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暴君饲养指南》 嫡女 广平候府的后花园内,梅子树上结了层层叠叠的青果,翠鸟合拢着翅膀在枝叶间跳来跳去。原本安静的园子里却忽地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隐隐混着高高低低的呼喊。 那喧闹的声响传到了凉亭里,一只白皙的手将四面垂下的藤蔓撩开,刺目的日光便肆无忌惮地倾泻而入,尽数铺洒在倚在石凳的人身上。锦缎般柔顺的青丝铺在身侧,一身石榴红的长裙勾勒出妙曼的身姿。她侧着身子,抬起团扇遮在头顶,露出带了些许桃花艳色的唇。 慵懒的声线响起:“春桃,今儿府里怎么如此吵闹?” 身旁伺候的丫鬟春桃低头应了一声:“三姑娘,奴婢这就去问问。” 春桃还没来得及出去,重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男人暴躁的声音响起:“洛明蓁,你给我出来!” 春桃吓得花容失色,往后退了好几步,下意识地看向了靠在石凳上的女子。 洛明蓁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没忍住蹙了蹙眉,她将手中的团扇移开,单手撑着身子,恹恹地往亭子外瞧去。 一个粗眉大眼的男子撩开藤蔓进来了,约莫二十岁,腰胯鎏金蹀躞带,悬挂的短刀匕首随着他动作撞得哐当直响。他阴沉着脸,胸膛因为怒气而剧烈地起伏着。 春桃瞧了瞧那满脸怒容的男子,心下害怕,还是抖着嗓子喊了一声:“大少爷。” 可苏承言的目光却越过她瞪向了坐着的洛明蓁,那眼神活像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 洛明蓁倒是对他这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态度习以为常了,甚至还有闲心同他说笑:“大哥倒是好闲情,也来园里赏花品酒了?” 苏承言攥紧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往前几步,指着她厉声斥责:“洛明蓁,我看在你是我名义上的妹妹,才接受了你这样一个乡下来的泥腿子进我们侯府,你还真以为你可以在我们苏家为所欲为了?” 他似乎是嫌不够解气,直接一脚踹翻了旁边搁置的案台,连带着上面的酒瓶、糕点砸在地上,吓得春桃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不敢做声。 洛明蓁看着差点溅到她身上的碎瓷片,不悦地压了压眉尖,这人又发什么疯? 她抬了抬头:“我若是做了什么,你大可以直说,来我这里摔东西,又算什么事?” 苏承言扯了扯鼻翼,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气得手臂都在发颤了,活像与洛明蓁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 “你自己干的好事,还有脸来问我?晚晚要是有半点差池,我决不会放过你!” 听到他提起苏晚晚,洛明蓁在心里冷笑了一声。果然,能让她这个一向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亲哥哥纡尊降贵来找她,也只能是他心尖尖上的苏晚晚出了什么事。 毕竟侯府上下的人都笃定了她洛明蓁对苏晚晚怀恨在心,只要苏晚晚哭了、闹了、委屈了,就是她在背后使的手段。 她和苏晚晚之间的纠葛,从出生时就结下了。 十六年前兆京发生了三王之乱,局势动荡。广平候夫人被迫和一群难民躲在福安寺,没过多久便临盆了,生下了一对龙凤胎。正巧的是当天夜里,另一个怀了身孕的农户娘子也生了个女儿。 恰逢雷雨天,山匪入寺,烧杀抢掠。大家伙儿连自己的性命都快顾不上了,哪还能顾得了什么孩子?听说洛明蓁那个龙凤胎的哥哥就是在那一晚被弄丢的,至今都没有找回来。 而寺里的僧人更是不小心将剩下的两个女婴认错了。于是侯府嫡女洛明蓁成了乡野村姑,而被抱错的苏晚晚则在侯府享尽了荣华。 一场意外,让两人过上了云泥之别的人生。 自从养父母过世后,洛明蓁一直在湾水镇独居,在月余前才被带回了侯府。旁人都羡慕她是飞上枝头变了凤凰,可她心里清楚,阖府上下都因着她出生乡野,不懂规矩,背地里对她颇有微词。 她的爹娘对她客套疏离,只是维持着表面的关系,而她那个二傻子大哥更是对她一副爱答不理的态度。所有人都围着苏晚晚转,为了怕她伤心,也不想让外人知晓侯府嫡女被抱错的丑闻,对外都只称洛明蓁是养女,惹得不少好事者以为她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私生女。 而苏晚晚还是继续做她的侯府嫡女,千娇百宠,被所有人捧在掌心。当年与洛明蓁指腹为婚的忠义候世子林远慎,也还是由苏晚晚去履行婚约。 在他们眼里,洛明蓁这样一个乡下来的,没见过什么世面,只要稍稍施以恩惠,就会对他们感恩戴德了,哪里会有什么怨言? 所以她是怎么想的,不重要,也没有人在意。 只要苏晚晚永远无忧无虑就好了。 想到这些,她眼底就泛出些许嘲讽。而看着面前这个仿佛和她有血海深仇的亲哥哥,更是觉得好笑。 她抬了抬下巴,漫不经心地道:“她又怎么了?” 苏承言冷着脸“呵”了一声:“还在这儿装模作样,你恶不恶心?晚晚今日一早就离家出走了,现在还没有找到,这下遂了你的意是吧?” 听到苏晚晚离家出走了,洛明蓁习以为常地“哦”了一声:“她离家出走,你不去找她,跑我这儿来发什么疯?难不成还能是我把她给藏起来了?” 苏承言被她这副不冷不淡的态度气得喉头一梗,破口大骂起来:“要不是你,晚晚能离家出走?定然是你逼她的。就算晚晚她占用了你的身份,现下你不也成了我们侯府的三姑娘?我们哪点亏待你了,你就不能改改你们这些乡下人的下作劲儿,非要背地里耍阴招?” 洛明蓁扯了扯嘴角,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瞧了瞧苏承言。平日里他们一个个都把苏晚晚当眼珠子似的保护着,现在她自己离家出走,这笔账竟然还能赖到她头上。 她也不是头一次弄出这样的动静了,隔三差五就说自己没脸再待在侯府,哭着吵着要离开。惹得全家人围在她身旁哄她,还委婉地让洛明蓁别出现在她的面前刺激她。 今日离家出走,也不知又是哪里不满意了。 她往后靠了靠身子,眉眼微挑起,看着苏承言,不紧不慢地道:“你尽可放心,我若是真想耍什么阴招,你那心肝儿似的妹妹,怕是受不住。” 她说着,抬手打了个呵欠,完全没有想再搭理苏承言的意思。 看着洛明蓁这样一副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态度,苏承言只觉得一股怒气从心底窜了起来,气急败坏地骂道:“我将晚晚捧在手心里疼了十多年,也只有她才是我的妹妹。这个府里可以没有你,但绝不能没有晚晚,你若是敢对她做什么,你就先给我滚出去。” 满是怒火的声音充斥在凉亭里,春桃吓得连头也不敢抬起来。洛明蓁却懒得同他废话,任由他在那儿气得直跳脚,她反而给拿起团扇给自己扇了扇风。 苏承言拧了拧眉头,正要发火,外面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嬷嬷在亭子外喊了一声:“大少爷,二姑娘找到了。” 气得脸红脖子粗的苏承言听到这个消息,怒火立马消失无踪,急忙转过身追问:“晚晚在哪儿,可有出什么事?” 那嬷嬷回道:“二姑娘无事,是由林世子送回来的,就在外边。” 听到她这样说,苏承言才安心了下来。 凉亭里的洛明蓁却扯了扯嘴角,合着她所谓的离家出走,就是出府逛街,顺道去找她未婚夫。 她正觉得好笑,凉亭外就响起一声柔柔弱弱的“哥哥。” 苏承言急忙出了凉亭,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不远处并肩站立的男女面前。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苏晚晚,见她安然无恙,还是焦急地问道:“晚晚,如何,可有哪里不舒服?” 苏晚晚摇了摇头,略带了些娇羞地看向了身旁一身金色华服,眉目俊秀的男子,柔声道:“让哥哥担心了,是晚晚不好,今日也多亏了远慎哥哥送我回来。” 一旁的林远慎宠溺地看着她:“傻丫头,以后可不能一个人在外面,若是遇到危险怎么办?” 一旁的苏承言也附和着点了点头,可苏晚晚却忽地拢了拢眉尖儿,眼眶微红,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一般,哽咽着道:“可晚晚实在是没有脸面留在府里了。” 她别过眼,对着林远慎道,“远慎哥哥,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不是我爹娘的亲生女儿,你我的婚约怕是也做不得数了。明蓁姐姐很好,还是侯府真正的嫡女,你与她才是相配的。我自会走得远远的,不来碍眼。” 她说着,睫毛一抖,泪珠子就簌簌地落下来了。 见她一哭,面前的两个大男人立马慌了神,若是平日里,林远慎定是要将她搂进怀里好一阵心疼。奈何还有苏承言在,他只得耐心地道:“晚晚,我不管你是不是广平候府的嫡女,我林远慎也只认你是我的未婚妻,旁的人休想破坏你我的关系。” 一旁的苏承言也是焦急地道:“晚晚,你这说的什么胡话,什么叫你不是我们苏家的女儿?难不成你不要我这个哥哥和爹娘了么?” 苏晚晚急忙抬起头,脸上泪痕犹在:“不是的,在晚晚心中,无论何时都是将你们当做家人的。”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眼里的光又黯淡了下来,“可明蓁姐姐怎么办?她才是真正的二姑娘,我却抢了她的身份,明蓁姐姐肯定恨死我了。” 她说着,眼泪又要落下来,急忙抬手拭去,单薄的身子也颤抖得厉害。 苏承言皱了皱眉,语气颇为不善:“那么个突然冒出来的外人,怎么能比得上你我十多年的感情,她若是敢来同你抢,我第一个不会轻饶了她。” 林远慎也怜惜地道:“晚晚你放心,这件事我会瞒着我爹娘,只要我们不说,旁人也不知道你不是侯府嫡女,一切都不会有什么变化的。” 苏晚晚抬起头,看着围在自己身旁的两个男人,唇瓣微张,满是说不出的欣慰和感动。她捏着帕子拭去泪水,看似柔弱,眼底却浮现出一丝得意。 她不是真嫡女这件事竟然不小心被林远慎知道了,世家贵族联姻一向注重出身,还好她闹了个离家出走,就让林远慎心疼了。只要他不告诉忠义候夫妇,她就还是可以凭着广平候府嫡女的身份风风光光地嫁给他。 至于洛明蓁,真嫡女又如何,还不是抢不过她?家人的宠爱,尊贵的身份,还有家世显赫的未婚夫,都只能是她苏晚晚的。 凉亭里的洛明蓁瞧着外面那几个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旁若无人地拉拉扯扯,抬手抚了抚手臂上窜起来的鸡皮疙瘩,起身领着春桃就准备走了。 再听下去,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 她刚刚撩开藤蔓,不远处的苏晚晚一见到她,就立马缩了缩身子,怯生生地喊了一声:“明蓁姐姐。” 那委屈的模样好似洛明蓁欺负她了一般。 一旁的林远慎闻声,也下意识地抬头望向了洛明蓁。他听说苏晚晚不是侯府嫡女时,自然也知道了那个真嫡女从小是在乡野长大的,不仅不懂规矩,还粗鄙不堪,想来长相也是难以入目。 那样一个女人,就算是真嫡女也是配不上他的,娶回家也只会让人看笑话。 他本只是随意扫一眼,可目光刚刚掠过洛明蓁身上便愣了愣。 若说苏晚晚的长相是清婉动人,让人瞧了觉得舒心。那么洛明蓁便是带了几分迫人的明媚,五官张扬,无端端让人挪不开眼,像开得最盛的凤尾花,耀眼又绚丽。 单单论起样貌就已然是压了苏晚晚不止一星半点。 而这通身的气度,看起来也比小家碧玉的苏晚晚更像广平候府的嫡女。 林远慎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直到余光见得身旁的苏晚晚面露紧张地看着他。他才急忙别过眼,不自然地咳了咳。 可他刚刚盯着洛明蓁,那眼里的惊艳之色全被苏晚晚看在了眼里。气得她暗暗攥紧了袖袍下的手,眼底也闪过一丝忿恨。洛明蓁这个狐媚子,就知道勾引男人! 洛明蓁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直接便要回房了。 可苏晚晚因着林远慎刚刚的失态,这会儿对洛明蓁是怎么也看不顺眼。她眼珠子转了转,转身就握住了苏承言的袖子,楚楚可怜地开口:“哥哥,明蓁姐姐是不是生我的气了,我同她问安,她都不理我,一定是晚晚做错了什么。” 她说着,又要委屈地哭起来了。苏承言自然又是好一阵心疼,他急忙转过身,对着洛明蓁的背影不耐烦地吼道:“晚晚同你说话,你聋了么?” 他又啐了一口,“乡下来的就是乡下来的,没规没矩,只会丢人现眼。” 这明显带着羞辱的话换了任何一个姑娘听了,怕是都要气得哭起来。可洛明蓁却只是撩了撩眼皮,转过身,随意地道:“哦,然后呢?” 她的话音刚落,面前三人就愣住了。苏承言指向洛明蓁的手都在发抖,嘴里“你”了半天,硬是被她这副压根没把他们放在眼里的态度气得卡住了嗓子,好半晌都憋不出回言来。 洛明蓁挑了挑眉,漫不经心地道:“别骂乡下人了,毕竟你这心肝儿似的苏晚晚才是你瞧不起的乡野村姑,积点口德吧,你张口闭口骂的可都是她。” 一旁的苏晚晚脸色瞬间难看了起来,洛明蓁的话就像一记耳光重重地打在了她脸上。不管她怎么努力,她骨子里还是流着乡下人的血,洛明蓁才是真正的侯府嫡女。 她赶忙摇了摇头,告诉自己,她才是侯府的嫡女,她才是踩着洛明蓁的人。 而洛明蓁瞧着他们被气得说不出话,颇有些兴致缺缺地半搭了搭眼皮,嘲讽地嗤笑了一声就转过了身。 走之前她偏过头添了一句:“对了,你们最近多泡点菊花茶巴,降降火气,免得日后上火,气坏了身子。毕竟这广平侯府我还要待很久的,你们得日日见着我,一日都少不了。” 说着,她撩了撩耳发,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他们了。这些人就是巴不得她赶紧走,那她就偏要留下来隔应隔应他们。反正她待得挺自在的,他们觉得不痛快,也只能给她憋着。 “洛明蓁,你给我站住!”林苏承言被她的话气得不轻,当即就要去拦住她。 可他还没有挪动步子就听到了一道带了些威严的声音: “承言,你在这儿大吵大闹的做什么?” ※※※※※※※※※※※※※※※※※※※※ 预收文《死去的夫君回来了》欢迎戳作者专栏收藏 威远候嫡女沈念安自小备受宠爱,姝色无双。 奈何天生克夫命,前三个未婚夫都意外身亡。 原本争相求娶的世家公子们纷纷对她避之唯恐不及,再无人敢上门提亲。 沈念安更是成了全城人茶余饭后的笑柄。 可沈念安却转身嫁给了刚刚战死沙场,连尸骸都没有留下的抚远大将军盛北谕。 反正她嫁谁,谁就死。 还不如嫁个有权有势的死人,没有公婆妯娌,也不用看臭男人的脸色,还能凭着大将军遗孀的名头让所有人对她礼让三分。 沈念安当上了有权有势的小寡妇,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十分惬意。 直到三个月后,她那战死沙场的夫君回来了……… #论一觉醒来,多了个媳妇儿是什么体验# #媳妇儿她竟然只想当小寡妇# 1v1,sc,甜文 离家 见着突然出现的广平侯,花厅里的几个人都愣住了,苏承言和苏晚晚立马低下头喊了一声:“爹爹”。 一旁的林远慎也摆出笑脸道:“苏伯父,不知今日您也在府中,未曾前来拜见,是小侄失礼了。” 广平侯捻了捻胡须,精瘦的脸上一笑就起了褶子:“林贤侄既然来了,便一同用膳吧。” 林远慎斜了一眼不远处的洛明蓁,知道今日这侯府是非多,便赶忙对着广平侯道:“小侄来得匆忙,这才想起还要些杂事要处理,就不叨扰了,改日再登门拜访。” 见林远慎要走,广平侯也只是客套地挽留了几句,便让人送他出府了。 而苏承言带着苏晚晚准备去前厅用膳,路过洛明蓁身旁时,忿恨地瞪了她一眼。 奈何洛明蓁连一个眼神都没有落在他们身上,满不在乎地就往她的院子去了。 可她刚刚路过广平侯身旁,便被他叫住了。广平侯对她笑了笑,语态温和地道:“蓁儿啊,怎么不跟承言他们一起去用膳?” 洛明蓁微睁了眼,目光带了几分不可思议。她动了动喉头,若不是面前的人还在冲她笑着,她几乎都快要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毕竟以前他们都是将她当做陌生人一般,连话都不会跟她多说一句。 见广平侯带着关切的眼神,她避开了他的目光,捏了捏衣袖,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道:“我还不太饿。” 广平侯语重心长地道:“你这孩子太不爱惜身子了,到了用膳的时候,也还是该进食的。咱们是一家人,一起用膳也好说说话。你不愿去,莫不是因为晚晚?” 还未等洛明蓁回答,他又温声道,“你这傻孩子,你才是我的女儿啊,至于晚晚,过些时日就要嫁给林世子了,能陪在我和你娘身旁的也就是你和承言,所以你也别跟她计较了。之前我与你娘对你多有疏忽,你也莫放在心上。你才是我们的亲女儿,我们自然是更心疼你的。” 洛明蓁身子僵硬了一瞬,好半晌也只是应了一声:“嗯。” 见她应了,广平侯带了几分怜爱地瞧着她:“好了,你若是不习惯,就让下人将膳食送到你房里,爹也不想为难你。等你愿意了,咱们一家人再来好好聚一聚,现下你就先回房休息吧。” 洛明蓁还是只应了一声:“嗯。” 广平侯似乎也不介意她不冷不淡的态度,微微一笑,便转身走了。 而留在原地的洛明蓁久久没有抬起头,直到一阵风吹过,凉意让她回过了神。她摸了摸鼻尖,有些心绪不宁往回走着。可鬼使神差的,她却顿了顿步子,不自觉地瞧着前厅的方向,脑海里又回想起广平侯跟她说的那些话。 原来他心中是那样想的么,他其实更疼爱她? 而他刚刚的神情,似乎是希望她去前厅和他们一起用膳的。 她抿了抿唇,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调转方向去了前厅。 候府前厅外,刚刚走过来的洛明蓁还是在门外犹豫了好半晌。以前她和他们一起用膳,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可气氛都会变得死气沉沉,只有她离开,他们才会其乐融融地说笑起来。 有时候她也会在门口听一听他们的笑声,直到让自己麻木起来,再也感受不到半点难过的情绪。 她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她不在乎,她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 可人心都是肉长的,她又怎么可能真的不在意。 她闭了闭眼,还是决定进去了,起码她的父亲是将她当作女儿的,这就够了。 她刚刚走到门口,正要推门进去,却在抬手的一瞬间被里面的谈话声止住了动作。 因着是家宴,仆人们都在屋内伺候着,外面没人,他们似乎也没想到洛明蓁会突然过来,说起话来也并未避讳。 只听得苏母有些担忧地道: “夫君,咱们这么做,是不是对明蓁那丫头不大好啊,她毕竟才刚刚回来,跟咱们也不熟络。” 苏承言也接过话头道:“爹,您还真打算送她入宫啊?以她那个没规没矩的德行,可别连累了咱们。” “不懂规矩,咱们找个教养嬷嬷来教教便是了。况且嫁给九五至尊,还能委屈她了?这几日,咱们得对她好一些,抓紧些时间熟络起来,到时候她才能真心实意地帮咱们。承言,晚晚,你们俩最近也别同她闹起来了。日后她若是得了宠,也是咱们苏家的一大助力。" 广平侯捻了捻胡须,眼中闪过一道精光。洛明蓁虽是他的亲女儿,可这么多年不在身边,也实在没什么感情。可她姿色过人,若是能送进宫里,应当可以讨得陛下的欢心。 他之所以把两个女儿都留下,也正是出于这个打算。 她们一个嫁给未来的忠义候,一个嫁给当今陛下,这对他们苏家来说,可谓是最合算的买卖了。 “爹爹,你放心,晚晚一定会和明蓁姐姐好好相处的。”苏晚晚脆生生地开口,随即就听到广平侯笑着道了一声:“不愧是我的乖女儿。” 很快,屋里就只剩下一片欢声笑语,而与他们仅有一墙之隔的洛明蓁却只觉得浑身血液倒流,攥紧的手上青筋鼓起,发出了骨节搓磨的声音。她努力顺了顺呼吸,才强忍着没让自己冲进去骂人。 怪不得她这个一向对她不理不睬的父亲今日跟她说了那么多温情的话,什么把她当作一家人,什么唯一的女儿,什么更疼爱她,原来都只是为了骗她入宫。 谁不知道当今陛下喜怒无常,冷血寡情,最喜欢的就是折磨别人,不仅长得奇丑无比,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暴君。但凡他不高兴了,在场所有的人都要被他割了脑袋挂在城墙上。 虽说这么多年没有纳妃,可那绝不可能是他洁身自好,大家都说是送进去的姑娘全被他折磨得惨死在榻上。虽然都是坊间传言,可无风不起浪,他定然不是个什么善茬。一想到这儿,洛明蓁手臂上都瘆得起了一排细细的疹子。 她若是进了宫,绝对要被那个暴君给活活折磨死。可这群人竟然半点不顾她的死活,在背地里谋划要卖了她,她忿恨地咬了咬牙,气得手臂都在发抖了。 这一家子都什么烂人,不是表面假模假样,实际上想卖她求荣,就是跟个没脑子的蠢货一样把她当仇人看。 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 她攥紧了拳头,眼中更坚定了几分,她绝不能坐以待毙。她得想办法离开候府,否则等进宫的日子到了,她就真的完了。 她偏过头瞧了瞧纱窗上映出的人影,眼里再没了一丝温度。 想利用她,门儿都没有! 既然他们不仁,就别怪她不义了。 入夜,明月高悬,整个候府都沉浸在宁静的夜色中。四下里安静得只剩下风声,可广平侯夫妇的卧房里却忽地响起了一道道惊恐的尖叫声。 “啊,老鼠,有老鼠!” 侯爷夫人叫得嗓子都破了音,紧接着房门了被破开,只见得侯爷夫人连衣服都没有来得及穿好就光着脚从房里跑了出来。 她一面跑,一面厉声尖叫着,慌不择路时不慎滑了一跤,一头就栽进了花坛里。头发被树枝挂中,更是疼得她当场就痛哭流涕地惨叫了起来。 广平侯猛地见着这么多老鼠,也是吓得面色苍白,正要穿鞋的时候,一脚踩进去却是踩到了一只肥老鼠。 黑灯瞎火的,满屋子都是老鼠叫,这么冷不丁的一吓,饶是他这样的大男人,也吓得当场摔在了地上。头发披散,连滚带爬地往外跑着。他一面逃,一面嚎叫着:“来人,快给我来人!” 那两人的惨叫声实在太大了,很快整个候府的人都被吵醒了。原本沉寂的候府登时亮起了灯火,府里的下人纷纷赶往广平侯夫妇的卧房,有的人甚至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就举着火把来了。 广平侯直吓得两腿发软,侯爷夫人更是捂着头凄凄切切地哭了起来,待看清从卧房里密密麻麻窜出来的老鼠,那些下人都忍不住头皮发麻,直犯恶心。怕归怕,他们还是立刻手忙脚乱地抓老鼠去了。 “快给我抓住它们,快!” “废物,一群废物,连老鼠都抓不住!” “不好了,老鼠往二姑娘房里跑过去了!” 就因为那一笼子到处乱窜的老鼠,整个候府都满是惊恐的尖叫声,还有四处逃窜的女眷。这种高门大户人家,养尊处优,哪里见过这么多老鼠,这回着实是把他们给吓坏了。尤其是那些女眷,更是吓得爬到了衣柜上,缩成一团尖叫了起来。 整个广平侯府灯火通明,老鼠的叫声和男男女女的惨叫声混在一起,惹得不少外人都推窗想瞧热闹了。 而院墙上,洛明蓁坐在墙头,双腿悬空,居高临下地瞧着乱成了一锅粥的广平侯府,耳边全是苏母、苏晚晚以及一众女眷惊恐的尖叫声。她双手捧腹,直笑得前仰后合,眼尾都笑出了眼泪。 她进府都个把月了,何时见过那个笑面虎亲爹露出这种惊恐的神色,好玩,实在是太好玩了。 还有侯爷夫人一头栽进花坛里的样子,披头散发跟个母夜叉一样,还一边嚎,一边逃。 一想到这儿,她就没忍住又扑哧笑出了声,直笑得肚子都疼了起来。双手撑在身后的墙头上,悬空的腿不住地扑腾着。 等她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对着广平侯府啐了一口,就赶忙扶着墙头往候府外跳了下去。 还好她从小就喜欢上山捉鸟,摸鱼爬树什么的,这要换了别人,就算没人守着院墙,那恐怕也是出不去的。 待她平稳地落地后,又系了系腰上的包袱,便往外走了,只是走了没两步,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忽地停住了,又回头瞧了瞧身后那面墙。 虽然送了他们一屋子老鼠,可就这么走了,好像还是不够解气,这群没脸没皮的东西,她总得再送他们一份大礼再走。 她眯眼笑了笑,抬脚就往墙壁处走了过去。 希望她那个伪君子父亲明日可别被她气死了。 第二日,天刚大亮,受了一夜惊吓的广平侯正起身准备梳洗,门外一个下人急急忙忙地跑了进去,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哆嗦了半天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侯爷,不好了,外面……外面……” 广平侯昨夜因着那些老鼠,一晚上都没有睡好。此刻眼下青黑,本就心情烦躁,一见这下人慌里慌张的,更是气不打一出来:“一大清早的,慌什么慌?不说出个由头来,就给我滚出府去。” 那下人被这么一骂,身子抖得更厉害了,哆哆嗦嗦地道:“侯爷,不知是谁在咱们候府外墙上题了一副对联,现下路过的百姓都围在外面看热闹了!” 广平侯皱了皱眉:“那对联写了什么?” 那下人脸色一白,吓得直磕头:“奴……奴才不敢说。” 见他死都不肯开口,广平侯不悦地皱了皱眉,将手中的帕子用力甩在架子上,就越过屋里那下人就出去了。 等他出去的时候,就见得候府外面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看戏的百姓,虽有家丁在持棒赶人,却架不住大家看热闹的心思。来往的人纷纷哄笑了起来,看向候府下人的眼神都带着嘲讽。 广平侯听着这些人围在院墙外笑,心下大概也知道有贼人作祟,可等他亲眼瞧见墙壁上用毛笔题着的对联时,差点一口气没喘过来,气得晕了过去。好在旁边几个下人手疾眼快扶住了他。 而匆匆赶过来的苏承言和苏晚晚瞧见墙上的对联,也是吓得呼吸一滞。 而那墙壁上,不知是谁用毛笔题了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还注明了是写给广平侯的:“攀龙附凤天下第一伪善,卖女求荣属你最不要脸。横批:做你的春秋大梦。” 对联旁边还画了一个大大的王八。 周围不断地聚集着看热闹的人,还有人将墙壁上的对联大声读了出来,虽然用词不雅,可读起来实在好玩,那些人一面念着,一面毫不避讳地放声大笑。 广平侯咬牙怒斥:“谁干的!” 家丁们纷纷跪了一地,实在是不知是谁整了这么一出,都吓得不敢做声了。 广平侯回过头,见得路上看热闹的人还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饶是他,一张老脸也涨成了猪肝色。他只得指着那墙,厉声道:“还不快给我把这大逆不道的对联刮掉,刮不掉就把墙给我推了,养你们都是吃白饭的么!” 那些下人得了命,立马着手去刮墙。唯有广平侯面色阴沉,鼻翼一张一收,气得几欲杀人。 直到苏承言喊了一声:“洛明蓁呢,她去哪儿了?” 这话倒是提醒了广平侯,按理说这么大的动静,整个候府的人都惊动了,洛明蓁不可能不见人影。他环顾四周,果真没见着她。这样一想,昨晚府里进了老鼠,好似也没见着她出现。 可还没等他派人去后院寻人,就见得一个嬷嬷急急地跑过来,凑近了广平侯跟前,慌里慌张地道:“侯爷,不好了,三姑娘她不见了,屋里的细软都收拾走了,金银首饰也没落下,这人怕是跑了!” 广平侯气得吹胡子瞪眼,恶狠狠地看着那个嬷嬷:“你再说给我一遍?” 那嬷嬷被他吓得不敢吱声,倒是广平侯像是想到了什么,脚下不稳,差点一头栽在地上。他扶着下人的手,重重地喘着粗气,眼里隐隐有了几分血色,牙关咬得咯吱作响。 这一定是洛明蓁干的,昨夜他屋里那些老鼠定然也是她放的!那个小蹄子今日竟然还敢写对联骂他,让他当众出了这么大一个丑。 他就算是刨地三尺也要把她给抓回来! 姐姐 暮色阴沉,连半点星子都瞧不见。阴森的树林里,凌乱的铁蹄声响起,惊飞了栖息在层层树叶中的乌鸦。 林子里火光冲天,隐隐听得有人喊了一声:“四处搜,他中了蛊毒,逃不远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脚步声又乱了起来,嘈杂不堪。 而阴影深处,一个身着玄黑色华服的男子斜靠在树干上,右手捂着胸口,白色里衣早已成了猩红色,墨发垂落,遮住了他大半的面容。 浓重的血腥味从他身上慢慢弥漫开来,胸膛微微收缩,浓郁的鲜血就从紧咬的牙关渗出。毒已入骨,万虫噬心,他瞧着自己衣襟下慢慢浮现出来的红色花纹,漫不经心地嗤笑了一声。 原来这就是杀心蛊。 也不过如此。 天空炸响了一道惊雷,豆大的雨滴落下,很快就浸湿了他的衣袍。那男子抬手捂唇,闷咳了一声,淋漓的鲜血就染红了他的指缝。他仰起脸,神情淡漠,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 直至火光蔓延过来,铁蹄踏在地上的声音骤然停滞,几十个身着重甲的将士握紧了手中的长剑,目光如鹰地盯着靠坐在树干上的男子。哪怕那人现在身受重伤,他们不敢向前。 统领模样的男人咬牙大喝道:“愣着干什么,给我上,谁杀了他,封万户侯!” 身后有人蠢蠢欲动,可对上那男子阴冷的眼神后,却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有些人所带来的恐惧,是刻在骨子里的。 那统领正要动怒,就见得树旁的男子忽地埋下头,肩头不住耸动。 众人一惊,不知他要做什么,直到他仰起头,竟是笑得不能自已。他的笑声低沉沙哑,像是从胸腔中发出的一般。浓郁的鲜血就从嘴里渗出,宛如地狱修罗般阴森可怖。 他一面笑,一面将手撑在重剑上站了起来。他的眼神如一潭死水,没有任何人能映入其中。 他抬手拭去了唇畔的鲜血,嘴角勾起阴冷的笑意,慢慢地往那群人的方向走过去。苍白的手指搭在剑上,剑尖汇聚着越来越多的鲜血,将他行过的路都染成了诡异的红色。 阴沉沉的天空压着暗云,雨声淅沥,砸在树叶上啪嗒作响,唯有洒在叶片上的鲜血越来越多,惨叫声接连响起,葱郁的草丛里就淌出了蜿蜒不绝的血泊。 很快就被雨水冲刷干净了。 城东破庙内,因着暴雨倾盆,原本就千疮百孔的屋顶更是不断地漏起了雨水。啪嗒一声,雨珠子正砸在洛明蓁的眼睫上,惹得她皱了皱鼻翼。破旧的窗户被风来回拍打着,吱呀作响,外头雷声大作,雨点子像冰雹一样砸着屋檐。 因着实在是太吵了,洛明蓁恹恹地睁开眼,抬手打了个呵欠,就从铺着衣物的草垛上坐了起来。她漫无目的地四处望了望,可这破庙里除了结满蛛网的佛像,就只剩下潮湿的稻草了。 这已经是她从广平侯府逃出来的第三日了,她大概也能想到广平侯定然在派人四处抓她,所以她没有去住客栈,更是避开了官道。可惜路引还在她原来的家里,城门出不去,她想去外县避几天风头都不行,只能先回老家躲两天了。 她又琢磨了一下,没准儿广平侯想不到她还有胆子回她自己家,便是想到了,那也是她的地盘,他若是敢来找她麻烦,她还有湾水镇那些父老乡亲可以帮忙。 实在不行,也可以拿了路引先去外县避避风头。 思及此,她倒是放松了下来。离开湾水镇也有月余了,她还真有点想回去了。毕竟那里才是她的家,是她和她养父母一起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 她往旁边挪了挪位置,就准备继续躺下睡觉。可她才刚刚低着头,就听得天空中炸响了一道惊雷,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寺庙破旧的大门轰然倒地,吓得她下意识地打了个摆子。 她立马睁开了眼看向了寺庙门口,也只是一眼,凉意就从脚底窜到头皮,她只觉得每一根头发丝都在发麻了。 直至又一道惊雷响起,紧接着整个破庙都亮堂了一瞬,门口那人的面容瞬间清晰了起来。 鲜血顺着他的眉骨淌下,勾勒出妖冶的痕迹。被雨水打湿的长发贴在身上,遮住了他大半的面容,只能隐隐窥得鸦色长睫下那一双沉寂如寒潭的眼,带了几分瘆人的阴冷。 浓重的血腥味铺天盖地袭来,洛明蓁的手指紧紧抓地,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门外那人就动了动身子,一步一步地走进来了。 他始终低着头,额前碎发摇动,鲜血顺着他的衣摆滴落,将地砖缝隙渗透的雨水都染成了红色。 眼见那人越靠越近,洛明蓁心头暗道不妙,却还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正准备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跑了再说,可黏糊糊的触感就落在了她的面颊上,血腥味蔓延开来,她僵硬地抬了抬眼,就见得一柄染血的重剑悬在了她的头顶,堵住了她的去路。 那男子眼中如一潭死水,没有半分光亮,唯有手中重剑抬起,剑尖对着的就是她的脖颈。 而洛明蓁看着近在咫尺的重剑,也只能僵硬着身子,不敢轻举妄动。她毫不怀疑,只要她动一下,这把剑就会轻易割开她的喉咙。 她稳住了呼吸,脊背还是不由自主地爬起了一层疹子,她一瞬不瞬地盯着头顶的重剑:“冷静,这位大哥,你冷静一点。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咱们有话好好说,你别……”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下巴上冰冷触感给吓得闭上了嘴。她将目光缓缓下移,就见得那男子将那柄染血的重剑放在了她的下巴处,剑尖抵在她娇嫩的肌肤上,只要她动一下就会被割破。 感受着剑尖上那些粘腻的鲜血,她手臂上的疹子在一瞬间都冒了起来。而看着面前这个阴冷的男子,她只觉得他像一条从阴湿之地攀附而出的毒蛇,正在冲她幽幽地吐着信子。 那男子用剑端抬了抬她的下巴,像看一个死人的眼神般瞧着她。 洛明蓁见得那男子眼中慢慢涌动出的杀意,她立马扯着嗓子道:“别,别杀我,这位大哥,我见你身上有伤,我家里是开医馆的,我可以帮你治伤,这荒郊野岭的,你也不好找大夫,对不对?” 她刚刚说完,就感觉冰冷的剑尖抵到了她的咽喉。她吓得僵直了身子,可背后是墙壁,她早已无处可退。 她拢了拢眉尖,手脚冰凉一片。难道她今日真要死在这里了么? 她正闭了闭眼,却感觉喉头前的那把剑被移开了,可还没有等她暂时松一口气。浓郁的血腥味就铺天盖地地压了过来。 她有些惊恐地抬起眼,就见得那男子低着头,手指用力捏住了她的下巴,几欲将她的骨头都捏碎一般:“敢说谎,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洛明蓁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抖着嗓子道:“这位大哥,我说的都是实话,绝不敢骗你。” 那男子没再看她,径直就盘腿坐到了她身旁的草垛上,很快,他身下那些稻草也被染成了血色。 他低垂着头,抬了抬眼睫,寂静的夜里,唯有他阴冷的声音清晰可闻:“过来。” 凝着血珠子的碎发被风吹动,搅碎了他冷如寒潭的眸光。 洛明蓁瞧了瞧他手里染血的剑,暗中揉了揉被他捏疼的下巴,立马识时务往他那儿靠了靠。却迟迟没有动作,鬓角都急出了密密麻麻的汗。 她这真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大坑。她养父母就是镇子里的农户,哪里是什么开医馆的。可刚刚为了保命,她憋得没办法才乱说了一通。这会儿是命都捏在人家手里,她是不会也得会了。 那男子背靠着墙,面无表情地抬手解开了自己的衣襟,洛明蓁隐约瞧见一片诡异的红色,就立马低呼一声,抬手紧紧捂上了脸,随即将身子偏转到一旁。 好好地,脱什么衣服啊! 冰冷的声音响起:“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再闭着眼,我就剜了你的眼睛。” 洛明蓁只觉得双目一紧,头皮也跟着发麻。这到底是个什么疯子?不是要割人舌头,就是挖人眼睛。 可她不敢犹豫,还是立马就放下了手,强做镇定地看着面前的人。喉头微动,目光落在他的肩头,半点不敢往 下瞧。 “伸手。” 听到那男子不容置疑的的命令,洛明蓁虽然不知他要做什么,却仍旧颤颤巍巍地把手抬了起来,余光一扫就见得那人手中执着一把弯月般的匕首。 她心下一凛,下意识地想要退缩。可那男子却极快地抬起手,银光闪过,动作快得她几乎看不清。还是她疼得轻轻嘶了一声,才发现自己的手指被割开了一道口子,鲜血就滴在他的胸口上,很快就诡异地消融不见了。 她瞪大了眼,被眼前的景象给吓懵了,可她手指上还在渗血,也是这时,她才瞧见他的胸口处生了一朵暗红色的花纹,时隐时现,活像张开的血盆大口,将所有滴上去的鲜血都吞食殆尽。 洛明蓁心下一惊,怕他是在使什么邪术,立马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逃跑。可她的手还没有缩回去,就猝不及防被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她微睁了眼,耳根微红,下意识地就要用力地甩开他的手。 登徒子! “你放开我!”她皱了皱眉,大喝一声,也顾不得害怕了。 那男子对她的话恍若未闻,目光却是越过她看着窗外。手下用力将她往旁边一扯,随即抬起了一旁的重剑。电光火石间,只能隐约瞧见面前一道银色的弧度一闪而过。 洛明蓁只听到铮然一声,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就缓缓睁大了眼,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破旧的木窗上,一个黑衣人被重剑穿胸而过,钉在了沿口。纸糊的窗户洒上了一道长长的血痕,淋漓的鲜血顺着窗架淌下,扭曲成了一幅诡异的画面。 看着那个黑衣人的死状,洛明蓁只觉得像是有一盆冰水将她从头到脚地泼下冻得她牙根子都在打颤了。 杀人了,那个男子竟然真的杀人了! 她还没有从眼前巨大的刺激中回过神来,身旁的那个男子的左脸却忽地抽搐了一下,紧接着整个人的神色都变了,因为脱力半跪在地。 洛明蓁被突然的声响吓得回过神来,缩在草堆上,就见得那男子弯着腰,肩胛骨格外突出。凌乱的长发垂在他的脸侧,唯有鲜血肆意地从他紧咬的唇齿间渗出,滴在地上,很快就汇成了小小的血泊。 不消片刻,他的左脸就慢慢涌动出了跟他胸口上一样的红色花纹。那红纹从一路蔓延到了胸口,眼看着他脖颈上的血管剧烈地跳动着,欲要撑破一般。 他的双手死死地抓着地面,指节泛白,像是忍受着剥皮抽筋般的痛苦。 红纹慢慢加深,爬满了他的左脸,像一朵朵妖冶的花。裸露在外的肌肤上也慢慢渗出细小的血珠子,长得不可思议的眼睫染上了一层血雾。 洛明蓁被这接二连三的变故给吓懵了,先是死了个人,这会儿又瞧见了活人脸上长出花纹,惊得她连逃跑都忘记了。 直到那男子闷哼了一声,原本沉寂的双眼因为充血而显出诡异的猩红。他抬起手,痛苦地捂着头,似乎是在极力地挣扎着什么。可他的呼吸却越来越粗重,周身的戾气不断暴涨。 不知为何,看到他这副模样,她脑海里忽地响起一个念头:她得赶紧逃走,一刻也不能在这里多待。 也就是瞬间,她就从地上爬了起来,连包袱都没有拿,就慌不择路地往外跑着。可还没有跑出去几步,就感觉脚踝攀附上了冰冷的触感,让她动弹不了分毫。 她刚要踢开握着她脚踝的手,整个人就被一股迫人的力量推倒在地,脊背撞到了冰冷的地面上,可她还来不及喊疼,脖颈就被人死死地掐住了。 她挺了挺身子,嘴里不住地发出呜咽声,拼了命地想要呼吸。双手不停捶打着掐在她脖子上的手,奈何那个人的双手似铜墙铁壁一般,任她怎么挣扎都动不了分毫。很快,她就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喘不过气了,胸腔憋闷得欲炸裂一般。 鲜血滴在了她的眼睫上,她艰难地睁开眼,就见得刚刚还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男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眼中猩红一片,像是失了神智一般。唯有那些诡异红色花纹已经彻底生在了他的左脸上。 他的眼神失了焦距,胸膛剧烈地收缩着,像是忍耐着极大的痛苦。双目通红一片,不住地发出困兽般的低吼。 洛明蓁的面色也被他掐得慢慢涨红,这是她第一次觉得死亡离自己这般近。她艰难地张了张嘴,只能发出破碎的喊声。 感知到生命一点一点的流逝,眼角因为疼痛而涌出了泪珠。 可她还不想死! 也只是一瞬间,她的眼神也变得狠厉了起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松开了捶打他的手,转而在地上胡乱地摸索着。可地上只有潮湿的稻草和粘腻的污泥, 直到感觉自己快要被这个发了疯的男人掐死的时候,她终于摸到了一块坚硬的东西。她连那是什么都不知道,直接一咬牙,狠狠地抬手就冲那个男子的头砸了上去。 那男子没忍住闷哼了一声,额头的鲜血洒了她一脸,瞳孔渐渐涣散,压在她身上的力道也慢慢松了些。却是瘫软了身子,双目紧阖,顺势就压到了她身上。 洛明蓁还没有从窒息感从缓过来,就被这么当胸一砸,立即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 破旧的木窗被风吹得吱呀作响,暴雨倾盆,雷声轰然,唯有地上的两人仍旧昏迷不醒。 不知道过了多久,洛明蓁正睡得迷迷糊糊的,脖子上的酸痛感犹在。可她却感觉像是有人在盯着她瞧。 她艰难地抬了抬眼皮,入目是刺眼的白光,让她有些不适应,可光晕深处似乎有个淡淡的人影,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却在看清头顶那张脸后,她惊恐地睁大了眼,吓得双手抓地,赶忙要往爬起来往外跑。 那个疯子竟然还没死! 那男子就蹲在她身旁,也不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双手搭在膝盖上,凌乱长发微微蜷曲着,遮住了他的脸色,整个人都阴郁低沉。 见着洛明蓁醒了,他才缓缓抬了抬眼皮,曦光打印在他的清隽的面容上,连带着左脸的红纹都显得不那么瘆人了。 可瞧着他的那张脸,洛明蓁只觉得脊背发凉,牙根子都在打颤了。她双手撑在身后,慢慢往角落缩着过去,手里还握着之前用来打晕他的木棍:“你别过来,否则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可那男子却像是没有听到一般,径直向洛明蓁伸出了手,在她惊恐的眼神中轻轻攥住了她的衣袖,眼里透着水雾,声音带了几分委屈:“姐姐,你终于醒了,阿则一个人好害怕。” ※※※※※※※※※※※※※※※※※※※※ 女主:“……就挺秃然的。” 五岁 破庙内,洛明蓁听到他的话,一瞬间愣住了,手里的木棒都差点被惊得掉在了地上。 这人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什么姐姐妹妹的,是他脑子出了问题,还是她耳朵有问题? 可她余光瞧见了身后的木窗,那个被一剑穿心的黑衣人还钉在木板上,纸糊的窗户上结满了干涸的鲜血。 昨晚被掐着脖子几欲窒息的感觉又不由自主地浮现了出来,深深的恐惧感裹得她连呼吸都有些急促了。 再瞧见那男子攥在自己袖子上的手,她只觉得像一条毒蛇趴在上面一般,虽然她现在恨不得打死这个疯子,可她知道她怕是还没有动手,就被他早一步割破喉咙了。 她只得将木棍甩开,勉强扯了扯嘴角:“这位大哥,我这儿有几十两银子和一堆首饰,你拿去吧,全都给你,你若是觉得不够,我还能再去凑点,我拿这些银子买我的命,你看成不成?” 她说着,左手胡乱地在身后摸了摸,好不容易摸到了包袱,她虽心疼得快要滴血了,还是忍痛推到了那男子跟前。 见那男子的目光被包袱吸引了过去,她勉强松了一口气,两条腿缩在地上,一点一点地往后退着,目光依旧警惕地看着身旁那个男子。而他只是略歪了头,茫然地看着那个包袱。 洛明蓁见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立马用手扒拉在地上,背过身就往门口跑,可她的脚才刚刚离地,身后就传来一道清脆的喊声:“姐姐,你要去哪儿啊?” 她缓缓瞪大了眼,两条腿也硬生生停了下来,头皮发麻的感觉越发强烈,她斜了斜眼珠子,就见得那个男子已经不知何时到了她身旁,抿着唇,一只手还紧紧攥着她的袖子,水雾雾的眼睛就盯着她瞧。 碎发掩映下,那纠缠在脸上的红色花纹却格外醒目。 看他这副无辜又温顺的模样,洛明蓁实在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他瞧着应当有二十了,竟然还叫她姐姐?而且这人昨晚还一副要吃人的模样,今日就摆出这副模样,难道这是他在耍什么诡计? 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当即就想快点逃跑。可她的袖子还被他攥在手里的,她也逃不掉。见他迟迟没有动作,她的胆子也大了一些,手下用力,试图将自己的袖子从他手里抽出来。可他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道,瞧着只是轻轻攥着,任她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也动不了分毫。 她又咬着牙扯了扯,那男子就盯着她瞧,有些茫然地瞧着她。眼见自己的袖子都撕拉一声快要断了,她一跺脚,没忍住脱口而出:“你撒开!” 那男子点了点头,就立马听话地松开了手。 可这边的洛明蓁还在使劲儿扯袖子,他这么一撒手,她登时就失去了平衡,踉跄几步就仰头摔到了地上,虽然下面是草垛,可还是疼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男子见她像是摔疼了,立马蹲下身子,抓住了她的手臂,急急地道:“姐姐,你怎么样,有没有摔疼啊?” 洛明蓁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即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废话,能不疼么?可她也只敢在心里埋怨两句,谁让她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掉,只能认栽了。 那男子忽地伸出手:“姐姐,阿则帮你揉揉。” 他说着,手就要伸到她腰上了,洛明蓁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被他这登徒子的举动吓得立马往后缩了缩。 她实在是受不了了,打算来个破罐子破摔:“大哥你能不能别耍我了,你要什么,你就直说,我绝对替你做到,你就高抬贵手放我走吧。你杀了我,你也讨不到什么便宜,何苦呢?” 她就一过路的,只想赶紧回家去。再这么被他吓下去,她非得被吓出个好歹不可。 那男子的手停在半空中,浓密纤长的眼睫扑棱着,有些不敢相信地道:“姐姐,阿则想要什么都可以么?” 见他终于肯松口了,洛明蓁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她忍着臀上的疼,身子前倾,斩钉截铁地开口:“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去给你想办法摘下来。” 只要能让她出了这个破庙,她就能找机会逃走了。她是一刻也不想跟这个莫名其妙的疯子待在一块了。 听到她的话,那男子缓缓抬起头,日光融入他的眼中,像揉碎了星子一般,慢慢地就亮了起来。他忽地握着洛明蓁的袖子,带着几分期待:“阿则不要星星,只要姐姐,阿则喜欢姐姐。” 这话一出,洛明蓁微睁了眼,回过神后,她吓得往后一退,同时在心里痛骂了他好几句臭不要脸。 这登徒子竟然是想打她的主意! 她又气又怕,恨不得撸起袖子跟他拼个鱼死网破。可面前的人还攥着她的袖子,眼睛干净透明,像一只温顺的小绵羊一般。这会儿她又冷静了些,倒是忽地反应过来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她皱着眉头,上上下下看了看面前这个乖乖蹲在她面前的男子。 他好像确实是和昨晚有些不一样,就单单说眼神,之前冷得像结了霜一样,看谁谁都得心里一抖。这会儿却懵懵懂懂地,那感觉就好像一个几岁的小孩子一样,难不成他其实是个傻子? 刚刚想到这个可能,她就立马摇头否决了。这怎么可能?他昨晚虽然发了疯,可看着绝不是个善茬,杀人的时候半点不含糊,又怎么可能是个傻子? 她动了动喉头,眼里的疑惑越发的深重,眉头也皱成了一个小小的川字。 那男子见她盯着自己,也只是乖乖地认她瞧,双手托腮,歪着脑袋对上了她的眼睛。 洛明蓁微睁了眼,好半晌才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在他不解的眼神中,迟疑地开口:“你今年多大了?” 那男子愣了愣,随即低下头掰着手指头,嘴里念念有词,好半晌抬起头,伸出五根修长的手指:“姐姐,阿则今年五岁了。” 他的话音刚落,洛明蓁差点没坐稳,一屁股从草垛上摔了下去。她好不容易扶住身后的墙壁,呼吸也急促了几分,死死地盯着面前这个男子,怕自己听错了一般,又问了一遍:“你说你多大?” 她瞪大了眼,紧张地用手抓在墙壁上,不肯漏过他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可那个男子还是乖乖地重复了一遍:“五岁呀。” 洛明蓁下意识地收紧了手,指甲都差点在墙上戳断了。看着那男子懵懂的眼神,还有他头上被砸出的伤,她忽地像是想到了什么,微张了嘴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可是清楚地记得他昨晚都好好地,她将他打晕后,一觉醒来就成了这样。 她埋下头,另一只手抓了抓散乱的头发,心里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难不成这人是被她一棒子给打傻了? ※※※※※※※※※※※※※※※※※※※※ 男主:“我要悄悄变傻,然后惊艳所有人(doge)” 收养 乡间小道上,因着昨夜下了暴雨,地上的黄土都粘在了一起,一脚踩下去便脏了鞋面,左右杂草丛生,长满了带刺的荆棘。洛明蓁背着包袱,像是逃难一般步履飞快地往前走着,只是眉头紧蹙,一刻也不曾松过。 直至快要走到岔路口了,她忽地停了下来,手指攥着包袱带子,不耐地喘了一口气就猛地转过了身。 见她不走了,不远处那个垂着脑袋的男子也立马停了下来,凌乱的墨发贴在脸侧,隐隐可以看见左脸上的暗红色花纹。 他身上的血迹已经干了,脏得快要连他的脸都看不清,额头的伤口用布条简单地包扎着,苍白得失了血色的脸上带了几分低落。 见他这副可怜的模样,洛明蓁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一咬牙,还是对着他大喊了一声:“你别再跟着我了,再跟,我就把你送到官府去!” 听到她的话,他连眼睫也没有动一下,仍旧站在那里,低着头,也不说话。 洛明蓁有些气闷,她本是打算今日就找个牛车回湾水镇的,可不管她走到哪儿,那个心智受损的男人就跟到哪儿。不管她是哄着还是骂着,他都跟听不懂一般继续跟着她。只不过从一开始地贴在她身旁,变成了只敢远远地跟在身后。 见他无动于衷,洛明蓁闭了闭眼,又道:“是,很有可能是我把你打傻了,可昨晚是你先掐我脖子的,我若是不打你,就要被你活活掐死了。我没送你去官府,就算对你客气的了。所以你我谁也不欠谁的,你也别跟着我了!” 她自认为不算缺德的人,偶尔发了善心还会做几件好事,可她也没有那么烂好心收留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更何况是一个差点掐死她的人。 而且这个男人杀人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可见平日里也没少干这种事。说不定他还是个十恶不赦的通缉犯,且不说他是不是在装傻,就算是真的傻了,万一哪天清醒了,知道是她把他打成了这样,非得杀了她不可。 除非她嫌命长了,否则绝不可能跟他待在一起。 那男子听到她的话,还是一句话都不说,只是低着头,也看不清他此时的脸色。风将他的袖袍吹得鼓起,凌乱的碎发就遮住了他的眸光。 洛明蓁不知道他到底能不能听懂她的话,可她也实在没功夫跟他耗下去了,一狠心就转过身拔腿跑了。 不知跑了多久,她只感觉胸口都发疼了,便急忙停了下来,单手叉腰,努力顺了顺呼吸。 她瞧了瞧四周,崇山峻岭下是一块块的农田,想来她已经跑出来很远了。她觉得,那个男子应该也被她甩掉了。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忍不住回头确认了一下。 刚刚转过头,她的目光就愣住了。不远处那个男子还跟在她身后,站在丛生的杂草旁,双手攥着衣袖,见被她发现了,一瞬间有些不知所措,只得将头垂得更低了。 洛明蓁气闷地道:“我说了,别跟着我,你听不懂人话么!” 他还是不说话,低垂着脑袋像一只温顺的小绵羊,偶尔也会偷偷看一眼离他远远的洛明蓁。听到她的话,手指攥着衣袖,眼眶隐隐有些发红了。 见他如此,洛明蓁微睁了眼,剩下的那些话硬生生被堵在喉咙里,怎么也开不了口了。犹豫再三,她有些头疼地扶了扶额,就慢腾腾地往他那儿去了。 听到脚步声,那男子抬起头,见到洛明蓁的一瞬间,眼里的星子就亮了起来。他张了张嘴,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姐姐。” 洛明蓁已经懒得去纠正他的称呼了,只是别过眼不去看他,随即拉过他的手,从包袱里掏出了一个鼓鼓的钱袋子。瞧着这么多银子,她还是颇有些肉疼,一咬牙、一闭眼把钱袋子塞到了他的手里。 “这里有五十两银子,是我大半的积蓄了,你拿去找个医馆看病也好,当作你回家的盘缠也罢,总之你不要再跟着我了,我要回我自己家,你要去哪儿我管不着,总之别跟着我就行了。” 她倒不是不想送他去医馆,可广平侯现在到处在找她,她要是去了医馆就是自投罗网了。他昨晚差点掐死她,她这样做也算得上仁至义尽了。而且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也不可能把他带回家去,这传出去,以后她还怎么嫁人? 她能做的都做了,生死就各安天命吧。 那男子手里攥着钱袋子,抿着唇一语不发,只是直勾勾地瞧着她,透着水雾的眼睛就倒映着她的脸。 洛明蓁刻意避开了他的眼睛,正准备走,可又想到他会跟上来。也便随意扯了个慌:“我现在去找牛车,你好好待在这儿,不要乱跑,也不能跟着我一起去。等找到了牛车,我就回来找你,你记住,不能跟着我,听到没?” 那男子听到她的话,脸上的神采一瞬间亮了起来,他乖乖地点了点头:“姐姐放心,阿则不会乱跑的,阿则会乖乖地,等姐姐回来。” 洛明蓁本来还恨着他昨晚掐她的事,可听到他的话,她竟无端端为欺骗他而生出了几分负罪感。可也只是片刻,她就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在脑后,胡乱地应了一声就转身走了。 她急匆匆地走着,直到走了很远,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就见得那个男子还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苍白的脸上满是笑意。 他真的在那儿等她。 不知为何,她心里忽地有几分难受,好像她不该将他远远地抛在身后。 她想了想,他是五岁,又不是彻底傻了,过会儿见到她没有回去,他肯定也就走了。反正他身上有银子,也饿不死他。万一他是装傻的,也正好趁这个机会甩掉他。思及此,她长舒了一口气,没有再多想,径直就往着前面去了。 最近是梅雨天气,本就多雨,现下虽是晌午,可天色也渐渐阴沉了下来。洛明蓁在路口等了一个多时辰,才见着一驾牛车驶过。她眼神一亮,立马抬手使劲儿挥了挥:“大叔,等等,等等我,我要去湾水镇,能不能让我搭个路啊!” 那牛车停了下来,洛明蓁立马提着去包袱就爬上了牛车。从昨晚到现在她都没睡过一个好觉,这会儿总算有个休息的地方了,她立马放松了身子,大咧咧地往稻草上一躺。 洛明蓁累得睁不开眼,那赶车的车夫也没跟她搭话,赶着车就往湾水镇的方向去了。 小路还算平稳,牛车也只是稍微有些颠簸,天空聚集着一团团的乌云,四面吹着凉风,灌进脖子里倒是有几分凉爽。 洛明蓁闭着眼睛打了个呵欠,将头枕在包袱上睡着了。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豆大的雨滴砸在她脸上,冷得她瞬间清醒了过来。 暴雨转瞬就来,四面树叶都被雨点子砸得啪嗒作响。洛明蓁赶忙抬起包袱顶在头上,冲着前面喊道:“大叔,好大的雨啊,淋死我了,你快找个地方躲一下吧!” “莫慌,莫慌,咱们去前头茶馆停一下就行了。”那车夫一面说着,一面调转牛头就往着路边的茶馆去了。 等到了茶馆,洛明蓁三下两下就从牛车上跳了下来,吐了几口雨水,就顶着包袱坐到了茶棚下的长条板凳上。 好在停得还算及时,身上没有湿透。那赶车的车夫也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取下斗笠,小声嘟囔着这鬼天气。 外头这雨是越下越大了,屋檐上的雨滴跟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直往下砸,瞧着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 旁边的车夫拿起一根旱烟就啪嗒啪嗒地抽了起来,老僧入定一样坐着不动了。 洛明蓁没事做,也准备趴在桌上睡一觉,她将头枕在手上,睁眼瞧着外头的暴雨,却像是忽地想起了什么,皱了皱眉。 这么大的雨,那人不会还在那儿等她吧? 这个想法刚刚冒出来,她就立马摇了摇头,怎么可能会有人那么傻?她离开起码也有一两个时辰了,只要是他脑子没坏,肯定早就知道她溜了,这会儿应该也不知道上哪儿躲雨去了。 想到这儿,她装作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可听着耳边的雨声,她又慢慢地笑不下去了。 要是他真的信了她的话,还在那儿站着等她怎么办? 他现在心智只有五岁,万一他真的分不清她话里的意思…… 她皱了皱眉,放在桌子上的手也骤然收紧。她正准备站起来,却又像在板凳上生了根,怎么也起不来。 她闭着眼睛,在心里暗骂自己烂好心。那人是个杀人犯,就算他杀的是要追杀他的人,可他差点掐死她,那也是事实。她将他打傻了,也不是故意的,她不欠他的。 她这样想着,眉头却皱得越来越紧。她强迫自己堵住耳朵不去听外面的暴雨声。可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双满是期待的眼,还有那个被她远远抛在身后的人。 她抬起头,脑子一热就嚯地一下站了起来。冒着可能会被打的风险冲着旁边抽旱烟的车夫道:“大叔,我要倒回去,您能不能送我回去?” “你说啥玩意儿?”那车夫瞪大了眼,像是怀疑自己听岔了。 洛明蓁从包袱里掏出了碎银子往桌上一搁,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我要倒回去,我有东西忘拿了,我现在很急,您放心,我给银子,您要多少都成。” 那车夫看都没看她推过来的银子一眼,猛抽了一口旱烟,就别过身子,斩钉截铁地道:“不去,给多少都不去!” 洛明蓁抿了抿唇,反手又是一两银子砸到了桌上。 那车夫不耐烦地道:“说了不是钱的事,这么大雨,要去你自己去!” 洛明蓁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咬牙切齿地道:“五两!” 那车夫身子没动,却是斜了一眼那堆银子,放下了提着旱烟的手。 暴雨冲刷的小路上,车轮压过就是一道道飞溅的泥点子。戴着蓑衣斗笠,趴在牛车上的洛明蓁往前探着身子,扯着嗓子催道:“大叔你快点,我这儿真的有急事。” 车夫没好气地道:“再快我也不能让这牛飞起来啊!” 洛明蓁眉头皱到了一块,心下越来越焦急。奈何周遭的事物都因着倾盆的暴雨而显得朦胧不清,她还是瞪大了眼睛使劲儿往前看着,生怕错过了那个小傻子。 最好他没那么傻,早就走了,这样她心里也好受一点。 直到牛车行到她离开的那处小道,心下一紧,胡乱地抹了抹眼睫上的雨水,紧张地看着前面。 大雨中,一个黑色的身影僵硬地站在小道上,湿漉漉的长发贴在脸侧,唯有他左脸上的红色花纹清晰可见。 雨水顺着他的眼睫流下,唇瓣因为太冷而惨白得吓人,整个人都哆嗦着,却依旧没有离开半步。那双沉寂如寒潭的眼睛一直看着小路的尽头。 洛明蓁愣愣地眨了眨眼,脸上浮现出几分怒色,翻身就直接跳下了牛车,披着蓑衣往坡上跑了过去。 那男子低着头,身子因为太冷而抖得厉害,唇瓣都在打着颤。涣散的眼神因为突然出现的洛明蓁而缓缓有了焦距,他抬起头,嘴角慢慢扬起了笑容,眼中的星子也亮了起来。 洛明蓁好不容易跑到了他跟前,瞧着他明明浑身都湿透了,还在对她笑,顿时就气不打一出来,冷着脸大骂:“你傻啊,下这么大的雨都不知道找个地方躲一下么!” 她说着,气得胸膛都在起伏了,雨水顺着她的发尾流下,脸色还是阴沉得吓人。 那男子缓缓低下头,像是犯了错的孩子一样乖乖听训,他瘪着嘴,小声地道:“可是姐姐让阿则在这儿等你,阿则要是走了,姐姐回来找不到阿则怎么办?” 他说着,将头埋得更低了,声音也带了几分委屈。 洛明蓁张了张嘴,所有的火气都被堵在了胸口,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他竟然真的相信了她那些骗人的话。 她低垂了眉眼,压低了声音道:“算了。” 她瞧着他浑身都湿透了,整个人都冷得打颤。她一咬牙就将身上的蓑衣解下来搭在了他身上。 她正给他系着带子,看他一直低着头,一语不发。心道肯定是自己刚刚语气太重吓着他了,他现在只是个心智只有五岁的孩子,她不该那样吼他。更何况这件事一开始也是她故意骗了他,她正犹豫着要怎么安慰一下他,就感觉肩上一紧,面前的人直接将她抱住了。 洛明蓁吓得瞪大了眼,这人心智再怎么低,那身体也是成人了,她立马就要将他推开。 低哑的声音响起,带了几分无助地恳求:“姐姐,别不要阿则,好不好?” 温热的水渍一滴一滴地淌进了她的颈窝,而抱着她的人浑身都在颤抖着。 不知为何,她正要推开他的手硬生生地僵住了,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般,手慢慢垂在了身侧,任由他将她抱着。 良久,她头疼地闭了闭眼,虽有些不情不愿,可还是“嗯”了一声。 回家 乡间小路上,一驾牛车缓缓往前走着。天已经放晴了,因着刚刚的暴雨清洗,山尽头还挂了一道绚丽的彩虹。披着蓑衣的车夫一面赶车,一面旁若无人的哼着调子。 洛明蓁悠闲地躺在堆满稻草的车板上,身上搭着干净的衣物,将头枕在手臂上,满头青丝如锦缎般铺开。许是有些无聊,她就掀开眼皮瞧了瞧乖乖坐在她身旁的那个男子。 从她的角度只能瞧见他的右脸,纤长卷曲的眼睫轻轻垂下,一开一合像把羽扇,发尾上的水珠子滴到了峻挺的鼻梁,偏冷的肤色又让他整个人多了几分清冷。 因着鞋子打湿了,他这会儿就光着脚,脚趾有些害羞地蜷缩着。双臂环着膝盖,湿漉漉的头发柔顺地贴在脸上。他就一直垂着脑袋,安安静静地。 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半天后,洛明蓁挑了挑眉,还别说,他这样瞧着还真是挺好看的,起码比那些人口中清风霁月的林远慎好看了不知道多少。就是可惜左脸上生出了那些红色花纹,显得有些瘆人。 思及此,她心里倒是又有些不是滋味了。她也不知道发了什么疯,脑子一热竟然把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给留下来了。万一日后真因为他给她惹了什么麻烦怎么办? 她抿着唇,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把他送回他自己家。她伸手碰了碰他的肩膀,问道:"你记得你家在哪儿么?" 那男子抬起头瞧着她,眼里闪过一丝茫然,随后就摇了摇头。 洛明蓁皱了皱眉,自己家都不记得,这倒是有些麻烦了。她又问了一句:“那你还有没有认识的人?有的话,我带你去找他。” 那男子抬手指了指她。 洛明蓁讪讪地扯了扯嘴角,看来他这是只认识她了。 见他一问三不知,她也颇有些头疼了,她还是不死心地问道:“那你总该记得你叫什么名字吧?” 只要有名字就行,到时候去官府一问,查一下户籍就知道他是哪家的了。既然这人是在附近捡到的,想到也是这儿的人。 她还在想着,就听到了一道低哑的声音:“萧则。” 洛明蓁愣了愣,才迟疑地重复了一遍:“小……小则?” 她倒是想过萧则,可这个姓一冒出来,她就立马否认了。萧乃国姓,开国皇帝在位时就下了令,非皇族不得以萧为姓,原本姓萧的平民都被勒令改了姓。是以整个大昭国,除了王公贵族,哪个不要命了敢姓萧? 可若是他真的姓萧,这谋害皇族的罪名安下来,她怕是十个脑袋都不够砍了。她这样一想,心肝儿都忽地颤了颤。眼珠子左右转了转,忽地想到了什么,一瞬间又安心了起来。 这皇族出事可是了不得,他要是真跟皇族沾边,肯定各大官府过不了几天就会广发诰文来寻他。只要这段时间没动静,那就说明他不是。 她又仔仔细细琢磨了一下,哪有皇族出事不去官府寻求庇护,反而躲在破庙里?而且身边连半个侍卫都没有。想来这人也不可能姓萧,多半是哪家倒霉的大少爷,甚至极有可能是犯了事的逃犯。 这样想这,她才松了一口气,心下也安定了许多。 而萧则见她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瞧,他也将下巴搁在手臂上,略歪了头瞧着她。 见他一副呆呆傻傻的样子,洛明蓁也没再继续问了。往后一靠,就大咧咧地摆了摆手:“算了算了,看你什么都不知道,问你也是白问,就当你叫阿则吧,你也别瞎跟别人说你叫什么。” 万一这人真是个逃犯,因着这个名字被官府的人认出来了,她肯定要被当成同伙去蹲大牢了,至少这窝藏逃犯的罪名是逃不掉的。 所以为了保险起见,在查清楚他的身份之前还是先把他的事瞒着。要真是个十恶不赦的逃犯,她再把这人送到官府去也不迟。 听到洛明蓁的话,萧则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额前的碎发跟着他的动作小弧度地轻晃着。 洛明蓁见他的表现,满意地挑了挑眉,人虽然傻乎乎的,但是现在看来还挺听话,应该也不会给她惹什么麻烦。 她正准备继续睡一会儿,就感觉牛车缓缓停了下来。前面的车夫头也不回地道:“湾水镇到了。” 一听湾水镇到了,洛明蓁眼神一亮,立马从稻草堆上坐了起来,环顾四周,就见得山坡上层层叠叠的水田,还有许多扛着锄头在田野间行路的人,白羽的大鹅就摇头晃脑地在水里游着。 她转了个面,湾水镇的石碑就立在不远处,再往里瞧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镇子,她立马站了起来,脸上笑容慢慢放大。 湾水镇,她可真是太想回来了。 而坐在一旁的萧则仰起头瞧着洛明蓁,额前的碎发分拨到两侧,虽然他不懂她在笑什么,可见她笑得开心,他也跟着笑了起来。 洛明蓁偏过头的时候,就瞧见他在笑,她这会儿心情好,也多了几分和他说话的心思:“又不是回你家,你还这么高兴干嘛,就不怕我把你给卖了?” 萧则仰头瞧着她,脸上满是认真:“姐姐高兴,阿则就高兴。” 听到他的话,洛明蓁差点被口水呛到,她一面咳了咳,一面有些尴尬地道:“你快起来吧,我先带你去我家住两天。” 若不是知道他心智只有五岁,说的都是孩子话。就凭他顶着这么一张好看的脸,还真是让她有点招架不住。 萧则乖乖地点了点头,就从草堆上站了起来,跟着洛明蓁一前一后下了牛车。她长舒了一口气,就带着萧则往镇子去了,小路上连脚步都轻快了起来。萧则就一直安安静静地跟在她身后,可越靠近喧闹的镇子,他就越往洛明蓁身后躲着。 洛明蓁正往前走着,忽地感觉自己的袖子沉了沉,她回过头就见得萧则伸手攥住了自己的袖子,脸上有些紧张和不安。 她停了下来,不解地问道:“你怎么了?” 萧则低下头,攥着她袖子的手也越发地紧了些,好半晌才小声地开口:“姐姐,他们都在看我。” 听到他的话,洛明蓁愣了愣,随即偏过头,就见得坐在田坎上的那些人都盯着她们这儿,对着萧则指指点点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她一时间有些疑惑,直到目光落在萧则的左脸上,她恨不得拍一下自己脑袋。 她怎么把这茬给忘记了,这小傻子脸上长了红色花纹。她看多了已经习惯了,这些人头一次见着,肯定忍不住对他指指点点地。 瞧着萧则垂着脑袋,攥着她衣袖的手也不安地绞动着。她往他身侧挡了挡,压低了声音道:“你别管他们,有我呢,你跟着我走就行了。” 萧则攥着她的袖子,乖巧地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瞧着他这么听话乖巧的模样,洛明蓁倒是忍不住想揉一揉他的头发。 他这样,活像只刚刚出生的小猫。 不过面前这人只是心智五岁,实际上还是个成年男子。她抬手咳了咳,就想起了正事,他这脸上的花纹太明显了,从街上回去怕是要被一群人堵着围。她怕麻烦,就决定带着他从小路回家了。 萧则就攥着她的袖子,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 生病 屋舍、商铺交错的街道上,手持冰糖葫芦的小贩蹲在巷子口,四面种着的是桃花树,风一吹,就簌簌地落了下来。 歪脖子老槐树旁,坐落着一间竹栏围成的木屋,院子里栽了几株花,因着没人照料,早就蔫巴巴地挂在了围栏上。杂草丛生,鸡舍里连半根鸡毛都没有。 洛明蓁快步走到了门口,探头左右瞧了瞧,见隔壁几户人家外头都没人,她才转过头,冲着身后压低嗓子喊了一声:“阿则,你可以过来了。” 她的话音刚落,老槐树上就搭上了一只手,垂着脑袋的萧则就从后面走了出来。碎发遮住了他的眸光,他抿着唇,就跟着洛明蓁进了院子。 “姐姐,这是哪儿啊?”他又伸手将洛明蓁的袖子攥住,有些不安地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 洛明蓁斜了一眼被他攥着的袖子,已经放弃了让他别挨得太近的念头了,左右说多少遍,他还是要跟在她身边。 她一面推开了木屋的门,一面头也不回地道:“这是我家。” 木屋打开,有一股子灰尘的味道扑了过来。好在她才离开不到两个月,倒是没有遍地老鼠跑之类的。 萧则就跟在她身后,有些紧张地看着周围的陈设。 纸糊的窗户透进来些许日光,从梨花木案台一直铺到地上,屋里布置得很简单,没有太多的家具,往右是一卷竹帘子,里头瞧着像卧房。从左侧过去则是小厨房,再往里就是后院了。 瞧着这熟悉的摆设,洛明蓁双手抬起伸了个懒腰,就直接往躺椅上一坐,眯着眼睛,脸上的神情十分满足:“终于回来了,可累死我了。” 这几日她天天住破庙,之前还被差点被人掐死,累得她是一天也没有消停过。这会儿好不容易回了家,整个人都恨不得在这躺椅上生根。 她躺了一会儿就感觉到了浓浓的倦意,担惊受怕了一整晚,这会儿就困得厉害。 她正准备休息的时候,又怕萧则到处乱跑惹什么事儿,便闭着眼睛在袖兜里摸了摸,随即就将几个铜板搁到了桌子,头枕着手臂,睡意朦胧地道:“你要饿了就去外头买个炊饼,要是困了就找地方睡觉,实在无聊就去门口数蚂蚁。我现在很困,我要睡一觉,你别乱跑。” 她说着又打了一个呵欠,浓密纤细的眼睫抖了抖,不一会儿就沉沉地睡过去了。 屋里光线有些暗,萧则站在她旁边,把那几枚铜钱攥在手心里,就安安静静地往门口去了。 他还光着脚,磨得有些发红了,之前被雨水打湿的衣服已经干透了。柔顺的墨发就披散在身侧,卷曲的发尾随着他的步子微微晃动。 屋檐下是长长的回廊,下面垫着长了青苔的石块。他弯下腰,背靠着门框,一语不发地坐在那儿。双臂环着腿,将头埋在了臂弯里。墨色长发铺在身上,只露出一双干净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在躺椅上睡觉的洛明蓁。 他抿着唇,拢着身子,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姐姐在睡觉,不能吵到她。 洒进来的日光爬在他白皙的双足上,好几道被石子割开的血痕一瞬间清晰可见。他只是微微蜷缩着趾头,鸦羽似的睫毛垂下,瞧着躺椅上的洛明蓁,嘴角勾起浅浅的弧度。橘色的日光打映在他的眉眼,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柔和。 暮色慢慢合拢,不知过了多久,躺椅上的洛明蓁动了动眼睫,头脑昏沉地四处望了望,见着是自己熟悉的家,一瞬间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片刻后,才露出了几分安心的神色。 这儿不是广平侯府,也不是那个破庙。 她已经回家了。 睡了这么一觉,虽还有些迷糊,可她觉得整个人都恢复了些力气,精神也好多了。她从躺椅上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瞧着屋里昏黄一片,这才后知后觉她这一觉是直接睡到傍晚了。 她一面揉着有些僵硬的脖颈,一面就穿鞋下了地,好一会儿她才想起自己似乎忘了些什么。她拍了拍额头,她怎么把那个阿则给忘了。 刚刚她困得没精力搭理他,这会儿睡足了才想起他现在只有五岁,脸上还长了奇怪的花纹,要是乱跑,出事了就不妙了。 她这样想着,就四处望了望,正准备喊一下他的名字,目光就停在了门口。 一身黑色长袍的萧则就靠在门框上,蜷缩着身子,像是睡着了,锦缎似的墨发铺在身上,有几缕勾住了裸露在外的脚背上。 洛明蓁松了一口气,还好他没有到处乱跑。不过见他在屋里睡觉,也不知他饿了没,虽然他可能不是什么好人,还差点掐死她,她虽然没想过留下来,她可既然把他带回来了,总不能放任他不管。 思及此,她还是暂时压下了别的想法,走到他面前就喊了一声:“阿则,醒醒,别睡了,我带你吃饭去。” 可萧则像是睡得太沉没有听到一般,脊背还在微微起伏,整张脸都埋在臂弯里。 洛明蓁盯着他瞧了一会儿,又提高音量喊了几声,可他始终没有醒。 她大概也猜到他可能累了,也就没再管他,正准备去买几个炊饼回来。余光见着他蜷缩着身子的模样,还是去找了一块毯子,准备给他盖上。 她弯下腰将毯子铺在他背上,随意扯了扯,正准备起身的时候,就听到了有些粗重的喘息声。她奇怪地皱了皱眉,偏过头瞧着面前的萧则。 她伸手推了推他的肩头:“你没事吧?” 手指刚刚碰到他身上,就见得他整个人支撑不住地往旁边倒去,凌乱的墨发遮住了他大半的脸,可面颊上的红晕却像是烧红了一般。双目紧闭,纤细浓密的眼睫颤了颤,胸膛也起伏得厉害。 洛明蓁微张了嘴,明显还没有搞清楚眼前的状况。等她回过神来,立马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烫得吓人。 他这是发烧了。 目光落在他露在外面的双足上,她这才想起,他今天在大雨里淋了一两个时辰,多半是着凉了。 她皱了皱眉,这人怎么生病了也不知道叫醒她? “阿则,你醒醒啊,你没事吧?”她抛开了那些杂念,赶忙伸手晃了晃他。可能不管她怎么晃,他始终没有醒过来,反而是呼吸声越发的粗重了,脸上的烧红也越来越深。 见叫不醒他,可她也扛不动这么大个男人。洛明蓁眼神一沉,想都没想,就毫不迟疑地跑出去找大夫了。 而门口,躺在地上的萧则痛苦地皱着眉,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整个人都蜷缩着,墨发勾缠在地上,苍白的手还紧紧攥着几枚铜钱。 他哑着嗓子,神志不清地喊着:“姐姐……姐姐……” ※※※※※※※※※※※※※※※※※※※※ 五岁阿则:“qaq,嘤嘤嘤。” 暴君萧则:“……没出息的东西。” 痊愈 卧房内,面色惨白的萧则躺在床榻上,双目紧阖,呼吸声越发粗重,面上跟火烧云一般,铺散在身侧的碎发被身上的冷汗打湿,苍白的手指就紧紧攥着被褥。 回春堂的大夫葛三叔坐在床头,捻着胡子,沉思了好半晌才收回了搭在他腕上的手。 一旁站着的洛明蓁急忙问道:“三叔,他怎么样啊,没事吧?” 葛三叔瞧了瞧她,又斜了一眼榻上昏迷不醒的萧则,眉头皱得都快能夹死苍蝇了。见洛明蓁担忧的神色,他还是站起身,摆了摆手:“就是着凉了,发了烧,我给你开两副药,回头给他熬上,等退烧了就没事了。” 听到他说没事,洛明蓁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毕竟萧则现在躺在榻上昏迷不醒,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她这良心上也实在过不去。 她还在想着,却没有注意到旁边的葛三叔一直将目光在她和榻上的萧则之间来回流转,捻着山羊胡,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明蓁啊,你过来一下,叔有话要跟你说。”葛三叔冲她招了招手,脸上带了几分担忧。 见他这副神色,洛明蓁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她捡回来的人还有什么别的毛病? 她当即不敢迟疑,跟着葛三叔就到了门口,她还没来得及问,就见得他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道:“明蓁啊,你爹娘去的早,除了这老屋子,也没给你留下个什么。叔知道这几年你一个人委实不容易。家里吧,也是该有个男人撑着,可你这……” 他像是在犹豫着怎么措辞,好半晌才颇为无奈地啧了一声,“这你也不能委屈了自己,随便就找了这么一个毁了容的男人啊。” 洛明蓁微睁了眼,被他的话给惊得懵住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她反应过来后,才知道他是误会她和萧则的关系了,她急忙摆了摆手,解道:“不是,三叔,您多想了,我和他……” 还没等她说完,葛三叔就又开口劝说了起来:“这小伙子是长得人高马大的,瞧着还像个富贵人家,可再怎么样,他脸上那些胎记也忒吓人了些。你说,多俊的小伙,脸上非长了那么些东西。你要是想找个婆家,且等我回去和你婶子给你好好物色物色……” 见葛三叔越说越远了,一直没机会插话的洛明蓁有些哭笑不得:“三叔,我跟他真的不是那种关系,您误会了。” 葛三叔半信半疑地瞧着她:“那他是谁,怎么在你家?” “他是……”洛明蓁下意识地要接话,可刚蹦出两个字就卡住了。这倒是让她怎么说?总不能说半路上把人给打傻了,然后就稀里糊涂带回来养着了。而且那人来历不明,万一他真是什么逃犯,告诉的人越多,指不定还要牵连到别人。 她低垂着眼睑,眼珠子极快地转了转,在葛三叔越来越怀疑的眼神中急忙胡扯了一通:“那个,他其实是我的远房表哥,对,就是表哥。我前段时间不是离开了几个月么,就是去邻县接他了。” 她越编越起劲儿,说着说着就一脸痛心地道,“叔,您是不知道,我这表哥就因为脸上长这胎记,从小就爹不疼娘不爱的,可不知道多少人欺负他。命都这么苦了,老天爷还不让他好过,前不久又发了高烧,把脑子给烧坏了,现在就跟个几岁的小孩一样,他爹娘就不要他了,把他给赶了出来。您说,我能狠下心不管他么?” 她说着,就抬起袖子挡在脸上,偷偷挤了挤眉眼,想挤出几滴眼泪来配合一下气氛。 听到她这么说,葛三叔看向萧则的眼神一瞬间满是心疼,摇着脑袋直叹气:“作孽,作孽啊,这孩子命也太苦了。” 洛明蓁见他信了,急忙附和:“可不是麽。” 他们又一起谴责了萧则那没良心的“爹娘”一通,扯来扯去,不仅让葛三叔完全接受了萧则待在她家,还特意叮嘱了他们有什么事就去回春堂找他。 他将药方子开好,留了几帖药,又跟她嘱咐了一些需要注意的事,这才提着药箱子回去了。洛明蓁去门口将他送走后,提了提手里一串的草药就去厨房生火煎药了。 忙活了一个多时辰,她才端着热气腾腾的药碗进了卧室。她刚刚行至床头,见他还在睡,她犹豫了一下,就伸手去探了探他脸上的温度。 手指刚刚触到他的脸,就烫得厉害。她皱了皱眉,心里也更担心了一些,正要收回手的时候,灼热又有些柔软的触感就覆盖到了她的手指上。 她目光下落,就见得萧则迷迷糊糊地闭着眼,仰着下巴,唇瓣微张,像一只没睡醒的小奶猫一样蹭着她的手指,面上透着深深的绯色。 洛明蓁手指一僵,立马吓得缩了回去,急忙攥住了被他蹭过的手指。虽然她告诉自己萧则就是个小孩,可她的耳根子也不可避免地红了红。 而躺在被窝里的萧则听到动静,就动了动眼睫,缓缓睁开了眼。看到洛明蓁的一瞬间,他眼里就慢慢盈满了水雾,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姐姐。” 他的嗓音清清润润的,落在人耳朵里,像小猫爪子挠过。 见他醒了,洛明蓁将刚刚的尴尬抛在一旁,转而端起药碗递到了他跟前:“来,阿则,先把药喝了,喝完就不难受了。” 萧则眼眶红红地,用力点了点头,接过洛明蓁手里的药碗,闻到那浓郁的药味,一张脸皱成了苦瓜色。可见得洛明蓁盯着他看,他把眼睛闭得紧紧地,咕噜咕噜地就将药都喝了下去。 洛明蓁见他把药喝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哄了他一会儿,好不容易将他哄得乖乖躺回去了。 她站了起来,用手揉了揉有些酸疼的脖子,颇有些嫌弃地闻着自己一身的药味,当即就打算先去洗漱一下,换身衣服再睡觉了。 可她刚刚动身,就感觉袖子被什么扯住了,低下头就瞧见躺在榻上的萧则用被子蒙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瞧着她。 “姐姐,阿则一个人害怕,阿则想跟姐姐一起睡,好不好?” 他说着,又伸手摇了摇她的袖子,眼里满是恳求。 听到他的话,洛明蓁扯了扯嘴角,将他的手给扒拉开,斩钉截铁地道:“不好!” 心智只有五岁那也不能占她便宜。 她说完,直接把蜡烛一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屋里瞬间变得伸手不见五指,四面只有风拍窗户的声音。 萧则本来还安安静静地睡着,可他像是做了什么噩梦一般,忽地攥紧了被褥,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左脸上的红色花纹时隐时现,他脸上的神情也随着花纹的明暗而变化着。 时而懵懂,时而凶狠,终究那暗红色花纹占了上风。他也慢慢安静了下来,浑身的戾气散尽,便睡了过去。 过了几日,萧则的风寒也好了,洛明蓁也将屋子里里外外清扫了一遍。眼瞅着到了晌午,她刚从外面买了几个包子回来,还没进门就听到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慌乱中,她也没听清这是谁的声音,手里提着的包子差点掉在了地上,洛明蓁心里咯噔一下,家里只有阿则一个人。 她火急火燎地就冲进屋子里去了,他可千万别又出事啊! 户籍 洛明蓁拔腿跑进了院子,快步上了台阶,大喊了一声“阿则”,就粗暴地将门推开了。 她本还焦急地环顾着屋内,却在看到抱着头趴在地上鬼哭狼嚎的蓝衫男子后,惊讶地微张了嘴。 “卫子瑜,怎么是你……你趴在地上做什么?” 卫子瑜还捂着脑袋,听到洛明蓁的声音,抬起头,没好气地往旁边一指:“你问他!” 而站在卫子瑜身后的萧则见到洛明蓁看了过来,立马把手里的擀面杖藏到身后,偷偷放到了桌案上。 他看了看地上的卫子瑜,又看了看不远处的洛明蓁。小嘴一瘪,就一溜小跑到了洛明蓁跟前,攥着她的袖子,委委屈屈地喊了一声:“姐姐,家里来了坏人,阿则好害怕。” 还没等洛明蓁说什么,捂着脑袋的卫子瑜就一脸不可置信地抬起头:“臭小子,你给我装?再装?” 刚刚打他的时候,那叫一个快准狠,要不是他也是个练家子,他老卫家今日就差点要断根了。 他吼得太大声,牵动了脑袋上被打出来的大包,疼得将脸皱成了一团,呲牙咧嘴地喊着疼。 他一边嚎叫,一边指着萧则道:“你给我过来,爷爷我今儿个就要打死你。” 萧则往洛明蓁身后缩了缩,将她的袖子扯着挡在自己面前,只探出脑袋,瞧着都快被卫子瑜吓得哭出来了:“姐姐,他好凶。” 可他越是这样,对面的卫子瑜就越是生气,当即就要撸起袖子过来和他打一架了。 洛明蓁夹在这两人中间,里也不是,外也不是,可到底萧则才五岁,她急忙伸手挡住要冲过来的卫子瑜,一偏过头,拍了拍萧则的肩膀,耐心地哄道:“别怕,别怕,他不是坏人,是姐姐的朋友,他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萧则瘪着嘴,眼里透着水雾,一脸害怕的模样,却还是攥着她的袖子,乖乖地点了点头。 她还在安抚着萧则,不远处的卫子瑜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抬起的手都气得发抖了:“洛明蓁,这被打的是我吧!” 怎么搞得好像他欺负了人一样。 洛明蓁瞧了瞧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你先等等,我待会儿给你上药,阿则也不是有意的,他现在只有五岁,可能是把你当成坏人了。” “五岁?你当我傻,还是你眼神有问题啊?”卫子瑜明显地不相信,五岁的能长这么大个儿?还能差点一棒子送他回老家? 洛明蓁将提前准备好的说辞又重复了一遍:“他之前发烧,所以才烧坏了脑子。” 见卫子瑜拧着眉头一脸不信的样子,她又小声地添了一句:“而且谁让你突然窜到我家里来,他又不认识你,能不把你当坏人,能不打你么?” 卫子瑜气得从地上跳了起来,随即又捂着脑袋倒抽了一口凉气:“还怪我了?谁让你无缘无故消失了几个月?我刚刚路过,见你家门开了,怕遭了贼,好心好意替你进来看看。谁知道一进门,脚还没站稳当,哐当就是一棒子,我现在眼前还冒金星呢!” 他说着像是想到了什么,斜了一眼她身后的萧则,“我还以为你是出了什么事,差点都要在衙门里给你立个案了,合着你半点事儿没有,是去拐了个野男人回来?” 洛明蓁不耐地“啧”了一声,没好气地道:“什么野男人?这是我远房表哥阿则,现在没地方可去,所以得在我家住一段时间养病。我告诉你啊,他现在只有五岁,你别趁机找他麻烦。” 卫子瑜斜了一眼躲在洛明蓁身后的萧则,不屑地“切”了一声:“我才不跟傻子一般计较。” 洛明蓁压低了声音: “你说话注意点,人家有名字。” 卫子瑜当作没听到,吊儿郎当地走过来,一把抢过洛明蓁手里的包子,就大咧咧往躺椅上一坐,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洛明蓁柳眉倒竖,正要骂他一顿,却在瞧见他后脑勺顶着的大包后,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别开目光,没有说他什么了。 见他时不时疼得呲牙,她便背过身,从抽屉里拿了一盒药膏,扔到桌子上:“诺,拿去擦擦吧。” 卫子瑜又塞了一个包子进嘴,不由分说地背过身,把后脑勺露了出来,抬了抬手:“洛明蓁我告诉你,你们今儿打我这一棒子,搁咱们衙门里那就是蓄意伤害,得赔不少银子,正好我最近手头紧,小心我讹死你。现在赶紧地给我上点药,疼死小爷了。” 洛明蓁撇了撇嘴,不过也知道今儿是她们理亏,也就拿起药准备给他上上。可她才刚刚动了一下,一只修长的手就伸过来把她手里的药膏接过去了。 她抬了抬眼,就见得萧则站在她身旁,低着头,有些内疚地道:“姐姐,是阿则不好,打了人,阿则来给叔叔上药吧。” 洛明蓁心头一阵欣慰,这么一对比,她怎么就觉得阿则这么懂事呢。 可听到萧则的话,卫子瑜瞬间炸毛了,他转过身,抬手指着萧则,一脸难以置信地道:“我和她年纪差不多,你叫她姐姐,叫我叔叔?你这傻子,找揍呢你?” 而且他可是人称湾水衙门一枝花,竟然敢叫他叔叔? 萧则被他这么一吓,当即委屈地瘪了瘪嘴,又往洛明蓁身后缩,小声地喊着:“姐姐。” 见他这样,卫子瑜更是气不打一出来:“往女人后面躲,你算什么男人?别以为你傻,我就不敢揍你。” “行了,吵什么吵!”洛明蓁被这俩人弄得一个头两个大,将萧则手里的药膏接过来,重重地放在桌子,瞪了这两人一眼。 她又转过身对着萧则道:“阿则,你先去外面玩会儿,姐姐和这个……叔叔有点事要说。” 她说着,没管因为“叔叔”两个字又暴跳如雷的卫子瑜,往外摆了摆手:“去吧,去玩吧。” 萧则有些不安地瞧了瞧她身后的卫子瑜,还是垂下脑袋,乖乖地点了点头,就慢腾腾地去院子里了。只是他走两步,就忍不住要回头瞧一瞧。 瞧着萧则出去了,洛明蓁才瞧了瞧坐在躺椅上的卫子瑜,忽地眯眼笑了笑,挑眉道:“看在咱们这么多年交情的份上,帮我个忙呗。” 刚刚吃完了最后一个包子的卫子瑜听到她这话,心里咯噔一下,有了不好的预感,他斜了她一眼,没吱声,只是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漱口。 洛明蓁奉承了一番:“你放心,不是什么难事,对你来说更是小菜一碟了。也不看看你是谁啊,对吧?咱们湾水镇衙门最年轻的衙役,武艺高强,年轻有为,还是给朝廷做事的。” “说人话。” 听到他这样说,洛明蓁也不客气了,单刀直入地道:“我想给我表哥办个户籍,就挂在我家,这事应该不难……”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噗”的一声,卫子瑜嘴里的茶水直接喷了出来,随即像是被呛到了一般,低下头剧烈地咳嗽着。 幸亏洛明蓁躲得及时,才没被他喷中,她看着桌上还带着包子碎屑的茶水,嫌弃地吼了一声:“卫子瑜,你恶不恶心!” 卫子瑜咳了半天才缓过劲儿来,抬起头,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洛明蓁:“你胆儿够肥啊,洛明蓁,现在竟然都敢窝藏黑户了。你知不知道这要是被人举报了,得交银子不说,你俩都得进衙门被打个屁股开花。” 洛明蓁也有些烦躁了:“我知道窝藏黑户是重罪,那我有什么办法,这人都领回家了,再说了,我这不是在想办法补救么?给他重新办个户籍不就行了?反正你也在衙门当差,我使点银子,你替我去给户房的疏通疏通,这不就解决了么?” 卫子瑜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我是在衙门当差,不是开衙门的,我想办就办啊?他要是真只有五岁,那还好说,年纪小用点银子就办了。他瞧着也有二十了吧,这么大个了,办不了,去了你们就得被当成黑户,挨板子。” “卫大哥,卫小爷,你就帮个忙吧。这要是不办,早晚会被查出来的,那我还是得跟着挨板子。你在我家蹭吃蹭喝这么多年,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洛明蓁哭丧着脸,软磨硬泡了半天,卫子瑜才勉强答应替她去试试。 “我先说好,不一定能办成,还有,得给我二十两银子,我拿去疏通疏通。” 一听他的话,洛明蓁当场不干了:“二十两?二十两!你怎么不去抢啊!” 二十两银子都够普通小户人家过好几年的了,她身上现在统共就六十两,再刨出去二十两,那她还过不过日子了? “不办了,就让县太爷打死我吧!” 卫子瑜知道她是个抠搜的,当即白了她一眼:“这可是你说的,别赖我不帮你。” 他说罢,捞起药膏就准备走了。 一旁的洛明蓁咬着牙,心里是又气又悔,她这是造的什么孽,捡了个要命的麻烦不说,现在还要为他弄得倾家荡产了。 可不办户籍,被发现了,真是要打得屁股开花。 见着卫子瑜快要走到门口了,她闭了闭眼,一咬牙、一跺脚:“等等,我办!” 她说着,就捂着胸口快要喘不过气了。 她的二十两雪花银啊。 ※※※※※※※※※※※※※※※※※※※※ 暴君:“不想掏空媳妇儿小金库的男人不是好男人(doge)” 玉佩 晌午的时候,洛明蓁正坐在院子里歇凉,随手从盘子里掏出一把瓜子就气定神闲地磕了起来。 直至瞧见门口老槐树下路过一个穿着淄衣,腰挎横刀的男子,她急忙将没磕完的瓜子往盘子里一扔,大喊了一声:“卫子瑜!” 卫子瑜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停了下来,转过头就见得洛明蓁一溜小跑过来,双手撑在围栏上,她左左右右瞧了瞧,确定没人才压低了声音问道:“我表哥户籍那事儿搞定没?” 卫子瑜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急个屁,过几日户房就可以下公文给你了。就为了你这破事,我天天往户房跑,嘴皮子都要磨破了。以后这些事别想来找我了,有这闲工夫,我都能去多抓几个贼,回头还能多领点月钱。再瞧你那抠搜样儿,给你办这么麻烦的事,也不知道给我贴几两银子。” 洛明蓁讪讪地笑了笑,打着马虎眼:“酬谢嘛,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卫子瑜也只是随口那么一说,也不指望从她手里抠到好处。他又挑眼望了望她的身后,房门口就站着一身玄黑色长袍的萧则,静静地看着他们,碎发掩映下的眸光显得有些晦暗不明。 他收回目光,低头瞧着撑在围栏上瞎晃悠的洛明蓁,忽地正色道:“洛明蓁,别怪我没提醒你。收养这么一个傻子,可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现在户籍还没有挂到你家,你还有反悔的余地,真挂上了,这人你就得管一辈子了。” 洛明蓁一愣,随即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多大点事,不就多一张吃饭的嘴么?你放心,我们家阿则听话得很,好养活。” 而且人都是被她打傻的,她也不可能就这样把他给丢了。再者说,她把他治好了或者找到了他的家人,就会送他回去。 养一辈子,那肯定是不会的。 卫子瑜眼里带了几分意味深长的笑,面上也只是漫不经心地“切”了一声。 心智五岁,身体可不是五岁。 他砸吧了一下嘴,又提了提腰上的横刀:“我要去上职了,若是有什么事记得千万别来找我。” 他正要走,洛明蓁像是想到了什么,忽地叫住了他,一手撑着下巴,眯眼笑了笑:“卫大哥。” 卫子瑜听着她这称呼,只觉得浑身长了毛刺一般别扭,他夸张地用手上下抚了抚手臂:“有屁快放。” 洛明蓁一把揪住他的横刀:“把你衣裳借我几件呗,我爹的衣服,我表哥穿着太短了,反正你的衣服每回穿不了几次就要扔了买新的,还不如扔给我。” 卫子瑜拧了拧眉:“你不知道自己掏银子去买?” “穷。” “……滚。” 洛明蓁拎着一大包衣物从卫子瑜家出来的时候,将他的家门钥匙往兜里一扔,又顺道在路上买了几个炊饼就赶忙回家了。 刚刚进门,就见得萧则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听到开门声,他瞬间就回过了头,脸上漫开笑意:“姐姐。” 洛明蓁擦了擦额头的汗,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把衣服放到一旁,拉开椅子坐到萧则对面。她又将手里用油纸包好的炊饼打开,自己拿了一个,又递给了萧则一个:“快吃吧,还热乎着的。” 萧则伸手接过,修长白皙的手指就握着那个炊饼,乖乖地就吃了起来。 不知为何,明明就是吃个炊饼,也硬生生让他吃出了几分浑然天成的优雅。他吃起东西来的时候,不紧不慢,坐姿端正,白玉般剔透的手指半点也没有沾上碎屑。 像个贵族少爷一般。 洛明蓁瞧了瞧自己大咧咧的坐姿,还有手里啃了一半的炊饼,突然觉得不香了。 萧则见她捏着炊饼没有再吃了,略歪了头,好奇地问道:“姐姐,你怎么不吃了,不好吃么?” 洛明蓁又咬了一口炊饼,咽下去了才道:“没什么,你先吃,吃完了给你试试新衣裳。” 她说着,上上下下瞧了瞧对面的萧则,他身上穿的还是当初头一次见着他时候的衣服,也不是没给他换过。可他生得高大,她养父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手脚都短了一截,紧绷绷地,实在不合身。 她一开始是打算带他去裁缝铺做几件新衣裳的,可谁知道办户籍花了她整整二十两银子。她本来就没有多少积蓄,再加上萧则心智只有五岁,更是不能指望他会赚钱。 可他们吃穿用度都要花钱,她过段时间还要带他去医馆看大夫,到时候又是一大笔钱。光是想想,她都觉得心要抽着疼了。 这样一想着,她又痛定思痛地咬了一大口炊饼,瘪着嘴不让自己哭出来。 她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 她还在发泄似的咬着炊饼,对面的萧则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他忽地将油纸叠好放在一旁,又用帕子擦了擦手,才从椅子上站起来,噔噔噔地跑到了他的那间卧房,也不知道进去做什么,没一会儿就出来了。 这边的洛明蓁还在为钱发愁,掰着手指头数他们以后每天该怎么吃喝。炊饼两文钱一个,油条、包子一文,晚上再吃碗阳春面,五文钱,一天下来…… 她正算着,就感觉有人扯了扯她的袖子,她的思绪被打断,有些不耐地“啧”了一声:“别吵,我这儿有正事呢。” 她别过脸,嘴里又念念有词了起来:“一个人一天最低七文钱,两个人就是……” 攥着她袖子的手又扯了扯。 她本就因为生计问题有些不高兴,这会儿瞧着站在她身旁的萧则,语气也不自觉重了一些:“你有完没完啊?” 果然,听到她的话,萧则慢慢就低下头,可他却只是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声音带了几分低落:“姐姐,你别不高兴,都是阿则不好。” 洛明蓁微张了嘴,瞧着他懵懂干净的眼睛,忽地低下头,为自己刚刚语气太重而有些后悔了。虽然确实是因为他,打乱了她所有的计划,弄得她的日子都要过得惨了起来。 可他现在就是个孩子,他也不记得他之前做的那些事儿了。 她跟他计较什么啊? 她正要缓和语气跟他说两句,就见得他抿着唇,将攥紧的手伸到她面前,摊开,露出一他一直藏在手心里的东西,带了几分期待地看着她:“姐姐,这些漂亮石头送给你,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洛明蓁本还想说她不是在生他的气,可余光见得他手中所谓的“漂亮石头”,当即吓得快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了。 这哪儿是什么漂亮石头,分明是玉佩和扳指。 瞧着那成色,那雕工,她就算是再不识货,也知道随便一样拿出去怕是都可以买下一间铺子了。 她一脸震惊地瞧着他:“你……你哪儿来的这些东西?” 萧则有些茫然地瞧着她,姐姐这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啊? 可他还是拉了拉自己的袖子,老老实实地回答:“在兜兜里找到的。” 他说着,见洛明蓁没有高兴的样子,也没有来拿他手里的玉石,颇有些委屈地道,“姐姐不喜欢这些石头么?那阿则去给你找更漂亮的。” 他说着,就准备把那些玉石给扔了,洛明蓁瞪大了眼,急忙伸手拦住了他:“别扔!” 她将他手里的那些玉石摆在桌上,有些兴奋地搓了搓手,这下他们不用顿顿吃炊饼了! 她正准备收起来,找个时间去当了,可瞧见面前的萧则,忽地又皱了皱眉头。 万一他是什么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这些是赃物怎么办?她越想越觉得可疑,再联想到那晚被他杀了的黑衣人,莫不是分赃不均,还没有变傻的萧则就带着赃物跑了,所以就有人追杀他! 毕竟桌上这些东西可不是普通人能拿出来的。她也在广平侯府待过一段时间,这些东西,怕是皇宫里的贡品都不过如此。 她这样想着,再看到桌上的玉石,半点不觉得诱人,只觉得心里头犯怵。 万一真是赃物,就怕她有命拿,没命花啊! 她正皱眉不展呢,就感觉一道阴影拢了过来,修长的手指点了点她的眉尖,萧则满是笑意的脸就在她面放大。 “姐姐要开心,不可以皱眉头哦。” 洛明蓁微睁了眼,步子都差点没有站稳。 面前的萧则还在冲她笑着。 她急忙往后退了退,别过目光,耳根子却忽地红了红。 心里的声音炸开了花,这人心智才五岁啊,她脸红什么! 她赶紧摇了摇头,将注意力放到了桌上的玉石,这些东西太危险了,她得先收起来,实在没钱了,再想办法。 这小命还是比银子重要。 沐浴 入夜,又是一场暴雨倾盆,雨珠子鼓点似的敲打在屋檐上。雷声大作,闪电将屋子都照成了白昼一般。 刚刚被蚊子咬了一口的洛明蓁翻了个身,无意识地挠了挠脖子。耳边的嗡嗡时远时近,她胡乱地挥了挥手,实在受不了了,就不耐地喘了一口气,将被子蒙过头顶。 憋了好半晌,她烦躁地皱了皱眉,又从被子里冒出头来。被这么一折腾,睡意也去了大半。她打了个呵欠,眼睛刚刚睁开一条缝,见着黑暗中的那人后,整个人都吓得一激灵。 她急忙将被子裹在身上,确认自己哪儿都没有露出来后,又从缝隙里挤出一根手指,指向了抱着一卷被子,垂着脑袋站在她床头的萧则,结结巴巴地道:“你这……你大半夜的不睡觉,来我房里做什么?” 这人再怎么傻,那身体也是成人了,大半夜地进她一个未出阁姑娘的闺房,这算什么事儿? 萧则抬起头,抖着嗓子,将手里的小被子抱得更紧了:“姐姐,打雷,阿则害怕。” 见他脸色都有些发白了,洛明蓁无奈地用手搭在额头上:“打雷而已,你没做亏心事,它不会劈你的,时候也不早了,我真的好困了。你快回去睡吧,我的小祖宗。” 她真的只是想睡个安稳觉而已。 萧则瘪了瘪嘴,也不动,只是可怜巴巴地瞧着她,哑着嗓子道:“姐姐,我怕。” 见他不出去,洛明蓁被吓醒的烦躁感又冒了出来,她极力地压着火气道:“有什么好怕的?它打它的,你睡你的,你把耳朵蒙住,不听不就完了?你自己睡不着,还要来吓得我也睡不着。赶紧地,我要睡了,你也给我出去。” 她说着,不想再搭理他,就背过身准备继续睡觉。可她才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就感觉有人轻轻扯了扯她的被子。 “姐姐,阿则想和你一起睡。”萧则的声音都快带了几分哭腔了。 洛明蓁崩溃地哼哼了几声,被他吵得没办法,就猛地坐了起来,两手扯着被子裹在身上。 她盯着一脸可怜兮兮的萧则:“我告诉你,男女授受不亲,你以后不许随便进我房间,更不能在大半夜进来,现在也给我立马出去。” 抱着被子的萧则茫然地眨了眨眼:“不亲?阿则没有亲姐姐啊,姐姐是要亲亲么?” 洛明蓁拧了拧眉头,她正要开口,就听得一道惊雷炸响,面前的萧则脸色瞬间惨白了起来,极快地就消失在了她的视线里,随即她就感觉自己怀里扑进来一个瑟瑟发抖的人。 腰枝被人抱住的一瞬间,洛明蓁吓得低呼了一声,脸上涌动出绯色,她立马裹着被子就从榻上跳了起来,赤脚踩在地上,接连往后退了好几步才停下来。 雷声还在继续,闪电撕扯,照亮了整间屋子。 床榻旁,萧则还缩在地上,背靠着床尾。手里紧紧抱着被子,脸色惨白得吓人,眼神也空洞得可怕。墨发铺在身上,整个人瞧着像是被吓坏了,唇瓣颤抖,似乎在小声地念着什么。 洛明蓁本来还火冒三丈,可看到他这副可怜的模样,忽地又不知道怎么发火了。 她这真是自作自受,捡了这么个只有五岁的大男人。 她动了动嘴唇,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裹着被子慢慢走到了萧则身旁。她烦躁地挠了挠被蚊子咬过的脖子,就直接坐到了他旁边,两手一伸,就把被子搭在萧则身上,将他团成了一个粽子一般。 见他还在发抖,她憋得没办法,又将手环在被子外,轻轻拍了拍,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温柔一些:“好了,别害怕了,你一个大男人怕打雷,你丢不丢人?” 她实在不会安慰人,正在苦恼着她应该再说些什么,就感觉肩头压过来一些重量,柔软的头发蹭到了她的颈窝。 萧则闭着眼睛,一声又一声地喊着:“姐姐。” 像是在害怕她会消失不见一样。 洛明蓁没办法,又拍了拍他的背,赶忙回道:“在呢,我在这儿呢,你别害怕了。” 被子里的人虽然还在发抖,却也慢慢平静下来了。只是偶尔炸响惊雷,他还是会吓得往被子里多缩几分。 洛明蓁就隔着被子给他拍背,渐渐地,她也有些困了起来。她也不知道萧则到底睡着没,脑子里一个劲儿地告诉自己,得把这人给拖出去。 可她准备起身的时候,浓重的倦意袭来,她恹恹地打了个呵欠,眼角冒出泪珠子。脚在地上滑了两下,一偏头就靠在床板上睡过去了。 第二日天大亮的时候,洛明蓁被日光刺得有些难受,她抬手挡在面前,缓缓睁开了眼。刚动了动身子,就觉得脖子疼得厉害。 她立马僵着身子不敢乱动,左手往旁边一抓就是床板,她这才发现自己昨晚竟然是睡在地上的,睡姿有些别扭,脖子下面垫着什么软乎乎的东西,腰却硌在冰冷的地上,一条腿还搭在床沿。 她揉了揉因为落枕而酸疼的脖子,费劲儿地扒拉着床沿就要从地上起来。她扑腾了好一会儿,刚刚要爬起来就听得一道委屈的声音:“姐姐,阿则肚子痛。”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她吓得一惊,急忙掉过头,就见得萧则躺在地上,被严严实实地裹在被子里,而她刚刚靠着的软乎乎的东西就是他肚子的位置。 “你怎么还在这儿?”洛明蓁低头看着他,又立马抬手捂住胸口,好在她身上还穿着寝衣,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拧了拧眉头。 萧则转了个身,从被子里一扭一扭地爬了出来,半坐在地上,抬手揉着被压了一晚上的肚子,瘪着嘴,有些委屈。 洛明蓁瞧着他这副模样,才想起了昨晚的事。把他哄睡着了以后,她竟然也睡过去了。 她气闷地蹙着眉,虽然他心智只有五岁,和小孩子没什么分别,可毕竟身体都快二十了,这要是让人看到,像什么话?好在他昨晚都裹在被子里动弹不了,她的火气也消了一些。 “赶紧的,给我出去。”她摆了摆手,正要去把他拎起来,就忽地“哎哟”一声,表情瞬间扭曲了起来。 她的脖子啊! 萧则担忧地从地上起来,噔噔噔地就跑到她身旁:“姐姐,你怎么了?” 洛明蓁仰着脖子,看到萧则就气不打一处来,将手放在他背后,卯足了劲儿把他给往外推:“你给我出去,出去!” 将门关上后,她才用手扶着落枕的脖子,看着扔了一地的被子,一张脸都快皱成了苦瓜。 她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晌午,好不容易从葛三叔那儿贴了几张膏药回来,刚刚进门,萧则就一溜小跑地凑了过来,摇着她的袖子:“姐姐,阿则身上好脏脏了,要洗洗。” 洛明蓁这才想起好像一直没让他洗过。虽然没有味儿,但她还是嫌弃地捂了捂鼻子,慢腾腾地往后院去了:“你等着,我去给你烧水。” 她将最后一桶热水倒进浴桶里面后,萧则就将手撑在桶沿,好奇地盯着桶里的水:“姐姐,要用这个洗么?” “那不然呢?”洛明蓁将水桶放下,白了他一眼。 “阿则没有用过诶。” 洛明蓁用帕子擦了擦汗,这才掀开眼皮瞟了他一眼:“不用浴桶,那你平时用什么?” 萧则略歪了头,努力想了想,才用手在面前比划了一下:“好大好大的池子,热乎乎的。” 洛明蓁抽了抽嘴角,眼神盯在萧则身上,他说的不会是温泉浴池吧?这玩意儿可不是一般人家用得起的,连广平侯府都没有。 她可是特意问过卫子瑜了,虽然最近没有什么和萧则对的上号的通缉犯,可也没有哪个王公贵族不见了,可见这人定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否则,怎么可以无缘无故失踪了这么多天,还没有一个人来找他? 她想了想,多半是他记错了,或者偶然哪一次去泡过。不过瞧他这副没用过浴桶的模样,她也就将手里的香夷子递给他,教了他一遍:“诺,等会儿洗的时候记得用这个搓。” 她又指了指一旁叠好的衣服,“洗完了,就把新衣裳换上,你身上这件就不要穿了。” 她说完,就提着木桶出去了,而房间里的萧则盯着面前的木桶,又看了看手里的香夷子,有些局促地站在旁边,不知道该怎么洗。可他回过头的时候,洛明蓁已经走得没人影了。 而前院里,洛明蓁靠在躺椅上,旁边摆了一盘刚刚炒好的瓜子,因着脖子落枕了,她这会儿只能偏着头躺下。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后,她又拿起压箱底的话本子,一边嗑瓜子,一边悠闲地看了起来。 看了好一会儿,她又忍不住探头往后院瞧了瞧,眼里透出几分疑惑,沐浴而已,至于这么久么? 她将一颗瓜子剥开,又收回了目光,他应该不至于连浴桶都不会用吧?好歹也那么大个子了,又不是真的五岁。 她好笑地摇了摇头,就躺下准备。继续看话本子了。 直到细碎的脚步声响起,好像还有水珠子滴在地上的声音,后门那儿传来一声细弱的:“姐姐。” 那声音还带了几分无措。 “洗好了?记得把你换下来的衣服给洗了,可别指望我给你洗啊。”洛明蓁扔了一把瓜子壳,眼睛还盯在话本上。 门帘后的人没有动,只是又喊了一声:“姐姐。” 洛明蓁皱了皱眉,撑着身子从躺椅上坐了起来:“又怎么了?” 她本还有些不耐烦地往门帘那儿望,目光落到萧则身上的时候,整个人一僵,手里的话本啪嗒就掉在了地上。 门帘处,浑身湿透了的萧则就垂着脑袋站在那儿,衣袍脱了一半,因着没有解开腰带,上衣就松松垮垮地堆到了腰上。他可能是有些不好意思,就抬起湿答答的袖子挡在了面前,手臂上的肌肉分明,肤色白得像玉一样剔透。隐约露出精壮紧实的腹肌,反而因为这样欲盖弥彰的遮挡,更添了几分说不出的撩人。 湿漉漉的长发就搭在身上,微微卷曲的发尾勾住了腰线的位置。水珠子顺着他的下巴淌下,滑过白皙健硕的胸膛。宽肩窄臀,每一处都像是雕刻而出的,瞧不见一丝多余的赘肉。 身上的衣袍都湿透了,像是刚从水里钻出来的一样,他低着头,脸上红彤彤的,连耳根子都带着绯色。 他有些害羞地看着洛明蓁,眼睫上还带着水珠子,一颤就撩起勾人的弧度:“姐姐,阿则不会用那个桶,姐姐可不可以帮阿则洗?” 他的声音将脑子一片空白的洛明蓁瞬间拉回了现实。她的双眼极快地睁大,砰的一声,她只感觉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棒子,脸上瞬间涌动出羞愤的血色。 她抬起手挡在面前,闭着眼尖叫了起来,那声音快要刺破人的耳朵了。 “臭流氓!” 责任 午后,萧则站在鸡舍旁,将手中的糠米慢慢地洒进去。毛绒绒的小黄鸡们就一拥而上,嘴里还“咕咕”地叫着,肥屁股翘得高高地。 屋子里传来慌乱的脚步声,只见洛明蓁嘴里叼着半张炊饼,拎着一个大篮子,火急火燎地就往外冲。见着在鸡舍旁的萧则,她随意交代了几句:“阿则,我今儿得去西街一趟,钱在柜子里,你饿了就自己出去买吃的,别乱跑,也别给人骗了。” 萧则回过头,乖乖地“嗯”了一声。 洛明蓁瞧了瞧高悬的日头,怕再晚一点,西街的甩卖集市就关门了,她便连门也没关就急匆匆地走了。 风吹着木门来回晃荡,萧则见着鸡也喂完了,就准备将手里的盘子放回去,他刚刚动身就听到外面一阵细细的哭声。 老槐树下站了个穿着粗衣的小女孩,约莫三四岁,低着头,白嫩嫩的小手就一个劲儿地擦着眼泪。 萧则抬了抬眼皮,就见得树枝上挂了一只蝴蝶风筝,线断了,也下不来。 那小女孩还在为拿不到风筝哭着,就感觉自己身上拢过来一道阴影。 “给你,别哭。” 清冷的声音响起,那小女孩抬起头的时候,就看到了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伸到了她面前,手上拿的正是她的蝴蝶风筝。 “啊,我的风筝!”她的眼睛还红彤彤的,却因为一下子太激动差点笑出了鼻涕泡。 一身玄黑色长衫的萧则就站在她面前,见到她不哭了,他也笑了笑。 见着他的掩映在墨发下的脸,那小女孩只觉得面前的人长得像画里一样好看,登时眼里就亮了起来,一把揪住他的袖子,咋咋呼呼地道:“漂亮大哥哥,谢谢你。” 萧则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了垂脑袋,直到一阵风吹过,将他披散在身侧的长发扬起,露出了左脸上诡异的暗红色花纹。 那小女孩脸上的笑容一瞬间就僵住了,攥着萧则袖子的手也慢慢松开,惊恐地喊了一声:“妖怪啊。”连风筝都不要了,就急忙要跑开,却不小心被石块绊倒,仰面就摔在了地上,立即疼得哇哇大哭了起来。 “你怎么了?” 萧则茫然地看着她,正要去把她拉起来,那女孩却害怕得趴在地上,抱着脑袋一个劲儿地大喊:“妖怪,不要过来!” 她说着,就越哭越大声了。 萧则伸出的手有些无措地僵在半空,可还没等他想明白,就感觉背后被人用石头砸了一下,疼得他皱了皱眉。 “不许你欺负阿秋!” 听到声音,萧则愣愣地回过头,不远处站了五六个像在泥地里滚了一圈的男童,他们本还义愤填膺,再看到他的左脸,登时也吓得瞪大了眼,失声大喊:“娘啊,妖怪!” 他们本想就这样跑了,可见到萧则身后的小女孩还在嚎啕大哭着,那群男童捏着小拳头,抖着身子就从地上捡起了石头,却都害怕得不敢乱动。 直到有人带头用石头朝萧则身上扔了过去,随即就做好了逃跑的准备。 可萧则只是茫然地看着他们,又看了看滚到地上的石头,却没有对他们做什么。 见他如此,那些人的胆子也慢慢地大了起来。 “打倒红脸怪,救阿秋!” “冲啊!” 他们一咬牙,就拼了命地将手里的石头往萧则身上扔,一面扔,一面呲牙咧嘴地喊着:“红脸怪,快走开!” 密密麻麻的石头打在身上,萧则没有喊过疼,只是慢慢往前走着,他的眼里带了几分茫然。 可那群男童见他靠近,更是吓得抱在一起,哇哇大叫了起来。有个虎头虎脑的男童闭上了眼睛,胡乱地就将手里的石头扔了出去。 萧则张了张嘴:“我不是……” 可他的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完,就戛然而止了。 “啪嗒,啪嗒……”的声音响起。 滚落在地的石头慢慢被染成了红色。 萧则抬起手捂着眼睛,鲜血就顺着他的指缝渗出,滑过左脸上交错的红纹。 那群男童见着鲜血,也是吓得六神无主,尤其是那个扔石头的男童更是张了嘴,哇得一声大哭了起来。 鲜血越来越多,将眼睫都染成了血色,萧则缓缓眨了眨眼,面前的那些男童的声音渐渐模糊。他皱了皱眉头,脑子里忽地响起了一道模糊而尖锐的声音。 像指甲划过铜镜时发出的呲啦声,又像是一根丝线直直地穿过了他的头,搅得他整个人都痛苦地颤抖了起来。 他皱紧了眉头,捂在眼睛上的手也慢慢放了下来,他茫然地看着手中猩红的鲜血。那刺耳的呲啦声又一次响起,愈演愈烈,他终是受不住地闭着眼闷哼了一声,双手紧紧捂住了耳朵。 可那声音不仅没有消退,反而越发清晰,像一条阴冷的毒蛇,死死地咬着他不放。 “孽种,你为何要来到这世上,你为何不去死!” 妇人刺耳又凄厉的声音一闪而过,快得他几乎抓不住。 他在一瞬间睁开了眼,左脸上的红纹时而消退,时而涌动,脖颈上的血管几欲裂开一般。他的眼神空洞得可怕,却是慢慢地被血色填满。 那些男童被他这样的眼神吓得瞬间摔倒在地,扔掉石头就大哭了起来。 “你们在干什么!” 满是怒火的声音响起,再看到萧则身旁染血的石头,还有他脸上翻开的血肉后,洛明蓁手一松,装得满满当当的篮子就掉在了地上。 “都给我滚开!” 她拧着眉头,抄起篮子里的鸡毛掸子就冲到萧则面前,那群男童见她怒气冲冲地过来了,大叫一声,就纷纷连滚带爬地四散而逃了。 洛明蓁瞧着那些逃走的男童,气得握着鸡毛掸子的手都在发颤了。她咬着牙,胸膛剧烈起伏,好半晌才把手里的东西扔在地上,急忙回过头去查看萧则的伤势。 刚刚隔得远,她只看到那些男童在用石头扔他,可这会儿瞧见他满是鲜血的脸,她伸出的手僵硬在半空,更是恨不得将那群男童抓回来,一个一个地狠狠打一顿。 她动了动喉头,有些不忍地看着他的脸:“阿则,你没事吧?” 她想看看他伤得怎么样,却又怕碰到他的伤口。可单单是肉眼见到的,就已经是怵目惊心了。 左眼上方被石头割开的皮肉翻开了,还在汩汩地流血,眼睫和周围的头发全被鲜血凝住,尤其是眼睛,更是红得瘆人。 她忽地睁开了眼,像是想到了什么,急忙拉着他要往屋里去:“我给你上点药,咱们先把血止住,我再带你看大夫去。” 见他一直没有反应,洛明蓁也慌了,急忙摇了摇他的手臂:“阿则,你别吓我啊,你说说话啊。” 她又断断续续地喊了几声,正在她不知所措的时候。萧则忽地动了动血色的眼睫,空洞的眼里慢慢倒映出她的脸。 左脸上暗红色的花纹清晰地浮现了出来,见到洛明蓁,他嘴角扬起愉悦的弧度:“姐姐,你回来了。” 他一笑,眼皮上的伤口就又淌下血来,可他却像是浑然不觉,依旧在笑着。 洛明蓁愣了愣,眉尖也蹙了起来。可萧则只是攥着她的袖子,眼神懵懂又清亮,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阿则,你怎么样?刚刚……” 她话说到一半,可见着他温顺的脸,却忽地什么也说不出了,好半晌才哑着嗓子开口:“好了,阿则乖啊,咱们先去上药。” 这一次她没有推开他攥着自己袖子的手,只是拉着他进了屋。好在那些男童的力气小,扔东西也没个准头,看着鲜血淋漓,却没有伤到他的眼睛。只是磕破了眼皮。 上好药后,萧则就一个人坐在了屋檐下,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屋子里没有人说话,直到良久,才响起一道微不可闻的声音: “姐姐,为什么我帮他们拿了风筝,他们却要打我啊,是阿则做错什么了么?” 他说这话的时候,面上仍旧带着笑意,阳光透进他的眼里,带了几分模糊的阴影。 正打算挨家挨户去收拾那群男童的洛明蓁却身子一僵,久久没有回话。 她以为今日的事儿都是那群小孩的错,可真的是这样么? 她皱了皱眉,捏在手里的鸡毛掸子也无力地垂下了。 是她做错了。 她应该把他带上的,就算街上的人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他,起码她还能护着他一下。 而不是让他一个人在家。 她应该能想到的,他只有五岁,他会遇到很多危险。可她却觉得养活他,就算是做得足够了。 可她做的,远远不够。 卫子瑜说得对,收养一个人,不是她想的那样简单的。 西瓜 入了夏,天气就越发闷热了,洛明蓁正躺在院子的葡萄藤架下乘凉,一手摇着蒲扇。 她悄悄将眼皮掀开一条缝,瞧了瞧蹲在鸡舍旁边喂鸡的萧则。瞧他那样儿,好似没有在意昨天的事儿了。早上那群小孩的爹娘也领着孩子来轮番给他道歉了,还塞给了他们一堆鸡蛋瓜果什么的赔罪。 那时候,萧则也只是摆了摆手,说没关系。 她又摇了摇蒲扇,正琢磨着,就听得院子外货郎的吆喝声:“西瓜,薄皮沙瓤的大西瓜,不甜不要钱啦。” 洛明蓁眼前一亮,立马翻身下了躺椅,边走边喊:“沙家大哥,慢些走,给我来个西瓜!” 等她回来的时候,手里就抱上了一个圆滚滚的绿皮大西瓜。路过萧则身旁时,她就弯腰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指了指自己手里的西瓜:“快去洗手,咱们切西瓜吃。” 萧则抬起头,乖乖地应了一声:“好。” 洛明蓁瞧着他这安静得出奇的样子,不由得皱了皱眉头。看来虽然那些人来道歉了,可他还是很在意昨天的事儿。她一脸任重道远地摇了摇头,就进屋切西瓜去了。 屋檐下,洛明蓁和萧则就并排坐着,中间的地板上摆了一个白瓷盘子,切成三角的西瓜就挨个摆在了上面。鲜红的瓜瓤铺在绿皮上,尖儿上粘了几颗黑豆子,穿堂风吹过,鼻尖就是清凉的甜香味。 洛明蓁眯眼瞧着院子外的老槐树,双手捧着一块西瓜啃着。暖洋洋的阳光晒在身上,她不由得惬意地眯了眯眼。 旁边的萧则也垂着脑袋,默默地啃西瓜,只不过他吃得慢条斯理,嘴边一点瓜瓤都不沾。 “你吃这么斯文做什么?”洛明蓁偏过头,好笑地瞧着他,“吃西瓜就是大口的吃,哪有像你这样的?” 萧则略歪了头瞧着她,鼓了鼓腮帮子,使劲儿张大了嘴,可咬下去的时候,还是只咬了一小口。 洛明蓁捧着西瓜就笑了起来。 萧则见她笑话自己,脸红了红,就把脑袋垂得更低了。 洛明蓁笑够了,上上下下瞧了他几眼,见他将头发披散在身上,就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头:“我说你啊,能不能把自己头发梳一梳,一天天地,都要看不见你脸了。” 萧则的眼睫颤了颤,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地将脸往左边侧了些。 见他这样,洛明蓁倒是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什么,她嘴上还是漫不经心地道:“等会儿吃完了,我给你把头发扎起来,免得家里到处都是你的头发。” 萧则还低着头,细声细气地反驳:“阿则才没有掉头发,明明都是姐姐掉的。” 洛明蓁心虚地转了转眼珠子,随即不由分说地道:“还敢顶嘴了你?我说是你,就是你,等会儿我就把你头发薅起来。” 萧则使劲儿摇了摇头,攥着自己的头发:“不要,梳起来,会看到脸……脸上丑丑的。” 他说着,将头垂得更低了。 洛明蓁伸手去拿西瓜的手一顿,他以前都没有在意过脸上的花纹,可从昨天开始就一直低着头跟她说话,连笑都不怎么笑了。 看来昨天那些小孩的话,真是伤到他了。 她瞧了瞧在她面前垂着头的萧则,拧了拧眉头,就将手撑在地板上,凑近了些,大声道:“谁说丑了,我就觉得好看!” 萧则缓缓抬了抬头,手指还攥着头发,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眼里的光黯淡了几分:“可他们都说我是红脸怪……” 洛明蓁抿了抿唇,又四处望了望,又拿起一块西瓜指给他看: “这西瓜还不是长了纹,我看你吃得还起劲儿的,也没嫌它丑啊。再说了,这西瓜纹还没有你脸上的花纹好看呢。别人都没有的东西,只有你有,这说明你比别人厉害。你也不用管别人说什么、做什么,你就记着,在你姐姐我眼里,你是最好看的就行了。” “真的么?”萧则抬起头,眼里的光一瞬间就亮了起来。 洛明蓁用手指点了点他的脑门,扯着嘴角轻笑了一声:“我骗你一小孩做什么?” 萧则缓缓眨了眨眼,瞧着她点在自己额头上的手指,耳根子微红,有些害羞地点了点头。 见他好像没有那么难过了,洛明蓁也如释重负地往后靠了靠身子,拿起一块的西瓜塞进了他手里。她瞧着院子里的草地,随即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眯眼笑了笑:“阿则,咱们来玩个游戏吧。” 萧则正低下头要啃西瓜,听到她说要玩游戏,一下子也来了兴趣,期待地点了点头:“阿则想玩。” 洛明蓁坐直了身子,将腿盘着,咬了一口西瓜,酝酿了一会儿,就鼓着腮帮子,将嘴里的西瓜籽往前一吐。 见着落地了,她才冲旁边的萧则挑了挑眉:“咱们就比比,谁吐的西瓜籽更远,输的人明天就负责打扫院子,怎么样?” 萧则瞧了瞧手里的西瓜,又瞧了瞧院子里的西瓜籽,眼里透出几分茫然:“姐姐,阿则可以吐西瓜籽么,姐姐不会骂我么?” 不知为何,他隐隐觉得做这些的事,不仅会被骂,还要被责罚。 洛明蓁正啃着西瓜,好笑地瞟了他一眼:“我骂你干嘛?” 他的眼神亮了亮,也学着洛明蓁的样子端坐了起来,咬了一口西瓜,鼓着劲儿,死死盯着面前的院子,脸都憋红了,还没有张嘴。洛明蓁怀疑他要把自己憋死的时候,他才往前一凑,噗噗地往外吐着西瓜籽。 吐完了,他立马将双手撑在木板上,探头望过去,见着自己的西瓜籽吐得更远,立马兴奋地拍了拍手,回头看着洛明蓁:“姐姐,阿则吐的更远,是阿则赢了么,那明天是不是姐姐扫院子?” 洛明蓁挑了挑眉,立马抬手咳了咳:“不算不算,我刚刚没说清楚,三局两胜,我们再来一次。” 萧则完全没看出来她是在耍赖,反而高兴地说了一声:“好啊。” 两人就并排坐在一起,咬一口西瓜,又憋一口气,噗噗地吐着西瓜籽。 “姐姐,阿则又赢了。” “不算不算,再来。” “可姐姐,西瓜都吃完了。” 洛明蓁瞟了一眼身旁那堆西瓜皮,把手背在身后,两眼望天,眼珠子转了转。她忽地低下头,一脸信誓旦旦地指着院子里的西瓜籽,对着萧则道:“阿则,你看啊,西瓜呢,都是西瓜籽长成的,所以我们今天吐了这么多西瓜籽,等过段时间,它就会长成西瓜田,咱们院子里就全都是西瓜了。” 萧则微张了嘴,一把攥住了她的袖子就追问:“姐姐,真的会长出很多很多的西瓜么?” 瞧着他亮晶晶的眼睛,洛明蓁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脸,但是为了忽悠他打扫院子,还是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对,没错,就是这样,所以你现在去把院子里的杂草拔一下,再扫一扫,这样你的大西瓜就可以长得更快了。” “好,阿则现在就去!”萧则从地上扑腾起来,就登登地跑回来了屋里,不一会儿就拿着铲子去院子里除草了。 他一边拔草,一边小声地跟西瓜籽说话:“你们要快快长,这样姐姐以后就天天都有西瓜吃了。” 洛明蓁没听到他在碎碎念什么,可见他努力跟西瓜籽说话的样子,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靠在柱子上,捂着嘴,笑得都眼泪都要出来了。 这傻小子,怎么这么可爱。 采花 清晨,洛明蓁顶着一对黑眼圈就无精打采地从屋里出来了,她一面掩嘴打了个呵欠,一面慢腾腾地挪到了竹椅上,大咧咧地就坐了下去。 刚刚洗漱完的萧则从后院进来,见着瘫软在椅子上的洛明蓁,瞪大了眼睛道:“姐姐,你眼皮上好大的包啊。” 洛明蓁双手还搭在椅背上,听到他的话,好像眼皮上又痒了起来,她有些烦躁地伸手挠了挠。 萧则担忧地瞧着她:“姐姐,你没事吧?” “没事,就是被蚊子咬了一整晚。谁知道刚买的纱帱还破了个洞,弄得我昨晚都快被蚊子咬死了。我待会儿非得去找贺老三算账不可,竟然卖我这种假冒伪劣的货。”她一面挠着眼皮上的蚊子包,一面义愤填膺地控诉着不良商贩的恶行。 可惜这今日集市没开,一时半会儿也买不着新的纱帱,也只能去缝补一下,凑合凑合了。 不远处的萧则却忽地眼前一亮,高兴地提议:“那姐姐今晚和阿则一起睡吧,阿则屋里的纱帱是好的,不会被蚊子咬的。” 洛明蓁扯了扯嘴角,白了他一眼:“那我可真谢谢你啊,我还是在我屋里喂蚊子吧。” 想和她一起睡,门儿都没有。 萧则有些失望地瘪了瘪嘴,老老实实地就端着糠米去喂鸡了。 洛明蓁还在躺椅上瘫着,瞧着房顶发呆。 她现在身上还有不到四十两银子,要管两个人的吃喝拉撒睡,好像她若是不想点什么法子赚钱,这可就要坐吃山空了。 可这营生也不好找,做点小买卖吧,万一亏了怎么办。她皱着眉头琢磨了好一会儿,忽地像是想到了什么,翻了个身,够着手将靠墙的柜子打开,将目光看向了藏在里头的玉石,眼神登时就亮了起来。这是那小傻子送她的“漂亮石头”,随便卖出去一块,就够他们吃很久的了。 她想了想,实在忍不住了,可手要抓上去的时候,她又犹豫了,手指一收一放,挣扎了好半晌还是哐当把柜子给盖上了。 她努力顺了顺气,将手指按在脑门,让自己冷静下来。这些是来历不明的东西,不能当了。万一是傻小子从哪儿偷来的或者抢来的赃物,她可就完了。 冷静下来后,她又挠了挠红肿的眼皮,就起身去后院梳洗了。 等到用早膳的时候,她们刚刚坐下来准备开动。就听着一道吊儿郎当的声音:“哟,吃着呢,正好我也没吃。” 屋里两个人偏过头,就见得淄衣横刀的卫子瑜懒洋洋地靠在门口,挑眼瞧着桌上的小菜。 “谁管你吃没吃。”洛明蓁没理他,低下头继续喝汤了。 卫子瑜直接就进来了,把横刀往旁边一放,轻车熟驾地就拉了个椅子坐下了,他瞧了瞧埋头喝汤的两个人:“给我也整个碗呗。” 洛明蓁白了他一眼:“就你事儿多,要碗自己去厨房拿,来别人家蹭吃蹭喝,还当自己是下馆子啊?” 卫子瑜“切”了一声,就自己去厨房拿碗了。 等他回来后,洛明蓁瞧了他一眼,挑了挑眉:“今儿衙门也不休假啊,你竟然还没有去上值?小心我去县太爷那儿告你玩忽职守。” 按理说,他这时候都应该在街上巡逻了。 卫子瑜慵懒地往后一靠,扯开嘴角嗤笑了一声:“你这可就是好心当做驴肝肺了,我是特意来给你提个醒的。” 听他这样说,洛明蓁也来了兴趣:“出什么事了么?” 卫子瑜把碗放下,目光在洛明蓁和萧则之间转了转,才慢悠悠地道:“你们最近要是没事,就少出门,晚上也记得把门窗锁好。” 他又直直地看向了洛明蓁,“尤其是你,更是要注意点。” 洛明蓁指了指自己,疑惑地问道:“我?为什么啊?” 卫子瑜偏过头,压低了声音道:“前些日子邻镇出了采花贼,连着祸害了好几个姑娘了,那边已经戒严了,不好下手,搞不好就要来咱们这儿,听说那小贼武功不怎么样,脚底抹油的功夫可是一绝,还惯是用些下三滥的迷烟。” 他说着,又瞟了一眼一旁的萧则,嫌弃地撇了撇嘴,“我看你家这小傻子也靠不住,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他说着,拿起横刀就准备走了,可洛明蓁一把就按住了他的刀,瞪大了眼睛道:“大哥,你可不能这样啊,这采花贼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真来了怎么办?别人家人多,我们家可就我和阿则,这人真要是来了,谁顶得住啊?咱们好歹这么多年交情,要不你来我们家住两天怎么样,吃喝都算我的。” 卫子瑜挑了挑眉,极快地就把横刀给抽走了,带了几分促狭地道:“你家太挤了,我才不来。而且你放心吧,采花贼下手那也是专挑漂亮姑娘,你嘛,安全得很。” “卫子瑜,你有本事再给我说一遍?”洛明蓁撸起袖子就要去揍他。 卫子瑜赶忙抱着横刀往后直跳了几步:“嗬,不早了,我真得走了,再不去县太爷得扣我工钱了,走了。” 看着卫子瑜急匆匆的背影,洛明蓁双手叉腰,拧着眉头骂道:“你这没义气的,以后别想再来我家蹭吃蹭喝!” 她正忿忿不平,就感觉有人扯了扯她的袖子,她偏过头的时候就瞧见萧则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她身旁,看着她信誓旦旦地道:“姐姐不怕,阿则保护你。” 洛明蓁被他这认真的样子给逗笑了,随即拍了拍他的脑袋:“还是我们家阿则乖,姐姐没白疼你。” 萧则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手指扒拉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耳根子都红了红。 “那姐姐不要担心了,阿则先去洗碗啦。”他说着,就乖乖地去收拾碗筷了。 洛明蓁瞧着他,不由得在心里感叹,这便宜“弟弟”果真没白捡。 因着白日里卫子瑜的那番话,洛明蓁还是有些后怕,睡觉之前,来来回回把所有的门窗都检查了一遍,确定关得严实了才伸了个懒腰回去睡觉了。 接连好几日倒像是虚惊一场,别说采花贼了,蚊子都没有飞进来一只。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萧则看起来精神很差,黑眼圈一天比一天重,吃饭吃到一半的时候还低着头睡着了。 洛明蓁以为他是被采花贼吓到了,笑话了他半天,闹得他脸都红了。 不过前几日她也是被吓到了,还连晚上去如厕都不敢,风平浪静了几日,她倒是胆子大了些。半夜醒了,随意扯了件衣服,就准备推门去茅房。 刚刚推开门,她就感觉门框被什么卡住了,她探头看过去,目光在一瞬间停滞了,连身上的衣服掉下来了也不知道。 门口,裹着被子的萧则就缩在角落里,手里还抱着棍子。因着他身形有些高大,整个人都只能蜷缩起来。脚踝露在外面,蚊子叮咬了好几个包,被他挠出了几道血痕。 他睡得不大安稳,眼睫一直在动,似乎是想睁开眼,可实在是太困了,挣扎了半天,还是睡了过去。 洛明蓁微张了嘴,直愣愣地盯着他看了好半晌。 难道这几日,他一直都在她门口守着的? 怪不得,他白日里都像没睡醒的样子。 哪是没睡醒啊,压根就是没睡过。 她握紧了门框,缓缓蹲下身子,将手放在了他的头上。她低着头,鼻头有些发酸,却是扯了扯嘴角,轻声道: “怎么这么傻啊。” 吃饭 第二日深夜,屋里安安静静地,紧闭的门窗连风都没有放进来。萧则卧房的门却悄悄开了一条缝,他手里抱着一卷被子,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木棍夹在被子里。走一步就抬手打个呵欠,睡眼惺忪,微微卷曲的发尾就勾在脸侧。 等走到了洛明蓁的房外,他揉了揉眼睛,刚要裹着被子坐下去,面前的房门就猝不及防被打开了,他还没有来得及看清,就听到“哈”的一声,有人伸手向他扑了过来。 夜深人静地被这么一吓,他下意识地就睁大了眼,手里的棍子差点掉在了地上,踉跄了几步,却在要仰倒的时候被人拉住了手臂。 他还没有站稳,就听到一阵憋不住的闷笑声。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萧则抬起头,就见得披着外衫的洛明蓁双手环胸,慵懒地靠在门框上,嘴角上扬出戏谑的弧度。 “姐姐,你怎么没有睡觉啊?”萧则刚刚说完,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棍子,脸上闪过一丝慌乱。立马把它藏到了身后,抿着唇,乖乖地站直了身子。 像一个犯了错被当场抓住的孩子。 “你看你,我都能把你吓成这样,要是采花贼真的来了,那你还能打得过他?”话虽如此,她的眼里却带了几分暖意。 萧则脸上涌出绯色,鼓着腮帮子,急急地开口:“阿则可以保护姐姐的,姐姐你相信我。”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里亮得像落了星子进去。 洛明蓁伸手揉了揉他的头,笑道:“好了,我相信,可夜深了,你得回屋睡觉去了。” 夜夜这么熬下去,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何况他心智上还只是个小孩,最是贪睡的时候。 萧则手里还抱着棍子,摇了摇头,额前的碎发随着他的动作撩过鼻梁:“阿则不能走,阿则要留下来保护姐姐。” “姐姐的话都不听了?”洛明蓁挑了挑眉,故意压低了语气。 萧则还是低着头,抱着棍子一语不发。 见他执意不肯走,洛明蓁有些无奈地抚了抚额头,上下瞧了他一眼,见他眼眶红红的模样。忽地松了松肩头,将身后的门打开,拍了拍他的肩头,就抬手指向了自己的屋里。 萧则略歪了头,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我是让你进去睡觉,还真要我今晚陪你在这儿喂蚊子啊?”洛明蓁扯开嘴角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就转身进屋了。 门口的萧则听到她的话,眼里的星光慢慢就亮了起来,有些不敢相信地道:“姐姐,阿则真的可以和你一起睡么?” 洛明蓁在屋里理了理被子,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再不进来,我可就关门了。” 萧则立马抱着被子一溜小跑进来了。 他看着洛明蓁的床榻,脸上带着孩子吃到糖一般满足的笑意。正要把自己的小被子也放上去,就被人伸手拦住了。 洛明蓁冲着他眯眼笑了笑,用手指了指她刚刚在地上铺好的毯子:“这才是你睡的地方。” 萧则的目光在地铺和床榻上来回转,最后就可怜巴巴地看向了洛明蓁,撒娇似的道:“姐姐,阿则想和你一起睡。” 他说着,就伸出手指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 “要么睡地铺,要么就回自己屋去睡。”洛明蓁扔下了这句话,就伸了个懒腰,准备躺下去休息了。 萧则犹豫了一下,还是抱着被子躺到了地铺上。他坐在那儿,仰头瞧着床榻上的洛明蓁,委屈地瘪着嘴。 洛明蓁见他可怜兮兮地瞧着自己,伸手将床架子上的一条帕子搭在他的脸上:“再看也没用,给我老老实实地睡觉。” 她说着,两手拉起被子盖在身上,用脚展平,就舒舒服服地躺下了。 地铺上的萧则把脸上的帕子取了下来,偏头瞧着洛明蓁的侧脸,他丧气地低下头,用手指扒拉了一下头发,也乖乖扯开被子钻了进去。 榻上的洛明蓁翻了好几次身,又有些郁闷地挠了挠脖子。本来她刚刚还困得不行,结果和萧则这么一折腾,她这会儿倒是半点也不困了。 夜已经深了,只有朦胧的月色洒进来,让周遭蒙上了淡淡的光晕。她将双臂枕在脑后,睁眼瞧着屋顶,许是因着屋里多了一个人,她便偏过头瞧了瞧床沿,虽然看不见,可她也知道萧则就睡在那儿。 她有些担心他还固执地不肯睡觉,便悄悄往床沿挪了挪,探头看过去的时候,就见得萧则缩在被子里,侧着身子,呼吸平稳,鸦羽似的眼睫微微抖动着,勾住了几分月色。 见他睡了,她也放心了下来。正准备躺回去的时候,看向萧则的目光忽地凝滞了一瞬。 这傻小子现在对她很好,也很依赖她。 除了她的养父母,大概没有人比他待她更好了。 可若是他恢复了心智,还会对她这么好么? 她的眸光动了动,随即就扯开嘴角,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笑了笑。 她到底在瞎操心什么?她本来也不可能养他一辈子,早晚都是要送他回去的。他肯定也有自己的亲人、朋友,有他自己的生活,也不过是因为意外,两个人在一起搭伙过日子。 这人啊,一个人待久了,倒是没觉得有什么。若是多了一个人,很容易就会觉得寂寞了。 她果然还是应该早点治好他,再把他送回家去,到时候也就不会那么舍不得了。 她长舒了一口气,看着熟睡的萧则,轻声道:“你要是有良心,以后病好了,念在我也照顾了你一段时间的份上,就别记我打伤你的仇了。” 她说完,又伸手给他拉了拉被子,就身就裹进了被子里,阖上眼睡着了。 地铺上的萧则始终安安静静地睡着,月色泼洒在他的脸上,映出那片妖冶的花纹。 第二天,洛明蓁刚刚睁开眼,就被猝不及防映入眼帘的景象给吓得一抖,差点要轮拳头揍过去了。待看清楚面前的是谁后,她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无奈地往后一靠:“大清早的,你吓我干嘛?” 萧则就乖乖地跪坐在床边,双手托腮,眼神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姐姐,阿则做了好吃的,可是姐姐一直都没有起床,所以阿则才在这儿等姐姐醒过来的。” 洛明蓁的脑海里下意识地浮现出一锅大老鼠领着小老鼠转圈的画面,她差点吐了出来,抬手指向萧则:“我告诉你啊,你要是再敢把老鼠放在锅里,我就让你睡厨房去。” 那可是她新买的一口大锅,花了她五十文。 萧则极快地摇了摇脑袋:“姐姐不喜欢老鼠,阿则就不捉老鼠了,阿则给姐姐做的是好吃的,姐姐肯定喜欢的。” 洛明蓁挑了挑眉:“你连泡澡桶都不会用,还会做饭?” 她才不信呢。 她说着,就冲他摆了摆手:“我要起床了,你快出去。” 萧则听话地点了点头,就站起身出去了,到了门口,他还一脸期待地转过头道:“姐姐,你要快点来哦。”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洛明蓁敷衍了几句,就扯过架子上的外衫穿上了。 等她梳洗完后,刚刚撩开了披散在肩头的长发,就闻到了一阵香味。她动了动鼻尖,寻着味儿走过去。 萧则就坐在椅子上,双手规矩地叠在身前,眼神满是期待地看着她。桌子上摆了几个盛着菜的盘子。 洛明蓁登时就睁大了眼,要不是闻到了香味,她都快要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幻觉了。她又使劲儿揉了揉眼睛,这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这连泡澡桶都不会用的人,竟然真的会做饭! 她挪到了桌子旁,左左右右地瞧了瞧摆着的那些小菜。虽然都是很简单的菜式,可色香味俱全,瞧着半点不像头一次做饭的人能做出来的。 她又狐疑地看向了旁边的萧则,双手撑在桌上,弯下腰,目光紧紧地盯着他。 萧则被她这样看着,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姐姐,阿则脸上有脏东西么?” 洛明蓁还盯着他看,又指了指桌上的菜:“这真是你做的?” 萧则点了点头:“隔壁婶婶教我的,她说姐姐喜欢吃这些,姐姐还有什么喜欢的,阿则再去学,然后就可以做给姐姐吃了。” 洛明蓁微张了嘴,目光愣了愣。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他竟然还特意去学了怎么做饭。 萧则在她的目光下,缓缓低下了头,声音带了几分紧张:“姐姐,不喜欢么?” 见他这样失落的样子,洛明蓁拍了拍他的脑袋:“谁说我不喜欢?我觉得看起来还挺好吃的,而且都是我喜欢的菜,我现在就试试。” 她说着,就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放入口中的瞬间,就使劲儿点了点头:“好吃,阿则,没想到你还挺有下厨的天赋啊。” 听到她的话,萧则也抬起了头,眼神又亮了起来,嘴角也扬起开心的弧度。 “只要姐姐喜欢,阿则以后就天天给姐姐做饭吃。” 听到“天天”,洛明蓁嚼菜的速度慢了一下,但她还是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嗯,咱们阿则真乖,你也快吃吧。” 萧则耳根子红了红,身子往前倾,袖袍滑落,就露出了手背上被烫出的水泡。虽然擦了药,还是有些疼。可看着坐在他对面的洛明蓁,却抿唇笑了起来。 ※※※※※※※※※※※※※※※※※※※※ 好好的暴君就这么一头撞进了家庭主夫的路(狗头) 兔子 清晨,洛明蓁从屋里出来。打着哈欠,正要去后院梳洗,就听得瓷盆落地的哐当声,一回头,萧则就一脸惊慌地从院子里跑了进来。 洛明蓁揉了揉眼睛,带着倦意道:“阿则,怎么了?” 萧则一溜小跑到了她身旁,像是寻到了救星一般,伸手就攥住了她的袖子,急急地开口:“姐姐,不好了,小黄鸡生病了。” “什么,病了?”原本还恹恹地搭着眼皮的洛明蓁瞬间瞪大了眼,她可还指望这些鸡下蛋呢。 她又瞧了瞧面前急得直跳脚的萧则,安慰道,“没事,我去看看。” 等她急忙跑到鸡舍旁的的时候,脸上担忧的神情在一瞬间凝固,好半晌没有说话,只是慢慢抬手叉上了腰,眉头快要拧成结了。 见她不动,萧则急忙扯了扯她的袖子:“姐姐,快点救救小黄鸡。” “救什么救?大清早的,你耍我是吧?”洛明蓁白了他一眼。随手指了指那几只母鸡,没好气地道,“你看这几只肥鸡,哪儿像生病的样子?” 鸡舍里,七八只毛色发亮的母鸡挤在一起,争相琢着地上的糠米,时不时又摇一摇肥屁股。 萧则偏过头,瞪大了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鸡舍里的母鸡。好半晌,他抬起手圈出了一个圆,喃喃地道:“可是,小黄鸡昨天还是小小的,黄黄的,今天身上就变黑了。” 洛明蓁无奈地扶了扶额头:“这鸡长大了,那毛肯定就会变颜色啊。” 萧则一脸困惑地低下头,嘴里还在念叨着“小黄鸡”,“变颜色”,他还是不死心地凑近了鸡舍,瞪大了眼睛盯着那群胖乎乎的母鸡。良久,才失落地低下头,走到了洛明蓁身边。 “这些鸡被你养得这么好,你还哭丧着脸做什么?”不知为何,看着他这副委屈的模样,洛明蓁就忍不住想笑。 萧则却缓缓地摇了摇头,耷拉在额前的碎发也跟着无力地晃动。他皱着脸,声音满是委屈:“小黄鸡变丑了,还臭臭的,阿则不喜欢了。” 他说着,紧紧地抿着唇,脸都憋红了,时不时呜咽几声。 听到他的话,洛明蓁没忍住笑了出声,随即上下打量着面前的萧则,这小孩一天天的到底都是些什么奇奇怪怪的想法? “行了行了,赶紧回屋去吧,我都要饿死了。” 她说着,摆了摆手,就进屋去继续梳洗了。院子里,萧则看着鸡舍里羽毛变色的小黑鸡,又想到了那些圆头圆脑、还会翘屁股的小黄鸡,就委屈地瘪了瘪嘴。 自从小黄鸡变成了小黑鸡,萧则每天喂鸡的热情都减退了。以前他老喜欢在院子里追着小黄鸡到处跑,然后把它们捧在手里,小心翼翼地摸着。 现在再追这些小黑鸡,不仅追不上,追上了还要被它们一爪子弹过来。 失去了养小黄鸡的快乐,连着好几天,洛明蓁看到他都是无精打采地垂着脑袋。 她正想着给他找点什么新的乐子,就看到他忽地围着院子里的水盆转悠。等她过去看的时候,才发现里面游着一只小蝌蚪。 她皱了皱眉,颇为嫌弃地道:“你怎么养起这玩意儿了?” 萧则蹲在水盆旁边,揣着手,眼神亮晶晶地看着在水里游来游去的胖头蝌蚪。 他抬起头,用手向洛明蓁比划着:“这是隔壁小虎子送我的,他说这个小蝌蚪会慢慢长出腿腿,然后就会变成小青蛙了,绿绿的,可好看了。” 他说着,瞧了瞧那只豆丁大小的蝌蚪,又微张了嘴,语气满是惊讶,“姐姐,你说小蝌蚪只有脑袋和尾巴,真的可以长出腿么?” “可倒是可以,不过……”她说着,又瞧了瞧萧则一脸期待的模样,忽地打住了话,“算了,反正你一天也闲着没事做,你就养着吧,就当给你找个乐子。” 萧则高兴地“嗯”了一声:“阿则一定好好养它的。” 他说着,就伸出手指去戳了戳蝌蚪的胖脑袋,眼里的星星忽闪忽闪的。 看他这副认真的模样,洛明蓁嘴角憋着笑,没说什么,只是瞧了他一眼就走了。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萧则都在悉心地照料着他的小蝌蚪。 一个月后,小蝌蚪终于如愿长大了。 它成功地变成了一只癞蛤/蟆。 那一日,萧则沉默地在屋檐下坐了许久,从此再也没有往家里带过什么小动物了。 彻底放弃了养动物的萧则整日里就是做饭劈柴洗衣服。没事的时候,就坐在屋檐下,无聊地用树枝在地上画着圈圈。 直到感觉有什么东西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偏过头,就看到一只毛绒绒的爪子按在了他的手臂上。 他吓得一惊,将身子往后退了退,待看清以后,才发现面前是一只雪白的兔子,被人提在半空中,宝石红的眼珠子像粘上去的一般,唯有兔唇还在一张一合。 那兔子被洛明蓁抱在手里,她弯下腰,将手里的兔子挡在面前,装作它的口气,凶狠地道: “吾乃兔子大仙,你这小孩整日愁眉苦脸,太过难看,我要把你抓去吃了。” 话音刚落,她就抬起兔子的爪子,一左一右按了按萧则的面颊。随后露出自己的脸,冲他眯眼笑着。 感受到脸上毛绒绒的触感,萧则缓缓眨了眨眼,和近在咫尺的兔子四目相对,眼里的微光又在一瞬间亮了起来。 “姐姐,小兔子好可爱啊!” 洛明蓁将手里的兔子提了提:“是吧,我也觉得可爱,这是我路上捡到的,明儿就把它烤来吃了。” 听到她说打算拷了这只兔子,萧则立马抱住了它,小心翼翼地把它护在了怀里,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姐姐,不要吃小兔子。” 他说着,见洛明蓁没理他,他就伸出一只手攥住了她的衣袖,“姐姐,咱们把小兔子留下,好不好?” 洛明蓁轻哼了一声,装作勉为其难地道:“算了,既然你这么想要,那就送你了。” “真的么?”萧则嘴里的弧度慢慢扩大,眼里亮得像落了星星进去。 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样子,洛明蓁憋着笑,面上还是一副若无其事地挑了挑眉:“怎么,不要啊?不要那我就拿去下锅了。” “要,阿则要!”萧则立马把兔子圈在怀里,活像母鸡护小鸡一般。 洛明蓁看着他和兔子玩耍的模样,也不自觉笑了笑。看来,这二十个铜板也没白花。 她拍了拍手,就转身回屋了。 而萧则就高兴地抱着兔子,将它举到了自己面前,好奇地盯着它的脸。 那兔子很乖,两条后腿垂着半空中。脸上的长须被风吹得一抖一抖的,红眼睛就一眨不眨地盯着萧则。 萧则与他四目相对,本还在笑着,可目光却被它的红眼睛吸引了。 那暗沉的红色填满了他的视线,在一瞬间,像有什么东西刺穿了他的脑海,让他握着兔子的手都不自觉收紧了一些。 他的眼神慢慢失去了焦距,左脸上的红色花纹涌动,手里的兔子没有意识到抱着他的人有什么不对劲,还在懵懵懂懂地转了转红眼睛。 电光火石之间,萧则的手臂颤抖了起来,周遭所有的景物急剧地倒退着,随即扭曲在了一起。 面前变成了一片白雪茫茫,雪地里站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孩。他的手里提着一只被剥了皮的雪狐,血肉模糊,淋漓的鲜血就顺着他的手指滴在地上。 白皙的手臂上全是大大小小的伤痕,已经变作了青紫色。破开的衣衫里露出被鞭打的血印,几乎快要寻不出一块完好的地方。 他始终低着头,肩头耸动,不住地从胸腔里发出闷笑声。 一声一声,宛如凄厉的恶鬼。 他抬起头,鲜血顺着他额头的血窟窿流下来,他却还在咧嘴笑着。他低下头,舔了舔手指上的血,唯有眼里始终带着阴冷的笑意。 听着那个男孩的笑声,萧则只觉得浑身的血液慢慢地冷了下来。手中的兔子摔到了怀里,他闭上眼睛,痛苦地抱住了头,可不管他怎么挣扎,那凄厉的笑声就像是在他脑海里生了根一般,一遍又一遍地回响。 他的眼睛慢慢涌动出血色,整个人也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左脸上的红色花纹似要裂开一般。 扑通一声,像是重物倒地的声音。屋里的洛明蓁听到动静,一出来就看到萧则昏迷不醒地倒在了地上。 她睁大了眼,吓得嗓音都抖了起来: “阿则!” 治病 医馆内,洛明蓁坐在漆红木柱旁,低着头,两只手紧紧贴合着,手心都攥出了汗。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才响起一阵细微的吱呀声,葛三叔一面出了房门,一面抬起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 洛明蓁眼睫一颤,急忙站了起来,快步行到他身旁:“叔,阿则……我表哥他怎么样了?” 葛三叔迟疑一下,又瞧了她一眼,叹了口气,才斟酌着道:“他的身子并无大碍,可刚刚我翻开他眼皮看了一下,那眼白红得都像要滴血了,还有他身上那些花纹,瞧着可不像胎记那么简单。你也说了,他之前也出现过这种状况,这种事以后怕是常常会有。现下没有大碍,可时间久了,怕是会出大事了。你最好啊,带他去城里好好看看,我知道一个癞头大夫,脾气怪,可那医术真是绝了,你去找他,肯定能寻到法子救救你表哥。” 洛明蓁皱了皱眉,声音带了几分难以置信:“怎么可能,他就是晕倒了,平时都是好好地,怎么突然就这么严重了?” 葛三叔带了几分惭愧地道:“我这医术啊,在镇子里治治寻常的病症还成,真论起来,还是不够,一时半会儿也瞧不出他犯了什么病。要不,你再好好想想,他之前有没有遇到过什么事,导致他现在一受刺激就晕倒。” 他的话音刚落,洛明蓁的身子就僵硬了一瞬,一股凉意从脚底往上窜。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缓缓低下头,面色隐隐有些发白了。 良久,她咽了咽喉头,勉强维持了镇定:“叔,今日的事儿麻烦你了,我想先去看看我表哥。” 葛三叔点了点头,宽慰了她几句就走了。 洛明蓁进了房,瞧着还在榻上睡着的萧则,站在门口迟迟没有走过去。她攥着手,眉头紧蹙,却终是松开了手,慢慢地行至了榻前。 榻上的人面色苍白,卷曲的眼睫轻微地颤抖着,暗红色花纹缠绕在他的侧脸,仿佛活物一般。 洛明蓁的眉头慢慢弯出一个痛苦的弧度,看着他的脸,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良久才哑着嗓子道了一句:“对不起。” 她刚刚说完,就脱了力一般垮下了肩头,眼里带着深深的愧疚。 一定是她害的。 是她打了他那一棒子,不仅把他打傻了,还害得他现在留下了后遗症,搞得不好连命都要丢了。 她慢慢蹲下身子,始终低着头不敢看他。她伸手抱住了头,缓缓闭上了眼,心里乱成了一锅粥。 可她越不去想,脑子里就越来越多关于萧则的画面,耳边好像全是他叫自己姐姐的声音,还有他看向自己那满是期待的眼神。 可他要是知道,他是被她打傻的,他一定会恨死她的。 直到一只手轻轻放在了她的头顶,带着凉凉的温度。 她抬起头,就正对上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那双眉眼在看到她的脸后就弯了弯,漏出些许细碎的星子:“姐姐。” “阿则,你醒了,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儿难受啊?”洛明蓁说着,就立马站了起来,握着他的手臂,左左右右地细看着。 萧则还坐在床榻上,低下头,摸了摸肚子,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姐姐,我不难受,就是有点饿了。” “真的?”洛明蓁有些不放心地又问了一遍,眼神还紧紧地盯着他。 萧则认真地点了点头,伸手攥住了她的袖子,带着期待地看着她:“姐姐,我们现在可以回家了么?小鸡崽也还没有吃东西的。” 说到这儿,他忽地睁大了眼,急急地开口,“姐姐,小兔子怎么样了?” 洛明蓁偏过头,用脸在袖子上使劲儿蹭了蹭,才扯开嘴角冲他笑了笑:“放心,我没吃它,还在家里的,回去了,你就可以养了。” “哇,太好了,阿则有小兔子了!”萧则高兴地拍了拍手,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 瞧着他又恢复了平时的样子,洛明蓁的心情也好了一些,她给他提了提被子,轻声道:“好了,你先休息一会儿,我让三叔再来给你看看,要是没什么事,咱们就先回家,休息一下,明天我就带你去城里。” 