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裙下臣》
扶风
扶风城下,月色皎洁,初夏晚风吹拂,带来阵阵草木芬芳,似要将陷在战火中的颓靡与躁动都掩盖住。
此地距长安百余里,本旧时三辅之地,多慷慨豪迈之士,常教人想起悲壮激昂的乐曲。
只是数百年过去了,如今的扶风城里,早已没了当年的豪壮气势,反倒因天子逃难至此暂驻而多了几分悲凉。
驿站中,因天子跸驻,四下有羽林军把守得密不透风。众人皆凝神而立,丝毫不敢出声。
唯其中一间燃着烛火的宽敞寝房中,隐隐有一道清润女声,忽高忽低地吟唱着不知名的曲调。
那声音缠绵悱恻,悠远动人,仿佛天上仙乐,又如人间艳曲,像长安城中常能听到的胡姬吟唱的曲调,却又比那奔放活泼的乐曲更多几分塞外的苍茫哀婉。
士卒们手握长|枪,立在四下,听着那似歌盛世,又似叹衰靡的歌声,渐渐黯然欲涕下。
不久前,大魏还是一片万物安宁,歌舞升平的盛世之象。不过数月,由金玉与锦绣织就的繁华气象便被战马的铁蹄轻易踏破。
睿王李景辉的叛军已进抵蓝田,再行百里不到,便是长安。
半月前,天子李景烨领着最后的两万左右羽林卫军仓皇西逃至扶风,等着往河东调集援军的羽林卫大将军、河东节度使裴济前来救驾。
叛军起得突然,李景烨自知身边不过两万人,无论如何也撑不多久,遂于四日前,听心腹们劝告,忍痛割爱,将从前最宠爱的钟贵妃送往敌军阵营中去了。
毕竟,钟贵妃本该是睿王殿下的王妃,如今陛下与睿王手足相残,也与她脱不了干系。
都道贵妃天生丽质,一朝与睿王成婚,却被陛下一见钟情,随后更被不顾伦常,强夺入宫中为贵妃,数年来受尽恩泽,为天下女子艳羡。
盛极之时,贵妃从眉心的花钿,到鞋履的绣纹,都曾为长安妇人们争相模仿。
天子与贵妃成了人们口中的神仙眷侣,睿王却远走边地,渐渐被人遗忘。
人人都道他与陛下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不会为区区一女子便反目成仇。
直到不久前,睿王起兵谋反,众人才知他早将仇恨深埋心中,只等厚积薄发。
夺妻之恨,有多少男子能甘心忍下?更何况是自小生在天家,骄傲异常的睿王。
一夕之间,钟贵妃自云端坠落,成了天下臣民最痛恨唾弃的红颜祸水。
连曾爱她如珍宝的天子,也不得不亲手将她送往睿王军中。
传言睿王当夜便命大军停驻在蓝田,将她掠入帐中,直到两天后方出来。
恰是这两日,给了前去调兵的裴济喘息的机会。
昨日,裴济领着十万河东军赶到蓝田,不但重创叛军而归,更将贵妃一同救了回来。
此刻那屋中低吟浅唱的女子,便是今日才自敌军营中回来的贵妃。
贵妃归来后,在陛下屋门外长跪了整整三个时辰,却始终不得见天颜,只得大监代传了句“爱妃辛苦”。
贵妃怔了许久,终是自地上起来,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一人坐在屋中吟唱。
都道贵妃歌舞俱佳,今日羽林军将士闻此歌声,方知传言不假。
她的歌声时而高亢,令人畅怀,时而缠绵,如怨如诉,令周遭之人惘然不已。
她仿佛要将毕生所知之曲调通通唱完,整整两个时辰,断断续续,始终不曾停歇。
便在众人听得入神时,歌声却戛然而止。
守卫的将士们忍不住侧目望去,却见是陛下身边的宦臣,中御大监何元士手持托盘,领着三人推门入内。
那托盘中何物,将士们虽看不清,却隐隐能猜到,不由心下凄然,转开眼去。
……
屋里,丽质穿着一身华贵宫装,乌发挽做高髻,云鬓插步摇,花容点胭脂,整齐精致,仿佛还是大明宫中那位回眸一笑,令万物黯然失色的贵妃。
她端坐在妆奁前,对着铜镜格外仔细地贴着眉心的牡丹花钿。
十余支红烛摇曳生辉,明黄色火光照在她妩媚动人的面庞上,教红唇愈浓烈,眼神愈艳丽。
何元士入内时,她只透过铜镜淡淡一瞥,仿佛早已料到,仍是不慌不忙将花钿贴好,待见眉心那一朵瑰丽牡丹闪出靡丽光泽,方满意地移开眼,转身冲何元士微笑:“可是陛下有谕令?”
何元士似不忍看眼前妩媚艳丽,不可方物的女子,只躬着身子,将手中托盘捧高,轻声道:“正是。陛下赐贵妃白绫,老奴奉命,请贵妃上路。”
丽质望着托盘上叠放整齐的白绫,晶亮的眼眸闪了闪,面上仍是没什么表情。
何元士默不作声,替她将白绫取下展开,似不忍再见她垂死模样一般,扭开脸颤着手将白绫绕上她纤细脆弱的脖颈。
白绫宽而洁净,却无端教人想起沾满灰尘,层层叠叠的蛛网。
发力前,他哽咽着问:“贵妃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想来贵妃与陛下恩爱数年,即便如今落得如此下场,心中总还会有些话要说。
哪怕是不甘心地问一句,也是人之常情。
可丽质只眼神恍惚一瞬,便笑了笑,道:“若大监还能见到裴将军,劳烦替我向他道一声谢。归来时,他急着赶回蓝田,我未曾来得及言谢。”
她是千万人唾骂的祸水,天子也好,睿王也罢,没人在乎她的心,她的命。
如今,连她自己也不在乎了。
只有那位年轻的裴将军,在她狼狈不堪时,将外衫解下,将她包裹住,挡去了无数肆无忌惮窥伺的目光。
尽管他的眼中也有与旁人无异的鄙夷与不屑,可无论身边将士如何劝他不必理会她这个已被天子抛弃的妖艳妇人,他仍是一言不发,亲自将她送回扶风城。
如今她终要赴黄泉,再没别的憾事,唯欠他一声“多谢”。
何元士怔了怔,手上用力之前,轻轻道了声“好”。
屋门紧闭,外头守卫的将士们不知发生了什么,只隐隐听见一声闷哼,紧接着便是双腿不住蹬动地板的声响。
片刻后,所有声响都消失了。
三人抬着一具被缟素盖住的尸身出来,匆匆移至不远处的沙土地,拾起铁锹,一铲子一铲子地将沙土丢到那尸身上。
沙土地上渐渐堆出个土堆来,那一片缟素也慢慢被掩埋,唯一截雪白皓腕还露在外,腕上一只羊脂玉镯,闪着幽幽光泽,凄寒清冷。
月光洒下,万籁俱寂,空气中仿佛还萦绕着女子悠扬悱恻的吟唱,经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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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篇穿越文,架空勿考。文风可能还是比较正,想尝试轻松小白风,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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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观
大魏立国至今,已有六十余年。
历高祖、太宗、高宗三位皇帝的精心治理,从开疆拓土,平定乱世,到休养生息,积极而丰,终于在交到第四位皇帝手上时,开启了一片百年未遇的盛世景象。
大魏第四位皇帝李景烨,身为高宗嫡子,才过弱冠年纪便登上天子宝座,至今已整整六年。
到底帝国已到了受报守成的时候,这六年里,李景烨虽未如父祖辈一般于文治武功上有举世瞩目的成就,却大体算得兢兢业业,严于律己,宽以御下,众臣逆耳忠言也多能听入耳中,姑且是个为天下臣民称道的好皇帝。
可便在这第六个年头里,称得上循规蹈矩的年轻皇帝,竟罔顾伦常,做了件令天下人瞠目结舌的事来。
……
五月初夏,夜色正浓,草木芬芳。
大明宫望仙观的西厢一处僻静屋舍外,大监何元士领着两名宫人,端着鎏金铜盆,捧着素纱巾帕,轻声入内。
才将外间烛火点燃两支,便听那道低矮的鸟木石夹缬屏风后,传来几声女子痛苦无力的泣吟,紧接着,便是男子低哑的轻唤。
“丽娘,丽娘,快醒醒!”
女子仍断断续续低低泣吟着。
男子似有些担忧,微扬声唤“元士”。
“来了。”何元士忙接过宫人手中巾帕,绕过屏风,躬着身将巾帕捧高,将牢牢笼罩着宽敞床榻的曼丽纱帐揭开一个小口。
一片旖旎风光霎时倾泻而出。
床帐里横躺着个年轻美艳的女子,浑身上下只披了一身轻薄纱衣,隐隐绰绰遮盖着斑斑红痕,以及起伏有致,纤秾合度的身段,胸腹处堪堪搭着被衾一角,掩住三分艳姿,愈有种朦胧动人的风情。
只见她洁白细腻如羊脂玉的面容上,眉心微蹙,双目紧闭,眼角与额角俱有一层薄薄水珠,分不清是泪珠还是汗珠。
她似是陷在梦魇中出不来,丰润朱唇轻启着,时不时溢出两声泣吟,听得人身颤心酥。
年轻俊逸的天子李景烨发冠松散,身上的亵衣亵裤也凌乱不堪,此刻正满面忧色地俯身靠在她身边,一手支撑着身躯,一手揉抚她的面颊,时不时唤她。
何元士将巾帕递入其中,便迅速收手,不敢再看。
纱帐没了支撑,又翻飞着合拢回去,重新掩住其中的暧昧春色。
何元士望着那微微浮动如波纹的轻纱,缓缓站直身子,有一瞬出神。
方才他不小心瞥了一眼帐中情形,饶是已做了十几年阉人,见惯宫廷中的浮华艳色,也不禁要脸红心跳。
怪道连天子也着了道,不管不顾地在婚礼当日便将人弄进这望仙观来了。
那女子不是旁人,却是本该为睿王妃的钟家三娘,名唤丽质。
去岁,才至弱冠年纪,恰要选妃成婚的睿王李景辉自长安街头打马而过,一眼便相中了才刚及笄的钟家三娘。
几番打听后小娘子身份后,便直接入宫,求太后替其赐婚。
太后宠爱幼子,虽不大满意钟家小门小户,到底抵不过睿王多番恳求,终是松口答应了。
本是桩令人称羡的好姻缘。
婚仪那日,天子为显对幼弟的格外恩宠,亲自前去观礼。
便是那一日,天子一道圣旨,将睿王妃召入大明宫中的望仙观带发修行,美其名曰“为北方将士祈福”。
眼下北方的确与突厥有些许摩擦冲突,可要祈福,谁来不好,非要让才入了皇室之门的弟媳钟三娘来?
起初众人还未参透陛下的意思,只道陛下爱护幼弟,看不上钟家小门小户,要替幼弟给王妃一个下马威。
可随着时间慢慢过去,先前的揣测慢慢变了味。
大魏奉道,长安城中由皇家敕建之道观数不胜数,皇帝何以偏偏选中望仙观?
须知望仙观建于大明宫中太液池畔的山坡之上,寻常皆是宫中女子才会来此。
即便钟三娘成了睿王妃,入了宗室籍,也断没有到宫中修行的道理。
皇帝哪里是要给弟媳下马威?分明是也看上了这位万里挑一的美人,想据为己有!
只因不好当场强夺,方才想了这等迂回的法子。
何元士按下心中感叹,侧目看一眼香炉中即将燃尽的香,轻声提醒:“陛下,时辰已到,该回去了。”
床帐之中,李景烨静了静,凝望着仍昏睡梦魇的丽质。
此刻才过酉时,正是该享良辰美景的时候,他却不得不同美人作别,独回宫院中去。
李景烨俯下身去在丽质绯红未消的面上轻吻了下,只觉唇齿间触碰的肌肤似牛乳一般滑润,微扬声道:“知晓了,待丽娘醒来再走。”
何元士自不敢再催,只轻轻退回屏风外。
床上仍昏睡的丽质似有所觉,缓缓睁开双眸,待看清眼前的年轻男子,下意识问:“陛下怎还未走?”
她在望仙观中幽居已有三月。
一月前,皇帝实在按捺不住,开始隔三差五出入此处,却从不敢留宿,戌时之前定会赶回内廷去。
李景烨拿着巾帕替她掖汗的手倏然顿住,脸色也渐渐阴沉下。
“丽娘,你便这般盼着朕离开?”
丽质浓密眼睫颤了颤,掀起一双氤氲着水雾的乌眸睨他一眼,先是一言不发便转了个身,半撑着酸软的身子起来,待撩开纱帐,背对着他坐到床边,方幽幽道:“妾不敢。”
嗓音轻软,语调幽幽缠缠,仿佛含着无限屈与怨,听得人心尖酸软。
李景烨方才已被她那一瞥勾得失了魂,又见掌中芙蓉面倏然远离,正觉怅然若失,不由追眼望过去。
美人逆光而坐,明黄色的烛火恰透过她玲珑身段照来,自背后看时,那一段段婀娜曲线间,竟隐隐泛着暖融融的光泽。
他鬼使神差地想起三月前在婚仪上初见她那日。
便是这样的风情,教素来端方持重的他连步子也挪不动,差点在宗室和群臣面前闹了笑话。
那日他独自在紫宸殿中来回踱步,只觉迟迟难忘美人颜色,不由怅惘异常,最终在夜色降临后,下旨命王妃入道观出家修行。
如今这般迂回着,好歹美人已在怀中。
可到底对不住亲弟弟,他心中不安,只断不能对她说。
“丽娘!”李景烨唤她,心中渐软,不由自身后将丽质重新搂在怀里,一手拨开她堆叠在颈边的乌发,露出一截皓白如玉的细腻脖颈。
他眼神黯了黯,俯低凑近去吻:“你别恼,朕方才不过随口一说。只要你别再想着离开朕,怎样都好。”
丽质微闭眼眸,掩住其中一闪而过的凉意。
起初那些时日,她丝毫不信,不愿低头,时时想着逃离。
可从现代魂穿到此整整三月,她已见识到了皇权的威势。
身边的人,无不对权势臣服得五体投地,逼得她也不得不屈膝折腰。
若非眼前人是大魏天子,稍有不慎便会惹来祸事,她定早已将人推开,躲得远远的了。
幸好,她早已见惯了人情冷暖,最是能屈能伸的。
多年的经验告诉她,人得学会示弱,才能得到别人的同情。
尤其近来她断断续续地梦魇,不但将过去十六年的点滴都弄清了,还知晓了数年后的凄惨下场。
身后这个紧搂着她的男人,如今还口口声声同她诉着柔情蜜意,数年后为了自己保命,便会亲手将她送入敌营,最后更是一道白绫刺死!
想到此处,丽质禁不住微微颤抖。
她不得不暂时妥协。
她想活下去,不但是现在,还有三年后。
她轻抚上李景烨自她腰际渐渐上移的手,止住他越发肆意的动作,咬着唇轻声道:“妾不敢恼陛下,只是眼下的确已到戌时,陛下该回内廷了。”
李景烨听着她轻言细语的话,心中登时熨帖了不少,转头瞥一眼香炉里燃尽的香,果然时辰已不早,只得松开手,起身让内侍们进来服侍梳洗更衣。
待收拾妥当,将要离去,他又牵着丽质的手,一直要她送至道观门口。
丽质只盼他快些离开,只好匆匆披衣跟着一同去了。
望仙观虽是皇家敕建,却因建在宫中,规制并不大。如今丽质住在西侧,观中其余修行的女道便都搬去了东侧厢房,是以这一路行去,除了皇帝随行的内侍宫人外,并不见旁人。
可至道观门口,却能见数个壮硕魁梧,身披圆领窄袖袍,脚踏尖头皮靴的羽林卫侍卫,分列两侧。
此地虽是大明宫中,却不属妃嫔寝居,又逢天子停驻,自然有侍卫们把守。
尤其自丽质住进观中,附近更时常有侍卫往来巡查。
她垂眸行在李景烨身后两步处,忽而感到不远处侍立的侍卫中,有一道毫不掩饰的目光投注过来,令她如芒在背。
当着天子的面,敢这般毫不顾忌地肆意打量她的,恐怕也只有一人了。
她悄然抬眸,循着那道目光望去,果然见道边侍卫中,立着个紫袍玉带的年轻郎君,身量颀长挺拔,面目英俊,气度不凡,似是个矜贵自持的贵族子弟。
可稍一细观,便能察觉他年轻俊朗的面容间满是肃然与冷漠,仿佛对这世上大多人与事都能漠然置之,毫不在意。
就连望仙观中修行多年,不出尘世的女道,看来都比他更有烟火气。
裴济。
果然是他,冷心冷面,一身正气,同梦境中如出一辙。
丽质对上他毫无波动,甚至还有几分不屑与鄙夷的目光,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事到如今,长安城中关于她的流言定已甚嚣尘上,在背后议论她的,怕是排队绕大明宫十圈也不止。
可敢如此肆无忌惮地打量她、厌恶她的,大约屈指可数。
她脚步微顿,垂下眼,伸手轻轻扯了扯李景烨的衣袖,咬着唇拿一双雾蒙蒙的眼眸望他。
“陛下……”
她声音极轻,却又恰到好处地带着几分柔弱暗示,缠绕在李景烨耳边。
他侧目扫视,自然也见到了非但未收敛目光,反而更加冷然地打量这处的裴济。
若换做旁人,李景烨定龙颜震怒。
可面对裴济,他却只稍稍蹙眉,将丽质往身后遮了遮,压低声斥道:“子晦,丽娘胆小,莫吓着她。”
说着,又转过身来将丽质搂进怀里,一手捏住她下颚抬起,柔声道:“丽娘莫怕,子晦是羽林卫大将军,每日守卫宫廷,从来都是这般直来直往,不假辞色。朕已训过他了,往后他不敢了。”
丽质仰面对上李景烨的双眸,眼角余光却瞥见裴济微挑眉,慢条斯理移开视线不再看她。
她垂下眼,心中已然知晓皇帝对他的信任,遂道:“有陛下在,妾便不怕了。”
这话听得李景烨心中大悦,忍不住将她下颚抬得愈高,俯下身亲吻两下。
丽质仿佛看到周遭宫人内侍们纷纷躬身埋首,就连始终岿然不动的羽林卫侍卫们都悄然侧开目光。
她面颊绯红,忙别开脸伸手推拒。
美人薄汗浸身,轻喘不已,两片丰润红唇娇艳欲滴,靠在他怀中,仿佛一支带露海棠,随时待人采摘。
李景烨到底记得该走了,恋恋不舍地将她放开,又嘱咐两句,方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皇帝一走,便将一众宫人内侍也带走了,连侍卫们也都退开到远处。
观中女道避居东厢,眼下只丽质一人立在半山之上的道观门口,遥望着不远处的太液池,方才的含羞带怯渐渐变作冷静漠然。
水面静如明镜,映着天空中一轮满月,偶有清风拂过,皱起一片粼粼波纹。
睿王
微风中带着浅淡槐香,令丽质本有些混沌的脑海清醒许多。
她未急着回去,只借着此地些许凉爽意,细细梳理着眼前的一切。
梦中的情景大多断断续续,并不十分清晰,却已足够让她明白自己的处境。
原本的丽质生在小门户中,父母早逝,从小与长姊兰英一同寄居叔父家中,常受刻薄,又因天生一具玲珑躯壳,一张妩媚面庞,反倒令她心底藏满渴望。
她一辈子都在渴望别人真心实意的爱。
所以当天子不顾一切将她带回宫中,封为贵妃,又对她恩宠有加时,她曾天真地以为,自己得到了想要的一切。
后来,她成了长安城里所有女子歆羡的对象,家人也因她鸡犬升天。
她沉浸在繁华织就的美梦中。
直到三年后的扶风城下,才知这一切竟脆弱得不堪一击。
宠爱她的天子抛弃了她,钟情她的睿王侮辱了她。
只余月下沙土掩埋了一具枯骨。
倒是个可怜又可悲的女子。
夜色中,丽质一声轻叹,姑且算作对那女子的些许怜悯,随即便觉她愚不可及。
情意也好,爱欲也罢,都不过眼前浮云,若早看透了这些,又何至于含恨而终?
如今换她来,定要收敛锋芒,以退为进,小心谨慎,做长久打算,才能避免将来的凄惨下场。
眼下,她正缺个破局的突破口。
她心中正思索着,身后便传来一声轻呼:“原来小娘子在这儿呢!”
丽质闻言转身,就见观中行来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小娘子,生了张圆圆憨憨的脸蛋,右眼下有块指甲盖大小的朱红胎记,正是从小跟在她身边的婢女春月。
此刻春月面露担忧,一眨不眨地望着她,道:“奴婢还以为小娘子又一人躲起来不愿回去了。”
丽质轻声笑了下,伸手捏捏春月的脸蛋,道:“不会,若我不回去,你又该吃不下饭了,到时面上这几两肉又得少了。”
她初来那一月里,时常惶惑不安,想要逃离,每逢她一人躲起来,春月便急得茶饭不思,原本鼓鼓的圆脸也剥落了不少,直到这两个月才重新养回去。
春月被她这一捏,脸红不已,羞赧地望着她,说出的话却十分真挚:“奴婢少吃些不要紧,只小娘子能好好的便足了。”
丽质有一瞬愣神。
她极少见到这样发自内心的好意。
春月心眼实在,并未察觉她太多异样,只道她是因婚事生变,被困宫中,才导致性情大变。
“傻孩子。”她低喃一声,带着春月往回行去,“我想开了,不会再那样了。”
春月圆圆的脸蛋顿时舒展了,可紧接着,又皱起眉头,低语道:“小娘子,睿王来了,就在小娘子屋里。”
丽质面上的笑意顿时淡去。
已经是第三次了。
自她奉旨从王府离开,住进望仙观中,睿王李景辉便时不时借故逗留宫中,更有两回,直接避开众人,悄悄潜入她屋中。
他从小在大明宫中长大,对宫中各处了如指掌,尤其望仙观建在半山坡道上,多的是林荫间不为人知的小道,更令他来去自如。
前两回,他只在屋中与她隔着数丈距离,相对而望,默默不语。
可丽质知道,他不是个能忍气吞声的人,今日已经入夜,皇帝才离开不久,他便来了,俨然是再也忍不了了。
她不由闭目,深吸一口气,冲春月道:“你到山下去寻裴将军来,记得千万不能教其他人听到。”
此事绝不能闹大,尤其不能传到有心人耳中。
春月忙不迭点头,又似想起什么似的,悄声问:“小娘子怎么办?”
虽然前两回睿王并未做什么,可她还是不放心留丽质一人应对。
丽质原本紧张不已,忽而见她如此问,竟是微微笑了。
她推了春月一把,轻声道:“放心,你快些去,恰能赶上裴将军下职,将他带来,我便没事了。”
春月闻言不再犹豫,提着衣裙便小跑出去了。
丽质立在原地,直望着她的身影消失,方敛去笑意,换上柔弱无错的模样,缓缓转过身回去,一入园中,便猝然对上屋门处一道有几分熟悉的身影。
“丽娘。”
那人似已扶着门框望了片刻,声音中带着说不出的喑哑与苦涩。
二人对视片刻,相顾无言。
他松开扶门的手,走近两步,原本因逆着屋中烛光而有朦胧不清的五官在月色中渐渐清晰起来,正是她原本的夫君,睿王李景辉。
丽质不动声色四下扫视一圈,见暂无旁人,方暗松一口气。
她微垂着头,避开他晦暗不明的视线,轻声道:“已入夜,殿下不该来此,还是快些回去吧。”
李景辉望着她敛目闪躲的模样,暗暗握紧双拳,压抑道:“丽娘,你——没有话想对我说吗?”
丽质闻言双眉微蹙,飞快地抬头看他一眼,随即移开视线,道:“殿下既要妾说,便先请入屋中吧。此处常有人往来,不便多言。”
她知这观中不乏旁人耳目,稍有不慎,便会教人以为她与李景辉有私。
饶是大魏风气再开放,饶是他二人早有夫妻之名,她心中也十分清楚,天子定不会容忍此事。
再过片刻,裴济便应来了。
在此之前,她得先将李景辉稳住。
先前零散的梦境里,丽质也曾真心期盼过与李景辉的婚姻,后来入了宫,也对他满是感激与愧疚,因知二人已再无可能,不敢耽误他,才不得不果断地拒绝。
谁知却激起了他潜藏在心底的愤怒与仇恨,让他渐渐从一个身在金玉锦绣间的皇室子弟,变作一个野心勃勃,执意夺权报复的叛逆贼子。
及至后来在军中相见时,李景辉对曾经一见钟情的妻子早已没了半分怜惜,只当作泄愤的工具一般……
如今夺妻之恨已在,丽质无心替这对兄弟化解仇恨,权衡之下,暂且依附皇帝。
可也定不能再一次让李景辉连她一起恨上。
若他知晓她亦是迫不得已,往后即便仍是落入他手中,也能得几分怜悯与善待。
这是她有把握全身而退之前,替自己留的后路。
这般想着,她先侧开身将李景辉引入屋中,待阖上门,暗暗掐了自己一把,逼出些许盈盈泪光,方转过身面对他。
心中正酝酿着该如何开口,便被李景辉兜头抱入怀中。
“丽娘,你跟我走吧!”
丽质一怔,双眼微微睁大,下意识想挣扎,忍了忍,终是没有直接推拒。
……
夜色下,裴济与数名侍卫跟随李景烨自山道上离开,往紫宸殿去。
难得月色甚好,李景烨也不乘步辇,只与裴济并肩而行,走在前面。
裴济不但出身百年望族河东裴氏,其父乃如今在朝中的宰相之一,任着尚书仆射的燕国公裴琰,其母则是李景烨的姑母,寿昌大长公主李华庄。
皇帝和睿王二人都是他嫡亲的表兄,三人一起长大,自然亲厚。
裴济为人沉稳刚直,深得李景烨信任,去年才十八岁,便授了他左右羽林卫大将军一职,成了天子近臣,负责守卫宫禁。
这一年多里,他恪尽职守,从没有半点懈怠,跟随在表兄李景烨身边,也从未有过一点别的心思。
只是近三个月来,他愈发不能理解这位从小一同长大的表兄。
去岁睿王对钟三娘一见钟情,要娶其为王妃,已让他觉得匪夷所思,哪知三月前的婚仪上,连一向对亲弟弟爱护有加的陛下,也被冲昏了头,将那女子带回宫中占为己有!
想起方才在望仙观外瞥见那女子的模样,他不由蹙眉,垂在身侧的左手也暗暗捏了捏,缓缓摩挲起指腹。
即便他平日从不近女色,也着实挑不出钟三娘样貌上有半点不妥。
美,自然是美的。
并非平日常能见到的或清秀或端庄的小娘子的美,而是种带着说不出的风情与妩媚的美,仿佛天生艳骨,一举一动皆摄人心魄,教人看过便再难忘怀。
可仅是因为一副美得出挑的皮囊,便能令陛下如此不顾兄弟情谊与伦常吗?
况且,他方才观那小娘子的行容举止,始终是一副娇柔软弱,楚楚可怜的造作之态,即便对上自己冷漠审视的目光,也未有半分退缩,俨然是个心机深沉的女子。
他微微凝眉,心中着实不解。
李景烨将这位表弟的神情看在眼中,不由叹息道:“子晦,你定十分瞧不上朕如此行径吧。”
哪有天子将弟媳带回宫中道观私下宠幸的?莫说是旁人,连他自己也觉荒唐。
裴济双眉凝得愈紧了些,沉声道:“臣不敢,只是不解,陛下坐拥天下,何必非要那钟三娘?”
实则他更想问,多年的手足情谊,难道比不上个美貌女子吗?
只是他虽与皇帝亲近,却也懂得分寸,不该说的绝不多言。
“子晦,你不懂的。”李景烨苦笑一声,拍拍他肩道,“婚仪那日,朕第一眼见丽娘,便再也忘不了了。朕长六郎七岁,自小看着他长大,这辈子除了皇位,他想要什么朕都愿意让给他,可丽娘——她不一样。”
他仰头望着高悬的明月,仿佛看见了美人的模样:“朕这辈子能任性的机会太少了,只恨未比六郎早些遇见她……”
裴济抿唇不语。
他的确不懂皇帝的心思。
他自小不喜旁人近身,虽已十九,又生在公侯之家,却还未定亲,房中更是连个贴身的婢女也没有。
他一心扑在公务上,下了职回府,也多是习武读书。偶尔与同僚们到平康坊饮酒,或是往其他公侯府上赴宴,也几乎不曾让伶人歌姬等近身。
如此过了多年,他也从未觉得孑然一身,不为外物束缚有什么不好,更不理解那些为女色所惑之人。
“事已至此,陛下早做决断便好。”
他此话是在提醒皇帝,既已将人弄来了,再无名无份长居望仙观中便不大合适了,早些纳入后宫,也好绝了睿王的念想。
李景烨自然也听懂了,眼神越发黯淡,道:“朕何尝不想?只是母亲与六郎那处——”
话到嘴边,他顿了顿,只是无奈摇头:“罢了,此事同你说也无用。听闻今日六郎进宫来见母亲,多喝了两杯,到少阳院中住下了,你若见到他——便替朕劝两句吧。”
裴济点头应了,眼看已经到紫宸殿,便拱手告退,转身往回走,欲至各守卫处巡查一遍后下职离开。
可才经过蓬莱殿,靠近清晖阁时,却见望仙观山道上,匆匆奔来个披着素净道服的小娘子,月色下看不真切面容,却能自她凌乱的脚步和不住的喘息中看出她的惊惶。
身边的侍卫石泉眯眼看了看,道:“将军,那似乎是钟娘子身边的婢子。看样子,倒像是来寻将军的。”
裴济此刻也借着月色看清了春月眼下那块朱色胎记,面色沉了沉。
他着实不愿与那钟娘子有任何接触,可身为羽林卫大将军,宫禁中的事不得不管,尤其陛下早就特意嘱咐过他,定要将望仙观附近护好。
他遂停下脚步,命石泉稍退后些,等着春月走进。
“裴将军!”春月气喘吁吁,眼眶通红,丝毫不敢耽误时间,见周遭人退远了,忙压低声道,“我家娘子——睿王闯进娘子屋中去了!”
裴济听得眼皮一跳,脸色更沉了些。
难怪他方才听陛下提起睿王今夜留在少阳院时,心中便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要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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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水
裴济赶到望仙观附近时,隐约能透过大门看见东厢已有人影走动。
他脚步一顿,隐入道旁树荫间,让春月走正门入内,若果然有人要去西厢,便先拖住,自己则绕到西侧墙边,略退后两步,估量一下高度,猛一助跑,三两下自墙头翻进西侧院落中。
睿王与皇帝虽是亲兄弟,性子却截然不同。
皇帝是先帝长子,自小便被封太子,大抵受的教导更严苛些,除了钟三娘一事上欠妥,寻常行事都以大局为重。
睿王便不同了,身为幼子,自小受尽宠爱,从未有需要忍气吞声的时候,更不懂得何为退让。他天不怕,地不怕,但凡想要的,除了皇位,便是同长兄争抢,也在所不惜。
若让难得一次执着起来的皇帝与素来桀骜难驯的睿王因今夜之事对上,只怕先前两三月里勉强维持的那点体面与僵持,也会被彻底撕破。
他须得在这样的情况发生之前,先行阻止。
想到此处,他对钟三娘的厌恶更增加了几分。
院中总共三间房,只正房掩着门亮着灯,他左右观望一番,见尚无人在附近,便径直行到正房门外。
然他抬手要敲门时,却忽然听到屋中隐隐有低泣声与说话声。
脑中无端想起方才所见那女子靠在陛下身边时柔弱可欺的模样。
他心意一动,双眸微微眯起,将已抬起的手重新放下,不动声色立在门外听着屋中动静。
他有些好奇,那女子才送走了陛下,此刻面对睿王,又会如何反应。
若她能果断地亲口拒绝睿王,不与他纠缠,也是好事。
只听睿王道:“丽娘,只要你愿意,我这便带你离开这里,明日便向陛下自请离开长安,做个闲人,只要你愿意!”
他的声音起初有些激动,到最后却渐渐显出几分恳求与卑微,仿佛生怕被拒绝一般,与平日里的意气风发大相径庭。
裴济凑近门边,自细缝中勉强看到屋里情况。
屏风旁,睿王双臂虚虚环在钟三娘肩上,似乎想搂紧,却又生怕被推开。
裴济眉头越蹙越紧,心口一阵收缩。
陛下平日对弟弟再好,也到底是天子,绝不会任由他将才据为己有的女子再度抢夺走。
若睿王果真如此,哪里还有机会做什么闲人?只怕忠君的朝臣们会一人一本将睿王参成罪人才罢休!
那被睿王虚环在怀里的钟三娘始终垂着头低泣着,此刻听他说罢,不由别开脸,恰对着屋门处,让裴济看清她映在烛光中的面容。
仍是一样的妖艳动人,美丽异常,因眼眶泛红,蓄了两汪清泪,顺着面颊汩汩流淌,愈让人望之揪心。
裴济心底掠过一丝异样,随即便化作更深的不屑与厌恶。
真是祸水般的女子,贯会装腔作势。
只听她低道:“妾哪里会不愿意?”
眼见睿王眸光一亮,未及欣喜片刻,她便伸手将他推开,扭过身完全冲着屋门一侧,道:“可妾实在不敢拖累殿下。妾入道门,道号‘莲真’,已非殿下之妻,更不敢让殿下因妾而背上忤逆天子的罪名……”
“丽娘,你不必替我考虑!”睿王似有几分醉意,脚步凌乱地又行至她面前,“你本该是我的王妃,随我住在王府中,如今却不明不白住在望仙观,你……该替自己想想!”
“殿下……”
睿王生得高大,将那女子全然遮住,裴济看不到二人情况,只听到那女子这一声唤,仿佛含了许多不得已的委屈,哪里像是要果断拒绝的样子?
这样欲拒还迎的手段,平康坊里的娘子不知用过多少,睿王没少见识过,从来都是不屑一顾的,怎对上钟三娘,就被迷住了呢?
祸水,真是祸水!
他只觉额角突突跳动,再也忍不下去,一手将门推开,冷声道:“此处不是殿下该来的地方,殿下还是快些随我走吧。”
“子晦!”李景辉听到熟悉的声音,猛然回身,有些猝不及防,“你,你怎会在此?”
裴济抿着唇一脸冷漠严肃:“此话该我问殿下才是,少阳院距此甚远,殿下怎会到此处来?怕不是被这妇人迷晕头了!”
说着,他又狠狠瞪一眼被李景辉挡在身后,遮去大半边身影的丽质。
不知为何,那祸水在他的视线中,非但没有半点方才在皇帝面前的胆怯与瑟缩,反而只静静垂眸,像暗自松了口气一般,令他心底怒意更甚。
李景辉本就饮了些酒,闻言一下握住丽质的手,带着股少年人的意气与倔强,郑重道:“子晦,她是我的妇人,你不该这么说她。”
这放在手心里护着的模样,倒与皇帝一模一样。
裴济只觉额角跳得飞快,不由深吸一口气,伸手指着一旁的丽质,冷冷道:“殿下,她已非睿王妃,而是望仙观中带发修行的女冠。”
这话方才丽质也说了,可李景辉有意忽略了,如今再由旁人说出,便像一把利剑直刺而来,让他避无可避。
是,她已变成了陛下的女人。
方才他远远躲在草木间时,便亲眼看见她与陛下贴得极近,近得似要将他的心都戳穿。
李景辉眼眶泛红,转头望着一旁的丽质。
丽质自裴济进来后,便始终一言不发,只等着他将李景辉带走。
李景辉贵为亲王,虽已在宫外建府邸,却仍能凭着太后的宠爱在宫中通行无阻。
她知道其他人定不敢惹这祖宗,只有裴济敢。
裴济与皇帝、睿王二人皆亲厚,为了不让这兄弟二人本就已经尴尬的关系雪上加霜,他会选择将睿王带走,将此事悄然摁下。
这也是她要的结果。
可此刻望着李景辉通红的眼眶,她恍惚间想起才过去的那场梦里,军营中的他欺身靠近时,也是这般带着几分酒气,拿一双通红的眼这样望过来。
即便只是梦中所见,未曾亲身经历,她也忍不住抖了抖,悄悄后退了半步,拉开些距离。
便是这小小的半步,像一颗忽明忽灭的火星,飘飘荡荡落到李景辉的心间,一下燎起一片火海。
他猛然跨步上前,一把攥住丽质纤细的手腕,宛如一头受了伤却不肯认输的困兽,死死盯着她:“我不管,我只知道你是丽娘,是我的妻,丽娘,你的心与我是一样的,对吗?咱们行过婚仪的……”
丽质手腕被他攥得隐隐作痛,对上他饱含卑微期盼的眼眸,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看到裴济本就漠然的面色愈发沉了,而李景辉泛红的眼眶里,隐含的希望渐渐黯淡。
可她的心中毫无波动。
空气里有一丝凝滞。
李景辉得不到回应,不由加大手上力道,仿佛要将她的手腕捏碎,揉进骨血中去。
他眼中红血丝愈重,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丽娘,我这就带你走,离开这地方!”
说罢,也不待她回答,拉着她便朝外走去。
丽质瞠目,李景辉比她料想的更固执决绝。
仓促之间,她已被拉着踉跄行出两步。
眼看就要到屋门处,正想着是否要说些什么再安抚一下李景辉,便听庭院中,传来春月刻意抬高的话音:“芊杨姊姊,陛下才离开不久,小娘子已累了,此刻定在歇息,哪会有什么男子?”
她似是挡不住来人,短短一两句话,听来便已越来越近。
“既在歇息,更要查清楚才好,惊扰了娘子事小,损了娘子声誉事大。”
院中脚步声嘈杂,来者似有四五人之多,俨然是有备而来。
李景辉本就已下定决心,此刻闻声,愈有种豁出去的劲儿。
丽质没时间再考虑,忙扭头望向身后的裴济,压低声唤:“裴将军,有人来了!”
她此刻是当真害怕,眼神中也没了方才的矫饰,清澈如水,哀哀切切,像两汪清泉,又像裹了蜜的利剑,直击人心。
裴济薄唇抿得更紧,避开她的目光,一言不发地上前,抬手向李景辉颈后劈去。
李景辉猝不及防,脚步一滞,两眼一翻,便要朝前倒去。
裴济脚步移动,顺势弯腰,轻而易举将他扛起,转身朝里屋走去。
丽质愣在原地,直到他一个冷厉眼神丢过来,才猛然回神。
听屋外的动静,春月虽还在尽力争辩阻拦,芊杨却已经不由分说领着人越来越近,随时可能破门而入。
芊杨是李景烨派来的那些宫人中的掌事的那一个,生得有几分颜色,却处处透着股趾高气扬的凌人气势。
可她在李景烨面前从来低眉顺目,柔婉异常,深得信赖,虽只是天子寝居紫宸殿中一位宫人,本无品级,却因常能见到天子,在宫中颇受尊敬。如今被拨到这望仙观中来服侍一位见不得人的娘子,自然有些怨气。
尤其丽质不喜旁人近身,将那些宫人内侍都派在院外,更让芊杨感到前途渺茫。
丽质记得有好几次,她将李景烨送走时,转身便见到芊杨恋恋不舍望着的模样,待发现她的视线时,又连忙低下头去,欲盖弥彰般掩饰面上的几分轻鄙与嫉恨。
想来芊杨那性子,应当早已不耐烦留在望仙观中。如今虽常见李景烨出入,却迟迟未见册封,更未让搬入正经宫殿,她定已生了异心。
虽只是个莽撞愚蠢,不足为惧的宫人,可今日若真教她抓到把柄,只怕不好收场。
丽质立在屋中,环顾四周。
这屋舍虽建在宫中,却是供女冠们修道所居,十分朴素,后来虽有皇帝不时赏赐馈赠,也多是绫罗绸缎,珍玩摆设。
屋里能藏人的地方,只有个一人高的橱柜。
可芊杨那架势,定会四下搜寻一番才罢休。
丽质心中有一瞬犹豫,转头望向裴济,见他也蹙眉望着那橱柜,显然也想到了。
她不由心一横,咬着牙指了指里间笼罩了茜纱的大床。
道观中的床本极为朴素,这一张两人宽的黄花梨木匡床,还是李景烨频繁出入此地后,才命人送来的。
床架不高,四面有茜纱作帐,垂落至地,恰能遮挡住其中光景。
裴济自进屋后,便始终面色阴沉,此刻更是目光森冷到极点。
然而他也明白,方才既已出手将睿王劈晕,便不容犹豫。
他遂将昏迷的李景辉带往床边,正要往床上去,却见丽质将床边脚踏挪开了些。
他微微蹙眉,这是要他们躲到床底去。
屋外的芊杨已经在叩门:“娘子可在屋里?奴婢方才似乎见有男子闯进观中来了,唯恐冲撞娘子,这便带了人来寻一寻,娘子可否容奴婢入内?”
丽质一口气提着,不敢出声,只得以眼神示意裴济快些。
裴济已不再犹豫,直接弯下腰,将昏迷不醒的睿王往床底塞。
床底空间局促,再加上门外芊杨不住叩门,令裴济额角也不觉渗出细汗。
好容易将人弄进去,他已来不及自己再小心翼翼躲进去。
眼看芊杨久久得不到回应,已要推门而入,他只得快速将脚踏重新放回去,遮挡住床底空间,在丽质尚未反应过来时,直接带着她跃入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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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济(恨铁不成钢):哼,一个个都是恋爱脑!都昏了头!
丽质(冷漠脸):马上有你昏头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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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辈子,萧念阮被册为皇后,皇帝为她虚置六宫,独宠爱她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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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回来,念阮决定远远躲开,再不踏入宫门一步
偏偏这一世的皇帝,将所有的温柔和爱宠都只给了她。
更把皇后花冠也送了她,愿与她长相厮守,千载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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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男主为上辈子的误会前期追妻火葬场后期破镜重圆的故事,
双c1v1,娇软乖甜小哭包和她的腹黑深情忠犬皇帝。
茜纱
虽是夏日,屋中却放了不少冰,又已入夜,本已不算闷热,可床上堆叠的被衾与软枕,却无端将人焐住一般,横生出烧燎燥意。
李景烨走后,春月早已照着丽质的习惯,将床榻间的被褥都换过了,此刻茜纱飘摇着落下,令原本还有些宽阔的床笫一下变得逼仄起来。
被衾都以香熏过,淡淡香气弥散在茜纱床帐间,将原本紧张的氛围冲散了些。
丽质陷在柔软之间,手脚并用地要起身,却一不小心触到一只宽厚的大掌。
她细嫩的指尖自那只大掌间轻柔拂过,却被其中滚烫的温度烫到,不由停住动作,抬眸望去,便一下撞入裴济幽深的目光。
他仍是面无表情,浑身透着淡漠,可不知为何,在这茜色光影下,丽质却从他幽深的眼神中窥出几分灼热,仿佛要将她吞噬。
她心中一动,将指尖自他掌中移开。
才挪开半寸,他的手掌便咄咄逼人地追上,一把握住她露出袖外的手腕。
他手掌的温度滚烫灼人,带着常年习武留下的薄茧,紧紧贴在她柔腻如凝脂的肌肤间,带着极细微的刺痛,刺得她后背悄悄起了一层细细颗粒。
他五指用力,捏着她纤细的腕将她拉近,在锦被间留下一道深深长长的痕迹。
二人间的距离被缩短至半寸。
呼吸交织缠绕,若有若无地萦绕在二人之间。
裴济幽深的目光自她面上无声移动。
他能清晰地看见她白皙无瑕的面颊在自己的注视下一点点泛起绯红,也能看见她那双剔透清润的眼眸一点点染上水雾,更能看见她挣扎间已凌乱的衣襟。
他侧开头,喉结微微滚动,凑到她耳边低语:“躺下。”
丽质眼眸微微睁大,随即明白过来,忙与他一同将床上的被褥弄得更凌乱些,待见他已将自己从头到脚掩藏其中,便也忙掀被盖上,侧躺到枕上。
便在这时,屋外的芊杨终于等不及,不等丽质应允,便推门而入。
跟随而来的四五个内侍鱼贯而入,像做惯了似的,一下分作两列,将这间不算宽敞的屋子仔仔细细先打量一遍。
春月也跟着进来,一见屋中没人,方悄悄松了口气,可紧接着,瞥见本已挂起的床帐不知何时又放下了,才落下的心又倏然提起。
她捏紧拳头,佯装镇定,冷道:“芊杨姊姊可看过了,哪来什么男子?”
芊杨顿了顿,似也有些迟疑,可不过一瞬,便又笃定起来:“我亲眼所见,怎会有假?只怕是藏在屋里哪处,还得搜一搜才好。”
她越过低矮屏风,至床前躬身道:“扰了娘子休息,请娘子勿怪。”
说着,她也不忘悄悄瞥一眼落下的床帐。
茜纱薄薄一层,朦胧的线条只勾勒出个极模糊的女子身影,和床上堆叠起伏的锦被,再无其他。
丽质一手支颐,尽力稳住嗓音,镇定道:“好。”
那一声嗓音柔软中带着几分慵懒,仿佛才被吵醒一般。
内侍们遂在屋中四下查看起来。
实则除了那橱柜,其余地方一目了然,不过翻翻帘子,动动眼珠罢了,不出片刻便能搜完。
可就是这片刻时间,已令丽质薄汗侵身,轻颤不已。
锦被之下,另一具滚烫的躯体,正紧紧贴在她腰后,带着阵阵灼烫温度侵袭而来,教她无法忽略。
大魏风气开放,夏日女子衣衫多单薄松散,此刻陷在柔软锦被中,她甚至能感到他极轻的鼻息隔着薄衫,一点点喷吐在腰后那一处,顺着脊椎蜿蜒而上,让她手脚酸软,险些支撑不住。
而被掩盖在其中的裴济也十分不好受。
他生得高大,此刻又是躲藏其中,不能舒展四肢,蜷缩起来后,便免不得要靠丽质极近。
稍一贴近,女子身上极淡的幽香便缠缠绕绕钻入鼻间。
锦被遮住了外头光亮,一片漆黑中,他的嗅觉被无限放大,只那一缕极淡的幽香,便像裹挟着一簇看不见的火苗,将他身体的某处猝然点燃。
热意自黑暗的四面八方涌来,令他浑身紧绷,只得闭上眼眸,勉力将全副心神都放在屋中的动静上。
床笫之外,内侍们自然什么也没找到,只得重新退到屏风外。
芊杨面色难看,仿佛有些不相信,却又说不出什么话,最终只将目光投注到茜纱之上。
那张床,是这屋中唯一一处没搜过的地方了。
春月一看她目光,立刻嚷起来:“芊杨姊姊难道连娘子的床铺也要看一看吗!”
芊杨抿唇不语,面色愈发阴沉。
她的确有些想查看,方才那个趁着陛下离开后的空袭偷偷潜到院中的身影,她看得一清二楚,的的确确是个着紫袍的男子。
依大魏高祖钦定的规矩,唯亲王至三品以上朝臣方能着紫袍。
她几乎能猜到,来人该是睿王。
若她当真能撞破二人藕断丝连,依陛下的性子,定不会再对钟娘子留恋,而她不但能回紫宸殿去,甚至还有可能因功升做女官。
此事并非没有先例。
可她看着那一层薄薄茜纱,却又着实不敢。
到底里头是侍奉过天子的人,即使无名无份,只能称一声“娘子”,也不能与她们这些宫人相提并论。
就在她犹豫时,那茜纱帐中缓缓伸出一只纤细洁白的手来,将半边轻纱撩开些,露出些许其中光景。
芊杨忙伸长脖颈去看。
只见床笫之间,丽质慵懒半卧着,衣衫凌乱,面庞绯红,一双杏眼含烟带雾,眼梢沾了两滴细细水珠,望过来时能教人丢半边魂,俨然是一副才睡醒要起身的模样。
而她的身后,除了堆叠凌乱的锦被,并无人影。
芊杨一惊,猝然对上她含春眼眸里的冷淡注视。
“看是不看,烦请给句准话。”
丽质浑身仿佛被架在炉上炙烤,只想芊杨快些离开,出口的话也没了平日的柔弱无辜,反而多了几分难耐的烦躁。
芊杨看不出她有半点心虚的模样,哪里还敢再去查看,忙躬身垂首,道:“娘子恕罪,是奴婢唐突。”
丽质不耐地摆手,命春月将人统统带下去。
待脚步声远去,屋里立刻静了。
丽质心中紧绷的弦一下松了,连带着浑身的力气也像被人抽走了大半,不由瘫软下来,轻喘着气道:“将军,人都走了。”
裴济闻言,伸手将锦被自头顶掀开,让自己暴露在空气与烛光中。
他像一尾急于投入水中的鱼,深深吸气后,便欲起身下床。
然稍一动弹,便觉腰间一阵牵扯。
定睛望去,原来他腰间的玉带钩不知何时与她裙间的系带揪扯在一起,乱作一团。
青翠碧玉配上细长的胭脂色系带,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冲击力道,牵引着裴济的视线顺着那两根细长带子向上移去。
丽质今日穿了一身曳地长裙,领口稍低,系带处便恰在胸口,系带之上,是大片雪白肌肤,系带之下,则是薄薄一层柔软衣料,仿佛稍一用力拉扯,便能露出其中艳色。
裴济的目光自她身上起伏的曲线间悄然划过,只一瞬,便不动声色地收回,毫无波澜地落回腰间玉带钩之上,专心致志地解那缠绕纠结的系带。
丽质半倚在床头,目光仿佛不经意一般扫过他无声滚动的喉结和鬓角渐渐堆积的汗珠。
“还是让妾来吧。”她缓缓伸出指尖,轻抚上他的手背。
纤细五指宛如水嫩葱白,指尖处泛着些许粉红,又柔又软,而抚触上的那只大手,却经络分明,骨节突出,尤其因常年习武,原本偏白的底色中还带着些许黝黑。
一个纤润如白玉,一个坚硬似烙铁,形成强烈对比。
裴济本凝神低头,解那纠缠的系带,忽然感到手背上一阵格外柔软的触感,连带着心口也像是被一簇柔软羽毛若有似无地轻拂而过,带起一阵颤抖的酥痒。
他额角一跳,下意识猛地后退,连带着腰间的玉带钩也将缠绕的系带自衣裙上扯得散落下来。
“啊……”
丽质惊呼一声,双手捂住胸口险些滑下的衣裙,一双杏眼怯生生的,带着两滴凝在眼梢的泪珠,就那样无辜地望去:“将军……”
“是我失礼。”裴济呼吸有一瞬停滞,随即便猛然别过眼,双眉紧蹙,起身下床,将茜纱放下,背过身去,独自一人立在床外,飞快地用蛮力将那跟细长系带解下,再送进帐中。
丽质望着那只捏着胭脂色系带,从茜纱之间伸入的手,眼神微闪。
“多谢裴将军。”她软着嗓音道谢,接过系带时,葱白指尖又状似不经意一般擦过他带着薄茧的掌心。
那只宽厚的手掌再度触电一般飞快地撤回。
丽质望着微微飘动的茜纱,慢悠悠撑起身,掩去眸底异色,将衣裙重新理好。
待她重新将茜纱挂起下床时,裴济已将藏在床底昏迷不醒的李景辉重新挪出,正仔细检查他的鼻息与脉搏。
大魏男子尚武,裴济更是从小习武,出手自然懂得拿捏分寸。只是李景辉本就饮了酒有些醉,须得格外小心些。
幸好,一番检查下来,李景辉只是酒后陷入深睡,时不时还因鼻尖有手指遮挡了呼吸而不耐地蹙眉。
裴济心中稍稍松一口气。
他视线飞快地扫过坐在一旁,见到李景辉如此模样,也仿佛事不关己的女子,脸色再度沉了下来。
“娘子既已跟了陛下,便不该再同睿王殿下再有牵扯。”
他的话音还是一贯的沉稳而冷淡,带着几分懒得掩饰的不屑与告诫。
丽质本就一副柔弱模样,闻言愈发作出委屈又可怜的模样,眼里的泪珠也随时像要坠下来似的,道:“可殿下也并非是妾有意引来的……”
恰此时,春月回来了,轻敲了三下门,压低声道:“小娘子,他们已都回屋,将院门也关了,不会再出来了。”
裴济没再说话,只将薄唇抿得更紧,仿佛对丽质的柔弱与委屈厌恶到极点。
他弯腰将李景辉背起,转身便要离开。山道附近,他早已吩咐石泉守着,此时离开,绝不会再被人发现。
虽背着个高大的成年男子,他却丝毫未有半点吃力的迹象,仍是行动自如,唯有夏日单衣被底下因发力而贲张的肌肉撑起。
丽质望着他即将离开的背影,忽然轻声道:“多谢将军。”
裴济脚步微顿,却未回头,只冷冷道:“下回娘子再来寻我,我会直接禀报陛下。”
说罢,推门而出,踏着月色快步离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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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药
紫宸殿中,李景烨处理了一日政事,疲惫不堪,正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
底下的芊杨垂首而立,将昨夜发生的事娓娓道来,却始终未见陛下有反应,终于忍不住悄悄抬眸瞥了一眼。
只见皇帝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正一动不动地望着一旁的白瓷云纹镂空香炉中袅袅升腾的香烟,出神不已,也不知将她的话听进去几分。
皇帝从小所受教养颇多,平素多克制,鲜少有苛责旁人的时候,是以众人皆以为他宽仁大度,脾性温和。
只有他们这些近身服侍的人才知晓,陛下的心思十分敏感,虽不严苛,却总有几分疑心,任何人都不轻易信任。
芊杨一时有些无措,不知自己今日此来是否莽撞了。
不知过了多久,李景烨回过神来,冲她淡淡挥手:“你下去吧,继续看着便好。”
芊杨这才松了口气,恋恋不舍地望一眼皇帝,躬身退下。
“元士。”李景烨单手支在扶手上,揉了揉眉心,喜怒不辨地出声,“如何了?”
何元士自芊杨开口的时候便知道,即便最后并未找到人,皇帝心中也会有所怀疑,遂早早先派人去查问了昨夜留在少阳院伺候的内侍和宫人,此刻才得了消息,闻声忙上前,低声道:“陛下,老奴已派人去问过了,昨夜睿王殿下的确曾离开过少阳院一个多时辰,后来是裴将军送回去的。”
李景烨蹙眉:“与子晦在一处?”
他昨夜的确曾嘱咐裴济,若能见到六郎,好好劝一劝,可那时候,裴济当早已下职,仍然逗留宫中,与他平日作风不大相符。
六郎离开一个多时辰,果真是与裴济在一处吗?
想起昨日往长安殿去向太后请安时,太后冷淡的模样,和今日朝会散去后,留下议事的几位近臣说的话,李景烨心中涌起一阵烦躁。
三个月过去了,他当日的冲动之举,至今仍时不时被他们拿出来指摘。
今夜他本打算留在紫宸殿中处理政务,此刻却半点心思也没有了。
眼看殿外天色渐暗,他霍然起身,在殿中来回踱步,终是道:“去望仙观。”
何元士低头应是,转身吩咐内侍们准备步辇。
……
望仙观中,芊杨一走,春月便巴巴跑到屋中,冲丽质道:“她果然出去了,看模样,还刻意打扮了一下。小娘子,昨日的事难道就这样过去,不必惩戒了吗?”
昨日芊杨那气势,对丽质哪有半点尊敬,不知晓的,还以为她是宫中的尚宫女官呢。
丽质正歪在美人榻上纳凉,闻言掀了掀眼皮,看一眼屋外的天色,道:“她是陛下派来的人,我怎会有资格惩戒?”
她无名无份,连睿王妃也已不是了,不过是这道观中的一位女冠罢了,若真论起来,连无品级的寻常宫女都比不上。
况且,芊杨昨日敢闯进来,背后定有人撑腰。
她是紫宸殿的宫人,身后的人自然只能是皇帝。
皇帝敏感多疑,即便已将人召进宫中临幸,心中却仍不放心,这一点,丽质已有体会,他会派人防着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皇帝的人,她如何惩戒?只有等他自己来。
夕阳西沉,夏日炙烤的热度也散去大半。
丽质自榻上缓缓起身,对着铜镜仔细梳妆。
春月见状,便要替她取胭脂、螺黛、花钿等用具来,丽质却摆手示意不必。
这张脸天生丽质,不施粉黛便能引人注目,傍晚霞光灿烂,实不必再多此一举。
况且,她此行另有目的,精心装扮后出门,反而引旁人猜疑。
她对着铜镜左右端详一番,只沾了米粒大小的胭脂在唇上抹开,道:“手药可备好了?”
手药有滋润肌肤,养护伤口之效,虽比不上伤药,却能减少创口留下疤痕的可能。
春月忙取出个巴掌大小的碧色瓷盒,道:“备好了,小娘子看一看。”
丽质打开看了看,思索片刻,又拿镊子夹了三两片晒干的海棠花瓣,撕得更细碎些,撒入盒中,重新盖上,起身道:“走吧,入宫这样久,我还未曾走近看过太液池的景色。”
……
已是酉时,裴济独自从太和殿附近一路巡视至太液池附近。
今日夜里无需他留下当值,照惯例,石泉已先行离开,替他将马牵到右银台门外,他只需沿太液池继续西行,便可出宫。
此时夕阳已几乎沉到水面之下,只余下渐渐朦胧的霞光映照在水面之上。
水边有清风,吹去一日闷热燥意,令裴济不由放缓脚步。
太液池在右侧,过了清思殿,左侧便是望仙观所在的山坡。
裴济下意识抬眸看一眼,便迅速移开视线,脑中不由自主回想起昨夜的事。
不知为何,他觉得鼻尖仿佛又嗅到了那股女子身上的幽香,手掌与手背也跟着多了几分灼烫,好像那葱白指尖不经意划过时的触感还留在肌肤间。
清凉微风吹拂而过,他却像又回到了昨夜那张床上堆叠的闷热锦被之下,生生憋出一身热汗。
黑暗将天空遮蔽,他不由捏了捏垂在身侧的左手,指腹用力摩挲,面色也跟着阴沉下来。
这是种从没有过的感觉。
从前他不喜旁人近身,尤其女子,这是从小就有的习惯,莫说是外头的陌生女子,便是府中的婢女,也只有小时候抚养过他的乳母能靠近他。
他十六七岁的时候,府中也曾有过几个容貌标致,年纪也小的婢女,时常与他“偶遇”,不是故意摔倒,便是落了手中的帕子,其中意味再明显不过。
换做别人家的年轻郎君,大约会顺势而为,将人弄进屋去。
可他心中除了厌恶,从未有过半点波澜,偶尔不小心指尖碰到一下,他甚至会好几天感到不适。
昨日那般,他虽也觉异样,却并没有排斥与不适,而是一种夹杂着不屑,又令人隐隐难忘的燥热与酥痒。
他想起皇帝与睿王二人对那女子的迷恋,眼中闪过一丝懊恼,越发笃定那女子定是个蛊惑人心的祸水。
他该离远些。
可这念头才从脑中闪过,眼前的情形便让他渐渐皱起眉头。
湖边距离他数十丈的凉亭中,正立着两个年轻女子,其中一个一身飘逸宫装,梳着坠马髻,迎风而望,恰被吹得衣裙贴身,显出婀娜纤袅之姿,又兼衣带翻飞,仿似羽化而飞之态,正是他心中才想起的那一位。
他停住脚步,欲悄然转身绕行,可那女子却似有所感应一般,忽然转头,朝他这一处看来。
即使隔着数十丈距离,她的面容映照在月光与凉亭灯光之下,也显出一种朦胧的美,尤其一双莹亮的眼眸,像带着无形的钩子一般,紧紧钩住他的视线。
他浑身紧绷,僵立一瞬,随即面无表情前行,欲直接经过凉亭。
她无品级,以他的身份,本也不需驻足行礼,如此擦身而过,也没什么失礼的。
可那女子却像是有备而来般,径直自凉亭中出来,就立在道边笑盈盈望着他,令他避无可避。
“裴将军。”她声音仍是那般柔柔弱弱的,连侧身盈盈屈膝的模样,也娇弱得令人恨不能上去将她扶起来,让她靠在怀里,“可算让妾等到了。”
裴济心中一突,面无表情看她一眼,不动声色后退半步,像是没听懂她话中意思一般,蹙眉道:“已经入夜,娘子快些回去吧,莫在外逗留。”
他声音极其冷淡,说得一板一眼,像个无情无欲的僧人。
丽质的视线自他垂在身侧,紧紧攥拳的双手上划过,丝毫不介意他的冷淡,反而上前一步,抬起水汪汪的杏眼,无辜地望着他:“可妾是专程为裴将军而来……”
裴济站在黑暗中,连嘴角也跟着沉下了,正欲开口提醒她自己的身份,却忽然感到左手上传来一阵熟悉的触感。
柔软,细腻,带着微微的热度,一下便激得他浑身过电了似的一颤。
他下意识后退一大步,语气不善:“娘子做什么?!”
丽质伸出的右手僵在半空,委委屈屈地望向他,杏眼里一下涌出些许泪意。
她瞥一眼他已飞速抽走的左手,低声道:“妾只是记得昨日见将军左手上有伤,这才想给将军送些手药,毕竟将军昨日帮了妾……”
裴济垂眸望一眼自己的左手,这才想起昨夜攀墙入望仙观时,左手外侧被粗糙墙面剐蹭了一下,其实并未见血,连伤口也算不上,若非她说起,他已不记得了。
习武之人,哪里会在乎这个?偏这妇人矫情,装得柔柔弱弱,也不知安的什么心。
他正打算拂袖离开,却见她不知何时已伸出手心。
那只纤细柔荑之上放这个小小的碧色瓷盒,看来倒像是宫中常见的装手药的小盒子,他在母亲寿昌大长公主处也见过。
他蹙眉,并没去接,视线顺着她的指尖一点点移到她的腕上。
也不知她是否有意,就这般微微抬高手,令原本遮盖着手臂的衣袖顺着肌肤滑落至臂弯处,将那一截嫩藕似的手臂露在月色之下,白皙如凝脂的肌肤间,赫然在手腕处多了几道淡淡淤痕。
那是昨日睿王捏过的地方,也是他用力握过的地方。
茜纱床帐之中,二人吐息纠缠的画面再度在脑海中浮现,那纤细易折的触感也仿佛又回到了掌中。
他喉结微微滚动,不动声色移开视线:“娘子留着自用吧。”
丽质却不管他的拒绝,直接拉起他的大掌,趁他缩回去之前,先将那小瓷盒塞过去,放手之前,还有意无意在他掌心轻轻挠了一下。
她仰着脸笑望着他,分明杏眼中还有未消的泪意,颊边的笑却带着几分娇俏的得意。
瓷盒上还残留着她手心的温度,裴济握在掌中,忽然觉得十分烫手。
他直觉想将东西还回去,可才要伸手,便见她那张精致又妩媚的脸上露出受伤的模样,动作便是一顿。
只这一瞬犹豫,南面清晖阁旁,便能见皇帝的步辇正渐渐行近。
皇帝显然也瞧见了二人,坐在步辇上,双眸微眯,问:“子晦,丽娘,你们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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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药是个跟护手霜有点像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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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亭
裴济一顿,并未答话,将手中瓷盒握紧,先冲皇帝躬身行礼。
他自然听出皇帝平淡语调中的疑虑,正要开口解释,却见身边的女子已然先他一步,行至皇帝步辇旁,仰着脸望着还未下来的皇帝,问:“陛下怎这时来了?”
李景烨坐着没动,也没让内侍将步辇放下,只伸出手,捏住女子下颚抬得更高,借着月色和宫人手中的灯烛光辉打量她的神情。
他面色有些冷,看不出太多喜怒:“你不愿见到朕来吗?”
丽质柔顺地仰着脸,映着月光的杏眼里流淌过一阵水色,一眨不眨地望着李景烨,语调中也带了几分难掩的幽怨:“妾哪里不愿?可陛下何曾入夜后来过妾这里……”
李景烨没说话,只眯着眼仔细看她片刻,忽而轻笑一声,俯首在她唇上吻了下,令内侍们落下步辇,示意她上来。
丽质依言提着裙裾跨步而上,要跪坐到一旁,却被他伸手揽着腰直接坐在他膝上,胸前丝带也被他捻在手中把玩。
“子晦呢,你两个怎么遇上了?”他说着,又以指腹摩挲她唇瓣,“你怎不在屋中待着,跑到山下来了。”
话是对丽质说的,他的目光却看向了裴济。
裴济面对皇帝,目不斜视,余光却瞥见挨坐在皇帝身边的女子双手交叠着,若有似无地抚了抚,将腕上淤痕又露出了半寸来。
他觉得手心里的瓷盒仿佛更烫了,面上却仍没有半点表情:“臣下职前巡查各处,恰遇娘子。”
言简意赅,与他平日的冷淡如出一辙。
丽质唇角露出若有似无,意味不明的笑。
皇帝望着裴济,宫人内侍们低垂着眼,只有裴济一人看见了昏暗光线下那抹了胭脂的红唇微微弯起妩媚动人的弧度。
她仿佛在提醒他,昨夜临走前,他曾说过的话。
“下回娘子再来寻我,我会直接禀报陛下。”
他食言了。
李景烨点了点头,看样子已信了七八分,又问:“昨日你可见到六郎了?”
这一回,他的目光却是看向了丽质,仿佛要自她细微的神情变化中看出什么端倪。
丽质微微一怔,心中警铃大作,随即悄悄掐紧指尖,在眼中憋出一层更透亮的泪光,故作坚强似的别开脸,不看他。
只听裴济镇定道:“是,昨日臣自紫宸宫离开后,正遇上睿王殿下,殿下心情不大好,遂与臣又在太液池边饮了些酒,回少阳院时,已醉得不省人事,还是臣背回去的。”
的确与何元士问来的话都一一对上了。
李景烨心底疑虑渐渐消除,面上笑容也松了几分,冲他道:“昨日已耽误了你,今日快回去吧,否则母亲与姑母要怪朕给你安的官职太过劳累了。余下的地方也不必你亲自去巡查了,你手下的人,素来都牢靠。”
羽林卫中虽多是世代从军的军户,也有不少是长安城中的勋贵子弟,管束起来有些难度。
裴济自入羽林卫后,便早出晚归,用了大半年时间将军中惰怠的气氛一扫而空,将宫中布防也做得愈加精密,着实花了许多精力。
他是大长公主独子,公主心疼儿子,自然也常与太后和皇帝念叨。
“多谢陛下体恤,本都是臣分内之事。”
裴济自知皇帝已下逐客令,也不久留,只拱手行礼后,便紧紧捏着那小瓷盒转身离去。
眼见他走了,李景烨才转过去望着抿唇不语的丽质,“生气了?”
他重新捏起她下颚,想将她脸颊转过来亲吻。
可丽质只幽幽看他一眼,又别过脸去避开他凑近的吻,低低道:“陛下不信妾。”
李景烨没再去吻她,只微微往后靠些,一手仍掌着她的细腰,语气淡淡道:“朕何时不信你了?”
丽质微仰着脸望着黑暗天幕中的明月,露出下颚与脖颈处的优美弧度,喃喃道:“若是信妾,方才提起睿王殿下,陛下又何必那样看着妾。”
“丽娘,朕没有不信你。”李景烨不禁轻唤一声,心也渐渐软了。
他一手将她的腰拉近,一手抚摸着她纤长的脖颈,在她抹了胭脂的艳丽唇瓣上柔柔亲吻。
丽质双手抵着他的胸膛,微微用力将他推开些,拿那双不知何时已经盈满泪的眼哀怨地望着他:“陛下不必骗妾,昨日——芊杨姊姊那般,妾还会不懂陛下的意思吗?”
李景烨蹙眉,望着她面颊上已经扑簌落下的眼泪,却没急着安慰她,只问:“你怎么能唤她‘姊姊’?”
于他而言,他全然不在乎自己叫人监视她的事被她知晓。他是皇帝,万民之主,他的事,无人能置喙。
可他介意她对一个宫人也得唤“姊姊”。
丽质自然知道他会介意。
她含着泪无措地望着他,小心翼翼道:“芊杨姊姊是陛下身边的人,是正经的宫中侍女,妾只是观中女冠,无名无份,不敢逾越……”
李景烨伸出拇指拭去她面颊上的泪珠,面色有些沉:“以后不许这般唤个奴婢。”
丽质像是被吓到了,怯怯望着他,轻咬着下唇“嗯”了声,流着泪的杏眼里像是有些困惑,却不敢问出来。
李景烨端详着她这幅柔弱可欺的模样,一颗心渐渐被泡软了。
他面色缓和,示意内侍们继续前行,将她搂紧,捻弄她鬓边发丝,随口问:“今日怎想到出来了?还是这样晚的时候。”
丽质柔顺地靠在他怀中,两具紧贴的躯体在步辇轻微的起伏中不住摩擦,令她双颊渐渐升起诱人的红晕。
她努力攀着他的肩道:“妾入宫这么久,还未好好看过太液池的风光,可白日又怕遇上旁人,丢了陛下的面子,只好入夜了再偷偷来瞧一瞧。”
说着,她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才收住的泪又有要涌出的趋势:“方才遇见裴将军,裴将军还要妾莫在外逗留,陛下,妾便这样见不得人吗?”
李景烨望着她红着脸流着泪的委屈模样,不禁笑了起来,方才的疑虑也一扫而空。
他将她拉近,含住她的唇,含糊地哄:“哪里见不得人了?丽娘生得这么美,就要让人人都知道才好。子晦就是那样的性子,从小就像个不近人情的老古董,你莫理他。”
步辇仍不紧不慢地上下晃动着,他被摩得有几分动情,伸手掌着她绯红的脸端详半晌,忽而叫人将步辇落下,一把将她横抱起,径直往方才她站的凉亭里去。
凉亭中点了几盏灯烛,四面有收起的纱帘。
他将丽质放到栏杆边,自身后抱着她,指着眼前池中光景道:“今日朕先让你赏一赏太液池的景致,等哪日得空,再亲自带你到湖心的蓬莱山与太液亭去。”
丽质立在亭中,感到身后贴近的越来越火烫的身躯,和那双自她腰间慢慢游移至胸口,已在轻扯她衣带的大手,不由微微闭目,扶着栏杆的双手也悄悄握紧。
她深吸一口气,掩去眼中冷色,微微侧头,避开他落在她颊边的亲吻,声音轻颤:“陛下,此处有人……”
太液池边,地势开阔,亭中虽无人,可不远处的宫道上却偶有巡逻的侍卫和往来的宫人路过。
“元士!”李景烨高唤一声,指了指四面纱帘。
何元士心领神会,带了两个宫人将亭边的纱帘放下,便无声地退开到远处。
“丽娘不怕,这样便没人看得见了。”
丽质胸前丝带已被他扯开,衣衫顺着肌肤滑落而下。她被搂着转过身去面对他,双手向后抓握着栏杆,上身微微后倾,不盈一握的腰肢弯出个柔软堪折的弧度。
水上清风徐徐吹来,吹得纱帘翻飞起舞。
她侧着脸承着他落在脖颈处的亲吻,迷蒙双眼透过翻飞的纱帘望向远处。
池边点了无数盏灯,顺着宫道蜿蜒远去,消失在黑暗尽头。
恍惚间,她好像看到远处灯火间,照出个挺拔熟悉的背影,正孤零零地渐行渐远。
……
池边宫道上,裴济独行而过。
眼见就要靠近金銮殿,他忽然若有所觉,停下脚步,转头往来处看去。
黑夜里,皇帝的步辇停在道边,几个宫人内侍立在一旁,静静等着。
而步辇旁,不远处的凉亭中,原本被收拢起的纱帘不知何时已放下了,正随着池畔清风舞动,因隔得远,看不真切,只隐隐觉得其中似有人影浮动。
他看了片刻,面无表情移开视线,顺着宫道继续走,转过左藏库,靠近右银台门。
手中传来一阵挤压之感,他微微蹙眉,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将那小瓷盒握得要碎裂一般紧。
他缓缓摊开手,仔细端详起手中之物。
小小的一个瓷盒,还不及他巴掌大,表面覆盖的那一层透亮釉质在昏暗光线下闪出一种润泽的幽幽碧色。
与她的肌肤一般光洁细腻,毫无瑕疵。
便是这样美丽无瑕的皮囊,谁又知晓包裹了一颗怎样的心?
他呼吸一滞,眼神有些忽明忽暗。
“将军!”
石泉的声音自前方传来,不知不觉间,已到了右银台门外。
裴济将瓷盒收入囊中,抬头看一眼天色,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方才府上来人,说是睿王殿下请将军过去平康坊一同喝酒。”石泉也跟着驾马离开,“将军可要去?”
裴济想起昨夜的事,知睿王定是心中那一阵气性过去了,此刻压抑痛苦,邀他陪着去平康坊买醉。
他轻叹一声,抬头望一眼天色,道:“恰好明日休沐,去吧。”
心火
临近宵禁时刻,各坊间都已人烟稀疏,只等更鼓敲响,便关坊门,唯有平康坊中,灯火通明,衣香鬓影,歌舞声声,往来之人络绎不绝。
裴济赶到平康坊云来楼时,李景辉已独自在雅间中坐了许久,桌上的杜康酒也已被饮得只剩小半,正眯着眼喃喃自语,俨然已醉了七八分。
坐在外间怀抱琵琶的歌姬口中唱着近来盛行的艳曲,一见裴济进来,才要起身行礼,便被他挥挥手示意下去。
曲声戛然而止,李景烨自醉意中回神,看看蹙眉走近的裴济,又看看歌姬方才的位置,勉强撑着桌面要起身:“我道怎么曲子没了,原来是子晦你来了。”
裴济瞧他摇摇晃晃,极不稳当的模样,不由揉揉眉心,上前去扶着他重新坐回座上。
“殿下喝成这样,哪里还要我作陪?”
李景辉摆摆手,冲他惨淡一笑,道:“今日我来,本是想多谢你昨日劈手给了我那一掌,否则,我就要连累丽娘了……”
裴济望着眼前这位表兄的模样,又想起宫中的那一位表兄,不由气笑了。
他也不唤“殿下”了,只像从前还未入仕时一般,蹙眉问:“六郎,为了个女子,何至于如此?她跟了陛下,早已将你抛在脑后了!”
“胡说!”李景辉当即要同他争辩,“丽娘是被迫的,是陛下——哎,为何我没比兄长早生那几年呢,这样,今日便……”
他声音越来越低,说到一半也没继续,伏在案上便要睡过去,仿佛只是随口念叨,却让裴济吓出一声冷汗。
这样的话可不能让别人听到,传到陛下耳中,这兄弟二人二十年的情谊只怕真的要到头了。
他疲惫地揉揉眉心,恨不能将望仙观里那祸水捉来,让陛下和睿王都看看她的真面目!
云来楼人多口杂,是不能再待了,他即刻命石泉去付账,又将守在门外的睿王侍卫唤进来:“殿下醉了,将殿下扶到静舍去吧。”
静舍是他的私宅,就在平康坊中。此时外头已经宵禁,坊门出不得,想回府也不可能了,便暂在静舍歇一晚。
两个侍卫应声,一同将人搀着下楼,上了马车。
裴济也未骑马,坐在车里闭目养神。
车身行过闹市,颠簸不已,只听咚的一声,一物件落在铺了竹席的车底,随即骨碌碌滚到李景辉手边。
他被晃得半昏半醒,模糊间摸到个冰凉的物件,举起来看了两眼,道:“子晦,这是——手药?”
裴济睁眼,望着他手中的碧色瓷盒,抿了抿唇角,“嗯”了声。
正要伸手拿回,李景辉已先一步打开,露出其中撒满干花瓣的膏体来。
饶是李景辉酒意上头,也不由愣了愣,道:“子晦,你何时用这种带花的手药了?难道是哪家娘子送你的?”
“不是。”裴济心里一紧,含糊地否认,将瓷盒取回,重新盖上,放回囊中,脑中却闪过一个熟悉的女子身影,仿佛嘲讽一般意味不明地冲他勾唇轻笑。
他喉结动了动,隐约嗅到几缕海棠幽香,不由暗骂一声矫情,心道那祸水连这小玩意儿里也暗藏心机。
那海棠香,与她那日衣裙上的香气如出一辙。
李景辉眯着眼轻笑一声,嘟囔道:“不是就好,否则令月该闹起来了……”他动了动鼻翼,面上一阵惆怅,“这是海棠,丽娘也喜欢……”
鼻尖暗香幽幽缠缠,裴济抿唇,望着混沌睡去的李景辉,心中荡着一阵异样的情绪,甚至莫名闪过一丝心虚。
……
望仙观中,李景烨将抱在怀里的丽质松开,掀起床帐,命宫人奉水进来。
丽质歪在床榻上,望着他披衣由宫人侍奉梳洗的模样,心神有几分涣散。
方才在凉亭中,皇帝已将她折腾得浑身瘫软,可他今日似乎兴致格外高,抱着她乘步辇进了望仙观,又是一番摆弄。
情浓时,她似乎从他眼眸里看到几分黑沉的光芒,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
她心中隐隐有了几分预感。
“丽娘。”李景烨不知何时已梳洗好,坐到床边,正含笑轻拍她面颊,“去洗吧。”
丽质红着脸“嗯”了声,拥着被子起身,披了件衣衫,下床往一旁的净房去了。
李景烨望着她的背影,向后靠在软枕上,将何元士招来,吩咐道:“把芊杨几个调走吧。”
何元士悄悄望他一眼,似乎揣度不定这话到底是何意:“可要调回紫宸殿去?”
李景烨摆手,冲西面指了指,轻声道:“送回掖庭宫去。”
何元士一怔,随即躬身道了声“是”。
掖庭宫是宫中最低等的杂役宫女居住的地方,也是犯官家眷充没劳作的地方,芊杨身为御前侍女,被送回掖庭,其中意味可想而知。
皇帝对身边人大多宽和,如芊杨那般,虽多少也知晓她平日有几分心高气傲,可念在她忠心的份上,多有纵容。今日忽然调走,不是因为观里的这位,还能是为了谁?
何元士掖了掖额角,没再说话,又听李景烨吩咐:“把药端来。”
他遂捧了一只盛了乌黑的温热药汁的玉碗上来,搁到矮几上。
丽质自净房中出来时,便见李景烨穿了一身宽大的衣衫,正靠在床边读一卷书,手边架起的矮几上则搁了碗浓稠的汤药。
她顿了顿,行到他身边,跪坐在一旁没说话。
李景烨将手中书卷放下,拉她到怀里,柔声道:“明日我让元士送些新入宫的宫人来,你自己挑两个留在身边服侍吧。”
丽质笑了,柔柔点头道:“多谢陛下。”
他抚了把她的面颊,亲自伸手将一旁的玉碗端起,送到她唇边。
嫣红唇色与碧色玉碗形成鲜明对比,令他眸色逐渐加深。
丽质垂眸看一眼晃动的乌黑药汁,却没直接饮下,只迷茫地抬眸:“陛下?”
李景烨深深望着她,如平常一般道:“丽娘,你愿不愿意住到承欢殿去,以后名正言顺地跟着朕?”
丽质眸光微闪,一个“不”字哽在喉间,在口中盘桓片刻,终是化成“愿意”二字。
李景烨笑了,温柔地抚她鬓发:“那便喝了吧,你乖乖地喝药,朕以后封你做贵妃,让这宫里其他人见了你,都要行礼,好不好?”
丽质红唇微微翕动,一双杏眼沉静如水:“这药饮下,妾是否便难有身孕了?”
李景烨没说话,眼睛里有愧意一闪而过。
她忽而粲然一笑,就着他的手便将药汁一饮而尽。
“陛下可莫食言。”
李景烨望着她丝毫不见伤心之色的模样,心中渐渐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答应你的事,朕绝不食言。”他亲自拿了巾帕替她将唇边药渍擦净,抱着她躺下,格外温柔,“睡吧,今夜朕不走。”
丽质柔顺地跟着他一同躺下。
宫人们将灯烛一一熄灭,屋门也悄然阖上。
四下的冰块都在融化前换上了新的,夏日的夜里,屋中也沁凉舒适。
丽质仰面静卧,听着耳边传来男人渐渐深长平稳的呼吸,面色渐渐冷淡下来。
她睁眼瞪着沉在黑暗中的床顶,口中残留的苦涩滋味令她了无睡意。
方才李景烨虽未直言,却也未否认,俨然是默认了,那碗药,就是会令她难生育的虎狼药。
这本也与她梦境里看到的并无二致。
梦里的女子,入宫三年,恩泽未断,却从未怀过身孕,就是因为入宫之前,皇帝亲手喂她喝下了这碗药。
只是那女子生得天真单纯,即便皇帝如此,也从未生出过半点怨怼,尤其后来成了人人称羡的钟贵妃,更是全心地依附、仰赖皇帝。
可她不一样。
她本就不是什么贤良的女人,如今所做的一切,统统都是为了自己。
她知道,李景烨此举是为了让始终不曾松口的太后不再反对她入宫为妃。
她也的确不愿怀孕,这几个月里,每到月事前,都会提心吊胆,直到如期而至,才会暂时放下心来。
她更明白,这个时代的药,即便出自宫廷,也不会有绝对的效果,顶多让她这两年身体底子差些,变得不易受孕,以后仔细调养,仍有可能恢复。
可这并不代表她就会愿意用上天赋予女人的生养的权利去换取一个贵妃的位置。
属于她的权利,不该被别人随意剥夺。
她无声侧目,望着身边熟睡的男人,渐渐觉得这座皇宫里,像有一张无形的金网,正悄无声息地不断收紧,将她束缚在其中,而这个男人和他身后强势的皇权,就像一道沉重的枷锁,扣在她的脖颈与手腕上,让她动弹不得。
她需要一把利刃,替她劈开身上的枷锁,划破收紧的金网,助她挣脱这一切。
而这把利刃,她想她已经找到了。
是裴济。
从先前的梦境里,她已然知晓他不偏不倚,是非曲直辨得分明,与李家这一对兄弟截然不同。
这一点,从他后来的作为中可见一斑。
那时的他,即便早就对李景烨的许多所作所为颇不赞同,却仍在危机时刻带着两万羽林卫军护其左后。
后来,他身为河东节度使,调来了麾下的十万河东军。
他明明已有了取代天子与睿王抗衡的实力,却仍选择站在李景烨一边。
诚然丽质不认为他这般维护所谓的正统皇权是对的,可在这个时代,忠君才是天下第一大义。
更难得的是,敌军营中,面对万人唾骂的亡国祸水,他也未曾落井下石,而是亲自将她护回扶风。
即便他也对那女子充满厌恶。
可见他是个心智坚韧,又曲直分明的人,一旦认定一件事,不论如何,都不会动摇。
这样的人,正是她需要的。
三年后的纷乱中,只要得他一点恻隐之心,她便能有机会借他的力量逃离这一切。
只是,他与其他男人不同,便是这一点恻隐之心,也需她费尽心机。
几番试探,她已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心底已隐隐擦起一簇火苗。
可是还不够。
黑暗里,她悄悄掐紧指尖。
她始终相信,没有人是毫无破绽,无法突破的,从望仙观搬离之前,她还得再做些什么。
……
已是后半夜,静舍之中一片沉寂。
裴济自梦中惊醒,从床榻上猛然坐起,浑身是汗,不住地喘气。
锦被之下有一片濡湿,提醒着他方才的旖梦。
他今年已过十九,明年便能及冠,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夜里如此不足为奇。
可从前的梦里,那些女子都只是个模糊的意象,无名无姓,连面容也看不真切,今日,却变成了望仙观里那个祸水!
他记得清楚,梦里的她站在太液池边纱帘翻飞的凉亭中,衣衫轻薄,红唇炽烈,一只宛若碧玉的纤手懒懒伸出,将斜插在鬓角的一枝带露海棠取下,一片一片将花瓣扯下。
她将散落的花瓣捧在手心里,红唇中轻轻吐气。
花瓣霎时翻飞着扬起,冲他扑面而来,带来一阵幽幽香气……
炎热的夏夜,裴济心头一片凛冽。
他微微闭目,盘腿而坐,欲默诵几句道经以平复心绪。
可尚未静心,脑中便闪过“莲真”二字,是那女子的道号。
冰清玉洁的两个字,忽然烧起他一片心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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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酒
丽质饮了近半月的药。
直到月末,她因为月事而疼得浑身发颤,冷汗涔涔,由司药司的女官来诊脉后,方道不必再饮。
李景烨像是心中有愧,一连多日,未曾踏足后宫,每日傍晚理完一日政事,便往望仙观中来。
他似乎已不再忌讳人言,十多日里,留宿观中的日子已过半数。
因有他在,丽质已许久未能靠近裴济。心中正有些不耐时,终于等来了七夕。
大魏风气开放,对女人的束缚也少些,七夕这样属于女子的节日,自然官民同庆。
照惯例,麟德殿中会设宴,宫中妃嫔邀皇帝同往,宴乐达旦。
而宫人们,若留在各宫和麟德殿中服侍,能得额外赏钱,若不必当值,则掖庭宫中也另设欢宴,可结伴一同赴宴。
早几日,丽质便常听到教坊排演的乐舞声,想来嫔妃们多日未能见到皇帝,已有些心急了。
这样的日子,李景烨实在不能再留宿望仙观。
他特意午后便过来,与丽质一同用了些点心,到傍晚时才往麟德殿去。
离去前,丽质如往常一样送他至道观门外。
他站在步辇旁,捧着她的手,眼中有几分怜惜:“丽娘,再等两日,朕便能让你离开这里,明年的七夕,你定能坐在朕的身边。”
暮色之下,丽质妩媚的面容有几分模糊。
她握了握他的手,退到道边,柔声笑道:“妾等着那一日。”
步辇被内侍们抬起,沿着半山坡道往西面渐渐远去。大明宫的另一侧,千百盏灯已经点燃,各宫嫔妃与教坊伶人都等着皇帝的到来。
丽质立在坡上看了一会儿,直到皇帝的步辇从视线中消失,方转身回屋。
院中静悄悄的,新送来服侍的宫人已被她放去参加掖庭宫的欢宴,余下的只有春月一人,和东厢中深居简出的几个女冠。
屋中已被重新收拾过,丝毫未留下李景烨的半点痕迹,春月见她回来,便将已熏好的衣衫和挑好的钗环取出。
丽质坐在将衣衫换上,坐在铜镜前一面梳妆,一面听春月说话。
“小娘子,奴婢这两天已去看过了,凉亭附近的侍卫们,约每两至三刻经过一次,内侍们少些,往来不定,不过今日七夕,各宫的人不在麟德殿,便在掖庭宫,几乎不会经过那处。”
丽质“唔”了声,对着铜镜描完眉后,又仔细贴上花钿,问:“酒呢?可都送去了?”
