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已有亡妻》 楔子+第一章 楔子 直到很久以后,宋矜都还能记起陆俶同她说的第一句话。 他撤了放在她腰间上的手,另一只手里捏着一本薄薄的册子,有金色的光线在他眉宇间淡淡洒下。 像是镀了一层圣光。 他看着宋矜,缓缓开口:“宋大人可要好好看护项上这颗脑袋,莫要摔扁了。” “本官,甚是喜欢。” 那是她第一次堂堂正正地站在他面前,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的脸,听见他对她说他喜欢她……的脑袋。 第一章面圣 应乾殿的大门在金乌西沉之时打开,候在门外的内侍赵理升殷勤地走上来接过宋矜的考篮,他把考篮提到手中轻微掂了掂,心里却是一惊。 赵理升快步跟在宋矜身后下了殿前的阶梯,却也忍不住抬起头打量眼前这位身着银缎长袍身姿清隽的少年。 当朝右相宋凛膝下只有一子一女。 长子宋矜出生之时正处于国家动荡政权更替之时,丞相夫人沈氏在返京途中受了颠簸,不得不借地于就近寺庙产子。 只是这佛门前捡回一条命的小公子却不知是不是因为不足月的缘故,自出生便患了顽疾,在寺庙停养了三月却仍是靠喝药才能吊着一条命。 后来青山观有位云游的道士经过,为这位小公子算了一卦。 他静默了片刻,才同沈夫人说:“此子生于佛门血光之时,生来便不能见佛光,如今在这寺庙住了数月,身子根基大伤,已是药石无灵之际。” 沈夫人大恸,几乎要哭昏过去。 却见那道士又说:“幸而上天有好生之德,为他留了一线生机。” “此子虽与佛门无缘,却与我道家颇有些渊源。若是想延续寿命,还需夫人狠下心来,让我将小少爷带走,拜入青山观之门,待到束发之年方可消损这降生血灾。” 于是这位命格极贵又极凶险的宋家嫡长子还未回到京城便被送去了江南,一去便是十五年。 直至去年圣上以求贤之名召他,宋家才将他接回京。 今日不仅仅是天下顶尖学子聚于一堂的廷试之日,还是当今圣上执政十七年来首开制举之日。 而制举应试之人,只有宋矜一人。 得天子单独召见监考的学子,以后的仕途该是多么顺畅辉煌? 二人下了应乾殿,又过了宴和殿,走到宴和门口的时候,宋矜却停了步子,微微偏过头。赵理升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穿着绿袍常服的官员领着一队身着白色襕衫的人正向着午门东偏门走去。 “廷试竟也结束了吗?” 宋矜清越的声音带了些许疑惑。 倒是巧了。 他还未到及冠之年,因此便只用锦带拢束头上结成髻的黑发,此时已有几缕隐约从发髻中散出,迎着吹向宴和殿的一丝微风,却不显丝毫狼狈落魄,倒叫人觉得这清贵得过人的少年比先前更好亲近了些。 只是未等赵理升应答,他便又迈开步子,紧跟在这队人后面。 宋矜嘴角添了抹极浅的笑。 其实仔细说来,他也勉强算是这批新科进士的“同期”。 只是他们多半不会承认罢了。 宋矜的书童七明立在宫门口,远远地看见自家公子落在乌泱泱一群人的后头,便招呼随行的马车夫将马车移开了些,莫要因挡了路同别家起争执。 “宋公子,奴才就送您到这了。” 既至宫门,赵理升便是尽了职责,他将手中的考篮交给七明,低头朝着宋矜行了拜别礼便退至一旁。目送宋矜上了宋家的马车,才又转身回应乾宫向皇帝复命。 宋矜的车驾很快便远离了皇宫,那层层庄严肃穆感也被越来越喧哗热闹的市井之声冲淡。 马车并未直接回宋府,而是拐进一个不起眼的街巷,滞留片刻后才绕了出来,最后停在了城东一家名为“居香楼”的酒楼门前。 七明按照宋矜的吩咐去酒楼掌柜那里定了一处靠窗的雅间,才将车上的公子唤出来,迎着众人的目光快步上了二楼。 居香楼的掌柜是个眼尖的,一眼便看出刚上楼的客人来时乘的马车配置不俗,心道今日真是个顶顶适合做生意的好日子,刚安排好上一处贵人雅间的菜席,这么快就又来了一位。 一时便有些喜不自胜,拿着菜谱脚步轻快地上了二楼。 此时天色慢慢暗了下来,酒楼也挂上了醒目的大红灯笼。 街道边有一个穿着青布衫的少年,肤色牙白,身形清瘦似孤松,他远远地望见这架马车上的人进了酒楼,才转身向着人群更拥挤的方向走去。 宴安城中有一条横跨都城的河流,自东向西而流,将整座都城南北划分为二,此河名唤流苏河。 北边紧挨皇宫,朝中官员多居于此,南边多商户,酒楼赌坊商铺林立。 白日里城南北看不出有什么明显差别,可一到晚上北边屋舍的灯一座座暗下去,静得听不到一点儿人声的时候,却也正是城南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的开始。 宋矜便是在这最繁华也最拥挤的东绣街上找到阿翁的。 他站在应天桥边买小饰品的杂货铺旁,怀里依旧抱着他那把睡觉都不肯离身的剑,古井无波的目光从这街上经过的每一个人身上淌过,像一棵长错了地的青松。 宋矜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停在这棵青松面前,弯了眉眼,口中念道:“顺则凡,逆则仙——” “我命由我不由天。” 抱剑的青年开口应道,整整一日,这是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宋矜微微仰起头看着阿翁:“师父可有叫师兄带话给我?” 阿翁点了点头,复而又摇了摇头,却并不开口说话。 宋矜笑意更甚,知晓大概是还未到可说的时候。 “先前托师兄找的人,找到了吗?” 阿翁点点头。 “带我去看看。” 满街红灯笼似火,灯光照不到的深幽胡同里,平白多了一丝人气。 宋矜冷眼瞧着地上看不出死活的人。 “他死了么?” 阿翁摇头:“你说要留他一口气。” “……是谁。”地上的人艰难开口,想要看清眼前的人。 宋矜俯下身,好让他看清楚自己的脸。 “我问你,你去扬州查出什么了?” 那人嘴上嗫嚅了几下,宋矜凑近去听,听清楚他说的话后,他才轻轻笑了一下。 “可以杀了,师兄。”他直起身,指了指地上的人。“他看见我的脸了。” 宋矜后退了几步,怕血溅到自己身上。 一切结束,他才朝面前的人笑笑:“这一路辛苦师兄了,我叫人在酒楼定了一桌你爱吃的菜,今夜我们不醉不归如何?” 好似方才的血腥,不过是一场假象。 ------------------------------------- 七明一直在门前候着,见掌柜的亲自上楼,便抬脚朝他走过去。 “周掌柜请留步。” 他伸出手将掌柜拦在楼梯口处。 居香楼的雅间有个优于京城其他酒楼的地方,便是隔音效果极好。 只是方才七明在楼梯口处拦住周掌柜,又正巧临近的雅间有伙计上菜,门一开一合间里面的人便将七明的举止谈话尽收眼底。 这雅间内有两位男子,一个背对着门坐在桌前,另一个靠窗而坐。 桌前那位年纪看着稍小一些的男子身穿冰蓝色荷叶水纹缎袍,绣着竹叶花纹的雪白滚边同他软白秀气的面庞衬在一起,原是个活脱脱的贵气小少爷模样。 只不过这个小少爷似是饿惨了的模样,菜品都未上全便拿起筷子夹肉往嘴里送,口中含含糊糊吐出几句诉苦的话。 “表哥你是不知我今日都经历了些什么,整整一日,整整一日啊!我就吃了三块馒头配两碗清水,若不是我这身板底子好,只怕今日我就是被抬着从那宫门出来的。” 他说着说着又悲从中来,表情略狰狞地咽下口中的食物,眼中都沁出泪来。 “我爹他也真是狠得下心来,竟真的连一块肉都不给我装,他也不想想,我若是因吃不饱饭倒在了殿前,丢得是谁的脸?” 被他称作表哥的男子身穿墨色窄袖长袍,极平淡地看了他一眼,缓缓开口:“你出了宫还有力气换衣袍,想来舅舅考虑得也并非那么周全。” 他伸出手中所执玉扇,将阖着一半的窗子又推开了些,好将目光从面前这位吃相有碍瞻观的人身上移开。 有酒楼小二推开门来上菜,门外传来清晰的人声。 二人被这突然出现的声音吸引,皆偏过头寻声看去,见是个身材瘦高书童模样打扮的少年,心中便了然。 门很快就关上了。 也将外面的声音隔绝。 那蓝衣少年却是停下手中的动作,皱着眉头作冥思苦想状。 室内一时安静了下来。 “我想起来了!”突然间他猛拍了下大腿。 “我今日随着众人出宫门时见过这人,这是右相家那个独子的书童啊,我方才还想着要同你说呢......那个宋矜………”他压低声音,颇有些神秘。 室内聒噪难耐,一直沉默的男子眼睛撇过摆在面前的一盘卤蛋,忽然舒展了面容,嘴角似有几分笑意。 方才在满街的繁华喧闹中,他看见一个逆着人群走的少年,那少年有一个......极圆的后脑勺。 恰似一颗光滑的卤蛋。 —— 宋矜领着阿翁穿过城南夜市层层叠叠涌来的人群,将他带到来时他吩咐七明在此等候的居香楼。 二人未走前门,而是从后面绕到左侧,此处长了一棵百年大树,枝繁叶茂,便于隐藏身形。 他走时特意交代过七明将窗户大开以作标记,而此时靠左侧的厢房只有一间是开了窗的。 阿翁接到他眼神示意,伸手拎起他手臂往上一提,一眨眼间两人便跃进了厢房。 只是下一秒宋矜脸上浅淡的笑便凝住了。 同样的,与他四目相对的蓝衣少年也呆住了,手中夹的肉从筷子上掉入盘中,发出“吧嗒”一声。 趁背对着窗的那人还没来得及转过身来,宋矜咽了一下口水,急忙低下头,向二人行了拱手礼,语意诚恳地说了句:“借过一下,叨扰二位兄台了。” 说罢,还未等人回应,便扯着阿翁的袖口,匆匆寻了门走出去,又极快地将门阖上。 一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谁知刚出了这边的门,便撞见隔壁房门前一脸震惊的七明。 宋矜脸上尴尬的余热还未散去,也来不及解释什么,向七明招了招手,三人便一同进了厢房内。 —— “元琤,该回神了。” 被唤作元琤的少年咽了一口唾沫,不知道是不是惊魂未定,说话的声音都还在微微颤抖,拿筷子指着刚刚宋矜站立的位置。 “这就是我刚刚和你说的,右相家那个宋、宋矜……” 他方才还信誓旦旦地同自家表哥就宋矜侃侃而谈,虽然未曾得到这人什么回应,可他倾诉欲上来了一时也聊得兴起。 却不曾想一晃眼间,口中的人便出现在自己面前,还带着一个猜不出来路的高大男子。 也不知道他刚刚谈论宋矜的话有没有被他听见...... 而坐在他对面身穿墨袍的男子却动作极浅地挑了下眉。 那颗卤蛋原来是叫……宋矜么? ※※※※※※※※※※※※※※※※※※※※ ^_^多多指教 第 2 章 女儿身 宋矜将七明上楼后的始末完完整整地听了一遍后,终于明白是哪个环节出了错。 他早早安排好了假扮他的人在芦苇巷等候,待跟着七明进了厢房那人便可寻法子离开,如今看来那人应该是离开得匆忙,忘记了他的叮嘱。 好在一切有惊无险,看刚刚那二人的反应应该也并不清楚他的身份。 吃过饭,三人便坐马车回了宋府。 离开前宋矜状似不经意地朝隔壁看了一眼,却发现那边厢房的门敞开着,原先那二人应该是早就离开了。 虽是匆匆一瞥,他也从入眼的服饰上看出二人应是出自京中贵胄之家。 回京城近一年时间里他深居简出,从未参加过那些世家子弟举办的诗会酒会,故而认识的人并不多,自然也分不清楚哪家有几个儿孙长的是个什么模样。 只是日后……难免会见到的。 宋矜轻轻皱起眉,又很快舒展开。 既然来日方长,那便等见到再说吧。 从居香楼到宋府约莫半个时辰,宋矜一下马车就被宋凛身边的顺伯带去了宋凛办公的书房。 走之前宋矜吩咐七明,叫他领着阿翁先去自己住的院子安顿下来。 绕过一条长廊,走到一处门口种有几棵海棠树的院落,这便是宋凛处理公务的地方了。 顺伯两步上了台阶,对着房内的人通传了一句:“老爷,大少爷来了。” 直到屋里的人应了一声,才又伸手给宋矜开门。 宋凛听见宋矜进门的声音,从一堆公文纸张中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随口问了句:“回来啦?”然后指了指书案上的空茶杯。 “来,给我倒杯茶。” 宋矜拿过茶杯,给他添满茶水放到手边。 才又缓步走到屋子中央的圆木桌旁坐下,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低头饮了一小口。 “味道怎么样?我今天刚从宫里拿回来的。” 那便是上面那位赏的了。 宋矜咂巴了一下嘴,颇有些失望的样子,淡淡答道:“冷了,味道不怎么样。” 宋凛轻乐了一声,放下手里原本正在看的折子,端着茶杯从书案前走了出来。 他出身世家,举止修养极好,入朝为官虽已十余载却也不过三十七八的年岁,此时穿着面料柔软的淡色长衫,身形修长,面容俊美,比起权势滔天的宰相,倒是更像儒雅端方的学士。 “今日面圣可还顺利?”许是刚刚坐得累了,他没有再寻椅子,而是站在离宋矜两步远的地方同他说话。 宋矜想起白日在应乾殿的经历,嘴角不由地抿出一个笑来。 “我倒是没什么不顺的,只是恐怕苦了今日在旁记录的史官,大概他们一整日看下来,也只能写下‘矜巳时于殿前应试,申时方歇,帝甚喜’这样寥寥几笔了。” 他轻轻放下手中的茶杯。 “今日我带去的文房四宝,可是连面圣沾光的机会都没有,就又被我原封不动地带回来了。” 他同贵为九五之尊的天子在大殿内聊了一整日的家常与江南往事。 宋凛了然道:“他果真没打算认真考你。” 复而又轻叹了口气,清亮的双眼浮出复杂的神色。 “圣上既铁了心要留你在朝中做官,又整出这样名正言顺的由头,只怕日后你在京中要遭遇的事情,会越来越不轻松。” “你可做好准备了?” 宋凛看着眼前甚至还未满十七岁的长子,语中带涩。 宋矜瞧出父亲突然黯淡的神色,便起身离他近了些。 他比他略矮了半个头,却站得端端正正,背脊薄而挺拔。 宋矜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温声道:“父亲不必为了还未到来的事情而心烦,我这副身子虽不算健壮,却也不是豆腐做的。只是入朝当个官罢了,别人能做的事情我自然也能做,更何况天塌下来,不还有您替我顶着吗?” 宋凛被他这么一安慰,脸上也露出笑来,伸出手轻轻拍了下他的肩。 “阿棘有这样豁达的心镜,为父便放下一半的心了。罢了,你今日也累了一天了,早些回去洗漱歇息吧。” “那我就先退下了,父亲也要注意身体,早些休息才是。”宋矜知道自己这位父亲若是再不去歇息,只怕母亲便不愿给他开房门了。 想到这里,他又觉得有些好笑。 他走后,宋凛嘴上的笑便落了下去,他坐回书案前,忍不住陷入了沉思。 朝堂之上,刀剑无眼,刀刀不见血却诛心,他要怎么才能护住这个孩子? 若是护不住这个孩子…… 他低头尝了一口手中的茶。 “冷得真快啊……” 同帝王的心一样。 —— 从宋凛书房出来后,宋矜没让顺伯送他,他的住处在宋府最东边,须得跨过整个府邸。 这时已是城北万籁俱寂之际,连树上的虫鸟都忍不住压低声音,免得惊扰了府里需要歇息的主人。 宋矜沿着小道慢慢踱步,莹白的月光照在他单薄的背影上,这一路静得只能听见他的鞋履落在石板路上发出的声音。 宋矜走得十分慢,但走到自己院落的时候身上还是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他一进门便看见阿翁坐在院子前的石桌处,依旧抱着他那把剑,只是身上换了件干净的衣服,应该是回来之后七明带他沐浴过了。 阿翁一看到走近的人是宋矜,便皱起眉头,眼睛死死盯着他。 “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我怎么不记得今日什么时候得罪过你了。” 宋矜卸了力气,也沿着石桌坐下。 阿翁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问他:“你的药什么时候停的?” 宋矜一怔,他没想到阿翁这么快就察觉到了。 他伸手在腰上摸了摸,从腰带内侧摸出一张纸条扔给他。 “喏,我也是昨日才发现喝没了的,今日本来打算去铺子里取新的,可是常去的那家铺子关门关得很早,我去得晚了,没赶上。” 阿翁将纸条展开看了一眼,眉头还是未舒展:“然后呢?宴安城只有这一家药铺子?” 宋矜累得不行,单手撑着下巴,眼皮子都懒得掀开,“然后我就去接你了啊。你这样傻,我怕去得晚了,你就被人拐走了。” 阿翁:“……” 宋矜看他吃瘪,便来了点精神,还想再同他说什么,听见有脚步声渐近,便住口了。 他向着来人望过去,原来是伺候他起居的周嬷嬷。 周嬷嬷穿着里衣,身上只简单披了件外衫,笑容慈善地朝他走过来。 “公子今日想必是累坏了,我叫青韵备好了热水,公子快去舒舒服服地泡个热水澡,有什么事等歇息够了再说。” 宋矜忙起身,替周嬷嬷拢了拢外衫,语气也放软了,道:“我不是同嬷嬷说过了,今日会晚些回来,留青韵等我就是了,嬷嬷怎么这样不听话。” 周嬷嬷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今日是公子面圣的大日子,我哪里睡得着。” 周嬷嬷本来是他母亲身边贴身服侍的人,资历很老,在宋府里没人敢把她当下人看待。 只是宋矜回来后沈夫人担心其他人照顾他不够用心,才将周嬷嬷派来照顾他。 宋矜知道这是陪了母亲许多年的人,对他也是尽心尽力,疼爱非常,便一向把她当作自己祖母一般的人亲近。 他是真的有些累了,跟在周嬷嬷身后的步子都有些沉重。 阿翁见了,脸色又是一沉。 青韵看见周嬷嬷领着宋矜过来了,低眸唤了句公子。宋矜轻轻朝她点了下头,她便默默退下了。 宋矜沐浴时一向只留周嬷嬷在浴房内。 等躺进浴桶里,热水将他身子的筋络活散开,宋矜才闭着眼睛,慢慢放松下来。 周嬷嬷解开他束发的锦带,又将他盘好的发髻散下来,倾泻如墨的长发铺开,白日里俊秀端正的少年才显示出了一些本来的面貌。 “嬷嬷,我今日见了天子,他看着比父亲还要年轻些,并不难相处。” 浴桶里的人缓缓开口,声音比在外面时要软许多。 周嬷嬷正拿木梳替宋矜梳发,乌黑浓密的秀发柔顺而光滑,握在她手里,像是上好的丝缎一般。 她抚过手中的青丝,心中的酸楚也止不住地翻上来,她轻声问: “公子可想好了?这一步走出去了,日后便没有回头路了。” 这个刚过了及笄之年没多久的小姑娘,她生得这样好看,又这样单薄,如何从那个明枪暗箭的朝堂上,同那些心思诡密的男人斗完,还能全身而退呢? “嬷嬷是不相信我么?” 宋矜觉得今日真是奇怪 ,接二连三地有人对着她叹气。 不过是,当个官罢了。 她既是甘愿入了这个局,便没想过还能有全身而退的时候。 只是这宋府有她挂念的人,她自然也不会贸然行事,白白叫他们担心。 更何况,是谁入了谁的局,还不一定呢。 沐浴过后,宋矜的眼皮子再也撑不住了,便匆匆躺进床里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 3 章 拜帖 一夜无梦。 宋矜第二日醒得很晚,日上三竿了她才睁开眼从床上爬起来。 她自行穿好衣物,才开口叫了青韵进来。 青韵是她母亲千挑万选,从宋府几十个模样周正的丫鬟里选出的性子最沉稳,手脚最利索的姑娘。 同她一起的,还有个叫秋霜的,只是性子活泼,嘴巴也十分伶俐,跟青韵几乎是两个极端。 得了宋矜的首肯,青韵这才推开门,秋霜也随着她一起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端水的小丫鬟,宋矜洗漱好后,秋霜便拿起梳子替宋矜束发。 “老爷方才叫人传了话,说是晋亲王府今日来人递了帖子,请公子去赴明日晋王世子举办的品茗宴,他已经替您将帖子接下来了。” “晋亲王府……褚家……褚谆?”宋矜在脑中快速搜寻了一遍有关褚家的信息。 京城有四大望族,陆林沈褚。 皆是开朝建国之初便扎根于大齐,已有数百年历史的大家族。一路封官加爵,人才辈出,祖上三代积攒下来的累世功绩延绵至今,贵不可言。 林家多将才,沈氏出贵女,陆褚善朝堂。 宋矜她娘,便是出身于沈家的嫡小姐。而当朝皇后,一国之母,是她娘一母同胞的长姐。 不过如今林沈两族直系人丁凋零,已有颓势,倒是陆褚两家人丁兴旺,风头仍盛。 褚谆这个人,她虽没见过,却也听说过。 他母亲温磬公主,是当今圣上的亲妹妹,膝下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打小便是遵着在宫里的规矩,当公主似的娇养出来的。 好在他父亲也就是如今的户部尚书褚文棋是个奉公正己,胸有丘壑的人,时不时便在褚谆身边敲打,以防他变成一个骄奢淫逸,坐吃山空的纨绔。 所以这褚谆除了贪玩柔弱了些,性子倒不顽劣。 父亲既然替她接了褚谆的帖子,应该也是有这层因素在里面。 宋矜起得晚,又耽搁了这么些时间,肚子里早已是饥火烧肠。此刻便不想再动脑筋思考这些事。 幸好周嬷嬷一直让厨房的人将做好的菜放在锅中热着,方便她一起床便能有东西填肚子。 宋矜吃过一碗饭后有了些精神,这时才觉得有哪里不对。 “嬷嬷,我师兄呢?” 她昨日睡得急,今天又起得这么晚,倒是忘记了阿翁还在,现在突然想起,才发现这么一大早过去,连这个人的影子都还没见到。 周嬷嬷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公子是说那位昨晚随七明一起回来的公子?他今早醒来后便匆匆走了,没同我们说要去哪,也没交代什么时候回来。” “他吃过早饭了吗?”那个闷葫芦性格,到哪里都吃亏得很。 周嬷嬷为他新添了一碗饭,道:“吃过了的,只是那位公子好生奇怪,一开始怎么也不肯吃,后来我说是公子您吩咐的他才肯坐下。” 宋矜轻轻哼了一声,果然还是那个熟悉的闷葫芦。 吃过午膳,宋矜躺在院子外头晒太阳。 她母亲喜欢海棠花,所以这宋府上上下下,到处都种的有海棠树。 如今正巧到了海棠花期,府里一簇一簇的嫣红粉白,从宴安城高处望下来,也算得上是一片好景色。 外面传来一阵一阵的脚步声和笑声。 这笑声她熟悉的很。 果然,没一会便看见有个眼睛又黑又亮的姑娘凑到她眼前,嘴角带着盈盈的笑。 “我早上来的时候嬷嬷说兄长在睡觉,我怕吵醒你便走了,可是现在都什么时辰了,兄长怎么还没睡够呢?” 宋宜安是她还未行及笄礼的亲妹妹,今年十四,冬月才过十五的生辰,说话时声音带着些少女软软糯糯的娇憨,又甜又脆,宋矜很是喜欢。 “今日的太阳很好,阿宁要不要同我一起躺着晒晒太阳。” 宋宜安也觉得她兄长这模样看着十分惬意,便乐乐呵呵地叫人搬了躺椅出来,挨着宋矜躺下。 宋矜这妹妹不知道是随了谁,从小便是个闹腾活泼的性子。 沈夫人本着名如其人的思想,给她起了个小字:宁,盼着她长大后能乖巧些,莫要惹是生非,同小时候一样天天和别家孩子打架。 只是天不遂人愿。 宋宜安长大后除了改掉了爱和人打架的毛病,其他的还是老样子,平日里懒懒散散的,琴棋书画还是在沈夫人耳提面命下勉勉强强学下去的。 她不爱读书写诗也不爱做女红,看热闹打听八卦这些事做的倒是轻车熟路。 不过宋矜和她母亲不同,沈家出了名的教女有方,在沈夫人手里养大的宋宜安并不是个骄纵的性子。 宋矜作为她的长兄,也愿意宠着她继续当个无忧无虑的大小姐。 毕竟宋凛做官做到了这个位子,宠个女儿怎么了?宋矜手里头就这么一个妹妹,宝贝了些怎么了? “我听他们说哥哥明日要去赴褚谆的宴?”宋宜安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宋矜。 其实也不是听别人说的,是她早上自己看见的。 她认得褚谆身边的随从,看见他恭恭敬敬地跟着顺伯进了府,出去的时候脚步欢快得感觉要飞起来了,她一猜就知道是因为什么。 宋矜轻轻嗯了一声,似乎也猜到她的意图。 京中长辈为了防止家中儿孙同别的世家子弟聚在一起失了分寸,做出什么有辱家风败坏家族声誉的事情,一般会命他们出行参加宴会之时带上家中女眷,或是妻妾,或是姊妹。 从前宋矜不在京城的日子,送来的帖子都是写的宋宜安的名字。 毕竟她是相府独女。 只是如今宋矜回来了,现在宋凛既然没发话,自家妹妹便只有来找她了。 “阿宁可愿同哥哥一起去?我也正在为自己一个人去赴宴发愁得很呢。” 宋矜带着笑意的眼神望进宋宜安眼睛里,她看见这两颗黑黝黝的眼珠里突然闪过极明亮的色彩,近似于头顶太阳光的色彩。 宋宜安几乎是跳起来抱住她的手臂,整个人从她的躺椅上横斜过来,眼角眉梢都透露着喜悦。 “我昨日同顾姐姐说我哥哥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她还不信呢!等明日我便要当面向她证明。” 宋矜被她突如其来的动静弄得猝不及防,又怕她一个晃身摔到地上去,忙护住她的身子。 “阿宁在外面这样费力地夸我,明日我若是给阿宁出丑了,可怎么办才好。”宋矜皱着眉头,微微叹气,似乎是真的在为此事苦恼。 宋宜安听到这话便不乐意了,忙坐起身同宋矜争论:“什么出丑不出丑的?哥哥长得这么好看,在阿宁看来比陆家的七公子还要好看上几分,就是有人要出丑,又哪里轮得到我哥哥出丑。” 