萧则略歪了头,有些疑惑地问道:“姐姐,咱们去城里做什么啊?” “咱们去找大夫,给你治病,等你的病好了,就能找到你的家人了,怎么样,高不高兴?”洛明蓁一面说着,一面盘算了一下自己剩下的银子,她想了想,实在不够,就去找卫子瑜借点,还有她那些首饰也可以卖了。 她正想着,就感受四面安静了一瞬。她下意识地抬起头,就见得原本还有说有笑的萧则低下了头,放在被褥上的手攥得紧紧地。墨发披散在他的身侧,他只是抿着唇,一语不发。 “怎么了?”洛明蓁愣愣地眨了眨眼,反应过来他也许是在害怕,便揶揄了他几句,“男子汉大丈夫,还怕看大夫啊?你放心,姐姐会陪你一起去的,不会有什么事的。” 她还在安抚着,就被一道细弱的声音打断了:“阿则不去。” 洛明蓁以为自己听错了,微睁了眼,等回过味儿了,才耐心地道:“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可不管她怎么说,萧则都只是一语不发,倔犟地摇着头。 软的不行,就只能来硬的了,洛明蓁拧着眉头,故作凶狠地道:“我的话你都不听了是吧?我说了去治病,是为了你好。” “才不是……” 萧则抬起头,通红着眼眶,“等阿则的病好了,姐姐就不要我了,对不对?” 洛明蓁愣了愣,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 可萧则却死死地攥着被子,倔犟地开口:“阿则不要去城里,不要治病,哪里都不要去。治好了,姐姐就不要我了,就要把我送走了,我就再也见不到姐姐了。” 洛明蓁张了张嘴,想解释,可话在喉头来回转了好几次,却还是发不出声音。 他说的也没有错,等他病好了,她肯定会送他回去的。 她忽地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便别过脸,攥紧了放在膝上的手:“你别瞎想了,咱们先治病,有什么事,咱们以后再说。” 她的话音刚落,就感觉身上扑过来一些重量,紧接着腰身就被人用力地抱住了。她吓得一惊,连忙要推开他。 可怀里的人却带了几分哭腔地开口:“姐姐,你是不是嫌弃阿则笨了,所以才不想要我了。我去学做饭,天天都做给姐姐吃,我去赚钱,我来养姐姐,我不会再生病了,不会再给姐姐添麻烦了。姐姐你相信,我真的会努力的,会有用的,你别不要我,也别把我送到别人那儿去。阿则什么都不要,只要和姐姐在一起。” 大颗大颗的眼泪浸湿了她的衣襟,怀里人还在颤抖着身子,抱在她腰上的手怎么也不肯松开,好似他只要放开一点点,就会消失不见一样。 洛明蓁低下头,眼里闪过一丝挣扎,良久,她还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好了,姐姐不会不要你的,但是还是要治病的,等治好了,姐姐也不会赶你走的。” “真的么?”萧则从她怀里抬起头,红通通的眼里带了几分不敢相信。 洛明蓁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轻轻“嗯”了一声。 萧则的脸上扬起笑容,眼里的星星又亮了起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姐姐,不许骗我。” “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了?但是你得跟我去城里治病,等你好了,就给我出去赚钱,别想天天白吃白喝我的。”洛明蓁挑了挑眉,伸手敲了敲他的头。 萧则脸上微红,抬手摸了摸脑袋,听到让他去赚钱,他反而高兴地点了点头:“那我们快点去,治好了,阿则就可以赚钱养姐姐了,姐姐每天睡觉就好了。” 听到他的话,洛明蓁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当是在养猪啊?” 萧则趴在她怀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可洛明蓁的笑却有些勉强。 这傻小子现在哭着不想走,可等他恢复了心智,肯定会走的。 这一开始就不是她要不要他的事。 流氓 街道上,人流熙攘,商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洛明蓁领着萧则从回春堂出来后,便一前一后地往家里行去了。 洛明蓁感受着扯在自己袖子上的力道,还有周围人时不时投过来的目光,有些烦闷地皱了皱眉。只得在心里默念:人是她打傻的,忍了,忍了。 “糖葫芦,又红又甜的糖葫芦。”街边的举着糖葫芦桩子的小贩朗声吆喝着。 洛明蓁面上有些尴尬,只想快点回家,可袖子却忽地往下沉了沉,扯在上面的力道停住了。她皱了皱眉,回过头,就见得萧则站在原地,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插满了糖葫芦的桩子。 洛明蓁挑了挑眉:“怎么,想吃?” 萧则瞧了她一眼,攥在她袖子上的手指动了动,轻轻摇了摇头。 “你自己说不要的,那就回去了。”洛明蓁抬了抬一侧的肩,半搭着眼皮扫了他一眼。 萧则点了点头,余光扫过那成串的糖葫芦,喉头微动,复又转过身,继续低头跟在洛明蓁身后。 他正往前走着,却感觉面前的人停下来,一只白皙的手伸到了他面前,还甩了甩掌心里的几枚铜钱。 他抬起头,就见得洛明蓁冲他挑了挑眉,漫不经心地道:“我想吃糖葫芦,去给我买两串。” 萧则点了点头,从她手里接过铜钱,高兴地去买糖葫芦了。 洛明蓁就站在人流里,瞧着在糖葫芦摊前认真挑选的萧则。他本就生得高大,锦缎似的墨发垂在身侧,玄黑色的长袍勾勒出了健硕的腰身。他选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指戳了戳桩子顶上插着的两串糖葫芦。 那小贩抬手替他取下来,接过他手里的铜钱,就将两根糖葫芦一左一右地放进了他手里。 萧则高兴地转过身,一直低头瞧着手里红艳艳的糖葫芦,漂亮的眼睛里带着闪烁的星星。似乎是注意到有人看他,他抬起头,看到人流中的洛明蓁时,脸上就扬起了灿烂的笑容,像破开冰棱的春水,冷暖得刚刚好。 他握着糖葫芦,就小跑着往她身边去了。 “姐姐,给你。”他将手里的两串糖葫芦递到了她面前,嘴角始终带着上扬的弧度。 洛明蓁掀开眼皮瞧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手里又大又红的糖葫芦上,只伸手接过了一根,张嘴咬了一口。 见萧则一直站在她身旁,握着糖葫芦却不吃,只看着她笑。她的眼神飘忽了一瞬,用签子尖指了指他手里的糖葫芦,声音带了几分不自然:“看我干嘛,你也吃啊。” 她说着,没来由被他的眼神盯得有些尴尬,低下头咬了一口糖葫芦。 萧则摇了摇头:“姐姐吃,阿则不吃,今天给阿则看病已经花了好多银子了。” 他脸上带着深深的自责,鸦羽似的眼睫低垂着,捏着糖葫芦的手都不安地动了动。 他不知道银子意味着什么,可每次洛明蓁都会对着越来越少的银子愁眉苦脸,恨不得把一块银子掰出两块来。 他那时候就知道了,银子很重要,姐姐喜欢银子。可总是因为他,要花掉很多。 如果银子花完了,姐姐可能就不要他了。 听到他的话,洛明蓁咬糖葫芦的动作一顿,眼睫颤了颤。看到他眼里的自责和害怕后,她仰起下巴,抿了抿唇,不由分说地道:“让你吃就吃,一串糖葫芦而已,不知道的,以为咱们有多穷,让人看见了,丢不丢人?” 萧则咽了咽喉头,瞧着她手里的糖葫芦,鼻尖都是山楂和糖衣裹在一起后酸甜的清香。他咽了咽喉头,抬起一根手指晃了晃,犹犹豫豫地道:“那阿则就咬一小口。” 洛明蓁轻轻地“嗯”了一声,正准备转身走的时候,一只带了些凉意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带着她的手往上抬了抬,站在她面前的萧则略低下头,薄唇微张,咬了一口她手里的糖葫芦。柔顺的墨发撩过她的手背,带来酥麻的冰凉和痒意。 他抬起头,冲她笑着眨了眨眼。靠得太近,他身上清列的松香味都萦绕在了鼻尖。 “你,你……” 洛明蓁微张了嘴,带了几分惊慌地抬起头,正对上萧则干净懵懂的眼睛,他咬着糖葫芦,唇瓣染了些许鲜红的糖渍,眉目间带着几分满足。 “姐姐,好吃。” 洛明蓁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拉开了和他的距离,耳根子熏红,捏着糖葫芦的手都抖了抖。 这糖葫芦是她吃过的,他怎么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做出如此惹人误会的举动。 好半晌,她才稳住了嗓音,瞪了他一眼:“你自己不吃你手里的,吃我的干嘛?” 萧则笑了笑,将手里的糖葫芦递到她面前:“这个也是姐姐的。” 洛明蓁一时语塞,别过眼看向一旁,她抿了抿唇,憋了半天才吐出几个字:“以后,不许吃我的东西。” 她说着,就转过身,极快地说了一句,“走了,回去了。” 萧则就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攥着她的袖子,乖乖地跟在她身后。勾在腰身上的发尾随着他的动作轻晃着,唯有他的脚步带了几分愉悦的轻快。 穿过荣盛街的时候,洛明蓁瞥了一眼巷子口摆着的瓜果蔬菜,步子停了下来。 她偏过头瞧了瞧身后的萧则:“正好出来一趟,咱们去买点菜回去吧。” 萧则很高兴地点了点头:“姐姐想吃什么就买什么,阿则回去给你做。” 洛明蓁扯开嘴角轻笑了一声,没忍住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真乖。” 说着,他们便一起去挑了些新鲜的蔬菜,又去猪肉铺子买了些里脊肉。萧则乖乖地跟在她身后,将她买回来的食材抱了个满怀。 洛明蓁正准备去买点调料,一道尖细的声音就在不远处响起:“哟,这不是洛家小娘子么?” 那人靠了过来,圆滚滚的手指握着一把折扇,啪地一声打开,扑面而来就是一股子脂粉味。 “出来买菜啊?你看看你,这手细皮嫩肉的,都能掐出水儿,哪是做这种粗活的样子。” 那人说着,肆无忌惮的目光就顺着她的手来回流转,又往她腰身上瞧,最后停在她的脸上,冲她嘿嘿一笑,脸上的横肉挤在一起,本就不大的眼睛顿时成了两颗小豆子。 洛明蓁抬起头,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一眼面前的王多宝,要不是他爹是他们镇子出了名的土财主,身后还跟着好几个护卫,她真想把这张恶心人的脸给揍一顿。 她不想跟他废话,拉着萧则就准备走了。 王多宝自然不想这么轻易让她走,一脚往前,又嬉皮笑脸地凑了上去,自以为玉树临风地摇了摇手里的扇子:“别这么急麽,跟本少爷去留仙居坐坐呗,听说那儿新来了一批扬州的大厨,那厨艺可是妙啊,皇帝吃的都不过如此。” 洛明蓁皱紧了眉头,正要发火,一道高大的身影就挡在了她面前。 “姐姐不喜欢和你说话,你走开。” 失控 萧则的声音不同于以往的软糯,反而带了几分凛然的冷意。 王多宝仰起脖子,瞧着他,不屑地道:“你就是洛家小娘子那个傻子表哥吧?一边去,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儿。” 萧则无动于衷,连话都没有回他半句。 瞧着他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姿态,王多宝心头登时无名火起。他拧了拧眉头,伸手要去推开萧则,可推了好几下,愣是没能让他挪动分毫。 周围看热闹的人噗呲笑出了声,萧则生得高大,又矮又胖的王多宝在他面前,活像个颠来倒去的大冬瓜。 看戏的笑声钻进耳朵里,王多宝一张脸憋得通红,脑子一热,他将手中折扇啪的一声扔到地上,指着萧则怒斥:“给老子滚开,再不滚,老子就对你不客气了。” 萧则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攥紧着手,仍旧挡在洛明蓁身前。 眼见着王多宝身后的护卫都要过来了,洛明蓁皱了皱眉,走过去,站在萧则身旁,对着王多宝嗤笑了一声,拖长尾音:“哟,王大少爷,这可都什么时辰了,你还不回去,又想你家娘子揪你耳朵?这荣盛街可够长的,今儿怕是得一个多时辰才能消停。” 她的话音刚落,四面看热闹的人憋不住地又笑了起来。谁不知道王多宝娶了个凶悍的婆娘,上回他去喝花酒,硬生生被他娘子揪着耳朵绕了武安街一圈才算完。因着这件事,他自觉失了颜面,半个月没敢出门。偏生他又惯是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风头一过,他便又拎着扇子去到处拈花惹草了。 可这人极好面子,若是旁人提起他被夫人揪耳朵的事儿,直恨不得撕烂那人的嘴。奈何说这话的人是洛明蓁,他想她做他的小妾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当下也只是压着火气,抬手指了指她:“你……你再给我说一遍!” 洛明蓁抬了抬下巴,轻笑了一声,压根懒得搭理他,拉着萧则便要走了。 王多宝还站在原地,被她对自己这样不屑一顾的态度气得喉头一梗,脸上的横肉都抖起来了。 “耙耳朵”、“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嘲笑声悉数钻进了他的耳朵里,臊得他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再看着洛明蓁和萧则的背影,一口恶气怎么也咽不下去。 他当即就啐了一口,指着洛明蓁的脊梁骨骂道:“我呸,给老子装什么清高?还没嫁人呢,就在家养野男人,指不定天天晚上和你那傻子表哥搞在一起呢。小荡/妇,老子看你就是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 四面看热闹的人都安静了下来,洛明蓁的背影一僵,步子硬生生停了下来。 王多宝似乎觉得不够解气,还在骂着:“老子让你陪酒那是抬举你了,还装什么装,背地里不知道被多少人用过呢,你以为老子想穿你这破鞋?” 他骂完,周围的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当街这样辱骂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毁人清誉,实在是太过恶毒,这传出去,还怎么嫁人? 有人看不下去了,喊了一嘴:“王多宝,你可积点口德吧,小心以后嘴里生疮。”那人喊完,便纷纷有人附和了起来。 王多宝见众人帮着洛明蓁说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急得直跳脚:“狗入的,这么帮她说话,难不成你们用过她?” 在场的男人都被他这话气得脸都红了,那些妇人的脸色也难看了起来。有脾气爆的,撸起袖子便要和他打一架。 洛明蓁听着身后闹哄哄的声音,气得胸膛都在剧烈起伏。她转过身,面色阴沉地看着不远处和路人们吵起来的王多宝。脖颈上的青筋鼓起,奈何萧则还在一旁,她不想牵连到他,便推推他的手臂,冷声道:“你先回去。” 这是她和王多宝的事。 可萧则却没有挪动分毫,像在原地生了根一般。她努力顺了顺呼吸,想尽量心平气和地把他哄回去,抬起头的时候却愣住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慢慢涌动出血色的眼,带着压不住的狠戾。 “阿则,你怎么了?”洛明蓁后知后觉地想去握住了他的手,可手还没有碰到他,他便一步一步向着王多宝的方向去了。 洛明蓁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可心下没来由一阵后怕。也只是犹豫的片刻,推搡和怒骂声便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她抬起头,就见得萧则穿过人群,走到了王多宝面前。王多宝本还在和周遭的人互骂着,见着突然出现的萧则,心头的火气更是蹭蹭直窜。 “二傻子,还不滚去找你那个小荡/妇,来老子面前找打啊?”他仰起脸,用鼻孔哼了一声。 “欺负姐姐的人都该死。” 阴冷的声音响起,王多宝不屑地“切”了一声,脸上横肉挤成一团,还没来得及张嘴,就对上了一双被血色填满的眼。那眼神太过瘆人,无端端让他打了个摆子。 一道杀猪般的哀嚎声响起,惊得洛明蓁瞬间回过神来,四面安安静静地,唯有拳头打在骨头上的声音清晰明了。 她抬起头,只见得王多宝瘫倒在地上,萧则提着他的衣襟,一拳一拳地打在他的脸上。眼中涌动着嗜血的癫狂,鲜血泼洒在他侧脸的花纹上,显得阴森可怖。 血腥味蔓延开来,他却咧开嘴笑了起来,笑得肩头都在颤抖了。 四面的人吓得脸都白了,纷纷往后退了好几步。被血溅到的人尖叫了起来,几个护卫腿一软,差点跪在了地上。 糖葫芦掉在了地上,消融在血泊里。 四面的人回过神来,嘈杂声四起:“要出人命了,快拉开啊!” 整条街道都彻底乱成了一锅粥,有暗中拍手叫好的,也有担心出人命的,可见着萧则浑身浴血,发了疯似的模样,哪个敢上去拉他? 洛明蓁缓缓睁大了眼,当即就跑了过去,她一面拨开人群,一面大喊着:“阿则,别打了!” 萧则仿佛什么都听不到了,只盯着面前的王多宝,一拳接着一拳。只见着王多宝侧过脸,嘴里的鲜血大口大口地吐出来,彻底昏死了过去。 洛明蓁看着奄奄一息的王多宝,只觉得一股凉意爬满了脊背。她赶忙握住了萧则的手,憋足了劲儿大喊:“停手啊,阿则,我让你停手!你再打下去,就要出人命了!” 萧则像是彻底陷入了癫狂,连她都认不出了,眼中戾气暴涨,紧握的拳头也已经血肉翻开,却仍旧不肯放过王多宝。 若真是再让他打下去,他怕是要给王多宝赔命了。 洛明蓁攥紧了拳头,一闭眼,整个身子往前一扑,狠狠地推向了萧则:“你给我清醒一点!” 挥动的拳头停了下来,趴在地上的洛明蓁只觉得浑身脱了力,额头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连呼吸声都粗重了起来。 “姐姐?” 懵懂的声音响起,洛明蓁身子一僵,急忙抬起头,就见得萧则半跪在她面前,眼中的猩红慢慢消退了,变得像平时一样干净纯粹。 可他的脸上洒满了鲜血,眼睫凝着血珠子,左脸上的暗红色花纹时隐时现,纠缠出诡异的弧度。 不知为何,看着他这副模样,竟让她又想起了在破庙里差点被他掐死的场景。那时候他也是这样浑身浴血,眼神冷得吓人,她似乎感觉到脖子一紧,一股窒息感汹涌而来,浑身的血液都慢慢冷了下去。 萧则看到洛明蓁,唇畔扬起笑容,可低下头见着自己手上的鲜血,脸色却在一瞬间变得惨白。 他难以置信地看了看身旁浑身是血的王多宝,缓缓睁大了眼。 “不,不是,我……我不是有意的,我不知道。” 他弯下腰,脊背颤抖着。拼了命地想擦去手上的血迹,翻开的皮肉再一次被掀开。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整个人都抖得厉害。 可不管他怎么努力,染了血的双手再也干净不了。 到最后,他将手藏在身后,抬头看着洛明蓁,触及她眼中的恐惧,眼泪便顺着面颊流下,语气近乎哀求: “姐姐,阿则错了,你别不要我。” 救他 衙门口,洛明蓁撑着油纸伞,站在台阶下,仰头瞧着堂前支起的鸣冤鼓,红色的系带被风吹得高高扬起,成了阴沉沉的暮色中唯一的颜色。 额前的碎发垂落了些许,勾在了她的眼睫上,红唇紧抿,四面阴风阵阵,尽数灌进脖颈、袖口,可她的手心却攥出了汗。 直到漆红的大门打开,一身淄衣横刀的卫子瑜走了出来,见着洛明蓁,他倒是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眉,气定神闲地往她那儿走去。 “怎么样?我表哥没事吧?”洛明蓁急忙上了台阶,雨珠子噼里啪啦砸在伞面上,让她的声音也带了几分朦胧不清。 卫子瑜斜靠在柱子旁,双臂环胸,略低着头,扎成马尾的长发也跟着落在了肩头:“不好说,目前吧,算没什么大事。县爷念他是个傻的,再加上有不少人做证,是王多宝先当街辱骂你,你那傻子表哥才一时发疯打了他,所以也没有对他做什么,只是先关进了大牢,听候发落。” 听到卫子瑜这样说,洛明蓁一颗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了下来,她低下头,长舒了一口气,暂时没事就好。 卫子瑜偏过头,转了转手里的刀柄,轻笑了一声:“你这副神情,可高兴得太早了,我说的只是目前没什么大事。” 洛明蓁捏紧了伞柄,急急地冲他解释:“这事我承认是我们的错,可我表哥他心智不全,王多宝又故意挑衅他,所以他才动手的,他也不是蓄意伤人。” 卫子瑜抬了抬手:“你跟我说这些也没用,若是旁人还好说,打的是王多宝,他爹往咱们衙门可是投了不少钱,你以为这事儿就能这么轻易地抹开了?而且我去王家看了,啧啧,打得那叫一个狠呐,脸都不成人样了,我瞧着那王多宝没有几个月是下不了床的。他可是家里的独苗,被人当街打成这样,王家人不把你表哥告到牢底坐穿,他们怕是不肯罢休的。” 洛明蓁微张了嘴,细雨打湿在她的脸上,没来由让她心底一寒。好半晌,她才慌乱地动了动眼睫,往前几步,直直地看着卫子瑜:“这件事,归根到底也是我的错,他是为了我才出头的,也怪我没有及时拦住他。我不能看着他真去坐一辈子牢啊,那他就完了。 “卫子瑜,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商量商量,我们赔钱,赔多少都行,这事儿能不能私了?大不了,我亲自去王家给他们赔礼道歉,实在不行,那王多宝还在床上躺着,我照顾他,给他白当几个月丫鬟!” 她急得声音都有些发颤了,这件事实在是太突然了,她到底现在都还没有缓过劲儿来。可她知道,她不能看着萧则因为她而赔了一辈子进去。 卫子瑜没说话,只是盯着她看了许久,半搭着眼皮,却不同于平日里的吊儿郎当。 洛明蓁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了,正要开口,卫子瑜却往前一步,冷声道:“洛明蓁,你有病啊?给他当丫鬟,你凭什么这么低声下气去伺候人?还说赔钱,你哪儿有钱赔给他们?你以为这是几十两银子就能解决的事儿么?我告诉你,把你卖了都赔不起。不过就是一个远房的表哥,又不是什么实在亲戚,你至于为他做到这一步么?打人的是他,就算是为了你,那也是他动的手,关你什么事?” 他眯了眯眼,忽地低下头,眼神似乎要透过洛明蓁看到些什么,声音也压低了几分,“他到底是不是你表哥,这一点,你心里应该清楚。我不说,只是我还能帮你收拾烂摊子,你再这么闹下去,别怪我撒手不管了。” 洛明蓁缓缓睁大了眼,手里的油纸伞差点滑落,她咽了咽喉头,故作镇定地道:“他就是我表哥,我骗你做什么?” 她这样说着,攥着伞柄的手却冒出了许多汗。 卫子瑜扯开嘴角嗤笑了一声,往后仰了仰身子:“这是你的事,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也管不着。但是别怪我没提醒你,你那傻子表哥可不像他看起来那么简单,他下手狠辣,毫不留情,而且绝对是个练家子。我可是听人说了,他打人的时候还在笑,你不觉得这样的人很可怕么?正常人哪有这样的? “县爷找人来看过了,大夫说他一受刺激就容易失控,换言之,他不是傻子,而是个疯子。要是哪天你刺激到他了,你以为他发起疯来,会管你是谁?你在他手底下能挨几招?把这么一个疯子带在身边,你这心得有多大啊?” 洛明蓁张了张嘴,下意识地想反驳,可像是被鱼刺卡了喉咙一般,什么声音也发不出。雨声淅沥,像断线的珠帘般从伞面坠下。 她低下头,没有再说什么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反驳。 她确实曾经差点被萧则掐死,那副神情和他要打死王多宝的时候一模一样。 可不管怎么样,她也不想他就这么把一辈子搭进去了。 卫子瑜斜了她一眼,见她这副垂头丧气的模样也有些不耐地皱了皱眉,“啧”了一声:“烦死了,一天天的,净给我惹事。” 听到卫子瑜的话,洛明蓁眼神一亮,嘴角慢慢扬起笑意,期待地抬头看向卫子瑜:“我就知道,你有办法的对不对?” 卫子瑜拉着脸,嫌弃地“切”了一声:“我可没说我一定有办法,总之你先去凑点银子出来,能凑多少凑多少,越快越好,剩下的就不用你管了。” 洛明蓁重重地点了点头,伞面上的水珠子随着她的动作洒到了卫子瑜身上,惹得他拧了拧眉头,嫌弃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卫子瑜,我就知道你是刀子嘴豆腐心,不会见死不救的。”她说着,忽地像是想到了什么,嘴角的弧度慢慢加深,恍然大悟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她怎么忘了,萧则以前给了她几块价值不菲的玉石,只要她拿去当了,凑个几百两银子肯定没问题的。 虽然那时候她怕这些玉石是萧则偷来的,可这个档口了,她也找不到别的办法了。她就算把宅子给卖了,也凑不到几个钱。 她眼里闪过一丝挣扎,可她现在都火烧眉毛了,也没时间考虑了。实在不行,她去找个黑市把那些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地出手,这样就算真出事了,也找不到她头上来。 打定了主意,她也松了一口气,像是找到了救星一般,握着伞柄的手都高兴得打抖了,冲着卫子瑜朗声道:“你等着,我马上回来!” 她说着,急忙掉头往家里跑回去,一路上水珠子溅起,将她的裙摆都染上了淤泥。 而衙门口的卫子瑜还站在原地,一手抱着横刀,瞧着她的背影,低下头,嫌弃地撇了撇嘴:“真是个麻烦精。” 青灰色的天空压着浓重的乌云,唯有不绝的细雨,越下越大。 刚刚从黑市出来的洛明蓁拎着一大袋银子,嘴角带着压不住的笑意,那些玉石比她想象的还要值钱。仅仅是用了两块,就换了五百两银子。她左右瞧了瞧,赶忙将银子塞进怀里,拉低了身上的斗篷,就急匆匆地往府衙去了。 而身后的阁楼里,刚刚与她接头的黑市老板手里捏着那两块玉石,阴沉沉地盯着她离去的背影。 回家 王家后院,卫子瑜刚刚一脚进门就听到了时高时低的哀嚎声。屋里的婢女们见着来了人,急忙低下头去。 卫子瑜瞧了瞧地上刚刚换下来的纱布,垫了垫脚尖,特意绕开了往里走。他一撩开帘子,王多宝那张肿成猪头的脸就猝不及防映入眼帘,他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怪异起来,嘴角抖了好几下。 坐在床头的王老爷转过脸见着卫子瑜后,一双死鱼眼就瞪得大大地:“姓卫的,你们衙门是吃白饭的么?没有弄死那个伤了我儿子的凶手,还有脸来见我?” 卫子瑜抬起手指挡在鼻尖,不着痕迹地离远了一些。又摊了摊手,状似无奈地道:“王老爷,这您可就冤枉我了,我今儿就是来给您一个交代的。”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赔笑道,“这是那家人给您的赔礼,足足五百两银子,这可不是个小数目,人家底儿都给掏空了。这十里八乡哪个不知道您王大善人的名头,定然也不会过于为难他们的。再说了,犯事的又是个心智不全的,也不能这么草率地就治了他的罪。依我看,都是街里街坊的,不如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见着那五百两银票,王老爷一瞬间眼睛都直了,他站起身,黑着脸将那五百两银票扯了过来,又仰起下巴,用鼻孔冷哼了一声:“就这点银子还想把这事儿给了了?没门儿!我儿子被打成这样,那每日的补品和药钱都不止这么点。” 他说着,怒气冲冲地将银票塞进了兜里,转过身,抬了抬手,“这就当给我儿子的药钱了,虽然不够,但本老爷大发善心,也不为难那几个穷鬼了。但这只是药钱的事儿了结了,打伤我儿子的事儿可没完。我不管,我给你们衙门投了那么多钱,我就是要那个傻子偿命,再不济也要他发配到边疆去干苦力,总之不能这么轻易地放过他。” 旁边的管家也凑了过来:“卫捕头,您瞧瞧,我家少爷那玉树临风的脸,都被那个疯子打成这样了。他哪像个傻子?我看他就是装的。” 管家说着,又往卫子瑜身旁靠近了些,宽大的袖袍抬起,“况且只要衙门开了口,他就只能是装傻的,这事还有谁敢说一个不字?” 觉察到有什么东西塞进了自己手里,卫子瑜手指微动,便知那管家放进来的是一锭银子。他扯开嘴角,将手中的银子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袖兜里。 他抬手拍了拍刘管家的肩膀,笑道:“刘管家说的是,什么事还不都是我们衙门说了算?” 见他如此,刘管家也松了一口气,跟着他一起嘿嘿地笑了起来,露出两颗镶金的板牙,油腻的脸上横肉就挤成了一团。 坐在床头的王老爷仰起头,似乎还算满意他这样识时务的态度。他岔开腿坐着,对着卫子瑜发号施令:“卫捕头,你是个聪明人,回去应该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卫子瑜眯眼笑着,点头称是。 床上的王多宝却忽地张开漏风的嘴,脸上的横肉被挤开,他艰难地往外吐着字:“还……还有那个,那个洛明蓁,那个小……小贱/人,她……” 咔嚓一声脆响,王多宝的话生生被打断了,惊恐地睁大了眼,扯着嗓子大叫了一声。 卫子瑜提了提插在王多宝脖颈旁的横刀,穿着官靴的脚踩在床板上,他低下头,眯眼笑了笑:“骂谁呢,有种再给我说一遍。” 被吓到的王老爷也回过神来,指着卫子瑜,抖着嗓子道:“姓卫的,你想对我儿子做什么?” 卫子瑜一手撑着横刀,偏过头,勾了勾嘴角,漫不经心地道:“我跟你们好好说话的时候,你们非要跟我开玩笑,那我这会儿也跟你们开个玩笑喽。” “你……你放肆,我明儿就让县爷扒了你的皮!”王老爷见着卫子瑜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还有那插在王多宝脖颈旁的横刀,吓得腿都要软了。 卫子瑜不屑地嗤笑了一声,仰了仰下巴:“我卫子瑜吃官家饭的,你算哪根葱,敢管到你爷爷头上来了?” 他低下头,拿着刀背拍了拍王多宝的脸,咧嘴笑了笑:“你不是要动洛明蓁么?动她一下,你试试?” 王老爷气得脸都红了,可见着卫子瑜手里的刀,也是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壮着胆子道:“光天化日,你一个衙门当差的,竟然敢拔刀威胁我们,还有没有王法了?” “哟,原来你们也知道王法啊?那怎么不早说,干嘛非要闹得大家这么不高兴呢?”卫子瑜将手撑在刀柄上,笑嘻嘻地道,“既如此,我今儿就来给你们讲讲什么叫王法,街上那么多人都看着的,是你儿子王多宝意图强抢民女在先,又当众造谣毁人清誉在后。哦,我差点忘了,你们还给本捕头塞银子,这贿赂衙门的人,那可是罪加一等啊。” “你!”王老爷一张脸憋成了猪肝色,差点气得一口气没喘上来。 榻上的王多宝也是又气又怕,斜眼瞧着脖子旁的横刀,都快吓得尿裤子了。 卫子瑜捏了捏鼻子,一抬脚,将横刀插回了腰间的刀鞘里,随意地道:“你们王家背地里那些勾当,我们都门儿清,不动你们,是看你们也就是小打小闹,给你们留个面子。可今儿洛明蓁她表哥的事儿要是过不去,那你们也别想在湾水镇过下去了。这话是我卫子瑜说的,不信你们就试试。” 他说着,没再理会屋里那群愤恨地瞪着他的人,一手提着横刀,甩了甩身后的马尾,径直便往外去了。 行至门口时,他头也不回地抬起右手往后一扔,只听“哎哟”一声痛呼,王老爷抱着额头就嚎叫了起来。 地上,一锭银子滚了好几转才停了下来。 衙门大牢里,洛明蓁跟在卫子瑜身后,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使劲儿够着头往里瞧。 她还是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嘴:“卫子瑜,王家那群人真的同意私了?” 王家是出了名的土霸王,做生意短斤缺两,惯是会占人便宜,谁见了都要在背后骂他们两句。萧则把王多宝打成那样了,就算赔了不少银子,可他们竟然那么轻易就同意不追究了,也不知道卫子瑜到底跟他们说了些什么。 前头开路的卫子瑜晃了晃手里的钥匙,嗤笑了一声:“这湾水镇还有我办不成的事儿?那几个脓包,随便吓唬两句就完事儿了。” 洛明蓁低下头,“哦”了一声,又摆了摆手:“反正这事儿多亏你了,回头我请你去醉仙楼大吃一顿,点什么你说了算。” 卫子瑜偏过头瞧了她一眼:“哟,没想到啊,这铁公鸡也能拔出毛了?” 洛明蓁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去你的,爱吃不吃。” 卫子瑜别过脸笑了笑,没再逗她,忽地停下步子,指了指拐角处的牢笼:“诺,人在那儿,你自己想想,是要把他领回去,还是交给我们衙门处理。” 洛明蓁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铺满稻草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穿着破旧囚服的人。因着身形太过高大,裤腿短了一截,露出泛红的脚踝。凌乱的墨发散在身上,埋住了他的脸。 她略低下头,瞧着他这副模样,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卫子瑜已经把牢门打开了,什么都没说,只是瞧了她一眼,便掠过她去了外面候着。 门锁打开的瞬间,萧则动了动眼睫,直至身上拢下一道阴影,他抬起头,露出满是血污的脸。睫毛上的血珠子还凝着,手背上翻开的血肉已经开始腐烂了。 见到突然出现的洛明蓁,他的眼尾就红了起来,动了动皲裂的唇瓣,想像以前一样喊她一声:“姐姐。” 可目光触及自己的双手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眼里的微光在一瞬间熄灭。他垂下头,缓缓缩回了手。裸露在外的脚不安地动了动,用双手将自己圈了起来,冷得瑟瑟发抖。 他是个会伤人的怪物,没有人会要他了。 他将头埋得更深,痛苦地闭了闭眼,攥紧了手,骨节上的伤口再一次裂开,也感觉不到一丝疼痛一般。 直到一只温暖的手落到了他的头顶,他整个人在一瞬间僵住了。 熟悉的声音响起:“还傻愣着做什么,不跟我回家,还要我在牢里陪你坐会儿么?” 萧则慢慢抬起头,微张了嘴,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蹲在他面前的洛明蓁,身子却抖得更厉害了。 “跟我回家。”洛明蓁说着,向他伸出了一只手,挑了挑眉。 萧则愣愣地看着她,张了张嘴,眼泪就顺着面颊淌下。 姐姐没有不要他。 他低下头,像个害怕被抛弃的孩子一样放声大哭了起来,脊背都在颤抖着。 唯有握着洛明蓁的手,怎么也不肯放开。 洛明蓁拍了拍他的背:“好了,都没事了,我不是在这儿麽。” 牢房里都是萧则的哭声,一直到他哭得累了,又给他包扎好了手上的伤口后,洛明蓁才带着他出了牢房。 一路上,萧则都紧紧地攥着她的袖子,一双眼哭得又红又肿,可脸上却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洛明蓁偏过头,瞧着粘在她身旁的萧则,颇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也许就是她多想了,萧则现在这副模样,哪里像会发疯的人?王多宝的事应该只是个意外而已。 她顺了顺气,瞧着天边的红霞,凉风吹在身上,连带着这两天的烦心事都被吹散了许多。她拍了拍萧则的肩膀:“来,咱们比赛,看谁先跑回家,先到的做饭。” 萧则压根没听清楚她话里的意思,高兴地点了点头,直接撒腿跑了。 洛明蓁慢慢悠悠地在后面走着,看着傻乎乎往前冲的萧则,差点笑弯了腰。 而街道旁的酒楼里,雕花木窗大开,素色幔帐被风卷起,一个身着红衣的少年慵懒地躺在榻上,仿若十五六岁,五官精致漂亮,却带着病态的苍白。怀里抱着一个四肢残缺的木偶,裸露的脚踝系着一串铜黄色的铃铛,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声响。 桌案上摆着两块玉石,在幽暗的烛火下忽明忽暗。 一只白猫从他的衣摆钻了出来,摇晃着耳朵尖儿,獠了獠尖锐的牙口,看着不远处的萧则和洛明蓁,他咧开嘴笑了起来,浑身都因为兴奋而颤栗着。笑到最后,他抑制不住地咬住了苍白的手指,鲜血染红了他的唇。 他用手指勾了勾眼尾的红痣,舌头撩过唇瓣:“抓到你了,皇兄。” 恢复 黠县城门口,一辆马车拨开喧闹的人流缓缓驶了进来。街道上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萧则面朝着木窗,两只手扒拉在栏杆上,透过被风卷起的帘子往外望去。 他的眼神忽地亮了起来,抬手指着窗外,转过头对着洛明蓁兴奋地道:“姐姐,你快看,有人在喷火诶,好厉害,他是不是提前把火吞到了肚子里啊?” 靠在软垫上的洛明蓁恹恹地撩了撩眼皮,白了他一眼:“瞧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儿,那叫杂耍,也就是糊弄一下你这种小孩。” 她揉着眼睛,撇了撇嘴,早上开始就眼皮直跳,真是不吉利。她没多管,翻了个面准备继续睡觉了。 可萧则却略歪了头,疑惑地道:“原来他没有把火吃进去啊,那他是怎么吐出来的?是藏在嘴里,还是捏在手里的?” 他缓缓眨了眨眼,往洛明蓁那儿凑近了身子,继续道,“我明白了!是不是旁边那个叔叔塞给他的?” 洛明蓁只想睡觉,又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敷衍地道:“嗯,对,你实在太聪明了,就是这样的。” 得到洛明蓁的“夸奖”,萧则眯眼笑了笑,又趴回了木窗边,好奇地看着外面的街道,忽地拔高了声音道:“姐姐,你快看,那儿插了好多好多小人啊,五颜六色的,好好看,是那个爷爷捏的诶。” 他转过头,兴高采烈地道,“”姐姐,你快看!” 洛明蓁皱了皱眉,将背后的软垫掏出来,闭着眼就往他身上扔过去:“给我闭嘴。” 萧则把扔过来的软垫抱在了怀里,立马抿了抿唇,身子慢慢往下滑,规矩地坐在了椅子上。他将下巴搁在软垫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正在眯眼小憩的洛明蓁。一点一点挪动身子,往她身旁凑了过去。 洛明蓁把眼皮掀开了一条缝,瞧着不知何时挪到她身旁的萧则:“凑这么近,你不嫌热啊?” 萧则刚想张嘴回答,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立马抬手捂住了嘴,摇了摇脑袋。 瞧着他这样,洛明蓁没忍住噗呲笑出了声:“你傻啊,我让你闭嘴是让你别那么叽叽呱呱的,又不是不让你说话,捂嘴干嘛?” 萧则听话地将挡在嘴上的手放了下来,眼珠子转了转,放缓了声音,像在说悄悄话一般:“姐姐,那阿则这样说话,会不会吵到你?” 他说着,怕她听不清楚,便用手圈在唇边,往前倾斜着身子。 洛明蓁没忍住扯开嘴角轻笑了一声,伸手拍了拍他凑过来的脑袋:“行了,咱们先去医馆找那个癞头大夫,等看完病了,我再带你出来玩,这白天没什么好看的,晚上才热闹,到时候好玩得你不想回家。” “才不会,阿则还是觉得和姐姐在家里最好玩。”萧则眯眼笑了笑,两只手撑在座椅上,束起的墨发随着他的动作小弧度地晃荡着。 洛明蓁摸了摸下巴:“这么乖啊?那姐姐就奖励你一下,你刚刚不是看到糖人了么?等会儿下车,咱们就先去买两串糖人吃,然后你就乖乖去看大夫。” 萧则高兴地拍了拍手,眼神亮了起来:“太好了,有小糖人吃了!” 洛明蓁好笑地看着他,探头往外招呼了一声:“叔,停一下,到这儿就行了。”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洛明蓁付了银子,领着萧则就下去了。一脚踏在地上的时候,她也抬头瞧了瞧四面的街道。这黠县的繁华程度自然不是他们湾水镇能比得上的,虽是为了给萧则看病,可晚上来这儿逛一逛夜市也挺不错的。 她偏过头,旁边的萧则正好奇地左右看着,手指还紧紧攥着她的袖子。 “好了,晚上再带你看,咱们先去买糖人,然后就去找大夫。”洛明蓁拍了拍他的手臂,将他的注意力拉回来后,便领着他往巷子口那一溜儿的摊子去了。 到了糖人摊子前,萧则低着头,一双眼全被那些形态各异的糖人给吸引了,手指点来点去,不知道该选哪一个。 洛明蓁站在旁边,揉了揉一直跳个不停的眼皮,耐心地等他挑。她觉得无聊,随意地望着旁边的摊子。本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可目光扫过身后时,她却忽地握紧了手。 她立马转过头,装作若无其事地到处看着,使劲儿用余光往后瞧着,果然见得几个穿着粗布麻衣的男人坐在巷子口,看起来像在歇脚,可眼神却时不时往她这儿瞄过来。 她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妙,莫不是广平侯府的人找来了?还是王多宝怀恨在心,找的打手来教训他们? 不管是哪种情况,这儿都待不得了。她强作镇定地转过身,握住了萧则的手。 萧则偏过头,不解地看着她:“姐姐,怎么了?” 洛明蓁勉强挤出笑脸:“阿则乖啊,咱们先不吃糖人了,你先跟我走,我带你去别的好玩的地方。” 一听要去好玩的地方,萧则脸上的笑意立马加深了,高兴地点了点头:“好,我们去玩好玩的。” 洛明蓁慌乱地转了转眼珠子,黠县她也不太熟,只能尽量跟着她的记忆走了。她本想去衙门,可如果跟着他们的人是广平侯府的,那就完了,哪个不要命的敢去得罪侯爷?更何况名义上她还是广平侯的女儿,她这就算是离家出走,指不定还要被那些官老爷五花大绑给送回去。 她暗暗皱了皱眉,心里也跟着烦躁了起来。等天一黑,这些人套个麻袋,一棒子把他们给打晕带走,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儿? 她拉着萧则往人多的地方走着,眼珠子却一直在焦急地转着,心下没个定数。旁边的萧则浑然不知,还在好奇地看着四面新鲜的玩意儿。 洛明蓁咬了咬牙,看来只能赌一把了,找个马车赶紧回湾水镇去,起码卫子瑜是衙门的人,又会功夫,还能治住这些人。打定了主意,她拉着萧则就往租车的地方去了。 可她抬头往前看去的时候,只见得几个同样穿着粗布麻衣的男子堵在了路口。她微睁了眼,步子一顿,下意识地往后看去,身后同样跟着几个男人。而且他们似乎看出了她的意图,慢慢地围了过来。 前后夹击,这下子是插翅都难逃了。洛明蓁慌乱地左右看了看,拽着萧则的手就往右面摆着蔬菜摊子的地方跑去了。 “姐姐,我们为什么要跑啊?”萧则一面被她拽着跑,一面疑惑地开口。 洛明蓁横冲直撞地往人堆里冲,也没时间跟他解释太多,回头看了看,那两拨人也跑着跟了上来。她急忙提起裙摆,跑得更快了。 “有坏人在追我们,你别问那么多,跟着我跑就完事了!”洛明蓁都快迎风流泪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发髻都松了一些。 身后的人还在紧追不舍,路人见着他们你追我赶的,纷纷都往旁边让了让,只当做看热闹一般。 萧则想了好半晌,才了然地点了点头:“可是姐姐,你跑得好慢啊。” “赶紧跑,别跟我说话了!”洛明蓁咬牙切齿地吼了一声,迎面是一辆装满了蔬菜的推车,她跑得太快,眼看着就停不住要撞上去了。 她身子往旁边扭过去,两只手胡乱摆动着:“让开,让开!” 那推车的大汉也懵了,没反应过来要拐弯。洛明蓁看着自己要撞上去,惊恐地睁大了眼,身子在一瞬间腾空而起,可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传来,反而落入了一个安稳的怀抱。 她下意识地伸手勾住了那人的脖子,愣愣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就是萧则的侧脸。他正目不斜视地往前跑着,额前的碎发都被迎面的风吹起来了。 感受到握在自己腰间的手,洛明蓁耳根子瞬间烫了起来。刚想让他放自己下来,可看着周围急剧倒退的景象,惊得她连嘴都快合不上了。 也不带这么快的吧? 她立马识相地缩在了他怀里,探头往后看去,那群人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转眼就瞧不见了。她高兴地抖了抖搂住萧则脖子的手:“阿则,你这跑得也太快了!” 而且跑了这么久,还脸不改色心不跳的,这体力可以啊。 萧则有些害羞地笑了笑,正要说什么,却忽地停住了步子。洛明蓁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去,墙上蹲了几个蒙着脸的黑衣人,见到他们来了,立马跳了下来,手里还握着钢刀。 洛明蓁扫了扫四周,这才发现他们不知何时跑到了巷子里,附近几乎没有什么人。她紧紧地捏了捏萧则的袖子,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 这又是一群从哪儿冒出来的人? 可见着靠得越来越近的几个蒙面人,还有他们手中泛着寒光的刀,她咽了咽口水,赔笑道:“各位大哥,我们兄妹只是过路的,你们要是有什么事,就尽管办,我们就不打扰了。” 她扯了扯萧则的衣袖,用眼神暗示他快点离开,可他们还没来得及挪动步子,那群蒙面人二话不说就提刀砍了过来。 洛明蓁捂着脸低呼了一声,下意识地攥紧了萧则的衣襟。环在她腰上的手也收紧了些,她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随即便是骨头断裂的声音。 她勉强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地上已经倒了两个黑衣人了。萧则抱着她,抬脚便正中他们的胸口。 那群人像是不要命一般冲过来,手中钢刀起落,招招都是冲着萧则身上砍。可他一侧身就轻易地躲过了,右手抬起,夺过了那人手里的刀,用刀背重重地拍那人身上,那人当即就口吐鲜血倒地不起了。 洛明蓁目瞪口呆地看着萧则,原来他功夫这么厉害的么? 也正是她愣神的时候,地上已经横七竖八倒了一排人。还躺在萧则怀里的洛明蓁咽了咽喉头,微张的嘴好半晌都没有合上。 “姐姐,你有没有事?”萧则低下头,担忧地看着她。 洛明蓁摇了摇头:“我没事,你先放我下来吧。” 萧则点了点头,就将她放下来了。她还没来得及站稳,袖子就被人攥在了手里,她抬起头,萧则委屈地瘪着嘴:“姐姐,这些坏人好可怕,吓死阿则了。” 洛明蓁抖了抖嘴角,余光看了看地上那群昏死过去的蒙面人。 这到底是谁吓谁? 到底这儿太过危险,她也不敢久留,拉着萧则就准备回湾水镇了。再待下去,又不知道要发生什么。 萧则眨了眨眼,问道:“姐姐,那咱们今天不看病了么?” “还看什么病啊,再不走,小命都要没了。”洛明蓁白了他一眼,拽着他就要走。 她正说着,余光见着萧则背后一闪而过的寒光,当即睁大了眼:“小心!” 电光火石之间,她连思考的余地都没有,下意识地就推开了面前的萧则。 周遭的事物仿佛都静止了,连半点风声都听不到。她愣愣地眨了眨眼,看着面前的黑衣人,还有脸上溅了血的萧则。 她有些迟缓地低下头,好半晌才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要不是她现在怎么也使不上力气,真想拍一拍自己的脑袋。 她这个猪脑子,怎么忘了,把萧则推开了,她自己还在这儿呢。 她抬起捂在小腹上的手,淋漓的鲜血顺着她的指缝滴落。 她瘪了瘪嘴,欲哭无泪,她为什么要手贱,她没想过替这个傻小子去死啊。 真是疼得要了命了。 颤抖的声音响起,带着深深的恐惧:“姐姐?” 洛明蓁抬起头,看着身旁面色苍白的萧则。 小腹的疼痛让她连张一张嘴都难,面前的景象出现了重影,她勉强稳住身形。抬手蹭了蹭他的脸,鲜血就顺着他的下巴淌下。 她笑了笑,却比哭还难看:“算了,当我还你了。” 钢刀从骨肉中抽出,她再也坚持不住,缓缓闭上眼往后倒去。 “姐姐!” 萧则往前一步,将她抱在了怀里。鲜血顺着她的小腹不断地往外冒出来,将他的衣衫浸湿成了猩红色。他睁大了眼,连抱着她的手臂都在颤抖着,眼中只剩下一片灰败。 左脸上的暗红色花纹忽地狰狞了起来,脑子里像是被万千条虫子撕咬着。他低下头,痛苦地抱住了头。 洛明蓁衣裙上大朵大朵地铺开血色,那刺目的颜色让他耳畔响起了纠缠不清的声音。 “做朕的儿子,就是要心狠手辣,不杀了他们,朕就杀了你。” “孽种,你早就该死,本宫这一生最后悔的就是生下了你。” “皇兄不是最疼爱渝儿了么?渝儿愿意把最喜欢的东西送给皇兄,那皇兄为渝儿去死,也没什么关系吧。” 萧则半跪在地上,用手重重地捶打着自己的头,双眼渐渐被血色填满,像疯了一般大喊着:“滚开!” 可那些声音像是扎根在了他的脑子里,他越是想忘记,就越是清晰地响起。一遍又一遍,像是最深的噩梦,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拖入深渊。 一旁拿着刀的蒙面人也被眼前的场景吓到了,见萧则像是发了疯一般。他毫不迟疑地提起了刀,砍向了萧则的脖子。 钢刀刺到萧则的头顶时却硬生生停了下来,鲜血滴在地上,握在钢刀上的手像是将它攥进了骨头里,任由那个蒙面人怎么努力,也动不了分毫。 萧则抬起头,一双眼沉寂如寒潭,落在人身上像是结了一层冰渣子一般。他勾唇笑了笑,脸上的红纹已经消失不见,唯有淋漓的鲜血勾勒出了瘆人的弧度。 这样熟悉的眼神让那个蒙面人下意识地打了个摆子,刻在骨子里的恐惧在一瞬间涌出,可还没有等他反应过来,就见得寒光一闪,所有的声音都消散在那一双血色的眼里。 重物倒地的声音响起,那蒙面人被割断了脖子,仰面倒在了地上。 他漠然看着地上的那些尸体,仿佛对他来说只是杀了一条鱼一般。 萧则一手握着钢刀,清隽的脸因着那些鲜血而显得诡异可怕。夕阳西下,只在墙壁上投下了一道修长的影子。 他转身便准备离开,眉眼微动,余光瞧见了躺在地上的洛明蓁,鲜血还在从她的小腹渗出,脸色惨白,气息也微弱了起来。 若不是胸膛还在微微起伏,几乎快要怀疑她已经死了。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沉了沉眉眼,握着钢刀,一步一步走向了她,鲜血顺着剑尖滴在地上,唯有碎发掩映下的眸光冷得像结了一层冰渣子。 ※※※※※※※※※※※※※※※※※※※※ 预收文《纨绔宠妻录》(欢迎戳专栏收藏) 沈清在十四岁那年随同母亲一起入了谢家的大门,从此成了谢家二姑娘。 小姑娘总是逢人就笑,惹人怜爱。 唯独谢家大少爷谢誉,最是嫌恶这个继母带来的妹妹。 从此,除了招猫逗狗,他还多了个乐子——把沈清欺负哭。 彼时的谢誉还是兆京出了名的纨绔,除了那张脸,一无是处。 可一夕之间,谢家二老双亡,家财被占,谢誉从不可一世的大少爷成了人人可欺的破落户。 他夜夜买醉,自甘堕落。 不管他是喝得烂醉如泥,还是被人揍得鼻青脸肿。 都是那个娇弱的小丫头沈清将他背回家,哭着为他上药。 后来,谢誉咬着牙爬了起来,在世人的嘲讽中,背起沈清,用自己的双手,撑起了他们的家。 直到沈清要定亲那一日,谢誉赶走了媒人,面色阴沉地拦住了沈清的路。 沈清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谢誉,颤抖着嗓子喊了一声:“阿兄。” 谢誉步步紧逼,声音喑哑:“既入了我谢家的门,这辈子都只能是我谢家的人!” 【男女主无任何血缘关系,异父异母。女主母亲是续弦,非第三者】 1男主前期又混又狗,口嫌体正死傲娇。后期宠妻狂魔,绝世醋缸。 2成长型男主,从少年不识愁滋味的纨绔子弟慢慢变成扛起责任的成熟男人。 3女主温柔小可爱,非女强,大概擅长做饭和照顾人。 1v1,sc,甜文 放肆 入夜,临近宵禁,空荡荡的街头只有敲梆子的声音远远传来。细雨不绝,鼓点般拍打在低垂的芭蕉叶上。 医馆内微弱的烛火刚刚吹灭, 屋里的癞头大夫还没来得及躺下,咔嚓一声巨响, 门板砸在地上的声音清晰可闻。 他惊慌失措地抬起头,只见门口立了一个修长的身影,细雨飘飘, 打湿在他清隽的面容上, 唯有黑暗中的那双眼, 幽深不见底, 无端端让那癞头大夫打了个摆子。 那大夫看不真切, 心下又惊又怕,哆哆嗦嗦地问了一嘴:“阁……阁下深夜来此,有何贵干?” 门口的人没有回话,抬脚便走了进来, 沉稳的脚步声在夜里分外清晰,黑色衣摆被风吹得翻飞,略显凌乱的碎发勾缠在夜幕里。 浓重的血腥味传来, 那大夫心里咯噔一下,直接吓得滚下了榻, 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连喊疼的功夫都没有。 他正要求饶, 一抬眼就见得那人走到了他面前, 借着朦胧的月色, 那大夫才看清他怀里还抱了个女子, 苍白的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满头青丝如瀑,整个人都埋在他怀里,那股子血腥味就是从她身上传来的。 他只怕这是被谋了性命的人,急忙喊着:“郎君饶命,饶命,小的行医数十载,那可是从未行过伤天害理之事,还请郎君莫伤我性命。” 他说着,急忙跪下就要磕头。 见那大夫身子抖得跟筛糠一般,萧则沉了沉眸光,目光落在怀里气息奄奄的洛明蓁身上,还是将她放在了旁边的卧榻上。 见萧则没对他做什么,那大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抬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没忍住下意识地抬眼瞧了瞧榻上的洛明蓁。像是腹部被刺穿了,伤口被人简单地处理过,可鲜血还是很快就渗透了衣衫。 出于医者的本能,那大夫虽然心下害怕,还是大着胆子道:“郎君,这姑娘这伤得不轻啊,怕是……” 他刚开了个头,明显感觉到了萧则身上散出的威压后,就立马闭嘴了。 萧则半垂着眼帘,水珠子顺着他的发尾不断滴下,胸前的衣襟染上了大片大片的鲜血,左脸上暗红色的花纹时隐时现。 他瞧着榻上的洛明蓁,夜色淹没了他的神情,唯有阴冷的声音响起:“救活她,或者把你的命留下。” 那大夫只觉得背后起了一排疹子,忙道:“我救,我救!” 他勉强扶着墙站了起来,两条细腿还在打着颤,使劲儿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他摸黑往旁边挪着,抖着手把桌案上的油灯点亮了。 微弱的烛火亮起,垂在地上的黑色衣摆还在淌着血水。那大夫又咽了咽口水,低头往前走着,到了榻边,弯着腰,害怕地瞧了萧则一眼,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搭上了洛明蓁的手腕。 觉察到落在自己背后那道冷冷的目光,那大夫只觉得如芒在背,只敢用几根手指碰上去。他闭上了眼睛,随着时间的推移,眉头越皱越紧。 他收回手,擦了擦冷汗,取了几根银针刺入了洛明蓁的穴道,饶是在昏睡中,她还是疼得皱了皱眉头。好不容易稳定住了她的伤势,那大夫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转过身面对萧则,抖着嗓子道:“这位姑娘伤得有些重,小的已经给她施针缓解疼痛了,小的再去配些药,若是明日能醒过来,就……就没什么大碍了。” 见着萧则冷下来的眼神,那大夫立马抬起头,摆了摆手,“一定能醒的,一定能的,小的现在就去拿药!” 他说着,一路扶着桌椅板凳就往药柜去了,埋头磨起了药粉。 萧则站在床榻旁,单手负在身后,脊背绷直出流畅的线条。阴风透过半开的窗户吹进来,拂乱了烛火,让他的身形显得明灭不定。 榻上的洛明蓁还紧闭着眼,卷曲的睫毛颤抖着,唇瓣失了血色,面颊却烧红得厉害。因着大夫施过针,她倒是不像之前那般痛苦了。可腹部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很快就洇湿了纱布。 “冷……好冷……”她张了张嘴,像是在梦呓,连下颚骨都在颤抖着,鬓角的碎发已经被汗水透湿了。 萧则也只是淡淡地斜了她一眼,并没有管她。阴沉沉的夜色里,只有捣药的声音接连响起。 直到她又喊了好几声“冷”,萧则才抬了抬眼皮,眼里闪过一丝不耐烦。他扯下了自己的外袍,看都没看便随手扔到了她身上。随即将目光别到一旁,透过半开的木窗瞧着被夜色笼罩的街头。 他失踪也快有月余了,现在皇城应该在那个人的手里。至于他这个皇帝,应当是被随便安了一个病重而暂时无法上朝的名头。 思及此,他勾了勾嘴角,整个人都埋在阴影里,唯有眼底阴冷的笑意显得有些瘆人。 这大昭的江山,他们想要,可以。不过他倒是想看看,哪怕他拱手相送,他们又能拿走多少。 细雨打湿着窗扉,翠绿的芭蕉叶被压弯,雨燕低飞,在屋檐下合拢了翅膀。 约摸过了一柱香的时辰,那大夫才将药粉磨好端了过来。他不敢看萧则,一直弯着腰。见萧则没有动作,他也放心了些,把药瓶往旁边一放,就准备解开洛明蓁的衣带给她上药了。 “敢碰她一下,我就砍了你的手。” 阴冷的声音响起,那大夫吓得手里的纱布都掉了下来。他抬起头,欲哭无泪地道:“这位郎君,小的这是给这位姑娘上药,这姑娘伤得太重了,拖不得,小的委实是没有旁的念头啊。” 他每说一句,额头的冷汗就多冒出来几滴。他也是病急乱投医了,这榻上的姑娘是有什么闪失,他可得跟着一起赔命,哪里还顾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可一对上萧则冷若寒霜的眼神,他又不敢乱动了,咽了咽喉头,缩着身子,犹犹豫豫地将手里的纱布举了起来,试探着道:“要不,郎君您来?” 他的话音刚落,萧则的眼睫微不可见地颤了颤,他别过眼,垂在袖袍下的手握紧。 “我给你一柱香的时间,去找个女子回来给她上药。” 那大夫急得抓耳挠腮,这深更半夜的,都睡下了,他能去哪儿找人。可瞧着萧则冰冷的眼神,他毫不怀疑,他要是再晚一点,怕是真要脑袋搬家了。他咬了咬牙,急忙哆嗦着往后院跑过去。 不多时,传来一阵鸡飞狗跳的怒骂声。 “你这个死鬼玩意儿,大半夜的吵老娘睡觉,讨打啊你!知道不知道因为你,老娘脸上又要多几道褶子?” “娘子,刚刚来了个受了刀伤的姑娘,这男女授受不亲,我也不敢给她上药啊,这只能让你去一趟了。哎哟……疼疼疼,别揪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妇人骂骂咧咧的声音响起,混着那大夫的哀嚎声。好一会儿,大堂的门帘才被掀开,捂着耳朵的大夫颤颤巍巍地进来了,眼角还挂着泪,抽抽噎噎的,活脱脱被欺负的小媳妇儿样儿。 而在他身后,一个膀大腰圆的妇人拧着眉头怒气冲冲地进来了。她喘着粗气,扭着腰就往床榻去了,路过萧则身旁时,下意识地瞟了一眼他的脸,一瞬间就僵直了目光。 她立马收了收圆滚滚的的肚子,扭捏地笑了几声:“这位郎君,您来看病啊?” 她正要再说些什么,却在触及萧则凌厉的眼神,立马低下头,尴尬地笑了笑,急忙就去给洛明蓁换药了。 那妇人正要去解开洛明蓁的衣带,萧则不着痕迹地转过身,冷冷地看向了角落里还捂着耳朵喊疼的大夫。 那大夫只感觉手臂上的疹子冒了起来,一抬头就对上了萧则压迫的眼神。他立马捂住眼睛,二话不说地转过了身。 萧则淡淡地收回了目光,始终面无表情。 直至身后的妇人长舒了一口气,拍了拍手:“换好了,这丫头应该没啥事了。” 余光见着榻上的洛明蓁身上盖上了外袍,萧则才转过身,往着床榻旁走过去。 他略低下眉眼,见着洛明蓁脸上的潮红消退了一些,呼吸也平稳了下来,他没说什么,只是淡淡地收回了目光,坐到了床头,侧对着洛明蓁,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妇瞧着萧则脸上的花纹,正要说点什么,一旁的那个大夫立马一溜儿小跑了过来,扯了扯她的袖子,压低声音道:“娘子啊,夜深了,你快回去休息吧,这儿有我呢。” 那妇人拧了拧眉头,正要发火,大夫立马偷偷指了指萧则的衣服,冲她挤眉弄眼。 那妇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看清楚他满身的血迹后,差点吓得腿都软了。这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啊。 她咽了咽口水,连忙闭紧了嘴,回后院去了。 那大夫见自己娘子走了,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紧张地看向了坐在床榻旁的萧则。见他像是没什么吩咐的样子,那大夫也不敢吱声。他正准备趁机也溜回后院,还没转过身,就见得萧则弯腰将榻上的洛明蓁抱了起来,扯过长袍盖在了她身上。又在她腰间取下了钱袋子,在桌上留下一锭银子转身便往外走,很快就消失在了无边的夜色中。 那大夫挠了挠只有稀疏黄毛的头,看着萧则的背影,低下头喃喃自语:“我还以为他也要看病呢,自己都活不久了,还只顾着那姑娘,真是个怪人。” 不过转头看见了桌上的银子,又瞧了瞧被踹倒的房门,那大夫一拍脑门,诶嘿笑了笑。这回赚了。 街道上,萧则抱着洛明蓁往前走着,只有敲梆子的声音飘荡在夜空里。四面门窗紧闭,因着刚刚下过雨,天上连半点星子都瞧不见。 夜风灌进衣袍,靠在萧则怀里的洛明蓁冷得缩了缩身子,人还未清醒,可眉头却紧蹙了起来。她无意识地往萧则的胸膛靠了靠,像是想将整个身子都埋进他怀里取暖。鼻尖蹭到了他的锁骨,萧则整个人都僵硬了一瞬。 他别过目光,手指微微收紧,眼神变得有些不自然。直至走到一间门口还挂着灯笼的客栈前,他才停了下来。守夜的小二见着来了客人,恹恹地打了个呵欠,虽然还困着,却也摆出笑脸迎了过来:“客官,您这是要住店么?” 他好奇地看了一眼萧则怀里的洛明蓁,可她整个人都被衣袍蒙住了,也瞧不清面容,只能见着一身女子的襦裙。 萧则将一锭银子扔到了他手里,抬眼看着阁楼:“一间上房。” “好嘞,上房一间,请您随我来。”那小二把银子一收,立马就领着他上了楼,在三楼最里间停了下来。他将门打开,弯着腰,谄媚地笑了笑:“客官里面请,小的一直在楼下守夜,您要是有什么事就尽管吩咐。” 那小二说着,见萧则没有搭理他的意思,他也便眯眼笑了笑,转身就下楼去了。 萧则进了屋,径直走到了床榻前,弯腰将怀里的洛明蓁放了上去。他扫了一眼她的腹部,伤口没有裂开。他也便没再管什么,随手把被子拉过盖在她身上。正要起身的时候,左脸忽地抽搐了一下,那暗红色的花纹又浮现了出来,脖颈上的血管突突直跳,几乎爆裂一般。 他抬手捂住了脖子,整个手臂都在颤抖着。额头青筋鼓了起来,紧咬着牙关,硬生生将喉头涌上来的腥甜给咽了下去。 他闭上了眼,好半晌才张嘴喘了喘气,额头的冷汗打湿了鬓角,连眼睫上都挂了汗珠子。左脸上的花纹平静了下来,他顺了顺呼吸,伸手扶住床栏站了起来。 他抬手捂住了胸口,被万虫撕咬的痛感已经褪去了。看来这杀心蛊,果然没那么简单。他抬头看了看窗外,阴沉沉的夜幕下,是一望无际的楼阁。他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眼神沉了沉。 解药只有下蛊之人才有。 而他们一定也已经找到他了,他得再等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等他们来找他,在此之前,不能轻举妄动。 良久,他才低下头看向了榻上的洛明蓁,她睡得很安稳,呼吸也绵长了起来。锦缎似的长发铺在身侧,因着失血过多,脸色还有些苍白。 萧则别过眼,刚刚转过身,就听到了一声细弱的梦呓:“阿则……阿则……快点跑……” 萧则的脊背一僵,碎发掩映下的眸光也飘忽了一瞬。也只是瞬间,他就恢复如常,径直去了玫瑰圈椅上坐了下来。 夜色幽深,唯有榻上的洛明蓁还在低低的梦呓着,到后来,她也沉沉地睡了过去。而靠在椅子上的萧则一直看着窗外,搭在膝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 第二日天大亮的时候,洛明蓁才悠悠转醒,她艰难地睁开了眼,光线有些刺目,她抬手挡在面前,缓了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 她看着头顶的朱红幔帐,眼里透出几分茫然,喃喃自语:“这是阴曹地府么?” 她一开口,那嘶哑的嗓音把自己都给吓到了。她抬手揉了揉还在发懵的脑袋。她怎么记得她被人捅了一刀,她还让萧则给她多烧点纸钱,可这阴曹地府怎么跟她们平常的客栈一样? 她刚想起身,小腹一阵钻心的疼痛让她眼里立马冒出了泪花。她龇了呲牙,怎么死了还这么疼啊! 直至脚步声响起,一道阴影拢在了她面前,她愣愣地抬起头,就见得萧则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瘦削的下巴带了几分清冷的弧度。 一见到他,洛明蓁就皱了皱脸,带着哭腔地道:“我是想让给我多烧点纸钱,我没让你也下来陪我啊,你说咱俩都没了,谁给我们送钱啊。” 萧则冷眼瞧着她,本不想多说什么,可见她眼眶都红了,还是淡漠地道:“你没死。” “真的?”洛明蓁睁大了眼,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萧则,见他只是盯着自己,也不说话。她这会儿脑子还有些糊涂,便没有看出他有什么奇怪。 只是摸了摸身上的被子,又四处瞧了瞧屋里的陈设,确定自己真的没有死以后。她抬了抬下巴,眼角的泪瞬间收了回去。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没死就成,还是活着好。 她摸了摸腰上的钱袋子,瞬间睁大了眼:“我银子怎么没了!” 她不死心地又捏了捏,只差钻进去确认一遍,可银子已经没了。 萧则斜了她一眼:“药钱。” 洛明蓁拧了拧眉头,义愤填膺地道:“哪个黑心的医馆,竟然收你这么多银子?” 这是欺负她家这个傻小子不懂行啊。 萧则没接话,走近了些,弯腰将手中的药瓶放到了她的床头,冷声道:“把药换了。” 原本还在谴责黑心医馆的洛明蓁瞧了他一眼,心头一阵欣慰,还是她家这个傻小子好。 他正要起身出去,一只手就放在了他的头上,还轻轻揉了揉。他浑身一僵,极快地抬起眼,就见得洛明蓁躺在床上,还在使劲儿揉着他的头,眯眼笑道:“阿则,你现在都能照顾姐姐了,不错不错,回头奖励你两串糖葫芦。” 她说着,见他直愣愣地看着自己,心下以为他是因为被人追杀的事儿给吓坏了。念在他救了自己一命的份上,她便伸手捏了捏他脸,又轻轻搓了搓,放软了嗓音哄道:“好了,阿则乖啊,现在有姐姐在,什么都不用怕了。” 啪嗒一声脆响,萧则手里的药瓶子被捏碎了。他看着洛明蓁捏在自己脸上的手,阴沉沉地抬起了眼,气得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这个女人,竟敢如此放肆! 装傻 客栈内, 洛明蓁的手还捏在萧则的脸上,她偏过头瞧了瞧床榻上碎开的药瓶。对上萧则脸上的阴郁后,她愣愣地眨了眨眼:“阿则,怎么了?” 她怎么感觉今日的萧则有奇怪。 萧则狠狠攥住了她的手腕, 微眯了眼, 目光凌厉似剑:“谁给你的胆子……” 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 楼梯口便传来一阵喧闹的脚步声。也是瞬间, 他就松开了洛明蓁的手。绷直了脊背, 眸光沉了下来。 洛明蓁本还被他刚刚那副冷冰冰的模样给惊得愣住了,可还没等她反应过来, 房间的门就被人一脚踹开,整齐的脚步声闯了进来。她慌乱地抬起头,萧则也在一瞬间挡在了她面前, 她只能透过他的背影,依稀看到一群来者不善的官兵。 打头的是一个面带刀疤的男人,腰上挎着一把弯刀,鼻翼微张, 喘着粗气。他冷冷地扫过屋里的人, 最后将目光停在了萧则身上,眯了眯眼。 洛明蓁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流转了几下, 见那男人一语不发地瞪着萧则,她担心他被吓到。咬了咬牙,就撑着身子坐了起来,腹部的疼痛让她的额头冒出了冷汗, 她勉强扯了扯嘴角, 面上带了几分苍白的笑:“这位官爷, 可是出了什么事?我与我表哥只是进城来看病的, 老实本分,可不曾行过什么恶事。” 那官兵头子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冷冷地瞟了她一眼,目光却是落在她小腹的位置,尤其是见得她额头冒了冷汗,脸色也隐隐有些发白,他眼中的狐疑便越发深重了。 他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看向旁边缩着身子的店小二,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洛明蓁:“你确定昨夜那个女人身上全是血?” 那店小二慌乱地转了转眼珠子,瞧着四面持刀的官兵,赶忙抬起手,身子抖如筛糠:“回官爷的话,昨儿夜里这两位客官来的时候,都是深夜了,那姑娘当时还是被这位公子抱着来的,身上一股子血腥味,隔老远都能闻到。小的这么多年什么奇怪的客人都见过,当时也没多想就收下了。”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到后来急忙要撇清关系,“官爷,小的就是个接待客人的小二,要真有啥事,也实在跟小的没有半点关系啊,请官爷明察。” 那官兵头子懒得听他多废话,没理他,一手握着刀,像盯着猎物的猎户一般,向前一步,死死地瞪着榻上的洛明蓁。他扯了扯鼻翼,厉声道:“说,你这伤怎么来的?” 他将腰上的横刀提出了些许,手背上的青筋鼓起,“敢有半句谎话,就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我的刀更硬了。” 洛明蓁赶忙摆了摆手,赔了个笑脸:“官爷哪里的话,我不过是一个小女子,哪敢跟您扯谎?” 她缓了缓气,冷汗顺着鬓角滴落,她还是强忍着腹上的疼痛,解释道,“我是湾水镇的,这伤是前些日子遇上了几个地痞流氓,抢了我的银子,您也知道我们这种穷人家的,那银子看得比命都重要,自然不甘心让他们抢了去。也怪我,自不量力和他们打了起来,结果不小心被他们一推,好死不死,给我撞到竹尖子上。您是不知道啊,那竹尖子正好就插在了我肚子上,当时那血啊,哎哟,流了一地,我……” 她还在讲得起劲儿,那官兵头子脸越听越黑,额头的青筋都突突地跳了起来。见洛明蓁还在那儿喋喋不休地讲,他拧着眉头,不耐烦地打断了她:“再说废话,老子就对你不客气了。” 洛明蓁立马收声,眨巴着眼睛,抬手指了指旁边的萧则,嘴皮子极快地一张一合:“所以就是我表哥带我来城里看病,然后就到这儿歇脚了。” 她说完就抿住了嘴唇,鼓着腮帮子一语不发。 那官兵头子眉头紧锁,一双眼阴恻恻地盯着她,似乎是想在她脸上看出一点说谎的痕迹,却也没看出来什么。再加之她刚刚那长篇大论的废话,虽听得他烦躁,倒打消了他的些许疑虑。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意有所指地道:“昨儿城南巷子发现了几具尸体,都是被一刀割了喉咙,现场也有打斗的痕迹。而你又恰好受了伤,还在昨晚深夜住店,你敢说这件事与你们没有干系?” 他刚刚说完,洛明蓁放在床榻上的手就收紧了几分,面上不显,可心里却是一片惊异。他说城南巷子,那就是他们遇到那群蒙面人的地方。可明明那天萧则只是将那群人给打晕了,根本没有杀他们,这会儿怎么又死了人?若死的真是他们,那杀他们的人又是谁?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下意识地抬眼看向了一旁的萧则。他始终站在旁边一语不发,从她的角度也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神色淡漠,仿佛周围发生的事儿都与他无关。 难道那些人是他杀的? 可这怎么可能,他怎么会杀人?虽然那些人是来杀他们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他的心智才五岁,一个五岁的孩子会一口气杀了那么多人么? 她暗暗顺了一口气,急忙否认了这个想法。不可能是他的,肯定不会的,一定是别人杀的。 顶着那官兵头子带着威压的眼神,她没有时间去想那么多,装作一脸惊恐地道:“官爷,您瞧瞧我这身无二两肉的样子,杀鸡都费劲呢,那更别提杀人了,再说了,我也没那个胆子啊,我这人最是怕血了,见血就要晕。” 见那官兵头子将目光看向了萧则,她急忙道,“您别看我表哥长得人高马大的,他小时候发烧把脑子烧糊涂了,是个傻的,更不可能伤人了。” 那官兵头子眼里闪过一丝犹豫,目光灼灼地看向了一旁的萧则。可单单是这么看着,除了不说话,半点也不像个傻子。他面上的怀疑越发重了起来,忽地扯了扯嘴角:“是不是你们,看看伤口就知道了。” 他说完便往前几步,拔出了腰上的弯刀,不由分说地就要去挑开洛明蓁身上的被子。 洛明蓁心下一惊讶,微睁了眼,双手紧紧抓住了被褥,脊背上都急得冒出了一层疹子,她小腹上是刀伤,要是被看出来怎么办? 那官兵头子的刀眼看着就要挑过来了,洛明蓁正焦急得想着要怎么把这话给圆过去。就听得一声害怕的低呼,紧接着一道人影扑到了她的床头,紧紧握住了她的袖子,带了几分哭腔地道:“姐姐,这个叔叔好凶。” 洛明蓁看着扑到自己身旁的萧则,眼神动了动,立马抬手拍了拍他的背,温声哄道:“阿则乖啊,别害怕,这个叔叔是官爷,是保护咱们的,别怕啊。” 萧则趴在被子上,使劲儿摇了摇头:“他拿刀凶我,姐姐,阿则好害怕。” “乖啊,不怕不怕,姐姐在呢。”洛明蓁继续安抚着他,抬头冲那个官兵头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官爷,您别见怪,我表哥心智跟个小孩一样,这头一回见着您这样威武的人,可能是有点吓到了。” 那官兵头子眯了眯眼,盯着趴在榻上的萧则,见他这副模样,一时也有些犹豫了。一个弱女子,一个傻子,按道理说,应当是翻不出什么风浪。他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萧则。 萧则抬起头,悄悄往身后瞥了一眼,见着他手里的钢刀,眼眶又红了起来,急忙将头埋进了洛明蓁的臂弯里。 见他如此,那官兵头子心中的疑虑已经打消了大半,手指摩挲着刀柄,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他才抬起手,大喝了一声:“收兵,去别的客房查一下,挖地三尺,也要把行凶的人给找出来。” 屋里黑压压的官兵们齐齐应了一声,那官兵头子转身就出去了,只是临到门口的时候,又深深地看了一眼萧则,眼中一道精光闪过,随即就带着那群官兵去别的房间了。 等那群人走后,洛明蓁才松了一口气。小腹的疼痛让她脸色越发的苍白了起来。她看了一眼身旁的萧则,他还将头埋在床榻上,看起来像是吓坏了。 她勉强扯出一起丝笑,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听起来平稳一些:“好了,阿则,不要害怕了,他们都走了,没事了。” 她本来还有很多话想要问他,比如那些蒙面人到底是怎么死的,可看他这个样子分明还是以前的那个傻乎乎的阿则,想来那些人的事应该跟他没有关系,她不再多想,只是往后靠了靠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努力顺了顺呼吸。 而将头埋在被褥上的萧则,脸上却没有半分害怕,唯有眼神冷得像落了霜雪一样。那群蒙面人是他杀的,不过这样大张旗鼓找凶手。看来今日是有人故意想要借着这些事情来找他麻烦。 他们的目的无非是想试探一下他是不是真的傻了,若是他失了神智,对他们来说自然是少了一个威胁。 这些人还不敢轻而易举地杀了他,可若是他神志不清就不一样了。现在杀心蛊的解药还没有找到,皇城之内的情况也还不明朗。倒不如将计就计,让那群人误以为他真的变成了一个傻子。 既然他的行踪已经暴露了,就没有躲藏的必要了,不如就这样陪他们玩一场。 洛明蓁见他迟迟不肯抬头,怕他吓着了,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担忧地问道:“阿则,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就在她疑惑的时候,萧则抬起了头,低垂着眉眼,遮住了眼底的冷意,面上却是带着笑:“姐姐,我没事。” 听到他说没事儿,洛明蓁也放心了些。她伸手扶了扶腰,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是没事,我事儿大了。疼死我了,赶紧给我倒杯水喝,刚刚巴巴的讲了那么多,口水都给我说干了。” 她说着,又倒抽了几口凉气,掀开被子想去看看自己的腹部上的伤有没有裂开,没有看到血迹,她才放心了些。刚刚面对那群凶神恶煞的官兵,实在是太紧张了,连身上的疼都忘记了,这会儿人都走得光了,她才觉得小腹上隐隐作痛,疼得她眉头都拧成了一块。 她平时最是怕疼了。 萧则没说什么,起身便去给她倒一杯茶。只是转过身的时候才勾唇嘲讽地笑了笑。在这世上敢使唤他做事的,也只有她了。若是换了旁人,这欺君之罪,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倒好了茶水他才走了过来,面上还是像平时像的阿则那样带着懵懂的笑,弯腰将茶杯递到她面前后,就乖乖地坐到了一旁。 喝了一口热茶,洛明蓁才觉得心里舒坦了一些。她扶着腰坐了下去,仰头看着头顶的床帐。忽地偏过头看向了旁边低着头不说话的萧则,还是没忍住好奇地问道:“阿则,那天咱们是怎么逃脱的?我记得那个人捅了我一刀,是你把他打倒了么?” 她本来还想问问他知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死的,可她又怕这些话说出来会吓到他,便忍着没有问了。 听到她的声音,萧则撩了撩眼皮,一脸茫然地道:“阿则也不知道,那天我把他打晕了,就带着你走了。” 洛明蓁低下头,随意地“哦”一声,也没有再纠结这个事情了。反正现在他们脱了险,那群人也死了,应该不会有人再来找他们了。唯一麻烦的就是还有一拨人,不知道是广平侯府的还是王多宝派来的,她倒是宁愿是王多宝派来的人,起码比广平侯府的那些人好搞定多了。 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一想这些烦心事就头疼,再加上现在身上也有伤,她也懒得再去想这些事情了。 她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正准备睡下,抬看到旁边一语不发的萧则的时候,她又顿了顿,将头枕在胳膊上,对着他轻声道:“阿则,这回啊,真是多亏你了,不然我可能就要死在那儿了,这件事,就算我欠你的。” 如果他的心智再也好不了,那她就养他一辈子。 听到她的话,萧则的眼睫微不可见的颤了颤,面上还是腼腆地笑着。看着毫不知情的洛明蓁,他的眼底却没有半点笑意。 如果没有他,她不会遇到这些危险,他也不过是想利用她隐藏身份罢了。 居然还觉得亏欠了他。 真是愚蠢。 他别过眼,眸光渐深。 而床榻上的洛明蓁却早就睡了过去,手臂还放在被子外,侧着身子,满头青丝凌乱地铺散着,被子只搭在腰上,呼吸却渐渐平稳了起来,只是时不时伸手挠一挠脖子。 萧则淡淡地扫了她一眼,看着她不雅的睡姿,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 他还从未见过如此不注重仪态的女子,好歹他还在一旁,也不知收敛些。 他没再去想她,只是目光又往她的小腹瞧了瞧,衣衫还是干净的,没有浸血,确认她的伤口没有裂开。他才又收回了目光,生硬地抬手将她的被子扯了上来,将她严严实实地盖住。 她睡得很沉,似乎是这两日累极了。脸往左侧偏着,因为之前失血过多,还有些苍白。 萧则的目光移到她小腹的位置,渐渐幽深了起来。他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等回过神时,手指已经触碰到她的面颊,指尖的温热让他有些不适应。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或者说是盯着她脖颈。 好细,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豆腐。 这么细的脖颈,只要轻轻一掐,应该就会断了吧? 他扯开嘴角,轻哼了一声,眼底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浑身的杀意在一瞬间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他用帕子擦了擦手,别过目光,转身坐在了桌案旁的玫瑰圈椅上,单手抚额,阖上眼休息。 安静的房间内,只有微风吹动窗台的吱呀声。 城东酒馆内,二楼雅间,雕花木窗大开,风吹进来,将朱红的幔帐扬起,隐隐约约透出一个少年消瘦的身影,还有他苍白得失了血色的肌肤。 一只白猫依偎在他的腰侧,碧蓝色的眼瞳泛着幽深的光。抚摸在它脊背上的手指修长白皙,指甲尤其长得渗人,好似一把利刃,轻轻划过,就能割破那只白猫的皮肉。 那少年仰躺着,慵懒地舒展着身子。一身红衣似血,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嘴里还哼着调子,明明是轻快的音律,却无端端让人心底发寒。 之前在客栈的那个官兵头子恭敬地跪在地上。屋里明明只有那少年一人,他却不敢抬头,只是恭敬地道:“回禀殿下,下官已确认过了,陛下确实神志不清,言行举止如孩童一般。和他在一起的那个女子似乎也只是一个普通人,想来对陛下的身份也一无所知。” 幔帐后的少年抬了抬手,铃铛声响起,像是诱人心神的靡靡之音。 他忽地低头笑了起来,像一个孩子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玩具一般,咧开嘴,不住地拍了拍手:“好玩,这可真是太好玩儿了。我那最最聪明的皇帝哥哥,竟然变成了一个傻子,说出去,谁会相信啊?” 那个官兵头子抿了抿唇,还是谨慎地道:“殿下,陛下有没有可能是故意装傻?毕竟以陛下的手段,应当没有这么简单,他的心思也一向难以捉摸,下官觉得还是不可掉以轻心,免得中了他的诡计。” 幔帐内传出一声轻笑,那少年伸手抚了抚白猫的脊背,慵懒地道:“那有什么关系?反正我都抓到他了,这下,皇帝哥哥可以好好陪我玩一场了。游戏已经开始,就看他输不输得起了。” 那官兵头子眼中闪过一丝凝重:“若陛下真是神志不清了,那下官接下来该如何行事?是否要将陛下带回来好生看管?” 那少年挑了挑眉眼:“带在身边多没意思?我得好好想想,怎么样才能让我的皇帝哥哥玩得尽兴。” 那官兵头子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低下了头。当今陛下凶狠残暴,可也只是对敌人而言。但这个与他一母同胞的九殿下,却真是让人从心底感到可怕。 “你不是说他身边有个女人么?”他手指收拢,面上带着笑,眼底却闪过一丝寒意,“你说,我要是当着他的面,杀了那个女人,皇帝哥哥会是什么反应?应该会很感激我吧,感激我帮他杀了一个虚伪的坏女人。” 他低下头轻笑了几声,抬起手指点了点面颊,看着窗外的远山,眼中笑着更甚: “皇兄,渝儿来陪你玩了。” 媳妇 在客栈休养了两天后, 洛明蓁身上的伤也养得差不多了,起码伤口不会轻易裂开了。她担心在城里继续待着,很可能碰到要杀他们的人,便急忙和萧则搭牛车回了湾水镇。 等到了家门口的时候, 瞧着那熟悉的老槐树, 还有树下卧着的黄狗, 她一直紧绷的情绪才放松了下来。而萧则始终安静地坐在旁边, 他嫌洛明蓁太过聒噪, 也不想暴露自己早已恢复心智的事情,干脆闭上眼, 一路上都装作睡着了的样子。 目光落在身下铺着的那些的稻草时,一向有些洁癖的他有些不适地皱了皱眉。却是还是偏过头,忍下来了。 直到牛车停了下来, 洛明蓁偏过头瞧着还在假寐的萧则,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阿则,醒醒,到家了。” 萧则抬了抬眼, 装作刚刚睡醒的样子, 眼里带了几分茫然。瞧着他这副睡糊涂的样子,洛明蓁扯开嘴角笑了一声, 捅了捅他胳膊:“睡傻了,自家都不认识了?” 萧则没说话,只是低下头笑了笑,倾身往前, 便跳下了牛车。洛明蓁还躺在稻草上, 把手伸过去给他:“我伤口还疼着, 快扶我一把。” 萧则瞧了她一眼, 虽不情愿,还是将手伸了出去,却只是握住了她的手腕,借力将她带了下来,待她平稳落地后就打算松开手。可他刚刚动了动,一只手就搭上了他的肩头。 他不悦地皱了皱眉,可洛明蓁将整个人都挂在了他的身上,见他愣着不动,她拍了拍他的背,因扯到了伤口而倒吸了一口凉气,催促道:“快走啊,我得赶紧回去躺着了,你记得走慢一点,别扯着我伤口,很疼的。” 萧则斜了她一眼,见她似乎是真的疼得厉害,才勉强压下了心头的不悦,放慢了步子往前走着。可没走两步她就要喊着慢一点。 萧则的眉头皱得更深,薄唇抿出一丝不耐的弧度。洛明蓁在那捂着肚子,试探着要往前走,刚刚抬起脚,就感觉什么东西握住了她的腰,紧接着整个人腾空而起,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慌乱地抬了抬眼,就见得萧则抬起着,目不斜视地看着前面:“姐姐既然疼,阿则抱着你走。” 洛明蓁别过脸,敷衍地“嗯”了一声。虽然被一个男人抱着委实不大好,可她现在伤口一动就扯着疼,也便没有说什么。 感受着握在自己腰上的手臂,她还是颇有些不自然地动了动身子。以前躺在萧则的怀里,她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一样的,可今日被他抱着,竟然无端端地感觉到些许别扭了。她暗暗摇了摇头,骂自己胡思乱想,就算他外表长得再怎么好看,那心智也是五岁,就是个小孩而已。 思及此,她也放松了下来,一手勾住他的脖子,任由他把自己带抱着往院子里去了。 萧则一直看着前方,不说话的时候,整个人看起来便有些淡漠。 因着没有开窗,屋子里光线便有些暗,萧则径直到了躺椅旁,将怀里的洛明蓁放了下去。披散在肩头的长发因为他弯腰的动作而垂到了她的脸上,轻轻拂过便有些痒痒的。 洛明蓁眨了眨眼,看着萧则近在咫尺的脸,抿了抿唇,一个劲儿地盯着他瞧,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良久,她一脸笃定地道:“我觉得你有点不对劲。” 萧则微眯了眯眼,垂在袖袍下的手也收紧了几分。眼中闪过一丝凝重,难道她看出他已经恢复神智了? 他虽然心中有考量,面上还是保持着懵懂的笑。 直到洛明蓁抬了抬腰,凑近了他的脸,抿着唇,一脸严肃地看着他,直接就对着他伸出了手。 萧则眸光微沉,手下已经做了动作,准备攥住她的手腕。 可洛明蓁的手却在半空中停了下来,指了指他左脸,拖长尾音“哦”了一声,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道:“我终于想明白了,怪不得我从刚刚看你就觉得有哪里奇怪,原来是你脸上的花纹变了,颜色淡了好多。” 她说着没忍住伸手戳了戳他的脸。还用手指轻轻刮了刮。可除了将他的脸搓红了些,那花纹却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她抿了抿唇,一脸不解地道:“你脸上这些花纹颜色还会变淡的么?” 她自然知道这不是什么胎记,而是突然长出来的。她第一次见到萧则时,他脸上还什么都没有。莫名其妙地发了疯,面上就冒出了那些花纹。既然颜色可以淡下来,那说不准还能想办法把它们去掉。 她是看习惯了,萧则平日里也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可她知道,他一直对他脸上的花纹耿耿于怀。如果可以去掉,他也许可以活得更快乐一些。 起码不会再有那么多人将他当作异类。 萧则面上装作听不懂,眼神却是恹恹地瞧着她,见她浑然不知的模样,握在袖袍下的手也放松了下来。 洛明蓁见他这副乖巧的模样,忍不住起了几分逗他的心思,她拍了拍他的胳膊,眯眼笑道:“等治好了你,到时候指不定还能给你找个漂亮媳妇呢,你这么乖,肯定能讨小姑娘欢心。” 听到她这番不着边际的话,萧则别过眼,不想搭理她。 可洛明蓁却像一个老母亲一般眯眼笑了笑,两只手搭在身上打着拍子,故意拖长了尾音道:“都说这男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估计过不了几年就得把你给嫁出去了,你放心,姐姐到时候一定给你挑一个最好的姑娘。” 萧则听着洛明蓁的调侃,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他忽地仰起下巴,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反问道:“姐姐,媳妇儿是什么啊?” 洛明蓁一时语塞,倒是被他这个问题问住了。 见她迟迟不回答,萧则将双手撑在塌上,身子往前倾,直勾勾地瞧着她,状似天真地问道:“姐姐,难道媳妇是什么好吃的么?那姐姐身上有媳妇么,让阿则尝一口好不好?” 他的话音刚落,洛明蓁便被口水呛到了,低下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尴尬得只差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挠了挠面颊,支支吾吾了好半晌,琢磨着要怎么跟他解释,慢慢地,脸都有些憋红了。 而萧则看到她这副吃瘪的样子,满意地扯了扯嘴角,看她下次还敢不敢胡言乱语。 他半搭着眼皮,准备放过她的时候,就见得她忽地抬起头。上下嘴皮子来回碰了好几次,还是硬着头皮开口,一本正经地道:“这媳妇儿嘛,不是吃的,也不能吃,大概就是……能陪你一起玩的人。” 她一手握拳,捶在了另一只掌心里上,肯定地道,“反正你要是有了媳妇儿,以后你就得给她洗衣服做饭,哄她开心,听她话,对她好,不能欺负她,更不能让她哭。你要是找到这么一个人,那她就是你媳妇儿了。” 萧则的手还撑在榻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半搭着眼皮,倒是差点被她那番言论给气笑了。不仅不知天高地厚,还满嘴歪理邪说。 他眼里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面上却是缓缓低下头,眉眼微挑,鸦羽似的眼睫颤了颤,细碎的霞光在他俊挺的鼻梁下投出一片阴影,让他面容都显得朦胧不清,唯有清冷的声音低低响起:“若是按姐姐的说法,那阿则的媳妇已经找到了。” 洛明蓁微张了嘴,疑惑地瞧了他一眼。 萧则勾了勾嘴角,清冷的目光从她的眉头掠过,一直落到眼睛上,薄唇轻启,喑哑着嗓子道:“阿则的媳妇,不就是姐姐你么?” 洛明蓁缓缓睁大了眼,差点被吓得从躺椅上跳起来。仿佛他刚刚说的不是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而是在她耳边放了束烟花,炸得她耳根子都烫了起来。 “你………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再敢乱说话,我就罚你三天不许吃糖了!”她咽了咽喉头,声音听着底气十足,眼神却慌乱地四处瞧着。 而头顶的萧则还在笑着,一脸单纯无辜地看着她,疑惑地眨了眨眼:“姐姐,难道阿则说的不对么?可姐姐不是总让阿则给你洗衣服做饭么?屋子也让我打扫,鸡也是我喂,姐姐不是说,我很听话么?” 说到最后,他眼底的笑意就彻底消失了,手指收紧,心里只有压不住的火气。 他刚刚恢复的时候就想起了他心神志不清时,洛明蓁对他做的那些事情。她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竟然敢让他堂堂一国之君去喂鸡,还让他为她洗衣做饭劈柴洒扫,白日里给她捏肩捶背,夜里不睡觉给她赶蚊子,她还敢屡次对他做出轻浮之举。 他每每想起那些事,真是恨不得杀了洛明蓁这个胆大妄为的女人。 她做的任何一件事,都够诛她满门的了。 他半搭着眼皮,没让她看出他眼里的冷意。可瞧着他的样子,他又会忍不住想起她使唤他做过的那些事情。还有那个该死的傻子阿则,竟然做了那么多丢人的事,他一想起来,就恨不得连他也一块杀了。 洛明蓁没察觉出他的异样,听到他的话松了一口气,又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无缘无故说那么一番话,差点吓死她了。原来他是误会了她的意思。 她抬了抬眼,似乎是感觉到萧则离她太近了,她便伸手推了推他的肩膀,让他离远一点,撇了撇嘴道:“你说的跟我说的完全是两码事,媳妇是媳妇,姐姐是姐姐,不许乱说。” 萧则收起眼底的冷意,轻轻点了点头。 见他还算听话,洛明蓁满意地“嗯”了一声。 而萧则似乎不想再跟她多说什么,转过身就去旁边的椅子坐下了。桌上面摆了几根他平时用来搭房子的竹签子。见着这些幼稚的东西,他眼里闪过一丝嘲讽,颇为嫌恶地用手指捻了一根竹签。 之前那个阿则竟然喜欢玩这些东西。 他不想承认那个人和他有关系,他宁愿把他当成另外一个人。 而且目前看来,伪装成他并不难,洛明蓁怕是不会发现他的异样。再过一段时间,等那些人按捺不住,主动来找他,他就可以离开这儿了。只要洛明蓁在这段时间不要再做出什么欺君犯上的举动,他倒是可以考虑到时候饶了她。 他还在想着,身后便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声音:“阿则,我饿了。” 萧则连眼皮子都没有动一下,对她这个要求不以为意,只是随意地开口:“既然姐姐饿了,那阿则就出去给你买点吃的。” 他说着,正准备起身出去,身后的洛明蓁连忙叫住了他:“不用这么麻烦,而且外面的吃食都太油腻了,我现在没胃口,就想喝点清淡的小粥。” 萧则站在原地,捏着竹签子的手一紧,勉强压住了心里的不耐烦,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一些:“那阿则就走远些,去买粥。” 他说着,正准备起身出去,身后的洛明蓁连忙叫住了他:“这么晚了,都收摊了,你去了也是白跑一趟。”她抬起手指点了点下巴,认真地想了想,“厨房还有米,咱们凑合吃点吧。” 她这会儿小腹还疼得厉害,比起填饱肚子,她更想休息一下。她尽量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才不至于牵动伤口。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勉强把眼皮撑开,又添了一句,“顺便给我煮个荷包蛋,记得别煮太熟,多放点葱花。” 她的话音刚落,就听到啪的一声,像是什么断裂了。 洛明蓁疑惑地眨了眨眼,问道:“阿则,你刚刚有没有听到什么断了的声音啊?” 萧则低头看着手里断成两节的竹签子,手背上青筋鼓起。心头的火气又冒了起来,他冷着脸道:“姐姐,你可能听错了。” 听他这么说,洛明蓁也不疑有他,低下头不以为然的“哦”了一声,又道:“那你快去做点饭吧,我真的好饿了,肚子都叫三回了。” 不仅饿,小腹的伤口还疼,她挪了挪身子,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 萧则的眼神冷得几欲杀人。很好,竟然又使唤他去做饭,这个胆大妄为的女人。 洛明蓁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本打算睡了,可见他站在那不动,整个人都拢在阴影里。她捂着肚子,有气无力地开口:“阿则,你站那儿做什么?” 她总觉得他今日不太像他平时的样子,实在是太过安静了。她的眉头越皱越紧,声音也带了一丝狐疑,“阿则,你怎么了,有点奇怪啊,你平时不是挺喜欢去厨房的么?” 他以前还一个人跑到隔壁李婶家去学做饭,她不让他下厨,他还吵着要去。可自从前两日她醒过来开始,就觉得他有些不对劲。 见她似乎起了疑心,萧则攥紧了手里断成两截的竹签子,闭了闭眼,额头青筋直跳。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冷笑:“好,我做。” 接下来的几日,洛明蓁都是躺在榻上休养身体。天气好的时候,还会让萧则把她的躺椅搬到院子里的葡萄藤下,备好瓜子点心,她一面懒洋洋地晒太阳,一面嗑着瓜子翻看话本,日子倒是过得十分惬意。惬意到她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还是不想从榻上起来。 “阿则,我口渴了。” 慵懒的声音响起,洛明蓁仰面躺着,两只胳膊搭在榻沿,身旁的茶几上摆了一盘凌乱的瓜子皮。她举着大蒲扇挡在脸上,斑驳的光影透过葡萄藤落在她的衣摆上。 靠坐在屋檐下的萧则听到她的声音,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他还是起身,去屋里为她倒了一杯茶水。 "姐姐,水来了。"萧则将茶水抵到了她面前。眉眼低垂,始终让人瞧不清楚他此刻的情绪。 洛明蓁接过茶便慢悠悠地喝了起来,她单手枕在脑后,膝盖微微弓起,一手握着蒲扇给自己扇风,呡一口茶水,感受着吹在身上的微风,眯了眯眼,嘴里还在悠闲地哼着调子。 “对了,水桶里的西瓜应该冰好了,你记得帮我切一块,在这么热的天气,一边晒晒太阳,再吃口西瓜。”她眯着眼,惬意地抬了抬下巴,“这真是神仙日子。” 萧则斜了她一眼:“西瓜是凉的,你的伤还没有好,不可以吃。” 洛明蓁喝茶的动作一顿,听到萧则的话,立马抬起了头,皱了皱脸,将身子瘫在躺椅上,有气无力地道:“这么热的天儿不吃西瓜,你这不是要我的命么?再说了,我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不耽搁。” 她还在据理力争,想吃一口西瓜,忽地一道阴影拢在了她的头顶,她愣愣地眨了眨眼,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就见得萧则低下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微眯的眼带了几分清冷的弧度,指尖点了点她的额头,薄唇轻启,声线带了几分笑意:“姐姐,你要听话才对。” 他说罢,勾了勾嘴角,面上还是一派天真无辜的模样。 可不知为何,见他这副模样,洛明蓁却没来由的心跳快了几分。她不自然地咳了咳,赶忙拍了拍他的手背:“去去去,小屁孩儿,还玩这套。” 看来这傻小子日后肯定是个哄女孩子的好手,老是顶着这么一张无辜的脸,做些让人不好意思的事。可再怎么样,他心智上还是个小孩子,她可不会对他产生什么想法。 她极快地瞟了他一眼,拿过茶杯抿了一口,想缓解一下刚刚尴尬的气氛。 而站在她旁边的萧则见她没提要吃西瓜的事儿了,他也没有同她继续闲聊的兴趣,转身便回了屋檐下坐着。 他背靠着撑柱,略偏过头,随意扎起的墨发垂在肩头,玄黑色的长袍铺散在身侧。余光见着躺椅上晃着两条腿的洛明蓁,扯开嘴角嗤笑了一声。 还是那般不重仪态。 他便别过头没再去看她了,目光随意地落在院子外的槐树上。 虽然她有些胆大妄为,却还算还有几分小聪明,提前为他上了户籍,倒是为他遮掩身份省去了不少麻烦,这也是他决定暂时留在这里的原因之一。 至于剩下的事,他只需要耐心等着就行了。 他止住了思绪,抬了抬眼,细碎的日光透过瓦片落在了他的眉目间,冲淡了些许清冷。 屋檐上挂着翠色的竹片,风一吹,竹片就拍打在中间系着的铃铛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四面安静了下来,只有洛明蓁哼小曲儿的声音,不成调子,也谈不上悦耳。 可萧则却忽地往后靠了靠,微阖着眼,穿堂风吹过他的衣袍,撩动了他额前的碎发。因着他将满头墨发束了起来,左脸上的暗红色花纹也一览无遗,他闭上眼的时候,便不像平日里那般极具攻击性。 直到身旁响起了细微的声响,常年习武的本能让他在一瞬间睁开了眼,杀意涌出,刚刚偏过头,一块鲜红的西瓜就撞进了视线里。 他掀开了眼皮,拿着西瓜的洛明蓁冲他挑了挑眉:“看我做什么,拿着啊。” 萧则眉眼微动,略低下头,接过了她手里的西瓜,倒是没有动口。 洛明蓁顺了顺裙摆,便大咧咧地原地坐了下来,她低头咬了一口西瓜,瞧着院子里长出来的青草,她没忍住噗嗤笑了一声。 一旁的萧则斜了她一眼,面上的神情却只有淡漠。 洛明蓁笑得捂了捂肚子,指着地板下的草地:“阿则,你还记不记得上次咱俩在这儿比赛吐西瓜籽?” 萧则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他当然记得,毕竟她用这个理由骗了他去翻修院子。 他别过眼,不再去想那些丢脸的事,只是暗带了几分嘲讽地道:“阿则记得,姐姐还说这里会长出西瓜田,我还在等着的。” 洛明蓁尴尬地摸了摸鼻尖,她上次也不过是随口一说,她以为他是小孩子心性,新鲜劲儿一过,很快就会忘了,没想到他竟然还记得这件事。 她清了清嗓子,还是抬起头,对着他忽悠道:“你好好养,它肯定能长出西瓜的。”她又拍了拍他的肩头,指着院子角落,“以前我跟我爹还在那儿种过西瓜呢。” 萧则抬眼一眼她搭在自己肩头的手,努力让自己不去在意,转而问道:“真的么?” 洛明蓁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那当然了,长得又大又圆。我爹以前可是种菜的好手,种西瓜也是不在话下。” 萧则眯眼笑了笑:“姐姐种的西瓜,一定是这世上最甜的。” 听着他的夸赞,洛明蓁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眉头瞬间拧了起来,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说起这个我就来气,我幸幸苦苦种的西瓜,我一口没吃上,全被卫子瑜那个可恶的家伙给抢走了。” 她重重地哼了一声,这事儿她现在都还记得,当时卫子瑜抱着西瓜就爬到了树上,她那时候个子小,胆儿也小,不敢上树。 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卫子瑜坐在上面吃起了西瓜,还扬武扬威地冲她做鬼脸。 她在底下气得直踹树,没把他踹下来,反而是把他手里的西瓜给晃掉了。正砸在她脑门上,砸了她个眼冒金星不说,新买的花裙子还溅上了西瓜汁。 她当时就气得大哭了起来,从那以后,不管卫子瑜怎么逗她,她都足足有半个月没有搭理过他。 后面他们怎么和好的,她也忘了。 可看着那片曾经种着西瓜的地方,她倒是忽地想起了很多往事。那时候,她的养父母都还在,她爹在院子里种菜,她娘在屋里给她缝新衣裳,卫子瑜没事就爱摘她的种的花去送给同村的小姑娘们。 每回被她发现了,她就扛着扫帚追出三里地去揍他。 等他们灰头土脸地回家的时候,远远地就能闻到饭菜香。卫子瑜那个厚脸皮的家伙,自己家不回,非要跟着跑到她家来蹭饭。 她现在都还记得,她娘在屋里摆着菜,她爹就站在院子里冲他们笑,粗着嗓子喊她:“囡囡。” 她不自觉笑了笑,手里的西瓜也搁在了旁边。 可她笑着笑着,却忽地听到旁边的萧则担忧地开口:“姐姐,你怎么了?” 她偏过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萧则皱了皱眉:“你怎么哭了?” 情敌 第二日清晨的时候, 洛明蓁因着身子不方便,便让萧则去回春堂找葛三叔抓药。 萧则提着一串的中药从医馆出来,不紧不慢地往回走着,眉眼微动, 目光似有意或无意地往旁边看了看。他勾了勾嘴角, 眼底少见地来了几分兴致。 也只是瞬间, 他又将目光落在了前面, 面无表情地往前走着, 身后的石墩旁却围了好几个汉子,探头观察着他。 其中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小声地道:“听说是个傻子, 好得手,咱们要不直接上了?” 旁边的圆脸汉子皱了皱眉:“先看看再说。” 他们正说着,却见他拐进了巷子里, 又纷纷跟了上来。 萧则还在往前走着,巷子很窄,墙面上堆了几捆竹竿子。他一手提着药纸包,鞋尖一起一落, 缓缓行过。 身后细微的脚步声响起, 头顶一阵劲风扫过。他连头都没有抬,见手里的草药掉在地上, 他赶忙弯下腰去捡起来。身后挥棒子的人猝不及防打了个空,整个人都踉跄了几下。 萧则恰到好处地抬了抬腿,那人直接被他绊倒在地,摔了个狗啃泥。 萧则惊呼了一声, 急忙低下头, 关切地问道:“叔叔, 你怎么了, 为什么要趴在地上?” 地上的男人灰头土脸地抬起头,啐了一口,直接吐出了两颗门牙,他拧着眉头,双手重重地拍在地上,一肚子的火都怪到了萧则头上。 “奶奶个腿儿的,你这个臭傻子!”他抓起棒子站了起来,对着萧则的脑袋狠狠地劈下去。 萧则害怕地缩了缩身子,皱着脸道:“叔叔你这是做什么?” 他往旁边一躲,那人的棒子就敲到了墙上,震得他虎口差点裂开,又尖着嗓子叫了起来。 萧则站在他旁边,手指轻点着下巴,像是想明白了什么,忽地笑了起来:“我知道了,叔叔这是在跟阿则玩游戏呢,既然这样,那阿则也要来。” 他眼底划过一丝冷意,拿过墙上的竹竿子,对着那个汉子眯眼笑着,语气近乎天真:“叔叔,你可要好好躲开哦。” 那大汉呸了几声,压根没把萧则放在眼里,一个傻子而已,能有多厉害?他捏紧了棒子,大叫一声又要向萧则冲过去。可手还没有来得及抬起,温热的液体就顺着他的额头淌下,滑过眼睫时,将视线都染成了一片猩红。 他只感觉头沉得厉害,身子却跟着摇摇晃晃了起来,眼前除了一片猩红,就只剩下萧则脸上越来越深的笑容。 他收回正中那个大汉头顶的竹竿子,看着他晕死在地上,无辜地耸了耸肩头,带了几分责怪地道:“叔叔,我都说了,让你躲开,你为什么不躲呢?你这样,阿则都玩得不高兴了。” 地上的大汉连吐了好几口血,手脚抽搐着,两眼一翻彻底失去了意识。 萧则收回了竹竿子,还未偏过头,身后有人大叫了一声。他抬手抚上面颊,遮住了一只眼睛,笑道:“原来,还有人能继续陪阿则玩啊。” 他单手撑在竹竿上,往后一空翻,直接落到了身后那人的背后。那也是一个拿着棒子的壮汉,因着萧则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直到耳边响起一声轻笑:“叔叔,你输了。” 他身子一僵,手里的棒子还没来得及抬起来,后脑就被一股力道劈中,他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就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围在巷子口的那几个汉子见着两个人的她被他轻松拿下,一下子也有些慌了神。可拿人钱财□□,他们又不能现在撒手跑了,只得硬着头皮一块围了过去。 他们就不信了,这么多人还打不过一个傻子。 萧则半搭着眼皮,嘲讽地看着这群人,眼底却带了几分兴奋。倒是来得正好,他已经很久没有享过这种感觉了。 身后的人都围了过来,他略低下头,手中竹竿横扫,咔擦声接连响起,像是骨头断裂的声音。紧接着扑通扑通倒了一地的人,都是连棍子都没挨到萧则身上便全部抱着腿在地上疼得滚来滚去。 萧则饶有趣味地低头看着地上的四五个大汉,手里的竹竿子一个一个地点在他们头上。他俯下身子,眨了眨眼:“应该从谁开始呢?” “别别别,公子……不,爷爷,爷爷饶命,饶命啊,我们不是有意要跟您作对的,是别人逼我们干的,我们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跟您过不去啊。”一个圆脸大汉开始痛哭流涕地求饶,吓得都快要尿裤子了。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没错,是那王财主家的大儿子王多宝干的。他给我们哥几个塞了银子,要我们趁着爷爷你落单的时候,来教训您一顿。他王多宝就是这儿的地头蛇,我们不敢不听啊,实在不是我们有意要来冒犯您的。” “冤有头债有主,您该去找王多宝,就放过我们吧。” 萧则有些嫌弃地看着他们这副让人倒胃口的模样,不过他们口中的王多宝他倒是有些印象,好像是被他差点打死的那个男人。 他记得,那人害得他进了几天大牢。 来得正好。 他危险地眯了眯眼,转而将竹竿子戳在看起来像是领头人的汉子背上:“玩游戏,人多才好玩,怎么可以只有我们几个人在这儿玩呢?不如叔叔们去把那个王叔叔叫过来,大家在一起。才热闹。” 地上的汉子们身子一僵,急忙就要翻身跪着给他磕头。王多宝他爹可是湾水镇最大的财主,他们不过是些地痞流氓,哪儿敢真的去招惹他?也不过是口头上出卖他一下。 可竹竿子戳中脊背的时候,他们只感觉从脚底开始发冷,浑身血液倒流,哪儿还顾得别的,急忙应了下来。 “爷爷说的是,小的们这就去把王少爷叫过来。”那圆脸汉子不敢抬头,也不敢起身,连忙从地上连滚带爬地往外走。 萧则单手撑在竹竿子上,蹲下身子俯视着地上疼得呲牙咧嘴的大汉们,眯了眯眼:“不如我们等会儿再玩一个游戏,玩得好,你们就可以回去了,玩得不好……” 他用手里的竹竿子压在旁边一个大汉的身上,面上毫无异常,可那汉子却闷哼了一声,直直地砸在地上,怎么也起不来。旁边的人见着自然也是吓得脸色惨白,连忙点了点头。 别说是玩游戏了,让他们去砍人都愿意。 萧则用手指擦过唇瓣,满意地道:“这样才乖。” 一切吩咐妥当,他转过身就走了。拐过巷子口的时候,里面传来王多宝的怒骂声:“那傻子人呢,不是说你们逮住他了么,怎么不见人影?老子可是花了大价钱的,你们这群废物就这么给我办事儿?想死啊!” 他还在那儿骂骂咧咧地,却忽地“啊”的一声尖叫了起来:“你们这是干什么?竟然敢打老子,老子可是……啊!” 他话还没有说完,又哀嚎了起来,棍子打在肉上的声音分外清晰,王多宝的惨叫声也越来越重,到最后是求爹爹告奶奶地哭了起来。 站在巷子口的萧则挑了挑眼尾,漫不经心地将袖子上的褶皱抚平,便提着草药往回走。 王多宝的惨叫声被他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躺在摇椅上休养的洛明蓁听到推门声,掀开眼皮望过去,提着草药的萧则走了进来。 她随口问了问:“怎么去了这么久?” 来回也就一柱香的路,硬生生拖了一个多时辰。 萧则站在门口,额前的碎发遮住了他的眸光,似笑非笑地道:“路上看到几条狗在打架,我觉得好玩,就在那儿看了一会儿。” 洛明蓁了然地“哦”了一声,又叮嘱道:“以后狗打架别去看,小心它发起疯来咬你。” 萧则点了点头:“嗯,我记住了。” 狗就是狗,再怎么样也伤不了人。 他将手里的草药提起来:“姐姐,药抓回来了,要去熬上么?” 洛明蓁还躺在摇椅上,略为想了想,道:“晚点吧。吃过饭了再喝,咱们先吃饭,这个你放屋里就行。” 萧则提着草药进屋,眼神却冰冷一片。 午饭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萧则去开了门,门口的人一直低着头,紧张地提着手里的篮子,瞧着像是个文弱书生,二十出头的年纪,穿着一身蓝布衫,高高瘦瘦的,还很白净。就是耳根子通红,两只手还胡乱地搓着。 萧则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眯了眯眼。 那书生憋着一股劲儿,好不容易抬起头,猝不及防看见门内站着的不是洛明蓁,而是一个陌生男人,连连往后退了两步,脸色也隐隐有些发白。 萧则见他不说话,也没想理他,转身就打算往回走。可那书生忽地叫住了他:“敢问这位兄台是?” 他刚刚说完,又抿了抿唇,眼神止不住地往萧则身上瞧。他日日都是在书房读书,一向两耳不闻窗外事,不知洛明蓁家里多了个表哥,是以心里惶惶不安起来。 面前的人比他高,比他壮实,连抬眼看人的角度都带着那么一股子贵族劲儿,论起相貌也比他强。他心下犯难,不知这是哪家的公子。 萧则瞥了他一眼,仰起下巴:“我住在这儿。” 那书生脸色一白,还是抱了一丝侥幸地问道:“这儿可是洛姑娘家?” 萧则冷冷地“嗯”了一声。 那书生低着头喃喃自语,似是有些不敢相信:“这洛姑娘何时成了亲,我怎的不知?” 萧则站在那儿,没说什么。 那书生心里一阵懊悔,他怎的不早些请媒婆来,如今日日夜夜的佳人身旁竟然多了别的男人。他只恨不得捶死自己。 见着萧则要关门了,他还是不死心地问了一句:“洛姑娘可在家?” 萧则眼里闪过一丝不耐烦:“不在。” 这人怎么这么多废话? 那书生失落地低下了头,嗫嚅着说了些什么,还是将手里的篮子递给了萧则,腼腆地笑道:“听说洛姑娘前几日受了伤,小生备了些上好的上药,姑娘爱看话本子,我也与她买了几册,供她解闷儿。烦请这位公子替我转交给她。小生姓邓,名云裴,就是住在西街的邓秀才,您一说,洛姑娘就会知道了。” 萧则接过篮子,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邓云裴又想叮嘱两句,眼睛也往屋里瞄着,可还没看两眼,视线就被一个高大的人影给挡住了。 他抬起头,嘿嘿地笑了两声,正准备再说点什么,大门啪地一声就关上了。他碰了一鼻子灰,挠了挠后脑勺,念念不舍地看着紧闭的大门,良久,还是悻悻地走了。 而门内的萧则低头看着手里的篮子,屋里的洛明蓁见他迟迟没有进来,好奇地喊了一声:“阿则,谁来了?” 萧则抬起头,收敛眼底的情绪,回道:“只是一个问路的。” 屋里的洛明蓁一听只是问路的,没有再说什么。而萧则将那篮子东西给扔到了墙角,拍了拍手,若无其事地转身进屋。 家人 晌午, 洛明蓁坐在屋檐下晒太阳,慵懒地晃着腿。屋内的萧则提着锤子修理屋里的桌椅板凳。 洛明蓁偏过头,见他那副认真的模样,没忍住扯开嘴角轻笑了一声, 目光在他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 随即往后一躺, 单手枕在脑后。 “阿则, 别修了, 出来晒太阳呗。今儿这日头不错,晒在人身上可太舒服了。” 因着日光有些刺目, 她便抬起一只手挡在头顶,瞧着从指缝间渗出的光影。 屋里的萧则轻轻应了一声,脚步声踩在木板上, 发出细微的吱呀声。透过手指缝隙正好可以看到萧则的下巴。 她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示意他来这儿坐。萧则没有多说什么,弯下腰就坐到了她身旁。 风透过门口的老槐树吹过来,带了点淡淡的清香, 拂过人身上的时候格外清爽。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倒是洛明蓁惬意眯了眯眼,将手摊开慵懒地躺着。 雪白的兔子缩在柱子旁, 红眼睛呆呆傻傻地盯着,嘴边的胡须动了动,一蹦一跳地到了洛明蓁手边。她欣喜地伸手把它抱在怀里,揉了揉它的软毛。 她揉着兔子, 又偏过头瞧着了身旁的萧则好半晌。 她还记得, 当初第一次捡到他的时候, 还是好几个月以前。那时候槐花还没有开, 现在槐花已经谢了。 她低垂着眉眼,忽地开口:“阿则,你会想你的家人么?”她的声音顿了顿,又道,“我知道你不记得了,那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会是什么样的,或者想去找他们?” 不管有没有记忆,也不管多少岁,总不可能把一切都忘干净的。只要记得,应该就会忍不住去想吧。 只不过她好像一直觉得萧则心智不全,便下意识地去忽略了他的心思。可他总也是有家人的,没准儿他们现在还在天南地北地找他。 四面安静了下来,没有人说话,洛明蓁还在摆动着指缝间的光影,却没有注意到身旁的萧则眼里一瞬间涌出的杀气,像汹涌在冰面下的暗流,带着嘲讽和恨意。 家人? 不过是一群千方百计想要杀了你的敌人罢了,看着你流血,看着你痛苦,看着你垂死挣扎。 他掀开眼皮,淡淡地道:“姐姐,阿则没有家人。” 洛明蓁的手指一顿,她抬了抬眼,看向了一脸笑意的萧则。可她那样带了几分愧疚和心疼的眼神却在一瞬间让萧则皱了皱眉。 她在可怜他? 她竟然可怜他? 他忽地低下头,俯身躺在了洛明蓁的身旁,饶有趣味地瞧着她。 洛明蓁往旁边挪了挪,白了他一眼:“你要躺就躺,挨这么近做什么?” 可她还没有来得及侧过身子,身旁的人就探身过来,冰凉的手指搭在了她的面颊,看着她,似笑非笑地道:“姐姐想做阿则的家人么?” 他始终笑着,可瞳色深处只有冷意和一片死寂,抵在她下巴处的手指尖在日光下泛出寒光,像是轻易就可以划破她的肌肤。 洛明蓁愣愣地咽了咽喉头,看着近在咫尺的萧则,有那么一瞬间,她脊背冒出来一片疹子。可眼前的人嘴角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她不自然地咳了咳,将头往后一仰,顺势拍开了他的手:“说什么傻话呢?” 萧则冷眼看着她避开自己的动作,目光落到了自己的手指上,碎发垂在他的额前,搅碎了他的眸光。 无趣。 他将手撑在身侧,准备起身,脸就被人捏住了,洛明蓁还躺在地板上,一手捏了捏他的脸,冲他挑着眉,带了几分戏谑地道:“你不是我表哥么?” 萧则微眯了眯眼,目光顺着她放在自己脸上的手一路往下,最后停在了她的脸上。 若她知道了他的身份,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了。 他抬了抬下巴,眼中涌动着意味不明的笑意,缓缓开口:“姐姐说得对,那姐姐也做阿则的家人。” 洛明蓁不知他在想什么,也没察觉出他语气里的不对劲,放过了他的脸,转而用手拍了拍他的脑袋:“你放心,以后不管我去哪儿都会带着你的。” 她说罢,收回手枕在脑后,悠闲地闭上了眼,搭在木板上的腿也随意地晃动着。她头也不抬地道:“好了,我饿了,你快点去做饭吧。” 萧则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寒霜覆上了他的眉眼。洛明蓁浑然不觉,甚至还恹恹地打了个呵欠。 他“嗯”了一声,起身便往厨房去了。 用过午膳后,洛明蓁照例在屋檐下闭着眼晒太阳,正准备小憩一会儿,额头就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疼得她哎哟了一声,登时就坐了起来。 她看着落在自己衣襟上的青枣子,瞬间将眉头拧成了结,看都没看,直接攥着枣子往院子外狠狠一砸,骂道:“卫子瑜,你皮又痒了啊?” 懒洋洋地靠在篱笆栏上的卫子瑜一抬手,轻而易举地就抓住了她砸过来的枣子。他冲她得意地挑了挑眉,将枣子用袖子一擦就扔到了嘴里。 “我这可是听说你受了伤,特意抽空来看看你,真是好心当做驴肝肺。”他说完,又嚼了嚼,十分赞赏地添了一句,“哟,还挺甜的。” 他熟练地从篱笆外翻了起来,甩了甩束在身后的高马尾。腰上的横刀撞到带子上,哐当作响。他拍了拍手上的灰,便不紧不慢地往洛明蓁旁边走了过来。 洛明蓁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隔了半个月才空着手来看我,您老人家还真是十分地挂念我啊。” 唯一带了一颗枣子还进了他自己的肚子,往常还好意思说她抠搜。 卫子瑜在她旁边坐下,身子往后一仰,吊儿郎当地抖着腿,又从怀里掏出一颗枣子扔到了嘴里,含糊不清地开口:“我前些日子那是因为衙门有事,脱不开身。” 洛明蓁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就咱们这地方一天能抓到个偷瓜贼都是天大的案子了,你们平时不都闲得睡大觉么?还能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儿?你就吹牛吧。” 一听这话,卫子瑜倒是不乐意了:“谁睡觉了?我这一天天的,鞋都磨破好几双,你可别在这儿污蔑本捕头。” 洛明蓁倒是记着他刚刚说的话,心下也来了几分兴趣,捅了捅他的手臂,好奇地问道:“到底是什么事,说出来我也听听。” 卫子瑜挑眉笑了,四处瞧了瞧,确定四下无人,刚刚张嘴,看到洛明蓁眼里的期待后,立马话音一转,贱兮兮地眯了眯眼:“我干嘛要告诉你?” 洛明蓁的胃口刚刚被吊了起来,这下她哪干,她最讨厌别人把话说到一半了,立马威胁道:“你要是不说,我就去县爷那儿告你天天借着巡逻的由头,跑去戏楼听曲儿。” 卫子瑜咔嚓咬了一口枣子,挑了挑眉,抬手指着洛明蓁:“你还敢威胁我了?”他不气反笑,抛了抛手里的枣子,慢慢悠悠地道,“也不知道这窝藏黑户,伪造户籍,要打多少板子啊,哎哟,怕是得打个屁股开花,再押到北疆去种西瓜吧?” “你!”洛明蓁像被踩中了尾巴的猫,瞬间炸了毛,可看着卫子瑜这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她重重地哼了一声,就偏过头不理他了,“不说就不说,搞得像谁爱听一样。” 卫子瑜瞧着她在一旁生闷气,心情顿时大好,还在旁边笑了起来。 听着他讨嫌的笑声,洛明蓁白了他一眼,不想再搭理他,起身就准备进屋去了。 卫子瑜连忙扯住了她的袖子:“诶诶,你看你那小气样儿。” 洛明蓁斜了他一眼,没有搭他的话茬。可他却忽地凑近了些,神神秘秘地道:“这事儿,我告诉你,你可别出去乱传。” 洛明蓁的胃口又被吊了起来,眼神一亮,立马点了点头。 卫子瑜挑眉瞟了她一眼,带了几分戏谑地道:“刚刚是谁不爱听的?” 洛明蓁拧了拧眉头:“你再不说,我就揍你了。” 这么吊人胃口,是要挨打的。 卫子瑜闷笑了两声,也没有再逗她了,压低了声音道:“我也是最近听到的消息,不过看我们县爷急得都上火了,估摸着也是八九不离十。”他又凑近了些,“听说咱们陛下病危了,连着几个月没有上朝,就靠着那些灵芝人参吊一口气儿了,指不定哪天……” 他咳了咳,毕竟这些话太过大逆不道,也便没有说出来。不过他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换了谁都能知道是什么意思。 看着是要变天了。 洛明蓁倒是对那个暴君的死活不感兴趣,她又没忍住好奇地问道:“那陛下他有儿子么?” 卫子瑜摸了摸下巴:“应该是没有。” 洛明蓁不由得唏嘘了几声,忽地有点同情那个暴君了。年纪轻轻的,就要没了,还连一个继承他位子的儿子都没有。 见卫子瑜在怀里挑着枣子,洛明蓁顺势也拿了一颗,两人一边吃,一边聊了起来。 她咬了一口枣子,压低了声音问道:“那现在谁管事儿啊?” 那些个王爷什么的,加冠了都被派到封地去了,他又没个儿子,这病了这么久,不可能不管朝事儿吧。 卫子瑜接道:“摄政王啊。” “他很厉害么?”洛明蓁努力在脑子里搜了一遍,可她一向对这些大人物的事儿不了解,她们这镇子也偏僻,平日里也没人关心这些事儿。 卫子瑜像看傻子一样看了她一眼:“咱们陛下当初十五岁就登基了,年纪还小,所以先帝就给他钦点了一位摄政王。那可是不得了,也就是这几年陛下把他的权利给压下去了。早些时候陛下都得叫他一声亚父,有时候做什么事儿还得听他的,你说厉不厉害?” 洛明蓁了然地“哦”了一声:“这听起来好像是很不得了啊,那你说,他会不会?” 她虽然是随口这么一提,可有点脑子的都能想到,皇帝没有儿子,听说他兄弟也死了好多个,万一他哪天一命呜呼了,这皇帝的位置谁来坐? 卫子瑜难得正经了一回:“这话可别乱说,仔细你的脑袋。” “我还没说呢。”她就那么想想而已,她又不傻,这话要是被人听到,真是十个脑袋都不够她砍的。 “不过那个摄政王也是挺能的,一个人管这么多事儿。” 卫子瑜“切”了一声:“还有太后垂帘听政呢,他俩凑在一起,才把这事儿给稳了下来,不然一国之君病了,那不得全乱了套了。” 洛明蓁瞪大了眼:“不是不能后宫干政么?” 竟然还能垂帘听政,这还真是匪夷所思。 卫子瑜漫不经心地道:“谁知道呢,反正这事儿跟咱们也没多大的关系。天塌下来,还有咱们上头的人顶着,咱们就当听一乐就行了。” 洛明蓁也认同地点了点头,她们这种小人物,也就只能是吃个枣子,在这儿瞎掰扯。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斜了旁边的卫子瑜一眼:“你一个小捕头,哪儿来的门道,知道这么多消息?” 卫子瑜没回她,只是故作神秘的笑了笑,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就准备转身走了。走之前,似乎是终于良心发现了,从怀里掏出一把枣子扔到了洛明蓁怀里:“我去上值了,礼也给你了,可别说我没来看你。” “你这枣子哪儿顺的?”洛明蓁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当然不相信这是他花银子买来的。 卫子瑜摊了摊手,一脸无奈地道:“早上巡街的时候路过西街,那李家姑娘非要塞给我的,给完一句话没有跟我说,就捂着脸跑了。” 洛明蓁好奇地问道:“她干嘛送你枣子?” 卫子瑜忽地正经了起来,仰起脸,撩了撩额前的碎发,长叹了一口气,苦恼地道:“都怪我爹娘给了我这么一张玉树临风的脸,作孽啊。” 他刚刚说完,一颗枣子直接砸到了他脸上:“滚。” 等卫子瑜走了,洛明蓁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还没有消下去,这人真是一天不自恋,就浑身不自在。 她又继续躺了下去,脑子里倒是不由自主地想到刚刚卫子瑜跟她说的那些话,她砸吧了一下嘴,小声感慨着:“连个儿子都没有,搞不好是有什么隐疾,年纪轻轻的,真是惨。” 她差点忘了,他好像连妃子都没有,当皇帝当成这样,委实只能用一个惨字来形容了。 她用袖子擦了擦枣子,低头咬了一口,却没有发现身后的木门内,一直站在那儿的萧则阴沉着脸看着她,攥在袖子下的手,指节都泛白了。 ※※※※※※※※※※※※※※※※※※※※ 以后有的更新时间都是中午十二点左右 影子 日头下山时, 躺在屋檐下小憩的洛明蓁才迷迷糊糊地伸了个懒腰,从地上坐了起来。她捏了捏有些发酸的肩膀,耷拉着眼皮打了个呵欠。果然这人一躺着骨头就酥了,她本只想睡一小会儿, 结果睡到天都快黑了。 她转过身推开门, 屋里点着微弱的灯, 纱窗上透出一个被拉长的影子。她偏转目光, 见到萧则背对着她坐在圈椅上, 安安静静地,也便走过去, 看着孤零零堆在一旁的竹签子,拍了拍他的背,道:“怎么不搭房子了, 这么快就玩腻了?” 这还是之前他最喜欢的游戏,没事的时候还缠着她陪他玩,这几日连碰都没见他碰过。这样说起来,好像他都不怎么去跟他养的那只兔子玩了。也不知这孩子最近是怎么了。 她正想着, 身旁传来一声轻笑, 萧则抬起头,墨色长发顺着他的肩头滑落, 他仰脸看着她,略歪了头:“姐姐,老是玩一个游戏有什么意思,总是要玩些新鲜的才对。” 他说着, 目光从她的眉眼掠过, 嘴角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的意味, 只是笑不达眼底。 洛明蓁拖过椅子在他身旁坐定, 手指摆弄着桌上的木签子,随意地道:“那你想玩什么,我这会儿没事,可以陪你玩。” 萧则将手撑在桌上,俯身向她压过去,手指勾住她的一缕青丝,天真地笑道:“姐姐,不如我们来玩蒙眼猜谜?” 洛明蓁愣愣地眨了眨眼:“这是个什么游戏?” 萧则没回她,只是低下头轻笑了一声,转而起身,绕到她背后。洛明蓁不知他要做什么,偏过头想去问他,可还没有来得及动,一双手就蒙上了她的眼睛。 她身子瞬间僵硬了起来,眼睫极快地颤抖着,突如其来的黑暗,还有蒙在她眼睛上的那双冰凉的手让她很不适应,她刚要将他的手扯下来,耳畔就数来一阵湿热的气息。 “我们在玩游戏呢,姐姐不可以乱动。” 那声音有些低哑,却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扑在她耳畔的热气像一尾羽扇,轻轻撩过就带来一阵痒意,让她别扭地往旁边侧了侧身子。 蒙着眼睛,这算什么游戏? 萧则满意地看着她的反应,微眯了眯眼,转而用一只手挡在她眼前,身子不可避免地前倾,贴上了她的后背。 感受着她的身子瞬间僵硬起来,他嘴角的笑意又扩大了几分。随即伸出手,故意贴过她的手臂往前,面颊轻轻蹭过她的耳垂,在桌上放了一个小盒子。 “姐姐,你猜猜我在桌上放了什么,你可以摸,但是不能偷看,所以阿则会蒙着你的眼睛。”他微张了嘴,贴在她的耳畔轻轻开口。 洛明蓁像伸手揉了揉耳朵,太痒了,她有些不自在地道:“要不,我拿块布蒙着吧。” 他贴得也太近了。 耳边传来萧则有些委屈的声音:“姐姐是不喜欢和阿则玩么?” 洛明蓁急忙摆了摆手:“不是,我说了会陪你玩的,就是……” 能不能别挨这么近? 感觉像被占了便宜一样。 热气又扑到了耳边,这回是带了笑意:“既然姐姐都说了,那咱们就开始吧,阿则可是很喜欢和姐姐的。” 虽然知道他这是孩子话,可洛明蓁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咳了一声。她想了想,反正他就是个小孩,不能把他当大人看。人家肯定是单纯地想和她玩,她可不能自己在这儿胡思乱想。 她不再去想别的,抬手顺着桌子往上摩索,碰到了盒子后,才试探地捏在手里。她侧着头,认真地笑了笑。 萧则催促道:“姐姐,想到了么?” 洛明蓁苦恼地皱了皱眉,好半晌才犹豫地道:“我的胭脂盒?” 蒙在她眼睛上的手指动了动,身后的人轻笑了一声:“姐姐好聪明,猜对了,得给姐姐奖励,不如亲亲姐姐怎么样?” 他说着,已经低下头,下巴搁在了她的肩头,一呼一吸都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惹得她更觉得痒了。 “我……我拒绝!”洛明蓁立马抖了抖身子,伸手便要推开他。 萧则看着她满脸的绯色,还有几乎快要熟透的耳根子,满意地眯了眯眼。 说他不行,那她又对着他脸红什么? 而且还真是胆大妄为,竟敢在背后非议一国之君,也不怕被人听到,十个脑袋都不够她砍的。 他慢慢地松开了手,往后退开,饶有趣味地欣赏着洛明蓁脸红的样子。 洛明蓁却抬起头,伸手捏了捏他的面颊,故作生气地道:“又忘了家规了?说了不许靠我这么近的,这回就饶了你,再有下次,就家法伺候。” 萧则看着她捏在自己面颊上的手,薄唇抿出一个不悦的弧度,她又如此大胆。 光线太暗,洛明蓁没注意到他的异样,轻哼了一声就别过脸,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都这个点了,先吃饭,要玩等会儿再玩。” 萧则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转身便去了厨房。 吃过晚膳后,洛明蓁撑着腰去了院子里散步消食,高大的老槐树在暮色里显得有些幽暗,夜风拂过面颊,吹散了些许白日里的热气。篱笆栏上缠绕着牵牛花和翠色藤蔓,鸡舍里的母鸡们安安静静地挤作一团。 萧则也从屋里出来,站在屋檐下,目光落在深沉的暮色中。灯笼悬挂在柱子旁,被风吹过,橘色的光影就打映在他清隽的面容上,显得有些晦暗不清。 四下寂寥,只有老黄狗的叫声回荡在街道里,这个时候镇子上的人们大多都在屋里休息了,放眼望去,街道上的窗户映出橘黄色的微光。 他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将身子靠在门框上,墨发垂落肩头。他不说话的时候,眉目间总是带着生人勿近的疏离。 直到洛明蓁回过头,慢慢悠悠地向他走了过来。他眉眼微动,目光仍旧望着前方,像是没有看到她一般。 洛明蓁走到他身旁,冲他挤了挤眉眼:”刚刚你教我玩了一个游戏,现在我也教你玩一个,保证比你那个还要有趣,以后就算你一个人也能玩。” 靠在门框上的萧则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眼中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只是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他又不是什么小孩子,怎么可能真的喜欢玩什么游戏。 刚刚不过是为了对她小惩大诫罢了。 可他面上什么都没说,洛明蓁也未曾多想,拉着他的袖子便将他带到了庭院中,身后的萧则看着她攥在自己袖子上的手,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你看着啊,我给你变个好玩的。”洛明蓁低下头,摆弄着手指,将两只手的大拇指勾缠在一起,余下四根手指张开。 身侧的萧则半搭着眼皮,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也不想知道她要做些什么,兴致缺缺地将目光移到了别处。 可洛明蓁忽地用胳膊碰了碰他,抬起下巴指着对面的墙壁,兴奋地道:“快看,快看。” 萧则恹恹地别过眼,目光掠过她满是笑意的脸,看向她指着地方向时,眼神却愣了愣。 只见得屋檐下的墙壁上,投映出了一个淡淡的影子,依稀有些像展翅的老鹰。洛明蓁双手勾了勾,墙壁上“老鹰”的影子就随着她的动作一起一落。 “鹰飞起来了,好不好玩?”她说着,又将手往他的脸侧靠过去,投映在墙壁上,就像老鹰停在了他的肩头。 萧则往后侧了侧身子,避开了她乱动的手。 幼稚。 可洛明蓁忽地抬头看向了他,带了几分期待地问道:“怎么样,好玩么?” 萧则虽然觉得很无聊,面上却是淡淡地笑了笑:“嗯,姐姐很厉害。” 洛明蓁一脸自豪地抬了抬下巴:“那当然了,我小时候玩过的东西可多了,我教你玩。” 萧则勾了勾唇角,实在对这些小孩子玩意儿没什么兴趣。可他还没有来得及假意回话,手腕忽地就被人抓住了。 他不悦地皱了皱眉,下意识地想要挣开。可“阿则”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他动了动手指,还是任由她握着了。 他最厌恶别人碰他,尤其是女人。 洛明蓁一直低着头,没有注意到他的脸色,慢腾腾地绕到了他的身后,将他的手抬了起来,高兴地指着墙壁:“看,现在你的手里也有鹰了。” 萧则抬起头看着墙上映出的影子,却一瞬间愣了愣。两道影子投映在墙壁上,纠缠不清。明显高大的影子上趴了一个略显娇小的影子,看起来像是依偎在他的怀里一般。 握在他腕上的手柔软小巧,却一直在掰动着他的手指,在墙上变幻出了各色的形状。 洛明蓁忽地皱了皱眉头:“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啊?” 萧则没说什么,因着她的触碰,心下有些不悦,想不着痕迹地将手给抽出来。可握在他腕上的手却忽地松开,凉意裹挟而来的瞬间,他又无端端有些烦躁。 直到两只手都覆上了一层温暖,他身子一僵,缓缓抬了抬眼。面前的洛明蓁低着头,将他的手都放在手心里搓了搓,又凑近了些给他呵着气。 “没事儿,我给你捂一下就不冷了。” 萧则看着面前将他的双手紧紧攥在手心的洛明蓁。一股异样的感觉从指尖蔓延开来,让他有些排斥,却又迟迟没有推开她。 洛明蓁却忽地抬起头,烛火的微光透过墙壁落在她的眼里:“还冷么?” 萧则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目光,沉默了一会儿,本想寻个理由回屋,鬼使神差地开口,却是吐出了一个“冷”字。 话音刚落,他又抬眼看向了面前的洛明蓁。她会如何做? 洛明蓁抿了抿唇,认真地想了想,将他的手握得更紧,掌心来回摩擦着他的手指。呵一口气,又抬头问一问:“还冷么?” 许是夜色有些寂静,连她看起来都比平日多了几分温柔。手背渐渐发烫,这样的感觉让他有些不适应。他别过脸,忽地开口:“姐姐,你不是还要教我玩游戏么?” “对哦,差点忘了正事。”洛明蓁脸上的笑容加深,兴趣盎然,“我去拿个凳子,我教你变别的,还能摆出你喜欢的兔子和小鸡崽呢。” 萧则随意地点了点头,洛明蓁便转身去搬凳子了。 可她松开手的一瞬间,萧则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为何,觉得有些冷了。 明明一直都是如此的。 他抬起手指挡在面前,眼里透了几分迷茫。直到脚步声停在他身旁,洛明蓁将凳子放下,像是想到了什么,忽地兴奋地开口:“对了,明天街上有庙会,很好玩的,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出去?” 萧则眯了眯眼,对这些没什么兴趣,话说出口,还是轻轻“嗯”了一声。 庙会 天刚刚擦黑, 萧则半靠在院子外的围栏处,一身玄黑色长袍勾勒出修长的腰身,肤色偏白,薄唇微抿。头顶是摇晃的灯笼, 鸦羽似的眼睫合下, 在俊挺的鼻梁两侧投映出淡淡的剪影。风卷过, 槐花便落在了他的肩头。 他虽等了许久, 却没有半点不耐, 只是漠然地站在那里。直到细碎的脚步声响起,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 他别过眼, 映入眼帘的就是洛明蓁脸上扬起的笑容:“等急了吧,赶紧走,今儿就带你痛痛快快地玩去。” 她说着便往前走了, 发髻上的竹木钗稳住了如云浮动的乌发。一身粗布麻衣制成的罗裙,却还是细致地在袖口缝上了几朵蔻花。白皙的耳朵勾缠着几缕碎发,因着夜风拂过,便不住地打颤。 萧则不冷不淡地收回了目光, 便跟在她身后一起往镇子中心去了。 因着今日是夏季的庙会, 街上人流熙攘,几乎到了摩肩擦踵的地步, 远远地就能看见漫天的火光和成串的灯笼。 洛明蓁和萧则刚刚到了庙会入口,前面就是围做一团的人堆,正中圆场里立了好几个玩杂耍的手艺人。 “阿则,你快看, 那是喷火的。” 满是兴奋的声音刚刚响起, 一道娇小的人影就冲到了人堆里, 因着前面的人太多了, 个顶个的全是些壮汉,洛明蓁踮着脚尖也看不着里面的表演,她一面找着缝隙,一面提着裙摆跳了起来。 身后的萧则看着她被挤在人堆外,一个人在那儿较劲儿地蹦,嘲笑地勾了勾唇角。 像个猴子。 洛明蓁挤了半天挤不进去,轻哼了一声,也扭头走了。她别过眼,才发现萧则还在她身后站着。她赶忙跑了过去:“你不是最喜欢凑热闹么,傻站着干嘛?” 萧则正要说些什么,袖子就被人扯住了,不由分说拉着他往里走。 “你可得跟紧我,今儿人很多的,要是你走丢了,小心人牙子把你给卖了。” 萧则瞧了一眼她攥在自己袖子上的手,听着她的话倒是不以为意,除了她,谁若敢不知死活,他自然会直接杀了。 扯着他袖子的人忽地在街角停了下来。 “叔,来两串糖葫芦,要山楂大一点,糖衣厚一点的。” “哈哈,来来来,随你挑。” 萧则一直随意地往着别处,没有管洛明蓁在做什么。街上人来人往,抱着孩子的男人,执着团扇的姑娘,三三两两的书生,喜形于色,言笑晏晏。四面张灯结彩,哪怕闭着眼,也还是能听到人们拍手喝彩的声音,还有那些依靠在一起的窃窃私语。 萧则眯了眯眼,漠然地看着周遭的一切。 好吵。 直到一串红鲜鲜的糖葫芦递到了他面前,他掀开眼皮瞧了一眼,洛明蓁咬了一颗自己手里的山楂,又抬了抬手里的糖葫芦:“拿着啊。” 萧则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还是伸手接过了,只是迟迟没有动口。 他最厌恶的就是吃糖。 洛明蓁用胳膊碰了碰他,颇有些好笑地道:“走了,你最近怎么这么爱发呆?” 还比以往安静了许多,以前要是碰到这么热闹的时候,定然早就在她耳边叽叽喳喳吵个不停了,现在看起来像是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 萧则抬了抬眼,余光见得洛明蓁咬着糖葫芦,好奇地盯着他看。他笑了笑,轻声道:“姐姐,还有什么好玩的么?阿则想去玩。” 听到他这样说,洛明蓁眼里的疑虑打消了些许,像是想到了什么,冲他神秘地眨了眨眼:“你跟我来,我带你去个顶顶好玩的地方。” 萧则仍旧是笑着应了一声,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跟在洛明蓁身后便走了,路过拐角时,他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糖葫芦,手指微动,却还是别过眼,将它远远地扔了出去。 糖葫芦落在巷子口的水洼里,鲜红的糖衣染上了淤泥。 等洛明蓁停了下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一座拱桥,四面人山人海,若不是她紧紧攥着萧则的袖子,怕是就要被人流给冲开了。 好不容易挤到了桥面上,萧则随意地扫了扫四周,站在他们身旁的人男女老幼皆有,手中都捏着一枚铜钱,够着脖子瞧着不远处的桥洞下挂着的小铜钟,钟下已然落了许多堆叠在一起的铜钱,却仍有许多人乐此不疲地向那铜钟投掷铜钱。 不少人还双手合十,闭眼祈祷了一番才出手,可几乎无一人能投中。未中者皆是满脸懊悔,心有不甘者又掏了铜钱继续。 也有家底不富裕的,投了一次便罢手,转而看戏一般瞧着其他投掷的人,几人围做一团,私下打赌谁能投中。 “这叫打铜钟,用手里的铜钱投出去,若是能敲响铜钟,那接下来的日子,定然会平平安安,无病无灾。”洛明蓁一面好奇地看着其他人在那儿投铜钱,一面随口跟身旁的萧则解释了一番。 萧则的目光落在桥洞下的铜钟后,却是不以为意地轻轻嗤笑了一声。 不过一个骗人钱财的把戏罢了。 那铜钟被做了手脚,寻常人根本不可能打中的。 他偏过头瞧着从怀里掏钱的洛明蓁:“姐姐,你也要去投么?” “那当然了。”洛明蓁冲他神秘地眨了眨眼,手里已然提了一串铜钱。 萧则知道她去了是白白地浪费钱,却也没有管她,只是不冷不淡地“嗯”了一声,便将目光别开了。 可身旁的洛明蓁却没有去投铜钱,反而凑到了他的耳边,跟他低声说了些什么。萧则皱了皱眉,还没有说什么,洛明蓁往他手里塞了个东西,转身就挤到了不远处的人堆里。 “我押猪肉铺的老熊。” “那我就押万通钱庄的李掌柜。” “我觉着是威武镖局的何老二。” 那边七嘴八舌地吵了起来,摊子上的铜钱分了好几堆,押的最多的自然是威武镖局的镖师何老二。洛明蓁将一串铜钱压在地上摆着的摊子上,又指着桥边的那个戴着面纱的公子道:“这一轮,我赌他。” 她刚刚下注,旁边不少人就跟着她指的方向望了过去,桥边站了个戴面纱的男子,身形高大,却扶着栏杆,瞧着像是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那些人不由得暗自好笑,那么个人怕是手里的铜钱都投不出去,押他不是白白浪费钱么? 不过大家都是对家,自然没人提醒她什么,反而催促着赶快开始。一旁的粗眉汉子往香炉上插了一根香,烟熏缭绕之际,那边投铜钟的比赛就已经开始了。 威远镖局的何老二自然是腕力过人,三枚铜钱下去中了一枚,不少押他的人已经在喝彩了。 洛明蓁靠在栏杆处,双眼直直地盯着那个戴面纱的男人:“这位大哥,你可得加把劲儿啊。” 那戴面纱的男子微微压低了眉头,还没有抬起手,便弯腰咳嗽了起来,一手撑在栏杆上,才没有让自己倒下去。 原先不少押他的人纷纷脸色一黑,吵吵嚷嚷地要换个人押。洛明蓁却连忙冲他点了点头,瞧着他的眼神都快放光了。 而那面纱男子颤颤巍巍地抬起手,胳膊还撑在栏杆上,洛明蓁的目光就紧紧地跟着他。 旁边已经有人偷笑了起来,一个双手插在袖子里的精瘦男子冲着洛明蓁揶揄道:“看你是个姑娘家,也不欺负你,你那一吊钱可不少,俺们给你个机会,你可以重新投别人。” 洛明蓁抬了抬下巴:“不用了,我就投他,不改了。” 那精瘦男子嗤笑了一声,旁边的人也笑了起来,就没见过这么傻的,上赶着赔钱。 众人还在窃窃私语着,可一阵接连的脆响,让在场所有人都诡异地安静了一瞬。等回过神后,不少人震惊地揉了揉眼睛,可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那铜钟连着响了五声。 “我赢了!”洛明蓁高兴地差点跳了起来,赶忙一转身去了下注摊子,那群围观的人有些难以置信,下巴都快合不拢了。 连发五枚铜钱,还全都中了,这怎么可能? 洛明蓁抬起手在他们面前晃了晃:“喂,大哥们,别看了,这钱我都拿走了啊。” 那群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愣愣地点了点头。洛明蓁没再管他们,拉开袖子就将摊子上的钱都收了进去。 她低头憋着笑,听着哗啦啦的铜钱声,嘴都快咧到耳根子了。 发了发了,这回发大了。 而桥边的那个面纱男子刚刚投完铜钱,又低头咳嗽了起来。唯有身后的人面面相觑,回想着他刚刚单手连发五枚铜钱的模样,哪点儿像个病秧子?那架势,怕是能一拳打死一头牛。 “他是装的,骗钱的,给我追!” 戴着面纱的萧则纹丝未动,危险度眯了眯眼,看着冲过来的那群人。可他还没有动作,手掌忽地被一只柔软的小手给握住了,他抬了抬眼睫,整个人都被带着往人流外跑去。 直到身后的人都被远远地甩开了,洛明蓁才背靠在墙壁上,鼓鼓囊囊的袖子里塞满了铜钱,被她小心地用手护着。她弯下腰,好不容易稳住了呼吸,抬起头看向了旁边面不改色的萧则。 萧则淡淡地瞟了她一眼:“姐姐,我们为什么要跑啊?” 洛明白了他一眼:“不跑?等他们回过神来,就要来抓咱俩了。” 萧则皱了皱眉:“我们是在骗钱么?” “这哪儿叫骗,咱们又没作弊,你这是凭自己本事投中的,那群人输了还不服气而已。”洛明蓁说着,顺着墙壁坐了下去,抬起手给自己扇风。 萧则没有说什么,站在她身旁,看着她低头数钱的模样,略微来了几分兴趣。 有钱,她就会如此高兴么? 等他们休息好了,洛明蓁扶着墙站了起来,忽地眼神一亮,指着河岸边的花船兴奋地道:“是梨月白啊,真的是他!” 她说着,微张了嘴,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河面,灯火落在她的眼里,像揉碎了星子一般。 萧则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得花船上立了个身着锦绣戏服的男子,一身白衣胜雪,领口绣着金丝滚边的梨花纹,面上带着彩妆,水袖一甩,嘴里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小曲儿。满头青丝垂落,腰身柔若无骨,却丝毫不觉得他过于女气,反而透着说不出的冷艳。 像栽进水潭里的溶溶月色,一颦一笑,皆是风情。 四面停靠了里三层外三层的花船,不少男男女女都翘首以盼,目不转盯地瞧着那船上唱戏的男子。而那中心的船舱内,端坐着一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却被帷幕隔着,看不清面容,那戏子似乎就是在为他而唱。 等萧则收回目光时,洛明蓁的眼神还在紧紧地盯着那个戏子,双手托腮,嘴角止不住地扬起笑容。 “不愧是梨月白,这嗓子也太好听了。想请他唱曲儿,可是千金难求,竟然能在这儿碰上他,也不知是哪个大人物能请得动他。” 听着她言语间快要溢出来的赞美,还有她那旁若无人一般直白的眼神,萧则忽地沉了沉眉眼,眼神也阴郁了几分。 花船里的人还在唱着,腰身转动,曲调也到了尾音,四面的人都紧张地攥紧了手,繁花落下,唯有那人阴柔的眉眼遮挡在水袖之下。 围观的人纷纷拍手,大喊着:“梨月白。” 洛明蓁也跟着激动地喊了一声,花船上的梨月白正好面对着她的方向,水袖落下,见着她激动地喊着自己的名字,也便礼貌地冲她点了点头。 洛明顿时呼吸一滞,紧紧地握住了萧则的袖子,声音都在发抖了:“他……他刚刚看我了?我没看错吧!” 花船上的梨月白见她那副难以置信的模样,觉得甚是有趣,没忍住抬起袖子轻笑了一声。 而萧则看着兴奋得都在发抖的洛明蓁,眼里阴郁更重了。 烟花 子夜, 阴沉的暮色被漫天的烛火映成橘黄色,四下里的人声不绝于耳,杂耍班子换了一轮又一轮,周遭的看客仍旧在拍手叫好。 河中花船摇曳, 莲花状的河灯漂浮在水面上, 因着偶尔拂过的晚风, 便飘飘忽忽地打着转。岸边垂柳依依, 搅碎了水中倒影。 洛明蓁和萧则并排坐在河提, 身旁坐着乘凉的人皆是低头窃窃私语,时不时发出愉悦的笑声。还有人在岸边摆了酒菜, 推杯换盏,谈笑晏晏。 梨月白的花船早已离去,洛明蓁双手托腮, 不自觉怅然地长叹了一声:“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能听到梨月白唱曲儿。” 她还是几年前和卫子瑜一起去听过梨月白的义演,那嗓音、那身段,怕是谪仙下凡也不过如此。可惜像他那样的名角儿,可不是谁都能请得动的。怕是以后想再听就是遥遥无期了。 听到她的话, 萧则偏过头, 见她一脸恋恋不舍的模样,皱了皱眉。 以前还屡屡对他做出逾越之举, 如今又对一个戏子念念不忘。 女子都是如此善变的么? 他压低了眉头,别过眼没再看她。 洛明蓁一阵唏嘘过后,又深深地望了一眼河水的尽头。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神色飞扬了起来, 急忙起身往巷子口去了。 萧则没理会她要去做什么, 只是背靠着柳树, 恹恹地瞧着水中弯月的倒影。烛火映在水面上, 将幽暗的清河染上了暖色。 “来,接着。” 带了几分兴奋的声音响在耳畔,萧则刚刚抬了抬眼皮,面前就伸过来一只纤细的手,手心摊开,摆着一盏六瓣莲花状的藕粉色河灯,微弱的烛火在花心跃动,被遮掩在层层叠叠的花瓣之中。 洛明蓁说话的功夫,已经坐回了他身旁。萧则接过河灯,随意地瞥了一眼,她手中也摊着一盏。 他装作懵懂的语气问了一声:“姐姐,你买这个做什么?” 洛明蓁掂了掂手里的河灯,偏过头瞧着他:“你以前没有放过河灯么?” 萧则一愣,目光落在手里的河灯上,还是略显生硬地道:“没有。” 小时候,他只见过别人放。 洛明蓁见他低着头,以为他是有些失落,便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安慰地道:“没事,现在你就可以和我一起放了。这河灯可是很厉害的,等会儿你闭着眼睛,许三个心愿,再把它放进河里,你的心愿就可以传到河神那儿,他会替你实现的。” 萧则低垂着眼睫,遮住了眼底的不以为意。 鬼神之说,不过是无稽之谈。 也只有她会相信。 他虽这样想着,面上还是一副开心的模样点了点头:“那阿则也要许愿。” 洛明蓁将手上交握,放在胸口,低着头,睁开一只眼看向旁边一动不动的萧则:“别傻愣着,你跟着我做,然后在心里默念你的心愿,不能睁开眼睛的。” 萧则看着她,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 一定要做如此愚蠢的动作么? 可洛明蓁一直看着他,甚至还冲他挑了挑眉,催促他快点。他勉强压下心头的不悦,也缓缓闭上了眼。 洛明蓁见他学得有模有样,这才放心了些,转过脸便专心地许愿了。等一切做完后,她睁开眼,下意识地偏过头,萧则已经许完了愿,修长的手指端着河灯。略低着头,墨发垂在身侧,烛光朦胧,有些瞧不清他的脸色。 洛明蓁弯腰将手里的河灯放进了水中,宽大的罗裙铺在岸上,几缕青丝垂落在了水面,发髻上的竹木衩在灯火下泛着柔光。她用手指拨动着水面,将河灯推向远处。 萧则也学着她的样子,一手挽着袖袍,一手将河灯放入水中。很快,他们河灯便随着水波飘远了,混在溶溶月色中。 萧则看着渐行渐远的河灯,四面人声嘈杂,夜风不时拂过面颊,撩动他额前的碎发。 他的眸光忽地幽深了些。 原来这就是放河灯。 不知是不是烛火的涂染,让他的侧脸少了几分平日的凌厉。直到水珠子溅到了他的手背上,他抬了抬眼皮,正对上洛明蓁笑弯了的眉眼。 “你看你,最近越来越喜欢发呆了。” 萧则没说什么,只是略低下眉眼,看似腼腆地笑了笑。 洛明蓁也没再继续逗他了,装作若无其事地收回了往他那儿弹水的手。复又坐直了些,两手撑在青石板上,凑近了萧则,悄声问道:“你刚刚许的什么愿望?” 萧则挑了挑眉:“姐姐不是说,得在心里默念么?” 洛明蓁一噎,没想到这傻小子竟然还会反驳她了。她鼓了鼓腮帮,一本正经地道:“我是你姐姐,所以你得告诉我,小孩子不能瞒着大人。” 萧则眼底划过一丝笑意,不答反问:“那姐姐许的什么心愿?” 洛明蓁抿了抿唇,眼神飘忽了一下:“你年纪小,你先说。” 不过她觉着多半也是什么想吃糖葫芦之类的。 萧则嘴角勾起一丝嘲笑的弧度,懒得听她胡说八道,便答道:“我许的心愿,是想让姐姐有花不完的银子。” 洛明蓁愣了愣,微张了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萧则。他略低着头,眉眼带了几分笑意,因着比她高,轻易就成了俯视着她的姿势。 “阿则,果然还是你最好了,这种时候都还记着我。”洛明蓁抽了抽鼻子,一脸欣慰地仰头看着他。 萧则略偏过头:“那姐姐的心愿呢?” 洛明蓁脸上的欣慰在一瞬间收回,转而尴尬地低头用手挠了挠面颊。她转了转眼珠子,往四面乱瞟,忽地欲盖弥彰地低呼了一声:“出来玩这么久了,你肯定也饿了,走走走,我带你吃东西去,西街那边有可多吃的了,保管比你的糖葫芦还好吃。” 她说着就拉起萧则的袖子往着街道走去。 萧则知道她是在耍赖,却也没有拆穿她,只是任由她带着自己走。 虽说已到了深夜,却因着今日不宵禁,行人纷纷,仍旧是人流熙攘。尤其是入了主街,来往的男男女女更是数不胜数。四面的摊子摆着各色的小玩意儿,有卖面具的、卖首饰的、还有各色的胭脂水粉,小贩的吆喝声脆得像唱曲儿一般,脸上洋溢着飞扬的笑容。 洛明蓁拉着萧则往人堆里挤,她时不时指着街边的小玩意儿问他要不要买,萧则自然是拒绝了。 “算了,先带你去吃东西去,晚点我带你去看皮影戏,东街口胡爷爷,他的皮影戏,我可是从小看到大的,保管你看得不想回家。” 洛明蓁还在絮絮地跟他说着有什么好玩的东西,萧则心下虽不甚在意,面上却配合地听着。 都是些小孩子玩意儿。 无趣。 直至到了一家馄饨铺子,她停了下来,笑道:“施三爷的馄饨,那可是咱们湾水镇响当当的老招牌,等会儿馋得你流口水。” 她一面笑着,一面穿过人流往前走,人有些多,她便将萧则的袖子攥得紧紧地,又抬起一只手挡住身旁的行人。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要放烟花了!” 