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越》 第 1 章 第一章 虽然立秋了,但白日里温度依然很高,寇越大包小袋搬进宿舍,呼哧呼哧细喘着一抬头,有个女生逆着光向她问好,她正要回应,看清楚了那个女生是马慧珍。 寇越以为自己眼花,甚至用脏手揉了揉眼,但那真的是马慧珍。 马慧珍很显然早就忘了寇越的长相,她眉眼弯弯非常礼貌地道:“你好,我叫马慧珍,剩下的两个铺位我都擦过了,我睡哪个都行。” 寇越盯着她看了足有半分钟,然后,她轻声道:“我叫寇越,流寇的寇,卓越的越。” 马慧珍一愣,瞬时面无人色。 其他两个室友说说笑笑进来的时候,寇越的脸是黑的,马慧珍的眼睛是红的。 寇越大刀金马地坐在马慧珍一开始挑好的床位前,俨然一个不讲理的夜叉。而马慧珍略有些畏缩地站在靠门的床位前,尖尖的下巴几乎能抵到胸口。 “什么情况?”肖阳皱眉问。 “你们吵架了?”周韵韵也问。 人类大抵都如此,在不知对错的时候,习惯性地以貌取人同情弱者。周韵韵和肖阳也如此。虽然都只是刚认识,但一眼就能看出,马慧珍是个脾气好没有攻击性的姑娘,寇越是个脾气不好攻击性强的姑娘,在连问三遍到底怎么回事却没有得到有效回答的时候,两人基本就断定锅是寇越的。 室友肖阳也不是个好脾气的,当即就代表马慧珍讨伐寇越,她蹬蹬蹬爬上床梯俯身一把抱起寇越的棉被枕头朝门口的床位上一扔,道:“608宿舍不惯你大小姐的臭毛病,床位先来先得,你最后来的,所以那个位置是你的。” 寇越转头盯着马慧珍,道:“我就要这个位置。” 马慧珍一动不动,半晌,溢出一声清晰的哽咽。 肖阳和周韵韵均变了面色,她们没见过如此明目张胆欺负人的女生。四个人很快就陷入混战。当然,并没动手,只是高声吵架。但都是女生,高声吵架的动静媲美五百只鸭子。 最后宿管侯姨胳膊底下夹着一大沓纸风风火火地到达现场。侯姨劈头盖脸一人一顿批评,呵斥她们去站墙角——美其名曰顺便纠正一下个别女大学生的驼背问题——追问寇越和马慧珍不过初次见面到底为什么起这么大的冲突。 寇越在马慧珍祈求的目光里,最终没有吐露真实原因。 由于这起原因不明的冲突,宿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三对一的局面。 由于是新生入学日子,宿舍管理得十分松泛,寇越的青梅竹马时研也得以跟其他送学家长一样以帮忙安置的理由上来。时研比寇越大两岁,是隔壁a医大大三的学生。 时研在楼道里闹闹哄哄的声音里敲门进来的时候,608宿舍里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四个女生默契地认怂,恭送侯姨离开,却在关起门以后,依旧隐隐对峙着。 时研不动声色地将寇越的一箱衣服和一个电脑包轻轻放到她的桌子前,他轻轻掰过寇越的肩膀,缓声道:“越越,给我介绍下你的室友啊,你们以后要一起住四年,有可能是一生的朋友。” 寇越不耐烦地想推开时研,但时研握住她肩膀的手在微微施力,她一转念,徐徐开口介绍:“周韵韵,肖阳,马慧珍。” ——寇越原本并不知道周韵韵和肖阳的名字,感谢宿管刚刚劈头盖脸时的提点。 时研听到“马慧珍”的名字眼睛微微瞠大,但他随即就敛住了异样,一视同仁地跟三个女生打招呼。 “你们好,我叫时研,隔壁a医大的。” 寇越收拾得差不多了,一把抓起手机、钥匙、钱包胡乱塞进高中就在用的书包里,轻扯了扯时研的胳膊,不出声地道,“走吧”。 ——他们商量好的要去时研那里吃火锅。 时研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角落里一直红着眼圈叠衣服的矮个子女生,转头跟着寇越离开了。 时研跟他的学长曲殊同合租。他们的合租公寓就在m大和a医大之间,大概步行五分钟的距离。在步行的五分钟里,时研大约是为了转移寇越的注意力,一直在给她介绍他的逆天室友曲殊同。 曲殊同是个传奇人物,由于上学早,再加上连续跳级,所以虽然是比时研高两级的学长,但跟寇越同岁。顺带一提,跳级一点也没有影响他的成绩,他的高考成绩是726。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越越,我心态崩了。”时研祥林嫂似地一直念叨。 结果直到两人吃完火锅收拾停当曲殊同也没有出现。寇越是个好奇心不重的人,没能见到这位传奇人物,也并不感觉到失望。m大的宿舍是十一点半落锁,眼下距离十一点半还有一个半小时,寇越就不着急回去。时研切开一个西瓜,两人并肩坐着,啃着西瓜,慢慢聊起女生宿舍刚刚的冲突和与之相关的一些前尘往事。 其实“前尘往事”这四个字有些托大了,也算不得前尘往事,是情节简单却永远也化不开的仇恨。也不过是,有一个年轻人,在一个炎炎夏日扶起了一个摔跤的老太太,却被老太太反口讹丨诈了七万六“赔偿金”的事儿。年轻人在交付“赔偿金”的当晚跳楼自丨杀,老太太的孙女也在获取“赔偿金”的一个月后凑够了手术费用顺利进行心脏手术。 倒霉的年轻人是寇越的爸爸,叫寇怀璞。寇越的妈妈叫王馥。 王馥怀着极大的悲伤办完寇怀璞的丧事,就开始一门心思地去跟马家闹,她什么也不求,就求所有人都能知道这一家人是什么下作东西,他们就是东郭先生故事里的狼,就是农夫与蛇故事里的蛇,就是应该下地狱的杂丨种。 寇越就在王馥不在家的那段时间翻到了寇怀璞的绝笔信。只不过三言两语的绝笔信,就勾勒出寇怀璞这个善良单纯却偏激的人的最后一刻。 寇怀璞自杀前,眼睛望着漫天的星星,没有想起父母,没有想起妻女,只想起了扶起老太太的那个下午。 大太阳把柏油路晒得要化了,天地间没有风,只有叫成一条线的蝉鸣。 他刚刚被单位用很随意的理由开掉,本来不想管闲事,但老太太倾斜着身子哎呦哎呦地叫着,听着实在让人不落忍。他想起了早上出门时查的温度,最高温度直逼四十度,老太太看起来得有六十出头,人也比路上其他的老太太要胖一些,经不起多长时间的折腾了。 他走过去向她伸出了手,老太太就着他的力道起来,千恩万谢。 他临走画蛇添足地给了她一瓶刚买的矿泉水,矿泉水是装在塑料袋里的,而塑料袋里有张他揉成一团的工资条。 他想,如果当时的塑料袋里没有工资条,老太太一家是就是就起不了这个坏心思了。 他又想,但是生而为人,总要保有能区分人和狗的底线的坚守,怎么能前一眼是人后一眼就是狗呢? 寇越道:“我妈妈有一回闹到了医院,我跟着去的。我妈妈就像个市井泼妇,用手指着她们,用最难听的脏话问候她家祖孙三代,马慧珍的奶奶那天不在,我看到马慧珍的妈妈紧搂着马慧珍,在病友的指指点点里不敢抬头。” 寇越将西瓜抵在嘴边,继续道:“我一点也不觉得我妈妈满口粗话丢脸。其实那是我第二次去那个医院。我第一次去,是跟着我爸爸。我爸爸背着我妈妈向她们低头。他说自己做了两年的项目给单位的领导截胡了,刚刚失业,日子也不好过,而且自己家里有个跟她家一般大的女儿要养活。” 寇越顿了顿,轻声道:“……但是马慧珍的奶奶就是赖在病床上,哗啦啦甩着那一大沓子检查单据跟我爸吆喝,马慧珍的妈妈给马慧珍剥着橘子,时不时地在一旁帮腔两句,她们根本不正眼看他,只问他要钱。” 时研默了默,道:“以后不用给她好脸色,但也不要跟她起冲突。越越,那样的一家人不值得你和阿姨老是费神生气。” 时研顿了顿,伸臂一抹嘴角的西瓜汁,自靠枕后面扯出来一个包装精美的扁平盒子,兴冲冲道: “来,给区状元个升学礼物,以后要做个长点心眼儿的大人。” 寇越用跟时研同样不拘小节的方式抹掉嘴角的西瓜汁,利索地刷刷撕开包装纸揭开盒盖。嗯,盒子里躺着一个樱花粉色的背包,日剧里女主人公背的那款。寇越低头看看自己的衣着打扮,再回忆回忆自己黑白灰风的衣柜,不由微闭了闭眼。 “喂,你以后送人礼物,最好还是尊重下收礼人的偏好。” “呔,樱花粉是断货款,是你审美有问题。” 两人正在互相指摘对方的审美,“咔哒”一声,主卧的房门打开了。一个目测最低一米八五的男生慢吞吞套着一件墨绿色的单层棒球服,低声说着“时研你不要吵”,睡眼惺忪地出来了。 寇越转头一望便移不开眼睛了。 早前在来的路上,时研一直在说曲殊同的传奇经历和传奇成绩,半个字也没有提及他的颜值。所以她就以为也就是一个生活里常见的普通男生的颜值。但如果眼前这位就是传奇人物曲殊同的话……他的人生其实完全可以靠脸啊。 曲殊同的颜值非常戳人,介于清纯和明艳之间。“清纯”和“明艳”一般都是形容女生的,但用在他身上,再没有更合适的了。他的眼睛最有看头,不带情绪看人时有“生人勿近”的疏离感,带上情绪时却又有少年的奶萌感。 ——寇越自问在转头之前还不是个颜控。 时研不好意思地立刻道歉,他同时不解地道:“我以为你不在家,你床上没人啊。” 曲殊同用力抓着耳后蚊子叮出来的小红点,道:“唔,我掉床底下了。” 曲殊同迷迷糊糊跟时研说完“我掉床底下了”,就径直去了厨房。 曲殊同是在喝着酸奶回来的时候瞥见客厅里的寇越的。他慢半拍地盯着寇越看了半晌,似乎这才确定她是个活人。他用刚睡醒的松软嗓音随口问她要不要喝酸奶。寇越刚吃了两大块西瓜,并不太想喝酸奶,但却点头道,好的谢谢。曲殊同闻言表情一僵,给了她一罐,慢吞吞回房了。 在回校的路上,时研信誓旦旦断定曲殊同喜欢寇越,因为曲殊同从来不轻易给别人喝自己的酸奶,问都不会问以防有人厚脸皮的那种。当然,在曲殊同这里,喜欢的意思等同于不讨厌。 时研仿佛是曲殊同的脑残粉,一路上都在给寇越普及曲殊同的轶事。包括曲殊同曾经面无表情地指着公寓门口的摄像头跟一个总是跟踪他回来的学姐说:“同学,你去看看心理医生吧”。包括a医大女生自胡莱学姐那一届起的“谁都不可将之据为己有”的默契 。“之” 特指曲殊同。很难说曲殊同自己知不知道这个羞耻十级的“默契”,毕竟鲜少有人有胆量跑到他面前胡言乱语。 ※※※※※※※※※※※※※※※※※※※※ 首先,又见面了。每天晚上八点更新,日更。 此外,“天才”以及“医生”职业的设定,我如今回头看来很是心虚,我默默跪下老实巴交地道:我写都写了,大家也来都来了,忍一忍吧。 最后:麻烦各位克制一下,把砖头瓦块留到完结以后再丢,也便于我下~~篇文改进,谢谢。 今日两更,九点第二更。 第 2 章 第二章 608宿舍里的氛围显然也是可以生动活泼的,只要老鼠屎寇越不在。寇越扔完垃圾,静静站在宿舍门外,听着门里肖阳和马慧珍绘声绘色演绎副院长在开学典礼上的一幕,如是想到。 “反正下午没课,我们逛街去啊。”肖阳道。 “我生活费有限,只看不买太考验意志了,我不去。”周韵韵道。 “我跟楼上的学姐打听了,我们上周去的地方不对,国贸是给财务自由的上班族的,我们这种没钱的女大学生应该去松龄广场,韵韵,松龄广场有几家外贸店,衣服都是你喜欢的风格。”马慧珍不疾不徐道。 “唔,如果情况属实,我的裤腰带大概还可以再勒紧些少吃几顿。”周韵韵沉吟道。 “很好,全票通过,朋友们,起床洗漱吧,午饭就吃广场上那家砂锅麻辣烫吧,我一睡醒嘴里就是那个味儿,可馋死我了。” 寇越在她们“全票通过”以后面无表情地推门进去。三个女生各自忙碌着,偶尔互借一借防晒霜、遮瑕膏、眉笔什么的,没有一个人跟她打招呼。只有周韵韵在出门前看到自己前一晚的泡面碗不见了的时候,问寇越是不是她扔的,寇越说,是,味儿太大,周韵韵有些窘迫地跟她道了个歉。 至元旦放假,寇越跟宿舍其他两位女生始终保持着点头之交的关系——寇越眼里根本没有马慧珍的存在。寇越也想过调宿,但是m大在住宿方面有着几乎不近人情的规定:要不然,要有令系里不能反驳的理由,要不然,申请调宿的两人中最起码有一个人在上一个学年考到a+类成绩。寇越自入学到毕业,外语系最终成功调宿的一只手就能数的出来。这是后话。 假期最后一天的晚饭时间,寇越在时研那里蹭饭。寇越有一手好厨艺,但饭却是时研做的——时研的厨艺也就是“能吃”的水平。 “越越,大门密码是1011,10月是我的生月,11月是曲殊同的,”时研端出一盘辣椒炒肉出了厨房,“你下回再叫不醒我,就自己开门进来。” ——寇越早前叫门叫了十分钟,时研手机设置了静音模式,在房间里睡得死沉,一个音都没听见。最后是刚好回来的曲殊同给开的门。 寇越转头看了看默不作声的曲殊同,有些尴尬地提醒道:“你跟曲殊同两个人的房子,是不是不应该随便透漏密码给陌生人。” 曲殊同和时研闻言一起看向她。 寇越借着盛饭怂不啦叽地避开了曲殊同的目光。曲殊同智商极高,长得极好,不近人情,寡言,寇越就总怀疑他看不起像她这样资质平庸的芸芸众生。嗯,也或许并非曲殊同看不起,而是她自卑。曲殊同仿佛生来就是提醒周围的人,虽说众生平等,但尔等是来凑数的。 曲殊同道:“你知道密码没关系。” 寇越慢半拍地回了两个“啊”,一个疑惑的扬声,一个心猿意马的平声。 时研不经意地打断了寇越的心猿意马,问了曲殊同一个专业基础课上的问题,曲殊同开口就是一大串生僻的医学类名词,寇越就不说听不听得懂了,她怀疑曲殊同要是写下来,自己都够呛识字,于是及时掐断了自己的异想天开。 跟着就是m大臭名昭著的考试月了。寇越开始跟其他莘莘学子一样没日没夜地奋战在图书馆里。有那么一两回起床晚了图书馆没位置,就改去时研那里。不过她没用过大门密码,每回都是请时研或者曲殊同给开的门。 考试月结束,寇越跟曲殊同也慢慢熟悉起来了。但所谓的熟悉起来,也不过就是两人有了彼此的联系方式,偶尔向对方打听一下时研的行踪。 m大跟a医大前后脚放寒假,寇越按照约定拖着行李箱来时研这里,然后等时研考完最后一科,两个人下午一起回家。他们都是大都本地人。只不过m大和a医大在大都西南角,他们的家在东北角,需要转两趟地铁并着一趟地面公交,前后用时加起来将近两个小时。当然,如果嫌折腾,也可以打车,直送家门口,但在大都这个繁华的“堵城”,西南角到东北角,横跨一新一旧两个cbd和一个火车站,用时不亚于个别地区跨省。 寇越敲了敲门,再度确认曲殊同不在,这才输入密码进了门——时研说曲殊同昨晚回姑姑家去了。结果哼着荒腔走板的歌儿,路过厨房门口,跟显然刚刚起床的曲殊同面面相觑。 “……”寇越拙劣的歌声戛然而止,她抓了抓脸,半晌,解释道,“我真的敲门了。” 曲殊同收回目光,继续瞪着垃圾桶里煮成糊糊的面条,道:“我听到了。” 寇越松开行李箱,好奇地过来,跟他一起看垃圾桶,只一眼,她就陡地认识到,世界上真的有人就连面都煮不好的——曲殊同煮的面全部粘到不粘锅的锅底了。 曲殊同望着女生嫌弃的表情,问:“你会煮面吗?” 寇越是真的很讨厌做饭,平常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宁愿吃油腻腻的外卖都不动手的那种,但不知怎么回事,曲殊同蹲在地上没有什么攻击性地一望过来,她就鬼使神差地自动给自己套上了围裙。不单如此,她还打开冰箱,抓出一把虾皮、两个鸡蛋和几根绿油油的青菜,做出了大显身手的架势。 时研考试完饥肠辘辘地回来,只看到一只待刷的锅。当得知是寇越做的饭,时研的表情相当一言难尽。寇越实在受不了时研谴责的目光,给他下了碗泡面。嗯,远不如曲殊同的那一碗内容丰富,但并非寇越偷懒,而是面没了、鸡蛋也没了,青菜只剩下打蔫的三两根,要不是时研回来的时间赶巧,本来是要丢进垃圾桶里的。 两个人一顿周折回到自小长大的小区里,这一年的初雪也刚好落下。时研帮寇越拖着行李箱,目光不时地落在覆着薄薄一层雪的周围景物上,他衷心希望明年的初雪,身边能有个娇软的姑娘。寇越不屑地呔他一口,在呼号的北风里,裹紧了自己的羽绒服。 是个没有电梯的旧楼,时研家住四楼,寇越家住五楼。时研帮寇越把行李箱拎到楼上,转身蹬蹬蹬下楼,他刚落到最后一层台阶,“咔哒”一声门开了,他的爸爸妈妈相继露出了脑袋。寇越抓着铁栏杆,跟时研的爸爸妈妈打了个招呼,然后笑眯眯看着时研一个一米八几的大小伙子在两人“爱的抚摸”里进门了。 隔壁李大爷家的孙子正在尖声哭叫,寇越低头翻找着家里的钥匙,实在按捺不住敲门进去给他一脚的危险念头。个破孩子,就没有哪一天消停的,一戳就哭,一哭就得半宿。旧楼不隔音,寇越多少回在破孩子的哭叫声里跳脚崩溃。 正是晚饭的时候,王馥却还在单位加班——王馥在本地一家银行工作——寇越在厨房里巡视了一番,最后煮了白粥,炒了一份酸辣土豆丝一份青椒炒肉。 饭菜上桌时,王馥回来了。 “什么时候到家的?”王馥匆匆看了寇越一眼,弯腰踩着一双软底拖鞋,再将矮跟黑皮鞋收起来,“我以为能赶得上给你做顿饭。” 寇越回道:“回来有半个多小时了,饭已经做好了。” 两人在饭桌熟悉的位置坐下,听着前方电视里嘉宾主持嘻嘻哈哈的聊天,各自埋头大口吃自己的。寇越上个月回了趟家,跟王馥一起洗了床单被罩,也一起做了泡菜,彼此之间见面还算频繁,也就无所谓思念不思念了。但饭桌上实在安静,她便主动起了个话题,结果王馥轻描淡写两句话就给她按死了。 寇越:“妈,时研学校里有恒温泳池,我准备去学游泳。” 王馥:“你能不能节省时间做点正经事儿?” 寇越:“什么事儿才能叫正经事儿?” 王馥:“你在问我?大学生也是学生,你说什么事儿是正经事儿?当然是学习。越越,我跟你说过了,不要止步于本科,都什么年代了,本科生一点看头都没有。” 寇越早就熄了跟王馥一较高下的心气儿,她默默端起碗,转头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看。 王馥最讨厌寇越这种消极抵抗的态度了,她压抑着怒火扒完最后两口饭,正准备开足马力鞭挞她,时研妈妈胳膊底下夹着毛线过来串门了。寇越虎口逃生心有余悸,乖乖洗了碗赶紧躲回房间去了。 深夜送走唠唠叨叨的老邻居时研妈妈,王馥简单洗漱了下,给寇越切了个橙子再沏了一杯蜂蜜水没好气儿地送进房间,最后盘膝坐在床上继续完成自己白日里没有做完的报表。 半个小时后,王馥深感挫败推开电脑,倚在床头闭眼休憩。她没办法集中精力,脑子里都是时研妈妈临走前的殷殷劝慰:刚刚我要是没来,你是不是又要修理越越了,越越已经很优秀了,你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王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她总是有极大的危机感和紧迫感,寇越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依仗,她希望寇越既然自己有能力,就要一刻不停地奋斗,以攫取更大的成就、占据更高的位置、博得更美好的未来。 王馥偶尔夜深人静也会默默检讨自己的教育方式,她知道自己的掌控欲有些重,自己打压式的沟通方式屡屡招人诟病。但所谓的“检讨”也只是在某个感性时刻一时的触动。在理智回归正常的时候,她自负自己没有问题。寇越在她的教育下,一点也不虚荣,一点也不娇滴滴的,而且比大部分同龄人都勤俭节约。是有时候过于沉默了,但小姑娘嘛,尤其是长得好看的小姑娘,安静些没有什么不好的。你看社会上闹出事儿的都是爱出风头虎了吧唧的女生。 “她愿意学游泳就学吧,”王馥暗暗吐了口气,“好歹也算是一项技能,总比楼下的胖姑娘整天不出一点动静净看些没用的小说强,再说,就当是锻炼身体了。” 寇越原本并没有很强的意愿要去学游泳,是周韵韵她们放假前在宿舍里叽叽喳喳地总说,她听了一耳朵,稍微起了点兴趣。但也不过是起了点兴趣,甚至都没跟时研提起过——进出a医大游泳馆需要借用他的学生卡。刚刚饭桌上刚好没有话题,她也就顺口提了提,结果王馥一点不出她意料的反对,陡然帮她做了决定。 寇越刚爬上床就点开了购物软件,也不过十分钟,就选定了泳装款式,一件半露背的红色裤裙——红色便于溺水时第一时间被人注意到。然而用王馥给的卡付完钱以后,寇越迷茫了。寇越正迷茫着,王馥推门进来给她放下一碟切好的橙子和一杯蜂蜜水。 风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雪却愈发地大,能听到簌簌的声音。寇越轻轻拉开窗帘,再开一点点窗户缝,就地跪坐在飘窗上,在扑面凛冽的空气里慢慢平复自己的情绪。 其实王馥跟寇越以前刻意在微丨博上搜索的其他不尽如人意的妈妈并没有什么区别,她们深爱女儿,却也总是不经意地伤害她们的女儿。 寇越小学五年级时,有一天回来,戴着一个漂亮的蝴蝶振翅发卡,她羞赧地跟王馥说:同学妈妈说我长得像个小公主。王馥弯腰吭哧吭哧拖着地,一眼都不看她,只凉凉讽刺道:越越,自己要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要别人夸什么都信。 王馥以为,小女生如果有意识地感觉自己漂亮,就很容易滋生优人一等的骄矜,所以虽然她的做法有点粗暴,但出发点没有什么不对。 寇越以为,也不过是一个小女生在自己妈妈面前一时的虚荣,你明明只需要点点头附和一下就能满足的。 两人后来就这个问题讨论过两回,但由于谁都不能说服谁,最后都不欢而散。 寇越正漫不经心回忆着那个最后被她锁进抽屉里再也没戴过的蝴蝶振翅发卡,耳边突然传来两声敲门声,跟着是王馥不耐烦的声音“几点了还不睡?”寇越一言不发转头伸长了胳膊关灯,王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向着厕所的方向而去。 第 3 章 第三章 整个年都过得十分压抑,不过寇越早就已经习惯了,也没什么好抱怨的。m大开学的时间早于a医大,但也就早了两天,时研在家里也过得够够的,他说服了他黏黏糊糊的爸妈,跟寇越一起回校了。 “越越,我刚刚看到群里消息,我们这边的男生宿舍在组织跟你们外语系的女生宿舍联谊,女生宿舍里有608。” “哦,有就有吧。” “什么叫‘有就有吧’?你什么都不知道?没人通知你?那你是参加还是不参加?” “我不参加,我估计她们本来也没有把我算进去,彼此之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时研望着并不在乎被排挤的寇越,一时十分无语。他正准备老生常谈,结果刚开口称呼了个“越越”,寇越就娴熟地给了他一个“你怎么还没放弃”的白眼。 ——寇越不在乎被排挤,因为她习惯了,在王馥趋近病态的教养下,她一直是个不太受欢迎的人。 时研一直把寇越送到宿舍楼下,然后在宿管侯姨警惕的目光里转身离开了。 侯姨伸长了毛衣针在卷发里轻挠了挠,悻悻道:“姑娘,我年轻的时候肩上能担两桶水,也就一个行李箱,你使使劲儿就拎上去了。” 寇越面容扭曲地望着高高的台阶,慢吞吞应道:“嗯。” 寇越用了将近十分钟一点点蹭到了6楼的608宿舍。跟着是一系列令人窒息的清洁,清洁范围包括各个犄角旮旯里的方便面碎渣、活像恐怖片现场的落发、露台上疏于照顾不知死了多久的绿植……春寒三月份,寇越大汗淋漓。 果然并没有人在宿舍里提起联谊的事情,然后在开学第二周的周日,宿舍三个女生直接集体失踪。寇越早起看到三个空床位,倚着墙默默发呆。王馥在十分钟后打了电话过来,问她要表妹的电话号码。她其实知道,王馥要号码多半是个借口,她是在远程督促她起床学习,不要浪费时间睡懒觉。寇越蔫蔫儿地给了号码,结束了通话。 “你们学校的泳池是不是开放使用了?我想借用下你的学生证进去看看。” “早就开放使用了,行,你来拿吧。” 寇越收到时研的回复,毫不犹豫扔掉刚刚翻开的书,锁门离开。 结果寇越背着自己一干游泳用具来到时研的公寓,时研居然出门了,她瞪着前来开门的曲殊同,后知后觉地卸下背包挖出手机,看到时研十五分钟前给她的留言:越越,我临时有点事儿,就不等你了,卡片在茶几上。 曲殊同揉着眼睛道:“你以后直接输密码进来没关系。” 寇越望着显然是被她吵醒的曲殊同,默了默,十分抱歉地解释道:“你们学校的游泳馆需要刷卡,我是来借卡的……我以为时研在家。” 曲殊同似有若无地“嗯”一声,转身回房间,但直到走到房间门口,似乎才意识到寇越刚刚说了什么。他转头问:“你是要去游泳?”寇越不明所以地点点头。他回忆了下自己的泳裤在哪里,道:“那你等等我,我也要去。” 最后就是寇越硬着头皮沐浴在a医大一个个擦肩而过女生神秘莫测的目光里,一路跟着曲殊同来到a医大最东边的游泳馆前。两人各自刷卡进入,曲殊同给她指了指女更衣室的位置,转身进了男更衣室。 寇越用最快的速度冲了个澡,然后给自己装配齐全,低低道一声“加油”,裹挟着要么学会要么溺死的气势大步出去了。 结果这种“放马过来”的猖狂只保持了两分钟。 寇越抓着池边直着眼睛看着荡漾不停的水面迟迟不敢把脑袋埋进去。她想不明白时研小时候到底是怎么克服恐惧在野河里独自学会游泳这个技能的,尤其是此刻她装备精良,有泳镜、鼻夹、耳塞,时研当时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腔孤勇。 鼻夹和耳塞突然一一被人摘下,曲殊同蹲在她面前,下巴上的水悉数落在她肩膀上——他已经在最外侧的泳道游了好几个来回了。 “不要养成戴这些东西的习惯,我看着你,下去。” “不不不,我不行的……” “没有什么不行的,下去。” “我真的不……” “下去。” 寇越最后成功埋下脑袋扑腾,并非真的克服了心理障碍,她纯碎是害怕曲殊同。曲殊同看起来就像个不近人情的教官,他并不能对个体的能力和耐力感同身受,只是面无表情地要求一个口哨一个命令的那种。 在曲殊同的高压指导下,大约半个小时以后,寇越就敢蹬着池壁往前窜了,但具体能蹿多远,要看她一口气能憋多久。寇越在一米水深的区域乐此不疲地蹿动着,偶尔停下来看一看曲殊同。曲殊同的泳姿因为动作标准而格外好看。 馆里的女生越来越多了,在春寒料峭的三月,在最好睡的周日早上,这实在是有些不正常。再独自蹿了几个来回,模糊地听了几句池边女生的絮絮私语以后,寇越回过味儿了。有人在什么群里传了一张曲殊同在游泳馆门口低头刷卡的照片,大家是闻风而来瞻仰小鲜肉学长的。 寇越最开始听到“小鲜肉”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抓着池边甩甩脑袋里进的水,顿悟。寇越大一,曲殊同大五,但两人同岁,所以之于a医大大部分人来说,曲殊同确实是小鲜肉。 所有游泳新手大约都得在换气这个步骤上卡一卡,寇越也没能幸免,脑袋只要一露出水面整个人就沉底。曲殊同不喜欢被围观,渐渐地不再下水了,但大约也没有别的事情要忙,没有立刻收拾东西走,蹲在池边有一句没一句地指导寇越。曲殊同的指导虽然用词极端简练,但非常专业,寇越在周围女生偶尔扫过来的目光里狠狠呛了几口水以后,在浮力更大的一米五深的水域逐渐掌握了章法。 “曲殊同,我好像学……”寇越嘴里剩余的“会了”在曲殊同的长腿上消失。曲殊同正仰头喝着不知道谁给的酸奶向泳池的另一端走,看样子是要离开了。寇越在水里一跃一跃地前行,同时有些失望地给曲殊同盖了个戳——一个没有耐性且不负责任的教官。 寇越再度来到池壁附近,她整个身体微微前倾,轻轻一蹬池壁,再度游鱼似地蹿出去了。但几乎就在同时,一个高个儿男生速度很快地掠过,没看到她,给了她重重的一脚。寇越就在这一脚的助力下,猝不及防直接从一米五深水域来到了一米八深的水域。但她自己并没有注意到。结果一口气用完,抓不到池边,也触不到底,整个人一下子就慌了。 “噗通”——她其实没有听到曲殊同跳水,是后来自己脑补的。跟着,似乎只是一瞬,曲殊同就抓住了她的胳膊。 寇越脚不着地伏在曲殊同肩膀上咳得惊天动地的,泣涕交错,狼狈到姥姥家了。 曲殊同敛目望着寇越露出的小半截伶仃背脊,半晌也没说一句话。 寇越当天晚上就在校园网的热搜里刷到自己溺水那一幕的小视频了。她当时只顾惊慌,其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但此时夜深人静看着视频里曲殊同单臂抱着她一步步走向池边,她突然就满面涨红,一时间甚至不知道下回应该用什么姿态去他的公寓里了。 校园网里大家都在崩溃,问女生是谁,一直翻到四百多楼,有个 “床上有人”的id号码不确定地说,好像是m大外语系的大一新生,那人的评论附了一张图,是寇越在林荫路上疾步行走的照片,虽然是偷拍的角度,但由于光线掌握得好,效果非常不错。 “我公道地说一句,这位学妹长得很漂亮啊。” “楼上‘公道狗’是不是眼瞎?麻烦去看看泳池里的素颜。” “喂喂喂,人家素颜也不丑,白皮肤、高鼻梁、大眼睛,你还要什么自行车?” “楼上露出了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她这样颜值的女生我身边一抓一大把。” 寇越出神地盯着课本封面,半晌,转头去照镜子。虽然没有好的光线,看起来确实没有照片那么好看了,但个别评论是不是眼瞎,她林荫道上也是素颜。寇越愤愤这样想着,点开购物软件,默默浏览各种美妆产品。 宿舍楼落锁的最后两分钟,周韵韵、肖阳、马慧珍东倒西歪地回来了。三个女生都喝了不少酒,叽叽喳喳地在聊今天的联谊——全然忘了之前有志一同的保密。周韵韵洗漱过后醉眼迷蒙里一刷校园网,突然低低叫了起来。 周韵韵伸长了脖子问正在爬床梯的寇越:“喂,a医大的曲殊同是你男朋友?” 寇越闻言一愣,她犹豫片刻,答:“不是。” 她们背着她去联谊,如果她假装自己有男朋友,就能反将她们一军了。但再往深里想想,只是因为一时的好胜心撒谎实在是蠢。寇怀璞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谎言是揭不穿的。当然,他用这种话教育懵懵懂懂小女儿的时候还没有经历生活的羞辱和毒打。 半夜里,马慧珍突然开始上吐下泻,最后一次上完厕所,马慧珍蹲在床梯前,再也爬不上去了。寇越睡觉较浅,是第一个察觉不对劲的。她万分煎熬地在床上翻了两回身,终于不耐烦地坐起。她俯压着床栏正准备问马慧珍“你什么情况”,“啪”肖阳开了灯,周韵韵困顿的声音也在同时响了起来。寇越反应很快地立刻重新躺回去,假装自己并没有清醒过。 四点,肖阳和周韵韵窸窸窣窣地收拾东西一起送马慧珍去校医那里。 由于寇越从头到尾装死不理——她们当然不信收拾东西那么大动静寇越能睡得着,寇越跟周韵韵和肖阳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点头之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也基本葬送了。 第 4 章 第四章 大都大学城有一条路叫甜樱路,甜樱路种满了樱花树,四月樱花盛放的季节,整条路都是少女粉色——道路两旁的店家也应景地刷了粉墙。 寇越跟高中同学栗满子在甜樱路上喝奶茶,隔壁桌踌躇半晌的男生上前来要微信。 寇越看到隔壁桌看好戏的一圈人,不好直接拒绝,在栗满子“呦呦呦呦”的眼神里,自粉色背包里挖出手机,翻出了自己的微信二维码。 “我叫常棠,经常的常,海棠的棠,a医大临床医学大二的学生。”男生大约是为了掩饰紧张,极快速地说,“我知道你叫寇越,m大大一,我上周去你们学校打篮球,你们篮球社的人说的。” 寇越礼尚往来的自我介绍胎死腹中,她慢吞吞“哦”一声,低头给男生备注了“常棠”,尴尬地重新端起了奶茶。 “那,我先走了,回头联系,我刚刚给你们点了芒果蛋糕,希望你们喜欢。” 寇越惊讶地连续说了两个“不用”,但男生和他的朋友们利索地收拾东西撤走了。 两块芒果蛋糕在寇越和栗满子的面面相觑中静悄悄地摆上了桌。 “越越,虽然刚刚这位常棠也挺帅的,”栗满子面色复杂地挖着常棠的芒果蛋糕,十分没良心地道,“但还是不如校园网热搜里单臂抱人的曲殊同。” 栗满子也在大学城读书,但并非m大或a医大,而是最东边的首科大。 寇越也挖了一勺芒果蛋糕,她没搭理栗满子,只是翻了翻桌面上的价目表,然后点开常棠的微信聊天页面,给他发了个相等金额的红包,并附赠一句谢谢。 “她真的向你下跪了?”栗满子问。 “真的。”寇越道。 经年以后第一次见面,寇越望着笑容满面的马慧珍,面无表情一字一顿地道:“我叫寇越,流寇的寇,卓越的越。” 马慧珍在落日的余晖里抓着椅背一动不动地盯着寇越。 寇越继续道:“我不能跟你住同一个宿舍,所以你最好赶在我之前去跟学校说明情况,主动搬走。” 马慧珍动了动唇,寇越以为她要说什么,她做好了马慧珍说什么都要给予痛快反击的准备,结果马慧珍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含着眼泪屈膝,不声不响地给她跪下了。 栗满子唏嘘道:“我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越越,这种情况好像再说什么都显得过于咄咄逼人了……马慧珍活得大概也不轻松吧。” 寇越闻言咬着吸管垂下了眼睫。王馥当年一再上门闹事,所以那片街区所有人都知道,马慧珍是靠着她奶奶和她妈妈讹赖的钱攒够的手术费,马慧珍是害了一条人命活下来的。 寇越移开目光愣愣望着街道两旁嫩粉色的春天,再度迷茫起来。她固然有仇恨马慧珍的理由,但马慧珍也不过是生错了家庭而已,她这个既得利益者本人其实也并没有做错什么啊。 两人喝完奶茶,逛完商场,在公交站台前分开。