,守敌竟然不到一个连。 更加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守敌看到突然出现怒吼着冲来的红军,呆滞过后立刻乱成一团,最重要的南面河湾要道口的守敌干脆抛弃阵地,连声哀嚎转身逃进村子里,这才有了此战不可思议的大捷: 歼敌五百余人,俘敌八百余人,缴获崭新的步枪手枪一千二百余支、捷克式机枪八挺、弹药六十余万发、新式军用帐篷六顶、棉被毛毯两千余张,以及粮食补给一大批!付出的代价是牺牲八十人,受伤两百余人,而且大多都是轻伤。 军团长林|彪收到攻下茅排岭的捷报非常高兴,高度赞扬了独立第四师的战斗精神,并在回复电文之后下达新的命令: “南城之敌定要夺取茅排岭要地,同志们要勇敢迎战,能打多久就打多久,能闹多大就闹多大,迫使增援草台岗东陂之蒋匪各路主力顾此失彼,尽最大努力拖住敌人援军,为主力军团全歼敌两师主力赢得时间!” 激动过后,师长郭天明来不及休息片刻,也无暇理会精神亢奋四处寻找守敌的特效药和无线电台的一群政工干事,率领一、二两团奔赴村子东边的隘口,对即将攻来的南城敌军展开猛烈打击,政委谢维俊留下来,率领三团统计缴获物资、休息警戒并担任预备队。 凌晨六点,天色刚蒙蒙亮,东面四公里的隘口方向传来激烈的炮声,布置完阻击阵地刚返回茅排岭村口大帐篷里的郭天明立刻站起,出去遥望东面炮声隆隆的方向,足足听了十几分钟,便一脸轻松地回到帐篷里,与谢维俊和两名师部参谋一起,盯着铺在四个弹药箱上的地图热烈讨论。 反复权衡之后,郭天明和两名参谋得出一致意见:哪怕敌人开来一个主力师,也无法在东边隘口下摆开进攻阵型,占据有利地形居高临下的一、二两团完全可以轮番作战和休息,利用缴获的大批机枪、弹药和手榴弹,只需很少的兵力就能打退敌人团级规模的仰攻! 松了口气的政委谢维俊终于能点上支缴获的“老刀牌”香烟,惬意地猛吸几口徐徐吐雾,很有兴趣地指着地图夸奖起来: “这地图画得真漂亮,方圆二十公里的一山一水都标注得清清楚楚,连茅排岭北面大山后面我们不知道的几条山道,都一一画出并注明里程和坡度,国民党军队里面还是有人才的。” 对面那位经验丰富的中年参谋立刻低下头,扶扶眼镜,抬起地图的右下角,看完惊讶不已,把地图一角递到谢维俊和郭天明面前:“看,制图单位是浙江省保安司令部直属第五团参谋二组,看这,盖着半个公章……” 郭天明立刻接过地图,看清之后同样大吃一惊:“莫非之前守在这儿的敌军五团,是从浙江来的?” “我立刻去提审俘虏!”反应过来的谢维俊扔下句话转身就走,赶往隔壁关押俘虏的祠堂。 十分钟不到,谢维俊风风火火跑进来,沉下脸吩咐两个参谋回避,向满脸疑惑的郭天明低声通报: “政治干事们还在审问,我一去就看到前面几份供词,你猜之前我们遇到的那个姓吴的团长是谁?” “谁?” 郭天明立刻感到非同小可。 “曾经被国民党报纸大为宣传的浙军教导队长、前浙西保安司令部五团团长、现浙军直属第五团中校团长吴铭!”谢维俊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出来。 郭天明大吃一惊:“就是传说中那个卖枪卖子弹卖药物给我们第十军,为报答当年上饶大牢里的救命之恩,不惜背上通共嫌疑,救出不幸被叛徒出卖的张凤澜同志的那个浙西保安团长吴铭?” 谢维俊沉重地点点头:“张凤澜同志回到中央苏区,立即主动汇报了事情经过,但是至今仍然被隔离审查,听说***同志为此大发脾气,连续给中央写了三份申诉,这才保下张凤澜同志。” 郭天明沉默了,良久抬起头,坦荡地看着令他尊敬的老伙计:“老谢,这事我们想管也管不来,只能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好……估计两个主力军团的围歼战役很快就会结束,最迟不会超过今晚午夜我们也要撤,先做好一切准备吧。” 谢维俊点点头:“老郭,你说这个吴铭是个什么人啊?” 郭天明很为难,想了想笑道:“怎么说呢?算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吧,不过也像是个锱铢必较的商人。” 谢维俊咧嘴一笑:“有意思啊!不过此人很会带兵,三团打扫完战场,他们的团长团参谋对我说,从没见过选址如此巧妙、修筑得如此怪异的土木工事,还说几个机枪堡垒的覆盖方式前所未见,全都用土层和原木垒起来,哪怕七五炮弹直接命中都不一定能摧毁,堡垒后方都有交通壕相通,而且是在短短一天之内修起来,厉害吧?” 反复看过村南堡垒的郭天明还是很惊讶:“只用一天?不可能吧!” “问过乡亲们了,就一天,南面那座可以走马车的木桥你看过了,一个工兵连不到两天便搭好,三十多米长三米多宽啊!” 谢维俊明知道不该赞扬敌人,还是忍不住一脸的佩服。 郭天明愣了好久,突然蹦出句粗口话:“嘛逼的,人才啊!由此可见,这个吴铭之前带领的五团真不简单,仅一千号人,却事事抢在我们前头,弄得我们两千多人不敢动他,那滋味,真他娘的难受!” 谢维俊靠近郭天明:“小道消息,自从这个吴铭担任浙赣边境保安团长之后,老方、老周他们第十军再也不能到浙西去占便宜了,只能规规矩矩和人家做买卖。” 郭天明沉思片刻,点点头道:“我信!这几次接触下来,你我都应该对这个吴铭有所了解,这家伙真有本事,可他娘的也阴险啊!谁会想到埋地雷不算还竖块牌子吓人?放眼全国,有谁在野战中用德国大狼狗巡逻侦查?这家伙不但都干了,而且很有效,真他妈的邪乎了!遇到这样的对手,你让我怎么打?” 谢维俊无奈至极,摇头叹了口气,拍拍郭天明的手臂:“别想了,估计主力军团消灭南面两个师的中央军之后,此战就会结束,我们回去之后再慢慢讨论吧,看看有什么方法破掉这家伙的乌龟壳?否则今后遇到了很麻烦。” “今后还会遇到吗?他可是浙军的地方部队,虽然不知道怎么就来到这地方了,但迟早他得回去守住自己老窝吧?但愿后会无期!” 郭天明说完苦笑一下,跟随若有所思的谢维俊走出帐篷,一起前往隔壁祠堂,看看能不能从俘虏中招些兵补充本部损失。 时至中午,承受力四次炮击的茅排岭东隘口仍然牢牢控制在红军两个团手中,展开六次进攻的俞济时部三个团死伤四百余人,不得不停止无谓的进攻,撤回后方开阔地休整补充,检讨得失。 第89章 真正的精锐(上) 阵地后方偏南的高地上,俞济时放下举了十几分钟的望远镜,黑着脸大步走下山坡,进入临时指挥部劈头就问:“吴团长到哪儿了?” 通讯参谋连忙起立:“报告师座,二十分钟前接到吴团长回电,他在上午十一点二十分与第八师完成物资交接,全团已掉头北返,预计……从现在算起,四个小时后应该能赶到南城。” 俞济时脸色好看很多,点点头转身走出指挥部,差点儿与迎面进来的吴奇伟撞在一起,俞济时连忙询问:“晴云兄怎么来了?” “我听炮营汇报说,共军占据的隘口死角太多,炮火覆盖轰炸效果不大,所以特地过来看看。”吴奇伟很够兄弟地说道。 俞济时心中一暖,拉着吴奇伟登上前方高地,指向西面两公里外还在不停冒烟的隘口介绍说: “那地方不好打,堪称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啊!想了一上午都没办法,唯有等吴铭团回来了,看看他能不能从两侧的高山密林绕过去。” 吴奇伟是广东人,常年带兵在粤北山区训练,对大山非常熟悉,举起望远镜细细观察之后也犯难了: “都是高山莽林,山体坡度很大,而且石壁悬崖比比皆是,要翻越过去确实很困难,不过只要找到通道,反而好打了,但是对官兵的技能和韧性要求相当高,咱们中央军也未必能办到,吴铭团能有这本事?” 俞济时看了看苍茫险峻的大山,也有些不确定了:“应该有吧?如果吴铭团也望而却步的话,只能拉来抚州的直属重炮团不停地轰了……这鬼天气,阴沉沉的像是要下大雨,飞机起飞不了,否则来个空地协同,一个小时就能攻下来。” 吴奇伟抬头仰望云层密布的天空,无奈地叹了口气。他麾下也有个擅打山地战的特务连,而且他自认自己的特务连是最为精干的突袭作战部队,但也正因为来之不易,他不忍心拿到这陌生的危险地方白白消耗。 ###### 天上的积雨云越来越厚,变幻不定时急时缓的风向将漫山遍野的植被吹得左右摇摆“哗哗”作响,仅是下午六点多钟,天色就阴沉沉地如同傍晚。 潮湿的狂风中,浑身泥土的吴铭屹立在进攻出发线后方的高地上,双手端着望远镜,久久观察前方被炮火炸得浓烟滚滚土石纷飞的隘口,身后是五名同样肮脏不堪却和吴铭一样全神贯注观察前方战场的营连长,六个人错落站立,如同一组威风凛凛的群雕塑像,吸引了无数官兵钦佩的目光。 知道吴铭团一天一夜时间马不停蹄行程七十公里、圆满完成大批武器弹药的护送任务后飞速赶回的官兵,都不得不佩服吴铭团的坚韧和强悍。 此时此刻,吴铭团的六个主官刚回来就登上高地,他们身后五十余米的空旷地上,同样整齐地肃立着近千名浑身湿透却挺直身子的五团官兵,似乎只要他们的团长一声令下,就会毫不犹豫冲向前方炮火熊熊的战场,如此士气,如此军威,如此军纪,怎么能不让人心生敬意? 用火炮支援了一天的九十师炮营官兵停止了炮击,匍匐在前方冲锋阵地上的两个团却没有动,吴铭收起望远镜,与身边弟兄相视一笑,二话不说大步走下高地侧后方的缓坡,五名营连长默契地收起望远镜,成一路纵队跟随吴铭下坡,一个个趾高气扬牛得不行。 大家原以为吴铭会直接返回后方的指挥部,向俞济时和吴奇伟汇报观察到的情况,谁知道走到一半,吴铭独自拐向左侧的小溪,边走边解下身上的武装带,到了溪边随手一放,三下两下剥了个精光,毫不在意周边无数双惊愕的眼神,跳下齐腰深的溪水里飞快洗澡。 十五分钟之后,全身干干净净却湿漉漉的吴铭出现在临时指挥部门口,大声报告抬腿进去,地图旁的陈式正抬头一看,惊愕地询问湿漉漉的吴铭:“下雨了?” 吴铭笑了笑,望向画上三条红色虚线的地图,只看了三秒钟,就指向北面那条距离隘口最远的虚线: “走这条路,虽然难走一些,路程也最远,但是却最安全。” 俞济时一听非常惊讶:“这条道至少有十六公里,沿途全是崎岖山峰和溪流,有几段根本不知道是否有路,看这天色下半夜肯定有大雨,能走吗?” “不能走也要走……南面地形更为复杂,断崖更多,所以宁愿多走点儿路也要确保安全。”吴铭已经拿定主意。 众人面面相觑,吴奇伟突然问道:“你准备出动多少官兵?” 吴铭回答:“一个连,本人亲自带队。” “什么?你亲自带队?” 吴奇伟大为惊讶,在他看来,吴铭除身高有优势之外,整个人文质彬彬,就连双手皮肤都没有半个老茧,怎么可能亲自带队执行如此艰险的任务? 俞济时和陈式正听说过吴铭身手了得,枪法高明,他麾下官兵的训练计划全是他一手制定的,他也时常和官兵们一起训练,所以没怎么感到惊讶,只是心里隐隐有些过意不去,可吴铭带队能让他们放心,而且更有决断力,一时间心里矛盾重重,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吴铭飞快扫一眼各人的表情,随手擦去脖子上流淌的水渍,故作轻松地解释道: “人多反而会慢,人少又不够用,一个连正好。属下的特务连下辖五个排,分别是两个突击排、一个侦察排、一个狙击队和一个爆破队,总人数一百六十人,除去两名军械师、五名作战参谋和三名伤病员,能胜任这次任务的有一百五十人,够用了。” 俞济时缓缓呼出口粗气:“好吧,我送送你们,还需要我提供什么装备?” “谢谢师座,装备已经有了,恳请师座对我们特务连的一切予以保密,属下不想传出去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如果不行,就请师座不要去送我们,装作没看见就完了。”吴铭低声请求。 俞济时反而来了精神:“怎么回事?难道你的特务连比起剿总司令部警卫团下属的那个特务连更牛?” 吴铭想了想回答:“是不是更牛属下不知道,但有些装备是属下自行设计自行研制的,所以……” “走!领我去看看,我答应你保密就是了。” 俞济时一口答应下来,吴奇伟、陈式正和九十师参谋长等将校也要跟去看个新鲜。 吴铭指向北面:“北面一公里外有片树林,一小时后属下会带队到树林里集中,估计那会儿天色刚黑,正好出发。” 俞济时知道吴铭需要时间准备,他麾下的特务连弟兄还需要进食和补充弹药,所以理解地点点头:“那就一小时后见。” 