因着他那一声低呼,人群里瞬间躁动了起来,大家伙纷纷抬起头,不少在屋里的人也赶忙出来凑热闹,原本就拥挤的街道更是连落脚的地儿都快没有了。 洛明蓁拉着萧则就要往馄饨摊子去,不知是谁踩了她一脚,疼得她倒抽了一口凉气,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握着萧则袖子的手也下意识地松开了。 人群中有人嚷嚷了起来,想往河岸去看烟花,慌乱中,不知是谁不小心推了她一下,她一个重心不稳,踉跄着被挤了出去。 她抬手挡在面前,身后是商铺的柱子,猝不及防就要撞上去了。直到一声闷响,她整个人都栽进了一个紧实的怀抱。 她下意识地握住了那人的手臂,头埋在他的胸膛里,抬起头的时候,就见得萧则清冷的眼神。 他的身后靠着的是一根水桶粗细柱子,因着刚刚接住了洛明蓁,背便不可避免地撞到了柱子上。他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是眼神阴郁地看着四周的人。 回过神的洛明蓁立马转了个面,仰头看着他,双手在他身上摸了摸,焦急地问道:“阿则,你怎么样,有没有撞疼你啊?” 她刚刚可是听得清清楚楚,那柱子都撞得差点倒了,硬生生地撞上去,不得疼死啊。 萧则收敛了眼中的冷意,低头看着她,扯了扯嘴角:“姐姐不用担心,我没事。” 洛明蓁也是急昏头了,扒拉着他的领子:“刚刚撞得那么大响声,怎么可能没事,赶紧的,我给你看看,有没有撞伤。” 感受着触碰到脖颈上的柔软,萧则的眼睫颤了颤,下意识地伸手握住了她扯在自己领口上乱动的手。 他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洛明蓁,眼神慢慢变得幽深了起来。 如此胆大地扒他的衣服。 她是不是忘了,他是个男人。 还是她根本没有这个自觉? 洛明蓁缓缓眨了眨眼,后知后看向他握着自己的手,瞬间想起了自己刚刚说的胡话,立马把手给抽了出来。 她暗暗皱了皱眉,自己真是跟着傻了,他的身体还是个成人,她竟然下意识地把他当成一个五岁的小孩子。 因着刚刚的尴尬,两人沉默了一阵。 直到一束烟花炸响,像无数从夜色中坠落的星子,砸在水面上。彩色的光影落满了她的面颊,那双清透的眼睛,也蒙上了一层粼粼的水光,她的面容在起落的烟花里忽明忽暗。 四面的嘈杂声渐渐模糊,唯有她耳根子的熏红一览无遗。 萧则忽地眯了眯眼,修长的手指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看着自己。 馄饨 烟花还散在夜空中, 周遭人群的欢呼声此起彼伏。感受到捏在下巴处的凉意,洛明蓁一瞬间睁大了眼,可还没有等她反应过来,触碰在她下巴上的手指微微一抬, 迫使她对上了那一双幽深的眼。 萧则饶有趣味地盯着她瞧, 鸦羽似的眼睫遮掩着漆黑如点墨的瞳色, 似笑非笑, 唯有他俯下身子后, 萦绕在鼻尖淡淡的松香味。 压倒性的气势让她没能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反而是愣愣地跟着他的牵引走, 直到墨发垂进了她的颈窝,带了些热气的呼吸喷在她的耳畔,痒得她扭了扭脖子。 “姐姐, 你脸好红,是生病了么?”他说着,修长的手指从她的下巴撩过,指尖点在了她面颊旁的梨涡里。身子前倾, 唇瓣几乎快要擦过她的耳垂, “还很烫。” 感受到她的身子轻颤了一下,脸上的绯色也加深了些, 他才满意地勾了勾嘴角。 这下她应该能明白,在她面前的是一个男人,不是她可以随意撩拨的小孩子。 洛明蓁微张了嘴,像是想到了什么, 刚要开口。就见得萧则又偏过头, 面对着她, 担忧地眨了眨眼:“姐姐, 你是哪里不舒服么?你这样,阿则会很担心的。” 她瞬间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脸上的红晕未消,眼神也慌乱了一瞬,对上萧则那一脸无辜的表情,她立马壮起了胆子,将他捏在自己下巴上的手给扯了下来。 “你这小屁孩,胆子越来越大了啊,家规忘了?说了不许靠我太近的。” 她说着,又惩罚性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萧则立马捂着手,低垂着脑袋,一副委屈巴巴地模样看着她。 洛明蓁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轻哼了一声,别过脸没有搭理他。谁让他刚刚吓唬他,害得她差点以为他恢复正常了。 见她别过脸,萧则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捂着刚刚被她拍过的手背,额前的碎发垂落,遮住了他的眸光,从洛明蓁那个角度看过去,就像是犯了错不敢开口的小孩子一般。 洛明蓁挑了挑眼尾,用余光扫了他一眼,见他轻轻搓着手,连头都不敢抬,一下子又有些心软了,莫不是她刚刚下手太重了? 她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动了动嘴唇,还是冷着脸将萧则的手扯了过来。见着他手背上一大片的红印,她眼皮跳动了几分,握住他的手也有些尴尬地搓了搓。 心疼归心疼,她还是压下了嘴角,抬头看着他,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凶巴巴的:“疼不疼?” 萧则看着她这副故作凶狠的模样,倒是生了几分兴致,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洛明蓁白了他一眼:“活该。” 话虽这样说着,她还是轻轻用指腹给他揉了揉,又低下头,鼓着腮帮给他的手背吹凉气。 锦缎般柔顺的长发铺在清瘦的腰身上,白皙的耳垂如弯月探出乌云,露出一点小巧的尖。卷曲的眼睫低垂着,浅粉色的唇瓣一张一合,凉气便拂过了他的手背,纤长的手指轻轻地搭下来,不同于他的冰凉,反而带了几分温热。 直到烟花炸响,像万千霞光四散开来,悉数落在了她的身上。 萧则的目光忽地失神了片刻。 可脑海里却在一瞬间闪过一个从尸堆里爬出来的少年,染血的长剑拖在地上,浑身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从头发到手指都在不断向下淌着鲜血。他像是杀红了眼,浑身抽搐着。 他的身后,全都是和他同岁的少年,死状凄惨,鲜血从角斗场的缝隙流出,汇入了环绕在外围的水池中,像一条猩红色的河流。 看台之上,端坐着一个身着明黄色龙袍的中年男人,手指搭在面颊,冷眼看着那个不足十岁的少年。 “你记住,你没有朋友,没有亲人,你想要活下去,就得杀了他们。” 冷意从指尖开始蔓延,萧则的身子忍不住抽搐了一下。目光落在洛明蓁身上时,寒霜慢慢结满,像是手上攀附着什么阴冷的毒物一般,他微睁了眼,在一瞬间将手抽了出来。 洛明蓁看着突然空空如也的手,抬眼看着他,疑惑地问道:“怎么了,我刚刚弄疼你了么?” 她捏了捏自己的手,她怎么感觉她刚刚用劲儿也不大啊。 萧则压低眉头,别过眼,收紧了袖袍下的手,轻声道:“姐姐,我饿了。” 听他这么说,洛明蓁才回过神来,已经这么晚了,还没有带他吃东西的。 “走,我带你吃好吃的去。”她仰脸冲他笑了笑,拉过他的袖子往馄饨摊子走去。 萧则跟在她身后,略低着头,唯有那双眼里隐隐带了几分血色和恨意。直到他缓缓闭了眼,才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了下来。 因着烟花放完了,瞧热闹的人也纷纷散去,这会儿街上倒是冷清了下来。 洛明蓁挑开门帘进了摊子,冲着在里头忙活着的一个老人笑道:“三爷爷,来两碗馄饨。”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施三爷也知道是谁来了:“哟,明丫头,这么晚还没有回去呢。” 洛明蓁拉着萧则就找了个地儿坐下,回道:“今儿庙会,也不宵禁,就玩得有些晚了。” 那在腰上围着白布的施三爷转过身子,手里还握着一把葱花,见着洛明蓁身后跟着的萧则,又问道:“这是你家那表哥?” 洛明蓁点了点头:“来了好一阵儿了,今儿得空,也顺道带我表哥出来玩的。” “你表哥是头一回来,今儿就算三爷爷请你们的。” 洛明蓁半是无奈地道:“三爷爷,您要这么客气,我都不好意思来了。” “你们这俩半大的孩子,还能吃几个钱?”他说着,又冲和蔼地萧则笑了笑,温声道,“好孩子,你喜欢吃什么馅的?” 萧则略低着头,未答。一旁的洛明蓁瞧了他一眼,急忙冲着施三爷道:“三爷爷,我这表哥有点怕生,您别见怪,就和我来份一样的吧。” 施三爷点了点头,他是知道的,洛明蓁这个表哥心智不全,也并未在意,冲他笑着便转过身去下馄饨。 洛明蓁也有些饿了,手肘撑在桌上,双手托腮,百无聊赖地瞧着施三爷煮馄饨。 一旁的萧则始终没有开口,只是余光打量着四周。这馄饨摊很小,只有几张桌椅板凳,来往的客人却不少,虽是深夜,却还是将摊子坐满了。摊子旁边栽着几棵桂花树,探出鹅黄色的小花,淡淡的香味萦绕在鼻尖,轻轻一嗅,不仅是桂花的淡雅,还有馄饨的鲜香。 他对这些不甚在意,见着桌椅板凳还算干净,也便没有说什么了。 “又香又嫩的馄饨来喽。”吆喝声响起,尾音高挑,像唱小曲儿一般。 原本还无精打采的洛明蓁瞬间坐直了身子,直勾勾地盯着摆到自己面前的馄饨。 白瓷碗里盛着满满的薄皮馄饨,洒了些许翠绿的葱花,汤底香醇,氤氲着缭绕的雾气。 洛明蓁满足地扬起嘴角:“果然,还是三爷爷家的馄饨最香了,这大晚上的来一碗,神仙也吃不腻。” 施三爷爽朗地笑了起来:“好吃就多吃点,不够,三爷爷再给你们下。” “谢谢三爷爷。”洛明蓁笑眯了眼,赶忙就拿起筷子夹起了馄饨,因着皮儿太薄,还有些滑手。她夹了好一会儿,才入了口。 她饿了一晚上,袖子一撩就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旁边的萧则兴致缺缺地瞧着面前的馄饨,偏过头时,却见洛明蓁吃得正香,像是有些烫,时不时抬起手在嘴边扇着风。每咬一口,她就会愉悦地眯上眼,鬓角渗出些许薄汗,她伸手将碎发挽到耳后,又满足地吃了起来。 她的吃相绝对谈不上雅观。 跟她的睡相一样。 可没来由地,他却并不觉得有什么。 萧则淡淡地收回目光,低头瞧着自己的那碗馄饨。眼里闪过一丝疑惑,不过是一碗馄饨罢了,有那么好吃么? “你怎么还没吃啊?你要是不饿,我替你分担几个。” 萧则偏过头,就见得洛明蓁盯着他碗里的馄饨,手里的筷子要夹过来了。 见着她那副嘴馋的模样,萧则忽地勾了勾嘴角,鬼使神差地将自己的碗往旁边挪了挪,看着没有得逞而鼓着腮帮的洛明蓁,眼里浮现出几分笑意。 他执着筷子,挑了一个馄饨,摆在面前,冲洛明蓁勾唇笑了笑,见她轻哼了一声,他才不紧不慢地放入了口中。 馄饨的清香蔓延在唇齿间,他面无表情地咽了下去。 不过是一碗馄饨,没什么特别的,比起皇宫里那些珍馐,完全上不得台面。 余光扫过洛明蓁抬起碗喝汤的模样,仿佛吃的是什么世间难得的美味佳肴。萧则执着筷子,眼里露出几分探究,又夹了一口馄饨。 他眯了眯眼,好像也勉强可以入口。 等填饱了肚子,洛明蓁便准备拉着萧则去看皮影戏,可没走几步,她就恹恹地搭着眼皮,一连打了好几个呵欠。夜已深,街上也只有匆匆的人影,逛了太久,她实在是困得受不了。起先还能揉着眼睛强打精神,到后来眼皮只能勉强撑开一条缝了。 她握住了萧则的手,将身子靠在他身上,迷迷糊糊地往前走着。可眼皮越来越重,不自觉将头靠在了萧则的肩膀上,呼吸也跟着绵长了起来。 萧则偏过头,瞧着她走路都快要睡着的模样,颇有些好笑。 他轻轻推了推她,想把她推醒。见她不为所动。他嘲讽地笑了一声,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道:“别睡了。” 这世间怎么会有人像她这般,吃了就睡的? 洛明蓁皱了皱眉头,直接握住了他捏在自己下巴上的手,晃了晃脑袋,还不满地哼哼了几声。 她哼完,又把头往他肩上埋。萧则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手下轻轻用力,惩罚性地将她脸上的软肉挤了起来。 像个包子一样。 他像是找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手指捏着她的脸颊,看着她露出各种表情, 直至看到她快要瘫软身子,他才收回放在她面颊上的手,恹恹地道:“真是麻烦。” 他说着,却是伸手往下一捞,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踩着如水的月色,慢慢地往回走着。 衣裳 第二日洛明蓁睡醒的时候, 天已经大亮了,日光透过窗户映在她的脸上,刺得她将被子往上一提,盖住了自己的脸。像个蚯蚓一样在被窝里拱了一阵, 才耷拉着眼皮从缝隙里钻出脑袋。 她恹恹地打了个呵欠, 眼尾渗出些许泪珠子, 又把头埋了下去, 整个人缩在被窝里像裹了个粽子, 无聊地哼哼了几声。 等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她才后知后觉这会儿应当是晌午以后了。昨夜庙会逛得太晚, 她只记得自己很困,迷迷糊糊地就睡了过去,怎么回来的都忘记了。 她揉了揉脖子, 也不再去想那么多,同手同脚地从床上翻身下来,扯过衣裳穿好便开门去后院打洗脸水。 刚刚撩开帘子,就听到一阵咔嚓声。 她探头望过去, 才发现是萧则坐在院子里劈柴。 他将木柴立在了桩子上, 手里的斧头随着他的动作干脆利落地砍下去,木柴便从中间断成两截。 许是嫌衣服太过累赘, 他将外袍脱下放到了一旁的晾衣绳上,只穿着略微紧身的里衣。袖口扎起,隔着薄薄的衣料也能隐约窥见手臂上蓬起的肌肉,块块分明, 遒劲有力。 他弯下腰, 背肌将里衣撑得鼓起, 像是再用些力气便要撑破一般。顺着流畅的线条往下是紧实的腰身, 被裤腰束住。因着他是坐着的,较常人都修长的腿便只能曲着,露出一截白皙的脚踝。 烈日当空,饶是他,脖颈也渗出了薄汗。随意扎起的墨发搭在身后,鸦羽似的眼睫半搭着,只露出清冷的侧脸。 洛明蓁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手指摸着下巴。他不说话、不犯傻的时候,还真像个翩翩公子。若是他还清醒着,不知会迷倒多少姑娘。 她本还在饶有趣味地看着,却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睫忽地无力垂下。 是啊,他本来应该是另一个模样的。 院子里的萧则一早就听到了脚步声,也知道她在那儿看自己,只是一直没有回过头。听到身后没了动静,他才抬了抬眼皮,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见她低着头一副失落的样子,略微皱了皱眉头。 她为何不高兴? 可洛明蓁不一会儿又抬起头,正对上了萧则的目光,立马扬起笑脸,脚步轻快地往他那儿走了过去。 萧则别过眼,只低下头专心劈柴。洛明蓁却在他身旁站定,瞧着地上满满一大堆柴火,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错不错,我们阿则现在真是越来越勤快了。” 萧则没回话,手里劈柴的动作未停,轻轻扯了扯嘴角,带了几分不满的弧度。 他不劈柴,难道还能指望她么? “好了,这么多已经够用了,你去玩会儿吧,你看你一脑门的汗。” 话音刚落,一只白嫩的手就胡乱地顺着他的额头往上摸,带来了些许凉意。 萧则面上没有什么异常,可砍在木柴上的斧头却往旁边歪了半寸,竟是破天荒的没有将柴火劈开,他握紧了斧头把手,眼神有些不自然地别到一旁。 洛明蓁没注意到他的异样,收回了手,起身,拍了拍他的脑袋:“我去给你烧点热水,你擦擦身上的汗,晚点我再陪你玩。” 她说着,伸了个懒腰便往灶房去。 身后的萧则看着手里的斧头,薄唇微抿,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抬手抚了抚额头,片刻后才别过脸,微不可闻地“切”了一声。 用过午饭后,洛明蓁抱着兔子在院子里乘凉,旁边坐着换了身干净衣服的萧则。 他似乎有洁癖,无论干净与否,衣裳必须一天换一次,有时候可能换两次。旁的人家大多都是用水擦擦身子,他却是日日都要烧水沐浴。这样一想,他平日里用膳也是像个贵公子一般,你不同他说话,他也绝不会开口。 真算得上是她长这么大见过的第一个如此讲究的男子,放在他们湾水镇,活像一只冲进鸡群里的大白鹤。 她想了想,人虽然傻了,可能骨子里的习惯还是改不了的。 她没再多想,只是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从脖颈到腰身,再到脚踝都看了个遍。 一直半阖着眼的萧则被她从上到下地看了好半晌,略有些不自然地别过了眼,搭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 这世上怎么会有她这样不矜持的女人,这般直白地盯着男人看。 他正准备开口打断她的注视,就见得她站了起来,将怀里的兔子放进了他怀里:“你等会儿,我马上回来。” 她说完,便噔噔噔地跑回了房里。 萧则也只是随意地瞧了她一眼,低下头时,看着跳进自己怀里的兔子,颇为嫌弃地皱了皱眉,手指微动,想将它拎出去。 可那兔子在他怀里窜了窜,抬起两条前腿搭在他的胸口,睁着红眼睛呆呆傻傻地看着他。几根胡须动了动,使劲儿往他怀里拱着,却因为没有站稳,往旁边栽倒,脑袋埋进了他的臂弯,只露出半个肥屁股。 萧则眼里的嫌弃更甚。 真是只蠢兔子。 他正要将它扔出去,身后就传来了脚步声,他装作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转而轻轻搭在了兔子的脊背上,看起来像是在给它顺毛。 兔子被他摸得很舒服,动了动耳朵,肥屁股也一扭一扭的。 萧则余光只注意着身旁的洛明蓁,手指仍旧搭在兔子的背上,不自觉揉了好几下。 身旁的洛明蓁却一把将他拉了起来:“来来来,快起来。” 萧则虽不知她要做什么,还是将兔子放在一旁,跟着她的牵引站了起来。余光扫过,只见她手里拿着一根绳子,低头摆弄着。 他垂了垂眉眼,带了几分疑惑地问道:“姐姐,这是什么?” 为何要拿一根绳子? 洛明蓁将手里的绳子牵开,抬头冲他眯眼笑了笑:“给你量量身形,回头我好去裁缝铺给你做两身新衣裳。” 萧则愣了愣,倒是没想到她会想着给他做衣裳。 所以她刚刚盯着他看了半晌,就是为了目测他的身形尺寸。 他将余光扫过她身上的衣裙,不过是几件旧衣裳。 女子都爱绫罗绸缎,她为何不给自己裁新衣? 他不懂,面上却扯出了笑容,故作天真地问道:“姐姐,阿则要有新衣裳穿了么?” 洛明蓁挑了挑眉:“看你最近这么听话,所以就奖励你了,在咱们家,勤快的孩子有糖吃。” 萧则低着头,没有回话。 洛明蓁却是往前两步,靠近了他,指挥道:“把手抬起来。” 萧则随意地瞧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只是听话地抬起了双臂,洛明蓁便伸手将绳子环过他的腰,从身后穿了回来。 萧则略垂下眼帘,目光顺着她的眼睛往下,落在了她微抿着的唇瓣上。细碎的光影涂染在她细腻的肌肤,连她耳垂上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因着靠得太近,仿佛只要他稍稍往前倾斜,就能让她撞进自己怀里。 许是日光太盛,他微微眯了眯眼。 “好了,你可以把手放下来了。”洛明蓁说着,收回了一截绳子,低头做好了标记,又抬手为他量衣领的尺寸。 萧则有些高,她只能仰起脖子,将手指贴在他的衣襟处,绳子绕过,一点一点细致地量着。 衣领随着她的动作敞开了些,露出精致的锁骨,隐约可以看见窝心有一颗小小的红痣。 萧则微睁了眼,急忙别过了目光。 洛明蓁见着手里的绳子因为他的动作而歪了,立马用手扶住了他的肩头,不满地道:“别乱动。” 纤长的指甲无意地蹭过他的脖颈,像小猫爪子轻轻挠过。 萧则身子一僵,心下有些莫名的烦躁。尤其是她身上淡淡的幽香萦绕了过来,像是沾染着晨露的桃花,勾得他呼吸重了几分。 他压下了心头的异样,看着面前浑然不觉的洛明蓁。 她到底知不知道,如此撩拨一个男人,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尤其是不经意地撩拨。 他眯了眯眼,眸光渐渐晦暗了一些,他看着面前的洛明蓁,轻轻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洛明蓁一惊,猝不及防被人握住,吓得手里的绳子都差点掉在了地上,那只手的力道比她想得还要有劲,怪不得劈柴时半点也不费劲儿。 她抬起头,愣愣地看着面前的萧则,下意识地开口:“怎,怎么了?” 对上她清亮的眼神,萧则只是伸手将她手里的绳子接了过来,嘴角缓缓扬起笑容:“姐姐,这个好好玩,阿则也要自己量一下。” 洛明蓁好笑地瞧了他一眼:“那行,反正我也量得差不多了,你要是喜欢,就拿去玩吧。” 她记下了刚刚量的尺寸,便将手里的绳子塞给了他,转身回屋里拿笔记下了。 而屋檐下的萧则低头看着手里的绳子,脸上的笑意消退,只剩下一片清冷。手指微微收紧,却因垂着眉眼而看不清他的神色。 木板上的兔子还在跳着,仰头瞧着他,挪着胖乎乎的身子往萧则身边凑。 萧则冷冷地瞧了它一眼,压低了声音道:“蠢兔子,再过来,就将你红烧了。” 兔子懵懂地睁着红眼睛,没有听懂他的话。萧则不耐地抿了抿唇,伸手要将它提起来,可摸到它毛绒绒的脑袋时,手指一僵,将目光落在一旁,冷着脸揉了几下,只是动作有些不自然。 兔子的耳朵蹭着他的手背,让他的眸光深了几分。他伸手捏了捏它的耳朵,见它只是乖乖地蹲在地上任他揉圆搓扁。他忍不住嗤笑了一声:“真是只蠢兔子。” 若是有人想吃了它,都不知道反抗。 怎么能对别人毫无防备之心。 简直跟像她一样。 他收回手,随即就将兔子放回窝里后,转身回房了。 院子里,只有鸡舍里母鸡还在“咯咯”地叫着,蠢兔子也老老实实地趴在窝里,只露出两对毛绒绒的长耳朵。 而院外的老槐树下,站着一个慵懒的红衣少年,苍白的手指轻点着面颊,嘴角勾笑,目光灼灼地盯着院子里。 “皇兄,看来你在这儿过得还不错呢。” 遇险 傍晚, 洛明蓁从裁缝铺出来,手里抱着刚扯的布匹。她又摸了摸腰上瘪瘪的钱袋子,空闲的一只手便颇为头疼地挠了挠面颊。 原想着六十两银子够她过日子的,余下的几件金银首饰还能备着日后当嫁妆, 她往日里也没有担忧过钱财之事。可自从家里多了个男人, 还真是花钱如流水, 眨眼间连她嫁妆都赔进去了。 她两手拖着布匹, 仰头瞧着高墙上探出的杏子树, 不由得喟然长叹了一声。看来她得想办法找个赚钱的营生了,在这么下去早晚坐吃山空。 可她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下意识地提了提快要滑落的布匹,愁眉苦脸地瞧着前头,就在拐过巷子口, 她忽地感觉后背冒起一阵疹子,还没等她回过头,脖子一疼,像是被人狠狠劈了一掌, 她当即眼前一黑, 晕了过去。 手里抱着的布匹无力地滑到地上,滚进尘土里。墙头的杏子树仍旧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却仿佛没有人经过一般。 屋内,萧则端坐在椅子上,桌面摆了几碟菜,却连热气也不冒了, 冷掉的油星子凝在了盘子边缘, 院外却迟迟没有传来推门声。 萧则压低了眉头, 抬起眼皮瞧向了大门口, 只有兔子坐在屋檐下,两只耳朵摆来摆去,鸡舍里的母鸡“咯咯”地叫个不停。 不过是去趟裁缝铺,左右也才两里路,快两个时辰了还不回来。 多半是又与哪户人家串门去了。 他抿了抿唇,没再去管她,抬手执起搁在一旁的筷子,用帕子仔细擦过后便准备用膳。院子里的那些鸡又叫唤了起来,他夹菜的动作一顿,掀开眼皮时,才发现天色已然暗下来了。 她从不会这么晚还不回家。 萧则皱了皱眉。 这么大的镇子,又能出什么事? 他收回了目光,不想再去为她分心,可停在半空的指节却仍旧僵持着,迟迟没有下筷。他不悦地抿着唇,将手中筷子往托架上一压,起身披上外袍便往院外去了。 真是会给他惹麻烦。 因着怕洛明蓁只是去串门,他还是先去瞧了瞧左右的邻居家,可没有一户瞧见她的踪影。 也正是这时候,他的脸色凝重了起来。袖袍下的手不自觉攥紧,转身便往着裁缝铺去。明明不过两里的路,他却没来由心神乱了几分。 他不知这乱的缘故,面上还是漠然地往前走着,直至拐过巷子口时,目光触及地上东倒西歪的布匹后,步子顿住了。 他弯下腰,伸出手捏住了地上熟悉的钱袋子。沉了沉眉眼,手指慢慢收紧。唯有碎发掩映下的眸光,隐隐带着压不住的戾气。 该死。 月上枝头,树林里安静地只剩下风声,蛰伏的乌鸦吱哇乱叫了起来,树影浮动,黑暗中踏出一双干净的靴子,踩碎了一地的落叶。 萧则抬起头,目光落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手指紧扣,放在唇前吹了个哨子。 夜幕中齐刷刷落下了数不清的黑影,纷纷隐在树后,一个身着黑色劲装,虎背腰圆的男人低着头,单膝跪在了萧则面前,身后那群影子也齐齐跪倒在地。 “陛下。” 那领头的男人恭敬地喊了一声,低下的头由始至终没有抬起来过。 树影下,萧则单手负在身后,压着宽大的袖袍,脊背绷直,薄唇抿出了一个瘆人的弧度。唯有阴冷的声音响起:“去找一个叫洛明蓁的女人。” 领头的男人自然知道洛明蓁就是他们陛下用来掩藏身份的那个幌子,当即应了一声:“是。” 他准备起身去寻人,可他刚刚站定,面前的人又道:“让所有影卫都去找。” 听到这个命令,那领头男人也迟疑了片刻,他低着头,还是犹豫地道:“陛下,若是我等倾巢而出,怕是会惊动……” “朕不想再说第二遍。”萧则沉了沉眉眼,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而那话里的含义不言而喻。 陛下不会养一群废物。 饶是隔着幽深的夜色,他那冷漠的目光却仍旧像一把阴寒的匕首,抵在人的脖颈上,让人毫不怀疑,会被他杀死。 那领头的男人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冷了下来,他重重地跪在地上,铿锵有力地应了一声:“是。” 说罢,那领头男人带着那群黑衣人一同消失。四面只有乌鸦瘆人的叫声,仿佛这里从未有人来过。 树下的萧则仍旧站在那里,惨白的月色映在他的侧脸,他略低下头,瞧着手里捏得紧紧的钱袋子,左脸上的暗红色花纹在一瞬间加深了颜色,鲜红得像是会淌下鲜血一般。 他收紧了手,唯有眉目间的寒霜越发厚重。 洛明蓁是被吵醒的。 耳边一阵呜呜咽咽的声音,像围了十几只苍蝇嗡嗡直叫,她烦躁地动了动身子,脖颈却疼得她倒抽了一口凉气。 细微的烛火透过眯成缝隙的眼帘渗进来的时候,她还是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眼前模糊一片,人影、烛火纠缠在一起。她想抬手挡一下视线,手完全动弹不得,她急忙吓得清醒了些,再挣扎时,才发现手腕上被人用绳子结结实实地捆住。不仅如此,连脚踝也被绑在一块。 她立马睁大了眼,映入视线的是一间木屋,门窗紧闭,只有四角的柱子旁点了油灯。随着她意识的清醒,之前吵醒她的那些声音也明晰了起来。 她偏过头,身旁全是一群和她年纪相仿的姑娘,手脚皆被粗绳子捆住,好几个人脖子上还带着赫然的掐痕,披头散发,像是被人殴打过一般。唯独脸蛋白净,不见任何伤口。 洛明蓁心里咯噔一下,从脚趾头开始发麻,若不是因着她常常缠着卫子瑜给她讲他办的那些案子,怕是她这会儿非吓死不可。 照这个情形,她定是被人半道给绑了,还同这些姑娘家扔到了一块。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脊背瞬间冒出了细密的疹子,冷得她差点打了个摆子。 完了完了,她完了。 卫子瑜这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就是为了之前那桩采花贼的案子。案子刚发生的时候,她还提心吊胆了一阵儿,后面风平浪静了,她也没再当回事。谁知那竟不是什么普通的采花贼,而是一个专门掳劫良家女子的山匪,让人误以为是采花贼,等衙门的人觉着他们的目标放在别的镇子去了,才趁其不备,折返回去将那些女子给掳走。 卫子瑜也没查清这些人的据点和那些姑娘的下落,现在看来,全是被关在这里。至于目的,多半就是卖到青楼小馆或者给哪个大户人家当小妾去,若是往深了想,还不知要拿她们去做些什么。 洛明蓁只觉得手脚冰凉,欲哭无泪。她不过是出门买两块布,怎么就这么倒霉刚好撞上这群采花贼了? 她家里也只有一个傻小子,指不定现在都没有发现她不见了,或者以为她在哪儿串门。便是他发现自己不见了,怕是只会一个人无头苍蝇地到处找她,压根不知道去报官。卫子瑜也已经好几天不见人影,谁能发现她不见了啊? 她这样想着,心也凉了半截,眼珠子慌乱地转了转。好半晌才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这一时半会儿的,指望旁人来救她怕是不行,她得自己想想有什么法子可以逃出去。 她缩在墙角里,又看了看屋子的构造,窗户都被木板钉死了,连只蚊子都飞不进来。屋里除了油灯,连张桌椅板凳都没有,地板硬邦邦的,怕是来只老鼠都打不了洞。 她只好偷偷打量着周遭那些被捆成麻花的姑娘们。瞧了一圈,大多都是低着头小声啜泣。还有的一脸麻木,露出的手腕上全是伤,索性哭都不哭了。 她正要放弃时,余光瞥见左手边似乎有人在看她。她别过眼,没忍住眼皮跳了跳。 这姑娘也太高了吧? 怕是站起来,还能比她高一个头,手长腿也长,连一般的男人都没她这么高大。 若不是看到那姑娘那比她还大的胸,她都快怀疑这是个男的。 可那姑娘虽生得五大三粗,却怯生生地缩着身子,修长的双腿曲着,抬起袖子挡在脸上,小声地哭着,瞧着像是刚来的,脸上的妆都哭花了,红一块,紫一块的,连原本的五官都完全看不清。 洛明蓁眯了眯眼,虽然有点吓人,但是她怎么在这张画得像夜叉一样的脸上看到了几分似曾相识的熟悉? 似乎是注意到有人在看她,那姑娘将眼睛抬起来,正对上洛明蓁的视线,大半的脸还埋在袖子里。 “看什么看,没见过美人落泪么!”她说着,轻哼了一声,又埋头呜呜咽咽地了起来。 那姑娘说话的语速很快,又带着哭腔,洛明蓁就听到了“美人”两个字。 她抖了抖嘴角,这姑娘还真是挺奇怪的,而且明明是她先看过来的。 虽然她一副不爱搭理人的模样,可她长这么高,想必力气也大,吼人的时候胆子可一点不小,保不准她俩还能一道联手逃出去。 打定了主意,她便准备凑过去和那个姑娘套个近乎。因着手脚都被绑着,她只能像蚕宝宝一样一扭一扭地拱过去。 拱到一半,门开了,吓得她立马瘫回墙角装死。 她将眼睛眯开一条缝,偷偷往门口望去。一个虬髯大汉一手推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姑娘进来了。 洛明蓁的嘴角又剧烈地抖了起来。 好家伙,又来一大高个。 她不由得低头审视了一下自己,在姑娘堆里,她还算身材高挑的。怎么今日随便撞见一个,都是比她还高一个头不止的?高就算了,身形还那么匀称,不过就是胸有点平,大概也是人无完人吧。 门口那姑娘低着头,青丝铺在身侧,如云浮动。一身白衣似雪,连鞋底都干净得不染纤尘。肩若削成,腰若约素,一抬眸,像是拢了半江烟雨,潮湿的雾气扑面而来。 推着她的汉子身后还跟了个瘦猴似的男人,压低了声音骂骂咧咧的。 “娘匹希的,你这贼孙,眼睛怎么长的,让你抓姑娘回来,你他娘的抓个大男人?” 那虬髯汉子挠了挠后脑勺,一张脸涨得黑里透红,被骂得狗血淋头,却也没话反驳。只抬眼瞧了瞧被他押着的“姑娘”。 长得跟个天仙似的,哪个知道是男的? 他当时色迷心窍,看都没仔细看,直接打晕就给带回来了。 那瘦猴骂也骂够了,瞥了一眼那一直不说话的白衣男子,触及他白皙纤长的脖颈,饶是他这样一个正常的男人,都没忍住咽了咽口水。 他急忙别过眼,摆了摆手:“罢了,卖去当个小倌也成,那些达官显贵也有好这一口的。” 那白衣男子始终没说什么,不哭,也不抖,袖袍下露出的手指白皙纤细,一看便是养尊处优之人。 瘦猴将他带了进去,凶狠的眼神瞪着屋里的姑娘,她们立马吓得缩了缩身子,小脸惨白,低着头不敢哭出声。 那瘦猴满意地轻哼了一声,抬手将那白衣男子往墙角一推,转过身就出去了。 洛明蓁原本还缩在角落里装死,也没听见之前那瘦猴和虬髯大汉的话。见着被推过来的白衣男子,以为是个弱不禁风的姑娘家,眼瞅着脑门就要撞到墙上。这么直直地撞上去,怕是凶多吉少。 她一咬牙,还是把身子往旁边挪了挪,抬起肩膀,正好挡住了那“姑娘”。 那人很轻,砸到她的肩,也只是疼得她皱了皱脸。奈何她手被捆着,也揉不了。只得呲了呲牙,倒抽了好几口凉气。 借着她肩头缓冲了一下力道的白衣男子也抬头看向了她,薄如蝉翼的大袖衫滑落到手肘处,满头青丝略显凌乱,可那张脸却是极美的。 他温和地笑了笑:“多谢姑娘。” 声音温润如碧水,带着盎然春意,又似潺潺流水轻拍石岸。 洛明蓁缓过了劲儿,随口便想同他说声不必谢。可目光落在他那张脸上时,整个人像是被惊雷劈中,张大的嘴久久合不上。 白衣男子见她露出这般神色,眼中也透了几分茫然,迟疑地开口:“姑娘?” 洛明蓁缓缓睁大了眼,唇瓣都在一抖一抖的,难以置信地道: “梨……梨……月白?” 营救 洛明蓁刚刚喊完“梨月白”, 面前的白衣男子便略低下头,冲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又颇有些歉意地笑了笑。 洛明蓁立马会意,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的姑娘们, 抿着唇, 没有再说什么。他可是京都名角儿, 街头巷尾哪个不知道他, 若是让那群劫匪认出来, 怕是要平白惹出事端。 可这会儿大家默不作声,她也有些尴尬了, 一双眼睛胡乱瞟着四周,想开口搭个话,却又怕说错什么。毕竟人家可是见过大世面的, 来往的都是达官显贵,与她这样的平头百姓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 而且不知为何,她总觉着梨月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月亮,她便是对着这样的美人呵一口气, 都怕惊扰了他。 她正胡思乱想着, 面前的人忽地弯了弯眉眼:“您是那晚河岸边的姑娘?” 洛明蓁一转脸便对上了一双笑意盈盈的眼,见他还记得自己, 她颇有些受宠若惊:“梨……公子,没想到您还记得我。” 梨月白垂着眼睫,抿唇轻笑了一声:“月白记得,您是位很有趣的姑娘。” 那日他在花船上唱曲儿, 正巧听到她在叫自己的名字, 他冲她回了一笑, 她当时还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 着实有趣。 被人夸赞, 尤其是被这么一个家喻户晓的人物夸,那意义更是不一样。 她还在想着该怎么回他,梨月白却忽地问道:“不知姑娘缘何会在此处?” 听到他的问话,洛明蓁这才想起他俩这会儿还在贼窝里。她抬起头瞄了瞄四周,才压低了声音回道:“我就是倒霉,去裁缝铺买了两匹布,回来的路上被人给打晕了,一睁眼就成了这样。” 她说着,有些无奈地抬了抬被捆住的手脚,脸上的神色也忧愁了起来。 见梨月白轻轻点了点头,她又好奇地问了一嘴:“那公子你是怎么到这儿的?” 梨月白回道:“前些日子应一位贵人的邀约,为他上花船唱曲儿。顺江而下,行至此处,本欲上岸赏玩,不料半途被贼人掳劫。”他脸色微红了几分,“想来是被他们当作女子了。” 洛明蓁看出了他有些尴尬,她抿了抿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虽然她也觉得他长得比女子还美,但到底人家是堂堂正正的男人,夸人家美,定然是不对,可要说他不像女子,好像也是睁眼说瞎话。 于是,她干脆闭嘴了。 夜已深,柱子上的烛火也燃得差不多了。洛明蓁看着周围的姑娘们,有些哭累的趴在墙角,身子颤抖着。还有的睁着眼睛,空洞无神地瞧着窗户,瞧着是认了命。 她低下头,眼神凝重了些,看来想逃出去是难了。她正四处打量着,背后却忽地响起一阵轻微的鼾声。 她皱了皱眉头,扭过身子往旁边看过去,之前那壮得像个男人一样的姑娘靠在墙上睡得喷香,两条长腿毫无形象地敞开,没事还伸手挠一挠大腿。脸上的妆全糊了,花花绿绿的,冷不丁一看活像个母夜叉。 还在张着嘴打呼噜,四仰八叉地,跟躺在自己家里一样。 洛明蓁的嘴角剧烈地抽搐了几下,旁边的梨月白也颇有些尴尬地别过了眼。 不过看她睡得那么香,洛明蓁也没来由地有点困了。反正目前看来,是插翅也难逃,与其在这儿担惊受怕,不如好好睡一觉,等明日再看看有没有什么空子。 她阖上眼,将身子靠在墙上缓缓放松了下来。脑子里却忍不住东拉西扯地想着别的事,比如家里那个傻小子。 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去报官找她。这样想着,她又有些担心了,他一个心智只有五岁的人待在家里,万一遇着什么坏人怎么办? 又万一他到处乱跑去找她,迷路了,或者被人给拐走了…… 她越想越觉得心里没底,真恨不得现在就飞回去看看。她咬了咬牙,在心里将这群劫匪给臭骂了一顿。他们自己的老娘、姐妹也是女人,还偏偏跑来拐卖女人,一群烂东西,早晚遭报应。 骂完了,她心里舒坦了些。感觉着捆在手上粗糙的绳索,勒得她生疼。烛火彻底灭了,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心里又委屈了起来。 本来这时候她应该在家里舒舒服服地躺着,或者陪她家的傻小子一起玩,却不得不躺在这么个连是哪儿都不知道的鬼地方,饭不给吃,连口水都没得喝,靠在墙上又冷,脖子也酸疼。 她瘪了瘪嘴,要是萧则在就好了。 他功夫那么厉害,保不准一拳能打他们十个。 她翻了个身,缩在墙角叹了叹气。 算了,萧则不在也好,她一个人被抓已经够倒霉的了,可不能买一送一。 她没再多想,正准备睡觉,却感觉身边拢过来一道阴影。她敏锐地抬起头,还没来得及看清,一只宽大的手就捂住了她的嘴。 她吓得一抖,嘴里“唔唔”了几声,奈何动弹不了,张嘴便想咬那只手一口。 浓重的脂粉味扑过来,耳边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笨蛋,是我,别乱动了。” 洛明蓁一下子松了反抗的力气,微张了嘴,一脸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他怎么在这儿? 第二日天大亮的时候,一直紧闭的房门被人一脚踢开了。屋里的姑娘们纷纷缩着身子,相互挤作一团。本还在和梨月白闲聊的洛明蓁也立马闭嘴低下头,只用余光打量着闯进来的瘦猴男人的动向。 那男人站在大门口,一双鼠目在每个姑娘脸上转,活像进了菜园子。姑娘们被他瞧得心下害怕,都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女子,由着男人这么打量,自然也是羞愤难当,却又不敢哭出声,只得咬着唇瓣忍了下来。 瘦猴看了一圈,直到余光瞧见角落里的洛明蓁,眼前一亮,紧皱的眉头也松开了。 洛明蓁一直低着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感觉到油腻的眼神粘在她身上,她才下意识地掀开了眼皮,正对上那瘦猴脸上猥琐的笑。 她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妙,撑在地上的手指收紧了些,冰凉的寒意从指尖开始蔓延。 那瘦猴男人抬手指向洛明蓁:“就她了。” 话音刚落,两个壮得像头牛的汉子冲了进来,直接一手提起洛明蓁,二话不说地将她往外拽。 洛明蓁低呼了一声,想抓住什么抵抗一下,却像个小鸡崽一样轻易被他们给提了起来。她心里没底,一面挣扎着,一面哆哆嗦嗦地开口:“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瘦猴双臂环胸,仰起下巴:“算你运气好,不用被卖到青楼去了。” 洛明蓁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那瘦猴“呵”一声,又道,“看你这模样长得不错,正好送去给我们大当家的当媳妇儿,收拾收拾,等会儿就入洞房了。” 洛明蓁瞪大了眼,愤恨地看着那个瘦猴。大爷的,还不如把她卖到青楼去,起码半路上还能找机会溜了。这马上就要被送去办事儿了,她还怎么跑路? 她正六神无主的时候,梨月白忽地开口:“你们掳来这些姑娘,不过是为了求财,在下愿以万两黄金为她们赎身。” 屋里的人齐齐抬起头,眼里带了几分期冀,连洛明蓁都愣住了。 门口的瘦猴一听他能拿出万两黄金,眼神也瞬间直了起来。可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梨月白一眼后,还是偏过头啐了一口:“小白脸,你当爷爷傻?想借着这个机会去通风报信,没门儿,给爷爷安分点,否则抽死你。” 他说着,扬了扬手里带着倒刺的鞭子,往门板上那么一抽,那响声吓得屋里的人瞬间低下头,身子抖如筛糠。 梨月白的眉头压得更低了,担忧地看向被抓住的洛明蓁,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 洛明蓁赶忙冲他摇了摇头,想让他别出头了,还没有来得及张嘴,那两个壮汉就像扛麻袋一样把她给扛了出去。她反抗不了,慌乱中,回头看向靠在角落里的那个高个姑娘,可她仍旧闭着眼,看起来像是没睡醒。 直到洛明蓁被扛出了屋子,没忍住弹了弹腿,闭着眼睛在心里骂了她几句。 都火烧眉毛了,还睡觉。 睡死她算了! 屋子被远远地甩在身后,她像个汤圆一样被晃来晃去。直到进了一间屋子,里头站着好几个低着头的婆子。没见着里面有什么男人,她才松了一口气。 那扛着她的壮汉直接就将她放了下去,对着那几个婆子瓮声瓮气地吩咐:“这是咱们大当家今儿个要娶的媳妇儿,把人给收拾干净,直接送到大当家屋里去。” 那壮汉一走,屋里的几个婆子就围了过来,洛明蓁微睁了眼,立马抬手捂住胸口,试图同她们套套近乎:“几位漂亮的姐姐,看在我也是个女孩子的份儿上,还这么可怜,你们就放了我吧。” 她拼命挤着眼泪,可怜巴巴地瞧着她们。 那几个婆子没说话,冷着脸将她的绳子解开,大手一挥就要扒她衣服。 洛明蓁瞪大了眼,吓得直跳脚,赶忙捂着衣襟往旁边躲,又抬腿一脚蹬上了离她最近的那个婆子的脸,将她踹了个仰翻。 屋里哎哟呼痛的声音不断,她赶忙抓着桌椅上的胭脂水粉往她们身上砸,趁乱就要往外溜。 扑通一声,她的双腿就被人抱住了,像焊在了地上。她咬牙痛骂了一声,紧接着另外几个婆子也把她给摁在了椅子上。任她怎么乱踢乱抓,那几个婆子硬是把她身上的衣裳给扒了下来,又给她塞上了一件红嫁衣。 她们又要来给她上妆,她愣是卯足了劲儿扭着身子,嘴里破口大骂:“老巫婆,你们放开我,干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儿,你们早晚遭报应!” 几个婆子没理她,倒是之前被她踹翻的婆子一面捏着她的下巴给她上口脂,一面嗤笑了一声:“姑娘,你再挣扎也是没用的,你也不是大当家的娶的第一个媳妇了。算上你,已经是第十八个了。与其想着怎么逃出去,还不如想想怎么讨好我们大当家的,好多活些时候。” 洛明蓁抽了抽嘴角,十八个?娶这么多,那个什么狗屁大当家的也不怕累死。 可她还没有来得及多套些话,脸上的妆就画好了。紧接着,那几个婆子又将她五花大绑,几个人合力给抬了出去。 洛明蓁仰头瞧着天空,愁得闭上了眼,心里不住地祈祷着要救她的人快点来。 可那几个婆子已经将她给扛进了屋子里,她急忙用余光扫了扫,正中是一张披着虎皮的四脚圈椅,靠墙的位置摆了一排长短不一的兵器。她还没来得及仔细看清楚就直接被扔到了里间的床上。 背砸在硬邦邦的床板上,疼得她眼泪都差点冒了出来。她正要过过嘴瘾,骂她们几句,那些婆子就已经退出去了。 她缩在床榻上,一口气卡在嗓子眼,上不去下不来的,憋得她胸膛都剧烈地起伏了起来。趁着那个什么大当家的没回来,她赶忙试着坐起来。可身上被捆得结结实实地,她压根使不上劲儿。 只能咬着牙,一点一点地从床榻往下挪,她就是爬也得爬出去。 直到大门被人推开,她立马僵住了身子,抬起头看过去,就见得门口站着一个满脸大胡子,大腹便便的男人。身高五尺,手短脚也短。脑袋顶上冒着稀稀疏疏的黄毛,呼吸声粗重,肥大的鼻翼跟着一张一合。 眼神落到屋里一身红嫁衣的洛明蓁身上时,原本阴沉的脸瞬间浮现出了猥琐的笑,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这回挑的不错,可比之前那些好看多了。” 他又眯了眯眼,似乎心情大好。 洛明蓁被他看得一阵反胃,急忙别过了脸。可沉重的脚步声却越来越近,直至停在床头,瓮声瓮气的呼吸声也清晰了起来。她埋着头,赶忙往床榻里面拱了拱身子。 大当家的眼神从上到下地打量着她,停在她盈盈一握的腰身上,越看越满意。他忍不住搓了搓手,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扩大。 洛明蓁忍着想吐的冲动,抬起头冲他勉强扯出一个笑脸:“这位气宇轩昂,英俊潇洒的大哥,咱们打个商量呗,要不您就发发善心放我回去?” 大当家的还在色眯眯地盯着她,一笑就露出一口大黄牙:“像你这样的美人可是少见,上了老子的床,你觉得老子还能把你给放了?” 他说着就要扑过来,洛明蓁立马喊了一声:“等等。” 见大当家的还真停了下来,她咽了咽口水,又道,“您都说我长得还有几分姿色,若是把我和那群姑娘一起卖给青楼,岂不是可以给你赚很多银子?您说,这有了银子,想要娶什么样的夫人还不都是一句话的事儿?” 大当家的皱了皱眉头,似乎在琢磨她说的话。洛明蓁觉得有戏,立马冲他露出一个自认为和善的笑,劝道:“您是干大事的人,就更得把目光放长远一些了,是吧?所以您就先放了我,将我拿去卖钱。” 大当家的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盯着她瞧,那眼神让她心里直发毛。 他弯下腰,扯了扯鼻翼:“没想到,你这小娘们儿不仅长得漂亮,嘴皮子也这么利索,老子都差点被你说动了。” 洛明蓁尴尬地笑了笑:“哪里话,您过誉了。” 话音刚落,头顶的人就嘲讽地嗤笑了一声,豆子大小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老子可没功夫跟你瞎扯,不过老子挺喜欢你这性子,可以留你一命,以后你就做老子的压寨夫人。” 眼见着情势偏转了,洛明蓁急忙动了动身子,想要再同他打个商量。可那大当家的二话不说,直接就伸手解她身上的绳子。 洛明蓁急忙吼道:“我……我已经嫁人了,我家里有丈夫在等我,我不是清白的姑娘,你别碰我了!” 她刚刚吼完,身子也不可遏制地抖了起来。那大当家的果然皱了皱眉,犹豫了几番。可看着她这副美艳的模样,又实在心痒难耐。 他啐了一口:“长得这么漂亮,不是雏儿,老子也认了。” 洛明蓁的脸色瞬间惨白了下来,那人解绳子的动作比之前更加粗暴,生生在她白皙的手腕上勒出了一条血痕。 “别碰我,你滚开!” 洛明蓁又踢又踹,可那大当家的虽生得五短身材,却有一身蛮力,轻易就用绳子将她的双手抬起,捆在了床头。 他看着躺在床上的洛明蓁,吸了吸口水,伸手便要去扒她的衣服。 洛明蓁第一次感受到了汹涌而来的害怕,她拼命地挣扎着,眼尾渗出了泪珠。 她在心里大喊着,卫子瑜,你怎么还不来啊! 再不来,她真的要完了。 她急得快要哭了出来,那人已经拉住了她的外袍,她使劲儿抬脚踢过去。 那大当家的轻易就将她的腿给摁住,她绝望地闭了闭眼,下意识地轻喊了一声:“阿则。” 要是他在就好了。 她哽咽了两声,可扯着她衣服的力道忽地松开了。 啪嗒啪嗒的声音响起,她愣愣地抬起脸,像是有什么东西砸到了她的眼睫上,轻轻一动,便是一片猩红。 铁锈味萦绕在鼻尖,明白那是鲜血后,她手脚都冰凉了起来。抖着唇瓣,瞪大了眼睛看着床榻边那个大当家的。 他仰着头,一脸难以置信,整条手臂都被匕首穿透,钉在了床板上。随着他挣扎的动作,袖子上渗出的鲜血甩了几滴在洛明蓁的脸上。 她僵硬地扭过脖子,只见得门口立了一个身着玄黑色长袍的身影,因他背着光,便看不清他此时的脸色。 洛明蓁张了张有些皲裂的唇瓣,眼眶慢慢温热,冰冷的水渍顺着面颊淌下,她哑着嗓子喊了一声:“阿则?” ※※※※※※※※※※※※※※※※※※※※ 下午七点加更~ 以后都是每天早上九点和下午七点,双更。 心痒 洛明蓁刚刚哑着嗓子喊了一声, 门口那个拢在光影里的人动了,一步一步向她走了过来。 床榻边的大当家抱着被匕首刺穿的手臂,滚在地上哀嚎着,鲜血淌了一地, 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 很快就将自己滚成了一个血人。 路过他身旁时, 萧则面无表情地转动眼神, 像是看一条濒死的鱼, 抬脚踩在他的脸上,眼中杀意涌出, 正要用力,余光却瞥见了床榻上躺着的洛明蓁。 她微张着唇瓣,因为缺水而皲裂开来, 一张小脸煞白,连血色都看不见,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不能在她面前杀人。 他的动作一顿,冷眼看着瘫在地上的大当家, 忍下要剁了他的冲动, 只是一脚将他踢开,撞到柱子上晕死了过去。 他转过脸, 结了寒霜的眉眼也微不可见地跳动了一下。 她穿着一身红嫁衣,眼尾泛红,隐有泪痕,像落了雨的梨花。唇瓣因着口脂的涂染, 多了几分艳色。双手被举过头顶, 用绳索捆在床头的栏杆上。大红色的外衫凌乱地散在身侧, 勾缠着满头青丝。许是心有余悸, 她微张了嘴,不住地喘着气。 萧则失神了一瞬,不过片刻便垂下眼眸。单膝跪在她身旁,俯身用刀割开了缚在她手上的绳索。 他动了动眼睫,轻声开口:“没事了。” 说罢便准备起身,他始终别着脸,没有去看她。可刚刚坐起来,腰上忽地一紧,怀里扑进来些许重量。他微睁了眼,身子也僵硬了起来。 柔软的青丝蹭在他的下巴,带着淡淡的栀子花香。纤细的手将他牢牢抱住,衣襟慢慢湿热了起来。怀中人的手指紧紧抓着他背后的衣袍,哑着嗓子吼道:“你怎么现在才来啊,你知不知道我刚刚有多害怕!” 她说着就控制不住地哭了起来,一声接着一声,怎么也止不住。手掌还在发泄似的拍打着他的肩头,却半点劲儿也没使上。 再晚那么一会儿,那个恶心的男人就要扒开她的衣服了。他那张脸又丑又吓人,还在咧开嘴不停地冲她笑。 她痛苦地地闭上了眼,手指攥紧他的袖袍,恨不得将整个人都埋进他怀里。 萧则还愣着,手指微微有些僵硬。窗户上透进的日光有些刺目,他皱了皱眉头。好半晌,才低头看着抱着他放声大哭的人。 她很清瘦,缩在他怀里发抖的样子,像一只还没有断奶的小猫。大红色的广袖滑到了手肘,白皙纤细的脖颈微微弯曲,露出颈窝里细碎的发丝。 淡淡的幽香萦绕在鼻尖,他的眸光渐深,迟疑地抬起手,覆在她的单薄的脊背上。锦缎似的青丝勾缠在他的指尖,他微眯了眯眼,下意识地就伸手将她完全揽入怀中。 感受着怀里的温软,他心间像是有一根琴弦被人拨动,荡开密密麻麻的痒。 异样的感觉占据了他的思绪,让他不能再想别的。只是收紧了抱着她的手,还好她没有出意外。 否则,他会杀了这里所有的人。 他眼中杀意汹涌而出,这个匪窝的背后没有那么简单。他还在想着,抱着他腰身的手就猝不及防地松开了,怀里的人往后一退,跪坐在床榻上。一双眼哭得又红又肿,许是觉着自己刚刚抱着别人哭成那副德行太过丢人,她轻哼了一声,转过脸就抬起袖子使劲儿擦了擦。 等脑子清醒了下来,她还是把脸埋在袖子里,没好意思去看萧则。她一个大人,在他面前哭得稀里哗啦的,这以后哪儿还有什么威严。而且搞得好像她占他便宜一样。 她不自然地咳了一声,底气不足地道:“我刚刚是被绳子勒疼了,不是别的,你别瞎想。” 她抿了抿唇,实在扯不下去了。两只手攥着袖子,眼神四处乱瞟,头一回在萧则面前结巴了起来。 萧则一直低下头,怀里的空荡让他有一瞬间的不适应。他没再去多想,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洛明蓁用余光瞥了他一眼,见他似乎没有在意刚刚的事,提着的心才放下去一些。她正尴尬着不知要说些什么,却忽地睁大了眼,两只手撑在床榻上。身子往前倾,一脸警惕地看着萧则:“你……你怎么跑到这儿来的?” 这可是贼窝,又不是西街菜市场,哪是随便什么人说来就来的? 可他不仅神不知鬼不觉地来了,还那么碰巧地救了她。她刚刚是被吓着了,没有来得及多想,这会儿冷静下来,才觉得有许多可疑的地方。 会不会是他已经…… 她蹙了蹙眉,抬眼看着坐在床头一语不发的萧则,她憋不住了,正要把心里话给说出来。萧则却抬起脸,一脸天真地冲她笑着:“姐姐,阿则是跟着衙门的那些叔叔上来的,他们说姐姐可能在这里。可他们不让我跟着,我就偷偷躲在后面。” 他骄傲地仰起下巴,像是在求她表扬一般,“姐姐,阿则是不是很聪明?” 洛明蓁抽了抽嘴角,讪笑了两声:“是,你是聪明。” 她又偷偷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他一番,倒是没有从他脸上看出撒谎的痕迹。卫子瑜早就混进来了,那衙门里的人知道这个贼窝也不奇怪。 可她心里还是没有完全打消疑虑,又不死心地问了一句:“那你进来的时候,难道没有遇到人拦你么?” 他若是心智只有五岁,不可能这么轻易地进来。总会遇到那些山匪,可他竟然一路畅通无阻地摸到了这儿,若说运气好,那也实在是太过牵强。 萧则忽地伸手攥住了她的袖子,委屈地瞧着她:“有啊,好多坏叔叔要打阿则,可阿则又没有做坏事,所以我就还手了。” 洛明蓁咽了咽喉头:“然后呢?” 萧则眯眼笑着:“然后他们就全部倒在地上了。” 洛明蓁差点被口水呛到,看着面前这个看似一脸天真,实则一拳下去能把人揍回老家的“五岁”小孩,她扯开嘴角,抬手给他轻飘飘地鼓了鼓掌。 干得漂亮。 见他只是误打误撞救了她,洛明蓁也没有再多想。 而一旁的萧则眼中的笑意收敛,目光落在了她的侧脸上,若有所思。 他本不想亲自动手,可听到她在叫他。 等他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出手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最近,他有些奇怪,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尤其是遇到和她有关的事。 屋里没人说话,洛明蓁挠了挠面颊,忽地想起了还被关在牢房里的梨月白和那群姑娘,她急忙问道:“阿则,现在外面怎么样,危不危险啊?” 萧则嘴角微微勾起:“姐姐不用怕,坏人都被阿则打跑了。” 洛明蓁紧张的情绪彻底松了下来,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阿则真棒,回去我给你买糖葫芦吃。” 萧则本还没有什么表情,听到她说买糖葫芦才皱了皱眉。 谁要吃那种小孩子玩意儿? 洛明蓁撑着他的手起身,一脚踩在地上,一面穿鞋,一面头也不抬地道:“阿则,快,咱们现在快去救人,还有人被关着的。而且立了功,回头还能去衙门领赏钱呢。” 萧则没动,只是抬手指着地上昏死过去的大当家的:“姐姐,这个坏叔叔怎么办?” 洛明蓁一愣,这才想起屋里还有个人。一看到他,她就气不打一出来,鼓着腮帮子,往前几步,本想踹他几脚出出气,可见他浑身血糊糊的样子,又怕弄脏了自己的鞋。 她抿了抿唇,对着他啐了一口:“臭流氓,老色胚,不要脸,这下我看你还怎么猖狂,回头进了大牢,我肯定让卫子瑜好好关照一下你。都是爹生娘养的,我最看不起你这种强抢民女的狗东西了!” 骂完了,她心里才舒坦了些,转过脸对着萧则道:“你先看着他,别让他跑了,我去叫衙门的人过来。” 萧则低头看着地上的人,眯了眯眼,似笑非笑地道:“姐姐,放心吧,我会好好看着他的。” 碎发遮住了他的眸光,却遮不住话里的杀意。 洛明蓁没发觉他有什么异样,见着那人一时半会儿也醒不过来,再加上萧则的功夫她还是信得过的,便赶忙去找人了。 木门合上,萧则始终站在原地,直到洛明蓁的身影远远地消失在了视线里。他才偏过头,看着血泊里的大当家。 他一步一步走到那人面前,蹲下身子,从怀里抽出一把匕首,泛着寒光的剑端抬起他的下巴,弯了弯眉眼,饶有趣味地看着他。 匕首割开他的下巴时,那大当家的当即疼得尖叫了一声,虎躯一震,瞬间清醒了过来,脸上的横肉跟着打了个摆子。 他看着蹲在他面前的萧则,目光落在那把匕首上,上面清晰地映出了一双带着笑意的眼。 只是那笑无端端让人心底发寒。 “好汉饶命,饶命,小的是一时鬼迷心窍,往后再也不敢干这些勾当了,您就放我一马吧。”那大当家的吓得两股战战,都快要尿裤子了。头顶的几根黄毛跟着发抖,连手臂上的伤口都来不及顾。 他见过很多人,却没有一个人像面前这个男人一样,有那样可怕的杀气。 直觉告诉他,这人他惹不起。 萧则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自顾地用手里的匕首在他身上游走,停在他的手臂上。 他忽地眯眼笑了笑,语气轻描淡写:“你刚刚是用这只手碰她的?” 匕首随着他的动作扎进了大当家的手臂中,将之前的伤口再一次割开。他脸上还带着笑,像是在宰杀一条鱼一般。 大当家的立马疼得嗷嗷直叫:“不是,我没有碰到她,我没有。” 萧则略低着头,不冷不淡地“哦”了一声,轻轻将匕首抽了出来。可还没等大当家的松一口气,他又抬起下巴,将手里的匕首对上了大当家的眼睛。 他眯眼笑了笑,手指轻点着面颊:“我差点忘了,你用这双眼睛看她了。” 他偏着头,匕首抵在大当家的眼皮上:“你看她的时候在想什么?可我不喜欢别的男人看她,一眼都不可以。” “我没有,我没有,你别过来,不要!”大当家的惊恐地大叫了起来,可银光闪过,窗户上洒落一条长长的血痕。 萧则将手里的匕首随意地扔到了地上,又掏出帕子一丝不苟地擦着修长的手指。 他俯身看着地上那个血肉模糊的人,面前始终带着无害的笑,像是刚刚发生的一切都不是他做的。 他转过身,碎发撩过他纤长的眼睫,不带一丝感情地道:“处理干净。” 屋檐上一道黑影落下,大当家的尸体转瞬就没了踪迹。 走到门口,屋檐上渗出的日光有些刺目,萧则抬起手挡在面前,修长的手指泛着羊脂玉般的光泽,干净得不染纤尘。 他眉眼微动,目光似有意或无意地瞥了一眼左侧,嘴角隐隐带笑,却还是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 而左侧的阁楼里,坐了一个穿着长裙的“姑娘”,两腿随意地敞开,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脸上花花绿绿的妆容已经卸掉,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 卫子瑜一手抱着横刀,挑眉看着萧则的背影,将嘴里的狗尾巴草拿在手里晃悠,扯开嘴角笑了笑:“这就有点意思了。” 道歉 自从湾水衙门带兵剿了那群劫匪, 那些个被掳走的姑娘们都各自回了家,除了侥幸逃脱的大当家,其他山匪都入了狱。那采花贼的案子牵连了好几个县,自然是非同小可, 如今被他们湾水镇的给破了, 县太爷这几日出门都是挺直腰板, 格外神气。 洛明蓁躺在葡萄架下的摇椅上, “咔擦咔擦”磕着瓜子, 一手捧了满满的瓜子皮。她晃着身子摇了摇,琢磨半晌还是没想明白, 偏过头看向了低头清扫院子的萧则。 她手里捏着瓜子,好奇地问道:“阿则,那大当家的当时是怎么跑的?” 她记得, 那人当时被萧则一脚踢得晕死了过去,听着声响像是肋骨都断了好几根,没想到竟然还有力气从衙役们的眼皮子低下溜走。 萧则握在扫帚上的手指一顿,不过是片刻, 又继续不紧不慢地扫起了落叶。他头也不抬地道:“不知道, 阿则当时一个人待在那儿,好害怕, 就去找姐姐你,回来的时候,他就不见了。” 洛明蓁放松了身子,将瓜子仁放进嘴里嚼了嚼, 不甚在意地道:“算他走运, 晕成那样还能跑了, 不过他老窝都被端了, 衙门也还在通缉他,早晚给他逮回来。” 她将手里的瓜子皮放到桌上,好整以暇地躺着,两条腿叠在一起悠闲地晃着。 反正这一趟有惊无险,还帮着破了个大案子,这几日出门脸上都有光,她也没再去多想。 倒是低头打扫落叶的萧则勾了勾嘴角,露出几分嘲讽。 想找到他自然是不可能的。 萧则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扫帚杆子上,玄黑色长衫利落地垂至脚踝,细致地清扫着落叶。 虽入了秋,可天时还是好的,尤其是这会儿正午,日头鼎盛,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洛明蓁没忍住抬手打了个呵欠,刚想眯眼小憩一会儿,门口传来“咚咚”的敲门声。 她偏过头,怕是有谁来找她有事,撑着身子从摇椅上下来,稍微理了理睡得凌乱的头发和衣襟便去开门。 门口站着的是一个皂衣捕快,穿着土黄色的官服,带着同色帽子,圆脸方头,见着洛明蓁出来,冲她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洛姑娘,给您道喜了。” 洛明蓁挑了挑眉:“什么喜事啊?” 那捕快抬了抬手里提着的钱袋子,翘起右手的拇指,一脸自豪地道:“这回破了采花贼的大案子,上头高兴,赏了不少银子,弟兄们都有。” 他嘿嘿地笑了笑,“当然了,也少不了洛姑娘你的功劳,所以知县大人让我给你送赏银来了。” 他将手里的钱袋子往前一送,洛明蓁立马接过,道了声谢,捏着手里鼓鼓的钱袋子,脸都快笑成了一朵花。 她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小哥,替我谢谢县爷啊。” 那捕快豪气地挥了挥手:“小意思,要是没嘛事,那我就先走了啊?” 那捕快正要走,洛明蓁像是想到了什么,随意地问了一嘴:“对了,小哥,卫子瑜呢?这两天怎么没见他人影?” 那捕快挠了挠面颊,羡慕地道:“这回全靠卫哥破了这采花贼的案子,县爷就给他放了三天假,这会儿多半在茶楼听曲儿呢,你要找他?” 洛明蓁摆了摆手:“没事没事,我就是随口一问,您先去忙吧,我就不耽搁事儿了。” 那捕快低着头“哦”了一声就走了。 站在门口的洛明蓁低头瞧着手里的钱袋子,咬了咬牙。该死的卫子瑜,当时不来救她也就算了,事后也没见他来露个人影。她还以为他是衙门里事儿多不得空,没想到竟然是休了假,跑去玩。 她一脸嫌弃地轻哼了一声,下回见着他,她绝对不搭理他,没义气的家伙。 她将钱袋子往兜里一收,有银子在手,她的心情倒是大好,满不在乎地转身回院子里去了。 管他的,先躺着睡一觉再说。 她背着手,像个小老头儿一样哼着小曲儿,慢慢悠悠地往屋里走去。 身后的萧则掀开眼皮瞧了她一眼,见她心情愉悦,又不着痕迹地收回了目光,将最后一堆落叶扫到了墙角。 傍晚,洛明蓁刚从隔壁串门回来,路上就遇到了迎面而来的卫子瑜。 她手里还抱着王婶给她送的大南瓜,对面的卫子瑜一直低着头往前走,束起的高马尾搭在肩头,因着是在休假,便没有穿淄衣,挎横刀,只穿着一身绛红色的长袍,肩头松松垮垮,走路也迷迷糊糊地,多半是在茶楼里躺着听曲儿睡了一下午,还没睡醒。 她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扭过头装作没看到他往家走。 可卫子瑜好像看到她了,抬起眼,额前的刘海从中间往两边拨开,露出那双神色恹恹的眼。 见着洛明蓁过来,他一手撑在腰上,吊儿郎当地晃着腿:“哟,哪儿来的大南瓜?” 洛明蓁当即拧了拧眉头,好家伙,这是在指桑骂槐呢? 要是平时,她还会跟他斗两句嘴,这会儿她更加气得不行,完全不想搭理他,径直往回走。 许是看出洛明蓁似乎不想理他,他疑惑地挠了挠面颊,她怎么生气了? 他往旁边一步,弯下腰,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她手里抱着的南瓜,嬉皮笑脸地道:“我没说你,我说它呢。” 洛明蓁拉着脸“哦”了一声,没看他。 见她又要走,卫子瑜缓缓眨了眨眼,伸手拦住她,声音轻飘飘的:“你怎么生气了?” 他说着,又往她面前凑,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别生气了呗,我刚刚真没说你。” 洛明蓁瞪了他一眼:“谁管你说的什么,别挡我路,我还赶着回家吃饭呢。” 他眼巴巴地又凑了过来:“哎哟,我的小姑奶奶,我又是哪儿惹着您了?” 洛明蓁别过脸,还是没理他。 他又转了个面,拖着步子,凑到她眼前,眯眼笑了笑:“别气了,气大变丑,本来就嫁不出去,丑了就更没人要了。” “我真想把你这嘴给缝上。”洛明蓁咬牙切齿地看着他,这人真是要么不开口,一开口就能气死人。 卫子瑜挑了挑眉,用手指挡在唇瓣:“缝上了。” 见他这副滑稽的样子,洛明蓁差点没绷住笑出声。可她还是压住了嘴角,拉着脸道:“你啊,还是去你的茶楼听曲儿吧,别来搭理我们这些小老百姓。” 她心里倒是不怎么气了,其实她也知道,卫子瑜只是公事公办,当时那屋里那么多手无寸铁的姑娘,卫子瑜一个人再怎么厉害,也不能在山匪窝里同时护住那些姑娘们。 他当时若是立马冲出来救她,肯定会打草惊蛇,反而平白害了一屋子的人。 可道理她都懂,生气还是要生气的。好歹她们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要不是萧则及时赶到了,她那天就真的完了。 梨月白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都知道护着她,他倒好,事后了也不见人影,连慰问两声都没有,反而乐呵呵地跑到茶楼去听曲儿。 她越想越气,轻哼了一声就准备走了。 听到她的话,卫子瑜像是想到了什么,低下眉头,抿了抿唇。看来这丫头是气他那日没去救她。 他缓了口气,又跟了上来,一手撑着腰,抬起头时,还是一副嘻皮笑脸的模样:“别生气了,是我不对,我回头请你去聚春楼行不?” “走开走开,别挡我。” 她说着,没好气地伸手推了推他。卫子瑜踉跄了几步,直到单手扶着墙才稳住了身子。他低着头,碎发垂在侧脸,脊背弓起,微微喘了几口气。 洛明蓁抱紧了南瓜,一脸嫌弃地看着他:“你别讹我啊,我可没使劲儿。” 他好歹也是个男人,还是个会功夫的,她就那么轻轻一堆,怎么可能把他推得往后退这么多。 卫子瑜翻了个面,背靠在墙上,抬手捂着胸口,哀怨地看着她:“就是你,别想抵赖,你看你推我一大跟头,我这能探案能抓贼的手都撞红了。” 他夸张地抬起手,几根手指也配合地抖了起来。 洛明蓁皱了皱眉头,果然又是装的! 她气不打一处来:“你爱演继续演,我不管你了。” 见她是真生气了,卫子瑜收起刚刚那副柔弱的样子,单手点墙,一手撑着腰往她那儿凑了过来。他始终低着头,咽了咽喉头才开口:“我那天真的要去救你的,我没有故意丢下你,我去了的,只是……” 他压了压眉头,剩下的话没有说出口。 只是被别人抢先了。 他寻到机会,装作要解手,从那个看守的劫匪嘴里套到了她的下落,就立马跑过去了,可是没想到那个萧则比他先到一步。 连那个山匪头子都被他弄死了。 可萧则的身份肯定不一般,也没有伤害洛明蓁,所以他没查清楚之前,不想跟她透露太多,免得吓着她。 洛明蓁扯开嘴角“切”了一声:“你就会去茶楼听曲儿,没义气,算了,我大人不计小人过,懒得跟你生气,我要回家了,你也快点回去吧。” 卫子瑜皱紧的眉头松了几分,扯开嘴角笑了笑:“你不生气就行,回头我请你去茶楼听曲儿,那小杨柳唱的,确实好听,人也漂亮,啧啧啧,我今儿听得都快睡着了。” “你自己去享受吧。”洛明蓁白了他一眼,跟他扯了半天,怕是萧则都等着急了。 卫子瑜尴尬地用手指挠了挠面颊,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看着洛明蓁走远。 直到她远远的消失在了拐角,他脸上吊儿郎当的笑才渐渐消失。 他忽地低着头闷哼了一声,撑在腰上的手臂微微颤抖着,步子晃了好几下,直直地往旁边倒去,单手撑在墙壁上,身子往下慢慢滑落,直到单膝跪地。 碎发往一侧偏过去,额头全是冷汗,他咬了咬牙,伸手撩开绛红色的外袍,白色里衣全被鲜血打湿,十三道刀痕,每一刀都深可见骨,若不是他避开了心口那一道,怕是今日就要把命赔进去了。 他瘫倒在地,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还好今日,穿的是红色的衣裳。 要是被她看到了,非吓死她不可。 有很多事,不是她现在就能知道的。 他微张着嘴,眼皮却越来越沉重,视线慢慢模糊,他低着头,自嘲地笑了笑:“春十三刀,果然名不虚传……” 他虚弱地闭上了眼,撑着身子便要起来。他不能倒在这儿,不能被人看见。 咕噜一声,像是什么滚在了地上。 紧接着就是一声惊呼:“卫子瑜!” 狼崽 卫子瑜醒来的时候, 天已经大亮,他茫然地睁开眼,头顶是陌生的床帐,他一眼就认出来这不是他自己的房间。 他闷哼了一声, 抬手捂住胸口, 才发现身上盖着一床薄被。身上的衣服也被人换过, 胸口裹着厚厚的纱布。 他似乎是被人救了。 这样说起来, 他晕倒之前, 好像听到有人叫他名字。他抬手揉了揉额角,只觉得脑门的青筋一个劲儿直跳, 疼得他皱紧眉头。 吱呀一声,门被人推开。 “你醒了?” 熟悉的声音响起,卫子瑜偏过头, 端着水盆的洛明蓁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高大的男人。 本来见着洛明蓁,他还准备龇牙咧嘴喊疼,可目光触及她身后的萧则, 他立马撇了撇嘴, 收回目光躺好。 “你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哪儿疼?”洛明蓁将水盆放到桌上, 仔细地打量着他,见他只是面色苍白,身上的伤口也没有渗血,这才放心了些。 卫子瑜扯开嘴角轻笑了一声:“瞧你那大惊小怪的样儿, 你卫哥哥我可是衙门的大捕头, 这点小伤算什么?” 洛明蓁冷笑了两声:“你就贫吧, 还大捕头?你差点就去见阎王了, 还在这儿吹。” 当时她是觉得卫子瑜有点不对劲儿,所以才折回去瞧瞧,谁知道看到他半跪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吓得她手里的南瓜都摔到了地上。 “你到底惹了什么事儿,被人砍成这样?”洛明蓁忽地抬手指着他,拔高了音量,“你不会是去赌场赌钱,输了不认账吧?” 卫子瑜差点一口气没缓上来,呛得咳了好几声,止住了咳嗽,他才白了洛明蓁一眼:“我可是衙门当差的,你觉得我会去赌钱么?” 见得洛明蓁狐疑地盯着他,他抿了抿唇,含糊其辞地道,“就是遇到了点小意外,你甭管了,没多大事儿。” 洛明蓁抽了抽嘴角:“还没多大事儿?你知不知道你都睡了整整三天,三叔给你包扎的时候,那血水一盆一盆地往外端,他说你身上被人砍了十三刀。”她伸出三根手指头,使劲儿摇了摇,“十三刀诶,这得多大的仇才能这么往死里砍。” 卫子瑜难得露出了几分凝重,没有像往常那样嬉皮笑脸。他抬手掩面咳了咳,缓过气才开口:“我今日不小心碰上十三刀了。” 一旁沉默寡言的萧则忽地沉了沉眉眼,目光似有意或无意地投到了卫子瑜身上。 “我只知道菜刀,杀猪刀,十三刀是什么刀?”洛明蓁愣愣地眨了眨眼,手指轻轻点在下巴上。 噗嗤一声,卫子瑜没忍住笑了起来,一笑他的伤口就扯着疼,连忙又憋住。 他偏过头瞧着洛明蓁,好笑地道:“也就你敢说这不要命的话,小心他来找你,到时候,你脖子上这脑袋怕是要搬家。” 他又轻笑了一声,在洛明蓁哀怨的目光中慢慢解释道,“这十三刀可不是什么刀,是个正正经经的人,飞花阁排名第一的杀手,本名十三。只不过飞花阁下有春夏秋冬四门,他是春门的门主,所以又叫他春十三。” “那为什么又变成了十三刀?他使刀的?”一听是什么神秘组织,洛明蓁一下子就来了兴趣。 “因为他出刀的动作很快,一招可以砍人十三刀,刀刀见骨。这人又没有名字,久而久之,大家都叫他十三刀,我身上的伤也全是被他砍的。”卫子瑜说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没有再说别的。 洛明蓁低下头,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左右那样可怕的人物,也不会跟她扯上什么关系,所以她也只当听了个趣儿。 她又瞥了一眼床榻上面色苍白的卫子瑜,转过身对着萧则道:“阿则,你好好给床上的叔叔上个药,我先出去给你们做饭吃。” 床榻上卫子瑜不满地嚷嚷了几声,抗议“叔叔”这个称呼。 洛明蓁没理他,见萧则点头应下,才将纱布和药瓶递给了他,揉了揉他的脑袋才出去。 萧则偏过头看着床榻上的卫子瑜,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床头,笑道:“叔叔,我来给你上药。” 卫子瑜挑了挑眉,扯开嘴角“呵”了一声:“你这么大个儿,瞧着年纪比我还大,叫我叔叔,这我可受不起。” 萧则没说什么,低垂眉眼,遮住了眸光,伸手便要去解开他的衣服。 “我口渴了,给我倒杯茶呗,大侄子。”卫子瑜好整以暇地躺在床上,刻意咬重了“大侄子”几个字。 萧则抬眼,微微一笑,转身给他倒了一杯茶。卫子瑜缓缓抬起手,没有看递到面前的茶杯,眼神反而一直盯着萧则,手下一滑,茶杯直接掉了下去。 他极快地抬起眼,萧则却伸手轻易将茶杯接住,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 萧则俯身,对着他笑了笑:“叔叔年纪大了,怎得手也抖?” 修长的手指搭在茶杯上,随意地转了转。 本还沉着脸的卫子瑜忽地咧嘴笑开,将茶杯接过,一饮而尽。 他往后靠了靠,眯眼笑着:“你叔叔我手抖,好在眼神还不错,该看到的,怎么也能看得到,瞒不过我这双眼睛。” 萧则挑了挑眉,没有接话,转而坐到床头,冲他笑道:“叔叔,咱们还是先上药吧,不然姐姐会怪我的。” 卫子瑜没再说什么,眯了眯眼,看着在他面前摆动纱布的萧则,在心里冷哼了一声。 现在就让他装。 反正早晚会抓到他的狐狸尾巴。 卫子瑜的伤恢复得不错,下午就能勉强撑着身子起来用膳。三个人围在一张桌子上,洛明蓁只顾着低头扒拉碗里的饭菜,卫子瑜倒是长叹了一声,一直苦着脸喊手疼。 洛明蓁从饭碗里抬起头:“知道你疼,别嚎了。” 上桌吃饭就开始嚎,明明葛三叔都说能下地那便是好得差不多,也不知他在嚎个什么劲儿。 卫子瑜皱着眉头,委屈地道:“我好歹也是个病人,你就这么对我?” “大夫也给你请了,每天吃喝拉撒都伺候着,你还想干嘛?”洛明蓁咽了一口菜,恹恹地瞧着他。 好不容易得的赏银,又全搭在他身上去了,想起来,她就好一阵心疼。 卫子瑜忽地咳了几声,余光瞥向一旁用膳的萧则,柔弱无力地抬了抬胳膊:“我手使不上劲儿,不如让你家这个小傻子喂我吃饭呗。” “你叫人家小傻子,一点不知道尊重人,他凭什么给你喂饭?你是手疼,又不是手断了。”洛明蓁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而且她家阿则才不傻,聪明着呢。 卫子瑜厚脸皮地笑了笑,使劲儿往萧则身旁挪过去,一手搭在他的肩头,带了几分恳求地道:“阿则,给叔叔喂个饭呗,叔叔手疼,动不了,你是好孩子,得听大人的话。” 萧则低着头,余光扫过他搭在自己肩头的手,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却并没有动。 这个姓卫的人是想故意刺激他。 他没说话,将夹过的菜放入口中,又从容地拿起一旁的帕子擦了擦手,饶有趣味地笑了笑。 既然想玩,那他就奉陪到底。 “行了行了,我给你喂。”洛明蓁瞪了他一眼,撸起袖子准备给他夹菜。 可萧则却抬起头,乖巧地笑了笑:“姐姐,阿则来喂就好了,阿则会好好照顾叔叔的。” 他说着,转过脸对着卫子瑜,眯眼笑了笑,抬手夹了一道菜塞进了他嘴里。 洛明蓁见他并不抵触做这些事,也就没再说什么。 卫子瑜满意地哼哼了几声,将他夹过来的菜尽数吞下。到后来,他大咧咧地往椅子背上一躺,晃着二郎腿,不耐烦地道:“别光给菜啊,也给我夹块肉。” 萧则依着他。 他又皱了皱眉:“太肥了,不要,我要瘦肉。” 萧则还是依着他。 他又别过嘴:“这块上头沾了蒜,你给我剔干净了,再喂我。” 萧则依旧没说什么,好脾气地给他清理着菜上的蒜泥。 卫子瑜掀开眼皮,看着萧则的侧脸,微不可闻地嗤笑了一声。 小样儿,还挺能忍。 就看他能忍到什么时候。 这回,卫子瑜刚咬了一口菜,就皱着眉头接连呸了好几声,抬手拍着桌子,冲着萧则大声嚷嚷着:“让你给我夹青菜,你给我夹块辣椒什么意思?这点眼力见儿都没有,怎么这么笨啊?” 萧则无动于衷,卫子瑜拧着眉头,准备来点狠的,伸手要去拍他的脸。 啪嗒一声重响,卫子瑜抬起的手一哆嗦,偏过头就对上了洛明蓁阴沉沉的目光。 她将筷子重重地压在桌上,拧着眉头冲他骂道:“你有完没完?人家好心好意帮你喂饭,你挑三拣四的也就算了,你骂他干嘛,人家欠你的?他脾气好,你就能欺负他了?” 她说着,站起身,将萧则手里的筷子拿了下来,又把他扯到自己身旁坐着,瞪了一眼卫子瑜:“爱吃不吃,你再欺负他,我就不管你了。” “我……不是,我……”卫子瑜被她劈头盖脸一顿数落,都有些懵了,看着洛明蓁瞪他的眼神,他想解释,又没法解释。 他只是想惹萧则生气,好教他露出真面目而已。不然他这么空口无凭的,洛明蓁也不会相信他。 他也知道自己刚刚那样子是有点欠了,他眼珠子一转,“哎哟”叫唤了一声。 果然洛明蓁立马紧张地看了过来。 他眼底浮现出得意的笑,他可是和洛明蓁从小一起长大的,她一向嘴硬心软。这装模作样的大尾巴狼想跟他斗,还嫩了点。 他皱着眉头,正准备摆出疼得呲牙咧嘴的样子来博取同情。 可对面的萧则却忽地呜咽了一声,手指轻轻扯着洛明蓁的衣袖,眼眶通红地看着她:“姐姐,一定是阿则哪里做得不好,叔叔才会这么生气的,你不要怪他。” 洛明蓁又立马掉过头看着他,看他这副强忍着委屈的模样,心也软了下来,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轻声哄道:“阿则,跟你没关系,都是他这人欠得慌,是他欺负你,咱们不理他。” 萧则犹豫地抬起头,眼角还湿润着:“姐姐,叔叔真的没有生我气么?” “他敢?惯的他。”洛明蓁挑了挑眉,没忍住偏过头瞪了卫子瑜一眼。 看给人家孩子吓成什么样了。 卫子瑜看着屋里两个人,一个害怕地看着他,一个恶狠狠地瞪着他。他扯了扯嘴角,一脸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 这什么情况? 他直勾勾地看着眼眶通红的萧则,嘴角抽搐了几下。 竟然跟他玩这招? 还他没来得及说什么,萧则身子一抖,直接扑进了洛明蓁的怀里:“姐姐,叔叔刚刚用好凶的眼神看我,他果然讨厌我,那晚上阿则和他一起睡觉,他会不会更生气?” 洛明蓁的目光在萧则和卫子瑜之间流转了一下,见着卫子瑜那副要吃人的模样,她低头看着怀里的萧则,犹豫了好半晌才道:“没事,今晚你去我屋里睡吧。” 萧则听话地点了点头,对面的卫子瑜却差点拍桌子跳了起来:“洛明蓁,你疯了啊?他一个大男人,你怎么能让他进你屋?” 洛明蓁斜了他一眼:“去我屋,起码没人欺负他,谁知道你晚上背着我会怎么折腾他。他才五岁,他能做什么?况且就是在我屋里打个地铺而已,他可比你靠谱多了。” 谁让她家统共就两间卧房,卫子瑜占了萧则的屋子,萧则就没地方睡了,前几天卫子瑜没醒,他还能在地上凑合,现在卫子瑜处处针对他,可不能再让他俩凑在一起。 反正萧则以前也在她屋里打过地铺,她自然知道他睡觉的时候很老实,不会乱动,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更重要的是萧则还是个孩子,乖得很,在卫子瑜那儿吃了亏,多半也是不敢说,她可不能放他进狼窝。 卫子瑜拧着眉头,可想到洛明蓁吃软不吃硬,他又生生压下了火气,对着萧则勉强挤出笑脸:“阿则这么乖,又听话,我肯定不会欺负他的,一个大男人,睡你屋里总是不好的,跟我睡,我保证不动他。” 洛明蓁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听他答应不欺负萧则,一下也动摇了。 旁边的萧则抬起头,看到洛明蓁脸上的迟疑,他眯了眯眼,急忙又从她怀里退出来,别过眼,任由碎发遮住了他的脸:“姐姐,阿则没关系的,怎么样都可以,姐姐让阿则去哪儿就去哪儿,阿则不想给姐姐惹麻烦。” 洛明蓁抬眼望过去,见得他泛红的眼尾,一副强忍着委屈的模样,心软得一塌糊涂,立马改口:“你去我屋,就这么说定了!” 一旁的卫子瑜张大了嘴,好半晌没有合上。他的目光在洛明蓁和萧则之间来回转悠,气得攥紧了拳头。 洛明蓁眼神没问题吧? 这哪是五岁的小孩,明明是头装柔弱的大尾巴狼。 和他睡一屋,还不生吃了她? 他一咬牙,正要再辩驳几句,才张嘴洛明蓁就抬手打断了他:“都别说了,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好好的吃个饭,非要吵来吵去的,有意思么?” 她撇了撇嘴,对着卫子瑜道,“或者你回你自己家去睡,阿则就回他的屋。” 不揭穿萧则的真面目,卫子瑜自然不肯走,可奈何萧则遇事就拿洛明蓁当挡箭牌,他张了好几次嘴,还是闭上了。 这小子总有招来对付他。 不过有他在,料想萧则也不敢做什么。 他不悦地轻哼了一声,也懒得装了,拿起筷子准备继续吃饭。 可躺在洛明蓁怀里的萧则却仰起下巴,手指把玩着洛明蓁的发丝,别过脸冲他挑衅地笑了笑。 不自量力。 看着萧则眼里明晃晃的嘲讽,卫子瑜差点压不住火气,可他刚要开口,萧则立马就往洛明蓁怀里靠,抬起头面对她时,又是一副乖巧的模样。 卫子瑜把牙关咬得咯吱作响,很好,敢挑衅他,他早晚会当着洛明蓁的面揭穿他的嘴脸。 走着瞧。 月色 入夜, 卫子瑜斜靠在门口,双手抱臂,一条腿弯着,冷眼看着从屋里抱了一卷被子出来的萧则。 他用余光往后扫了扫, 确定洛明蓁不在附近, 才放心大胆地拉下脸。他一伸手将萧则按在门框上, 靠近了些, 恶狠狠地瞪着他, 压低了声音警告:“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对洛明蓁不规矩……” 他捏了捏抵在萧则脖颈旁的拳头, 骨节像爆竹一样咯吱作响,“她从小脑子就缺根弦,但我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萧则本还一脸淡然, 可听他提到他与洛明蓁是从小一起的,心头就莫名不爽。 他压下了心头的不悦,到底还是没说什么,抱着被子, 像一只小绵羊一样眯眼笑了笑。转过身越过卫子瑜往外走, 却在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略偏过头,在他耳畔轻笑了一声, 喑哑着嗓子道:“可姐姐就是喜欢我,我也没办法。” 他说着,状似苦恼地抬了抬肩,嘴角却始终勾着上扬的弧度。 卫子瑜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撸起袖子, 气得抡起拳头要扁他。 身后传来一声带着警告意味的咳嗽。 他立马咧开嘴, 摆出和善的笑容, 拳头松开,装作友好地拍了拍萧则的肩头:“阿则啊,晚上可千万别磨牙打呼说梦话,乖一点,老老实实睡觉。” 他危险地眯了眯眼,面上如沐春风,搭在萧则肩头的手却暗中用力,指节都鼓了起来,隐隐泛白。 萧则面上没有半点异样,反而偏过头,回了一个笑脸。修长的手指不紧不慢地覆上了他搭在自己肩头的手腕,风轻云淡地道:“叔叔说的,阿则都会记住的。” 他嘴角的笑意加深,同时卫子瑜的手腕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卫子瑜咽下闷哼声,额头青筋鼓了起来。 萧则眉头也跳了好几下,可面上还是维持着笑容。 他们一个握着对方的肩头,一个捏着对方的手腕,相视一笑,站在那儿已经有半柱香的时间没有动了。 站在卧房门口的洛明蓁在他俩中间来回看了好几转,越看眼里越茫然。她抬手挠了挠面颊,略歪着头思考。 原来他们关系这么好的么? 咔擦咔擦的细微声音响起,像是桌子拖在地上发出的摩挲声。 洛明蓁疑惑地问道:“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响了,会不会是闹老鼠了?” 她的话音刚落,对面的萧则和卫子瑜同时松开了手,异口同声地道:“你听错了。” 洛明蓁随意地“哦”了一声,又尖着耳朵听了下,好像没有声音了。她也没太当回事儿,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两人,提醒道:“也不早了,你俩要玩明天再玩,这会儿都散了吧,睡觉去,阿则你跟我回屋。” 她说着抬手打了个呵欠,转身回了卧房。 而身后的卫子瑜别过脸,轻轻“切”了一声,谁有闲工夫陪他玩。 萧则倒是心情愉悦,眉眼微眯,越过卫子瑜就往着洛明蓁的屋子去了。 看他那个得意样儿,卫子瑜忿忿不平地动了动嘴皮子,对着萧则骂了几句,却没有发出声音。见人已经进去了,他翻了个白眼,刚准备抬手把门关上,立马死死咬住了嘴唇。 他闷哼一声,疼得整张都扭曲了起来。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深深的红痕,他咬着牙,喘了好几口气才稳住自己。 兔崽子,下手也太狠了。 以后别落在他手里! 他将嘴圈成圆形,轻轻“哎哟”了几声,不停地倒抽凉气,左手扶着右手,小心翼翼地用胳膊把房门推开,像螃蟹似的横着进去。 吱呀一声门被关上,只有门缝里渗出细微的橘色灯光,很快又恢复了黑暗。 对面洛明蓁的屋里还亮着烛火,她半跪在床榻上铺着被子,抬手细致地抚平四角的褶皱。 萧则抱着被子站在床头,静静地看着洛明蓁,被拉长的影子投映在墙壁上,木窗透进来微风,墙上的影子也随着烛火明灭不定。 床榻上的洛明蓁回过头,扯着一卷被子往床沿退:“入秋了,地上凉,我给你多铺一床被子。” 她将拖下来的被子垫在了地上,蹲着身子为他铺平。 萧则始终垂眼看着她。胳膊瘦,腿也瘦,脸也小,眼睛倒是挺大。 “姐姐,我自己来就好了。”他弯下腰,习惯性地伸出手去接过她手里的被子,指尖却是不经意掠过她的手背。 他身子一僵,洛明蓁已经将被子铺好,将他蹲在自己旁边,看着自己也不动。她没忍住扯开嘴角笑了笑,把他手里的被子接过来,往前弯腰铺在垫子上。 她拍了拍萧则的肩膀:“铺好了,快睡吧。” 萧则喉头微动,低下头才咽下了闷哼声。他迟缓地长舒了一口气,肩头蔓延着密密麻麻的疼,他眼里闪过一丝阴翳。 那个姓卫的,真是该死。 洛明蓁没看出他的异样,起身往床榻上坐定,低头专心褪着鞋袜。 萧则将烛火吹灭,也缓缓坐到地铺上,他弯着腰,单手扯着被子盖在自己身上,仰头躺了下去。头顶是斑驳的黄色横梁,慢慢被黑夜侵蚀。 他正要阖眼休息,一只白皙的手就搭在了床沿,从他的角度看去,像是放在他的眼前。不一会儿那只手又缩了回去,床榻传来时断时续的吱呀声。 萧则撩了撩眼皮,月色泼在他的眉眼,在鼻梁投下蒲扇般的阴影。眼睫一颤,影子就跟着抖动。 床榻上的吱呀声忽地停了下来,接着是更大的声响,衣料摩挲声擦过。萧则面无表情地抬眼,床沿搭上两只手,洛明蓁的脸映入眼帘。 她将下巴磕在手背上,眯眼笑了笑:“阿则,你是不是睡不着啊?” 她摇着脑袋,窗户透进的月光涂抹在她的眉眼、发梢,整个人多了几分柔色。 萧则别过目光,嘴角带着微不可见的笑。 明明是她自己睡不着。 洛明蓁见他没回话,瘪了瘪嘴,双手无力地搭在床沿,准备翻身回去,努把力睡着。 手指挪动的瞬间,就被人握住。她微睁了眼,抬起头,握在她指尖的手稍一借力,视线里猝不及防撞进了一双清冷的眉眼。 她往后缩了缩身子,而萧则却半坐起来,将身子慵懒地靠在床沿,单手撑着下巴,饶有趣味地盯着她瞧。 他只穿着白色里衣,散顺的墨发顺着手腕垂下,有几缕勾在他的尾指尖。衣襟随着他的动作敞开,如水的月色从他修长的脖颈倾泄而下,分明的锁骨清晰可见。 因着他趴在床头,这会儿便仰起脖子瞧她,另一只手放在床榻上,食指、中指起起落落,轻点着被褥上绣着的翠色鸳鸯。 “姐姐,你若是睡不着,要我陪你么?” 瞧着他这副模样,洛明蓁下意识地别过眼,眼神飘忽了几下,逞强道:“我哪儿有睡不着?明明是你睡不着。” 萧则扯开嘴角轻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洛明蓁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唇,偷偷看向他的时候,却发现他一直趴在床头瞧着自己,清隽的面容没有多余的情绪。 她也不管那么多了,转而搓着手,往他那儿靠近,一本正经地道:“既然你睡不着,那我陪你玩游戏好不好?” 萧则微抬眉头,轻轻“嗯”了一声。 洛明蓁也趴了下来,身子缩在被窝里,只掏出脑袋和两只手,她偏过头瞧着床尾的墙面。慢慢抬起一只手,墙上投映出老鹰的影子,随着她的动作上下翻飞。 “还记得我上次教你的么?咱们今晚就玩这个,我是姐姐,我让着你,你先飞,我来追你。” 洛明蓁始终看着墙面上的影子,兴致勃勃地微张着唇瓣,嘴里还配合地发出“啾啾”的叫声。 “鹰不是那样叫的。”萧则掀开眼皮,随意地抬起了一只手,比之前更大的老鹰就投映了上去。 洛明蓁抿了抿唇,随即别过脸,轻哼了一声:“那是你的,我的鹰就这么叫。” 她又“啾啾”地叫了几声,用两根手指,小鸡啄米一般去戳萧则的手。 在墙面上看起来就像两只鹰在打架。 萧则兴致不高,还是配合着她,单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一抬一收,轻易躲过了她所有的进攻。 洛明蓁来劲儿了,撸起半截袖子,不认输地去追他的手。 萧则遮住眼底的嘲笑,将手高高抬起,借着身高的优势,她就碰不到了。 洛明蓁没好气地“嘿哟”了一声,鼓着腮帮,使劲儿去够他的手。 可墙面上那只最高的鹰始终映在顶上,另一只总是差点距离,怎么也够不着它。 萧则看着她憋红了脸的样子,眼底难得地带了几分笑意,他将手放了下来。 可一直专注着捉他的洛明蓁以为他是手酸了,立马张开手掌包住了他的手,得意洋洋地看着他:“是我吃了你,所以我赢了。” 温软的触感包裹在他的指尖,萧则眉眼微动,忽地开口:“姐姐,地上好冷。” 洛明蓁迷糊地点了点头:“你先忍忍,回头我去卫子瑜家,把他的被子拿来。” “可我现在就冷。”萧则盯着她,神情隐在月色下。 洛明蓁拖长尾音“嗯”了一声,低着头琢磨着怎么办。现在入了秋,地上确实寒气重,她想了想,干脆给他多拿几件衣服铺着。 正要动身时,萧则往前倾了倾身子,仰头地看着她,墨发铺散在他的腰身上,勾出紧实的腰线。衣襟敞开,正好可以隐约窥见健硕的胸膛。 他伸手勾住了她垂下来的一缕青丝,似笑非笑地道:“姐姐,今晚我想和你一起睡。” 撞破 洛明蓁低头看着趴在床沿的萧则, 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恹恹地道:“那你就继续想吧,我睡了。” 想和她睡一张床,门儿都没有。 她将身子往被窝里一钻, 左右翻了翻身, 两只手捏着被角准备躺下。可被子却被人拽住了, 她偏过头, 萧则仰脸瞧着她, 因着月色的打映显得更加苍白。 “姐姐,可我真的好冷。” 洛明蓁抿了抿唇, 目光落在他身下的地铺上,还是夏天盖的薄被,堆在他腰侧。光洁的脚踝露在外边, 脚背隐隐冻得有些发红。 他还在仰头看着她,眉头微拢,手指不安地搭在床榻上。 洛明蓁别过眼,琢磨了好一会儿心下也有些犹豫了。可再怎么样, 她也不能让萧则睡上来。 她露出为难的神色:“咱们不能睡一张床, 不方便,要不你去和卫子瑜挤挤?” 萧则眸光微动, 有些委屈地道:“叔叔应该睡了,阿则不能吵醒他,不然叔叔会不高兴的。” 洛明蓁尴尬地用手挠了挠面颊,卫子瑜和萧则一直不对付, 而且卫子瑜身上还带着伤, 需要好好休养, 这么大半夜的把他吵醒, 好像也不太妥当。她皱了皱眉头,这让她怎么办? 萧则缓缓直起身子,侧过身子,披散的墨发铺在他的脊背上,略低着头,带了几分低落地道:“阿则记得,冷的时候,娘亲会和阿则睡在一起。可为什么阿则不能和姐姐一起睡,姐姐是嫌弃阿则么?” 他说完,眼眶慢慢红了起来,低着头,轻飘飘地道:“阿则明白了。” 他慢慢地躺回了地上,裸露在外的双脚蜷缩起来,背对着她,手指抚上臂弯,满头墨发散在身侧,脊背微微颤抖着。 床榻上的洛明蓁见他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忽地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坏事一样,突如其来的内疚感和心疼搅和在一起。 她在心里自责,人家就是个五岁的小孩子,一个人睡觉肯定会害怕。现在入了秋又冷,看他这样子,多半是想他娘亲了。她五岁的时候也是和她娘一起睡的。 她拢紧了眉尖,脑子一热,立马开口:“要不,你上来吧。” 她的话音刚落,将脸埋在枕头上的萧则抬起眼皮,轻轻勾了勾唇角。 她果真是心软。 从洛明蓁的角度却只能看到他的身子僵硬了一瞬,他转过身,碎发遮住的眼尾微微泛红,似乎是想看她,片刻后怯生生地别过眼,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姐姐。” 洛明蓁的心彻底软了下来,裹着被子往床里头挪了挪,伸手拍着身旁的床板:“快来吧,我给你挪了位置,地上凉,小心害了风寒,已经养了个病人了,可别又给我多一个。” 萧则轻轻点了点头,刚要起身上来,洛明蓁连忙道:“把你自己被子也拿上来。” 让他躺床上可以,和她睡一个被窝别想。 萧则倒是没说什么,听话地把地上的被子抱在手里。弯腰坐到床头,慢慢地躺了上去。洛明蓁伸出手将他的被子铺开,严严实实地盖在他身上,又替他捏了捏被角。 躺在榻上的萧则抬起眼,饶有趣味地盯着她。她也只穿着寝衣,将头发压在一侧的肩头。因为隔得太近,她垂下来的发尾时不时会撩过他的鼻尖,有些痒。 “好了,这回是真的可以睡觉了,记得,睡自己被窝,别到处乱滚,小心我踢你。”洛明蓁扬了扬眉,警告似的瞪了他一眼。 要是他敢趁机乱动,她绝对一脚给他踢下去。不过他一向听话,也应该不会做什么。 萧则轻轻“嗯”了一声,两只手都规矩地放在被子里,维持着原来的睡姿不动,只是目光偶尔会掠过她身上。 洛明蓁满意地点了点头,一翻身将自己的那床被子掀开钻了进去。来回翻了两转,被角都压在身下,连半点风都透不进来。 她面朝着窗户的位置,许是折腾了一会儿,她睡意也来了,阖上眼很快睡了过去。 床榻不小,躺了他们两个,中间还能空出一个人的位置。一直仰面瞧着屋顶的萧则忽地偏过头,借着朦胧的月色,可以看清身旁的人。 她似乎睡着了,很安静,将自己裹成了粽子一般,只露出半个脑袋。 萧则撩了撩眼皮,瞧着他们中间相隔的距离,忽地扯了扯嘴角。 离得这么远,他有那么可怕么? 床榻确实比地上暖和,也没有那么硬邦邦的。鼻尖还有淡淡的清香,不知是她身上的味道,还是床单的味道。他缓缓闭上了眼,清冷的面容柔和了下来。 他很久没有这样安心地睡过,以前躺在龙榻上,他就算是闭着眼,也从未真正睡着过。 也许哪一天睡得太沉,他就死了。 倦意袭来,他将脸埋进带着清香的被褥里,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好暖和。 如果抱着她,应该会更暖和。 他忽地掀开眼皮,鸦羽似的眼睫压低,苍白的手垂在青色床单上。洛明蓁已经睡熟了,锦缎似的长发从被子里漏出些许。 修长的手指慢慢往前移,月色镀上了一层苍凉,直到触碰到那几缕发丝,指尖收拢,将它们轻轻压住。 萧则缓缓闭上了眼,嘴角勾起满足的笑意。 屋里的呼吸声渐渐平稳了下来,月色倾泻而下,铺洒在床头。 第二日天亮的时候,洛明蓁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一睁开对上的就是一张男子近在咫尺的脸。她低呼了一声,赶忙往后缩了缩。 身旁的人被她吵醒,也缓缓睁开眼,看着她,薄唇轻启:“早。” 许是刚刚睡醒,他的嗓音便带了几分沙哑,像霜雪化在喉头。 洛明蓁赶忙低下头,看到他俩都严严实实地裹在自己的被窝里,才放心了些。她松了一口气,看来是她自己多想了。 “醒了就快起来吧。”她整个人又回到了刚起床时的慵懒,翻了个面将脸埋在枕头上,睡意朦胧地哼哼了几声。入了秋就渐渐冷起来了,她还真是有点不想起床。 身旁的床榻却忽地往下一沉,紧接着传来落地声。洛明蓁只当是萧则起身,她想着做饭太麻烦,便准备让他去门口买几个炊饼回来。 她从枕头里抬起头,目光望向床边,嘴还没有开口,眼睛就死死地睁大了。 床榻旁立着一个欣长的身影,赤着上身,松松垮垮的里衣被他随意扔在床头,肩膀上鼓起的肌肉块块分明。腰身紧实,满头墨发柔顺地披散在脊背上。肤色偏白,本该如羊脂玉一般剔透,却偏偏纵横着或深或浅的伤痕。 他本就生得高大,脱了衣服,更显得比平日更加健硕。 他转过身,打算拿起放在一旁的干净衣物。可刚刚抬了抬眼就看到洛明蓁满脸通红,缩在被子里,难以置信地抬手指着他:“你……你……” 他怎么又在她面前换衣服! 萧则也有些意外,他以为她还要继续睡会儿的。 可他也没有太过在意,反而略歪了头冲她笑了笑。随即弯下腰继续将衣物拿起来,腰腹的肌肉随着他的动作鼓起得更加明显,每一分线条都像是精雕细琢而出。 看着他还在笑,洛明蓁被气得倒抽了好几口凉气。可她刚要吼他,又想起隔壁屋还有卫子瑜在。她只好愤恨地咬了咬牙:“你给我出去!” 她说完就低头将自己的脑袋埋进被窝里。 过了好半晌,屋里都没了动静,她耳朵烧得厉害,嗡嗡直响,也不知道萧则出去了没。她闭了闭眼,就偷偷将被子掀开一条缝,却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双清冷的眼。 她没忍住“啊”地尖叫一声,扯过整张被子把自己给裹住。 可面前的萧则却俯下身,伸手扯了扯她的被子,压低了声音道:“姐姐,你怎么还不起来,太阳都晒屁股了。” 看到她的耳根子慢慢红了起来,他满意地轻笑了一声,呼出的热气扑在她的额头。 洛明蓁伸手捂住额头,抿了抿唇,从被窝里抬眼看着压在自己身上的人,好在他这会儿已经穿戴整齐了。她拧着眉头,咬牙切齿地道:“臭小子,以后不许离我这么近说话,再敢不听话,我就教训你了!” 萧则略歪了头,懵懂地眨了眨眼,单手托腮,又凑近了些:“阿则是想叫姐姐起床,姐姐不喜欢么?” 洛明蓁听着他这样孩子气的话,一下子又不知道从哪儿开始生气。只得鼓了鼓腮帮,伸手将他给推开:“我喜欢你个大头鬼啊。” 又不是真的小孩。 她闭了闭眼,将头缩回被子里,闷声闷气地开口:“你快点出去,我要换衣服了。” 萧则看着被子上冒出的弧度,勾了勾嘴角。随即便直起身子,准备放过她。 可卧房的门却忽地被人撞开,门板拍在墙上的响声分外清晰。屋里诡异地安静了一瞬,萧则倒是没什么反应,被窝里的洛明蓁却心里咯噔一下。 听到尖叫声赶来的卫子瑜看着榻上缩在被子里的洛明蓁,还有压在她身旁的萧则,微张了嘴,一脸难以置信地道:“你……你们?” 争夺 洛明蓁和萧则同时抬眼看过去, 门口的卫子瑜像是被雷劈了一般,往后踉跄了好几步,扶着墙才站稳。他极快地喘着气,还没有反应过来眼前的一切。 可孤男寡女, 共处一室, 一个在压在上面, 一个躺在被窝里满脸羞红。这发生了什么还不明显么? 洛明蓁微张了嘴, 怕他误会, 急忙要开口解释。而萧则完全没有从榻上下去的意思,反而往旁边倒去, 侧卧在洛明蓁身旁,修长的腿压着被褥。单手撑着侧脸,冲着卫子瑜眯眼笑了笑。 还没缓过气的卫子瑜见着萧则这副模样, 更是气得手都在抖了,只当是他装傻充愣占了洛明蓁的便宜,搞不好还对她做了什么腌臜事。一想到这儿,他脖颈上的青筋都气得突突跳了起来。 他咬了咬牙, 脸红脖子粗地骂道:“你还不快给老子滚下来!” “卫子瑜, 你别误会,我跟他……”洛明蓁急忙摆手, 要劝他冷静一下。可她话还没说完,身旁的床榻抬起了一些,视线被一个宽厚的背影挡住。 萧则单手撑在榻上,仰起下巴, 挑衅地看着卫子瑜, 声音却透着几分害怕:“姐姐, 叔叔为什么这么凶啊?” 他略歪了头, 面上带着明晃晃的得意。 卫子瑜只觉得一股火气蹭地窜上头顶,他抡起拳头冲着萧则的脸揍了过来:“奶奶个腿儿的,老子今天要打死你这个装模作样的狗贼!” “别!”洛明蓁吓得都快破音了,奈何她还穿着寝衣,赶忙裹着被子要跳起来阻止他。 萧则危险地眯了眯眼,眼中带着寻见猎物的兴奋光芒。往前屈身,躲过了他的拳头,同时跳下床榻。单手捏住了他的手腕,舔了舔嘴角,眯眼笑着:“叔叔,这可是你先动手的。” 他说着,反腿一勾,踹向了卫子瑜的小腿。卫子瑜往左避开,又是一拳过去。招招都是揍向他的脸,萧则自然也是轻易地躲过。 两人你来我往,出手毫不留情。卫子瑜专打萧则的脸,萧则就专踢他的肚子。 “别打了,你俩给我停手啊!”洛明蓁抱着被子跳下了床,可两个人完全没有在听她的,自顾地打到了一块。 她想劝架,又怕不小心挨了他们的拳头。慌乱地四处瞄着,想看看有什么东西能把他们分开。她还在看着,啪地一声巨响吓得她打了个摆子,回过头的时候就看到地上红了一片。 “我的胭脂!”她捂着脸大叫了一声。 卫子瑜把萧则按到了柜子上,又是啪的一声,装着口脂的桃木盒子摔了一地。 萧则又抬脚将卫子瑜踢到了墙上,晃动中,没注意一脚踩中了地上的襦裙。 卫子瑜抓起案台上的首饰盒子往萧则身上扔,萧则侧身躲过,首饰盒拍到了墙上,翡翠玉簪断成两截。 萧则掐住了卫子瑜的脖子,卫子瑜扯住了他的头发。两人都动弹不得,在哪儿僵持了好半晌。又一起撞到了梳妆架上,摆在格子里的瓶瓶罐罐砸在地上,哐当直响,地上瞬间变成几团花花绿绿。 两人本还打红了眼,忽地听到一阵骨节摩挲的咔嚓声,紧接着就是一道阴恻恻的笑声,一字一句地道:“你们两个今天死定了。” 他们齐齐回过头,洛明蓁盯着他们瞧,脸上带着笑,可眼神似要将他们生吞活剥了一样。往他们这儿走过来的同时,顺手抄上了旁边的凳子。 莫说是卫子瑜,连萧则都有些愣住了。他还从来没有见过洛明蓁生这么大的气。 卫子瑜抬起手,语无伦次地劝道:“洛……洛明蓁,你冷静点,别……别,救命啊!” 凳子砸在桌上,卫子瑜抱着脑袋到处跑:“别打了,姑奶奶,别打了!哎哟,我的头!” 萧则一直侧身躲过,大多数时候是趁洛明蓁揍过来,再瞬间躲到卫子瑜身后,让他替着挨了拳头。实在躲不过,他也不想跟她动手,便稍微装装可怜。 洛明蓁压根不理他,照着他就揍过去。 …… 一个时辰后,穿戴整齐的洛明蓁坐在大堂正上方,气定神闲地喝着茶。 身上挂了彩的萧则和卫子瑜坐在对面,每人脸上都挂了彩。萧则稍微好一点,卫子瑜倒是时不时倒抽几口凉气。 “洛明蓁,你这下手也太狠了,我明天还怎么去衙门。”卫子瑜捂着下巴,小声地嘀咕着。 啪地一声,茶杯重重地磕在桌上,吓得卫子瑜立马闭了嘴。 洛明蓁抬起眼,牙关紧咬,目光在他俩脸上来回扫过,好半晌才挑眉嗤笑了一声:“还有脸顶嘴?我今儿没扒了你俩的皮都算客气的了!” 她唰的一下站了起来,单手掐腰,努力顺了好几口气才指着他们骂道,“你俩打架,合着就折腾我是吧?我的胭脂水粉,首饰衣裳全被你俩摔了,有本事,有能耐。你俩再去啊,去把我这屋子都拆了!” 那还真是半点没给她留,全摔了个干净,她刚买的翡翠玉簪就拿来听个响了。 她吼完,萧则和卫子瑜低下头,一副乖乖听训的样子,再也不敢说什么。 洛明蓁气得头疼,闭了闭眼,抬手扶着脑门。气过了又有些欲哭无泪。她到底是造的什么孽,才摊上这么两个家伙。他俩打架,她来遭罪。 她将双手重重地撑在桌上,拉着脸看向他们,一字一句地警告:“从今天开始,谁也不许在我家里惹是生非。要打架给我出去打,我家里要是再摔了一样东西,你俩立马给我卷铺盖走人!” 见他俩只低着头不吭声,洛明蓁又狠狠地拍了拍桌子:“记住了么!” “记住了。”萧则和卫子瑜立马乖乖应了一声,完事儿又低下了头。 见他们认错态度还算可以,洛明蓁抿着唇,没好气地瞪了他们一眼,坐回凳子,拿起筷子大手一挥:“吃饭。” 萧则和卫子瑜立马跟着坐了下去,这会儿都安分了下来,低头乖乖夹菜,没在明面儿上针锋相对。 这种表面的平静一直维持着到了卫子瑜伤好的那天。 晌午,洛明蓁站在院子里,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卫子瑜,你的伤也好了,赶紧给我回你自己家去。” 再待下去,她家都要被拆了。而且每天还要多出他的伙食费,她的银子可不是大风刮来的。 卫子瑜懒洋洋地靠在门框上,身子往前倾,挑眉笑道:“别这么小气嘛,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就我一个人,我这大病初愈的,回去了都没人照顾我,万一碰上什么伤口复发的,多可怜啊,不如我在你家多住两天。” 洛明蓁勉强挤出笑脸,又快速垮下来,恹恹地瞧着他:“你伤还没好?你腰上的肥膘都要养出来了,还在这儿跟我扯。赶紧给我回你自己家去,白吃白喝我的,真当我冤大头啊?” 她也知道卫子瑜父母去得早,从小是和他奶奶一起长大的。但他奶奶也在他八岁的时候去世了,所以她养父母时常留着他一起吃饭。要不是念着这一点,她这段时间也不会把卫子瑜领到家里来。 卫子瑜只顾着低头摸了摸腰:“哪儿有膘?”明明紧实着呢。 洛明蓁懒得跟他掰扯,把他的衣物往他怀里一塞就要推他出去。 “诶,等等,别急,我还有两句话要说。”卫子瑜被洛明蓁推着,一手扒着门框,慌忙回过头。 洛明蓁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有屁快放。” 卫子瑜嬉笑了一声,翻身越过她,勾住了萧则的肩膀:“我舍不得这大侄子,有点话要跟他聊聊。” 萧则面不改色地看着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依旧和善地笑着。 洛明蓁摆了摆手,嫌弃地道:“那你俩聊,聊完了赶紧给我回去。” 她转身回屋,没再去管他们俩。 卫子瑜见她一走,脸上的笑容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伸手勒住萧则的脖子,刻意压低了声音:“我警告你,最好别打她主意。” 萧则掀开眼皮,满不在意地嗤笑了一声。凑近他的面前,嘴角勾起,哑着嗓子道:“叔叔,你在说什么呢?阿则怎么听不懂。” 他扬起笑脸,微挑的眉眼带了几分邪气。 卫子瑜拧了拧眉头,勒在他脖颈上的手也收紧了几分,发出指节磋磨的声响。良久,他仰起下巴,眼中一片冷意:“听不听得懂,你自己心里有数,在她面前装疯卖傻,在我这儿可行不通,从今以后给我离她远点。” 萧则略低下头,手指缠绕着肩头垂下的发丝:“那叔叔去问问姐姐,她离不离得开我,她又是信你还是信我。” 卫子瑜愣了愣,转而扯开嘴角,闷笑了几声:“我懒得跟你废话,但是我告诉你,我会找出你的底细的,最好别让我发现你是什么通缉犯,否则,你早晚落我手里。” 萧则挑了挑眉,饶有趣味地“哦”了一声。他也想看看,这个姓卫的能查出什么。 就算查出来了,他又能做什么。 他是皇帝,是天子。 他若是想要一个人,谁也躲不掉。 卫子瑜身形微动,余光瞥见屋内的洛明蓁探头看了过来。他送开手,转而轻轻拍了拍萧则的肩头,皮笑肉不笑地道:“大侄子,来日方长,以后我会好好关照你的。” 他说着,拎着包袱就走了。门口的萧则抬手抚上眼尾,勾了勾嘴角,却在转身时看到洛明蓁时变成了懵懂纯真的笑。 他眯着眼,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姐姐。” 屋里的洛明蓁也冲他招着手:“外边风大,快点进来吧。” 萧则应了一声,一步一步地走了进去。洛明蓁还在忙着收拾桌子,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手捏拳,轻轻捶在另一只手心,恍然大悟地道:“过两天是中秋,瞧我这记性,差点给忘了。咱们准备一下,好好过个节。” 萧则笑了笑:“好啊,姐姐想怎么准备,阿则去办。” 洛明蓁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豪气地道:“你就坐着吧,这回我来安排。” 中秋 入夜, 街上家家户户都挂上了灯笼,窗户上人影绰绰,关住了低低的私语声。 萧则将圆桌摆到了院子里,屋檐上悬挂的大红灯笼在地上投映出斜长的光影, 一直延伸到他的衣摆。 “来了来了, 好烫!”洛明蓁端着一口冒着热气的大锅从屋里跑过来, 瞪大了眼, 不停吹着凉气。等放到了桌子上, 她才用手指捏住耳朵,原地跳了跳脚。 “烫死了, 早知道该蒙块布的。” 萧则看着桌上炖了各色菜式的大锅,没忍住道:“姐姐,中秋不是吃月饼么?为什么我们要炖这么多菜?” 洛明蓁好笑地白了他一眼:“这你就不懂了吧?吃月饼多老套, 而且又吃不饱。这么冷的天气,吃点热乎的,再喝点小酒赏赏月,这才叫享受。” 萧则点了点头, 不置可否, 反正对他来说吃什么都一样。所谓中秋,也和寻常的日子没什么区别。 他低下头, 细致地摆好碗筷,再转过身时,洛明蓁已经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他随意地四处望了望,才发现她蹲在院子里的一棵桂花树下, 不知道在那里扒拉着什么。粉色的长袖垂在地上, 她胡乱地撸起半截, 一块一块地把压在地上的石头搬开。 他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 喊了一声:“姐姐,再不来,菜就要凉了。” 洛明蓁头也不回地抬起沾染着泥土地手:“马上了。” 挖了好半晌,她才惊喜地低呼了一声,抱着个什么东西跑到萧则面前:“赏月嚒,怎么能少了这个。” 她抬了抬手里的酒坛子,大红色的绸布压在盖子下,古铜色的罐子不大不小。 萧则挑了挑眉:“你要与我喝酒?” 洛明蓁将酒坛子往怀里藏了藏,单手点了点他的额头:“想得美,只有我喝。你还太小了,虽然这是桂花酒,不怎么醉人,但是你一个小孩不能喝酒。” 萧则了然地“哦”了一声,对这个桂花酒的兴致也不高。而且他对酒的要求很高,像这样寻常的酒,他一向是不会喝的。 洛明蓁将酒坛子放在桌上,转身回屋去洗了个手,又端着一盘子月饼和几碟小菜出来。 她在凳子上坐定,伸手摆正了桌上那些盘子的位置,接过月饼,用小刀细致地将它切成了两半。 坐在她对面的萧则眼里透出几分疑惑:“为何要切开,不可以直接吃么?” 洛明蓁还在低头切着月饼,头也不抬地道:“月饼当然要分而食之啊,一家人就要吃同一个,这样才是团圆。” 萧则没说什么,抬眼看着她,很简陋的桌椅,月饼也只是很普通的薄皮月饼,偏生被她切出了一种珍馐美味的架势。他好笑地勾了勾嘴角,将目光落向天上的月亮,像圆盘一样,四面黑沉沉地,只有那高高在上的月亮还亮着。 而洛明蓁已经把月饼切好,将其中一半推给了萧则,看着他笑道:“诺,吃吧。” 萧则“嗯”了一声,低下头,拿起那半块月饼,捻在指尖瞧了瞧。对面的洛明蓁已经一口吃了下去,满足地眯了眯眼,他眼底浮现出似有若无的几分笑意,也轻轻咬了一口。 “好了,吃饭吧,我都饿死了。”洛明蓁一手摸着肚子,拿起筷子就兴致勃勃地夹着锅里热腾腾的菜。 因为有些烫嘴,她咬进去后,还不停呼出一圈圈白气。 她一面专心地吃着,一面对着萧则抬起手夸道:“阿则,你现在厨艺是越来越好了,不错不错。” 萧则只是带着淡的笑,没回话,不紧不慢地夹着菜。灯笼的橘色光影顺着他的发尾倾泻而下,鸦色长睫低垂着,在月色中根根分明。 院外苍翠的老槐树挺拔着身姿,宽大的树叶随风招摇。树影摇动,浮在地上如水一般。月色浇在地上,桂花树下的兔子缩在窝里,两只长耳朵摆来摆去,时不时扭着肥屁股。鸡舍里的母鸡挤作一团,“咯咯”地叫唤着。 院子外传来老黄狗的叫声,还有小孩子们追逐打闹的嬉笑声,在寂静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 洛明蓁仰头瞧着天上圆滚滚的月亮,闷笑了两声,抬手把酒坛子打开,桂花的清香慢慢弥漫在空气中,隐隐带着香醇的酒味。 她仰起头,闭了闭眼,满足地嗅了几下,抬手就给自己的小杯里斟满了酒。她一手拿着鸡腿,啃了两口,慢悠悠地浅尝杯中酒。 她砸吧了一下嘴:“舒服。” 萧则抬眼看到她一手鸡腿,一手酒杯的样子,倒是来了几分兴致。往日里那些世家贵女在他面前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他一个眼神就能吓得她们哭出来。声音弱得跟猫一样,像是随时会断气。 像她这样毫无仪态的,倒是从未见过。 洛明蓁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将几颗花生米倒进嘴里,忽地单手撑着下巴,偏过头瞧着天上,百无聊赖地开口:“阿则,你看那月亮像不像……”她眯了眯眼,用手在半空中比了一个圆圈,“像块炊饼,就是天天门外头胡四郎卖的那个。” 还在吃菜的萧则轻咳了一声,像是呛到了,抬起眼看着洛明蓁。 把月亮比做炊饼的,怕是也只有她了。 满脑子都想着吃的。 他夹了一口青菜搁在碗里,不紧不慢地道:“嗯,姐姐说的对,是像炊饼。” 洛明蓁咧开嘴,乐呵呵地笑了几声,又抬手把酒杯喂到嘴边,慢悠悠地喝了下去,一杯接着一杯,越喝她越是上头。 萧则斜了她一眼,提醒道:“姐姐,你别喝醉了。” 到时候他不仅要收拾桌子,还要多照顾一个醉鬼。 洛明蓁正抬起酒坛子倒酒,听到他的话,撇了撇嘴:“放心,这就是桂花酒,而且我什么酒量,还能喝醉?你这可是在挑衅我啊。” 她抬起一根手指头晃了晃,又将一杯酒灌进了肚子。 萧则没再说什么,低下头专心地吃菜。 洛明蓁忽地开口:“说起来,这是咱们在一起过的第一个中秋,来来来,碰一个,你以茶代酒就行了。” 她说着,抬起手里的酒杯子,对面的萧则也依言用茶杯与她碰了碰。各自仰头一饮而尽后,洛明蓁却忽地抬手捂在下巴处,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你说这时间,过得也真是够快的,一眨眼的功夫,咱俩都……” 她打了个酒嗝,晃了晃脑袋继续道,“都在一起好几个月了,连中秋节都在一起过了。” 她紧紧地抿着唇,一下又把嘴闭上,只是盯着桌上的菜,筷子伸到盘子里的时候,却怎么也夹不起花生米。她皱紧了眉头,来劲儿了。将筷子戳来戳去,直将盘子都戳得抖了起来。 萧则这才抬起眼看向她,见她脸上虽然没有什么异样,可身子摇摇晃晃地,微不可见地压低了眉头。 她这是喝醉了? 他正想着,对面的洛明蓁忽地皱紧了脸,瞪着桌上那盘花生米,又生气又委屈地嚎了一嗓子:“这什么破玩意儿啊,吃都不让我吃,不吃了。” 她将筷子赌气地压在桌上,一个人坐在那儿生起了闷气,整张脸通红。 萧则见她又要喝酒,伸手便将酒坛子拿过。 洛明蓁看着手边的酒坛子飞了,当即拧着眉头,不满地瞪着萧则:“你拿我酒干嘛?我喝两口还不行啊?” 萧则没同她解释太多,只是陈述事实:“你喝多了。” 他低下头,准备继续用膳,可耳边忽地响起一阵由小及大的哭声,他握着筷子的手一顿,愣愣地抬起头。 对面的洛明蓁两只手扒拉在脸上,咧开嘴大哭着,一面哭,一面控诉:“你凭什么不让我喝啊,凭什么这么欺负人啊!” 她说完,哭得更大声了。 萧则喉头微动,压低了眉头,不过就是收了她的酒,她怎么就哭了? 她平日里都是没心没肺的样子,被人砍了一刀也没有哭过,这会儿就因为不让她喝酒而哭? 对面的洛明蓁还在哭着,边哭边口齿不清地道:“你们怎么全都欺负我,你们有没有良心?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啊,这天底下最倒霉的事儿全让我给撞上了。” 听着她的哭诉,萧则倒是被她气笑了,不过就是一坛子酒,怎么也哭成这样。 见她哭得撕心裂肺的模样,他伸手准备将酒坛子还给她。可一直蒙脸哭的洛明蓁却猝不及防抬起头,脸上泪痕黏着碎发。 她胡乱地抹了抹脸,看着萧则咬牙切齿地道:“全都是你们的错,你们全是大笨蛋,尤其是那群广平侯的,又蠢又坏。” 她哭得抽抽了起来,微张了嘴,脖子往上仰,“你说凭什么啊?就算他们不喜欢我,只喜欢那个苏晚晚,那他们干嘛要那样对我,非要戳我心窝子。不喜欢就不喜欢,为什么要欺负我?我真是想起来都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我当初怎么就没早点看清楚他们的嘴脸,还天天还要在他们面前装得跟孙子一样,我洛明蓁这辈子都没那么窝囊过!” 她重重地拍了拍桌子,似乎是想起了自己以前受的那些窝囊气,整个人都不痛快起来。拿过酒坛子,直接咕噜噜灌了一口。 萧则皱紧了眉头,急忙将她手里的酒坛子夺了过来:“你别喝了。” 洛明蓁将他的手推开,不管不顾地吼了一声:“我心里难受,喝点酒都不行么?” 她坐在椅子上,低着头,声音带了几分哽咽,“我心里真的堵得慌,我那个亲生的哥哥天天找我茬,为了那个假的,整天跟我甩脸子。我那亲生爹娘还合着伙的要把我给卖了。你说这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六亲不认的人?他们的良心是被狗吃了么? “他们也就算了,反正是一群又蠢又恶毒的,我只是气我自己当初瞎了眼,还去给他们赔笑脸。可我难过的是养了我十多年,对我好了十多年的爹娘都不是我爹娘,我真的……” 她将头埋进双臂里,痛苦地抱住了头,“有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像个小偷,偷了别人家的好东西。我爹娘他们到死都不知道我不是他们的女儿,可他们对我那么好。要是他们还活着,知道了这些,他们还会要我么?他们会不会也只喜欢苏晚晚?怎么她的命就那么好,大家都喜欢她,就没人喜欢我,我就那么差劲么?” 她的肩头一下一下地颤抖了起来,对面的萧则沉默地看着她。 原来她是广平侯府的人。 是被赶出来的? 苏晚晚又是何人? 他没有去深想,犹豫了一番,还是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别哭了。” 洛明蓁伏在桌上痛哭了起来,她很少哭过,可今日怎么也止不住眼泪。 萧则皱了皱眉,手下用力就将她扯了过来。 洛明蓁吓得一抖,整个人却落进了一个带了些凉意的怀抱。她愣愣地抬起头,眼眶通红,脸上泪水黏糊糊的,连视线都不怎么清晰。 扶在她腰上的手一紧,将她往怀里一扣,脸颊直接撞到了紧实的胸膛上,吓得她抽了抽鼻子,连哭都忘记了。 下巴蹭在她的头顶,清冷的声音响起:“不要哭了,我不喜欢你哭。” 他说着,环在她腰上的手越发紧了一些,碎发掩映下的眸光渐渐幽深。 摊牌 夜幕扯开, 裹着圆月,院外传来由远及近的敲梆声。穿堂风吹过,躺在萧则怀里的洛明蓁却浑身烫得厉害,从耳根子到脖颈都透着淡淡的绯色。她还在小声哽咽着, 肩头不住耸动。 萧则修长的手指穿过她青丝, 一下一下地抚过脊背, 试图让她平静下来。他略低下头, 下巴蹭过她的头上的发丝, 轻笑了一声道:“不过是一个区区的广平侯罢了,也值得你哭成这样?” 洛明蓁扯着他的衣襟, 身子发软,脑袋也晕乎,还是不满地嚷嚷着:“谁是为他们哭了, 那群东西,不干人事,早晚遭报应,我才懒得搭理他们。” 她的声音越说越弱, 到最后又小声地哭了起来, “我就是眼睛疼,哭会儿就不疼了。” 萧则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知道她在胡说。感受到衣襟上慢慢晕开的湿热,他皱了皱眉,道:“你先躺一会儿,我去给你煮碗醒酒汤。” 洛明蓁从他怀里抬起头, 想反驳自己并没有喝醉。可她刚张了张嘴, 话没出口, 噗的一声, 冒出了鼻涕泡泡。 她浑然未觉,可将她抱在怀里的萧则明显身子一僵,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握在她肩头的手骤然收紧,眉间皱出了一个小小的川字。 他极力忍耐着,才没让自己把她给推出去。 洛明蓁感觉眼前出现了重影,她迷糊地歪了歪脑袋,想抬手揉一揉眼睛,面前的萧则迅速握住了她的手,从她袖子里掏出手帕,捂住她鼻子上。 “别再乱动了。” 他的声音虽还是像平时一样清冷,给她擦鼻涕的动作却放柔了许多。洛明蓁总要晃来晃去,他便俯身靠近了些,用手扶着她的面颊,修长的手指撩过,将粘在她脸上的碎发拨开。手指微弯,又替她拭去了眼泪。 他始终拉着脸,嫌弃地皱着眉头,手下的动作却未停。 洛明蓁愣愣地盯着他瞧,许是因着喝醉了,她现在整个人看起来都比平时迟钝。面前的萧则一直认真地盯着她的脸,冰凉的手指轻轻蹭过她的面颊,额前的碎发随着他的动作撩过眼睫,手里还捏着帕子给她擦脖子。 看着看着,她就瘪了瘪嘴。 萧则刚刚给她擦去了脖子上的水渍,面前的人动了。他没抬头,余光扫过,洛明蓁的脸缓缓地皱了起来,仰起脖子,哇的一声又哭了。 这么一哭,萧则的眉眼下意识地一跳,怎么又哭了,他也没对她做什么。他疑惑地看向自己的手,难道是用力太大,弄疼她了? 他还未想清楚,怀里又扑进来一些重量,撞到他的胸膛,两只袖子也被人紧紧地扯住。 他低下头,洛明蓁趴在他怀里一个劲儿地哭,他看着自己满是眼泪的衣襟,压低了眉头,却没有说什么。 他不自然地抬手拍了拍她的背,头一回感到无奈。他还从未处理过这样的事,怎会有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他皱了皱眉头,女子难道都是这么喜怒无常么? 洛明蓁嚎了一阵子,像是哭得太厉害,一抽一抽地,她抬起头,眼里包着满满的泪,瘪着嘴,口齿不清地道:“你怎么对我这么好,都不嫌弃我,还给我擦鼻涕。” 她说完,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像豆子一样啪嗒啪嗒往下掉,砸在萧则的手背上,烫得他微睁了眼。 萧则哑然,没想到她是为这个而哭,他动了动喉结,单手握在她的肩膀上,轻笑了一声,用阿则的声音道:“姐姐,阿则自然是要照顾你的。” 可洛明蓁一听到他叫自己姐姐,瞬间哭得更大声。抬手捂住脸,单薄的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 萧则的手僵在半空,这下子干脆抿唇不语了。怎么他一开口她就哭? 洛明蓁尽情地哭着,忽地小声开口:“你别叫我姐姐了。” 为何又生气了? “姐姐,你到底怎么了?”他伸手想将她的手放下来,可刚刚碰到她,她便使劲儿晃了晃身子。 她憋着气,一张脸通红,好半晌才带着哭腔道:“你别叫了,以后也别对我好,你越这样,我心里就越难受。”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肩头止住抖动,抬起头,急急地握住他的袖子,满脸泪痕、红印:“你打我一顿吧,或者骂我一顿也成,总之你先来撒个气,这样我也好受一点,不用每天晚上做噩梦。” 萧则压低了眉头,她这是闹什么? 他握住了她的手腕,看着她,淡淡地开口:“你冷静些,有什么事你说。” 洛明蓁一个劲儿地摇着头,又咧嘴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嚎:“你让我怎么说啊?我就是个坏人,我还骂别人呢,我自己也比他们好不到哪儿去。” 她哭得嗓子都哑了,弯下腰,青丝垂在身侧,手指紧紧攥住萧则的袖子,一副认错的态度:“对不起,其实……其实是我把你给打成这样的。当时你要掐死我,我就给了你一棒子,可我只是想逃命,没想过把你打成了小傻子,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 她断断续续地说完,腰弯得更低,怕看到萧则脸上的失望或者生气,连头也不敢抬起来。 头顶的人没动静,四面静悄悄地。 洛明蓁身子一僵,只当他是气得说不出话了。哭着把事情都一五一十地交代出来:“我怕你生气,才一直不敢告诉你。都是我的错,你好好的一个人被我打成这样,我以后也要遭报应的。我一开始还想找个机会扔了你,又担心你是什么通缉犯,还想把你送到衙门去换赏银。” 她又道,“还有上次,咱们放河灯许愿的时候,你都是许的让我变有钱,你都是在为我着想。可我……可我许的是让你以后清醒了别来报复我。我还贪心地许了三个愿望,前两个都是想我发财,你的还是附带的。和你一比,我简直太坏了,我怎么这么坏。” 萧则越对她好,越相信她,她心里就越愧疚,到后来晚上还会做噩梦,梦到他清醒了,掐着她的脖子问她为什么要骗他。 她哭得更厉害了。 萧则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个人在那儿絮絮叨叨,目光带了几分探究。所以她一直以为是她将他害成了这样? 他顺了顺气,抬手将她的下巴抬起头,迫使她看着自己:“此事与你无关。” 他垂了垂眉眼,也或许应该算她误打误撞做了一件正确的事。 他身中蛊毒,那毒不仅发作起来痛不欲生,还会慢慢蚕食宿主的神智,最后变成一个嗜血好杀的疯子。洛明蓁打了他,虽害得他心智倒退,倒是没让他继续发疯。两两相较,现在的结果已经是最好的。 可洛明蓁不知道这些,只以为是萧则人好,故意宽慰她。她心下更是难受,抽抽噎噎地道:“你爹娘肯定还在等你,可我现在把你留在这儿,他们定然难受极了。” 提到爹娘,萧则的脸色变了。 他冷笑了一声:“他们不会牵挂我的。” 他们只想杀了他。 洛明蓁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唇瓣微动,又道:“那指不定你家里还有夫人孩子,可能都还在等你,都是我害得你们见不着面。” 萧则淡然地道:“我并未娶妻。” 女人不过是麻烦,用来摆设罢了。 洛明蓁的话被他堵住,一下子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趴在萧则的怀里,更用力地哭起来。 萧则听着她的哭声,颇为头疼。往后退了几分,低头看着她,眼眶是红的,鼻子也是红的。他伸出手指放在她的侧脸,缓声道:“别哭了,行么?” 洛明蓁从他怀里抬起头,打了个绵长的酒嗝,在萧则眉头紧皱的神情中,赶忙把眼泪收了回去。 萧则斜了她一眼,也懒得跟她一个醉鬼计较。 “我送你回房,你好好睡一觉。” 希望她明天醒来想起自己哭得一塌糊涂的样子,别找地缝钻。 怀里的洛明蓁见他阴恻恻地盯着自己瞧,咽了咽口水,怕他是要寻什么坏法子对付她。眼珠子转了好几转,急忙低着头,把身子往他怀里缩,再三认错:“是我对不起你,你要打我骂我都行,只要你别生我气。” 她偷偷抬起头,可怜兮兮地看了他一眼,“你下手轻点,我不经打。也别骂太狠了,我怕我还嘴。” 萧则直接被她气笑了。 他俯下身子,手指捏着她的下巴,好笑地看着她:“所以你是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 洛明蓁抿了抿唇,眼尾还挂着泪珠子,脸难得地也红了。 见她像个乌龟一样缩着身子,萧则手指轻轻一抬,将她的脸仰起。月色在他身后,面容隐在影子里。 “你自己说任打任骂?” 洛明蓁使劲儿咽了咽口水,怕他真对自己动手,赶忙两眼一翻,左左右右地看了一圈:“我……我这是在哪儿,我刚刚有说话么?不早了,我该去睡了。” 她起身,可喝得太醉,才刚刚起了一半,一阵晕眩感冒上头顶。她踉跄着倒了回去,直接坐在萧则的怀里,手臂勾住了他的脖颈。 她只觉得眼前在冒金星,天旋地转,明明意识是清醒的,可身子完全不受控制。她直直地仰起脖子,唇瓣擦过一个软软的,又带了些凉意的东西。她觉得口干,下意识地舔了舔唇瓣,却是不小心咬到了别的东西。 抱着她的人呼吸一促,握在她臂上的手也收紧。 洛明蓁只隐隐约约感觉看到了萧则的眼睛,可头疼得厉害,赶忙低下头揉着眉心,揉着揉着又困了,往他怀里倒过去。 四面安静了一瞬,坐在凳子上的萧则整个脊背都僵硬着。他抬起手指挡在唇前,眯了眯眼,指尖却带了红晕。她竟敢…… 他微抿着唇,神色复杂地低下头,可洛明蓁已经睡过去了。两只手扒拉着他的袖子,像一只猫一样缩着身子。 她竟然睡着了? 不知为何,他心头忽地一阵烦躁。可目光却落在她微阖的唇瓣上,因为喝了酒,显得湿润润的,比平日里更添艳色。 风掠过她的脸,吹干了被泪水粘住的发丝。 萧则刻意别过眼,整张脸都冷了下来,薄唇抿着一个不悦的弧度,耳根子却不可遏制地红了起来。 酒醒 晌午, 泛黄的木窗透进来千丝万缕的日光,暖洋洋地洒了床榻上的人一身。洛明蓁迷迷糊糊睁开眼,皱紧着眉头,只觉得脑袋不像自己的, 又沉又疼。 她茫然地看了看四周, 入目是熟悉的陈设, 这是她自己的卧房。她撑着身子坐起来, 头发睡得乱糟糟的, 搅在一起,眼皮无力地耷拉着。她双眼无神, 思绪空白了很长一段时间。 她记得,昨晚她和萧则一起过中秋,吃月饼, 吃炖菜,她又喝了点酒,再然后…… 她伸手挠了挠脖子,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后面发生了什么, 她怎么没印象了?她头疼得厉害, 抬手按着眉心努力想了想,隐约记得她好像同萧则说了很多话。可她说了什么, 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 她似乎还哭了,一想到这儿她脸上蹭的涌出血色,难为情地闭上了眼。她好像不仅哭了,还是抱着萧则哭的。她抬手捂着脸, 不敢再往下想。 她怎么干了这么丢人的事?当着别人的面哭成那副鬼德行。 脑子里瞬间又闪过别的片段, 她皱了皱眉, 正要再好好想想, 门吱呀一声开了。 她猛地从手掌里抬起头,端着瓷碗的萧则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立马想起了自己昨晚抱着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只觉得自己十多年的脸都丢尽了。抬手把被子一扯,将自己裹成了一个蚕蛹,连头都遮得严严实实。 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你……你进来做什么?” 她现在对他闯进她房间已经习以为常了,只是觉得自己昨晚的德性实在没脸见人。 萧则没回话,看着床榻上那个一动不动的“蚕蛹”,倒是觉得有些好笑。 洛明蓁听到了嘲笑声,一股火气窜了上来。好家伙,这傻小子果然是记着昨晚的事,还在笑话她。她皱紧了眉头,准备掀开被子教训他一顿,蒙在身上的被褥就掀开了一条缝,露出萧则的面容。 他抬起手里的瓷碗,似笑非笑地道:“姐姐,喝点醒酒汤吧。” 洛明蓁莫名有一种被看光了的错觉,耳根子一红,又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从被子里慢慢把头钻出来,伸手接过他递过来的瓷碗,仰头喝了个干净。 她端着碗搭在膝上,极快地打量了萧则好几眼,忍不住试探道:“你记不记得我昨晚说了些什么,或者做了什么?” 她别过眼,装作若无其事地四处转着目光,没有注意到萧则袖袍下骤然攥紧的手。他深深地瞧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她竟然忘了。 她自己做出的事,竟然忘了一干二净。 目光落在她微张的唇瓣上,他又别过眼。罢了,忘了也好。 他摆出一副认真思索的模样,半晌才道:“姐姐昨晚喝了那个香香的水,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洛明蓁疑惑地皱了皱眉,她喝醉了就睡着了么?可她怎么记得自己当时说了很多话,还哭个不停,难道她是在做梦? 见她半信半疑,萧则又低下头,委屈地戳了戳手指头:“姐姐说好的要陪阿则看月亮,却偷偷一个人睡了。” 听到他的话,洛明蓁有些尴尬地挠了挠面颊,没再去想昨晚的事。赶忙抬手揉着萧则的头,抱歉地道:“是姐姐不好,今晚再陪你看也是一样的,或者咱们明年一起,我保证下次绝对不先睡着。” 萧则掀开眼皮瞟了她一眼,她立马信誓旦旦地点了点头。 “那姐姐不许再骗我了。”萧则还瘪着嘴,声音透着委屈。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洛明蓁好笑地拍了拍他的肩头,将手里的瓷碗递给他,“好了,你先出去吧,我换身衣裳。” 她往床头瞧去,却是空荡荡的,目光四处转悠,也没有发现她脱下来的衣裳。 她疑惑地喃喃自语:“我衣裳去哪儿?” “姐姐的衣裳我拿去洗了,全是酒味。”萧则端着瓷碗,站在床头。 洛明蓁挑了挑眉,上上下下地瞧了他几眼:“哟,这么懂事?” 萧则没说什么,腼腆地笑了笑。捏在瓷碗上的手却暗暗用力,指节泛白,心头的火气也跟着冒了起来。 昨晚刚准备将她抱回房间,她突然就吐了他一身,他差点气得将她给扔出去。若是在宫中,她这样的早就被拖出去砍了。 还拉着他不撒手,他好不容易将她哄睡着,又连夜去洗衣裳。她倒是睡得香。 他冷眼看着洛明蓁,压下不悦,转身出去。 用过午膳后,屋外忽地响起了敲门声。洛明蓁在屋檐下逗弄兔子,刚刚喂完鸡的萧则将装着糠米的盘子放下,转身去开了门。 门口站着两个丫鬟打扮的小姑娘,袖口缝着精细的花纹,胸前戴着如意圈,长相讨喜,瞧着就是大户人家的下人。 萧则没说话,神色隐隐有些冷。其中一个年长些的丫鬟对着他施了个礼,脆声声地道:“请问这是洛姑娘家么?” 萧则警惕地眯了眯眼,开口应了一声“嗯”。 院子里的洛明蓁听到自己的名字,也将兔子放下,理了理衣裳往门口走了过去。她探头问了一句:“阿则,是谁来了?” 门口那两个丫鬟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走过来的洛明蓁,眼里露出几分惊艳之色。那大丫鬟礼貌地问了一声:“您可是洛明蓁姑娘?” 洛明蓁站在萧则身旁,防备地瞧着面前这两个丫鬟,可见她们礼数周全,不像是来找茬的,也便点了点头:“正是,二位姑娘有何事?” 那大丫鬟恭敬地回道:“奴婢是梨府的梅花,奉我们家公子的嘱托,问姑娘是否有意去戏楼听曲儿,今儿有公子登台的场子。姑娘若是愿意,奴婢在门口备好了轿子。” 洛明蓁微张了嘴,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她还是不敢相信地问了一句:“你说的可是梨月白,梨公子?” 那丫鬟见她如此受宠若惊的模样,和善地笑了笑:“正是我家公子。” 洛明蓁还是不敢相信:“可梨公子为何要请我去听曲儿?” 梨月白的场子光是入门都得好几两银子,这都能赶上小户人家一年的吃穿了。像她这样的小老百姓,自然是连门槛都进不去。 那丫鬟回道:“公子只说姑娘对他有恩,今日请您听曲儿,聊表心意,还望姑娘莫嫌弃。” 洛明蓁急忙摆了摆手:“不敢不敢。” 她哪儿敢嫌弃梨月白?就是没想到还有这等美事砸到她头上。这么一想,梨月白八成是记着在山匪窝里那一回,他差点撞到墙上,她替他挡了一下,又知道她喜欢听他唱曲儿,才才来请她的。 虽说人家觉得是报恩,可她还是很不好意思,这可是让她占了个大便宜。她将双手在袖子上紧张地搓了搓,嘴角使劲儿往下压。 旁边的萧则斜了她一眼,见着她那副嘴角快要忍不住咧到耳根子的模样,皱紧了眉头。 那丫鬟又问了一声:“不知姑娘可愿赏脸前去?” 洛明蓁立马开口:“愿!是现在走么?” 门口两个丫鬟立马弯下腰,往旁边侧过身子:“马车就在外边,姑娘请。” 洛明蓁乐呵呵地提着裙摆就要跟她们出去,又偏过头心不在焉地对着萧则道:“阿则,你一个人在家玩会儿,记得别随便放人进来,晚上要是饿了,自己先吃,我会早点回来的。” 她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没注意到萧则一瞬间阴沉下来的脸。 她迈着轻快的步子往外走,门内的萧则盯着她的背影,眼中带着压不住的不悦。 不过一个戏子,也如此在意。 想起她刚刚那副受宠若惊的模样,他偏过头,冷哼了一声,轻浮。 他不想管她,转身将门关上,往回走了几步步子一顿。他始终冷着脸,半晌,还是抬起手吩咐:“跟着她。” 屋檐上一道黑影极快地闪过,几个起落,就往着洛明蓁去的方向消失了。 而上了轿子的洛明蓁兴奋得不停调整呼吸,到后来,轿子抬得太平稳,身下的垫子也是狐裘制的,躺在上面舒服得她都差点睡着了。 她不由得再一次感叹了几句这人与人之间的差距。 直到轿子停下来,外头的丫鬟隔着帘子唤了一声:“洛姑娘,到了。” 她轻轻“嗯”了一声,门帘被人卷开,她弯腰从轿子里出来,那丫鬟立马过来给她搭手。落了地,她抬起头时才发觉到了一处冷清的街道,四面都是糕点、玉器铺子,鲜少有酒楼饭馆。 不远处立了个戏楼的牌子,她知道这儿,是她们镇里最大的戏台子了。 门口站着几个彪形大汉,进去的都是当地的乡绅贵人,或者特意从外地赶来听梨月白唱曲儿的。没钱的自然被挡在门外,只能够着脖子往里瞧,却什么也瞧不着。 那两个丫鬟道了一声“请”,洛明蓁淡淡地收回目光,跟着她们往戏楼去。 旁边有人见她穿着普通,不以为意地嗤笑了一声,只当又是个在外边凑热闹的。 直到守门的大汉恭敬地往旁边一让,她畅通无阻地就进去了。被拦在外边的人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等她人影都瞧不见,还是一脸难以置信。 而进了戏楼的洛明蓁好奇地往四处望了望,都是些穿金戴银的老爷、公子,更多的是那些富家姑娘们。个个都是绫罗绸缎,富态毕露。她冷不丁混进去,倒是显得格外扎眼。 不少姑娘偷偷拿眼瞧她,见她通身寒酸,只当是个为了看梨月白而掏空了家底的。她们暗自好笑,花了进门的银子,也只能隔着老远看,想进戏台子下,起码得几十两,哪是她们这样的人花得起的。她们回过头,没多在意,继续和身旁的人聊了起来。 洛明蓁被里面的富丽堂皇也给绕花了眼,压根没注意到那些看她的眼神,只跟着那两个丫鬟往里走。 “洛姑娘,咱们公子为您准备了雅间,请您上座。” 那两个丫鬟的声音不大不小,旁边还是有不少人听到。一回头看到洛明蓁,纷纷露出惊讶之色。原以为是个附庸风雅的穷人,没想到竟然能去雅间,看起来还是和梨月白相熟。 单是一个雅间最低都得上百两银子,那还是末席。 也有不少人又羡又嫉地盯着她,不满地轻哼了一声。 洛明蓁不知道这雅间有多贵,随意地点了点头,就跟着那两个丫鬟进去。下台阶时,她正无聊地往旁边张望着,脚下不知绊到了什么,她身子一歪,往旁边栽过去。 她手疾眼快地要去握住旁边的栏杆,可一只手却稳稳地扶住了她。 “姐姐,小心了。” 透着笑意的声音响起,却无端端带了几分慵懒的诱人。 洛明蓁抬起眼,扶住她的是一个身着红衣的少年,约莫十四五岁,面色苍白,眼尾泛红,看着她眯眼一笑。一只白猫从他的衣摆里钻了出来,仰起脖子撩了撩尖锐的牙口。 游戏 戏楼台阶处, 洛明蓁站稳,缓缓松了一口气。白猫叫唤了两声,她回过神来,抬眼看向了面前的红衣少年, 没忍住愣了愣。除了脸色有些过分苍白, 长得倒是极为好看, 尤其一双桃花眼, 怎么看怎么勾人。通身穿着气质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娇贵少爷, 瞧着人却是乖巧又讨人喜欢。 她又郑重地对着他道了谢:“这位小公子,多谢你了, 刚刚要不是你,我就得摔下去。” 那少年略歪了头,桃花眼睛眯成漂亮的弧度:“姐姐不用客气。” 那白猫蹭着他的鞋面, 他弯下腰将它抱在怀里,温柔地抚着它的脊背。他盯着洛明蓁瞧了一会儿,声音有些稚嫩,“姐姐好漂亮, 好想下次再见的时候, 姐姐还是这么漂亮。” 洛明蓁被他夸着,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听着他的话, 总感觉隐隐有些说不出的感觉,她没多想,面前的人已经抱着白猫离开了。 她盯着他的背影瞧了一会儿,总觉得这少年有点眼熟, 好像在哪儿见过。可她又确信这是自己今天第一次和他见面, 她觉着自己快要想出来的时候, 之前那两个丫鬟过来叫她:“姑娘, 请。” 她这才想起自己来这儿是听曲儿的,也不再想刚刚的事,跟着那两个姑娘身后走。 入了内门,客人很明显地少了起来,随处可见的都是些通身气派不凡之人。想来,得花大价钱才能进到这里面,是以许多人都被拦在了外头。她越发觉得自己这是占了个大便宜,若是有机会头还是该好好亲自谢谢梨月白。 她探头往前望去,这是一处宽阔的大堂,正上方搭着一个戏台子,左右并着两个红色大鼓,系着红绸。墙面画着五色斑斓的彩绘,其上的小人一颦一笑,栩栩如生。楼下桌椅板凳上已经坐了不少贵人,低着头窃窃私语。只在左右两侧开了五六个雅间,用白色帷幕遮挡着,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那两个丫鬟带着她进了右侧的一个雅间,撩开帘子,房间虽小,但各式用具齐备。左侧的暗红色茶几上摆着一个烟熏缭绕的香炉。正中是一个偏黑色的太师椅,上头铺的不知是什么毛做的垫子,瞧着密实柔软。檀香木桌上摆着新鲜的瓜果点心,还有一个随侍左右的侍女。那侍女一直跪在地上,对着她盈盈一拜,不仅寡言,连头也不抬。 那两个丫鬟指着那个侍女道:“姑娘请落座,这是我们公子为你准备的雅间,公子本想来亲自同姑娘道谢,奈何今日得登台唱戏,公子还在后院上妆,来不及接待姑娘,还请姑娘莫怪。” 洛明蓁自认梨月白已然是给足了她面子,忙道:“哪里话,承蒙梨公子盛情,烦请两位姑娘替我同他道一声谢。” 那两个丫鬟点了点头,退了出去。 虽不适应有旁人在身侧伺候,洛明蓁还是没说什么。见那个叫檀香的并不说话。她冲她笑了笑,也没有多言的意思,径直坐到了太师椅上。 门口的帷幕被撩开,可以清晰地窥见台下的景貌。因着隔得远,再加上帷幕遮挡,对面几个雅间情形她也看不清,只知都坐满了人。 她正要拿起桌上的点心尝一尝,楼下响起了震天的鼓声,看台下的客人纷纷激动了起来,拍手叫好。她也眉飞色舞地探头往下看去,台上翻出几个小生,咿咿呀呀地唱了一段。 洛明蓁双手托腮看得入迷,不多时,一个身着彩衣,头戴凤冠的男子施施然出来,浓厚的妆容却遮不住他清丽的相貌。腰身柔软无骨,轻轻往下一压,水袖铺开,恰似霜雪落在梅花枝头。 洛明蓁眯了眯眼,连桌上的糕点都忘记吃。 今日他唱的是一个帝后的折子戏,说是有位将军之女,女扮男装入了军营,结识了随军出征的二皇子,二人情投意合,结为夫妇。 却不料帝王无情,昔日种种柔情蜜意不过为哄骗女将军助他称帝,最后的结局自然是令人唏嘘,得知真相的女将军在贵为天子的丈夫面前饮下鸠酒,香消玉殒。 从此帝王发了疯。 而梨月白演的正是那令人扼腕长叹的女将军。 唱了许久,终是到了尾声。台上的梨月白脚步虚浮,身形如风中弱柳。水袖遮面,柔柔开口,如泣如诉:“君当坐高楼,妾自魂归去……” 他仰头将杯中毒酒一饮而尽,水袖再次舞动,却是无力地垂落,像一朵残花坠在地上,彩衣铺开,四面的鼓声也渐渐弱了下来。 曲调凄凉,情到深处,看台下的人皆是以手遮面没忍住哭了起来。雅间里的洛明蓁也拿着帕子擦眼泪,哭得不住哽咽。 一曲终了,看戏的人都没有从刚刚的故事中回过神来。直到戏台子上的梨月白起身对众人施然行礼,大家伙才纷纷拍起手来,喝彩声不绝,雅间里的洛明蓁也跟着喊了几声。 恍惚间,她好像看见梨月白抬头冲她笑了笑。 她正准备冲他挥挥手,可手刚抬起,就觉得使不上劲儿。不仅如此,连周遭的事物都模糊了起来,她努力晃了晃脑袋想让自己清醒一些。 看台下的梨月白已经准备下场,又是新的一轮班子上来。恍惚间,她觉得有些不对劲,偏过头想告诉旁边的檀香去叫人来。可她刚刚撑着身子,还没站稳,整个人就往后栽倒。 她无力地靠在躺椅上,面前的帷幕却不知何时早已被放下。之前那个一直跪在地上的侍女站在门口,抬起脸冲她笑了笑。 看清那人的面容后,她瞬间睁大了眼,寒意从心头蔓延到四肢百骸。那人竟与她长得一般无二,虽有细微的差别,可离得远了,压根看不出。 她这会儿心下发慌,知道自己是着了道,艰难地动了动嘴皮子:“你是谁……”可话还没说完,她就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晕倒之前,她看着梨月白远去的背影,没来由地在心里叹了一声,果真是美色害人。 雅间里茶几上的香炉还在燃着缭绕的烟雾,台上的戏子咿咿呀呀地唱着,戏楼人声鼎沸。帷幕掀开,“洛明蓁”坐在太师椅上,双手托腮望着楼下。 萧则派来的黑衣人趴在屋檐上,见她无恙,便继续隐在那里。 无边无际的寒冷侵蚀而来,洛明蓁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冷”字。她只觉得自己掉进了冰窟窿一般,不停倒抽着凉气。可她身子发软,完全睁不开眼,阴冷潮湿的触感贴在身上,连呼吸都渐渐困难。 四面连半点风声都听不到,她冻得手脚冰凉,明明残存了一丝意识,却觉得自己像是浮在空中。耳边似有脚步声,一道渗人的目光打在她身上。她好看头顶像是盘踞了一条阴冷的毒蛇,正盯着她的脖颈,蓄势待发,随时会咬断她。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笑了一声。她将眼睛睁开一条缝,连个影子都没有看清,很快又支撑不住地合上。 而在她头顶,身着红衣的萧渝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在他面前,是一个仅可容纳一人的池子,没有水,只有洛明蓁躺在里面。手脚都被割开了细细的口子,鲜血顺着衣裙渗出,慢慢汇聚在她的身下。 那样的伤口不会致命,只会一点一点地将鲜血流干,就连死的时候也不会有痛苦。 萧渝蹲下身子,单手撑着下巴,桃花眼里荡漾着波光,他撅了撅嘴,好奇地问道:“姐姐,不知道你的血流干了,还会不会这么漂亮。” 他眯着眼,嘴角扬起天真的笑容,尾音愉悦地上扬,“没关系,就算姐姐死了,渝儿也会扒了你的皮,做成美人灯笼的,到时候送给皇帝哥哥,他一定会很开心。” 洛明蓁始终躺在池子里,意识越来越不清醒。连他说了什么都不知道,唯有身下的鲜血越来越多,汇成了一幅妖冶又诡异的画面。 站在池子旁的白猫抖着耳朵,抬腿跳下去,舔了舔血水。 萧渝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单手将它提起,凑近了它,危险地眯了眯眼:“宝儿,我说过了,别吃肮脏的东西。” 他盯着那只猫看了一会儿,眼里透出深深的厌恶。随手就将那只白猫扔到地上,砸得它凄惨地叫了一声。 他转过身,毫不留情地走了,对着身后的侍卫道:“去这个女人的家,告诉我哥哥,她有危险。两个时辰之内,能找到她,她就能活下来。找不到,这个漂亮的姐姐就要死了。” 他又笑了起来,偏过头看着池子里的洛明蓁,“真想看看我那不可一世的皇帝哥哥输了之后,会露出什么样的神情,一定会好看的。” 他闷笑了几声,抬脚往外走去,白猫垂着脑袋呜咽了几声,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 “游戏已经开始了。” 外面下了雨,雨珠子砸着铺在屋檐上的青灰色瓦片,又顺着缝隙往下滴落,一点一点,慢慢地流逝。 萧则站在屋门口,撩了撩眼皮,斜雨打湿在他的衣摆边,乌云压顶,让人无端端有些烦躁。 院子外的路人被这毫无征兆的大雨淋了个措手不及,纷纷抱着头往家窜,干净的鞋子踩在水洼里,裤腿溅上了泥点子。 天快黑了,洛明蓁还没有回来。 他不悦地压低了眉头,只当她是在梨月白那儿舍不得走。他懒得管她,可转过身时,目光停滞了一瞬。 他撑开竹青色的油纸伞,慢慢踏进了细雨里。 一只插着信纸地飞镖擦过,没入门板。他眯了眯眼,往院墙看去时,一道黑影一闪而过,很快就有人追了上去。 又一个黑衣人从屋檐上跳下来,替他取下了那只飞镖。半跪在萧则面前,高抬的手里铺开着那封信。 咔嚓一声,伞柄差点裂开。 萧则看着那封信,眼中情绪晦暗不明。果然又是他。 “萧渝。” 寻找 雨越下越大, 整个天幕都如同泄洪的河提,砸在地上溅起豆大的水洼。芭蕉叶低垂着,几乎快要压到地上。 撑着竹青色油纸伞的萧则站在寂静的高墙下,一个身形健壮的男人从墙头跳下, 半跪在他面前:“陛下, 梨月白去了那位的船上唱曲, 不好得手, 他也应当和今日之事无关。至于那个易容成洛姑娘的丫鬟已经拷问过了, 提供的线索不多,但属下已经派擅长追踪术的弟兄去探查了。” 伞面低垂, 雨滴拍打其上,让萧则的声音也显得朦胧不清:“去把萧渝给朕找出来。” 那下属低下头应了一声“是”,又道:“陛下, 那个丫鬟如何处置?” 鞋尖转了个面,踩碎一地的雨水。油纸伞抬起,露出一双结了寒霜的眼:“杀了。” 玄黑色的衣摆随着他的动作划出一个极窄的弧度,很快就消失在了无边暴雨中。 雨水顺着屋檐的缝隙淌下, 像断线的珠帘。卧在美人榻上的萧渝伸出手指接住了一滴雨水, 白猫缩在他的鞋边。 他始终仰脸笑着,手指一起一落, 乐此不疲地弹起水珠。 鼎炉里插的香烛已经燃过第二根,眼看只剩下一点缭绕的烟雾。 躺在池子里的洛明蓁无意识地张了张皲裂的唇瓣,手腕脚踝都缠着薄如蝉翼的丝线,只要她动一动身子, 就会割开一条细小的口子, 鲜血不断渗出, 苍白的手臂无力地垂在血泊里。 失血让她的思绪越来越迟钝, 眼前变成了白茫茫一片。她感觉不到疼痛,可身上似火烧一般,尤其是心口,灼热得她浑身不安。四肢百骸都没了力气,连饿都感觉不到。 她挺起胸膛,喘着粗气,呼吸却明显一下比一下微弱了起来,她甚至可以感受到什么东西在身体里慢慢流逝。 好难受。 睡着了应该就不难受了。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慢慢阖上眼,乌黑的长发在血水中如云浮动。 无边的黑暗吞噬着一切,明明还不到傍晚,天上却寻不到一丝一毫的亮光。 花船上挂着粉色的灯笼,卷在风中,随着河水飘动。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岸上的屋舍都看不清,只有朦胧的灯影,将整条街道都染成了橘黄色。 河水拍打着船身,吱呀晃动。一身蓝白色戏服的梨月白站在船舷上。如水的长袖在风中高高扬起,锦缎似的墨发拂过他的眉眼。修长的手指将一缕碎发挽到耳后。 风浪太大,一尾银鱼被拍到了船头,因为缺水而不住地摆动着身子。鱼鳍一张一合,将水珠子弹到了梨月白的衣摆上。 他垂眸瞧着不停挣扎的银鱼,伸手怜惜地将它捧在手心,侧坐在船头,缓缓弯下腰,将水中的银鱼放进了河水中。 水漫过他的手腕,打湿了长袖,银鱼头也不回地拍着尾巴消失在了水中,梨月白收回手,弯了弯眉眼。 船舷正中是一间用帷幕阻隔的房间,烛火映出了一个修长的人影,那人端坐在席位上,烹茶的炉子顶了起来,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 风将帷幕掀开一角,吹动了那人肩头披着的玄色狐裘大氅。头戴九珠华冠,身着暗紫色蟒袍。面如刀削,形容俊美。薄唇微抿,却带了几分不怒自威。眼神低沉幽深,像立在沙漠中被风沙侵蚀的崖壁。也只有这样一双看穿世事的眼,才让他看起来像一个年过四十的人。 他将手里的茶杯放下,目光看向坐在船头的梨月白,瘦削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这鱼羸弱,纵使你放它回去,它也熬不过今夜的暴雨,你救不了它,不过是死的早晚罢了。”他好笑地摇了摇头,“你倒是总爱发些无用的善心。” 梨月白转过身,低头笑了笑:“蜉蝣在世,不过一瞬,能多活一时,也是一时。” 雅间里的男人轻笑了一声,瞧着手里的茶杯,良久,才缓声道:“月白,再为本王唱支曲儿吧,唱那首《帝后离》。哪一日也该让我那个好侄儿听一听,他应当会很喜欢这首曲子。”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喟然长叹一声,“可惜那孩子长大了,不再与本王亲近,想当年,他还唤本王亚父。” 他虽叹气,眼底却带着意味不明的笑。 梨月白始终低着头,只是恭敬地应了一声“是”。 雅间里的男人单手握拳撑着侧脸,在梨月白的的唱腔中,半搭着眼皮,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他似笑非笑地自语:“这孩子离家太久,总归还是得回来的。” 风卷着细雨,飘向远处。 马蹄声响彻在竹林里,一批黑衣人接连策马而过。雨水从竹叶尖上滴落。 隐藏在竹林里的小屋子顶上,猝不及防落下如雨的箭矢。美人榻上插满了长箭,却唯独不见卧睡在上面的人。 很快,一群黑衣人破窗而入,里面早有埋伏,两拨人厮打在一起。 密道内的萧渝听着头顶的厮杀声,缓缓睁开了眼:“皇兄,你还是来了。” 茶几上的香烛已经燃到了第六根,还有一个时辰,洛明蓁就会死。 他不紧不慢地往回走着,白猫跳进了他的怀里。他颇为惋惜地摇了摇头,眼底却带着兴奋的光芒。只剩下一个时辰,就算他们到了这里,一时半会儿也是找不到洛明蓁的。 她死定了。 他行至石门前,准备从暗道离开,手刚刚扭开机关,一柄剑压在了他的肩头。冷冷的剑刃贴在他的细嫩的脖颈上,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害怕的神情,反而回过头对着身后的人莞尔一笑:“皇帝哥哥这是做什么,你这样,会吓到渝儿的。” 浑身都被雨水打湿的萧则冷冷地看着他,将手里的剑往他脖颈上压了几分:“她在哪?” 萧渝眨了眨眼,疑惑地歪了歪头:“皇帝哥哥,你在说什么,渝儿怎么听不懂?” 他又笑了笑,伸手握住萧则的袖子,开心地道,“皇帝哥哥你都失踪了好久了,渝儿好想你,你难道不想渝儿么?” 剑在他的脖子上划出血痕,萧则眼神只有冰冷一片:“朕不想再说第二遍,把她交出来。” 萧渝的眼神瞬间变了,他咧开嘴笑了起来,往前一步,任由萧则手里的剑割伤他的脖颈:“渝儿这么想你,每天都想见到皇帝哥哥,可为何哥哥张口闭口都是在讲那个虚伪的坏女人。” 他仰起脖子,舔了舔唇角,“渝儿在她身上割了口子,她会亲眼会看着自己身上的血一点一点地往外流,直到所有血都流干净。很快了,皇帝哥哥你别急,还有不到一个时辰的时候,她就会死了。” 握着重剑的手在一瞬间僵硬。 看着萧则眼里流露出的一丝痛苦,萧渝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物一般,大笑着:“皇帝哥哥,你是难过了么?你竟然会为了那么一个女人难过?怎么办呢?等会你找到她的尸体的时候,应该会更难过吧?哈哈,渝儿就是喜欢看你痛苦的模样,会让我更加喜欢你的。” 