栗满子去旁边解锁了一辆共享单车走了,寇越在原地等了十分钟,61路公交车姗姗来迟。 商场距离始发站只有两站距离,车上近一半空位,寇越直接去坐了倒数第二排。再两站以后,曲殊同上来了。满车只剩下一个空位,就是寇越旁边临过道的空位。也是很巧。 寇越将所有袋子拎起来放到膝上,给曲殊同腾出了位置。 “跟时研逛街了么?”曲殊同问。 “哦,不是时研,是高中同同学。”寇越答。 寇越虽然跟时研有一起长大的情谊,彼此之间是几乎无话不谈的朋友,但其实日常生活里,由于两人爱好不同,审美也不同,并不经常一起行动。a医大下月初的校运动会,时研最起码邀请了寇越四回,寇越回回毫无转圜余地地推拒。为什么要在大太阳底下枯坐两天围观?做点其他有意思的不行么? 曲殊同拎起看起来最重的那两袋放到自己膝上,然后戴上耳机开始听音乐,寇越微愣,轻声道谢,但是重金属乐已经响起来了,曲殊同没有听到。 公交车行至转弯处,一个单车少年突然鬼似地蹿出辅道,司机来不及警醒乘客猛点刹车,所有人惯性往前一栽,与此同时,车尾响起零碎物体落地和滚出去的声音。 曲殊同和寇越面面相顾,再一起看向过道。 罐装酸梅、优酸乳、野山椒凤爪、脆脆鲨……组合装卫生棉。其中罐装酸梅一直滚到公交车后门上下客的黄线区域里。 寇越不由单手掩面,不愿意再去看曲殊同的表情。商场的超市在做周年活动,满一百减三十。半个小时前在结账的时候,她还沾沾自喜,卫生棉等于是白送的。 a医大的女同学帮忙捡起酸梅:“曲学长……跟女朋友出来逛街?” 曲殊同面不改色地捡起其余物品——包括那袋包装得实在很大的卫生棉——一一塞回购物袋里,他向有些眼熟的女同学道了个谢,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两人在a医大门口下的车——站牌就在a医大门口。曲殊同掂了掂最重的两个袋子的重量,估计得有十斤以上,索性直接把寇越送到了女生宿舍楼下。 “你上去吧。”曲殊同道。 寇越的耳根突然红了,她匆忙道谢,转头用人类极限的步速消失。 五月的第一个周末,a医大的校运动会如期举行,m大只要没课的,最起码有一半学生都去隔壁看热闹了。寇越的三位室友也在那“一半”里。寇越睡到八点半,在王馥借故来电话之前,给她发了个问早微信,堵上了她的嘴,然后掀开电脑,继续做自己觉得“有意思” 的事儿。 寇越觉得有意思的事儿,就是写小说。嗯,原创男女性向小说、男男性向小说、同人小说、无cp小说都有涉猎。不过由于她的故事实在太枯燥了,有近似高数课本的催眠作用,至今的作者收藏数都没突破三位数。 王馥常常刻薄地批判同事家的胖姑娘“整天看些没用的小说能有什么出息”,却不知道她自己家的姑娘不但自高中起整天看小说,甚至还在做题之余在老师眼皮子底下写小说,有时候灵感刹不住车,一写就是一整个晚自习。 “李四两只脚踩不到底,整个人十分慌乱,溺水的感觉太糟糕了,他在积极扑腾踩水之余,暗暗做了个决定,以后如果有一天他走到绝境,跳水这种自杀方式绝不考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李四终于成功钻出了水面,但只一眼,他就震惊了,他最多也就游出去二十米,此时的水面上却是另一个世界……” ——跳水这种自杀方式,寇越在上次差点溺水后,也跟她的主角“李四”一样,将之划出了自己的考虑范围。 “李四”只是个随手敲出来的暂用名,男主具体要叫什么名字,寇越准备待会儿去《答案之书》里翻翻看。至于“李四”看到的“另一个世界”是什么模样的,寇越单手支着下巴,脑子里浮过一帧一帧千奇百怪的画面,她拨来拨去,没有个准信儿。 寇越,一个不入流的意识流作者。 上面床铺突然传来手机连绵不绝的震动,寇越依依不舍地离开电脑爬上床梯,手指将将够到手机的时候,震动停止了。暗下去的屏幕上有来自时研的半个小时前的三条未读微信和一个未接来电。 微信:越越,曲殊同胃病刚刚出院,你帮忙给他带份午饭吧,我中午不回去了。 微信:你到了直接输密码进去,他昨晚一晚上没怎么睡,应该起不了床给你开门。 微信:越越??? 寇越给时研回复了个ok的表情,转头保存了文件,休眠电脑出门了。 寇越不知道曲殊同喜欢吃什么,然而再拨打时研的电话,他的电话却一直无人接听,大约他已经开始了自己的五千米长跑。寇越试探地给曲殊同发了个微信。曲殊同应该正在睡觉,如她所料没有回复。 考虑到两个月前游泳馆里的救命之恩,寇越十分舍得花钱,给曲殊同订了m大周边最贵的陈记餐厅的石斑鱼豆腐汤——一餐抵三餐确实很贵了。鱼汤做好端出来当着寇越的面打包时,寇越不由咽了咽口水,深刻体会到贵有贵的道理。 结果怀揣着“看我多知恩图报”的自我感动上门,曲殊同只用一句话就把她打发了——我不吃鱼。寇越手捧着热腾腾的鱼汤,千言万语汇成一句省略号。 曲殊同坐在沙发上,漫不经心擦着浴后湿淋淋的头发,他看着杵在自己面前傻愣愣的女生,微微垂下眼睫,道:“要不然你给我煮碗面吧。” 最后就是寇越如愿喝到陈记的鱼汤,曲殊同如愿吃到寇越的面——寇越这回煮的面比上回的软一些,但味道仍旧特别好。 寇越捧着几乎能把她整张脸埋进去的一次性碗,试探地道:“你一口鱼汤都不喝吗?” 曲殊同用勺子翻着汤底的虾皮,道:“嗯,不喝。” “……”寇越假惺惺地道,“这真是太可惜了。” “……” 第 5 章 第五章 高中的日子似乎一天比一个月都要漫长,但大学的日子却是反过来的。寇越感觉自己前不久刚跟马慧珍在宿舍狭路相逢,转眼就跨过了大学的第一个暑假,成为一名大二的学生了。 大二返校的当晚,周韵韵抱了两个西瓜回宿舍,号召所有已经上床的室友下床来吃。两个西瓜各个从中间切开,再配以四把勺子。四个女生头对头吃完,再在半夜辛苦地排队跑厕所,上一学期的罅隙也就基本缓和了。四个女生就此跨越第一学年的点头之交,慢慢进化到互相帮忙关灯、带饭、收衣服之交。当然,“互相”这个词不能用于寇越和马慧珍之间。虽然依旧只是停留在表面上的各种交道,但已经基本达到大学宿舍关系的平均水平了。 偶尔宿舍夜谈的时候,马慧珍裹在两位室友里,也会尝试跟寇越讲一两句话,由于她的态度特别诚恳,寇越没法不理,只好简略回答,就是那种傻子都能听得出来的很敷衍的“我不知道”、“我知道了”、“你自己看吧”、“好”,显得马慧珍此人极为宽宏大度,也显得寇越此人多少有些给脸不要脸。 国庆节以后,时研似乎愈发忙了,寇越三回里最起码两回都约不到他。她隐隐约约感觉到,时研有可能是谈恋爱了。但她直接去问时研,时研拒不承认,表示大四本来就是会很忙的。寇越将信将疑,但仍谨慎叮嘱,如果你有了女朋友,务必不能瞒我。 楼下的老教师以前讲“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时,两人就默默约定,以后如果对方有了交往对象,就要自觉保持距离,但这不是关系淡了的意思,而是不给对方找麻烦的意思。 栗满子横跨大学城来给自己闹别扭不回家的小叔叔送温暖。栗满子的小叔叔叫栗裕,是她年轻的后奶奶生的,只比栗满子本人大两岁。寇越按照约定时间来到a医大大门口,用极震撼地目光瞪着环绕在栗满子身边大大小小的箱包——她怀疑栗满子是在暗戳戳地将她碍眼的小叔叔逐出家门。 寇越最后看到两摞鞋盒,实在是忍不住了,道:“满子,你小叔叔的鞋子是不是也太多了?有必要全部带来么?” 栗满子付清了车资,转身收起手机,恨铁不成钢地道:“呔,这只是他点名要的几双而已,也就是他全部收藏的四分之一。我那败家小叔叔比我都娇生惯养。” 两人惆怅地一起望着一地的箱包。a医大不许出租车进出,栗裕的电话“正忙”,而男生宿舍距离大门直线距离一千米。 “时研,你是不是说今天要在通识楼上课?是的话出来帮我和满子搬一下东西啊。” “满子?” “栗满子啊,你们班栗裕的侄女。” “我想起来了……但是我临时请假了,越越,我朋友这边有点事儿。” “哦,行,那就算了。” 栗满子眼看着寇越一点不纠缠地直接切断通话,一言不发忧心忡忡地望着她。 寇越回之以问号脸。 栗满子语重心长道:“你这样心大,是哪个朋友都不仔细问,你的男人迟早是要劈腿的。” 寇越默了默,平声道,“我真的要打你了。” 两人正立在凉风习习的清晨里叉腰发愁,常棠和他的朋友们抱着篮球大汗淋漓地来了。 常棠大一下学期密集地追了寇越三个月,且分别在m大女生宿舍楼下和m大逸夫楼里兴师动众地表白过两次。奈何寇越的拒绝总是不拖泥带水,不给他留一点遐想的余地。 暑假期间的不见面和寇越的再度正式回绝浇熄了常棠的大半热情,大二再开学——常棠的大三,也或许是课业重了,常棠出现的频率就少了。 “越越,转校了?”常棠上前打招呼道。 寇越十分无语。 最后就是常棠和他的朋友们一起帮忙将大包小袋运到了宿舍楼下。栗裕在东西全部堆到楼下时姗姗下楼,表示自己刚刚是在跟辅导员打电话。虽然理由正当,但栗裕激愤中还是差点挠他一脸血。 “曲啊,我再强调一遍,以后在外面就说你是我们师弟。”曲殊同的同学池静平静地道,她跟曲殊同一起再度向大体老师鞠躬,然后告别教授,转向长长的廊道,“你智商太高,就显得你的同学们太蠢。” 池静和其他临床同级同学,毫不夸张地说,有一个算一个,都曾是高中班级里一骑绝尘的佼佼者——a医大临床医学的录取分数向来高不可及。但他们做梦也没想到,最后居然被一个小他们五岁的曲殊同教做人了。 曲殊同本不欲搭理她,但转过廊角,突然看到楼下有一堆人正围着一个女生起哄,他倏地沉下脸,默了默,能屈能伸道:“师姐,帮我个忙。” 池静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楼下有个大三的直系学弟正在向一个很漂亮的女生告白——虽然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但看围观人群“呦呦呦”的反应,肯定是告白无误了——女生看起来有些无奈,不知道是根本无意于他,还是听多了甜言蜜语免疫了,但依旧耐心地听他没完没了地叨逼叨。 池静咂咂嘴,问:“曲啊,你的取向是男还是女?要不都给你弄来,你比较比较?” 曲殊同用看神经病的目光看她。 池静意味深长地道:“我们班就你这么一个宝贝疙瘩,你什么要求我们都能满足,你可以无法无天,毋须顾忌。” 曲殊同抬腿下楼:“我自己去。” 池静忙不迭地追过去:“别别别,我来我来。” 常棠在同学的怂恿下正越说越激动,就看到寇越的表情突然变了,很尴尬的样子,他不解地转过身,看到比自己小了两岁的学长曲殊同正拎着一个树脂骷髅脑袋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曲殊同不单是他的学长,上学期还辅助教授给他们班上过课。常棠不由赧然,一句“我什么都听你的”的保证变得磕磕绊绊的。 曲殊同问:“寇越你背着我在干什么?” 寇越:“啊??” 常棠、池静、栗满子以及一干围观者:“啊????” 池静最先反应过来,她轻咳了咳,有点有面地给她们班的“宝贝疙瘩”圆场。 池静宛如一个老祖母语重心长道:“寇越,曲殊同要是有什么做得不对的,你就跟我们临床一班的人说,再不行的话直接去找他的教授,都是可以解决问题的。但不要动不动就跟他分手。曲殊同年纪小,心理比较脆弱,经不起你隔三差五地这样威胁他。” 池静深感自己最后两句发挥的不太好,有点阴阳怪气护短的嫌疑,于是赶紧向寇越露出个岁月静好的笑容。但是笑容刚刚收回来,就在围观者若有所思的目光里觉察自己似乎越抹越黑了,似乎又奔着“绿茶”婊里婊气的方向去了。 池静轻声叹息,冥冥中听到自己在这场戏里的背景音乐——《电灯胆》。 曲殊同虽然深知道精神类疾病不具传染性,但还是默默离池静远了些。他其实只是想给寇越解围,虽然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使的劲儿有点大。结果他的戏精同学上来就直接给排了一出情节跌宕起伏的剧。 寇越在栗满子的抓挠下挠了挠额头,再度道:“啊??????” 曲殊同实在是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他用下巴点了点校门口的方向,平声道:“走吧。” 寇越牵着栗满子借机绕过常棠和他的朋友们亦步亦趋,就要走到大门口时,寇越实在没忍住,道:“教具是不是不应该带出学校?” 曲殊同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骷髅脑袋,半晌,平声道,“你为什么不早说?” 曲殊同将寇越和栗满子带出了校门就回去继续上课了。 栗满子站在a医大大门口跟寇越面面相觑。 栗满子:“什么情况?” 寇越缓缓叉腰:“我问谁去?” 栗满子一针见血问:“曲殊同是不是喜欢你?” 寇越闻言一愣,出神地盯着a医大门前的校训,眼前是过往一年多里其实没见过几面的曲殊同。 曲殊同愣愣地盯着她看,问,你要不要喝酸奶? 曲殊同垂下眼睫,道,你知道密码没关系。 曲殊同停在房间门口,道,你等等我,我也要去。 曲殊同逆着人流将她送到宿舍楼下,道,你上去吧。 …… 寇越深感要说“喜欢”实在是任重道远,她伸手拨开栗满子的脑袋,轻声道:“借你吉言。” a医大和m大之间有一条巷子,巷子里开着一些精品店卖各种零碎物品。寇越自己来逛过两次,没什么感觉,但在栗满子的大呼小叫喋喋不休里,巷子的每一个店面,店面里每一个货架上的物件,突然都变得格外有趣。 两人一直逛到头,然后去一家甜品店歇脚,以储备能量再逛回来。栗满子在甜品店里插着蛋糕,看着寇越满怀的东西,用悲天悯人的语气徐徐道:“我给你打听打听哪里的土质口感比较好。” 寇越这夜回到宿舍,给大家带了糖炒栗子、糖炒山楂和人各一杯原味奶茶。嗯,也不好做得太明显,所以也给马慧珍带了。四个女生各自坐在自己的书桌前泡脚、翻书、嗑零食,偶尔絮絮交谈。 窗外不知何时起了风,风里带着深秋的寒意,仿佛能冻透人心,但大家正在讨论最近刚刚上任的儒雅的副院长,谁都没能及时察觉到。 ※※※※※※※※※※※※※※※※※※※※ hi~~ 第 6 章 第六章 m大的元旦晚会精彩一如往年。有全校震破天际的校歌大合唱、有舞蹈社的十类舞蹈串烧、有滑板社的精彩滑板秀,有外语社和话剧社联合出品的撕心裂肺的《哈姆雷特》,有音乐社的钢琴独奏。 钢琴独奏的演奏者是马慧珍。 周韵韵:“啊啊啊,我们马慧珍看起来真的是很仙很可口……” 肖阳:“啊啊啊,啥家庭啊,能养出马慧珍这样温柔有才的姑娘……” 寇越望着聚光灯下恬静的马慧珍,感觉自己心里的阴暗小人压不住要蹦出来了。马慧珍确实很优秀,成绩、性格、与人相处细节等各种意义上的优秀。但马慧珍越优秀寇越就越伤心愤怒。但偏偏寇越也并不能做什么。 元旦期间时研回家一趟,顺便给寇越带来王馥自制的辣椒酱。王馥自制的辣椒酱是小区里的一绝,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佐料,但是鲜香辣一样不缺。 “越越,要不然我给你送过去?”时研在电话里说。 “我自己去拿,”寇越道,“我刚好明天下午要去趟银行,到时候顺路捎回来。” 结果由于下午突然有其他安排,寇越早上一起床就去了银行,回来的路上拐至时研和曲殊同的公寓,去取自己的辣椒酱。 寇越敲门不应,给时研发了条信息,输密码进门。与露台上正埋头给时研刷鞋子的马慧珍狭路相逢。 寇越猝不及防顿在门口的昏暗里。 马慧珍手指勾着时研的球鞋,顿在露台灰扑扑的天光里。 寇越惊觉眼前是什么奇景,开始满屋子找时研,她要跟时研打架! 但是时研不在,他去两条街外的周记胡辣汤店给马慧珍买早餐了。 寇越转头瞪着马慧珍,厉声问:“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马慧珍低着头不说话,但是眼眶却极快地红了,再不过十秒,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来,沾湿了长长的睫毛和大半张脸。 寇越也不为难她,转头给时研打电话,问:“你在那儿?” 时研平静地说:“越越,我在学校。” 寇越听到这句一点不磕巴的谎言,眼眶一瞬就红了,她面不改色吞下喉咙里的哽块,用同样平静的语气说:“我在你的公寓里。”顿了顿,不愿意显得自己太阴阳怪气,补充道,“马慧珍也在。” 寇越挂了时研的电话,就开始兀自发呆。她不知道时研和马慧珍这两个人是什么时候好上的。在她的印象里,这两个人甚至都没有对过话。寇越低头去看马慧珍手里的那双鞋,能亲近到帮对方刷鞋的程度,应该早就过了暧昧期,是板上钉钉的状态了。 在等待时研赶来的时间里,寇越想起了寇怀璞离开以后的日子。楼下的老教师说的没错,时间果然能模糊记忆、抚平疼痛,寇越此时再想起来,其实也就几个片段而已。 那时她刚满十岁,小学四年级。 有一回,她拎着书包慢吞吞回家,路过一家小卖铺,她突然不错眼珠地盯着人家重新放到门外的冰箱看——去年夏天寇怀璞曾经站在这个冰箱前问她吃不吃甜筒。寇越最后是一路哭着回家的。其实这不是寇怀璞去世以后她第一次独自放学回家,也不是第十次,但就是突然意识到再也没有人来接她放学这件事情了。 有一回,她跟掌控欲强的王馥再次起冲突,王馥急赤白脸地要求她不做完两张卷子不许上桌吃饭,寇越直接当着王馥的面将卷子给撕了。最后当然是没有饭吃的。但至晚上十点,虽然其实并没有很饿,寇越却缩在被窝里在雷雨声里哭得喘不上气。她突然意识到再也没有人深夜敲门用她能接受的方式开解她以及给她塞零食了。 有一回,王馥教她包了寇怀璞最喜欢的甜粽子,一大早载着她去墓园看寇怀璞。刚下过雨,墓园的石板路很滑,最后她走路太过心不在焉一不留神摔出了四级台阶,粽子一个个滚出去。王馥走在很远的前面,回着工作上的电话,没有回头看她。她蹲跪在原地一一捡起粽子,不住地转头遥望树木掩映下的墓碑,半晌,默默抱着脑袋低泣。她突然意识到,以后无论她摔得多重,也再也没有人用戏谑的语气抚平她的尴尬单手将她拎起来了。 …… 而以上所有的“再也没有”的意思是,直到她的生命走到尽头,直到宇宙爆炸。 大概只过去十分钟不到的样子,时研就回来了,拎着周记的胡辣汤和油条。马慧珍过街老鼠似地沿着墙根越过寇越,去给跑出一头汗的时研递纸巾。 寇越站在客厅里,看到两人在一递一接之间短暂对视了一下,不约而同露出个苦笑。 时研向着寇越走来,他好像也不知道有什么好解释的,只利索道:“越越,对不起。” 马慧珍默了默,也道:“寇越,我跟他交往的时候,问清楚了你们只是朋友的关系,所以……我没有什么好抱歉的。” 马慧珍的话一点毛病都没有,她确实没有什么好抱歉的。 寇越和时研只是青梅竹马的纯友谊,两人之间自小到大没有一丝暧昧。 时研比寇越大两岁,大两岁就约等于同岁,彼此之间没大没小。由于两家的大人各有各的忙,两人打小就在一张饭桌上吃饭,甚至偶尔也在一张床上睡觉,寇越五岁之前隔不了几天就要尿湿时研一回床单——寇越的尿床生涯比别的小孩儿要漫长些。 寇越喜欢幽默的男生,但时研不是;而时研喜欢温柔娇软的女生,但寇越不是。两个人如果硬要捏着鼻子往一起凑,不啻于给一个不吃香菜的人硬喂香菜,早晚是要人脑袋打成狗脑袋的。 寇越看都不看马慧珍,只是瞠着一双大眼睛紧盯着时研。她有种强烈的被背叛感。她屡次在时研面前抱怨马慧珍的各种不是,时研总是不动声色地替马慧珍解释开脱,所以她还一直反思是自己太偏激了。寇越此刻感觉自己恁地傻丨逼,就跟电视剧里老爱离间男女主关系的跳梁小丑似的。 寇越问:“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时研知道自己伤到她的心了,一时不知道应该怎么应对。自打两人过了为棒棒糖打架的年龄,彼此之间就再没有出现过任何芥蒂。时研性格宽厚,寇越直球不矫情,两人如果是同性,是能在澡堂子里互相搓背和厕所里比大小的情谊。 马慧珍替时研解释道:“寇越,他说你不止是他的朋友,也是他的家人,所以他想再缓缓,再调和调和我们之间的关系。” 寇越一个眼神都不给她,只寒着脸道:“闭嘴!有你什么事儿?!” 寇越不罢休地追问时研:“为什么非得是她?” 时研轻声道:“越越,真的对不起,我没有什么好辩解的。” 寇越问:“你们是一见钟情?” 时研默了默,诚实道:“不是。” 寇越闻言笑了,两只拳头抵在裤缝上,微不可察地轻颤:“我第一面就告诉你她是谁了,所以你清楚知道她是谁,但你没有想过要避开她。” 时研面色倏地一白,哑口无言。他当然是想过要避开的,年初阴差阳错的联谊上,他甚至从头到尾都没看她一眼,并不在乎她面子上过不过得去,之后的两次偶遇也都是不欢而散……然而事情最后就是变成这样了,所以也没有必要解释什么了。 马慧珍看不得时研难堪,她忍无可忍地道:“寇越你不要太欺负人!我跟时研到底做错什么了?我们顾忌着你的心情,七夕一起看场电影吃个饭都要遮遮掩掩的,我们明明是正常交往的男女朋友!” 寇越的回应是,伸手抓过桌上早就不烫的胡辣汤,一扬手浇了马慧珍一头一肩。她不耐烦地斜睨着她,平声道:“我刚说没说过让你闭嘴?!” 曲殊同推开门就是这样跋扈的一幕。 寇越要跟时研和马慧珍两个决斗,曲殊同在时研且战且退的示意下,不由分说将之堵在客厅里。寇越听到时研卧室里絮絮的声音——马慧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研正在温声安抚她——感觉五内俱焚。 曲殊同不理解地垂眸望着寇越,突然问:“时研是你的男朋友么?” 曲殊同也不指望寇越盛怒之下回答,继续问:“时研是你的私有财产么?” 曲殊同一点不顾忌寇越的黑脸,很不客气地道:“你早干什么去了?!” 寇越没有精力深想曲殊同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她满脑子只想把里面那对男女拖出来。至于拖出来要做什么,她并没有想到。 ——几年以后,寇越有一回深夜下班,在地铁上似睡非睡间没来由地突然回忆起这一天的细节。如果曲殊同没有硬拦着,她把那两个人拖出来要做什么。嗯,大概是叱问时研,为什么偏偏是她;再色厉内荏地威胁时研,你如果非要跟她好,我们以后就不再是朋友了。至于马慧珍,她则一个字都不愿意跟她说。 曲殊同堵在时研门前岿然不动,寇越实在突击不了,情绪也实在到了临界点,脑子一热,反手就向他的胳膊挥去。前两下稍微收敛着力道,是警告的意思,但曲殊同不为所动,后面就是真打了。并非偶像剧里嗔怒的花拳绣腿,是拳拳到肉的真打。也不知打到第几下,一直隐忍的眼泪毫无征兆地飙出来,转瞬就湿透半张脸。 曲殊同漠然望着她,突然道:“你是我见过的最讨厌的女生。” 寇越耳边马慧珍的哭声和时研的哄劝声都弱下去了,只剩下一句鲜明的直言不讳的格外使人警醒的“最讨厌”。她愤愤盯着曲殊同,蓦地横臂在眼上一抹,转头一把抄起自己带来的早餐大步走了。 曲殊同眼睛跟着寇越的动作,慢半拍地看到了早餐袋子。袋子里面似乎是卤粉。寇越和时研都不爱吃卤粉,所以是给他带的,他突然意识到。 曲殊同走到窗口,看到寇越出了楼下大门,毫不犹豫地抬手将袋子扔进垃圾桶。 曲殊同敲了敲时研的门,示意寇越已经走了,然后去厨房踅摸出一袋垃圾,慢吞吞下楼。 果然在垃圾桶的最上层看到一份未拆封的卤粉。 他盯着卤粉,眼前是不久前两人简短的对话。 ——前情提要是,时研说曲殊同喜欢吃王记的卤粉,寇越顺口答应如果再路过太平路,会帮忙带一份不加辣的卤粉。 寇越笑着转头直接跟他确定:“不加辣对吧?” 他说:“对。” 第 7 章 第七章 元旦假期过后,m大和a医大相继进入考试月。寇越开始了早出晚归泡图书馆的日子。嗯,如果图书馆没位置的话,就随便去附近教学楼的自习教室,如果自习教室也没位置,就去胡同口的奶茶店里点一杯奶茶几碟点心泡着。 常棠依旧不死心,在一个周末的下午独自跑来m大图书馆,第四次向寇越告白。寇越自卷子里抬起头,愣愣望着常棠真诚的脸,脑子里是曲殊同的那句“最讨厌”。她皱了皱鼻子,十分艰险地守住了自己的底线,没有因为不服气曲殊同的评价就违心答应常棠。 “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曲殊同?”常棠再次告白被拒,已经没脾气了,他懒懒地趴在胳膊上,眼神暗淡无光,“曲殊同很难追的。我没有说你配不上他的意思,但是……他真的很难追的。” 寇越很难不顺势反问:“你追过?” 常棠哑然,半晌,直起脊背干巴巴道:“怎么说话呢?” 寇越起身收拾着桌面,直言道:“你不要再在我这儿浪费时间了,我不喜欢你,不能当你的女朋友。”她顿了顿,继续道,“出去吧,我请你吃饭。吃完这顿你以后就不要再来了。” 常棠很想很有骨气地说我不缺你这顿饭,但能跟寇越一起吃顿饭也是好的。一米八大个子的男生灰溜溜地跟着女生走出去了。 “我是不是挑错了告白的时间,你看起来不大高兴。” “没有。” “就算不是男女朋友,你有需要我也可以帮忙的。” “没有什么需要你帮忙的。” 两人就在m大周边不起眼的一家小门店里一起吃了锅猪肚鸡。 在吃饭的间隙,寇越收到两条微信,全部来自时研。时研问她有没有时间,他想当面跟她谈一谈。寇越神色未动,一如既往地没有回复。他当初保护着马慧珍退到卧室里,表示要等寇越情绪平静下来再说,但寇越情绪平静下来以后,跟他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寇越饭后紧皱眉头的一句“不要跟我抢单”及时刹住了常棠买单的欲望。常棠不敢跟她抢,转头在隔壁花店里给她买了几支百合——他不敢买玫瑰。寇越第一回收到鲜花,愣愣地盯着看了两分钟,最后微微勾起唇角,眼里一直挂着的霜茬终于有了融化的迹象。 “寇越你笑起来真好看。”常棠不由自主道。 “啧,”寇越回神,伸指指向a医大古朴的大门,平声道,“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608宿舍的氛围再度变得很奇怪。寇越依旧跟周韵韵和肖阳正常交谈,但就是不理马慧珍,即便马慧珍一再放低姿态,企图跟她搭腔。 周韵韵在跟马慧珍密谈过后,跑来问寇越是不是暗恋时研——很显然周韵韵并不意外马慧珍和时研交往的事情。寇越似笑非笑,略带讥讽地问她,马慧珍是用什么借口让你们替她保密的。 周韵韵惊觉自己说漏了嘴,倏地面红耳赤。 周韵韵和肖阳确实早就知道马慧珍在跟寇越的青梅竹马交往。马慧珍请她们喝奶茶,非常不好意思地要她们帮她保密,她们一想到寇越平常总是要压马慧珍一头的行径,就自动答应保密了,哪里需要谁再去编造什么借口。 寇越并不纠结她们一致的隐瞒,她只是忍不住问:“你们没有深问过马慧珍,我为什么总是针对她?” 周韵韵嘴里无声答了句“问了”,但觑着寇越的神色,讪讪地走开了。 最后一天考完马哲,寇越在一场突降的大雨里遇见曲殊同。曲殊同似乎刚刚跟人打过架,看起来十分狼狈。寇越假装目不转睛越过他,却在看到他长时间一动不动时,忍不住又退回。 “我并没有原谅他说我讨厌,”寇越默默给自己的靠近寻找借口,“但是人类需要曲殊同和许许多多像曲殊同似的天才去做更重要的事情,而不是这样坐在歇业的奶茶店前无聊地盯着自己的手指看。” 寇越打着腹稿来到曲殊同身边,但所有的腹稿在触到曲殊同长睫里的眸光时,悉数成了空白。寇越缓缓收起伞,轻挠了挠侧脸,踱上两层台阶在曲殊同身边坐下。她正不熟练地想着搭讪的开场白,突然看到地上两张扣过去的湿淋淋的照片,她忍不住伸手想要翻过来看,但曲殊同蓦地抓住她的手腕制止了。寇越这才发现,他其实并不是在盯着自己的手指看,是在盯着照片背面看的。 “是什么?” “我家人的……车祸现场照片。” 寇越一愣,半晌,反手轻轻握住了曲殊同的手指。 时研以前说过,曲殊同五岁还是六岁那年父母车祸罹难,他是由姑姑姑父带大的。 寇越道:“你在这儿干什么?” 曲殊同道:“我在等我姑姑。” 刚刚是一场始料未及的遭遇战,对方单方面宣布开战的时候,曲殊同正在跟姑姑曲霜打电话,所以也瞒不住什么。 寇越道:“反正我回去也没什么事儿,那我陪你一起等一等吧……”她顿了顿,故作自然地问,“曲殊同,上回打你对不起啊,但是你真的很讨厌我么?” 曲殊同闻言默默看她:是啊,就是讨厌你,你喜欢时研,却不追他,所以我以为你只是微末的喜欢,做了很多奇怪的事情。结果他被别人追走了,你又那样丢脸的歇斯底里。 寇越没有松开曲殊同的手,一直轻轻握着,直到一辆保时捷轿跑溅着雨水停在两人面前。 曲殊同的姑姑曲霜下车一言不发前前后后检查曲殊同。在确定曲殊同只是有一些轻微的淤血擦伤以后,她转头拾起了地上湿淋淋的照片。只粗略看一眼,她的面色就青了,刚刚及肩的半长发也隐隐有要倒竖起来的征兆。 寇越局促地告别了姑侄两人,一边走一边往回看,感觉曲霜仿佛是《复仇者联盟》里单手接住了雷神之锤的海拉。 a医大雷厉风行地只用一天就查明了这起校外斗殴的来由。 曲殊同的教授手上有个美国神经外科专校的交换生名额,而教授毋庸置属意天分最高的曲殊同。教授的另外一位得意门生黄陈晨深知自己出国无望,但实在不甘屡屡屈居曲殊同之下,某天意外在某个不良的猎奇网上翻出当年交通事故的报道,高清彩印了事故现场照片,不怀好意地丢给了曲殊同向他挑衅。 而整件事情最可笑的是,在此之前,曲殊同甚至不知道教授手里有这样一个名额。 最后的结果是,曲霜当着a医大校长的面默不作声给了黄陈晨极重的一个大耳刮子。转过年新学期开学,a医大也公布了学校对黄陈晨的处分——留校察看。 a医大校长的几句话不知经谁传了出来:最讽刺和最令人无法忍受的是,做出这种事情的,是一个医学生。黄陈晨,你未来的职业身份决定,虽然你只是打印了几张照片,但是你要背最重的处分,你服不服? 黄陈晨的脑袋埋得很深,只露出小半火辣辣的鬓腮,他半晌也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寒假再度轰轰烈烈地来了。寇越在学校里还能很酷地一句不理时研,但回到家当着两家大人的面就不能不理了。不过时研也知分寸,并不故意趁机大肆套近乎,他不疾不徐不露痕迹地向她靠近,借着两家时不时的借维修工具赠当季水果等小动作,慢慢松懈了寇越自元旦以来的严阵以待。 “越越,上午阿姨说你们家卫生间的灯坏了,我妈要我来看看。” “不用了,我已经修好了。” “你什么时候学会修理这种东西的?” “刚刚,百度的。” 时研离开没多久,王馥下班回来了。她看到卫生间里的灯亮着,以为是时研修好的,在低头换鞋之余再度唠叨:以后谁要是嫁给了时研,肯定是要享福的,时研简直是有选择性地遗传了你叔叔的好脾气和你阿姨的勤快。 寇越盘膝坐在沙发上回复曲殊同的微信,只当没听到,默不作声。 王馥习惯了寇越总是突如其来的闷嘴葫芦状态,一路哼着时下最火爆古装电视剧里的主题曲,去厨房里炒菜了。 ——两人晚餐的分工一般是这样的,寇越负责煮粥和洗菜切菜,王馥负责炒菜。 大年初三,寇越和王馥再度爆发了小规模的冲突。 导丨火丨索是王馥听到寇越和楼下的胖姑娘钱末的微丨信电话内容。 钱末的一位亲戚年纪轻轻病逝了,钱末由此推心置腹地跟寇越聊道,她根本没有考虑过考研的事儿,她要是万一也只能活四十来岁,细数数一大半的时间都在学校里泡着,她都没法瞑目。 寇越虽然也没有将考研列入自己的计划,但由于王馥就在周围借故来来回回地转,所以并没有表明自己的态度,只是嗯嗯哦哦地附和着。但只是这样就足够王馥借题发挥了。 王馥杵着拖把,不请自来点评道:“真是世风日下啊,钱末说的都是什么鬼话,好学上进反而不能瞑目了?钱学森、钱三强、钱伟长倒都不如她名不见经传的一个钱末明白人生的真谛。” 寇越不耐烦道:“你为什么听话总是只听自己想要反驳的那一半?钱末自己都说人各有志了!她做出自己的选择的时候,并没否认或者嘲笑别人不同的选择。” 王馥嗤道:“我告诉你啊,你以后少跟她联系,我最不愿意听谁用‘人各有志’这样的屁话混日子了。如果大家都用‘人各有志’当借口,社会早就停滞不前了。谁不知道躺着比坐着舒服,坐着比站着舒服?” 寇越起身将遥控器扔在沙发上,一字一顿清晰道:“妈,人各有志、和而不同都是正面的成语,并不是你不苟同,新华字典就不那样写了。” 王馥愤怒地“啪”地扔了拖把,她正准备好好收拾收拾寇越,门铃“叮咚”响起来了。 寇越大姨一家的拜访中断了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 直到正月十二新学年开学,由于寇越死倔不肯低头,王馥没给过她一回好脸儿。 ※※※※※※※※※※※※※※※※※※※※ 实不相瞒,作者有些慌...... 第 8 章 第八章 3月7日是女生节, a医大的几大八竿子打不着的社团联合发起一个‘一日交往’的活动。活动内容顾名思义。只要没有男女朋友的都可以参加。 曲殊同出其不意抽走同学施贝贝一直激动紧攥的活动宣传页,他低头翻了翻,复又抬头目不转睛望着他,道:“贝贝师兄,你们不带我参加吗?” ——曲殊同在有所求的时候向来能屈能伸,虽然是同班同学,但相差四、五岁,在大家的淫丨威下,叫声师兄师姐也不吃亏。 