春月点头,面颊上的小小胎记也跟着晃了晃:“都照小娘子的吩咐,撒了海棠花瓣,半个时辰前便送到各处去了。”
丽质将手中镊子放回妆奁,又捻了些胭脂抹在唇间,闻言勾唇笑了笑。
铜镜中映出她完美无瑕的面庞,妆容之下,比平日更妩媚妖艳,勾得人心神俱颤。
……
酉时三刻,裴济照例自崇明门附近开始一路往各处巡查。
羽林卫中有规矩,每夜需有一位郎将以上职衔者在宫门处驻地中值宿,裴济亦不例外,逢七留守,一月三次,从无例外。
今日七夕,又恰逢七,正是他留下值守的日子。
因宫中欢宴,四处挂了彩灯,还有不少暗怀心思的宫人悄悄在树梢上、彩灯下挂了丝带、纸笺等,盼着有年轻未娶的侍卫能将其摘下,好成就一段姻缘。
羽林卫中的将士们多年轻气盛,面对这样的盛景,难免有几分意动,值守的时候,自然也有些涣散。
裴济御下称不上严苛,却绝不容怠慢,一路巡查下来已整顿了好几处,平日里本就有几分凉薄的俊颜愈发沉了。
一直行到望仙观附近,他的脸色已经彻底冷了下来。
这附近山脚下,本没有设值守处,那日睿王悄悄潜入观中后,他才借着太液池边夜里人烟稀少的缘由,在望仙观的山脚下多设了一处。
今日这处留守的四人,不但未如往日一般肃立着等他前来,反而坐在道边树下的石凳上饮酒!
他双手背后,蹙眉走近,冷冷问:“这是怎么回事?”
那几人本都面向西面而坐,一面端着陶碗饮酒谈天,一面听着麟德殿传来的忽隐忽现的乐声,正觉惬意,一听他声音,松懈的心神下意识便紧绷起来,齐刷刷起身,立得笔直,冲他行礼:“大将军!”
幸好还没望了军纪。
裴济冷眼扫过这四人:“当值期间,私下饮酒,依军纪如何处置?”
那四人心中紧张,却不敢动弹,只直挺挺立着道:“禀大将军,应当众鞭挞,并处降职!”
裴济点头,眼神自石桌上那两坛酒上掠过,鼻尖竟莫名飘过一缕极淡的海棠幽香。
他眉头蹙得更紧,背在身后的左手也不由用力摩挲了一下指腹,只道自己今日状态不佳,竟有些糊涂了。
“今日何故?”
他自任大将军后,羽林卫中一下纪律严明,无人敢随意越界,今日如此,当有些缘故。
果然,其中一人解释:“禀大将军,酒是莲真娘子命人送来的,观中服侍的宫人内侍们也都有,说是七夕佳节,与众人同乐,娘子已请示过陛下,陛下也允了。”
又是那祸水。
裴济心底划过一阵复杂滋味,肃着脸道:“既是陛下应允,今日便不算犯军纪,只是莫要太过松懈才好。”
那四人见他发话,大大松了口气,连连应下。
其中一个捧起酒坛,递到他眼前,小心问:“大将军辛苦,今夜值守宫中,是否也要饮两口提提神?”
坛子一靠近,其中夹杂着海棠香的酒意便扑面而来,令他不禁抿紧唇角。
另一人饮了酒,胆子比平时大了些,笑道:“娘子有心,体谅咱们不得去参加宴饮,便赠了这花酒来。”
裴济微不可查地皱眉,垂眸望着那半大不大的坛子。
酒不多,四人分了也醉不了。
只是其中加了些花瓣泡着,可不就成了“花酒”?
那女子实在矫情得很。
别的妃嫔们赏赐馈赠,为了避嫌,也从不会涉及这些侍卫们。
偏她不一样,不但要赠酒,还非要多加那海棠花瓣,让这一坛寻常的杜康酒都莫名多了几分别样的艳色。
他脑中忽而闪过她衣衫上的幽香和那晚的绮梦,不由喉结滚动,隐隐生出口干舌燥之感。
他勉力别开视线,摇头道:“罢了,你们自饮吧,我再去别处。”
说罢,也不待其答话,便转身大步离开。
绕过望仙观这座山坡,便靠近太液池边的一片开阔之地。
麟德殿居西面高地,此时正灯火辉煌,乐声不断,传至太液池边,却愈显此处空旷,杳无人迹。
裴济自方才离开后,心中便总有几分莫名的烦躁,一路皱着眉,失了方向一般行得极快,直到眼前一片粼粼波光之上出现一座熟悉的凉亭,才惊觉自己又行到了这处。
自那日在亭中遇到那祸水后,他每回巡查,都会刻意绕开,生怕再遇上她。
可不知是否是他多心,自那日后,他绕行前都会不自觉远远望一眼亭中,却再也没见过她的人影。
今日他无意间走近,正暗自懊恼,欲转身离开,视线却忽然被眼前的情形牢牢勾住。
凉亭四围的纱帘已被放下,正在水畔清风吹拂间飘摇。
亭中灯烛映照出一道纤细婀娜的影子,投在翻飞的纱帘上,飘荡之间,未见真容,便已摇曳生姿。
亭中女子似有所觉,竟是转过身来,伸出一手,撩开半边纱帘,立在亭边,冲他望来。
明亮的烛光照出她一张妩媚而风情的动人面庞,正是那祸水一样的女子。
裴济立在原地,垂在身侧的双手悄悄握紧。
视线里,那女子杏眼含情,炽焰般的唇边扬起一朵艳如春日海棠的笑容。
“今日四处宴乐,唯妾一人在此,将军可要来饮一杯?”
远处丝竹靡靡,忽高忽低,衬得她连声音都妩媚动人。
裴济视线从她翩跹拂动的广袖与裙摆间扫过,忽而又嗅到了幽香。
他浑身紧绷,默了片刻,提步迈上凉亭石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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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裴将军喝花酒去!
乐舞
太液池边,夜色晴好。
麟德殿中恢弘磅礴的乐声越过高高的坡地,一路传至太液池畔。
宽敞的凉亭中,裴济正襟危坐,面无表情地望着眼前的妩媚女子,手边石桌上的一壶海棠花酒动也未动。
只见她立在正中空地处,随着乐曲声,伸出一只纤细的胳膊,将插在发间的一支玉簪缓缓取下。
原本绾做慵懒坠马髻的乌发霎时倾泻如瀑布,在半空中荡出一道流畅的弧度,最后洋洋洒洒披落到肩背之上,在烛光下泛出比锦缎还鲜亮的柔软光泽。
玉簪细长,被她手中轻捻着递到烈焰般的红唇边,两片红唇轻启,若隐若现的洁白贝齿将那根细长玉簪叼住。
白玉与红唇,仿佛寒冰与烈焰,冲突着交织在一起。
裴济面无表情地望着,岿然不动,看来不为所动,石桌之下,搁在膝头的双手却悄悄攥紧了。
他目光无声自那一支横亘在女子红唇间的白玉簪上轻抚而过,喉结不由上下滚动。
那是支海棠玉簪。
他的鼻尖仿佛又嗅到了幽香,引得心中一阵躁动不安。
麟德殿的乐声几度变换,终于换成一曲带着西域风情的丝竹管乐。
丽质迎风而立,一双含春杏眼直勾勾望进他的眼眸中,红唇边笑容明艳,竟是随着乐曲甩动广袖,扭转腰肢,踏着鼓点翩然起舞。
胡乐奔放激昂,恰如她的舞步,轻快跃动,炽烈明艳。
旋转之间,她一身金红相接的留仙裙裙裾飞扬,宛若一朵烈火中盛放的瑰丽花朵,艳煞众生。
裴济有一瞬恍惚。
七夕佳节,数百丈外的麟德殿,数百教坊伶人正给皇帝与嫔妃们献上盛大歌舞。
而这座孤零零的凉亭里,他却独自欣赏着那祸水一般的女子一支惊艳独舞。
远处飘来的西域乐曲渐至尾声,明快激荡的曲调也转为轻缓悠长。
丽质的舞步也随之放缓,翻飞的衣摆慢慢落下,裹住纤软如柳枝的婀娜身段。
她一双杏眼始终带着不容忽视的烈焰,直勾勾望着裴济,此刻脚步也随着止息的乐曲,一步一步向着他的方向靠近,终在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贴近他的身畔,如一只归巢倦鸟一般,软软伏下身去。
两具身体隔着轻薄布料摩挲着,带起一簇如火的热度。
激烈的舞动过后,丽质歪坐在裴济脚边,咬着玉簪的口中不住喘息着,带出一阵幽香的气息,自他身畔萦绕而过。
她伸手取下玉簪,一手覆在他搁在膝上捏紧成拳的大手上,微微攀附着,仰头问:“裴将军,妾这一舞如何?”
裴济没说话,一动不动望着她,视线毫无波动,可被她攀着的那只大手,却温度滚烫,身上的肌肉更是绷得紧紧的,宛如磐石。
丽质未等到他回答,杏眼里闪过毫不掩饰的失望。
她轻咬着唇,将一张因方才的舞动而泛起绯红的脸颊伏到他膝上,失落道:“将军既不饮酒,也不爱妾的舞,方才又何必要进这凉亭中来,令妾空欢喜一场。”
裴济默然,无声闭了闭眼,像在自我悔悟。
是啊,他为何要进来?明知道眼前这女子心思深沉,定不会安好心,他又何必自投罗网?
分明是魔怔了。
“娘子几次三番出现在我眼前,究竟有何目的?”
他忍住伸手将她推开的欲望,垂眸凝视石桌上白瓷酒壶,声音低沉而隐忍。
丽质倚在他膝边,慢慢自斜坐的姿态变为半跪,上身攀着他蜿蜒而起,紧贴在他身侧,一张妩媚的面庞凑近他眼前,盈盈杏眼像一汪春水,引他沉溺。
“将军难道不懂妾的意思吗?”
女子的声音带着说不清的忧愁与失落,听得裴济心底一阵控制不住的悸动。
她的暗示已这般明显,他哪里还能不懂?
若说最初那一次睿王闯进来时,她主动向他求援,是因知道他身份特殊,既能将睿王带走,又不会闹到皇帝面前,那后来呢?
她主动给他送手药,给他的手下送酒,更主动邀他来饮酒,给他跳舞……
大魏民众开放,男女之间没有太多忌讳,女子若看上那一位郎君,主动追逐者也并不鲜见。
可眼前的女人不一样。
她是皇帝的女人,睿王也对她有意。
他自知论身份地位,权势财富,都比不过两位表兄,即便平日有不少女子对他主动示好,他也不会自负到认为眼前的女子也会这般。
她定另有所图。
沉默之下,裴济眯起双眸,仔细打量起近在咫尺的精致面庞,黑沉的眼眸里满是戒备与揣度。
丽质在他的视线下幽幽别开眼,做出一副受伤的模样,一手捂了捂胸口,稍稍退开些,伸手执起桌上白瓷酒壶,往杯中斟满一杯澄澈酒液。
霎时一阵海棠花香飘散而来,令裴济心中一颤。
她一手执杯,奉至他面前,眼中水光潋滟,期期艾艾道:“今日七夕,阖宫欢庆,只有妾一人在此,孤寂冷清,幸好有将军在。妾身无长物,无以言谢,唯有亲手替将军斟这一杯酒,望将军勿怪。”
裴济垂眸,俯视着她盈盈的眼眸,心道这女子大约没一句实话。
他自坐下起便岿然不动的身躯终于有些绷不住,攥成拳的手猛然伸出,一把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将她拉得更近。
晃动之中,杯中酒液泼洒而出,沾湿了他手背的肌肤。
他丝毫不顾,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怒火与冷嘲:“娘子不必诓骗我,裴某何德何能,能让娘子放着身边的陛下不管,几次三番地有意纠缠?今日若不说清楚,我——”
他话未说完,忽然倒吸一口冷气。
方才还期期艾艾望着他的女人,此刻已俯下脸去,凑近他湿润的手背,一点一点将上面残余的酒液吮去。
温热柔软的触感自相触的那一块肌肤一下蔓延开来,带着几分酥麻,让他一下失语。
他的手先是无意识地收紧,再是慢慢放松,直到她将酒液仔细吮尽,他已彻底将她放开。
她缓缓抬头,泛红的眼眶柔弱地望着他:“妾不说清楚,将军要如何?”
说着,也不待他回答,她又将杯中余下的酒一饮而尽。
“妾不过觉得将军是个好人罢了。”
“妾没看错,废了这样多的心思,将军也仍是不为所动,若换做别人——”她自嘲一笑,将酒杯放回桌上,又替自己斟了一杯,仍是一饮而尽,“这世间最难的,便是一直做个好人。将军这样的人物,是妾高攀不上。”
“别人”指的是谁,二人皆心知肚明。
她默默饮酒,面色清冷,唇边的胭脂已晕染开去,带出一种颓靡凄清的风情,与方才的妩媚妖娆截然相反。
麟德殿的乐声已又起一阵,越发显得此处荒僻。
裴济只觉心中像是被什么敲打了一下,忽而有股压抑已久的冲动迸发出来。
“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好人?”
他嗓音有些嘶哑。
丽质通红的眼眶固执地望着他:“将军不就是吗——”
话未说完,两只大掌已握住她的腰肢,微微用力,轻而易举便将她托起,坐到石桌之上。
男人坚实宽阔的身躯贴近,一手扶在她纤瘦的背脊,一手掌住她后脑,低头便吻上她被酒液湿润的红唇。
……
麟德殿中,灯火辉煌,乐舞不断。
为了七夕的这场夜宴,教坊伶人们已经准备了整整一月,不但有皇帝平日最爱的绿腰舞蹈,还增加了不少才从西域传入长安的新鲜花样。
更有两个美人、才人,为博皇帝一笑,亲自换上舞衣,与伶人们同舞。
若换作往日,李景烨早已欣慰赞赏不已,可今日,他却始终有些心不在焉。
坐在下首的萧淑妃不经意抬眸,望着皇帝出神的模样,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
皇帝虽然正值年轻气盛的时候,又贵为天下之主,却并未广纳妃嫔,六年下来,未立皇后,宫中四妃九嫔、婕妤、美人更是大半位置都还空着。
人人都以为他并不沉迷女色,便是她这个妃嫔之首都是这样以为的。
直到望仙观里那位的出现,才让众人恍然明白过来,皇帝哪里是不沉迷女色?分明是还未遇到能令他沉迷的人。
若不是顾及着太后还未松口,睿王面上也不好看,只怕皇帝早已将人弄进后宫来了。
先前皇帝已连续半月都留宿望仙观,后宫众人多日未见天颜,早有怨言,好容易等到七夕,皇帝对着后宫佳丽,却频频走神,越发让人心寒。
萧淑妃想了想,冲皇帝笑道:“今日的歌舞,诸位姐妹们一同准备了一月之久,陛下以为如何?”
李景烨这才稍稍回神,望着底下看似各自说笑,实则正仔细观察着他的各宫嫔妃,面上扯出个笑,道:“甚好,难为你们这样用心。元士,晚些时候将赏赐都分下去吧。”
听了这话,众人心中才稍好受些。
可李景烨心里却更不好受了。
麟德殿越是热闹,他心中便越记挂着望仙观里的丽质,生怕宫中盛景引她伤心难过。眼下赏了众嫔妃们,更觉她一人孤苦伶仃,着实可怜。
萧淑妃素来会揣度皇帝心思,见状压下心底的几分嫉妒,微微倾身,低声道:“陛下,七夕是官民同庆的日子,不拘身份,可要命人去将莲真娘子也一同请来?”
此话说到了李景烨的心坎上。
他侧目看一眼萧淑妃,心中的确有些动摇。
然而思忖片刻,仍是摇头:“罢了,元士,你将朕桌上这几样吃食都照着送一份给丽娘,她心善,放身边的宫人内侍都去掖庭宫了,莫教她一人孤单。”
萧淑妃没再说话,只静静看着何元士带了两个内侍,捧着食盒领命而去。
狼狈
凉亭之中,海棠花香愈发浓烈。
丽质坐在石桌边缘,微微后倾,双臂向后支撑着,令上身起伏曲线愈显柔软丰腴。
她半仰着脸,双眸微闭,承着男人的亲吻。
唇瓣相触之间,温热柔软,带着幽香与酒意,令人醺醺然沉溺其中。
裴济双手掌着她的腰背与后脑,分明已经烫得像要把她的衣物灼穿,落下来的吻却仍是极其克制。
他一点点细细吻着,像在证明什么,只敢吮她唇边清透酒液,再不敢深入。
早已晕开大半的胭脂又更模糊了几分,他缓缓退开些,低头俯视她精致艳丽的面容,黑黢黢的眼眸深邃得像能把她吸引进去。
“你看,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他嗓音低沉喑哑,带着几分压抑与告诫,似乎要身体力行地证明自己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
如此美人在怀,哪里能真的坐怀不乱?
可他偏偏连这样逾越的举动也做得这样克制。
他看似大胆放肆,实则放在她身后的一双大掌几乎没挪动过。
丽质一双杏眼眼梢微勾,带着点蒙蒙雾气,就这样固执而冷静地望着他,一言不发。
裴济脑中忽而闪过半月前的那场旖梦,眼神不由一闪,心底莫名生出一种无所遁形的恐慌。
他压下心底躁意,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忘却手掌间她柔软纤细的躯体传来的温热触感,沉声道:“不论从前如何,娘子如今已是陛下的人,陛下中意娘子,娘子不该再有别的心思。”
这话也不知是对她说的,还是对他自己说的,颇有种欲盖弥彰的意味。
丽质嗤笑一声,红肿的眼眶闪过一丝嘲讽,方才的脆弱与孤冷已消失不见,重又恢复成妩媚又风情的模样。
她仿佛没听到他的话一般,伸手轻抚他面庞,纤细的食指擦拭着他唇角浅淡的绯红胭脂,若无其事道:“太液池边的羽林卫侍卫,每隔两刻巡逻一次,对吗?”
裴济蹙眉,掌着她娇柔身躯的手掌慢慢放开,欲往后退开:“平日两刻,今日三刻。”
今日七夕,侍卫中不少被调至麟德殿附近和掖庭宫附近,协助内侍省防范走水。
丽质将垂落在颈侧的发丝拨了拨,闻言冲他勾唇一笑:“如此更好。”
“娘子——”
裴济被她这一笑勾得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要后退几步远离她,却已来不及了。
只见她从桌沿之上轻巧跃下,一下靠到他身前,伸出双臂紧紧缠住他的脖颈,踮起脚尖凑近他唇边,吐息轻柔,语调狡黠:“裴将军,还剩两刻时间,妾想试试,将军到底是不是好人,若不是,妾求之不得。”
说着,不待他反应,便紧紧贴上去,仰着头主动含住他的唇瓣。
她唇齿间带着芬芳酒意,一口一口渡给他。
裴济觉得心口一直隐秘燃烧的那一把火,触酒即燃。
有什么东西在脑中轰然炸开。
方才是自己主动,他尚残留理智,能克制自己,此刻却是她如此热情地主动纠缠,一下令他头晕目眩,招架不住。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再度伸手,搂住她的细腰,带着她的身躯紧紧贴向自己。
双手在她腰间与背后不住游移摩挲,揪扯着单薄轻软的衣衫,方才的克制与压抑已消失殆尽。
他低垂着头,默默闭眼,不由自主地纵容自己此刻的放肆。
海棠幽香若隐若现,带着熏人醉意,令他恨不能就沉溺其中,再不醒来。
……
太液池边的宫道上,何元士带着两个提了食盒的内侍,由一名掌灯的宫女引着往望仙观去。
食盒中的饭食还都热腾腾的,他们要赶在凉下来前,送到望仙观才好。
身后的两个内侍是平日抬御辇的,练得一身功夫,既能走得快,又能走得稳,即便盒中放了一盅热汤,也绝不会泼洒出半点。
望仙观里那位娘子,如今正是陛下的心头好,半点怠慢不得。
后宫中的贵人们兴许还未全然体会到,御前的人却都已经知晓了,被遣回掖庭宫充作低等杂役的芊杨便是最好的例子。
身为皇帝最信任的中御大监,他明白其中轻重。
提灯的宫女走在最前面,仔细看着路面,忽而见前面暗淡灯光中行来个黑影,登时吓了一跳,待那人走近了,才看清面容。
紫袍玉钩,挺拔身量,沉肃面目,不是裴济又是谁?
四人忙让至道边,躬身行礼。
换做平日,裴济定会肃着脸一丝不苟地回礼。
今日却不知为何,他只侧目匆匆瞥了一眼四人,略一点头,便飞快地大步离去。
那宫女望着他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竟莫名看出了几分仓惶。
她迟疑道:“裴将军今日仿佛有些不一样……”
何元士蹙眉,轻斥道:“快仔细看路吧,小裴将军的事,不是咱们该议论的。”
那宫女忙应声,不再多言。
那是公主与宰相的儿子,是陛下的表弟,天潢贵胄的人物,不是下人们该议论的。
话虽如此,何元士自己心中却也觉有几分异样。
若他没看错,方才小裴将军的上衣交领处,似乎有不少褶皱,像是被用力拉扯过一般。
……
月色下,丽质一人倚在亭中栏杆边,举着酒杯一口一口啜饮。
她唇边的胭脂已所剩无几,眼眶还红肿着,长发披散,衣衫也有些凌乱,伸手随意拢了拢,想起方才的情形,不由仰面轻笑出声。
方才她轻扯裴济的领口。
他分明已经意乱情迷,浑身燥热而紧绷,吻她吻得更是忘乎所以,却仍是忽然醒悟过来一般,猛地将她推开,踉跄着后退,又惊又惧地瞪着她,仿佛她是什么吸人精血的女妖。
她靠在一旁笑睨他。
他呆怔了半晌,一言不发地将慌乱理了理衣物,连褶皱都来不及抚平,便脚步仓惶地逃开了。
大约是她这胆大的作风将他吓坏了。
丽质吹着凉风,只觉笑得喘不过气来。
裴济平日看来冷静自持,沉稳镇定,竟也有这样狼狈都时候。
不过,他的确心智极其坚韧,美人在怀,仍然能把持住自己,不敢踏过红线。
若她能哪一日能得他一句承诺,只怕他豁出性命,也会信守诺言吧?
她心中正思量着,便听凉亭外传来何元士的声音:“娘子可在?陛下怜惜娘子,特意命老奴送些吃食来,眼下都还热着,可要给娘子送进去?”
丽质神情冷了冷,随即伸手抹了把脸,换上一副柔弱的模样,微扬声道:“大监请进来吧。”
何元士遂应声领着二人掀帘入内。
他一眼便瞧见倚栏而坐的女子,身形单薄,披衣散发,眼眸泛红,精巧面容掩在乌发之间,苍白而脆弱。
看来陛下担心得不错,娘子果然在此独自借酒浇愁。
他心下恻然,亲自帮着将十几样菜式摆在石桌上,又说了几句陛下的关心,这才退下,往麟德殿去复命。
丽质望着满桌精致菜式,心道李景烨今夜定不会过来,不由心情大好。
她将春月唤来,主仆两个坐在太液池边,边饮边食,颇为惬意。
她心中清楚,过不了几日,她便该搬进承欢殿,成为李景烨后宫佳丽中的一个,再难寻到这样一个空阔适意的独处之地。
身边的春月却有些急。
春月隐约知道丽质似对皇帝并无情意,反倒对那位裴将军暗怀心思。
她思来想去许久,观左右无人,忍不住要劝:“小娘子,裴将军是救过您不假,可——可到底您现在跟着陛下,与裴将军……”
她说着,脸已先红了,最后那几个字像吞进肚子里去了一般。
“傻孩子,他的用处大着呢。”丽质伸手点点她软软的圆脸,面带笑意,“有朝一日,若我能离开这里,从此不靠男人,自由地过下去,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这世道,男人可以妻妾成群,女人却有诸多束缚。即便大魏风俗开放,皇室公主中也不乏豢养面首者,可朝臣也好,百姓也罢,提起这些事也多是鄙夷与嘲讽,再添一句“世风日下”的感叹。
她知道自己的行径称得上惊世骇俗,旁人未必能理解,可她想要挣脱的心,绝不会有半分动摇。
春月似乎有些不懂她为何想离开这里,可她近来觉得丽质好似一下长大了许多,比从前成熟冷静,让她不由自主地信服。
她迟疑片刻,终是咬牙点头:“奴婢跟着小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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迁居
七夕当夜,李景烨终于未再宿望仙观,而是去了萧淑妃的拾翠殿。
后宫众人纷纷松了口气,以为皇帝的新鲜劲已过了,却不料第二日午后,皇帝便命将丽质从望仙观中接出来,迁居至承欢殿。
其时萧淑妃正邀了王昭仪、韦婕妤等人到拾翠殿中一同品茶。
消息传来,韦婕妤不由叹道:“原以为这么久过去,陛下该腻了,哪知今日又将人接进来了,也不知到时要封个什么位份。”
王昭仪冷笑一声,道:“怕什么?她本就出身小门户,叔父不过一个七品小官,再加上睿王的事,陛下再喜爱,又能如何?”
韦婕妤听罢,亦觉不错,点头道:“听闻陛下早已下令将承欢殿收拾出来,因太后不允,才一直悬着,陛下重孝道,即便将人弄进来了,当也不会太过忤逆太后的意思。”
说罢,她转向一旁饮茶不语的萧淑妃:“陛下素来看重淑妃姊姊,可曾对姊姊说过什么?”
因前朝有不少皇后乱政之事,本朝皇帝大多不立后。
其余嫔妃品级也多是照家世门第高低而排,身居妃位者,除了萧淑妃,便只有徐贤妃。
淑妃在前,贤妃居后,贤妃清冷孤傲,鲜少理事,是以除了太后,宫中女子以淑妃最贵,后宫掌事之权也尽归其所有。
众人俨然已将她当作皇后来侍奉,就连萧淑妃自己也时时以皇后的行事准则来要求自己。
她将茶盅放下,拾起镊子往杵臼中捻了些才烘干变脆的茶叶,微笑道:“此事由陛下做主,陛下若是喜欢,便是封个美人、婕妤,又有何不可?”
依钟三娘的叔父七品小官的出身,封个正六品的宝林已是十分抬举了。当日她之所以能被破格指为睿王妃,凭的不过是太后对幼子的宠爱,不涉朝政大事。
可如今这样尴尬的境地,哪里还能再逾越?
昨夜皇帝留宿拾翠殿时,的确曾提到此事。
当时她猜陛下此时正在兴头上,不好忤逆,遂说了正五品的才人和正四品的美人。
陛下未曾应下,却也未道不妥,想来已八|九不离十。
王昭仪与韦婕妤对视一眼,心下了然,想来那位娘子不会得到太高的位份。
……
宫道上,丽质携着春月与其他几名宫人、内侍,由何元士亲自引着,跨入大明宫西侧的后妃寝居处。
大明宫虽占地广阔,却皆属皇帝一人所有,其中辟给后妃们居住的,仅仅西侧这十余座宫殿群。
这十余座宫殿被一道长长的朱墙围起,未得允许,皇帝以外的其他男子不得进入,就连左右羽林卫平日也只在朱墙之外巡逻与守卫。
丽质上下打量一眼那道朱墙。
大约因为大明宫四面已有高大巍峨的城墙和数十道大门保护,这一道建在宫禁之中的朱墙倒是一点也不高,但凡身强力壮者都能轻易翻越。
何元士见她打量宫墙,只道她在找陛下的寝居,忙解释道:“娘子的承欢殿在南侧,是离陛下的紫宸殿最近的一处宫室,这两日才修整过一番,娘子且随老奴往南去。”
丽质笑着颔首,一行人遂沿着宫道继续往南去。
迎面却见有数个内侍抬着个小巧精致的步辇自不远处行来。
步辇上坐了个年轻女子,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一身月白夏衫,配了金镶玉的钗环,虽生得貌美,周身气质却清冷孤高,仿佛对什么都淡淡的,并不看在眼里。
步辇行过,何元士领着丽质一同退至道边,向那女子弯腰行礼。
那女子面无表情,只淡淡扫过一眼,未作停留,便直接经过。
丽质望着她背影,只觉有些眼熟,似在梦境中见过她,却一时想不起是何人。
何元士压低声道:“那是徐贤妃,住在北面的仙居殿中。娘子如今还未封妃位,待过些时候,陛下下了旨,娘子便可不必再向旁人行礼了。”
他这话不无安抚的意思,俨然是得了李景烨的交代,生怕她因身份的落差而受了委屈,心生怨怼,特意解释两句。
丽质作柔顺状,颔首轻道:“不敢奢望,只求陛下垂怜。”
心中却记起了方才那位徐贤妃。
贤妃出身清流名门,祖父是两朝重臣,先帝时曾官至尚书令,乃群相之首,身后更被追封太尉;父亲徐慵则是如今的礼部尚书。
她性情素来孤傲,入宫后便一心向道,从不参与后宫纷争,对皇帝更是始终淡淡,看来始终无欲无求。
丽质回想方才徐贤妃看过来时,毫无波动的目光,无声笑了笑。
难怪她的梦境之中,几乎未出现过徐贤妃的身影,这皇宫之中,除她自己以外,竟也还有对皇帝丝毫不感兴趣的女人。
不出片刻,一行人便到了承欢殿中。
与萧淑妃、徐贤妃所居的拾翠殿与仙居殿相比,承欢殿并不十分华丽宽敞,好在位置极佳,是不少人都羡慕的一座宫殿。
李景烨早已赐了不少东西过来,经这些时日的修整装点,内里已十分舒适雅致。
尤其浴房之中,不但添置了一个可容纳数人的巨大浴桶,更有一道门直通往寝室之中。
何元士格外殷勤地替她打点好一切,离开前,特意小声嘱咐:“陛下这两日脱不开身,特意嘱咐老奴告诉娘子,娘子明日若要去给太后殿下请安,不妨巳时前后去。那时朝会已散,大长公主也会照例往长安殿去拜见,太后殿下兴致当高些。”
他不敢直言太后对她厌恶,只能如此提醒。有大长公主在旁,太后大约不会太过为难她。
丽质闻言,眸光却是一闪,对何元士连连道谢,又留他吃了两口茶点,才将人送走。
本朝的大长公主只有一位,便是裴济的母亲,寿昌大长公主李华庄。
听闻裴济幼时,因公主随燕国公在河东任职,曾在太后膝下养过两年,大长公主来见太后,他自然也要来请安。
……
是日傍晚,燕国公府。
裴济从城外回来,照例去向大长公主问安。
先前北面与突厥的些许摩擦才平,西域那一带又与吐蕃作战,虽是场规模小,胜算大的仗,朝廷也不能懈怠。
燕国公裴琰身为宰相之一,近来都早出晚归,今日也尚未回府。
母子两个坐在屋里,如往日一样要饮两杯茶。
大长公主望着儿子有几分疲惫的脸,不由称奇:“三郎,今日怎么了,不过是在宫里值宿了一晚,怎脸都憔悴了?”
裴济还没及冠的年纪,正是精神头最好的时候,平日虽看着一丝不苟的,在她这个母亲看来不够活泼,有几分老气,却也从未见过他下值后会显出疲惫的模样。
眼下那两抹乌青,着实有些显眼。
须知羽林卫中值宿的地方,设有寝室,若无要紧事,留下的人都会在屋里歇上数个时辰。
裴济将手中茶杯放下,面不改色道:“昨夜是七夕,儿子为防麟德殿与掖庭宫走水,熬了半宿才睡。今日又在城外奔波,的确有些累了。”
实则麟德殿和掖庭宫的防范,他早已安排好,连预案都有三个,根本不必太过操心。
他一夜未眠,根本是为了望仙观里那个女人。
她那一番大胆的撩拨,令他回了寝室里,都还神思恍惚,难以平静,接连淋了两回冷水,直到躺下入睡,梦里也仍是她妩媚起舞,眼神引诱的模样。
后来他干脆也不睡了,拿了两卷书,在灯下读了一宿,天明时才迷迷糊糊睡了半个多时辰。
今日白日先赶去参加朝会,而后又往城外的羽林卫军营中操练,午后往各处城门巡防。
熬了近两日,又四处奔波,哪里能不疲惫?
大长公主打量他,道:“公事上一丝不苟是应当的,我也不心疼你。只不知你什么时候能松个口,娶个媳妇回来,让你媳妇心疼你。”
这话大长公主说过不止一次,裴济应对自如:“母亲,成家之事不急,大丈夫当先建功立业。”
大长公主也不过随口一提,未指望说动他。
只是裴家另外几房与他年纪相仿的几位小郎君娶妻的娶妻,定亲的定亲,只剩他这一个,毫无动静,她这个做母亲的并不大急,倒是裴家老夫人近来替这个要袭爵的嫡孙着急起来了。
母子二人说了两句与吐蕃的战事,又定下明日入宫,裴济便要起身告退。
然他才从榻上起来,大长公主却瞥见个精致小巧的碧色物件,自他腰间系的囊袋中落到竹席之上。
裴济动作一顿,随即自然地将那物件拾起,握在掌中,挡住母亲视线,若无其事道:“今日跑马,这囊袋许是被磨破了。”
大长公主没说话,只笑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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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
第二日一早,大长公主如往常一般起身,先送丈夫与儿子离府往宫中参加朝会,而后便是一番梳洗妆扮,到辰时将过时,从府中出发,乘上马车往宫里去。
到光顺门附近,恰遇到散朝过来的裴济,母子二人一同进了太后的长安殿。
正殿的坐榻上,太后正倚靠在瓷枕上,手里拿着剪子修剪才从树上折下的几枝早桂。
因屋外日头格外烈,宫人便在屋门处立了一道折屏,挡去大半阳光,投下的那一处阴影里,带着几分凉意。
大长公主带着裴济进来,略一行礼后,便被太后拉着坐到一边的榻上。
太后看来恹恹的,像是心神有些疲惫不快的样子,见到大长公主母子才稍稍开颜,道:“你们可算来了,昨日我这里才摘了早桂,做了些糖水冰镇着,正等着你们来尝呢。”
一旁宫人将几碗糖水从冰鉴里取来,送到大长公主与裴济的桌案上。
裴济瞧一眼太后,问:“天气炎热,殿下怎不饮?”
太后将手中花枝插进瓶中,轻叹一声,道:“我年岁大了,近来又睡得不安稳,吃不得这些凉的。”
说着,她又望着裴济慈和一笑:“三郎啊,你年纪小,又要忙公事,快多饮些,舅母这里给你备足了呢!”
到底是在自己膝下养过两年,看着长大的孩子,太后待裴济素来亲厚,宛若第三个儿子一般。
裴济笑道:“多谢舅母记挂。只是不知舅母可请女官来看过了?关乎身体康健,千万不能大意,若是要喝药,舅母也千万忍着些,别因苦涩就不喝了。”
太后不由笑开,连连摆手道:“你这孩子,明知我最不爱喝那又黑又苦的汤药,偏还拿话来堵我。”说罢,又望向大长公主,叹道,“你的福气好,生了三郎这么个有孝心的孩子,比皇帝还知道关心我呢。”
大长公主眼神一动,听出太后话里对皇帝的不满,放下手中瓷碗,问:“殿下怎么了,可是又同陛下有不快?”
因为睿王的事,太后与皇帝母子之间僵了许久,听闻先前稍缓和了些,可看今天的情况,似乎仍未好转。
太后被她一问,才有些神采的面上又黯淡下去:“不过就是那些事。同吐蕃作战,他执意用萧家的人也就罢了,横竖我也不干预他朝政上的事。偏他还要将道观里那位娘子接到承欢殿去,这让我这做母亲的脸面往哪里搁?让六郎又怎么面对他这个长兄?”
裴济听罢,不由微微蹙眉。
吐蕃的事,他早就知晓。
与吐蕃作战并不鲜见,这一回规模也不大,由西域都护引当地兵力便能轻松平定。
只是事情传到朝中,身为群相之首的尚书令萧龄甫却小题大做,将之当作一场硬仗来应对,其子萧冲身为长安县令,更主动请求出征迎敌。
寻常百姓只道宰相一门忠烈,竟愿让儿子亲赴吐蕃那样艰苦的地方上阵杀敌。
可在朝臣们眼里,却实在荒唐。
明眼人都知道,萧龄甫此举不过是要为儿子萧冲日后的仕途铺平道路。在一场微不足道、必胜无疑的战争中立下军功,往后升迁便能平顺许多。
如此毫不掩饰地以权谋私,另外两位宰相,尚书仆射杜衡与裴琰自然要反对。
偏陛下不顾劝阻,同意了此事。
众人这才明白,兴许此事根本就是陛下授意的。
萧龄甫这个宰相本也是他一手提拔出来的。
先帝一朝,萧龄甫曾因牵涉一起贪污案被贬官外放,多年不得志。然此人擅巧言令色,宦海沉浮多年后,又借机调回长安。
这两年来,因得新帝赏识,一步步升迁,终于压过一众元老,官居尚书令,成为群相之首。
如今萧龄甫深得信任,女儿又已在宫中为淑妃,儿子自然也要操心起来。
裴济听父亲裴琰说起此事,父子二人也多是不赞同,然皇帝到底没犯大忌,又是继位不久的新君,想掌握朝政无可厚非,遂也没再坚持反对。
而另一位宰相杜衡则是太后兄长。事后太后对皇帝此举颇有微词,母子二人争执过一回,后来也不了了之。
如今,皇帝竟又将钟三娘接到了承欢殿,难怪太后要气恼。
裴济心神飘飘忽忽,一时想起那个女人,一时又想起两位表兄,心中五味杂陈,也分不清是何滋味。
大长公主年轻时便与太后是闺中密友,后来做了二十多年姑嫂,说起话来也不见外:“我看陛下虽看着循规蹈矩,实则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孩子,殿下是长辈,有时说得越多,反倒适得其反。”
太后也不愿多提,摆摆手道:“你说的是,如今我年纪也大了,他又越来越有皇帝样子,哪里还会听我的。”
大长公主见状转移话题,望一眼裴济,促狭笑道:“孩子大了,都要有自己的心思。殿下可知,昨日我在三郎那里见到了什么?”
裴济一听提到自己,忽而有种不好的预感。
只听大长公主道:“三郎竟然随身藏了个装手药的小瓷盒,他一个年轻郎君,往日可从不用这些,昨日被我瞧见,还紧张得很,攥在手里也不愿让我看。”
太后像是来了兴致,略坐近了些,问:“是吗?难道是哪家小娘子送的?”
大长公主笑:“我也猜是。”
裴济蹙眉:“母亲!”
两位长辈见他如此,越发笑得开怀,正要仔细问问,便听宫人道:“禀太后,莲真娘子来了,正要给太后殿下问安。”
太后面上的笑意忽而淡了许多,却没出声。
宫人见她如此,遂将人引进殿中。
屏风后,丽质跟着宫人缓步入内,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眼前三人,在脊背挺直,正襟危坐的裴济身上停留一瞬,便敛起眉目,照着先前学过的规矩,伏跪在地上冲三人行礼。
太后淡淡扫过她一眼便移开视线,既没答应,更没叫起。
大长公主也不好逾越,遂没说话。
屋里一时静悄悄的,空气似也凝滞了。
裴济坐在榻上,目不斜视,搁在膝上的手却悄悄握紧了。
不知为何,余光里那个伏跪在地的身影,没了平日的妩媚妖娆,平白多了几分柔弱堪怜,令他心底微微波动。
太后极轻地冷哼一声,随即又像没见到她一般,转头继续冲大长公主笑道:“三郎莫不是开窍了,看上了哪位小娘子?可知是哪家的?你若真要成婚,倒好早些绝了令月的痴念。”
大长公主摇头:“这便不知道了,我也只瞧见是个碧色的瓷盒,精致秀气,一看便是女儿家的玩意儿。这孩子捂得严实,只怕是不想咱们知晓。”
此话一出,裴济莫名觉得地上伏跪的女子仿佛正似笑非笑看着自己。
他装作不经意瞥过去一眼,见她仍是一动不动跪着,并未看他。
“母亲,那是我前几日在军中操练时,挫伤了手,路过东市时石泉替我买的。”
他面不改色地解释,攥拳的手却悄悄握得更紧。
太后又打趣了两句,侧目见丽质仍是一丝不苟地跪着,这才像是才见到她一般,冷下脸,慢悠悠道:“抬起脸来我瞧瞧。”
居高临下的语气和毫不掩饰的鄙夷让丽质撑在地上的手微微用力。
她仍是跪着,柔顺地抬起头,收敛目光,任由太后将她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一番。
太后因先前替睿王挑王妃时,便看过丽质的画像,当时已觉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今日见到真人,更觉惊艳不已。
这女子生得肌肤雪白,臀圆乳丰,四肢纤长,一张脸更是像被雕琢过一般,既明艳夺目,又不失清纯可人,浑身上下,竟都美得恰到好处,便是在这美人云集的宫廷中,也没人能盖过她的美貌。
小门小户竟也能养出这样一副皮囊,难怪教她的两个儿子都迷得丢了魂。
“倒是个美人胚子,可惜我与你没有做婆媳的缘分。”她不禁冷笑一声,厌烦地挥手,“今日已见过了,你走吧,往后好自为之,切莫得意忘形,也少往我这里来,我这里庙小,容不下你这样的人物。”
“是。”丽质垂着眼眸,也不多言,恭敬起身,退出殿外。
她方才跪了近一刻的时间,膝盖处酸麻不已,跨过门槛时一个不稳,便要朝前扑倒。
“小娘子!”等候在外的春月眼疾手快,一下将她搀扶住,二人一同稳了身形,“小娘子的腿怎么了?”
丽质瞥一眼侍立在四周,低眉垂首,仿佛未看见她方才差点跌倒的宫人们,心底一片凉意。
分明不是她要嫁给睿王,更不是她要入宫来,可这些同样身为女子的人,却不分青红皂白,将所有的过错都归结于她。
果然是由男人主宰的世界。
丽质没说话,敛下眸中冷色,捏了捏春月的手以示安抚,由她搀扶着慢慢行出些距离,直到一处茂密草木间,方停下来,道:“我没事,只是方才跪了片刻,膝上有些麻木罢了,歇一歇便好。”
说话间,她寻到一处浓荫下的大石边坐下,隔着草木瞥过一旁宫道时,却看见个穿了一身紫袍的挺拔身影一闪而过。
她心中一动,唇边悄悄扬起了然的微笑。
正要开口唤时,却见另一侧,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女被数个宫人簇拥着,正气势汹汹向她行来。
“你便是望仙观里那个钟三娘?”少女快步行至她面前,居高临下打量她,语气中全是讥讽,“真是个不知羞耻的女人,竟然还敢住到承欢殿去!”
丽质面色有些冷。
她打量着眼前少女与李景烨有几分相似的面容,俨然已猜到了她的身份,正是当今天子胞妹,舞阳公主李令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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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
李令月今年才及笄,看来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女,只是此时盛气凌人、口出恶言的跋扈模样,着实有几分狰狞与乖戾。
丽质缓缓起身站直,毫无退缩地平视着她,冷冷提醒:“公主慎言,我搬入承欢殿中,是陛下的旨意。”
宫中不喜她的人有许多,只是太后行事有度,如方才那样让她多跪一会儿便算是敲打,而嫔妃们又多忌惮皇帝的心意,不敢直接为难。
只有这位从小被娇宠着长大的公主,性情有几分骄纵,又少有防范之心,最容易受人挑唆,今日这般直接口出恶言,也在意料之中。
丽质的目光瞥过李令月行来的方向,果然见道路尽头有两个宫装女子正带着宫人转身离开,还装作不经意般回头望过来。
李令月却是轻蔑地一笑,将丽质上下打量一番,道:“你别拿陛下做挡箭牌,若非你有意勾引,陛下怎会将你带回宫来?不对,若非被你勾引,当初六哥也根本不会执意要娶你!你——你根本就是个妖女!”
丽质方才在长安殿里已受了太后的刻意轻慢,眼下又被李令月出言侮辱,心中也不由升腾起怒意。
面对皇帝与太后,她无力反抗,才不得不暂且低头,可这不代表任何人随意侮辱她,她都会容忍。
八月暑热难耐,令人横生躁意。
丽质目光掠过一旁的一处树荫,唇边忽而扬起一抹轻快的笑。
在李令月惊愕的目光中,她上前两步,凑近柔声道:“公主今日可是为裴将军而来?”
李令月是裴济的表妹,二人一同长大,也算得是青梅竹马。
公主爱慕小将军,一心想嫁给他,这在宫中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人人都知道,裴济对这位表妹无意,自知晓公主心意后,便始终划清界限,谨守臣子本分,没再有过半点亲密逾越的举动。
然而李令月大约是顺遂惯了,裴济的拒绝反而越发让她不愿放下,这一两年里,屡屡追在他的身后,连太后等都不大看得下去。
丽质说罢,便注意着她的表情。
只见她一愣,随即像是被人忽然戳中心事一般,面色微红,原本的刻薄与愤怒也跟散了些。
“是,是又怎样?我的事与你这妖女无关!我今日要替陛下好好教训你一番!”
丽质却没退缩,仍是柔柔笑着,以只有李令月能听到的声音轻道:“公主怎还在为我的事操心?方才在长安殿里,我可听大长公主说,裴将军心里已有了别的女子,还收了那女子赠的手药呢。”
李令月双眼忽而睁大,紧接着便恼羞成怒,猛地伸手推了她一把,喝道:“你胡说,你胡说!”
丽质双膝本还疼着,忽然被推了一把,一个不妨,踉跄着退后,一下跌坐在地,双手被撑地时被碎石膈到,不由疼得倒吸一口气。
“小娘子!”春月急了,忙要上前去扶她。
“哪儿来的丑丫头!”李令月已是气急,当即要命人将春月拉开,“今日我必得让你这妖女知道宫中的尊卑上下!”
以品级论,公主与四妃都是正一品,丽质还无名分,真说起来,连普通宫人也比不上。
李令月身边随侍的宫人一时都不敢动。
公主任性惯了,犯了再大的错也有太后宠着,下人们却还要守分寸。
李令月气急败坏,怒喝道:“都愣着做什么?快将她送到尚仪局,让女官好好教一教!”
宫人们面面相觑,迟疑着不敢上前。
这时,斜刺里忽然传来一道冷冷的低喝声:“够了”
只见裴济双手背后,冷着脸自树荫间走出来,冲宫人们道:“长安殿外,怎可如此喧哗?将娘子扶起来。”
方才丽质离开后,裴济见大长公主与太后还有别的话要说,便先告退。
行出几步,见丽质便在前面不远处时,他想起她方才跪在殿中时柔弱无助的模样,心里莫名揪紧,鬼使神差地便跟了上来,谁知却看到公主将她推倒在地。
春月忙将丽质扶起来。
丽质双腿发软,勉强起来,无声退到一边。
李令月望着裴济含着几分怒气的疏离面容,心里没来由的一慌。
“表哥,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裴济冷着脸没看她,只拱手行礼,沉声道:“臣方才向太后请安,途经此处。太后还在长安殿中等着公主,公主莫耽误了时辰。”
李令月望着他冷漠疏离,带着薄怒的面容,心中一急,想上前拉他,本要问手药的事,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慌乱的解释:“表哥,方才我不是有意的,是,是她——她先胡说,我才推了她……”
她知道裴济素来守礼,生怕自己方才张扬跋扈,欺凌他人的模样惹他厌恶。
裴济却仍是冷淡不已,保持着行礼的姿态,后退两步,避开她伸到他袖口处的手。
“太后还在殿中等着公主。”
李令月伸出的手一僵,满心的委屈无处发泄,僵了片刻,只得狠狠瞪一眼裴济,红着眼转身往长安殿去。
待一行人身影消失,裴济才面无表情转过身,冷冷望着一旁的女子。
丽质立在树荫下,一双杏眼与他盈盈对视,唇边扬起个柔柔的笑,温声道:“方才多谢裴将军。”
裴济冷笑:“不必谢我,方才若不是娘子有意激怒,公主又如何会失态?”
他对公主的性子也算了解一二,看方才的架势,公主的确是受人挑唆来刁难这女人,可公主的刁难,是要将她扭送到尚仪局去教训一番,方才突然将她推到,当是因她对公主说了什么话,将公主激怒了。
想来也并不惊讶,这女子连他这个将军都敢那样明目张胆地引逗,还有什么是不敢的?
丽质一怔,望着他似是要替公主说话的模样,心中生出一丝疑虑。
难道裴济对李令月并非全然无意?
可随即,她就将这个念头否定了。
她清楚地记得,梦境里,李令月为了嫁给裴济,不惜用了些下作手段逼他就范。
裴济迫于无奈,只得答应,将这位任性的公主娶回家。
李令月本以为自己得偿所愿,却不料新婚当夜,裴济便与她分府而居。
此后不论她苦苦地哀求忏悔,还是任性地胡搅蛮缠,裴济都未曾松动半分。
成婚整整两年,二人一个居公主府,一个居燕国公府,除了夫妻名分外,竟形同陌路。
若裴济当真对公主有意,二人又如何会闹到这样的地步?
丽质想了想,忽而轻笑一声,丝毫没有被人识破的窘迫,反而好整以暇望着他,道:“将军可知妾方才对公主说了什么?”
裴济微微蹙眉。
“妾说,将军心里已有了别的女子,”丽质走近两步,轻声道,“他还收了那女子送他的东西呢!”
夏日树荫里,女子站在三步外的地方,一张美艳动人的脸上因暑热而浮现出一层浅浅薄薄的樱粉,一双妩媚勾人的眼就那样直勾勾睨着他,两片丰润红唇张张合合:“将军,妾说得对不对?”
裴济觉得自己仿佛嗅到了若隐若现的海棠幽香。
他默默移开视线,喉结却微微滚动,双手也悄无声息地攥紧。
“那只是母亲误会了,并无此事。”
丽质端详片刻,见他面目间的线条深邃而刚毅,似乎没有半点松懈的迹象。
她慢慢垂下眼,语带失望,道:“原来如此。妾还以为,将军心中也记挂着妾,方才是特意来替妾解围的……”
她这话看似无意,实则却是在告诉他,她这两日心里一直念着他。
裴济闻言,喉间一紧,心中渐渐升起躁动。
可他的余光却忽然瞥见她露在袖口外的右手。
那只小手曾经轻触过他的掌心,抚摸过他的脸庞,纤细而柔软,此刻在掌根处,却赫然有一小块被地上砂砾磨破的伤口,正慢慢往外渗着血丝。
她眉间轻蹙,似在默默忍着疼痛。
他躁动的心意像被凉水一下浇灭了。
“娘子是陛下的人,何必同我纠缠。陛下宠爱娘子,娘子若有所需,该去求陛下才是。裴某视陛下为君为兄,断不会做出对不起陛下的事,望娘子明白。”
丽质没说话,神色淡淡。
裴济一时不知方才的话是说给她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不远处的宫道上有人行过,传来一阵嘈杂声。
丽质回到浓荫下的大石边坐下,垂着头道:“妾双膝还疼着,还要暂歇片刻。将军若还有公事,便去忙吧。”
裴济愣了片刻,道了声“娘子记得早些回去给伤口敷药”,便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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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裴:我是个意志坚定的男人,妖女休想迷惑我!
争执
树荫下,春月半蹲着身子替坐在大石上的丽质轻轻按揉双膝周围的地方,帮她减轻不少酸胀感。
丽质捏捏春月的面颊,示意她不必忙,一同坐片刻便好。
待双腿好得差不多,二人正准备起身回承欢殿时,却见不远处,数个内侍正抬了步辇急匆匆行来,为首的正是何元士。
何元士一见她,忙上前来躬身陪笑道:“娘子在这儿,陛下知道娘子受了委屈,赶紧命老奴送了陛下的御辇来,送娘子回承欢殿。”
丽质侧目望去,果然见那步辇正是李景烨平日乘的御撵。
这时候朝会方散不久,李景烨应还在宣政殿中与部分朝臣继续议事,怎会知晓后宫中的事?
她笑着冲何元士道谢,又问:“陛下怎会知晓方才的事?我这里本没什么,却不敢打扰陛下的正事。”
何元士亲自将她扶上步辇,命内侍们抬起前行,闻言道:“娘子不必担忧,方才是小裴将军从长安殿出来后,派人去说与陛下,陛下才命老奴前来的。”
“原来如此,倒是要多谢裴将军。”
丽质坐在步辇上,唇边掠过一阵若有若无的笑意,恰被头顶用来遮蔽骄阳烈日的轻纱挡住。
这人实在有趣。
方才他说得那样郑重其事,仿佛真是个心如磐石,坚定不可催的人。
原以为他既然离去,便不会再理会她的事,谁知竟还是替她请了皇帝身边的人来。
她恍惚想起梦境里,裴济与李令月成婚后的事。
李令月嫁他半年后,始终得不到他的半点情意与怜爱,自觉失望透顶,渐渐的便学着前朝的公主们,放浪形骸,不但夜夜笙歌,更公然在府中豢养面首。
长安城里流言纷纷,既有道公主婚后放纵,有失体面的,更有道裴济行事窝囊,不敢反抗的。
实则那时太后与皇帝都因此对他十分歉疚,屡次说起若他愿意,便可将这桩婚事作罢。
可裴济却并无怨言。
他不但洁身自好,更直言,不论这桩婚事起因为何,既娶了公主为妻,便不会因故随意抛弃,除非公主自愿和离,否则他不会主动休妻。
他就是这样一个固执的人。
丽质想,她的确不该对他逼太紧,是时候冷一冷了,否则便与李令月无异。
不一会儿便到承欢殿,已有司药司的女官在外候着,见丽质回来,便忙着上来替她查看伤口。
因时间不长,双膝只有些红,还未变青紫。只是右手掌根的伤口渗着血丝,还夹杂了些许细小砂砾,处理起来费了些时候。
何元士并未急着走,直等女官替她敷完药,又仔细问过情况,方领着人回宣政殿。
春月亲自去送了回来,便一人坐在榻边,执了柄团扇替丽质一下一下扇着。
丽质看着她竭力隐藏难过的模样,不由伸手将团扇夺过来,对着她热红了的圆脸扇了扇,笑问:“这是怎么了?谁惹我家春月不快了?”
春月抬眸看了看她,又飞快地移开视线,一双滚圆的眼里竟有些泛红,声音也难得有几分闷:“没人惹奴婢不快,只是奴婢觉得自己容貌丑陋,给小娘子丢脸了……”
丽质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是方才李令月口不择言时,骂了她一句“丑丫头”,让她记在了心里。
春月是个可爱憨厚的小丫头,脸与眼皆是圆圆的,虽算不得貌美,也绝不丑陋,只是时常会因右眼下那块指甲盖大小的胎记而暗暗自卑。
从前叔父一家虽待丽质与长姊兰英二人不算好,却也还将她二人当家中半个主人,鲜有人会当面斥责春月丑陋。
如今到了宫中,处处都是娇花一般的小娘子,春月本就有些自卑,方才听李令月当众责骂,自然心中难过。
丽质正了脸色,从榻上坐起,一言不发将春月拉到铜镜前坐下,自顾自从妆奁中取出胭脂,又拿来最细的狼毫,格外认真地在她面上那抹胎记上描绘几笔,使之变成一朵五瓣梅的形状。
接着,她又用镊子夹起一抹金色花钿,仔细贴在那朵五瓣梅的花心与花瓣上。
铜镜中,春月睁大眼眸,愣愣望着镜中的自己,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原本样貌平平的小丫头,眼下多了那一朵金红相间,熠熠生辉的五瓣梅,竟一下变得俏皮灵动起来。
丽质捏捏她的手,望着镜中的她,笑说:“傻孩子,容貌是父母给的,无法改变,可咱们稍加修饰,便能大不一样,切莫妄自菲薄。那些拿别人容貌来说事的人,实在是因寻不到你别的错处才会如此。”
春月呆呆地望着镜中的丽质,眼眶渐渐泛红,眼看泪水要落下,又忙伸手去兜住,生怕沾湿了那一朵梅花。
“小娘子心真善。”
丽质轻笑,拿了帕子给她擦泪,摇头道:“我不是心善,不过是想带着你一同活下去罢了。”
她改变不了身处的困局,只好在现有的基础上,一点点做些努力,以后总会有用的。
……
长安殿中,李令月闯入后,也不顾大长公主还在,便哭着将方才的事说出,末了,巴巴的望着母亲,委屈不已:“表哥一点也不信任我,只帮着那狡猾的妖女!他是不是也被那妖女迷住了?”
太后听了女儿的话,望一眼坐在一旁的大长公主,不由一阵头疼。
大长公主被这话吓了一跳,忙尴尬地笑了笑,道:“令月怕是误会了,你表哥那性子,你还不知吗?对谁都是那副面孔,你千万别同他计较。”
李令月好容易止了抽噎,道:“可是姑母,他都不听我解释。”
太后无奈,揉揉眉心,冲大长公主使了个眼色。
大长公主心领神会,道:“此事是三郎的错,姑母一会儿回去会好好说他。”
李令月听罢,又觉不忍,忙道:“姑母别为难表哥,他——他定不是有意的……”
大长公主不敢再久留,忙起身同太后道别,乘上步辇出宫去了。
殿里一时没人,太后长叹一声,安慰了女儿好一会儿,仍不见其心绪平复。
她只得替女儿擦泪,道:“令月,三郎的事,别太执着了。”
李令月摇头,一声一声抽噎,稚嫩的脸上泪珠满满:“不,母亲,我就是想嫁给表哥。”她忽而想起方才丽质的话,“母亲,表哥是不是心中有了别人?”
太后望着小女儿这般可怜的模样,心疼不已。
她年近四十时才生了这唯一一个女儿,从小养在身边,万般疼爱,不让她受半点委屈,如今大了,却养成了她骄纵任性的性子。
只是已这样大的孩子,做母亲的又如何忍心再严加管教?事到如今,也只好尽量依她,实在做不到的,再稍加劝说。
偏这孩子对三郎一片痴心。
她幼年时,两个兄长都长她几岁,尤其长兄,大了她十岁,又是太子,平日课业繁忙,鲜少能顾及她,而六郎则十分顽皮,时常捉弄这个最小的妹妹。
唯有表兄三郎,虽小小年纪便肃着一张脸,却是唯一一个有耐心带着这个表妹一同玩耍的。
她将这些都深深记在心里,从十二岁起,便不厌其烦地追逐在他身后,即便三郎早已同她说清楚了,她也仍是不依不饶。
若今日告诉她,三郎心里已有了中意的小娘子,能让她歇了心思,也是件好事。
这般想着,太后道:“我与你姑母只是猜测罢了,不过看样子的确不假,只还不知是哪家的小娘子。”
李令月闻言,只觉心中一痛,随即便是一阵难以克制的嫉妒。
她猛地起身,道:“我不管是谁家娘子,总之不许与我抢表哥!母亲,求母亲快下旨,让我嫁给表哥吧!”
太后蹙眉,正要拒绝,便听殿外传来一道带着薄怒的声音:“胡闹!婚姻大事,怎容你如此蛮横?”
母女二人循声望去,便见李景烨沉着脸步入殿中,身上还是赤黄的常服,显然是才从宣政殿议事回来,还未换过衣服。
李令月此时正是气性大的时候,闻言冷哼一声,道:“大哥有什么资格说我蛮横?承欢殿里那个,是谁带回来的?”
“你——”李景烨一时气急,伸手指着妹妹,有些说不出话来。
李令月仗着母亲也在,仍是不依不饶:“陛下这样急着赶来,是要替那妖女来责罚我这个妹妹吗?那妖女真是有本事,陛下为了她,先是对不起六哥,如今要轮到对付我这个亲妹妹了!”
“李令月!亏你还知晓朕是大魏的天子,朕看你这两年越发缺管教了!”李景烨气得将平日的温吞一扫而空,只剩下满面阴沉,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她,十分瘆人。
李令月望着兄长陌生而可怖的模样,心中虽有几分害怕,却仍是不甘示弱。
眼看兄妹二人争执不下,太后再看不下去,怒道:“够了!”
她冲殿外的宫人挥手:“将公主带回去好好休息。”
李令月还想说什么,一见素来慈爱的母亲也难得面色不佳,只好先压下心中情绪,跟着宫人转身离开。
待殿里的人都退下,李景烨方深吸一口气,坐到一旁,道:“母亲,令月这性子,该好好管教了,否则日后怕是要惹祸。”
太后冷笑一声:“她是公主,便是惹出天大的事,别人又能拿她怎样?除非你这做兄长的不愿护她。怎么,可是她方才的话戳到你的痛处,让你不快了?”
“母亲!”李景烨疲惫不已,满心怒意也发泄不出来,“为何你们都要如此逼我?我只是想要丽娘,想让她留在我身边而已。”
太后道:“你是天子,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为何非要同六郎抢?你要六郎怎么办?”
“天子如何?正因为是天子,朕想要他的妻子,他也得让给朕!”李景烨像是忽然被刺到痛处,说话间也没了平日的从容淡定,反而多了几分压抑的狰狞,“母亲,从小到大,因我是太子,他是亲王,你们便要我事事让着他。我眼睁睁看着他能在父母膝下承欢,能呼朋唤友四处玩乐,能自由出入结交名士,但凡他想要的,你们都愿给。而我是储君,只能克己慎独,不能有半点自己的欲望。这么多年了,如今我已是天子,坐拥天下,难道连任性一次的权利也没有吗?”
“大郎……”太后错愕不已,怔怔望着这个自小便被寄予厚望的长子,忽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母亲,朕已做了让步,丽娘已不能再有子嗣,不必再担忧朕会因她而乱了心智,变作一个昏君。不管母亲是否点头,朕都要封她做贵妃。”
李景烨一番话说完,已渐渐回复成平日淡然温和的君主模样。
丽质饮药的事,太后自然早已知道。
她像是忽然疲乏不堪,微闭着眼冲他摆手:“罢了,人今日我已见过了,陛下的事,我已管不了,也不想管了。”
李景烨沉默片刻,缓缓起身,冲太后行礼:“请母亲好好休息,儿子还要回宣政殿去。”
太后闭着眼没说话,待他行到门边时,才慢慢道:“不知那女子对陛下有几分真心,竟轻易便愿意喝下那样的虎狼之药。天下有那个女子不想为自己的郎君生下一儿半女的?”
李景烨脚步顿了顿,随后一言不发,径直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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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写到一个女主要对男主冷一冷的!!
试探
李景烨自长安殿离去后,未等到第二日,午后便下旨封丽质为贵妃。
其时,萧淑妃正与徐贤妃带着其他几位低位嫔妃们在清晖阁观教坊新排演的乐舞。
七夕才过,八月里又要迎来中秋。
中秋不但是流传数百年的传统佳节,更是李景烨的诞辰。
本朝太宗定下规矩,称皇帝诞辰为“千秋节”,因此自李景烨登基后,民间有不少百姓便将八月十五这日称作“重秋日”。
这一日的宫中盛会,不但有嫔妃们列席,宗室与朝臣们也有不少要入宫同庆,教坊的人准备起来,自然格外用心。
萧淑妃一向管着宫中事务,教坊使遂时常请其前来观排演,凡要陈到皇帝面前的乐舞,必先经其点头。
只是萧淑妃虽行皇后事,却到底只居妃位,因此每回总还会邀其他嫔妃同来。
此时众人坐在座上,一面饮茶食鲜果,一面议论着不久前长安殿外的事。
王昭仪道:“听说当时舞阳公主不但口不择言,直接斥责那位娘子,更当众将她推倒,要命人将她扭送去尚仪局呢!”
韦婕妤抿唇轻笑:“想来这宫中也只有舞阳公主能这般直言不讳了。”
她们自然都不喜钟三娘,可身为嫔妃,不能忤逆陛下的心意,只好借这位直率的公主之口暗自过瘾。
萧淑妃端坐在正中,闻言唇边笑意一闪而过,随即正色道:“公主的事不是咱们该议论的。”
王昭仪一看她脸色,忙奉承道:“淑妃姊姊说得是,是妾失言了。还是淑妃姊姊想得周到,不但命人安抚公主,连承欢殿里那位,也送去了伤药,难怪陛下倚重姊姊。”
萧淑妃微笑不语。
她为人八面玲珑,从不轻易得罪谁,听闻此事后,当即便命人两头安抚,为旁人做出表率。
一旁素来不多言语的徐贤妃却冷冷开口:“舞阳公主近来行事越发出格,不该太过纵容。”
萧淑妃闻言,不动声色看了她一眼,微笑道:“贤妃说得不错。只是管教公主的事,还有太后在。我身为嫔妃之首,见宫中有纷乱争执,自当出面平息。”
徐贤妃面色清冷,不再说话,只垂眸饮了口茶。
其他低位嫔妃则纷纷赞淑妃行事妥帖。
恰在此时,淑妃身边的宫人兰昭却自拾翠殿匆匆赶来,面色有些难看。
只听兰昭道:“方才紫宸殿已来宣了陛下的旨意,承欢殿的莲真娘子——已被封为贵妃了。”
一时众人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
先前猜测钟三娘至多不过是个美人、才人,哪知今日旨意下来,竟是贵妃!
须知四妃之中,贵妃居首,这俨然已将淑妃也压了一头。
萧淑妃端坐在座上,从来端庄大方的面目终于忍不住垮了下来,冰冷得可怕,搁在一旁的左手紧紧攥着扶手,直到骨节泛白,隐隐颤抖,才勉强压下心底的震惊与嫉妒。
一个出身卑微,被皇帝从亲弟弟手中抢来的女子,什么都没做,便能一举被封为贵妃!
而她嫁给陛下数年,温柔贤淑,不妒不怨,兢兢业业操持后宫事宜,家中父兄更是陛下的心腹重臣,却只得一个淑妃的名分。
她仿佛觉得自己正被当众打脸,方才的那一句“嫔妃之首”,更是讽刺不已。
见她面色不好,四下皆静,唯场中乐工与舞姬们仍在吹奏排演。
徐贤妃仍是淡淡的,不见任何喜怒。她看一眼淑妃,道:“我乏了,先回仙居殿,诸位自便。”
说罢,径直起身,带着宫人离去。
贤妃一走,其他人见势不对,也纷纷起身告退。
待座上只余萧淑妃一人时,连乐工们的歌舞也停了,教坊使小心翼翼上前来问:“淑妃是否也改日再来观新演的歌舞?”
萧淑妃深吸一口气,扫视一圈四下已空了的座位,面色慢慢恢复。
她挺直脊背,端坐着,轻声道:“不必,让他们继续吧。”
教坊使遂挥手示意众人继续。
一场盛大歌舞,萧淑妃独自一人从头至尾看完,又强打着精神对教坊使提了几句需改进之处,方在傍晚时分,自清晖阁离开,往拾翠殿行去。
因今日来时,她未乘步辇,是以回去时,兰昭问她是否要将步辇抬来。
萧淑妃只摆手,一言不发地一人行在前头。
起先,她还慢慢地走,可紧接着,便越走越快,像是要逃开什么一般。
兰昭不放心,忙加快脚步跟上去,道:“天已快黑了,路上不平,恐有碎石,淑妃且当心些,让奴婢扶着吧。”
萧淑妃这才回头,一双美目里竟隐隐有了泪意。
她望着兰昭,语带哭腔:“兰昭,陛下……他怎么能……”
兰昭心下恻然,细声安慰,又悄悄命身后宫人先去将步辇传来。
然而大约是撑了整整半日,方才又一下走得疾了些,原本还立在一旁的萧淑妃忽而眼前一黑,一声不响便栽倒在地。
一时众人顾不得其他,手忙脚乱将她送回了拾翠殿。
……
承欢殿中,宫人们自皇帝的旨意到了之后,便欣喜不已。
她们都是民间的平民女子出身,才入宫在掖庭宫学完礼仪不久,便被分到望仙观去了。
起初她们只以为伺候的这位娘子大约会在望仙观幽居许久,哪知不但搬来了承欢殿,更成了贵妃。
那可是皇宫中除了太后外最尊贵的女子。
尚且稚嫩的小丫头们纷纷有种跟着主人飞上枝头的喜悦。
丽质却是淡淡的。
这本是预料之中的事,况且,贵妃之位,会给她带来短暂的地位与尊荣,可更多的,却是对将来的隐忧。
她从皇帝赏赐的金玉中挑了几件,分给殿中的几个小丫头,又在她们乐得合不拢嘴时,仔细告诫其谨言慎行后,便放她们离去了。
傍晚时分,李景烨终于自宣政殿脱开身,换过衣衫后便往承欢殿来。
其时丽质正捻了些干花往春月新做好的香囊中填去,见他进来,便起身迎上前去。
李景烨眉眼间有几分疲累,在她靠近时,稍稍舒展些许。
他伸手托着她的肘,止住她要屈膝行礼的动作,将她拉到怀里,抬起她下颚问:“膝上可还疼?”
丽质摇头轻道:“陛下派来的女官已替妾敷过药,现下已不疼了。”
“让朕看看。”李景烨将她打横抱起,放到榻边,伸手脱下她的丝履,将她衣裙撩起,裤管卷上,露出两条洁白纤细的小腿。
圆润的膝盖上,原本的红痕赫然变成两块拳头大小的青紫色淤痕,横亘在洁白肌肤间,触目惊心。
李景烨眼中闪过几分心疼,不由伸手抚上淤痕。
“朕已同太后说过了,往后无事你不必往长安殿去。令月那里,太后不舍得训斥,朕已经命她闭门思过三日。”
他抚摸的力道很轻,摩挲之间带来一阵细细的酥痒,引得丽质忍不住吃吃笑起来。
“只是看起来有些可怖,妾早就不疼了。陛下不必为了妾斥责公主,更不不必忤逆太后。”
李景烨轻叹一声,将她揽在怀里,握着她受伤的右手道:“朕如此,也不全是为你,令月大了,总这般性子不好。子晦虽不曾同朕明说,朕心中却明白,令月这般追逐他,也着实令他难办。”
丽质柔柔靠在他肩上,闻言想起裴济,唇边闪过笑意:“裴将军平日看来便一点也不近人情,想不到连公主也敢拒绝。”
“子晦啊,他就是那样的性子,朕有时都要怀疑他是否不喜欢女人。”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轻声笑了笑。
丽质看了他一眼。
他一手揽着女子柔软的腰肢,渐渐已有几分意动,不由将握在手心里那只柔荑凑到唇边,摩挲着伤口边缘,一点点亲吻她的指尖:“好香,丽娘方才在做什么?”
“妾正做香囊呢。”
丽质缩了缩指尖,别开脸要避过他灼烫的视线,却被他捏住下颚重新扭回来。
“陛下还未用晚膳……”
李景烨掌着她的腰,俯首覆上她的唇,含糊道:“朕的晚膳便是丽娘。”
丽质推不开,只好由他将自己推卧到榻上。
二人正衣衫半敞,纠缠亲吻之际,屏风外忽然传来何元士小心翼翼的声音:“陛下,拾翠殿来人了,请陛下过去一趟。”
“让他回去,朕明日再去看淑妃。”
李景烨头也不抬,只顾垂眸凝望着眼前的美人,语气中也带了几分不耐。
萧淑妃素来温婉知趣,不会无事来请他。若是平日,他定会前去。只是眼下美色当前,他颇有几分什么也不想理会的意思。
然而何元士却并未离去,只又道:“陛下,拾翠殿的人说,方才淑妃自清晖阁回来的路上突然晕倒,眼下已请司药司的女官给诊过脉,淑妃——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李景烨动作顿住,原本炙热的眼神稍稍冷却,变得晦暗不明。
丽质仰卧在他身下,面颊仍是绯红,口中也不住喘息,闻言一双水盈盈杏眼望着他,轻声道:“陛下去看看吧。”
继位六年,李景烨从前并不大亲近后宫众人,这么久以来,只淑妃与另一位美人曾怀过身孕。
只是淑妃三个月时因幼时落下的体虚的毛病而落了胎,另一位美人则临盆时难产,一尸两命。
时隔这么久,终于又有消息传来,李景烨心中自然是高兴的。
可不知为何,他耳边却陡然想起白日离开长安殿前太后说的话。
“不知那女子对陛下有几分真心?”
他双眼深深凝视着她,轻声问:“丽娘,你想让朕去淑妃宫中吗?”
丽质眸光一闪,随即温柔轻笑:“淑妃有孕是天大的喜事,她正盼着陛下过去呢。妾这里不要紧的。”
李景烨没说话,只看着她毫无嫉妒之色的美丽脸庞,许久,慢慢起身,重新穿好衣衫,踏出殿外,往拾翠殿去。
丽质面无表情地起身坐在榻边,慢条斯理整理着衣襟。
她隐隐知道李景烨在试探什么,却有意未如他所愿。
她跟了皇帝三月有余,才愿主动表明同睿王再无瓜葛,若此时才入宫便要为皇帝与其他嫔妃争风吃醋,那才更令他怀疑。
饮酒
拾翠殿中,李景烨到时,萧淑妃正卧在床上小憩,眼眶边一圈红肿。身边的兰昭执了团扇替她祛暑热。
一听动静,她忙要起身下拜。
李景烨挥手道:“别忙,你有了身孕,快歇着吧。”
他坐到床边,面上是难得有几分开怀的笑:“你今日得了好消息,朕特意来瞧你,怎还闷闷不乐的样子?方才听女官说,你要好好调养,放宽心才是。”他说着,摸了摸萧淑妃衣下仍平坦的小腹,“算时日,这孩子,当是五月那一日怀上的吧?”
他话里说的是淑妃,心中却莫名想起了另一个人。
五月里,丽质还住在望仙观中。
那时的她远没有现在这般柔顺。
他不敢逼她太紧,只好每隔几日便在傍晚时去看看她。可她总是低眉敛目坐在一旁,冷得像一座神女雕像一般,半个眼神也不肯给他。
整整两个月后,她才渐渐放下浑身戒备,小心翼翼地由他靠近。
即便现在,她面对他时,已看不出半点异样,可他心里却明白,她不过是将心里的芥蒂悄悄藏了起来。
她断了对六郎的念想,却并没有真正将他这个天子当作自己的依靠。
李景烨心底闪过一丝无奈。
到底还是他急了些。分明平日面对其他嫔妃时,从不曾这样患得患失,一对上丽质,就不知不觉乱了心神。
他想起方才自己离去时的冷淡,渐渐有几分懊恼,不知不觉便有些牵挂。
萧淑妃半倚在床上,望着皇帝走神的模样,心下一片凄然。
五月的事,她自然也清楚。皇帝被望仙观里的钟三娘迷住了,许久不曾踏入后宫,那一日来她的拾翠殿,也是因吐蕃战事中,她的兄长萧冲自请赴边疆出征。
如今提起,他的走神,还能是为谁?
想起方才兰昭说的,陛下今日歇在承欢殿,萧淑妃心中一阵酸意。
她默默垂眼,柔声道:“是五月里怀上的。今日陛下来看妾,妾实在欢喜。妾只恐方才冒然派人去请陛下,打扰了陛下与贵妃。”
李景烨闻言回神,侧目仔细望她,却见她面上难得有几分掩饰不住的失落。
从他还是太子时,淑妃便已嫁给了他。相伴多年,即便他心中未曾有过太多波澜,到底也有几分感情。
尤其淑妃一直谨慎守礼,将宫中打理得井井有条,更十分知分寸,从不与旁人争风吃醋,她的父兄也是他十分亲近的重臣。
如今怀了身孕,他该多体贴一些。
“不妨事,丽娘与旁人不同,她不会计较这些。”
萧淑妃又是一阵压抑的嫉妒。
李景烨却坐得近些,拉着她的手道:“四娘,朕封她做贵妃,是因她身后没有像萧氏一般的家世能倚仗。她身份特殊,已被太后厌弃,若朕再不护着她,她便真的无依无靠了。四娘,你可懂?”
萧淑妃心底的嫉妒与失望几乎难以克制。
她身躯微颤,眼眶泛红,勉强告诉自己,陛下不喜女子争风吃醋,胡搅蛮缠,这才平静下来,轻声道:“妾明白,只要陛下喜欢的,妾也喜欢。”
李景烨面露笑容,伸手将她温柔地揽在怀中,安慰道:“四娘一向是懂朕的心意的。往后,宫里的事还与从前一样,由你来做主。丽娘不懂这些。只是你怀了身孕,从前又有些病根,不能劳累,让贤妃替你先分担些,可好?”
萧淑妃柔顺地回抱着他,满心的苦楚终于冒出几分酸甜滋味。
她点头轻道:“妾都听陛下的。陛下今日还要回承欢殿吗?”
到底还是没忍住心底的渴求。
李景烨道:“不了,今日朕就歇在拾翠殿。咱们早些睡吧,听说你今日都晕倒了,可要爱惜自己才好。”
萧淑妃这才放下心来,靠在枕上阖上双眼。
……
平康坊,云来楼,沉寂多日的睿王李景辉再度邀了裴济一同饮酒。
二人今日没要雅间,却是寻了二楼一处半敞的隔间,一面对酌,一面观着一楼台上热烈奔放的胡人乐舞。
胡人舞姬生得褐发碧眼,五官深邃,身上火红的薄纱只堪堪遮住几处关键部位,平坦的腹部与纤细的四肢都裸露在外,正随着乐声飞快旋转,连带着长及膝处的火红纱裙也成了一朵盛放花朵的模样,引得台下众人连连喝彩。
裴济望着楼下情形,默默饮下一杯杜康,眼底毫无波澜。
胡姬的舞固然美,却太过奔放,少了几分柔软含蓄的韵味。
他脑中渐渐想起那一日在太液池边,那个妖艳如祸水的女子,一身轻纱舞衣,长发披散,口衔玉簪,迎风而舞的模样。
那日,她柔软的腰肢紧紧贴着他,丰润的红唇也近在咫尺。他一伸手便能掌住她的纤腰,一俯身便能吻上她的唇瓣……
回忆的画面渐渐化作夜深人静时不为人知的旖梦,连方才饮下的杜康也仿佛带着幽幽海棠香,自他喉管间一路燃烧至下腹处。
裴济眼底多了几分恍惚,连面色也微微泛起燥热的红。
不知过了多久,楼下再度爆发出一阵惊叹呼声,原来是那胡姬将身上一块红纱解下,抛向了台下酒客。
呼声将裴济猛然惊醒。
他侧目望向一旁颓然的李景辉。
“子晦,今日丽娘已成了陛下的贵妃,我是否再没机会了……”
李景辉怔怔望着楼下微醺后放浪哄笑的酒客们,面上苦涩不已。
他许久未敢进宫,生怕自己再克制不住,又去寻丽娘。今日终于忍不住打听宫中消息,却得知丽娘已搬进承欢殿,做了兄长的贵妃。
这于他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
裴济心中一凛,登时又清醒不少,将心底莫名涌起的冲动狠狠压下。
“六郎,莫再想了,那是陛下。”
这话也不知是对李景辉说的,还是对他自己说的。
裴济将酒杯斟满,又仰头一口饮尽。
今日他已同她将话说得那么明白,她也已成了贵妃,想必日后不会再纠缠自己了吧?
想起长安殿外,她倏然冷淡下来的态度,裴济稍稍安心的同时,竟还有几分难以忽略的失落。
楼下胡姬的舞已结束,换上一位琵琶女,半遮面容,独奏一曲略带哀思的婉转小调。
二人静了片刻。
李景辉忽然道:“我还要见她一面。我要亲口问问她,她心里——到底有没有过我……”
裴济望着他面色颓败,眼眸却熠熠生辉,仿佛还含着最后一丝希望的模样,不由要出言制止。
他心中明白,上一回李景辉闯进望仙观里,那女子似是而非的态度让他始终没断了最后的念想。
可去问了又如何?不但是徒增烦恼,更可能让已成定局的事又添新祸。
若给陛下知道了,只怕这兄弟二人真就要反目成仇了。
然未待他开口,李景辉便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一般,抢先一步道:“子晦,你莫劝我,上一回的确是我冲动了,这一回我会小心。我只问一句,问完便走……”
裴济蹙眉,只觉他这话说得连他自己也不信。
可李景辉的性子,从来说风就是雨,就如当初见到钟三娘,连她出身如何,是否良家女,是否婚配都未弄清楚,便已下定决心要娶她,任旁人如何说也毫不动摇。
劝不动他,只好给承欢殿里那人透个消息,让她多加防备。
裴济暗暗思量着,却听将他们二人与旁人隔开的那一道屏风后,传来两个女子的絮语声。
“一会儿你亲自将这壶酒给安中丞送去。记得,此药发作不过两刻时间,切忌那时让别人钻了空子。”
“可是……听说安中丞平素意志坚忍过人,若这药没用可怎么办?”
“放心,这药是从西域来的,烈得很,寻常男子服下,定会欲念焚身,理智全失,况且,即便那最后一步没成,落在旁人眼里,也已无甚两样,不怕他不认账。”
裴济与李景辉对视一眼,心中了然。
那二人大约是见这几处的隔间都空着,误以为无人,才会到此处密谋这样下做的事,殊不知这几处无人,是因裴济为方便说话,早命人将附近几个隔间都一同包了下来。
安姓乃昭武九姓之一,皆为粟特人所用,朝中官员汉人居多,安姓者屈指可数。
若没猜错,她们口中那位“安中丞”应当是近来从幽州入长安面圣述职的卢龙节度使安义康,因除节度使外,还虚领御史中丞一职,遂称中丞。
大庭广众之下,竟敢给朝廷官员暗下如此淫药!
裴济正欲起身命人将那二女子拿住,却听又有动静传来。
那二人似乎发现了什么人,猛然低喝:“何人在此窥探!”
一阵凌乱脚步声后,便听一道熟悉的女声传来:“大胆,竟敢碰我!”
李景辉与裴济俱是一愣,随即同时起身,绕至隔壁,果然见两个陌生女子正合力扭着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
那少女不是别人,正是本该在宫中禁足的舞阳公主李令月。
“令月?”李景辉酒醒了大半,瞪着她问,“你怎会在此?”
那两个陌生女子见隔壁竟也有人,登时吓得惊慌失措,扭着李令月的手不由松了。
裴济一个箭步上前,将二人手中还未来得及收起的药瓶夺过,命不远处守着的石泉带着睿王的侍卫过来,道:“问清楚安中丞在哪一处,将这二人连这药一同给他。”
石泉等领命将二女子押走。
李令月怔怔望着那二人背影,没回答兄长的话,只问:“方才她们要对安中丞做什么?”
李景辉蹙眉,不愿多提此事,只道:“无非是些常用的下作手段。令月,你还没说,你如何出宫,又如何来的平康坊?母亲与大哥可知道?”
李令月被他问得有些讪讪的:“大哥不知,母亲知道。我、我就是想来看看六哥你……还有表哥。”
说着,她小心翼翼看一眼一旁神色冷淡,一言不发的裴济。
她今日被兄长禁足宫中,却实在想着白日的事,生怕裴济真的将她当作个蛮横无理的公主,于是趁着皇帝不在时偷偷去求太后,死缠烂打许久,方得了太后的允许,令她出宫到姑母府中去一趟。
可她好不容易在天黑前赶去时,却听姑母说表兄在平康坊。
她失落不已,向姑母道别后,本要回宫,却想起平康坊乃城中有名的寻花问柳之处,心下愈发不安,思来想去,竟未回宫,私自往这里来寻他。
李景辉见她这模样,哪里还猜不出她是专程来寻裴济的?
他瞥一眼一旁冷淡的裴济,蹙眉道:“如今也看过了,赶紧回去吧,私自出宫可不是小事,更遑论到这样的地方来,陛下知晓定要狠狠罚你。”
李令月忙将目光转向裴济,眼睛里已隐隐有了泪水:“表哥,你别生我的气,我平日不会那样的,今日是一时冲动,听信了那妖女的话……”
裴济听到“妖女”二字,不由蹙眉。
他后退两步,拱手恭敬道:“臣不曾生气,公主多虑了。时候不早,请公主尽快回宫。”
说着,也不给李令月机会在说什么,转身便叫了人上来。
李令月心知自己今日偷偷来此,已十分过分,也不敢再久留,只得忍着泪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坐到回宫的马车上,她仍是满心委屈。
随行的宫女安慰道:“公主莫难过,方才也看见了,裴将军到平康坊来,仍是洁身自好,未曾有女子近身。”
李令月想起方才的情景,怔怔的没说话,心中却忽然想起方才那两人要给安中丞用的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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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
当夜,李令月匆匆回宫时,宫门已近下钥,守门的羽林卫侍卫才换过人,未曾见过公主,好一番检查盘问才将人放进去。
这样一来,自然惊动了要留宿在拾翠殿的李景烨。
碍于萧淑妃怀着身孕,他未当场发作,只压抑着怒气,命何元士调派紫宸殿的内侍去将她好好看住,不许踏出宫殿一步,又吩咐自第二日起,罚她每日抄《女则》,抄完三卷之前,禁足不得解除。
萧淑妃还待再劝,李景烨却道:“令月若再不管教,往后莫说子晦,满长安的勋贵子弟,怕没一个愿娶她的。”
消息传出,太后心疼不已,却也明白实在不好再纵然,只得暂且忍下。
倒是李令月,听了李景烨的惩罚后,未如往日一般哭闹不休,竟乖乖地闭门不出,安心抄书。
太后与李景烨二人起初还有些不敢置信,待每日着人去看过后,果然未见她再闯祸,这才渐渐放下心来。
……
承欢殿中,丽质歇了几日,手掌的伤口与双膝的淤痕终于都好了。
自她晋为贵妃后,后宫中诸位嫔妃便屡屡要往承欢殿来拜见,多被她以在宫中养伤为由推拒了。如今已好了,自然再没理由拒绝,便应了萧淑妃的邀请,与众嫔妃同赴她设在太液池边的石榴宴。
将近八月,暑热渐消,正是石榴成熟的时节,骊山温泉宫已送了许多来,李景烨单独奉送不少给太后,又给丽质留了些,其余都交萧淑妃与徐贤妃分与后宫诸人。
萧淑妃素爱笼络人心,这两日她服了安胎药,胎相已稳,便又如先前一样打理诸事,办这一场石榴宴,也是循着往年的旧例。
丽质不愿将普通人作奴役随意驱使,因此不爱乘步辇,往太液池边赴宴时也是步行而去。
她知道今日众人都等着看她这始终未曾露面的新晋贵妃,特意走得晚些。
一路行去,果然没遇到什么人,却在经过麟德殿附近时,恰见到个熟悉的身影从北面行来。
身型魁硕,面目沉肃,玉冠紫袍,正是多日不见的裴济。
看他来的方向,当是才从九仙门外的羽林卫驻军中操练过后入宫,要往延英殿去。
千秋节临近,大明宫乃至整个长安城的防卫都收紧不少,应该正是左右羽林卫最忙的时候。
裴济显然也看到了她。
隔着数十丈距离,二人视线短短一触,又同时移开。
春月悄声问:“娘子,可要奴婢去一旁守着?”