他咧开嘴大笑了起来,越笑身子抖得越厉害,整个胸腔都不可遏制地震动着。 忽然间,笑声戛然而止。巨大的声响撞在墙上,萧渝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看着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背抵在冰冷的墙壁上,他却又抖着肩膀笑了起来。 萧则缓缓抬起手,将他整个人都提了起来。掐在他的脖子上的手指用力,迫使他扬起了头。看着他不断涨红的脸,萧则眼底却没有丝毫的感情变化。 他加重了掐在萧渝脖颈上的力道,俯下身子,一字一句地道:“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了你么?” 话虽如此,可他掐在萧渝脖子上的力道一直压抑着,指尖微微有些颤抖。 他闭了闭眼,沉声道,“说,她在哪儿?” 萧渝抖着肩膀,想笑却笑不出,他死死地瞪大了眼,艰难地吐出话语:“你找不到她的,她死定了,你杀了我,我也不会告诉你的,游戏而言,你输了,她就死。你赢了,你就杀了我,怎么可以坏了规矩?” 他脖颈上的伤口渗出鲜血,顺着萧则的指缝滴落。 萧则眼里的温度彻底冷了下来,掐在萧渝脖子上的手也慢慢收紧。 他面无表情地道:“朕最讨厌威胁,后果,你可以试试。” 萧渝喉头不住发出声响,苍白的手却握住了萧则的袖子,无力地拉扯着。他咧开嘴笑了笑,断断续续地开口:“你,你不会杀了我的,你也不敢杀了我。我死了,母后不会放过你的……你不是一直在她面前摇尾乞怜,想得到她一点点的爱么?可惜,在母后眼里,你什么都不是,她只疼爱我……你杀了我,她就会杀了你。” 萧则皱紧了眉眼,瞳色深处掩藏的痛苦被勾了出来。 “给朕闭嘴!” 萧渝仰起脖子,面上还是带着明晃晃的嘲讽,“你杀了我吧……不过我还真想亲眼看看,你死在母后手里的时候,是什么样的神情……一定会比现在精彩千万倍。你将她看得比什么都重,她不过是将杀心蛊放在了一碗莲子粥里,你明知道那里面有毒,还是喝了下去,不过就是因为这是她亲手递给你的。你以为你这样,她就会心疼你么?可惜在她眼里,你只是她一生的耻辱,你就算死在她面前,她也不会为你掉一滴眼泪。” 萧则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一双眼完全变成了血红色,胸口的暗红色花纹像是要破开他的身体一般。脖颈的青筋鼓起,眼里满是痛苦。 他只觉得整个人都不受控制起来,他的左脸抽搐了一下。手下力道快要失控时,他咬了咬牙,狠狠地将萧渝往旁边一甩,萧渝撞在墙壁上,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 萧则抱着双臂,可胸口的花纹不住地跳动着,一点一点蚕食他所有的理智。萧渝仰头笑了起来,那笑声钻进了他的耳朵里,让他痛苦地闭上了眼。 暗红色的花纹已经从脸上延伸到了整个脖颈。 他抬起染血的手指,带着肃杀之色,像是看一个死人一般看向萧渝:“朕说了,让你闭嘴。” 萧渝捂着胸口,一面吐血,一面还在笑:“你杀吧,杀了我,也许母后还会多看你两眼。” 萧则面上像是覆了一层寒霜,落在人身上,像抖了一身的雪沫子。 他缓缓走过去,剑尖在地上拖曳出刺啦声。恍惚中,耳畔响起了一声细弱的:“阿则。” 脑海中像是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快的得让他抓不住。眼睫一颤,他整个人都僵硬了下来。 是谁在叫他? 他抬手捂着头,脸上的花纹跳动得更加厉害。直到余光看到茶几上第七柱香已经快烧到了一半,他微张了嘴,心口像是别人剜了一刀,隐隐疼了起来。 她要死了。 他不能让她死。 一滴鲜血落在了他的鼻尖,他动了动喉头,喃喃地念了一句:“洛明蓁。” 他抬起头,头顶上是一道绘着花纹的天花板。缝隙里,又是一滴鲜血落下,砸到了他的眼尾。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手臂颤抖了起来,重剑掉在地上,疯了一般往密道跑过去。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捂着胸口的萧渝,他望着萧则离开的背影,眼神冷了下来。 身后响起脚步声,一个浑身裹在黑袍下的男人走了进来,整个人被遮得严严实实的。只看得到他身后背着一把断刀。 靠在墙壁上的萧渝掀了掀眼皮,嗤笑了一声:“你来的可真是时候,春十三刀。” 噩梦 萧则打开机关到了顶楼时, 扑鼻而来的是浓重的血腥味。他压低了眉头,一步一步往里走去。 这是一个简陋的密室,四下角落里燃烧着幽暗的烛火,潮湿的地气扑上来, 一丝丝的寒意顺着骨头缝钻进去。 正中是一个圆型的池子, 血腥味就是从那个方向传出来的。萧则行至池口, 看清池中景象时, 胸口的暗红色花纹又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面色惨白的洛明蓁躺在正中, 双目紧阖,连唇瓣都苍白得失了血色。手脚束着银色丝线, 细细的血从四肢流出,汇聚在她的身下。满头青丝浮在血泊里,呼吸已经微不可闻。 几乎是瞬间, 萧则就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袖口一抖,显出一把匕首,轻易将缠绕着她的银丝割断。他从怀里掏出伤药,又将里衣割破, 分作几条绸布, 洒上药粉后缠绕在她的手腕和脚踝。 他始终面无表情地为她止血,唯有指尖微微的颤抖暴露了他的心绪。 伤口都包扎好后, 洛明蓁却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身子无力地瘫软着,手脚冰凉得厉害,甚至连呼吸都几乎听不到。 萧则垂眸看着她,眼里有一瞬间的恍然, 好半晌, 他才缓缓伸出手抚上她的面颊, 指尖刚刚触到, 便是彻骨的冷。 他抿了抿唇,眸光有些慌乱。 她死了? 不会的。 眼前的场景和记忆深处的黑暗交叠在一起,无数的画画一晃而过,他手提血刃的模样,那些倒在他面前的尸体,一双手温柔地抚在他的脸上:“殿下别怕。” 心口忽地刺痛了一瞬,他皱紧了眉头,甚至感觉产生了错觉,好像有温热的鲜血泼在他的脸上。他捂着胸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回忆在一瞬间将他淹没,像是坠入了暗流中,浑身都被撕扯着。 他抬了抬眼睫,下意识地伸手揽住洛明蓁的肩头,将她带入怀中。下巴贴着她的侧脸,抚在她背后的手不住地颤抖着。他像是陷入了梦魇,眼神慌乱地动着,却始终寻不到焦距。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吞噬了他的思绪,将他拖入黑暗,整个人都挣脱不了。 他整个人都颤抖得厉害,身上隐隐有些发冷。唯有抱着洛明蓁的时候,他心口的疼才会缓和一些。 可她的身子是软的,一丝力气也使不上,呼吸声断了。 “洛明蓁,醒醒,醒过来。”他攥着她单薄的肩头,声音近乎嘶吼,“朕命令你,醒过来!” 洛明蓁依旧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一般。 握在她肩头的手无力地松开,萧则微张了嘴,所有的力气在一瞬间消失。 她怎么可能会死? 明明晌午她还在同他说话,她还躺在屋檐下逗兔子。 她怎么会死。 心口又疼了起来,细密又绵长的疼。 她怎么能死? 心口的疼让他几乎快要喘不过气,他低下头,压低了脊背,良久,他才直起身子,双手捧着她的脸,与她额头相抵,缓缓闭上了眼:“不要死,求你。” 他身边已经死了太多人了。 为何她也要死。 为何他们都是如此,口口声声要将他从地狱拉出来,却又毫不犹豫地扔下他。 他眼中仅剩的微光慢慢黯淡,黑暗吞噬而来,他低着头,嘶哑着嗓子闷笑出声。不过都是一群骗子罢了。 直到一声细弱的声音响起:“冷……好冷……” 萧则身子一僵,极快地抬起眼,手指抚在她的面颊上,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她还未清醒,可皲裂的唇瓣微张着,呼吸声也渐渐起来。 萧则微睁了眼,手指不住地颤抖着。想溺水之人寻到了一处浮木。他深深地喘着气,伸手揽住她的腰,将她抱在怀中要往外走。 行至门口时,露出一角黑色斗篷。萧则危险地眯了眯眼,一柄缺了一块的断刀直直地向他砍过来。 萧则怀里还抱着洛明蓁,手中也无兵器,便侧身躲过。足尖轻点,他往后滑去,一直停在水池旁。警惕地看着对面持刀的那个男人。 一身黑袍,手持断刀,当今世上只有一人。 飞花阁第一杀手,春十三刀。 若是平日萧则自然不会如此在意,可今日他怀里还抱着洛明蓁。春十三刀本就是飞花阁第一杀手,一柄剔骨刀使得出神入化,一招十三刀,刀刀见骨。他沉了沉眉眼,余光看向春十三刀身后的密道。 他淡淡地开口:“飞花阁何时也做起了他的走狗?你倒是好大的胆子。” 春十三刀将手中断刀取下,漫不经心地道: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营生罢了。” 萧则不置可否:“那就看你今日吃不吃得下这笔买卖了。” 春十三刀轻笑了一声:“阁下,得罪了。” 他说罢,立马拔刀冲了过来。一身黑色斗篷卷在风中,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唯有手中钢刀上的银光一闪即逝。 萧则脚下用力,从空中一跃而起,越过他的头顶,稳稳地落在了他身后。 几乎是瞬间,春十三刀连头也没有回,手里的断刀就向后刺了过去。擦过萧则的手臂,同时萧则抬起右脚,正踢中他的小腿。 萧则正要侧身,怀里的洛明蓁身子却颤抖了起来,绑在她手腕上的绸布渗出鲜血。她身上的伤没有好,受不得颠簸,若是再这样下去,只会更加的危险。 春十三刀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手中断刀极快地向萧则身上砍过去。他的剔骨刀没有人能躲得过。至少他怀里的人不能。 在看清萧则怀里的人的那张脸时,春十三出刀的动作忽地一顿,刀锋硬生生偏转。却也只是这么瞬间的破绽,再抬眼时,萧则已不知何时到他身旁,抬脚正中他的心口。 春十三刀往后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他抬眼看着面前的萧则,想杀了他果真没有那么容易。可更让他在意的,是萧则怀中抱着的那个女子,或者说她那一张脸。 萧则不愿恋战,单手抱着洛明蓁,左手一抖,射出几根袖箭,直直地往着春十三刀而去。后者抬起钢刀,铮然几声,箭全落在地上。而原地的萧则已翻身入了密道。 春十三刀却没有追,只站在原地,将手中断刀收回,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紧接着整个脊背一僵,久久没有离开。 竟然是她。 而整个庄子里的人都被萧则的影卫给清理干净,只是萧渝早已逃走。 庄子外接应的人早已备好了马车。萧则抱着洛明蓁走了上去。马车很快就消失在了细雨霏霏的竹林里。而在他们的身后,刚刚发生过厮杀的庄子渐渐被火海吞噬,一切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自从被放了血,洛明蓁的身子就变得很差,一直昏迷不醒。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日后。 所用的白光照进她的眼里,她有些不适应地抬手遮住眼睛。手指刚动,身旁旁边响起一道清冷的声音:“你醒了。” 这话语中还带了一丝微不可闻的颤音。 洛明蓁缓慢地抬起眼,萧则清隽的面容映入眼帘,让她混乱的思绪回来了一些。熟悉的屋子,熟悉的人。可她心里却没来由感到一阵陌生和害怕。许是久未开口,她的嗓子还有些干涩,连话都忘了怎么说,好半晌,才哑着嗓子开口:“我……我这是怎么了?” 她只觉得浑身受不了劲儿,是脚都难受得紧。身上发软,还有些想吐。 萧则搭在膝上的手指收紧,垂下眼眸,没让人看清他眼里的情绪。轻声道:“姐姐,你前几日被坏人抓走了。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坏人都被吓跑了。” 洛明蓁使劲儿晃了晃脑袋,努力想要去回忆起来。可一想就头疼得厉害,她只记得自己在戏楼听曲儿,又莫名其妙中了迷香,出现了一个和她长相相似的丫鬟。后来的事情她就记不清了。 她隐约记得自己好像躺在一个冰窟窿里,浑身都冷得厉害,又饿又渴。她受不了,就睡了过去,到后来什么事情都不记得。她正要去回想,深深的恐惧感就从四肢百骸涌上来。身上的血慢慢变冷,耳畔好像响起了一个阴冷的笑声,她下意识地打了个摆子,眼神也空洞了一瞬。 她不敢再去想那些事情了,只要一想,她就情不自禁地陷入梦魇里。她这会儿心情乱成一团,甚至都没有问萧则,她是怎么回来的。只是撑起了嘴角笑了笑,虚弱地道:“没事了就好。” 可她的笑也只是转瞬即逝。 萧则看着她苍白的侧脸,往日里神采奕奕的眼睛,也再没了那样的光彩。若是以前,她还会摸着他的头,夸他做的好。可现在她始终半搭着眼皮,将身子蜷缩在被褥里,没有在说什么。 被人扔在水池里,看着自己鲜血一点一点流出来的滋味,不是任何人都能承受得来的。 萧则闭了闭眼,喉头微动。再抬起头时,面上已经是和平时一样乖巧的笑容:“姐姐饿了么?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洛明蓁摇了摇头,声音透着深深的疲惫:“我现在有点累了,想先睡一觉。” 萧则没说什么,看着她缓缓闭上的眼,放在膝上的手抬起,指尖只是微动了一下,便不再有任何动作。 他轻轻“嗯”了一声,转身往着门外出去,行至门口的时候,余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半晌。 门吱呀一声合上,躺在床榻上的洛明蓁睁眼看着房顶,寒意又蔓延开来,她将被褥紧紧裹在身上,双足收拢,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别的,可她怎么也睡不着。 后来的几日,她只要一闭上眼就会做噩梦。梦见自己躺在血泊里,梦见自己死了,反反复复都是同一个梦。 夜里,萧则在她屋里点了安神香,她才能睡过去。 萧则坐在床头,看着好不容易入睡的洛明蓁。饶是在梦里,她还是皱着眉头,面色苍白得吓人。 他缓缓伸出手指抚上她的面颊:“你为何不笑了?” 为何不能笑? 他的声音很轻,像清晨山上的雾霭,被日头一照就会散去。 他想看她笑,看她耍无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是他害了她。 若是如此,也许他该走了。 年关 入冬, 天时越来越冷,老槐树的叶子全掉了,放眼望过去,光秃秃一片。鸡舍里又多了十几只小鸡崽, 原本的几只熬成了老母鸡。 休养了快两个月, 洛明蓁的伤已经养得没什么大碍, 只是落了个畏寒的毛病。所以萧则将她里三层外三层地裹成了个粽子。 外边太冷, 风刮在人身上像刀子, 没什么事的人基本也不出门。街上冷清了下来,只有趴在槐树下的老黄狗还在天天叫唤着。 洛明蓁盘腿坐在屋檐下, 地板上铺着垫子,怀里抱着汤婆子,兔子窝在她腿上, 红眼睛呆呆傻傻地转着。 细微的脚步声停在身边,一道阴影拢住了她。她不用抬头都知道是谁。 一碗冒着热气的姜汤递到了她面前。 洛明蓁笑了笑,爽快地接过碗,因着有些烫, 她撅嘴吹了好几下, 才小口抿了起来。 萧则坐在她旁边,看着她被风吹红的鼻尖, 皱了皱眉。 这么冷,为何还要在外面坐着。 他虽这样想,却也没有说什么。 洛明蓁手里还捧着瓷碗,喝过姜汤, 唇瓣红了起来:“在床上躺了快两个月, 骨头都要躺散架了, 每天就在小屋子里憋着, 这会儿出来透透气,还真是舒服。” 一开始她还会天天晚上做噩梦,到现在也把那件事忘得差不多了。就是可惜不知道抓她的人到底是谁。想去衙门报案,连个凶手都指认不出来。她也不是没有怀疑过梨月白,可她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子。与他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哪有什么值得他来陷害的。 要说是广平侯府的人派来抓的,那她倒是信,但很明显又不是他们。那群人再怎么恶毒,倒是不可能平白无故要她的命。可她又实在想不通她到底得罪了谁,想不通就干脆不想了,每日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什么事也没有。 她又低抿了一口姜汤,恹恹地打着呵欠。姜汤下腹,胃里都暖和了起来,她倒是有些发困。 她不说话,萧则也不说,只安静地坐在她身旁,仰头瞧着蓝得有些发白的天空。寒风掠过它他额头的碎发,撩动纤长的眼睫,他单手撑在身后,发尾垂到了地板上。 将手揣在袖子里的洛明蓁恍然大悟地道:“瞧我这记性,过段时间就是年关了。”她偏过头,兴致勃勃。“正好今儿赶集,咱们等会儿就办年货去,免得去晚了抬价。你喜欢什么就说,去了给你买。顺便咱俩再去做两身新衣裳,这一年都到头了,可不能亏待了自己。” 萧则恹恹地掀开眼皮,应了一声“好。” “那我去拿银子。”洛明蓁赶忙撑着身子从软垫上起来,脚步轻快地往屋里去。 而坐在屋檐下的萧则望着院子外,眯了眯眼。她的伤已经好了,他也是时候该走了。 枝头的寒鸦拍了拍翅膀,很快又飞远了。 给门窗落了锁,他们才一前一后的往集市中心去。洛明蓁身上裹着袄子,脖子上围了一圈厚厚的绸子,快要将她的嘴都淹没。因为塞了太多衣物,她整个人看起来都鼓鼓的,绷得太紧,四肢有些不协调。 萧则在她身后,看着她走路的时候那笨拙的样子,没忍住嗤笑了一声。 像只鸭子。 洛明蓁忽地回过头,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本想两只手插在腰上,奈何袄子穿的太厚,她这么一掐腰看起来像个昂首挺胸的肥鸭子,面颊还被冷风吹得红扑扑的,腮帮鼓起,半张脸埋在绸子里,声音显得闷闷的:“你刚刚在背后笑话我!” 萧则眼底嘲讽的笑意更甚,面上还是无辜地摇了摇头:“姐姐,我没有。” 洛明蓁重重地哼了一声,她才不信,她刚刚都听到笑声了。 “我回去把你也裹成这样,让你再笑话我。” 萧则没回话,洛明蓁上下瞟了他一眼,有些不服气地抿了抿唇。他身子高腿又长,和她一样穿着厚厚的袄子,却半点也不觉得笨拙。 她撇了撇嘴,扭过头往前走,萧则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旁。 之前在屋子里待着倒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儿出来了才觉得外边儿是真的冷。四面儿都是光秃秃的树,酒楼茶馆的窗户都关着,在里头喝酒品茶的倒是多。走在街上的人都是“粽子”,手里提着满满的年货。偶尔见了面打声招呼,嘴刚张开就吐出一圈圈的白雾。 因着那个畏寒的毛病。裹得这般厚,她还是觉得冷。只得将两只手插在兜里来回搓了搓,趁着集市还没有关门,先去看看买些什么。 身旁的萧则别过眼瞥见她发间通红的耳根,眸光往下,不仅是面颊,连鼻尖都通红的。嘴里呵出的白气打湿了她的眼睫,眼里染上一层雾气。 空旷的街道上。只有来去匆匆的脚步声和人们闲谈。萧则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乌云阴沉,像是要下雨了。 瞧着洛明蓁像是丝毫没有察觉的样子,他只得出声提醒:“姐姐,我们快些走吧。” 洛明蓁点了点头,随口应了一声。走到不多时,鼻尖一凉,她皱了皱鼻子,抬手摸上去。 “是不是下雨了?”她仰起脸,刚刚说完,密密麻麻的雨点子就落了下来。 洛明蓁眼皮一跳,赶忙一手拉着萧则,一手挡在头顶往屋檐下跑。 萧则看着她握在自己袖子上的手,垂了垂眉眼,任由她带着自己跑。 好不容易在一处茶馆前寻到了位置,她赶忙抖了抖身上的雨水。头发湿漉漉地垂在脸侧,她用袖子胡乱地抹着。 眼前忽地一黑,脑袋盖上了什么东西遮住了她的视线。她慌乱地眨了眨眼,拿在手里时,才发现是一件宽大的外袍。 她偏过头疑惑地看着将外袍脱给她的萧则:“你脱衣服做什么?” “姐姐,不擦干净,会生病的。”萧则面上冲她笑了笑,眼皮却恹恹地搭着。 因为上次放血的事,她的身体现在很虚弱,若是再生病,便不是那么好调养的。 洛明蓁拿着他的衣物,头一回有些不好意思。这么一对比,到底谁是姐姐,谁是弟弟。 她站在那儿没说话,可靠得近了,她才猛地发现萧则原来长得这么高大,她得仰着脖子才能瞧着他。还有一股子好闻的松香味,闻着闻着,她脸就红了。 也不知是风吹的,还是难为情的。 她抿了抿唇,底气不足地道:“你……你自己穿着吧。” “姐姐穿就行了。”萧则始终看着前头,语气也漫不经心,似乎只是在做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洛明蓁低下头轻轻“哦”了一声,本来想再说两句,将外袍还给他,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萧则也一直盯着外头的雨,没有跟她搭话的意思。 她干脆老老实实地擦头发了。 “若是……”萧则忽地开口,可刚刚才吐了两个字,他便抿唇不语。 罢了,说与不说,也没什么分别。 洛明蓁赶忙抬起头,正对上一张清隽的脸,疑惑地问道:“怎么了?你刚刚有没有说什么?” 萧则瞟了她一眼,抬手指着外面:“雨停了。” 洛明蓁的思绪一下被吸引过去,欣喜地瞧着外头,这雨真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她将萧则的外袍递给他:“走吧,咱们快点去集市,免得又下雨。” 萧则将外袍搭在手臂上,轻轻“嗯”了一声,跟在她身后走了。 街道两侧的阁楼里堆满了人,热热闹闹地说着话。刚刚下过雨,地上湿滑,穿着红袄子的小孩们追逐着,有人脚下一滑,呲溜摔了个屁股墩儿,又从地上爬起来,乐呵呵地在巷子里窜。 洛明蓁不由自主地抬眼看了看旁边的萧则,白色雾气模糊了他的面容,眉眼都显得柔和了起来。墨发用红色绸带扎成了马尾,搭在身后。肩膀宽厚,刚好和她的头平齐。 她收回目光,步子也轻快了起来,嘴角上扬着愉悦的弧度。 还好有他在,也算有个人陪她了。 要是一直这样,好像也不错。 寒风吹起衣摆,鞋子踩在灰白色的街道上,一起慢慢地往前走着。 洛明蓁和萧则去采买了许多年关要用的货物,好在萧则力气大,轻松地将它们提了回来。逛了几个时辰,洛明蓁一进屋就直接瘫在了躺椅上,累得脚都不是自己的了。 她扯了扯脖子上围着的厚厚绸子,透着气,走得太累,这会儿感觉身上都在冒汗。 萧则将手里提着的盒子整齐地堆放在角落的柜子里,又确认了一遍,才将柜子合上。偏过头时,有些哑然。 洛明蓁四仰八叉地趴在躺椅上,眼皮都快合上了。黑亮的长发铺在背上,脸上的软肉被枕头挤了起来。 他已经习以为常,只是淡然地起身,用桌上的帕子擦了擦手:“姐姐,晚膳吃什么?” 一听到吃的,洛明蓁眼皮抬起来了一些。她翻个身,两只手搭在榻沿。颇有些苦恼地皱了皱眉,刚刚买的菜很多,这选择多了起来,反而不知道吃些什么。 她拖长尾音“嗯”了半晌,望着屋顶,忽地抿了抿唇:“想吃松鼠桂鱼。” 萧则擦手的动作一顿,皱了皱眉,这道菜,他压根没学过。 洛明蓁自然也知道他不会,她也不会,只是吃过而已。她将双手枕在脑后,慢悠悠地道:“我说好玩的,你随便做点就行了,我不挑。” 萧则将帕子放回桌上,轻轻“嗯”了一声,转身去了厨房。 他正准备随便做几样菜式,余光扫见盆里游动着的鱼,挽袖子的动作停滞了片刻。 一道黑影从窗户翻了进来,恭敬地冲他行了个礼:“陛下,可是要回宫了?” 萧则轻轻“嗯”了一声:“后日启程。” 他说罢,便准备让那人离去,却像是想到了什么,冷冷地看向了他。 那男人被他盯得有些不知所措。 萧则垂眸,不冷不淡地问道:“你是苏州人士?” 那男人心下一惊,往日里陛下这样盘问底细,便是对这人起了疑心。他自然是忠心耿耿,便一五一十地道:“回陛下,臣乃苏州临朝人士。” 萧则没再说话。 那男人额头隐隐出了冷汗,却丝毫不敢慌乱,直到清冷的声音响起:“会做松鼠桂鱼么?” 地上的男人愣了一瞬,微张了嘴。这是什么意思? 苏醒 入夜, 暮色阴沉,天空暗得连半点星子都瞧不见,整个街道都沉睡着,寒鸦立在枝头, 与夜色融为一体。 细微的吱呀声响起, 大门被一只修长的手缓缓推开, 玄黑色衣摆垂至脚踝, 宽大的袖袍被风吹得鼓起。 几个影卫跪在他面前, 压低了声音道:“陛下,马车已经备好, 咱们是走官道回宫么?” 萧则掀开眼皮,凉凉的月色倾泄在他脸上,唯有嘴角勾起了一丝弧度:“去找萧承宴。” 那几个影卫心下俱是一惊, 他们陛下与摄政王萧承宴一向是貌合神离,私底下斗了多年,势同水火。若是去了他那儿,岂不是将自己置于险境? 可到底这是萧则的命令, 他们不敢怀疑, 低下头应了一声:“是”。说罢,便有人退下去交代事宜。 萧则抬起头, 看着屋檐上悬挂的黄色灯笼,饶有趣味地眯了眯眼。出宫太久,那些人怕是都要忘了他是谁。 这回,就让他们好好长长记性。 他淡淡地收回目光, 往外走去。窝里的兔子还在睡着, 鸡舍里的母鸡们也歇了声响。青灰色的屋檐下挂着的灯笼被风吹得四晃, 橘黄色的烛火映在萧则的背影上, 很快,烛火照亮的地方只剩下黑暗。 门口已经备好了马车,戴着毡帽的车夫稳稳地坐在马头。领头的人回头看了一眼院子,犹豫一番,还是低下头问道:“陛下,洛姑娘这边该如何处置?属下担心会有人以她来要挟您。” 萧则垂在袖袍下的指尖微动,也不过是瞬间,他便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只留下漠然的声音:“这世上没人能要挟朕。” 只有他坐在龙椅一日,他就是萧则。 是永远不会受制于人的帝王。 车夫扬起鞭子,马车很快就消失在了巷子拐角。光秃秃的老槐树在寒风中抖着枝条,像是勾中了山顶的月亮,巷子里又恢复了一片岑寂。 天大亮的时候,洛明蓁才从被褥里艰难地爬了出来。她抬手打着呵欠,眯起的眼尾带着晶莹的泪珠子。入了冬,太冷了,尤其是刚起床的时候。 她刚刚撩开被褥,一股冷气便从缝隙窜进来,冻得她打了个摆子。她裹着被子疑惑地往外望去,今儿倒是安静得出奇。往日里这种时候,萧则早就起身了。 她也没多想,只当他也是因为天冷赖床。她穿好衣裳推门出去,环顾了一圈果真没人。大门关着,桌椅上结了薄薄的霜,凌冽的寒风从窗户缝隙钻进来,她赶忙拢了拢衣裳。 洗漱完毕,她又坐了一会儿,肚子叫了几转,萧则的房门一直紧闭着。她恹恹地打了个呵欠,想着小孩子赖床也正常,便没有去叫醒他,自己转身去厨房做饭。 饭菜摆上桌后,她抬头瞟了一眼萧则的房门,挠了挠面颊,喃喃自语:“平日里也没见他睡这么久。” 她推开椅子,慢慢往着萧则的房间走去。隔着门,她喊了几声:“阿则。” 没人应。 她又抬手敲了敲门。 还是没人应。 这下她心里有些慌了,生怕他是出了什么事或者病得开不了口。她试探地推了推门,却轻易地打开。 她没管那么多,焦急地喊了一声:“阿则”,就冲了进去。声音戛然而止,她依旧维持着进门的姿势,愣愣地看着屋子里。 窗户紧闭,床铺上空荡荡的,连被褥都是一丝不苟地叠放着,不像有人睡过的痕迹。她下意识地看向了衣柜,衣裳都还在,可床头的鞋子不见了。 萧则也不见了。 她脸色一白,撑在门框上的手不住颤抖着。急忙转过身:“阿则,你在哪儿?你快点出来。” 寂静的屋子里只有她的声音在回响。 她无头苍蝇一般在屋子里打转,里里外外地找了一圈,却怎么也找不到萧则。寒意从心头蔓延到四肢百骸,她的眼神僵硬着,缓慢地往四周挪动。 可偌大的屋子,连萧则的人影都见不到。 她抬起头,看着屋檐,语气已经隐隐带了几分害怕:“阿则你别玩了,快点出来。” 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突然就不见了,连半点音讯都没有留下?她不信。 她咬了咬牙,又四处喊着他的名字,却始终没人回应。 鸡舍里的母鸡和小鸡崽们围在一起“咯咯”地叫唤着,台阶上结了一层霜,冷得兔子在窝里直窜。 快要将家里翻个底朝天的洛明蓁颓然地靠在墙上,低下头,手指从额头擦过勾起发丝,痛苦地闭上了眼。 他到底在哪儿啊?为什么不出来。 榻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连一点余温都没有。只能说明他根本没有在屋里睡觉,他昨晚就不见了。 可他又会去哪儿?他的心智只有五岁,他怎么一个人三更半夜的跑出去。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整个人都僵住,像是血液倒流,慢慢发冷。她上次被人莫名其妙地抓走,会不会萧则也是被抓了? 她面上的神情一瞬间慌乱起来,唇瓣微张,差点吓得呼吸一促。她咽了咽喉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不能在这儿坐以待毙,她得去找他。 不对,得先去找卫子瑜,他是捕头,他还可以让衙门的人帮忙留意一下。打定了主意,她急匆匆地推开门往着南巷卫子瑜家跑去。 凌冽的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从骨头里开始疼。可她这会儿满脑子都在担心萧则,压根没有空去想其他的,不得能飞到卫子瑜家。 可她到了卫子瑜家,才发现他也不在。她没有时间浪费,转身往着街道跑去,沿着萧则可能去的地方一路找过去。 天黑的时候,她才颓然地回到家,双手无力地搭在身侧,露出的肌肤被风吹得通红。这是她第一次回家,家里漆黑一片。 她抬了抬眼,目光落到桌子上。饭菜早就凉了,油星子凝结在一起。她没胃口,拖着步子在椅子上坐定,始终低着头,面色苍白得吓人。 窗户没关紧,屋里的烛火被风吹得好几次快要熄灭。她瞧见了,却没心思管,抬手扶着额头,脸上满是疲惫。 余光无意识地往旁边扫过,她又极快地转过眼,定定地看向了落在桌腿的一张纸,应当是原本放在桌上,不小心被风吹落在地。不知为何,她有些不想看。可鬼使神差的,她还是捡了起来。 捏在纸上的手指微微颤抖,却在看到纸上的内容后彻底僵住。 纸上只写了寥寥两个字:“归家。” 她知道这是谁的字迹,她看过萧则用树枝在地上写字,和这个一模一样。 所以他是回家了。 一声不吭地回去了。 她仰起脖子,咽了咽喉头,好半晌脸上才挤出一个笑容:“原来不是出事了,而是回家了。”她抿了抿唇,嘴角有些发抖,“挺好的。” 她又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挺好的”。 是啊,有什么不好的?看他这样,是回去和自己家人团聚了。搞不好还恢复了记忆,变成了正常人。而且还没有来怪罪她当初打傻了他,已经够仗义的。 她将那张纸条搁在桌上,长舒了一口气,脸上笑意更深:“这下好了,以后也不用操心他,还给我省了一大笔银子,挺好的。” 而且这不就是她之前晚上做梦都盼着的好事么?她总不会一辈子带着他,他走了,去做他的大少爷。她省着银子,一个人每天乐得自在。这下,他们都满意了。 她扬起嘴角,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跑了一天,快要饿死她了。她准备将桌上的盘子收到厨房再热一下,指尖握在盘子沿口的时候却久久没有抬起。 啪嗒啪嗒的轻响,桌面上砸落了豆大的泪珠子。她弯着腰,脊背微微颤抖着。到最后又仰起头,双手捂着脸嚎啕大哭了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可心里就是堵得难受。 以前屋里都是两个人,饭菜也是热乎乎的,可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他连说都没有同她说一声就走了。 她连他家住在哪里都不知道。 她甚至不知道他到底姓什么。 他就这样走了。 她站在桌子旁,对着那些冷掉的饭菜哭了起来,她不停地用袖子擦拭,可眼尾都搓红了,泪珠子却越来越多。外边风声太大,屋檐下的灯笼被吹灭了,瞬间变成漆黑一片。 两个月后。 洛明蓁已经习惯了萧则不在,每天乐呵呵地打理着院子,只是她再也没有在屋檐下坐过。 到了年关,她起了个大早,手里捧着糠米,懒洋洋地往鸡舍里撒着。小鸡崽们又长成了大母鸡,眼看着鸡舍里都快关不下。她琢磨了一下,准备趁着时候早,提几只去集市卖掉。 她本来想送给卫子瑜几只,可她去了好几次,他家的门一直关着,喊也没人应。她问过路过的捕快,都说他已经一个月没有去衙门,也可能是上头特别交代了什么案子,在秘密行事。 洛明蓁懒得去猜他到底去哪儿,只盯着自家那几只羽毛油光水滑的母鸡,仰起下巴轻哼了一声。 没口福的家伙。 她转身挑了两只膘肥体壮的鸡给捆住爪子,往袋子里一套,转身就出去了。只是她关门的时候,余光扫过屋檐,捏着袋子的手一顿,她挑了挑眉,嘴角撑开笑意,往集市去了。 却在路过巷子口的时候,脚步硬生生停了下来。她看着坐在台阶上,像是等了她很久的几个家丁打扮的汉子,嘴角抽搐了几下,抬起双手,一面往后退,一面道:“几位大哥,恭喜发财……财源滚滚,滚……我滚了!” 她转过身,撒开腿就跑了。 那几个人穿的衣服她再熟悉不过了,就是广平候府的! 她慌不择路地往前跑着,牙关紧咬,在心里又将广平候府那群人给拉出来骂了一顿。大爷的,都过了大半年了,怎么还要来抓她? 大过年的,怎么这么闲啊! 她没时间再胡思乱想,提着劲儿地往前跑。可萧则不在,卫子瑜也不在,这还有谁能帮她制住这么几个大男人? 她心里气得个半死,脚下的劲儿却丝毫不敢松。可她就算跑得再快,体力上也远远比不过那几个男人。 她侧过头,果然,那几个人都追到了她身后,眼瞅着要将她逮住。她被逼得无法,眼珠子一转,将手里提着的袋子打开,探手把那两只母鸡抓了出来,往后一扔。那些追着她的男人们纷纷被突然冒出来的鸡吓了一跳,有的甚至直接摔在了地上。那两只母鸡扑腾着翅膀要来抓他们的脸,嘴里还在“咯咯”地尖叫着。 洛明蓁见起了作用,心下一喜,冲着他们啐了一口。可她回过头的时候,却结结实实地撞到了一堵“墙”上,直撞得她眼冒金星,差点晕倒在地。 她扶了扶额头,使劲儿晃着脑袋,才让视线清晰了些。刚刚那一撞,差点给她人都撞没了。她“哎哟”叫唤了两声,疑惑地皱了皱眉。她怎么不记得这儿有一堵墙? 阴影拢在她身上,她迟疑地抬起头,嘴入目的人一个挺着的大肚子,目光上移,一个壮得像小山一样的男人站在她面前,面色不善地瞪着她。在他面前,她简直连一只瘦弱的小鸡崽都不算。 她缩着身子,冲他讪笑了两声:“这位大哥,起得挺早……啊,啊!” 她话还没有说完,脖子一紧,整个人都被轻松地提了起来。她扑腾着手脚,扯着嗓子大喊:“救……” 才喊出一个字,她的嘴里就塞进来一个白布团,将她剩下的话都堵了回去。她动也动不了,说也说不出,只能垂死挣扎一下。可那壮得像座山的男人将她提溜着,一把就扔到了早已准备好的马车上。 旁边有人大喊了一声:“死人头,你摔她做甚?要是给三姑娘身上落了疤,小心侯府扒了你的皮。” 那壮汉子尴尬地挠了挠面颊,没说话。倒是之前追她那几个男人冲过来,将她五花大绑,给推进了车厢。 洛明蓁像个春卷一样在里头翻了个面,仰起脖子,瞪大了眼瞧着车外的几个人。奈何她开不了口,也没法套话。而那几个人似乎也知道她爱耍小聪明,把帘子一放,压根没有搭理她的意思。 很久,马车就缓缓动了起来。他们赶得太快,车厢剧烈地颠簸着,被捆得严严实实的洛明蓁在里头像个汤圆一样晃来晃去,直晃得她想吐。 她抬头看着被风撩开的帘子,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这回是彻底认命了,嘴里哼哼了几声,干脆躺在地上不挣扎。 她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最近是格外的倒霉。不是被绑就是很快要被绑。 可她实在是不知道这些人在图什么?之前那些人,她连脸都没见着,这也罢了。广平候隔了大半年又想起来把她抓回去,他是吃饱了撑的么? 她名义上好歹还是他亲生女儿,再怎么禽兽不如,也不能为着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要她的命吧? 她想了一路也想不明白,直到晚上那几个人停下来歇脚。她还被关在马车里,那几个下人则在外头生火吃饭。 饭香味飘进来,饿了一天的洛明蓁肚子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她咽了咽口水,使劲儿往马车入口挪动身子,想提醒他们别忘了这儿还有个没吃饭的。 可她刚刚挪了半寸,外头那几个吃饱喝足的下人就闲聊了起来。不知是谁问了一句:“你们说,侯爷为啥咱们这么大张旗鼓地来抓三姑娘啊?这人都跑了一回了,抓回去也不是一条心,还难为咱们在外头吃这罪。” 人堆里哄笑了几声,洛明蓁立马停了下来,够着耳朵去听。 似乎大家都不知道缘由,倒是有人说了个事儿:“我听说是跟咱们陛下有关。” 周围人来了兴趣,催着他快些讲。洛明蓁咽了咽口水,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这跟那个暴君有什么关系? 之前开口的人卖了个关子,才慢悠悠地道:“俺也是听大少爷房里的翠兰说的,说是咱们陛下前些日子病了,连朝都不上,几个月前又活了,太后娘娘下了旨,各家有合适的姑娘都得送进宫里去选妃。” “这是好事啊。” “好个屁,明面上是选妃,说白了不就是给陛下冲冲病气么?” “富贵,你这胆子可不小啊,这话都敢乱说。” “不对,富贵,你说你是听大少爷房里的翠兰说的。你和翠兰,嘿嘿……” “滚滚滚。” 那几个男人哄笑了起来,后面说的话都是些不堪入耳的。洛明蓁不想听,也完全听不进去。 她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棒子,这会儿是七晕八素,头重脚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她完了。 广平候府那群王八蛋,肯定是不舍得把苏晚晚给送进宫,又不想直接拒绝得罪了那个什么太后,这才把她给拉过来凑数。 她气得浑身发抖,重重地喘着气。混蛋,都是些混蛋。竟然要把她给塞进宫里去伺候那个暴君,那还不如直接一刀砍了她,还能落个痛快。要是被那个暴君给看上了,她不得被活活折磨死? 脑子里又想起了关于那个暴君的传言,没一句好话的。什么“夜御七女”,荒淫无度,而且还长得奇丑无比。她越想脸色越白,身上都跟着冷了起来。不行,她不能坐以待毙,她得找个机会跑路。 她绝对不要进宫去伺候那个暴君! 入宫 洛明蓁醒过来的时候, 已经被人五花大绑扔进了广平候府的厢房。她坐在紫檀木圈椅上,面无表情地盯着糊着绫罗的窗户。 她用被捆住的双足跺地,仰着脖子大声嚷嚷:“来人,送饭, 饿了算你们的啊?” 她刚刚喊完, 门口看守的家丁不耐地“啧”了一声, 一个时辰前才送过饭, 怎么又饿了?奈何她也是侯府的三姑娘, 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再怎么也不敢将她饿出个好歹。 洛明蓁看着门口的人影走了,估摸着是去给她拿饭菜。她嫌弃地皱了皱鼻翼, 赶忙扭着身子往后靠,手腕搭在椅背上,来回摩擦着捆住她的绳索。她没敢太用劲儿, 还是不可避免地响起了细微的沙沙声。 只要再给她一点时间,一定能把这绳子给磨开。她对侯府的地形还算熟悉,只能脱了绳子,就能溜出去。她盘算得好好的, 心里也激动了起来。 直到门口脚步声停住, 一声不大不小的“侯爷”响了起来,吓得她赶忙收回手, 装作若无其事的瘫在椅子上。 门吱呀一声推开,身着宽大燕居服的广平候走了进来。他本就精瘦,身无二两肉,几个月不见, 更像个直挺挺立在那儿的竹竿。 洛明蓁半搭着眼皮, 鞋尖左右晃悠, 没打算搭理他。 广平候双手负于身后, 见着洛明蓁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不悦地压低了眉头。这臭丫头还是这样半点规矩和礼仪都不懂,上回还敢放老鼠,闹得整个侯府鸡飞狗跳,又在院墙上写对联骂他,害得他当众出了那么大一个丑。 可不少人知道他广平候府多了个三姑娘,平日里也便罢了,一个姑娘家不见了,外人也不得知。谁知道太后娘娘突然要为陛下选妃,世家贵族未出阁、定亲的姑娘都要送进宫中。 他家的二姑娘已然和林家世子定了亲。余下一个三姑娘未有着落却不进宫。虽皇家不会因此怪罪于他,万一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背地里指摘他侯府藐视太后,是故意想拂她的面子,那便是极大的麻烦了。 是以,他虽恨不得扒了洛明蓁一层皮,还是得将她好生养着,过两日送进宫里去。在他看来,这么一个没教养的丫头,全然是没指望过她能得到陛下青眼,不过是送进去算个交代罢了。 他心里冷哼了一声,届时落选出了宫,他再好好收拾她也不迟。 椅子上的洛明蓁低头看着地面上的影子,嘴角不耐烦地往上抬起。这人站这儿老半天,也不说话,是吃饱了撑的么? 广平候不说话,她也没打算说什么。身子往椅背一靠,干脆眯眼睡觉。 门口的广平候见她如此,心里的火气又窜了起来:“这就是你对父亲的态度么?” 洛明蓁撩了撩眼皮,假笑道:“哟,您要是不叫唤两声,我还真不知道是您来了,只当是厨房的大黄又钻进来了,我还在纳闷,这狗今儿怎么不叫唤,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您刚刚那声儿听着是中气十足,看来您这段日子,身子还是安康的。” “你!”广平候抬起袖子,老树皮一样的手指着洛明蓁的脸,吹胡子瞪眼,眉尖不住地抖着。 这个小蹄子,他要撕了她那张嘴! 洛明蓁懒得理他,慵懒地往后一靠,没再开口了。她原以为广平候抓她回来是要折磨她,可除了将她捆着,倒也没对她做什么,反而每天好吃好喝,尤其是不敢在她身上落半点伤。 她自然不信他能安什么好心,多半是有求于她,或者要做什么事非她不可。现在是他不敢动她,那她凭什么要给他好脸色? 果然,广平候虽被她气得半死,还是硬生生给憋了回去,尽量心平气和地道:“你这孩子也别说笑了,父亲是要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后日陛下选妃,这是多少女子都求不来的好事?父亲就你这么一个亲生女儿,自然是念着你的。择日送你入宫,以你的姿容必能被陛下选中,封为嫔妃,便是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也是你的福分。” 他还没说完,洛明蓁冷笑了一声:“我乡下人,没那个命,这等好事还是留着给你家苏晚晚啊。实在不行,你说得这么天花乱坠,你自己去呗,我可不会跟您抢享福的机会。” “荒唐,说的什么昏话!”广平候脸涨得通红,狠狠拂袖。 洛明蓁不想跟他多纠缠,仰起下巴瞧着他。 “你要是敢送我进去,我就敢把皇宫闹个人仰马翻,我不怕死,反正大家都知道我是你女儿,我要是对皇帝做了什么,你以为你们摘得开?”她挑了挑眉,漫不经心地道,“要么你现在就放了我,要么就过几日给我陪葬,你自己看着办吧。” 她说罢,耸了耸肩头,一副大不了鱼死网破的模样。反正送她去伺候那个暴君横竖都是一死,还不如拉几个垫背的陪她一起。 广平候在屋里来回踱步,不住地点着头,已经被她气糊涂了。他走几步又停下来,抬手指着她,皮笑肉不笑地道:“你这胆子倒是不小,敢威胁到本侯头上,敬酒不吃吃罚酒,这是你逼我的。” 他说罢,抬了抬手,门外的家丁立马会意,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洛明蓁面前,凶神恶煞地瞪着她。 洛明蓁被他瞧得心里一阵发毛,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人直接将她的下巴抬起,灌了一颗药丸进去。 她使劲儿咳嗽着,想把那药丸咳出来,可身子渐渐发软,她无力地倒在椅子上,明明脑子是清醒的,却觉得自己的反应迟缓了下来。 她抬眼看着不远处的广平候,虚弱地开口:“你……你给我吃了什么?” 广平候捻着胡须,皮笑肉不笑:“这是特意给你配的软骨丸,你就老老实实地进宫,等你落选出来,咱们再好好清算。” 洛明蓁只觉得浑身酸软,呼吸也重了起来,看着像个身子骨虚弱的病美人。她咬着牙骂道:“你这个混蛋……虎毒还不食子,你这良心让狗吃了,你早晚遭报应……” 广平候没搭理她,扯着鼻翼冷哼了一声:“叫个嬷嬷过来把她收拾一番,明日一早就送进宫去,若是出了什么岔子……” 他眯了眯眼,话里的威胁之意不言而喻,说罢,便拂袖而去。 而屋里的洛明蓁还瘫软在椅子上,头昏沉得厉害。她勉强攥紧了手,不一会儿又晕了过去。 她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他的。 皇宫,因着入了年关,天气冷了起来。青灰色琉璃瓦上结了寒霜,朱红色的高墙呈压人之势力。戴着毡帽的宫人们步履匆匆,一张嘴呵出一圈圈白雾,去的都是承恩殿的方向。 明日就是陛下选妃,奈何陛下身染重症,人若多了,唯恐冲撞了他。是以今儿得为所有进宫的世家贵女们的一一画像,再送去给陛下过眼,能留下来的再叫去伺候。 执笔的老太监领着画师刚到西厢房,门口的丫鬟便向他们福了福身子,弯腰将门框垂下的帘子卷了起来。 刚进门,那老太监闻着屋内烟熏缭绕,皱了皱眉头,他们陛下最讨厌这种熏香味,这位贵女怕是不成。他正打算领着画师走人,耳尖一动,听到屏风处传来一声柔弱的咳嗽,他下意识地偏过头看去,目光不由得为之一怔。 屏风前的美人榻上卧了个身着粉色百褶撒花袄裙的姑娘,衣摆缝着几朵月白色的绢花。如云的乌发顺着纤细的肩头往下,发尾勾在盈盈一握的腰身上。眉如远黛,双瞳剪水,口如丹朱。尤其是抬手轻咳时,单薄的身子跟着一颤,如弱柳扶风,平白惹人怜爱。 那老太监也算是见过许多美人,有这般颜色的倒也瞧见过,可都没她这般病若西子的美感。他定神想了想,还是扯开一个笑容:“姑娘安好,老奴是九华殿的福禄,受太后之命为姑娘绘制画卷,不知姑娘可否移步?” 美人榻上的洛明蓁捂着心口,单手撑在身下,虚弱地开口:“移……移……” 那老太监满意地点了点头,身后跟着的宫女和小火者立马将洛明蓁扶了起来。她还低着头,唇瓣艰难地一张一合:“移你……”移你大爷。 可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扶着端坐了起来。 案台旁的画师专心为她绘画,她艰难地想动一动身子,可手臂被人牢牢地握着,她咬着牙坚持了半晌也没动弹分毫。 好不容易画完了,那老太监旁人将画轴收起,门口那个从广平候府带来的丫鬟靠近了他身旁,乖巧地弯腰行了个礼,笑道:“今日有劳公公了,一点茶钱,不成敬意。” 她将满满一袋子的银两递到了那老太监的面前,后者始终昂首挺胸,余光扫过那袋银子,微微一笑:“为陛下做事,乃是我等的分内之事,不必言谢。” 他边说着,边将那丫鬟手里的钱袋子给揣回了兜里。见他们还算会来事,又是侯府之家,这姑娘生得是这批美人里顶顶漂亮的一位,想来被陛下看中的机会也是极大的。他思量了一番,移步往前,对着洛明蓁轻声道:“奴才瞧着姑娘是个合眼缘的,只与您说道一二。” 他抬眼瞧了瞧桌上的熏香,意有所指地道,“陛下不喜熏香,这宫里规矩多,姑娘往后得多注意,以姑娘的姿容,想来定可承陛下欢心,姑娘尽可宽心。” 听着这老太监特意提醒她,洛明蓁双手撑在榻上,头也不抬地道:“我谢……谢你……” 那老太监眯眼一笑:“姑娘不必客气,奴才先行告退。” 洛明蓁磕磕巴巴半响,总算把完整的话吐了出来:“我谢……你全家啊。” 可身旁的老太监已经走远了。 洛明蓁无力地瘫倒在榻上,像是累得不轻。门口那丫鬟赶忙将门合上,原本一张笑脸瞬间冷漠了下来,瞧着洛明蓁那一脸挣扎的模样,她端坐在椅子上,一手吃着茶点,嗤笑了一声:“我说姑娘你也别折腾了,那软骨丸,就算是老虎吃了,七天之内也得变成猫。能嫁给陛下,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整这些矫情劲儿。” 她边说着,边嗑着瓜子,俨然一副将自己当做主子的模样。左右洛明蓁被下了药,连说话都费劲,回了候府,侯爷也不会放过她,那丫鬟自然就肆无忌惮。 洛明蓁在榻上半死不活地躺着,瞧着那嗑瓜子的丫鬟银杏,手指微抬,喘着气。还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她自个儿都没想到自己会落到这么一天。 不过她现下最担心的还是那个暴君,万一他不幸选了她,那该怎么办? 她喘了喘气,余光扫过桌案上摆着的熏香。她本想给衣服熏些味道,可转念一想,万一那暴君一个不高兴砍了她的脑袋就不妙了。虽说她之前在广平候面前撂了狠话,可真让她自己去作死,她还真没那决心。好死不如赖活着,先凑合着,能过一日算一日吧。 她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眼前一亮,男人都爱美人,他若是真选了她,她就装作在他面前抽羊角风,或者故意扮个嘴歪眼斜,实在不行,就装结巴烦死他。 打定了主意,她也稍稍安心了一些。最好是没看中她,出宫的时候,她再找个机会逃了,万事大吉。 那软骨丸果真是效果甚佳,这会儿她浑身发酸,没有闲工夫再想七想八,直接倒头就睡。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只有银杏吃糕点的声音。 养心殿内,左右立着一字排开的宫人,手中端着净盆,臂上搭着帕子,未曾晃动分毫。 四下的角落里燃着长信宫灯,烛影投在墙壁上,照亮了朱红柱子上垂下的幡子。正中的龙榻上,明黄色幔帐垂下,时不时传出几声男子压抑地咳嗽声。 床头随侍的老太监弯腰问了一声:“陛下,可要传太医来?” 清冷的声音回应:“都出去,咳咳……都给朕出去。” 他话还未说完,人又咳嗽了起来。 正当那些随侍的宫人们不知所措时,门口有太监拖长尾音高喊了一声:“太后娘娘驾到。” 床榻里的咳嗽声停了一会儿。 养心殿的门大开,款款进来一个美貌妇人。一身镂金丝钮牡丹花纹蜀锦衣,披着妆缎狐肷褶子大氅,盘起的乌发间斜插着十二支金步摇,垂下的珠串随着她行路的动作轻晃。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始终仰着下巴,面无表情。若不是眼尾的细纹,任谁也瞧不出她是一个快近四十之人。 许是闻着一屋子的药味,她抬起帕子挡在鼻尖清了清嗓子。 龙榻上传来一声压抑的咳嗽:“可是母后来了?” 太后不急不缓地行至龙榻旁,左右侍从为她撩开帐子,露出躺在榻上那人苍白的脸色。 她站在一旁,丹凤眼微眯,冷冷地扫过身旁的那些太监:“一群废物,让你们好生照顾陛下,就是如此照顾的么?” 殿内的宫人们齐刷刷跪了一地,身子伏在地上,抖如筛糠,半句话都不敢说。 太后拂袖,冷哼了一声。目光落在缠绵病榻之中的萧则身上时,又缓和了一些:“我儿辛苦,身子可有好些?” 她始终眯眼笑着,手指顺着萧则的面颊拂过,温柔地替他拨开了被汗水打湿的碎发。 萧则虚弱地看着她:“有劳母后记挂,儿臣无事。” 太后抬了抬袖子,层层叠叠堆在榻上,她笑道:“如此甚好,你出宫一趟,都消瘦了。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还是得快些好起来才是。” 萧则点了点头:“母后说得对,儿臣会好生休养的。” 太后嘴角噙笑,从龙榻上起身:“待会儿我会让人送些画像与你,你若是瞧中哪个,便留下哪个伺候你。不早了,你先好生歇息,母后改日再来看你。” 她正要起身,大氅的下摆被人拽住,萧则看着她:“母后才刚来,为何不能多待一会儿?” “这宫中杂事繁多,若是我儿能早些康复,母后也可轻松些,所以你得好生调养身子。”太后一番言辞,萧则倒是没再多说什么,慢慢松开了手。 直到养心殿的大门合上,阴影吞噬着四周,也将他整个人埋在了黑暗中,眼神冰冷一片。 殿外骤然冷了下来,四合的屋檐围在一起,呈压倒之势,阴沉沉的天空瞧着快要落雪。 宫女扶着太后上了步撵,她坐在软垫上,慵懒地斜靠着身子。将肩头的大氅脱下来,像看到了什么让人作呕的脏东西一般,漠然地扔到了地上。 “拿去烧了。” …… 养心殿内,萧则刚刚由太监扶着起身服药,太监福禄从外头风尘仆仆地进来,身后跟着一排抱着画轴的小火者。 他弯下腰:“陛下,所有进宫的贵女画像已然备齐,还请陛下过目。” 萧则将药碗搁在一旁,淡淡地点了点头。 福禄立马让身后的人将画轴一一摊开,萧则只是随意扫了一眼,连看都没看清,便抬手让他们换下一批。 画轴换了一茬又一茬,他始终没有拿正眼瞧过一次。福禄偷偷擦了擦额头的汗,看着所剩不多的画轴,心下犯了难。再这么下去,今年又是一个不留。他都快怀疑他们陛下是不是有什么隐疾了,再不然就是有什么别的癖好。 最后一批画轴展开时,他也不抱希望了,果然,萧则还是拂了拂手。 福禄在心里叹了一声,准备让人卷起画轴带出去,才卷了一半,榻上坐着的人开口:“慢着。” 福禄愣愣地抬起头,就见得萧则看着他手里的画轴,神色不明。他也不敢问,只得乖乖站在那儿。 萧则看着最左侧那幅卧在美人榻上的画轴,搭在榻上的双手收紧,目光下移,那画轴落款写的是广平候嫡次女,苏明蓁。 “陛下,可是有相中的贵女?”福禄问了一嘴,小心翼翼地瞧着他。 萧则别过眼,抬手端起桌上的茶杯,目光落在瓷杯边缘,不冷不淡地道:“姿态甚丑,不堪入目。” 福禄一听,得嘞,这又是没戏了。他正准备退下,可龙榻上的人轻咳了一声,又不耐地开口:“既然这是太后亲点,朕也不想拂了她的一番好意。” 他磕了磕杯沿,“就将这几张画上的姑娘留下来吧。” 福禄面色一喜,赶忙点头应道:“奴才这就去准备,明日将这些姑娘带来与您过眼。” 萧则不甚在意地“嗯”了一声,由着宫人扶他回榻上休息,只是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 ※※※※※※※※※※※※※※※※※※※※ 小可爱们,节日快乐啊! 今天留评的给大家发个小红包,喜庆喜庆hhhhh 然后我去躺尸了 nn (??w?) _| ?/(___ / └-(____/ 侍寝 九华宫, 青灰色琉璃瓦铺在屋檐上,挂在柱子之间的暗黄色的竹帘半卷,缭绕的白雾从窗户飘出,隐隐可以窥见叠在团蒲上的广袖, 一截白皙的手腕抬起, 端着褐色茶杯。 “太后娘娘, 老奴已然按照您的吩咐, 将那些贵女们的画像交由陛下过眼了。”太监福禄规矩地站在桌案旁, 扑了粉的脸白得吓人。 端坐在窗台旁的太后抬起一只手,另一只手挽起拖到桌案上的袖子, 不紧不慢地用长匙将茶叶添入沸腾的紫砂壶中。 红唇轻启,声线带了几分沙哑:“陛下可有中意的姑娘?” 福禄回道:“陛下原是哪个也没瞧上,但又不忍拂了您一片好意, 便留了最后那五个姑娘。昨儿翻牌的是礼部尚书郭家的二姑娘,可不巧那姑娘手笨,进去没一个时辰便打翻了酒杯,惹得陛下好一顿火气, 直接命人将她给扔了出去, 怕是再也不会召见她了。” “不过是打翻个酒杯罢了,他这般行事, 还真是半点情面不留。”太后面上担忧,眼底却半点情绪不带。 福禄不敢接话。 太后挑了挑眉,又道:“还有哪些?” 福禄道:“剩下的还有左刺史的小女儿,右相的孙女, 威远将军家的大姑娘。对了, 还有位广平候府的三姑娘。” 太后捏着壶盖的手指一顿, 又轻轻落到紫砂壶上, 饶有趣味地问道:“这广平候何时多了个三姑娘?” 福禄挤出笑脸:“说是这位三姑娘出生的时候,身子不大好,是以一直寄养在庵堂里,周身病气去了,这才又接回了府中。” 他在宫里摸爬滚打多年,自然能随时捕捉到贵人们的心思,见太后起了兴,不等她问,便将自己看到的和盘托出:“老奴昨儿瞧见了这三姑娘,长得是这几个姑娘里头顶顶漂亮的,人也和善,就是身子骨稍弱了些,也是可惜了。” 太后收回双手,叠放在膝盖上,眯着眼轻笑了一声:“你倒是舍得为她说好话。” 福禄讪笑了几声。 太后抬眼瞧着窗外,白色的雪花缓缓飘落到院墙上,她笑道:“前些日子岳国使臣进贡了几匹上好的雪缎,花色也不错。赶明儿你去承恩殿将那几个姑娘领来,让她们来挑挑,回头送去制衣局裁几身新衣裳。” 她抬了抬下巴,嘴角弯起了几分凉薄的弧度,“好歹也是朝中大臣之女,过些日子又要一一封妃。陛下如此冷落她们怎行?还是要我这个做母后的多替他谋划谋划。” 福禄应声称是。 北风呼啸,将细雪吹进来些许,落到墙壁上挂着的玄铁宝剑之上。刀鞘古朴,满是划痕,只在剑柄系了一根红绳。 养心殿内,满脸病容的萧则由着老太监德喜搀扶着起了身,宫人们忙将织锦镶毛斗篷披在他身上,又让人往炉子里多加了些炭火。 “陛下今日能起身,想来过不了多久这病便可好了,陛下也莫太过忧虑。”德喜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坐到了桌案旁。 萧则没说什么,只不冷不淡地“嗯”了一声,缓缓坐到了铺着软垫的圈椅上。他略偏着头,单手扶额,揉了揉眉心:“把窗户打开。” 德喜没动,开了窗吹进来冷风,加重了病情又该如何是好?可他偷偷瞟了一眼萧则,自然也知道他最不喜欢别人忤逆他的意思。他便抬了抬手,让底下人去将窗户打开。 肆虐的寒风裹挟着冬雪从窗外飘了进来,萧则斜坐在椅子上。散在身侧的墨发被风吹得往两边拨开。他赤着脚,露出白皙的脚踝,身上只松松垮垮地挂了一件披风。 德喜怕他病情加重,又不敢去关窗,只得暗中命人将炉火往这边挪了挪。 好半晌,他又俯身对着萧则道:“陛下,郭家姑娘昨夜回去便哭个不停,您瞧着该如何处置?” 萧则不悦地压低了眉头:“连伺候人都不会,留她有何用,让她即刻滚出宫。” 德喜应了一声“是”,又道:“余下几位姑娘已在承恩殿那边恭候多时了,您瞧着,今日要召见谁?” 萧则看起来似乎有些兴致缺缺,毫不在意地道:“随便。” 德喜不敢私下做主,便让人将早已准备好的牌子端了过来:“陛下,不若翻翻牌子,翻到哪位,便是哪位的福分。” 萧则似是有些不耐烦,只随意地伸出手指挑了挑,咣当一声,牌子翻了个面。 德喜低头看着那牌子上的名字,笑道:“陛下,今晚过来伺候的是广平侯府的三姑娘,明蓁。” 低头揉着眉心的萧则手指一顿,面上的神色复杂了起来,良久,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冷笑了一声。 “就她吧。” 窗外细雪飘飘,很快就将院墙涂抹成了一片银白色。却也因着落雪,反而不像之间那般冷得人打哆嗦。 洛明蓁躺在榻上,炉子里的银丝炭烧得通红,她还是冷得直哆嗦。 她瞟了一眼坐在桌子上的银杏,正毫不顾及地大吃大喝着,还将暖炉往自己那儿拖过去,搞得像她才是主子。而且委实太能吃,送来什么吃什么,还天天借着她的名头去膳房拿吃的。 这两日来送膳的宫人都多看了她两眼。 洛明蓁又往被子里缩了些,没好气地道:“吃吃吃,早晚吃死你。” 银杏还在吃着,压根没听到洛明蓁说了什么,反而满足地往椅子上一躺,舒舒服服地眯了眯眼。 洛明蓁也懒得管她,她身上软骨丸的药效还没有退,浑身软绵无力,只想躺在榻上休息。从昨儿夜里开始,东面厢房就一直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 银杏虽然对她不好,到底是个心思活络的,也怕洛明蓁不懂规矩,真出了什么差错,让她们两个一起玩完。于是她便自己去打探了消息,回来后才告诉她,原是昨晚郭家姑娘去侍寝,不慎打翻了一个酒杯,便直接被陛下扔了出来。 那可是真真地扔出来,娇嫩嫩的一个姑娘直接砸到地上,又让侍卫将她给拖了回来。那郭家姑娘也不知是疼的还是害怕,足足哭了一夜都没有消停,嗓子都快哭哑了。 洛明蓁扯过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暗自摇了摇头。暴君果然就是暴君,不过是打翻了一个酒杯,就大庭广众的把一个姑娘家给扔出来。这要是将他给磕着碰着,岂不是当场要砍了人的脑袋? 她越想越觉得害怕,心里也越发没底。她本来还抱了一丝希望,想着那暴君没瞧上她,她直接就跟着之前那些姑娘们一起出宫了。可好死不活地,选了五个,偏生就选中了她。 不过郭家姑娘的事倒是给她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若是那暴君真的挑上了她,她也去打翻一个酒杯,或者随便打翻什么都行。被扔出来就扔出来吧,大不了她到时候穿厚一点。而且挨他一顿摔,总比到时候掉脑袋强。 打定了主意,她也没有之前那么担心了。而且还有四个呢,也不一定现在就会挑上她。她还可以多再瞧瞧。看看能不能选一个不用受罚,又能让暴君对她没了兴趣的法子。 她抬手打了个哈欠,躺得太久,人也困了,她正准备睡觉,屋外头就传来一阵重重的脚步声。 她下意识地睁开眼,而银杏转眼就到了床榻旁,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俨然一副听话顺从的样子。 外头响起了敲门声,银杏快步去将门栓打开。福禄领着一群宫人进来了。 银杏又极快地转头将床榻上的洛明蓁扶了起来,用手扯着她的袖子,对那福禄行了个礼:“总管大人。” 福禄受了她的礼,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满意地点了点头。瞧着身子骨倒是比之前好了些许,若是还像之前那般病殃殃的,就算再怎么惹人怜惜,到底也是要送去侍寝。如今陛下身子骨也不比从前,床第之间,还是要她多卖些力气才是。 洛明蓁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只觉得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听说这人是太监总管,还是太后身边的红人,她也没说什么,垂着眼皮不动弹。 好半晌,福禄往跟前儿一站,翘着兰花指,细声细气地道:“明蓁姑娘,咱家是来给您道喜的。陛下翻了您的牌子,今晚就由您去侍寝。” 滋溜一声,洛明蓁脚下一滑,差点没站稳倒了下去。旁边的银杏不动声色地握着她的手臂,往上提着她,暗暗用腿碰了碰她的脚,提醒她站稳。 福禄见她面色有异,问道:“姑娘这是怎了?难不成您不想去侍候陛下,还是……” 洛明蓁拼命在脸上挤出笑,却比哭还难看:“没有,我这是高兴得说不出话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只恨不得拍拍自己的嘴,乌鸦嘴啊。 福禄放松了身子,了然地笑了笑:“姑娘也莫要太过激动,虽然咱们陛下英朗不凡,天人之姿,能伺候他也是您的福分。您好好表现,定然能得陛下青眼,届时分封为妃,也算替你们广平候府增光添彩。所以您莫要太过紧张,免得出了什么岔子,反倒是弄巧成拙了。” 洛明蓁抽了抽嘴角,在心里冷笑了几声,真是好大的福分啊。她肯定是上辈子丧尽天良,才修了这么个要命的“福分”。 还得他青眼,不被他弄死,她就谢天谢地了。 见她没说话,福禄只当她是太过激动,想想也是,陛下这是头一回选妃。后宫空缺,再加上这些姑娘们的家世都不低,哪个不想奔着皇后的位置去? 他又笑了笑道:“姑娘尽可安心等着。用过晚膳,会有嬷嬷来替您沐浴更衣,到时送您去养心殿,您只管好生地伺候陛下,旁的事儿不用多想。老奴还有杂事,就先行告辞了。” 洛明蓁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银杏松开她的手,送福禄出去。而屋里的洛明蓁直接就瘫坐在了床榻上,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 她抬手抚着胸口,心只差要跳到了嗓子眼。再这么下去,还没等见那个暴君,她自己就要将自己给吓个半死。她转头看了看窗户,真想趁现在就溜出去。可是皇宫守卫森严,她又能往哪里跑?跑得出这个屋子,又怎么跑得出这个深墙大院。 她长叹一声,干脆放弃了挣扎。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吧。 许是因着她心里害怕,反倒觉得时间过得很快,不过眨眼的时间就用过晚饭。她心跳的厉害,手脚都在发抖。门口来了一群嬷嬷,她连她们说了什么都没有听清,就被带着去沐浴更衣了。 她身子发软,只能任由她们折腾。前前后后收拾了大概有一个多时辰,将她从头到脚洗了一番,又为她上了妆面。左右簇拥着十多个嬷嬷,全都在捯饬她一个人。 好不容易弄好了,便扶着她上了步撵,一路抬到了养心殿。 洛明蓁坐在步撵上,身上裹着一件狐裘大氅,不知是冷的,还是心下没底。她一直紧紧攥着大氅,把自己包了个严严实实。 一想起刚刚那些嬷嬷递给她的小册子,还有跟她说的那些话,她只羞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耳根子红得快要滴血了。 她长这么大,她娘都没跟她教过这些,这一回倒是平白被这么群嬷嬷给开了眼界。她现在连眼睛都不敢闭,一闭眼就是赤条条两个人纠缠在一块的画面,吓得她赶紧晃了晃脑袋。 她这边正胡思乱想着,步撵停了下来。有太监喊了一声:“姑娘,到了。” 洛明蓁心里咯噔一下,咽了咽口水,僵硬地抬起头,九层台阶之上,是一座气势巍峨的宫殿,朱红色院墙上铺着青灰色琉璃瓦,台阶下是守门的侍卫,个个凶神恶煞。 洛明蓁怕得只想打退堂鼓,可还没等她多想。几个宫人便将她扶了下来,轻易地就将她带到了养心殿前。 门口的太监道:“陛下刚刚去了御书房,姑娘先在里头候着吧。” 一听暴君不在,洛明蓁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已经出了一脑门的汗。扶着她的太监将她带了进去。许是因着入了夜,侍候的宫人都退了出去。 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四角的长信宫灯还能燃着明亮的光。门窗都紧闭着,连半点风都没透进来,洛明蓁却无端端地打了个摆子,只觉得这里阴森得渗人,真不愧是暴君住的地方。还未等她细看,几个宫人便将她扶到了龙榻上,随即退了出去。 洛明蓁躺在榻上,缩了缩身子。屋里除了她再没有别人,安静得有些可怕,淡淡的药味弥漫在鼻尖,看来这个暴君是生病了。 屋子很大,左右两侧摆的是书架,堆了很多她看不懂的书,桌案上还压了一堆卷轴。最里头有一个隔间,想来是茶室,用竹帘子挡着。 这龙榻也宽得吓人,起码能同时睡下七八个人,顶端挂着明黄色的帐子,若是放下来,便轻易遮住里面的光景。 见着许久没有来人,洛明蓁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她翻身躺在榻上,摸着铺在上头的绫罗绸缎,“啧啧”了两声,压低了嗓子道:“都生病了,还不忘做那种事,真是色-欲熏了心,再说了,他那身子能行么?” 她又想到了那几个嬷嬷说的话,耳根子红了起来。再低头看着身下的床榻,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她正打算起来,一道阴测测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朕行不行,你试试就知道了。” 洛明蓁连脚步声都没有听到,冷不丁身后就冒出这么一句话,没忍住吓得惊叫了一声。 可她还没有来得及回过头,一只手就环住了她的腰身,将她整个人压在榻上。 兴趣 洛明蓁伏在龙榻上, 身子抖得厉害,额头不停地冒着冷汗。宽厚的手掌握着她纤细的腰肢,几缕墨发垂到了她的脖颈里,陌生男子的气息拢了过来, 将她牢牢地圈在身下。 她想挣脱, 使劲儿扭了扭身子, 臀部不可避免地摩擦着压在她身上的人, 也不知擦到了那儿。她明显感觉到头顶的人身子一僵, 将她压得更紧。 那人的嗓音加粗了几分:“别动。” 她不敢再动了,欲哭无泪地道:“你……你是谁啊?”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掐在她腰上的手收紧了几分。热气扑在她的耳边,带了几分冷笑:“你说朕是谁?” 洛明蓁身子一软,胳膊腿儿都打起了颤。最后一点侥幸也被无情地掐灭。 她仰起脖子, 只差哭出来了。她怎么这么倒霉啊,背后说人坏话被当场抓住,而且这人还是那个动不动就砍人脑袋的暴君。 这宫里的人,怎么走路都没声儿的! 可事已至此, 也没法子挽救。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眼珠子慌乱地转了转,磕磕巴巴地开口:“陛, 陛下,您,您来的可真晚。我……民女……不是……妾身都等您多时了。” 她刚说完,恨不得咬自己的舌头。可她这会儿只想保住小命, 求着这位暴君赶紧忘了她之前说的话。 头顶的人迟迟没有动静, 明明外面下着雪, 她却只觉得手心烫得厉害, 鬓角都被汗水打湿。 良久,压在她身上的重量更甚,一只冰凉的手顺着她的脖颈往上,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洛明蓁没忍住打了个摆子,手臂上的疹子都冒了起来。 那人搭在她下巴上的手指白皙且骨节分明,金丝滚边的袖袍垂在她的肩头,露出的手臂贴紧着她的脖颈。 温热的气息扑在耳侧,尾音上扬:“你一直在等朕?” 洛明蓁立马用力点了点头,又怕他不信,正要开口再重复一遍,顺便拍拍他的龙屁。可她的嘴才张开,就被一只手轻轻捂住。她慌乱地眨了眨眼,“唔唔”了几声。 环着她腰肢的手往上一抬,猝不及防让她挺直了上身,脊背贴着一个紧实的胸膛。虽隔着衣料,却还是让她感觉身上烫得厉害。 身后的人慵懒地道:“既然你如此迫不及待,那我们就直接做正事吧。” 洛明蓁缓缓瞪大了眼,耳朵里嗡嗡声乱作一团,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说的正事是什么,捂在她唇上的手往下移,停到了她胸前的大氅系带上,轻轻一扯,便将她裹在身上的大氅解开。 这会儿她才终于明白了他说的“正事”是什么意思,可她还没不及多想,一张脸跟放在笼屉里蒸过一样,又红又烫。她低呼了一声,赶忙用双手攥着系带。奈何身后那人的手还牢牢地掐着她的腰,她就是想跑也跑不掉。只得弯下腰,将整个人都严严实实地裹在大氅里。 整个养心殿诡异地安静了一瞬,静得吹阵风都能听见。 榻上的萧则往后靠了靠身子,半搭着眼皮,恹恹地瞧着像个乌龟一样缩成一团的洛明蓁,扯开嘴角嘲讽地嗤笑了一声。 还是那么蠢。 而且还不知天高地厚。 上回说他有隐疾,这回又在背后骂他不行,不给她点教训,她是不会长记性的。 面前的人还趴着,哆哆嗦嗦抖着身子。萧则放在她腰上的手被她压得紧紧的,都快要发麻了。 个子不大,劲儿倒是不小。他嫌弃地压低了眉头,准备将手抽出来。 可刚刚动了动,洛明蓁便如同惊弓之鸟,立马叫了一声。趴到榻上,一手紧紧握着大氅带子,连滚带爬地往床榻深处躲。她未着鞋袜,直接露出两双白嫩嫩的脚丫子,趾头圆润,像落在玉盘上的珍珠。 她才爬了没几步,脚踝便被人握住。带了薄茧的指腹覆在肌肤上,身后的人不耐地开口:“还想往哪儿跑?” 跑到哪儿,也是在他的床上。 洛明蓁挺着身子,只感觉脚踝像被一条阴冷的毒蛇给缠着。她瘪着嘴快要哭出声,又不敢抬脚去踹他。只得一咬牙,双手高抬举过头顶,转身就哭着求饶:“陛下,我错……” 她的话才刚刚起了个头,目光触及他的脸后,身子一软,往后倒去,闭着眼睛“啊”地一声尖叫了起来。 饶是听她尖叫过多次,这回萧则还是被她的嗓门给吵得偏过头,不耐地“啧”了一声。 怎么这么能叫? “再不闭嘴,朕……”他习惯性地想说割了她舌头,可瞧见她那副抱成一团,瑟瑟发抖的模样,兴致缺缺地歇了威胁她的念头。 吓成这副德行,他有这么可怕么? 洛明蓁两只手紧紧抱着胸,双腿收拢,不住地打着颤。她直勾勾地盯着萧则,活像要将眼珠子都瞪出来,看一眼,呼吸就急促一分。 面前的人饶是坐着,也看出是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满头墨发皆用螭龙冠束起。因着刚刚两人的耳鼻厮磨,衣襟微微敞开,露出分明的锁骨。穿着暗红色里衣,外搭黑色长袍,独衣襟、袖口染成赤红。白玉佩带缚着紧实的腰身,搭在榻沿的一条腿修长笔直。 可他的脸上却戴着一张青面獠牙的鬼脸面具,只露出俊挺的鼻梁和薄薄的唇,面具后的那双眼睛冷得吓人。 洛明蓁缩着身子,不敢再去看他。视线里冷不丁撞进这么一张鬼面,她没当场吓死都已经算是好的了。她原也想过这个暴君可能长得又老又丑,可现在一看,当是丑得都没脸见人了,这才拿面具遮一遮。 可遮就遮吧,非要整这么一个渗人的鬼脸面具,这活人都得被他给吓死。 四面的宫灯虽然都染着,可到底夜深了,屋里还是有些昏暗。洛明蓁不敢去细看萧则,只趴在榻上,提心吊胆地等他发落。 萧则斜了她一眼,见她这副胆小怕事的模样,满意地勾了勾嘴角。 若非他面上红纹未消,他也不用面具遮掩。不过现在看来也好,她没认出他,正好给他省了麻烦。 以她那个米粒大小的胆子,日后应当也不会将他和那个阿则联想到一块。 和他这样的人搭上关系,她早晚会死在这宫里。 他往旁边斜着身子,一条腿笔直地铺在榻上,另一条腿弯曲,将左手搭在膝盖上,睨眼瞧着面前的洛明蓁。 他是气定神闲,洛明蓁心里已然怕得要死。她缓过了劲儿,想起自己刚刚失态的模样,急忙将脑门磕在榻上,两手平铺,青缎掐花狐裘大氅松松垮垮地搭在脊背上。从指尖到嗓音都在抖:“陛,陛下,妾身头回窥见天颜,过于激动,稍有失态,请陛下莫要同我一般见识。” 萧则冷笑了一声:“那就给朕抬起头来。” 洛明蓁闭着眼睛,在心里哀嚎了一声。大晚上的为什么非要让她对着那么一张鬼面说话,渗死人了。奈何面前的人是皇帝,他说的话就是金口玉言,哪敢不听?她纵使心里不情愿,还是缓缓抬起了头,却始终低垂着眼皮不敢看他。 “看着朕。”清冷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 洛明蓁抿了抿唇,强迫自己掀开眼皮,目光刚刚触及他脸上的鬼面具,又吓得心肝儿一颤。她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最怕鬼。 萧则见她一张脸都要憋红了,轻轻勾起嘴角嘲笑了一声。 这么怕他? 不过这种感觉倒也不错。 “不是来侍寝的么?还不过来给朕宽衣。”他抬起下巴,眯了眯眼,一副容不得她拒绝的模样。 洛明蓁僵在原地不敢动,只怕是帮他脱了衣服,他就要对她做那些小册子上的事了。一想到这儿,她倒是真的害怕了起来。 这也没人告诉过她,一来就睡觉啊,别人不都是先用膳么,怎么到了她这儿,什么步骤都省了,直接跳这么快? “朕说的,你是没听到,还是想让朕砍了你的头?” 洛明蓁立马直起身子,拼命摇了摇头,手脚并用缩到他的身旁。眼睛从他的衣襟一路瞄到腰带上,两只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这是要她从哪儿开始宽啊? 萧则见她一脸窘迫的模样,眉尖微挑,心情倒是愉悦了几分。 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搭在他的腰带上,又在哪儿摸了好半晌,怎么也解不开。头顶的人不耐地“啧”了一声,紧接着她的腰身一紧,被人推着往前一送,修长的手指挑起她的下巴,迫使她对上了那张鬼面具。 “连伺候人都不会,还进宫来?”嫌命长么? 洛明蓁不敢动弹,也不敢乱接话,只尽力缩着身子,锦缎似的青丝铺了一身,白净的脸上了妆面,身上还带着淡淡的幽香。 萧则眯了眯眼,捏在她下巴上的手收紧,目光落在她微张的唇瓣上。像沾染着晨露的桃花,娇艳欲滴。若是轻轻咬一口,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的眸光深邃了些。 洛明蓁又惊又怕地瞧着他,被一个陌生男人这般直白地盯着,让她有一种没有穿衣服的羞耻感。眼尾的红晕加深了些,熏热感从脖颈一路窜到耳根子,她只觉得浑身都烫得厉害,尤其是面颊上。 夜深人静,门外的侍卫也早就退到了台阶下。四面的宫灯还在撩着火光,打映在他们的身上,忽明忽暗。 萧则忽地低下头,眉眼微挑,嗓音低沉,无端端勾得人心神一动:“朕今夜突然有些兴致了。” 洛明蓁只觉得身子一阵酥酥麻麻,尤其是想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整个脑子都空白了一瞬,与他肌肤相贴地方慢慢烫了起来。 直到感觉握在她腰肢上的手往上移,她闭着眼睛,差点要哭出来了。他是有兴致,她没有啊!看到那张鬼脸腿都要软了,哪个还能有什么兴致? 可她想了又想,万一他面具下的脸比这个还丑…… 那还是戴着吧。 她还在想着,身上的大氅就被人轻易地解开,从肩头滑落的瞬间,凉意肆虐而来,她冷得哆嗦了一下。 萧则手上动作未停,一直注意着她的神色,见她一脸视死如归的模样,倒是觉得有些好笑。她进宫,不就是来给他当妃子的,他要对她做什么,应该早就有心理准备了。还摆出这副神情做什么,他又不会吃了她。 “再闭着眼,朕……”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面前的人立马抢先瞪大了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她本就生得白净,一张脸也不知被谁涂了那些粉,惨白得吓人,还披头散发的,冷不丁一看,跟个女鬼一样。 萧则的手停了下来,大晚上的被她这么瞪着,兴致也散了。而且他本来也没打算真的对她做什么。 他缓缓松开握在她腰上的手,没再看她,直接翻身下了龙榻。而榻上的洛明蓁直到身上冷了下来,才回过神来。她赶忙抬手捂着胸口,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那个暴君这是放过她了? 她动了动嘴唇,只觉得跟做梦一样。他竟然真没对她做什么,她深呼吸了几口,死里逃生一般抬手擦着额头湿漉漉的汗水。 肯定是那个暴君身子不行,她就说,这一屋子的药味赶都赶不走,一看他就是个病秧子,还非得打肿脸充胖子,何必呢? 想明白了这一点,她的情绪也放松了些,额头的汗还没有擦完,一张湿帕子就扔到了她的手边。 她掀开眼皮,就看见萧则立在床头,侧着身子,不悦地下着命令:“把你的脸给朕洗干净。” 到底是哪个蠢货给她化的,丑死了。 还是她原来的模样瞧着顺眼。 他说罢,转身就走了。而趴在龙榻上的洛明蓁伸出两根手指捡起身旁的帕子,确定只是普通的帕子后,才放心了下来。 她又摸了摸自己的面颊,疑惑地皱了皱眉。她的脸很脏么?明明都从头到脚洗过了,而且十几个嬷嬷一块给她上的妆,其实她还挺喜欢的,本还想回去对着镜子多欣赏一下。可皇帝开口,她只得捏着湿帕子,一点一点地把脸上的妆给卸下。 没有铜镜,她也瞧不见自己的脸到底有没有擦干净,可又怕待会儿惹他生气,只得反反复复地擦了好几遍,脸都搓红了。 龙榻内迟迟没有动静,坐在桌案旁的萧则掀开眼皮,恹恹地往她那儿扫了一眼。见她还在埋头擦脸,面颊都泛红了,不悦地压低了眉头。 怎么这么蠢,让她擦,还真就打算在那儿擦一晚上? 他收回目光,沉声道:“过来。” 洛明蓁擦脸的动作一顿,听着他话里的语气颇为不善,她也不知自己是哪儿又惹到他。赶忙从榻上下去,穿好鞋袜后拖着步子走到他面前。 见他不说话,她只得规规矩矩地站在旁边,试探地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萧则始终端坐在团蒲上,冷冷地开口:“坐下。” 洛明蓁瞟了一眼地上铺着的团蒲,束手束脚地坐了上去。她垂着脑袋,两只手紧张地攥着袖子。萧则不说话,她也不敢开口。随着时间的推移,她额头上的汗又冒了出来,她赶忙抬起袖子擦了擦,注意到面前还有尊大佛,又讪讪地放下了手。 她简直尴尬得像找个地缝钻进去,可屋里静悄悄地,只有书页掀过的摩挲声。她偷偷掀开眼皮往前瞟了一眼,萧则斜靠在身后的垫子上,一手握住书卷,心无旁骛地翻看着,完全没有再要搭理她的意思。 洛明蓁也不知是该松一口气,还是更加紧张。不搭理她自然是最好的,可他也不放她回去。难不成是想看完书,趁着夜深人静…… 她赶忙眨了眨眼,把刚刚那个可怕的念头给甩了出去。她不能再在这儿待下去,这暴君一向喜怒无常,万一等会儿他又来兴致,她哪儿抵抗得过他这么个大男人,更何况她也不敢抵抗。 屋里越安静,她心里头就越没底,手心都攥出了汗。四角的烛光摇曳着,她咽了咽喉头,心里愈发慌乱。直至目光扫过桌案上的茶壶,她忽地眼神一亮,人也冷静了下来。 昨儿来侍寝的姑娘就是打翻了一个酒杯,被他给扔了出去,听说很快就要送出宫去。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不就是被骂两句,再摔一摔么? 为了出宫,她忍了。 她又悄悄打量了一下萧则的脸色,隔着面具也打量不出什么。不过这会儿她倒是没来由地觉得他的身形有些熟悉,尤其是这副安安静静的样子。可她就是个乡野草民,以前哪儿有机会见过他? 多半是她的错觉。 她不再多想,定了定神,试探性地伸出手,见萧则始终目不斜视地看着手里的书,她的胆子也大了些许,提起茶壶小心翼翼地倒了一杯茶水。 她端起手里的茶杯,紧张地抿了抿唇,心里差点打起了退堂鼓,万一他真发了火,要砍她脑袋怎么办?可她也实在没法子,她可不想真的伺候这个暴君。 她闭了闭眼,缓缓舒了一口气,僵硬地挤出笑脸:“陛下,您肯定口渴了,请喝茶。” 萧则连眼皮都没有抬,但也没有说什么。 洛明蓁正准备起身,逮准时机,装作手下一滑,“哎哟”了一声,茶杯哐当砸在地上,直接碎成几片,碎片上还黏着深绿色的茶叶。 空荡荡的屋子里,刚刚茶杯碎开的声音分外清晰,连洛明蓁都被吓得心里咯噔一下,她一脸窃喜地低头,正准备挨骂后被他赶出去,可等了好半晌也没听见动静。 她将眼睛睁开一条缝,萧则还气定神闲地在那儿看书,连瞧都没有瞧她一眼。她皱了皱脸,目光在地上的碎茶杯和萧则之间来回流转。 他怎么没骂她,怎么没冲她发火,怎么不把她扔出去啊? 难道他耳朵有问题? 洛明蓁僵在原地,身子还直起来了一些,这会子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她动了动嘴皮子,见萧则真是没动静,她憋得没办法,哆哆嗦嗦地开口提醒他:“陛,陛下,摔了。” 萧则没理她,信手翻了一页书。 洛明蓁不死心,又轻轻提高了一点音量:“陛下,杯子摔了。” 萧则不悦地压低眉头,头也不抬地道:“朕还没瞎。” 洛明蓁悻悻地闭上嘴,没瞎,那怎么不把她赶出去?难不成是因为昨晚那姑娘摔的是贵重的酒杯,而她摔的是个不值钱的便宜茶杯? 她疑惑地挠了挠面颊,难道皇室还用便宜货么?也没这么穷吧。 见萧则又不理她,她也放弃地瘫坐回团蒲上。再让她摔,她可不敢。摔碎一个那还能说是失手,连着摔两个,那就嫌命长。 她这会儿是彻底认栽,老老实实地坐在那儿低头掰手指头,瞧着像打蔫的茄子。 罢了罢了,可能这就是她的命吧。 她正伤心着,对面的萧则忽地抬了抬眼皮,瞧着窗户外的夜色,估摸了一下时辰。 他将手中的手册合上,往后慵懒地靠着身子,挑眼瞧着洛明蓁,冷声道:“过来,给朕捏肩。” 洛明蓁认命地点了点头,从团蒲上站起来,绕到萧则身后。她以前倒是给她爹娘捏过肩,是以手法还算熟悉。可她的手刚刚搭上他的肩头,才按了几下,面前的人忽地“嘶”了一声,像是被她捏疼了。 洛明蓁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她没用力啊。 可还未等她张嘴解释,面前的人却转过身,狠狠攥住了她的手腕:“这点小事都不会做,要你有何用?” 洛明蓁被他吼得一愣,连忙道歉:“陛下,我不是有意的。” 可萧则没理她,冷哼了一声,伸手要将她推开,余光往旁边扫过,转而将她的肩头往内一推。 洛明蓁被他给推懵了,好在她运气好,正倒在软垫上,没有摔疼。可她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着一脸怒容的萧则。 这人怎么回事,怎么变脸比翻书还快? 她来不及多想,萧则就抄起桌上的茶杯狠狠砸到了门框上,压着火气道:“给朕滚!” 她整个人还没回过神来,那茶杯破开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回荡了好半晌。她还没来得及反应,门就被推开,太监德喜连忙进来,瞧着满地的碎瓷片,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陛下息怒,息怒啊。” 他又用余光扫了扫摔在一旁的洛明蓁,暗叹一声,皱紧了眉头,赶忙示意几个太监将她给带出去。 再留下来,怕是陛下要砍了她的头了。 洛明蓁稀里糊涂地就被几个太监给架了出来,直到出了养心殿,她还是一脸难以置信。 这都什么人啊?她压根都没用力,而且还是个男人,皮糙肉厚的,她捏了两下,就冲她发这么大火气,还摔杯子。 她还没被人这么凶过,一时间心里的火气也窜了起来。要不是他是皇帝,她非要骂回去不可。 她偷偷抬眼瞧着养心殿紧闭的大门,在心里骂了句,果然是个喜怒无常的暴君,以后谁要是嫁给他,真是倒了八辈子的大血霉。 而站在她身旁的那几个太监已经是见怪不怪,来这儿伺候的就没有不被陛下赶出来的。摔杯子算什么,没摔了她都算好的。 一个年纪稍大的太监安慰道: “姑娘也莫要伤心,夜深了,请回去吧。” 洛明蓁闻言,低下头,配合地用袖子擦了擦眼泪,瞧着像是委屈极了。 可她心里却得意着,伤心什么,她高兴还来不及。不用伺候他,身上也没哪儿落了伤,弄不好明天这个暴君就会把她给赶出宫。 这样想着,她被人莫名其妙骂了一顿的心情也好了一些,不紧不慢地上了步撵。 明天应该就能自由了。 ※※※※※※※※※※※※※※※※※※※※ 蓁蓁(掂量着手里的打狗棒):我就等你掉马了。 (男主戴面具不只是不想让女主认出来,更重要的是他脸上还有花纹,太诡异了,身为皇帝得遮住,直到消掉为止,所以回宫一直戴着。 他为什么今晚戴个鬼脸emmmm纯属恶趣味) 大闹 九华宫内, 四面银装素裹,亭台楼阁交相接应,假山盆景连绵。洛明蓁并着其他三位留在宫中的姑娘一道跟着福禄穿过抄手游廊。其他人都颇为紧张,她却只觉得无精打采。 她从昨晚就开始等, 等了这么久, 没等到皇城把她给赶出宫, 倒是等来了太后娘娘召见她们, 说是入了冬, 让她们来挑几匹雪缎裁新衣裳。 理由找的是挺好的,不过她可不相信真是来让她们挑布料的。这种事儿让宫人随便分发不就完了, 还非得让她们特意跑一趟。多半是给自己挑儿媳妇。 银杏在她走之前,千叮呤万嘱咐,让她好生表现, 已经得罪了皇帝,不能再把皇帝他娘给得罪了。 思及此,洛明蓁却是得意地挑了挑眉,谁不想给自己儿子挑个聪明的夫人?那她就偏要装蠢, 怎么蠢怎么来, 保证让这娘俩儿都瞧不上她。 打定了主意,她也放松了些, 还有闲情偷偷看着四面的景象。朱红色的围栏外头是结了冰的池塘,往前面望去,只能瞧见回廊上头雕刻着的麒麟石像。 洛明蓁略皱了皱眉头,有些不解, 她还以为太后的宫殿应该摆高贵的凤凰, 怎得摆个这么凶的麒麟? 她也只是随便想想, 转眼就到了太后的寝宫。 门口的侍女撩开了竹帘子, 福禄先行进去通报了一声,随后众人井然有序地进去。 刚刚进屋,便是若有若无的熏香味萦绕鼻尖,洛明蓁轻轻抽了抽鼻子,又不敢表露得太明显,只得低下头跟在那几个人弯腰行礼:“臣女问太后娘娘金安。” 上位的太后笑了笑,朗声道:“不过私下会面,姑娘们不必客气,你们中大多的人往常也是见过的。这会子只当是陪我这个长辈闲聊解闷儿,莫要拘束,尽管坐下便是。” 众人齐齐应了一声“是”,便由着宫人扶着入座。 洛明蓁始终低着头,连太后长什么样子都没有看到,只觉得她的声音还挺温柔的,想来是个和蔼的老人家。 她始终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口、目光落在桌面摆着的茶点上,也不知太后絮絮叨叨地说了些什么。 客套了好一会儿,她才指着隔间道:“前些岳国送来的雪缎,就放在隔间里,姑娘们自可去挑自己喜欢的。” 洛明蓁这才抬起头,往隔间看去,余光扫过坐席上的太后,只一眼就愣住了。 她生得是真真好看,眉宇间带着英气,满头青丝梳得精致妥贴,又保养得极好。嘴角噙笑,瞧着是位和善人。 内里和善不和善,洛明蓁不知道,她只是有些唏嘘感叹。太后这么漂亮,怎么暴君那么丑?而且脾气差,难怪不讨人喜欢。 她懒得再去想,跟着众人向太后行礼致谢,随后便和其余三位姑娘一道去了隔间。她瞄了瞄那些宫女们捧着的雪缎。在心里“啧啧”了几声,不愧是宫里的,就是有钱,这么好的料子随便卖出去一匹,都够普通人家过好几年了。她瞧着心里头自然也喜欢,可她没打算真在这宫里待着。 在她旁边的是威远将军的小女儿司元元,瓜子脸,眉眼距宽,颧骨颇高,看人的时候都不拿正眼,瞧着不是个好惹的主儿。 司元元身旁的是刺史家的小女儿孙蕴,小脸白净,身形瘦弱,她捏着帕子左右瞧了好几遍,见大家都在挑别的,她便伸手去要指一匹无人挑选的翠色雪缎。 可手还没有抬起来,一旁的司元元斜了她一眼,直接伸手点了上去,末了还挑衅地瞟了她一眼。 孙蕴脸色微白,怯生生地把手给收了回来。抿了抿唇,却没跟她争。像是有些不敢看她,急忙走到了一旁去。 司元元冷哼了一声,眼里浮现出几分得意。她正要让人将那匹雪缎给收着,一只手伸了过来,抢先把她选的那匹给截了。 “这颜色好,本姑娘喜欢。” 清越的声音响在耳边,司元元不悦地蹙眉,偏过头就看到抱着雪缎的洛明蓁。 若是别人也便罢了,洛明蓁是广平候府的嫡女,再加上太后还在隔间,她也只得忍着火气道:“苏姑娘,这是我先看到的吧?” 洛明蓁摊了摊手:“谁看到的就归的了?那我还说我一进屋,就盯着这匹雪缎了。按你的说法,那它就是归我的。司姑娘,你可别蛮不讲理。” 司元元本只是故意跟孙蕴过不去,也没想过要这匹雪缎,可洛明蓁跳出来跟她抢,她就不乐意了。从小到大,还没有人敢这般跟她胡搅蛮缠。 她仰起下巴,睨眼瞧着她:“苏姑娘嘴皮子倒是利索,看来还是侯爷教得好。” 她这话摆明了是在骂洛明蓁没教养,连带着把广平候都给骂了进去。 洛明蓁笑嘻嘻地道:“司姑娘不用客气,我也觉得我爹教得甚好,赶明儿,你去我们侯府,我让他也教教你。” 旁边有人捂嘴偷笑了起来,司元元却咬了咬牙,这人难不成是个傻的,还听不出她在骂她? 她懒得跟她废话,到底这也是皇宫,她也不想为这么点子事儿在太后面前失礼。她狠狠剜了洛明蓁一眼,扭头就走了。 可不管她选哪一匹,洛明蓁都要跳出来跟她抢。司元元是彻底恼了,一把将她推开:“你有完没完?” 她到底是从小习武,手劲儿也大,洛明蓁被她猛地一推,直接撞到了架子上,上头的花瓶瓷器哐当砸在地上。 声响太大,隔壁的太后都被惊动了,甫一进来,还未问清楚情况,洛明蓁眼珠子一转,连背上的伤都没来得及顾及,直接抱着雪缎跑到太后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太后娘娘,您要给臣女做主啊。” 太后看着洛明蓁这副模样,压低了眉头。 而一旁的司元元脸色一白,吓得冷汗都出来了。洛明蓁肯定是要恶人先告状,她就是故意来陷害她的。 她急忙跪在地上,正要开口解释。洛明蓁又嚎啕大哭了起来,把她的声音给盖住了。 太后被她吵得头疼,奈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是沉声道:“苏姑娘,这是发生了何事?” 洛明蓁赶忙抬手指着跪在地上的司元元,张大了嘴哭着:“是她,我不过就是看中了她手里的雪缎,想让她让给我,她非不让,从小到大,还没有哪个人敢和我抢的,我要那匹布怎么了,她怎么就不能让给我了,那么小气,以后怎么服侍陛下,可不得天天拈酸吃醋?” 她又抬手抹了抹眼泪,“太后娘娘,您要给我做主啊,好好惩治她。” 她的话音刚落,屋里就诡异地安静了一瞬。莫说是司元元,就连太后都愣住了。 她到底是在告谁的状? 这天底下怎会有如此蠢人? “太后,您要给臣女做主啊,太后。”洛明蓁还在哭着,声音娇滴滴的,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屋里的人表情各异,尤其是跟在太后身边的福禄更是暗中摇头。好好的美人,怎得生了个如此蠢笨的脑子?亏得他还在太后面前对她赞不绝口,这不是自己打了自己的嘴巴么? 太后被她哭得闹心,看着地上的碎瓷片,沉了沉眉眼。 …… 承恩殿,西厢房。 门窗紧闭着,生怕透进来半点冷气。摆在屋子正中暖炉里烧着银丝炭,左右的屏风上绘着仕女图。 银杏坐在炉火旁,抬着袖子擦眼泪,又不敢哭出声,捂着嘴,呜呜咽咽地哭。 洛明蓁坐在桌案上,面前摆着一溜的瓜果点心、美味佳肴。她撸起袖子啃鸡腿,时不时挑眉示意好吃。 银杏哭得正伤心,扭过脸见她还在吃,啐了一口:“你这没心眼的,都这时候了,还吃得下。” 洛明蓁连眼皮都没有抬,摇了摇手里的鸡腿,嗤笑了一声:“你吃不下就不吃,还管我头上来了?我胃口好着呢。” 她又夹了一筷子鱼肉,津津有味地吃着。 银杏哭得更厉害了,边哭边咽口水。 “你昨晚得罪了陛下,没被立即送出宫去,已经是万幸了,你这没脑子的,还在太后面前闹,出了那么大一个洋相,你让太后娘娘怎么想你?偏生你还吃得下饭,都不想想怎么保住脑袋。”她说着,又埋头哭了起来,“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跟着你进宫一趟,啥也没捞着,还要跟你一起倒了大霉。” 洛明蓁没理她,仰头咕噜咕噜地喝了一大口茶。将茶杯放在一旁后,又拿起了筷子夹菜吃。 银杏偷偷从袖子里将哭得跟个桃子似的眼睛睁开一条缝,见到洛明蓁吃得正香,她放下袖子,一跺脚,哼了一声:“吃吃吃,你就知道吃,没看到我这儿哭得正伤心么,你这人到底有没有良心?” 洛明蓁往前够着身子,从最外头的盘子里的夹了一大块糕点,满不在意地道:“你哭你的,我吃我的。难受的是你,饿肚子的也是你。再说了,我又不是你娘,我还得惯着你?” “你!”银杏瘪着嘴,被她气得一噎,涨红了脸。 看着洛明蓁吃得喷香的模样,她肚子也饿了起来。细细一想也是,她在这儿哭,反而落的别人好看。她不服气地哼了一声,索幸也不哭了,两手掐腰,一扭臀,坐到了她对面,拿起筷子就吃了起来。一面吃,一面还在抹眼泪。 洛明蓁嫌弃地往旁边挪了挪,这吃相真是比她的还难看,她懒得管她,也没说什么。 虽然她不喜欢银杏,但也说不上多讨厌。一个丫鬟而已,还不是事事听着主子的吩咐,对人对事,看碟下菜。广平候对她是什么态度,银杏自然也是跟着对她什么态度。 而且她从小也没让人伺候过,但也没把她当下人看,左右她自己也不是什么正经主子。 银杏时常对她不满,多半是觉得同样出生乡野,就算她是广平候府真正的嫡女,可哪个心里服气?人嘛,不都是如此,这种好事落在自己头上就是理所应得。落到别人头上就是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还平白招人嫉恨。 不过她既不想穿龙袍,也不想当太子。 她只想出宫回家去。 她随意地想着,目光落回桌上时,却发现一眨眼的功夫,桌上的菜式已经被人吃了个七七八八。她抬了抬眼,刚刚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银杏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的,眼里还挂着金豆豆。 洛明蓁拿着筷子愣是无从下手,她抿了抿唇,嫌弃地看着对面的银杏:“你饿死鬼投胎啊,能不能给我留点?” 银杏还在往嘴里塞着吃的,眼睛委屈地眯了眯,含糊不清地开口,也不知她到底说了些什么。只是身子一抽一抽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洛明蓁看她哭天抹泪的模样,也懒得同她计较了。反正吃的也是皇帝的,又不用她花银子。 她往椅背上一靠,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炭火烧得暖烘烘的。她准备在屋里转悠几圈,再去躺着小憩一会儿,门外就传来了脚步声。 她和对面的银杏同时抬起头,立马反手将桌上的“残骸”给遮掩了一下,洛明蓁连手都没来得及八,立马躺回了美人榻上,从怀里掏出帕子,假装伤心到抹着眼泪。 银杏早就到了门口候着,脚步声停了,有小火者在外头喊了一声:“苏姑娘,福禄总管来了。” 银杏立马开了门。 洛明蓁刚刚就使劲儿搓了搓脸,还偷偷扑了点粉,一张脸瞧着是憔悴极了。 福禄见她哭成这样子,倒也没觉得意外。虽说太后娘娘没有怪罪她,只扫兴地散了会。可她今日的举动,真真是可惜了那张脸。 洛明蓁不知他在想些什么,见着福禄,面上更是悲戚,心里却乐开了花。她等了大半天,总算是把人给等来了。她在皇帝面前不得欢心,太后现在肯定也觉得她是个草包,定然是要来把她送出宫的。 如此甚好,也不枉她今儿卖力的演了那么一出。虽然有点对不起那个司元元,可她自己也欺负人,还将她推到架子上,她现在手都还疼呢。 也算还她了。 福禄虽觉得她太蠢,面上还是装作关切地道:“嗳哟,苏姑娘怎得如此憔悴,还是应当好生料理身子才是。” 洛明蓁赶忙从美人榻上起身,一步三晃地走到福禄面前,帕子还挡在眼下,哽咽着喊了一声:“有劳总管大人记挂了,有什么事您请直言,明蓁承得住。” 她低下头,拼命想挤点眼泪出来。心里却在念叨,赶紧让她出宫吧,她都快等不及了。 福禄瞟了她一眼,迟疑地道:“老奴过来确实是奉太后的懿旨,姑娘可准备……” 洛明蓁急忙点了点头:“我准备好了,我现在就可以。” 她立马就能出宫。 这回轮到福禄愣住了,倒是没想到她这般激动。他抬手清咳了一声,忽地眯眼笑了笑:“苏姑娘,能做好准备就是好的。” 他又道,“太后说了,姑娘你天真可爱,她甚是喜欢。所以已经同陛下商议,择日封您为美人,日后就留在宫里伺候陛下了。” 他话还没说完,面前的洛明蓁身形晃动了几下,抬手扶着额头,瞧着像是快要晕过去了。 一旁的银杏手疾眼快扶住了她,洛明蓁躺在银杏的怀里,仰头瞧着房梁,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快要喘不过来气。 福禄抽了抽嘴角:“姑娘这是怎了?” 银杏一面抬手给她掐着人中,一面尴尬地笑了笑:“我家姑娘这是高兴的,她一激动,就这样,您别见怪。” 福禄没说什么,只是了然地笑了笑,毕竟五个姑娘,就她一个封了美人。作为陛下的头一个妃子,这可是何等殊荣? 而趴在银杏怀里的洛明蓁埋头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嚎。 她怎么这么倒霉啊! 她都表现得那么蠢了,为什么还不放过她? 她不要去给那个丑八怪暴君当妃子。 她要回家啊! …… 九华宫,太后端坐在窗台前,隔间里的瓷器碎片已经被人打扫干净,又换了新的古玩玉器过来。 屋里燃着熏香,贴身的嬷嬷在旁边给她捏肩,那嬷嬷没忍住问了一嘴:“娘娘,您为何给陛下挑了苏家姑娘,那姑娘委实有些……” 剩下的话,她没好意思说明白,可言下之意已经不言而喻了。 谁都看得出,那苏家姑娘就是个没脑子的草包美人,陛下又怎么会看上这么个人呢?偏生太后还特意下旨让陛下纳了她,因着这事儿,刚刚陛下发了好一顿火气。 只是碍于太后的面子,才勉强答应了,走的时候,还是冷着脸走的。 太后轻笑了一声,涂着蔻丹的手指点了点软枕:“你是想说那苏家姑娘蠢?” 那嬷嬷没接话,讪笑了几声。 太后却缓缓抬起头,凤眼微眯:“我要的,就是她够美,够蠢。” ※※※※※※※※※※※※※※※※※※※※ 太后:儿子,我决定让你娶洛明蓁。 暴君(表面):谁要娶她那么个女人! 暴君(内心):会说话你就多说一点。 同房 洛明蓁睡到了晌午才醒, 银杏在屋子里洒扫,心情愉悦地哼着调子,还难得地换了一身新衣裳。一见洛明蓁醒了,立马笑开了花:“哟, 美人, 您可醒了, 要不要吃些什么?” 不提“美人”两个字也便罢了, 一提这两个字洛明蓁的火气就不打一处来。 银杏只当没瞧见她的脸色, 照样眉飞色舞地哼着歌。 洛明蓁在榻上生起了闷气,倒不是为了银杏, 而是为了她自个儿。精心准备那么久,接二连三地出丑,结果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原想着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被打几板子,然后扔出宫去。谁曾想最后不仅没有出去,还落了个美人的封号, 瞧着这辈子是再也出不去了。 这让她心里怎么好受?她烦躁地扶了扶额头, 把被子一掀就下床去。银杏知她心情不好,又故意在她耳边叫了两声:“美人, 美人,你去哪里儿?” 洛明蓁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还没封呢,别乱叫。” 银杏弹了弹手指甲:“也差不多了,我说你就歇了逃跑的心思吧, 入了宫, 封了号, 你也没出去的机会了, 侍奉陛下有什么不好。” 洛明蓁懒得再搭理她,转身去梳洗。 在屋里扫地的银杏瞧着她那生气的模样,杵着扫帚就轻哼了一声。 连着下了几日的大雪,屋子外的梅花都开了。洛明蓁本来哪儿也不想去,只想在屋子里面好好躺着。可这些天她实在憋坏了,再加上不死心地想去看看有没有可能从这皇宫里逃出去。翻-墙爬树她在行,前提是没有守卫看着。 她正想借着出去溜达的理由到处找找有没有守卫松懈的地方,才走到门口就被小火者拦住:“苏美人,近些日子宫里戒严,若无要事,还是暂且待在承恩殿为好,或者奴才叫几个人陪着您。” 洛明蓁暗暗捏了捏手指,差点没忍住冲他翻白眼,这叫什么保护?简直就是变相的监-禁。怎么宫里这么麻烦,到哪都有人跟着? 她只是想去找逃跑路线的,若是有人跟着,她自然也没那个心思去出去,便笑道:“劳烦你提醒我了,既然宫里戒严,那我还是不出去的好。” 那小火者似乎也不想她出去,听到这话,没再说什么,只恭敬地冲她点了点头。 洛明蓁恹恹地瞧了一眼这高墙深院,还有外头白茫茫一片的景象,扫兴地回去了。 可她走到半道的时候却撞见了站在梅花树下的司元元和孙蕴。 两个人像是在吵架,说是吵架,也是司元元单方面地对孙蕴甩脸子,隐隐有要对她动手的趋势,孙蕴反而柔柔弱弱地站在她面前,着急地要跟她解释什么,瞧着都快要急哭了。 洛明蓁没打算看别人的热闹,也没准备多管闲事。况且连人家之间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又凭什么去管。她扭头就打算走了,可正好司元元也不耐烦地甩开孙蕴要往回走。 周遭一下子安静了起来,许是因着有外人在,孙蕴立马缄默不言,缓缓垂下了头,有些局促地用手捏着袖子。 反倒是司元元一见洛明蓁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么个草包蠢货上次竟然非要跟她作对,她原以为洛明蓁肯定被打一顿扔出宫去,谁承想还让她做了美人。 一想到这儿她更是气得牙痒痒,她家里又是武将出身,脾气火爆,最不喜弯弯绕绕那一套。是以她不高兴了,就直接仰起下巴,冲洛明蓁冷哼了一声:“没教养的就是没教养,还学人家听墙根,也不知道害臊。” 洛明蓁听见了她的话,心里自然不高兴,奈何上一回是她先故意激怒的司元元,今儿这闷亏,她吃了就吃了。她只当听不见,转身往屋里去。 可司元元见她如此,只当她是自以为做了个美人,便颐指气使起来,不把她们放在眼里,心下的火气更重了,她呸了一声:“有些人真是拿着鸡毛就当令箭,还真当自己是个东西了?不过就是一没皮没脸的狐狸精。” 洛明蓁捏在袖子下的手动了动,眉毛挑起,脸色也变了。忍她一回那是客气,她自己都窝了一肚子的火气,凭什么还受别人闲气? 她不紧不慢地转过身,仰起下巴,抬起手指往后撩了撩耳发,眯眼一笑:“我就是狐狸精,那又怎么了?可陛下喜欢,我也没办法,你还是趁早收拾收拾回家去吧。” 她的话音刚落,对面的司元元就愣住了,微睁了眼盯着洛明蓁看。而她身后的孙蕴小脸一白,暗暗冲洛明蓁使了个眼色,想让她别说了。 洛明蓁心里窝火,脾气来了收不住,没有在意孙蕴的眼神。 她只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下司元元,见着她一马平川的胸,单手掐腰,戏谑地道,“狐狸精可是好词儿,起码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当的。” 听到她话里的意思,司元元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好笑地瞧着她背后,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孙蕴则是担忧地看着洛明蓁,欲言又止,紧张地咬了咬下唇。 洛明蓁见司元元不说话了,得意地轻哼了一声,反正她草包美人的名头都已经传出去了,索性她就当到底,而且这感觉还挺爽的。 她拍了拍手,正准备转身离开,忽地感觉脊背一凉,左边肩膀慢慢发麻。陌生男人的气息将她笼罩,在她耳边冷笑了一声:“原来朕这么喜欢你。” 洛明蓁“啊”的一声惊叫了起来,踉跄着往后退,脚下不稳就要摔到在地。在她要落地的刹那,腰间一紧,接着就被一股强势的力道给拽了回去。她猝不及防一头撞到了男人的胸膛上,疼得她“哎哟”叫了几声。 她正要伸手揉额头,环在她腰上的手收紧,将她牢牢地禁锢在怀里。 她动弹不了,可闻到那股子熟悉的龙涎香味,她就感觉浑身血液倒流,从脚底开始发冷,直冷得她打了个哆嗦。 她不敢抬起头,闭着眼睛,恨不得把自己这张嘴给缝上,怎么又被他听到了啊? 而且这不是她们住的地方么?这个暴君怎么也会在这儿? 而萧则看着她这副悔恨的模样,脸色稍微好了一些,他原本是奉了他母后的话,象征性地来看看她,没想到就听到她在旁人面前说了那番话。 她要赶她们走,这是吃醋了? 难道她中意于他? 他眸光渐渐变得幽深,看着洛明蓁的眼神带了几分探究。 她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 而洛明蓁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压根没心思去纠结他怎么来的,想着还是得要解释一下,正要张嘴。冰冷的面具擦过她的脸,清冷的声音响起:“既然你都说了朕喜欢你,那今晚,就你来侍寝。朕想看看你这只狐狸精是如何勾引朕的。” 他说罢,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用手指拂过她的面颊,松开了环住她腰身的手,头也不回的就往外走。 而站在原地的洛明蓁只觉得冷风嗖嗖地往袖子里灌,腿一软,差点没站稳倒了下去。她赶忙扶着旁边的梅花树,实在是还有司元元她们在这儿,她不想让她看了笑话,才故作镇定地站着。 她这是造的什么孽啊,怎么回回都这么倒霉?想出宫出不去,背后说暴君的坏话一准被他听到。封了个美人也就算了,她还想着暴君厌烦她,指不定不会喊她去侍寝,这下好了,直接今晚就办事儿。 她越想心里越难受,恨不得时辰能倒回去。就算司元元再怎么挑衅,她也不去图一时爽快了。 司元元拧着眉头看向她,没说什么,倒是孙蕴担忧地跑了过来,捏着帕子,满是歉意地道:“苏姑娘,对不起,我也没有想到陛下竟然会来,可他在那儿,我心里害怕,不敢直接提醒你。” 她自责地低着头,来回揪着手里的帕子。 洛明蓁生无可恋地掀开眼皮,望着外头阴沉沉的天空:“没事。” 都是她自作孽,不可活。 孙蕴又笑了笑:“不过,没想到苏姑娘和陛下的关系那般好,我还从没有见陛下待谁如此过。” 洛明蓁抽了抽嘴角,有苦说不出,只能勉强装作开心的模样。 一旁的司元元却双手环胸,嘲讽地笑了一声:“陛下不过图是一时新鲜罢了。” 孙蕴紧张地回过头,想劝司元元别再这般针对洛明蓁。可司元元一见着她,脸就垮了下来,阴沉沉地转身走了。 孙蕴被她这般仇视,眼眶一红,委屈地低下了头。 而洛明蓁像个行尸走肉一样转身往回走,脚步轻飘飘地,让人怀疑她随时会被一阵风吹倒在地。 树上的梅花开得正好,深深浅浅的脚印很快就被大雪给掩盖住。 入夜,养心殿。 四下的角落里亮着长信宫灯,柱子上垂下来的明黄色幔帐在墙壁上拖出长长的影子。洛明蓁端坐在榻上,紧张地捏着搭在膝盖上的翠色衣摆。她垂着脑袋,发髻上的白色珠串跟着撩过肩头。 若不是下午已经缓过了劲儿,这会儿怕是还要难受着。 她以后再也不逞口舌之快,骂人一时爽,事后还得自己遭殃。上回骂暴君身体不行,差点被霸王硬上弓,这回说自己是狐狸精,他还真就要她来侍寝。 她招谁惹谁了,怎么这个暴君就阴魂不散的? 思及此,她恹恹地搭着眼皮,心里对这个暴君更加没有好感了。而且她可还记着的,上回他又摔杯子又骂人,还推了她一把,这种喜怒无常的男人,她才不要和他在一起。 她懒得再想他,抬头看着紧闭的大门,又在心底里估摸了一下时辰,再怎么样,也应该到了子时。但是暴君连个人影都没有露,难不成他今日是同她说笑的,或者故意捉弄她,其实压根就没打算来。 她记着上回的教训,不敢再开口说话,也不敢乱摸乱动,免得背后又冷不丁地冒出个人。 可坐久了她也有些难受,尤其是现在天气冷,浑身都僵硬了起来。趁着没人进来,她干脆从榻上起身松松筋骨。 因着她封为美人,虽然连个仪式都没有。但一听说她今晚要侍寝,太后还是给她赐了新衣裳。 一身翠绿色长裙繁琐沉重,绣着牡丹花纹的袖袍长得可以垂到地上。腰身缠着百花结,缝了几朵白色绢花点缀。发髻上插着大大小小的金玉钗子,尾端拖着一排细细的珠串。 洛明蓁扭了扭脖子,身上的骨头都在响动。她今日穿戴的行头实在是太重,尤其是头上戴的那些钗子,还有盘起来的长发,无端让她有种头重脚轻之感。 也得亏她是皇帝纳的一个美人,不然可能连这身气派的行头都没有。她原以为美人是个多大的阶位,后面听银杏说,才知道就只是比那些没名没分的秀女强一点。 银杏还说当妃子可以每个月拿银子,可银子都是按分位发的,她只是个美人,能拿到的也不过是芝麻大点的银子。这还算好的,日后皇帝的妃子越来越多,竞争也就大了起来,上头过得滋润,下头穷得抠搜。 一想到这儿,洛明蓁就忍不住嫌弃地哼了几声。也不知那些想进宫的姑娘怎么想的。左右都是朝中有头有脸的官员家属,在家里好吃好喝,随便嫁给谁都是不愁吃不愁穿,舒舒坦坦当大夫人,纵使有小妾,那也得看她的脸色行事。 一股脑地挤进宫里来,那么多人给一个又丑又凶的暴君当夫人,除了当皇后,其他人跟做妾有什么分别?而且寻常人再放浪,也不可能娶一屋子小妾。皇帝就不一样了,想娶多少娶多少,听说有的人可能几年都见不着皇帝一面。 着实没趣儿。 还不如随便嫁个普通人呢。 她往前几步,坐到了紫檀木凳子上。无聊地偏过头,正瞧见隔间上的半个高的铜镜,镜子里映出了一个身形姣好的人影。 袖袍上的刺绣都是顶好的,一针一线细腻严实。绣出来的牡丹花纹跟真的似的,料子也是极舒服的。洛明蓁虽嫌弃这一身行头累赘,可也不得不承认还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穿上这么一身,她自个儿都觉着好看。 反正都这个时辰了,暴君指不定不会回来。她在这儿干巴巴地坐了两个时辰,百无聊赖不说,骨头差点散架。 左右屋里也没人,她干脆对着镜子理了理妆容。可看着看着,她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她瞧着自己映在铜镜里的腰,又伸手掐着腰上的软肉,喃喃自语:“我是不是吃胖了?” 都怪这宫里的伙食太好了,而且又不用花银子,每天好吃好喝好睡的,她能不长肉么? 她又低着头仔细地打量自己,好像也没有胖太多。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用手比划了一下,“若是胖了,胸是不是也会变大?” “朕瞧着倒是没什么变化。”清冷的声音响起,尾音带了几分上挑的戏谑。 可能是被吓得太多次,洛明蓁这回倒是没有惊叫,只是浑身一僵,猛地抬起头。 铜镜里映出两个人影,一身明黄色龙袍的男人站在她身后,因着太高了,铜镜里只照出了他棱角分明的下巴。 洛明蓁站起身向他行礼:“陛下,臣女不知陛下回来了,失礼了。” 她心里长叹了一口气,怎么偏偏又回来了。 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把头抬起来。” 洛明立马挤出一个笑脸,抬起了头。她捏紧了袖袍下的手,本来已经做好被吓死的准备,可这一回他却没有戴那个渗人的鬼脸面具。 他今日难得的穿着一身明黄色龙袍,袖口、衣摆纹着几团五爪金龙。玉带束腰,更显得身姿挺拔,满头墨发扎在螭龙玄冠内,不落分毫。 脸上戴着一张银白色镂花面具,正中刻着繁复的花纹,素色系带绕在脑后,正好将他的左脸全部遮住。 许是这一回她没有那么紧张,再加上他今日的面具不那么吓人,看得便清楚了一些。藏在银色面具后的眼有些狭长,眼尾微微泛红。 若不是知道传闻这个暴君长得奇丑无比,单单这样看他,简直让人忍不住遐想面具下长了一张多俊美无俦的脸。 洛明蓁使劲儿眨了眨眼,让自己止住了臆想。莫说他长得丑,就算是长得好看,以他那个暴虐的性子,她都对他没什么好感。 她干脆低下头,不敢再说什么。 萧则见她没有再看自己,不悦地压低了眉头。他今日也没有戴那个鬼面具吓她,还躲什么躲? 他又多瞧她几眼,目光顺着她小巧的耳垂一路滑到她的胸前,恹恹地搭着眼皮。 豆芽菜。 还笑话别人。 他往前一步,伸手揽住她的腰,直接扛了起来,径直往床榻上走。 洛明蓁这回终于又“啊”地惊叫了起来,两条腿腾空,下意识地用手抓住他的腰带,生怕自己被他摔下去。 她又不是麻袋,扛什么扛啊! 她正想狠狠咬他一口,可她又没那个胆儿。只得认命地趴在他肩上,动也不敢动。 萧则停了下来,她赶忙做好了被他直接扔下去的准备。可握在她腰上的手没松,反而往上一抬,将她稳稳地搂在怀里,紧接着身子前倾,把她放到了榻上。 背挨着柔软的丝衾时,洛明蓁还有些不敢相信。这暴君今天竟然没摔她? 她觉得自己这想法有点闲得慌。 可她这会儿更担心的还是接下来的事儿,她抬起头正对上半跪在榻上的萧则,他很高大,居高临下地俯视她时,带着让人不敢直视的压迫感。 她赶忙别过眼,缩了缩身子,两只手挡在胸前,打算装死躲过这一回。 可萧则明显不准备放过她,缓缓俯下身子,伸手捏了捏她的下巴:“你不是说你是狐狸精么?如此扭捏做什么。” 洛明蓁恨不得咬自己的舌头,一张脸都憋红了,犹豫了半晌,磕磕巴巴地道:“陛下,臣女丑陋不堪,嘴笨,手也笨,上回还惹得您不高兴,臣女不敢再冒犯。” 萧则的眼神更加不悦。 “你在怕朕?” 洛明蓁摇了摇头,可感觉捏在自己下巴上的力道收紧了几分,她只得假意开口:“陛下英明神武,自有天人之姿,臣女是敬畏您。” 萧则冷笑了一声没理会她的奉承。又将她的脸摆正,面对着自己:“话不是随便就能乱说的,敢在背后一而再再而三地打趣朕,你倒是好大的胆子。” 洛明蓁紧张地攥着袖子,可怜巴巴地瞧着他:“陛下,臣女错了。” 萧则挑眉笑了笑,缓缓松开了捏着她下巴的手。洛明蓁瞬间松了一口气,头顶的压迫感也散了大半。 她正要说些什么讨好他一番,就见得他坐直了身子,修长的手指移到玉带上,将它轻易地解开,扔到了一旁。明黄色的龙袍往两边散开,露出白色里衣,隐隐勾勒着健硕的身形。 洛明蓁这下慌了,双手撑在身后,赶忙问道:“陛下,您……您这是做什么?” 别冲动啊! 萧则已经将外袍解开,松松垮垮地堆在了腰上。他将里衣剥开,露出白皙的肩头。 他撩了撩眼皮,像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瞧着她:“你觉得我让你来侍寝,只是想听你在我耳边聒噪?” 他已经将上衣脱了,压在她身上,“你自己说的,朕喜欢你这只狐狸精。朕在那两个人面前没有否认,就算是承认了你的话,君无戏言,说了,就得做。” 洛明蓁正要解释,带了些凉意的手放到了她的腰上,将她的系带轻轻扯开。她身子一挺,急急地去握住他的手。 她欲哭无泪地道:“陛下,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我全是胡说八道的,您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我吧。” 萧则斜了她一眼:“晚了。” 洛明蓁身子一僵,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却又怕他让人砍了她的脑袋,不敢挣扎。 可放在她腰上的手已经将她的衣裳给解开,只留一件贴身的小衣。洛明蓁脸上瞬间烫了起来,一股子热气从脖颈往上冒,她紧紧地闭着眼,脚趾头都羞得只想抠地。 她完了,她这回是真的完了。 就在她犹豫要不要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把他推开的时候,解她衣服的手停了下来。 萧则皱了皱眉,看着身下的洛明蓁,沉吟了片刻。 脱了衣服,接下来,该做什么? 如何才算行房? 他从小不是被扔去山林里和野兽厮杀,就是和那些一心要杀了他的活人算计。他父皇驾崩后,他一心忙着对付摄政王,压根没有时间应付这些莺莺燕燕。 他沉了沉眉眼,男人的自尊心让他不能这么放过她,她都三番五次地挑衅他了。 他抿了抿唇,僵在半空的手指收紧,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像是想到了什么,缓缓俯下身子。 温凉的触感覆盖上来时,洛明蓁吓得立马睁大了眼,冷硬的银制面具磕到了她的鼻尖,藏在面具后的那双眼却幽幽地盯着她。 一股热流从心里开始漫开,洛明蓁唇瓣都在颤抖,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他……他竟然吻她。 登徒子,臭流氓! 她再顾不得其他,抬手就要将他推开,可一只有力的手臂将她轻易压制,让她动弹不了分毫。 反而她一动,两个人的肌肤就会蹭在一起,惹得她身子一颤。 萧则忽地觉得她的唇上带了些甜味,他不知那是口脂,下意识地咬了咬。 洛明蓁的手紧紧抓着丝衾,眼里的波光潋滟,唔唔地叫唤了几声。 浓郁的酒味窜进她的口中,她这才发现,萧则这是喝醉了。 可她压根来不及多想,抬手就要将他给推开,可他的力气很大,她使足了劲儿也动不了分毫。 萧则闭着眼,与她唇瓣相抵,却没有再做什么。 洛明蓁只觉得心里涌出一阵委屈,她清清白白地进来,现在竟然被一个陌生男人给轻薄了,偏偏还是她最得罪不起的人,这到底算什么事儿。 她咬着牙,还是没忍住哭了起来。 萧则皱眉瞧着她:“哭什么?” 洛明蓁这下也是被气晕了,哪里还顾得什么尊卑,伤心地哭着,却还是不敢说话顶撞他。 可她心里委屈得受不住,她好好在家里待着,莫名其妙被人送到宫里来,又被这个暴君给轻薄了,以后还要和一大堆女人抢一个男人。 凭什么这么对她啊,她招谁惹谁了? 她越想越气,眼泪也止不住地流。砍头就砍头吧,她实在是憋不住这口气了。 要是死了还落个痛快,也省得给这个暴君承欢。 萧则半搭着眼皮,今夜和属国使臣喝了太多的酒。这会儿被她哭得头疼,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抬手捂住她的嘴。 他压低了眉头,酒劲儿也上来了,不耐地开口:“别哭了。” 明明喜欢他,还哭什么? 是太激动了? 洛明蓁不理他,继续捂脸哭着。不让她反抗,也不让她逃跑。她连哭都不行了么? 萧则烦躁地看着她,伸手将她的手握住,往旁边一拉,在她惊慌的眼神中,又低头吻住了她的唇。 洛明蓁瞬间吓得连哭都忘了,脑子里不由自主想起了那些小册子上的图画,意识到他可能要对自己做什么后,再顾不得三七二十一,手脚并用地要去踢他。 萧则一把按住她的手,膝盖将她的腿压住,反手将她圈在怀里,唇瓣还紧紧贴着她的唇,呼吸却绵长了起来,还带着浓郁的酒香。 洛明蓁“唔唔”叫了几声,被他牢牢地定抱在怀里,手脚都动不了。她挣扎了半晌,又气又累,也缓缓闭上了眼。 四下安静,唯有角落的长信宫灯还在燃烧着。 曦光 清晨, 细碎的光影从窗台渗进来,洋洋洒洒的落在洛明蓁的脸上,她动了动眼睫,偏过头的时候床榻旁隐隐站了个身影。 那人背对着她, 正在穿衣服, 一只手伸直, 挂上了明黄色的广袖, 另一半身子露在外面, 只穿着白色里衣。满头墨发披散在身后,勾在腰线上。 细碎的光影模糊了他的身形, 还未睡醒的洛明蓁眯了眯眼,下意识地喊了一声:“阿则?” 光影里的人穿衣的动作一顿,洛明蓁正要再说些什么, 那人缓缓回过头,露出一张藏在银白面具下的脸。 洛明蓁瞬间清醒,眼里流露出些许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失望。她又赶忙把眼睛闭上,装作还没有睡醒。 可身旁的床榻忽地往下陷落, 几缕墨发垂到她的面颊上, 惹得她眼尾痒得跳了跳。她正在犹豫是继续装睡,还是赶紧起来。 冰凉的手指将她的下巴捏住:“阿则是谁?”他的声音低沉了几分, 隐隐有些危险,“男人?” 洛明蓁不敢搭话,这种时候更不敢醒了,只哼哼了几声, 假装自己在说梦话。 可捏在她下巴上的手指收紧了一些:“在朕的面前, 喊别的男人, 你倒是好大的胆子。” 洛明蓁知道自己不能再装睡了, 缓缓眨了眨眼,装作刚睡醒的模样,还迷迷糊糊地看着他。 萧则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说,那个男人是谁?” 洛明蓁硬着头皮装傻:“陛下,您在说谁啊?” 萧则冷眼瞧着她,那眼神无端端吓得她咽了咽口水,再也不敢装了。她心里是有苦说不出,只得咬了咬自己的舌头,又下不去重手。她真是睡糊涂了,竟然差点把这个暴君看成了萧则,可刚刚那个背影实在是太像了,她一时情不自禁就喊了一声。 平日她也有这种感觉,可今日看来,他们真不是一个人,不然他也不会如此逼问她。 况且,她家阿则才不会这么凶,也不会这么强迫她。 这个人完完全全和他不一样。 也是,他们怎么会是一个人呢。阿则怎么可能故意不认她,他明明对她最好了。 洛明蓁眼底闪过的伤感让萧则捏住她下巴的手一顿,力道稍微松了一些。 看来她没有忘了他。 可没来由地,他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虽是同一个人,可在洛明蓁眼里,他们自然是两个人。 他懒得再去管这些,正准备放过她,洛明蓁忽地抬起头,讪讪地笑了笑:“陛下,阿则是我家里养的一只兔子,我离家太久,有些想他了,所以刚刚才说了梦话。” 她刚刚说完,就在心里哀嚎了两声,对不起了,阿则,为了姐姐的小命,只能委屈你一回。 她原以为这个解释应该是没有问题,可她一抬头,面前的人眼神冷得几欲杀人。她害怕地往后缩了缩身子,可下巴还被人捏着,她动都动不了。 她心里没底,抖着嗓子喊了一声:“陛,陛下?” 萧则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兔子,竟说他是兔子。这个胆大妄为的女人。 洛明蓁被他瞧得越发心虚,尤其是看到他阴沉下来的脸色,害怕之余又觉得莫名其妙。他怎么又生气了?她又没招他。这人真是喜怒无常。 萧则不悦,却又碍于不能暴露身份而压下来火气。他松开了捏住她下巴的手,转身下了床榻,冷声道:“从今以后,日日都由你来侍寝。” 他说罢,头也不回到走了。 门口的帘子上的珠串撞在一起,哐当作响。 床榻上的洛明蓁一脸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颓然地坐在那儿,上下嘴皮子碰了好几下,始终怀疑自己刚刚听到的声音。 他说让她日日侍寝? 不是还有秀女么,他为什么非抓着她不放?昨晚没对她做什么,这天天都来,早晚要被他给霸王硬上弓。 她用手抓紧了身旁的丝衾,重重地咬着牙。不行,她不能坐以待毙,她得想办法出宫去,无论如何,她不能一辈子待在这个不见天日的皇宫里。 她必须得走了。 …… 等洛明蓁收拾好回承恩殿的时候,还没有到家门口,太监福禄就迎面走了过来。 洛明蓁这人是太监总管,还是太后身边的红人,比她这种低品阶的美人地位都高。 她微微福身:“总管大人。” 福禄在她面前站定,笑嘻嘻地道:“苏美人瞧着是容光焕发,咱家一早就说过,您是有大福分的,这刚刚进宫,就得了陛下的恩宠,可是羡煞旁人。” 洛明蓁心里冷笑,面上还是摆出一副谦恭的模样:“大人言重了,也多亏得了您的吉言,我这运势才稍好了些。” 好到她都想一头撞死了。 福禄见她不是个忘本的,心下自然受用。掸了掸手里的拂尘,又道:“咱家今儿个来,是奉了太后娘娘的旨意,说是宫里新来了戏班子,太后娘娘一个人闷得慌,想请您和几位姑娘一道去听曲儿。” 洛明蓁眉头跳了跳,一瞬间又想起上次在太后面前闹出的洋相。早知道是这么个结果,她当时也不会费尽心思把自己弄成一个又草包又恶毒的形象了。这要是真出不去,皇帝他娘,还不得小心伺候着? 可事已至此,她也只能厚着脸皮去了。 她勉强撑起笑脸,连声应是。 简单地收拾了一番后,她便和其余三个姑娘一道去了博戏台。露天搭的台子,比她之前在湾水镇戏楼里看到的还要大出一翻。四面插满了彩绘的旗帜,敲锣打鼓的乐师早已在帷幕后坐定,只等唱曲儿的上台。 正上方端坐着一身彩绣辉煌的太后,左右并着七八个宫女、太监,有执扇的,也有依次端着瓜果点心的。 其下的席位左右一字排开,长条的桌案上早就摆好了糕点和茶水。来来往往的宫女太监井然有序。因着洛明蓁是这几个姑娘里唯一封了号的,自然是要坐次席,紧挨着太后。余下几位就各自寻了位置坐。 洛明蓁由着小火者领她进去,和司元元擦身而过的时候,后者自然是轻哼了一声,扭过脸。反倒是孙蕴对她友好地笑了笑。洛明蓁也回她一笑,随后便在太后下方的席位坐定。 因着天冷,每个席位都安了帐子,桌案下燃着银丝炭,另有宫女递来暖手的汤婆子。洛明蓁一一接过,倒是不觉得冷了。 有了帐子遮挡,她人也放松了些,不用太过端着。她靠在身后的软垫上,百无聊赖地四处望着,她对面坐的是左相家的孙女荀念儿,不像司元元那般泼辣,又不像孙蕴那般柔弱,反而透着一股子与世无争的气度。如空谷幽兰,优雅端方,长得也是个美人胚子。 洛明蓁咔嚓咔嚓地嗑着瓜子,满意地点了点头。她要是那个暴君,肯定娶荀念儿,这多好一姑娘,做皇后最合适。 孙蕴,就封个贵妃,娇滴滴的小姑娘惹人爱。 至于那个司元元,脾气爆,娶了她肯定要被烦死,赶紧送出宫去。 她把瓜子皮往旁边一放,在心里“啧啧”了两声,看看那个暴君,还不如她会安排。好好的几个姑娘,连面都不见,暴殄天物。 她正想着,正上方的太后开了口,随意寒暄了几句,她一门心思在想别的,也没怎么在意,客套地跟着回了几句话。 席位里的姑娘们自顾地闲聊了起来,洛明蓁正吃着点心,太监福禄忽地撩开帐子,恭敬地道:“苏美人,太后娘娘说,让您与她同席。” 洛明蓁赶忙咬了几口,将嘴里的点头咽了下去,愣愣地点了点头。等福禄走了,她才猛灌了一口茶水,整理了一下仪容,不紧不慢地起身往太后那儿挪去。 她颇有些紧张地捏着袖子,暗中缓了缓呼吸。好好地,喊她去做什么?这娘俩真是怪,一个个都喜欢把她给带着。 心里这样想,她面上还是谦恭地低着头,恭敬地喊了一声:“臣女见过太后娘娘。” 太后也没去纠正她自称的失误,反而温和地笑了笑:“我那儿子政务繁忙,往常也没将心思用在后宫之事上,倒是让我好生无趣,现今有了你,也算给我找了个闲聊的伴儿,你只管将我当做长辈,莫要太过拘束。” 洛明蓁不敢多言,只弯腰道了一声:“是。” 宫女端着一把玫瑰圈椅过来,又铺了软垫,随即将她扶到上头坐定,正好在太后的下方。 先前有帐子挡着,她倒是放得开,现在旁边多了尊大佛,她自然连口茶水都不敢多喝,腰板挺得直直的。 不过她注意力很快就被戏台子上响起地鼓声吸引,几个戏子上了台,瞧着是要开始了。 她正聚精会神地听着,身后传来太后和蔼的声音:“今日这曲儿,明蓁你可得好生听听,你应当会喜欢的。” 洛明蓁转过身,点了点头:“太后娘娘如此说,想来这曲儿必定是极好的。” 太后但笑不语,抬起茶杯轻抿了一口,手指上的金色指甲套修长锋利,一收一放,尖端泛着冷冷的寒光。 洛明蓁没去在意旁的,只一心听着曲儿,唱了半晌,她才反应过来,今儿演的是《冯延平》。 讲的是刚出生的富家公子冯延平被家中奴仆用自己的孩子代替,冯延平成了烧火的下人,奴仆之子成了高高在上的大少爷。 历经一番波折,最后自然是真相大白,冯延平认祖归宗,还考上了状元郎。 洛明蓁听过这个曲儿,不过她还是饶有趣味地看着。可听着听着,她的脸色忽地变了,手里的汤婆子差点没抓稳掉在地上。 茶杯搁在桌上的声音轻轻传来,还有太后的轻笑声。 洛明蓁瞬间清醒,怪不得今日特意请她们来听曲儿,还说她一定会喜欢这曲子。 什么听曲儿,什么《冯延平》,这不就是在影射她么? 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太后知道了些什么? 她攥紧了袖子,眼中惊疑不定。广平候嫡女弄错,这原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左右她的身份是真的,可太后为何偏偏要让人演这出戏给她看? 洛明蓁有些慌了,却不敢回过头去看她。努力在脑子里想了想,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发白,手脚都冰凉了起来。 冯延平,史书上是确有其人,只是结局和曲子有所不同。他是当回了大少爷,也做了状元郎,却因为太过刚正不阿,最后得罪了权贵,惨死狱中。 所以,太后到底是什么意思? 放任 博景台上的戏子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 坐席上的人看得入神。鼓点子敲了起来,咚咚地一声接着一声,洛明蓁只觉得怀里的汤婆子都要被震掉了。身后的太后始终专心看着戏曲,时不时轻笑几声, 同旁边的福禄闲聊, 倒是没有对洛明蓁吩咐什么。 饶是如此, 洛明蓁还是觉得如坐针毡, 眼神慌乱地四处飘着, 连戏台上在演什么都没注意。这大冷天的,特意给她来一出《冯延平》, 若说是无心为之,谁信啊? 她抬手给自己灌了几杯茶水定定神,一手捏着袖子, 让自己镇定下来。反正太后没说什么,她也跟着装傻充愣便可。 正上方的太后端起茶杯,低头轻抿了一口,白瓷杯沿映出浅浅的阴影, 唯有目光似有意或无意地掠过洛明蓁。 也不知过了多久, 总算是熬到了退席,洛明蓁松了一口气, 正打算跟着司元元她们一道回去,还没从席位上站起来,就被福禄叫住了:“美人且慢,太后娘娘听说姑娘在家时精通茶艺之道, 正巧前些日子属国来朝, 献了些新鲜茶, 想让姑娘帮着品鉴一二。” 洛明蓁一噎, 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唇。她平日里喝的都是大碗粗茶,哪儿会什么茶艺? 不过她也知道,今儿她会不会烹茶不重要,人去了才是要紧。左右不过随便寻到一个由头罢了。 她礼貌地道:“太后娘娘谬赞了,我才疏学浅,不敢献丑。” 见福禄眯了眯眼,神色微妙了起来,她又道,“太后娘娘才是个中高人,若是娘娘不嫌我愚笨,我倒想请娘娘指点。” 福禄嘴角的笑意加深,身形也放松了下来:“美人哪里话,有人陪着聊天解闷儿,太后娘娘自是高兴的。” 他弯下腰,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洛明蓁心下犯难,面上还是闲庭信步地跟着福禄上了博景台的二楼雅间。 红木楼梯被踩得吱呀作响,四面垂着山水画卷,从楼下一路蜿蜒到楼顶,抬起头时,直让人觉得眼花缭乱。 行不多时,到了二楼雅间,门口的宫女冲洛明蓁和福禄行了个礼,抬手将珠帘往两边卷,又替洛明蓁将身上的狐裘大氅解开,搭在架子上。 屋里的陈设很古朴,桌椅板凳皆是朱红色,地上铺的是金丝羊绒毯,左右墙壁上挂着塞北风沙图,画的是残阳之下,千军万马。 正中用黄色的竹帘子围成了小隔间,透过缝隙隐约可以瞧见一个女人的背影,宽大的长裙逶迤拖地,层层叠叠堆在身侧,像一朵盛开的牡丹花。 洛明蓁揉着鼻子,觉得有些不适应。偏头瞧去,才见到门口的桌案上摆了一个狻猊镂花香炉,燃着缭绕的熏香。 她暗中撇了撇嘴,果真是有钱人的做派,时时都要点些熏香。好在她闻着闻着也习惯了,便没有再去在意。 宫人都退在外头候着,屋里只剩下她和隔间里的人。想来那人就是太后。 她往前几步,站在竹帘子外福了福身子:“臣女见过太后娘娘。” 帘子里的人道:“进来吧。” 洛明蓁得了首肯,这才轻手轻脚地将竹帘子拉开,又对着端坐在对面的太后行了个礼。直到太后抬手示意她坐下,她才提着裙摆,规规矩矩地坐到了团蒲上。 四下安静,只有炉子上的茶壶慢慢冒出了热气,让视线模糊了些。 洛明蓁始终低着头,不随意搭话。对面的太后忽地柔柔开口:“苏美人,觉得刚刚戏班子唱的曲儿如何?” 还在装傻的洛明蓁眼皮一跳,略为尴尬地笑了笑。果真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她犹豫了一番。道:“臣女觉得很好,字正腔圆,这故事也讲的好。臣女往日也喜欢听曲儿,若是您也喜欢,臣女倒是可以与您荐些有意思的戏,臣女最喜欢的是《香南山》,这曲里的故事也是让人回味无穷的。” 她绞尽脑汁往外蹦话,只盼着能绕开《冯延平》的话题,失礼就失礼吧,总比失了脑袋强。 太后倒是没有打断她,反而饶有趣味地抬了抬尾指,和蔼地看着她:“如此说来,苏美人倒是对戏曲颇有研究,今日我正好得闲,不若你留下来与我好生说道说道。” 洛明蓁点头称是。 太后又道:“光说也无趣,听说你们苏家祖籍原是歧旸,这烹茶的手艺还要数你们最是在行。早些年,先帝就时常邀你父亲进宫品茗下棋,我深居后宫,一直惋惜无那口福。现下你进了宫,可着实让我高兴。” 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搁置在一旁的茶具,目光落在洛明蓁的脸上,“这是属国进贡的白露茶,苏美人不妨烹一盏,你我边喝边聊,也可让我这老妇人在一旁学学。” 洛明蓁只觉得额头的青筋都绷了起来,眼神盯着桌上的茶具,迟迟没有动作。琴、棋、书、画、诗、酒、花、茶这八雅,凡是世家贵女都会修习,更何况是侯爵之家? 她虽念过书,识得字,也作得画。可这烹茶插花,富贵闲散人家的乐子,她哪里学过? 可她答应,却半点不会,倒是让人怀疑她的身份有假,也有故意露拙的嫌疑。她若是推脱,直接便是轻慢无礼的罪名扣下来。一个侯府嫡女不会烹茶,说出去谁信啊? 除非是假的。 这是真是假,还不是由着这些大人物说了算? 宫里人果真是宫里人,哪像外头的人,再使手段也是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她们这些人才真的杀人不见血,三言两语将人逼入死地。瞧着这架势,也不过是略施小计,更狠的怕是还在后面。 洛明蓁一直维持着妥贴的笑意,可鬓角隐隐出了些汗,汤婆子搁在怀里,只觉得越发的烫人。 对面的太后倒是不急不缓,反而抚了抚手上镶着翠玉的指甲套。 屋里透着淡淡的熏香味,窗外下起了雪,茶壶里的水热了,咕噜咕噜地冒着泡子,将茶壶盖都顶了起来。 太后眯眼笑道:“苏美人,煮茶的水已然烧好了。”见洛明蓁没有动作,她挑了挑眉,尾音压低了几分,“苏美人可是不愿烹这茶?” 洛明蓁掐了掐自己的手指,略微闭眼,随即恭敬地低下头:“为太后娘娘烹茶,是臣女的本分,臣女自进宫以来,承蒙您的恩典,一直未曾有机会报答您,这点细枝末节的小事,自然是在所不辞。” 她抬起头,笑了笑,“只是这茶艺之道,各有千秋。这白露茶珍贵,臣女不敢贸然行事,只看太后娘娘想臣女如何做,臣女一切都听您的。” 她说罢,敛着眼皮不再有动作,俨然一副规矩听话的模样。识时务者为俊杰,不管太后要做什么,这会儿让她先保住小命再说。毕竟太后想要捏死她,不跟捏死一只蚂蚁那般简单? 她原还以为这太后娘娘和善可亲,现在看来比那个暴君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不过这是只笑面虎罢了。果真是一对母子。 话她已经说尽,只看太后怎么想。 太后没说什么,周身似有若无的威慑却淡去了一些。她慵懒地往后一靠,单手托腮,金色指甲套轻轻点在了发髻上的芙蓉花上。 “你这丫头还真是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如此良人,我倒是可放心地让你去照顾陛下。”她话锋一转,媚眼轻轻挑起,望着窗外簌簌落下的细雪,“还记得小时候,陛下可是十分依赖我这个母后,如今孩子长大了,我想关切他一二,也总寻不到机会。可他自小就不会照顾自己的身子,现下又病了,着实让我这个做母后的心疼。” 她转过脸,凤眸微眯,直勾勾地盯着洛明蓁,“所以,你会替我看着陛下的,对么?” 关得严严实实的窗户被风挤开了一道缝隙,冷意透进来些许,冷得洛明蓁脊背冒出来细细的疹子。 她慌忙地低下头,避开了太后的目光,沉声道:“太后娘娘对陛下关怀备至,臣女也是服侍陛下的,自然想为陛下好,您今日所言,臣女也会铭记于心,不敢怠慢。” 太后抬了抬下巴,轻笑了一声。她瞧着茶壶里溢出的水,惋惜地道:“可惜了,咱们只顾着闲聊,倒是没注意让这沸水过了两转,再来烹茶也不适宜。”她略微叹息,“罢了罢了,时辰也不早了,你且先回去吧,改日再来也是一样的。” 洛明蓁缓缓起身,向她弯腰行礼:“臣女告退。” 她说着,一直低着头往后退,直到退出隔间才转身小心翼翼地往外走。 而隔间里的太后靠在软垫上,眼神直直地盯着墙壁上的塞北风沙图。 她忽地轻笑了起来,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这一回,就看那个孽种还能不能那般命大。 大雪飘飘,很快将屋檐都染成了白色,目之所及,唯有一望无垠的积雪。 洛明蓁出了博景台,一个劲儿地擦着额头的冷汗,明明外头飘着雪,她却觉得浑身热得厉害。她拍了拍自己的面颊,还是没有缓过劲儿来。 这太后怎么搞的,暴君是她亲儿子吧?为什么要让她去监视他?而且看太后那样子,一口一个孩子,可是眼神冷得她都觉得渗人。好好的一家人,他当他的皇帝,她做她的太后,这有什么冲突的? 洛明蓁不敢再去深想,她现在已经被太后拉上贼船,知道得越多,怕是脖子上这颗脑袋就越保不住。她赶忙止住了思绪,想装作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四下的风吹得厉害,身上的狐裘大氅都被吹了起来,她抬起头的时候,一片雪花正好落在她的眼睫上,眨一下,便很快消融了。 洛明蓁晃了晃脑袋,不行,她真得想办法出宫。太后的话她不敢不听,那个暴君她也不敢得罪。这件事儿基本做了就是死罪,全家掉脑袋。 要是把太后的阴谋告诉那个暴君,她也是死路一条,人家是母子,再怎么样,表面关系也是摆在那儿的。暴君信不信她还两说,就算是信了,为了遮丑,肯定悄悄会灭她的口。而太后更不用说,背叛她,还能有活路? 这事横竖她都是一个死,只是死的早晚而已。 逃出宫去,被抓住了,最严重也是杖毙,好歹还有一半的机会,总比待在宫里等死的强。 她皱了皱眉,目光灼灼地盯着高耸的城墙。皇宫守森严,她要怎么才能逃出去?之前银杏也说过了,做了美人,除非死了,否则别想出去。 她正想着,不远处响起车轮碾过的痕迹,她抬眼看过去,是个拉泔水车的车夫。她忽地眼前一亮,左手握拳,打在右手掌心。这倒是个好法子,躲在泔水车里,运气好说不定能趁机混出去。 她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忽地皱了皱鼻子。泔水车里都是些剩菜剩饭和剩下的汤水,要躲在里面,可不得全身埋进去?一想到那个味儿,她现在就差点反胃吐出来。这弄不好,人还要被熏死在里面。 她赶忙喘了几口气,眼神跟着那辆泔水车。咬了咬牙,管它的,臭死总比到时候被人害死强。 不过这事儿不能急,她得看看这泔水车从哪儿来的,又多久会运出去,还有城门口的侍卫会不会搜车。若是一切合适,她找个晚点的时辰躲进去,就大功告成。 打定了主意,她合拢大氅,装作若无其事地往前走着,却没有注意到在她身后一直跟着一个侍卫打扮的人。 傍晚,御书房。 萧则坐在书案旁批阅奏折,底下一个侍卫恭敬地半跪在地:“陛下,苏美人从太后那儿回来后,便一直在外面散心。不过,属下看她,似乎时不时在盯着泔水车瞧。” 执着朱砂笔的手指一顿,萧则嘲讽地勾了勾嘴角,泔水车,这么个损招,亏她想得出来。 那侍卫又道:“陛下,可要现在去将她带过来?” 萧则将手里的奏折搁在一旁,又换了一本,头也不抬地道:“不用管她。” 他眯了眯眼,手里的朱砂笔轻轻落下。 既然她想玩,那就陪她玩一回。 撒娇 入夜, 屋檐上的悬挂的灯笼将雪地染成了一片暖黄色,像落了星子一般。掩映的松柏被一只白皙的手拨开,又停滞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抬了一条腿出来。落在雪地上的脚印深深浅浅,很快又被大雪掩盖。 洛明蓁径直走到了墙角的泔水桶旁, 做贼心虚一般四处瞧了瞧。左右是朱红色的高墙, 雪松趴在墙头, 身后是交相接应的假山、松柏, 正好将她所在的位置给挡了个严严实实。确定四下没人, 她便往前几步,看着堆在推车上的几个比她还高的泔水桶, 不住地滚了滚喉头。 她认命地舒了一口气,捏着鼻子打开了泔水桶,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往里头看去。 “哇”地一声, 她没忍住弯腰干呕了起来。 剩菜剩饭剩汤水,堆在一起不知道放了多久,那味儿能活生生把人给臭死。得亏不是夏天,否则苍蝇蚊虫到处飞…… 她鼻翼抽搐了几下, 差点又要吐出来, 心里打起了退堂鼓,这实在是恶心, 谁能这么狠钻进去?怪不得不见人搜泔水车,且不说没人像她这般破罐子破摔,就算是有,也不会往泔水车里钻, 还没等出城门, 自己先臭死在了里面。 洛明蓁瞧着那些泔水桶, 像见着瘟疫一样连忙往后退了好几步。这罪她遭不住, 还不如被砍头。她转过身要回去,可走了没几步,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好好的脑袋要是搬了家,日后这大好的人生可就什么都没了。 她捏紧拳头,猛地又掉头回去,将准备好的布条往鼻子里一塞,挑了个稍微臭得不那么厉害的就准备跳进去。 她双手提着裙摆,对着皇宫啐了一口。狗皇帝,再会了您嘞。 想到马上就能回家,她喜滋滋地笑了起来,甚至觉得这些泔水桶都不那么臭了。她抬起一条腿踏上车板,头刚刚低下,还没有来得及进去,散在身后的头发就被人揪住了。 “哎哟,疼,疼。” 她连忙往后仰起,两只手要去摸自己的头。头发被人拽在手里,她没来由地觉得自己这会儿活像一头被人扯住鼻环的牛。 她不敢回头,急出了一脑门的汗。可按理说,后宫不会有侍卫来巡逻才是,这大半夜的,还能是谁? 她正想着,又怕身后的人将她的头发给拽疼,着急地向后退,可她没注意到自己是站在车板上的,慌乱中,一个没站稳直接往后仰倒。 她害怕地闭紧了眼,手脚并用地扑腾了几下,却是直直地撞进了一个紧实的胸膛。她将两条手臂挂在那人的脖颈上,劫后余生般喘了好几口气,正准备抬头道声谢,却忽地嗅到了熟悉的龙涎香味。 她身子一僵,脸也吓白了。艰难地抬起眼皮,入目的是男人瘦削的下巴,再往上就是那双隐在银白面具后的眼,正冷冷地看着她。 洛明蓁勉强将嘴角往上提,磕磕巴巴地道:“陛下,这么晚,您还没有歇息啊,外头冷,仔细冻着。” 她说罢,干笑了几声,却在萧则居高临下俯视她的姿态中慢慢消了音。 她低着头,闭了闭眼,怎么她到哪儿都能遇到他?平日里也便罢了,他一个皇帝,大晚上不睡觉,跑到泔水桶这儿来做什么? 她有苦说不出,敢怒不敢言,只得低头装死。 萧则见着她这副模样,就知道她表面乖从,心里肯定没憋什么好话。他冷笑了一声:“深更半夜,你为何会出现在此处,若是解释不清楚,便拖出去砍了。” 一听要砍头,洛明蓁立马将手从他脖颈上收回来,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脖子,却没注意到萧则眼里闪过的一丝不悦。 她只顾着害怕,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好几圈,像是想到了什么,冲着他笑了笑,道:“陛下,妾身是今日不小心在这附近掉了个香囊,找着找着就找到这儿来了。” 说罢,她还认真地看着萧则,以示自己没有说谎。 萧则眯了眯眼,尾音上扬:“原来如此。” 见他似乎是信了,洛明蓁身子放松了一些,可还没有缓过劲儿就听得头顶的人不冷不淡地道:“主子丢了东西,做奴才的倒是在屋里睡觉,这样的奴才也没必要留着,杖毙。” 洛明蓁呼吸一促,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他说的是银杏,下意识地抓紧了萧则的袖子,急急地道:“陛下,不要,别杀她。” 萧则斜了她一眼,不知她为何要替那个丫鬟求情。不过是广平候派来监视她的,杀了,不是更好? 洛明蓁又摇了摇头,她不喜欢银杏,可她也不能因为她的过错而平白害了一条人命。今日是她要逃跑,还对着皇帝扯了谎,若是因此让银杏丢了性命,她以后怎么可能睡得安稳? 萧则的声音冷了几分:“你以为你是什么身份,对朕指手画脚?” 洛明蓁吓得心肝儿一颤,她最是贪生怕死,可也不想因着自己害了别人。还是硬着头皮往他眼前凑,仰起脸,眯眼笑了笑:“陛下,其实……” 她微张了嘴,剩下的说辞卡在嗓子里,怎么也说不出。这让她怎么解释,说自己是逃跑的?那怕是她和银杏两个都得人头落地。 萧则的眼神不耐烦了起来,洛明蓁像是想到了什么,立马垂了垂眼眸,颇有些羞涩地道:“其实那个香囊,是妾身要送给陛下的。您也知道,这女儿家的香囊都是送给心上人的。妾身脸皮薄,不好意思叫人瞧见,是以才一个人来寻,我那丫鬟是不知道的。” 她说着,怕萧则不信,索性一咬牙,伸出两只手勾住他的脖子,冲他眨巴着眼睛,软着嗓子道:“陛下,您不会怪妾身吧?妾身可是为了您才跑到这儿来的,您瞧瞧,为了找那个香囊,妾身的手都冻红了。” 她轻轻咬了咬红唇,纤长的眼睫垂出一个委屈的弧度。 萧则看着她躺在自己怀里冲自己撒娇的模样,眼神微动,手指僵硬了一瞬。 洛明蓁见他不为所动,心里疑惑,这暴君平日里不是最好色么?怎么美人计都没用? 她将搭在他脖颈上的手轻轻晃了晃,眸光带水地看着他,柔柔地喊了一声:“陛下。” 她正要再说些好话,忽地感觉抱着她的人身子一僵。紧接着握在她腰上的力道松了,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已经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虽然地上积了厚厚的雪,没怎么摔疼,可她还是揉着臀,“哎哟”了一声。 她缓缓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站在她面前的萧则。这暴君怎么回事?之前她故意摔杯子,他半点不生气。今儿她这么卖力地讨好他,他竟然还摔她? 狗脾气! 洛明蓁忿忿地咬了咬牙,奈何对方是皇帝。她只得把满肚子的火气给硬生生咽下去,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不气不气,不和狗皇帝生气。 萧则却忽地转过身,看都没看洛明蓁一眼,便往回走,完全没有再搭理她的意思。 洛明蓁瞪着萧则的背影,戳了戳地上雪出气,不远处却忽地传来一道轻飘飘的声音:“香囊。” 洛明蓁没听懂,下意识地张嘴:“嗯?” 雪松下的那人背影微僵,沉默了一会儿,才故作冷硬地道:“再给朕做一个。” 他说罢,不等洛明蓁回答,便往回走了。月色泼洒而下,掠过他耳根微不可见的红晕。 而留在原地的洛明蓁瞪着眼,见他走得没影了,一撸袖子,气冲冲将地上的雪冲他的背影砸过去。 她扭过脸,重重地哼了一声,什么人啊,蹬鼻子上脸。刚刚揪她头发,又摔她,还好意思让她给他做香囊?得亏他是皇帝,要是平头百姓家里,这种人,一辈子都娶不上媳妇! 她忽地眨了眨眼,好像他现在也没媳妇。 不对,有一个她。 洛明蓁立马扯着嘴角,嫌弃地抚了抚手臂上冒起来的鸡皮疙瘩。她才不要给他当媳妇,早晚得被他那个狗脾气给气死。 她从地上爬了起来,偏过头看着旁边的泔水桶,扫兴地往承恩殿去了。这法子不行,她就另想办法,反正她是半点都不想继续待在这个鬼地方了。 院墙旁的松柏被风吹动,积雪簌簌地往下落,一个身形高大的人影斜靠在树干上,幽幽地看着洛明蓁离去地方向。那人浑身都遮掩在黑色斗篷下,看不清面容,唯有手里抱了一把断刀。 一阵风吹过,树下空荡荡的,仿佛从来没有人来过。 晌午,承恩殿,洛明蓁懒洋洋地靠在软垫上,摆弄着手里的针线,正给香囊上绣着花纹。 自从第一次的逃跑失败后,她就老老实实地待在承恩殿里,萧则上回说让她日日都去侍寝,着实给她吓得不轻,好在连着几日,他都没让人来叫她。 她简直高兴地哼起了小曲儿,最好他以后就忘了有她这么个人,她还乐得在这儿每日好吃好喝的。 她挑着针线,将最后一针收尾。眉飞色舞地坐直了身子,瞧着手里的香囊是越看越满意,尤其是上面的两只鸳鸯。虽然她不想给那个暴君送东西,可胳膊拧不过大腿,她也只能听他的。 好在一个香囊而已,多简单的事,没两天她就做好了。 她还在欣赏着自己的大作,不远处拿着鸡毛掸子扫桌椅的银杏嫌弃地瞟了她一眼,准确的说是嫌弃她手里的香囊,针脚都是东扭西歪的,像只蜈蚣。更离谱的是上头的刺绣,一只水鸭子后面跟了只母鸡,这是打算做什么? 她只当洛明蓁是心血来潮想练习女红,也没再管她,扭过头就继续洒扫屋子。 而洛明蓁则将手里的香囊并着针线盒往床下一塞,放松地伸了个懒腰,身上的骨节都嘎嘣响。她从榻上跳了下来,晚点再找个机会让人把这个香囊送过去。 送得早了,她怕他想起来有她这么个人,万一又心血来潮喊她去侍寝怎么办? 她左右活动了下筋骨,不再去想那么多,摸了摸有些瘪下去的肚子,准备让银杏去传膳。门口响起一阵敲门声,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苏美人,太后娘娘让咱家来给各位姑娘分发月奉。” 洛明蓁心里咯噔一下,脸色都僵住了。 她怎么忘了,这宫里除了那个暴君,还有太后那只笑面虎。 合欢 洛明蓁让银杏给福禄开了门, 又不紧不慢地往门口去,向他行了个礼问好:“福禄大人。” 福禄掸了掸手里的白色拂尘,眯眼笑着:“诶哟喂,几日不见, 美人这气色是越发的好了。” 洛明蓁尴尬地笑了笑, 不接话茬, 只盼着他赶紧分完月俸便走人。 福禄倒是不急, 话锋一转, 关切地问道:“已过晌午,美人可用过膳了?” 洛明蓁还未回答, 旁边的银杏忽地弯下腰,轻轻打了打自己的嘴:“适才美人在睡觉,奴婢不敢惊扰, 好在总管大人提醒,奴婢这就去传膳。” 她说着,忙退了出去。 福禄满意地眯了眯眼。 而洛明蓁微张了嘴,袖袍下的手指也抬起了些, 差点没忍住想叫银杏回来。这死丫头, 这种时候脑子倒是转得飞快,跑得也比谁都快。让她一个人对着福禄, 她想装做没机会与他传递消息都不行。 她定了定神,指着一旁的桌案对福禄道:“大人请坐。” 福禄表面谦虚地推脱道:“您是美人,咱家不敢僭越,还是请您上坐, 再与您一一请点月俸。” 洛明蓁点了点头, 款款地坐了上去, 只是余光不时会注意到身旁的福禄。她抬头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抿了好几口,缓和了些许紧张。 福禄则将手里提着的盒子搁置到桌上,将盒子和红布揭开,露出里头铺着的金银首饰:“这些都是您的月俸,银十两,另加太后娘娘赏赐的翡翠玉镯、珍珠耳坠各一对,八宝点金钗一副。其余的银丝炭和绸布,咱家会让底下人给您送来。”他抬起头,嘿嘿一笑,“美人,可要清点一下?” 洛明蓁盯着盒子里的金银首饰,眼神都直了。喉头不住地上下滚动,一只手紧紧握着另一只手才没让自己扑到盒子上。 当皇帝的妃子也太赚钱了吧! 光是那十两银子,搁在普通人身上,怕是要赚好几年才能赚到,落在她头上,竟然还只是一个月的钱罢了。 她手指飞快地动着,细细地算了下。一个月十两,一年就是一百二十两,两年就是二百四十两……还有那些赏赐的首饰,在这皇宫里待几年,她就能回去当财主。 怪不得一个个地都要挤着嫁给皇帝,她一个小小的美人都能得这么多赏赐。那若是当上皇后,可不得住金屋里? 她还在臆想着,眼里不自觉露出了几分向往,却又在瞬间被她自己打破。她赶忙清醒了过来,再不去看那些金银首饰一眼。 钱再多有什么用,也要有那个命花才是。 洛明蓁将双手交握,放在腰上:“大人做事,我自是放心的,不用清点了,就如此收着吧。” 福禄将她的表现尽收眼底,倒是生了几分兴趣。先前以为她是个草包美人,没曾想这礼数端得还像模像样,好好教教,也是个不错的苗子。 想归想,他还是没忘记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咱家来的时候,太后娘娘还在跟咱家念叨美人,说是上回与您烹茶还未得兴,最近又新进了些上等的茶叶,就是不知美人这边准备得如何了?” 洛明蓁握着茶杯的手一顿,眼皮半遮,目光漫无目的地落到了别处。这是话里有话啊。 她抿了抿唇,斟酌了一番才道:“陛下近日政务繁忙,也无暇后宫之事,我连陛下的面儿都见不着,日日清闲着。太后娘娘若是缺个解闷儿的,我倒是乐意效劳。” 说罢,她回了福禄一笑,言下之意不言而喻。皇帝忙得很,她就是个不受宠的,见他都难,监视他这事就更不用提了。 福禄面上的表情顿了顿,又加深嘴角,轻笑了几声。他始终弯着腰,笑容满面:“您是陛下唯一的妃子,得陛下召见也是早晚的事儿。” 他又瞧了瞧四面紧闭的门窗,压低了声音道:“美人也知道,咱们皇室单薄,陛下已到加冠之年,膝下却未有一子。陛下不急,太后娘娘蒙着先帝重托,不能不急。如今陛下纳了您,便是有了个盼头,只想着您能早日诞下龙胎,也好让太后娘娘对萧家列祖列宗有一个交代。” 洛明蓁将目光转到一旁,尴尬地咳了咳。原来太后打的是这个主意么? 她转了转眼珠子,心里想不通,干脆就不想了。不管太后打什么主意,给那个暴君生孩子,想都不要想。 她眉尾一跳,勉强撑起笑脸,低声道:“大人,我也是想得陛下恩宠,可陛下瞧不上我,往常宣了我去,都是在一旁处理政务,不过是拿我当个幌子,现在倒好,压根不宣我了,想来陛下一定是不喜欢我这样的,不如您让太后娘娘再给陛下纳几个妃子,到时候开枝散叶的事儿,自然就有着落了。” 福禄似乎对她和萧则并未同床之事了然于心,毕竟宣她侍寝时,晚上未传水不说,第二日榻上也不见落红。