第90章 真正的精锐(下) 吴铭返回所部临时休息的大树下,吩咐戴子冉把地图打开,召集营连长们分配任务,最后低声分析道: “尽管军中严密封锁南面战场的消息,但是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们——截至今天中午一点,被共军主力围困的两个师已经完蛋了,估计最后逃出来的溃兵不超过两千人……距离战场最近的增援部队第七十九师遭到红军主力迎头痛击,估计此刻已经退回南丰,陈诚将军率领的两个师接应部分逃出来的官兵之后,也退回去了,根据最新情报,红军主力再次失去踪迹。” “其次,打了大胜仗的红军连续作战已达二十余天,同样需要休整和消化战果,奇袭茅排岭的红军应该只是他们的一队偏师,不可能长时间孤悬在其主力部队五十公里之外的北部山区……因此我判断,占领茅排岭的这支偏师肯定要撤,不是今晚就是明天早上,我们这次出击,就是逼迫他们撤快点儿,如能收复茅排岭就是大功一件,不能收复能让红军快速退走,同样也是一大功劳。” “有鉴于此,各营连弟兄要好好休息,下半夜立刻给我做好准备,只要看到三个红色信号弹升空,就毫不犹豫冲上隘口,冲上隘口不管有没有敌人,都给我猛烈射击,扔出几十颗手榴弹,我会派人在上面接应的,明白了吗?” 众人齐声回答:“明白!” 工兵连长张四维大为兴奋:“团座,让我们作为前锋部队吧,弟兄们都想回去看看村子南边那座桥还在不在。” 吴铭不悦地转向戴子辰:“工兵连由你指挥,冲上隘口之后,就给我稳稳守着……俞师座下辖的其余各部定会跟随而上的。” “明白!” 戴子辰当即答应下来,张四维猛然醒悟自己犯了轻敌错误,顿时蔫了,惹来弟兄们一阵讥笑。 吴铭望向一营长:“涤中,一营和机炮连由你带领,只要冲上隘口,就一鼓作气冲向茅排岭,沿途展开密集的对天射击,一定要把大部队进攻的声势造出来,声势越大,我们的对手跑得越快。” 沉稳练达的尹涤中重重点头:“团座尽管放心,我们过了隘口就兵分两路,一路直杀村里,一路进入南面小道攻向白果寨,定会把声势造起来。” 吴铭满意地点点头:“如果下大雨的话,就稳步前进,虽然我们经常进行夜战训练,但是在光线不够的雨夜里,还必须使用我们特制的防水手电筒,但要牢记使用规则,避免无谓的伤亡。” “是!” 尹涤中和戴子辰齐声回答。 吴铭站起来:“好了,我带队离开之后,东宁负责与师部的联系,负责总体指挥和协调,都去准备吧……快下雨了,气温下降很快,回去命令所有官兵马上更换干净服装,不能让弟兄们冻着。” ###### 一个小时后,俞济时、吴奇伟等人在一个连精锐的护送下,骑马来到阵地北面的小树林外。 这会儿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若不是借助手电筒的光亮,谁也看不清背靠树林整齐列队的一百五十一名精锐。 俞济时等人翻身下马,一起走向手持电筒照向地面的吴铭,靠上去细细打量换上一身怪异装束的吴铭。 由于光线太暗,看得很辛苦的俞济时干脆抢过吴铭手里的电筒,直接照射在吴铭身上,顿时引发大家的一阵骚动。 只见吴铭头戴迷彩布和绳网覆盖的钢盔,白净的脸变成了黑黑绿绿的大花脸,手里提着一挺汤姆逊机关枪,身上多了件用迷彩帆布缝制的怪异背心,上面缝满了大大小小的口袋,除了背心正前方的六个连在一起的弹匣套之外,其他袋子装的是什么没人知道,背心两侧各有两条带松紧不锈钢扣的帆布紧固带,两只袖口是收紧的,腰间一圈除了望远镜、柯尔特手枪和装在帆布套子里的特制水壶,还有两个不知装什么的小皮盒,全都稳稳地贴在吴铭的腰间。 再看边上的另一个大汉,除了钢盔、高帮厚胶底帆布军鞋和裤子与吴铭的相同之外,厚重的背心大不相同,左胸多出两颗悬挂在外的英国马克卵形手雷,腰间厚帆布腰带上挂着三个不锈钢三角扣,他的柯尔特手枪放置的地方也不一样,连同枪套直接固定在大腿外侧。 极为惊愕的俞济时等人打着电筒,一个接一个往下看,陆续发现每个人身上的背心和背包有好几种款式,形状不同、功能各异的迷彩色背心和身后的沉重背包都很精致结实。 每个人都有一只相同的手枪,不同在于另一件武器,装备最多的武器是美国汤姆逊冲锋枪,其余为捷克机枪、装上瞄准镜的狙击步枪,甚至还有四门去掉座钣的法国六〇迫击炮,另外五名尖兵腰间挂有装着大卷黑色细绳的圆形腰包,腰包外面连着两个滑降专用金属滑轮,还在另外两名尖兵身上看到了精制的连发钢弩,以及一台无线电台。 俞济时两次询问不认识的装备叫什么?吴铭都没有回答,于是他再看到什么新奇的东西就不问了,从头至尾走下来,俞济时的感受和所有人一样,震惊之余非常疑惑。 跟随在俞济时身边的吴奇伟也好不到哪儿去,看完一轮回到吴铭面前,还要过俞济时手里的长电筒,细细端详好奇地询问:“这沉重的厚管电筒是美国货还是英国货?” “自己做的,电珠和电池是美国货,三点八伏,正常情况下使用能看清百米外的人,能在水下使用,但造价太高,我们只做了五十支。”吴铭平静地回答。 吴奇伟再问:“这样一身装备,多少钱才能置办下来?” 吴铭犹豫了一下:“没仔细算过,这么说吧,装备、训练、军饷、给养和补贴等等全部加起来,每个月的支出总额,几乎和我们全团的总支出相等,这笔钱都是我们自筹的,所以,一直没有上报。” 吴奇伟倒吸一口凉气,俞济时连忙问道:“这支部队成立多久了?” “两年零七个月,最晚入队的官兵也有一年以上的军龄。”吴铭如实回答。 众人不用细算,就知道这支特务连是用钱堆出来的,一个连耗费一个团的军费,放眼全国目前没人去干,吴奇伟之前认为,自己的特务连开支是普通步兵连的三倍,已经够奢侈的了,现在与吴铭的特务连比起来,根本不好意思说出口。 俞济时幽幽一叹:“怪不得你藏着掖着,我算是明白了!” “师座,时间不早了,属下请求出发!”吴铭不愿浪费时间。 俞济时只好点点头,对吴铭此行的信心突然成倍增加,他拉过吴铭空着的左手,紧紧一握,低声吩咐:“等你凯旋而归,我给你摆酒庆功!” “谢师座!” 吴铭后退半步,抽出左手微微一晃,便抢过吴奇伟手中的手电筒,关掉电门,插到腰间的皮套里,端端正正向俞济时敬个军礼,随后原地转身,一阵小跑到队伍前面,迈开大步向北走去。 一百五十名精锐随即鱼贯跟随,除了偶尔发出的轻微金属声和脚步声,整支队伍没有半点杂音。 特务连走出五十米,队伍中的三支手电筒先后熄灭,原地目送的俞济时等人立刻看不见整个队伍的踪迹。 边上几个侍卫连忙掏出白铁皮手电筒打开,俞济时一把夺过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支手电筒,直接射向吴铭特务连消失的方向,晃动好久找来找去,竟然照不到一个人影。 第91章 稀里糊涂的胜利 经过六个小时的艰难跋涉,吴铭和特务连弟兄越过高家山、张家塅,再翻越人迹罕至的东山坳,顺着小东山北麓荆棘密布的小溪,前行三公里翻过两道山梁,于凌晨两点终于抵达茅排岭东北方向近四百米的东坑半山腰。 夜幕下的山村一片寂静,唯有大晒坪上还闪烁着几点昏黄的灯光。 副连长兼狙击队长雷鹏爬到吴铭身边,将手中望远镜递给吴铭,指指大晒坪的方向低声说道:“师傅你看,共军没拿走我们的帐篷。” 吴铭接过望远镜,依稀看到五百多米外昏暗光亮照映出的帐篷轮廓,咧嘴一笑,低声说道:“估计这会儿红军主力已经离开了,否则不可能没有部署明哨暗哨,准备好了,等放下绳索我们就下去。” 雷鹏不甘地埋怨:“那我们的狙击队不是白来了?打又不能打,想当突击前锋你又不让,真没意思。” “怎么会没意思?像今晚这样的任务你经历过几次?别以为顺利过来了,途中几次遇到险情你没看到?要不是冒险打开所有手电筒,你以为现在能走到这里?”吴铭耐心地纠正徒弟的错误认识。 雷鹏想了想:“倒也是,以前训练还没什么,在战场上又是另一种感受,觉得强度不是一般大,特别是心理疲劳来得很快。” 吴铭非常欣慰:“这么总结就对了,很多时候,心理疲劳要比生理疲劳更加可怕,特别是你们狙击手,心理训练更为重要,此战过后,相信你们很快就能理解我以前的那些课程讲义……好了,到后面通知你的小队做好准备,你们随后下滑。” “是。” 二十余米高的绝壁缓缓垂下一根绳子,副连长雷鹏检查完山崖上的固定端,第一个将腰间扣环套到绳索上,对身边的突击手低声吩咐: “我下去之后,可以再放下两根绳子,我寻找地方固定好,一百多人只靠一根绳子太费时间。” “明白!” 四支蒙上绿稠的手电筒缓缓照向悬崖下方,雷鹏抓紧绳索,背对下方,双腿一蹬,“嗦”的一声下滑三米,双脚踩在垂直石壁上,轻微踩踏声音顿时传来。 响声发出五次,平安踏上下方玉米地的雷鹏摇了摇绳子,随后打开手中蒙上红布的手电筒,上方很快又扔下两卷绳子,雷鹏仅用三分钟时间就将绳索分开固定,部队整体下滑的速度瞬间快了三倍。 村中几只土狗开始汪汪直叫,但由于山风太大又是黑夜,没人注意到村后的异常。 集中在山脚下玉米地里的一百五十名弟兄很快分组行动,雷鹏低着脑袋,仔细倾听吴铭的命令,随后带上六名弟兄沿着山脚向东疾行,绕过村头的河湾前行百余米,根据记忆很快找到村民的木排。 六个弟兄将两张木排摞在一起,徐徐推入水中轻轻伏上去,顺着流水成功避过东头一明一暗两道哨卡,有惊无险地划行两公里,在东隘口后方五百余米处悄然登岸,顺着山边悄悄摸向隘口侧后方,观察片刻,接着沿着山峰攀援上去。 连长吕魁元率领两个突击小队成功绕过村后,直接摸到西北道口本部原先构建的工事后方,观察良久没发现任何动静,吕魁元用蒙上绿绸的电筒闪出几下暗号,两个小队十五名突击队员悄然无声地靠近工事后方的交通壕,进去一看,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吕魁元立刻意识到团长吴铭做出的“红军主力今晚或明晨撤走”的判断极为正确,如此看来,一山之隔的南面村西道口工事应该才是红军必须守护的要地。 吴铭亲自率领突击二排非常大胆,直接穿过村口老五家的侧边巷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大晒坪北面的巨型岩石后方,吴铭示意弟兄们暂且休息,背上冲锋枪掏出望远镜,匍匐在岩石侧下方,对准南面一百二十米左右还亮着两盏马灯的一溜帐篷细细观察。 凌晨三点五十分,距离总体行动时间还有十分钟,原本不算强劲的夜风骤然加大,黑沉沉的天幕忽然裂开几道刺眼的裂缝,一个惊天炸雷轰然炸响,紧接着就是一连串滚滚闷雷,狂风大作群山呼啸,天地间瞬间被雷声、闪电和呼啸的狂风所笼罩。 数分钟后,密集的雨幕在频频闪烁的雷电中哗啦啦洒下,晒坪上的帐篷里跑出三个红军军官,一个仰望漫天大雨大声呼喊,另两个连忙跑进帐篷里,浑然不知北面一百二十米岩石后方,一个幽灵般的身影已经直立起来,举起两支粗管信号枪扣动扳机。 “噗噗——” 两颗红色信号弹冲天而起,在雨幕中发出耀眼的红光,大半个晒坪和半个村子被红光照亮,刚刚躲进帐篷的几名红军军官发现情况不对立刻冲出来,村东村西突然响起了密集的枪声和手榴弹爆炸声。 帐篷内外的红军官兵大吃一惊,满身是雨水的一团长邓廷乾拔出驳壳枪,大声吼道:“敌袭!全体后撤,往南撤——” 帐篷里,两个团参谋飞速收起地图和文件,一个询问敌人是怎么摸进来的?另一个匆匆回答谁知道啊?起码摸进来一个团,否则不可能有这么密集的枪声。 隔壁祠堂里正在休息的两个连官兵冒雨冲到晒坪上,在团长邓廷乾的大声指挥下,扔下来不及转移等着就地遣散的三百余名俘虏,快速向南撤退,没过多久,驻守村西道口的一个连官兵也冲过村子里唯一一条长街飞速到来,与团部参谋等人汇合之后,立即向南冲去。 直到这个时候,躲在巨大岩石后面的吴铭才端起枪向天一通猛烈射击,身边的几名弟兄掏出手雷奋力扔向空荡荡的晒坪,一连串爆炸激起的火光,照亮了落在撤退队伍后方的团长邓廷乾,吓得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立刻加速,边跑边大叫老天有眼雨下大点儿吧! 东隘口上的三颗照明弹早已落下,留守隘口的红军一个连官兵短暂的慌乱之后,发生了激烈争吵,最后竟然谁也不撤,摆出一副决一死战的架势来。 隘口侧后方的雷鹏恼火不已,眼看山下弟兄已经开始呐喊冲锋,山上隘口处的对手竟然不顾村子里传来的频频爆炸声,端起机枪步枪就要展开阻击,无奈之下,雷鹏只好大声下令,埋伏在身边的六名弟兄立刻拿出手雷拔掉保险销,同时发力扔向下方一个连守军的侧后方。 爆炸声轰然炸响,飞溅而出的泥石穿破硝烟四处撞击,震得前方准备作战的百余红军官兵魂飞魄散。 