她抿着嘴,神态十分认真,“哥哥放心,明日我定会穿上我最好看的衣服,一定不给你丢脸。” 不过顷刻之间,她已经从明日要穿的衣服想到明日要梳的发髻要画的妆容上去了。 她越想越焦急,觉得今日怎么过去的这样快,竟一刻也不想在外面耽搁了,急忙起身,说是要回房间一步一步仔仔细细地研究。 院子里的人一时都笑开了。 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比树上的海棠花还要鲜艳。 直到用晚膳的时间阿翁才从外面回来,他头上湿漉漉的,宋矜伸手捏了一把他的衣服,还是同之前一样的干燥柔软。 宋矜抬起眼看他:“你吃过饭了吗?” 阿翁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的纸包,稳稳地放在桌上,却并不回答她的问题。 宋矜只一眼便猜出这是什么了。 她看着这个纸包,心里有些发涩。 “你哪里来的银子?” 他来的时候身上除了一把剑什么都没有,人又倔又闷,断然不会从别人那里要钱。 “你是不是去哪里卖力气去了?” 还不敢让她发现,不知道跳进哪条河里洗了个澡才回来。 呵,把她当傻子唬呢? 阿翁垂着头,不看她,也不回答她的问题。 宋矜伸手指了指她对面,“那坐下陪我吃饭,总可以吧。” 还是不动。 宋矜终于认命地叹了口气。 “不吃饭,我要什么时候才能喝药呢?” 木头一样的人在自己对面坐下,宋矜才微微放下心来。 一直这么死板,以后要怎么跟她在那种杀人不见血的地方混呢? ※※※※※※※※※※※※※※※※※※※※ 终于交代得差不多了…… 第 4 章 赴宴 宋矜盯着着阿翁看了许久,见他表情有所缓和,也不像之前一样黑着一张木头脸,才试探着开口:“明日我出去有事。你想跟我去么?” 阿翁终于把目光放在她身上,嗓音干涩:“去哪里。” 他觉得宋矜有些明知故问,他怎么会不跟着她。 宋矜冲阿翁扬了扬下巴:“你听话些我便告诉你。” 阿翁沉默了一会,才轻轻点头。 宋矜忍不住哼笑一声。 “城郊映竹山庄。” 映竹山庄是褚家置办的私产,前些日子才竣工,就在城南出门几里外的丹茗山下。 听说里面搜罗了不少珍奇物件,布局摆饰也都是褚谆亲自过眼,极其上心,有人曾向他提起要去瞻仰一番,他也是一推再推,看来应该是宝贝得很。 如今他在此处举办宴会,捧场好奇的人定然不少。 所以宋矜也是真的有点发愁。 虽然京中有些姓名的世家子弟她几乎都有所耳闻,但是巷远府深,她能对上脸的人却寥寥无几。 倘若她在无知无觉中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怎么办? 相府再得势,她也不想平白给自己找麻烦。 阿翁又是块木头,记人提点自己这些事交给他做无益于是在本就不富裕的人际关系上雪上加霜。 更别提此时这块木头已经丢下她跑去煎药了。 …… 宋矜冥思苦想了许久,决定去找她娘聊聊。 毕竟她娘是沈家嫡小姐出身,打小就在京中上流圈子混的贵女,一直是各种宴会的座上宾,经验想必十分老道。 沈夫人住的院落离她不远,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她便走到了。 入眼处是一排树身挺拔的海棠,枝桠间粉白错落,花色迷人。 “大少爷怎么来了?真是巧了,夫人刚刚还在念叨您呢。” 春怜手里端着一碟糕点,赶忙将她迎进去。 宋矜进到内屋,沈夫人此时正坐在窗边,手里翻着一沓纸,秀眉轻蹙,看得极认真。 春怜正要张口提醒,却被宋矜伸手制止了。 她脚步放缓走近案桌,看清了沈夫人手上纸张上的内容,原来是宋宜安交的功课。 “阿宁的字倒是写的极好。” 沈夫人抬起头,见是她,眼中便复杂了起来。 “阿棘……” 她放下手中的纸,将宋矜的手轻轻拢在手中。 她早年无知,陪着那人撒了这么一个弥天大谎,如今怕是要将这孩子的一生都断送进去了。 宋矜最见不得她这副愁云惨淡的模样,她半蹲着身子,同她平视,语气放缓了不少:“母亲,你笑一笑好不好?” 你朝我笑一笑好不好? 这样时刻睁着双秋水盈盈的眼睛,一脸愁容地望着她,她心里总是忍不住的微微泛疼。 也难免会怀疑地问自己:走到今日这一步,到底还有没有必要? 沈夫人拿她没办法,也知晓有些事情已无法改变,便轻轻叹了口气。 “母亲,我今日找你是有正事。” 待沈夫人情绪缓和,宋矜才起身沿着案桌另一端坐下,禀退了屋内一众伺候的人。 她几句带过,将自己的烦恼同她说明白,沈夫人听了,倒是罕见地露出笑容来,带着些海棠花色般的秀雅。“阿棘难得有事找我请教,竟是这种事情吗?” 宋矜听她这语气,心就放下一大半。“母亲可有法子?” “这有何难?” 沈夫人从案前拿出纸笔,“京中世家子弟虽多,真正值得花心思的也不过就那几人,我将他们列成名单,你明日认清了人谨慎些对待,应当是不会出什么事情的。” 宋矜见母亲写得认真,便从她手侧将刚刚被放置在一旁的纸张拿过来,仔细翻看了下。 宋宜安虽然不爱读书,可这一手字倒是写得灵致端秀,气韵生动,想来该是下了些功夫的。 沈夫人写好后,又和宋矜聊了些别的家常趣事。 宋矜算了算时间,想着阿翁的药应该是要煎好了,才拜别母亲,动身回去。 在阿翁鹰眼般的注视下喝完药,宋矜便潜下心来研究沈夫人列给她的名单。 这份名单写得有粗有细,她边看边用笔批注,一时竟看入了神,过了亥时周嬷嬷来提醒,她才想起明日还需早起。 沐浴过后她躺在床上,又将名单上的重点在脑中过了一遍,才放下心睡去。 —— 宴安城的百姓早就听说今日晋王世子举办的品茗宴规模极大,世家里叫得出名字的人几乎都收到了宴请贴。 只是当辘辘的马车声音敲打在街巷的石板路上,如同雨珠落地般连绵不绝时,他们才真切地体会到了这“极大”二字的分量。 从高处望去,城北至城南的街道上,各种规格的马车陆陆续续排着队出城门,一时之间竟看不见街道上的人流,入眼处俱是马匹车驾。 京城所有的贵胄后辈,全都被拢在了这十里长街内。 有人以此为荣,亦有人以此为累。 宋矜便是深受其害之人。 虽然她自认出门的时辰不算早,却也没想到会因此被堵在街上这么久。 眼看着前面的马车已经约有半柱香未曾向前移过一步了,她终于是忍不住叫阿翁去查探一下前方路况。 纵使是骑着驴,整整半柱香也是足够了。 过了半盏茶的时间阿翁才回来,宋矜掀开车帘问道:“师兄可看清楚了,前面到底发生了何事?莫不是真有人骑驴赴宴吧。” 阿翁摇头:“这附近几处的马车都无恙,我一直行到流苏河处,才发觉有异常,我瞧着那样子,应当是有人落水了。” 此刻应天桥前,已有几队人马暂歇,从马车上下来。路上约莫十余人聚在一起,气氛颇有些箭弩拔张。 “明明是你府中家丁行事莽撞,惊扰了锦和姐姐所坐车驾的马匹,如今怎么还血口喷人,反过来诬陷我们?” 说话的是个杏目圆睁的小姑娘,看着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正伸长手指,指着离她三步远、比她高大许多的男子,不知道是惧怕还是气极了,她的手指有些微微颤抖。 被她指着的男子不怒反笑,眉眼处俱是嚣张,“怎么,章家如今是没人了?何时轮到这么个小丫头出来管事了?” 那小姑娘被他这样一说,脸上怒容更甚,正想说什么,又听见有人语带欣喜地喊道:“大小姐醒过来了!” 她愣了一下,便也顾不得生气,朝着人声处跑过去,蹲在被围着躺在地上的女子身边,柔声倾诉:“锦和姐姐,你终于醒了,你不知道我刚刚有多担心……” 她还未说完,便被一道极不和谐的声音打断。 “既是人醒了,便莫要再挡路,以为谁愿意看你们这般姊妹情深的戏码么?”先前的男子眼中俱是嘲讽,极为厌烦不耐地催促道。 章家的人看了看后面的车队,因为此事滞留了这么长时间,那些人即使是面上不说,心中定然也是对他们颇为不满的了,知晓此时已不好再阻拦,这才带着人马从中间移开。 经过男子身边时,那位章家小姑娘听见一句极为放肆狂妄的话:“章锦云,你最好能永远护着你姐姐,莫要让你二人有一日落在我手上。” 她还未来得及从这句话带来的震撼中反应过来,便看见一抹钴蓝色身影翻身上马,一眨眼便消失在自己眼前。 这一番闹剧过后,绵长的车队才终于动了起来。 此后一路相安无事。 宋矜也得以在午时之前顺利赶到映竹山庄。 若说为今日这品茗宴紧张的人,那定是说不完的。 可若说今日最紧张的人,那便是谁也不能同我们这位一手促成这宴会的晋王世子相比的。 善则看着从早上便焦急得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的自家主子,心里如是想道。 “善则,你说陆七这厮,为何不来?” 陆七公子身兼重任,哪有您这么闲啊。 当然,这句话善则是万万不敢当着主子的面讲出来的,不然他很可能会被主子丢出去看管马车。 “那个宋矜,真的会来吗?” “主子您在担心什么啊,那宋府是我亲自去送的帖子,宋相爷当着我的面收下的。谁不来,宋大少爷也会来的。” “愚不可及!” 晋王世子将手中折扇狠狠地朝善则砸过去。 “我现在是担心他不来吗?我是担心他来了我该怎么办!” 善则侧过身,极轻松地躲开了。 他觉得他家主子病了,极有可能是失心疯。 而且已经病入膏肓了。 第 5 章 崭露头角 丹茗山脚有一处溪流,沿着山势而下,水流清澈急湍,其间只有一条竹林间的小道可过,映竹山庄便隐在这林后平地处。 下了马车,还须步行数百米,方可入山庄。 青灰色的石板路一直铺到厅前石梯,宋宜安提着裙摆走在宋矜身侧,此刻倒是有了几分淑女的模样。前面是领路的小厮,后面跟着阿翁和她的侍女解儿,林间传来虫鸣鸟啼,伴着山谷溪水飞溅的潺潺声。 过了小道,视野便开阔起来。 天上鱼鳞似的白云渐渐地消散了,屋檐边玉雕的朱雀在日光映照下镀了层夺目的金色,山庄正前边是长而阔的主厅,左右对称的两翼是两座小楼,再往后便是亭台楼阁长廊曲折相连。 往上看是郁郁葱葱的山林绿影。 这样一处宅子,难怪褚谆宝贝得紧。 宋矜暗暗地想。 女眷不入正厅,皆聚在两侧的楼亭中,宋宜安便只能依依不舍地同宋矜分别。 “那阿宁等会再来找哥哥,哥哥若有事便叫阿翁大哥来寻我。可好?” 她知道阿翁是宋矜在道观的师兄。 她今日穿了一席拖地烟笼梅花百水裙,身段纤细修长,眸若星辰,唇色如樱。 宋矜替她摆正头上晃动的蝴蝶流苏步摇,口中赞叹道:“阿宁今日当真是俏丽若三春之桃,这满山的春色我看都不及阿宁一人好看,可千万记得藏好,别叫哪家公子看去了。” 宋宜安听得双颊绯红,鼓了鼓嘴,逃也似的跑开了。 宋矜见她被逗得脸红的模样,忍不住笑得更开怀。 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宋宜安,原来受不住别人夸奖她吗? 宋宜安上了楼亭,踱着步子轻轻走到一位梳着飞天髻,手持团扇,正同别人聊得兴起的女子身后,贴在她的耳边,叫了声:“顾姐姐!” 那女子被她吓了一跳,忍不住拿扇子拍了下宋宜安的头,口中娇骂道: “你又这样吓我,上次谁答应我说的再也不敢了?” 宋宜安揽着她的胳膊撒娇,将她拉到围栏边。“姐姐今日不骂我好不好,我哥哥在呢。” 她边说边伸出手指,指尖朝着宋矜在的位置。 “姐姐还没见过我哥哥吧,我哥哥长得可好看了。你看——” 顾仪端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听风阁前方的一大片空地上,正站着一位姿态闲雅,翩翩而立的少年郎。 那少年似乎是听见了这边的动静,朝着他们的方向微微颔首,蜡白色的衣袂随风而动。 皎如玉树临风前。 顾仪端脑中浮现出的,便是这一句诗。 “哥哥,我找到顾姐姐了!不必担心我,快些进屋吧!”宋宜安冲着宋矜招手。她兄长身子本来就不算好,若是在外面吹山风吹久了,回去指不定得病倒。 出门前母亲特意交代过她这一点。 宋矜看着宋宜安找到相伴好友才下放心,沿着石梯走上听风阁正门,阿翁跟在她身后,一直保持着离她一步远的距离。 正厅两侧的竹制席帘此时已经放下来,席帘外还有一层淡紫色的锦布帘卷,被四周而来的山风吹得猎猎飞舞。 厅门处题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听风阁”。 宋矜在书法方面没什么造诣,自然认不出这三个字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只觉得笔力洒脱,入木三分,仿佛能从这三个字中听见穿堂而过的山风。 入口处有一案桌,上面摆着文房四宝,宋矜走过去,却并不清楚这是做什么的。 一个模样装扮看着是管事的人同他解释,说这是世子殿下特意吩咐安排在此处,专门用来写记名薄的,好将此次赴宴之人姓名做个记录。 宋矜从未参加过这类宴会,听了解释不疑有他,提笔蘸墨,寻了处空白写下“宋矜”二字。 站在一旁的善则看见这两个字眼睛顿时就亮了。 “相府宋家?” 宋矜抬眸,眼中带疑惑,她有些读不懂这人语中的情绪。 有惊诧,有欣喜,似乎还有那么一点……松了口气的意思? 她当然不会知道。 自从褚谆看见一茬一茬的宾客盈门,便派善则站在这守着,他被山风吹了几个时辰吹得半边脸都快凝住了。此刻看见宋矜这两个字真是比什么都亲。 顺带着觉得这清秀非凡的小公子也比里面那些人看着顺眼得多。 宋矜被这热切的过了头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咳嗽了一声:“你……认得我?” 善则朝他使劲摇头,也终于把自己给摇清醒了,这才想起还有正事。 他忙侧身,朝宋矜行了迎宾礼,“殿下有吩咐,宋公子请随我来。” 这葫芦里又是卖的什么药? 宋矜难得被弄的一头雾水,她觉得褚谆的侍从和褚谆本人一样奇怪难猜。 听风阁此时已有不少人落座,只是主位上却空空如也。 不过虽然褚谆迟迟未来,大家同周围相熟的人聚在一起叙旧,氛围瞧着也十分融洽。 直到一抹钴蓝色的身影出现。 满室的空气都瞬间静了下来,猎猎山风中似乎都带着肃杀的味道。 只见此人迈着矫健轻快的步伐,从周遭逐渐散开的人群中走过,一眼都未曾在这些人身上停留,径直向前走,最后稳稳于主位右手边首席坐下,面色如常地端起案前的茶杯,低头轻啜了一口,似是在品尝。 直到他将手中的茶杯放下,室内的空气才算重新活络起来,但比之方才却不如了。 宋矜走进来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一副景象,进门处的席位几乎被填满了,大家热热闹闹地聚首聊着天,而主位周边却还剩了不少席位,看着怪冷清的。 她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 这晋王小世子,人缘这么不好吗? 善则眼睛朝主位边扫过,面色不变,脚尖却换了方向,带着宋矜从左边方向走上前去。 众人看见善则亲自领着一个看着才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进来,态度极恭顺,心中不由得好奇起他的身份来。 京中还有哪家亲王子嗣是这般年纪? 又或是……不是出自王府的话…… 众人陷入沉思,室内一时又安静下来。 宋矜跟在善则身后,从一张又一张陌生而带着探寻目光的面孔前走过,背影孤直而挺拔。 直到行至首端,她才发现哪里不对劲。 宋矜轻轻皱眉。 “这也是你们殿下吩咐的?”她指着面前的席位问道。 善则躬着身,嘴角含笑,恭恭敬敬地点了点头。“这是我们殿下特意为宋公子安排的席位。还请宋公子落座,我好去向殿下禀报。” 然后他直起身,冲着满堂拱手作礼,朗声道: “还请各位公子稍安勿躁,我家殿下马上就来。” 宋? 听见这个姓氏,众人此刻心中皆是了然。 京城还有哪个宋公子值得这样的待遇? 也只一个右相宋凛之子罢了。 ……听说前日刚得天子召见。 于是审视宋矜的目光愈加多了。 看得她头皮都微微发麻。 虽然面上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端方有礼的模样。 但是在心里,宋矜已经将素未谋面的褚谆翻来覆去不重样地骂了一万遍。 他这是什么意思,是摆明了告诉大家,晾了这满堂的人几个时辰,就为了等她一个吗? 真真是将捧杀之道学得出神入化。 好一个晋王世子。 先前倒是小瞧了他。 宋矜想起母亲写的“心思纯良,不必费心提防”这几个大字,嘴角不禁有些微微抽动。 百无聊赖之际,她抬头对上了一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 她眯了眯眼,将拥有这双眼睛的男子抽象化成一个名字。 顾衍风。 骠骑大将军顾恒之子顾衍风。 “行事诡诈,手段狠辣。” “若遇则避。” 宋矜在口中仔细将这十二个字咀嚼了几遍。 她此刻心里想的其实是,如果阿翁和他打起来,谁更占上风? 顾衍风自然不知道坐在对面的人脑中所思,他瞧着宋矜的模样,心里不免闪过几分鄙夷。 他父亲从这位右相之子返京之初便开始布防,日日忧心。今日非要他来赴这小世子的劳什子品茗宴,也是为了试探宋矜的斤两。 顾衍风心里虽然有些不满父亲的畏首畏尾,却还是应下来了。 毕竟据他所知,前日圣上于应乾殿离开时……心情甚好。 只是如今看来,这宋矜应当是不足为惧。 那宋凛手段再厉害又能如何。 凭着他独子这样一副弱不禁风的身子,还妄想能搅动大齐深不见底的朝政? 痴人说梦。 他心里想到这,目光便不知怎得移至宋矜的腰间,这一看更是不由得嘴角泛起冷笑。 面前这人的小身板,看着比女人还要瘦弱,怕是他都不必使力,只轻轻一捏,就碎了。 顾衍风还没来得及收敛起脸上的情绪,便察觉到一道狠戾的目光朝他射来。 来自宋矜身后。 他丝毫不惧,抬眼直视这道狠戾。 这时,自厅后传来一阵渐近的脚步声。 众人皆循声望去。 有侍从将门帘举起,穿茜粉色缎衫的男子踩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携风而来。 像是挟裹了一整个春天。 宋矜神色一顿。 这晋王世子,她瞧着很是眼熟啊。 第 6 章 洗尘宴 褚谆一直在后厅房内坐着,听到宋矜来了的消息,一时不知道是喜还是忧,匆忙间甚至还撞倒了手边一套白瓷青花的杯盏。 “他真来了?” 善则觉得自己今日将这差事办的极好,面带喜色地答道:“是真的,现下已经落座了,您亲自去看看就知道了。” 褚谆停顿了片刻,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将放在桌上的折扇捏在手里,冲着善则扬了扬下巴。 “我们走。” 宋矜看着径直走向主位的人,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她虽然预料过重逢,可是这重逢也来得过于快了些。 还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她来时不是没想过,今日极有可能遇到上次在酒楼被自己打搅了的人。 但是她没料到那二人中居然有一位是晋王世子,褚谆。 宋矜如今倒是能理解这人刚刚派随从对她做的事情了。 所以他上次见到她时就知道她是谁了吗?宋矜抿着唇仔细回忆,她不记得二人何时见过面。 褚谆从进门开始一直在用余光偷瞄宋矜,观察他脸上的神色。见他一看到自己脸上的笑都凝住了,心里便暗道完了完了,先前自己议论他的话定是被这人听见了。 怕是以后在宋矜心中他褚谆就是一个爱背后嚼人舌根的长舌之人了。 善则站在旁边等了半响,还没听到自家主子开口说话,见座下众人也是一脸的疑虑。便侧身望去,看见褚谆愣在座位上,不知道是在想什么,一脸的懊悔。 他忍不住轻声提醒:“殿下,殿下。该您说话了!” 褚谆终于是回了神,他咳嗽了一声,正色朗声道:“今日诸位贤兄不嫌路途遥远,特地赶来捧元琤的场,元琤不胜荣幸。” 他说着,举起手中的白瓷杯,又道:“家父不许元琤饮酒,今日便只能以茶代酒,来向诸位表达元琤的感激之情了。” 善则惊得下巴都快掉到地上。 他目光扫过台下众人,见他们也是一副见了鬼的模样,才微微放下心来。 果然,这世上不止他一人觉得他主子生了怪病。 晋王世子向来我行我素,从不遵礼数,今日怎么这般客气? 褚谆丝毫不在乎下面这些人是什么看法,他将手中的茶饮尽,悄悄瞥了一眼宋矜,脑中灵光一闪。 他想到一个扭转宋矜对自己第一印象的法子。 于是在众人还没从先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时,这位小世子又开口了。 “今日宴请大家来,除了为我这陋室增增光,还有更为重要的一件事情——” 果然是事出反常必有妖,原来是有事相求。 众人这下才觉得心里踏实,这才是他们熟悉的小世子嘛。 却见褚谆伸出手,朝左侧一指。 “久闻宋相之子宋矜才貌双全,气度不凡。只是先前一直无缘拜访,今日才终于有幸得见。元琤便想擅自做主,替宋兄办个洗尘宴,好让宋兄同大家早日熟识。宋兄意下如何?” 他觉得自己真是聪慧过人。 众人的目光随着褚谆的手看过来。 宋矜脸上的笑都有些僵硬了。 她敛下眸中的情绪站起身,朝褚谆拱手。恭谨有礼地开口:“先前苦于学业,宋某未曾得空拜访诸位,已是愧歉万分,怎么好劳烦世子殿下为我操劳。” 而后又转过身面向众人。 “待宋某回府后择一个黄道吉日,定亲自写下拜帖,送至各位府上,还望诸位到时能赏脸,不要责怪宋某这帖子来的略晚了些。” 褚谆见他推脱,心想他定是不好意思,怕欠了自己人情,于是毫不在意地摆摆手: “择日不如撞日,我与你一见如故,你也不必同我如此客气,唤我元琤便可。” 他说完便不等宋矜拒绝,朝着厅门处的席位伸手一指。“那个谁,冯……骥远兄,就从你先来吧,诸位依次对着宋兄报上身家姓名。” 他思忖了一下,认为自己貌似太过强势,又加上了一句: “……可好?” 宋矜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这小世子的气量委实太过小了! 众人被这一番操作震惊得天灵盖都微微发麻,却也无人提出异议。他们中有不少人曾向宋府拜过帖子,但都被宋相爷给拒了回来。 如今这小世子倒是遂了他们的意。 冯骥远从座上站起身,向着宋矜行了拱手礼。 “鄙人冯骥远,表字遵文,家父时任户部司郎中,幸会。” 事已至此,宋矜也只能硬着头皮回礼。 “……遵文兄多礼了。” 一连拜过数十人,宋矜脸上的笑容都挂得有些微微发酸,声音也变得干巴巴的。 她万万没想到今日最大的麻烦竟然是这个看似单纯好骗的小世子。 “在下扬州府顾司卿,还未取表字。” 宋矜僵硬的思绪被一道柔和低醇的声音打断,座中不少人也因为这个人名的出现开始窃窃私语。 这顾思卿不是从不接拜帖吗? 小世子面子这么大么,竟然连他都请来了? 宋矜看着眼前的人,心中也微诧。 今年的春闱会元顾司卿,她再怎么两耳不闻窗外事,这个人的名号也是听过的。 却没想到他竟然还未至弱冠之年。 “原来是顾兄,久仰。” 她咽了一下口水,声音听起来比先前湿润不少。 顾司卿显然是将她的动作看在了眼里,开口间还是先前那般柔和的调子:“宋兄可要饮口热茶润润嗓子?” 宋矜闻言,便不由得又多看了他两眼。 在主位支着下巴坐着的褚谆一头磕在了案桌上。 他盯着宋矜瞧了这么久,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居然被那顾司卿抢了先。 当初果真就不该给这人递帖子,反正他也不是冲着自己的面子来的。 他心中懊恼不已,又想起被自家表哥几连拒的窘况,一双亮晶晶的桃花眼都黯淡了下去。 陆七可真是个祸害,他身边的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 庄中的热闹全被那一片竹林隔绝在内。 春日的午后流云如钩,山中的鸟兽也早早藏进了山林深处。 一阵有力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在一片鸦静雀默中显得格外响亮。 晋王府里派出来看管马车的小厮长弛被这暖阳诱得昏昏欲睡,此刻也只能睁着睡眼稀松的双眼,强打起精神。心里嘟囔着宴会都开始这么久了,怎么这个时辰还有人赶来,也太不把他家殿下当回事了吧。 马背上的人干净利落地翻身下马,玄色竹叶纹袍服的衣角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度。 长弛终于认清了来人。 他迈开小步子殷切地跑过去,去接他手中的缰绳。 将缰绳交予长弛后那人脚步未歇,步履轻快地向着竹林深处走去。 竹林暖阳下,一道道穿林的斜阳光柱映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深邃的眸中泛着丝丝点点的光。 身姿英挺,仿若修竹。 