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如此着急地催着。 洛明蓁见他似乎没有怪罪,安心了些,只想着他们能明白自己没什么利用价值,赶紧去找下家。 可福禄只冲她抛了抛眼,轻声道:“美人放心,太后娘娘早有安排,待陛下宣您侍寝时,咱家会让人放些合欢散,你二人定能成就好事。” 洛明蓁疑惑地眨了眨眼:“合欢散是什么?” 福禄知她是个大家闺秀,不懂这些。便附耳在她旁边说了些什么。只见得洛明蓁缓缓睁大了眼,一口气没喘上来,剧烈地咳嗽着。一手撑在桌面上,不可思议地看着正冲她眯眼笑的福禄。 这老太监,肚子里怎么这么多花花肠子! 她又低下了头,想起刚刚他说的合欢散,脖颈、面颊和耳根子也都烫了起来。 福禄见她脸红得像煮熟的螃蟹,也知晓这些东西对她这样未经人事的小姑娘来说,确实是羞于启齿。不过为了太后娘娘的计划,这事儿可由不得她。 洛明蓁嘴皮子动了好几下,想让他别弄这些,可又怕得罪了太后,只得硬着头皮道:“陛下身子金贵,这些东西有伤龙体,要不还是算了吧。” 那可是皇帝啊,万一出了什么事,她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福禄掩唇轻笑:“美人,合欢散本就是助兴闺房之乐的,算不得什么事,此事,咱家会一手安排,美人只等着好好服侍陛下即可。” 洛明蓁还想再劝劝他,可福禄已经直起了腰身,又恢复了平常的声音:“美人,这月俸已经送到,咱家也便退下了。” 他理了理袖袍上的褶皱,缓步往门外退去。而屋里的洛明蓁还坐在椅子上,面上红晕未褪,想叫住他,却只能看着他越走越远。 她颓然地往后靠了靠,这下是完了,上回那个暴君是喝醉了,才亲了她几口就睡了过去。下次侍寝,他人还清醒着,要是又中了那什么催情的合欢散,岂不是要将她给“生吞活剥”了? 她心里一阵恶寒,赶忙抱紧了自己,她得想个法子才是。她忽地又懊悔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她怎么忘了问福禄要将合欢散放在哪儿?这样她到时候也好找个机会给扔了。 她没骨头一般往桌上趴着,连一旁装着金银首饰的盒子也懒得去看。只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她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洛明蓁一直愁着,愁到了入夜,好在宣她去侍寝的旨意没有来。 她如释重负地擦了擦额头的汗,拖着步子便准备去睡觉。能混过一日算一日。 她刚要解开衣服,忽地耳边一阵风声吹过。搭在腰带上的手一顿,她偏过头往窗外看去,左侧的窗户开了一条缝,她疑惑地想了想,她有忘记关窗么? 夜里冷,风吹进来更是让她打了个哆嗦。她正要移步去将窗户合上,一只冰凉的手将她的嘴给严严实实地捂住,手臂也被人圈在怀中。 她惊恐地睁大了眼,“唔唔”叫了好几声,可身子动弹不了,只感觉身后站了个高大的人,一股子阴冷的气息扑在身上。她慌乱地往地上看过去,借着月色,只能瞧见一片被风吹起来的黑色斗篷,还有映在地上修长的影子。 她拼命地挣扎着,想用脚去踩那人,却被轻易地钳制在怀。 “别动,也别出声。” 陌生的声音响起,又带了几分冷漠。 洛明蓁急得额头都冒了汗,这又是哪儿来的刺客?她想起上一次被人掳走的场景,一股凉意从脚底往上冲,直冷得她浑身血液仿佛都凝滞。怎么到了宫里,还有人要抓她? 她心下一横,用头往身后一撞,正撞到他紧实的胸膛上,直撞得自己脑子发懵。她来不及顾虑其他,趁他的手劲稍微松开的时候,张大了嘴就狠狠地咬中那人的手掌,血腥味在嘴里蔓延开来,身后的人却连哼都没有哼一声,任由她咬着。 洛明蓁皱了皱眉头,嘴下的劲儿却半点没松。嘴里的血腥味越来越重,她都快咬不下去了。 这什么人啊,都不怕疼的么?还是她咬得不够用力? 她正要再狠狠咬一口,一只带着凉意的手放在她的后脑,似有些无奈:“气出够了么?够了,就跟我走。” 洛明蓁咬在他手上的力道一松,心下没来由地有些说不出的感觉。这人到底是做什么的? 魅惑 夜色深沉, 寂静的房间里连半点风声都听不到,洛明蓁还在拼命掰着捂在自己嘴上的手。奈何突然出现在她房里的这个男人跟没有知觉一般,她都咬得自己牙酸了,却仍旧不放手, 也没有对她做什么。 血腥味漫延到鼻尖, 她咬累了, 也不咬了, 只“唔唔”叫了好几声。被捂着嘴的滋味实在难受, 她气闷地道:“你弄……疼……” 她只说了“疼”字,捂在她嘴上的手便毫不迟疑地松了一些, 借着这个空档,她仰起脖子喘了好几口气。 差点憋死她。 身后的人沉默了一会儿,才淡漠地道:“我不会伤害你, 我是来带你走的。” 洛明蓁还在顺着呼吸,听到他的话,没忍住抬起头瞪了他一眼。有这么带人走的么?况且他是谁啊,凭什么让她跟他走? 不过这人确实没有伤害她, 被她咬成那样也不生气。她心下的戒备松懈了些, 却并不代表她就相信他。 深更半夜闯入一个女子的闺房,而且还能绕开宫里的守卫, 这人肯定不一般。她摸不准他的目的,也不敢轻易妄动。若是大喊大叫将人引来,她大半夜的与一个男人待在屋里,搞得不好, 还要给她惹来麻烦。 她试探地转过身, 见那个男人没有对她做什么, 胆子也大了些, 往后退了几步,直直地与他对视。 因着夜深,屋里没有点灯,她看不真切,只能依稀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还有他肩头突出来的一块影子,瞧着像是背了个什么。 那男人任由她打量,不动,也不说话。 她又悄无声息地往后了几步,偷偷将手扶在窗台旁的桌案上,一手捏着自己胸前的衣襟,警惕地看着他:“你……你到底是何人?” 她原以为那人不会回答,一道清冷的声音却忽地落下:“无名无姓,不过他们都叫我十三。”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又冰冷得没有一丝感情。 洛明蓁疑惑地皱了皱眉头,十三算个什么名字?她抿着唇,又没来由地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可在哪儿听过,她也忘了。 她不再去纠结那些细枝末节之事,见他目前还算老实,又问道:“你深更半夜来我房里作甚?” 既不劫财,也不劫色,更不抓她,这人到底有什么目的? 十三只是简单回了几个字:“带你走。” 他说得轻描淡写,语气却是十分笃定。 洛明蓁一噎,没好气地道:“我认识你么?你说带我走就带我走。” 到底是他傻,还是他把她当成了傻子,这么空口白牙的几句话就想骗她跟他走?而且谁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来头,她就算是再想出宫,也不可能这么轻信一个突然冒出来的陌生人。 十三沉默了一会儿,就在洛明蓁以为他这是准备要跟自己动手的时候,才听到一道淡淡的声音:“你不需要认识我。” 他说罢,径直往前走,浑身都裹在黑色的斗篷下,看不清面容和身形。握住洛明蓁的手,便要带她出去。 洛明蓁猛地被他握住,拧了拧眉头,一手扒拉着桌子,另一只手使劲儿地挣扎着,破釜沉舟地道:“你知不知道,我可是陛下的人,你若是敢对我做什么,陛下不会放过你的。你识相的,就赶紧放开我。” 握着她手的力道忽地收紧,十三偏过头,月色泼洒在他身上,却只能看见那宽大的黑色斗篷。 他往前一步,声音带了几分冷意:“他对你做了什么?” 不知为何,洛明蓁忽地有些被他吓到,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直勾勾地瞧着他。 见洛明蓁不说话,十三身上杀意涌现,右手捏拳,哑着嗓子骂道:“那个畜生……” 洛明蓁被他绕糊涂了,怎么又扯到暴君头上?她还没搞清楚状况,目光却忽地落到十三的背后,像是瞧见了什么毒物一般,整个人都吓得僵住。 他背后是一把刀! 刀……十三…… 她缓缓睁大了眼,头皮也跟着发麻。脑子里忽地想起卫子瑜受伤的那一次,他身上被人连砍了十三刀,刀刀见骨,差点连命都丢了。 他说伤他的那人叫十三刀,是飞花阁的第一刺客。 他刚刚说别人叫他十三…… 这人是刺客,还差点杀了卫子瑜! 洛明蓁眼里闪过一丝愤恨,再也顾不得其他,甩开他的手便大喊了起来:“来人啊,救命啊,有刺客,快来抓刺客!” 十三没有防备,听到她的呼救声时,已经来不及去捂住她的嘴。四面隐隐亮起了灯火,将屋子也照亮了一些,他看着面前拼命要从他身边逃开的洛明蓁,却不愿松开握在她腕上的手。 今日一过,再想带她出去就难了。 洛明蓁被他握着的手怎么也脱不开,气得她抓起桌上的东西便往他身上砸去,咬着牙骂道:“你放开我,放开!” 屋外已经传来了脚步声,明晃晃的火光涌了过来。十三眼里闪过一丝挣扎,还是松开了她的手,推开窗户,翻身出去。 洛明蓁急忙跑到窗户边探头看去,却只见得一片黑色的影子转瞬消失在了墙头。她抿了抿唇,用力攥紧窗沿。就这么让他跑了,还真是便宜他了。 她还在想着,哐当一声巨响,吓得她立马转过脸,只披着外袍的司元元一脚把房门给踹开,左左右右地看着屋里。见屋里只有洛明蓁一个人,她提了提手里的青瓷花瓶,拧着眉头道:“人呢,刺客呢?” 洛明蓁倒是没想到第一个赶来救她的竟然是司元元,她抬手指了指窗外:“跑了。” 司元元鄙夷地斜了她一眼:“你就不知道把刺客给拦住?怎么这么没用。” 洛明蓁好不容易生起的几分好感这会儿又灭了,她一撸袖子,单手叉腰,没好气地道:“你会武功,我又不会,还让我拦住他,我拿命拦啊?” 指不定还没上去就被他给一刀剁了,那可是天下第一的刺客,连卫子瑜都不是他的对手。 司元元偏过头“切”了一声,将手里的花瓶扔到一旁,还没有继续开口讽刺,宫里的禁卫军就到了。 门外,一个粗犷的男音响起:“苏美人,刺客在何处。” 洛明蓁本欲直言,微张的嘴一顿,又清了清嗓子,害怕地道:“我……我也不知道,我刚刚睡不着,想推开窗户透透气,就看到一个黑影从墙上翻了过去,我一叫人,他就不见了。” 门外的禁卫军沉吟了片刻,随即朗声道:“来人,去给我追!” 那人又宽慰了洛明蓁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不一会儿便带着人走了。司元元见着没有刺客可抓,也扫兴地带着她的花瓶回了房间。 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下洛明蓁一个人,她如释重负地坐在床榻上,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这一晚上过得实在是惊险,还好把那个杀手给吓跑了,不然指不定要出什么意外。 她又看向了窗台下的那些碎瓷片,又赶忙拖着身子一一收拾干净。她刚刚说的可是那刺客没有进屋,若是让人发现这些打斗的痕迹,那她就惨了。 可她也不能实话实说,否则她一个姑娘家的清白就没了。她自然是知道那十三没对她做什么,别人可就不一定这么想。她现在名义上可是皇帝的妃子,弄的不好又要被人给算计。 收拾好地上的碎瓷片后,她又将窗台给紧紧地关上,恨不得明日就找个人来钉死。她仰躺在榻上,瞧着头顶黑漆漆的房梁,喟然长叹了一声。 自从当了广平候府的三姑娘,她这命一直没有顺过,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的,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她侧过身子,把头都裹进了被褥里,无力地哼哼了几声。 她是真的想回家了啊。 夜色慢慢拢了过来,寒风被阻隔在窗外,屋里的呼吸声很快平稳了下来。 第二日入夜的时候,洛明蓁本想让银杏留下来陪她睡,却出乎意外地收到了侍寝的旨意。 她半搭着眼皮,有些生无可恋地摊了摊手。得嘞,合着她就是前有狼后有虎,走了杀手,又得去伺候那个暴君。 因着不是第一次去侍寝,她这回有经验了许多。任由那些嬷嬷给自己梳洗打扮,从头到脚换了一身后给送到了养心殿。 刚刚到门口,便正好与从殿内出来的福禄打了个照面,后者冲她微微点了点头,带着几分别有含义的笑。 洛明蓁看着他那副笑脸,心里油然生起几分不祥的预感。等她走进去,见着端坐在团蒲上的人后,才猛地揪住自己的衣袖。 怪不得那老太监冲她笑,他上回说了要给暴君下催情-药的! 洛明蓁愣在原地,瞬间感觉自己的腿有千斤重,怎么也迈不开步子。尤其是目光落在萧则俊挺的身姿上,她更是觉得耳根都隐隐发烫。 她可没有打算把自己给交代在这儿。 身后细微的关门声在她听来都犹如巨响,她紧张地攥着衣摆,正不知该进还是该退的时候,一道不耐的声音响起:“还站在门口做什么?” 洛明蓁闭了闭眼,无奈地拖着步子往萧则身旁走过去。又左右瞧了瞧,想找找福禄将合欢散给放哪儿了。 她对这些东西知之甚少,也只知道这是给男人用的。可她连这是吃的还是闻的,或者是用来涂的都不知道。 屋里没有点熏香,应当不是闻的。既然是秘密行事,萧则也不会自己涂在身上。那唯一剩下的就是吃的。 她眼皮一跳,目光落在萧则面前的那堆瓜果点心上。心里越发笃定福禄肯定是将合欢散放进了桌上的吃食里。 萧则还在自顾地看书,背靠着金丝软垫,一旁燃着碳炉。他今日穿的是常服,一身宽松的黑色长袍,暗金色花纹攀附在肩头、袖口,修长的腿随意搭在一侧。 因着面具的遮挡,只能看见他俊挺的鼻梁,微抿的薄唇。长得不可思议的睫毛半搭着,在烛光的打映下,跳跃着橘色的光晕。 “朕有这么好看么?” 清冷的声音响起,将洛明蓁一下子拉回现实。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脑袋,面上更显尴尬。 萧则倒是没有怪罪她,反而点了点对面的坐席,也不说话,瞧着没有搭理她的意思。 洛明蓁反倒是觉得轻松了些,他不理她才是最好的。她小心翼翼地在他对面坐定,偷偷瞧了他一眼,见他现在神色如常,她也安心下来。 看来他现在还没有吃到那个药。 洛明蓁单手托腮,认真地盯着桌上的瓜果点心,还有一旁的酒壶,眼里透出几分疑惑。合欢散到底放在哪儿的?不可能全都放了吧? 她虽然也只是猜测在这些点心里,可她实在没底气去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她得想办法不让萧则吃到这些东西。 她挠了挠面颊,有些为难。难道要她掀翻桌子? 她立马打了个摆子,怕是要被暴君给拖出去斩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总不能让她坐着等死吧?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捏着拳头,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这个方法可行。 而在一旁看书的萧则揉了揉眉心,目光随意地落在书页上。倒是不由自主想到了洛明蓁,眉头又压下来几分。 在这宫里,越是得他宠幸的,越不会有好下场。他本想就这样疏远她,却没想到放她在一旁,也能惹事,竟然招惹了刺客。 将她叫过来,好歹能保住她一命。 他下意识地抬了抬眼睫,目光移向了对面的洛明蓁时却愣住了。他眉尾跳了好几下,直勾勾地盯着她。 洛明蓁像只仓鼠一样,低着头,不停地往嘴里塞糕点,吃得面颊鼓鼓囊囊的。一双眼睛扑闪着,手还在往桌上伸。 萧则皱了皱眉,御膳房是没给她送吃的么?饿成这副德行。 看来是时候去整顿一下了。 洛明蓁还在吃着,却感觉好像有人在看她,她愣愣地抬起头,面颊鼓着,两只手里还各拿着半块吃剩的点心。 她想开口说话,可嘴里塞得太满,她又赶忙嚼了嚼,把食物都咽下去,又猛地灌了一口茶水。长舒了一口气,余光落在萧则身上时,她立马坐直了身子,弱弱地缩了回去。 虽然隔着面具,但是她还是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被嫌弃了。 可嫌弃就嫌弃吧,总比待会儿被他“吃干抹净”的好。只要她把这些糕点都吃了,萧则就不会中药效,那他应该也不会对她做什么。 萧则倒是没有嫌弃,毕竟以前见惯了她这副模样,也懒得同她计较。握紧了手里的书卷,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洛明蓁本来看着桌上吃得半点不剩的点心,心下还高兴着,晃眼瞧见萧则手里的酒杯,一下子又如遭雷击。 完了,她忘了还有一壶酒。 她正急得抓心挠肝,见萧则快要将酒杯递到唇边,她顾不得其他,往前一探身子,双手握住他的手,在他愣神的瞬间,就将他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她抬起头,眨了眨眼,和萧则对视了片刻。她后怕地扯着嘴角,想撑开笑脸,心里却更是慌了。 她就顾着不让萧则喝酒,却忘了自己刚刚的行为也是大不敬。 面具挡着,她看不清萧则的脸色,却认定了他现在肯定很生气。她眼珠子慌乱地转了转,立马伸手拂过他的手背,故作妖娆地冲他挤了挤眉眼:“陛下,妾身刚刚是在跟您玩闹呢,您看您,刚刚都不理妾身。” 她说着,又颇有些委屈地抬起手指挡在面前,心里却差点被自己这矫揉造作的声音给听吐了。最好萧则也听得不耐烦,把她给赶出去。 可萧则却半晌没说话,眸光落在她搭在自己手背上的手指上,不着痕迹地收了回去,看起来没什么异样,书轴却被他握得起了些褶皱,鸦羽似的眼睫也抖得比平日慌乱了几分。 他故作低沉地道:“给朕好好说话。” 洛明蓁尴尬地笑了笑,又坐了回去。屋里安静了起来,萧则还是在看书,也不理她。她瞧着桌上的瓜果点心都吃得差不多了,酒刚刚也被她抢了。应该是不会有什么问题。 虽然都被她吃了,可福禄说这是给男人用的,那她吃了应当不会有事吧? 她抿了抿唇,摸着自己的肚子,除了吃撑了,没有什么别的感觉。她也安心了。就算真有什么事,她吃了,也总比让那个暴君吃了强。 她觉得有些无聊,随意地打量着屋里的摆设。可不知是不是银丝炭烧得太旺,她竟觉得有些热。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没出汗,可她却越来越热。 她只得抬起袖子给自己扇风,越是扇,她就越热了起来,而且是没来由的燥热。 她下意识地伸手拉开衣襟给自己透气,可那股子燥热已经冲到了面上,烧得她连脖颈都是烫的。 她疑惑地皱了皱眉,怎么这么热啊,而且好想脱衣服。 她晃着脑袋,想让自己清醒一些,可手已经不由自主伸到腰带上去。她正热得不行,耳畔一道细微的声音响起,像是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 她迷迷糊糊地偏过头,只见得萧则直勾勾地看着她,他手里的书卷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 洛明蓁被他那眼神看得有些茫然,却不知道此时在萧则眼里的自己是个什么模样。 一身青色轻衫半解,露出些许白皙的肩头,衣襟敞开,似有若无的幽香萦绕而出。如云的乌发铺在身上,身子柔弱无骨地靠着软垫。 醉眼朦胧,微微喘着气,面颊透出两团酡红,手指都带着淡淡的粉色,正露骨地看着萧则,眼里带着若隐若现的情-欲。 萧则的眸光渐渐幽深了下来,呼吸也急促了几分。 暧昧 养心殿内,银丝炭烧得越来越旺,洛明蓁浑身无力地趴在软垫上,衣衫凌乱, 连抬一抬眼睫都觉得熏热。她将双手倒挂在椅背上,低着头,微微喘气,露出的一截脖颈透着深深的绯色。 萧则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没说什么。将地上的书卷捡起, 单手撑在垫子上起身。宽大的袖袍随着他的动作垂在身侧, 走到洛明蓁身旁时,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跳跃的烛火打映在他清冷的眉眼,瞧不出丝毫的情绪变化。 洛明蓁虽晕晕乎乎地, 却也感受到了他投射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她心下一慌,想要侧过身子。若是被他发现,她中了药效。指不定会追查下去,到时候就糟了。偏生又不能让他吃了那药, 否则, 他发起疯来,她哪能抵得过他的气力? 这样想着, 她恨恨地咬了咬牙。在心里来来回回地骂福禄。使得什么烂技?害得她现在进退两难。这老太监,净出些阴招! 她想背过身去,可萧则握住她的肩头,让她避无可避。洛明蓁别过脸, 呼吸加重, 想要抬手推开他。可萧则却强硬地将她摆正, 伸手碰了碰她的额头, 很烫。 他皱了皱眉,明明刚刚还好好的,怎么突然这么烫? 而洛明蓁却在他的手指碰过来的瞬间浑身一僵,一种奇特的感觉涌了上来,让她恢复了些力气。她不受控制地握住他的手,仰起脖子,眼神朦胧地看着他。 她觉得好热,可是他的手好凉。 萧则瞥了一眼她抓紧不放的手,因着她僵直着身子,他这才觉察到她有些不对劲。 萧则犹豫的时候,洛明蓁残存的意识又涌了上来。视线慢慢清晰,看清眼前人后, 她如遭雷击,拼命甩开他的手,挣扎着要爬出去。 她狠狠地咬着舌尖,让自己清醒一些。可只要一看到萧则,一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她就忍不住想贴紧他。脑子里不由自主浮现出一些让她脸红心跳的画面,她赶忙别过眼,让自己不再心猿意马。 她的喘气声越发重,挣扎着背过身去,双手软绵无力地扒拉着地上的金丝绒毯。心里却在大骂着那个该死的福禄,怎么不告诉她,这种药女子吃了也会中招。 而且他到底放了多少份量,怎么会这么难受。 她只觉得眼前越来越模糊,只要闻不到萧则身上的味道,她就浑身乏力。 她必须得走了,不能让萧则发现她中了药,她摇摇晃晃地起身,双眼紧紧地盯着养心殿的大门。踉跄着往前走,只差一点,她就能出去了。 她得快点远离他。 可她才走几步,袖子忽地被人扯住,紧接着一股力道不由分说地将她拉了回去,直至脊背撞到那人的怀里。 被他揽入怀中的瞬间,洛明蓁从指尖到头皮都开始发麻,身子更是软成了一滩水,只能依偎在他身上,连站起来的力气都快没了。 她欲哭无泪地喘着气,能不能饶了她啊。 一只冰凉的手捂住了她的额头,洛明蓁微睁了眼,下意识地握住了他的手臂,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才没让自己发出声音。 感受着覆在额头的温度,她仅存的意识也快没了,她不受控制地偏过头,贪婪地嗅着他身上的龙涎香,手指颤抖着要去解他的玉带,却在伸到一半的时候被人握住。 她吓得清醒了一些,一抬头正对上萧则冰冷冷的眼神,还有他伸过来的手。她脚下无力,差点跪下去。完了,他这是知道了什么,以为她是故意给他下药么? 还是他要对她做什么? 她还在想着,萧则的手已经伸了过来。洛明蓁本能的想要推开他,可身子却动不了,像在地上扎了根。她羞愤地闭上了眼,耳根子得快要滴血了。 冰凉的手指搭在她的肩头,将她散开的衣襟都拢了回去。 “病了也不知道说?”他不耐地抿了抿唇,“蠢。” 她还是这般不长记性,就算是发烧了,也不该在他面前脱衣服。他是个男人,若是再如此勾他,他不保证不会对她做什么。 洛明蓁愣愣地眨了眨眼,他以为她病了? 萧则斜了她一眼,一只手向下揽住她的腰,将她抱在怀里,往着床榻走去,淡淡地道:“你先躺着,朕去给你传太医。” 他目不斜视地看着前面,却没有注意到怀里的洛明蓁脸色越来越红,眼神也完全失了焦距。之前只是将一只手放在她的额头就能让她控制不住,这会儿将她抱在怀里。他身上的味道,隔着衣料透出来的体温,都足以让她完全失去理智。 萧则撩开珠帘,正要回龙榻处,脖颈忽地传来湿润的感觉,意外的触碰让他浑身一僵,喉头也不由自主地动了动。 他缓缓低下头,只见怀中人仰头吻着他的脖颈,刚刚给她穿好的衣衫又不知何时被弄乱,往两边散开。萧则的呼吸乱了,握在她腰肢上的手一松,将她放了下来,别过眼不去看她。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洛明蓁双眼迷离,看着离自己一步之遥的萧则,不满地撅了撅嘴。她的冰袋,怎么跑了? 她摇摇晃晃地往他那儿走过去,纤细的手轻轻环住了他的脖颈。她只觉得浑身都热,靠在萧则身上才会让她凉快一些。可隔着衣料,她却觉得浑身难受,晕晕乎乎地将手放在玉带上,胡乱地扯着,嘴里还咕囔着什么。 萧则握住她不安分的手,烛火映在他冰冷的面具上,唯有起伏的胸膛揭露了他此刻的心乱。 洛明蓁被他握着手,反而笑了笑,将面颊贴上去,还轻轻蹭着。 他的手真的好凉快。 萧则的眸光渐渐深了下来,直勾勾地看着面带酡红的洛明蓁,良久,才哑着嗓子道:“朕可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 他眯了眯眼,呼吸也加深了些。 洛明蓁哪里还能听清他说的什么,满脑子只想着扯开他的衣服。一只手勾着他脖颈,另一只手往他脸上摸,只有贴着他的时候,才觉得身上闷热缓和了些。 萧则皱着眉,似乎还想再说什么,薄唇刚刚张开,就覆上一层温凉,笨拙地吻着他。与其说是亲,不如说是胡乱地啃着。 她正啃得起劲儿,却没有注意到萧则越来越幽深的眸光。 清冷的声音响起:“你别后悔。” 话音刚落,刚刚还被她压住的萧则轻易就夺回了主动权,将她的唇瓣含-住。洛明蓁被吻得浑身发软,快要透不过气,略带薄茧的手却将她的脸捧着,让她毫无退路,只能应承着这个绵长的吻。 她只觉得自己像是坠进了海里,四面是汹涌而来的海水,她只能任由海水将她推来推去,半点挣扎的力气都没了。她抖了抖眼睫,轻轻撩过他的鼻梁,惹得萧则的瞳色更深。 他一手掀开桌布,茶壶、酒杯滚落在地毯上。而他稍稍用力,洛明蓁就坐到了桌子上。十指交握,紧紧地将她的手攥在自己的掌心里。 他俯身看着痴痴望向自己的洛明蓁,嘴角勾起一个愉悦的弧度,吻着她的力度温柔了一些。他伸手勾着她的肩头的带子,放过了她早已红肿的唇,转而吻了吻她白皙的脖颈,停在她颈窝那颗红痣上,细细地吻着。 洛明蓁双手无力地瘫在桌沿,眼尾泛红,露出的肌肤都透着绯色,她没忍住轻哼出声。 萧则将她凌乱的碎发拨开,露出光洁的额头,轻轻印上一个吻。又抬起头,目光从她颈上的红痕一路掠过,最后停在她朦胧的双眼上。桃花艳色的唇红肿着,衣衫半掩,柔顺的青丝铺在桌上,如云浮动。 没来由地,他的心跳加快了些。 他克制着自己的冲动,喑哑着嗓子道:“你就不害怕?” 洛明蓁这会儿人也不清醒,只觉得热,热得她脑子都不清醒了。她想挣扎着坐起来,手指勾着他的玉带。可她没解过男人的腰带,怎么也解不开。 萧则俯下身子,薄唇贴着她的耳侧:“你知道我是谁么?” 洛明蓁没回,手指还在跟他腰上的玉带较劲儿。 啪嗒一声轻响,萧则将自己腰上的玉带解开,随手扔到了一旁,他侧过脸咬了咬她的耳垂:“记住,我是萧则。” 洛明蓁满脑子都只剩下一个“热”字,什么思考的能力都没了,只无意识地跟着他念了一句:“萧则。” 她念的功夫,萧则的衣袍已经散开,露出精壮的上身,落了伤疤的胸膛,没有一丝赘肉,肌肉鼓起,块块分明。越往腰线的位置,越是紧实,再往下被衣物遮挡,瞧不清楚。 黑色的长袍松松垮垮地挂在腰上,他抬起头,唇瓣顺着她的耳垂吻到面颊,痒得她偏过头。 萧则撩了撩眼皮,将洛明蓁抱起,往着龙榻上去。衣衫凌乱地落了一地,明黄色幔帐荡开,混着烛光。 萧则侧躺着,藕白的手臂勾着他的脖颈,洛明蓁整个人都缩在他怀里,眼皮耷拉着,像是随时会睡过去。 萧则站在榻前,笔直修长的腿慢慢往前曲,半跪在榻上,墨发顺着他的肩头垂在洛明蓁的脸上。她一双眼半搭着,红肿的唇瓣微张,却在半梦半醒之间。 她翻了个面,觉得有些痒痒的,可因着他的触碰,却不觉得热了。像是细雨打湿在脸上,让她惬意地眯了眯眼。 不知吻了多久,萧则微微抬起头,带了几分压抑地道:“若是疼就说。” 洛明蓁不知他在说什么,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轻轻动一动身子,便会擦到他的肌肤,她偏过头,面上的熏红越发明显。 可慢慢地,她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折腾太久,身上的燥热散了很多,反而是倦意袭来,让她的思绪都飘远了。 萧则伸手握住她的腿,刚要抬起。就听到一阵细微的呼吸声,他皱了皱眉,掀开眼皮往上瞧。 洛明蓁已经不知何时睡着了。 殿内的长信宫灯燃了大半,烛影映在幔帐上,如水浮动。 龙榻上的萧则眼神微动,面上难得浮现几分火气。 他抬手挡在眼前,额头的汗水打湿了鬓发。撑在榻上的手收紧,难以置信地看着睡得正香的洛明蓁。 他喘了喘气,心里更是气恼,这种时候,她竟然睡着了? 男人的自尊心涌上来,他抿了抿唇,握住她的手:“喂,洛明蓁,给朕起来。” 她自己勾的他,怎么能睡了? 可洛明蓁压根没有理他,呼吸声反而越来越绵长,完全没有清醒的迹象。 萧则低着头,深吸了一口气,才让自己没有发火。可他忍得有些难受,正想直接来,目光落在她的睡颜上,手指一怔,到底还是忍住了。他别过眼,拿手推着她:“别睡了,听到没?” 都到了这一步,她竟然还能撇开他睡觉?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洛明蓁困得不行,素日里又有起床气,被他这么一吵,烦躁地皱了皱眉,一巴掌打在他的手:“别烦我睡觉!” 她不高兴地弹了弹光溜溜的腿,往旁边一翻身,裹着被子就把头埋了进去,拿背对着萧则,呼呼大睡。 萧则眼神阴翳地盯着她,不住地顺着呼吸,想去伸手把她推醒,可伸到一半的时候,还是握紧了手,僵硬了一会儿,收了回来。 她果真是来折磨他的。 再有下次,他绝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她。 清白 因着入了冬, 天亮得晚,洛明蓁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时已经是晌午。她习惯性地在被褥里伸了个懒腰,抬起手挡在脸上,从指缝里睁开眼。入目是明黄色的幔帐, 她疑惑地眯了眯眼。 这是哪儿?好像不是她的卧房。 她想起身, 目光落到自己光溜溜的手臂上时, 差点吓了一跳。她动了动身子, 后知后觉发现申身上凉悠悠的。她微张了嘴, 僵硬地低下头,慢慢把盖在身上的丝衾掀开, 只瞧了一眼,她如遭雷击一般把手缩回,“啊”地一声惊呼出来, 又立马用手挡住嘴,把惊叫声都咽了下去。 她弯着腰,瞪大了眼,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难以置信地盯着丝衾上的鸳鸯花纹。 她怎么什么都没穿?难道昨晚她和那个暴君…… 她立马挺直脖子, 唇齿都颤抖了起来。抬手摸着自己身上,眼神也不住地打量着自己。她倒是没觉得有哪儿不舒服, 也不知道到底怎样才算是同房。可都脱得一丝-不挂了,怎么可能没做什么。 昨晚的事儿她也忘了,就模模糊糊地记得她喝了那杯酒,整个人都热得不行。她皱着眉头深想, 脑子里闪过一些模糊的片段, 全是那人压在自己身上的画面, 还有他伏在她耳边时的喘息声。 她的脸腾地一下烫得厉害, 不敢再去深想。将头埋进臂弯里,眼眶慢慢就红了,双手抱着自己,蜷缩在丝衾里。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完了。她竟然和那个暴君生米煮成了熟饭,她的清白都毁了。 她抽噎着偏过头,屋里空荡荡的,想来萧则已经去上朝了。四下没人,她心里更是委屈,趴在榻上哭了起来。 她还想找个如意郎君的,这下全完了。 不知哭了多久,直哭得她眼睛都疼了。她才像是想起什么,胡乱地抹了抹眼泪,看着叠放在床头的衣裙,一想到可能是萧则叠的,她心里就恨不得撕了这些衣服,可她见着自己这光溜溜的模样,就忍不住想起昨晚和萧则的事。她咬了咬牙。还是认命地拿过来一件一件地穿上。 只是穿到一半的时候,她猛地瞧见自己肩头、胸前都有可疑的红印,摸了摸,并不疼。 她赶忙从榻上下来,一溜小跑到铜镜前,扯开自己的衣襟后,瞬间睁大了眼。那些或深或浅的红印,一直从锁骨往下蔓延。她又侧了侧身子,背上也都是。她本就生得肤色偏白,只稍稍落一点印子,都显得十分的刺眼。 她越看越气,捏紧了拳头,也不哭了,只恨得牙痒痒。 占了她的便宜不说,竟然还掐她,而且掐得到处都是淤青。 得亏她昨晚中了药效神志不清,这要是清醒着,被他这么惨无人道地掐,那不得活活疼死?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小脸煞白。以前便听说这个暴君最喜在榻上折磨人,不知折腾死了多少姑娘。他昨晚就这么掐她,不知下一次要对她使什么酷刑。 这样想着她心里的害怕压过了恼怒,都被人家给吃干抹净了,不能把命也给搭进去。她不敢再留在这儿,生怕萧则下朝后又要对她做什么。她赶忙跑回去把衣裙都穿好,慌里慌张地回了承恩殿。 银杏正在屋子里嗑瓜子,见着洛明蓁跑进来,连忙把瓜子皮放下,站起来,一脸讨好地笑了笑:“美人可算回来了,可饿着了,要吃些什么?” 洛明蓁这会儿心乱如麻,懒得去搭理任何人。躺到美人榻上,将被褥往身上一盖就不说话了。 银杏只当她是累了,毕竟以陛下那般勇猛的身姿,想来榻上最是磨人,指不定昨晚折腾到几时。 她原也是不喜洛明蓁,可见着她现在几次三番地去侍寝,瞧着是深得陛下的宠爱,靠着她,也能在这宫里立足了。 银杏笑嘻嘻地道:“美人,奴婢去给您熬碗参汤,您可得好好补补身子,早点给陛下绵延子嗣,咱们在宫里的日子也就好过了。” 榻上的洛明蓁本就伤心着自己被人占了便宜,一听银杏的话,心里的火气就冒了起来。 谁要给那个暴君生孩子?她现在恨不得阉了他! 银杏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洛明蓁烦躁不堪,将头埋进被褥里,两条腿弹着床榻,不耐烦地道:“出去,出去,给我出去!” 银杏的话被她给堵住,翻了个白眼,也不敢说什么,敷衍地“嗯”了一声,也退出去了。 寂静的屋里只剩下洛明蓁一个人,她将自己裹成了蝉蛹,越想越气,气到最后狠狠咬着被角,只恨不得自己现在咬着的就是萧则。她边咬,边在心里骂他。 乘人之危的臭流氓! 而另一边,九华宫。 一身彩绣辉煌的太后站在窗台旁,瞧着挂在面前的金丝鸟笼,羽毛鲜亮的雀鸟在里头跳跃着,时不时发出清脆的啼鸣。 她慢条斯理地给雀鸟洒着吃食,狭长的凤眼微眯,屋子里的熏香缭绕,银丝炭烧得正旺。成串的珠帘挡住隔间,让她的身形显得朦胧不清。 隔间外,福禄半弓着身子,叉手行礼:“启禀太后,咱家已经按您的吩咐将药放进了酒中,昨晚陛下与苏美人应当是成了。” 他捏了捏手心,又斟酌地道,“咱们是否要进行下一步计划?” 太后勾了勾红唇,仰着脖子,慢慢将最后一点吃食放进了鸟笼里。 “不急,慢慢来。这鸟儿都在笼中了,还能飞了么?” 她轻笑了一声,眼尾弯出一个莫讳如深的弧度。 接下来,就是等那个苏美人怀上龙胎,一切就可以如她所愿。 她偏过头,瞧着挂在墙壁上的玄铁剑,眼神冷了下来。当年萧寒是怎么从她手里夺走的一切,今时今日,她就要全部报复他的儿子身上。 她要让萧则痛不欲生。 她无声地笑了起来,那笑意深处,却只有冰冷的仇恨。 笼里的雀鸟低头啄着盒子里的吃食,漂亮的尾羽高高翘起,脚上却捆着细细的锁链。 屋里安静了一瞬,福禄偷偷抬眼看着她,似是有些不忍心,却还是将头埋得更深,缓缓地道:“太后娘娘,摄政王过几日要进宫了。” 太后漫不经心地偏过头,眉眼微挑:“他来做什么?” 福禄抿了抿唇,声音弱了几分:“说是王妃近日身子不好,摄政王带她进宫请太医诊治,太医院的药材也远比王府的齐全,在宫里调养身子总是好一些。” 珠帘轻轻晃了晃,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隔间里的太后转过身,不冷不淡地“嗯”了一声:“既是如此,便让太医院的人好生伺候。”她顿了顿,轻笑了一声,“王妃的命可金贵着。” 金贵到他愿意豁出性命。 她仰起下巴,缓步往里屋走去,绣着凤翔九天的长裙逶迤拖地,头顶的十二支金步摇轻轻晃动,挺直的背影却无端端显得有些萧条。 雪又落了下来,福禄转身将窗户关上,将风雪阻隔在外,屋里昏暗了些,他低着头轻叹了一声。 真是作孽啊。 在宫里的日子眨眼即逝,冷静了几日后,洛明蓁也慢慢接受了那件事。而且萧则自从那一晚后再也没有召见过她,她一肚子的委屈没处发泄,到现在也消了不少。 她睡到晌午才起,端坐在窗台前给自己梳洗打扮。她今日穿着粉色袄裙,外罩金丝滚边大袖衫。满头青丝一丝不落地挽着。又捻起红纸,轻轻抿了一口,唇瓣染了绯色。 她站起身,将狐裘大氅披在身上,便推开门出去散心。许是因着太冷了,大多都待在屋里。是以四面除了几个步履匆匆的宫人,也算得僻静。 毕竟她对宫里不熟悉,也没敢走多远,只在附近的梅园里转悠。积雪深厚,踩上一脚便会陷出一个印子。 她本是觉得在屋里困得太久,有些闷。可走着走着,她忽地顿住脚步,有些累了。 她到底在做什么?稀里糊涂地来到这宫里,当了皇帝的妃子,又上了太后的贼船,现在还真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可她只想回家,只想回湾水镇,每天抱着兔子躺在摇椅上。嗑瓜子,看话本,没事还能去别人家串门子,等开春了,她拿着剩下的钱去开个小店。 可她现在呢,被困在这深墙大院里,清白没了,小命说不定也要没了。要么被太后弄死,要么被暴君折磨死。 左右都是死。 她仰起头,轻笑了一声,任由雪花落在脸上,眼神却慢慢悠长了起来。 好想阿则啊。 他现在在哪儿,又在做什么?他会回湾水镇看她么?还是就这样把她给忘了? 如果他回去看她,发现她不在,会不会以为她搬家了,以后都不去看她? 也或许,他压根就已经把她给忘得一干二净。 她缓缓蹲下身子,将下巴搁在手臂上,寒风裹着大雪吹进脖颈里,眼眶慢慢红了。大氅的毛绒被风刮起,蹭在她脸上。 雪越下越大,目光所及都是白茫茫一片,不一会儿,她头顶的帽兜便堆了细雪。 已经冷得没有知觉了。 她抖了抖落了雪的眼睫,四面的风声忽地小了些。她愣愣地抬起头,入目是一角青色的伞面。 她后知后觉身后站了个人,往后仰起头,看见那张戴着面具的脸后,呼吸停滞了一瞬。 披着玄黑色蟒纹大氅的萧则立在她身后,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伞柄上。低垂着眉眼,静静地看着她。 高墙深院,大雪茫茫,撑起的青色折伞往她那儿倾斜,他自己身上却落满了积雪。 拥吻 风吹得紧, 树上的梅花砸在头顶的时候,洛明蓁睫毛一抖,眸光微动,立马别开落在萧则身上的目光。她垂着脑袋, 不知道该跑还是继续留在这儿。两只手攥着膝盖上的衣摆, 蹲得腿麻也没动。 若是前几日, 她真是恨不得提了刀去跟他拼命。可真见着他, 她脑子里又不由自主浮现出那一晚零零碎碎的画面。别说同他打起来, 便是看他一眼都不敢。 她慌乱地抖着眼睫,两只手在膝盖上来回搓动。她没抬头, 也不知萧则这会儿是个什么神情。可他不说话,也不走,反倒是让她觉着尴尬。 奈何人家是皇帝, 僵持了一会儿,她还是准备起身给他行个礼。 她低着眉眼,没看他:“陛下。” 萧则只是不冷不淡地“嗯”了一声,目光随意地落在一旁, 也没有看她, 握在伞柄上的手指却收得很紧。 四下风雪交加,树上的梅花被积雪压着, 偶尔滑落些许碎雪,正好砸在青色折伞上,啪嗒轻响。 洛明蓁不说话,萧则也不说话, 不约而同地都没有看对方。 风灌进袖子里, 洛明蓁暗暗搓了搓手, 百无聊赖地盯着路边的石头。尴尬之余, 心又跳得有些厉害。她抿着唇,不知萧则到底要做什么。可她现下不想待在这儿,也不想看见他,顺了好几口气准备跟他行个礼告辞。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站在她对面的人已经往她这儿走了过来,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可他只是在她身旁略为停顿了片刻。 他目不斜视地瞧着前面,手里的折伞往她那儿送过去,淡淡地道:“拿着。” 洛明蓁身子一缩,不知他到底要做什么,只下意识地接过他手里的伞,瞧了他一眼,很快又别过目光,紧张地攥着手里的伞柄。 她疑惑地皱了皱眉,难不成他这是雪中送伞,他怎么突然这么好心? 她正想着,身旁的人斜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道:“愣着作甚,还不给朕撑伞?” 洛明蓁脸上的神情在一瞬间僵住,难以置信地微张了嘴。回过神后,只差要将手里的伞柄给折断。她呼了好几口气,才让自己消火。 她扯了扯嘴角,咬着牙。这还真是他的作风,亏得她还以为他是好心替她遮雪,合着就是缺个撑伞的。 果然,她就该当自己那一晚被狗咬了。 她点了点头,再抬起眼皮时,强撑起笑脸:“陛下,您这是要去哪儿?” 萧则偏过头瞧着前方,面无表情地道:“回养心殿。” 洛明蓁神色恹恹地“哦”了一声,身旁的人已经往前走了,她瞪了他的背影一眼,也只好举着伞,拔腿跟上。 他很高,她得将手举起来一些,才能遮住他。腿没他长,步子也比他慢,只能走一阵儿,又小跑着追他。 追到后来,洛明蓁也不耐烦了。她绝对有理由怀疑萧则是故意的,走那么快,谁跟得上?她鼓了鼓腮帮,偷偷拿眼瞪他。 走这么快,等会儿摔死他。 她还在心里骂着,身旁的萧则始终看着前面,余光却会时不时扫过她。见她鼓着腮帮,微微勾了勾嘴角。 一看她这模样,就是在心里骂他。 他抬了抬下巴,眼尾微挑:“朕的香囊呢?” 洛明蓁只顾着撑伞,冷不丁听到他的声音吓了一跳。听他提到香囊,她不耐地抿了抿唇,这么使唤她,还想要她的东西。 萧则挑了挑眉:“再不给朕,朕就砍你的头。” 洛明蓁一口气上来,差点没忍住要骂他。砍头,砍头,回回都拿这个威胁她。 她在心里啐了他一口,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地道:“妾身做好了,改日就拿给陛下。” 萧则不走了,睨眼瞧着她:“现在就去拿。” 洛明蓁嘴皮子微动,好半晌没寻出回言。又不会赖他的,至于这么催么?可他一副不容拒绝的模样,她在心里哼了一声,面上强撑笑脸:“陛下且等着,妾身这就去给您拿。” 她的尾音带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萧则仿佛没有听到。洛明蓁只好撑着伞,改道往承恩殿去。好在路程很近,不一会儿就到了。 她一溜小跑进去拿香囊,萧则就站在院墙下等她。细雪被风吹斜,粘在他的眼睫上,轻轻一抖,又消融不见。 他仰头瞧着高耸的红墙上攀爬而出的雪松,雀鸟停在枝头,左右一踩,便将枝头的雪抖落,很快又飞往别处。 过了快一炷香的时间,洛明蓁才出来。她刚踏出门槛,就看见萧则静静地站在那儿,身上的雪积厚,指尖因为风雪冻得泛红。 她得意地挑了挑眉,她就是故意磨蹭的,这暴君打不得,骂不得,这点小事上磋磨磋磨他,也算过瘾。 不过她出气以后,又有些后怕,万一他不高兴了发脾气怎么办?她又赶忙一溜小跑过去,故作惊讶地捂着嘴:“哎哟,陛下,都怪妾身平日里没个捡拾,这香囊找了好半晌,害得您在这儿受累了。” 她说着,又去给他拍衣袍上的雪。 萧则垂眸瞧着她,知道她是故意的,却也没有生气,只任由她给自己拍雪。 因着她离得近,抬手的时候,衣襟不自觉地敞开一些,从他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她脖颈上未消的红痕,像一片一片的落梅。 萧则抬了抬眼,眼尾不可遏制地红了些,却是一瞬不瞬地瞧着她。 目光从她小巧的耳垂滑过,泛红的面颊,秀气的鼻梁,还有微张的唇瓣。因着口脂蹭掉了一些,唇上染的颜色便有些不均,像缺了一瓣的桃花。 尤其是她脖颈上快要消退的红痕,勾得他眸光越来越深。 洛明蓁抬起头,正要给他拍一拍发冠上的雪,手还没有抬起来,一只手压在她握伞的手臂上,竹青色的伞往下垂,恰好遮住了他们。 下巴被人用手指抬起,让她无路可退。唇瓣覆上一层温凉的时候,她还没有回过神来。直到湿润的触感绕着她的唇来回舔-舐,她眸光荡漾,“唔唔”地唤了两声。 她身子发软,眼睛却是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看着吻她的人。 萧则低垂着眉眼,鸦羽似的眼睫慵懒地半搭着,冰冷的面具抵在她的脸上,瞧不清他的面容,却无端端让她心跳得厉害。 扑通扑通的声音响在耳边,像在打鼓,让她再也听不到别的响动。 直到她快要被吻得呼吸不过来时,捏在她下巴上的手指贴着肌肤往里滑过,轻轻捂住了她的脖颈。 她被吻得身子一软,手里握着的伞差点滑落。腰被人环住,稍稍用力,将她揽入怀中。因着他太高了,只能低下头,又在她腰上提了提,让她踮着脚尖,辗转反侧地吻着。 舌尖抵开唇齿的时候,洛明蓁心跳一缩,下意识地握紧了他的衣袖。她竭力地想推开他,可腰被他握着,怎么也使不上劲儿,只能依偎在他的胸膛上。 她偏过头,被撑开的青色折伞挡住了视线,瞧不见外面有没有人。 她只觉得从心口开始发烫,一直烫到了脸上,完完全全失去了抵抗的能力。不知吻了多久,萧则微微抬起头,放过了她红肿的唇瓣,看着她熏红的脸。慢慢从下巴吻下去,撩开她凌乱的衣襟,在她锁骨处快要淡去的红印上又咬了一口。 洛明蓁挺直身子,羞耻感涌上来,搭在他脖颈上的力道没有控制好,狠狠地抓了一下,指甲都快要陷进去了。 萧则轻轻“嘶”了一声,抬起头,恹恹地瞧着她:“属猫的?这么喜欢抓人?” 洛明蓁唇瓣微颤,脸上又羞又愤。目光落在他脖颈上那几道刺眼的红痕后,捏住了手,有些后怕。 她将他抓成这样,他不会要杀她吧? 萧则往她那儿靠近,洛明蓁咽了咽喉头,往后退了几步,直到背抵在墙上,睁大了眼看着近在咫尺的萧则。 萧则倒是没对她做什么,只是撩了撩眼皮,俯身贴在她耳畔,漫不经心地道:“下次别抓脖子,朕还要上朝的。” 洛明蓁心跳漏了半拍,尤其是他呼出的热气扑在耳边,更是痒得她别过了头。等冷静了些,她在心里嫌弃地啐了一口,谁要和他有下次。 可因着她这样侧身的动作,正好露出锁骨上的再次清晰的红印。萧则满意地挑了挑眉,收回握在她腰上的手,理了理自己的衣襟。 洛明蓁始终侧着身子不去看他,心里又气又委屈,可更多的还是羞愤。握着折伞的手抬得更高,将他们严严实实地挡住。 萧则将目光落在她的左手,隐约见她握着一个红色的物什,想来就是香囊。 洛明蓁还在气着,面前摊过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她没好气地抬起眼,见他盯着自己的左手,也知道他这是在要香囊。她不悦地抿了抿唇,不情不愿地把香囊给了他。 萧则顺手接过,看到上面绣着的图案后皱了皱眉头:“你绣两只水鸭子做什么?” 洛明蓁瞪大了眼,要不是碍着他皇帝的身份,真想再狠狠掐他。 是不是眼神有问题?这哪儿是水鸭子! 她咽下了那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一些:“陛下,这是鸳鸯。” 她暗中撇了撇嘴,真是没见识。 萧则眉尾抖了抖,目光落在手里的香囊时,扯开嘴角嗤笑了一声。 还鸳鸯?这真的是他见过绣工最差的香囊了。 洛明蓁听到他的笑,心下也一阵恼火。给他绣就是好了的,得了便宜还卖乖。她伸手就要去拿回来:“妾身手艺粗陋,唯恐污了陛下的眼,还是让妾身拿去扔了吧。” 她的手刚刚伸过去,萧则便握紧了那个香囊,将手负在身后,轻轻“嗯”了一声:“知道丑,日后除了朕,就别给旁人缝,省得丢人。” 他说着,径直往前走,手里却紧紧地握着那个香囊。 停在原地的洛明蓁撑着伞,被他那句话给气得不轻,什么叫丑,明明挺好看的,自己不会欣赏,还怪别人。 她别过脸轻哼了一声,在心里来来回回地骂他。可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便走远了,她又急忙提起裙摆去追他。身上的大氅裹得太厚,她动起来也麻烦,实在没忍住喊了一声:“陛下,您慢些。” 萧则像是没听到她的话,继续往前走着,细雪落在他的发尾、肩头,面容清冷,唯有眼底带了淡淡的笑意。 雪人 连绵了几日的大雪今日才稍小, 高耸的城墙银装素裹,大红旌旗被风撕扯得猎猎作响。黑云压城,身着铠甲,腰配横刀的侍卫立在墙头, 面无表情, 始终挺直着腰身。 远远地, 一辆华贵的马车缓慢驶来, 侍卫将沉重的宫门打开, 那马车便一路长驱直入。 太晨宫外,一身黑色长袍的萧则单手负于腰后, 肩头纹着暗金色蟒纹,头戴冕冠,垂落的珠帘遮住了他眉眼, 目光却是直直地落在停在台阶下的马车上。 一只骨节粗大的手将门帘撩开,露出搭在身上的玄色狐裘大氅。待门帘完全掀开后,一个眉目俊朗的中年男人才从马车里出来。 那人一袭暗紫色朝服,头戴九珠华冠, 眼尾虽有了皱纹, 却丝毫不掩他年轻时的风采。只是过于瘦削,面如刀刻, 唯有那双幽深如寒潭的眼,似笑非笑,似冷非冷。 高台上的萧则沉了沉眉眼,细雪落在他的脚边, 身旁撑伞的宫人岿然不动。 马车里传来几声女子压抑的咳嗽, 那中年男人目露紧张, 探手入门帘, 握着她的手,低声轻语,眉目间尽是温柔。 好一会儿,他松开她的手,从马车上下来,径直上了台阶。 等走到萧则面前,他抬手行了个礼:“微臣参见陛下,陛下政务繁忙,还来因着家事劳烦您,臣实在是罪过。” 萧则虚扶了他一把:“皇叔多礼了,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萧承宴不置可否,只抿唇笑了笑,又道:“陛下厚恩,臣不敢有忘,内子病重,还得劳烦陛下施恩。” 萧则掀开眼皮:“此等小事,朕自当倾力而为。”他抬了抬手,对着身旁的小火者道,“告诉太医院的人,好生伺候王妃,不得怠慢。” 小火者应了声是,便退了下去。 萧承宴腰身挺直,单手负在身后,笑道:“多谢陛下。” 他弯了弯眉眼,忽地道,“陛下前些日子龙体欠安,这朝中之事由臣与太后娘娘代劳,如今看来,陛下已然无恙,按理说臣也时候回锦中了,只不过……” 萧则不语,眼底却是闪过一丝了然的冷意。 萧承宴抬起下巴:“这朝中事物繁琐,一时半会儿还脱不开身,且内子还在宫中养病,臣实在放心不下,现下怕是要多叨扰陛下些时日了。” 他说着,嘴角笑意更深。言语看似谦卑,却也只是随意走个过场的客套话。 萧则略低着头,道:“如此甚好,有皇叔在,朕也可安心。” 萧承宴轻笑了一声,凌冽的寒风拂过他头顶的九珠华冠,刀刻般的脸上牵出沟壑。 二人正闲聊着,一旁的宫人喊了一声:“太后娘娘驾到。” 萧则下意识地握紧了手,对面的萧承宴却仍旧眉目含笑,不动声色。 太后瞧见萧承宴时愣了愣,随即掩唇轻笑:“本是想找陛下商量些事,不知摄政王竟也来了,我倒是有失远迎。” 她今日穿着一身芙蓉织金袄裙,虽和萧承宴年纪相仿,却远比他看起来更为年轻。满头青丝寻不到一根白发,额头贴着红色花钿,耳挂明月珰,宽大的裙摆逶迤拖地,层层叠叠。 萧承宴对着她弯腰行礼:“臣问太后娘娘安,是臣因着内子之事前来叨扰,唐突了。” 她撩了撩眼皮,端手看着他:“摄政王不必多礼,这宫中甚是无趣,听您这话,王妃也来了,我与她也曾是闺中密友。当年我嫁与先帝,而她嫁给了您。一去多年,不能得见,倒是念她得紧。若是摄政王舍得,我倒是想邀她去九华宫叙叙旧。” 萧承宴始终低着眉眼,微微一笑:“承蒙太后娘娘厚爱,内子也常与臣提及您,奈何她身子抱恙,怕冲撞了您。待内子病愈,臣自带她一同来问候您。” 太后挑了挑眉,面露惋惜:“既如此,还真是遗憾了,不过摄政王也不必担忧,太医院药材齐备,王妃的病想来过不了多久便可痊愈。” 萧承宴又道了一声谢:“承太后娘娘吉言,也多谢陛下的恩德。”他顿了顿,又道,“时辰不早了,臣不放心内子一人,想先行送她去太医院,稍后再来拜见。” 萧则不冷不淡地“嗯”了一声。 太后也没说什么,只是站在高台上,看着萧承宴离去的背影。 看着他从马车里牵出一个浑身遮在素色帷帽下的女子,又将她揽入怀中,小心地往前扶着,上了早已准备好的步撵。 那女子身着白衣,如弱柳扶风,不住地咳嗽着,萧承宴将自己身上的狐裘大氅解下,为她细细地系紧,又贴耳说了些什么,慢慢扶着她上了步撵。 直到步撵消失在茫茫大雪里,高台上的太后始终站在原地,面色如常,唯有搭在锦衣下的指节微微泛白。 一旁的萧则看着她的侧脸,触及她看向萧承宴的眼神,有些难堪地抿了抿唇。 可他终究没说什么,只是往前一步,低垂着眉眼,轻声道:“母后,风雪盛,您先回去吧。” 他想伸手去将她肩头滑落的大氅提起,而太后的目光落在他快要碰到自己的手上,只觉得恶心,不着痕迹地往旁边侧了侧身子,自己抬手将大氅拢起,客套疏离地道:“陛下说的是,我是该回宫了。” 萧则看着空荡荡的手,也只是僵硬了一瞬,眼底浮现出几分自嘲,缓缓握紧,又收了回去。 他将手垂在身侧,不冷不淡地道:“儿臣告退。” 太后忽地开口:“陛下且慢,前些日子挑了四位秀女,虽说宠幸了一位苏美人,您到底是一国之君,其余的几位姑娘,也不该一直怠慢着。不如选个日子,一并纳了。” 萧则沉声道:“国事繁忙,朕还无心后宫之事。” 太后睨眼瞧着他:“你年纪不小了,先帝像你这般年纪,孩子都有了。倒是你,莫说一儿半女,连后宫都一直空虚,传出去,岂不是落人口实?你到底是如何想的,是嫌她们不合你心意,还是觉得是我这个做母后的多此一举了?” 宫殿上的旌旗撕扯着,青灰色瓦片上滑落些许细雪。 萧则忽地抬眼看着她,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儿臣为何如此,难道母后真的不知么?” 他虽笑着,眼底却只有冷意和失望。 她在想什么,他一直都知道。 太后面色一僵,尤其是对上他的眼神,就好像看到了另一个人,那个让她恨之入骨的人。 一样的眉眼,一样的神情。 一样的高高在上。 果真是他的儿子。 她的眼神冷了下来,正要再说些什么,一道清越的声音响起:“母后。” 一听到这声音,太后皱紧的眉尖舒展,尤其是看到从拐角处跑过来的红衣少年,更是没忍住抿唇轻笑了一声。 她伸手要去扶住他,温声道:“渝儿,慢点,你这孩子,跑这么快做什么,这大雪天的,万一摔着了怎么办?” 萧渝顺势往她怀里蹭,两只手抱着她,仰起头撒娇:“渝儿都有好些日子没见着母后了,今日回宫,想着去九华宫找您,可您又不在,渝儿问了一路,才知道您在这儿,这不就着急地过来找您了。” 他笑了笑,露出一颗虎牙,“母后难道就不想渝儿么?” 太后没忍住被他逗笑了,还是故作严厉地道:“在外边胡闹够了,知道回来了?” 萧渝不好意思地往她怀里缩了缩,太后倒也没有真的怪他,只是给他提了提身上的斗篷:“你看你,跑这么快,斗篷都快掉了,待会儿去九华宫,母后让喜嬷嬷给你熬你最喜欢的莲子羹,正好暖暖身子。” 萧渝将她抱得紧紧地:“渝儿在宫外可都是一直在想母后的莲子羹。” 太后握着他的手,看着他抱着自己,无奈又宠溺地笑了笑:“多大人了,还像个小孩子?也不怕被别人瞧见了笑话。” 萧渝在她怀里蹭了蹭,轻哼了一声:“那是他们嫉妒我,渝儿不管多大,都要抱着母后。” 太后被他这孩子气的话惹得笑个不停,而在他们身后,萧则一直静静地站在那儿。 趴在太后怀里的萧渝看着萧则,仰起下巴,眯眼笑了笑:“皇兄也在啊,母后要给我熬莲子羹,不如皇兄一道去吧。” 萧则不置可否,但是太后听到他的话,漫不经心地道:“陛下政务繁忙,哪有空去,你以为是你这般闲?” 萧渝脸上笑意盈盈:“也是。” 独自站在一旁的萧则始终收敛着眉眼,没有看他们,不带一丝感情地道:“儿臣还有政务,先行告退。” 太后只顾着怀里的萧渝,随意地“嗯”了一声,对他的去留毫不在意。 萧则淡淡地收回目光,转身往台阶下走去,渐行渐远,直到身后的欢声笑语再也听不见。 他勾了勾嘴角,鸦羽似的眼睫半搭。雪又下了起来,让他踽踽独行的身影渐渐模糊。 他没有回养心殿,只是随意地往前走着。眉眼淡漠,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没有落入他的眼中。 高耸的红墙上,雪松的叶子搭在墙头,他站在墙边,抬了抬眼皮,雪又落了下来,冕冠上的珠帘被风撩得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枝头的翠鸟冷得不动,只缩在树叶间。四面安安静静地,只有凌冽的风声。 他忽地低下头,看着承恩殿的牌匾,嘲讽地轻笑了一声,他怎么又走到这儿来了。 他负着手,正准备回去,一抬头,却正好看见墙角的粉色身影,眼神微愣了一瞬。 穿着桃粉色袄裙的洛明蓁蹲在地上,浑身都裹在斗篷里,弓着身子像只乌龟。头上梳着两个花苞,余下的头发扎成两条长辫子甩在帽兜上。 她似乎心情很好,还在哼着小曲儿,面前堆了两个雪人,两只白嫩的手在雪人肚子上拍了拍,想将它拍得严实一点。 那两个雪人都是用圆滚滚的雪团堆成,一大一小,却挨得很近。她给左边大的雪人插着树枝当手,又掏出口脂在雪人脑袋上涂着,自言自语:“看我给你化个妆。” 她还在歪着头,嘴里哼哼唧唧地不知道在唱什么调子,捏着自己的辫子甩了甩。 看着被涂成大花脸的雪人,她满意地拍了拍手:“这下好看了。” 她动了动蹲得有些发麻的脚,将头凑过去,又在雪人肚子上画了一个“洛”字。大功告成后,欣赏了一番,又扭过头,认真地给旁边的小雪人上刻着字。 萧则眉眼微动,下意识地去看她刻的什么。看到她刻出“则”字的时候,他微张了嘴,神情有些错愕。 片刻后,他的眼神慢慢温柔了下来,静静地看着她。 而蹲在地上的洛明蓁往后退了半步,看着面前一大一小的两个雪人,目光落在小雪人身上,忽地轻哼了一声:“臭阿则,不说一声就跑了,我才不要把你堆这么好看,看我给你画个大丑脸。” 她正要去折腾小雪人,可伸到一半,手还是停了下来,嘴角翘起:“算了,今儿姐姐就放你一马。” 她单手托腮,又想了想。 “要不要给卫子瑜也堆一个?” 她正好无聊,准备再去滚雪球,身后响起一道不悦的声音:“不准。” 辫子 萧则的话音刚落, 刚要站起来的洛明蓁没反应过来是谁,下意识地回过头,冷不丁见着站在身后居高临下俯视着她的人后,一下没站稳, 呲溜摔在了地上。 她挺直身子, 双手撑在地上, 轻轻“嘶”了一声, 不是疼的, 是冷的。 萧则斜了她一眼,薄唇微抿。他有这么可怕么?回回见到他都吓成这副德行。 洛明蓁也没顾得揉自己的手, 只仰头瞧着他,尴尬地道:“陛下,您怎么在这儿?” 她暗自腹诽, 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每次都能撞见他? 萧则将手负在身后,不冷不淡地道:“顺路。” 洛明蓁嘴角抽搐了一下,养心殿和承恩殿, 一个在东, 一个在西,这是顺的哪门子的路? 注意到萧则微眯的眼后, 洛明蓁立马将手从身后抽出来,搓了搓,讪笑:“那可真是巧了。” 萧则没听出她话外的意思,目光似有意或无意地掠过她身后的那两个紧挨着的雪人上, 一个刻了“洛”, 一个刻了“则”。 他忽地抬手挡在面前, 有些不自然地咳了咳, 余光扫过地上的洛明蓁,眸光渐渐悠远。 她堆这两个雪人是何意? 难道她…… 他压下眼睑,纤长的睫毛在颧骨处投下一片阴影。 难道她喜欢阿则? 他眸光动了动,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神情凝滞了一瞬。他现在是萧则,是皇帝,她怎么能喜欢阿则? 他皱了皱眉,心下没来由的不悦,明明几次三番对他投怀送抱,还送了他香囊,摆明了是对他有意,她怎么心里记着的还是那个阿则?而且已经做了他的妃子,那就是他的人。 他冷冷地扫了她一眼。 不守妇道。 而趴在地上的洛明蓁一直偷偷瞧着他,也不知他在想着什么。她将目光又心不在焉地落到别处,十指交握,尴尬地来回扣着。 这人怎么还不走?到底要在这儿待多久? 她实在受不了,正准备主动搭个话,一抬眼,就对上他扫过来的目光,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的不悦。她露出疑惑的神情,没想明白他瞪她做什么。这半晌,她连一句话都没说。 她鼓了鼓一旁的面颊,双手放在膝盖上,别过眼不去看他,心下有点气闷。还真是个喜怒无常的人。 见她一直低着头不说话,萧则忍下心里的不悦,半搭着眼皮,恹恹地道:“你刚刚在做什么?” 突然被点到的洛明蓁极快地瞧了他一眼,老老实实地道:“回陛下,妾身在堆雪人。” 她暗中撇了撇嘴,那么大两个雪人,他难道看不见么?这样一想,她又忽地想起来他之前好像跟她说了一句“不准。” 可他说不准,是不准什么? 她还没想明白,萧则便抬了抬下巴,不容拒绝地道:“再堆一个。” 洛明蓁挺直脖子,发愣地瞧着他。她没听错吧?他刚刚是让她堆雪人? 萧则眉尾微挑:“磨蹭什么?朕说的话,你没听到么?” 洛明蓁几乎可以猜到他接下来又要拿砍头威胁她,她捏着自己的辫子尾,强撑笑脸:“听到了,听到了。” 萧则的脸色缓和了一些,洛明蓁挪开步子往积雪深厚的地方去,又蹲在地上,两手胡乱地将积雪往中间拢。待拍成一个不圆不方的雪团后,再用手团一团,直起身,将雪团往前推,越滚越大。 她半弯着腰,披在脊背上的撒花斗篷被风吹得鼓起,头上两根黑黝黝的辫子却乖乖地搭在帽兜里。 萧则站在红墙旁,安静地看着她,却在她滚着雪球走远的时候没来由的心口一动。 他垂下眼睑,梅树上的细雪落在他的肩头,一道气喘吁吁的声音响起:“陛下,这么大够么?” 萧则淡淡地看过去,洛明蓁蹲在他面前,一只手搭在参杂着枯枝落叶的雪团上,脸色熏红,微微喘着气,呼出的一圈圈白雾模糊了她望向他的眸光。 他又扫了一眼她之前堆的两个雪人,抿了抿唇:“不够。” 要比那两个更大。 洛明蓁动了动肩膀,腹诽他一番后还是老实地去滚雪球。好不容易滚完了,她正准备将两个雪球叠在一起,萧则忽地抬手指着之前那两个雪人所在的位置:“放那儿去。” 顺着他手指的位置,恰好在她的雪人旁边。 洛明蓁偷偷白了他一眼,真是瞎讲究,放哪儿不都一样?而且这暴君真是的,让她一个女孩子来搬,自己在那儿指挥得起劲儿。 不过她也知道他是皇帝,养尊处优惯了,所以也懒得同他计较。她还是乖乖搬了过去。等搬完了,抬头一看,三个雪人正好从高到矮堆在一块,竟然莫名其妙有一种一家三口的错觉。 她晃了晃脑袋,这个暴君是后来硬插的,不算数。 不过雪人还差手和眼睛,她站起身想去折墙头垂下的梅花。可她踮起脚也还是差点距离,身子摇摇晃晃,指尖使劲儿想去够那枝最矮的梅花。眼看着总是差一点,她不服输的劲儿一上来,撸起袖子,一蹦一蹦地去抓,两根辫子跟着她的动作甩来甩去。 身后传来一道嘲讽的笑声,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萧则在笑话她。她脸上发烫,瘪嘴轻哼了一声。这是给他堆雪人,他还在那儿笑,果真是讨人厌。 她正在心里埋怨着,脊背上忽地覆上一层暖意,淡淡的龙涎香拢过来。她眼睫颤了颤,一只修长的手便贴着她的手往上,指尖搭在枝条。 啪嗒一声轻响,树枝被折断,带着上面的细雪抖落下来,正扑在洛明蓁的鼻尖。她痒得打了个喷嚏,脊背微弯,正好贴在他的怀里。 她赶忙又嫌弃地往外扭,可一只手提前握住了她的腰,将她给拉了回来。 萧则一手握着梅树枝条,一手握着她的腰,也不说话,只是垂眼瞧着她。 可洛明蓁却觉得怎么都不自在,感受着腰上的触感,还有脊背靠着的胸膛,她更是控制不住地脸上一烫。尤其是他身上的味道,无端端让她想起一些让人难为情的画面。 她脸上烫得厉害,磕磕巴巴地道:“陛,陛下,我去给您堆雪人。” 她试着动了动身子,想从他怀里出来。可还没动几下,一只冰凉的手贴在了她的脖颈,她微睁了眼,只觉得又冷又烫,赶忙扭着脖子要避开他。 可过了好一会儿,萧则的手也没有再往里伸,她偷偷瞟了他一眼,才发现他只是想将她帽兜里落的雪给挑出来。 萧则斜了她一眼,见她连脖颈都红透了,饶有趣味地道:“脸红成这样,你在想什么?还是你以为朕要对你做什么?” 洛明蓁羞愤地闭上眼,脸烫得更厉害了。 萧则嗤笑了一声,也没再继续逗她。转而松开了她的腰,正准备将手里的梅树枝条递到她面前,目光落在她发髻上的花苞,眸光微动,转而将树枝上的花摘了一朵。 洛明蓁正在理自己的帽兜和斗篷,忽地感觉头上压过来一些重量,她不敢乱动,往上掀开起眼,却只见得萧则收回的手。 她摸了摸自己的发髻,却是摸到了一簇细腻的花瓣。 她疑惑地偏过头瞧他,给她头上插花做什么? 而且感觉好土啊,她小时候才会干这种事。 萧则却是满意地扫了一眼她发髻上的花,又将手里握着的梅花枝条递到她面前:“拿去插好。” 洛明蓁“哦”了一声,接过他手里的枝条,没好意思看他,也不管头上的梅花了,赶忙逃也似的去了雪人旁边。 她专心给雪人插树枝,又在地上来回看了看,萧则盯着她的动作:“还差什么?” 她头也不回地道:“小石子儿,给雪人做眼睛的。” 萧则“哦”了一声:“不用找了。” 洛明蓁奇怪地抬起头,正好萧则走到了她身旁,斜了她一眼:“这是朕的,怎么能用石头?” 他毫不心疼地从袖口扯下两颗玉石,在洛明蓁诧异的眼神里,随手按到了雪人脑袋上。 他掀开眼皮瞧了瞧,这才满意了。 而旁边的洛明蓁惊得嘴都快合不拢,目光在雪人身上的玉石和萧则之间来回打转。 这也太浪费了吧! 一个雪人而已,竟然还给它安这么名贵的玉石当眼珠子。这两颗玉石随便卖一颗出去,那也是价值不菲。竟然被他拿来这么玩? 洛明蓁悲愤地咬了咬牙,这么有钱,给什么雪人啊,不如给她。也免得过两天被别人给摸去了。 她盯着雪人脑袋上那两颗玉石,恨不得将它们给抠出来,可一想到是萧则的,又只能忍痛不去看。 可恶的有钱人! 她逼着自己不去注意那两颗玉石,转而看着萧则:“陛下,您要刻字么?您叫什么名字啊?” 萧则手指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让自己的神情显得自然一些。伸手揪住洛明蓁的辫子,轻轻扯了扯:“敢问朕的名讳,可是大不敬之罪,怎么,脖子上这颗脑袋不想要了?” 洛明蓁立马抬手捂住嘴,睁大眼睛看着他,摇了摇头。 她也不是故意的,就那么顺嘴一问,谁知道皇帝有这么多讲究。 萧则满意地瞧了她一眼,放过了她的辫子,转而拿过她手里的树枝,在雪人肚子上刻了一个“萧”字。 他的字很好看,尤其是和洛明蓁的字对比起来。 洛明蓁看着他握在树枝上的手,没来由咽了咽喉头。她喜欢生得漂亮的手,不得不说,萧则的手就生得极好看。 白且修长,骨节分明,像块寒玉雕成的,瞧着有些冷,又无端端让人想摸一摸。 可这么漂亮的手偏偏生在了暴君身上,又让她歇了心思。她可不敢乱碰他。 她胡思乱想了一阵,萧则已经收回了手,正是一个“萧”字。她左右瞧了瞧,三个雪人堆在一起,“萧”、“洛”、“则”。 她不自觉念出了声:“萧……则。” 身旁的萧则脊背一僵,下意识地看了她一眼,见她只是随意地念着,并没有发现什么,眉头松了下来。 洛明蓁确实没有多想,萧则没动,她也蹲在那儿不动。 面前的三个雪人也不动,从大到小依次堆着,洛明蓁的雪人就被夹在中间。 她忽地双手托腮,轻声道:“可惜过几天就要化了。” 她也只是随意感慨几声,等雪停了,雪人自然是留不住的,好看也只能好看一时。 她偏过头看着萧则,又摸了摸自己瘪瘪的肚子,她实在是饿了,便厚着脸皮道:“陛下,天气冷,要不您先回去歇着,可别冻着您。” 萧则挑了挑眉,没说什么。 她只当他是默许了,讪笑两声,赶忙爬起来要回承恩殿。可还没走两步,就感觉自己的辫子被人揪住,她“哎哟”了一声,急急回过头。 萧则抬手握着她的长辫子,甩了甩,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朕有说让你走么?” 洛明蓁皱了皱眉,心里来气,又不敢真冲他发火,况且她的辫子还握在他手里的。秉着识时务者为俊杰的想法,她又往他那儿退了几步:“那陛下您要做什么?” 萧则晃着她的辫子,眼神扫过她放在肚子上的手,眉眼微动:“朕饿了,用膳去。” 洛明蓁不高兴地抿着唇,她又不是厨子,他饿了,扯上她干嘛。 可萧则抬了抬手里的辫子,她心疼地睁大了眼,别揪了,别揪了,再揪头发都要没了! 她心里生气,面上还是勉为其难地应了下来,赶忙跟在他身旁。 萧则松开手,往养心殿去,洛明蓁老老实实地跟着他身旁,两只手攥着自己的辫子,生怕他再来揪她。 她撇了撇嘴,以后她再也不扎辫子了! 哥哥 洛明蓁从御花园出来的时候, 已经快要入夜。她原以为萧则会让她跟着去养心殿伺候,没成想他真是让她陪着吃了个饭便放了她。 她倒是乐得如此,高高兴兴地往承恩殿走。因着脚程不远,她没有坐步撵, 自个儿就往回去了。路上积雪厚, 踩在上头沙沙作响。她刚刚转过一座假山, 恍惚间看到回廊处有个人影子晃了晃, 她停下步子, 揉着眼睛,再去看的时候什么也没有。 她只当是自己疑神疑鬼, 没再管,捏紧手里提着的宫灯往前走。 可就在她要拐过楼阁的时候,猝不及防对上一双幽深的眼。吓得她手里的宫灯差点掉在地上, 还没来得及张嘴呼救,便被人给捂住了。 她“唔唔”地叫了好几声,捂着她的人将她往里一拖,塞进了亭台的拐角处。四面是绿树红墙, 黑得连半点月光都透不进来。 她张嘴想咬他, 又猛地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果然冰冷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今日是最后的机会, 你若是还想出宫,就跟我走,若是再大喊大叫,我也不会再管你了。” 洛明蓁一下就反应过来, 这是上回闯进她房里的刺客十三。凉意从脚底心往上窜, 她又急又气, 实在想不通这位大哥为什么非要盯着她不放。 十三靠近了些:“别出声, 能做到么?” 洛明蓁瞪大眼睛,使劲儿点了点头。 十三犹豫了一下,还是松开了捂在她嘴上的手。洛明蓁确实没有叫人,只弯腰喘着气。 她知道十三的刀很快,上回是他没有防备,这回他肯定时刻提防着她。怕是她还没有来得及喊出声,便要成了他的刀下鬼。 十三也不急,只抱着断刀靠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她。 洛明蓁喘够了气,抬起头,夜色太黑,她什么也看不清,只依稀感觉身边有一团黑影。她想着大概十三就在那儿,便压低了声音道:“这位大哥,我没钱没色的,你到底为何非要跟着我,我是哪儿得罪您了么?” 四面安静了一瞬,十三似乎在想些什么,好半晌没有说话。洛明蓁以为自己是说错了什么,正打算补救,就忽地听到他开口:“我只是想救你出去,这宫里不适合你,再待下去,你会有危险。这一点你自己应该也清楚。” 洛明蓁眯了眯眼,也没立刻回话,心里却在揣度他言语间的真假。她自然是不会相信这么一个杀人如麻的刺客,可她扪心自问,她也没有什么值得他贪图的东西。 没权没势,也没有靠山,用她来威胁什么人就更不可能了,这宫里哪有人在乎她?她倒是不会自恋地觉得这人看上了自己,想来想去,他多半是有什么别的理由。 不过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暂时不会伤害她,否则也不会耐着性子跟她解释这么多。 她清了清嗓子,斟酌道:“你为什么要救我,我们以前认识么?” 她问完,四面安静得只剩下风声,良久,十三微不可闻地加重了呼吸:“我是你哥。”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洛明蓁缓缓睁大了眼,她有些难以置信地拍了拍耳朵,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听错了。 她直愣愣地看着夜色中的那团黑影,磕磕巴巴地道:“你刚刚说什么?你说……你是我哥?” 这怎么可能,她哪儿来的哥哥? 直到黑暗中的那人轻轻“嗯”了一声,她才想起了一件事。她好像是有一个龙凤胎的兄弟,可是很多年前就失散了,难不成这个十三真的是她哥哥? 她敛着眉眼,头一回神色凝重了起来,这件事还是让她有些难以相信,他若是她的哥哥,肯定也知道自己是广平候的嫡子,怎么可能不认祖归宗,反而去做了刺客? 他是男子,自然与她不同,回了侯府,广平候肯定不会像对她那样对待他。况且她根本没有听说过什么时候有人上门认过亲,这实在是匪夷所思,哪有人会放着侯府公子不当,继续做刀口舔血的刺客? 她抿了抿唇:“你说你是我哥哥,你有什么证据么?你又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十三似乎也猜到了她会这样问,不紧不慢地道:“你我样貌相似,若非一母所生的龙凤胎,不可能会如此相像。广平候既然认了你,那更是证明了你的身份。” 洛明蓁道:“我的身份是可以证明,你的呢?” 她的话音刚落,一个冷硬的物什抵到了她的脖颈,她吓得地往后退了半步,睁大了眼才看清那是刀柄。 十三缓声道:“若我没猜错,你的锁骨处有颗红痣,与我的正是同一个位置。” 他将刀柄收回,洛明蓁将信将疑地低下头,伸手拢住了衣襟,眼里却是闪过一丝挣扎。 他说的都是对的,她锁骨上的那颗红痣生得隐秘,旁人是瞧不见的。可他却能知道,除非他真的像他所说的,是因为他们是龙凤胎,他身上也有那样的胎记。 她虽是怀疑,心里却已经信了一大半,毕竟若不是她那个失散多年的哥哥,旁人也不会这么得闲地来救她,不为财不为色,若是另有所图,也没见他诱哄她去做什么,反而一心想着要带她出宫。 而且人总得有点自知之明,她当然知道自己没什么利用价值,也不值得这些大人物们费心思。这样想着,她倒安心了些。 可虽说是龙凤胎,到底从小也没有见过,说有什么深厚的感情,也实在是勉强。不过是比陌生人多了一分微妙的感觉。而且经历过广平候府那一家子后,她现在很难对这些所谓的血缘亲情产生什么期待了。 她一时有些尴尬,眼神慌乱地动了动:“你真的是我哥哥?” 十三“嗯”了一声,她又道:“那我能不能看看你长什么样子?” “你应该猜到了我是谁,飞花阁有规矩,谁看了我的脸,不是我死,就是他死。” 一听这话,洛明蓁立马放弃了要看他的念头。到底还是有一层血缘关系在,她再怎么对他不熟,也没来由地脱口而出:“这么危险,你干嘛还要待在里头,怎么不去侯府?” 十三冷冷地开口:“侯府?” 说罢,他又嗤笑了一声,却是带着深深的恨意。 毁了他一生的人,就是他那位亲生父亲。 可这些,她不需要知道。 洛明蓁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笑给吓到了,捏着手没敢再说什么。 十三似乎也没有想回答她这个问题,顿了顿,将话题引了回去:“跟我出宫,我会安顿好你,等风头过去,你想去哪儿,我送你去。” 洛明蓁眼神一亮:“你真的能带我出去么?”她又忽地垂下手,“可皇宫里守卫森严,你功夫好,肯定可以出去,再带上我,八成是没戏。” 她半点拳脚功夫都不会,别到时候还没出城门,就被那些侍卫拿箭射成筛子。好死不如赖活着,虽然待在宫里不高兴,可也比死了强。 十三知道她在担心什么:“这些你不用担心,我自有安排,也不会拿你的性命开玩笑。只不过你要等几日,我会来接你。” 洛明蓁低头“哦”了一声,踢了踢鞋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皱了皱眉,问道:“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卫子瑜的捕快,你为什么要砍他?” 虽说他是亲哥哥,可卫子瑜是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再怎么样,她还是生气他竟然差点杀了卫子瑜。 十三眯了眯眼:“我砍了他,你不高兴?” 洛明蓁点了点头,诚实地“嗯”了一声:“他是我很重要的朋友。” 十三不置可否,只是“哦”了一声:“他是官,我是贼,他追我,我杀他,有什么问题么?” 洛明蓁一噎,倒是不知道怎么反驳。他说的好像也是这么个道理,一个捕快,一个杀手,碰到一起不打起来也是怪了。况且她跟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哥哥实在不熟,也没那个胆子去对他指手画脚,万一惹他不高兴,反而被他砍了怎么办? 她摸了摸鼻尖,问了个自己最关心的事儿:“那我下回怎么找你?不是要带我出宫么,万一我到时候找不到你,错过了时辰怎么办?” 十三没说话,她却忽地感觉手里塞进来一块硬邦邦的东西,捏了捏,好像还有一根带子。 她疑惑地抬起头,就听得十三跟她解释:“这是我做的竹哨,不管你在哪儿,什么时候,只要你吹响它,我就会来找你。” 洛明蓁愣愣地“嗯”了一声,捏紧了手里的竹哨,一时间不知道该说着什么。没来由地心里一热,倒是对他生了几分亲切感。这话说的,明明也就是平常的话,这会儿听着,还怪感动人的。 她抿了抿唇,见着十三要走,忽地问出了一个从刚刚就一直困扰她的疑惑:“咱们是龙凤胎,那你怎么知道你是我哥哥?万一你比我晚出生,是我弟弟呢?” 而且还比她高这么多,这也太不公平了。 十三的身子一僵,饶是在黑暗中,她也感觉他在盯着自己瞧。 “你还想不想出宫?” 洛明蓁被他问得一愣,立马接话:“想啊。” 十三将手里的断刀插到背上的刀鞘里,恹恹地道:“那就叫哥哥。” 洛明蓁挺直了身子,立马识时务地喊了一声:“哥哥。” 她感觉面前的人似乎笑了,可她也看不清,只当是自己的错觉。可不一会儿的功夫,面前的人就消失在黑暗中。 她探头在左右瞧了瞧,别说人影,连个鬼影都没有,仿佛刚刚一直就只有她一个人在这儿。她挠了挠面颊,觉得今晚的经历有些不真实。 平白无故多了个哥哥,还说可以带她出宫,可他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从小也没有在一起,难道他真的这么念旧,愿意为了救她这个素昧平生的妹妹,冒那么大的风险? 她想不通,目光触及手里的竹哨后,又突然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有些害臊。他对她还挺算够意思,也没有要求她回报什么。也许她不应该被广平候府那群人给影响了,这么去恶意地揣度他。 反正她再待下去也是死,跟着他,起码还有一半的机会。 她松了一口气,心里也踏实了些,不管怎么说,出宫应该有希望了。这下,日子也有了盼头,只等十三来接她就好了。 她去捡起了掉在地上的宫灯,将竹哨揣在怀里,慢慢往回走着。 ※※※※※※※※※※※※※※※※※※※※ 稍微说一下萧则吃自己醋的原因。 因为他觉得阿则不是他。 因为不管是傻了的阿则,还是恢复后伪装的阿则,都是与他截然不同的人。 是干净的,可爱的,黏人的,甚至是假的。 而他是血腥的,是脏的,是让人害怕的。 他觉得如果女主喜欢的是阿则,那她一定不会喜欢身为暴君的他。 小时候的萧则也不是像阿则这样,他一生下来就是没有快乐的。 阿则只是萧则内心深处想成为的样子,或者说如果他有一个健康的家庭,他该有的模样。 很可惜,他始终还是萧则。 所以他排斥阿则,不认同他们是同一个人。 骰子 养心殿, 萧则坐在书案旁,面前叠着一堆奏折,提着朱砂笔的手起起落落。旁边的德喜规规矩矩地为他研墨。 提着朱砂笔的手一顿,萧则忽地掀开眼皮:“承恩殿那儿最近有什么动向?” 德喜瞧了他一眼, 心知肚明地笑了笑:“回陛下, 苏美人近些日子一直在承恩殿待着, 素日里也见她去哪儿, 不过……” 萧则捏着笔杆的手指一紧, 不悦地道:“朕有问她么?” 多事。 德喜但笑不语,这位年轻的陛下可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从前些日子开始, 就时常一个人坐着,手里拿着一个丑丑的香囊。定然是姑娘家送的,那香囊又缝得那么丑, 一看就是出自那位不拘小节的苏美人之手。 他们陛下对男女之事知晓得晚,怕是自个儿都没有注意到他对那苏美人多在意。 萧则将一份奏折放到一旁,薄唇微抿,片刻后还是不紧不慢地道:“把话说完。” 德喜脸上的笑更深了, 他忙回道:“苏美人这人着实有趣儿得紧, 竟是让她在几个姑娘堆里支了个推牌九的场子,日日拉着另外几位姑娘一道凑桌子, 好像还赢了不少钱。” 萧则哑然,片刻后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在宫里推牌九,也只有她能做得出来。而且那几个姑娘都是他母后选来送给他的, 她倒好, 想着去赚人家的银子。 他没再说什么, 不紧不慢地用朱砂笔在奏折上勾画着。旁边的德喜眼珠一转, 俯身问道:“陛下,今晚可要叫苏美人过来侍寝?” 萧则头也不抬地道:“现在就去。” 德喜挑了挑眉,倒是没想到萧则这么急,他嘿嘿一笑:“那奴才这就去请苏美人。” 萧则半敛着眼皮,一手挽着黑色的袖袍,似笑非笑:“不是请,是将她捉来。” 德喜一愣,没明白他这么说的意思。 萧眯了眯眼:“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聚众赌钱,好大的胆子。” 德喜没敢说话,鞋底动了动,讪笑两声,道了声是,便退出去了。 而承恩殿,洛明蓁卧房里。 银丝炭烧得正旺,银杏和几个别家的丫鬟堆在窗台下绣花。内门里时不时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帘子上几道人影映在一起。 洛明蓁坐在进门口,司元元、孙蕴、荀念儿依次坐在她对面,几个人围在大圆桌旁,手边摆了一摞的牌九。瓜子皮摆成了小山堆一般,洛明蓁一面摸着牌,一面吃着蜜饯。 “哈哈,我又赢了!” 洛明蓁拍了拍桌子,看着自己的牌,笑得合不拢嘴,连忙将手往前一伸,瞧着周遭的几个人:“不好意思,承让了,承让了。” 孙蕴和荀念儿倒是没什么,温柔地笑了笑,便将银子递到了她面前。司元元却拧了拧眉头,瞪着洛明蓁:“把把都是你赢,你出老千啊?” 洛明蓁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一面收着银子,一面不甘示弱地回瞪着她:“你自己手气臭,还赖我头上?早跟你说,你那位置背阴,风水不行,你自己不听。” 司元元双手环胸,不高兴地轻哼了一声:“那本姑娘要和你换。” 洛明蓁转了转手里的牌,不屑地瞧了她一眼:“就我今儿这手气,坐哪儿都一样赢。”她嗤笑了一声,“得得得,跟你换,免得你输了不服气。” 她正要站起来,门口传来咚咚的敲门声,她顿了顿,银杏起身去开门,还没等她看清楚。几个小火者直接冲过来,一左一右将她架起来往外拖。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给弄昏了头,挣扎着喊道:“诶,你们这是作甚?我干什么了?放开我!” 屋里的几个姑娘也愣住了,司元元率先反应过来,脸色一冷,抬脚踹开凳子,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单手掐腰吆喝:“你们凭什么平白无故地抓她?” 洛明蓁拼命点了点头:“就是,就是!” 德喜从旁边走过来,赔笑道:“姑娘莫气,这是陛下的旨意。” 莫说是司元元,连洛明蓁都愣住了,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陛下他抓我做什么?” 德喜客套地一笑:“陛下说了,苏美人聚众赌钱,这是有违宫规的,所以要拿您过去问罪。” 洛明蓁睁大了眼,不满地道:“哪条宫规说了不准推牌九?而且哪里聚众了,这大冷天的,我们几个无聊,凑一起玩两把也不行?” 德喜只眯眼笑着:“美人,咱家也只是奉命办事,这事儿您还是跟陛下说去吧。”他对着那几个小火者抬了抬手,“带走。” 说罢,他带头往外走,洛明蓁也被压着出去。司元元她们有心要救她,可到底是圣意,也实在不敢违抗。孙蕴小脸一白,握着荀念儿的手,急得都快哭了:“荀姐姐,司姐姐,怎么办啊,明蓁姐姐不会有事吧?” 荀念儿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像是想到了什么,轻声道:“我想,应该没什么事。” 一旁的司元元瞧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 荀念儿笑了笑:“若是陛下真的要拿明蓁问罪,肯定是让侍卫来拿人,又怎么会只派几个小火者来?而且以陛下的性子,真是生气了,也不会特意让德喜公公来带她过去问话。我想,应当不会有什么大事情。” 谁人不知,他们这位陛下脾气最是残暴,若是真惹了他不悦,早就推出去杀了。 司元元和孙蕴想了想,好像有些道理,她们也没再说什么,不过面上还是有些担忧,瞧了瞧窗户外。 外头的雪下得很大,洛明蓁被一路生拉硬拽带到了养心殿,心里又急又气。气那个暴君多管闲事,又急自己这回小命难保。 她那突然冒出来的亲哥哥十三自从前几天开始就一直没有来找她,她也耐着性子等他安排好。待在承恩殿无聊,又看到有人在玩牌九,她也就买了一副,死磨硬泡拉着司元元她们几个和她一起。原想着一来打发时间,二来赢几个钱出去了好活命。 谁知道为了那么点银子,暴君竟然还要抓她去问罪,她这又是倒了哪门子的霉运? 她还在心里哀嚎着,几个小火者就已经架着她进了养心殿,将她放下后便转身出去。 她揉了揉有些酸疼胳膊,偷偷抬眼瞧着前面的珠帘,依稀可以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 她几乎可以肯定,萧则在里面。 她低下头,底气不足地喊了一声:“陛下。” 珠帘内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进来。” 洛明蓁闭了闭眼,迟疑了片刻,视死如归地撩开珠帘,走了进去。珠子碰撞在一起,发出闷闷的响声。 萧则还在批阅奏折,只不过面前只有寥寥几本。他今日穿着宽大的黑色常服,墨发尽数挽在白玉冠内,绣着五爪金龙的袖袍卷了边,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鸦羽似的眼睫低垂,专注地看着面前的奏折,提着朱砂笔的手指不时起落。 他不说话,她也不敢找死,只得站在一旁,低着头数自己腰带上的花纹。 “推牌九很好玩么?” 不冷不淡的声音响起,洛明蓁下意识地“啊”了一声,抬起头看到萧则压低的眉尾后,立马挺直身子,摇了摇头:“不好玩,一点都不好玩,赌钱有害身心,是最最要不得的东西。” 萧则轻笑了一声,她明显听到了嘲讽。 他提了提笔:“知错?” 洛明蓁又使劲儿点了点头:“妾身错了,大错特错,以后再也不敢了。” “朕倒是没看出来,你有悔改的样子。”萧则始终勾着嘲讽的笑,也不正眼瞧她。 洛明蓁喉头微动,眼珠骨碌转了几转。眉眼挑起,立马厚着脸皮往他那儿挪过去,小心地半跪在团蒲上,看着他赔笑:“陛下,妾身真的知错了,再也不敢了,我们也没有赌什么钱,就是闲着没事,玩了几把,真的不是有意的。” 萧则却是不为所动,任她说干了嘴皮子,他也只专心批阅着奏折。 洛明蓁舔了舔有些干的唇角,见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心里也有些窝火。也就玩几把牌九,至于么?非要把她给拎到这儿来听她认错。 这也算了,可她好话都说尽了,他也没个反应,好歹是罚是放,也给个准话吧,把她晾在这儿,她自己都快被自己给吓死了。 洛明蓁不敢说话,屋里安静了下来,只有朱砂笔落在纸上沙沙的声音。萧则始终看着奏折,从她的角度,只能瞧见他的侧脸。 可惜他戴了一个遮住大半脸的面具,除了那双冷死人的眼睛,就只能瞧见俊挺的鼻梁和微抿的薄唇,连他是高兴还是生气都瞧不清。 她低着头,乖乖等他批阅完奏折罚她,跪了太久,她没忍住伸手揉了揉膝盖。 旁边的萧则斜了她一眼,半搭的眼皮遮住了眸光,他将最后一本奏折批阅完,侧过身子看着洛明蓁,缓缓向她抬起了手。 洛明蓁还在揉着自己的膝盖,冷不丁看到萧则向她脖子伸过来的手,还以为他是掐她,吓得立马磕头认错:“陛下,我真的知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赌钱了!” 萧则的手扑了个空,看着趴在他面前的洛明蓁,有些不悦地抿了抿唇。 竟然还是这么怕他。 洛明蓁低着头,没有听到萧则的回话,又不敢轻举妄动,脖子忽地一紧,衣襟被人提着往上拽。她立马跟着抬起头,睁大了眼看着面前的萧则。活像一只被人拎住了后颈皮的猫。 他冷冷地道:“谁让你给朕磕头的?” 洛明蓁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萧则也懒得同她计较这些,放开了她,缓缓往旁边靠着,单手撑着侧脸,神色恹恹地瞧着她:“除了牌九,还会玩什么?” 洛明蓁没反应过来,萧则又道:“能两个人玩的。” “两个人玩的?”洛明蓁这回才听明白,她看着他的眼睛,试探着说了一句:“骰子?” 萧则侧了侧身子,眼睫往旁边撩过:“去让人拿骰子来。” 洛明蓁尴尬地点了点头,眉眼不住地抖动,起身去吩咐外头侍候的宫人拿骰子。她心里却在犯嘀咕,好好地,拿什么骰子,难不成他还要和她玩这个? 她立马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费这番功夫把她给架过来,总不可能就是为了让她陪他玩骰子吧? 这绝对不可能。 可等萧则将骰子摆到她面前,挑眉示意她开始的时候,她惊得嘴都快合不拢,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他竟然真的是叫她来玩的。可他这是为什么啊? 为什么偏偏让她来? 她没有想明白,对面的萧则却将手指在桌面上轻扣着,不耐地道:“再磨蹭,朕就治你的罪。” 洛明蓁赶紧双手抱住骰盅,勉强挤出一个笑脸:“那妾身就献丑了。”她抿了抿唇,“陛下,咱们比大还是比小啊?” 萧则随意地道:“大。” 洛明蓁“哦”了一声,低头看着手里的骰盅,她摸不准萧则以前有没有玩过,可他是皇帝,她自然不能赢了他,扫他的面子。随便摇了摇,便揭开了盖子。 五点朝上。 她恨不得狠狠打自己的手一巴掌,怎么随便一甩,还能甩这么大。她缓缓抬起眼,看着对面的萧则,都不敢将手里的骰盅交给他。 这么看来,他输的可能很大,他会不会恼羞成怒,杀了她啊? 她心里又惊又怕,还是抖着手将骰盅递给了他。萧则倒是没什么表情,看样子也是第一次玩,有些生疏地拿在手里摇了摇。 骰盅落地的时候,轻微的声响吓得洛明蓁都打了个摆子。她紧张地攥着自己的衣摆,在心里默念:六点,六点,一定比她大。 萧则将骰盅揭开,她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过去,冷汗瞬间冒了出来。 四点。 完了,她这回真完了。 洛明蓁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余光不住打量着对面的萧则,因着有面具,看不清他的脸色。可她觉得他一定生气了,觉得没了面子,指不定在想着怎么收拾她。 她正要主动磕头认错,怀里甩过来一枚玉扳指。 她缓缓眨了眨眼,不住地抬头低头,目光在玉扳指和萧则之间流转。 “陛下,您这是?” 萧则撩了撩眼皮,漫不经心地道:“愿赌服输。” 洛明蓁勉强扯着嘴角笑了笑,松了一口气,颤颤巍巍地把他的玉扳指拿起来:“陛下,妾身刚刚只是运气好,侥幸赢了,所以这玉扳指您还是拿回去吧。” 敢在暴君的身上拔毛,是不要命了。 萧则抬了抬下巴:“怎么,你觉得朕输不起?” 洛明蓁赶忙摇了摇头:“妾身不敢。” 萧则将骰盅往她面前一推:“不敢,就继续。” 洛明蓁没办法,只得心惊胆战地将那枚玉扳指收下,又握着骰盅陪他玩。 可今日像撞了邪一样,不管她投多少,萧则总是会恰到好处地比她大一点或者少一点,然后输给她。 眼瞅着她怀里的珠宝首饰越来越多,若是平日里,她怕是做梦都能笑醒,可今儿是越赢,心里越瘆得慌。这可是暴君的东西啊,她怎么全赢了? 她连故意输都输不了,到最后,已经麻木了。反正都赢了这么多,她干脆放开了胆子玩。萧则没跟她说什么,只是与她一来一往地投骰子。输了也没见他生气,反而是扔东西给她的时候,出手毫不犹豫,而且越来越贵重。 洛明蓁看着身旁小山堆一样的金银首饰,抬手擦了擦汗,犹豫地道:“陛下,要不今日咱们就到这儿吧?您看您累了一天,也该歇息了。” 她又瞟了一眼窗外,天都黑了,也不知道玩了几个时辰,再赢下去,她都怕把他屋里值钱的东西都给搬走了。 萧则捏着骰子,微微点了点头。 洛明蓁如释重负,转身把旁边的首饰给打包了一下,虽说是从老虎头上拔的毛,可这么多贵重的首饰,任谁瞧了心里也高兴。她伸手摸了摸,眼里窃喜的光亮了起来。 一旁的萧则眼睫微动,捕捉到她面上的欣喜后,微微勾了勾嘴角。 这么点东西,就高兴成这样。 洛明蓁将首饰收好,准备寻个理由回承恩殿去,可脚还没有抬起来,躺在软垫上的萧则便慵懒地开口:“赢了朕就想走?” 洛明蓁僵硬地扭过脖子,隐约知道了他话里的意思。她唇瓣微张,面前的人便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银白面具下的双眼幽幽地看着她。 她往后一退,撑在地板上的手收紧,头顶的人忽地弯下腰,双手往她腰上一握,轻易就将她给抱了起来。 洛明蓁轻呼了一声,伸手握住他的袖袍,睁大了眼与他对视。淡淡的龙涎香将她拢住,耳边只剩下打鼓的声音,心也跳得厉害,耳根烫了起来。 萧则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撩开珠帘,不紧不慢地往龙榻走过去。 洛明蓁脸上烫得厉害,根本不敢看他,将身子往他怀里缩着,手指紧紧攥着他的袖袍。 虽说上一回他们已经同过房,可那时候她中了药,什么也不知道,也不记得。现在不一样,她可是清醒着的。 她羞得脚趾蜷缩,眼尾更是红得快要滴血一般。说到底,她是他封的美人,按民间来说,也是嫁给他了,还和他有了肌肤之亲。 可她又不喜欢他,而且过两日她就要跟着十三走了。她不想临走之前,还要跟他做那种事。她抿了抿唇,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反抗是不敢反抗的,她急得脑门都冒汗了。 可更多的却是紧张,她自己也说不上来的紧张。 她正胡思乱想着,头顶传来一声嗤笑:“朕看你不是属猫,是属乌龟的。” 不仅胆子小,还又懒又馋,遇事就缩头。 洛明蓁睁开眼,不服气地抿着唇,却又不敢犟嘴,连忙把头埋得更深。 萧则轻笑了一声,将她放在了榻上,背过身,将腰带解开,一件一件地脱着衣服。 洛明蓁缩在榻上,绣鞋早就掉了。本来这时候应该她给他脱衣服,可他却自己脱起来了。待他脱下里衣时,她脸上瞬间涌出一股热流,烫得她赶紧闭上眼睛,抬手挡住了脸。 她往里面侧过身子,缩在丝衾里不去看他。 不一会儿,身旁的床板往下压了压,熟悉的味道拢过来。她还缩着身子,双手遮着脸,乌发散落在一旁,露出通红的耳垂。 萧则看着她这副模样,更是勾唇嘲讽地笑了起来。 胆小如鼠。 身后的人迟迟没有动作,洛明蓁咽了咽喉头,不知道他是不是睡着了。身子刚刚放松了一些,一只温凉的手贴着她的手臂往内,环住了她纤细的腰肢,轻易便将她的腰带解开。 她睫毛抖得厉害,湿热的气息扑在耳侧,男人的压迫感传来。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扯,本就松散的衣衫便往旁边滑落,露出白皙的肩头。 凉意覆来,她更加羞耻地缩紧身子,肩头却被人轻轻咬了一口,湿润的触感让她浑身一颤,潋滟的眸光快要被搅碎了。 细细的吻落下,酥-麻的感觉一直从头发延伸到脊背。握在她腰上的手却收紧了些,将她牢牢地圈在怀里。 可他却没有再做别的动作,只是将手臂从她的脖颈下穿过,将她转了个身,面对着自己。 洛明蓁完全不敢乱动,身上烫得她脑子都晕晕乎乎的。一只手轻轻压住她的头,将她按到了他的胸膛上,随即又放回她的腰间。 萧则阖着眼,声音带了几分喑哑:“朕今日累了,别吵。” 他伸手将她背后堆着的丝衾拉起来,盖过了她的脑袋。 洛明蓁这下更是连声儿都不敢出,老老实实地缩在他怀里。两只手拢在胸前,腰也被他紧紧地握着。可他没霸王硬上弓,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被男人抱着睡觉,她实在是没习惯,好半晌都睡不着。她不知道萧则是不是醒着的,偷偷抬起头看着他,他睡着的时候还是戴着面具。借着朦胧的月色能看清他根根分明的眼睫,还有透着红色的唇。 脖颈修长,线条流畅,锁骨更是明显。她有时候都忍不住怀疑,这面具下到底长了一张什么样的脸。说他丑,可他生得这么高大,露出的地方,哪儿哪儿都好看,难不成偏生那张脸难看? 鬼使神差的,她想去揭开他的面具瞧一瞧。可手指还没有动弹,她又被自己给吓住了。万一他醒了,或者她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那她岂不是找死? 她不敢再看他,低着头,老老实实地躺在他怀里。虽说他这个人平日里冷冰冰的,可这会儿被他抱着,也没来由地有些安心。 真说起来,这个暴君也没对她做什么,反而让她有一种他一直在纵容她的错觉。 第一次见面,她就故意打翻了茶杯,他也没生气。后来她被他亲,她没忍住哭了起来,他反而是放过了她。他还和她一起堆雪人,玩骰子,今天也没有强迫她。平日里天天说要砍她的头,可她现在还活得好好的。若真论起来,他也没怎么凶过她。 她没忍住无声地叹了口气,这暴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她烦躁地闭了闭眼,又不让自己去瞎想。她可是过两日就要走的人,想这么多做什么?肯定是因为她和他有了肌肤之亲,所以才会胡思乱想。等她出了宫,冷静一段时间就没事了。 她不喜欢一辈子困在宫里,总之他们就不是一路人,她也懒得去想那么多,但愿十三早点来接她。 这样想着,她的呼吸也渐渐平稳了起来,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良久,抱着她的萧则掀开眼皮,垂眸看着她,瞧着没有半点睡意。 他敛着眉头,声音轻得微不可闻:“你要朕如何对你,才会不怕朕?” 月凉如水,打映在他的眉宇间,却无端端有些寂寥。 - 洛明蓁醒过来的时候,身旁已经没有人,想来萧则在上朝。她伸了个懒腰,麻溜地从榻上下来,穿戴好后便回了恩殿去。 因着昨晚的事儿,她一整天都坐在窗台旁,磕着瓜子,心里却是乱成了一团麻。尤其是目光触及梳妆台上满满当当的首饰,更是叹了口气。 她觉得自己不能再继续待下去了。 她忽地低下头,捏了捏衣襟里的竹哨,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扔下手里的瓜子,提了灯笼,冒着风雪往外走去。 她又去了之前见到十三的那个回廊,四处张望了一下,确定没有人,才轻轻吹了吹竹哨。她仰头瞧着,却连个人影都没有看见。 难不成这竹哨是诓她的? 她皱了皱眉,上下打量着手里的竹哨。她就说,怎么可能有这么神,能让他在哪儿都听到。 她有些扫兴,转身要回去,忽地一道微风拂过,面前就跳下来一个人影。 她惊喜地咧开嘴笑了起来:“十三,是你么?” “十三是你叫的?没大没小。” 洛明蓁立马改口:“哥哥。” 十三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好半晌才开口:“遇到什么事了?” 洛明蓁一心想着出宫的事儿,没注意到他今日的声音有些虚浮。 她捏了捏手指:“也没什么,就是想问问我们什么时候能走啊。” 再不走,她心里都发慌。 十三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可能要过一段时间。” 洛明蓁眼神一黯,有些失望地低下头,她还以为可以快点走。她丧气地道:“好吧。” 十三始终没有再说什么,直到风吹过,她闻到一丝血腥味,才惊讶地抬起头。 黑暗中,她也看不清,只能急急地道:“你怎么了?” 面前的影子一僵,轻描淡写的声音响起:“没什么。” 可洛明蓁却听出他声音的不对劲,明明比平日里虚弱了许多。 “你到底怎么了?你别骗我了。你身上有血的味道。你……你是不是受伤了?”她抿了抿唇,没来由地有些低落,“你都受伤了,干嘛还来找我?” 十三咽下了闷哼声:“我说了没事就是没事。” 因着靠得近,血腥味更明显了。洛明蓁咬了咬牙:“你等着,我去给你拿药。” 十三伸手拉住了她:“你拿药太明显,会暴露的。我做的是杀人的买卖,这点伤不算什么。” 洛明蓁拧不过他,挣扎了好一会儿,下定决心道:“你受伤了就别管我了,你先回去吧,大不了我以后自己想办法出宫。” 别为了她,把命给赔进来了。 “我只是去接了笔买卖,不小心受了点伤。我说了带你出去,就会带你出去,最多三五天,我就会来接你。” 他正说着,身形一顿,忽地压低了声音:“有人来了。” 不能让人看到他和洛明蓁在这儿,他眉眼微动,几乎是瞬间便往回走,可他受了伤,没有平日里那般身手敏捷。 洛明蓁捏着手,紧张地看着他,身后却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深更半夜,你在这儿做什么?” 洛明蓁僵硬着身子,回过头见着立在梅树下的人影,头皮立马一阵发麻。 怎么又遇到他了? 一身常服的萧则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她,不知为何,那眼神让她看得有点心虚。 她还在犹豫着说些什么,萧则已经一步一步往她这儿过来。 洛明蓁想起了十三,这儿还要血腥味,万一萧则发现了他,那就完了。她慌乱地咽了咽唾沫,赶忙开口:“陛下!” 萧则步子未停,仍旧往她那儿走过去。 洛明蓁实在没办法,拔腿向他跑过去,凑到他面前,厚着脸皮笑道:“陛下,好巧啊,这么晚了,您还出来散心。” 萧则眯了眯眼,低头看着她,语气带了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意:“巧合,是么?” 不知为何,洛明蓁竟然有一种被他看穿了的错觉。她紧张地捏紧了袖子,而面前的萧则却是抬眼看着刚刚她站立的位置,慢慢走了过去。 洛明蓁吓得不轻,立马要去拦住他:“陛下,夜深了,前头黑,小心磕着,妾身还是陪您去别处逛逛吧。” 萧则挑了挑眉:“朕去哪儿,还要你来置喙?” 洛明蓁被他拿话噎住,又不敢真抬手挡住他。可一想到十三可能没走远,她就急得直冒冷汗,病急乱投医地喊了一声:“陛下,其实……其实妾身有话要同您说。” 萧则步子未停,头也不回地道:“有什么话,回头再说。” 见他都快走到回廊了,洛明蓁心里急得不行,一咬牙,一跺脚,提起裙摆挡在了他面前,直直地看着他。 萧则略歪了头,轻笑了一声:“怎么,有什么是朕看不得的?” 洛明蓁睫毛不住地抖着,手心生生攥出了汗。她微张着嘴,顺了好几口呼吸,眼见着萧则要越过她,她下意识地就握住了他的袖子。 萧则皱了皱眉头,不悦地看着她。可下一秒,面前的人却紧紧闭上眼,踮起脚尖,双手勾住他的脖颈,温软的唇瓣轻轻覆上了他的唇。 夜色安静,风也安静。 萧则第一次有些失态地微睁了眼,负在身后的手垂下,十指僵硬。 洛明蓁始终不敢睁眼,睫毛慌乱地动着。熏热感从脖颈里冒出来,直烧得她耳根滚烫。她不会吻别人,只是僵硬地贴着,两只手死死勾着他的脖子,不让他往前走。 萧则缓缓垂下眉眼,眼神由震惊变得温柔下来,伸手扶着她的头,夺回了主动权。 他的吻是极具侵略性的,丝毫不给人喘息的机会,一路攻城略地。直到吻得她身子发软,才稍稍松开了一些。 洛明蓁微张了嘴,轻轻喘息着,眼尾泛红,眸光潋滟,像是碎了星子在里面。 她心里有些乱,极快地看了他一眼,想着十三应该逃走了,她也不好意思再待在这儿,提着裙摆,逃也似的往回跑。 而萧则还站在原地,直到洛明蓁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他的眼神都没有动过。 他抬起手指抚了抚唇,残留的温度让他眯了眯眼。心口的位置慢慢发烫,烫得他有些茫然。 她这是在向他表明心意么? 所以,她真的是喜欢他的? 梅园 连着下了几日的大雪终于停了, 银杏推开窗户的时候,梅树上的翠鸟还在叽叽喳喳地叫,轻轻一踩,就落下一缕一缕的细雪。 她偏过头, 瞧着榻上的洛明蓁:“美人, 您饿了没, 可要吃些什么?” 洛明蓁抱着软垫往旁边一躺, 有气无力地道:“我不饿, 你先忙去吧。” 银杏“哦”了一声,转身扫地去了。 洛明蓁又翻了个面, 锦缎似的青丝铺在鸳鸯枕套上,目光却盯着大开的窗户。十三说四五天就来接她,今天已经是第五天了, 所以他今晚会来么? 这几日可给她闷坏了,暴君不找她,十三也不找她。推牌九也不敢了,每天除了吃就是睡。不知道为什么, 太后也没有再宣过她, 八成是看她没什么作用,所以忘了她吧。她是这样想的, 所以也没有像之前那般整日提心吊胆了。 她百无聊赖地掰了掰手指头,在心里叹了口气。正胡思乱想着,眼前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细微的声音响起, 她别过眼看向自己身侧的被褥, 落了个小石子儿一样的东西。 她微张了嘴, 立马紧张了起来, 莫不是十三扔给她的? 她抬手将那石子儿捏住,左右瞧了瞧,确定银杏出去了,这才偷偷将被子蒙过头顶,躲在里头将打量着手里的石子儿。 借着撑开一条缝隙带来的光亮,她只隐隐约约在石子儿上看到了刻着的几个小字:“亥,梅。” 她眯了眯眼,在脑袋里琢磨了一番,这两个字应该说的是亥时。所以十三是让她今晚亥时在梅园那儿等他? 一想到这儿,她立马兴奋了起来,在被窝里转了几圈,又赶忙起来把石子儿不着痕迹地扔进炭炉里,她迈着轻快的步子往外走,推开门,单手挂在门框上对着屋外头拿着笤帚的银杏吆喝了一声:“银杏,我饿了,替我传个膳。” 银杏杵着笤帚,白了她一眼,刚刚还说不饿,一眨眼的功夫就饿了。想归想,她还是规规矩矩地去传膳。 洛明蓁转身回了屋,大咧咧地坐在凳子上开始嗑瓜子,眉尾时不时挑起来,甚至还有闲心哼起了小曲儿。今晚就能出宫,她再也不用伺候暴君,也不用整天提心吊胆了。 她惬意地眯了眯眼,往后靠着,手指剥着瓜子皮,绣鞋尖左摇右晃的。 用过午膳后,洛明蓁本想在屋里躺着睡个午觉,可她转念一想,还是得先去梅园瞧瞧,万一晚上的逃跑出了什么意外,到时候还找到路溜之大吉。打定了主意,她麻溜地从榻上下来,扯过斗篷系上,踩着积雪往梅园去。 梅园不算很远,从承恩殿过来不消半个时辰。她手里抱着汤婆子,左左右右地望了一圈,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园子里很安静,除了鸟啼声,就只有呼啸的风声,她走到回廊下,歪着脑袋往里头瞧了瞧,朱红色的柱子深处是交相辉映的亭台楼阁。 四面多的是梅树,白雪上铺了一层红梅,混着深深浅浅的脚印。她正准备去别处探探路,刚刚转过身,脚下却碰到了个什么软乎乎的东西,她吓得赶忙低下头,只见得一只白白胖胖的兔子缩在她脚边,若不是那对红眼睛,几乎都瞧不清它。 她先是有些惊讶,可看到它,倒是无端端让她想起她家里的那只兔子,还有她院子里的那些母鸡,没人喂,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会不会饿死了,还是隔壁的婶子会帮她喂一喂。 她抿了抿唇,心下没来由多了几分伤感。 地上的兔子一对长耳朵晃来晃去,冲她撅着肥屁股。 她扫开伤感,转而蹲下身子,把那只兔子抱了起来,轻轻顺着它脊背上的毛。那兔子也乖巧,不跑,不扑腾,一动不动地躺在她怀里。洛明蓁看它这么乖,心下也喜欢,摸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兔子可能是有人养的。 “小家伙,迷路了,还是你家主人把你故意丢在这儿的?”她捏了捏它耳朵,正准备放开它,耳畔传来一道柔弱的声音:“雪团。” 洛明蓁循声望去,只见得一个披着缀锦雪绒斗篷,浑身裹在素色帷帽内的女人。她似乎身子不大好,喊一声,又要捏着帕子咳起来。娇弱的模样,像是随时会被一阵风给吹倒。 洛明蓁抱着兔子站了起来:“夫人,您是在找它么?” 那女人轻轻“嗯”了一声,洛明蓁便往她那儿走去,将怀里的兔子递给她:“夫人,给您。我刚刚是看它独自在这儿,正想着问问是谁丢的。” 那女人接过兔子,抱在怀里,抬起袖子将它盖住,轻声道:“多谢姑娘。” 虽是隔着层层的纱罩,洛明蓁却依然感觉面前的人在冲她笑,离得近了,还能闻见她身上淡淡的药味。看来真是个多病之躯。 洛明蓁见兔子也物归原主了,尴尬地挠了挠面颊,准备跟她道声告辞。可她还没开口,面前的女人紧张地攥着袖子,似有些难为情地道:“姑娘可知太医院在何处?” “啊?”洛明蓁迟疑了一会儿,“您是迷路了么?” 不记得路,怎么走到这儿来的? 帷帽上下摇动,像是那女人点了点头:“我记性不大好,可能刚刚走过的地方又忘了,真是让您见笑了。” 她的声音很好听,透着一股江南水乡女子的温柔劲儿,约莫是个妇人。 洛明蓁尴尬地挠了挠面颊,倒不是她不愿意帮忙,只是她也不知道太医院在哪儿。 “抱歉啊,我也是刚来的,不知道太医院。”她抿了抿唇,又道,“您可带了随侍的丫鬟?她们有没有在附近?” 能在宫里晃悠的,肯定不是一般的人家,身边总会有几个丫鬟跟着才是。 可那女人轻轻摇了摇头:“我夫君担心我的身子,不让我出门,可我又不喜欢老是闷在屋里,所以……” 她的声音弱了下来,剩下的话没好意思说。 洛明蓁了然地点了点头,所以她就一个人跑出来了。可关键她记性又不好,不识路,这下子是回不去了。 她沉吟了片刻,奈何左右也没有看见什么过路的宫人。可面前的人却低头咳嗽了起来,抬起的手背也没有血色。 洛明蓁迟疑地开口:“夫人,外头风大,要不你跟我回我住的地方先歇息会儿,我再让人去准备步撵送您回太医院?” 那女人咳了一阵儿,虚弱地抬起头:“这样会不会太麻烦您了?” 洛明蓁摆了摆手:“没事,小事情,您先跟我回去吧,别冻着您。” 那女人抚着耳发,害羞地笑了笑:“姑娘,你人真好。” 洛明蓁倒是不好意思了,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过她没忍住多打量了身旁的人一眼,这位夫人虽说听声音年纪不小,却对旁人没什么防备心。也不怕她是坏人,说走就跟她走了。 她没再多想,领着那女人往承恩殿去。一路上,都是那女人跟她说笑。 “姑娘,我能知道你的名字么?” 洛明蓁下意识地答:“洛……苏明蓁。” 那女人没听清她刚开始的话,只是抬起手指抚了抚怀里的兔子,柔声道:“明者,月也。蓁者,草木也。月凉如水,草木繁盛,很美的画面啊,跟姑娘你一样。” 洛明蓁摸着鼻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夸她。 她瞧了旁边的女子一眼:“那我该怎么称呼您?” 那女子轻笑了一声:“月娘。” 洛明蓁喊了一声:“月娘姐姐。” 月娘没忍住掩唇笑了笑:“我这年纪都与你娘亲一般大了。” 不过她瞧着还是很高兴的,一直都在笑着。虽说看不清她长什么模样,可洛明蓁忽地觉得她一定是个大美人。 她们正聊着,身后传来一道男人焦急的声音:“月娘。” 他的声音带了几分克制,似乎是怕太大声吓着她。 洛明蓁和月娘同时转过身,不远处一个身着暗紫色华服,头戴九珠玄冠的男子快步走了过来。风撩动他宽大的袖袍,往日里威严的脸上却只有担忧。 月娘欣喜地喊了一声:“夫君。”提着裙摆便往萧承宴那儿走去。 而萧承宴见她走过来,赶忙加快脚步,跑了过来,将她扶住。细细地打量了她一番,没有责怪她偷跑,反而是松了一口气。 确认她安然无恙后,才无奈又宠溺地道:“你啊你,以后要出来散心,也得叫几个人陪着你才是。怎么又一个人偷偷出来?” 月娘颔首,手指捏着他的袖子:“我这不是怕你不准嚒。” 萧承宴给她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天冷,外面风大,你若是想玩,待回暖些,我带你去。我这是为你好,你还怪我了?” 月娘轻笑了一声:“就怪你。”她又想起了洛明蓁,赶忙拉着萧承宴道,“夫君啊,我刚刚在那园子里迷路了,多亏这位苏姑娘,不仅帮我找到雪团,还担心我受寒,要带我去她住的地方。咱们该好好谢谢她才是。” 萧承宴眯了眯眼,看向一旁的洛明蓁:“苏姑娘,内子劳烦您照顾了。” 洛明蓁尴尬地笑了笑:“我也没做什么,不用谢我的,既然尊夫人有您带着,那我也告辞了。” 她福了福身子,月娘又冲她笑了笑,才由萧承宴牵着往回走。直到两人走远了,似乎还能听到他们的谈笑声。 洛明蓁倒是不由自主笑了笑,有这么儒雅温柔的夫君,怪不得能将月娘惯成那般心性如水的模样。 她松了松筋骨,也没再管了,瞧着天色不早,便转身回承恩殿,只待亥时去找十三。 她慢慢往回走着,天色暗成了鸦青色,瞧着又要下雪了。 养心殿的炉火烧得正旺,萧则坐在榻上,静默不语。良久,他才掀开眼皮,视线落到手中的一根凤钗上,轻轻晃了晃。 那凤钗整体呈金色,凤头的正中镶着两颗极小的月光石,两股尾羽雕刻得根根分明,垂下几络细细的链子。 他垂着眸光,眼神慢慢变得悠远。 若她喜欢钱财地位,这凤钗便是他现在所能给的最贵重的承诺。 他将手收回,冷冷地开口:“替朕更衣。” 一旁伺候的德喜应了一声:“是。”不多时,便提了好几声衣袍,问道,“陛下今日喜穿哪身?” 见萧则没说话,他又体贴地指着玄黑色的常服道:“陛下,这件如何?” “太简单了。” “这件白色的?” “太弱气。” “红色如何?” “太张扬。” 德喜擦了擦额头的汗,心下也纳闷,陛下平日里对这些穿着并不在意,今儿破天荒地挑剔起来了。 他不敢怠慢,又问道:“那您瞧这件金色如何?” 萧则皱了皱眉,似乎没有一件满意的。他懒得看了,抬了抬手:“拿龙袍。” 德喜松了一口气,为他去提龙袍。 而站在屋内的萧则偏过头,看着铜镜中映出的自己。他眯了眯眼,缓缓伸手将脸上的面具揭了下来,秋水剪瞳,却无端端生着寒意。银白面具顺着俊挺的鼻梁滑下,左脸上暗红色的花纹仍旧清晰。 他挑着眉尾,忽地轻笑了一声。 待会儿她看到,定是会吓得不轻。以往趁他落难,使唤他倒是顺手,今日他倒是想瞧瞧她吓破胆子的模样。 他垂了垂眉眼,指腹摩挲着手里的凤钗,故作冷硬地别过脸。 不过,她既心悦于他,给她一个名分也不是不可。 他又下意识地看了看铜镜里那张脸,暗红色的花纹遍布在左侧。 他忽地开口: “朕难看么?” 提着龙袍过来的德喜眼皮一跳,转而镇定下来,为他更衣:“陛下说笑了,您是天人之姿,这般样貌,任哪个女子瞧了都会心驰神往的。” 萧则嘲讽地勾了勾嘴角:“撒谎。” 德喜浑身一僵,不敢说话。 萧则却没有再说什么,将龙袍穿好,又瞟了一眼铜镜,将面具戴上,理好袖子上的褶皱,转身出去了。 蓁儿 入了冬, 天色暗得早,转眼外头黑了下来。四下寂寥,银杏在窗台下坐着嗑瓜子,洛明蓁躺在榻上瞧着房梁。 离亥时还有两个时辰, 再等等她就能出宫了。这样想着, 她心里既期待又忐忑, 不知为何还多了几分莫名其妙的感觉。她说不清, 但应当不是舍不得, 毕竟这儿哪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 她翻了个身,准备稍微睡一会儿, 门外头传来叩门声。 洛明蓁没在意,只当是司元元她们来找她串门子。直到不远处的银杏失态地喊了一声:“陛下。”她才如遭雷击一般从榻上坐起来,定眼往门外看去, 果见一身明黄色龙袍的萧则站在门口。 夜色朦胧,勾勒着他修长的身形,唯有那双眼睛,始终带了清冷的光芒。 洛明蓁趿上鞋, 慌里慌张地向他行了个礼:“陛下, 您怎么来了?” 萧则的声音哑了一些:“这宫里还有朕不能来的地方?” 洛明蓁赶忙否认:“陛下哪里话,您想去哪儿都行, 您能来这儿,妾身高兴还来不及。” 她心下焦急,面上不敢显露分毫。眼看着离亥时不到两个时辰,偏生他要这个节骨眼上出现。 一旁的银杏识趣儿地退出门外, 一转眼, 屋里就剩下他们两个。 沉默蔓延开来, 洛明蓁尴尬地撑起笑脸:“陛下来此, 可是有什么事交代妾身的?” 萧则单手负在身后,淡淡地道:“无事。” 洛明蓁正愁着要怎么劝他离开,可萧则已经反客为主,气定神闲地坐到玫瑰圈椅上。他抬了抬下巴,冷冷地吩咐:“还不给朕看茶?” 洛明蓁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认命地去给他倒茶水,眼神却偷偷瞄着他挺直的背影。他不会打算今晚睡这儿吧? 茶水漫出来,烫到了她的指尖,疼得她轻轻“嘶”了一声。她捂着手指头,哀怨地皱了皱眉。这暴君真是会给她找事。 她将茶杯端过去,规矩地放在萧则面前:“陛下,请用茶。” 萧则看都没看她一眼,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洛明蓁摩挲着指腹,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陛下,这夜深了,天雪路滑,妾身看您还是该早些回养心殿,免得待会儿路上冷。” 她刚刚说完,萧则放下茶杯,“嗯”了一声:“你说的有理。” 洛明蓁送了一口气,可萧则又道:“天雪路滑,那朕今夜便宿你在这儿。” 洛明蓁一噎,恨不得咬自己的舌头。不说还好,这下他更是不走。她偷偷瞟了一眼天色,再这样下去,今晚怕是走不了。可十三说机会难得,多待些时日便是多些祸患。 她转了转眼珠子,忽地眼前一亮,对着萧则笑道:“陛下,您能留下来,妾身也高兴。只是天寒,不若妾身去为您烫一壶酒水,也当暖暖身子。” 萧则掀开眼皮,饶有趣味地瞧了她一眼:“你要与朕喝酒?” 她这酒量不行,酒品更是不行,上回喝醉了,就敢对他动手动脚。 洛明蓁不知他在想什么,信誓旦旦地点头:“陛下有这个兴致,妾身就陪您喝,不然您一个人多无趣啊。” 见萧则看着她不说话,她只当他是默许,转身便去吩咐银杏上酒。她打算好了,既然这暴君不肯走,那就把他给灌醉,还有不到两个时辰,她不信还灌不醉他。 她挑着眉,轻哼了一声。而屋内的萧则盯着她的背影,慵懒地用手撑着侧脸。孤男寡女,一道喝酒,她这是在暗示他? 他撩了撩眼皮。 既然她想,也未尝不可。 待洛明蓁冒着风雪回来的时候,手里抱了好几壶酒。又在桌上支了个炉子,将酒壶放进沸水里烫。桌对面的萧则斜靠着身子,似有意或无意地瞧着她。 酒烫得差不多,洛明蓁用帕子提起来一壶,摆在了桌上:“陛下,光喝酒没意思,咱们划拳吧,谁输了谁喝,公平的。” 她给自己和萧则一人拿了一个酒杯,揭开酒塞便准备为他满上。 萧则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酒杯”,嘴角轻轻扯了扯:“你觉得这很公平?” 这是酒杯?说它是口盛饭的碗都不为过。他又看向洛明蓁面前的酒杯,不过拇指大小,亏得她还能面不改色地睁眼说瞎话。 洛明蓁装傻充愣地笑了笑,为他倒了一碗热酒:“陛下,妾身酒量不好,怕是没喝两杯就要醉了,到时候陛下没人陪着,多没意思啊。” 萧则也知道她惯是个喜欢耍赖的性子,没有同她计较,只是单刀直入地道:“如何定输赢?” 洛明蓁给他解释了一下民间划拳的规矩,他记性很好,讲一遍就记住了。准备好后,两人便划起了拳。萧则头一回玩,自然生疏,可他赌品很好,输了就是输了,一大碗酒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他抬了抬手指:“继续。” 洛明蓁笑眯了眼,豪气地跟他划拳,一见又是萧则输,便喜滋滋地去给他倒酒。 萧则看着碗里满满当当,已经漫出来的酒,眼尾抖了抖。 倒也不必如此明显地要灌醉他。 他眼神微动,目光掠过她满是笑意的脸。她就这么迫不及待? 洛明蓁催着他:“陛下,快喝呀。” 萧则抬手将碗中热酒饮下,见着洛明蓁高兴的模样,嘴角微微勾起。 罢了,再让她一回。 划了快半个时辰的拳,都是萧则输得多。洛明蓁看着桌上的酒壶空了一个又一个,差点高兴得跳了起来。她可真是太喜欢和萧则玩了,投骰子比不过她,划拳也老是输。若他不是皇帝,她肯定天天找他赌钱。 酒过三巡,洛明蓁偷偷瞟了他一眼,可他脸不红心不跳的,喝了那么多酒,看着是一点醉意也没有。她有些不高兴地抿了抿唇,这人酒量怎么这么好?她将最后一个酒壶抖了抖,愣是抖不出一滴酒来。 “陛下,酒没了,妾身再去拿。”她站起身准备往外走,身后传来一阵桌椅的摩擦声,手腕一紧,覆上了一层温热。她眉眼一跳,没来得及回过头,握在她手腕上的力道一收,让她整个人没稳住直直地往后栽倒。 她低呼了一声,却是落入了一个宽阔的怀抱。握着她手腕的力道收紧,腰身也被人掐住。她慌乱地抖了抖眼睫,正对上一双清冷的眉眼。 他的嘴角微微朝上,勾勒出几分撩人的弧度:“朕在这儿,你还要去哪儿?” 他说这话的时候,揉碎了星子般的眼直勾勾地盯着她。隔得太近,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酒香。 他好像喝醉了。 认识到这个事实后,洛明蓁别扭地动了动身子,不敢去看他:“陛下,您喝多了,妾身扶您去歇息吧。” 头顶的人没有说话,良久,久到她以为他已经醉得睡着了。将视线别回来,猝不及防对上他近在咫尺的脸。 他半眯着眼,一呼一吸都是酒香:“你说的对,是该歇息了,你应该等很久了。” 洛明蓁不明所以地“啊”了一声,可他又勾了勾唇角:“朕也等很久了。” 她彻底糊涂了,这是什么意思?她等什么了? 可还没等她想明白,握在她腰上的手一紧,萧则直接起身,将她抱了起来,慢慢往榻上走。 洛明蓁微睁了眼,紧紧地攥着他的袖子。心里急得大喊:不是,不是啊,她只是想把他灌醉了好逃跑,不是为了喝酒好办事。 这和她想的不一样啊! 趁着萧则喝醉了,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推着他的手,要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可萧则的力道很大,她怎么也动弹不了。她还在推着他,他却停了下来。 还没等她松一口气,便被他直接放在了榻上,背靠在柔软的被褥,萧则便站在榻旁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她双手挡住自己,抖着嗓子:“陛下,您喝醉了,您知不知道……” 她的话才说了一半,唇瓣便被略带薄茧的手指压住。萧则半搭着眼皮:“你不用说,你对朕的心意,朕都知道。” 洛明蓁疑惑地皱了皱眉,什么心意?他又知道什么了? 她这会儿急得要走,实在没功夫去想那些有的没的,瞧着靠过来的萧则,只慌乱地要去推开他。可她的手刚刚抵到萧则的胸膛,就被他握住:“你倒是比朕还急。” 洛明蓁欲哭无泪了,还有不到两i个时辰,她能不急么? 她正愁着,忽地感觉腰上一松,低下头时,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将她的衣带给松开了。凉意瞬间拢在身上,却又被他挡住。 热气从脖颈上冒出,直熏得她脑子一片空白。也只是她愣神的功夫,萧则俯身,轻轻吻了吻她的脖颈,让她浑身忍不住打了个抖。 萧则粗-重的呼吸声在耳边轻轻响起,听得她心肝儿直抖,整个人都变得不受控制,异样的情绪从心里生起,温柔的触碰让她暂时没了思考的能力。 耳垂被人吻住,湿-热的气息扑过来,她只觉得浑身的力气被抽干了一般,趴在榻上,眼神失了些焦距。 他已经躺到了她的身侧,将她搂在怀里,阖眼亲吻,温柔又怜惜。 她没忍住攥紧了床单,唇齿间逸出几声轻哼,萧则满意地轻笑了一声,一手握着她的腰,让她侧过身子,带着凉意的手指捂住了她的眼睛,冰冷的面具贴在她的蝴蝶骨上。 洛明蓁陡觉危险,面上却烫得吓人,她咬了咬牙,挣扎着要起来。可颈窝被人细细地吻着,略带凉意的手指握住了她的手,迫使她张开手指,与她十指交握。 喑哑的声音带了几分缠绵:“蓁儿。” 落下一个吻,他便哑着嗓子地唤一声“蓁儿”。本还在挣扎的洛明蓁忽地微张了嘴,心里慢慢发烫。一阵奇怪的感觉蔓延到四肢百骸。她只觉得自己脱了劲儿,连抬抬手指的力气都快没了。 萧则将她的下巴抬起,让她偏过头直视着自己,在她潋滟的眸光里,轻笑了一声。缓缓低头,吻住了她的唇。十指交握,掌心温柔地收紧。 他身上带着沁人的冷香,萦绕在鼻尖,像落了一场细雪,却偏偏因着他怜惜眼神,变得暧昧撩人。 洛明蓁呼吸一促,心跳漏了好几下。他的手骨骼分明,常年习武留下的一层薄茧子轻轻擦过她柔软的手指。她忽地别过眼,不敢去看头顶的人。 可萧则却将她的脸捧起,醉眼朦胧地看着她,似乎是忍耐到了极限。 可他还是克制着自己,声音带了几分小心翼翼:“你若是不喜欢,可以推开朕。” 洛明蓁眉尖儿微蹙,理智告诉她,她应该推开面前这个人,可看着他满是情-意的眼神,她准备抬起的手忽地怎么也使不上劲儿。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难道是因为已经和他行过一次房,所以才不那么抗拒他么? 她想不通,也不愿去深想这背后的缘由。可在她迟疑的时候,冰凉的手指覆上她的面颊,将她鬓角的碎发挽到耳后。 萧则垂眼看着她:“别怕,朕会轻些的。” 洛明蓁还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他便欺身吻住了她。这个吻带着绵绵的酒气,她只觉得自己都快要醉了。 夜色寂静,看不清他的脸,唯有漫延开来的酒香,氤氲醉人。 鬼使神差的,她缓缓闭上眼,试探着回应他的吻。萧则身子一僵,轻轻抱着她,吻着她的动作也慢慢温柔下来。 明黄色的龙袍搭在榻沿,白色的里衣混着藕粉色的亵衣一件一件扔在地上,像叠了层层的牡丹花。 素色的幔帐垂下,微弱的烛光打映在其上,映出两道纠缠在一起的影子。 一个时辰后,洛明蓁躺在榻上,她睁眼看着头顶黑黝黝的房梁,脑子一直空白着。 明明是寒夜,她却觉得热得厉害,脸上一片红晕,连眼睫都烫得直抖。她微张了嘴,像呼吸不过来,搭在被褥上的手指透着可疑的粉色。 萧则紧紧将她抱在怀里,因为醉酒已经睡了过去。他呼吸平稳,鬓角的碎发全被汗水打湿,唇畔却带着几分心满意足的弧度。 洛明蓁正想往旁边挪一挪,没忍住“嘶”了一声。她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吵声,心里悔得只想倒回去打死之前的自己。 她真是昏了头才会没有推开他,那些嬷嬷都是骗人的,同房哪里好受?明明满脑子只有一个“疼”字。她愤恨地瞪了睡着的萧则一眼,都是他害的! 目光落在他背上那一道道被她抓出来的血痕后,心里才稍微好受了一些。她疼,他也得跟她一起疼。 案台上的烛火早就熄灭了,洛明蓁忽地敛着眉,看着静静地趴在她颈窝里的萧则。 她轻轻喊了一声:“陛下?” 他没回应。 她又提高了声音,他还是睡得安稳,想来是刚刚太累了,再加上醉酒,这会儿怕是一觉睡到大天亮。 她脸上的神色凝重的起来,看着他,轻声道:“对不住,我得走了。其实你对我挺好的,可我们真的不是一路人。你是皇帝嘛,以后是要娶很多妃子的,你对我说不定也就是一时新鲜,过段时间就忘了,而且你娘那个老妖……咳咳,她老人家太厉害了,这宫里到处都危险,惹不起我还躲得起。反正,我不在,你把司元元她们娶了吧。她们几个都挺好的,你别欺负她们就行。” 她又不自然地咳了咳,“我这可不是始乱终弃,按理说,还是我吃亏的,所以你别赖上我。” 也许再待下去,她真的会喜欢上他。她喜欢听他宝贝似的叫她“蓁儿”,也喜欢他陪她玩。 不过她不喜欢他是皇帝。 谁让皇帝是这天底下最最喜欢不得的男人。 她抿了抿唇,故作轻松地笑了:“我走啦,以后就不见了。” 不过像他这么高高在上的人,她走了,应当也只是会生气,过段日子找不到她,也就会忘了有她这么个人。这样也是最好不过了。 她止住思绪,轻手轻脚地从他怀里退出来,正要起身时,才发现手腕却还被他紧紧握着。 榻上的萧则阖着眼,满头墨发铺在榻上。露在被褥外的一截手臂苍白得没有血色,心口隐隐跃动着红色的花纹。 可夜里太暗,她没看清,也没有再去看他。只是盯着被他握住的手,他握得很紧,像是要将她的手攥进骨头里一般。洛明蓁试着抽了好几次,都没有挣脱。只得用手指一点一点将他的手掰开。挣开后,她赶忙俯身捡起地散落的衣裙,一件一件地穿好。 她径直趿着鞋,忍着腿上的酸疼,一瘸一拐地往外走。打开门闩后,她转身出去,却在关门的时候没忍住瞧了里屋一眼。 隔着层层的幔帐,也只能依稀看到里面躺着一个人。 她挑了挑眉,没再去多想了,反而伸了个懒腰,缓缓将门合上,头也不回地往梅园去了。 喜欢 天刚擦黑, 树林子里便阴沉了下来,四面丛生的灌木中间映着隐隐的火光。洛明蓁靠在树干上,百无聊赖地烤着火。 层层堆叠的树叶遮住了光线,风穿过山林像小儿夜啼。她拢了拢搭在身上的毯子, 抬手打了个呵欠。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传来, 她警惕地握紧了毯子, 树丛里走出一个浑身裹在黑色斗篷下的男人, 手里还提着一个布袋。 “吓死我了, 我还以为有蛇呢。”洛明蓁见是十三,攥紧的手才松开, 眼睛盯着他手里提着的东西。 十三将布袋摊在地上,露出一堆青色的果子。手指微动,扔了几颗到洛明蓁怀里。 “我在附近洒了驱虫的药, 你不用担心。”他将背上的断刀搁在手边,自己也盘腿坐下。 洛明蓁用手帕擦了擦果子,嘎嘣咬了一口,眼神却一直盯着十三。 十三抬了抬露在外面的眼睛:“果子不好吃?” 洛明蓁点了点头:“是有点涩。”她又咬了一口, 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不过我更好奇,你蒙这么严实, 怎么吃东西?” 都出宫三天了,她就没见过十三在他面前吃东西或者把脸上的蒙布解开。除了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愣是一根手指头都瞧不见 十三没搭理她,闭上了眼。 洛明蓁将果子放在嘴里, 撑得左侧的面颊鼓起, 含糊不清地开口:“其实你不用遮的, 你不是说和我长得差不多么?那我天天照镜子, 不就是天天在看你?” 她嚼果子的动作一顿,抬手捂住了嘴,眼珠子左左右右地看着,“你说,你那些仇家会不会把我当成你啊?或者觉着咱俩有关系,然后顺我这根藤,摸到你这瓜?” 十三冷淡地开口:“不会。” 洛明蓁脱口而出:“为什么?” “见过我的人都死了。” 洛明蓁见过他出宫那一日出手砍人,已经对他杀手的身份习惯了。却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嬉笑了一声:“不过你这话说的不对,你看啊,你们老大绝对是见过你的,那你肯定没有杀他,所以见过你的人都死了,这不成立的。” “……” 十三彻底阖上眼不理她,洛明蓁却来了兴致,挪着身子往他那儿靠,用毯子把自个儿裹成了粽子:“反正没事做,要不你给我讲讲你们那个什么飞……飞花阁的事儿呗。听说你是第一杀手,那第二第三是谁啊?” 十三转过身,背对着她。 她又伸手扯了扯他的斗篷带子,眯着眼睛喊了一声:“哥哥,讲讲呗。” 果然,十三背影僵硬了些。 往日里但凡她喊一声哥哥,他就不会拒绝她。不过这回他却没有回答,反而斜了她一眼:“你是不是忘了咱们还在躲避追兵?有这样的闲工夫,你不如去睡一觉,明日一早好赶路。” 洛明蓁无所谓地往后靠了靠:“你放心,我就一个小小的美人,跑了就跑了,那暴君怎么可能一直派人追我?等他气消了,肯定就把我抛一边了。” 她看着明晃晃的火堆,白净的小脸上摆动着火焰的影子。心下没来由有些奇怪的感觉,可也只是瞬间便被她忽略。 她只是单纯地认为,萧则这会儿肯定是觉得面子上过不去,指不定在宫里怎么发火,想着要抓她回去狠狠出气。等他们躲个十天半个月的,他忘了这茬,应该就没事了。 毕竟为了抓她,耗费那么多人力物力的,也不划算。 十三瞧了她一眼,看她这副没心没肺的模样,他真是不知该庆幸还是该可怜一下萧则。 为了找她,那人已经快疯了。 可他也没有说什么,她和萧则的纠缠到此为止是最好的。 反正萧则早晚会死的。 四面又安静了下来,只有火堆噼里啪啦炸响。洛明蓁掀开眼皮瞟了一眼十三,他闭着眼,也不知是在睡觉,还是嫌她吵故意不理她。 她撇了撇嘴,往树干上靠着,浑身缩在毯子下,略歪着头,透过丛生的树木瞧着头顶的夜空,连半点星子都瞧不见。她觉得没趣儿,翻个身也准备睡了。 火堆暖和,她很快就睡了过去。睡到半夜,她被冻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才发现毯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在了地上。她伸手捡起,裹在身上,起身去解手。 冷风一股脑地灌进衣襟、袖口,冻得她彻底清醒。她抬起头,才发现雪下了起来,树枝上的乌鸦凄厉地叫着。她正准备往外走一点,陡然觉得脊背一寒,手臂上冒起了细密的疹子,像是有一条阴冷的毒蛇盯着她。 她吓得拢紧毯子,打算赶紧完事赶紧回去。可她才动了动身子,脊背上的汗毛一根根立了起来,手臂被人握住,猛地往后一拉。却在看到身后的人时,吓得手里的毯子都滑落在地。 月色下站了个高大的身影,没有挽起的墨发被风撕扯着,发丝撩过他结了寒霜的眼睫,一身玄黑色宽袍与幽深的夜色融在一起。银白面具遮住了他的脸,瞧不清他此时的神情,唯有那双眼睛布满了红血丝。 洛明蓁下意识地喊了一声:“陛,陛下?” 他怎么会在这儿? 可萧则没有回她,带着盛人的压迫感,她踉跄着往后退。背靠在了树干上,她正要喊十三来,面前的人忽地将她紧紧抱住,俯身吻着她的唇瓣,舌尖撬开了她的牙,凌冽的冷香窜进来。他抱得太紧,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身体里一般。 洛明蓁想要伸手推开他,手可被他钳制着动弹不了。他的吻太过强势,连一点点呼吸的机会都没有留给她。很快,她就感觉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 口中的空气一点点被他夺走,很快只剩下凌冽的冷香。她仰着脖子,脸上慢慢熏热起来。 直到她感觉自己快要窒息的时候,萧则放过了她的唇,擦过她的侧脸。她还没来得及缓过劲儿,他又吻了吻她的耳垂。她微睁了眼,下意识地握紧了他的肩头,她的耳垂一向最是敏-感。 看着她眼里浮出的水光,却诚实地没有推开他。萧则眼底的寒霜消融了一些,又在她的锁骨上惩罚性地咬了一口。 洛明蓁轻轻“嘶”了一声,想要推开他,可他熟悉她身体的每一处,知道如何让她便连推开他的力气都没有。 吻了不知多久,洛明蓁抬起头,却在对上他那双血色未消的眼睛后,心凉了一截。他生气了,他只是在发泄。 她难堪地闭上了眼:“陛下,求您,别碰我了。” 萧则却是眯了眯眼,惩罚性地咬住她的唇瓣:“那天晚上,你可不是这样的。” 看到洛明蓁脸上腾地升起的红云,他眼底带了些笑意,手指怜惜地抚过她的眉眼,“蓁儿,玩够了么?该跟朕回去了。” 洛明蓁心下一紧,急忙开口:“陛下,像我这样的姑娘,满大街都是,只要您喜欢,随便挑谁都成,您又何苦追着我不放?” 她怎么可能跟他回去,就算他不杀了她,好好的后宫妃子跟别人男人跑了。皇家的颜面何在?太后那老妖婆还不想着法子要弄死她? 回去就是自投罗网。 萧则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样的眼神无端端让她觉得陌生。面前的人是他,又好像不一样了。 她正想着,一道寒光闪过,却还没有近身,树上跳下十几个黑衣人挡住了刺过来的断刀。 洛明蓁慌乱地看过去,十三已经和那群黑衣人打了起来。对方人多势众,她实在怕十三出事,急忙攥住了萧则的袖子:“陛下,您快让他们停手,别打了。” 萧则不为所动,唇畔勾起一丝冷意。敢带她逃走,就该死。 洛明蓁拧着眉头,急急地开口:“陛下,是我不好,是我偷跑,您别牵连无辜的人。”见萧则始终不理她,她烦躁地吼了一声,“陛下,您到底要做什么啊!” 萧则仰起下巴,嘲讽地勾起嘴角:“挟持朕的皇后,你说朕要做什么?” 洛明蓁微睁了眼,定定地看着萧则。皇后?哪儿来的皇后? 她还没有想清楚,四面八方都被银甲铁蹄的将士包围,洛明蓁攥着他的袖子,看着黑压压的军队,惊得久久没有回过神。不过就是跑了她这么一个小小的美人,怎么摆了这么大的阵仗? 萧则似乎看出了她心里在想什么,牵起她袖袍下的手,淡淡地道:“走吧,接下来的事羽林卫会解决好的。” 他怜惜地瞧着她瘦削的下巴,声音带了几分心疼,“你看你这几日都瘦了,朕让御膳房做些你喜欢的菜式,好好补回来。” 洛明蓁拼命地摇了摇头:“陛下,我求您,您放了我们吧。” 萧则的面色一僵,听到她的话后,眼底的戾气在一瞬间涌出。可他却硬生生压了下去,捏了捏她的指尖:“乖,听话,跟朕回去。” 洛明蓁看着他握在自己腕上的手,又看了看还在和黑衣人厮杀的十三,心下一阵烦躁,耐着性子求他:“陛下,您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您先让您的人停手,我跟您回去,好不好?” 十三再厉害,也架不住这么多宫里的禁军。 萧则岿然不动,也不恼,只温柔地看着她,眼底的血丝清晰可见:“掳劫皇后乃是重罪,饶不得。” 洛明蓁一咬牙,一跺脚,直直地开口:“他没掳我,我是自愿跟他走的!” 萧则嘴角笑意更深:“你不会跟他走的,是他逼你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比任何时候都认真。却不知是在说给她听,还是在说给他自己听。 不知为何,洛明蓁看着他的笑,觉得心里有些刺痛。可为了救十三,她还是狠心别过眼:“他没逼我,我说都是实话,是我给了他钱,让他带我出宫,从头到尾都是我自己想走。” 握在她手腕上的手指轻轻动了动,却又攥得更紧:“朕知道你心软,所以才为了救他,说这些话骗朕。” 洛明蓁皱着眉头:“我到底怎么说,陛下你才能明白,我没有撒谎,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可以对天发誓。” “好了,先回去再说。”萧则半搭着眼皮,似乎不想和她吵架,握着她的手便要带她离开。 洛明蓁匆忙地回过头,十三被那群禁卫军围着,那些人源源不断地拔刀冲向他。 地上已经倒了数不清的人,她拢了拢眉尖,再这么下去,十三抗不住的。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眼里闪过一丝挣扎,却终究还是抬手摸向了自己的发髻。 萧则始终没有回头,牵着她往前走,可他的步子忽地一顿,第一次失态地微睁了眼。 他缓缓垂下眼睑,看着抵在自己脖颈上的簪子,再用力些,便会刺破他的血管。 洛明蓁双手来回交握,几乎快要拿不住手里那根小小的簪子。 萧则抬眼看着她,没有责怪,也没有恼怒,只有若隐若现的疼。 那疼蔓延到了她心里。 她还是抖着嗓子开口:“放……放了他,让那些禁军别打了。” 她不想伤害萧则,也不想让萧则伤害了十三,更不想像现在这样和他针锋相对。 萧则没有说话,也没有动。良久,久到洛明蓁手里的簪子都快拿不稳。他才忽地低下头闷笑了一声,那笑声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一声接着一声,惊落了枝头的细雪。 洛明蓁被他笑得心里没底,正犹豫的时候,萧则忽地回过头看着她,月色凉凉,泼洒在他的眉眼上,却无端端显得那般寂寥。 洛明蓁没敢去看他的眼睛。 可他却笑了:“为了那个男人,你要杀朕?” 他的唇瓣皲裂,像是许久没有喝水,隐隐可以看见血丝。 洛明蓁微张了嘴,想解释却发不出声音。她不是想杀他,她只是想让他放了十三。 萧则轻易地就握住了她的手,将那根簪子取下:“蓁儿,日后杀人要够快,够狠,你这样心软是不行的。” 他将簪子放回她的手里,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试试?” 洛明蓁看着抵在他胸口的簪子,像见了蛇一般松开了手:“我不是……你放我们走,就可以了。” 萧则看着她,一字一句地开口:“你舍不得杀朕,看来你心里还有朕。” 洛明蓁将簪子扔开:“我不想杀你,是因为我跟你无冤无仇,我对你没什么别的想法,你别误会……” 雪落进了脖子里,洛明蓁仍旧直直地看着他,看到了他眼里一瞬间的微怔。 “误会?”萧则眯了眯眼,“你什么意思?” 洛明蓁移开目光:“意思就是我对你没意思,所以你不要抓我回去了。” 萧则薄唇微抿:“若是误会,你为何送朕香囊?” 那是女子给心上人的信物。 洛明蓁低下头:“那是你找我要的,不是我要给的。我当时也是怕你发现我要逃走,才编的一套说辞。” 四周安静了下来,许久,萧则握住了她的手臂,迫使她抬头看着自己,冷硬地道:“你撒谎。” 洛明蓁慌乱地抬起头,对上他眼中的血色,唇瓣都颤抖了起来。 萧则握紧她的手,眼眶微红:“你是喜欢朕的,你明明都和朕有了夫妻之实,这难道还不够么?” 洛明蓁眼睫抖了抖,好半晌才哑着嗓子开口:“对不起,那天晚上,我只是想灌醉你,然后逃跑。没想到你喝醉了,我也喝了点酒,一时冲动才……” 萧则却忽地扯开嘴角笑了:“你在骗朕,这一回是什么游戏?撒谎的游戏么?” 洛明蓁抿了抿唇:“陛下,强扭的瓜不甜,您别这样……这不是投骰子,也不是划拳。”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萧则便伸手抚上了她的面颊,手指却在微微颤抖着:“是朕哪儿做得不好,你不高兴了,所以故意气朕的,对么?” 洛明蓁愣愣地看着他,脑子一片空白,喉头像是被人掐住,怎么也说不出话。 “你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你。你想玩,想闹,想出宫,都可以,唯独不能说你不喜欢朕。” 萧则看着她,手指往下握住了她的脖颈,“朕再吻你一次,你一定可以想起喜欢朕的感觉。” 他俯身吻住了她的唇,可这一回,洛明蓁却没有半点感觉,她以为他只是把她当一件新鲜的玩具,可她没想到他真的喜欢她。 他若是不喜欢她,她可以骗他,奉承他。可他这副模样,甚至让她感觉只要她开口说一句喜欢他,他就可以答应她任何事。 可看着他这么痛苦,骗他的话在喉头打转,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她不想让他再这样把时间浪费在她身上。 他的眼神,也让她觉得心里一阵一阵的抽痛。 她闭了闭眼,还是狠心推开了他:“我不喜欢你,你也别喜欢我了!” 她不知道萧则听到这句话是什么样的神情,她也不敢去看。她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坏人。可她不想骗他,也不想跟他回去,就让他讨厌她也好。 竹哨声忽地响起,她偏过头,执着断刀的十三冲出重围,向她跑了过来。她一咬牙,见萧则久久没有动作,扭头就跑。 可身后却传来冷冷的声音:“承恩殿,湾水镇,广平候府。你走一步,朕就杀他们一人,杀到你回头为止。” 洛明蓁硬生生停住脚步,难以置信地回过头看着他:“你疯了?” 他们什么都没有做错,凭什么要拿他们的命来留她? 萧则孤零零地站在那儿,轻笑了一声。疯了?对,他早就疯了。 在他睁开眼看着身旁空落落的床榻,在他听到她和别人一起逃跑出宫的时候,他就已经疯了。 既然风光霁月她不喜欢,那他就继续做他的吃人恶鬼。就算她怕他也好,恨他也罢,起码能留下她。 白衣 夜色沉寂, 林子里连半点风声都听不到。月色透过婆娑的树影投映在萧则的衣摆,却让他的面容朦胧不清。他轻轻抬了抬手,声音带着几分诱哄:“蓁儿,过来。” 洛明蓁停在原地, 眼里满是挣扎。他真是疯了, 竟然为了留她, 不惜杀那么多无辜的人。可她实在不想跟他回去, 他让她觉得害怕。 她闭了闭眼, 心力交瘁:“陛下,我……我求你放过我吧。” 天下女子何止千万, 比她更好的也随处都是。何苦抓着她不放?她今日就算是跟他一起回去,难道他真的就会开心么? 萧则抬起的手指僵硬地收拢。 她在求他,放过她。 她说求他。 他笑了笑, 眼眶微红:“留在朕身边,就这么痛苦么?” 明明当初是她救了他,是她照顾他,是她说想和他永远在一起。 就因为他是萧则么?不是她喜欢的那个阿则, 所以她怕他, 恨他,厌恶他。 他以为她那天晚上没有推开他, 就是接受了他。在她眼里却只是一时冲动,既如此,当初为什么要救他? 也或许,在破庙遇见那晚, 他就该杀了她。 洛明蓁一直低着头, 而十三已经持刀行至她身旁, 他冷冷地看了一眼萧则, 握住洛明蓁的手,将她拉到了自己身后。 四面的羽林卫合拢过来,让他们没有退路。 萧则的眼神在看到洛明蓁躲在十三身后的时候,眼神瞬间狠厉下来。可他面上却还是在笑着,抬手止住了那些想要活捉他们都羽林卫,缓步向前。 洛明蓁不敢看他,一直低着头,缩在十三身后。 萧则路过一个侍卫身旁时,面无表情地抽出他手里的佩刀。脚步顿住,刀尖指着十三:“朕给你们一个机会,你能在朕的刀下扛过一炷香的时间,朕就撤兵。不能,朕就杀了你们。” 他看向洛明蓁,“蓁儿,你现在过来,朕可以放过你,你想去哪儿都行,朕只杀他一人。” 洛明蓁抬了抬眼,四面的羽林卫将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不伤萧则是死,伤了他,只怕这些羽林卫会立刻杀了他们。 横竖都是死,他们根本没得选择。 十三头也不回地道:“你过去。” 洛明蓁微张了嘴,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十三。浑身都裹在黑色斗篷下,慢条斯理地解着自己手上缠绕的布条。 “让你过去,不是我认输,是我不会拿你的命去赌。” 他将解下来的布条扔在地上,露出一双骨节分明的手。那双手白皙干净,像一块暖玉,却不知染过多少人的血。 他握着断刀,一步一步往前,直至停在了萧则对面。 萧则眼底浮现出一丝嘲讽的笑:“你倒是识时务,朕可以考虑给你留个全尸。” 十三恹恹地开口:“那就看看你接不接得住我的刀了。” 他说罢,只见得黑影掠过,原本站立的位置瞬间空了下来。刀刃相撞,碰出呲呲的火花。十三在上,单手往下压,宽大的斗篷被风吹得高高扬起。萧则侧身,刀刃卷起,轻易就将他的刀化开。 十三单脚点地,紧紧缠着萧则。世人只知他一招可砍人十三刀,那也只是他在手上缠着布条的速度罢了。他一个横踢,断刀从眼前一字而过,只能在四面看见不断掠过的寒光,连他出刀的动作都快得看不清。 刀锋落在树干上,几乎拦腰砍断。萧则眯了眯眼,毫不避让,却是直直地提刀过去。刀尖相撞时,铮然一声,惊得洛明蓁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 二人停下来的时候,十三单膝跪地,萧则的刀就放在他的头顶,略低着眉眼,无悲无喜:“你输了。” 十三捂着胸口,肩头不住地颤抖着,握着刀的手慢慢淌下鲜血,一点一点滴在地上。 洛明蓁眉尖儿拢起,再也忍不住跑了过去。一咬牙,将萧则的刀抬起,架在自己脖子上:“你要杀是吧?行,你杀了我啊!” 萧则眉眼微动,握着刀柄的手慢慢收紧。 洛明蓁仰着脖子,恨恨地看着他:“我不会跟你回去的,你要杀他,就把我也一起杀了吧。” 十三本来可以好好地当他的刺客,以他的武功,刚刚早就可以脱身了。只不过是因为她还在这儿,他要带她一起走,才留下来的。 都是她害的。 十三将刀插在地上,强撑着身子要站起来,染血的手握着洛明蓁的胳膊,用力往后推:“你让开。” 他手指都在打着颤,喉头微动,才将涌上来的腥甜咽了下去。黑色斗篷上的颜色加深,浓浓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 洛明蓁赶忙去扶住了他,眼中涌出酸涩之感:“你别动了。”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衣袖,哽咽着道,“怎么都是血啊。” 她低着头,松散的发髻垂下来,衣裙和手心都是十三身上的血。她咬着唇,还是没忍住哭了起来。要是早知道会闹成这样,她就不出宫了。 她平日里最贪生怕死,可她更不想连累了别人。 羽林卫拉满了弓弦,随时等萧则一声令下,便会杀了他们。 萧则冷眼看着洛明蓁:“朕最后再问你一次,你要和他一起死,还是跟朕回去?” 洛明蓁抿了抿唇:“他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你要杀他,先杀我。” 萧则眼中血色翻涌,冷冷地道了一声:“好。” 短短的一个字,却像是在他心口剜了一刀。 他握紧刀柄,对准了洛明蓁的脖子,始终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洛明蓁捏紧了衣摆,浑身抖得厉害,连呼吸都急促着。她怎么可能不害怕?但她知道,她走了,十三就死定了。 她在赌,赌萧则会不会杀了她。 十三眉头紧锁,挣扎着要站起来。可还是太迟了,萧则抬手,寒光一闪而过,刀尖停住。 洛明蓁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看着站在她面前的萧则,却只能见到他眼里的冷意,再也寻不到一丝的温度。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颈,莫说是割伤,连一根发丝都没有掉。 萧则将手中钢刀插入地上,面如寒霜:“朕给你们两个时辰,有多远滚多远。” 他看了一眼洛明蓁,薄唇轻启,“你会后悔的。” 他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不知为何,洛明蓁忽地感觉心里刺痛了一下,她想说些什么,却只能看着萧则越走越远的背影,由始至终没有再回头。 她心里乱得厉害,可十三却握住了她的手,拉着她往后走。她僵硬地挪动着不住,却不住地回过头去看萧则渐行渐远的背影。 她皱了皱眉,眼里满是疑惑。 为什么,心口有些疼? 可还没等她想清楚,十三已经拉着她走远了,远到再也看不见萧则。 她做错了么?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萧则恨她。 树林阴翳,余下的羽林卫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赶紧跟上萧则。 慢慢往前的萧则忽地停了下来,清冷的月色掠过他的眉眼,洒在他手中握着的凤钗上。 他低着头笑了起来,一声接着一声,直到眼尾笑出了水渍。 笑到后来,他闭着眼,手下用力,紧紧地握着那根凤钗,尖端刺破他的掌心,淌下淋漓的鲜血,他的脸色却丝毫未变。 没有人可以从他手里逃走。 他是天子,他想要谁,就要谁。 他垂下手,翠色叶片印着猩红的鲜血。胸口的衣衫破开了一道口子,被风吹翻后,才看到三道深可见骨的刀痕。鲜血流在黑色的衣衫上,在夜色里根本看不清。 可他却像是浑然不觉,自顾地往前走着,任由鲜血洒落。 他肩头忽地颤抖起来,胸口的暗红色花纹几欲裂开,他弯下腰,生生呕出一口鲜血,涂染在他苍白皲裂的唇角,却仍旧是带着嘲讽的笑,直直地往后倒去。 四面响起高高低低的惊呼声:“陛下!” 林子里乱作一团,火光冲天,唯有树枝上的乌鸦还在吱哇乱叫着。 三个月后,江南。 商铺林立,桃花相连,亭台楼阁下是一处池塘,荷叶田田,围坐着几个浣衣的妇人,一面用棒子拍打着衣物,一面跟女伴们说说笑笑。 不多时,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粉衣姑娘端着装满衣物的木盆走了过来,她生得小脸白净,身材高挑。虽穿着简单的粗布麻衣,却丽得将这一池子荷花都能比下去。 圆脸妇人喊了一声:“哟,洛家丫头,今儿来得可有些晚。” 那姑娘将木盆放在岸边,眯眼笑了笑:“给我哥做饭了才来的。” 她将衣服一件一件拿出来,轻车熟路地洗着。大多都是她自己的衣服,也有一些男人的长袍。始终安安静静地,不怎么说话。 旁边的妇人们却闲聊了起来。也不知道聊了多久,忽地有人说了一嘴:“听说了么?陛下好要选妃了。” 粉衣姑娘搓衣服的动作一顿。 “这事儿靠谱么?怎么不见有动静?” 旁边的人又说了起来:“哎哟,管他靠不靠谱,重要的是哪个愿意嫁给他,听说他以前有个最宠幸的妃子,叫什么来着……” “瞧我这记性,听说是被他给折磨死的,好像姓苏吧?” 哐当一下,几个妇人顿住了,往旁边一看,那粉衣姑娘弯腰把棒子捡回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手滑了。” 那些人也没在意,继续聊着,不过话题却引到了别处。 粉衣姑娘却心不在焉起来。 他又要选妃了。 不过也正常,他是皇帝嘛,后宫佳丽三千,不是很正常的事儿么? 她耸了耸肩头,没再去管他。反正她跟着十三在这儿躲了都快三个月,他没来抓过她,现在还要选妃,想来是已经把她给忘了。 这样也挺好。 她伸了个懒腰,哼着小曲儿继续洗衣服。等她洗完,才端着木盆往回走着。 街上人流熙攘,商贩叫卖的声音脆得跟唱曲儿一样。她左右瞧着,腰上的铃铛轻轻作响。 忽地,她感觉好像有人在看她,下意识地偏过头往旁边瞧了一眼。除了街上的悠闲的行人,什么也没瞧见。 她只当是自己多想了,径直往前走着。 却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断桥上立了个身着白衣的男子,半边脸藏在银白面具下,很快又淹没在人群中,仿佛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 男主:虽然我说别让我再看见你,但是不包括我主动来找你(狗头) 相遇 晌午, 洛明蓁从屋里推门出来,四面的高墙上探出几株桃花,院子里的石桌上,身着黑色斗篷的十三端坐着, 腰身挺直, 不急不缓地擦拭着手中的断刀。 “裹得严严实实的, 你也不嫌热。”洛明蓁在他对面坐定, 手里捧着一堆瓜子, 悠哉地磕了起来。 十三手指往上,将断刀擦了个遍, 不答反问:“你就这么想看我长什么样子?” 洛明蓁挑了挑眉:“就是好奇嘛。” 她这个哥哥还真是神神秘秘的,当初把她放到江南后就没了人影。一个月也只是偶尔来给她送些银两,再小住几日便离开。 她低头剥着瓜子壳, 忽地听到十三开口:“我得走了。” 她瞧了他一眼:“什么时候?” “现在。” 洛明蓁顿了顿:“锅里还煮着饭的,吃了再走呗。” 十三已经将刀佩在腰上,站了起来:“下次吧。”斗篷的兜帽耷拉着,看不清他的神色。 洛明蓁忽地挠了挠面颊:“你……你有没有想过不干这个了?” 她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 可他做杀人的买卖实在是太危险了。他这么多年赚的钱也够他用好几辈子的, 又没人知道他的长相。趁着现在还年轻,隐姓埋名, 娶妻生子,岂不是更好? 十三的步子顿了顿,却还是转过身,没回答, 只是随意地道:“我下次陪你吃饭。” 他说完便径直往前走, 腰上的断刀裹在布条下, 宽大的斗篷被风吹得鼓起, 很快就消失在了门口。 洛明蓁动了动嘴皮,还是没说什么,坐回去继续嗑瓜子。每次提到这件事他就避而不谈。罢了,可能他有自己的打算吧。 她没再去多想,趴在石桌上就懒洋洋地晒起了太阳。墙头的几株桃花开得正盛,风一吹,花瓣便轻轻落在她的发髻上。她抬起手指挡在面前,透过指缝看着被切割开的阳光。 江南真是个好地方。 