她以为丽质会如先前几次一般,暂且驻足。
然而丽质只微微一笑,目不斜视道:“不必,咱们往池边去。”
眼下她是贵妃,居正一品,而裴济为羽林卫大将军,正三品,倒不必她再行礼。
先前她已主动了多次,现在总该换一换。
她遂面带微笑,目视前方,步调不紧不慢,带着春月从容行过,没有半点停留的意思。
眼看就要擦肩而过,只听耳边传来熟悉的低沉嗓音:“臣见过贵妃。”
丽质脚步微顿,微笑着望向一旁垂首行礼的裴济。
裴济方才一早便看到了她,还未靠近时,浑身便已悄然紧绷,一颗心也怦怦直跳。
过去与她在宫中的几次偶遇,几乎每次都会被她叫住,刻意撩拨一番。
他本以为今日也是一样。
然而随着距离越靠越近,几乎就要错开时,她却始终目视前方,像没见到他似的,脚步不停。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心中有隐隐的失落,随即便主动开口,照规矩向她行礼。
如此,她总不能视而不见了吧?
裴济弯着腰拱着手,想起她一贯的为人,心中竟还生出几分隐隐的戒备来,生怕自己又被她迷惑了去。
然而出乎他的预料,丽质未有波澜,只冲他微微颔首,道了声“将军安好”,便要继续前行。
仿佛二人之间,只是嫔妃与将军之间再正常不过的点头之交的关系。
裴济蹙眉,望着丽质已行出几步的背影,诧异之余,方才的失落越发难以忽略。
这女人忒无情了些,不必他三番两次地告诫,她便已主动远离了他。
是了,她如今已一跃成了贵妃,身后依靠的是皇帝,是天下的九五至尊,她连睿王都能轻易割舍,更何况他这小小一个将军?
想起睿王,裴济心底一片凛然,忙将复杂情绪尽力撇除,沉声道:“贵妃留步。”
他瞥一眼四下,见偶有宫人内侍行过,尚未注意到这处,遂三两步上前,拱手低声道:“臣还有一言。睿王近日颓靡不振,恐还会再找机会寻来。”
一言毕,他自觉语气一如平日的冷静自持,不卑不亢,正等她回应。
却听她淡淡道:“裴将军有心了。”
竟是无甚别样的情绪。
裴济滞了滞,薄唇紧抿,忽而有几分恼怒。横竖是他多管闲事。
“贵妃好自为之。”
说罢,不再停留,转身继续往延英殿而去。
丽质见他倏然流露的情绪,唇边笑意加深。
……
到太液池边时,包括淑妃与贤妃在内的众嫔妃都已到了,正坐在座上饮茶说话。
萧淑妃与徐贤妃二人之间的座位空着,显然是留给贵妃的。
也不知谁道了一声“贵妃来了”,引众人纷纷往外望去。
数十道目光之中,丽质含笑行来。
嫔妃们一时都怔住了。
早就听说贵妃美貌异常,奈何陛下一直护得紧,数月过去,后宫中还未有人见过其真容。
今日之前,众人还隐隐想着,兴许贵妃的美貌并不如传闻中那般令人惊艳。后宫本就各色美人众多,大约过不了多久,她也会被淹没其中,渐渐的不再起眼。
可如今一见,方知传闻半点不假。
她不过穿了身极普通的榴红花笼裙,配简单的金钗玉镯,面上更是未施粉黛,只唇上点了些许胭脂,立在众人之间却仍是异常瞩目,风姿难掩。
仿佛生来就是万众瞩目的焦点。
难怪当时睿王不过在人群中看了一眼,便坚持要迎其为王妃;难怪婚仪之日,陛下也被迷得失了理智……
众人羡慕嫉妒的同时,也忙着要弯腰行礼。
二妃自然也不能例外。
萧淑妃下意识往身侧看去,见徐贤妃仍是淡淡的,仿佛没有半点嫉妒之色的模样,不由微微蹙眉。
因徐贤妃出身清流世家,家中多出名臣,是以一入宫便被封为妃,连陛下对其也颇看重。
起初,她还总将徐贤妃当作对手一般,时时不愿落在其后。可时日久了,她渐渐发现,贤妃当真如她的教养一般,不论何时何地都清冷淡然,仿佛超脱于世事之外,就连面对陛下,也没有丝毫变化。
身在后宫,却不流俗于众。
世上当真有这样什么也不在乎的女子吗?
萧淑妃微微恍神,待要行礼时,已慢了别人半拍。
丽质上前虚扶,道:“淑妃姊姊与我同为妃位,又怀着身孕,实在不必行礼。”
萧淑妃笑了笑,对上她艳色无双的面容,目光闪了闪,随即压下心底的酸楚,也不推辞,应声而起,道:“多谢贵妃体谅。”
丽质冲另一旁的徐贤妃略微颔首,便与众人一同坐下。
人已来齐,待众人向丽质一一见礼过后,萧淑妃冲宫人示意,随即便有人捧着一盘盘已剥开的石榴奉至众人桌案上。
骊山温泉宫的石榴自汉时便已名噪天下,常年供奉皇室,历经数朝不断,可见其品质尤佳。
呈上来的石榴皆用琉璃果盘装着,个个晶莹剔透,颗粒大而饱满,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光是看着便觉赏心悦目,加上其散发的水果清香,更为稍稍嫌热的天气增添了几分凉爽。
紧接着,内侍们又呈上由石榴制成的浆与几样点心。
浆酸甜清爽,令人生津;点心精致可口,色香俱全。
王昭仪赞道:“淑妃姊姊一向事事周到,如今有了身孕,操持宫中事务仍是得心应手,妾实在佩服。”
萧淑妃温婉一笑:“陛下心疼贵妃,不愿以这等俗务烦扰贵妃,只好由我与贤妃先代劳。今日是贵妃初次见诸位姊妹,我自然得格外用心些。”
此话听来是自谦,实则却像在提醒众人:虽有贵妃,宫中掌事之权也仍在她手中。
丽质只笑了笑,没说话。
萧淑妃却转向她,问:“今日之宴,不知贵妃可觉满意?”
丽质看她一眼,见她一副端庄温婉的模样,遂道:“我自然是满意的,单是这石榴,从前我便未曾见过品相这样好的。”
若是穿越之前,这灿如玛瑙的石榴,丽质定不觉得罕见。
可如今她身在大魏,这样的品相只有权贵之家,乃至宫中才能见到,她叔父不过七品小官,自然没机会见识。
萧淑妃问她满意否,显然也是存了心要让她为难。
她若显出惊奇的模样,定要惹旁人暗笑,可若只作司空见惯的模样,又要教人以为她强撑着面子。
毕竟,她的家世人人皆知,倒不如自己坦然些。
想来,接下来话语便要转到她的家人身上了。
果然,底下的韦婕妤道:“贵妃入宫多时,应当还未见过家人吧?”
未待丽质回应,萧淑妃已先道:“是我疏忽了,妃嫔入宫,每月可见家人一面,明日我便替贵妃将此事安排妥当。”
论理,后妃与亲人相见应交给皇后管理,如今却都是萧淑妃把持。
丽质心中思忖,也正是时候见一见钟家的人了,遂道了声“多谢”。
韦婕妤继续道:“寻常嫔妃家中母姊都会自行递拜帖入宫,贵妃家中不曾有,也难怪淑妃姊姊不曾想到。”
其他妃嫔多出身高门,家中多又被封为夫人的命妇,可往宫中递帖子,而丽质的叔父不过七品小官,并无此权限。韦婕妤提及此事,显然是别有用心。
旁人立即附和:“是了,陛下这样宠爱贵妃,贵妃何不求陛下封家中女眷为夫人?如此,日后入宫也方便些。”
萧淑妃没说话,端起琉璃杯饮了口浆,遮住唇边若有似无的笑意。
徐贤妃却有些看不下去,蹙眉冷道:“好了,此事由陛下做主,不必旁人干涉。”
韦婕妤等这才讪讪住口。
一场石榴宴,众人各怀心思。
丽质悄然四顾,心下了然。
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
李景烨看来温和,却疑心颇重,最不喜人主动开口邀功请赏,后妃们入宫多年,自然知晓他的性子,此时撺掇她主动求李景烨册封家中女眷,便是希望她去触李景烨的逆鳞。
只可惜她们都想错了。
李景烨的规矩皆是为旁人而定,对上她,大抵都要破例。
梦境里,她清楚地记得,即便她与叔父一家关系并不亲近,李景烨不久也仍是封了她的叔母为夫人,就连叔父与堂兄,也被赐了爵位。
只是,这一切后来都成了指责她是令皇帝昏庸“亡国”的证据,为世人诟病不已。
她得避免这一切的发生。
钟家
傍晚时分,李令月坐在桌前,将手中笔管搁下,长舒一口气。
桌案上堆叠着厚厚的纸,都是她这十几日来闭门手抄的三卷《女则》。
她疲惫地闭上双目,揉了揉酸涩的眼周,将那一叠纸推出去些,冲守在一旁的宫人有气无力道:“将这些送去紫宸殿,交给陛下过目吧。”
宫人应声过来,将纸张理好,捧在手中跨出殿外。
殿外守着数十名紫宸殿拨来的内侍,寸步不离地盯着殿中的动静,逼得李令月不得不留在屋中,耐着性子将那三卷《女则》一字一句抄完。
整整半月有余,每日甚至还有尚仪局的女史过来,检阅她当日所抄之书,但凡字迹不端正或有错漏处,那一张便要重抄一遍。
她有预感,这一次陛下已下定决心,要好好约束管教她这个妹妹。
殿外的内侍接过宫人递出的东西,其中两个捧着往紫宸殿去,其余的仍是守在外,一动不动。
李令月心中一阵烦躁,忍不住起身往里间去,点上数盏灯,在屋里来回踱步。
“公主,该用些饭食了。”一旁的宫人小心翼翼开口。
公主从前性情活泼,最不喜拘在一处,生平第一次被禁足这样长时间,着实有些受不住了。
李令月却像是没听到一般,忽然停下脚步,蹙眉将那宫人招近,低声问:“我让你去寻的东西,可弄到了?”
那宫女脸色一窒,下意识四下看了看,走近两步,踟蹰道:“奴婢前两日去求了在司药司的同乡,的确有那样的药,说是叫‘助情花’,是前朝时便流传下来的秘药,前朝不少皇帝年老昏聩时,时常服用。如今宫中无人用,只因先帝时有贵人用过,是以还备了些,只是管得甚严,奴婢不敢说是公主所求,只道是替家中一位年长而无子的兄弟所求,好说歹说许久,才得了一小瓶。”
说着,她将前几日便藏在橱柜暗处的小瓷瓶取出,交给李令月。
李令月双眼微微睁大,伸手接过,就着烛光打开仔细看了看,却只见小半瓶茶色半透明液体,并无气味。
她想起那日在云来楼听到那二女的私语,面上莫名有几分泛红。
其实,当时她并不知她们要对安中丞用什么药,只隐约觉得不是好事,后来问六哥,六哥亦是语焉不详,半点不愿多解释。
她心中疑惑,连着好几日都有些魂不守舍,被关在殿中抄书时,时常走神。
后来,她问了身边亲近的宫人,才懂了那二女话中的意思。
这世上竟会有那样的药,能让男子中毒,欲念焚身,失去理智,而那毒,只有女子能解。
非但如此,那宫人还告诉她,前朝有位公主爱慕一位郎君,便命人将郎君引入宫中,对其下药,待生米煮成熟饭,便顺理成章封此人做驸马都尉……
李令月莫名觉得双手有些轻颤。
她将瓷瓶重新盖上,问:“此药果真有效?可会损伤人体?”
那宫女道:“前朝御用,两刻内便能起效,只要及时纾解,便不会有半点损伤。”说罢,犹豫着小心问,“公主……可是要给裴将军用?裴将军不是普通人,而是公主的表兄,是大长公主与宰辅之子,恐怕……”
李令月没说话,眼神中也透出几分迟疑。
她也明白,裴济不是普通的权贵子弟,而是真正的皇亲国戚,论地位,并不比她这个公主逊色,若要对他用这样的手段,从太后到陛下再到姑母,都不会容忍,而以表兄的性子,更不会轻易原谅他。
可也正因如此,她才一直束手无策。
她十二岁那年,头一次从宫人们口中明白什么叫“嫁人”,什么叫“夫妻”。
那时她情窦初开,心里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表兄。她想,表兄那样沉稳那样可靠,对她也那样好,这辈子若嫁给他,便也能像姑母与裴相公一般,琴瑟和鸣数十年。
连母亲都曾说过羡慕姑母的婚姻,盼她这个唯一的女儿也能有那样如意的姻缘。
她认定了表兄,穿上最好看的衣裙,央宫人替她梳了长安城里最时兴的妇人发式,红着脸到跑马楼中寻正在与六哥一同练习射箭的裴济。
她记得那时正值夏日,他原本白皙的面庞上有被日光晒出的红痕,因练武而略显粗粝的手掌中有被弓弦勾出的痕迹。
他沉默地听完她少女怀春的心事,饶是六哥在一旁咧嘴笑着起哄,也未曾有半点波动,只缓步后退,以臣子之礼向她垂首躬身,唤了她一声“公主”。
至今四年,除非必要,他再没同她多说过一句话……
犹豫之中,方才往紫宸殿去的内侍回来了,正躬身立在外间,冲里面道:“公主抄的《女则》陛下已看过了,禁足令可解,只请公主日后好自为之,修身养性,开春之后,陛下会替公主在新科进士中择青年才俊。”
说罢,那人退出,领着殿外其余内侍列队离开,回紫宸殿去了。
脚步声渐远,李令月手中握着瓷瓶沉默半晌,忽而起身,低声道:“不必说了,就中秋夜宴那日吧。”
……
数日后,钟家人果然入宫来了。
丽质本只欲在承欢殿中略见一见,却不料李景烨早已命人在清晖阁中替她备下一桌小宴,令她好与家人赏一赏宫中景致。
丽质过去时,叔母杨氏与堂妹钟妙云已到了。
杨氏正襟危坐,由着宫人替她倒茶,看来镇定不已,可执起茶杯时微微颤抖的手却显露出她心底的紧张。
倒是一旁才十五岁的钟妙云,面目间是毫不掩饰的好奇与艳羡,正自若地同服侍的宫人说话,丝毫不见畏惧与紧张。
她生得与丽质有三分肖似,也是极明艳动人的美人坯子,可惜眉眼间还继承了几分杨氏的刻薄之态,少了些韵味与风姿。
见到丽质,宫人们忙躬身行礼,那母女二人也跟着起身,唤她“贵妃”。
待宫人们退下,钟妙云便半点也不拘礼,直接冲还未坐下的丽质道:“想不到几月不见,阿姊竟一下成了贵妃。我瞧只这一座殿宇,便比咱们整个宅子都宽敞。”
长安遍地权贵,叔父钟承平不过是个七品的京兆府士曹参军,掌婚姻、田土、斗殴等事宜,家中不过略有几分薄产,比不得真正的皇亲贵戚,寻常打交道的,也多是田间地头的百姓,于权贵们眼中,算得上真正的小门小户。
杨氏仍小心翼翼的,左右看了看,见的确没有宫人在,方舒了口气,捧起桌上新鲜的石榴汁饮了一口,笑道:“正是,先前经过睿王府时,便觉那地方实在气派,如今进了这大明宫,方知天底下竟还有这样广阔富丽的地方!三娘啊,你果然出息了,叔母当日没看错!”
丽质扯了扯嘴角,笑意不达眼底。
她与长姊兰英幼年起父母双亡,寄居叔父家中。叔父一家收下了她家的田产,待她姊妹二人却并不太好。尤其后来,见姊妹二人都生得美貌出众,更是强行断了二人幼时由父母定下的两门亲事,一心想将她们送入权贵府中为妾,好替叔父的仕途铺路,替堂兄钟灏谋个前程。
外人看来,钟承平为人忠厚,替兄长抚养了两个孤女,实则夫妇二人却将两个女孩当作扬州瘦马一般教养。
丽质能歌善舞,便是因杨氏悄悄命人寻了外教坊司的歌舞妓专门教习过。
她没理会母女二人的话,只问:“阿秭这几月里可还好?”
她的运气极好,及笄那日出行,遇见睿王,才免于被叔父一家当作物品一般送与权贵。
可是长姊兰英却没这样的运气。
兰英长她三岁,十七岁那年,恰逢幼时定下的未婚夫魏彭千里迢迢自蜀地寻到长安,欲与其完婚。
奈何钟承平并不认账,他早替兰英寻好了人家,仗着自己掌婚姻之事,拒不承认这桩婚事,更命人将魏彭悄悄赶出长安。
绝望之下,兰英在某日夜里,悄悄至后院马厩处,令马车车轮压过自己的一条左腿。
当日她左腿腿骨断裂,痛不欲生。钟承平气急败坏,不愿请医来治,拖了整整一日,恐闹出人命,才勉强请了位大夫来。
因伤得重,兰英落下了跛足的毛病。原本美貌出众的小娘子,稍一走动,便仪态全无,丑陋不堪,这才免了被钟承平拱手送人的命运。
只是这样一来,钟承平与杨氏对兰英越发苛刻,若不是还有她这个妹妹在,只怕早已将人赶出家门了。
她不过是穿越而来的一缕幽魂,对钟家人并无太多爱憎,可她欣赏兰英的勇气,更知道兰英待她是真心爱护的,不由便想多关照些。
杨氏早料到她要问兰英,却还是眼神一闪,勉强笑道:“大娘还不是同从前一样,在家中不大出去……”
丽质挑眉,面上仍是含着笑意,眼神却有些冷厉:“叔母且同我说实话。”
杨氏未料从前一贯柔顺的丽质竟变得有了几分气势,不由吓了一跳,下意识道:“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她前些日子染了风寒……不过这两日已大好了,无碍的。”
一场风寒能教她这样遮掩,想来也不是普通的“风寒”,大约是叔父又不愿替兰英请大夫了。
丽质冷笑一声:“无碍便好,如今我不在家中了,且请叔母替我好好照顾长姊,她若不好,想来叔母也不会太好。”
杨氏被她说得莫名胆寒,连连点头应下,末了见女儿递来的眼神,这才想起临行前丈夫与儿子的反复叮嘱,陪笑道:“三娘啊,如今你出息了,是否也该帮衬着你叔父与堂兄一些?咱们家若是好了,兰英自然也能过得更好些……”
丽质又是一声冷笑。
果然是要她给钟承平父子谋官。
钟承平还好些,本就是个七品官,钟灏却着实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他不思上进,学着旁人同权贵子弟厮混。可又因家世不显,能结识的权贵子弟也多是末流,每日斗鸡走狗,吃喝玩乐,不做正事。
钟承平想方设法将钟灏送入官学中读书,盼其日后能参加科考,谋来一官半职,可不出半年,便因次次考校都在末等,被官学赶了出来,如今二十有二,仍是毫不见长进,却想靠她这个堂姊谋官爵。
正要拒绝,却见候在外的宫人进来,道:“禀贵妃,陛下与裴将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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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障
丽质心中略惊讶,随即应声而起,带着杨氏与妙云一同迎至门边,冲缓步行来的李景烨盈盈下拜。
至于他身后跟来的裴济,仍是未多看他一眼。
李景烨本召了几位宰辅、武官与入长安述职的边将节度使们在延英殿议事。
近两年,突厥部落中内耗不断,动荡不安,令大魏北境稍平定了数年。
然而今年年初时,突厥内乱渐平,新任处罗可汗阿史那多毕年方三十,正是身强力壮、野心勃勃的时候,近几个月里,更是蠢蠢欲动,五六月时,便派过数百骑兵骚扰过幽州边境。
眼下已至秋日,秋收过后入冬,便是突厥粮草物资短缺之时,届时很可能大批南下,侵扰边境。
朝臣们对此各执己见。
老臣们有先见之明,如杜衡、裴琰等,皆以为当尽早备战,而边地诸将,如卢龙节度使安义康等,更是主动请陛下允其更多自主掌兵之权。
然而李景烨素来疑心甚重,虽明白突厥很可能来势汹汹,却仍不放心将军政大权尽数放予北地各边将们。
尚书令萧龄甫素来以陛下心意马首是瞻,遂坚持不必放权,可到入冬时再做定夺。
方才延英殿中,两方便有争执。
李景烨定夺不下,便暂遣散众人,只带着裴济往太液池边,再私下问询他的意见。
裴济虽是燕国公之子,却从来不在军国大事上因裴琰的关系便对李景烨这个皇帝多加劝解,且他十二岁至十六岁时,曾随裴琰在河东任职,小小年纪便真刀实枪地上过战场,因此李景烨对他的意见颇为重视。
方才二人说了一路,眼看走近清晖阁,李景烨想起今日钟家人进宫,遂带着裴济一同过来看看。
李景烨先走进将丽质扶起,执着她的手将她带到座上坐下,才将目光扫向一旁的钟家母女。
杨氏战战兢兢,一双手抖得更厉害了,始终低着头不敢看天颜。
一旁的妙云却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悄悄抬起眼眸,打量坐在座上的年轻君王。
只一眼,便有些愣住了。
她听人说过,当今天子不过二十六的年纪,正是年轻力盛的时候,可到底也大了她十多岁。她心里总下意识将天子想做个与族中叔父差不多年岁的人。
可今日一见,却见天子面目俊秀温润,气宇轩昂,与市井中见过的风流少年郎截然不同,就连先前见过几面的睿王,也比不上他通身的尊贵气度。
况且,他待丽质竟也那样好,丝毫不比先前的睿王逊色。
妙云的目光自二人握住的手慢慢上移,却恰对上李景烨的目光,不由面上一红,慢慢垂下眼去。
李景烨不由蹙眉,目光在妙云面上溜过一圈,又看向身旁的丽质。
这一家的姊妹生得倒是像。
只是浑身气韵相差甚远。一个如世间罕见的明珠,熠熠生辉,一个却只如西市常见的蚌珠,虽美却稍显庸俗。
他笑了笑,示意二人不必拘礼,到一旁坐着便好,又侧目问丽质:“朕与子晦行到此处,想着你在,便来看看。方才说什么呢?”
丽质还未说话,妙云便先说了:“陛下,方才阿秭在同妾与母亲说,陛下待阿秭极好,待阿秭的家人定也会一样的好。”
这话中的意思已十分明显,几乎就是在暗示李景烨,钟家如今的地位太低,配不上做贵妃的娘家。
“四娘!”杨氏吓了一跳,忙低喝一声。
丽质冷冷看一眼妙云。
她知道这个妹妹一向心气高,胆子大,却不料初次入宫便敢在皇帝面前这般说话,偏她还做出一副无辜纯真的模样,教人恍惚以为她方才不过是实话实说。
“是吗?”李景烨愣了愣,随即淡淡看向丽质。
丽质敛下眼眸,一手轻拉住他的衣袖,点头道:“陛下,妾正担心家中长姊,她与妾从小相依为命,却不幸足下落了顽疾,如今没有妾陪在身边,恐怕要伤心。”
她三言两语将妙云方才话里的意思扭转过来。
李景烨对她家中事也稍有耳闻,便道:“无事,你若想念她,也可让你叔母带她一同入宫,不方便行走,便用你的步辇去接她,你是贵妃,没人敢指摘你。”
丽质感激一笑。
一旁的杨氏与妙云对视一眼,心中暗暗着急。
可丽质没再给她们机会:“叔母与妹妹已来了许久,天色渐晚,一会儿叔父该回家了,叔母与妹妹也早些回去吧。我备了些吃食,请替我带回去孝敬叔父,另有一些衣物首饰,也劳烦带些给长姊。”
杨氏面色有些讪讪的,闻言也不好再久留,只得带着女儿起身拜别,随宫人离开。
待人走后,李景烨道:“丽娘,你家中叔父与堂兄,的确身份低了些,与你如今的品级不大相符。”
丽质打心底里不愿为那家人谋财富官位,只摇头道:“妾能得陛下垂青,已是格外的福分,叔父虽官职低微,可一家人衣食富足无忧,实在不敢再有别的奢求。况且,陛下是天下君王,妾怎敢让陛下因妾而徇私?”
李景烨愣了愣,没想到她会以君王不可徇私来劝说自己,不由对她多看了两眼。
从前只道她是个小家碧玉,不懂家国大事,只需温柔爱宠便够了,这几日看来,倒觉得她眼界与见识并不甚浅薄。
他笑了笑,揽着她肩道:“称不上徇私,不给实职便好。”说着,指了指一旁的裴济,“听闻你堂兄才刚及冠,不如跟着子晦到羽林卫去谋个职位。”
一旁始终一言不发的裴济本已打算起身告退,被这般忽然一指,只得将起身的动作又压下。
他方才冷眼旁观丽质与那一对母女时,便想起了先前睿王同他说过的话。
自婚事定下后,睿王便曾派人多方打听过钟家的事,知晓钟承平待丽质姊妹二人并不好,因此那一年间,虽有机会帮扶一二。
当时他打心底里不赞同睿王对自己的婚事如此草率,只凭一面之缘便执意定下,便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只是方才见那对母女说话时的模样,他心中不知为何,竟有几分揪扯之感,对坐在座上的那个女子也生出几分情不自禁的心疼。
她的处境,他一清二楚。
他知道她在宫中孤立无援,太后与公主对她不甚喜爱,苛刻不已,其他嫔妃定也看不上她寒微的出身与尴尬的境地,如今就连她的家人,也一心只想从她身上得到些好处。
可心中的理智一再提醒他,此事与他毫无关系,她的一切自有陛下操心。
丽质坐在李景烨身边,终于第一次将目光转向裴济。
“可羽林卫负责长安防卫,妾的堂兄才勇平平,不甚上进,哪里能担得起如此重任?陛下还是不必多管妾的家人了,否则,连裴将军也该笑话了。”
裴济掀起眼皮,飞快地瞥她一眼,背后肌肉微微紧绷。
她分明什么都没做,只略提了他一句,便令他莫名地心跳。
李景烨轻笑,抚了抚她的面颊,道:“此事你莫担心,从前,长安城里勋贵子弟皆可进左右羽林卫任职,可如今有子晦在,子晦甚严,不论哪家子弟,都得经一月的考察,各处轮值,待样样合格后,方可正式入羽林卫任职。朕给你堂兄机会,能不能进去,得看子晦。”
勋贵子弟进羽林卫多是为了试炼两年,谋个前程,不久便多会靠着恩荫往各部去任官职。因此数十年下来,原本承担京城防卫之责的左右羽林卫近两年来战力下降,俨然已如花架子一般不堪一击。
裴济去岁入羽林卫,因早年跟着父亲上过河东的战场,是以未从普通士卒做起,直接便任了大将军一职。经他一年多的着力整顿,已然将羽林卫中奢靡懈怠的风气扭转一新。
期间,不少长安贵戚都对裴济甚为不满,然他年纪虽小,意志却坚定不移,丝毫不为旁人所扰,更不怕得罪哪一方,行事作风一如他当年小小年纪在沙场上杀敌时一般干净利落。
也正是因此,李景烨才对他刮目相看,从此越发信赖。
如今的左右羽林卫已不再是从前勋贵子弟谋求仕途的第一层台阶了。
丽质一双水汪汪杏眼柔柔看向裴济:“如此,请裴将军千万不必对家兄手下留情。”
裴济面色沉肃,垂下眼眸,喉结处细微地滚动了一下,拱手道:“臣从不徇私。”
……
三日后,李景烨下旨,封钟承平为秦国公,杨氏为秦国夫人,钟灏则进了羽林卫中,与新募的士卒们一同操练。
如此,一家终于入了公侯之列。可钟承平的官职却仍只是七品京兆府士曹参军,在一众身居高位的公侯之中,堪为异类。
一日午后,丽质从紫宸殿回承欢殿时,恰见裴济与数个身着紫袍或绯袍的朝臣们行过,往延英殿方向而去。
众人远远见她,纷纷避让道边,躬身行礼。
丽质心中一动,眼波流转,停下脚步,面含微笑,自然地唤:“裴将军且留步。”
众人诧异,面面相觑,不知贵妃何以叫住一位朝臣。
裴济亦是心头一跳,浑身倏然紧绷,在朝臣们的目光下慢慢走近,满是戒备与厉色地望着她,压低声道:“大庭广众,贵妃唤臣何事?”
丽质望着他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禁掩唇轻笑,一双含春杏眼烫得裴济被冷落了多日的燥意蠢蠢欲动。
“妾不过想问一问家兄之事,听闻不久前,他已入了羽林卫。”
裴济绷着脸,特意提高声音,以周围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军中纪律严明,需日日刻苦操练,贵妃兄长尚在适应中。”
这便是说钟灏的表现十分勉强。
他这般说,实在是带着几分莫名的怒气。
丽质自然早就听说了。
她抿唇微笑,道:“如此便好,多谢将军帮妾。”
裴济脸色更加难看了。
他只觉自己像被戳破了心思一般。
其实羽林卫中考虑到有半数新兵皆出生权贵之家,最初的操练并不大困难,几日过后放循序渐进。
只是他特意嘱咐过副将,不必因钟灏是贵妃堂兄、陛下钦点便格外留情,一切需公事公办。是以钟灏一入军中,便要如普通新募士卒一般操练,几日下来,已叫苦不迭,大约过不多久便会撑不下去。
他自认自己这般行径并无半点徇私的意思,可心里总有个隐秘的声音在提醒他,他在为那女人感到不平。
他绷着脸别开视线。
丽质却忽然靠近半步,仰头低声道:“待日后有机会,妾再为将军跳支舞,以表谢意,可好?”
裴济的脑袋轰的一声响,猛然想起凉亭中的艳舞,方才便蠢蠢欲动的燥意顿时炸开,席卷全身。
他惊异地瞪着她,只想严词拒绝,可话到嘴边,却再不能像先前一般说出口去。
他大约已入了她的迷障,再出不来了。
他浑身一凛,心中绝望不已,众目睽睽之下,只得转身仓皇离开。
中秋
丽质望着裴济逃离时紧绷的面庞和挺得笔直的脊背,唇边笑意更甚。
她转身,却未往回承欢殿的方向去。
春月问:“娘子,咱们不回去吗?”
丽质笑:“去教坊吧,千秋节时,我得给陛下献舞。”
千秋节是李景烨寿诞,不论后宫妃嫔还是贵戚朝臣,都得给他献寿礼。
她身无长物,唯有一身歌舞技艺堪登大堂。好在大魏开放,歌舞盛行,上至天子勋贵,下至寻常百姓都爱此道,大宴之上,不拘身份,皆可登台而舞。
就连平日的大朝会上,众臣向皇帝行稽首再拜之礼时,也得加一段拜舞之礼,即当着天子的面手舞足蹈,欢呼相庆。
据她所知,宫中不少嫔妃入宫后,都曾在大宴上起舞,就是如今处处以端庄示人的萧淑妃,也在东宫宴上给还是太子的李景烨献舞。
为了此事,她这半个多月来,几乎每日都要去教坊。
她虽不想如梦境中一般惊艳四座,令自己名声大噪,可皇帝生辰却是马虎不得的。
况且,那日裴济也会在。
……
数日后,中秋至。
李景烨前一天夜里宿在承欢殿,有心与丽质亲昵,却被何元士稍劝了劝,早早地睡下了。
第二日天还没亮,他便被唤醒,一身朝服穿戴整齐,要往宣政殿中去接受百官拜贺,受各国留驻长安的使节们的献礼与拜贺,接着还需赏赐众人,昭告天下臣民,恐怕要忙到傍晚时分,才会往麟德殿中大宴众人。
这一日虽是他的寿诞,他却得忙碌整整一日。
离开前,他爱怜地吻了吻丽质仍困意十足的眼眸,温声笑道:“丽娘还未给朕跳过舞,今日夜里,朕便等着了。”
丽质勉力撑着精神笑了笑,伸手将他推出去。
待李景烨走了,她又回屋里酣睡了大半个时辰,直到天已大亮时,才重新起身,梳洗穿戴。
春月将海棠干花瓣放在熏笼中,又将她夜里要穿的舞衣仔仔细细检查一遍,铺到熏笼上慢慢熏蒸。
幽香在室内渐渐弥漫。
丽质又有了几分困意。
近来她练舞练得勤了些,时常白日犯困。
可未待她靠上软塌,殿外便有数个宫人捧着不少东西走近,其中一个立在门外,躬身道:“禀贵妃,淑妃命奴婢们给贵妃送来些新制的香粉、钿钗等,夜里若需要,可用上,还恳请贵妃,白日定要养足精神,不可劳累。”
丽质起身道谢,命她们将东西放下,又令她们转请萧淑妃也不必过于劳累,能给交徐贤妃的,便不必事事躬亲。
待宫人们走了,春月忙将那些香粉、钗钿都搁到一旁去:“娘子千万别用,指不定其中有些便掺了毒药,要毁了娘子的容貌呢!”
丽质望着她满脸戒备的模样,忍不住掩唇轻笑,捏了捏她的脸颊,道:“你近来在教坊都同她们说了些什么?”
她与乐师们排演时,时常见春月与几个年岁相差无几的歌舞伎们坐在一处叽叽喳喳地说话。
春月提起这些,眼睛便亮闪闪的:“教坊的姊姊们同奴婢说了不少前朝的宫廷秘闻,奴婢才知道,原来后宫的嫔妃们之间,一点也不太平,使其手段来,个个都不留情!”
丽质失笑,望一眼盘中的钗钿香粉,摇头道:“那些不过是听来一乐的故事罢了,哪有人会这样蠢,直接在香粉里动手脚?”
况且,她知道萧淑妃对李景烨是真心敬爱,又是个最重体面名声的人,即便对她这个贵妃心存不满,顶多也不过是想在身份家世上压过一头罢了,暂不会真的对她下手。
不过,春月的话到底也提醒了她,即便她并不想掺合后宫纷争,也得多多提防些才好。
……
傍晚,夜幕将垂,众人终于往麟德殿而去。
麟德殿恢弘富丽,自龙首原下仰视时,高耸壮阔,待登上原首,步入其中,又觉殿阁亭廊,景象优美,稍一转视线,又可见波光粼粼的太液池。
今日池上也点了千盏灯火,恰与麟德殿中遥相呼应,格外华美。
今年是李景烨登基后过的第六个寿诞,特意大办了一番,不但有太后、嫔妃、公主与宗亲,还有京中不少大臣、边地前来尚未离去的将领,乃至周边诸属国使节等都来赴宴,林林总总,竟有千余人之多,除了列坐高处阁楼,殿前廊下也皆坐满了人。
丽质到时,后宫诸人已在,正留出最前端萧淑妃与徐贤妃的座与她。
众人见她,纷纷起身行礼。
不一会儿,殿外的内侍便高呼:陛下与太后来了。
只见殿外阔地上,李景烨走在正中,身旁是久未露面的太后、大长公主与李令月,另一边,则是李景辉与裴济。
丽质眼神一顿,随即自那二人身上自然划过,慢慢收敛,随着众人一同下拜行礼。
李景烨先命人将萧淑妃搀起,随后便与太后一同行至高处的座上,其余人也各往座上去。
嫔妃与女眷列坐皇帝右侧,其余宗亲与众臣则在左侧。
丽质抬眸望去,恰见裴济正坐在自己斜前方,相隔不过数丈。
他看来面色如常,一贯的清冷肃穆,坚毅沉稳,只一双眼望着桌前空地,不知在想什么,桌案下的一双手也紧紧握着,搁在膝上。淹没在人群中时,莫名有几分寂寥。
丽质只看了一眼,便要移开视线,却忽然感到一道灼热的目光自裴济身边向她投来。
她稍转眼珠,便对上李景辉毫不掩饰的直白目光。
许久未见,少年郎原本俊朗的面容竟有些剥落,饶是一身锦衣华服,玉冠丝带,也掩不住其中的落拓之意。
可偏那一双曾经意气风发的双眸,正灼灼望着她,像被重新点燃了一般。
丽质怔了怔,随即想起不久前裴济的那句提醒,心里忽然一拧。
人人都知道皇帝、睿王这对兄弟与丽质错综复杂的关系,是以在三人一出现时,便有不少人时不时瞥向此处。
方才丽质与李景辉不经意的对视也有不少人看到了,不由纷纷好奇,二人是否余情未了。
李景烨自然也看到了。
他平淡的眸光四下扫视,将数道窥视的目光压下,随后冲丽质伸出手,道:“丽娘,坐到朕身边来。”
丽质几乎立刻感到李景辉的目光冷了下去,就连李景烨身边不远处的太后也冷冷看着她。
她垂下眼,柔顺起身,缓步行至李景烨身边,由他拉着挨坐在他身旁。
底下的乐舞已经开始了,不少人的目光渐渐被吸引过去。
李景烨却没看一眼,只揽着丽质,侧首问她:“丽娘,你的贺礼可已准备好了?”
丽质冲他笑了笑,柔声道:“自然都好了,一会儿还得请陛下耐心观看。”
李景烨像是有意的,笑着伸手揉了揉她面颊,亲昵不已。
丽质的余光瞥见裴济沉默地饮下一杯酒。
另一边的女眷中,王昭仪语气酸涩,道:“陛下待贵妃当真是宠爱有加,连太后也干涉不了。”
徐贤妃冷冷清清,瞥一眼王昭仪,道:“莫妄言陛下之事。”
王昭仪被毫不留情驳斥,只得讪讪闭口,将目光转向萧淑妃,盼她能帮自己说话。
然而萧淑妃却没理会,只习惯性地一手轻按腹部,侧目看一眼自落座后便一言不发、愣愣出神的舞阳公主李令月。
若是平日,李令月见此情形,早该变脸了,可今日却仿佛有心事一般,只怔怔望着桌案上的酒壶,不知在想什么。
萧淑妃蹙眉,试探着唤了声:“公主,可有不适?”
李令月一下回神,勉强冲她笑了笑,摇头道“无事”,便将目光转向底下的乐舞之上,仿佛在认真观看,可掩在宽大袖口中的手却紧了又紧。
想着接下来的事,即便早已安排好,她心中仍是忐忑不已,生怕出半点差错,甚至隐隐有几分退缩之意。
她捏紧手指,纤细的指甲戳进掌根处,细细的疼痛令她渐渐镇定。
若不如此,只怕她这辈子也追不上表哥的脚步。
这不过是无奈之举。
她不时暗示自己,终于再次坚定决心。
不知过了多久,台上伶人换了数拨,周遭气氛也渐渐热络活跃起来。
李令月转头望去,终于见李景烨身边的丽质起身,冲众人微一躬身,要往便殿中去更衣。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纷纷期待贵妃之舞。
趁无人注意,李令月悄悄执起酒壶,将藏在袖中的药尽数倒入其中,随即拎着酒壶,端起酒杯,起身往裴济身边而去。
“表哥,”李令月跪坐到他案前,轻声道,“先前我做了许多错事,时常给你添麻烦,想同你说声对不住……”
裴济原本有些出神。
平素一贯与他亲密的睿王心里装了事,难得少言寡语,他也正好落个清静。
没人知道,这殿中,因那个女人而满腹愁绪的人,不止睿王一人,还有他这个原本应该毫不相干的羽林卫大将军。
自那日再次从她面前落荒而逃后,他有好几日都未回过神来,只是始终觉得心中有股闷堵之气难以纾解,夜里更是时不时梦见凉亭中与她的旖旎之事,不论做过的,没做过的,光怪陆离,不时充盈脑中。
他花了数日时间,直到确信心底那些隐秘的、异样的情绪终于再控制不住时,才不得不承认——
原来不知从何时起,他已栽在了那个女人身上。
他同他的两位表兄一样,都没能抵挡住她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诱惑。
不同的时,皇帝与睿王从未压抑过心中的渴求与爱怜,而他,却苦苦挣扎,想要摆脱,最终仍以失败告终。
这样的认知,让他心底一片荒芜绝望。
可他却不能表现出分毫,只能沉默着饮酒,掩饰自己的异样。
此时见李令月过来,他勉强打起精神,回望她一眼,道:“臣未曾怨恨公主,公主不必如此。”
李令月紧紧凝视着他,摇头道:“不,表哥,过去是我糊涂,因为幼时与表哥一同长大,只知道表哥待我最好,比别人都好,我以为表哥可以一直像那时一样牵着我的手,带我到各处去……这两日我想了许多,却是我错了。我、我是真心想同表哥道歉……”
说着,她举起手中酒壶,往他的杯中斟满微微浑浊的酒液,又捧起自己的酒杯,道:“表哥若是愿意原谅我,便请饮下这杯酒,好让我安心些。”
裴济听了她的话,也想起了幼年时的事。
他甫出生时,父母便要到河东去赴任,母亲为保他平安,便将他交给先帝暂且教养。他与陛下与睿王亲如手足,自然也将公主当作亲妹妹一般。
如今见她这样说,心中也有些感慨。
他面色难得温和,道:“公主能这样想,臣甚感欣慰。天下好儿郎有许多,是臣配不上公主。”
说罢,举杯饮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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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先帝驾崩,新皇登基,是日天下臣民皆屈膝俯首,山呼万岁。
可继位的却不是体弱多病的太子萧高旻,而是太子六叔,秦王萧恪之。
萧恪之甫一登基,便对从前处处与他作对的太子一党大肆清洗,其手段之雷霆,令人胆寒。
可偏偏对太子本人未伤分毫。
坊间流言纷纷,都摸不透新帝何意。
只有萧恪之自己知道,他留下太子,不为别的,只为太子身边那个纤弱貌美的太子妃。
……
夜深人静,楚宁跪在地上,素衣散发,低眉垂首。
新帝手持御笔,抬起她下颚,目光幽深:“想好了,你拿什么来救他?”
美人泪光盈盈,咬唇轻道:“拿我自己,够吗?”
注意:
1. 古言非重生,女非c。
2. 文名可能会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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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宴(三合一)
李令月望着裴济难得软化了几分的坚毅面庞, 眼神闪了闪,竟是浮上一层细细水雾。
她垂眸瞥过已被饮空的酒杯,忍着哽咽道了句“多谢表哥”, 便低着头起身,快步离开这一片欢宴之地, 往麟德殿中一处早已寻好的偏僻偏殿去了。
身边的宫人悄悄向太后与李景烨低语数句, 道公主有些不适,先下去歇息。
太后与皇帝二人本都有些心情不愉,方才也瞥见了李令月往裴济那里去,只当她又被裴济冷落,心下不快才离开, 便也不多管,只命那宫人好生照看。
便在这时,人群之中忽然传来一阵惊呼。
原来方才去更衣的丽质,此刻已随一众乐师们缓缓步上台去了。
比之方才,她又稍做了一番装扮。
乌发盘作云髻,斜插一支鸟雀衔珠金步摇, 随着行走的步伐慢摇轻颤, 别具韵致。眉间贴了抹金粉相间的海棠花钿,在灯火交映下熠熠生辉,更衬得眉目如画, 顾盼生姿。
精致美艳的面与修长纤细的脖颈间, 除了双唇涂脂外, 不施粉黛,可饶是如此, 肌肤却通透无暇, 莹白胜雪, 再配一身火红榴花舞裙,更衬得美艳妩媚,令人万物黯然失色。
殿中千人,皆移不开眼,先是不约而同地静了一静,随即惊艳赞叹之声不绝于耳,不少娘子更兴奋地讨论起贵妃这一身装扮,料不到半月后的长安,女子敷铅粉之风便会过去大半。
而最高处,皇帝与身边众人则心思各异,一时都将目光放在台上之人身上,再没人注意李令月的离开。
不多时,但见丽质冲众人微弯腰肢,随后示意乐师们奏乐。
一曲《春莺啭》随即奏出。
乐声如春日晨起时的莺啼,由空灵婉转,渐至欢快活泼,丽质的舞姿也随之由柔软灵动渐渐变得轻盈热烈。
她腰肢柔软,宽摆如柳枝,偶尔弯折,显出惊人的纤细,时不时引座下众人惊艳高呼。
大约是因她生得比舞姬们都更美上几分,这分明是常见的软舞,却偏偏被她跳得极富感染力。不多时,座下饮了酒的男女竟有不少已开始随乐声与她共舞。
夜宴气氛一时被推至高|潮。
裴济望着台上的丽质怔怔出神。
自她方才登台时,他心底的郁结便好似扫去大半,渐渐化作几分压抑不住的燥意。
那一抹火红的身影渐渐与那日太液池边凉亭里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他脑中有片刻混沌,莫名想起那一日,在紫宸殿外,她曾说会再为他跳一支舞。
可今日的舞却是献给陛下的寿诞之礼。
他眼神黯了黯,努力克制着心底再度漫溢而出的阴郁与燥意。
然而不知为何,那一团纠结在一处的复杂情绪却没有半点熄灭下去的趋势,反而慢慢涨开,继续侵蚀着他心底隐秘的角落。
他暗暗蹙眉,搁在案下膝上的双手悄然捏紧成拳。
台上乐师们奏出的乐曲渐渐止息,丽质的舞也趋近收拢之势。最后那一刻,她放柔腰肢,轻点脚步,双臂舒展时带起丝带与广袖翻飞,如倦鸟归林一般,收拢身躯,慢慢伏跪在地。
一时众人屏息凝视,呆怔一瞬,方回过神来,纷纷击掌赞叹。
丽质缓缓起身,冲不远处的李景烨微微躬身行礼,柔声道:“妾向陛下献丑了。”
李景烨此刻也沉浸在惊艳震撼之中,平淡温和了一整日的面容终于露出真心而喜悦的笑容。
他知道丽质美貌异常,也见过无数技艺精湛的舞姬跳过《春莺啭》,甚至如今宫里的几位才人中,也有曾给他跳过此舞的。
可他却没料到,由美貌异常的丽质跳出的一曲《春莺啭》却比他见过的任何一次都更令人惊艳难忘。
他亲自步下座去,行至台上丽质身边,众目睽睽之下弯腰托着她的双肘将她扶起,扬声道:“贵妃一舞,足令万物失色,朕今日得见,实是大幸。”
皇帝赞誉至此,旁人自然纷纷附和。
丽质莞尔:“蒙陛下不弃,妾惭愧。”
李景烨牵着她的手将她重新带到自己身边坐下,示意台上演出继续,随即也不顾太后厌恶的神色与嫔妃们羡慕又嫉妒的模样,转头捏了捏她的手,轻声道:“丽娘的心意,朕看到了,今日成千上万的贺礼,都不及丽娘的这一个。”
“陛下喜欢就好。”她微笑,拿了帕子拭额角的汗珠,起身道,“妾还需往偏殿沐浴更衣,请陛下恕罪。”
李景烨松开握着她的手,满是怜爱,点头应了,目光直望着她的身影消失,才慢慢收回。
太后始终冷眼旁观,此刻见他如此模样,不由感到一阵无力。
她面色疲惫,冲李景烨摆摆手,道:“我年岁大了,有些撑不住了,这便要回长安殿去歇下了。”
李景烨见状,知道母亲心中不快,面上的笑意也跟着淡了些。
他亲自从座上起身,冲太后躬身拱手,恭敬道:“朕的寿诞本也是母亲受难的日子,朕在此与众人同乐,却又让母亲劳累了,是朕的不是。”
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又亲手养到这样大,太后听罢,心中也生出几分感慨与不忍,最终轻叹一声:“罢了,陛下不必担心我,且与群臣同乐吧。”
说着,又与大长公主招呼了一句,也不必何元士送,由身边的宫人搀扶着回长安殿去了。
太后一走,原本力求端庄温婉的嫔妃们便稍稍放松了些,趁丽质不在,也同皇帝说着话。
殿中欢笑作一片的人们渐渐又欢笑作一片。
裴济却默默垂眼,沉默不语,只觉心底隐隐装着一团火,还未燃起来,却让他有些莫名的难耐,连心神也止不住地涣散。
见天色差不多,他便欲起身往宫中各处去巡查。
自成为大将军后,每逢宫中大宴,他都会中途离开,四处巡查,以防意外。这几乎已成了惯例。
然而就在他站起身,目光不经意自周遭瞥过时,却发现身旁原本正坐着沉默饮酒的睿王竟已不知所踪。
他动作微顿,飞快地扫一眼其桌案上饮得剩下半杯酒,不由蹙眉。
只是心中那一团火令他有些烦躁,并未深究,只冲陛下和母亲拱了拱手,便转身往外退去。
待退出人群,离开主殿,他只觉燥意仍未消退,反而有缓慢地加重的趋势,不由更加快脚步。
主殿附近还有往来的内侍与优伶,他未如往常惯例一般先去麟德殿各处偏殿巡查,而是径直步出,顺着龙首原缓坡下行。
殿外空阔,秋日凉风吹来,终于令他神思暂且清明了些。
方才那女人在台上艳丽的舞姿再度自脑中闪过,他微微晃了晃脑袋,随即却回想起睿王空空如也的座位。
云来楼里的对话渐渐在耳边回响。
他猛地一激灵,倏然收住脚步。
那女人离开主殿去更衣,睿王恰也消失……而且,似乎不止他一人发现,方才离开时,他恍惚间看到陛下的目光,也正落向那张空着的座位!
他暗道一声不好,脑中的混沌与难耐登时去了大半,转身便重新回麟德殿去。
……
麟德殿西侧的一处偏殿里,丽质才沐浴过,乌发仍高高盘着,拿起一旁搭在屏风上的浅色罗裙换上。
她是贵妃,不能与今日数以千计的伶人在一处更衣梳洗,教坊史便特意替她寻了这间离正殿稍远的偏殿作更衣休息之处。
此刻正殿中笑闹歌舞声不断,此处却是闹中取静,格外适意。
方才那一舞后,她有些四肢酸软,眼看正是宴酣之时,她不愿回殿上,便欲在此小憩片刻。
只是才在榻上不久,春月便急急奔来,轻声道:“小娘子,睿王果然过来了!”
丽质一下睁眼,目光也即刻清明起来。
先前在殿上时,她便总有些惴惴不安,隐隐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于是方才更衣沐浴,就多留了个心眼,让春月将外间的窗开着,观望远处长廊,果然便见睿王来了。
她毫不犹豫自榻上起身裹了件披帛,拉着春月便从门边闪身而出,躲到廊下拐角阴暗处,噤声不语。
李景辉是睿王,犯再大的错也是皇家子弟,有太后护着,她却不能掉以轻心。
千秋节触皇帝的逆鳞,她不死也得脱层皮。
不出片刻,李景辉果然步履沉重地靠近殿门处,还不犹豫地抬手轻叩门板:“丽娘,你可在里面?”
屋里自然无人应答。
远远的,丽质从暗处隐隐看见李景辉剥落颓唐的面上有几分焦躁与迫切,似有满腹的话要说。
等不到回应,他只犹豫一瞬,便深吸一口气,伸手便直接将门推开,眼前的情形却令他一愣。
屋里树支灯烛都静静燃着,将相连的内外两室照得格外敞亮,香炉中的香烟也正袅袅升起,空气里除了幽香,还带着曾沐浴过后淡淡的水润雾气。
独独不见人影。
他呆立在门边,似乎满腹愁绪找不到宣泄的地方,一时回不过神来。
拐角处,丽质屏息凝神观望着,正想悄悄离开,却忽然见不远处的廊边,又有人正快步行来。
那人一身明黄常服,步履极快,身后的两个内侍躬着腰追赶不及,随着渐渐靠近,已能看清他面上的阴郁与怒意,正是李景烨。
隔着数丈距离,他忽然停住脚步,望着敞开的门边怔怔发愣的弟弟,隐忍许久,终于冷冷开口:“六郎。”
立在门边的李景辉浑身一僵,缓缓转过身去。
两个内侍悄悄退开。
二人对视片刻,李景辉唤了声“陛下”。
李景烨一步一步走近,先往空无一人的屋里看了一眼,随即面无表情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自数月前的婚仪之后,兄弟二人几乎没再私下独处过,此刻正面相迎,再没了从前的亲近。
李景辉咬了咬牙,直言道:“我来找丽娘。”
“放肆!”李景烨几乎是立即厉喝出声,望着弟弟的眼神里俱是冷厉的压迫与威势,“丽娘的名讳,是你能直呼的吗!”
李景辉冷笑一声:“我怎么不能,陛下别忘了,她可是我的王妃,是与我行过婚仪的,我既未与她和离,也未写过休书,她自然还是我的妻子。”
“她不是你的王妃。”李景烨面色阴沉,话语里已经没了半点身为兄长的温度,“你大可去宗正寺的谱牒上看看,看看她到底是你的王妃,还是朕的贵妃。”
“你!”李景辉震怒不已,年轻意气的脾气被彻底激发,开始口不择言起来,“你不过仗着自己是天子罢了,若非如此,你以为丽娘会愿意入宫吗?你将我与丽娘强行分开,朝中上下,乃至天下百姓,无数双眼睛都看着呢,你若不是天子,只怕早已被人唾骂鄙夷,再抬不起头来!这天下,哪有抢亲弟弟女人的兄长!”
他一番话说得激动不已,字字诛心,却反而让李景烨原本要喷薄而出的怒火渐渐平息下来。
他面无表情地望着弟弟,目光冷淡得仿佛在看脚下的蝼蚁。
“是,朕就是仗着天子的身份。你呢?你又仗着什么?仗着母亲的偏宠吗?可惜,朕是万民之主,天下的的一毫一厘都是朕的,朕不但可以要你的女人,朕也可以将你废为庶人,更可以要你的命。这便是权势。”
说着,他轻叹一声,似乎不过一瞬,又恢复成个关心弟弟的好兄长。
“六郎,你已及冠,却为何还是这样天真?果然是母亲从前太纵着你了。明年开春,朕会替令月在新科进士中择才俊,届时也会替你再在贵女中择一位配得上你的王妃。如今大魏虽是太平盛世,可你身为皇室子弟,不该沉溺于一己私欲,也该将心思多放在大事上了。”
李景辉错愕地望着他,仿佛头一次看清眼前这位从小尊敬的长兄。
身为皇子,他虽从小养尊处优,得父母宠爱,却也知道自古以来,皇室之中父子反目、手足相残的事并不鲜见。
只是他一直就明白,长兄是太子,将来会继承父亲的皇位,而他只做个闲散宗亲,便能安乐一生。
他看来行事张扬,放浪不羁,可心里却始终明白什么是自己的,什么不是自己的。他也一直认为自己与长兄多年默契,只要他不觊觎那个位置,长兄定不会亏待于他。
他哪里是天真不经事?不过是表明自己的态度罢了。
不论如何,到底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血脉相连,兄友弟恭在皇家虽少,却也不是没有。
可直到今日,他才意识到,长兄似乎并不是这么想的。
他这个弟弟在长兄眼里,也不过是草芥。
“是我天真了。”他忽然冷静下来,默默垂下头去,本就瘦了些的身影显出几分惨淡,“陛下心怀天下大事,区区婚事,不劳陛下操心。今日陛下千秋,愿陛下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说罢,他转身快步离开。
李景烨仍立在原地,望着空无一人的屋中一动不动,片刻后,方双手背后,转身离开。
长廊中复又空无一人,只隔着的高墙外有恢弘的乐声与众人的笑语声传来。
丽质隐在暗处,面色有些冷,直等到被春月扯了扯衣袖才回过神来。
那一对兄弟,看似是因她而起的争执,可他们哪个人问过她的心意?分明都是为了私欲。
秋夜里的空气有些凉意,她拢了拢肩上披帛,也不愿再回殿中,转身道:“走吧,咱们回承欢殿——”
话音未落,她双眼便对上一道熟悉的,带着怒意的凛冽视线。
她的脚步顿住,隔着数丈距离与他对望片刻,忽而微微一笑:“将军怎会在此?”
她想起来了,中秋之夜,正是李令月给裴济下药,逼他不得不与自己成婚的时候。
裴济盯着她云淡风轻的微笑,垂在身侧的手暗暗攥紧。
方才他半道折返,一路上行得极快,可还没走近,便看见何元士正守在廊下。
看来陛下已来了,他心下警醒,忙避开这一处,从偏殿后侧绕过来,欲先窥一窥情况。
可还未待他走近,却见眼前这女人正带着婢女隐在暗处,平静地看着不远处的皇帝与睿王争执不休!
一时间,他也说不清心底到底是何种滋味,愤怒有之,不解有之,鄙夷有之,甚至还夹杂着隐隐的庆幸与失落。
而此时,她竟还能像置身事外一般,对着他露出笑容。
他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沉声质问:“你——到底有没有心?竟还能这么无动于衷!”
丽质没应声,只转头对春月道:“去同陛下说,我乏了,先回承欢殿歇下了。”
春月小心又戒备地看一眼裴济,似乎在提醒她谨慎些,随即转身离去。
丽质笑望着裴济,缓步靠近,在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仰头迎上他的目光,轻声道:“妾有没有心,将军不知晓吗?早已放在将军这里了,何必明知故问。”
她语气幽幽,温热的呼吸自红唇间溢出,若有若无地拂过他脖颈处敏感的肌肤,引得他的喉结忍不住上下滚动。
他直觉自己该立刻退开,可双腿却像生了根灌了铅,怎么也挪不动。
女人身上带着沐浴后还未全然散去的水汽,在秋夜凉风里慢慢弥散开,带出阵阵清幽的海棠香气。
香气钻入男人鼻端,像带着钩子一般,勾得他心口一缩。
他无声垂眸,俯视着近在咫尺的女人,漆黑灼热的视线自她柔软的乌发无声下滑,游移过她风流妩媚的杏眼与挺直纤巧的鼻梁,最后落在那两片柔软丰润的红唇之上。
因才沐浴梳洗过,她原本涂抹的胭脂已尽数洗去,可毫无雕饰的双唇却愈发红润。
此处阴暗,只月辉披洒而下,朦胧幽静。
裴济只恨自己目力太好。
如此昏暗的光线下,他也能清晰地看清她柔软唇瓣上的细小纹路。
是他曾经吻过的双唇。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火折子,点起一簇火焰,投入他如被油煎的心底,一下引燃出一片熊熊烈火。
热意自胸口骤然传遍全身,最后又汇集至下腹处,不住撩拨他已渐趋薄弱的理智。
他浑身的肌肉渐渐紧绷,坚毅的面庞与脖颈也悄悄染上一层绯红,漆黑的眼眸也愈发幽深。
丽质唇边笑意加深,伸出一只纤细柔荑,轻抚上他的面庞。
“将军怎么脸色这样难看?”
她的手掌极柔软,纤长葱白的指尖若有似无在他面颊与耳畔处摸索着,引得他一阵战栗。
此时,便是从未经历过,裴济也已明白过来——他被人下药了!
可现在来不及思索到底是何时中招的,他的理智已岌岌可危,浑身上下都是压抑不住的渴望。
他闭了闭眼,伸手覆上她的手背,让她的手仍贴在面庞上,却不能再动。
“臣被人下了药,不能自制,请贵妃快些远离。”
他几乎已是用尽全部心神来克制自己的冲动,只希望她能尽快远离。
可丽质却像没听懂一般,杏眼微睁,又凑近了半分,问:“将军被人下了什么药?可需妾做什么?”
二人鼻尖只相隔一寸距离,呼吸也渐渐交织在一起。
裴济眼底闪过一丝恼怒。
他这模样再明显不过。她并非未经人事的少女,却偏要明知故问。
血气方刚的男子,又被人下了那样的淫药,哪里经得住一再撩拨?
此刻他只觉得脑中的弦铮然断裂,潜藏的渴望排山倒海般袭来,令他再不顾得其他,一手握住她贴在他面庞上的手,猛地走近两步,将她压到一旁的廊柱上,俯身下去吻上那两片柔软馥郁的温热唇瓣。
饶是早有预料,丽质仍是被他猝不及防的动作惊得双眼微睁,轻呼一声。
可不过须臾,她便柔顺地微闭双目,尽力仰头承着他激烈的亲吻,掩在袖中的双臂抬起,丝萝顺着细腻的肌肤滑下,露出两截藕臂,柔柔圈上他的脖颈。
……
东侧一处狭小的偏殿外,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内侍正战战兢兢掩在草木丛中。
眼看已至亥时,他不由有些着急起来,时不时左右观望,像是害怕被人发现,又像是在等着什么人似的。
不多时,另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小内侍从正殿方向匆匆过来。
躲着的小内侍心中一喜,正觉心口要松下,却见那渐渐到近前的同伴满面焦急,钻入草木间,与他一同蹲下,道:“不好了,我跟丢了人!”
“裴将军那么大个人,你怎么能跟丢?”
那人也懊恼不已:“我哪里知道?正殿中有千余人,我也不能凑到裴将军跟前去,本见他起身要走了,忙着穿过人群追上去,可一转眼,却不见了!”
“哎,这——这可怎么好?若教公主知道,咱们可怎么活!”
“先别禀报公主,咱们暂且等一等。我听羽林卫的人说过,小裴将军心细尽职,这样大宴的时候,都会先亲自到殿中各处巡查一遍,越是偏僻,越是亲力亲为,想来很快便要来了。”
躲着的小内侍经这一提醒,也想起从前宫人们似乎也说过此事,是以越是这样的大日子,从前想偷懒的宫人内侍们越是不敢在麟德殿附近出没。
半个时辰前,已有羽林卫军从麟德殿外围巡查过一遍,裴将军既离席了,也该要往这一处来巡视才对。
二人遂勉强镇定心神,一同掩在草木之间,惴惴不安地等待。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两人双腿酸麻,也不见半个人影。
其中一人按捺不住,哭丧着脸想到殿中去向公主谢罪,却被另一个一把扯住,捂住他的嘴,悄悄指了指不远处正快步行来的人影。
黑暗之下,那人面目模糊,看不真切,只身量颀长挺拔,头戴玉冠,一身袍服也看不出颜色,外头罩着的黑甲在月光下闪着幽暗的光。
眼看那人就要靠近殿门处,两个小内侍心中一喜,对视一眼,便欲按公主的吩咐,用手中备好的迷药将人迷晕,再送入偏殿中去。
可未待二人起身,却见那人在殿门外停住,左右看了看,见无人,便径直打开屋门,走了进去。
屋门飞快地阖上,两个小内侍面面相觑。
“裴将军与公主——难道早已商定好了?”
另一人茫然摇头。
……
曲折寂静的长廊下,李景辉一人独坐,望着半空中皎洁圆满的明月出神不已。
一墙之隔的主殿中,有男男女女的惊讶高呼声传来,大约是教坊新寻来的伎人又演了什么从未见过的新奇玩意儿。
嘈杂喧闹令李景辉心中越发寂寥。
长到二十岁,他才发现,做了六年天子的兄长,早已不是他眼里那个从小对他照顾有加,亲近不已的人了。
握着天下最强大的权势,果然会让人慢慢变得面目全非,不近人情吗?
他想起前朝历代的帝王们,心底一片茫然。
从小,母亲便告诉他,他这辈子已注定了,除了皇位,其他什么都能拥有。从前,他要什么,先帝会给,往后,他要什么,长兄会给。
只要他没有野心,长兄会给他一辈子富贵安逸,随心所欲。
可是母亲错了,他想要的,即便不是皇位,长兄也会随意剥夺。强权之下,他也不过是与普通百姓别无二致的蝼蚁。
没有权柄,如何随心所欲?
权柄又从何而来?
皆是含元殿里那个位置赋予的。千百年间,朝代几经更迭,前前后后有帝王数百,只要坐上了那个位置,便能号令天下,真正的随心所欲。
他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默默攥紧成拳。
长廊尽头,靠近主殿处,一双眼睛暗中看了他许久,终于悄悄走近。
“睿王殿下。”
那人开口,将出神的李景辉唤醒。
李景辉回神,抬眼望向来人,微微蹙眉,似在思索着他的身份,片刻后,道:“安中丞怎会在此?”
来人身形魁梧,体格健硕,毛发浓密,高鼻深目,眼瞳中泛着浅浅的棕色,视人时带着几分深沉与威势,正是出身西域康国的卢龙节度使安义康。
安义康听他准确地认出自己,不由笑了起来,拱手道:“殿下好记性,臣这等偏远边将也记在心上。”
李景辉起身,勉强笑了笑,道:“安中丞是我大魏功臣,我自然该铭记于心。”
安义康此人出身卑微,最初不过是边地草原上一个小小马奴,十八岁那年自部落中逃出,投身行伍,因为骁勇善战,屡立奇功,被时为幽州节度的张圭赏识,提拔为偏将。
数年后张圭病逝任上,朝廷将幽州节改为卢龙节。其时恰逢与突厥摩擦不断,安义康屡次立下奇功,将突厥人赶出边地,因此被封卢龙节度使。
“不敢。”安义康自谦,面上深沉笑意却不变,“臣今日还想向殿下道一声谢。那日在云来楼,若非殿下出手相助,臣已着了旁人的道,只怕此时已官职不保了。”
李景辉愣了愣,随即想起那日与裴济、令月一同在云来楼时,恰好撞破二女密谋给安义康下药之事。
只是那日让人去提醒的并不是他,而是裴济。
他摇头道:“中丞不必谢我,那日是裴将军的人将人拿下,我并未帮上太多忙。”说着,他微微蹙眉,“只是不知中丞此话何意?难道京中有人要陷害中丞?”
安义康面色一肃,随即叹道:“不瞒殿下,臣后来命人去查过,那日要对臣下药的,竟非平康坊的妓子,而是良家女子。想来是臣先前在军国之事上与几位丞相意见相左,才招来此祸。”
大魏不禁官员狎妓,可强占民女却是重罪,一旦那二女得逞,他便再无翻身的可能。
而他口中的“几位丞相”,实则说的也不过是那位群相之首——尚书令萧龄甫。
数位宰相中,裴相与杜相等虽也不赞同过早往边地放开军政大权,却也不激烈反对。唯有萧龄甫,揣度过皇帝心思后,屡次与之针锋相对。
况且,以为人而论,裴、杜二人皆胸怀宽广,不会因政见不同而使这等下三滥的手段。
萧龄甫就不一定了。
李景辉想了想,轻笑一声:“倒像是他的手笔。安中丞若心中不平,何不上奏陛下,请陛下彻查?”
安义康随即摇头:“他是尚书令,臣不过是个边地节度使,陛下自然不会信臣。臣有自知之明,不会做这等蚍蜉撼树之事,唯等日后再建功立业,成为人上人,才敢有雪耻之心。”
李景辉挑眉,不知他为何对自己说这话,只道:“安中丞志向远大。”
安义康微笑,眸光幽深:“殿下怕是在心中嘲笑臣吧?臣不读诗书,不学礼仪,只知丈夫志在沙场,要想建功立业,手握实权,唯有真刀实枪拼杀出来。当年的太宗皇帝还是皇子之时,便带着手下数员猛将征战四方,立下赫赫功劳,最终成就一方霸业。臣自问有拼杀四方的勇气,唯缺一位可以仰赖追随的明主罢了。”
“大胆!”李景辉低声呵斥,“你的明主便是当今天子,如何还会缺?”
他听明白了,安义康在暗示他。
当年的太宗皇帝为皇子时,朝中已有太子,稳坐东宫,深受朝臣认可。可太宗硬是凭着赫赫战功,风头一日日盖过太子,最后兄弟生隙,太子被亲弟弟的手下刺杀而亡,这才成就了太宗后来的霸业。
安义康被他如此训斥,也未显惶恐之色,只躬身道:“今日月色甚好,臣受惯了边地风沙,难得能享一享宫中美酒,方才酒后失言,殿下恕罪。”
说罢,也不看李景辉神色,拱手告退。
长廊之下,李景辉吹着夜风,陷入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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睿王说的祝寿词来自《诗经》里的一篇。感谢在2020-08-12 00:11:22~2020-08-13 23:55: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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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殿
钟灏自入了羽林卫, 便过得苦不堪言。
他家门虽不显,却因是父母膝下唯一的男孩,从小就被捧在手心里长大, 就连妹妹妙云也比不上他。
后来堂妹从原本的睿王妃一下成了皇帝的贵妃,还给父亲与母亲封了秦国公与秦国夫人,他更是从原来的七品小官之子, 变成了尊贵的国公府小公爷!
从前那些出身权贵的狐朋狗友们能对他指手画脚, 如今却都要阿谀奉承, 令他颇有种扬眉吐气的快感。
只是进羽林卫一事,他总有些不情愿。
每日里舞刀弄枪,不得空闲, 既没有下人左右伺候, 更不能夜夜到平康坊去吃酒狎妓, 一点儿也不痛快。
可这是皇帝亲自下的令,父母也都说羽林卫里都是勋贵子弟, 做做样子就罢了, 不会太过劳累, 等过了一年半载出来, 便能做官去了。
无奈之下, 他只好收拾行囊,进了城郊的羽林卫营中。
原以为如今堂妹才封了贵妃,正是最盛之时,旁人无论如何也得给他这个新晋的小公爷面子,谁知进了军营才知道,将军们个个铁面无私, 就连对兵部尚书的侄儿也毫不留情, 对他更是一副公事公办, 不肯松懈的态度。
十日的初训中,每日天未亮便起,到子时才能入睡,白日不是骑马射箭,便是扛沙袋练刀枪,直累得他苦不堪言。
好容易勉强熬过这十日,终于盼来到各处去轮岗,他被先分往大明宫去了,头一日,便遇上中秋夜宴。
这倒好,不必没日没夜的操练了,可夜里却得值守,一夜不能眠。
他已有十多日未曾睡够,今夜实在撑不住了,便趁着跟随其他侍卫巡视时,特意留意到一处隐蔽无人的偏殿,待一轮巡视后,借口解手,悄悄过来。
眼看四下无人,屋门紧闭,屋里一片漆黑,他便推门而入,预备在屋里偷偷歇一歇。
谁知才将门关上,却听一声女子轻唤:“表哥,你来了,我等了好久。”
钟灏悚然一惊,脑中顿时闪过传奇画本中见过的女妖、女鬼的故事,浑身都凉了,僵在原地不敢回头。
黑暗中,脚步声自身后传来,紧接着,一具温热的躯体便贴上他的后背,两条纤细臂膀也悄悄缠上他的腰腹。
钟灏感觉到温度,方才的惊恐渐渐平复,不由低头去碰了碰腰腹间的双臂——光滑细腻,不着寸缕!
他平日在平康坊的酒肆妓馆中混惯了,哪里还能不懂这女子要做什么?
这女子大约是个宫女,趁着宫中有事,无人注意时,在这里私会情郎,只是她那情郎不知何故,并未出现,却被他恰巧撞见了。
送上门的女人,哪有不要的道理?
黑暗中,他悄悄咽了口唾沫,默不作声,双手顺着女人的小臂向上游移,转过身便将她一把抱在怀里。
……
而与东侧偏殿遥遥呼应的西侧尽头偏殿外,丽质正被裴济牢牢摁在廊柱上,用力亲吻纠缠。
她出来时裹在身上的披帛其中一端已在磨蹭之间掉落在草木之间,另一段被她勉强捏在手中,罗裙外的罩衫也被他从身后扯下半边,露出半边圆润的肩。
裴济脑中昏昏沉沉,只知循着本能俯身不住吻着怀里的女人,一刻分离也忍耐不了。
他觉得自己就快溺亡,只有紧贴着她才能获救。
丽质被他亲吻得浑身发软,双臂从最初牢牢圈住他脖颈,到渐渐下滑,最后只能勉强攀在他肩上,连双腿都开始打颤。
她双目染上一层水色,轻喘着抚上他按在自己光裸肩上的手,带着他揽住自己的腰肢,凑近些低声道:“将军慢些,到屋里去……”
可裴济脑中热血上涌,像没听懂她的话似的,只顾沿着她下颚处向上亲吻,不时触碰着近在咫尺的白润耳垂。
丽质轻呼一声,半边身子又软了些。可她理智尚在,忙揪住他肩上的衣物,软着声轻道:“会有人来……”
裴济顿了顿,这才稍稍明白她的意思,一面重重吐着浊气,一面双手托在她后腰下,稍一用力,便将她轻松托起在身前。
他像抱小儿一般令她双脚离地,以腰腹的力量牢牢支撑着她,迫使她不得不紧贴着自己。
药效将他心中隐秘的渴望统统释放出来,他一刻也等不及,抱着她边继续深吻,边往还亮着灯的屋里去。
丽质忙要推他,含糊道:“不不,去那边……”
她伸出无力的手指,指了指长廊尽头更隐蔽的一处屋门。
裴济双目赤红,不满地咬了咬她的指尖,脚步却听话地转向,飞快地往那间屋子里去了。
好容易在丽质反复的要求下浑浑噩噩将屋门关严,他又急不可耐地将她压倒在最近的一张短榻上,紧贴过来,边亲边扯她的罗裙。
他像个莽撞的毛头小子,不知从何下手,只好用蛮力撕扯。
“将军!”饶是丽质已浑身瘫软,也忍不住轻笑了一声,“让妾来。”
她按住他拉扯不已的手,将他稍稍推开些,半坐起身,主动褪下衣裙。
轻薄的丝罗顺着肌肤滑下,莹白如玉的身躯展露在黑暗之中。
丽质朦胧湿润的眼眸望向裴济,带着他的手贴上自己。
可方才还急不可耐的男人却仿佛一下清醒了许多。
他猛地抽回手,浑身肌肉绷到极至,这才堪堪压住排山倒海般袭来的冲动。
“我不能。”他痛苦地低头,额角汗珠不住低落,却怎么也不肯再放任自己,“这不对。”
丽质诧异,未料这个时候,他还能半途收手。
“将军被人下了药,难道不想纾解吗?”
她以为他又要摆出从前那一套身份悬殊,她已是天子妇的说法来。
可他只摇头,嗓音里满是压抑的嘶哑:“我不能伤害你。”
丽质愣住了。
“将军的心里,我难道不是个心机深沉,心肠歹毒的女人吗?”
他搁在膝上攥紧的双手已经开始颤抖,隐隐有青筋跳动,却仍是摇头,也不知是不是在否认她的话。
“我不能伤害你。趁我还能克制,你快走吧,不必管我。”
丽质没说话,出神地望着早已压抑到极限,却仍在忍耐的裴济。
她忽然想起梦里的事。
中秋夜宴上,李令月对他下药,将他带至偏殿中,二人独处一夜,第二日被人发现时,皆是衣衫不整。
可他始终辩称自己并未碰过公主,即便后来不得已娶了公主,也从未改口。
旁人都不信,丽质也不信。
据说李令月的药是前朝宫廷秘方,药力来得极猛,几乎无人能抵挡。
可今日,她却忽然有些相信,也许他真的不曾碰过李令月。他太倔强隐忍了。
“你不会伤害我,我是心甘情愿的。”
黑暗中,她目光莹亮,双手抚上他的衣扣,一点一点褪下他的衣袍。
裴济眼眸混沌而怔忡,瞪了她片刻,终于按捺不住,再度将她拖进怀里。
幽寂的偏殿里,海棠暗香渐渐弥散。
……
主殿之上,李景烨将方才冷漠的表情压下,重新换上温和的模样,缓步回到座上,看来并无异样,只是一双眼扫过睿王那一处空荡荡的座位时,微微泛冷。
萧淑妃离他最近,又已伴他多年,一下便看出他的不愉,不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不一会儿,承欢殿的春月也匆匆赶来,道贵妃疲累,先回去歇下了。
李景烨平静点头,没显出遗憾的神色,右手忍不住揉了揉额角。
宴席到此处,已过去大半,众人的酒也喝了不少。方才皇帝短暂离开,也无人多想,只道是久坐了要退出稍歇片刻。
如今皇帝回来,不但令台上的伎人们越发卖力,底下许多朝臣与使节也纷纷举杯上前,给皇帝敬酒祝寿。
李景烨一一受下,酒饮了一杯接一杯,杯光盏影间,思绪渐渐有些涣散。
可就在这时,原本已离开的李景辉却去而复返。
众目睽睽之下,他行至皇帝座下,屈膝而跪,沉声道:“今日乃陛下千秋,臣思及幼时多受陛下教诲,如今年已及冠,身为亲王,坐享其成,却不曾为陛下,为天下百姓出过半分力。”
说着,他躬下腰,深深叩首,扬声道:“臣今日深感惭愧,悔恨不已,决意自请往幽州边境去,投身行伍,保家卫国,为陛下效犬马之劳,望陛下恩准!”
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令原本沉浸在欢欣气氛中的不少朝臣们也惊讶不已,一时都停下了笑闹,望着殿上的这对皇家兄弟。
李景烨沉吟不语,望着跪在眼前的弟弟,缓缓将手中酒杯放下,面色虽未变,眼神却有几分晦暗不明。
一旁的萧龄甫瞥一眼皇帝神色,冲李景辉劝道:“殿下能有此心,陛下定欣慰不已,百姓也会感激不尽。只是幽州边地苦寒,殿下乃金贵之躯,若令太后知晓,恐怕不舍。陛下一向重仁孝,定不愿见太后伤神。”
话音落下,紧接着又有几位朝臣出言附和。
李景辉却像是铁了心似的,仍是不为所动地跪着,沉声道:“萧相公所言极是,然我身为李家儿郎,自小受父兄教诲,岂可因贪恋繁华富贵而失了男儿建功立业的本心?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况且,太后素顾全大局,不曾因私心而影响大局,定会明白我的一片赤诚之心。”
此时,亲近之人都已看出来了,这对兄弟大约已生了不小的嫌隙。
大长公主左右观望,却因涉及朝政之事而不好开口。她蹙眉看向对面席上的夫君裴琰,示意他出言相劝。
然而裴琰沉吟不语,只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皇帝不喜他们这些世家老臣,若他出言,恐怕会雪上加霜。
李景烨薄唇紧抿,垂眸俯视着弟弟,片刻后,淡淡道:“六郎能有此心,朕深感欣慰,没有不允的道理。”
李景辉静了静,随即再度叩首,恭恭敬敬行礼拜谢后,方转身离去。
一场变故,令殿中气氛也变得尴尬而压抑,除了已有醉意的,和几位不知情况的外臣使节,旁人都开始小心翼翼起来。
李景烨坐在座上,再没心思欣赏乐舞,草草受了余下的使节们的拜贺与敬酒,便传话下去,令众人今夜不必拘束,可留在麟德殿中畅饮达旦,自己则起身退席。
何元士已命人准备好步辇,待李景烨上去,忙问:“陛下今夜往哪里歇?”
黑暗中,李景烨的面色已经彻底阴沉下来,眸中的倦意与怒色毫不掩饰。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承欢殿”三字已到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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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诺
“陛下!”
李景烨话未出口, 便听身后一道熟悉又带着几分急切的女声传来。
只见萧淑妃一手抚住微微隆起的腹部,一手扶着宫女的手,生怕来不及似的快步走近。
“淑妃, 你还怀着胎,行慢些。”李景烨微微蹙眉,挥手示意身边的内侍上前护着, 态度不甚体贴。
萧淑妃却没停下, 只走近些, 在御辇旁停下脚步,仰望着他,面上露出庆幸的笑容:“幸好陛下还未走。”
李景烨心情正有些郁郁, 也未如平日一般和颜悦色, 只面无表情问:“有什么话, 非要这时候追出来说?你这一胎怀得不易,该多加小心才是。你平日素来端庄, 怎么今日这样莽撞?”
萧淑妃面上欣喜的神情滞了滞, 随即默默垂下眼, 勉强笑了笑, 道:“是妾思虑不周, 请陛下恕罪。妾只是想来同陛下说一句,愿陛下万寿无疆。”
今日虽是李景烨的寿辰,可他昨夜歇在承欢殿,白日又始终在前朝,后来到麟德殿中,也被众人环绕, 除了贵妃, 嫔妃们都没有机会同他单独说话。
方才殿上的事, 她看得一清二楚,料想陛下与睿王间定因为贵妃生了不小的嫌隙,今夜心情不畅,正是个好机会。
只是往年皇帝的寿诞日,因为她的劳心操持,皇帝总会多体恤些,夜里与她同眠,今年她有了身孕,仍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却始终得不到他一句嘉奖,而方才陛下离席,父亲更是悄悄命人与她传话,要她趁着如今有了身孕,多挽留圣心。
这样想着,她心底愈发酸涩。
她了解陛下,知道他不喜旁人主动邀功请赏、拈酸吃醋,于是忙收敛住神色,抬头微笑:“分明今日是陛下千秋,可妾看陛下却忙了一日,到方才的宴上,也未见松懈,心中颇有些心疼。妾想为陛下尽一份心,可陛下坐拥天下,什么也不缺,妾怀着身孕,也不能像贵妃一样亲自给陛下献舞,只好赶在今日过去之前,亲口给陛下祝寿。”
说着,她后退两步,将道路让开,低头道:“妾说完了,陛下该去承欢殿了。”
“四娘啊。”李景烨透过黑暗看了她片刻,叹息一声,拍拍身边空出的位置,道,“上来吧。”
萧淑妃猝然抬头:“陛下不去承欢殿吗?”
李景烨闭了闭眼,掩去眸中一闪而逝的烦躁,摇头道:“不去,朕今日到拾翠殿陪你。”
萧淑妃心中一喜,忙道了谢,小心步上御辇,坐到李景烨身边。
“走吧。”
内侍们应声抬起御辇,不必皇帝再说,直接往拾翠殿去。
……
麟德殿里,自皇帝离席后,嫔妃们与不少女眷们也都散去,余下的便是不少使者、朝臣们。
按律,千秋节后休假三日。第二日不必赶朝会,也不必去府衙,方才陛下又已发话,可在宫中畅饮达旦,众人遂愈发放开心怀,或举杯高声欢笑,或与随乐声手舞足蹈。
而东面长廊尽头,一处隐蔽无人的偏殿里,屋门紧闭,将一切喧闹都抵挡在外。
短榻之上,两具躯体紧紧贴着,不住地摩挲、碰撞,带出一阵一阵灼热而潮湿的气息。
丽质无力地俯趴在散乱的衣物间,纤秾合度的身体弯折出柔软的合度,双眸含着盈盈欲坠的水汽失神不已,靡艳丰润的双唇微张,时不时轻哼出声。
大约是因为初尝云雨,又被下了药,身后的男人比她想象得更难应付。除了最初那一次在她的引导下潦草结束,后面已慢慢变得游刃有余,无师自通。
他常年习武,身形壮硕,力量十足,胸膛、腰腹与臂膀间触手都是结实坚硬的肌肉,手掌更是因抓枪握剑而生了一层粗糙薄茧,或轻或重地抚过她肌肤时,轻易就能带出阵阵战栗。
模糊间,丽质只觉得心底生出一种恶劣的快意,带着几分发泄,几分恨意,和几分悲悯。
她双目失神,鼻尖微酸,像被绑缚在惊涛巨浪间的一叶小舟上一般,无依无靠,随时都要被卷入巨浪,淹溺而亡。
她忍不住将手向后伸去,想抓住个有力的依靠。
黑暗之中,一只粗糙而滚烫的大掌伸出,将她的柔荑牢牢包裹住,给了她有力支撑的同时,却又牢牢地将她扣住。
她动弹不得,只能承受着,既安心,又心慌,在越来越猛烈的波浪中,忍不住浑身紧绷着颤抖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低泣出声,积蓄在眼眶中的泪水顺着眼角滚滚落下时,一切汹涌浪潮才终于卷着她回到岸上。
偃旗息鼓时,二人脑海中都有片刻空白。
良久,丽质微微挣了挣,裴济缓缓翻身而下,仰躺在一旁,凝望着头顶漆黑,出神不语。
狭小的短榻上,二人挤在一处,肌肤相贴,兀自出神。
药效得到纾解,裴济的心神渐渐恢复清明,方才发生的一切再度从脑海中飞快地过了一遍。
他微微闭目,细细思索宴席上发生的一切。
饮食由司膳、司酿二司掌管,因为赴宴人数众多,内侍省也参与其中,两方辖制之下,耳目众多,应当不会有人敢在其中下手。
况且,他在宫中不曾与人结怨,而朝臣中,即便有人要暗害,也不会将时机选在皇宫中秋宴上,须知他身份特殊,犯了再大的错,只要不是谋反这样的大罪,陛下几乎不可能重重治他的罪。
他不由将目光悄然转向身旁背对他侧躺着一动不动的女人。
幽光下,她身体起伏的曲线若隐若现,肌肤更是泛着莹润的光泽,宛如妖孽。
药效仿佛还没消散似的,他的心神又是一阵荡漾,喉结也忍不住无声滚动了一下。
脑中闪过几分猜测,难道是她吗?
这一个多月来,她总是不停撩拨他,令他变得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若真的是她,自己心中甚至还有几分隐隐的宽慰与欣喜。
可惜,这个念头很快被否定了
他心底泛起一阵酸苦交加的滋味。
她行事大胆,艳色无双,哪里需要用这样下作的手段?分明只要独处,她什么都不必做,他都会被撩拨得身不由己。
他忽然想起离席前,公主给他倒的那一杯酒,并非来自他桌案上的酒壶,而是公主原本就捧在手中的。
若只是敬酒,只举杯而来便好,何必特意带了酒壶来?
他心神一凛,渐渐回想起公主异样的神情,似乎隐隐有挣扎与期待。就连那酒的滋味似乎也比他先前喝得稍稍淡了些。
只是那时他心神都在别的地方,未曾察觉。
原来是她!
她假意让他以为她已想通了,不会在纠缠于他,实则却早设好了圈套,只等着他跳下去!