十二颗手雷扔出之后,包括雷鹏在内的七名精锐匍匐在高处,架起两挺捷克机枪和四支机关枪向守军阵地边沿疯狂扫射,下方冲锋的一营官兵也频频向隘口射击,一百二十余名红军官兵在前后夹击之下,已经失去了继续战斗的勇气,只能大声呼喊迅速后撤,不到三分钟就消失在隘口后方的南面岔道口。 完成恐吓任务的雷鹏大大地松了口气,与疲惫的六名弟兄一起躺在岩石后方,以避免冲上来的弟兄误伤。听着山下越来越近的枪声和喊杀声,雷鹏干脆闭上眼睛,任凭大雨瓢泼而下,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等一营大部分弟兄冒雨冲上隘口,雷鹏才拔出手电筒,向下方的道路中间射出光柱,看到信号的两位连长立刻命令麾下弟兄不要开枪,大声呼唤特务连弟兄出来见面。 雷鹏领着六名弟兄爬下湿漉漉的山道,来到熟悉的二连长面前大声问道:“你们营长没上来?” “早冲过去了……营长亲率一连和机枪排冲进南面的岔道了,副营长在后面带着机炮连呢!” 二连长回答完毕,大声问道:“工兵连已经控制了隘口,戴参谋亲自带队,估计要等候师长率领的其他两个团弟兄上来……我们不用等了,直接杀向村中吧?” “好!杀进村去!”雷鹏大声吼起来。 “杀——” 暴雨中,密集的枪声再次响起,震动山谷的喊杀声盖过了哗啦啦的雨声,远在山脚下督战的俞济时、马致斋和陈式正听得心潮澎湃,身穿黑色军用雨衣的三人激动之下大声叫好,就连陈式正也对吴铭所部的悍勇由衷赞叹。 ###### 天色大亮,下了两个小时的大雨已经转小,流经村子的三条清澈小溪变得水色浑浊,流速也加快许多。 村子里,各家各户大门紧闭,村里仅有的几只土狗也吓得不敢叫唤,满是泥泞一塌糊涂的晒坪上,五团的一队队官兵络绎到来,每个连长来到晒坪的第一时间,就跑到一溜帐篷中间的门口大声报告。 换上一身灰色普通军装的吴铭连声称赞,完了命令各连按照之前的布置,立刻进入各自的防御阵地。 村子南边的荒坡下,三百四十余名不愿跟红军走的四团获救俘虏冒着小雨忙绿起来,一边挖坑一边流泪,边上是红军撤退前尚未来得及埋葬的四团官兵五百三十七具尸首,最里侧则是红军留下的连日战斗牺牲的八十三名战士,都需要这些刚被解救的获救俘虏兵埋葬。 吴铭没有心情去挖坟现场看一眼,他手捧热茶,四平八稳地坐在行军床上,与换上普通军装的特务连长吕魁元低声交谈。 一杯茶没喝完,浑身湿透、满身泥浆的一营长尹涤中进来报告,然后在吴铭耳边低语几句。 吴铭皱起了眉头:“两个的腿都断了?” “是啊!我们只是在后面追,都朝天放枪,他们在前面跑,结果两个不小心滑下山崖了,费了好大劲儿我们才把人背回来……要不是战前你反复叮嘱,我才不愿受这个罪呢。” 尹涤中借机发起了牢骚,虽然此战一营没伤一个人,但也没真打上一仗,一营官兵们心里都很不舒服。 吴铭没有接过尹涤中的话头,而是低声吩咐道:“立刻送到老村长家里去,等史迪夫到了,再让他去看看。” 尹涤中拉拉自己衣角:“我全身湿漉漉的,怎么好意思见老周叔啊?你叫魁元去吧,这小子长得俊,讨人喜欢。” 吴铭哈哈一笑:“不愿意就直说不愿意,找这么个蹩脚的理由干什么?我知道你心里不爽,弟兄们心里也不舒服,可谁愿意这样?能少死几个人不更好吗?刚才你回来路过南面也看到了,山坡下横倒一片,四团那三百多个倒霉蛋正在挖坑呢,要是倒下的是我们弟兄,你心里好受吗?行了,这事不许再提,回去做好弟兄们的思想工作,出了问题为你是问。” “是。” 尹涤中摇头走了。 吴铭对不情不愿的吕魁元笑道:“魁元你走一趟吧,趁师座参谋长他们没到,快把两个红军伤员送到老周叔家里去,我去的话,担心吓着他老人家。” 吕魁元瘪瘪嘴:“我去就我去吧,你找这个蹩脚的理由干什么?” “嗨!小子你想造反啊你……” 第92章 意料之外的厚奖 九点刚过,下了五个小时的雨已经停下,阳光透过云层间隙,斜斜洒向青翠欲滴的群山和湿润的大地。 以省保安处长身份兼任保安二师师长的俞济时、省保安司令部参谋长马致斋、正式晋升保安二师参谋长的陈式正策马进入茅排岭村,跟随而来的是俞济时的警卫营,其他两个团在东隘口战斗结束之后,已返回南城北面的万坊镇休整。 吴铭率团参谋张东宁、戴子冉和一营长尹涤中来到村东的三河口迎接,俞济时少有地翻身下马,给上前敬礼的吴铭回了个礼,听完吴铭简短的汇报,把缰绳扔给身后的侍卫,与吴铭并肩走回村子。 张东宁和戴子冉连忙上前与马致斋、陈式正见礼,陪着两位满脸笑容的上官走回村中。 俞济时边走边看,走出十几步才看向吴铭身上的灰色军服,低声开起了玩笑:“你现在这身军装,远没有昨晚那套精神。” 吴铭心里“咯噔”一下,立即知道自己的特务连被这位上官惦记上了,嘿嘿一笑转移话题,把提前准备的话和盘托出: “师座,昨晚我们摸进来才发现,共军主力已经撤走,村中的临时指挥部、村南、村西两个要道口各有一到两个连镇守,凌晨四点是我们各小队发动攻击的时间,谁知三点五十七分左右突然打雷,而且长时间的电闪雷鸣,摸到西面的两个小队在闪电下被发现,共军立刻鸣枪攻击,所有敌人都被惊动,而且反应很快,由于我们的火力够猛,大多数突击小队躲在暗处,各方向同时攻击之下,共军判断错误飞速南撤,由于大雨,我们人数也不够,无法追击,没取得什么战果。” 俞济时拍拍吴铭的背,边走边满意地道:“能收复具有重要战略意义的茅排岭,我已经很满意了,不怕告诉你,茅排岭一战,是整个围剿大军目前为止唯一值得庆幸的关键所在,吴奇伟将军对你部的战斗力和战斗精神也是赞不绝口,相信委座接到战报也会欣慰的。” 吴铭吃了一惊:“委座?” “不错!你的一营、工兵连和机炮连冲上隘口之后,我们就知道这仗打赢了,没多久接到你拿下茅排岭的捷报,我和吴奇伟将军当即将战报上报委座。别看茅排岭只是个小小的山村,方圆不过五里,随着战情的发展,其地理位置日益重要,委座戎马一生,不可能看不到这个关键点。”俞济时详细解释道。 看到吴铭依然有些紧张,俞济时笑道:“别担心,虽然没取得什么战果,但拿下茅排岭就是大功一件,而且你还解救了三百余名被俘弟兄,已经做得很好了。我遗憾的是,麾下只有你吴铭一个干将,虽然带来四个团,但是真正能用上的,也只有你吴铭一个团,看来往后还得抓紧军队建设啊!” 吴铭开解道:“师座无需担忧,我们四个团之前没打过仗,能有如今的表现已经不错了,相信经过战场体验之后,弟兄们会快速成长起来,只需略加整训,再拉出去打上几仗,经历了战火有了经验,就都是主力军。” 俞济时微微点头:“此战的功劳归你们五团了……你和你的特务连弟兄一鸣惊人,令人刮目相看啊!估计委座的嘉奖令很快就到,你还是中校团长吧?军衔也该换换了。” 吴铭颇为感激:“谢师座提携!” “别谢我,这是你应得的,走吧,带我去看看战死的四团弟兄,搞个祭奠仪式吧。” “明白!” ###### 抚州,剿总指挥部。 一夜未眠的蒋介石仍在提笔疾书,脸色和精神状态都很差,又是两个师的覆灭,终于令他生出无力之感,也意识到此次大规模围剿作战已无法继续,如果说在拥有绝对的优势兵力优势装备之下,偶然的失败还能容忍,可一而再再而三的损兵折将,乃至全局崩塌,就不是战术思想的问题了,必须深刻检讨战略上的失策,从根源上找到失败的教训,这就是蒋介石苦思一夜得出的结论。 宽大办公室门外,军事委员会一厅厅长葛敬恩、二厅厅长陈仪、接替何应钦担任驻赣绥靖公署主任的朱绍良等将领默然肃立,对委员长蒋介石闭门不见深感担忧,正要商量如何应对,侍从室二处主任陈布雷拿着张电文匆匆到来。 与陈布雷私交很好的陈仪连忙迎上:“彦及,有什么新消息?” “电讯室刚收到捷报,南城吴奇伟和俞济时联名发来的,击溃红军主力三个团,收复战略要地茅排岭,南城以及宜黄之侧翼威胁一举解除。” 陈布雷据实而言,他并不知道茅排岭在什么地方,但他明白这份捷报的到来,多少能缓解当前的压抑气氛。 拜俞济时麾下一个团惨败之福,陈仪等人如今对茅排岭的位置和意义都很清楚,闻言精神一振,几个人凑在一起商量几句,立刻整理军容,由陈布雷敲响紧闭的办公室大门。 敲门声响了三次,写完一段文字的蒋介石终于放下毛笔:“进来。” 陈布雷不紧不慢走向蒋介石,身后四员大将昂首挺胸迈着正步,在宽大的办公桌前方整齐地排成一排,心怀忐忑地静候蒋介石吩咐。 陈布雷已递上电文:“委座,南城捷报。” 脸色阴沉的蒋介石略感意外,侧过脑袋望向陈布雷,伸手接过他手中的电文放到桌面上,扫一眼之后沉思片刻,站起来大步走向左侧墙壁上的大幅地图前,葛敬恩、陈仪等人连忙跟过去。 蒋介石看完地图,脸色好看很多,转过身来扫视众人:“失而复得,干得不错!彦及,麻烦你把电文拿来,内容太长了,后面部分我没看,看看他们是怎么打下茅排岭东面那个天险隘口的。” 陈布雷连忙把电文拿过来,蒋介石看完之后微微点头:“俞济时还不错,知耻后勇,指挥得当,而且打得很巧妙,没想到他的保安部队里面,还有这么一个强悍的特务连,在雨夜里翻山越岭,排除万难,成功潜入茅排岭的共军主力心脏搞突袭,很好!通报全军,给这个特务连一次嘉奖,奖励五万现金,官兵晋衔一级,电文中提到的这个带队主官吴铭晋衔三级!” 蒋介石不知道他后面一句话,让接到电报的吴奇伟愁得不行,吴铭如今的军衔是中校团长,要是连升三级,直接到中将了,和他这个第四军军长兼九十师师长平起平坐了,这么怎么行?军中从没有过这样的荒唐事。 可要是冷处理,默默纠正剿总的错误只给吴铭晋衔一级,吴奇伟又担心不明情况的剿总很快向全军通报,今后肯定会闹出笑话,而俞济时此刻去了茅排岭,身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吴奇伟犹豫再三,只好如实将吴铭的情况紧急上报。 从嘉奖电发出,到吴奇伟的解释电报发来,整个过程不到二十分钟,陈布雷接过电讯室主任匆忙交来的电文,看完立刻询问通报全军的嘉奖电发出没有?电讯主任说没有,但很快就发,陈布雷马上叫他暂且不发,等候通知,说完赶往蒋介石的办公室。 蒋介石正与汇集一堂的葛敬恩、陈仪等十余名将领开总结会,宣读总结报告的葛敬恩看到陈布雷匆匆进来,知道有急事,只好停止宣读缓缓坐下。 蒋介石不悦地看了陈布雷一眼,接过电文飞快阅读,很快就凝视着电文,似乎在回忆什么,最后不但没生气,反而举起电文,大声告诉大家: “诸位,估计开会前,大家听说了南城西面的茅排岭捷报,但有个情况恐怕大家不知道,之前,我给率领特务连夜袭共军指挥部的军官晋衔三级的通报嘉奖,没想到,这个叫吴铭的带队军官,是浙江保安师五团的中校团长,这就不能给他晋衔三级了,吴奇伟来电说明,显然是要我纠正失误,我接受了。” 众人哈哈大笑,随即感兴趣地热议起来,对保安部队有这么一个特务连深感惊讶,对这个叫吴铭的团长的胆识和水平赞不绝口。 蒋介石转向葛敬恩:“湛侯,这个叫吴铭的团长,是不是两年前浙江军政两界广为宣传的那个教导队长啊?” 葛敬恩愣了一下,回忆片刻,不确定地说道:“浙军出名的将校比较多,但拥有真才实学的就刘汝霖、方佑淳、马致斋几个。淞沪事变期间,属下奉命督查浙军,当时吴铭率一个营守护杭州西大门青石桥一线,协助保安处副处长刘汝霖制定了防御规划,还弄出个工事堡垒的快速构筑法,属下和鲁涤平将军去视察过他们的阵地和工事,发现确实优秀。” “还有,吴铭编写的两本军事基础教材已在浙军中推广,后来属下把吴铭的两本教材拿回来,让德国顾问评定,德国顾问的评价是‘简明易懂,颇有创造性’,之后把这两本小册子列为中央军校的参考教材,所以属下估计,应该是同一个人吧。” 与会将领听完葛敬恩的话很惊讶,拥有如此造诣的军官,在中央军各部中都可以称得上凤毛麟角,怎么会在地方保安部队里厮混?竟然还亲自率领一个特务连,利用雨夜突袭红军三个团的指挥部? 如果真是这样,该是个多么优秀的军官啊! 蒋介石沉思片刻,转向等会一旁的陈布雷低声说道:“对吴铭改为晋升上校军衔,奖金由五万增至十万。” “明白。” 陈布雷立刻退下,出去后顺手关上大门。 第93章 得意还可再往 第三天中午,一张中国银行的十万元支票送到吴铭手里,连同支票送来的,还有一对崭新的上校领章。 吴铭进入帐篷里侧,抓起两筒大洋塞进送来支票的师部军需官口袋里,解释说我们已吃过午饭,就不留你吃饭了。 年轻的军需官陈占宏没想到吴铭这么大方,被吴铭拥出帐篷才反应过来,连忙掏出两筒大洋还给吴铭: “吴长官,这钱不能收,这是弟兄们的血汗钱,哪怕是奖金,也是弟兄们用命换来的,属下寸功皆无,不敢消受!” 