施贝贝听着曲殊同嘴里的“师兄”甚为开心,他坦坦荡荡地道:“曲啊,你听师兄解释,你可能没有理解‘一日交往’活动的本质,它的本质就是一群怂货夜里睡不着觉抠着脚冥思苦想的约女生的由头。” 曲殊同点点头,道:“去哪里报名?” 施贝贝顿了顿,好脾气地道:“我再给你解释一下,其实就是类似联谊的性质,给你分配一个女生,你们交往一天,做一些情侣会做的事情,并且实时在群里打卡。” 曲殊同露出“真有趣”的样子。 施贝贝赶紧警告道:“但是民族舞社团的副团长是张小源,张小源的职业操守不堪一击,移花接木、暗度陈仓、偷梁换柱,都是她信手拈来的操作。曲啊,你要是真来,不管是抽签还是剪刀、石头、布,最后势必得跟她凑成一对儿,师兄保守估计一天下来你初吻堪忧。你听师兄的,来,趁着周末,你把教授留下的两篇报告一并给做了吧。” 张小源是比曲殊同大了两岁的直系师妹,她前两年年少轻狂,曾经当着教授的面表示,曲殊同师兄迟早是她的男朋友。教授闻言转头打趣问曲殊同“你怎么看”,曲殊同敛目平声问眼前面熟的女生“你叫什么”。 ——并非类似霸总拭目以待调丨情式的“你叫什么”,而是一个不开窍理科生真诚的疑惑“你叫什么”。张小源整天挖空心思地霸占曲殊同前后左右的座位,其内心戏十分丰富,似有若无的小动作也颇多,但曲殊同是来上课的,不是来观察女生的。 曲殊同懒得理张小源的话题,他指着宣传册上的一句话,疑惑道:“但是这里写,如果有喜欢的对象,也是可以带过来参加的。” 施贝贝一愣,半晌,深深吸入一口料峭的春寒之气。 寇越跟着曲殊同在本市最火爆的一家奶茶店里低头啜引同一杯奶茶合照打卡。曲殊同完成合照就将自己的吸管抽出来扔了,他不爱喝草莓味儿的奶茶,他甚至不爱喝奶茶,但是宣传册上第一站就是这家网红奶茶店。 寇越靠坐在角落里低着头一脸懵逼地继续吸着,她没办法停下来,因为一停下来,她就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早上睁眼的方式不对,一不留神来到了一个平行空间。 在这个平行空间里,曲殊同两只手插在棒球服的口袋里,他们明明只是偶遇,潦草地打个招呼就得了,但他却突然在她背后问:寇越,我们学校社团有个一日交往的活动,你如果不忙的话,能不能来参加? 一大杯奶茶还是很快见了底,寇越揉了揉滚圆的肚子,眼睛望着曲殊同,问:“社团的宣传册呢,给我看看,我们后面要做什么。” 结果宣传册上是以下安排: 早起:在猫猫狗狗奶茶店同饮一杯奶茶,合照打卡。 上午:逛diy小馆,两人一起diy任何一件小物,合照打卡。逛宜家,一起讨论各种家具、摆件最写意的使用场景,感受生活的诗意,挑选两人都喜欢的一件家具或摆件合照打卡。二择其一。 下午:去长平游乐园坐过山车或者去长平山骑单车,过程中互相摄影不低于三张, 晚上:大聚餐。 寇越回想了下自己自小到大的不心灵手巧,轻轻扯了扯牛仔裤上的背带,语气非常自然地道:“要不然逛宜家吧。” 曲殊同没有意见。 两个人只用不到一个小时就逛完了宜家。没有感受到生活的诗意。曲殊同给自己挑了个黑色的保温杯,顺便替寇越买单一个松软的狐狸抱枕。 在下午的行程上,曲殊同和寇越产生了一点点的争执。曲殊同想去公园骑单车,寇越想去游乐园坐过山车。最后寇越鸡贼地用一句“我看刚刚的打卡群里大家都是听女生的”说服了挣扎不休的曲殊同。 并不是很长的轨道,全程下来也就七八十秒左右,但十分陡峭,大部分坡度都几近直上直下。曲殊同在工作人员上来检查装置的时候再度向寇越确定是否要改变主意,寇越其实已经有些腿软了,但依旧头铁地反问,你是不是怕了。曲殊同笑了笑,道,你坐稳。 …… 车子俯冲的那一刻,寇越倏地感觉到了心梗…… 天际的一线火烧云差点成为人生的最后一幕…… 七八十秒太漫长了,仿佛比一生都要漫长…… 寇越最后是伏在曲殊同肩膀上离开的。 寇越感觉自己人是下来了,但心脏还高高悬停在轨道的第一个陡坡上,她哽咽道:“要不然这个环节我们就不要拍照了。我妆都花了。” 曲殊同默了默,问出一个直击心灵的直男问题:“你化妆了?” “……”寇越,“没有,我素颜。” 大聚餐是在大学城最西边的一个农家院里进行的。农家院提供肉类果蔬和十二个灶台,大家自行组队各自发挥所长计划自己的菜单。 曲殊同虽然厨艺为零,但这位“小鲜肉学长”实在大名远扬,大家纷纷抢他,不介意他什么也不做,就坐在自己饭桌上当个吉祥物。最后曲殊同选择跟施贝贝、池静等一行成队。此处附一句解释,施贝贝和池静并非内部消化的一对,两人各自带了自己分配的“对象”。 施贝贝自问厨艺能问鼎整个临床系,但在寇越一顿令人眼花缭乱的操作下,自动退居二线给她打下手。曲殊同在一旁跟熟悉不熟悉的同学漫聊着,每每有人惊讶于寇越的厨艺,他都要不厌其烦地附一句,寇越就算是随手做的汤面都极好吃的。他的“贝贝师兄”和“池静师姐”时不时地在人后给对方递一个心照不宣的欣慰眼神。 所有饭菜上桌以后,饥饿难耐的主持人——学生会副主席——用寥寥几句场面话做了个活动总结和展望,带头抄起了筷子。其他人早就被十二个灶台上几乎势均力敌的饭菜香勾起了食欲,大家夹着各自的筷子,在饭桌间游走,在杯盘碟盏间挥斥方遒。 寇越十分局促地领受了大家的赞美,结果刚洗完手,一口饭都没来得及吃,就看到姗姗来迟的时研和马慧珍。 ——时研和马慧珍虽然条件不符,但因为跟副主席关系好,也参加了这个活动,两人下午踩单车踩得太远,没能及时赶回来。 马慧珍一眼只看到曲殊同,没有看到刚一口气炒完四个菜灰扑扑的寇越,她细声向时研道:“你室友曲殊同也在,他前面那张桌子有两个空位,我们去那边坐。” 时研却一眼只看到寇越,以及寇越瞬时的黑脸。片刻,他移开视线,看到漫不经心地跟施贝贝碰了个杯平静望过来的曲殊同。 马慧珍脚下一顿,轻轻“啊”一声,显然她终于看到寇越了。 虽然寇越尽力只专注曲殊同和他那些有趣的朋友们,不往前桌看一眼,但聚餐进行到一半,依旧没能按捺住自己,再度跟马慧珍起冲突了。大概三四年以后,寇越在一个朋友的引导下回顾这件事,十分尴尬地承认自己确实情商不高。 起因很简单。时研趁着曲殊同在跟人碰杯,转头轻碰了碰寇越的肩膀,低声问她,越越你是不是在跟曲殊同交往?寇越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奚落道,没有,我就参加个活动而已,我不会偷偷摸摸跟谁交往。 寇越其实看到时研不自在的表情当场就后悔了,并非后悔让他下不来台,而是指桑骂槐的行为实在是太不磊落了。但她后悔归她后悔,绝对轮不到马慧珍跑来跳脚。 马慧珍仿佛再也受不了了寇越的不依不饶了,她微微扬高了声音,义愤填膺道:“喂,寇越,我没有见过你这样狭隘、刻薄、偏执的女生!时研隐瞒跟我交往的初衷,你自己也非常清楚,他当你是他的家人,他想一步步来。他的好意不应该成为你攻讦他的把柄。” 寇越闻言将汤匙轻轻丢入碗里,她目光轻蔑地扫过马慧珍,嗤道:“你倒是会偷换概念。问题不在于他隐瞒,问题在于那个人是你。是谁都行,但就你不行,因为你们家家风不正。另外,我跟时研很明显只是邻居,并非家人,不然他不可能能下得去嘴跟你说情话,因为太恶心了。” 马慧珍给寇越一句“太恶心了”的刻毒评价刺激得面色惨白,眼泪顷刻流泻一脸。她是典型的泪失禁体质,纵然嘴边有万千要反驳的话语,但只要眼泪一掉下来,所有的话语便都成了嘶声的断断续续的:“寇越你不能……你不能这么说我……你欺、欺负人……” 时研伸手将泣不成声的马慧珍拢进怀里,他望着寇越,轻声道:“越越,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你当着我的面欺负她,不然我这个男朋友就太没有用了,你说是不是?” 寇越其实并不意外有这一天,时研迟早彻底退出她的生活,成为马慧珍的二十四孝男朋友,所以她并不难过。最起码看起来并不难过。寇越道:“你要是我,你能不欺负她吗?而且,这就算欺负了?我到现在也只不过用了一句保守的‘家风不正’来形容她而已。不过你要是不赶紧把她带走,再接下来,我的话可就不好听了。” 施贝贝在剑拔弩张的氛围里悄悄拽了拽池静的衣袖,问:“什么情况?” 池静低声道:“我上哪儿知道?!” 曲殊同敛目盯着眼前的啤酒杯——施贝贝刚才趁他不在注意给他混酒了,所以他现在其实是有些醉意的——所有的熙攘都像是隔着一层膜,看不真切,也听不真切。他不喜欢这种酒后飘忽忽的感觉。 曲殊同转头去看寇越,寇越此刻看起来非常锋利,像一把开了刃的刀,但曲殊同依稀记得去年第一眼看到的寇越甚至是有些甜的。他总是能回忆起那天睡醒看到的她大眼睛里的波光和嘴角的西瓜籽儿。 张小源趁乱坐到了曲殊同的左侧,她托腮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他,半晌,轻轻握住曲殊同的手腕,趁着曲殊同酒后脑子不清楚循循善诱着:“曲学长,我没有前男友,所以以后不会有这样的麻烦哦。” 曲殊同蹙眉看着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半晌,敛目盯着扣在自己大动脉上精致的红粉指甲,直白道: “王小源,你的指甲刮到我了。” 施贝贝默默掩了掩面,真心实意地替张小源尴尬,他轻轻地一根根掰开张小源的手,露出个标准假笑,道:“学妹,看可以,不能上手,不要坏了a医大的规矩。” 曲殊同转头重新看回寇越,突然感觉心浮气躁,于是伸手扣住寇越的脑袋不由分说用力压到自己的肩膀上,不许她再盯着时研看。但是把人压倒以后,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最后只是微动手指轻轻捻着她的耳朵,用不自觉的缱眷语气慢吞吞重复叫着她的名字,嘀嘀咕咕“寇越,你别跟他们吵架”、“寇越,你不要这样”、“寇越,不要再喜欢了”、“寇越,我头疼”…… 寇越正跟人对峙,突然就被釜底抽薪灭了气势。她想抬起脑袋,但曲殊同压得很实,甚至还因为她反抗,两手一合,直接将她揉进了怀里。寇越全部五官埋进曲殊同温热的肩窝里,整个鼻腔里都是木制男香,便登时忘了谁是时研谁是马慧珍了。曲殊同口齿不清地一直喋喋不休叫着她的名字,她直接一路羞红到了脖子根儿。 “曲殊同,我喘不过气了,你松开我。”寇越不甚激烈地挣扎。 “唔,不行。”曲殊同闭着眼睛,半晌,道。 时研伸手想去帮忙叫醒曲殊同,因为曲殊同渐渐把身体的重量全都压到寇越身上了,而体重堪堪过百的伶仃女生很明显撑不起一个一米八六的大男生。但马慧珍颤着湿乎乎的眼角,紧张地用两只手紧抱住他的手臂,眼巴巴看着他,他便有些犹豫了。最后是施贝贝和池静帮忙移开了曲殊同,在饭桌上给他腾出个能趴下睡觉的空位。 “一日交往”活动结束以后,施贝贝和池静各自告别不太来电的临时“对象”,乘着姣姣月光慢悠悠踱步回校。两人聊着刚刚散场时不由聊到聚餐中途的冲突。 施贝贝忧心忡忡地表示,寇越说话实在刻毒且不留余地,好像不是个善茬儿,但曲殊同很明显很喜欢她,真是让人伤脑筋。 池静否认了施贝贝的结论,道,并非谁哭声大谁就委屈,寇越说话难听,但言之有物,而那个哭哭啼啼的女生却从头到尾只是在表达情绪。 施贝贝深想了想,没有反驳,只是望着天际一缕模糊不清的游云沉思:寇越这个女生眼睛一瞪嘴角一挑他看起来都瘆得慌,曲殊同同学是真的刚烈,初恋就挑战最高难度的……话说回来,曲殊同是初恋吧?? ※※※※※※※※※※※※※※※※※※※※ 明天的情节比较令人上头,会双更。是之前预告的真正的“五内俱焚”。 作者仍旧有些慌,所以提前劝各位一句:气大伤身。 以及不要站在读者的上帝视角去审视和要求每个角色。 第 9 章 第九章 窗外在下暴雨,是上午的九点钟,但天色黑的却像是要入夜。608宿舍只剩下一个寇越,其他人一大早就出门了。 寇越听着轰隆隆的雷声,脑子里不知名的江湖正在上演各种纷争。各路英雄枭雄争相登场,争名号,夺秘籍,精彩极了,也热闹极了。然而再怎么令人热血沸腾的场面,最后落到电脑的word文档里,也就只剩下干巴巴的一千五百字,不及脑中场面精彩热闹的十分之一。 寇越目光幽幽盯着屏幕,愁得不自觉地掐自己的大腿,但再掐也不行,她遣词造句的水平也就到这里了。 铃声叮叮当当响起来,是来自曲殊同的视频通话请求。寇越一愣,然后用十秒钟整理桌面、换掉睡衣、捋顺自己毛躁的长发。 四月中旬寇越要考专四,与此同时,曲殊同也有个重要考试。 “一日交往”活动以后,曲殊同问寇越愿不愿意跟他一起上自习,寇越仔细想想,没什么不愿意的,两人立地结成自习小组,惯常的活动范围是m大或者a医大的自习室。 这周暴雨,寇越默认取消自习。 寇越点开视频,首先看到的就是两指长的一截腰,比面粉都白,且肉质鲜美,可媲美北海道三文鱼——寇越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这样奇怪的联想——曲殊同将手机支在书桌上,正在够书架上的东西。寇越对曲殊同的书架有很深的印象,高达两米二。所以为什么不直接做长做矮一些呢。 “你在干什么?” “在做卷子。” “一起。” 曲殊同最后翻着一本比牛津词典都要厚的大部头书坐下来。他拨冗看了看屏幕上正抓着卷子眨眼的寇越,轻轻勾动唇角打招呼。 寇越在美好的周末上午痛苦地做着卷子,脑子里有两个问题:第一,曲殊同是不是在追她;第二,曲殊同以前是不是没追过人。两个问题的答案似乎都不言而喻。 曲殊同在寇越第四次盯着自己时,忍不住望向镜头,问:“有不会的题?” 寇越愤然翻过卷子背面做题,道:“有也不问你,我们英语专业的人受不了这份委屈。” 曲殊同抓过水杯喝了口水,淡淡道:“我托福成绩116。” 寇越臊眉耷眼地翻回试卷,给镜头展示唯一没有填写答案的那道题。 一起学习了两个小时,两人都饿了,然而窗外大雨仍未停歇。寇越翻出一块面包,再倒一杯白开水将就。曲殊同不愿意将就,宁愿饿着,准备等雨停再点外卖。 寇越解决完午饭,闷头再背了半个小时单词,终于忍不住了,她试探道:“要不然我教你煮面?” 曲殊同感觉自己即便缺一顿不吃也没大问题,择菜、洗锅什么的都好麻烦,而适量、少许这些形容词更是在考验他的耐性。但鬼使神差地居然点头同意了。 寇越知道曲殊同的水平,所以一步步都手把手教着,用词也尽量迁就新手。 “小半勺鸡粉就行。” “多大勺子的小半勺?” “……你舀出来给我看看。” “要用大火。” “多大读数算是大火?” “……你调到2100。” “虾皮在底下的柜子里,你撒大半勺进去,用你以前喝汤那个勺子。” “我喜欢虾皮,我要撒两勺。” “……不行,两勺味儿太重了。” 最后做出来的汤面味道相当可以,曲殊同捧着碗吃得脸颊微微泛红。寇越单手支着下巴,脑子里是两人以后一起生活的琐碎画面——虽然曲殊同由于脸皮儿太薄至今也没正式跟她说过什么——眼睛里因为这些臆想中的画面幽幽冒着绿光。 寇越决定,四月专四考完以后,她要去问问曲殊同,到底要不要跟她交往。寇越不得不承认,她居然有些想亲曲殊同,就在刚刚曲殊同吃下第一口面,抬头对着镜头跟她说 “好吃”时。 周韵韵和肖阳湿淋淋回来的时候,寇越正兀自在畅想一些有的没的,没能及时发现。曲殊同轻咳两声没能引起寇越注意,索性潦草打了个招呼直接关了视频——室友们湿衣服里的内衣轮廓实在是过于明显了,尤其是在她们俯身靠近镜头时。 “你跟曲殊同真的是在交往吧?”周韵韵问,“你们俩一起参加交往活动,一起上自习,上周也一起听讲座,m大和a医大很多人都看到了。” ——上周周五,两人一起在a医大听了一场“立体定向技术在功能神经外科应用”的讲座,曲殊同兴致勃勃,寇越昏昏欲睡;下午赶场去m大听了一场“沧海一粟”的讲座,两人都昏昏欲睡。 寇越一愣,道:“我们其实……” “我听说大一的赵檬非常迷恋曲殊同,正四处打听有没有跟曲殊同熟的,你们要是没有交往,就给直系学妹行个方便呗。”肖阳拧着外套上的雨水,也道。 寇越默了默,真心实意地补充道:“……其实早就在交往了。” 专四的考试时间是四月的第三个周六,八点进考场,十点四十结束。 寇越作为时研口中调侃的“区状元”,实力本就是有的,再有大神曲殊同自习时的提点,寇越几乎轻松横扫除听力部分的整张试卷。最后交卷的铃声响起来时,寇越对自己的成绩也有了个大概的估算,只要写作不扣太多,不保守地估计,在八十分左右。 在铃声里交卷离场以后,寇越一鼓作气给曲殊同发信息,她给自己留出了个回宿舍化妆和打腹稿的时间,约他十一点半见面,一起吃午饭。曲殊同半晌回复信息,表示自己正忙,如果没有要紧的事儿就改约晚饭。寇越琢磨着夜色容易给人带来奋不顾身的勇气——她奋不顾身告白,他奋不顾身答应她的告白——喜滋滋地应了。 结果宿舍里有人,是个她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女人。 女人正坐在她的椅子上,做出一副慈和同学家长的样子,缓声细气地跟周韵韵聊天。她殷殷提醒周韵韵早上不吃饭对胃不好,嘱咐周韵韵春捂秋冻不要太早脱掉厚衣服。但寇越却记得,很多年前,她坐在病床前给马慧珍剥着橘子,是怎样昧着良心用轻描淡写的语气一句一句把一个刚刚失业的年轻人锤进犄角旮旯里的。 马慧珍的妈妈陈虹很显然早就忘了寇越的长相,毕竟当年跟在爸爸妈妈后面的小女孩儿实在太没有存在感了。她看到寇越进来,用眼神询问周韵韵“她是谁”。周韵韵转头看到寇越,稍微犹豫了下,低声给两人介绍道:“阿姨,她是寇越,寇越,这是慧珍的妈妈……慧珍打翻了泡面在里面洗澡呢。” “寇”这个姓氏实在是少见,陈虹当即一个激灵,她定定看着寇越,越看越觉得熟悉。 寇越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前,冷冷望着陈虹,呵斥道:“起来。” 陈虹在周韵韵复杂的目光里故作镇定地站起来,她面上依旧挂着笑,心里却在痛骂马慧珍,马慧珍回家从来也没提起过,寇越是她的室友。 寇越大力扯开椅子用故意找茬的语气道:“宿舍是公共厕所么,什么脏的烂的都能进来?” 寇越在愤怒中没有收声,其他宿舍的“好事之徒”一个个假装路过,排排站听壁脚。 周韵韵张口结舌半天,最后只是起身贡献出自己的椅子给陈虹,再过去轻轻扯了扯寇越的袖子,低声要她“消消气”。寇越抿唇捞回自己的袖子,没施给周韵韵一眼。 陈虹咬牙笑道:“小姑娘脾气挺大啊,阿姨就坐坐你的凳子,不知道你有洁癖。” 寇越一点不给她脸,她瞠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口齿清晰地道:“我没有洁癖,我就是单纯嫌你脏。” 陈虹面色一变,转而道:“你叫越越是吧,我有点印象了,你妈妈有一回来闹是带着你的,那回闹完没过多久,慧珍她奶奶就没了。” “真是可惜,”寇越油盐不进道,“老太太要是早没了多好。” 马慧珍洗完澡出来,刚好听到这一句话,她扬手就将浴液瓶子砸了过来。 寇越侧身避过,倏地拉下脸,道:“马慧珍,我尽量不主动与你为难,是看在你当年也是个说不上话的小孩儿的份儿上。但你妈做过什么我不信你不知道,我爸带着我去找你奶奶希望你奶奶多少要点脸的时候,你妈正搂着你给你剥桔子呢。” 马慧珍这回只是眼睛红了,没有掉泪,她“砰”地关上宿舍的门,迅速换了衣服,然后扯着她妈妈离开宿舍。马慧珍没有预期她妈妈会跟寇越撞上,根据寇越一向的行动轨迹,这个当不当正不正的时间她应该在上自习。 陈虹走出宿舍楼就开始发飙了,她质问马慧珍,为什么不告诉她,她跟寇越是室友关系。马慧珍起先一言不发,直到陈虹情绪激动地开始推搡她了,她才冷冷反问:“我告诉你干什么?跑来给我调宿?你准备用什么借口向学校申请调宿?我做错什么了,我为什么要跟个老鼠似的一辈子躲着姓“寇”的。” 四月中旬,大都依旧是寒凉的,马慧珍出门得急,忘了穿外套,此时站在风口,再佐以湿红的眼眶,显得恁地伶仃可怜。以至于陈虹生生压下了自己的脾气,嘴里习惯性咒骂着她早逝的爸爸,给了她一个仓促的拥抱潦作安抚。 陈虹知道女儿这些年过得委屈,有她奶奶的时候还好,她奶奶泼辣,街坊邻里不敢呸到门上,她奶奶去世以后,两母女谁都能上门欺负。马慧珍九死一生自手术中清醒,小声问她能不能给买一架二手钢琴——她一直没有属于自己的钢琴。陈虹咬牙应了。因为只有三千的预算,她跑了六七处终于找到一个钢琴品相和价格都合适的。结果卖家得知她是传说中的马家的人,人家也没说难听话,直接假装接了个电话,回她,钢琴孩子还要用,不好意思不卖了。 由于很多人都在悄悄关注a医大的曲殊同,曲殊同“疑似”女朋友的刻薄言行集锦短短一个下午就以音频的形式传到了曲殊同那里。曲殊同默不作声听着不知哪里跑来的学妹播放的录音,半晌,针对学妹拦住他时那句“曲学长你女朋友真的很欺负人”,淡漠道:“行,听完了,没别的事儿了吧,我约会要迟到了。” 不知名的好事学妹闻言面红耳赤,她默默让道儿,此时此刻终于相信,a医大流传甚广的那句“同学你去看看心理医生吧”是确有此事。 曲殊同走到m大篮球场,就接到寇越打来的电话,寇越在电话里若无其事地道,自己突然有点事儿,不能赴约了。依旧是早前指导自己下面时耐心的腔调。曲殊同没有表明自己已经到m大了,他应了声好,然后在篮球场的看台上坐下。落日的余晖斜斜撒在他肩上,他微微敛着眸光,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 一个小时后,第二更,以保证大家情绪连贯。 此外一直有人问,寇越为什么不跟大家说清楚?此处做个解释。各位,在现实生活中有人向你们下跪过吗?有感受过这种戏剧性的直击心灵的震撼吗?(——我也没有)在你现有的信息量里,你知道她没错,她也知道她自己没错,但是因为自带原罪,所以她向你下跪了。反正如果是我,我会跟寇越一样被堵上嘴。当然如果是她奶奶或者她妈来,她们就是威胁要跳楼也堵不住寇越嘴。 马慧珍和时研在一起了,这太让人跳脚了,但马慧珍依旧不是最大问题的那个,时研才是。我们对不在乎的人是没有底线要求的,我们只对朋友有底线要求。所以仍然不能因此抖落出马慧珍的秘密,那也太挑软柿子捏了。 寇越只是拎得清,并非圣母。前文一直有人不可置信地问——“这能原谅?”我也特别不可置信——“这还用问?”你们倒是再给我些时间啊,虽然我是个短小君,那整篇下来也三十来章呢。非得两三章交代清楚所有细节?那我不就更短小了??? 以上所有解释仅针对于本章以及前面章节的内容。 第 10 章 第十章 寇越本人是在一个多礼拜以后辗转听到自己咄咄逼人的录音的。是栗满子在某个早晨突然“卧槽”半天转给她的。栗满子说音频一周前就出现在校园网上了,昨天傍晚不明原因突然上了校园网热搜,然后一个小时以后同样不明原因404了。 寇越听完全部的对话,整个人出离愤怒了。音频是个集锦类的,共三段对话,经过混剪以后,最后呈现在大家面前的是一个脾气大、嘴巴脏、有暴丨力倾向、霸丨凌室友的寇越。 在这段高明的两分半钟的音频集锦里,没有出现任何容易引起人警觉的关键词,譬如“家风不正”、“讹诈”,全部都是寇越情绪激烈的仿佛是一个狂躁症患者的不体面的撒泼。 你接近他之前并没有来问问我喜不喜欢他,我们没有交往不代表我不喜欢,是不是这个道理?所以你现在追着我解释什么呢?呸,敢做不敢当显得你不但廉价还孬种。 马慧珍,以后再跟你妈打电话出去打,要不然你就准备重新买个手机吧! 嗯?我用你给我兜着?我看你不顺眼这件事儿我什么时候也没藏着掖着! 喂,你醒醒,室友还沾着一个“友”字,你照照镜子问问自己你配不配。 马慧珍从小耳濡目染肯定最清楚什么叫下作。 …… 而在这些剪辑过的对话里,马慧珍的回复基本都是微弱的辩解、生涩的道歉,或是沉默。 栗满子道:“我室友给我听的时候,不知道我们认识,她给了我两个流传甚广的你霸丨凌室友的原因。特别鸡贼的原因。第一个是,你一直悄悄喜欢时研,所以时研跟她交往,你恼羞成怒。第二个是……”栗满子讲到这里突然顿了顿,她深呼吸了两口,积攒勇气继续道,“第二个是,你爸爸多年前撞了她奶奶,老太太犯了心脏病,因此向你爸爸索赔,可能用词不太妥当,而你爸爸碰巧在同一时间失业,他一时承受不住压力,跳楼了,所以你仇视她霸丨凌她。” 寇越听完栗满子的叙述,感觉太阳穴都是涨的,如果马慧珍在她面前,她也许能徒手掐死她。马慧珍故意掐头去尾将她塑造成个狂躁症患者也就算了,毕竟虽然前有马慧珍故意挑衅,但那些话确凿都是出自她的口,可马慧珍不应该趁机污蔑寇怀璞。 寇越之所以一直没有清楚解释她跟马慧珍之间的是非,一是震撼于马慧珍入学当天在寂静黄昏里的下跪道歉——而马慧珍虽然是得利者,但其本人确实没有做错什么——一是她自己也不愿意听到的人站着说话不腰疼地给寇怀璞扣个“脆弱”、“偏激”的帽子。但结果她闭嘴却给了马慧珍趁机倒打一耙的机会。 也许马慧珍早就用同样的说辞说服了周韵韵和肖阳…… 想到这里,寇越突然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小嘴巴子。她感觉再也没有比自己更蠢的人了。大学至今一年半了,她居然一直都没有意识到,马慧珍会用什么借口去向室友解释自己跟她的不合。她根深蒂固地以为,马慧珍是下作无耻的那一方,所以那件事情只要她自己不说,马慧珍就肯定夹紧尾巴半个字也不泄露。 栗满子在寇越一言不发直接挂电话的那一刻就知道坏菜了,她赶紧请室友帮自己请假,叫了滴滴立刻赶往m大。 由于是个周日,且刚好错过了早餐时间,第三食堂前面门可罗雀。寇越就在门可罗雀的第三食堂长阶前,绷着脸扬手给了马慧珍接连四个耳光。四个耳光直接就把马慧珍打懵了,而跟她一起懵了的还有拎着枣糕和茶叶蛋正下台阶的周韵韵和肖阳。 “寇越你干什么?!”肖阳大声叫道。 马慧珍依旧没有反应过来,她单手捂着脸,半晌,不知所措地轻轻叫着两位室友的名字。 寇越面无表情地望着两位室友,冷冷道:“你们跟绿茶相处的时间长了,自己好像也绿茶了,你们是真不知道我为什么打她?” 马慧珍看到有其他同学围拢过来,略有些气虚地辩解道:“寇越,我偷偷录音是我不对,但是你欺负我一年了,我跟时研在一起以后,你还威胁过我,我总得给自己留点证据……不过录音真不是我故意公布的,我是不小心传到一个量贩折扣群里了,我很快就发现传错文件,不到一分钟就删掉了,但是来不及了。” 寇越在她轻飘飘的叙述中慢慢捋起袖子,显然是打算与其降智跟她废话,不如抽一顿再说。但周韵韵和肖阳挡在她和马慧珍之间不肯挪动,一再要求寇越消消气先回宿舍。 寇越直接问:“你们相信她的鬼话?” 两人转头望一眼马慧珍,虽然没有说话,但那眼神显然是不相信的意思。刚好把剪辑好的音频文件传到几百人的打折群里……这借口编的实在太不尊重人了。 马慧珍红着眼眶突然笑了,像一朵被坏人逼到犄角旮旯里终于要黑化的小白莲,她压制着泣音,缓声道:“好吧,那我说实话,一开始不是故意的,后来及时发现了,但并没有立刻取消。寇越,你老欺负我,时研顾忌着你是他的青梅竹马,老不让我跟你计较。但哪有人没脾气的?” 寇越不客气地嘲道:“我为什么欺负你你自己心里没数?你奶奶自己摔了,却没脸没皮地诬赖好心扶她的人,没有监控,人家说不清楚,给了你们七万六自杀了。马慧珍,凑上那七万六,你上了手术台根治了你心脏的毛病。我要是你,我倒宁愿死在手术台上,因为活着太他丨妈恶心了。不过你显然是个不一样的品种,你活得挺自在的,就好像你本就应该活着,你甚至还有闲心跑来挑衅我抢我的人给我添堵。” 所有人就像向日葵一样,脑袋齐齐转向了马慧珍。最近两年扶人被讹的事情屡见不鲜,大家简直是生理性地厌恶这种恩将仇报的行为。 马慧珍在大家质疑的目光里紧握双拳崩溃地大声道:“是不是根本就不用我说什么,你们只要听到这样的事情,第一时间就能当民间法官给我奶奶定罪了。没有监控,证明不了我奶奶,也就同样证明不了她爸爸。寇越,我告诉你,我奶奶有退休金,我爸爸有抚恤金,我家条件一点都不差,不缺我的手术费;就是你爸爸跑太急撞的人,你爸爸在同一天里失业和撞人,一时承受不住压力走了极端。我一直忍着你,不是因为理亏,是因为我不忍你因此没有了爸爸。” 所有人再度向日葵似的将脑袋转向寇越。 马慧珍有一句话说的特别在理,没有监控证明不了她奶奶,就也证明不了寇越的爸爸。此外,在他们早前听到的版本里,寇越爸爸跳楼确实是有失业这个要素,而且是以项目被抢最让人憋屈的方式失业,但刚刚寇越可绝口没提她爸爸在同一时间失业这件事儿。 我们大部分人往往会有先入为主的毛病,当我们既已认定的“事实”突然以不同的视角呈现,我们会下意识地站在既有立场上,绞尽脑汁寻出可供发挥的罅隙,然后言之凿凿地进行反驳。 寇越听到最后一句突然小牛犊子似地撞开周韵韵,一脚就把马慧珍给直挺挺地踹翻在地了。她压在她身上,拽着她的头发生往地上磕。她粗丨喘着狠狠道:“你开学第一天在宿舍向我下跪的时候不是这样说的。马慧珍,你家真是祖传的无耻下作。” 时研和曲殊同是跟政教处的老师一起到达的“霸凌”现场——早有人实况转播并定性了这场实力悬殊的遭遇战。曲殊同向来不喜欢与人太过亲近,却屡屡在寇越这里破例,他用几乎是粗暴的方式将寇越拖离马慧珍,牢牢圈在怀里。虽然寇越是很明显占上风的,他却还是低头扒拉着她,确定她没有受伤。 马慧珍一直被压着打,惨得都没有人样了,她靠在时研怀里横臂狠狠抹过眼睛,道:“寇越,要不是你因为那事儿没了爸爸,要不是时研一直替你说情,你以为我能忍你欺负我到现在?我真的受够你了,以后我不会再跟你客气。” 马慧珍目光微微往上一扫,扫过曲殊同,她顿了顿,咽下喉咙里的哽块:“至于时研,不管你自己是怎么想的,时研一直只当你是个邻居家的妹妹,除此之外没别的。” 寇越根本没有听进去“至于时研……”后面那一串意有所指的屁话,她满脑子都是那两个“要不是”。她算是切身体会到寇怀璞当年面对无耻之徒的五内俱焚了。她挣扎着要离开曲殊同的怀抱,但曲殊同搂得死紧,且由于他个儿高,她的两只脚隐隐要离地。 “曲殊同你放开我,我真不打她。马慧珍,你真是令人刮目相看,你们一家子是整整齐齐的不当人。我妈当年骂你们,真是一个字都没骂错,你们全家都是龌龊阴损的东西,你们基因里自带的。” 寇越的骂功深得王馥的真传。寇怀璞的后事办完以后,王馥咽不下那口气,她干脆什么都不做了,一门心思地去马家闹事。王馥去闹事时一般将寇越托付给她大姨照看,赶上寇越的大姨不在家,她就直接带着寇越过去。所以寇越虽然平常不显山不露水,但有需要的时候,她一个人能灭一条街。 寇越用词实在太刻毒了,所以围观的同学都在指指点点,就连政务处的老师都皱眉了。寇越和马慧珍两个的长相太极端了,一个是极端的硬,一个是极端的软。寇越本就吃了长相的亏,偏偏还恁地咄咄逼人,实在是非常败路人好感。 当然,也有个别路人,在毕业以后柴米油盐的日子里,自己也经历过无数操丨蛋的事情以后,再回想起这一天在同学们不满的指指点点里始终梗着脖子的寇越,满面羞愧地警醒自己,以后再也不要去责怪受害者控诉的姿态不够体面。 寇越后来也曾反思,如果自己的情商能再高一些,平日里多看看《宫心计》、《甄嬛传》之类的优秀影视作品,也不至于经此一役背了个记进档案的大过不说,在后来的两年里在学校里渐渐淡成一个影子。 不过她跟栗满子的交情经此事之后深到几乎过命了。栗满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她在寇越最初受制于曲殊同因为够不着敌人五内俱焚时,觑了个空隙张手就朝敌人面门上抓了一下,直接抓出了五道血檩子,她自己后来复盘战场时说她其实还趁乱踹了一脚,踹的马慧珍的屁丨股。栗满子崇尚和平,长这么大也就打过她小叔叔,这是她第一回跟外人动手。虽然她很快就被跟过来的小叔叔单手控制住并给塞到身后去了。 马慧珍哭着向时研嘶声道:“时研你说句话,你去年十一去我家,我妈妈也跟你说过这件事情的,是不是?” 时研望着脸颊肿胀头发也乱蓬蓬的马慧珍,一时气愤,一时鬼迷心窍,转向寇越,硬声道:“越越,你跟小马都很无辜,我们往前看行不行?街上没有监控,本来就是一件当年都扯不清的事情。” 寇越瞠着眼睛望着时研,她对时研早就没有最起码的信任了,所以并没有因此感到格外失望,但也仍旧是失望,她默了默,压下哭腔,道:“你也算是在我家长大的,你深知道我爸爸是什么样的人。” 时研突然惊醒,他着急道:“啊,不,我说错了,我的意思是……” 寇越一直隐忍的眼泪突然扑簌簌落下,她抓起曲殊同的胳膊,低头用力在他袖子上蹭掉毫无意义的眼泪,冷冷道:“我回去会告诉我妈妈这件事情,也会告诉你妈妈,我们以后不要再来往了。” …… 围观人群在政教处老师的驱赶下渐渐散去,主角们也都被逮进了政教处。 肖阳俯身拾起地上的茶叶蛋去叫周韵韵回去。周韵韵愣愣站着,半晌也没回应。自打寇越发狠说出那句“你开学第一天在宿舍向我下跪”起,周韵韵就定住了。 肖阳念及刚刚周韵韵没有拉架,不由开口埋怨她。周韵韵突然回神,她幽幽转向她,一字一顿地道:大一开学那天,我看到马慧珍膝盖上沾了你倒扣在地上没有擦干净的眼影,米白色的裤子,金粉色的眼影……她真的给寇越下跪了。 没有人会因为同情下跪。 ※※※※※※※※※※※※※※※※※※※※ 我还是得替曲殊同说一句,他是个能说出“同学,你去看看心理医生吧”的人,我们能指望他跟时研盘腿往沙发上一坐细说从前细辩感情吗?