他不由气急,心中原本对公主的兄妹之情也一下消散大半。
随即,他又有些懊恼。
若药效发作时,面对的是公主,他几乎有十足的把握能克制住自己,大不了狠狠心将自己打晕,也绝不会作出逾越之举。
可偏偏对上了身旁的女子。
说他是趁火打劫也好,是狡诈小人也罢,那时的他分明还残存着一丝理智,可听她说出“心甘情愿”四字,他却像魔怔了一般,什么也不想管了,只想与她一起沉沦。
他不由扶额,沉默片刻,自短榻上翻身而起,将亵裤草草穿上后,便一言不发地将仍侧躺着的丽质搂在怀里,取过衣物,一件一件替她穿上。
丽质浑身瘫软无力,一点也不想动弹,只靠在他怀里静静看他替她穿衣的模样。
黑暗里,他线条硬朗的五官越发深刻,浑身上下都悄无声息的紧绷着,不由自主便散发出一种严肃而冷淡的气质。
明明是个还未及冠的毛头小子,上半身还赤|裸着,却偏要做出个绝情绝欲的苦行僧模样。
唯有手上笨拙的动作暴露出他内里的青涩。
“妾自己来吧。”丽质不由轻笑出声,勉力撑着起身,拉过衣衫自己穿了起来。
温热柔软的身躯稍稍远离,裴济虚悬在半空的手慢慢收回,心中怅然若失。
他沉默着转身,捡起自己的衣物草草穿上。
待二人穿戴妥当,他忽然开口:“贵妃如果希望,臣可自去向陛下请罪。今日之事,错都在臣一人,臣绝不推脱。”
丽质仰头对上他坚毅的黑沉目光,轻声问:“裴济,你后悔吗?”
裴济眼神稍软,嗓音有些嘶哑,道:“不曾后悔。”
丽质莞尔一笑:“我也不后悔。况且,我更不想死。”
她与裴济,身份悬殊,其中的禁忌本不该碰。若此时揭破,裴济或许能安然无恙,她却注定不能再为人所容了。
这个时代的女人,也不过表面上风光罢了。
裴济只觉心底有一瞬刺痛。
他也知道不论实情如何,最后的结果总于她不利。可方才的话,他不得不说。
他想告诉她,他并非会推脱责任的人,今日只要她开口,他便是拼尽一切也会向她赎罪。
“贵妃若另有所求,但凡开口,只要无碍大局,臣定在所不辞。”
虽然问了数次都未有结果,他心里还是明白,她定另有所图。
今日到了这般局面,他须得拿出诚意,让她相信自己。
丽质眸光闪动,唇边笑意加深,带了几分承欢后的慵懒媚态:“有将军这句话便够了。妾想要的,不过就是往后将军能护着妾。”
裴济一怔,垂眸望着她:“仅仅这么简单?”
丽质轻笑出声,摇头道:“将军不必怀疑,妾不会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只希望将军日后不要食言。”
裴济不语,只蹙眉望着她,眸光复杂。
她走近两步,踮起脚尖凑近他面前,与他呼吸交织:“放心,妾也会回报将军的。”
她目光幽幽,话语里带着别样的暗示。
裴济望着她妩媚动人的面容,一下便听懂了。
“贵妃不必如此,臣不会再冒犯贵妃。”
他一番话说得斩钉截铁,可心底的火却不由自主再度被点燃了。方才情浓时的情形飞快自脑中闪过,带起一阵激荡与冲动。
丽质不置可否,目光自他不由自主微微滚动的喉结上略过,勾唇轻笑,俨然不信他的话。
到底是男人,意志再坚定,终究也抵不住色字头上一把刀。
裴济望着她毫不在意的模样,想要开口解释,可身体的反应却令他羞愧不已,只好攥紧双拳,压抑着心中的异样,眼睁睁望着她转身离开。
狭小的偏殿里登时只余下他一人,连原本炙热的空气与幽幽的海棠香也散去大半。
他孤身僵立着,忽然感到冷清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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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发
已经过了子时, 春月在方才的地方已等得心惊胆战,好容易见丽质回来了,忙仔细看了看四周, 快步过来,道:“娘子!可算回来了, 奴婢实在担心!”
说罢,忙不迭将丽质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见她除了发髻有些散乱外,浑身上下完好无损,不经意间更流露出几分风流妩媚, 先是松了一口气,接着才放下的心便再度提了起来。
“娘子与裴将军……”春月睁大双眸, 有些说不出口。
“各取所需罢了。”丽质望着她,面不改色,“怕了吗?觉得我不是个好人?”
春月怔了怔,用力摇头,圆圆的眼睛里憋出一层汪汪的眼泪:“怎么会?奴婢就算觉得,小娘子也忒可怜了……”
旁人不懂其中的心酸,她却是看得一清二楚。
她知道小娘子从小被作扬州瘦马一般教养,心中分明不喜,却因从小寄人篱下, 加之性子软弱, 无力反抗。
好容易得到睿王青睐,要做王妃了,原以为从此能过上安心顺遂的日子, 却又被陛下不明不白强带回宫来。
今日陛下与睿王之间的嫌隙, 她已亲眼看到了。如今陛下对小娘子还有情分在, 可都道天下男子皆薄情,陛下身边有那么多美人,日后也会有源源不断的新人到来,哪一日对情分淡去,哪里还会容得下身份这样尴尬的小娘子?
小娘子又无法生养,连保住地位的依靠也不能有。
好在她见小娘子的性子越来越果决了,不似从前一般软弱,她心酸的同时,也欣喜不已,哪里还会怕?
“好孩子。”丽质捏了捏她的脸蛋,轻笑一声,带着她往后宫方向去,问,“方才可有人过来?”
春月摇头:“奴婢同何大监说了娘子回承欢殿去后,未有人来过。”
丽质点头,将步伐放缓些,稍稍舒展酸软的腰肢。
既没人来寻,那李景烨应当是歇到别处去了。
她本也料想他今夜同李景辉那样争吵,当也不会再去承欢殿了。这样正好,她回去时,若有人问起,便只说方才实在困了,在偏殿中先睡了些时候。
春月想了想,又道:“先前奴婢见不到小娘子,心中着急,悄悄去了一回正殿,听人议论,睿王向陛下自请往边疆去,陛下似乎应允了……”
丽质愣了愣,想起方才那兄弟二人的争执,心中不由冷笑。
先前她因为梦里见到的事,始终不敢对睿王直言拒绝,生怕他因此再度记恨上她。
如今没了她的刺激,他仍是被皇帝三言两语激得发狠要去边疆,可见此事果然与她本没有关系,只是男人之间争权夺利,偏要拉个女人做借口罢了。
她不再多想,加快脚步往承欢殿行去。
时候不早,李令月既对裴济下了药,便是要等着与他生米煮成熟饭,如今一个多时辰过去不见裴济,总要怀疑着急了,以她的性子,大约沉不住气,会将事情闹大。
方才裴济未说他会如何处理此事后续,可他的话却明明白白告诉她,他会将一切打点好。
在此之前,她得回承欢殿去,等着此事事发。
……
后半夜里,宿在拾翠殿的李景烨被何元士从熟睡中唤醒,满脸不耐。
若是别人夜半来唤,何元士无论如何也不敢将皇帝唤醒,可今夜的事,实在容不得犹豫。
他隔着纱帐躬身跪在脚踏边,刻意压低的声音里满是紧张:“陛下,方才裴将军手下的石副将请人递了话,说是舞阳公主在今日夜宴上给裴将军下了药……”
李景烨顿了顿,随即一下清醒,猛地自床上起来,掀开纱帐问:“令月呢,人在哪里?”
何元士额角已出了不少汗,闻言微微摇头:“老奴方才先派人去公主殿中了,宫人们支支吾吾,只道公主早已睡下,老奴斗胆,命人进去看了,不见公主踪影,眼下还不知在哪儿。”
“胡闹!”李景烨眉心不住跳动,愤然起身,匆匆披衣,“真是被母亲惯坏了,竟敢做出这种事来!”
萧淑妃自怀孕后便睡得浅,此刻也已醒了,正要起身一同跟着过去。
公主还未出嫁,住在后宫中,平日的事有许多都是她来打理。
李景烨将她又按回床上,勉力平复心绪,道:“四娘,你怀着身孕,不必过去,快歇着吧。你素来心软宽厚,令月那脾气,怕是不会服气的,这回须得狠些,一会儿朕让贤妃过去。你莫急,好好睡着便是。”
说罢,命人去唤贤妃。
萧淑妃私心里不愿让徐贤妃代劳,可想到贤妃那样的性子,多年来始终冷清淡漠,对什么都不在乎,总不会一夜之间便要来与她争锋,况且,今日是得罪人的事,她若出面,免不了也要费心周旋偏帮皇帝,便是得罪公主,得罪太后,偏帮公主,又惹皇帝厌烦,不如丢给旁人。
她遂安心又躺下,嘱咐皇帝太过忧心着急。
这时,殿外有内侍匆匆过来,对何元士低语几句。
何元士面色又紧张了几分,小心凑上前,轻声道:“陛下,找到公主了,在麟德殿西偏殿里,还——还有另一个年轻郎君……”
李景烨面色倏然阴沉下来,几乎就要怒不可遏,随即快步出屋,坐上御辇往麟德殿去。
……
麟德殿西偏殿里,徐贤妃赶到时,李令月已哭得梨花带雨,正由数个宫人拿了衣衫将她赤裸的身体裹上。
一旁立了个年轻白皙的俊秀郎君,面色惨淡,吓得满头大汗,哆嗦着将衣物往身上穿。
看那件罩在衣衫外的黑甲,应当是个羽林卫侍卫。
徐贤妃望一眼李令月,冷笑一声,其中的不屑与鄙夷毫不掩饰,随即转向一旁的年轻男子,问:“你是何人,竟敢在宫中与公主私通?”
钟灏此时已将衣物穿好了,听徐贤妃发问,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着声道:“我、我不曾想与公主私通,一进来,公主便主动将我抱住,我只以为是个普通宫人……我父亲是,秦、秦国公,求这位娘子,替我将我家三娘——将贵妃寻来。”
他哪里知道,不过是未曾拒绝主动送上门的女人,只以为是个不起眼的私会情郎的宫女,哪里知道竟是个公主!
初闻“秦国公”,徐贤妃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待听到“贵妃”,便明白了,此人当是那位新封秦国公的七品京兆府士曹参军钟承平的独子,贵妃的堂兄。
她才挥手示意宫人去请贵妃,一旁哭着的李令月却忽然起身,拢着散乱的衣衫,厉声质问钟灏:“你胡说!我分明是在等表哥,你、你将他弄到哪里去了!”
钟灏满脸迷茫,支支吾吾半天,才想起来公主口中的“表哥”说的应当是羽林卫大将军裴济。
然而没等他回答,徐贤妃已经先一步呵斥:“公主且少说些吧,能对裴将军做出这样的事来,实在令人不齿!”
李令月怔了怔,除了长兄,还从没有人这样直言不讳地说过她,从前徐贤妃待她不过是不假辞色,今日忽然这般,令她一下也跳了起来:“我怎令人不齿了?我身为公主,想嫁给表哥,轮不到你置喙!”
话音刚落,屋外传来一声厉喝:“住口!”
李景烨怒不可遏地进来,毫不留情地望着妹妹:“令月,你太令朕失望了!竟做出这样不知廉耻的事来!”
李令月也知自己已闯了大祸,弄巧成拙,一见长兄,又哭了起来:“长兄,我知道错了,求长兄,快把这人拖出去打死,他、他冒犯了我……”
李景烨这才转头转向一旁的钟灏。
钟灏扑通一声跪下,吓得牙齿打颤,忙不迭叩头:“陛下,陛下饶命!”
徐贤妃道:“陛下,他是秦国公之子,贵妃的堂兄,妾已命人去请贵妃过来了。”
李景烨烦躁地揉揉额角,沉吟不语。
方才何元士已命人审了两个在外替她守着的小内侍,来的路上都尽数说过了,因此他大约知晓是怎么回事。
无非是令月迟迟得不到回应,又听说要给她择青年才俊为驸马,心下着急,才想出了给裴济下药这样的下作手段。
堂堂公主,做出如此龌龊之事,实在羞耻!
若是个普通平民出身的侍卫,他大可如她的意,拖出去以冒犯公主之名处死便好。可偏偏是钟家人,他亲自封的秦国公之子,还是他点名入的羽林卫。
公主不但婚前失贞,还要将奸夫处死,若传出去,她还如何嫁人?莫说大长公主与裴相家中,便是普通勋贵之家,怕也都容不下她。
饶是他身为天子,也做不出为了妹妹的婚事以强权压人的事来。须知前朝有不少公主,因仗势欺人,即便最初嫁了驸马,往后也多不顺遂,最后抑郁而终。
为今之计,似乎只有最后一条路了。
沉默许久,李景烨心中一番衡量后,已做出了决定。
他面无表情地俯视着跪倒在地的钟灏,沉声道:“秦国公之子,与公主的身份也勉强相配——”
话未说完,意思已经明了。
李令月停住了哭泣,惊愕地瞪着他:“陛下——要将我嫁给他?他、他不过是个七品官之子,如何与我勉强相配?”
“官职可以再封,无论如何也是公侯之家,怎配不上你?”李景烨薄唇紧抿,强忍着怒气。
李令月抹了抹脸上残存的眼泪,这才仔细侧目去打量钟灏。
钟家人皆相貌不俗,钟灏今年二十有三,身量颀长,肤色白皙,眉目俊俏,隐隐还有两分神似钟贵妃,也可算相貌堂堂。
可李令月却越看越觉厌恶,忍不住冷笑两声,满面嘲讽地望着李景烨,口不择言:“陛下为了一己私欲,倒是能不顾廉耻地抢了六哥的王妃,我这个公主,却连想嫁给中意的郎君也不行,陛下当真是个好兄长——”
只听砰地一声,一只茶盏擦着她的面颊飞出,砸落在门边,碎了一地。
“你住口!”
李令月侧脸等着那只破碎茶盏,竟是古怪地笑了两声,一抬眼望见正走到门边,还未进来的丽质,三两步上前,不由分说便捏住她的手腕,拽着她踩过一地碎瓷,将她狠狠推倒在李景烨身边。
“陛下待她可真好,不但封了她这个小门户的女子为贵妃,如今还要让她堂兄尚公主!好好的一位明君,偏偏要色令智昏,做出这样荒唐的事。”
丽质被她猝不及防一推,一下跪地伏到李景烨膝上。
她抬头望向李景烨,却见他目中除了气愤,还有几分被人戳中痛处的恼羞成怒,面对她的眼神,甚至还有一瞬闪躲。
被吓得不知所措的钟灏一见到她,便如找到了主心骨,也跟着靠近,拉着她衣袖道:“三娘,三娘你快替我向公主和陛下求求情吧!”
丽质咬了咬唇,心底一片冰冷,转头拂开他的手,后退半步,冲李景烨跪下,垂头平静道:“此事是妾与兄长的错,妾与兄长不该高攀,求陛下责罚。”
她脊背挺直,纤弱的身姿在众人中央,显出几分柔弱与倔强。
李景烨的唇动了下,似想说话,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
屋里气氛凝滞,一时众人都不说话。
这时,屋外传来一道压抑而嘶哑的嗓音:“不怪贵妃,陛下,此事一切罪责,都在臣一人。”
众人一齐循声望去,正见屋外黑暗中,裴济正缓步行来。
他仿佛才从水中钻出,浑身湿透,狼狈不堪,随着越来越近的脚步,身后已经留下一道深深的水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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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先帝驾崩,新皇登基,是日天下臣民皆屈膝俯首,山呼万岁。
可继位的却不是体弱多病的太子萧高旻,而是太子六叔,秦王萧恪之。
萧恪之甫一登基,便对从前处处与他作对的太子一党大肆清洗,其手段之雷霆,令人胆寒。
可偏偏对太子本人未伤分毫。
坊间流言纷纷,都摸不透新帝何意。
只有萧恪之自己知道,他留下太子,不为别的,只为太子身边那个纤弱貌美的太子妃。
……
夜深人静,楚宁跪在地上,素衣散发,低眉垂首。
新帝手持御笔,抬起她下颚,目光幽深:“想好了,你拿什么来救他?”
美人泪光盈盈,咬唇轻道:“拿我自己,够吗?”
注意:
1. 古言非重生,女非c。
2. 文名可能会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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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置
“表哥!”李令月一见裴济便想靠近, 方才干了的泪再度涌出。然而才走出半步,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默默停下脚步, 心虚不已。
裴济并没有看她, 只用深沉的眼光若有似无地拂过眼前跪在地上, 脊背挺直的纤瘦倩影, 最后瞥一眼一旁瑟缩不已的钟灏, 才默默收回视线。
他大步上前,走到丽质斜前方一步处, 从容跪下,冲皇帝叩头:“陛下, 公主今日之举,都是因为臣,钟灏如今也是羽林卫的人, 冒犯了公主,也是臣御下不严,疏忽而至,一应罪责, 都该由臣一人承担,与旁人无关。”
方才他才走近时, 便看到丽质被公主拽着狠狠推倒在地, 接着又听见她为根本与自己无关的事向陛下求情,一下令他心口揪得有些紧, 于是想也没想, 便先将一切都揽到自己身上。
他方才答应过, 往后会护着她的。
“今日宫中大宴, 臣身为羽林卫大将军, 却让宫中出了这样的事,是臣失职。陛下要夺职降罪,臣绝无怨言。”
他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平静而低沉,与平日别无二致,可他身后的丽质却莫名听出一种令人安心的抚慰。
方才公主那样一闹,正是戳中了李景烨的痛处,她生怕因此被迁怒,于是先一步示弱请罪,好让李景烨因李景烨想起她的无辜而心软。
尽管此事与她毫无关系,可因为侵犯公主的人是钟灏,而她又恰有个不堪的身份,旁人便会对她恶意揣测。
方才裴济进来时,她几乎就要以为他要因今夜阴差阳错那一场情事向皇帝主动请罪,差点失了理智。幸好,后来看清了他身上的狼狈水渍,这才镇定心神。
眼下他就在她斜前方不远处,健硕的身躯替她挡去了扑面而来的指责与鄙夷的目光。
她果然没挑错人,裴济比她想得更可靠。
李景烨一时没说话,难耐地揉眉心。
徐贤妃的目光自众人身上划过一圈,轻声道:“裴将军掌羽林卫,管的是禁中防卫与长安城防,专抵御外来侵犯,今日的事由公主而起,是内闱之事,怎会与羽林卫有关?”
丽质不动声色瞥一眼徐贤妃。
她记得徐贤妃对什么都不甚在意,今日怎会忽然开口帮裴济说话,还将错都推到舞阳公主身上?
她忽然想去方才来时,便见徐贤妃冷冷晲着李令月,似乎有诸多鄙夷与不满。
李景烨长叹一声,冲裴济摆手道:“子晦,你快起来。令月做出这样令人不齿的事来,朕还不知如何同姑母与裴相交代,哪里还能怪你?”
他说着,又打量一眼浑身湿透,面庞还透着几分狼狈的裴济,哪里还能不懂是怎么回事?
分明是被下药后,用冷水不断浇透自己,才勉强撑过去。
看令月的情况,当已有近两个时辰,此时还湿得这么透,可见药效猛烈难捱。
裴济没动,想开口替丽质说话,又不能明目张胆地提出,只好顿了顿,沉声道:“求陛下勿牵连旁人。”
丽质没说话,只将头垂得更低,我见犹怜。
倒是一旁的钟灏,听了这话满以为裴济是在替他求情,忙连声道谢:“多谢大将军,多谢大将军!”
李景烨望着钟灏毫无骨气的模样,眉头皱得更紧。
他没理会,只冲裴济道:“你先起来,朕心中自有分寸。”
说罢,转头将丽质从身边拉起来,让她坐到自己身边,缓和下脸色,道:“丽娘,你起来,朕知道,此事与你无关,你不必自责。”
丽质盈盈杏眼飞快瞥一眼李景烨,随即轻言细语道:“多谢陛下宽仁。”
李景烨安抚似的悄悄捏了捏她的手,随即将她往自己身边又拉了拉,靠得更近。
裴济始终垂首敛目,却仍是因距离太近而由余光看到了二人的动作,心中不由划过一丝异样。
眼前的女人才与他有过肌肤之亲,转眼他却眼睁睁看着她被别人拉到怀里。他一时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对那二人的愧疚更多些,还是另有心思。
李景烨沉吟片刻,先转头冲徐贤妃道:“先将公主送回去,公主殿里所有的宫人、内侍通通下狱审问,哪个帮了公主,便按规矩处置了,其余的打回掖庭宫去。公主殿里,重新从尚仪局选几位得力的女史过去,每日教导公主规矩礼仪,等哪一日朕满意了,再撤走。贤妃,今日的事,朕不希望再有别人知道。”
徐贤妃面色肃然,起身行礼,语气依旧冷清,却带着令人信服的沉稳:“妾定会小心处置,绝不走漏风声。”
说着,她当即带着已经面色惨淡,说不出话来的李令月先行离开。
屋里只剩下四人。
李景烨望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钟灏,眼底闪过一瞬杀意。
李令月今日之举,着实令皇家蒙羞。虽说一切都是她任性妄为,咎由自取,可到底也是亲妹妹,是公主,为了维护皇家颜面,将钟灏处死也不为过。
可是身边垂首端坐的女子却让他犹豫了。
他不能不顾丽质。
即便他知晓丽质与这些家人都不亲近,可在旁人眼里,他们却是同气连枝的,重责钟家,便如同打压贵妃,尤其六郎还在。
况且,钟灏是他亲自指明进的羽林卫,钟承平也是他亲自封的秦国公。
他微微闭眼,再睁开时,已做了决定:“子晦,你将此人按羽林卫的规矩处置了吧。”
裴济道:“依军规,擅离职守,酿成大错,又冒犯公主,应当众处鞭笞之刑,并除其一切军衔,逐出军中。”
李景烨点头:“就按你说的处置。只其中理由,不能对外言明。”他又转向钟灏,“若朕从宫外听到一字与今日之事有关的流言,朕唯你是问。”
钟灏懵了片刻,这才明白皇帝饶了他的性命,连连磕头,却被两个身形健硕、面容肃穆的羽林卫侍卫堵住嘴架走了。
屋里静下,李景烨方冲裴济道:“子晦,今日之事,朕对不住你,需向你与姑母,还有裴相赔罪。令月的事,待我明日寻机会同母亲说一说,若她不反对,朕便做主将她嫁给钟灏吧。往后她嫁了人,当会对你歇了心思的。”
丽质和裴济都有些诧异,目光在空气中微不可查地轻轻一碰,随即飞快转开。
丽质道:“陛下,妾的堂兄出身低微,哪里配得上公主?”
李景烨沉了脸:“她做的孽,就该承受这后果。这样的性子,勋贵之家哪里容得下?朕本要替她寻出身低些的新科进士,往后能多包容她的脾性,今日倒好,她自己挑了一个,自然要成全她。况且,她自作孽,丢了清白,怎么还能嫁给别人?”
时下虽风气开放,不忌妇女再嫁,可婚前失贞,始终不是什么好听的名声,何况还是公主。
这其实也在意料之中。
可不知为何,提到“丢了清白”时,裴济分明感到丽质幽幽的目光从他身上略过,带着几分缱绻的幽怨,令他后背划过一阵异样的感觉。
他握了握拳,努力不去看她,不再多说,躬身告退。
屋里,李景烨将丽质搂住:“丽娘,难为你今日受累。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天亮了,朕陪你一同回承欢殿吧。
丽质抬头,余光瞥见门外那道渐渐离开的身影忽而放缓了脚步,道:“多谢陛下,可淑妃还在等着陛下呢,她怀着身孕,若等不到陛下,只怕要伤神。”
李景烨叹息一声,紧搂着她吻了吻,无奈道:“你呀,总要替别人着想。罢了,朕先送你回承欢殿,再去拾翠殿,可好?”
丽质不好再推拒,柔顺地点头,眼见那道身影忽然加快脚步,竟有种狼狈仓皇的模样。
御辇上,李景烨有些困顿,心中却烦乱不已。
今日是他的寿辰,可接连发生的事却让他半点欢喜的意思也提不起来。
他的母亲与他不亲近,一对弟妹与他之间的裂缝也越来越大,就连朝堂上,他虽不说,却也知晓不少老臣都对他近来做的几件事颇不赞同。
一切似乎都在渐渐远离他。
他心中没来由得一阵空旷,只好将身边的丽质搂紧,下颚在她发鬓处轻蹭,
“丽娘啊。”他轻柔地吻她的耳际,“你不会离开朕,对吗?”
丽质被他几下吻得面颊绯红,杏眼含春,只顾轻轻推他,轻唤两声,却没回答。
眼看他有些意乱情迷,丽质心中也有几分害怕。
方才在偏殿中,裴济因是初尝云雨,又被药物驱使,尽管她多烦提醒,却还是时不时控制不住力道。
她一身雪白肌肤本就容易留下痕迹,方才清理时,已见胸口、双腿等处都留下了些许印记。若等到明日,大约会好些,可此时若教李景烨看见,却有些难以解释了。
正着急,御辇已在承欢殿附近轻轻落下。
丽质闪避开,道:“陛下,淑妃还在拾翠殿等着……”
李景烨理智回笼,重重吮了她的唇瓣,慢悠悠将她放开,看着她步下御辇,在道边候着,才命人抬着往拾翠殿去。
丽质望着他远去,这才慢慢放下心来,转身回了承欢殿中。
折腾了大半夜,别说她,便是春月与殿中的其他人,也都疲惫不堪。
她忙让他们都各自歇下,自己也回了寝房,草草换下衣衫。
待灯烛一一熄灭,屋里陷入一片黑暗。
她正要睡下,床边的窗户便被人从外面打开,紧接着,一道健硕的身影翻身而进,落到她的床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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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药
丽质本已坐到床上, 正要将纱帐放下,猛然听见声响,又见黑影落地, 吓得几乎就要惊叫出声。
然而她才开口, 那黑影已经迅速闪身过来, 一手捂住她的口鼻, 轻声道:“别出声, 是我。”
声音低沉而熟悉, 丽质僵着身子, 透过仔细辨认, 这才勉强看清眼前深邃俊朗的熟悉面目,正是裴济。
他身上湿透的衣物已经换下, 可紧束起的发间仍带着水意,俨然是才换过衣物,便直接来了后宫。
裴济见她没有反抗,显然已认出了自己,这才将手拿下。
丽质被吓得不轻, 不住地轻拍胸口,忍不住满目嗔怒地望着他,一双风流杏眼里波光粼粼,惹人心颤。
“将军就这么舍不得妾?才分别不到半个时辰, 竟翻了后宫的墙, 推了妾的窗。妾还当将军真是个正人君子呢……”
她说得轻言细语,含着揶揄、嗔怪与困。待最初那一阵惊吓过去, 她又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 掩唇轻笑:“妾竟是忘了, 将军也并非头一回翻墙入室了。”
裴济薄唇抿得更紧了些, 垂眸避开她幽幽的视线。
那一回的事,他记得一清二楚。
睿王闯入望仙观,她派婢女悄悄来寻他。他为了避开旁人耳目,于是翻墙进了望仙观,推门而入。
为了躲开不让紫宸殿的宫人发现,他甚至躲进了她的床笫之间。
如今想来,他一向自诩沉稳有度,绝不做半点逾越之事,面对她时,却一早突破自己的底线,直到今夜,荒唐得一发不可收拾……
他心底有些沉,垂在身侧的左手暗暗捏了捏,自怀中取出个小瓷瓶,搁在她床头,低声道:“这是臣在军中常用的伤药,于跌打损伤皆有奇效。”
先前替他穿衣时,他记得她身上莹白的肌肤间,有不少自己难以压抑时,留下的吻痕与指痕。
丽质一时惊讶不已,没想到他这样心细,更没想到他会为了这样的小事特意送来伤药。
她面露笑意,斜眼睨他:“将军下回且小心些。”
一听“下回”二字,裴济不由面色一红,幸好有黑暗掩饰住他的异样。
他轻咳一声,转身欲走:“此地本非臣该来的地方,这便离去了。”
却没像先前分别时那样口是心非的拒绝她的暗示。
丽质伸手轻扯住他的衣摆,止住他的脚步,仰头望着他,目含乞求:“将军既送了药来,可否也帮妾上一上药?有些地方妾够不到的。”
裴济的身躯忽然僵硬紧绷起来。
“贵妃何不让婢女来?”
她的那几处星星点点的淤痕多在腰背胸乳与大腿内外两侧,让他如何敢下手?
丽质却不放手,只咬唇委屈道:“春月今日也受了惊吓,妾不忍心再让她担心。至于别人,妾都不信任,更不敢让她们看出端倪,只有将军能帮妾。”
裴济只觉额角青筋跳动,脑中一片混沌。
他知道她说的不假,不一定就是借口。
她对那个叫春月的婢女十分在意,几乎不像平素见过的主仆,倒像是真心爱护的亲人一般。
至于其他人,都是宫里后来调拨而来的,她经先前那个叫芊杨的那一回的有意找茬,也的确很难再信任旁人。
可即便如此,他也清楚她如此说,也多少存着刻意撩拨他的心思。
偏偏他一点恼怒的意思也没有,满脑子想起的都是方才二人亲密无间时的情景。
犹豫之间,丽质已悄悄放开揪住他衣摆的手,慢慢背过身去,将身上本就格外轻薄的纱衣褪下。
乌黑柔顺的长发被轻轻拨拢到一边,露出大片雪白的脊背。
脊背之上,残留着斑驳的吻痕与指痕。
“将军,帮帮妾吧。”
裴济静默片刻,终是默默取过伤药,坐到床边,以食指沾取些许,慢慢往她背后的肌肤上涂抹。
伤药触感清凉,他的动作又十分轻柔,令丽质不由挺直脊背,轻轻地嘶了一声。
裴济的动作立时顿住,哑着声问:“疼吗?”
丽质扭头,露出侧脸柔美的弧度,摇头道:“不疼的,多谢将军。”
裴济的食指越发不敢用力了。
他一时觉得心底怪不是滋味的。
方才从麟德殿离去时,他听到陛下有意留宿承欢殿,几乎是下意识的,一颗心便提了起来。
今日的事,无论如何都是他的错,他对不起陛下,也对不起贵妃。若当场被陛下发现,于他而言,也算是种解脱,可他不能连累她。
他身为丈夫,不论事情起因如何,都是他没能控制住自己,以至于冒犯了她。
幸好,后来她拒绝了陛下。
眼下他不过来给她送了一瓶药,她却要道谢,这又是什么道理?
明知道她是个心思深沉的女人,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别有用心,他仍是难以抵挡。
隔着一层薄薄的药膏,指尖仿佛也能感受到她肌肤间的温热滑腻。
黑暗里,他的喉结无声滚动,浑身血液都悄悄向下腹汇集,似乎又有了先前被下药后药效发作时的意乱情迷,手上的动作也渐渐有了几分慌乱。
他草草给她背后将药上完,便取过一旁的纱衣要替她披上。
仓促之间,他双手从她背后捏着纱衣两边,合拢到她身前时,不小心触碰到某处。
丽质浑身颤了颤,下意识按住他的手,扭过头去对上他越来越热的眼神。
裴济像受到了蛊惑,眼神忽而深邃起来,鬼使神差地微微俯低,顺着今夜已吻过无数次的红唇热烈地向下亲吻。
丽质没有抗拒,只由着他动作,本就已经酸软的身躯越发无力地靠在他怀里。
片刻后,直到他忽然瞥见她肩上一处才由他亲手抹上的药,才忽然清醒过来,猛地将她放开。
丽质慢慢收拢衣襟,没再回头看他。
他懊恼地扶额,沉声道:“药明日再上两次,后日应当就都好了。”
说罢,狼狈转身,重新将窗户打开,左右看了看,翻身而出。
屋里重归静谧,丽质又捻了些药膏,借着幽暗的月光往自己的胸口处涂抹。
……
第二日,官员休沐,皇帝也不必处理朝政。
李景烨一早便往长安殿中向太后问安,随后将昨夜后来发生的事说与太后。
听闻母子二人将宫人遣退,在殿中说了许久的话。起初尚能平心静气,后来太后实在忍耐不住,冲皇帝大发雷霆,不但摔了手边的两只瓷瓶,更直言将李景烨赶走。
李景烨也倔强不已,面对震怒哀痛的母亲,冷冷撂下一句“朕也是母亲的儿子”,便拂袖而去。
宫里人人都说,太后偏爱幼子,因陛下同意了睿王赴边疆吃苦,这才大发雷霆。
可丽质心里明白,除了睿王的事,大约还有公主的事。
一子一女一夜之间出了这样大的事,而李景烨让他二人一个去边疆,一个嫁给钟灏,于太后而言,实在是雪上加霜。
而这二人的事,又都恰巧与她这个贵妃有关。
丽质心中好笑,自己分明什么也没做,却总有事情不停地找上门来。
太后不能将错都怪在李景烨身上,另外那一子一女又是心头肉,大约只能将一切愤恨都转到她这个无权无势的贵妃身上。
虽不常出长安殿,也到底是太后。丽质不得不命承欢殿的人都当心些,近来无事也不必外出。
夜里,丽质坐在榻上就着烛光读新寻来的两本话本。
这时候的话本,无非是闺秀与才子私定终身,最后却惨遭抛弃,抑或是书生夜行,路遇女妖的桥段。
丽质本是借着看话本多熟悉大魏的文字,看着看着,却不由嗤笑起来。
这些看似旖旎动人的民间故事里,于男人而言,似乎是在告诫他们美色误事,万不可因此被迷得神魂颠倒;于女人而言,却像是在告诉她们,天下男人皆好色,喜新厌旧是本能,身为女子,唯有接受看开,方能安生度日。
她觉得有些荒唐。
男人好色的本性难以更改不假,女人学会看开也不假,可凭什么要接受?
然而转念想起自己如今也被李景烨困住,除了暂时接受,也别无办法,方才唇边的嗤笑又渐渐变成自嘲。
她有点害怕自己有一天也成了这个时代众多逆来顺受的女人中的一个。
春月进屋时,正看到她这幅怔忡又迷茫的模样,心中有些酸。
她将门关上,坐到丽质身边,轻声道:“小娘子不必担心,今日陛下不会来了,方才后宫的那道门已关了,陛下今日歇在紫宸殿。”
她以为丽质在担心夜里李景烨过来,看出什么。
丽质闻言回神,也没多解释,只轻道一声“这样最好”。
她猜李景烨当是与太后争执后,心情不愉,谁也不想理会,于她而言,自然再好不过。
春月见她并无异样,只一幅松快的样子,遂也放下心来,同她说起今日听说的事:“听闻公主殿中的人今日都被杖杀了,一个也没留。”
丽质听得不由蹙眉:“宫里的人都如何说?”
“都说公主因为睿王殿下的事,大肆顶撞陛下,陛下才因此发怒,要惩罚公主殿里教唆公主如此无礼逾越的人。”
丽质点头:“想不到贤妃行事如此果决。”甚至有些残忍。
她先前只道徐贤妃是个对任何事都冷冷清清,不愿理会的人。可这一回的事,却令她有些惊讶。
她清楚地记得李景烨昨日说的,公主殿里与李令月下药一事无关的人,逐去掖庭宫便可,贤妃却将人统统杖杀。
须知公主殿的宫人内侍有十余人之多,此事直到事发,都未走漏风声,可见知情的人不多,贤妃如此行事,是因其恐余下的人走漏风声,还是因与公主有别的私怨?
她心中有几分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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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都是晚上12点,特殊情况看文案第一行。也许以后偶尔会有加更,视写的时候的状态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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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付
五日后, 千秋节的欢腾气氛终于在朝野上下渐渐淡去,各地入京逗留多日的边将们也要陆续回宫。
因与太后之间的不愉,李景烨始终未下那道调令, 眼看安义康等人将要离京, 已半点也拖不得了, 终于在傍晚时, 下旨封睿王李景辉为卢龙观察处置使兼都防御使, 主查访地方政绩,兼理防御军事, 地位在节度使之下。
皇室子弟为地方大臣并不鲜见,只是从前他们多是留在京中, 遥领官职,真正主事者仍是留在当地的地方官。李景辉这一次却是实打实地要远赴远赴边地。
事成定局,太后挽留不得, 只好在李景辉入宫拜别时,拉着他好好地痛哭了一场。
李景辉心中亦沉重不已,亲手替养育多年的母亲将面上泪痕擦去,直到她哭得不那样难过时, 方一言不发地连连磕头行大礼,转身毅然离去。
谁知踏出长安殿, 步上长而宽阔的宫道, 他便迎面遇上了才从紫宸殿回来的丽质,原本有些急的脚步猝然停止。
不远处的丽质本与身边的宫人们说着话, 忽然感到一阵异样, 抬头望去, 正对上李景辉发愣的视线。
她也不由收住脚步, 抿着唇与他遥遥对视, 掩在袖中的手悄悄捏紧,带了几分戒备。
光天化日之下,周围时不时有宫人内侍往来,她不觉得李景辉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可前两回的事着实让她摸清了这人肆意的性格,即便如此,也不敢稍有放松。
李景辉自然也看出了她的戒备,一双还带着几分少年气的眼眸里闪过几分失望与复杂。
他面色沉了沉,望着她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冲她微微拱手,随后便继续大步前行,与她擦身而过。
晴朗的秋日下,落叶自树梢飘落而下,落定在地。
丽质微微闭目,轻舒一口气,只觉心底终于能有短暂地安定。
……
夜里,裴济邀了李景辉一同饮酒,算作临别前的践行酒。
因不想为外人所扰,二人未去酒肆,只在裴济的静舍中畅饮。
二琵琶女坐在外间弹奏吟唱,二人则坐在内室叙话。
酒到酣处,李景辉轻拍裴济的肩,道:“子晦,我少时也曾羡慕过你,小小年纪就跟着裴相游历过那样多的山川,还亲自披甲上阵,杀敌无数。整个长安的勋贵子弟加起来,也比不上你一个年少有为。如今可好了,终于也轮到我去边疆立功了。”
裴济仰头饮下一杯清酒,闻言不由望向窗外明月,似是想起了少年时那段艰苦的日子:“那时候,苦是真的苦,可与将士们吃住在一处,拼杀在一起,同甘共苦,也着实难忘。”
他记得自己才跟着父亲到河东时,本只是一时兴起,跟着进了军中,可父亲却告诫他,一旦入了军营,就不能有半点退缩。
那时他不过十二岁,饶是再比同龄人沉稳,也不过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凭着一腔热血投军,不过数日便因过于艰苦的操练而萌生退意。幸好他本性不会轻易认输,硬是咬牙坚持过最初的那两个月,待渐渐适应那样的日子,才变得如鱼得水起来。
“军中不比别处,只望六郎你到时别后悔才好。”一向沉稳严肃的裴济难得借着酒意开起了玩笑。
前几日,他曾问李景辉,为何忽然要去边地。李景辉只道留在长安倍感压抑,恰好从小就羡慕他曾在军中历练过,便想趁此机会,干脆出去磨练一番,兴许再回来时,心境也会不同。
裴济真心希望这一对兄弟暂且分开些时日,各自冷静,再见面时,关系能稍稍缓和。
李景辉大笑,指着他道:“你能忍得,我怎就不能?你小子别忘了,你的弓马,还有不少是我教的呢!”
裴济但笑不语,又同李景辉对饮一杯。
他比李景辉小一岁,最初学弓马时,的确是跟着李景辉学的,只是两年后,他的技艺便已在其之上。
二人又笑了两句,眼看月上中天,李景辉忽然沉沉道:“子晦,你的为人,一向可靠,陛下与太后都信任你,我也是一样的。我离开长安后,还有一事想托付你。”
裴济见他变得严肃沉郁的面色,不由放下酒杯。
“长安城中,别人无须我担心,只有丽娘,她不一样。她出身寒微,又与家人不亲近,身后无所依仗,如今又处在风口浪尖上,太后也对她颇多不喜,实在令我放心不下。子晦,我想托你,在我不在长安的时候,替我暗中照看着她些。”
话音落下,他目光诚恳地望向裴济。
裴济沉默,心中复杂不已。
就在几天前地夜里,他在麟德殿犯下错误时,那女人也曾开口要自己能护着她。而今日,即将远行的睿王,心中也还放不下她,开口拜托他的事,同样也是要照顾好她。
他真不知是不是该说这二人实在心有灵犀。
李景辉见他沉默不语,只当他心中犹豫,又道:“子晦,此事旁人我都信不过,唯有你,沉稳可靠,又能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难得陛下也肯听进你的话,看在咱们多年的情谊上,你能否答应我,好让我放心?”
裴济垂眸,默默饮下一杯酒,心中颇有几分苦涩的滋味。
他哑声问:“六郎,你是不是仍放不下她?”
这回轮到李景辉沉默。
他想起白日在宫中见到丽质时,明明近在眼前,却不能有半点逾越的处境,心中五味杂陈。
他垂着眼轻叹一声,道:“子晦,我不瞒你,现在我想通了,如今我与她身份悬殊,怕是一点机会也没有了。可我总觉得,这辈子也放不下她了。即便不能把她留在身边,也还是想好好护着她,让她暂且过得好些。你能明白吗?”
若他有一日得到了足够抗衡一切的权势与地位,他会再将她夺回。
只是这话不能对旁人说。
裴济对上他满含希望的双眼,不由眸光微闪,悄悄生出几分心虚与愧疚。
睿王和陛下都还不知道,他如今已同他们都一样,被那祸水一般的女子迷得不能自拔,即便没有睿王的嘱托,他也早已答应了她,要暗中护着她的。
片刻后,他避开李景辉的视线,望着杯中映着烛光的清凉液体,轻道了声“我答应你”。
李景辉心中担忧暂解,重又敞开胸怀,与他畅饮。翌日,与安义康一道,从长安出发,往幽州而去。
……
后宫中,自睿王走后的第二日,太后便病倒了。
大约是受不住打击,这一回的病情来势汹汹。女官说,太后染了风寒,又急火攻心,这两日又忧思过度,方会如此。
一时间,大明宫的气氛也变得阴沉起来。
李景烨原本还想着李令月的婚事,想劝太后点头,让她答应将李令月嫁给钟灏,如此一来,只好暂时搁下,每日理完政事,便往长安殿去侍疾,到承欢殿的时候也少了许多。
嫔妃们见状,为表孝心,也日日都往长安殿去。
丽质反倒乐得轻松。太后早就发话,让她无事少去长安殿。此时太后有疾,她更不能过去,徒惹其厌恶。
只是近来久居后宫,她能见到裴济的机会也少了许多。只有隔三差五,他随大长公主进宫来时,能偶尔远远的看见。
好在,中秋那夜已经得到他的许诺,她安心许多,也不再急于一时。
如此过了大半个月,到了九月初,太后的这场病终于慢慢见好。
秋意渐浓,天气一日比一日凉。李景烨为表孝心,决定于十日后自大明宫迁至城郊的骊山温泉宫居住,比往年早了近一个月的时间。
照以往惯例,天子居骊山行宫,至岁末方回,总共数月时间,因此宫中凡稍受宠的嫔妃都会随驾。
朝臣们亦是如此。
为方便皇帝理政,各中枢机构也都要暂时迁往行宫,许多重臣会随皇帝一同居住到骊山附近。
丽质与裴济二人自然都要随行。
裴济身为羽林卫大将军,提前五日便先往行宫附近与沿路驻防,直到出行当日的清晨,又匆匆带着人赶回,准备一路护送皇帝与众人东去骊山。
帝王出行,仪仗俱全,队伍逶迤,浩浩荡荡,气势如虹。
丽质登上马车前,正见到他一身银甲,内着紫袍,身姿挺拔地骑在高头大马上,面色沉着地催马小跑着一路检视各处跟随的侍卫们。
她不由心中一动,刻意放慢登车的动作,趁他驾马从身边小跑经过时,状似不经意地仰头望他一眼。
一双杏眼水盈盈的,含着几分怯怯的欢喜与期盼,又像是有掩不住的埋怨。
其实裴济早已察觉到她的存在,可经过时,仍是竭力克制住自己,目光只稍一流转,自她面庞上飞快地滑过,便重又变得目不斜视起来。
唯有抿得更紧,几乎泛白的唇角,与不自觉将缰绳攥得更紧的左手悄悄泄露出他内心的波动。
不知为何,他觉得那双美丽动人的杏眼里,好像有什么不一样的暗示,引着他忍不住细细揣度品味。
紧绷的力量自缰绳传递而出,马儿似乎感受到主人的变化,十分乖觉地稍稍放慢脚步,仿佛令二人擦肩而过的时刻也拖长了些。
一切都在不言不语中悄然消失,仿佛风过无痕,无人发现。
唯有一双冷冷的眼,隐在暗处,将二人间转瞬即逝的眼神交流与细微动作一一收入眼底,随后微不可查地无声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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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行
骊山温泉宫距大明宫不过六十余里, 队伍自清晨启程,时间充裕,便行得缓慢了些。
丽质本闲坐在自己的马车中, 可不一会儿便被李景烨召见,随侍君侧。
她过去时,正见几位大臣从皇帝那辆格外宽敞的六驾马车中鱼贯而出, 显然是才议完政事,裴济与其父裴琰也在其中。
几位大臣见她,都略后退半步, 微微拱手算是行礼致意,唯有行在最前面的群相之首萧龄甫, 反应稍有轻慢。
他虽也拱手致意, 行动间却颇有几分不耐与怠慢,似乎因丽质这个贵妃抢了他女儿萧淑妃的嫔妃之首的位置而心有不满。
丽质自然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却只微微笑了笑,便从容行过,全然没放在心上。
经过走在最末的裴济身边时,她仍没有忘记小心翼翼地冲他投去个带着几分暗示的委屈又幽怨的眼神。
只是未待看到裴济有半点反应,便见何元士已笑着迎了出来, 亲自替她掀帘, 道:“贵妃可算来了,陛下方才才念了一回, 差老奴出来看呢。”
丽质无法, 只得笑着跟了进去。
宽敞的马车里, 李景烨正靠在一边伸手按揉眉心, 面上虽有几分疲惫之色, 可眉眼之间的松弛与温和, 却显出他的好心情。
这半个多月来,因睿王与公主的事和太后的病情,他总有些郁郁,如今终于有了回暖之势。
丽质揣度着他的心情,也换上温柔动人的笑意,行到他膝边跪坐下,柔柔地唤了声“陛下”。
李景烨睁眸便见她美丽无瑕的面庞,唇边不由也染上笑意。
他伸手将她拉近些,先在她红唇上轻啄了一下,随即笑问:“丽娘这两日可有想朕?”
因太后的病,他已有四五日未曾到后宫,除了让何元士到承欢殿来问候过两回,便只让人送了不少东西去萧淑妃的拾翠殿中。
丽质自然不说实话,只将面颊贴到他肩上,娇声道:“陛下要处理朝政,又要向太后尽孝,妾不敢打扰陛下。”
这样的话,她一贯如此回答。
李景烨没得到期望的回答,虽有一瞬失望,倒也没恼,只揉了揉她的鬓发,将她发间的玉钗取下,令她发髻吹落,披散在肩背之上。
他似乎格外爱看她发丝散落,将一张明艳面庞半遮半掩时的楚楚风情,只上下端详两眼,眸光便渐渐幽深起来。
“丽娘,”他俯首去吻她下颚,“朕记得你最爱海棠?”
丽质腰肢后仰,被他托在掌中,红着脸半推半就地闪躲,只含糊地应了声。
“朕命人在温泉宫里为你建了一处海棠汤,只供你一人沐浴,可好?”他四五日未曾纾解,此刻得了闲,一点也不肯放过她,双手一用力便将她禁锢在身下。
“难为陛下心中记着妾,妾该多谢陛下。”
丽质心知自己闲了数日,今日定躲不过,便也不多挣扎,只红着脸别开眼,盼他能快些。
大约因是白日,又在行进的马车中,轻微的颠簸摇晃令李景烨兴致格外高涨,直缠了她大半个时辰,仍未见丝毫疲累的迹象。
幸好,在她意识恍惚,泪眼朦胧的时候,马车外传来何元士小心翼翼的声音:“陛下,旅途劳顿,太后犯了头疾,正请了女官问诊。”
李景烨正是兴致高昂之时,半点也不愿停下。奈何他身为天子,须得向太后尽孝,给天下臣民作表率。
他心中懊恼,便多用了几分力,逼得丽质呜咽出声,方草草了事,唤了内侍进来服侍清洗更衣。
临走前,他俯身亲吻丽质汗湿的面颊,轻捏她指尖,道:“若觉得累,便在此多歇一会儿,不必急着走。夜里朕再来寻你。”
丽质撑着疲累的眼睑轻轻“嗯”了声,却还是在他离开后,便起身穿衣离开。
他去太后身边侍疾,谁知需要多久?若她一下睡去,再醒来时,他又回来了,可还需要费神应付呢。
……
太后车架中,裴济已然闻讯,跟着母亲前来探望。
如今睿王不在,先前又有了公主的事,大长公主生怕太后因此内疚,以为裴家从此要与之疏远,便着意叮嘱儿子,要多来尽孝。
裴济也在太后膝下承欢过几年,自然也将她当亲长敬爱。
此时大长公主坐在车中的矮榻边,絮絮地安慰着头昏脑胀的太后,他则端坐在一旁,偶尔适时地出言安慰一两句。
不一会儿,李景烨也赶到了。
裴济扶着母亲起身去迎,正要躬身行礼,已被叫起。
李景烨三两步到榻边坐下,蹙眉问:“母亲怎突然犯了头疾?女官如何说?”
太后面色有几分憔悴,一见儿子过来,微微滞了滞,随即恢复正常,轻声道:“不碍事,只是先前的风寒还未好透,路上被马车稍一颠簸,便有些头昏脑胀的,方才服了两颗丸药下去,又让女官按揉了两下,已好了不少,倒是惊扰了你。”
李景烨面色凝重,闻言稍稍松了口气,摇头道:“儿子担心母亲,是天经地义的事,怎能说是惊扰?”
说着,他看一眼车外的天色,道:“路程已过半,大约还有半个多时辰便到了,请母亲再多忍耐一会儿,等到了温泉宫,便能沐浴解乏。”
太后无力地点头答应了。
一旁的大长公主望着母子二人看似和睦,实则生疏的氛围,心中有几分感慨。她一心希望二人间能重回过去母慈子孝的状态,于是忙跟着一同说起话来,缓和气氛。
倒是一旁的裴济,默默望着李景烨虽面色凝重,却精神焕发,满是餍足的模样,不由眸光闪烁。
方才他看到丽质进了陛下的车中,如今陛下这幅模样,他哪里还能不懂二人间发生了什么?
他心中闪过一丝压抑的酸涩,随之而来的便是抵挡不住的愧疚与挣扎。
陛下与睿王都那么信赖他,他却在暗中觊觎他们二人都中意的女人。而更可怕的是,对那个女人,他也怀着无比的内疚,甚至已背着他们向她许下了承诺。
明知这一切有违常理,他却已经难以自控地陷入泥潭,不得脱身。
凝神间,李景烨忽然想起了什么,冲他道:“子晦,前几日到温泉宫布防,实在辛苦你了,这几个月,你若留在宫中值守,也不必守在宫门处,就到少阳汤住下吧。”
少阳汤位于温泉宫城之中的昭阳门附近,毗邻太子汤,本是皇帝赐给皇子们沐浴的汤池,极少赐给外姓贵戚。
如今陛下尚无子,睿王又已远赴幽州,将此汤赐给他这个表弟,其中看重的意思不言而喻。
裴济与大长公主对视一眼,忙起身推辞,称不敢受之。还是太后说了句:“三郎也算我半个儿子,那便是陛下的半个弟弟,这一两年里,替陛下办了不少事,如今不过赐一处汤池,实在不必推辞。”
皇帝也跟着附和。
裴济无法,这才谢恩应下。
虽受了,可他也绝不多当真常居少阳汤,至多三五次,只不辜负陛下厚爱便好,其他的,再不能逾越。
……
申时,队伍终于到了温泉宫。
李景烨仍是陪在太后身边,其余嫔妃有心前去,却因太后发话不必兴师动众,只好自往各自宫室去。
入冬前后往温泉宫避寒是本朝皇室惯例,李景烨登基后,这已是第六次前来,妃嫔们都有自己的常居之处,唯有丽质是第一回来。
先前听李景烨说,给她造了一处海棠汤,她正不知在哪处,便见何元士领着两个宫人过来,满面带笑地引她前去,道:“老奴奉陛下之命,请贵妃往玉女殿去。”
丽质含笑致谢,跟着他绕过后殿,却未如其他嫔妃一般往东面的月华门去,而是转向西面正对着的日华门去了,引得其他嫔妃既惊且妒,就连挺着孕肚的萧淑妃,也几乎要克制不住面上的表情。
须知温泉宫布局与大明宫有几分相似之处。西面的飞霜殿乃是皇帝寝殿,附近的星辰汤与九龙汤也都是皇帝御汤,嫔妃们都住在东面月华门后的长汤十六所附近。
丽质心中诧异,不由问:“大监,为何引我入了日华门?”
何元士几乎笑得合不拢嘴,边走边躬身道:“蒙陛下厚爱,特赐贵妃居在西面的玉女殿,西面的海棠汤也在玉女殿中。陛下宠爱贵妃,这才想让贵妃住得更近些。”
丽质心中不悦,也不好表露,只笑着称谢,跟着何元士入了玉女殿中,安顿下来。
所谓的海棠汤,实则是玉女殿院中新凿的一处汤池,形似海棠花瓣。
丽质进来时,汤池中才注满了水,袅袅雾气正从水面上蒸腾而起,透过池上所盖亭子四边的帷幔缓缓溢出。池水中撒满了海棠干花,芳香四溢。
坐了大半日马车,又承了恩露,丽质正有些浑身酸软疲乏,便蹲身以手试了试水温,见还十分烫,便先用了晚膳,待在院中走过两圈后,便到寝居中歇下,欲再过一个时辰再去沐浴。
可她才睡熟不久,便又被春月唤醒:“小娘子,陛下来了。”
丽质半倚在床边,揉了揉惺忪睡眼,勉强想起白日李景烨说的夜里等他来,心下有几分被打扰的不满,便也不似以往一般起身相迎,仍靠在床边,浑身犯软。
李景烨进来时,便见她娇软半卧,睡眼迷蒙,面颊绯红的含情模样,白日未尽的兴致一下就被挑了起来,当下也顾不上她不曾起身迎接,三两步便行到近前,伸出双臂支在她两侧,将她困在怀中,仔细端详道:“那汤池可看过了?如何?”
丽质水汪汪的杏眼睨着他,道:“汤池自然是好的,只是妾已累得无福消受了,都怪陛下,白日里那样折腾妾。”
李景烨轻笑出声,在她颈边细细亲吻:“几日不碰你,你怎又娇了几分?你既累了,就不必使力,朕亲自带你过去便是了。”
说罢,趁她未反应之时,一下将她打横抱起,大步往汤池边去。
汤池边的宫人见二人过来,忙伸手去试了试水温,见已适宜,又要去替二人宽衣。
李景烨却示意不必,命众人退下,随即便将丽质压在池边亲吻起来。
汤池由巨石而筑,表面粗糙,又因池中温泉而有些灼热。丽质后背紧贴着,又疼又热,不由扭动着挣扎两下,闪躲道:“陛下,疼。”
李景烨心中爱怜不已,温柔咬了下她的鼻尖,也不宽衣,拉着她便要往池中去:“到水里去便不疼了。”
丽质猝不及防,赤裸的双足已没入水中,却听屋外何元士道:“陛下,方才淑妃命人过来,说淑妃白日吐了两回,此时睡下,又发起热来,正唤了女官去看。”
李景烨闻言,动作忽然迟滞起来。
萧淑妃这一胎的胎象一直很好,未曾出过什么差错,可先前那一次落胎,一直让他耿耿于怀,因此他命人格外小心服侍着,此时听到消息,一下有些紧张起来。
丽质趁机推他,柔声道:“陛下快去看看吧,子嗣要紧。”
李景烨深吸一口气,望着怀里妩媚娇艳的女子,纵然百般不舍,也只好歉意地吻了吻她,起身整理衣衫,往长汤十六所赶去。
丽质知他今日定不会再回来,一下松懈下来,便将守在附近的宫人内侍都遣回去休息。
今日舟车劳顿,众人都已累了,几个小丫头又以为她心中不快,也不敢打扰,便早早回屋歇下,只留春月一人睡在外殿。
雾气袅袅中,丽质坐在池边,靠在亭柱上,双足在水中滑动着,怔愣许久,方重新回过神来。
她正欲起身褪去身上衣物,泡一会儿汤解乏,便听不远处,墙边的假山石间传来一声极轻的动静。
“是谁?”
她的声音隐没在夜晚的宁静中。
不一会儿,假山后慢慢走出个熟悉的身影。
“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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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看到评论里有人说海棠无香,我一直忘了说,海棠香不香分品种,很多海棠都是香的。感谢在2020-08-20 23:52:22~2020-08-22 00:00: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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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泉
丽质循声望去, 只见皎洁的月光下,裴济肃立在嶙峋假山边,身姿笔挺而坚毅, 俊朗的面目隐在暗影中,看不清神色。
她先没说话,只将目光顺着他方才步出的地方再往后看, 果然看到一堵一人半高的朱墙。
那是与日华门相连,将她这一处院落与另一侧的太子汤、少阳汤分隔开的朱墙,他俨然是从那一头翻墙而来, 正落在假山石后,既隐蔽, 又安全。
他身为羽林卫大将军,定早已将行宫的一切布局与地势摸得一清二楚,就像在大明宫时一样。
住在玉女殿,与长汤十六所相距甚远,似乎也是件好事。
她勾唇笑了笑,重新将视线移回汤池中, 将白玉似的裸足再度浸润到汤泉之中, 缓缓滑动, 时不时撩起晶莹水花。
“将军来了。”
她丝毫没觉得惊讶,白日两度给他暗示,便是想寻个机会独处,到了夜里, 他果然来了。
可这话落在裴济耳中,却一下戳痛了他的心窝。
来之前, 他经过了好一番痛苦挣扎。
白日里, 众目睽睽之下, 她两度以饱含幽怨与委屈的眼神睨他,虽只不经意的一瞬,却教他魂不守舍许久,一面自觉愧对两位表兄,一面又想着自己先前对她的许诺,万一她遇到了什么事,有求于他,他如何能置之不理?
思来想去许久,直到他在昭阳门城楼上四下巡望时,看到御辇从日华门出去,往长汤十六所去了,便知今日陛下不会歇在玉女殿中,这才咬咬牙,悄悄过来了。
可到了这里,见她如此波澜不惊,他心中又开始忐忑,只恐自己先前会错了意,俊朗的面庞上薄唇紧抿。
月色下,她坐在亭中汤池边,轻软的纱帘间雾气缭绕,半遮半掩地将她笼在其中,一双白玉纤足在水中起起伏伏,若隐若现,像带着钩子似的,直接扯着他的脚步,一点点靠近。
他在她身边两步处站定,尽量克制着自己的目光不往那一双嫩足上游移,沉声问:“不知贵妃何事要见臣?”
丽质停下在池中轻轻滑动的动作,双足离开水面,屈膝踩上自己铺开在池边巨石上的衣摆。
轻薄的布料被足间的湿润沾染,缓缓晕开一片水渍。
亭子四下点了几盏灯,柔和的光线正照在她莹白的肌肤间。裴济几乎能清晰地看见水珠自她露出的半截小腿上无声滑下。
她像是有意地侧坐着一般,令腰腿间的曲线在纱衣下朦胧显露,一双盈盈的杏眼仰望着他,无辜道:“妾无事便不能见将军吗?”
裴济呼吸一滞,一下明白过来,自己再一次被这祸水欺骗了。
她总是这样,时不时利用无辜又妩媚的外表撩拨他,令他不由自主失了从前的坚定与敏锐。
心中的恼怒一下被激起,他面色愈发冷峻,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啊——”只听身后传来一声惊慌的轻呼。
他心口一跳,几乎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就要回去,生怕有什么意外。
只是还未转身看清情况,两条纤细的胳膊已从他身后缠绕上来,青葱似的十根手指在他小腹处紧扣住,随即温热起伏的躯体也悄悄贴到背后。
“将军真薄情,看来这些时日,只妾一人思念将军而已。”
她幽幽的话音自身后传来,气得他几乎要笑起来。
他只觉自己太傻,才被她诓骗过,紧接着又着了她的道。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硬是将她缠在自己腰间的手掰开,转过身去,皱眉道:“贵妃何必拿这样的话来骗臣?贵妃放心,臣说过的话不会食言。只是已犯过一回错,绝不能一错再错。”
说着,略一拱手,状似坚定,果真要离开。
丽质被他推开了也不恼,只伸手扯住他紫色的衣摆,巴巴地望着他,委屈道:“上回的事,将军可是后悔了?”
裴济眼神黯了黯,摇头哑声道:“不曾后悔。”
只是心中有愧罢了。
丽质面色稍霁,转而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容:“既如此,错一回,与错两回,错三回,又有什么不同?”
她缓缓靠近,一双裸足踩上他坚实的武将皮靴,微微踮起,双臂缠住他脖颈,再度与他紧紧相贴,面颊也尽力仰着,与他鼻尖相触,呼吸交缠。
四目相对,她朦胧的眼眸向两汪深泉,蛊惑着裴济的心神。
鼻尖有她周身的馥郁香气袭来,他只觉心神荡漾,方才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意志力一下溃败,隐藏在心底的野兽再度出笼。
他俯身过去,用力吻住她被水汽晕湿的唇瓣,垂在身侧捏成拳的双手也悄然扶上她的后腰,顺着她的脊背不住抚摸。
衣衫渐渐散乱,一件一件落在池边的草木间。
朦胧雾气间,丽质眼眸湿润:睨着有些失控的他:“将军这些时日,难道一点也不曾想过妾吗?”
裴济的心底有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崩塌。
他闭了闭眼,没回答,只带着她一同滑入汤池中。
温热的池水浸润二人的肌肤,令温度一下又升高了许多,二人额角都冒出细密的汗珠。
他让她双手扶住池沿,从身后将她困住,没了上回的药物作用,他的动作里带着几分清醒的蛮力,令丽质浑身瘫软不已。
他知道,她口中的思念、哀怨,统统都是假的。
她是个没有心的女人,对陛下也好,对睿王也罢,都没有半点感情,又怎会对他有什么真心?
可是他却不敢否认她的话。
这大半个月里,他没有一日不曾想起她。
……
长汤十六所附近的宫殿中,李景烨仔细地听女官说过情况,又亲自盯着萧淑妃将安胎药喝下,这才稍稍放了口气,由内侍过来替他宽衣解带后,坐到床榻之上。
萧淑妃一手撑着身子,一手护着隆起的腹部,往一旁让了让,歉然道:“是妾不好,扰了陛下与贵妃的兴致。”
她今日亲眼看着钟贵妃进了日华门,后来又着人去打听,这才知道陛下将贵妃安置在了飞霜殿不远处的玉女殿中,还专门为其凿了一处海棠汤,心中实在又酸又痛,难以克制。
到入夜,见陛下也没往月华门来,便知他定去了玉女殿。
嫉妒之下,她恰觉身上有些不适,便大着胆子命人过去将陛下请来。
幸好,陛下到底还是在乎她的,一听说她不适,便急忙赶了过来。
李景烨没动,只坐在床边,面色有些不悦:“淑妃,你一向与你父亲一样,深知朕的心意,行事间也从来进退合宜,分寸得当,朕很是放心。怎么在子嗣一事上,却这么糊涂?难道先前的那一次,还没让你涨教训吗?”
他方才听女官说过了,淑妃今日的不适,是因她近来刻意少食,使体力不支,引起的,若长此以往,腹中胎儿缺了给养,恐要出事。
萧淑妃面色一白,眼眶一下就红了。
她费力地跪坐起身,垂头道:“陛下,妾知错了。妾只是怕进食多了,身形丑陋,惹陛下厌恶……”
从前她从不曾怀疑过自己的容貌,可如今有了贵妃那样的艳色,她越来越担心自己孕期身形走样,惹人厌恶。
她知道男人多喜新厌旧,即便是自己倾慕的陛下也是如此,她不过是想趁着还年轻时,多挽留他一分罢了。
李景烨见她认错,又顾念她在孕期,便缓了神色,拉着她的手安慰:“好了,这一回朕便不怪你了。往后要记得爱惜自己与孩子。诞育子嗣是有益社稷的大事,朕如何会厌恶你?”
“妾知道了。”萧淑妃抹去眼角的泪,小心翼翼回握着他,又问,“陛下希望妾这一胎是男孩还是女孩?”
李景烨看着她小心讨好的模样,心软了几分,微笑着摸了摸她的腹部:“都好,公主或是皇子,朕都喜欢。”
他尚身强力壮,不担心子嗣艰难,即便淑妃未能生下皇子,往后也有的是机会。
萧淑妃柔声道:“妾希望能替陛下生个小皇子,到时便是陛下的长子。陛下可愿意亲自教导他,让他做个像陛下一样贤明的人?”
李景烨看着她,没说话。
他知道淑妃是在试探他是否愿意立她的孩子为太子。
照礼制,太子当立嫡长,而他未立皇后,便该立长,淑妃若真生下皇子,群臣定会请立为太子。
此事本无可厚非。
可眼下他想起,却开始犹豫。
不立皇后,为的就是吸取前朝外戚乱政的教训。而眼下萧氏一门正得他信任,萧龄甫又是群臣之首,论地位,已是举足轻重。若他再立淑妃之子为太子,岂非要令萧氏一门更显赫?
如此,那不立皇后以防外戚的规矩,就是形同虚设。
他虽对萧龄甫行事颇满意,却也不愿任由其成为下一个杜氏。
他的太子,若是个普通官家女子诞育的,自然最好。
思及此,他不由想起还在玉女殿的丽质。
若她先遇见的是他而不是六郎该多好,他定会将她生下的皇子立为太子。
可惜她如今的身份实在尴尬。
“朕的孩子,不论男女,都会亲自教导。”
他避开了淑妃话中的试探,却将态度表露了几分。
萧淑妃失望不已,勉强笑着转移话题。
父亲早说过,陛下是个外热内冷的人,对谁都不会全然信赖,偏她不信,今日却像是忽然明白了几分,心底慢慢凉下来。
……
玉女殿中,云雨初歇。
丽质浑身散架了似的,懒懒靠在池中,睨着裴济从池中步出,立在亭中匆匆穿戴。
无数水珠顺着他身上健硕的肌肉下滑,滑过左臂上的箭伤,滑过右腹处的刀伤,最后顺着两腿的线条慢慢滴到他脚下的石头上,渗透下去。
她看了片刻,直到他紧绷的面色有些泛红,才轻笑着移开视线,勉强撑着池边,赤着身从池中出来。
她一向不喜有人服侍,身边的宫人内侍已渐渐习惯,被她遣回去歇下,也不会过来询问。
裴济已将衣物都穿戴好,见她出来,便取了块大巾将她裹住,横抱起进了内室。
丽质双臂勾住他的脖颈,娇软无力地依偎在他怀里,用沐浴过汤泉后愈发柔滑细腻的肌肤不时地磨蹭着他。
他的身躯再度紧绷起来。
丽质却像没察觉似的,伸手去轻轻抚摸他近在眼前的喉结。
裴济眸色加深,垂头看她一眼,嘶哑着嗓音道:“贵妃莫动。”
丽质笑了笑,贴在他胸口,轻声道:“将军,替妾做一件事吧。”
裴济喉结滚动,心口狂跳:“何事?”
“替妾在扬州买一处宅子吧。”
她自决定要逃离这里开始,便一直在谋划着。除了要裴济的帮忙,她更需要打算好离开后的日子。
先前她借机在宫中的书籍中寻到了一幅大魏疆域图,又将梦里三年后的那场动乱细细回忆一遍,在地图上一一对应位置。
因动乱多集中在北方土地上,因此她若要安身,便该往南去。只是这时候的岭南、西南等地还被视为蛮夷之地,闭塞而落后,她身为女人,恐怕难以立足。
唯有扬州,繁华富庶,民风开放,听说也有不少未嫁或寡居的妇人谋生居住,正适合她。
前些时候,她并无银钱,即便有心,也做不了什么。
近来,她时常命人送些金银器物回钟家,其中有许多是给长姊兰英的。
叔父一家虽都是小人,可因她先前敲打过,也不敢真的将财物都据为己有,每一回都会留出些交给兰英。
她让春月亲自去过一趟,将自己的打算告知兰英,令兰英顾好自己的同时,找机会悄悄将一些值钱的金银攒下,到时姊妹二人相依为命时,也好用来傍身。
兰英本也是个果决坚定的女子,知道一向逆来顺受的妹妹竟有了这样的打算,吃惊之余,更多的是欣慰,自然不会反对。
如此,也不会引起旁人怀疑。
只是兰英是女子,又身有残疾,行事不便,不好替她再做其他事。
眼下有了裴济的帮助,她恰好事先暗中置些房产田地,日后若真能趁乱逃开,也算有了去处。
只是这些打算,她暂时不能告诉裴济。
裴济微微皱眉,想开口问她为何,到底还是忍住了,只点头道了声“好”。
不过买一处宅子,算不得什么大事,他倒也不必怀疑她的用意。
丽质笑着仰头吻了下他的下颚:“多谢将军。”
裴济面色微红,脚步也乱了几分,匆匆将她抱到床边轻轻放下,默不作声地替她将身上水渍擦净,又将屋里的蜡烛一一吹灭,方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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狩猎
第二日, 裴济趁着处理公事的间隙,便吩咐石泉暗中命人南下往扬州去打听几处合适的宅子。
石泉诧异不已,仔细回忆片刻, 确信不曾听说他要到扬州任职,不禁问:“若大长公主问起——”
裴济看了他一眼,摇头道:“非我自居, 不过是帮旁人寻问,此事便不必让父亲与母亲知晓了。”
石泉仍有疑惑,却也不再多问, 领命下去了。
扬州路远,又要避人耳目, 寻问起来,总要一月左右才能有消息。
裴济吩咐过后,略一估量,便也不急着要结果了。
数日后又将到官员休沐日,眼看秋日将尽,李景烨便决定照惯例, 领近臣与皇亲贵戚们出温泉宫狩猎。
大魏受胡人风俗影响, 人人尚武, 不但男人个个以擅骑射刀枪为荣,女人中也有不少骑□□湛的,尤其贵族之中,女人也多爱打马球、外出狩猎。
天子出猎, 意在带动贵族间,乃至民间这一阵尚武风气的延续, 既展国之繁盛, 又鼓舞众人勤练技艺, 日后到沙场上勇猛卫国。
狩猎两日,除了皇帝身边的近臣与不少勋贵子弟,后妃与女眷中也会有些同往。
夜里,李景烨歇在玉女殿,同丽质说起此事,自然也要她同去。
丽质欣然应下,转眼又迟疑:“可是陛下,妾不会骑马射箭,恐怕不能随陛下前去。”
李景烨一愣,随即想起她低微的出身,恐怕不能像其他贵族女子一般,从小豢养良马,有专人教习骑射。
他心底升起几分怜惜,当即搂着她道:“不怕,还有几日时间,朕亲自教你骑马,到时你只要跟在朕身边便好。”
丽质笑着称谢应下,柔顺地依偎在他身侧,心中却道他八成还是要食言。
李景烨身为天子,闺房之中答应过她的事,譬如要游太液池等,几乎都因政务繁忙而搁置,最后不了了之,这回恐怕也是一样的。
到第二日,果然如她所料,李景烨带着她出了北缭门,到了大球坊,命人将赠她的大宛马牵来,便匆匆回朝中去了,只留下两个擅骑射的女官来教她。
如此,反而正中丽质下怀。
没了李景烨,她不必再拘束,只跟着两名女官悉心学习便好。
良马温顺,她又因自小习舞,身段柔韧灵活,学了几日下来,虽称不上突飞猛进,终于也能自如地驾马奔跑了。
……
九月十二,天气晴好,宜狩猎。
李景烨夜里歇在玉女殿,一大早便匆匆起身,先往前朝去见近臣与贵戚们,待行完一应礼仪,方领着众人一同自津阳门出发,往猎场而去。
丽质则换上一身鲜亮骑装,与贤妃一同领着嫔妃与其他年轻的皇室女眷们一同跟随而去。
萧淑妃有孕,前两日又有不适,是以未跟来。而往年定不会缺席的李令月,因中秋之事,虽也跟着到了温泉宫来,却未获准参加狩猎。
嫔妃不过数人,加之二十多名皇室女眷,与浩浩荡荡数百人的男子相比,显得十分惹眼。
猎场距骊山不远,自津阳门出,未至半个时辰便到了。
秋日晴空下,此地依山,既有广阔辽远的平缓坡地,又有幽深苍翠的密林,也有蜿蜒流淌的溪涧,自古为帝王所钟爱的狩猎之所,豢养了不少飞禽走兽。
秋风猎猎,引场中营地边旌旗翻飞。
裴济身为羽林卫大将军,提前一日便领了两千羽林卫军到猎场附近驻防,安营扎寨。
此时一切就绪,他已领着部下等候在侧,一见御驾行近,便驱马迎上前来。
天子的队伍浩浩荡荡,可他几乎一眼就看到了行在陛下身边的那道艳丽的身影。
丽质本就生得貌美,此时跨坐在马上,一身骑装更衬得她比平日多了几分矫健与飒爽英姿。明媚日光下,她杏眼莹亮,红唇带笑,烈如火焰,一颦一笑间,尽显风姿,周遭的一切顿时黯然失色。
裴济眼眸微黯,握着缰绳的左手紧了紧,随即强迫自己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冲一旁得李景烨拱手行礼。
李景烨今日也换下天子常服,穿了一身胡人戎装,干净利落,看来比平日的斯文温和多了些勇武爽朗。
他一挥手示意裴济不必多礼,朗声道:“近来的事,都辛苦子晦你了。往年你还不是羽林卫大将军的时候,尚能随朕一同狩猎,今年却拘着了。”
羽林卫大将军总揽此地防卫,裴济恪尽职守,早早便提出不参与今年狩猎,只在外围巡防,随时待命。一旦跟随而去的侍卫们发出信号,他便能即刻领军赶去。
“蒙陛下厚爱,这些都是臣的分内之事。”
李景烨笑着看向不远处的燕国公裴琰:“到底是裴相之子,与裴相一样,都是恪尽职守,一丝不苟的性子,将来定要成大器的。”
裴琰看一眼儿子,笑着拱手自谦了一句,眼底却是掩不住的自豪。
他这个独子,从小就显出超乎常人的坚毅心性,从不因出身勋贵高门,便自恃不凡,反而因此事事都比别人更用心。
虽因近年来天下安定,三郎还未曾立过太多天下人刮目相看的军功,可他十二岁便入军营摸爬滚打,在河东那四年里,军中提起裴三郎,无不交口称赞,言其不辱裴家将门风范。
如今回了长安,更成了勋贵子弟中的翘楚,他这个做父亲的自然欣慰不已。
尤其如今他与杜衡等老臣都与陛下不甚亲近,互相之间还隐隐有戒备猜疑,他这个儿子却凭着纯善的心性与幼时的情分颇得陛下信任,于裴家满门而言,实在是件幸事。
李景烨摆摆手,看一圈周围跃跃欲试的年轻子弟们,笑道:“今年子晦不参与狩猎,你们倒是可以争一争锋了。”
裴济素来骑射俱佳,往年有他在,旁人都比不过他。
众人闻言大笑,一面戏言要向裴将军道谢,一面又催着陛下快快发令。
李景烨驱马靠近丽质些,转头轻声道:“丽娘,朕一会儿要带着他们往远处去猎猛兽,你与女眷们在附近行猎,等朕回来,若是累了,便到营中去歇息。”
狩猎到底还是男人居多,女人虽也进了猎场,却不能去往远处多猛兽出没的地方,素来都只在附近的坡地与密林边缘徘徊。
丽质只学了骑马,射箭在平地站立时尚可,坐在马上却是半点也不敢的。她本也没打算行猎,只想趁此机会在外透透气罢了,闻言笑着点头,催道:“陛下快去吧,不必担心妾,妾可等着看陛下的猎物呢。”
李景烨难得豪爽大笑,大手一挥,便领着众人奔驰而过,往远处的猎区去了。
一时间,大队人马离去,只剩下寥寥数十名女眷。
徐贤妃仍是面色清冷,喜怒不辨,此时见皇帝离开,也不迟疑,直接冲丽质微微颔首,道:“贵妃恕罪,妾先去行猎了。”
说着,径直点了一旁的两个骑马的内侍跟着,掉转马头,往坡地方向去了。
其余人见状,也有些蠢蠢欲动,却碍于身份,不敢这般直接离开。
丽质知晓她们的心思,便挥手道:“诸位若要行猎,便也去吧,只多带几名内侍跟从,小心些便好。”
众人大约也都猜到她不善骑射,心中多少有几分轻鄙,只是不曾显露。唯有一个年纪尚轻,还有几分天真的小娘子问:“贵妃不同去吗?”
众人一时都噤声,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生怕丽质因被戳中痛处而当场发怒。
那小娘子见状,也意识到自己问得唐突,有些不知所措。
丽质没恼,只微笑着看一眼众人,冲那小娘子坦然道:“我不会射箭,就连骑马也是才学会的,自然不能狩猎。你们且去吧,不必等我。”
她知道许多人面上不显,心底却因为身份地位,对她颇多轻视鄙夷。
她到这里久了,渐渐习惯了人们以家世地位论尊卑,可打心底里,她仍是不时地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自己从何处来,不论如何都不能让最后那一点意志屈服。
面对旁人的轻视与议论,她坦然面对,却不必认同。
那小娘子听她如此说,暗暗松了口气,忙拱手行礼,跟着同伴离开。其余人见状,也无话可说,各自与相熟的同伴领着内侍们离开。
人群退散,丽质慢慢放松心神,招来一个内侍,领着她在密林边缘与坡地出小跑一圈,问清哪处安全,哪处恐有猛兽出没,便将那人也遣回去,只独自一人跑马观景。
她一手抓住身前的马鞍,另一手微松缰绳,也不拘着马儿往哪处跑,直到马儿小跑至林边,方勒住缰绳,翻身下来,沿着树林缓步前行。
此处被树冠遮住大半暖阳,隐隐透出几分幽寒之意。余下的半边天空中,一只落单的大雁孤零零飞过。
只听嗖的一声,一支羽箭划破长空,精准无比地射中那只大雁,带着一阵风声迅速坠落下去。
丽质侧目望去,但见不远处的坡地,裴济骑在马上,手持长弓,目光仍定在半空中,正慢慢收起方才张弓搭箭的姿势。
他身边随侍的石泉看了丽质一眼,见射中了猎物,便掉转马头,往大雁坠地的方向奔去。
四下无人。
丽质微笑,牵着马慢慢走近两步,唤了声“裴将军”。
裴济面无表情,仿佛没听到似的,由着马儿一步步行到她近前几步外,居高临下瞥她一眼,随即望向她身后幽深的树林,沉声道:“贵妃不该独自往林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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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是停在小裴出现的时候。因为好不容易坚持到他来,我已经累得写不动了。小裴啊,你好大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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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林
丽质挑眉, 仰头望着他,一张明媚动人的脸庞恰好被疏林间的斑驳阳光笼罩住,泛起一层耀目金光。
“将军怎如此说?别人进得, 妾怎进不得了?”
裴济瞥一眼她身旁温顺的大宛马,沉声道:“林中虽无猛兽,却常有狐、兔等活物经过, 一不小心便会惊扰马匹,贵妃才学会骑马,还是谨慎些好。”
丽质望着他腰背挺直, 一本正经的模样,眼波流转, 微微一笑:“所以,将军是担心妾,才一路跟随而来的吗?”
她不过随口一说,想看看他的反应罢了,却不料他面无表情的脸上竟飞快地闪过一抹红晕,眼神也微微闪躲, 似乎当真被说中了心事。
然而不过一瞬间, 他又恢复沉肃镇定的模样, 抿唇道:“贵妃误会了,臣不敢逾越,只是尽分内职责,保护此处所有人。”
实则方才众人四散离开后, 见她将跟在身边的内侍遣回,他便觉不妥, 就趁着巡视的时候, 悄悄跟了上来。
丽质饶有兴味地望着他这幅不为所动地撇清关系的模样, 只觉惊奇不已。
分明他与她已有过肌肤之亲,可每回与她独处时,却还是一本正经,似乎一点私心也没有。
若换做个腼腆些的小娘子,只怕早被他的冷淡伤得心灰意冷了。
可偏偏这样一个表面沉稳刚毅,坚韧不拔,恨不能做个苦行僧的人,在与她亲密时,却总是强悍霸道,令她招架不住。
他与床榻之上的反差如此之大,想必也只是出于愧意,未对她有太多感情牵绊,更不像皇帝与睿王一般,对她有独占之心吧?
丽质暗暗觉得安心不已。
她从不相信男女之间的情爱,像这样各取所需,若要断,也干净利落。到时,他要做忠心耿耿的节度使也好,要趁乱称雄也罢,都与她无关,她只管借他的势离开,从此自由潇洒,度过余生,了无牵挂。
至于此刻,她忽然生了几分玩笑的心思。
“啊——”
她惊呼一声,双腿站不稳似的朝一旁跌去,倚靠在一块巨石上,妩媚杏眼求助般望向裴济。
裴济身躯微僵,却仍是薄唇紧抿,岿然不动地坐在马背上,黑黢黢的眼眸微微眯起,冷冷俯视着她。
多日前在海棠汤,他便是那样着了她的道,今日绝不能再重蹈覆辙。
“贵妃好好站着,怎忽然跌倒了?”
他语调冷淡,带着几分看穿了似的轻讽。
丽质晶莹的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失望。她轻咬下唇,移开视线,扭头望着一旁的深林,轻声道:“妾没事,只是这几日学骑马,腿有些酸痛罢了。将军既不担心妾,便请走吧,猎场里还有那样多人需要将军保护呢。”
她语气娇娇柔柔,委屈不已,听得人心肝发颤。
裴济没说话,握着缰绳的左手紧了紧,定定看了她一眼,随即掉转马头,慢慢离开。
身后静悄悄没有丝毫动静,她似乎真的留在原地,没有追上来。
他暗暗蹙眉,心中忽然有几分不确定。
初学骑马时,的确会因不适应而双腿酸痛无力。她才学会了几日,今日便跟着队伍从温泉宫一路骑行而来,恐怕有些勉强。
他心中疑虑渐深,左手不禁又紧了几分,扯住马儿前行的步子,悄悄回眸。
只见丽质软软坐在巨石边,一双含春杏眼不知何时已染上了一层泪意,正委屈巴巴地望着他,连小巧的鼻尖都要哭不哭的泛红了。
裴济只觉心口一拧,酸涩刺痛的感觉便慢慢涌起。他不由望天,无声叹息,默默闭了闭眼,随即翻身下马,大步走到她面前,半蹲下身子,沉声问:“还能回去吗?”
丽质望着去而复返的男人,忍住眼眶里的泪,伸出双臂紧紧圈住他的脖颈,软软地靠上去,委屈道:“妾还以为将军要将妾一个人丢在这里呢。”
她俨然已经忽略了原本就是她自己一人到这林中来的。
裴济被她靠得僵硬不已,犹豫片刻,方伸手回抱住她,哑声道:“臣只是以为贵妃又在戏弄臣。”
她总是真真假假,难辨心意,令他不得不谨慎。
丽质凑近他耳边道:“裴将军总是这样冷漠,妾如何戏弄?妾这两日学骑马,身上还留着伤呢,将军若是不信,大可亲眼看看。”
这话不假,她的确腿脚酸痛,只是还没到影响行走的程度罢了。
裴济身上微微发热,面颊也有些红。
他按住她轻蹭着他的身躯,嗓音里又多了几分干涩:“别动,臣信。”
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尝过云雨后便会食髓知味,此刻美人在怀,颇有几分克制不住的意动。
丽质觉出他的异样,果然听话地停住不动了。
此处虽无人,可到底是野外,她原本也没打算与他如何。
二人静了片刻,只紧紧抱着。
裴济慢慢平复,身子退开些,蹲在她面前,伸手替她按揉双腿。
丽质静静坐着,只觉双腿慢慢好了许多。
她望着他额角渐渐渗出的汗珠,伸手拉着他一同站起来,笑道:“多谢将军,妾已好多了。”
说着,她眼波流转,见到他背在身后的那张紫衫木长弓,赞道:“方才忘了说,将军箭术了得,竟将远在天边的大雁也射了下来。”
裴济始终沉着的脸终于掠过一阵笑意。
他见她目光好奇,便将背后长弓取下交她手中,道:“那不算什么,年轻的儿郎们但凡勤练几日,都能做到。”
丽质睨他一眼,显然不信。
方才听李景烨的话也知道,从前狩猎,裴济一人能压过所有人的风头,可见他骑射精湛,远超常人。
她细细打量着手中的长弓,指尖从光滑的紫衫木与粗粝的弓弦上慢慢抚过。
远看觉得不沉,此时握在手里才觉得有几分沉重。
她前两日也略试过几张短弓,眼下将这一看就十分不凡的长弓握在手里,不由也侧立直身子,端平双臂,一手握弓,一手拉弦,摆出个架势。
可这张弓十分硬,任她如何用力,弓弦都纹丝不动。
裴济轻笑一声,在她斜睨过来的视线里上前两步,立在她身后,取出一支箭,一手覆住她握弓的手,另一手带着她将弓弦拉满。
丽质睁大双目,看着他毫不费力的模样,几乎能听见弓弦被一点点拉开的声音。
两人身躯再度紧贴在一处,若有似无地摩擦,带出一阵热意。
裴济目光顺着箭镞方向远往,在她耳边道:“这张弓是我祖父过世前赠我的,那年我八岁,尚体弱多病,别说拉满,便是举也举不动这弓。直到后来到河东,在军营里苦练了一年多,身强力壮时,才慢慢能用此弓。”
丽质听着耳畔低沉的声音,不由侧目去望他。
在极少的独处时间里,他鲜少说话,今日是头一次在她面前说了这么多关于他自己的话。
裴济察觉她的动作,也恰垂首向她望去。
二人本就离得极近,此刻更是鼻尖相触,呼吸交缠。
空气一下又热了,方才平复的异样再度翻涌而出。
裴济握着她的手一松,只听咻的一声,羽箭猝然射出,力道十足,狠狠钉入了不远处一棵树的树干上,恰好将那碗口粗的树干射穿。
四下又静了。
裴济垂眸望着被他半圈在怀里的女人,终究没抵住心底沉沦的念头,搂着她的腰,俯身含住她的唇瓣,激烈地亲吻。
丽质半阖着眼,攀住他坚实的臂膀,任由他带着靠在粗壮的树干上,被他从唇瓣一路亲吻至脖颈。
他原本还能控制的动作渐渐有些蛮横起来,连落在颈间的吻也用了几分力道,锢着她的双手更是用力地拉扯她的衣襟。
丽质轻推他,喘息着摇头。
此地虽暂时无人,却并不隐蔽,她不想冒险。
裴济慢慢停下动作,一动不动伏在她肩窝处克制着自己。
丽质看了他片刻,忽然道:“将军,抱妾上马吧。”
裴济心中疑惑,却仍是依言将她打横抱起,极力克制着身体的反应,将她送上马去,正要坐上另一匹马,却被她拉住示意,踩着马镫坐到她身后,与她同乘一骑。
她掉转马头,往深林方向慢慢行去。
裴济蹙眉,吹了声口哨,示意自己的马儿跟上,正疑惑要问,却忽然浑身一僵,热血上涌。
丽质横坐在他身前,一只柔软纤细的手不知何时已悄悄钻入他的衣物间,慢慢下滑,轻轻握住。
“你——”他的眼神遽然幽暗,想说什么却如鲠在喉,只觉一切感官都集中在了一处。
丽质没说话,只继续动作,令他越绷越紧,情不自禁又俯身与她吻在了一起。
两匹马儿在林中悠悠行走,时不时颠动两下,带出阵阵轻微的暧昧声响。
幽暗处,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窥伺着,既震惊,又愤怒。
……
约莫半个时辰后,二人才缓缓分开。
裴济将二人衣衫整理好,将她送回树林边缘,望着她独自骑马回了营地,这才掉转马头去寻石泉。
缓坡边,石泉早已等候多时,本该拽在手中的大雁已不知所踪,一见他回来,不由有些吃惊地打量他一眼,随即在他迅速变冷的视线里收敛神色,道:“将军,方才陛下已派人送了两头才猎的鹿回来,说是今夜要吃炙鹿肉,饮鹿血酒。”
裴济闻言蹙眉,一面往回去,一面问:“陛下怎要饮鹿血酒?可有说是谁的主意?”
