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死后大佬们抢着当我未亡人》 第 1 章(小修) 01 “前辈,今日我来见您,是想说一下退婚的事。” 年轻人扑通一声跪下。 他长了一张很锐气的脸,从他挺得笔直的脊背与华丽贵气的袍子上能看出,他一定出身一个显赫的神族。 但此时此刻,他连眼睛都不敢抬起来,一丝都不敢直视眼前的人。 这是一处云朵涌动的雪原,满眼的白中,只有面前这颗菩提树苍翠碧绿,参天直上,成了这苍茫天地中唯一的颜色。 与之相对的,是菩提树直指的黑夜与银河,最近,也最亮的一颗星星名为“明行”,正是树上那人的星位。 “我能问一声为什么吗?” 容仪把手里的婚书展平看了看,随后从树梢跳下来。他落地时风轻轻拂过,粉白色的衣袂翻飞。 他身上有一种逼人的漂亮与英气,如同黑暗中陡然升腾的烛火光芒,刺伤人眼。 年轻人的眼神躲避着他:“是晚辈辜负,承受不起明行的喜欢。” “是因为传闻中,我只吃练实与醴泉么?我早已说过,像蟠桃那样普通的果子,我也可以吃,而且吃得很欢喜。”容仪说。 年轻人脸色渐渐苍白:“不是。” “还是因为传闻中,我只睡昆仑梧桐木的窝?我也早已说过,金玉的床,我也可以睡得很舒服。” 年轻人的脸色又苍白了一些:“不、不是。” “又或者,怕我提价值太高的婚房么?我虽然住惯了我的凤凰殿,像玉帝凌霄宫那么小的宫殿,我也会觉得很有安全感。” 年轻人的表情接近裂开:“也,也不是。” 容仪认真思索:“那么我也找不到理由了,我很喜欢你,很希望你能愿意养我这只凤凰,也为这件事做了很多准备,你能说说退婚的理由吗?” 年轻人憋了半天:“我也很喜欢前辈,希望能够与前辈成就良缘,只是我们家族人商量过了,觉得我们家族的传统是要束发,而前辈喜欢散发或者半束发,我们不合适。” 容仪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他一直喜欢散发,拿个玉冠松松地挽着,散漫而自由,长发乌黑如墨。 在梵天,他是唯一一个可以这样任性的尊者——出行不用法相,清规戒律不必守,看上谁了,也是直接捉回来欣赏,顺便再询问一下要不要成个亲。 一般人都很配合他,他也觉得很满意。 只是,这已经是他第三十六次被退婚了。 送走年轻人后,容仪正在郁闷,忽而有一条小龙从云里游过来,跟他禀报了一声:“明尊,佛祖请您去一趟明王殿。” 容仪觉得有点稀奇——他来梵天上百年,懒得应卯,基本从没去过明王殿,佛祖也没怎么管过他。 “我有任务了么?”他眼巴巴地问道。 小龙用爪子挠了挠肚皮:“我也不知道,总之,您先过去吧。” 明王殿里燃着檀香。 佛祖对他招招手:“凤凰,过来。” 容仪化了原身飞过去,盘旋在佛祖座前,团成一团,漂亮轻软的羽毛都耷拉了下去。 佛祖在他的翅膀上摸了摸,以示安慰。 其余九大明王在侧,兴许都听说了他又双叒叕惨遭退婚的事,都笑吟吟地看着他。 一位明王安慰他:“会有更好的人。那年轻人不会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前日我们看你还想耗费心力去问上古因果铃的做法,想要从此替身边人承一切因果,还好你没做,不值得。” 另一位明王问道:“凤凰,这次退婚理由是什么?” 容仪团着一动不动,很沮丧。 殿内一条点灯的小烛龙代替他回答:“因为凤凰明尊喜欢散发。” “那还好。” 刚刚发问的明王唏嘘了一下,“上次那个的退婚理由好像是凤凰睡觉喜欢左螺旋盘着,而不是右螺旋盘着……” 容仪换了个方向团起来,声音有点低落:“上次那个是龙族的,我也是第一次听说龙族都要右螺旋盘起来睡觉。” 明王们都笑了。 佛祖也笑了:“容仪,这也是我今天要你过来的理由。这三十六个都不适合你,或许我可以为你推举第三十七个。你意下如何?” 容仪愣了一下:“佛祖,你怎么也干起媒人的事来了?” 周围一片寂静。 整个梵天,也只有容仪一个人敢这么对佛祖说话。 佛祖却不以为意:“明行,你讲做媒,我们叫结缘。” 容仪又愣了愣:“可我……” 佛祖摇了摇头,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话。他拈花一拂,一个画面出现在容仪面前—— 巍峨佛塔上,一身玄色法袍的国师垂眸负手,乌青的剑牢牢地握在手中,抵在灰白的砖石上。 这国师有一双幽暗的、宝石一样的绿眼睛,带着森然冷意,仿佛能看穿一切。 他单是站在那里,已成为一道冷峻的分界线——身前,是姜国国门,一望无际的苍茫大地,身后,是姜国的熙攘街道,流动的灯火与喧闹。 容仪眼睛亮了。 他一直都不喜欢来梵天应卯,因为懒得看那些和尚们的光头,也懒得看那些严肃板正的做派,安在那么多好看的脸上,实在是暴殄天物。 可是这个有头发的俊和尚,好像和其他和尚都不一样。 这个国师要格外俊俏一些,超过他之前所见过的所有俊和尚。这种俊俏也让他的严肃板正,变得可爱起来。 “他名叫相里飞卢,是天生佛子,从我口生,从法化生。如今离他飞升日期将近,他缺一道情劫。” 佛祖说,“凤凰,你可愿意前去姜国,成为姜国新的护国神,为他设下情劫?” 容仪想了想:“可是设下情劫,他也未必想养我。” “也是,造化在个人,只是如果你愿意去,我便答允你一个愿望吧。”佛祖说,“此事唯有你去,最适合。” 容仪又想了想,这次想了很久:“好。” 他认真地对佛祖说:“如果我能成功设下情劫,那么佛祖可否赐我一个闲身,万贯家财,让我去修真界当一个普通人,不再当梵天明行了?” 佛祖愣了一下。 周围又陷入了一片寂静。 从来不会有人不要明行之位,因为这是众星所向,光之所在,天运庇护的人选。 其他几位明王,多少都笑着摇头——笑他这个明行的傻气。 “不过,也或许就是因为他从小到大都被天运庇护,他不觉得这是什么很重要的事吧。” “这凤凰哟……” 佛祖沉默片刻后,轻声说:“好,我答允你。” 容仪很高兴。 他看遍人间风月小说,晓得情劫过后,都是会大团圆在一起的,一时间也有点期待。 从明王殿回去后,他查了查相里飞卢的来历。 不过他没想到这个人,和自己多少还有些联系,且这个联系,多少有点阻碍他预想的大团圆进度——他已故的师父孔雀,正是相里飞卢的心头白月光。 相里飞卢生来就是佛子,带发修行,从破庙撞钟僧一路做到姜国国师,一生降妖除魔,只为苍生。 这样一个人,心有大我,没有小我,不屑于修行登仙之道——直到孔雀现世的那一天。 那一天,姜国史载:“……时值瘟疫,孔雀降世,五彩变易,其音如玉,其形其色,山河动容,瘟疫方止。姜国登仙修行之势大盛,自此始。” 那是凡间千年都未必能看见一次的神迹。 容仪推测,相里飞卢第一次了解到,有一种美能够超出他穷尽一生都无法想象的极限。 从他看见孔雀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往后这清正无味的一生,要为什么而活。 没有比这更璀璨的白月光了。 容仪对那一次渡厄已经没什么印象了。 孔雀是个奉献型明王,八千人世,有求必应,他每次带他去降福消灾的时候,都不惜透支自己的法力。 之后孔雀没能撑过雷劫,大概与此不无关系。 看完相里飞卢生平后,容仪找小龙带话给佛祖:“佛祖,你搞错了,这个人喜欢的是我师父。” 佛祖给他回:“正因如此,明行,你才能成他的劫数。本来情劫应当由你师父设,你师父不在了,你便去替他吧。” 容仪:“?” 这好像也太随便了一点。 不过容仪回忆了一下自己连续成功三十六次的求婚,他觉得,问题不大。 * 容仪来姜国的那一天,还没有现在这么冷。 孔雀一死,姜国没了护国神。 相里飞卢在佛塔为孔雀举行神葬。 秋雨迷蒙,佛塔外围是围了一层有一层的姜国子民,他们跪在地上,任由雨水淋湿自己。 姜国皇帝与大臣亦跪在地上,俯首沉默。 神官跪着念诵悼文:“送行护国神,孔雀大明王曾救姜国于水火,平瘟疫、止战乱,而今神相俱灭……” 只有相里飞卢一个人站在雨中,挺拔而沉默,如同一株苍翠的劲松。 “孔雀大明王死了,以后可怎么办啊?我们没有护国神了。” “有大师在呢……” “嘘,可大师应该最伤心吧……” 他墨玉一样的眼睛注视着神棺,嘴唇紧抿,说不上是什么表情。 寂静的雨中透着死亡的灰败,然而就在此刻,忽而有花香浮现。 他微微睁大双眼。 一个穿着粉白衣衫的少年人出现在他面前。 那少年有一双潋滟凤眼,泼墨长发,是璀璨得让人几乎不能直视的漂亮。 他坐在神棺之上,散漫随意得如同坐在自家椅子上。 秋风吹乱黄豆大的雨点,可是丁点都沾不上他的衣袂。 他就坐在那里,可别人都看不见他,只有他能看见,并与之对视。 姜国自古灵气厚重,神魔妖鬼觊觎。 眼前的少年不该是神,或许是妖。 ——因为没有这样漂亮的神,也没有神有这样散漫的神相,他只能是妖! 相里飞卢指尖搭上青月剑,然而还未出剑,那穿着粉白衣衫的少年就动了动。 容仪的衣袂垂下来,指尖跟着垂下来,捞了一把雨珠,轻轻洒在棺椁之内。 那双漂亮的凤眼看过来。 雨珠洒落的声音清朗,这少年的声音也清朗:“我是凤凰,是姜国新的护国神,名字叫容仪。” 相里飞卢仍紧紧握着剑,神情愕然。 “我是来给你降情劫的,我特别恩准你拥有喂养凤凰的权利,希望你不要不识抬举。” ※※※※※※※※※※※※※※※※※※※※ 开文大吉~ 试试一直都想写的故事。预收改过几次,大家们注意看看排雷哈。 另外因为故事呈现的感觉不对,重写推翻了好几次,很抱歉影响大家的看文体验了 第 2 章 02 青灰色的天地雨雾朦胧,发暗的天色中,宫人与侍卫点燃长明灯,烈烈火光轰散水雾。 相里飞卢的视线看过去。 下一刻,那粉白的人影就不见了,只留下一幅青灰色的空棺,如同刹那间出现又消失的鬼魂,不确定刚刚的一切到底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 他目光敛了敛,暗沉的目光如同墨玉。 棺椁之下,放着孔雀大明王的信物与纸扎法相,信物之下是姜国万民用艾草、晒干的荷叶梗扎的驱邪绳编,寄托哀思。 姜国潮湿,累日祝祷过后,这些草叶都在潮湿中慢慢腐败,只能用香料镇住。 “大师?” 姜国皇帝不解地看着相里飞卢,只见相里飞卢径直走上前,俯身伸手,从棺木中取出一截驱邪绳。 那上面凝着几串雨珠,不浸润也不滚落,像是一串琉璃滚珠。 他将它拿起来。 驱邪绳随着他的动作倾斜,雨珠顺势滚下来,而沾染到的地方,却像是遇到了火焰一样,凤凰火的业力即刻烧干了一切,化为灰烬。随后自指尖漏下,消散在风中。 …… “水火不容,我们姜国主水,如果你看到的是真的,那么这背后意味着的,恐怕是凶兆。” 佛塔中,铜瓮中的炉火燃烧着,将水镜映得晶莹剔透。 相里飞卢凝神端坐,手中仍然紧紧地握着青月剑,仿佛和这把剑融为一体。 姜国历代国师的亡魂,都附水而生,将最后仅存的意识留在了水镜中,守护着这一方土地。 相里飞卢是近百年里,唯一一个可以与他们对话的人。 他是天地化物,无父无母而生,出生当天即落在姜国佛塔之下,由往来行人发现了,送去了上一代国师那里。 他有一双苍翠的眼睛,这一双眼能看穿世间万物的本相,也是他在任国师以来的二十多年年间,妖魔鬼怪一直无法踏入姜国国界半步的原因。 “神葬时来找你的是什么东西,确认么?可曾与你说些什么?” 相里飞卢的声音沉稳而淡漠,不带任何情绪,平常得好像只是在谈论一场雨。 “他来我面前,说与我降情劫。” 水镜里反射的火焰寂静了片刻,随后才跳动起来。 “如何模样?” “白衣,黑发,不端正。”相里飞卢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我起初以为是妖邪,但后面确认过,没有魔气与妖气……但也不排除妖邪的可能性。” 又过了一会儿,他想起那少年清朗的声音和笑颜,低声补充说:“他说他……是凤凰。” 这一次,房间里寂静得更久了。 “罢了,大约确实不是妖邪,而是命数。” 长久的沉默过去后,水镜中的声音模糊而低哑,“算算时间,也该到你历劫的时候了。你本该早在十年前渡劫飞升,可你为了留在姜国,硬是一拖再拖……” 又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又说:“这次是情劫,还不错。本来孔雀死了,我们总担心你飞升遇到雷劫的时候,没人护你,现在看来……情劫总是比雷劫好一些,免得伤筋动骨……” 火苗又晃了晃,随后恢复沉寂。 情劫总是好的,多少带点风月旖旎的意味。多少修真者求情劫而求不得,没有男人会真心讨厌。 但眼前这个,仿佛是那唯一的例外。 相里飞卢却嘴唇紧抿,乌黑的眼睫低垂,神情依然没有任何变化,似乎对于这个话题无动于衷。 “前辈们,你们应当知道我前来商讨的,不是情劫的问题。” 火光里似乎传来隐约的叹气声。 风拂过,翻动相里飞卢面前的一本书,随即停留在了某一页上。 那本书古旧而厚重,书页膨胀,显然已经被翻阅多次。 “这本姜国谶纬,你五岁时便倒背如流。我们历代国师,就是靠这些先祖们的预示,与天争一线生机,才使姜国延续到如今不灭。这么多年了,我们以为你的降世,会是姜国这么久以来的最大福音,却没想到到底是……福祸相生。” 那些古老的字样,不知道被他看过多少遍,轻轻抚摸过多少遍。 他看着谶纬中写明了这个国度,如何在漫长的雨季中生长出来,第一任姜国皇帝如何与国师立下历代守护之约,姜国的人民如何一步步地安居乐业……他是预言中最闪耀、最优秀的那一个国师——“天生佛子,不修不法”,注定是姜国有史以来最强大的一个保护者。 他的指尖慢慢往下移动。 而他这个历代最优秀的国师,必将撞上亡国之兆。 ——“凤凰一出,姜国即覆。” “你飞升渡情劫,其实对你是好事,如果合适,未必不能成就一段良缘,我们也都会高兴。只是姜国……大约是你与姜国的缘分,就到这里了。” 但谁能说得清?给他情劫试炼的人,恰巧是一直凤凰。谶纬中所预言的命运,居然以这种离奇的方式落到了他们头顶。 “不会。”相里飞卢沉声说,空荡荡的佛塔中更加寂静了,“没有福祸相生,只会有姜国永存。” 他这句话中的笃定,惹得水镜中的火光突然爆起。 “你糊涂!谁不想飞升?孔雀在时,你也曾经为了他而努力修行,如今真到了这个时候,你却反而要放弃这个机会么……” “十年前我可以不渡雷劫而放弃飞升,而今也可以不渡情劫而放弃飞升。我此心为姜国而生,容不下其他人。我会一直留在这里。” 相里飞卢站起身,轻轻合拢书页,转身往塔楼上走去。 “那神若是凶兆,我便杀神。” 青月剑依然被他牢牢地握在手中,剑鞘寒光闪烁,一如既往。 * 姜国佛塔比城墙更高,一眼可以将姜国国都最繁华的地方尽收眼底。 这最巍峨肃穆的地方,只有一些守卫守在护院外围,还有一些国师台的学徒、云游的僧侣和道人过来借住,九层高塔,越往上走越冷,越暗。 传说中姜国建立在亡灵聚集之地,又因为属阴属水,本来应该兴盛不起来。但这佛塔之下镇着姜国古往今来的所有怨魂,让它们无法作恶,这才有了如今的姜国。 他每天都会走上三遍这条路,踏过蜿蜒盘旋、古朴浸润的砖石,千年前的讲经声依然存留在砖石的缝隙里,最高处的塔楼,有一道横桥,与城门的哨岗连通,留下十三个城门门洞,最中央的那个地方,是他打坐、诵经的地方。 没有任何人陪伴,点一盏灯,手里握着他的青月剑。 他只要坐在那里,如同一尊青石铸造的雕塑,姜国来来去去的人都会看见他,随后说上一声:“大师在那里。”能给这个国度带来长久的心安。 今夜有人等在那里,是禁军护送的百姓,在雨夜之下排成长龙,黑夜里,一眼望过去有星星点点的光,后边才发现是带着光的眼睛。 城楼上搭起帐篷和铁锅,供人们休憩。 “大师来了,今日您在神葬祭典中辛苦了一天,本来不应该这时候打扰,但是顺墙那边的几位病人说是撑不住了,实在是难受,所以劳动大师……” “没关系,让他们进来。” 塔内烧着热水,灯光暖黄,热乎乎的,与时不时飘落进屋里的冷雨形成鲜明对比。 进来的是几位消瘦枯槁的老者,还有抱着孩子的妇人。 他们不论穿着打扮是贫困还是富有,到这里来时,神情都变得拘谨而恭顺。 相里飞卢逐一把脉查看,低声跟一边的侍卫嘱咐了什么。 “取万草堂的神醒草,水煎服下。第一剂在我这里熬,剩余的各自带回家,每日煎服,不能中断。” “请问大师,是什么问题?” “不妨事,是近日有妖鬼从姜国路过,残余了灵气下来,老幼妇孺根骨不佳,容易被冲克。不满周岁的孩子不能用药,这几日也请女施主带着孩子留在佛塔客苑,我会择吉时消灾。” 相里飞卢看了一眼塔外:“夜深露重,大雨倾盆,来的都是老人家,恐怕深夜下去不便,诸位等天明再走吧。” “谢谢大师,谢谢大师!” 禁军侍卫与宫医送来了煎好的药,分发给众人。 老人家们把自己带来的包裹拿了出来,里边装着麦子、雪烟丝和辣椒串。 “今年收成没有去年好,最好的这一批只有这么点,千挑万选出来的,大师您一定要收下。” “对对,还有我们家新出的布匹,大师回回都分文不取,这些小东西也不值钱……” “我们家养的鸡,大师只吃素斋,可是这鸡多少能帮忙捉捉虫子……” 相里飞卢也不推辞,嘱咐人每一笔都记下来,放入功德库,随后一一认真道谢。 佛塔背靠皇族,金银财宝不收,过于贵重的不收,佛塔只收粮食布匹,转手又以布施人的名义开设赈灾。 天渐渐亮起后,禁军送这他们下城楼,只有那个带着孩子的妇人依然坐在角落里,没有动静。 她穿着厚实的斗篷,乌黑的长发散下来,看不清面容,怀里的孩子亦是安安静静。 相里飞卢说:“女施主,我让人送你回客苑。” “佛子,你给他们看了,还没有给我看。” 这女人的声音有些奇怪,像是微微压低的沙哑的声音。 相里飞卢怔了一下:“施主的孩子看过时,为何不当时提出,一起看了?” “当时在看你,无暇顾及。”对方悠悠地说。 这声音虽然低哑,但其中的情绪却真诚而热烈,勾得人心一跳。 相里飞卢生得俊俏,但他从小就身份不同,法相庄严,冒犯他是大不敬之罪,这二十多年间,从来没有女人敢对他说出这种话。 相里飞卢迟疑一瞬,神色没什么变化,依然是公事公办的态度:“那么,施主便过来看看吧。” 那女人伸出手给他把脉,灰色、暗淡的衣袖下,露出一截皓白的腕子,仿佛会发光,一望即知的柔软。 这种感觉很突兀。这个穿着打扮,不该配上这样一只柔软白净的手,也不该有伸手间的隐香。 相里飞卢伸手搭脉,屏息凝神。 他看不出眼前人有什么问题,但脉象却是他生平所见最奇怪的脉象。 他正在凝神细想,却听见眼前人压低声音,似乎是带着些笑意,问了一句:“佛子这么握着我的手,又留我住下,你们人间,不会编排你么?” 姜国一直将他奉为神灵,相里飞卢从没听过这么离奇的揣测,像是被烫了一下,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声音里压得更冷了:“施主,请勿妄言。” 下一刻,他也即刻反应过来这人话里的异常来,手里的青月剑快得看不清如何脱出的,寒光已经闪过,斩落一片衣角,与一缕乌黑柔顺的发。 容仪却轻飘飘地躲开了。 同样看不清怎么做到的,他已经坐上佛塔的窗,两条腿随意地垂下来。 粉白的锦衣,像是穿了一层清浅霞光,外边那层斗篷已经揭了下来,怀中的孩子是个障眼法,落地变成了一片轻软的羽毛。 是那凤凰。 “你要干什么?”相里飞卢冷声问道,周身气息一刹那紧绷起来,连带着室内暖融融的温度仿佛都下去了几分。 容仪弯起眼睛,狭长的凤眼带着莹润的光泽。 这次隔得近了,仿佛不像上次那样虚无缥缈,相里飞卢能看见他袖口裁剪细密的绣线。 “我要一个窝,留给你一天准备时间,你可准备好了?” 容仪一伸手,地上那片凤凰羽毛仿佛被什么吸过去一般,又回到他指尖,轻飘飘地摇来摇去,“早上没看清楚,刚刚是凑近了看了看你,你长得真好看。” 第 3 章(修改章节提要) 03 佛门五戒中,有一条就是妄言戒,不能说下流话。 相里飞卢修佛这么多年,一直被当成国宝供起来,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轻浮放浪的话。 他眉心皱起,收间的青月剑刚刚握紧,那凤凰却又从窗台上往下轻轻一跳,须臾间就落到了他跟前,和他只隔着一两寸的距离,呼吸轻轻拂过面前。 相里飞卢指节发力,尚未动作,却即刻发觉自己被牢牢地定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连声音都无法发出。 容仪一只手已经不老实地摸上了他的手腕。 相里飞卢的的骨节比他的要大,大而修长,肌肤内侧有常年修书、种药草、持剑而留下的薄茧,十分温暖,带着些许天生佛子驱邪除恶的正气,在这阴雨冷天里,还有隐隐的烫。 周围没有人了,可是塔楼外不时有禁军列队巡逻,恒长、稳定的雨声中,能分辨出禁军踏实有力的脚步声,压低的说话声音,越来越近,仿佛即刻就要靠近门前。 容仪的手仍然停留在他的手腕上,肌肤传来的触感微凉而细腻。 他舍不得那温度,摸了又摸,随后才往下,轻轻扣住他的青月剑,好玩似的,弹了两下,青色的剑身发出铮铮回响。 青月剑是姜国历代国师传下来的古剑,真正杀了千年妖鬼的神兵,蕴藏着尖锐锋利的煞气。这把剑连神的躯体都可以破开,如果是普通的妖魔鬼怪,根本连靠近都没办法。 ——这凤凰是神,或许不假。 相里飞卢听见眼前人咕哝了一句。 “这把剑太冷了,你要不要换一把?” 或许是真的太冷,眼前人把手缩了缩,又重新沿着他的手腕爬了上去,稳稳地攀住他的手臂,藏在了他的袖子里。 炉火跳动了一下,忽而烧得更旺了,暖黄的火光升腾起来,相里飞卢才正眼看见了容仪的面容:很明艳好看的一张脸,好看得几乎有些逼人。 那双乌黑的眼睛凑得很近,与那带着花香的呼吸一样。 他们距离多近?隔着两寸?一寸?或是两指?一指? 外边禁军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门口隐约能看见禁军的马灯灯光照过来。 相里飞卢的眼睫颤动起来,浑身蓄力,想要摆脱这样的禁锢。 容仪却没有动,他还是凑得极近,认真端详着他。每说一个字,温热芬芳的呼吸就贴近一次。 “你的眼睛很好看,我家有一颗玉菩提,你眼睛的颜色,是菩提叶子的颜色。” 相里飞卢的眼睫颤得更厉害了,眼底情绪汹涌。 外边脚步声停了一下,问道:“大师,天快亮了,您如果没有别的吩咐的话,我们就先回去了。今日天凉,您一定注意保重身体。” 一门之隔,门内的火光仿佛跟着外边的冷气晃动了一下。 室内一片寂静。 今日值夜的禁军队长察觉出这种安静有些不对劲 ,跟着又问了一句:“大师?” 他又等了片刻,正准备推门进入时,恍惚间听见了一声压抑的回应:“无事。” 禁军队长身经百战,对各种事情有着格外敏锐的直觉,他听出这一声中有些不对劲,抬眼看见塔楼的门尚未关好,于是迟疑着走近了,伸手去替相里飞卢关好门,余光却一眼瞥见房内的样子:一个穿着粉白衣裳的少年人立在相里飞卢跟前,两个人亲密无间。 卫队长心里一惊,急忙关上门,回头示意其余人快速离开。 人走了之后,容仪也终于心满意足地观察完了他的新任铲屎官,给相里飞卢解开了定身术,随后回头看了看,若有所思:“那个人看到了。” 相里飞卢平生从未受到过这样的羞辱,一刹那脸色就青了,反手就要出剑。 这次容仪没挡,只是原地不动站着,乌黑的眼眸依然盯着他看,若有所思:“你的脾气很大,不过没有关系,我的脾气很好。原来人间的佛子,是有脾气的,也会对人刀兵相向。” 他觉得很新奇,很有意思,见惯了梵天那些千人一面、无情无思的罗汉,他觉得相里飞卢的一切都很有意思。 