时研当然也不会主动说,第一他并不知道曲殊同和寇越之间的朦胧感情,第二那不就暴露马慧珍龌龊的出身了吗?此时在他心里马慧珍也同样重要啊(呸!)! 曲殊同喜欢寇越,虽然“明知道”寇越“喜欢”时研,也还是尝试去接近了,他这个眼里只有自己没有别人的人所能做的努力也就到这里了。话说回来,他要是个世事通达能言善辩的,哪还能轮得到寇越捡漏啊。 时研和马慧珍这样的人,真的不值得大家动气,朋友们。气大伤身。前两章我在评论里回复了,但有人没有看到,所以此刻再重提一次:两人的友情当然走到尽头了!想什么呢?!(作者也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坏脾气)成人世界里一次伤害就是永远,我不会永远对你疾言厉色,但你永远被关在门外了...... 第 11 章 第十一章 在政教处老师的恐吓下,寇越以为自己可能会被退学,但最后的结果是记大过。寇越看到公告栏里盖着印章的处分,忐忑了一周的心终于平静下来了。此时已经是五月二日,正值五一假期,寇越跟王馥撒谎说自己要跟栗满子一起去隔壁省旅游,惶惶躲在学校里不敢回家。 正埋头吃着午饭,有个中年男人给她打来电话,问她是不是在寻求合租。寇越上周确实在校园网的相关版面上借楼发过求租信息,她以为那人是替自己女儿或妹妹问的,就回答是。男人嘿嘿笑了两声,问她能不能接受多人。寇越答最好不要超过两个人。男人再问,800有点高了,能不能再低些。寇越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了——租房哪里有反向砍价的。男人见她突然不答,跟个傻丨逼似的继续嘿嘿地笑,再接再厉地道,800也不是给不了,毕竟是m大的大学生,m大可不好考,但得先验验货,看看你下面是什么颜色。寇越一言不发切断通话,转身就奔去了厕所。 寇越去厕所吐完,再也吃不下饭了,她爬上床四肢大开躺着,脑袋里一片空白。半晌,她像丧家之犬似地爬起来,解除电脑的休眠状态,去搜索校园网上有关她霸丨凌马慧珍的帖子。寇越早前收藏的所有帖子都404了,但总会有新帖出现,也总会有义愤填膺的路人在新帖底下公布她的电话号码。 果然,甚至不需要用霸丨凌两个字搜索,只打开校园网首页,就能在本周话题的倒数第二位看到她的名字,再往下翻两页,仍旧有她的名字。跟帖倒不如前几日疯狂了,也就百十来个,大家不怕麻烦地在生丨殖丨器中间增加分隔符来骂她。寇越抿唇翻出自己的求租信息正准备删掉,瞥到网页下面有个“转下页”,她点击“转下页”,刷出数十条内容一致的跟楼回复,大家复制粘贴了她的内容,但把合租室友改成了合租炮丨友。 寇越趴在桌子无意识地轻轻啃噬着指骨,她怀有半腔愤懑和半腔彷徨,两种情绪激烈交织着,几乎要到闪爆的临界点了,但却在这日正午破云而出的阳光里倏地消失不见。 深蓝色的保时捷轿跑在大都主干道上憋屈地转着电动车的时速。曲霜在密闭性极好的一方空间里哒哒哒敲着方向盘,不住地转头看曲殊同。曲殊同刚刚上车前给一个女生打电话,她听到了。 路口的交通灯转红,曲霜在白线前停下,终于忍不住开口:“有女朋友了?” 曲殊同默了默,道:“没有。” 曲殊同转头望着车窗外,轻声解释:“她喜欢别人。” 曲霜闻言愣住,单调的哒哒哒声也跟着倏地消失,半晌,她伸手轻轻捻了捻曲殊同的耳朵,笑着感叹:“那可就真的没办法了,姑娘喜不喜欢是最唯心的,就算你是曲殊同也不行。” 曲殊同扭头躲开曲霜的揉捏,他将座椅靠背调下去,扯起兜帽遮住了眼睛。 五一假期结束以后,大都开始淅淅沥沥地下雨,一下就是半个月之久。寇越在这半个月里冒雨独自在大学城的大街小巷里乱转,最后在距离m大两站路的地方给自己寻到一个差强人意的一居室以及用以支撑房租的一份兼职。 其实也是可以问王馥要钱的,但是问王馥要钱,就势必需要立刻告诉她前因后果。寇越需要一些时间做准备,她实在是不愿意再看到一个没办法好好生活整日里歇斯底里的王馥了。 ——寇怀璞去世半年以后,王馥渐渐地不再去马家闹事了,大家都以为这一页算是揭过去了,表面上看也确实是揭过去了,王馥跟熟人打招呼重新有了以前的笑模样,业绩也再度冲到公司前三,但只有寇越和寇越的大姨知道那是一段有多折磨人的日子。 暮霭沉沉里,寇越怀抱着有些破损的樱花粉色的书包,与久未见面的曲殊同在m大空旷的篮球场上相向而立。有很长一段时间,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曲殊同的眼睛黑漆漆的,无端显得冷漠,寇越的眼睛微微带着点棕,无端显得色厉内荏。 曲殊同转而望向灰扑扑的天空,半晌,徐徐道:“我第一眼就很喜欢一个女生,其实现在看来,她并没有什么特别出众的地方,仅仅只是有几个瞬间她看起来特别甜。” 曲殊同顿了顿,删掉一些已经没有多少意义的剖白,继续道:“我其实一点都不期待生活中有什么人突然出现,因为任何变化都意味着动荡不安,特别令人讨厌……果然,确实特别令人讨厌。” 寇越知道自己应约而来不啻自取其辱,但她自小骨头硬,不撞南墙不回头。她感觉自己的眼眶有些发烫,于是假装避风,转开脑袋缓了缓情绪。曲殊同不再约她一起上自习的时候她就知道他不喜欢她了。在他眼里她是什么形象,自私、刻薄、偏执、暴力,得有多大的心脏多想不开才能接受这样的女朋友。 西北边的天空响起几声闷雷,寇越未雨绸缪地翻出书包里的伞备着,她借着合拉链的动作避开曲殊同的目光,低声道:“其实也不用特别叫我出来,就直接不再联系就好了,反正也只是……朋友的朋友。” 曲殊同没有说话,只是目不转睛望着面前极力镇定的寇越。 寇越的眼睛在这种隐隐的对峙中不可抑制地红了。 “以后别再见面了。”她说。 …… 曲殊同目送寇越的身影没入刚刚下课的人群,再在一个转角消失不见,眼底慢慢蓄满了泪水.曲殊同头回喜欢一个人,磨磨蹭蹭,没有章法,一败涂地。 寇越就此开始了自己漫长的独居生涯。她一开始不太能适应这样的生活,总感觉门后、柜子里、床底下有动静儿,半夜醒来翻个身都战战兢兢的。但时间长了也就好了。她甚至渐渐开始喜欢上这样的生活。 ——回家踢掉鞋子关门落锁,彻彻底底的独立空间,没有王馥,没有时研,没有马慧珍,没有任何她不待见的或者不待见她的,她在这个空间里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愿意做什么就不做什么。 大约再两个月,也就是暑假前夕,寇越和栗满子在a医大校门口偶遇施贝贝。 施贝贝单手抱着篮球,状似漫不经心地向她透漏,黑掉霸丨凌帖子的是他们学校生物信息学专业的一个学弟。曲殊同知道他喜欢的姑娘跋扈刻薄,但仍旧盲目地花钱请人给她删帖。一万,管到她毕业。 施贝贝转头看着缓缓驶来的公交车,嘴角一咧,直白道:“同学,我真不知道曲殊同喜欢一个人居然这样傻白甜,你在前头杀人,他在后头一声不吭给你埋尸……感谢你的不喜欢之恩。” 栗满子不满地嚷嚷:“你怎么说话呢?” 施贝贝笑了笑,跳上车离开。 寇越扯住栗满子的书包带,一语不发带着她继续向前走。 ——a医大在举办艺术节,她们来蹭蹭艺术气息。 曲殊同作为交换生,上个月月底飞去了美国费城,费城有世界排行第一的神经外科专校,是天才的聚集地。寇越要不是当事人,此时也要替曲殊同感谢自己的“不喜欢”之恩了。曲殊同不应该囿于像她这样过目即忘的女生身边,否则就白瞎了他十五六岁上大学的超高智商。 大约再两年,也就是寇越刚刚入职,她在厕所隔间里听到同事跟她朋友的私人电话。 同事喜欢公司合作律所一个比她小两岁的律师,整天将律师的名字挂在嘴边,最近更是不辞辛苦地主动揽下了公司一切需要去跟律所交涉的工作。 “……你不要瞎嚷嚷了,你就是典型的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不讨厌这婆婆妈妈窝窝囊囊的日子?我实话告诉你,高考作文我都没有像最近给他发信息这样费劲巴拉地琢磨遣词造句,我就怕一句话没说好,他就觉得跟我聊天很无趣,直接不回复我了。”同事大约是委屈极了,也不管身在哪里,兀自喋喋不休,一会儿悲从中来溢出哽咽,一会儿自己把自己给逗笑,画面十分分裂。 “……虽然你看不到,但我现在正眼含热泪,你这样嬉皮笑脸的是不是挺不尊重人的?我刚刚说到哪儿了?啊,我要是像你说的那样,跳过猜来猜去直奔主题,你跳出朋友的身份,客观地看看我的年龄和长相,他到底有什么想不开的要答应我?毛毛,我真听到你的笑声了,你家狗叫不出这样的动静儿。”同事擤了擤鼻涕,咬牙切齿了。 “……你妈狗屁的甜蜜的负担,你哪儿听来的抖m的瞎话,患得患失、忐忑不安的感觉,谁要能从中抖落出半点甜蜜,我把脑袋拧下来给她当球踢。”同事经不住电话那端的人一再搓火儿,眼见四下无人,突然暴露了素质。脏话利于解压。古人诚不欺人。“古人”专指老宅墙上的太爷爷。 跟着就全是些狗屁倒灶的情绪和朋友之间的垃圾话。 …… 寇越原本只是不想同事尴尬,所以屏住了呼吸没有出来,同事那句“患得患失、忐忑不安”猝然砸来,寇越的大脑突然一嗡。她徐徐将脑袋埋在膝盖上,循迹往回翻找记忆,半晌,翻出了m大篮球场上曲殊同那句厌倦的“任何变化都意味着动荡不安,特别令人讨厌”。 “动荡不安”如果改成“患得患失”,那句话原本应该是一句变相的情话。寇越突然这样意识到。曲殊同真是个奇葩,希望他在三十岁之前一直保持这个风格找不到女朋友。寇越这样想着,眼圈红了。 ※※※※※※※※※※※※※※※※※※※※ 前面的故事就结束了......相信我,是个甜文。 第 12 章 第十二章 三月十七日,一个惠风和畅的日子,寇越应邀来西城的五星级酒店参加时研和马慧珍的婚礼。时研和马慧珍在经历大范围的众叛亲离后,感情愈加坚固,俨然古早电视剧里爱而不得的苦情恋人。时研的妈妈段芝芝坚持多年,最后无奈松了口。 段芝芝看到寇越进来,眼里一下子就有了笑意,她敷衍地丢下句“抱歉”,扔下新娘的亲戚,向着寇越走过去,问:“越越,你妈妈最近还好?” 寇越娴熟地踩着高跟鞋迎上来,回道:“她精气神赶超中国女排,三天两头打电话批评我。芝芝阿姨,我妈电话里一直说你新做的旗袍好看,我一进来第一眼就瞅见你了,果然好看,显得盘儿靓条顺,还藏肉。” 段芝芝乐得合不拢嘴:“越越你这张嘴是越来越……阿姨哪儿有肉……” 只简单寒暄了几句,婚礼就开始了。新郎新娘依次入场。两人动情地在所有亲朋好友面前分享一路走来的风风雨雨——当然,不该说的没说——大家跟着即将喷泪的时候,司仪终于宣布新郎可以亲吻新娘了。 寇越遥遥望着甜蜜拥吻的新婚夫妻,内心波澜不惊。 寇越自打大二那一役之后,再也没跟时研好好讲过一句话,所以他结婚她理所当然可以不来。但她跟时研之间的友情黄了,王馥和段芝芝的没黄,她拗不过王馥,只得代她来了。 王馥得知时研的女朋友是谁以后,单方面切断了跟段芝芝的来往。 两年后,即时研正式带马慧珍回家的来年年初,王馥有个朋友要出国,紧急出售自己的房子。王馥独自去看了看朋友的房子,面积不大,去掉公摊,也就七八十平,但位置绝佳,以后小孩不愁上学。她自己夜里辗转反侧掂量了两晚,没跟任何人打招呼,直接就挂牌卖掉了正在住的房子,买下了朋友的房子。 段芝芝察觉的时候,王馥的旧房里一片狼藉,她沉默不语正在打包剩下的东西。“货拉拉”跑了两趟载走了所有的家电家具,所谓“剩下的东西”,只是寇怀璞生前搜集的一些精巧易碎的摆件。摆件早没了防撞泡沫盒,王馥只能自己人肉背走。 两个自打穿开裆裤就玩在一起且又是半辈子同事的朋友,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相顾无言。 ——寇越一周后出差回来半夜开门时面对四面墙的懵逼暂且不表。 两个人破冰是在半年之前,王馥听到了段芝芝泾渭分明敲打未来儿媳的一席话。 “姑娘你本可以跟其他人交往结婚,好好过你的一生,但你咽不下那口气,蓄意接近越越的朋友。所以如今的难堪都是你自找的,你只能生受着,如果再让我听到你用阴阳怪气的语气内涵别人,我就要请你妈妈过来带你回家了。到时也不用退彩礼,我就图个后半辈子清净。” “我同意你跟时研结婚,我也喝你的媳妇茶,也应你的一声我并不在乎是真情还是假意的‘妈妈’。我绝对不会给你机会再离间我跟时研。但我看不起你,这一点我们两个最好都心知肚明,以节省彼此的感情成本。” “最后,我作为长辈,给你个善意提醒。你其实跟你奶奶和你妈妈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你比她们幸运,一直也没有出现能逼你现出原形的契机。我希望你以后如果遇到两难的境地,在做出选择之前多想想我今天这番话,我虽然不喜欢你,但不至于坑你。” …… 王馥印象里没见好脾气的段芝芝用这样的语气跟谁讲过话,轻描淡写却句句诛心。她愣愣地望着墙下深秋的一株枯草,突然就迈过了这道坎儿。儿女都是债。寇越是她的债,时研是段芝芝的。她们俩谁也没比谁过得松快。 寇越是下班以后卡着点匆匆赶来的,她面上的妆容有些斑驳了,衣服也因为在办公室午休时被压到了显得皱皱巴巴的。所以到了敬酒环节,两位精雕细琢的新人和一众伴娘伴郎金光闪闪围过来时,不修边幅的寇越生生被对比到耗子洞里去了。 “越越,谢谢你来,我敬你。”时研眼眶红了。 “寇越,敬你。”马慧珍也道。 寇越执起酒杯,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只点点头,寥寥道一句乏味的“恭喜”,跟两位新人轻轻地一一碰杯。 “越越——”时研靠近了还想说什么,但寇越已经移开视线坐下了,娴熟而自然,就像最近几年间两人无数次迎面碰上时那样。马慧珍不着痕迹地就着挽臂的动作轻扯时研的衣服,时研顿了顿,默默敛了情绪,转向其他宾客。 寇越在他们敬酒以后就打算走了,她今天要去王馥那里过夜——她跟王馥说好的一周见一面。靠近门口的那桌突然传来小范围的起哄声,寇越疑惑看去,门口姗姗来迟的是曲殊同。 寇越眨了眨眼,半晌,轻轻“啊”一声。 寇越的车子坏了,是乘坐公交车去的王馥那里。当然也能搭地铁,但寇越还是喜欢地面交通工具,尤其是在夜里万家灯火都点亮的时候。 寇越瞠着一双无神的大眼睛默默盯着车窗外,但是前些天加班加得有点狠了,也不过十分钟,她的眼睛就开启了一开一合的闪烁模式,再两分钟,脑袋一歪,彻底睡熟。 大约是曲殊同望过来的眼神太过平铺直叙波澜不惊,寇越这种很少做梦的人居然在短短半个小时的车程里争分夺秒做了场梦。梦里没有分开时那句别扭的“任何变化都意味着动荡不安”,只有初见时的那句“唔,我掉床底下了”和“一日交往”活动上他将她的脑袋压到她肩窝里蛮横按住不放的那句“唔,不行”。 公交车转弯时的一个颠簸震醒了寇越,但她并没有立刻睁开眼睛,因为她脑海里依旧是初见时和“一日交往”活动上曲殊同松松垮垮套在纯白短袖上的墨绿色棒球服。纯墨绿色衬得男生的皮肤愈发地白,且是高级好磕的冷白,当然,整个人的气质也愈发地生人勿近。只是曲殊同两次都迷迷糊糊的,慢吞吞的讲话方式和松软的声线软化了他清醒状态下的 “生人勿近”。 寇越的衣服至今都全是省心省力的黑白灰,偶尔有件深黄色或藕粉色,由于不好搭配,并不常穿。所以当初看到曲殊同墨绿色的棒球服,她不由暗暗赞叹,有些人穿衣是为了蔽体,有些人穿衣是为了给世界带来美好的视觉体验。 公交车开始报站名了:下一站,清塘站,请要下车的旅客做好下车准备。 寇越依依不舍地睁开眼睛,跟在几个高中生后面一起下车。 寇越刚走出电梯,就听到门里开锁的声音,她没再费事儿地去翻钥匙,果然,不出五秒,门开了。王馥系着围裙往她脚下扔了双拖鞋,又急匆匆回到厨房里。寇越返身关门之前不由用目光丈量了下电梯门和厨房门之间的距离,她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十几米的距离,再加两道门的阻隔,王馥是怎么听到电梯到达的那声“叮”的? 寇越踩着拖鞋跟到了厨房,忍不住再次道: “宵夜就对付吃吃就好了,没有必要搞这么大阵仗。” 王馥熟练地翻炒着芹菜虾仁,闻言没回头,只淡声道:“你一周就来看我一回,跟我吃一顿晚饭,”她顿了顿,继续道,“你不放在心上是你的事儿,我不能不放在心上。” 寇越不想跟她争吵,她咽下那句“是你赶我出去的”,转身出了厨房。 寇越大学毕业不想考研,她想直接出来工作。王馥再次用上了她惯用来埋汰人的“几斤几两说”——本科毕业的要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寇越实在是受够了自小听到大的“几斤几两”,也不顾大姨就在一旁,突然翻脸大声道:“我真不知道我自己几斤几两,我是你生的,你说我几斤几两。” 最后的结果是王馥要她滚,她麻利儿地当天就收拾行李滚了。 饭菜上桌时,差不多已经是十点了。 王馥虽然在厨房里有些不悦的情绪,但看到寇越就跟小时候似的一声不吭地直往嘴里扒饭,那点情绪也就散了。她叮嘱她不要只吃肉,也多吃青菜,寇越轻轻“唔”一声,安慰她似地夹了一根切得指长的油麦菜就着虾仁塞进嘴里。 “那家的姑娘其实长得挺好看的,大眼睛跟葡萄似的,脸瘦瘦的,下巴尖尖的,”王馥突然道,“最起码能给你芝芝阿姨生个漂亮孙子。” 寇越很多年没有正眼看过马慧珍了,也就今天两位主角在台前煽情的时候她仔细打量了一番。马慧珍本来就长得漂亮,今日新娘妆一捯饬,甚至有点小明星的样子了。 “愿意生什么东西生什么东西。”寇越不感兴趣道。 王馥盯着寇越几乎埋进碗里的后脑勺,直接跳过这个话题,转而问她工作的周围有没有适龄男青年。寇越的回复跟以往一样——没有。王馥颇觉失望,起身去厨房盛汤。 ※※※※※※※※※※※※※※※※※※※※ 半个小时后第二更,再半个小时后第三更。 我还是希望吐槽人设和剧情的朋友们能去看看第一章的作话(——我不知道要怎么放到文章简介的页面)。并且请务必务必务必接受这个世界上有些人的脑回路和行事作风就是跟你不同这个残酷现实。你可以因为被误会被羞辱随时随地不顾一切声嘶力竭干翻全世界,但你回头去看看你的亲戚朋友或者去看看你初中、高中、大学同学,他们是不是也跟你一样??我们没有人生活在孤岛。 有关于寇越:1.寇越开打之前已经说清楚了来龙去脉,她没有其他方式再去证明她的说辞了,没有监控,也没有人看到马慧珍向她下跪(以她的视角来说)。证明不了她奶奶,就证明不了她爸爸,不然马慧珍怎么敢玩儿这么大呢?。2.寇越并不清楚曲殊同的误会,她上哪儿解释去? 有关于曲殊同:无。 作者废话太多了,这样不酷,作者已经在反省了。 第 13 章 第十三章 老实说,窝在王馥这里并不能得到充分的休息。王馥强势而唠叨,她需要的其实并非陪伴,是有个人过来乖乖地给她指点和指挥。大到人生各个分叉口的选择,小到刷白鞋到底有没有必要包层卫生纸。 寇越大三就开始独居,她习惯了自己管理自己的一言一行三餐一宿,王馥几乎渗透到毛细血管的指手画脚令她感觉十分憋闷。她有时候实在忍不住会态度不好地反驳,但无论赢了输了,都十分不是滋味。 度过难捱的周末,寇越大清早第一个到达高颂工作室。她惯例先给工作室的花花草草浇水,然后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啃着包子一个个工作群翻看信息。桌子上的手机显示呼叫中的状态,然而同事黄瑜晴久呼不应。 寇越是高颂工作室三线演员高颂的执行经纪人。执行经纪人,众所周知,虽然带着“经纪人”的头衔,但其实就是个大助理。在寇越之上,有个跟朝歌其他艺人共用的经纪人,叫林染。在寇越之下,有个做事勤快且安静如鸡的艺人助理,叫黄瑜晴,也有个负责新媒体运营的助理,叫赵思璇。 简单地来说,上述三个半人的日常工作都是围绕高颂打转的——林染并不只是高颂一个人的经纪人所以只能算半个——林染负责给高颂撕资源,黄瑜晴负责照顾高颂生活起居,赵思璇负责监控网上高颂相关舆情并及时作出积极应对,寇越本人负责高颂跟厂商、主办方、剧组等工作上的简单对接,偶尔也在林染的指示下,跟个别剧组的副导演联系,跑去递一递高颂的资料。 高颂工作室挂靠在朝歌旗下,没有自己的宣传、公关、财务、法务团队,甚至也没有自己的化妆团队,高颂此人在娱乐圈这个名利场的位置由此可见一斑。 黄瑜晴的电话一直无人接听,寇越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转而打给高颂。高颂倒是接听了,但寇越刚刚称呼了个名字,就被反问“你到底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寇越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只是跟杂志方确定的时间是上午十点,如今眼看距离十点只剩下不到一个小时了,她不得不催一催。 黄瑜晴十分机灵,在一旁道:“越越,我们在路上了,半个小时内到。” 寇越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顺手给高颂卖了个乖,道:“颂姐,没什么事儿,我早上来时,看到北极路上那家核桃包私厨重新开张了,所以就赶紧来问问你要不要吃,他家卖完就打烊,时间紧迫。” 高颂在电话那端发出几声嘲讽的垃圾音,大概是“寇越你骗鬼吧”、“寇越你越来越了得了”、“寇越你就是个戏精”诸如此类的,但寇越面不改色。 结果杂志的拍摄十分不顺利。高颂没有什么问题,她的搭档国内新生代predator乐队主唱韩余有问题。韩余跟他的团队各种出幺蛾子,这也不能拍那也不能拍的,以至于所有人不得不跟着耗到午夜。 第二天一早,一个词条出其不意地高高悬挂在微博热搜榜上:predator主唱韩余批评朝歌艺人高颂缺乏敬业精神。 韩余在自己的博文里侃侃而谈:你做其他行业,律师、医生、办公室文员,随便什么都好,做到爆肝,一个月能有多少薪水?你做艺人,是,确实要早起化妆,确实要通宵拍片,确实要夏天裹棉袄冬天嚼冰块,但你的回报率仍旧是其他行业的百倍甚至千倍,所以,前辈,面向镜头的时候,不耐烦的表情能不能稍微收一收?@高颂工作室 高颂是个二十八岁“高龄”的三线演员,韩余是眼下风头正劲的predator乐团的主唱,在娱乐圈这个特殊领域里,孰是孰非常常云里雾里,但孰高孰低却是一目了然的。 韩余直接@高颂工作室的行为很刚,嗯,大家都说很刚,“韩爸爸”果然一贯地刚。但恩怨的由来,也不过是,他和他的团队一直在找事儿,严重耽误拍摄进度,高颂有些烦躁,翻了几个白眼。 林染第一时间跟杂志方联系了,希望杂志方能出面做出说明,但杂志方很显然是不愿意得罪predator乐队及其背后的经纪公司。 林染一面安慰高颂,表示就主唱这个德行,他们乐队走不了多远,一面给寇越使眼色。两人赶在高颂刚起床的时间赶来,险险压下了高颂已经编辑好的反驳博文。 寇越娴熟地做出防备的动势,低声道:“颂姐,上面的意思是,我们得在微博上道个歉,真不真诚没关系,但得有个低姿态。” 高颂没有辜负自己坏脾气的美名,出其不意地一扬手,上周刚上的新款水果机蹭着寇越的额头过去,砸在墙角高颂特别从比利时运回来的半人高的铜像上。 寇越默默揉了揉胸口,安抚自己的心脏,她向着林染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儿,默默过去捡起手机。高颂没有关屏,屏幕停留在高颂与“张医生”的微信聊天页面。 张医生:下个月高崎的生日你不要忘记,十八岁的生日很重要,你尽量早点来。 高颂:我知道了。 高颂和林染两人一直僵持到中午。午饭后,高颂终于妥协了,由着赵思璇用工作室的账号贴了一张致歉信,也由着林染登录她的个人账号,转发了工作室的致歉信。 ——只不过,由于高颂比较糊,致歉信最终也没能挺进排行榜前五。 寇越全程一语不发观摩林染柔中带刚的沟通技巧。她特别羡慕林染这种天生就擅于与人沟通的人,她跟着他学习了三年,也不过只得皮毛。 离开高颂家,林染回公司去开会,寇越应他的吩咐带着高颂的资料去影视城找一位陈姓副导演。结果陈副导演一直在忙,并没有时间理她。寇越耐心地一直等着,顺便跟也来递资料的同行聊了两句。将近傍晚时分,陈副导演拨冗出来了,他跟她们分别单聊了十五分钟,收走了她们的资料。 寇越在王馥手把手的指导下,厨艺十分了得,但她不喜欢做饭。王馥曾问她为什么不喜欢,她正值迟来的叛逆期,很不耐烦地回怼,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要什么原因?!但其实是有原因的。与其花时间择菜、做饭、洗锅、擦炉灶,不如就在街边店面里随便吃几口了事,腾出时间回家做些其他更有趣的。 寇越最后停在一家寿司店门前,虽面上镇定如常,但理智和欲望却在血肉里拔河。 很久没有吃寿司了…… 晚餐最好不要吃米面主食吧。 很久没有吃寿司了…… 工作室的四个女生里,你是最重的。 很久没有吃寿司了…… 我警告你,以你的年纪,体重只要上去可就下不来了。 很久没有吃寿司了…… 去吧去吧,大不了回头再吃一周黄瓜鸡蛋。 寇越刚刚完成微信点餐,就接到袁斯昶的电话。寇越原本不想接的,是点击提交的时候没收住势点到的。寇越不好意思在听到对方“喂”的时候挂断,只好轻按住蓝牙耳机,敷衍地回应着,随意来到一个靠窗的位置落座。 袁斯昶其人,与其说是个演员,不如说是个导二代。上过几个大制作,包括他亲爹的大制作,但都没能激起一丝水花。演技不行,长相也不行,真是白瞎了他的导演爹和新加坡小姐妈。 袁斯昶在追求寇越,哦,也不能叫追求,叫“泡”。 寇越自然知道自己在袁斯昶眼里的定位——一个尚有几分姿色的猎物。但她不愿意明言得罪他,只好尽量虚与委蛇。 “很谢谢您的好意,但我真的没有时间,我跟的艺人再过几天要进组,我得陪同进组的……真没有骗您,大工作室的执行经纪人也许不用陪同,但我们小工作室是用的……我平常不戴首饰的,工作起来不方便,不不,衣服也……喂?袁先生您听得到我说话么?” 寇越的蓝牙耳机突然滴滴两声宣布电量告罄,但她没有立刻反应过来,她突然听不到声音,鬼使神差地点了免提,周围的桌客便都听到了袁斯昶带着酒意十分无耻的问话。 袁斯昶:“喂,你到底是冷感还是装清纯装过头了,差不多就得了,大家都是成年人,都有需求,我不信你没有。” 袁斯昶诡异地顿了顿,大着舌头继续说,“xx是件很舒服的事情,你听听看我有没有骗你。” 寇越在周围人惊诧的目光里,慢半拍地摘掉蓝牙耳机,刚好听到清脆的肉与肉撞击的声音和袁斯昶现女友婉转悠扬的叫声。 袁斯昶笑得贱唧唧的,带着点异样的调子,他跟现女友黏黏糊糊地嘀咕:“我就喜欢你这种没脸没皮的劲儿,这回信了吧,我跟她才到哪儿啊,嘴儿都没嘴儿一个。女人稍微抻一抻,给自己抬抬价儿,也算有趣,但要是抻过头了,就令人厌烦了。” 寇越呆傻地保持着两只手各捏一个蓝牙耳机的姿势整张脸爆红。她脑子一时打了结,没意识到要调回听筒模式,只低头凑近手机,干巴巴地道:“袁斯昶你神(经病)……” 有人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截断了她没什么看头的辱骂,和颜悦色地点评道:“力不从心就去五院看看。你女朋友的声音好像在网盘里听过。” ——五院是大都有名的男/科医院。 落座的是曲殊同。 寇越在袁斯昶的谩骂声里一举拉黑他所有的联系方式。 寇越面上残留着刚刚气出来的红晕,只跟曲殊同对视一瞬,就败下阵了。她微微垂着脑袋,假咳数声,左手食指无声哒哒哒敲着的右胳膊肘。 曲殊同默了默,道,“这样的男朋友你是不是故意挑来锻炼自己的?” 寇越停止哒哒哒,十分尴尬地笑了笑,没有解释袁斯昶远称不上“男朋友”,他只是个追她堵她最后眼看她不上套自己作罢的人。到目前为止,唯一寇越嘴里似真似假盖过章的,只有曲殊同一个而已。 曲殊同没有再追问,但也没有移开目光,半晌,平声道:“你额头上有片淤请。” 寇越打开手机镜头凑近看了看,确实有片指甲盖大小的淤青,她道:“唔,一个小意外。” 两人在同一张桌上各自吃完了自己的寿司,交换了联系方式,然后很稀松平常地道别,就好像他们之间从未发生什么。 第 14 章 第十四章 寇越回到家稍微收拾了一下,坐到电脑前,开了直播。寇越的直播间人数最多的时候也不过二百来人,此时由于断播半个月之久,只剩下小猫三两只。寇越安置好镜头,便开始跳绳,只是脑子里一直想着曲殊同,心不在焉,不留神绊了自己数下。屏幕上只有寥寥几条弹幕,大家问她最近在忙什么,她停下来喘丨息之余,无精打采地回,就只是忙工作。 寇越是大学毕业以后开始偶尔直播的,她不图谁的打赏,只图能有人实时陪伴。 寇越大学毕业以后不肯考研、不肯考招教、不肯考公务员,跟王馥之间的矛盾就变得不可调和。王馥眼看掌控不了寇越了,愤而将之驱逐出家门。 寇越拖着行李箱离开家时身上只有三千块钱。她有两个选择,要么跟人合租,要么去住地下室。但她两个都不愿意选。房产中介翻遍了房源,最后无奈地说,有个一室一厅的房子,没有电梯,但是采光好,地段也好,价格是市场价的一半,就有一个问题,出过凶杀案,你敢不敢去住? 寇越当然是不敢的,但赤贫给了她无上的勇气。 房子确实是个好房子,但也确实符合它出过凶杀案的设定——太寂静了。 大三独自生活时,因为白天里都是同学间熟悉的嘈杂,所以夜里独自一个人并不感到孤单,反而有一种偷闲般的享受。但毕业求职时却大不相同。白天里你带着简历在十二条地铁线路里没头苍蝇似地转来转去,你明明是一米六五不算矮的个头儿,却仿佛渺小如蚂蚁,谁都看不到你,夜里独自坐在客厅里,四下里没有一丝动静,仿佛你被整个世界放弃,这种感觉是在太糟糕了。 一个雷雨天,寇越在面试回来的地铁里,听到几个高中生在讨论他们班长的做题直播间。虽说是个做题直播间,但由于都是好于指点江山的年轻人,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话题很快就从太阳直射点的回归运动转到了当今纷繁复杂的国际局势。吵闹极了,但也热闹极了。 当晚寇越坐在电脑前继续投简历之余,鬼使神差地注册了账号开了自己的直播间。 最开始是一周两次直播,也不固定做什么,就根据自己的实际需要来。有时候跳绳或做瑜伽,有时候拼乐高,有时候写小说。值得一提的是,寇越在镜头前写小说,起初全是看热闹的嘘声,后来偶尔也会有人给出一些中肯意见。但可惜寇越的脑洞不行,逻辑不行,文笔也不行,白瞎了人家的意见。 寇越偶尔也跟弹幕聊天,最开始是一问一答模式的,十分枯燥。但大约一两个月以后,她就在大家你一眼我一语的鼓励里,也开始主动聊起自己的生活。虽然依旧是比较边缘化的生活,比如我最拿手的菜是糖醋排骨、我其实会一点点德语、我喜欢买各种风格的床上四件套等。 这天直到下播,直播间最高在线人数是二十二人,而刷弹幕跟她对话的只有四个人。 寇越下播以后一抹汗就去洗澡了,洗完澡裹着浴巾蹲在墙角琢磨自己刚买的泡脚桶。她试探着伸脚进去测试水温的时候,突然想起曲殊同那句“你女朋友的声音好像在网盘里听过”,有种微妙的异样感挥之不去。 曲殊同那样的人,网盘里不应该都是晦涩难懂的资料吗?也会有那种视频?她忍不住想。 曲殊同用禁欲脸讲这样的话实在是令人上头。她忍不住又想。 曲殊同跟寇越道别以后压着马路回医院值班去了。 曲殊同两个月前自纽约长老会医院辞职,在william学长的引荐下,成为这家三甲医院神经外科的主治医生。主治医生值二线班,相较于住院医师,有比较多的个人时间。但由于曲殊同本人生活十分单调,所以他所谓的“个人时间”基本都是用来观摩前辈的手术。 科里的周主任有台大手术,片刻就要进行,手术预计时间六到七个小时。曲殊同在更衣室静坐等待的时候,眼前再度浮现大学时期的寇越。在曲殊同的脑海里,寇越的形象仿佛特意锐化过,总是异常鲜明的。 周主任哼着《雪山飞狐》的主题曲打开自己的置物柜。他转眼看到一动不动的曲殊同,朗声道:“小曲?曲医生?醒一醒?” 曲殊同默默竖直了脊背,道:“没有睡。” 周主任闻言自储物柜后面探出脑袋,他一语不发盯着曲殊同足有十秒,不由赞道:“精气神还行,到底是年轻人。我听说昨天你主刀,中间病人出现脑膨出,手术直接做到了凌晨四点。” 曲殊同道:“唔,是。” 周主任满眼泪花忍不住遥想当年:“我在你这个年纪,也是二十四小时不睡觉依旧铁骨铮铮一条好汉…… 在网友群嘲的余韵里,高颂一行收拾东西准备进组。行李箱全部压实合上以后,高颂自衣帽间的角落里拎出来两大袋衣服,一袋给了寇越,一袋给了黄瑜晴。袋子里的衣服有的压根没穿过,有的只穿过一两回,全部都是她俩买不起的大牌子。 高颂自己没有多想,寇越和黄瑜晴也都欣然接受。三个人都是粗线条,所以彼此面上都是稀松平常的神色。黄瑜晴甚至还挖出一件米黄色的针织长裙喜滋滋地去往自己身上比划。 “喂,如果有人问你额头上的淤青哪儿来的,你准备怎么说?” 高颂盯着寇越脑门儿上的淤青,半晌,突然问。 “我就说撞到刚擦过的玻璃门上了。” 寇越不错眼珠地盯着手机屏幕,很上道地回。 高颂满意地正要点头,突然感觉哪里不太对,自己的行径特别像个蛮不讲理且吝啬的傻丨逼——吝啬地用旧衣服堵寇越的嘴。