长弛看入了神,忍不住屏起呼吸。 ————— 听风阁的茶都上了好几轮了,这场漫长的“认人”之旅才终于接近尾声。 宋矜觉得自己仿佛在受一场酷刑,她甚至还没弄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阴差阳错成为这场宴会的主角的,好在到了后半程褚谆念及宋矜久站可能会受不住,向她提议坐下应答即可,不必在乎这些虚礼。 宋矜也难得的没有推脱。 她那会子整个人都已经虚得不行了,扶着阿翁的手坐下时双腿都在颤抖。 阿翁又给她添了一杯茶,宋矜甚至能看见他手上暴起的青筋。 宋矜向着正前方的人抬起眼来,她看着顾衍风,脸上的笑意朦朦胧胧。 顾衍风微眯眼睛细细品味宋矜脸上的表情,嘴角也挂上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从口里吐出几个字:“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顾衍风。” 有六感灵敏的人已经感受到这空气中骤然出现的冷意。 “原来是顾大人,果然是……传闻不如一见啊。”宋矜手指抚上下巴,表情好似恍然大悟。 顾衍风冷笑了下,并未再理她。 顾衍风不喜宋矜是人人都能预料到的事情,毕竟这京城里这么多人也没见过他对谁有过好脸色,尤其是见到那位陆七公子时,周遭的人都得离得远远的。 但是喜怒哀乐不形于色的宋矜对顾衍风居然也表露出那么明显的不喜,这倒是很令人意外。 整场宴会下来,这宋家长子可有一秒露出过不耐和厌烦? 也就是此刻了。 这下连一向迟钝的褚谆都察觉出异常了。 原来宋矜不喜欢一个人时,也能露出这样促狭的表情用这样刻薄的语气说话吗? 他不禁在脑海里回忆了一下宋矜同他说话的神色:垂着眼眸的人嘴角抿成一条线,冷淡、疏远却并不带刺。 他心里止不住地窃喜。 嗯,看来在宋矜心里自己比这顾二的形象还是要好许多的。 褚谆轻轻咳嗽了一声,想要将这冷凝的空气驱散。 “诸位说了这么久的话,想必是有些累了,后厅中备有膳食,大家不妨移步至后厅稍作休息,如何?” 他这一说大家才想起,自早晨来到这山庄后便再未进过食,便各自同相熟的好友相约,有说有笑地跟在领路的侍从身后,往后厅走去。 褚谆看着宋矜的侧脸,蠢蠢欲动。 第 7 章 惊鸿一瞥 他还想要做什么? 今日这般折腾她还不够吗?倒是真不怕她日后寻法子报复他。 宋矜感受到斜上方注视的目光,脸上也忍不住带了愠色。 周遭的人都慢慢散开了,有人踏着轻缓的步子朝着宋矜的方向走去。 褚谆顿时坐立难安,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 ,就被脚步匆匆自厅门而进的人生生阻断了。 来人弯下腰附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褚谆脸色微变,随即起身,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听风阁,走之前还不忘朝着宋矜的位置看了两眼。 宋矜见他带着人出去,心里长松了一口气。 “宋兄可愿与司卿搭个伴,同游这映竹山庄?”顾司卿微微低头,朝着坐于席上的宋矜发出邀约。 宋矜想起方才的那杯热茶,撑着案桌想要站起身,却是忽略了双腿的酸麻,差点站立不稳摔在坐席上。 顾司卿见状,忙伸手去扶他,却被从右侧横过来的另一只手抢先了。 宋矜抓着阿翁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顾兄刚刚也看见了,我如今连站直身体都有些困难,怕是不能与顾兄同游了,实在是抱歉。” “是顾某想得不周到了,那......我陪宋兄去后厅中寻个地方歇息,如何?” 他说完也觉得自己似乎过于殷切,怕宋矜误会什么,忙解释道: “我听人说宋兄曾于扬州待过数年?顾某来宴安已有数月,实在是想找人聊一些江南往事,以解这思乡之苦。还望宋兄勿要嫌弃顾某叨扰。” 既是如此,宋矜也不好再推辞,便只能扶着阿翁的手,随顾司卿一起往后厅走去。 二人寻了个临近的亭子坐下后,宋矜差阿翁去拿了些吃食来。 宋矜捏了块糕点,就着茶水咽下。 “实不相瞒,我虽在扬州待了数年,却没正经去过扬州城内几次,一直住在城郊青山观内。” 青山观离扬州城不算远也算不得近,步行从山上下来后,还需坐马车一个多时辰才能至城门。观内也只有每月采买之时才派几个人跟随大师兄下山,而且还总轮不到宋矜。 “青山观?” 顾司卿确实听人提起过宋矜早年因为身体的缘故在道观养了许多年,可是却没想到居然是扬州城外最大的道观青山观。 “我曾因故在观中借住了些时日,怎的未曾见过宋兄?” 宋矜皱了皱眉头,她也的确对这人没什么印象,青山观不常留人住宿,按理来说她应该不至于一点记忆都搜寻不到。 莫非—— “顾兄可还记得是哪一年?” “昭盛十四年,立秋时节。” 那便是了,宋矜轻叹了一口气,也只有这一年例外了些。 顾司卿见他神色有异,以为是触及了他什么痛处,急忙道:“宋兄若有难言之隐,可不必同我说明。” 宋矜却忍不住笑了,笑容豁达舒朗:“也算不上什么难言之隐,只是那一年我不小心跌落山崖,师父把我送进扬州城养病了,如今也已经大好。想必是因此才和顾兄错过了。” 她微微垂了眼帘,遮住了眼中一抹稍纵即逝的情绪。 阿翁在一旁站着,神色有些怔忪。 昭盛十四年的扬州城...... ------------------------------------- 映竹山庄后厅深处紧依山壁,越往里去环境越幽暗寂凉。 褚谆一直走到最深处拐角的一间屋子门口,才停下脚步。 推开门,果不其然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不对,准确的来说,是熟悉的背影。 似乎是料到来人是谁,他连身形都没有晃动一下。 虽是白日,房内却已经点上了灯。 褚谆抬脚走进去,善则在他身后关上了门。 “不是在举办宴会?怎么有空过来。” 这声音清凉如玉,让人想到竹林外清可见底的溪流。 “你不是说不来吗?”将折扇随手扔在桌上,褚谆气鼓鼓地在桌子旁坐下。 背对着他的人依旧没有转过身,陆俶负手而立,正在欣赏墙上挂着的一幅画,他看得极认真,眼睛都未曾偏移过一瞬。 “你今日见到司卿了么。”他将褚谆的抱怨自动过滤掉。 不提顾司卿还好,这一提褚谆顿时又要恼了,他走之前分明看到此人朝着宋矜的方向走去,一脸的虚假笑意。 真是个狼子野心的假斯文秀才! “你还好意思说呢,都怪你,若不是你我压根就不会给这人送拜帖。”他今日精心想出来的法子,好处全给那顾司卿占了。 “这倒是有趣的很。” 陆俶将墙上的画收起,颇为无语地看了他一眼。 “你偷用我的名义给他下帖子,竟还能怪到我头上。” 顾司卿出了名的谁的拜帖都不接——除了面前这人,所以褚谆要请他也只能用这个法子。 见被拆穿,褚谆讪讪地笑了一下,忙讨好道:“表哥总不至于为了这种小事记我的仇吧。要知道我为了见表哥你,可是连那宋矜都没管,听到消息立马就赶过来了。” 他伸出三指对着天,“我对表哥的一颗赤诚之心,可以说是天地皆明,日月可鉴。” 宋矜? 陆俶眼前浮现出......嗯,一颗圆圆的卤蛋。 自从那日殿试结束后,他几乎每日都能从褚谆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你似乎很在意宋家这个长子。”陆俶从书架上取了一本书,此时正坐在窗边的软塌上翻看。 褚谆闻言极快地眨了几下眼睛,连忙摆手反驳。 “哪有哪有,我是因为在背后妄议他还被撞见,心生愧疚罢了,表哥可不要曲解了我的意思。” 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是么?” 他微眯了眼睛,手倚在案桌上,笑得不怀好意。 “那元琤觉得为兄是如何曲解的?” 褚谆:“......” 他忽然有些理解顾家老二了。 这人这般作态,真不怪人家顾二厌恶他至极。 想到顾衍风,他连忙转移了话题,“表哥可知道今日都有谁来了?” 陆俶睨了他一眼,像是猜到他要说什么。 “顾衍风。” 末了,他又添上一句,“他和你一样,也是为了那个宋矜而来。” …… 褚谆这下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他此刻确信无疑,陆七真的是个祸害。 —— 丹茗山上空的云层重重叠叠,已经被余晖染上了赤金色的浓妆。 众人在映竹山庄中待了半日,也终于到了拜别的时刻。 宋矜不愿再与褚谆有什么交流,便遣了阿翁去,顺便叫他将宋宜安也带出来。 顾司卿同她聊到一半时就被人请走了,临走前说改日再亲自去宋府拜访,宋矜点头应下了。 她觉得自己还挺喜欢和这人聊天的。 此刻只剩宋矜独自一人坐在亭子里,手中捏着一朵刚从枝丫上掉落下来的山茶花把玩。 映竹山庄内种了不少花树,只是大多数都还未至花期,待过些时日,整座山庄里的花树竞相开放,那才是真正的满园春色压不住。 “哥哥!”亭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阿翁已经将宋宜安从楼阁内带了出来,正朝着她所在的亭中走来。 宋宜安手里还牵着一个人。 “哥哥,今日阿宁想要顾姐姐跟我一起回府。” 宋矜将手中的山茶花别在了宋宜安的发髻间,听到这话才偏过头去看她身后的女子。 那女子见了,姿态端庄地朝她行了礼。 顾仪端,顾衍风的亲妹妹。 竟和阿宁玩得这般好吗? 倒是和她那个目中无人的兄长一点都不像。 她伸手拍了下宋宜安的额头,语带宠溺:“你将顾小姐带回去住几日都可以,只是要记得同人家府上说明白,别乱了规矩。” 宋宜安点头连说三遍好,才伸手挽住顾仪端,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 既是接到了宋宜安,几人也没打算再在这映竹山庄逗留,沿着左侧的长廊拐了几道弯,便从庄内绕了出来,到了听风阁前的空地处。 宋矜领着他们将要过竹林小道时,却被人给叫住了。 她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向这声音的源头。 听风阁门前站着一个身穿青灰色缎衫的人影,只见他对身旁的人说了几句话,才朝着宋矜在的方向走来。 此人正是顾司卿。 “宋兄请留步。”刚刚走得太急,顾司卿说话间气息都有些不稳。 顾司卿擦了擦额头的几滴汗,一抬头,却发现宋矜的眼睛并未看他,而是看向了他身后——陆俶所在的位置。 他顺着宋矜的目光看过去,略有不解,据他所知,二人并不相熟,他方才同陆七公子聊到宋矜时,那人的脸上也没什么反应。 宋矜看了一会便收回了目光,问面前的人:“顾兄找我有何事?这样匆忙。” “也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明日同几位友人约定了泛舟游河,不知宋兄有没有空闲?” 顾司卿脸上带着温和的笑。 又是宴会?宋矜微微皱眉。 经历了今日的搓磨,宋矜如今对这二字颇有些杯弓蛇影的看法,便连忙开口拒绝了。 “既是顾兄的友人,宋某怎好横插一脚,扰了他人雅兴呢?再说了,我今日实在是疲累非常,顾兄也是见识过的。便只能在此谢绝顾兄的好意了。” 她这话说的滴水不漏,顾司卿便也不再强求,二人互相拱手作礼拜别。 目送宋矜走出去了一段距离,他才又走到陆俶身边,将刚才的疑惑问出口:“公子同宋兄有过交情?” 陆俶:“未曾见过。” 顾司卿更加疑惑:“方才我见他好像在朝您这边看。” 陆俶轻轻哦了一声,神色未变。 “大概是因为,我在盯着他看。” 第 8 章 传胪大典 宴和殿内灯火通明,当朝皇帝执政十七年,如今不过四十出头的年岁,脸上并未蓄须,所以看着比实际年纪更年轻些。 他接过主考递上来的名次,瞧了最上头的一个名字问:“这个顾司卿……我记得会试也是他拿了头名?” 本次主考是吏部尚书郭谨,听到圣上发问,他站出身来,拱手道:“此人文采斐然,博通经史,尤其是廷试以我朝兵制为题的策论,写得尤为精妙,假以时日,可堪大用。” 廷试的题目,是由皇帝亲自拟的,听郭谨这样说,他便从旁抽出顾司卿的考卷,细细看了半响才又开口,语中带了些赞赏。 “这手字倒是配得起他的文章。” 这已经是极高的称赞了,足见圣心甚悦。 —— 大齐昭盛十七年三月二十九日,是三年一度的传胪大典。 宴安城的百姓今日都格外有精气神。 午门侧门自寅时便陆陆续续排了一众身穿朝服待诏的新科进士。 而数百名天子门生中,只有头甲前三者能有资格于午门正大门出皇宫。 众人皆是从乡试会试一路筛下来走到这殿试的,也知晓自己身旁的同门大概是什么水平,有望入头甲之人的也不过区区几人。 宴安城有名的三大赌坊这几日新开了赌局,押注的头甲三名左不过还是那几位早就声名鹊起的人物。 褚谆垂着头偷偷打瞌睡,也没什么心思同周围的人打交道。 他今日被自己父亲从被窝里拎起来的时候,眼睛都还没睁开,像个提线木偶般洗漱好被驾到马车上,待到了这午门,他才好不容易能歇口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身后有人碰了碰他的背,他才抬起头,发现前面的人已经排队有序地跟在内侍后,向着宴和殿方向而去。 他急忙提了步子追上去。 此时已近巳时。 宴和殿广场前,文武百官已经按文武职分别站立于丹墀之内两侧,新科进士按会试排名分为两列站于其后。 褚谆瞧着离自己约有十人左右站在首端的顾司卿,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要不是他爹非要绑着他去走这科举之路,他也不至于被这人压一头。 好好的高阶品级不承,跑这来活受罪。 到了巳时。 所有人站定,礼乐响起,内阁大学士手捧黄榜置于黄榜案上。 待广场上的官员按品阶有序地进了殿内,这传胪大典才正式开始。 殿内的鸿胪寺官开始宣读制诰,进士们皆站在殿外,听不清这殿内的声音。 因此,在大殿门口的丹樨上站着的鸿胪寺官员,还会继续重复一遍: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于壬未年三月二十九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褚谆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对自己的名次倒没什么期望,能拿回去交差即可。 “朕特宣壬未科一甲进士三人,顾司卿赐状元……” 褚谆眯了眯眼,看见顾司卿由穿绿袍的鸿胪寺官员引入殿内。 好一个布衣状元郎。 他忍不住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他那表哥这是……阴差阳错揽了个状元郎在麾下吗? 倒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若让上面那位知道了,怕是想不猜忌他都难。 褚谆最后得了二甲第十四名。 他摸了摸头上的三枝九叶顶冠,望着宴和殿上金龙盘踞的屋檐想,自己可能是大齐有史以来官位最低的世子殿下。 ————————— 传胪大典结束后,宋凛自皇宫回宋府的路上一直心神不宁,一到家便立刻差人去叫宋矜来见他。 “方才圣上召我于应乾殿内议事,我瞧他的意思,大约是明日的琼林宴就要给你封官职。” 宋凛长话短说,捡了几句重要的告诉宋矜。 明日? 竟是一刻都等不及吗。 宋矜转动着手中的茶杯,面上看不出什么紧张。 “父亲觉得,皇上会将我安排在何处?” “依着近年来皇上的喜好,多半是六部之内。”宋凛脑中飞快的掠过几个人名,又说:“亦或是三法司之内。” 大齐承前制,实行三省六部制,六部分别为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 而三法司即刑部、大理寺及都察院。 宋矜了然,勾了勾嘴角。 这倒是正合她的意。 “挺不错啊,都是有实权的位置。”她记得那个顾衍风似乎就在都察院任职。 自古武将都不得圣心,执政者为了巩固手中的权力,一般也不会让武将后代手握朝政实权。 可是当今这位圣上,居然任由这骠骑大将军之子顾衍风一路升到了都察院右副都御史。 先不说他不过才二十四五的年纪便坐到了正三品官员的位子,就说这都察院,可是牵涉极多的监察机构,能下文章的地方大了去了。 想到这,她便忍不住开口问宋凛:“皇上他……对那将军府顾家是怎么看的?” 宋凛听到这话明显愣了一下,似乎是在疑惑她怎么会突然好奇这件事情。 他垂眼看着手中茶杯里盛满的茶水,思忖了一会儿,才说:“帝王心,不可测。” 即便是猜到了,也不能说。 宋矜明白他的意思,不再问了。 二人又聊了不少朝堂上的事宜,转眼间便到了用晚膳的时辰。 宋凛平时早出晚归,今日难得有空闲,便留下宋矜和他一同用膳。 今日有新科进士骑马游街,沈夫人和宋宜安都早早出门去看热闹了。 宋矜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抿嘴一笑。“母亲和阿宁想必是要在外面吃过晚膳再回来了。” 说到这,宋凛才想起来还有事要问宋矜:“我上次听阿宁说,你同今日的新科状元有些交情?” 宋矜点点头,她也是刚知道,那顾司卿居然真的有本事得了圣上青睐,从一众世家贵胄子弟中拔得头筹。 “也算不得多深的交情,不过聊了几句,颇有些投缘罢了。怎么,父亲对他很看好?” 宋凛默然片刻,才点头:“他的策论写得极好,颇有……”他语气一顿,看了宋矜一眼。 “颇有几分先人之风。” 宋矜似是没看见他神色的异样,她嘴角含了一抹似有若无的笑:“不过据我所知此人与那汝安王府的世子殿下,倒是交情匪浅。” “哦?” 宋凛此时才是真的惊讶了,握着筷子的手都停住了。 “阿棘见过汝安王世子了?” 只不过他的重点却是放在此处。 宋矜轻轻摇头。 “上次在映竹山庄,远远地瞧了几眼,并未同他说上话。” 其实她也是被动的。 那人站在风口处,他的头发和衣袍都被风吹得飞扬起来,可是他却丝毫未动,毫不避讳地直盯着她看。 惹得她也忍不住朝他望去。 可是风实在是太大了,她根本就看不清他的神色。 所以她看了一会就收回了目光。 后来她们从山庄出来,宋宜安好奇地问她刚刚从陆七公子身边跑过来同她说话那人是谁,她才知道:原来那个人就是汝安王府世子陆俶啊。 大齐最有名的公子陆俶。 宋凛听到这却突然笑了,他觉得自己这个儿子有时候就像个女儿家一样,虽然足够稳重却过于小心翼翼了。 他柔声道:“阿棘下次若是见了这位殿下,可不必过于担忧拘谨,他同那位晋王世子一样,不是个难相与的人。” “咳咳!” 宋矜一口茶呛进了气管里。 上次从映竹山庄回来后,她足足在床上躺了两日,今日双腿才将将能下地。 倒真是个顶好相与的人。 好不容易平复了呼吸,宋矜才得以开口问道:“说到晋王世子,他此次得了多少名?” 宋矜只在家里的下人们聊天时听说了头甲前三者的名号,并不了解其他人的名次,此刻才想起这小世子好像也是参加了殿试的。 “似乎是二甲十四名,倒也是个挺不错的名次了。我今日在朝堂上看褚大人的脸色,应该是十分满意的。” 褚文棋这个人,平日里做什么都是冷着一张脸,所以今日他特意在暗处观察了他的神情,发现他在听到褚谆的名次时,脸上竟也有几分笑意。 原来也不是天生面瘫嘛。 二甲十四名? 宋矜对这个名次颇有些意外,这与他在她心中的形象也差了太远了。 她本以为这个褚谆虽然不是个恶名远播的纨绔,却怎么也算不上是个勤勉好学的正规世家子,原来竟是她误解他了吗? 她此刻也终于明白为何褚家能长盛数百年而不衰了。 确实是有其独到的育人之术。 宋凛还有公务要处理,宋矜吃过饭便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一看阿翁果然又在煎药,便打消了和他聊会天的念头,而选择了跑去浴房沐浴。 她在一片水汽氤氲中缓缓闭上眼。 她明日就要做官了,大齐的官,这位君王手下的官。 这么漫长的等待,终于有了前进的方向。 第 9 章 封官 自从昨日骑马游街过后,顾司卿所住的会馆门前便一直没缺过人来,有单纯想来看看新科状元郎长什么模样的,也有心思不纯想趁此机会拉拢的。 顾司卿遵着老规矩,一律回绝了。 他同会馆的伙计说好了,若是下午他还未醒来,就劳烦他上楼去将自己叫醒。 毕竟晚上还有琼林宴要参加,他并不想初入仕就出这种不必要的岔子。 顾司卿这一觉倒是真的睡到了下午,而将他叫醒的却并不是会馆里的伙计。 他打开房门,便看到门外一张表情极不情愿的脸。 “世子殿下又是偷拿的陆七公子的名帖?”顾司卿面色颇有些不悦。 褚谆白了他一眼,不耐烦地将手上陆俶的名帖拍在眼前的人身上。“若不是我表哥开了口,真以为谁愿意天天往你这跑啊。” 他斜眼看了看顾司卿身上衣衫不整的样子,心情更加不悦,转过身丢下一句:“我在楼下等你,你换好衣物就快些下来。” 顾司卿将名帖仔细看了一遍,确认了上面的字的确是陆俶亲笔所写,才放下心来。 穿戴整齐后他走下楼,二人一同出了会馆。 顾司卿惊讶地发现会馆外的人散去了不少。 他这才有机会开口问:“公子托殿下前来,可是有什么要嘱咐的?” 褚谆双手抱胸走在前面,扁了扁嘴:“他怕你被门外的人缠住手脚,误了入宴的时辰。” 倒是把他当什么人了!宴安城清理街道的巡捕吗? 顾司卿心中微诧,陆七公子竟然连这都替他考虑到了吗。 顾司卿所住的会馆离宴安门并不远,因此二人未乘马车。 宴安门的南边是用红墙围起、封闭的前院,是为皇城内的宫廷广场,广场的三端上各建一座三券洞的门,东为宴安左门,西为宴安右门,广场南端亦有一门,名为大齐门。 褚谆和顾司卿二人过了大齐门,便沿着中心御道两侧建有连檐通脊的千步廊一路走进去。 千步廊两侧的宫墙外,便是整个大齐的政治中心。 礼吏户工兵五部与宗人府、钦天监等官署皆在东侧,而刑部则和军都督府、都察院、大理寺等武职衙门一同设于西侧。 故而今日这千步廊上除了赴宴的新科进士,还有许多赶着前往各司办公的官员。 二人一路边走边看,却被前方不知为何突然停住的人绊住了脚。 褚谆啧了一声,满腹怒气刚要发作,便看见那人朝前走了几步,极恭顺地向着正前方被几个官员围在中间的人行礼。 他听见那人口中喊道:“右相大人。”而后顿了一下,才又开口:“这便是令郎?倒真是一表人才,气度非凡啊。” 右相?令郎? 褚谆和顾司卿听到这话,不由得对视了一眼,心中都有些震惊。 褚谆微微移动身形,果然看见了站在宋凛身侧的宋矜,他穿着苍青色的宽大缎衫,在一众官服着身的人群中显得尤为突出。 可是他怎么会在这? 二人还未从中琢磨出什么,前面的人便散去了。 宋矜跟着宋凛身侧,周围的人皆退至他二人身后。这样一路退下来,褚谆他们倒是被隔开了。 只能远远隔着人群看那抹青色的身影走在朱红色宫墙下,颇有几分孤拔清高的滋味。 到了赴宴处,二人便分开了,顾司卿由官员领着向状元的席位走去。 周遭的人看见他来了,都露出艳羡的表情。 状元单独一席置于首,顾司卿此刻看着眼前的席位,心中却有些疑惑:既是榜眼探花共坐一席,他身旁这个与他同规格的席位,又是给谁坐的呢? 琼林宴这种规格的宴会,总不会是礼部置办时出了错吧,还是这样低级的错误。 顾司卿略思索了一番,心中好似有个答案就要呼之欲出,却被他生生压下来了。 他落座于席,却隐隐觉得,今日怕不止是赴宴谢恩那么简单。 ———————— 宋矜跟随父亲去千步廊东侧宫墙外的五部走了一遭,那些官员见到宋凛过来,都纷纷停下手中的事情向他行礼。 宋矜也跟着沾了不少的光。 从户部大门出来后,他忍不住揶揄身旁的人:“父亲这官当的倒是极有排面,让阿棘好生羡慕。” 宋凛都不用瞧他面上的表情便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嘴角也带了笑:“那父亲再多当几年,等着阿棘从我手中接过这位子如何?” 二人说笑间,却看见有穿着绿袍的官员气喘吁吁地停在他们面前。 “宋大人宋公子请留步。”来人缓了一口气,朝宋凛行了礼。 见宋矜二人停下步子,才又开口:“琼林宴即刻便要开宴了,皇上命我来接宋公子过去。” 宋凛脸色微动,朝宋矜点点头:“去吧,不必担心,我等会去接你。” 天边的斜阳已经快要没入宫墙的屋檐下,金色的余晖丝丝缕缕洒下来,却也没能给这琼林宴盛况添上一点萧索。 宋矜踏入宴厅的时候,正巧两侧的乐章奏起来,她沿着坐席后的小径走上前。 这场景让她想起那日在映竹山庄。 好像也是这样,迎着所有人探寻的目光,只是这一次,这目光中不善的元素更多了些。 尤其是当她落在首座,顾司卿身旁时。 “顾兄这眼神,怎么好像不认识我一般?” 宋矜坐下后,朝着盯着他瞧了许久却并不开口同她寒暄的顾司卿微微一笑。 