相里飞卢的青月剑已经出鞘,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容仪话音落下来后,他的动作顿了顿,随后停住了。 眼前的少年一脸平常,像是没有意识到身处的危险——或者说,没有觉得这是危险。 冷而煞的剑刃只差再用劲一分,就要割破他的衣衫。 “你到底想干什么?” 容仪瞅瞅他:“与你降情劫。看来你记性也不太好,不过也没有关系,我的记性是很好的。” “除了这件事之外?” 相里飞卢苍翠的眼底不带任何情绪,只有锋利的压迫感,他天生渡魔觉,看一切的视线都审慎、冰冷,已经形成习惯。 容仪有些疑惑:“除了这件事之外?” “姜国是我所守护地界,你如果敢动这里半分,敢伤姜国子民一毫……” 相里飞卢身上的煞气更甚,“不论你是何方神魔妖鬼,我都不会放过。” 容仪琢磨了一下,很诚实地回答道:“我并没有接到相关的任务。” 相里飞卢看着他,眉头紧皱,嘴唇抿成一线。 窗外忽而响起钟声,是姜国每天天明时的第一声撞钟声响,余音回荡不绝,悠扬宏大,整个塔楼都被这种钟声笼罩。 这一声钟声,也意味着相里飞卢可以休息了。一天中阳气最弱、最容易被妖魔鬼怪趁虚而入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容仪转头听那钟声,忽而伸手随手一指,门迎声而开,外边的晨雾与微雨飘了进来,钟声震得砖石间的凹凼波光粼粼。 相里飞卢握着青月剑的手指又紧了紧,视线紧紧地盯着容仪,提防着他再做出什么动作来,却只捡到容仪仰起头,眯眼往远处看过去,透过青灰色的天幕与雨幕,扫了一眼整个还在安睡中的城池。 容仪瞅了一眼,随口说道:“你的姜国属水,玄武壁水貐星照耀的地方,我师父本以玄水之力护佑这里,但是他死了,姜国国运必然就此衰微,你也改变不了。不过你和那些人不同,你的寿命还有很长,日后过了情劫,飞升化神,也不会受这些影响……” 相里飞卢冷笑一声:“不劳上神费心,这个情劫我不过,也请上神从何处来,回何处去吧。” 容仪歪歪头,正准备说话,外边又传来了人声与脚步声:“大师回去歇息了么?我们过来替您守塔了。” 敲门声响了起来,容仪瞅瞅门,又瞅瞅相里飞卢,这次倒是很乖,很自觉地隐去了身形。 来的是客苑里住着的那些僧侣,每天都会跟着相里飞卢修书、修行,也自发地在相里飞卢休息的时候前来替他守塔,只是今天……来得有些早了。 “禁军统领叫我们早些来,说佛子您有一些事,恐怕耗费心力,要我们早些来替……” “无妨。” 相里飞卢看了一眼在旁边找了个角落盘腿坐下的容仪,强迫自己把视线挪回来,淡声交代事宜。 天慢慢亮了,相里飞卢讲完后,又多花了一些时间替人解惑、讲经。 容仪从来不爱听这些东西,原来在梵天听明王们讲经,他必然是第一个睡着的。 “我相即是非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是非相……” 角落里的少年换了个姿势,眼皮子直往下坠,倒是很放心大胆地找到了依靠——靠在了相里飞卢平日里坐着的地方,顺手摸了那本厚实的姜国谶纬抱在怀里,用来搁下巴。 相里飞卢的声音停了停。 “……大师?”旁边的僧侣有些疑惑地抬起眼,也只敢偷偷觉得不对,不敢长时间看他。 相里飞卢继续握着经书,接着讲道:“须菩提言,以三十二相观如来……” 他的声音低沉好听。 角落里的少年又换了个姿势,往炉火边靠了靠,眼看着门开着,吹进来的风卷着火舌往上刮,快要燎了他的头发,以及怀里那本古旧的谶纬。 相里飞卢又停了停。 这次他没等其他人问,停了话头,说:“改日再讲。今日无事,你们不用替我,回去多睡一会儿好觉吧。” 人又一个一个退去了,相里飞卢关上门前,抬眼看去,容仪却仿佛知道了一样,困倦地睁开了眼睛,跟着爬了起来。 那怀里的书,也就随便一扔,丢在了一个蒲团坐垫上。 容仪问:“你终于要回去睡觉了?那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去吧?” 相里飞卢沉默不言,只是眉头紧皱着。 他俯身拾起那本谶纬,仔仔细细擦拭了一遍,仿佛容仪碰过的东西,都变得脏了起来。 沿着最高的第七层塔,往走廊转到尽头,就是他的卧房。 房里的一切都干净古朴,简单得接近简陋。 容仪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相里飞卢进门后,反手关上门—— 却见到容仪非常自然地穿墙而入,随后眯起那双凤眼,打量了起来。 “这是什么床?”他一眼看到了相里飞卢的卧床:一张半旧的木制拔步床,上边铺着简单的床褥和被子。 “凡间的床。”相里飞卢声音平静而冷漠,“这里没有给上神睡的地方。” “那你没有给我准备窝吗?”容仪想了想,“我看你给其他人都准备了窝,在这个塔的第一层。” “客苑只给云游的学者、僧侣,以及前来住宿的施主。”相里飞卢开始净手洗漱,“上神衣食无忧,何必与凡夫俗子抢夺一间客房。” “那我不和他们抢,我就在你这里睡觉。” 容仪又开始研究起来。 他找到了相里飞卢放在桌边的一把桐油纸伞,“这是伞么?” 梵天不下雪也不下雨,永远风和日丽,容仪从小到大就没见过别的天气,更不用说接触伞,这一切都是他在话本里看见的。 相里飞卢却没回答了,他和衣上了榻,准备休息。 容仪见他已经上床了,于是又回头,开始找自己的窝——相里飞卢房里干干净净,什么都找不到,只有桌上放着一套干净的茶具,一个茶壶,两个茶盏。 容仪拿起其中一个茶杯端详:青瓷的茶盏,杯口很圆,就是有略微的小。 他思考了一会儿后,把茶杯放了回去。 相里飞卢扯过被子,听见房里没声音了,本以为容仪已经离开了,却听见了很轻微的刮擦声响。 他睁眼看去,望见桌子正中……蹲着一只硕大的凤凰。 容仪变了原身,雍容华贵的一只神鸟,两只细长的爪子蜷缩了起来,居然很稳当地在茶盏正中站住了。 那么一点小小的杯口,不仅塞了两只凤爪,很辛苦地托住了这只凤凰的屁股和尾羽,呈现着一种摇摇欲坠的模样。 容仪见他睁眼了,友好地跟他商量了一下:“佛子有心了,只是我觉得,这个窝漂亮是漂亮,可是或许有点小,还有点硬……” 相里飞卢:“……” 他重新闭上眼,不问外物。 外边的雨下大了,雨声淅沥,渐渐替代了房中其他的声响。 容仪没有声音了,相里飞卢翻了个身,望见这只凤凰真的以这个姿势盘起来,歪头睡着了。 他有些疲倦了,也不想应付这莫名其妙闯进他生活的神明。 只要自己漠视不顾,这只凤凰应该会自己走吧? 迷蒙间,困意渐渐上涌,相里飞卢梦见了一些往事。 他很少做梦,或许是因为心思一直为姜国绷紧着,没有时间来做梦,可如今孔雀已死,神葬刚刚结束,太多的事情压在了一起,反而不平常了起来。 他梦见他还小的时候,他师父还没有离世,带着他编写、批注姜国国史,撰写谶言。 他师父说:“你出现在佛塔下的那一天,姜国皇都来了七十七只青鸾,盘旋不去。你这一声,注定与神鸟结缘。” 随后又是另一个梦,梦里他什么都看不清,连自己都看不清,只记得自己仿佛身在一个黑暗幽闭的角落,袖中笼着一只毛绒绒的神鸟。 那羽毛是他生平从未见过的轻软与柔和。 他没有见过孔雀原身,更不要说揣在袖子里摸一摸。 孔雀是护国神,他亦从不逾矩,君子之交淡如水,除了姜国,好像还能说千言万语,但除了姜国,也说不了其他的什么。 …… 雨声还在继续,天应该亮了,但室内却更暗了起来。 他依稀听见杯盏碰撞的声音,一刹那也忘了自己的房中是不是还有别人——但下一刻,他从梦中醒了过来,神志抽离,有什么微凉的、柔软的、带着香气的东西,挤进了他的怀里。 少年人宽了外袍,穿着薄薄的一层里衣钻过来,乌黑的长发带着花香与露水的气味,先是凉,随后是蔓延散开的热度,暖烘烘地在彼此间升腾。 容仪眼睛闭着,扒着他一条胳膊,嘴里咕哝着,显然也不是跟他讲道理:“你不要睡觉了,我要睡这个窝。” 第 4 章 04 少年人的身体很软,很温暖,柔顺光滑的发丝跟着贴近,微凉地擦过手心。 容仪调整着姿势,迷蒙间觉得相里飞卢的腿碍事,膝盖跟着顶了上去,要他挪开。 他很快发觉顶不开,下意识地想伸长脖子去叨他,又忘了自己现在不是原身,头刚低下去,就撞到相里飞卢的胸膛,硬实滚烫。 他不动了。 枕头太硬,他缩回来扯过被子,觉得怀里终于有了依靠,于是满意地陷入了深眠。 相里飞卢一床薄被,一大半都被他扯去了。 他靠过来的那一刹那,相里飞卢浑身绷紧,犹如被烫了一下,退后让开,脸色铁青地坐了起来。 容仪浑然不觉,只动了动,剩下的那四分之一被子也揽了过来,把自己裹得紧紧的。 他是凤凰,又是明行天运,本来不畏寒冷,只是看着这边的人类都在窝里放条毯子,他也学着裹一裹。 佛塔除了第一层与塔外的护院外,其余的塔室都存放着大量的经书与文卷,这一层楼也并无别的地方可去。 相里飞卢深吸一口气,屏息凝神,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寝衣,就地打坐。 房中只剩下容仪轻浅的呼吸声。 这只凤凰睡着的时候,真正像个普通的少年人一样,神情带着某种迷茫和娇憨,肌肤莹润,呼吸温热。 窗外天色由暗到明,雨声渐渐地小了。 相里飞卢气行多个小周天,自在法决又过了一遍,到了正午,他听见钟声响起,是他该去宫里的时间了。 他每日卯时睡,正午起,一丝一毫都不差,比姜国的报时鸟更加精确、严密,风雨无阻。任何人都有懈怠的时间,只有他一丝一毫的差池都不能出。 他垂下眼,注视着容仪,碧绿的眼幽暗而复杂。 容仪仍然没有醒,全然毫无防备的姿态对着他。 青月剑仍然在他手里紧紧地握着,只要他想,随时随地就能抽出刀刃,刺入这少年人的胸膛。 谶纬的话回响在他脑海中。 ——“凤凰出,姜国覆。” 檐下雨珠滚落,风吹拂过,容仪似乎觉得这声响烦,睡梦中又动了动,往温暖的地方挤得更深了一些。 他注视了容仪片刻,青月剑调转了方向。 相里飞卢起身换衣。 出门之前,他想起容仪昨天轻轻松松穿墙而过的模样,反手一道符文刻下,将容仪幽闭在这个房间里。 这符文威力无穷,他这么多年也只用过一次。 那时北方鬼族侵入,孔雀坚持要替他御敌,他学来了囚神的法术,将孔雀与其他人全部囚在姜国境内,只允许他们护法,不允许随行。 随后他带着一身伤全胜而归,方才解除了这个封印。 他实在没有想到,有一天他还需要在佛塔里用上这道符文。 * “孔雀身死,姜国周边危机四伏,佛子,从此以后无人为你护法,其实不止朕……” 皇帝的声音有几分嘶哑,兴许也是因为天凉,难免有了一些伤寒之兆。 “朝臣与民众,也都希望大师您能休息一下。这次南部的渡厄消灾,朕指派了旁人去做,周围防线,也安排了除妖师镇守。毕竟……” 毕竟孔雀死了。 如同人卸一臂,不会不痛。 “我因修行,无须休息。”相里飞卢声音没有什么变化。“陛下多虑了。” 皇帝抬起眼看他,神情复杂,随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三十岁继位时,为他主持登基的就是相里飞卢。 相里飞卢身份特殊,也是姜国唯一一个不用对任何皇族俯首称臣的存在,也是唯一一个可以提剑入朝堂的人。 那时相里飞卢就是二三十出头的模样。 如今十多年过去,他已有斑白鬓发,相里飞卢却仍然是原来的模样,从来没有改变过。 他已经成为姜国的象征,一枚永驻的定心丸,和他的青月剑一样,仿佛长存千年不灭。 只是一根弦绷得太久,太紧,别人也会担忧。 “南部渡厄,我明日即启程,陛下在宫里,如有要事,即刻传书。”相里飞卢说。“我一个人,也是一样的。” 皇帝踌躇了一下:“这固然叫朕放心,只是,我听说佛子你……近日是否有其他要事?” 姜国谶纬,自古只掌握在国师手中,历情劫的事情,只有相里飞卢自己,与水镜中的亡灵们知道。 相里飞卢抬起眼,幽暗翠绿的眼如同墨玉。 皇帝咳嗽一声:“我是听禁军进言,佛子身边似乎多了一个貌美少年。” 昨晚的事,今天正午就报到了皇宫里,禁军队长的嘴巴很利索。 皇帝见他没说话,又轻轻叹了一口气:“从前朕以为,有生之年,能替你与孔雀大明王菩萨主持一场神婚,如今,佛子如果身边来了新人,那么至少这次,别再错过了吧。” “昨日的那少年是个意外,我自会处理。” 相里飞卢沉声说道。 “我亦从心底敬仰孔雀大明王,不曾有僭越之想。佛家清规戒律在此,我此生不会破戒。” 外边仍在下雨,侍卫与宫人护送相里飞卢回佛塔。 以他的地位,本来什么排场都能有,但相里飞卢只是数十年如一日地屏退众人,一个人来来去去,身形清俊而挺拔,比他那把剑更加挺直。 “大师这个人啊……” 皇帝低声叹气,向旁边招了招手。 在另一边偷看了半晌的小皇子奔过来,扑进他怀中。 “父皇,大师也可以成婚的吗?” 孩子也跟着他一起,盯着那雨中挺拔劲瘦的人影,童言无忌,“大师,不是和尚么?” 皇帝抱着他,拍了拍:“他是佛法化生,本身已是佛门人,不需要像凡人的和尚一样,守戒修行,剃度皈依。” “也正因如此,什么都没经历过,什么都未戒除过,我们才担忧。” 皇帝叹了一口气。 “出家人本该心无挂碍,我们姜国,到底还是耽误他了……” 相里飞卢回到佛塔下,远远的察觉到气氛有些异常。 平常热闹的客苑没见着什么人,走上塔楼楼顶,却发觉廊下层层叠叠挤了许多人,闹哄哄的。 大多是姜国民众,而且个个手里都拿了东西,眉开眼笑地讨论着什么。 他的佛塔还没这样热闹过,那些人见到他来了,都纷纷噤声问好。 只有昨夜上来看了病的几个老人家说话稍微多一些:“大师回来了,昨天天暗没带来,今日再带几串辣椒过来,大师和小公子也去去湿气。” “是的是的,小公子看着身量单薄,穿得也单薄,还要喝枸杞姜汤才好。” 相里飞卢顿住脚步,听明白这几句话之后,隐约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卧房的门大开着,远远地能看见一个穿着粉白衣衫的少年人坐在门口,两手托腮,正眉开眼笑地跟别人说着什么。 他快步走上前,浑身冷气,上前将其他人挡在身后,低声嘱咐一旁的禁卫军:“护送各位回去。” 他一开口,周围都冷了下去,只有容仪一个人仰脸瞅瞅他,乌黑的眼底闪着光。 相里飞卢手指骨节泛出白色,冷声问道:“你在干什么?” 他虽然一向沉默淡然,但在别人眼中,一直都是温柔持重的样子,从来没有过这么疾言厉色的样子。 连禁军队长都吓了一跳:“这这,大师,小公子也没做什么,只是他坐在门边,与人闲聊了一早上而已……” 一旁一个没走的阿婆也跟着说:“是啊是啊,小公子陪我聊了一会儿,这孩子也是乖,我们问他为什么呆在这里嘞,他说是大师不让出来。我们让他出来走一走呢,他也还是说大师不让出来,又说可以呆在门边,与我们说说话。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公子,大师在哪里捡来的这么个宝贝?” …… 相里飞卢拎起容仪,转身关上房门,动作里已经带上了压不住的怒气。 “我警告你,不要与姜国人接触。” 那双翠绿的眼底藏着冰冷的怒气,却让人感到滚烫而温暖。 容仪也不说话,就是瞅着他,凤眼微弯。 片刻后,他忽而伸手上来。 相里飞卢一怔,躲闪不及,让容仪的指尖碰上了自己的眉骨,微凉,呼吸又温软地拂过他唇间。 “你的眼睛很漂亮。你为他们发怒的时候,更漂亮。我喜欢看你的眼睛。”他听见容仪的声音说道。 “我第一次与人说话,那些人,我能看见他们余下的阳寿,并不长。我不明白,你因为他们可怜,所以要留在这里吗?” 他仍然是昨天晚上的神情,带着观察与好奇,仿佛也不为他刚刚的凶神恶煞而生气,真如同鸿蒙初春的一只鸟儿。 他是一只脾气很好的凤凰。 相里飞卢猛地甩开他的手,深吸一口气,声音更冷了:“上神,我没有时间陪你耗,情劫我不历,也请上神回你的地方去。” 容仪又想了想:“可是我很喜欢你,而且我的任务完不成,也没有办法回去。你总要试一试吧?我知道我们凤凰或许名声不太好,总有人说我们娇气,可是我很好养的。而且,你也养得不错,我很满意。昨天的窝,我很喜欢。” 他为了表示自己的喜欢,伸手拿起桌上的杯盏,却没想到卡擦一声,杯子在他手里裂开了。 应该是昨天被撑裂的。 容仪默默放下杯子,极力想把这件事情揭过,又瞅瞅他说:“……我饿了。” “上神大可回梵天,姜国没有练实与醴泉,养不起凤凰。”相里飞卢淡淡地说。 容仪也不生气,他又自己找了找。 相里飞卢的房间里昨天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但他今天在门口蹲了几个时辰,替他要来了很多东西,填满了整个房间。 他迅速注意到了刚刚那位阿婆送来的东西——人间的辣椒,红艳艳的,是他喜欢的颜色。 他记住那位老婆婆说这个东西可以做了去除湿气,是可以吃的。 他拿起一串辣椒,充满兴趣地观察了一下,然后咬了一口。 相里飞卢转头来看他,眉头皱了起来。 容仪第一口没尝出味道来,又咬了第二口。 片刻后,辣劲儿才上来,容仪整个脸色都变了,想吐又吐不出来,只有眼泪汪汪地赶紧把其他剩下的都丢去了一边。 “人间的东西,都是这样的么?我不如回梵天一趟,给你们摘些果子来吃吧。哪怕是蟠桃,都比这个好吃。” 他对相里飞卢生出了几分同情:“原来你是吃这个长大的。” 他辣得气都喘不匀,呼呼的,嘴唇红润,眼睛也跟着一起红了。 他瞅着相里飞卢。 相里飞卢也看着他。 相顾无言。 半晌后,相里飞卢伸手拿起茶杯——没被这只凤凰坐裂的另一个杯子,倒了一杯冷茶递过去。 随后,他俯身捡起那串被容仪啃了几口的辣椒,和其他的东西一起收了收,放在一边。 这些百姓知道他平时不收太多的东西,趁着他不在,反而什么都送了过来。 除了晒干的辣椒,还有风干的腊肉,成串的大蒜和麦子。 他随手抓了一把麦子,递到容仪面前。 容仪还是眼泪汪汪地瞅着他。 相里飞卢淡淡地说:“只有这个。” 容仪认真端详了一下麦子,用指尖捏了捏:硬硬的,也没什么香气。 他迅速丧失了兴趣,开始寻找其他的疑似食物——他很快摸出了一个送来的小盒子,因为闻见了花果的味道,高高兴兴地打开了。 可是这个盒子里的并不是食物,而是一种滑腻的凝膏,凑近了闻一闻,还带着一些药味。 “这个是什么?”容仪咨询相里飞卢,“能吃吗?” 相里飞卢垂眼一看,膏药盒上刻着几个字: “刮取涂抹,消肿止痛,男子特用。” 第 5 章 05 容仪也要凑过去,观察那几行字,可相里飞卢却把东西收走了。 “不能吃吗?可是是果子味儿的,很香,是干什么的?” 他伸手要抢,可是相里飞卢动作比他更快,须臾间就已经找不到这东西的影子了。 他抬头看,又找到了相里飞卢和那一晚相似的神情——他扮作女人,给他扣着手时的神情,那双苍翠而温柔的眼里带上一闪即逝的无措,和为了掩盖这种无措而更加浓郁的沉稳和冰冷,这样的可爱仿佛要随着一起蔓延上耳根,也让耳根泛起微红来。 炉火燃烧着,佛塔檐下滴滴答答落着水,除此以外只剩下轻轻的呼吸声。 相里飞卢会做饭。 只是在姜国皇都内时,饭菜都是内宫送过来,或者他下去和其他僧侣一起化缘苦行,不计较味道,只为果腹。 干麦子,他也吃过,炒熟后磨成粉,他与边关军士驻守,在雪原上架起锅炉。 这种粉末和雪水、带着咸味的草苔一起煮,已经是边关将士们难以奢求的一餐美食。 因佛塔内藏着万卷经书,地宫中也存着舍利,除了暖炉,他从不在佛塔中用火,也不要说这时候去给一只凤凰做饭了。 相里飞卢看了看容仪今天给他讨来的乱七八糟的玩意——在其中寻到一些百姓送的馕饼,伸手拎起一提,送去炉火中烤热。 火舌舔着面饼,另一面覆上干净的草木灰。 相里飞卢垂眼看着,翠绿的眼睛里映着暖洋洋的火光。 片刻后,那饼子烤得金黄微焦,相里飞卢再拿出来递给容仪,声音不咸不淡:“这个如果吃不下,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给上神了。” 容仪端详了一会儿后,倒是高高兴兴的,撕下一小片送进嘴里。 他是凤凰,带着火的业力,自然也不怕烫,这么一小片,他观察了很久,又咀嚼了很久,神情里带着某种虔诚。 等吃出面粉的那种香气时,凤眼才弯了起来,眼神闪亮:“好吃。” 他一个人就规规矩矩地坐在这里,捧着一个饼,认真地吃。 相里飞卢把视线从他身上挪开。 他起身去收拾明日出发南下所用的物件,垂下眼一一清点,动作细致而有调理。 今天容仪讨来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挨个收拾好,再找出除障香、药师香等和合香品、阏伽器和经文等,一一带上,再分出一部分留在皇都。 今日他去见皇帝,皇帝已经出现了伤寒之症,邪风侵体的表现。 其实孔雀死后,姜国运势衰落的种种迹象,已经在慢慢浮现。 不论是皇帝还是百姓,宫内还是宫外,昨天那一批被妖怪灵气冲克的人,也表明了从前这固若金汤的城池有了裂隙。 好在皇都除了他,多少还有其余可用之人,暂时不用太过担心。 这次出事的是南方。 姜国南边的青月古镇,有一处充满灵气的地涌冷泉,是从前上古神灵们的战场所遗留之物。传说那是诸天星官创立之初,某位上古神灵封存的眼泪,只是具体是哪位神灵,却没人说得清。 这眼泉水属阴,也是姜国龙脉的一处风水眼,各路妖魔对此垂涎欲滴。 姜国自古分拨神官、仙长前往镇守,相里飞卢也是每年春夏,都会前去检视。 只是这次,南边传来的消息是遇到了十分强悍的妖魔,难以抵挡,故而上报皇都,请求支援。 “你是要出远门吗?” 室内很安静,只有炉火跃动的声音,容仪还是捧着饼子,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歪头看相里飞卢整理东西。 相里飞卢动作顿了顿,还没回答,容仪已经动了动指尖,房里的东西跟着升腾、移位,旋转着收进了一个储物戒内,随后在相里飞卢的包裹上稳稳地停住。 “那我只有这些东西要带,到了那边,你会重新给我准备一个窝的吧?” “上神,我此行是去南方渡厄,当不得儿戏。” 相里飞卢目不斜视,低头把那枚储物戒放到一边,“我也没有时间陪你消遣,姜国周边妖邪重重,危险万分,我更无暇顾及你。” “可我是你养的凤凰。”容仪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的另一个身份,“也是这里的护国神。” “凤凰属火,与姜国水德相克,你当护国神,我拦不住,但你什么都不要动,尤其禁用法力。”相里飞卢沉声道。 容仪想了想:“不用法力么?好。还有呢?我既然是你养的凤凰,那么我现在也听你的。” 他似乎就没考虑过相里飞卢不想带他的可能性,只是非常自然地规划了起来明天的打算。 相里飞卢将行囊收拾好,提起放去门边,预备明日让人收整,淡淡地说:“除此之外,你就呆在这里,哪里都不要去。” 他走到门边,一如既往,手里紧握着青月剑,身姿笔挺。 容仪警惕起来,似乎是怕他跑了:“你要去干什么?” 正午刚过,雨水渐消,塔楼高处,雾气弥漫,门一开,乳白色的雾气随着风涌进来。 相里飞卢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容仪:少年人手里还握着滚烫的饼子,两条修长的腿盘起来,很不规矩地歪在椅子上,乌黑的发丝垂落下来,或有几缕贴住脸颊。 这凤凰是天生明行,大概也没人教过他吃相,烤饼上面沾了灰,他咬一口,发白的炉灰跟着就沾在了红润的唇边,咬一口吃的,腮帮子跟着鼓起来。 相里飞卢淡淡说道:“去塔顶守国都。” “哦。” 