用过饭后,洛明蓁提着篮子往东市去买菜,她虽只来了三个月,倒是将这儿的环境都摸了个遍,连哪家的菜新鲜,哪家的价格公道都了然于心。 行了半个时辰,她才到了东市口,小贩叫卖的声音此起彼伏,一连串的摊子上摆了各色的瓜果蔬菜,再往里走,便是卖零嘴和小食的。 她弯下腰,挑了几根萝卜在手里掂了垫。 蹲在摊子旁的小贩冲她笑道:“姑娘,这是俺家自己种的,早上刚挑来卖,新鲜着呢。” 洛明蓁挑眉笑了笑:“行吧,多少钱?” 小贩伸出两根手指:“两文,谢谢姑娘嘞。” 洛明蓁从腰间摸出两个铜板放到了那小贩手里,又将萝卜扔进篮子,挎在臂弯,又挪步去挑别的菜。 她正选着,旁边挑菜的几个妇人絮絮叨叨地说着闲话:“你们听说了么?城西那块落了座宅子,也不知是打哪儿来的贵人。” 一听是在城西买的宅子,周围的人也来了兴趣,那一块寸土寸金,而且还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还得竞赛,这来来去去不知要花多少银子。是以能在那儿住着的,无一不是江南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旁边有人插了一嘴:“这个我知道,听说那家主君是个鳏夫,不久前夫人没了。原本不想续弦,可家里又催得紧,这几日媒婆都快把他家门槛给踏破了。” 有人揶揄了一句:“王寡妇,你要不要去试试?” 先前说话的那妇人单手叉腰:“我要是再年轻个几岁,那我还真去了。” 旁边的妇人们哄笑了起来,笑过后,倒是有人半真半假地开口:“回头让我们家闺女去试试,鳏夫就鳏夫吧,年纪大,会疼人。” 她们又东拉西扯地聊起来,绕来绕去都是在讲那个新搬来的鳏夫,只不过都是些没什么内容的话。 洛明蓁原本就没怎么在意,闲得无聊听了几句,这些有钱人的事,她只当听个乐子,低头就继续挑她的菜。挑好后,她起身准备付钱,无意识地往旁边瞟了一眼,却在瞬间愣住。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站了个白衣男子,满头墨发束缚在玄冠内。恍惚间,她好像看见他回头望了她一眼。 哐当一声,菜篮子落在地上,里头的瓜果咕噜噜往外滚着。小贩惊叫了一声急忙要去捡,洛明蓁却直勾勾地盯着巷子口,可她再定睛看去的时候,那个身着白衣的男子却没了踪影。 她微张了嘴,心里一片惊骇。 阿则……刚刚那个人好像阿则。 她还没有来得及想清楚,身体就先一步动作,拔腿冲出巷子。扛着糖葫芦桩子的小贩走过她面前,行人来来往往,让她觉得眼花缭乱。 她提着裙摆往人群里走去,焦急地探头看着四周,莫说是身着白衣的人,连与他身量相仿的男人都没有。她在人堆里横冲直撞,额头都紧张得冒了汗。 可不管她怎么看,始终都没有再见到那个白衣男子。 她走到街道口,双手撑在膝盖上,因为累极喘着气,刺目的日光晒在她背上,她抹了抹鬓角的汗水,眉头却难受地皱紧。 她刚刚明明看到的,他就在这儿,怎么可能一眨眼的功夫人就没了?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的,那一定是阿则,不可能是别人。难道他真的在江南么?可若是刚刚是他,他为什么看到了她,却还是走了? 商贩的吆喝、行人的嬉笑混在一起,头顶的日头晒得厉害。她缓缓垂下眼睑,发涩的感觉在心里慢慢延伸开。 难道是她太想阿则,所以才认错了?还是他把她给忘了? 不管哪一种结果,都让她心里难受。 良久,她站起身,也没了心思去买菜,拖着步子坐到了桃树下休息。背后是石块堆砌的高墙,因着在树荫下,倒是没有那么热。 她缓缓低下头,将下巴搁在膝盖上,手指无聊地扒拉着地上的杂草。 湾水镇回不去,十三又总是忙,她平日里没觉得有什么,今儿看到一个长得像阿则的人,心里没来由多了些伤感。 好像就剩她孤零零一个人。 她用手指揪着杂草,撇了撇嘴。良久,还是起身准备回去了。想着她的菜篮子还在东市口,她拍了拍裙摆上的灰,慢悠悠地往回走。 这一带种着许多的桃树,风吹过的时候,像下了一场桃花雨。她拍了拍落了花瓣的发髻,眼睛使劲儿往上看,步子不停。 她往前走着,刚刚要去街对面,却在看到立在桃树下的人影后,身子一僵。 一袭白衣胜雪的男子站在对面,修长的手指挑开压下来的花枝,暗红色的花纹隐在左脸,却丝毫不影响他的清隽。 所有的声音仿佛都在一瞬间远去,风吹得很慢,只有飘落的花瓣挡住了视线。 洛明蓁微张了嘴,难以置信地喊了一声:“阿则?” 桃树下的男人没有转身,只是隔着长长的街道和熙攘的人流,与她遥遥相望。 桃花 风卷着桃花纷纷扬扬, 洛明蓁立在原地,因着刺目的日光,她眯了眯眼。手脚僵硬着动不了,可对面那人的面容却越来越清晰, 尤其是左脸上那一片片的暗红色花纹。 一身白衣的萧则静静地看着她, 纷至沓来的行人从街道中间穿梭而过, 让他的身形显得朦胧不清。 洛明蓁脸上慢慢扬起笑意, 提着裙摆穿过人流往他那儿跑过去。腰上系着的铃铛轻轻晃了晃, 等跑到萧则面前,她微微喘了几口气, 定定地瞧着他。 不知为何,她心里明明有很多话要同他说,可喉头却像是没什么噎住, 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在萧则清冷的眼神下,她忽地垂下眼睑,搭在衣摆上的手紧张地搓了搓。 现在的阿则恢复心智了么?那他还记不记得她?她可还记得当初是她将他给打傻的,那他会不会记着这件事? 清爽的风吹拂在面颊上, 像羽毛撩过鼻尖, 有些痒痒的。日光打映在她的侧脸,连耳垂上细小的绒毛都能看得见。 她正纠结着, 头顶忽地传来一道清越的声音:“姐姐。” 洛明蓁眼皮一跳,鼻尖涌出酸涩之感,抬起头的时候,正对上了萧则带着笑意的脸。 她愣愣地看着他, 仿佛一下子回到在湾水镇的时候, 在那个老旧的院子里, 她坐在葡萄藤下的躺椅上晒太阳, 他在鸡舍前喂鸡。 这大半年里发生的事情都是做梦一般。 洛明蓁别过脸,偷偷用袖子擦去眼泪,破涕为笑:“你这没良心的,还知道好久不见啊?我还以为你都把我给忘了?” 萧则勾了勾嘴角,往前一步,单手揽住她的肩头,让她贴在自己怀里。却也只是简单地抱了一下她,甚至连手上的力道都控制得小心谨慎。 他垂着眉眼,目光落在地上的花瓣,薄唇轻启:“我想你了。”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压抑的隐忍。 洛明蓁本还有些许难为情,可听到他的话,心头一阵触动,鼻尖泛起酸涩,瘪着嘴差点哭了。 她将眼睛闭上,整个人放松下来,嗅着他身上清冽的松香,轻轻“嗯”了一声。 她也好想他。 想湾水镇,想回到以前的生活。 她轻轻抬手回抱住他,像当初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抱着他,然后带他回家。那一次,她只觉得这是个小孩。可现在,面前这个人的眼神、动作,都不一样了。 可不管怎么样,他也是她的阿则。 她闭了闭眼,将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两只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袖,生怕他又凭空消失一般。 萧则的眼神落在她的侧脸,良久,僵硬的手指放松下来,暗中将她抱得更紧。 这辈子,他大概是栽在她手里了。 哪怕她现在不喜欢他,终有一日,他会让她爱上他的。 繁花似锦,春水潺潺,日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投映在他们的发尾、肩头。雀鸟在枝头来回跳跃,仰着脖子清脆的啼鸣。 洛明蓁领着萧则回了她住的地方,她没问他是不是恢复了心智,他也没问她为什么会在江南。只将彼此当作许久不见的朋友,一道买了菜,一道回了家。 洛明蓁住的地方是十三给她找的,稍显偏僻,左右没什么人家,可不远处便是漫山遍野的油菜花,这间小院子就像从花海里拱出来的。门口种着歪脖子桃树,树下是几只追逐打闹的芦花鸡。 碧空如洗,几乎快要压到山头,黄土铺成的小路旁围着几个简单的栅栏。 洛明蓁推开院子的围栏,萧则提着菜篮子跟在她身后。 “我现在就住这儿,你随便找个地方坐坐,我去给你做饭吃。”洛明蓁说着,已经准备去撸起袖子洗手。 萧则轻轻“嗯”了一声,将手里的菜篮子搁在石桌上,余光扫了扫院子。这里的陈设很简单,只有几间小木屋,院子倒是很大,左面围了一块地,种着蔬菜,再往里是鸡舍。 他本也只是粗粗打量,却在触及墙角那双男人的鞋子时,眯了眯眼,手指微微收起。目光又转向了刚刚进屋洗完手的洛明蓁,她正要过来提菜篮子。 萧则却看似随意地开口:“姐姐是一个人住么?” 洛明蓁扒拉了一下篮子里的菜,边思考着等会儿要做什么,边道:“是啊,就我一个人。” 萧则“哦”了一声,不置可否,眼神却似有意或无意地瞥向墙角的鞋子。 洛明蓁正要提着篮子去厨房,萧则却在她之前将篮子提起,眉眼带笑地看着她:“姐姐,我来吧,很久没有给姐姐做过饭了。” 洛明蓁也眯眼笑了笑,随即故作生气地轻哼了一声:“你这是怀疑我的手艺?我告诉你,我现在可会做饭了。” 萧则眸光渐深:“只是我想做给你吃罢了。” 他的话说得轻,洛明蓁还是听到了,不知为何,往日里听到这些话,她没什么感觉,今儿倒是莫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萧则已经提着菜篮子进去,她挠了挠面颊,也跟着去给他指路。 厨房里,萧则将砧板搁在灶台,将清洗过的菜摆上去,一手握刀,一手压着砧板,熟练地切了起来。 因着他穿了一身白衣,宽大的袖子便用襻膊缠了起来,露出一截遒劲有力的手臂。他略侧着身子,满头墨发束在玄冠内,眼尾泛红,带了几分柔和。 修长的手指搭在刀柄上,起起落落,砧板上的萝卜便整齐地割开。日头西斜,橘色的霞光透过纱窗映在他的发尾,冲淡了他面上的清冷。 洛明蓁站在他身后,一手捏着自己的辫子,从他背后探头看他切菜的动作。看了一会儿,不由得感叹,现在的男子可真是多才多艺,武功厉害,做菜也厉害。 她还在看着,萧则手下动作未停,偏过头,目光落在她脸上,嘴角微微勾起:“看什么?” 洛明蓁眨了眨眼:“看你切菜,我也学着点。” 萧则用刀将萝卜片抬起,放到了盘子里:“你还是去好好坐着吧,好了我再叫你。” “我看看嘛,明儿我自己也试试,我本来觉得自己会做饭了,可看到你……”她故意长叹了一口气,将辫子甩到身后,“我还是多学学吧,免得以后饿死我自己。” 萧则没说话,继续切菜。他生了一双看着就不是做菜的手,十指修长白皙,指甲泛着暖玉的光泽。能有这样一双手,一定是富贵人家。 洛明蓁忽地开口:“对了,阿则,你是住在江南,还是刚刚路过的?” 萧则已经将菜都切好,收拾着盘子:“我刚搬来。” 洛明蓁“哦”了一声:“那你是在这儿常住,还是过段时间就走?” 萧则手下的动作忽地停了,抬眼看向她,似笑非笑:“看你想在这儿待多久。” 洛明蓁微睁了眼,抬手指向自己:“我?为什么要看我啊?” 萧则没回话,抬手将盘子里的菜倒进烧着滚油的锅里,眼神专注,油星子炸开,房间里漫开香味。 洛明蓁单手撑在灶台上,心思又被勾了过去,没有再去想他刚刚的话,只直直地盯着锅里。 她轻轻嗅了一口,抬手拍着萧则的肩头,半开玩笑地道:“阿则,以后哪家姑娘嫁给你,那可就是赚到了。” 能文能武,出得厅堂下得厨房,这样的夫君可不好找,她这可爱的“弟弟”,日后也不知便宜了谁。 萧则抬了抬眼睫,半边脸隐在阴影里:“姐姐觉得嫁给我很好?” 洛明蓁被他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愣了一瞬,片刻后还是故作轻松地点了点头:“那是自然的,咱们阿则是最好的。” 她眯眼笑了笑,习惯性地要去抬手摸他的头,可手伸到一半却被他握住。 他往前一步,鸦羽似的眼睫撩过一个勾人的弧度,在洛明蓁诧异的眼神中,哑着嗓子道:“那姐姐嫁给我如何?” 洛明蓁不可思议地低呼了一声,往后退了半步,好半晌才抖着嘴角,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你现在不老实了,还敢逗我的乐子。” 她觉得萧则在跟她开玩笑,他怎么可能突然要娶她。她又抿了抿唇,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现在恢复了心智,都知道揶揄她了。 她正要把手抽出来,可萧则却挑眉笑了笑:“姐姐怎么知道我是在说笑?” 洛明蓁不自然地咳了咳,别过眼不去看他。往日里不觉得有什么,分开这么久再看到他,被他这样盯着,竟然觉得心跳得有些厉害。 “你再这样,我可生气了。”她慌乱地眨着眼,声音也有些底气不足。 萧则略低下头,轻描淡写地开口:“我家产不计其数,田地不计其数,奴仆不计其数。若是姐姐想要,整个江南都可以送给你做聘礼,这样够么?” 洛明蓁咽了咽喉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开玩笑吧,你这么有钱?” 怎么可能有人能将整个江南都买下来,这可不只是有钱能办到的。她当然能猜到萧则出身不凡,可出手如此阔绰,她实在不敢相信。 萧则眯了眯眼,好笑地看着她。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下还没有人敢同他比家产。 洛明蓁直勾勾地盯着他,却始终没有在他面前看出一丝开玩笑的痕迹。可她还是半点不信:“好了,你别跟我打趣了,咱们先吃饭去吧,我出去收拾桌子。” 她转身就要走,可手还被萧则握着,轻轻一拉,便将她揽入怀中。她身子一僵,莫名有些熟悉的感觉。 湿热的气息扑在耳畔,带着蛊惑人心的诱哄:“姐姐,嫁给我。” 成亲(修) 热气扑在耳侧, 洛明蓁的耳根瞬间红了起来。可她的手还被萧则握着,只能不自然地往旁边扭过脖子,发髻轻轻蹭过他的鼻尖。 萧则见她不说话,薄唇轻启:“嗯?” 洛明蓁回过神来, 听着他的低语, 无端端心跳得快了些。她略低着头, 手指攥着衣袖:“你再这样, 我, 我真要生气了。” 她刚说完,肩头便被人往回带, 她被引着转了个面,对着萧则。目光触及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后,像被烫到, 立马别过脸,不敢去看他。 他竟然说要娶她?一定是在跟她说笑的,他怎么可能会说这样的话,这也太突然了。 可还没等她想清楚, 萧则忽地垂下眼睑, 略有些失落地道:“姐姐是讨厌我么?” 见他这副模样,洛明蓁急忙否认:“不是啊, 姐姐当然不会讨厌你。” 萧则步步紧逼:“既不讨厌,便是喜欢,若是喜欢,自然可以成亲。” 这回轮到洛明蓁愣住, 定定地看着萧则, 话在喉头打了几转, 硬生生没找到反驳的说辞。合着还能这么算? 萧则看着她犯难的样子, 眼底划过一丝得逞的笑意。却没有催她,有些事得循序渐进。 片刻后,洛明蓁舒了一口气,不对,完全不对。喜欢他跟要嫁给他,这是两回事。她自然是喜欢弟弟一样的喜欢他,怎么能嫁给他? 她张了张嘴,解释道:“阿则,我说喜欢,是姐姐喜欢弟弟,你要是想成亲,得找个喜欢你的姑娘。” 她还在说着,萧则却松开了她的手,侧过身子,挡住了自己的左脸,自嘲地道:“姐姐是嫌弃我长相丑陋?” 洛明蓁呼吸一促,刚要冒出来的话瞬间被堵住,她顾不得解释,又赶忙握住他的手,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谁说你丑?你明明长得又高又好看。” 见萧则还是敛着眉头,她又探头去看他,手摸着他的脸,“真的,我没骗你。” 她认真地盯着他看,萧则眼神微动,缓缓抬手覆上她放在自己侧脸上的指尖:“那姐姐为何还要拒绝我?” 他的眼神专注,带了几分探究,却没有逼迫感。 洛明蓁立马抽回手,尴尬地挠了挠面颊。这让她怎么解释?根本就是两码事。 这孩子怎么这么钻牛角尖。 她刚刚还以为萧则是在同她说笑,可现在见得他一脸认真的模样,反倒是不好开口。她上下嘴皮子不住地动了动,心里来回准备着说辞。 真是论起来,萧则自然会是一个很好的夫君,能文能武,还做得一手好菜,对她好,也听她的话。可她一直都是把他当小孩子,压根就没有想过和他会有什么关系。但是他心思敏感,她还没开口,他就这般黯然神伤的模样,实在是让她不知道要么开口拒绝。 天色渐渐暗下来,窗户上透出橘色的光影,却只堪堪到了萧则的衣摆,清冷的眉眼埋在阴影中。 洛明蓁实在是没招儿了,一咬牙,抬眼瞧着他,破罐子破摔地道:“我不能和你成亲,因为我嫁人了。” 萧则的眼神危险了下来:“谁?” 洛明蓁别过脸:“你不认识,我跟他几个月前就分开了,但是我还是嫁过人的,所以咱俩不合适。” 她虽和那个暴君没有行过婚礼,可夫妻之实是有的。算起来也是嫁过人,自然不能轻易误了旁人。若是她没嫁过人,嫁给萧则倒也没什么,长得好,家世好,对她也好,可现在不一样了。 她实在没心思去再找个人嫁了。 她准备了这么一套说辞,原以为萧则会不信,没想到他却是抬手挡在唇前,眉眼微挑:“是么?” 他的语调上扬,洛明蓁竟然还听出来了一丝愉悦。 她略歪了头,疑惑地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阿则,我刚刚是说我嫁过人了。” 她已经不是未出阁的姑娘家,虽说女子改嫁不算得什么稀罕事。可看他这样,也是家世显赫的贵族公子,没道理娶她这样一个二嫁的。 萧则唇角笑意加深:“嗯,我知道,我不介意。” 洛明蓁惊讶地挑了挑眉,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眼,又抬手抚上了他的额头,这孩子不会是糊涂了吧? 可萧则却认真地看着她:“所以,姐姐现在可以接受我了么?” 洛明蓁白了他一眼:“我嫁过人了,你不介意,你家里人肯定也不会同意的,你啊,还是老老实实回家去吧。” 她原以为这个理由,萧则应当是会退缩了。可他反而勾了勾嘴角:“你嫁过人,我也娶过妻,刚好。” 洛明蓁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你娶妻了?” 她左左右右地瞧了他一圈,心里五味杂陈,倒也不是旁的,只是在她的印象里,萧则还是个“五岁”的小孩,没想到他竟然有妻室,这实在是让她没想到。 她抿了抿唇:“你有夫人了,还说娶我做什么?” 萧则眼神微妙了起来,似有意或无意地掠过她的脸,语气却是轻描淡写:“我夫人跑了。” 洛明蓁皱了皱眉:“你夫人跑去哪儿了?” 萧则往后靠着身子,单手撑在灶台沿口,狭长的眉眼微眯:“跟着别的男人跑了。” 洛明蓁立马抿住嘴,尴尬地笑了两声。看着他的眼神多了几分同情,这换了哪个男人遇到这样的事,面上都挂不住。 可她又怕勾起萧则的伤心事,安慰的话不知道怎么开口,想了想,还是看了他一眼:“阿则,你别太……” 她本想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不要为了不值得的人难过。萧则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姐姐觉得我那位夫人如何?” 洛明蓁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片刻后,她摆了摆手:“那是她没眼光,咱们阿则这么好,肯定可以找到一个更好的。” 萧则低着肩头,眼底带着戏谑的笑,“嗯”了一声:“你说的对。” 洛明蓁担心他心里难受,赶忙扯着他的衣袖,搓了搓他的手臂:“好了,没事,都过去了,咱们得向前看,甭管别人,日后肯定有她后悔的。” 萧则将身子的力道撑在手臂上,俯身往前,眼皮半搭着:“姐姐还没答应我的。” 洛明蓁下意识地避开他的眼睛,抬手轻咳了两声。她又不想说得太直白,免得让他心里更加难受,斟酌了半晌,才含糊其辞地道:“阿则,这事儿你不能冲动了,得冷静一下,多听听你爹娘的话。” 她还在语重心长地劝导,萧则忽地嗤笑了一声,打断了她:“我爹已经死了。” 洛明蓁抿住唇,恨不得拍拍自己的这张嘴,今天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可萧则的神色一直冷淡,似乎只是简单地陈述一个事实。他直起身子,手指抬起,指尖搭在灶台,略低着头看向洛明蓁:“我家中只有母亲和叔父。母亲想杀了我,叔父想谋了我的家财,还有一个幼弟,想取而代之。” 在洛明蓁诧异的眼神中,他握住了她的肩头,慎重开口:“姐姐,在这世上,我只有你了。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若要家世,不会有人比我更高,旁人能给你的,我只会百倍于他。嫁给我,难道不好么?还是姐姐心有所属?” 他的眼神深邃,拢在阴影下,仍旧让她感觉刀锋般的凌冽。 洛明蓁一噎,倒是被他问住了。这么一个有钱有势,又对她好的男人,恐怕这世上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要是以前,她还真就和他一起搭伙过日子了,可现在…… 她忽地觉得心里有些异样,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萧则挑了挑眉,继续诱哄:“姐姐,我无妻无妾,日后执掌中馈之人,自然是你,正妻亦是你。与其嫁给旁人,何不如嫁给我?” 洛明蓁有些动摇。 萧则耐着性子道:“我不纳妾。” 洛明蓁挑了挑眉:“你说真的?” 萧则喉头微动,压着呼吸:“嗯。” 洛明蓁想了想,她确实不讨厌萧则,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喜欢。但凡女子总是要嫁人的,他既然能对她做到这份儿上,这样的夫君可是打着灯笼没处找。 而且她二嫁,他也二娶。算起来,大家都一样。 萧则手指收紧,面前却是云淡风轻:“姐姐意下如何?” 洛明蓁抿着唇,犹豫地瞧了他一眼,好半晌才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嫁谁不是嫁,嫁给萧则还是挺好的。 萧则眯着眼,舌尖抵了抵牙根:“这是姐姐说的,可不要反悔。” 洛明蓁“嗯”了一声:“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我说了肯定就算数的。” 她也快十八了,再熬下去就是老姑娘了。 萧则唇角微微勾起,眼底带了几分目的达成的愉悦。 他抿唇轻笑,握住她的手:“既然姐姐同意,不如过几日我们便拜堂成亲吧。” 洛明蓁尴尬地舔了舔唇角:“过几日也太快了吧?” 虽说她答应了,可提到拜堂,她还是有些难为情。 萧则道:“过几日我就要离开江南,早些定下来,以免夜长梦多。”他抬手勾起她鬓角的一缕碎发,挽到耳后,冲她眯眼笑了笑,“姐姐,你说呢?” 冰凉的手指擦过她的面颊,却无端端让她觉得发烫,她咳嗽了一声,匆匆“嗯”了一声。 萧则看着她耳根泛红的模样,眼神幽深了下来。他抬手扶着她的肩头,克制地询问:“姐姐,我可以吻你么?” 洛明蓁只觉得面颊烫得厉害,不置可否,却还是别过了脸。 萧则的眼神黯淡了几分,却没有太过失落。他知道她答应他,不是因为有多喜欢他,只是觉得和他相处自得罢了。 也许有一点喜欢,也不过是比旁人多了微乎其微的一点。 他收回手指,端起了灶台的盘子:“姐姐,你应该也饿了,吃饭吧。” 洛明蓁眉飞色舞地“嗯”了一声,拿着筷子跟在他身后,眼神完全跟着他手里的盘子走。 萧则将她细微的神情尽收眼底,垂着眉眼,遮住自己眼里的落寞。 罢了,慢慢来吧。 拜堂 黄昏, 雕花木窗推开了一丝缝隙,赤色的霞光泼洒在靠窗的梳妆台上。一身大红喜服的洛明蓁端坐在圈椅上,盈盈一握的腰身用金丝滚边的佩带束起,越发显得身姿俏丽。 锦缎似的青丝盘起, 莹白的珍珠扣穿插在发髻中, 金色凤冠上垂落的珠帘遮住了她大半的脸。只露出一点绛红色的唇和清瘦的下巴。 纤长的眼睫扑下, 垂在鼻尖的珠子轻轻晃动, 目光却是看向了搁在窗台上的铜镜。素手抬起, 大红的宽袖顺着手背滑落,捻起桃木盒里的红纸。她略低着头, 将红纸含在唇间,轻抿了一口。再抬眼时,铜镜里便映出一个明眸皓齿的新娘子。 窗户上悬挂的风铃左右摇摆, 垂下的竹片碰撞,发出清越的声响。因着天色渐晚,屋外的桃树失了些亮色,静静地搭在墙头。 她左左右右地打量着铜镜里的自己, 透过珠帘隐隐可以瞧见额头的花钿。衣襟合拢, 遮住一截白皙的脖颈。衣领、袖口纹着大朵大朵的牡丹花,衣摆上是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 簇拥在牡丹花海里。 看着铜镜里盛装打扮的自己,洛明蓁忽地生出了几分不真实的感觉。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颊,触手温凉。 她怎么就答应嫁给萧则了? 她别过眼,也说不出是后悔还是欢喜。不过她是不讨厌萧则的, 和他在一起, 她觉得很开心, 他也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 这样应该就已经够了。 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 不能再胡思乱想了,她得镇定。她可是姐姐,要害羞紧张也该是萧则。而且他们已经这般熟悉,不过是成个亲,有什么好怕的? 她鼓起腮帮,顺了顺呼吸,细细地看着自己有没有打扮好,妆容没什么问题,凤冠霞帔也是萧则给她准备好的。只等他来接她拜堂。 她环顾四周,看着空荡荡的屋子,虽说冷清,她却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左右她现在不在湾水镇,身旁也没有亲戚。若是不出意外,她这辈子怕是也回不去了,广平候和那个暴君指不定想着怎么抓她。 而且她确实也觉得无所谓,反正在这儿一个熟人也没有,张罗那么多有什么用?所以她索性连婚礼都没有让他办,直接在她家拜天地,到时候再同他一起回家。 屋子里渐渐昏暗下来,落霞只留在她的凤冠上,大红的喜服映衬得她面颊上添了几分绯色,显得越发娇羞。 她看着看着,思绪忽地飘远。 不知道萧则换好衣裳没,他穿喜服会是个什么样子? 她觉得应当是好看的。 身后的木门吱呀一声轻响,窗台旁的洛明蓁下意识地握紧了膝上的衣摆,脊背也挺直了些。 她垂着眉眼,没再到处乱看,身后却迟迟没有动静。她没忍住用余光往旁边扫过,只见得地上拖长的影子,衣袍宽大,他却是久久地站在原地。 他不说话,她也不好意思先开口。 原想着面对萧则她应该不会紧张,可这会儿他真的进来了,她的心却跳得厉害,从耳根子到脖颈都在发烫,连回头去看他都不敢,更别提开口唤他的名字。 她将眼睫垂得更低,涂着朱红蔻丹的手指攥着衣摆。霞光缓缓从她的肩头滑落,退到了窗户缝隙,只露出细微的光影。 屋里暗了下来。 就在洛明蓁快要按耐不住的时候,脚步声响起,她抿住唇,耳旁只剩下心跳声,像是他每走一步,都踩在她的心尖儿上。 直到脚步声停下,她的呼吸也跟着停滞了一瞬。肩头搭上一只略显苍白的手,骨节分明,大红的宽袖垂落,搭在她的手臂上。 她眼皮一跳,面前的铜镜映出她惊慌失措的脸,因着珠帘的遮挡,才掩饰了一些失态。而在她身后,紧紧挨着一个身着喜服的男人,只照出了他挺拔的腰身。 她轻咳了一声,欲盖弥彰地道:“你,你来了。” 身后的人没有回应,她正尴尬着不知要说些什么。一双手却从她肩头探下,隔着椅背将她拢在怀里。 铜镜里照出萧则面如冠玉的脸,绛红色的玄冠扣着大半的墨发。余下的长发披散在身后,混着红色的发带。 面容清冷,眉峰凌厉,总是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可此时,那双眼里却混着点点笑意,像破开冰棱的春水,冷暖得刚刚好。 他缓缓闭上眼,将头埋在她的颈窝:“姐姐,你今日真美。” 洛明蓁脸上浮出红云,没来由地心跳得更加厉害。尤其是他靠着的那半边肩头,更是酥麻起来。 她调着呼吸,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是姐姐,她表现得这么慌,可是要让萧则看笑话了。她尽量保持着不动,不自然地开口:“你,你也是。” 那几个字烫嘴一般,她刚说完嘴皮子就抖了抖。 耳畔却传来一声轻笑,环在她身上的手将她往旁边一揽,让她转了个面。 萧则蹲下身子,握住她搭在膝上的双手,仰头笑道:“姐姐刚刚没看清,现在可以好好看看。”他握紧她的手,眼里像落了清酒,瞧一眼便让人发醉,“好看么?” 洛明蓁微睁了眼,愣愣地看着他,被他握着的手慢慢发烫,一路烫到了心里。 萧则始终仰头看着她,眉眼带笑。玉带勾勒出俊挺的身姿。他本就生得好看,平日里都只穿黑、白两色,今日一身大红喜服,映着他面颊上暗红色的花纹,无端端多了些勾人的妖冶。 尤其是他那双眼睛,看着她的时候,仿佛再没什么能入他的眼。 洛明蓁咽了咽喉头,好半晌,才别过眼:“好看,很好看。” 她挪了挪绣鞋,尖上的珍珠晃着莹润的光泽,又像是害羞,急忙躲进了大红的衣摆里。 “好了,吉时快到了,咱们得去拜堂。”洛明蓁被他瞧得不好意思,赶忙转了话题。 萧则眼底的笑意愈甚,蔓延到了唇畔,轻轻“嗯”了一声。 他起身,目光始终未曾离开过她半分。 洛明蓁抬了抬眼,看着伸到面前的手,手腕处系着一根红绳,大半都掩在大红色的宽袖里。 握上这只手,她就是将一生托付给他。 她抿了抿唇,手指迟迟没有抬起来。她本想着嫁给萧则是最合适的,可真到了拜堂的时候,她却打起了退堂鼓。 她真的能做好别人的夫人么? 虽说她与萧则相识不算短,可她连他的姓什么,家住何方,做什么营生的都不知道,竟然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答应嫁给他。 万一他家中已有妻妾儿女,或者他家人难缠,身有罪名,又或者…… 她心里越来越乱,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温和的声音响起,像细雨落在身上:“别怕。” 萧则没再说什么,只静静地看着她,唯有伸在她面前的手,始终在等着她。 洛明蓁感觉自己像是一脚踩在实处,心里也有了个着落。她缓缓抬眼看着面前的萧则,瞧见他熟悉的脸,忽地止住了思绪。 她瞎想什么,这是她的阿则。 他不会骗她,也一定不会伤害她的。 嫁给他,是不用害怕的。 她抿唇笑了笑,将手放到了他的掌心:“走吧。” 手指被人握紧,轻轻用力,便将她扶了起来。萧则抬手将红盖头搭在她头上,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搭着她的手,慢慢往前走着。行路间,衣料摩挲,传来若有若无的温度。 屋里的红烛燃着,照亮了墙壁上贴着的喜字。 洛明蓁和萧则站在大堂前,正中的桌上摆着两盘蒙着红绸的瓜果,大门开着,偶尔吹进来几瓣粉色的桃花。 洛明蓁头上蒙着盖头,只能瞧见自己的鞋尖。直到一截红绸递到她手里,她才伸手接过。 “一拜天地。” 萧则的声音落下,她也跟着弯下腰。 他没有喊“二拜高堂”,直接便是“夫妻对拜。” 洛明蓁拜了拜,再直起身子时,手臂被人握住。她知道,这是萧则要揭她的盖头了。 她略低着头,眼睫轻颤,手指不安地绞着衣带。视线里出现一双男子的鞋,她静静等着他掀开盖头。 可萧则却迟迟没有动作,良久,她只感觉肩头被人揽住,抱着她的人带了几分心疼地道:“今日委屈你了,他日,我会给你一个最盛大的婚礼。” 待到时局稳定,他定会以皇后之礼迎娶她。 洛明蓁倒是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没事,你以后对我好点就好了。”她的声音停住,尴尬地轻咳了一声,“我也打不过你,你别欺负我。” 萧则哑然,随即将她抱得更紧:“你便是往我心上插刀子,我也不会怪你。” 她不喜欢他,可以。 伤他,刺痛他,都行。 只要留在他身边就够了。 他所求的,仅此而已。 洛明蓁不知道他话里的意思,笑了起来:“倒也不至于,我可不会那么狠。你若是骗我,欺负我,我以后不理你就是了。” 她刚刚说完,抱着她的人身子一僵。 她疑惑地问了一声:“怎么了?” 萧则扬起唇角,掩饰了刚刚的失态:“没事,该揭盖头了。” 洛明蓁不疑有他,蒙在头上的盖头被人缓缓掀开,站在她面前的人也渐渐清晰,还是那般目不斜视地看着她。 洛明蓁偏过头,衣襟敞开一些,不知是喜服的映衬,还是害羞,露出的脖颈都透着绯色。 被他这样看着,实在是太难为情了。 萧则抬手抚上她的面颊,手指碰着珠帘,却克制着不让自己再做过多的动作。可看着她一身喜服,满脸通红的模样,他的眼神慢慢幽深了起来。 “姐姐,我想吻你,可以么?” 洛明蓁极快地看了他一眼,喉头不住滚动。心下实在是不习惯和他太过亲密的接触。可他们也拜堂了,他现在是她的夫君,没道理不让他碰。 她垂着眉眼,点了点头,耳根子愈发烫了起来。 得了她的许肯,萧则才伸手捧住她的面颊,鸦羽似的眼睫半搭着,缓缓俯下身子。 凌冽的冷香袭来,洛明蓁攥紧了手,身子也僵硬着,不敢看他,只将眼睛闭得紧紧地。 湿热的呼吸扑在她的眼睫上,她紧张地咽了咽喉头,身子也抖了起来。 捧着她面颊的手忽地僵硬了一瞬,片刻后轻轻往下,将她不安的肩头搂住。唇上的触感没有传来,反而是额头印下一个温柔的吻。 她睁开眼睛,愣愣地抬起头,只能瞧见他瘦削的下巴。 他说的吻,原来是额头么? 萧则微微往后退了些,垂眸瞧着她:“怎么,不够?”他勾了勾嘴角,“还是姐姐想让我吻别的地方?” 洛明蓁耳根子一红,被他这话臊得垂下了脑袋。这人真是平日里一本正经,调戏起人来,也是得心应手。 一阵咕噜噜的声音响起,萧则愣了愣,洛明蓁睁大了眼,赶忙抬手捂住自己的肚子,尴尬地低下了头。 肚子啊肚子,什么时候叫不好,偏偏这时候响起来,而且还是在萧则的面前。 萧则倒是习以为常,轻笑了一声:“姐姐,我饿了。” 洛明蓁知道他这是给她找台阶下,也放松了下来:“那咱们先去吃饭。” 萧则轻轻“嗯”了一声,准备去厨房做饭,洛明蓁要跟去帮他,却被他按到了椅子上坐着。 “今日,你什么都不用做。” 他说着,用襻膊将宽袖缠起,转身去了厨房。 洛明蓁“哦”了一声,也老实地坐下。大堂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倒是有些无趣。她百无聊赖地掰着自己的手指头,目光落在墙角的鞋子上,忽地皱了皱眉头。 算算日子,十三好像快来了。 她挠了挠后脑勺,面露难色。 她脑子一热就答应了萧则快点拜堂的提议,竟然忘了告诉十三。好歹他也是她的哥哥,该让他来见见萧则的。 若是他回来了,会不会生气? 她抿了抿唇,可目光落向穿着喜服,在厨房里为她做饭的萧则时,又镇定了些。 萧则对她这么好,十三肯定也会接受他的,到时候她再跟他好好解释一下,应该就没问题了。 她这样想着,心情也放松了下来,单手托腮,看着厨房里的萧则,若有所思,搭在膝盖上的手把玩着衣带。 嫁给他,应该是没错的吧? 应该没错。 新婚 入夜, 屋里昏暗了下来,只有案台上两根拇指粗细的喜烛还在跳跃着火光,烛影像鱼尾巴浮动在墙壁上。 洛明蓁低头咬了一口喜果,时不时偷偷看一眼对面的萧则。他一直正襟危坐, 烛火投映在他的侧脸, 留下一片阴影, 却因着大红喜服的映衬更显得姿容似雪。 他不说话, 她也觉得尴尬, 手指掰着果子,小鸡啄米一样啃几口。坐了半晌, 她才清了清嗓子,底气不足地道:“时辰不早了,该休息了。” 萧则轻轻“嗯”了一声, 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去烧水。” 洛明蓁看着他往厨房去,脑袋往旁边歪过,等他转过身,她抬手拍了拍胸脯, 整个人也放松下来。 忽地和自家“弟弟”成了夫妻, 这关系转得实在是太过尴尬,她到现在都还没有习惯。不过好在萧则看出她紧张, 一直端正守礼,也没有对她动手动脚。 她抬头望着大堂外,黑黝黝一片,只能瞧见桃树影子, 在倾泻而下的月色中只剩朦胧轮廓。鸡舍里的母鸡们“咯咯”地叫唤着, 很快又沉寂下来。 洛明蓁正胡思乱想着, 修长的影子拢了过来, 她抬起头,对上端着水盆的萧则。 她正要撸起袖子去擦脸,刚刚站起来,萧则便静静地看着她,抬手放在她的发髻上:“姐姐,别动。” 洛明蓁听话地站着,使劲儿抬眼想看他要做什么。他却是将她头顶的凤冠取了下来,搁在桌上。又抬手将她发髻上的簪子一一摘下。 因着挨得太近,凌冽的松香味萦绕在鼻尖,洛明蓁仰着头,可以看清他微动的喉结,衣襟敞开,隐隐可以窥见胸口上暗红色的花纹。再往下,便是被玉带扣住的腰身,宽肩窄臀,长身玉立,投映在墙壁上的影子明灭不定。 洛明蓁脑子里忽地冒出一个念头:他真是个生得极好看的男子。 她正想着,恰好对上一双噙笑的眼:“姐姐在看什么?” 洛明蓁脸上烫了起来,支支吾吾地开口:“没,没什么,我瞎看的。” 萧则没再说什么,手指顺着她的侧脸往后,捏住了她的耳垂,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尾指忽地轻轻蹭过,勾了勾她的耳背,惹得她身子一颤。 她的耳朵一向最是敏-感。 洛明蓁立马往后退了退,不敢看他,抬手捂着自己发烫的耳朵:“我,我自己来。” 她利索地取下耳坠,放在桌上。萧则始终看着她,倒也没再对她做什么。 她现在还不习惯和他太过亲密,不能着急,否则会吓跑她。 他得一点一点地去试探,再让她习惯。 “姐姐,擦擦脸吧。”萧则将搭在盆沿的帕子浸湿,拧干水,递到了洛明蓁面前。 洛明蓁“嗯”了一声,接过帕子,将面上的妆容细致地擦去。白皙的肌肤因着帕子上的热气,晕染出淡淡的绯色。 萧则眯了眯眼,在她放下帕子时,伸手接过,一手握着她肩头,在她错愕的神情中,将帕子伸到她的脖颈。他略低下头,呼出的气息可以扑在她的额上:“这儿没有擦干净。” 洛明蓁点了点头,任由他给自己擦拭。湿热的帕子从她的耳背一路擦过,他的手指也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的肌肤,一寸一寸,慢慢绕着她的锁骨往里,替她温柔又细致地擦拭。 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如此,可洛明蓁看向他的时候,他却是一本正经,目不斜视地看着她的衣襟,面上连半点邪念都没有。 洛明蓁的脸羞愧地烫了起来,萧则这般认真给她擦洗,她竟然还在这儿臆想他。她赶忙镇定下来,老老实实地让他给自己擦脖颈。 温热的帕子贴在肌肤上,离开后,又有些凉凉地。她抿了抿唇,眼睫也垂下。 在她低下头的时候,萧则的嘴角微微勾起,身子往前倾,眼神却十分冷静自持,仿佛他只是在给她洗脸。 洛明蓁正要抬手去拉起衣衫,萧则却贴在她耳畔,不紧不慢地道:“姐姐,你的脸好烫。” 他说话时,呼出的热气正好扑在她的耳畔,惹得她心里像小猫爪子挠过。 洛明蓁呼吸一促,赶忙别过眼,慌乱地道:“好了,我觉得应该擦好了。” 她这会儿满脸通红,衣衫有些松散,她又赶忙抬手拢好。侧着脸,正好露出颈窝里那颗淡淡的红痣。 萧则的眼神幽深了下来。 可他还是垂下眼睑,克制地将收回手,将帕子搭在盆沿,垂眸道:“不早了,姐姐好好休息吧。” 洛明蓁“嗯”了一声,手指紧张地攥着袖子,完全不敢抬头看他。要休息,是不是代表他们得同房? 想到这儿,她脸上没来由涌出一阵热气,心跳也加快了些。她偷偷瞧了一眼萧则,见他在拧帕子,倒是松了一口气。 他好像也没有多想。 不过她还是有些心不在焉地往前走着,萧则跟在她身旁。虽说是成亲了,可她还没做好准备的。不过新婚之夜,不让夫君碰,好像也不太对。 她纠结了起来。 直到回了屋,案台上的喜烛仍旧燃着,房梁上挂着红绸,为简陋的房间添了些暧-昧。 洛明蓁低头数着衣袖上的纹路,萧则反手将门阖上,细微的吱呀声像是撞到了她心口上,害得她的心跳的速度陡然快了些。 为了掩饰尴尬,她抬手给自己扇了扇,眼神乱飘着,故作镇定地道:“今天晚上还挺热的。” 萧则“嗯”了一声:“那你脱了吧。” 洛明蓁扇风的手僵住,直勾勾地看着他,喉头不住滚动。 这也太直接了吧。 许是看见她的眼神,萧则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话里的歧义。难得地抬手挡在唇前,轻咳了一声:“我是怕你热。” 洛明蓁明白自己会错意,面露窘态,胡乱“嗯”了一声。 萧则沉默了一会儿,忽地开口:“要……休息么?” 洛明蓁缓缓点了点头,衣摆被她揉出了褶皱。 萧则没再说什么,转身去将窗户关严。洛明蓁慢腾腾地挪到床榻旁。她盯着绣着鸳鸯戏水的大红被褥,又瞧了瞧自己身上的喜服,陷入了沉思。 这衣服,她该不该脱? 脱了,岂不是显得她在故意勾他? 脱还是不脱,这是个问题。 她仰头,微不可闻地长叹了一声,片刻后,还是合衣躺到榻上,只脱了罗袜。头靠在高枕上,僵硬地拉过被子将自己盖了个严严实实,睁眼瞧着头顶帐子上垂下的铜黄色铃铛。 直到被褥投上一道影子,她握紧手指,目不斜视,身子却往里面挪了挪,给他腾位置。 案台上的烛火快要燃尽,屋里昏暗下来。 萧则看着她穿得整齐的喜服,眼底闪过一丝落寞,却又被他很快掩饰。他也没有脱衣服,掀开被子的一角,躺了进去。 屋里漆黑一片,只有如水的月色从窗户缝隙渗进来。 洛明蓁感受到了身旁的床榻往下压了些,她知道,萧则就在她旁边。她也不是未经人事的姑娘,自然知道接下来她和萧则要做些什么。 她紧张地咽了咽喉头,连脚趾头都蜷缩着。夜色撩人,也安静得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身旁的萧则竭力让自己闭着眼,双手搭在被褥上,不去看躺在自己身旁的人。 他自然是想要她,可他不能再吓跑她了。 他顺了顺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屋里很暗,她闭着眼,不去看她。可她发间的幽香却萦绕在鼻尖,像是皂角的味道,又像是野花的清香。 他知道她身上的味道更香,像一簇一簇的雏菊。 身上热了起来,他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手却慢慢往旁边摸索过去,指腹贴着冰凉的床-单。 手指被人勾住的时候,洛明蓁立马睁开了眼,完全不敢乱动,摒着呼吸,连咽一下喉头都怕声音太大。 那只伸过来的手慢慢顺着她的指缝往里贴合,见她没有推开他,才轻轻与她十指相扣。 洛明蓁心跳得厉害,被他握住的那只手始终放松着,可另一只手却紧紧抓着丝衾。她调顺着呼吸,只觉得身上烫了起来。 尤其是与他交握的手,连指尖都发着烫。 可握了许久,身旁的人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就在她疑惑的时候,床榻起来了一些,又发出清晰的声响。几缕长发贴在了她的面颊,她强迫自己不要偏过头去看。可清冽的松香味萦绕鼻尖,她重重地咽了咽喉头,紧闭着眼睛装睡。 萧则贴在她的身侧,头枕在套枕上,静静地看着她。他常年习武,夜间也比旁人看得更清楚。她紧紧抓着手,额头隐隐出了汗。 她在紧张。 他垂下眼睑,侧身靠近她,在她额头落下一个吻,声音喑哑:“不早了,好好休息。” 他说罢,极力压下心头的冲动,翻了个身,背对着她,还刻意与她隔了一段距离。 再多看她一眼,他怕他会忍不住。 洛明蓁看着隔着自己老远的萧则,忽地抬起袖子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 也不臭啊,可他怎么离这么远? 还是说他嫌弃她嫁过人? 她瘪了瘪嘴,心里忽地有些委屈。就算她不是清白的姑娘,也不用这么欺负人吧。 她越想越生气,轻哼了一声,重重地翻过身,动作太大,将被子也扯了过来。脑袋埋在被子里,不高兴地鼓着腮帮。 萧则看着她背过身,疑惑地皱了皱眉。 她这是不喜欢他躺在她身旁么? 他收紧了放在榻上的手,低头看着盖在身上的被褥。 他果然太急了。 也是,她还不喜欢他。 他眼底浮现出些许自嘲,借着夜色,没有再掩饰。 洛明蓁听到身旁的动静,知道萧则醒了。见他不说话,她懊恼地抿了抿唇。也不过是一点小事,她不该这么跟他置气的。 她将脑袋从被褥里钻出来,转过身准备跟他道个歉,可她刚刚侧过身子,就见得萧则背对着她,始终偏头看着床外。 萧则犹豫着要不要去别处睡,正要掀开被子,尾指却被人握住。 洛明蓁没说话,只紧张地用手勾着他的手指。 萧则偏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却是带了几分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紧张。夜色里,她脸上的绯色却清晰可见,握着他的手指也不安地动着。 萧则的呼吸慢下来,眼神也渐渐幽深。可他没有急着开口,不催她,只盯着她瞧。 屋里安静下来,洛明蓁觉得有些尴尬。可她刚想说些什么,唇瓣微张,又合上。半晌她才红着脸开口:“你别……” 她正要说让他别生气,手就被人反握住。萧则倾身往前,单膝跪在榻上,将她剩下的话用唇封住。 他半阖着眼,将她抱在怀里,怜惜地吻着。隔着衣料传来烫人的温度,洛明蓁微睁了眼,“唔唔”地叫了两声。 可他吻得用力,像是压抑了许久。 洛明蓁身子慢慢软了下来,搭在身侧的手也松了力道。 不知过了多久,萧则忽地眼睫一抖,动作停了下来。他抬手挡在面前,极力地压着自己粗-重的呼吸,往后退开,哑着嗓子道:“抱歉,是我冒犯了。” 他这样,一定吓到她了。 他难堪地别过眼,准备去冷静一下。衣带却被人勾住,他身子一僵,回过头的时候,只有洛明蓁低垂的脑袋,和她勾在自己玉带上的手。 洛明蓁脸上通红,连眼睛都不敢睁开。 他抿了抿唇,声音带着克制:“可以么?” 洛明蓁身子一抖,脸更烫了。为什么非要问她这种问题?这让她一个女孩子怎么回答? 良久,她闭上眼睛,红着脸“嗯”了一声。 萧则呼吸加重,直直地看着她,半晌没有动。看着她面上的红晕,才相信了刚刚自己听到的话。 洛明见他半晌没动静,想起自己刚刚拉人家衣带的举动,瞬间捂住脸,拉起被子要钻进去。 太丢人了,实在是太丢人了。 可她还没来得及躺进被褥里,手便被人握住,紧接着身旁压下一道重量,他轻笑了一声,咬了咬她的耳垂:“还想往哪儿跑?” 洛明蓁羞得脚趾头都蜷缩了起来,往旁边躲着。可还没有等她求饶,唇瓣便被人吻住。萧则的动作小心翼翼,像是搂着一件易碎的珍宝,一面吻着,一面闭着眼睛,控制着自己的力道,温柔而又小心。 洛明蓁抬手捂着衣襟,从面颊红到了脖颈,只能将头埋在他怀里。 整个屋里安静下来,只有案台上的喜烛还在被风吹得四晃,却没有熄灭,反而给房间里添了几分暧昧。 烛火打映在绯色幔帐上,光影摇曳,床头的铃铛被晃得当啷作响。 ※※※※※※※※※※※※※※※※※※※※ 不敢ghs,只敢拉灯了。 铃铛 清晨, 日光透过幔帐洒进来。余光照到桌案上只剩一小截的喜烛。院子里的母鸡懒洋洋地叫唤了几声,风透过半开的木窗钻进来,床头悬挂的铜黄色铃铛响个不停。 床榻上的洛明蓁眼睫抖了抖,入目是一片健硕的胸膛, 她立马睁大了眼, 再抬头时, 正对上萧则的睡颜。 他睡得很浅, 呼吸声微不可闻, 袒露的脖颈上带着一片片暧-昧的红印。他睡着的时候,整个人都褪去了平日里的清冷。柔顺的墨发慵懒地搭在脸侧, 发尾微微卷曲,唇瓣带着淡淡的红色,像一只睡熟的大猫。 洛明蓁忽地脸红了。 尤其是看着他脖子上的红印, 心就跳得愈发厉害。昨天晚上的那些令人脸红心跳的画面零零碎碎地浮上脑海,她浑身都烫了起来。 他哪儿是猫,明明是头狼,还是喂不饱的那种。 腿上的酸疼让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甚至想要不要拧他一下出出气。可手伸过去的时候, 却是给他扯了下滑落的被子。 “姐姐。”慵懒的声线响起,尾音愉悦地上扬。 洛明蓁手一抖, 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双满是笑意的眼。她这会儿不敢看他,低下头,又发现自己没穿衣裳,微张了嘴, 急忙往前一压, 双手裹着被子将自己捂住。 感受到萧则直白的目光, 她红着脸, 小声地道:“别看了。” 萧则将头枕在手臂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手掌贴到她的腰后:“可我都看过了。” 洛明蓁脸上瞬间红得快要滴血一般,抬手蒙住耳朵,闭着眼不去看他。 萧则看着她缩在自己怀里脸红的模样,勾了勾嘴角,俯身过去,贴在她耳侧提醒:“姐姐,你这样,我就全都看到了。” 洛明蓁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因她弓着身子,双手抬起,被子里敞开的风景一览无遗。她低呼了一声,又赶忙用手捂上,一张脸在萧则暧昧不明的笑声中越来越红。 见萧则还在笑,她又羞又恼,伸手在他肩上一拧:“好啊,你现在就开始欺负我了?” 她轻哼了一声,翻过身不理他。 萧则却眯了眯眼,将枕在胳膊下的手抽-了出来,转而握住她的腰,让她整个人都躺进自己怀里:“那可不是欺负。” 洛明蓁正要反驳,耳垂就被轻轻咬住,萧则带了几分沙哑的声线响起:“现在这才叫欺负。” 他的声音带了几分魅惑人心的喑哑,刚刚说完,唇瓣便顺着她的脖颈轻吻。她觉得痒,心下也害羞,急忙往里面躲,躲不过了就钻进被子里。 萧则自然是不会轻易放过她,大手一捞,就轻松地将她圈在怀里。洛明蓁手脚并用地扑腾了几下,一面笑着,一面要去推开他:“大白天的,你别乱来。”见萧则还在亲,她又告饶,“太亮了,晚上再来吧。” 萧则吻着她的耳垂,随口“嗯”了一声:“天亮,看得清楚些。” 他说着,手也不老实起来。 洛明蓁臊得脖颈都红了起来,难以置信地偏过头看着他。她怎么以前没发现,他在这些方面这么无赖。 似乎是想到了昨天晚上的荒唐事,她拿手挡着自己,磕磕巴巴地开口:“别了吧,昨晚……昨晚都……” 她实在没好意思把那些害臊的话说出口,可萧则却完全没有放过她的意思。 “别别别,饶了我吧。”她左右扭着,要去躲开他,一张脸跟煮熟的虾子一般。 萧则不置可否,吻着她的唇,牙齿轻轻摩挲,也不急,只慢慢地试探着。可她却软了嗓子,连尾音都变了个调。 他轻轻捏着她的耳垂,等她呼吸也急-促起来时,却故意往后退开,手指绕着她的下巴打转,眯眼笑了笑:“姐姐,不要么?” 洛明蓁眼神迷-离了起来,热得连眼睫都在发抖,锁骨上的红痣显得更加动人。见着萧则逗她,她抿了抿唇,伸手想去打他。 萧则握住了她的手,在她不满的目光中,坐直了身子,绣着鸳鸯戏水的被褥滑落到他的腰侧,身段笔直,肤色偏白。肩膀上肌肉分明,线条优美,高挺的胸膛下有着八块像用刀刻出来的印子。 洛明蓁看一眼,脸上就更红了几分。 登徒子,就知道故意勾她。 萧则抬手往后,轻轻一扯,叮当响了几声。 洛明蓁浑身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没忍住看向了他。见得他手里系着红绳的铃铛,疑惑地眨了眨眼:“你拿这个做什么?” 她刚刚问完,萧则勾唇笑了笑,身子往前倾,抬手握住了她的脚踝。 “送给你。” 女子的脚一向是不能让旁的男人看到的,虽说她嫁给了萧则,可这样直白地露在他面前。她觉得太过难为情,急忙要将腿从他手里挣开。可萧则将她的腿压在膝盖上,手指扯开红绳,系到她的脚踝。 “你,你干嘛给我捆这个?”洛明蓁隐隐觉得不对,赶忙要翻过身子往外躲。萧则却没给她逃跑的机会,直接将她搂进怀里。 “你待会儿就知道了。”萧则说罢,咬了咬她的唇。又半搭着眼睑,动-情地吻着她。 洛明蓁的思绪飘远,连天昏地暗都分不清,所有的声音都软在了他的动作中。 幔帐被风撩开,露出一截白皙的脚踝,松松垮垮地系着一根红绳。腿一起一落,绳子上的铜黄色铃铛也跟着晃了起来。 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 一个时辰后,洛明蓁无力地趴在榻上,露在外面的脚踝上还系着那串铃铛,却没力气再动了。 萧则将她抱在怀里,手轻轻拍着她的背,鬓角被汗水浸湿,目光却落在洛明蓁身上:“姐姐,好点了没?” “好你个鬼,从昨天晚上折腾到现在,你来试试!”洛明蓁眼尾都湿润着,像是刚刚哭过,面上却带着未退的绯色。 她没忍住张嘴咬了他一口,却又没下狠心真咬他。松开口,又鼓着腮帮:“从现在开始,三天不许你上我的床!” 再这么折腾下去,她得活活累死。 萧则微眯了眼,握着她的手臂,贴在她耳侧低语:“可姐姐刚刚可不是这样的,明明还让我……” 洛明蓁面上羞赧,捂住耳朵,在他怀里左右晃着脑袋,急忙打断他的话:“不许说了,不许说了。” 因着她的动作,脚踝上的铃铛也跟着响了起来。 萧则眼里透出笑意,尤其是铃铛的声音更让他心情愉悦。 见洛明蓁实在是羞得厉害,他也不再去逗她。转而用手安抚了一下她的脊背,宠溺地道:“好了,饿了没?我去做饭。” 洛明蓁还没开口,肚子先叫了起来,萧则扑哧笑出了声。 “你还笑话我!”洛明蓁扑在他身上就要去打他,萧则也配合得被她推倒,怕她摔下床,两只手小心地扶着她。 洛明蓁出气似的在他肩上咬了一口,往前挪动了些,半跪在他身旁,脚踝上的铃铛又响了起来。 这铃铛声让她红了脸,萧则却抬手环住她的腰:“你再勾我,我可又要来了。” 洛明蓁被他这话吓到了,赶忙往旁边退开,左右一滚,将自己裹进被子里。低着头,结巴地开口:“你,你快去做饭,再瞎说,一个月不准你上来。” 萧则认真地开口:“那下次你上来?” 洛明蓁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耳根子瞬间红透。萧则赶在她打人之前,从床榻上下去:“我去做饭。” 他就那样毫不避讳地在她面前穿着衣服,洛明蓁红着脸啐了一口,低下头不去看他。 臭流氓。 她慌乱地眨着眼,可余光又忍不住他那儿瞧了瞧。可惜他已经穿好了外袍,正在系腰带。她收回目光,嘴角微微翘起。 看在他会做饭的份上,就不跟他计较了。 窗台上的喜烛刚好燃尽,日光照在墙壁上的大红喜字上,给空荡荡的房间添了些烟火气。 吃过午饭后,洛明蓁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萧则刚刚喂完鸡,洗过手后坐到了她身旁,熟稔地抬起她的腿搁在自己膝盖上。 “干嘛?”洛明蓁警惕地看着他。萧则却是低垂着眉眼,抬手为她揉起了腿。 他的手指修长有劲,时不时会抬头问她一句:“力道重么?” 看着他这样体贴的样子,洛明蓁难得扭捏了一下,心里有些发甜,声音也比平时轻了许多:“不重。” 萧则“嗯”了一声,又继续给她按揉。他的神色认真,动作也不急不缓。只用着发带将墨发束着,额头分下两缕,发尾勾在耳侧。纤长而卷曲的睫毛低垂着,眼尾带着红晕。 洛明蓁舒服地放松了身子,可看着看着,手指扯着他的衣带:“你动作这么熟练,以前是不是给你夫人按过?” 她说这话本是想揶揄他,可自个儿都没有察觉到多了几分酸意。 萧则的动作未停,不假思索地道:“没有。” 洛明蓁撇了撇嘴,心里酸溜溜的。 竟然还记得这么清楚,想都不想就回答了。 萧则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自然地问道:“晚上想吃什么?” 洛明蓁别过脸,故意道:“想吃东市的梅子干。” 东市离这儿远,她也就是随口说说,跟他呛嘴。 可萧则却“嗯”了一声,收回手,站了起来:“那你在家躺一会儿,别乱跑。” 洛明蓁坐直身子,叫住他:“我说着玩的,太远了,就不麻烦了。” 洛明蓁还想说些什么,他俯下身子在她唇上轻啄了一下:“我很快就回来。” 他说罢,转身往外走。洛明蓁见叫不住他,也乖乖躺了回去,心里一会儿酸,一会儿甜。 她探头往院子外看去,直到再也瞧不见萧则的背影。她才收回目光,嘴里不由自主地上扬了些。 她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搭在摇椅上的一只脚还系着铃铛,跟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 日光透过树叶晒在脸上,让她惬意地眯了眯眼。就在她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院子外传来脚步声。 她睁开眼,围栏外,一身黑袍,背着断刀的十三缓缓走了过来。 身份 见着十三回来, 洛明蓁从摇椅上坐直,单手撑在身后,冲他眯眼笑了笑:“你这个月怎么回来这么早?” 十三打开围栏,径直绕到了院子里。肩膀上的斗篷破开了几条口子, 他解下背后的断刀, 搁在石桌上, 缠紧裹在上面的带子, 随意地道:“上一单很容易。” 洛明蓁知道他是在说杀人的买卖, 唇瓣微动,倒是没有再和他继续这个有些瘆人的话题。 她略歪着头, 手指扣着摇椅架子:“你吃饭了么?要不要我给你热几道菜?” 十三将断刀上的布条缠紧,又插回了背后的刀鞘里,头也不抬地道:“不用了, 我待会儿就得走了。”他从怀里掏出一袋银子,搁在桌上,“这些钱是干净的,拿去用。” 洛明蓁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 两条挂在椅子边上的腿轻轻晃了晃。不过十三一向就是这样来去匆匆的, 她也习惯了。 十三往她那儿瞧了一眼,见得她情绪不高, 沉默了一阵儿。正要说些什么,余光瞥见屋子上挂着的红绸喜字,眼神陡然凌厉。 “这是什么?” 听着他严肃的声音,洛明蓁循着他面对的方向看去, 那些没来得及拆下的红绸喜字格外显眼。 她立马挺直了身子, 像做错事被当场抓住, 尴尬地挠了挠面颊, 可话在喉头打了好几个转也不知道该怎么同他解释萧则的事。 面对十三审视的目光,她讪笑了几声,赶忙先喊一声“哥哥”来缓和气氛。只不过这一次十三对她的套近乎视若无睹。 她只得从摇椅上下来,脚踝上的铃铛响个不停。待走到十三旁边时,她才十指交握撑在身后,又嬉笑了几声,才试探地开口:“哥哥,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你可以先大胆地猜一猜。” 十三没说话,眯了眯眼。 洛明蓁感觉周遭的压迫感强了一些,她喉头微动,不敢再跟他开玩笑,上下嘴皮子飞快地一碰一合:“我成亲了。” 她说罢,立马闭上嘴,别过眼不敢看他。 空气诡异地安静了一瞬,静得洛明蓁心里越发没底。直到咔嚓一声,骨节磋磨的声音响起。她眼皮子一跳,抬起头就对上十三阴沉沉的眼神。 “你再给我说一遍?” 洛明蓁对上他那副吃人的眼神,缩了缩身子,又小声地重复了一遍。 十三眉头紧锁,好半晌才咬牙开口:“什么时候的事?” “就……就昨天。”洛明蓁后怕地咽了咽喉头,缩着身子不敢吱声。 十三眉头紧皱,抬手指着她,责备的话要出口,可看着她一副乖乖认错的模样,最后还是收回手,只是胸膛剧烈起伏着,瞧着像是气得不轻。 良久,他顺了顺呼吸,勉强压下火气:“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能不跟我商量?” 一个萧则就够他头疼的,现在又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一个野小子。 而且他不过离开几日,她竟然就嫁了人! 洛明蓁是头一次看见他生气,平日里不管怎么样,他始终都是风轻云淡的样子。这会儿确实让她进退两难,可这亲已经结了,后悔肯定是不行的。 她抿了抿唇,底气不足地解释:“不是的,我是想跟你说的,可是我找不到你……然后……” 她动着嘴皮子,越说越小声,头也垂了下去。 她也不知道怎么的,萧则催得急,她当时也是脑子一热,稀里糊涂就答应了。等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点头。肯定也不能反悔的,就只能跟着他说的日子把事儿给办了。 她又扯开嘴角干笑了两声,伸手扯住他的袖子:“这事儿三言两语实在说不清楚,可你放心,我绝对不是一时冲动,我这是深思熟虑过的。” 洛明蓁正要趁着机会再跟他嬉皮笑脸几句,十三冷冷地打断她:“人呢?” “啊?”洛明蓁没反应过来,见得十三不善的眼神,她明白他是在指萧则,挠了挠面颊,讪笑道,“他出去给我买梅子干了,估摸着快要回来了。” 十三紧皱的眉头一刻也没有松开过:“他是什么底细,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洛明蓁张了张嘴,被他问住了。 这个问题,她好像还真的不知道。 十三直直地盯着她,见她半晌不说话,眼神也更加冷了下来,手指收紧,恨铁不成钢地道:“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洛明蓁犹豫再三,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你!”十三抬手指着她,手指在她面前点了好几下,胸膛起伏得更加厉害。 洛明蓁怕他打她,赶忙抱住脑袋往旁边偏过去。 “洛明蓁,你疯了么?你连他是谁你都不知道,你就敢嫁给他?”十三收紧手指,额头青筋鼓起,那眼神恨不得将她给生吞活剥,“你缺心眼么!” 洛明蓁被他骂懵了,抱着脑袋不敢吱声,乖乖地听他训斥。 十三闭上眼,长舒了一口气,气得手都在发抖。 洛明蓁拢着眉尖,弱弱地扯了扯他的袖子:“哥哥,我认识他很久了,他一直对我很好的。”她脸皮忽地红了一些,“你放心,我肯定不会那么冲动的,可他确实对我太好了,所以我就……” 十三完全没有消气的迹象,冷着嗓子:“对你好?你以为人人都是你这样么?你知道那些伪善的人,骨子里有多脏?” “你知不知道……”他说了一半,忽地沉下嗓音,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怒气未消地看着她。 洛明蓁双手攥住他的袖子,快速地点着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这事是办得太快了,我该跟你先说一声的。”她低下头,手指晃着他的衣袖,“你别生气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舔了舔发干的唇,“等他回来,你可以看看他,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他跟别人不一样的,他不是坏人。而且我真的跟他认识很久了,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的,前几日又碰巧在江南遇到他……” 十三打断了她:“碰巧?这世上会有那么多巧合?” 洛明蓁尴尬地收紧了手,一时也找不出回言。这话说得倒是没错,可她还是觉得萧则不会骗她的。他们可是在一起相依为命那么久的,而且就算已经成了亲,他也总是很体贴地关心她,这些总不会是作假的。 只不过十三是她哥哥,对她也很好,要是十三不喜欢萧则,那她夹在中间也难办。 她呼了一口气,握着他手晃来晃去,也不再多解释,只一个劲儿地喊着:“哥哥。” 来来回回喊了好几声,喊得她嗓子都快干了。十三重重呼吸,不耐地看了她一眼:“行了。” 他虽面色未缓和,语气却松动了些。 洛明蓁见好就收,抬头冲他笑了笑:“哥哥,我真没骗你,他特别好,人长得也好看,你见到他,肯定也会满意的。” 十三斜了她一眼:“我可没说要见他。” 趁他不在,就挖他的墙角,他不去打断那个野小子的腿,都是给她面子。 洛明蓁挑了挑眉,知道他这是暂时答应。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握着他的手臂:“那我去做饭,等他回来,我们三个一起。” 十三别过眼,不置可否,却没有提要走。 洛明蓁眉飞色舞地准备转身去厨房,忽地感觉十三的手臂僵硬了起来,眼神也冷冰冰的,直直地看着院子外。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得站在围栏处的萧则。 他的眼神也冷得瘆人,面色阴郁地看着洛明蓁握在十三手臂上的手。手背青筋鼓起,几欲将手里的糖纸包捏碎。 洛明蓁没看出他们的异样,冲萧则挥了挥手,又贴在十三耳朵边:“哥哥,就是他,我的眼光是不是很不错,长得好看吧?” 她得意地扬了扬眉尾,十三却在听到她的话后,身子一僵,缓缓转过头看着她,声音带了几分难以置信:“你说的人,是他?” 他的眼神太过吓人,洛明蓁这会儿觉察到了不对劲。可她不知道十三怎么突然这么激动,讷讷地回答:“就是他啊……怎么了?有什么问题么?” 十三眉头紧皱,咬牙切齿:“你!”他气恼地看着洛明蓁,双手捏拳,“你知道他是谁么!” 洛明蓁愣住了,转过脸去看了一下不远处的萧则,眼里透着疑惑。 他是谁? 他是阿则,他还能是谁? 十三闭了闭眼,气得呼吸急促:“你怎么又和他在一起了?” 好不容易带她出宫,他不过离开了几日,她怎么又和他纠缠在一起? 洛明蓁彻底懵了,可还没等她搞清楚现在的状况。手臂忽地被人握住,往后一拉,直直地撞进了一个宽厚的胸膛。熟悉的松香扑来,她抬头望去,只能看见萧则瘦削的下巴,还有他微抿的薄唇。 洛明蓁下意识地喊了一声:“阿则。” 萧则抬手环住她的腰,将手里的糖纸包递到她手里,唇瓣擦过她的耳垂:“姐姐,你要的梅子干。” 洛明蓁“哦”了一声,乖乖地捏着手里的糖纸包。可这会儿她完全没有心思吃,目光在萧则和十三之间流转,只觉得今日他们两个人都太过奇怪。 萧则从她脖颈间抬起头,略带嘲讽地看着十三,漫不经心地道:“你说我是谁?” 他眉眼微眯,始终带着从容的笑,瞳色深处却是冷意。 十三阴沉沉地看着他环在洛明蓁腰上的手,一语不发,直接抽出背后断刀向他砍了过来。 洛明蓁吓得睁大了眼,正要阻止萧则却将她拉到身后。眼神也在瞬间沉了下来,面无表情地抬手握住他的手腕,挡住了他的刀。 十三看着面前的萧则,眼神锐利如刀,压低了声音:“我说了,你动谁都行,唯独不能动她。” 萧则挑了挑眉:“她已经是我的了。” 十三眼中怒气涌现,手中断刀用力往前:“你找死。” 萧则嗤笑了一声:“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说罢,两人便缠斗起来,十三手中断刀快速砍过,一招一式都是往他致命的部位而去。萧则虽无兵刃,却也没落下风。 见着院子里的石桌被劈成两半,鸡舍里的鸡也吓得跳了起来。洛明蓁终于回过神,赶忙要去劝架:“你们这是做什么?” 见他们根本不听,她又懵又慌,急急地大喊,“停手啊,我让你们停手啊!都是一家人,打什么啊!” 可那两个人却完全没有停手的意思。十三眼神一凛,手中断刀直直地砍向萧则,洛明蓁捂住嘴,见萧则轻易地躲开,她还是吓得额头冒出了冷汗。 不管她怎么劝,那两人偏偏不肯罢休。而且越打越狠,招招都像是要对方的命。 洛明蓁攥着衣袖,气得呼吸紊乱。她一咬牙,跑过去,抬手挡在萧则面前。 萧则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将她抱在怀里,转了个面。而提刀过来的十三也硬生生偏转刀尖,左脚往外滑过,握着刀停下来。 萧则抱着怀里的洛明蓁,皱着眉头:“姐姐,你没事吧?”确认她没事,他才松了一口气,手却还是紧紧搂着她,“你知不知道,刚刚有多危险?” 洛明蓁抿了抿唇,不满地道:“谁让你们打个不停?要出气是吧,那你们俩一人给我一刀算了!” 萧则敛着眉头,没再说什么,只是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 对面的将刀尖对准萧则,冷声道:“洛明蓁,你给我过来。” 洛明蓁扶了扶额,头疼地道:“哥哥,别打了,我跟他都成亲了,你就算现在不喜欢他,好歹也给他一个机会,他真的不是坏人。” 十三握紧刀柄,目光越过她,看着她身后的萧则,一字一句地道:“你就非要跟他在一起么?” 洛明蓁攥着衣袖,不知该怎么劝劝他。 可十三却接着道:“哪怕他是萧则,是皇帝,日后你沦落到要去与他那些后宫嫔妃争宠,你也要跟他在一起?” 重物落地的声音响起,糖纸包里的梅子干洒了一地。 洛明蓁只觉得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淋下,浑身慢慢发冷,眼神呆滞地看着对面的十三。 良久,她才勉强张了张嘴,声音虚浮:“你,你说什么?” 拆穿 日头西斜, 渐渐隐没在青山之间,鸡舍的母鸡低着头啄米,不发一声。风吹过,撩动洛明蓁额前的碎发。 她捏紧了拳, 唇瓣微动, 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一些:“哥哥, 你再说一遍, 他是谁?” 十三冷漠地看着萧则, 一字一句:“在你身后的人就是当今天子,萧则。” 话音刚落, 洛明蓁脚下一虚,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她仰起下巴,自欺欺人地摇了摇头, 可眼尾却慢慢泛红:“不会的,不可能的,你在骗我,你不想我和他在一起, 所以你才骗我的, 对不对?” 十三抱着断刀,没有说话。 洛明蓁垂下眼睑, 缓缓回过头,看着站在她身后的萧则,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你到底是谁?” 萧则握住她的手,毫不避讳地与她对视:“蓁儿, 不管我是谁, 你我都是夫妻。我对你承诺过的, 也不会变。” 洛明蓁打断了他:“所以……你真的是姓萧?” 萧则握在她手上的手收紧, 眸光微沉,“嗯”了一声。 他正要再解释,洛明蓁忽地抬起手,挡住了他的半边脸。萧则的眼睛被她挡着,看不清,只感觉她的手掌僵硬了一瞬,又忽地笑了起来,嗓音颤抖:“真的是你。” 萧则想要握住她挡在自己面前的手,刚刚碰到,便被她用力地甩开:“别碰我,你这个骗子!” 洛明蓁吼完,往后退几步。捏紧拳头,眼眶通红地看着他:“你竟然骗我……我那么相信你,你却骗我,你为什么要骗我!” 萧则要靠近,她却抬手指着他,咬牙怒斥:“别过来!” “好,我不过来。”萧则怕她伤着自己,不敢乱动,站在原地,努力顺着呼吸,“蓁儿你听我解释,我不是有意瞒着你的,我打算过段日子就告诉你。” 他的话还未说完,洛明蓁就扯着嘴角嗤笑了起来,目露嘲讽地看着他:“过段日子?原来你还打算继续骗我?你是不是觉得你很聪明,觉得你遇到了一个大蠢蛋,看着我被你耍得团团转,很好玩是吧?” 她咬了咬牙,心里一阵发寒,连肩头都在颤抖,“我哥哥说得对,我就是缺心眼,我就是天底下第一号蠢人!” 萧则皱着眉头:“我不是想骗你,我只是……” 他只是不想失去她罢了。 洛明蓁看着他,眼底只有嘲讽。她原以为他是这世上对她最好的男人,她以为他是真心喜欢她,想要和她在一起。 可到头来一直把她蒙在鼓里的人就是他。 她那时候那么难过,以为他把她给忘了,又怕他出了什么事,天天都在担心他、想着他。结果他明明就在她身边,却不告诉她。逼着她侍寝,看着她出丑,明明知道她不喜欢待在宫里,非要留下她。 明明她已经说了不喜欢他,他又装成阿则来娶她。她还真是傻,两次都栽在同一个人身上,被他骗得干干净净。 她还信誓旦旦地跟着十三说,他不是坏人,她还想着以后他们三个在一起,就是一家人。 可惜在别人眼里,她就是个容易得手的傻子。 她低下头自嘲地笑了起来,可笑着笑着,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眉头紧蹙,难以置信地看着萧则:“我明白了,原来你一直都在骗我……对,你当初根本没有傻,我就说,你那时候只有五岁,怎么会那么奇怪,原来你从那个时候就开始骗我了。” 她收紧指向他的手,“你嘴里从来就没有一句实话。” 萧则喉头微动,却没有辩驳,任由她骂。 她说得没错,他是骗了她。 她恼他,怨他,都是应该的。 洛明蓁看着他这副模样,闭了闭眼,呼吸声粗重:“你从头到尾都在把我当傻子,你聪明,你了不起。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你满意了吧!” 脚踝上的铃铛因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她像是受到奇耻大辱,弯下腰,用力扯掉系在脚上的红绳。 “这破铃铛,还给你!” 她说着,狠狠地将手里的铃铛扔到萧则身上。 “你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院子里安静下来,风吹过漫山的油菜花,却在落日的照映下显得颜色昏暗。 萧则缓缓低下头,看着地上的铃铛。红绳已经断了,铜黄色的铃铛裹在泥土里,侧面缺了一角。他俯下身,将铃铛捡起来,苍白的手指细致地捻开淤泥。 宽大的袖袍被风吹得鼓起,他看着掌心的铃铛,自嘲地开口:“你说我骗你,可你若知道我是萧则,还会接受我么?” 从始至终,他都没得选择。 不过是她喜欢什么样,他就装成什么样罢了。 他收紧手,抬眼看着面前的洛明蓁,日光落在他身上,将半边身子都埋在阴影里。 “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我有我的苦衷,只一点,我从未想过伤害你。你我是夫妻,我也不会留下你一个人的。” 洛明蓁听着他的话,有一瞬间的动容,片刻后,还是恨恨地开口:“你不走是吧,那我走。” 她说罢,径直往前,将他推开就往外走。 萧则和十三几乎同时跟上去。 “她让你滚,没听到么?”十三抬起刀拦住他,眼神冰冷。 “这是我跟她之间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插嘴。”萧则甩袖,将他的刀推开。 十三正要上前,萧则却抬手放在唇下,清越的哨声响起,四面便跳下来几十个黑衣人。 萧则抬了抬手:“拦住他。” 他说罢,头也不回地追着洛明蓁的方向而去。而那几十个黑衣人就跟十三缠斗在一起。 萧则说的是拦住他,这些人自然也不会用兵刃。可双拳难敌四手,这么多人一拥而上,十三一时也不好脱身,只能看着萧则走远。 他心下一顿火气,抬脚就将身边这些黑衣人踹翻在地。 而另一边,洛明蓁气得头昏,怒气冲冲地往前走着。身后一阵响动,她身子一僵,回过头的时候就见得萧则跟在她身后。 洛明蓁气得呼吸一滞:“我让你别出现在我面前,你听不懂人话么!” 萧则没说话,只是慢慢地往她那儿走过来。 洛明蓁有些慌了,抬手指着他:“别过来,我不想见到你!” 可萧则却像是听不到,脚步未停。 洛明蓁一咬牙,拔下头上的发簪往他身上扔。可萧则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她又取下手镯,但凡是身上能取下来的,统统都发泄似的往他身上砸。 可萧则不说话,也不躲。她跺了跺脚,转身就往前跑,没跑几步,手腕就被人拽住。 “蓁儿,天黑,别乱跑。”萧则皱着眉头,握着她的手却不松。 洛明蓁本就在气头上,这会儿被他握住手,更是怒从中来,使劲儿要挣脱:“你放开我!” 她被逼得没办法,到最后手脚并用地去踹他,可他就是不放手。反而用力一拉,将她牢牢地抱在怀里。 洛明蓁气得直接一口咬在他肩头,咬得嘴里都有了血腥味,他却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反而紧紧搂着她,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身上。 “你想咬就咬,怎么样都由你,只要你消气。” 洛明蓁松开了嘴,用力地推着他:“滚开!” 萧则不为所动:“蓁儿,我不会走的。” 他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从他骗她那一天起,他就知道了。 只是这一次,他说什么也不会放手。 洛明蓁咬牙切齿骂道:“我也不会原谅你的,你这个骗子,你别想再来骗我。” 她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 萧则半搭着眼皮:“那你就别原谅我,我让你出一辈子的气。” 洛明蓁被他这话惊到了,愣了片刻后,冲着他大吼:“我说了我不想见到你,我不喜欢你,我讨厌你!” 萧则愣了愣,眉眼微动,那样受伤的眼神让洛明蓁又清醒了些,她捏着拳,极力让自己不退缩。 面前这个人是皇帝,可她现在管不了那么多。她宁愿激怒他,也不想再和他多说一句话。 “你说你讨厌我?”萧则收紧抱着她的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洛明蓁被他这眼神吓到了,却还是挺着脖子与他对视,给自己壮了壮胆子,脱口而出:“对,我就是讨厌……唔唔……”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面前的人便低下头,吻住了她的唇。 洛明蓁睁大了眼,却只是一愣神的功夫,唇齿便被他熟练地用舌尖撬开,缠-绵在一起。 他的手还在她腰上游走,紧紧地将她按在怀里,让她无处可躲。 洛明蓁回过神,面上涌出羞恼,可双手都被他钳制着,压根动不了。她张嘴咬住他的唇,血腥味很快漫延在口中。 可萧则却像不知道疼痛一般,始终不肯松口,直到吻得她身子发软,几乎快要呼吸不过来,他才慢慢往后退开,直直地看着她:“现在,还讨厌我么?” 他抬起手指,擦过唇瓣上的血。 洛明蓁看着他唇上被自己咬出的印子,微张了嘴,别过脸,骂了一句:“疯子。” 萧则眉眼微挑,轻笑了一声。 洛明蓁听着他笑,气不打一处来:“你笑,我也讨厌你,你做什么我都讨厌,说多少次都是讨厌你!” 她以为她这样说,萧则总该会生气,可他却是直接伸手扶住她的后脑,又低下头将她的唇吻住。这一回,吻得比之前都用力,还带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洛明蓁极力地想要反抗,却根本敌不过他的力气。只能任由他予取予求,直到整张脸都憋得通红,他才满意地松开手。 洛明蓁捂住红肿的唇:“你到底想做什么!” 萧则低下头,吻了吻她的耳垂,声音带着不容拒绝:“你说一句讨厌我,我就吻你一次。” 他偏过头,手指拂过她红肿的唇,眼中带着深深的偏执,“直到你说喜欢我为止。” 洛明蓁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骂了一句:“有病。” 萧则也不恼,由着她撒气。既然她认定了他是个恶人,那他就恶给她看。 洛明蓁这会儿恨不得提刀砍他,可怕他又这样吻她,也不敢再说讨厌他了,话在喉头梗着,气得她一张脸通红。 她讨厌他,就是讨厌他,这辈子都不会喜欢这个有病的骗子! 她推开他要往外跑,可腰身忽地一紧,她惊呼了一声,只感觉整个人腾空而起,紧接着结结实实地被人扛在了肩上。 “你干什么,你放我下来,放开我!” 她拼命地捶打着他的背,脚也乱踢着。可萧则却径直往前走着。 洛明蓁这下彻底慌了,抬起头看着四周,因她被扛在肩上,也看不清他要带她去哪儿,只能不管不顾地破口大骂:“萧则,你算什么皇帝,你就是个流氓,无赖,骗子,快放我下来。我哥哥不会放过你的,等他来了,我一定让他砍死你!” 她手脚并用地打着他,扯着嗓子骂个不停。 萧则抬手拍了拍她的臀,这样暧昧的动作,让她身子一颤,连脖颈都烫了起来。 她羞愤地闭上眼:“萧则,你这个混蛋!” 惯她 江南城西, 一驾马车缓缓驶来,停在一座气势恢宏的府邸前,左右的石狮子高昂着头颅,不怒自威。四面桃树环绕, 一眼望去, 不知院墙尽头。 马车停下, 女子的斥骂声从车帘内传来。马夫掀开帘子, 萧则将洛明蓁扛在肩头下了车, 阔步往府邸大门走去。 “你放开我,你这个混蛋。”洛明蓁趴在他肩上, 两只手捶打着他的背,骂得嗓子略为嘶哑。 萧则没理她,左右侍卫将大门打开后, 皆是低下头恭敬地迎接他们。 眼见着大门要关上,洛明蓁不管三七二十一,扯着嗓子大喊起来:“来人啊,救命啊, 非礼啊, 有人强抢民女了!” 萧则扛着她往里走,轻描淡写地道:“别喊了, 衙门都是我开的,你觉得有谁敢治我的罪?” 洛明蓁一噎,又气又恼,狠狠地捶打他:“皇帝了不起?皇帝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么!” 萧则认真地“嗯”了一声:“确实可以为所欲为。” 洛明蓁被他堵得哑口无言, 连反抗都忘了。 这人怎么能这么无耻? 也不知被他扛着走了多久, 一路上她都看不清周遭的景象。直到他停了下来, 她低头看向铺在地上的青石板, 没来由有些发慌。果然,吱呀一声,像是房门被推开。 她攥紧手,呼吸一促,可还没等她开口,就已经被带进了房内。萧则头也不回地将门合上,她只能看见地上的绣着牡丹纹的毛毯。她伸手想要去抓住旁边的古董架子,手还未碰到,便被人放到了床榻上。 她躺在雕花木床上,身下垫着柔软的丝衾,床头挂着绯红色幔帐,半拢半放。因着门窗紧闭,屋里没有点灯,只有微弱的霞光渗进来,让她可以勉强看清半跪在床沿,居高临下俯视着她的人。 “你要干什么?”洛明蓁咽了咽喉头,双手攥着衣襟,可两条腿都被他压在榻沿,想动也动不了。 萧则单膝跪在床沿,一手撑在她脖颈旁,眼神幽深地看着她。目光掠过她惊慌失措的双眼,秀气的鼻子,红肿的唇瓣,脖颈细嫩得宛如从水中捞出的豆腐,最后停在她被衣襟拢住的锁骨上。 他眯了眯眼,不答反问:“你说我要做什么?” 洛明蓁被他的眼神看得心里发颤,别过脸不去看他:“你,你别乱来,你要是敢碰我,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我碰我自己夫人,又怎么了?”萧则的手往她脖颈上挪,修长的手指挑开她鬓角的碎发,勾了勾她最敏感的耳垂。 “谁是你夫人,别在这儿胡说八道!”洛明蓁心头的火气又冒了起来,毫不畏惧地瞪着他。 提起这件事她心里就窝火,拿了一个假的身份来骗她,她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的。 “拜了堂,入了洞房,将朕吃得干干净净,你就想抵赖?”萧则捏着她的下巴,轻轻晃了晃。 洛明蓁脸上一红,又立马啐了一口:“你说我们成了亲,有聘书文牒么?有证人么?”她扯开嘴角,不屑地嗤笑了一声,“你以为能由你信口胡说?” 萧则不置可否,静静地看着她,天色太暗,瞧不清喜怒。 洛明蓁轻哼了一声,三书六聘都没有,算哪门子的夫妻?她现在想走就走,他若是强留,那就是有违律法。 见他不说话,她以为他这是肯放手,正要挣扎着起来,两只手便被人握着,左右分开,往床榻上一压。 “你……你不能这样!”洛明蓁慌了,奈何手脚都被他钳制着,连动一下都难,更别提推开他。 萧则缓缓俯下身子,与她鼻尖相抵:“你若非要耍赖,我也管不住你。”他的唇几乎快要擦过她的唇角,“不过你觉得聘书文牒那种东西,朕需要么?” 他是天子,是帝王,他想要谁就要谁。 见洛明蓁瞪着他,他不为所动,有条不紊地跟她理清她现在的处境:“你也别想着逃跑,你就是跑到天涯海角,朕也有法子将你捉回来。”他又添了一句,“还有你哥哥十三,飞花阁第一杀手,想买他命的人,可不在少数。” 洛明蓁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气得胸膛都在剧烈起伏:“萧则,你拿我哥哥威胁我?你卑鄙,无耻,下流,不要脸!” 萧则不说话,等着她骂够。 卑鄙就卑鄙吧,他本来就是这么一个人。她现在早点习惯,也好。 洛明蓁足足骂了他一刻钟,若不是被他压着,定是要对他又踢又踹。 萧则垂眸看着她,霞光透过绯色幔帐映在他的脸上,为他清隽的面容平添了几分妖冶,薄厚适中的唇也透着几分红色。 靠得太近,两人几乎呼吸可闻。 萧则看着她,暮色四合,房间里昏暗下来,绯色幔帐撩过,挡在他们之间,无端端多了几分暧昧。压在身-下的温软,还有她衣襟里透出若有若无的幽香,都勾得他微眯了眼。 他收紧握在她手腕上的力道,低头吻住她的唇,像品尝饴糖,一点一点,温柔地轻咬,舔-舐。 洛明蓁被他压着动不了,心下又气又羞,却又推不开他,气得要咬他。 可她咬了两下,反而他吻得更加用力。 她也知道这人不怕疼,气恼地松开牙,使劲儿扑腾着要推开他。 推了半天,推不开。她忽地皱紧眉头,肩头抖动,很快就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眼眶通红,也不反抗了,只一个劲儿地哭。 萧则一愣,放过了她的唇,抬手抚过她的面颊,眉头微皱:“蓁儿?” 洛明蓁见他退开,抬手捂着脸,侧过身子不理他,却是哭得越发大声。清瘦的身子趴在榻上,肩头都在发抖。 萧则将手放在她背上:“怎么了?” 洛明蓁扭着身子不让他碰,凄凄切切的哭声回荡在房间里。 萧则眉头皱得更紧,侧坐在床头,俯下身子,手不知该放在何处,犹豫再三,为她拍了拍背,放下面子服软:“蓁儿,是朕错了,你别哭。” 这是他头一回见心上人在自己面前哭成这样,自然是手足无措。 洛明蓁还是不理他,将头埋在被子里嚎啕大哭。一面哭,一面骂:“你走开,我不想看到你。” 萧则抿了抿唇,还是耐着性子哄她:“好了,都是我的错,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洛明蓁抽噎了两声,哭得小声了些。 “你说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只要你别哭了。”他握着她的手指,低头安抚地吻了吻。 洛明蓁没抬头,哽咽地开口:“那你放我走。” 萧则摸了摸她的发髻,不容商量地道:“除了这个。” 洛明蓁抽噎着,又放声哭了起来,而且越哭越凶。 萧则实在没法,又见不得她哭。好半晌,放宽了条件:“你以后可以自由出府,想见谁都可以,但是日落之前得回来,也不能跟着别人跑,不然你知道我会做什么的。” “你还威胁我?”洛明蓁两只手攥着丝衾,边哭,边捶床。 “好,我不说那些话了。”萧则急忙握住她的手,半是无奈地看着她,“那你也别哭了。” 洛明蓁勉强止住哭声,抬手挡在面前,却还是别过脸不去看他,抽噎了几声,冷冷地开口:“我累了,你给我出去。” 萧则皱了皱眉,可看着她那一副俨然他不出去,她就立马哭给他看的架势。抿着唇,还是松开手,站了起来。 他看着趴在榻上的洛明蓁,不放心地叮嘱:“若有事就揺铃绳。” 洛明蓁不耐烦地弹了弹腿:“我知道了,你快出去!” 萧则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还是没说什么,转身往外走。 等到房门被关上,脚步声渐远。洛明蓁才从丝衾里抬起头,往门外看,确定没人,她一翻身坐在榻上,怒容满面,哪有半点伤心的模样。 她胡乱地抬手擦了擦脸上挤出来的几滴眼泪,又小声地骂了萧则几句,现在才有机会看清屋里的陈设。 珠玉悬挂,古董陈列,连架子上用来照明的都是夜明珠,更别提地上那做工精细的毛毯。她扯了扯床头的幔帐,撇了撇嘴:“有钱了不起?臭显摆。” 她本还有些饿,现在是被气饱了,一翻身躺在床上,哼哼了几声,就用被子裹住脑袋,蒙头睡了起来。 不让她走是吧,那她就把这儿闹个人仰马翻,看他受不受得了。 她冷哼了一声,闭上眼睡了过去。 这一觉,她足足睡到晌午才起。刚刚起身,门外便有丫鬟鱼贯而入,端着水盆为她梳洗。梳妆台上更是摆了满满当当的首饰,衣柜打开,皆是琳琅满目的衣裳,那针脚和绣工,一看就价值不菲。 打头的丫鬟冲她恭敬地行了个礼:“夫人,请。” 洛明蓁拧着眉头,不悦地道:“叫谁夫人呢?” 那丫鬟一愣,也不敢吱声。 洛明蓁懒得跟她计较,放缓了语气:“我姓洛,叫我洛姑娘,或者洛明蓁都可以,就是不能叫我夫人。” 那丫鬟低着头,诺诺地应了一声:“洛姑娘。” 洛明蓁这才觉得满意,自个儿去拿了帕子擦脸。那些丫鬟吓得不轻,急忙要过来帮忙。见她们都快哭了,洛明蓁也没有再为难她们,任由她们给自己梳妆打扮。 又去用过午膳后,她径直就去了府门口。因着萧则昨日答应了不拦着她出门,所以她这一路也是畅通无阻,只是身后跟了一群护卫。 “我又不是不识路,你们跟着我作甚?”洛明蓁受不了,扭过身子,单手叉腰瞪了一圈。 那些护卫也不说话,低着头听训,却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洛明蓁说也说了,甩不掉他们,也懒得再管。直接往着西市去。到了市门,她挑了挑眉,将目光放在左边的古董铺子上。 很有钱是吧,那她就看看他到底有多少钱。 她转身进了古董铺子,接待的下人刚刚过来,还没开口问她要什么,她便直接坐在凳子上,抬手随意地指着架子上的古董:“那个,那个,”她又转了个面,“还有这些,全都给我包起来。” 那下人几乎快要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可看她通身穿着非凡,还是赔着笑脸:“姑娘,您说的这些东西,价钱上……” 他又讪笑几声,抬起手给了个数。 洛明蓁看都没看:“放心,买得起,门外那几个人看到了么?他们结账。” 她说罢,没再管他,转身出去,又拐进了旁边的琴行。 她打算得好,只要她这么铺张浪费,萧则肯定受不了。要么嫌弃她花钱大手大脚,要么觉得她贪慕虚荣。 不管他怎么想,反正能让他讨厌她,或者气气他,她就满意。 府邸内,萧则端坐在团蒲上,面前跪着一个护卫,看了他一眼,面露难色地开口:“陛下,夫人她先后去了古董店,琴行,首饰铺,胭脂铺……现在又在绸缎庄,这一下午就快将那几个店给买空了。” 萧则慵懒地倚着身子,不冷不淡地“哦”了一声,仿佛对此并不在意。 那护卫又道:“可要劝劝夫人?” 倒不是花不起那些钱,主要是买来也无用,还累得他们搬了一下午。 萧则点了点头,手指捏着面前的茶杯,转了几下:“去把东市的铺子也买了,她既然喜欢这么玩,那就由着她。” 那护卫愣了愣,还是点头应下。 屋子里又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拢在墙壁阴影处的萧则还在自顾地把玩着手里的杯子,良久,他忽地低头笑了一声。 不高兴了就这么撒气,真是小孩子脾气。 红倌 第二日, 洛明蓁刚刚出门,左右的护卫就跟了上来。为首的冲她弯腰道:“夫人,今日要去何处?可还要去东市?” 洛明蓁不悦地斜了他一眼,不提还好, 一提起, 她便气得说不出话。那个讨人厌的萧则, 不仅不生气她到处乱买, 还提前给她买下了那些铺子, 随她挑选。 她又不是真的想要添置物件,只是为了气气他。她这会儿也不想去店铺, 毕竟她也不是真的想把他家底掏空。 见那几个护卫一直在旁边等着她发话,她抿了抿唇,心里闷气, 这些人还真不愧是萧则的属下,跟他一个臭脾气。明明知道她在生气,不跟她吵架,也不解释, 任由她发火。 她心里火气不知道怎么发作, 干脆一甩袖子往街上走。那几个护卫立马跟了上去。 惠风和畅,天朗气清, 街上行人熙攘,日光洋洋洒洒落在地上铺的石路。踩一脚,身后就拖长着影子。 洛明蓁在卖糖葫芦的小贩身边停下,单手摸着下巴, 若有所思。那几个护卫停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 小贩扬起笑脸, 扛着糖葫芦棒子, 殷勤地凑过来问道:“姑娘,买串糖葫芦不?” 他说着,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 洛明蓁挑眉瞧了他一眼,忽地眼神一亮,凑过去神神秘秘地问了些什么。 那小贩惊讶地看着她,神情微妙。见洛明蓁递过来几文钱,他才尴尬地挠了挠面颊,压低了声音同她说话,又抬手指了一个方向。 “谢谢您了。”洛明蓁将几个铜板塞进他手里,道了声谢,又取了一串糖葫芦,大摇大摆地往他指的方向走去。 那小贩将铜板塞进腰带里,看着洛明蓁的背影,“啧啧”了两声:“这有钱人家,玩的乐子就是不一样。” 不过他也就是这么随意一想,立马转头冲着路人吆喝:“糖葫芦,又大又甜的糖葫芦。” 而另一边,洛明蓁七拐八拐,进了一个葫芦似的小巷子,左右皆是酒楼、茶馆,往里走,慢慢飘来时远时近的乐声。左右皆是排排的桃花,一路繁花相迎,目不暇接。淡淡的酒香弥漫在空气中,混着桃花的清香,沁人心脾。 洛明蓁走了好一会儿,最后停在一座高楼前,看着阁楼上荡开的轻纱幔帐,她微微眯了眯眼,左手握拳,打在右手掌心。 阁楼里进进出出的人有男有女,正中挂了一个空白的匾额。整体由红木打造,雕花木窗上挂着帘子,有的开着,有的紧闭,露出窗台上摆着的花盆。隔得近了,那些乐声便愈发清晰。 洛明蓁咽了咽喉头,眼里又害怕,又好奇,还是壮着胆子要进去。可才抬起一只脚,身后的护卫急忙拦了过来。 “夫人,不可!” 洛明蓁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几个护卫,拧了拧眉头:“你们拦我作甚?萧则可没让你们限制我去哪儿。” 那几个护卫已经对她直呼萧则名讳的举动习以为常,不过见她要进阁楼,却是极力不准。 为首的护卫为难地道:“夫人,这里不是您这般身份该来的地方。” 洛明蓁挑了挑眉:“我什么身份?我不过就是一个平头百姓,可比不了他那样讲究。况且这种地方怎么了,不就是花钱找乐子,有什么值得遮遮掩掩的?” 那几个护卫低着头不说话,也不肯让开。 洛明蓁顺了顺呼吸,往前一步:“萧则让你们来做什么的?” 为首的护卫愣了愣,回道:“自然是保护夫人您。” “那他有说你们可以限制我去哪儿么?”洛明蓁瞪了他一眼,单手叉腰。 几个护卫面面相觑,压低了声音道:“夫人,这儿是南风馆,您进去不合适。” 洛明蓁“诶嘿”了一声:“有什么不合适的?你们男人能上青楼,我们女人就不能找小倌?再说了,我要去哪儿,你们可管不着。” “这……”护卫寻不到回言,神色明显松动了些。洛明蓁伸手将他们推开,径直入了阁楼。 身后的护卫们面露忧色,又知萧则一向将她看得重,强行带她走,唯恐伤了她,一时也拿不定主意。领头人到底比其他人镇定些,立刻对着其中一人耳语:“回去禀报陛下。” 那人得令,翻身上墙,极快地往回赶。 而阁楼内,洛明蓁刚刚进去,就嗅到了好闻的熏香味,不浓不淡。她又环顾四周,屋内布置典雅,颇有品味,每隔几步便有接引的下人。正中是蜿蜒而上的楼梯,铺着大红毛毯,紫檀木楼梯扶手上倚靠着几个身姿窈窕的男人,见着洛明蓁进来,媚眼微挑,冲她柔柔地笑了笑。 洛明蓁抬手拉了拉衣襟,尴尬地低下头,忽地生了几分怯意。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去,一个长相精瘦的龟公就凑了过来。 “姑娘,可有什么吩咐?” 洛明蓁咳嗽了几声,眼珠子四处瞄着,装作老练地开口:“没什么,我自己转转。” 那龟公一眼看出她是头一回来,明显臊得慌,面上却不拆穿,顺着她的话道:“姑娘,咱们这儿近日新来了几个小倌,您要不要尝尝鲜?” 洛明蓁差点呛到,耳根子也烫了起来。 龟公眯了眯眼,笑道:“姑娘,您是要清倌,还是红倌?” 洛明蓁正要问问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又不想暴露自己没来过,免得被他漫天要价,便挺着胸膛,硬气地道:“来个红倌吧。” 龟公偷偷打量了她几眼,心道,这姑娘看起来脸皮薄,没想到一来就是野路子。 想归想,他立马满脸堆笑:“好嘞,姑娘,您对小倌可有什么要求,小的立马去给您安排。咱们这儿,高矮胖瘦,应有尽有,您要是有些别的爱好,也可以提,这技术上……” 见他越说越离谱,洛明蓁赶忙打住他:“不用说了,你给我找个你们这儿最好的,最好没空,就随便换一个。” 龟公点头哈腰应了声是:“那您先楼上请,小的立马将人给您找来。” 洛明蓁“嗯”了一声,很快又来了一个下人领她上楼,一直到了三层,才入了靠窗的雅间。 刚刚打开门,香气陡然变得浓烈,惹得她皱了皱鼻子。不过房间里的摆置却是典雅,雕花木窗大开,却又被绯色的幔帐遮住,反而透了几分似有若无的暧昧。 内堂用珠帘隔着,看不真切,红木架子上摆着青瓷花瓶,斜插着几株犹带水珠的桃花,花瓣落在桌面上,旁边便是兽耳香炉。 下人抬手指着内堂:“姑娘请上座,您要的人很快就来。” 洛明蓁“哦”了一声,撩开珠帘慢腾腾地进去,内里是一张美人榻,横桌上摆着各色瓜果糕点,正上墙壁上挂着艳图,绘着一个侧坐在浴池旁的美人,长发及腰,男女不辨。 她看了一眼就低下',坐到美人榻上,那下人又冲她行了个礼,缓缓退出去。 屋里安静下来,她又觉得有些百无聊赖,随手拿起桌上的糕点入口,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她以前只听过有南风馆,却没有来过,今日一见,竟和她想象中的大相径庭。 还以为是些香艳场所,没想到别有雅致。她正打量着,门忽地被推开,一阵香风袭来,她立马精神一震,端坐在榻上。 透过朦胧的幔帐,隐约可以看见一个清瘦的人影,那人福了福身子:“姑娘安好。” 他的嗓音清润,比男子多了几分阴柔。 洛明蓁尴尬地咳了咳,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胡乱开口:“你有什么才艺,可以直接开始。” 那男子轻笑了一声:“姑娘可真急。” 听着他的声音,洛明蓁浑身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她抬手抚了抚手臂,拿了一块糕点想压压惊,可她还没有来得及咬,面前的珠帘便被人掀开,她愣愣地抬起头,正好看见一个衣着华丽的男子走了进来。粉头白面,含羞带怯,修长的手指挑着衣襟,指甲涂着淡粉色蔻丹。 洛明蓁眨了眨眼:“不是表演才艺么?” 那男子的脸红了几分,咬着唇“嗯”了一声,连脖颈都透着粉色。手指一挑,将肩头的轻纱脱下,露出白色里衣。 “等等!”洛明蓁跳了起来,抬手制止他,“你,你脱什么?” 那男子媚眼微挑,手指挡在面前,羞怯地道:“是姑娘让奴如此的。” “我……我是让你表演才艺,没有让你在我面前脱衣服啊!”洛明蓁往前两步,“你快点把衣服穿好。” “姑娘……”那男子眼眶微红,有些委屈,“您是嫌弃奴么?” 洛明蓁连连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们小倌不是弹琴唱曲儿的么?我就是点你来弹弹琴的,可没让你做别的。” 她不自然地动了动身子,面露尴尬。 青楼女子也就是弹琴吟诗,小倌也是如此,所以她才来玩玩,顺便还能气气萧则。她可没想过来找这种“乐子”。 那男子掩面而泣,边哭边道:“姑娘,您明明点的是红倌,又怎成了清倌?” 洛明蓁一噎,小倌还能这样分? 她脸皮发烫,赶忙跟他道歉:“对不住,这位公子,我点错了,我是想点清倌的。” 见那男子还在委屈地哭,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赶忙扔下银子,连连往后退:“我……我还是给你付银子,你就回去吧,我先走了!” 她不敢再待在这儿,推开门就要出去。 那男子还在屋里柔柔地喊“姑娘”。 洛明蓁心下又羞又悔,拍了拍额头,以后再也不打肿脸充胖子了,结果闹了这么大一个乌龙。 她边跑边回头,见那个男子没有追出来,才松了一口气,她正要出去,一回头撞上一个坚硬的东西,疼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正要抬手揉额头,只觉得面前拢下一道阴影,周遭的空气陡然冷了下来。 她脊背汗毛竖起,还没有来得及看清,就听到一道咬牙切齿地声音:“洛明蓁。” 这声音太过渗人,洛明蓁壮着胆子:“你凶什么?你看到了,我不仅花钱大手大脚,我还会跑到这种地方来!我告诉你,我可不是……”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萧则的眼神给吓得咽了回去,他冷笑了一声:“看来,是朕平日里没有满足你,你还有余力跑到这种地方来。” 她正要往回跑,腰身一紧,整个人腾空而起,又被扛在了肩头。 她吓得大叫起来:“你……你放开我,你别乱来。” 可不管她怎么喊,萧则都冷着脸不理她。直到回了府邸,他还是面色阴沉。 在卧房门口停下来时,洛明蓁心下一惊,抓紧他的背:“你放我下来,快点!” 萧则拍了拍她的臀,冷冷地道:“别叫了,省点力气,待会儿有你叫的时候。” “你……你流氓!”洛明蓁脸上发烫,正要捶他。可萧则踹开房门,用力地合上,就将她扔到了床上。 “你,你别过来,别!”洛明蓁赶忙往里面跑。 萧则单手解着腰带,将外袍狠狠甩在地上,衣物落了一地。等到了榻上,他一手压着洛明蓁,一手将帐子放下。 紧闭的房门里传来阵阵骂声,到后来,洛明蓁的嗓子软了下来,一边喘息,一边求饶:“别,别这么用力……我不行了,你快停下来……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晚了。” 偏爱 天晴, 和煦的日光从城头的旌旗照下。石砖堆砌的城门口,一驾马车缓缓驶出,车轮碾过,渐行渐远。 洛明蓁坐在马车角落里, 帘子被风吹开, 掠过她的发髻, 唯有一双眼恨恨地瞪着身旁的人。 “萧则, 你这样做有意思么?” 萧则随手剥开黄澄澄的橘子, 手指挑着白丝:“上一个直呼朕名讳的人,死得很惨。” 洛明蓁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心头气闷,却碍于他刚刚的威胁,别过脸没再说话。 一瓣橘子递到她唇边, 搭在其上的手指苍白修长,在日光下,指甲泛着冷玉的光泽。 洛明蓁把脸往旁边扭,抿唇不语。 萧则微叹, 语气松动了些:“不让你这样叫我, 是怕你在旁人面前也如此,宫里危险, 别让人抓住把柄。”他垂了垂眉眼,带了几分无奈的妥协,“私下里,随你。” “谁要叫你……唔……”她刚刚开口, 一瓣橘子就塞进了嘴里, 她习惯性地咬起来, 皱眉看着他。 哪有这样硬塞的? 她一面不瞪他, 一面嚼着。 嚼着嚼着,又颇为惊讶地挑了挑眉。 还挺甜。 萧则看着她偷瞄他手里的橘子,嘴角微微勾起,又抬手给她递了一瓣,眉眼微挑,戏谑地看着她。 洛明蓁本要咬一口,看他那副模样,气得鼓起腮帮:“你逗猫呢?” “嗯,是朕的猫。”萧则随口接上,将手中的橘子又往前,手指捏了捏她的脸颊,“不过,看起来这只猫,今日不怎么高兴。” 洛明蓁重重地拍开他的手:“我可不是让你找乐子的宠物。” 萧则不置可否,瞧了一眼落在地上的橘子。抬手从盘子里捏起另一个,细致地剥开皮,一瓣一瓣地送入自己口中。 见他不说话,洛明蓁像是想到了什么,往前一步,语气颇为不善:“我哥哥呢?你把他弄哪儿去了?” 自从上次萧则将她带走,她已经有好几日没有看到十三,一开始她还在等他来救她,现在看来,他说不定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萧则没说话,拿起桌上的帕子,不紧不慢地擦着手。 “我问你话呢,你是不是把他关起来了?”洛明蓁的声音也着急了起来,她以为十三功夫高,肯定不会被萧则拿下,可连着三日不见人,总是让她隐隐不安。 “你觉得是我对他不利?”萧则扔下帕子,斜靠在软垫上,慵懒地搭着眼皮。 洛明蓁顺口接话:“除了你,还能有谁?” 不知为何,她感觉萧则的眼里瞬间闪过一丝受伤,很快又被他掩饰下去。他掩饰得太好,让她几乎没有去在意刚刚看到的。 “若是我说,我杀了他,你会怎样?” 萧则看着她,眉眼微挑,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笑。 “你对他做了什么!”若不是在狭窄的马车里,洛明蓁几乎就要激动得站起来。 萧则单手撑着侧脸,神色平静地看着她:“你还没有回答我,若我杀了他,你会怎样?” 洛明蓁看他这副生杀大权任他掌控的样子,她没来由心里气闷,语气也重了些:“你是皇帝,我还能怎样?我打不过你,也杀不了你,我们这样的人,不就是任你摆布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谁敢反抗你?” 似乎是觉得不够解气,她又冲动地添了一句,“像你这种人,永远不会有人喜欢你的!” 话刚刚脱口,她自己就愣住了。 果然,萧则沉默了下来,抬眼看着她,细碎的光影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根根分明,晕染着金色。 他眼里闪过一丝难堪,那样的眼神让她没来由心里刺痛了一下,她抿了抿唇,心下有些后悔,她刚刚是不是说得太过分了? 可话已经说出口,这会儿大家都在气头上,她也拉不下面去跟他讲和。只得别过脸,避开他的眼神。 萧则沉默地看了她许久,凉凉地开口:“所以,你也是这样想的?” 她一愣,放在膝上的手指微微收紧。 马车里没人再说话,许是日光太盛,萧则半眯着眼,抬手挡在眼前,目光却落在帘子外倒退的青山上。 “明明朕与你已经如此亲密,你却总让朕捉摸不透。”他转过脸,手掌挡住了眼睛,不让她看到自己的眼睛,“洛明蓁,有时候,朕觉得你的心就像石头做的。” 像石头一样,永远也捂不热。 哪怕她愿意与他欢爱,他也觉得她会随时扔下他就走。 他真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让她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 洛明蓁背对着他,闷闷地开口:“我又没让你喜欢我,是你自己非要喜欢的。” 她越说越小声,到后来,心里莫名烦躁,可她也不知道这烦躁的缘由。 萧则微张的唇慢慢合上,弯成一个自嘲的弧度。 他没再说什么,他又能说什么? 是啊,是他一厢情愿,也该预想到这样的结果。 直到马车停下,他才开口:“到雍城了,你可以下车透透气。” 洛明蓁“哦”了一声,没动。 萧则起身,撩开帘子下了马车,帘子放下的时候,他忽地开口:“那日之后,我没再见过他,也没让人去伤他。” 帘子合上,脚步声慢慢走远。 洛明蓁缓缓抬起头,看着他离开的方向,神色微动,伸手撩开帘子想叫住他,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抿了抿唇,眼里流露几分低落,声音轻细:“说我心硬,那你呢?你对我的这种喜欢,又能维持多久?” 可惜,萧则已经走远。 而她也冷着脸放下了帘子。 入夜,回京的马车停在雍城客栈,洛明蓁也跟着萧则住了进去。 整个城镇已经安静下来,四周安静得只剩下风卷树叶的沙沙声。洛明蓁端坐在床榻上,目光一转,落到窗台旁的萧则身上。 他今日穿着一身玄黑色长袍,金丝滚边,宽大的袖袍上纹着青面獠牙的凶兽,玉带扣腰,黑色衣摆垂至脚踝,满头墨发仅用一根同色发带束起,勾在挺拔的腰线上。 从她的位置,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有投映在墙壁上的影子被拉长,因着烛火的跃动,明灭不定。 她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想什么,她也没管。慢慢低下头,盯着自己鞋尖上的珍珠。 床榻很高,她稍微往后坐,就可以两腿悬空,像荡秋千一样晃动。她百无聊赖地晃着腿,两只手撑在被褥上,眼睛四处瞄着,一会儿看着头顶的幔帐,一会儿看着架子上的花瓶。 屋里没人说话,她晃动时,床板发出的细微声响都清晰可闻。 她扫了一眼萧则的背影,努了努嘴。往日里他们再怎么吵,萧则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不同她说话。今日,自从下了马车,就没有跟她开过一次口。 她收回目光,不再去管他。转而将绣鞋一脱,翻身上了榻。 生气就生气。 反正她还乐意他不理她。 她将被子裹在身上,慢慢阖上眼。可才睡了一会儿,她又睁开眼睛,神色恹恹地盯着床顶。看得许久,连帐子上的花纹有几瓣都知晓。 她下意识地侧过身子,烛火不知何时被吹灭,屋里暗了下来,只有大开的窗户倾泻而入凉凉月色。 萧则还站在那儿,风将他宽大的袖袍吹得鼓起,额前几缕碎发撩过纤长的眼睫。不知是不是月色的侵染,让他的侧脸多了几分清冷。 洛明蓁将头枕在手臂上,因着是夏日,饶是夜里也闷热,被褥便只盖至她的腰。 她张了张嘴,刚想说些什么,萧则忽地偏过头,正好和她四目相对。 她默默把嘴闭上,眼神也移开。 萧则对她的反应习以为常,神色倒是没有变化。 洛明蓁尴尬着不知道说些什么,她今日误会萧则,还对他说了那么伤人的话,她到底也是不该当着他的面那样说。 她舔了舔发干的唇角,手指攥着被褥。可还没等她开口,脚步声响起,一下一下地往她这儿靠过来。她心跳加快了些,偷偷抬眼,却见得萧则转了个方向,往着门外去。 见他快要推门而出,她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等等。” 萧则抬起的手一顿,偏过头瞧着她,夜色太暗,看不清他的神情,却也没有再往外走。 洛明蓁窘迫地盯着堆在自己腰侧的被褥,没想好要说什么。黑暗里的萧则也没催她,静静地站在那儿。 良久,她挠了挠面颊,胡乱冒出一句:“我有些无聊,你要……要玩游戏么?” 萧则没回她,她羞愤地闭了闭眼,恨不得咬自己的舌头一口,她刚刚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可黑暗里却传来一声轻轻的:“嗯。” 见他答应,洛明蓁坐直身子,愣了一会儿。 萧则又道:“你想玩什么?” 不知为何,听到他的声音,洛明蓁忽地鼻头一酸,有些想哭。 不管什么时候,他都在依着她。 明明她都那样说他了。 她抽了抽鼻子,装作没事地开口:“玩影子吧,以前玩过的。” 萧则“嗯”了一声,背过身看着不远处的墙壁,月色泼洒在上面,照亮了一隅。 没有人抬手,洛明蓁看了他好一会儿,只能隐约看见那儿有个模糊的影子。 不知为何,看他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她心里更加难受了。 他是谁?是萧则,还是阿则? 到现在,她自己也分不清了。 她收回目光,低低地开口:“夜里冷,你……你要不要上来坐坐。” 黑暗中的那团影子僵硬了一下,却还是只“嗯”了一声。 脚步声慢慢靠过来,地上投下一片阴影。洛明蓁往旁边挪开,随手拍了拍自己身旁。紧接着就是衣料摩挲的声音,身旁的床榻往下压了些,带着熟悉的松香味。 洛明蓁感觉有些热,将被褥掀开,没敢往旁边瞧。清了清嗓子:“那就开始吧。” 她抬起手,在墙上投出老鹰的样子,独自立在墙头。等了一会儿,才慢慢跳起来一只体型更大的“兔子”。 她忽地想起以前在湾水镇的日子,心情也放松下来。往旁边挪动着手,张嘴要去咬“兔子”,“兔子”躲,她就追。追着追着,身子也不自觉往旁边靠了过去。 手臂碰到一起的时候,她一惊,下意识地往旁边挪。墙壁上的“兔子”僵硬在原地,久久没动。 洛明蓁心里发酸,看了一眼投映着一大一小两道影子的墙壁,也没有再动。 月色凉凉,明明刚刚还觉得闷热,现在却冷了些。屋里昏暗,她没说话,萧则也没开口。 良久,她闭了闭眼,眼睫微微颤抖着,放在榻上的手也往旁边摸过去。碰到冰凉的指尖时,她一咬牙,翻过身子,下巴几乎快要磕到萧则的肩头。 萧则也低头看着她,静默不语。 她脸上慢慢发烫,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抖着嗓子开口:“隔得太远,我的老鹰吃不到你的兔子。” 萧则放松身子,说了一声:“好。”将手递到她面前,“现在就可以了。” 洛明蓁摇了摇头。 “那你想怎样?”萧则疑惑地看着她。 她低下头,扶着帐子,慢慢站起来,半弯着腰,在萧则微皱的眉头中,慢慢坐到他怀里。因着她刚刚起身的动作,衣襟微微敞开,露出一截白皙的肩头。 她在他怀里坐定,将他的手拉起,绕过自己的腰,低着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这样……就好了。” 她合拢腿,脚趾还是碰到了他的小腿,立马蜷缩起来。 萧则的手忽地将她的腰身环住,往后一拉,让她整个人都落在自己怀里:“你确定这样就好?” 他将头搁在她的颈窝,压抑着自己粗-重的呼吸,手也克制地没有用力。 洛明蓁感受到他贴在自己身上的手,紧张地咽了咽喉头,还是壮着胆子“嗯”了一声。 话音刚落,她就人往后一拉,天旋地转,再睁眼时,便位置颠倒,被萧则压在了身-下。 他的一只手还放在她的腰上,小心地护着她。目光从她微张的红唇一路往上,停在那双紧张的眼睛。 可他没有动手,反而皱着眉头,眉目间只有痛苦:“你是在可怜我?还是你觉得跟我做些事无所谓?”他握紧她的腰,声音难得带了几分怒气,“你到底明不明白,我不需要你这样。” 他说罢,别过眼没再看她,松开她的腰,准备转身下榻。 他要的,从来就不是与她寻欢作乐。 “那你要什么?”洛明蓁气急地开口,抿住唇,直勾勾地看着他。 萧则的动作一顿,回过头看着她,却不说话。 洛明蓁皱了皱眉:“我们这样在一起,难道也不行么?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 萧则扯了扯嘴角,自嘲地笑了起来:“你以为朕只是为了和你寻鱼水之欢?你以为朕是吃饱了撑的,一次又一次拉下脸面来找你?” 他的声音顿了顿,冷硬地开口,“洛明蓁,你还真是没良心。” 洛明蓁也生气了:“我没良心,那你呢?你从来没有说过你喜欢我,你都只让我喜欢你,可你连一句喜欢都没有跟我说过!”洛明蓁看着他,借着黑暗,将心里的话都吐了出来,“我知道你喜欢我,可你没说过,日后你不喜欢了。也可以说都是我自作多情,会错了意。” 她顿了顿,不去看萧则,又道:“要是别人,以后欺负我,我还能打他、骂他。可你是皇帝,你要是欺负我,我也只能忍着。而且你总是让我跟着你走,你说回宫就回宫,说骗我就骗我,从来没有问过我的想法,你也不管我喜欢不喜欢待在那座大牢笼里,骗了我也没有跟我道过一次歉。喜欢一个人就是你这样的么?你有没有考虑过我?” 她说着,眼泪冒了出来,“是,我这人脾气很不好,我每次都故意气你,说话伤你,因为我知道你会惯着我,我明知道不该这样,可就是忍不住冲你发火,每次惹你生气,我自己也难受。可我又觉得,要是哪天你不这样惯我了,我会受不了。 可我不想变成那样,所以我干脆想着不喜欢你就好。这样,不管以后你还喜不喜欢我,我都不会难过。你一个皇帝,多的是人要给你送女人,难道你能一辈子只娶我一个么!” 眼泪汹涌得更加厉害,她挺着脖子,把眼泪擦去:“你还在那儿指责我?你以为每次我真推不开你?就算推不开,大不了我就咬你一嘴的血。可我拒绝过你么?我要不是喜欢你,我会跟你做那种事么!” 她越想越委屈,泪珠子啪啪地往下掉, “你还说我心硬,说我没良心。对,你说的对。我就是这样的人,自私自利,我的心就是又臭又硬的大石头,你满意了吧!” 她还未说完,唇便被人用力地吻住,吓得她眼泪都没有再掉。 粗-重的呼吸声响在房间,舌尖缠-绵,紧紧抱着她的人,几乎是想要将她融进骨子里。 直到她面色泛起潮-红时,萧则才缓缓松开她的唇,与她四目相对,眉眼慢慢温柔下来,低头吻了吻她眼尾的泪水。 洛明蓁略低下头,这会儿清醒了些。可还是在气头上,轻哼了一声,别过脸不去看他。 耳垂被咬住,湿热的气息扑过来:“蓁儿,朕喜欢你,也只想娶你一人。” 他低下头,蹭了蹭她的脖颈,艰难地开口,“朕没有喜欢过别人,很多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对你。朕有做的不好的地方,你就告诉朕,朕改。” 洛明蓁“切”了一声,抬手推了推他:“少来了,男人在榻上的话,信不得。” “是么?”萧则眯了眯眼,喑哑着嗓子道,“那今晚就不在榻上。” 洛明蓁微睁了眼,还没有反应过来,整个人都被抱起。 她惊呼了一声,攥住他的袖子:“你,你要做什么?” 萧则将放下来,扫开桌上的果盘,让她背对着自己:“朕喜欢你,现在信了么?” 桌子往前挪动了一分,洛明蓁差点叫了出声,赶忙抬手捂住嘴,手指握着桌布:“你这个混蛋,我,我不来了,我不喜欢你了!” 萧则握着她的腰:“你刚刚说的,一字一句,朕都记得。再反悔,可就是欺君之罪,诛九族。” 他说着,又往前。洛明蓁闷哼了一声,咬住自己的手指。 “这回不是在榻上说的。”萧则吻了吻她的脖颈,“朕再说一次,朕喜欢你,今晚,你想听多少次,都可以。” 桌子腿发出吱呀声,不停地晃动起来。洛明蓁趴在桌面上,两股战战,连骂他都没了力气。 “你也得说你喜欢朕。”萧则像个孩子一样,认真地开口。 洛明蓁轻哼一声,却没力气再搭理他。 萧则眯了眯眼,桌子狠狠地往前挪动。洛明蓁扬起脖子,连唇瓣都在颤抖。她哑着嗓子开口:“你,你别太过分了……” 萧则不理她,继续用力。 “我错了……轻点。”洛明蓁的呼吸急-促了起来,萧则恍若未闻。 红木桌晃得越来越厉害,她无力地趴在桌上,眼尾含泪。声音带着媚态,急忙开口:“我喜欢你,喜欢你……” 她喘了喘气,“我都说了,你,你别这么用力。” 她累得不行,身后却传来一声轻笑。萧则俯身吻了吻她的脖颈:“嗯,朕记住了。” 他的语气像得了糖的孩子,连尾音都透着愉悦。 “朕也喜欢你,独爱你。” ※※※※※※※※※※※※※※※※※※※※ 啊啊啊,一不小心写多了tat 时间就超过了。 承诺 马车出了雍城, 一路往着期阳山而去,再过不久便可回到兆京。因着是盛夏,桃花早谢,遍地落英。行的是官道, 路旁青山叠嶂, 绿水环绕, 斜风拂面, 却也是带了几分闷热。 萧则斜靠在软垫上, 满头墨发束在螭龙金冠内。单手撑着侧脸,宽大的袖袍自然垂落。躺在他腿上的洛明蓁皱了皱鼻子, 抬手将他的袖子撩开。 “怎么了?”萧则低下头,撑在脸侧的手也放至一旁。 “你这袖子好麻烦,蹭得我脸上痒。”洛明蓁皱了皱鼻翼, 手指绞着他搭在自己腰上的袖袍。 萧则抬手拉开自己的衣襟,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那就脱了?” 洛明蓁啐了一口,没好气地瞧了他一眼:“你这人整天只会耍流氓,哪有半点当皇帝的样子。” 萧则不置可否, 修长的手指捻着她的一缕青丝:“那你喜欢我怎样?” 洛明蓁挺着脖子轻哼, 没理他,翻身, 够着手去拿桌上的橘子,她将橘子往上捧起,凑到萧则眼皮子底下:“想吃。” 萧则无奈地瞧了她一眼,随手接过她手里的橘子, 松开扶在她腰上的手, 一点一点地将橘子剥开, 又挑起白丝。 “你为什么要把这个丝也抽了?”洛明蓁略歪着头, “你不觉得麻烦么?” “抽了更甜。”萧则说着,将一瓣干净的橘子递到她的唇边,“张嘴。” 洛明蓁乖乖地咬下,眼睛看着他的手指,冷玉般的指甲上染着黄色的橘子汁。她满意地眯了眯眼,咬住他递过来的橘子,含糊不清地开口:“咱们还有多久到兆京?” 萧则的手指一顿,随意地道:“明日。” 洛明蓁“哦”了一声,面不改色,嚼橘子的动作却慢下来。似乎是看出她的小心思,萧则腾出一只手捏了捏她的鼻尖:“怎么,不高兴?” 洛明蓁哼哼几声,在他怀里寻个舒服的姿势躺着,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他的袖子:“我可没说什么。” 萧则将最后一瓣橘子递给她,拿起旁边的帕子细致地擦手,擦干净后,才伸手搭在她腰上,低头瞧着她:“我在宫外给你安置一座宅子,可满意?” 洛明蓁笑了起来:“你这是打算金屋藏娇?那你得给我打一座金子做的宅子,不然我可不住进去。” 萧则挑眉笑道:“你若是想,也未尝不可。” 洛明蓁“啧啧”两声:“这祸水的名头我可当不起,怕被你那些大臣用吐沫星子淹死。”她又挺了挺身子,两只手勾在他脖子上,“不过,你这是打算宫外一个我,宫里佳丽三千?” 萧则低头轻笑:“你这是吃味了?” 洛明蓁“切”了一声:“才没有,我就是随口一说。” 萧则理着她铺在身侧的长发,耐心地道:“上次你说的,我认真想过。你说的对,我做事从不会去考虑别人,所以有时会忽略你的感受,让你受了许多委屈,是我的不是。既然你不想待在宫里,我日后也不会再强求。” 洛明蓁眼神微动,愣愣地看着他,片刻后,又别过脸,抬手挡在唇前掩饰了自己的脸红:“傻子。” 萧则略低着眉眼:“这样你不喜欢么?” 洛明蓁将头往外挪,与他对视:“那你说,你到时候怎么来找我?难不成每天下朝都往宫外跑?你不累么?” 萧则捏着她的手指,认真地开口:“见你,不累。” 洛明蓁抿了抿唇,心里头像打翻了蜜罐,泛着丝丝的甜。她轻哼一声,翻身抱住他的腰,将头埋进他怀里,闷闷地开口:“你不累,我累。”她脸上发烫,小声地添了一句,“而且我也想日日都能见你啊。” 萧则唇角泛起笑意,“嗯”了一声,手搭在她的背上,将她搂紧。片刻后,才开口:“你不怕宫里危险?” “这不是有你么?”洛明蓁将头抬起来,“你可得保护好我,不然我就跟我哥哥跑了。” 萧则缓缓俯下身子,几乎快要与她鼻尖相碰,微眯着眼:“你敢?” 洛明蓁抬起两只手捏住他的脸,鼓着腮帮:“你还要凶我?” 萧则任由她将手放在自己脸上,眉目间带了几分好笑:“凶不得,骂不得,打不得。”他忽地在她唇上轻啄一下,戏谑地看着她,声音带着亲昵,“舍不得。” 洛明蓁在他的眼神下,耳根子烫起来,拍了拍他的背,转而缩回他怀里,不自然地开口:“就,就知道油嘴滑舌。”她白了他一眼,“亏我以前还觉得你挺正经的。” 萧则来了兴趣:“你以前觉得我是怎样?” 洛明蓁用舌尖抵了抵牙根,斟酌一会儿,在萧则一副洗耳恭听的神情中,慢腾腾地开口:“以前嘛,觉得你这人冷冰冰的,而且动不动就要砍人脑袋,一看就不好相处。” 萧则眯了眯眼:“还有呢?” 洛明蓁不知是想到什么,扑哧一声笑出来,萧则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怎么了?” “没,没什么,别的都挺好的。”洛明蓁冲他眯眼笑着,敷衍地打个哈哈。 她可不会告诉他,当时她觉得他肯定长得奇丑无比,坊间还说他“夜御七女”。她若是说了,怕是萧则要被她气死。 “嗯?”萧则当然看出她在憋笑,伸手捏住她的鼻尖,“你在笑什么?” 洛明蓁立马摆手:“我没笑。”怕他不信,她正经起来,可看着他的脸,又没忍住笑出声。 萧则眸光越来越深,没想轻易放过她:“朕长得可笑?” “没有,好看的。”洛明蓁两只手攥着,真诚地看着他,“若不是你长得好看,我……” 她没往下说,跟他嬉笑了两声,打算把这个话题绕过去。 萧则拍了拍她的发髻,斜了她一眼:“那我是不是该庆幸,生了这样一张脸。” 洛明蓁笑了起来,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萧则不怒反笑,伸手扶住她的后脑:“看来应该让你看看,我除了脸,还有别的优势。”他直勾勾地盯着她的唇,声音喑哑,“比如……” 他说完,眼皮轻阖,便要俯身往下。 洛明蓁慌乱地看了一眼马车外,小声地道:“你别乱来,外面还有马夫的。” 萧则孩子气地拒绝:“朕不管。” 还没等洛明蓁反抗,唇便被人吻住,没有浅尝辄止,反而是越来越深入。手指捏着她小巧的耳垂,宽大的袖炮垂在她身上,遮住领口袒露的风景。 洛明蓁先是推他,慢慢地,也闭上眼睛,回应他的吻。两只手勾着他的脖颈,面上慢慢泛起红晕。 马车晃荡,桌上黄澄澄的橘子滚来滚去,在狭小的空间里泛着淡淡的清香。 等到萧则放过她时,她的唇早已红肿,连眼睫都烫得抖起来,勾着他脖颈的手转而无力地搭在他的肩头,差点将他的衣襟都扯开。 洛明蓁趴在他怀里喘了喘气,抬手捶他:“都说了外面有人的。” 萧则不紧不慢地给她拉拢衣襟,手指往前,理顺她被揉乱的头发,不再逗她:“他听不见。” “真的?”洛明蓁有些不信。 “骗你作甚?”他用尾指勾了勾她颈窝处的红痣,“你欢愉的声音,自然只能我听。” 洛明蓁的脸腾的一下红了,赶忙将头埋进他怀里,胡乱地抬手掐他:“我再不想跟你说话了!” 一说就是不正经。 萧则略低下头,唇角、眼尾、眉梢都是笑意,一直笑了许久,才停下来。 洛明蓁听着他的笑,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不许笑了!” 可她这会儿一张脸通红,说这样的话,不仅毫无威慑力,反而更像是撒娇。 萧则坐直身子,没忍住抬手将她搂进怀里,手指抚过她的背后的长发,像在给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猫顺毛。 “好了,不逗你了。”他的声音正经了些,“回宫以后,若是我母后宣你,你就推了,能不与她见面,便不见吧。” 洛明蓁从他袖袍里探出头,看到了他眼底的自嘲。又想到当初太后跟自己的叮嘱,心里跟着揪了起来。 看来萧则是知道他娘不喜欢他,想害他。 可他们为什么会这样?明明都是母子,她做她的太后,萧则当他的皇帝,能有什么冲突?为何非要针锋相对?她虽早就听说过皇室内里勾当多,却也极少听过为人母,还想着害自己儿子的。 她抿了抿唇,没忍住开口问:“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还是……” 她没继续说,萧则却忽地沉默,握在她发尾上的手指也僵住。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面前的人身上有很多她不知道的秘密。 马车里没人再说话,洛明蓁觉得自己说错了,尴尬地舔了舔唇角,想要岔开话题。 可她还没有张嘴,便感觉被人紧紧搂住。带着她整个人都压在他的胸膛上,环在她腰身上的手收得很紧,紧得像是怕她随时会消失。 洛明蓁的脸贴在他怀里,只能闻到他身上的松香味,看不清他此时的神情。可不知为何,她竟没来由觉得有些心酸。 他好像在害怕什么。 良久,头顶才传来轻如烟雾的声音:“不管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都不会离开我的,对么?”他的声音顿了顿,带着深深的难堪,“哪怕我很脏。” 洛明蓁感觉他放在自己腰上的手在微微颤抖,她抿了抿唇,心疼地回抱住他,轻轻“嗯”了一声。 “不会的,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 搂着她的人慢慢收紧手,将头埋在她的颈窝,轻轻笑了。 等你 马车行得慢慢悠悠, 第二日午后才将将到兆京。离回宫的路越近,洛明蓁心里反而越发紧张。她抬手撩开帘子的一角,瞧着外头熙攘的人群,指尖攥得紧紧地。 萧则抬手搭在她背上, 轻声道:“怎么了?” 洛明蓁转过头:“你说, 我上次偷跑出宫, 回去了, 你那些大臣, 还有你……”她小心翼翼地瞧了萧则一眼,把要脱口而出的话吞下去, 改口,“他们会不会要你罚我?” 萧则笑了,手指往上, 轻轻捏着她的后颈:“现在知道怕了?” 洛明蓁坐回他身边,两只手紧张地攥着他的袖子,眉头快拧成结:“不会真的要罚我吧?”她又问道,“妃子私逃出宫, 会怎么处置?” 萧则不假思索地道:“死罪。” 洛明蓁立马松开手, 坐直身子,一脸坚定地道:“那我不回去了!” 萧则看着她这副胆小怕事的模样, 一时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他往前俯身,好笑地捏了捏她的鼻子:“朕是一国之君,有朕在, 谁敢动你?” 洛明蓁听到他这话倒是笑起来, 又将他捏在自己鼻子上的手拍开, 眼珠子一转, 不依不饶地问道:“万一他们都要你罚我,怎么办?难不成你要为了我,得罪那么一片人?” 萧则勾了勾嘴角:“朕为何要在意他们?” 他只在意她。 洛明蓁压下嘴角要扬起的弧度,故意轻哼一声:“说得好听。” 话虽如此,她却是伸了个懒腰,软着骨头靠在他肩上,手指把玩着他垂下的几缕墨发。 萧则抬手将她揽住,侧过头,下巴贴着她锦缎似的发髻:“你放心,我早就安排妥当,对外称你是染病在身,一直在宫外调养,今日就是我接你回宫的日子。” 洛明蓁双目微睁,抬起头看着他:“我当时跑了,你还说跟别人说我是病了?我还以为你会很生气。” 她那时候整天提心吊胆,觉得他肯定会到处派人通缉她,没想到他竟然在那时候就给她扯了个谎,替她遮掩。 萧则没说什么,眼皮半搭,“嗯”一声。 她抿了抿唇:“那万一我没回来呢?” 萧则淡淡地道:“没有万一。” 是他的就是他的,永远也跑不掉。天涯海角,他也会将她找回来。 因为,他远比她想的更爱她。 洛明蓁说了一声:“好吧。”随即放松身子缩在他怀里,两只手圈在膝盖上,慢慢阖上眼。 这个人让她觉得安心,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马车里安静下来,萧则垂眼看着趴在他怀里的人,眸光渐渐幽深。 她不喜欢皇宫,还是跟着他回来。 这样的她,怎能让他不喜欢? 他抖了抖眼睫,在她发髻上落下一个轻轻的吻,像柳絮飘过,不留痕迹。 日光从帘子缝隙倾泻而入,打映在他的侧脸,眉目间的寒霜消融,只余温柔。 九华宫,珠帘遮挡的隔间里,一身锦绣华服的太后端坐在团蒲上,素手抬起,往兽耳香炉里添置着新香。发髻上垂落的赤金莲花步摇搭在肩头,红唇微抿,凤眼勾出一个凌厉的弧度。 隔间外的太监总管福禄弯着腰身:“太后娘娘,陛下回宫了,同行的还有那位一直在庄子里养病的苏美人。” 珠帘内传来一声嗤笑:“养病?”她又闷笑起来,“派重兵把守,从不让人去那庄子看一眼。且不说那女人是不是真在那庄子里。区区一个美人染了病,也值得他如此大张旗鼓?看来,他真是为那个女人昏了头。” 福禄沉吟片刻,犹豫地道:“以奴才之见,那苏美人怕是不会同咱们一条心,要不要除了她?再去安插新的人?” 太后盯着香炉孔洞里升起的缭绕烟雾,红唇微勾:“不必,那个孽种平日里对我百般尊敬,骨子里就是个睚眦必报的疯子,他发起疯来,可是六亲不认的。没必要为了一个女人,现在就跟他撕破脸。” 她缓缓站起身,华贵的衣裙层层叠叠,转身看着墙壁上挂着的宝剑,眼里闪过一丝怨毒:“他既然那么喜欢那个女人,想必很快就会和她有子嗣。” 隔间外的福禄呼吸一促,隐隐察觉了什么,却仍旧低着头没有开口。 太后仰着脖子,缓步向前,涂着朱红蔻丹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抚过那柄古朴的宝剑。从剑尖往后退,手指停住,握住剑柄,缓缓抽出来一些。 泛着寒光的剑身倒映着她狭长的凤眼,还有眼中深深的冷漠。 “我就等着她怀上那个孽种的孩子。” 到时候就是萧则的死期。 萧寒当年是怎么死的,如今她会用同样的方法杀了他的儿子。杀心蛊,洛明蓁,每一样足已要萧则的命。 等他一死,洛明蓁也不会有人护着,再去母留子。她以太皇太后之位把持朝政,这萧家的天下就是她们龚家的。 这一天,她、她的父兄,还有她们龚家军都等得太久了。 她眉眼微动,扯开嘴角轻笑了一声。她怎么忘了,除了萧则,还有一个绊脚石。 她将宝剑插回刀鞘,冷冷地开口:“萧承宴和那个女人还在宫里,是么?” 福禄“嗯”了一声:“摄政王和王妃尚未离开,瞧着这架势。王妃虽是真的重病在身,却也不过是个幌子,摄政王多半也是想掺合进来,只是还不知他到底怎么筹谋的。” 太后头也不回地道:“他不敢轻举妄动,那我们就先送他一份大礼。” 她侧过身子,慢慢走到香炉旁,纤长如玉的手指优雅地拿起摆在桌案上的香料,语气温和地道:“听说王妃近日睡得不大安稳,我与她也是旧识,见她如今一身病骨。我也心疼,你让人给她的香炉里添几味药,想来可以治治她这失眠之症,记得说是陛下送的,他们近些年关系不大好,叔侄之间,总还是要多亲近点才是。” 她抬起绢布裹住的香料,似笑非笑地看着福禄。 福禄咽了咽喉头,欲言又止,片刻后,还是低着头走进去。垂在身侧的手定了一会儿,看到太后微眯的眼,心下微叹,抬手接过:“奴才领命。” “出去吧。”太后随意抬了抬手,似有些倦容,一步一步往贵妃榻上走过去。 福禄眉眼看着她消瘦的背影,目露担忧,却终究没有说什么,低头退出去。 珠帘晃动,烟雾缭绕,悬挂在窗台上的金丝鸟笼困着一只被捆住脚的雀鸟,躁动地拍着翅膀。很快,屋里就沉寂下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夜色深沉,宫里安静下来,养心殿外的侍卫恭敬地退在台阶下,身姿挺拔,站得像雕塑。屋檐挂着明晃晃的灯笼,在夜色里泛着橘黄的微光。一身龙袍的萧则踏月而来,颇有些疲惫地按了按眉心。 他去江南的这些日子虽一直在处理奏折,回了宫也还是有很多琐事等着他。忙到子时,才得闲从御书房回来。 抬头看见养心殿的青色飞檐时,他眉目间才慢慢柔和下来,眼底泛起淡淡笑意。 行至门口,守门的太监正要张嘴喊他,他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那太监瞧了一眼紧闭的大门,立马会意,安静地低下头,不发出半点声响。 萧则挥了挥手,目光却是盯着面前的大门。那太监嘴角隐笑,端着步子退下去。 待人走后,他才轻轻将门推开,只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如水的月色泼洒进去,照亮了昏暗的房间,还有那个趴在桌上睡着的人。 萧则的身形放松下来,将门合上,缓步走到洛明蓁身旁。 她睡得很熟,一条胳膊伸直,将头枕在上面。面颊压出红印,粉色长衫铺在桌面上,月色点在她的鼻尖,衬得她的肤色更加白皙。纤长卷曲的睫毛抖动着,红润的唇瓣微张,发出细微的呼吸声。几缕青丝勾在她的脖颈上,那颗小小的红痣若隐若现。 萧则缓缓蹲下身子,安静地看着她的睡颜。眼神渐渐温柔。 看了好一会儿,他才起身,轻手轻脚地将她抱在怀里,余光一直盯着她的脸,生怕将她弄醒。抱稳之后,他又给她拢了拢散开的衣襟,慢慢地往床榻走去。 怀中人迷迷糊糊地动了一下,带着鼻音:“你回来了。” 他低下头,就看见她困得连眼皮都没有睁开,揉了揉眼睛,又翻了个身,两只手胡乱地伸过来要抱住他。 见她醒了,他还是压低声音:“你怎么在桌上睡着了?” 万一着凉怎么办? 洛明蓁还没有清醒,在他怀里打了个呵欠,寻个舒服的睡姿,又闭上了眼睛。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我本来在等你,结果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你今天回来得好晚。” 萧则“嗯”了一声,低头吻了吻她的眼尾:“日后,我早点回来。” 洛明蓁困得说不出话,在他怀里点了点头,两只手还攥着他的袖子。 萧则看着她困成这样,轻笑了一声:“真是只懒猫。” 洛明蓁这会儿耳朵尖,听到他在调侃自己,轻哼一声,张嘴咬他一口:“猫可是会咬人的,还会抓人。” 萧则用唇碰了碰她的唇,眉眼微挑:“给你咬。” “呸呸呸,臭男人,不咬。”她的睡意消散了些,别过脸不理他。 萧则勾了勾嘴角,声音带着几分暧昧:“你不咬,那就该我了。” 洛明蓁微睁了眼,还没反应过来,萧则就轻轻咬住她的唇,没有用力,却故意眯眼看着她。 洛明蓁拧着眉头,见他眼底的得意,也不服输地抬手撑在他肩头,坐直身子,两只手抱着他的脖颈,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她舔了舔唇角,故作邪气地笑了两声:“你要这样,那我可就不困了!” 萧则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的笑意加深,仰头瞧着她,眯了眯眼:“我也不困了。” 他们相视一眼,都没忍住别过脸笑了起来。 月色洒在青灰色的屋檐上,悬挂着的灯笼在风中摇晃,只在台阶上留下一道橘黄色的光影。 赏花 清晨, 一束一束的日光散落在明黄色幔帐之间。洛明蓁往前拱了拱脑袋,两只手攥着被褥,闭着眼睛打呵欠。 萧则躺在她身旁,单手撑在脸侧, 一只手搂在她的腰上, 见她有清醒的迹象, 为她轻轻拍着背。 洛明蓁惬意地眯了眯眼, 睡意朦胧地开口:“你今儿怎么还没去上朝啊?” 她翻身, 将脸朝上,满头青丝铺在榻上, 还有几缕蹭到萧则的脖颈。他抬手给她理顺头发,低声解释:“今日休沐。” 洛明蓁将眼皮撑开一条缝,略歪着头瞧他:“皇帝还能休沐?我还以为你每天都要去上朝呢。” 萧则抬起修长的手指勾住她的发丝, 好笑地道:“皇帝也是人。” 洛明蓁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伸了个懒腰,往旁边翻过身子,腿搭在他身上, 松松垮垮的衣襟里露出一截肚兜带子:“那你今天打算做什么?” 萧则道:“处理些琐事。” 洛明蓁“哦”一声, 在榻上无聊地翻来翻去。她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忽地攥紧他的袖子, 舔了舔唇角:“我想吃你做的饭了,我觉得御膳房做的都没有你做的好吃。” 萧则扯了扯她的头发,无奈又好笑地看着她:“这是宫里,一国之君亲自下厨, 让旁人看见, 成何体统?” 洛明蓁轻哼一声:“谁让你把我的嘴都养叼了?现在就喜欢吃你做的。”她仰头瞧着他, “行不行嘛?” 她又在榻上滚了两圈, 从萧则身上压过来压过去,两条腿左右晃动:“就这一次,一次。” 萧则怕她滚下床,抬手握住她的肩头。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终是妥协地道:“行,给你做。” 洛明蓁眯眼笑了起来,不再来回滚,整个人趴在他身上,两只手捧着他的脸,一口亲上去。 她又飞快地退开,眉飞色舞地道:“到时候我给你洗菜。” 萧则面不改色地看着她,墨发掩映的耳根却红了些,掩饰性地咳了几声。洛明蓁已经躺回去,大字型摊开手脚,眉飞色舞地哼着小曲儿。 萧则将被褥往上提,盖过她的肩头:“别乱踢被子。” 洛明蓁皱了皱眉:“可我热。” 现在是盛夏,虽说萧则身上冰冰凉凉地,可盖着被子还是热。 萧则道:“我让他们加些冰。” 见他要起身,洛明蓁拉住他:“待会儿吧。”她又像是想到什么,双手撑在榻上,仰头瞧着他,目露期待,“阿则,我没事的时候能不能去找司元元她们推牌九?” 萧则毫不犹豫地道:“不能。” “为什么?”洛明蓁挺直身子,声音也拔高几分。见他半搭着眼皮,只顾着把玩自己的头发。她又往前挪动,凑到他面前,“你平时要去上朝,我一个人多无聊。” 萧则掀开眼皮瞧着她:“她们出宫了。” 洛明蓁愣住,眨了眨眼:“她们怎么走了?” 萧则抬手捏住她的面颊,尾音上挑:“你说她们为什么走?” 洛明蓁明白过来,她们原本是送进来选秀的,如今萧则有了她,自然要将她们送回去。她虽理解,却还是忍不住长叹一口气:“其实我觉得她们还挺好的,正好四个,和我凑一桌,她们这一走,我都不知道找谁支桌子,好生无聊。” 萧则一愣,定定地看着她,想用力捏她的脸,下手的时候还是轻轻一碰:“难道在你眼里,找她们推牌九,比与朕在一起更有意思?” 洛明蓁立马讪笑两声,打着马虎眼:“没有,没有,我觉得和你在一起可有意思了。”似是怕萧则不信,她还信誓旦旦地拍了拍胸脯,“真的,我能陪你玩一整天。” 萧则不留情面地揭穿她:“撒谎。” 洛明蓁不好意思地将头埋进他怀里,试图蒙混过关。 萧则却撩开眼皮,漫不经心地斜她一眼,收回手枕在脖颈下:“若是无聊,带上德喜,你可以去任何地方。” 洛明蓁将手背在身后,仰着下巴在被褥上蹭了蹭,几缕青丝被揉乱,她胡乱到处看着,随口答应:“我知道了。” 萧则见她这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恨不得好好教训她一顿。不过她一向爱惜小命,若是有危险,怕是比谁都跑得快,思及此,他倒也没有太过担心。 洛明蓁一个翻身:“对了,你别忘了替我打听一下我哥哥在哪儿。” 都已经连着好几日没有出现,而且吹竹哨也不来见她,她心里全然没底。 萧则“嗯”了一声,见洛明蓁皱了皱眉,他又道,“你不必担心,他无事。” 洛明蓁疑惑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萧则解释道:“他是飞花阁第一刺客,从未失手,这世上还没有人能不露痕迹地杀了他。如此无声无息,只能是他自己不想让人找到。” 洛明蓁眼里的疑惑更深:“平白无故的,他为什么要躲起来?有人要害他么?还是他遇到了什么事?” 萧则低垂着眉眼,若有所思,没有回她。 见他不说话,洛明蓁急得要催他,他却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他是你哥哥,我不会让他出事的。” 有了他这句承诺,洛明蓁才稍稍安心了些。也是,十三武功高强,再加上萧则这个皇帝,应该不会有事的。 她舒了一口气,低下头没再说什么。 萧则单手撑着身后的高枕坐起,被褥垂到腰侧,敞开的白色里衣袒露着健硕的胸膛,松松垮垮,似乎轻轻一扯便会从肩头滑落。 见洛明蓁盯着他瞧,便侧过身子靠近她,不放心地叮嘱:“记得,出门得带上德喜,有人约你去何处,给你吃什么、送什么,通通回绝。” 洛明蓁重重地点了点。 他不再说什么,起身下榻,拿过旁边的龙袍和面具,穿戴整齐后。他回过头,俯身在洛明蓁唇上吻了一下,鸦羽起的眼睫半搭着:“午膳前我会回来。” 洛明蓁耳根微红,两只手攥着被褥,轻轻“嗯”了一声。 萧则看了她一会儿,唇角勾起一丝不甚明显的弧度。他将面具戴好,便转身往着殿外去,脚步声很快消失。 洛明蓁在榻上躺了一会儿,两只手百无聊赖地扯着幔帐。躺这么久,也实在是再睡不着。她伸个懒腰,麻溜地从榻上翻身起来,穿好鞋招呼一声,很快就有人来给她梳洗打扮。 一切收拾妥当,她便叫上德喜往御花园去。以往她便觉得这里好看,可惜那时候是冬天,很多花都没有开,如今正值盛夏,想来会比那时候热闹许多。 到了御花园,果真姹紫嫣红,繁花似锦。单单是风中飘来的花香,便让她惬意地眯了眯眼。 “美人,您要不要去那亭子坐坐?老奴差人给您备些糕点,您可以坐在那儿赏景。”德喜指着不远处的亭子,正在花丛之间,层层掩映,只能瞧见一角青灰色的飞檐。 洛明蓁点了点头:“也行。” 正好走了半晌,她也累了。 德喜正吩咐人准备吃食,袖子忽地被人扯住,一抬头就对上洛明蓁的笑脸,他咽了咽喉头:“美人,怎么了?” 洛明蓁凑近些,小声地道:“你们有没有人会推牌九?或者投骰子,找几个人咱们一起玩呗。” 德喜惶恐地道:“可不敢如此,美人您身份尊贵,我们这等人怎能与您同座?使不得,使不得。” 洛明蓁拍了拍他的肩头:“怕什么?这是我要求的,又不是你们提的。再说了,萧……陛下他也说是让你陪我玩。”她抬手指着御花园,“你看看这万里无云,姹紫嫣红的,找几个人推推牌九,喝点小酒,这难道不是人生一大乐事?” 见德喜还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她皱了皱眉,耐心地道:“推牌九嘛,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咱们就是牌友,你看你这一把年纪,都可以当我爷爷了,你跟我客气什么?” 德喜愣愣地瞧了她一眼,见她半点架子也没有,倒是突然不知所措起来。他在宫里待了几十年,还从未遇见过她这样的主子。 他迟疑片刻,还是应下:“那美人请稍等,老奴这就寻几个宫人来陪您。” 洛明蓁满意地“嗯”了一声,荡着袖子,慢悠悠地往亭子走去。德喜也急忙跟上。 花园里的亭子约莫可容下十人,正中一方圆桌石凳,皆是大理石打造,内里镶嵌着易碎的珠玉。亭子上垂下半卷珠帘,风吹过,便撞个不停。 洛明蓁一面感叹这宫里的奢华,一面在石凳上坐定,不一会儿便有宫人端来瓜果点心,另有人在一旁为她温酒、烹茶。 她招呼德喜和另外两个太监在对面坐定,嚼着糕点和他们推牌九,含糊不清地开口:“都别放水啊,谁放水我跟谁急。” 几个太监面面相觑,都看到对方眼里的为难,却只能应声点头。 几轮下来,洛明蓁赢得多输得少,那几个太监本还拘谨着,连摸牌手都在抖。这会儿胆子也大起来,嘴里还念念有词。 见着对面的富贵偷偷瞄旁边德喜的牌,洛明蓁把眼一瞪,够着身子给了他一脑瓜蹦。她鼓着腮帮,气呼呼地道:“你脖子挺长啊!” 富贵捂着脑袋不敢出声,旁边的德喜揪住他耳朵:“好小子,原来你在偷看我的牌,再看,就扣你的银子!” “老祖宗,奴才哪儿敢呐?”富贵连忙求饶。 而洛明蓁见他们面红耳赤地吵起来,眼底闪过得意的笑,两根手指偷偷往前,眼瞅着要摸到牌,就感觉三道凌厉的目光射过来。 她立马抬手指着天空,讪笑两声:“看,好圆的太阳!” 她刚刚说完,手指便僵住,眼神呆滞了一会儿。 对面的三人疑惑地瞧着她,跟着她看去的方向扭过头,除了德喜,其他两个都是瞬间脸色一白。 只见得一个身着红衣的少年倚靠在柱子上,凤眼微挑,带着几分邪气。怀里抱着一只白猫,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洛明蓁。 两个太监慌忙跪在地上:“奴才见过禹王殿下。” 德喜也站起身,不紧不慢地冲他行礼:“禹王殿下金安。” 萧渝看着洛明蓁,俏皮地眨了眨眼睛:“皇嫂在玩什么,渝儿也想玩。” 他说话的时候语态天真,仿佛邻家弟弟,惹人疼爱。尤其是那一双亮得像落了星星的眼睛,一颦一笑,活泼可爱。 不知为何,洛明蓁忽地觉得身上一寒,那样的感觉也只是一闪而过,快得她几乎抓不住。而再细看的时候,面前的少年扬着笑脸,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让人没来由地想亲近他。 她疑惑地皱了皱眉,这人,她好像在哪儿见过。她一时想不起,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你是?” 萧渝笑容加深,抚摸着白猫的手指停住,吐气如兰:“皇嫂,我是萧渝,是皇帝哥哥的弟弟。”他眯了眯眼,声音喑哑了几分,“也是他最疼爱的人哦。” 和面 萧渝刚刚说完, 洛明蓁便愣住半晌。萧则有弟弟么?她怎么没听说过? 面前的少年还在冲她笑,眉眼之间,确实和萧则有几分相似。最不同的是那双眼睛,萧则的眼睛冷而凌厉, 像结了寒霜的湖。而萧渝的眼睛却干净明亮, 像掬了一捧星子。而且她总觉得他似曾相识。 萧渝怀里的白猫撩开牙口叫唤了两声, 洛明蓁忽地微睁了眼。这人她是见过的, 在湾水镇的戏楼。当时她差点摔倒, 还是他扶了她一把。 不过堂堂的皇子,又怎么会出现在湾水镇那样的小地方? 她想不明白, 也没有再去多想,礼貌地冲他回了个礼:“禹王殿下。” 萧渝的目光扫过石桌上的牌堆,眼前一亮, 兴奋地道:“皇嫂是在玩牌九么?好有意思,渝儿也好想玩。”他期待地看向洛明蓁,“皇嫂,渝儿想玩。” 洛明蓁尴尬地动着鞋尖, 一时不知该拒绝还是答应。她偷偷瞧向旁边的德喜, 不过片刻,德喜便往前一步, 面对萧渝,满是褶皱的脸上推开笑容:“禹王殿下,天色不早,陛下吩咐, 说是午膳的时候, 要苏美人陪着, 这会儿怕是得扫了您的兴。” 萧渝抚摸白猫的手指停住, 尖锐的指甲捻着一撮猫毛:“是么?那还真是不巧了。”他转脸看向洛明蓁,眉目间带着失落,“今日皇嫂没空,不知道下次,渝儿能不能来找您玩?” 洛明蓁敷衍地道:“可以,可以。” 萧渝像得了糖的孩子,面上扬起笑脸,露出尖尖的小虎牙:“皇嫂,一定哦。” 他怀里的白猫低头,伸出粉色的舌头舔着爪子,嘴里“喵呜”地叫着。 洛明蓁点了点头,旁边的德喜往前一步,挡在她面前,对萧渝弯下腰:“禹王殿下,告辞。” 他说罢,便领着洛明蓁往回走,只在转身时深深看了萧渝一眼。 而站在亭子外的萧渝看着洛明蓁一行人远去的背影,手指抚过白猫的脊背,面上始终挂着天真的笑。 “这个皇嫂长得漂亮,人也有趣,皇帝哥哥还让德喜跟着她,这么护她的么?”他仰起下巴,刺眼的日光投映在他苍白的脖颈上,连青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见,声音冷了下来,“还真是让人嫉妒呢。” 风吹过,卷着一簇一簇的繁花,几片花瓣坠在他的鞋边。怀里的白猫舔着他的手背,长尾巴摇来晃去,又被他一把握住。 萧渝盯着怀里的白猫,手指抚摸着它的下颌,状似苦恼地道:“皇嫂刚刚进宫,我好像还没有送见面礼,雪儿,你说该送点什么比较合适?” 白猫自然不能回答他,只“喵呜”叫唤两声,舒服地眯了眯眼。 萧渝勾着嘴角,吐出两个字:“蠢猫。” 却也只是一会儿,他便将它抱回怀里,转身往后走。 “看来还是我得自己想,得好好想想,怎么招待我这位皇嫂。” 他轻笑了几声,大红色的衣摆挂在花枝上,不急不缓地踩过一路的落花。一人一猫,很快消失在御花园的尽头。 而另一边,洛明蓁跟着德喜往回走,刚刚穿过抄手游廊,她还是没忍住压低声音问道:“德喜公公,刚刚那个禹王殿下是陛下的亲弟弟么?” 德喜眼皮微跳,瞧了她一眼,斟酌着道:“禹王殿下确实与陛下乃一母同胞,只因尚年幼,未得封地,便一直居住在宫中。” 洛明蓁“哦”了一声,小声嘀咕:“我怎么从没有听陛下提起过?” 不过萧则也从不在她面前提起他的家人,她唯一知道的也就是他的身生母亲太后,其余的一无知。看萧渝的样子,似乎对萧则并没有敌意,反而言语之间格外亲昵。 她摇了摇头,有些糊涂了。亲娘要害他,弟弟又亲近他,他爹又在几年前就驾崩。这一家人实在太复杂,这关系,快把她给绕晕了。 德喜似乎是看出她眼里的疑惑,却没有过多解释,专心地为她带路,目不斜视地道:“美人不必忧虑,在这宫里,您只需要记着,无论何时都要相信陛下。” 似乎是这些话勾起些久远的回忆,他搭下眼皮,身形显得有些佝偻,“陛下也只是需要一个人陪着他罢了。” 他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迈着步子往前走着。 这些年,他们陛下过得太苦了。 洛明蓁看着德喜的背影,不知为何,心下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感觉。好像在这宫里,每个人心里都藏着秘密。尤其是萧则。 他几乎每晚都会在梦中惊醒,醒过来的时候,身上全是冷汗。有时他会起身一个孤零零地坐着,有时候会将她紧紧地抱着。 他不知道,其实她好几次都醒了。只是隐隐觉得那时候的他,应该不希望她醒着,所以她一直装睡。 他心里藏了很多事,可他不同她说,也不让德喜说。 他只能每天晚上从噩梦中惊醒,日复一日。 她低下头揪着自己的衣带,踢了踢地上的小石子儿。直到德喜的声音把她的思绪拉回来:“美人,到了。” 洛明蓁抬起头,铁画银钩的几个大字映入眼帘:御膳房。 “陛下就在里头等您,老奴就先行告退。”德喜嘴角隐笑,识趣儿地退下去。 洛明蓁迟缓地点了点头,“吱呀”一声,她轻手轻脚地将朱红色大门推开,身子还在外面,只探进去脑袋,四处张望。 目光触及背对着她的人时,眉眼慢慢弯起。 一身黑色长袍的萧则站在灶台旁,面前摆着一溜的新鲜蔬果、禽肉。日光透过绫罗糊成的窗户透进来,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纤长浓密的眼睫根根分明,挑染着金色的光晕,连带着他的眸光都模糊不清。俊挺的鼻梁下是薄厚适中的唇,一丝不苟地轻抿着。 他正在和面,修长白皙的手指从旁边的瓷盆里舀出些许水,洒在面团上。遒劲有力的手臂一下一下地揉着面团,用力的时候,额前垂落的碎发就会轻轻晃动,撩过他专注的眉眼。 黑色的衣摆垂至脚踝,更显得他整个人身形修长。玉带扣腰,脊背微弯,泼洒着融融日光。 洛明蓁抿了抿唇,看着他出神,他竟然真给她做饭。 她正想着,萧则却猝不及防地抬起头,看到她的瞬间,眼底泛起点点笑意:“还得再等会儿。” 他的话音刚落,洛明蓁就提着裙摆从门外跑进来,直接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 萧则往后退了半步,身子靠在灶台上,因着手指黏着面粉,只虚扶着她,用手肘碰了碰她的肩头:“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抱抱你。”洛明蓁从他怀里抬起头,见得他眼底无奈的笑意,又踮着脚尖,极快地亲了亲他的唇,“还想亲亲你。” 萧则面上笑意更深,却又带了几分探究地看着她:“你今日怎么……” 洛明蓁挑了挑眉,故意打断他:“快和面,我饿了。” 萧则伸出手指点在她的额头,戳出一个白色的印子:“饿了就去旁边吃糕点,我尽快。” 洛明蓁看着他手指上的面粉,不满地撅了撅嘴,抬手拍着额头上的印子:“好啊,你还敢使坏?” 萧则戏谑地勾起嘴角,似乎很满意她这个样子。笑了几声,又转身去揉面团,头也不回地道:“今日去做了什么?” 洛明蓁看着他的背影,没有去旁边坐着,往前抱住他,脸贴在他的背上,想了想才开口:“就是去御花园转了一圈,我还让德喜他们陪我推牌九。” 萧则轻笑一声,在御花园推牌九,也只有她能做出这种事。 洛明蓁抱着他,轻轻晃着身子:“御花园的花可好看了,回头咱们一起去嘛。”日光落在她的发髻上,晒得暖洋洋的,她眯了眯眼,尾音带着愉悦,“到时候,你要给我编花环。” 萧则专注地和面,分出精力同她说话:“我不会。” 洛明蓁啃了他的衣服一口:“你应该说,你不会,但是你愿意学,怎么能直接拒绝女孩子!” 萧则“哦”了一声,又道:“那你教我?” 洛明蓁晃着身子,慢悠悠地拖长尾音:“这个嘛,我考虑考虑。” 萧则先是一愣,随即低下头笑了一声:“我可是给你做的,你还要考虑?” 洛明蓁扭过脸轻哼,手往上吊着他的肩头,踮起脚尖,整个人都趴在他背上。 萧则怕她站不稳,下意识地抬起一只手握住她搭在自己肩头的手臂。他看着砧板上的面团,无奈地笑了笑:“你这样,我不好和面,到时候味道不好,可别赖我。” “那这就是考验你的臂力的时候了。”洛明蓁踮着脚尖往后,搂住他的脖子,耍赖地道,“我就要抱着你,不下来了。” 不知是不是日光的晕染,萧则的眉眼柔和了许多,眼尾扬起的弧度加深,良久,他轻轻说了一声:“好。” 他将腰往下弯,手用力揉着面团,动作却比之前放缓了些。 洛明蓁不用踮着脚,将头搁在他的肩上,面颊贴着他的耳朵。一会儿看看他的侧脸,一会儿又看看砧板上的面团。搂着他脖颈的手勾在一起,将他整个人都抱住。 看着他专注的样子,洛明蓁没忍住亲了亲他的侧脸。她正要低头去看他和面,却只见得他的手停住。她疑惑地抬起头,对上他戏谑的眼神,还没等她开口,唇瓣便被他吻住。 洛明蓁的心忽然跳得厉害,她缓缓闭上眼睛,红着脸回应他的吻。 雕花木窗被风开一些,日光肆无忌惮地倾泻而入,将灶台旁的两个人拢在其中,时不时响起几声私语轻笑。 面粉飘起,在一束一束的光影中浮沉起落。屋子里明黄色的摆设都暴露在日光里,篮子里的几片青菜搭在沿口,叶尖的水珠转转悠悠,又慢慢滚落。 种花 晌午, 御花园里繁花似锦,风一吹,压低花枝,荡开一圈圈的清香。日光透过云层落下, 像散开的珠子跳跃着白色的光晕。 洛明蓁蹲在一处花坛旁, 鬓角的碎发被汗水打湿, 许是花香太浓, 她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一旁撑伞的德喜赶忙凑过来:“美人, 您可慢点。” 洛明蓁一手拿着锄头,头也不抬地道:“没事, 就是这些花太香了。” 她揉揉鼻子,继续挖地。身旁摆了一溜的种子,而在她面前, 原本的空地被翻开,露出褐色的土壤。有的已经被填成隆起的土包,有的还是刚刚被翻开。 洛明蓁往前挪动,白嫩的手拨开土壤, 将西瓜种子洒进去。又细心地将散土拢回去, 埋成土包,还拿着铲子左右拍了拍。 德喜跟在她后头, 紧紧地盯着她,生怕她累着。他一向知道他们这位美人一向不按常理出牌,可没想到她竟然心血来潮要在御花园里种西瓜。 