鹿血益精补阳,养气散寒,素来为贵族们奉为珍品,于身体亏空者大有裨益。可也正因如此,不能随意饮用。
古来不少帝王贪图享乐,因饮鹿血后,能觉精神十足,身强力壮,便时常饮用,其中不乏饮多后反而滋补过甚,身亏而亡的。
如今李景烨不过二十六的年纪,正身强力壮,如何需要用这些东西?平日里他大多知晓节制,按理说不会主动要饮此物。
果然,石泉道:“说是萧将军说起在吐蕃征战时,曾尝过一回鹿血酒,滋味甚妙,效果绝佳,令陛下来了兴致。”
萧将军说的便是宰相萧龄甫之子,因吐蕃一战,虽并无实际军功,却已从长安令升做了左金吾卫将军。
这父子二人一向喜欢揣度圣意,阿谀谄媚,偏陛下又信任他们。
裴济几乎能想到当时他父亲与杜衡二人极力劝阻,却被陛下不耐打断的情景。
陛下虽看来温和,却多疑固执,一旦认定,旁人劝说只会适得其反。
他心中不赞同,可无奈之下,只好不置一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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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血
一整日的狩猎未出什么意外, 到傍晚时分方结束。
李景烨领着众人驾马返回,开怀不已。跟从君侧的侍卫们带回许多猎物,狐、兔、豚等林林总总十余种, 收获颇丰。
丽质领着众后妃与女眷们一同相迎,才要躬身行礼,李景烨已经朗笑着翻身下马, 伸手将她拉起,道:“丽娘,朕今日打了头狐, 毛色甚好,与你正衬,恰好给你做件裘衣。”
他说话时, 眼眸微弯, 少了平日的斯文,忽而显出几分真诚来, 仿佛是个要给妻子送礼物的年轻郎君。
丽质眸光闪烁,不好扫他的兴,于是笑着道谢:“陛下有心, 竟还想着妾, 倒令妾有些受不起了。”
一旁的大臣与勋贵间, 一个略年轻的男子躬身道:“陛下的箭术,着实令臣等佩服,射狐时,一箭穿其颅脑,竟半分未损身上皮毛。”
此话甚是恭维, 李景烨听得眉眼间有几分舒坦, 却不好应承, 只摆手道:“今日子晦不在,你们又都让着朕罢了。”
丽质悄悄看了一眼那说话的年轻男子。
只见他一身朱色衣袍,身量尚算长,只是身板有几分单薄,看来不像擅骑射的,一张面孔虽能称得上俊俏,只是一双微微上扬的眼眸时常半眯着,唇边更是挂着刻意的笑,看来有几分谄媚之相。
此人正是左金吾卫将军萧冲。
只听他道:“陛下何必谦虚?今日所猎之物,数陛下最多,臣等有目共睹。”
李景烨这回没再自谦,面上笑意又深了些,俨然十分受用。
倒是一旁的裴琰等人,眼眸低垂,不曾开口。
嫔妃之中,王昭仪素来会揣测旁人心思,方才见陛下眼里只贵妃一人,正有几分酸意,见状忙上前大着胆子道:“陛下猎了这样多,怎好如此偏心,只贵妃一人有赏?”
韦婕妤与她从来一道,也跟着附和。
李景烨平日虽不与她们亲近,却大体温和,闻言一面领众人往营地去,一面笑道:“罢了,都有,明日让贤妃给你们分下去吧。”
一句吩咐下去,却未如往日一般得到回应。
众人不由都看向仍是面色清冷,却有些出神的徐贤妃。
“贤妃?”李景烨微微蹙眉,方才的笑意淡去几分,“可是今日累了?”
徐贤妃这才回过神来,却没有羞赧之色,只淡淡冲他躬身,道:“陛下恕罪,妾今日的确有些累了,明日会照陛下吩咐,将今日所得给诸位姐妹分下去。”
李景烨“唔”了声,未显不悦:“你素来喜静,若累了,先回帐中歇下也好。”
狩猎第一日,宿在猎场边的营地中。
徐贤妃也不推辞,躬身道谢后,便转身离去,似乎并没异样。
可不知为何,丽质总觉她今日的冷淡里,仿佛比平日又多了些烦躁与厌恶。
营地之中,早已有篝火燃起,周边的大帐中,简易坐榻也设好了,先前送回的两头鹿也已被牵到一旁候着。
李景烨在帐中正座上坐下,又示意众人落座。
虽在野外,没有佳肴与歌姬,却也不能少了美酒与乐舞。
大魏人人能歌善舞,贵族之中更有不少精通此道者,如今在围场边的营地里,更有野趣,不由便在皇帝面前大展身手,且歌且舞。
李景烨兴致颇高,与众人同乐,没到半个时辰就饮了不少酒。
酒到酣时,萧龄甫冲儿子使了个眼色。萧冲心领神会,笑着起身,吩咐庖厨拉着鹿到篝火边,冲李景烨道:“陛下,时候差不多了,该宰鹿了。这时候腹中正暖,一杯鹿血酒下去,最是滋补。”
李景烨未曾尝过,白日听他说了,早已意动,此刻也跟着看向场中。
只见那庖厨手里擎了把锋利的尖刀,冲众人微微一礼,便熟练地刺入鹿颈。
丽质蹙眉,冷冷看一眼,随即转开视线。
那头鹿在众人目光下哀哀鸣着,想挣扎逃开,却被庖厨紧紧牵住,动弹不得。
淋漓鲜血登时流淌下来,一旁的人忙将手中铜盆上去接了满满一盆,捧在手里,奉到皇帝面前。
丽质就坐在李景烨身边,此刻恰好能瞧见那满满一盆鲜红浓稠的液体,仿佛还能感觉到其中的温热,不由往后缩了缩,道:“陛下要鹿血做什么?瞧着怪瘆人的。”
李景烨没说话,只那一双温润中带着几分暗示的眼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令她背后不由起了层细小颗粒。
萧冲已走上前来,不知是否是喝了酒的缘故,丽质莫名觉得他的眼神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暧昧暗示:“贵妃有所不知,此物最是滋补,于男子大有裨益。”
列座在侧的裴琰冷眼看了许久,此刻见那一大盆鹿血,终于忍耐不住,起身道:“鹿血之滋补,有揠苗助长之嫌,请陛下保重圣体。”
李景烨没说话,只看着萧龄甫父子。
萧龄甫心领神会,忙起身笑道:“裴公多虑了,陛下乃天子,阳气最盛,又有上天庇佑,区区鹿血,只不多饮,自然无碍。”
“大相公此言有些过了。”李景烨这才佯装轻斥,随即看向裴琰,道,“朕知晓姑丈的担心,古来君王多饮鹿血,朕自有分寸。”
此话听来亲切,实则已有些不悦。
这样的情形,先前已有过许多次,这一年来更是频繁。裴琰自知劝不动,只好坐下,不再多言。
萧冲见状,笑着上前,亲手舀了半杯鹿血,又兑了半杯酒下去,捧到李景烨眼前:“请陛下饮鹿血酒。”
李景烨接过,一口饮下。
酒中添了温热鲜血,带着几分腥膻与灼热,自口腔一路延续到喉管与脾胃间。
他顿了顿,微微蹙眉,似在品味其中滋味,待觉腹部有了些微暖意,方点头道:“似乎确有些效用。”
萧冲忙又替他斟了一杯。
“陛下——”裴济见他似乎还要再饮,不由也蹙眉要说什么。
李景烨却不给他机会,笑着打断他,道:“正好,子晦你也来尝尝这酒,你年纪小,恐怕也未试过。”
他说着,又命何元士将鹿血给场中的大臣勋贵们都分去些。
一盆新鲜鹿血,数十人分食,每人只分到半口,唯裴济,因方才那一句,也被分了半杯。
他蹙眉望着杯中被冲开的淡红酒液,心知今日劝不过也避不过,只得闷头饮下。
此事暂且揭过,众人又复宴乐。
庖厨此时已将那头鹿剥皮去骨,割下一块块肉,在火上炙烤好,又以彩锦扎起,一一奉至众人食器中。
李景烨拿起竹刀,亲自片下两片,送至丽质唇边,看着她张口吞下。
猛火炙烤过的鹿肉上滋滋冒着油光,掠过她的红唇时,恰留下些许鲜丽夺目的亮色,随着她咀嚼的动作一闪一闪。
被食物的荤油沾染,若在别人身上,定有些不雅,可偏在丽质这处,却像涂了口脂般诱人,令她静坐品尝的模样也显出别样的风情。
不知是否因为方才的鹿血,李景烨忽然觉得身上有些热,看着丽质的眼眸也渐渐幽暗。
他凑近些,半揽着她问:“滋味如何?”
丽质笑着点头,赞了句“的确鲜嫩”,才伸到半空要拿帕子擦拭唇角的手就被他截住,握在掌心。
他掌心火烫,令丽质心底一紧,诧异地侧目望他:“陛下——”
话未说完,已被他含住唇瓣。
她怔了怔,随即开始挣扎推拒。
两杯鹿血酒的威力似乎已开始显现。
李景烨平日爱她美色不假,可在外臣面前大多克己守礼,不会如此放浪,今日当着数百人的面忽然这样,着实令她有些羞恼。
她忍着心底不耐,悄声提醒:“陛下,还有人在——”
可李景烨眼眶开始泛红,继续追着她的唇要亲吻。
“陛下!”
斜刺里忽然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直击人心。
忍耐了片刻的裴济不知何时已站起来,正沉着脸握着拳,紧紧盯着二人。
旁人都只敢垂头不语,此时见他起立扬声提醒,不由暗暗敬佩。
李景烨像是被这一声唤暂且拉回神来,慢慢将丽质放开些,平复面色,冲众人勉强笑笑,道:“朕乏了,今日就到此吧。”
说着,看一眼何元士。
何元士忙上前搀着他进了帐中,随即又命人将贵妃也引入其中。
众人面面相觑,静了一瞬,方各自散去。饶是民风开放,不避男女之事,不少人,尤其嫔妃女眷,还是脸红不已。
谁还不明白?分明是鹿血酒饮多了,效用起得又急又快,陛下要带着贵妃泄火去了。
裴济面色阴沉,呆呆地望着那掀起又落下的帐帘,情不自禁走近两步。
“三郎。”身后传来父亲裴琰的声音,让他的脚步顿住,“你可还好?”
裴济稍稍回神,反应过来父亲是在问他方才饮了那一杯酒是否有不适。
“儿子无事。”
此时众人都已走了,裴琰也往自己帐中去,不由叹息一声,摇头道:“陛下这一年来,越发亲信萧家父子了。那萧冲也实在没分寸了些,连这样的东西也敢拿来给陛下用,偏偏陛下却执意疏远我与杜相公。”
裴济亦面色凝重:“陛下性子自小如此,这两年太后的话也不大听得进去了,儿子有时想劝,陛下也不给机会开口。”
父子两个都有些忧心。
裴琰双手背后,打量儿子一眼,道:“如此也好。三郎啊,往后那些逆耳的话,都交给为父来说吧,你还年轻,只有陛下还信赖你,将来你才能帮上他。”
裴济心中一凛,不由问:“父亲何出此言?”
父亲的话,好似有什么深意。
裴琰面上流露出几分隐忧:“如今是疏远,往后,只怕更甚。况且,还有突厥在。”
皇帝不喜他们这些世家出身的老臣,早晚要想办法打压。而眼下,突厥蠢蠢欲动,陛下却仍举棋不定,未做防范,只怕不久就要起战事。
裴济一下就懂了,心底忽而有些沉重。
他垂头应下,不再多言,将父亲送回帐中,才往营地边缘各处巡视。
……
皇帝御帐中,丽质自入内,便被李景烨一把摁在榻上亲吻。
帐中的内侍吓得头也不敢抬,便慌忙弓着腰退出去,将帐帘拉得紧紧的,半点风也不敢透进来。
李景烨本因一日行猎有些疲累,此刻却觉得浑身燥热,精力旺盛,急需发泄。
他面色有些异样的潮红与亢奋,压着丽质的动作比平日多了几分霸道与强横,令丽质有些不适。
起初,她还勉强应承着,时不时想伸手将他推开,却被他紧紧禁锢着,动弹不得。后来,她已筋疲力尽,浑身上下半点劲也没有了,他却仍意犹未尽,不知餍足,在她一身光洁细腻的肌肤上留下无数红痕。
“丽娘啊。”李景烨眼眶通红,气息不稳,按着她含糊地问,“朕对你这样好,你心里可有朕?”
“陛下轻些。”丽质闭着眼,侧过头去,低吟不已,“妾好累……”
身体已半丝力气也没了,可她脑中还勉强留有一丝清醒。平日再如何曲意逢迎,隐藏心思,她也不愿在这样的问题上松口。
她不想让他如愿。
李景烨得不到想要的回答,越发不肯放过她。
帐中的声响起起伏伏,直到红烛燃尽,方慢慢归于平静。
……
营地边缘的缓坡上,寂静而空旷。
裴济一人坐在树下,沉默而寂寥地望着被黑暗笼罩的广阔天际。
秋夜,连原本夏夜喧闹的蝉鸣也没了。
宴上那一杯鹿血酒的效用来得很迟,直到方才他才开始觉得腹中燥热蔓延开来。此刻凉风吹过,令他周身一阵清凉,又一阵火热,交替往复。
他知道此刻自己想要什么,可偏偏那个令他克制不住的女人,正被他的表兄搂在怀里。
他辨不清心底到底是嫉妒与痛苦,还是挣扎与愧疚,只感到一片荒芜,饶是身体燥热,也提不起半点兴致,仿佛与神魂已经割裂。
他默默闭上双眼,向后靠在树干上,深深呼吸。
白日她靠在他怀里,同乘一骑的情景慢慢浮现在脑海,她纤细柔软的手的触感也仿佛悄悄回来了。
心底被抽干的情绪渐渐回笼,体内那股燥意终于从全身蔓延至心口。
他浑身紧绷,明知不可能,却仍隐隐渴望她像从前许多次一样忽然出现。
“子晦。”
身后传来一声女子轻呼,却不是她的声音。
“谁!”
裴济陡然睁眼,神智迅速回笼,猛地自地上跃起,抽出腰间长刀,迅速回身,却对上一双熟悉又陌生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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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塌
身后不远处的婆娑树影下, 立着个身着淡色衣裙的年轻女子,正是本已早早回帐中歇下的徐贤妃。
她平日里清冷疏离的面孔此刻笼在黑暗中, 隐约多了几分异样的压抑与道不明的感情。
裴济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看似将手中长刀放低了些,实则依旧浑身紧绷,没有丝毫放松。
他心下有几分困惑,不由蹙眉道:“夜已深了,贤妃怎会在此?此地荒僻,不甚安全,请贤妃快些回去吧。”
徐贤妃静了静,随后缓缓迈开脚步,却不是往营长方向去, 而是向他靠近过来, 目光从他俊朗的轮廓上一点点下滑, 轻声道:“子晦,你也饮了鹿血酒,此刻恐怕也有些难受吧?”
她本也生得貌美, 只是平日里总是清冷孤高,不近人情的模样, 看来只像庙里供奉的神女,端方美丽,却让人不敢亵渎。
此时她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将平日的清冷统统放下,只像个寻常的貌美妇人一般,对着年轻英俊的男子说出饱含暧昧暗示的话语, 反而看来生动了许多。
若换做别人, 恐怕心里多少要有些动摇, 可裴济的面色却愈发沉。
他手里握着的刀不曾放下,也不再掩饰自己后退远离的动作,借着拱手行礼的姿势,将明晃晃的长刀横在自己身前,不让她再有机会靠近。
“多谢贤妃关心,臣惶恐,不敢逾矩,还请贤妃赶快回去。”
他的话一如既往地冷静淡漠,似乎与徐贤妃半点也不熟识,打定主意要谨守分寸。
徐贤妃面上闪过几分难堪,随即停下脚步,紧紧掐着衣角,干涩地笑了声,道:“你对我不敢逾越,对贵妃如何就敢了?”
此言一出,裴济倏然抬眸,眼光森寒,薄唇紧抿:“贤妃何出此言?”
徐贤妃眼中的愤怒与嫉妒一闪而过,语气里也多了压抑:“今日你与她在林中做的事,我都看到了。”
裴济面色僵硬,阴晴不定地望着她,满是戒备:“此事与她无关,错都在我。”
他毫不犹豫将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令徐贤妃一阵恍惚,只觉心底那道一直珍藏的影子似乎幻灭了。
她轻笑一声,仰头望着他,不住摇头道:“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克己守礼,坚韧不移的人,年纪尚小时,心智就已比许多人成熟,即使舞阳公主对你那样穷追不舍,你也不曾动摇,怎换做贵妃,你却轻易破了自己的底线?”
裴济没说话,浑身的戒备半点没消失,心里却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贤妃说的一点没错,对上那个女人时,他的底线也好,他的意志也罢,早已在无形中被冲得溃不成军。
然而他是男人,若真的事发,他势必要担起责任,绝不能让她受到伤害。
毕竟,第一次是他被人下了药才破了那道底线,后来的两次,纵是她主动,他也是在全然清醒的状态下未曾拒绝。
他握刀的手紧了紧,骨节泛白,沉声道:“你想做什么?”
徐贤妃静静凝视他,心里一角的崩塌愈演愈烈。
“子晦,我有时会想,若当年我执意不肯嫁给陛下,大约便会嫁给你吧。”
她今年二十二,比裴济长了三岁。
当年她祖父健在时,还是群相之首,与裴济的祖父一文一武,都是先帝极为看重的老臣。
裴、徐两家也交情甚好,她祖父曾见两个孙辈年岁相当,想定下一段婚约,可后来裴家祖父过世,裴琰又远赴河东就任,便暂且搁下。
她自幼家教甚严,时时被教导要谨记徐氏家学,谨慎三思,不可纵容贪欲,不可逾越礼制,一举一动间,仿佛都有一把无形的戒尺衡量着,不能有半点差错。
与同龄的小娘子相比,她拘谨寡言,冷淡漠然,虽为长辈喜爱称赞,却得不到亲密的玩伴。
长安高门子弟间,唯有裴济与她有几分相似。
他从小便像个小大人似的,一板一眼,不苟言笑,沉默早熟。
她曾以为他与她境遇相似,皆是被繁琐的规矩束缚了脚步,虽然交集不深,却因此对他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感觉来。
后来稍大些,她渐渐明白他与她不同,大长公主与燕国公都是宽仁温厚之人,对他这个儿子从不曾有太多期望与要求,他不过是天性如此罢了。
那时她曾有过失落,可更多的却是羡慕。
若她也生性如此,恐怕会过得更自在些。
因此听说祖父有心替她与裴济定下婚约时,也有过几日雀跃欣喜。
只是事不如愿,婚约搁下不说,祖父也染了重病。
她父亲徐慵比起祖父,似乎在仕途上少了几分灵性,政事上也显得平庸,那时入仕已有十余年,却仍只是个从五品著作郎。而年岁家世相当的裴琰却已是一方藩镇,军功赫赫。
祖父自觉自己身后,徐氏门楣恐要没落,配不上裴家忠烈将门,思来想去多日,终是撑着最后一口气,以宰辅的身份,求先帝将才及笄的她嫁给东宫太子。
她明白祖父此举,是为了日后能保住徐家一门荣耀,于是毫无怨言地嫁入东宫,婚后也一如家人的教导,恪守为人妇的本分,从不与人争锋。
只是偶尔想起裴济时,总有几分失落与不甘。
这六年里,她始终暗中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私心里总希望他能娶一位配得上他的家世与人品的小娘子。
她以为,他那样一个沉稳坚毅的人,有毫不动摇拒绝公主的决心与勇气,便该喜欢温柔端方,娴雅有涵养的名门女郎,哪知他却私下与陛下的女人行了苟且之事?
先前从大明宫启程那日,她偶然察觉二人间的对视,还疑心是自己误会了,直到今日亲眼所见两人幽会的场景,才不得不信。
从前她心里那个刚毅无私、沉稳有度的少年郎的影子,已经慢慢消失了。
“往后我不会想了。”她面色忽而冷淡下来,似乎已一刀将心里的情愫统统斩断,“从前我还有几分同情她,只当她身不由己,是个寒门出身的可怜女子罢了。如今才知道,她果真像旁人说的一般,是个不安于室的淫妇。”
裴济听罢,心惊不已,压抑道:“你若有怨气,冲我来便好,我不会有半句怨言,不要牵连她。”
徐贤妃冷笑一声:“我凭什么要如你的意?子晦,我不会将你们的事告诉陛下,是看在祖父的面上,可我身为嫔妃之一,如何不能争一争?”
她对皇帝无情,不在乎他是否被欺骗,也不在乎他身边的其他女人是否忠贞。只是白日所见丽质那放肆大胆的举动,让她隐隐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与冲动,想将从前扣在自己身上的枷锁挣开。
凭什么她非得做个克己守礼、谨小慎微,又毫无趣致的女人?
她转身望着漆黑空旷的郊野,素来清冷的眼眸里闪着异样的光彩:“我压抑自己多年,总也会要放肆的时候。子晦,你好自为之吧。”
说罢,不再看面色阴沉的裴济,转身离开。
……
第二日,素来早起的李景烨头一回没有理会何元士的叫起,只搂着丽质继续睡。
丽质有心起来,可因夜里折腾得太过,身子像散架了似的,动弹不得,眼皮更是沉重不堪,脑中一片混沌,略推了他两下,见他没动静,只好又昏昏沉沉睡去。
二人直睡到巳时方幽幽转醒。
丽质试着动了动胳膊,撑着他的胸膛要起身,可才撑到一半,便觉浑身酸软疼痛,一下又跌了回去。
她不由蹙眉,嗔怪地望向李景烨。
其实撇开身份而言,李景烨在床笫之间算得上温柔体贴,每回行事时,她尽力忽略心底的倔强与不愿,也能享受到其中的滋味。可凡事过犹不及,昨夜他实在失了分寸。
李景烨仰躺着,面色已不似昨夜那般亢奋潮红,反而比平日苍白了几分。
他含笑望着丽质,见她眼神递过来,分明带着责怪,却无端透出妩媚,心底一下有些酥软,不由伸手将她搂起来,叫人打了水过来,难得一回亲自替她稍稍收拾,穿上衣衫。
待二人都已穿戴妥当,用过些吃食,外头同行的众人早已准备就绪。裴琰等几位老臣更是暗暗着急,生怕陛下昨夜鹿血酒饮多了,亏损圣体,在野外出了什么事。
幸好,巳时三刻时,李景烨带着丽质出来时,众人才暗暗松了口气。
狩猎虽是两日,实则第二日已不在围场中行猎,而是由年轻宗亲与勋贵子弟们一同赛马、比箭、打马球等。
李景烨见都已收拾好了,便领着众人一同回温泉宫去。
丽质浑身酸软,再不能骑马,只好独自坐到马车中。
远远的,她经过裴济附近时,似乎觉得他面色有异,从她身上瞥过的眼神里,更是含着几分欲言又止的意味。
丽质蹙眉,暗暗留心,猜测他大约有什么话想告诉她,只是碍于现下人多,不能靠近。
马车之外,同行的嫔妃们见贵妃不能伴在君侧,都有些蠢蠢欲动,尤其王昭仪等人,正待驾马靠近,却忽然见平日里拒人千里之外的徐贤妃不知何时已到了李景烨身旁,二人正说着话。
李景烨也有些诧异。
贤妃一向对人冷淡,便是在他这个皇帝面前也不曾改变。今日不知为何,竟主动靠近,同他说起昨日行猎的事来。
他平静地应着,目光却不由自主打量她。
论容貌,宫中自然无人比得上丽质。
可贤妃本也算样貌秀丽清新,今日又隐隐多了几分笑容,白皙的面上泛着自然的红晕,在秋日暖阳下愈发令人身心舒畅。
他忽而想起留在温泉宫的萧淑妃。
那日萧淑妃试探的话语还在他耳边盘桓着,他忽然觉得,也是时候敲打一二了。
※※※※※※※※※※※※※※※※※※※※
设定和情节的尺度摆在这里,我喜欢一切讲究合情合理,或者是至少在作者这里能说得通,所以皇帝和丽质的亲密戏份不会很多,但不会刻意删减。
贤妃该去听听那首歌——“这个世界随时都要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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击鞠
与来时相当, 从围场赶回温泉宫时,也只花了不到半个时辰。
因今日还有马球赛,是以李景烨未曾回宫,而是直接领着众人到北缭门外的大球坊去了。
内侍省与六局的人早已将一切布置好, 待皇帝上看台就坐后, 内外女眷、朝臣们便也跟着落座。
因怀孕而未去猎场的萧淑妃也早等不及了, 巴巴儿地感到大球坊, 正待给李景烨行礼, 已被何元士亲自上前搀扶起来。
她面容端方,缓缓起身, 正要如往常一般往李景烨身边的座位行去,却忽然见他身边除了丽质以外,原本该留给她的位置, 不知何时已被人先占去, 那人不是别人,却是从来清高自持,不与旁人争锋的徐贤妃。
她的脚步一下顿住了,迟疑地望着贤妃的位置,心中异样。
徐贤妃像不曾察觉她的目光一般,牢牢端坐着,与众人一同望向场中已经策马驶来的数十名年轻侍卫。
马球赛前, 羽林卫中选出的数十名侍卫要先在场中向皇帝与大臣们展现一番精湛的骑射技艺。
这些侍卫们多是羽林卫中少数的平民子弟,经千挑万选才入了羽林卫, 成为天子近侍。为使其日后能有更多晋升的机会,裴济自去年任大将军后, 便亲自请求李景烨准许每年秋猎时, 能让左右羽林卫中这些最拔尖的平民子弟在众人面前一展风采, 若能得几分赏识,也不至错失良才。
因有了这唯一一个越过勋贵子弟在皇帝面前崭露头角的机会,羽林卫中的平民子弟几乎个个使出浑身解数,此时他们高超的技艺已令众人挪不开眼。
就连李景烨似乎也专心致志地望着场中,频频点头赞赏,待一名能马上三箭齐发的侍卫奔驰而过后,更是直接命人厚赏。
萧淑妃四下而观,见无人替自己解围,只得捏了捏衣角,强作从容地往徐贤妃身旁的座位上去坐下。
李景烨似乎这时才分出心神来,仔细打量一眼萧淑妃,问了她两句昨日的情况,又命何元士替她在坐榻上多放两个靠枕,这才令她稍觉安慰。
丽质始终冷眼旁观。
到此时,她几乎能感觉到徐贤妃不同以往的变化,似乎因为什么事,忽然下定决心一改以往的冷淡疏离,主动亲近李景烨,欲与淑妃争高低。
她知道贤妃对李景烨应当没有太多感情,虽疑惑到底何事令其一夕转变,却并不十分紧张。
若能将李景烨的心神从她身上分出些,她反而乐得自在。
只是不知为何,她想起先前裴济异样的表现,隐隐觉得此事与他有关。
场中侍卫们的展示仍在继续,她心不在焉地慢慢用了些桌案上的饮食,趁众人注意力都在别处时,悄悄瞥一眼坐在阶下不远处的裴济。
裴济仿佛有所察觉,也正不经意似的看过来。
二人视线在空中对上一瞬,随后又各自移开。
丽质忽然想起徐贤妃将李令月身边的人统统杖杀之事,直觉她的异样转变恐怕与裴济有些干系。
半个多时辰后,羽林卫军终于一一策马下场。
李景烨见军中气势如此磅礴,将士技艺如此精湛,心中大悦,先赏赐一众军士们,随后又当着重臣的面大大夸赞裴济:“子晦真乃少年英才,从前羽林卫士气不振,朕记得先帝还在时,甚至动过要裁撤羽林卫,令立神武军的念头,最后被徐大相公劝下。如今到了子晦手里,几乎算起死回生,重整气势了。朕看,你日后必成国之栋梁!”
裴济面不改色,既不沾沾自喜,也不羞愧窘迫,只从容起身,冲皇帝拱手,沉声道:“为大魏与陛下效忠,都是臣分内之事,不敢担陛下如此夸赞。”
李景烨笑着摆手,道:“你不必总是自谦,咱们两个既是君臣,更是表兄弟,实在不该如此生疏。一会儿击鞠,你可得全力以赴,不许让着朕。”
说罢,他已起身,往阶下走了两步。
众人都明白,皇帝已准备亲自上场打马球了。
往年有睿王在,这一场马球赛多是他与裴济二人各自领队,李景烨则与太后等人坐于看台上观战,今年睿王已远赴幽州,太后亦不曾前来,他似乎未觉不适应,反而早已决定亲自下场。
内侍们见状,忙捧着击鞠的袍服上前,给陛下与其余二十来人披上,将袖口紧紧扎起。
袍服分两色,李景烨着褐色,裴济着白色,俨然已被分作两队。
与此同时,场中两边也分别架起两道丈余高,刻金龙的木板墙,下部各有一一尺大小的球洞,洞后结网。教坊龟兹部的鼓手们也各自在两边球门下站定。
另有承旨、卫士等或各自守门,或周卫球场,或手持小红旗等待唱筹。
大魏人不论男女,都爱击鞠,此时众人一见双方都已在准备,个个都起了兴致。
丽质也难得生出几分期待。
这两日总听闻裴济骑射如何了得,却总没机会好好看一看,眼下他要下场击鞠,自然想见识一番。
李景烨已拿起一柄雕饰彩纹的偃月形鞠杖,正慢慢挥动着舒展四肢。
萧淑妃见状,捧着腹部小心起身,上前温声道:“击鞠一向激烈,陛下小心些。”
李景烨试了试挥动击杖的姿势,侧目微笑,略有几分苍白的脸上闪过少有的意气:“无碍,朕知道分寸。你不必担心,且顾好自己,千万别靠近场边,只坐着就好。”
他这般仔细嘱咐,令淑妃先前心底的难堪已消去大半,面上的笑意也愈发温柔。
李景烨看一眼场中,忽而转身看向坐在看台上的丽质,笑问:“丽娘还未观过宫中的击鞠赛吧?你猜猜,一会儿朕与子晦,谁会赢?”
话音落下,不远处也正握杖伸展四肢的裴济动作悄悄慢了下来,仔细地听着这边的动静。
丽质看一眼裴济,眼神微动,随即转向李景烨,抿唇笑道:“妾的确不曾看过宫中的鞠赛,陛下既要妾猜,妾便猜——裴将军会赢。”
裴济的身躯微不可查地僵了僵,握着鞠杖的手也骨节泛白。心底似乎有几分惶恐的紧张与按捺不住的雀跃同时滑过。
其余人也有些错愕,唯有贤妃面不改色,目光自丽质面上缓缓掠过。
李景烨挑眉,心底有一丝极淡的不快闪过,随即轻笑道:“那朕可得好好让你见识一番,当年朕还是太子时,可是曾领着四位宗室子弟击败过吐蕃使臣带来的十人击鞠队伍的!”
只是后来做了皇帝,便不大下场,因此也从未与裴济在场上正面交锋过。
徐贤妃忽然道:“不错,此事当年在长安还曾传为一时美谈。贵妃不知此事,妾却是记得的,今日的鞠赛,妾猜定是陛下会赢。”
丽质笑道:“原来如此,倒是妾孤陋寡闻了,可是陛下,”她忽而走近两步,在李景烨耳边轻声道,“昨夜那样龙精虎猛,令妾到现在都浑身乏力,实在令妾气不过。”
李景烨这才觉心底那一口气顺了,不由垂眸打量她一眼,抚了抚她白皙间透着红润的面庞,笑道:“原来在使性子呢。”
丽质眼波流转,斜睨他,道:“陛下若赢不了,今日就别到玉女殿来了。”
她话音不大,却正好让半丈外的裴济听到,令他不由手上动作一滞。
李景烨不疑有他,开怀笑道:“好,你且等着,今日朕就让你瞧瞧朕的厉害。”说着,又转向裴济,扬声道,“子晦,可不许让着朕,你们统统都全力以赴才好。”
裴济垂眸,领着身后的白袍鞠手们拱手道:“臣不敢欺瞒陛下,定全力以赴。”
一行人遂在激昂的擂鼓声中步入场中,各自握杖上马,于唱声与鼓点声中,齐齐出动。
裴济与李景烨二人几乎同时执杖,往场中那一枚不过成年男子拳头大小的木质镂空彩球横扫而去。
不知是否因为方才的话,裴济果然没有半点退让的意思,一上来便使出平日舞刀弄枪的力道,趁李景烨不察时,将鞠球抢夺过来,随即击给另一白袍鞠手,自己则快马往球门处去。
今日上场者多是勋贵子弟,虽偶尔惧天威,却比寻常军士好许多,加之见裴济如此一丝不苟,一时也放了心,激起了胜负欲,不由自主便认真起来。
不多时,几番配合之下,裴济已近球门,恰接旁人击来的鞠球,猛力一抽,便精准投入球门之中。
卫士忙举小红旗唱筹。
李景烨自登基后,已习惯身边的人无论如何交代,总还是因身份而刻意让着他,此刻见裴济如此,稍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勉力凝神静气,瞅准时机,将鞠球抢夺过来。
不出片刻,褐袍一队也击入一球。
看台上的众人登时有些沸腾,场边鼓手们击鼓似乎也更急促了些。
原本因有陛下参与,众人只以为结果并没有悬念,可眼下的情形,却有些说不准了。
就连丽质也暗暗紧张起来。
方才她看似是开玩笑,实则心中的确是那样想的。
她虽不知这二人击球实力如何,却知道李景烨因昨日多饮了鹿血,不曾好好修养,今日看似精力充沛,其实已有些不济了,只是他自己未曾察觉罢了。
而裴济身强力壮,不曾纵欲亏空,又常年习武,就是靠体力,也能胜过一筹。
若李景烨当真输了,只怕今日真的就不会去玉女殿了,如此正中她下怀。
眼看两边的进球数紧紧咬着,你方一球,我方即刻跟上,小半个时辰过去,已是各自三球,成了平局,丽质心跳也快了起来。
这时,一阵急促鼓点传来,随即便是唱筹的卫士高声提醒:还余半刻,鞠赛便要结束。
此时双方都已大汗淋漓,闻言却同时打起精神来。
裴济面色沉肃,眼看鞠球就要飞至不远处,忙催动□□马儿,一手扬起鞠仗,就要上前击打。
他一时分不清,到底是因为自己一向不屑阿谀奉承,不喜主动退让,才如此全心投入,还是因方才那女人说的话。
他只知道心里那个要赢下比赛的念头坚定如磐石,不能扭转,如今只差这最后一击了。
另一边,李景烨自然也不肯放松,几乎同时掉转马头,追赶过来。
只是他此刻已有些体力不支,眼看只差这一球,才竭力支撑着,正与裴济并驾齐驱时,二人举起的鞠杖触到一起,以力相抗。
但听台上众人一声惊呼,只见李景烨不堪力道,手上一松,鞠杖竟是一下被击飞出去。
紧接着又一声惊呼,裴济已经趁势将鞠球精准地打入门中。
卫士忙高声唱筹,宣布结束。
白袍一队多入一球,险胜褐袍一队。
李景烨面色有一瞬僵硬,随即放缓速度,行到场边翻身下马,冲一旁的裴济笑着赞了句:“不错,今日朕甘拜下风。”
裴济躬身:“不敢,陛下昨日狩猎,今日又击球,臣却不曾狩猎,这才能小胜一球。”
旁人见皇帝夸赞,这才敢欢呼雀跃起来。
李景烨命赏赐白袍众人后,由何元士微微搀扶着回到高台上,面色又是一瞬难堪与思虑。
丽质靠近到他身边,柔声低语:“裴将军果然是军中翘楚,样样俱佳,堪为陛下所用。”
李景烨顿了顿,随即觉得心中稍快。
丽质说得不错,他是天子,本不必与人争锋,只需学会御下,便能得天下英才效力。
样样与旁人争夺头筹,是他手下的臣子该做的事,他是天子,输赢之事看淡便可。今日输了,落在臣子们眼中,还能得个宽仁的名声。
他遂笑了笑,饮了两口水,侧目道:“朕输了,丽娘你当如何?”
丽质嗔道:“自然让陛下今日便别来玉女殿了。”
李景烨挑眉:“你舍得?”
丽质不回答,只道:“陛下是天子,一言九鼎。”
他眼神微眯,片刻后,无奈笑道:“罢了,今日饶你一回,不去便不去。”
人群之中,萧龄甫父子已在拿此事大肆赞扬陛下心胸宽广,宽仁御下,实为明主。几位老臣不约而同交换视线,微微蹙眉,却不曾出言制止。
而裴济则被方才的几个白袍鞠手左右簇拥着慢慢回到座上,素来冷淡的面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
落座前,他的目光再度从皇帝身边的女人身上飞快掠过。
二人视线交汇一瞬,随即移开,心中已同时达成默契。
今夜,他得往玉女殿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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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梦
一场马球赛后, 众人都有些乏了,内侍省忙将备好的饮食奉上,教坊使也献上新排演的破阵乐。
众人一番宴饮, 直到近入夜方休。
李景烨眼底虽有几分虚浮之色, 面上笑意间却仍余未尽的亢奋, 于众人笑语声中再度赏赐这两日里表现优异的年轻军士与勋贵子弟后, 方起身带着妃嫔与内侍们经北缭门与津阳门重回宫城中。
他心情极好, 临走前还特意叮嘱裴济:“子晦, 你这两日用心了, 今日还胜了朕,夜里就留在少阳汤好好修养吧。”
裴济微垂着头, 拱手应下。
回去的路上, 暮色四合, 萧淑妃掩住面上疲惫,冲一旁的韦婕妤使了个眼色。
她自孕期后,便不大好侍奉陛下,虽有时也想让陛下歇在她处, 到底心里也明白要掌握分寸。
可是眼下陛下早已与从前不同了, 一月里恨不能有半月时间都歇在贵妃处, 余下的半月,能有五日招幸其他嫔妃, 已算多了。
她须得稳住身边这些人的人心。
今日陛下不去玉女殿,众人都隐隐听到了, 正是个好机会。
韦婕妤顿时心领神会。
方才趁着欢宴未散时, 她已听了淑妃的话, 悄悄收拾了一番, 披了鲜亮外袍, 抹了铅粉胭脂,一下便在一众显出疲态的嫔妃中脱颖而出。
她定了定神,移步上前,正要开口,却见今日一直有些反常的徐贤妃已先她一步,微笑着冲李景烨道:“陛下,妾近日才临了一幅飞白帖,不知能否请陛下评点一二。”
李景烨有三分醉意,闻言挑眉道:“朕记得你一手书法与丹青都是跟你父亲学的,当年在长安城里也颇有些名气,只是你素来内敛,才不外露,进宫后从没见你提过,朕到今日也才见过几回罢了。”
她父亲徐慵为政庸碌,于书画学问上却颇有建树,连先帝也多次夸赞过。
徐贤妃清淡幽雅的面上闪过恰到好处的羞涩笑意:“陛下谬赞,妾不过略懂皮毛,实在不敢献丑,今日也不过想请陛下批评一二罢了。”
李景烨看一眼萧淑妃,随即点头道:“也好,朕也许久不到你那儿去了。元士——”
何元士立刻明白过来,当即命人先往贤妃居所备下些饮食与皇帝寝具。
韦婕妤才精心打扮过的面容顿时有些僵硬,不由小心翼翼看向萧淑妃。
萧淑妃却没理会她,只格外仔细地在李景烨与徐贤妃二人只见多看了两眼,心底涌起不好的预感。
不知为何,她觉得皇帝此举,除了因徐贤妃的反常,似乎还别有深意。
……
玉女殿中,温度适宜的浴堂已备好。
丽质将众人遣退后,便独自到汤池边,褪下一身轻薄衣衫,踩着石阶一步一步踏入池中。
湿润雾气间,温暖而轻柔的触感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包裹其中,缓缓祛除这两日来身体间的酸软与疲惫。
她微微闭眼,将头向后靠,枕在池边凸起的光滑石块上,脑中一面回想着今日的事,一面估量着时间。
约一刻时间后,假山石后再度传来熟悉的石块落地的轻微声响。
她缓缓睁眼,先四下扫视一圈,见空无一人,才轻声道:“出来吧。”
黯淡月光下,一道身影从墙边的假山石后缓缓步出,在距离汤池一丈外停下,静静望着她。
没她的允许,裴济还是不肯走近半步。
丽质抿唇轻笑,对上他幽深的眼神,却没说话,只从池中站起身。
一阵水花响动间,一具纤秾合度的光裸躯体登时崭露在幽光之下。
她抬起腿,扭动着腰肢一步步踏出,玲珑的身段尽显无疑,肌肤间的水光映着月色,皎洁而光滑。
裴济眸色愈深,垂在身侧的左手悄悄握紧,强迫自己转开视线。
丽质取过大巾将自己裹住,从容掠过他直接往屋里走:“先进屋吧。”
细长双腿从眼前晃过,裴济喉结滚动,待她先行出数丈,才提步跟上。
屋里只点了两盏灯,光线朦胧。
裴济将门小心阖上,忽然有些不敢回头,直到听见一声“将军”,这才绷着身子,缓缓转过身,往里看去。
这一看,让他本就已乱了的心神愈发震荡不已。
屏风边的软塌上,丽质不知何时已横卧下,浑身上下不着寸缕,只一块大巾遮盖住胸口与大腿,有种若隐若现的妩媚风情,如天神玉女闯入人间,静待采撷一般。
她面庞间有几分慵懒,一双美目原本静静阖着,因迟迟不听动静,稍稍睁开,往他这一处看来,道:“怎么不过来?”
裴济被她这一双含春杏眼看得神魂荡漾,几乎忘了自己今夜潜入的目的,鬼使神差地一步步走近,在她的软塌边蹲下身来,静静凝望着她。
丽质扭了扭身子,调整下姿势,盖在身上的大巾又悄悄滑走一寸。
几回下来,她已清楚他的性子,不论如何渴望,她不主动,他便轻易不会有动作。
她遂轻声道:“妾这两日好累,浑身都酸,将军可愿替妾按揉一番?”
裴济浑身一震,错愕地望着她,眸光遽然加深,只觉周身血液也跟着飞快流动,直冲头顶与小腹两处。
他沉默着,在她的牵引下,带着薄茧的双手小心翼翼抚上她光裸的双肩。
因水汽蒸发,她露在外的肌肤带着几分凉意,被他粗糙滚烫的手掌抚过时,不由一阵轻颤,带出背后一层细小颗粒。
大约是因她才泡过温泉的肌肤太过柔滑,他一时不敢用力,只轻柔慢捻,令她微微蹙眉,轻哼一声,道:“将军用力些。”
他依言加重手上力道,不由自主地顺着纤薄圆润的双肩慢慢移动,隔着大巾一路下滑。
有一瞬间,他恍惚觉得自己像赶考途中被女妖逮住的猎物,明知这一切都是错的,却仍是一次又一次的沉沦。
她的身上赫然有昨日陛下留下的红痕,格外刺眼,令他一下想起昨日在猎场的许多事。
裴济的眼神有一瞬阴沉。
他手上力道陡然加重,在她含烟带雾的眼神里覆身而上,激烈而强悍地亲吻她的肌肤。
丽质半点不曾推拒,只趁他飞快地解开衣衫时,轻喘着提醒:“别留下痕迹。”
裴济动作一顿,随即更快地将衣衫褪下,重新俯身过来,头一次未如她的愿,反而更加强横地将她桎梏住,半点不容拒绝。
丽质被折腾得忍不住双眼含泪,却不再阻止,只压抑着声音与他纠缠在一起。
罢了,本就有些痕迹,即便有新添的,也未必看得出来。
她望着眼前年轻英俊、身强力壮的裴济,脑中飞快地闪过李景烨的影子,心底慢慢涌起一种隐秘的报复的快意来。
模糊间,她分出半点心神来默默想着,若有一天,教李景烨知道,在他百般防范别人,想将她彻底独占的时候,她早已与他最信任的表弟暗通款曲,会是何种反应。
恐怕会气得说不出话来吧。
……
长汤十六所附近,李景烨仔细品鉴了徐贤妃的那一幅飞白帖,大为赞赏,当即命何元士将那幅字拿去裱起,待回大明宫后,好挂在紫宸殿中。
徐贤妃虽不常显露才华,可心底却对自己的书画颇有几分自傲,即便对皇帝无甚感情,听了如此夸赞,也觉欣喜。
她想了想,笑着引他又看了这回来温泉宫时带的另外两幅丹青,道:“妾羞愧,一直不敢让陛下瞧见这些拙作,实则在仙居殿里,还有许多。陛下若不嫌弃,待回了大明宫,还可再为妾提点一二。”
李景烨平日不爱附庸风雅,只是从小身为太子,学业上从不曾放松,于书画之道虽不精,却也有几分眼光,今日见到徐贤妃的字画果然不凡,此刻也有几分刮目相看,遂点头应下。
二人说了会儿话,院里的汤泉便已准备好了。
李景烨有些意动,邀徐贤妃同去,却被她红着脸拒绝了。
她仍有些放不开心怀,只将他推出屋去,自己便转头去了另一边的汤池。
李景烨暗叹了声,也不勉强,遂独自更衣泡汤。
才入池中时,是一如往常的舒缓与轻松。他喟叹一声,将脑袋后仰,凝神静气,休养片刻。
可待再要出来时,他却忽然忽然感到浑身虚乏,脚步沉重,一时几乎站立不稳。
眼看要跌回水中,身边两个内侍惊呼一声,忙上前搀扶,这才稍稍令他稳住。
何元士吓得心惊肉跳,忙躬着身问:“陛下怎么了?可要请御医来?”
李景烨闭了闭眼,待那一阵无力过去,方蹙眉摇头道:“不必,想来只是这两日有些累了。”
何元士仔细看了看,见他除了面色有些虚外,并无不妥,这才放下半颗心,催动着内侍们替他披上衣衫,回屋里去了。
片刻后,待他全然梳洗好,徐贤妃也被两个宫人簇拥着进来了。
她穿了件宽松纱衣,微湿的长发披散着,洁白秀丽的面颊也染上一层自然的绯红,比平日的冷清端庄多了几分灵动随性,令人不由眼前一亮。
可此刻的李景烨却没了方才的兴致。
他望着难得有几分主动的徐贤妃,心底拂过一阵烦躁,不由揉了揉眉心,勉强笑道:“时候不早了,早些安寝吧,懈怠了两日,明日朕还有许多公务要处理。”
徐贤妃一愣,诧异地望他一眼,随即敛下心绪,轻轻点头,拭干长发后,便与他一同躺下。
灯烛熄灭,屋门阖上,只余一室寂静。
※※※※※※※※※※※※※※※※※※※※
文中女性角色大概多少都会有点悲剧色彩。昨天忘了说,马球赛部分参考王江云《唐代马球运动的兴起与规则要求》。
推荐一篇基友的火葬场文,虽然还很短小~
《王妃不梳妆》by风里话
文案:
杜若嫁入信王府,却眉心不饰钿,青丝不盘髻,仍作少女打扮。为人妇者着闺阁妆,此举既违杜氏百年礼仪之风,又丝毫不顾皇家颜面。
然议论之声刚上尘嚣,便被拂净。
魏珣道:“原是本王爱极了阿蘅清水芙面、长发垂腰的模样。”
话入杜若耳,惹她眉眼更冷。
她还不曾忘记——
前世,他是如何守着心中白月,抛妻弃子,叛国远走,于他国封侯拜相。
留她孤身被困信王府,担着信王妃之名,累母族杜氏阖族皆亡。四年为诱为质,终在绝望和恐惧死去。
重生在大婚当日,杜若只想到两字,“和离!”
只是,待见了这一世的魏珣,她连“和离”都没提,直接一刀捅去。
【追妻剧场】
初时,魏珣从嬷嬷手中接过玉梳,替她挽发。一缕青丝入手,却被杜若持剪断去。
他望着手中断发,片刻道:“那就不梳吧,一样好看的。”
后来,魏珣遭暗算,中媚药,属下来请杜若。杜若想起天子刚赐的新人,抬手便命人送了去。
魏珣双目赤红,却也只得认命道:有劳夫人好意,不必了。”
再后来,魏珣领兵出征。大战之时,死生之际,终于得了杜若难得的探望。却不想,她只为送和离书而来。
魏珣:我错过了一时,竟错过了两世。
杜若:不,是生生世世。感谢在2020-08-28 00:01:35~2020-08-28 23:36: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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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医
已是亥时, 温泉宫各处都已熄灯。
李景烨与徐贤妃各自仰面而卧,中间隔着半臂距离,看似都双目紧闭,呼吸平缓, 实则却各怀心思, 迟迟不能入睡, 一室清幽安神香也没什么效果。
而日华门以西, 因天子不在, 也有些清寂。
玉女殿中,宫人内侍们早早歇下, 室内一片静谧。
丽质微眯着眼,浑身瘫软地侧躺着靠在裴济怀中。
她原本精疲力竭,好容易泡过汤泉后修养回来些, 本想让裴济能温柔些, 却不料他像被刺激了一般,强悍霸道比先前更甚。
幸好他还知道拿捏分寸,不曾伤到她,只是令她愈发浑身无力了。
她蹙着柳眉,额角凝了细密香汗,鼻尖处也微微泛红,在摇曳的两盏孤灯下格外娇柔堪怜。
裴济垂眸, 趁她未有所觉时,一点一点仔细端详着她妩媚动人的脸庞。
他一手搂在她肩颈后, 一手环在她腰上,情不自禁地又凑近些, 轻轻含住她泛红的鼻尖, 一下一下啄吻着。
丽质连睁眼的力气也没了, 只含糊地轻哼一声以示不满。
裴济环在她后腰的手掌缓缓用力,力道适中地替她按揉着腰背,稍稍缓解酸痛,这才令她轻蹙的眉眼慢慢松开,乖顺地任由摆弄。
动作之间,才平复下的燥热再度升腾而起。
他只犹豫一瞬,便选择顺从心意,再度覆上她温热柔软的身躯,或轻或重地抚弄。
只是这一回不像方才那样强势,他多了耐心,温柔地对待,直令她感到舒缓惬意,才慢慢放开。
……
大半个时辰后,裴济翻身而下,喘息着搂她在怀,顿了片刻后默默起身,将她抱到床上,取了巾帕替她清理。
丽质仰卧在床上,睡着了似的,待他弄好了,起身给自己穿戴时,才幽幽睁眼,望着他的背影,问:“将军今日过来,可是要说贤妃的事?”
裴济动作一顿,转过身来,坐在床边,凝着她微微点头。
丽质心下了然:“若妾没猜错,贤妃应当对将军有心吧?她今日的反常,是否因知晓了将军与妾的事?”
裴济的面色一点点沉下来,肃然道:“是,昨日在林中,她看到了。”
其实他还想解释自己对贤妃没有半点私情,他在男女之事上仅有的那点心思,早就已栽在她这里了。
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淡淡的一句:“她虽说了不会将你我的事说出,可似乎也生出了在后宫争锋的心思。”
他到底没有任何立场向她解释自己的清白。
丽质似乎也不在乎他与徐贤妃到底是何关系,闻言有些许诧异,又细问了两句。
裴济便将昨夜二人的话尽数道来。
丽质挑眉,轻笑道:“她倒是个妙人儿。”
裴济虽没直接承认,到底也算默认了贤妃对他的确有爱慕的意思。
她本也不担心贤妃会贸然将此事捅出去。
一来没有证据,若直接向李景烨告发,他恐怕也不会相信,顶多有些猜忌罢了;二来,裴济身份特殊,若当真查出这样的丑事,以李景烨疑心颇重,又讲究面子的性子,恐怕会连告发之人一起处置。
况且,她几乎能肯定,徐贤妃对李景烨没有半点男女情分,应当也不会对他有维护之心。
可令她没想到的是,徐贤妃分明爱慕裴济,却没有因她与裴济的私情而将矛头直接指向自己,反而在发现裴济与她心总所想不一样时,便主动斩断青丝,隐隐有跳出从前的拘束牢笼的趋势。
徐贤妃似乎明白,虽然宫中是她这个贵妃风头最盛,可归根结底,她身后没有半点可以依靠的权势,实则是最不堪一击的那一个,反而如萧淑妃等人,背后有显赫家世支撑,才最难撼动。
裴济见她毫无芥蒂的模样,心底掠过一阵苦涩。
“她虽如此说,可往后还得小心提防才是。”
丽质点头,深以为然。
眼下看,徐贤妃恐怕不会对她如何,可谁也不能保证日后如何,既有把柄在旁人手中,自然要更谨慎。
不能主动害别人,便要尽力提防着。
她思忖片刻,双眸平静地望着他,轻声道:“往后若无要事,就别再见面了。”
裴济眼神微动,心渐渐往下沉。
其实来玉女殿前,他几乎已料到她会这么说。
毕竟她从一开始接近他就是别有用心,哪怕后来有了肌肤之亲,也总是冷静自持。而如今私情被人知晓,最妥帖的方法便是不再见面,不给旁人抓住把柄。
可饶是如此,听她这样毫不犹豫地说出来,仍会感到几分失落。
他抿了抿唇,移开视线,嗓音有几分干涩:“好,臣也正有此意。”
丽质点头,忽而又像想起了什么,敛了神色,轻轻握住他搁在床边的右手指节,仰面道:“将军先前答应妾的事——”
裴济飞快地看她一眼,将指节从她手中抽出,沉着脸道:“答应了就不会变。”
说罢,不再逗留,豁然起身,将仅有的两盏烛火吹熄。
屋里骤然暗下,丽质一时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他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渐渐远离,直到出屋,知他已离开,便阖上双眼,彻底陷入深睡。
……
翌日,天还未亮,李景烨便起身更衣,乘步辇从长汤十六所离开,往前朝而去。
昨夜虽早早熄灯,他却因怀着心事,辗转许久才浅浅入眠,此刻坐在步辇上,仍觉得困意不断,不由伸手轻轻按揉眉心。
片刻后,御辇过月华门,正遇从少阳汤离开的裴济。
李景烨望着行礼起身后身姿挺拔如青松的表弟,忽然想起了什么,命他走近些,上下打量一眼,轻声问:“子晦,那日你饮过鹿血酒后,感觉如何?”
裴济一愣,沉肃的面上闪过一丝诧异,斟酌道:“臣当夜稍有燥意,后来便一切如常。陛下可是觉得哪里不妥?”
李景烨眼神顿了顿,隔着微弱的晨曦端详他,见他果然神采奕奕,方摇头道:“无事,不过是想起你也是头一回用那物,又还是个不曾娶妻的,才随口问问。”
裴济飞快地看一眼李景烨眼底不甚明显的青色,垂眸道:“多谢陛下关怀,臣先前不曾在意,方才陛下提醒,臣还是要回去再请医者号脉。到底是用了不曾用过的东西,得仔细些。”
李景烨听进心里,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点头道:“你说得不错,既如此,快些去吧,今日无大朝会,朕准你先出宫。”
裴济应声退去。
……
午后,待将这两日积压的政事处理妥当,李景烨方将一众朝臣遣散,回到飞霜殿中小憩。
何元士照他的吩咐,避开旁人耳目,将一向负责给陛下诊脉的张御医引入殿中,立在屏风后,轻声道:“陛下,张御医来了。”
李景烨闭着眼“唔”了声,将左手伸到榻边搁着。
张御医遂上前,照规矩伸出两指,仔细替他号脉,随后又是一番观察询问。
李景烨揉着眉心坐起身来,一一答过张御医的话后,终于露出几分忧色:“朕的身子到底如何了?”
他今年不过二十六,正该是年轻力盛的时候,先前虽常会疲惫,却从没有过精力不济的感觉。
昨日的那一阵忽然乏力,着实让他有些担忧。
到底做了六年皇帝,思虑渐重,对身体与寿命也开始忧心起来。
张御医是名医之后,负责替皇帝诊脉已有数年时间,对他的情况最是了解,待问过后再度诊脉,方暗舒一口气,答道:“陛下身子康健,并无不妥。只是先前因太后的病情,陛下坐卧不宁已有多日,是以有些体虚。鹿血本是滋补养气之圣物,若稍饮半杯,对陛下确有益处,可若饮下整整两杯,便着实有些多了,加之陛下还行猎、击鞠,这才有体力不济之象。”
李景烨问:“如此,朕该如何?”
“陛下不必过虑,只需好好休养,莫消耗心神,忌大损大补,数日后便能恢复如初。”
李景烨听罢,这才放下心来。
可转念想起那日不住劝他饮酒的萧冲,眼中又闪过几分疑虑。
何元士将张御医送走后,见皇帝正出神,也不敢打扰,只悄悄在杯中添了茶水,便要退到一旁。
可脚步尚未迈出,却见李景烨已伸手取过茶杯,呷了一口,道:“备辇,朕去看看淑妃。”
……
长汤十六所,萧淑妃午后才饮下这一日的安胎药,正含了颗腌渍的果脯在口中驱药味。
身边的宫人兰昭捧来几样才做好的点心,道:“娘子,这是方才司膳司才送来的。”
萧淑妃面色郁郁,望着盘中精致可口的点心,半点食欲也没有。
她本就惧怕孕后身形走样,因那日被陛下斥责后,才勉强说服自己照着女官的嘱咐多用膳食。
可昨日徐贤妃的异常和陛下态度的微妙变化,着实让她心里没底,本就因害喜而不大好的胃口也更加小了。
正犹豫着要让兰昭将那糕点拿走,便听外头传来声响,随即有人唤“陛下”。
她忙让兰昭将糕点放下,起身便要迎上去行礼。
李景烨微微笑着进来,挥手示意不必行礼,拉着她一同到榻上坐下。
萧淑妃心底有些惊喜,又见他面色无异,不由问:“陛下怎这时候想起到妾这里来?”
李景烨伸手摸了摸她隆起的腹部,道:“才理完政事,想起前两日在外,都未问过你的情况如何,便来看看。”
说罢,他视线望向案上的点心:“怎没吃?可是觉得滋味不好?”
萧淑妃摇头:“不不,妾正要吃的,陛下便来了。”
她知道他希望自己能多用膳食,将这一胎养好,便当着他的面伸手捻起一块,送入口中。
然而舌尖才沾上那软糯的口感,喉管中便感到一阵克制不住的酸涩猛的泛上来。
她忙侧过脸去,以袖遮面,对着兰昭眼疾手快递上来的铜盆干呕两声,吐出少许秽物。
李景烨下意识蹙眉,随即恢复如常,命人倒了温水来,亲手递过去。
萧淑妃满面羞惭,脸也不敢抬,接过水漱口后,含着泪歉然道:“妾失礼了。”
李景烨看着她,轻叹一声,伸手拉她坐到床边,示意她躺下,耐下心来温声道:“你是怀了朕的孩子才如此,算不上失礼。吃不下便先歇一会儿,待好些了,再补上就好。明日再让女官过来,看看是否有法子能减轻你的害喜。”
萧淑妃心底一暖,几乎要热泪盈眶。
“多谢陛下这样关心,妾感激不尽。”
李景烨的眼中闪过一瞬犹豫。
他抚了抚萧淑妃紧紧拉着他的手,轻声道:“朕看你近来身子已十分不便,宫中的事就暂且不要管了,横竖有贤妃在,她自会料理,你只安心养胎便好了。”
萧淑妃的面色一下僵住了。
※※※※※※※※※※※※※※※※※※※※
最近备考,可能没办法加更哦。我手速一向很慢,每天更新都要花三四个小时,实在是水平不行。感谢在2020-08-28 23:36:38~2020-08-30 00:00: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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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孕
当夜, 李景烨未召幸任何嫔妃,而是遵了张御医的嘱咐,独自宿在飞霜殿中,修身养性。
丽质听春月说过后, 大大松了口气。
昨夜裴济离开前, 替她抹了一回药, 今日白日, 她又自己抹了两回, 现下身上的痕迹虽然好了大半,可她打心底里还是盼着李景烨不要来。
此事虽能有快意, 却也禁不住如此频繁。
她回想着先前见到李景烨时的模样,料想他这两日恐怕累了,精力不济, 该歇几日才能恢复, 便慢慢放下心来。
而另一边的萧淑妃却坐立不安。
李景烨的那一番话实在让她心惊不已。
他虽未明言等生育后也不让她再管事,可她心里明白得很,徐贤妃既夺了权柄,又怎么还会轻易还回来?
分明陛下才知道她有孕时,还对她那样体贴,甚至承诺过,待她休养好了, 宫中事务仍都由她来管。
一定是前两日狩猎时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她终是忍不住,第二日一早便命人去请母亲入宫来, 欲仔细问一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此刻,她正一手扶腰, 一手捧腹, 在屋里不住地来回踱步。
兰昭轻声道:“女官说, 娘子养胎当平心静气,戒骄戒躁。娘子千万要当心些。”
连续地快走,萧淑妃已有些气急,闻言停下脚步,望一眼远处天色,点头道:“你再去看看,母亲来了没有。”
话音落下,已有内侍引着宰相夫人阴氏快步走近。
萧淑妃缓了一口气,随即亲自上前,也不待阴夫人冲她行礼,便问:“母亲可来了!快同我说说,到底什么事,让陛下忽然转了态度!”
阴夫人来前已问过萧龄甫与萧冲,此刻也不含糊,转身将众人都遣退,便引着女儿进内室,将狩猎那夜饮鹿血酒,引裴琰、裴济父子等人不满的事道出。
萧淑妃听罢,蹙眉沉吟,片刻后埋怨道:“陛下待咱们萧氏一门已如此关怀,父亲与兄长又何必还要同裴相公针锋相对?”
裴、杜两家都是本朝元老,真正的皇亲国戚,而萧家乃后起之秀,再得皇帝信赖,也比不过他们的根基深厚。
“你呀!”阴夫人见女儿这模样,止不住地摇头叹息,“难怪你父亲总说你太过心软,对陛下又一片痴心,也不知是好是坏。”
她说着,凑近些,压低声道:“你父亲说了,陛下信赖萧家,便是因他与你兄长二人最懂揣度圣意。陛下看似温和,实则疑心颇重,对裴相公与杜相公早有不满,重用你父亲,就是要压一压他们的气势,若哪一日你父亲也与裴相公站在一条线上,陛下哪里还会理会咱们?”
萧淑妃蹙眉:“那为何陛下如今又忽然改了心意,对贤妃亲近了许多?”
阴夫人道:“陛下疑心重,总不会任由一方坐大。恐怕还是因你有了身孕的缘故,不想令萧氏风头太盛。你父亲让我告诉你,不必为此忧心,好好养胎即可。”
萧淑妃眼眶微红:“可陛下待我忽然冷淡,我——我如何能安得下心?”
阴夫人心下恻然,握了握女儿的手,小声劝慰:“四娘,听母亲一句劝,天底下的男人大多薄情,他们只爱年轻貌美的女人。女人若没有依靠,便像那位钟贵妃一般,再风光,在别人看来也不过是个玩物。你好好将孩子生下来,若是个皇子自然最好,往后的事总有你父亲筹谋着,若是个皇女,也总是陛下长女,于你有益无害。其他的,便看开些吧。”
萧淑妃咬着唇没说话,泛红的眼眶里泪水更甚。
明知母亲说的一点没错,都是为她这个女儿着想,可她却打心底里羡慕那个被旁人看作妖孽玩物的钟三娘,若能宠冠一时,此生也足了。
她垂首抚着一日日变大的腹部,眉心闪过一丝忧虑与埋怨。
这孩子来得看似很是时候,却又好像一点点将她爱慕的郎君越推越远了。
……
一连数日,李景烨除了白日派人到淑妃处问候一番,偶尔到玉女殿看一眼外,每夜都独自歇在飞霜殿中。
丽质乐得清闲,每日与春月一同在玉女殿中泡汤休养。
春月起初不敢用皇帝御赐的海棠汤,连连拒绝,抵不过丽质一双湿润的杏眼委屈巴巴地望过来,只好趁着夜里无人,偷偷下水体验一番,一来二去倒也渐渐放开了,边泡汤时,还不时与她说着殿中其他宫人白日里听到的闲话。
“听说这两日,除了王昭仪与韦婕妤两个外,其他几位美人、才人都爱往徐贤妃那儿去。”
丽质从水中捻了片花瓣,凑近鼻端轻轻嗅了下,闻言道:“是了,徐贤妃如今掌权,六局二十四司都由她管,只有讨好了她,才能过得好些。”
低位的美人、才人中,大多一两月才有机会侍寝一次,平日里,李景烨恐怕也不记得自己到底有多少嫔妃。
她们想在宫中过得好些,只能求掌权者庇护。
这本无可指摘。
春月看着她,却忽然想起了别的,不由四下看一眼,确定无人后,压低声问:“近来倒不大能见到裴将军了。”
其实裴济原本也也要隔一月半月才会出现一两回。
只是平日她随丽质出殿时,若偶遇裴济,有时也会停下行礼问候,说一两句话,无人时更是如此。
可今日二人出去,遇见从前朝散了朝会后往太后处去请安的裴济,丽质却只冷淡地瞥了一眼,就连裴济行礼,她也不过微微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丽质面上的微笑慢慢收敛,望着她摇头:“近来离他远些,无事只做不认得便好。”
春月略有些诧异,却因信任她,一句也没问,只认真点头。
二人在池边靠了一会儿,春月便先出来,将衣物穿好,正要像前几日一般到屋里去点香,却见殿外的宫人进来,道:“陛下来了,今夜要宿在玉女殿。”
丽质下意识垂眸,掩住其中的一丝冷意,随即从汤池中步出。
才将身上水珠拭干,披上纱衣,李景烨已进来了。
丽质上前要拜,便被他扶起揽在怀里,一同往屋里去。
“陛下今日怎来了?”
李景烨笑着打量她,待见她被热气熏蒸得绯红润泽的面庞与松散的衣襟时,眸色顿时加深:“怎么,饶了你多日,倒越发不待见朕了?”
丽质斜睨他一眼,微微扬起下颚,道:“妾哪里敢?只是上回被陛下折腾狠了,这两日才好些,着实后怕。”
“丽娘莫怕,今日朕定温柔些。”李景烨旷了多日,早有些心意难挡,还未到里间,便将她抱在身前,一手取下她发间的玉簪,缠了一缕柔软乌发在指尖,轻咬她下颚。
丽质仰着脸,双手推在他胸口,直到余光见屋门已完全阖上,才放软了身子,由他抱着到榻上。
没了郊外猎场的别样刺激与鹿血酒的效力,李景烨除了开始有些急促外,后面便恢复了往日斯文温柔的模样。
丽质原本有些紧张,见他果然没再那样折腾自己,提着的心这才放下。
二人正纠缠之间,屋门外却传来何元士颤抖的呼声:“陛下——”
李景烨当即蹙眉,满眼不悦,拉着丽质不肯松懈,沉声道:“何事?”
何元士默了默,似在将外头守着的其他人遣远些,这才颤声回:“陛下,舞阳公主——出事了……”
李景烨眼中闪过不耐,咬着牙没说话,待那一阵劲过去了,方慢慢起来,道:“她又怎么了?”
这一回迁居温泉宫,他本不想带上李令月,后来因担心太后思念女儿,又想着将她带近些才好看住,这才同意她一起过来,想不到才一个月时间,又出事了。
何元士听力头动静,估摸着已完事,便小心地推门进来,躬身道:“公主今日入夜后,便觉腹中泛酸,一连吐了两回,用了汤羹也不见好,反吐得更厉害了,宫人们以为是公主夜里贪凉,肠胃不适,便忙请了女官来看诊,可谁知,女官说公主似乎有孕了……”
空气忽然一片沉寂。
李景烨原本轻揉眉心的动作顿时停下,面色倏地沉了,额角青筋也突突直跳,一时间竟气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何元士躬身敛目,一点声响也不敢发出。
原本还靠在床边的丽质将他方才的话听得一清二楚,此刻披了件衣衫,绕过屏风走出来,直直地望着何元士,问:“大监,女官可说公主怀胎多久了?”
实则她想问的是李令月怀的是谁的孩子,只是这样的话不能直说,便换了个方式。
李景烨也动作一顿,一同将目光转向何元士。
深秋的夜已十分凉了,何元士背后却出了一层热汗。
他擦了擦额角,低声道:“禀贵妃,女官说,当有两月了。”
如今已是十月下旬,两月之前,便是中秋,是谁的孩子,已是呼之欲出——
除了钟灏,再没有旁人。
丽质垂着头,缓缓跪下:“陛下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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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惊
昏黄烛光下, 李景烨面无表情,垂眸望着散发而跪的丽质,沉默片刻, 缓缓俯身,挽住她双臂,将她轻托起来, 放缓声音,道:“丽娘,不怪你。是令月自己犯了错。”
丽质迟疑一瞬, 随即顺着他的手起身,道:“公主年纪尚小,总会有犯糊涂的时候, 妾的堂兄却已及冠了……”
她说着, 小心看他一眼:“陛下要如何处置?”
李景烨脸色又沉了沉,伸手捏着眉心, 道:“还能如何?都怀了孽种,自然要让她嫁给钟灏。”
先前他便觉要如此,因太后竭力反对, 只好作罢, 现在这样的情况, 却容不得再拒绝了。
丽质眸中闪过一瞬异色,抬头轻声道:“可是,那毕竟是公主,陛下的亲妹妹,妾的堂兄——实在不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她对李令月与钟灏二人都没有半分好感, 可相较之下, 李令月年岁小, 变到如今这模样,李景烨也有错,何必要因此就断送了妹妹的一生?
李景烨冷着脸摇头:“她不在乎自己的贞洁,自然也配不上更好的青年才俊。丽娘,此事与你无关,朕自会处理。”
说罢,略整衣衫,便带着何元士匆匆离开。
屋门还开着,丽质立在门边,吹着深秋夜里的阵阵冷风,心底一片寒凉。
难怪他后来能作出将枕边人送入敌军营中,待其不再清白后,便即刺死的事来。
他能这样对待自己的亲妹妹,更何况是她这个从弟弟手中抢夺而来的女人?
大约天下的皇帝都是这么自私,天下的男人也都这么薄情吧。
大魏看似对女子的清白与贞洁不甚在意,可实际上仅仅是对改嫁女子的容忍罢了,从前豢养面首的公主们,何时得到过三妻四妾的朝臣们的宽容?
她面无表情地望着天边孤月,荒漠一样的心里闪过几分微薄的怜悯,随即如浪过无痕,重复平静。
……
当日夜里,李景烨匆匆赶到李令月殿中时,太后已然闻讯赶来,三人自然又大大地闹了一场。
只是这一回,李景烨态度坚决,毫不动摇,任妹妹如何说,都执意要将她尽快嫁到钟家。太后有心阻拦,却也明白怀孕这样大的事,无论如何也瞒不住。她是做母亲的,自然不忍心让女儿受落胎之后经年累月的痛苦,思来想去,只好勉强点头答应了。
唯一稍有安慰的,便是钟家无势,以公主的身份嫁进那样的门户,能过得自在些,不必有太多忌惮。
一番折腾下来,李景烨未再犹豫,第二日便下旨以秦国公钟承平之子钟灏为驸马都尉,令宗正寺尽快操办婚事。
消息一出,宗室与朝中都震惊不已,纷纷猜测陛下到底为何如此突然便替舞阳公主定下婚事,选的还是先前才犯了事被逐出羽林卫的钟灏。
常人不知内情,都道皇帝偏宠贵妃,爱屋及乌,想令贵妃的娘家也能显耀,这才愿令公主下嫁。
一时间,宗室与朝臣之间流言纷纷,竟慢慢将矛头指向钟贵妃。
话传到裴济耳中,却令他心中不适。
中秋之夜的事他知道得一清二楚,陛下早就有意将公主嫁给钟灏,他这个表弟也曾劝过一两句,陛下不曾改变主意,后来是因为太后才暂且作罢。
他不知为何两个月过去,陛下又突然做了这样的决定,可他心里明白,绝对不是因为贵妃。
那女人对钟家的人,应当根本没有维护之心才对。这其中定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好容易等了数日,待大长公主入宫中给太后请安归来,才将事情原委悄悄告诉他。
说罢,大长公主叹道:“令月那孩子,一失足竟酿成这样大的祸来,我瞧着,实在有些可怜。”
裴济听后,却拧着眉,兀自出神,一颗心也像突然被泼了凉水似的,一阵阵发寒。
仅是中秋夜那一次,公主竟怀孕了!
他不由想起这两三月里,自己与丽质那屈指可数的几次亲密,又会如何?
二人行事的时候,她从来没提过怀孕的可能,而他从前不通男女之事,仅有的经历也都是从她身上得来的,身边熟识交好的勋贵子弟们家中更是早有了贴身的婢女,自然也不曾有过这样的烦恼。
这么长的时间里,他竟是忽略了这事!
如果真珠胎暗结,他又该如何?
可转念一想,那女人一直以来都冷静自持,暗怀心思,恐怕早就想过此事了。她一字不提,是因本就毫不在意,还是另有隐情?
裴济的心里渐渐有种不好的预感,搁在膝上的手也悄悄捏紧了。
大长公主见儿子不说话,只拧着眉发愣,不由挑眉唤了声:“三郎,怎么了?”
裴济回神,勉强笑了笑,压下心底异样,回忆起方才母亲的话,道:“既如此,怎么外面会有那样的传言?”
“是贤妃的主意。”大长公主也不由蹙眉,道,“太后殿下倒不瞒我,我不曾问,便先提了。陛下令贤妃料理令月的事宜,她恰知太后担忧令月声誉受损,便主动献策,叫人放出风去,道陛下是为了贵妃才将公主嫁给钟灏的。”
她看一眼裴济,摇头道:“从前我倒觉得她是个端方正直的孩子,与你性子相似。现在——倒有些变了。”
裴济没说话,饮了口热茶,默默垂下眼。
他心中一面想着贤妃的举动,一面暗暗有几分心虚与愧疚。
从前旁人若赞他为人正直不阿,他定不会觉得受之有愧。可现在,他已悄然入了迷障,再不是过去那个行端坐正,心中无愧的自己了。
大长公主见他如此,只道他不愿议论陛下的妃嫔,便也收了话,道:“今日,太后还说,你年纪也已不小,若有中意的小娘子,不必忌讳,娶回来也是好的。如今令月的婚事只好这样定了,你若也娶妻成家,正好彻底绝了她的念想。”
再有数月,裴济便要满二十,也到了寻常男子成婚的年纪,别的勋贵子弟到这样的年纪,不是已娶了妻,便是已定了亲,只他毫无动静。
“母亲,此事不急。”他下意识蹙眉,不愿多说此事,“功业未立,谈何成家?”
大长公主睨他一眼,无奈道:“先前我还道你已有了中意的娘子呢。罢了罢了,不同你说这个,你要忙公务便去吧,到时自有你祖母来催你。”
裴济抿唇不语,起身冲母亲行了个礼,便转身回自己院中去了。
夜色渐深,他的院中空落落的,照例无人侍奉。
这是他自小的习惯,即便是住在大明宫的那两年,也不大让宫人近身服侍。及至后来进了河东军,每日粗茶淡饭,更是习惯了样样都自己来的生活。
平时他住的院中,只每日白日他不在府中时,有人略清扫一番,别的时候,除了石泉,别人轻易不能入内。
眼下因陛下迁居温泉宫,他便也与父母一同搬至骊山附近的宅邸中来了。这座院子不常住,进来时,还有几分不习惯。
他站在门前定了定,方推门进去,将灯火点燃。
宽敞的卧房中,一室整洁,除了寝具、茶具与架上的几样必要的摆设外,别无他物,一如他在军中时的作风,朴素内敛。
他行至榻边坐下,就着油灯想取一叠军中的公文来看,可手才伸到一半,却鬼使神差地转了方向,将案上置物盒打开,取出其中一样小巧的碧色物件,轻轻握在掌心间。
属于瓷器的冰凉触感透过透过皮肤传递开来,慢慢消失在他掌中的热度间。
这是那女人赠他的。
其中撒了海棠花瓣的手药他半点也没用过,数月过去,早已不能用了。他本该将此物直接丢弃,可一握到手中,却只将其中手药抠去,小盒仍是洗净留在了身边。
这回从城中迁居到骊山,竟也鬼使神差地将它带来了。
他深吸了口气,紧了紧握着的手,直到皮肉与骨骼赶到一阵挤压的隐隐痛感,才猛然松开,一下将其重新丢回置物盒间。
他想亲口问问她,为何不曾提过可能怀孕的事。
可徐贤妃的窥视还如一把利刃悬在心头。
况且,那女人轻描淡写的一句若无要事就不必见面,也生生制止了他的脚步。
他明白自己应当理智克制,不再越陷越深,可公主的事实在让他担心不已。
摇曳烛光下,他将置物盒放回远处,独自坐在榻上,凝眉静静出神。
屋外忽然传来声响,紧接着便是石泉的声音:“将军,南边有消息传来了。”
裴济顿了顿,随即反应过来,南边便是指扬州。
他敛了心神,端坐好,命石泉进来。
“将军,扬州那边已挑了三座宅邸,各不相同,今日已将图都送来了。”石泉说着,自袖中取出那三座宅邸的草图,一一陈在案上,“三座宅子分于不同地方,都已注在上头了,从前的主人、建造情况也已调查清了,只等将军定夺。”
裴济沉吟片刻,将几张草图收起,抿唇道:“你先去吧,容我两日后再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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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事
翌日清晨, 裴济照例天不亮便起身,与父亲一同骑马出府,参加朝会。
除休沐日外,宫中有常朝, 只有一定品级的中央官员才需参加, 其余则只参加大朝便可。
今日恰是大朝会, 天还未亮透时, 宫门外已站满了等着进去的朝臣们, 一见到裴家父子,纷纷让开条道, 拱手行礼。
裴济跟着父亲一一回礼,随即行到队伍最前端去了。
萧龄甫照例站在正中,面色看来有些不悦, 见裴琰过来, 略扯嘴角点了点头,便算致意。
裴琰敛着神色回礼,随即沉默地站到一旁。裴济立在后面,顺着萧龄甫的另一边看去,却见杜衡正与一年过不惑,模样清隽,身着紫袍的男子低声说着话。
此刻天色还有些暗, 他隔得远,看不真切, 待二人说完话,那男子缓步行到后边的队伍中时, 才看清那人是礼部尚书徐慵。
他垂下眼, 不再多看, 心中却闪过一抹异样。
徐慵在政事上素来庸碌,礼部尚书在六部之中又算是最不受重视的,平日与杜相接触并不多。
昨日母亲说过,向太后献策,将仓促定下公主婚事的矛头转向贵妃的便是徐贤妃。太后自不可能亲自动手,她如何将宫中的事传到外头去?必然要借着徐家的力。
她这样做,恐怕就有替她父亲在杜相面前谋得一席之地的意思。
朝中新旧两派之间,萧龄甫一手把持着许多新晋提拔的官员,又有萧淑妃的缘故在,自然不可能与徐家结交。徐贤妃清楚这一点,便利用后妃的身份,借着太后的力,攀附杜家的势力。
她倒是算得清楚。
裴济皱了皱眉,随即想起丽质。看来贤妃并非是冲着贵妃和钟家去的。
心底才有片刻松动,随即便听宫门洞开,侍卫与内侍们分列两边。
他遂收敛心神,满面肃穆地跟着众臣入宫朝参。
因今日是大朝,官员禀奏之事众多,一一商议定夺后,已过了一个多时辰。待大部分官员退下后,李景烨又照例招了二十余位大臣留下,再将方才未定妥的几项事宜的细节重新布置下。
一番忙碌后,已至晌午。
李景烨坐在座上揉着眉心,示意众人可散。宫中供宰相们理事的屋舍中,早已备好了热腾腾的饭食,萧龄甫当即起身,领着二十余位臣子离开。
裴济正跟着退出殿外,却听李景烨道:“子晦,你且留下,与朕一同用膳吧。”
他不由与父亲对视一眼,随即停下脚步,退到一旁,待朝臣们都出殿后,重回方才的座上。
坐了半日,李景烨已有些僵硬,趁着朝臣们已退去了,便站起身来,舒展四肢,唤了个内侍过来替他按揉肩背。
他看一眼同样坐了半日,却仍然腰背挺直的裴济,轻笑道:“朕近来觉得自己像是老了,才半日朝会,就已经累了。倒是子晦你,半点不见疲色。”
裴济道:“陛下正值壮年,怎么就老了?坐了半日,总会疲累,臣只是摔打惯了,军中纪律严明,再累也不能松懈半分。”
经一番按揉,李景烨好了许多,便将内侍挥退。
见何元士已命人送了饭食进来,正在外间摆着,他便伸手从御案上一叠奏疏间抽出一份递过,道:“你看看这个。”
朝臣之中,李景烨最信任的便算是裴济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弟,往日也常在朝会后单独与他说些政事。
裴济不疑有他,双手接过,当即翻看起来。
这是卢龙节度使安义康送至中枢朝廷的奏疏,其中说近来突厥的新可汗阿史那多毕已将王廷整顿一心,这两个月里大肆养马练兵,恐怕年末就要领兵来犯,此番不同以往的小规模骚扰,请朝廷多做准备。
话里话外,仍是盼陛下能允他这个节度使除了统揽幽州兵权外,还能暂掌民、财大权,以便军民上下统一,从容迎敌。
李景烨道:“子晦,此事你有何看法?”
先前边将入朝时,安义康便屡提此事,当时几位宰相和兵部官员们各执己见,他这个皇帝也颇多顾虑,一旦在幽州开了由节度使独揽大权的先例,只怕别处也难压制,于是直到安义康离京,也未最终定夺。
而如今,幽州更多了六郎李景辉在,他更不可能轻易放权。可眼看突厥人当真要挥刀来袭,边境也实在需要应对之策。
裴济将手中奏疏合上,重新放回御案上,斟酌着拱手道:“臣以为军情刻不容缓,若教突厥人知晓,恐怕更会趁虚而入。”他顿了顿,又转话锋道,“然陛下统揽全国,不能只看一处,若不愿开先例,可再从中央拣拔一人前去,行临时监察之权。”
李景烨沉吟片刻,手指微屈,轻叩桌案,道:“此法倒也可行。不过,朕以为,不妨暂不动幽州,令河东军一同备战,若有大战,便即命河东军共同迎敌。”
河东节与卢龙节相邻,本都是为防御突而置。此法并非不可,只是异地作战,易留下空虚之处,给敌人可趁之机,于河东军而言,也添了不少负担。
裴济微微蹙眉,正想着如何谏言,又听李景烨道:“朕记得你在羽林卫已一年有余了吧?”