容仪立刻放心了,他接着努力吃饼子。 相里飞卢没见过在他面前有这种吃相的人;这种烤饼烫而干,很少有人能直接吃下去,通常还要撕碎了泡进汤里,容仪却好像连水都不知道喝。 他看了一会儿,提剑出门。 禁军队长在廊桥对面守城门,看见他出来了,遥遥地对着他拱了拱手,笑得很灿烂——好像跑去宫里说八卦的人不是他一样。 相里飞卢耳力好,他立在塔拱门前,依稀听见那边笑了一下:“大师也真是的,这么多年了,我们打招呼,他还是连个回应都不肯。” 其他人跟着笑:“还不是队长您惹大师生气了——今日值班没见到,大师真的藏了个小美人在屋里?” “我也值班没见到,可我昨晚上见着一个背影,那叫一个俏……” “再说了,大师慈和,是不可能为这种小事生气的,你们一个个的巡逻时也惫懒,有空闹大师,没看见大师那把剑却是真的从不离手,他不还礼,你们也不想想为什么,没出息。” 佛塔和城门瞭望台遥相对应,都要守着,且都要一守整天,故而两边关系最好。 相里飞卢随手取了一只信鸽,提笔写了简略几行字,放飞了送过去。 “明日天明南下动身,尽快启程。” 另一边禁卫队长接到这封信,有点诧异:“大师这么早走?原先定的是下午。可还有什么其他事情吩咐?” 相里飞卢想了想,再提笔写了一行字:“另需劳动你们,待我南下后,每日取鲜果、清泉水送来塔上,放在我房中。” 墨迹乌黑莹润,相里飞卢注视着笔迹慢慢干透,再添了一句,“严防死守,勿与房中人接触……切勿被其外表迷惑。” 他依然没有撤掉房中的那道囚禁神的法诀,明日等他提前出发,容仪只有老老实实呆在里边。 ——只是,恐怕也有隐患。 他不在,这个邪神一样的护国神,会不会弄出什么乱子来,也未可知。 禁军队长手脚利落,还没到明天启程,天亮前已经派人送来了鲜果和清泉水。 相里飞卢卯时下来,带着一身寒凉晨雾回来,低头看见禁军那边找来的是新鲜的脆柿与葡萄、柑橘。 姜国已经入秋,又是连日寒凉,葡萄与脆柿上边结了糖霜,果香四溢。 相里飞卢弯腰提起,推开房门。 门口的禁制法诀没有任何变化,容仪应该没有试过动它。 桌上放着一块啃了一半的饼子,还有一个变化是:原来只裂了一个杯子,现在裂了两个。 相里飞卢把东西放下,抬头看去,他的床上拱起了一团东西。 容仪变了原身,一大团毛茸茸的凤凰就盘着杯子团在他床上,毫不客气地占据了核心位置,已经睡得很熟了。 睡梦中,这凤凰还时不时发出一些类似吹口哨的鸣音,相里飞卢听了一会儿,才听出来这恐怕是凤凰的呼噜声。 容仪此人,与其说像神,不如说更像妖,灵识未开,纯然蒙昧。 他和孔雀是两个极端,时至今日,相里飞卢才有隐约的实感,或者说被迫认清了这个事实。 他身边来了一个他完全没接触过的、降临姜国的新神。 他放轻动作,将鲜果放好,茶壶里的茶叶倒了,洗净后换入清泉水。 离天明还有一段时间,相里飞卢听见外边有鸟雀鸣叫的声音,往外看了看。 天气越来越冷,姜国还有一些没有南下的鸟儿,和佛塔的鸽群一起,时长跑来屋檐底下讨要吃食,偶尔依偎着人取暖。 这佛塔里的人都常常喂养它们。 相里飞卢随手将昨天容仪剩在桌上的半张饼和麦子拿了出去。 这些鸟儿都不怕生,也和他相熟了,争先恐后挤着过来,啾啾叫着抢食吃,一派热闹活泼之景。 身后传来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床上的凤凰哨子一样的呼噜声停止了。 相里飞卢偏头看了一眼,见到容仪把脑袋埋在羽毛里蹭了蹭,随后抬起了毛茸茸的脑袋。 样子是神鸟的样子,声音却还是容仪的,微微沙哑带着睡意:“佛子,你回来了。” 鸟儿们还在争相往他臂膀、肩膀上跳,毛茸茸的挤来挤去,鸣叫声清脆。 容仪抖了抖羽毛,脑袋歪了歪,有些疑惑:“它们也是你养的鸟吗?” “信鸽为皇室所养,这些不过是未曾南下的野雀。” 相里飞卢随口说。 容仪又歪着脑袋,抖了抖羽毛,若有所思地问了一句:“既然它们是野的,那你,不喂喂我吗?” 相里飞卢动作顿了一下,下一刻便见到容仪又化回了人形。 少年人揉揉脑袋,顶着一头凌乱的乌发,眼尾发红,带着几分慵懒的睡意。 他朝这边往过来,却不是看着相里飞卢,而是盯着那些鸟雀,眯了眯眼睛。 这一刹那,相里飞卢感到自己手边的鸟儿们都抖了一抖。 凤凰威压无声释放,万鸟之王的天生慑服力,让这群鸟儿们感受到了极其恐怖的压力,再也不敢多呆,反而争先恐后地逃离了,像是逃难。 相里飞卢:“……” 容仪满意了。 与此同时,他注意到了桌上的水果,眼神一下子又亮了起来,满身戾气瞬间收敛,称得上一声收放自如。 他赤足跳下床,先观察了半晌,拿了一个脆柿,张口就咬,下一刻又吐了出来。 他捏着这被咬了一口的柿子,望向相里飞卢:“涩的。” “剥皮吃。”相里飞卢耐着性子。 或许是知道随后要走,而容仪出不来,他也难得对这只凤凰有了几分好耐性。 容仪低头剥了一下,新鲜脆柿果皮紧实,很难剥,皮没掀掉,反而汁水沾了一手,粘哒哒的。 “我原来吃练实,也是要剥皮的,不过在梵天的时候,都是小龙给我剥皮。” 容仪想了一下,突然又记了起来自己的“好养”人设,犹豫了一下,又说:“不过么,这个东西,好像也没有练实好吃,我换一个其他的尝一尝。” 相里飞卢就看着他在剩下的东西里挑挑拣拣——除了脆柿,还有柑橘和葡萄,一个比一个难剥,一个比一个粘哒哒。 容仪有点迷茫。 相里飞卢淡声说:“给我吧。” 他冲容仪伸出手。 那柿子他能认出来,是东边街市开果园的小贩那家买的,是整个王城里糖霜最多、最多汁爽脆的柿子。 他刚记事时,第一次随佛塔僧人去街市上化缘,就认识了那家人。 那时他还小,哪怕知道寺里师父说不是乞讨,而是为结缘,也依然觉得脸热难堪。 可他是天生佛子,甚至要走在僧侣们的最前,因为姜国人民信服他、爱戴他。那时他敲开的第一家门,就是那个果园摊贩家的们。 他们给他们拿来了早已准备好的脆柿,他还记得老摊主彼时慈和高兴的笑容,还有嘴里念念有词的口头禅:“这不就是枣树上结柿子,小事。佛子以后一定常来啊,咱们家的果子好吃着呢,不比别家差!” 他垂眸抱剑,替他剥柿子。 他的手很巧,因为常年侍弄草药、给人看病,是一双很温柔的手,指节修长,肌肤白皙,带着花与檀香的香气。 剥着剥着,眼前就凑来了一个脑袋,容仪像是忍不住好奇一样,又撞过来,认真看他的眼睛,还伸手想要摸一摸—— 相里飞卢那双苍翠的眼底,有着他从未见过的奇异颜色,如同沉入日光照耀的水里,一轮碧绿的翡翠,随后被波光映照得一样温柔。 这种温柔是他前所未见。 相里飞卢这次没反应过来,可容仪自己反应了过来——他指尖还沾着柿子的汁水。 相里飞卢察觉那温热呼吸凑近了,轻软的发丝也跟着凑进了。 微风拂过,容仪张开嘴,轻轻咬住自己的指尖,红润的舌头舔了舔,在肌肤上留下浅浅水光。 楼下隐隐有响动,应该是禁军过来,准备送他出城了。 容仪还凑在他跟前,视线转到了柿子上,整个人几乎要往前倾倒,栽在这个柿子上。 相里飞卢压住呼吸,往后退了一步,将刚刚剥好的脆柿递过去 ,仍然是淡声说:“……好了。” 容仪欢欢喜喜地拿了过来,这下站定了,开始卡擦卡擦啃柿子。 相里飞卢往外看了一眼,声音没什么波动:“我近日南下,请上神好好待在佛塔中,当然,如果上神不习惯,也可以回梵天。每日会有人来送鲜果与醴泉,上神有什么需要,也可以提前告知我。” 容仪本来在开开心心啃柿子,这下听了相里飞卢这么说,也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你不打算让我一起走吗?” 他歪头看了看刻在门边的法诀:“这个你昨天早上就刻下了,我本以为你只是不想让我与你的姜国人接触。” “我同上神说过,南边危机四伏,上神呆在这里,对你我都好。” 相里飞卢往外踏出一步,一道门隔开他与容仪两人。 他暗自思忖着,自己这一趟来回所需要的时间——容仪不是孔雀,他尚且没有摸清他的底细,现在不论如何对他,都难以成为万全之策。 实在是个麻烦。 容仪也思考了一下。 他连柿子都不啃了,诚恳地说:“我很乖的,而且如你所见,很好养。我既然是你养的凤凰,也会听你的话,你要驱除妖邪,身边多一只凤凰,总没有坏处,你觉得呢?” 他看着相里飞卢沉静思索的样子,认真建议道:“有人养的凤凰,会很听话,可是没有人养的凤凰,说不定会不听话。你很喜欢你养的那些寿命很短的人类吗?还是你喜欢那些野的雀儿?你不喜欢我和他们接触,可是我如果呆在这里不动,也可以和昨天一样,跟他们说话的。你喜欢这样吗?我记得你不喜欢的吧?” 相里飞卢的眉头皱了起来,眼底闪过一丝寒光:“你——” “你看,你的脾气是很大的。我只想跟你商量一下……” 容仪还是笑眯眯的,相里飞卢周身气息却直接冷了下来,握着青月剑的手泛出白色,“你要动他们?做梦。” 容仪瞅瞅他。 相里飞卢站定不动,依然在门边,神色更加冷峻。 容仪知道他改变主意了。 没有人可以拒绝他,包括他的三十六位前任们。 “上神在人间,须记得这一点。这个国家,在你之前,在你之后,神魔妖鬼,都需我过问。” 相里飞卢沉声说。 容仪认真记下:“好,那我可以跟你一起了?” 他又歪了歪脑袋,一头凌乱的发丝跟着一起晃来晃去:“那你还可以帮我梳梳毛。” 下面的人声越来越近,姜国都城正在从睡梦中苏醒。 相里飞卢眉头还皱着,低头去看门边的法诀,然而他还没动手解开它——容仪却直接跨了出来。 少年人胡乱披着一件外衫,头发是散的,眼神也带着困倦,连鞋也忘了穿,赤着一双脚踏过,脚趾莹润白净,就像每一个放浪形骸的世家小公子一样。 然而他这一步踏出,铭刻的强大符文受到业力感应,在这一刹那生出了无形的、强劲的气浪。 水火相斥,空气里瞬间充满了逼人的焦灼之感,如同一柄烧得滚烫的刀刃,直逼喉头。 走廊外的一株兰草即刻枯萎、衰败、叶子飞快地落下,紧跟着,连庭院中央那颗生长百年的榕树,也瞬间凋敝下来,黄色替代了绿色,雨水蒸腾为灼热的雾。 孔雀大明王也无法破开的咒术,此时此刻,轻轻松松被焚为灰烬。 这种力量,让相里飞卢立时回忆起容仪刚刚望向那群鸟儿的那一眼——纯粹的、可怖的业力。 不是因为出不来,仅仅是因为此刻才得到他的默许。 纯真少年的外表之下,蕴藏着无法估量的恐怖力量。 是为明行。 不止那些鸟儿,甚至连相里飞卢自己,都不自觉屏住了呼吸,等到回神过来时方才发觉,掌心已经沁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而容仪仍然歪头端详他,似乎是看不懂他的情绪。 他于是想了想,又变回原身,拍拍翅膀落在他肩头,盘上他的脖子,亲昵地蹭了蹭:“好,我都记得。” 第 6 章 06 凤凰身体柔韧,很会盘人。 容仪两只玉一样的爪子踩在他肩膀上,两只翅膀暖呼呼地拢起来,贴在相里飞卢脸颊边,赤金色的羽毛流光溢彩。 这么大一团凤凰,可是羽毛却是出人意料的柔顺轻软。 相里飞卢缓慢松手,冷汗渐消,他将刚刚差点被逼起来的法印压了下去。 这种温暖仿佛给了他一种错觉——刚刚一瞬间破开他结界的那个人仿佛不存在,而只是一只爱撒娇打滚的鸟儿而已。 相里飞卢伸手要把他拎下来,可是容仪却十分灵活,他伸出右手,容仪就往相反的地方钻。 相里飞卢耐着性子跟他缠斗半晌,终于把他的爪子捏住了揪下来,容仪却又顺水推舟,蜷缩在了他的怀抱里,毛茸茸的脑袋顶着他的下巴,蹭来蹭去。 相里飞卢:“……” 他也无法,且不欲与他多浪费时间,由他去了。 禁军队长已经上来了:“大师,我们护送您出城,随行人员也已经等候在塔下。诶,这是……这是什么鸟?” 禁军队长看了一眼相里飞卢怀里的容仪,一时间惊异得眼睛都瞪大了:流光溢彩的羽毛,在这阴沉的雨天里,如同一团火焰照亮人的眼帘,夺目而尊贵。 他只要看一眼,就知道这绝非是普通的凡鸟! 相里飞卢顿了顿,漠然说:“捡来的,不知道。” 容仪从他怀里抬起头,瞅他。 相里飞卢把他摁下去,淡声对禁军队长说:“现在就出发吧。” 禁军队长眼巴巴地看着他怀里的凤凰:“捡来的?大师你在哪儿捡来的,我也想捡一只……我可不可以摸一摸?这鸟看起来挺好摸……” 他伸出手,还没隔着五六寸的时候,容仪就伸长了脖子,瞄准后狠狠一叨,吓得禁军队长瞬间窜开老远:“怎么这么凶!” 容仪施施然地缩回脖子,又拱在了相里飞卢怀里。 相里飞卢虽然在佛塔修行,但是从小也随过老主持远赴边关驱邪除妖,为执掌青月剑,练剑强身也没有一天落下过,身上稳健有力,胸膛也坚硬而温暖。 容仪美滋滋地靠着,被相里飞卢抱着——准确的说,是他强行挂在他胸口,这样下了佛塔。 禁卫队长在旁边,还是眼巴巴地看着,想摸不敢摸,然而,看久了这只鸟把脑袋贴在相里飞卢胸膛前的模样,也会觉得有点奇怪。 就好像他们的佛子大师……被一只鸟,揩油了一般。 “南边最近妖鬼横行,听前任国师大人回报消息说,青月镇近日也因为大水的缘故,气息混乱,妖气、魔气、人气混淆不分,已经陆陆续续有好些修行的弟子被伪装成人的妖魔鬼怪骗走,剜心吞食,也请佛子路上一路小心。” “无妨。” 相里飞卢握紧青月剑,一只手抽出剑刃,青色的剑刃削铁如泥,稳稳插入地底,另一手指尖结印。 风沙雨水飘起,自青月剑的位置,往外蔓延、重开一层法印结界,淡金色的佛光冲天而起,以佛塔为中心,逐渐往上爬升,笼罩整个姜国王城。温暖、宽厚的气息稳定地护住了这一方土地。 “我不在这里,也请诸位多保重。” 相里飞卢一切从简,车马和随行人员一裁再裁,只留了必要的车夫和随侍来搬运东西。 他昨日打点到今日,收拾、整理出了几大箱子上好的神药与法经,都预备带去青月镇。 容仪跟着他进了车里——他一眼就看见最中心的地方放着一个圆圆的织花坐垫,立刻欢快地拍拍翅膀飞了过去,盘旋蹲好,拢了拢翅膀。 相里飞卢的位置被他占了,倒是没说什么,坐去了另一侧。 马车出城门,禁军护送,街道边排成了长龙,全是百姓出来相送。 相里飞卢撩开车帘一角往外看,容仪跟着看过去,望见他此刻的神情一样变得温柔了。 这玄水色的街道,青灰色的天幕,带着果香与寒气的清凉雨水,外边攒动的如同百花一样五颜六色的伞面,还有伞面上不断坠落的透明雨珠,那雨珠和雾气背后掩映的张张人脸。 容仪跟着他看了一会儿,直到相里飞卢收回视线,又将目光放在他这里。 容仪抖了抖翅膀,歪头说:“你养他们,好像养的很高兴。但是你养我,好像不高兴。” 相里飞卢兴许是心情好,苍翠的眼里虽然没什么变化,唇角却破天荒地勾了勾:“上神若是去寻刚刚的禁卫队长,他想必会养你养得很高兴。” 容仪认真想了想,有点嫌弃:“可是他长得没有你好看,而且他也不过情劫。” 相里飞卢不再说话,垂下眼,伸手拿起一卷佛经。 只是看着容仪百无聊赖的模样,不免想,这凤凰这几天言行举止都被他看在眼中,他或许并不知道什么是情劫,不过是想找个人养。 车辆行进起来,到了出城的路面,开始有些颠簸。马车车厢开始晃动起来,容仪像是觉得这种晃动很有趣,就仰着脖子感受着,马车晃一下,他头顶的凤凰毛就跟着晃一下。后边像是觉得困了,又团吧团吧睡了。 相里飞卢下车和随行人用了饭。 皇室的车驾很快,随时换马,大约再过两三日就能抵达南边。 他们所过之处,哪怕只停在荒郊野外的乡村,也随时有人热情相待,更有追出驿站几里地,只为给他们送点东西。 “大师什么都不收,可我们从前受您负责,乡亲们要我们送来,我们没办法回去复命啊!” 有一个从驿站追着赶了好几里的年轻人,几乎是求着他们收下东西,相里飞卢拗不过,随后说:“那么,这袋果子留下吧。” 车厢里因此多了许多果子。 但是据车夫和其他几个人观察,相里飞卢并不爱吃浆果。 容仪一直睡到夜晚才醒。晚上时大雨停了,换成了朦胧微雨,细密清浅得几乎看不见,在人发间织成一层薄薄的网。 相里飞卢不在车上,容仪用力地伸展了一下身体,变回人形,踏着雾雨和青苔下去找他。 相里飞卢撑着一把白底点墨江山的伞,身侧放着一个罗盘,正对着苍茫原野静立沉思。 这雨雾无处不在,其实拿伞挡不了,他的肩头与袖口都被微微濡湿,漆黑锦绣,勾得身影清隽挺拔。辽阔群山中,月色之照着他们两个人,清透明亮。 他其实察觉容仪来了,但是依然没有动。 等罗盘停止摇摆之后,他掐算片刻,在随身携带的纸笔上写下什么,分别放进两个信鸽信筒里,预备明天送去驿站寄出。 “这是什么?” 容仪依然不怕水,如同他见他的第一天那样,盘腿坐在一处湿润的岩石上,周围雨水飘落,却无法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相里飞卢说:“信。” “我知道是信,你在看什么?” 容仪跟着他一起仰头,青黑天幕中挂着一轮上弦月,月光清透,他手里攒起了一小团火花,雨水碰到就蒸腾为滚烫的雾气,会发出“吱吱”的声响。 他喜欢听这声音,于是指尖一勾一放,火花跟着时不时地喷出来一缕,将水汽凝干。 “如今时节,本来只应让在天命前看见上弦月,如今还是午夜,而且有雨,说明天象反常,而且越往南,越反常。”相里飞卢淡淡地说。 “天象反常,会怎么样?”容仪跟着问道。 “姜国有史以来,月初上弦月的天象记录过三次,一次北关地震,一次干旱,一次鬼国入侵。”相里飞卢的声音还是淡淡的,“会死人。” 他收了罗盘。 那罗盘是铜色的,泛着被人久以抚摸、使用的光泽,映照得他的双手更加白皙修长。 他收了伞。 容仪对死人不感兴趣,他像是对那把伞更有兴趣,不过看他走了,也没有多停留,而是跟着他回到车上:“你该给我梳毛了。” 相里飞卢如今对他没有最初那几天那么排斥,但仍然是淡淡的,带着某种例行公事的冷漠。 容仪化成凤凰,窝在他身上,相里飞卢就拿了一枚象牙梳,轻轻地给他梳理。 凤凰的羽毛轻而柔软,不像普通的凡间鸟类,一旦羽毛长大,羽管发硬。 凤凰的毛柔软得近似于某些幼崽的毛,很轻软舒服,赤金的颜色在光下星星点点闪着光芒,是一看就很暖和的颜色。 这一刹那相里飞卢走了神,想到那个贯穿他半生的、重复的梦境:他坐在一个幽暗封闭的角落里,不清楚在干什么,不记得自己是谁,而他袖子里蹲着一只幼鸟,有着格外柔软的触感,乖顺而温和。 他走了神,怀里的凤凰“啾”了一声,随后是少年人不满的声音:“你弄疼我了。” 相里飞卢垂眼去看——他其实并没有用力,只是刚刚梳齿勾起了一片歪过来的短绒羽,不留神,直接把这一小片羽毛带了下来。 凤凰娇气,他是知道的,他安静地说:“对不住。” 容仪也不跟他计较,他瞅着相里飞卢那双翠绿的眼睛,忽而说:“我娘和你一样,虽然养凤凰养得很好,可是不太会梳毛。” 相里飞卢的动作停了停,他不欲答话,可是容仪却叭叭地跟着说了下去:“在我出生之前,我娘是凤凰族里最好看的那只凤凰,从来不愁有人给她梳毛。后面我生出来了,我就成了最漂亮的凤凰,她总是跟我生气,但又不许别人给我梳毛,给我羽毛梳断了,她就会装着没这回事。” “其实虽然有点疼,但是也没有关系,因为我们是凤凰,有修复和重生的能力。你看,已经长好了。” 容仪抬起翅膀要给他看,可是他自己已经找不到那根被梳断的羽毛了。 相里飞卢停下了动作,垂下眼,注视着他,却见这凤凰找了半天都没找到。 他说:“知道了,别找了,我继续给你梳。” 容仪却不干,他团在他身前,歪歪扭扭弄了半晌,歪着脑袋去一根一根地找。 相里飞卢也就静静地等着,任由他在自己怀中拱来拱去。 夜已经很深了,车夫、随侍都睡了,外边只有细密的雨声,和容仪模糊的咕哝一起,响成某种恒长的频率。 相里飞卢昨天就被这只凤凰折腾得一宿没睡,临行前又耗费了精力与元神做了佛塔结界,困意渐渐上涌,握着象牙梳的手也渐渐地松了。 只是困倦中他也还在想,想着或许想回答这凤凰的话——既然从前也有人给他梳毛,也有至亲骨肉,那么何不爱人? 何必与他纠缠到此。 只是没问出口,问了或许也没什么作用。 “我找到了!” 他忽而听见少年人的话音,刹那从沉沉困倦中惊醒,有什么软软的东西,细碎地扫过他的脸颊。 他一睁眼,怀里一沉,容仪的呼吸就贴到了他面前。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回了原身,少年人的模样,趴在他怀里,凑得极近,手指夹着一缕柔软乌黑的头发,得意洋洋地要展示给他看:那缕头发从中间被梳断了,现在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长。 马车狭小,相里飞卢靠侧边倚靠着,身边放着一卷书,书卷上带着檀香的气息。 而容仪这次是真真切切地趴在了他怀里,他一低头就是他乌黑的头发、精巧的鼻梁与上挑的凤凰眼尾,长长的、漆黑的睫毛,底下的眼睛一派澄澈。 还有原本他拎着扣在怀中,凤凰的翅根——现在是少年的腰背,细而莹润,软得不像话。 第 7 章 07 这一刹那,相里飞卢的指尖如同着了火一样,滚烫僵硬。 他下意识就要推开他,容仪却攀着他的领子不放,两只胳膊大大方方地圈住他的脖颈,俯身贴在他耳畔。 温热的呼吸喷在他的发丝和颈间:“你不要躲我,你替我梳毛,礼尚往来,我也替你梳一梳。从前我替那些人梳毛,他们都躲,可我们凤凰,也只给最亲最好的那个人梳毛。” 他伸出手,细长白净地手指划过去,轻轻覆住相里飞卢的手,带来温凉暖意。 相里飞卢下意识地要抽回手,却又听见容仪咕哝了一句:“你不让我用法术,可你又不肯听我的话。” 这话听起来很平常,就像是少年人最普通的抱怨。 相里飞卢抬眼注视容仪的神情,想起他在佛塔时见他第二面的做法,容仪用了一个定身术。 容仪论法力,远在他之上,甚至远在孔雀大明王之上。 他要做什么,他其实拦不住。 容仪破他的囚神法决时,甚至没用法力,只是踏出门而已,凤凰火的业力已经可以让佛光笼罩之地充满焦枯。 如今这凤凰显露出的乖巧的一切面目,都只因为他当他认养了自己。 相里飞卢不说话,压抑着吐息,也不再动了。 他浑身僵硬,苍翠的眼里弥漫着浓重的情绪,压抑起伏。 而容仪浑然不觉,他仍然抱着他的肩膀,趴伏在他怀中,偏头侧颈,将下巴轻轻搁在他肩头,伸手去为他梳理头发。 那是林间鸟儿们最常有的姿态,交颈缠绵,吐息温热。 相里飞卢的头发很顺,很漂亮,原来在佛塔时束起来,配一个简单质朴的青玉弁,端肃而威仪,容仪的指尖勾来勾去,其实反而将他原本的头发弄乱了,青丝缠在白皙的指尖,间或扯不开,还弄断了几根。 他心虚地收回手,抬眼看看相里飞卢,但那双翠绿的眸子里并不像是在生气,只有某些复杂而凝重的情绪,那对蝴蝶一样的睫毛,也和上一次一样剧烈地颤动了起来。 容仪于是继续趴在他怀里,手缩回来,不再勾他的发,而是开始不怀好意地往相里飞卢胸前摸,安心地贴着他硬实宽厚的胸膛。 “你很好,上一个养我的年轻人,我要与他梳毛,他吓得连滚带爬地跑了,我不明白。被我梳毛是很可怕的事吗?” 容仪高高兴兴赖在他怀里,继续回忆,“上上一个,他很会喂凤凰,见我第一面,剥了练实捣碎,伴着琼花玉露浆喂给我吃,我觉得很好吃,于是也给他喂,但是他也吓得连滚带爬跑了。我也不明白,我们反哺,也是做凤凰的礼仪……” 相里飞卢没有答话,容仪还趴在他怀里,少年人地躯体一动不动久了,他渐渐也习惯了这种触感,僵硬的脊背慢慢软化。 他想着,容仪所说的反哺,大概就是鸟儿间嘴对嘴喂食的那种喂法。 “上神,有些事,莫强求。” 容仪抬起眼,望见相里飞卢那双翠绿的眼已经镇定下来,恢复了平常的淡静。 他问道:“什么叫强求?” 是了,这凤凰也不知道,他是明行,从来没有让他觉得是强求的事,也从没遇到过强求不来的事。 容仪又睡着了,依然是趴在他怀里的姿势。 周围一片寂静,相里飞卢看着他乌黑的发顶,发顶中心有一个圆溜溜地璇儿,几撮压不下去的头发跟着翘了起来。 他动了动,容仪就不满意地哼唧起来。 