吴铭很惊讶:“陈老弟,认识你不少时间了,还不知道你是哪地方人呢?” 身材偏瘦的陈占宏不好意思地回答:“小弟奉化人。” 吴铭明白了,笑了笑吩咐道:“回去替我谢谢师座和两位参谋长,就说打完仗我吴铭请他们到衢州最好的酒楼喝一顿,到时候你也去!” 陈占宏笑道:“好,小弟一定把话带到……有件事请求吴长官,小弟想进入贵部特务连实习,不知长官能否批准?长官别多想,小弟毕业于中央军校第七期辎重科,耐力和枪法还过得去,一直不愿当这个军需官,要不是当年入学身体差,绝对不会被分进辎重科。” 吴铭觉得很奇怪:“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师座的意思?” “是小弟自作主张,师座不知道,不过昨天小弟听师座和两个参谋长说了,回去之后,二师的驻地就定在常山大营,提升吴长官为二师副参谋长,还兼任五团团长,负责全师军事训练工作,再由吴长官全权负责组建师属教导队。”陈占宏低声回答。 吴铭吓了一大跳,细细一想便知道这是小伙子向自己示好,犹豫片刻直接告诉他:“只要师座同意,我没意见,什么时候来都行,但是能不能学到真东西,关键还看你自己,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陈占宏兴奋地敬个军礼:“明白!谢谢长官!不瞒你说,私下里我叫师座表哥,这点要求相信他会答应的,再见!” 伫立帐篷外的吴铭凝望陈占宏和两名侍卫策马远去的背影,心事重重地沉思起来,戴子冉上前站在他身边,望着陈占宏远去的方向低声笑道:“不会是师座要谋夺我们特务连的第一步吧?” “不!” 吴铭摇了摇头:“之前我还挺担心的,但现在却不担心了,既然陈占宏主动请求进入我们特务连见习,那就说明师座没有谋夺我们特务连的打算,哪怕他心里有这想法,也不会做……由此看来,我们俞师座还是个心怀磊落的坦荡人,比起陈式正那个长着一脸奸相的小白脸要好多了。” 戴子冉一听乐了,非常同意吴铭的说法:“你的比喻还真贴切,那家伙只要把军服一脱,戏服一换,站在台上不用化妆,就能演奸佞小人了,哈哈!” 吴铭大骇:“你小子比我还损!没想到老老实实一个优秀知识青年,怎么会堕落得这么快,啧啧!不忍目睹啊……” 戴子冉愣了好久,看到周边一群弟兄捂嘴直笑,连忙转身追进帐篷,不依不饶地要求吴铭把话说清楚。 吴铭正好没事干,于是反唇相讥,戴子冉大怒,两人针锋相对寸步不让,语气越来越急,声音也越来越大,弄到最后,一溜帐篷里的官兵笑成一片,就连不苟言笑的通信连长杜平璋,也让吴铭损人不带脏字的一串串妙语逗得笑趴在桌子上。 ###### 距离茅排岭直线距离只有十八公里的南源村,同样是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象,出色完成作战任务、缴获大量武器装备和物资的红军独立第四师刚开完庆功会,领到新式步枪的千余名战士兴奋不已,新招进来的八百青年接过老兵的旧枪同样无比满足。 从南面百里之外紫霞镇赶来出席庆功会的军团长林|彪、参谋长陈奇涵任、政治部主任罗荣桓,在四师一群主官的陪伴下兴致勃勃参观驻地,期间,陈奇涵端起缴获的崭新捷克机枪试试手,后来看到整齐码放的上百箱手榴弹、数十万发子弹和四挺全新的美国勃朗宁重机枪,就连林|彪也差点流口水了。 参观完毕,林|彪一行进入大樟树下的陈旧道观,独立第四师的临时师部就设在六丈见方的正殿里。 郭天明几步走到左侧墙上的地图面前,兴致勃勃地向林|彪等人介绍:“我本人认为,这幅地图才是最宝贵的。” 林|彪等人立刻上前观看,郭天明详细介绍地图的来由,指着地图上清晰详尽的里程、坡度、深涧、溪流等等逐一说明,最后指向地图下角的制图单位和半个公章印记,把所有了解到的敌方团长吴铭和他麾下五团的具体情况全说出来。 林|彪等人听完介绍,再细细看了无论是精确度和详细程度都从未有过的地图,神色变得异常凝重。 罗荣桓立刻想起这两天国民党中央社广播的嘉奖内容,于是将情况向大家通报,最后指着地图上的茅排岭:“估计吴铭团现在就在这地方。” “不错,就在茅排岭!隐藏村中的情报员前天送出消息,吴铭团攻进去之后,立刻修建之前的工事和堡垒,恢复了戒严,不允许村民接近任何工事和营房,估计整个防御体系都做了改动。”四师政委谢维俊明确说道。 罗荣桓连忙问道:“他们死了那么多人,有没有难为乡亲们?” 谢维俊犹豫了,不由得望向郭天明。 林|彪见状沉声提醒:“有话就说,有什么大不了的?磨磨蹭蹭干什么?” 谢维俊立刻挺起胸膛,深吸口气,如实汇报:“敌人的五团进村之后,没有为难任何一个百姓,他们在村南一里多远的荒坡下,埋葬了所有国民党官兵的尸体,连我们来不及带走的一百四十七具战士的尸体也一并埋葬了,然后向村里乡亲买回三牲,搞了个隆重的祭祀仪式,在我们战士埋葬的第一排中央位置的坟头前,他们竖起块三寸厚、一尺宽、五尺高的木牌,上面写着一行字:一百四十七名为不同主义战死之将士长眠于此!还供上一份香烛酒水。” 林|彪大吃一惊,罗荣桓连呼厉害,陈奇涵也头疼不已,直言敌人狡诈,明显是要搅乱民心。 郭天明补充道:“还有件事,我们断后的一团三连两名战士,在撤退途中不幸摔下山崖,被吴铭团所属的国民党官兵救回村子,安置在村长老周叔家里,前天下午,他们的军医给我们的两名战士接上了断掉的腿骨,上了药还打了针,然后什么话也不说就离开了,就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罗荣桓终于知道这个蒋匪军团长的难缠了:“如此一来,岂不让村民们传诵他们的大仁大义了?今后的政治工作不好开展啊!你们的情报员是否安全?” 郭天明摇摇头:“不知道,已经有两天没收到消息了……我们的侦察小队根本无法靠近村子五公里之内,无论哪个方向,每次都被敌人潜伏的暗哨提前发现,不是被鸣枪警告,就是不知从哪儿飞出一颗手榴弹,落在不伤人的距离爆炸……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陈奇涵等人大吃一惊,林|彪默默走到地图前,看着地图一动不动,他掌握的许多内幕都不在罗荣桓和陈奇涵之下,他非常清楚这个吴铭之前的情况,只是没想到吴铭还擅长政治攻势,最让林|彪重视的,是吴铭团的侦查潜行能力和反侦察能力,这原本是红军取得胜利的特长和法宝,一旦失去,这仗基本不用打了。 罗荣桓没有再问什么,正殿里顿时一片安静,每一双眼睛都望向了一动不动的军团长林|彪。 林|彪很快转过身来,指着地图告诉大家:“今天我们来,不但是庆贺你们四师圆满完成牵制敌人的任务并打了个打胜仗,而是为了即将发起的南城战役!目前,敌军主力已经纷纷后撤,让出了安乐、宜黄、南丰以南的所有地区,国民党第一纵队和后备师,则撤到了宜黄以北的龙溪至崇仁一线休整,其中路主力陈诚部也撤离了广昌,北上南丰休整,南面,粤军余汉谋部的四个师也在步步后退,很显然,敌人的第四次围剿失败了,短时间内无力进犯我赣南、赣东、闽西根据地。” 林|彪走到两排座椅前方,请大家坐下:“再说说中央传达的外部环境,由于东北军奉行的不抵抗政策,热河在日寇的飞机轰炸和地面炮火下岌岌可危,日军主力也分路南下,看样子要直逼长城一线。” “全国人民抗日的呼声空前高涨,不敢漠视民心的蒋介石紧急飞到北平灭火去了,可他临走之前,还把江西分为八个清剿区,命令麾下部队继续围剿我们!是可忍孰不可忍,中央号召我们各军团再接再厉,彻底将蒋匪军赶出苏区!” “基于中央指示精神,我们红一军团还要再打一仗,目标就是国民党军队的最大前进基地和中转站——南城!” 热血滂湃的将领们吓了一大跳,不知为何要越过敌人三个师驻守的南丰,直接攻向南丰以北的南城,难道是因为南城的兵力少? 可是,只要南城遇险,国民党军队就能在十二小时之内,从南北调动至少四个师赶赴战场,这仗根本没法打,难道又是围城打援? 林|彪接下来的话,瞬间解开了大家心中的谜团:“南城由我们红一军团来打,第三、第五军团负责对付南面四十公里的南丰守敌,哪怕不能啃下他一块肉,也要把国民党军队逼出南丰,绝不能让他们在我们的根据地中间钉下根钉子!” 郭天明立刻上前一步:“军团长,下命令吧!” 林|彪点点头,指向地图上的茅排岭:“你们继续打这里……我再派三个主力团配合你们作战,必须坚决消灭这个顽固的浙军吴铭团,否则这家伙定会给我们今后的作战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 郭天明惊愕不已,谢维俊也深感意外,但很快挺起胸膛,坚决地接下任务。 林|彪叮嘱道:“你们面对的敌人非常狡猾,战斗力和武器装备都很强,所以,这一仗会非常难打,可能要付出从未有过的牺牲,但是面对如此顽敌,我们不能不打,更不能放虎归山!” “兵法虽有云:得意不可再往。这回我们就反其道而行之,得意还可再往!此战的关键是:争取时间、拼抢速度,攻其不备、团团围困,然后四面合击,彻底打掉他!” 第94章 插翅难飞 吴铭犯了个严重的错误,他低估了红军的决心和韧性。 红军同样犯了个错误,低估了对手的情报分析能力和反应能力。 三月二十八日下午四点,红军三个军团共五万兵力,突然出现在南丰城外围八公里的三个方向,对驻扎城外的陈诚所部发起猛烈进攻。 接到急报的陈诚大吃一惊,众将校一片混乱,本就士气低落的三个屡败之师,哪里能顶得住士气如虹的两倍之敌? 情急之下,待罪在身的陈诚力排众议,拒绝从红军尚未形成包围的北面撤走,做出了战后令所有人无比庆幸的决定: 要求受到攻击的各部全力顶住,命令城中各部队拿出所有轻重机枪和迫击炮,出城三公里设置临时防线,同时命令麾下直属炮团和两个临时拼凑起来的炮营,分别拉出东、西、南三座城门之外构筑阵地,一旦外围遇袭部队回撤至城外三公里范围之内,炮兵立刻开炮轰击,用密集的炮火阻断敌我之间的通道,进而击退共军追兵! 北面四十公里的南城,接到南方急报的吴奇伟和俞济时等人同样震惊不已,谁也没想到打了一个月的红军转眼之间又能发动如此规模的战役,两人立刻召集各部将校紧急协商,最后认为共军难以攻破拥有三个主力师防御的南丰城,所以只需派出九十师一个旅南下增援,就能达到威慑共军、牵制其全面展开的目的。 傍晚六点三十分,九十师副师长兼二六八旅旅长欧震率领本部徐徐南下支援南丰,回到城北临时师部的俞济时很快将战情电告吴铭,提醒他注意防备共军偷袭。 吴铭接到电报时,正在老村长家中看望两个伤员,他看完电报没有惊讶,反而对两名心情复杂的红军伤员笑着说道: “你们的主力部队再次集结围攻南丰城,如果我估计不错,此役你们打不下来,但是能把我们三个师逼得手忙脚乱,不得不放弃南丰,北撤南城。其实,哪怕你们不打,我们在南丰城基本完成休整的三个师也会主动撤回来,因为下去就是梅雨季节,而且我们已经没有力气再打下去了,估计过几天我们团也要撤走,你们就安心养伤吧,再见。” 两个伤员眼巴巴看着吴铭离去,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中间的火塘火苗熊熊,满屋子充满了松木燃烧后的好闻气味,但每个人似乎都感觉不到温暖。 老村长的老伴、儿媳和几个晚辈悄然退下,两个伤员对视一眼,年长那个怯生生地问道:“周叔,你说说看,这白匪的吴团长打的是什么主意?为何他会告诉我们这么多军事机密?” 老村长放下长烟斗,琢磨良久,长长地叹了口气:“孩子,这人啊,无论在哪儿都有好人坏人之分,我不敢说吴团长有多好,可毕竟他不欺负我们平民百姓,他的部下和他一样好说话,买东西钱货两清,非常公道,他们被打死那么多人,自己哭哭啼啼埋了,连你们留下的也埋了……” “啧啧,他们不分敌我一律上香烧纸,还给树碑,这几天帮我们修好被大水冲坏的水渠,一文不收不说,又帮村里人免费看病,你们两个的断腿也是人家治好的,还天天来看望,只凭这份心胸,这份情义,你让我这把老骨头该说什么好?” “别看村里人大多大字不识一个,可心里面敞亮着呢,唉!” “周叔,要是我们的队伍打来了,你和乡亲们帮不帮我们?”另一个年轻的伤员不知什么是愁,毫不客气地问道。 老村长默默转向火塘,摇曳的火苗将他的脸照得忽明忽暗,显得极为悲苦。 抽完一斗烟,接着是一声长叹,老村长终于说出心里话:“按理说,你们队伍里也有我的几个子侄,还有村里十几人的儿子,我们不帮你们帮谁?