顾司卿听到这话才发觉自己先前是失礼了,忙笑道:“映竹山庄一别,司卿倒是没想到会在此与宋兄相见,一时竟失了神。宋兄可不要怪罪我。” 也是,谁能想到,昨日传胪大典都未曾参加的人,今日居然来赴这同他关系不大的琼林宴呢? 宋矜眉心微动,却也只是笑笑。 这满堂的师生同门情,同她又有什么关系? 她只是来等一道圣旨罢了。 她这样想着,便听见耳边锣声响起,原来是带着封官圣旨的内侍来了。 众人听见这动静,皆从席中站出来跪下等待接旨。 宋矜离这内侍很近,近到她能清楚地看见他身后的金色托盘内摆着三道圣旨。 一道给头甲前三,一道给她,还有一道…… 只见那内侍将最上面的一道圣旨拿在手里,口中念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新科一甲进士三人,怀材抱器,方正贤良,是宜褒编,以彰潜德。兹特赠状元顾司卿为翰林院编修,再赐兵部主事,授奉议郎……” 宋矜听到身后有压抑着声音的躁动。 按照大齐官制,进士先入翰林院,大部分人都是在翰林院攒够了业绩才有升迁转业的机会。于是三年过后又三年,许许多多的人在翰林院熬白了头都不一定有封官掌实权的机会。 顾司卿初入仕便赐六部要职,当然会被人眼红。 宋矜垂眸,她盯着膝下的石砖想,只怕后面那两道圣旨上,还有更令他们接受不了的东西。 念完了这一道圣旨,众人却没等到内侍礼官离开,他们抬起头,便看见他又拿起一道圣旨。 竟然还有圣旨! 众人心里隐隐激动,天子可越过礼数额外封官,这样被赏识提拔的机会,万一落到自己身上了呢? 只是下一瞬,却听见那内侍念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新科进士褚谆,天惠聪颖,谦谨有礼,是宜褒编,潜德以表。兹以德才,特授尔詹事府司直,畀以殊荣。钦此!” 晋王世子么…… 众人难掩失望,转念想想又自嘲地笑了。 这大堂静了好一会,宋矜感觉身旁有一阵风扫过,她微微抬眼,就看见褚谆跪在她前面,恭敬地接过了圣旨。 转过身时,宋矜发现他的表情是自己从未见过的严肃。 他看起来似乎并不高兴,是为什么呢? 他正欲走下去,却和宋矜四目相对,脸色便是一怔。 宋矜朝他轻轻地笑了下,褚谆耳尖微微一红。 褚谆分不清这笑中的含义,他轻声嘟囔。 搞什么啊…… 这时候对他笑。 不过他很快便能明白了。 宣读圣旨的内侍将最后一道圣旨拿起来的时候,宋矜听见身后低低的惊呼。 她觉得他们此刻肯定在想,这一次又是谁? 在状元郎和晋王世子之后,还会有什么人能得这份天子殊荣。 宋矜轻轻吐出一口气,她察觉到身旁的顾司卿朝这边看过来。 他那么聪明的人,肯定猜到了吧。 她凝神,想仔细听听这圣旨的内容。 那内侍咽了一口唾沫,朗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于壬未年三月二十四日策试贤才宋矜,观尔博通校典,学贯经史,才识兼茂,详闲明理,兹特赠尔刑部司郎中之职,授通议大夫,以洽朕意。钦此!” 宋矜袖中的手微微握紧,才起身走上前去叩谢恩典。 宣旨的内侍走后,这宴席上的议论声终于是再也压抑不住,吵的人耳朵都嗡嗡的响。 也有人上来道喜,当然更多的是不忿。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那顾司卿也就罢了,堂堂正正的状元郎,被他压一头他们纵使是羡慕嫉妒却也没什么多的怨言。 可剩下二人呢? 多少人盼着这样一个入朝为官的机会,凭什么这些人只随便往那一站,便能以他们终其一生都够不上的官位作起点? 宋矜稳稳地坐在席位上,她伸出修长纤细的手指,轻轻扣在绣着祥云瑞鹤的金色圣旨上。 表情淡得看不出一丝不悦,却也……看不见一分喜悦。 好似这满堂的话语,都与她无关。 宋矜给自己倒了杯酒。 她其实没怎么饮过酒,她伸出手,想要闻闻这酒烈不烈。 却被桌上伸出的另一只手抢了先。 “世子殿下桌上没有酒么?”她侧过脸看清楚来人,问他。 褚谆没回答她,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酒杯磕在桌案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他单膝跪在她身旁,唇角挂着笑,眼睛里有灼灼的光:“我今日喝了宋大人倒的酒,你我二人的恩怨是否就能一笔勾销了?” 宋矜弯了弯眉眼,罕见地笑出了声音。 “世子殿下如今才反应过来吗?” 褚谆面色微红,想起那日陆俶同顾司卿拜别后与他在映竹山庄一起用膳。 席间他嘴角一直隐隐有笑意,像是心情极好的样子。 褚谆皱着眉头想,那顾司卿到底是有什么魔力,怎么一个个的同他聊完天都这么高兴。 他忍不住开口问:“表哥,你遇见什么喜事了?” 陆俶抬眼看他,脸上笑意更甚。 静默了片刻陆俶才悠悠地开口:“方才司卿问我,那宋家公子是不是什么时候得罪过你。” 褚谆一脸的莫名其妙。 便听见他又开口:“他说你今日在听风阁对那宋矜……很是刁难。” 褚谆忍不住苦笑。 他方才做的事,竟给人这种感觉吗? 那宋矜会如何以为?觉得自己是在故意刁难他吗? 他费尽心思不过想同他交好,竟弄巧成拙至此。 “矜入朝,不愿与人结怨。” 他听见面前的人轻轻开口,这颗心才终于落了下来。 ※※※※※※※※※※※※※※※※※※※※ 迟钝人设不倒。 第 10 章 涟漪 褚谆既然走上来了,就干脆懒得再移动了,非要同宋矜挤着坐一席。 宋矜看着他一脸笑吟吟的模样,觉得他大概有些自来熟的毛病。 最开始未同他见面时,她瞧着褚遵身边人的手段,还以为自己母亲可能是被这人的皮相蒙蔽了。 但是后来他坐在主位上,支着下巴冲着她笑的时候,她却怎么也忽视不了他眼睛里闪着光的纯粹。 和她在宋宜安眼中看到的一样。 一看就是迎着暖阳养出来的天之骄子,带着几分春光的明媚,旁人怎么装都装不出来的明媚。 虽然气量小了些,也给她使了绊子,却也实在算不得是个坏人。 她回去后还好生遗憾了些时日,毕竟若是能和这小世子做朋友,可比做敌人要好得多。 如今看来,这遗憾倒是被填补了。 宋凛估着琼林宴结束的时辰来接宋矜。 他的身份不方便入宴,便托了司礼监的一个小官代他传话,自己站在门外等着。 宋凛隔着人群望了几眼,见宋矜同褚谆坐在一块,看着十分愉悦的模样,心情就莫名地好了起来。 看吧,他就知道自己眼光从来不会出错,这小世子果然和自家儿子性情相投。 司礼监的小官很顺利地找到了宋矜,他今日一直在这宴厅内候着,自然也见证了三道封官圣旨齐刷刷颁下来时满堂的震惊。 他看着首座上并排坐着有说有笑的三人,一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宋大人。”他俯下身,声音极恭敬。 如今圣旨发下来了,她其实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刑部官员了。 “右相大人此刻正在门外等您。” 宋矜的眼睛亮了亮,随即放下了筷子。 她方才听褚谆在耳边说书一样地同她聊天,还应景地挑了花生吃。 褚谆见他起身,也跟着站了起来。 “时候也不早了,我跟你一同出去吧。”他说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对着还坐在一旁的顾司卿看去。 “你和我们一起吗?” 其实他只不过是象征性问问,好让此人不至于去他表哥那里告他的状。 顾司卿先前应酬了好些人,喝了不少的酒,此刻已经有些迷迷糊糊的样子,他撑着桌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顾兄小心。” 宋矜伸手扶了他一把。 三人便一起去见宋凛,他们二人朝他行过礼后,宋矜就同他们告别,跟着宋凛走了。 留下一个醉醺醺的顾司卿和欲哭无泪的褚谆。 褚谆嫌弃地伸出两根手指捏住顾司卿的袖子。 “你若是摔了,也是与我无关的。” 顾司卿走路的步子不稳,面上却不像是寻常醉汉的无赖模样。 只是比平时看着呆了些。 他极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似乎是在思考褚谆刚刚说的那句话。 过了一会他才开口:“我明日起来若是哪里有伤,我就同别人说是你打的。” ? 褚谆:“……” 褚谆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了自己这个世子当得有多么憋屈。 他可真羡慕宋矜,有爹疼,有妹妹亲。 不像他,爹不疼,表哥不爱的。现在受着寒风瑟瑟的,扛着个人,还没有马车来接他。 陆七平日里的聪明劲儿都用到哪里去了? 算不到今日会出一个失去行动能力的醉鬼吗? ───────── 任职文书几乎是和宋矜同时进府的。 送走了跑腿的官员,她拿过托盘中的信封粗略地看了下。 文书上注明她三日后就得去刑部任职,而除了盖着红章的文书,宋矜发现里面还附带了几张纸,上面乱七八糟地写着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项。 宋凛瞧着她皱眉思索的样子,心中难免好奇。便从她手里拿过那几张薄薄的纸,看见上面龙飞凤舞的字迹,嘴里啧了一下:“这大约是刑部的人加紧赶出来的。” 他又细细看了半响,忍不住赞叹:“这字倒是写得有点意思,看来改日我要去刑部会会这个人。” …… 宋矜对自家这个有时颇有些不务正业的父亲略感无言。 从宋凛那里出来后,宋矜便回了自己院子。 今日宋矜是跟着宋凛一起坐马车走的,并未带阿翁同去。 阿翁起先极不情愿,后来宋矜分析了一遍即使他跟着她也进不去那琼林宴席,他才为难地点了点头。 所以宋矜沐浴更衣后便想着找阿翁聊聊天。 阿翁自她喝完药后便一直坐在院子外等她,夜晚的微风轻轻吹起他的头发,远远瞧着颇有些江湖浪客的萧索。 宋矜披了件挡风的薄披风坐到他对面,伸出手抓住了他扬起的头发,将它们塞进他的发髻里。 “师兄,你看起来好像有心事啊。” 晚风习习,宋矜裹紧了身上的披风。 阿翁点点头,从袖中摸出一张纸条,放进宋矜的手心里。 “我走之前师父说,你什么时候封官了就什么时候把这个给你。” 宋矜展开纸条,今日天上挂着钩月,她就着这丝丝点点的月光也没看清楚上面写了些啥,隐隐约约分辨出应该是几个人名。 她看得眼睛疼,便又把它塞进了自己的袖子里,“不急,等会进去再看。” 阿翁嘴唇翕动,却也没再说什么。 宋矜皱了皱眉,表情严肃起来:“师兄,我今日封了官,日后肯定需要更加谨慎。” 阿翁点点头:“你别怕,我会好好护着你。” 宋矜朝他摇头:“我的意思是,你以后不能像以前那样做事了。” 阿翁脸上一下子变得苍白了起来。 “你……不让我再跟着你了?” …… 宋矜张着嘴一时不知道说啥。 她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开口解释: “我的意思是你以后不能再向从前那般冲动,见谁都亮刀子威胁这一招现在不怎么行得通了,你明白吗?” 见阿翁似懂非懂,宋矜又补充道:“我过几日进了刑部,定然要被派去查案,这查案的过程中肯定也会与人起冲突,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她朝阿翁眨眨眼。 阿翁点了点头:“你的意思是,日后你与别人起冲突是常事,我不可取人性命。” 宋矜扶了扶额。 “师兄你……当年为什么不肯随我一起多读点书?” 同阿翁解释了许久才说清楚,宋矜拖着疲惫的身子倒在床上。 她摸出袖子里的纸条,映着灯光将上面的字牢记下来后就顺手烧掉了。 ———————————— 城南沿着流苏河一侧有一条曲生街,曲生曲生,顾名思义就是供人消遣玩乐的地方。 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 街道两旁屋宇鳞次栉比,店肆林立,颜色鲜艳的绉纱灯笼挂在楼阁飞檐之下,即便只是从街道间过路也能听见自两侧传来的笙歌琴音,整夜不间歇。 不过要说曲生街上最出名的,还是当属槐序楼。 槐序楼分为金银二楼,两座楼都立于曲生街最寸土寸金的中心地段,只不过一座在街道东侧,一座在街道西侧。 银楼除了装潢华丽了些,同寻常的青楼妓馆并没有什么不同,所以并不值得多说。 真正令槐序楼名声大噪的,还是有着宴安城技艺精绝名伶最多,专供贵胄子弟听曲赏舞的金楼。 此刻金楼二楼的一处雅间内,围着黄花梨木圆桌坐着饮酒说笑的几人纷纷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看向掀开帘子姗姗来迟的男子。 来人腰束玉带,头顶银冠,一袭黑袍称得他如玉的面庞更加俊逸。 “陆七,难得抓到你不守时,今日这杯罚酒可逃不掉了吧。” 说话的是东临侯府的次子许宁远,自幼便与陆俶相熟,他起身倒了满满一杯酒,举着递给面前的人。 “是啊陆七,哥几个为了等你可是空饮了好几杯了!” 听许宁远这么一说,身边的人也都起哄起来。 陆俶轻笑一声,也不扫他们的兴,从许宁远手中接过酒杯:“临走前又新得了份差事,便耽搁了时间。” 见他抬手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众人也就放过他了。 挨着许宁远坐下后,陆俶的眼睛落在金楼中间凸起的楼台上。 “你倒是来得巧,接下来要上台的那个正好是你喜欢看的。”许宁远见他如此,摇摇扇子,在他身侧开口。 前些日子金楼刚收了一个琴艺极好的姑娘,听说是老板娘亲自去江南挖来的,还专门花大价钱请了画师替她画了遮面美人图做成册子,就等着今日的首秀能名动京城。 许宁远知道自己这位好友不爱金玉字画,只对音律曲乐有些兴趣,平日里玩乐几乎约不到此人,所以他一听到这个消息便急忙递了帖子送到他府上。 好在陆俶接下了。 “洛儿姑娘来了!”不知道是哪层楼的人喊了一声,大家的目光都望向楼台。 楼台四周用纱帘围着,朦朦胧胧看见一个腰若细柳,身段柔软的女子由丫鬟牵着盈盈走来,纤纤玉指挑开薄如蝉翼的纱帘。 朝四周行过礼后,她才端端地在放着木琴的桌前坐下。 “此曲名为《落九天》。” 话音刚落,一阵轻缓悠扬的琴声便自她手指流出,只见她十指来回拨动,先前清柔的曲风突然一转,如同一汪清泉倾泻而下,琴声连绵不绝,久久地回荡在金楼四周,撩动着在座所有人的心弦。 一曲罢了,众人还在惊叹于她的琴艺之绝,一时楼内竟寂静了片刻。 “殊元觉得如何?可还配入您的耳?”许宁远嘴上擒着笑,语气中不掩惊艳赞叹之意。 身侧的人半响没应答,许宁远以为陆俶听入了神,一时间更觉得心头得意。 “殊元?”他伸出手碰了碰他的胳膊。 陆俶表字殊元。 陆俶这才回过神,转过脸问他:“怎么?” 许宁远:“我问你这琴音如何。” 其实此刻他心里已经差不多有了答案。 “不错。”陆俶点点头,“只可惜听了开头几个音我就走神了,后面弹得怎么样倒是不清楚。” 陆俶顿了一下,才又说: “下次若有时间我听完整首曲子,再来同你讨论。” 他握着折扇的手轻轻敲打在桌面上,说话的时候声音不急不缓,却听得许宁远心里发堵。 第一遍都没兴趣听完,还能指望他听第二遍? 许宁远泄了气,靠着椅背。颇有些幽怨地看着陆俶开口:“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谁的琴音能入你的耳。” 他本来还想着此次在他这好友面前长长脸的。 陆俶听了眉心微动,勾了勾嘴角,眸中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我不是同你说过?” 许宁远皱了皱眉:“你是说你前几年遇到的那位……?” 陆俶轻轻嗯了一声。 许宁远这才坐直身体,表情严肃,他正色道:“不瞒你说,我一直以为那是你凭空臆想出来的。” 陆俶轻轻一怔,默然了片刻又忍不住发笑。 “嗯。” “我有时候也这样以为。” 不然怎么活生生的一个人,他踏遍山河却再也不曾遇见。 ※※※※※※※※※※※※※※※※※※※※ 好久不见。 第 11 章 皇后 琼林宴上的三道圣旨像惊雷似的在大齐平静的朝堂上炸了起来。 龙椅上的人翻着比平日多几倍的奏折,嘴角牵出一个冷笑来,他将手中的折子随手一扔。 “顾恒这就坐不住了?” 不过往兵部和刑部塞了几个人,就着急成这样。 他沉吟片刻,提起朱笔,挑了其中一份回复。 这日傍晚时刻,顾府的书房里也聚集了不少人。 为首的顾恒手里捏着一份奏折,面色铁青。 过了好久,他才将手中的折子交给身旁的人,慢慢开口:“昨日之事,大家怎么看?” 坐在他右手旁的顾衍风接过折子,看见上面几个“此事朕意已决,不欲再议”的红字,也不由得抿紧了双唇。 座中有人压低了声音说:“皇上往兵部与刑部添人倒是常理之中,只是进詹事府那位……”他说到一半便不说了,座中反应过来的人心里都是一惊。 是啊,如果在兵部布局是为了提醒顾恒,往刑部添人是为了牵制顾衍风,那詹事府呢? 顾恒握紧了手中的茶杯,心中也有了答案:“你是说,圣上有立太子之意了?” 室内压抑的气氛一时更沉重了。 其实不光他们这么想,朝堂之上稍微有点头脑的也都是这么想的。 当今圣上执政十七年,大齐却一直未立储君,先前有折子递上去也被皇帝以“皇子尚小,不宜操之过急”给批回来了,驳回的多了大家也都不愿意上折子再说此事。 一来是圣上不过四十出头,正值壮年,老是叫人立太子有点咒人家的意思;二来便是大齐储君之位人选……着实有点多。 虽然自古以来都是立嫡长子为储君,但是到了如今这位皇帝的手里,却有了变化。 因他自己当年就深受此旧制所害,所以登基不久后便放了话:储君之位,贤者任之。 所以这百官中,本来想站队的也迷茫了。 此次将晋王小世子塞进詹事府,大家心里便开始猜测:皇上是不是要开始给储君铺路了? 尤其是当他们听说皇后于今日午后,将宋家那位即将上任的刑部郎中召进宫后,这猜想的可信度便更高了。 宋矜得知皇后要见他的时候,正在沈夫人房里试刚做好送来的官服。 绯红的衣袖下露出一截莹白的手腕,宋矜伸出手,在腰间拍了两下,宽大的朝服腰间内侧缝了一层塞了棉花的布袋,一掌下去软塌塌的。 宋矜比一般的男孩子还要清瘦许多,考虑到这一点,她觉得裁缝铺拿到她母亲送去的尺寸时想必十分苦恼,所以才想出了这么个法子。 她正要开口问母亲自己瞧着气不气派,春怜就带着人走了进来。 “夫人,大少爷。” 沈夫人认出了春怜身后的人是皇后身边的,便开了口问:“娘娘派德公公来是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德公公躬着腰笑得恭敬:“我们娘娘说,宋公子回京也有好些时日了,她一直还没得机会见上一面,想念得紧,便特地遣了我来接公子进宫。” 宋矜这才想起自己回京数月,竟还未曾去过皇后宫内拜访,她对着德公公润声道:“劳烦公公再等片刻,我去内屋换了衣袍就随公公进宫。” 德公公应了声好。 换了衣袍,沈夫人又同宋矜说了些进宫需要特别注意的事情,宋矜才跟在德公公身后出了宋府。 皇后安排的马车就停在宋府大门处。 “宋公子,这便到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德公公的声音才隔着门帘传来。宋矜掀开门帘,就看见朱红色的皇宫大门立在眼前。 “走吧,公公。” 她两步跃下马车,伸手将身上衣袍被压出的褶皱捋平。 栖凤宫建在应乾殿后面,离皇宫大门距离比较远,因此皇后还特意派了软轿在门内等候。 所以宋矜刚下来走了几步就又坐进了软轿里。 她透过轿帘的缝隙隐隐约约能看见宫殿上的琉璃瓦和飞檐上盘踞的金龙,当然,入眼更多的还是将这皇宫围得方方正正的宫墙。 看了一会她就别过脸了。 这深深宫邸锁住的,又何止是一批又一批花一样年华的女子? 栖凤宫的主殿正位上坐着的人又瞧了一眼殿门。 她身边伺候的宫女便也忍不住笑了,忙宽慰她:“娘娘不必着急。德公公出宫也有些时辰了,此刻想必也已经进宫了,就在往咱们这赶来的路上呢。” 话音刚落,就听见自殿门口走进来的内侍来报,说德公公带着宋矜已经落了轿,此刻正在门外候着。 “快些请进来。” 皇后的声音里有隐隐的激动,她是真的真的等了很久了。 宋矜被人领着踏进殿内,皇后盛宠近二十载,宫里的陈设装饰却并不显得奢华,胜在一个古朴大气上。 她垂着眼眸,手拢了衣袍下摆正要行礼,却被座上的人出声制止了。 “不必多礼,这里都是自家人。” 虽是免了跪拜礼,宋矜却还是躬身作揖,恭恭敬敬地说了句:“微臣见过皇后娘娘。” 皇后瞧着她头顶上凸起的发髻,觉得甚是可爱,嘴角的笑怎么也下不去,她温声开口:“你走近些,让我看看你。” 宋矜便往前挪了几步,抬起头好让她看得更清楚。 皇后仔仔细细地将她从头看到尾,她看了许久,才说了句:“你长得同你母亲很像。” 过了一会儿又轻声补了一句:“同我也很像。” 宋矜肖母,五官生得娟秀精致,好在养在道观山野中长大,眉眼处被雕刻得带了些许英气,不至于显得太过女相。 听了这话她也微微笑道:“娘娘同我母亲是一胞所生,我长得像我母亲,自然也就有几分像您了。” “是这个理。”皇后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问她:“对了,你可有小名儿?” 宋矜:“父母在家时,一般叫我阿棘。” 皇后见她也站了这么久了,便示意她坐下说话。 “那私底下我也叫你阿棘,你唤我姨母,可好?” 宋矜抿着唇,尝试着叫了一声。 “……姨母。” 她看见座上的人笑得慈爱和蔼,才微微放下心来。 看来自己好歹没有惹人厌烦。 聊到兴处,皇后觉得主位离得太远不方便二人交流,干脆走下来坐在宋矜身边。 后来又想着好不容易才能同她见上这一面,便说什么也要留她一起用晚膳。 宋矜想了想自己即使回家也无事可做,就没有推脱。 “你的两个表兄待会儿也要来,你还没见过他们吧?” 她不过三十出头的年岁,在宫里这些年保养得极好,笑起来时眼角处也只有几条浅浅的细纹。 宋矜嘴里含着一块酥酪,不便说话,含糊地嗯了一声。 “既是在我这,你就别把他们当什么皇子殿下,明白吗?”她伸出手替宋矜取下嘴边沾上的一小块饼渣。 她这个小外甥,明明就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啊…… 绣着四爪金龙的袍角从殿前的门槛上跃过,他身后跟着的一行人十分自觉地停在殿前,守在门外。 “我看母后对表弟,可比对我这个儿子还要好上几分啊。” 自身后传来一道清亮爽朗的声音。 宋矜回过头,见是个高大俊逸的陌生男子,便下意识地想要起身行礼。 皇后轻轻按住她的手,佯装恼怒地冲她摇了摇头 。 “我方才说的,你这么一会儿就忘了?” 纵使是宋矜在这般特殊宠爱的包围下也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其实她心里有点小怵,天家人的心思都不好猜的。 她转了转眼珠子极快地偷瞄了一眼面前的人,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打招呼才算得上是体面。 裴景宸也正巧在打量宋矜,见他突然睁大眼睛像只小松鼠一样看了自己一眼后又飞快地缩回去,便觉得有些新奇。 他这个表弟是不是……胆子太小了点?怎么和传言中的不大一样啊。 于是他把玩着手里的玉坠子笑了笑,也寻了椅子坐下。 “在母后宫里自然是母后说了算,宋矜表弟不必同我如此拘谨。”他姿态闲适地看着宋矜,眼神里带了些探寻玩味的意思。 “矜斗胆想问一句……”宋矜极快地眨了几下眼睛,才斟酌好用词,她谨慎地开口: “殿下是矜的三表兄还是五表兄?” 裴景宸抓着玉坠子的手顿了顿,脸上的笑也僵了僵。 敢情他方才偷瞄自己是在想这个事情? 大殿里静了好一会,才听见皇后噗嗤一声笑出来,她捂着嘴,笑得极开怀,伸出一只手指着裴景宸。 “这是你五表兄,平日里最爱闹腾的就是他,姨母式可烦他了呢。” 宋矜轻轻哦了一声,脸上带了抹笑,冲着裴景宸的方向抬眸:“矜确实是识人不多,还望五表兄不要多心。” 裴景宸这时才将面前这人同昨日他手下人所描述的形象重叠在一起。 “……堂下之人不免议论,此人面色如常,恍若未闻。” “……新科状元郎与那晋王世子,皆以他为中心。” 他狭长的凤眸中闪过一轮精光,宋矜却仿佛未曾看到一般别过眼。 除了血脉相连无法斩断,她不愿和裴家人再有任何交集。 ※※※※※※※※※※※※※※※※※※※※ 宋不怂 第 12 章 初识 等了许久都没有等来三皇子裴景凌,皇后就又派人去催了几次。 眼见着天色渐晚,想来他应该是有极要紧的事分不开身,她就决定不再等下去了,下次有机会再让二人见面也是不迟的。 三人和和气气地吃过晚膳,宋矜才动身准备出宫。 