他一愣,不知为何忽然说起此事,只点头称是。
李景烨起身领着他往外间的饭食处去:“做了一年多的羽林卫大将军,这样的资历也足够了。正好你父亲如今还遥领着河东节度使,到时若果真要用河东军,便由你亲自去吧。如能立功,到时你便能替你父亲领河东节度,朕也好将你往别的位置上调了。”
裴济一顿,随即明白皇帝根本不是要与他商议此事,而是心中早有盘算。他心中再不赞同,此刻也不能再劝,只好拱手道:“多谢陛下厚爱,臣定不负使命。”
领兵上阵本是他毫不畏惧,甚至求之不得的事,可这样的安排下,他心有忧虑,只得到时加倍谨慎。
议完正事,二人到食案边坐下,边饮食,边说起些宗室间别的事来。
裴济心神稍松,再度想起近来听到的流言,犹豫片刻,道:“陛下,臣近来听闻坊间议论舞阳公主的婚事,都道陛下因宠信贵妃,才格外提携钟家。”
李景烨闻言挑眉,放下手中玉箸,道:“朕的确宠爱丽娘,可也不至于昏聩到如此草率的地步。令月的事,你也知道,怎听了这些无稽之谈来?”他顿了顿,又道,“丽娘也不是那样不知分寸的女子,她从未向朕求过什么。”
裴济道:“臣自然知晓,公主的事,臣也心怀愧疚。只是臣以为,外人如此传言,看似是指摘贵妃,归根究底,亦损陛下声誉。”
李景烨闻言,隐隐能猜到如此传言,恐怕是为了给令月寻个借口,沉吟片刻,淡淡点头道:“朕自有分寸。”
……
是夜,李景烨看过萧淑妃后,便径直乘辇去了徐贤妃宫中。
徐贤妃早得了消息,刻意装扮一番,立在门外,一见他来,即刻上前迎候,微笑着唤“陛下”。
李景烨面带笑意,却不似前两回一般亲近,只淡淡“唔”了声,挥手示意她起来。
徐贤妃一看便知他有话要说,忙提步跟着进去。
只是李景烨行事素来不急不缓,先在屋里如常地看了看她新作的画,又问了两句宫里的事,这才慢条斯理道:“贤妃,朕听闻你近来往太后处去得比从前多了不少。”
白日听过裴济的话后,他着意令何元士四下询问过宫人内侍,思来想去,此事知道的人甚少,贤妃便是其中一个。
徐贤妃望他一眼,也不惊慌,只从容道:“近来宫中六局二十四司的事务都由妾管着,太后宫中的衣食等,妾自然也要更多留心些,这便去得勤了些。”
李景烨轻笑一声,将手中的茶杯搁下:“你有孝心,这是好事。可朕还听说,你让人往宫外散布了不少谣言,说朕偏宠贵妃,为了提拔钟家,甚至执意要将令月嫁进钟家。如此,朕倒成了昏君了。”
徐贤妃一听,缓缓跪下,道:“陛下恕罪,妾只是为保住公主声誉,当初说的,也只是陛下爱屋及乌,并无他意。公主乃陛下的亲妹妹,公主的脸面,便是陛下的脸面。却不知竟弄巧成拙,请陛下责罚。”
此时,她只有顺了皇帝的意,直接坦白,方能挽回信任。
“没有名目的事,朕不会责罚。”李景烨慢慢收敛笑意,“只是,你入宫多年,一向知道分寸,怎这一回令朕失望了?朕封丽娘做贵妃,她便是嫔妃之首。朕宠爱她,是朕的意思,容不得旁人随意轻慢她。”
徐贤妃掐紧指尖,再度垂首认错。
李景烨敛袍起身,不再看她:“朕今日便暂不留在你这儿了,你好自为之吧。”
说着,提步离开,重新登上御辇,往日华门方向去了。
……
玉女殿中,丽质得知李景烨去了徐贤妃处后,便命其他人都下去歇息,自己则带着春月在寝殿中说话。
她手里捧着一卷书,正一面给春月念着,一面教其识字。
春月虽生得有些憨,在识字上却十分勤奋。从前还在钟家时,她便偷偷跟着学过些简单的字,眼下跟着丽质在宫中,终于不用遮遮掩掩,越发学得认真起来。
烛火之下,她瞪大眼,聚精会神地顺着丽质手指的方向,跟着读音,仔细辨认着那一个一个方块字。
“这是‘潮水’的‘潮’。”
春月忙道:“奴婢记得,去了左边的水,便是‘朝廷’的‘朝’!”
丽质笑着点头:“不错,也是‘朝霞’的‘朝’。”
主仆两个正说得认真,却忽然听床边的紧闭的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响动。
丽质动作一顿,立刻想起了什么,收敛笑意,霍然起身,走近两步,轻声道:“裴将军?”
窗外静了片刻,随即被人缓缓推开。
屋里的灯光与屋外的黑暗交织在一起,半明半暗,恰好映在一张俊朗而沉肃的面庞上。
“是臣。”他嗓音喑哑,隐在窗外,并未直接入内,只定定望着丽质。
丽质面色有几分冷淡,蹙眉与他对视片刻后,方转身冲震惊不已的春月道:“你去侧间看着,若有人来便敲廊边的窗棂。”
春月讷讷点头,又看一眼裴济,便小心出去,阖上屋门。
丽质这才转身走到床边坐下,轻声道:“进来吧。”
裴济默了默,将窗又拉大了些,双手一撑,翻身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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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肩
屋里原本暖融融的, 此刻窗开得大了,深秋初冬的寒意便一下涌入,激得只披了件单薄衣衫的丽质下意识瑟缩一下。
裴济迅速将窗重新阖上,慢慢走到她面前, 高大挺拔的身躯在烛火中投下一道阴影, 将她婀娜的身量完全笼罩其中。
一个坐着, 一个站着, 二人一时都没出声。
丽质缓缓抬头, 睨他一眼,轻声道:“将军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她语调平淡, 面色也如常,可裴济却看了出来,与前几回的主动相比, 今日的她俨然少了兴致, 多了淡漠,似乎还有些不情愿。
大约是不满他在这样的时候贸然过来。
他心口有几分苦涩,抿了抿唇道:“先前贵妃托臣做的事,已有了消息。”
说着,他将准备好的几张草图从袖口中取出,铺平后递过去。
丽质伸手接过,面色稍松, 慢慢翻看起来,侧脸映在柔和的烛光里, 温润动人。
裴济看了片刻,随即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又走近两步, 在她身边屈膝蹲下, 指着图上的标注同她讲解:“扬州城规制与长安不同,北为子城,南为罗城,子城多衙署,罗城多民居,虽也设里坊,有宵禁,却不如长安这般严格,夜里出行者也不少……”
丽质听得仔细,跟着他的话将那三处宅子的位置一一看过,又细看了宅中的大致布局,斟酌一番后,挑了一处离衙署与运河边的长街都不大远的宅子,道:“就这一处吧,过两日,妾会让家中阿秭命人将飞钱送至将军府上,劳将军替妾将此事办——此宅落在阿秭名下便好。”
飞钱乃如今市面上各大富商间通行的可兑铜钱的票据,购置房产需大笔铜钱,不便运输,因此多以飞钱买卖。
裴济一顿,随即将那几张图重又收起,蹙眉道:“不必如此,臣自能担负。”
他平日生活简朴,几乎不与其他世家子弟一同在外斗鸡走狗,吃酒狎妓,手中能动用的赀财虽算不得太多,可买一处宅子也不在话下。她算得这样清,总有种很快就要与他划清界限的意味。
这是好事,该暗自庆幸,可他半点也不觉得欣喜。
丽质轻笑一声,兀自摇头:“妾也能负担,暂不烦将军破费。”
她一向以为,男女之间皆是各取所需,他今日能帮她,都是因为心里存了愧意,她不想过早地将这一抹愧意透支殆尽,到日后真正需要时,却无处依靠。
裴济默然,立在原地,静静看着她,并未离开。他心中还有话没问,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丽质见他没了动静,顿了顿,慢慢起身,将披在肩上的外衫轻轻褪下,丢在床沿处。
肩颈与胸前大片洁白的肌肤顿时裸露出来,在柔和烛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她走近两步,只着了一件裹胸丝裙的柔软身躯与他轻轻贴近,一只纤细的手搭在他肩上,仰着头踮起脚尖,微微阖眼,凑近他唇边亲吻。
裴济脑中尚未反应过来,一手已顺势扶上她的后腰,另一手则握住她搁在他肩上的那只柔荑,带着她圈住自己的脖颈。
二人自然而然地交颈吻在一处。
他双臂用力,将她轻轻托起,向前走了两步,俯身往床榻上去。
丽质被陡然地后仰而惊得轻呼一声,不由更紧地缠住他的脖颈,身躯也向上弯着,紧紧贴住他。
裴济将她压倒在被衾间,桎梏着她的双臂令她动弹不得,双唇则咬了咬她纤巧的下颚,顺着颈侧的曲线一点点向下吻去。
丽质微微扭动身子挣了挣,咬唇扭开了脸。
裴济没松手,只缠得更紧,直到她身上仅剩的那一件丝裙挡住他的去路。
他顿了顿,以齿轻咬丝带,想将其扯开,可不知为何,脑中却有一瞬清醒。
想问的话还未问出口。
他的动作渐渐停了,桎梏着她的手也慢慢松开。
丽质微喘不已,湿漉漉的杏眼不明所以地望着他:“怎么了?”
裴济眼神微黯,俯在她上方,一手支在她颈侧,一手轻抚她绯红的面颊,嗓音喑哑:“你——不怕怀孕吗?”
丽质一愣,没料到他会忽然问出这样的话,可转念一想,又明白过来。
他这人看似稳重老成,其实不过是个不及二十的毛头小子,于男女之事上半点经验也没有,第一次凭着药效时,没头没脑的,若没她指引着,恐怕都不知到底如何行事。
这样的人,只怕根本想不到可能怀孕这样的事,兴许是听说了李令月的事,才猛然想起这茬来。
她轻笑一声,摇头道:“不必担心,不会的。”
裴济心里那点不好的预感又来了。他这回没罢休,而是继续追问:“你为何这样肯定?可是先前发生过什么事?”
丽质的脸色冷淡下来,周身的情潮也退去大半,与他对视片刻,索性也不隐瞒,淡淡道:“我自然肯定,你那疼我爱我的表兄,在接我入承欢殿前,早就喂我喝了整整半个月的药,令我从此难以受孕。”
如今数月过去,她每一回的月事都感到疼痛难忍,足见身体的亏损。饶是如此,每回与他在一起时,她也都仔细算过日子,有意避开最易受孕的几日。
裴济怔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定定看着她。
他先前只猜测她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例如从前伤了身子,又或者被宫中别有用心的人暗害过,却全然没料到,竟是陛下!
饶是他自诩足够了解陛下,也未曾这样想过。
毕竟,陛下虽手段不甚光彩,可在他看来,应当是真心喜爱贵妃的,否则,当初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强夺弟媳。
可既然真心喜爱,又怎么忍心这样对她呢?
他脑中忽而闪过这些年来,陛下一点一滴的变化,渐渐的似乎又觉得的确在情理之中。
恐怕是为了不留后顾之忧,能放心地宠爱她吧。
贵妃若有所出,生下公主暂且不论,若是个皇子,难保不对储位有肖想。而朝臣们本就因陛下不顾伦常的举动颇有不满,隐隐有指责贵妃为祸水,暗示陛下为之迷惑的意思,若再让贵妃有孕,只怕朝中又要争论不休。
况且,以陛下的性子,恐也会因此觉得丢了面子。
只是,这一切的顾虑,最后落到她一人身上,终究太残忍了些。
他心中生出一阵复杂的怀疑,自己从前满以为对陛下颇为了解,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眼波微闪间,他抚着她面颊的粗糙手指慢慢摩挲到她眼尾,带着说不出的怜惜意味。
丽质心底一阵不适,半点也不想接受别人的怜悯。
她冷冷睨着他,道:“我本也不想生养,如此恰好遂了我的意。除了每月月事痛苦些,我并未觉得有别的不适。”
说着,她眼波一转,不愿再多说此事,娇柔的面上重新浮起妩媚艳色,一双潋滟的杏眸中春情荡漾:“将军,时候不早了。”
裴济看得脑中有一瞬恍惚,捏着她的下颚便重新吻了下去。
丽质放柔了身子,正要重新攀上他的双肩,他却已再度将她放开。
“我不该这样对你。”他直起身,摇头道。
丽质蹙眉,慢慢坐起身看着他,面色也淡下:“我不需要旁人的怜悯。还是——你后悔了?”
裴济心中又酸又涩,默默拾起丢在床沿的外衫将她裹住。
她总是担心他后悔了。
“不会,我只是——”他顿了顿,想说自己既然知道她被迫喝了那样的药后,再放下心里的担忧,肆无忌惮地占有她,便与趁人之危的小人无异了,可话到嘴边,又觉矫情,只好道,“罢了,你早些睡吧,身子有了亏损,不是一两日能养好的。”
丽质没说话,坐在床边静静看着他,始终如一潭死水一般的心底忽而荡起一圈圈极轻的涟漪。
裴济笼了笼她的衣襟,随即起身至窗边,侧耳倾听片刻,又掀开四下观望一番,随后翻身而去。
寒意再度灌入屋中,又随着阖上的窗被阻隔在外。
……
时近亥时,裴济沿着玉女殿后侧僻静的竹林边缘悄悄行至海棠汤旁的假山石之后,借着黑夜与山石的掩盖,攀墙而上,左右观望后,轻盈跃下,稳稳落在少阳汤附近的山石边。
这一片因寻常无人居住,空无一人,只有除了院落,往日华门与昭阳门去的道上有内侍往来。
他出了少阳汤,沿着稍显幽暗的宫道正要往昭阳门去,才到日华门附近,却忽然见不远处行来一队内侍,正中四人还抬着步辇,上头坐着的正是早前已去了长汤十六所的李景烨!
他浑身一凛,忙垂眸立在道侧,躬身行礼。
李景烨俨然也见到了他,不疑有他,原本有些不愉的面上勉强露出几分笑意:“子晦,这时候还在巡查,辛苦了,快些去歇下吧。”
裴济垂首应是,背后却是一阵冷汗涔涔落下。
他自不能问陛下是否要往玉女殿去,若是,那他方才再晚走一步,此刻恐怕要难脱身了。
……
玉女殿里,丽质坐在床边愣了一会儿,许久没有动弹。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击窗棂的声响,随后又戛然而止。春月推门探进脑袋来,急道:“娘子,陛下来了!”
她不知裴济已走了,此刻几乎急得要掉下泪来。
丽质猛然回神,起身绕过屏风行至外间,轻声道:“放心,人已走了。”
春月这才松了口气。
此时李景烨已到了门外,也不等她出去迎,便径直走了进来,道:“快将门关上吧,天冷了。”
丽质换上笑脸,柔声道:“妾先前以为陛下要歇在淑妃殿中,怎么这时候来了?”
李景烨微笑道:“自是想丽娘了。”
说着,牵着她的手往内室去。
原本温暖的寝殿,因方才开门的片刻侵入不少寒气,好容易行到屋中时觉得暖了些,可到床边时,又有了几分凉意。
李景烨不由蹙眉,将目光看向床边的窗,道:“怎此处也有凉意?你方才开窗了?”
丽质背后僵了僵,娇声道:“妾方才嫌屋里太热,便开了窗,谁知不过片刻,又觉冷了。”
李景烨将她微僵的身躯搂到怀里,抚了抚她的手,道:“果然有些冷。你呀,该当心些,千万不能贪凉,先前女官说的话,可不能忘了。”
丽质点头应下,忽而意兴阑珊。
他方才说的女官,是当初还在望仙观时,她喝了他给的药,月事时疼得难以忍受,请来问诊的司药司女官。
李景烨察觉她的细微变化,随即也想起此事,自觉失言,容色不由淡下。
不知是否是因为愧疚,他将她搂得更紧,宽厚温热的掌心包裹着她微凉的柔荑,放在自己心口处焐着,想说什么:“丽娘,朕——”
丽质却仰着脸微笑地望着他,柔声道:“陛下,时候不早了,该安寝了。”
李景烨望着她平静的眼眸,慢慢放开手,没再说话,由着内侍们进来服侍着盥洗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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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带着丽质住在西边的日华门里面,贤妃淑妃都在东边的月华门里面,男主能进出的少阳汤在日华门和月华门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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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英
到十一月, 李令月的婚事也近了。
依制,男女成婚需经六礼,少则三五月,多则一两年。寻常百姓人家若不重此道, 也有二三月就行完婚嫁之礼的, 而天家素为万民表率, 凡公主出嫁, 都需恪守礼制, 半点马虎不得。
然而李令月之事实在突然,她能等得, 腹中之子却等不得。宗正寺卿在李景烨的数度催促下,不得不匆忙安排,生生将婚仪安排在了十一月二十六这日。
其中不过月余时间, 连婚仪礼服都是由尚服局夜以继日地赶制出来的。幸而从前有太后宠爱, 舞阳公主一及笄,李景烨便已命人建造公主的府邸,到六月时便已造好了,不必再另寻他处。
因此事实在有违旧例,宫外的议论没有一日停歇过,只是众人的话锋已从陛下过分宠爱贵妃,渐渐便成猜测陛下与公主有隙。
毕竟, 横竖已定下钟灏为驸马都尉,再宠爱贵妃, 也不必如此仓促成婚。
而内廷中,一应事宜仍交给徐贤妃处理。
李景烨自那日从徐贤妃宫中离去后, 虽并未有半点惩罚, 却很是冷落了一番, 一月里除去在玉女殿的日子,只去了两回王昭仪处,半步也未再进过徐贤妃处。
徐贤妃面上沉静,心中却有些担忧。
她已两回主动往御前去,却都只匆匆见过李景烨一面后,便又被劝了回来。
无法,她只得愈加仔细地操办李令月的婚事,令太后刮目相看。
天气一日凉似一日,转眼到十一月二十六,舞阳公主出嫁之日。
子夜才过,温泉宫中的内侍与宫人们便忙碌起来了。
前一日才下了大雪,屋顶墙头与草木道路间都覆了厚厚积雪,内侍们趁夜将宫道洒扫一新,尤其宫门与前朝附近,更是清扫得格外仔细。宫人们则忙着在各处挂上装点的彩缎,以庆公主出嫁。
大约因为妹妹出嫁,李景烨到底心中也有不舍,昨夜亲自到李令月宫中看过后,便回了飞霜殿独宿,没到玉女殿来。
丽质睡得极好,也起得比平日早了些,于积雪未融时,先披衣到院中的汤池间沐浴一番,令浑身上下舒展温暖,精神一振后,才慢慢起身,裹紧身子,穿行过寒气逼人的院落,重回屋中。
宫人们已将饭食送了进来,随后有躬身退下。
春月给她多裹了件外衫,随后道:“娘子,东西已都备好了,到时青栀会一一带上。”
青栀是先前丽质从掖庭新宫人中挑来的其中一个,出身寻常人家,性情温和,行事稳妥,比旁人更得丽质信赖些。
丽质点头,让她过来一同饮食。
因是钟家的事,丽质早早便求了李景烨,想趁此机会回一趟钟家,既观婚礼,也亲自去看一看长姊兰英。
眼下李景烨最介怀的睿王已去了边疆,他不再顾忌着不愿让她出宫,十分顺利便应了,前日还特意又命人送来许多金银布匹,供她回娘家时赏赐众人。
是以等傍晚亲迎队伍来时,她也会带着春月一同跟去。
用过饭食后,二人一同说了会儿话,又将要带回去的物件重又清点一番。到午后丽质便将备好的钗钿礼衣取出,穿戴整齐,由内侍引着往前殿去。
婚礼之仪都在黄昏时分,然而皇家礼仪繁琐,在亲迎礼前,还有不少程序,因此众人需提早往前殿中去。
此时嫔妃等都列在一侧,宗室与众臣也已到了,待丽质站定不久,皇帝与太后也入殿中升座。
礼官照旧制一一宣唱,将繁琐流程都行过后,已近黄昏,李令月终于在女官的牵引下踏入殿中。
众目睽睽下,她头饰金玉钗钿,身披青绿礼衣,低垂着目光缓步走近,冲母亲与兄长缓缓下拜。
她已有了三月有余的身孕,腹部有些许隆起,幸而礼服宽大,能稍加遮掩,行动间看不出异样。
丽质立在一旁,目光自她并无喜色,甚至有些剥落的面颊上划过,心中不由闪过一阵酸涩。
这一月里,李令月像是慢慢认命了,也不再同母亲与兄长闹,只留在宫中静养,今日看来,似乎的确如此。
公主尚且是如此命运,更不用说别人。
座上的太后原本面色平稳肃穆,此刻见女儿下拜,终于也忍不住撇开眼,哽咽着落下泪来,就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李景烨,也不由眼眶微湿,目光动容地令她快起来。
太后拭了拭泪痕,拉过女儿的手,殷切叮嘱:“令月,我的孩儿,母亲别的不盼,只盼你往后能顺遂。”
李令月原本沉郁的面庞微微波动,望着母亲含泪的眼点头。
天色渐暗,新郎钟灏的亲迎队伍也已进了宫中。礼官高呼:“吉时已至,驸马亲迎。”
李景烨自座上起身,亲自引着妹妹步出殿外,轻声嘱咐道:“令月,若受了委屈,记得告诉长兄,长兄会替你做主。”
李令月暮光复杂地望着他,像是想起了幼年时对自己亲切体贴的长兄,眼眶中几乎要落下泪来。她勉强扯了扯唇角,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最后只化作一个“好”字。
钟灏一身绯色婚服,在众人簇拥下向皇帝行礼,随后牵引着李令月一同登上车马。
丽质也跟着登上队伍之后的马车,与不少要前往观礼的宗亲们一同离去。
因李景烨未下令回大明宫,是以亲迎的队伍需从骊山返回长安城中,六十里的路程有些遥远,裴济早已领着羽林卫军在宫城外等候,将众人护送归城。
这一路皆是官道,格外平缓,事先又有羽林卫军清过道,队伍没有刻意减缓速度,不过半个多时辰便到了城中新筑的舞阳公主府邸而去。
钟家新赐的宅邸与公主府只隔一条夹道,两边相同,钟灏与李令月居公主府,钟家其他人则居在新赐的国公府。
此刻府中已宾客盈门,一切就绪,待新人一入内,便奏起鼓乐。
钟承平与夫人杨氏喜不自胜,满面堆笑,引宾客们先向丽质行礼,随后便将她引至观礼席的最前端。
一路上,众人目光都落在她姣好的面容与婀娜的身段上,或惊艳羡慕,或窥探好奇,或鄙夷不屑。丽质都作不见,只微笑着从容坐下,与众人一道观礼。
礼成后,便是宾客们欢庆宴饮。
丽质与众人略饮了两杯酒,便不动声色地四下逡巡,待在人群中见到熟悉的身影,便即借故离席,带着春月往后院中去了。
待进了屋,春月悄声道:“娘子,方才裴将军身边的石侍卫让我将此信交给娘子。”
她说着,自袖口中取出个极细的芦管递过。
丽质才将外衫褪下,闻言动作一顿,伸手接过,从中取出卷做细长样的纸来,展开阅览。
只见纸上只寥寥数字:“子时三刻,东北角门,着帷帽。”
字迹骨架端方,朴素而遒劲,其后未见署名,可丽质一看,脑中便下意识浮现起裴济那张少年老成、不苟言笑的脸来。
字如其人这话,说得一点不错。
她看罢,便走近烛火边,将这短信点燃,投入炭盆中,等着其烧成灰烬。
自那日裴济从玉女殿离去后,二人已一月有余未在私下见过,白日若在宫中偶遇,也不过如常行礼便擦肩而过。
她想起那日他说的话,只以为他此后都不会再来寻她,今日忽然再收到信,着实有些吃惊。
他恐怕已借着提前来巡查的时候探过地形,东北角门离她住的院子极近,又要她戴上帷帽,倒像是要出府一般,也不知到底要如何。
她坐到榻上灯下,思忖片刻,道:“你先去歇会儿吧,到子时咱们过去。”
春月如今已认得不少字,方才看信时丽质也未瞒着她,她顿时明白过来,点头取了两个帷帽后,便要去侧间。
然而她才踏出屋,尚未将门关上,便见廊下行来个一身鲜亮衣裙的年轻女子。
那女子眉眼间与丽质有三分相似,身量不如丽质的纤细中带着丰润,反而更清瘦高挑些。
她本生得明媚动人,独具风情,只是行走时,左腿微跛,不住地上下起伏,稍损仪态。
她便是钟家大娘兰英。
春月当即面上一喜,唤了声“大娘”,却见兰英面色沉静,不辩喜怒,竟一下噤声了。
只见她跨入屋中,平静地望着坐在灯下的丽质,端端正正地躬身行礼:“妾见过贵妃。”
丽质有些怔,定定望着她,一时没说话。
兰英缓缓起身,见她这幅模样,不由噗嗤笑出声来,也不再拘礼,当即走到她身边坐下,挽住她的胳膊笑道:“好了,不同你玩笑了,瞧你这禁不住吓的模样,还同以前一样!”
春月这才松了口气,悄悄将门阖上,留姊妹二人在屋里单独说话。
丽质仍是怔怔望着眼前的女子,心口渐渐泛起一阵酸苦滋味。
她不过是穿越过来的一缕幽魂,对兰英本没什么姊妹亲情,先前想照拂兰英,多少也是因为心中有几分敬意。
可不知为何,此刻见到兰英,她却感到分外亲切熟稔,仿佛真的是亲姊妹一般,半点不见生疏。
“长姊。”她望着兰英,始终枯如槁木的内心慢慢涌出一股暖意来,连眼眶也不由自主地红了。
兰英见状,轻笑着抱了抱她,捏捏她的脸颊,道:“怎还像个孩子似的,看到我便要哭。也不知是谁,还让春月那小丫头递话给我,大言不惭地要做我的依靠呢,我看,她实在是靠不住的。”
丽质闻言,一下笑起来,弯起的眼眸将积蓄的泪水挤出,顺着眼角脸颊滚落下来。
她委屈地鼓了鼓面颊,保住兰英的腰,伏在她怀里道:“长姊一点也不想我,我自然要哭。”
压抑了数月的情绪像寻到了出口,缓慢地涌现出来。
兰英拍了拍她的后背,拿了帕子替她一点点擦泪:“好三娘,长姊太想你啦!幸好你全须全尾地回来,一点也未见瘦。”
丽质笑了笑,语气里带了些软软的鼻音:“我将来要带着长姊离开这里,好好过日子,自然会好好照顾自己,绝不会让自己消瘦忧愁。”
兰英仔细看了看她,慢慢收敛神色,眼神凝重,道:“三娘,我早已想问了,此处没旁人,你在宫中可是受了欺负?怎会有要离开的念头?”
丽质擦干泪,坐起身摇头:“我是贵妃,可没人敢欺负我,只是——我身份不堪,总觉得陛下薄情,将来恐怕不能依靠,这才多做些打算。”
她想将梦里的事告诉兰英,可又怕兰英不以为然,思虑片刻,仍是没和盘托出,只接着说了些李景烨的为人与这几月里发生的事。
兰英听得眉头越皱越紧,点头道:“你想得不错,的确该多替自己打算些。”
她本就是个果敢的女子,素来十分有主见,见妹妹果然在替自己打算,心底也有几分欣慰,自然不会反对。
只是,如今到底不同从前的寻常小门户,身在天家,更要小心谨慎。她想了想,眼神忽而犀利起来,直视着丽质,问:“那位裴将军,又与你有何关系?”
丽质咬了咬唇,犹豫着是否要说出。
兰英虽不同别人,到底也是这个时代的女子,又格外有骨气,最不能容忍自己屈服旁人,也不知能否接受她眼下的行径。
她低着头,斟酌道:“裴将军他会帮我。”
“三娘!”兰英看了她片刻,慢慢明白过来,不由低喝出声,“你生得美,总有人觊觎,这是常事,可天下的男人没一个可靠的,人人都趋利避害,若被陛下知道,你还如何自保?小心弄巧成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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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
先前丽质命春月回来, 悄悄让她将用来购置宅院的飞钱送去平康坊中的静舍时,兰英有意前去打听了一下,这才知道那处静舍的主人竟是裴济。
那时她便心有疑虑,只等着到婚仪这日亲自问一问妹妹。
如今几乎能确定, 这二人之间关系匪浅。
她并非什么三贞九烈的女子, 也深深明白三娘入宫并非自愿, 而她那副美貌天成的模样不论如何都会格外引人注目。
只是这样的事, 即便在寻常人家也难为人容忍, 更何况是天家?
连公主犯了错,都被逼着不得不嫁给钟灏那样浪荡纨绔得几乎一无是处的人, 若是三娘被人发现,岂非下场更凄惨?
丽质望着脸色凝重,满是关切担忧, 却没有半点轻视的兰英, 再度鼻间微酸。
她肃着脸认真道:“长姊别担心,我心中有数,绝不会让自己陷入那样的境地。”
兰英凑近些,借着烛光仔细看她的眼,轻声问:“三娘,你——对那位小将军可有情?”
丽质一愣,不知她如何会这样问, 下意识摇头否认:“没有,长姊, 我清楚自己的处境,不会有那样的痴念。”
兰英先没说话, 仍是定定与她对视, 见她的确未有半分心虚、难过的情绪, 这才长舒一口气,道:“那就好。三娘,你千万记住,别将自己的一切都押在男人的身上,靠不住。”
她说到此处,眼眶有些泛红。
丽质知道她是想起了她自己。
幼年时,姊妹二人父母俱在时,曾在蜀地住过几年。她们的父亲钟兴怀乃是七品蜀州司户,而魏家则不过是寻常军户,魏父乃军中什长,曾在钟兴怀骑马经崎岖山道险些落下山崖时,伸手就了他一命。
机缘巧合之下,两家越走越近,遂定下了这门亲事。
魏彭为人勇武宽厚,虽出身平民,却从小就对兰英极好。兰英年纪虽小,却早早在心底将魏彭当作是亲近的人,是未来要嫁的郎君。
可惜后来魏彭与父亲随军北上,钟兴怀留在蜀地时,也因蜀州一桩贪污案被无辜牵连,下狱数月,直到奄奄一息时才被放出,不久夫妻两个便接连过世,留下两个孤女。
当初魏彭寻来时,兰英也曾满怀希望。
可后来叔父一家的作为却渐渐令她绝望,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魏彭被逐出长安,自己也不得已自断一腿。
“长姊还想魏家哥哥吗?”
兰英深吸一口气,摇头道:“不,不想了,错过了便错过了,没缘分罢了,不必一直挂怀。”她整了整心绪,慢慢露出明朗的笑容,“如今这样,孑然一身也不错。叔父与叔母忌惮你,也不敢为难我,我自在得很。”
丽质慢慢放下心,也跟着松快地笑了起来。
姊妹两个又说了一会儿话,商议下待过些日子,再由兰英在长安城中多置一座小些的宅邸,买些仆从家丁,到时若当真要走,也能有人护送着离开。
只是钟承平乃京兆府士曹参军,所掌庶务中,就有长安田土之事,恐怕到时还需借裴济的名,将宅院等都寄在他的名下。
二人像是有说不完的话,直到亥时三刻,二人都有困意,兰英才起身离去。
丽质撑了整整一日,此刻已累了,见还有些时间,便在榻上小憩片刻,到子时二刻时,方强打精神,换了件更御寒的外衫,拢紧衣襟,戴上帷帽,吹灭屋里的灯,与春月一同往东北角门去了。
因今日的婚仪,府中的防卫全都交给了羽林卫。此地后院,本就不比皇宫守卫森严,又兼宾客盈门,预备通宵欢饮,仆从们也都候在席间,因此丽质这一路过去格外顺利。
寒冷冬夜里,道旁两侧还有积雪未消,偶尔踏过,发出嘎吱声,一下就淹没在前厅传来的高高低低的歌舞声与笑闹声中。
凛冽寒风吹过,饶是丽质出来前,有意裹紧了衣裳,此刻也忍不住瑟瑟发抖起来。
她不由捏了捏被冻得有些痛的手,加快脚步,转过院墙,靠近角门处。
门边立了道挺拔如松的黑影,任寒风吹拂,始终一动不动,似乎已经等了片刻。
隔着帷帽,丽质看不清那人模样,却一下从他模糊的侧脸轮廓认出是裴济。
她快步上前,轻声道:“这么晚了,将军唤妾来何事?”
裴济看一眼她因寒冷微微瑟缩的模样,也不多言,只将门推开,引她出了府外。
东北角门外是一条僻静窄小的夹道,需沿着夹道走一段路才能到坊间的大道上。此刻夹道边停着辆十分简朴窄小的灰色马车,石泉正立在一旁,见人出来,忙将车上的杌子取下,搁在车辕边。
丽质微微蹙眉,并未迈步。
观那马车窄小的模样,其中顶多只能坐下两人,再有一人赶车,至多三人,可现下却有四人。
裴济看出她的犹豫,压低声简短道:“你二人坐车中。”
此话便是表明他可与石泉一同在外赶车。
春月吓了一跳,忙紧张地扯了扯丽质的衣袖。她卑微惯了,一听要让将军在外赶车,下意识便觉受不起。
丽质微顿,转身冲春月道:“你先回去吧,我很快便回来。”
春月如释重负的舒了口气,可随即又紧张起来:“小娘子——”
丽质知她担心自己独自一人,不由安抚地握了握她的手:“无事,有裴将军在。”
春月嗫嚅片刻,这才一步三回头地重新回去了。
裴济不语,伸手替她掀起车帘,待她坐定,才提步上去,坐到她身旁。他轻敲了敲车壁,石泉便催动马车慢慢行进。
已是子夜,正是宵禁的时候。虽然夜里巡逻的武侯们只管在各坊之间的大道上随意出行者,对各坊内的居民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底也不能大张旗鼓地肆意横行,因此马车行得极慢。
车中本就逼仄,裴济又生得高大,与丽质并肩而坐,愈显她娇小,车身摇晃间,二人肩臂隔着厚重的冬衣不时摩擦。
丽质将帷帽取下,这时才又问:“将军要带妾去哪儿?”
裴济道:“医馆。”
丽质愣了愣,不明所以地侧目望他,却见他腰背挺直,双手搁在膝上,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她微微蹙眉,脑中转了又转,随即想起上回自己同他说的饮药之事,这才渐渐明白,他应当是为了此事要带她去就医。
车外又一阵北风袭来,带着寒意透过缝隙钻入车中,令丽质忍不住再度打了个寒战。
裴济侧目,待瞥见她露在外的指尖也被冻得通红,不由伸出手去,将她的两只柔荑包裹在掌心间,轻轻揉搓。
热意自他的掌心传递至她的双手间,原本有些僵硬的手终于重新灵活起来。
丽质抬眸,对上他深邃漆黑的眼眸,不由勾起唇角:“将军,妾好冷呀。”
裴济眸光微闪,顿了片刻,默不作声地伸出双臂,将她搂进怀里。
丽质将被冻得有些凉的面颊靠在他温热的脖颈处,动了动调整个更舒适的姿势,软软靠在他怀里,轻声道:“将军怎么对妾这么好?”
裴济只觉脖颈处先被她面颊冰冷的肌肤一激,随后又被她说话间喷吐而出的温热气息柔柔拂过,不由浑身一僵,一阵剧烈的酥意自脖颈间迅速蔓延,紧接着便化作热意。
寒冷的冬夜里,他忽然浑身燥热起来,像被点燃了一般,搂着她的双臂猛然收紧,令她身前的曲线更紧地贴着自己,俯首便寻到了她丰润的红唇,用力吻住。
他已有月余未再碰过她,积压了许久的欲念像被强行阻截的洪水,只要长堤间被凿开个小小口子,便能令一切坚韧意志溃不成军。
丽质长睫微扇,半阖着眼主动圈住他脖颈,纤细的指尖嵌入他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乌发间。
原本寒冷逼仄的马车中,温度也悄然升高。
良久,裴济压下心底的汹涌绮念,以齿轻轻咬了咬她小巧的下巴,将她稍稍松开些,嗓音喑哑道:“欠你的。”
说话间颇有几分压抑的咬牙切齿与无可奈何。
丽质眼神迷蒙,浑身泛软,混沌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自己方才的话。
她轻笑一声,不住蹭着他温暖的颈窝汲取热意,道:“将军不会是对妾生了情意吧?”
她的话说得半真半假,带着明显的调笑意味,可落在裴济耳中,却不啻惊雷。
他的面色迅速阴沉下来,方才险些压抑不住的冲动也被生生泼了盆冷水,一双深邃漆黑的眼眸微微垂下,与她四目相对,抿唇不语。
他心中清楚,很久以前,自己就已经深深陷在她设的圈套中,难以自拔。他和他的两位表兄一样,都被她迷住了。
为了这个女人,他罔顾纲常伦理,既背叛了君臣之道,也背叛了血缘亲情。可饶是如此,他每一回的挣扎与愧疚过后,都会陷入更大的渴望,在少之又少的与她的独处中,明知她是利用,是蛊惑,却还是甘之如饴。
可为何要如此?
他不敢想。只能当是中了这女人的毒,被自己的欲望冲昏了头脑。
男欢女爱,人之常情。
至于心底的那点异样情愫,明知是什么,却不得不费尽心神地忽略。
她却偏偏拿这样的话与他玩笑,真是个心如磐石的女人。
他眼底闪过复杂的怒意与苦涩,张了张口,不知是想斥责于她,还是想袒露心意。
丽质见他如此反应,脸色也渐渐冷淡下来,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
这时,行得极缓的马车终于停下,石泉在外轻敲车壁:“将军,到了。”
丽质闻言,迅速将他推开,重新戴上帷帽,掀起车帘便下了马车。
裴济一人坐在马车中,闭了闭眼,收敛神色,这才面无表情地跟着下去。
……
温泉宫中,自从送公主出嫁的队伍离去,太后便在座上颓然坐了片刻,许久才回过神来,起身回宫。
观礼的官员们缓缓退去,徐贤妃走上前,小心地搀扶着太后,伴其离去。
一路上,太后仿佛被人抽去了心神一般,形如枯槁,始终一言不发,直到回到后殿附近,她才拉着徐贤妃的手,语重心长道:“贤妃,陛下年岁不小,该多诞皇子了,你身在妃位,又出身清流人家,若能有一儿半女,我定是替你高兴的。”
这话是在暗示,她会站在贤妃一边。
这些时日来,徐贤妃将宫中打理得井井有条,分毫不乱,尤其近来操办令月的事,她更是将贤妃的用心看在眼里。
从前贤妃不理事,对什么都淡淡的,看似是个与世无争的人,如今她才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她久居宫中,从皇后变作太后,自然能看出徐贤妃的心思并不单纯。
可这些都无伤大雅。
徐家是清流,徐慵虽行事庸碌,却绝非奸佞之辈,比之萧龄甫父子,实在要好许多。
眼看萧淑妃要生养,若是个皇子,萧龄甫兴许会将主意打到储位之上。她身为太后,半点也不愿见到萧龄甫这样的小人得势。可偏偏皇帝对她杜家更不信赖,她别无他法,只得想法扶持旁人。
徐贤妃望着太后的眼眸,一下明白过来,当即躬身道:“妾明白,定不负殿下期望。”
太后满意地点头,强忍着疲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这才回了殿中。
……
夜色渐深,李景烨待众臣离开后,未急着回飞霜殿,却独自去了长生殿中,对着供奉的天地之位枯坐许久。
今日将唯一的同母妹妹嫁了出去,他忽然感到一阵孤寂。
如今的他,兄弟姊妹似乎都在渐渐离他远去,唯有他一人,还要长居宫中。
他知道,弟妹二人的婚事都不顺意,母亲虽不再多言,心中却定是责怪他的。
莫说是母亲,恐怕连宗亲、朝臣,也都对他的举动颇为不解,背地里议论纷纷。
只是除了子晦,没人敢在他面前直言罢了。
心底慢慢涌起一阵不耐的厌恶与阴郁。
他是皇帝,天下万民的君主,难道连这点权力也不能拥有吗?那些朝臣们,从他还是太子时,便日日以无数细枝末节之事在耳边不住劝诫,似乎他哪一日碾死一只蚂蚁,大魏的江山就会在他手中葬送。
他慢慢冷笑出声。
如今,他正慢慢堵住那些人的嘴。
宫室外,寒风呼啸,夹杂着雪花飞舞。
何元士轻声道:“陛下,又下雪了,一会儿路上难走,该回去了。”
李景烨顿了顿,片刻后缓下神色,步出殿外,坐到御辇上。
“今日还去玉女殿吧。”
说话时,他方才的阴冷已全然消失,语气中透着一股鲜见的温柔怜意。
何元士愣住,小心抬头望他一眼,提醒道:“陛下,贵妃今日回了长安。”
李景烨一滞,眼中闪过失望之色,轻轻“哦”了声,道:“那便回飞霜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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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馆
寂寂无声的坊内街道上, 四下一片漆黑,唯有一间医馆中还亮着微弱的灯烛。
丽质裹紧衣衫,忍着寒意,踩着吱嘎积雪快步过去。
寻常坊间的店肆到宵禁时都已关了, 这家医馆今日破例还有人在, 应当是裴济提前招呼过, 多付了数倍银钱。
石泉已将门敲开, 一个七八岁的小童自其中弹出脑袋来, 困顿的目光在石泉脸上看了一圈,朝后让出道来, 轻声道:“进来吧,阿翁已等许久了。”
三人遂自屋外步入温暖的医馆厅堂中。
堂中做了个年过半百的老者,见人来了, 便起身指了指桌案前的坐榻:“诸位且坐吧。”
裴济行在丽质身侧半步处, 俯在她帷帽边轻声道:“这位是城里有名的张神医,极擅女科,宫外没有宫中那样好的女官看诊,许多官家妇人都在此处看诊。你且放心,他未曾见过我,并不知晓我的身份。”
他母亲是大长公主,平日就医看诊都有女官负责, 他的祖母虽非皇族宗室,因大长公主在, 也不必到外寻医。
此番来前,他特意打听好了, 未曾透露身份, 唯恐给两人惹麻烦。
丽质点头, 这才上前坐下。裴济则立在稍远些的地方。
那张神医看一眼两人,抚着须髯道:“请娘子伸手,容我搭脉看诊。”
一旁的小童将号脉枕搁在案上,丽质微松袖口,将手搁上去。
医者闭目凝神,搭脉片刻,生了不少须髯的面上眉心慢慢蹙起,随后又问了不少如月事是否绞痛难忍、是否畏寒等话,待丽质一一答话后,沉吟不语。
裴济沉默许久,原本无甚表情的面目间露出几分凝重:“如何?可能治好?”
医者抚了抚须髯,未直接回答,又问:“不知娘子年岁几何?”
不待丽质开口,裴济已先答了:“今年十六。”
丽质微微诧异,被掩在帷帽下的眼眸不由打量他一眼。
医者点头,神色稍缓,道:“娘子寒侵入体,已伤及了女子根本,不但难孕,还会有行经不畅、气血两亏之症,实在有些棘手。幸而娘子年岁尚轻,且听方才娘子的话,症状起之时间应当不久,若经年累月的服药调养,应当能有好转。”
实则他方才诊脉与询问时,已看出这症状起得突然,并非自娘胎中带来的顽疾,当是后天为外物所致。只是他平日给贵人们看诊多了,知晓分寸,绝不多问。这二人到如此深夜过来,想来有难言之隐。
裴济闻言,提着的心这才放下些。
丽质却道:“恐怕我无法总服汤药。”
她住在宫中,自不能带许多药材回去熬煮。听这大夫的意思,也须得服一两年的药才能好转。
饶是医者再不多问,此刻也有些忍不住,抬头打量二人,道:“寒已入体,如何能不服药?郎君看来身份不凡,怎对娘子这般苛待?”
他显然将这二人当作一对年轻夫妻,以为娘子突然得了这样的顽疾,定与这位郎君脱不了干系。
裴济闻言,面色微沉,垂在身侧的双手悄悄握紧,却并不反驳。
“是我的不是。”他走近两步,嗓音有些干涩,“只是家中实在不便饮药,不知是否还有其他法子?”
医者见他如此冥顽,也有了些怒意:“在下蒙旁人看重,得了一个‘神医’的虚名,虽有愧,却也绝非江湖术士,做不到不药而愈。”
裴济眼中闪过苦涩,正要再言,丽质却忽然唤:“三郎。”
裴济浑身一震,侧目望向她。明知她是因不想泄漏身份才如此唤他,心口却仍像是被轻轻拧了一下。
丽质轻触了下他的手,示意他别说话,随即冲张神医道:“不怪郎君,是妾不好,犯错惹怒了婆母,若教婆母知晓妾身子不好,还需饮药,恐怕……”
她虽戴着帷帽叫人看不清表情,可声音却期期艾艾,婉转可怜,一句话未说完,更像忍不住似的戛然而止。
张神医了然,只将她当作被婆婆为难的妇人,为了不让婆婆知晓自己不能生育的事,这才趁着深夜来就诊,诊后更连药也不敢服。
他沉吟片刻,道:“若不服汤药,可改服丸药,只需每日兑水冲开便可。只是丸药的效用不比汤药,兴许要三两年甚至更久才能好转。”
“如此,多谢张神医。”丽质本也没抱什么希望,只是每月那两日最痛苦的日子有些难熬罢了。此刻知道还有机会能好转,只是时间长些,也没有半分失望。
倒是裴济,听了她方才那一番话,心中涩意更甚。
她方才的话听来是信口编的,可仔细想来,却与她的境况有八分相似。
大约因为最初她在婚仪上出事时,他与她并不熟识,心中除了惊骇与不赞同之外,再没有别的多余情绪。可现在想来,却多了几分难以克制的怜悯与心酸。
医者又仔细询问了丽质平日许多细枝末节的小事,仔细思忖后,方将药方开好。
药制成丸还需费些时日,裴济遂示意石泉付账,自己则携着丽质起身离开。
须臾功夫,屋外已飘起了鹅毛大雪,时不时有呼啸而来的北风夹着利刃似的寒意侵袭而来。
丽质又忍不住轻颤一下,忽然有些想念玉女殿中的海棠汤,正要抚被冻得有些痛的耳朵,身旁已有两只宽厚的手掌自她帷帽的下摆处伸进来,轻轻覆住她的双耳与两颊,暖意顿时透过粗糙的掌心源源不断地传来。
“快走吧。”裴济面无表情立在她身侧,说话时口中吐出一阵水汽,缓缓消失在夜色中。
他又靠近些,与她紧贴着,以宽厚的身躯替她挡去大半风雪,携着她行到马车边。
登车用的杌子还未取下,他低头看一眼已重新覆了一层薄薄积雪的地面,双手直接伸到她腰侧,轻轻一托,将她送入车中,自己也跟着坐了进去。
丽质取下帷帽,又恢复作平日的模样,直接软软地靠近他怀里,将他的一只大掌捧在胸前取暖,纤白如葱的十指时不时轻勾划过他粗粝的掌心。
马车再度摇摇晃晃地前行,马蹄的哒哒声与车轮的辘辘声被积雪隐去大半。
不知是否因为身在宫外,裴济比平日多了几分冲动。
他耳边回响起方才她那一声“三郎”,心口一阵发酸,不由捉住她的一只手,凑到唇边轻吻。
丽质眼波流转,唇角扬起,主动转动身子坐到他膝上,与他面对面地紧紧贴着。
灼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在寒冷干燥的夜里湿润不已。
裴济凑近含住她的唇瓣,重重碾磨,一手伸出,将她发间的簪钗取下,令她发丝坠下。
混沌间,丽质像是想起了什么,取回一根玉簪横在唇边,张口轻轻咬住,湿润的目光盈盈望着他。
簪上的玉海棠仿佛一下生动起来,令裴济眼底一阵幽暗。
数月前,在太液池边的凉亭中,她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将他引入深渊的。那时的他尚能克制住欲念将她推开,今日的他却只想将她抱得更紧。
他像是沉入了水底,从最初的挣扎窒息,到现在的颓然放任,唯有抱紧她,才能得片刻安慰。
他闭了闭眼,随即任由自己俯下身,咬住那玉簪顶端的海棠,自她口中慢慢抽出。
“我不会再做什么好人了。”他将玉簪取下,将她压倒在车中,狠狠亲吻。
马车行到东北角门边,石泉轻敲车壁。
丽质已被吻得面色绯红,浑身泛软,偏偏一身衣物仍是完好无损。
裴济替她戴上帷帽,直接将她横抱着下车,闪身进了角门。
前厅的欢宴仍在继续,声响此起彼伏,后宅却寂静无人。
裴济抱着丽质快步回了院中,直接进屋将门阖上,灯也不点便将她压倒在床上。
屋里的暖意自四面八方包裹而来,丽质再不觉得冷,由着他将身上厚重的层层冬衣褪下。
他将她翻转过去,附在她耳边,低喘着嘱咐:“过两日我会将药送给你,你安心地服,不必担心会有孕,我会再想办法。”
丽质没回答,只随着他的动作不住轻哼,弯折腰肢。
许久,二人呼吸慢慢平复,她额角覆着薄汗,枕在他肩上,一手搁在他胸口,半阖着眼轻声道:“多谢,你替我做的这些事,我很感激。”
只是除了感激,不会再有其他。
余下的话她没说出口,他却明白了。
早就知道她是这样的女人,没心没肺,能施予他这点微薄的感激已算慷慨。他在心底暗暗告诫自己,能这样占有她,得到片刻欢愉,已经足够了。
只是心头还是忍不住拂过一片阴郁,那一声“三郎”也不住地回响,他还想要其他。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令他浑身冷汗涔涔。
他瞪着黑暗的虚空片刻,只觉心底一阵空虚,方才得到纾解的欲念渐渐卷土重来,催着他抚住她纤薄的脊背,重新翻身而上,将她压下。
纠缠之间,丽质浑身肌肤都已绯红。
她精疲力竭,连眼皮也掀不动了,只拿一根纤细的指尖戳他胸膛两下,含糊道:“将军该走了。”
裴济却没像先前一般自发起身,穿衣离开,反而将她搂得更紧,一抚着她脊柱上分明的骨节,一面沉声道:“今日不走了。”
“不行。”丽质仍闭着眼,脑中虽混沌,眉心却拧了拧,毫不犹豫地拒绝。
裴济掐了掐她的腰,重新覆住她的唇吻了片刻,嗓音低沉道:“今日不在宫中,没有别人,不会有事。”
已是后半夜,前厅的喧闹也渐渐消失了。
丽质实在困顿不已,指尖再度戳了戳他,也不再多言,便即陷入深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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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
李令月自在厅堂中行过礼后, 便由身边的宫人们簇拥着离开宴席,入了新房之中。
这座府邸和这间新房都是早先就建好的,虽婚礼仓促, 屋里的布置却半点不失华贵气派,从锦绣被衾到梨木折屏,这些年里母亲一点一点替她挑选备下的新房妆奁都一一陈设在屋中。
她望着满室闪耀的金玉器物, 只觉眼底一阵刺痛,忍了一整日已经有些麻木的面庞慢慢垮下,几乎就要哭出来。
身边跟来的宫人心有不忍, 不由劝道:“今日是公主的好日子,公主可千万别哭。太后殿下定还念着公主呢,若是知道了, 恐怕也要跟着伤心。”说着, 她又看一眼李令月隆起的小腹,“况且, 公主还怀着胎,女官说过,不可忧思过度。不如叫人给公主送些饭食来吧!”
如今已到十一月, 李令月腹中之子已三月有余, 渐渐显怀, 近来呕吐得更严重了。可她每日都郁郁的,一味地犯恶心,却什么也吃不下,每回需要身边的人反复劝说才肯稍稍吃下一些。
寻常妇人怀孕,身型免不了要变得更丰腴些, 可她却在得知后的这短短一个多月里瘦了不少。
如今身边的宫人都是太后亲自指派而来的, 一心替公主着想, 心中不免都有些着急。
李令月坐在铜镜前,看一眼镜中妆面精致艳丽的自己,又垂首抚了抚小腹,忍耐片刻,才将那一阵泪意憋回去。
“不必了,我累了,先歇吧。”她面色冷淡,伸手将发间的金钗取下。
宫人望一眼屋外,诧异道:“可是驸马还未回来……”
李令月将金钗重重搁下,发出一声响:“不必等他,这是我的府邸,难道我不能做主?”
那宫人见状,不再多说,当即捧温水巾帕来,替她将妆面卸下,换上宽松的起居服,到宽阔的床上躺下。
熄了灯,屋中陷入黑暗,前厅之间的喧闹声却时不时透过屋门缝隙传入耳中。
李令月只觉心底一阵烦躁,将锦被拉上来些掩住双耳。可那声响仿佛无孔不入,隔着厚重的锦被仍旧源源不断地钻进来。
她深吸一口气,终是忍无可忍,仰面躺着,瞪眼望着床顶,面无表情地等着这一切过去。
她的新婚之夜,在无限的煎熬里过去了大半。
后半夜,喧闹渐歇,她终于模模糊糊的阖眼陷入浅眠中。
然而不出片刻,原本复归宁静的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沉重凌乱的脚步声,随即便听宫人紧张道:“驸马,公主已睡下了——”
来人正是在宴上喝得醉意熏然的钟灏。
他一张白皙的俊俏面皮泛着红,眼神也混沌不清,仿佛没听见宫人的话似的,不耐烦地一挥手将她推搡出去,自己则跌跌撞撞扑到门上,一下将门扇推开:“公主——我,我回来了……”
屋里仍是一片漆黑,他脚步不稳,才冲进去两步,便踢到一处坐榻,登时疼得跌坐下来,不住呼疼。
宫人慌忙进来将灯点上,冲已缓缓坐起来的李令月躬身道:“公主恕罪,驸马擅自闯入,奴婢实在阻拦不住。”
李令月没说话,只沉着脸看坐在地上蹙眉叫痛的钟灏,眼中闪过毫不掩饰的厌恶。
若说真正为这桩婚事感到喜悦的,除了钟家人,恐怕再没有旁人了。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吏之家,只因家中出了个美貌的侄女,不但摇身一变成了公侯之家,还娶到了她这个公主,从此成了真正的皇亲国戚。
这样的好事,恐怕历朝历代都难见到。
她想起婚仪之上,钟承平与杨氏二人望着她既谄媚,又得意的目光,只觉一阵厌恶。
她撇开眼,面无表情道:“把他赶出去。”
紧接着跟进来的几个宫人忙应声要靠近。
钟灏似乎清醒了几分,抬眼望向床上的李令月,嬉笑道:“今日是公主与我的新婚之夜,我自然要留在新房里。”
他说着,伸手扶着一旁的坐榻,勉强站起身来就要往床上去。
宫人们被他喝醉后跌跌撞撞,不知轻重的模样吓了一跳,忙聚拢上前将他拉住往屋外送:“驸马,公主要歇下了——”
钟灏被拉得不耐烦,伸手用力一挣,呼道:“滚,我命你们出去,不得打扰我与公主的好日子!”
他含糊地说着,站立不稳,眼看就要栽向床上。
“驸马——”
众人惊呼,七手八脚要上来搀扶。
李令月也已捏紧手边的瓷瓶,随时要往他身上掷去。
然而钟灏晃了晃,脚下一软,没倒向床榻,反而一头撞在了一旁的置物架上。
架上一座木雕砰地一声落在地上,裂开一条缝。
钟灏连连呼痛,一手捂着脑袋再度跌坐在地上,晃了两下,竟是两眼一翻,昏睡过去了。
“公主……”宫人看一眼地上的人,不知如何是好。
李令月冷笑一声:“将他拖到门外去,他要睡,就让他睡个够,你们都不许管他。”
宫人们面面相觑,只好下去唤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内侍进来,将钟灏架出去,放到屋外廊下。
屋外风雪交加,廊下只屋檐挡住了雪花,北风的凛冽却半点未减。
两个内侍对视一眼,终是有些害怕,踌躇着给他扔了一只暖炉与一床被褥。
……
第二日,丽质仍像先前一般,天亮时分便幽幽转醒。
平日,李景烨留宿在她宫中时,天未亮就要起身上朝,因而即便昨日她到后半夜才模糊睡着,今早仍能准时醒来。
只是昨夜到底太累了,此时醒来,脑中仍是混沌一片,感到身后紧贴着的光裸身躯,下意识便伸手推了把,含糊道:“陛下,该起身了——”
这本是她每回觉得最欣喜的时候。
只要将李景烨送走,她便能有至少大半日的自在时候。
可今日,贴在她身后的那具滚烫躯体一僵,却没退开,反而靠得更近,环在她腰际的大掌更是自发地向上重重地揉动起来。
粗糙的掌心划过她细腻的肌肤,带起阵阵战栗,身后的胸膛也比印象中更宽阔坚实,不住磨蹭着她光洁的脊背,既熟悉,又陌生。
她终于慢慢想起自己如今不在宫中,身后与她同眠的人也不是李景烨,而是裴济。
昨夜的旖旎情状一点点浮现在眼前。
“裴将军——”她伸手覆在他不停游移的那只大手上,微微扭转身子,正要说话,却一下被他凑近吻住双唇。
短短两个时辰,裴济几乎不曾睡着。
月余不曾碰她,昨夜那两回实在不能令他满足。可他知道她已力竭,不忍心再折腾,只好压抑着自己,一动不动地抱着她入睡。
方才她微微一动,他便已察觉到了。可还不待他开口,她便先脱口唤了声“陛下”,像当头棒喝一般,令他几乎不能面对事实。
她是陛下的贵妃,不是他能觊觎的人。
他翻身将她压下,按住她两条胳膊,俯首重重地咬着她的唇瓣,一点点向下亲吻,却始终垂着眼,几乎不敢直视她妩媚动人的面庞。
他一贯的年轻力盛,即便整夜未眠,此刻也精神奕奕,满身勇武之气,如坚硬雄伟的山石一般笼罩着她。
丽质怔了怔,脑中的混沌还未全然散去,浑身还有些酸软,凭着本能就想伸手缠绕住他的脖颈,可双臂却被他压着,动弹不得。
她只好微微扭动着身子,尽力仰着头与他吻在一起。
醒来时,身边的人不是李景烨,这种感觉令她心中有片刻愉悦。
二人皆是一言不发,只格外投入地交缠在一处,令沉寂了许久的屋中再度弥漫起旖旎春意。
许久,呼吸方逐渐平复。
裴济慢慢起身,披了件外衫,取来巾帕替她擦净,随即将地上的衣物捡起。
丽质只摇摇头,冲一旁的橱柜道:“拿一件干净的来吧。”
昨夜在外沾了风雪,不能再穿了。
裴济遂将衣物搁在一边的榻上,转身打开橱柜,取了春月叠放好的一套衣物来。
然未待他将丽质抱起,屋外便有脚步声传来,紧接着就是春月急促的声音:“小娘子,公主那边,与夫人闹起来了,正请小娘子过去呢!”
丽质本拥着被衾靠在床头,唇边含笑地望着裴济,闻言不由面色沉下,眼底闪过几分不耐。
她顿了顿,冷声道:“知道了,且等一等我。”
说着,她将被衾掀开,伸出光洁的双足踩在地上,径自起身,接过裴济手中的衣物,对着铜镜不疾不徐地穿戴起来。
裴济立在身后,从镜中望着她穿戴的模样,默默走近,替她将垂下的发丝拢起,令她将丝裙的系带收紧,沉声问:“可需要我做什么?”
“不必。”丽质言简意赅,面无表情地睨他一眼,“将军该走了。”
裴济被她冷漠淡然的模样,刺得心口一缩,下意识移开视线,望向透过纱窗投入屋中的一缕熹光,沉默片刻,终是没说话。
待她将外衫也披上,他才将她的发丝放下,后退两步,飞快地将衣物穿戴好,哑声道:“臣走了,贵妃——多加小心。”
说着,也不从屋门处离开,只行到最靠角落的窗边,悄悄推开些,左右观望确认无人后,翻身出去。
屋里一时只剩丽质一人,她握着木梳呆立片刻,有那么一瞬觉得身边空落落的。
可不过须臾,便回过神来,将春月唤进来,替她净面盥洗,将发髻梳好,也不抹脂粉,披了件氅衣便推门而出,直往李令月那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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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
新房外已站了不少人, 既有钟家新买的下人,也有李令月带来的宫人内侍,此刻站在两边, 泾渭分明,仿佛正互相对峙。
一阵吵嚷声从屋中传来,丽质加快脚步走了进去,一见眼前情景便不由蹙眉。
只见宽敞的屋中,钟灏正面色青白, 表情麻木, 浑身发颤地被人搀扶着坐在榻上, 身上裹着厚厚的绒毯, 头发僵成一缕一缕, 似是被风雪冻住了,此时因屋里的暖意,正慢慢融化成水,顺着头皮缓缓流淌下来,看模样像是被冻坏了。
杨夫人眼泪汪汪站在儿子身边, 时不时高声抽噎, 眼神怨毒地望向屋里。
丽质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就见内室中,李令月正端坐在妆奁前,若无其事地由身旁的宫人替她梳妆。
钟妙云背对着屋门, 正按捺不住地冲李令月嚷嚷:“你嫁给我长兄,便是他的妇人, 怎能这样对他?我母亲也是你的婆母, 你该尽心侍奉, 怎能如此无礼?”
李令月仿佛没听到似的, 丝毫不理会她,仍挺直脊背,端正地坐着,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显示出她压抑的愤怒。
钟妙云得不到回应,怒气更甚,正扬起下巴待再开口,身后的杨夫人已经发现了丽质,忙呼天抢地地扑过来:“三娘啊,你可来了!快瞧瞧你长兄这模样,昨夜里竟连自己的婚房也睡不的,被人丢在屋外的地上冻了一夜,今日若不是我来了,恐怕都要冻死了!”
丽质蹙眉后退两步,避开她扑过来要拉自己的手,心中大致明白了到底发生了何事。
恐怕昨夜新婚,李令月不让钟灏进屋,命人将他丢到屋外冻了一夜,今早被杨夫人发现,自然又心疼又愤怒。
倒也像李令月的性子。
她不由冷笑一声:“公主既不愿让人打扰,叔母将堂兄带回钟府就是了,正好相安无事。”
杨夫人一窒,瞪眼望着她,似乎怨她不帮自家人。
李令月则微微诧异地侧目望她,似乎没料到她会为自己说话。然而不过转瞬,那一抹诧异便统统化作厌恶。
她嫌恶地瞥一眼冻得僵硬不已,神志不清的钟灏,冷淡挥手道:“不错,快些弄走吧,别碍我的眼,往后无我召唤,不必到我府中来。”
“你!”杨夫人眼泪汪汪,不敢置信地瞪着李令月,一时觉喉咙被堵住似的说不出话来,满腔怒火难以发泄。
钟妙云年轻气盛,原本也是个张扬的性子,见状不管不顾骂道:“你不过仗着自己是个公主身份罢了,我母亲也是一品夫人,论起品级,也不必你低,况且,分明是你主动向我长兄投怀送抱,若非未婚先孕,你以为我家要求着你进门吗!”
此话无异于将李令月最引以为耻的东西当众剖开,生生践踏。
她脾性本就不好,此刻再忍不住,霍然起身,一掌挥向钟妙云。
只听“啪”地一声,钟妙云被打得转向一边,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捂了捂慢慢泛起红晕的面颊。
李令月胸膛起伏不定,冷笑道:“我生来就是公主,不必再求富贵权势,你呢?你母亲秦国夫人的名是如何来的,这么快就忘了吗?”
钟妙云惊怒地瞪着李令月,已然克制不住情绪,直接就朝李令月冲去。
丽质一见形势不对,心下一凛,大喝一声:“拦住她!”
宫人们本都愣住了,闻言忙扑上去,七手八脚拉住钟妙云,这才堪堪止住她的动作。
李令月也被她吓了一跳,方才连连退了三两步,此刻脚下触到坐榻,当即重重跌坐下,不住地喘气。
杨夫人也有些紧张,到底是公主,若出了好歹,钟家上下都脱不了干系。
丽质沉着脸,冲李令月身边的宫人道:“去替公主请女官来。”待那宫人匆匆下去,又转身吩咐将钟妙云等都带出去。
“不论如何,身子总是自己的,请公主保重自己。”丽质说完,也跟着离开了。
再是同情,她也无法对李令月真心生出好感。相比之下,她更需要怜悯自己的处境。
李令月紧抿着唇,不服输地瞪着她,直到她的身影远去,脸上才肯慢慢露出痛苦的神情,一手也捂住腹部,急急喘气。
“公主,女官来了!”宫人吓了一跳,忙要将赶来的女官引进屋中。
“滚出去。”李令月拾起手边的瓷杯掷到门边,冒着冷汗的脸上满是冷漠,“我没事,没我的吩咐,都不准进来。”
她已不是第一回腹中有抽痛之感了,自一个多月前知晓自己怀有身孕后,便时常有见红、抽痛的症状。
她总是瞒着替她问诊的女官,每回若恰遇上这些症状,多半要寻借口将人赶走。
她有种预感,腹中的孩子与她这个母亲无缘,早晚要保不住。
恰好如了她的愿。
……
正厅中,杨夫人已命人将儿子送回隔壁钟府中,此刻正与女儿愤愤议论着丽质:“……三娘真是不像话,当着外人的面,半点不给自家人脸面,她做了贵妃,在外头不见得风光,在家里倒会摆谱了!”
钟妙云正接过婢女递来的湿冷巾帕敷在脸上,不由疼得“嘶”一声:“阿秭就是窝囊,若换作是我,可绝不能容人这样欺负自家人。”
兰英恰已闻讯赶来,闻言当即冷下脸:“四娘这是说的什么话?三娘如今是贵妃,怎能容你这样议论?”
钟妙云哼了声,满心不服,才要说话,丽质已冷着脸进来,直截了当道:“请叔母往后就住在钟府中,无事不必往公主府去,堂兄也是如此。”
“凭什么!那是我儿媳,她腹中怀的也是我钟家子孙!”杨夫人当即不肯。
丽质面无表情睨着她,一张明媚艳丽的面庞间隐隐透出压迫:“公主是太后爱女,往日连陛下也不敢苛责,先前若非顾及公主名声,叔母以为堂兄在宫里犯的错,能只受那点责罚便不了了之吗?”
杨夫人一滞,登时想起数月前,钟灏受鞭笞之刑后,鲜血淋漓被人抬回家中的模样,不由心惊,嗫嚅着不敢说话。
“既然敢将公主娶回来,便要承担结果。叔母且好自为之吧。”说吧,丽质也不管那母女二人越发难看的面色,便即与兰英一道离开了。
二人行到一半,却见不远处的长廊间,裴济正领着几名侍卫快步过来。
丽质不由停下脚步,冲他微微点头致意:“将军这是要往哪里去?可是出了什么事?”
裴济见到她,脚步一顿,目光不动声色地上下逡巡一番,似在确认什么,待见她无恙,原本冷峻的面色方缓了几分。
他躬身行礼,道:“臣听闻方才公主与秦国夫人因驸马之事起了冲突,恐怕出事,便即赶来了。”
方才那样大的动静他自然听说了,令月任性易怒,秦国夫人秉性不佳,都不是好相与的人,她夹在其中恐怕会难办,幸好眼下看来并没出什么大事。
丽质原本有些冷的眼神慢慢恢复,闻言意味深长地望着他,微笑道:“将军到底是公主的表兄,的确十分关怀。眼下暂且无事,将军若不放心,可再去看看公主,待过不久,便要回骊山了。”
裴济听出她话中暗含的揶揄,心知她当未受方才事的影响,放下心来的同时,又莫名有几分恼怒。
他与令月什么也没有,她最清楚不过,偏偏还要拿来说事。
可转念一想,他也明白自己的关心的确逾越了,她方才的话也不过是说给旁人听的。
他垂首敛下眼眸,沉声道:“有贵妃在,想必不会有事,臣不必再去看了。车架都已备好,随时可启程,只等贵妃与家人叙旧道别。”
丽质深吸一口气,看一眼已经大亮的天色,道:“待妾与长姊说些话后便走吧。”
她对钟家人自没什么感情,唯有兰英,昨夜说了许久的话却像没说够似的。
姊妹两个回了屋中,丽质命青栀将李景烨吩咐准备的东西给众人一一分送下去,自己则与春月一同将几样小巧而昂贵的金玉器物都取出来送与兰英。
兰英明白她的意思,半点不推辞地收下后,又拉着她再三嘱咐:“三娘,你身在宫中,行事定要多加小心。”她眉间渐渐浮上忧虑,将声音压得愈发低,“尤其方才那位裴将军——千万要清醒些。”
丽质面色肃然,重重点头:“长姊放心,那些男人,我一个也不会信的。”
二人又略说了两句话,方依依不舍地作别。
府门外,车马果然都已就绪,裴济正挺身坐在高头大马上,远远的见丽质行来,眼神微黯。
丽质自然也捕捉到了。
二人视线都自然错开,半点不留痕迹。
宫外虽也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到底也宽松了许多,如今再要回到规矩森严的宫中,多少有些惆怅。
只是眼下到底还不是时候,须得再忍耐着,熬过去了,总有出路。
丽质在心中默念着,随即深吸一口气,换上温柔得体的笑意,于无数目光中踏着杌子登上马车。
裴济默默看着,掉转马头,大手一挥,命众人启程。
百名羽林卫侍卫应声而动,护送着队伍缓缓往城门驶去。
……
因回去的路上不必赶吉时,为避颠簸,队伍有意行得缓慢些,到达温泉宫时,已过了晌午。
丽质在津阳门附近下车,正要往西面行去,却见前方不远处,李景烨正乘辇而来。
她只得退到道边,躬身行礼。
李景烨似心情极好,到了近前,亲自下来将她扶起,又冲后头正带着羽林卫离开的裴济道了声“有劳子晦”,便携着她一同上了御辇,往玉女殿去。
丽质有一瞬不适应,随即反应过来,柔顺地靠着他,问:“这个时候,陛下怎么过来了?可是挂念着公主的婚仪,特意要来问问妾?”
李景烨紧搂着她,一手托起她下颚,仔细端详着她妩媚的面庞,忍不住轻轻摸索她的唇瓣。
昨夜深藏在心底的烦躁,在见到她,将她抱在怀里的一刻一下消散了大半。
她像一泓泉水,慢慢将他心口的空虚浸润填补,令他能暂得到片刻安慰。
先前她日日都在宫中,他不曾察觉,昨夜她不在,他才发现自己竟有几分焦急的挂念。
“丽娘。”他目光透出几分温柔,“昨夜你不在,朕有些想你了。”
丽质脑中莫名划过昨夜与裴济纠缠的画面,眼神微闪,慢慢将脸贴近他怀中,笑道:“陛下莫诓骗妾,妾只一夜不在罢了,平日陛下也常歇在其他宫中,如何会想妾?”
李景烨没再解释,只将她搂得更紧,一手在她背后一下一下抚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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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药
当日夜里, 李景烨处理完政务后,便迫不及待去了玉女殿。
丽质早料到了,沐浴过后便在屋中静候, 一见他进来,便换上笑脸迎上前去,才要行礼,已被他拉起来,携着进了内室:“好了, 不必这样生疏多礼, 外头冷, 别冻着了。”
“多谢陛下关怀, 屋中暖得很, 妾不会冻着。”丽质柔顺低头,跟着他到了内室榻上,半跪坐在他身旁。
李景烨一手掌着她腰,一手执起手边茶盏,饮了两口, 待从屋外雪地中行来的那真凉意过去, 便将她抱到膝上细细亲吻:“朕先前在围场替你猎来的那张狐皮呢?怎不见你用?天这么冷, 得仔细着。”
丽质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这才想起先前在围场时,他的确猎了头狐, 不久后何元士便将狐皮送来了。
只是她没放在心上,后来也未将狐皮送去尚服局重新缝制成衣物, 如今大约已不知被春月搁在那处橱柜中了。
她侧开脸微微避开些, 笑道:“陛下难得亲手猎来的狐皮, 妾一直未想好要做成什么, 耽搁到如今,还在柜中呢。”
李景烨退开几寸距离,细细打量她,道:“朕看,就做成手笼吧,你的手总是冰凉的,到时候再配上那只银香囊,恰好外出时取暖。”
银香囊便是说的他先前赠给她的葡萄花鸟纹银香囊,外壁为银质,通体呈镂空圆球形,握在手中如一小银球,内可至香料燃烧,滚动颠簸间其中香料皆不会漏出。
那本是御用之物,呈上来时,他望着那小巧精致的物件,一下便想起丽质,随后就赠与了她。
“都听陛下的……”她话说完,已被他抱着仰卧在榻上了。
正要放软身子,顺势攀住他双肩,小腹中却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抽痛,紧接着便是一股热意汩汩流出。
“陛下——”她面色忽然苍白,额角也渐渐多了细密汗珠,“妾今日恐怕不能侍奉陛下了。”
李景烨停下动作,见她如此,忙将她拉起来搂在怀里,替她抚着腹部,问:“怎么了?可是来了月事?”
丽质白着脸靠在他怀里,弱弱地点头,随即扬声唤春月进来。
她自喝了那半个月的药后,每月行经都已不大规律了,这一回照日子算,应当还有三四日。
她抬头冲他笑了笑,歉然道:“妾有些不适,请陛下移步去别人宫中吧。”
李景烨神色微黯,柔声道:“不要紧,朕留在这陪着你就是了。夜里你怕冷,朕好令你暖一些。”
丽质心中闪过不愿,耐着性子摇头道:“陛下每月里有大半月都在妾身边,妾已实在惭愧。如今身子不适,哪里还能再霸着陛下?”说着,她咬了咬唇,作出柔弱又黯然的模样,低声道,“陛下正值盛年,该多诞育两位皇子皇女才是。”
李景烨微微一滞,望着她的目光中多了一丝歉疚。
二人沉默片刻,他缓缓起身,给她多裹了件衣裳,道:“夜里你一人睡,让他们将被褥熏得暖些,将身子养好些。”
丽质默默点头,望着他缓步离开后,终于放松下来,由春月搀着起身清理。
这几日里,他应都不会宿在这儿了。
……
长汤十六所附近,徐贤妃自将李景烨迎入殿中。
昨日送李令月出嫁后,太后的话再度在耳边回响,令她心思一下流转起来。
昨日她正思虑过,陛下已许久不曾留宿在她宫中,即便她有心要生养,也无能为力。本想过两日等太后不再那么思念女儿后,便去请太后出面,今日陛下却不请自来了。
她思忖一瞬,待进了屋中,便主动跪下。
李景烨一愣,问:“贤妃,你这是做什么?”
徐贤妃从前一向不卑不亢,骤然主动下跪,着实令人诧异。
垂首道:“陛下,先前的事,妾已知错,数日前也已到太后宫中告罪,只是不敢打扰陛下,一直未曾主动说与陛下,今日陛下来了,妾不敢隐瞒,便先认错。”
李景烨缓缓坐下,打量她片刻,慢慢想起前两日的确曾听何元士说过此事,便放柔了声,道:“罢了,知错就好,你起来吧。你入宫的时日也不短了,如今又替朕打理后宫诸事,往后只要谨守本分,朕自不会亏待你。”
徐贤妃垂下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屑,随即又将头垂得更低,言谢后才慢慢起身。
二人略说了两句话,仿佛又回到了先前的不疏不亲,各怀心思的时候。
沐浴后,徐贤妃将衣衫褪尽,一改往日的疏淡模样,恬静的面容间浮着一缕绯红,满含期待道:“妾想求陛下,赐妾一个孩子。”
她思来想去,以皇帝多疑的性子,与其让他日后生疑,像萧淑妃一般,还在孕期便有失势的迹象,不如眼下就主动坦白自己的意图。
皇帝如今的确子嗣不盛,没理由拒绝。
果然,他沉吟片刻,便慢慢放缓脸色,靠近她轻轻道了声“好”。
徐贤妃心中一松,也即顺着他的动作仰躺而下。
她不是萧淑妃,对他没有半点情意。
她心中明白,要在宫中屹立,要让家门重振,需要的不是皇帝短暂的情爱,而是真正握在手中的权势。
如杜衡一般,即便皇帝不喜,也要有所顾忌,不能轻易撼动他。
……
一连三日,李景烨都宿在徐贤妃殿中,一下便令先前徐贤妃不得陛下青睐的流言击破。
萧淑妃已越来越不安,原本想让王昭仪和韦婕妤两个趁丽质不能侍奉的时候,能稍承一两日恩,却不料让徐贤妃捷足先登。
夜里,春月一面在玉女殿中翻箱倒柜寻那张狐皮,一面絮絮地向丽质说着这些事:“……是青栀听说的,韦婕妤连着两日都在月华门附近徘徊,只等着陛下过去时能说上一两句话,可徐贤妃比她更厉害,傍晚时都亲自送饭食到后殿中,待与陛下一同用过后,又一同回长汤十六所,半点机会也未留给韦婕妤。”
丽质坐在榻边拿着小木钳剥着夏秋时存下来的胡桃。
听了春月的话,她慢慢点头,在心中又思量起徐贤妃的意图。
徐贤妃明知李景烨对杜衡有意疏远,仍费尽心力讨好太后和杜家,应当不是真心要与其他嫔妃们争李景烨的宠爱。
想起先前裴济的话,她越来越觉得徐贤妃似乎是要为家族争权,频频向李景烨示好,应当也是为了尽快怀孕。
杜家、裴家这些世家的忠臣们都对萧龄甫颇为不满,如今萧淑妃怀孕,已令朝臣们警惕起来,数度提醒李景烨不宜偏宠她这个贵妃,该多诞子嗣才是。
她身边虽没人知晓朝中事,可宫人们的议论,和前几日在婚宴上不动声色听来的事已让她心中有数。
若换做是她,恐怕也会选择依附太后一门。
一来,李景烨感情淡漠,不论何种情谊,都不信他能长久,徐贤妃对裴济多年的朦胧情愫都能果断斩断,又怎么会对优柔多疑的李景烨有情?
二来,只要有了孩子,以徐家的清流门第,必会得到多数老臣的支持,那时,即便李景烨有心打压,也不会轻举妄动了。
如此,徐贤妃当不会将多余的心思放在她这个无权无势的贵妃身上,她可暂时安心。
一番思量下来,丽质暗舒一口气,捻起半块胡桃仁送入口中。
微干微涩又带着几分油脂的滋味从舌尖蔓延开来。这时候的胡桃远不如后世的容易拨开,口感适中。可饶是如此,眼前这小小一盘也已是品相极佳,价值不菲了。
才举茶盏饮了两口,便听春月惊喜道:“寻到了,小娘子瞧,被奴婢放在箱底了!”
丽质侧目望去,果然见她手中拿的是块火红的狐皮,于是点头道:“明日送去尚服局,让做个手笼吧。”
说着,示意她坐近,将才剥好的胡桃仁连盘一同推过去。
春月如今已习惯了这些,也不多推辞,将狐皮叠放好后,便坐下,捻起果仁放入口中,笑嘻嘻地冲丽质道谢。
二人又说了会儿话,春月像想起什么似的,打量着她略显苍白的面色,轻声道:“小娘子,那日开的药何时才能送来?每月都这么痛苦,奴婢瞧着也替小娘子难受。”
丽质先前连着两日腹痛难忍,只得无力地倚在榻上修养,李景烨命女官送来的热汤羹饮下也无济于事,直到今日才慢慢好转。
她看一眼摇曳的烛火,想着那夜裴济的话,轻声道:“大约就这两日吧。”
他避人耳目要见她一面十分艰难,恰好这两日李景烨夜里都在长汤十六所,他夜里当值,若从昭阳门城楼上看到御辇过去,应当会来。
春月想了想,道:“今日十二月初一,裴将军逢七才值守,也不知是否要等那时再送来。”
丽质揉了揉身上几处酸痛的地方,闻言笑道:“那又不是药到病除的神药,服下就会不痛。那位张神医说了,要经年累月地服才会见效,只几日的早晚也没什么差别。”
春月面有担忧,却也明白她说得不错,又吃了两颗胡桃后,便扶她起来盥洗更衣后坐到熏暖了的床铺间。
正要熄灯,床边的窗框间忽然响起熟悉的敲击声。
春月与丽质对视一眼,随即惊喜地低声问:“是谁?”
“是我。”
熟悉的低沉嗓音透过缝隙传来。
丽质还未说话,春月已上前将窗户打开:“将军是来送药的?”
凛冽寒风登时侵入,裴济面无表情地点头,拂去身上风雪,再度左右观望后,翻身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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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苦
丽质拥着被衾, 被扑面而来的那一阵寒意激得浑身一颤,忍不住瑟缩一下。
裴济站在床边,面无表情转身将窗重新关严, 随即走近两步,取出个白瓷罐搁在她床边案上。
春月望了眼二人,悄悄退出屋外,将屋门阖上。
“这有丸药九十丸,每日早晚兑水冲服, 恰能用四十五日, 待服完后, 虽不能再去诊脉, 贵妃仍可将症状记下, 臣会说与医者,再调方子,制新的来。”
他面色冷淡,看不出心绪,只说话时, 一双幽暗黑沉的眼眸紧紧凝视着她。
“多谢将军。”丽质微微笑了下, 伸手取过瓷罐看了眼, 又重新放回去,“今日月末,未逢七, 将军不值守,怎会来?”
她说话时, 望着他的目光中带着谨慎的探寻。
裴济抿唇避开她的视线, 沉声解释:“值守之日每隔一段日子就会变换, 近来我已换作逢十值守。”他顿了顿, 似怕她还有怀疑一般,又补充道,“恰是臣估量好,能来给贵妃送药来的时候。”
说到此处,他肃穆冷峻的面庞间竟莫名闪过一丝赧色。
丽质挑眉望着他的异样,慢慢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自己月事的这两日。
只有这两日能保证李景烨夜里绝不会留宿在玉女殿中。大约是那日在医馆,她被医者问及此事时,他便已悄悄记在了心里。
若不是这一回恰早了两日,今日应当正是第二日。
她心中慢慢放松下来,眼神中也多了几分揶揄:“裴将军实在是细心得令妾也想不到。”
裴济面上又闪过一丝尴尬,随即正色道:“这不是小事,臣应当思量好。”
说着,又从袖口中取出一香囊,递到她面前:“这是臣上月在一位西域商贾手中购的香,听闻是西域王庭中常用之物,每日往香炉中加一些,便能防止女子有孕,于身体却几乎无损伤。若还想生育,停用数月即可。”
他将这些话道出时,面上表情虽一本正经,脸色却止不住地微红。
丽质接过他手中的香囊,不由将信将疑。
大魏地广物博,虽不能与她来的时代相提并论,可与周边诸国相比,几乎在各方面都胜出一大截。饶是如此,她也从没想过大魏会有这样方便的避孕之物,更何况周边小国。
她轻轻嗅了嗅,只觉一阵极浅淡的香气缓缓钻入鼻间。
“此物当真有用?”
裴济点头:“那商贾贩此香已有数年,长安城中有三五位夫人时常暗中光顾,臣已私下打听过,的确有效。”
丽质靠在枕上打量着他笃定的神色,心中不由信了七八分。
他做事一向十分牢靠,想来上月里就已寻到此物了,只是私下命人打探又费了不少功夫,这才到今日才送来。
那日在公主府中,他将她直接抱下马车进府时,石泉面上只有一闪而过的惊骇,想必更多的惊讶,早在打听这香的效用时,已表露完了。
想到此事,她不由轻笑出声,原本有些苍白的面色间也多了生动。
裴济看得眼神渐渐柔软。
他屈膝蹲下,取过茶盏,从罐中取出一丸药投入其中,兑了温水轻轻摇晃,待药与水相融后,奉到她眼前,轻声道:“今日的药先喝了吧。”
丽质望着盏中泛着苦涩气息的漆黑药汁,顿时想起当日被李景烨逼着喝了一碗又一碗汤药的滋味,喉咙间立刻感到一阵不适。
她咬了咬唇,难得娇气地轻哼一声,稍稍退后些,将脸扭开,道:“这药太苦,我不想喝。”
如此模样,娇气中带着任性,与她平日成熟艳丽的风情大相庭径。
裴济捧着茶盏的手望着她轮廓柔和精致的侧颜,一时有几分手足无措。他动作顿了顿,坚毅的面色也跟着又软化了几分,随即放柔嗓音:“良药苦口,今日未做准备,明日让宫人替你备些蜜饯在屋中就好了,今日就暂且忍一忍吧。”
丽质委屈地望着他:“三郎,你喂我喝吧。”
裴济被她这声脱口而出的“三郎”击得心神涣散,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道:“屋里无勺,我如何喂你?”
丽质风流妩媚的杏眸中波光盈盈,眼神若有似无地自他的薄唇间轻拂而过。
裴济愣了愣,好容易收住的面色慢慢又泛红了,只捧着茶盏一动不动。
丽质好整以暇望着他,似笑非笑。
他垂下眼眸,轻声道:“莫那我开玩笑。”
丽质见状,只觉有趣,知他平日看来成熟稳重,实则在男女之事上,始终没有真正放开,于是也不再与他玩笑,伸手接过茶盏,深吸一口气,一股脑将药汁饮下。
苦涩的滋味登时充满口腔,令她不禁微微蹙眉,正要伸手取巾帕,却被他一下凑近,覆住双唇。
他一手扶着她的身子令她有了依靠,另一手则五指插入她坠下的青丝间,掌着她的后脑,令她贴近他的面庞,一点点亲吻。
唇边的药渍被卷走,口中的苦涩也仿佛淡去许多。
丽质愣了愣,随即环住他的脖颈,任他亲吻。
两具身躯越靠越近,几乎贴在一起。
良久,裴济将她放开,让她侧靠在自己肩上微微喘气。
她抬眸瞥过他坚毅的下颚线条,伸手轻抚他不时上下滚动的喉结,轻声道:“今日我不方便,你知道。”
裴济身躯一僵,不由垂眸打量她,随即握住那只抚触着自己脖颈的柔荑,凑近唇边轻咬葱白的指尖,嗓音喑哑道:“我知道。只是你嫌药苦,我不能替你减轻苦楚,只好也尝一尝那滋味,让你好受些。”
丽质闻言愣住,定定望着他,心中想起四字:同甘共苦。
她没体会过“同甘”的滋味,今日却似乎稍稍明白了“共苦”的意味。
若换做是别人与她说这样的话,她大约会嗤之以鼻,不屑一顾。拥有这样一张姣好的皮囊,几乎注定她生来就能得到无数人的赞美与奉承。
她习惯了旁人的甜言蜜语,练就了一身辨别其中恶意的本领,早就不会将这些话当真了。
可偏偏他从来不是那样的人。
他少言寡语,沉稳坚韧,即使时常被她撩拨得无所适从,也从没放下过心中最后的坚持。
这样的人说出的话,让她没道理怀疑。
她一时有些出神,望着他的眼神中也多了几分探究。
“你对所有女人都这样体贴吗?”
裴济默默伸手替她按揉腰背和腹部,见她本有些僵硬的身子慢慢放松,才摇头道:“我没与其他人这样亲近过。”
丽质想了想,道:“公主呢?她对你爱慕那样深,应是你从前待她极好吧?”
裴济顿了顿,仔细地看她神色,似乎想辨别她话中是否有别的意思。
可她仍是平静无波,只取了干净茶盏,盛了温水慢慢漱口,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他眼神黯了黯,扶着她平躺入温暖的被衾间,蹙眉道:“都是幼年时候的事,她是公主,也是表妹,我自然会多关心些。后来去了河东,一年里也见不上几回,哪里还能有别的?公主只是执念太深罢了。”
夜已渐深,她因月事而略显孱弱的面庞间浮现几缕倦意。
他伸手拂开她额前的发,转身便欲熄灯离开,衣袍一角却忽然被她拉住。
她仰卧在床上,水盈盈的眼中闪着亮光:“外头风雪大,你抹些手药再走吧。”
他的手因冬日的寒冷与干燥而显得格外粗糙,骨节间更有几块红肿处,似乎很快就要长出冻疮,想来过去从来不曾仔细养护过。
长安城里大约再没第二个像他这样的勋贵子弟了。
眼下外头还有风雪,他要离开玉女殿,再回昭阳门,还需再挨一会儿冻。
裴济立在床边没说话,眼神幽暗地望着她半撑起身,从床头木匣中取出自己常用的手药,以食指挖出些许,亲自替他将手背、掌心、指节一点一点抹匀。
他情不自禁俯下身,以变得光滑的双手将她重新按回被褥间,热烈亲吻。
寂静的空气里,燃烧的灯烛发出轻微的毕剥声,带着昏黄的光线闪烁不已。
良久,他将她放开,没再说话,只细细端详她片刻,便转身熄灯,越窗离开。
……
翌日便入腊月,新岁将至。
从大明宫移居至温泉宫已两月有余,眼看年关前后,各种朝会、典礼就要接踵而至,李景烨终于下令,十日后迁回大明宫。
左右羽林卫、金吾卫、内侍省,乃至六局二十四司的人登时又忙碌起来,接连多日,温泉宫中皆能见宫人内侍们冒着严寒风雪来来往往,清点一应财物。
然而到了腊月初八这日,朝中忽然收到幽州传来的消息——蓄势已久的阿史那多毕终于引八万骑兵气势汹汹地进犯大魏边境!