可要我们去算计吴团长他们,估计村里没几个人愿意干……吴团长他们不像别的白狗子,他们无论做什么,都有良心,就像他们每天唱的歌那样,他们也来自老百姓啊!” 两个伤兵不说话了,这几天没少听到外面的国民党军队集合时此起彼伏的嘹亮歌声,其中那首旋律简单、却很威风自豪的《我是一个兵》,深深打动了他们两人: “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消灭日本狗强盗,消灭侵略军!我是一个兵,爱国爱人民,革命战争考验了我,立场更坚定!嘿!嘿!枪杆握得紧,眼睛看得清,敌人敢胆侵犯,坚决把他杀干净……” 回到临时团部帐篷里的吴铭听不到老村长的对话,却从俞济时发来的电文中闻到了丝丝危险的气息,他不顾戴子冉笑话他太过疑神疑鬼,坚持派出传令兵分赴各连,要求各连从现在起打起精神,然后派人把尹涤中、张东宁和率部驻扎在白果寨的特务连长吕魁元叫来,还难得地吩咐炊事班,把挂在外面的两只剥皮黄猄下锅炖了。 ###### 用过晚饭,阴沉沉的天空像是要下雨,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气息。 俞济时和参谋长马致斋、陈式正走出城外视察所部两个团的岗哨和士气,还没到达万坊镇,一匹快马飞快赶上来,马上的传令官跳下马,给俞济时敬了个礼,送上最新收到的情报,嘴里又道: “俞长官,我们军座还有口信,让你赶快回去一起商量。” 俞济时看完电报,立刻向勒马停在自己身边的马致斋和陈式正通报:“欧震旅的前出侦察队伍遭遇共军袭击,只逃回一人,目前弄不清到底有多少共军开过来,为慎重起见,欧震已经率部撤回来了……我马上回城,辛苦你们俩到镇子里指挥各部立刻建立防御阵地。” 马致斋和陈式正全都大吃一惊,看到俞济时已经打马离去,立即调转马头冲向镇子,谁也不记得应该通知一下孤悬在外比他们更加危险的吴铭团,更不知道红军一军团与欧震部遭遇之后,其中三个主力团已悄然绕过南城东南方九公里的侯家湾,借着夜幕,沿着远离大道的山脚高速北上。 欧震率部急退八公里返回南城,吴奇伟已经指挥其余两个旅和一个后备团布置好里外两道防线,北门的防御也交由俞济时从万坊镇紧急撤回的两个保安团负责,除威胁最低、可连通茅排岭东隘口的北门防御阵地没有布置火炮之外,其余三个城门外都构筑了火炮发射阵地。 可让人奇怪的是,欧震遭遇的共军此后再也没有出现,吴奇伟派出自己的特务团前出五公里侦查,其中南面和西南两个方向前出八公里之远,都没发现共军的身影,而且整个晚上毫无动静,绝大多数将校因此而做出“小股骚扰**”的错误判断,大感没面子的欧震决心次日一早立刻率部南下。 次日凌晨,只睡了三个小时的吴奇伟和俞济时等人同时被隐隐传来的枪炮声吵醒,吴奇伟顾不上洗漱,立刻召开紧急会议,俞济时和马致斋匆匆收拾一下,双双赶赴城中县衙的指挥部。 到了指挥部,得到的消息让俞济时和马致斋大吃一惊:红军主力已经开到南城东、南、西三个方向约五公里的地方,从旗帜和抵近侦察的所有结果看,敌人哪怕虚张声势,兵力也不在一万之下。 俞济时很快想到的是主动迎击还是收缩防守的问题,只有马致斋大声惊呼起来,极为懊悔地哀叹道:“忘了通知吴铭团!” 俞济时顿时懊悔不已,立刻派出自己的侍卫长赶赴茅排岭,谁知不到半个小时,满脸硝烟的侍卫长狼狈跑回指挥部,冲着俞济时痛苦地叫道:“东隘口被红军占领了,那里至少有一个团的兵力啊!” 这一噩耗如同晴天霹雳,满堂将校顿时沉寂,全都担忧地望向痛苦自责的俞济时和马致斋。 俞济时身子晃了晃,在吴奇伟上来之前摆摆手:“晴云兄,小弟需要先联系一下吴铭,完了才能出席会议。” “电台就在后面,我陪你去吧。” 吴奇伟也颇为自责,怪自己昨天怎么忘了这事?作为一个临时总指挥,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如此大的疏忽! 俞济时立刻跟随吴奇伟入内,反应过来的马致斋也立刻跟进,谁知刚到通信科,吴铭已用通用密码发来报告: “上午六点四十五分,我团侦察小队于正东、东南、正南、西南、正西、西北六个方向,与共军侦察部队发生激烈交火,因东隘口和东南五公里处突然出现团级规模的共军主力,职下判断,本部已被不低于六个团的共军合围,所有通道均被截断。另:共军此战首要目标应是南丰,若南城遭受攻击应为佯攻。五团,吴铭敬上!” 吴奇伟彻底没主意了,易守难攻的茅排岭东隘口已被神出鬼没的共军占据,分兵救援根本就不可能,更不能拉出炮兵轰击隘口守敌,还得面对南城外三个方向的红军主力围攻,真是到了束手无策、爱莫能助的地步了。 马致斋脸色黝黑,双眼通红,懊悔地抱住脑袋一屁股坐在藤椅上,俞济时紧闭双眼,良久吐出十八个字: “回电:抛弃辎重、立刻突围、方向自定、全力以赴!” 上尉科长飞快写下,给俞济时签字之后亲自派发。 俞济时转向抱住脑袋的马致斋:“老马,你更熟悉吴铭,你说说看,他会选择从哪个方向突围?” 马致斋抬起头,下意识地把军帽戴上:“难以预测,但有一点我清楚,吴铭绝对不会扔下他的兵,除非被打死,否则一个都不会扔下,这是吴铭团自组建以来的不成文规矩,他们有句话,官兵训练时常挂在嘴边——不抛弃,不放弃!” “不抛弃,不放弃……” 俞济时无比动容,正正军帽,大声说道:“我对吴铭有信心,哪怕这次只逃出一个人,我也不会让他的五团消失!走,快回去!不要太过担忧,吴铭比我们任何人都要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第95章 不择手段(上) “慌什么慌?唵?!看看你们一个个屌样,像个军人吗?是刀架在脖子上了还是吞下毒药了?敌人还在五公里之外,肯定尚未完成集结,至少三个小时之内不敢冲进来,你们慌什么?啊!?” 吴铭的一阵大吼,吓得帐篷里的营连长们赶紧闭嘴,除了偷偷瞄一眼之外,没有一个敢于和吴铭对视,他们的团长那双深幽得看不出喜怒哀乐的眼睛实在可怕。 看到大家恢复了平静,吴铭这才坐下:“现在是早上八点十分,也就是说,中午之饭前我们还有时间准备,三个小时足够干很多事情了。戴子冉,该采取什么主动,该如何做,你来说。” “是!” 戴子冉连忙站起,没想到自己和吴铭开玩笑时的攻防斗气,竟然真有用到的时候,这两个晚上睡觉前的嘴上推演过程中,他还多次讥笑吴铭黔驴技穷之后不择手段,不讲道德,连无辜村民都拿出来利用。 “磨磨蹭蹭干什么?为将者临危不惧该断则断,每耽误一分钟都要死人的,你知不道?”吴铭的吼声再次响起。 精神不集中的戴子冉吓了一大跳,红着张脸吩咐两个参谋把地图举起来,伸出颤抖的手指开始把吴铭之前的馊主意逐一道来,听得连排长们频频倒吸冷气,最后目瞪口呆。 戴子冉说完立刻退到一旁,也不管是否有人提出疑问,就把责任全都推给吴铭了。 吴铭扫视一圈,站起来走到地图前面,吩咐两个参谋把地图举高点儿,重新将六个方向的破坏重点说上一遍,然后大声警告所有人: “值此生死存亡关头,任何的小仁小义以及妇人之见通通都给老子收起来,否则不但你们要死,还会连累麾下弟兄跟着你们一起死,所以我要求你们,绝对服从命令!能做到吗?” “能。” “能做到……” 吴铭大怒:“全体起立!大声告诉我,能不能做到?不能的话我马上换人!” “能——” 十几个营连长齐声大吼,吼得眼珠子都红了,吓得外面站岗的两个弟兄差点儿跌坐到地上。 吴铭满意地点了点头:“吕魁元留下,其他人马上去做,这么简单的事情在以往的训练中做过无数遍了,谁要是做不好,别怪老子收拾他!出发!” 营连长们几乎是冲着出去,吴铭示意两个参谋把地图放到弹药箱上,拉着吕魁元凑近地图,手指从地图上白果寨缓缓向东南方滑动,一边指一边在吕魁元耳边细声低语,等到吕魁元听明白了,吴铭的手指从东南方的山坳缓缓划向东北方的东隘口,最后在东隘口南面停下来。 吕魁元缓缓抬起头,无比震惊地看着一脸平静的大哥,心底里顿时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豪气: “我只需要工兵连的两个爆破手,带上突击二排的弟兄,足够了!关键是,最后那一爆恐怕要暴露目标。” 吴铭点点头:“够细心的,我很放心,最后一爆安排在傍晚六点整,我会尽量利用剩下的所有炸药,不够就用集束手榴弹,在村子周边至少五个方向弄出大爆炸,红军没有这方面的人才,绝对看不穿我们的企图……” “等天一黑我们就开始分批撤退,哪怕被发现,我们也能占据东山岭,最多死守等人来救,红军哪怕有火炮也拿我们没办法,只需三挺机枪就能封死所有进攻的山道,那三条几乎在同一方向的山道你最熟悉,只能走一个人,来多少都不够当靶子打的。” 这下吕魁元彻底放心了,站起来默默敬了个礼,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大步离去。 ###### 吴铭的推测相当准确,独立第四师一路遭受吴铭团侦察小队的冷枪袭击,虽然没打死一个人,但准确地打断了三杆战旗,还打伤了奋勇前冲企图以身诱使暗哨暴露的侦察连长的大腿,数十名侦查勇士最后连敌人在哪儿放冷枪都不知道。 各路前行的红军受到频繁骚扰,还找不到敌人的藏身所在,不得不加派两翼搜索队谨慎前行,严重地迟缓了行军速度,四个团到达预定位置时,均已超过中午一点。 两名跟随独立第四师督战的军团参谋大为震惊,这下终于见识到了浙军吴铭团的阴险狡诈之处,看到了吴铭团侦察兵的真实水平。 到达预定位置的各主力团刚刚停下进食,就听到前方传来阵阵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吓得全部站起来端枪备战。 系列剧烈爆炸过后,什么声音都没了,很快又听到各个方向传来几声零星枪声,之后再次沉寂下来。 亲率后备团负责南路包围的师长郭天明急得不行,他从高高腾起的浓烟中,辨认出茅排岭的正东、东南、正西、西北这些方向发生了大爆炸,这巨大的震动和冲天的硝烟,绝对不是炮弹或者手榴弹能造成的,而且可以判断绝对是敌人干的。 可是,各路主力之间都隔着大山,虽然直线距离不到三公里,但没有无线电台根本无法及时联系,敌人到底干了什么,郭天明和随队的督战官们都不知道,越是不知道就越着急,可又不敢轻率前进,深恐被一直在暗中监视的敌人有机可乘。 半个小时之后,全身湿透的政委谢维俊从东南面跑来,一见到郭天明就气得破口大骂起来: “敌人非常奸诈,也非常残忍,竟然炸毁了东山岭南角大片河岸,原先可以走人的十米长河畔道路全被炸没了,要想过去必须得掉头,从上游三公里水浅的地方涉水过到对岸才行,可如此一来,耗费时间不说,整个行军队伍就暴露在白果寨敌人的打击之下,无法按照计划利用白果寨西南山脚那片有利地形了。” 郭天明大吃一惊,终于明白各个方向的大爆炸意味着什么了,着急地说: “恐怕正在往村子西北方包抄的三团也遇到大麻烦了……距离西北村口三里左右也是差不多的地形地貌,只要炸掉那段于半山间凿出来的小道,下面就是三十几米深的深涧,根本没法过啊!” 三十多岁的军团参谋陈峰连忙问道:“敌人怎么会这么干?难道他们不知道,这么干同样把自己给困死了吗?” 郭天明耐心地解释:“我心里也有同样的疑问,但有一点我非常清楚,我们面对的这股敌人很不一般,决对不能拿平时的思维来衡量他们,别的不说,只说眼前,负责我们东边的四十一团肯定没办法前进了,还必须留下一部分人在那儿守着,防止敌人从那里溜出去,或者通过那个地方绕到我们身后来,而且四十一团只有两个选择,一是赶紧后退三公里,过河后冒险前进,一个是与我们合兵一处,利用优势兵力徐徐向前压迫。” 陈峰想了想又问:“为什么非要退到三公里之后才渡河?不能直接泅渡过河吗?河面很深很宽?” 谢维俊连忙解释:“宽倒是不宽,只有十余米左右,最窄处只有六七米,不过确实很深,我们的战士都是全副武装,根本跳不过去!要是冒险渡河又太过危险,本身河流就很湍急,前几天又刚下过两场大雨,山洪下来了,水势凶猛,连站都站不稳更不要说负重过河了……而且,我们大半战士不会水。” “就不能扎竹排?” 陈峰又提出一个可能。 谢维俊非常无奈:“整个地区就是那片地方怪,河道两边偏偏不长竹子,树木都在山上,砍下来沉甸甸的也不能浮起来啊!” 陈峰无语了,仿佛自言自语地嘀咕道:“真邪门儿,难道敌人连这么细致的情况都摸清楚了……不会,绝无可能,这才驻扎几天时间……” “老陈,你还别说,兴许就是这样,你看过我们缴获的那份地图了,就是这个吴铭团自己画的,从地图上可以明确看到,他们对周边十公里的地形非常熟悉,比起我们还要熟悉。”