她回去的路上还是德公公护送的,只不过为了饭后消食,这一次她拒绝了皇后准备的软轿,选择步行从栖凤宫走到宫门口。 宋矜不着急回家,她沿着皇宫侧边的小路绕了一圈,以后进宫的机会还有很多,她要习惯认清宫里的每一条路。 隔着尘嚣暮光的前路,她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后面跟着一群侍卫打扮的人,和她相对走来,向着皇后寝宫的方向。 他应该就是三皇子了吧,宋矜想。 以表尊敬,她主动退到道路右旁给他让路。 裴景凌可能是看见德公公了,他放慢步子,走到二人近前停下来。 “三殿下。”德公公恭顺地朝他行礼。 宋矜低着头,站在德公公身边没有说话。 好在裴景凌没有停留多久,似乎也并不好奇她的身份,他低低地嗯了一声,就带着人从他们身边走过。 宋矜觉得他和裴景宸很不像,他比他更冷淡。 至少裴景宸还愿意同自己做些表面功夫,这人想来也是猜到她的身份了,却连一声招呼都不打。 也不知道在皇后那样温和的人手中,是怎么养出这样的性子的。 直到天边薄薄的一层夕阳光线落入无边,宋矜才回到宋府。 她在回府的路上去沿街的书坊买了两本实用的书,分别是《刑案则例》和《洗冤集》,后两日她打算就指望着这两本书消遣打发日子,等候任职期的到来。 昭盛十七年四月初二,这日的天气并不算很好,从天还蒙蒙亮就下起了密密麻麻的小雨。 宋矜坐的马车在大齐门前停下的时候雨都还没停,反而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阿翁撑着伞在马下等她,她轻轻一跃,沾了些地上的积水在鞋面上。 “要不要我背你?”阿翁看见宋矜低着头,轻轻皱了皱眉头。 宋矜斜眼看他:“……” 下了点雨就要人背着走,她宋矜是生怕自己不被人递折子弹劾么? 从大齐门向左转过了军都督府就是刑部衙门所在。 大门前挂着烫金字体的“刑部”牌匾,看着很是气派。 刑部的人应该是早得了消息,她到的时候看见门外站着个手里拿着油纸伞的绿袍官员,大概率是专门等在这来给她领路的。 宋矜几步上了石阶走进大门屋檐下,阿翁在她身后收了伞。 那人急忙走过来,拱手同宋矜表明身份,宋矜才知道此人名唤傅苍,是刑部令史之一,以后应该就是他跟着自己手下了。 她伸出一只手,示意傅苍帮忙带路。 “有劳了。” 跨过门槛,宋矜发现刑部内部比她想象的要宽阔许多,过了一道院子才到宋矜的号房所在的地方,只不过她还要先去拜过刑部尚书才行。 正对着他们二人的大堂内里墙上挂了“明镜高悬”四个大字,宋矜将这四个字在心中默念了几遍,笑了笑。 傅苍进了主厢房向里面的刑部尚书通报了之后才重新将宋矜请进去。 宋矜进了屋内,就看见主位上坐了一个身形魁梧高大的中年男子,见她进来,笑声爽朗地招呼她坐下。 刑部尚书陶安国,宋矜将他的样子记在心里,这些天她几乎每一日都在记各种各样的人脸,比她在青山观的十五年记的都多。 这一任刑部尚书其实是个兼职,虽然领着刑部尚书的头衔,他的正职头衔实际是行军总管,前几年还刚封了吴国公,算是朝中身份极重的功臣。 平日里也不总在刑部待着,主要是最近新上任的刑部官员着实有点多,身份也实在是特殊,他才习惯性的早上来刑部坐一会,一般是到了用午膳的时间就走了。 陶安国清了清嗓子才开口同宋矜说话:“刑部掌管天下刑名,宋郎中这么聪明的人应该也不需要我这个粗人来教你做什么,你只需记住,这天下许多人的生死,也许就在你一念之间。” 其实这话他来来去去说了已有八百遍了,说得他自己都觉得没什么感染力了,干巴巴地跟背书一样。 宋矜却是很认真地将每个字都听进去了,她微微低下头,一副受教了的模样。 “下官自是晓得。” 陶安国又想了想,他肚子里没装什么墨水,一时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话该给面前这个人说。 他的眼睛掠过右侧,脑中冒出一个人名,便想到了还有需要提醒的: “前段时间圣上整改刑部,如今人手不足,我又不常在这里,你若有事就去找右边厢房里面那位新来的侍郎,他学识渊博,想必与你也能聊得来些。” 侍郎? 宋矜倒是知道刑部整改的事情,可是刑部先前那位侍郎并未移部落马,只是被派去外面办事了。 她来时还以为自己现在就是刑部常驻官员中职位最高的人,什么时候又新来了一个侍郎呢? 陶安国显然也看出了宋矜的疑虑,他这才想起这位来头不小的侍郎还未得圣上昭告百官,只是领了职位先入了刑部。 “哦,你还不知道吧,汝安王府的世子殿下前几日刚领了刑部侍郎的官衔,说来……”他略思考了一番,似乎是在回忆自己的记忆有没有出错。 “是了,他的任职文书是同你一日发出去的。” 拜别了陶安国,宋矜才被领到自己的号房。 她带着些新奇的心思仔细打量了这间屋子,见里头案卷古典摆得密密麻麻,便觉得前任郎中应该是个极勤勉的人。 宋矜从桌案上拿出一册案卷来看,上面额外批注的字迹极多,她沉吟了片刻,伸手抹去了这册子上沾染的灰尘。 “但愿我不会给你蒙羞。” 她轻声呢喃,不知是说给那个早已移职的人听,还是在说给别的什么人听。 到了午膳的时候,下了半日的雨才终于停了,宋矜坐在案前看了几个时辰的案卷,到了后半段竟觉得困意比饿意更令她难以忍受。 于是她草草从阿翁拿来的食盒里抓了几个糕点吃,就开始趴在桌子上睡午觉。 这一觉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宋矜醒来时发现天际上竟高高地挂上了太阳,她就着照进来的几缕太阳光,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前几日的钩月,顺而想起了师父托阿翁交给自己的那张纸条。 宋矜脑中瞬间浮出几个人名,这让她一下就清醒了起来。 那些东西封存十几年了,应该都被放在了落灰的案卷库房内,她回忆着傅苍早上说的大概路径,一路边走边察看。 刑部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宋矜走了不一会就找到了卷宗库的所在地。 她拿出刚拿到手不久的官印,交给门口把守的官兵,很顺利的就进去了。 刚一走进库房她就闻到了旧书本纸张带有的特殊味道,案卷的摆放都是依着年份一册册铺进来的,所以越往里走案卷的年份便越早。 宋矜脑中装着几个陈腐的名字,径直朝着最里边的角落走去。 她摸着积了灰的册子一本本看了过去,将自己周边触手可及的案卷名字都检查了一遍还是没找到她想找的那几册。 宋矜抬头看了看高处的木格子里摆放的册子,抿着唇思考了一番,从夹道处搬了一个木凳子过来。 她小心翼翼地踩在凳子上,手扶着书架,凑过脑袋去看上层的案卷。 这书架大概是有了些年头,又常年放在这潮暗的角落里,木材难免有些受了腐蚀。宋矜不敢使力,只能尽可能地一目十行,快速从这些字迹上面扫过。 最后她的眼睛在其中一册扫过时亮了亮。 宋矜仔细确认了一下上面的文字,心道就是这本了。 宋矜掂了掂脚,伸长手臂从摆放得紧密的一排册子中将那一本抽了出来。 她的眼睛时刻注意着这陈旧的木书架,身子微微弯曲着不敢靠在上面、却忽视了足底踩的圆木凳,脚下一时没稳住,整个身体向后腾空,眼看就要摔下来了。 宋矜手中死死捏住那本册子,认命地闭上了双眼,只暗自祈祷不要摔得太过严重就好,稍微受点伤她还是能接受的。 可是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来临,只觉得有什么东西突然横在了她的腰上。 她睁开眼睛,看见一张似熟悉却又陌生的脸摆在自己眼前。 那人见她没事,便撤了放在她腰间的手,宋矜也反应过来,连忙站直身子,将手中的册子藏在身后。 陆俶,汝安王世子,新上任的……刑部侍郎? 宋矜微微皱眉,将脑中的几个名词和眼前这人慢慢重合上。 此时日头渐渐移到了这边,从窗棱缝隙洒进丝丝金色的光线,他个头比宋矜高许多,于是这点点日光也尽数归了他所有。 陆俶看着眼前的人,眉心微动,他眉宇间的一簇光便也跟着动了起来。 他手中也捏着一本薄薄的册子,眼睛在宋矜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才淡淡开口:“宋大人可要好生看护项上这颗脑袋,莫要摔扁了。” 宋矜身子微怔,抬眼朝他看去,想要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 却见这人薄唇上溢着几分笑意,缓缓补充道:“本官,甚是喜欢。” 喜欢她……的脑袋么? 许是这场景太过黑白分明,这束光又打得恰到好处。 竟生生造就了一丝恍如隔世的意味出来。 宋矜一时语凝。 ※※※※※※※※※※※※※※※※※※※※ 来得晚了些。 第 13 章 陆侍郎 宋矜搞不懂面前这人话里的意思,也就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她看着陆俶身上的常服,迟疑地开口问他。 “阁下是……陆侍郎?” 陆俶淡淡嗯了一声,脸上笑意未收。他突然抬起手,向着宋矜头顶伸去。 宋矜见他手指伸过来,身子微微往后仰了一下,想要离他远一些,却被他轻轻按住。 “躲什么。”他的指尖上还沾染着几分午后暖意,从宋矜细嫩饱满的额头上轻轻划过。 宋矜转动眼珠看上去,这才发现自己刚刚从凳子上摔下来时头顶戴着的官帽也被那动静影响了,歪斜在头上,模样应当是有些滑稽的。 他们二人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得宋矜甚至能闻到他衣袍间散发出来的香气,不像是熏香,比熏香更好闻些,淡淡的,并不熏人,还带着点甜甜的味道。 宋矜觉得这味道很熟悉,却又实在想不起是什么。 她被这气味影响,一时竟然有些......饿了。 陆俶将宋矜头上的乌纱帽一点一点的移正,然后他收回了手,却没有收回自己的目光。 “宋大人还有什么需要本官帮忙的,不妨直说。” 他的眼睛一路沿着宋矜的肩颈线看下来,又从宋矜藏在身后的手上淡淡瞥过,却并未戳穿她。 宋矜轻轻咬了咬下唇,她要做的事情,今日找的册子,都是绝对不能让外人知道的。 如今被撞见已经是预料之外,怎么还敢让面前这人帮自己的忙。 于是宋矜朝着他低下头,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不必劳烦陆大人,下官这就要出去了。” 她的衣袖下摆宽大,能起到很好的遮掩效果,捏住册子的手微微转动,就将手中的书卷成一柱,藏入袖中,若不细看根本察觉不出来。 可是还未等她从陆俶身边经过,就被这人抢先一步先出了夹道,他走在她身前开口说道:“正巧本官也想出去了,宋大人便跟我一同回去吧。” “本官手里还有个案子正愁没人来接。” 宋矜捏紧了手里的册子跟在他身后,一路边走边想着要怎么才能在他面前蒙混过关。 进了内院的大门,宋矜便找借口说要先回自己的号房一趟,她走时桌上放了一盘糕点,不知道有没有引来鸟儿啄食,捣乱她摆放整齐的案卷,所以她得回去检查一番。 陆俶走在她前面,闻言轻轻笑了一声,只不过二人离得有些距离,这笑声又轻又短,转瞬即逝,宋矜并未听清楚。 “嗯,那宋大人快去快回,本官在房里等着你。” 这句话宋矜倒是听得很清楚,她如获大赦,应了声好就加快了向左边厢房走去的步子,回到房间后她迅速关上房门,从袖中掏出册子。 她将这本册子压紧藏在桌上的一摞案卷中,打算等今日走时再带回家细看。 既是说了很快便好,宋矜便不敢在自己房里多耽误,只胡乱从食盒里拿了一块糕点塞进嘴里。她就急匆匆地又赶到右边陆俶所在的厢房里。 陆俶的号房比她的更宽敞明亮些,进门处还摆了两盆墨菊,只不过还未开花,枝叶也焉巴着。 宋矜心里想着自己即将要接手的案子,一时也没什么多余的心思欣赏这房子的构造和墙上挂着的字画。 “陆大人。” 她走上前开口提醒正在低头看案卷的陆俶,示意他自己到了。 陆俶听到她的声音才抬起头,他看见宋矜的脸,眼睛里又不受控制地浮出笑意。 陆俶放下手里的案卷,好整以暇地开口问她:“宋大人方才是去同鸟儿抢食了?” 声音里带着的促狭捉弄藏都藏不住。 宋矜觉得自己十分捉摸不透这位新上任的侍郎大人的性情。 她歪了歪头,皱着眉毛看他。 “陆大人这是何意?下官不明白。” 她觉得自己赶来的速度已经非常快了,为何这人还是不满意? 陆俶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坐,瞧着宋矜一脸不解的模样,心中更觉得滑稽有趣。 “本官的意思是,宋大人下次若要偷吃,可不必编造这样的借口,还有......”他的视线移至宋矜的唇,“记得把嘴擦干净。” 宋矜伸手摸了下嘴角,看到手指上的饼渣,白皙的脸颊上不免带了些窘迫的绯红。 “下官面容不洁,着实污了陆大人的眼了。”她低下头想掩住面上的不自然。 宋矜觉得自己今日在这人面前几乎是将脸都给丢尽了。 陆俶此刻心情愉悦,又见宋矜这样皮薄,逗完他就及时停手了,商量着开始聊正事。 他将手边的案卷递给宋矜,示意她在自己面前的位子坐下。 “这宗案子本是前一任刑部郎中负责的,只是如今他走了,就由你来正式接管。” 宋矜坐下后从他手里接过案卷。 先前她在自己房内已经看过好些卷宗了,对大概的流程已经有了初步的了解。 但是这毕竟是她即将审理的第一个案子,所以她放慢了速度,尽量逐字逐句地去将它研究细致。 宋矜看了开头几段便看入了神,也忘记了方才的脸红尴尬,她将纸上的文字一点一点的在脑中转化为画面,再慢慢理清楚人物关系,这是她惯常爱用的思考方式。 陆俶也重新从架上取了一本新的案卷出来,他看书时倒是没有宋矜这般认真,时不时还抬起头看一眼面前坐着的人。 见她皱着一张小脸,凝神思考的样子,陆俶心里又有点奇特的感觉。 宋矜这个名字几乎快成为他这些日子听到最多的两个字了,不管是和褚谆待在一起还是与顾司卿闲聊,他都逃不开这个人名。 他曾经也十分想知道,这宋矜到底有何不同,能让他那个表弟想尽办法也要与他交好。 甚至不惜冒着被他那个严苛的舅舅责骂的风险,在殿试刚结束的第二日就设宴邀请整个宴安城的世家子弟相聚,只是为了能寻个名正言顺的名头将帖子送进宋府。 所以在映竹山庄的时候,陆俶就远远地瞧过他的样子,他盯着他看了半响,想着自己大概是知道原因了。 他那个表弟,多半是看上这人的皮相了。 这本案卷宋矜看得十分认真,等她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居然是被自己肚中抗议的声音所提醒的。 她伸手按在了肚子上。 陆俶显然也听见了这声音。 然后他起身从案桌前站了起来,走向屋子旁侧。过了一会,陆俶手里拿着一个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纸包,将它放在宋矜手侧。 “虽然冷了,味道应该不差。” 他的声音在宋矜的头顶响起,慢慢地绕进了她的耳朵里。 宋矜确实是饿了,她将纸包打开,闻到了从里面溢出来的香甜味道。 她心念一动。 就是这个味道,陆俶身上的味道。 原来是桂花糕的味道。 几块糕点下肚,宋矜的肚子才好受了些。 她拿出腰间的丝帕擦了擦手,想要继续将手里的卷宗看完。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扣住了她手上的册子,她还没反应过来陆俶这是要干嘛,就见他将案卷一侧压过来,合上了这本册子。 ? “陆大人这又是何意?” 她抬起脸,陆俶垂下眼帘,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神色平淡,声音也淡淡的: “申时都过了,宋大人还不准本官散衙归家么?” 这下宋矜倒是明白了,他该回去休息了,自己当然不能继续在这儿待下去。 于是她抱着手里的案卷站起来,恭恭敬敬地朝他行了礼。 “陆大人不提醒下官都快忘了,那下官这就先告退了,陆大人一路顺风啊。” 宋矜从陆俶屋内走出去才发现天色确实是不早了。 她想起阿翁还在等着自己,决定将那本册子从房间拿出来后就回府。 陆俶目送着她从自己这里出去,又花了些时间将案上的物品摆放整齐,才拎着被宋矜剩下的小半包桂花糕走出刑部大门。 二人各自到家时都已是天色蔼蔼时分。 宋矜晚膳吃了满满两碗米饭,看得阿翁都有些愣住。 “你午膳没吃饱吗?”他记得他带去的食盒菜色很是丰富,都是宋矜平日里爱吃的。 宋矜喝了一口茶水才缓缓开口:“……刑部事务繁重,我深感疲累。” 就……忙着睡觉去了。 她怕阿翁教训自己,将后面的几个字憋了回去。 见阿翁表情严肃,她急忙扯开话头:“师兄今日不去煎药吗?” 果然,阿翁听了这话立马就不追究她到底有没有好好用午膳了,而是专心致志地跑去煎药了。 宋矜得了空又去找宋凛聊了一会,同他说了些今日在刑部很是顺利,并无不适应之类的话好让他放心。 宋凛知道她回来得晚,想必是累到了,也就没舍得留她多久。 宋矜回去后最先找出来的是那本小册子。 今日情况特殊,她只来得及找到这一本,如今翻开一看,才发现带回来的这本卷宗里透露的有用信息寥寥无几,就连犯人供词都被删改了不少,前后语意矛盾,看得她眉头轻蹙。 宋矜将书架上的一个木箱子打开,把这本小册子锁了进去。 她打算等过几日再去卷宗库将剩余那几册也找出来,到时候将它们结合起来看,说不定能从中找到她想要的。 第 14 章 犹豫 一切都妥帖之后宋矜才得空来重新梳理自己手里这桩案子。 宴安城往南方向的尹州辖区内有一个名为泽定县的地方。 昭盛十六年冬月十九,泽定城内卖猪肉的屠夫吴大壮于城南昌华坊某一枯井处发现一具女尸,随即便上报了官府。 泽定知县听闻此消息,急忙差人下井捞尸,可是下了井才发现这井下除了一具衣衫不整的女尸,还有一个昏迷了的青年人。 从死者身上的包袱里还发现了大量的银票珠宝。 仵作验尸后发现死者身上有或青或紫的淤痕数十处,其中颈部淤痕呈紫黑色,覆盖整个脖颈。 应是遭人奸污之时反抗不成被那人掐住脖子,最后导致窒息而亡。 而最大的嫌疑人便是先前从井里一起被救上来的那位青年人。 其实这算不上是一件多么复杂离奇的案件。 真要总结起来也无非就是八个字:见色起意,谋财害命。 至于为何一个普通的杀人案会耗了这么久还未结案,除了赶上全国科举考试和刑部整改,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因素。 那便是——死者和嫌疑人的身份都不一般。 泽定县以茶叶闻名全国,县内富商的茶叶买卖甚至做到了大齐境外,远销他国,而其中家产最雄厚、影响力最广的是一名姓虞的富商,名叫虞生海。 虞生海的生意做得这么大,最根本的原因其实是:他是皇商。 和朝廷做生意的人,自然也得当地官府庇佑。 尤其是前几年领了个赏赐的官衔后,他就成了名副其实的红顶商人,在泽定县可谓是一人独大,说呼风唤雨也不为过。 不过这虞生海倒不是个蛮横霸道仗势为恶之人,平时广施善行,喜好恤孤济贫,所以在泽定县百姓中名声不错,声望也挺高。 而这桩案件中的死者,便是虞生海的亲生女儿,虞敏儿。 事情发展到了这里,泽定知县本该是更加勤勉卖力地去好好审查此案,势必用最快的速度捉拿真凶,除了可以讨好这虞生海,也能安抚泽定县的百姓,为自己的仕途铺路。 可是谁能想到,除了这死者身份特殊之外,这桩案子中最大的嫌疑人,身份也不简单。 甚至可以说,是他更加惹不起的人。 尹州知府巩兴邦年事已高,所以下辖区私访查探民情这种事经常都是由他家中长子去替他办,而这枯井中被救上来的嫌犯,正是尹州知府之子,巩遂。 这一来二去,泽定的小知县是刑也不敢用,案也不知道该怎么查,便只能将案子带到尹州知府处,想让他来亲自接下这烫手的山芋。 巩兴邦一看自己儿子涉案于其中,若是自己亲审难免不会落得个徇私的罪名,为了避嫌他快马加鞭让人上书至京城,希望将此案移交刑部亲审,好早日捉拿真凶还死者一个公道。 于是就这样一路辗转,这桩案子到了前任刑部郎中手里,可是谁曾想又遇上今上大改刑部,审理此案的时间便一拖再拖,拖到了宋矜上任。 宋矜又将巩遂的证词看了一遍。 因证据不足,巩遂从大牢被放出来后便被软禁客栈之内,泽定知县虽然不敢对巩遂用刑,却也有审案听供的权力。 从泽定呈上来的供词又厚字又密,翻来覆去地看完也不过就几句话。 他说他是无辜的。 希望刑部早日还自己一个清白。 宋矜盯着供词上的清白二字,垂着眼帘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好久她才放下案卷,吹灭了屋内的灯盏。 此时已至深夜,整个房间又黑又安静。 阿翁睡在外面的屋子里,自从宋矜领了官职之后阿翁便从原来的住处搬到这里了。 他在察觉危险这一方面倒是敏锐非常,所以他老是觉得宋矜半夜可能会遭人暗算。 宋矜躺在床上,却并未睡着,只是闭着眼睛凝神思考。 她脑子里一个又一个的名字来回闪过,从虞生海到虞敏儿,再从巩遂到巩兴邦。 思路从泽定绕到宴安,从知府迁至六部。 最后到了顾恒身上。 巩兴邦是顾恒一派的人,他的大女儿前几年嫁进了将军府,是顾恒长子顾临宇的正妻,顾衍风的亲嫂嫂。 泽定的茶叶生意是朝中财政重点,其中暴利可想而知,那么在这样的暴利中,地方官员施压皇商贪墨,为保仕途顺畅贿赂上级的事情肯定也不会少。 说不定虞生海和巩兴邦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那他们所求的,到底是公正,还是利益? 这桩案子刑部审理结束后还需从都察院经手,顾衍风又会使什么样的手段?到时候自己又能如何作文章? 她觉得这些事情,陆俶肯定不会不懂,可是他把这块烫手的山芋放到自己手里,是在试探她?还是想考验她? 或是单纯的只是因为自己领了这刑部郎中的官职,理应由她来审理此案,陆俶不过是在按规矩办事。 那么就是皇上知晓这桩案子的牵扯,所以才将她送到这个位子上的? 其实宋矜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烦恼什么,如果从巩兴邦那里下手,凭借此事虽然不足以绊倒顾恒一派,但是牵扯到的茶叶生意,皇商暴利,说不定也能斩断他的一条臂膀。 于她是百利无一害的。 虽然这是她回京入朝的目的之一,但是她此刻却在犹豫。 顾党若是倒了,下一个会不会就轮到她父亲? 宋矜想到半夜,最后脑袋实在是混沌不已,各种想法绞在一起,绕得她发困。 她睡得晚,醒得却很早。 大齐每隔五日上一次朝,宋矜虽然才当了一天的官,却也要按着群臣,不对,按着皇帝定的时间算,离上一次朝见百官已有五日,所以今日她需要去赶早朝。 在周嬷嬷的苦口婆心下强撑着喝了两碗粥,宋矜便跟着宋凛一起进宫去太和殿候朝。 百官按照次序排队等候,宋矜在午门处和宋凛分开。 午门上设立有钟鼓,第三通鼓响过后,便是到了卯时。 等到鸣钟之后,百官再由侧门依次入内。文官由左侧门进入,武官由右侧门进入。 到了太和殿外,还要等皇帝登上宝座,听到鸿胪寺的官员宣礼后众人方可自御道进入殿内。 宋矜看见一排身着紫袍官服的官员开始有序地走上石梯,自己身前的人才缓缓动了起来,她跟在他们身后走进太和殿。 第 15 章 外务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爱卿平身。” 行礼过后众人站起身开始早朝奏报,几乎就没有宋矜的什么事了。 这是宋矜第一次入太和殿,她觉得这殿内的金光刺眼得很,她睡夜睡得不好,眼睛本来就涩得发痛,奈何周围有纠察御史监督,她也不敢抬起手揉眼睛。 便只能低着头,好让自己的眼睛少受一点这金光的刺激。 鸿胪寺的官员汇报了一下今日早朝的人数与大概构成,座上的皇帝带着威严的眼神从殿前扫过,才开口问了第一句话。 “刑部侍郎陆俶可在?” “臣在。” 清越如玉石相撞般的声音朗朗响起,人群中站出一个长身玉立的人。 “汝安王世子的才名大齐无人不知,朕此番破格将他封为刑部侍郎,众卿想必也并无异议吧?” 龙椅上坐着的人语气随意且轻松,笑吟吟地看着殿前的百官。 宋矜站在偏后面的位置,这时才看见陆俶,他站在一众身形或消瘦或臃肿的官员中,将身上的紫袍穿得格外挺拔合身。 陆侍郎姿容颜色好看,殿内的部分官员脸色却并不好看,一连串的问题在心里翻腾,揣测不到圣意令他们握着朝笏的手都微微僵硬。 汝安王世子陆俶心向江湖,在外游历数年都不愿入仕,什么时候做了刑部的侍郎? 先前刚进了一个右相之子,如今又来一个亲王府的。圣上此次整改刑部,到底还要往里面塞多少贵胄子嗣? 他们的目光不自觉地就放到了陆俶身后的顾衍风身上。 顾衍风视陆俶如眼中钉肉中刺,宴安城内无人不知。 顾衍风凭借自身的优势在都察院混的风生水起,也未曾见到皇上对此有何不满,反而还对他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多有赞许,一路升官升到了副都御史。 