尽管上至天子,下至朝臣,都早料此战早晚要来,骤然闻讯时,仍惊骇不已。
先前争论多时的边境军政大权是否由节度使一人掌握的问题还悬而未决,安义康虽手握卢龙兵权,可粮财大权却还在地方官手中,如此危机时刻,实在令人担忧。
李景烨忧心忡忡,余下一日索性也不等,初九那日,便带着众人回大明宫去了。
一路上,他忙于与朝臣们议事,连问候太后的功夫也没有,嫔妃们自然一个也没召见。
如此,正中丽质下怀。
她带着春月一同窝在宽敞的马车中,抱着暖烘烘的手炉取暖,一面望着春月给她绣新香囊,一面在心中盘算着将起的战事。
若她没记错,裴济就是因为这一战立功,才接了他父亲裴琰的河东节度使之位,成为遥领节度使的朝臣中最年轻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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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从地图上看,幽州防御的并不是契丹而是突厥,我图省事,直接把契丹忽略了,默认北方都是防御突厥。感谢在2020-09-08 23:27:20~2020-09-10 00:16: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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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故
隆冬时节, 饶是前一日,羽林卫和金吾卫的人已提前清道,一路上仍有不少才落未消的积雪。
队伍有心加快速度, 奈何道路湿滑,举步维艰,原本一个时辰的路,走走停停花了近三个时辰。
回到大明宫时,已过了晌午。
为了幽州战事, 李景烨几乎一点也未停歇, 在车中草草用过饭食后, 便即去了延英殿, 将与此事有关隘的朝臣们通通召集而来, 一同商议。
坐在最近御座的照例是萧龄甫、杜衡与裴琰三人,裴济与其他几位兵部官员站得稍远一些。
李景烨先前已将他欲令裴济领河东军前往支援的打算道出。
裴家父子身在其中,不能推拒,自也未曾表态;杜衡等一干人则毫不掩饰反对的意思,几乎就要与皇帝当庭而辩。
远调河东军, 很可能浪费军粮人力, 甚至可能因异地调动而延误最佳战机, 令幽州百姓受苦。
说到底,都是皇帝忌惮边将,更忌惮远在边地的睿王, 不敢将权柄放出。
唯有萧龄甫一人站在李景烨一边,不待他开口, 已振振有词地驳斥众人。
殿中气氛一时僵持不下, 人人面色都不甚愉悦。
李景烨一阵烦躁。
若是寻常的兵部官员, 他自不必太过顾忌。偏偏杜衡不但是宰相之一, 出身显赫门第,更是他嫡亲的舅舅,是长辈,在朝廷中一呼百应,饶是他这个皇帝,态度也不能太过强硬。
心知今日不会有定论,他只好揉揉眉心,闭着眼挥手,示意众人暂先回去,明日再议。
朝臣们一一退去,唯有萧龄甫逗留最后,等殿中无人时,回到李景烨眼前,垂首躬身道:“陛下勿忧。此事,臣定会为陛下分忧。”
李景烨满是疲惫的眼眸慢慢睁开,淡淡打量着他:“卿要如何做?”
“杜相公是太后长兄,也是陛下的长辈,陛下有所顾虑,臣明白,自会替陛下表明态度,杜相公素来顾全大局,想来不会再固执己见。”萧龄甫低垂着眼,低沉的嗓音间显出几分势在必得。
李景烨没接他的话,却忽然问:“这些时日,朕有些冷落卿了,卿可介怀?”
萧龄甫闻言,忙屈膝俯首,磕头道:“臣不敢。陛下明察秋毫,以此举提醒臣谨守本分,不可得意忘形,臣谨记心中,深觉受益,如何会有怨言?”
他近来心中始终明镜似的。
陛下在宫中冷落淑妃,在朝中议事时,也不似从前一般对他多加青睐,一来是做给杜家看的,二来则是存心敲打。先前,他曾私下结交不少官职稍低,却在各职位上掌着实权的官员,想来已引起陛下的不悦。
他素来善揣度圣意,眼见被陛下日渐冷落,早生了警惕,这一个多月里,收敛锋芒,安分守已,就连族中几房兄弟叔伯们也都一一交代,令众人谨言慎行。
若是往常,他要替陛下做事,几乎不必亲自前来请示,只直接着手,陛下自能明白。今日他特意留下,就是想借此机会说清楚。
他知道自己这个群相之首对陛下而言,还有些用处,敲打的目的既已达到,是时候重振旗鼓了。
李景烨自然也听说了他近来的作为,此刻默默打量他半晌,轻声道:“卿一向知朕意。战事拖不得。”
萧龄甫登时明白已得了首肯,忙再度叩首应下,随即转身离开。
……
翌日,还在为幽州战事争论不休的朝中陡然出了件别的事。
御史台台院侍御使韦业青上奏弹劾礼部尚书徐慵,指其身为礼部尚书,借官职之便,于每岁各祭祀、大典、接待藩国使臣之时,贪墨巨资。奏疏中言辞激烈,针针见血,将徐慵贬作个道貌岸然、居心叵测的小人。
朝会上,李景烨避谈幽州之事却独独将这封奏疏掷于百官面前。
一时间,众臣震惊不已。
徐家世代为官,徐慵之父更位列三公,是两朝元老。徐家门风素来清廉,徐慵为官多年,虽在政绩考核上始终表现平平,可他为人却始终两袖清风,醉心书画,并不曾听说以权谋利的事。
如今骤然被弹劾,不少人都不敢相信。
唯有杜衡,列坐最近御座的一处,面色僵硬,缓缓抬眸,望向上座的年轻外甥。
李景烨也恰平静地望着他。
四目相对,杜衡从最初的僵硬与不敢置信,慢慢变作颓然与失望。
徐慵本是六部尚书中最不起眼的一个,靠着祖上恩荫,一步步升迁至此,过去政绩平平,从未树敌,为人清廉,这样的官员,御史台如何会忽然大肆弹劾?
他不由黯然闭目。
无非是因为徐慵近来与他这个宰相过从甚密,皇帝碍于太后的面子,不好直接动他,便从他身边的人入手。
他明白,徐慵自然也明白。
百官议论纷纷间,徐慵面色平静,施施然从坐榻上起身,跪倒在正中,沉声道:“陛下明察,臣自愿入大理寺受审,以证清白。”
萧龄甫道:“徐尚书一向清廉,我绝不信会有如此行事。想必即便入大理寺狱,也能很快出来。”
徐慵哪里还想不到,此事背后便是萧龄甫,闻言只冷冷瞥他一眼,毫不掩饰地轻哼一声。
与杜衡过从甚密的官员数不胜数,为何偏偏选中他这个不起眼的礼部尚书?无非萧龄甫想借机扳倒徐家,给萧淑妃在宫中扫清障碍。
萧龄甫面色登时有些难堪。
李景烨道:“徐尚书清正廉洁,朕一直都看在眼里。然而凡事都要查清才能腹中,只好委屈卿,先入大理寺。卿放心,此案由大理寺卿亲自督办,定会还卿公道。”
徐慵一句不辩,闻言叩首行礼,昂首起身,跟着步入殿中的侍卫们阔步离开。
杜衡挺直脊背,略显苍老的面庞慢慢露出疲惫之色。
他身为宰相之一,自觉事事为大局着想是本分,不论陛下接受与否,都需痛陈利害。
他知道,这两年里,陛下处处受制,早已不满,若直接驳回他的谏言,他不会有半分怨言。可拿无辜之人开刀,实在令他心寒不已。
“幽州之事,诸位还有何话说?”李景烨将那封奏疏放回案上,重新转回方才之事,“杜相公?”
杜衡神情颓然,无力道:“臣无话可说,但凭陛下做主。”
李景烨微微一笑,扬声道:“既如此,便由裴将军领河东军,往幽州边地,助卢龙军退敌。”
说罢,他只觉心中堵着的那口气渐渐吐出。
可紧接着而来的,却是一阵抵挡不住的疲乏与无力。
……
入夜,张御医提着药箱,跟着内侍匆匆步入紫宸殿内。
他本已下职,正要离开,便被内侍匆匆请来。这一路上,他向内侍打探陛下情况,那内侍却语焉不详,令他心中紧张不已。
此刻进来,却见温暖的殿里燃着香,陛下正静卧在软榻上,何大监垂首守在一旁,面无异色,应当并无大碍。
张御医这才悄悄放下半颗心,躬身上前。
只听何元士轻声道:“陛下,张御医来了。”
李景烨淡淡“唔”了声,从榻上缓缓起身,伸出手来,道:“朕今日忽觉乏力,心神不畅,卿且看一看是何故。”
张御医先观其气色,又将号脉枕取出,伸出双指搭上皇帝手腕,凝神片刻,最后略问了两句,方道:“陛下并无大碍,只是忧思过度,操心劳力,静养数日便好。”
李景烨收回手,闻言蹙眉:“只需静养?朕上回自围场回去后,静养确见好了,可才过了月余,怎又如此?”
他未至二十七的年纪,却频频身亏体乏,实在令他放不下心。
张御医忙躬身:“陛下恕罪,臣不敢妄言,陛下圣体的确无恙,只因操劳国事,方会如此。若时常见此症状,不妨平日偶饮些参汤等益气补元之物,再少些劳心忧思,便能缓解。”
李景烨仍是蹙着眉,显然对御医的话并未尽信。然而他一时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思量片刻,终是挥手:“罢了,你去吧。朕听你的,在紫宸殿静养些时日。元士,去弄些参汤来。”
何元士领命,与张御医一同退出内室,只留他一人坐在榻上,兀自出神。
……
后宫中,徐慵入大理寺狱之事已传得甚嚣尘上,就连掖庭宫中最不起眼的小宫人也已知晓此事。
人人都道徐贤妃将失势,徐贤妃自然都听在耳中。
可眼下的情形,她已有些乱了方寸,无暇顾及宫中流言,只一心为她父亲的事想办法向李景烨求情。
然而她几次往紫宸殿去,却都被何元士拦在外面,劝她回仙居殿去,陛下自有决断。
无奈之下,她只好将目光转向太后。
太后本有心帮她,可还未有进展,却忽然传来舞阳公主流产,胎儿不保的消息,当下又惊又痛,再不管别的事,带着人匆匆出宫,去了公主府。
夜里,丽质蹙眉坐在榻上,捻了颗蜜饯送入口中。
她才将丸药服下,口中正苦涩不已,一枚蜜饯入口,酸甜滋味蔓延开来,这才令她眉宇舒展。
春月在旁絮絮地说着徐贤妃的事:“听闻太后本想管一管,特意请了大长公主入宫,大约是要让裴相公斡旋一番。哪里知道舞阳公主就出了这样的事?徐贤妃瞧着也着实有些可怜,这两日又去紫宸殿,仍是连门槛也不曾踏入。”
丽质颇有些出神。
李令月的事,她本恐与钟家人有关,昨日特意让春月回去见了长姊,知晓近来因钟灏受冻后风寒反反复复,始终未痊愈,钟家人一直未再踏足公主府,这才放下心来。
太后担心女儿本是意料之中。况且,即便没有李令月的事,太后恐怕也帮不了徐贤妃。
李景烨此举显然是拿徐慵针对杜衡,若杜家再牵涉其中,只会适得其反。
只是她到底对徐家的变故怀着几分感慨的歉意。
若非她与裴济的事被徐贤妃撞破,徐贤妃何至于走上争权夺利之路?梦境中,她分明记得徐贤妃淡泊一世,直到李景烨出逃时,凭着一身傲骨,不肯离去,在仙居殿中悬梁自尽。
她心中有片刻喟叹与悲悯。
若她有能力,绝不愿这些女人中的任何一个落得那样的下场。
可眼下她犹挣扎苦海,自身难保,实在无暇顾忌旁人。
盘里还剩了两颗蜜饯,她出神地望着,只觉口中被酸甜覆盖的那一点苦涩变得更苦了。
春月见状,一时也没说话。
二人沉默片刻,直到内室窗外传来熟悉的声响。
春月面上扬起笑,轻声道:“应当是裴将军来了,奴婢去隔壁守着。”
不知为何,裴济来的次数不多,可她却已从最初的提心吊胆,慢慢变成如今的欣喜期待。
小娘子心思深,身边也没有贴心的人。裴将军待小娘子好,她自然欢喜。
丽质略敛了神色,轻轻“嗯”了声起身往内室去。
床边的窗已经开了又阖。
那道熟悉的身影正站在她床帐边,带着一身萧瑟寒意,借着昏黄烛光向她望来。
四目相对,丽质心底竟莫名涌起一丝极淡的惆怅。
她缓步走近,不顾他身上衣物间浸透的寒意,伸出双臂环住他腰身,将脸靠在他胸膛间。
一冷一热两种温度迅速互相侵袭,渐渐分不清彼此。
裴济顿了顿,哑声道:“我身上冷,别冻着你。”
话虽如此,他却未将她推开,而是展臂将她搂得更紧,直到她整个身躯与他毫无缝隙地紧紧相贴。
※※※※※※※※※※※※※※※※※※※※
没有时间大法呀,小裴不去三年那么久,很快就会回来,他要做京官的。前一章用的是“遥领”节度使,就是挂名的意思,人在长安,具体事情是别人管。
皇帝的存在,是所有矛盾的集中点,他很坏,优柔寡断又自私自利,会慢慢众叛亲离,离所有人越来越远。女主慢慢的也会几乎不用再和他睡了……会有其他人出现……感谢在2020-09-10 00:16:44~2020-09-10 23:49: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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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涩
丽质靠在他坚实的臂膀间, 侧脸贴上他胸口,隔着微凉的布料听见他强健有力的心跳,两手在他腰际轻轻摩挲。
裴济抚着她的后背, 一下一下,十分温柔。
不知为何,他觉得今日的她有些不一样。
先前她虽大多是主动的那一方,却几乎不曾这样一见面便温顺地抱他,仿佛有说不出的淡淡愁绪。
“怎么了?”他右手抚上她的面庞, 粗粝的质感剐蹭过柔嫩的肌肤, 流连不已。
丽质也不知自己方才的惆怅情绪从何而来, 只是眼下抱了他片刻, 已都好了。
她慢慢抬起头, 对上他的眼眸,唇边含笑,似真非真地轻声道:“你要走了。”
短短的四个字,一下就将裴济心口的空缺填满大半。
他小心地捧住她的面颊,仔细地打量着, 眼神幽暗, 连嗓音也愈发喑哑:“突厥有八万铁骑, 虽个个茹毛饮血,凶悍如豺狼,可咱们大魏的将士们也都骁勇善战, 坚毅不屈,人数上更是略胜一筹。这几年里, 卢龙军不曾松懈, 河东军更是数年如一日地操练, 十分熟悉突厥人的作战方式, 此战不会长久,至多两月,定能将他们赶回北边去,那时我就会回来。”
裴家父子虽都身在长安,可如今遥领河东节度使的仍是裴琰。留在河东知留后事的张简曾是裴家旧将,虽已全权负责河东军事宜,却时常来信问候,向李景烨上奏述职的同时,从不忘将日常的操练、驻防、变动等一并述与裴琰。
对那支军队,裴济信心十足,说起这话时,眉宇间隐现出骄傲与信心,与平日的成熟稳重相比,终于多了几分少年郎的意气风发与志气满满。
“好。”
丽质抬眸望着他,目光有些出神。
她知道裴济是个一心为国,效忠皇帝的忠臣,与他的父亲,与朝中大多臣子们一样。
可他同时也是李景烨的表弟,亲如手足,余下的日子里,他要看着曾经熟悉无比的兄长,一点一点变得面目陌生,众叛亲离,心中恐怕也痛苦异常。
可饶是如此,他也要撑着最后的信念坚定地站在李景烨那一边。
她忽然想问问他,这样做值得吗?
可是现在的他还无法回答她的疑问。
其实自她魂穿过来后,有许多事已经与梦境中不同了。谁知道余下的两年多时间里,是否还会有什么变故呢?
兴许到那时,他也不会是梦里她见过的那个他。毕竟,一向最忠臣坚韧的裴将军,早已悄悄与她这个皇帝的女人纠缠在了一起,其他的事,又如何说得准呢?
她心神慢慢回笼,原本有些恍惚的面上渐渐浮现熟悉的令人忍不住沉迷的艳丽笑容:“那你今日来做什么?”
裴济眼神愈深,体内像被一簇火焰点燃,正愈烧愈烈,再扑不灭。
他张了张口,想说今日又拿了药来,让她记得按时服下,不必担忧,其他事他也安排好了,可话到嘴边,却忽然一个字也不想说了。
他呼吸渐沉,两手拇指在她脸颊的肌肤间轻轻抚过,随即沿着她的脖颈与肩膀一路下滑到纤细柔软的腰肢间,略一用力,便将她轻盈抱起,放到身后的桌案上。
他双掌撑在她两侧的桌案上,凝望着她俯身靠近,就要去吻她丰润柔软的双唇。
丽质却忽然一扭头,令他贴近的吻落了空,只落在脖颈的肌肤间。
她轻笑着伸出青葱似的指尖戳在他胸口,微微用力便将他推开几寸,随后在他困惑又失望的眼神里,伸出手去抚上他腰间的玉带钩。
纤细的手指将钩子两端的腰带轻轻捏住,灵活地翻动两下,便将他的腰带轻易解下。
腰带连着玉带钩被她轻轻扔到一旁铺着绒毯的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腰间没了束缚,身上的衣袍一下便松了许多,他伸手想自己主动解扣,却又被她止住动作。
“我来。”
那两只柔荑又移至他的衣扣上,一颗一颗慢条斯理解着,每松开一颗,仿佛都将他心底的渴望放出一些。
他浑身绷紧,喉结不住上下滚动,压抑着冲动耐心地等着她将最后一颗衣扣解开。
她柔软的双手抚着他坚实的身躯向两边摩挲,将他身上厚重的冬衣慢慢褪下,随后又侧过身去,将自己披在肩上的那件外衫轻轻一拨。
丝质外衫光滑柔软,一下便顺着肌肤滑下,露出莹润的双肩,余一件藕色抹胸罗裙恰遮住其中光景。
裴济已被她引得再克制不住,宽厚的大掌扣住她双肩,顺着两条纤细的胳膊一点点滑下,最后与她的十指相遇交握。
粗粝的触感令她忍不住颤了颤,背后生出一层细小颗粒,柔韧的身躯主动挺起,凑近他身前。
他俯低身子凑近,以齿咬住罗裙丝带的一端,轻轻拉扯。
丝带顿时松开,罗裙没了支撑,便如那件外衫一样,柔顺地滑下。
肌肤相贴间,他握着她的双臂将她压在桌案上,狂烈地亲吻。
四下摇曳的灯烛恰燃到尽头,忽闪两下,几乎同时熄灭了。
屋里顿时陷入黑暗,只余旖旎暧昧的声响。
裴济像一座不住喷发的火山一般,收不住也不想收浑身剧烈涌动的热情,抱着她从桌案上行到矮榻上,又从矮榻上转至书架边,最后抱着满面汗湿的她去了床上。
他用力摁着她,气息不稳,嗓音喑哑,断断续续地交代:“那药——我今日,又带了些来……”
丽质迷蒙地望着他,也不知将他的话听进去了没有,杏眼里积聚的雾气越来越浓,最后凝成泪珠,顺着眼角慢慢滑下。
他俯下身去,将她眼角就要隐入发间的泪珠一点点吮走,凑在她耳边继续道:“我不在,没人方便替你送药。不能改方子,你先将就着,待我回来再换……你替你长秭在长安挑的宅子,我已命人安排好了,待我回来,地契应当也有了,倒是仍一并交你……”
丽质咬了咬唇,忍着口中的轻哼,微微点头。
她先前提过,想替兰英在长安置一处宅院,养一些仆从,只是碍于叔父京兆府士曹参军的官职,不能以兰英之名行事,便都记在他的名下。他显然都一一记住,并抽空着手去办了。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丽质已再没一丝力气,裴济才稍加餍足,慢慢抱着她一同躺着平复心跳。
丽质闭着双眸,无力地枕在他的肩臂上,一只柔软的手贴在他心口处,感受着他强健有力的心跳,只觉昏昏欲睡。
模糊间,他轻抚她后背的手轻轻捏了捏,另一手则捉住搁在他胸口的那只柔荑凑到唇边咬了咬,轻声嘱咐道:“今日我因要出征,才临时留在宫中值守。待我离去,宫中防卫会交给别人暂管,你一人留在宫中,小心些。”
丽质淡淡“唔”了声,随即在他怀里蹭了蹭,半真半假地埋怨:“你不在,宫中没人帮我可怎么好?”
话音落下,紧贴着她的坚实身躯微微一僵。
他搂着她的胳膊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深邃的眼眸怔怔地凝着床顶,嗓音紧绷道:“有陛下在,他不会让你受委屈。”
这话不但是说给她听的,更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他陷得越来越深,方才亲密时,几乎要忘却一切,现下平静后,又像要沉入深渊,只有狠狠地戳心才能保持片刻清醒。
丽质闻言,似乎一下清醒了不少,冷冷嗤笑一声,嘲讽道:“你信吗?”
裴济心头一滞,只觉一阵苦涩。
他信吗?
他该信。不但该信,还该强迫自己抽身而去,别再纠缠不休。
可他做不到。自知陛下明明喜爱她,却仍是为了死心给她喝那样的药,他便隐隐明白了。
他无能为力。
黑暗中,他心底被苦涩淹没,一片沉寂。
数年前,河东边地军中的日子慢慢从脑海中闪现。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带着她离开这座巍峨的宫城,一起去辽阔的边境,骑马打猎,耕织度日。
可是他不能。
城墙那么厚,城楼那么高,城门那么重,出了宫城,出了长安,也离不了那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里逃得了?
况且,逃了又如何?
他身为裴家人,难道能放下家门的荣耀,长辈的寄托,和自己满腔热血,只带着她亡命四方吗?
她那样娇嫩鲜丽,引人注目,生来就该被捧在手心里呵护,那双柔润的纤手,那张娇嫩的容颜,怎么受得了风霜苦寒?
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盼着陛下是真心爱她。
如今她已不会再有威胁,她身后的钟家也无权无势,不能像其他高门一般争权夺利,陛下——总不会再苛待她吧?
他无力地阖上双眼,转身与她相对,凑近去吻她的额头。
滚烫的双唇贴近额头肌肤,令她心口像被轻轻捏了一下。
她隐隐察觉到他的情绪,不由收敛起方才的嘲讽,平静道:“你不必怜悯我,我本也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女人,更不必寄希望于他对我如何。”
也正因李景烨的自私,她才能毫不犹豫地选择这样做。他总会为自己做的一切付出代价,而她到时只会冷眼旁观。
裴济一时没说话,只紧紧抱着她。
许久,低沉的嗓音传来:“不是怜悯。”
不是怜悯是什么?
他不说,她也不问。二人似乎都心知肚明,却都不会主动揭破。
长夜寂寂,裴济没急着离开,起身替各自清理一番后,仍留在承欢殿,直到天亮前,才趁她熟睡之际悄然起身,翻窗离去。
※※※※※※※※※※※※※※※※※※※※
小裴离开一下,接下来走一点剧情,应该不长。剧情不能跳过,但不想看的可以选择跳过。感谢在2020-09-10 23:49:14~2020-09-11 23:56: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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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霜
两日后, 裴济出发前往北方边境。
事成定局,朝中的争论也没了必要。杜衡本就年迈,经此事, 仿佛又萎顿了许多,其余事上,几乎不再多言,就连徐慵的事,也不敢再开口求情, 只恐适得其反。
韦业青的弹劾奏疏看来证据确凿, 并无虚言, 实则多是夸大其词, 甚至肆意捏造。放在平日, 徐慵甚至不必入大理寺狱,眼下风波过去,只待查证后,不久便该将人放出来了。
然而他虽是个文弱书生,却素有傲骨, 因平白蒙冤, 心中难免郁结, 入狱后为了自证清白,竟是不吃不喝,绝食度日。
到底年岁已不小, 不过三日下来,便在牢狱中一病不起。
狱中艰苦, 又有萧龄甫等暗中作梗, 徐慵连就医也不方便, 每日大半时间昏睡着, 只靠狱卒草草喂两口米汤吊着一口气。
徐家人好容易得了机会探视一回,当即吓得直接入宫,求告徐贤妃。
无奈之下,徐贤妃只好再度往紫宸殿去,欲求见李景烨,替年迈的父亲求情。
这日无朝会,李景烨将政事处理完后,便将丽质召到紫宸殿中,二人一同用了午膳,正要披上冬衣,往太液池边去观雪后初霁之景。
今日丽质发间插的是支摇曳生姿的金步摇,身上披的是李景烨才命尚服局替她新制的一件氅衣,颜色鲜丽,金线绣纹繁复精致,格外耀眼,再配上他亲自猎来的狐皮制的手笼,整个人立在一旁,仿佛冬日里骤然盛放的娇花。
李景烨才穿好玄色大氅,一转过头,恰将她带笑的容颜看在眼中,一时失神不已。
他情不自禁牵起她的手,另一手慢慢抚过她的眉眼,俯身吻了吻她贴了朱色花钿的眉心。
他一连数日都独自宿紫宸殿中,此刻美人在侧,心底自然意动,连贴上了的唇瓣也带着几分干燥的灼烫。
然而张御医的话还在耳边,他心里始终惴惴不安,犹豫一瞬,终是慢慢退开,仔细端详着她,微笑道:“走吧。”
只是才走出两步,还未到门边,殿外的内侍便匆匆进来,躬身道:“陛下,徐贤妃在殿外跪着,想求见陛下。”
李景烨面上笑意稍稍收敛。
何元士忙低斥:“陛下不是吩咐过,徐贤妃来,便小心劝回去吗?”
那内侍连连道是,面露难色:“大监,实在是贤妃一来,便跪在殿外,说今日若见不到陛下,便不回去了……”
李景烨面色又难看了几分,隐隐有烦躁闪过。
丽质冷眼旁观着他的反应,转头看一眼窗外堆满积雪的寒冬光景,轻声道:“天这样冷,陛下便让贤妃在殿外跪着吗?”
李景烨没说话,目光也跟着望向屋外积雪。
他自然也不忍如此苛待徐贤妃。可他一向不喜旁人步步紧逼,越是想焦急劝说,越会令他烦躁厌恶。
丽质隐隐明白他的性子,有心帮一帮徐贤妃,遂慢慢垂下眼眸,幽幽道:“若妾那一日也落到这样的境地,陛下是否也会让妾就这样跪在冰天雪地里,不闻不问?”
李景烨微微一怔,一见她楚楚可怜的模样,眼神顿时软了大半,忙捧着她的手郑重道:“不会,丽娘,朕绝不会这样对你!”
丽质的眼前顿时闪过梦境之中,扶风城下被掩埋在沙土之下,只余一截雪白皓腕的尸身。
她心底不禁冷笑一声,面却不显,只轻咬下唇,似乎并不信他的话。
“丽娘啊,”李景烨轻叹一声,捏了捏她的手,无奈道,“这么久了,你仍是不信朕。”
说着,他揉了揉眉心,冲何元士挥手,示意他让徐贤妃进来。
丽质见状,似松了口气,冲他笑了笑,行礼后便先行离去。
殿外,晴朗暖阳下,却是一片冰天雪地。
徐贤妃未披氅衣,只穿了寻常冬衣,面色木然地跪在积雪间,见何元士出来,淡漠的眼中才微微波动:“大监,陛下如何说?”
何元士心下不忍,忙将她搀起来,道:“幸好有钟贵妃在,劝了陛下两句,眼下陛下正等着呢,贤妃快进去吧。”
徐贤妃眼神波动,自冰雪间勉强起身,待双膝的麻木与刺痛过去,才慢慢迈步往屋里去。
恰见丽质出来时,二人视线对上,不约而同停住脚步。
殿外的长廊上,凛冽寒风吹过。
丽质白皙红润的面庞被刮得有些麻,望着徐贤妃时,却仍忍不住微微笑了笑。
她们都厌恶殿中的那个人,只是都心照不宣。所以贤妃不会揭露她和裴济的事,而她也会帮贤妃一把。
若不是走投无路,这样孤傲的人怎会放下尊严,屡次祈求?
徐贤妃定定看着她,张了张口,吐出一串水汽:“谢谢。”
丽质望着那一阵水汽消失在空气里,待回过神来时,二人已擦肩而过。
春月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袖,低声道:“小娘子,咱们回去吧,外头冷。”
丽质朝远处看了一眼,没急着回去,却起了兴致,带着春月步行过北面的蓬莱殿,往太液池边去了。
冬日的太液池没了春夏秋三季的碧波荡漾,水天辉映,只在严寒的温度下结了层厚厚的冰,再覆上一层白雪,一片银装素裹。
远处有数个宫人在岸边最厚的一片冰面上嬉戏,笑闹声忽高忽低。
春月想着方才徐贤妃略显狼狈的模样,心中颇不是滋味,趁着周遭无人,小声嘀咕:“陛下也忒狠心了些,徐贤妃入宫多年,不曾有过打错,如今有事要求见,都得费这么多功夫。奴婢听许多人都说,徐尚书虽比不上当年的徐相公,可品行却是一样的,哪里会做那样的事?”
丽质望着眼前雪景,听着那一阵一阵的笑闹声,面色似乎渐渐好了起来,只是说出的话仍带着几分不明的情绪:“是啊,这些事,陛下自然也知晓,可他仍是把徐尚书关进了大理寺狱中。”
春月情绪也跟着低落:“也不知徐贤妃向陛下求情能不能奏效。”
丽质没再说话。
说到底,李景烨除了自私自利,也常优柔寡断,先前不见贤妃,恐怕也是不想见了她后便即心软。
眼下事情已过去,应当不会再为难徐慵。可他每每举棋不定,到底如何,谁也说不准。
她脑中闪过日后自己有可能落到的下场,心口一阵紧缩,竟忽然想到了才离开不久的裴济。
那是她的一根浮木。
……
徐慵到底没熬到能出狱的时候。
听闻那一日,徐贤妃在紫宸殿中声泪俱下,哀哀恳求,本已令李景烨心底松动,答应不必等结案,翌日便先下旨让徐慵回家中延医养病。
可徐贤妃才离开,不过一个时辰后,舞阳公主府却忽然传来太后病倒的消息。
自李令月流产后,太后便亲自去了公主府照料女儿,连日操劳忧思,令她好不容易在温泉宫修养好的身子一下又垮了。
李令月年轻,几日下来,已经恢复了不少力气,太后却当众昏厥了过去。
内侍宫人们送回来时,李景烨再顾不得其他,径直去了太后殿中,亲自捧药侍疾。
徐慵自然也没被放出来。
错过一两日,本就已是奄奄一息的他,竟未能撑过最后几日的牢狱,于腊月二十这日咽气了。
消息传入宫中,徐贤妃几乎当场脚下一软,瘫倒在地,浑浑噩噩地被人抬回仙居殿,昏睡了一整日。
第二日起来,她却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静静写了书信送回家中,随即又像往常一样,有条不紊地打理宫中事务。
春月心中疑惑,悄悄道:“先前在紫宸殿时,贤妃分明焦急狼狈得很,怎徐尚书没了,反倒无动于衷了?”
丽质蹙眉,轻声道:“并非无动于衷。”
近来几次见她,都觉她虽表面看来全无异样,可稍仔细观察,便能发现她近来瘦了些,本来秀丽的面庞间多了几分楚楚动人之姿。
不知为何,丽质想起梦境里悬梁自尽的徐贤妃,心底隐隐有感觉,她一定在暗暗谋划着什么。
……
自调兵的旨意马不停蹄地先行送达,留后张简便即下令军中整装,翌日奔赴北方战线。
河东军本驻河东道太原府,幽州则位于东北方向的河北道,六万大军一路北上,到达灵丘附近时,恰遇领轻骑日夜兼程赶来的裴济,遂由其率领,终于在年关时赶至蓟县以北。
此时恰值隆冬时节,长城以北的大片荒漠与草原间都被风雪覆盖,正是物资粮草最短缺的时候,突厥人为了抢夺粮财,也比平日更凶悍数倍。
裴济才赶至前线,便发现卢龙军竟一时呈抵挡不住的态势,先前一个不慎,已让阿史那多毕的铁骑扫荡过两座县城,不但将城中粮仓一抢而空,更掳掠当地人口妇女,情状凄惨不已。
他心中有疑虑,只是来不及细思,与张简一同迅速定下战略,先派轻骑为先锋,从西面伏击,引突厥人追赶,借机将其兵力分散,与卢龙军共同作战应敌。
一番鏖战,七八日下来,待战局慢慢倒向大魏一方时,他始终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
已是正月,这日,在两军联营中,与众将商议过后,他终于分出心神来,趁着周遭人都已离去,走近许久不见的睿王李景辉身边,斟酌着词句,将积压多日的疑惑问出:“殿下,臣先前赶来时,见我军似有不敌之势。可分明数月前,朝中便已知晓了突厥有异动的消息,这些时日来,卢龙军应当早已在备战,怎还会令敌军如此肆无忌惮?”
李景辉身为卢龙观察处置使兼都防御使,亦兼理防御军事,地位仅在节度使之下,如此大战自然也是统帅之一。
他面色微沉,半眯着眼打量裴济,道:“咱们日夜备战,阿史那多毕自然也是如此。大约是几年不曾有如此大的战役,将士们低估了敌军的凶悍与残暴,一时有些措手不及吧。”
裴济没说话,对李景辉的话并不认同。
与突厥之间停战不过数年,饶是军中士兵已换了不少,将军们偶有调度,却大体仍是先前的人。尤其安义康身为卢龙节度使,在幽州附近已有多年,从前战绩不俗,如何会在已有所准备的情况下,面对敌人来犯反而措手不及呢?
他先前已看过那几次交锋时双方的情况,卢龙军似乎是为了拉长防御线,将兵力分散开来,才让阿史那多毕有了机会集中兵力猛攻一处,趁虚而入。安义康顾全大局,不敢舍弃一处战线,看似没错,却实在巧合了些,与他从前狠戾大胆的作风有些不符。
非但如此,这回前来,睿王也变了许多。
他打量着眼前的这位表兄,只觉陌生感扑面而来。
从前的李景辉为人爽朗,潇洒恣意,少年气十足,而如今,那张与过去一样年轻英俊的白皙面容,不但被边塞的风霜打得粗糙了几分,连过去的青涩与明朗也褪去大半,都化作深沉与狠戾。
前日,他亲眼见到李景辉将一名因连日上阵杀敌而疲累不堪,于夜间值守时昏昏欲睡的小卒当场斩杀。
饶是他早就习惯了厮杀下的血腥,也明白李景辉的本意是要杀鸡儆猴,令将士们打起精神,不得松懈,仍忍不住觉得此举有些过分。
短短数月,他的这位表兄身上似乎再也找不到从前的影子了。
夜色之下,二人各怀心思,立在帐外呼啸冷风中,沉默不已。
良久,李景辉忽然嗤笑一声,一掌拍在裴济后背,仿佛又成了过去那个年轻无忧的闲散亲王,朗声道:“怎么,说不出话了?数月不见,你小子也不知道给我来信,我这做表兄的,当年真是白关照你了!”
裴济望着他的眼神闪了闪,随即慢慢移开视线,道:“怕殿下不愿见臣的信罢了。”
他与李景辉一同长大,情同手足,自然也想过写信往来。可李景辉当日离开长安是迫不得已,他只恐去信多了,反令其想起过去的伤心事。
更重要的是,他瞒着睿王与丽质纠缠不休,日日都在深深的愧疚与矛盾中挣扎,又怎敢再写信往来?
李景辉笑了声,又在他背后捶了下:“子晦,你我的关系,我怎会不愿见你的信?你小子,还是从小到大的老样子,肃着一张脸。”
说着,他也似乎也渐渐想起离开前的种种,满是笑意的面色也收敛几分,抬头望着边地寒冬里的孤月,在呼啸的北风间轻声问:“子晦,丽娘——她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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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还有一两章小裴回去。感谢在2020-09-11 23:56:46~2020-09-13 00:24: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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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水
裴济僵立着, 忽然觉得被北风刮过的双颊有些生疼。
他握了握拳,沉声道:“她一切都好。”
李景辉面色有些模糊, 一动不动凝视着他,直到他几乎克制不住心底的愧疚与复杂,要移开视线时,才重新转头,望向天边孤月,自嘲一笑,低声道:“是啊,她是贵妃,跟着陛下,怎会不好……”
裴济心底压了满腔的话,张了张口,终是一字也没说。
此事已无解, 多说无益, 反会令事更糟。况且, 现在连他自己都陷了进来, 哪里还有资格说旁人?
二人在帐外又沉默了一阵。
裴济垂眸道:“殿下,臣还要再召河东诸将交代事宜, 便先告退。”
说着, 转身往不远处自己的帐中去了。
李景辉立在远处, 望着他熟悉的背影,面色有些恍惚。
“殿下。”身后的帐帘被人掀开, 行出个魁梧威猛的身影,停在他身边, 正是卢龙节度使安义康。
李景辉收敛心神, 俊朗的面庞上神情渐渐阴沉起来:“子晦恐怕已察觉不对了。”
“想不到这位小裴将军年纪虽轻, 却十分敏锐。”安义康冷笑一声,浅棕色的瞳仁中闪过厉色,“殿下,是否要动手?”
他说着,抚了抚腰间的佩刀,面目狠戾,意味深长。
李景辉蹙眉:“他是我表弟,是姑母的独子,与此事无关。安中丞似乎有些逾越了。”
安义康默了片刻,缓下脸色,扯出个笑来,道:“臣不过是玩笑。小裴将军是皇亲国戚,臣怎敢在他面前轻举妄动?殿下放心,此事臣会处理。”
李景辉这才点头,面无表情道:“告诉阿史那多毕,先前商定的咱们都已做到,要他信守诺言,适可而止,否则,莫怪我大魏将士不客气。”
……
边境附近,大魏与突厥对峙多日,河东与卢龙两军合力,终于大获全胜,将阿史那多毕重新赶回荒凉的北方。
紧绷的弦得以放松,两军上下欢欣鼓舞,当即于蓟县城外营地中烹羊宰牛,犒赏将士。
河东军中本就有不少是从前与裴济一同出生入死过两年的旧将,眼下见战事平息,自然因此而开怀,又知道他不日就要回长安,心中难免不舍,遂借此机会与他叙旧。
席间,一向不苟言笑的裴济也知道众人的心思,难得露出真心的笑意,不拘小节地与将士们一同畅饮,大快朵颐,半点世家子弟的架子也没有。
几个三十余岁的河东将领喝得半醉,在张简的带头下,从人群中拉出个二十出头的年轻郎君来,将他往裴济身边推搡。
“听闻此次大将军回京,要带上几位战场上立大功的将士一起,可不能忘了魏彭!别看他才投军数年,他可是从最普通的小卒当起,次次冲在最前,如今已升至旅长,下统百人,这回更是一人斩了十六颗敌军的项上人头!”
裴济喝了不少酒,面色也有些泛红,闻言不禁仔细打量起那个叫魏彭的来。
战场上刀剑无眼,往日将士们虽骁勇善战,能杀敌数十者也并非没有。只是斩下头颅,又比寻常的厮杀更难一些,若非平日操练极其刻苦,在战场上又抱着破釜沉舟的勇气,鲜少有人能一举取得如此不俗的战绩。
只见那人不过二十三四岁,身形魁梧,五官硬朗,原本被众人推出时有几分猝不及防,见他正打量过来,反倒不慌不忙,略一拱手,向他行礼:“拜见裴大将军。”
裴济见状,颇有几分欣赏,略一点头,伸手令他起来:“一人斩下十六颗敌军人头,的确是少见的旱勇,张将军——”
张简本就有意提拔魏彭,闻言立刻心领神会:“魏彭此番再立军功,我以为,当从旅长擢升为校尉。”
一校尉部可统三旅,算是给他先升了一级。
裴济略一思忖,便轻拍一下魏彭肩膀,点头道:“当得起。待随我回长安,再禀明陛下,到时当能更近一步。”
军中子弟多出身寒微,须得令他们看到晋升的可能,魏彭恰可当个典范。
张简顿时眉开眼笑,又将魏彭往前推了推。
魏彭亦是掩饰不住面上的欣喜,当即单膝点地,向裴济道谢。
这边河东军众人正欢呼不已,另一边的卢龙军中,却忽然一片嘈杂。
裴济不由微微蹙眉,朝李景辉和安义康的方向过去。
只见一略显瘦削的士卒被两人扭在中间,不住挣扎着往这处来。
“殿下,此人方才行迹鬼祟,欲趁众人松懈时,偷偷逃走,定是奸细!我等便将他扭住,搜出了此物。”
扭他过来的其中一人将两张皱巴巴写满字符的纸奉上。
裴济不通这些游牧民族的语言,却也看出了那些样式简单的文字正是突厥人中通行的从粟特文字演化而来的文字。
四下忽然静了,无数双眼睛都望向那个跪倒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卒。
李景辉示意将那两张纸递给安义康。
安义康匆匆阅罢,登时勃然大怒,一手当场拔刀,指向那人,另一手则将那两张纸高高举起,怒喝道:“那是突厥人的信,此人是军中奸细,先前泄露我军动向,这才令突厥人有备而来,令我大魏的百姓与将士枉死,通敌之罪,不容姑息!”
说罢,不待众人反应,闪着寒光的刀刃便猛然落下。
一声惨叫之下,血雾弥漫,喷洒在洁白的残雪间,凄惨可怖。
众人面面相觑,不寒而栗。
李景辉沉着脸望向裴济:“子晦,你先前的怀疑不错,军中果然有奸细。”
裴济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一言不发。
……
大明宫中,自太后病倒,李景烨一连数日都在太后殿中侍疾却总不见好。
眼看已是年关,各种朝会典礼接连不断,他分身乏术,再无法侍奉左右。
想起太后信佛,便将数月前从西域远游而归,正在大慈恩寺设道场译经的高僧慧显及其座下十二弟子延请入大明宫中敕建的明德寺中,为太后诵经祈福。
李令月虽才流产不久,到底还年轻,底子好,本就已恢复了些力气,又修养几日,便亲自赶至宫中,陪在母亲左右。
不知是否因才失了自己的孩子,她比从前内敛、懂事了许多,每日白日在明德寺祈福,夜里便在太后殿中守着,不曾有半点逾越。
接连大半月,直到除夕与元日,宫中气氛都沉闷不已。
往年都有的岁末大宴也搁置了,只皇帝一人在礼部、鸿胪寺的安排下,一一见了周边诸国的使臣,受其年节贺礼,又照往年例赐下财物。
直到正月初十,太后的病渐渐有了起色,幽州也有捷报源源不断传来,众人纷纷松了口气。
李景烨阴郁多日的心情也稍稍好转,这才吩咐下去,令在宫中办一场上元灯会,请宗室、外戚、朝中重臣一同赴宴。
事仍由徐贤妃带着六局二十四司与内侍省操办。
离上元只有五日,来不及赶至各式宫灯,幸而年前未出事时,宫中便已在准备,左藏库中也存了不少往年留下的完好的灯。
一番紧赶慢赶,终是赶上了上元夜。
这日虽冷,夜色却十分晴朗。
太液池边的宫道上,挂满了各式彩灯,无数盏摇曳烛火将四下照得恍如白昼。
太后留在衾殿修养,不曾列席,皇帝与嫔妃们的座设在清晖阁的高台上,其余人则分别列座殿前。
丽质身为贵妃,自然仍如从前一样,坐在李景烨下首的座上,身边依次是徐贤妃与萧淑妃二人。
徐贤妃似乎又清瘦了几分,萧淑妃则因已经怀了八个月的身孕,变得更丰腴了些。
丽质悄然看了二人一眼,不知为何,总觉今日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正出神,一旁的李景烨便含笑望过来:“丽娘,坐近些。”
他稍有些苍白的面色间有掩不住的疲态,伸手将她拉到身旁坐下,先仔细打量一番,方道:“近来朕忙碌,疏忽你了。”
他忙了多时,几乎不曾停歇,已有大半月未进后宫,除了让人问候过她与萧淑妃外,其他人都不曾顾及。
丽质多日未见过他,本觉得日子惬意,此时又要面对,不由稍觉惋惜。
她微微一笑,眉眼弯如新月:“陛下为国事操劳,妾绝不会有怨言,只盼陛下多多保重。”
李景烨面上笑意加深几分,一面听着教坊司新呈的歌舞,一面牵着她的手起身,指着太液池边的彩灯,道:“今日上元,该赏彩灯,朕也去瞧瞧。”
萧淑妃见状,也忙挺着孕肚起身,柔声道:“妾也想去瞧瞧,请陛下允准。”
李景烨今日兴致不错,闻言看一眼她隆起的腹部,笑道:“去看看吧,难得有这样的盛景。”说着,又转向一旁未曾说好的徐贤妃,目中带着几分歉意,道,“贤妃也去吧,近来帮朕操持宫务,辛苦了。”
一行人遂往池边行去,其余的嫔妃、宗室也都跟了上来,一同在太液池边赏灯观景。
原本十分宽阔的池畔宫道一下显得窄小拥挤起来。
李景烨始终牵着丽质的手,带着她沿河畔缓缓前行,引得萧淑妃心中酸涩不已。
她似乎是想多同皇帝说说话,扶着腰加快脚步走近他的另一侧,小心翼翼道:“陛下,妾听闻民间有俗,上元日要在水中许愿放灯,以求事事如意。妾腹中的孩子就要出生,妾想亲手放一盏灯,替孩子祈福。”
李景烨望向她腹部的目光慢慢柔和,点头道:“好,朕命人替你取灯来。”说着,又望向众人,“今日诸位便学一回民间百姓,遵一遵放灯的习俗,替我大魏祈福。”
不一会儿,宫人们便提着数十盏彩灯过来,交给众人。
丽质本不想接。
她从来不信放一盏灯便能许愿祈福,那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
只是众目睽睽下,她不能拂了李景烨的意,便即接过,往水边走近。
随众人一同将灯轻轻放至水中。
波光粼粼的湖面上顿时浮着数十盏彩灯,晃晃悠悠,星星点点,随着池中波澜缓慢地漂远。
她看了片刻,慢慢起身,正要转身回去,却听接连两声“扑通”,原本还在近前的萧淑妃与徐贤妃竟然同时落水!
溅起的巨大水花飞扑上岸,打在她的身上,刺骨的寒冷慢慢渗透过冬日厚重的衣物,传递至内里的肌肤,令她忍不住浑身颤了颤。
周遭静了一瞬,随即便是尖叫声与喝骂声交织在一处。
“快救人!”李景烨三两步走近,面上是毫不掩饰的焦急。
几个宫人匆匆奔进清辉阁中取来厚重的绒毯与氅衣,其余身强力壮的内侍不顾冬日的寒冷,飞快地将外衫脱下,只余单薄里衣后,便即跳入水中,将落水的二人围拢,七手八脚推拽着往岸边来。
才放入水中的灯已有数盏被水打得熄灭,沉了下去。
冬日严寒,常人下水多要手脚麻木颤抖,动弹不得,饶是那几个内侍身强力壮,一番挣动下来也有些体力不支,好容易将人送至近岸边的地方,已半点动弹不得。
幸好岸上围了不少人,将丢在岸边的长衫一头抛向水面,让水中的人拉住,一起合力拽了上来。
淑妃与贤妃二人俱是狼狈不已,二人厚重冬衣浸透了冰冷的水,紧贴在身上,令她们面色惨白,颤抖不已。
尤其萧淑妃,一面猛烈咳嗽,一面以右手捧着腹部,不住摇头:“我……我肚子好疼……陛下——”
“女官在哪里?”李景烨大惊失色,忙三两步上去,蹲下|身道,“淑妃,你且等一等,朕已命人去请女官了!”
“方才,方才有人推了妾——”萧淑妃先是点头,随后又摇头,似乎是一阵阵痛过去了,眉宇稍稍舒缓,“陛下,有人在身后推了妾……”
众人噤声,一时面面相觑,惊惶不已。
“可看见了是谁?”李景烨沉下脸问。
淑妃眼眶湿润,闻言痛苦地摇头,面颊上有水珠不住滑落,分不清是水渍还是泪珠。
一旁狼狈的徐贤妃浑身裹着氅衣,勉强克制住战栗,重重咳嗽两声,吐出一口水来,嘴唇微微翕动着,似乎想开口说话。
可未待她开口,人群中却忽然冲出个年轻的宫人,一下跪倒,高声道:“陛下,奴婢方才看见了——”她扭过头,伸手指向一旁,“是钟贵妃!”
丽质冷冷望着那宫人,心底不禁冷笑一声。
那宫人不是别人,却是本该在掖庭宫中做苦役的芊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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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足
一时间, 周遭众人的目光纷纷望向丽质,或揣测,或诧异,或幸灾乐祸。
方才放灯时, 池畔有不少嫔妃与宫人, 只是众人的目光大都落在池中与岸边的彩灯上, 又碍于三人在后宫中身份贵重, 不敢盯着窥伺。
此时芊杨忽然冲出指认, 竟也没人能反驳。
丽质站在原处,一言不发, 只静静望着芊杨。
数月不见,她已不复从前在紫宸殿为掌事宫人时的衣着光鲜,一身最寻常的杂使宫人的衣裙看来朴素无华, 没了钗环的装点, 整个人也黯淡了起来。
大约在掖庭宫受了不少苦。
可惜,此人的性子半点没变,一贯的手段拙劣,心思不善,分明将她派去望仙观,又打入掖庭宫的是李景烨,她却仍是将一切怨恨都转到自己这个也是被迫入宫的贵妃身上, 与那时在望仙观中不管不顾就要冲进屋中搜查时如出一辙。
落水之事,丽质不认为是芊杨提前设计。
以芊杨的城府, 恐怕只是见势而为,借机以泄私愤, 却没好好考虑后果。
只是这个时机, 的确有些棘手。
方才她放灯后先起身往回去, 二人落水时,恰是她自二人身后经过之时。
今日在场的不但有后宫众人,更有不少宗室与大臣。李景烨好面子,眼下只怕已怒极,定会做些什么。
果然,他将萧淑妃交给身边的几个宫人和内侍照看,自己则慢慢起身,沉着脸扫视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在丽质面上,问:“丽娘,她说的,可是真的?”
丽质面无表情,垂下眼眸冷漠道:“假的。”
这一回,她没再像先前受钟家的事连累时一般,直接下跪哀求。
李景烨凝视她片刻,又看一眼芊杨,冷声道:“朕也不信贵妃会如此。”
这几乎是明着偏袒丽质。周遭众人闻言,不由面面相觑,悄悄言语起来。
事关萧淑妃,萧龄甫自然不会罢休。他望一眼一旁被宫人围着紧裹氅衣毛毯,小心翼翼往步辇上抬去的女儿,沉着脸冲李景烨跪下,沉声道:“陛下偏爱贵妃,本是家事,臣不敢有怨言。只是今日,淑妃身怀龙嗣,却无端受累,臣不得不恳请陛下,查清此事。”
话音落下,王昭仪、韦婕妤等几人也跟着附和。
已经上了步辇的萧淑妃也痛苦地唤:“陛下,有人要害妾!”
李景烨的面色又难看了几分,指着芊杨喝道:“将她带下去好好审问,今日在池边的宫人,也都一一审清楚。”
几个内侍应声而动,将芊杨拽着下去了。
他烦躁地闭了闭眼,慢慢看向丽质。
丽质正立在五步开外处,面无表情地冷冷看着他。
对上她的视线时,他忽然感到扑面而来的讽刺与冷嘲。
他知道芊杨一定对她心怀怨怼,也知道她不能生育,根本不必嫉妒怀孕的淑妃。
他想替她当着众人的面辩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望仙观的事也好,不能生育的事也罢,都有损皇家声誉。
他默了默,慢慢移开视线:“丽娘,朕信你,自会替你查清此事,只是这之前,你便暂且留在承欢殿中吧。”
这是要将她禁足殿中。
丽质早就料到他会如此,闻言心底毫无波动,只轻轻道了声“妾明白”,便于众目睽睽下,转身离开。
恰此时,司药司的女官们已匆匆赶来,未待淑妃与贤妃被抬入室内,便先急着查看情况。
也不知是谁惊呼一声:“贤妃——见血了!”
丽质闻言,脚步微顿,不由转身看了一眼。
只见从方才起就脸色苍白的徐贤妃已在步辇上晕了过去,正被两个女官上下查看着。其中一个先诊了脉象,顿时大惊失色:“陛下,贤妃似乎流产之兆!”
又是一阵忙乱。
丽质微微蹙眉,停留片刻,不再多看,快步离开。
……
夜深人静时,丽质坐在榻上,如往常一样捏着鼻尖将碗中才冲开的药一股脑儿灌入口中。
苦涩的滋味一下充斥口鼻间,令她紧紧拧起双眉。
平日赶紧要给她递蜜饯的春月此刻正满面担忧地出神,不知想着什么。她瞥了一眼,自己伸手取了颗蜜饯含进口中,好半晌才将苦味压下。
案上的烛花发出轻微的“毕剥”声,火光也跟着跳动两下,丽质拿了剪子,气定神闲地将多余的灯芯剪去。
春月被晃得回了神,圆圆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忧虑:“小娘子不急吗?”
“急什么?”丽质含笑望着她,“恰好能留在宫中,陛下也不会过来,我乐得清闲。”
是不是她做的,李景烨心知肚明。他虽优柔寡断,在乎面子,从不愿以强势姿态面对底下的人,却也是个容不得半点欺骗的人。若谁暗做手脚,执意将一切都推到她身上,他定会起疑。
禁足殿中也好,恰不必日日应付他。
春月却一点也没放心,咬着牙苦思冥想,道:“会不会是淑妃自己?”
方才是萧淑妃主动说自己被人推入水中后,芊杨才出来指认。
丽质又捻了颗蜜饯送入口中,仔细想了片刻,摇头道:“淑妃一心都在陛下身上,好容易怀胎有八月,不必拿自己的身子和孩子冒险。”
八个月的身孕一旦出意外,就不是流产这样简单了,很可能一尸两命。
她记得曾听说过,她入宫前,李景烨并不热衷男女之事,对后宫嫔妃们也大多公平,宫中从没出过暗中争斗之事,萧淑妃与她的父兄不同,掌宫中之事时,一向以皇后的端方公正要求自己,鲜少苛责旁人。
就连梦境里,萧淑妃虽对贵妃能得皇帝专宠而心有不满,却也只偶尔在言语间稍稍表露。
三年时间里,她从未暗中害过人。
这样的人,怎会是她?
倒是徐贤妃,若不是今日落水,几乎无人知晓她已有身孕。
想起她近来的憔悴,和才上岸时欲言又止,却被芊杨抢先一步时的模样,丽质直觉有些怪异。
……
仙居殿中,徐贤妃被送回来时,已是昏迷不醒。
寝殿内外虽有不少宫人,往来,可不知为何,仍显出几分凄冷。
北面就是拾翠殿,此刻灯火通明,人来人往,不时有宫人进进出出。
方才在清晖阁外时,淑妃与贤妃的情况都不妙,被人抬着匆忙送回各自宫中。一个要临盆,一个是流产,李景烨犹豫片刻,终是转头跟去了拾翠殿。
而仙居殿中,只派了方才那两名女官过来。
殿中宫人都有几分心寒。
徐贤妃操持宫务十分辛劳,近来又因父亲徐慵的过世而整日郁郁,如今忽然流产,雪上加霜,如此境地,仍得不到陛下的怜惜与安慰,实在令人恻然。
床边,两名女官仔细诊脉后,待宫人替徐贤妃换上干燥的衣衫后,一个取出药箱中的银针,于火上烘烤过后,便开始施针,另一个则提笔写下一张药房,交给女史下去备药。
锦被之下,一缕缕鲜血自她身下缓慢渗出,印到浅色的衣裙间,有些触目惊心。
二人一面动作,一面时不时查看锦被下的情况,直到鲜血渐渐止住,这才松了口气。
待将汤药灌下,众人又守了整整一夜,直到第二日清晨,徐贤妃才幽幽转醒。
床边伏趴着的宫女听荷察觉动静,忙抬头望去,见状不由喜极而泣:“娘子终于醒了!”
徐贤妃苍白的面容间有片刻混沌,吃力地转了转身子,像是慢慢想起了什么,问:“淑妃呢?她如何了?”
听荷一惊,忙四下看看,见旁人都退在外间,正昏睡着,这才压低声道:“奴婢天亮前去看过一回,说是才生下了一位小郎君,哭声有些弱,却仍算母子平安。”
徐贤妃没说话,清澈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失望。
她望着床顶呆怔片刻,随即又问:“钟贵妃呢?陛下如何处置?”
听荷道:“钟贵妃被禁足在承欢殿中了。”
徐贤妃不由扯出个嘲讽的笑:“果然还是这么薄情。”
她自得知自己有身孕的那日起,便已在暗中盘算。本打算趁着今日人多时悄悄动手,走过阶梯时也好,经过池畔时也罢,只要主动称脚下打滑,不小心累及淑妃便好。
越是一目了然的简单手段,越不容易引人怀疑。
她也已怀胎,主动请罪,陛下即便怀疑,也不会太过苛责。
可偏偏芊杨忽然指认了丽质。
人人都信空穴来风,即使不少人知道芊杨与贵妃似乎有旧怨,一旦被指认,也会将怀疑的种子悄悄埋下。
她若再主动揽下罪责,反而教人怀疑是她与贵妃一同谋害淑妃。
“我呢?”她垂下眼,一手轻轻按住自己的腹部,只觉一阵刺痛传来。
听荷静了片刻,道:“孩子没了。”
“好。干净了。”
徐贤妃轻轻笑了声,如释重负一般,只是眼角却悄悄落下两滴泪来。
她伤不了他分毫,只好教他尝尝痛失子嗣的滋味。
他那样自私又冷漠的人,大约也只有子嗣能令他痛苦了。
可惜差一点。
幸好,她的这一胎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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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小裴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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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云
有皇帝亲自下令, 芊杨等当日靠近太液池边的宫人都被仔细审问,就连其余嫔妃,也都有专门的内侍与女官亲自前去询问当日的见闻。
嫔妃与宫人们或称当时夜黑风高,虽见三人站在一处, 却看不真切;或称未曾留意, 不知内情;唯有芊杨一人, 一口咬定亲眼见贵妃经过淑妃时, 伸手推搡, 令其落入水中,连贤妃也被连累。
数日下来, 审问似陷入僵局。
延英殿中,何元士得了消息便赶忙入内,凑近李景烨耳边低语一番。
李景烨瞥一眼坐在下面的萧龄甫, 挥手道:“无妨, 此事与淑妃有关,正好萧相公也在,一并说了吧。”
何元士遂后退两步,抬高了声,将审问的结果一一道出。
“如此,除了芊杨,再没有旁人说是贵妃做的。”李景烨带着倦色的面上眉宇微松, 双目慢慢望向萧龄甫。
他自然不愿将事怪到丽质身上,既然只芊杨一人的证词, 便不足以定罪,只要萧龄甫与淑妃肯松口, 此事便可就此揭过。
话中暗示如此明显, 萧龄甫一下便明白了。
只是他到底有几分不甘心。他自己的女儿, 自然自己最了解。那孩子一向是循规蹈矩的性子,若非真有人在背后动手,绝不会那样说。
他犹豫一瞬,随即作恭敬状,于榻上弯腰拱手,道:“只一人的证词,实在不足给贵妃定罪。况且,臣听闻那宫人本在贵妃身边服侍过,后来才被贬入掖庭宫,兴许与贵妃本就有旧怨,只是借机诬陷罢了。”
二人之间的旧怨旁人都不知晓,不过众人都爱捕风捉影罢了。
李景烨清楚内情,却不解释,见萧龄甫如此识趣地让步,十分满意。
然未待点头赞同,却听他接着道:“只是,如今宫内宫外都传陛下不分是非,一味偏袒钟贵妃,令人寒心……”
李景烨才转霁的面色又沉了下去:“看来萧相公仍对此事耿耿于怀。”
萧龄甫忙将腰弯得更低:“臣不敢,贵妃如何,自轮不到臣置喙。只是人言可畏,臣以为,陛下素来是天下人眼中堪比高祖、太宗的明君,不必因此小小一事而为人诟病,不妨再稍候些时日,待这一阵风波过去,也好堵住悠悠众口。”
他一向懂得陛下的心思,自然也明白如何措辞方能说动。
果然,李景烨听罢,顿时想起了先前裴济曾说过的,宫外已有过一阵传言,以为他为丽质的美色迷惑而昏聩不已。
他沉吟片刻,终是压下心底的焦躁与不悦,道:“朕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萧龄甫知他已听进去了,闻言忙起身退下。
殿中静下,李景烨坐了片刻,不住揉着眉心,问:“丽娘这两日如何?”
何元士道:“老奴照陛下的吩咐,每日派人去问候,贵妃一切安好,不见异样。今日秦国夫人携女求见,此刻怕正在承欢殿中。”
“朕去看看她。”
……
承欢殿中,丽质正坐在案边,听杨夫人喋喋不休地说着近来府中的琐碎杂事。
李景烨令她禁足殿中,旁人的往来却不曾干涉。大约是为了表示怜惜之意,今日何元士还亲自将钟家人也带来了。
只是来的仍是杨夫人与钟妙云母女,并没有兰英的身影,一下便令她失去了兴致。
“……族中你那位才嫁给前年进士的堂妹,听闻这两日在婆家受了不少气,昨日才跑回娘家哭了一场。”
杨夫人絮絮叨叨,一面说着,一面小心观察丽质的神色。
丽质面无表情地将茶盏放下,冷冷道:“叔母不必故意拿话来激我。禁足是陛下的意思,叔母若不满,不妨亲自去问陛下。”
杨夫人话里话外说的都是近来家中人过得不顺,显然是暗指她这个贵妃出了事,被皇帝幽禁,连累了家人,要她主动向皇帝服软求情。
钟家封了爵位又娶了公主,虽为人不齿,却也已成了名副其实的皇亲国戚,自然也入宫赴宴,目睹了一切。合府上下都依靠她这个贵妃的荣耀支撑着,此时见她落难,自然着急。
话音落下,杨夫人下意识想说两句刻薄话,可又想起如今身在宫中,眼前的女子也不再是家中能容她随意责骂的三娘,只好噤声,讷讷地憋红了脸。
一旁的妙云却道:“阿秭,你也忒窝囊了,平白被人害了,也不知反抗。若换作是我,绝不会坐以待毙,定要主动去求陛下开恩。”
丽质挑眉,望着她年轻鲜丽却带着几分精明的面容,只觉一阵好笑。
她们虽然都认定她不会做推人入水那样莽撞的事,可话里话外,似乎觉得她不向李景烨主动求饶才是最大的错处。
明明这一切都是因李景烨的瞻前顾后与自私自利才造成的。
她敛了眼神,细细揣摩妙云那句“若换作是我”,这才回过味来。
这句话,在舞阳公主新婚第二日时,她也听妙云说过。
这个堂妹被父母娇养着长大,又因从小生了一副好皮囊,虽出身不高,却也有不少追捧者,多年惯下来,反倒令她变得心高气傲,不满足于现状。
大约宫廷中高高在上的奢靡生活已令她心生向往了。
丽质唇边似笑非笑,意味深长地瞥一眼妙云,没再说话。
这时,殿外的青栀进来道:“贵妃,陛下来了。”
三人遂一同起身,往屋门处去迎。
李景烨跨入殿中,先伸手将丽质扶起,随后瞥一眼一旁的杨夫人与妙云,道:“你家中人难得来,一切可好?”
丽质没说话,目光直接望向妙云。
果然,妙云半点不见怯,当即抢白道:“多谢陛下体恤,妾与家人一切都好。”
李景烨的目光自她面上淡淡扫过,随后望向丽质:“丽娘,朕有些话要对你说。”
杨夫人一听便知这是示意她们母女离开,忙拉着妙云起身离开。
待旁人都走了,丽质才轻声道:“妾还在禁足,陛下怎么来了?”
李景烨没直接回答,只牵着她的手坐下,伸手捏住她下颚轻轻抬起,仔细看了片刻,目光中带着几分歉意:“幸好,未见消瘦。”
丽质将头侧开,离开他的指间,望着一旁屏风上的鸟雀图案,问:“陛下要对妾说什么?”
看他这模样便知,定不是来将她放出去的。
果然,他先将近日审问的结果道出,又叹了口气,道:“芊杨一人的话,自然做不得数,朕自会命人处置她,还你清白。只是,近来宫里宫外有许多中伤你的流言,许多朝臣对朕也颇有微词——”
丽质没听他将话说完,便从榻上慢慢起身,将一旁的窗户推开,令寒意涌入屋中。
“妾明白,陛下不必解释。”
意料之中的事,她心中没有半点波澜。若能趁机渐渐疏远,更是正中她下怀。
李景烨噤声,望着她立在窗边的背影被投射进来的日光照出一层模糊的轮廓,心中忽然有些空。
他霍然起身,想上前抱她,可走出两步又忽然停下,凝望片刻,道了声“朕会再来看你”,便转身快步离开。
何元士见他出来,忙要扶他上步辇。
李景烨心中正有些恍惚,挥了挥手,慢慢朝前走。
如今天还未还暖,空阔的宫道上只偶尔有内侍与宫人经过,见他过来,纷纷避让道边。
直到近光顺门处时,他忽然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身披鲜丽衣裙,发饰海棠玉簪,额贴金色花钿,明艳的面庞间有三分与丽质肖似的妩媚,正是才离开不久的钟妙云。
她似乎有意等在光顺门处,见他行来,满面欣喜地上前,躬身行礼,红着脸唤“陛下”。
李景烨见她过来,收敛神色,轻声道:“你还未离去?怎不见你母亲?”
妙云小心翼翼抬眸瞥他一眼,随即道:“母亲先走了。妾特意留下等陛下,是有话想说——”
话音落下,她眼眶一下红了。
“陛下,阿秭——贵妃她不会做那样的事,一定是被人冤枉的,陛下千万别信她们的话!”
李景烨垂眸看着她带了泪的脸庞,只觉慢慢与心中的那张脸重合在了一处。
他不禁伸手,轻轻抚去她眼角的泪珠。
妙云悄悄拉住他的袖口。
二人站得极近,看得身后的何元士胆战心惊,生怕有大臣经过此处。
然而不过一瞬,李景烨便忽然收敛心神,抽回衣袖,退开道:“你回去吧。朕自有主张。”
说罢,不再看她,往东面的延英殿去了。
……
承欢殿中,青栀才小跑着回来,便忙进内室,瞪着眼冲丽质道:“奴婢看见了,四娘的确等在光顺门附近,似乎还与陛下说了两句话,秦国夫人却不在!”
丽质与春月不约而同对视一眼,心下了然。
梦境中,堂妹钟妙云便曾对李景烨有意,只是原本的丽质也是真心恋慕李景烨,自不肯让堂妹如愿,二人闹了一阵,最终不了了之。
她想,如今换做自己,大约不会费心阻止吧?
不知为何,她心中忽然觉得惆怅不已。
明明是深渊,只因装点了珠翠金玉,被奉在高台之上,便被无数人向往。
人人都想踏入其中。
……
转眼至二月,天气渐渐回暖,远赴边疆的裴济终于带着数百个功劳卓著的将士,与睿王李景辉一同回了长安。
二人甫入长安,先各自回府稍做休整后,便要入宫面圣。
时李景烨已领着十余位重臣等在延英殿。一见二人,众人便是一番夸赞。
李景烨坐在御座上,面上虽带笑,目光却几乎不往亲弟弟身上去,只望向裴济时,带着几分真挚的赞赏。
李景辉则始终低垂着眼,待领过封赏,又听他说完后日在宫中设宴犒赏后,便主动请求退下,往太后处去了。
少了一人,殿中尴尬的气氛才缓和下来。
裴济头一回与萧龄甫并列坐在最前方,在李景烨的示意下将先前的战况详细叙述后,又一次受了众人夸赞。
就连一向谦逊的裴琰也忍不住夸了他两句。
然而裴济心中,除却战胜的喜悦,还藏着其他。
众人散去时,他并未跟着退下,而是留在原处,等着李景烨问话。
陛下多疑,特意派他去,就是要他紧盯幽州的情况,此刻他回来,定要私下询问。
果然,待殿中没人,李景烨方重新问了他两句,尤其说到睿王时,着意多问了两句。
裴济有一瞬犹豫,想起方才那兄弟二人相对无言的模样,终是没将心底的疑虑说出,只将军中捉住奸细,被安义康当场斩杀之事道出。
李景烨思忖片刻,淡淡道:“朕知道了,辛苦你了。”说罢,微笑道,“这几日你不必忙,好好歇着,等后日赴宴便好。你带回来的将士都是有功的,到时朕也会亲自嘉奖。”
裴济先替他们道谢,随即拱手道:“多谢陛下体恤,只是臣已离开羽林卫两月有余,如今回来,理应尽早回到任上。臣不敢怠慢,明日便回任上。”
方才在府中,石泉已将近来的事都告诉了他。
此刻他急着回到羽林卫,不但是为公,更是为了自己的私心。
他想见她。
这样的念头令他心底空落落的,几乎不敢抬头直视李景烨。
此刻,他的心里既有渴望,又有愧疚,更有困惑与克制不住的怨怪,是对陛下,更是对自己。
李景烨略微诧异,打量他片刻,随即想起他一贯的性子,无奈笑道:“罢了,知道你从来尽职尽责,不肯松懈。明日便明日吧,横竖交给你,朕才放心。只是姑母恐怕要怨朕了。”
“谢陛下。母亲一向教导臣以公务为重,不会埋怨陛下。”他悄悄捏了捏拳,努力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慢慢退出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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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会
翌日二月二十, 正是裴济值守之日。
羽林卫上下本料想他才得胜归来,不会这么早便回任上,可清早却见他一如往常地准时出现在九仙门外的营中。
众人先是一阵惊讶,随即联想起他平日一丝不苟, 尽职尽责的作风, 又觉果然如此。
天子近卫不但肩负宫城防卫, 于整个长安城附近也都有驻防之所, 暂掌军务的副将近来正觉肩上担子太重, 每日战战兢兢,不敢有半分懈怠, 见他回来,自是松了口气,忙跟上前去, 一面跟着他先在各宫门处巡查, 一面又将这两月里军中的要事一一禀报。
裴济听得极仔细,待巡完回营,又翻看了近来的记录,见一切无虞,始终面无表情的脸上才露出几分赞许。
他轻拍了拍副将的肩,点头道:“近来辛苦你了。你在羽林卫这两年始终出类拔萃,陛下也一定都看在眼中了。待期满时, 我会向陛下举荐,允你往地方驻军中去。”
那副将家世不显, 不过长安一户末流贵族出身,好容易在羽林卫中谋到个职位, 摸爬滚打三年, 却因家世始终不得重用, 直到一年多前,裴济任大将军,才给了他机会。
他虽比裴济虚长三五岁,可每每面对时,却不自觉地挺直腰板,毕恭毕敬。一听有希望派入地方驻军,他心中一时激荡,当即拱手道谢。
长安重家世,地方重军功,以他如今在羽林卫的职衔,派往地方军中,便可从高级校尉做起,若能参战立功,往后的晋升定能顺利许多。
午后,二人又一同出宫,策马赶往各城门外的驻防点巡查一番,直到将近傍晚时,才回到宫中。
夜幕低垂,裴济忍下心底的躁意,面无表情地将换防后的各处都一一巡查一番,经过紫宸殿时,又着意看了看其中点满的灯火,这才独自沿着小道绕过各处值守点,从清晖阁和左藏库南面行过,准确寻到承欢殿后的宫墙,借着黯淡的月色,三两下翻身而过,悄无声息地落在殿后的一片树影下。
因丽质被禁足,承欢殿外围有内侍日夜看守。虽不严苛,他也不敢掉以轻心,脚下飞快闪到廊下阴影处,见左右无人后,才敢凑近窗缝处侧耳倾听。
屋中明黄的灯光从窗纸与缝隙间倾泻而出,流淌在他的面颊上。
熟悉的女声若隐若现地传来,仿佛一只轻柔的手,将他近来的紧张与焦躁稍稍抚平。
他闭了闭眼,待确定屋中应当只丽质与春月二人后,方轻轻叩击窗棂。
屋里一下静了,片刻后,有脚步声靠近,窗从里面推开,露出春月那张惊喜的圆脸。
她咧嘴笑着回头,压低声道:“小娘子,果真是裴将军!奴婢猜的没错。”
裴济也往里望去,便见到灯下那道熟悉的美丽身影也正扭头过来看他。
二人目光对上,一时都没了声。
他心口缩了缩,轻手轻脚地翻身进屋,随即将窗阖上,一转身却觉光线忽然黯淡了许多。
春月已经出去了,丽质一人留在屋里,正背对着他,将角落里的几盏烛火吹灭。
“你来了。”她轻轻开口,听不出情绪,仍是背着他,面向那几盏正冒着袅袅青烟的红烛,包裹在纱裙下的身躯显出几分单薄来。
他顿了片刻,心底的情绪缓缓涌动,不由上前,从身后将她慢慢搂进怀中。
柔软温热的躯体贴在身前,带着幽幽的馨香,令他心口一点点涨满。
她的长发极柔滑,因在寝殿中,只用了一支木簪随意绾起,此刻轻轻一碰,木簪便滑脱落地,发出一声轻响。
一头青丝登时坠下,铺开在她的肩背之上,一点点滑至胸前。
他环住她腰肢的双臂松了些,手掌抚摸着她纤细的骨骼,面颊则埋进她发丝间,轻声道:“我回来了。”
丽质没说话,静了静,慢慢转过身来,伸手轻抚他被风霜扫得愈发坚毅硬朗的面庞。
好半晌,她平静的面容间忽然露出几分委屈的神色,一双妩媚的杏眼也慢慢泛红:“你骗我。”
裴济心口一痛,忙握住她的手,替她拭去眼角泪痕,问也不问,先哑声道:“是我不好。”
丽质水盈盈的眼眸凝望着他,咬了咬唇,反问道:“你哪里不好?”
裴济顿住,慢慢道:“我答应过护着你,却没能做到。”
丽质不过是玩笑,闻言一下愣住,随即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她被人诬陷,不得不禁足之事。
可这事与他何干?更何况,他那时还远在边疆。
只是,他这人也忒实在了些。起初还好,一次一次地对她这样好,实在令她有些招架不住。
她微微撇开眼,避开他黑沉的眼眸,轻声道:“不怪你,方才不过是玩笑话。”
说着,她换上笑脸,轻抚着他下颚的线条,重新与他对视:“裴将军不必觉得歉疚。这两月里,我可曾入你的梦中?”
裴济被她这一双妩媚的杏眼看得心跳加速,扣在她腰后的手不由收紧,带着她撞进怀中,又沿着脊背上移,掌着她的后颈便俯身亲吻。
两月时间不算太久,先前二人也不常能私下见面,可异地分隔又显得格外不同。
他几乎每夜都能梦见她的影子,或远或近,或妩媚或清丽。
他浑身的火花一触即燃,此刻已情难自禁起来,轻咬住她的唇瓣,不住拉扯她的衣衫。
丽质微仰着脸,由着他粗糙的掌心隔着布料抚过她的身躯,或轻或重,带着单薄的衣衫一层层落下。
她环住他的脖颈,含糊地问:“都说刀剑无眼,将军此去,可曾受伤留下伤痕?”
裴济拉过她的手贴在自己衣领,示意她替他解开衣扣:“你可以亲自检查一番。”
说着,不待她反应,抱起她便往床榻边去。
孤灯之下,旖旎难掩。
……
许久,待热意渐散,裴济侧身将她抱在怀里,借着昏暗的光线仔细端详她双目紧闭的疲惫面颊。
“似乎瘦了些。”他粗粝的指间抚过她的轮廓,语调中带着说不出的怜惜。
丽质汗湿的面颊上露出笑意,眼眸也睁开些,慵懒地拉过他的手覆上某处,狡黠问:“哪里瘦了?”
裴济顿了顿,掌心的温度渐渐升高,几乎就要顺着她的动作重重揉抚起来。
可他到底克制住了,将手移开些,哑声问:“你近来在宫中过得好吗?”
丽质面上的笑意渐渐冷却,带着几分少有的尖利,道:“你都听说了吧?过得不好又如何?难道我能拒绝,能逃走吗?”
裴济被她脱口而出的话一下问住,心口像被重击过一般,带着钝钝的痛。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不过,禁足自然也有禁足的好处。我不缺衣短食,每日过得自在得很。”她重新妩媚地笑起来,翻身坐到他的上方,双手撑在他宽厚的肩膀上俯视着他,“眼下,更要及时行乐才对得起这样自在的日子。”
一头青丝也跟着滑落下来,轻轻扫过他的脖颈与肩臂,带出一阵酥痒。
他觉得自己成了砧板上的鱼,任由宰割。而她便是那个手持刀刃的人。
欢愉之间,心口的钝痛也被慢慢放大,苦与乐交织在一处,压得他忍不住痛苦地闭上双眼。
……
两日后,李景烨在麟德殿设宴,犒赏有功的将士们,除了裴济与李景辉二人,自然还有各自从河东军与卢龙军中带回的百余人。
年初因战事少了几场宫宴,此番趁着大捷后的喜悦,将宗亲、大臣等也一并邀来,共赴盛会。
距离上元夜已过去一个多月,李景烨有意将那日的意外悄悄揭过,便也趁机解了丽质的禁足,令她一同赴宴。
傍晚时分,麟德殿中的一切布置妥当,有不少宗亲大臣们都已来了,正在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叙话。
丽质过来时,恰见萧淑妃也乘着步辇一路从北面过来。
二人于殿外的宫道上相遇,一个站在低处,一个坐在高处,视线堪堪对上。
殿中众人也发现了此处的情况,一时都噤了声,不住地看过来。上元宴上的意外虽没人再提,可众人却一点也不曾忘记。
无数窥伺的目光下,丽质从容而立,冲步辇上面色阴沉,戒备不已的萧淑妃淡淡点头,随后主动退开两步,道:“淑妃才生产不久,想来身子还弱,快先进去吧。”
她并非虚情假意,只是的确想起萧淑妃才出月子不久罢了。况且,二人本也没有恩怨。
然而,萧淑妃似乎没想到她如此从容,更没想到她会主动让步,愣了片刻,反倒迟疑起来,生怕自己逾越,只好先下了步辇,跟着她一同进去。
直到二人到了座上,殿中才慢慢恢复嘈杂。
皇帝与太后都还没来,贤妃也还未出现,丽质与萧淑妃相邻而坐,一时无话。
她侧目看了眼努力掩饰怒意的萧淑妃,慢慢道:“淑妃是否有话要问我?”
她不喜被人平白误会冤枉,此事自然要说清楚。
“是。”萧淑妃的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仿佛在拼命克制着翻涌的情绪,“那日——到底是不是你?”
“不是。”
丽质说得平静却斩钉截铁,一如那日在太液池边时的模样。她静静望着萧淑妃的眼睛,没有半点退缩。
萧淑妃不由蹙眉,面上的戒备与紧张之色也有些动摇。
宫人们的审问结果她早已知道了,除了那个叫芊杨的本就与贵妃有旧怨,一口咬定是她之外,其余人都不曾指认。难道真的不是贵妃?
可她分明记得清楚,身后的确被人猛地推了一把。
“我要如何相信你?”
丽质微微笑起来,毫无波澜地眼眸看得萧淑妃心底生寒。
她稍靠近些,用只有她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平静道:“因为——我早就不能生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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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彭
周遭众人的言谈声高低起伏, 将二人之间的动静尽数掩盖。
萧淑妃错愕不已地望着一脸平静的丽质,几乎不能相信她方才的话:“你——怎会?”
若她不能生育,就不会忌惮怀有身孕的自己,又怎会暗中下手?
可她不过十七, 正是最娇嫩如花的年纪, 怎会不能生育?
不知为何, 萧淑妃心里涌起一阵寒意。
“你应当已经猜到了吧?”丽质静静望着她, 面上笑意加深, 映在明亮辉煌的灯火中,艳丽夺目, “是陛下。”
萧淑妃紧紧凝视着她的眼眸忽然像被光线刺痛了一般,瞳孔缩起,几乎不敢迎上她的视线。
“你若不信, 自可往司药司查一查我住在望仙观时, 女官替我诊脉的记录。”
李景烨虽将令她吃药的事压下了,可那两月里,她时常腹痛难忍,浑身发颤,症状与流产后有些相像,稍一详查,便能发现。
萧淑妃没说话, 慢慢转回身子,面对已摆了饮食的桌案怔怔出神, 搁在案下的两手更是紧紧揪着衣袖,来回搅动。
她直觉贵妃没有骗她。
陛下从前进后宫的日子少, 六年来嫔妃怀孕的也极少, 原本如此, 众人不觉有异。可是,这大半年来,他每月有逾半数的日子都歇在承欢殿,贵妃却始终没有过怀孕的迹象。
她慢慢想起当初贵妃还在望仙观时,被称作“莲真娘子”时的种种。
太后曾因皇帝公然将睿王妃带回宫中而勃然大怒,接下来数月里,始终不曾松口,准许皇帝将弟媳纳入后宫。就连杜相公都曾在朝堂上据理力争,称陛下此举有违伦理纲常,当为天下人不齿。
那时,后宫众人还曾盼望此事就这样僵持着,待陛下的新鲜劲过去便好。
可不久之后,钟三娘却一举被封为贵妃,成了后宫中除了太后以外,品阶最高的女人。
而先前始终极力反对,不曾松口的太后竟未再有任何反对的意思,就连杜相公也仿佛已经妥协,再没提过此事半句。
如今想来,恐怕陛下也曾私下做了让步。
只是,这样的让步,为何要拿女人来做牺牲?陛下——他难道不是真心喜爱贵妃,真心待贵妃好吗?
她忍不住又悄悄侧目,打量着身旁平静无波的钟贵妃。
她本十分羡慕贵妃。羡慕她什么都不必做,便能轻易得到陛下的青睐,而自己从陛下还在东宫时便陪伴左右,多年来始终谨小慎微,柔顺谦恭,却从来没得到过他如此的爱意。
然而今日,她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隐隐还有几分酸痛,既不是嫉妒,也不是愤恨。
丽质瞥了一眼淑妃的反应,没再多言,只慢慢扫视着已陆续入殿的宗亲们,果然很快便在阶下较远出寻到了正往座边去的钟家人。
她本不抱太大希望,然未待移开视线,却见来人除了叔父家中的四人外,竟还有道高挑明丽的熟悉身影,正一跛一跛地走着,正是兰英。
众人目光登时都望向这位与贵妃有几分相似的美人,一面惊艳不已,一面又瞥着她的双足,不住地摇头惋惜。
兰英自人群中穿过,虽微跛,却带着几分飒爽之姿,在众人的议论指点下从容坐下,抬眼便往高处看去。
姊妹二人的视线对上,几乎同时笑起来。
久别重逢,即便没有说话,二人也觉欣喜畅怀。
不多时,徐贤妃也来了。
她流产后,显然没休养好,原本就渐渐剥落的面庞似乎又凹陷了许多,在灯火映照下愈显苍白,身形也单薄了许多。天气分明已不大冷了,可她一路行来,只微风拂过,便被激得浑身轻颤,忍不住取了帕子掩唇咳嗽。
丽质看得不由蹙眉,忍不住待她坐下后,命人取了件较宽的披帛来:“贤妃近来可还好?”
听荷忙接过披帛替徐贤妃披在肩上。
贤妃抬眸瞥一眼丽质,微微笑了笑,轻声道:“都好。”
不知为何,丽质只觉她眼里的生气已去了大半,方才的眼神更像是带着几分别样的期许意味。
被禁足的这些时日,她仍是让青栀每日出殿时,打听一番近来发生的事,因此也并非全然不知。
听闻上元那日后,李景烨见淑妃诞下一子,欣喜不已,此子虽先天有些弱,到底也是第一子,便起名作嗣直。
而对贤妃,他似乎心怀愧疚,在先帝神位前跪了整整半日,随后一月里,也几乎每日都要往仙居殿中去探望一番。
贤妃面对李景烨的愧意却始终淡淡,并无任何感激之状,女官虽道她还年轻,并无大碍,可不知何故,接下来休养时,她却每况愈下。
丽质蹙眉望着她,莫名想起梦境里,她刚烈的行径,隐隐感到不妥。
片刻后,众人都已到齐,李景烨方携着太后,与裴济、李景辉等诸多将士们一同入殿。
丽质随众人行礼时,几乎一眼就看到了行在李景烨身后不远处的裴济。然二人视线才自然错开,便瞥见了眼神有几分异样的李景辉。
她愣了愣,只觉得他与离开前已截然不同,透着股说不出的陌生感。
这一回,他没再像从前一般肆无忌惮地打量她,而是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转头与身旁的将士们说起话来。
丽质暗自松了口气。
大约是边疆的历练让他成熟了些。如此也好,免得她始终提心吊胆。
今日之宴乃是为了犒赏有功的将士们,李景烨落座后,便即挥手,令众人不必拘束,可畅饮达旦,尤其是河东、卢龙二军的将士,每人先赏百金。
教坊司为此特意排演了几支激昂磅礴的乐舞,此刻正声势震天,军中不少将士们都颇受感染,不由跟着唱和起来。
殿中的气氛登时热烈起来。
太后久病初愈,今日虽跟着开怀不已,到底年岁也不小,略坐了片刻,便由李令月搀着离开了。
数场乐舞下来,众人都已饮了数杯酒,兴致越发高涨。
其中一位宗室笑着高声道:“小裴将军,我听闻,这次大战中,有一位极勇猛的,竟一人斩下十六敌首,不知此人是否入京?可否让大伙儿一同见见,是哪一位勇士?”