郭天明提出自己的意见。 陈峰看到谢维俊等人都点点头,感到很不可思议:“这么说起来,这个吴铭团岂不是我们从未遇到过的劲敌?” 郭天明没有说话,摇摇头掏出望远镜观察前方山头的动静,谢维俊知道郭天明是什么意思,自己也不愿意与这个热衷于纸上谈兵的军中秀才多说,可不说还不行,生怕引起误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谢维俊只得拉他到一边去,打开地图细细分析。 弄到最后,陈峰张大了嘴巴:“六个主力团打一个不满员的蒋匪军一个团,竟然还如此困难,传出去谁信啊?” 第96章 不择手段(下) 没过多久,西边二团的副团长跑来了,见面就诉说村西四公里那道必经的小山坳被炸塌了,两棵数百年的大树被狡猾的蒋匪军炸断,三人才能合抱的大树一横一斜,死死地堵住了狭窄的山道,战士们正在砍掉挡住去路和视线的繁茂枝桠,估计没个三个钟头砍不完。 郭天明听完气得脸都白了,跺跺脚恨声说道:“恐怕东边两个主力团也遇到大麻烦了,刚才我看到东边腾起的浓烟很高。” 谢维俊意识到情况非常不妙,连忙打开地图,注意查看各个方向,目前唯一放心的就是东北面那道绝壁之上有四十二团的一个营驻守,敌人绝对不敢从那个地方突破——连猴子都难爬上去的地方,而且有个营居高临下随时打击,就是两千人冲过去也不够送死的。 想明白之后,谢维俊大声喊道: “大家别急、都别急,一起来想办法……大家看,东边隘口已经被我们两个主力团牢牢占据,南城的敌人在我一军团主力的三面合围之下,绝不敢出来增援,我们先不说发起攻击的事,敌人在包围圈里肯定出不去;第二、东北面敌人这个可能的出口也被我们的一个营居高临下堵死,敌人不可能从容爬上近三十米高的绝壁,再向我们的那个营发起仰攻,否则多少人都不够当靶子打。” “第三,西北面,敌人虽然炸掉了深涧上的小道,阻止了我军的攻击,但同样也把自己的退路给封死了,三团只需要在那儿留下一个营小心戒备即可,剩下的一个营完全可以加强正西方向的二团;剩下两条路就是我们此刻的南路和一团堵死了的西南山谷,那里本来没有路,但是可以走人,一团堵住那个方向,敌人就完全没有退路了……” “所以啊,大家千万不要着急,慢慢想办法,看如何在最短时间内缩小包围圈,我敢肯定,敌人比我们还要急,否则绝不会如此穷凶极恶地自绝生路。” 众人一听精神大振,唯有郭天明还是皱着眉头: “我总觉得这里面有诈,敌人的行动太反常了!自绝生路……难道这个吴铭识破了整个战役的用意,于是就不择手段地拖延时间,阻止我们对其发起总攻,以争取时机等待南城或者抚州之敌来援?” 陈峰立刻站起来,脱口道:“是了、是了!一定是这样,狡猾的顽敌在拖时间啊!不行,不行,我需要马上通过电台与军团首长联系,汇报战况并请求指示!” 下午五点三十分,南城,前敌总指挥部。 “嘀嘀——”的声音响个不停,守在电台边上的马致斋接过译电员译出来的电文,看了一眼立刻赶往会议室。 俞济时接过电文细细看完,不得不佩服吴铭的手段: “这是今天下午发来的第七封电文了,共军六个团以上的主力部队已将茅排岭团团围住,可从中午到现在,竟然无法向吴铭团发起进攻……这个吴铭,就是牛!智将啊!” 吴奇伟也佩服不已: “中午听到剧烈爆炸我都吓坏了,后来吴团长来电说明才知道是他派人干的,炸毁四个主要方向的道路,一举打破敌军的进攻态势,干得真漂亮!” 马致斋突然说道:“我有预感,今晚吴铭会有大动作。” “什么大动作?” 俞济时和吴奇伟同时问道。 ###### 傍晚六点整,淅沥沥的小雨终于停了下来,对南城实施三面佯攻的红军主力各部也停止攻击,有序退回后方阵地。 突然,一连串巨大的爆炸声从南城西北方的东隘口方向传来,巨大的声波远隔十余里地都能清楚地听到,刚刚停战的双方官兵惊愕地望向东隘口,纷纷遥指隘口上空扶摇直上的滚滚浓烟,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 南城以南五公里的毛家坪,被惊动的红一军团长林|彪大步登上侧前方的山岗,举起望远镜,遥望北方十一公里外的东隘口,隘口上方的滚滚浓烟还在随风扩散,林|彪意识到情况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沉思片刻走下山岗,没回到指挥部门口,通信主任已经送上急电:“独立第四师来电。” 林|彪当即打开,看完后颇为恼火,进去找到军团政委聂荣臻,把电文送到他手里:“茅排岭的国民党守军团长吴铭,纯粹是个为了保命不择手段的混蛋,刚才听到的一连串爆炸就是他干的……” “爆炸之前,这个穷凶极恶之徒竟然强迫一名村民送信给郭天明和谢维俊,警告我军不要攻打他,否则他就来个两败俱伤,玉石俱焚,接着就搞出几声罕见的大爆炸,郭天明他们都不敢动弹了,看来这个无恶不作的国民党上校绝不是吓唬人,而是真的心狠手辣!此人一日不除,危害将无法避免!” 聂荣臻看完后非常气愤:“这绝对是有违军人道德的丑恶行径!此人竟然还有脸在信中谈什么放下成见、共同抗日,不就是为了活命吗?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军人,只有国民党军队中才有这样的败类!” “估计郭天明他们的心也乱了,你看怎么处置?”林|彪问道。 聂荣臻建议道:“是否要郭天明他们派个人进去谈判?” 林|彪想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无奈地点点头:“只能这样了,先谈判,不行的话,最迟明天上午七点发起总攻,坚决地消灭他!” 下午六点十分,南城,前敌总指挥部。 俞济时、吴奇伟和一群将校围坐一起,就吴铭电文中的请求和理由展开紧张讨论。 看到大家的发言都瞻前顾后的,心中无比牵挂的马致斋顿时急了,大声道: “诸位,吴铭来电已经说得清清楚楚,他并不是要我们真的攻打东隘口,而是要我们通过佯攻牵制敌军的主力部队,为他们全团突围制造机会,他甚至建议我们佯攻的部队冲到机枪射程之外就可以转身回去,而且只请求在两个小时内冲锋三次就够了,诸位还在担心些什么?” 众将校都不好意思了,马致斋依然不依不饶: “难道你们害怕其他三个方向的共军绕道十几公里攻击我们的佯攻部队?十几公里路程跑要跑一个半小时,敌人也打了一天了,难道他们就不累?退一步说,哪怕敌人绕过去袭击我们的佯攻部队,我们的侦察队和火炮是干什么吃的?轰他娘的,总可以阻延他半个小时吧?有这半个小时,佯攻部队完全可以平安无事退回城里了!” 俞济时示意马致斋别说了,站起来整整腰带:“我亲自带队发起佯攻,就带驻守城北的麾下两个团……请诸位帮帮忙,协助警戒和联络,请炮兵弟兄们都打起精神,以便随时用火力阻止敌人可能发起的袭击。” 吴奇伟终于打定主意,霍然站起表态:“请二位尽管放心,这不仅仅是你们的事,而是全军的责任,我亲自指挥所有部队,派出特务连严加侦查,随时向你们提供支援,大不了与共军来个大混战!” 其他将校连忙跟着站了起来,表达了同样的意思,俞济时和马致斋齐齐向大家敬礼,转过身大步赶回城北,做好出发准备。 俞济时两人一走,吴奇伟苦笑着坐下,他的参谋长问道:“军座,这个吴铭是否会来个声东击西?从敌人最想不到的西面突围?” “不对……很可能是选择从南方突围,因为北面是无法翻越的大山,根本无路可逃,东面是东隘口,他那一千号人再有本事也攻不上去,只有南面相对平缓一些,距离我军驻守的南城也更近,只要冲出共军六个团的包围圈,进入南面的崇山峻岭,以吴铭团强大的火力配置,以及惊人的行军速度,共军还真拿他没办法,这就给他的安全逃离提供了更多的选择。”一名中年上校详细说出自己的意见。 吴奇伟赞同地点了点头: “没错,这两个方向最有可能,但不排除他还有别的办法。诸位别看吴铭长得文质彬彬的,对不熟悉的人话语不多,可他骨子里相当傲气,此人不但深具谋略,而且胆识过人,从进入这片战场开始,到今天他用系列大爆破致使团团围困他的五倍之敌无法发起进攻,每一个举动都显示出他过人的智谋和勇猛……此人的确是军中难得一见的将才,值得我们帮他!” 第97章 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下午六点四十五分,茅排岭以南五点六公里,红军独立第四师前线指挥部。 两名政工干事与所有人一起,经历了茅排岭村外围各个方向惊天动地的系列爆炸,与郭天明等人讨论良久得不到明确结论,只好再次把那位送信的村民叫来询问: “老乡,你别慌,慢慢说,刚才我记得你说过,国民党匪军押你出村逼你给我们送信的时候,你亲眼看见他们在村南的必经之路上,埋下了十几颗地雷,对不对?” “对对!是地雷,圆乎乎的像个小磨盘,看样子是铁板做的,他们送我出来时刚挖好坑,地雷就摆在坑边。” 年约二十五六岁的村民对红军有感情,所以一点儿也不害怕,反而很兴奋。 另一位高瘦的干事问道:“你怎么知道是地雷?” 村民马上回答:“他们第一次进我们村的时候我就见过,还看过他们的工兵把同样的地雷埋在小枥村外的沟边路上,后来听说炸了,我和村子里面几个人偷偷跑去看,炸出好大的深坑啊!” 两位干事相视一眼,高瘦干事再问:“你出村的时候,还看见了别的什么?” 村民想了想,记起一件事:“有,我看见他们的两百多个兵到处找干稻草,还出钱向各家各户买干柴,也不知道他们要这些东西干什么?以前他们做饭都是自己上山捡柴火的。” 两位干事大吃一惊,矮个的突然问道:“他们是不是要在穷途末路的时候放火烧掉村子?” “啊!?烧村子?应该不会吧?他们虽然是白狗子,可和别的白狗子不一样,官兵都很和气,叫我来送信,他们那个连长还给我两个大洋呢,看我没要,就说送我家里去,估计真送了……他们从来都是说话算数的,买东西一直不少一分钱,和别的白狗子就是不一样,奇怪了。”村民很实在,有什么讲什么。 两个干事坐不住了,立刻出去把这些情况告诉郭天明和谢维俊。 郭天明气得大骂吴铭残忍反动,如今眼看逃不掉就原形毕露了,谢维俊更是着急,吴铭的来信口气先硬后软,连玉石俱焚这样的狠话都说出来了,接着又搞出一连串大爆炸以示威,肯定是要拿村里近千口无辜百姓的性命来要挟,虽然此刻已经派人进村谈判,可人没回来尚不知道结果,怎么生气怎么愤怒也只能等着。 ###### 晚上七点十分,茅排岭村东大晒坪,五团团部。 帐篷里,派去谈判的年轻干事受到很好的接待,有烟有茶还有一把稀罕的水果糖,两名接待军官也很客气,就是没见到罪魁祸首吴铭,问了两次都说派人去叫了,在村西视察防线,估计还得等一下。 吴铭此刻正在老村长家的正堂里,正堂里侧、两间侧房和后堂挤满了前来询问情况的乡亲们,但是,此刻谁也没有怪吴铭。 弄出一系列惊天动地大爆炸、吓得全村鸡飞狗走的吴铭,已经把一个装满大洋的帆布口袋放到了香案上,然后退到门口进来三步的地方,摘下头上的帽子,恭恭敬敬地向乡亲们道歉: “实在对不住父老乡亲了,为了保命,为了不让红军的五千多人马从各道口杀进来,我不得下令炸毁村外三条路,最要命的是,用剩下的七百多斤炸药,炸塌了三岔河口下游六里河湾处的半座土山,土山垮塌堵住了河道,一刻钟前我听手下报告,那地段太窄,两边都是高山,河水已经漫上来,淹没了两岸的一百多亩稻田,估计明天被淹的田地还要多,但绝不会淹到村东三河口,因为那地方地势高。” “兄弟我之所以这么做,纯粹是为了保命,而不是故意祸害父老乡亲,为了补偿乡亲们的损失,晚辈送来这一千五百块大洋,恳请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们原谅!这段日子,我吴铭和弟兄们得到乡亲们的很好款待,我们要感谢大家!不管明天会怎么样,也不管今后到了哪里,是死是活,我吴铭和弟兄们都不会忘记乡亲们的恩情!” 众乡亲看到吴铭再次深深弯腰鞠躬,很多人都感动得悄悄抹泪,老村长是明白人,此时也是眼泪汪汪的,泣不成声了。 吴铭直起腰来,大声告诉乡亲们:“临走前,晚辈做个保证,不管明天怎么样,哪怕红军打进来,我们都不会反抗,宁愿交枪投降,也绝不会让乡亲们受连累。但今晚不行,红军虽然派人来了,但还没谈妥,红军的侦察兵很可能摸到村边了,我们要到村外点火,防止他们摸黑进来偷偷下手,估计有打冷枪的时候,所以请乡亲们赶紧回去,关上门别出来,以免被冷枪伤着。