难道之前种种,一直都只是在行捧杀之道? 如今放他的死对头入刑部,是座上这位想收网处置顾家,还是有什么别的用意。 他们惊奇地发现,自己做了大半辈子的官,揣摩了十几年的圣意,可是当今圣上心里的算盘比年岁都增长变化得快,心思一层裹着一层,已经很难被他们猜到了。 堂下并没有人提出异议,就算是有,也绝对不敢此刻站出来说,只能被他们烂在肚子里等下朝后密谈之时再商讨。 皇帝将底下众人的异样神色尽收眼底,面上却不表明,他今日就是要让满朝文武皆知: 不管是明面上还是暗地里,他早就不是十七年前心腹大将被废,手无实权的弱帝了。 这个话题很快便结束了,后续便是同平时一样的起奏问答,到了辰时结束时,宋矜的腿已经有些发麻,退朝时脚步虚浮地走出殿外。 宫门前有皇帝赏赐的早点,宋矜不打算继续在外面吹冷风,就没有去用膳,而是沿着御道一路出宫,直接回了刑部。 阿翁已经将昨日拿回去的案卷放在她桌上了。 宋矜昨日想到半夜都没想出个什么名堂,今日到了太和殿内却想明白了。 她拿起案卷,打算去陆俶的书房等他回来。 宋矜以为陆俶就算和自己一样不在宫内用早膳,至少也会被路上的众多官员的询问拉拢绊住脚。 所以此刻看见正坐在案前悠然地吃早点的陆侍郎时,宋矜不免有些惊诧。 陆俶看见她来找他,一点儿也不意外,只是指了指自己面前的位子:“坐。” 宋矜很听话地在他案前坐下。 陆俶伸出手,将桌上的瓷盘往她这边移了几分。 “我看宋大人出宫时脚步不稳,可千万别倒在本官这里,让本官平白落得个苛责下属的名声。” 他又从食盒里拿出一碟糕点,放在宋矜面前:“和上次的味道不同,你尝尝哪个更好吃。” 宋矜喜吃甜食,尤其是各式各样的点心,她看着面前小巧精致的糕点,怎么也说不出拒绝二字,迟疑了一会,她伸出手捏了一个放进嘴里。 唔,怎么还是桂花味。 这次的糕点和上次的不同,闻起来是淡淡的茶香,咬开了之后才能尝到里面的桂花蜜,甜糯混着茶香,口感十分不错。 宋矜吃完一个后觉得心情都舒畅起来,唇间也噙了丝丝笑意:“好吃。” 陆俶看着她:“和上次的比呢?” 这下宋矜有点犯难了,她觉得两种糕点都各自有各自的特色,非要从中挑一个更好的她反倒不好抉择了。 她眉头轻蹙,表情却很认真,凝神在脑中想了片刻才说:“都好吃,我都很喜欢。” 陆俶觉得有些好笑,他搞不懂怎么就两盘点心的事情他也能为难成这样? 于是他也就不再追着要宋矜非选一个出来,不然可真应了他那句苛待下属了。 在这边用过早膳后,宋矜才想起她是带着正事来找陆俶的。 “陆大人,我要去泽定县。” 她的手指扣在案卷上,微微用力。 陆俶挑了挑眉,抬眼看她,轻轻嗯了一声:“来找我批银子么?” 这么轻松?宋矜有点出乎意料。 因为并不清楚陆俶的立场,宋矜本来都做好了和他舌战一上午的准备,此刻却觉得有点顺利得过头了。 那么这样看来,这陆大人应当只是奉职办事,并未有其他想法? “陆大人不问我原因吗?”宋矜心里还是有点发毛,她不觉得陆俶是个这么简单好说话的人。 陆俶面色如常,甚至连眼皮都没抬起来,他翻着手中的案卷,似乎觉得宋矜这个问题很好笑。 “你手里的案子是泽定县的,要去泽定县还能有什么别的缘由吗?”说到这他手指顿了顿,微眯着眼睛看向宋矜。 “莫不是宋大人心里还有什么别的打算,才这么……嗯,做贼心虚地盯着本官看?” 宋矜语凝。 所以是她自己心思不纯,连带着把陆侍郎也想得太老谋深算了吗? 这样想着,宋矜缩了缩脚,觉得自己踩在陆侍郎这块地上有点玷污了他。 人家陆七公子天生清傲,来刑部可能真的只是想好好查案子的,和她这种心系党争搅乱朝堂的人有天壤之别。 第 16 章 交锋 刑部这边一片祥和,但是都察院可就大不一样了。 顾衍风坐在主位上,周遭的气压阴测测的,和他的脸一样阴沉吓人。 程盟是顾衍风手下的司务,今日在朝堂上看见汝安王世子时他就暗道不好,顾大人可能又要犯病了。 果然,退朝后回都察院的路上顾衍风走路带风,黑着个脸一言不发。 他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顾衍风在椅子上坐了许久,也沉默了许久。 就在程盟想着可能今日这位副都御史大人都不会再说一句话时,座上的人才终于开口问了他一句: “……侍郎是几品的官?” 这声音里淬着深深的寒意。 程盟顿时觉得顾大人还是不要开口得好,现在这不是明知故问,给他找茬儿么? 但是他人微言轻,也没有什么反抗的权利,只能硬着头皮抖着声音答道:“正、正二品。” 下一秒程盟就清楚地听见了茶杯碎裂的声音。 他松了一口气,心道还好还好,碎的只是一个茶杯,不是自己的头骨。 可谁知他这想法还在脑中飘荡,未来得及落到实处,就看见顾大人的眼神朝他直直地射过来。 程盟的身体狠狠地抖了一下。 那个身板瘦小的宋矜在陆俶面前也会这样吗?大概是不会的吧。 想到这,顾衍风微微眯起眼睛,眼底都是狠戾。 “你在我面前抖成这样,是想让我被弹劾苛待下属吗?” 程盟瞬间僵住了,可是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抖得更严重。 都察院里的人都怕顾衍风,不仅仅是因为这位副都御史家里的权势,更多的是因为,顾衍风他行事手段极其狠辣。 他似乎有自己独一套折磨人的办法,凡是到了他手里的犯人,没有一个是能不蜕层皮就走出都察院大牢的。 于是陪同在旁看他审讯犯人的官员,出了大牢后一般都要告病假在家休养几天才敢再见他的脸。 顾衍风看着面前抖成筛子的人,觉得没意思极了。他摆摆手,示意程盟可以去自己的房里办公了。 程盟如蒙大赦,急忙朝他行礼拜别。 程盟走后,室内只剩下他一人。 顾衍风甩了甩手,掌心被茶杯碎渣刺破了皮肉,他却丝毫不觉得疼,反而感到有几分痛快。 正二品的官吗?那不是正好压了自己一级。 顾衍风嘴角渗出一丝冷笑,心里仿佛有一条毒蛇钻了出来,此刻正在朝着他吐出蛇信子。 皇帝的算盘打得好啊。 ——————————— 因为要远行,宋矜今日特地在陆俶那里批了假,想要早些回府收拾行李,争取明日一早就出发去泽定县。 宴安离泽定约百里,路上不耽搁的话也需大半日才能到,所以宋矜想早点走,这样到泽定的时候还能趁着白日在县城里多打听一点事情。 陆俶听了她的请求什么也没说,朝她点了点头就放她走了。 只是还没走出几步就又被叫回去了。 宋矜心想,好吧,我就知道你不会这么爽快。 可是下一刻却见陆俶抬起手,将之前没吃完的糕点用纸包装着,拎在手里递给她。 宋矜表情一讪,她刚刚没忍住又用恶意揣测高风亮节的陆七公子了。 于是她顿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开口谢绝了他的好意。 “道祖三宝之一曰俭,宋大人。”陆俶拎着纸包对她说。 宋矜微微一愣,她没想到陆俶还记得自己师承道家。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也就不好再推辞,伸过手从陆俶手中接住了纸包。 “那下官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得了批条,又拿了去泽定出外务的正式公文,宋矜这才提着糕点从陆俶书房里出来。 她还得先回自己房里拿上与此案相关的案卷,阿翁守在厢房外等她。 “师兄来帮我搭把手。”宋矜的瘦小身板此刻正抱着几册厚厚的案卷,有些力不从心。 阿翁大手一伸,就将她手里的案卷尽数揽在自己手里。 “怎么不叫我进去拿?”他皱着眉,语气中带着浓浓的不满意。 宋矜觉得阿翁自从来了京城后对她比往日要凶上数倍不止。 她提着糕点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口中还不忘念念叨叨地数落阿翁: “师兄你不觉得你近日对我很不体贴吗?我每日在这衙门里忙活已经够累了,怎么你还对我有那么多不满,我又不是神仙,哪里能事事尽如你的意......” 阿翁跟在她身后一句话都不说,安安静静地听着她碎碎念,他其实能感觉到,宋矜今日的心情十分不错。 二人一路走到刑部大门,宋矜才说累了一样停住嘴,伸手拆开纸包拿出一块糕点放入口中。 她想了想,阿翁还没有尝过这糕点的味道,便又拿出一块,垫着脚想要喂给阿翁吃。 “这是陆侍郎府里做的糕点,味道和外面的不一样,你尝尝看?” 阿翁就着她的手将糕点含在嘴里,眼睛却落在刑部大门前的官道上。 门外站着的那个穿紫色衣服的男人,他见过。 不仅见过,印象还很是不好。 宋矜觉得面前这人的眼光一下子就凌厉了起来,还带着些她看不懂的杀意。 “怎么了——”她顺着阿翁的眼神一头雾水地看过去,就看到顾衍风负手站在离自己约五步远的官道上,正看着她和阿翁。 顾衍风在这里做什么? 只疑惑了一瞬宋矜便想明白了。 她听人说过,这顾衍风在宴安城最看不惯的人就是汝安王府的世子陆俶。 今日早朝皇上昭告百官将陆俶封为刑部侍郎,直接压了他一级,这顾衍风定然是心里极为不忿。 可是宋矜不明白的是,他心里不舒服,需要亲自来刑部吗?难道他还能在众目睽睽之下闯进刑部将陆侍郎提起来打一顿不成。 还有,他为什么看自己的眼光这么奇怪? 宋矜清了清嗓子,她觉得自己有必要问一下此人站在这里的意图。 “顾副都御使大人不在都察院办公,却跑到我刑部衙门前站着,这是何意?”为显刻薄,她还特地将那个‘副’字咬得极重。 顾衍风听到她语句中的挑衅,面色更加不善。 “没有人教过宋郎中,见到品阶比自己高的人要行礼吗?” 他一时被气急了便脱口而出这句话,说完他就后悔了。 宋矜显然也发现了,她微挑了挑眉,眼里的嘲弄更加明显大胆。 “宋某初入刑部不过区区几日,确实还没来得及学会这官场礼仪,顾大人既然如此守礼,那下次见到我们家陆侍郎,可千万不要失了分寸才好啊。” 宋矜这话一说出口,顾衍风眼底甚至瞬间浮起了杀意,不过他很快便敛住了。 他冲宋矜冷哼了一声,才面色铁青地抬脚快步从刑部衙门前离开。 其实他本来就只是凑巧路过刑部,并不是特意赶过来的,陆俶在这里,他没必要自找没趣。 正要走过的时候却看见那右相的病弱儿子从里面走出来,手里捏着一块糕点亲自喂给他身后的随从,一时有些惊诧便停住了脚,谁知道就因为这样竟白白被他羞辱了一番。 宋矜看着顾衍风恼羞成怒吃瘪的样子,心里畅快了不少,她甚至有些孩子气地轻轻哼笑了一声。 “我们家陆侍郎?” 身后传来的清朗男声语气中蕴了些许笑意。 宋矜的表情却瞬间僵硬了。 ※※※※※※※※※※※※※※※※※※※※ 我来了^_^ 第 17 章 尴尬 刑部衙门挂着的牌匾上烫金的的“刑部”二字,在破开云雾而出的金光照耀下,显得威严又肃穆。 在这样冷森的牌匾下,负手而立的男子身上的紫袍微微反着澄澈天幕中透出的日光,正悠然自得地看着眼前的人。 试问拿自己上司的名望出去耍威风还被当场抓包是什么感受? 宋矜此刻终于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无地自容。 她心一横,尴尬地转过身,冲着她口中的陆侍郎露出了一个略显僵硬的笑。 陆俶迈开步子,朝她更近一步。 “我们家陆侍郎?” 他笑吟吟地看着宋矜,将这几个字在口中来回咀嚼。 宋矜的脸微微泛上红晕,她抬起手无意识地虚握了一下,又缓缓松开,有些不知所措。 她觉得自己此刻急需一个安静的角落仔细思考一番该如何同陆俶解释方才的言行。 “……陆大人许是离得远听错了,下官说的是‘我们部陆侍郎’。”宋矜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会,才想到这么个蹩脚理由,希望能将此事搪塞过去。 陆俶听到这个解释,带着笑意的眸子从宋矜脸上掠过,慢悠悠地从嘴里吐出两个字: “是么?” 他声音本就清越,此时带了些模糊不清的玩味,落在宋矜的耳朵里,听得她更加不自在。 所以她的耳尖也“唰”地红了起来。 为了尽快结束这尴尬的局面,宋矜只能连忙转移话题:“陆大人刚刚不是还在书房办公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陆俶指了指宋矜手上的纸包,朝她扬了扬下巴,笑意未减。 “带来的糕点分给宋大人了,本官便只能回府用午膳了。”他语带无奈,好似宋矜是个多么霸道的人,硬抢了他的午膳一样。 可事实上明明就是他非要塞给她的…… “......那陆大人早去早回,下官先告退了。” 宋矜面有赧颜,确信自己不宜在这里多待,不对,是不宜在这人面前多待。这陆侍郎性情多变,时好时坏,而她在他面前只有吃亏的份儿。 毕竟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宋矜还不敢随便得罪。 宋府的马车正巧也赶来了,停在刑部的大门前等她。 于是她也不管陆俶还有没有什么想和自己说的,将纸包攥在手里,脚步匆匆地上了马车。 车帘将外面的视线隔绝,宋矜才摸着自己微微发烫的脸颊轻轻叹了口气:怎么会这么巧啊......偏偏是那句话被他听见。 陆俶看着他逃也似的离开,顿觉好笑。 真不经逗啊。 所以那日他在居香楼时,也是这般红着脸火急火燎地走出去的吗?他那时只顾着盯着他那颗脑袋看,竟错过了这一幕。 如今在这般情形下看见了,倒是颇有趣。 ……嗯,方才在顾衍风面前耀武扬威伸出不轻易露出的利爪挠人的模样,也很有趣。 而他陆七生平最爱同有趣之人打交道。 直到回到宋府宋矜的脸上的温度才恢复正常。 阿翁领着她的东西回了院子,她决定自己还是得先去沈夫人那里一趟。 虽然泽定县并不算远,但是一时还不知归期是何时,宋矜便有些不知如何向沈夫人开口。 她在院外踌躇半响,才下定决心走进去。 掀开门帘,沈夫人正在和宋宜安研究近日胭脂铺送来的刚研制出的新品。 不错,宋宜安也在,宋矜心里顿时有了点底,有她这个妹妹在的时候母亲要比平日好说话得多。 “哥哥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早,可是身体不舒服告假了?” 宋宜安唇上涂了新的口脂,亮闪闪的,宋矜对这些东西没什么见识,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她坐下后,沈夫人揽过她的手握在手里,有些担心地看着她。 宋矜摇摇头:“我明日要外出公干几日,刑部的侍郎大人便给我批了假。” 宋矜才当了几日的刑部郎中便要出门,先不说沈夫人接不接受得了,就是宋宜安都扁了扁嘴。 完了,这下更麻烦了。宋矜心道不好。 本来还想着让她替自己宽慰母亲的。 “哥哥是要去哪里?”宋宜安的声音有些闷闷的,全然不复平日连尾音都带着雀跃的句调。 宋矜:“尹州一个叫泽定的县城。” 她一边回答宋宜安一边悄悄去观察沈夫人的脸色。 做了半辈子的诰命夫人,在正事面前还是要将那些优柔寡断犹豫不决斩干净的,这个道理,沈夫人懂得。 所以她没有露出一丝会让宋矜担心的神色,反而笑了笑。 “既是办公,那便早去早回,远行要带的物件准备好了没。”沈夫人捏了捏她的手,宋矜从小身体不好,在道观里长大也养不出什么肉来。 沈夫人记得她刚回来的时候,站在门外的海棠树下等她。 那会她看着她的小身板,觉得路过的一阵风都能轻易把她吹走。 如今还算是养回来了一层薄薄的肉,捏着软软糯糯的,她心里也舒服不少。 “哎,算了。你也不清楚该怎么准备这些,我让春怜去帮你。” 沈夫人想了想又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奈。 宋矜点头微笑,说她也正有此意。 周嬷嬷年纪大了,总不能样样事情都去麻烦她。 沈夫人怕女儿的情绪影响宋矜,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嘴里调笑道:“刚上好的口脂,再扁会儿嘴就全进你腹中了。” 宋矜也眨了眨眼睛,想着该怎么逗她。 “我闻着这味道倒有些香甜,阿宁怕不是饿了嘴馋吧。” 宋宜安本就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心情转换得极快。 她盯着自家哥哥看了一会儿,突然笑得狡黠,用食指挖了一指尖的口脂,从凳子上站起身抹在宋矜唇上。 “甜不甜,哥哥?” 宋矜伸出手抓住宋宜安的爪子,想躲开这突如其来的攻势,可是唇上却突然一凉,像是有什么滑腻的东西敷在上面。 看来还是让她得逞了。 宋矜松开手,这新鲜的触感令她觉得有些奇特。 她转念一想,既然是能涂在嘴上的东西,应该是无毒无害的,于是她又带着好奇探寻的意思舔了舔唇。 “唔。” 甜的,蜂蜜的味道。 她不禁皱了皱眉,疑惑地问:“阿宁每日涂这些在脸上,不怕引了蜂蝶来么?” 女孩子的身上脸上都是香的,也好在这里是京城,若是在青山观里,怕是每日都要与山间的飞虫作伴,不得安宁。 “这颜色倒是很称哥哥的肤色。”宋宜安喜笑颜开,忽略了这个问题,将铜镜移到宋矜面前。为了得到认可,她又转过头去问沈夫人:“母亲你说是不是?” 沈夫人偏过头,见宋矜一脸怔忪的模样,也微微愣住。 铜镜里的少年白皙干净的脸上突然多了一抹蜜色,同如画般精致的清冷眉眼搭配在一起,看起来却并不违和,反而显得别有一番风情。 宋矜抿着唇思绪纷繁,过了片刻,她伸出手将那抹蜜色擦净,看着铜镜里的人又变为一张冷淡苍弱的面庞,才放下心来。 “阿宁,以后莫要如此了。” 宋矜难得在她这个妹妹面前敛了眉,表情严肃。 太过女相了,看着危险。 幸好未叫旁人看见。 ※※※※※※※※※※※※※※※※※※※※ 这个末点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写废了…(疯狂抹泪.gif) 第 18 章 分寸 宋宜安不清楚一向温和的兄长怎么突然之间就变了脸色。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又觉得有点委屈。 她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又在她母亲递过来的眼神中停下了动作。 宋宜安虽然一向心思单纯,却也不是什么没脑子的蠢人,此刻大概也知道了这应该是宋矜为数不多的忌讳之一。 她看着自己哥哥的模样,心里也有了点数。 宋矜身材清瘦,也不似别的男子一般孔武有力,一张脸又生得肤白如雪眉目如画,平日里指不定会被人在背后拿这些东西说闲话。 自己刚刚怕是戳到他痛处了。 宋宜安想到这,生气恼怒中又不免有些替他难过,她是个极其护短的的人,若是叫她知道是谁动了心思想欺辱她哥哥,她定不会像宋矜一样心慈手软,怎么也要撕烂那些人的嘴才算解气。 想通了这一点,宋宜安便很郑重地冲宋矜点了点头:“哥哥放心,阿宁记住了,以后也不会忘。” 因为宋凛平日里回家的时辰不定,所以宋矜他们兄妹二人一般都是在自己的院子里用膳,不用专门等他。 想着明天一早宋矜就要走,今日沈夫人特意派人去带话给宋凛,叫他早些回来好同他们一起用晚膳,四人才难得能聚在一起。 吃过饭后他们父子两人就约着一起在府里的小花园里转转。 宋府的小花园里最近又栽种了些新树苗,还没有怎么长好,树干瘦瘦矮矮地杵在土里。 “我第一次由你母亲他们带着去见你的时候,你差不多就这么高。”宋凛看着身旁的一颗小树苗,伸出一只手比了比。 沈夫人为了能每年都去陪宋矜一段时间,在扬州城郊外置办了一处房产,不大不小的一个院子,离青山观很近。 宋凛继续说:“那会看你瘦成一只小猴子的模样,我还以为是道观里伙食不好,害你吃不饱饭。” 他为此还特意瞒着宋矜在道观住了几日,想看看他有没有受委屈。 后来问过观中的人了才知道,原来不是青山观伙食的问题,只是他的小儿子挑食又调皮,没有合他口味的菜便撂筷子,宁愿自己跑进山里摘野果也不回来吃饭。 谁曾想一眨眼,那个小猴子就长成现在这个样子了,整日瞧着比谁都端方守礼,却再也不会抓着他的袖口,睁着一双大眼睛问他既然是自己的爹爹,为何这六年都不愿意来看他一眼? 他那时候是怎么回答的来着?时间过去太久了,他有些记不清楚了。 宋矜想起旧事,也轻轻笑了:“我小时候可挑食了,观里掌勺的师兄看我瘦成那个样子吓坏了,后来每次做饭之前都会先来问我今日想吃什么。” 可是还是喂不胖她,所以师兄每日捏着她的薄薄的肩膀,都会忍不住挫败地在她身边叹一口气。 “一直没问过你,来京城这些日子,你过得可还算满意?” 宋凛问得很是小心翼翼,不知道是不是心怀愧疚的原因,他心里一直害怕宋矜在他身边过得不舒心,所以之前一直不敢问。 “满意的,父亲。”宋矜微微俯下身,扶起一株倒在路边的植株,她眉眼温润,柔声道:“同你们在一块,阿棘心里觉得很踏实。” 在道观的日子,过得虽然确实是自由又潇洒,可是甜中掺了苦味之后,如鲠在喉,她很久没有真正感到自在了。 那些日子里她睡觉的时候老是会做噩梦,觉得自己是一片没有根的浮萍,飘飘摇摇地找不到来路和归途。 回京城后这情况才有所好转,血脉至亲皆在身侧,她才不至于夜夜被梦魇所困。 宋凛看了他好一会,才慢慢同他说起这次外出公干的事情:“泽定县的案子远没有表面看来那么简单,我私心是不愿让你摊上这摊浑水的。但是我看你在刑部待得颇合心意,也不忍心打击你这番干劲,你此去一行,只切记一句话,万事以自己的安全为主,不要逞强。” 他其实早有致仕归隐的想法,只是迫于形势身不由己,所以不想让宋矜也被卷入这复杂肮脏的朝堂党争之中。 宋凛还记得前几年和皇帝一起喝茶闲聊的时候,隐隐向他提起此事,他以为自己一点点放权,将手里的势力移交给君王,或许能换回他想要的安宁生活。 可是圣心难测,他手里的权不仅没能放掉,还把宋矜也牵扯进来了。 说不定如今也打上了他那个小女儿的主意。 “我晓得了。”宋矜拍了拍手里的土,站起身。 其实不用宋凛提醒她也会百倍小心,她的命如今还很重要,不能随意就折在这里。 因为宋矜明日还需要早起,所以两人走到东院后宋凛就放了她回去。嘱咐她去仔细检查一下还有没有什么东西忘了装点,然后才自己一个人慢慢踱回书房。 一个人走在一片寂静的夜色里,宋凛终于想起来了那时他是怎么回答宋矜的。 他轻轻摸了摸小猴子细软的头发,对他说:“为父之所以先前不来,是怕见了我的阿棘后,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是哪颗心呢? 做父亲的那颗,还是做臣子的那颗? 又或者,都不是。 宋凛沿着小路走得很慢,嘴里哼起了一支从记忆深处被他拾起的曲子。 曲调悠扬婉转,朗朗上口,却并不像是中原这边的旋律。 ------------------------------------- 周嬷嬷怕她在路上无聊嘴馋,给她装了整整三层食盒的糕点酥饼。 宋矜猜测这次出行的突发情况应该会有不少,为了避免节外生枝,除了阿翁她谁也没带。 马车四平八稳地从宋府出发,宋矜就打算趁着时间还早在路上补会儿眠。 阿翁一直坐在外面,这会儿刚出了城门,同行的马车夫提议先在就近的驿站给马喂点草粮,不然等远离了京城,到下个驿站时他们便需要排队去候那精粗掺杂的劣粮,费时又费力。 阿翁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就应允了。所以到了距离京城约有十里的一处驿站,马车便晃晃悠悠地停住了。 因为宋矜还在里面睡觉,他们二人便商量着将马车停靠在树旁,车夫将马卸下来去喂马,阿翁则继续在宋矜身边守着。 不过宋矜还是被这动静吵醒了,正好刚睡醒口渴得很,所以她决定下车去驿站里将就着喝杯茶水。 她刚掀开帘子探出个头,还未来得及从车身上跳下来,就看见驿站门口站着一个颇有些眼熟的藕色身影。 宋矜暗道不好。 如果他此刻能出现在这里,那么—— “表哥,这驿站怎么这么破啊。” 褚谆看着破败的驿站大门,嫌弃地皱着眉,他觉得自己有必要给家里掌管户部的亲爹汇报一下这个情况,京城底下怎么能这么没排面? 他这边还在冥思苦想着怎么处理这个问题时,陆俶已经迈着步子从他身边经过,走进驿站里落了座。 “等再过几十里,你就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破了。”陆俶平静开口,伸出手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褚谆听到这话,一时有些惶惶不安。 虽然他明年就到了及冠之年,但是这十九载年岁里,褚谆确实还没有过什么出远门的机会,他父亲管他管得极严,平时只准他在宴安城周边逛逛,而在这件事情上就连母亲也不站在他这边,此次还是托了陆俶的福他才能顺利出城。 所以他其实也没实实在在地去过几个驿站。 宋矜匪夷所思地看着先后走进驿站的两人。 