这事虽史无前例,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最要紧的是不准他们插手。这可就苦了他们, 谁不知道这位美人在陛下心里宝贝得紧, 要是累出个好歹, 他们可是十个脑袋都赔不起。 德喜受不住,硬着头皮开口:“美人,要不还是让这些奴才来吧?您这金枝玉叶的,可别磕着碰着。您就在一旁坐着,咱们保管给您的菜地捣腾得妥妥当当。” 洛明蓁刚刚一锄头挖下去,新鲜的泥土翻开。听到德喜的话,她撇着嘴,抬头看他:“你们会种西瓜么?” “这……”德喜一愣,他是打小就进宫,这几十年过去,他也算养尊处优,哪时费过这力气?他又忙笑道,“美人,您指挥,奴才们都听您的。” 洛明蓁好笑地“切”了一声,低下头专心挖地、埋西瓜籽。埋好了一道地,她又起身往旁边去。满是泥土的锄头垂在身侧,将她的罗裙也弄脏了。她却毫不在意,揉了揉酸麻的腿,继续锄地。 她两只手握着锄头,一下一下地挖开泥土:“你们啊,就别管了,玩去吧,我还没有那么身娇体弱。” 她将锄头放在一旁,目光落在布袋里的西瓜籽上停滞了一会儿,像是想起什么,扑哧笑出声。一边笑着,一边埋土。 德喜疑惑地看着她,不知她在笑什么,这种西瓜可是苦力活,怎么还这么高兴? 洛明蓁忽地抬起锄头,故作严肃地看着德喜和他身后的那群宫人:“对了,可不要告诉陛下我在种西瓜,不然就罚你们以后陪我推牌九,只能输,不能赢,听到没?” 德喜一行人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腰包,赶忙点头称是。 “这还差不多。”洛明蓁满意地扫了一圈,也不管他们怎么想,专心地种着她的西瓜。 倒是德喜他们看她的眼神越发奇怪,种西瓜,还不让告诉萧则,也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好不容易将所有西瓜籽都埋好,洛明蓁蹲在地上,一手拿着铲子,一手拿着锄头,欣慰地看着自己一上午的“战果。” 按道理,最多过两个月,这些西瓜就可以长成了。到时候她要给萧则一个惊喜。 不知道他看到这些,是什么反应。 她想着,嘴角的弧度越来越深,眼底也带着期待。手指擦过额头,留下几道带着泥土的痕迹,她却毫不在意。反而抬手摸了摸面前的土包,低声道:“你们可得给我争气点,不能让阿则觉得我是在骗人。” 西瓜籽是可以长出西瓜的。 她抖了抖裙摆上的土,正要站起来,就听到一道温柔的声音:“明蓁?” 洛明蓁愣了一瞬,抬起头,正对上一个身着素色长裙的女子,身后还跟着两个丫鬟。见着洛明蓁的正脸,她似乎更加确定,当即就笑了起来:“真的是你。” 洛明蓁迟疑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是谁,惊奇地“哦”了一声,两手一拍:“月娘姐姐!”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没有戴帷帽的月娘。她不算惊艳绝伦的大美人,可那眉眼,那鼻尖,那唇,那一颦一笑都让人看着无比舒服。像细雨拂面,弱柳扶风,忍不住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洛明蓁好不容易在宫里看到一个熟人,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姐姐,好巧啊,竟然在这儿遇到你了。” 月娘还未开口,旁边的德喜面色微变,似乎不想让她和洛明蓁多聊,抢先打断她:“参见摄政王妃。” 月娘被打断,没有生气,还是温柔地道:“不必多礼。” 一旁的洛明蓁却愣住了,一眨不眨地看着月娘。原来她是摄政王妃,所以她那日看到的那个男人,就是摄政王。 她虽不知摄政王和萧则的关系如何,可看德喜的样子,不冷不淡,想来不会有多好。她一时也犯难,她还挺喜欢这个月娘的。 月娘倒是没觉得气氛有什么变化,看着地上的一排排土包,好奇地问道:“明蓁,你刚刚是在种什么么?” 她本是来御花园散心,一来就听到有人挖土的声音,便过来凑热闹。没想到看到蹲在地上的人,身形格外眼熟,她这才没忍住出声。一见真是洛明蓁,她还挺高兴的。这个小姑娘她喜欢,只是自从上次见到后,已经很久没有在宫里再遇到她,她还遗憾了许久。 洛明蓁见她如此坦然,也抛开了那些胡思乱想,兴致勃勃地跟她介绍:“对啊,我种的西瓜,过段时间我还打算种点别的,到时候等我的西瓜熟了,我给你送几个过去。” 月娘掩唇轻笑,眉梢眼角全是笑意:“好啊,那我就等着你的西瓜。”她忽地止住笑,往洛明蓁的方向走过来,在洛明蓁疑惑的目光中,取下腰间的帕子给她擦了擦脸。 “你看你,都成花猫了,女孩子一定要时时刻刻都美美的。”她离得斤,身上淡淡的香味传来,带着药味,混成好闻的味道,莫名让人安心。 她的手指修长白皙,瞧不见一丝血色,可动作却很温柔。洛明蓁莫名其妙地红了脸,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谢,谢谢。” 月娘将她脸上的泥土擦干净,莞尔一笑:“不打紧,对了,我住的地方就在附近,你要是不介意,可以去我那儿洗洗。你衣裳都脏了,正好我还做了糕点,可我夫君一早就出门了,也没人陪我吃,正好咱们可以一起。” 洛明蓁微张着嘴,一时不知道该拒绝还是答应,旁边的德喜恭敬地开口:“多谢王妃好意,但不必叨扰您了,奴才自会带美人回去梳洗。” 月娘略有些失落地“哦”了一声,她身旁的两个丫鬟皱了皱眉,心下有些不忿。她们王妃好心好意,这老太监明里暗里都在说她们是多管闲事。她们只恨不得张嘴反驳几句。 洛明蓁也看出气氛变得尴尬,可萧则说让她听德喜的,想来德喜不让她接近月娘,也是有理由。她挠了挠面颊,不知道怎么接话。 反倒是月娘先开口,语气毫不介意:“没事,日后咱们还是可以见面的。” 她说着,冲洛明蓁笑了笑。手指却是不安地搓着衣摆,掩饰不住的失落。 洛明蓁心下一动,忽地开口:“我想去。”她顿了顿,“正好我没事,咱们待会儿还可以一起聊聊天。” 旁边的德喜皱了皱眉,却没有再说什么。 洛明蓁见他也没有再阻止,也放心了些。左右德喜也跟着她,若是真有事,他肯定也不会让自己去。 她宽下心,问向月娘:“姐姐,你住哪儿的?” 月娘眼里的微光亮起来,十指相扣,高兴地道:“就在前面。” 洛明蓁“嗯”了一声,跟着她往前走,时不时靠在一起低语。 身后的德喜也知道这位摄政王妃一向与世无争,是位顶好的善人,可她终究是摄政王的夫人。她那位夫君,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他沉了沉眉眼,带着宫人们一起跟了上去。 走了不多时,便到了一处竹林旁,踩过细碎的竹影,是一间清静的阁楼。红墙上搭着翠绿的竹叶,黄色的雀鸟在枝头跳跃,“啾啾”地叫个不停。院子里倒是没有太多的人,只要几个伺候的宫人。 洛明蓁去梳洗一番后,又穿上了月娘给她准备的干净衣裳,由着一个宫女领她去内堂。这阁楼四处摆设都很简单。门口垂挂的珠帘是香木制成,触手温润。紫檀木桌上摆着几个青瓷花瓶,瓶口垂着一簇花枝,娇艳欲滴。墙壁上挂着山水书画,洛明蓁看不出是谁画的,只觉得好看。 靠窗的位置有一尊兽耳香炉,在日光的照映下,烟雾缭绕,漫开淡淡清香。洛明蓁下意识地揉了揉鼻子,觉得那味道有些不舒服。 她皱了皱眉,这香味好像还有点熟悉。 她正想着,端坐在团蒲上的月娘正在摆弄盘子,见到洛明蓁进来,柔柔一笑,指着对面的位置:“明蓁,过来坐。” 洛明蓁的思绪被打断,也没再多想,点了点头,在她对面的团蒲坐定。 “来,你试试,好不好吃?”月娘推了推盘子,期待地看着她。 洛明蓁回她一笑,定眼看向面前的盘子。每一份糕点都被细心地摆成了花瓣状,边缘还插着几片绿叶。她忽然觉得月娘还真是个有情趣的人,一份糕点都这么用心,怪不得她夫君那么喜欢她。 她捻起一块糕点,在月娘期待的眼神中咬了一口。 “怎么往?”月娘双手交叠,紧张地看着她。 洛明蓁嚼了嚼,眼神瞬间亮起来:“好吃!”她又咬了一大口。 月娘被她夸张的表情逗笑了,扶着腰,一面笑,一面招呼她:“慢点吃。” “真的好吃,姐姐,你也吃啊。”洛明蓁真心实意地夸着,挑了挑眉。 “好。”月娘眯眼笑着,也拿起糕点吃,她的吃相跟她这个人一样温柔优雅,小口小口的咬着。看得洛明蓁自惭形秽。 似乎是看到洛明蓁吃慢了些,她笑着解释道:“我以前啊,可能吃了。只是现在身子不好,大夫说我不能吃太多。你别管我,你喜欢就多吃点。” 洛明蓁手里拿着糕点,虽然和她相识不久,可看她提到自己的病,笑得如此坦然,仿佛在说别人的事,心下也没来由多了些唏嘘。 她没忍住问道:“姐姐,你的病……” 她不知道怎么说完,月娘却自然地回话,只是眉眼微垂:“都是老毛病了,能多活一天是一天。” 她的声音弱下去,带着几分自嘲,“也许是报应吧。” 洛明蓁没有听清她后面的那句话,可月娘又仰脸笑起来,反过来安慰她:“没事,两年前大夫就说我熬不过冬天,你看我现在不也是好好的?可见人的命还是在自己手里。只要开开心心地过每一天,说不定这辈子我都这样平安地过去了。” 洛明蓁也点了点头,认真地道:“一定可以的,你人长得好看,心地也好,一定能长命百岁的。” 月娘笑了起来,像花瓶里慢慢盛开的花,一点一点绽开笑意。 日光从雕花木床照进来,洛明蓁和月娘闲聊着,时不时轻笑起来。直到日头西斜,门外的德喜提醒她回去,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在这宫里,难得能有个女子陪她说说话。不过时候也确实不早,她同月娘告辞,跟着德喜慢悠悠地回到养心殿。 不知为何,没走多远,她就觉得有些头晕。胸口也闷得厉害,她只当自己是吃了糕点,又太久没有动,所以噎食。 好不容易到了养心殿,洛明蓁深吸一口气,才觉得胸闷感好了些。她推开门进去,就发现萧则背对着她坐在团蒲上。 她不自觉笑了起来,猫着身子走过去。刚要从背后蒙住他的眼睛,萧则却猝不及防转身,面色不虞。 洛明蓁愣了愣,却还是没有太在意,像往常一样往前坐到他腿上,两只手搭在他的肩头,扬起笑脸,顺便跟他说她今日又遇到了月娘的事。 可她还没有开口,萧则就握住她的手,冷冷地开口:“你今日去了哪里?” “我?”洛明蓁被他的语气给吓到了,脸上的笑容慢慢僵住,下意识地开口,“我去找了一个认识的朋友,她还请我吃……”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萧则就打断她,不容拒绝地道:“日后不要再去和不相干的人见面。” 洛明蓁话哽在喉头,看着他阴沉的脸色,心下有些不高兴,还是强忍下来。放缓语气跟他说话:“什么不相干的人?”她想了想,皱着眉道,“你是指月娘姐姐?” 听到这个称呼,萧则的眉头皱了起来,握着她手上的力道也失了些分寸:“谁让你这么叫她的?” 洛明蓁看着他握在自己腕上的手,疼得轻轻“嘶”了一声。 似乎是注意到自己的力道太重,萧则也愣了一下,松开力道。 洛明蓁揉着手腕,心里也有些生气,故意道:“我觉得她人挺好的,对我也很和善。”看到萧则眼里的阴翳,她抿了抿唇,“你为什么突然这么凶?” 萧则压低眉头:“总之你听我的,不要再和那些人有所牵扯。” “可你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啊?”洛明蓁坐直身子,定定地看着他,“你不让我和她再见面,可以。但你总得让我明白为什么,你不能这样只知道命令我啊?” 她脸上的神情也凝重下来,不知是不是之前的胸闷,还是被他现在的神情给吓到。她忽地觉得心里难受,他总是这样,什么都不告诉她,只让她听他的。 而且不就是去月娘那儿坐了一会儿,他怎么这么生气? 萧则似乎不想与她再讨论这个话题,揉了揉眉心,放缓语气:“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了。只要你听我的,别再和她见面就行。” 他抬手要去安抚她,她却往后一步,避开他的手。 萧则愣了愣,洛明蓁压着火气看向他:“有什么话,你不能跟我好好说么?你给我理由也行,为什么一直跟我甩脸子?” 萧则别过脸,避开她的目光,没有说什么。 见他如此,洛明蓁脸上的冷硬崩溃,心里的委屈涌上来,眼眶也红了些。却还是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是不是在你看来,我就是只需要听你的话,跟着你转,我认识什么人,和谁交朋友,都要你来安排?” 她说完,红着眼眶看向萧则。 他心里藏那么多事不告诉她,她着急,但是也没有办法。她总觉得这人躺在她身边,有时候也离她好远好远,她好像根本就没有走进他心里。 他是对她很好,可她对他一无所知。她可以把自己剖开给他看,他却永远躲在迷雾后面,让她琢磨不透。 而现在呢,她去哪儿得带上他安排的人,她和谁说话,他也要管着。她不过是和月娘待了一会儿,就好像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儿。 他总是这种高高在上,发号施令的样子。 凭什么? 他们是夫妻,她又不是他的臣子。 萧则也有些慌了,往前握住她的手,皱着眉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洛明蓁甩开他的手,站起来,因着气闷,胸口不住地起伏:“别说了,我困了!” 她说罢,别过眼,不再理他,头也不回地往着榻上去。 萧则眉眼微动,正要起身追过去。 洛明蓁凉凉的声音响起:“萧则,你总说我心硬,其实最心硬的人是你。你的心围着一座厚厚的墙,谁也进不去。”她自嘲地笑了一声,“我现在都不知道,我到底是在墙外,还是在墙里面。” 她不气他凶她,也不气他不让她和月娘见面。 她只是觉得离他的心太远了。 不知道究竟要什么时候,他才肯对她敞开哪怕一点点的心扉。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两个人假装什么事都没有。 萧则动作一僵,没有再起身,也没有再说什么。缓缓低下头,搭在一侧的手指慢慢收紧。烛火打映在他散开的墨发上,投在墙壁上的影子明灭不定。 大殿里安静下来,只有如水的月色泼洒在地上,很快又被黑暗吞噬。 梧桐 养心殿, 洛明蓁起身的时候,萧则早已去上朝。平日里这个时候,他已经赶回来陪她用午膳,这会儿却是不见人影。她扫了一眼空荡荡的大殿, 双手攥紧床单, 眉头低落下来。 他竟然一声不吭就走了。 明明以前起床都会告诉她, 还会赶回来陪她用午膳。可他昨晚睡在榻上, 今天就干脆不回来见她。 他这一定是嫌她烦了, 所以躲着她。 洛明蓁忽地觉得心口发涩,她顺了顺呼吸, 好半晌才让自己平静下来。她扯开嘴角笑了笑:“躲就躲,反正他也没多在乎我。” 就为了月娘的事,从昨晚到现在跟她置气。在他眼里, 她不听他的话就是错的。可凭什么?她不过是和一个自己觉得投缘的人多相处了些,怎么就值得他发那么大的火气?他以前连重话都舍不得跟她说一句,可昨晚一进门就给她甩脸子,还把她的手都攥疼了。 明明就是他不对, 他不来哄她也就算了, 还故意躲着她。 她越想越委屈,眼里包着泪珠子, 委屈到最后又忽地有些生气。 他凭什么那么对她?她做错什么了? 她咬了咬牙,把眼泪憋回去,抬起袖子狠狠擦着眼睛。都是他的错,是他不分青红皂白凶她。她才不要哭, 不要让他看笑话。 她鼓着腮帮, 把火气吞下去。扯过衣裳往身上套, 喃喃自语:“不生气, 有什么可气的?为那种人生气不值当。呵,他以为就他了不起,就他有脾气?不想见我就不见呗,我稀罕见他?” 她啐了一口,穿上鞋重重地踩在地板上。径直去梳妆台前坐定,对着铜黄镜梳头。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嘴角始终带着撑开的笑,只是笑里带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男人果真没一个好东西,没在一起之前说得好听,哄来哄去,还说什么他做的不好的地方,他会改。结果呢?说的话都是放屁,在一起久了,就原形毕露。” “啪”的一声,她将木梳扣在紫檀木桌面上,随便挽起长发。余怒未消地往外走去,外头的宫人赶忙跟上来:“美人,您这是要去哪儿?” 洛明蓁回过头,狠狠瞪着他们:“不许跟来,谁过来我跟谁急!” 那几个宫人被她的话给吓到,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进还是该退。洛明蓁没管他们,抄起角落里的铲子,一甩袖子就往御花园去。 臭萧则,她才不要给他种什么西瓜! 几个宫人“哎哟”几声,还是赶忙跟上去。 而另一边,御书房。 德喜规矩地站在书桌旁,时不时偷偷抬眼瞧着端坐在团蒲上,“专心”批阅奏折的萧则。平日里这些份量,早就批完了,今日硬生生拖到现在。 一看就是为昨晚和洛明蓁吵架的事。 “陛下,要不要回养心殿去用午膳?”德喜弯着腰,准备给他找个台阶下。 萧则执着朱砂笔的手一顿,薄唇轻抿,片刻后才道:“不必。” 他取下另一份奏折,明黄色的宽袍扫过桌面,又被他用另一只手揽住。 德喜看不下去了,小心地提醒:“陛下,往日里您都是和苏美人一道用膳。今日不回去,怕是美人要多想了。” 萧则垂下眼睫,没有说话,动作放缓了些。 他倒是想去找她,可她昨晚那般生气,现在肯定不想见到他。他去了,反而惹她不高兴。 他又看向德喜:“她还在睡么?” 德喜回道:“美人刚刚起身了,只是面色不佳,直接去了御花园散心。” 萧则“哦”了一声,眼皮半搭。看来她还在气头上。 “你去看看……”他的话刚开口,又顿住,眉头微皱。 德喜也等着他的下文。 萧则抿了抿唇,不自然地道:“去看看她什么时候心情好些。” 还是等她消气些,再回去。 德喜点头:“奴才这就去瞧瞧。” 萧则没再说话,低头专心批阅奏折。德喜转身出门,御书房里很快安静下来。萧则执着朱砂笔,掀开眼皮看向日头正好的窗外,眼神却渐渐幽暗。 他不会让任何人将手伸到她身上。 日光刺眼,透过窗棂散成一束一束的光影,很快将屋子里遮出一片阴影。 御花园内,洛明蓁神色恹恹地趴在凉亭的围栏上,手里捏着一株红艳艳的花。地上落了几片花瓣,而她手里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花梗。 她不满地甩了甩手里的花梗,抬手撩开遮挡的珠帘,看向不远处埋得好好的西瓜田,抿了抿唇,随即又别过脸轻哼一声。 她没挖了这些西瓜籽,可不是为了萧则,只是她辛辛苦苦种的,不能因为那个臭男人就全毁了。 她翻个身,整个人都斜靠在栏杆上。凉亭垂下的珠帘撩过她的发髻,她抬手一拍,珠子相撞,噼啪响个不停。 躺了一会儿,她忽然觉得有些困。头顶晃动的珠帘渐渐模糊,晒在脸上的日光暖洋洋地。她舒服得惬意地眯了眯眼,慢慢合上眼皮。搭在围栏上的手中还握着花梗,渐渐地滑落,栽在地上。 不知睡了多久,等她醒过来的时候,时辰已经不早。她抬手打个了呵欠,看着空荡荡的亭子,四面只有风声,吹得珠子相撞。她坐直身子,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她抬手揉了揉眉心,没再多想,起身往回走。这会儿也没再去想萧则如何,左右她一开始就一个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新鲜感一过,就和那些喜新厌旧的寻常男子没什么两样。 她面上一派平静,不急不缓地往回走,甚至还有闲情哼小曲儿。单手负在身后,时不时还要去逗弄一下路边的花草。 行至半途是一座长长的红墙,高大的梧桐树层层叠叠,青石小路上铺着一地的梧桐叶。因着枝繁叶茂,日光只能从树叶掩映的缝隙中透进来,一束一束地射在地上。 雀鸟啼鸣,甚是幽静。 她正往前走着,一抬眼,脚步渐渐慢下来。 一身明黄色龙袍的萧则站在她对面,单手负在身后,静静地看着她。日光落在他头顶缀满珠帘的冕冠上,散开淡淡的光晕。 洛明蓁也只是愣了一瞬,立马别过眼假装没有看到他,径直往前走。萧则却没有动,一直站在那儿,似乎就是在等她过去。 洛明蓁这会儿不想跟他说话,仰着下巴,目不斜视。就在要和他擦身而过的时候,手腕被人攥住。 他没说话,洛明蓁抿了抿唇,用力要甩开他的手。可他的力气太大,她动不了,只能狠狠地剜他一眼。 萧则往前一步,手搭在她的肩头,低头看着她:“还在生气?” 他冕冠上的珠帘轻轻晃动,让她看不清他这会儿的眼神。可听着他的声音,洛明蓁心里又气又委屈,别过脸,冷哼一声:“我哪儿敢啊?” 萧则看着她明显不高兴的模样,薄唇微抿。搭在她肩头的手缓缓往上,捧住她的脸:“是我不好,你别生气了。” 洛明蓁心里一酸,还是瞪着眼睛,一个劲儿地掉头不去看他。 萧则见着她泛红的眼尾,眼神微动,另一只手扶在她的后脑,下巴抵在她的额头,轻轻蹭了蹭,轻声安抚:“都是我不好,日后不会再如此。” 洛明蓁瘪着嘴,抬手捶了他几下:“谁让你抱我了!”她狠狠咬住他的肩头,“昨晚凶我的时候,你不是很神气么?不是嫌我烦,一整天都躲着我么?现在还来哄我做什么!” 她咬得动作狠,劲儿却不大,反而自己眼眶红了。 萧则解释:“我不是躲着你,只是怕你不想见到我。” 洛明蓁松开口,极快地瞧了他一眼,心情却还是没有好上多少,又道:“既然知道我不想见你,那你干嘛现在来找我?” 萧则为她勾了勾耳发,认真地道:“我想见你。” 洛明蓁眸光微漾,慌乱地眨了眨眼。又赶忙低着头,掩饰地道:“你,你就是嘴上说的好听。” “我从不骗你。”萧则握着她的手指,眼神也一直落在她身上。 洛明蓁心里又冒出火气,瞪着他:“少来了,明明之前就骗过我。” 他假装变傻,还换各种身份骗她的事,她现在可都还记得。 萧则拍了拍她的发髻:“那你想怎样,才肯消气?” 洛明蓁“切”了一声:“生气也是需要精力的,我不想搭理你。” 她说罢,要往回走。可萧则握着她的手不松开,一字一句地道:“蓁儿,我日后不会像昨晚那样了。有什么事,我会跟你好好说,你别生气了。” 他抿了抿唇,眉眼微低。 见洛明蓁不理他,又道:“我是认真地,只要你别生气,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洛明蓁的面色缓和了些:“做什么都可以?” 萧则凝重地道:“嗯,只要我能做得到,你要什么都可以。” 洛明蓁轻哼一声,抬手指着他:“那你转过身去。” 萧则疑惑地皱了皱眉,还是毫不迟疑地转过身:“这样就行?” 洛明蓁道:“蹲下。” 萧则一手挽起衣摆,缓缓俯下身子。斑驳的树影落在他的脊背上,头顶的冕冠低垂,宽大的袖袍堆叠在身侧。 他头也不抬地道:“好了么?” 身后的人没回他,他正想问她到底要做什么。背上忽地压下些许重量,脖颈也被人搂住。 洛明蓁趴在他背上,两只手紧紧搂着他:“我走累了,背我回去。” 萧则先是一愣,随即嘴角勾起笑意:“这就是你要我做的事?” 洛明蓁将头埋在他衣服上,哼哼几声:“不乐意就算了,我自己回去。” 她作势要下去,萧则却抢先用手勾住她的腿,站起身,将她稳稳背着往前走。 他始终看着前面,梧桐叶掠过他头顶的冕冠,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妥:“上来了,就不能下去。” 洛明蓁压下嘴角的笑意,故意拖长尾音:“看我心情。” “除了朕,还有谁敢背你?”萧则提了提她的腿,声线带着笑意。 “那可多了去了,我以前可是湾水镇一枝花,别说背我,想娶我的人都快要把我家门槛踩烂了。”洛明蓁安心地趴在他背上,两只手勾着他的脖子,余光里是梧桐树的影子。 萧则半搭着眼皮,尾音上扬:“看来,你又缺教训了。” 他说着,手指轻轻掐了掐她的小腿。 洛明蓁立马反应过来,耳根子一红,抬手要去拍他:“萧则,你这个臭流氓!” 萧则侧过脸,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得把昨晚的补回来。” 洛明蓁脸上发烫,扑腾着要下来,萧则的步子却慢慢加快,径直往养心殿去。 红墙下,梧桐叶落了一地,很快又被风吹散。 叶子落在窗台,一身大红长袍的太后抬手拾起落叶。落日西斜,只映出她勾起的红唇:“是时候收网了。” 槐花 小轩窗, 珠帘半卷。林风吹过,荡开氤氲茶香,一身深紫色长袍的萧承宴靠窗而坐,紫砂茶壶里的滚滚热气将盖子顶开, 他抬起手, 添上新茶。 而在他对面, 白色幔帐往两边拉开, 身着白色长衫的梨月白眉眼低垂, 神色专注地弹琴。修长的手指一起一落,便是袅袅余音。几片花瓣吹到他的衣摆里, 很快铺满一地。 一曲终了,萧承宴抚掌称赞:“世人皆知梨月白唱戏艳绝天下,却不知这琴艺也是无人能及。” 梨月白抱着古琴, 眉眼微低:“王爷过誉。” 萧承宴端起茶杯:“月娘喜欢听你唱曲儿,这几日一直在念叨你,待她身子好些,你再去陪她唱一曲。” 梨月白眼底带着几分笑意, 轻轻“嗯”了一声。 屋子里安静下来, 只有阁楼外的老槐树摇动着树影,风卷着槐花, 栽在窗台。萧承宴眯了眯眼,忽地自言自语:“槐花落了,木槿应该也开了。” 他的眼神慢慢悠远起来,直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王, 王爷……” 扑通一声, 来人跪在地上, 身子抖如筛糠, 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梨月白仍旧抱着古琴,低眉顺眼地跪坐在团蒲上。 萧承宴收回目光,语气平淡地道:“何事如此慌张?” 跪在地上的仆人将头重重磕在地上,好半晌才把话给完整地吐出来:“王,王妃她……” 他话还没有说完,萧承宴微睁了眼,连话都没听完,直接站起来往外走。因为动作太急,碰倒桌子,茶杯滚在地上,打了好几个转才停在角落。 等萧承宴赶回去的时候,竹林小屋的人都乱作一团,太医进进出出,见到萧承宴立马跪倒一片:“臣等无能,请王爷恕罪。” 萧承宴脚步一虚,扶着旁边的桌子才勉强站稳:“不可能……不可能……” 他一直喃喃重复着这几句话,那些太医更是不敢再多言。 有下人要过来禀报,可萧承宴像是什么也听不进去,唇瓣颤抖,哑着嗓子开口:“王妃呢?” 那下人指了指屋内,一张脸已经吓得失了血色,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原本围在屋子里外的人一见到萧承宴,也纷纷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萧承宴握住遮挡的珠帘,手指僵硬了一瞬,还是用力扯开。看到屋内的情景,整个人都呆滞在原地。 月娘躺在榻上,平日里苍白的脸更是失了血色,双手无力地搭在身侧。双目微阖,呼吸微不可闻,胸前的白色衣襟被她咳出的血染成刺目的红色。雕花木窗打开,融融日光照映在她惨白的脸上。 身后的珠帘落下,珠子碰撞,噼啪响个不停。 榻上的月娘勉强睁开眼,看到萧承宴,笑了笑,虚弱地道:“夫君,你回来了。” 萧承宴回过神,眼尾微红,嘴角却是撑开笑意,一步一步向床榻上的月娘走过去。走近了,他坐到榻沿,抬手握住她无力的手。看着她,温声道:“嗯,我回来了。” 月娘还想同他说说话,可一张嘴便忍不住咳起来,手绢上满是淤血。 萧承宴将她小心地抱在怀里,为她轻轻拍着背。他想笑,可一笑,眼泪就落了下来。只能让她靠着自己,头抵在她的发髻上:“怎么还在咳,是不是没有好好吃药?” 月娘的呼吸声很微弱,软绵绵地蜷缩在他怀里,闻言,唇瓣微弯:“药太苦了。”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随时会消散。 萧承宴给她轻轻拍了拍背:“药苦也要吃啊,不吃药,怎么能快点好起来?” 月娘眼皮慢慢下垂,几乎快要睁不开。可她还是艰难地抬起手,握住萧承宴的袖子:“好不起来,夫君就照顾我一辈子,好不好?” 萧承宴闭了闭眼,唇瓣都在颤抖,好半晌,才哽咽着说了一声:“好。” 月娘闭着眼,无力地笑了一声:“傻瓜,我骗你的。”她将头往他怀里靠,声音渐渐弱下去,“我这个妻,做得太差劲了。身子骨弱,老是拖累你,还连一儿半女都没能给你留下。” 萧承宴仍旧闭着眼,只是抱着她的手都在颤抖:“没有,你做得很好,你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妻。” 月娘仰起头,嘴角带笑,微阖的眼却落下一滴泪:“那就好。” 她的眼睫抖了抖,声音断断续续地:“我有点困了……想睡一会儿……” 袖子忽地松开,手落在榻上的瞬间,萧承宴身子一僵。双眼慢慢睁开,窗外的日光落进他眼里,所有的一切都渐渐模糊。 已经有下人忍不住哭了起来,却是捂着嘴不敢哭出声。断断续续的哭声回荡开,萧承宴缓缓低下头,看着躺在他怀里的月娘,手指抚上她的尚有余温的面颊。 “你困了?困了就好好睡一觉。”他低垂着眉眼,吻了吻她的额头,“等你睡够了,我再叫醒你。”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醒她。 见他如此,屋里的人都吓坏了,生怕他受得刺激太大。一个下人赶忙走过来,红着眼眶宽慰他:“王爷,您……”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萧承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别吵,她睡着了。” 那下人没忍住低头哭了起来。 萧承宴拿起她手里的帕子,为她一点一点地擦去嘴角的血迹。又为她理了理发髻,扶正簪子,最后在她额头落下一个吻。 “月娘,我知道你最喜欢热闹,这儿太冷了,我带你出去晒晒太阳。”他看着窗外,唇畔微弯,“你看,木槿花要开了,我带你去看。” 他抬手扶住她的腰,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在怀里。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地往门外走去。 他的眼神始终没有焦虑,每一步,都像是重重地踩在心口上。而他怀里的人早已没了呼吸,苍白的手臂无力地垂落,像折断的纸鸢。 屋里的人哭做一团,尤其是平日里伺候月娘的两个侍女,更是哭得快要喘不过气。 一个侍卫打扮的人跪在门口,看着行尸走肉般的萧承宴,眼泪顺着紧咬的牙关淌下:“王爷,是陛下做的,是他让人在香料里下了毒,您得给王妃报仇啊!” 他说罢,将头磕在地上,生生磕出了血。 萧承宴的脚步也只是顿了一下,牙关微动。良久,他还是抬眼看向前面,抱着月娘,背影渐渐消失在一片散落的槐花之间。 入夜,起了大风,阴沉沉的天空,连半点星子都瞧不见。九华宫却是灯火通明,宫殿上的麒麟石雕张着血盆大口,在夜色中仍旧威风凛凛。 寝宫里传来阵阵笑声,一身锦绣华服的太后端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秀发披散,眉目如画。尤其是那双凤眼,更是带着得意的笑。 她笑着,抬起玉梳为自己打理头发。一旁的福禄低着头,面色却是隐隐有些难看。 太后见他一直不作声,梳头的动作顿住,斜了他一眼:“哭丧个脸作甚?那个小贱人死了,难道你不高兴?” 福禄强颜欢笑:“奴才不敢,只是近日身子不好,才有倦态,奴才想先行告退。” 太后嗤笑一声,也没有怪罪他,只是有些扫兴。 福禄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准备转身出去,还是没忍住道:“娘娘,王妃她……好歹当年你们也是旧识,何苦……何苦赶尽杀绝呢?”他眼里浮现出几分挣扎,“就算不杀了她,也有旁的法子挑起摄政王和陛下的矛盾。”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太后重重地拍着桌子,危险地眯了眯眼:“你懂什么?那个小贱人和萧则,我都要他们的命!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减了香料的量。可惜,我一早就没打算你能替我做这件事,所以还安排了别人。” 福禄身子一僵,难以置信地看着太后。 太后仰起下巴,嘲讽地看着他:“那个小贱人真是天生的狐媚子,你都成了太监,心里还念着她呢?一个断了根的东西,还在这儿痴心妄想呢?” 福禄难堪地低下头,喉头滚动,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太后扫了他一眼:“别以为我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你,再轻举妄动,我连你也不会放过。” 福禄跪在地上,脖颈压下:“娘娘,奴才不敢。” 太后站起身,将外袍脱下,冷冷地开口:“滚。” 脚步声响起,大殿的门很快关上。太后坐到榻上,正要躺下去,身后又响起脚步声,她不耐地开口:“说了让你滚,想死么?” 身后的人迟迟没有动静,太后皱着眉,面色阴沉地转过身,可还没有看清,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母后这是想要谁的命?” 太后微睁了眼,看着站在台阶下的人,黑色长袍在摇曳的宫灯下忽明忽暗,银白面具遮住他大半的脸,唯有那双眼睛,平静地看着她。 一看到他那副永远高高在上,看透一切的眼神,太后心里的火气就冒出来,恨不得剜了他的眼。 她目光一转,落在他的右手上。他似乎提着什么,烛火太暗,她没看清,只得先压下戾气,笑道:“深更半夜,陛下来这儿作甚?” 萧则没说话,却是盯着她看,那样的眼神,无端端让她心里一凛。 良久,萧则抬起右手,将手里提着的东西扔到太后的脚边。她吓了一跳,正要发火,定眼看去,却是一个染血的包裹,隐隐露出几缕头发。 她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往后退了好几步。抬手指着萧则,气得浑身都在发抖:“你……你这……” 萧则却打断她,语重心长地道:“母后既要陷害儿臣,又怎么如此不小心?” 太后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头,半晌说不出。她仰起脖子,瞪着萧则:“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则不紧不慢地掏出帕子擦了擦手上的血迹,他将染血的帕子扔到一旁,抬眼看向太后,咧开嘴笑了笑: “母后总是这样,会让儿臣很辛苦的。” 秘密 大殿内, 萧则刚刚说完,太后也只是诧异一瞬,随即不慌不忙地坐在榻上。斜了一眼地上的布裹,凤眼微眯:“陛下拿着这些晦气之物, 夜闯九华宫, 还真是置我这个母后于无物了?” 风吹动墙角的宫灯, 墙壁上人影幢幢, 诡异的沉默了一会儿。 萧则对她的话恍若未闻, 低垂着眉眼:“用西域的香料杀人,再嫁祸到朕头上, 确实是个不错的法子,若是成了,能让朕与萧承宴斗个两败俱伤。” 太后脸色微变, 涂着蔻丹的手指下意识抓紧被褥。 萧则忽地嗤笑了一声:“可惜,您低估了萧承宴,他没这么蠢。更何况死的,还是他的王妃。” 太后身子一虚, 还是挺着脖子, 无畏地道:“我听不懂陛下在说什么,王妃去世, 我也深感悲痛,择日自会去王府吊唁。” 萧则抬起手指,散漫地指向地上的包裹:“母后要不要看看看这是谁的头?”他眯了眯眼,“既然要做, 就应该知道, 越是明显的证据越是不可信。” 太后藏在袖袍下的手收紧, 喉头微动, 慢慢看向地上那个还在淌血的包裹,只看一眼,眼神就冷了下来。 这一定是刘太医的头。 她特意买通了他去下药,而太医院一向是听命于萧则。只要东窗事发,这件事就会归结到萧则头上。 她眉头紧皱,指甲几乎快要攥进掌心。明明一切都安排妥当,那香料乃是西域的秘药,便是太医院的人也查不出端倪。萧则又是怎么知道的? “现在,母后该怎么办呢?” 清冷的声音响起,太后极快地抬起眼皮,没有说话,却是冷着脸看向萧则。既然事情已经败露,她也没再想藏着掖着。却也没有慌乱,反而勾了勾红唇:“我还真是小瞧你了,看来,萧寒死前在你身上还真是花了大功夫。” 她眯了眯眼,恨意不再掩藏,“现在的你,真是跟他一样,让我觉得恶心。” 萧则不置可否,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烛火打映在他的脸上,一半埋在阴影里。 太后似乎也没想过他会回答,她抬起下巴,倨傲地看着他:“说吧,你想怎么处置我?这一天,你等很久了吧?”她闷笑了几声,直笑得眼尾泛起褶皱,“你早就想除掉我,正好今日,你的机会来了。” “想杀你的人,不是我,只会是萧承宴。”萧则静静地看着她。 太后攥紧被褥,脱口而出:“不可能!” 他不可能杀她的。 她为他付出了那么多。 萧则撩了撩眼皮,怜悯地看着她:“他要杀你,你拦不住。” 太后本还在极力伪装,却在看到他眼里的怜悯后,所有伪装的体面几乎快要破开。 他怜悯她?他竟然在怜悯她? 他凭什么怜悯她? 可萧则没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良久,单手负在身后,慢慢转过身往外走。 太后看着他的背影,眯着眼,拔高了音量:“要杀便杀,不必拐弯抹角。我活了半辈子,什么风浪没有见过,你以为我会怕你?” 萧则的脚步一顿,缓缓抬眼看着墙壁上张牙舞爪的影子。他别过眼,冷漠地道:“你不会死,但这是最后一次,我替你善后。” 刘太医被他杀了,这样一来,就算间接承认是他给摄政王妃下毒。萧承宴不会怀疑到太后身上,只会将怨气对准他。 接下来就是他和萧承宴的事。 身后的人沉默了一会儿,紧接着是压抑不住的怒火。什么体面,什么伪装,她统统都抛开。 她直接站起身,指着萧则的背影痛骂:“谁要你做这些?你以为我会对你感激涕零?你以为我们就能母慈子孝了?我告诉你,就算你将命都赔给我,也是你欠我的。都是因为你这个孽种,让我活得生不如死,是你夺走了我的一切,是你欠我的,全是你欠我的!” 她像是彻底失控,声音凄厉宛如恶鬼,“你为什么就是不死,我明明都喝了堕胎药,你为什么还要来到这个世上折磨我,为什么!” 茶杯砸在地上的声音此起彼伏,碎片飞溅到萧则的手背上,深深地扎了进去。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半搭着眼皮:“我欠你的,已经还清了。” 他抬脚往前,头也不回地走了。唯有身后的大殿,接连响起瓷器破碎的声音,还有妇人嘶哑的哭声。 夜已深,天空中连半点星子都看不到。层层阴云压在城楼顶的旌旗上,整个皇宫都死一般的沉寂。 萧则一步一步地下了台阶,慢慢往回走。茶杯碎片还插在他的手背上,鲜血顺着指缝淌下。他却始终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走进一片黑暗中。 大红灯笼被风撕扯着,摇来晃去,只能看见青石小路上的斑斑血迹。 风还在肆虐地吹,雕花木窗来回碰撞,在空荡荡的养心殿里显得格外刺耳。原本趴在桌上快要睡着的洛明蓁忽地惊醒,打了个摆子,睁开眼睛。 长信宫灯还在燃着,照亮了整座大殿。洛明蓁揉了揉眼睛,坐直身子环顾四周。 萧则还没有回来。 她随手取过一旁的衣裳搭在背上,一面打着呵欠,一面起身往外走。推开门的时候,劲风灌进袖袍、领口,冷得她缩了缩身子。 德喜还在门口守着,见她出来,眯眼笑道:“美人可是有何吩咐?” 洛明蓁往台阶下看去:“陛下呢?怎么还没有回来?他在忙么?” 萧则平日里对处理政务格外上心,可也没有哪一次这么晚还不回来。而且早上他还说了今日不忙,可以早点回来陪她,怎么到了这时候还不见人影? 而且她老是觉得心里不踏实,感觉像有什么事要发生。 德喜也面露难色,沉吟片刻:“这……咱家也不知,午膳过后便没有再见过陛下,也不在御书房,按理说,应当是该回来了。” 听德喜这么一说,洛明蓁心里不安的感觉越发清晰,眉头也紧皱着。 德喜看出她的担忧,忙笑了笑,宽慰:“美人莫急,想来是陛下有何要紧事处理,得晚些时候回来。” 洛明蓁“哦”了一声,好像他说的也对。这是皇宫,是萧则的地盘。又能出什么事?指不定是去哪儿做正事,没来得及告诉她。 见她像是安下心来,德喜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洛明蓁打了个呵欠,准备回屋等萧则。可一脚刚刚踏进门槛,又忽地停住。她拢着眉尖,手指也紧张地捏着衣襟。 她这心里怎么就这么不踏实呢? 她抿了抿唇,余光看见德喜的如释重负的眼神,瞬间察觉到不对劲。她又退回来,一句话不说,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 德喜被她看得心虚,慌乱地往后退:“美人,您这是作甚?” 洛明蓁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肩头,眯着眼睛:“德喜,你不对劲。”她瞪大了眼,“快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德喜赶忙摆了摆手:“美人,您就是借咱家十个胆子,也不敢欺瞒您哪。” 洛明蓁见他否认得这么快,心下反而更加怀疑,轻哼一声:“好啊,你还有事瞒着我?你和陛下真是一个德行,把我当外人是吧?好,我这就收拾包袱走,不给你们碍事。” 她作势要回去收东西,德喜面上闪过一丝挣扎,还是赶忙拦住他,犹豫了一会儿,压低了声音:“美人,不是咱家不告诉您,是咱家也不知道陛下的去向。只是他入夜的时候去了太后娘娘那儿,去的时候也没带任何人,出来后也不知去了哪儿。” 洛明蓁一听是去找了太后,当即攥住德喜的袖子:“你怎么不早说,万一……万一他吃亏了怎么办?” 德喜忙道:“陛下行事自有分寸,想来只是想一个人静静。晚些时候,定会回来的。” 洛明蓁眉间皱出一个小小的川字,还是坚定截铁地道:“不行,我不放心,我得去找找他。” 太后和他一向不合,她又是他的亲娘,万一他受了委屈,或者被那个老妖婆给伤着了怎么办? 洛明蓁道:“快,给我拿个灯笼。” 德喜赶忙劝她:“美人,夜深了,您可别磕着碰着,还是奴才们去找,您先去歇息吧。” 洛明蓁斜了他一眼,不由分说地从旁边的小火者手里接过灯笼:“要么你就跟我一起去找,要么你就别说话。” 她迈着步子往台阶下走,发髻上的珠串来回碰撞,一会儿功夫便小跑出去老远。德喜见拧不过她,也赶忙一拍大腿,扯着嗓子在后面跟着跑:“哎哟,美人,小祖宗,您慢着点。” 宫里实在太大,洛明蓁去了好几个地方,也没有找到萧则。她本还只是有些担心,这下是越发不安起来。今夜的风太大,刮得她袖子都往外翻开。 她搓了搓手指,面上闪过一丝凝重,这么无头苍蝇地乱找,肯定不行。她得好好想想萧则有可能去了哪儿。她越是想,心里就越着急,急得直跳脚。直到余光扫过不远处的树影,她忽地眼神一亮:“有了!” 她一手提着灯笼,一手卷着衣摆,火急火燎地往承恩殿的方向跑过去。不知跑了多久,她只觉得风吹进肺里,像在刮刀子。在她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终于到了一处阁楼。 她弯下腰,重重地喘着气,勉强抬起头看着不远处被围在阴影中的院墙。她记得,就是在这儿,她跟十三见面差点被萧则发现,她当时还亲了他。 她抿了抿唇,也顾不得害羞,喘了两口气,提着灯笼往里走。越往里,她的心也跳得越厉害。眼睛睁得大大的,生怕错过哪一个角落。 直到目光触及假山旁一团模糊的影子时,她的脚步一顿,呼吸都慢了下来。她咽了咽喉头,缓缓提高手中的灯笼,微弱的烛光照亮了不远处那团影子。 萧则坐在地上,背靠着假山。整个人都蜷缩着,双臂环着膝盖,低着头,只露出一双猩红的眼。 而他的手背上扎了许多碎瓷片,不仅没有处理,反而因着他毫不顾及的动作,扎得更深。鲜血染红他手指,又从指尖一滴一滴地渗落。 似乎是注意到有人来了,他抬起眼皮,冷冷地扫过来。在看到洛明蓁的一瞬间,眼里闪过一丝难堪。他别过脸,手臂挡在身侧。 “回去。” 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样冰冷的声音同她说话,冷漠的背后更多的是难堪。 他知道,他现在像极了一条可怜虫。 他闭了闭眼,手掌攥紧,瓷器碎片割开皮肉,鲜血又渗了出来。 可站在原地的洛明蓁对他的话恍若未闻,反而一步一步向他走过来。 萧则咬着牙,声音加重了些:“我让你回去,听不懂么!” 不要再看到他这个样子了。 温热的眼泪砸在他的手背上,烫得他身子一僵。灯笼栽在一旁,洛明蓁半跪在他面前,看着他手背上的伤,唇瓣颤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反而是眼泪越掉越多。 好半晌,她才哽咽着开口:“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 萧则别过眼,不去看她,故作冷漠地开口:“我的事,不用你管。” 他的话刚刚说完,洛明蓁就哭着吼他:“你是我夫君,我不管你,谁管!” 萧则缓缓抬起头,看向她,碎发遮住了他的双眼,唯有皲裂的唇瓣微微颤抖。 “你怎么可以这样没良心,还说这么伤人的话。”洛明蓁红着眼眶,眼泪顺着下巴淌下,又被她狠狠用袖子擦去。 萧则始终抿着唇,一语不发,唯有手掌紧紧攥着。 洛明蓁拼命止住眼泪,慢慢伸手想去握住他搭在膝上的手。可萧则却先一步退开,眼里只有痛苦:“不要再看我了。” 他唯独不想让她看到他这副模样。 洛明蓁抿了抿唇,不由分说地握住他的手,不管他怎么说都不松开。她低下头,小心翼翼地给他取下手背上的碎瓷片,却始终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 可看到那些深深扎进他手背里的碎瓷片,她就觉得心里痛得厉害。她没忍住,哽咽了两声。又将头垂下,原本就跑得松散的发髻,这会儿直接落下好几缕头发,遮住了她的脸。 所有碎瓷片取出的时候,她取出帕子为他包扎好。握着他的手半晌,再也忍不住,扑上去抱住了他,她不管不顾地大喊:“笨蛋,萧则你就是大笨蛋!” 她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闭着眼睛,“你为什么老做这些让我担心的事,你能不能考虑一下我的感受?我喜欢你,我心疼你,我比谁都疼!” 她放开嗓子哭了起来:“我是你夫人,你有什么不可以跟我说的?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我心里有多难受。我不要你难过了,只会一个人躲起来,你这样,比说话伤我,还让我难受。” 萧则愣了一瞬,直到温热的眼泪淌进他的脖颈。他脸上所有的冷漠都变成了疼,身子前倾,用力地抱住她。 洛明蓁的哭声断了一瞬,转而更加拼命地抱紧他。 萧则将头埋进她的颈窝,栽在地上的灯笼泛着橘色的光晕,只照亮了他们的衣摆。 良久,洛明蓁忽地感觉萧则抱住她的手收紧。 趴在她颈窝里的人咬紧牙关,一字一句像在剜心:“蓁儿,我好痛苦。” 他的手指攥紧她的手臂,几乎快要弄疼她,整个人都在颤抖着。 洛明蓁抽着鼻子,蹭了蹭他的侧脸:“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她闭了闭眼,尽自己最大的力气抱住他,“没关系,我在,我永远都会在你身边的。” 萧则彻底放松身子,将她抱着,头靠在她的颈窝里,缓缓闭上眼睛。夜风撩过他的发丝,露出泛红的眼尾。 树影婆娑,四面安静得连风声都听不到。夜里有些冷,可洛明蓁觉得抱着他,就不冷了。 不知过了多久,萧则忽地开口:“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洛明蓁疑惑地眨了眨眼,声音还有些嘶哑:“去哪儿?” 萧则垂下手,没有看她:“你去了,就知道了。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的过去,统统都会告诉你。如果……你害怕,我们就回去。” 如果知道了他的过去,他也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喜欢他。 那样一个让他自己都觉得肮脏又恶心的他。 垂在身侧的手忽地被握住,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洛明蓁仍半跪在地上,仰头看着他:“我去,我想知道你的一切,因为我喜欢你。”她眨了眨眼,泪水又落了下来,“不管怎么样,我都喜欢。” 萧则静静地看着她,忽地笑了:“嗯。” 他也喜欢她,所以愿意让她看到全部的他。 只是这一回,就算她到时候害怕,他也不会放手了。 他缓缓低下头,在她额头落下一个吻。随即牵着她的手,带着她,一步一步往夜色中走去。 囚笼 夜已深, 阁楼上高悬的大红灯笼忽明忽暗。四面拢着枝繁叶茂的梧桐树,枝条压在青灰色瓦片上,被风一吹,扫落积厚的灰尘。 洛明蓁跟在萧则身后, 抬眼瞧着周遭的景象。这里想来已经许久没有人来过。杂草丛生, 只有那座高高的阁楼。 萧则在阁楼前停下来, 仰起头, 夜色深沉, 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绪,可她明显感觉他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洛明蓁攥紧他的手, 定定地看着他。 萧则收回目光,对她露出一个宽心的笑,随即牵着她一步一步走上台阶。门窗紧闭, 落了灰尘。萧则抬起手,迟疑了一会儿,还是用力将门推开。 吱呀一声,灯笼的烛光映在地上, 慢慢侵入昏暗的房间, 只能瞧见正中一套简单的檀香木桌椅。 “走吧。”萧则轻声开口,与她十指相扣带着她走了进去。 “这是哪儿?”洛明蓁抬头看着他, 提了提手里的灯笼,目之所及都是些普通的摆设。 可她知道不会有这么简单。 这里是让萧则害怕的地方。 萧则没说话,带着她往前走,每一步都走得很慢。直到停在墙壁上挂着的画轴前, 他撩开画轴, 按住中间的格子。 洛明蓁本还在疑惑, 只听得咔嚓的轻响, 面前的墙壁忽地往两边打开,露出幽深不见底的甬道。 她下意识地靠近萧则,还是忍不住好奇地看过去,可越看就越觉得心里发怵。墙壁后面的黑暗,好像一个张开血盆大口的怪物,等着人掉进去,一点一点,拆骨入腹。 她咽了咽口水,手指攥紧萧则的袖子。似乎是看出她的害怕,萧则侧过身子,轻声开口:“如果害怕,我们就回去。” 洛明蓁闭着眼,果断地摇了摇头。她已经到这儿了,不想再退缩。她想了解萧则,他愿意让她走进他的心里,她又怎么能害怕? “没事,有你在,我不怕的。”她强迫自己睁开眼,大着胆子拉着他往前走。 萧则眼神微动,紧绷的身子放松下来。走在她面前,拿过她手里的灯笼,照亮墙壁后的甬道。那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楼梯,不知通向何处,只有落满的灰尘和一片死寂。 他握着洛明蓁的手,小心翼翼地牵着她往下走,一步一步,脚步声在长长的楼梯回荡。只有手里的灯笼,在黑暗中散开微弱的光芒。 不知走了多久,洛明蓁一直贴着萧则,屏住呼吸,只敢盯着他手里的灯笼瞧。直到萧则停下来的时候,她才抬起头往前看。借着灯笼,依稀能看清这是一座幽闭的房间。 什么都没有,没有光,没有窗户,没有声音,只有冰冷的墙壁和一望无际的黑暗。 死一般的沉寂。 握着她的手僵硬了起来,她甚至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萧则加重的呼吸。 他在害怕。 她本想去拍拍他的手,却忽地像是想到了什么。身子一怔,眼睛也慢慢睁大。 这儿什么都没有。 她转过头去,看着身后的墙壁,橘黄色的烛光拉长了他们的影子,她眯了眯眼,却在看到墙壁上的痕迹后,呼吸一促,四肢百骸都冰冷下来。 萧则就站在她身后,目光越过她,落在墙壁上。烛火摇曳,他的面容也忽明忽暗。 上面遍布着一道道深深的抓痕,像是小孩子留下的。鲜血早已干涸,凌乱地交错在墙壁上。单单是看着这些发了疯似的抓痕,就能想当那个孩子当时的绝望。 洛明蓁难以置信地看着墙壁上的痕迹,转头看向萧则,他的脸上只有平静,对上她探究的眼神,他低垂着眉眼,往前几步,手指一点一点地抚过墙壁上的抓痕。 良久,他才轻描淡写地道:“幼时,我犯了错,我父皇便会将我关在这里,有时是几天,有时是几个月。”他的声音顿了顿,“直到他想起我为止。” “这里什么都没有,我只能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在这里待久了,很容易就发疯。我只能不停地去抓墙,听着指甲断裂的声音,闻到血的味道,才感觉自己还活着。” 他抬起下巴,像在说别人的事,“他不会来看我,如果我死了,那就说明我是个废物。而他的儿子,不能是废物。” 洛明蓁忽地鼻头一酸,眼眶慢慢涌上水光:“不是的,你可以不用这样的,你是你,为什么非要变成他想要的样子?” 萧则始终背对着她,搭在墙壁上的手指苍白得几乎失了血色。他缓缓回过头,看着洛明蓁,凄凉地笑了:“因为我是萧则,是太子啊。” 洛明蓁微张了嘴,看着他的笑,却什么也说不出。 她从没有想过,皇帝这个位置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能坐上那个位置,他从小该是怎么过来的。 这样一座牢笼,不过是他所有痛苦和绝望的一部分。在他心里深处,还有很多折磨着他的东西,比这里还要让他痛不欲生。 洛明蓁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萧则却忽地对她笑了笑:“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何我和我母后势如水火?” 洛明蓁没说话,攥紧了手。不知为何,她忽地觉得萧则面上的笑,背后是深深的难堪和屈辱。 他在将他的伤疤撕开,又变成血淋淋的一片。 她不想让他再去回想那些痛苦的事了。 萧则双手搭在身侧,将头搁在墙壁上,他闭了闭眼,浑身都在发抖。可他却笑了起来,声音带着颤抖,一字一句,将自己最难堪的一面揭开:“因为,我的父皇醉酒强迫了我的母后,所以才有了我,我自己都觉得我好恶心。”他咬了咬牙,闭着眼,声音带着深深的难堪,“好脏。” 洛明蓁浑身一僵,指尖都慢慢发冷。她往前步走,靠近他,双手捧着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这跟你没关系的,不是你的错。” 萧则半搭着眼皮,嘴角始终带着自嘲的笑:“从小到大,我都很羡慕萧渝,他是干干净净的,只有我是一个错误,是不该来到这个世上的。她从来不会用正眼看我,甚至碰我一下都觉得恶心。” 他弯了弯眉眼,“我不怪她,我知道她没错,是我害了她,是我在折磨她。她说的对,这一切都是我欠她的,我早就该死了。” 如果没有他,他的母后不会嫁给他父皇,也不会一辈子都被锁在宫里。 他知道她喜欢萧承宴。 每一次萧承宴进宫,就是她为数不多会笑的日子。她会梳着最精致的妆面,穿上最漂亮的衣裳。站在阁楼上远远地看他。 可她只能看到他身旁跟着另外一个女人。 萧承宴走了,她的笑也没了。 看到他,她就会疯了似的将他拖进屋里,打他,骂他,用针扎在他身上。因为那样不会留下伤口,却会是锥心的疼。 她把所有的屈辱和痛苦,都发泄在他身上。 直到她生下了萧渝,她打他的次数少了许多。 或许说,是连看都不想再看到他。她不会再打他,骂他,因为在她眼里,已经没有他这个人了。 对他来说,这才是最残忍的。 比杀了他还要残忍。 洛明蓁颤抖着伸手抚摸他的脸,听到他的话,看着他脸上的绝望,哽咽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一个劲摇头:“不,不是……” 不是他的错,他根本没有选择的机会。 明明不是他的错。 萧则眼尾微红,唇瓣因为缺水有些皲裂:“没有知道这一切的时候,我以为是我太无能了,是我没有萧渝聪明,所以她才不喜欢我。我想,只要我成了皇帝,我能给她想要的一切,她就会看我一眼。所以我一步一步地往上爬,我想有一日站在最高的位置。告诉她,我是她最听话,最聪明的孩子,到那时候她一定能看到我的。” 他咧开嘴笑起来,却是生生笑出了眼泪:“可是,我成了皇帝,她却只想杀了我。蓁儿,她恨我,她要杀了我!她为什么,不能看看我……” 洛明蓁拢紧眉尖,轻轻摇了摇头。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错的不是他,他为什么要这样对他自己? “我为了她,花了十年才坐上这个位置。”萧则笑了笑,“蓁儿,你知道成为一个皇帝,需要做什么?“ 萧则薄唇轻启,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杀人。” 洛明蓁微睁了眼,下意识地捏紧手,连呼吸声都慢了下来。她隐隐意识到,萧则将要告诉她什么。 萧则的声音顿住,目光落在楼梯处一望无际的黑暗中:“我从五岁的时候,就开始杀人。有的是他给我安排的敌人,有时候是我身边的人。只有杀了他们,我才能活下来。” 他嗤笑一声,“是不是很可笑,他是我父皇,而我是一国的太子,他竟然会杀了我。可他不怕我死,我死了,就让他其他的儿子取代我,直到有一个能让他满意为止。” 他的眼神幽深,像是陷入了梦魇,声音也冷了下来:“最多的一次,是两百个人,只能活下来一个,我花了一天一夜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他们全都死在了我手里。” 他闭了闭眼,双手抱住头,“我每天晚上闭上眼睛,都可以看到他们,我从没有睡着过一次,他们全都在我面前笑,血,四肢,满地都是。” 他浑身都在颤抖,双目慢慢涌出血色:“可我只能杀,不停地杀,杀……” 洛明蓁看着他的眼里的血色,心下一惊,赶忙替他安抚地拍了拍背:“别想了,阿则,不要再想了。” 可萧则现在什么也听不进去,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是快要呼吸不过来。眼神也没了焦距,他伸手攥住洛明蓁的手臂,只觉得头痛欲裂,双眼彻底变成一片猩红。 他的眼前似乎出现了幻觉,面前的景象急剧倒退,那个穿着龙袍,不怒自威的男人又出现在了他面前。 那男人将一把匕首扔到了他面前,指着一旁约莫十岁的白衣少年,不容拒绝地道:“给朕杀了他。” 他好像看到自己跪在地上,眼泪顺着面颊淌下,白皙的额头在地上生生磕出了鲜血,血水混着杂草黏在他的额头。 他跪在地上往前爬,卑微地想去攥住那个男人的衣袖,哭着求他:“父皇,我求你,放过义书,我求你了。我会成为一个帝王的,不要杀他,我只求他。日后您要我杀了谁,我就杀谁,我只求您,放了义书。” 那男人毫不留情地一脚踢开他:“不想他死,那你就替他死。给朕记住,想做皇帝,就不能相信任何人,杀了他,你才真正做到帝王心肠,否则,你便不配做这太子之位。别忘了,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朕可没有逼你。” 他拼命地摇着头,唇瓣颤抖:“不要……不要杀他。” 他只有义书。 这世上唯一会陪着他,关心他的人,只有义书。 白衣少年恭敬地跪在地上,对着他磕了三个响头,起身时,抬手摸了摸他脸上的泪,笑道:“没关系的,殿下。义书本来就是为殿下而活的,如今为您而死,值得。”他眯眼笑了笑,眼泪却落了下来,“只是不能再陪殿下练剑了。” 白衣少年的手,抬起地上的匕首,塞进他的手里,握着他的手,将匕首抵在脖颈,笑着喊了一声:“殿下。” 他想阻止,却动不了。温热的鲜血泼在他脸上,他身子一抖,抱着头厉声尖叫起来。 耳畔只有那个男人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恨朕,还是想杀了朕给他报仇?可惜,杀了他的不是朕,是你,是你的懦弱无能害死了他。你现在只是一个废物,所以朕要你生,要你死,你都反抗不了。收起你的眼泪,若是有本事,就杀了朕,取而代之。” 萧则抱着头,一整个人都蜷缩着。额头青筋鼓起,脖颈上全是冷汗。他死死地咬着牙,不住地发出困兽般的低吼。 洛明蓁看着他快要失控的模样,慌乱地抱住了他。手抚着他颤抖的背,泪水打湿衣襟,嘴里却在一遍一遍地重复:“别说了,别说了,都过去了。” 她将他的头压在自己的怀里,双手扶着他的后脑,“没事了,阿则,你看清楚,没有人会伤害你了。不要怕,我在,我一直都在你身边的。” 她低下头,眼泪淌进他敞开的后领。不管他怎么挣扎,双手都死死地抱着他。 不要再回想了,已经够了。 她不想他再经历一次了。 萧则伏在她的怀里,身子一直在发抖,到后来,他紧紧地搂住她的腰,湿热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她的手臂上: “没有遇到你之前,我甚至想过死在她手里,把这条命还给她。可我死了,就没有人再护着她和萧渝了,她斗不过萧承宴的。” 洛明蓁低下头,轻声道:“阿则,你不用为任何人而活,你就是你,你不欠任何人的,你只需要为你自己好好活着。”她说着,忍不住哭了起来,“还有我啊,你这么说,我也会难过的。” 萧则身子一僵,肩头都在颤抖,良久,他闭上眼,释然地“嗯”了一声。 够了。 他不想再被过去的事束缚住了。 已经太久了。 他已经这些记忆折磨得太久了。 真的够了。 日出 天快要破晓, 丝丝白光透过云层洒在皇城。阁楼屋顶遮掩在苍翠的梧桐树间,隐约露出两个靠在一起的身影。 “天快亮了。” 洛明蓁将头靠在萧则的肩上,半搭着眼皮看向四下里笼在茫茫雾霭中的楼阁、宫殿。屋檐下挂着的灯笼模糊成了一个个红色的小点,散开微弱的光。偌大的皇宫, 安静得像一座死城。 萧则掀开眼皮, 雾气打湿他的面庞, 袖袍上凝着细小的露水。半晌, 他收紧与她相扣的手指, 轻轻“嗯”了一声。 天快亮了。 洛明蓁仰起脖子,鼻尖几乎快要擦过他的下巴, 眨了眨眼:“你一晚上不睡觉,待会儿上朝还能行么?” 萧则垂眸,眼底划过淡淡的笑意:“不过一夜罢了。” 他最长能七日未睡, 又或者说,他从未有一日真正睡着过。 洛明蓁“切”了一声,侧过脸,在他肩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靠着, 静静地看着宫墙外的远山。看着看着, 她忽地有些怅然。尤其是现在这般安静的时候,好像偌大的皇宫, 就只剩下她和萧则两个人。 如果真是这样,也挺好的。就像以前他们在湾水镇,自由自在的日子。 风吹过,带来丝丝凉意。洛明蓁忽地放松身子, 呼吸也绵长起来。 “阿则, 你有没有想过, 如果你不是皇帝, 我是说如果。”她的眼神慢慢悠远,“你觉得你会去做什么?” 她面上随意,耳朵却抬起来,想听听他到底会说什么。她舔了舔唇角,有些紧张。 他会不会和她想得一样? 可万一他说些让人不好意思的话怎么办? 她清了清嗓子,压下唇角的笑意,故作矜持地等着他开口。他这人,平日就是大木头,都不知道说些好听的话哄哄她,都得她主动提。这会儿,她都这么暗示了,他总会知道说什么吧。 可等了半晌,萧则还是沉默,梧桐树的叶子垂在他的脸侧,宽大的袖袍铺在青灰色瓦片上。片刻后,他收回目光,看着与她交握的手,漠然地开口:“没有如果。” 洛明蓁一愣,没好气地瞧了他一眼:“我是说如果,你说你怎么这么较真?” 看着萧则那一脸平淡的模样,她抿了抿唇,真恨不得扑上去咬他一口。说点好听的都不行吗? 她又气呼呼地把头靠回去,斜了他一眼:“当皇帝就这么好玩?连想想别的都不乐意?” 说完,她先泄气。扭着身子,将重量都靠在他身上。 罢了,男人就是木头,半点情趣都没有。 她不再同他扯这个,准备说点别的,头顶忽地飘来一道清冷的声音:“若我不是皇帝,又如何去找你?” 洛明蓁眼神慢慢亮起,抿着唇,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咳了咳。她仰起脸,嘴角微微翘起:“原来你在担心这个?你放心,缘分嘛,天注定,只要咱们有缘,不管在哪里,最后肯定会遇到的。” 萧则淡淡地开口:“鬼神之说,虚无缥缈。”他抬起与她交握的手,严肃地道,“我只信当下。” 洛明蓁甜蜜又无奈地看着他,这人真是较真。她嘴角的弧度加深,不过,较真得还挺讨人喜欢的。 她将手放回他的腿上,掩饰性地别过眼看着天边,眼神一亮,赶忙抬手指着前面,声音带着兴奋:“阿则,日出!快看,是日出!” 她还从没有看过日出,小时候闹着要去看。可每次没有熬到太阳出来,她自己倒是先睡着,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开始晒屁股。 后来,她也懒得再折自己,一次也没有去看过。 所以,这还是她第一次看日出。 她睁大了眼,慢慢屏住呼吸,直直地看着远处的群山。 先是大片深蓝色的光影,一点点推开夜幕,将远处的天空晕染成浅浅的蓝色。青山上浮动的雾霭慢慢消散,又铺上长长的橘黄色绸缎。层峦叠嶂之间,缓缓涌动出金色的火团。 原本沉寂的皇城全部拢在赤色的火焰余光里,琉璃瓦尖上反射出一束一束的白光,周遭的景象都活了过来,梧桐叶舒展。 “当当——”沉重的铜钟敲响,一声又一声,回荡在皇城的每一个角落。 钟声太大,洛明蓁什么也听不见,只顾着看升起来的日头,胡乱地拍着萧则的手,高兴地喊了起来:“阿则,你快看!好漂亮,真的太漂亮了!” 萧则抬眼看着她,整张小脸都埋在橘黄色的光晕里,尤其是那双眼睛,熠熠生辉,亮得像天上的星子。。 鸦羽似的眼睫一开一合,在鼻梁两侧投下根根分明的影子。日光太盛,连她耳垂上细小的绒毛清晰可见。 她高兴的时候,恨不得眉尾都飞起来。 哪怕知道了他那样不堪的过去,她也没有害怕,没有用异样的眼神看他。 还是像以前一样,好像在她看来,那些都不算什么。 在她眼里,他还是他,是萧则,不是任何人。 萧则的眼神慢慢柔和下来,往后靠着身子,单手撑在身后,余光似有意或无意地瞧着她。 “阿则,你刚刚看到了么?是不是很漂亮?”洛明蓁眯了眯眼,看着已经高高挂起太阳,又转过脸看向萧则,期待地看着他。 她两只手都撑在他散开的衣摆上,肩头搭着的两根辫子垂在胸前,随着她的动作晃来晃去。她将身子往前凑,抬起一只手摇晃他:“你看到没呀?” 刚刚日出的时候,她可是叫他了的,要是没看到多可惜。 萧则静默不语,半晌才道:“嗯,看到了。” 洛明蓁又问:“怎么样,好看么?” 他目光微转,落在她的脸上,眯了眯眼:“很美。” 洛明蓁嘴角的笑加深,拍了拍手:“那肯定的,我都说好看,必须得好看啊。”她往后仰躺,头枕在交叠的手臂上,瞧着头顶垂下来的梧桐叶,惬意地道,“日后,咱们可以时常来看。我现在才发现,这宫里也没那么差,你看看,在这儿躺着多舒服。” 她仰起脖子,日光透过树叶缝隙洒在她的衣衫上,风一吹过,斑驳的影子如水浮动。 萧则坐在她身旁,侧过身子,单手撑在房梁上,掀开眼皮瞧着她:“时常?”他轻笑了一声,“你确定你能那么早起身?” 洛明蓁一怔,心虚地眨了眨眼。对上萧则戏谑的眼神,她挺着脖子,不满地哼了一声:“只要你晚上少折腾我,我就能起来。” 萧则敛眉,俯下身子,纤长的眼睫几乎快要撩过她的鼻尖,在她慌乱的眼神中,勾了勾唇:“你觉得可能么?” 洛明蓁鼓着腮帮,想反驳他两句,可看着他那张脸,忽然觉得有些口干,她咽了咽喉头,掩饰地道:“是我不和你计较。” 不怪她立场不坚定,只怪他生得太好看。 萧则不置可否,只是轻飘飘地道了一句:“是么?” 他眼底还带着笑意,又抬起眼皮,看了看日头。 “时候不早了,我该去上朝了。” 洛明蓁有些意外,可瞧着大亮的天,又随口“哦”了一声。 萧则看出她有些失落,面色柔和了些:“你先回去,我晚点陪你用午膳。” 说罢,他坐直身子,理了理散乱的衣襟,尤其是左肩的袖子,被她靠一夜,已经皱了。他抬起手,慢条斯理地抚平衣袍上的褶皱。 风卷着梧桐叶撩过他头顶的发冠,披散在背上的墨发也被吹散了几缕。他刚要起身,撑在一侧的手忽地覆上一层柔软。 唇被人极快地亲了亲,他眯了眯眼,正要回应,偷袭他的人又立马退开。 洛明蓁站在不远处,看着萧则愣住的模样,冲他促狭地笑了笑,抬起手指,煞有介事地来回轻晃:“某人可是要去上朝的,我就先走啦。” 看着萧则拿她无可奈何的样子,她得意地挑了挑眉。她总算是扳回一局了,平日里都是他欺负她。这会儿,她就要让他只能看,不能碰的滋味。 她冲他甩了甩辫子,转身就要往下爬,两只手抬起,准备去扶梯-子。可还没有站稳,一双手就从她腋下穿过,直接将她整个人都抱了回去。 她愣愣地眨了眨眼,随即用胳膊肘推他:“诶诶,你这是做什么?马上要前朝了,你要迟了。” 萧则将她转了个面,缓缓俯下身子,额头抵在她的发髻上:“上朝还有一会儿,不急。”他又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况且修身齐家,而后才能治国平天下。” 洛明蓁被他说得一愣,正要问他,面前就拢下阴影。她往后一退,撅嘴看着他:“你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萧则压低嗓音,仍带着戏谑的笑意:“朕现在先齐家,好好管管我这个不听话的夫人。” 洛明蓁惊讶地“诶”了一声,可刚刚张嘴,唇便被人吻住。她往后一弯腰,却被他稳稳地托住,只有两只手胡乱抓住他的肩头。 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她想气,又气不起来。唇瓣微张,惩罚性地咬了咬他的下唇。 萧则唇畔的弧度加深,手往上扶着她的脖子。唇齿缠-绵,很快,就让她的眼神化成了一汪春水。只能软下身子,依偎在他怀里微喘。 树影婆娑,雀鸟啼鸣,整个皇城都亮堂堂地,唯有梧桐树遮掩的阁楼屋顶,不漏春色。 演戏 入夜, 虽是盛夏,到底还是有些寒意。月娘去了,竹林小院里的下人都被遣散,只余几个侍卫看守。内堂里, 雕花木窗紧闭, 案台上的烛火幽幽地燃烧着, 将萧承宴投映在墙壁上的影子拖长, 融入角落的黑暗中。 他端坐在团蒲上, 一向挺直的腰身也多了几分萧条之态。他抿着唇,眼皮半搭, 静静地坐着。深紫色长袍松松垮垮地披在背上,夹杂着几根银丝的长发垂下。手里握着帕子,轻轻擦拭被他攥在手心的翠玉簪子。 今夜的风很大, 拍打在木窗上,吱呀作响。 身后的脚步声突兀地响起时,他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 “摄政王可要节哀啊,如此伤心, 累着身子, 可就不妙了。”清越的女声响起,尾音往上勾, 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笑。 萧承宴无动于衷,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只是用帕子擦过手中的簪子,冷漠地道:“夜已深, 嫂有别, 理当避嫌, 还请太后娘娘莫要坏了规矩。” 他背后的女子轻笑了一声, 慢慢往前走,揭下覆面的斗篷,露出发髻上的凤钗。 太后站在那儿,烛火打映在她的侧脸,眼底的笑意却格外明显。她抬起下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萧承宴:“在这宫里,你我就是规矩,还有谁能管,谁又敢管?” 她往前走着,眼神带着深深的眷念,走到萧承宴身旁,唇角勾笑,声线带着诱惑:“萧寒死了,林月娘也死了,承宴,你还在顾忌什么?” 她伸出涂着朱红蔻丹的手,想搭上他的肩头。墙壁上的影子纠缠在一起,可萧承宴却侧过身,避开她的手。 太后眯了眯眼,手指还停在半空。 萧承宴抬眼看着她,眼神古井无波:“臣说了,叔嫂有别,请皇嫂自重。” 说罢,他不再看她,转过身,继续擦拭手里的簪子。 太后的手指一僵,片刻后又笑了笑,耐心道:“承宴,萧寒已经死了六年了,他不会再阻挠你我,你不必再压抑自己。” 萧承宴不说话,她目光一转,落在他手里的簪子上,眸光微动,喉头因为愤怒而呜咽着。她攥紧手掌,极力压下心头的火气,与他平心静气地道:“她尸骨未寒,你顾虑她,可以。但你有没有想过我?我都将你让给她二十年了,如今你我守得云开,你还想着她作甚?” 她跪坐在他身旁,仰头瞧着他,“承宴,我知道你是被逼娶的她,当年……” 她的话没有说完,萧承宴便打断她:“夜已深,太后娘娘请回。” 看着太后的眼神慢慢破碎,他始终没有一丝的情绪波动。 太后仰起下巴,嘴角颤抖,却还是撑着自己最后的骄傲不让自己失控,一字一句地道:“你难道真的忘了?忘了当年你与我在漠北,我们一道骑马,一起练剑,出生入死。燕南关那一次,你为了救我,差点死了。” 她站起身,狠狠地甩开袖子,红着眼眶看向他,“是你先喜欢我的,是你说要娶我的!” 案台上的烛火被窗户缝隙里透进来的风吹得忽明忽暗,墙壁上一高一低两道影子也跟着纠缠不清。 萧承宴始终端坐在团蒲上,垂着眉眼:“儿时戏言罢了。” 太后身子一僵,几乎快要站不稳,半晌,她往后退了几步,手指抵在桌案上,嘲讽地看着萧承宴:“什么戏言?不过是你的借口!是你惧怕萧寒,哪怕兄夺弟妻,你也不敢违抗他。你算什么王爷?你就是个懦夫!” 萧承宴搭在袖袍下的手收紧,抬眼看着双目通红的太后,平淡地陈述事实:“当年,是你要嫁给他的,也是你跟我退婚的。” 太后攥紧了桌角,喉头因为痛苦而呜咽着,却避开了他的目光。烛光攀附在她的衣摆,唯有她的面容隐在阴影中,久久不语。 她是想嫁给萧承宴的,她喜欢他,喜欢到用持剑的手去拿针线,晚上一个人躲着绣喜帕,掰着手指头算他们成亲的日子。 可就在她要绣完的那一晚,萧寒来了。他喝了很多酒,外头下着大雨,他就站在雨里看她,浑身都是血。 她跟他不熟,也没有同他说过几句话。可她知道,他是是萧承宴的兄长,是当今太子殿下。 她现在都记得那一晚的屈辱,他闯进她房里,吻她,撕了她的衣裳,浑身都是酒气。哪怕他喝醉了,她还是敌不过他的力气。她只能哭着求他,他却像是发了疯。 她那天晚上一直清醒着,所有的一切都结束的时候,她睁大眼睛,空洞地看着床顶。 而萧寒只是穿上衣服,没有跟她说一句话,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太后忽地笑了起来,眼泪顺着下巴淌下:“萧承宴,我为什么退婚,你真的不知道么?我被你的兄长玷污的时候,你在哪儿?你是个没用的懦夫,懦夫!” 她笑着得身子都在发颤,“你知道那时候我有多绝望么?我想杀他,杀不了。我想死,可偏偏又怀了他的孩子。就为了那个孩子,我选择了活下来。我父亲想我堕了那个孩子,我下不去手,最后只能嫁给了萧寒那个畜生。可到头来,他只是为了取得我父亲的信任,污蔑我龚家谋逆,灭我九族,高枕无忧地坐上了帝位。而你口口声声说非我不娶,最后还是娶了别人。凭什么?凭什么你们过得这么心安理得?而我要受尽折磨?凭什么!” 她抬手推翻案台,烛台在地上滚了几转,火舌熄灭,可她却还在痛苦地嘶喊着。 萧承宴闭了闭眼,手背上青筋鼓起,片刻后,抬眼看着她:“他根本不是你想的……”他似是想到什么,硬生生将话掐断,别过眼,“这些事都过去多年,他也早就死在你手里,你又何必自寻烦恼?” 太后眯了眯眼:“你怎么知道他是死在我手里的?” 萧承宴没回她。 她也料到他不会说什么,缓步向前,一步一步靠近他:“他死了,可你还活着,你欠我的,拿什么还?” 萧承宴淡淡地开口:“这就是你来的目的?” 太后也不掩饰:“明人不说暗话,我恨你,恨萧寒,也恨那个害了我一生的孽种。萧寒死了,他的儿子还活着,我要你替我杀了萧则那个孽种,这对你来说,也是报仇的机会。” 她抿唇轻笑,“林月娘是怎么死的,不用我提醒你吧?他可是萧寒一手教出来的,骨子和他一样狠毒。你以为他容得下你?杀了林月娘不过是给你一个下马威,你再不出京,回你的封地,下一个死的就是你。怎么,这一次你还要当一个懦夫?自己的夫人都被人杀了,还不敢还手?” 萧承宴没有被她激怒,反而冷静地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太后这番言语,乃大逆不道,念你我旧识,今日,臣便当什么也没有听到,请回吧。” 听着他下了逐客令,太后不怒反笑:“你这是在怕他?他确实不输当年的萧寒,甚至比他更有算计,可惜,他没有萧寒那般绝情,他喜欢上了那个洛明蓁,这就是他最大的弱点。利用好,他就能万劫不复。况且,我给他下了杀心蛊,按理说,早就该死。虽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撑到现在,多半也是强弩之末,他活不了多久,你就送他最后一程,到时候我会扶持你的。” 萧承宴缓缓抬起眼,嘴角勾起嘲讽的笑:“给自己的儿子下毒,你倒是心狠。” 太后不以为然,反而放软了嗓子:“这么多年了,承宴,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意。只有你登上那个位置,我才不会有怨言。你也不必在我面前装,你若是不想要皇位,早就回封地了,还留在这里?你一个人斗不过他,你我联手,才是正道。” 萧承宴不置可否,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片刻后,扯开嘴角笑了笑。 太后也回他一笑,不再多言,将斗篷盖回去,转身往外走。将要开门的时候,她头也不回地道:“昨日,那个孽种说他要与洛明蓁举行婚礼,正式封她为后,就在初七,你知道该怎么做。” 她说罢,推门出去,裹着斗篷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屋内安静了下来,唯有窗台被风来回拍打。屏风后缓缓走出一个人,将地上的烛台捡起来,不急不缓地道:“王爷信她么?” 萧承宴捏着手里的簪子,眼底闪过一丝精光:“她已经疯了,眼里只有仇恨,成不了什么大事。不过有她,倒是事半功倍。初七,只有半个月了。” 他撩了撩眼皮,看向正拿着火折子的人,“告诉十三,他可以回来了。” 火光点燃,照亮了跪坐在案台旁的人。一身白色戏服,青丝半挽半放。 梨月白对着他回了一笑:“是,王爷。” …… 暮色深沉,幽静小道内,福禄提着灯笼,在前头引路,脱了斗篷的太后跟在他身旁,气定神闲。 福禄看着她泛红的眼尾,担忧地道:“娘娘,摄政王一向是个棉里针,您与他共事,怕是与虎谋皮,奴才瞧着,陛下对您才是真心实意,您何苦去……”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太后轻笑了一声,嘲讽地看着他:“他是个什么东西,我比你清楚。” 福禄一愣,下意识地道:“那您为何还对他……” 太后没回他的话,眼底的嘲讽更深。 爱他?这话真是说出来,听得她自己都要作呕。 她抬手抹了抹眼尾未干的泪水,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小看女人,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她勾了勾嘴角,扬起下巴往九华宫走,头顶的凤钗高高翘起,珠子泛着寒光。 大婚 入夜, 养心殿,烛火摇曳,凉凉月色从雕花木窗里透进来,洒在羊绒地毯上。洛明蓁趴在榻上, 两条腿在身后左右晃悠。双手托腮, 看着正对面木架上挂着的大红喜服。 衣襟是一串串金链, 缀着颗颗东珠。金丝滚边, 袖口纹着展翅金凤, 翠玉做的眼珠子,栩栩如生。长长的尾羽延伸到下摆, 又向两边延伸开来,随着烛光的摆动,流光溢彩, 熠熠生辉。 旁边挂着同色的男子喜服,衣摆上纹着九爪金龙,玉带扣腰,袖袍宽大, 无风自动。 萧则坐在左侧的书案旁, 刚刚处理完奏折,揉了揉眉心, 将朱砂笔放回原位,起身往榻旁走。 他看着趴在榻上的洛明蓁,坐在她的身旁,眼尾带笑:“看傻了?” 洛明蓁还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两套喜服, 听到萧则的话, 顺势往旁边一滚, 滚到他身旁, 将头放在他的腿上:“阿则,我突然觉得有点心虚。” 萧则敛眉:“嗯?” 洛明蓁往上拱了拱身子,双手搭在他腿上,将头搁上去,仰脸瞧着他,认真地道:“你说要我做皇后,可我来了这么久,还是不太懂宫里的规矩,诗书礼仪,琴棋书画也是样样不会。你娶了我,岂不是让我闹笑话?” 她抿了抿唇,脑袋往下垂,声音也低落了些,“我会不会给你丢人啊?” 其实她也没有想到萧则会突然说要封她为后,甚至连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给她。可她当美人还行,当一国之母,真的可以么? 论家世,她与广平候府根本没什么感情,朝堂上,也给不了萧则什么帮助。论起德行,她一向懒散,没事就栽花种菜,拉着宫人推牌九,投骰子。扪心自问,让她做这个皇后,她实在是心里没底。 她脸皮厚,可她不想让萧则为难。 她刚刚说完,头顶的人“嗯”了一声:“论起六艺,比你强的人是大有人在,和她们一比,你好像确实不适合做皇后。” 洛明蓁猛地抬起头,鼓着腮帮,正要生气。 萧则却又抬手点了点她的鼻尖,煞有介事地道:“不过有一点,世人都没有,独你有。” 洛明蓁拉着脸,不高兴地道:“什么?” 萧则眉眼微弯:“独得我心。” 洛明蓁心里像灌了糖,眉尾立马扬起来,却还是压下嘴角的笑意,故意轻哼一声,翻了个面,仰躺在他腿上。 她抬手扯了扯他肩头吹落的墨发:“那是你这样想,你的那些大臣呢?万一以后他们说我没有皇后的仪态,或者我做错了什么,怎么办?” 萧则的手指穿过她的发丝,挑起一缕缠绕着:“你不会有错,就算错,朕也让你对。” 洛明蓁抬起手挡在脸上,没忍住笑了起来,笑够了。她又抬手勾着他的脖子,撅嘴看着他:“可我真的不会打理后宫,我会管得一团糟的。” 她晃了晃手,萧则曲腿,垫在她身下,单手托着她的腰,唇角扬起一丝笑意:“琐事有德喜,我的后宫就你一个人,你把自己管好就行了。” 洛明蓁和他对视了半晌,脸上慢慢扬起笑意,她往上挺了挺身子,一翻身跪坐起来,整个人扑在他身上,用脸蹭了蹭他的面颊:“阿则,你真好。” 萧则单手撑在身后,身子往后倾,一手扶着她的腰,满头墨发散在肩头。他侧过脸,吻了吻她的耳垂:“我说过,会给你一个最盛大的婚礼,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洛明蓁跪在榻上,双手搂着他的脖子,与他贴着脸,摇了摇头:“不要了,我什么都不缺了。和你在一起,就很开心了,每一天都开心,吵架也开心。” 她闭上眼睛,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 萧则的眉眼也温柔下来,轻轻拍着她的背,“嗯”了一声。 烛影摇红,暗香浮动。 幔帐飘荡,撩过洛明蓁露在丝衾外的脚踝,她躺在萧则怀里,满头青丝散在雪白的肌肤上,遮住了可疑的红晕。她微喘,面上潮红未退,鬓角的碎发被汗水打湿。 萧则侧身,搂住她的腰,与她额头相抵,墨发勾在她身上,疲惫地闭着眼。 洛明蓁将头埋在他怀里,手指在他胸膛上打转:“阿则,你说咱们以后会不会有孩子?” 萧则没说话,微微睁开眼,神色有些微妙。 洛明蓁仰头瞧他,红着脸道:“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她紧张地揪着手指头,连耳根子都红了起来。 萧则意外地沉默了一会儿,半晌,他才轻轻开口:“都喜欢。” 洛明蓁缓缓低下头,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手指绞着他的头发,声音带着几分期待:“我也觉得都好,我可能不太会教小孩子。”她顿了顿,认真地道,“不过,我努努力,应该也还行。” 她眯了眯眼,嘴里愉悦地哼哼起来,“要是男孩子就丢给你养,随便养养就长大了。女孩子得麻烦一些,要好好照顾,给她养得漂漂亮亮。” 她还在说着,却没有注意到萧则的眼神渐渐幽深下来,搭在她腰上的手指想收紧,却僵硬在离她寸许的位置。 “阿则,你觉得这样是不是很好?”洛明蓁握着他的手,笑意盎然。 萧则似乎想说什么,唇刚刚张开一丝缝隙,对上洛明蓁满是期待的眼神时,又缓缓合上,最后也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洛明蓁翻了个身,仰面躺着,略歪着头枕在他的手臂上。伸手拂过头顶的明黄色幔帐,愉悦地道:“真不知道那时候,咱们会是什么样子。” 萧则静静地看着她,面容在夜色中朦胧不清,唯有抱在她腰上的手,紧紧收着。 他弯下腰,将头抵在她的发髻上,合上眼,似乎是要睡着了。 洛明蓁见他睡了,轻笑一声,也缩回他怀里,惬意地睡了过去。 夜色沉寂,屋里安静下来,桌案上的烛火也被风吹灭,很快便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洛明蓁的呼吸平稳起来,已经睡熟。身侧的萧则却缓缓睁开眼,神色复杂地看着怀里的洛明蓁。 良久,他眼里闪过一丝痛苦,吻了吻她的额头。 这一次,他后悔了。 …… 快要入秋,日子过得很快,眨眼之间,洛明蓁和萧则的大婚便要临近。 萧则陪她的时间越来越多,有时候他在处理奏折,还要她在一旁玩。御花园的西瓜早就结了出来,现在他们又开了几块地,种上萝卜青菜。还在旁边养上了鸡,德喜他们轮流照顾,有时候萧则也会去喂鸡。 好好的御花园,彻底成了菜地。 在宫里的日子也惬意地出奇,太后日日在九华宫吃斋念佛,摄政王也准备出京,萧则的时间也空闲下来。洛明蓁反而成了最忙的人。 例行在“菜地”巡视一番后,她背着锄头往回走。她算了算日子,和萧则大婚的那一日,正好是初七,只剩三日。 她抿唇笑了起来,实在是手上全是土,不然她都要不好意思地捂脸了。她低着头,有些飘飘然,却在路过假山时,手被人握住,往内一拉。 她大惊失色,正要呼救,唇被人捂住。熟悉的感觉涌上来,她微睁了眼,还没有偏过头,果然听到那人开口:“是我。” 洛明蓁转过脸,看着背插断刀,浑身裹在黑袍下的十三,差点高喊出声。她急忙抿住唇,捂住十三的袖子,轻轻叫了一声:“哥哥?” 十三“嗯”了一声,目光下移,落在自己袖子上被握出的一道泥印子,无言地看着“罪魁祸首”。 洛明蓁讪笑两声,装作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连忙扯开话题:“哥哥,你怎么来了?前段时间你跑哪儿去了,我担心死了,让萧则到处找你,就是没有消息。” 虽然萧则一直跟她说,十三不会有事,可她还是放心不下,这会儿看到他平安无事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去。 十三抖了抖袖子上的泥,不紧不慢地道:“只是有事耽搁了一阵儿。” 洛明蓁又问道:“那你现在忙完了么?”没等十三回答,她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我有件事没有告诉你,我和……”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十三便接过话:“嗯,我知道。” 洛明蓁惊讶地“诶”了一声:“你知道?我……我是说我和萧则,我跟他……”她眼神飘忽了一下,底气不足地道,“我跟他三日后就要成亲,他要我当他的皇后。” 十三还是“嗯”了一声。 这回轮到洛明蓁意外了,她抬手在十三面前挥了挥:“哥哥,你确定,你同意我和他在一起?你不讨厌他了?” 怎么回来一趟,他就突然不反对了? 十三微微松了一口气,无奈地看着她:“我若是不同意,你会和他分开么?” 洛明蓁低下头,手指揪了揪衣摆,尴尬地笑了笑,随后又用手肘碰他的肩头:“哥哥,他真是个好人,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他有他的苦衷。总之,他对我很好,你现在能接受他,我觉得很高兴。”她看着他,真诚地道,“你们俩都是我最重要的人,我谁都不想失去。” 十三看着她,半晌,他低下眉眼,点了点头:“罢了,你从来都是如此,决定的事,不撞南墙不回头。” 洛明蓁眨了眨眼,他这口吻怎么像跟她认识很久的? 她也没有多想,转而高兴地问道:“哥哥,你最近还有没有事?能不能……” 她顿了顿,鼓着勇气,“能不能在我大婚那一日送送我?” 她就这么一个亲人了,出嫁那天,总还是希望有他能陪着。 不过她也不确定十三会不会去,见他许久不回话。她正准备说点别的,十三却忽地点了点头:“嗯,我会去的。” 洛明蓁眉尾扬起来,双手交握:“太好了,哥哥,谢谢你!”她又道,“这几日你就留在宫里吧,我去告诉阿则,他肯定会给你想办法,帮你隐藏身份的。” 她说罢,转过身往回走。十三看着她的背影,眉眼慢慢凝重下来。 直到她走远,他握着拳,眼里闪过一丝挣扎,声音微不可闻:“对不起,明蓁。” 封后 十月初七, 日头西斜,已近黄昏。 皇城早就挂上了红绸喜字,红毯从千金楼一路铺到宫门口,沿路商铺闭户, 转而牵起红绳, 挨家挨户系上大红灯笼, 远远望去, 整个玄武街街宛若沉浸在一片红海。 阁楼大开, 男女老幼皆是趴在窗台或期待或好奇地往下望去,交头接耳, 议论纷纷。世人皆知,今日乃是当今陛下娶亲,迎广平候府嫡女为后。这位侯府嫡女早就入宫为妃, 不过一个小小的美人,可今日却将她扶为皇后。 她乃侯府嫡女,身份上自然当得起。可按理说只需行个册封大典即可,但陛下偏偏按三书六礼, 亲自迎娶她。从新娘子上轿, 便要燃上三天三夜的烟花,举国同庆。如此盛大的排场, 自大昭开国以来,都从未有过。 是以这会儿大家伙都伸长了脖子,等着看位让他们陛下如此重视的美人究竟美到成何样。大抵是人间绝色了。 而众人口中传得神乎其神的“绝世美人”,还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 饿得两眼发昏。 “就让我吃一口吧, 我真快饿死了。”一身凤冠霞帔的洛明蓁趴在椅背上, 嫣红的眼尾向下皱着, 可怜兮兮地看着面前的几个嬷嬷。 老嬷嬷为难地道:“皇后娘娘,这使不得啊,新娘子出嫁,过了晌午,是不能进食的。”她往前一步,拦住要去拿苹果吃的洛明蓁,“娘娘,得等陛下来,不能坏了规矩。” 洛明蓁被她拦着,只能趴回椅子上,双手无力地垂着,不满地嘀咕:“这什么破规矩?还不让人吃饭,明明上次成婚,阿则都给我做饭吃。”她撅了撅嘴,生闷气地转过身,“嫁给皇帝真是麻烦。” 旁边的嬷嬷听清了她后面这句话,吓得大惊失色,赶忙拍了拍胸脯,对着洛明蓁交代:“您如今是皇后娘娘,可千万不能这样说,您得谨言慎行。身为皇后,您应当……” 她又要开始唠叨,洛明蓁急忙用一只手堵住耳朵,抬手止住她:“我不饿了,我真的不饿。你也别念了,从昨天开始,你已经给我念一晚上的规矩了。” 老嬷嬷闭上嘴。 洛明蓁如释重负,转过身去老老实实地坐着,摸着衣襟上一串串的东珠,忍着要抠下来的冲动。这么一身行头,让她觉得自己不是穿的衣裳,而是一堆行走的银子。 这么一想,嫁给皇帝还是有好处的。 她挑了挑眉,又瞧着铜镜里的自己,从眉到唇,都细致地上了妆。在一身大红喜服的映衬下,透出贼醺之态。 上回她是自己上的妆,较为清淡。今日却最是艳丽,眉尾上挑,晕着由浅入深的绯色。眉心贴着三瓣花钿,纤长的眼睫微颤,波光流转,顾盼生姿。 她往前倾着身子,单手托腮,宽大的袖袍堆在肘部,露出一截藕白的手臂,肤若凝脂。手腕上挂着一串金丝铃铛,玲珑小巧,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的细响。 看到铃铛,铜镜里的人红了脸。 她抿了抿唇,赶忙将手收回,用袖袍将铃铛遮起来,可面上的熏红却半点未褪。反而因为铃铛又响起来,耳根子也跟着发烫。 她在心里暗啐了一口,萧则那个臭流氓,就是故意的,送她什么不好,非要送她这么一串铃铛。铃铛一响,她脑子里都忍不住想起那日他们…… 她抬手捂住脸,手指被烫到,眼神却慌乱了几分。她慢慢往窗外看去,街道上行人熙攘,显眼的红毯一路铺到街道拐角,两旁红绳上挂着的大红灯笼在风中摇晃。 她的眼神慢慢柔和下来,单手托腮,期待地盯着街道拐角。 也不知道,萧则什么时候才来接她。 好像说是花轿要绕过玄武街和朱雀街,不知要走多久,但是得在子时之前入宫。现在才酉时,还早。她虽心急,却也只能耐心的等着。 她晃着脑袋,搭在桌上的手指轻快地一起一落,要不是旁边还有嬷嬷,她就要哼小曲儿了。 不知过了多久,街道上有人兴奋地喊了起来:“来了,来了!” 洛明蓁不自觉坐直身子,想探头去看,可只看见街拐角露出戴着绸花的马头,眼前便成了一片红色。 她后知后觉是有人给她蒙上盖头,她想撩开去看看,又被人握住手。屋里的人纷纷慌忙起来,老嬷嬷一手牵着洛明蓁,张嘴吩咐着余下的宫人做准备。 一切忙活完毕,老嬷嬷贴在洛明蓁耳边,轻声道:“皇后娘娘,陛下来了,咱们也该出门了。” 洛明蓁愣愣地“嗯”了一声,突然也慌起来,心里一阵发虚。明明都成过一次亲了,往日里同萧则过的也是寻常夫妻的日子。她怎么现在还紧张? 可她没时间想清楚,老嬷嬷已经扶着,一步一步的往外走。视线被盖头挡住,她只能看见自己的裙摆和鞋尖,还有那不知尽头的红毯。 出了门,老嬷嬷停下来,松开了她的手。她心下一慌,面前又伸过来一只男人的手。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却满是茧子和伤痕。 风撩过盖头,她依稀看见了那一身熟悉的黑袍。 新娘子出嫁,是该由家中或同族的兄弟送出门的。 她弯了弯唇,喊了一声:“哥哥。” 那只手僵硬了一瞬,指节微弯。可洛明蓁已经将手放了上去,见他久久不动,轻轻摇了摇,半开玩笑地道:“走了,哥哥。怎么,你舍不得我了?” 四面只有锣鼓喧天,行人的欢呼,迎亲的高歌,唯独没有十三的声音。 良久,那只手缓缓收紧,将她的手握住。 “嗯,走吧。” 他说罢,牵着她慢慢往前。花瓣纷飞,落在洛明蓁的脚边。她看不到十三此时的模样,也不知他这会儿是个什么神情。 她想,应当是为她高兴的吧。 毕竟,他是她哥哥,是除了萧则,待她最好的人。 红毯在千金楼的大门口凸起,送她跨过门槛后,一直握着她的那只手慢慢松开。 不知为何,她心下有些难受,下意识地想要再去握住他的手,却扑了个空。 “去吧,他在等你。” 清冷的声音响起,却给了她些许勇气。她偏过头,眼眶微微湿润:“哥哥,日后,就留在兆京吧。不要再回去了。” 别再做刺客了。 十三这回没有沉默,反而“嗯”了一声:“快了。” 只剩最后一个任务。 洛明蓁放心地笑了笑,还想同他说些什么,耳边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蓁儿。” 她微睁了眼,惊喜地转过头,余光里是一片大红色的衣摆,龙纹浮动,静静地站在她身旁。 “让你久等了。” 洛明蓁低着头扑哧笑了一声,面前伸来一只手,她毫不犹豫地就将自己的手放上去,轻哼一声:“你再不来,我就要饿死了。” 旁边的嬷嬷们倒抽了一口凉气,却又碍于萧则在,不敢出声提醒。只得害怕地看着萧则,生怕他怪罪她们没有教导礼仪。 可萧则只是往前一步,一手扶着洛明蓁的手,一手牵着她,贴在她耳畔低声道:“我在花轿里放了你喜欢吃的,再不去,可就凉了。” 洛明蓁眉尾扬起,急忙推了推他:“快快快,咱们快上花轿。” 萧则抿唇笑了起来,笑意一直从唇角漫到眼尾。略低下头,小心地扶着她,慢慢往花轿而去。 花轿抬起的时候,锣鼓震天,阁楼上的百姓纷纷抛下花球,迎亲的队伍拖得长长的,打头的萧则一身喜服立在马头,红绳上的花灯撩过他的发冠,烛火映在他的侧脸,只有嘴角扬起的弧度,从未有一刻放下。 花瓣飘扬,红绸舞动。皇宫城楼上,一身锦绣华服的太后手持杯盏,慵懒地倚在墙头。她抿了抿红唇,凤眼微挑,看向一旁的萧承宴。 “摄政王今日倒是格外精神,陛下迎亲的队伍应当还在玄武街,怕是得天黑才能入宫,您来得太早了些。” 萧承宴单手负在身后,面上挂着疏离的客套:“陛下封后,此乃举国同庆的大喜事,臣受先帝所托,辅佐幼帝。如今的大昭,在陛下的治理下,河清海晏,内外无忧。今日又立下一国之母,安定后宫。臣胜感欣慰,特地来此恭迎陛下与皇后。” 太后不置可否,没再去瞧他,手中杯盏倾斜,洒落了些许酒水,她惋惜地挑了挑眉:“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酒。” 她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看向一旁的萧承宴,“说起来,王妃生前最喜烟花,今日,可是会放整整一夜的烟花呢。” 她撩了撩眼皮,红唇勾笑。 萧承宴负在背后的手收紧,片刻,又将目光转到太后身上,淡淡地开口:“这场烟火是陛下为皇后娘娘放的,该是举国欢庆。” 太后晃着手中的杯盏,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是么?” 萧承宴目不斜视地看着城楼下,不再言语。 而太后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眼底却是深深的得意。 烟花,确实美。 可以照亮黑暗,也能掩藏一些声音。 她靠在墙头,涂着朱红蔻丹的手指握紧手中杯盏,眼神也沉了沉。 夜幕中,绽开大片大片的烟花,绚丽的碎光照亮整个街道。人们的欢呼声不绝于耳,大红灯笼映着满天烟火。 暗处的脚步声响起,兵器交接,却被湮没在满天烟火下的声响里。 喧天的锣鼓声中,迎亲的队伍慢慢往皇城而来。 太后抬起下巴,红光照亮她面上的笑意。 今日这皇城,可要热闹了。 箭雨 夜色侵蚀, 烟花四散,百姓们远远地挤在街道口,小孩跟在迎亲队伍后头捡着地上落下的绸花。红绳上的灯笼随风晃动,整个朱雀街亮如白昼。 洛明蓁端坐在花轿内, 摸着鼓鼓的肚子, 心满意足地靠在软垫上。头顶蒙着的盖头遮挡视线, 她只能听到外面不绝的欢呼和烟花炸开的声音。 她抬手打了个呵欠, 眼皮恹恹地搭着。应当是快到子夜, 这一路,行得太久, 她都有些困了。她正打算睡一会儿,花轿忽地停下。 她赶忙握住搁在身旁的苹果,紧张地用手搓了搓。规规矩矩地低下头, 盯着自己的鞋尖。 想来已到皇宫,进城门后还要祭天地和祖先,礼成,便是入洞房的时候。 她的眼睫打着颤, 脸上也烫起来。刚刚只瞧见一片衣摆, 不知萧则穿上那身喜服是何模样?她抿了抿唇,耐心地听着外头的动静。 城楼上, 挂着红绸的旌旗被风撕扯得猎猎作响。守城的护卫站在墙头,目不斜视。 高耸的城门紧闭,门口悬挂的灯笼早已熄灭,迎亲队伍已至, 却没有半分动静。 队伍里的嬷嬷们窃窃私语起来, 眉头皱得紧紧地。打头的一个将领策马往前, 冲着城楼上的门官大喝一声:“陛下与皇后娘娘大婚, 速速打开城门!” 洪亮的声音回响在夜色中,直到回声消失,幽闭的城门始终连一丝缝隙都没有打开。 那将领拔高了声音,厉声斥责:“今日城门何人当值,再不开门,误了吉时,以罪论处!” 迎亲队伍里的将士提着银枪,腰身挺直,目光灼灼地盯着城门。送亲的嬷嬷们也越发着急,够着脖子往前看,可除了一片昏暗,什么也瞧不见。领头的将领攥紧缰绳,没有再喊,可眉头却皱紧,心下隐隐有些不安。今日这局势,不对劲。 烟花还在放,升到最高处又立马四散开来。一身喜服的萧则立于黑鬓骏马上,发冠上垂落的两条长长的红带随风飘动。他看了一眼紧闭的城门,仰起下巴,冷冷地开口:“再不开门,杀。” 城楼上的门官触及他的眼神,脸色一白,正不知该如何处置时,一道威严的声音响起:“慢着。”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得一身深紫色朝服,头戴珠冠的萧承宴缓缓走到墙头,双手负于身后,不怒自威地看着楼下的萧则。 见到他出现,众人的神情微妙起来,纷纷看向正前方的萧则。 萧则勒着缰绳,风撩动他额前的碎发,不紧不慢地开口:“摄政王这是何意?朕大婚之日,紧闭城门,想谋逆不成?” 在场众人齐齐看着萧承宴。 萧承宴面上却没有半点慌张,反而嗤笑一声:“本王受先帝所托,辅佐陛下。自是一心为大昭,为陛下谋划,谋逆之罪,实不敢当。” 萧则的眼神冷下来:“不敢,就给朕打开城门。” 花轿里的洛明蓁听到外头的动静,疑惑地皱了皱眉。不是已经到了城门么,怎么这么久还不能进去? 可她又怕在这么多人面前坏了规矩。只能攥紧苹果,强忍下想出去看看的冲动。 城楼上下的局势紧张起来,护送花轿的将士按着腰上佩剑,面色不善。 而楼上的萧承宴扫过楼下的众人:“陛下亲临,本王自然开门,然——”他忽地抬手指着萧则,厉声道,“你并非陛下!”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看向马上的萧则。片刻后,又将目光投向楼上的萧承宴,一片哗然。 可几乎没人相信萧承宴说的,只觉得他是疯了,竟然说穿着喜服的不是他们陛下?这怎么可能? 鸦雀无声的城楼下忽地响起几声嘲讽的轻笑,萧则掀开眼皮,看着萧承宴,声音带着玩味的笑:“看来摄政王是疯了,说出这样的昏话。朕不是朕,难道你是?” 他懒得再废话,抬了抬手,“再不开城门,以谋逆论处。” 城楼上的门官左右不定,萧承宴仰起头,直勾勾地盯着萧则:“本王收到暗报,昨日有敌国刺客混入皇宫,秘密挟持陛下,又乔装成陛下的模样,企图对我大昭不利。兹事体大,本王不敢怠慢。为今之计,只有陛下揭开面具,让在场诸位一看究竟。” 他拔出门官腰上的佩剑,剑指旌旗,高声喝道,“若真是陛下,本王冒犯天威,罪无可恕。不劳陛下动手,本王自会用此剑,自行了断!” 他说着,将剑架在自己脖子上,眯眼看着萧则。 而萧则脊背一僵,握在缰绳上的手指慢慢收紧。 城楼上下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弄得糊涂了,先前他们还对萧承宴的话嗤以之鼻。可现下看来,他竟愿意以命相换,这话到底是真是假,便耐人寻味。 他们又齐齐看向萧则,神色复杂。论起身形,自然是他们陛下。可从半年前开始,他便终日戴着面具,几乎无人窥得真颜。若真是被人偷龙转凤,也确实难以分辨。 事关大昭的安危,他们也不敢赌。不过此事也简单,只要揭下面具,就能知道是不是他们的陛下。是以,众人并未太过担心,只是目光灼灼地看着萧则,等他揭开面具。 萧则端坐在马上,风撩过他的衣摆,却迟迟没有动作。 萧承宴抬起下巴:“怎么,不敢?”他将剑往前,尖端指着萧则,“那你就是刺客!” 众人的呼吸都急促起来,整个城楼,只有萧承宴的斥责声,而萧则一直没有动静。 他仰起下巴,嘲讽地看着萧承宴:“朕乃一国之君,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命令朕?” 在那一瞬间,萧承宴握着剑的手一僵,眼前的萧则似乎和他记忆深处的那个人重合在一起。 那个让他痛恨又惧怕的人。 他的呼吸加重,挥剑大喝:“来人,此人不敢揭下面具,定是敌国刺客假扮,不能让他混入城中。”他阴沉着脸,“放箭!” 守门的将士偷偷看了他一眼,为难地道:“王爷,皇后娘娘还在花轿内,若是放箭,定会伤及娘娘凤体。” 萧承宴斜了他一眼:“皇后娘娘乃一国之母,理应心怀大昭,如今逆贼挟持陛下,意图不轨。抓住逆贼,才是首要。娘娘为国为民,死得其所。” 那将士无话可说,萧承宴将手中长剑斩下,高声怒喝:“放箭!” 城楼上脚步声四起,楼下的众人纷纷惊慌地抬起头,只见得墙头立了一排弓箭手。剑落的瞬间,烟花散开,照亮漫天飞来的羽箭。 女人的尖叫声响起,骑马的侍卫们抽剑斩断射来的羽箭。可双拳难敌四手,他们再如何厉害,也抵不过密密麻麻的攻势。 不一会儿,便断断续续地有人胸口插着箭矢,从马上栽倒。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嬷嬷们慌乱地想逃到两旁的树后避难,可还没有跑出几步,就被人一箭穿心,倒在地上时还死死地瞪大眼睛。 烟花还在放,可皇城外已经是遍地哀嚎。城门下堆积着如山的尸体,门上的血手印重重叠叠。鲜血在地上弯曲前行,淌进护城河中,又转眼被清水湮没。 城楼上的萧承宴冷眼看着这一切,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仿佛只是让人去厨房宰鱼。他的目光紧紧跟随着箭雨中的萧则,胸有成竹地笑了笑。 这一回,他输定了。 花轿里的洛明蓁听到惨叫声,身子一抖,赶忙一把揭下盖头,刚刚撩开帘子,面前便扑过来一张满是鲜血的脸。她惊叫一声,吓得往后倒去。 她瞪大了眼,仰着脖子,如同离水的鱼儿,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车窗外如同炼狱的惨状分毫不差地落在她眼里,让她从头皮开始发麻,指甲抓着栏杆,几乎快要喘不过气。 可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车窗被人一剑劈开。她慌乱地转过身,正对上萧则的脸。 他的眉眼被鲜血打湿,身上的大红喜服满是湿润的痕迹,却不知是谁的血。 他向她伸出手,大喝:“抓住!” 几乎是瞬间,洛明蓁就握住他的手,被他用力一拉,带入怀中。她睁大了眼,看着周围的一切,鲜血,尸堆,还有漫天的箭。花轿早就四分五裂,晌午还在跟她说规矩的嬷嬷惨死在榕树下,一只手还僵硬地往前伸着。 她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能攥紧萧则的袖子,任由他将自己护在身后。箭矢飞过来的时候,她才回过神,下意识地大喊:“小心!” 萧则头也不回地挥刀,箭矢还未近身便断做两截。他压着眉,环视着四周,马匹都已中箭身亡。而城楼上放箭的人源源不断,再拖下去,他们撑不了多久。 不知多少次斩断快要近身的箭矢后,萧则抱着洛明蓁翻身往右侧而去,腿下一踢,将一块马车断开的木板拿在手中,挡住飞来的羽箭。 洛明蓁只能尽量低着头,缩在他怀中。可她面色惨白,唇已经被她咬破,只能强忍着好好站着。 “别怕,我在。”萧则紧紧搂住她,眯了眯眼,紧紧地盯着满天的箭矢。忽地眼神一凛,将手中木板往上一扔,同时用双手将洛明蓁抱在怀里,极快地往后行去。 木板哐当一声,落在地上,上头插满羽箭。而萧则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不远处的阁楼屋顶。 城楼上的将士急急地看向萧承宴:“王爷,逆贼劫持了皇后娘娘,这可如何是好?” 萧承宴半搭着眼皮,气定神闲地道:“派人追,一个不留。” 寂静的夜空中绽开绚丽的烟花,又星星点点的散落。照亮了城楼下堆积如山的尸体,和城楼上慵懒地倚靠在暗处的太后。 她看着萧则消失的方向,嗤笑一声:“还真是命大。” 她又将目光落在一旁气定神闲的萧承宴身上,饶有趣味地弯了弯眉眼。好像,这场戏还有得瞧。 她扔掉手中空空如也的杯盏,头也不回地下了台阶。 皇城又寂静下来,死一般的静。 风极速地刮在脸上,洛明蓁只能将头埋进萧则的怀里,浓重的血腥味从四面八方钻进鼻子。她的喉头哽咽了一瞬,却是强忍下眼泪。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不知跑了多久,萧则抱在她,在一处山林停了下来。他慢慢地将她放下来,一手握着刀,将全身的力气压上去,弯腰喘着气。 发丝上的血珠子不停往下滴落,又顺着他的眉骨淌下。身上的喜服已经分不清是原本的颜色,还是鲜血的颜色。 洛明蓁抬手扶住他,一只手摸着他的肩头,急急地问道:“阿则,你有没有事?有没有哪里受伤?” 看着他浑身是血的模样,她眨了眨眼,几乎快要忍不住眼泪。 半晌,萧则抬起头,对她回了一个安心的笑:“你放心,我没事,只是有些累了,休息片刻便好。” 洛明蓁这才安心了些,却还是不敢松懈。望了望四周,搀扶着他走到一处稍微隐蔽的草丛。她用脚踢了踢地上的杂草,确定没有蛇虫,这才让萧则坐下去。 “你真的没事么?”她靠在他身旁,双手不住地在他身上摸着,想确认他是不是真的没有伤口。 萧则轻轻握住她的手,放回自己的膝盖上,低垂眼帘:“我没事,倒是你。”他的声音顿了顿,“今日是你我大婚的日子,却只能跟着我在这里。” 他抬手抚上她的面颊,眼底是深深的自责:“让你受惊吓了。” 洛明蓁摇了摇头:“我不怕,我只怕你出事。”她抬手擦了擦眼泪,挤出一个笑,“还好你没事。” 眼泪掉下来,她越擦,却越多。 萧则将她揽入怀中,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头,轻轻拍着她的背。 他知道,今日的一切对她来说,有多么难以接受。这应当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人死在她面前,鲜血和惨叫声,足够摧毁一个人。 他闭了闭眼,缓声道:“对不起。” 是他没有保护好她。 洛明蓁在他肩头晃了晃脑袋,把眼泪擦掉,仰起头,拼命眨了眨眼。她又低下头,用手指捂住眼睛,嘶哑地开口:“没事,你不要管我,我可以的,我真的没事。” 她努力把眼泪忍下去,她不想在这种时候还给萧则带来负担了。 她急急地呼吸了好几口,抬起头看着萧则,眼眶红着,眼泪却不再掉。她又吸了吸鼻子:“阿则,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摄政王这是摆明了要谋逆,颠倒黑白,要杀了萧则。外面肯定还有很多人在追杀他们,皇城是回不去了。她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萧则看着她的脸,忽地别过眼:“我还以为你会问我为何不揭下面具。”他的声音低了几分,“我以为你会怪我。” 洛明蓁一愣,抿了抿唇:“我没想那么多,就觉得你要是那样做,肯定有你的道理。” 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萧则比她聪明,他做的事,她要是不明白,干脆就不明白了。反正,她是相信他的。 萧则的眼神微动,愣愣地看着他。半晌,他略低下头,解开系在发冠上的绑带,缓缓取下面具。 面具取下的瞬间,洛明蓁睁大了眼,抬手挡在唇前,差点低呼出声。她直直地看着萧则的脸,唇瓣都在颤抖:“怎,怎么会这样?你的脸……” 夜色 夜风习习, 吹动着树影婆娑,枝头的乌鸦叫了好几声。洛明蓁还没有从刚刚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她愣愣地盯着萧则的脸,缓慢抬起手。手指触碰到冰冷的面颊, 她拢了拢眉尖:“怎么会这样?” 原本只在左侧盛开的花纹, 如今已经蔓延到眼尾。像盛开的彼岸花, 诡异又危险, 无端端让人浑身一冷。她眼神微动, 伸手要去扯开他的衣襟。刚刚过去,便被他握住了手。 萧则略低着眉眼:“别看了。” 因着他抬手的动作, 衣襟还是敞开些许。依稀可见缠绕在脖颈上的暗红色花纹,随着青筋起伏。 “明明前日我出宫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多的, 怎么突然长了这么多?”洛明蓁轻轻吸了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她以前也问过他这是什么,他总是说没什么大不了的。看久了,也习惯了, 再加上他身体也没有什么大碍。她几乎都快要忘了他脸上的花纹。可今日看来, 绝没有他说得那般简单。 萧则将她的手压在膝上,侧过身子, 靠在树干上,一条腿曲着。凉凉月色勾勒着他清隽的眉眼,他却始终没有说什么。 洛明蓁又要追问,他才拍了拍她的手, 语态平和地道:“这是我母后给我下的蛊毒, 中者, 面生红纹。应当是她做了什么手脚, 让这蛊毒发作,红纹便越来越多。” 洛明蓁攥紧他的手,急急地问道:“蛊毒?这毒怎么解啊,你中了这毒,会怎么样?” 萧则偏过头,指了指自己脸上的花纹:“你都看到了,只是长些怪异的花纹罢了。”见洛明蓁不信,他又道,“对身体无碍,你不必担心。” “你骗我。”洛明蓁定定地看着他,“你肯定在骗我,她既然给你下了毒,怎么会没事?萧则,你快给我说实话!” 萧则盯着她的眼睛,没说话。 风好似停滞了一会儿,四面静悄悄地,转瞬又响起虫鸣声。 也正是这时,萧则忽地低下头笑了起来,额前的碎发跟着他的动作轻晃。洛明蓁拧着眉头,两只手推着他的肩头:“你快说啊,你要急死我啊。” 她知道他这人一向喜欢自己扛着,就算这蛊毒真的对他有害,他也不会告诉她。可她不想这么稀里糊涂地,她想知道他到底怎么了。 萧则止住笑,抬手绕过她的背,将她往自己身旁带过来,敛眉看着她,勾了勾唇:“你这是怕我死了?” 洛明蓁一怔,随即咬了咬牙,瞪着他:“我没跟你说笑,你快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你别瞒我!” 萧则将头靠在她的发髻上,给她拍了拍背:“别怕,我不会死的。”他半合着眼,尾音却上扬了几分,“你还没有给我生孩子,我可是有皇位要传下去的。” 洛明蓁被他这不正经的话闹得心里一堵,气闷地推了推他:“谁给你生孩子?你自己生去!” 她这么担心他,他竟然还有心思同她说笑? 萧则眼睑下垂,看着她气呼呼的侧脸,唇畔的弧度又扬起来,只是眼底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怜惜。 他的小夫人才十七。 若没了他,日后,她该如何一个人生活? 不过瞬间,他眼底的情绪便飘散殆尽。他抬手握住她的肩头,轻声哄道:“好了,别生气了,我真的没事。” 他将她的身子摆正,让她看着自己,“我不是好好地在这里么?若是蛊毒有异,早就出事了。不过是我母后与摄政王联手,想借我脸上的红纹,大做文章罢了。况且她是我母后,又怎么会真的杀了我呢?” 洛明蓁这才抬起头看他,将信将疑地开口:“你真的没骗我?” 萧则点了点头:“我不骗你。” 他将面具带上,有条不紊地解释:“如此红纹,若被臣民看见,定会视为不详,他们再以妖孽祸世,天降灾罚为由,便可将我置于死地。”他握紧她的手,将原委娓娓道来,“所以,今日我才没有当众揭下面具。起码,不会让我们落入进退维谷的地步。” 洛明蓁信了大半,火气冒出来,踢了踢腿,不满地道:“这也太狠毒了,她怎么能这样对你?” 那个摄政王也便罢了,左右只是萧则的皇叔。可太后却是他的亲娘,难不成自己儿子当皇帝,还比不过让小叔子当?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 听到她的话,萧则倒是没什么反应。从他记事开始,他就知道终有一日,他的母后会动手杀了他。只不过当这一日真的来临时,他倒是比他想象的更加轻易就接受这个事实。 树影落在他的眉眼,他的目光却是落在身旁的人身上。 有她在,好似也没什么大不了。 夜风渐冷,萧则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给她披在身上。见她一脸淡然的模样,忽地弯了弯眉眼:“你不怕?” 洛明蓁扬起脖子瞧他:“这不有你在么,有什么好怕的?” 萧则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又为她搭好外袍,往后靠坐,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知不知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们的处境很危险,你就不怕跟着我丢了性命?” “等刀架到脖子上再说吧,反正现在也没事。”洛明蓁抬了抬肩头,满不在意地道,“想那么多,自己都把自己吓死了。” 萧则轻笑,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你果真是个心大的。” “况且不还有你嘛。”她打着呵欠,话也含糊不清。又转了个面,躺到萧则怀里,用他的外袍盖在身上,仰头瞧着他,“你要是打不过他们,咱们就跑远点,保住小命就行。反正,我没那么稀罕当皇后。” 萧则将双手撑在身后,让她躺得更舒服些。听到她的话,不知该气,还是该笑:“你就对我这么没有信心?觉得我会输?” 洛明蓁嬉笑了几声,打着马虎眼:“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是皇帝,我跟你做皇后,你要是逃犯,我也不嫌弃你。” 她刚刚说完,头顶拢下阴影,萧则的面容近在咫尺。她眨了眨眼,还未开口,萧则便道:“放心,我不会输的。” 他忽地俯下身子,附在她耳畔低语了几句。 洛明蓁听得一愣,待他退开,还没有反应过来。 萧则摸了摸她的发髻,道:“一定要记住我跟你说的话,还有,不要相信任何人。” 洛明蓁没明白,不要相信别人?他在说谁?还有他在她耳边说的那些话,他为什么要跟她说那些? 她抿了抿唇,急忙抓着他的袖子,不解地问道:“阿则,你刚刚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萧则搂着她的腰,将她抱起来,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反而看着树林深处,眯了眯眼,薄唇轻启:“来了。” 洛明蓁这下更糊涂了,刚要张嘴问他什么意思。身后的树林忽地响起沙沙的响声,由远及近,惊得她扭过脖子要去看。 可她还未来得及动作,腰上的力道将她往旁边一捞。她直直地扑进萧则的怀抱,被他按着头,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听到凌厉的风声,紧接着他们刚刚站立的树干就插上一排箭矢。她吓得一抖,知道是追兵来了,赶忙紧紧缩在萧则怀里。 萧则单手握着刀,借力往前,同时对着她道:“闭眼。” 洛明蓁紧紧地闭上眼睛,只听到一阵地短促的叫声。紧接着什么温热的东西洒在她的额头,她赶忙将头埋得更低,不敢去看,也不敢去想。 惨叫声消失半晌,她还将头趴在他怀里,整个人抖得厉害。萧则抱着她往前走,走出了好一段距离。他才将她放下,抬手擦去她额头溅上的血迹,温声道:“好了,都没有了。” 洛明蓁紧紧握着他的肩头,退开一段距离,仰头看着他。虽强迫自己站着,可腿肚子都在打颤。这已经是她今日第二次碰上那么多死人了。 萧则扔开染血的刀,用另一只干净的手为她擦着脸:“别怕,有我在。” 洛明蓁摇了摇头,准备跟他说几句话,可刚要开口,喉头涌上一阵反胃的感觉。她捂着嘴,赶忙跑到一边弯腰干呕起来。 萧则快步往前,双手扶着她,担忧地道:“蓁儿,怎么了?” 洛明蓁呕得眼泪都出来了,奈何没吃什么,也吐不出来。可那股恶心感还在,她仰头呼了好几口气,才稍微好了些。 她拍着胸脯,将重量靠在萧则身上,喘着气道:“没什么,可能是刚刚那些血的味道,闻得我有点想吐。” 其实这几日,她有时候都会想吐。她只当自己是吃多了,所以也没有在意。 萧则也只当她是受了惊吓,眼里的怜惜更盛。为她拍了拍背,温声道:“我扶你去休息一下。” 洛明蓁点了点头,正要跟着他走。忽地睁大了眼,看着他背后:“小心!” 萧则没动,眯了眯眼。 哐当一声,箭矢断成两截。 洛明蓁本来看到萧则不躲,差点急得呼吸不过来。见着箭矢被人斩断,她浑身一软,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鬓角都被汗水打湿。 “你终于来了。”萧则淡淡地开口,环在洛明蓁腰上的手却慢慢松开。 他的话音刚落,隐在黑暗中的那人,不紧不慢地将刚刚劈开箭矢的刀收回,缓缓走到月色下。 任务 夜色晦暗, 借着朦胧的月光,洛明蓁看清了来人。她微睁了眼,惊讶地喊了一声:“哥哥?” 十三握着断刀,一身黑袍被风吹起, 却依旧只能看见他那双漠然的眼睛。他没回话, 目光却看着萧则, 略显凌乱的碎发撩过他的眉眼。 洛明蓁松了一口气, 绕过萧则往前走去, 用手肘推了推十三:“哥哥,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十三的眼神还停在萧则身上。半晌, 又收回目光,扫了一眼身旁的洛明蓁,随意地道:“如此大的动静, 就算不用追踪术,也能知道。” 洛明蓁“哦”了一声,眼神微动,看着地上断成两截的箭矢, 问道:“哥哥, 现在城里什么情况啊?是不是有很多人在追杀我们?” 十三掀开眼皮,看着萧则:“只是追杀他。” 现在洛明蓁还是名义上的皇后, 萧承宴再怎么颠倒黑白,也不可能公然杀了一国之后。当然也不可能轻易放过她,若是抓到她,想必萧则“遇刺身亡”之日, 也是她“殉情”之时。 林子里安静下来, 洛明蓁想了想, 对着十三道:“哥哥, 要不你还是先回去吧,这儿太危险了,你别跟着我们。” 他们现在势单力薄,随时随地都会被人追杀。若是旁人也便罢了,可十三,她还是不想让他搅和进来。 十三定定地看着她:“你也知道危险?”见洛明蓁挠了挠面颊,他斜睥着萧则,偏过头冷哼一声,“早就告诉过你,不要同这种人来往。” 洛明蓁还没说什么,身后的萧则往前,一只手揽住她,挑衅地看着十三:“哦?朕倒是想听你说说,朕是何种人?” 他眯了眯眼,将洛明蓁往自己这儿带。 十三看着他搭在洛明蓁肩上的手,“切”了一声:“满口谎话的无耻小人。” 萧则撩了撩眼皮,扫过他一身黑袍:“总比某些见不得人的强。” 十三嗤笑一声:“戴面具的就见得人了?” 见他们你来我往吵个不停,洛明蓁只觉得头都大了起来。赶忙往前一步,挡在他们中间,打断了他们继续吵下去的趋势。 见他们都一副互看不顺眼的模样,她张开手,左右揽住他们的手臂:“好了,我累了,咱们找个地方去休息一下,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她看了看十三,又转过脸去看着萧则,偷偷冲他挑了挑眉,示意他别再火上浇油。 萧则也别过眼没再说什么。 见他们都消停下来,洛明蓁拉着他们往前走。十三是刺客,风餐露宿惯了,在这林子里很快就找到藏身之所。 四面都是大树,右侧又是一片带刺的草堆。萧则用刀将横生的树枝砍断,清理了地上的碎石杂草。在一棵树干旁铺上外袍,扶着洛明蓁坐上去。 他半蹲在她身旁,握着她的手:“舒服些了么?可还想吐?” 洛明蓁扯住他的袖子,摇了摇头:“现在好多了,没什么事。” 萧则不容拒绝地道:“若是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记住了么?” 洛明蓁无奈地笑了笑:“真的没事,我身体好着呢,你就放心吧。” 萧则看着她,眼神微动,终究没说什么,抬手给她挽了挽耳发。 洛明蓁看着他,问了个最关键的问道:“阿则,接下来咱们要去哪儿?” 总不可能一直待在这林子里,还是得想个出路才是。 萧则坐到她身旁,道:“抚远将军府。”他掀开眼皮,看着树影,“去找裴世安,他手中有兵符。就算萧承宴控制了皇城,他也困不住裴世安。以他那点兵力,也不足以和裴世安抗衡。” 洛明蓁愣愣地眨了眨眼:“那你脸上的花纹怎么办?” 若是有这些花纹,他还是不能露面。 萧则勾了勾唇:“只要控制了萧承宴,我母后自然会交出解药,不必担心。” 见洛明蓁似懂非懂,他又解释道:“无论如何,敌国刺客的借口,终究是骗不了多久。他名不正言不顺,也成不了什么事。” 洛明蓁点了点头,也没有再去多想。反正萧则说有办法,那就听他的。她低着头,没再说什么。萧则拍了拍她的发髻,轻笑一声:“这些事,我会处理好,你就好好休息。” 洛明蓁轻哼一声:“说的好像我很没用一样,只会吃吃睡睡。” 虽然好像也确实是这样,不过她嘴上还是不服输。 萧则嘴角的弧度加深:“若是什么都让你来做了,岂不就显得我很没用?”他用唇碰了碰她的耳垂,“我可是男人,要面子的。” 洛明蓁扭过脸,憋着笑。 坐在对面的十三抱着断刀,斜了他们一眼,又偏过头,“切”了一声。将头靠在树干上,阖着眼假寐。 四面安静下来,只有风卷树叶的沙沙声。因着外有追兵,他们也不能生火。快要入秋的时节,夜里还是有些冷。洛明蓁用手圈着膝盖,鬓角散落的碎发被风撩动。 萧则伸手揽住她的肩头,将她搂进怀里,手掌覆着她的手。薄唇贴在她的耳侧,声线喑哑:“还冷么?” 洛明蓁顺势将头靠在他怀里,摇了摇头:“不冷了。” 冷的应该是他,他把外袍给她垫着,自己就只剩下一件单薄的里衣。 萧则“嗯”了一声,让她躺在自己膝上:“饿了吧?我去找些吃的回来。”他又拍了拍她的发髻,叮嘱,”别乱跑。” 洛明蓁也知道她不会武功,帮不上什么忙,指不定还要拖累他。索性就没有提要跟他一起去,只点了点,往后靠在树干上。 萧则收回手,缓缓站起身,看着她的眼神也温柔下来。今日她一直都在跟着他担惊受怕。不过是个小姑娘,能撑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 洛明蓁仰头瞧着他:“你也别走远了。” 萧则“嗯”了一声,转身往林子里去。 四面安静下来,洛明蓁乖乖地坐在那儿,偷偷看了一眼对面的十三。见他似乎在睡觉,她也没说什么,拢着身子,闭上眼睛。 天微微泛白,想来快要天亮了。萧则在林子里采了些果子,没再继续往外走,循着原路回去。踩断一根枯枝时,他忽地收紧手指,抱着果子站在原地,眼神也冷了下来:“出来吧。” 话音刚落,树干后显出一个黑影,手里提着一个刚刚装满水的水袋,衣摆还被露水打湿。 萧则皱了皱眉:“你让她一个人在那儿?”他说罢,加快脚步往回走。 十三也没有跟他说话的念头,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 “你的毒,没得解吧。” 轻飘飘的话响起,却是带着笃定的语气。 萧则的脚步一顿,没再往前。满头墨发垂在腰侧,略显凌乱。 他偏过头,嘲讽地看着十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十三没有理会他威胁的眼神,将水壶挂在腰上,缓步往前:“杀心蛊,没解药,这一点,我比你清楚。” 萧则不置可否,眼神却危险下来:“所以呢?”他仰起下巴,“你要告诉她?” 十三冷着脸:“我早就知道你活不了多久,可你还骗她。你死了,一了百了,她呢?你想过她么?”他嗤笑一声,“皇家多薄情,果真如此,为了自己痛快,不顾别人。” 月色泼洒在萧则的侧脸,让他的神情晦暗不明。半晌,他淡淡地开口:“我和她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 他没再搭理十三,转身往回走。 十三似乎也没有再和他说话的意思,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 而洛明蓁一直在营地等他们,见到他们好好地回来,松了一口气,站起身去接他们。 她盯着萧则手里的果子,小跑到他面前:“你可算回来了,我都好饿了。” 萧则眼底浮现出淡淡的笑意,将手里的果子递给她:“刚刚还说不饿,你……” 他的声音硬生生停下,手臂也僵直着。 风吹过,枝头的乌鸦叫唤起来。 洛明蓁的眼神呆滞了一瞬,手还停半空,凉意从手指蔓延开。她僵硬地转动眼珠,鲜血顺着睫毛滴落,将所有的视线模糊成一片红色。 她的瞳孔慢慢涣散,最后聚集在穿破萧则肩头的那两把断刀上。 刀往前一推,更加深入。萧则喉头微动,脸色惨白下来,再也坚持不住,半跪在地上。弯着腰,鲜血从他琵琶骨处不停地渗出,染红了里衣。 青色的果子散落一地,栽在血泊里。 萧则倒下的瞬间,露出身后面无表情的十三。 他冷眼看着地上的萧则:“别挣扎了,我穿的是你的琵琶骨。” 洛明蓁脚下一虚,看着浑身是血的萧则,差点跪倒在地上。 “阿则!”她正要扑过去,却被十三狠狠地握住手臂。她如同木偶般抬起眼,看着十三的眼神没有了焦距,良久,她抖着嗓子喊了一声:“哥哥?” 怎么会这样? 十三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反而将她推到一旁。 萧则的肩头因为痛楚而抽搐起来,双手撑地,青筋鼓起,却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 “你在做什么!”洛明蓁仰着头,眼眶通红,难以置信地看着十三,“哥哥,你在做什么!” 他为什么要伤害萧则? 为什么? 十三没有看她,漠然地开口:“任务结束。” 树林里响起脚步声,一身白衣的梨月白缓缓走出来,眉眼浅笑。 十三斜了他一眼,冷冷地道:“告诉王爷,下一单,抚远将军——裴世安,记得加钱。” 孩子 洛明蓁倒在地上, 愣愣地看着站在一旁的十三。萧则身下的血泊慢慢扩大,混着泥土淌到她的指尖。浓郁的血腥味让她面色更加惨白,她微张着嘴,像是喉头卡了一根鱼刺, 轻轻呼吸都是钻心的疼。 梨月白看着地上的萧则, 略低着眉眼:“假冒陛下的刺客已经抓到, 带回去, 交给王爷处置。” 他往旁边侧过身子, 便出来两个黑衣人,一左一右架着萧则, 要将他拖走。萧则像是半昏迷着,琵琶骨被两把断刀贯穿,让他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洛明蓁脚下发虚, 踉跄着爬起来,扑向萧则:“你们放开他!” 她红着眼,却在要靠近萧则的时候,被人用力攥住手腕, 将她整个人都钳制在原地。 “阿则!”她闭着眼睛大喊, 拼了命地要挣脱十三的手,却只能看着萧则被带走。她睁大了眼, 呼吸都仿佛停滞。想要往前去拦住他们,可怎么也动弹不了。 “你放开我,混蛋,放开我!”她抬手打在十三身上, 吼得嗓音都嘶哑了。发髻松散, 手腕生生勒出红痕。可她却像是不知疼痛, 一遍又一遍地想要挣开。 看到十三冷静的眼神, 她又忽地像被人抽干力气,将手握在他的肩头。眼泪一颗一颗地落下,砸在地上。 她的唇瓣颤抖,声音都虚弱无力:“你为什么要骗我们?为什么?”她摇晃着他的肩,“你告诉我啊,为什么!” 眼泪越掉越多,她已经哭得哑了嗓子:“你是我哥哥,我那么信任你。如果不是因为我,你根本伤不了他,他没防备过你,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害他?” 她直直地看着十三,眼里只有痛苦。为什么偏偏是他? 就在她要开口的时候,十三却抬起眼,毫不躲闪地迎上她的目光。 “因为钱,做我们这一行,谁给的钱多,就为谁做事。”他毫不犹豫地开口,看着她的眼神没有一丝波澜。在洛明蓁错愕的眼神中,他嘲讽地笑了一声,“我是刺客,你跟我说信任?可笑。” 洛明蓁握在他肩上的手一僵。 十三却松开她的手,漫不经心地道:“不过确实多亏了你,让他放松了警惕,否则我也不会这么顺利地拿下他。”他仰起下巴,挑了挑眉,“反正你也没有利用价值了,实话告诉你吧,我不是你哥哥。” 他抬手把衣襟扯开,锁骨处一片白皙,“什么红痣胎记,骗你的而已,我压根就没有。不过,你还真是挺好骗的。” 他又笑了几声,声音带着愉悦,听在洛明蓁耳朵里却格外刺痛。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往后退了几步:“我不信,我不信……”她抱着头,眼眶通红,一声一声地低吼着,“我不信!” 她不相信他会这样,她不相信他为了钱会这样害他们,她不相信那个关心她、照顾她的哥哥是假的。 她不信。 十三的目光从她脸上掠过,任由她哭喊,丝毫没有在意,转而看向一旁的梨月白:“人已经给你们了,记得把银子补上。”他斜了洛明蓁一眼,“至于她,随便你们处置。” 梨月白浅浅一笑:“十三,裴将军那边,怕是还得你出手。” 十三眼里显出几分不耐烦:“我说过,这是最后一单。情报给你们了,自己找人去杀。” 他说罢,转身准备走。 梨月白不急不缓地开口:“这是王爷的命令,你最好还是答应。”他微叹,“莫要任性。” 十三的步子停住,斗篷下的手却攥紧,眼神也阴沉得吓人。 梨月白将目光转向一旁的洛明蓁,冲她福了福身子,温声道:“今日,让皇后娘娘受惊了,还请您同我们一道回府,王爷会好生安置您的。”他又弯了弯眉眼,“娘娘莫怕,在王府会很安全的。” 洛明蓁还痛苦地抱着头,几乎快要支撑不住倒在地上。听到梨月白的声音,她才缓缓看向他,眼里痛苦更深,半晌,却是慢慢地笑了起来:“你们都在骗我,我以为你那么干净,原来,你也不过是别人的走狗。” 当年,她那般喜欢他唱的曲儿,如今再回想,只觉得恶心。原来,人真的可以有完全不同的两副面孔。十三是这样,梨月白也是这样。 她已经不知道还有谁能够信任。 梨月白对她的嘲讽恍若未闻,面上依旧是温柔的笑意,弯腰对她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洛明蓁看着靠过来的黑衣人,咽下所有的苦涩。仰起下巴,一字一句地道:“我自己有腿,会走。” 梨月白倒也没有说什么,抬手拦住了那些想要捆住她的黑衣人。毕竟也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他倒是不怕她能跑。 越过十三身旁时,她没有看他,他也侧着身子,仿佛两个陌生人一般。 直到上了马车,她始终如提线木偶,面无表情。车帘子放下,她僵硬的坐在横椅上,却是慢慢阖上眼,弯下腰,痛苦地保住头:“阿则……”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马车摇晃,却没有回城,反而径直拐进了一座隐秘的宅子。被押进大堂的时候,洛明蓁没有反抗,一路上,一语不发。 檀香木圈椅上端坐着身穿深紫色朝服的萧承宴,手边摆着茶具,他正一丝不苟地往茶壶里添着茶叶。碳炉里冒着火,茶水滚烫,咕噜作响,顶开了盖子。 今日是阴雨,虽刚过晌午,天却暗得像傍晚。加之屋里光线昏暗,更显得冷。 梨月白和十三一左一右立在萧承宴的身旁,一黑一白,一柔一冷。 洛明蓁进了屋,押送她的侍卫恭敬地喊了一声:“王爷,人带到了。” 萧承宴“嗯”了一声,瞧不出喜怒。侍卫退出去,只留下洛明蓁在堂下。 萧承宴收回添茶的手,对着洛明蓁微微一笑,指着一旁的椅子:“皇后娘娘,请坐。” 洛明蓁没说话,低着头,慢慢坐到椅子上,只有微微颤抖的手臂暴露了她现在的害怕。 萧承宴见着她这副吓坏了的模样,满意地点了点头。看起来还算识时务,没有大吵大闹。不过也是,说到底不过是个女人,没了萧则,又能翻出什么风浪? 他将双手放在膝盖上,后背靠着椅子:“皇后娘娘此番委实是受惊了,都怪臣没有及时抓住那个刺客,才害得您被掳走,还请娘娘莫要怪罪。” 低着头的洛明蓁眼里闪过一丝恨意,却还是攥着手让自己冷静下来,她咽了咽喉头:“多,多谢王爷搭救。” 她拢着腿,看起来身子抖得更加厉害。 萧承宴抿唇笑了笑,一旁的梨月白绕到桌前,抬手为他倒了一杯热茶。他端着茶杯,吹了吹气,不紧不慢地道:“既然皇后娘娘已然无碍,休养片刻,臣便让手下人送您回宫。陛下蒙难,宫中还是需要一个主持大局之人才是。” 听到“蒙难”两个字,洛明蓁微睁了眼,几乎快要忍不住抬起头。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对萧则…… 她咬着牙关,将头垂得更低。浑身的血液都冷了下来,却一遍又一遍在心里告诉自己:不会的,萧则不会有事的。他那么厉害,他一定不会死的。 他说过的,他不会死。 她也得活着,活着才能想办法找到他。 大堂里安静下来,只有茶壶里“咕噜咕噜”的冒泡声。 萧承宴抿了一口茶,余光扫过堂下如芒在背的洛明蓁,面色却是放缓下来。他知道洛明蓁和萧则的感情深,不过现在的局势已经不言而喻。萧则被他擒获,只要得到他的禅位诏书,他的帝位就是名正言顺。 至于抚远将军裴世安,自然有十三去解决他。现在宫里还有一个太后,她不足为患。反而是洛明蓁得留下来。 若是帝后双双罹难,平白惹人猜疑。为了避免那些不必要的麻烦,留下洛明蓁,让她亲口承认萧则禅位于他,也能堵住悠悠之口。过几年,随便寻个理由杀了便是。 轻微的哐当声响起,萧承宴将茶杯搁在桌上,和善地看着洛明蓁:“时候尚早,臣现在就安排人送您回宫。” 他抬了抬眼,看向一旁的梨月白:“月白,送皇后娘娘回去,不可怠慢。” 梨月白福了福身子:“是,王爷。” 他缓缓走下台阶,行至洛明蓁身旁,弯了弯眉:“皇后娘娘,请。” 洛明蓁攥紧衣裙,微微点了点头,扶着椅子站了起来,依旧一言不发地低头跟在他身后。她正走着,忽地胃里涌上一阵恶心感,她没忍住弯腰干呕起来。 她死死地捂住嘴,那股子恶心感却一直涌上来。连日的惊吓和奔波本就让她身子虚弱,这会儿更是差点跪倒在地。一旁的梨月白急忙伸手扶住她,这才没让她倒下去。 堂上的萧承宴倒是无动于衷,眼神盯着茶壶。暗处的十三低着头,由始至终没有看她一眼。 可握着洛明蓁手腕的梨月白却愣了一瞬,讶异地看着她,又下意识地握紧她的手。手指探住她的脉搏,半晌,他抿了抿唇,眼底闪过一丝挣扎。 见他们一直在门口耽搁,萧承宴象征性地问了一声:“月白,怎么回事?” 梨月白没有回答,低垂着眉眼。 洛明蓁却忍下反胃的感觉,不着痕迹地挣脱他的手,虚弱地开口:“我没事,走吧。” 萧承宴也没有在意,梨月白却停住步子,深深地看了洛明蓁一眼,复又低下头,轻声道:“抱歉。” 洛明蓁疑惑地看着他,不知他为何要这样说。可他已经转过身,慢慢走回堂上,在萧承宴耳边轻语了几声。 茶杯被捏紧,水渍四散。 萧承宴的面色阴沉下来,冷冷地看着往外走的洛明蓁:“慢着。” 洛明蓁身子一僵,身后却传来一声嗤笑,紧接着是沉重的脚步声。她一惊,慌乱地回过头,却正对上萧承宴似笑非笑的脸。 她攥着袖子,往后退了半步。 萧承宴眯了眯眼,声音却是冷的:“皇后娘娘有了身孕,怎么不早说?这可是陛下唯一的血脉,容不得闪失。” 此话一出,莫说洛明蓁,就连暗处的十三也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洛明蓁。又像是想到什么,瞳孔一缩,将呼吸都紊乱几分,目光一直跟着萧承宴。 洛明蓁睁大了眼:“你,你说什么?” 她有了萧则的孩子?可她怎么不知道? 她皱了皱眉头,脸上满是难以置信。可她整个人忽地怔住。她好像是有两个月没有来月事,她还以为是她气虚,压根没有往那方面想过。 她面上先是意外的惊喜,却又在看到萧承宴眼底的杀意后,慢慢变得惨白。她捂住自己的小腹,踉跄着往后退,脚后跟碰到门槛,她直直地坐在地上。 萧承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背过身,不带一丝感情地命令:“十三,杀。” 萧则的血脉,绝不能留。 水牢 大堂里光线昏暗, 茶壶里的水已经滚过几转。慢慢沿着壶身溢出。洛明蓁仰着头,手掌撑在地上,丝丝凉意从骨子里钻进去,冷得她打了个摆子。 她双腿发软, 只能一点一点地往后退, 右手紧紧捂着自己的小腹。看着暗处的十三, 呆滞地摇头:“不, 不要……不要……” 十三站在那儿, 整个人埋在阴影里,看不清眼底的情绪。他没动, 双手紧握成拳,被宽大的斗篷遮住。 萧承宴乜了他一眼:“还愣着作甚?”他的眼神忽地带了几分兴趣,“怎么, 舍不得?” 十三的手攥得更紧,肩头肌肉紧绷着。 茶壶的水顺着桌子淌下,“啪嗒”一声,滴在地上。一声带着歉意轻笑响起, 梨月白往前一步, 俯下身子:“王爷,十三这几日奔波劳碌, 想来是累了。” 萧承宴冷冷地打断他:“他累了,那就你来。” 梨月白眼皮微跳,还是轻轻点了点头。他正要动身,一道黑色的人影越过他往前。 断刀垂在一旁, 曳地而行。 梨月白眼神微动, 目光随着他的背影。萧承宴眯眼看着他, 神色缓和了一些。 洛明蓁看着停在自己面前的十三, 脸上慢慢褪去血色,惨白一片。她不住地摇着头:“别这样……不要,我求你,求你……” 她捂着小腹,眼眶慢慢发红。近乎哀求地看着十三的眼睛,可那双眼里只有一片冰冷,手中的断刀也缓缓抬起。 萧承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仿佛在欣赏一出大戏。梨月白站在他身后,颇为不忍地别过眼,没有再去看。 十三握紧刀把,抬起手,尖端对准洛明蓁的脖子。他睁着眼,眼睫却不曾眨一下,目光有一瞬间掠过她的小腹,刀尖也微不可见地晃了一下。 “还等什么,动手。”萧承宴有些乏了,不耐地催促一声。 整个大堂安静得吓人,连水珠子滴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洛明蓁睁大眼睛看着十三,眼泪顺着下巴淌下。她张着颤抖的唇瓣,一张一合,无声地喊了一声:“哥哥。” 大颗大颗的眼泪落满她的衣襟,却还是在一遍一遍地喊着:“哥哥。”因着十三的遮挡,萧承宴没有看清她的唇形,十三却看得清清楚楚。他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恍然,也不过是片刻,他眯了眯眼,手中断刀毫不犹豫地落下。 洛明蓁呼吸一促,握在小腹上的手收紧。眼泪似珠帘断开,她睁大了眼,脑子却在这一瞬间清醒。她将手往两旁侧开,嘶哑地喊了一声:“慢着!” 几乎是瞬间,十三眼神一动,手下暗暗用力,将刀停在她的脖子前。 看着离脖子不过寸余的断刀,洛明蓁张大嘴,贪婪地呼吸着。鬓角的碎发全被汗水浸湿,冷汗顺着纤长的脖颈滴下,落到锁骨上,冷得她手臂都抖了起来。 萧承宴挑了挑眉,睨眼看着地上的洛明蓁:“皇后娘娘是还有什么临终遗言么?” 洛明蓁撑在地上的手都在发抖,胸膛起伏,却还是逼着自己抬起头,和萧承宴对视。 “你不能杀我。” “哦?”萧承宴靠近她,仿佛在看着砧板上待宰的鱼肉,嗤笑一声,“皇后娘娘凭什么觉得臣会放过你?” 洛明蓁毫不退缩地迎着他的目光,喉头微动,手指紧紧抓着地,一字一句地道:“凭我肚子里的孩子。” 萧承宴笑了起来,等他笑够了,才怜悯地看向洛明蓁,还真是个女人,天真得可怜。不过他还是对她这份天真产生些许兴趣:“说说看,若是你能说出一个足够说服本王的理由,本王倒是可以考虑放过你。” 洛明蓁听出了他话里的嘲弄,她也没有半分犹豫。顺着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抖:“我知道,你想要皇位,陛下也落在了你手里,你是不是想要逼他退位给你?”她的声音顿了顿,“且不说陛下会不会答应你,就算他应了。你也别忘了,除了你,能继承大统的还有一个人。” 她虽是疑问,语气却是笃定。 萧承宴来了兴趣,漫不经心地道:“继续。” 洛明蓁扶着门框站起来,将身子靠在木门上,双腿虽还虚弱无力,却勉强能站稳。 “世人皆知,陛下无子。而禹王殿下乃是陛下一母同胞的弟弟,是先帝与太后所生。论起来,他可比你更有资格继承帝位。况且他背后还有太后支持,你觉得你有多少胜算?陛下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就拿一纸诏书去,你觉得有多少人会服你?” 萧承宴眯了眯眼,目光也终于落在了洛明蓁身上。 他不说话,洛明蓁反而放松了些。她握紧门框,声音也更加有了底气:“可我肚子里的孩子不一样,我是陛下亲封的皇后,也是他唯一的妃子。我的孩子就是未来的太子,他为储君,没人敢有异议。待你彻底掌控局势,我自会代他禅位与你。现在就看你想怎么选,是要和禹王、太后还有朝中那些不服你的人斗个头破血流,还是选择耐心等些时日,高枕无忧地坐上皇位。” 萧承宴对她的说法不置可否,却是嘲讽地笑了一声:“你怎么确定这就是男婴?” “我说是,他就必须是。”洛明蓁眯了眯眼,声音也凌厉下来。 萧承宴没再说话,反而是带了些探究地看着她。半晌,眉眼中兴趣渐浓:“本王倒是小看你了,女人狠下心来,倒是让人另眼相看。” 他将目光下移,盯着洛明蓁的小腹,唇畔噙笑:“打打杀杀太累,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本王也也乐见其成。不过你可要好好祈祷,你肚子里的最好是个男婴,否则,本王也就是费些心力寻个合适的婴孩,皇后娘娘到时候怕是要肝肠寸断了。” 洛明蓁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单薄的身子轻轻颤抖着。却仍旧靠在门框上站着,只是别过眼避开他的目光。 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分别,不过是能多活一阵儿罢了。不管怎么说,起码现在还能有机会活下去。 哪怕是万分之一的机会。 萧承宴转过身,对着身旁的十三吩咐:“皇后娘娘有了身孕,不容闪失,就由你送她回宫罢。”他偏过头对着洛明蓁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此番回去,娘娘可要安心养胎。” 不知为何,看着他的笑,洛明蓁没来由心里一紧,好像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可她已经没有精力再去深想,衣衫都被冷汗打湿,像是刚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怀有身孕本就容易累,她现在更觉浑身脱力,若不是扶着门框,几乎就快要倒在地上。 就在她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十三行至她身旁,抬手要去扶她。 洛明蓁看着他扶过来的手,眉尖紧蹙,硬生生提着一口气,越过他,拔腿往外走。 十三见状,指尖僵硬了一瞬。却也没有再靠近她,只是紧随其后。 待他们都走了,大堂里只剩下萧承宴和梨月白。 萧承宴阔步回了堂上坐定,瞧了一眼茶壶,水快要煮干,只在壶底粘着几片茶叶。他兴致缺缺地收回目光,一旁的梨月白欲替他换一壶茶水。 萧承宴却抬手止住他:“不必了,快要入夜,这茶水喝多了,易浅眠。”他垂下眼睑,唇角带着淡淡的笑,“越到这个时候,越要清醒。” 梨月白颔首,立在他身侧。 片刻后,萧承宴又道:“水牢里的那个如何了?” 梨月白轻轻摇了摇头:“该用的刑都用了,还是一个字都不说。” 萧承宴了然地笑了几声,将手搭在膝盖上:“到底是萧寒一手教出来的,是块硬骨头。水牢里的那点刑对他来说,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 梨月白抿了抿唇:“王爷,若是他一直不肯开口,该如何是好?” 萧承宴往后靠了靠身子,侧过脸,透过半开的窗户看向阴沉沉的天空。 “再硬的骨头,也有弱点。他不在意自己的死活,还能不在意妻儿?” 他笑了起来,唇上的胡须跟着他的动作抖了抖。 梨月白没有再说什么,安静地站在他身旁。 天色慢慢暗下来,聚拢的阴云转瞬落下雨点,让整个宅院都模糊不清。 雨水顺着顶上的墙壁不断滴下,融入幽深的寒潭。狭窄的暗室里,扑面而来的只有刺骨的冷气。像是要钻进人的骨子里,化成万千蚂蚁啃噬血肉。 水面上暗影浮动,两条带着倒刺的铁链从墙壁垂下,蟒蛇一般缠在抬起的手臂上。大红喜服垂在水面上,随波逐流,像翻涌的鲜血。 那人低着头,满头墨发披散在身上,遮住了他的面容。轻轻一动,铁链上的倒刺就会再一次割开他的皮肉。脖子以下都浸泡在冰冷的潭水中,肌肤已经泡得苍白。肩头的血肉翻开,已经有些腐烂。 水牢里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幽深不见底的潭水和被锁在水中的男人。 渗落进来的雨水滴在他的眉骨,冲淡了鲜血。良久,他抬起头,暗红色花纹遍布在脖颈和脸上,唯有眼神,冷得像结了一层寒霜。 墙壁上响起细微的声音,他的唇瓣一张一合,像是在念着数。直到头顶的声音结束,他微张的唇也停住。 他如释重负地垂下手,铁链哐当响了几声,鲜血流出来。他却将眼皮微微合上,唇角勾起一丝笑意。 她没事就好。 刺杀 入夜, 九华宫。 太后卧在榻上,单手撑在脸侧,大红长袍逶迤地。她撩了撩眼皮,声线慵懒:“这么说来, 那个女人有了萧则的孩子?” 立在一旁的福禄应声:“昨儿由摄政王派人送回来的, 已经请太医看诊过了, 确实是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太后垂眸, 生了几分兴致:“萧承宴送回来的?他会这么好心, 放过那个孽种的孩子?” 福禄不知该如何作答,沉默着。 太后似乎也没想过他回答, 自顾地道:“看来他们是达成了什么协议,那她肚子里的孩子,怕是也留不得了。” 现在萧则生死不明, 左右她还有一个萧渝,洛明蓁肚子里的孩子,要不要,她都不在意。 可福禄却抬起头, 迟疑地道:“娘娘, 这可是陛下唯一的骨肉,也是您的孙儿, 您当真要……” “又不是你的孩子,你替他急什么?”太后眼珠一转,上下打量着他,饶有趣味地笑了起来, “还真是皇帝不急, 急死太监。” 福禄脸色又红又白, 脊背弓得更低, 在她嘲讽的眼神中,弯出一个难堪的姿势。半晌,他低下头,没再说什么。 榻上的太后将手懒洋洋地搭在身侧,香炉里烟雾缭绕,她闻着倒是有些乏了。她半合着眼,似乎快要睡过去,门外却响起一阵敲门声,宫人在外头通报:“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来了。” 太后倏然睁开眼,一旁的福禄也抬起头。 大殿门口,灯笼摇曳,一个单薄的身影立在那儿。夜里风大,将她的发丝都吹散,可腰身却挺直着。 太后眉眼渐弯,慵懒地撑起身子,薄唇轻启:“找死。” 门口的人影慢慢往前,一步一步走到光亮处,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皇后深夜来此,所为何事?”太后端坐在榻上,目光轻飘飘地掠过洛明蓁的脸,复又停在她的小腹上,眸色渐深。 台阶下的洛明蓁闭了闭眼,跪在团蒲上:“请母后救我一命。” “哦?”太后被她这句话逗笑了,“这是宫里,你贵为皇后,谁敢伤你?又何来让我救命一说?” 洛明蓁抬起头,恳切地看着她:“摄政王要杀我,要杀我的孩子。” 太后挑了挑眉:“皇后何出此言?” 洛明蓁攥着手,眼底染上悲色:“因为他要当皇帝,是他抓了陛下,他还威胁我,让我利用我肚子里的孩子,帮他登上皇位。” 太后身子往前倾,打量着洛明蓁。心下疑惑,她这是真蠢,还是另有所图? 洛明蓁无视她的探究,抬起头,直直地望着她:“求母后救命。” 太后见着她这副认真的模样,没忍住笑了起来,直笑得眼尾眯成一条缝。她抬手点了点面颊,语态轻松地道:“皇后,为什么觉得我会救你。”她弯着唇,半真半假地道,“若是,我也想杀你呢?” 洛明蓁摇了摇头:“您不会杀我的。” 太后脸上的笑意止住,往后靠着,手指在榻上一起一落:“为何?” 洛明蓁看了看左右,目光停在福禄的身上。太后抬起手指:“无妨。” 听她这样说,洛明蓁才安心了些,仰起头,平静地道:“我知道,不管是在摄政王,还是在您这儿,我都没活路了。不过陛下在临走之前,曾给我留了一个保命的法子。他说,你听了,不仅会救我,还会杀了摄政王。” 太后的眼神冷了下来,洛明蓁握紧手,却逼着自己不露出怯色。脑海里却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起萧则的声音:“一定要记住我跟你说的话。” 一定要记住。 她眼睫微动,面上已经没有畏惧。只要是萧则说的,她就相信。 太后凤眼微眯,点在榻沿的手指顿住,余光扫向洛明蓁。刚刚生起的杀意却被她的话给压下去。她单手托腮,声音却沉了沉:“我给你一次机会,若是说的话,我不感兴趣,那你可要小心了。”她眯了眯眼,“我不喜欢别人浪费我的时间。” 外头起了风,将木窗拍打得吱呀作响。浓浓夜色裹挟而来,屋檐上垂挂的灯笼模糊了视线。 “啪”的一声,油灯上的芯子炸开了烛花。 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白色的衣摆落进来。站在窗户旁,看着大雨的萧承宴淡淡地开口:“如何?” 梨月白行至他身后,颔首:“十三已经潜入抚远将军府,若无意外,今夜便可得手。” 雨越下越大,几乎快要将他的声音淹没。 萧承宴点头,复又转了个话头:“水牢里的还活着么?” 梨月白“嗯”了一声:“已经三日了,他始终不吃不喝,也一句话都不说。之前肩上的肉烂了,我依着您的吩咐,为他治了伤。但水牢太冷,寒气入了体,若是再这样下去,就算是他,怕是也撑不了多久。” 萧承宴冷冷地道:“不用管,留着一口气就行。只要十三杀了裴世安……” 他的话还未说完,大门被风推开,浓郁的血腥味混着雨水的味道飘进来。地上湿漉漉的一片,血泊往屋内流。 萧承宴面色平淡地往前看过去,梨月白却微睁了眼,急忙过去扶住门口的人。 浑身是血的十三推开他的手,断刀无力地垂在一旁,尖端不停往下滴血。他身上的斗篷已经破开好几道口子,被风吹开,伤口深可见骨。他微喘着,身形摇摇欲坠。 “人头呢?”萧承宴冷眼看着他,似是有些不悦。 能回来就说明他得手了,可没有拿回那个人的头,不管那人有没有死,都是失败。而萧承宴不需要一把失败的刀。 十三扯开斗篷,将背上的包裹扔在地上,滚了几转,鲜血洒出一条长长的线。 他直直地看着萧承宴:“我们两清了。” 梨月白已经去探查包裹,而后冲萧承宴点了点头。后者的脸色在此时缓和,看着十三,勾了勾唇:“这次的任务你完成得很好,这么多年,你也为飞花阁办了许多事,本王并非无情之人,答应你的是自然不会反悔。从今日起,你自由了。” 十三的眼神没有丝毫的变化,只是漠然地转过身,慢慢消失在大雨中。 萧承宴看着他的背影,颇有几分怀念地道:“我建立飞花阁二十年,十三是我最好的一把刀。可刀就是刀,到了哪儿,也是能伤人的利器。” 梨月白眼睑微动,却始终低着头,没有作答。 萧承宴转过身,面上露出和蔼的笑意:“月白,你比十三更早进飞花阁。当初,你和你弟弟差点葬身狼口,是我救了你,只是可惜,没能救你弟弟。我知道,你一直将十三当作你的弟弟,你们俩的感情一向是最深的。” 梨月白脸色一僵,萧承宴却温柔地看着他,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头,唇畔笑意加深:“所以,就由你动手吧。” 天空炸响惊雷,照亮了梨月白僵硬的身影。雨越下越大,透过窗户的冷风吹动他的衣摆,连带着披散在身侧的发丝也纠缠在一起。 窗台上的木槿花谢了,良久,屋内响起一声微不可闻的:“嗯。” 斜雨泼洒,风将木窗撞开,吹灭了微弱的烛光,整个屋子又陷入黑暗。 天亮的时候,一个消息震动了整个兆京:抚远将军于昨夜被人刺杀,尸首异处。 此事本应被压下来,可那行凶之人手段残忍。抚远将军的尸体被挂在大门口,唯独缺了头颅。吓得敲梆子的更夫差点丢了魂儿,惨叫声响彻整个玄武街。一时间,整个兆京都知道抚远将军裴世安死了。 此事闹得人心惶惶,可比百姓更慌的是朝臣。陛下已经有三日不曾上朝,一切事务都由摄政王和太后执掌。内里的曲折,便是用脚趾都能想清。 这天怕是要变了。 天空中阴云密布,昨夜刚刚下了一场大雨,想来又要落下。 水牢里的潭水因着几日的渗雨,早已往上涨。水面漫过萧则的下巴,他仰着头,血糊糊的发丝凝在俊挺的鼻梁上。水还在涨,过不了多久便会没过他的口鼻。 牢里空无一人,只有水落下的滴答声。 萧则握紧拳,借着拴在墙壁上的铁链将身子往上提。倒刺深深扎进肉里,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唯有手背上苍白的青筋鼓起。 他闭着眼,发丝在水中浮动。手臂已经在颤抖,他却始终没有放手。 局已设下,只差收网。 