这凤凰找不到窝,就干脆拿他当窝,手也紧紧地扒着他不放,怎么挣都没有办法。 相里飞卢沉默片刻后,于是任由他睡在自己怀里,一手抱着他,一手轻而慢地伸出去,拿起旁边的佛经,垂眸诵读。 早晨其他人陆续醒了,外边热闹起来,相里飞卢听见了车夫和随侍惊讶的声音,紧跟着有人低声来报:“大师,大师您醒着吗?” 相里飞卢的位置本在正中,原来因为被容仪霸占了的缘故,只挪到侧边去,背后抵着窗。 他怀里趴着一个人,没办法再回头开窗,于是低声说:“醒着,有什么事情,靠近说。” “大师,这恐怕要您自己下来看一看。”车夫的声音里都透着惶恐。 相里飞卢闻言,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少年。 容仪还死死地扒住他不放。相里飞卢此番神色也冷了下来,垂眼耐心去掰他的指尖。 容仪还没醒,手是放开了,倒是不抓着他了,却抓住了他的青月剑。 这剑杀气浓重,又藏着聚阴之地的戾性与灵气,容仪抓了一会儿,大约是觉得冷,整个人抖了一下,又往里缩了缩。 相里飞卢将那本佛经塞在他手中,提剑下了车。 他们昨日停在一处荒无人烟的山川平原前,相里飞卢下车一看,静谧幽绿的山林却改换了风景——所有树木枝叶,一朝而落尽,远处山云雨水不断,如同水墨。 他们所在的这个地方却没了雨水,朝夕之间,绿地换为荒漠,一片萧索。 这焦灼干枯的气息令他很熟悉,相里飞卢抬眼去看,昨天容仪坐着玩火的地方,正是焦灼感最盛的地方。 容仪的凤凰业力,哪怕只是指尖涌火玩一玩,对姜国的水脉都会有着不可逆转的影响。 今日是他第二次见识了。 “大师,这个可……” 相里飞卢眉头皱起:“……无妨。” 他回头上了车,其余人照常随行。 容仪已经醒了,大概还遵守着他不许和姜国人接触的规矩,没有闹也没有叫他,只是一个人爬了起来,乖乖地啃着果子。 他还是不会自己剥皮,于是只吃不用剥皮的冬枣。 相里飞卢注视着他,握着青月剑的手微微用力:“上神,此行南下,我有些话要与你说,我带你出来,已经不合适了。约法三章,希望上神能做到。” 容仪想了想:“约什么?” “第一,不与姜国人交流,第二,不使用法力,第三,”相里飞卢忖度了片刻,“行动举止,向我报备,不得擅自行动。” 容仪歪头瞅着他,若有所思。 他是神,耳力好,从他醒过来后,就听见了外边那些人在议论什么,弄明白了昨天发生的事。 他又拿起一颗冬枣,凝视着相里飞卢,说道:“不是我要弄成那个样子,是你们姜国五行已经失衡,我的法力,或者其他什么人的法力,都会引起很严重的后果。” 相里飞卢神情冷淡:“别人如何,我不管。上神能做到这些吗?” “那你是以什么身份向我提这句话呢?”容仪眼睛弯起来,“我不笨,佛子,现在是你有求于我。这个约法三章中,你是我的喂养人,还是姜国国师,又或是其他的什么身份?” 相里飞卢顿住了,神情复杂。 “你不说话,那我提供一个解决办法。”容仪声音温柔,还是很耐心地跟他商量着,“我可以不说话,不用法力,一直跟在你身边,可是我也要跟你约法三章。” “你要每天给我梳毛,亲手喂我,在别人面前,你要让人知道,你是我的,我是你的,我不允许其他人,其他鸟,插足我们之间。你觉得呢?” 他又凑近了,和昨天一样,又非常不老实地摸上他的手。“我要亲你,我要抱着你,我要摸摸你……这些事,也是我们当凤凰的对喂养人的礼仪。” 他得寸进尺,从来没有人对相里飞卢说过这样的大不敬之话! 相里飞卢又僵了僵——有一刹那,他是想拔出青月剑的。 这凤凰的本性正在逐渐显现,在那娇憨可爱之外的、令人窒息的压迫力和无所顾忌的任性。 容仪的眼底澄澈干净,照着他的影子,带着一些笑意:“佛子,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但凭上神所愿。”相里飞卢眼底苍翠,眸色幽深,一字一顿地回答道。 容仪的眼睛更弯了,笑意像是会荡漾出来,他瞅了瞅他,又埋头看了看那盘水果,拿了一个荔枝递给他,期期艾艾的:“我想吃这个,可是不想剥皮,也不想吃核。” 看相里飞卢不动,他又补了一句:“而且你还没亲手喂过我吃果子。” 相里飞卢接过那枚荔枝,垂下眼,也不说话,指尖周旋,不多时,莹白剔透的果肉就已经露了出来,满含汁水,清甜浓郁的香气溢出来。 他看着容仪,容仪也还是一样,清澈的眼望着他。 相里飞卢伸出手,将那果子递到他嘴边。 容仪嗅了嗅,很高兴,张口欲咬,但一看见相里飞卢的神情,他想了想。 又把嘴巴抿了起来。 容仪歪歪脑袋,变回凤凰的模样,拍拍翅膀钻回相里飞卢的坐垫上,盘一盘趴下了。 他说:“我好像突然也不是很饿了,我想先睡一觉,佛子,你下次再给我喂吧。” 他们不日抵达了青月镇。 这期间,容仪倒是真正做到了和他承诺的那样,乖乖的也没出来,就一直呆在他身边。 相里飞卢随行人员,多少一早听说了他身边来了个少年的事,哪怕没有窥视,多少也能猜出些什么——如果马车里没有别人,相里飞卢和谁说话? 故而容仪从马车里钻出来,第一次没隐去身形的时候,其余人也并没有多惊讶,只是按照对相里飞卢的尊崇,也称他一声小公子。 只是这漂亮的小公子不说话,像是一个小哑巴,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相里飞卢,相里飞卢去哪里,他就去哪里。 时是清晨,天边泛起鱼肚白,一下来,雾气就翻涌着扑面而来,混杂着水汽、青石与草木腐败的味道,呼吸间都带着微甜。 下马车后,镇上的人是用船来接,短短几步路,衣袖上已经凝满了水珠。 “大师,相里先生等候已久,请您过去。” 相里飞卢低声道:“好。多年不见,师父如今可安好?” “还是老样子,捉妖,修经法,只是近日有一桩喜事,相里先生也有所改变,您过去看看就知道了。” 相里飞卢颔首。 他打量了一下青月镇——这个有着神泪冷泉的小镇,出产六界特有的铁合玉,是一种流光溢彩、天生正气的矿石,此地也一直以锻造神兵为主业。 他的青月剑作为镇国神剑,也是由这里的人一手打造,千年淬炼。 从前,每户人家房檐底下都会挂上一枚红绳绑着的铁合玉,如今只见到家家户户房檐下的红绳,却没见到昔日风拂过,成排铁合玉晃荡闪耀的场景。 船家注意到他的视线,咳嗽了几声,笑声里有几分沙哑:“都拿去熔了,做神兵,杀妖怪。可妖怪……杀不尽。这些年,越来越多。好在相里先生撑着,如今佛子您也来了……” 后边的人搬着他带来的经书与草药。 水雾太重,人人呼吸不畅,咳嗽声此起彼伏。 姜国本阿里就已经雨水多,河道附近都修着高层竹楼,一层放着船,汛期一来便空出去。而如今,连二层、三层都留下了被水淹过的痕迹,卯榫生霉,墙贴剥落。 这个城镇仿佛被死死地摁入水中,泡上了很长的一段日子。 相里飞卢垂眼去看船家,不止船家,还有许多人腿上都绑了止疼的缚带,应该也是骨病缠身。 容仪手脚慢,又是凤凰,不是很喜欢水——他打量着穿过街巷的小桥流水,他们这条船离岸远,远而高,犹豫着怎么往下跳。 别人跟他说话,他也不出声,很乖,又很无措。 不让他用法力也不让他变凤凰,他就像个普通的少年。 相里飞卢注意到他在这里磨磨蹭蹭,犹豫了一下,想起他和容仪的“约法三章”,走过去伸手,淡声说:“过来。” 容仪于是握着他的手,高高兴兴地跳了下来,顺便扑在他怀中。 相里飞卢揽着他往船里带,等容仪站定后,方才给他指了座位,就挨在自己身边。 船里一堆人,看得眼珠子都要掉了。 容仪倒是非常不见外,船上人端来点心和茶水,他吃光了一盘,还去抢别人的——因为答应了不能开口说话,他也不明抢,只是看着谁面前还有剩下来的好吃点心,他就走过去站着,只是弯起眼睛笑,眼巴巴地看着。 他这么站着,人家也不好意思不给,于是全进了他的肚子里。 相里鸿住在镇中神泪泉旁侧,作为神官,必须驻守在此。 相里飞卢过来的时候,他就站在岸边迎接:“来了?” 相里飞卢起身上岸,安静回答:“来了,师父。” 相里鸿是姜国上代国师,手把手在佛塔中将他拉扯大。 他随他姓,几乎已经当他是半个父亲,只是空门心无挂碍,相里鸿辞去国师一位后,没有留在佛塔中,而是来了青月镇,成为了一名普通的神官。 只是这次再见,相里鸿已经和他一样,长发高冠,只是他仍然满头乌发,相里鸿却已经鬓角斑白。 “我还俗了。如今不配佛子一声师父,我与我娘子前些日子结亲,只是她身体不便,现在无法见你。” “你从小到大都是倔强性子,沉默寡言,从不把别人放在眼中,我离开佛塔前最担心的事,是怕你寂寞,也怕你以后有什么想不通,一意孤行,多少想你有个伴儿。” 相里鸿面色虽然透着沧桑,却依然有着年轻时的坚毅与从容,只是声音带着微微的沙哑,“这么多年,到底你我,都还是有一些改变,是不是?” 他的视线落到相里飞卢身后。 容仪很乖地跟在后面,只是四处打量,时不时嗅一嗅,等意识到眼前的神官是对着自己说话的时候,他抬眼笑了笑。 他长得好看,笑起来更是眼底清透,十分乖巧。 相里飞卢知道这一路已经无数人误会了,沉声说:“我这边的话……说来话长,此事可以解释。” 相里鸿却没理他,过来找容仪聊了聊。 “你叫什么名字?” “哪里人氏?” “年方几何?” 容仪全部不说话,就瞅着他笑,又看了看相里飞卢。 相里飞卢忍了忍:“此时,可以说话。” 相里鸿听见这句话,倒是挺意外地瞧了瞧他这个徒弟:“怎么,你平日不允许他跟人说话?” 相里飞卢才发觉这么回答,反而更古怪了起来,另一边,容仪却“哦”了一声,乖乖回答。 “我叫容仪。” “梵天人氏。” “年方三百岁。” “他不许我跟别人说话,只许我跟他说话。” 容仪瞅了瞅相里飞卢,“我也是很没有办法。” 相里飞卢:“……” ※※※※※※※※※※※※※※※※※※※※ 佛子:脑壳痛 第 8 章(修改兰刑相关) 08 姜国各地设有神官坞,建筑形制普遍都效仿佛塔,白色塔身,檐廊下坠着驱魔铃,风一拂过,叮当作响。 青月镇因为镇守在水眼上,神官坞一样设在水上,巍峨竹塔与院落并行,收容各方过路僧人与修行者。 相里鸿的院落改在一处旧日蚀刻的石船上,周围院落四散分布,人声熙攘,反而比在街市上还热闹一点。 相里鸿拄着拐杖,身姿挺正。 他带他们进入内院,声音里虽然透着疲惫,但依然稳定而持重:“近日水脉不平稳,发大水,外边常常淹了,我也就让他们住到这边来。在我能看到的地方,也安全些……” 另一边跑来一个小神官,低声说:“大人,前天遭妖怪挖心的那人,后事已经办妥了。大人可要找个时间去送灵?” “日落前我会去,虽然我已经不是出家人,但仍可以为他超度。”相里鸿神情凝重,微微颔首,“让我先招待佛子安顿下来。” 相里飞卢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庭院里被简单收过,窗纸上还贴着半新的红窗花,水缸外边挂着一串红色的辣椒,砖瓦间沾着被雨水浸泡过的爆竹皮。这是最寻常的人间烟火气,和佛塔的终年古朴、清正相比,又是另一种体验。 “先来吃饭,我内人身体不好,累日抱病,方才没起身迎接,这会儿她去做饭,马上能用。” 相里飞卢推辞:“师娘若是身体不好,不用勉强,从前没这么讲究。” “你不讲究,可你第一次带人回来,我这个当师父的,总得表示点什么。” 屋里火熄了,相里鸿招待他们坐下,放下身边的拐杖,吃力地去点火。 这个天气,柴火都是湿的,打火石打了好几次都没点燃。 容仪跟着低头去看,指尖动了动,还没动几下,相里飞卢就伸手把他的手按了下去,自己弹出一道火决,点燃了炉火。 容仪怔了一下,垂眼去看相里飞卢压着自己指尖的手,觉得有点高兴。 相里飞卢正准备收回手,却见到容仪弯起眼睛,很高兴地对他笑了笑,随后将手指反覆上来,勾住了他的指尖。 相里飞卢也怔了一下,身体僵了一僵,没有再动。 两人便指尖扣着指尖,稳稳地握着,温暖相抵。 小厨房里先来了几个仆从,送了熬好的玉米汤,架在火上咕噜咕噜等着煮沸。 院子里进来许多小孩子,扒在窗口往里边看,又被闻讯赶来的其他大人轰走了。 “相里大人娶亲了,佛子是不是也要娶亲了!佛子大师带来了一个漂亮的哥哥!” “去去去,不许说这些话,不要吵两位大人休息。” “佛子大师来了,我可不可以找他看一看我娘的骨头?我娘已经疼得几天几夜没办法入睡了……” “还有我们家,我阿爹已经直不起腰了,现在没有办法,还是每天热敷……” …… 相里飞卢看着相里鸿:从前一直挺拔的人也见了老态,进了屋里。 相里鸿解开了披风,伸手烤火时,能看见他苍白膨大的指节,证实着他也已经骨病缠身。 他察觉了相里飞卢的视线,沉声说:“——都不打紧,都是老毛病了,镇上人都习惯了。还是靠驱寒的汤药。现如今水雾弥漫,气息混乱,要紧的是不清楚妖魔是不是已经混入了镇上。有几个人前几日,是在自己家中被挖心而死的,死前也没有打斗痕迹,应当是妖魔化了人形,哄骗至此。” 相里飞卢也皱起眉。 这一路过来,青月镇现在什么样子,他也清楚地看在眼里。 “应该已经混进了镇上,镇上水雾,虽然什么都分辨不出来,但却有魔气。”相里飞卢说。 “人、神、墨、妖的气息都混在一起,说不上来。” 相里鸿叹了一口气,语气却依然稳重镇定,“此事我已有计较。我们青月镇,为妖魔觊觎的根本,无非是神泪泉,我已经将泉眼封印在我的法器中,就藏于神官坞的某个地方,他们必然会跟着过来,藏身于此。” “我能做些什么吗?”相里飞卢沉声问道。 “除妖一事,你无需做些其他的什么,只是我精力不济,还带着那些后辈,要腾出时间教他们驱魔御法。这时间里,镇上人的渡厄消灾,还请佛子多关照了。” 相里鸿咳嗽了几声,相里飞卢皱起眉,刚想说话,便被他打断。 兴许是炉火的热度袭上来,烤得他骨痛难忍,豆大的汗珠一起冒了出来。 他皱起眉,脸色白了一段时间,说话也因此吃力了起来,“你也不要再说什么,这是我的决定。” “我们姜国……先是得孔雀大明王庇佑,随后再迎来你的降生,那是我们姜国最稳定辉煌的一段时间。我虽然风水堪舆不如你,但孔雀一死,我也知道国运将倾。” 相里鸿注视着火光,喃喃地说,“你能以青月剑镇守王城,可离了王城呢?现在是青月镇,往后局势会越来越严重,你分身乏术,还能耗尽法力,护住所有人不成?” 相里飞卢没有说话,苍翠的眼映着炉火的火光。 容仪已经靠着他睡着了,手给他握着,歪着脑袋贴在他肩头。 这凤凰最近几天有点嗜睡,越往南,水汽越重,似乎让他也有点不太舒服。 院子后面隐约传来人声,夹杂着女人温软的语调:“没关系,让我来。” 一个姿容姣好、文弱娇小的女人从后院走出来,和其他几个仆人一起,手里端着饭菜上桌。 她看起来有些害羞和胆怯,只是以视线示意。 相里鸿站起来,从她手里接过饭菜放下,随手解开披风给她围上:“放下了就回房里吧,外边风大潮湿,火熄了就跟下人说一声。” 随后唇边挂着笑意,对相里飞卢说:“这是我内人。” 相里飞卢本想要跟着起身,却无奈被身边这只睡着的凤凰扒住了,只能轻声道一句:“师娘好。” 女人看向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微笑着颔首,那双柔美的眼睛好奇地往他这里看了看——和所有人一样,他们的注意力除了相里飞卢,还有相里飞卢身边的容仪。 少年人睡得放心大胆,是全然依恋的模样。 她随后收回视线,行礼后退去了。 容仪却在这个时候醒来了,他揉揉眼睛,左右看了看,发现面前多了些吃的,于是睁开相里飞卢的手,伸手抓了一块点心,开始吃起来。 两只手握着,又在火边,一松开,那种酝酿聚拢的热度一下子抽离了,连风拂过时都显得更冷。 “近日神官坞住的人多了,有些挤,还有别地过来云游,跟着想办法的修行者,我给你……给你们两个人,留了一间上房,等会儿打点好了,你带他出去走走。从前青月镇还有许多好玩的地方,只可惜都淹了。” 相里飞卢说:“不用。我今日一路过来,看见镇上但凡年龄稍大的人,都染上了骨病,正好我此行,也带了一些药材过来。我今晚即刻着手,寻求治疗之法。” 相里鸿又克制不住咳嗽了几声,脸颊也因此浮上了病态的红晕,他笑起来:“这件事,也是我随后要跟你说的。这些都……不急,你还年轻,能找到有人真心相伴,是好事,既然已经留在了身边,就好好对人家,前尘往事,也都放下吧。” 他看着容仪,眼神慈爱。 容仪刚刚吃完一盘桃花酥,相里鸿把自己面前的也端了过来,他的手畸形颤抖,但是动作却很稳当。 相里飞卢冷声说:“……一场情劫而已。” “世间情劫,哪里是这么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的?” 相里鸿还是笑,“你师娘也……起初,我不愿还俗,是她问我,她重病缠身,此生夙愿,只求一个我,我能渡天下人,为何不渡她?当时,我也只当成一场情劫罢了。孔雀在时,也曾对你我说过,姜国的佛法,注定为民而生,修不了心无挂碍法,就是这个道理。” 姜国民风如此,出家者还俗,也不过是一种平常的选择。 容仪听见了自己师父的名字,竖起耳朵:“孔雀大明王?” “是啊,孔雀大明王菩萨,他从前是我们这里的护国神。当年瘟疫大行,已经快要蔓延到王城了,佛子当时年纪还小,刚刚接任国师之位,那一天……” 相里鸿喃喃道,“他看到了,我也看到了。姜国国门在那里,幸存者在城门内,感染者在城门外,没有医生敢救,也没有人敢放他们进来……外边寸草不生,水和食物都短缺,那就是活生生的炼狱。” 容仪托着下巴,认真听着。 “可是孔雀来了,他就从天边的地方飞下来,所过之处,万物逢春……” 相里鸿感叹了几句,“那也是我这半生里,看过的唯一一次神迹。” “然后呢?”容仪接着问。 相里飞卢注视着他的神情,有些摸不透他的想法。 容仪只是安安静静听着,眼神很认真。 这些他虽然都在调查相里飞卢时看过,可是自己看,和听别人说,感觉也不太一样。 “后来,佛子过来告诉我,他那天说,师父,我要学医,寻觅神药,不能再让苍生受此苦楚,他要和孔雀大明王一样,渡厄解灾……从那天起,他就真的这么做了,迄今未曾改变过。” “师父,时候不早了,我先上去修整打点,您也先休息吧。” 相里飞卢神情没什么变化,只是淡声打断他的话。 容仪跟着他回到准备好的房间里。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房间短缺,相里鸿只给他们留了一间房,一副床榻。给他们带路的神官说:“这里是相里大人之前的婚房,大喜时用的,最宽敞明亮了,如今特意腾出来。” 相里飞卢在桌前清点药材,容仪就趴在窗口往外看。 神官坞如今住的人鱼龙混杂,底下人来人往,值守的神官每隔一个时辰都要巡检一次,确认一下各个住客的状态。 “这是我的东西,里面只是平常的法器,什么都没有。” 一声压低的、嘶哑的少年人的声音从底下冒了出来,跟着起了一阵骚动,那声音很慢,透着冷淡。 “这位小爷,咱们青月镇目前的状况,你也不是不清楚,巡检是正常的。你带的这些法器,若不说清楚由头,我们也不敢放你接着住下去,只是看一眼而已,你何必这样!” 容仪扒着窗往下看,见到角落里,有一个黑衣的少年人被人团团围住,那少年看不清面容,只是脸色苍白得像鬼一样,看起来阴郁沉默。 “你在看什么?” 相里飞卢清点了神药,翻出医术,忽而发觉容仪已经在窗边看了很久了。 这凤凰不闹腾,显得很不正常。 “我在看这些人。”容仪说,“我还有点想师父。” 相里飞卢怔了一下,回头看容仪。 “你师父?” “孔雀大明王,是我的师父。” 容仪倒是认认真真托着腮坐在窗边,神色也透出一种孩子气的认真来。 “我也想像他那样好看,渡厄化解灾祸,但师父没教我这个,他说我是凤凰,不需要学那些小家子气的做法,凤凰天生是去摧毁一切的。” “从前师父也给我梳毛,他梳毛梳得最好,而且因为一样是羽族,他最知道我爱吃什么。只是我以前问他要不要养我,他说不养,而今我想,他大约和你一样,是先养了姜国人,所以不太想养我。” 容仪思考了一会儿,很认真地疑惑,“是哪里比不上呢?” 相里飞卢不再答话。 片刻后,他再回头时,容仪已经爬去了榻上,又是占据了中央位置,裹着被子睡下了。 他去睡了,相里飞卢也没有打算去床上睡,想着如果困倦,等容仪睡好了之后,错开去休息。 凌晨时,相里鸿给他送来了一本秘卷,名为《暗神农》,里边记载着各种失传古方和禁术,本来是一本禁书。 相里鸿在扉页写道:“穷途末路,不得不用。” 相里飞卢翻阅后面,找到了相里鸿批注过的一处骨病解法:“阴气入体,水汽缠身之骨病解法:凤毛麟角,燃灰兑水冲服。” “麒麟角尚有,唯凤凰羽毛,寻访多年,天涯海角,空手而归。” 麒麟角他们有,从前有一头黑麒麟入了魔闯入姜国地界,被他们阻拦后,折角废去法力放还。 只是凤凰羽毛太难找,凤凰已经是最稀有的一个神族了,不要说人类,就是连某些神族,千万年也未必能见得一眼凤凰。 ……可是好巧不巧,他身边就有一只如假包换的凤凰。 相里飞卢皱起眉,松开案卷,来到窗边。 从高处望下去,神官坞里人来人往,他因是佛子,身份贵重,多了好几个神官来守着他们的楼底。 那些神官都还很年轻,但无一例外,手上都死死地缠着布条,死死地勒进骨肉,这样才能暂缓一些骨痛。 “这是什么?” 他听见身后少年人的声音冒出来,容仪一身松松垮垮的衣服,外袍是粉白的,内衫是红的,歪着露出半边赤.裸的肩膀,“你看了一晚上了,不来陪我睡觉吗?” 相里飞卢心下一凛,快步过去要抽回秘卷,却见到容仪已经垂下眼,指着那行字念了起来。 “凤毛麟角……” “天涯海角,空手而归……” 相里飞卢僵在原地。 容仪抬眼瞅他,凤眼眼尾挑起来,“你要我的凤凰毛。” “既然要,为什么不说?” 他站起身,走到相里飞卢面前,倾身靠近了,一手勾住他的领子,笑得不怀好意,“一根羽毛不算什么,可是佛子,我想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他眼底亮晶晶的,淡然花香隐约浮上,萦绕在人鼻尖。 他身后是床榻的帐子,暗红的帐子还没拆,风一拂过,跟着隐隐摇动。 第 9 章 09 容仪不是没有和人一起爬到榻上去过。 只不过他一向都是居高临下、掌控全局的那一个,那些前任们对他时,行动举止里总带着敬畏与谨慎,也不够放得开,虽然也弄得他挺舒服,但是久而久之,也有些腻味。 不管他主动还是他被动,那些人总是同一种谦卑恭谨的表情,同一种语气,长得再好,也让他有些兴致恹恹。 相里飞卢这个人唯独不同一些,他还没有飞升,不像神界那些年轻人一样无趣,虽然长得好,但是脾气不好。然而,这种不好让他变得可爱起来。 此刻相里飞卢垂下眼,浑身僵硬,他乌黑的睫毛又如同蝴蝶一样扑闪了起来,更加可爱,只由着容仪伸手勾住自己的领子,把自己往榻上带。 那种力道倒是不重,可是压着他的是容仪的眼神,清澈带笑,透着某种天真纯然的妖冶,仿佛能幽幽地看进人心底最深处,仿佛是火焰燃烧,热浪无声地逼近,升腾起令人焦渴的焦灼感。 容仪先钻进了帐子里,外袍他嫌热,随手一扔,只剩下里边嫣红的里衣,松垮地覆在身上,露出漂亮的锁骨与白皙凝润的肌肤。 他乌黑的长发散开流泻下来,多了几分散漫与随性。 容仪抬起眼,那眼底地水光被烛火一映,便仿佛刀刃闪了一下,能够刺伤人眼。 他就这样靠在床头,勾着他的领子,沉声说:“上来吧,佛子。” 相里飞卢没有动。 他的喉头滚动了一下,眼神没有看他,而是注视着帐子上莲叶的绣纹,暗金色的,针脚细密柔软,仿佛要在上面盯出一个洞,而他整个人的脸色已经不能用不好看来形容了。 “上神要做什么?” 他连声音都僵硬了,或许因为情绪压得太厉害,一向清朗温柔的声音里也带上了几分嘶哑。 容仪瞅瞅他,片刻后,笑了。 