她在车门处犹豫了半天到底还要不要下去喝那口水,最后还是阿翁将她从车上一把提下来,她才被迫做好了决定。 阿翁在观察宋矜情绪这方面一直比较灵敏,他觉得她现在看起来有点不对劲。 “你怕那个陆侍郎?”这是当下他能找到的最合理的一个解释。 宋矜被他突然冒出来的话问得一愣,她倒也不是怕…… “师兄,我不是怕他,是觉得没必要。”她想了想要如何将这话解释给阿翁听。 过了一会她才开口:“不光是他,还有和他一块儿的那个晋王世子,他们二人身份特殊背景复杂,却与我要做的事毫无干系,所以我没必要和他们有过多牵扯。你明白吗?” 结怨还是交好,都没必要。 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陌路人,因为一些机缘巧合才不得不有了些交集。 先前和褚谆是为了解除误会才有了琼林宴上的相交,自那日以后她已经是在尽量避着他了。 如今又因为陆俶在刑部任职的这层关系,她没有选择的权利,只能一直这么被动着,进退两难。 “算了,躲着不见也不是办法,这儿人这么少,他们也很快就会发现我们。”这驿站就这么大块地 ,她觉得自己还是主动出击得好,更显得她身正不怕影子斜。 最重要的是,她真的渴了。 宋矜拍了拍阿翁的手臂,示意他跟着自己后面。 ※※※※※※※※※※※※※※※※※※※※ ^_^可是俩小世子都做好了和你结交的打算惹小宋大人 第 19 章 寒意 赶路的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争分夺秒。驿站内只有他们俩还在悠闲地坐着喝茶。 宋矜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不过几步就走到二人桌前。 “好巧,二位殿下这是……出来踏青?” 她一路走过来想了许久,才想出这么个搭话由头。 稳坐于长凳上的晋王世子被这声音惊得手一抖,手中的茶杯都险些没握住。 他有些惊喜地抬起头,看着面前突然冒出的人。 “宋兄?” 为了从他闪闪发光的视线中躲过去,宋矜只好微侧了头,将脸转向陆俶。 褚谆想起宋矜方才问自己的问题,连忙答道:“我们此行不是出来玩的,而是要去那个什么……” 什么地方来着? 他一时激动,竟连要去的地名都忘了。 “对了!泽定县。是叫这名儿吧,表哥?”他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哈?去哪里? 宋矜微了眯眼看着陆俶,一时心头涌上许多情绪。 所以他先前才答应自己答应得这么爽快?原来在这藏了一手呢,陆侍郎倒真是从传闻中一般……聪明绝顶啊。 这简直是给她来了一手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陆俶脸上还是他惯常的带笑模样,他抬起眼,没有错过宋矜脸上的精彩表情。 然后他轻轻笑出声来,指了指宋矜面前的长凳:“宋大人这么站着怪累的,不如我们坐下慢慢聊。” 宋矜瞥了他一眼,在长凳上坐下。她倒要看看事到如今这人还有什么招数等着她。 她默默地等着陆俶的解释,可是陆俶对着她笑了半天,最后却只是抬手倒了一杯茶。 宋矜口渴得厉害,伸过手将茶杯里的水一饮而尽。 然后她重重地将茶杯放在桌上,眼睛又落在陆俶身上。 她觉得自己先前就是个傻子,居然还认为这个陆侍郎是什么一心为公,无心朝权的君子。 褚谆在一旁欲言又止。 他想说……宋兄,你手里这个茶杯…… “宋大人纵使是口渴得紧,也不该抢本官的茶杯吧。”陆俶将宋矜刚刚放下的茶杯拿在手里,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况且,这还是本官方才用过的。” “咳咳!” 宋矜握起拳放在嘴边,想要掩去脸上的慌张。 方才确实是被气糊涂了,她见陆俶在倒茶,还以为是给自己的,顺手就拿来喝了。现在才发现这桌上就两个杯子,根本就没有给她准备的。 这一番乌龙闹下来,她的气势都弱了不少,身上刚刚燃起的火焰还没发作就偃旗息鼓宣告退缩了。 褚谆见气氛不对,便想着找个新话头,他眼珠子东转西转,就看见了宋矜身后的阿翁。 于是他伸手指向阿翁问:“这位大哥我看着不像是普通家仆,宋兄可愿同我们介绍一二?” 其实在居香楼那会褚谆就注意到了阿翁,他这些年广交好友,见过的人形形色色,各行各业都有,所以一眼就看出宋矜身边常跟着的这个随从应当不是在京城家养出的普通练家子,他觉得此人身上江湖气很重。 宋矜倒是没想到居然会有人突然对阿翁好奇,她略有不满地看了阿翁一眼,仿佛在说:看吧,叫你平日收敛些你不听,如今都打听到我这里来了。 谁知阿翁察觉到她眼中的情绪,居然干脆别过眼去,不再看她。 但是褚谆既然开口问了,宋矜也不好不回答,她转过头轻轻抓了一下阿翁的袖子:“世子殿下真是好眼力,阿翁确实不是宋府的人,他是随我在道观一同长大的同门师兄,师父怕我在京城一个人没照应,就将我师兄派来陪我了。” 阿翁微微一愣,不是说好了......若是有人问起他,就说自己是路上随便捡来的落魄剑客吗? 怎么如今这么实诚地一股脑全说给他们二人听了。 褚谆这下又多看了阿翁一眼,他换了个离宋矜更近的姿势,将双手都搁在桌子上,凑近好奇地问她:“原来还有这般说法,诶,那阿翁大哥为何年纪轻轻却要取这么个年迈的名号啊,听着怪好玩的。” 宋矜看着褚谆眼冒星光的模样,觉得这晋王世子心中大概是有个江湖梦,所以才会格外好奇这些趣闻轶事。 只是阿翁名字的由来嘛......她又抬头看了看阿翁,见阿翁冲自己轻轻点了点头,才组织了语言对褚谆娓娓道来: “阿翁师兄是师父云游之时在一座名为卧翁峰的山中遇见带回来的,那时正逢战乱,师兄孤身一人周围也没有个能证明身份的凭证之物,于是就取了这么个小名,观里师兄弟们一直叫着也叫习惯了,后来师兄嫌麻烦,就没想着再取了。” 她剥去了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只捡了几句主要的过程说给他们听。 褚谆听得津津有味,又顺水推舟地脱口而出:“那宋兄呢,宋兄可有小名儿?” 这也未免有些太不见外了吧,世子殿下。 宋矜犹豫了一会,眼底瞥过陆俶所在的方向,她总觉得在自己顶头上司面前讨论自己的小名有点......不合规矩? 然而她等了半天,也没等到这人出来阻止一下自家表弟这过于自来熟的行为。 于是她只能在褚谆热切的目光下轻声说:“有。” “阿棘,我的小名。” 褚谆眨了眨眼,有些疑惑:“是哪个棘?史书典籍的籍么?” “青山观后山中长有许多果实酸涩浑身带刺的枣树,宋某的棘,便是这个棘。”宋矜脸上带了轻轻柔柔的笑,说得十分平常随意。 见褚谆似乎是因为不解微睁大了双眼,可能是没想到以善作诗文词赋为名的右相居然会给自家儿子取这么个随意的小名。她才又笑着补充道:“随便取的贱名儿,单纯为了好养活罢了,没什么讲究的。” 褚谆咽了下口水,半响才憋出一句:“……难怪我最近看宋兄越来越挺拔清隽了。” …… 休整了有些时辰,先前牵马去喂的车夫也陆续回来了。 陆俶率先提出几人这会儿可以准备重新上路了。他说完便站起身,拢在座上的衣袍也一点点变得妥帖。 这才叫真正的挺拔清隽吧,宋矜心想。晋王世子殿下您还是擦亮眼睛多看看自家表兄吧。 四人前后脚走出驿站,这会天幕上嵌着又圆又亮的红日,仿佛要将所到之处隐藏的秘密阴暗都照耀得现形方可罢休。 阿翁打算随车夫去将马车装置好再移至官道上等宋矜。 而褚谆的马车在最外边的官道上,所以他要先他们一步上车,好方便给他们让路。 于是此刻便只剩下她和陆俶二人,并立于烈阳之下。 “伐棘枣而为矜。为宋大人取这个名字的人,想必熟读兵书。” 身边的人沉默良久后才开口说出这句话。 陆俶的右手握着折扇,正有节奏地一下一下轻轻敲打在左手手心间。 他语气随意,似是一笔带过不经意般将此事提起。 宋矜的眸色却瞬间暗了下来。 他知道!不论是矜还是棘,这二字的用意他居然都知道! 这个认知让宋矜的心一下子就凉了半截,像是有人在她头顶上方浇了一桶冰水下来,寒意一路蔓延至脚底。 “陆大人在说什么?伐棘枣而为矜又是何意?下官才疏学浅,听不大懂。” 宋矜如今只能努力稳住自己的口中的情绪,尽量不在言语上暴露自己的慌张失措。 然后她就听见了陆俶低低的笑声。 这笑声和平日里她常听到的不同,似乎因为夹杂了些压抑的快意,更加醇厚低沉,富有磁性。 也听得宋矜手脚更加冰凉。 她搞不懂他这笑的含义,也因为突然知道了他也要去泽定的这个决定分不清他的立场,她终于清楚地明白,身旁站着的这个世子殿下比另一个要高深莫测得多,危险得多。 “宋大人,本官先行一步。”陆俶伸出手中折扇轻轻敲了下宋矜的头。“若是昨日忘了修剪指甲,就松开手。” “荒山野岭的,我上哪儿去给你找药。” 淡淡丢下这句话,陆俶就头也不回地几步跃了马车,留给宋矜一个潇洒的背影。 阿翁正好也安置好了一切向这边走过来,他看着宋矜苍白的脸色,一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你出什么事了?” 他记得自己刚刚走时宋矜不还好好的吗,怎么一回来就成这个样子了? 宋矜恍惚许久,这才看清眼前的人是阿翁,她极缓极缓地眨了一下眼,唇上勾勒出苦笑的弧度,口中呢喃,又似是梦呓: “……阿翁,你说得对,我如今是真的有点怕这个陆侍郎了。” 太聪明了,聪明人都可怕。 “师父啊,你这次是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呢?” 阿翁听她这话,隐隐约约知道了她变成这副鬼样子大概是因为那个看着一直和颜悦色的陆侍郎,脸上杀意凛然,他开口问:“陆俶?他对你做什么了?” “他什么也没做,是我自己犯了错。” 错在低估了旁人,错在毫不设防。 宋矜垂下眸,再抬眸时,脸上的表情又和缓了许多,也渐渐有了血色。 “走吧师兄,不能在这儿耽搁太久了。”她像以前一样抓住阿翁的衣袖。 不过是一句古文,能有什么效力? 想通了这一点,她快速调整心情,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她不能自乱阵脚。 ※※※※※※※※※※※※※※※※※※※※ “伐棘枣而为矜。”出自《淮南子·兵略》 矜,古意有箭柄之意。 第 20 章 刺头 宋矜上了马车后,便是无论如何都回不到先前来时的状态了,她心底乱成一团。 睡是怎么都睡不着了,于是她便打算将带在身边的《洗冤集》再好好研究一遍。 这本书是前朝某位刑部隶属官员所著,所记所录,一字一句,皆是实情,所以内容并不枯燥,倒是看得人很有精神,宋矜也看得很是专心入迷。 马车安稳行驶了一段时间后又突然停了下来,也打断了宋矜的阅读思路。 宋矜皱着眉头掀开帘子,她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怎么了?”她问阿翁。 “应该是前面的马车出了点事。”阿翁扬了扬下巴。 宋矜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然后她就看见行在最前端的褚谆从车上下来,一脸菜色地朝陆俶的车走去。 所以是他的马车出了问题?晋亲王府派出的随行马车……这般劣质么? 不知道二人是如何交谈的,过了一会她见陆俶也从自己的马车上跳下来,猛然又见到这个人,宋矜心里还是突地一跳。 然而更令她没想到的是,下一刻陆俶居然丢下褚谆,径直朝自己这辆马车走过来。 他、他这是要作甚? 宋矜冷着一张脸看着面前离自己越来越近的人。 “陆大人有何事?” 陆俶显然是瞧见了宋矜的面色,却依旧笑得波澜不惊。他伸出手中折扇指向身后的人,缓缓开口: “他那辆马车的车轴坏了,我来同你挤一下。” 宋矜靠在车门处,右手抓着车帘,抿着唇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陆大人这又是什么逻辑?”言下之意就是:他的车坏了,不该是你们俩挤一辆吗?你来找我做什么? 陆俶听了这话又向前走了一步,离宋矜更近了一些,阿翁不满地看着他的动作,伸出手中的剑拦在他身前。 “师兄,不得无礼。”宋矜开口阻止了阿翁的进一步动作。“这是汝安王世子殿下,不是别人。” 陆俶还是那副嘴角含笑的样子:“元琤他聒噪的很,我若和他一辆车,怕是会忍不住对他动手。” “宋大人不会乐意看到我们兄弟二人反目的局面吧。” 宋矜心道我巴不得你俩打得不死不休,我也好图个清静。但是现下这般,必要的面子工程却还是不得不做的,更何况她越发觉得此人她是真的得罪不得。 于是她点点头算作是答应了,抬手示意阿翁放人上车。 “陆大人不要嫌弃车内简陋狭小就好。” 阿翁身子往右侧移了几分,陆俶轻轻一跃,就钻进了马车内。 宋府的马车车身十分宽敞,并不会存在坐两个人就挤得不能活动的情况,但是宋矜还是往后移了点,好给陆俶腾出足够的空间。 其实是她对方才陆俶的一番话还心有余悸,心里不自觉的就想离他远点。 陆俶见状,微微挑了挑眉。 就这么怕他么? 褚谆的马车被几人从官道上移开,大概是要将马单独分出,再由晋王府的人来运走处理残局了。 一行人这才又慢慢悠悠地重新启程。 “怎么好不容易出趟门一路还遇到这些事情。”宋矜忍不住地轻声嘀咕,其实她心里已经将这种种异事尽数怪罪于这个笑面狐狸一般的陆侍郎头上了。 若不是他突然冒出来,如今宋矜倒是能安安稳稳地睡个好觉,一路直通泽定。 想到这,宋矜又忍不住开口问:“陆大人去泽定县,也是为了尹州知府之子一案吗?那怎么先前也不和下官说一声......” 她越说越没底气,陆俶是刑部侍郎,按理来说这些事情是怎么也轮不到跟她报备的,在驿站她一时受这消息冲击,胸中蹿起一股子无名之火。头脑不清醒间才觉得需要找这人问个明白,给自己讨个说法。 如今她回过味来了,反倒觉得自己那时有几分无理取闹,所以此刻发问,她心里还是略显忐忑的。 陆俶微眯着眼睛看她:“不是。” 宋矜:? 那你是去泽定县做什么? “本官是去踏青的。”陆俶捡起被宋矜随手扔在一旁的书,顺着她看的地方接着翻看下去。 他的声音泛出愉悦,似乎觉得这玩笑开得十分有水准。 宋矜又忍不住攥起了小拳头,她觉得面前这人......委实讨打了些。 她深吸一口气,从手侧将食盒取出来,决心化悲愤为食欲,靠甜糯可口的点心缓解一下心中的郁结。 谁知宋矜刚打开食盒,就见另一个人的手毫不客气地朝这边伸过来。 大齐的世子殿下都是这般理所当然地与旁人打交道吗?还是她宋矜这些年来活得过于有分寸了些,才显得与你二人格格不入? 宋矜轻轻蹙眉,抬眼看向这只手的主人,眼底的情绪丝毫不加掩饰,直直地望进陆俶的眼睛里。 陆俶也回望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先前吃了我那么多糕点,我如今不过拿了你一块,你就这样看着我?”他语气一顿,接下来的一句话里颇带了些抱怨和不满:“宋大人你是不是太小气了些。” 这下倒成了她的不是了! 平白被人扣了一顶小气的帽子,宋矜没好气地将食盒往陆俶那边一推:“陆大人颠倒黑白的能力,下官今日算是见识到了,不过几块糕点罢了,陆大人要是喜欢,全送你也没什么不行。” “还望陆大人细嚼慢咽,不要噎住了才好。” 她说罢便撤了放在食盒上的手,身子往后一摊,整个人窝进小角落里,秉着眼不见心不烦的理念,她抱着手闭上眼睛开始补眠。 清心如水,清水即心。 微风无起,波澜不惊。 宋矜心中默念道。 这又是朝他发的哪门子脾气? 陆俶的手僵在原地好一会,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默然了片刻他才收回手无声地笑了下。 面前这人跟个小刺头一样,自己不过多嘴了一句,点出了他名字的用意,此番就如此咄咄逼人,不肯给他好脸色看。 棘小而多刺,倒是没说错。 ※※※※※※※※※※※※※※※※※※※※ “清心如水,清水即心。 微风无起,波澜不惊。” 此为道家清心诀。 第 21 章 水深 祸福相依,虽是被抢了糕点,宋矜这一觉倒是睡得又香又甜,极为舒服。 她再醒过来的时候,身边已经不见陆俶此人的踪影。该是到了地方就将她丢在这里自己先下车了。 竟连招呼也不打一声…… 宋矜觉得这陆七公子名满天下的“名”多半是靠那张皮囊得来的。 毕竟就这几日相处下来,她觉得此人无甚礼数也不见私德。 不过,脑子倒是好使得很…… 她撑起身子,打算掀开帘子下车。 阿翁坐在车前,听到车内动静,他瞧了宋矜一眼,道:“还没到。” “前面遇上不干净的东西了,你别下来。” 不干净的东西?宋矜更迷惑了。她看向前方坡道下方的位置,褚谆所坐的马车就停在此处,马车前方围了大概六七个人,都是随着他二人来的侍从,将视线挡得死死的。 所以宋矜看不清楚具体是什么东西。 “我们离泽定还有多远?”她问阿翁。 “不到二十里,你再去睡会儿,等他们处理好了我们就走。”阿翁将她的头轻轻按回车里。 宋矜哪里肯听他的,陆俶和褚谆都在下面,她自然也要去凑个热闹。 她躲开阿翁的手,几步就从旁侧跳下车,然后她揉了揉有些发麻的腿,抬脚向前方异常处走去。 阿翁没办法,只能跟在她身后。 悠悠地下了坡道,走近些她才看清楚,被众人围着中间的,也是人。 地上躺了一个,身边跪了一个,怀里还抱着一个。 陆俶站在他们面前,背对着宋矜,她看不清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是何人想抓你们?”她听见他低声开口问跪在地上的妇人。 那妇人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也不回答他,只抱着孩子使劲摇头,隐隐传来几声啜泣。 褚谆站在陆俶身侧,此刻忍不住开口:“你要我们救你,问你什么你都不说,这又要我们如何帮你?” 宋矜皱了皱眉,她走过去,在陆俶身后小声开口问:“陆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陆俶转过脸,见是她,向身边的褚谆使了个眼色:“让他给你说。” 褚谆得了令,便忙蹭到宋矜身边,同她说了经过。 原来是他乘坐的马车行至此处时,被路中间横躺着的一具尸体挡住了去路,车夫见状便立刻牵住马,向车内的他汇报,褚谆也没有过处理这种事情的经验,于是便只能去请陆俶来。 “那会你睡着了,表哥叫我不要吵到你,所以就没叫醒你……”褚谆说到这还小心翼翼地看了一下宋矜的脸色。 宋矜点点头,示意自己并不在意,让他接着往下说。 陆俶跟在车夫从坡道上走下去后才又从路边山坡上跑来一个女子,怀里还抱着一个看着尚不足一岁的婴孩。一来就跪在地上不停地哭,嘴里不住地说着要他们救救她和她的孩子。 再然后就是宋矜方才来时见到的画面。 听了这一番前因后果,宋矜略思忖了一番,从陆俶身旁拨开一条缝隙。 阿翁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伸手拉住她,她轻轻拍了他的手,脸上露出笑来。 “师兄,不会有事的。” 阿翁这才松开了手。 宋矜走过去,蹲在这妇人面前。 “这人是你丈夫?”她指了指地上的尸体。 那妇人摇了摇头。 宋矜又问:“他是你杀的?” 那妇人愣了一下,双手止不住的颤抖,嘴里嚅嗫着,半天只断断续续从口中吐出一句话:“我……我没想杀他,是、是他自己从山坡上……滚、滚下来……撞到头了才死、死的……” 宋矜心中了然:“所以,是此人要害你?” 那妇人抱紧了手里的孩子,对着几人俯身磕头:“求求几位公子救救奴家。” 宋矜忙伸手扶起她,手还没碰到她的衣袖,就被她轻轻躲开。 “……莫要脏了公子的手。” 宋矜这才发现她身上尽是泥灰,想来已经逃亡了不少时日,她捏住这人的手臂,只轻轻使力就将她整个人从地上提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又是何处人?可要我们先将你送回家中?” 她这一连串的问题砸下去,那妇人这才开口介绍自己的来路。 她本姓吴,是泽定县城内一户名为刘老头卖油铺子家里的儿媳妇。 只可惜约半月前她家的铺子不知为何突然被一群蒙着的人给砸了,她丈夫也在这次事故中被他们打杀了,那群猖狂的歹徒还当街将人带铺一把火烧毁,一点儿证据都没留下,刘家的人报了官府,知县手下派人来查也不过是走个形式罢了,没几日就不了了之。 泽定? 几人听到这个名字后都忍不住对视一眼。 “那你之所以逃出来是因为……?” 吴氏用袖口擦了擦脸上的眼泪,才又说:“因为我发现有人、有人要抓我,还要抢走我的孩子。” “你知道是何人?”宋矜微眯了眼睛,想起她来时看到的一幕。 所以是知道凶手是何人,却不能说? 几人问到此处,见吴氏又开始沉默了,便也知道问不出什么了。 “我们一行人是要去泽定的,你可还敢回去?” 吴氏看他们几人的衣着,猜想到他们应该不是寻常人家出身,她虽有心想求他们还自己一个公道,只是若是回去…… 她心中纠结了一番,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奴家已无家可归,不欲再回去。” 宋矜也不强求她,她回过头去看陆俶和褚谆:“二位身上可有银两?我的放在马车里了。” 褚谆最先反应过来,他赶忙伸出手将腰间的钱袋取下来,交到宋矜的手里。 “宋兄不必还了。” 宋矜道了句谢,将钱袋移交给吴氏。 “这袋银两你拿着,等会再从我们这里装点干粮,应当是够你走到下个地方重新开始了。” 吴氏哭着接下钱袋,又要跪着朝他们磕头,却被宋矜拦下来了。 “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必行此大礼。” 此后孤儿寡母,不知还有多少难处。 这道小插曲让众人心情都变得沉重起来,宋矜和陆俶坐回车内,气氛一时有些凝住了。 他们都隐约感觉到,这泽定县的水,恐怕不止一般的深。 朗朗乾坤之下当街行凶,杀人夺子,官府居然不作为? 泽定知县整日里是在干什么吃的? 莫不是官匪勾结,在此地占山为王了不成。 ※※※※※※※※※※※※※※※※※※※※ 支线剧情ing 第 22 章 互称表字 几人约至未时末才赶到泽定城内。 宋矜手里拿着外出公干的公文,按理说应当立刻召泽定知县来见她,只是此刻她心里却因为方才路上遇见那女子而有了另外的打算。 她还尚未摸清泽定知县的招数,也觉得不宜打草惊蛇,于是便决定同陆俶他们一路,先去城内的客栈处安顿下来。 褚谆是吃不得什么苦的,所以一来就打听好了泽定最豪华的客栈在何处。 阿翁和其他随从一块去安置马车搬行李了,宋矜本来想跟在褚谆身后一起去订房间,却见身前突然出现一把折扇拦住她的去路。 “让褚谆出钱吧,他爹是户部尚书。”陆俶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他的音量不大,只刚巧够宋矜听见。 “我们刑部穷。” 宋矜:…… 宋矜觉得此刻陆侍郎在自己心中的形象更加饱满了。此人真是连自家人的便宜都要占的极奸极诈之徒。 既然自己的上司都发话了,宋矜思忖片刻,觉得这个便宜也是可以占的,所以她很自觉地没有再动了,乖乖在原地等褚谆回来。 陆俶领着宋矜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他们二人模样生得俊朗,不少路过的人都朝这边看来。 “……陆大人,我们换到里面去坐如何?”宋矜实在是忍无可忍了,街道边此刻已经站了不少驻足的人,时不时还飘来几句肉麻的话。 陆俶轻轻摇着扇子:“我不是同你说过,此次出行是来踏青的么?泽定城风景不错,阿棘不妨将目光放在无人处。嗯?” ?他方才叫自己什么? 宋矜朝他眨眨眼睛:“陆大……” “陆某表字殊元。”陆俶打断她,笑得风轻云淡。 宋矜从这笑中察觉出来他的意图,他们一行人今日来此确实过于招摇了些,若想隐匿身份,便不可再用原来的称谓交流。 她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才尝试着开口:“……殊元兄。” 她其实还想说,既是不想过于招摇,你又为何要坐在这个位置,自己长成什么样子不清楚吗? 但是宋矜忍住了,她觉得此人心思颇深,想必做任何事情之前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所以她十分有自知之明地闭上了嘴。 不一会儿,褚谆就拿着几个木牌走过来,将它们扔在桌上。 “表哥,少了一间房,看来我只能同你挤着睡了。”他语气闷闷的,瞧着十分不高兴的样子。 陆俶朝宋矜看过去一眼。 宋矜连忙抓了一副木牌:“我同阿翁挤一间,给你们腾出一间来。” 