而她本身并没有那样的意思。她不自然地轻咳了咳,伸手虚指寇越手机的聊天页面,不自然地道:“你如果有别的事情要忙,黄瑜晴一个人跟着就行。反正影视城就在大都,出任何事情你屁大会儿功夫就能赶到。” “行,我就跟着过去看看,没什么事儿的话再回来。” 寇越正要把手机收起来,屏幕上突然跳出了语音通话申请,她看到对方头像上瑞气千条的logo,面上立刻露出了喜气。她在林染的安排下,正帮高颂争取一个美国二线品牌的群星代言的机会,而眼下跟她联系的就是品牌方。 黄瑜晴听着寇越流利的英语,不由露出羡慕的神色。寇越也是从一个拎包端盒饭的普通艺人助理做起的,但甚至不到两年,她就做到了执行经纪人的位置,再过一两年,也说不定就是大经纪人了。而反观自己……算了,不反观了,生气。不过话说回来,自己是中专毕业,当初没什么更好的选择,所以来做的助理。她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当初到底有什么想不开的也来做助理供人差遣? 寇越在剧组消磨了两天,上上下下打点得十分妥当,朝歌指派的片场助理到位以后,她交代了几句就回了市北郊的高颂工作室。依旧是以前的工作:查阅组讯,筛选合适的剧本,时不时地跑剧组见副导演,给高颂“刨活”。“刨活”两个字出自高颂本人之口。 温度刚刚爬升到二十度以上,因为西伯利亚寒风带来的两场雨,再度降回到十度左右。雨夜,寇越正泡着脚阅读好不容易搞到的剧本,突然接到曲殊同的电话。 曲殊同问寇越,她妈妈是不是叫王馥。 曲殊同刚刚听到王馥跟人打电话,嘴里提到“寇越”的同音名字。如果是其他烂大街的名字,他也就不当回事地过去了,但“寇越”这个名字并不常见。 寇越急匆匆赶到医院,王馥脑门儿上缠着绷带已经睡下了。王馥在街上被小贼偷了钱包,她追赶小贼的时候,不留神踩空台阶磕到了脑袋。所幸照了ct并没有什么问题。 曲殊同介绍完情况,低头盯着寇越的脚,半晌,有些跑神地道:“你没穿袜子。” 值班护士默默将眼睛瞪成了灯泡。 寇越闻言也一起低头盯着自己的棉拖。她何止是没穿袜子,她来的时候脚都没时间擦干,此刻棉拖里面的毛毛是湿的,她的脚掌凉得跟冰碴子似的。 此时是四月初,北方正在降温中的四月初。 曲殊同一语不发带着寇越来到自己的值班室,他拉开床尾的抽屉,在里面翻出一沓叠得整整齐齐的袜子。他皱眉盯着自己那一沓袜子。全部都是穿过的。原本应该有一双新的,但就是不见了。 “没有新的了。”曲殊同喃喃道。 “是洗干净的。”曲殊同转身望着她。 寇越盯着那一沓袜子看,她怀疑曲殊同记错了,眼前这些应该全部都是新的。她不相信有人能把袜子洗干净成这样。但接过来一双仔细翻看,不得不信了——布料接缝那里起了几团比芝麻粒大不了多少的细毛球。 寇越既然借穿了曲殊同的袜子,索性也借穿他的备用鞋。但两人脚码相差太大,鞋子即便系紧了鞋带,也仍是用力一踢就会被甩脱。曲殊同默默给寇越捡了两次鞋,第三次弯腰时终于回过味儿了。 曲殊同拎着鞋站在楼梯较低的台阶上平静地望着寇越,寇越保持金鸡独立的姿势勾唇回望。午夜,雨突然变大了,敲在窗玻璃上噼里啪啦的。安全门外,有人情绪激动地呼叫着谁的名字匆匆跑过去。 曲殊同想起在美国过第一个除夕时,时研酒后打来的那通诉苦电话。 时研自称自己没醉,但讲话却颠三倒四的,他大着舌头喋喋不休。 “寇叔叔不撒谎,大的小的善意的歹意的都不撒,也大方,谁有难处吱一声就出钱出力,越越妈因为这个没少跟他吵架,嗝,他是我长这么大最服气的人……但我那时当着所有人的面真没有其它选择,你说我能怎么办,小马也无辜,她什么都没做,却在满大街的羞辱声里长大,你肯定不知道街坊四邻背后骂起人来有多歹毒。她的奶奶妈妈一直也没有跟她说实话……” “越越,嗝,越越的脾气啊,软磨硬泡都不好使,从小就这样……所以你明不明白,虽然我跟越越之间没有,嗝,什么都没有,但是我非要跟小马在一起,对她来说,就是性质非常恶劣的背叛……越越告诉所有人我的女朋友是谁,真的是我们共同认识的所有人,所以你看,大过年的,我不但回不了家,其他的青梅竹马也都不肯收留我……越越小时候没有这么烦人的……” …… 曲殊同耐心听完时研的唠叨,突然问:“你女朋友知道你跟寇越之间什么都没有吗?” 时研打了个酒嗝,不假思索道:“她当然知道啊。” 曲殊同:“我脑子长得跟别人不一样,是非观念不强。我其实并不在乎寇越霸丨凌同学,也不会因此觉得丢脸,因为我相信寇越的理由,不需要有监控,我盲目相信她。你也是这样相信你女朋友的吗?” 曲殊同顿了顿:“我一直以为寇越喜欢你。你女朋友知道实情,却故意误导在场的所有人。” 时研低低笑着,半晌,喃喃道:“你们这些人跟大街上那些闲着没事儿乱嚼舌根的有什么区别?你们在妖魔化小马之前,有谁跟小马哪怕一起吃过一顿饭,聊过五分钟的天?” 曲殊同平声道:“以后不要再联系了。” 最下面的楼梯间里突然传来女人压抑的哭声,寇越抓着栏杆往下看,却空空荡荡的不见人。显然即便是深夜,女人却也妥帖地将自己的崩溃藏在了比深夜更深的地方。寇越不知道楼下不知姓名长相的女人正在经历什么,却忍不住跟着湿了眼眶。 曲殊同一言不发弯腰将鞋子重新放到寇越脚下,道:“不要再踢掉了。” 寇越点点头,伸脚重新穿上,她抹了抹脸,没事儿人似地笑道:“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请你吃饭,谢谢你特意打电话通知我。” 曲殊同一愣,微微勾起唇角:“好。” ※※※※※※※※※※※※※※※※※※※※ 没了,晚安。 第 15 章 第十五章 王馥第二天早上一睁眼看到正在打盹儿的寇越,十分惊诧。寇越慢慢打开在医院门口买的粥,不紧不慢地向她解释,昨晚的急诊医生是她大学时期的一个朋友。她顿了顿,觑着王馥的面色,低声补了个注释——是时研的室友。王馥听到时研的名字默了默,继而岔开了话题,给她描述起昨天的小贼。 “那哪儿是偷,几乎是明抢了,”王馥回忆起昨天的事儿,依旧十分气愤,“你说年纪轻轻的,你就是去工地上搬砖,就是去后厨给人洗碗盘,能挣不着食宿钱?这种人就是从小缺爹妈管教,不愿意吃苦受累,老想着不劳而获。” “行行行,但下次不要再在大街上追人了,车来车往的,多危险。” 王馥很不喜欢寇越这种“虽然我不认同你,但我懒得跟你争辩”的态度,这种态度再稍微延伸一下,其实就是温温吞吞、得过且过、不思进取的人生观。她忍不住再次旧事重提,问寇越:“你有没有在准备今年的公丨务丨员考试?” 寇越给予坚定否定,继而微不可察地眯了眯眼,习以为常地迎接接下来的狂风暴雨。 寇越高考成绩646,是区里的状元,也曾经给王馥带来极大的荣光。但临近大学毕业,寇越突然就开始 “自甘堕落”了。她要她考研也不考,要她考公丨务丨员也不考。前年年底,有个事业单位给了个机会,寇越扛不住她的歇斯底里,终于答应去跟人家谈谈。结果居然临阵逃脱,一个人坐在天桥底下看老头老太下棋看了一个下午。她知道以后直接整一个月不搭理她,饭也跟她各吃各的。叫妈?你妈死了! 王馥听到寇越并没有在准备今年的公丨务丨员考试,立刻火冒三丈,刚好病友不在,她一点也不克制地大声问她:“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一个混吃等死的东西!你一个m大毕业的去给个戏子拎包,你自己就不嫌寒碜?你知不知道你的老师同学背后都是怎么瞧不起你的?!” 寇越梗着脖子道:“他们没有人瞧不起我,一直都只是你瞧不起我。我喜欢现在的工作,我不觉得我的工作寒碜。” 王馥不屑地道:“你喜欢给人拎包,大可以高中毕业就去,你何必考大学,是本科学历拎包的姿势比较好看?” 寇越默了默,第一千次道:“我现在是执行经纪人。” 王馥恨不得唾她一口:“你这种郑重其事的语气我以为你都当上总裁了。执行经纪人就是大助理,你糊弄谁呢。” “咚咚咚”,有人轻轻敲门。王馥转头看过去,是昨天在急诊室见过一面的曲医生。曲医生两手插在口袋里,看起来应该来了有一会儿了。王馥立刻开始后悔自己刚刚埋汰寇越埋汰得太狠了。曲医生作为三甲医院的一个主治医生,年轻得着实有些过分了,由此可见,此人要不然是能力超群,要不然是关系户,不论哪种可能,都是潜在的可发展对象。 曲殊同道:“阿姨,我刚看了记录,没什么问题,寇越可以去办出院手续了。” 王馥闻言面不改色地吩咐寇越待会儿去办住院手续,转头迅速重整出一张慈祥脸,笑眯眯问:“曲医生,越越说你是她的同学?” 曲殊同徐徐点头,没有纠正她,道:“是的。” 王馥鼓励道:“既然是同学,没事儿就得聚聚,不然就生疏了。” 王馥顿了顿,忍不住解释道,“曲医生,你也知道的吧,越越虽然现在是个破落的执行经纪人,但当年考大学,她可是我们那儿的区状元。”她说着说着,习惯性再度端上了“区状元”妈妈的姿态。只是“破落”两个字仔细听仍旧有咬牙切齿的味道。 寇越听到久违的“区状元“三个字,涨红着脸嚷嚷道:“妈,人家是a医大的,跳级读书高考成绩还比我高出八十分,你不要再给我丢人了。” 王馥正端着姿态含蓄卖弄,乍然听到“你不要再给我丢人了”这句话,突然就愣住了。她也曾经用类似的语言鞭挞过她的父亲,是在她发现他早已被世界远远甩在后面却还沾沾自喜旧日的荣光时。 王馥盯着眼前的小米粥,忍不住回顾自己的大半生。她脑子灵,长得好,嫁的人也拔尖儿——寇怀璞虽然是个锯嘴葫芦,但两人结婚时,他是单位里最有前途的工程师——所以就活得一直很有姿态。即便中间寇怀璞高高一跃弃她而去,仍不损她的姿态。而此刻寇越一句“你不要再给我丢人了”,出其不意地“邦”地敲到她后脑勺上,一下子就震醒了她。 寇越嚷嚷完就后悔了,因为王馥突然不说话了,这是以前从来也没有过的事情。 寇越慢吞吞趋前别扭地道:“妈,粥不烫了。” 开车载着王馥回家的路上,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寇越升起车窗,在雾蒙蒙的长长的车河里,降低车速缓慢前行。王馥一路都在闭着眼睛假寐,却在天际响起第一声闷雷时,突然睁开眼睛疑惑地问,曲医生是不是有年大年初二跑来找你的男生。 寇越闻言一愣,没料到王馥的记性居然这样好。是她大三那年的大年初二,四五年前的事儿了。前面有辆横穿马路的电动车,寇越向他按了按喇叭,同时右打方向盘,堵住了一直想要超车的后车。 “嗯,是他。”她回道。 “叮”一声,电梯到了,曲殊同抓着车钥匙踏进去,曲指按亮了22层的按钮。在徐徐上升的电梯里,曲殊同也想到了多年前的大年初二。曲殊同极少如此冲动。他听完时研的电话,立刻去订最近一班回国的机票——刚好最近一班机票就在四个小时之后——然后草草收拾行李开车去机场。 美国不过除夕,深夜的长街上静悄悄的,没有东一簇西一簇的烟花,没有结伴出来夜游的小孩儿,只在放缓车速过弯时,听到暗巷里几句掺着酒意的“screw you”和闷声打架的动静儿。待到开出市区以后,便只剩下跑车发动机的声音了。 机舱门关闭以后,曲殊同低头将腕表调回到中国时间,然后面向舷窗闭上了眼睛。 大年初二,曲殊同离开半年以后奇迹般出现在寇越家附近的便利店门口。寇越裹得跟个狗熊似地推开便利店的门,毫无预兆地跟他打了个照面。 在寇越看过的偶像剧里,恋人久别重逢的情况时有发生,女主角要不然很娇地潸然泪下喋喋不休,要不然很酷地视若无睹转头就走。但她和曲殊同本就不是正正当当的恋人关系,且眼下不过分开半年,扪心自问,实在称不上“久别”,她一时居然不知道要怎么应对。 风太大了,割到脸上跟刀子似的,寇越扯了扯围巾,只露出一双因为轻度近视而微微眯起来的眼睛。 “是来找时研吧,就在前面,红房子的那栋,四楼。”寇越稀松平常地笑着道。 曲殊同目不转睛地望着寇越,半晌,轻声道:“寇越,我弄错了一些事情,以前对不起……是特意来跟你说对不起的。” 寇越听到曲殊同突然的道歉,虽然时隔半年,自己早就不再去回想了,却不知道为什么,眼眶一下子红了。其实她跟曲殊同之间,没有谁需要对谁道歉的。寇越望着眼前满面倦色的曲殊同,突然深感遗憾。早前两人一起上自习时,也有几个瞬间,曲殊同看起来也很甜……如果他们曾经跟其他校园恋人似的鸡飞狗跳地交往过就好了。 寇越伸手在额头上轻轻挠着,不自觉避开曲殊同的眼神。 “唔,嗯,好。”她不知所措地附和着。 风吹着路对面的破塑料桶叮里咣啷地,头顶不断传来行道树枝杈断裂的声音,天气预报说是五级风,但寇越觉得当地气象局的数据太保守了。 寇越跟曲殊同告别回家,在楼梯口被王馥叫住,王馥皱眉问她是不是谈恋爱了——显然她路过看到曲殊同了。寇越低头盯着袋子里大包小包的零食,待到鼻子不怎么酸了,平声答,没有恋爱。 曲殊同匆匆洗完澡,在楼下的饭菜香里,解除电脑的休眠状态,刷新页面。他唯一关注的女主播寇越阔别两周再度上线,正在镜头前安静地敲电脑写作。寇越这回写的是一篇西方同人小说。曲殊同刚好看过英文原著。他看着她用拙劣的文笔、并不太高级的脑洞狗尾续人家的貂,嘴角轻微抽了抽。 曲殊同顶着原始的数字账号单手敲键盘,问:主播为什么不继续写上回那篇小说了? ——上回那篇是bl小说。bl就bl吧,总归是原创。 寇越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没有看屏幕。曲殊同于是眼都不眨地连刷了十个高额的带有声效的礼物。寇越在接连不断的浮夸声效里,轻推了推自己的防辐射眼镜,不好意思地解释道:那篇人物写飘了,没法继续写了。 曲殊同回以一串长到天际的省略号。 突然有电话打进来,曲殊同看了看来电显示,转头拉开门出去。他趴在栏杆上俯视楼下正贴着手机的姑父余闲,慢吞吞道:“爸爸,我到家了。” 曲殊同自小就叫余闲“爸爸”。 曲殊同刚来姑姑家时,就跟个孤独症儿童似的,也不看人,也不跟人说话,葡萄似的大眼睛里时常蓄着一汪眼泪,在曲霜身后惶恐不安地一眨一眨的。余闲本就很喜欢这个白得跟团子似的侄子,所以刚刚住一起时简直称得上是溺爱曲殊同了,要星星不给月亮,甚至由于曲殊同不喜欢烟味儿,不乐意给他抱着,他痛下决心戒了烟。要知道曲霜刚跟他交往时想要他戒烟各种威逼利诱都没屁的作用。 结果曲殊同刚刚接纳余闲,准许他周末背着自己去游乐园了,就开始有无聊的同学家长上前逗趣。他们说,小朋友,以后你姑父有了自己的儿子就不喜欢你喽。曲殊同牵着表姐曲淑媛的手哭着回家。 余闲问明了情况,蹲下来逗他:“同同,我们商量一下,你以后叫我爸爸,我就不要其他儿子了。” 曲霜自美国出差回来,听到曲殊同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一口一个“爸爸”,差点没厥过去。曲霜觉得家里一个“爸爸”一个“姑姑”简直是瞎扯丨淡。但余闲言之凿凿地解释这样便于建立曲殊同的归属感。曲霜前脚信服、感动、同意,后脚就听到他腆脸承认,其实也是喜欢逆伦的刺激。 第 16 章 第十六章 曲殊同的大龄未婚表姐曲淑媛在曲霜的连番催促下终于掐着点到了——曲淑媛工作的市立医院离家较远,所以平常并不住家里。 曲淑媛是曲霜和余闲的独生女,跟曲霜姓。余闲是个活得通透洒脱的人,通俗的讲,就是不在乎名声。他的原话是,只要能跟你姑姑在一起生活,别说你表姐姓“曲”,有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姓“曲”。 曲霜在饭桌上继续无情地鞭挞曲淑媛。曲霜倒是没有催促曲淑媛相亲,她并不在乎曲淑媛到底能不能嫁得出去,反正即便嫁不出去,她也养得起。她一直瞧不上的,是曲淑媛没有活泛气儿。曲淑媛是个锯嘴葫芦,典型内耗型的,曲霜恨铁不成钢。 曲淑媛在曲霜不绝于耳的念叨下一如既往地装木头人,余闲也一如既往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明哲保身。 “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没有清者自清这回事儿,你不辩解就是默认。曲淑媛,我真的很不明白,不过就是当众给自己争辩一句,能有多难?你哪怕是侧面提醒那些碎嘴的,你一条项链能抵他们半年工资,他们跟着胡咧咧的时候多少也能匀点脑子琢磨琢磨你收人两千块钱的可能性。” ——曲淑媛所在的科室在盛传曲淑媛收了患者家属的红包,但曲淑媛从头到尾没见过红包长什么模样,是患者的大儿媳为了证明自己比老二家的有孝心,大嘴叉子瞎掰的。 “你那些无谓的自尊心都是打哪儿遗传的?你嘴里的话是限量供应的?曲殊同你不要假装置身事外,你没比她强多少……你们姐弟到底是曲家隔了几代遗传的锯嘴葫芦。” 曲淑媛在曲霜情绪鲜明的喋喋不休里默默将脑袋埋得更深了,她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腹部,虽然没有食欲,但仍是奋力小口小口地喝粥。 曲殊同默默解锁手机,假装收到微丨信信息,曲霜重重一咳,他微窒锁屏。 杯盘渐渐见底的时候,一直不做声的曲淑媛突然自裤袋里掏出一张纸,细细展平,轻轻推到大家面前。那是一张孕检单,显示已怀孕十六周,孕检日期是上上周,4月1日。虽然4月1日是愚人节,但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曲淑媛没有在开玩笑。 曲霜一语不发紧盯着曲淑媛微凸的腹部。曲淑媛衣着宽松,且不太显怀,其实看不大出来。在逐渐窒息的空气里,曲霜突然“啪”地撇了筷子,起身回卧室了。 余闲抹了把脸,轻声道:“媛媛,你甚至都还没有跟我们介绍你男朋友是谁。” 曲淑媛一直望着曲霜紧闭的房门,半晌,收回目光,道:“他是个正值事业上升期的演员,目前不能跟我结婚。” 余闲问:“他叫什么?” 曲淑媛露出犹豫的神色,显然是被叮嘱过什么。 余闲的面色终于沉下来了:“嗯?是在座的哪个人不值得你信任?” 曲淑媛:“沈籍” 沈籍本来是个实力向演员,由于去年客串的一部励志偶像剧,突然奔着偶像向走了。最开始他自己也懵逼,但在经纪公司的揠苗助长下,他很快就弄明白了粉丨圈规则,并屡屡熟练地在自己的名字登顶各类榜单时向奋战在“第一线”帮他造势撕资源的粉丝比心表达“我爱你们”。他上个月刚满三十,比曲淑媛小四岁。 曲殊同看完沈籍的百科资料,忍不住蹙眉,他想了想,在曲淑媛面前的小碗里添了勺汤,平声道:“没关系,你愿意生就生,其他的你都不用考虑。” 虽然白日里一直下雨,但夜空却是晴朗无云的,天上的星星在城市人造灯光的映衬下显得十分暗淡,但居于高楼无人可及的露台,断绝了路上的车马喧嚣,即便就着暗淡的星光,也觉得嘴里的餐后水果格外地有滋味儿。 曲淑媛和曲殊同两个并肩坐着,撇开刚刚的突发事件,有一搭没一搭聊起了曲霜当年给曲殊媛的一个耳光。 曲淑媛高中时期跟一个男生交往了半年。男生是她的初恋,嗯,也是同一时期另一个女生的初恋。曲霜原本以为男生两头隐瞒,只是微怒曲淑媛识人不清,但当得知曲淑媛其实早就知道实情,只是自己舍不得分手,不由分说伸手就是一记惊天动地的大耳刮子。 曲殊同那时也就十岁左右的样子,还未开始抽条,肩胛骨十分单薄,却挡在她面前,软软地迭声叫着“姑姑”。曲殊同自小就不会花言巧语撒娇,迭声叫人是他的极限。 曲淑媛缓缓向后仰躺在藤椅里,轻声道:“妈妈给我那一个耳光,其实并没有令我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但我夜里躺在床上,回想起你白日里震惊和不理解的表情,突然就意识到真的不能再跟他好了。我不能把你带坏了,让你以为他这样的行为是可行的,我也不能让你以后懂事了看不起我。” 曲殊同望着自己明明很优秀却总是很没有自信的表姐,道:“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会看不起你……很多人在比较小的年纪都做过奇怪的事情,有过奇怪的坚持,你不用老放在心里。” 曲殊同点到为止,没有再继续劝解,毕竟万一曲淑媛追问下去,就暴露了他在“知道”寇越喜欢时研的情况下,依旧按捺不住地一次一次靠近寇越,甚至在发现寇越疑似霸丨凌同学的情况下,依旧没什么道德感地悄悄花钱请人删帖。 曲淑媛果不其然露出不解的目光,曲殊同假装没看到,转头望向茫茫夜色。 曲殊同五岁刚来姑姑家时,曾经有过很多不眠的夜晚。他想念他去世的爸爸妈妈,但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找他们——他是在一年以后才真切明白什么叫“去世”的。 曲霜当时刚刚卖了房子正筹措着自己的贸易公司。他们一家为了节省开支,直接住到了公司二楼的一个小套房里。曲殊同和表姐曲淑媛住一个房间,一个大孩子一个小孩子睡前任屋主留下的实木上下床。 由于地处尚未开发的城郊,没有月亮的半夜,四下里黑的简直不见五指。曲殊同乖乖躺在被窝里,葡萄似的大眼儿眨啊眨的,脑子里全是爸爸妈妈各种情绪的脸。他们横眉不许他跑出去跟小朋友玩儿,整天逼着他写字很讨厌,但是他们突然不见了更讨厌。 窗外不知何时起了风,大风呼呼的,风声里似乎裹着妖怪嚣张至极的嚎叫。曲殊同藏进有着他不喜欢颜色和不喜欢味道的棉被里,轻轻抠着自己的手背,小小声地抽泣。 曲殊同正抽得一脑门儿汗,“啪”,曲淑媛开了灯。曲淑媛以为新来的白嫩小团子做噩梦了,哈欠连天地爬着木梯上来,用棉被将之一卷,抱到下铺轻轻拍两下搂着睡了。 ——至此以后,曲殊同只要睡不着就不声不响地爬下床来跟曲淑媛挤,直到曲淑媛初三开始寄宿生活。 夜渐渐深了,曲殊同越过曲淑媛那段不值得再回顾的恋情,转而聊起了科里最近有如神助治愈的高难度病例——高龄老人的原发脑干胶质瘤。原发脑干胶质瘤一度称得上是手术禁区,并发症严重,死亡率高,但周主任艺高人胆大,仅凭脑海中对病变的三维立体构图,从外侧裂沟最上点进脑,显微镜下锁孔入路,精准抵达脑干肿瘤。病患术后两周半腿儿着出院。 曲淑媛道:“周嘉安老师以前还在a医大任教的时候教过我一个学年,但他讲课的速度太快了,很多东西点到即止,基础稍微差点的就跟不上。后来我买了个录音笔,上课坐前排偷偷录音。” 曲淑媛回顾到这里的时候,不由笑了,脑子里是自己当初手执录音笔鬼鬼祟祟的模样,她顿了顿,习以为常地继续道:“不过他也许早就不记得我了,他教过那么多学生,我的成绩不拔尖也不垫底。” 曲殊同不疾不徐道:“我刚来医院报道那天,周主任第一面就问我,在市立医院工作的曲淑媛是你什么人。” 曲淑媛闻言面上立刻露出愉悦的表情。她轻抿了抿唇,又想起周嘉安任教期间的两三件趣事,娓娓向曲殊同道出。 余闲跟曲霜聊完,出来看到露台上姐弟俩和谐的背影,再度感觉十分纳罕。这一姐一弟去到哪里都是冷场王,一脉相承的不怎么知世故,但他们两人之间沟通时,倒向来流畅自然。大约是负负得正。 工作繁忙的时候,时间总是流逝得特别快。寇越一直惦记着要请曲殊同吃饭,但总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耽搁下来: 高颂的武替演员高空掉落摔折了腿,导演不愿意浪费拍摄时间,吩咐武指精简了武打动作,要求高颂亲自上场;群星代言的合约始终未能拿到手,林染说,有两个同类型演员正在悄悄压价;有私丨生丨饭自丨爆高价购买了高颂的行程,他得意地在社交平台上贴出了行程,居然是真的,目前正在全公司排查是谁卖出去的…… 所有这些林染看不进眼里而小助理又够不着的边角活儿全是寇越的。 寇越一转身去跟武指沟通,卑微地请他在术业有专攻的前提下,体谅高颂身段的不娇软和动作的不利落;一转身去跟品牌方缠磨,用流利的英语图文并茂地阐述高颂的高性价比和高配合度;一转身借着林染的名头狐假虎威地督促公关部门着力排查,同时一帧一帧细致入微地捋最近工作室与人接触的方方面面,偶尔拨冗应付公司里“贼喊捉贼”的流言…… 寇越最忙的时候,一个小时打出去十四个电话。 ※※※※※※※※※※※※※※※※※※※※ 曲淑媛的年龄跟《江敏》里有轻微出入,圆不住了,请大家放我一马。 第 17 章 第十七章 大都去年第二个季度一共下了三场雨,总时长五个小时,但今年单是五月第一周的降水量就超标去年一整个季度的了。高颂工作室里,高跟鞋和拖鞋并驾齐驱,偶尔能听到老爹鞋浸水以后咕叽咕叽的声音。所有人都在轰隆隆的雷声里唉声叹气。 “林哥,我十分钟后出门,你笔记本的充电器带上了,其他还缺什么吗?” “唔,给我带个文件袋,在第二个抽屉里,黑皮的。” “行,没问题,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来两笼屉薄皮灌汤包吧,我配着医院的小米粥吃。” 林染昨天去影视城探班高颂,刚跟高颂聊两句话,就被布景上掉下的一块牌匾砸晕过去了——高颂错了林染一个身位,所以只是轻微的大臂擦伤。 剧组开机是不是没看黄历?不到两周,伤了一个武替一个经纪人。所有人都在吐槽着。 在淅淅沥沥的小雨里驶入医院的露天停车场,寇越熄火以后,并没有立刻下车,她的目光在车场密密麻麻的私家车里逡巡一圈,没有见到醒目的房车,忍不住耷拉了肩膀。 “大叔,医院有专用的职工停车场吗?”寇越打着伞步行出来的时候问。 “有的,前面西口下去,有个地下停车场,需要刷工作证。”车场大叔笑眯眯道。 寇越谢过车场大叔,肩膀立刻展平了,她踩着高跟鞋嘎嘣嘎嘣向前走着,满脑子只有一个问题:会不会遇到曲殊同? 曲殊同刚刚结束一场大手术,正坐在充斥着消毒水味的走廊里放空。但虽说是“放空”,却老有一张脸在他心神不稳时浮现出来,他眼睁睁看着她眼圈慢慢变红,再故作无事地一抹脸,跟他说“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请你吃饭”。 全院最活跃的护士李佩琪一扫连日值班的疲惫蹦蹦跳跳地经过,她热情地打招呼道:“曲医生,要不要一起聚餐,海鲜大世界,科里不值班的都来的哦。” 曲殊同正要回绝,前方的病房门被风吹开了一条缝,一直絮絮不断的交谈变得清晰起来。 “上回我跟王董路过,你们刚好在开视频会议,你解决问题的思路很清晰,应对也很得体,既没有轻易被人带跑,在表达自己不同观点的时候用词也稳中带准。总而言之,我们都觉得你潜力无限。” “林哥,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不会无缘无故夸我。” “……王董尤其欣赏你,他那个独生子浪荡成性,一堆女朋友,他暗示我问问你有没有对象,他想给你们撮合一下,吓得我赶紧在他老着脸开口之前,直说我在追你。当初是我把你带进朝歌的,所以王董立刻意会了。” “林哥,你就是我亲哥。” “所以如果公司里有什么奇怪的传言,你不要着急否认,不然我不好跟王董交代。” “行,我听明白了,没问题,只要能不用跟王董家的‘荷尔蒙’扯上关系,我甚至可以主动匿名散播传言。” 曲殊同听到这里面色一黑,索性不再等了,起身就走。他本来就没有想清楚自己要干什么,只是刚好碰见寇越,不由自主地就缀上她了。 ——曲殊同结束手术一出来就瞥到寇越的背影。居然真的就这么巧,自己的新病人林染刚好就是寇越的上级。上午查房,林染自称自己是经纪人时,曲殊同还默默出了个神,他想,真巧,是寇越的同行。 曲殊同转过走廊转角,愣愣地望着来来往往面目模糊的人,却又顿住。他突然想起余闲之前一针见血问曲淑媛的那个问题:你脑子里有以后你们过日子的画面感吗?是比现在更令人期待还是比现在更令人不安? 李佩琪一头雾水地瞪着曲殊同越来越近的身影。虽然病人都说曲医生实在令人心动,但李佩琪是真的欣赏不动。曲殊同身为人群里稀少的万分之一,本就令人望而生畏,却还长着厌世脸。他不说话望着你的时候,你几乎能看到他脑子里轻描淡写的os:尔等蠢货。 “曲医生?” “嗯?忘了回你,有事,不参加聚餐了。” “没、没、没关系,不用特意回……” 李佩琪的自作多情终结于曲殊同越过她直接推门进入病房。她一愣,不知道眼下是什么情况,自己应不应该跟进去。她勾着脑袋望向病房,半晌,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听说上个月有个肤白貌美天鹅颈的女人借穿了曲医生限量版的aj。 保不齐就是眼前这个。 虽然依旧隐隐头疼,林染却不肯落下任何工作,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了。这个行业就是这样,不能有片刻的松懈。 王董在去年尾牙宴上用了个很贴切的比喻来形容艺人与经纪人之间的关系:艺人是战场上的大兵,经纪人则是大兵手里的枪。枪要是哑火了,大兵也就悲剧了。 “寇越,床给我调一调,腰不舒服。”林染细心核对着ppt里柱状图的数据,头也不抬地吩咐,“明早跟荷朗的会议照开,时间不变。” 寇越点头予以回应,敷衍潦草地。她原本以为就可以暂时不用跟荷朗开会了。荷朗是个合资企业,职员大部分是外国人,所以默认会议语言是英文。寇越的英文水平不差,高分过的专八,但坐在电脑这端集中精神熬两个小时,也极易产生活够了的情绪。 寇越将床头调至最高,再用棉被裹着枕头,一并给林染塞到腰后。 林染很满意寇越的周到,他伸手遥遥一指,道:“你喜欢葡萄是吧,墙角那两箱你带回去,进口的,给别人就糟践了。花篮什么的你挑看得上眼的也带上。” 寇越再度点头予以回应,真心实意地。她刚刚进来的时候就盯上墙角的葡萄了,她听高颂说过,是欧美杂交品种,一箱大几百块,有浓郁冰糖甜味和奶味,要是酿成葡萄酒……高颂自己也没喝过,没法给她形容。 “曲医生,下班了?” 林染突然推了推眼镜儿,望向门口。 寇越闻言极快速转头,眼睛里瞬间就有了光。她恍然大悟转到床尾去看林染的病例,上面的主治医生果真是曲殊同。 也太巧了吧! “给你介绍一下……” “林先生是你的暧昧对象吗?” 曲殊同两只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目光微敛。 寇越热情介绍的手势僵在半空,眼睛瞪得溜圆。 …… 曲殊同在令人窒息的空气里重复自己直白的问题:“林先生是你的暧昧对象吗?” 寇越耳边突然响起那句经典的“同学,你去看看心理医生吧”,她臊红着脸,在林染戏谑的目光里,忙不迭地说:“你是,你是,你是我暧昧对象。” 今天也是社会性死亡的一天。 两个人回家的方向相同——寇越住在曲殊同公寓和医院两点一线不偏不倚的中间位置——曲殊同载着寇越,将之送到小区门口,正要跟她说些什么,突然医院有紧急电话打过来。寇越遗憾地与之告别,然后一面徒步进小区,一面在心里鄙视自己撒谎。 片刻前曲殊同问她有没有开车过来、需不需要搭车,她默默藏起了停车卡,从善如流地缀在曲殊同身后来到地下停车场。 寇越洗完澡仰头望着漆黑夜空里浇下来的漂泊大雨,下了个有些突兀的决定:她要试一试去追曲殊同。寇越感觉自己依然喜欢曲殊同。她是个感情稀薄且迟钝的人,心头那一亩三分田上,能有些风吹草动不容易,她要是不抓牢,以后估计就真遂了剧组那两位瓜子大姐的愿,是抓壮丁搭伙过日子的命。 两位大姐靠在墙上嗑着瓜子的原话是:也就镜头前有那黏黏糊糊非你不行的情啊爱啊的,其实是谁都行,只要不格外反感,大家伙儿都是搭伙过日子的,只不过大家伙儿嘴上都不承认。 在林染假装并非刻意的渲染下,高颂工作室的人都知道市立医院年轻有为的主治医生是寇越的“暧昧对象”。寇越没有追男人的经验,同事们便积极出谋策划。但是她们的谋划都不靠谱,她们自信地称之为偶像剧里教科书级别的“浪漫”,但有一说一,全是市二院的路数。 ——市二院是本市知名的精神病医院。 寇越一周里给曲殊同打了四个电话尝试约饭,一个电话没有人接,三个电话以利落的“抱歉,有会诊”、“抱歉,有手术”、“抱歉,要加班”回应。寇越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脸皮厚的原因,她感觉曲殊同口中的“有会诊”、“有手术”和“要加班”都是实话,而非不愿意跟她吃饭的托词。 同事们纷纷致以“我们假装相信你,但是我们其实都知道你就是嘴硬”的微笑。 第五次约饭,曲殊同终于排除万难地来了。但一顿饭下来,两人交谈的时间总共不到十分钟。曲殊同一直在接医院打来的电话。虽然每通电话他都能在两分钟内结束,但这样屡屡被打断,什么话题都变得索然无味。 “只是最近一段时间比较忙,神外两个主治医生都出了点状况,经常需要请假,不过应该很快就能解决。”曲殊同买单时解释道。 “没关系。”寇越笑得有些萧瑟。 曲殊同载着寇越回家的路上,偶遇一场车祸——摩托车避让大货车时不慎掉到了马路牙子下,女车手摔出去足有四五米远。 曲殊同立刻靠边停车,他匆匆嘱咐寇越打电话报警和叫救护车,然后取出车里的三角警示牌,大步走向车祸现场。 寇越跟在曲殊同身后向接线员口述事发地点和大致的现场情况的时候,声音突然卡住了,以至于接线员以为信号不好,在那端“喂”、“喂”了两声。 “……有血”寇越声音发紧,“她脑后有一滩血。” 车手头部左侧下方的地上有一大滩血,且耳朵鼻子还在不断流出血。曲殊同初步判断车手属于颅内出血,而且伤势很重。