他伸了一个懒腰,歪倚着顺着靠枕滑下来,放任自己懒洋洋地躺了下来:“按凡人的话来说……我也想一亲佛子芳泽,颠鸾倒凤,不过这件事讲究一个你情我愿。不过今日你既然有求于我,我也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他凝视着相里飞卢,扬了扬下巴,“过来亲亲我吧。” “上神,我相里飞卢一条命在这里,你要杀要剐,这副肉身尽可拿去,只是你若是要折辱我,不如杀了我来得痛快。” 相里飞卢依然没动,手里的青月剑却握得越来越紧,声音森冷。 这凤凰这几天还算安分,但是一起呆的时间越长,越能察觉到容仪的得寸进尺。 “我是来给你降情劫的,杀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容仪想了想,发现眼前这个人又别扭了起来,于是继续跟他讲道理,“你死了,那些人的骨病就能好,就会有人替他们烧了凤凰毛和麒麟角,拿去兑水给他们喝?” 容仪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给他造个水镜出来,不过那根指尖也只是动了一动,想起不能用法术的禁令,又缩了回去。 容仪又想了想:“今日我跟着你一起过来,你师父的阳寿,哪怕没有这个骨病,也没有剩下多少时间了,倒是外边有几个凡人,医好了骨病,还能活得更长一些……这种病,除了痛一些,日后慢慢不能活动以外,倒是也没有其他不好。” “我从前还见过另一个国家,他们国运衰微时,那些人生的病,是从头到脚慢慢溃烂,很臭的,也不好看。你们这里的这种骨病,如果死于此,难看是难看一点,但是不臭,也算是凡人好一点的死法了……” 他在这里散漫无谓地说着,好像谈论的不是人命,而只是一朵云,一棵草。 这句话话音刚落地,青月剑铮然出鞘,一刹那间就逼近了他的喉头。 这把神兵煞气威力无边,只这一瞬间,就已经截断了容仪颊边几缕碎发,在他颈间逼出了淡淡的血痕。 相里飞卢眼底翻涌着无边愤怒,他咬着牙,声音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逼:“你、不、配、提、他、们。” 孔雀大明王还在时,与他一起奔赴万里御敌,最北边的疆域,临雪妖地界,无人敢守,却有一支队伍几代,几十代地留在这里,从前他们是被分拨来此的将士,却被王朝遗忘在这里。 他们和当地人通婚、生孩子,每一代孩子都健康强壮,但每一代的人都残废不全,大多数都是被冻伤的。 这样一支残缺的军队,老弱病残,撑起了姜国最苦寒的疆域中,百年的平安;他也曾与孔雀一起去化解瘟疫,数不清的医师倒在试药途中,更有数不清的健康人为了救治病患而自己感染死去。 当年相里鸿只身试药,中了无数奇毒,差一点没能熬过那个黑夜。 孔雀也曾说:“天命不可违,我是护国神,不得命令,也不能时时刻刻渡厄消灾,用法力去除灾厄,只能像个平常的修行者一样,为你和你师父二人护法罢了。” 他自幼即见到爱人、怜人的神灵,为此甘愿付出一切,却不想自己有一天,会被一个无情无爱的新神操控、逼迫至此。 ——什么神灵?邪神罢了! 容仪被他一剑逼到喉头,却没什么反应,只是接着抬起眼,安静地看他。 他觉得新奇。 相里飞卢虽然一直脾气都不好,但是他第一次见到他眼底这样蓬勃汹涌的情绪,仿佛下一刻,他就能把他生吞活剥。 ——但是相里飞卢没有。 容仪伸手抚上颈前的青月剑,轻轻弹了弹,暗色冰冷的剑身又发出铮然响声:“原来这就是杀气,果然很冷。佛子,我是明行,天运庇佑,我不想伤了你,你把它收……” 他话没说完,话音未曾落地,却感觉到那柄剑从颈间滑下,卡在了他腰间,寒气隔着衣衫浮上来,他想去摸摸那柄剑,指尖却被另一只发烫的手握住了——或者说,死死地扣住了,用力地压在微汗的手心,滚烫发热,令人隐隐心悸。 这种力度,甚至让他挣脱不开,也让他感受到了从小就未曾感受过的压迫力—— 相里飞卢狠狠地扣着他的指尖,揽过他的肩膀。 青月剑在两人之间滑落,割伤了相里飞卢的手腕,血滴滴答答地洇入柔软的被褥中,染出一片血色。 相里飞卢扣着他的下巴,狠狠地吻了上来。 容仪抬起眼,瞧见那双冰冷苍翠的眼底更加冰冷了,里边却又藏着火焰,如同冰雪消融滴落,旋即再度凝固,寒气逼人。 他不懂如何去亲吻一个人,只是凶猛蛮横地撞上来,带着某种破罐破摔的决绝,齿间压上柔软的嘴唇,一样带出某种淡淡的腥甜味道,是血的味道。 热气轰然散开,容仪感到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滴落下来,滑腻凝涩,凝在指尖。 他想去抓握,可是没握住,随后才慢慢想到,这应该是相里飞卢的血。 人的血比他想的要烫,要温暖许多,容仪被他咬得痛了,却弯起眼睛,过了一会儿,才埋在他怀里,低低地叫了一声:“疼。” 相里飞卢终于放开了他,起身垂眸,眼里冰冷不带任何情绪。 “上神满意了么?” “你把我弄疼了。” 容仪抱怨了一下,随后睁眼去瞧。 相里飞卢被青月剑割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从手腕一直蔓延到虎口,寒气侵体,这伤口好得快不了。 天运所在,也即是别人弄疼他一回,给他唇上留下一道齿痕,就要还上这种缠绵折磨的伤。 床褥、被子上,已经是血迹斑驳,如果不知道的人看见了,还以为这里曾发生一场旖旎艳.事。 相里飞卢胸膛起伏,还在微微喘着气,嘴唇上也泛起了血色。 容仪眯起眼睛,指尖随手晃了晃,晃出一根赤金色的羽毛来,轻软华丽:“给。拔毛也是很痛的,不过因为佛子你想要,而且你也让我很满意,所以我选了最大最长的一根给你。” 他瞅着他:“你的伤,要不要我给你治一治?” 相里飞卢眼神暗沉,没理他,伸手接过那枚凤凰羽毛,理了理衣襟,沉默不语地下了床。 他一句话都不再说,开门后,快步往楼下走去。 深夜,整个神官坞本该都是一片寂静。 相里飞卢袖中揣着那枚羽毛,轻软的融羽就轻轻地、轻轻地刮蹭在他手腕的伤痕上,剧痛之中又带上一丝酥麻的痒来,似乎……滚烫发热。 “大师?大师?我们正要去找您,相里鸿大人请您去内院一趟,打扰您休息了。” 楼下的声音像是忽远忽近,相里飞卢走了几步,又听见旁边人疑惑的声音:“……大师?您怎么了?” 眼前的路如同此刻从深水里捞出了一样,忽而明晰起来,他走的不是下去内院的路,走反了方向。 “没什么。” 相里飞卢淡声回答,强迫自己集中精力,将注意力从手腕的疼痒中挪开。 那种疼痛升腾发烫,如同帐中少年人的呼吸,还有那说不出什么好话的嘴唇与舌尖——艳丽湿润,无比柔软。 第 10 章 10 夜雨中,灯火亮起来,潮湿的水汽升腾,院子里围着篝火,围坐在其中的众人都成了幢幢黑影,不发一言。 青月镇还在沉睡,只有所有的神官都聚在了一起,他们穿着暗红的官服,这种颜色放在这个环境中,却显得更加冷清死寂。 相里飞卢一露面,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在他面前分出一条路来,露出人们围在正中央的东西:一具白布盖着的尸体。 相里飞卢俯身半跪下去,伸手去查看死者情况,被旁边一个五六岁的小神官拦了一下:“晦气的,您也别沾上妖气,大师。” 相里飞卢那双苍翠的眼看过来,冲他笑了笑。 小神官忽而醒悟,他是天生佛子,体质并不像他们普通人一样脆弱,一时间有些脸热,低垂眉眼退到了一边去。 死者是一个住在神官坞北楼角落里的一个兵器匠,心口破了一个大洞,神情惊惶。 “剜心而死。”相里飞卢查看了片刻,低声说,“是妖或者魔。” “从前都是在外边,这是第一起发生在神官坞里边的事,我们人手不够,只能让所有人都先起来聚在一处,以防妖怪再度伤人,但是还有几个人不在房里,我们随后会重点排查。” “没办法……没办法,只要这雨雾一日存在,我们就追踪不了妖魔的气息。” 另一旁,一个神年迈的女神官喃喃说着,“可是用了那么多办法,填进去那么多条人命,都没办法驱散这水雾……” 她说到一半,忽而开始剧烈地咳嗽,咳嗽牵扯骨痛,整个人弯腰痉挛了起来。 “死的朱老汉,孤家寡人一个,他以前有个收养的儿子,骨病活生生疼死了。现在轮到他去了,竟然连个全尸都没有……” 小神官赶紧过来扶住了她。 其他人没有动,只是眼神灰暗,透着某种疲惫的麻木——他们早已习惯,无论是他人还是自己,青月镇的男女老少,终有一日都会被这种病痛折磨缠身。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或许没等病痛追上他们,妖魔就已经取走了他们的生命。 “我会想办法。” 相里飞卢垂下眼,青月剑稳稳地握在他手中,暗色的衣袖垂下来,遮住了他的伤疤。 他声音低哑,“从现在起我会一直巡守神官坞,尽快追查出妖魔踪迹。此事我有责任,若非我轻敌大意,早一点出来镇守,或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我已经有所安排,你不必太过自责。” 相里鸿的声音从旁边冒出来,一样的沙哑低沉,“我们已经调派了能调派的所有人手,可那妖物必定能化人形瞒天过海,实在难防。” 潮气又涌了上来,他无意识地按了按自己的手腕,仿佛用力按压的疼痛就能压过噬心钻骨的骨痛一样。 “在此之前,我有事找您,师父。” 相里飞卢转过来,袖中的凤凰羽毛随着他的动作,又轻轻扫了扫他的手腕,带起一阵刺痛。 相里鸿看他皱了皱眉,比了个手势示意其他人都先离开。 “凤凰羽毛我寻到了,先用这个和麒麟角一起烧了,给大家把病治好。” 他将那枚凤凰羽毛拿出来,轻软华丽的羽毛像是一缕光,在这黎明前的黑暗中刺得人心一跳。 “你身上好重的血腥气。” 相里鸿看见他手腕翻起,露出那条深可见骨的新伤,眉头皱得更紧了,“哪里弄的伤?” 相里飞卢扯了扯袖子,语气淡淡的,“不重要。师父,先将这个用起来吧。” “凤凰稀有,更比麒麟更难得,我当初寻遍天涯海角,还委托神界上师多方打听,都没有寻得,凤凰这一脉,娇蛮跋扈,任性妄为,如今他们更有凤凰明尊的明行天运庇护全族,伤凤凰的人,必然遭到加倍的业力反噬,你干了什么?” 相里鸿语气沉了下来。 相里飞卢顿了一下,说:“无事,是那凤凰自愿给我的。” 这一刹那,刚刚的场景瞬间闪回在他脑海中,容仪倚在榻上,眼睛潋滟朝他一望的模样,如同被火燎了一下,让人心里一跳。 手腕的伤口又刺痛起来。 相里鸿坚持:“佛子若是不说清楚,我青月镇也承不了这个人情,如果这凤凰羽毛的代价是你受业力因果,那么我们青月镇所有人都是姜国的罪人。” 相里飞卢注视着他,片刻后说:“是容仪。他是凤凰。” 相里鸿愣了愣。 这个名字,相里飞卢自己念出来,都觉得有几分陌生。 相里鸿眼神中掠过一丝复杂神色:“我就说你带回来的那少年气息不像是普通凡人,本来以为这是你和他双修的缘故。” 相里飞卢嘴唇动了动,但是没有说出口。 “我无论如何没想到,你真带来了一位神仙过来。既然如此,他是青月镇的恩人,更不能怠慢了人家,你怎么不提前说呢!我们这种地方,不是给凤凰住的地方。连三岁小孩都知道,凤凰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非梧桐不栖,我们这……” “他……”相里飞卢知道他还是误会了,声音停了停,听到后面时,垂下眼,沉默了起来。 他没有话可以反驳。 容仪大概是住得不舒服的。 “你再告诉我,为何凤凰神会跟在你身边?” 相里鸿严肃地看着他,想起孔雀刚死,心念电转,“莫非他是……” 相里飞卢也不知道如何解释,只是顺着他的话,算是承认了:“是我们新的……神。” “那更不能怠慢!” 相里鸿的手有些颤抖,看向他的视线也多了几分责备的意思,他压低了声音,“是我们新的护国神,那更不得了!怎么能让人家住那个地方?” 相里飞卢闭了闭眼:“这件事,我之后会向您解释,师父。” 他随相里鸿一起进了内庭,关上了门,各自坐下。 服侍相里夫人的丫鬟过来送了茶,又告诉相里鸿说:“夫人旧病又犯了,无法起身,大约要休息几天,没办法出来迎客,也让大人您放心,不是大事。” 相里鸿点点头:“好,告诉夫人好好休息,我晚上来看她。” 如同普通的兵刃伤不了神的躯体一样,凤毛麟角,用普通的火烧不了,相里飞卢引三昧真火决至青月剑,煞气引动,烧了两三个时辰,才得到了不足一两的灰烬。 已经是正午时间了,但天色还暗着,如同黑夜。外边雨声连绵不绝。 相里飞卢调好水碗,送到相里鸿面前:“师父,先喝下吧。” 相里鸿却没有喝。 他很小心地双手把药碗放在了桌边,走出去,低声对外边一个守着的神官说:“让大家轮流过来取药,年轻人优先,我们一把老骨头了,不急于这一时。” 人们陆陆续续地来了,在庭院里守着秩序排队。 相里飞卢带来了医治骨病的药这件事,多少算是一丝希望,扫除了一些这个镇上持续已久的阴霾。 凤毛麟角本来就是奇珍中的奇珍,以这两者入药,药效立竿见影,有人饮下之后不消半柱香时间,疼痛就已经消解,症状轻一点的,畸形的骨节也在发热退回正常模样。 “那暗神农书中所说的不假,虽然是奇门邪术,却当真有效。” 相里鸿拄着拐杖,依然沉稳地立在庭院里。 相里飞卢坐在桌边,垂眼写着辅助药方,随口答道:“那本书其实也并非是邪书,只是都记载着常人不可得之物,常人不敢想之事,要做成这些事,承担的因果业力不会少,践行者多半没有好下场,是以慢慢的,这本书在传言中就成了邪书。” “是这个道理。” 相里鸿依然站在门口,凝视着青灰色的雨幕,片刻后,他说,“今日没见到容仪小公子,佛子一会儿若是得空了,还望请上神下来,我要带着青月镇的大家当面谢他。” 相里飞卢停了笔,抬眼看过去。 “你也要谢他才是。” 相里鸿严肃地看着他。 这句话,是从前还在王都佛塔修行时,他教训他的口吻。 相里鸿又等了一会儿,终于等到了他吩咐下去、取来的东西——几个神官抱着几个箱子走了进来,他指了指,示意他们放在相里飞卢身边。 “我们青月镇,种不了梧桐木,梧桐这种怕水的树,在我们这里留上三四天就要烂根。现在我们什么都没有了,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已经没了,连一捆干稻草都找不到……这里边的兵器,是封在仓库里的,破铜烂铁一堆,没用过,好在只有上边的铁合玉还是干净的,没沾过血腥,勉强还算有点灵气,或许可以供上神休养。” 相里鸿说,“我让他们过会儿熔炼了,拿这些铁合玉,给他做一个窝,看看上神喜不喜欢了。这件事,乡亲们也会同意的,他们会知道神还没抛弃我们。” 相里飞卢沉默地站在一边,看着这沉沉的几大箱子兵器——那些剩下的铁合玉,被熔在兵器中,原来是青月镇家家户户搜罗献出的,有的已经经历了许多代,染上了锈迹,只有神玉光洁如新。 但无论是新是旧,都被精心保养、擦拭过了。 这镇上的人没有一个人走,哪怕拿着这些破铜烂铁,哪怕在终日水雾中染上骨病,青月镇自古就是姜国的护国之地,他的青月剑就是在这里打造出来。 兵器是他们的骨,神泪泉是姜国水脉,神官坞是历代庇佑他们之所,所以没有人走。 这些东西太沉,还要搬到最中心的冶炼居去,神官搬得很吃力,忽而见到相里飞卢走上前来,轻轻接过了:“给我吧。” 那小神官下意识地一惊,抬眼撞上相里飞卢苍翠淡静的一双眼。 “我去……去给他做个窝。” 第 11 章(修改兰刑相关) 11 要做出一个凤凰窝,对于相里飞卢来说并不难。 他从小跟在相里鸿身边,由他教导铸剑术、除妖术,研读经文,寻觅古本,而相里鸿就是青月镇上人,除了医术是相里飞卢见孔雀后自己求学钻研,其余的一切,多多少少都跟青月镇沾边。 冶炼处供着黄泉阴火,这种火能煅烧一切,而苍白冰冷,属性极阴,而且浇灭它的东西不是水,而是纯阳的三昧真火。 没有经过训练的人,是无法操控这两种火焰的。 只有阴火能够煅烧水脉里产的铁合玉,熔炼后的火光不是赤金色的,而是冰蓝色的,幽幽涌动。 凤栖梧桐,煅烧成梧桐木的样子并不困难,但相里飞卢总想起容仪头一天出现在他那里的模样——找到了一只圆形的酒杯,还就那样蹲着睡下了。 容仪爱盘着睡觉。 冶炼处的神官屏气凝神,为相里飞卢护法,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大师做着做着,将手边渐渐成形的铁合玉做成了一个圆形的、碗状的东西。 容仪爱左螺旋盘着睡觉。 凤凰有极长的尾羽,略长的喙,盘起来时也不算是正圆,华丽蓬松的尾羽总是无处安放,相里飞卢随手一引,在圆盘上牵引出一个新的底盘,可以让容仪把尾羽也放好。 他做出来的窝形状随意,未经打磨,边缘也如墨笔飞白,散漫不羁,却多出了几分纯然野趣。 相里飞卢接着引出三昧真火,慢慢浇灭黄泉阴火,让这个凤凰窝自然冷却。 随后,他站起身,嘱咐了一句:“守着这里,夜时方好,我会回来取。现在我出去随相里大人一起巡视。” 神官巡守,本来相里鸿也是一早安排过的,但是剜心事件出现过几次之后,相里鸿开始怀疑神官人员内部也有人曾被妖物替换过,但是除了这么做,没有更好的办法。 相里飞卢持剑巡视整个神官坞,仿佛不知疲倦,从正午一直到天黑,神情始终冰冷紧绷,浑身肃杀。 青月镇民们也因为有他在,而安心了不少,神官坞的气氛稍有活络。 相里鸿惦记着谢神的事,中间又催相里飞卢请容仪一次。 相里飞卢应下了:“我晚上便去叫他。” 开阔的阁楼前,相里飞卢注视了一眼他和容仪的房间所在——那里已经有神官检视过了,他不用再去。 更何况凤凰神力,明行天运,如果真有妖魔鬼怪,也应当没那个胆子。 倒是扫撒的侍女注意到了他,前来行了一个礼:“大师好。请问您与容公子的住处可需扫撒么?今天晨间,我本来叩门询问过,容公子在睡觉,叫我午时再来,等我午时来时,容公子却已经不在房间了,只是……” “只是什么?”相里飞卢苍翠的眼睛垂下来,眉头微皱。 容仪不在房里? 侍女脸颊微红:“只是榻上有些许血迹,我就自作主张为大师和容公子换下了……” “……”相里飞卢这次又顿了好大一会儿,终于勉强说道,“辛苦。” 侍女走后,相里飞卢推开门,进去看了看。 房间被收拾得很整齐了,昨夜惊心动魄的血色与暖色却仿佛附在了蜡烛烛火上,残留着余韵,随着橘色微光微微跳动。 容仪这一路过来都是乖的,透出几分对他的耐性,约法三章也老老实实遵守了。 这几天来,他几乎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从没见过他去别的地方,连睡觉也要窝在他身旁,而且最好拱在他怀里。 今天容仪却一反常态,没有跟在他身边,或许是从昨夜起,这只凤凰终于对他丧失了耐性。 他昨晚那句低低的“你弄疼我了”言犹在耳,被烛火映照发亮的、带着一点愠怒的眼神,也仿佛在眼前。 相里飞卢在床帐前驻足片刻,随后垂下眼,转身出去。 昨日事发过后,神官们正在暗中排查所有当时不在自己原来位置的人,余下的人则忙着照顾、观察用了凤毛麟角水的病人,大部分病患的骨病已经有所减轻。 不少人已经听相里鸿说过,这次的药方,除了他们的大师以外,大师身边的小公子也助力良多。 相里飞卢巡视一圈下来,已经见了不少人想要给他送些东西,顺便也给容仪送些东西。 他淡声说:“我不收东西是老规矩了。” “大师是不收,相里大人也说过,可是小公子收不收,这还得过问小公子呀!” “他也不收。” 相里飞卢的声音中不带什么情绪。 这句话说出来,他自觉没什么问题,可旁边有几个姑娘却噗嗤笑了起来。他隐约听见她们开开心心的议论:“小公子是有人做主的,可不是嘛,是佛子的人,那就由佛子做主。” 面前的村民带来了点心和糖块,还有一个卖糖葫芦的老妇,拿了整根扎好的糖葫芦前来谢恩——她与丈夫从前贩糖而生,只是两个人都因为骨病而无法起身,刚好又无儿无女,从此只能依靠乡亲们救济生活。 相里飞卢话音落,老妇布满皱纹的眼尾却抬了起来,弯了一弯:“可容公子喜欢,也没有说不收呀,大师?” 她的视线投向相里飞卢身后。 相里飞卢转过身去,就瞧见容仪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手里已经抱了一大堆东西,还在跃跃欲试地望着那夫人手里扎成串的糖葫芦,糖葫芦外的冰糖壳红润发亮,他的眼睛也一样湿润发亮。 他瞅着容仪,容仪眼巴巴地瞅着糖葫芦,过了好半天才想起来瞅他。 他不在他身边的时候,倒是好好保持了不说话的习惯。 相里飞卢忍了,伸手拿走一根糖葫芦,递给了容仪,随后对那老太太说:“多谢。” 容仪眼见到只有一根,大失所望,趁相里飞卢不注意,跃跃欲试地准备伸手,想要再拿一根,老妇见状又笑了,直接将所有的糖葫芦都递了过来:“本就是专门为容公子准备的,都拿走吧,国师大人算得上是我们青月镇人,小公子也不是外人。” 容仪深感认同:“是的,我是他养的,我不是外人。” “你今日去了哪里?” 其他人走后,相里飞卢问道。 容仪抱着一大根沉沉的糖葫芦架,已经手脚麻利单手剥了糖纸,咬了一颗在嘴里。山楂和冰糖圆圆地在他白净的颊边鼓起来。 相里飞卢问,他就抬起眼睛,认真思索了一下:“出去逛了逛,自己喂自己。你找来的那些果子我吃腻了,找些别的,这个糖葫芦果还不错。” 随后,他瞅着他,挑起眉:“你在找我吗?” 他欢欣雀跃的,像是如果相里飞卢回答了一声“是”,他就可以把尾巴翘起来一样。 相里飞卢苍翠的眼压了压情绪,尽量淡声说道:“……我……青月镇的仙民,为感谢上神,为上神准备了一个礼物。” 容仪眼睛亮了起来:“我有礼物?” 他思索了一下:“我从来都做焚毁或者降祸的任务,除了供奉我的人,我还没有收到过礼物,我这就去看。” 他兴冲冲就要往原来的房里走,相里飞卢不得不伸手拉住他:“上神,还没好,要等晚上。” 少年人不怕寒不怕潮,衣裳单薄,粉白柔滑的面料轻软干燥,一拉就握住带着体温的手腕,温暖透体。 如同昨天夜里。 相里飞卢如同被烫了一下,放下了手,抬眼见到容仪叼着糖葫芦,忽而又往旁边看去。 他的身影如同鬼魅,来去无影,眨眼间就从他手边瞬间移至窗边,庭院里间或传来嘈杂声响。 “怎么了?” 容仪糖葫芦吃了半根,剩下半根忽而不要了,就随手丢到地上。他的眼睛又亮了起来:“我闻到练实的味道了。” “练实?”相里飞卢皱起眉。 练实是神果,凤凰爱吃的那种练实只长在天界至阳之地,灵气比蟠桃和长生果更深,凡人得一,可以一洗尘髓,这也是六界经常抢夺厮杀的绝品修为丹之一。 容仪轻飘飘翻身下了窗户,相里飞卢下意识地跟着往前走了一步,刚到窗边,就见他安安稳稳地落在了庭院中,往人声鼎沸的方向看去。 相里飞卢捡起那根糖葫芦。 “那边在干什么?那个穿黑衣服的是谁?” 容仪清朗的声音传上来。 旁边有个神官,被他突然落地吓了一跳,但还是恭敬地答道:“上神,今日在排查命案发生时不在自己房里的人,那个穿黑衣的少年住进来不久,说是云游的修行者。我们在他身上搜出了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法器,今日宵禁,他又不在自己的房间,我们和其他几个不在场的人一起提审。” 另一边庭院正中央,神官们拿着火把,将几个人团团围住,有一个人正在试图给中央的黑衣少年上捆绑,那少年不肯就范,只是一边反抗,一边嘶哑地重复着:“不是我,放我出去。” 他应该刚刚十六七岁出头,身量与声音都介于少年与成年之间,面色苍白如纸。 他身上透着压抑的漠然与阴沉,感受不到半分人气,如同久居阴界的一个鬼魂。 