坐一辆车她还勉强可以接受,这人若是来同自己挤一间房,那便是万万不可的。 不说她会不会同意,就是阿翁听了,怕是也要连夜提着剑将他斩在此处。 上天有好生之德,而她宋矜不愿违背天意。 褚谆点点头,眼睛里又亮起宋矜常见的光泽,似乎是觉得她做得很是妥当。 “宋兄果真是菩萨心肠。无论是方才在路上对那母子二人的所作所为,还是现在这般舍己为人,都让元琤好生佩服。” 宋矜呵呵一笑:“……元琤兄谬赞了。”都是花的您的钱。 褚谆睁大双眼,脸上盛着的笑容都快要溢出来。 “你、你刚刚叫我什么?”他心怀忐忑,觉得幸福似乎来得太突然了。 这趟出行还没开始就收获满满,他做梦也没想到除了能碰见宋矜,如今二人居然还能以表字互称。 宋矜手指不断摩擦着手里的木牌,心中烦闷不已。这二人刚送走一个这下又来一个,而且一个比一个难缠。 她宋矜大概是与大齐世子八字不合。 陆俶在一旁将她的动作看得仔细,于是他伸过手,用折扇在褚谆头上狠敲了一下。 “今日马车之事你可有眉目了?” 褚谆这才想起还有此事,便恢复了正经模样,皱着眉头开始凝神思考。 马车?宋矜听见这个词脑中才回忆起褚谆那辆在半路坏掉的马车。 难道这件事情并非意外,而是有人预谋? 可是朝中又有谁敢对晋王世子下手? ……或是说这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他们还会遇到更危险的事情吗? 她看向陆俶,发现这人压根就没把心思放在这里,此刻正倚在窗前看远处的景色呢。 其实,很好猜吧。 宋矜微微叹了一口气,也将目光放向窗外。 泽定县城不算大,却十分繁华,虽比不得宴安城,但是瞧着来往的人流,街边林立的店铺,也比一般规格大小的县城更加热闹繁盛些。 那么这座小城里,又藏了多少见不得光的东西呢? 待阿翁他们回来后,几人才开始商量着想晚膳吃什么。 “阿棘。”褚谆两眼弯弯,将菜单放在宋矜面前:“你来选吧。” 宋矜不禁抖了抖身上瞬间浮起的一层鸡皮疙瘩,她觉得自己明显是被这二人给带进了坑里。 此次回京,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定是去叫父亲给自己赐表字,不然再遇到这种场合,她总认为自己吃亏的更多些。 宋矜心里还耿耿于怀自己食盒里的三层饼酥,先前是因为陆俶的缘故,后来自己又将它们尽数给了吴氏母子。 周嬷嬷按照她的喜好做的,她却几乎没吃上几块。 于是她拿过菜单,首先便点了一道桂花糖蒸栗粉糕,瞧了半天又添了一份桃酥饼。 下一刻她就陷入为难之中,不知道该点些什么了。 除了对甜食的热爱,她没什么忌口的食物,所以凝神想了片刻,她又将菜单送回褚谆手里。 “……还是元琤兄来吧。” 这二人也不说什么忌口,要她如何下手? 褚谆朝她笑了笑:“好的,阿棘和阿翁大哥可有什么忌口?” 宋矜摇头:“并无。” “好巧,我同阿棘一样。”褚谆转过脸看向陆俶。 “那就只有表哥了,五味中不吃酸辣苦,是吧。” 陆俶睨他一眼,他这表弟着实有些奇怪。 两人从小到大一同吃了多少顿饭了,今日这是发什么疯? 他又看了宋矜一眼,心中了然,便轻轻嗯了一声。 原来是想特意将自己隔开,这会儿的心思倒是使得深。想到这,他又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面前这落花都快聚成塔了,也不曾见流水多看他一眼。 ※※※※※※※※※※※※※※※※※※※※ 给小世子一个温暖的抱抱。 咱不哭。 第 23 章 隐情 宋矜专心等菜品上桌,对这二人心中所想毫不在意。 “你还不知道吧,听说有大老爷从京城赶来了,我瞧着这泽定,是要变天喽!” 邻座的一个彪形大汉似乎是喝醉了酒,说话时声音极大,这话清清楚楚地传到他们几人的耳中。 桌上三人的目光都朝着宋矜看过来。 这人口中的“大老爷”该不会指的就是他吧。 宋矜吹了吹手里端着的茶,迎着几人的目光,面色如常。 “什么大老爷啊?来查虞家那个大小姐的?”与他同桌的一个书生模样打扮的人问道。 彪形大汉眉毛一扬,一脸的神秘兮兮。“虞家大小姐,那不是个痴傻了多年的疯子吗?虞家人才不会在乎她死活呢。” 他压低声音: “我猜啊,多半是为了知府家的公子来的。” 宋矜眯了眯眼,微微牵起嘴角。 虞家大小姐,是个疯子? 这泽定知县,到底在呈上去的供词中隐藏了多少案件相关重要信息? 又究竟是发生了怎样的事情,能让一个疯了多年的富家小姐,拼了命也要从家里跑出来? 这一连串的问题接二连三地在宋矜脑中浮出,她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脸本来就生得小,此刻还揪作一团。 “阿棘今年可满了十七岁?”陆俶一只手支着额看向宋矜,口中发问。 “嗯?”宋矜抬起眼,面带迷茫地摇了摇头。“还未,不过快了。四月二十五……” 刚说完她就清醒了,自己为何要同他说起生辰? “殊元兄问这个干嘛。”总不会还想着给她过生辰吧。 陆俶唇间漾出一丝笑:“方才见你皱眉,恍惚间还以为见到了远在家中的祖母。” 呵呵。 宋矜嘴角浮起一抹冷笑:“是么。你若有胆子喊,我自然也有胆子应。” 这一来二去的,他还真当自己好欺负了。 “……当真?祖母阿棘也敢应么?”陆俶不怒反笑,眼睛里流光溢彩。 宋矜见他这模样,竟是丝毫不觉得受了冒犯,反而像是更觉得有趣了。 怪人一个。 不过祖母么,宋矜轻轻咳了一声,她是该介意的吧,作为一个男子的话。 褚谆奇怪地看了陆俶一眼。 他表哥今日这是心情不好吗,平日里也未曾见他这么爱同人逗趣逞口舌之强啊…… 见此刻宋矜落了下风,他忙道:“表哥,你挡到人家伙计上菜了。” …… 陆俶直起身,眸光在褚谆脸上淡淡掠过。 挺不赖。 这个亲表弟,带在身边真不赖。 那边伙计已经陆陆续续将菜品满满上齐,这边褚谆却还在为刚刚自己难得的“迕逆”行为而胆寒。 食不言,寝不语。席上少了褚谆的聒噪,这顿饭吃得鸦雀无声。 宋矜乐得清静,她支起筷子,又夹了一块糕。 吃罢饭,几人便商量着各自分散开来。 宋矜打算带着阿翁在泽定城内逛逛,顺便还能打探一下民意,说不定还有机会搜集到一些有关案件的信息。 “我跟你一块儿去。”褚谆急忙站起来,现下他可不敢单独和陆俶呆在一块。 陆俶动作比他更快,伸出手按在他肩上,使力一压,褚谆就动弹不得了:“想去哪儿。来之前怎么跟我保证的还记得吗?” ……一切但凭表哥吩咐。 褚谆咽下一口唾沫,脑子里猛然回想起面前这人在自己亲爹面前的话语权。 ——大意了。 果然是色令智昏,方才自己不该轻易做决定。 他乖乖坐在位子上,眼里无助地望向宋矜,无声道:我是个什么情况你也清楚了。 宋矜眼角抽搐,心道这两兄弟可真有趣。不过陆俶此举,确实是正合她意。 她朝座上二人微微颔首,转过身几步就踏进了灯红酒绿车水马龙的夜色里。 月白色的束发锦带在风中飘扬。 宋矜按照当地人的指示沿着街道找到了虞府所在地。 虞家大院不在闹市中,离他们几人入住的客栈隔着两条街巷,街巷口有一家卖糖水丸子的小店铺。 宋矜朝这家铺子走过去。 “两位客官里边儿请。” 店铺老板是个中年男人,待客之道热情得有些出人意料。 糖水丸子很快就被装在瓷碗里端上来了。 宋矜舀着碗里的糯米丸子,眼睛在店内四周打量了一番:“我瞧掌柜的这店里,颇有些冷清了。” “二位瞧着面生,应当不是本地人吧。”店里没人,男人干脆从旁桌撤了一张长凳出来,在宋矜他们这边坐下。 阿翁看了宋矜一眼。 宋矜面上含笑,答道:“我们二人是扬州人,此次是专程赶来泽定谈生意的,今日本想着去拜访虞生海虞老板,奈何对这城中道路实在是不熟的紧,走到这里时天色已晚,不好叨扰虞老板了,便想着明日再来。” 她脑子动得快,谎话张口就来。 “哦哦,原来如此。”男人点点头,话锋一转——“那二位明日也不用来了。” 宋矜握着瓷勺的手停住,“这又是什么说法?” “你们刚来还不清楚这里的情况,这虞老板自从家里唯一的千金去世了之后,已经约有四五个月没回过府了。”他话间并未有遮掩,似乎是因为这已经是个公开的事实。 大概他这生意也是因此才受了影响。 宋矜装作十分震惊慌张的模样。 “虞老板不住在虞府,那我们二人该去何处找他?” 男人指了指门外的一处方位。 “城郊南封山脚,他在那里有一处宅子。”他语气顿了顿,“不过他如今几乎不见外客,二位若是不嫌麻烦,可以去碰碰运气。” 宋矜笑着同这掌柜的道谢,嘴里似是不经意地开口:“虞老板家中遭此变故,想必极为伤心,纵是吃了闭门羹也是情有可原的。” “遭遇变故是不假,只是是不是为此事伤心,就不知道喽。”男人眯起眼,笑得颇有几分神秘。 宋矜没有错过他的话中的语焉不详。她本来还想再问几句,坐在长凳的人却突然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 “来,客官里边儿来坐。” 原来是来新客了。那么她也就不好再继续打听下去了。 糖水丸子糯而不腻,味道尚可。宋矜走时还用食盒装了几碗回去。 这一日吃住都是花的褚谆的钱,她心里总归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的。 回到客栈,陆俶二人并未回来。 今日舟车劳顿,她着实出了一身汗,一路走来被凉风吹得黏糊糊的,衣袍贴在身上,十分难受。 宋矜忙着上楼沐浴更衣,便留了阿翁在楼下等。 送热水的小二拿着木桶出门后,宋矜插上门闩。 片刻后,她穿好衣服坐在椅子上,往腕上慢慢缠着米白色的布带。 这是周嬷嬷为特意她缝制的腕带,布条里紧贴着的是一层兽皮,防止有人趁她不注意时从她腕上的脉象中读出蹊跷。 缠好后,她才重新走出门。 前厅此刻正是人声鼎沸之际,宋矜便径直走向后院。 客栈后院有一座凉亭,宋矜沿着小道一直走到拐弯处才停下。 没有树荫遮挡后,她看见陆俶坐在里面。 身边还没有褚谆。 好巧不巧的是,他也看见她了。 骑虎难下,她连原路返回的机会都没有,不得不继续向前走。 “殊元兄在这里做什么。” 陆俶显然也是刚沐浴完的模样,换了身茶白色的衣袍,神清骨秀。发梢处却还是湿的,软塌塌地散在他衣前身后。 “赏月。”他笑容很浅。 宋矜瞧了一眼深邃夜空上状似镰刀的弯月,心想此人说瞎话的本领还真是令她都望尘莫及。 “……真是好雅兴。”宋矜干笑了一声,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坐下。 陆俶似乎是在想事情,并未接下话头,二人一时相对无言。 树上的鸟虫都快要被这二人闷得打哈欠了,宋矜才听见这人又开口。 “元琤他年纪尚小,有许多事情还辨别不清楚。”他视线从宋矜脸上暼过,凝住了半秒,“如果你对他所做之事感到困扰,可不必想着要给他颜面。” “也不知道我这样说,你听不听得懂。”他含了星月一般的眸子里溢出几分笑意,话语间也温和。 陆七公子当真要正经起来,也确实还是能蛊惑人心的。 宋矜敛眉垂目,不去看他。 她低低开口: “矜今年,尚未满十七。” 晋王世子年方十九,都可以算作年纪尚小不知事,那么她呢? 她是不是也可以装作什么都不懂,继续同他们二人虚与委蛇。 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这般轻松。 陆俶品出他话里的意味,反倒平静了心。 他站起身,将手里一直把玩着的小玩意扔给宋矜:“今日闲逛时看见的,觉得同你十分相像便买下来了。” 像她? 眼前突然飞来一个小黑点,宋矜手忙脚乱地接住。 “时辰不早了,为兄该去睡觉了。更深露重,阿棘也莫要在外呆久了。”他轻轻拍了拍宋矜的肩,几步踏出去,挺拔的身影很快就从拐弯处消失了。 宋矜在近似于无的月光下眯着眼看手里多出来的小物件。 这是个银制的小扳指,用指腹还能摸出上面隐隐刻着花纹。 宋矜看得不太清楚,心里又实在是好奇,便想着回屋了看。 于是她也没在此处多待,紧跟着陆俶的脚步上了楼。 推开门,阿翁刚铺好床,宋矜快步走进去凑到灯前。 明晃晃的灯光下,她才看清了这上面刻着的是什么。 一个愁眉苦脸长满皱纹的人脸像。 宋矜长叹一口气,她就知道此人没安好心! 入夜熄灯之后,宋矜躺在床上,阿翁睡在地上。 宋矜睁着一双眼睛,一口气始终憋在胸间,上不去也下不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忍无可忍一般发问:“师兄你说,这陆俶他……是不是有毛病?” “……师兄?” 叫了阿翁好几声都没见回应她,宋矜便清楚他已经睡着了,于是又是一轮长长的叹息。 静了好一会,就在宋矜准备重新背诵清心诀平复心情之时,隔着木板的声音从隔壁传来: “宋矜,我听得见。” 这、这客栈房屋的隔音效果是不是太差了些? 听到这个声音,宋矜几乎是一下子就清醒了,刚酝酿出来的睡意一眨眼间就烟消云散。 但是她此刻大气都不敢出,只能装作已经熟睡的迹象。 过了一会,她听见那边似乎也没动静了,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邪门,当真是邪门。 第 24 章 偶遇 宴安城,将军府。 顾衍风从都察院回来后,几乎是一步未停跃进府门绕过前院。 他屏退了周遭的人,径直走进将军府的小花园一角。 顾恒比他回来的更早,此刻正在端着一碟鱼食喂鱼,应该是已等了他有些时辰。 顾衍风走过去,站在他身后叫了一声父亲。 “回来了?”顾恒将瓷碗递给身边的随从,从池塘边走向临近的凉亭。 他常年习武,这几年虽不在军营前线指挥,却也没忘记每日早起练武强身,所以年近五十精气神也还是很足。 隔着围墙的花园外传来阵阵笑声。 顾衍风双手环抱靠在凉亭的柱子上,微微皱眉。 “今日后院怎么这样吵?” 顾恒吹了吹手中的热茶,漾出一片热气:“你连仪端生辰都忘了?” 是了,今日是他妹妹十六岁的生辰。 顾衍风:“是忘了,近日忙糊涂了。”他磨挲着手中的扳指,想着等会要去给妹妹送什么贺礼。 顾恒呵呵笑了一声。 “不是忙糊涂了,是气糊涂了吧。”顾恒当然了解自己这个儿子,知道他是个什么脾性。 所以当年他同汝安王府那个世子交恶,他也没拦着。 顾衍风神色一暗。他其实最受不了别人拿陆俶打趣他,光是二人名姓被同时提起,他都恶心得要命。 可面前的人是自己的父亲,他即使心有不满也只能暗自消化。 “章家的两个女儿也来了。”顾恒低头轻啜了一口茶,气定神闲。 顾衍风手指间的动作停了下来,神情恍惚了一瞬。 顾恒乐得眉毛扬起,他就喜欢看他这个小儿子现在这副模样。 平日太不可掌控了,他不喜欢。 后院内,顾仪端还在屋内梳妆打扮,故而大家并未聚在一团,而是三三两两和各自交好的玩伴坐在一起。 宋宜安撑着下巴,颇有些无聊。 她身边坐着的是东临侯府的独女许笺,平日里同她交情不错,就是安静了些,不怎么爱说话。 “仪端怎么还叫了她们姐妹俩啊?”说话的是许笺家里的表妹,名唤冯星鸳,她父亲在户部任职。此刻眼神正朝向右侧的凉亭内。 宋宜安转动眼珠子看过去。 哦,原来是章锦和与她妹妹章锦云。 她懒懒道:“怎么?她二人是罪臣之女不成,叫不得?” 冯星鸳凑近几人:“你们可知道前几日她二人为何没去成晋王世子殿下的品茗宴?” “为何?” 桌上还有一个女子,顺天府丞家的长女郑蕊,此刻正满脸好奇地朝着冯星鸳看过去。 许笺轻轻蹙眉,仔细思考了一番,才慢慢开口:“我记得是因为章家大小姐不小心落水了,误了入宴的时辰。” 冯星鸳摇了摇头,看了一下四周,压低声音:“我听我兄长说的是,她二位在路上冲撞了仪端的二哥,还闹得很是不愉快。” 仪端的二哥……顾衍风? 听到这个人的名号,几人表情都有些怪异。 “那又如何?最后不也没闹大么,再说了,这和顾姐姐又有什么关系。”宋宜安实在是无聊得很了,她伸手,从桌上拿起一个橘子,慢慢剥着玩。 章锦和姐妹在京中人缘不大好,这她是一直知道的,只是她懒得很 ,虽然平日里不爱和她们打交道,却也没有在背后议论别人的习惯。 冯星鸳一脸的鄙夷,“这章家大小姐心比天还高,我听说她一心想嫁进汝安王府,倒是想了好些年呢。” “反正我是不愿同她二人来往的。”郑蕊想起早些年京中的传闻,附和道。 宋宜安剥橘子的手停下来,她微眯了眼睛:“若是她哥哥还活着,你们还敢说这样的话么?” 桌上一时静了下来。 陵阳侯府后继无人,这才是这群人敢给章家姐妹甩脸色的原因。 宋宜安觉得没意思极了,她将剥好的橘子放在许笺的手心里。 “许姐姐,我坐累了,想去到处走走。” 她拿出丝帕擦了擦手,站起来,一个眼神都没给对面的二人。 解儿见她起身,忙跟在她后面。 待宋宜安走远了,冯星鸳才又开口问许笺:“表姐,宋小姐这是怎么了?” 她和宋宜安没什么交情,也不清楚她的脾性,此刻只当她相府小姐脾气娇贵,却也没往别处想。 许笺却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怕是以后,阿宁妹妹都不会再待见自己这个表妹了。 宋宜安远离了后院的喧扰,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小姐心情不好么?”解儿见她这副模样,不解地问。 宋宜安摇摇头:“算不得心情不好,只是觉得有些没意思。” 章家两位小姐又没有害过谁,却被一些莫须有的传闻中伤至此。 她先前还不清楚这二人已是这样的处境,还以为她们只是单纯的不爱同人交往罢了。 “解儿。”她仰起头,微眯了眼睛看天上的太阳。“你说改日,我们去章府拜访一下章家二位小姐,如何?” 总要有人先打破规则的。 解儿笑得轻轻柔柔,她知道自家小姐这是心又软了。 “好啊。” 宋宜安慢慢收回目光,视线下移间却看到一朵开得正艳的山茶花,摇曳于枝头。 她心念一动。 “解儿,我们去赏花吧。” 她蓦然想起了宋矜别在她头上的那一朵,嘴角晕开笑意。 顾府的花园比宋府的大一些,花的种类却比不上宋府繁多。 宋宜安是为了那一朵山茶花去的,所以双眼只是匆匆扫过那些旁的花枝。 “派去泽定的人确定可靠?” 突然听到这一句话,她的脚步停了下来。 泽定? 宋宜安记得她哥哥外出公干的地方就叫这个名字。 她转过脸朝身后的解儿做了个“嘘”的手势。 解儿直觉这话中定然有小姐惦记的东西,于是便一动也不敢动,愣在原地。 宋宜安猫着腰,放缓步子向前面走了几步,她身形娇小,今日又穿了一件淡青色的石榴裙,正好能隐在这一排绿树灌木丛后面。 透过树的枝桠,她看清了方才说话的人是谁。 顾恒和顾衍风! ※※※※※※※※※※※※※※※※※※※※ 宝子们想攒点评(o^^o) 单机感太严重了呜呜呜 第 25 章 偷听 顾姐姐的父亲和兄长。 是他们二人盯上了哥哥吗? 宋宜安轻轻咽了一口唾沫,大气都不敢出。 听了顾恒的话,顾衍风皱了皱眉头,似乎是被唤醒了什么不好的记忆。 顾衍风道:“这次的人是我从暗卫里亲自挑选的,应当是可靠的。” 顾恒挑了挑眉,眼里含了深意。 “这么说,上一次派去扬州那个,不是你亲自挑选的?” 顾衍风神色一顿,手里忍不住使了力,玉做的扳指在指间压出红印。 他敛眉垂目,收紧下颌。 “上次确实是我大意了。” 上次派出去的人,最后是在城南一个破落胡同里被找到的。 找到的时候浑身筋脉尽碎,可是除了淤血印,他身上却没有一丝破皮外伤。 顾衍风察看过他的尸体之后,脸色阴郁了好几日。 他精心栽培的暗卫,竟被人就这样不费兵刃地轻易解决了。 而且都过去这么久了,他还没能找出凶手。 简直是……奇耻大辱。 就是如今想起来,他胸中都还是怒气未平。 宋宜安死死咬住嘴唇,她害怕自己发出声响,惊动了里面说话的二人。 『这么说,上一次派去扬州那个,不是你亲自挑选的?』 听到这一句话的时候,宋宜安的身子都有些微微发抖,她忍不住伸手攥紧了衣袖。 扬州,竟然还派人去过扬州吗?看来是早就盯上了她哥哥。 她竟不知道,她哥哥回宴安不过短短数月的时间,居然经历了这么多危险的事情。 那她哥哥呢?他都知道这些吗? 想到这,宋宜安皱紧了眉头。 她凝神,想要继续听下去的时候,却看到另一个人影朝说话那二人所在的凉亭处走去。 宋宜安脸色微变。 因为那人是顾仪端。 顾仪端刚梳妆打扮完,心里想着晾了一众好友那么久,总归是不好的。就急忙从屋里向后院待客处赶来。 谁知居然在路上偶遇了自己的兄长和父亲。 “父亲和二哥在这儿聊什么呢?神神秘秘的。” 她站在亭后的小路上,笑意盈盈。 顾恒和顾衍风听见这个声音,互通了一个眼神,止住了谈话。 顾恒从凳子上站起身,将身体转向顾仪端的方向,笑得温和。 “我和你二哥方才在聊,我的仪端一晃眼就长这么大了,再过两年,怕是就要跟着别家姓了,不要我这个邋遢老头喽。”对这个女儿,他倒是一向宽厚的很。 顾衍风一如既往的沉默,没有出言反驳。 “父亲惯会说这些话来吓唬我,如今居然还扯上了二哥陪你担这个责,倒是叫我如何回答?” 顾仪端知道父亲这是在打趣自己,便也不恼,只说后院的宾客等了太久了,自己得快些赶过去才是。 她同父兄拜别,绕过凉亭,不一会便消失在了二人视线中。 亭中二人今日也聊得差不多了,顾恒摆摆手,示意顾衍风可以退下了。 人多眼杂,他怕二人聊太久了容易出事 ,牵扯些其他的东西出来。 顾衍风点了点头,却没立刻离开凉亭。 他思索了一番,才做好决定,下了阶梯也沿着顾仪端方才走过的小路向后院走去。 许久没见过她了。 想到这里,他脚下的步子迈得更快了。 只是在经过一片灌木丛时,他的脚步顿了一下。 他微眯了眼睛。 这儿刚刚有人来过么? 因为他闻到了淡淡的……橘子的味道。 宋宜安在顾仪端加入对话之后就悄无声息地带着解儿离开了花园。 回到了后院里,她的身体都还是在微微发抖。 顾衍风手段狠辣的名声她怎么可能没听过。 她哥哥今日才去了泽定,顾家就派人跟在他身后了。 他们会对他做什么? 她甚至不敢继续往下想了,脑子里像浆糊一样乱作一团。 只有两个字还算清晰。 哥哥,哥哥。 她心中默念这两个字,握紧了袖中的手。 不论如何,得快些让父亲知道,这件事情如今只有他能处理。 她宋宜安只有这一个哥哥,绝不能出任何差池。 “阿宁妹妹,你怎么好像有心事的样子?”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宋宜安抬起了头。 顾仪端。 “顾姐姐,你来啦。”她嘴角挂了一丝笑,却怎么也蔓延不到眼底。 她发现自己如今已不知道该怎么看待眼前这位闺中密友了。 顾仪端伸出手放在宋宜安额头上,皱了皱眉:“也没发热啊,怎么脸色这么苍白……” 宋宜安眨了眨眼,睫毛轻轻扇动。 不论她父兄如何,她对自己真是极好极好的。 于是她抬起手,将顾仪端的手慢慢拿开。“顾姐姐,我没事,就是有点困了。” 宋宜安轻轻捏了捏她的手。 “当真?”顾仪端慢慢蹲下身子,同她对视。 身后传来一阵低呼。 “——顾二少爷。” 顾衍风从围墙里走出来,面色严肃,眼中带钩。 “二哥,你怎么过来了?”顾仪端有些不解,她家二哥一向不喜人多的地方。 尤其是姑娘家多的地方。 宋宜安的心猛地一紧。 顾衍风怎么会来这里?难道他发现了什么不成? 她脑子快速转动,顺势将头窝进顾仪端怀里。 “顾姐姐,我肚子疼。” 宋宜安哑着嗓子开口,想要让自己看起来更虚弱一些。 顾仪端本来还在为了自己兄长的突然到来而疑虑,此刻见她这般模样,便也顾不得什么别的了。 “方才不是还在逞强?”她轻轻摸了摸宋宜安的头发:“我带你去里屋睡一会好不好,阿宁?” 宋宜安轻轻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顾仪端见她难受成这样,心里更慌张了,于是她也来不及同座中的人说什么话,急忙扶着宋宜安进了里屋休息。 顾仪端和宋宜安走后,这后院之中又静了好一会。 被顾衍风这样的人盯着,谁敢说话? 顾衍风的视线从一个又一个人身上扫过,最后停在了一张陌生的面孔上。 他凝神在脑中仔细回忆眼前这人是谁。 他想起来了,许笺。 许宁远的妹妹。 此刻她的手里正拿着一个还没吃完的橘子。 香味四溢。 ※※※※※※※※※※※※※※※※※※※※ 嘿嘿!下章入v啦!(鞠躬.gif) ***预收文的分割线*** 《端阳》 重生文 ps:立下毒誓,这本古言我一定要写得很轻松。 楚檀是昭国的公主。 世人曾评其“国有端阳,姿容无双”。 昭国公主自出生以来就背负着一个使命:嫁奸臣,固江山。 楚檀上辈子嫁了个奸臣,奈何奸臣实在心思太黑,最后夺了楚家的江山不说,还要派人赐她毒酒。 有幸再活一次,楚檀决定拨正反乱,提前为自己找一个心思纯良的驸马,劝他做个奸臣。 所以她把目光放在了当朝文宣君顾迟身上。 可惜文宣君清明如月,依着父王的性子是断然不会把自己嫁给他的。 于是端阳公主叉着腰,在宫门前拦住了文宣君。 “公子可有兴致做一回奸臣?” “望公主殿下解惑,本君做奸臣有什么好处么?” “可以娶我。” “姑且可以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