他用刚刚从车里取出来的价值两千的领带给车手紧急止血,转眸看到她嘴里含有呕吐物,直接伸手将呕吐物抠了出来。 车手的呼吸突然变得微弱起来,曲殊同开始给她做心肺按压,然而车手的情况没有丝毫好转,而曲殊同的动作并没有因为不见成效就有任何犹豫。 寇越望着昏暗光线里倾力抢救生命的男人,感觉有什么东西直击心灵。 救护车来的时候,女人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 曲殊同愣愣的蹲在女人身边,半晌,将脑袋埋进肘弯里。 寇越俯身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道:“我们走吧。” 曲殊同保持静止不动两分钟,然后点点头,起身脱掉染了血的外套,塞进路边的垃圾桶里,他用车箱里的矿泉水和消毒液洗着手,眼睑不怎么着力地半垂着,沉默不语。 寇越望着他微红的眼圈,脑子一抽,突然贴上来轻轻搂了搂他的腰。 曲殊同背对着她,问:“怎么了。” 寇越:“……” 寇越:“晕血。” 曲殊同似乎是信了,但嘴角却在黑暗里轻轻牵起来。 周六中午,寇越前脚刚进家门,栗满子后脚就带着女儿来了。 栗满子刚毕业就嫁给了一个比她年长四岁且有过婚史的消防员。寇越至今仍记得栗满子刚毕业时的日子:比她还不如,屡屡收到亲妈的断腿威胁。但如今的小日子过得特别和美。消防员简直把她当“大女儿”宠。 王馥带着小姑娘在客厅里看动画片,寇越和栗满子并肩躺在寇越房间的床上,漫无目的地瞎聊着。两人的话题十分跳跃,起于“生活的本质是一场无差别墙煎”止于“我真想去垫个鼻子”,彼此始终对答如流。 在这场市二院风格交流的尾声,栗满子照例苦口婆心地催促寇越,年纪不小了,周围要是有合适的就先试试,不行再撤呗。寇越一改之前要她闭嘴的不耐烦,做作地抛出了引线:曲殊同回来工作了。 片刻,房间内传出栗满子的连连惊呼: 他真的老老实实给你捡了三回鞋? 他真的直接问林大经纪是不是你暧昧对象? 女儿,去追吧,没跑了。 深夜有些凉,寇越正翻着车钥匙要载栗满子回家,消防员风尘仆仆地到了。消防员礼数总是非常周到,向来不空手,即便只是来接人也如此。王馥推辞不过收下茶叶,整个人愈发慈祥了。 一家三口离开以后,王馥去厨房收拾厨余,同时吩咐寇越把明天做饺子要用的肉馅剁了再去洗澡睡觉。寇越使劲儿将“要不然不吃饺子了”的懒话咽下去,踩着拖鞋跟在王馥后面进了厨房。 两人埋头各自忙着手头的活儿,王馥的眼神屡屡飘过来,最后仍旧是没忍住,问她是不是真的在追三甲医院那位“一看就很有前途”的年轻医生——王馥偷听人说话的毛病这辈子是改不了了。 寇越没什么好不承认的,很酷地一点头,应了。 王馥默了默,十分不客气地点评:“要按照电视剧里的套路,曲医生应该是会跟院长或者主任的女儿结婚的,谁能瞧得上眼一个给戏子拎包的没出息的大助理。” 寇越邦邦邦剁着肉馅,面无表情道:“院长只有个独生子,主任四十未婚。” 王馥微窒,转而不忿道:“即便他愿意,他家人也能愿意?天才和女丨仆的故事?” ——在王馥强悍的逻辑里,助理就是仆人。 老辈人的思想还是跟不上时代,不然一定会知道天才与“女丨仆”的故事其实可以多么有张力。寇越突然不正经地想。 虽然用腹诽的方式在口头上赢了王馥,但睡前辗转反侧时,寇越真的开始思索要不要去印一些职称高大上的名片。反正他们只是个小打小闹的工作室,并非国营企业,“总监”“副理”的名头完全可以闭眼批发。 第 18 章 第十八章 在连轴转半个月以后,尤其在林染病愈重新投入工作以后,金蛇奖颁奖典礼带来的突然井喷的工作终于解决得七七八八了——高颂凭借去年拍摄的《大象》获得此一类奖项的最佳女配。 “一袋老面包,一块芒果千层,一瓶乳酸菌,谢谢。” 寇越给密集工作折磨得整个人都脾气了,她坐在公司楼下的面包房里,伸着懒腰,面对着方桌上散发着浓郁香味的高热量食物,正准备大快朵颐,突然接到高颂打来的电话——高颂的弟弟不见了。 高颂正在剧组拍摄,今天一整天再搭一个前半夜都是由她主导的戏,十分恢弘的大场面,涉及前来客串的一线大咖和四五百的群众演员,她没办法离组。 ——导演一大早就举着喇叭放话了,你们今天谁掉链子谁给我永久滚出娱乐圈。 高颂的弟弟叫高崎,患有孤独症,在特殊学校上学,前天刚满十八岁。 “昨天下午独自离校的,他宿舍里的人给他打了掩护,所以老师没有及时发现。”高颂的声音很镇定,“寇越,西区我家老房子那里、他原来的学校那里、北极路上的人民公园,麻烦你都去看看,应该没有别的地方了。” 寇越利索地打包食物,再一把摘掉工作牌塞进包包里,道:“行,我去看看,你安心继续拍摄。给我他老师的电话号码。” 高颂道:“老师姓张,电话号码是138xxxxxxxx。” 高颂道:“高崎前天过生日,但剧组突然调整了拍摄通告,我没办法过去,我在电话里跟他讲得很清楚的……寇越你帮我哄哄他。” 黄昏时分,寇越在大都和晋市交界的高家老房子前面寻到了高崎。“老房子”其实是栋老早就被法院查封的结着蛛网的老别墅,高家父母因诈丨骗罪判刑以后,老别墅的产权就转出去了,至于具体转给谁了,高颂并没有去打听过。但很显然,新主人并不缺房子住,所以老别墅就保留着法院原始的封条常年大门紧锁。 高崎正抓着自己的耳朵发呆,就看到一双高跟鞋停在自己眼前的方寸之间,他盯着那双黑色的鞋子足有两分钟,目光突然极快地向上一掠,大声道:“高颂的朋友,寇越。” 电线杆上的麻雀惊得一个接一个地振翅飞走。 寇越问:“高崎,你的手机呢?” 高崎没吱声,仿佛没有听到,半晌,他解下自己的背包,慢慢打开拉链,倒过来,鸡零狗碎的东西哗啦撒了一地,但里面并没有手机。 寇越注意到高崎背包的侧方有个切口整齐的窟窿,不由沉默。 “你出门前装手机进去了,对不对?” 高崎眼神没有焦距地点头。 他下错了车站,手机又被偷了,最后看到一辆开往自己旧家的公交车,就跟着人群上来了。高颂很久以前教过他,如果跟人走散了,要去公交站台找16路,45路,89路公交车。16路是去旧家的,45路是去市四高的,89路是去人民公园的。 寇越问高崎要不要去自己车上休息下,高崎不要,寇越索性一提裤脚蹲下来,轻声向他解释高颂目前的情况。在她解释的过程中,高崎突然盯着她包包上的小坠饰开口读:π=3.141592653589793…寇越伸手盖住小坠饰上的数字,高崎就面无表情地跟着闭嘴了。 “……高颂剧组的工作临时做了调整,所以如果她按原计划来找你,剧组里所有人就要像你游戏里的npc一样一键暂停。‘所有人’的意思是成千上百的人。高崎,你也清楚这样不好的,对不对?高颂也很想见你,她也很想你。” “……你的生日礼物她早就准备好了,十八岁的生日很重要,她明白的,所以她不想将礼物直接给你寄到学校,准备亲自载来给你。对了,她说只要我告诉你礼物是你十二岁那年最想要的,你就能猜到。” “……高崎,我们商量一下,以后如果你有任何跟你日常生活轨迹不同的决定,你提前打个电话给高颂好不好?她很紧张你,她只剩下你了。” 寇越用不疾不徐的语气喋喋不休这样劝着,始终跟高崎保持两米的距离,即便给面包和水过去,也不触碰他,尽可能避免他有任何的不舒服。 去年年底得知高颂有个孤独症弟弟的时候,寇越曾经百度过,孤独症患者偶尔有听觉、嗅觉、触觉异常不敏感或异常敏感的极端情况。异常不敏感的状况很好理解,就是他听不到、闻不到、看不到。异常敏感的状况就很虐人了,即便是很轻的触碰也像是刀刮过似的很疼,即便是很轻的声音都像火车呼啸而过振聋发聩,即便只是似有若无的味道都能让他恶心地呕出胆汁。 高崎眼神游离,表现得仿佛没有听到寇越在说什么,但寇越知道他听到了,只是他正在自己的世界里挣动,没办法给她即时的反馈。 大半个小时后,张老师和一位宿管驱车赶到。两人连连道歉,为没有看好高崎,没有及时发现他夜不归宿,也为迟到——电话打通时,他们就在附近不远的地方,但刚好赶上了高峰期,立交桥下那段路堵得水泄不通。 寇越没法代高颂说原不原谅,因为确实是学校的失职,他们的收费居全国同类学校之首,却没能提供与价值匹配的安全措施。高崎是有自理能力的,他能应付迷路的情况,彻夜在外徘徊万幸也没出什么大事儿,但如果是其他学生呢? “……总之,安全方面希望学校能再多做些保障措施,毕竟是特殊学校,并非普通市高,侧重点应该是不同的。高小姐晚些时候应该会跟校方联系。”寇越不轻不重地道。 “好的好的,给你添麻烦了。校方所有人的电话保持畅通,高小姐随时打来都可以。” 寇越跟高崎道再见,高崎跟在张老师后面闷头走着,并不作答。大约两分钟后,他匆匆回头,眼神没有焦距地掠过她,落在黑漆漆角落里早已看不到的蛛网上,他一字一顿大声道:“再—见—” 寇越转头打开车门坐进去,却停在原地迟迟没有离开,她突然理解高颂在电话里没能成功隐藏的那些情绪。是一辈子卸不掉的负累,也是最爱的弟弟。寇越突然发现,这个世界上谁活着都不轻松。 饭后在夜幕下的车河里游荡着,路过一家酒吧的后门,偶遇曲殊同。正确来说,是偶遇曲殊同的车子,奔驰最新款纯黑色b型房车——市里开房车代步的人不多,且他的车牌是连号的,十分好认。 前方人行道的交通灯响声突然变得急促,但斑马线上的行人仍旧按照既定的步速不疾不徐地挪动着,稀稀拉拉的,像是没拧紧的水龙头。寇越哒哒哒敲着方向盘,百无聊赖地望向后视镜。居然就看到曲殊同自酒吧出来,虚浮着脚步上了车。 由于前车没有在第一时间启动,后车不耐烦地“滴——”压着喇叭不放。寇越在刺耳的噪音里恨不得倒个车给他一击。也就拧紧个瓶盖,耽误了不足两秒,能碍着你做什么了。 寇越驶过十字路口,将车子停在路边的车位里,转身大步往回走。 曲殊同费劲儿地刚刚扯出自己的小毯子,就听到有人嘟嘟嘟敲窗,蓝黑的窗玻璃上也随之浮现寇越圈着眉骨殷殷往里看的脸。曲殊同醉眼朦胧中,隔着玻璃,不由伸手在她的下颌轮廓上轻轻描画了两下。 寇越约他吃饭总是赶巧约不对点儿,他好不容易有空闲时间转头去约她,她却要不然是在机场准备出差,要不然是通宵加班后正在补觉。两个人各自都有很重要的话要当面说,却因为忙碌的工作,仿佛生活在不同的时区里,老也凑不到一起。 “嘟嘟嘟。”寇越唯恐曲殊同喝大了听不见,不停手地持续敲窗,跟刚刚压着喇叭不放的那个司机有异曲同工的烦人劲儿。 曲殊同降下车窗,与寇越面面相觑。 寇越踮起脚轻轻扒着车窗,她默了默,谨慎道:“醉酒驾驶在中国属于危险驾驶,危险驾驶是要入刑的,你知道的吧?” 曲殊同伸出胳膊在寇越倏地戒备的目光里截断了她的退路,他骨节均匀的手指由她的肩膀徐徐来到她脖颈的血管上,他仿佛一个吸血鬼,轻轻压了压她的血管,再用拇指似有若无地去摩挲她的唇。 深夜街道上所有的喧嚣突然全部消失了,酒吧里的靡靡之音、年轻男女做作的追打声、路过车辆偶尔响起的鸣笛声,与之一起消失的,是寇越的呼吸。曲殊同甚至一语未发,眼神也恍惚着,但就是感觉欲欲的……徐克《青蛇》里那种干净纯粹赤丨裸的欲。 寇越被蛊惑着向前,再向前,最后脑袋没入车窗,只剩下越踮越高的脚。 生活是一个个不相通的月相,各人有各人的阴晴圆缺。就在高崎目光游移解下书包倒出一地鸡零狗碎的时候,一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姑娘在手术台上停止了呼吸。 她叫张晓晓,是一个内心戏非常丰富却每每未语脸先红的姑娘,她是曲殊同的病人,如果今年能如愿参加高考,第一志愿是a医大。 当张晓晓得知自己的主治医生就是a医大传说中未满十六岁上大学的天才曲殊同,整个人瞬间明媚起来,她以为曲殊同能有办法稳住她的病情。但她太晚发现就医,来不及了。曲殊同能做的,也不过是在关掉仪器之前轻握了握她尚未凉透的手。 曲殊同靠在床头出神地盯着窗外的夜幕,脑子里仍旧是昨天早上张晓晓埋在晨光里的虚弱带笑的面目。她盯着缓缓推入自己手背的针头小声叨逼叨,问a医大食堂的饭好不好吃,a医大有没有什么闹鬼的传说,哪个教授的课比较好混,医学院是不是真的女生当男生使、男生当驴使? 成功率不到四成的手术,并没有出现奇迹。手术开始不到一个小时,病人突然心跳消失、血压消失,各项待命的抢救措施逐一宣告失效。一个小时后,周主任满脸疲惫地点了点头,助手转头盯一眼时钟,默默记录病人的死亡时间。 曲殊同低头望着张晓晓惨白的脸,似乎再度听到麻药时她模模糊糊的最后一句叨逼叨:以前净顾着看书了……都没跟男生牵过小手……真倒霉…… 曲殊同越过助手做了最后的颅腔缝合工作。 酒吧里有人正烦恼地唱着他的“倒霉”人生,在那韵脚压得乱七八糟的歌词里,所有的“倒霉”不过是早上要等的8路公交车迟迟不来、中午点的外卖商家没有放香菜、 男友/女友眼里只有日本奈奈/韩国蔡蔡、夜里睡醒看到自己半个身体被他/她挤到床外……两位歌手用各种声部真心实意地唱着他们的“倒霉”。却殊不知,即便他们的“倒霉”,也不过是不痛不痒的加了滤镜的“倒霉”。 真正“倒霉”的张晓晓太有生命力了,直到麻醉之前,她都还在掰着指头展望她无限可能的人生:要买各式各样的帽子遮住自己的秃瓢、要去某某地打卡应援她的“野生”男朋友、要自学视频剪辑以后产粮跟自己的病人一起嗑cp——她很自信自己能考上a医大。 曲殊同收回目光有些迷茫地问寇越:“你知不知道另一个世界是什么样的?” 曲殊同是拿手术刀的极理智极唯物的那个群体,但在酒精的诱哄下,自己原本密不透风的理论体系突然就露出了寸大的罅隙,给了其他有的没的可乘之机。他希望那个内心戏非常丰富的高中生没有湮灭在宇宙中,她在别的大家不能到达的地方继续勃勃生长着。 寇越听完曲殊同的叙述和最后的问题,微地怔住。她也没死过,上哪儿知道?但她还是立刻用“这个问题你算问对人了”的自信道:“其实根本没有另一个世界,只是维度空间的不同,那些‘去世’的人其实是去了更高维度的空间。” 曲殊同揉着一直隐隐作痛的额头,虽然意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却仍是保留着最后一缕清明含含糊糊地说她“瞎扯淡”。 寇越简直不敢相信曲殊同居然也能说出“瞎扯淡”这样接地气的话。她盯着曲殊同一直没能成功折上去的袖口,半晌,突然顿悟。曲殊同早已不是整天窝在公寓里喝着酸奶走来走去的“谁都不可将之据为己有”的天才生了,他是个一线医生,直面人类的伟大与龌龊。 ※※※※※※※※※※※※※※※※※※※※ 半个小时后第二更。 第 19 章 第十九章 b型房车囿于体积小,所以一般会舍弃一些生活或功能设施,但曲殊同的座驾却是寇越见过的之最。它将空间利用到极致,甚至在生活区的角落辟出了独立卫浴区,几乎能满足百分之八十的日常工作生活所需。 曲殊同只睡着不到一个小时就在车身微微的颠簸中醒了,然而酒还没醒,他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坏脾气地邦邦邦敲了敲驾驶室的隔断,转头脱着衣服去卫浴区洗澡了。 刚好是在蛛网似的8d立交桥上,没办法停车,寇越沉着气再将车子开出去五分钟,最后停在一个废弃游乐园的门口。她长吁一口气,缓解第一回开房车的紧张,一回头便看到一个正湿着头发坐在小冰箱前仰头吨吨吨喝酸奶的曲殊同。是那种进口的850ml装的酸奶。 寇越赶在曲殊同撑破肚子之前不由分说缴了他的酸奶。曲殊同给突然出现的温热的手吓一跳,他抓着空气慢半拍地望过来,半晌,无辜地舔了舔唇角。 寇越突然忍不住笑起来了。 大二期末考试前夕,在跟时研决裂一个礼拜以后,寇越趁着时研不在,去他的公寓搬回自己的物件儿——一些鸡零狗碎的小物、几件很占衣柜的过冬衣服和一辆折叠自行车。 结果一推门,时研就坐在客厅里,显然正在等她。 时研用非常恳切的语气希望能跟寇越谈一谈。寇越实在不知道这有什么好谈的,所以锁着行李箱直说“你们能分手么?”时研愣住了,半晌,他断定寇越仍未消气,应该避其锋芒,默默搓了搓脸,离开了。 “你没有一点自尊心吗?” 曲殊同刚洗完澡,一身居家的白色短袖灰色运动裤,仰头喝着酸奶走过。不知道是不知世故还是故意火上浇油,突然直白地问她这样一句话。 你没有一点自尊心吗? 寇越伸手狠狠打落他手里的酸奶,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里,拖着行李箱愤愤走了。 深夜近十一点了,废弃游乐园的门口黑灯瞎火冷冷清清的,极目望去,能看到园内最深处摩天轮黑黝黝的轮廓。摩天轮已经停转很多年了,以至于这个城市大部分人早就忘了曾经置于其间俯瞰的风景。 寇越跟曲殊同两个就跟市二院跑出来的似的,并肩坐在车尾,表情呆滞地望着前方行道树的轮廓。两个人一个是困着脑子不清楚,一个是醉着脑子不清楚。 “执行经纪人平常都做什么?” “啊?啊,做一些比较简单的对接工作,也给剧组递递资料什么的,大助理。” “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工作?” 寇越顿了顿,感觉没什么好隐瞒的,实话道:“我情商比较低,最开始只是想锻炼跟人交往的能力,后来觉得有趣,就继续做下来了。” 曲殊同显然情商也不高,并没有安慰地反驳寇越那句自嘲的“情商比较低”,他慢慢眨了眨眼,在清醒和困顿中挣扎着,继续问:“唔,什么地方有趣?” “比如工作中遇到的人和事儿总是不重样儿,一天有一天的挑战。” …… “你以前情绪不好的时候都做些什么?” “大概是,睡觉,或者跟我爸爸喝酒。” “你是不是没有朋友?” “唔,刚回国,没有时间交朋友。” “你的朋友是有时效的?以前的朋友过期了?” 曲殊同倏地转头不高兴地瞪着嘲讽自己的人。 寇越伸了个懒腰,揩掉刚刚打哈欠逼出来的眼泪,语重心长与之分享自己的感悟:“曲殊同,每个人都需要朋友,哪怕是天天打嘴仗的朋友,一点经验之谈,不谢。” 曲殊同定定地看着她,突然在想,他们之间算不算得上是朋友。他一点都不想跟她当朋友。他脑子里白茫茫的,实在组织不起语言,索性闭上眼睛打起了盹儿。 寇越并不知道曲殊同掉线了,她絮絮叨叨地以栗满子为列讲朋友的重要性,又讲他曾经的室友时研也是值得信赖的朋友——只是不值得她信赖而已,又讲即便同一个科室的竞争对手之间要是如西门吹雪和叶孤城般意气相投当然也可以是朋友…… 寇越长于王馥的指掌之下,在工作以外,是个格外惜字如金的人,但大半夜这样一句赶着一句叨逼叨着,给曲殊同填鸭式普及人情世故,毫无违和感,流畅自然。 曲殊同不同于她生活里见到的任何一个人,所以她一贯以相当大度以及相当掏心掏肺的态度待之,默认以他过人的脑构造,没必要浪费时间在琢磨与人交往的细枝末节上。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在曲殊同直言不讳说完“你是我见过的最讨厌的女生”之后,她仍然在一个雨天停在他面前,问他“你真的很讨厌我么”。 风吹得杨树叶哗啦啦响,曲殊同转开了头,没有一句应答。寇越不以为意,甚至以为自己说得太深了,不太擅长人情世故的曲殊同需要时间细想想。 “嘶——”寇越刚刚给曲殊同上完思想课,自己的思想就开始滑坡了,她回味着早前的吻,不由伸手去触碰唇角,倏地疼得打了个哆嗦——曲殊同最后分开的时候咬破了她的唇角。 她眼睛里冒着幽幽的光,低下头含蓄地道,“曲殊同,有明确关系的男女之间才能接吻,不能本末倒置,所以今天那个不能算我们的初吻,不然显得我们轻浮。” 风依旧吹得杨树哗啦啦响,极远的北边传来消防车乌拉乌拉驶过的声响,午夜正时了,整个城市都悄声隐匿了,整个世界仿佛就只剩下眼前的方寸之间。 曲殊同安安稳稳地窝着,一动不动,无声无息。 寇越长久得不到回应,转头勾着脑袋仔细去看曲殊同,一秒变脸。 “曲殊同你太讨厌了!” “曲殊同你不要睡你起来把话说清楚!” “简直是生命不能承受之气!曲殊同我咬回去了啊!” …… 曲殊同五个小时以后再度清醒——这回真清醒了。他正眯着眼睛去枕下掏手机,卫浴间突然传来些微动静,他微僵,片刻,脑子里重现了车窗上寇越圈着眉骨使劲儿往里望的画面。 里面是寇越。曲殊同这样想着。 车子仍旧停在废弃游乐园的门口。模糊的天光中,昨天黑黝黝的摩天轮隐隐露出了斑驳的真容。它曾经是大家排队打卡的圣地,置于其内,能看到两江交汇点泾渭分明的水色。它如今是这个城市的安全隐患。 曲殊同望着车窗外高大的杨树,突然很开心地笑了。 寇越反推“马无夜草不肥”这个理论,过了二十四岁基本就断了吃宵夜的习惯,晚饭也是赶早不赶晚。但昨天特殊,午晚两餐两并成一餐吃了,曲殊同睡着以后,她实在无聊,刷着组讯,不知不觉又将包里早前买的面包蛋糕全部吃光了。暴饮暴食导致天还没亮她就牢牢驻扎在马桶上了。 曲殊同洗漱的动静惊动了寇越,寇越愈发着急,忍不住击打自己的头顶心——有个奇怪的治疗便秘的偏方就是这么教的。 大约再五分钟后,寇越黑着眼圈打开排气扇起身冲水。 寇越昨晚本来是想按照导航系统里的地址直接载曲殊同回家的,但后来看他在车里睡得也挺舒服,且她也不知道他家住几单元几栋,大半夜的没法打听,就止步于原地没再往前开。 此刻寇越倒十分庆幸没有轻易上门。她撩开头发仔细盯着镜子里那张埋汰的脸,啧,眉毛得修一修,黑头得去一去,面膜也得敷一敷。 寇越用吊柜里的备用牙具洗漱完出来,在曲殊同身边坐下。此刻天光依旧不十分明朗,很远处的黑点直到扑棱棱振翅飞走,寇越才惊觉它们是鸟,而非砍伐剩下来的树桩子。她轻咳了咳,暗暗一握拳,正要一鼓作气说些什么,整个人就被拉扯着歪到了曲殊同怀里。 曲殊同低头在寇越唇上用力碾了碾,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道:“寇越,你能不能考虑下做我女朋友。我真的喜欢你很多年了。” 似乎除此之外,还有很多话应该要说一说的,比如我真的第一眼就特别喜欢你,比如我以前老惹你生气都是因为愚蠢和嫉妒,比如有人上传了你的“婚纱照”所以我一直留在美国没有回来……但他自知自己表达能力欠缺,容易弄巧成拙,所以就只挑着最不得不说的说了。 ——“婚纱照”其实是张剧照。寇越那时只是个片场助理,没什么发言权,当时的剧组极度缺人,只有寇越体貌特征符合那个一直活在大家口中的“路人甲”。两个一晃而过的镜头,寇越赚了220元。 有什么情绪瞬间滋生,一下子就滋出了天灵盖。 寇越差点一鼓作气的告白是一篇煽情长文,极尽蛊惑人心循循善诱之能事,但抵不过曲殊同一句举重若轻没有任何雕饰的“我真的喜欢你很多年了”。 寇越在曲殊同毫无保留的目光里,仿照着昨天他的动作,轻轻压了压他脖颈间的血管。片刻,确认自己不能体会医生的同款乐趣,遂遵从食丨色青年的本性,半起身毫无章法地在他眉心、鼻尖和唇齿间肆虐。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句“行”漏了出来。 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女生甩着高高的马尾呼哧呼哧跑过来,在路过刚好下车的两人时,给了他们惊讶中带着唾弃的一瞥,翻译出来是:呸!你们这些肮丨脏的大人! 寇越转头瞅着床上皱巴巴的棉被,沉默不语。 第 20 章 第二十章 虽然其实并没有多少波折,只不过时间跨度太大,但跟曲殊同终于真的交往,寇越有种非常极端的顺心遂愿的愉悦。所以在接下来的一周里,寇越两度开直播,批量回复弹幕问题。 所谓的“批量”也就是几十号人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十几个问题——人均0.4个问题——即便在素人直播圈里,也可以说是十分凋零的场面了。 粉丝1:衣架上挂着男人的外套,眼里有光,是不是恋爱了? ky:嗯。 粉丝2:啊啊啊,你要这么说我可就不困了,你男朋友是做哪一行的? ky:他是外科医生。 粉丝3:医生工作很累啊,而且常常得随叫随到,你们没有时间约会怎么办? ky:硬挤时间。 粉丝4:我赌一顿减丨肥餐,是男朋友追的你,你看起来没有那个积极主动性。 ky:表面上看是他表白的,但其实是我比较主动。 游客1:我以为ky是杠精的意思,特地来参观一下,结果主播有问必答,乖得无趣。 ky:ky是名字缩写。 游客2:主播上衣链接给一下。 ky:商场里买的,没有链接,没有品牌。 粉丝5:作为一个没见过面的朋友,我苦口婆心一句啊,ky跟男朋友相处的时候,嘴巴真的要甜一些,其实男生比女生更爱听甜言蜜语。 粉丝6:暴风点头支持前面的朋友。 ky:行,我努力。 …… 曲殊同伸手扣下电脑,起身去墙角的饮水机接水喝,但饮水机里没水了,只好再去隔壁护士站。他默然走过的路上,遍地是掉落的眼珠子。曲殊同笑起来太好看了,两只眼睛弯弯的,倒映着窗外夏夜的星光,使得深夜白惨惨的医院走廊都仿佛糊了一层滤镜。 以前的衣服突然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了,它们黑乎乎的、灰扑扑的、白惨惨的,都不配出现在曲殊同的视线里。寇越面对打开的衣柜,嫌弃地这样想着,眼里的不满几乎要溢出来。刚好有新的微信消息进来,栗满子在给她安利她的cp。寇越噼里啪啦敲了两句话回过去,不待对方回复,抓起钥匙钱包就出门了。 栗满子两条腿倒竖在床上,呆滞地望着屏幕上寇越敲过来的字句,陷入沉思。 寇越:我用开元商场三楼新开的海鲜自助和一个月内不限量的奶茶买你一个下午,两分钟内回复“可行”交易生效。 栗满子卡在最后一秒钟不出寇越预料地回复:可行。 一顿扶墙出的海鲜自助糊住了栗满子的嘴,她乖巧地带着寇越,在整个步行街里来回穿梭。栗满子的眼光特别好,也很清楚寇越身材和气质上的优劣势,给寇越挑出来的衣服、鞋子及饰品精准地游走在寇越悄悄预设的心理底线上,即绝不沉闷,却也不过分出挑,所有精心设计的细节都是以暗戳戳的方式呈现的。 栗满子的审美一点没有辜负自己明星造型师的职业身份。 “给你追加一个月不限量奶茶。” 寇越最后盯着镜子里焕然一新的自己,喜滋滋地如是说道。 “要是能把你的腿掰折装到我身上就好了。” 栗满子嫉恨地盯着寇越在高腰束脚长裤的修饰下显得愈发修长的腿,阴恻恻地道。 两人聊着生活里的各种糟乱事刚刚迈入商场一楼的哈根达斯店里,就跟个高个子的孕妇撞了个满怀,两人忙不迭张手稳住孕妇,一个下午买买买的大包小袋洒落一地。 孕妇并非故意撞过来的,是在弯腰捡纸巾的时候,被一个很难说成年了没有的灰发姑娘推的。“灰发”正是最好的年纪,却满脸戾气,她显然是故意找茬的,叉腰指着孕妇,开口就是十分阴损的脏话,仿佛她今天的早饭是在厕所吃的。 寇越很快弄明白了眼下是什么情况。 “灰发”是个高中毕业即待业的私丨生丨粉,高个子的长得有点像娱乐圈大花“葛郁郁”的孕妇是某位演员不为人知的女朋友。“灰发”整天什么都不干紧跟着演员四处跑,毫无意外地知道了“葛郁郁”的存在。 大约是圣母类偶像剧看多了,“灰发”滑稽地威胁“葛郁郁”,如果“葛郁郁”不打胎离开她的偶像,她就要转黑回踩。“葛郁郁”也实在是过分老实了,居然回复了这个宛如是在搞笑的威胁。她说自己月份太大了,不能再打胎了,而且……。“而且”什么,“灰发”没给人机会说完整,她不屑地轻嗤,不痛不痒道,那是你的事儿。 私丨生丨粉是世界上最奇葩的一个物种。她们在自己的私人生活里,也分外讨厌他人过度干预,但她们转脸就敢理直气壮地干预他人,大言不惭地指导、批评、并妄图扭转他人的行事作风和工作交友情况。 她们说她们给偶像花钱了,所以就有这个指指点点的资格。当然,她们自己不管这个叫“指指点点”,她们管这个叫“殚精竭虑”。但你父母养你也花钱了,而且是倾家荡产地花钱,怎么就不见你乖乖听取他们“殚精竭虑”的“不同”意见,或者最起码一言不合跟他们发脾气的时候有点同理心? 最可笑的是,有人居高临下地说不花钱的粉丝或路人是在“白丨女票”,所以没有置喙的资格。有没有“置喙”的资格不论,这些人知道“女票”是什么意思么?你们瑞气千条的偶像知道自己其实是在被所谓深爱他的人集丨资群“女票”吗? 高颂第一次听到这个“女票”字的时候头发丝儿都竖起来了。她的粉丝赶忙解释说“女票”是粉圈用语,本意没有那么脏,但高颂还是不计后果地立刻发博要求自己本就人丁单薄的“后丨援丨会”原地解散,当然,也因此收获了一批暗骂她“不识抬举”的黑粉。 ——很多入戏太深的粉丝在“粉圈”茧房里停留太久了,潜移默化地开始以粉圈的三观衡量身边的整个世界。 林染在痛斥高颂冲动行事的同时,也十分挫败地承认,畸形“粉圈”文化的盛行,给演艺圈带来了不可估量的损失,是典型的劣币驱逐良币的范例。 寇越斜睨着嚣张的“灰发”,十分不客气地道:“是你自己个儿捧着的偶像,你愿意回踩就回踩。你偶像要是凉了,刚好可以收收心跟人家好好过日子,老婆孩子热炕头,这多么好的事儿。” 栗满子收起手机,用更加不中听的语气直接威胁道:“你刚刚的言行我记录下来了,我倒要传到网上给大家看看,私丨生丨饭一个个都是大清格格穿越过来的么,一口一个不般配的?!人家两个般不般配,轮得到你个灰毛妖怪多嘴?!” “灰发”显然是早已摸清了孕妇的脾气秉性,虽然有寇越和栗满子帮腔,她的气势也仍旧不落下乘,她理都不理狗拿耗子的两人,只瞠着一双杏仁儿似的大眼睛不怀好意地望着“葛郁郁”,笃定“葛郁郁”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 寇越也在看着“葛郁郁”,指望“葛郁郁”能给不讲理的“灰发”一顿爆锤。但看着看着,她就懵圈了。她仿佛见过这位“葛郁郁”,但并非她现在的模样,而是再年轻几岁的面带腼腆笑容的模样。但是是在哪儿见过的呢? 栗满子眼见“灰发”纠缠不休,血气“噌”地就蹿到天灵盖上了,她决定这个事儿她管定了,于是当着“灰发”的面直接拨打了110,道:“行,不愿意走就别走了,你推孕妇弄不好就是一尸两命,保险起见,要请警察过来备个案,以后人家如果再有个什么不测,也好知道上哪儿找你去。顺便我也挺好奇,到底什么样的偶像能有你这样的黄泉私丨生丨粉。” “灰发”眼见报警电话接通,电话那端的接线员报了警号,终于怂了。所谓的“回踩”当然是气话,偶像是她的心头肉,她绝不能断送他的“花路”。她恶狠狠瞟了栗满子一眼,用力挤开“葛郁郁”走了。 …… “或许,你认识曲殊同吗?”寇越望着紧抿着唇的“葛郁郁”,突然这样问。 ——仿佛是在曲殊同的手机相册里见过。 “葛郁郁”一愣,轻声道:“啊,他是我弟弟。” …… 再次数度约人失败以后,寇越在一个正准备留下来加班的黄昏,收到曲殊同的微丨信语音信息。寇越极快速地敲字回复以后,环顾一圈,故作不经意地外放曲殊同的声音,以洗清早前自己“嘴硬”的嫌疑。 曲殊同:寇越,你还在工作室的话,十分钟后下来一起吃个饭。 工作室的小伙伴们听到曲殊同的声音,纷纷以头抢地。她们心悦诚服地表示这个声音分寸感拿捏得太好了,里头的情绪——上了一天班的疲惫、跟异性一起吃饭的期待、假装不经意的霸道——分配得恰到好处,曲医生怕不是个能屹立于雪山之巅的高手。 寇越目的达到,给大家普及了“同学,你去看看心理医生”的故事,原本能言善辩的各位同事瞬时像是被人捏住了脖子。 寇越就势公布了恋情,顺便喜滋滋应下了大家要求请客的起哄。 林染不吝给予祝福的同时,十分苦逼地要求大家暂时不要传出去,他还没有做好在王董面前扮演一个失意人的准备。 两人就近在附近商场吃的自助餐。曲殊同吃饭没有声音,但速度却很快——大抵医生都是这样——只寥寥数分钟就完事儿了。寇越默默看了眼自己只消灭不到三分之一的餐盘,忍不住劝他,既然胃不好,就要细嚼慢咽。 “你怎么知道我胃不好?” “以前时研参加运动会,要我帮忙给你送过鱼汤啊。” 曲殊同闻言一愣,半晌,缓缓道:“时研知道我不吃鱼的。” 寇越默默回想,好像时研确实只是留言要她帮忙给他带份午饭,她大手笔地花了三顿饭的钱,自作主张给他点了陈记的鱼汤,感谢他在泳泳馆里的救命之恩。 ——大一那年他将她从水里捞出来,并没有就地放下,而是略有些突兀地单臂抱着她来到池边,仿佛保护小朋友一样轻轻将她搁到台阶上,就仿佛她呛水呛断了腿。所以也可能并不光是感谢。少女心事当年就连少女本人都琢磨不透。 寇越低头翻着例汤里的虾仁,道:“你上回说以为我结婚了,你为什么不问问时研呢。” 曲殊同道:“我们很久不联系了。” 寇越一头雾水,虽然她跟时研闹掰了,但她仍旧承认,在马慧珍出现之前,时研一直是一个十分妥帖周到的朋友,她忍不住好奇地打听:“时研是怎么过期的?” 曲殊同不想说,低头去扒拉寇越刚刚给他夹到餐盘里的两块红心火龙果。 寇越伸手按住曲殊同的手腕,目光灼灼望着他,显然不打算轻易跳过这个话题。 “你为什么好奇这个?时研跟你有什么关系?”曲殊同平声道。 寇越惊讶地停下手里挥舞不停的勺子,看向试图掩饰坏情绪的曲殊同。半晌,她突然想起他曾经解释的以为她喜欢时研——这是今年遭遇的最大的羞辱。她默默崩溃,正准备再解释一遍,转而想起直播间里小姐妹的苦口婆心,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了咳,道:“他跟我没关系,你跟我有关系,我在试图了解你的想法,以防哪一天我也不小心过期了。” 