神官还在跟容仪念叨:“但那位少年吧,孤僻行事,也从不肯听我们的,这实在不能怪我们啊!这个时节,神魔妖鬼人的气息都混在了一处,他又不肯说自己的来历……” “这些事,我管不了,但我看到他荷包里有一颗练实。” 容仪口水都要掉下来了——下凡这么几天,他就没吃好过。 他驻足观望。 另一边,相里飞卢也飞身跃下。 他听见了容仪的话,皱眉问神官:“那少年叫什么名字?是何来历?” 神官恭敬地把对容仪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随后说,“是来我们这里云游的修行者,自称来自极高极寒之地,姓兰,单字一个刑字,名为兰刑。” 第 12 章(删除兰刑相关) 12 “兰刑吗?他住在何处?” 容仪看见神官们远远地把那少年围了起来,惦记着相里飞卢不许他乱动乱走,并不敢太造次。 旁边的神官告诉他:“容公子,他住对面相思楼的三层尾房,相思楼也是上次朱老汉死的地方。” “好。”容仪认真地说,“那等你们忙完了,我过会儿找一找他。” 相里飞卢皱起眉:“你去找他干什么?” “我不会跟他说很多话,只找他要一颗练实。”容仪瞅他,“而且他既然不是你们青月镇上的人,我总能和他说话的。” 相里飞卢深吸一口气:“他已经是此事的疑犯。” “我知道。”容仪又思索了一下,“你们的事我不管,也不插手,我去找他时,亦会隐去身形,不叫别人察觉。而且你们要找的那人……” 他远远地望了一眼,闭口不言,只是笑了下。 相里飞卢忽而握住他的手腕,微微用了点力气,苍翠的眼底风云涌动:“你能看出来?” 他早该想到,虽然青月镇的雾气迷了他们的眼睛,可容仪是明行,他有神的眼睛。 “我能。” 容仪轻描淡写地说道。 随后,他歪过头来端详相里飞卢的神情,狭长的凤眼又弯了起来,“我其实也想告诉你那只妖精是谁,如果你肯再亲亲我,时间再亲长些……但青月镇的祸福不是我的任务。我们神明,如果出手多管闲事,承受了这个因果,那么日后也要遭天罚。” 相里飞卢握着他手腕的手渐渐松开。 容仪本以为他会再说些什么,却见到他垂下眼,只是收回手,手腕上的伤痕依然鲜红刺目。 那不是不高兴的神情,只是疲惫。 容仪伸出手,指尖轻轻按在他眉心:“……你该休息了。虽然你命里注定为神,但如今还是□□凡胎,饲养人若是睡不好觉,那么他养的凤凰会跟着睡不好觉。我们凤凰,都是跟着喂养人行动的。” 相里飞卢不避不躲,那双苍翠的眼安静地凝望顺着他:“……多谢上神提点。” 另外几个事发时不在场的人也一起被带了过来。 除了那个名叫兰刑的黑衣少年,朱老汉死的那一天不在房间的人还有几个,一个是做扫撒的侍女,无名无姓,被村里收养的姑娘,没有正式的名字,相里鸿赐姓青月,跟着镇子姓,别人提到时,一般也直接叫青月女。 青月女正是今天相里飞卢遇见的那一个扫撒侍女。 除此以外,还有之前的老神官婆婆。 朱老汉死的当天,她因为忽而骨痛难忍,而不经告假,便直接出了神官坞,回家取止疼草。她消失的时间里,正好是剜心发生的当口。 三人都百口莫辩。青月女一直惊慌失措,老神官婆婆神色淡然,只有兰刑反抗最激烈,也最可疑。 相里鸿铁腕手段,哪怕老婆婆年事已高,且是神官一脉,也没有留情,当即下令将三人一并关押起来。 押送完毕后,相里鸿对相里飞卢说:“你去休息一下吧,一天一夜没合眼了,如今三个人还要轮番审问,时间还长。” 相里飞卢说:“只是一天一夜而已,没关系。” “上神的事,你可曾与他说过了?”相里鸿又问道。“镇上人也来问我,问了好多次了。他可答应以护国神的身份,出来见见大家?” 相里飞卢沉吟片刻:“他身份特殊,暂时不要妄动的好。” 相里鸿皱起眉。 相里飞卢垂下眼:“我也知道,孔雀一死,从陛下到师父,都十分忧心,大家如果知道新神已经来了,多少会放心一些。请师父代我传话,姜国的新护国神为梵天明行,凤凰明尊,此次的凤毛麟角药,都是上神所赐。只是上神事物繁忙,不得以真身来见,由我传达神言。有我在,一切一定都能转好。” “他既已跟在你身边,为何不让他出来见见我们?”相里鸿皱着眉,仍是不解。 从前孔雀在时,也是一样伴随相里飞卢左右,姜国人诚敬拜服,也保持了距离,姜国和普通凡间不一样,毕竟是个灵气深重的地方。 相里飞卢注视着相里鸿,手指僵硬着,声音顿了顿:“因为我……我或将与他缔结神婚,不愿再起任何风波,不想让他再经受任何风险,再看见又一任护国神陨落了。” 他无法将姜国倾颓的真相告诉他,更无法让他们知道新的护国神,本来就与姜国水脉相克。扯出一个谎话来,或许比真相更能让人接受得多。 相里鸿看着他,忽而笑了,连着说了好几个“好”:“你不愿意,那么就这样吧。” 相里飞卢接着巡守了大半个晚上,直到毛月亮在天边挂出来,方才回到冶炼处,去取容仪的窝。 之前为他护法的神官一早等在那里,为他打点好了一切,还用砂纸把那个窝里里外外细细打磨了一遍。 “大师留步,方才镇上人来了好些个,嘱咐我一定要把这些干稻草送给您。” 神官从身边吃力地抱出一个钉得死死的木箱子。 “大师下午也说了,还是什么都不收,可是稻草不值钱,我们也听相里大人说了,新的护国神是凤凰,这个法器是佛子做了送给凤凰神的礼物,我们没有梧桐和醴泉,只有铁合玉,可是这玉属阴,睡着冷。这一批稻草,都是大家赶着一下午在火边烤过、挑选过的,一丝扎人的草纤都没有,干软舒服。每一片叶子都擦过了,保证没有一粒灰尘。” 青月镇如今情况,所有能烧火驱寒的东西都是稀缺物资,稻草诚然不值钱,但是这么沉沉的一大箱干稻草,之于现在的青月镇,更是已经不多见的保暖材料。 相里飞卢来不及推辞,神官已经笑嘻嘻地抬腿往上边抱了过去,拦都拦不住。 容仪不在房里。 他想起来,他白天说要去找那黑衣少年,因为那黑衣少年口袋里有练实可以吃,所以就可以将吃了一半的糖葫芦随手丢在地上。 等人走后,相里飞卢把窝提上桌,在桌边坐下,闭眼凝神,打坐吐息,静静等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外边那轮毛月亮也在慢慢上升,天色渐渐地全黑了下去。 他忽而听见脚步声。 容仪进门是从来不推门的,他是神,到哪里都可以随意穿墙而过,只是最近这段时间被他禁用了法术,于是他也只是一边抱怨着麻烦,一边适应着这种生活,推门也不知道力道,每次都发出嘎吱嘎吱的巨响。 他没有睁开眼睛,听见那脚步凑近了,花香跟着凑近了——是容仪身上那种花香。 他知道容仪看见他了,也知道他正在微微俯身打量自己。 容仪打量人,就是眼睛抬起来,眉睫乌黑卷翘,眼底的光像水,能将人晃荡得头晕目眩,故而他不睁眼。 那微热的呼吸凑得很近,忽而又隔远了。桌子被撞了一下,又有稻草被捏起来揉搓的声音,容仪应该发现自己的窝了。 又是过了好大一会儿,那股微热的呼吸又凑了过来。 少年人的声音温柔而清润,压低了,变成了小心翼翼的气音:“佛子。” “……你睡着了吗?” 他又观察了半晌,很有些喜不自胜的样子——午时跟相里飞卢提了一句要他睡觉,相里飞卢就真的听话休息了。 “要是你睡着了,那我就明天再来问,这个窝,是不是给我的?”又听他嘀咕了半晌,“应该是,你也住不进这么小的窝。” 再就是凤凰展翅的声音,羽毛在空中拂过,是凤凰盘旋着落在了桌上,白玉一样的爪子啪嗒踩了踩,随后是哗啦一声陷入稻草里的声音。 容仪克制不住地发出了欣喜的一声“啾”的凤鸣。 一切归于寂静。 相里飞卢以为他睡了,刚刚睁开眼,却见到这凤凰背对他,忽而又扑腾了几下,挪了挪爪子站了起来,把翅膀拢好。 他重新闭上眼睛。 容仪从窝里爬了出来,爪子啪嗒啪嗒走,越来越近,那股柔和温暖的花香渐渐包裹了他。 应该不是睡得不舒服,那种高兴的反应,这凤凰大约做不得假。 但容仪就是爬出来了。 相里飞卢感到有什么极其柔软、极其温暖的东西,钻进了自己的怀里,稳稳当当地落在了他膝头,和从前一样,贴着他的胸膛,左螺旋盘起来,乖乖地睡了。 第 13 章 13 凤凰的呼噜声还是和以前一样,如同吹哨子的哨鸣,时不时地响一下。 相里飞卢再抬起眼,望见桌上的凤凰窝也不见了,或许是被容仪用什么法器收了起来。 他略微一动,将手轻轻抽出来,他的呼噜声就立刻停止了,被打扰了似的不满地哼哼了几声,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 房内很安静,青月镇人把最好的炭火都供给他们,炉火烧得里面暖洋洋的,被凤凰盘踞的地方跟着增生起洋洋暖意,合着花香与檀香,萦绕鼻尖。 外边隐约有神官巡守的脚步声,压低声音的谈话。 相里飞卢用另一手轻轻托着这凤凰,动作放轻,缓缓站起身来。 他单手抱着他,怀里毛茸茸的凤凰在梦里感应到热气流散,很有紧迫感地往他怀里紧了紧,优雅修长的脖子卷过来,绕着他的肩膀挂住了。 他起身往床边走去,动作很轻地想要把他从自己身上摘下来。 凤凰的毛轻软柔顺,还有点滑,一捋就下来了,挂不住,可他一拂开他,他就又迷迷瞪瞪地伸长脖子卷上来。 相里飞卢垂下眼,耐心地和这只凤凰做着斗争,想把他放到床上去。到最后却见到容仪似乎是不耐烦,或者压不住——他总是被他推下来。 下一刻,相里飞卢怀里一沉,容仪瞬间变回了人身,少年柔软的胳膊就环住了他的脖子,带着他一起滚进了榻里。 相里飞卢单膝跪在榻上,勉强稳住了身形,没被他扯得摔进去,容仪却迷迷糊糊有些清醒了。 他半睁眼睛瞧了他一眼,勉强伸了个懒腰,嘀咕了一声:“床上是好睡些,你也过来吧。” 他这句话里带着他习以为常的语气,略微的漫不经心和高高在上,是明行的语气。 相里飞卢被他拽着,僵硬着身体躺在了他身边。 容仪在梦里叹了口气,裹着被子摸索着温暖所在,挤着挤着又进了他怀里,手仍然攀着他的脖子,脸颊贴上他的脸颊。 容仪的脸颊微微有些凉,肌肤轻软,细如凝脂。 床帐这一方通红窄小的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轻和软,温暖跳动的烛光,身边人轻缓的呼吸。 兴许是太过舒适安逸,困倦在这一刹那间汹涌而至,相里飞卢也在这一刹那控制不住地阖上了眼。 他隐约间有个念头浮现,不知这凤凰是否又用了类似催眠术之类的法术,但是这个念头没转完,他已经陷入了深眠。 脸颊贴着脸颊,指尖贴着指尖,是全然的安稳。这种大胆而毫无防备的触碰,他从前不习惯,而今也只能慢慢习惯。 只有容仪这里他没来查看过,明行所在之地,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日夜不休了,前有耗费法力为王城做结界,后边又是催动法力做药、做凤凰窝,再是巡检神官坞上下,一直没有休息的机会。 外边水汽弥漫,他手腕上的伤痕依然隐隐作痛,在梦里也不放过他。 那道伤被相里鸿发现了,拿来了药草,催动法力给他治,只是明行业力太强,每次眼见着伤口就要长好,停止施法后,伤口又会瞬间破裂渗血,只能拿纱布缠起来。 相里鸿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只说:“是过来之前,一次除妖时不小心落下的伤。” 他又梦见那个黑暗里的自己,只是这次他不再坐在暗处,那怀里的鸟儿不知去向。 他抬头看天空,只看见黑洞洞的天幕,星辰如斗,仿佛触手可及,却又格外遥远。只有那种阴暗是让人心悸的,如同死亡的寂静,天像是沉沉覆合的棺材板,天地间除了他以外,空无一物。 他最后梦见的是一个声音,不属于他熟悉的任何人,这声音阴冷幽深,男女莫辨,吃吃地笑:“相里飞卢,孔雀大明王已死,从今往后无人为你护法,从前你姜国固若金汤,如今你茕茕孑立,能耐我何!” 他下意识地知道自己被魇住了。 他法力损耗严重,又不曾设防,在梦里凝神屏息,想要对抗那股趁虚而入的妖力,但是没等他聚起气来,却又听见了那声音凄厉的尖叫:“凤凰——这里,怎么会有凤凰——” 相里飞卢身上一轻,灵态清明过来,猛然从床上翻身坐起,已经是一身冷汗,乌黑的额发微微濡湿。 容仪还抱着他一条胳膊,不满意地蹭了蹭,声音沙哑软糯:“怎么了?” 外边忽而传来敲门声:“大师?大师?大师您在吗,请赶紧出来一下,出事了!相里鸿大人那边出事了!” 神官点火,外边刹那间灯火通明,脚步声如鼓点,他一起身,容仪因为抱着他的胳膊的原因,被拽着在床上滚了滚,这下终于醒了:“你不陪我睡觉了吗?” 容仪看了他两眼,忽而皱起眉,伸手要碰他的眉心:“你印堂有暗青色,带着鬼气,你刚刚被鬼侵入神识了?” 相里飞卢行色匆匆,下意识地挥开他的手:“没事。” 待容仪歪过脑袋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语气不对,只能尽量温声补了一句:“上神请好好休息。” 他提起青月剑,匆匆出了门。 “师父呢?”相里飞卢声音沉稳,不带任何情绪,越到这个时候,他越是要沉稳镇定,“怎么回事?”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神官中那个瘦小的孩子瑟瑟发抖,强忍着眼泪给他指:“相里大人没事,但是师娘……” 庭院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雨势变大了,相里鸿半跪在地上,一手拄着拐杖,拐杖深深地插入泥土里,指节发抖、泛白,另一手抱着怀里已经失去气息的女人。 女人面色惊恐,胸口破了一个大洞,血已经流干了,草地里只有几缕淡红的血迹,淡得几乎看不清。她看起来瘦小而孱弱,无处不透着安静和娴雅。 相里飞卢只与她几面之缘,只记得她总是多病,还有看向他与容仪时好奇又略带羞涩的笑。 相里飞卢也没有说话,他只是站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随后有人送伞上来,他接过了,俯身半跪下来,替相里鸿挡在头顶。 相里鸿浑身湿透,连睫毛上都沾满了雨水,相里飞卢放下伞要扶他,被他甩开了。 相里鸿忽而变了脸色,他拄着拐杖勉强地站起来,声音喑哑难听:“不,我还能走——我自己走!” 他站起来,走了几步,忽而整个人往下摔。 如同一尊被雨水冲刷的泥像,终于在此刻崩破、流散。 旁边神官们赶紧冲上来扶住他。 “送相里大人回房,先将夫人尸体收敛了。其余人,继续呆在该在的地方,这件事亦不要声张,免得大家忧心。” 众神官俯身低头:“是。” 相里飞卢抬起眼,静静地看着相里鸿的背影——如非骨病,需要拄拐,相里鸿其实还在壮年,只是此时此刻,他像是一下子苍老了十多岁。 从前他无法想象他老去的样子,如同所有孩童都无法想象父亲的形象随着岁月慢慢垮塌。 在他一个人一遍又一遍地走过佛塔的青石长阶前,已经有人牵着他的手,带他看过都城长夜,万家灯火,带他提剑以观山河,将万民都挡在他们身后。 当他第一次踏上佛塔顶端,看见城楼上禁军的火光,佛塔下的街市喧闹,那一刹那他就理解了这种心情——这种保护是不讲道理的。 他是俗人,这一辈子他都将是俗人,无法成佛,因为从那一刻起他就知道,此心已经有了最深切的挂碍。 大雨浇透,衣衫尽湿。 ——如果他刚刚醒着。 ——如果他反应再快一些,不被那鬼魇住。 这一切,是否还有改变的余地? “这是你的伞吗?和上次的不一样。” 众人散去后,他听见身后少年人的声音。 容仪睡醒了跑出来,正蹲在地上,端详那把神官递来的雨伞。 他不关心这庭院里刚刚发生的一切,他眼里只有他觉得好玩有趣的东西。 人间会在伞这种避雨的东西上,画上各种各样的花纹,这让他觉得很新奇。 相里飞卢刚带着他来青月镇时,所带的是一把白底点墨江山的纸伞,现在这一把却是正红的。 容仪喜欢这种红色,这种红色能刺破青月镇潮湿阴暗的青色,他已观察到这是用来躲雨的东西,因为人不会避水,但是他还是把它拾了起来,问他:“这是干什么用的?如果是避雨用,为何你不用它来挡雨呢?如果也可以像你一样不躲雨,那么又是为何,这么多人用伞呢?” “不躲雨,会冷,上神。”相里飞卢过了很久才回答他,他苍翠的眼底映照着他的影子,那声音很轻。“人有生老病死。” 雨水浸染他的肩头,玄色的衣襟上多出一大片水色。 “那么雨会让人老。”容仪也往人多的地方看了看,“你的师父变老了,他的寿数在缩短。” 他又歪头看他:“可是你没有。” “不会,上神,雨不会让人变老。”相里飞卢说,“他会让人生病。” “我明白了。” 容仪直起身,将手里的伞拉直打开,让红色覆盖满眼。 他忽而靠近了,伸手握住他冰凉的指节,将拿把伞举过他头顶:“我给你打伞,你不要生病。” ※※※※※※※※※※※※※※※※※※※※ 久等了!本章发红包 第 14 章 14 容仪的呼吸凑近了,眼神敛着认真的光。 这样的光和他第一天见他,他坐在神的棺椁上时眼里的光,别无二致。 相里飞卢苍翠的眼望着他,又过了很久,才沙哑着声音说:“好。” * 神官们提着灯进进出出,青月镇乡民们在神官坞门口来回观望,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都被挡了回去。 “没办法了……相里大人身体垮了,找来了医生看,说一个是因为骨病旧伤无法逆转,一个是心病太重,夫人死了,对他打击太大……” 相里飞卢转头看了一眼榻上昏迷过去的人:相里鸿面色苍白,形容憔悴,披散的长发里已经夹上了几丝花白,如同油尽灯枯,但他的手指仍然紧紧地攥着,仿佛仍要抓紧着什么,哪怕徒劳无功。 所谓病来如山倒,在相里飞卢抵达青月镇之前,他成日高度绷紧的神经和几乎不眠不休的尝试,早已经摧毁了他的健康。 “师父的腿……”相里飞卢斟酌着用词,旁边的医生摇了摇头,“大师,您的医术远在我之上,您该知道相里大人这条腿已经保不住了。若是能保住,精神恢复了,以后此生,恐怕也要在轮椅上度过了。” 相里飞卢沉默了片刻:“我明白了。” “师娘的遗体如何了?探查过了吗?有无痕迹?”相里飞卢低声询问旁边等候的小神官。 神官摇摇头:“和之前那些剜心的……死法一样,周围也没有其他痕迹,倒是有一处泥土,留了个印子,仿佛是脚印,却不像是人的脚印。我们已经遣人将那块土送了过来。” 相里飞卢看了一眼。 水浸入泥土中,洗刷得几乎看不见,那印痕也十分淡,那脚印只有前半个,没有后半个,仿佛这个人是踮着脚走路的一般。 相里飞卢察看了一番,皱起眉。 “……艳鬼。” 最低级的艳鬼以血肉为食,能看穿人心,以美色惑人,一般只害男人。 他们修的是惑术,与合欢道类似,也有艳鬼修为提升后,不止能惑男人,而是能看穿所有人过去、未来最想要得到的事物,用幻术杀人。 青月镇这个,恐怕是只道行不浅的艳鬼。 之前一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这次却留下了,恐怕跟容仪也有关系:那鬼在他们房中,本来是想对他下手,却不想被凤凰业力克了一下——凤凰是纯阳至刚的生灵,天生就能克杀万鬼。 “照顾好师父,夫人停棺三日,师父若是醒来,他会亲自为师娘送灵。他若是未曾醒来,我为师娘超度。” 相里飞卢低声嘱咐一边的神官,“除此以外所有事宜,全部由我接手。” “明白,大师。” 神官停顿了一下,跟着说道,“还有一件事,被押送关起来的那三个人,他们都想出去,尤其是周婆婆,她也是神官一员,老人家年纪也大了……乡亲们也希望能够放他们走。 “相里大人刚刚昏过去之前,让我们把他们放出去了,要我们特来知会您一声。因相里大人在您来之前,已经在此处布下了禁用法术分.身.的阵法,那三人事发时都不在,所以都是清白的。” 相里飞卢皱起眉:“已经放了?” “是的,大人下令,我们也不敢怠慢。”神官俯首说。 “知道了。” 刚刚他被鬼入侵神识,暂时也的确证明了那三人的清白,只是鬼的气息也要隐在雾雨中无影无踪,他还要多想办法,除了在要害出做好缚鬼的阵法,也仍然要查清解决水雾的方法。 他仍然在思索,那神官跪了下来,忍不住向他磕了一个头:“大师,求求您,一定要找出那罪魁祸首,求求您。我也是相里大人捡回来养大的,他们成婚当天,我随大人迎的亲。” 他声音几乎带上了某种哀怮,“我们看着他们一步步成的亲……相里大人起初不肯,后来还俗,师娘常常说,这便是她一生,唯一做过的亏心事。” 把出家人拉入红尘,如何不亏心? 相里飞卢这几天,已经多多少少听过数遍相里鸿还俗前后的故事。 相里鸿是前任国师,更是法相庄严,他当初回到青月镇,第一件事就是着手帮镇上人看病,那时候众人骨病已经初见端倪,没有不爱他的姑娘,却没有任何一个姑娘,敢那样大胆说出口。 偏巧还是青月镇最文静、娴雅的一个姑娘。 只是为了私心,也有那般莽撞的勇气。 相里飞卢提起青月剑,回头望了一眼昏迷的相里鸿,说道:“照顾好他。” 随后跨出了门。 外面雨声淅沥,灯影重重,透出一个人清隽的影子。 容仪还在院子等他。 少年盘腿坐在檐廊下,转着那把红纸伞玩,雨珠旋转着往四面八方散落,那水珠碰到他身上,仍然是不坠不化。 容仪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回过头瞅他:“你的事现在办完了吗?是不是可以回去睡觉了?” “还没有,上神,请上神自己先回去休息吧。”相里飞卢说。 容仪扁了扁嘴,这一刹那,他眼里的碎星一般的光悻悻然地黯淡了下去:“哦,好吧,那我先回去睡觉了。” 他伸手将那把伞放在了地上。在相里飞卢进门上面每一丝水痕都□□干净净地擦拭过了,没有留下一滴水迹。 容仪松手跳入雨中,雪白的衣袂在青灰的雨幕中翻飞,升腾起的雨雾中,他的背影显得有几分单薄。 “上神。”相里飞卢忽而叫住他,容仪回过头看他,“嗯?” “我会忙一段时间。”相里飞卢低头拾起那把雨伞,声音里依旧听不出什么情绪, “……所以,不得空陪伴上神。” 容仪现实怔了怔,听清他的话之后,那双凤眼忽而弯了起来:“好,我都知道的,你养姜国人比养我早,我是一只懂事的凤凰。” 相里飞卢点了点头,正以为容仪要离去了,却见到他又踱了回来,那张明艳的笑颜又杵在了他面前。 他的袖子被拉住了,容仪笑得有几分狡黠,“可凤凰天性不是懂事的,养凤凰的人,也要付出代价哄一哄才好。” 他就这样凑近了。 和上次一样也不一样,上次帐中烛火明黄跳动,仿佛烧在人心里,而今灯光晦朔,只能见他眼底的星光,和那红润的嘴唇。 容仪扯着他的袖子,往上看,撞上相里飞卢那双翠绿深沉的眼,这次那蝴蝶一般总是扑闪的、乌黑的睫毛不再颤动。 “上次你弄得我疼,也害你自己一手的伤,我特别恩准,再给你一次机会,再亲亲我吧。”容仪说完后,又瞅着他,补充了一句,“要亲久一点。” 他伸出手,笑着指了指屋檐下坠落的水珠,那水珠一晃一晃,缓慢飘落,时不时发出滴答声响。 “……至少以五滴为数。” “不然我就在你的青月镇上玩玩火,像那次一……” 后面一个字没有说出口。 他来不及说出口,因为相里飞卢静静地说了一声:“好。” 相里飞卢苍翠的眼底倒影着他的影子,如同一泓深潭,深不见底。 他扣着他的肩膀,将他抵在廊外的围栏边,低头吻下去,贴上少年微凉而柔软的唇。 屋檐下,人影散乱,呼吸一起乱了。 他的气息里有佛门人的温柔与内敛,连呼吸都是压抑住的,带着那么一些生涩和已经习惯后的、对于他的顺从,更带着他一贯以来的挺拔和禁欲,如同一颗雪中劲松。 容仪往后退了一步,但是退无可退,腰撞上了冰冷的栏杆。 也因为相里飞卢压得太深,他是站不稳的,但相里飞卢的手稳稳地托住了他的脊背,比任何依靠都更加坚实。 容仪很喜欢这种感觉,他喜欢这种无需他去掌控,而是反过来被别人掌控的状态,如同离群的鸟儿找到了巢穴。 