他得活着,起码不能现在死。 他闷哼一声,抬起眼皮,铁链被拉扯得更紧,墙壁上缠绕铁链的木桩隐隐有了松动的痕迹。 扑通一声,头顶的木板砸入水面,一道黑影极快地落入寒潭中。 萧则垂下眼睑,看着水中的人,嘲讽地开口:“拖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死了。” 水中的人冒出头,扬起手里的断刀,砍断铁链,冷冷地开口:“若不是见不得她哭,我可不想管你。” 铁链断裂,萧则跌入水中,大红的喜服舒展开。他站起身,面前却伸过来一只白皙的手。 十三漫不经心地开口:“萧承宴入宫了,如果明蓁那儿顺利,太后应该已经动手了。” 萧则沉了沉眉眼:“蓁儿不会忘记我说的话,只是萧承宴是只老狐狸,我母后不一定能杀得了他。” 不过可以拖延一些时间,也足够了。 十三对这些不感兴趣,只低头瞧着他,看着他身上的伤,嫌弃地道,“你这样,还能走么?” 他可不想背他。 萧则冷着脸,却是握住他的手,借力站了起来。十三将他的手搭在肩上,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洛明蓁有了身孕的消息。 可萧则却忽地抬起头,目光越过他,看向站在门口那个一袭白衣的人身上,勾了勾唇:“看来,还得耽搁一会儿。” 真相 天空中阴雨绵绵, 欲有瓢泼之势。雨水顺着地缝渗落进来,砸在断开的铁链上。铁门打开,潮湿的雾气扑面而来,连带着门口那人一身雪白戏服随风而动。 纤长的眼睫低垂, 遮住他的眸光, 唯有拢在袖袍下的右手, 指缝隐隐泛着银光。 十三没有握刀, 扶着萧则, 静静地看着门口的梨月白。良久,他才冷着嗓子开口:“萧承宴让你来的?” 梨月白面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王爷入宫了, 我大概猜到你会来这儿,所以便来了。”他将目光落在萧则湿透的的肩头,缓声道, “陛下肩上的伤很重,你这样扶着他,伤口会裂开。” 十三看着他的手指:“我想,你要说的应该不是这个。” “你该是知道的, 王爷不喜欢别人骗他。”梨月白往前走着, 宽大的水袖垂在身侧,如云的发髻仅用一根玉簪束起。 他停住脚步:“你们受了伤, 走不出去的。” 十三将手往后,慢慢抽出断刀:“不试试,怎么知道?”他仰起下巴,斜了一眼身旁的萧则, “这是我跟他之间的事儿, 不用你插手。” 萧则掀开眼皮, 靠在墙壁上, 嘲讽地笑了一声:“我有说要帮你么?” 十三“切”了一声,两柄断刀落入手中。脚下用力,便往前急行而去。银丝缠上断刀的瞬间,发出滋滋的火光。白色水袖甩开,拍碎落下的雨珠。黑影往前,从水袖间隙掠过,刀背贴着戏服上的珠串,直直地往前砍去。 头顶的木板不堪重负,被大雨冲垮。雨水如注,四散而下。梨月白鞋尖点在水面上,绣着牡丹花纹的水袖舒展开。一片漆黑中,闪过点点银色的亮光,根根缠绕在十三身上。 水袖滑落,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十指微弯,银丝收紧。衣衫破裂的声音响起,水面飘下几片黑色的布料,细小的血珠子滴落在水中,很快被清水卷起,消失无影。 银丝缠在脖子上的时候,十三的动作一顿,握着断刀的手也以奇怪的姿势僵硬着。 “你输了,十三。” 梨月白背对着他,宽大的戏服飘然合拢。锦缎似的墨发垂在身后,唯有抬起的手指,还勾着根根银丝。 只要他稍稍用力,银丝就会割破十三的脖子。 十三仰着头,唇角上扬:“是么?” 不过是瞬间,他转过身,银丝在他脖子上勒出血痕。他却像是浑然不觉,断刀起落,斩断了所有银丝。 梨月白微睁了眼,目光扫在他脖颈上的血痕。手指毫不犹豫地松开,银丝在半空中四散开来。直到泛着寒光的刀尖抵在他的胸口,可那把刀却并没有再往前。 “你输了。”十三冷漠地道。 梨月白看着指尖断裂的银丝,无奈地叹了叹气:“你总是用这么不要命的法子。” 雨水滴在地上,叮咚作响。 “能赢就行。”十三收回刀,脖子上还在渗着细小的血珠。 梨月白不置可否,却抬手从腰间取出一截帕子递给他:“把血止住,不然便是真的不要命了。” 十三随手扯过帕子,粗鲁地往脖子上一捂:“啰嗦。” 梨月白眯眼笑了笑:“看来,你是下定决心要与王爷作对。” 十三握紧手里的帕子,斗篷下的眼睛露出一丝凛然:“我会杀了他,那时候,你、我、所有飞花阁的人才会真正的自由。” “嗯,我相信。”梨月白颔首,目光落在一旁的萧则身上。 他知道,萧承宴这一次是真的输了。 “你还要跟着他?”十三嗤笑一声,“真不知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对他这么忠心耿耿。” 梨月白嘴角噙笑,丝毫没有介意他话里的嘲讽:“人各有命,你只管去走你要走的路。” “你呢?”十三皱眉。 梨月白盈盈一笑:“走吧,别回头了。” “随便你。”十三别过眼,扶着萧则,转身往外走。 走出水牢的时候,刺目的光让他们微眯了眼。一辆马车停在不远处,马夫翻身而下,半跪在萧则面前:“属下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回宫。”萧则面无表情地往前走着,那马夫扶着他上了马车,十三抱着断刀也跟着上去。 车帘子刚刚放下,远远地响起清润的嗓音,婉转动人,声似莺啼。一声一声,如泣如诉,唱的正是《帝后离》。 曲调入了高潮:“君当坐高楼,妾自魂归去……” 余音慢慢落下,再也没有响起过。 十三抬腿踩在门板上,握着门框的手死死抓紧,手背上青筋鼓起,指尖却是在微微颤抖着。 天空中响起一阵惊雷声,暴雨倾盆,掩盖了所有的声音。 雨愈发大起来,将雕花木窗来回拍打。四角屋檐围出的天空阴云密布,雨水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砸在窗台。 福禄抬手将窗户关上,屋里安静下来,雨声渐远。 “摄政王这是心不在焉,还是嫌我这儿的酒入不得口?”太后端起面前的酒杯,轻轻晃了晃。 端坐在她对面的萧承宴抿唇一笑:“是臣失礼了。” “那就喝一杯吧。”太后瞧着他面前的酒杯,红唇弯起,“今日可是庆祝你我大胜的日子。” 萧承宴没说话,太后慵懒地侧卧着身子:“裴世安死了,萧则还落在了你手里。如今,就缺一样东西了。” 萧承宴终于掀开眼皮,手指握紧酒杯,未动:“太后娘娘此言何意?” 太后偏过头,台阶下的福禄点了点头。不多时,屏风后走出一个人,身上还穿着大红喜服。 “竟是不知皇后娘娘也在此?”萧承宴饶有趣味地看着低头走过来的洛明蓁,又看向太后,“您的意思,臣不大明白。” “这还是多亏了咱们的陛下深谋远虑的陛下。”太后仰起下巴,挑眉示意洛明蓁。 洛明蓁始终低着头,慢慢抬手将大红的外衫脱下来。萧承宴眯了眯眼,他可对别人的女人没兴趣。 他正要开口,洛明蓁却将手中外衫展开,举过头顶。也正是这时。萧承宴身子一僵,竟是直接站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盯着洛明蓁手里的外衫。 太后看着他震惊的神情,也并不意外。谁能想到,萧家还出了这么一个情种。为了一个女人,做到了这一步。 大红的外衫轻轻飘动,透过光亮,却能清晰地看到外衫正中缝着一卷明黄色的布帛,中间空白,只在尾端题了一行小字。字的内容看不清,可他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盖着红色的印章。 竟是盖了玉玺的空白圣旨! 萧承宴眉头紧皱,看着洛明蓁手里的外衫。他眯了眯眼,手掌收紧。没想到,萧则为了保住洛明蓁的性命,竟然将空白圣旨缝制在她的喜服里。 玉玺不知被萧则藏到了何处,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留着萧则的性命。可他的骨头太硬,用了这么久的刑,还是不肯开口。如今有了这封空白的圣旨,寻个善于模仿字迹之人,这传位诏书便到手了。 他眼神慢慢幽深下来,已经挪动脚步往下。一声轻笑响起,他顿住,低下头时只见得太后笑得眼尾都眯起。 “摄政王急什么?这圣旨是你的便是你的,又不会跑了。” 萧承宴道:“太后娘娘要将此物给臣?” 太后的手指点了点面颊,漫不经心地道:“我一个妇道人家,拿了它又有何用?不如全了你的心愿。” 萧承宴面色缓和,慢慢坐了下来。 太后尾音一转:“不过,我答应了这小妮子,留她一条性命。而且那圣旨最下写了一行字,这诏书得由皇后宣读,还指明了要让她去守皇陵。这可是那个孽种为她留的一条活路。孩子你若是不放心,可以拿了,把她留下就行。” 萧承宴转眼看着台阶下的洛明蓁,略微思量,点了点头:“皇后娘娘乃一国之母,身份尊贵,自然该留下。” 太后“嗯”了一声:“这其二,你得把那个孽种给我。”她眯着眼,声音冷下来,“我要亲手杀了他。” 萧承宴看着她面上的恨意,随即又低下头,端起酒杯,眼底带着意味不明的笑:“人还有一口气,今晚就送给您。” 太后仰起下巴,满意地笑了笑。二人碰着酒杯,各自一饮而尽。 酒杯放回桌上,萧承宴起身,理了理衣袍:“时候不早了,臣得先行回府,您要的东西,自然一样不少。” 太后没说话,侧卧着,唇角噙笑。 福禄收着喜服外衫,规矩地叠好,送到萧承宴面前。 萧承宴斜了一眼旁边缩着身子的洛明蓁,不甚在意地收回目光。抬手去拿那件外衫,眼底露出几分兴奋。 他等了这么多年,总算要大功告成了。这皇位,他让出去太久了。 他的手刚刚覆上外衫,还未拿起,忽地喉头一哽,双目微睁,浑身抽搐了一下。却是弯着腰,直直地跪在地上。 他低着头,抬手捂住心口,额头青筋鼓起,冷汗顺着鬓角流下。却是再也坚持不住,瘫倒在地,唇角慢慢渗出一丝鲜血。 洛明蓁虽然早有准备,可真见着这场景,还是赶忙往后退了几步,躲在柱子后面,只探出脑袋偷看。 她目光下移,打量着地上的摄政王。心里在琢磨,他这样应当是会死了吧? 她正胡思乱想着,一阵愉悦的笑声打破了她的思绪。地上的萧承宴也艰难地抬起头,看着躺在榻上笑得不能自己的太后。 他喉头滚动,唇角又渗出鲜血:“你竟然对我下毒?” 太后卧在榻上,睨眼看着他,怜悯地开口:“萧承宴啊萧承宴,你可曾想到有一日也会落到我手里?当年萧寒也是像你,匍匐在我脚下,被我一杯毒酒断了性命。今日就轮到你了。” 萧承宴眉头微皱,胸膛不住地起伏:“原来你早就想杀了我?” 太后冷笑:“你和他一样该死,我受过的苦,你们要一一拿命赔给我!” 萧承宴撑着身子想站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我当年也是有情谊的,你当真如此绝情,要置我于死地?”他咽下鲜血,喊了一声,“萱萱,我不信你心中半点也无我。” 太后脸上的笑冷了下来:“我心中有你?”她啐了一口,“你算个什么东西?看到你的嘴脸,就让我恶心。”她甩开袖子,“世人都说你萧承宴重情重义,与你那亡妻伉俪情深,真是天大的笑话。” 她嗤笑了一声,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等她笑够,才指着萧承宴骂道:“是,林月娘是我下毒杀的,而你早就想到她会落到这样的下场!你知她体弱多病,把她当作借口,推迟你回封地的日子,她的死,也不过是你推波助澜罢了。”她的手都笑得打颤,“萧承宴,真不愧是你,狠下心来,连自己夫人的命都能拿来赌。” 萧承宴攥紧拳,却是一语不发。而太后还在笑,笑声回荡在大殿里。 一旁偷听的洛明蓁微睁了眼,不可思议地看着地上的萧承宴。她见过他心疼月娘时的模样,那时明明连她吹了风都舍不得。没想到,他竟是这样阴险毒辣的人。 她咽了咽喉头,往柱子后面又缩进去些。 太后站起身,拔出墙壁上的宝剑,一步一步走到萧承宴面前。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手中长剑撑在他的脖颈处。她复又半蹲下身子,怜悯地看着他:“这皇位,你们都想坐,我倒是也想试试了。” 她手中长剑往前,正要割破他的喉咙,却在一瞬间。窗户被箭矢破开,洛明蓁“啊”了一声,赶忙抱着头蹲下去。 太后抬剑挡在身前,下一刻,手中长剑被人夺去,脖颈一凉,却是被人用剑胁迫。 她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看着窗户外那些侍卫,唇瓣都在颤抖着。肩头被人握住,冰冷的剑也贴在她的脖颈上。 本该“中毒”的萧承宴贴在她的耳侧,轻笑了一声:“萱萱,你还是太容易轻敌了。” “你!”太后攥着拳,却被他牢牢钳制着,她冷笑了一声,“萧承宴,你果真是老奸巨猾,看来你早就知道那是毒酒,今日故意中计,是想除了我吧。” 萧承宴不置可否,却是不紧不慢地道:“你说了这么多,也该本王告诉你一些事儿了。” 太后仰起下巴:“怎么,你想说,你心里一直记挂着我?” 萧承宴无视她的讽刺,反而笑了笑:“我记得,当年你答应嫁给我,是因为我在燕南关救了你。” 太后脸上有一瞬间的动容,却还是别过眼,嗤笑了一声。再提起这些事,只会让她想起来便恶心。 萧承宴压低声音:“其实当年在燕南关救你的人,不是我。” 太后微睁了眼,却因着脖子上的剑不能回头。 萧承宴很满意她这个表现,道:“救你的那个人,你我都认识。”他一字一句地道,“就是我那令你恨之入骨的大哥,萧寒。” 太后脸色沉了下来,眼神浮现出恨意,连肩头都在气得颤抖:“萧承宴,你胡言乱语些什么!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相信?” 萧承宴从鼻间发出一声轻笑:“信与不信,在你,我只是可怜他罢了。他从入军营时,见你第一眼,便倾慕你。可惜,他天生性子阴郁,不与旁人多言。若不是我曾意外撞见他偷偷藏着你遗落的玉佩,我也不知我那一向冷心冷肺的大哥,竟爱上了一个女子,还不敢告诉她。” “在燕南关那次,大雪封山,敌军环伺,大军都撤了,只有你跑回去救那被舍弃的三百将士。萧寒知道了,单枪匹马去救你。他回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三日,我当时还以为他死了,可他却抱着昏迷不醒的你回来了。” 太后呼吸一促,浑身都冷了下来。 萧承宴却不肯停:“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何都说是我救了你?因为他乃太子,救你是违抗军令,他本就不受父皇喜爱,若是传到父皇耳朵里,他这个太子之位,怕是保不住了。他本欲承下罪责,可我当时告诉他,我愿意替他认下这个罪。父皇偏宠于我,不会拿我怎么样。他答应了,而我替他受了四十军棍。” “我没想到的是,你醒来之后竟然以为是我救了你。我本想告诉你真相,可你当时看向我的眼神,却让我没忍住改了口,将错就错。而萧寒由始至终也没有说过什么,我当时还以为他没有那么喜欢你,也便没有再去在意这件事。” 太后睁大着眼,呼吸急促,双臂却在颤抖着:“萧承宴,你再多说一句,我就杀了你!” 萧承宴笑了笑:“我知道你恨他在你我新婚前夜玷污了你,又在娶了你之后灭了你龚家满门。其实想杀你龚家的是我们的父皇。龚家军,这天下姓萧,又怎能有龚家军?当时父皇知道你我有婚约,便让我退婚,我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没想到萧寒又为你做了回傻事。” “他用那样的法子逼你嫁给他,又借口是为了搜集你们龚家通敌卖国的证据,让父皇点头同意,最后以太子妃之位保住你。又主动揽下这主审龚家的权责,你龚家能留下来的,他都替你留了。就连你的亲哥哥,也被他想法子弄入宫中,虽成了内侍,好歹也保住了性命。” 他偏过头看向一旁面色苍白的福禄,“我说的对么,龚家大公子,龚齐年。” 听到这个称呼,福禄脸上的血色褪去。可这个名字是伤,是痛,是被强行撕开的伤疤。他忽地抬起手,捂住脸,眼泪不断从指缝渗出。 太后的眉头痛苦地皱着,仰起脖子,像是快要呼吸不过来。可她却紧紧攥着萧承宴的袖子,嘶哑着嗓子吼道:“不可能,不可能,你骗我!” 萧承宴眼底露出满意的神色,剑往她脖子上靠:“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太后摇着头,唇瓣颤抖:“不,不……你闭嘴,你闭嘴!” 她想抬手捂住耳朵,可萧承宴却逼着她听,一字一句地听清楚:“你以为萧寒是饮下你的毒酒死的?我今日告诉你他怎么死的,他为了你死的。” “当年燕南关那一战,他在大雪里将你翻出来,背着你走了三日的路。普通人尚且不能在雪山熬过三日,何况他生下来就有不足之症,以至于寒毒侵体,太医说他最多也就再能活上十年。他花了十年,用近乎残忍的手段培养了萧则,接替他的位置。最后,又选择死在你手里。” “可哪怕他死了,你还在恨他,还折磨你和他的孩子,我真是有些可怜你。” 太后微张着嘴,眼泪顺着面颊淌下,落在脖颈却是刺骨的冰冷。她摇着头,声音嘶哑:“我不信……我不信……” 萧承宴看着她空洞的眼神,便知道她已经信了。 看着她这般痛苦,他的心情倒是愉悦了几分。杀人诛心,这一回,她已经彻底不能和他斗了。 萧寒当年不敢说出口的事,如今他替他说。 他缓缓抬起手捂住她满是泪水的眼睛,长剑往上提:“若是后悔,便去地下陪他吧。” 哐当一声,血珠四溅,长剑落在地上。 萧承宴眼神一凛,转过身,正看见手持弓箭,靠在门口的人。 ※※※※※※※※※※※※※※※※※※※※ 蓁蓁:我今天就是瓜田里上蹿下跳的猹 未来 屋内安静了一瞬, 躲在柱子后的洛明蓁看到门口的人,惊喜地睁大眼。可这屋里的局势太紧张,她扯着帐子,又默默把嘴闭上, 眼神却是紧紧跟着不远处的萧则。 他沉默地站在那儿, 右手握着弓, 银制面具遮住了他大半的面容, 目光掠过角落里的洛明蓁, 看到她安然无恙,他也便收回目光, 冷冷地看着一脸意料之中的萧承宴。 站在萧则身旁的中年男人,一身戎装,金甲银盔。冷眼扫过屋内的人, 高高抬起右手:“玉玺在此,如见陛下。摄政王带兵入宫,挟持太后,意图谋逆, 罪无可恕。臣裴世安代陛下之命, 捉拿逆贼萧承宴。尔等束手就擒,还可酌情发落, 负隅顽抗者,立斩不赦!” 话音刚落,屋内却响起一阵笑声。 “果然,本王还是低估了你。”萧承宴的手掌被一枝箭矢射穿, 鲜血顺着指缝落下, 他却只看着萧则, “你故意设计被本王擒下, 又让裴世安诈死,实则是为了让我放松警惕,露出破绽,好坐实我谋逆之罪。” 他笑得胸腔都在震动:“为了拉本王下马,你连自己都命都能赌,还真不愧是萧寒一手栽培出来的。” 萧则单手负在身后,黑色宽袍垂在腰间:“有这么多话,还是留着去诏狱说吧。” 一旁的裴世安得了指令,指着萧承宴:“来人,拿下他!” 几个将士出列,一左一右去架住萧承宴。 宫中的叛军都被裴世安带领的大军拿下,如今萧承宴是彻底大势已去。似乎是知道这一点,他并未反抗,由着那几个人将他锁住。 他被按在地上,却仍旧高昂着头,看向萧则身旁的十三:“梨月白也放过了你,看来本王此时,是真的众叛亲离了。” 十三像在看一个死人:“你早就该死了。” 萧承宴笑了起来,手掌上的鲜血还在往外渗:“成王败寇,历史本就是胜利者言说,若今日胜的是本王,你们才是乱臣贼子。” 萧则抬了抬手,裴世安便差那几个侍卫将萧承宴压下去。路过萧则身旁时,萧承宴硬生生停了一下,侧过头看着他脖颈上掩盖不住的暗红色花纹,笑道:“萧则,本王输了,你也没赢。” 杀心蛊是没有解药的。 萧则神色未变,一旁的裴世安皱着眉头,怒斥:“还不将这个逆贼压下去。” 侍卫手下用力,将萧承宴拖下去,远远地,还能听到他的笑声。 裴世安将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收回,转头恭敬地看着萧则:“陛下,那些羁押的叛军该如何处置?” 他心里清楚,按照萧则以往的性子,自然是一个不留,他这么问也只是走个过场罢了。 萧则扫了一眼柱子后的洛明蓁,淡淡地道:“按律论处,弃械投降者,从轻发落,牵连较重者,流放。” 裴世安一愣,瞧了萧则好几眼。陛下今日竟然如此仁慈? 不过这也是好事,以仁德治下,方是长治久安之策。 他点了点头:“臣领旨。”说罢,他便领着将士往着宫门而去。十三瞧着了一眼洛明蓁,还有屋里的太后等人,什么都没说,抱着断刀转身走了。 屋里安静下来,雨势渐弱。 萧则看向瘫坐在地的太后,眼神空洞,像是冰冷的木偶,眼珠一动不动,整个人摇摇欲坠。只有唇瓣微张,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 一道阴影拢在她身上,她始终无动于衷。萧则伸手,面无表情地将她扶起来,又为抬手要为她扶正发髻上的凤钗。 太后一把握住他的手,瞪大了眼看着他:“萧承宴在骗我,他在骗我,你告诉我,他说的都是假的,对不对?” 萧则看着她握在自己臂上的手,轻轻将她的手脱下:“他没有骗你。” 太后眼里闪过一丝痛苦,她甩开萧则的手,往后退了好几步,抱着头:“你们都在骗我,都在骗我!” 萧则没再说什么,只静静地看着她。 她已经信了,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他淡淡地道:“他已经死了,真相如何,又能怎样?” 萧寒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父亲,但他是一个难得的帝王。不管当年他有什么样的苦衷,一切都随着他的死消失了。 旁人爱他也好,恨他也罢,他已经不能再知道了。 太后眼里涌出泪水,面上却是在笑,只是那笑有些苦。 “是啊,他死了,已经死了六年了。” 她笑得越发不能自已,单手覆在面上,泪水从指缝渗出。 恨他也好,爱他也罢,一个死人,又能如何? “娘娘。”福禄往前一步,抬手扶住她,眉头紧皱,却又像被鱼刺卡住嗓子,什么也说不出。 太后踉跄几步,偏过头瞧着他,眼泪顺着下巴淌下:“这么多年,苦了你了,哥哥。” 福禄身子一僵,没忍住痛哭了起来。 洛明蓁看着太后和福禄,眉尖紧蹙,心头有些不是滋味。她正想着,脚步声落在她身侧,抬起头的时候,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她面前:“没事了,走吧。” 她抬了抬眼,正对上萧则温和的眼神,半晌,笑着“嗯”了一声,握住他的手。 萧则牵着她,一步一步走出九华宫。 暴雨已经停了,身后的屋子却埋在黑暗里。洛明蓁靠在萧则身旁,满目高台楼阁,因着大雨的冲刷,原本厮杀的痕迹都被洗掉,整个皇宫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切恍然如梦。 一切都结束了。 萧则偏过头,看着身旁的洛明蓁,见她一眨不眨地瞧着自己,唇角不自觉浮现出几分笑意:“这几日,可有害怕?” 虽然他知道十三会保护她,他还留了圣旨,可一个人经历这么多事,又怎么会不害怕? 洛明蓁抱着他的手臂,重重地点了点头:“怕,都快怕死了。你不知道,摄政王差点杀了我,还好我当时脑子转得快,不然就交代在那儿了。” 萧则看着她一副求表扬的样子,抬手将她抱在怀里,眉眼低垂,眸光渐渐温柔:“嗯,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一直都很好。” 洛明蓁靠在他怀里,轻哼一声:“那当然了,不过你也是,做戏做那么真,要不是裴将军派人告诉我真相,我都差点吓死了。”她的声音低落了几分,“我还以为我哥哥他真的在骗我。” “不做真,瞒不过萧承宴。”萧则拍了拍她的背,“是我不好,让你受惊了,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 洛明蓁抬起头,推了推他的肩头:“日后再这样吓我,我可……” 她正说着,却看见他肩头湿润了些,她眯了眯眼,抬手要去触碰他的肩,可手刚刚抬起就被萧则握住。 她皱了皱眉,眼睛盯着他的肩头:“你怎么了?快给我看看。” 萧则将她的手放下,淡淡地道:“没事,只是受了点小伤,不碍事。” 洛明蓁不信,可手被他握着动不了,只能皱着眉头:“你肯定又在骗我,上回我哥哥的刀插在你肩上,都穿过去了,怎么可能没事?而且你还落在摄政王手里,他肯定不知道想着什么法儿折磨你。” 她说着,眼眶红了红。 这几日,她都在担心他,哪怕知道这只是他的计划。可萧承宴是什么人?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他? 萧则轻笑了一声,用手指碰了碰她的面颊:“别胡思乱想了,我真的没事,已经让太医看过了。” 听到太医替他诊治过,她才稍稍放下心来,又瞧了他的肩头一眼:“你要是有哪里受了伤,可别瞒着我。” 萧则点了点头:“嗯,一定。” 洛明蓁这才抬眼看着他:“以后别做这么危险的事儿了,我和……”她像是想到什么,脸突然就红了起来,手指攥着衣袖,没好意思再说下去。 萧则见她脸上红透,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怎么了?有哪里不舒服么?” 洛明蓁一噎,小声地开口:“不是……”她点了点头,又立马摇头,最后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小腹。 萧则皱了皱眉:“肚子疼?我让人去宣太医。” 洛明蓁微睁了眼,见他真的准备去让人传太医,赶忙扯住他的袖子,娇嗔一声:“你,你真是呆瓜。” 萧则没有明白她的意思,疑惑地看着她。 洛明蓁见他怎么也不明白,跺了跺脚,往前一步,勾住他的脖子。红着脸,在他耳边难为情地道:“你,你要当爹了。” 她说完,飞速地低下头,埋在他胸口里,不好意思看他。 可头顶的人迟迟没有动静,周围的空气仿佛停滞下来。良久,洛明蓁慌乱地眨了眨眼,心下犯嘀咕,难不成他不喜欢小孩? 她皱着眉,没忍住抬起头,却只看见萧则愣在原地,眼神定住,久久没有眨眼。 洛明蓁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阿则?你在干嘛呢?” 怎么不说话? 萧则喉头微动,眼珠慢慢下移,看着洛明蓁,半晌才迟疑地开口:“你,你刚刚说什么?” 他抿着唇,连呼吸都比平日里放得更轻一些。 洛明蓁头一回见他这样愣住的样子,噗嗤笑了起来,踮起脚尖,将唇靠近他的耳畔,一字一句,慢慢地道:“我说你要当爹了。” 萧则滚了滚喉头,又重复了一遍:“你再说一次?” 洛明蓁被他气得连害羞都忘了:“你要当爹了,当爹了!”她鼓着腮帮,白了他一眼,“我又不会拿这种事骗你,你还不相信……”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整个人就被人用力地抱住,生生让她忘了要说什么。 萧则紧紧搂着她,搭在她背上的手指都在颤抖,眼里满是难以置信。直至感受到怀里的温度,他才回过神,闭着眼,笑意从嘴角蔓延到他的眼尾、眉梢。 他将头埋在她的颈窝,整个人都在颤抖。眼尾慢慢红了。 孩子,他们有孩子了。 他竟然有了孩子。 洛明蓁感受到颈窝里的湿润,整个人也软下来,抬手回抱住他,缓缓闭上眼。连日对未来的害怕在这一瞬间荡然无存。 有他在,她就不会怕了。 ※※※※※※※※※※※※※※※※※※※※ 还有几天就要完结了/狗头 抱抱 深秋已过, 今年的头一场初雪下来,转眼皇城便成了白茫茫一片。 养心殿里,洛明蓁躺在软榻上,眯眼小憩。脸往一旁侧过, 右手曲在脖颈处, 满头青丝散在身下, 搭在身上的羊绒毯子在中间微微隆起。银丝炭烧得正旺, 将屋里烤得暖烘烘地。 刚刚披着风雪回来的萧则刚到门口, 轻轻将门推开。进门后,目光落在熟睡的洛明蓁身上, 银质面具下的眉眼渐渐温柔下来。 他脱下身上的狐裘大氅,搭在架子上。却是径直去了火炉旁,将一身寒气去了。他又将手暖和了会儿, 确定不像平日里那般冰凉,才转身往洛明蓁那儿走去。 他看着快要掉到地上的毯子,眼底露出几分无奈的笑意。他弯腰拾起毯子,小心地盖在她身上, 又将她露在外面的手抬起, 轻轻放回毯子里。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她隆起的小腹上,动作顿住, 静静地看着,眼底的笑意也越来越深。 也正是这时候,洛明蓁迷迷糊糊地醒了。见着萧则在眼前,她将手从毯子里拿出来, 勾住他的脖子, 萧则也顺势低下头。 她仰着下巴, 鼻尖蹭了蹭他的面颊, 睡意浓浓地喊了一声:“阿则。” “怎么了?”萧则半合着眼,细腻的鼻尖蹭着他面颊痒痒地,还带着淡淡的幽香。 “没什么,就是想喊喊你。”洛明蓁打了个呵欠,声音也含糊不清,“最近真的好容易困啊,每天都感觉睡不够。” 尤其是现在入了冬,她睡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萧则坐在榻沿,握住她的手:“太医说过,怀了身孕容易嗜睡,你不用担心。” 洛明蓁道:“可我感觉我都胖了,每日这么吃了睡,睡了吃。”她低下头,用手捏捏自己的腰,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道,“都长肉了,以前都没有的!” 她侧过身,双手抱着萧则的手臂,没有眼泪地干嚎起来。 萧则好笑地看着埋在自己臂弯里的脑袋,抬手按在她的发髻上:“胖些,好养活。” 洛明蓁猛地抬起头,不满地瞪着他:“你太过分了,我说我胖可以,你怎么能说我胖了?”她握着他的手,撅着嘴,“你是不是真的嫌弃我胖了?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萧则一愣,直直地看着她。 洛明蓁往后退开,瘪着嘴,委屈地开口:“好啊,你竟然不说话,那你就是默认了。”她捂着脸,声音带着哭腔,“你果然不爱我了,你就是想找其他的漂亮小姑娘了。” 她哭了半晌,只嚎,没有眼泪。萧则摇了摇头,将她的肩头握住,又把她挡脸的手拿下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看着她:“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洛明蓁哼了一声,扭过脸:“不吃,怕胖。” “鸡包鱼翅 ,椒盐八宝鸡 ,银杏蒸鸭,绣球鱼翅 ,原笼玉簪 ……”萧则不紧不慢地念着。 洛明蓁眼神一直,重重地咽了咽口水,却还是忍着不让自己转过头。 萧则眯了眯眼,继续道:“鱼香荷包蛋 ,金钱海参 ,羊耳鸡塔 ……” 他话还没有说完,身上就扑过来些许重量,洛明蓁趴在他怀里,仰头瞧着他,不住地咽口水。他张开手扶着她,眉眼低垂,嘴角隐隐带笑。 “怎么了?”萧则挑了挑眉,明知故问。 洛明蓁往上凑着脑袋,两只手扒拉着他的衣襟,可怜巴巴地开口:“想吃,你快去做。” 萧则眼尾弯起:“你刚刚不是说不想吃么?” 洛明蓁鼓着腮帮,别过脸哼了一声:“小气鬼,那我不吃了。” 萧则揽住她的肩,将头靠过去:“好了,我逗你的,我现在就去,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他扶着她躺下,又给她盖上毯子,将她散开的发丝拢好。洛明蓁仰脸瞧着他,伸出手指勾住他的衣摆,认真地交代:“记得多放点辣子,越多越好。” 萧则笑着“嗯”了一声,又弯下腰,在她额头轻轻落下一个吻,才转身出去。 洛明蓁侧了侧身子,透过珠帘看他渐渐走远,眼底慢慢浮现出笑意。她仰起脖子,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又地合上眼小憩。 门窗紧闭,将所有风雪都阻隔在外。屋里暖和安静,养心殿的台阶上却铺了一层薄薄的细雪,靴子踏上,踩出一个浅浅的脚印。 萧则下了台阶,德喜在一旁为他撑伞,雪堆在伞尖。萧则抬了抬眼,红墙上堆了厚厚的雪,被风一吹,簌簌地往下落。 他忽地皱了皱眉,掩唇咳嗽起来。德喜急忙递过去帕子,他用帕子捂着唇,咳得越发厉害。 “陛下,您这是怎么了?”德喜大惊失色,慌乱下,急忙道,“老奴这就去传太医。” 他正要转身,却被萧则拉住袖子,他一手攥着帕子,眉头紧皱,咽下闷哼声。半晌,面色缓和了些,沉声道:“无事,继续走。” 他单手负在身后,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着。德喜拿不定主意,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赶忙举着伞跟上去。 细雪落在萧则的眼睫上,半晌,他略低下头,看着手掌里的帕子。 雪白的绢布被暗色鲜血浸湿,触目惊心。 他的眼睫颤了颤,抖落雪珠。薄唇抿出一个冷淡的弧度,却是收紧手,将那染了血的帕子攥在掌心。再抬起眼时,面上波澜不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雪越下越大,很快模糊了他的背影,只有地上踩出的脚印,露出被大雪掩盖的淤泥。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到了年关。洛明蓁的肚子也越来越显怀,往日里还能没事去找几个人推牌九,或者去御花园翻翻她新种的菜。现在萧则却哪儿也不让她去,一下朝就回了养心殿盯着她。 洛明蓁躺在榻上,看着坐在旁边给她剥石榴的萧则,看了半晌,她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 萧则剥石榴的动作停下,抬眸看着她:“怎么了?” 洛明蓁将头凑近了些:“阿则,我想出去玩,可不可……” 话还没有说完,萧则便坚定截铁地道:“不可以。” 洛明蓁失望地道:“可是我好无聊,虽然我想睡觉,可也不能天天这么躺着,我想出去走走了。” 萧则弯唇笑了笑,洛明蓁觉得有戏,可这一刻,他笑着道:“你觉得可能么?” 他面上在笑,语气却是半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洛明蓁不满地哼了一声。 萧则将石榴一粒一粒地挑出来,装进瓷碗里,递到洛明蓁面前:“这是为了你好,外面下着雪,若是冻着怎么办?若是滑了怎么办?若是……” 见他还要继续说,洛明蓁急忙叫停:“我知道了,可是……可是真的好无聊啊。” 她已经躺得快要分不清日子了,每日还要喝那些补汤。虽然御膳房的菜式能好几个月不重样,萧则偶尔也会给她做几样她喜欢吃的菜,可她还是受不了每天这么吃吃喝喝睡睡的日子。 萧则道:“怀了身孕不能马虎,你得听太医的话。” 洛明蓁撒娇地道:“可现在才五个月,等孩子出来,我岂不是还要躺上好几个月?我骨头都躺软了。” 萧则别的都听她的,唯独这件事上坚持己见:“你可以在这大殿里转转,我陪着你。若是非要出去,也得寻个雪停的日子,身边亦要有人陪着。” 洛明蓁见说不过他,干脆闭了嘴。抓起一把石榴放进口中,嚼了起来。 萧则见她一边生闷气,一边嚼石榴,反而笑了起来,抬手捏着她的面颊,惹得她哼了哼。 “不过,你最近好闲啊,是不是因为年关了,你那些大臣都不给你递折子了?” 洛明蓁说完,又嚼了一大口石榴。最近这段日子,萧则每天一下朝就往她这儿来,以往还要先去批阅奏折,现在是每天大多的时间都用来陪她了。不过她也没有多想,只是随口一问。 萧则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嗯”了一声:“最近朝中没什么事。” 洛明蓁不疑有他,继续吃石榴。 萧则搭在膝上的手却收紧了些,望向她的目光带了几分复杂。银质面具遮住了他的脸,可暗红色的花纹已经延伸到鬓角。 他忽地闭了闭眼,喉头微动。 再多些时日,再多几个月就够了。 至少得看着她平平安安地…… “阿则,阿则……” 清越的声音响起,萧则睁开眼,却只看见洛明蓁伸到他面前的手指。 见到他一瞬间愣住的神情,洛明蓁没忍住扑哧笑出声。如云的发髻散在身侧,杏眼里满是笑意。她笑够了,才够着手去摸他的脸,轻轻用力搓了搓:“你最近怎么越来越爱发呆了?” 萧则垂眸,看着她眼里的笑意,却是慢慢低下头,埋在她的身侧。手轻轻放在她的小腹上,半晌,忽地开口:“若是,哪一日没有我了,你会如何?” 洛明蓁一愣,略歪着头瞧他。可她没有多想,扬起笑脸:“那我可就自由了,没人再这么管着我了。我就天天去找德喜他们推牌九,然后把你的御花园变成我的菜园子,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萧则低着头,身子放松,勾唇笑了笑:“嗯,挺好的。” 这样他也能放心了。 他缓缓闭上眼,却听到洛明蓁拖长尾音道:“再然后——” 他刚刚抬头,脖子却被人抱住,正对上洛明蓁的脸。她抿了抿唇,笑得眼睛弯成月牙儿:“再然后我就去找你!” 她将脑袋往前凑:“虽然你老爱管着我,可我还是喜欢和你在一起,我就大人有大量,勉强不嫌弃你了。” 她说着,在他额头亲了一下,清亮的眼睛装满笑意,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你怎么不说话,难不成被我感动了?其实你也不用这么……”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人抱住。萧则闭着眼,双手环着她的手臂,却没用力。 洛明蓁面上还带着笑,用手轻轻拍了拍他:“你怎么跟个小孩似的,老这么突然就抱我。”她又笑了起来,“我又不会跑了。” 萧则没说话,良久,将她抱得更紧:“日后,你得抱着孩子,所以现在我得多抱你。” 他闭着眼,遮住了所有的痛苦。 洛明蓁抬手回抱住他:“放心啦,我也会抱你的,敢情你是吃醋了,真是的,一个大男人还和自己孩子吃醋。” 话虽如此,她却是亲昵地蹭了蹭他的面颊,将头搁在他肩上。 萧则笑了笑,轻轻“嗯”了一声。手指抚上她的发尾,余光却是看向她隆起的小腹。 “我是吃醋了。” 他想一辈子都抱着她。 母亲 昏暗的大殿内, 长信宫灯只燃着微弱的火光,绫罗纱窗被风推开一丝缝隙,风灌进来,将幔帐扬起, 隐隐可以瞧见一个卧在榻上的男人。 压抑的咳嗽声不断传出, 似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搭在榻沿的手苍白得失了血色, 却遍布着暗红色的花纹, 诡异又瘆人。 一旁的德喜捧着药碗, 带着哭腔:“陛下,您吃些药吧。” 咳嗽声停了停, 转而是更压抑的闷哼:“拿下去。” “陛下,您就宣宣太医吧,或者找些民间的高人给您看看。皇后娘娘就快要临盆了, 您可不能有事啊。”德喜说着,就哭了起来,脊背弯曲,肩头都在打颤。 榻里的人没有回应, 只有不住的咳嗽声。 德喜哭得越发厉害, 到后来,直接跪在地上。 这些日子, 什么法子都用过了,可萧则身上的蛊毒却越来越重。原本用面具遮住还能上朝,这几日,那些诡异的红纹已经蔓延到了手上。人也是日渐消瘦, 从昨日夜里开始发烧昏迷不醒, 醒来又开始咳血。 偏生还得瞒着洛明蓁, 在她面前, 人人都要撑着笑脸,不能让她看出端倪。这会儿德喜捂着脸,一哭起来便收不住。 榻内传来虚弱的声音:“德喜。” 德喜抬起头,一双眼哭得又红又肿,他赶忙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应了一声,跪着挪到榻前,仰着头:“陛下,老奴在。” 萧则压下咳嗽声:“朕有话交代。” 德喜一惊,心下隐隐有些惶惶不安,仿佛萧则要说的,是他最不想接受的事实。 萧则却接着道: “传令下去,朕偶感风寒,近日不便上朝,朕若身死,国丧推后,待皇后临盆再发丧。” 德喜急忙道:“陛下,您切莫如此想,定会有法子的,您乃真龙天子,自有上天庇佑,不会有事的。” 萧则倒是对此不甚在意:“人都会死,不过早晚罢了。” 他顿了顿,指着书案下第三格:“届时,你将装着诏令的锦盒给皇后,朕已经将朝中可用之人和应对之策都留下了。她看了,就知道该怎么稳住局面。你得告诉她,朝中各臣,当用则用。若是压不住便杀了,不要心慈手软。” 剧烈的咳嗽声响起,幔帐都晃动起来。 萧则侧着脸,凌乱的碎发夹在脖颈里,他微合着眼:“她若是嫌麻烦,让她把事都丢给右相和裴世安,她想去哪儿便去哪儿。” 他只担心她与孩子受欺负罢了,这江山她守不守得住,也不重要了。 德喜赶忙坐直身子,为他拍了拍背:“陛下,老奴都记着的,您好好休息,总会有法子的。”他又抹了抹眼泪,眼睛只能勉强睁开一条缝。 “朕累了,你下去吧。” 萧则合上眼,像是睡着了,没有再说话。 德喜低着头,替他拉了拉身上的丝衾,弯着腰退了出去。大殿里安静下来,只有微弱的呼吸声。 萧则躺在榻上,面色苍白,只有那些红纹不断涌动。他只觉得头越来越昏沉,眼睫抖动,搭在榻沿的手无力地张开,染了血的帕子掉在地上。 良久,一只涂着朱红蔻丹的手将帕子捡起来,大红色裙摆垂在地毯上,半晌,那人撩开幔帐,静静地看着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萧则。 “真是跟他一样蠢,到死了还一个人躲在这儿。” 太后垂下眼睑,语气里满是嘲讽,却也多了些道不清的情绪。 萧则还昏迷着,纵使她说话也听不见,面上布满红纹,双目痛苦地紧合着,呼吸却微弱下来。 太后嗤笑一声,曲膝侧坐在地上,不紧不慢地从腰间取下一把匕首。放在眼前瞧了瞧,寒光凌冽,匕首上映出她上着精致妆容的眼,眼尾勾着深深的红晕。 她没有急着动手,反而放松身子,往后靠在榻上,背对着萧则。她仰起头,冷冷地开口,像是在对萧则说,也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还真是够可怜的,一个人死在这儿。你那位心尖儿上的小皇后,怕是等你尸体都凉透了,也不知道你死了吧?” 她冷哼:“跟他一个德行,自说自话,自以为是地对别人好。你们以为你们是谁?凭什么替别人决定一切?是死是活,都是自己的命,你们算什么东西?你们以为别人需要你们这样做么?不过是你们自私罢了,这种好心,让人厌恶。” 她顿了顿,手指抚过匕首:“我到现在还是恨你,若没有你,没有萧寒,我早就随父亲他们一道去了,死又如何?起码落个干净。” 她略低下头,嗤笑一声:“我真是后悔,生下了你。你说,我当初为什么要那么愚蠢?” “不过,你比我更蠢,蠢得让我想笑。你明知道我厌恶你,还偏偏要把我这种人当母亲,难道你真就看不出我有多恨你?从你出生到现在,我何曾给过你一个好脸色?你也是一国之君,要什么没有?你说你,还讨好我做什么?” 她转过身,眼底的嘲讽更深:“我对你摆出的笑脸,说过的好话都是假的。每次看到你信以为真,我就觉得可笑。我见你一眼,就忍不住想杀了你。” “我不是个什么好母亲,就算你还活着,也别指望从我这儿享受什么天伦之乐了。” 她直起身,将手中的匕首抵在他的胸口,眉眼低垂,脸上的笑意淡去,毫不犹豫地用匕首轻轻割破他的胸膛。睡梦中的萧则皱了皱眉,却没有醒过来。 她又将手指咬破,慢慢放到他胸口的伤痕上。鲜血融汇的瞬间,萧则胸膛上的花纹剧烈地涌动起来,面颊,手指上的花纹都慢慢往回手,一点一点往胸口聚拢。 一道黑色的影子顺着萧则胸口的伤痕钻进太后的手指,转瞬不见踪影。她闷哼一声,踉跄着往后倒了几步,手指扶住柱子才稳住身形。 她微喘着,额头很快渗出细细的汗珠。她抬了抬眼,看着榻上的萧则,他仍昏迷着,可身上的花纹已经褪去,露出原本俊逸的五官。 太后垂眸,声音低了些:“恨了你太多年,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和你当母子了,罢了,就这样吧。” 她握紧柱子,没再看他,借力往前走着。大红色长裙逶迤拖地,垂在宽袖下的指尖缠绕着暗红色的花纹。她始终挺直腰身,一步一步往外走。 刚刚推开门,寒风裹挟着风雪而来。 她忽地眯了眯眼,恍惚间,所有风雪散去,她好像看见了日光透过云层,一束一束地散落下来,微微有些灼眼。 一个黑马银枪,面色微寒的男人踏着满地春花而来。他向她伸出手,眉眼含笑: “塞北的萱将军,可愿随孤驰骋疆场?” 那人笑着,大红披风高高扬起,仿佛卷着烈日。 她却是仰起头,从鼻间不屑地哼了一声。 自以为是的人,谁要跟他走? 她一辈子都不想见到这个人。 她闭着眼,嘴角却是慢慢勾起一丝笑意。 大殿的门迟缓地合上,风雪中一抹大红色的身影倒在地上,唯有手往前伸着,像是要握住什么东西。 …… 三日后,太后病逝,举国大丧。 回廊下,身着丧服的洛明蓁缓步行过,她的小腹已经隆起得很明显,只能扶着腰走路。一群宫女太监跟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看顾着她。庭院里的假山堆满白雪,只有常青树探出绿枝。 到了门窗紧闭的大殿外时,她抬了抬手,对着那些宫人淡淡地道:“你们都下去吧。” “是。”宫人们得令,退至一旁。 而洛明蓁迟疑片刻,还是抬手推开大门。殿内一片昏暗,只在门口洒落些许亮光。她低下头,慢慢走了进去。 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依稀可以看见一身黑袍,背对着她坐在团蒲上的萧则。他久久地坐在那儿,一直没有动过。满头墨发披散在身侧,叠着丧服的托盘放在一旁。 她拢了拢眉尖,眼里浮现出几分心疼,慢慢走到他身后,静静地看着他。 萧则知道她进来了,可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始终坐在那儿,像木偶一般无动于衷。 洛明蓁抿了抿唇,却不知该怎么开口。她伸出手,又顿住,最后只是轻轻放在他的肩头。 她知道现在萧则很难受,他已经将自己关在房里,三日没有出来过了。不吃不喝,也不说话。 而那时候正是太后去世,也是从那一日开始,他面上的红纹没了。她虽然不清楚内情,大概也能知晓一二。 太后是为了萧则死的,她恨他,想要他的命,可最后还是为他死了。不知是不是快要做母亲的缘故,她忽地有些泪意。 她略低着眉眼,说不出话。他若是难过,她便陪他难过,他若是想哭,她便陪他哭,他若是只想一个人静静,那她就这样陪着他,直到他愿意开口说话为止。 风撞击着门窗,屋里一片阴冷。良久,洛明蓁只感觉有人抱住了自己。她略低下头,萧则蜷缩着身子,将头靠在她身上,像一个无助的孩子。慢慢地,他的肩头颤抖起来。 洛明蓁眼眶也红了,她低下头,双手抱住他的头,轻声道:“没事了,阿则,都过去了。” 看着他这么难受的模样,她也跟着哭了起来。只能紧紧抱着他,一遍一遍地说:“会好起来的。” 屋内安静着,只有低低的哭声,还有紧紧依偎在一起的人。 ※※※※※※※※※※※※※※※※※※※※ 大概明后天就结局了hhhh然后更新番外 唯一 雕花木窗大开, 隔断出一方天地,大雪纷飞,高台楼阁银装素裹。几只雀鸟缩在枝头,合拢翅膀, 像是冻坏了。 珠帘半卷, 阻隔了亮光。萧则端坐在茶几旁的团蒲上, 没了面具遮挡, 却也因着昏暗的视线看不清他的脸色。 一只苍白的手将门帘撩开, 萧则未动,进来的人却轻笑了一声:“皇帝哥哥都要当父亲了, 不去陪皇嫂,怎么还在这儿坐着?” “朕在等你。”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靠在门框上的人却身子一怔, 撩动发尾的手指顿住,目光落在萧则的背影上。 他没有穿朝服,只一身简单的黑色长袍,袖口卷起, 玉带束住的腰身上绣着五爪金龙。往日里, 他的背影总是遥不可及,今日, 却好像只是坐在这儿。 触手可及。 萧渝放下手指间的发丝,定定地看着他。 他同以往那个萧则不一样了。 茶几上的酒壶烧开,咕噜作响,浓郁的酒香蔓延开来, 一圈圈白雾在半空中越发明显。 萧渝低着下颌, 嘴角勾笑, 意味不明地道了一声:“是么?” 他行至桌旁, 素白的衣角掠过萧则的膝盖,又懒洋洋地在他对面坐定。身子靠在软垫上,褪去一身红衣,却让他显得更加的单薄瘦弱,好似窗外一阵风都能将他吹走。 萧渝挑眼瞧着面前的酒壶:“皇帝哥哥不要皇嫂陪着,是讨厌她了么?” “还是渝儿来陪你吃酒罢。” 他似乎极为愉悦,连眼尾都眯着。他伸出手,素白的宽袖滑落,要去揭开酒壶盖子。 “三日后,你便动身去琅州。”萧则垂着眼,面容隐在阴影下。 快要触到酒壶的手指一顿,萧渝抬起眼,略歪着头,笑意盈盈:“皇帝哥哥这是何意?” 萧则道:“给你的封地。” 细雪飘进窗户,落在地上。萧渝低着头,嘴角的笑僵硬了一下:“皇帝哥哥这是要赶我走么?” 萧则未答,平静地看着他。 萧渝伸手往前,几缕柔软的墨发勾在身前,他一把握住烧得滚烫的酒壶,抬起眼,面色阴沉,牙关隐隐在颤抖。 “父皇没了,母后没了,现在皇帝哥哥也不要渝儿了,是么?” 萧则始终半搭着眼皮,面无表情,伸出手,要将他握在酒壶上的手拿开。 萧渝微睁了眼,手指烫得发出呲呲的声音,可他却像不知疼痛。却在见着萧则始终都淡漠的神情时,眼里露出恨意。他倏然站起身,将滚烫的酒壶砸在地上。碎片破开,酒香四溢,缭绕的白雾忽明忽暗。 萧则略低下头,用手指拂落衣摆上的酒壶碎片,毫不在意,甚至连厌恶都没有。 “你说话啊!”萧渝双手重重地拍在桌子上,烫红的手指紧紧弯曲。他弓着身子,眼眶通红。可不管他怎么发火,萧则都无动于衷,而他的冷漠,才是最让他痛恨的。 他的面色越发阴冷,抬手掀翻桌子,曲膝往前,用那只烫伤的手攥住萧则的袖子。在看清萧则微皱的眉头后,他瞬间微张了嘴,情绪仿佛平静下来。 他慢慢放松攥在袖子上的力道,整个人垮下来,眼尾泛红,连声音都带着恳求:“皇帝哥哥为何不要渝儿,是因为渝儿伤害了皇嫂么?渝儿错了,再也不会那样了,皇帝哥哥,你别赶渝儿走。” 他的声音顿了顿,更带哭腔,“我会听话的,不会再去伤害任何人了。” 萧则静静地看着他,片刻,目光落在他烫伤的手指上,终是开口:“你伤害的,由始至终都是你自己。” 萧渝仰脸笑起来,抬起被烫伤的手指,用帕子胡乱地包住:“渝儿现在就去包扎好,以后不会再伤害自己了,渝儿——” 萧则打断他:“你并没有欠我什么,不用再保护我了。” 萧渝身子一僵,唇角的笑意凝滞住,眼尾的红晕却越来越深。 “母后不喜欢我,不是你的错。我要做皇帝,也是我自己的选择,父皇所做的一切,都与你无关。” 萧则忽地放松肩头,抬起手,手指勾在他的脑后,眼底泛着淡淡的笑意:“没人能伤害我了,我过得很好。”他放缓了语气,“你走吧,别活在我的阴影里了。” 萧渝挺着脖子,眼里蓄满水光,却是一遍又一遍地开口:“不,我不走,他们都是坏人,都只会伤害你,只有我是在乎你的。” “已经够了。”萧则将手按在他的肩头,替他平复着情绪,“渝儿,去琅州吧。” 琅州。 萧渝牙关紧咬,闭着眼,泪水从面颊流下。他紧紧闭着眼,四面只剩下窗户外风雪刮过的呼啸声,恍惚间,稚嫩的童响在耳畔。 “哥哥,这画上的是什么花,好漂亮!” “渝叶花。” “那跟渝儿一样诶,也有渝字!渝儿喜欢这花,哥哥陪渝儿一起种,好不好?” “笨。渝叶花性喜凉,京都太热,种不活的。” “啊?那什么地方可以看到这种花?” “书上说,在琅州。” “哥哥去过琅州么?琅州在什么地方?好玩么?” “……不知道。” “那等渝儿长大了,就去琅州。渝儿要种很多很多渝叶花,漫山遍野,到处都是,多到哥哥找不到我躲在哪儿。” 琅州,渝叶花。 萧渝攥在萧则袖子上的手忽地松开,身子一点一点地往下滑,趴在他的怀里,哭了起来。 萧则垂眸看着他,手放在他的头上,静默不语。 窗户外,翠鸟跳跃,踩落枝头的细雪,砸在花圃里的常青树上。 二月初三,禹王离京,前往封地琅州。 萧则站在城楼上,看着马车在风雪中渐行渐远,最后模糊成一个黑点。他单手负在身后,宽大的袖袍被风吹得鼓起。他收回目光,转过身,仰头瞧着头顶被风撕扯得猎猎作响的旌旗。 旗面上的“昭”字龙飞凤舞,遒劲有力。 一片雪花落在他的眼睫,很快消融不见。他的眼神慢慢变得悠远,思绪也散开。 良久,他眯了眯眼,看着白茫茫的天空。 雪停了。 他转身下楼,还未下台阶,德喜火急火燎地冲过来,不小心滑了一跤。他“哎哟”一声,矮胖的身子在地上滚雪球一样滚了几转。又赶忙爬起来,扶着老腰,一瘸一拐地跑到萧则面前。 他似乎太过激动,上下嘴皮子都在发抖,手指着身后的方向:“陛,陛下……” 萧则看着他滚得一身的雪,颇为嫌弃地皱了皱眉:“遇事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德喜一脸焦急,声音快要破音:“陛下,皇后娘娘刚刚推牌九赢得太高兴,谁曾想她突然腹痛,明明还有几日,可眼瞅这会儿就要生了!太医们已经……”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面前的人就一把推开他,往外跑。德喜在原地转了个圈,头顶的纱帽垂下,遮住了眼睛。他赶忙扶正纱帽,再抬头时,萧则已经不见人影了。 德喜“哎哟”一声,拍着大腿,赶忙跟着跑了。 宸安殿,宫女太监在殿外围了满满一圈,门窗紧闭,不住地传来女子的呼痛声,撕心裂肺,听得外头的人都跟着揪心。 萧则赶到的时候,甚至未喘气,便直直地往屋里走去。嬷嬷赶忙拦住他,为难地道:“陛下,皇后娘娘快要临盆,这屋里血光太重,您还是莫要进去了,免得冲撞您。” 萧则面色瞬间阴沉下来:“给朕滚开!” 旁边的太医凑过来:“陛下,屋里的人不宜太多,况且您这会儿刚刚从外头回来,身上寒气太重,怕伤着娘娘凤体,不若先外等候。” 萧则眉头紧皱,握着拳,强忍着没有进去。 屋里不断有人端着热水进进出出,太医备着药,女官指挥屋里的人。稳婆趴在床头急切地大喊:“用力,皇后娘娘,用力啊!” 洛明蓁躺在榻上,满头青丝被汗水打湿,凌乱地贴在脸上。她挺直身子,咬着牙,额头青筋鼓起,手紧紧抓着床沿,却是疼得不住惨叫。 太医赶忙阻止她:“娘娘,您且忍着,越是呼痛,越会耗损气力,更不利于生产啊。” 洛明蓁疼得都快要昏了过去,苍白得失了血色的手指几乎要将床单都攥破。她咬着牙,让自己不要喊出声。可疼到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哭着喊了一声:“阿则!” 那叫声太过凄厉,屋外的萧则微睁了眼,几乎是瞬间便踹翻拦路的人,直接闯了进去。 屋里的宫人们见他进来,纷纷吓了一跳。萧则却径直到榻旁,半跪在地,紧紧握住洛明蓁搭在榻沿的手。看着她面无血色,浑身衣衫湿透,他心口也抽疼起来,一手抚着她的面颊,一手攥着她的手。 “蓁儿,我在这儿,别怕,我在。” 洛明蓁闭着眼,牙关紧咬,手指不自主地收紧,指甲几乎没入萧则的掌心,掐出血珠子。 萧则始终轻声安抚着她,一旁的太医、稳婆也不停地教她该如何用力。到最后,洛明蓁什么也听不见,她仰起头,双目圆睁,声嘶力竭地大叫了一声。 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响起,嘹亮又清脆。她只觉浑身力气都像是被抽干,整个人一软,再也坚持不住,瘫倒在榻上。 “太好了,生了,生了,总算是生了。”稳婆惊喜地喊着,四下里的人围过来,连忙给刚刚出世的孩子裹身。 嬷嬷抱着孩子过来,冲萧则高兴地道:“恭喜陛下,皇后娘娘生了个小公主,和您长得可真像,您瞅瞅?” 萧则恍若未闻,目光只落在躺在榻上的洛明蓁身上,他替她撩开面颊上凌乱的碎发,看着她半睁的眼,怜惜地道:“蓁儿,还疼么?” 洛明蓁轻轻摇了摇头,胸膛微微起伏,侧着头,手指无力地搭一旁。 萧则在她额头落下一个怜惜的吻,轻声开口:“没事了。”他闭着眼,眼睫微颤。 洛明蓁本想让稳婆把孩子抱过来,可感受到落在面颊上的水渍,她抬了抬眼,愣了一瞬。 半晌,她挣扎着用手指碰上萧则的眼尾,无奈又好笑地道:“生孩子的是我,疼的也是我,我这会儿都没哭,你怎么还哭了?” 萧则俯下身子,将头放在她的颈窝,双手轻轻搂着她:“我不想再让你受这种苦了。” 他后悔了,他就不该让她生孩子。 他从未想过,会疼成这样。 洛明蓁蹭了蹭他的额头:“傻瓜,哪有人只要一个孩子的?” 萧则郑重地道:“她就是唯一。”他的声音温柔下来,“你我唯一的珍宝。” 洛明蓁笑了笑,眉眼、唇角皆是笑意:“那你想好给孩子取什么名字了么?” 萧则抬起头,手还环着她的腰,笑道:“宝蔻。” 永远都是他如珠如宝的小公主。 (正文完) ※※※※※※※※※※※※※※※※※※※※ 【番外—更新时间:明天(周五)晚上九点】 正文完结了!给我自己撒花。 感谢一路追更的小可爱,亲花你们的脸~ (hhhhh正文卡在这儿只是觉得氛围正好适合完结,当然啦,文里一些没有挑出来的伏笔,还有一些重要的配角归属,会在番外里面提到。 比如——卫小哥,十三和广平侯府,该收的线都会收回来的。 另外还会解锁有了小公主以后,阿则和蓁蓁的一家三口日常。 番外有啥想看的,大家可以提~) 番外一 春日, 风朗气清。一座高楼掩映在竹林后,微风浮动,苍翠的竹叶沙沙作响。斑斑点点的影子洒落在结了青苔的台阶上,如水浮动。 四面安安静静的, 不时响起翠鸟的啼鸣。四岁的萧渝坐在台阶上, 双手托着肉嘟嘟的下巴, 眼皮半搭, 遮住黝黑的眼珠。睫毛长得不可思议, 像一把摊开的小扇子。 他似乎在等着什么,时不时扭过头去看紧闭的大门。又失望地低下头, 胖乎乎的手指戳着地上的青苔,燕子风筝摊在他身旁,被风掀开一角。 日头渐渐升高, 竹林下还是一片阴凉。直到吱呀一声,木门打开。萧渝猛地扭过头,看到站在门口,一身黑衣的萧则后, 惊喜地睁大了眼。 “哥哥!”萧渝抱起旁边的风筝, 迈着小短腿往后跑,一头扑进那个少年怀里。 萧则怕他摔倒, 抬手扶住他,却因着怀里的重量,踉跄了几步,单薄瘦弱的脊背撞在门框上。他皱了皱眉, 咽下一声闷哼。 萧渝从他怀里仰起脸, 疑惑地眨了眨眼:“哥哥, 你怎么了?”他又低下头, 捏了捏自己的肚皮,“是渝儿最近吃胖了么?” 萧则眼皮微垂,认真地“嗯”了一声。 萧渝捂住肚皮,委屈地瘪着嘴,眼眶水汪汪的,瞧着快要哭鼻子了。 萧则嘴角微微上扬,捏了捏他面颊上的肉:“我骗你的。” 萧渝眼睛睁圆,使劲儿吸了吸鼻子,眼泪也缩了回去,露出一个开心的笑:“真的么?” 见到萧则点头,他才又笑了起来,垫着脚,把手里的风筝高高举起,却也只能举到萧则的眼皮下:“哥哥,放风筝。” 萧则道了一声“好”,萧渝往他身旁凑,低下头,因为手太小了,又肉乎乎的,只能攥住他的一根手指头。饶是如此,萧渝还是很高兴,忽闪的大眼睛满是笑意。 他使劲儿甩着手,眼睛眯成月牙儿,摆动着短短的腿往前跑:“放风筝喽!” 萧则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余光却是落在他的身上。见得他脸上天真的笑,眼里的冷冽也消融了些。 风吹过,掀开他的袖袍,露出手臂上一道道狰狞的鞭伤。 - 三月,春风徐来。 桃花树枝间趴着一个矮小的身影,萧渝使劲儿够着身子往上,盯着最上的那枝桃花。胖乎乎的手指微微勾起,却总是离那枝桃花差了一点。他抿了抿唇,脚往前伸,一把握住树枝。 “抓到了!” 他咧开嘴笑了起来,粉色的桃花蹭得他脸上痒痒地。“啪嗒”一声,他折断桃花枝,将它紧紧捏在手里。他低下头,正准备踩着树干爬下去。小小的身子弓着,扭着屁股,一点一点地往后挪。 他正要跳下去,“哎哟”一声,不小心摔了个屁股墩。还好身下是软软的青草,他仰面躺着,没有哭,也没有揉屁股。却是第一时间低下头瞧着手里的桃花枝,见着花瓣没有被蹭掉,他才放心地松了一口气。 这是要送给哥哥的,不能弄坏了。 他要把所有好看的东西都送给哥哥。 他从地上爬起来,抱着桃花枝往萧则的宫殿跑去,他跑得飞快,像踩了风火轮。刚刚跑到大门口,他抬起短腿,从门槛上艰难地翻过去。 “哥哥,哥哥!”他一边往里屋跑,一边兴奋地大喊着。 屋里传来奇怪的声响,他缩了缩脚,捏在桃花枝上的手紧张地攥紧。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巴着,好奇地看着高高的房门。 闷哼声传来,声音有些熟悉。 不知为何,他忽地觉得有些冷,好似那扇大门后面藏着什么可怕的怪物,让他害怕地咽了咽口水。他将身子缩得更紧,低头看着怀里的桃花,咕哝着:“哥哥……桃花……要送给哥哥。” 他慢慢往前走着,有些吃力地爬上台阶。屋里的声音更加清晰,他缓缓抬起手,正要推开那扇门。 那扇门却猝不及防地打开,他吓得腿一软,摔在地上。抬起头时,却看见了一袭明黄色的身影,衣摆纹着五爪金龙。 萧渝仰着脖子,软软地喊了一声:“父皇……” 萧寒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阴影拢在他的侧身,连带着身后的屋子也昏暗不清。 “你怎么来这儿了?”萧寒伸手将他扶了起来。 萧渝想望屋里瞧,可对他来说,萧寒实在太高大了,完全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端端正正地站着,两只手攥着桃花枝,高高抬起。 “送花花给哥哥。” 萧寒单手负在身后:“他有事,你自己去玩吧。” 萧渝皱了皱小脸,轻轻扯着萧寒的衣摆:“父皇,我想和哥哥一起玩。” 见萧寒不答,他撅了撅嘴,委屈地道,“为什么哥哥总是有事,可是渝儿就没有事情可做。” 他只是想和哥哥一起玩。 可自从两年前,哥哥陪着他的时间越来越少,有时候甚至好几个月见不到他。 萧寒看着他失落地垂着脑袋,眼神微动,将手放在他的头上:“渝儿,他和你是不一样的。” 萧渝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萧则不可以。 这便是他们两个人的命。 注定了不同。 萧渝不懂,大眼睛里满是疑惑。为什么他可以每天玩,哥哥就不可以? 可还没有等他问清楚,面前的大门已经缓缓合上,将最后一点光亮推到门外。他想冲进去,却害怕后面的黑暗,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了萧则。 一双满是痛苦的眼。 他揉了揉眼睛,正要看清楚,可木门已经合上,将他拦在门外。 也将他和萧则分隔。 他抱着桃花枝,愣愣地站在那儿。风吹过,花瓣被吹散,他微张了嘴,想要伸手去捞住,可花瓣已经落在了地上。 屋檐下,只有一个矮矮的身影孤零零地站在那儿。 - 从那日起,萧渝见到萧则的次数更少了。最长的一次,他快要一年没有看见过他。 高耸的宫墙下,他坐在步撵上,小小的身子缩在皇后怀里,探头看着四面泛黄的梧桐树。 他本来还无精打采的,却在看到迎面而来的萧则后,高兴地扯着皇后的袖子:“母后,哥哥在那儿,让哥哥一起来坐步撵。” 他挥着手同萧则打招呼,萧则也只是看了他一眼,或者说看了他身后的人,眼神便慢慢黯淡下来,缓缓低下头。他站在宫墙下,散在身后的墨发被风凌乱地吹起。 萧渝一直喊着他,他始终不曾抬起头。 皇后仰着下巴,慵懒地躺在步撵上,连一点余光都没有给萧则。 步撵和萧则错开,头也不掉地往前抬着。萧渝伸出手,却只能看着萧则的身影慢慢变小。他仍旧站在那儿,孤零零一个人。 萧渝微张了嘴,却是没有再喊他了。 母后不喜欢哥哥。 可母后喜欢他。 - 隆冬,大雪纷飞。 萧渝抱着一盏琉璃灯,跑到了萧则的宫殿外。大雪埋在他的肩头、发梢,冻得他的一张小脸红扑扑的,他爬上台阶,这回屋子的大门没有关。 门开着一条缝隙,他就在站在门外,透过那一丝缝隙看到了屋里的场景。 萧则躺在地上,浑身都是血,尤其是脸上,鲜血泼洒出凌乱的痕迹,洇湿了他的发梢。他的手中握着一把染血匕首,整个人侧躺着,双目睁大,空洞而绝望,只有皲裂的唇瓣一张一合:“义书……” 眼泪早已在干涸在他的脸上,声音嘶哑,身子一动不动。 除了像一具尸体。 萧渝浑身发抖,想要跑进去,却被人从背后抱住,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嘴。他发不出声音,只能又踢又踹。 可那人似乎没有打算伤害他,也没有打算放他走,只是让他安静地待在那儿。 一身龙袍的萧寒背对着门,看不清他的神情,唯有声音透着冷意:“没用的废物。”他冷笑了一声,“不过是杀一个人,就让你变成这样,看来,你也配不上储君之位,连渝儿都能比你做得更好。” 萧寒眯了眯眼,“朕给过你选择,帝王之路,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做不到,就给朕滚去封地。” 萧则空洞的眼神恢复了一点清明,他僵硬地抬起头,唇瓣颤抖:“不要……” 他走了,这样的事一定会落在弟弟身上。 已经够了,这样的苦,弟弟受不了。 他不能让弟弟和他一样。 他咬着牙,挣扎着爬了起来,手中还握着那把匕首,冷冷地看着萧寒:“从今以后,我会杀了所有挡路的人,包括你。” 萧寒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 屋外的萧渝睁大眼睛,大颗大颗的眼泪落下来。捂着他嘴的人俯下身,在他耳旁轻叹:“小殿下,太子殿下与您不同,这也是他自己选择的路。日后,您莫要再来找他了。” 他说着,松开了手。 萧渝小脸苍白,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一切。为什么父皇要这样对哥哥?为什么母后不喜欢他? 为什么? 为什么只有他被好好地保护着,被所有人喜欢? 为什么哥哥也喜欢他,哥哥应该讨厌他的,是他夺走了哥哥的一切。是他害得哥哥这么痛苦的,都是他的错。 他痛苦地抱着头,转身往后跑,怀里的琉璃灯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 五年后。 阴湿的地板上瘫倒着一个妙龄女子,她美目圆睁,发丝凌乱,惊恐看着卧在幔帐后的人。 幔帐里跳出一只瘦弱的白猫,慵懒地摇着尾巴尖,蓝色的眼瞳幽深,却是带了几分瘆人的感觉。 铃铛声响起,躺在地上的女子浑身一僵,软着腿往外爬。就在她快要爬到门口时,脚踝被人一只冰冷的手握住。 “姐姐,你不乖。” 她回过头,只能看见一个红衣少年蹲在地上,几缕墨发勾在深陷的锁骨上,他眯眼笑了笑,手里把玩着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 “不要……不要……”那女子绝望地摇着头,双手撑在身后的地板上,眼泪落下,唇瓣已经被她咬破,渗出血珠子。 红衣少年仰起下巴,手指缓缓落下,将匕首抵在那个女子的右手上,咧开嘴笑了笑:“姐姐喜欢我皇兄么?” 女子拼命地摇着头:“不,我不喜欢他!” 见红衣少年笑了,她缓了一口气,慢慢往前爬,爬到他脚下:“禹王殿下,我知道您才是最应该继承大统的,那个暴君根本比不上您,臣女又怎么会喜欢他。” 她咽了咽喉头,见萧渝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她急促地喘着气,只当自己说对了话,直起身子,装作一脸仰慕地看着他。 萧渝捏着她的下巴,勾唇笑了笑:“是么?” 女子用力地点头,正准备再说些奉承的话,眼前的人眼神瞬间冷下来。她被按在地上,匕首划下,鲜血泼洒在萧渝的脸上,仿佛盛开的梅花。 木窗被风吹得来回作响,只有女子的惨叫声不断响起。 一炷香后,萧渝站起身,将手里的匕首扔到地上那个血肉模糊的人身上。他的神情淡漠,仿佛只是去厨房杀了一条鱼。 白猫跳到他身旁,蹭着他的脚踝。他略歪着头,看着满手的鲜血,“啧”一声:“这种坏女人的血真是脏。” 他眯了眯眼,看着地上被折磨而死的女子。 她们都是坏人,是骗子,这个世上,只有他在乎哥哥。 所有骗哥哥的人,他都要杀了。 他抿唇轻笑了一声,腰上的铃铛轻轻晃动,一身红衣飘起,让他整个人更添了病态的苍白。 这世上没有人爱他的皇帝哥哥,他就要替他杀了那些人。杀到,没有人能再伤害他为止。 番外二 天牢, 铁窗上透出些许亮光,内里却是一片昏暗。一身囚服的广平侯颓然地坐在粗硬的稻草上,低垂着头,灰白的发丝遮住他的脸。手腕、脚踝都捆着冰冷的铁链, 整个人脱去了往日的盛气凌人, 反而显得老态龙钟。 与他的平静不同, 一旁的侯府大公子苏承言双目赤红, 捏着拳, 不甘心地甩着手腕上的铁链,砸在栏杆上, 哐当响了几声。可这样并不能让他的火气得以发泄,他低吼着,用手抱住头, 咬着牙怒骂:“肯定是洛明蓁那个小贱人,踩着咱们家飞上枝头,就翻脸不认人,鼓吹陛下抄了咱们侯府, 还给咱们家按了谋逆的罪名。” 他额头的青筋鼓起, 面皮涨红,“那个不得好死的贱人, 忘恩负义的……” 他的话没有说话,就突然痛苦地大叫了一声。捂着嘴,鲜血从嘴角流下来。他一边嚎叫,一边张嘴吐出来一块石子, 混着几颗碎牙。 他盯着自己吐出来的牙, 声音漏风地破口大骂:“哪个龟孙干的!” 昏暗中, 颠脚的声音响起, 在空荡荡的牢房显得格外清晰。 苏承言捂着嘴,眯眼往前看,坐在地上的广平侯始终低垂着头。 一只掂着石子的手轻轻晃动着,紧接着,那人从黑暗中走出来,浑身却裹在黑袍下。 苏承言看到他手里的石子,怒目圆睁,跑到门前,双手握着栏杆,咆哮:“混蛋,有种你就进来,小爷要扒了你的皮!” 十三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任由他狂怒,只将目光看向坐在地上的广平侯,嘲讽地笑了一声:“你也有今日。” 苏承言恼羞成怒地骂道:“你这狗娘养的,还敢讽刺老子?老子是广平侯府世子,你算个什么东西?见不得……” 此话一出,倒是角落的广平侯面色变,一阵红一阵白,没忍住沉声骂道:“你给我闭嘴!” 苏承言停止腰杆:“听到没,我爹让你闭嘴。”他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回过头看着广平侯,难以置信地抬手指着自己,“爹,你说啥呢?” 广平侯面上闪过一丝难堪,没管他,只是看着门口的十三,眼底隐隐带着怒气。 十三却是笑了:“你让他闭什么嘴?继续骂啊,他骂得可一点没错。” 广平侯冷哼一声:“这就是你对我该有的态度?” 十三仰着下巴:“你一个快死的人还想要什么态度。,我不过是来瞧瞧,不可一世的广平侯如今是个什么德行。”他嗤笑,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广平侯,眼里的嘲讽更深,“也不过如此。” “给老子闭嘴!”苏承言气得攥紧栏杆,恨不得能钻出去打他一顿。 广平侯胸膛明显地起伏着,从鼻孔里出着气,灰白的胡须跟着抖了起来。他倏然站起身,指着十三:“广平侯府落到今日的地步,是你干的?” 他这话虽是疑问,可语气却是笃定,尤其是触及十三漫不经心的眼神,他更是微睁了眼,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你这样,对得起我们侯府么?” 十三笑道:“你放心,我对你们很好,你们勾结萧承宴,意图谋逆的证据,我一分不差地都交上去了。怎么?是不是要感谢我让你们侯府整整齐齐的都进来了?” 广平侯气血上涌,抬手撑在墙壁上才稳住身形,他低着头,像是快要呼吸不过来。苏承言大喊了一声:“爹。”赶忙跑过去扶住他。 十三始终冷眼看着他们,他以为亲眼见到这一刻,他心中定然痛快。真的到来时,他倒是觉得稀松平常,这么一群人已经不能左右他的情绪了。 他将手里的石子随意地扔到地上,转身往外走。可身后却传来一声怒斥:“你这个逆子,就是这么对待你的亲人的么!” “爹,你说什么呢!” “难道……是他!不,不会的,他不是十年前就病死了么?您还让我们对外面说是他一出生就和洛明蓁一道不见了。” 牢房里安静了一瞬,十三站在原地,半晌,他松开攥紧的手,不屑地笑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快到牢门口时,光亮洒在出口处,他眯了眯眼,思绪在一瞬间沉下去。 十年前。 高耸的阁楼前,站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玄铁打造的高门大开着,内里幽深不见底,阴湿之气扑面而来,让人隐隐有些打颤。 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男孩侧蒙着眼睛,因为看不清,只能抓着身旁男人的手。他害怕地道:“爹,这是哪儿?我们不是来找妹妹的么?” 说到妹妹的时侯,他缓缓低下头,攥在男人袖子上的小手也越发的紧了些。 他家中有一个小妹妹,可不知为何,他从小就跟她不亲近。明明是双生子,可他们从长相到习性一点也不像。直到前几日,父亲告诉他,家里的妹妹是抱错的,而他的亲妹妹遗落别处,吃了很多苦。 也许是因为双生的缘故,他心里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妹妹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羁绊。好在父亲说,那个妹妹找到了,今天就是来接她回家的。 他用手摸了摸鼓起来的袖兜,抿了抿唇,这里是他特意揣的糖,是他最喜欢吃的。他想,他的妹妹应该也喜欢吃。 身旁的男人摸了摸他的头,和蔼一笑:“承安,妹妹就在里面,你进去,就能找到她了。” 男孩仰着头,高兴地道:“那我们快去接她回家。” “那你先在这儿等一下。”那男人笑了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见那男孩乖乖地点了点头,他才满意地直起身,往着门口走去。 一个浑身裹在黑袍下的男人站在台阶处,冷眼看着走过来的男人。 “告诉王爷,我广平侯府的人已经送来了。”那男人偏过头,“这是我的小儿子,如假包换,这样,王爷总该可以信任在下了吧。” 黑袍男人的目光越过他,落在不远处的男孩身上,半晌,点了点头:“根骨尚可,是个练武的苗子。”他又看向面前的广平侯,“进了这门,死生不论,这一点,侯爷应该清楚。” 广平侯眼里闪过一丝犹豫,可为了得到萧承宴的信任,他又咬着牙,狠下心道:“既然将人送来了,便由你们处置,活不下来,也是他自己没本事。” 黑袍男人不置可否,只是抬了抬手指:“让他进来。” 广平侯攥着手,额头青筋鼓起。虎毒还不食子,可现在朝中局势紧张,若不找个靠山,他们侯府就是真的挨不过这关了。 他沉了一口气,再抬眼时,已经换上了一副慈爱的模样。 一个儿子罢了,想要,再生就是了。和荣华富贵比起来,算得什么? 他走到那个男孩身旁,低下头哄道:“承安,妹妹就在里面,有人带你进去。” 那男孩疑惑地问道:“爹,您不一起进去么?” 广平侯故作镇定地笑了笑:“不了,你先去,爹去给妹妹买些小玩意儿,免得她看到咱们害怕,听话,你先进去看看妹妹,记住,眼睛上蒙着的布不能自己取下来。” 男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不知道为什么非要蒙着眼睛,可既然他爹这样说,那他就这样做。 他由着广平候牵引着往前走,走到门口时,握着他的那只大手松开,冷气覆上来,他下意识地想去握住那只手,却扑了个空。 “爹……”他轻轻喊了一声,却没人回应他,只有呼进口中的凉气。 他又伸出手,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他下意识地想要缩回来,可那人已经带着他往前走了。他想到他爹说的话,抿了抿唇,还是低着头,乖乖跟那人走。 他抬手放在胸脯上,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没事的,他是去接妹妹回家。 没事的。 阴冷潮湿的气息拢在身上,他咽了咽口水,用手攥紧装满糖的袖兜。 直到身旁的人停下来,他茫然地抬起头,背上人推了一把,让他踉跄着往前,半跪在地上。 手掌贴着冰冷的地板时,他整个人一僵,还没有反应过来,身后传来沉重的关门声,他赶忙扯下眼睛上的布条,却只看见宽阔的大堂,四面是崎岖的石壁,只在角落染着幽暗的火把。 一个戴着鬼脸面具的男人端坐在大堂上,一身黑袍,手指缠绕着玄铁链子。他慵懒地斜着身子,饶有趣味地看着堂下的男孩。 男孩呼吸一滞:“你,你是谁?”他回过头,看着紧闭的大门,“这是哪儿?” 堂上的男人轻笑了一声:“去入了飞花阁,便没有亲人。” 男孩睁大了眼,飞花阁,这是什么地方?他挣扎着站起来,想去打开门,可一张脸都憋红了,也动不了那门分毫,他急急地大喊:“爹,爹,救我!” 他不停地喊着,小小的拳头在石门上砸出血,回应他的却只有一片死寂和无边的黑暗。 堂上的男人没有管他,冷眼旁观着。 男孩用力捶着门:“你们快放我出去,我爹是侯爷,他就在外面,他不会放过你们的。” “小孩,就是你那个侯爷爹把你送给了我们。”黑袍男人眯眼笑了笑,手指点着下巴。 男孩浑身一僵,凉意从脚心窜到心口,让他四肢百骸都开始发冷。他转过身,红着脖子怒吼:“不,不会的,我爹最疼我的,你在撒谎!” 他仰着头,眼眶慢慢红了,“不会的,爹是带我来找妹妹的,他不会不要我的。” 他缓缓坐在地上,低着头,一遍一遍地重复:“不会的,不会的。” 可送他来的人就是他爹。 他被卖了,卖给了这个人。 黑袍男人看着他眼里的绝望,反而兴趣更浓。他挑了挑眉:“小孩,你是要找妹妹,是么?” 男孩抬起头,眼眶通红:“她在哪儿?” 黑袍男人身子往前倾斜:“你这个小孩,我很喜欢。我可以让你见到你妹妹,并且和她生活在一起,但是你不能和她相认,否则我就会杀了她。”他笑了笑,“而你这辈子都得为我们飞花阁做事,这是在通知你,不是在同你打商量,进了这扇门,你就没有出去的可能。” 他往后退了退,恹恹地打着呵欠,“你那个爹为了荣华富贵不要你了,你回去,他也会将你送回来,怎么选,看你自己了。” 男孩攥紧手,唇瓣颤抖,眼泪顺着眼尾淌下。半晌,他半跪在地上,看着袖兜里的糖,忍住了眼泪:“你说过的,让我见到妹妹。” 黑袍男人满意地点了点头:“放心,我会让你见到她的,她的锁骨有一颗红痣,等你见到她,你就知道了。” 他的声音顿了顿:“从今日起,你的名字叫十三,入春阁。晚上,你的身份是飞花阁的刺客十三。”他顿了顿,又道,“白天,你的名字叫卫子瑜,要和常人一样生活。” 卫子瑜。 男孩紧紧闭着眼,染血的拳头抵在地上,脖颈压出了一个绝望的弧度。 — 一身粗布麻衣的卫子瑜低着头,跟在黑袍男人身后,不知走了多久,停在一处屋舍,屋门口站着一男一女,皆是农民打扮。 “这里叫湾水镇,他们是你的父母,过两年他们会意外身亡,而你继续待在这儿。”黑袍男人说罢,斜了旁边的卫子瑜一眼,“小孩,你应该知道,不听话的一场。” 卫子瑜浑身一僵,攥紧了手。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那些被挂在水牢里的尸体,他闭着眼,让自己不再去回想。 黑袍男人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便走了。 只留下卫子瑜站在原地,和那他的“父母”两两相望。他别过眼,木然地跟着他们进了屋,仿佛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 — 鸡叫三声的时候,卫子瑜披着露水回来,袖子下的手颤抖着,脖颈上缠绕着层层纱布,被衣襟遮住。 差一点,他今日就死了。 他走了到木门前,忽地蹲下身子,缩在墙角,用手将自己圈住,头埋进膝盖里。可他已经不会哭了,只能闭着眼睛,身子微微颤抖。 “喂,你是哪家的小孩?偷偷摸摸的,是不是要偷我家鸡蛋!” 稚嫩的童音响起,像是六七岁的小女孩,卫子瑜没理,却是漠然地站起来,转身往外走。 “诶诶,你这人,怎么这么没礼貌?我跟你说话呢?你是不是做贼心虚,你给我回来!” 脚步声响起来,卫子瑜的袖子被人扯住。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戾气,却生生压下来,回过头时,就见着面前站着一个小女孩,约莫六七岁,一身粉紫衣,扎着花苞头,小脸白白净净,却掐着腰,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像是在找东西。 卫子瑜不想搭理她,摊了摊手:“我没偷你家鸡蛋。” 那小女孩尴尬地挠了挠面颊。 卫子瑜说罢,准备回去。可那小女孩像是看到了什么,忽地眼前一亮,赶忙喊住他:“那个,是我冤枉你了,咱俩能做个朋友么?” 卫子瑜皱了皱眉,这小丫头片子到底想干嘛? 要不是不能暴露身份,他早就直接推开她了。他正想找个理由脱身,面前的人忽地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我叫洛明蓁,你叫什么?” 卫子瑜忍下不耐烦,开口:“卫子瑜。” 他又要走,可洛明蓁一把揪住他的袖子:“咱们是朋友了,我娘说,有好吃的要跟朋友分享。” 卫子瑜的眉头压得更低。 洛明蓁却笑嘻嘻地指了指他的口袋:“把你的糖给我吃一颗呗。” 因着她的动作,露出锁骨上的一颗红痣。卫子瑜一愣,眼眶慢慢红了。 是妹妹。 番外三 入夜, 暴雨倾盆。窗户被风来回拍打,豆大的雨滴砸在窗台上,落在边缘的花瓣褪了色,蜷曲发黑。 屋里的烛火掩藏在飘荡的帐子里, 忽明忽暗。一身黑袍的萧寒背靠着柱子, 坐在地上。他低着头, 雨水顺着额前的碎发淌下, 顺着俊挺的鼻梁, 打在苍白的手背上。 黑暗吞噬着他,只能看着弓起的脊背在微微颤抖。他将头垂得更低, 双手缓缓抬起抱住头。良久,他痛苦地闭上眼,整个人都埋在暮色中。 可他一闭上眼睛, 眼前便是龚悦萱空洞而绝望的眼神。 萧寒咬着牙,额头青筋起伏,双手攥紧。 他到底在做什么? 雨仍在下,让整个大殿都拢在一片昏暗和嘈杂的暴雨中。 …… 养心殿, 宫人们低着头, 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混账!” 中年男人的怒斥响彻整个大殿, 紧接着哐当一声,像是瓷器砸在地上。 宫人们将头垂得更低,而大殿内,一身蟒袍的萧寒跪在地上, 肩头满是茶叶和水渍, 还在冒着热气, 茶杯碎片散在他身旁。他却始终面无表情, 略低着眉眼,仿佛周遭的事都与他无关。 堂上的永耀帝双手撑在茶几上,灰白的胡须跟着唇瓣抖动,愤怒的目光像是要从萧寒身上生生剜下一块肉。 “逆子,你看你干的好事!你好歹堂堂一国储君,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偏偏干出这种有损天家颜面之事。她龚悦萱是什么人,她是你未来的弟媳,你这个畜生,朕真是恨不得废了你!” 萧寒任由他骂,神色未变,不言不语。 永耀帝被他这样漠然的态度气得更甚,抓起桌上的奏折便照着他脸上砸去,吐沫横飞:“你自己看看,龚家参你的折子从前天递到现在,这个节骨眼,你给朕惹出这么一桩丑事,你让朕如何给你收场!” 想起这件事,永耀帝就恨不得杀了萧寒。他气的缘由是他明明已经准备好要对龚家下手了,偏生萧寒酒后失德,把龚家小女儿龚悦萱给强占了。 这龚悦萱可是龚家一门老少的眼珠子,他要是再动手,这旁人岂不是要在背后议论他是为了遮掩皇家丑闻,才故意将龚家灭门。好好的一盘棋,被自己的儿子给搅和了,他又怎能不气? 思及此,永耀帝眯了眯眼,看向萧寒的眼神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探究。龚家功高盖主,手握西北重兵,萧寒难不成是想娶了龚悦萱,得到龚家的助力,好与他抗衡? 若真是如此,倒是小看他了。永耀帝眼里的阴翳越发重,他将双手负在身后,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萧寒。 跪在地上的萧寒眉眼未动,只是嘲讽地道:“我那晚不过喝多了,况且又无凭无据,父皇大可说是那龚家女不知廉耻,勾引儿臣,这事又算什么?到时候委屈四弟,让他收了这个女人当个侧妃就是了。” “说的什么混账话!”永耀帝啐了一口,怒火中烧的抬手指着他,可心中却松了一口气。 看来这逆子还没有那么深的城府。 萧寒悻悻地抿着唇,不再多言。 永耀帝顺了顺呼吸,眸光微沉,直勾勾地盯着萧寒。半晌,他才不耐烦地开口:“你先给朕滚出去,没有朕的许可,三个月不得出东宫半步。” 萧寒叩首:“是。” 说罢,他便退了出去,转身的瞬间,他半眯着眼,眼神也冷了下去。 出门的时候,他看见了站在梧桐树下的萧承宴。 萧寒只当没有看见他,信步回东宫,越过他身旁时,也没有给他一个眼神。 而萧承宴却挡在萧寒面前,一字一句,仿佛痛彻心扉:“大哥,你怎么能这么做?你明知道,萱儿她是我过门的妻!” 萧寒看着他,嘴角泛起一丝嘲讽:“你的妻?你不是要同她退婚么?” 萧承宴微睁了眼,有些愕然。不知为何,看着萧寒那双眼睛,仿佛有一种什么都被他看穿了的感觉。而正是这样的感觉,让他心中陡然生出几分戾气。 他低下头,声音虚了些:“那只是父皇的意思,我不是那样想的。” 萧寒神色恹恹地打断他:“你怎么想的,我没兴趣知道。”他俯下身,眯了眯眼,声音低沉,“不过从今以后,我的人,我自己护。” 把她交给这样的人,还真是他做的最愚蠢的决定。 萧承宴身子一僵,愣在原地,而萧寒没再看他一眼,阔步走了。 …… 晌午刚过,日头正好,院外是大片梧桐树,细碎的阳光透过树叶分布在地上。 萧寒端坐在团蒲上,金色蟒袍层层叠叠堆在身侧。他略低着头,一条腿曲着,目光分毫未动地落在手中的玉佩上。那玉佩缺了一角,其下缀着红缨。许是常常有人擦拭的缘故,反而透着光洁。 指腹摩挲着玉佩,他的眼神却慢慢温柔下来。 敲门声响起,他掀开眼皮,所有的温柔仿佛只是错觉,只剩下一片漠然。 他将玉佩放回袖中,道:“进来。” 德喜从门外进来,弯着腰,恭敬地喊了一声:“殿下。” 萧寒垂眸,宽大袖袍下的手指微微收紧,面上却是不冷不淡地道:“如何?” 德喜瞧了瞧左右,往前一步,面有难色:“殿下,龚姑娘她……她最近一直绝食,已经是第三次寻短见了。” 萧寒眼里闪过一丝痛苦,手指攥紧,几乎要掐入掌心。 “不过,有一个消息,不知真假。但龚姑娘今日确实肯吃饭了,而且看龚家上下那紧张的模样,想来有几分可信。” 德喜说完,萧寒冷冷地斜了他一眼。 德喜忙凑近了些,悄声道:“龚姑娘她好像有了身孕。” 话音刚落,周遭似乎静止了一瞬。德喜偷偷抬眼瞧去,只见得萧寒浑身怔住,许久,连眼睫都没有眨一下。 萧寒不说话,德喜也不敢说什么。这龚悦萱怀了身孕,按日子来算,就是他家太子殿下的骨肉。可现在陛下对龚家是欲除之而后快,龚家姑娘就是个烫手山芋,连原本与她定了亲的四殿下都不敢接。 何况平日里陛下就不太喜欢萧寒,这龚悦萱有了萧寒的骨肉,反而是个难办的事儿,最好的法子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知道。 就算保得了一时,又怎能保得了一世?这龚家是注定活不成了。 风吹过木窗,发出细微的吱呀声。萧寒搭在身侧的手指微动,缓缓回过神。他动了动眼睫,喉头滚动:“你先出去。” 德喜应了声“是”,又瞧了他一眼,还是慢慢退出去了。 良久,萧寒站起身,眼神还没有焦距,走出房门,却在下台阶时,脚步一顿,慢慢坐了下去。他始终低着头,梧桐叶的影子落在他的脊背上,如云浮动。 他抬手抚过额头,眼神有一瞬间的茫然。 她有身孕了。 是他的孩子。 他们的孩子。 慢慢地,他笑了起来,眼尾眯着,嘴角却扬起,一声接着一声地笑。 他们有孩子了。 他闭上眼,嘴角的笑意更深。风吹过,梧桐叶落在他的脚边,纷纷扬扬,洒落一地。 他将脸埋在手掌下,一直静静地坐在那儿,笑了整整一下午。 直到天色渐晚,他才抬起头,望着浓浓的夜色,眼里更多的是决然。他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养心殿而去。 …… 永耀十五年,春,太子萧寒与大昭萱将军大婚,以太子妃之礼下聘。 是夜,东宫内红绡幔帐,喜烛成双。 一身大红喜服的萧寒穿过庭院,单手负在身后,略低着头,一向清冷的脸上满是笑意。 停在透着红光的婚房前时,他的步子一顿,面前的笑意也收敛了些。夜里的风有些凉,吹得他的袖袍鼓起,玉带扣腰,头顶散落的墨发撩过眉眼。 他站了一会儿,理了理衣襟,轻轻吸了一口气,才抬手轻轻将门推开。 吱呀声响起,月色如水倾入房内。 萧寒目光微动,见得坐在喜榻上的人时,眼皮微垂,薄唇轻抿。 龚悦萱端坐着,原本应该由萧寒亲手揭下的盖头落在地上,露出她冷若寒霜的脸。凤冠被摘下,满头青丝铺在身侧,大红喜服掐出盈盈一握的腰身,只在小腹的位置微微隆起。 她始终仰着下巴,眼神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萧寒往前,屈身捡起地上的红盖头,站在她面前,静静地看着她苍白的小脸。 她瘦了。 他伸出手,还没有碰到她,却见她眼神一凛,极快地抬起手,寒光闪过。 血滴在地上,越来越多,像盛开的梅花。 龚悦萱看着几乎全部插进萧寒胸口的簪子,微睁了眼,唇瓣颤抖:“你……你为什么不躲?” 她以为他会躲,所以才下这么狠的手。 萧寒神色如常,不紧不慢地将簪子拔出,闷哼了一声。鲜血如注,浸湿衣襟,他只是抬手捂住伤口,将簪子攥在手中。 龚悦萱靠在喜榻旁,半晌,她喉头微动,嘴角却是勾起一丝苍白的笑。她仰着下巴,视死如归地道:“萧寒,我杀不了你,要杀要剐随你,我龚悦萱没死在战场上,到头来死在你这个衣冠禽兽手上,真是笑话。” 一行清泪顺着下巴淌下,她屈辱又难堪地闭上了眼。 一看到他,她就会想起那一夜的事,她想死,或者拉着他一起死。 她就算死,也不会再让他碰一下。 屋里安静下来,红烛摇曳,却无端端有些冷。 萧寒什么都没说,只是站在那儿,半晌,转过身往外走。 龚悦萱始终仰着头,刺杀太子是死罪。可哪怕是死,她也要堂堂正正地死。 直到脚步声折返,她攥着手,身子紧绷,下颚线绷出一个冷厉的弧度。 可她等了一会儿,没有等来萧寒的剑,也没有捉拿她的侍卫。 她缓缓睁开眼,只见得萧寒坐在一旁的团蒲上,上衣解开,露出满是伤痕的胸膛,尤其是心口的血窟窿,触目惊心。 而萧寒一手拿着酒壶,往伤口上淋去,他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用帕子擦去血迹和酒水后,他又熟练地洒上药,用纱布裹住伤口。 他又起身,用湿帕子将地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又将簪子洗了一遍。 一切收拾妥当,他才起身将染了血的喜服和帕子扔进火盆里。火光映着他精壮的上身,面上却始终一派淡然。 龚悦萱微张了嘴,愣愣地看着他。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难道不杀了她么?她明明是想要他的命。 良久,萧寒转过身,走到她面前。他的身形很高,龚悦萱只能仰头瞧着他。她往后退了几步,咬着牙,恨恨地道:“你若敢碰我一下,我便杀了你!” 萧寒抬起手,将簪子放在她身旁的桌案上,略低着眉眼:“我不碰你,睡吧。” 他的嗓音有些低哑,却莫名让人安心。 龚悦萱紧紧攥着桌角,脖颈上青筋起伏,连呼吸都乱了几分。 萧寒果真没再碰她,转身往后退开,转身便出了房门。 房内安静下来,龚悦萱还愣在原地,半晌,身子无力地往下滑。她靠在榻旁,双手环着膝盖,缓缓闭上了眼。 夜色深沉,虫鸣阵阵。 萧寒站在院子里,透过窗户看着屋里的龚悦萱,直到她躺在榻上睡了。他才收回目光,披着一身露水往书房去。 这样也好,只要她活着,只要她还在他身边。 便是她恨他,他也不在乎。 他只要她活着。 番外四 晌午, 东宫。 一身暗金色长袍的萧寒端坐在圈椅上,面前的桌案上摆着精致的菜式,共摆了两副碗筷。他未动,对面也未坐人。 大厅显得有些空荡荡, 只被日光盈满。 萧寒将目光落在对面那副空碗筷上, 淡淡地开口:“太子妃呢?还没起么?” 一旁的侍女弯着腰, 吞吞吐吐地道:“娘娘她说……她今日没胃口。” 萧寒垂眸不语, 哪是没胃口, 只是不想见到他罢了。半晌,他站起身, 往卧房而去。 刚刚拐过抄手游廊,他的步子一顿,站在柱子旁看着靠在窗边的人。 素净的脸未施粉黛, 却仍旧丽得惊人,只是带了几分略失血色的苍白,像染着露水的海棠花。满头青丝如瀑,几乎快要遮住她不堪一握的腰肢。她静静地卧在靠窗的榻上, 仰头望着宫墙上的翠鸟, 眼神空洞,久久不曾眨眼。 素白的衣裙堆叠在身侧, 让她看起来那般消瘦,仿佛轻轻的一阵风便要将她吹散。 萧寒将目光别开,光影落在他的眼睫上,让他的眸光显得晦暗不清。 明明她就在那儿, 好好地活着, 可他的心口是细细的疼。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的的她喜欢躺在草原上, 喝最烈的酒, 降最烈的马。她最爱笑,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像天上的月牙儿。 是他把这颗月亮亲手摘了下来。 他忽地低下头,无声地笑了。 卧在窗台旁的龚悦萱半合着眼,微风撩动她耳畔的碎发。她始终面无表情,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 她的一生已经这样了。 被人强迫,还要生下那个人的孩子。 低沉的脚步声响起,她却是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直到高大的影子拢在她身上,她略低着眉眼,仍旧躺在那儿,只是眼神由始至终不曾落到来人的身上。 阴影往下移,淡淡的香味传来,骨节分明的手捏着一碟糕点,缓缓放到她身旁的窗台上,并着一碗酸梅汤。 低哑的声音落下:“没胃口,也还是要吃一些。” 听着萧寒的话,龚悦萱眼底却是泛起深深的嘲讽。装模作样的伪君子,真是让人恶心。 萧寒似是没看到她明显嘲讽的眼神,抿唇一笑:“怎么,要我喂你吃?” 龚悦萱终于抬了抬眼,搭在榻上的手握紧,看着萧寒的笑,心下没来由地烦躁。她抬手将窗台上的碗碟推翻,砸在地上,哐当四碎,连带着那些糕点滚落台阶。 她站起身,苍白的脸上只有恨意:“别在这里假惺惺的,你是想在外人面前彰显你太子殿下的仁德么?”她嘲讽地笑出声,“别装了,你这样的人,永远都是个畜生。” 她说罢,直接拂袖而去,压根没有去看萧寒的脸色。 不用看也知道,他现在一定气急败坏,恨不得杀了她。 可她不怕死,她只怕活着。 她径直走到美人榻前,准备坐下的时候。窗外却传来含笑的声音:“你不喜欢吃这些,那我再去给你换一份。” 搭在扶手上的手指一僵,龚悦萱愣了一瞬,下意识地抬头,只见萧寒站在屋檐下,一向清冷的眉眼含着淡淡的笑意。日光融融,映在他的肩头,微微有些灼眼。 龚悦萱掐着手指,冷漠地别过眼。 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 梧桐叶渐渐黄了,转眼快要入冬。 萧寒踏进后院时,正见着一身素衣的龚悦萱握着一柄玄铁剑,长身玉立,衣袂翩跹。一招一式,都似在发泄着什么。 一旁的宫人们急忙要去拦住她,却又害怕被她手里的剑误伤,一个个地急得欲哭无泪:“娘娘,你可仔细着身子,莫伤着自己。” 龚悦萱看着他们两股战战的模样,这么久以来,头一回笑了,虽然是在嘲笑,却也带了几分明媚。 “胆小鬼。”她说罢,将手中的剑舞得更加用力,鬓角隐隐被汗水打湿,剑尖刺破一片飘落的梧桐叶,她扬唇轻笑。 直到看见站在回廊下的萧寒。 她脸上的笑意瞬间消退,眼神冷厉下来,手中剑式不停,反而勾了勾唇:“都说太子殿下武艺卓绝,今日,我倒是想试试。” 一旁的宫人们吓得不轻,真刀真枪,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他们正要开口劝告,却被萧寒一个眼神给吓得缩了缩身子。 萧寒淡漠地命令:“都退下。” 几个宫人面面相觑,还是低着头退了下去。 龚悦萱站在不远处,右手持剑,看着赤手空拳的萧寒,眼里除了恨意,又多了几分屈辱。 不用兵器,这人就这么看不起她? 她心下恼火,手上的动作也重了些,丝毫没有给他反应的机会,剑尖直直地往他心口而去。 可萧寒始终站在那儿,嘴角噙笑,宽大的衣袍被风吹得鼓起。 龚悦萱恼怒,又是这样,杀他也不躲。他这是在侮辱她么? 她的剑尖在离他心口一寸的地方停了下来,她冷眼瞧着他,将手收回。她不怕死,可她龚家上下的命不能因为她一时冲动而断送。 她将剑负在身后,没再看他一眼,冷漠地转身往屋里走去。可没走两步,步子忽地一虚,差点摔倒在地。 她踉跄着往旁边倒去,正要稳住身形,手臂却被人轻轻握住,整个人也栽倒在一个厚实的怀里。 萧寒将她抱稳,略低着眉眼,声音与其说是责怪,不如说是担心:“怀了身孕,还是不要舞剑了,你若是觉得闷,我陪你下棋。” 龚悦萱稳住步子,一把将他推开,身子都在微微颤抖,像是带着压抑的害怕:“我说了,别碰我!” 她攥着拳,快步往屋里走去。萧寒神色未变,弯腰将她扔在地上的剑捡起,跟着她进了屋。却只是将剑放回原处,随即去隔间的书桌坐下,端坐在团蒲上,取下一册书翻阅。 龚悦萱瞪着他,气急败坏地骂道:“你能不能别阴魂不散地跟着我!” 萧寒抬起头,手指压着一页书,淡淡地笑着:“你只是让我别碰你,并没有说让我别坐在这儿。” 龚悦萱一噎,呼吸声越发重起来。她哽了半晌,才冷冷地道:“随便你!” 可她又实在气不过,抬手将隔断视线的珠帘放下,便转过身回了榻上休息。 而书桌旁的萧则信手将书翻过一页,嘴角微微扬起一丝弧度。 …… 入冬的时候,龚悦萱渐渐显怀,得由着人搀扶才能走动。萧寒总是会出现在她附近,虽恪守着不碰她的准则,却仍旧让她觉得不舒服。 偏生这位向来清冷孤傲的太子殿下,在她面前屡屡装傻,任她如何谩骂,如何嫌恶,都只是淡淡地笑着。 在她饿的时候准备她喜欢的零嘴,在她睡着的时候为她盖好被子。她夜里脚寒,也是他将她的腿放在胸口里捂着。 日以继夜,春来秋去。萧寒南下平乱,估摸着要三五个月才能回来。龚悦萱觉得清静了许多,可这清静之余,也多了几分她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不适。 她压根没有去深想,反而告诉自己,她宁愿他就这样别回来了。 直到一个月后,龚悦萱临盆。 这个孩子来得太过艰难,若不是她常年习武,比一般女子的身子骨强一些,怕是差点捱不过这一关。 一切结束后,她浑身无力地躺在榻上,像是从水中捞出来的,便是抬一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不知为何,她只觉得心中难受,想哭,却又觉得眼中干涩。 她生了一个本不该来到这世上的孩子。 可不过为何,她更多的却是有些失落,她觉得少了些什么,却又不知少了什么。 可到底十月怀胎,她还是狠不下心,缓缓侧过头,想去看一眼那个差点难产的孩子。她刚刚抬了抬眼,在看见站在榻旁的人后,有些难以置信地微睁了眼,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在一瞬间心似乎缓慢地跳了一下。 他怎么会在这儿,他不应该是在南下平乱么? 一身银甲黑袍的萧寒逆光而站,脸上还带着血迹,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着,虎口裂开,印着深深的红痕,像是被绳子勒出来的。 龚悦萱心头忽地涌出酸涩之感,也只是瞬间,她便恢复了平日里的冷漠,别过眼不看他。半晌,她仰起下巴,声音带着嘲讽:“我还以为你死在南都了。” 话虽如此,可她的心却是乱的,乱得她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有说出这样的狠话,才能让她觉得踏实一些。 萧寒抬起的手指微微一僵,又慢慢放下。半晌,他再抬眼的时候,只有笑意:“你没事便好。” 他没再说什么,也没有告诉她,他接到她快要临盆的消息有多着急。不过看着她没事,他便觉得安心了。 稳婆将孩子抱了过来,正要给萧寒看看。躺在榻上的龚悦萱直接开口:“把孩子给我。” 稳婆一愣,见到萧寒点头,她才笑着将孩子递给龚悦萱。 抱住孩子的瞬间,龚悦萱还有些不适应。她手忙脚乱地抱紧他,平日里拿惯了剑的手,却怕抱不稳一个小婴儿。 旁边的稳婆偷笑,忙教她怎么抱孩子。 她依着来,好不容易抱稳,才低下头去看那个孩子。是个男孩,生得极像萧寒。 她为这孩子生得不像她,颇有些不悦。却还是为他捏了捏裹身的布,轻轻晃了晃手。见得那孩子笑了,她头一回慌乱地眨了眨眼。 目光别到一旁,余光正好扫过萧寒的手,触及他虎口处的勒痕时,她的眼神微动,抿了抿唇,眼里闪过一丝愕然。 旁人看不出,她可是常年骑马的人,他这手上分明是被缰绳勒的,若不是跑死了几匹快马,绝不会勒成这样。 萧寒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没有往前一步,目光却一直落在她和她怀中的孩子身上,眉眼涌动着温柔。 龚悦萱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半晌,有些不自然地道:“我抱累了,你来吧。” 萧寒手指微动,有些错愕,可看到她低头的模样,唇边却是慢慢扬起笑意。他“嗯”了一声,缓步走到她身旁,瞧了她一眼,见她没有不悦,才坐到榻沿。 他正准备去抱抱那个孩子,却发现身上带着血。龚悦萱也发觉了,没有说什么,只是将孩子抱着,往他那儿侧了侧。 萧寒能看清她怀里的孩子,那孩子正笑着,眉眼间和他很像。 他也笑了笑:“这是孤的第一个孩子。” 也是他最珍爱的孩子。 这是他与他最心爱的女子所生。 “就叫他萧则吧。”他忽地开口,轻轻念出一个名字。 龚悦萱瞧了他一眼,也知道他这是给孩子取名。萧则这个名字,她倒是没什么异议。 她只低着头,轻轻用手指抚摸孩子柔软的面颊,唇角带着初为人母的笑意。 萧寒也始终微笑着看向那个孩子,萧则,则愿他一生平安喜乐,无病无灾。 他会给他想要的一切,让他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孩子。 窗外的梧桐叶郁郁葱葱,透过树叶的日光映在地上,让整个屋子都暖和了起来。 …… 养心殿,永耀帝端坐在团蒲上,提笔批阅奏折。桌案上的香炉里烟雾缭绕,他颇有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闭着眼,问道:“太子那儿如何?” 一旁的老太监忙回道:“小皇孙出生后,太子殿下在东宫待的时候多了些,不过他同太子妃还是不冷不淡地,夜里似乎一直是歇在书房。” 永耀帝手指一顿,微微睁开眼,眼底闪过一丝精光,复又沉下脸,不痛不痒地骂了一句:“孩子都有了,他夜夜宿在书房,冷落太子妃,传出去像个什么话?” 老太监赔笑,打着圆场:“想来是太子妃刚刚生产,殿下心疼娘娘,这才去了书房。” 永耀帝嗤笑一声,抬起头望向他:“你倒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老太监不说话,像是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反而当他是在夸奖自己一般,乐呵呵地笑出声。 永耀帝见他这副装傻的模样,不满地哼了一声,却也没再为难他。 他放下手,提起朱砂笔,一手按着奏折,缓声道道:“朕这个儿子到底在想些什么,有时候连朕都看不透。这点,也不知随了谁。”他抬眼看向窗台上的笼中鸟,喟然长叹,“终究是长大了。” 长大了的鸟,只要打开笼子,稍不留神就会飞了。至于飞向哪里,谁又知道呢? 屋里安静下来,细碎的光影透过窗户映在桌案上,照亮了摊开的奏折和宣纸,宣纸上正写着一个“龚”字,用朱砂笔圈了起来,赫然醒目。 也是时候动手了。 鸟笼里的鹦鹉来回跳跃,脚上的铁链子轻轻作响,却又很快归于平静。 …… 三月初七,皇孙满月,永耀帝在宫中大宴群臣。 是夜,东宫内,龚悦萱抱着刚刚弥月的萧则,在屋里来回转悠,哄着他入睡。可偏生他睡不着,一个劲儿地冲她笑。 她点了点萧则的鼻子,无奈又可气地道:“小家伙,白天睡不醒,晚上不肯睡,你是不是想累死你娘?再折腾,我就将你丢给乳娘去。” 萧则自然听不懂,只能挥动着胖乎乎的小手,“咯咯”地笑着。 龚悦萱瞧着他这副讨人喜欢的模样,也不由自主笑了起来。一边轻轻给他拍背,一边往屋外看,眸子里透出几分疑惑。 今日为了庆祝萧则满月,大宴群臣,按理说,她父兄和母亲都该来探望她才是,怎么现在还来没? 难不成直接回去了? 可好不容易得来这么个入宫的机会,他们怎么会不来看她和孩子? 萧寒也是自从晌午出门,便一直没有回来。 想到他,她抿了抿唇,她想他做什么,他不回来便不回来。 她给萧则拢了拢小衣,轻笑着道:“咱们则儿乖,今日不能见到你外祖父和舅舅他们了,没事,下次,娘亲带你去,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会很疼你的。” 她慢慢往前走着,将萧则放进小床里,替他盖好小被子,确定他睡着了,才伸了个懒腰,转身回榻上休息。 她刚刚准备褪下外衫,门豁然被人撞开,紧接着像是重物扑倒在地。 龚悦萱一惊,回过头时却见着她的陪嫁丫鬟柳烟跪在地上,一张小脸满是泪痕。 “姑娘,不好了,出事了,老将军和几位少爷刚刚进宫就被扣下了,说他们带甲入宫,意图谋逆,陛下震怒,要将龚家满门抄斩啊!” 柳烟说罢,以头抢地,哭得快要断过气。 龚悦萱身形踉跄,扶着桌案才勉强站稳,她抖着嗓子:“你……你说什么?” 柳烟哭喊着:“今日是鸿门宴啊,姑娘,这是铁了心要栽赃龚家,现下除了东宫,外头的人都知道了,下午就已经将人给拿下了。” 龚悦萱手臂都开始发抖:“萧寒呢,他不可能看着我父兄被抓的,不可能的……” “姑娘,就是太子殿下抓的人,就是他抓的啊!他还不让咱们给您报信,奴婢是冒死才赶回来的。” 龚悦萱睁大了眼:“萧寒?” 她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往后退了几步,不会的,他不会抓她父兄的,不会是他的。 她咬着牙,抽出墙上挂着的宝剑便往外跑,而地上的柳烟抹了抹眼泪,浑身发软,她看着龚悦萱的背影,喃喃地道:“姑娘,别怪我,这都是四殿下逼我说的。” 想到萧承宴,柳烟就害怕地缩了缩身子。 而龚悦萱才到东宫门口,便被侍卫拦了下来,如此一来,更是让她的心沉了几分。她冷着脸,直接踹翻拦着她的侍卫,提着剑去了宴厅。 却只看见一身蟒袍的萧寒,还有跪在他面前,被人束住手脚的龚家父子,他们浑身是血,发冠散开,如同待宰的鱼肉被人踩在脚下。 “爹,阿兄!” 龚悦萱握紧剑,正要冲过去。 可龚家老将军却艰难地抬起头,往日里保家卫国的将军,终究是弯下脊背,冲着她厉声大喝:“回去!” 他咬着牙,灰白的须发黏在唇边,却在见到龚悦萱的时候,眼眶隐隐有泪。 看着龚悦萱提着剑冲过来,萧寒眼神一动,有一瞬间的慌乱,可目光触及堂上的永耀帝。他还是攥紧手,将所有情绪压下去,冷着脸拦住了龚悦萱。 “让你回去,听不懂么?还是想和龚家父子一起谋逆?” 他握住她的手,可他自己的手却在微微颤抖着。 他没想到她竟然会来,可他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不能再前功尽弃了。若是后退一步,龚家便真的要满门抄斩了。 他能做的,只是尽量多留下几个。 龚悦萱极力要甩开他的手,想往着龚家父子方向跑:“爹,阿兄!” 可她刚刚喊完,脖颈一疼,整个人失去了力气,缓缓闭着眼往身后倒去。 …… 龚悦萱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她睁开眼,屋里安安静静地,只有她的丫鬟柳烟守在床头。 她倏然坐起来,握住柳烟的手:“我父兄呢,他们在哪儿?” 柳烟不敢看她,低下头:“姑娘,您……节哀。” 握着的手松开,龚悦萱颓然地往后一坐,脸上的血色慢慢消退:“不可能,不可能……” 她翻开被子要下去,柳烟急忙要去拉住她,却被她用力推开。龚悦萱像是受了刺激,厉声道:“我爹是征北大将军,还有我大哥、二哥、三哥,他们为了大昭出生入死,他们是功臣,怎么可能会有事!” “姑娘,你别去了,老将军他们昨日就已经被行刑了,大少爷虽捡回一条命,却遭了宫刑,您若是再去,怕是您都保不住了。” 听到“宫刑”两个字,龚悦萱呼吸一滞,睁着眼,眼泪就那样落了下来。 “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她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唇瓣颤抖,呼吸声慢慢急促。 不可能,她大哥……她大哥怎么可能…… 他几个月前才跟她说,他喜欢上一个姑娘,他要去凌波池采并蒂莲送给她。 他怎么会遭了宫刑! 柳烟也哭了起来:“姑娘,您别这样,老爷他们在天之灵,也不想您……” “不可能,不可能!”龚悦萱痛苦抱着头,一遍又一遍地大叫着,声音凄厉刺耳。摇篮里的萧则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柳烟赶忙道:“娘娘,您还有小殿下,您不为别人想,也该为小殿下想。” 萧则还在哭,一声接着一声。 龚悦萱缓缓抬起头,看向摇篮里的萧则,却满是恨意。 她为什么要留下这个孩子,为什么! 如果没有他,她就不会活下来,也不会嫁给萧寒。 萧寒娶她,不过是为了让她父兄放松警惕,好将她龚家一网打尽。 可她父兄只是想进宫看看她和她的孩子,他们怎么可能意图谋逆? 这些都是萧寒的阴谋! 她抬手覆面,疯了般笑了起来,眼泪却顺着指缝淌下。 她怎么这么蠢,竟然相信帝王之家的人。她竟差一点相信了萧寒。 她张开嘴,嘶哑地笑着,可眼神却只剩下癫狂。 她要让所有人付出代价! 她要杀了萧寒。 番外五 正月, 新雪骤停。刚刚入夜,京都街头便张灯结彩,人来人往。撑柱上牵着的彩绳串起挂着灯谜的大红灯笼,随风而动, 远远望去, 宛如一片橘黄色的花海。 因着是上元节, 宵禁暂停, 是以到了深夜, 街上的人不少反增。提摇着折扇的公子端坐茶楼,指着那些灯笼上垂下的纸条, 争相猜谜。姑娘们倚靠在阁楼上,团扇遮面,时而将目光放在池中莲花灯上, 时而落在那些自己中意的郎君身上。 姑娘们腰上都挂着一个香囊,若是对哪家公子有意,就将香囊往他身上丢。公子凭着香囊上楼,遂可成就一番好事。 而楼下的公子们自然也是心悦神往, 若是谁猜中了灯谜, 便高昂着头,眼神似有意或无意地往楼上的姑娘堆瞟, 腰身挺直,藏不住的得意。 有姑娘已经取下来香囊,准备扔到刚刚猜出灯谜的公子身上。旁边的姑娘们还在观望着,其中一个鹅黄色衣裙的姑娘美目顾盼, 目光刚刚扫过街道, 眼神亮起, 连忙往旁边女伴身上靠过去, 团扇尾端指了指楼下,娇羞地道:“瞧瞧那位公子。” 女伴们取笑一番,便依言望去,只一眼,手里晃动的团蒲便僵住了。 彩凤灯笼下站了个身姿挺拔的男人,他微仰着头,背对着阁楼,看不清面容,可光是背影便让他在熙攘的人流中格外显眼,流露出高贵淡雅之态。他穿着墨色的锦缎衣袍,正抬手取下摊子上挂着的面具,露出手腕处一截束紧的白色窄袖。 那些姑娘抬起头,想绕到一侧去看清他的模样,却见那男子忽地转过头,看清他的面容后,那些姑娘们瞬间抬起团扇挡住泛红的脸,眼神却从扇底往他身上送去。 他的眼神清冷,像扑面的细雪。可他嘴角噙笑,恰似春水破开冰棱,涓涓细流,让人心神一漾。 阁楼上的姑娘将头靠在一起,窃窃私语,有人推了推那个鹅黄色衣衫的姑娘一下,用眼神示意她。那姑娘面皮泛红,还是取下腰间的香囊,往那男子身上扔去。旁边有几个姑娘见有人先下了手,惊慌之下,也赶忙将香囊扔过去,随即将脸躲在团扇后,羞答答地瞧着楼下的黑衣男子。 扔这么多,让他捡中一个也是好的。 姑娘们正瞧着,那男子也注意到了向他扔过来的那些香囊,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只是拔腿往前走,那些香囊便统统落了空。 刚刚扔香囊的姑娘们大失所望,也有的一声娇嗔,怪他不解风情。正生着气,却见楼下的男子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个挽着发髻的美貌妇人,一身粉色长裙,明艳动人,手里还牵着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女孩。 那小女孩子穿着红色袄裙,用红绸扎着两个小揪揪,正津津有味地啃着手里的糖葫芦。 而那个黑衣男子弯下腰,将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一把抱起,让她骑在自己肩头,又将手里的白虎面具递给了她。小姑娘舞动着手里的糖葫芦,将面具带上。小脑袋左左右右地瞧着,发髻上的几串桃花珠串叮当碰撞,混着她银铃似的笑声。 黑衣男子一手扶住肩上的小女孩,一手牵着身旁的美貌妇人,略低着头,与她说着什么,清冷的眼里只荡漾着温柔笑意。 而那个美貌妇人时不时被他逗得笑起来,一会儿又被路边卖新鲜玩意儿的摊子吸引了目光,扯着他的袖子要去买。 男子头顶的小女孩也附和地点着头,两只白嫩嫩的小手圈在他脖子上来回晃悠。 一眨眼,那一家三口便往着街道拐角走去,渐渐消失在灯火阑珊处。 只余下阁楼上的姑娘们惊讶的目光,惊讶过后又是一阵唏嘘感叹。如此龙章凤姿的男子家中不仅有了美妇,还是个半大孩子的爹。 她们摇着团扇,再瞧楼下那些个粉头白面的男人们,直觉索然无味,兴致缺缺地叹了一口气,结伴去赏花灯了。 …… 河岸边,洛明蓁坐在悬空的木板上,萧宝蔻趴在她身旁,头朝着水面,使劲儿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要去够河里的粉色莲花灯,两条小短腿上下弹着。 “小宝蔻,你小心点。”洛明蓁一手拎着她的后领,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嗔怪地道,“要是待会儿掉进水里,有你好受的。” 萧宝蔻抬起头,大眼睛眼亮晶晶地,兴奋地指着水面:“娘亲,小鱼鱼。” 洛明蓁笑道:“液清池都成了你的养鱼池,隔三差五往里面养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你还惦记上这儿的了?” 萧宝蔻撅起小嘴,煞有介事地道:“外面的,漂亮,家里的,也漂亮,宝蔻喜欢漂亮的,都要带回家。” 洛明蓁莫名被她一脸理直气壮的模样给逗笑了,直笑得前仰后合,扶着腰,差点喊肚子疼。 萧宝蔻略歪了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洛明蓁。娘亲在笑什么? 她正瞧着,看到不远处走过来的人,眼神一亮,使劲儿挥动着小手,笑眯了眼:“爹爹!” 洛明蓁勉强止住笑,侧过身子,正好萧则走到她身旁,握住萧宝蔻抬起的手,也坐下来,将手里的两个糖人递给洛明蓁和萧宝蔻。 他捏了捏洛明蓁的脸,笑道:“你们刚刚在说什么,让你笑成这样?” 洛明蓁将糖人的脑袋一口咬住,愉悦地眯了眯眼,低头瞧着专心啃糖人的萧宝蔻,意味不明地笑道:“我在笑咱们家宝蔻,以后长大了可不得了。” 萧宝蔻听到自己的名字,抬起头,嘴被糖人塞得鼓鼓地,像新出炉的小包子。两条腿瘫在木板上,疑惑地歪了歪头。 洛明蓁和萧则都笑了起来。 萧宝蔻越发迷糊了。 不过她像是想起什么,伸出一只手扯了扯萧则的袖子,仰起小脸,撒娇地道:“爹爹,宝蔻的花灯呢?” 说好了带她出宫买花灯的,德喜公公说宫外边的花灯最好看,她要买很多很多回去,挂在屋里。她咬了一口糖人的快要融化的脑袋,小扇子似的睫毛扑闪着。 当然啦,也要给爹爹和娘亲屋里挂满。 洛明蓁拍了拍她头上的小揪揪:“行,咱们现在就去给小宝蔻买花灯。” 萧则也只是宠溺地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萧宝蔻欢呼雀跃,赶忙将糖人咬破,含在嘴里嚼着。用手撑在地上,扭着身子站起来。伸出两只手,一左一右地牵着洛明蓁和萧则,夹在他们中间,蹦蹦跳跳地往卖花灯的摊子走去。 上元节的花灯自然随处可见,摆摊卖花灯的,猜灯谜的,放孔明灯的应接不暇。洛明蓁和萧则本打算带萧宝蔻去买几个现成的花灯,可萧宝蔻却忽然不动了。 洛明蓁弯下腰,顺着萧宝蔻的目光看过去:“小宝蔻,你在看什么?” 萧宝蔻抬起葱白的手指头,点了点对面的灯谜摊子,期待地看着洛明蓁:“娘亲,那个好玩。” 萧则将手轻轻放在她头上,故意逗她:“那是猜灯谜,你平日里不是不喜欢念书么,连字都不认识几个,怎么猜?” 萧宝蔻撒起娇来:“不嘛,不嘛,就要玩那个,宝蔻认识字,真的。”她信誓旦旦地点了点头。 洛明蓁笑着推了推萧则:“就知道逗她,你快去赢几个回来。” 萧则弯了弯唇,领着她和萧宝蔻往猜灯谜的摊子去。到了摊子处,那儿早已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是只看热闹,摊主是个矮胖男人,面前的桌子上摆了满满当当的小玩意儿,作为猜对灯谜的彩头。 萧宝蔻松开握着萧则和洛明蓁的手,使劲儿往前挤,挤到摊子前,两只小手贴在桌子上,人才刚刚比桌子高出半个头。她垫着脚,软软糯糯地开口:“叔叔,要是宝蔻猜对了灯谜,有奖励么?” 那小贩被她的模样逗笑了起来,好心劝道:“小姑娘,还是让你爹娘来帮你猜吧,你年纪还小,这得猜中十个灯谜才能得彩头。” 萧宝蔻听出自己被看扁了,双手叉着小粗腰,不服输地轻哼了一声:“我才不小,我要自己猜,不要爹爹娘亲帮。” 那小贩见她憨态可掬,心下喜欢,说话的声音也不自觉放柔了些:“这样吧,小姑娘,你要是能猜中一个,叔叔就让你随便挑一个你喜欢的玩意儿回去,怎么样?”他又补充道,“叔叔这摊子里,你喜欢什么就挑什么。” 萧宝蔻开心地拍了拍手:“好啊,好啊,谢谢叔叔。” 小贩笑得更开怀了。 而萧宝蔻一溜烟就窜到灯笼下,她人还没有灯笼高,只能仰着头看。看到第一个灯谜的时候就犯难了。 她皱着眉头,挠了挠面颊。这上面有些字,她不认识啊。 而在她身后的洛明蓁和萧则就静静地看着她,洛明蓁见着她急得脸红的模样,没忍住扑哧笑出声。 她往旁边凑了凑,贴近萧则,笑道:“阿则,你说小宝蔻她吃了亏,回宫会不会知道好好学功课了?” 因着只有萧宝蔻这么一个孩子,又念着她还小,往日里她和萧则都没怎么拘着她的天性,反而带着她到处玩。不过偶尔还是要让她知晓一下什么叫“书到用时方恨少。”到时候自然知道念书的好处了。 萧则嘴角隐笑,目光落在她身上:“她这性子,我看是随你。” 洛明蓁轻哼了一声:“我小时候念书可用功了,我们夫子都夸我呢。” 萧则脸上的笑意蔓延到眼里,捏了捏她的脸:“我家蓁儿这么厉害?” 洛明蓁扬了扬下巴:“那当然了。” 萧则往她的肩头侧了侧身子,低声道:“今晚回去我便考考你,若是答不出来,可是要罚的。” 说到惩罚的时候,他的尾音上扬,带了几分戏谑。洛明蓁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瞬间闹了个大红脸,暗暗用手推他。 萧则不为所动,紧紧地与她十指相扣,看着花灯下的小小身影,眼底泛起满足的笑意。 有她,有宝蔻,就够了。 他们正说着话,萧宝蔻忽地高兴地跳了起来:“我猜中了,猜中了!” 洛明蓁倚在萧则身上,瞧着跳来跳去的萧宝蔻,和萧则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萧宝蔻拿着一张灯谜纸,跑到摊子前,高高举起手,笑嘻嘻地道:“叔叔,我猜中了!” 那小贩也笑了起来:“行,小姑娘厉害啊,来来来,喜欢什么,自己挑。” 萧宝蔻咬着手指头,大眼睛眨巴着,没说话,好像在纠结选什么。 洛明蓁和萧则也没有催她,一直微笑着看着她。 萧宝蔻瞧了小贩一眼:“叔叔,宝蔻喜欢什么,就可以拿走么?” 小贩笑着应了一声。 萧宝蔻脸上立马扬起笑意,搭在桌子上两只手退下去,一扭头,噔噔噔地迈着小短腿往摊子旁边走。 在洛明蓁、萧则和那个小贩的目光中,一把揪住一个小男孩的袖子,笑眯了眼,响亮又清脆地道:“我要他!” 洛明蓁他们都愣住了,被揪住袖子的小男孩也被吓到,唇瓣微张,往后退了半步。 那小男孩约莫八-九岁,一身雪白袍子,一尘不染,连半点褶皱都寻不到。年纪虽小,却生得高挑秀雅,五官秀气精致,肤色偏白,双唇似涂了胭脂般红润,却少年老成地板着脸。 他要扯开被萧宝蔻攥住的袖子,奈何她的劲儿天生就大,怎么也抽不出来,那小少年抿着唇,眉头也皱得更紧了。 萧宝蔻晃着他的袖子,仰头瞧着他,眸子里亮得像落了星星:“小哥哥,漂亮,跟宝蔻回家好不好?” 那小少年身旁的下人憋着笑,忙道:“小妹妹,我们家小公子可不能同你回家。” 那小少年也皱着眉头,沉声道:“放手。” 萧宝蔻略歪了头,不解地道:“叔叔说,宝蔻喜欢什么都可以带回家,宝蔻喜欢你,就要带你回家。” 她就喜欢收集漂亮的东西,可见着这个小哥哥,她觉得她屋里的东西都不够漂亮了,所以她要把他带回去,放在家里天天瞧。 周围人为她的童言无忌笑了起来,那小少年却铁青着脸,憋了半晌,才蹦出一句话:“你……你怎能如此轻浮!” 可他从耳根到脖颈都红透了,连眼神都飘忽起来,连带着他的这句话都没了那么大的威慑力。 周围的人笑得更欢了,还有起哄的让他跟小姑娘回家。那小少年平日里最是守规矩,重礼法,当街被一个小姑娘软磨硬泡地扯着袖子不放,完全违背了他的认知。可他平日里的教养又让他做不出推搡小姑娘的举动。 他急得看向一旁的下人,却发现自家下人也在跟着笑。他抿了抿唇,耳根子却被他们笑得更红了。 而不远处的萧则脸一黑,快步走过去,眼神却不善地盯着那个小少年。洛明蓁也尴尬地跟着过去,一把抱住萧宝蔻,轻声哄道:“小宝蔻,乖,咱们去买别的,你先把这个哥哥放开。” 萧宝蔻攥紧那小少年的袖子不撒手,晃着脑袋:“不要,宝蔻就要他,他最最漂亮了。” 洛明蓁和萧则明白过来她是将这个小少年当成花灯之类的小玩意儿了,顿时松了一口气,萧则的脸色也放缓了些,却还是斜了那个小少年一眼。 他家的小宝蔻才五岁,要是这个野小子敢起什么歪心思,他可饶不了他。 洛明蓁不知道该怎么跟萧宝蔻解释活生生的人和她平日里养的宠物不一样,和她买的花灯更不一样,可这么让她闹下去也不行。 她歉意地看了一眼那个小少年,赶忙哄着怀里的萧宝蔻:“你先撒手,回头咱们再来找哥哥玩,听话的孩子才有人喜欢,你不听话,哥哥跟你回去了,也不喜欢你。” 萧宝蔻撅了撅嘴:“我喜欢他就行了啊。” 洛明蓁一噎,这小丫头偏生这种时候最能呛人。 “可哥哥不喜欢待在咱们家,所以你得让他同意了,才能带他回去。以前你那只小雀,你不是说它不喜欢待在笼子里,你就把它给放了么?”见萧宝蔻有些动摇了,洛明蓁继续道,“你看啊,这个哥哥不高兴了,所以你不能强迫他。” 萧宝蔻看着面前的小少年,委屈地瘪着小嘴,却还是慢慢松开了手。 洛明蓁趁势把她抱在怀里,瞧着她那副委屈的小模样,又好气又好笑。她家小宝蔻虽然有时候任性了些,认真同她讲道理,她都会听的。 萧宝蔻两只手抱着洛明蓁的脖子,瞧着地上的小少年,认真地道:“小哥哥,你要快快喜欢宝蔻,这样宝蔻就能带你回家啦。” 带回家,可以和她的小兔子住在一起,正好小哥哥也长得白白的。 听到她的话,小少年差点呛得咳嗽起来,他立马板着脸,抿唇一语不发,墨发掩映下的耳根子却更红了几分,声音也结巴了:“不,不知羞。” 他哼了一声,别过脸,挺直着腰身往回走,腰间的白玉佩翻了个面,依稀露出一个“齐”字。他随身的下人也赶忙小跑着跟上去。 周围有人说了一嘴:“刚刚那好像是齐丞相家的小公子啊。” 旁人的人附和起来:“瞧那通身的穿着气派,应该也跑不了偏,那齐家小公子可是个神童嘞,打小就诗书礼易样样顶尖,这不,才九岁,画出来的画,连那些书画大家都赞不绝口。” 那些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而萧则和洛明蓁早就带着萧宝蔻走了。 因着刚刚闹那么一通,洛明蓁想想又觉得格外好笑。她倒是不担心什么,毕竟只是童言无忌,再则她自个儿的女儿,她清楚得很。 天生的喜欢漂亮玩意儿,逮到就要放回家。不过她的新鲜劲儿来得快,去得也快,过两天铁定就会把那个漂亮的小少年给忘了。 她抬起头,萧宝蔻趴在萧则的怀里,已经睡着了。也是,逛了这么久,她年纪又小,肯定累了。 洛明蓁放轻了声音,对着萧则道:“阿则,小宝蔻睡了,咱们先回宫吧。” 萧则瞧了怀里熟睡的小宝蔻一眼,轻轻“嗯”了一声,便和洛明蓁并肩往皇宫走去。 四下里热热闹闹地,萧宝蔻睡得太熟,完全没有被吵醒的迹象。来来往往的人们喜笑颜开,怀里揣着香囊的公子与赠香囊的姑娘结伴而行,言笑晏晏。 因着是在河岸边走,风掠过水面吹在身上,惬意又凉爽。垂柳依依,搅碎了一池弯月。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烟花,烟花来了!” 四面更加喧闹起来,行人的欢呼不绝于耳,却又被掩盖在烟火绽开的声音里。他们往着河岸聚集,很快周围便冷清下来。 洛明蓁忽地回想起一些往事,唇角扬起笑意,偏过头想同萧则说说话,却在抬头的一瞬间,才发现他也在看着她。 四目相对,她的步子顿了顿。 面前的萧则眉眼微弯,在满天烟火中,俯身吻住了她的唇。 烟花一束一束地炸响,在他们身后碎开,如坠落的星子散在水面上。 洛明蓁闭了闭眼,回应着他的吻。 而他们怀里的小宝蔻似乎做了一个甜美的梦,在梦里都笑了起来。 番外六 阳春三月, 细雨霏霏。 江水平缓,和远山融为一体。春风拂过,翠色柳条间浮起薄薄的雾霭。青石板路缝隙间布满青苔,一柄油纸伞缓缓行过。 伞面微抬, 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红唇, 杏眼, 弯眉。瀑布般的青丝垂在背后, 雪白长裙随风翩跹。她抬手撩了撩耳发,背后的竹篓里满是沾着露水的草药。 路上偶有行人, 见着她便和善地打着招呼:“陆医师。” 陆寻春颔首,雨水顺着伞骨滴落,模糊了她清冷的眉眼。 她继续往前走, 湿了羽毛的雀鸟在柳树枝头轻啼,只余一片雪白衣角划过雨帘。 …… 桃花成林,雨水淅沥。 陆寻春站在一间茅屋前,收起油纸伞, 伞尖滴落的雨水打湿了门槛, 她抬手推开门,径直入内。 屋檐落下成串的水珠子, 在院子里挑拣草药的小童见着人进来,撅嘴:“陆医师,今儿来了好些病人,您不在, 我都不敢收下。” 陆寻春淡淡地“嗯”了一声, 行至楼阁下, 将背上的竹篓放下。 那小童没在意她冷淡的态度, 继续喋喋不休:“西街的贾公子也来了,特意问了咱,您去了哪儿,几时回来。”他一脸骄傲地抬起头,“咱告诉他,您去半月山采药了。” 半月山里毒虫蛇鼠最是多,囫囵个进去,不吃点苦头是出不来的。 那小童倒是没觉着自个儿做错了,倒是那贾公子,整日跟个苍蝇似的黏在他家医师身旁,打不怕,骂不听,真真是让人瞧了心烦。 陆寻春将竹篓里的草药挑拣出来,一一摆在回廊下,对他的行为不置可否,反倒是门口响起一阵敲门声,混着男人粗壮的吼声。 “奶奶个腿儿的,臭小子给爷爷滚出来!” 小童咽了咽口水,猴子似的跳到陆寻春身后,扯着她的袖子哀求:“好姐姐,快救命,定是那贾□□来寻咱报仇了。” 陆寻春斜了他的手一眼,那小童立马讪讪地收回手,放在脑后,嘿嘿一笑。 说话的功夫,大门已经被人踹开,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怒气冲冲地站在门口,黑里透红的脸上布满蜜蜂蜇出来的大包,衣衫褴褛,狼狈不堪。 他拐着脚,身后还跟着几个凶神恶煞的护院。 小童往陆寻春身后躲,而门口的贾盛见着站在回廊处一身白衣的陆寻春,登时三魂没了七魄,整个人垮下来,搓手赔笑。 “陆姑娘,原来你也在啊,可让本公子好找。” 他的声音笑嘻嘻地,一脸横肉挤在一起,连眼睛都快看不见。可脚下动作却不停,一瘸一拐地往院子走,转眼到了陆寻春面前。 放肆的目光从她清冷的眉眼一路往下,最后停在她搭在身侧的柔荑上。 “陆姑娘,本公子今日上山,不小心把腿给摔着了,你可是咱们十里八乡有名的女菩萨,不如这会儿就给本公子瞧瞧病。” 他说着,要去捉她的手。 而陆寻春身后的小童探出半个脑袋:“贾公子,咱可劝你一句,赶紧走,不然待会儿可有你好受的。” 贾盛见着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拧着眉头,要去提他的领子揍他。一阵清香袭过,淡然出尘的声音落下:“除了脚伤,你可还有别处难受?” “行医救人,医者之本分,你尽管说便可。” 贾盛的手立马顿住,转而去捉陆寻春的手,边贱兮兮地道:“好姑娘,本公子脸也疼,心口也疼,你替我摸摸。” 陆寻春颔首:“可。” 小童抬起手指挡住眼睛,面前一片雪白衣袖飘过,卷起细雨。惨叫声突兀地响起,衣袖落下时,贾盛倒在地上,抱着左腿,脸上红肿一片,心口还插着三根银针,疼得他在地上滚来滚去。 门口的几个护院吓坏了,惊恐地看着一脸淡然的陆寻春和她身后幸灾乐祸的小童。 陆寻春略低着眉眼,对着地上痛得死去活来的贾盛道:“现在,我可以为你治病了。” 贾盛听到她的话,直气得想要破口大骂,可脸上又疼又痒,还断了一条腿,疼得冷汗涔涔,哪里还敢招惹这个出手狠辣的冰山美人,也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 他疼得厉害,在地上趴着:“姑娘快,快救我……” 陆寻春转身,一身白衣不染纤尘。 “我乏了,明日再来。” …… 陆寻春既不叫陆寻春,也不是医师。 她原本的名字叫寒霜,她的剑也叫寒霜。 寒霜是一柄杀人的剑,她也是。 世人都说她的剑是最快的,杀人时,只需一眨眼的功夫,那人便会被割了喉。直到有一日,旁人不再说她的剑最快。 因为江湖上出现了一把刀,还是一把断刀,却在短短几年内夺走了她第一杀手的名号。 她决定用她的剑去会一会那把刀。 那一年,她记得是隆冬,在落雁谷,满山的花却开的正好。她踏着风雪而来,头戴斗笠,背着一把寒霜剑。 她等在落雁谷,等了三个月才等来那把刀的主人。 然而,那一次她却失败了,一败涂地。 那人手中断刀如雷霆般向她袭来,烈烈劲风吹落了她头上的斗笠,满头青丝在一瞬间倾泻而下,露出一张绝色姿容。 断刀堪堪停在她心口,那人的笑却是直直的刺进了她的心头。 “嗬,原来是个女的啊。” 那人逆着光,玩世不恭的脸上做出一副深感痛惜的神情,还夸张地揺了几下头。 ”你说你,好好的一个姑娘家,不乖乖在家待着,跑来学人家当什么刺客。“ 她冷着脸:“作为杀手,你的话太多了。” 那人一愣,随即莫名地大笑起来,笑得肩头都在抖。笑够了,那人却转身吊儿郎当的走了,刚才还指着她的刀,此刻却被他横在肩头。 他不杀她?为什么? 她不明白,然而眼见他走了,她心中隐隐生出一丝不快。也许是刺客的尊严,也许是别的。但无论怎样,天下第一的杀手只能有一个,最快的兵器也只能有一个。 她追杀了他十天十夜,他不愿杀她,她也杀不了他。 于是,十天之后,那人不跑了。 “我两年前就答应了我妹妹,不做干这杀人的买卖了,现在国泰民安的,你说你们这些人一天天瞎折腾什么?” 他掏了掏耳朵,“啧”了一声。 ”不如我们打个赌,今天日落之前,你若是能追上我,就算你赢,我任你处置;你若输了,就当我一个月的小丫鬟,怎么样?用我的命换你当一个月丫鬟,我可是吃了大亏了。” 他浑身裹在黑袍下,可光听着他的声音就仿佛能瞧见他脸上挂着无赖的笑。 “呵,你还是先去自备一副棺材吧。”她冷冷一笑,却也是同意了这个无聊的赌约。 直到现在,她也不知自己当初为何会答应。但她记得,她输了。 那一日,风雪迷了眼,那人依旧嬉皮笑脸的,拍了拍她头,叫着她“小丫鬟。“ 就这样,她成了他的丫鬟。 他行侠仗义,她冷眼旁观:他劫富济贫,她嗤之以鼻。 他明明是个杀手,却净做些无聊之事。遇着麻烦,而她只想拔剑杀人,他却懒洋洋地靠在大石头上,甩了甩手里的狗尾巴草:“你这小丫鬟,生了这么张漂亮的脸,整日冷冰冰的,还动不动就杀人,你这样是嫁不出去的。” “我看你不如用你这剑给我串只山鸡烤烤,你要是不会,我教你。若是日后没人要你,你一个人也不会饿死。” 听着他贱兮兮的声音,她差点没忍住给他一剑。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过了二十九日,过了明日,她就完成了约定,可以继续杀他。 然而约定之日的最后一天,他不告而别。 她在原地等了他七天七夜,他终究还是没再回来。 第八日、九日、十日……她还站在那块他经常躺着的大石头旁,却只有一堆已经冷掉的柴灰,和孤零零插在地上的寒霜剑。 她颓然地坐在地上,任由冷雨浸湿她的衣衫。 他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也是啊,她算什么?敌人?丫鬟?不论哪种身份,他都没有理由去在意她的感受。 是啊,她于他,左右不过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一直都知道的,不是么? 但她还是不甘心,发疯似的找他,天涯海角,山长水远。她行过许多地方,却始终没能找到他。 这一找便是三年。 她让所有人以为她已经死了,她换了名字,她像他希望的那样,弃了寒霜剑,行医救人。 陆寻春,寻的是春十三。 她想着能有那么一天,她画了最精致的妆容,挽了最好看的发髻,浅笑盈盈的问他:”你看,我现在可是你最喜欢的模样?“ 可她却再也没找到他,只听到飞花阁被朝廷剿灭,而名满天下的第一杀手春十三也死了。 她不信,她还在继续找他。 她想找到他,告诉他:“我还欠你最后一日,做杀手要讲信誉,所以我要还你一日,然后杀了你。” 可她忘了,她这一日之约已经过去了三年,而她的寒霜剑早就弃了,她也不再是杀手,而是一个治病救人的医师。 他也忘了。 将她彻底忘了。 眼泪顺着微颤的睫毛落下,打湿柔软的鬓发。 卧在躺椅上的陆寻春缓缓睁开眼,木窗半开,露出搭在院墙上的几株桃花,树叶青青,小雨未歇。 而她的手中还握着一截陈旧的黑色布料。 春十三,你到底在哪里? 为何我找不到你? 她闭了闭眼,纤细的手指攥紧,指节泛白。 …… 第二日晌午,雨已经停了,门口却响起时轻时重的敲门声。 小童打开门,踏进来一只男人的黑色长靴,那人单手抵在腰上,约莫二十多岁,一身深蓝色淄衣,衣摆垂至脚踝,腰间挎着的横刀格外醒目。 而他身后跟着几个仆从,指着小童,哭天抹泪:“官爷,就是他们,还有个女的,是她伤了我们家少爷。可怜我们家少爷不过是来寻医问药,她倒好,不治病也便罢了,还将我家少爷打断了一条腿,从昨晚上到现在疼得在床上直打滚,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卫子瑜转了转手中的刀柄,面上嬉笑,心里却是对他们的话嗤之以鼻。这药庐里新来的女医师是个什么样他不知道,贾盛那个狗德性,他可是门儿清。平日里就会欺男霸女,他早就想收拾他了。 多半就是看上了人家女医师,没成想碰了个硬钉子。 他笑了一声,眉眼微挑,鞋尖抬起,倒没有注意从屋里走出来的人。今儿不过是贾府的人都告到衙门了,他才来走个过场的。 直至一道似曾相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颠来颠去的鞋尖一顿,下意识地抬起头,正对上一双微微泛红的眼。 一身白衣的陆寻春站在屋檐下,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看着他。 是他,他回来了。 春十三。 哪怕她不曾见过他的面容,可只要站在她面前,她就能认出他。 她找了三年的人。 卫子瑜觉得面前的人有点眼熟,他眯了眯眼,又仔细看了几下,忽地睁大眼。 嚯,好家伙,这不是三年前那个要杀他的女杀手么? 他目光下移,果见她眼神一冷,手指微动。 他怕她是要在这儿动手杀他,立马咽了咽喉头,拔腿就往后跑。 惹不起,他还躲得起。 …… 跑了不知道多久,卫子瑜回过头,没有看见人追上来,这才松了一口气。 被这么一吓,他衙门也不去了,直接回了家。他推开门,把横刀往桌上一扔,大咧咧地躺到床上。两只手摊开,一条腿还挂在床沿。 屋里没点灯,有些昏暗,他望着黑漆漆的房梁,忽地又有点懊恼。 他跑什么? 他好歹是个捕快,武功还比她高,而且又没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儿。 要跑也该是她跑才对。 卫子瑜对这个念头深以为然,可不知为何,一见着她那双眼睛,他就忍不住想跑。三年前他就跑了,今个儿还跑。 他抬起手挡住半张脸,叹了一口气。 太窝囊了。 他忽地鼻翼微动,轻轻嗅了嗅,空气中飘来淡淡的清香。他头皮开始发麻,腿比脑子先动,翻身又想跑。 可还没有来得及动,一只白皙的手便将他压住,身上压下来些许重量,若有若无的幽香萦绕鼻尖。 他愣神的瞬间,吸进去些许香气,浑身一软,竟然使不出内力。 他暗骂自己竟然会遭了软筋散这种道,真是阴沟里翻船,撞了邪了。 他赶忙仰起下巴,正对上一张笑得瘆人的脸。 对上她的眼神,他又低下头,底气不足地道:“喂,光天化日,你想干嘛?” 陆寻春坐在他身上,手指点着他的胸膛,勾唇笑了笑,长得不可思议的睫毛划出一个撩人的弧度。 “你说我想做什么?” 她的尾音像一把钩子,撩拨着他的心弦。卫子瑜耳根微红,却还是奋力想翻身:“诶诶,强抢民男可是重罪,你,你别冲动啊!” 她单手捏住他的下巴,俯下身,红唇轻启:“这回,你还想往哪儿跑。” 卫子瑜身子一僵:“你……你一个姑娘家,自,自重啊。” 陆寻春嗤笑:“装什么装,你好歹也是曾经的飞花阁第一杀手,要是真想跑,还能着了我这么粗浅的道?” 她咬了咬他红透的耳垂,声音低哑,一字一句,仿佛刻在心里:“春十三。” 番外七 初春, 细雨刚过,乍暖还寒,宫墙柳上的枝条抽出新绿,翠鸟停在红砖上, 低头啄着油光水滑的羽毛。 庭院内, 洛明蓁和萧则坐在屋檐下, 洛明蓁躺在他的腿上, 身旁的木板上还摆着一盘子晒好的梅干。院子里的山茶花开得正好, 大红色的身姿在风中摇曳。 萧则手指捏着一颗梅干,正要递到洛明蓁唇边。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人还没有进来,哭声先响起:“父皇,母后!” 洛明蓁和萧则相视一眼, 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无奈和好笑。 一听就知道是他们那个不让人省心的小家伙。 洛明蓁直起身子,萧则也收回手。果不其然,大门打开,一个小小的红色身影就扑了过来。 “母后, 你快救救我!”萧宝蔻将身子埋进洛明蓁怀里, 只抬起一个脑袋,可怜巴巴地瞧着她, 声音哽咽,眼尾却半点泪痕都没有。 她如今也有十岁,脸上脱了婴儿肥,一哭起来, 眼尾低垂, 不刻意的时候也带了几分撒娇地意味。 洛明蓁揉了揉她发髻上的珠花, 配合地道:“这是怎么了?说得这么严重?” 萧宝蔻呜呜咽咽地道:“有人欺负我。” 萧则斜了她一眼:“在这宫里, 还有人敢欺负你?” 她不欺负别人就是好的了。 萧宝蔻鼓着腮帮,信誓旦旦:“真的!”她眼尾又垂下来,两只小手抹着眼角不存在的泪,伤心地道,“就是那个新来的小古板,他老是跟太傅告我的状。不许我逃课,不许我睡觉,不许别人替我抄书,还老是教训我!” “就是因为他,害得我老是被太傅打手心,你们瞧瞧,我的手都红了。他还老是让我背书,天天背书,背不好就不让我出去玩。” 她的呜咽声大起来,攥着萧则和洛明蓁的袖子:“父皇,母后,你们快帮我把那个小古板赶走!” 再这样下去,她的日子可怎么过? 洛明蓁疑惑地皱了皱眉,哪个“小古板”?一旁的萧则倒是猜到了她口中说的是谁,轻飘飘地道:“她说的应当是右相家的孙儿,齐思邈。” 洛明蓁恍然大悟,拖长尾音“哦”了一声。那个小孩她有印象,是个顶有名的小神童,小小年纪,博学多识。只是性子跟他祖父右相一样,做事一板一眼的,像个小大人。 原本就是看中了他的学识和他那刚正不阿的性子,才让他进上书房做陪读,好好督促萧宝蔻上进。 她又忽地想起一桩几年前的旧事,再看着萧宝蔻这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捏了捏她的脸蛋,取笑:“你现在要赶人家走,小时候你可不是这样的。” 那还是五年前,中元节的时候,带她出去赏花灯。在花灯摊子旁边拉着人家齐小公子的袖子不放,又哭又闹地让他跟她回家。 不过好在她忘性大,回来没几天就把那事儿给忘了,再也没有提过上元节那个漂亮小哥哥。 萧宝蔻略歪了头,眼里闪过一丝迷茫。小时候?这跟小时候有什么关系? 见她一脸茫然,洛明蓁又笑了看来这丫头是不记得那件事了。 萧宝蔻确实忘了那回事,一来那时候还小,二来她一向是个没心没肺的。齐思邈如今也年有十五,与小时候比起来,不仅人高了一大截,气质也愈发冷了些。站在他身边,像挨着一座又冷又硬的大冰山。 每每同她谈话,不是让她背书习字,便是将她扣在书房,教她为君之道,她若是不听,还要罚她抄书。 谁不知道她萧宝蔻是大昭最最尊贵的小公主,长大了还会是这大昭的女帝。旁人都巴结她,捧着她,唯独那个齐思邈罚她,斥责她,拘着她,半点面子都不给。 一点都不像宁国府的小侯爷,那宁小侯虽然长得没有齐思邈好看,却很是听她的话,会跟着她一起捉蛐蛐,玩泥巴,事事都顺着她。 而齐思邈永远都不会跟她们一起玩,他只会在书房里看书,抚琴,下棋,。萧宝蔻背地里不是叫他小古板,就是叫他臭石头。 她觉得这块臭石头长大了也是个像太傅那样的老古董,实在无趣。 萧宝蔻不再多想,又凑过去撒娇,在他们怀里打滚:“父皇,母后,你们把他赶走好不好?好不好嘛?我不喜欢他,他老是管着我,比太傅还啰嗦,我不要他做我的伴读。” 洛明蓁又好气,又好笑地道:“我看你平时也没少欺负人家吧?” 她这个女儿她可是清楚得很,直来直往,最受不得委屈。 “才没有呢!”萧宝蔻撅嘴反驳。 对上洛明蓁怀疑的眼神,她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声地嘀咕:“谁让他长得太好看了……” 她倒是想欺负回去,可见着他那张漂亮的脸,一下子就没脾气了。而且她以往也背后做过几次恶作剧,往他肩上放虫子吓他,把墨水泼在他的白衣裳上,或者在他必经之路上,用绳子绊他一个大跟斗。 可每次他既不还手,也不说话,自己站起来,把衣裳理整洁,便继续让她背书。 唯一一次见着他闹脾气,是因为她给了宁小侯一颗糖,却故意没给他,还由衷地夸了宁小侯长得漂亮。 结果齐思邈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突然冷下脸,转身走了,整整三日都没有再同她说过一句话。 她那时候就想,这个小古板是真的小气,为了一颗糖跟她生那么久的气。 总之,她觉得她跟这个小古板八字不合,为今之计,只能把他赶回家,不让他再管着她,这样才能相安无事。 萧宝蔻扯了扯洛明蓁的衣襟,又凑过去拉萧则的手:“父皇,母后,你们不能看着宝蔻被别人欺负呀。” 萧则没说话,洛明蓁只是笑,随即拍了拍她的脑袋:“人家齐小公子可是咱们大昭最年轻的进士,来给你这个小丫头做伴读,都是屈才了。而且我和你父皇还不知道你的脾气?多半是你不听话,瞎胡闹,齐小公子可是个讲道理的,你惹了那么多祸,他都没有说过你一句坏话,你看看,你是不是也应该大度一点?” 萧宝蔻一噎,想反驳又寻不到理由,而萧则揽住洛明蓁的手,将她扶起来,对着萧宝蔻道:“好了,回上书房去,我和你母后还有事。” 萧宝蔻轻哼,能有什么事,不就是撇开她出去玩。 在她晃神的时候,萧则已经牵着洛明蓁走了,萧宝蔻瞧着他们的背影,两个人贴得紧紧地,中间连条缝都没有留给她。 她撅嘴:“哼,我找舅舅和舅母他们去,让他们教我功夫。” 然后就去对付小古板。 萧宝蔻眼神一亮,觉得这实在是个好方法,她麻溜地站起来,赶忙往宫外跑。 她舅舅卫子瑜两年前调到京都衙门当总捕头了,她舅母又在朱雀街开了一家医馆,她若是出宫,就爱往他们那儿去。 正巧上个月她舅母有了身孕,她去探望探望,顺便还能找她舅母讨要几瓶捉弄人的药。 …… 朱雀街,回春堂。 萧宝蔻迈着步子上了台阶,两只手扒拉在门框上,身子倚靠上去,探头瞧着屋里。 除了来看诊的病人就只有几个坐堂大夫,她看了一圈,没瞧见卫子瑜和陆寻春。正准备大摇大摆地进去,脑袋忽地被一只大手按住。 “哪儿来的小猫?在这儿准备偷食呢?” 调笑声响起,那只手还在她的发髻上揉了揉。 萧宝蔻立马高兴地回头,见着脚踏官靴,腰挎横刀的卫子瑜,大喊了一声:“舅舅!” 卫子瑜应声,笑得眯起眼睛,他一只手提着一只剥了毛的老母鸡,用另一只空出来的手拍着萧宝蔻的发髻:“小宝蔻,今儿怎么想起到我这儿来了,又闯祸了?” 萧宝蔻鼓着腮帮:“舅舅,我这么乖,怎么会惹祸,人家是想您和舅母了。” 卫子瑜但笑不语,这小丫头每回惹祸了就会往他们这儿躲,躲个三五天才敢回去。 “你来得倒是巧,我刚买了只老母鸡,待会儿炖汤喝,保管比你那皇帝爹弄得好喝。” 萧宝蔻配合地点头。 卫子瑜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脑:“你舅母在后院,你去陪她解解闷儿,我去和你们炖鸡汤。” “好嘞!”萧宝蔻响亮又轻快地应了一声,提着裙摆就往后院跑。 而站在堂屋里的卫子瑜瞧着她生龙活虎的背影,轻笑了几声:“这丫头也不怕摔了。”转而提着老母鸡往厨房去了。 而萧宝蔻跑到屋檐下,瞧着在院子里晒草药的陆寻春,挥了挥手:“舅母,宝蔻来找你玩啦!” “小宝蔻?” 陆寻春放下手里的草药,回过头,见着跑过来的萧宝蔻,莞尔一笑。 萧宝蔻跑到她身旁,好奇地瞧着她的肚子,拉住她的手:“舅母你现在应该多休息。”她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这些草药,我来帮您晒。” 她垫着脚,熟练地拿竹片翻草药。 陆寻春将手搭在她肩上,笑道:“又惹祸了?” 萧宝蔻高高撅起嘴:“舅母,我有这么不听话么?刚刚舅舅也问我是不是闯祸了。” 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用竹片翻着草药,一副小大人的语气:“我可是公主,公主才不惹祸呢。” 在回廊下挑拣草药的少年使坏地接了一句:“公主就爱吃!” 萧宝蔻单手叉腰,用力地冲他哼了一声:“本公主不和你这个刁民计较。” 那少年冲她做了个鬼脸,萧宝蔻也冲他呲了呲牙。 陆寻春给她顺毛:“好了,你们俩也是,一见面就斗嘴。”她又笑道,“不过小宝蔻,你今日这么乖,是不是有什么事?” 萧宝蔻被她戳中小久久,笑了起来,两只手捏着竹片,有些不好意思地凑近:“舅母,你您这儿有没有什么药,可以让人身上痒痒的?” 她两只小手在半空中抓了抓,“就是那种越挠越痒,越痒越挠的,不过也不要太厉害,就浑身痒痒就行。” 陆寻春轻笑:“你拿这个作甚,是要捉弄谁?” 萧宝蔻转了转眼珠子:“舅母,不是捉弄,是报仇。” 她又添油加醋地把齐思邈的形象丑化了一下,再把自己说得可怜兮兮地,只差挤出几滴眼泪来配合气氛。 听她说完,陆寻春却没动,反而点了点她的鼻子:“小丫头,鬼灵精的,我看是你欺负人家。”她又道,“我可不能让你去惹祸,要是你下手没分寸,可就遭了。” 见萧宝蔻又要凑过来撒娇,她连忙转移话题:“好像是鸡汤味,肯定是你舅舅做好饭菜了,快来,我们用饭去,晚一点,我带你出去玩。” 她又对着回廊下的少年道:“白苏,先别忙了,用饭去。” 萧宝蔻只好暂时歇了心思,跟着她去里屋用膳。 用饭时,她还在琢磨着怎么找陆寻春套到痒痒药。从饭碗里抬起头的时候,就见着卫子瑜不停地给陆寻春夹菜,又将鸡汤给她盛了整整一大碗。 陆寻春皱着眉头不想喝,他不像平日里的吊儿郎当,好说歹说让她喝下去。 她现在怀了身孕,卫子瑜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将围着她。 萧宝蔻吃着碗里的饭,瞧着对面两个腻腻歪歪的人,忽然像个大人摇了摇头。 她爹娘这样,她舅舅舅母也这样。 唉,她萧宝蔻是没地儿放了啊。 用过饭后,她还是偷偷摸摸在白苏那儿弄到了痒痒药。她赶忙跟卫子瑜夫妇说了一声有事,就激动地跑回宫了。 好在这会儿才刚过晌午,她估摸着齐思邈在书房,鬼鬼祟祟地就摸了过去。 她躲在窗台下,两只手扒拉着栏杆,只冒出半个脑袋往里面瞧。 屋内,一个约莫十五岁的少年端坐在檀木椅上,满头墨发仅用一根白色发带扎起,白袍似雪,玉带扣腰。 从她的角度看去,只能瞧见他的侧脸,耳廓像探出乌云的月牙儿。在日光下,肤色白得能看清细小的青筋。 他正在看书,如竹节的手指翻开一页,搅碎在书面上浮动的影子。 萧宝蔻看着,忽地咽了咽喉头。小古板不说话的时候,还真是她见过第三好看的。 最好看的当然是她父皇,第二好看的是她舅舅。 清雅的声音落下:“公主殿下既然来了,便将昨日誊写的赋文交于臣。” 萧宝蔻一惊,差点摔着了。 这人背后长了眼睛么? 她赶忙想缩回去,又觉得太没面子,硬着头皮要进去,刚刚抬头,就看见齐思邈不知何时走到了窗台旁。 他略低着眉眼,目光无波无澜地瞧着她。单手负在身后,明明才十五岁,却比同龄人的身姿都挺拔许多,萧宝蔻就算站起来,也得仰视他。 这个认知让她心里尤为不畅快,她是公主,他是臣子,她怕他作甚? 这么一想,她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不屑地哼了一声,翻窗进去。 这样不合规矩的举动自然让齐思邈皱了皱眉。 “公主殿下,进屋得走正门,不可翻窗。” 萧宝蔻翻了个白眼:“啰嗦。”她绕过他坐到椅子上,悠闲地靠着,拿起茶杯,咕噜噜地喝着。 齐思邈的眉头越皱越深。 萧宝蔻见着他这副模样,心里越发高兴,她就是故意在他面前这样做的。她知道他最看不惯她没有仪态的懒散模样,那她就非要做给他看,气死才好。 不过这一回,他倒是出奇地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看她。逆着光,让他的神情显得有些模糊。 萧宝蔻偷偷转着眼珠,心里却在盘算怎么用拿来的痒痒粉捉弄他。 她冲他招了招手:“小古……齐公子,你过来,我给你看我写的赋文。” 齐思邈点头,行至书桌旁,和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我马上拿给你看。”萧宝蔻低下头去拿纸张,实则是将痒痒粉偷偷涂上去。 大功告成,她将那叠纸端起来要送到齐思邈手里。齐思邈也没有多想,径直接过。 萧宝蔻眼里得逞的笑意越来越深,眼见着齐思邈的手要碰到纸上的痒痒粉。忽地一阵风吹来,她手上的纸被掀开,她急忙别过脸,那纸却黏在她的手上。 她惊恐地睁大眼,赶忙将纸张扔掉,跳了起来。 可还没有等她反应,手上就开始发痒。她控制不住地用指甲去挠,眼瞅着挠出了血痕。 她在原地打着转,一边挠,一边跳。可偏偏越痒越挠,越挠越痒。 齐思邈见她痒得难受,清冷的脸上头一回多了几分担忧:“公主,你怎么了?” 萧宝蔻急得眼里冒泪花:“好痒,好痒!” “我去传太医。”齐思邈到底比她冷静一些,转身就要出去。 可萧宝蔻急忙拉住他:“别别别,先别去。” 这可是她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太医肯定知道她用了痒痒粉。要是让她父皇母后知道了,指定要责怪她,说不定还要让她抄书。 可她痒得难受,都快哭了。 齐思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大概猜到她这突然痒,本来是准备捉弄他。 他没说什么,转身去倒了一杯茶水,浸湿帕子。 “抬手。” “这有用么?”萧宝蔻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公主只需信我。” 萧宝蔻依着他的抬起手,他便用帕子轻轻给她擦着手臂。她的皮肤娇嫩,轻轻挠几下,就已经红了一大片。 他的眸光沉了些。 倒是也怪,被他这么一擦,确实没有那么痒了。萧宝蔻瞧着自己的手,又瞧了瞧从怀里探出药瓶子,低头给她上药的齐思邈。 心里没来由生出几分愧疚。 “齐思邈,其实我……” 其实她是要捉弄他的,她还以为他会趁这个机会嘲笑她,没想到他还给她上药。 可她一向不是个会服软的性子,也很少会同人道歉,这软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齐思邈抬眼瞧着她,不着痕迹地引开话题:“还难受么?” 萧宝蔻摇头。 齐思邈也将药擦好了,那药冰冰凉凉的,涂上去格外舒服。 他收回手的时候,就见着萧宝蔻一直在盯着他瞧,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一转不转地。 他将目光微微移开,面色还是那般处变不惊:“臣有何处不得体么?” 萧宝蔻摇头:“我就是突然觉得你还挺好看的。” 齐思邈捏着药瓶的手指微缩,眸光颤动了一下。又垂下纤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可他到底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还是没忍住低声道:“和宁安远比呢?”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太轻,萧宝蔻没听清。 齐思邈淡淡地道:“没什么。” 萧宝蔻来了兴致:“你说说呗,你刚刚肯定说话了,我好像听到宁小猴的名字了,你是不是说他了?” 齐思邈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将药瓶放到桌上:“这药,再擦几次即可,公主今日身体抱恙,今日的背书暂且免了,伤好后再补上。” 萧宝蔻睁大眼:“我都受伤了,还要补上!” 看着齐思邈一脸没得商量的神情,她气呼呼地道:“你这个小古板,简直没良心。” 她哼了一声,拿起药瓶就走了。 齐思邈看着她的背影,薄唇微抿。 到底是谁没良心? 他别过眼,耳根微红。 明明那时候说喜欢他,说他最好看。结果呢,她倒是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没良心的人,明明是她。 ※※※※※※※※※※※※※※※※※※※※ 全文完结,撒花!感谢各位追更的小可爱,有缘的话,咱们下一本见啦~ 预收文《纨绔宠妻录》(正在存稿中) 沈清在十二岁那年随同母亲一起入了谢家的大门,从此成了谢家二姑娘。 小姑娘总是逢人就笑,惹人怜爱。 唯独谢家大少爷谢誉,最是嫌恶这个继母带来的妹妹。 从此,除了招猫逗狗,他还多了个乐子——把沈清欺负哭。 彼时的谢誉是兆京出了名的纨绔,除了那张脸,一无是处。 可一夕之间,谢家老爷病逝,家财被占,谢誉从不可一世的大少爷成了人人可欺的破落户。 他夜夜买醉,自甘堕落。 不管他是喝得烂醉如泥,还是被人揍得鼻青脸肿。 都是那个娇弱的小丫头沈清将他背回家,哭着为他上药。 后来,谢誉咬着牙爬了起来,在世人的嘲讽中,背起沈清,用自己的双手,撑起了他们的家。 直到沈清要定亲那一日,谢誉赶走了媒人,面色阴沉地拦住了沈清的路。 沈清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谢誉,愣愣地喊了一声:“阿兄。” 谢誉步步紧逼:“既入了我谢家的门,这辈子都只能是我谢家的人。” 1成长型男主,从少年不识愁滋味的纨绔子弟慢慢变成扛起责任的成熟男人。 2女主温柔小可爱,大概擅长做饭和照顾。1v1,sc,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