再见乡亲们,我得忙去了!” 吴铭说完,恭恭敬敬地敬了个军礼,在无数双朦胧泪眼的注视下,无比痛苦而又悲壮地转身,头也不回大步出门。 没走几步,就听身后传来一片压抑的哭泣声,很快又是一片凌乱的脚步声,显然是害怕被误伤的乡亲们都跑回自己家里去了。 ###### 担负谈判重任前来,却等候一个多小时的年轻干事终于见到了吴铭。 当吴铭走进帐篷含笑道歉的一刹那,年轻干事差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这位身材高挑文雅温和、身上灰色短棉袄军装与普通士兵一模一样、脸上却带着亲切笑容的人,竟然是自己心目中那个十恶不赦的白匪团长。 吴铭拉过只空箱子,坐到年轻干事对面:“初次见面就让贵客等这么久,不好意思啊!怠慢了,哈哈!贵姓啊?” 年轻干事打起了精神,非常严肃地回答:“我叫赵铁民,中国工农红军第一军团政治部干事,我此次前来……” “明白了!赵同志对吧?哈哈,听你口音是湖南人吧?看你这气质,应该是知识分子啊,哪个大学毕业的?”吴铭非常和气地问道。 赵铁民只好耐心回答:“我是湖南人,上过两年师范,吴团长,我们能不能说说眼前的事?” 吴铭点点头,站起来走向热水壶: “没问题,不过请稍等啊,我刚从村子西面视察防御阵地回来,水都没一口,先泡杯茶解解渴。其实呢,说起来啊,我这里和你们红军一样,营连长们都没有自己的勤务兵,干什么都得自己动手……” “这年头,招一个兵可不容易,军饷低了没人来,一年还要下发四套衣服四双鞋,每三天要吃一顿肉,还得请先生教他们识字,教他们唱歌,否则不懂军法和枪械维护条例,普通一个兵一个月要领八块大洋,要是再加上一个月的吃喝拉撒,超过十块了!看样子你肯定是军官,也是当家人,只有当家人才知道柴米贵啊……” 赵铁民非常惊愕地望着唠唠叨叨优雅泡茶的吴铭,感觉这就是个黏黏糊糊的小男人,一个没什么出息的穷书生,哪里是那个令全军上下极为忌惮又深恶痛绝的反动军阀头目啊? 愣了好久,直到吴铭捧杯茶,满面笑容地坐到他对面,赵铁民才疑惑地问道:“你真是吴铭?” 吴铭愣住了,左右看看立刻回过神来:“我不是吴铭谁是吴铭?哦!忘记了,我们内部的事你们不知道,可事到如今,也不怕实话告诉你,我们并不是正规军,我们是浙江省的保安部队……” 说到这里,吴铭指了指身上,“所以你看,我们的军装比不上正规军,没有领章也就罢了,这左胸口应该有块白布,该写上明番号和职务什么的才是,可是我们没有,估计你更不知道,当兵的没有各地政府下发的身份证明,我这一时半会儿,似乎不能证明自己……咦,什么声音?” 外面的副官韩铁城跑进来:“报告团座,东面隘口方向传来了枪声,像是又打起来了。” 吴铭大吃一惊,站起来严厉地问道:“我不是三番五次下令不许和红军弟兄交战吗?怎么回事?谁带的头?” 韩铁城低下脑袋解释:“不是我们打的,东边的河湾都炸塌了,堵住了河水,两边稻田和道路全给淹了,足有三尺深,黑灯瞎火的谁敢过去打仗?是东隘口外面的友军和隘口上面的共军又打起来了。” “我们的友军?南城不是被红军主力包围了吗?这时候他们有胆子出来帮我们这些瓮中之鳖?难道是抚州赶来的?” 吴铭苦思不已,根本不理会已经站起来紧张不已的赵铁民。 就在这时,矮小的通信连长匆匆进来,本想口头汇报,可看了一眼边上的赵铁民后没开口,直接把电文递给吴铭。 吴铭凑近马灯飞快看完,急匆匆向通信连长下令:“平璋,你马上给参谋长回电,问问是哪部分弟兄来救我们,另外加上我的意见,这夜战并不是我们擅长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东隘口,更不是一两个团能打下来的……不能因为我们这一千八百号人,让更多的弟兄受累啊!就当我们不存在了,快去吧,去吧!” 赵铁民大步走到吴铭面前:“吴团长,我问你,你是不是打算拿近千无辜百姓的性命来要挟我们,以为我四路大军不敢攻打你区区一个团?” 吴铭痛苦地回到座位上:“赵同志,其实我早想放下武器好好谈判的,可这些……都是下面弟兄们干的,若是换成别的团,兴许还能听我的,大家都知道红军优待俘虏,可我们团不行啊……” “之前发现被你们包围就慌神了,一时间各营连自作主张到处放冷枪,到处搞爆炸,把你们弄得灰头土脸的不说,他们还打算烧掉村里所有房子,各条进村的路上全部埋上了地雷,我苦苦制止,他们才没烧房子。” “我给你明说吧,一营长尹涤中和团参谋长都不是我的人,他们一个是我们师长俞济时将军派来的亲信,一个是浙军中的老兵痞子,他爹叫李刚,是省保安处公安局长,还有个作战参谋叫戴子冉,他是中央党部的特派员,我写给你们的那封信,就是他逼我写的啊!” 赵铁民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吴团长,我想我们之间的谈判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告辞!” “哎哎!你慢点儿,没人送你你能出得去吗?他们正在到处堆干草柴火,还在村外放火,烟雾缭绕的,你看不见路啊,万一踩上地雷怎么办?我送……韩副官,麻烦你送这位赵同志出村南阵地,一定要平安送出去,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这点道德人人都要有,快去吧!” “赵同志,我这儿还有些水果糖,你带去吃吧,估计你们红军没这玩意儿……。哎哎!慢点啊……” 韩铁城追上愤怒离去的赵铁民,护送他绕过全团仅剩的十三颗地雷埋设的地雷阵。 第98章 金蝉脱壳 目送赵铁民面红耳赤地离去,一溜帐篷里的弟兄们全都笑到抽筋,听到吴铭大喊集合,一个个都捂着肚子直不起腰来。 张东宁咧着嘴上前汇报,没说完一句又笑了,弄得周边弟兄笑成一片,戴子冉干脆又捂着肚子蹲下来。 看到吴铭绷着个脸,张东宁好不容易止住笑,大声禀报: “一营和机炮连在西面各个方向做完伪装放完火,留下个侦察班四处晃动佯装主力殿后,其余各连已经悄然撤回,此时已到了白果寨;工兵连弟兄和撤回来的特务连两个小队还守在村南,十分钟内放完第二堆浓烟就会悄然离开;魁元已经炸倒两棵大树,把东山上的独木桥搭好了,并派出四个小组尖兵沿途接应……算起来,最先出发的机炮连带着拆卸的装备和六名伤员,此时已经上山了。” 吴铭郑重地点了点头:“立刻收拾行装,马上赶到白果寨,帐篷留下,马灯挂着,不要熄灭!” “是!” 张东宁转身返回自己的帐篷,周边弟兄立刻行动起来,五分钟不到,全副披挂收拾利落,跟随同样全副武装的吴铭快速隐入东面的浓烟之中,进入烟雾范围后立刻打开手电筒,行进速度随之加快。 白果寨东侧的山腰上,一个排的官兵踩着用原木搭成的台阶,顺利登上逃跑路上的第一道陡峭山岗,潜伏在下方山道上的另一个排官兵,在特务连尖兵的指挥下,悄然无声站起来,一个跟随一个无声地向高岗走去。 ###### 晚上九点四十分,茅排岭村以南四公里,红军独立第四师临时指挥部。 漫天云层渐渐散去,露出了幽蓝的苍穹底色,一弯月牙在东边的天空上时隐时现,透过云层间隙熠熠生光的星星更显明亮。 晚饭后就一直坐立不安的独立第四师主官和政治干事们,终于等来了派去谈判的赵铁民,满身汗水、脑袋升腾着雾气的赵铁民咳嗽不已,看到领导们都围了上来,来不及喘口气,便将整个过程一一道来。 众人听了疑惑不已,谢维俊连忙问道:“那个吴铭真的不知道南城的敌人攻打东隘口吗?” 赵铁民点点头:“看他的反应是真不知道……如果他说的是真话,那么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部队了,哎呀!我都不知该怎么说才是,姓吴的那副屌样,蔫不拉几的,满口废话,婆婆妈妈的,哪里像个杀伐果断的军人啊!”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该如何判断了,哪怕不相信,也没谁像赵铁民一样亲眼见过吴铭。 郭天明突然大步离开,一阵小跑冲到侧后方的高岗下,手脚并用,飞快登上湿滑的山体,不到十分钟,就爬上七十多米高的山岗顶部,顾不上迎面刮来的泠冽寒风,掏出望远镜细细观察被浓烟和火光笼罩的茅排岭村。 数分钟后,郭天明突然趴到悬崖边,对山下抬头仰望的众人大声喊起来:“敌人使诈啊!烟雾散了,烟雾散了,村子屁事没有,快集合队伍打进去,快——” 山下顿时一片大乱,几名团长团副已经冲回自己的营地,谢维俊原地转了几圈,抬起头着急地喊起来: “老郭,小心啊!别急,慢慢下来啊!” 郭天明一面往下爬一面高喊:“老谢,相信我的话,马上打信号弹,打信号弹!” 谢维俊咬咬牙,跑到后面的作战参谋身边,一把掏出他腰间的信号枪,一面拨弄一面下令。 一分钟不到,两发橙色信号弹冲天而起,瞬间照亮了夜空。 埋伏在各个方向的红军看到信号弹立刻集结,早就憋了一肚子气的官兵们,以一往无前的气概冲向人影憧憧的守敌阵地。 茅排岭村西口,冲在最前面的四名机枪手在八十米距离就勾响了扳机,密集的弹雨打得阵地上的守敌纷纷倒毙,跟随其后的一百名官兵奋力向前,在四十米处投出了一片手榴弹,只听枪声震天,炸声滚滚,守军七十余米长的阵地和工事,转眼间淹没在火光和浓烟之中。 匍匐在地的攻坚先锋没等漫天飞舞的泥石落下,爬起来齐声呐喊着冲上敌军阵地,“缴枪不杀”的吼声在群山中回荡,可搜遍整个阵地前后,都没发现一个敌人,战壕里倒下几十个穿上灰色军棉袄还带着军帽的稻草人,其中几个依然在熊熊燃烧。 相同的情况出现在村南的守军阵地上,无比震惊的郭天明急令所部杀向村中。 从东隘口攻向村子的一个主力团更麻烦,一千五百人马被炸毁的乱石土堆堵在村子东面三公里处,官兵们好不容易小心越过去,却发现前方两山之间的田野已成一片汪洋,不但看不见原来的道路,就连河道原来的位置也搞不清楚了,此时又是夜晚,若是绕行翻越南侧的山岗,必须先砍伐茂密的荆棘开出条道路,没有大半天时间根本办不到,恼火的四十一团团长面向汪洋破口大骂,可无论怎么骂,都已无法在短时间内过去围攻敌人。 茅排岭村南,成功对地雷阵实施爆破的两个团红军怒吼着杀向村子,转眼间占领了村东,立即向纵深搜索。 疾步追赶的师长郭天明和政委谢维俊越过四处搜索的官兵,很快来到熟悉的一溜帐篷前,听到村中没发现一个敌人的汇报时,郭天明和谢维俊差点儿晕倒在地。 十分钟后,谢维俊带着两个政治干事来到老村长家中,来不及看望两名养伤战士劈头就问:“周叔,敌人呢?敌人哪儿去了?” 老村长无可奈何地连连摇头:“谁家也不敢开门啊!外面到处是烟到处是火,乡亲们都怕被冷枪伤着,谁也不敢出去看看啊!直到听见村西村南四面八方连连响枪,连连爆炸,我这把老骨头才知道你们打回来了,可要是你们不登门,我连大门都不敢开啊!” “报告政委,村东头的大娘说,敌人从北面跑了,师长已带领二团和一团追击。”一个传令兵跑进屋子大声汇报。 谢维俊愣住了:“北边哪里有路?难道是顺着山脚向西北方向潜逃?可唯一的通道已经被他们自己炸毁了啊!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传令兵不知道怎么说了,只好低下脑袋站到一旁。 谢维俊转向老村长:“老周叔,北面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小道,能走山羊的也算。” 老村长摇摇头:“北面就是椅子山,两里长的绝壁,绝壁上才有小路,可十几丈高的悬崖连猴子都难爬上去啊!” “莫非敌人要背靠绝壁负隅顽抗?”边上的政治干事连忙提出这一可能。 谢维俊摇摇头:“村子北面就百来米宽,没有纵深,敌人不会愚蠢到这点儿常识都没有,走,咱们看看去!” 折腾了半个多小时,怒冲冲率队返回的郭天明看到谢维俊就骂起来:“嘛个逼的,村东老五他娘竟然骗我们,北面哪里有半个人影啊?” 谢维俊大吃一惊,很快联想起吴铭团的军医给老太太治病的事,当下苦笑道:“这回丢人了,什么也别说,命令各团扩大搜索范围,我们开会吧。” 东山岭上,走在最后的吴铭站在高高的断崖上,久久凝望西北方三公里外火把熊熊的熟悉村寨,心里没有半点儿逃出生天的喜悦,反而感到几许失落和沉重。 东隘口方向的枪炮声再次传来,张东宁提醒吴铭,这已经是友军的最后一次佯攻了,必须抓紧时间翻过山梁,趁乱从东隘口南面的断崖上滑下去,到了山脚下才能喘口气。 