他抓着相里飞卢袖口的手没有松开。 等到那带着雪松气息的吻攻城略地,让他彻底失去退路时,他反而微微踮脚,环住了他的脖子,将自己整个人都交给他。 因为站不住,他微微地摇晃了起来,容仪想低头看地面,想找一找自己到底站在那里。 他刚要动,却被扣着下巴拉了回来。 相里飞卢的气息滚烫,容仪睁开眼,只能看见他那双苍翠的眼,像是也染上了某种微怔发烫的颜色,带着明晃晃的警示。 水滴落下,一滴,两滴。 …… 第五滴。 相里飞卢终于松开他。 微热的呼吸变成白汽,在雨中升腾。 他没有说话,只是望着他,而容仪也终于看清了导致自己站不稳的东西是什么——他踩在斜放在墙角的一个东西上,他也不清楚那是什么,或许是什么破旧的碗碟。 看完后,他才抬起视线,对上相里飞卢的视线。 容仪伸出手,洁白的指尖摸了摸自己发烫的嘴唇,舔了舔,笑了:“这次,我很喜欢。” 相里飞卢仍是沉默地看着他,只是现在他那蝴蝶一样的睫毛又扑闪了起来,颤动得很厉害。 ※※※※※※※※※※※※※※※※※※※※ 今天也发红包~ 第 15 章(增加天罚部分) 15 容仪觉得心情很好。 离开前,他站在雨里往回望,见到相里飞卢背过身去,开门嘱咐里边的神官随他一起去查阅卷宗,制作杀鬼法阵。 他背影如松,挺拔而清隽,声音低沉温柔,怎么看怎么好看。那种深沉内敛的气息,他刚刚在唇上尝过。 容仪觉得心情变得更好了。 这种快乐促使他回到房内时,欢快地呼哨一声,啾啾地变回了原身,钻进了相里飞卢送给他的窝里面,左螺旋盘了起来。 就在此刻,一道光芒从窗外透入,落地幻化成一个人形的样子,气息宽和而温暖。 一道慈和温柔的声音跟着响起:“凤凰,你这么早就睡了,未免过得也太惬意了罢?” 容仪抬头一看,见到久已不见的军荼利大明王冲他招了招手。 明王所站立之处,光与热蔓延而生,竟然将青月镇一直以来的水雾都格挡开了。 容仪欢呼一声,扑扇翅膀卷过去,站在了军荼利大明王肩上,蹭了蹭他的脸颊:“明王,你怎么过来了!” 军荼利大明王与他同属太阳界管辖神,在梵天,他和他关系最好。 他们的力量都属于至刚至阳的那一类,从前军荼利大明王曾想收容仪为亲传弟子,只可惜被孔雀抢了先。 军荼利大明王伸手摸了摸他的翅膀:“我方才从太阳界降甘霖过来,想到你还在太阴姜国当护国神,过来瞧瞧你。” 他环视周围一圈。 青月镇潮湿,终年弥漫着雾气,房间里也森冷幽暗,桌面隔一会儿不擦,便会沾上一层薄薄的水雾。 “除了降祸,我甚少来太阴地域管辖的国度,这里的气息的确与我们相克,你可住得习惯?” 容仪乖乖回答:“除了刚过来时容易困,喜欢睡觉,现在都习惯了。” “那就好。”军荼利大明王点点头。 容仪从他肩上飞下来,落地化回人形,学着从相里飞卢这儿看来的待客之道,笨手笨脚地给军荼利大明王倒了一杯热茶,为他端过去。 军荼利大明王接过茶水,和他面对面坐下,注视着容仪和他面前的铁合玉窝:“明行,你确实改变不少。看来这次下界,你的确有所收获,只是——你可知罪?” 他的语气微微压沉了,透出长辈似的端肃来。 容仪愣了愣。 军荼利大明王疾言厉色的模样很少见,但他并不害怕,只是认真思索了一下:“我不知道,请问明王,我哪里做错了?” “那凤凰尾羽,可是你给相里飞卢的?” 军荼利大明王严肃地望过来,“青月镇人的骨病,本该不能这么早治好,凤毛麟角药这么一治,许多阳寿该尽的人没有尽,明行,妄动因果,要遭天罚。” 容仪犹豫了一下,想起来了。 是有给羽毛这么一回事。 他也没放在心上,先是承认了,随后问道:“这次的天罚内容是什么?” 他小时候也领过一次天罚,原因已经不记得,仿佛是跟在孔雀身边,有一次降祸没做好。那一次孔雀亲自来为他降的天罚,具体内容是让他这个属火的凤凰,去红莲业火里灼烧七七四十九天。 他那回虽然没有如孙大圣一样,烧出个火眼金睛来,但也烧得修为增长了十倍不止。他出来时黑漆漆的一小团,被孔雀捞去洗了三天三夜,这才洗回原色。别人天罚都要死要活,他除了烧得黑黢黢以外,还白捡一身修为。 明行天运,无非如此。 “这次么……”军荼利大明王端起茶杯,撇了撇上边的浮沫,尝了一口, “这一次算在你与相里飞卢的情劫债里,是你二人的纠缠,所以我们不再追究。佛祖也是要我带话来警示你,以此为鉴,以后多加注意。” 容仪也乖了,说:“听佛祖和明王教导……” “但是呢,该罚的还是要罚。”军荼利大明王不动声色,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锤子,“凤凰,爪子伸出来。” 容仪脸色突变,往里缩了缩。 “你让青月镇人骨头不痛了,那你也要替他们受这痛苦才行,快点。”军荼利大明王温声哄道。 容仪羽毛耷拉了下来,绝望地把洁白如玉的爪子搭在了桌边,整只鸟一抽一抽的。 “抽什么抽?”大明王啪啪用锤子在他爪上敲了几下,力道并不重,例行公事的力度,“梵天就你娇气怕疼。上回是有你师父,这回是我,挡了什么,就承什么业力。明行,谨言慎行,下次可不一定有这么好运了。” 容仪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哭什么哭,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凤凰一天能长出八百个凤爪,我这又没使劲。” 军荼利大明王收起小锤子,端起茶喝了一口,皱眉评价道,“这茶潮气太重。凤凰,我再来问你,这第三十七个你可满意?佛子虽好,日后也必有大成,但恐怕也不算很会照顾你的人,而且他飞升之前,你都要跟着他在人间吃苦,算不得什么良人。你走之后,我与另其他另外几个明王都商量过了,我们还认得一些小辈,虽然出身和神途赶不上相里飞卢贵重,但多少也是好的人选。” 容仪缩回爪子,歪头瞅他:“可是我觉得佛子很好。他很会养凤凰。” 军荼利大明王将视线放在桌上的凤凰窝上。 铁合玉的窝,和青月剑的质地一样,深入骨髓的阴冷和冰凉。 容仪跟着他看了看,补充道:“这个窝虽然气息阴冷,也已经是他们能为我做的最好的窝。” 军荼利大明王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轻轻叹了一口气。 提起相里飞卢,容仪又高兴了起来,他告诉军荼利大明王:“他人很好,养姜国人也养得很好,我从前见过与这个国家类似的地方,都一早被弄得亡国了,但是他还帮忙撑着。而且他长得很好看,肩膀宽,腹部很硬,摸起来也……” “好了,打住。”军荼利大明王咳嗽了一下,“既然你自己觉得过得惬意,那么我也不说什么,只是有一点,凤凰。相里飞卢此人……他一生业障都在姜国,甚至为此不惜自断神途。你要明白,他‘养’姜国人,和养着你,终究是不同的。” 有什么不同呢? 无非是姜国人太多,相里飞卢无法和他们成婚,而只能和他成婚罢了。 军荼利大明王没坐多久,片刻后就离开了。 容仪送走他,拐个弯去了后院,想要瞧一瞧相里飞卢。 后院里神官围成一片,容仪刚一过去,就被门口的神官拦住了:“小公子,你不能进去。” “我也不能进去吗?”容仪凤眼弯起来,潋滟带笑,粉白的衫子衬得他格外惹眼,像是一道光,怎么也无法避开。 神官卡壳了一下,脸红了红,低声说:“……是大师嘱咐过的,任何人都不能进入。里边的阵法在运转,大人还在为一个被魇住的孩子治病。” 另一个神官说:“是的,那孩子也是我们刚刚发现的,他也是被艳鬼鬼气冲克到了。” 容仪闻言停下脚步,往里边望去。 神的视力远比凡人好,也能看穿重重遮挡。 院内的阵法缓缓运转着,一个挡鬼、克鬼的阵法正在初步成形,暗金色的法力缓缓流动着。 相里飞卢低着头,端着一碗药慢慢喂给一个孩子。那孩子被他一手抱在怀中,脸色青灰,浑身发着抖。 “大师……我是不是生病了?” “无妨,我正在为你医治,将这药喝下去,听话。”相里飞卢回答道。 他的声音很温柔,苍翠的眼底映着炉火的光,却比炉火更温暖。 那孩子不肯喝,只是惊惶地拽着他的袖子,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可是我不想喝,喝了,我是不是就再也看不到我的爹亲娘亲了?” 这孩子的爹娘早已因骨病而逝世,艳鬼让他在幻境里看见了家人美满的一幕,他迟迟不肯抽身,精气也就此慢慢流失。 “不会。”相里飞卢将药碗轻轻送到孩子唇边,“你我都是□□凡胎,我们所思所想,终有一日,轮回相见。” 他很会喂人,而且是亲手喂,也很会哄人。 容仪收回视线,往外走了几步,忽而又回过头。 踌躇片刻后,他自言自语道:“我要听话,不能进去,不然我就不是一只懂事的凤凰……” 他接着抬起头,询问守在门口的神官,“我是否可以给他写句话,等他好了,你们替我带给他呢?” 神官们彼此对视一眼,俯身答道:“自然可以。” “好。”容仪接过他们递来的纸笔,认认真真往上面写了一行字,郑重交代,“那你们一定要交到他手上啊。” * “什么事?” 相里飞卢在水盆里净了净手,看着神官将好不容易服下药的孩子带出去,又递进来一个圆盘。 那圆盘上躺着一张小纸条。 “是容公子写的,要我们一定要交给您。”神官答道。 相里飞卢屏退众人,拾起纸条看了看。 上面清隽的一行字:【饿了,也要佛子亲手喂我】 后边还用简笔画跟了一只圆溜溜的凤凰。 画得像鸡。 相里飞卢放下纸条,叫住还没来得及撤走的神官,声音微沉:“他什么时候来的?” 神官说:“就在方才相里大人为董家小郎医治的时候。” 他又看了一眼那纸条。 相里飞卢想起从前容仪逼他亲手喂果子的事,心里晓得大约是这凤凰拈酸吃醋,看见了他给别人喂药的场景,也一定要他喂回来。 “大人,需要给容公子回话么?” “不用。”相里飞卢翻出功法书,眉眼淡漠无波,“他不过是耍些小孩子性子。” 房里烛火跳动,格外安静,角落的水漏一滴一滴地落着水,外边的天色也由青色慢慢转黑。青月镇的夜晚要来了,家家户户燃起火把,警惕着艳鬼来临。 只是那水漏声不绝于耳,一滴又一滴,在细密的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一滴,两滴。 …… 四滴,五滴。 铜盘放在桌上,没一会儿就潮了,纸条上的墨迹也慢慢晕染开。 相里飞卢翻过一页书,用笔勾画、纪录了几个法阵的要点和自己的思路,片刻后,他停了停笔,视线重新扫过那个铜盘。 他伸手将那张纸又拿了回来,用衣袖轻轻压了压,逼出水痕,随后折成对折,放入袖中,耳根微微发烫。 ※※※※※※※※※※※※※※※※※※※※ 继续发红包~ 第 16 章(小修) 16 相里鸿是在深夜醒来的。 彼时相里飞卢翻阅古籍到深夜,揉了揉熬得微红的眼,起身熬药。 这药他是从前些天开始熬的。 青月镇人的骨病好得差不多了,这药只有他一人饮用。 醒神草和断脉藤熬出来的药,可以以封脉绝气为代价,吊着精神,维护法力。 他将那浓黑的苦药一饮而尽,站起身时因为视线不稳而晃了晃,随后问外边人道:“这一班值夜的回来了么?” “都回来了,大师。” “派人给容公子送的水果点心,都送到了么?” “都送到了,只是容公子说……” 神官嘴巴动了动,两条眉毛缠在一起,努力憋着笑,“还是那句话,一定要您亲手回去喂他吃,他才肯吃。” “什么时候的事了?” 相里飞卢抬起眼,往外面看去。 已经很晚了,他一忙起来不知时辰,天色一片漆黑,只有雨声依旧,灯花哔剥作响。 那檐下的水声时有时无,稳定、恒长地陪伴了他一整夜。 神官跟着往外边看去,说道:“好几个时辰前的事了,小公子饿着肚子睡了吧。” 相里飞卢瞥了他一眼,苍翠的眼底不带任何情绪,只是显得锐利逼人。 这本来就是一双看破神魔的眼睛,神官对上这双眼时,便晓得自己那点心思被看穿了,干脆也不再掩饰:“您也回去睡吧,休息一下,是药三分毒,神仙也熬不住的。” 青月镇人都在担心他。 他虽然是修行人,体质比一般人要好,但是纵然是铁打的身躯,也熬不住累日案牍劳形。 相里飞卢合上案卷,伸手揉了揉眉心:“那么我回去看看他……顺便巡视一下。” 他一站起来,袖子里的纸条跟着轻轻晃了一下,如同上回的羽毛一样,要搔不搔地戳在他伤痕处,带来一种迷蒙的疼和痒。 他站起身。 神官跟在他身边,送了好几把新伞过来。 他拿起一把红的,刚要撑开踏入雨幕,却见到雨幕中忽而缓缓驶来一双人影,一个坐着轮椅,形容憔悴,另一个正推着轮椅上的人缓缓而来。 相里飞卢认出来人,停下脚步:“师父?” 他皱起眉:“您醒来了?您尚未修养好,怎么现在就出来了?” “好与不好,也就这样了。是我自己不争气。” 相里鸿坐在轮椅上,又咳嗽了几声,摇摇头制止旁边人想来扶他的行为,自己推着轮椅往里边走去,“阵法如何了?我是不是打扰了你休息?你该睡了。” 他的语气有些急切,也仿佛是避而不谈某些伤痕。 “无妨,我只是……想出去巡视一番,师父醒来了是好事。” 相里飞卢接手神官,单手扶上他的轮椅,调转了方向,往室内缓缓推去,“我在您之前的阵法基础上,加了一些东西……” 相里飞卢另一手把伞收了,交回给神官保管,谈论的声音渐渐远去。 庭院里再度恢复寂静,只剩下淅沥的雨声。 两个神官汇合了,一人一边守着门口,左边的低头抱着那一堆伞。 他先回头看了看内室的两人,再转头看向漆黑的雨幕:“从前相里大人就是这样。” “哪样?” “夫人熬了粥等他回去喝,也总是有别的事来打扰。”神官喃喃说,“夫人生病也是,相里大人答应了回去看,也总是一推再推,推到深夜,听青月女说,多数时间夫人都睡着了。他们夫妻感情好,可一月下来说话的时间,还没有跟我们说的时间多。” “原来你说大人。”另一个神官也附和了几句。 “不然呢?还是你想说……大师也这样?” “大师……也确实这样啊。”另一个神官唏嘘了片刻,“什么样的师父,教出什么样的徒弟。” 雨伞仍被收起来放在角落,房檐雨珠坠成线,飞白的一片,激起一阵白茫茫凉气。 天色由暗到明,又由明到暗,书房里的细碎交谈终于暂缓。 是相里鸿停下了话头,他脸色憔悴,却皱着眉头看向相里飞卢的袖子:“此事不提,你先回去休息吧。” 相里飞卢恍然未觉他说的是什么,他坚持:“我还是觉得,那三人不能这么早放,师父。” 他话音刚落,相里鸿忽而一把扯过他的袖子,随后收回手——手掌上已经沾满了血迹,一片鲜红刺目。 相里飞卢手腕的伤痕再度开裂,血已经顺着袖口往下滚落,只是因为青月镇潮气太重,他居然没有察觉。 “放不放的,都没什么要紧。”相里鸿看着手掌上的血迹,沉声问道:“你给自己用药了?” 相里飞卢没有说话。 “能够维持身体运转,却气血倒行,折损修为。”相里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这是在饮鸩止渴。” 相里飞卢低声说:“师父……” “你回去吧。”相里鸿疲惫地闭上眼睛,“你也该去看看小容公子了。” “不用,他那边没关系。”相里飞卢说。 “不会没有关系,我也不是单劝你休息。身边有一个人,就抓紧他,不要等到错过……” 相里鸿摇头,勉强笑了笑,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不要和我……和我一样。这话不吉利,我不说。不过万一哪天,小容公子被别人抢走了,你就等着看吧。” * 容仪在房门前坐下,抬头看雨。 和他刚来姜国时一样,也不去别的地方。 因为之前发生的事情,神官坞里住着的人们再次进行了一次压缩整合,彼此看护,这一次层空了出来,只剩下他和相里飞卢。 门槛是冰凉的,底下的木纹里嵌了潮气,他能看见这潮气里藏着数不清的木气,有青苔和绿芽压抑在此,想要依附水生长出来。 这些东西比尘埃更加细微,也比蜉蝣更加脆弱,这些微小的生命几乎从未存在过,在日落时最寒凉的时候冒出来,随后被扫撒侍女轻轻地扫掉,就此泯灭无痕。 有几个神官路过,向他问好,叫他:“容公子。” 问他有什么事情吩咐,容仪也只是摇摇头,托腮说:“没有事,我在等佛子回来。” 那些人也就笑一笑走了。 后边到了晚上,神官坞沉寂下来,没有人再上来了。 寒夜带着霜沉降下来,容仪呼出一口气,白汽悠悠往上漂浮,他就跟着往上看,天上的玄武壁水貐星亮着。这星光照耀之地,都属太阴界。 他忽而想到天上的明王们也都和军荼利大明王一样,在看着他。 他又站起身来到桌边,提笔写信,没什么规矩和章法地乱涂抹一番,将近日的生活都告诉他们。 画一个木棍人,手里一把剑,这是相里飞卢和他的青月剑。 再画木棍人肩头蹲一只鸟,那便是他养着他。 再一盏灯,一个人,一只蹲着的凤凰,那就是他等他回来喂自己。 而他很喜欢看他养姜国人的样子,也愿意等他,因为那样的相里飞卢比灯光更温暖。 容仪花了点时间画这些鬼画符一样的东西,从傍晚画到深夜。 相里飞卢仍然没有回来。 因为不被允许用法术的原因,他只暗暗想着,希望明日来一只迷路的青鸟,顺便帮他把信送去梵天。 他是明行,有求必应。 容仪刚刚将信纸塞回自己的储物戒,就听见外边传来压低声音的争论。 “还给我。” “你可以走,但这些东西,阁下一日不说出用途,我们便一日不会归还。” “是啊,从未见过这样的法器……仿佛邪术所用,你不说清楚,我们怎么还你?” 容仪循着声音,从阁楼上探出头往下看。 庭院里,兰刑嘴唇紧珉,泛白的指尖死死地抓住神官手中的铁箱子,肩上已经覆盖了一层水雾。他的力气不大,抓着箱子的手青筋暴起,瘦削白皙。 他被关押了一段时间,乌黑的衣衫也破了,头发也散了,看起来更加单薄脆弱,身上阴冷而沉默的气息却更甚于从前。 旁边人小声提醒神官:“小心些,此人手中那把素银剑很厉害,能与大师过两招。” 所有人的视线都转向了他手里的那把素银剑。 但是很奇怪,兰刑此刻紧紧握着那把剑,尽管他另一只手几乎已经用尽全力,让人感觉他的骨节都要绷断,他仍然没有要出剑的意思。 “我自然会走。”他的声音里透着一种压抑的平顺,说话的语速也很慢,“东西还我,我从此不再踏入你们青月镇半步。” “青月镇方圆百里都已经没有人家了,你离开青月镇,要往哪里去?” 那神官仍是不信,坚持着不放。 “我有地方可去。”兰刑仍然说得很慢,漆黑的眼底暗流涌动,“不会再来。” 神官哑然。 这一刹那,铁箱终于动了动,兰刑单手撑着拖住了这个铁箱子,手间已经勒出了深红色的印子。 他挺直脊背,带着这口沉重的铁箱,微微晃动着往外走,目不斜视。 他总是在要他这口箱子,带着某种有病一样的执拗。 很少有人能将脊背挺得像他那样直,大雨中,他的衣襟、头发都已经被雨水浸透,湿漉漉地贴在惨白的肌肤上。 那箱子格外沉重,他走了许多步,等到离开神官坞院门时,他才晃动了一下身体,整个人沉沉往下坠去。 他飞快地扶住了墙壁,指尖在坚硬粗糙的石墙上刮出了血痕。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雨雾和他的呼吸交错在一起,白茫茫的一片中涌动着滚烫的热气,如同生命鼓动流逝。 他的手已经被铁箱上细长的链子勒得青一道紫一道,红白交错,肿胀发热,而让他露出痛苦表情的显然不止这个——他死死地摁着自己的胸腹,整个人苍白地颤抖着,只能死死地靠着墙壁,尽量不让自己滑下去。 “你很疼吗?” 一个声音忽而在雨中响起,兰刑抬起眼睛去看,被汗水和泪水刺痛的眼帘睁开,模糊中,他只能看见一个粉白的人影走在他面前。 那人低头看了看他:“身上带病?真可怜。我懂了,你便是因为这个理由,来了这里么?” 那是一种淡而清亮的声音,不带什么情感,只是好奇之下的认真总结。 兰刑本来已如一条死鱼一样,依靠在角落里,连呼吸声都已经消失。 但当他意识到眼前来了人之后,却如同濒死前的惊跳一样,踉跄着又挺直了脊背,手里素银剑几乎出鞘,却不听他的使唤,被某种无形的东西完全地挡住了。 他几乎拼尽全力在和自己的身体角逐,但仍然只能如同一滩烂泥一样,徒劳地靠着墙壁,以一种可笑的姿势支撑着自己,半点多余动作都无法做出来。 要走。他想。 快点走,不能被人看见这副模样。 这狼狈的、耻辱的、失控的姿态。 那粉白的影子又凑近了,兰刑眼眸慢慢聚焦,但他仍然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记得那一抹淡粉的亮色,还有那双乌黑如水、灿若星辰的眸子。 “我只是来找你要个果子。你袖中的练实,可以给我么?” 兰刑重重地呼吸着,胸膛起伏,汗水濡湿他的额发,又从俊秀的下颌滴落。 那汗却是冷的,和这雨水混在一起,冻得人心脏发疼,整个人如同被冰禁锢住了,他无法说话,再呼吸一口气仿佛都能要了他的命。 但这句话,显然也不是要等他回答。 他在漫天冰冷中感受到一种热源,唯一的热源,来自面前人的呼吸。 与此同时,带着一种封住他去路的滔天威压——凤凰业力,明行威压。 容仪凑得极近,伸手在他袖中的荷包里摸索,片刻后,终于摸出一枚翠绿的果子。 ——练实,凤凰吃的那一种,只生长在天界至阳之地,比蟠桃和长生果更贵重无数倍。 凡人得一,可以一洗尘髓。 修行者得一,可提升关窍,突破飞升。 妖鬼得一,可长生不老,修法大乘。 “谢谢你,这颗果子我拿走了,多日不曾吃练实,我感觉自己要开始掉毛了。” 容仪伸出手,拎着那枚果子在他眼前晃了晃。 而兰刑依然无法动弹,大雨中,他心跳混乱,呼吸仓促,视线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只见到容仪晃晃悠悠地往回走,青灰色雨幕中,只留下一片粉白余光。 ※※※※※※※※※※※※※※※※※※※※ 久等了!继续发红包! 第 17 章 17 过了不知多久,兰刑的手指动了动。 他终于有了力气控制自己的行动,却只是弯腰跪下去,浑身颤抖地,发疯似的用手指去掰箱子的开口。因为力度太大,位置不对,他掰了几次都没有掰开,指尖反而绽出几道鲜红刺目的血痕。 那已经不是在掰开,而是在用指尖去撞,用骨和血抵死去撬。 但这点疼痛对他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他呼吸急促,任由雨水冲刷自己,另一只手死死地扣着前胸,那股钻心的疼痛和缺损依然牢牢地掌控着他。 “救我。” “快出来……救我,你要什么,我换给你。” 这种疼痛还没有要过他的命,但他也清楚,这种痛苦每来一次,都是一次无限逼近死亡的过程。 他不能再在这里多呆了。 “咔哒”一声,血沾上锁孔的那一刹那,箱子破开,里边却空无一物。 过了很久之后,里边却升腾起一个雾蒙蒙的黑影。 那黑影一动不动,雨水穿过它,它也没有任何反应,如同死物。 而兰刑胸口那股疼痛却在逐渐消失,片刻后,他终于脱了力似的,浑身紧绷到酸疼起来的筋肉松懈了,只剩下无尽的疲惫。 黑影的声音飘了出来:“此次你无需换我什么东西。你天生心脉不全,五行有损,你可知刚刚来的人是谁?” “明行。”兰刑低低地喘着气,声音沙哑。 那袭粉白衣衫再度飘回他脑海,带着疼痛的余韵,“天运所在。他现在跟凡人在一起。” “生在泥污里的蝼蚁,无法想象天运为何,这很正常,不是你的错。”那黑影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和倾向,甚至听不出男女,但就是这样的声音,似乎蕴藏着无限蛊惑的力量。 它说,“喂养明行一事,不要说你,是更多人都求不来的机缘。明行吃你一个果子,你也跟着受天运庇佑。” “是么?”兰刑沙哑地回应道。 黑影说:“是。”它并没有听出兰刑这句话并不是在询问他,只是一个用尽力气的回复。 毕竟泥水中的肮脏的蝼蚁,根本不会有力气仰望天空。 