在曲殊同的印象里,寇越不是这样会转弯的人,她有些霸道,虽然在他面前时表现的不明显。他不由悄然反思自己。余闲总抱怨说他们姐弟俩说话冲,他们向来不以为然。而如今一个霸道的人跟他说话都知道转弯了,可见余闲说的是真的。曲殊同不由懊恼自己先天不足的不体贴。 ——寇越并不知道自己的甜言蜜语胜过余闲的唠唠叨叨,居然还能有这样的意外收获。 “你待会儿还要加班吗?”曲殊同突然问。 寇越道:“嗯,报告没写完,估计还得两个小时。” 曲殊同起身去买单,略有些僵硬地丢下一句:“我在路边车里等你。” 寇越抹抹嘴,抓起包包跟上去,不解地追问:“啊?为什么要等我?不要等我,你回去休息,我下班给你电话。” 她刚刚说了自己的车子借给同事急用了,但也说了下班坐地铁回去。她租住的公寓就在地铁口不到两百米的小区里,如果忽略掉出行高峰时段摩肩擦踵的尴尬,上下班直接搭乘地铁其实更便捷。 曲殊同翻出微丨信二维码,在收银小妹面红耳赤的偷窥中,伸手握住寇越空出来的那只手,他的拇指在她手背的血管上轻轻碾着,眼睛却只盯着台面上尚未亮起来的扫描仪,他平声道:“在车里休息也一样。” 收银小妹刷出待付款页面,目光灼灼看着眼前这对男女付款离开,半晌,她回过神低头遗憾地删掉刚刚假装路过偷拍的照片——他俩刚刚在餐桌上并不腻歪,所以她和她的小姐妹们一度以为他们是普通同事关系。 出来餐厅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寇越劝不走曲殊同,一步三回头地回了“朝歌”的办公大楼里。只是重新坐到工位上,面对着屏幕里晃眼的饼状图,嘴角却倏地高高翘了起来。她没有正经跟人谈过恋爱,这是头一遭体会男朋友来接人的奇妙幸福感。 负责新媒体运营的赵思璇抓着奶茶杯脚下打飘地经过,幽幽道:“越越,我盯你半天了,你笑什么呢?” 寇越闻言收了收嘴角:“面包房左侧的花圃里今年开春种了一排驱蚊的绿植你知道吗?” 赵思璇点头表示知道。 寇越矜持地道:“曲医生就在绿植那里等我呢。” 赵思璇掩面留下一句“坏人”,嘤嘤嘤地走了。 ※※※※※※※※※※※※※※※※※※※※ 仍然双更(半个小时以后),我放弃月底了,平安夜完结吧。 ——“瑞气千条”虽迟但到。 ——“女票”是个已知的错字。 第 21 章 第二十一章 由于病人家属隐瞒既往病史,刚刚结束的开颅手术险象环生,原计划用时七至八个小时的手术,至最后缝合结束,一共用了十三个小时四十分钟。然而,术后也没办法回家好好休息,因为病人需要再做二十四小时的术后观察,主治医生必须待命。 曲殊同平躺在准备室的椅子上休息,长时间精神高度集中,此时累得都懒得抬一抬手指,遑论翻过大半个病区去值班室。大约五分钟后,他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虽然仍能感知周围,但一切都像隔了一层雾。 病人术后第五个小时出现了危急状况。他听到呼叫,机械地坐起来,然后奇迹般地在十秒钟内完全清醒,起身向闯进来的值班护士微一点头,进行新一轮的消毒、更衣,开始第二次手术。 刚刚开始恋情还未到同居地步的情侣都有什么约会的借口?逛街?吃饭?看电影?没有其他更新鲜的花样吗?夏娃情丨趣大床房优惠券?打扰了。 如果是校园里的情侣,两人约会的借口可以十分堂而皇之,上自习备战四六级、参加社团活动、去图书馆准备论文。但各自工作了的且都过着枯燥生活的情侣,约会的备选项就非常寥寥了。 寇越:我们去看电影吧。 寇越最后还是不能免俗地挑了一部爆米花电影,向曲殊同发出邀请,由于曲殊同没有及时回复,她又以饱满的热情嗖嗖嗖连发三条语音,违心地解释了自己对这部电影的期待。 她喋喋不休给曲殊同发语音的时候,周围的小伙伴们纷纷露出不忍的表情。业界都知道,此片的导演是新生代导演里当之无愧的烂片之王。他的电影一贯大成本、大制作、大明星,刀枪棍棒,斧钺钩叉,热闹是很热闹,但屡屡电影结束,扔掉爆米花桶和可乐罐,去上个厕所撒泡尿,也就不剩下什么了。 曲殊同的回复在十分钟后抵达。 曲殊同:如果你不介意我中途睡着的话。 寇越太过兴奋了,以至于以为曲殊同口中的“中途睡着”,只是在暗喻这部电影的无趣。结果半个小时后,曲殊同真睡着了,睡得昏天黑地的,直到电影结束都没醒过来。 寇越在电影打出主演字幕的时候开始叫他,一直叫到所有人都走光,清洁阿姨进来打扫,都没能叫醒。她慌里慌张地正准备不行就掐脸的时候,曲殊同喉咙里低低响了一声,人也缓缓睁开了眼睛。 寇越:“你怎么叫不醒的?你多久没睡了?” 曲殊同尴尬地直起身,十分嘴硬:“你声音太小了。” 寇越:“……” 寇越在清洁阿姨打趣的目光里,幽幽道:“刚刚掐你脸了,疼么?” 曲殊同:“……” 寇越整场电影下来有两个意外收获:耳根、颈后好像是她的敏感处,人类断片情况下的脑袋实在太重了。 两人牵手出了电影院,去楼下餐厅吃了寿司。曲殊同依旧是安静而风卷残云的风格,寇越看他讲不听,果断伸出左手去攥他的右手手腕,硬核培养他细嚼慢咽的节奏。曲殊同最后是跟寇越一起放下的筷子。 曲殊同看起来很疲惫,眼睛里都没有神采了,寇越便想让他早点回家休息。 所以两人在寇越家楼下分开的时候,只刚刚八点出头。 “你姐预产期是什么时候?”寇越下车时突然想起来问。 ——商场偶遇曲淑媛的当晚,寇越就向曲殊同做了详实的阐述。 “八月底。” 寇越比了个ok的手势,脑子里瞬时就出现了林染的行程,林染届时刚好在英国,可以请他帮忙代购个礼物。 “喂。” 曲殊同突然降下车窗,叫住一下车头也不回的寇越。 听说大家热恋时期分开的时候是要亲一下的。 寇越回头一头雾水地瞅着曲殊同,半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她在未知的角落天人拔河片刻,略有些扭捏地道:“……要不要上去坐坐?” 刚刚开始交往就做些什么是有些太着急了,但如果是曲殊同的话,也不是不行。 曲殊同不感兴趣地摇头拒绝,她家什么样,他早就在她的直播里看过了,没什么新鲜的。他轻咳了咳,伸手矜持地轻蹭了蹭自己的唇角。 寇越面颊滚烫,就像谁趁其不备在上面点了一把火,她迅速奔回来扒着车窗在曲殊同嘴角重重一贴,然后在转瞬间消失不见——中考的百米赛跑项目上她要是有这个成绩,王馥能提前三年端起区状元妈妈的姿态。 七月入伏以后,寇越的电费蹭蹭蹭地上涨,六百二,几乎能赶上四分之一的房租了。她龇牙咧嘴地交完房租和水电费,将炖盅里的虫草花乌鸡汤倒进刚买的保温杯里,开车去给曲殊同温暖,顺道接他下班。 在人来人往的医院中庭,寇越偶遇数月未见的马慧珍和时研。 两人是来医院做产检的,显然是刚怀上,虽然肚子一马平川,这对新手父母也频频低头温柔抚摸。以至于迎面而来,寇越不得不与其他人一样自动让行,给他们通过的空间。 “越越?” 时研在错身而过的一瞬瞅见了寇越。 “来产检啊?恭喜。” 寇越目光在两人面上一扫,吝啬地微扬了扬唇角,露出个仓促而就的笑容。 时研听到这样敷衍的恭喜,原本激荡的心情瞬时就掉到了谷底。 结婚前夕,时研在一地鸡毛里特别抽空去见了寇越,寇越当时面带笑容也说了这样一句恭喜——要结婚了?恭喜。时研眼圈都红了。段芝芝曾经跟他说,其实人跟人之间没有原谅,在听到寇越这句平静的“恭喜”时,他深刻明白了。 “你有朋友住院?”时研问。 “是给男朋友的,他是医生。” “曲殊同?”时研立刻想到了。 “是的。” “我以前就觉得曲殊同应该是喜欢你的,只有越越你能喝到他冰箱里的酸奶,而且是最难买的芒果口味的……” …… 马慧珍屡屡听到刺耳的“越越”,面色十分不虞,但最后仍是按捺着,在包包里翻了翻,仰头用十分抱歉的语气表示,自己的手机好像落在医生的办公桌上了。 “越越,你们聊,我回去找找。” 时研这样说着,在马慧珍肩膀上轻轻捏了两下。寇越能看出来那两下的意思。第一下:慧珍,你跟越越聊聊,两家上一辈的关系在,你们俩总不能一辈子不说话;第二下:慧珍,越越的脾气不太好,你要担待些。 寇越面带微笑目送时研忧心忡忡离开,面无表情望向民间影后马慧珍。傻子才看不出来她是故意支走时研的。只有时研是个傻子。 马慧珍轻抚着小腹微笑:“我真厌恶他叫你‘越越’,一起长大有什么了不起。” 寇越语重心长地“劝解”道:“你想开点。” 马慧珍瞠目望着寇越,半晌,冷冷道:“你凭什么给他脸色看?他说到底也并不是你亲哥哥,没必要对你有什么交代。” 以前楼下的胖姑娘钱末也曾经微弱地劝过:时研其实也没有那么孙子,我听他们学校的人说,最开始两人在各种场合上偶遇,时研那么好的脾气,人前人后没少给她难堪。主要是马慧珍那厮段数太高。 寇越不为所动,在钱末那里落下一句无可奈何的抱怨:你的脾气真跟你妈半斤八两。 ——时研情急保护马慧珍时脱口而出的那句“没有监控”和“扯不清”,寇越没有告诉任何人,是她在老邻居面前给他的最后的体面。 寇越轻抿了抿唇,温声解释道:“其实我大老远就看到你们了,我没有避开,我也没有主动跟你们打招呼。”她顿了顿,仿佛怕她不明白,继续道,“我没有要给他脸色,其实如果他不叫住我,我甚至都没打算给他眼神。” 大学时期的寇越,性格是直来直往的,喜欢和厌恶都不吝表达,所以在马慧珍那里栽了个灰头土脸的大跟头。跟着八面玲珑的林染工作几年以后,学到点四两拨千斤的道行……要不说学无止境呢,四两拨千斤看着别人跳脚是比自己直接跳脚要解气一万倍。 马慧珍自打大二那一役,再也没有跟寇越讲过话,所以一时不能适应这样不急赤白脸的寇越。此时寇越甚至是带着微笑的,眼神也没有攻击性,在路人看来,仿佛她们真的是一对久未见面略有些生疏的朋友。 寇越愈发和颜悦色地道:“你自己记住,也转告时研,我不至于再跟以前一样跟你们翻脸,但我看不上你们俩这件事儿,并不会因为日子长了就变淡。” 马慧珍跟人征战口舌极少居于下风,所以一时有些适应不良,半晌,她冷冷道:“你为什么不自己告诉时研?” 寇越的眼神越过马慧珍的头顶直向刚从楼里出来的时研,她不疾不徐道:“我毕竟也虚长了几岁,虽然比你晚,但也搞懂了那些奇奇怪怪做人做事的门道。有些事情没有必要做得不留一丝余地,以免有些人破罐破摔心安理得地无耻。我就是要这样偶尔刷一刷存在感,给你添添堵,要不然你真以为你使的坏心眼儿不需要付出点代价。” 寇越的一番话其实是前后矛盾的。前面说,要不是时研开口叫住她,她根本就没打算搭理他们,后面却又说,她就是要刷存在感给他们添堵。其根本原因是,她早就已经不在乎这两个人给她带来的伤害了。当然,并非原谅,而是“算了”。 但她极度看不上他们,所以像这样偶遇时,能顺手添的堵为什么不添呢? 大家都生活在柴米油盐的真实世界里,有即便沉淀至谷底也经久不散的爱恨情仇,并非切一个镜头就是一帧新画面一番新际遇的偶像剧,谁的灵魂都沾染着沉疴,谁都不清高,没有一笑泯恩仇。 寇越讲完最后一句话,时研就到了近前,她面容一改客客气气地向他挥了个手道别,再敷衍地扫了眼马慧珍,转头走向曲殊同工作的大楼。 结果刚进大楼就与曲殊同打了个照面。 “我来晚了?”寇越问。 “是我下来早了。”曲殊同回。 “你刚刚遇到时研?”曲殊同问。 “嗯,他们来产检。”寇越顿了顿,“他有孩子了。” 曲殊同望着面目郁郁的寇越,伸手在她后颈肉上贴了贴。 两方在楼下中庭偶遇时,曲殊同正在病房窗户前跟同事交接,他嘴里默着病人略有些超标的数据,一转眼便看到楼下三人并立的画面。他十分不解,他们为什么居然还能站在一起和谐地说话。 “如果不高兴,以后就不要再跟他们来往了,见面也可以不打招呼。” 一个明明知道事实却在人前振振有词说“没有监控”的,一个活在一条人命之上却梗着脖子混淆是非反咬一口的,她完全可以毫无负担地弃之如敝履。 寇越微微仰起脖子,贴紧他的手掌,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半晌,笑了起来。 刚好是下班高峰期,不出意外的话,此刻出行跟半个小时后出行,能在同一时间到家。 曲殊同将自己的车子开出地下停车场,停在医院北角的篱笆前,在大道尽头落日的余晖里,与寇越琐碎聊着,一口一口喝着香喷喷的鸡汤。 “时研其实大部分时间还是不错的朋友,大方,周到,脾气好,能容人,你们做了三年的室友,只是因为我这件事情就不再来往,真的有点可惜。他结婚时你也去了,不如顺水推舟恢复邦交吧。” “本来没打算去的,当天看到现场照片里有你,临时赶去的。” 在收到请柬的当天,曲殊同就已经跟以前的校友交待过了,请校友帮忙将礼金带过去。 寇越原本是有些苦口婆心规劝的意思。曲殊同活动的圈子小,人也不开朗,有时研这样包容性比较强的朋友是件好事儿。但乍然听到这样一句直抒胸臆的,霎时红了脸。 她遂忘了初心,抿了抿唇,继续道:“其实如果不是时研说了那句‘没有监控’,也许再过两年,我也是能接受他跟马慧珍好的。” ——每个人都在可惜寇越和时研多年的感情,每个人都觉得如果寇越能再宽容些就好了。 曲殊同倒出第二杯盖的鸡汤,用筷子挑出里面的虫草花丢到寇越面前的桌面垃圾缸里,他理所当然地道:“为什么要接受?不用接受。” 寇越听着曲殊同毫不犹豫的鼎力支持,感觉一颗心被熨帖得妥妥当当的,她突然理解高颂以前的一席话了。 高颂说,我有时候特别灰心丧气,我爸妈诈丨骗金额高达1.2个亿,我一个三线演员,估摸着到退圈儿都攒不到这个数,我常常觉得我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但是每每看到有人举着写着我名字的灯牌,眼睛发亮望着我,无条件相信我,仿佛我是个多么美好的存在,我就立刻能重整旗鼓,忘了前一天晚上恨不得要上吊的抑郁。 寇越跟曲殊同说,每个人都需要朋友。 高颂跟寇越说,每个人都需要被肯定。 曲殊同不知道刚刚发生什么了,寇越突然就挪到他身边,低头打开他的怀抱,将自己填了进去。他一头雾水地左手搂人,右手喝汤。但刚喝两口就不由自主笑了。 女朋友真是地球上最可爱的生物之一。 第 22 章 第二十二章 神外科两周前出了一起较为轰动的医患纠纷。 某位局长夫人不放心实习护士给自家复诊的孩子扎针,给医院的某某领导打电话,要求由原来的护士长亲自服务。护士长当时正在查房,由于只剩最后一间了,索性查完来的,结果就因为晚到十分钟,生挨了家长两个耳光。 实习护士本来就是个刺儿头,局长夫人先前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挥开她,她也就将将忍了。结果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敢动手。她是不是以为普天之下皆是她家老仆?! 局长夫人的耳光刚落下来,余音正绕梁,实习护士的现场视频就传到了网上。 周主任刚刚安抚下痛哭流涕的护士长,转脸看到网上的热搜,眼前一黑。视频在短短四个小时里转发量破万了。原账号二百来个粉丝,原本不至于有这么大的动静。但视频上传半个小时后有个“殊途同归”的账号转发了。 “殊途同归”是谁,也并不难猜测。 由于实习护士最初上传视频的时候没有给局长家的公子打码,也由于护士长以及其他护士拒绝为公子扎针,网上的评论出现了两个极端。 一方认为,固然家长过于极端了,但小崽子嚎得声嘶力竭的,局长夫人在长时间神经紧绷的情况下出现反常举止,也并非完全不能理解。但是全院护士拒绝给孩子扎针实在做得有些过了。医院真的有权拒绝患者吗?医者仁心,悲悯常怀,你们对得起自己入职时的宣誓词吗? 一方认为,医院与病人实际上是一种医疗合同关系,既然属于合同关系就存在合同当事人的选择权利。医院当然有权拒绝非急危患者。此外,如果早有人摒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消极妥协思想,局长夫人这种人早就被社会给治服帖了。先撩者贱,这应该是铁律。 总之,两周里神外科个个人都过得颇有些煎熬。而其中最煎熬的当属曲殊同。 曲殊同出现在最初的视频里。 局长夫人截住不巧走入镜头的他,气得直哆嗦,问:“大夫,你管不管?” 他蹙眉挥开她,清清楚楚地说:“不管。” 不过曲殊同煎熬并非有人骂他——首先这个事儿本来就两说,其次大家的三观总是向五官长得好的人倾斜——曲殊同煎熬是因为老有人来医院附近偷拍他。他屡屡在自己的微博评论里看到自己上下班路上迷迷瞪瞪的蠢照,烦得他最后不得不整天戴着口罩进进出出。 网上讨论度渐渐平息以后,医院特地组织神外科全体同仁分批次去西郊的温泉度假村休憩。周五下班出发,周日下午回来。原本这样的活动是不允许带家属的,但由于大家都很好奇曲殊同的女朋友,周主任人性化地改了规则,只此一次。 因为高颂剧组里有点突发情况,寇越没有跟曲殊同他们一起出发,她匆匆赶往影视城,各路牛鬼蛇神一顿应付,再来到度假村,刚好赶上大家的宵夜。 “居然真的就是那位借穿曲医生限量版aj的美女。” “曲医生刚刚接到电话时笑得太治愈了,他肯定很喜欢她。” “佩琪,告诉你表妹,我不同意她追曲医生。” “我也不同意。” “我也不同意。” “+10010” …… ——小护士李佩琪的表妹自打见过曲医生一面,就殷殷地老“顺路”来医院接表姐下班。由于表妹追人的方式实在过于委婉了,曲医生至今还未察觉到这位表妹有什么不妥。但显然其他人早就察觉了,且如今一致替他婉拒了表妹。不用谢。 曲殊同带着寇越来到近前,刚刚的嘈杂一下子消失了。所有人都眼巴巴望着这两个人。一般情况下,此时应该有人起个哄,但曲殊同自打来医院,这是第二次参加聚餐,大家不太清楚他对玩笑的容忍度在哪儿。 “曲医生,介绍一下啊。”周主任笑呵呵地说。 “寇越,我女朋友。”曲殊同道。 “以前在a医大读书时就认识了,但是刚刚开始交往,她是一个演员的执行经纪人。”曲殊同想了想,又补充道。 啊,如此中规中矩的介绍,再配上曲殊同一丝不苟的表情,如何捧场才能不至于冷场?在线求高人解答,十万火急。 “各科室有各科室的规矩,”“高人”周主任仿佛听到了大家心里的os,他慢慢倒出三小杯酒和三大杯可乐,慢条斯理地说,“我们神外科的规矩是,不能迟到,各种场合都不能,一分钟都不行。寇小姐,允许你先选,你喝可乐的话,曲医生就得喝酒。” 寇越腼腆地挠了挠后脖颈,笑道:“谁没事儿来这种地方喝可乐啊。” 也不知道是什么白酒,辣的惊人。寇越其实很少喝酒,但既然说了大话,再辣也不能面目狰狞。她仰脖一杯接一杯灌下去,然后在大家的掌声里面色平静地跟着曲殊同落座。 李佩琪越过曲殊同,摊开掌心里的奶糖,示好道:“寇越姐,给你颗奶糖压压,我刚刚也喝了一杯,劲儿太大了。” 寇越接过来,顿了顿,道:“谢谢你,佩琪。” 李佩琪:“……” 虽然早就接受了自己永远是人群中第一个被记住的人,但在看到寇越吐出“佩琪”时嘴角不明显的抽搐,她仍旧习惯性憋屈和怨念。 李佩琪默默道:“虽然你可能并不关心,但我还是想澄清一下,我确实有个弟弟,但他不叫乔治。” 寇越一本正经点头。 曲殊同不知道寇越的酒量,低声问她:“你还行么?” 寇越嚼着奶糖,揉了揉眼,吹牛道:“我太行了。” 曲殊同放心了。 医生护士在特定的职业场合见多了生离死别,反而是非常单纯的一批人。最起码曲殊同的这些同事都不复杂。大家聊着旧日同学在其他医院遇到的疑难杂症,聊着各自鸡飞狗跳的生活,聊着其他科室的小八卦,愿意喝酒就就着酒,不愿意喝酒就就着肥宅快乐水。 酒酣耳热之际,大家渐渐开始试着招惹也有些上头的曲殊同。 曲殊同的履历实在是令人望尘莫及:他跳过小学六年级、初二、高一,未满十六岁高分上a医大,尚未毕业就收到纽约长老会医院的offer。只要不是特别心大的,在他面前很难不自惭形秽。而偏偏他性格还不随和,平日里问一答一,跟谁也不聊工作以外的事情,仿佛看不上芸芸平庸之辈。 此刻寇越的存在是一道突破口,给了大家探索不一样的曲医生的机会。而令人欣喜的是,只要是有关于寇越的问题,或者虽跟寇越无关,但寇越也表示好奇的问题,曲医生本人的配合度出奇地高。 于是,寇越喝着小酒,乘着窗外绿树扫进来的小风,更深一步地了解了自己的男朋友。 “初印象吗?很甜,好看。” ——曲殊同真的是第一眼就很喜欢她。 “可能不能叫追求,只是做了一些奇怪的事情,像是突然要教她游泳……没有,没教会,还害她溺水。” ——原来教她游泳居然是他奇怪的“追求”。 “‘你是我见过的最讨厌的女生’,最过分的应该是这一句,她那时脾气大,但是嘴笨,什么也没回,扔了给我买的早餐直接走了。” ——其实在这句之前,她因为他挡道,哭得哇哇地掐他打他。 “第一次跳级是因为频繁跟人打架,我姑父向学校递了申请,干脆让我直接去考了小升初,离开了那个环境。后来觉得这样比较节省时间,反正我在学校里也一直没什么朋友。” ——原来跳级的原因还可以如此简单。真是活到老学到老。 …… 曲殊同正跟同事漫聊着,突然听到了不明显的啜泣。他一震回眸,寇越正跟她的新朋友李佩琪抵着脑袋哽咽——李佩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跟寇越右手边的人交换了座位。 一个说:“真是的!他早说他有女朋友啊!我表妹你不知道多难缠,我根本按不住她!” 一个说:“早我也不是他女朋友啊!你为什么怪他!” 曲殊同黑着脸一手抓着寇越的背包一手拽着寇越的胳膊起来,要带她去休息。但寇越难以难舍地与李佩琪牵着手,一步不挪。她要好好跟李佩琪说说,表妹来晚了,晚了就是晚了,她和曲殊同之间不需要一个“新月格格”。 曲殊同比划了两下,不好下手,最后干脆一弯腰,将寇越扛起来了。 “啧啧……年轻人……” 周主任在大家的起哄声里如是总结。 大头朝下的体丨位实在是过于刺激了,再加上曲殊同威胁要把她扔进喷泉里的呵斥,寇越一路寂静无声。及至到了两人的房间,曲殊同一点不温柔地将之扔到床上,正准备去喝口水,一转身,便被耷拉在床边的人一甩手打到了屁丨股上。 曲殊同回头默默望着寇越。 “你扔疼我了,你知不知道!” “……对不起。” “……” 曲殊同的道歉来得如此轻易,寇越一肚子坏水儿流不出来,憋得面红耳赤。 窗外极远的地方有乐队在演出,十分喧闹的旋律,配以歌手仿佛正在被人“糟蹋”的嘶吼,听得人大脑充血。 曲殊同在寇越耍赖的拉扯下,靠着床缘坐在地板上,一口气喝了半瓶水。 寇越翻个身要死不活趴着,她眼睑一掀,便看到曲殊同滚动的喉结。她脑袋嗡嗡的,伸手摸上去,大着舌头道:“曲殊同,我们这是要睡一张床吗?你睡得着吗?” 曲殊同微微抬高下巴,感受着寇越指间滚烫的温度,他没回答她不怀好意的问题,只是慢慢捏紧了瓶身。 寇越醉得眼睛都没有焦点了,却依旧色丨心不死循循善诱:“我在来的路上买了一套很有意思的内衣,给你看看啊。” 曲殊同转头盯着她,她笑得软绵绵的,毫无防备。 “……”曲殊同“……” 曲殊同挣扎着要起身,寇越预见了他的反抗,整个人向前一蹿,将自己密密实实贴在他背上。两人在床畔狭小的空间里激烈拉扯着。一会儿曲殊同露出了一截冷白色的腰腹,一会儿寇越裙子卷到了大腿根儿。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在乐队飘摇的致谢里,尤能听到寇越卑微的恳求: “同学,同学你别走,你再考虑考虑,真的,你考虑考虑。” “……” ※※※※※※※※※※※※※※※※※※※※ 今日依然双更,半个小时以后。 第 23 章 第二十三章 寇越口干舌燥的,半夜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向右伸腿想下床……脚踩到了谁的腰上。几个小时前的画面零零星星地回来。不堪入耳,不堪入目,不堪回首。寇越收腿,也顺便收了呼吸。 黑暗中一只手伸过来,松松垮垮地握着她的脚踝轻轻往下推,两人是第一次同睡一张床,但他半睡半醒间的这个动作居然有种习以为常的无奈感。他显然困极了,也不辨地方,就近在她小腿上敷衍地轻轻拍哄两下,转瞬重新睡熟。 寇越感受着小腿上曲殊同没有收回去的蜷曲的手指,默默瞠大了眼睛。她突然感觉所有的“不堪”都消失了。曲殊同是她的男朋友,他们之间本就可以如此不要脸、如此肆意、如此亲密。 寇越挪了挪腰摆正了自己的睡姿——她都睡成斜线了,得亏床够大——然后捞起曲殊同的胳膊轻轻搂住,喜滋滋地闭上了眼睛。 八点过半,寇越在曲殊同怀里醒来,她一动,曲殊同的呼吸就重了。寇越抱持着“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男朋友”的光棍精神,咧开个曾经对着镜子练习了一百遍的得体微笑,与曲殊同慢慢张开的微湿的眼睛在咫尺间的距离里拉开了一场无声无息却刀光剑影的遭遇战。 两人眼都不眨地望着对方,彼此的呼吸胶着着,轻重缓急都一目了然。 曲殊同突然笑了,他缓缓贴近,在寇越额头、鼻梁和嘴角来回吻着,以非常珍而重之的方式。 “你睡觉真的很不老实。”曲殊同微哑的声音压在寇越的鼻梁上。 寇越从头到脚一麻,继而轻飘飘的,仿佛仰躺在波浪起伏的海平面上。她的胳膊仍旧软绵绵的,却不由自主收紧圈住了曲殊同的脖子。 “那是因为喝酒以后不舒服,我自然情况下睡觉是很老实的,一整夜都不翻身。”她信誓旦旦地。 曲殊同晨起本来就有反应,再与女朋友毫无顾忌地亲热一番,有些性别特征就有些遮不住了。他在寇越诡异的目光里退开,埋进了夏凉被里,若无其事地催促她先去洗澡——寇越昨天晚上睡前只在曲殊同的帮助下洗脸刷牙而已。 “要不然你先去,我并不急……”寇越十分尴尬。 “要不然我转过身不看你……”寇越越描越黑。 “我也可以帮你……”寇越破罐破摔。 周六一整天就是在日式风格的度假村里吃、逛、玩儿。由于大家的偏好不同,所以基本都是以家为单位分开行动的。 曲殊同和寇越在度假村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哪里热闹就在哪里停一停,并没有特别的计划,但彼此都深觉舒服。 寇越带了自己的单反相机过来,偶尔举起来拍张照片。曲殊同看不出墙角屋檐有什么可拍的。寇越梗着脖子表示“有意思”。 大概两周后,曲殊同在寇越的直播里看到她向她屈指可数的几个粉丝展示自己当天拍摄的照片。她在自己的直播间里总是异常地坦诚。有粉丝问了跟曲殊同一样的问题,寇越回答说,她喜欢用实景展开自己的想象:比如满园只有这处墙角的青苔长得最郁郁葱葱,底下是不是埋了什么人?古建筑物的飞檐滴滴答答在漏水,五十、一百年前站在这个位置上数着滴水声的是谁? ——虽然寇越文笔一般,但其本人其实很努力的,但这世界最令人忧伤的是,大多数时候,勤奋型选手真的是拼不过天分型选手,人家出生就在罗马。 傍晚,两人跟大部队会合,大家男女分开各自去泡温泉。 寇越在进女汤之前,有些犹豫,二十来米的距离走得拖泥带水的。 她跟曲殊同的同事有些甚至一面都没见过,一会儿半裸相见,要聊些什么呢? ——昨晚宵夜场不算,她三杯酒下肚直接就恍惚了,脑中和眼里只剩下曲殊同。 虽然曲殊同宽慰她说,她昨晚交了个新朋友,叫李佩琪。但她此刻拽着浴巾,搜遍脑海,没有搜出李佩琪长什么模样。她只记得李佩琪白色裙子的泡泡袖和唇下不明显的小痣。 但是寇越的犹豫在踏进女汤的两分钟后就灰飞烟灭。因为李佩琪实在是一个过分热情的人。她只用一句宛转悠扬的“寇越姐,这里这里”就唤回了寇越的记忆。她盛赞了寇越饱满的胸型,还力邀一位经验老到的“赵姐”徒手给寇越做了个乳腺增生的初步筛查。 …… 大约泡了一个小时,寇越就受不住出来了。曲殊同正在女汤外面的躺椅上等着。大约是等得久了,闭着眼睛,也不知是睡是醒。寇越踢掉拖鞋,伸脚轻轻勾住曲殊同的脚踝,在他惊醒睁眼时,咧开一个傻兮兮的笑。 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泡完女汤最放松的状态下,突然看到有人在等她,她的心里一下子就被填得很满……满得都要溢出来了。 “同学,去做个spa?”寇越道。 “我们俩不是同学。” 曲殊同昨天晚上就想纠正她了。 “我不配么?” “……”曲殊同顿了顿,“你叫吧。” 舒舒服服地做完spa,两人商量了一下,没有再去跟大家一起吃烧烤,拎了两袋寿司回房间看电影。寇越喜欢喜剧片,曲殊同喜欢科幻片,两人各自坚持己见,最后剪刀包袱锤,寇越赢了,听寇越的。 喜剧片是个鸡飞狗跳的家庭剧,一个一点就炸的妈妈,一个外刚内怂的爸爸,一个老招惹妹妹的长不大的哥哥,一个与家人斗智斗勇一心想辍学去娱乐圈当练习生的妹妹。 电影的前半部分笑点十分密集,寇越看着电影里的妈妈第一千零一次怒发冲冠,笑抽着气倒在曲殊同肩上,道:“跟我妈简直太像了。我小时候有一回自己削铅笔,一刀下去,血就出来了。我妈给我包扎以后就去忙了。我看着动画片儿矫情地一直哼哼唧唧的,一会儿炸一句疼,一会儿炸一句好疼,我妈正在厨房刷着碗,胶皮手套一扔就出来打我了……反正后来手是不疼了。” 曲殊同眼里全是笑意,胸腔也微微震动,他抓起她的手指一根根查看,但是由于年代久远,并没有看到疤痕。 “你呢?你姑姑打你吗?” “没有,我姑姑只打过我姐,不过她曾经因为我不听话,给我锁进浴室过,后来我饿哭了。”曲殊同顿了顿,“我经不住饿。” 寇越配合地在他平坦的肚子上摸了摸,然后叉起一块三文鱼,沾了点酱油汁,殷勤地亲手喂到他嘴里。 电影看完了,夜也深了。寇越伸着懒腰,转头瞥到大床,突然僵住了。 ——两个人都无比清醒,这就有些不好办了。 “有点渴,冰箱里是不是有酒?”寇越故作自然地起身要去翻冰箱,“你也来点吧,这个牌子的清酒度数不高,口感好。” 曲殊同抓住寇越的肘关节,问了一个直击心灵的问题:“你不喝酒就不行吗?” 嗯?什么不行?是睡一张床不行还是“睡”一张床不行? 寇越伸手在曲殊同耳朵和喉结上来回摸着,半晌,她轻声道:“我太行了。” 虽然所有的性经验都来自非正规渠道发售的影视作品,但寇越其人可贵就可贵在,浑身是胆,无所畏惧。 床丨事就如膝跳反射一样,是生理性的,没办法掩盖的。 ——寇越在被曲殊同按倒上下其手的时候,茅塞顿开了。 “我太行了”是寇越的吹牛专属用语。 ——曲殊同看到寇越用枕头捂住自己的大红脸,怎么扯也扯不开的时候,也茅塞顿开了。 结束以后也一起洗的澡,只不过一个用淋浴,一个用浴桶。反正彼此之间已经不害臊地负距离过了,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寇越光棍地这样想着,眼眶红红地紧盯着曲殊同的腰腹看。曲殊同真的从头到脚都是冷白皮。寇越因为工作关系,见多了长得好的,但那些所谓“长得好的”,在不打灯不化妆的情况下,没几个能胜过曲殊同。 “差不多就出来吧,不要感冒了。” 曲殊同关了淋浴,顺手抹了把脸。他自己松松垮垮披了浴袍,又取下女式的等着她。 寇越笑得不动声色,半晌,鼓足了劲儿,铁着脸皮抓着浴桶边缘站起来。她正要跨出去,目光在曲殊同大腿上掠过,突然顿住了。她招呼着曲殊同靠近一些,真的看到一个拇指大小的太阳形状的胎记。 曲殊同不明所以。很多人身上都有胎记,实在没必要这么惊讶。但当寇越放荡不羁地用一条腿骑到浴桶上的姿势,给他展示了同一条腿同样位置同样形状的胎记,曲殊同敛目默然不语了。也太巧了。 寇越有点傻地用力搓了搓曲殊同的大腿,继而整个手掌贴在他的胎记上,她激动地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有一句卸去了力道的玩笑话:以我的智商,我哪配跟你有同样的胎记? 曲殊同仿佛没有读出寇越的激动,他伸手搂着寇越的腰,将之抱出了浴桶。然后突然蹲下来在她胎记上轻轻咬了一口。 “……”寇越低头注视着他的湿发,敛去呼吸,面红耳赤道,“不要突然这样。” 黎明时分,曲殊同第三次醒来,他垂眸盯着横在自己肚子上碾来碾去的小腿,默默道:骗子。 第 24 章 第二十四章 医院里总是兵荒马乱的,要不然这一角乱,要不然那一角乱。前脚有医生护士停止无效的急救措施,关掉仪器,记录病人故去的时间;后脚有另一波医生护士跟着急救床向着紧急清空的手术室奔跑。 “26周孕妇,救护车载来时出现抽搐、牙关紧闭、双手紧握拳头、双下肢屈曲、能自主呼吸但不能作答症状,后发现其小脑出血12ml,合并阻梗性脑积水,压迫脑干,导致脑疝。”前不久因为一个耳光上了热搜的护士长小跑着跟在周嘉安主任身后,她低头盯着手里的病例,并没有第三只眼睛查看周围,却总是能精准地躲过迎面而来的同事和病患。 “立即进行开颅血肿清除手术,叫曲殊同医生过来。”周嘉安肃容道。 脑疝的死亡率非常高,残疾率也非常高,情况十分危急。所有人在第一时间到位。手术方案也在第一时间确定——实施双侧脑室钻孔外引流术,以降低颅内压,改善脑疝情况,清除小脑出血。 “不能俯卧,必须侧卧。”曲殊同道。 周嘉安举着手望着孕妇的肚子,果断道:“那就侧卧。” 为避免压迫胎儿,病人俯卧变侧卧,所有人就都必须弯着腰侧着头进行手术。周嘉安一再要求动作精细的同时务必轻柔,以避免孕妇受刺激而引发宫缩。 一行人进手术室的时候太阳尚躲在东天云后将露未露,出来的时候月亮都已经爬上来了。 曲殊同做完消毒工作踏出手术室的时候全身都是汗。十三个小时的严阵以待,令他精神接近虚脱。手机不知在口袋里震动了多久,他后知后觉地掏出来,是寇越的来电,然而正要接听,电话自动挂断了。 