吴铭点点头,最后望了一眼也许这辈子不会再来的山村,默默转身,大步追赶前方的弟兄。 第99章 名声鹊起(上) 距离东隘口不到五百米的断崖上,三十多根或是粗大、或是细小的绳索已经垂下,率先滑下三十米绝壁的特务连突击排弟兄大胆打开手电筒,绝壁上开始缓缓吊下六名在爆破任务中受伤的工兵,南侧的十几根绳子同时放下拆解后的八门迫击炮和两挺重机枪。 北面东隘口的战斗已经结束,师长俞济时和参谋长陈式正站在东面两公里的高地上,遥望夜空下朦朦胧胧的东隘口,暗自叹息。 “师座,三个小时内发起四次进攻,虽然不敢肯定是否有效,但是我们已经做了所能做的一切,下面就看吴铭自己的了……但愿他能杀出条血路逃出生天。”陈式正低声安慰不愿下令撤退的俞济时。 俞济时好一会儿才无力地回答:“下令撤回去吧,两个团的弹药恐怕也打光了。” 陈式正向身后的副官打个手势,转向俞济时好奇地问道:“你猜吴铭会从哪个方向突围?” “自两小时前接到他最后一份电文开始,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到现在依然想不明白,纵观吴铭几年来的军旅生涯,除了番号和军纪之外,他几乎没有任何地方按常规来做,包括新兵训练的两个阶段,包括装备和独特的编制,以及对工兵的极端重视……” “吴铭奉行的一切与普通部队截然不同,行军安排和作战思路也独辟蹊径,所以我根本无法猜测他的真实想法。他最后一份电报中明确表示,为确保机密,不敢透露下一步行动计划,说明他非常谨慎,谨慎到不相信前敌指挥部将校的地步,从这一点来看,他的心机不是一般的深沉啊!” 俞济时有感而发,说完仍旧感慨不已。 陈式正深以为然:“这回哪怕他逃回来,整个五团也伤筋动骨,估计剩不下几个了,恐怕我们还得全力支持他重建。” 俞济时转向陈式正,非常郑重地说道:“只要他能逃回来,哪怕只逃回一个人,我也要重建五团!如今的五团不但是我们麾下战斗精神最强的团,而且是整个浙军中的标杆和楷模,我们想要在浙江有所作为,就必须重建五团,除非他们死绝了!” “是!” 陈式正心中凛然,没想到吴铭团在俞济时心目中的地位这么重要,之前他还以为俞济时面对所有将校的表态,只是想表明其救援吴铭团的决心,目的是促使吴奇伟和他麾下将校提供最大的支持,但现在看来,俞济时是认真的,迫使陈式正不得不思考:万一吴铭回来,彼此间的关系该如何调整? 折腾了半个晚上的两团官兵集合完毕,在各自长官带领下,分成四路纵队返回城中,俞济时和陈式正骑着马走在队伍中间,两人都心事重重,沉默不语。 突然,隘口方向传来密集的枪声,以为红军冲下山追击的俞济时连忙下令全体散开,原地防御,四个纵队近三千官兵乱哄哄东奔西跑近十分钟,才在各自长官的痛骂声中组成防御线。 两匹战马从后方飞快奔来,距离百米就高声大喊,马上的警卫营精锐冲到俞济时面前飞身而下,激动万分地大声通报:“师座,吴团长他们成功突围了,就在西面的山崖下,很快能开过来和我们汇合!” “什么?你说什么?” 俞济时跃下马背,上前抓住亲卫的手:“你再说一遍!” “吴团长成功突围了!他们从西面那道绝壁上下来的,怎么办到的属下不知道,但是属下看到他们特务连的联络弟兄了……那两个弟兄说,五团大部分官兵已经成功滑下那道绝壁,可是那地方距离东隘口实在太近,快不起来,请求我们等一等他们,以防隘口之敌恼羞成怒舍命追击。” 亲卫几乎不喘气地说出一大段。 俞济时大喜,走到空地上大声命令:“各团原地不动,严密警戒!警卫营带上所有机枪,全体上马,赶赴东隘口,再次发起佯攻!” 绝壁上的吴铭和七名军官、侍卫紧紧趴在冰冷的悬崖边沿,发现敌情的隘口红军正迅速翻越岩石高速赶来,另有两挺机枪架在北面三百多米外的巨大岩石上,不停地向吴铭等人藏身之地扫射。 好在这个时候大队人马已经安全下去,吴铭还不至于生出功亏一篑的绝望感。 眼看十余名身手矫健的红军影子越来越近,吴铭再也顾不上被击中的危险,果断下达全体下滑的命令,喊完自己伸手抓住最近的一根绳索,双脚用力一蹬,整个身子斜飞起来迅速下落。 吴铭稍稍松手再次抓紧,“呼”的一声下滑五米,生个身子如同猿猴般在石壁上荡来荡去,随后很快控制平衡,在下方一片手电筒的照射下,连续蹬踏石壁,几个起伏安全落地。 半分钟不到,其余六名弟兄相继下来,大家扔开绳索,不顾一切向南逃窜,刚跑过一片乱石岗钻进山下密林,密集的弹雨接肘而至,打得七个人身后草木纷飞火星四起。 接应的吕魁元飞奔而至,一把抱起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的吴铭,几个起落蹿到密林深处,打开手电快速照射吴铭全身,最后发现吴铭不停颤抖的双掌已经血肉模糊,当下立即解下急救包,拿出三角巾迅速包扎,一面干,一面埋怨吴铭不该落下断后,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他如何面对毛良坞的父老乡亲和军中三千弟兄?岂不要他吕魁元也陪着去死? 吴铭只是咧嘴笑,询问先后赶来的各连长,得知所有弟兄都安然无恙,吴铭高兴不已,对负责联络的雷鹏吩咐道:“红军不敢下来,所以不用再派人断后了,你立刻去见师座,就说我马上去向他汇报……” “弟兄们,团级参谋和营长、副营长到树林外集中,一起去见师座,能逃出来就是本事,可见我们平时的苦练是正确的,值得我们骄傲!” 所有弟兄立刻挺起胸膛,少有地向吴铭齐齐敬礼,转过身返回各部下达命令。 ###### 三十多米高、近百米宽的垂直绝壁上燃起了几支火把,百余名红军战士不可思议地打量拉上来的三十多根绳索、用来连接绳索钉死在岩石缝隙中的膨胀钉、各种式样怪异的紧固件和遗落一地的扣环,似乎都被这些怪异的东西吸引了。 最后赶到的四十二团副团长大步走到悬崖边沿,接过战士递上的一根黑色细绳拉扯几下,再接过两个不锈钢扣件捏了捏,竟然打开了其中一个扣件侧沿的弹簧扣。 年逾三十的副团长慢慢把目光投向黑乎乎的绝壁下方,最后停留在千米之外的那片光亮处,说出一段令周边将士难以忘记的话语: “这股敌人绝对是国民党军队里精锐中的精锐,这些东西大都是国外进口的先进装备,他们一千多人一个不落地从这个绝壁上用绳子滑下去,很了不起,放眼全国军队,包括我们红军,没有哪支部队做得到……” “让他们逃走了虽然心有不甘,但是这股军队实在太强悍,谁能想得到他们会从最艰险、最不可能逃跑的方向逃跑了?技不如人,我输得口服心服啊!” 第100章 名声鹊起(下) 山崖东面二点五公里的大道旁,俞济时和陈式正在很远的地方便看到整齐列队源源不断而来的五团人马,急忙打马上前相见。 俞济时冲着人流大声询问:“吴铭在哪儿?” 走在队伍前面的吴铭率领五名团营级军官一阵小跑,很快来到俞济时马前,端正敬礼:“报告师座,报告参谋长,五团在师座和参谋长的英明指挥下,在兄弟部队的大力协助下,侥幸成功突围……” “全团应到官兵一千零八十六人,实到一千零八十六人,其中重伤员六名,轻伤员二十七名,所有装备均完好无损,但弹药消耗大半,物资耗尽,报告完毕,请师座训示!” 俞济时激动地翻身下马,上前给了吴铭胸口一拳:“好样的!干得漂亮!不过,今后不能在我面前玩这些官场辞令了,我很不喜欢!” “是!属下记住了!” 吴铭难得地咧嘴笑,笑得很灿烂。 陈式正上前要和吴铭握手,刚一接触就反应过来,抓起吴铭的手掌看了又看:“怎么受伤了?” 吴铭回答:“下滑时敌人火力太猛,来不及挑选绳索,顺手抓住了一根从茅排岭乡亲家里弄到的麻绳,下滑速度也快了点,把手给磨破了,不过没什么,过几天就好了。” “啧啧!你们全团都像你这样抓住绳子滑下来的?” 陈式正很快问到了实质问题。 吴铭如实回答:“近百人是将绳子绑在腰间吊下来的,这些弟兄中有伤员,更多的是发烧感冒的病号,还有七名平时不怎么参加专项训练的医护兵。除此之外都是自己滑下来的,我们在新兵训练期间,就经常练习这个科目,成军之后,该科目的训练难度还要大,现在终于见到成果了。” 陈式正肃然起敬:“好、很好!师座提升你为我师副参谋长,我全力支持,今后彼此一起共事,还请吴老弟多多相助,有绝招不能私自藏着掖着。” 众人哈哈大笑,笑声中充满了喜悦和自豪。 吴铭也笑了:“谢参谋长鼓励,吴铭定会全力以赴!” 俞济时高兴地喊道:“好了,虽然有警卫营断后,可我们还是尽快回去安全些,看看你们身上的衣服,除了帽子像样之外,衣服裤子如同叫花子一般,再看看你们五团的弟兄,一个个衣衫褴褛的……不行,不行,回去之后立即跟我去领取服装,不能让我的部队被人看轻了!” “师座,我们带有服装吗?”吴铭惊讶地问道。 俞济时懒得和吴铭废话,瞪了他一眼就转身上马了。 陈式正看到吴铭确实不知道,于是笑着解释道: “南城兵站里有不少中央军主力师的备用物资,以咱们师座的关系,领取几千套军装很简单……走吧,你和你的军官们也该换上身像样的军装了,总是一副普通一兵的打扮,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我们虐待你们呢,哈哈!” 吴铭身后的众弟兄一阵欢呼,似乎谁也记不得刚死里逃生的事,看样子像是训练回来一样轻松喜悦,让马上的俞济时看得暗自心惊。 …… 深夜十点四十分,南城,前敌总指挥部。 “什么?从东隘口方向突围的?你再说一遍?” 吴奇伟几乎跳了起来,不可思议地盯着自己的参谋长,周围将校同样震惊得目瞪口呆,竟没有一个人猜对吴铭的突围方向,要是让他们知道吴铭他不但全身而退,而且连一颗子弹都没落下,不知该是何种表情。 参谋长满脸佩服:“确实如此,估计他们此时已经进了北门。” 吴奇伟一把抓起军帽:“陈副官,立刻给陈诚长官和抚州总部致电报喜,走!咱们一起去看看,丢他老母,这个吴铭,恶人啊!” …… 深夜十一点整,南城之南五公里,毛家坪。 前线指挥部里,通信参谋汇报完毕,里面再也没听到一点响声。 良久,只听一声闷哼传出,接着是“咣当”一声巨响,一个被砸扁的搪瓷茶缸丁零当啷滚出门口,最后停在肃立门口的警卫脚尖旁。 警卫只是看了一眼立刻抬头,挺直腰板目视前方,大气也不敢喘一声,脑子里深深刻下了一个名字——吴铭! …… 次日一早,三面围攻南城的红一军团尽数撤走的消息传遍全城,全城富绅敲锣打鼓慰劳驻军,包括地方保安部队在内的两万国民党官兵如释重负,唯有吴奇伟和俞济时等将校心里尴尬,因为谁也不知道红军撤到什么地方去了。 时至中午,南面的南丰发来电报,红军主力相继撤离,陈诚等将领依据剿总最新指示暂时放弃南丰城,各师之间交替掩护有序后撤,望代理总指挥吴奇伟派兵接应。 不过,这些事情与吴铭团已毫无关系。 一千余吃饱喝足并洗了个痛快澡的弟兄仍在梦乡之中,就连时时刻刻需要对全团安全负责的特务连官兵也少有地全体卧床鼾睡,巡逻警卫任务已经由师长俞济时麾下警卫营的一个连弟兄负责。 吴铭醒来的时候已是中午一点,看到张东宁和吕魁元两人坐在自己房间里低声交谈,身穿和中央军主力师一样的黄绿色咔叽布军官服,头戴一样的新式军帽,衣领上的上尉领章极为显眼,高兴之下不由开起了玩笑: “东宁,你得努把力了,看看魁元,晋升上尉了。” 吕魁元不好意思地嘿嘿直笑,张东宁却毫不在意:“他一介莽夫,难得拼老命晋升一级,我们这些用脑子的只要稍稍发力,就能瞬间超过他两三级。” 吴铭哈哈大笑,爬起来找新领回来的校官军装。 这个时节天气还很寒冷,室外只有十度左右,室内虽然好些,但这地方是原来的旧军营,年久失修处处漏风,温度也高不到哪儿去。 细心的张东宁连忙到衣帽架前替吴铭取下新军装,看到吴铭身上只有件圆领短袖内衣,顺手从边上的矮桌上抓起一套墨绿色的绒线长内衣让吴铭穿上,介绍说:“这是尉官以上才有配发的,听兵站的头头说产自英国,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过穿起来挺暖和,也很方便,一点儿也不累赘。” 吴铭接过来翻开看看,点点头说是英国货,随即换上,站在床上低头查看片刻,再次点了点头: “嗯,是很柔软舒服,非常暖和,一摸就知道挺结实的,回头你问问兵站监在哪儿买的,我们也要买几千套回去,所有弟兄不分官兵,每人都发两套。” 张东宁答应下来,吕魁元将一双擦得铮亮的高腰马靴轻轻放到吴铭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