天空中,明行星照在玄武壁水貐上方,光芒渐渐强盛,而青月镇雨势不停。 兰刑直起身,重新拖着那沉重的铁箱,挺直脊背,慢慢地,继续在雨里前行。 * 容仪的手指仍然在隐隐作痛。 这颗练实并不是很新鲜了,有点发干,皮也并不是薄而轻软的紧贴在果肉上,而是变厚、变硬,他本来想等着相里飞卢回来,喊他给自己剥,但是忍不住口水滴答,自己剥了起来。 越剥,他的手骨节越隐隐作痛起来。 他也慢慢想了起来,军荼利大明王拿来敲他爪子的小锤子不是别的,正是修罗界捶打灵魂的九阴锤,他势必要再疼上那么多天的。 他又有点眼泪汪汪的。 练实终于剥好了,容仪自己接了一碗水——青月镇没有他要的神泉水,只有普通的滚开后放凉的凉水,带着地底岩石的味道,除此以外,还要尽快喝下去,以免空气中的潮菌落进去,长出蘑菇来。 他把练实泡在水碗里,耐心等待了片刻,泡完后擦了擦,用青月镇人送来的其他果子佐餐,自己捧起来一点一点地吃掉了。 吃饱了,他心情大好,不眼泪汪汪了,也不惦记等相里飞卢回来喂他了,而是摸出几本小传,爬上床看了起来。 上次他在青月镇拿走的几本情劫故事,他还没有看完。 他仍在等相里飞卢回来。 * 大雨中,火光明灭,神官们站在冶炼处中央地位置,注视着上边供奉阴火与真火的位置,雨水落下,照得地上的积水也明晃晃的,透着人影。 今日没有任何人死去,但却比有人死了更加沉默。近半年以来,他们从察觉到天象异常开始,以相里鸿为首,倾尽心力制作以两火为核心的法阵,来保护姜国这一方水脉。 而如今,阵法被毁,阴火与真火熄灭了。 更不知道那妖物用了什么办法,能够越过缚妖的阻拦。 “这是九天与黄泉的火,是青月镇炼化铁合玉的核心,火断了,青月镇再也打不出护国神兵,青月剑,只能是最后一把了。” 这次因为没有人死,更多的乡民也闻讯赶来,一个大半辈子打铁的匠人声音低沉,没有绝望,只有近乎麻木的痛心,“以后我们能做什么?那么多年的,那么好的铁合玉,都炼不了呀……” “以后我们拿什么去杀妖精?水脉必须有铁合玉镇守……” “大家都安静一下,听我说。”相里鸿扶着轮椅走出来,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他身上带着肉眼可见的疲态,但挺拔的姿态依然不改,如同他在青月镇的威信一样。 “大师已经查明作乱杀人的是妖,我们已经在做除妖的阵法,请大家少安勿躁。两火虽然已经断了,但水脉还在,只要水脉还在,我们姜国就还有希望,我们青月镇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不算白费。”相里鸿注视着人群,“我相里鸿在一日,神泪泉就定然安然无恙,大家也都会安然无恙!” 这些话他已经说过很多次,其他人也听过很多次。相里飞卢握紧手中的青月剑,哑声说:“师父。” 相里鸿挥手让其他人退下,转过身来凝望着他。 “师父,两火被毁,这是一个挑衅,青月镇不能再死人了。”相里飞卢说,“现在阵法未成,抓妖一事遥遥无期,让大家走吧。” 他看着他的眼睛,重复了一遍,“走吧,师父,包括您在内。走吧。” 相里鸿愣了一瞬间,紧跟着暴怒起来:“不可能!青月镇人一个都不可能走,我们生来就是守护青月镇神泪泉的。神泪泉离开青月镇就会枯亡,水是什么,是整个姜国的国运所在!” “早在孔雀死时,神泪泉已经该有干枯迹象了。”相里飞卢平静地说,“我是国师,相里大人,让所有的村民撤离神官坞,由其他地方接收,我留下来守神泪泉。” “不行!”相里鸿断然拒绝,他双手因为愤怒颤抖起来,而那双已经残废的腿却拖延了他的这种愤怒,让他用力挥舞双手的姿态也变得笨拙可笑,“我不可能走,是,你是佛子,师父现在老了,但是我绝不会逃避,神泪泉在我这里,那妖精要去就要去,我等着它!人在泉在,泉毁人亡!”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双面血红,忽而抬头死死盯住相里飞卢,“神泪泉在我这,在我这……你是谁?” 他忽而厉声问道,“你是谁?莫不是妖物,前来套话?!” 相里飞卢仍然只是握剑看着他,片刻后,他动了动,伸手扶住他的肩膀,四指并拢,手掌前段轻轻贴了贴他的肩膀。 是他小时候,相里鸿安抚他的动作。 当年他第一次杀妖鬼,那是一个伥鬼,化成孩童模样,惊恐地看着他往后退,他握剑的手不断地发着抖,他说:“师父,那是人。” 而相里鸿就这样轻轻扶住他的肩膀,告诉他:“他不是。想想我们的姜国,今早为我们布施,前来讨药的,他们才是人,是我们要保护的人。” 他的手掌贴上去时,温热透入,相里鸿整个人仿佛垮了下去。 他忽而露出有些痛苦的表情,低声说:“……是为师错了。” “如果孔雀死是国运,如果妖物生是国运,那么这场持续半年的雨是谁降的?” 相里鸿喃喃问道,“我们姜国为何会如此,因为国运如此,国运如此,必有天人降祸。抓不到妖精,我们能找到天人吗?” 他蓦然抬头,眼神里闪过一丝光芒,语气也兴奋起来,“护国神,不是已经来了吗?孔雀在时,也曾说过,祸福天定,他不能随意降下,那如今给我们姜国降祸的是谁?” 他已经疯了,周围神官们也纷纷露出惊惧之色,皱着眉担忧地望着他。 相里飞卢低声说:“师父——” “我曾见那本书里写过,《暗神农》里写过。”相里鸿沉下语气,用一种充满希望的眼神看着他,“我见过!那里边说,每一场雨都有来由,每一次祸事都有人执行天命,杀了妖,这雨能停么?不能!” “那是禁书,师父,越过因果的禁书,胡编乱造者多。”相里飞卢回答道。 “你不相信?但明明凤毛麟角药,也是那本书里写的,有用的!”相里鸿压低声音,视线又开始转冷,“还是说,此事与护国神有关联?” 相里鸿忽而察觉到了什么,他语速越来越快,“是啊,凤凰属火,与水德相克,他是神,会不会,你会不会因为跟他欢好故而有所松——” “相里大人。” 相里飞卢冷声打断,这是他回来后第一次,使用如此上下级界限分明的称呼。 他暗绿苍翠的眼眸里一片沉静,声音却渐渐有了压迫感,亦充满威严,“您回房休息吧,我会安排镇上人陆续离开。” “我与护国神并非那种关系,凤毛麟角药亦是护国神给我们的,师父,容仪和这件事无关……您钻牛角尖了。” * 他总记得容仪第一次来姜国找他,他忌惮着他对姜国下手时,容仪给他的回复。 那时容仪想了想,只告诉他:“我没有接到相关的任务。” 那时他不信他。 然而这大半个月相处,他却开始隐隐觉得,这凤凰或许不会骗人。 因为明行,明行的一生中无需谎言。 阁楼清空了,越来越多的人过来求他,一个伛偻妇人生气地用拐杖戳着地面:“我生在青月镇,嫁在青月镇,以后也要死在青月镇!青月镇人,哪个姑娘不会用剑,哪个婆子不会打铁,我不走!青月镇人,没有一个会当逃兵!妖怪要吃人,它来吃我就是,我一个老婆子的心有什么好吃的,它赶来,我提着我老爷子的剑等它来!” “大师,大师,他们都不肯走。”神官行色匆匆,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发旧的木板檐廊被踩得咯吱咯吱响。 “叫最近的王侯调用府兵,护众人出城。” 相里飞卢脚步亦是不停,径直楼阁上走去,将外边的喧闹声都远远地抛在脑后。 他来到他与容仪的房门前,听见里面一片寂静,伸手推开。 门发出嘎啦一声轻响,一片纸片飘落了下来,明珠光华的一张纸,上面依稀带着一些墨痕。 他抬头看见了床帐后面有一团团起来的人影,放轻动作迈入房中,将门关上,再低头将那张纸捡了起来。 上面是一副简笔画,画得乱七八糟,一只鸟,蹲在一条横线上,那就是容仪120坐在房门前等他。画一个圆在旁边,那意思就是果子在身边他也不爱吃,一定要他亲手喂。 那张传到相里飞卢面前的纸条,到现在已经在他袖子里呆了一天一夜。 他将这画得乱七八糟的东西收了起来。桌上还散落着几块果皮,还有一些脆柿的残骸——容仪依然不会剥皮,剥得乱七八糟,大概随便混着吃了几口。 这凤凰大概是真的不会自己喂自己,水碗打翻了在地上,果皮跟着压烂在桌角。 也不知道吃饱没有。 相里飞卢看了看,往里走去。 床帐撩开,床褥柔软,少年人抱着一本书睡得很熟。 容仪有个习惯,睡觉时如果是原身,那么一定要左螺旋盘起来,如果是人身,那么怀里必然要抱着什么东西。 相里飞卢也知道这些书,他也曾见闺阁小姐们爱看。容仪买的——或者说,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这些书,他垂下眼细看。 《瑶台神女泪,为君落凡尘》 《周生夜会画中仙》这个还是全本未删减,带插图。 他微微低身,手指探出,捏住那几本书,将它慢慢地从容仪手里抽出来,神情没什么变动,耳根却慢慢爬上几分微红,有些滚烫。 他的视线停在容仪的手上。 那双洁白细嫩的手指上,出现了青紫的淤伤,十分突兀,乌黑的一大片,看起来十分骇人。 也不知道从哪里弄的。 明行也会受伤? 相里飞卢想起白天里相里鸿的那些话,神情变了变,俊秀的眉头微皱:“容仪。” 他叫他,容仪还睡着没醒。 他又低头凑近了,轻轻叫他:“容仪。” 他总是不醒,相里飞卢改换了称呼,声音微微压低。 “……凤凰。” “嗯?” 容仪翻了个身,勉强睁开眼,眼里带着无边困意。 他起初是没睡醒,但看见相里飞卢的一刹那,抖擞精神揉了揉眼,“你回来喂我啦。” 声音高高兴兴的,软和沙哑。 “你手上的伤,哪里来的?你最近有没有不小心闯入什么阵法中?”相里飞卢神情很严肃。 相里鸿法力远在他之下,做不出伤神的法阵,但他对那本禁书格外熟悉,或许逆了因果做出来什么东西,他不知道。 “你说这个吗?” 容仪困惑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随后不感兴趣地扔了被子,扑过来贴住他的手,一边欢欢喜喜地蹭,一边嘀嘀咕咕地答道, “军荼利大明王罚我的,用锤子敲了我几下,说让我骨头也疼疼……可是他没告诉我会疼好多天。” 少年人脸颊柔软,还带着被窝里的热气。 仿佛外边的一切都与这一方床帐内的天地隔绝开来,只剩一场温柔大梦。 这一刹那,相里飞卢苍翠安和的眼底深处,出现了一丝波动。 ※※※※※※※※※※※※※※※※※※※※ 上一章增补了天罚相关的内容,具体是军荼利大明王罚凤凰承因果,替姜国人受骨痛,拿小锤子敲了几下。 为了防止大家剧情接不上,特此说明。 本章接着发红包~久等了。 第 18 章 18 容仪抱着被子窝在床上,往床帐外看。 烛火换上了新的,明亮跳动着,晃动着在他睫下照出阴影,显得安静而漂亮。 他的神情明显有些百无聊赖,但他没有说话,只是很专注地看着,很专注地等着。 相里飞卢换了蜡烛,把地上的水碗水盆收好,纸张捡起来,一张一张地在潮湿中分开,用法决烤干后分开晾着。 那些纸都沾染着淋漓墨痕,是他晒了一下午,却一直没晒干的。有些是没画好的废稿。 指尖压着纸张,一张一张地挨个拂过,那双苍翠的眼,也一张接一张地看过,动作放轻了,时间很长。上边那些心思简简单单,就是他一直大大方方展现出来的。 他喜欢他。 被他养着,很高兴。 他在等他。 容仪期待着他看完后的表情,可是相里飞卢看完后也没有什么表情,话也没说一声。 他决定问问他:“你觉得我画得好吗?” 相里飞卢背过身去做着什么,好久之后才回了一个简短的:“好。” 他站起身来,将箱子里的东西提上来,容仪才看见他是去翻找药材。 那些药材还是他从王城带过来的,原先有大十几箱,这么几天四散给青月镇的人用下来,也只剩下了两三箱。 相里飞卢的药箱是他绝对不允许容仪碰的,容仪曾在里边看见许多圆溜溜的像果子的东西,但相里飞卢只是说:“那是药,不能吃。” “枸杞是药吗?可是我看到人间做点心放它,煮汤也放它。” “是药。” “那我能吃吗?” “不能。” “可是点心里有它。” “那么请上神自己去吃点心。” 话题往往都这么绕着圈子结束的。 相里飞卢站在桌前,用银匙取药,放入平常盛药的阏伽器研磨、烘烤。 阏伽是水之意,在他受封国师那天,四方僧人来贺,送了他这一套功德容器。 平常佛门人如果得到这样珍贵的法器,应该都会供起来,更不说每天用水养着,祈祷自己的功德能被这个法器收容,再被上天看见。 而相里飞卢拿它当了药炉子。 容仪看着他在桌前挑药材,手里抱着被子,犹豫了一下,问道:“你在干什么呀?” “做药。”相里飞卢声音淡淡的。 “哦。”容仪又想了想,忽而灵台清明,喜上眉梢,矜持的问道,“你在给谁做药?还有人的病没治好吗?” 相里飞卢动作停了下来,苍翠的眼往他这里一瞥,随后又收了回去。 “……给上神您。” 容仪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非常满意,美滋滋地又躺下了,把自己裹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注视着相里飞卢,也不想什么,只是看着他,等着他,很安逸。 清隽挺拔的僧者凝神垂眸,神情端肃,眉间透出几分清冷,手上的动作却很温柔。 神花撵磨,压出花油来,配上活血化瘀、镇痛收敛的药物,清透的香气中透着一点微微的苦,而这种苦却并不让人觉得难闻,只是干净的山林间最平常的气息,或许也带着相里飞卢指尖的香气,那种烧透的檀香才有的宽和。 相里飞卢往床边看了一眼,察觉他的视线——容仪的一双眼闪闪发亮,隔这么远都能看出来。 他说:“一剂煎后,药汁浸纱贴在手指上,要再等一会儿。” 容仪是神,他也拿不准这方子有没有用,只能尽力一试。这些药材,在仙界或许不值一提,在人界却是稀世珍宝,每一样都是他经历各种机缘寻到,亲手种下的。 容仪认真回答“嗯”。 他连那些书也不看了,就端正地躺回了被子里,摆好了姿势,还特意将手指放在了被子外晾着,好让相里飞卢知道这伤又多疼,他现在又是多么需要被照顾的一只凤凰。 他就这么规矩地躺着,未曾蜕去的困意又翻涌了上来。 今夜雨势不停,外边其实凉。 他一双手受了九阴锤,更冷,是刺骨的疼,他想往回缩,又惦记着保持人设,也只能继续把手晾着,自己歪过去睡着了。耳边只剩下窗外寂静的雨声,烛火随着相里飞卢的衣袖晃荡,是微微暖和的风。 相里飞卢调好药汁,往他这边走过来的时候,容仪睁开了眼睛。 他水光潋滟的一双眼转过来,带着藏不住的笑意,却又敛着几分得意,很快又闭上眼睛,装着自己没醒。 相里飞卢低头看了一眼这只装睡的凤凰,在床边轻轻坐下,随后俯身,轻轻将容仪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手心。 “疼吗?”他问道。 他问了,容仪觉得,也不好再装睡不回答,于是象征性地睁开眼睛,哼哼了一声:“疼的。” 他看相里飞卢没什么反应,于是接着哼哼:“而且昨天这里还没有变黑,今天变黑了,不好看。” “那么我替上神敷药、缠布。” 相里飞卢苍翠的眼底倒映着他的影子,“如果有任何不适,也请上神随时告诉我。” 那修长细白的指尖被他握着,因为受伤的缘故,温度也比平常凉上几分,甚至比相里飞卢自己的体温更凉。 从前他不曾觉得,如今发觉,容仪的手腕很细,很轻,故而第一次见面,容仪扮作女人,他没有察觉。 羽族天生骨骼轻盈,骨架稍小,骨骼也因此变得更加柔软。那白皙的肌肤,仿佛稍微用力一点,都会留下红痕。 他以为容仪多少会再生出点事端来,比如少说要哼唧几句,或是嚷嚷着要再对他提出一些要求。但是容仪一反常态,除了刚开始时假模假样地喊了几声疼以外,其余的时间倒是都一声不吭。上药也很配合,从被窝里钻了出来,爬起来把手交给他。 他握着他指尖,微偏过头,一圈一圈往上缠浸了药水的纱布,容仪也认真地看着他的动作,呼吸一样轻轻拂过,鼻息温热柔软。 相里飞卢忽而听见容仪的声音:“我想到我第一次受天罚,师父也是这么给我包扎,养好我的羽毛的。你这么会包扎伤口,他教过你吗?” 相里飞卢怔了片刻,才意识到他说的是孔雀。 他不问,这凤凰却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了起来。 大概是等着他包扎的过程实在无聊,又或是他的确透过他望见了什么他忘记已久的东西。 他给他提,孔雀当时如何把他拎着去了神泉处清洗,又如何请药王配了使羽毛恢复如初的药。 “那个时候我的法力还不完全,羽毛没办法长得那么快,很丑。我总是哭,师父大概烦我哭,那段时间就天天梳毛哄我。他以前不是很有时间给我梳毛的。” 相里飞卢系好一个结,用剪刀轻轻剪掉,随后说:“换手,另一边。” 容仪于是把这只手缩了回去,再将另一只手交给了他,随后又看着他苍翠的眼睛,有些出神:“只有你和师父给我包扎过伤口。” 随后又说:“但是你们都很忙。” 相里飞卢不答话,他也就不再说,而是把下巴安静地搁在膝上,等他给自己包扎完。 他这样子很乖,乌黑的睫毛长而翘,眼眸微垂,显得和呼吸一样温软,在眼前轻轻扫过。 这两天他没怎么出门,一直在等他回来喂自己,既然现在等来了,容仪也觉得满意了。 他以为相里飞卢会不说话一直到离开,另一手已经摸起了那本未删减带插图的《周生夜会画中仙》。 但相里飞卢剪掉另一端纱布时,忽而轻轻问道:“你以前还受过天罚?” 容仪摸书的手停顿了一下,乖乖收回来拎着被子角:“受过的。” “是怎么回事?” “我不记得了。”容仪老实回答。 他是真不太记得了,怎么想也只记得应当和当明行的任务有关。 他是孔雀带到大的,然而他的体质和孔雀相反,他庇护的太阳界,在孔雀庇护的太阴界反面。他一向没什么自觉,练功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干出一些被罚的事情,对他来说也不算奇怪。 “天罚内容,都与所承受的因果有关么?” 相里飞卢望着他的手指。 他包扎得很漂亮,很细腻,这也是他时常为人医治,养下来的技巧。“你为青月镇人治好骨病,便要承受相同的骨痛,是这样么?” 那么容仪第一次遭天罚,多半与火有关。 容仪仍是犯困,不着调地回答道:“应该吧,下次我要等军荼利大明王犯事,我要去给他降天罚玩玩……” 他的肚子咕噜咕噜叫了起来,容仪摸了摸肚子,抬起头,充满期待地看着他:“你该喂我了。” 一颗练实吃不饱肚子,哪怕还吃了些其他的果子作为佐餐,但他还是饿了。 相里飞卢停下手里的事,站起身:“我去为上神取一些吃的过来,上神稍等。” “好。”容仪答应了,可是随即立刻警惕起来,“这次你要快点回来,否则,算你爽约两次,我就……我就,马上就去外边玩火。” 他口头威胁了一下他,也不知道相里飞卢怎么想的,这次没有生气也没有教育他,只是轻轻掩上门,离开了房间。 此时此刻,青月镇还在一片忙乱之中。 神官们忙上忙下,大多数都还是在劝,因为几乎没有人肯走。 物资调配、路途安排、迁出安置,这些事情更是磨人。 相里飞卢没有叫人,而是自己去了后院厨房,取了一些新鲜蔬果。 这里离相里鸿的书房很近,他提着果篮出来,见到书房里没有人,灯却亮着,有一个神官正提着灯走出来,打算关闭房门。 “大师?” 相里飞卢往里看了一眼:“里面有人么?” “相里大人白天一直在这里,刚刚才走,我们劝着他回去休息了。”神官低声说,“相里大人……一整天都在翻那一本书,别人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可是再有一天,该给夫人送灵了……”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我也进去找一些书。” 神官将手里的灯交给他,行礼告退。 相里飞卢踏入书房,第一眼看见东边的一个书架空了一本——正是相里鸿从前放那本禁书的地方。 他看了一会儿,随后自己抬眼看过去,抽了几本出来,坐在旁边快速地翻了翻。 他找了片刻,没有查到自己想要的。 书桌旁边燃着一炉快要熄灭的炭火,旁边立着一个水镜,相里飞卢伸手弹出一道法决,请动姜果历代国师的亡魂:“打扰诸位前辈,请替晚辈解惑。” 水镜里的火光盈盈跳动了起来,然而奇异的是,现实中的炉火并没有跳动:“佛子请明言。” “天罚,能否存在代人受过之法?” 相里飞卢问道,“护国神为了帮这里治病,自己要承受骨病天罚,这件事是我欠他,我想为他找一个办法。如果能让我代替他受过,我一定倾尽全力。” 寂静持续了片刻。 “这……不得而知。” 水镜里的声音飘了出来,带着几分犹豫,“天罚何曾听闻有人躲过,就是你飞升历劫,十年前不渡,十年后也轮上一个情劫,这是天命,被因果扣着,寻常人不得转嫁,更是无从转嫁,否则,这世上哪里来的这么多伤心人,人界之外,又哪里来的这么多无从飞升而生出的妖魔鬼怪。” 相里飞卢顿了顿,“真的没有办法么?” 依然是一片寂静,水镜里,只隐约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相里飞卢低声说:“我知道了。” 相里飞卢推开门时,容仪已经端端正正地坐在了桌前,等待着他的投喂。 他抱怨道:“你取一个果子,取了好久。” “抱歉。”相里飞卢说。 他的神情没什么变化,但是和以前不一样,容仪观察到,今天的相里飞卢一点也不凶。 荔枝皮剥开,莹白的果肉伴着甘甜的汁水露出来。 相里飞卢剥好后,看见容仪凑了过来,只略一停顿了一下,安静地将果肉送到他嘴边。 容仪一口咬过来,吧唧一口吃掉了,狭长的凤眼弯起来:“好吃,你终于肯亲手喂我了,佛子。” 相里飞卢的动作却停了停。 那双苍翠的眼抬起,眼神很认真,甚而认真得有些凝重,“这几天……发生了一些事,有些忙不过来,上神现在需要休养,我也希望上神,不要四处走动,在这里等我回来。” 容仪歪头瞧他:“可我这几天,不是一直都这样么?你又不来,又不许我出去,没意思透了。” 相里飞卢轻轻叹了一口气,伸手拿起一枚荔枝,“这一样名为荔枝,吃下去,需要吐核。” “这一样,上神见过,是柿子。脆柿外皮坚硬,徒手难以剥掉,可以借用刀具,我也会尽量替上神剥好。” 他顿了顿,看着容仪:“上神记住了么?” 容仪瞅着他,坦坦荡荡:“没记住。我也不会用你们人间的刀。” “没记住也没关系,这些只是万一,我无法回来,上神便不用再像今天这样饿着自己。”相里飞卢苍翠的眼注视着他,“这段时间,我也会寻找替人承受天罚的办法,来偿还上神对青月镇与姜国人的恩情。” 容仪瞅了瞅他,挠了挠头:“替人受罚?” 容仪伸出他那双漂亮的手,歪头端详着:“可其实也不是很痛。你也不用放在心上,更何况,天罚这个东西,因果业力,是躲不开的……” “就像你的情劫,本该是我师父给你降,但是师父他不在了,所以就变成了我给你降……但是不管是谁,你都是要养一个人,跟你成亲的。” 相里飞卢怔了怔。 他还从未听说过,给他降情劫的本应该是孔雀这个说法。本以为情劫与雷劫都是命中注定,却不想这个因果替换得如此容易。 “那若孔雀还在呢?你又去何处?” 他低声问道。 容仪想了想:“你和师父成亲了,那我肯定也不能让你们来养我。或许我会和之前一样,再和第三十八个人相一相亲吧。” 他对这个话题不是很感兴趣,只是端详了一下自己被包得严严实实的手,随后展颜一笑,矜持说道:“你不用替我,我们彼此之间,更不用分得这么清。我觉得你这么包扎过后,也不疼了,但还有一点点疼,你过来亲亲它,它就好了。” ※※※※※※※※※※※※※※※※※※※※ 佛子:再说一遍,我是第几个? 下章入v,谢谢大家支持~ 惯例发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