昨晚临睡前微丨信里答应她去看电影的,一部新上映的枪战片。虽然眼下时间还没到,但也没有精力挪到电影院去听令人神经紧绷的激烈枪声了。 曲殊同转身走进自己的休息室,同时编辑着道歉信息——他打算冲个澡再跟她通话,结果信息编辑到一半,收到寇越传过来的视频。 视频里,一个大眼睛的灰发女生正在跟曲淑媛吵架,女生嘴巴很脏,态度咄咄逼人,且屡次想要推搡曲淑媛。 与此同时,曲殊同看到消息栏里的两条新闻推送: 《余音绕梁》大势演员沈籍隐藏女友初曝光!已怀孕31周! 沈籍全球粉丝后援会发文称“只是认识的姐姐”,杜绝抹黑,造谣必究! 微博上,热搜第一是“喜欢邻家妹妹型的”,配表白的心形emoji图。 ——沈籍上月采访仍在经营单身人设,主持人问他喜欢什么类型的女生,他腼腆笑着说了几个国外女星的名字,表示喜欢那种邻家妹妹黑长直撒娇型女生。 热搜第三是“现实版《谁是我爸》”,配嘲讽的发窘emoji图。 ——有沈籍“大粉”晒图证明曲淑媛身边最起码有三个看起来关系亲密的男人,所以她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很难说清楚。三个男人里,一个当然是沈籍,照片里曲淑媛正在给沈籍整理衣领;一个是曲淑媛的病人家属,照片里那男人过马路扯着曲淑媛的衣袖;一个是曲殊同,照片里曲殊同正蹲在地上给大肚子的曲淑媛系鞋带。 寇越传过来两段语音。 第一段:你之前没有告诉我你姐姐的男朋友是沈籍,沈籍的团队在圈子里的口碑不太好……总之,八个小时过去了,沈籍本人和他的团队都没有任何动静,这就是要顺水推舟默认后援会的说法了。 第二段:账号“沈籍的床单”就是视频里的私丨生丨饭。 ——寇越在赵思璇的帮忙下顺藤摸瓜查出了“大粉”的小号,赫然就是商场里遇到的那个灰毛女生,于是立刻要栗满子将早前拍摄的视频传过来了。也是十分惊险,视频正躺在栗满子的“回收站”里,再有四天就要自动清除了。 曲殊同面无表情地翻着热搜。在过去的八个小时里,曲淑媛渐渐被塑造成一个劣迹斑斑的女人,那些神通广大的粉丝甚至将她高中时代的恋情都给挖出来了。有个别激进的,刚好文笔也在线,正在给她炮制医疗事故小故事,以证明这位外科女医生在专业能力方面不过了了——但周嘉安主任能证明,曲淑媛的手在手术台上能有多稳。 曲殊同坐在椅子上沉思片刻,登录自己“殊途同归”的账号,直接将视频发出来了。他@“大粉”“沈籍的床单”,言简意赅地表示,你曝光我,我也曝光你,我们扯平,我就不对你提起诉讼了。 曲殊同在“大粉”的照片里只露出个侧脸,所以很多人并没有认出他就是之前跟着医院上热搜的医生。眼下他主动认下了其中一张照片。“曲殊同”和“曲淑媛”两个并不常见的名字并排摆在一起,两张长着相同鼻梁的高清照片也并排摆在一起,只要脖子上面长的是个人脑袋而非狗脑袋的,都知道这是姐弟俩了,并非传了一天的“小狼狗”。 曲淑媛给曲殊同打电话的时候,刚跟沈籍激烈争吵过。 ——曲淑媛今天也有手术,抽不开身,沈籍等不及,也害怕她在网上做出任何回应,便悄悄找到医院来了。 沈籍责怪曲淑媛当初硬要留下孩子,责怪曲淑媛多么不小心产检被人发现,责怪曲淑媛在商场跟私生饭狭路相逢寸步不让。曲淑媛虽然是个包子性子,但在热搜上被人追骂了一天,自己的弟弟和病人家属也被牵连了,也着急了。 两人都万分焦躁,一句赶着一句,寸步不让,最后沈籍将曲淑媛推倒在休息室的铁床上,极怒摔门而去。曲淑媛捧着肚子慢慢起来,刚好胎动,她默默盯着划过肚皮的小鼓包,半天也没有抬头。 姐弟两个在电话两端各自沉默着,一时只听得到对方的背景音。两人都在医院里。曲淑媛这边,值班护士正在跟病人家属说,医疗卡上钱不够了,要赶快去一楼缴费;曲殊同这边,有人殷殷问着医生并发症的几率有多大,如果术后出现并发症,最坏的后果是什么。 曲殊同疲惫地道:“我没关系,但是,不行,他照顾不了你。” 曲淑媛轻声道:“我知道了。” 曲殊同累极趴在桌面上,只两三分钟就睡熟了。他睡前脑子里是曲淑媛低落的那句“我知道了”,他有些难过,却不后悔自己的那句“不行”。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曲殊同感觉有风扫在自己的后背上,有人在轻轻揉捏自己的耳朵,他艰难地睁开眼睛,面前是笑得很甜的寇越。 曲殊同记得自己有一回跟时研说,寇越的笑容很甜。时研用不可思议的目光打量他,半晌,一言难尽地道,我不觉得。曲殊同也曾跟寇越说过,然而寇越本人也不觉得,她还扒拉着车里的后视镜自己各种角度看了半天。 但确实是很甜啊,他们的眼睛有问题还是审美有问题? 寇越给他直愣愣的眼神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轻轻一推他的胳膊,微怒道:“你是不是气傻了?过来喝粥,我这一路上几乎就没松开过油门,就怕来晚了给你饿哭了。” 曲殊同顿了顿,伸手搂住寇越的腰,将之团进自己怀里。 寇越没有再推他,她用下巴和侧脸蹭了蹭他的头发,卸下了力道依靠着他,也给他依靠着。她跟李佩琪打听了,他今天的手术做了十三个小时,晚上八点半才出的手术室,中间滴水未进。 寇越低头望着曲殊同疲惫的神情,心里十分酸软。不知道为什么,她自己经历挫折或者时研经历挫折,她向来都不会有这样黏黏糊糊的心情。但如果是曲殊同就不行。寇越想,自己对曲殊同,总是格外容忍和心疼,没来由的,自初见始。 “好点了没有?好点了就喝粥。”寇越道。 “……”曲殊同道,“没有。” “这哪儿是小狼狗?这显然是小奶狗。”寇越不厌其烦地继续揉捏他的耳朵,轻声嘀咕道。 “……”曲殊同。太累了,就当没有听到。 两人在医院嘈杂的回音里,脑袋抵着脑袋一起吃光两屉刚出锅的小笼包,以及寇越自己熬的粥。虽然说是粥,但里面内容十分丰富,肉和蔬菜都有,煮的烂烂的,显出主厨兼顾食材多样性和易消化性的良苦用心。 但曲殊同不能理解这份用心,他搁下碗,诚恳地道:“以后不要再给我带月子餐了。” 寇越手脚利索地收拾着桌面,最后一口包子嚼碎咽下,实话说:“其实我也不爱吃,但你一天没吃东西了,我怕你胃消化不了。忍忍吧,不差这一顿的。” 曲殊同:“……” 曲殊同最后跟着寇越回家了。寇越家离医院近,有什么事儿,开车二十多分钟就到了。 由于两人平日里工作都很忙,这是度假村一行回来以后第一次同床共枕。在浴室里洗澡时,曲殊同忍不住将寇越按在墙上强丨吻了两回,吻得寇越也有点上头。但此时洗完澡,再各自刷完牙,寇越的肾上腺激素就回到了正常阈值。她正准备劝说“要不然就算了,白天太累了”,就于万籁寂静里听到沉沉的呼吸声。 寇越将曲殊同翻过来,发现确实是睡着了,且睡得极沉,这样被翻动也没有任何知觉。她伸手将空调温度调到二十二度,然后在被窝里跟他拥抱。 这一天,在分针就要跳到最后一格时,曲淑媛用新申请的账号发博,她同样言简意赅地表示:很抱歉给病人家属和我弟弟带来麻烦,沈籍只是个认识但不熟的弟弟,孩子不是他的。 两个小时后,三料影后柳笙转发,并没有前后文地突然向曲淑媛道歉,配以扇脸emoji图。 ——柳笙是曲淑媛的高中同学和朋友。 ——沈籍和曲淑媛是通过柳笙认识的。 第 25 章 第二十五章 你是在哪个瞬间惊觉父母老了的? ——寇越看到在楼下借着扔垃圾等自己的王馥时,突然想起了微博上曾经的某个热搜。 大概就是这个瞬间了。她想。她妈看到她的身影,不由露出由衷的笑容,她将拎了半天的黑袋子丢进垃圾桶里,一路絮絮叨叨地跟她说不要总穿高跟鞋,又说大姨家的嫂子生孩子了,又说饭桌上有洗好的草莓可以先垫肚子。 “妈,你前两天电话里不是说想买芝芝阿姨那种旗袍?明天我们去开元逛逛?” “你好不容易休息,就在家里待着吧,不出去了。” “我休息四天呢。” “四天?补前两周的?” ——寇越上上周跟高颂在剧组过的,上周跟着林染出差去了滇市,都没有回来。 “昂。要不然你叫上芝芝阿姨,我请你俩吃饭。” “那,也行吧。” 虽然是个仿佛无可无不可的“也行吧”,但王馥的笑纹瞬时就爬上了眼角,整个人也突然精神奕奕的,仿佛小孩子期待着春游。 “你芝芝阿姨臀大腰细,人家适合穿旗袍,我就是眼馋,真穿上不一定好看。”王馥给寇越嘴里塞着草莓,低头瞅了瞅自己的身段,矜持地道。 “自信点,你比芝芝阿姨瘦,不一定谁比谁好看。”寇越回复着林染的微信,向他报告今天见组的情况,心不在焉地道。 王馥喜滋滋地挑了个大个儿的草莓塞到寇越嘴里,她正要起身去厨房下面,又突然想起时间未定,回头试探地道:“上午出门还是下午?要不然下午,你多睡会儿?” 寇越闻言目光倏地转到王馥面上,片刻,又不动声色地移开,只默默嚼着草莓。 所以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妈跟她说话开始变得如此小心谨慎的?她们母女不一直是直来直往针锋相对的吗?她妈怎么突然举白旗了? 她敛目起身先于王馥向着厨房走去,道:“不要下午了,做了午饭、刷了锅碗、再收拾收拾就两点了,没什么意思。直接上午出门吧,我们一起吃个午饭,将开元商场、万达广场和附近的步行街全部逛遍,然后再一起吃个晚饭。你跟芝芝阿姨商量一下想吃什么。” 王馥跟上来,道:“好,那得要去接你阿姨,顺道儿,也不远。” “你问问她我们明早十点到她家楼下行不行。” “行我问问。” 王馥做得汤面比外头老字号的都好吃。寇越呼噜呼噜吃了两碗。然后将锅碗丢进洗碗池里,打算洗完澡出来再刷,但洗完澡出来,王馥已经将整个厨房收拾停当了。 寇越回到自己房间刚刚躺平翻了两下手机,王馥就推门进来了——依旧不敲门。王馥给她端了一杯水、半个苹果和一个剥开的橘子,给她调高了空调温度,叮嘱她不要一直盯着手机看、不要侧着身看、不要只开着台灯看,然后跟微丨信那端的段芝芝商量两顿饭分别都吃什么,慢吞吞出去了——也依旧不关门。 寇越下床悄悄锁了门,重新调低空调温度,然后无奈地四肢大开摊在床上。 王馥和寇越母女两个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虽然也相亲相爱,但战火不断。王馥心气儿高,看不上寇越的得过且过不求上进,寇越动辄得咎,嘴上、心里和行动上都不服,明目张胆地跟她对着干。 去知丨乎、豆丨瓣、微丨博上搜索,王馥这样吹毛求疵的妈妈很多,寇越这样满腹怨气的女儿也不少。大家都有一肚子的委屈和一肚子的“我以后肯定不会像她这样”的决心。 去年年底大姨查出了子丨宫丨癌,她在手术前特别叫了寇越到近前,语重心长地劝解她: 世上没有一套实验室认证的盖了ce,fcc标的做妈妈的标准。我们在做妈妈之前都以为我们可以做一个跟前人不一样的妈妈。但即便初心再好,也总有很多不到位的地方。我问问你,你那么肯定以后就能做个事事到位的妈妈么?假如扯那个太远,那你又是个事事到位的女儿、学生、职员吗?越越,你妈妈也快要退休了,到时就搬到一起住吧,你自己主动点,哄着点儿她,在你结婚前你们其实也住不了几年。 寇越当时只顾牵挂着大姨的手术能不能成功,只敷衍地应了几句,就跟着表哥去研究拉拉杂杂的手术同意书和风险告知书了,并未深想这一番话。 曲淑媛发完声明没两天就开始休产假了。再两天,沈籍臊眉耷眼儿地来家里了——大约知道曲霜的坏脾气,特地挑了曲霜不在的一天来的。 曲淑媛一改恋爱这一年多里的种种迁就,两手捧着肚子,用非常平静的语气,跟沈籍说清楚了要分手,也说清楚了不需要他负责。 沈籍闻言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他愣在曲淑媛面前,不进也不退。 余闲慢吞吞饮茶,展现了一个一家之长最极致的佛系,虽然自己家姑娘眼看就要生了,仍旧不疾不徐地“规劝”沈籍:回吧,小伙子,媛媛既然说了孩子不是你的,你就不要硬往上凑,非得当这个便宜爸爸了。啊,想开点儿,回去好好工作吧。 但是沈籍怎么可能想得开?他在开车载着茅丨台和古董包包来的路上,还以为自己只要说两句软话就能揭过这一页的。他始终没觉得这有多大的事儿:他正值上升期没有承认恋情不是大事儿,他“轻轻”推了曲淑媛一把也不是大事儿。他委屈的无以复加。他是喜欢这个沉默寡言的姐姐的。 “咔嚓”、“咔嚓”连续响起的拍照声惊醒了沈籍。沈籍惊愕地望着曲殊同,后者正低头快速编辑着信息,只给他留了个黑漆漆的发顶。他下意识地想去看看曲淑媛这个只跟他说过三句话的弟弟是不是正在把刚刚拍摄的照片发给谁,但当着旁边笑眯眯的余闲和一语不发的曲淑媛却一步都没法挪动。 叮——叮——叮—— 虽然只有短短的一分钟,但连绵不绝的微丨信消息的声音仍旧折磨得沈籍出了一头汗。他仿佛听到微丨信(群)那端的人七嘴八舌地说: 呸!他上个月还在炒单身人设! 不要脸!他的团队上周还买了内涵他和新晋影后暧丨昧关系的热搜! 虚伪的家伙!他早前那么多年不火不是没有原因的! “殊同,照片不能发……”沈籍眼睛憋得通红,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曲殊同沉默不语望着他,半晌,向他展示了自己的微丨信页面。曲殊同只是解除了神外科八卦群里的消息免打扰功能,回复了某位同事某个餐厅地址的信息,并配有餐厅的照片。 他突然反应过来了,那并非拍照的声音,只是截屏的声音。 沈籍低着头嗫嚅道:“我只是习惯了。” 他习惯了听到卡嚓卡嚓的声音就万分紧张,因为人人都有不能公之于众的秘密;习惯了遇到事情先琢磨自己的利弊,因为从路人甲到大势演员一路上实在不易;习惯了在争取受害人的原谅之前先原谅自己,因为你失去的只是“一条腿”,我失去的却是“整个爱情”啊。 曲殊同平声道:“就不留你吃饭了。” 刚起风就开始下雨了,是一场非常仓促的夏夜大雨。寇越正惬意地翘脚用泡面神器kindle阅读林染传过来的剧本梗概,收到曲殊同的视频聊天信息。 她望着曲殊同头像里自己举着单反相机的侧影,笑得眼睛都不见了。 她自度假山庄回来便更换了微丨信头像,头像里是曲殊同在石板路上看人下棋的背影,并没有特意告诉他。如今他自己也换了,也没有特意告诉她。 曲殊同擦着头发在电脑桌前坐下,问:“你明天要做什么?” 寇越放下了嚣张翘着的脚,道:“陪我妈以及芝芝阿姨逛街买旗袍。你怎么还没睡觉?不是明天早班吗?” “睡不着,”曲殊同在电脑桌前坐下,将手机置于桌面手机支架上,他继续道,“但也不能去楼下健身房跑步,我姑姑正堵在客厅里,见一个骂一个。” 寇越感觉曲殊同的形容朴实却很有些喜感,她咧开唇笑了,忆起在歇业奶茶店门口看到的开着保时捷轿跑一个眼神就令人望而生畏的“海拉”。 “海拉”拿曲殊同当眼珠子似地疼,曾经当着a医大满室领导的面给了某个坏小子一个大耳刮子,一战扬名整个a医大,以至于一些蠢蠢欲动的女生甚至尚未得到曲殊同的首肯,就很有前瞻性地开始为未来的婆媳关系忧心忡忡起来。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漫聊了几句,然后一个继续翘脚阅读剧本,一个用超低的音量玩刚刚上市的某款网游——人民币玩家的游戏。并没有人主动切掉视频聊天。 雷雨声里偶尔传来两人极没营养的对话。 “你知道关灯神器是什么吗?” “不知道。” “弟弟。” “……” “所以你小时候是关灯神器吗?” “……” “到底是不是?” “……嗯。” “哈哈哈哈哈哈,我就知道。” …… 曲淑媛有一段时间身体不好,所以经常使唤他,后来身体好了,但发现了“关灯神器”的便捷——谁给起的缺德名字——也假装仍然没好,他就只好每每翻着书、抓着笔、啃着肉夹馍推门进来“啪”地关灯离开。 曲殊同初中时,曲霜的贸易公司年营业额达到四千万,他们第三次搬家,搬到了如今的住所,曲殊同的功能渐渐被手机和遥控器替代。 第 26 章 第二十六章 开元商场的衣裳鞋子一年比一年贵,仿佛镶了金边似的。王馥、段芝芝、寇越三人一圈逛下来,面对动辄上千且不打折的衣裳,每每长吁短叹。大家的钱都是大风刮来的不成? 只是一件遮不住膝盖的裙子,怎么就要1599? 只是一条不起眼的牛仔短裤,怎么就要999? 万达广场的倒是差强人意,有上千甚至更贵的,也有打折后三五百的。夏天的薄料衣服,三五百块对于普通家庭来说,其实也已经不少了,给孩子买还行,给自己买总有些舍不得。 “……刚刚上来时,我也一眼就看中这件了,你说也奇怪,就一件普通的短袖,怎么隔着玻璃看就那么好看。但这个价格,哪能就408。” “要不然去问问,要两件能不能折上再打个折?” 结果当然是不能的,要十件也是这个6.8折,人家公司系统里就是这样设定的。 寇越眼看两人跟导购小姐实在谈不拢,开始在衣服和自己的身材上挑毛病了,直接去扫码买单了。衣服当然没问题,她俩的身材也没问题,她们只是在说服自己,太贵,算了。 “给你妈妈买就行了,阿姨自己有钱的,你叔叔和时研都三不五时地给我。”段芝芝在歇脚的甜品店将钱转给了寇越,高兴得合不拢嘴,“你能有这份心,阿姨就很高兴,真的高兴。你们年轻人赚钱不容易,花钱可不能这么大手大脚的。” 寇越没有收钱,她笑道:“给你们花钱怎么能叫大手大脚,是给你们预送的七夕礼物,要收下的。” 段芝芝感慨道:“你叔叔向来都不送的。” 寇越挑唆道:“那你回去得好好批评他。七夕也扣扣搜搜的,太不懂事儿了。” 段家叔叔的扣扣搜搜是人尽皆知的。夏日里在小区门口买西瓜,一块钱两斤甚至三斤的西瓜,家家都是一买一麻袋,只有他是单挑一个的。他自己也说,他就是个貔貅,钱能进不能出。 王馥上完厕所回来,刚好听到寇越在没大没小,她在她背上轻轻扇了一下,叱道:“再乱说话拧你的嘴。” 在甜品店歇脚片刻,转战步行街,在步行街一家老字号旗袍店消磨了一个多小时各自挑了一身旗袍以后,天色就暗了。原本寇越要继续请客的,两顿饭而已,吃不垮她。但段芝芝平白收了件衣服,着实过意不去,非要请回来,王馥稍作推辞,应了。 正值晚饭时间,以往常来的海底捞和四海一家都排不到位置,正一筹莫展之际,时研打来电话,问段芝芝家里的挂烫机她收到哪里去了,顺便听马慧珍的给她们推荐了附近一家新开的猪肚鸡店。 段芝芝道:“他那个媳妇嘴刁的很,她说好吃就肯定好吃。” 王馥面不改色:“比火锅清淡,能喝汤,也能涮菜,就猪肚鸡了。” 然而新开的猪肚鸡店也需要等位,但好在时间短,也就二十分钟,三个人你一嘴我一嘴地聊着,时间过得很快。然而好不容易叫了号,刚到桌前坐下,马慧珍就打来了电话。马慧珍一口一个“妈”,表示他们两口正在附近商场停车,要跟她一道请王馥阿姨吃饭。 段芝芝听完马慧珍的自说自话,没给任何答复,直接就挂断电话了。倒是王馥没有那么大情绪,毕竟早前就闹过了,事过境迁,她既然都随份子钱了,也就不在乎再吃顿饭了。 “你肯定也看出来了,她推荐我们来这里吃,就是打着主意要找过来的。向来不肯直来直往,屁大点儿的事儿都得跟你绕一绕,也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后天养出来的戏精。也不怕你笑话,我要不是图最起码她对我儿子一心一意……”段芝芝顿了顿,不想说难听话,索性切断了话尾,漠然道,“真不是我鸡蛋里头挑骨头,她的品性里天然就带着她们老马家的劣根性。” 王馥言不由衷地规劝道:“伸手不打笑脸人,来就来吧,反正吃顿饭就散伙的。你也不要把反感表现得那么明显,你们以后还得指着他们两口给养老呢。” 段芝芝默了默,向前探着身子,低声道:“跟你俩说件事儿。我们家那套房子,房产证上是我和老时,你们知道的吧?在时研正式把她带到家里的时候我就动了心思,在她果不其然挑唆着他跟我们拉锯战的第一年,我就跟老时去立了遗嘱,也去做了公证。我们的遗嘱内容是,我们名下的房子以后要捐给一个公益诉讼基丨金,我专门跟人打听管不管扶人被讹的诉讼,人家说肯定管。嘿,我故意挑的这个基金,就是要臊臊她们,还能老我们捏着鼻子过日子吗……越越你把嘴闭上,不要说出去。” 王馥这下真急了,道:“你干什么呢?!没有你这么办事儿的?!” 段芝芝道:“你听我说完啊。有些话,越越一直给他留着脸,最急最气的时候也没告诉旁人,但马慧珍可没有顾忌。我本来还奇怪越越为什么反应这么大。越越,阿姨领你的情。总之,我就看出来了,有这样的媳妇儿在侧经年累月地挑唆,我们两口跟时研以后是个什么光景,相当不好说。所以以后到了晚年,他们假如好好照顾我们,我们也说不定就更改遗嘱,否则,他们俩就且哭去吧。反正人死了就不会跟着他们伤心了。” 寇越鼻子微微发酸,低头给自己舀了一勺汤。她确实有一句话跟谁都没说过——时研情急保护马慧珍的那句“没有监控”。原来芝芝阿姨早就知道了。 王馥仍旧急声劝道:“你就这么一个儿子,心这么狠呢?你趁着他们还不知道,赶紧跟老时去删了这道遗嘱,不然即便人家两口原来打算好好孝敬你们,这下也膈应了。” 段芝芝道:“老时前两年也是这么说的,但我却越来越坚定了。你看看我们时研,他原本一心相当医生,从小到大谁问都是这么个答案,老邻居都知道的。但是他老婆说,当医生要熬许多年,而且天天加班不着家,就这么软言细语给他分析了各种利弊,最后他屁颠儿屁颠儿去做了医药代表。这许多年过去了,也就他妈我还殷勤地替他记着他坚持了十来年的志向。他媳妇真的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王馥听到这里也不劝了,平心而论,跟这样厉害的人相处,留一手釜底抽薪的傍身确实很有必要。段芝芝埋下的,也许是雷,也许是保命符。 店里最人声鼎沸的时候,时研和马慧珍一前一后到了。 马慧珍怀里抱着两束鲜艳欲滴的红玫瑰,整个人给衬得白皙透亮,仿佛不谙人事的小姑娘。她说一束给段芝芝,一束给王馥,七夕节礼物。段芝芝默了默,收了。王馥默了默,正准备收,寇越伸手接过来,行云流水地装入桌下的垃圾桶里。 寇越仿佛无事发生,笑道:“芝芝阿姨给你们点过菜了,待会儿要是不够吃,你们再点。” 马慧珍抿了抿唇,终于还是没忍住,解释道:“寇越,结婚的时候,阿姨不得空没来,但阿姨是我婆婆最好的朋友,她看着时研长大的,所以我还是腆着脸来请阿姨吃饭,我真没有恶意。” 寇越和颜悦色地道:“嗯,明白,但七夕礼物你送不合适。行了,锅开了,下菜吧。” 时研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向着王馥道:“阿姨,真对不起,路上买花的时候我没想……” 王馥截断他,作势横了寇越一眼,眼尾又敷衍地扫一下马慧珍,道:“越越就是这狗脾气,你还不知道她么?都坐下吧,你媳妇也坐,刚刚怀孕就不要折腾了。” 大约是由于有眼神灼灼的段芝芝在,王馥也一如记忆里那样面相就不好相与,马慧珍自打坐下来,甚是本分,给这个夹菜,给那个夹菜,在耳尖地听到王馥念叨刚刚忘了点红薯粉时,立刻招呼服务生过来,要了一份红薯粉。王馥回以一个长辈式的感谢和鼓励的微笑。 这家猪肚鸡店确实味道不错,猪肚量多,汤也绵密,所以虽然彼此之间各有计较,但埋头吃起来还是很愉快的。 “越越,你去那边冰箱里给我拿瓶苹果醋。”王馥突然道。 “啊?叫服务生啊。”寇越正吃着鸡爪,不想动。 王馥眉头一拧,斥道:“人家都在忙,你起来动动,你看看你肚子上的肉。” “……求人要有个求人的态度,怎么能人身攻击。”寇越不满地抱怨着,起身向前走,刚好错过刚刚进门正四处张望的曲殊同。 王馥悄悄松了口气,却没想到只是喝了口汤,一抬头,曲殊同就直奔寇越而去了。而寇越抓着两罐苹果醋回头看到曲殊同,整个人立刻就生动起来了。 王馥:“……” 所以这位三甲医院年轻有为的主治医生居然是来找越越的? 寇越喜滋滋地向大家介绍了曲殊同。整张餐桌的隐形中心便再也不是马慧珍和她所代表的那些狗屁倒灶的事儿。寇越用与有荣焉的态度给大家介绍曲殊同的履历,以及曲殊同大学时期的轶事,时研也好脾气地在旁边帮腔和佐证着,段芝芝立刻化身成“妈妈粉”,喋喋不休问这问那,真情实感地将之从头夸到脚;王馥虽然端着,但眼角眉梢都是喜悦,不由给曲殊同夹了好几次菜。 由于时研的车停在地面停车场,寇越和曲殊同的停在地下停车场,两家人在商场门口互相客气着“没事儿来家里吃饭”,各自回头分道扬镳。 电梯下行中,王馥突然清了清嗓子,道:“行了,别装了,越越你也是多余做这事儿,多可笑啊,一顿饭而已,我不至于就吃不下去。” 寇越默了默,疑惑地:“啊?” 王馥回头正要说“你们根本就没有在交往,一顿饭下来各吃各的,骗鬼呢,你看看人家时研两口子黏糊成什么了”,目光下移,盯住那两只牵得牢牢的手。 曲殊同道:“阿姨?” 王馥:“……” 王馥回头望着缓缓打开的电梯门:“没事儿来家里吃饭。” 第 27 章 第二十七章 七夕当日,曲殊同在自己科室门口再度被一个小女生给堵上了。小女生叫文珠,十六七岁的样子,有钱人家的孩子,自打曲殊同跟着医院上热搜,至今一月有余,她保持每周来两趟的频率,风雨无阻。 曲殊同再三表示自己有女朋友了,其他同事也给证明了,但文珠就是听不进去。也不知道哪部偶像剧给了她歪门邪道的鼓励,她神经质地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在她的剧本里,曲殊同跟他女朋友断然不可能是真爱,他们这个年纪如果尚未结婚,大多数是嫌麻烦跟眼前人将就着过日子的。 文珠尚未成年,回回见面精神奕奕的,一笑脸颊上俩乖巧的梨涡,固然有这个年纪的天真美好,但实在过于自我和自负,所以在曲殊同眼里一点都不可爱。 “曲医生,七夕的礼物,请你收下。”文珠笑眯眯望着迎面走来的曲殊同,似乎忘了上周五因为曲殊同查房后一句不胜其烦的“你能不能不要再出现了”哭着回去的事儿了。 曲殊同蹙眉毫不客气地将人和礼物都扒拉开,脚下顿也未顿,理都不理她。 “你收下礼物,你收下我就走,我熬夜做的,一晚上没睡。” 文珠追过来,她屡次向前伸手阻拦,却始终不敢触碰到他。 曲殊同在电梯门口停下,他漠然望着镜面里文珠讨好的眼神和微红的眼圈,平声道:“我带着你的七夕礼物,去跟我女朋友求婚,你觉得合适吗?” 文珠僵住了,她紧紧盯着曲殊同,仿佛学渣遇上了考卷上最后一道附加题。 “你要、要求婚??为什么??” “很难理解吗?” 文珠眨巴着眼睛,一语不发,“叮”电梯到了,曲殊同与刚好上来的寇越面面相觑。但两人并没有相觑很久,因为文珠突然哭了,并非小女生梨花带雨的那种,是不顾形象的嚎啕大哭。 寇越一头雾水地“你等等等等等等”,手忙脚乱地翻出了纸巾。 也不知道是谁家用什么方式养出来的倒霉孩子,也不嫌丢脸,就僵立在人来人往的电梯口放声大哭,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寇越和闻讯赶来的李佩琪扯着她去了一旁的值班室,但两人喋喋不休劝半天也不见成效,且常常被噎得头发倒立。 李佩琪:“长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为什么要作践自己,他不喜欢你,我相信学校里喜欢你的能从你家门口排到法国去,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啊。再说,曲医生大你将近十岁了,我反正接受不了比我大十岁的。” 文珠:“呜呜呜,我年龄基数小,他比我大十岁也才二十几,比你大十岁的都奔四十了。” 李佩琪:“……”打你。 寇越:“大家都有得不到的,你至于委屈成这个阵仗?你出生得晚,出现得也晚,你就只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文珠:“呜呜呜,呸,道貌岸然,明明只要你跟他分手,我就不用接受这个结果的。” 寇越:“……”拔剑吧。 两人正互相安慰着对方不要动手,曲殊同敲了敲门,黑着脸进来了。他一语不发抓住文珠的胳膊肘,将之从两人的包围中拎出来带出了门。他个高腿长,步速极快,文珠不得不小跑跟着。寇越和李佩琪慢半拍地对视,赶紧出来……眼睁睁看着曲殊同转了个弯,敲响了心理科刘医生的门。 “……”李佩琪面目狰狞地胡说八道,“在医院工作……就医比较方便……” 由于文珠的搅合,他们错过了电影的开场时间,索性也就不去看了。两个平常都比较忙的人,非常难得地有漫长的一个下午的空闲时间,居然一时都不知道要去做什么。 寇越与曲殊同牵手在人行道上走着,忍不住感叹道:“大都的日子今天跟明天一样,今年跟明年一样,能看到的变化只有天黑和天亮,实在很没意思。我刚毕业的时候跟剧组,曾经在山里生活过两个月,正好是秋天,我们简直是亲眼看着树叶由绿变黄,再扑簌簌掉一地的,夜里的星星也很大颗很亮。” 曲殊同特别真诚地发问:“大都和晋市交界的山吗?为什么需要怀念呢?开车过去两个多小时而已,也不远。”——真诚到仿佛是在讽刺。 寇越噎住了,半晌,微弱地解释道:“只有‘紫薇格格’和‘晴儿’才有资格专门去‘看雪看月亮’。” 曲殊同:“……” 曲殊同转头盯着寇越:“……” 也实在是没什么事儿干,寇越最终还是踏上了这场有些矫情的“看雪看月亮”之旅。在上路之前,寇越殷殷叮嘱曲殊同,回去以后,不论谁来问,都说七夕两人只是逛街吃饭而已。 他们没有上高速,特意选的国道。车子一个半小时后开到市郊,就渐渐开始出现与市中心迥异的风景和颜色。五颜六色的店头招牌少了,大树和电线杆明显增多了。 刚刚立秋,天空瓦蓝瓦蓝的,几乎没有什么云。寇越耳朵里听着自己喜欢的音乐、眼睛里望着自己喜欢的人。她一直闷头过得匆忙潦草没有章法的,但此刻突然生出一番感慨:日子正长,真好。 两人下午五点半停在一片高坡上,面对着一半收割一半蔫头耷脑的玉米地,闷头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路上买了食材自己做的。在此地停留了约一个小时以后,在《幽灵公主》的背景音乐里开上了山间小道。 “你在美国跟别的女生交往过吗?”寇越突然这样问。 曲殊同想了想,道:“有个华裔女生一直在告诉大家我是她男朋友,她在朋友圈里给我过生日,假装收到我的情人节礼物……但我直到现在也只知道她的英文名字和她不及格的实操成绩。” “你不阻止她吗?” 曲殊同默了默,道:“我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她的前男友了。” 寇越一愣,继而笑得山呼海啸的。 曲殊同诧异地不时回头瞅一眼寇越。余闲说,他们姐弟俩去哪里都是冷场王,但他感觉也许问题并不在他,眼下寇越就跟他相处的很愉快。 太阳渐渐西沉,天地间变得模糊不清,山间小道上跑几里路都不见一辆车。寇越关掉空调,转头望着专心开车的曲殊同,出其不意道:“你的戒指没有落在值班室吧?” ——显然文珠说的。 曲殊同露出不解的神情,半晌,不解转化为不满,道:“你为什么不能假装不知道?” 寇越显得相当谨慎:“我怕你犹豫半天最后算了。” 曲殊同闻言立刻将车停靠在路边,转头十分生气地瞪着寇越,寇越咧出一个讨好的笑,双手合十向他作揖。曲殊同解开安全带,起身将寇越压在座椅里,低头狠狠地碾上去。显然真的很生气,与其说是吻,不如说是咬。 “疼疼疼疼疼……错了错了错了错了……”寇越推拒着,含含糊糊地求饶着。 两人分开的时候,寇越的无名指上长出一颗精美的钻戒。 钻戒一眼看去就知道价值不菲,一颗大钻石,底下由大大小小十八颗碎钻层叠托着,戒圈也并非纯素圈,有不知何谓的繁复暗纹,暗纹跟钻石垛的设计承接的很好,整体并不会令人感觉头重脚轻。 寇越一边嘶嘶吸着气缓解嘴角的疼痛,一边喜滋滋欣赏钻戒。曲殊同的眼光是真的好,他并不在乎保不保值,只在乎好不好看。 曲殊同问:“你什么时候跟我回家?” 寇越根本没听到曲殊同的问题。她戴过各类饰品,但没有戴过戒指。她新奇地反复伸缩手指,再五指翻飞假做敲键盘,仿佛也并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寇越:“这里的暗纹是什么?” 曲殊同:“心脏造影。” 寇越一愣:“嗯?” 曲殊同有些不好意思地转头望向窗外,解释道:“以前做过心脏造影检查,片子一直在,刚好要定制戒指,就用了。” 寇越震惊地:“……” 曲殊同竭力掩饰尴尬,挡开寇越呆滞的脸,重复问:“你什么时候跟我回家?” 寇越半晌回神,嘴角仿佛再也熨不平了,她竭力矜持道:“你说呢?” 曲殊同:“下周日,我姑姑生日那天。” 寇越小鸡啄米式点头。 曲殊同谨慎地叮嘱道:“不能临时加班。” 寇越眼睛绿汪汪的:“不加。” 曲殊同重新扣上安全带,正要再往山里开开,寇越却突然解开安全带仿佛树袋熊似地趴到了他肩上,她的脑门儿在他耳后的皮肤上轻轻蹭着,他的皮肤很凉,而她皮下每跟毛细血管都是滚烫的。 曲殊同沉默着,眼睛望着车灯照亮的前方,轻声问:“你干什么?” 寇越辗转来回回复了一句渣男经典的:“没事儿,就蹭蹭。” 果然就如寇越怀念的那样,山里这个时节的星星很大颗也很亮,曲殊同将车子再往偏僻处开了几里,最后停在一片望不到头的树林里。两人在初秋里,人迹罕至的山上,满天星斗下……舒适的房车里,再度做了一回肮丨脏的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