大魏尚武,即便是文臣也多要会骑射才能为同僚敬重,此刻一听有能斩敌首十六的猛士,不由纷纷议论张望起来。
裴济闻言,一向严肃的面上难得带了几分笑意。
他冲底下的魏彭眼神示意,随即引其行到御前,拱手朗声道:“陛下,此人校尉魏彭,便是诸位口中所说,那位一人斩下十六敌首的勇士。臣听闻,他今年不过二十三,投军两年有余,已屡立大功,此番更是令众将刮目相看,就连突厥营中,都传言我大魏出了个令人胆寒的勇士。臣知陛下素来惜才,便请魏校尉一同入京。”
众人当即朝那立在裴济身边的年轻武人望去,见其果然健硕魁梧,英姿不凡,不由纷纷赞叹。
就连李景烨也笑着起身,仔细看了他两眼,连连点头:“果然是一表人才。朕看,寻常的校尉还是略低了些,不妨加作御侮校尉吧。”
御侮校尉乃是武官中的散官,多为加衔,魏彭如今是校尉,管着手下校尉部的军士们,本无品阶,加了御侮校尉一职,便是从八品的武官了。
众人闻言,纷纷抚掌赞叹,魏彭也在裴济的示意下拱手行礼。
丽质坐在一旁打量着那人,不自觉地皱眉。
魏彭,不正是三年前,从蜀地千里迢迢赶到长安,却被叔父钟承平强行赶走之人吗?
她下意识往钟家人在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叔父钟承平面色难堪,兰英则垂着眼怔怔出神,大约是有所感应,竟然慢慢抬头,对上了她的视线。
丽质顿了顿,冲她使了个眼色,随即趁众人不察时,悄悄起身,往僻静的偏殿方向去了。
正殿中,李景辉见状,眼神微闪,左右观望一番后,也悄然起身。
……
人群中,兰英又看了一眼被众人不住夸赞的魏彭,眼中的怅惘与迷茫一闪而过。
今日,她本是因记挂着丽质被禁足许久,心中担心,才主动要求进宫来的,却没料会遇到他。
她将杨氏与妙云阴阳怪气的话语尽数撇在耳旁,默默坐了片刻后,方慢慢起身,一跛一跛地穿过人群,朝着僻静的偏殿方向行去。
魏彭,这个名字,她本已下定决心,永远放在心底,再不去想。
她这辈子已毁了,对婚姻之事也早已失去希望。如今好容易抚平过往的痛苦,他却忽然再度出现在眼前。
那一瞬,她下意识觉得欣喜。
可下一刻,妙云的话却令她跌回谷底:“这人倒厉害,当初小瞧了他。出走近三年,已从区区军户成了八品武官,前途无量,想必有许多贵人家愿招他为婿吧。”
是了,如今的他已不是从前那个一无所有的普通郎君,而是军功赫赫,前途无量的年轻武官。
而她,却是个大龄未嫁,身有残疾的娘子。
她一面走着,一面苦笑不已,寻常在人前时的骄傲坚定慢慢垮塌下来。她急需见到三娘,将心中的复杂情绪统统道出。
人群与喧嚣离得越来越远,她不由加快脚步,循着方才丽质去的方向而去。
然而才行到一处长廊边,正要拐入西面,却迎面撞见个身穿朱色衣袍的年轻郎君。
那人看来二十多岁,面容尚算俊俏,只是一身酒气,显然已经有三分醉意,正是左金吾卫将军萧冲。
他眼神有片刻混沌,扶着廊柱望向兰英,不由嘿嘿笑着露出几分贪婪之色来:“这……不是钟家大娘吗?方才我见你,便觉美貌异常,此时近些看,竟也不比贵妃逊色,只可惜——”
他目光瞥向她遮掩在裙下的双腿,啧啧摇头,随即又点头:“倒也多亏你这条腿,今日才能让我遇见。”
说着,竟是直接伸手要去拽她的手腕。
兰英登时警惕起来,大步后退,躲开他的手,厉声道:“你是何人?既知我是贵妃长姊,为何还敢在宫中放肆!”
萧冲嗤笑了声:“钟贵妃如何?还不是被陛下禁足了那么久?我——我家四娘可是淑妃,才替陛下诞下长子,我父亲更是群相之首,我——也是三品的左金吾卫将军。”
他说着,又迈着凌乱的脚步靠近。
兰英惊怒不已,一面后退,一面伸手便往他面上挥去。
“啪”的一声,萧冲白皙的面上登时挨了一掌。
他愣了愣,伸手默默脸颊,慢慢反应过来,方才嬉笑的模样顿时都化作愤怒,抬手便要朝她打来。
兰英紧抿着唇,眼看躲不掉,竟是挺直脊背,丝毫不见惧色。
便在他手掌落下之时,斜刺里忽然伸出一只宽厚的手,准确地牢牢握住他的手腕,挡住他接下来的动作。
兰英侧目望去,却见不久前还被众人围在殿中夸赞不已的魏彭,不知何时已到了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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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泄
魏彭行伍出身, 力大无穷,大掌牢牢握着,萧冲不但动弹不得,更痛得面目扭曲。
“是你——快松手!”他憋着怒意与痛呼, 忍不住低喝出声, “别以为有裴济提拔, 你便能为所欲为, 这里不是河东, 更不是幽州,我这样的人, 你得罪不起!”
魏彭却半点未见惧色,五官硬朗的面容上满是肃杀之气。
他冷冷瞪着萧冲,又将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两分:“我不想为所欲为, 只是看不过有人仗势欺人, 欺侮妇人罢了。”
萧冲被他横眉冷竖的模样震得腿脚发软,腕上的痛也令他背后生了层冷汗,再也说不出半句斥责的话。
眼看他就要支撑不住,一旁的兰英终于忍不住,冷着脸道:“够了,他是宰相之子。”
魏彭侧目看她一眼,这才慢慢松开手, 将萧冲往一旁的廊柱上搡了把。
萧冲面如菜色,后背撞在柱子上, 再顾不得面子,揉着几乎断裂的手腕, 狠狠瞪一眼二人, 转身跌跌撞撞地逃开。
脚步声快速消失在长廊尽头, 一时只剩下兰英与魏彭二人相对而立。
兰英感受到他的视线始终落在自己身上,却并不抬眸,只冷冷道了声“多谢”,便欲转身离开。
然而才迈出半步,右手的衣袖便被他慌忙扯住:“兰英——”
她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欢宴。
“这三年,你过得还好吗?”魏彭确定她不会再离开,小心翼翼将手松开,借着昏暗的灯光仔细地打量她,生怕错过了一分一毫,待目光落到她双腿之上时,心口又蓦地痛起来,“你的腿——”
兰英下意识垂眸,望着掩在衣裙下,仿佛还在隐隐作痛的腿,似乎又回到了最初被众人指指点点的时候。
她撇了撇唇,心口的苦涩就要弥漫上来,脱口而出的话却仍是云淡风轻:“我很好,只是遇了场意外罢了。”
魏彭静了一瞬,艰涩地开口:“兰英,那时我——”
只是,话未说完,廊上却传来一阵脚步声,几位贵族少女的玩笑声也清晰地传来。
“想不到那些蛮荒之地来的将士,竟也有不少英武不凡的。”
“是啊,我瞧那位新封的御侮校尉,就半点不输羽林卫与金吾卫的郎君们。”
“我听闻你父亲正替你择婿呢,你可是看上他了?一个河东来的小小武官,你难道愿意跟着去边疆吃苦?”
“你——哎呀,莫胡说。我没这心思,他这年岁,恐怕早已娶妻了!况且……如此人物,方才我父亲说了,他有勇力,又有小裴将军提携,定不会久居人下的……”
此处本就近一间供赴宴者更衣小憩的偏殿,有人往来是常事。
二人目光都落在那几个跨入不远处的殿中的少女身上。
魏彭愣了愣,原本刚毅的面上满是尴尬与慌乱,正要开口解释,却见兰英迎着夜风的美丽面庞忽然浮起一抹笑意。
她微微转头,一双晶亮的眼眸温柔地凝望着他,轻声道:“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已不放在心上了。郎君,愿你前程似锦。”
说罢,不再逗留,迈着并不灵便的腿脚,一跛一跛地离开。
……
僻静处,丽质静静立在灯下,望着天边的一弯弦月,微微出神。
春月从正殿附近匆匆回来,道:“小娘子,奴婢方才远远的似乎见大娘在同魏家郎君说话,只是还未走近,大娘便走了。待奴婢再到宴上去寻,宫人却说大娘已先离宫回去了。”
丽质愣了愣,随即叹了声。
大约因为是长女,从小要照顾妹妹,兰英一向习惯了以坚强的一面示人。可再坚强的人,也总有脆弱的时候。
她为了挣脱叔父一家的摆布,不惜毁了自己一条腿,这两年里,虽不曾说,心中却肯定也曾伤心难过过。如今骤然以这样的姿态面对魏彭,定有些心绪难平。
“罢了,过两日,你再出去一趟,替我瞧瞧她吧。”
说罢,欲移步回殿中。
然而,才转过身,却猝然对上一双灼热又阴郁的眼眸。
不知何时,李景辉竟已悄无声息地靠近。
丽质猛地收住脚步,面色迅速冷下,望过去的目光中也带着毫不掩饰的戒备。
“殿下。”她略一颔首,便欲直接略过他,大步离开。
李景辉却也跟着退了一步,挡在她面前,借着月色与昏暗的灯光垂眸端详她:“丽娘,许久不见了。”
几个月的时间里,他原本的少年意气似乎都化作戾气,此刻走近了,望着她的眼里更是溢满毫不掩饰的觊觎。
春月想小心地离开去寻人过来,也被他冷声喝住。
“近来的事,我都听说了。”他又走近两步,几乎就要伸手握住丽质的手,“陛下他待你不好,对不对?丽娘,你等着,总有一日,我要把你抢回来。”
丽质闻言,只觉心口怒意一触即燃。
果然是一家兄弟,去了几月边疆,倒与他兄长越来越像了。
两兄弟关系恶化,看似是因为她,实则不过是两人本性使然,没了她,哪怕换成个稍珍贵的玩意儿,也会有一样的结果。
她冷笑一声,再不愿像从前那般与他虚与委蛇,只一把挥开他靠近的手掌,侧过身去,冷冷道:“妾何德何能,像件东西似的让殿下如此抢夺。”
李景辉微微蹙眉,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丽娘,你本就是我的王妃。”
“那又如何?你求娶之时,问过我愿意不愿意吗?”丽质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今日我便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从来都不想嫁给你!”
李景辉第一次见到她这般冷漠无情,直截了当的模样,只觉与从前记忆中,那个风情万种又温柔动人的女子大相径庭,一时惊在原地,好半晌回不过神。
“你也不必总拿我做借口,掩盖你自己的野心,我半点也不信。”丽质倚着廊柱,重重地吐出胸口浊气,似乎半个眼神也不愿给他。
李景辉仿佛被戳中了心底阴暗的角落,脸色难堪不已。
他暗暗捏拳,咬牙问:“你不想嫁给我,难道,你早就想攀附陛下了吗?”
丽质慢慢转过头来,望着他的妩媚眼眸中满是嘲讽与不屑:“怎么?不想嫁给你,就一定要攀附陛下?”
李景辉没说话,原本堵着的胸口好似顺畅了些,可不过片刻,又更堵了。
丽质不愿再与他多言,只面无表情道:“宫中人来人往,我一点也不想为了这种事引火烧身。你走吧。”
春月移动脚步,站在她身边,戒备地挡住他大半目光。
李景辉目光阴郁,在二人身上转了一圈,终是没像从前一样冲动。他撂下一句“我不会罢休”,便转身大步离去。
脚步声渐渐远离,丽质靠在廊柱上,好半晌才像脱力一般,慢慢滑下,坐到侧边的栏杆上。
“小娘子!”春月忙要去扶她,“没事吧?”
她却握了握春月的手,忽然低着头笑起来,原本面无表情的脸庞上染了层极其畅快的笑意:“我没事,只是觉得舒坦。”
憋在心底许久的话,第一次这样毫无遮拦地发泄出来,此刻的她只觉畅快。
她也没了再回宴上的兴致,只缓缓起身,沿着长廊慢慢往更深处行去。
……
正殿中,将士们有几人已是半醉,正趁着酒意登上高台,和着激昂的乐声跳起边地狂放的舞蹈来,殿中众人也被此情此景感染,忍不住抚掌欢呼。
李景烨坐在御座上,面上虽还带着笑,眼中却渐渐涌起烦躁,时不时瞥向一旁已空了的席位。
方才一不留神,六郎便已悄然离席,待他发现,已不知走了多久。他下意识去看丽娘的位置,果然也不见了人影。
此情此景,几乎令他一下就想起了中秋那夜的情形。
那一回,六郎私自去寻丽娘却扑了空,今日又会如何?
他心不在焉地看着场中歌舞,跟着众人一同微笑抚掌,心中的烦躁却愈演愈烈。
就在他忍不住将何元士招近,要命其悄悄去寻两人时却见六郎沉着脸回来了。
他蓦地松了口气。
然而不过片刻,那种带着戒备与怀疑的不适又卷土重来了。
丽娘与六郎是否见了面?他们说了什么?会不会因他近来将她禁足宫中,让她生了怨言,偷偷向六郎倾诉?
脑中纷杂的念头不断涌现,他忍不住揉了揉眉心,扶着何元士起身,往御用偏殿中去,欲借着更衣的时候稍歇片刻。
何元士一面引他踏出正殿,一面低声回道:“陛下,方才裴将军已命人来知会,要往各处去巡查,便先离席了。贤妃也道支撑不住,要回仙居殿去了。”
李景烨点头“唔”了声,努力抚平心底的躁意:“你叫人亲自去送贤妃回去,她身子不好,夜里得早些歇下——”
正说着,目光忽然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人影稀少处,正立着个十五六岁的年轻女郎,一身艳色长裙正衬出窈窕身形,那张与他心中的面容有三分相似的脸庞似有所觉地转过来,一双眼含羞带怯地望向他。
竟是钟家四娘妙云。
李景烨停住脚步,不再前行,双眉慢慢拧起。
“钟娘子!”何元士忙道,“此处是陛下御用之殿,旁人不得靠近。”
他知道眼下陛下情绪不佳,半点惹不得,不由暗暗骂起今夜该守在附近的内侍们,竟让个小娘子到了这里。
先前他便觉钟家这位小娘子同贵妃完全不同,心眼多得很,今日见果然胆子越发大了。
妙云搅着衣袖,仿佛有些紧张害怕:“妾并非有意闯入,只是一不留心,误入此处,请陛下恕罪。”
李景烨面色阴沉,双手背在身后,冷冷道:“朕记得你先前都胆大得很,今日怎就怕了?”
妙云小心地抬眸看他。
“把你的心思收起来吧。”李景烨不再看她,重新大步往殿中去,“朕见得多了。已有了最好的,何必还要一件次品?”
短短一句话,像是一巴掌般毫不留情地打在妙云的脸上,令她难堪不已,再无地自容,仓皇地低着头转身离去。
……
西侧偏殿附近,裴济一如往常一般,一一巡查过每一处值守点,确认一切无虞,便欲离开麟德殿,往紫宸殿附近去。
然而不知为何,今夜他总觉有几分心不在焉,一时竟也不愿轻易离开。
方才在宴上,他便注意到丽质似乎心绪不佳,早早地就离席了。
他后来借着同将士们说话的时候,又悄悄看了两回,始终没见她再出现。
她一向是冷静自持,不将喜怒直接表现在面上的,方才离席前瞥见她时,也并无异样,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心中这样想着,脚下的步子也不由自主地停在西侧的一处熟悉的偏殿外。
他后知后觉地抬头,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竟行到了中秋那夜,与她共度春宵的那间偏僻宫室。
他的呼吸窒住,心口也不住地跳动起来。
黯淡的月辉下,丽质正倚坐在廊柱边的栏杆上,静静凝望着远处的黑暗。
夜风徐来,吹动她的衣裙。
她似有所觉,慢慢转头,正与他的视线遥遥相对。
那张泛着柔光的妩媚面庞间慢慢浮现出一个妖冶动人的笑,带着几分放肆的引诱和恶意的畅快,钩子一般牵引着他一步步走近。
“三郎啊,”她轻软的嗓音仿佛在唤最亲密的情郎,“你来了。”
裴济慢慢闭上眼,由着她伸出双臂,牢牢地缠绕上他的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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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复
身处麟德殿最偏僻之处, 丽质抬头毫不犹豫地吻住将自己牢牢抱住的年轻郎君,一双眼却不曾阖上, 只微微抬着,注视着幽长廊边的那一盏孤灯。
又一阵清风拂过时,唯一一盏灯也被熄灭,光辉随着正殿的喧嚣声一同被摒除在黑暗的远处。
她轻轻闭上双目,纤长的胳膊与双腿都紧紧缠绕在他身躯上,轻轻扯动着他领口的衣襟。
裴济呼吸渐热,双掌托住她的腰,直接走进那间熟悉的狭小宫室,一转身便将她用力摁在门板上, 一路亲吻而下,动作熟稔地解她胸前丝带。
盛大的宫宴,偏僻的宫室,幽暗的光线,眼前的一切都异常熟悉,令裴济心中一阵起伏激荡, 连解着她丝带的手也微微用力。
丽质抬眼望着他半掩在黑暗中的面庞,伸手轻轻抚过他坚毅的轮廓, 忍不住吃吃地笑起来。
裴济手上的动作顿住。
他微微蹙眉, 松开她胸前的丝带, 一手搂着她,一手捧起她的面颊, 轻声问:“你今日怎么了?方才我不在,发生了什么事?”
丽质笑声渐止, 慢慢对上他的视线, 却并不回答。
半晌, 她又踮起脚尖,凑到他唇边轻轻吻了下。
“我想回承欢殿。”不待他反应,她便迅速退开,拉拢衣襟,转身打开门,跨出半步,又回头来饱含暗示地笑望着他,“你敢来吗?”
裴济的眉心拧得更紧了。
他下意识伸手挽留,指间却只触到一片光滑柔软的布料,飞快地便溜走了。
她没再回头,只沿着长廊信步离开。
……
仙居殿,徐贤妃好容易忍着不适从宴上回来,正面色苍白地半卧在床上,半阖着眼休息。
听荷捧着才热过的汤药上来,小心奉到床前,轻声劝:“娘子多少喝些,这样下去,只怕要撑不住……”
一个多月前,女官曾说贤妃年轻,好好饮药,多加休养,不久便会无碍。
那时,仙居殿的宫人们都大大松了口气。
可谁知,不论每日多少汤药煎好送来,贤妃都坚持让她偷偷倒了,半滴也不愿沾,落水那日受的风寒始终没好,整个人的生气也一日比一日少。
她暗暗着急,劝了多次,却始终无济于事。
徐贤妃勉强瞥一眼那碗乌黑的药汁,仍是无动于衷:“倒了吧。”
听荷眼眶渐红,顿了片刻,才默默起身,将药汁倒入一旁的花盆中。
这时,外间宫人道:“淑妃来了。”
徐贤妃一怔,原本半阖的眼慢慢睁开,随即像是早有预料一般,轻叹一声,勉强支撑着起身,端坐在床边:“叫她进来吧。”
脚步声渐近,萧淑妃跨入屋中,绕至内室,缓缓行至她床边的榻上坐下,望向她的双目中既有疑虑,又有担忧。
徐贤妃捂着口压抑地咳嗽两声,随即微笑道:“你来了。有什么话想问便问吧。”
萧淑妃想问什么,她猜得到。
上元夜的事,查到今日,已不了了之,那个叫芊杨的,听闻已被陛下处死,贵妃的禁足也已经解了,宫中已有不少人开始传,道当时本无人推搡,只因池边湿滑,淑妃脚底打滑,落下前左右碰到了人,这才误以为被人推搡。
可到底是否有人动了手脚,淑妃心中清楚得很,若知道不是贵妃所为,自然会怀疑到她这处。
毕竟,那日离淑妃最近的,除了贵妃便只有她这个贤妃了。
果然,萧淑妃命身边的兰昭到外间守着,犹豫片刻后,才问:“上元那日——是不是你?”
“是我。”
徐贤妃苍白的面上笑意加深,毫不犹豫地给出肯定的回答,一如先前钟贵妃否认时一般斩钉截铁。
萧淑妃一时呼吸窒住,好半晌才回过神,问:“你为何要如此?你我都入宫多年,从来都是相安无事,你——”
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瞪大双目:“是因为我父亲,是不是因为我父亲让徐尚书蒙冤入狱,你才想报复我?”
提起父亲,徐贤妃沉静无波的眼里终于泪意涌动。
她先点头,又微微摇头,泛红的眼眶嵌在苍白凹陷的面颊间,憔悴又可怜:“我是想报复你,可我更想报复的人,是陛下。”
她抹去顺着脸颊淌下的泪水,目光中渐渐露出冰冷:“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没有李景烨的默许,萧龄甫怎会明目张胆地联合韦业青构陷她父亲?后来,他分明已答应令她父亲先行出狱就医,可转眼便因旁的事食言,导致父亲凄惨而去。
她徐家数代为大魏效忠,从来兢兢业业,即便她父亲政绩平庸,也从没做过半点愧对君主的事,不过是因为在朝堂上不再如从前一般明哲保身,而选择站在杜相公一边,尽力规劝皇帝,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他多疑又软弱,除了自己谁也不爱,谁也不信,又凭什么指望旁人能始终如一地对待他?
“淑妃,”她幽暗的眼神仿佛带着异样的鼓动,“我知道,你与我不同,你是真心爱他的。可是你看,他是怎么对你的?又是怎么对我的?甚至贵妃——他费尽心思才抢到手的贵妃——又是怎么对她的?别人不知,你我却都明白,芊杨与贵妃有旧怨,他也知道,却仍是将贵妃禁足一月有余,任由旁人怀疑、议论。这样的人,怎么值得你付出真心?”
她的话字字句句戳心不已。
萧淑妃紧抿着唇,不住地喘息,几度想开口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甚至想起了方才宴席开始前,丽质在她耳边的那些话。
陛下——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她仰慕了许多年。
他是万民之主,可他爱自己胜过爱万民。
“我本以为,他不爱旁人,却总该怜惜自己的骨血。”徐贤妃仿佛还嫌不够,眼神淬了毒般继续道,“可是,如今想来,到底是我太愚蠢了。后宫有这样多女人,他怎会为此担心?淑妃,我徐家也曾如萧家一般显赫一时,如今落得这样的下场,你呢?你替他生了长子,若那一日他翻脸无情,又会如何对待你们?”
萧淑妃只觉一阵寒意从脚底飞快地向上蔓延,令她忍不住瑟瑟发抖,好半晌才强作镇定道:“不,不会的,我侍奉陛下多年,我父亲也深受信任……”
她的话,连她自己也不信。
“呵!”徐贤妃毫不留情地冷笑出声,“我祖父曾一力主张先帝立陛下为太子,杜相公与裴相公当年也曾于先帝驾崩时,竭力替陛下稳定朝局,裴相公还曾亲自统河东军镇于边地,以防突厥与吐蕃趁虚而入,如今他们又如何了——”
“你别说了!”萧淑妃打断她的话,猛地起身,胸膛快速起伏,瞪了她许久,终于跌跌撞撞地转身离开。
徐贤妃捂着心口,直等她背影消失,才捏着帕子捂住口鼻,猛烈咳嗽起来。
洁白的丝绢被滴滴鲜血浸染,触目惊心。
听荷从外间匆匆回来,见状大惊失色,忙奔到床边:“小娘子怎么咳血了!”
徐贤妃用力地喘气,可胸口却向被一层潮湿的纱布裹住,外头的气进不来,内里的浊气也出不去。
她伸手推听荷:“去,将陛下叫来。”
听荷踟蹰着不动,期期艾艾道:“小娘子,奴婢还是去请女官来吧!”
徐贤妃冷着脸,猛地将手边的茶盏推落在地,厉声道:“快去!就说,我有话要告诉他。”
听荷抽噎不已,只得将她扶着躺下,又唤了个宫人进来,这才匆匆离开。
……
承欢殿中,丽质褪下在宴上穿的繁复衣裙,在浴房中沐浴后,便换上平日最爱的轻薄裹胸长裙,连罩在外的衣衫都没披,裸着双肩便回了内室。
她令春月回去休息,自己一人在屋中,将床边那扇窗直接推开,便坐在妆奁边,对着铜镜慢慢梳理长发。
今夜她有种格外的躁动,明知才解禁足不久,李景烨有可能会来承欢殿,她却仍主动引裴济前来。
方才对李景辉毫不掩饰地吐露心底的不屑与厌恶,仿佛令她身体的某一处闸门被打开,蠢蠢欲动地想要打破眼下的局面。
心底的恶意像是克制不住,明知时机未到,也仍有止不住的冲动。
只是,不知道裴济会不会来?
他真的会像他曾说的那样,无论如何都会将一切罪责一力承担吗?
丽质怔怔望着镜中的自己,心底生出一丝迷茫。
敞开的窗外,一道熟悉的身影悄然靠近。
他立在窗棂外看了她片刻,眉宇间有掩不住的复杂与担忧,最终还是翻身入内,关严窗户。
丽质慢慢笑起来,透过铜镜与他对视:“你怕吗?若是后悔,还来得及。”
今夜,没人能保证李景烨不会来。
裴济站在原地,握了握拳,片刻后,一言不发地大步走近,直接欺身而上,一手从身后握住她裸露的肩,另一手则直接以蛮力撕裂她仅剩的单薄长裙。
柔软的布料无声滑下。
他已用行动回答了她的话。
她侧过脸去与他深吻,许久才气息不稳道:“今日我见到睿王了。”
裴济的动作猛然一滞。
“我告诉他,我根本不愿意嫁给他。”她再度吃吃地笑起来,杏眼里闪着一层水光,“我谁也不想嫁,谁也不想要,他们谁也别想掌控我……”
裴济浑身僵硬不已,目光紧紧凝着铜镜中妖异的女人,心口一阵冷一阵热。
良久,他忽然蛮横起来,强硬地将她的手扣在身后,又扭过她的脸,强迫她望着镜中的画面。
两道目光在镜中交织。
事到如今,他哪里还不明白?她这样费尽心机地接近他,引诱他,除了要他保护她外,恐怕也是报复陛下与睿王的手段。
原来,她对他们不仅没有情意,更充满恨意。
他渐渐闭上双眼。
那他呢?他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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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白
殿中燃了十余盏灯烛, 明黄色的火焰不住跳动着,将宽敞的内室照得恍如白昼。
一切都袒露在灯光下,无所遁形。
丽质双手撑着桌案,顺滑的漆黑长发垂落在肩背处, 遮住大片雪白的肌肤。
她微张的红唇间不住喘息着, 一双妩媚的杏眼却出奇的明亮, 正透过眼前的铜镜, 与身后紧贴的男人对视着。
她毫不掩饰的直白视线仿佛一剂猛药, 令身后男人的动作愈加发狠,仿佛较劲儿似的不肯有半分松懈。
可即便是这样, 他都小心控制着分寸,没有伤到她半分。
丽质心底忽然一阵彷徨。
她咬了咬唇,仍是紧紧凝视着他, 含糊地问:“你为什么要来?”
他明知道今夜不安全, 若还有理智在,他就不该过来。
裴济俯低身子,咬上她纤细的脖颈。
牙齿微微嵌入柔软脆弱的肌肤间,黑沉的眼眸一眨不眨地与她对视。
“你说过,错一回与错两回、三回,没什么不同。”他沿着她的脖颈一点点上移,停在耳畔, 哑声道,“我为何来, 你真的不懂吗?”
他松开掐着她腰的手,伸臂将她单薄柔软的身躯密密地裹进怀里。
丽质只觉脑中忽而一空, 透过铜镜呆呆望着他, 好半晌, 竟然红了眼眶,怔怔落下两行泪来。
裴济的动作一下停住,搂在她胸前的手轻抚过她面颊的泪痕:“别哭,丽娘,别哭,我不想让你哭。”
“你是不是傻?”丽质抽噎着扭动身子,转过去面对他,仿佛恨铁不成钢一般质问他,“我不值得,不值得你这样!”
裴济忙握住她的双肩,微俯身平视着她:“值不值得,不由你说了算,这是我的事。”
丽质身子不住轻颤,扭开脸倔强道:“你不知道,我讨厌旁人在背后议论我,可我知道,他们说的并非都是错的。我这个人,坏得很。我冷漠又自私,为了自己,我主动勾引了你。中秋那日,你以为是你被下药,不得已冒犯了我,可其实是我,是我明知你已被人下药,却主动靠近,是我趁虚而入,你才是被人算计伤害的那一个!”
“你,你清醒一点!”
裴济沉默地看着她,幽深的眼眸中情绪复杂。
她说的,他其实都已明白了。
尤其现在,他脑中异常清醒。
他知道自己很可能只是她用来报复、用来保命的工具,从头到尾都没付出过几分情意。
可他却没办法生出半点怨恨。
若能克制自己,又何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我很清醒。”他闭了闭眼,慢慢将她搂在怀中,让她的脸颊正靠在自己光裸的胸膛间,轻声道,“我知道你算计我,可是我心甘情愿。你说你冷漠又自私,可我知道,你愿意教你的小丫头读书识字,你凡事也总亲力亲为,鲜少劳动殿中的宫人,就连出行都不大用步辇。这样的人,哪里冷漠,哪里自私?”
今日他才知道,她看来冷静自持,什么都不在乎,实则内心也有这样脆弱柔软的一面。
她总是肆意戏弄他、试探他,其实只是因为她始终不敢相信,他只是单纯的真心对她好罢了。
丽质拧着眉,静静趴在他心口,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咬唇道:“我出身平民之家,自然不会像你们这些贵族一般会使唤下人。”
他轻笑一声,左手五指轻轻梳理着她的长发:“我同你一样,也不喜欢使唤旁人。可我瞧你的堂兄堂妹,还有叔父叔母,他们怎与你不一样?我在外面见到的其他人,怎么也都与你不一样?”
丽质没再说话,只心不在焉地伸出指尖,在他心口一点点勾画,引得他浑身肌肉再度紧绷。
良久,她抬起头,平静地注视他:“我可能这辈子都给不了你想要的回应。”
她的情感已被磨得所剩无几,眼下面对着他,心底涌动的那点交织着感激、酸楚与些微愧意的情绪,都像是已耗尽她全部的心神一般。
她不想欺骗他,让他抱有期待,于是只好坦白。
“若你不愿继续,可以随时离开,只要——”
“只要我记得那时许下的承诺,对吗?”他无奈又痛苦地接过她的话。
她已提醒过他许多回,今日不过是将这一切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罢了。
他从没料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这样卑微地面对一个有夫之妇。为了她,他似乎已将一切伦理、道义都抛得越来越远。
“你放心,我不会离开。”
丽质抬头望着他,眼眸中头一次多了几分安心与怜悯。
这一回,她已彻底安心了,眼前的男人,大约永远不会食言了。
屋外传来三下轻微的敲击声,只听春月道:“小娘子,陛下去了仙居殿。”
丽质微微笑起来,艳丽的面庞恢复了往日的风情万种。
她拉着裴济走到床边,伸出一截葱白的指尖,抵住他的胸膛,将他一点一点推倒在床上,随后整个人坐上去,双手撑在他的掌心间,发丝低垂下来:“今夜不必再担心了。”
……
仙居殿中,灯光幽暗。
徐贤妃面色苍白地侧卧在床上,静静望着坐在一旁的李景烨,目光冷如刀剑。
李景烨坐了片刻,见她如此,只觉心底莫名有些紧,不由蹙眉,轻声道:“贤妃,朕看你今日似乎累了,有什么话,朕明日再来便是。”
他今夜本就心绪不佳,方才见仙居殿的宫人去唤时,本不欲过来,只因心中有愧,担心贤妃的身子,这才过来瞧瞧,哪知她一言不发,只这么冷冷看着他。
他说着,已准备起身出去。
静默许久的徐贤妃忽而扯了扯嘴角,冷冷开口:“陛下不想知道上元那日,到底是谁推了淑妃吗?”
她已虚弱不堪,说出的话也声音极轻,可落在寂静的夜里,却如平地惊雷。
李景烨脚步一顿,心底慢慢涌起不好的预感。
他咬了咬牙关,蹙眉道:“那日的事已过去了,宫人们都说什么也没看到,兴许只是淑妃太过紧张,打滑时撞到旁人身上,误以为被人推搡。”
徐贤妃捂唇咳了两声,喘着气冷笑道:“陛下早知道不是贵妃,却还是为了保全脸面,将她禁足,对吗?”
李景烨的脸色迅速冷下来,垂在身侧的手也慢慢捏紧:“你到底想说什么?”
徐贤妃撑着床沿艰难地坐起身,惨白凹陷的面颊在昏暗的灯光下阴森可怖:“妾想说,那日,是妾推的淑妃。”
“贤妃,这不是可以随意玩笑的话!”李景烨面色铁青,满脸凝重地俯视着床上有些陌生的女人。
“妾没开玩笑,方才的话,句句是真。”她眼中慢慢浮现出畅快的笑意,一面喘一面道,“妾的父亲分明什么罪也没犯,却白白受了那样的冤情,最后因陛下的一念之差,惨死在狱中。妾不过是想替父亲报仇罢了,既伤不了陛下,只好尽己所能,伤害陛下的孩子。”
“贤妃,你疯了!”李景烨目眦欲裂,几乎不敢相信她的话,“朕记得,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人,你,你们徐家——一门上下,家风清正——”
“住口!”
听他提起徐家,徐贤妃顾不得礼仪,猛然打断他,忍着堵在胸口的痛苦与怒意,指着他道:“陛下既然知道我家家风清正,当初为何还要纵容奸人捏造罪名,构陷我父亲?只为了全陛下的私心吗?”
李景烨气得站立不稳,连连后退两步,直到撑住一旁的桌案,才勉强稳住身形。
徐贤妃却不肯放过,似乎要将心中的愤懑统统吐出。
“陛下当真是这世上最自私无情的人,为了满足私欲,亲手将身边的亲人越推越远,不停地打压忠直的朝臣,分明是个昏聩的君王,却仍沽名钓誉,刚愎自用!
“陛下以为,除掉杜相公,朝臣们便能俯首听命,天下便能太平安定吗?可当初又是谁,替陛下稳定朝局,收住疆土?
“还有贵妃,陛下以为,将她强掳入宫,她便会真心敬爱陛下吗?不但是她,宫中的嫔妃们,除了淑妃,还有哪个是真心敬爱陛下的?可陛下对淑妃也不过如此,真枉费了她多年来的一片痴心!
“陛下且等着,看看他们还会忠心多久?”
啪——
李景烨胸膛闷疼着起伏不定,忍无可忍地一掌扇在她脸颊上。
贤妃被打得额头撞上床沿,殷红的鲜血顿时顺着脸颊滴滴答答落到床上。
她已再没有力气支撑着起身,只好瘫倒在床边,眼神怨毒地望着他,无声地比着口型,一字一顿道:
“你,会,遭,报,应。”
李景烨跌跌撞撞地后退,指着她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何元士在外头察觉动静有异,忙进来查看情况,一见二人模样,登时吓得魂飞魄散:“陛下——可要请女官来替贤妃问诊?”
李景烨麻木地喘息许久,才扶着他勉强起身,闻言面无表情地侧目看一眼已昏死过去的徐贤妃,轻声道:“不必了。贤妃出言不逊,自今日起留在仙居殿,不许旁人进出。”
此话便是不许再替贤妃延医用药,令她自生自灭了。
何元士冷汗直冒,再不敢多言,小心地扶着他离开,出了寝殿。
才到御辇边,还未踏上,他便忽然眼前一花,往一旁栽倒。
内侍们登时惊呼不已,手忙脚乱地围拢过去。
……
承欢殿中,丽质整个人软软地趴在裴济的身上,由他抱着起身,拿着块巾帕一点一点擦拭她身上的痕迹。
今夜仿佛卸下了大半重担,令她浑身都松懈许多,此时心情愉悦,慢慢便想起了别的事。
离开宴席前,兰英兀自出神的模样再度浮现在脑中。
她想了想,闭着眼问:“今日你那位手下,新封了御侮校尉,叫魏彭的,可曾婚配?”
裴济动作一顿,沉沉的目光落在她面上,心口慢慢收紧。
“问这个做什么?”他的嗓音有些干涩,“怎连他的名字也记得这样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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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
今夜宴上, 远道而来的边地将领众多,然而当真在众人面前实在露脸留名的,却只魏彭一个。
二人原本在一起的时间十分有限, 除了陛下与睿王, 丽质从未主动提过其他男人, 眼下忽有这样一问,十分突兀。
裴济想起魏彭也年轻英武,前途无限, 就连自己也对他十分看好,心中莫名涌起几分涩意。
当初的自己在她眼里,恐怕也只是个有几分前途的年轻武将吧。
他摩挲着她柔软的面颊,有些心不在焉。
丽质仍是闭着眼, 感受到面上传来的粗糙触感,不由趴在他胸口轻轻蹭了蹭,却未得到他的回应,这才察觉他的不对劲。
她抬头默默看了他片刻, 忽然狡黠一笑, 轻轻咬了下他的下颚, 将他重新拉回神来, 好整以暇道:“怎么?我不该记住吗?我不但知道他叫魏彭, 还知道他是蜀地生人, 今年二十有二, 是三年前才去的河东,对不对?”
裴济每听她说一句, 眉心便拧紧一分, 直到她说完, 才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 沉着脸慢慢道:“我记得,你也是蜀地生人,你们——过去便相识?”
丽质一手勾住他的脖颈,另一手指尖轻抚着他面颊的轮廓,含笑凑近,与他鼻尖相触,呼吸交织,映着明黄烛火的晶亮眼眸直直望进他漆黑的目光里。
“是啊,魏家哥哥与我自然是旧识。”
一声“魏家哥哥”听得他心口像被人用力拧紧,箍在她腰侧的双手也像麻木了一般,一阵冷一阵热。
他定定地凝视着她的眼眸,仿佛要试一试手上的触觉是否失灵,猛一用力,便将她的腰肢扣向自己。
两具身躯重重撞在一起,密实地贴靠着。
他微微侧过脸,飞快地咬住她柔软的唇瓣,用力地吮吻起来。
丽质笑弯了眼,下一刻却觉唇上传来痛意,不觉轻呼出声,伸手推他。
可他却未像过去一样将她放开,反而更用力地将她拥紧,直接勒得她快喘不过气来时,才慢慢放开。
丽质不满地睨着他,纤细的食指戳着他坚实的胸膛,待呼吸慢慢平复,才似笑非笑道:“怎不听我把话说完?我与魏家哥哥是旧识,当年我父亲还在时,便替他与我长姊定下了婚事,三年前,他带着全副家当,千里迢迢赶到长安,想迎娶长姊过门,可叔父瞧不上他军户出身,便借故将他赶出长安了。”
裴济愣住,随即慢慢想起从前隐隐听说过的她家中的事:“你长姊的腿,便是那时候断的?”
丽质收起玩笑的心思,又是惋惜,又是敬佩,点头道:“那时叔父似是想将她送入一位宗室的府中为妾,她知晓嫁给魏家哥哥无望,又不远屈从叔父的安排,便狠心让马车的车轮压过自己的一条腿。”
接下来的事,不必她在赘述,他已都知道了。
若当日,她没有被睿王看中,求娶作王妃,是否也要像她长姊一般,唯有自残,才能暂时逃过沦为权贵玩物的下场?
想到这样的可能,他心中慢慢沉重起来。
他年纪虽小,这些年却随着父亲走过不少地方,见过许多民间苦难的百姓。
那些吃不饱,穿不暖又居无定所的穷苦百姓们,蓬头垢面地流落街头时,令人望之心痛。
他们成群结队,祈求哀哭时,便能令体察民情的官员们听其声,减租减税,施粮散衣,搭建窝棚,暂时令其安顿。熬过最难的时刻,再将他们分往各处,耕田织布,做些买卖,来年又能恢复生机。
而如她这样的女子,却是另一种可怜。
她生在衣食无忧的官员之家,看似富足安乐,其实却像件货品一般被家人利用摆布。
甚至她若不甘屈从,连求告的地方也没有。
他抚着她的脸,眼中流露出怜爱。
丽质望着他表情的变化,眼神意味不明:“你是不是觉得,被睿王看中,于我而言该算是件幸事,我该感激才对?”
她想,大多数人知道她的遭遇后,恐怕都会这样想,哪怕在她来自的那个时代,也不乏这样的人。
裴济愣了愣,随即摇头:“非你所愿,为何要感激?”
丽质静静审视他,忽而嗤笑一声:“不错,两边都非我所愿,我凭什么要因此而感激涕零?”
睿王当年求娶,也并非多尊重她,不过是为了美色一时冲动罢了,说到底,都是为了自己的私欲。
若他发现她与他心中的幻想不尽相同,又或者是寻到了新人,恐怕也会慢慢厌弃她。
最终的下场又有什么区别?
只是,裴济如此反应,着实出乎她的意料,他似乎与其他男人不大一样。
在贵族男人个个都三妻四妾,贪图声色,将女人当作玩物的大魏,他为何与他们截然不同?
仅是因为他年纪尚小,不曾娶妻纳妾吗?
她这样想着,便也这样问了出来。
裴济似乎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蹙眉思索片刻,道:“父亲从小教导我,便是不能欺负女人。我父亲只娶了母亲一个,家中素来和睦。”
而观其他权贵之家,却多多少少都有明争暗斗,互相倾轧。尤其那些妻妾成群,子女无数的大家族,看似人丁兴旺,实则早就千疮百孔,手足之间也关系淡漠,甚至互相敌视。
只是他不愿在她面前随意议论旁人,后面的话便都留在肚子里。
丽质却大致明白了。
他母亲是大长公主,身份贵重,在府中定然极受尊重,他父亲也不曾纳妾,二人多年来感情甚笃,与其他贵族之家截然不同。
难怪他也与众不同。
她摸摸他的脸,慢慢笑了,似乎再度感知到他的可贵,令她愈发觉得可靠又安心。
“小裴将军,眼下能否告诉我,魏家哥哥是否婚配?”
裴济面上难得闪过一丝赧色。
“我不曾问过,不过回来的路上,张将军还曾托我替魏彭在京中物色一番,想来不曾婚配。可要我替你长姊问他一声?”
丽质想了想,摇头道:“不急,我先问阿秭的意愿。”
二人在屋中又说了些别的事,一阵耳鬓厮磨后,眼看时候不早,裴济将她抱回被窝中,俯身吻她额角:“明日我会去医馆,将你方才说的都告诉那位张神医,替你制新药来。”
丽质点头。
他近来的话已比先前多了不少。
“往后,我虽还会兼着羽林卫大将军,可每月值守的日子只有一日了,恐怕不能常来见你,只是我往太后宫中问安的日子仍是一样的,你若要见我,只那时示意便好,我会想办法过来。”
战后论功行赏,他居头功,已接替他父亲遥领河东节度使一职,兵部也已安了职位予他,往后每日要到衙署去,公务自然也越来越多,羽林卫的事,只好多交手下副将。
他放不下她,这才仍每月留出一日,同从前一样在宫中值守过夜。
丽质仔细听着,心中难得生出一丝不舍的情绪。
她扯了扯他的手,又往里让出些位置,眼波柔柔地望过去,轻声道:“今日他不会来,三郎,你留下,好不好?”
裴济心头一跳,几乎没想就答应了。
他迅速褪去外衫,吹熄蜡烛,在她身边躺下,搂着她道:“睡吧,明日天亮前,我再走。”
丽质“嗯”了声,感受着他身上灼热的温度,只觉格外安宁,阖眼依偎在他怀中,慢慢睡去。
……
紫宸殿中,张御医战战兢兢地跪在一旁,将药碗捧过头顶,直到李景烨在内侍的服侍下将药饮尽,慢慢入睡,才慢慢松一口气,一面擦着额角的冷汗,一面跟着何元士小心翼翼地步出寝殿。
此时夜深,麟德殿的喧嚣也已停歇,四下一片寂静。
何元士没急着回去,却先屏退左右,将张御医拉到一旁,问:“烦张御医同老奴道一句实话,陛下的身子到底如何?”
方才陛下忽然昏厥,好容易被迷迷糊糊地抬回紫宸殿,张御医看诊时,却语焉不详,一番施针开药,折腾大半个时辰,才终于让陛下安然入睡。
短短几个月里,陛下已是第三次感到不适,且这一回,比前两回都更严重,那一下昏厥后,麻木了好半晌,浑身上下不听使唤,神志也浑浑噩噩,仿佛陷入了十分恐慌无力的境地。
“哎呀!”提及此事,张御医忍不住要跺脚大叹,“我不瞒大监,陛下千真万确,不曾有疾,诸多症状,都由心病而起呀!”
何元士面色凝重,显然不大相信他这一套说辞:“御医先前还道陛下身亏体虚,怎这一回,都变成心病了?”
张御医焦躁地踱了两步,再度左右观望,见四下无人,方解释道:“先前看,的确只是稍有体虚。可近来陛下思虑愈发重了。大监道我方才如何替陛下诊治?施针不过是为了令陛下僵麻的四肢放松些,开的药方也仅是最寻常的安神药。陛下的确未曾染疾,是思虑过多,心躁不安所致,那便是常人说的积忧成疾。眼下是乏力,昏厥,久而久之,周身无故现痛感,分明未染疾,却常觉濒死,日益敏感多疑。”
他替李景烨看诊多年,也大致知道其脾性,若直接坦白,李景烨定不会相信,反会加重思虑。
何元士蹙眉细思,见他并无作伪的样子,又联想的确曾听闻过有人忧愤而亡的话,这才暂且信了几分,问:“那该如何是好?”
张御医难道:“心病无药。若陛下能放宽心,自然会慢慢好转,恢复如初。只是——”
二人都明白,此种可能实在太小。
“否则,我只能时常替陛下施针,开安神药,令陛下暂觉好受些。还请大监平日也多劝解一二,万万不能令陛下太过劳累忧心。”
何元士心中没底,只好暂且应下,将他的话牢牢记在心中。
※※※※※※※※※※※※※※※※※※※※
今天话有点多,但很重要!
皇帝没被人下药,他这个问题叫做焦虑症,疑病、有濒死感、出现游走性疼痛等等都是症状之一,有兴趣可以百度一下。有的人是天生的性格更容易引起焦虑,还有更多的人是因为工作学习和生活的压力大,过劳引起的,现在已经越来越普遍了,大家记得平时压力不要太大,规律作息!
如果有焦虑症的症状,不管是什么原因引起的,都千万不要紧张,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摆正心态,正确面对,找靠谱的精神科医生,确定焦虑程度,一般稍微严重些的吃两星期药就能有效缓解,半年到一年就能痊愈。感谢在2020-09-20 23:55:57~2020-09-21 23:57: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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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样
第二日天还未亮, 裴济便已如往常一般醒来。
怀中还抱着的温软身躯令他心中一暖,半点也不想离开。
然而这间寂静漆黑中带着几分陌生的宫室却提醒着他,此处是大明宫, 睡在他身边的女人, 是当今天子的宠妃。
心中的暖意慢慢冷却。
他静静瞪着床顶。
若有一日, 他能带着她离开这座摸不透风的宫城就好了。
莫名的念头一闪而过, 令他混沌的脑海一下清醒过来。
他尽力将惶惑的情绪深埋心底, 见丽质仍旧熟睡,便小心翼翼将环在她腰间的手臂抽出。
只是胳膊被她压了大半夜, 此刻有些僵麻,行动间笨拙不已, 一不小心便将她从熟睡中惊醒。
黑暗中,丽质软软地咕哝一声,睁开惺忪睡眼, 迷蒙地望着眼前熟悉的俊脸,怔愣一瞬,方才反应过来,昨夜是她自己主动邀他留宿。
她眨眨眼, 令眸中多余的水雾汇聚到眼角,冲他笑了笑, 伸手抚他的面庞:“你要走了吗?”
她话音里没有流露不舍, 可听在裴济耳中,却分外柔软。
他不禁凑近些, 双手撑在她身侧, 俯身吻了她一阵, 良久才分开:“今日有朝会, 我需先回九仙门去。时候还早, 你多睡一会儿吧。”
丽质也不挽留,点头又摸了摸他下颚,便阖眼重新补眠。
裴济看她片刻,随即拾起一旁的衣物,轻手轻脚穿戴妥当,从窗口翻身离去。
回到九仙门附近时,时候正好。他往营中捡拾一番后,便独自骑马绕至丹凤门处,随同赴朝会的大臣们一同往延英殿去。
然而,众人在延英殿站了片刻,却没等来李景烨,只何元士一人,引着几位内侍省宦者出来,躬身道:“昨夜宴饮,陛下饮酒过量,身体不适,今日不朝,请诸位散了吧。”
众臣都是一愣。
陛下在朝政上一向上心,平日宴饮后若无朝会,提早一两日便会知会众人。像今日这般,众臣已到,才令取消,还是头一回。
尤其这几日正商议蒲津渡浮桥重筑一事,若要赶工期,调度全国铁矿冶炼,则半点也拖延不得。
萧龄甫问:“大监,陛下圣体如何?可有大碍?”
何元士自不敢将实情说出,只摇头道:“陛下只是疲乏体虚,并无大碍。朝会虽散,几位相公们若有要事禀奏,陛下午后会再召诸位。”
众人心中纳罕,又听陛下无碍,便暂放下心,各自往宣政门外衙署去。
一路上,裴琰招手示意儿子走近,低声问:“昨夜我见陛下在宴上一切无恙,后来离开得也比平日早些,怎突然不适?三郎,你夜里留在宫中,可曾听说何事?”
面对父亲的问话,裴济头一次感到一阵心虚。
他压低视线,跟在父亲身侧,暗暗捏紧左手,强作镇定,道:“不曾听说。儿子虽留守宫中,却身在九仙门附近,对内闱之事知之甚少。”
好在裴琰未曾怀疑,略一点头,便又同他说起蒲津渡筑桥之事。
……
承欢殿中,丽质直睡到近巳时才幽幽转醒。
此时,宫中嫔妃们应当早已去向太后请过安,唯有她,自入宫起,便因太后的话,从来不必早起请安。
如此也算好事。
她慢慢起身,披上外衫下床,坐到妆奁边一面梳理长发,一面思索今日是否要让春月去一趟钟家。
恰好春月推门进来,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怎么了?”丽质转过身望着她,心中莫名一紧。
春月坐到她身边,将才与青栀一同去领膳食时听说的事尽数道来:“昨夜奴婢同小娘子说,陛下去了仙居殿,今日才知道,夜里出了事!
“听闻陛下未曾留宿,夜里便从仙居殿离开了,随后便有内侍将仙居殿围了起来,不许任何人出入,陛下回紫宸殿后,似也请了张御医去问诊,也不知出了何事。”
仙居殿,那是徐贤妃的居所。
丽质先想起她昨夜苍白无力的模样,又想起她一贯的冷傲决绝,心慢慢下沉。
春月想了想,又道:“方才奴婢与青栀还特意去了趟仙居殿附近,远远地瞧见听荷正同看守的内侍哭,似乎说……贤妃病得重,若不请女官,恐怕要不好。可内侍们……没一个愿让她出来的。”
看来,李景烨已不再理会她的生死了。
丽质静了片刻,又无端想起梦中扶风城下那具被掩埋在风沙下的美丽躯壳,背后生出一层寒意。
良久,她轻声道:“那日将淑妃推下水的,恐怕就是贤妃。”
春月惊讶地瞪大双眼。
她继续道:“昨夜,她恐怕对陛下坦白了。”
不但是坦白,以贤妃的性子,至今未将她与裴济的事捅出来,又遭遇丧父之痛,应当对李景烨恨之入骨,如今身子越来越弱,只怕已报着必死之心,也要将心底的恨意全部摊开。
而李景烨本就多疑,最不容身边人与他有半点意见相左,骤然得知贤妃竟对自己有如此深的恨意,自然又惊又怒。
春月想起方才见到的情形,眼眶渐渐泛红,小声抽噎道:“陛下——若不是陛下的疏忽,徐尚书哪里会惨死狱中?贤妃也不至于如此……”
“是啊。”
丽质面无表情地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没再说话。
即便在她那个时代,也多的是对男人,对权贵俯首帖耳的女人,更何况在大魏?
如徐贤妃那般,即便性情再刚烈,也曾顺从地嫁给李景烨,做了那样多年人偶一般了无生气的嫔妃,若不是被逼急了,哪里会选择这样近乎自毁的方式来报复?
可惜,她始终没有挣脱身上的枷锁。
……
午后,几位宰相并六部尚书等十余众臣重新在延英殿外等候召见。
休息了七八个时辰,李景烨已恢复大半,穿戴整齐后,便进了延英殿,命众人入内,商议蒲津渡浮桥之事。
蒲津渡位于蒲州城,为河东、河北陆道入关的首选之处,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处,自春秋时,便有秦公子于此处以舟船相连,建造浮桥。往后历代,都曾于此建造浮桥。只是浮桥易损,不甚长久,于日益成为各地交通要道的蒲州城而言,实在不堪往来车马的重负。
半月前,兵部尚书陈应绍经深思熟虑后,上疏朝廷,请求重筑浮桥。
众臣商议多日,已渐定下要加固石堤,并改浮桥竹锁为铁锁,木桩为铁牛的法子。铁牛分伏河道两岸,栓系铁锁,以加固、连结舟船,从此不惧往来车马与汹涌浪涛,沟通两岸。
眼下还要议的,便是何人主事。
铸造铁牛,需耗巨资,其中,仅铁矿便要用去一年所产的半数以上,此外,还需经手冶炼、造船、改建等事宜,就连蒲州城防,也需重新布置,其中所涉钱权之事极广。
要赶在汛期后、冰期前完工,便要即刻定下主事者。
萧龄甫从来举荐自己人,此番自然首推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工部侍郎;杜衡与裴琰二人则都主张以工部尚书与兵部尚书二人共同主事。
几人一番争论,各执己见,只等李景烨发话。
然而不知为何,今日的李景烨却像心神不宁一般,时不时蹙眉望着三人的眼神间也多了几分疑虑与窥测,眼下众人都已闭口不言时,他也未曾察觉,仍兀自出神。
殿中寂静一片,众人面面相觑。
萧龄甫清了清嗓子,扬声提醒:“请陛下圣裁。”
李景烨这才回过神来。
杜衡与裴琰对视一眼,不由失望地按捺下心绪。
二人经过萧冲出征吐蕃之事后,都心知肚明,这样的大事,萧龄甫定早已同陛下私下商议过,人选恐怕也已经基本敲定。
只是二人仍抱着最后一分希望,方才议事时,痛陈利害,只盼陛下有所触动,不偏听偏信。
可眼下看来,方才的话,陛下似乎半句也没往耳中去。
众目睽睽下,李景烨回神,淡淡“唔”了声,正要开口,耳旁却忽而闪过贤妃的尖锐话语:
“……沽名钓誉,刚愎自用……”
“……他们还会忠心多久……”
他只觉背后一阵异样,原本如常的脸色也倏地沉下,好半晌才压下怀疑的情绪,却没直接回答,反点了点坐在陈应绍身旁的裴济:“子晦,你有何见解?”
裴济一愣,没想到会忽然问他,随即道:“修筑浮桥之事,臣并无太多主张,倒是重筑蒲州城防之事,臣恰有一人可举荐。”
他深知陛下脾性,于他职责外的朝政大事,他从不会当众多言,陛下也只在必要时私下询问他的意见。今日他也不干涉造桥大事,只议自己职责内能及之事。
李景烨见他仍如从前一样,心底慢慢松了些,问:“你说说,是何人?”
裴济拱手道:“此人陛下也熟识,正是先前臣出征时,暂掌羽林卫中军务的副将皇甫靖。”
李景烨略一思忖,点头道:“不错,此人是跟着你历练出来的,先前管宫城与京中防务,的确可靠。”
其余众人见他不曾说起筑桥主事者,反与裴济论蒲州城防,正暗暗蹙眉时,却忽听他道:“罢了,筑桥便由工部尚书主理,蒲州城坊便让皇甫靖去吧。子晦,俭校之事,由你来。”
如此决定,竟是除了裴济的意见外,谁的也没采纳。
萧龄甫心中大骇,就连杜衡与裴琰二人心中庆幸的同时,也生出几分疑虑。
陛下今日着实有些反常,不但不信他二人,连萧龄甫都被猛然摆了一道。
众人散去后,裴家父子走在路上,裴琰头一次打破平日不多询儿子与陛下私下交情的惯例,蹙眉问:“三郎,筑桥之事,陛下可曾私下同你说过?”
裴济摇头:“儿子才从幽州回来,这几日未曾私下见过陛下,不曾说过此事,也不知陛下今日为何如此反常。”
裴琰沉吟片刻,只觉不妥,遂道:“过两日随你母亲去给太后请安时,记得让你母亲问一问陛下圣躬。”
裴济心领神会,点头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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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望
数日后, 正值官员休沐日,上至皇帝,下至百官都不必理会公事。
丽质也一早便起来, 用过饭食后,见天色晴朗, 春意盎然,便坐到妆奁前绾发更衣, 预备往紫宸殿去一趟。
换做往日,非李景烨召, 她绝不会主动过去,今日实在是不得不去。
昨日,她令春月午后回了一趟钟家, 问一问兰英的事。
哪知春月午后去时还欣喜不已,傍晚回来,却满脸不忿。
原来, 那日庆功大宴后的第三日,魏彭便主动登门拜访,有再度求娶之意。可恰在同一日, 尚书令萧龄甫竟也亲自差人登钟家大门,要替其子萧冲求娶兰英。
萧冲今年已二十六七, 家中早已娶了正妻, 再求娶兰英, 自然是做妾。
钟承平却半点不在乎, 面对几乎前后脚踩着吉时登门的两拨人,他几乎没有犹豫, 便将魏彭拒之门外, 将萧家请来的说媒人恭恭敬敬请进府中。
他一心盼着要将两个美貌不凡的侄女加入高门, 好令全家都攀上权贵。如今三娘已成了贵妃,他这个七品小官也入了公侯之列,若再让兰英嫁给宰相之子,他如何会不愿意?
饶是魏彭已被皇帝亲自封为八品御侮校尉,今非昔比,可比起身为正三品的左金吾卫将军萧冲,仍是天壤之别。
须知仕途艰难,像他这样,仅在七品的官职上便蹉跎了近十年,再要往上,举步维艰,谁知魏彭是否也会如此?
兰英自然不愿意。
可在权势面前,兰英的意愿不值一提。
丽质心中明白,萧家不比旁人,手中大权在握,尤其萧龄甫此人颇有城府,又似乎对她这个贵妃颇多不满,此番求娶,恐怕也不是如叔父以为的那般,单单只是看上兰英之美,而是要借此令她难堪才对。
她唯有说动李景烨,才能将婚事回绝。
只是李景烨这几日都在紫宸殿静养,几乎不往后宫来,她只好主动过去。
眼看时候差不多,正要起身,外头的青栀进来道:“娘子,方才大长公主与裴将军入宫来给太后请安,陛下也一并去了。”
平日裴济跟着大长公主入宫,常要在太后宫中逗留一两个时辰,若逢休沐日,皇帝也会逗留许久。今日又是裴济远行归来后,头一次专程入宫拜见,恐怕没有大半个时辰,不会离开。
丽质颔首,示意青栀下去,便又回屋中,不急着去了。
春月将原本准备给她披上的外袍重又放下,坐到一旁叹道:“听闻贤妃这几日越发不好了,他们却都像无动于衷似的,每日如常……”
实则她想说的,只有李景烨一人。旁人即便同情贤妃,也不敢触他逆鳞。太后倒是想管,可她近来精神一直不好,只略提过一回,见李景烨无动于衷,便也作罢。
丽质捏了颗蜜饯正要送入口中,闻言却顿住。
她想起贤妃时,总免不了想起梦境里自己可能要经历的下场,忍不住就生出恻隐之心。
今日李景烨恰好在太后处,又有裴济与大长公主在场,应当是个好机会。
她思忖片刻,拉过春月,道:“你往太后宫中去寻陛下。”
“小娘子,怎么能去太后宫中?太后那样厌恶娘子……”春月惊讶不已,“大娘的事,也不急这一时,咱们等一两个时辰便是。”
丽质摇头,轻声道:“不是此事。一会儿,你要当着太后与大长公主的面,求陛下允我往仙居殿去探望贤妃。”
“记得,千万要让太后与大长公主都听到。”
李景烨素来在乎面子,不愿落下薄情寡义的恶名,徐尚书之死已令他自觉失了颜面,于徐贤妃的事上,自然也不敢大肆宣扬。
直到今日,众人都只以为贤妃流产后神志不清,言语冲撞了陛下,这才被幽居殿中,不闻不问。
而太后与大长公主二人都对贤妃心有恻隐,当着她们的面,即便他不愿让她见贤妃,面上恐怕也不好强硬拒绝。
春月将信将疑,见她如此笃定,只好又听几句交代,起身去了。
……
殿中,大长公主正与太后一同坐在宽敞的软榻上说笑。
太后近来精神不好,好容易今日见了大长公主母子俩,才开怀了不少。
裴济与李景烨二人则默默坐在两边,并不说话。
裴济一贯寡言,李景烨却是因为昨日才令睿王离京,今日再见太后,有些不自在。
非但如此,裴济还察觉他不时走神,与近几日在朝会上的异样十分相似。
大长公主自然也注意到了,蹙了蹙眉,不动声色与儿子对视一眼,随即移开视线。
一会儿,得寻个机会让陛下离开,问一问太后。
这时,守在殿外何元士进来道:“陛下,钟贵妃身边的宫人来了,说有事求陛下。”
一听是丽质身边的人,裴济心口一紧,下意识想起数月前,她才入宫时被太后为难的情形,转眼望过去,果然见太后的脸色已沉了下去。
这时候,她怎会派人过来?难道出事了?
他搁在膝上的手悄悄收紧,压了片刻,才稳住心神,不敢流露半分担忧。
等在殿外的春月得了允许,跨步入内,略一扫视上头坐着的几人,先一一拜见后,便起身道:“陛下,贵妃听闻近来贤妃的病情每况愈下,欲入仙居殿探望一番,特命奴婢来求陛下应允。”
话音落下,裴济的心先是一松,随即又慢慢提起,目光从李景烨与太后面上划过。
太后的面色稍缓,李景烨却脸色难看,几乎想也不想便道“不可”。
其余三人都诧异不已。
太后蹙眉,不满道:“那孩子一向稳重,她才没了父亲,又没了孩子,我还有些心疼,不知她到底如何惹怒了陛下,关了这几日,连看也不让看一眼?”
李景烨额角青筋狂跳,张口想解释,却半个字也说不出。
难道要他告诉众人,因为他的疏忽,令忠臣惨死狱中,导致贤妃怀恨在心,有意报复吗?
他握了握掌下的扶手,强压下心底烦躁,青着脸道:“罢了,让她去吧,别逗留太久。”
春月得了应允,忙道谢离开,往承欢殿去。
留下李景烨在殿中,却愈发烦躁不安起来。
那日贤妃如刀如剑一般的冷厉话语不时从耳边闪过,仿佛一把悬在颈上随时要落下的铡刀一般,令他又惊又惧。
丽娘为何要去探望贤妃?难道她也猜到上元夜的真相了吗?贤妃会同她说什么?她又会如何看他这个皇帝?
无数疑问在脑中盘桓不休,令他心神混乱,再听不清另外三人在说什么。也不知坐了多久,忽然起身,留下一句“朕还有事,先行离去”,便匆匆往仙居殿去了。
……
仙居殿中,一室清冷。
丽质坐在床榻边,静静望着床上仰卧的女人,轻声道:“你还好吗?”
不过几日不见,徐贤妃似乎又瘦了些,面颊上颧骨突出,眼眶凹陷,额角还有道沾着干涸血渍的狰狞伤口,整个人仿佛一具枯骨。
可她虽躺着,浑身上下却穿戴得整整齐齐,长发绾成高髻,面上敷着脂粉,身上的衣裙干净整洁,一件也不少。
她吃力地望着丽质,扯动嘴角笑了笑,道:“我很好,该做的都已做了,只是还想见你一面,如今你便来了,我也算心想事成。”
事到如今,丽质哪里还看不出来,这分明已是视死如归的模样。
她忍下心底哀戚,微微别开眼:“你那么在乎你的家人,为何不选择好好活下去?不怕牵累他们吗?”
徐贤妃轻笑一声,随即又一阵剧烈咳嗽,好容易才平息道:“不会牵累。你还不了解他吗?他只会恨不得让我死,却半点不敢让旁人知晓此事,否则,他还怎么做个‘明君’?况且……我的家人,他们恐怕早已不愿认我了……”
丽质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徐家数代为臣,对皇帝自然忠心不已,即便徐慵含冤而亡,他恐怕也不会有半点不臣之心。
不但徐家如此,杜家、裴家也是一样。
所以在梦境里,即便李景烨已变成个疑神疑鬼、沉迷方术与声色的昏聩君主,裴济也不曾放弃他。
她心底空了空,望着徐贤妃道:“你只是在争取自己应得的。”
徐贤妃定定望着她,半晌微笑道:“我知道,你同旁人不一样。我第一次在宫中见到你便知道了。”
宫道上匆匆一瞥,直觉便告诉她,这位钟娘子与后宫的女人不一样。
“可我一直不明白,你到底想要什么?”
她始终困惑,贵妃不为家人争权,不为自己夺利,在宫中分明与旁人泾渭分明,却还要冒着天大的危险与裴三郎暗通款曲。
丽质眼神幽深,凝视着她的眼眸,嗓音轻而笃定:“我想要掌控我自己。”
徐贤妃愣愣的,似仍困惑不已。
丽质继续道:“我的婚事,我的生活,我的喜好,半点不想被旁人干涉,我想统统由自己掌控。只有离开这里,才能做到。”
徐贤妃摇头:“为何不是做太后?”
宫中的女人,哪怕是掖庭宫的宫人,也都盼望着成为嫔妃,成为皇后,若能生下皇子成为新君,便能做太后,成为天下最有权势的女人。
哪怕是她,最初想要的,也不过是为家族谋利,若能生下子女,得到扶持,自然最好。
“太后难道就能自由自在吗?”丽质冷笑一声,目中满是不屑,“还不是得先像男人们低头,攀附在他们的权势之上?”
“我自问没有经世之才,改不了千百年来的风气,只好退而求其次,独善其身。”
“你呢?你还这么年轻,难道不想好好活下去,不想看到他的下场吗?”
徐贤妃一时静了,勉力睁眼望着她,似在努力思索她的话,已渐黯淡的眼中悄然浮现出一层希冀的光。
可片刻后,那层光又慢慢湮灭。
她轻咳两声,摇头道:“罢了,我能做的都已做了。”
只盼萧淑妃别让她失望。
丽质见她如此,心中惋惜,也不再多劝,便起身告辞。
临转身前,却忽然被她扯住衣袖。
那双凹陷微浊的眼里闪着晶莹的泪光,颤动着凝视她。
“你与子晦……要长长久久。”
丽质眼神微动,张口想告诉她,自己从未想过当真要与裴济长久下去,不过是行权宜之计罢了。
她与他之间,总归还是利用关系。
可话到嘴边却忽然动摇。
她顿了顿,终是没忍心说出口,只淡淡颔首,转身离开。
※※※※※※※※※※※※※※※※※※※※
预告一下,周六有场考试,所以周五晚不更。感谢在2020-09-22 23:57:26~2020-09-24 00:00: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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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宫
仙居殿外的宫道上, 往来之人极少。
丽质带着春月,一言不发,缓步而行。
徐贤妃如今这副模样,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将她与裴济的事抖露出来, 她该感到安心。
可见了方才的情形, 她除了心底哀戚, 更有种唇亡齿寒之感。
她再一次意识到, 皇帝是大魏最正统、最有权势的人, 即便做错事的人是他,即便众人都心知肚明, 也没人敢指责。
就像当年,他将她这个弟媳从婚仪中强掳回宫,分明惊世骇俗, 闻所未闻, 遭人议论,可只要他刻意忽略,粉饰太平,最后这一切的矛头,反而都会转移到她身上。
眼下徐贤妃也是一样。
一切的源头,分明是李景烨的懦弱与疏忽,害死了忠直之臣, 可他一如既往地避而不提,粉饰太平, 到头来,却是贤妃在仙居殿中奄奄一息。
就连贤妃自己, 满腔恨意的同时, 也隐隐为此感到羞愧。
似乎身为皇帝, 只要不是个令天下民不聊生的暴君,他的一切便都是情有可原的,所谓正统与大义也会自动站到他那一边。
不远处,李景烨坐在御辇上,正由内侍们抬着快速往这边来。
丽质停下脚步,远远望着,似乎一下想起了才魂穿而来时,被禁在望仙观中的那段日子,身边所有人都逼着她屈服,让她像被慢慢沉入水中一般透不过气。
她几乎就要真正臣服。
“丽娘——”李景烨已到近前,三两步下来,捧住她的手,原本温和的面上是压抑不住的紧张,“贤妃同你说了什么?”
他的慌乱与不安反而令丽质慢慢镇定下来。
她静静望着他,问:“陛下以为,她会同妾说什么?”
那一日,贤妃怨毒的眼神和话语盘桓在耳边,李景烨一阵心慌,怔怔望着她,如鲠在喉。
“陛下以为,将她强掳入宫,她便会真心敬爱陛下吗?”
……
“丽娘……你怨朕吗?”
他明知道不是她做的,却仍将她禁足,后来即便知道了真相,也还是任由旁人在背后对她议论纷纷。
还有许多其他事:他强行将她带回宫中,逼她喝了绝育的药,让她无端受外人指责……
丽质面无表情地望着他,这一回,她半点也不想说昧良心的话,只道:“妾想替妾的长姊,向陛下求一件事。”
“何事?”李景烨眼皮一跳,莫名感到一阵不安。
“是一桩婚事。”她的面上浮起一层意味不明的笑意,“陛下可还记得那日新封的魏校尉?妾的长姊自小便与他订下婚约,奈何三年前,叔父因嫌他出身低微,不愿许嫁。如今三年过去,他已是个前途无量的校尉,再度登门,欲求叔父许嫁,却又逢萧冲将军要纳长姊为妾室,如今两方皆在,叔父难以决断,妾便想替长姊求陛下一言。”
李景烨的心慢慢揪了起来。
一个早已定下名正言顺的婚约,一个后来登门,却更有权位。
如此情形,与他和六郎之间,何其相似?
“你的长姊——中意哪一家?”
丽质笑盈盈望着他,明丽的面庞间满是动人风情:“自然是魏校尉。”
李景烨只觉心口猛地一空,连脚步都有些不稳:“萧冲——不好吗?他如今已是左金吾卫将军,将来亦可袭他父亲的爵位,你长姊嫁给他,即便不是正妻,朕也可封她作国夫人,这样……不好吗?”
“长姊早已属意魏校尉。”丽质面色冷淡,回答得毫不犹豫,“求陛下允准。”
李景烨面色一阵青白,浑身的力气也去了大半,几乎是扶着何元士的肩才稳住身形。
丽质望着他的异样,不由蹙眉。
“朕明白了……”他惨淡地笑了声,满是疲惫地挥手,“便让她嫁给魏卿吧。”
丽质躬身称谢,告退后正要离去,却又被他叫住。
春日里,阳光明朗,草木葱郁。
他面容恍惚地望着宫墙边的垂柳,淡淡道:“朕知道你与你长姊感情甚好,便允你回家中与她作伴,这几日,可不必住在宫中了。”
话音落下,身边的两个内侍都震惊不已,下意识面面相觑,随即又飞快地低下头,不敢出半点声音。
谁知“这几日”是多久?可能是三两日,可能是三五月,甚至更久。陛下这样说,分明有将贵妃遣回娘家之意!
丽质自然也听出来了。
她对上李景烨仍带着一丝期盼的眼神,并未如他的意折腰屈膝、跪地求饶,只不卑不亢地道了声“多谢陛下体恤”,便退让到一旁,转身离去。
……
不出半个时辰,消息便传开了。
拾翠殿中,萧淑妃正将才由乳母哺育过的幼子抱在怀里轻轻摇晃着,好容易等孩子睡去,小心翼翼将他放回被窝中,怜爱地看了又看,才轻手轻脚出了内室。
外间,兰昭匆匆进来,凑近她身边轻声道:“娘子,方才陛下命人过来,令娘子从六局中拨出两名女官来,跟着钟贵妃一同回秦国公府去。”
萧淑妃诧异道:“贵妃回秦国公府做什么?还要带着女官一同去。”
平日嫔妃们若要见亲人,大可召入宫中来相见,即便偶尔回一趟娘家,也不过半日的功夫,钟贵妃要带着女官一同去,倒像是要长住一般。
兰昭面色复杂,迟疑片刻,似也有些不敢相信:“听说……钟贵妃方才去探望了贤妃,陛下也不知怎么了,先给钟家大娘与先前那位新封的校尉赐了婚,随后又让钟贵妃回娘家,说是陪伴大娘去了,可怎么听,都像是要遣她出宫一般……”
钟贵妃宠冠六宫半年有余,原本风头正盛,如今才解了禁足,便被送回娘家,实在令人不敢相信。
当日陛下为她做了多少荒唐事,众人都看在眼中,难道才半年便腻了?
萧淑妃咬着唇,好半晌没说话。
不知为何,她一点也没觉得高兴,反而遍体生凉。
那日贤妃的话犹在耳畔。
“他是怎么对你的?又是怎么对我的?甚至贵妃——他费尽心思才抢到手的贵妃——又是怎么对她的?”
她忽然浑身打了个寒战。
……
承欢殿里,丽质自回来后便一直容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前一世的梦境里,她不曾经历过这一遭。可方才李景烨说出那句话时,她除了最初有一瞬的惊讶外,更多的便是一阵放松与恍惚,到此刻回来,静坐在屋中回想时,甚至还隐隐有些雀跃。
她恰好远离李景烨,与兰英一同作伴,若有机会,还能亲自安排人打点扬州的一切。
这应当是件好事。
然而,殿中其他人并不这样想。
几个年纪尚小的宫人正苦着脸在殿中收拾东西,时不时地偷偷觑她一眼,其中一个最小的忍不住走近,红着眼眶安慰她:“娘子别伤心,陛下只是一时生气,待过两日消气了,一定就接娘子回来了。”
丽质不由失笑,拍拍她手,道:“你放心,我并未伤心,倒是你,眼都红了,若不愿意跟我出宫,留在宫中也好,我可请淑妃再替你安排差事。”
那小宫人忙不迭摇头:“奴婢自然跟着娘子一道!”
她们跟着丽质已有半年,平日衣食上都十分宽裕,除了殿中洒扫外,几乎不必做别的事,更从未受过责罚,宫中哪里还有比这更好的差事?
钟贵妃生得这样美,心也这样好,她们都不信陛下当真厌弃了她。
青栀似乎怕这小宫人惹丽质伤心,忙沉着脸过来将她拉走了。
只有春月一人,趁众人不注意时,坐到丽质身边,悄悄问:“小娘子当真不伤心吗?”
丽质淡笑着摇头,伸手捏捏她圆圆的脸颊。
春月紧绷着的面色一下松了下来,露出憨直的笑容:“那奴婢便放心了。”
……
离宫之事半点也没拖延。
一个时辰后,尚仪局派来了两名女官,内侍省也来了十余个内侍。丽质便带着才收拾好的衣物,在这些人的跟随下登车出宫。
马车从光顺门出,经昭庆门、建福门,跨过一堵堵厚重城墙,最终来到丹凤门外的丹凤门街时,丽质只觉心中一片恍惚。
她忍不住伸手掀开车帘,望向车外。
百米宽的大道上,各色行人车马络绎不绝,既有身穿官袍骑马而过的办差官员,也有肩挑手扛的贩夫走卒,还有三五成群,穿行于各坊之间的普通居民。
道路两边分别是光宅坊与翊善坊,低矮的坊墙也掩不住其中的热闹。
丽质第一回在白日领略长安街头朝气蓬勃的景象,一时竟有些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回神。
正惊奇时,迎面一辆停靠在路边的马车中,忽然出来个熟悉的身影,高挑明艳,正是兰英
兰英冲她招手示意,随即下车过来。
丽质忙令将车停下,亲自搀着兰英进来,笑着问:“阿秭是亲自来接我回去的吗?”
兰英却没笑,拉着她的手肃然道:“三娘,你突然被陛下遣回来,是否是因为我的事?”
方才宫中来了人,将陛下替她与魏彭赐婚之事说了,随后便道贵妃要回府暂住,叔父与叔母原本听了第一个消息,便已觉不快,随即更是惊恐不安,生怕丽质在宫中惹怒陛下,遭陛下厌弃,这才如此。
她在府中亦是惶惶不安,生怕是因为她的婚事,得罪了萧家,令丽质在宫中受责难牵累,被遣回府,思来想去,不等丽质回去,便先亲自来接。
丽质明白她的担忧,笑着握了握她的手,先是点头,随即又摇头:“的确是说了阿姊与魏家哥哥的婚事,不过——也算不得什么为此牵累。”
她不欲让车外之人听到,只得凑近些,压低声道:“阿姊放宽心,此事我高兴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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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府
车厢里只姊妹二人, 兰英拉着丽质仔细地端详一番,这才慢慢确信她并非安慰自己,随即放松下来。
想起方才消息传来时,叔父一家惊讶又恐慌地神色, 她不禁轻笑一声:“三娘, 你可没瞧见叔父与叔母方才的脸色, 瞧得我实在解气!”
说着, 她又有些担忧:“你能回来, 于我自然是好事,我再欢喜不过, 可陛下那边,会不会降罪于你?”
丽质也敛下神色,仔细想了想李景烨的反应。
她并不担心李景烨会突然责难她。
他亲手将她从亲弟弟手中抢来, 又不顾大臣们的强烈反对, 封她做了贵妃。如今的她,除了是个寻常的嫔妃外,更关乎他身为皇帝的颜面。
他从来最重体面,不愿让自己明君的形象染上污点,明明厌恶老臣们,却为了自己的颜面,连政见相左时, 反驳的话也不愿直说,而要借着萧龄甫等人的低劣手段暗中表明态度, 让老臣们主动退让。
他当初废了那样多耐心才将她带进后宫,令臣子们不敢再当面提及此事, 如今又怎么会打自己的脸?
他才不会承认是自己当初做错了。
就连将她遣回娘家, 用的也是那样冠冕堂皇的借口。
她在乎的, 是他今日反常的态度与反应。
从前的李景烨虽也多疑敏感,却也会按捺情绪,隐忍不发,不像今日这般冲动脆弱。
他似乎十分害怕贤妃同她说了什么。
那模样,倒有些像她在梦境中见过的,一年后的李景烨。
那时的他,与老臣们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与太后、公主、其他宗室间也越来越疏远,整个人逐渐陷入猜忌与惶恐中,又因思虑过重,身子亏空,终日惶惶不安。
现在看来,这一切似乎已悄悄提前了。
大约就是因为贤妃的事。
一时间,她既隐隐期待往后,又不由担忧。
若能早点摆脱这一切自然再好不过,只盼中间莫再出别的岔子。
她捏捏兰英的指尖,笑着安慰:“不会,不是什么大事,阿秭不必担忧。快说说近来在家中的事吧,叔母可有再为难阿秭?”
“她自然是不敢的。”兰英不以为意地扬首,“从前我就不让她讨着好,如今有你在,她更没这胆子了。况且,近来她为了堂兄的事,憋了满肚子的气,根本没心思管我。”
丽质挑眉:“堂兄又做了什么混事?”
“他还是从前那样,日日到平康坊流连不归,如今自以为做了驸马都尉,更荒唐了。”兰英掩唇笑了声,眼眸中满是鄙夷,“是与公主。”
她凑到丽质耳边,压低声音:“公主才没了孩子不久,叔母心痛难当,一心想要堂兄多往公主府去,盼他与公主同房,能再怀上一胎,可每次过去,都被原样不动地遣回来,连公主寝居的门槛都进不去。
“叔母心中着急,生怕钟家绝后,便忙着想替堂兄纳妾,哪知公主别的不管,一听闻此事,立即便命随行的女官过来,将叔母与堂兄一番训诫,严令其不准纳妾。这两日,叔母正为此气得不轻,可偏生又胆小怕事,不敢与公主闹,便盘算着要入宫见你,哪知你今日也回来了,她可得气坏了!”
丽质听罢,不由冷笑:“舞阳公主可从来不会忍气吞声,任人摆布,叔母既巴望着要做皇亲国戚,自然也要受着这气。”
那一家人一向好高骛远,一心盼着攀附权贵,从此平步青云,遇上李令月,也算遇上对手了。
“可不是!他们总想占尽所有好事。”兰英下意识隔着衣裙抚了抚自己的腿,“当日堂兄娶公主时,叔母还曾妄想日后钟家能像裴家一般显赫。可她也不瞧瞧,舞阳公主不是寿昌大长公主,堂兄更没有裴相公那样的人品与才能,当真是痴心妄想。”
二人说了一会儿话,马车便已到了秦国公府外。
钟家人得了宫中的消息,此刻正都站在门边等着,见车近了,忙出来相迎。
丽质先步下车去,又转身扶住兰英,让她小心踩着杌子下来时能轻松些。
迎面的宽阔街道上,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与辘辘行车声,由远及近。
众人循声望去,原来是与秦国公府一墙之隔的公主府中,李令月的马车正由众多宫人、侍卫簇拥着,委蛇而来,经过秦国公府门外时,半点不曾停留。
钟家人的脸色顿时都一僵,眼睁睁望着那一队人走远。杨夫人忍不住啐了一口,低低骂了声“不守妇德”。
丽质听在耳中,不由蹙眉。
兰英在她耳边轻声解释:“公主自流产后,便常往大慈恩寺去,说是礼佛,可不知哪来的风言风语,都道她与慧显大师的那位扶桑弟子宣光关系匪浅,恐有私情。”
丽质想了想,的确忆起年关前,李景烨曾将慧显从大慈恩寺中延请入大明宫明德寺为太后祈福诵经,那时李令月才流产,也仍撑着虚弱的身子留在宫中,守着太后。
那时候,也依稀听闻李令月每日必往明德寺中亲自跪地诵经。
可即便是真的,杨夫人的话也教人不悦。
丽质冷冷瞥过去,面无表情道:“堂兄都日日流连平康坊听曲狎妓,怎公主就要被叔母这般指责?”
杨夫人一噎,面色青一阵白一阵,想开口反驳,眼角瞄到她身后跟着的宫人、女官与侍卫,只好悻悻住口。
钟灏自是不在家中,钟承平立在妻子身边,恨恨地瞪她一眼,随即冲丽质一阵陪笑行礼,这才离开。
杨夫人憋着一口气,直到进了正厅,仆从们都留在屋外,才开口问:“三娘啊,你可是在宫中惹恼了陛下?先前我瞧着陛下到哪里都离不了你,今日竟将你遣回来了,可怎么办哟!”
丽质不耐烦同她虚与委蛇,当即毫不留情反问:“怎么?叔母是怕我倒了,连累家中?”
杨夫人干笑一声:“怎会?叔母是关心你,你与大娘两个好歹是我与你们叔父养大的,也算半个女儿,自然要关心的……”
兰英上前一步,高挑的身量一下令杨夫人矮了半分:“叔母不必这样客套,过去的事,我与三娘都不敢忘记。”
杨夫人讪讪的,心慌不已。
过去的事,自然是他们夫妇苛待这对姊妹了。
“两位姊姊何必为难母亲?当年若非父亲与母亲好心收留,姊姊们又如何能安然至今?养育之恩总还是有的。”妙云跟在杨夫人身旁,忍不住开口反驳。
丽质不以为意:“叔父收留我们姊妹二人,本是天经地义。照大魏律例,叔父若对我们弃之不理,只怕官位也早就不保了。况且,我们北上长安投奔时,家中的田产宅院变卖后的钱财,也都给了叔父与叔母,虽不丰厚,可养育我们二人也算绰绰有余了。”
妙云自知理亏,咬唇紧盯着她,眼看她要与兰英离开,忍不住跟近两步,道:“三娘,是你太无能了,只好将错怪在我母亲身上,若我是你,绝不会让自己落到这样的境地!”
丽质猛然顿住脚步,慢慢转头,望着眼前与自己有三分相似,满目倔强的少女,忽然笑了起来。
她当然知道妙云在想什么。
无非是嫉妒她的境遇,又自视甚高,看不上她的所作所为,只以为自己不过差了些运气。
妙云从来不是个甘于平凡的女孩,与她的父母如出一辙。
“四娘,你的心思,以为我不知道吗?”丽质淡笑着对上她的目光,“你不必将我想作是敌手,我不会阻止你。你大可去试试。只是,要想清楚了,最后的结果并非一定会如意。”
妙云被点破心思,面色一下难堪起来。
她的气势渐渐矮下去半截,却仍不服输地瞪着丽质,好半晌,压低声道:“我想得很清楚。”
丽质看着她,仿佛看见梦里钟家的下场。
那时,钟家与其他贵族、朝臣一同跟着李景烨出逃。将士们呐喊着要求处死贵妃时,李景烨犹豫不决。
将士们的满腔愤意无处发泄,便于驻扎扶风的第一夜,对钟家人群起而击之,除了兰英后来不知所踪外,余下他们四人,无一幸免。
如今妙云执意要靠近李景烨,只会令他们往后的处境更加凄惨。
可惜,他们从来不懂踏实内敛的道理。
“好自为之。”丽质无所谓地笑了笑,转身与兰英一道离开。
……
夜里,丽质又同兰英说了会儿话。
近亥时,姊妹二人才分别。丽质到浴房中沐浴后,便回屋中,捧了一卷传奇在手中阅览。
春月近来学的字越来越多,已渐能看些简单的书册。她从丽质这处学过后,转头又去教青栀,如今二人便在隔壁屋中仔细钻研。
如今天气渐暖,她未将窗户关严,留出半扇来透气。
不一会儿,屋外传来极轻的声响,仿佛在提醒什么。
丽质放下书卷,抬头望去,只见半开的窗外,裴济正隐在暗处望她。
她含笑起身,正等着他翻身进来,却见他将窗掩上,转身走开,绕到门外,这才推门进来。
屋门开了又阖,带进一阵草木芬芳。
丽质嗅着那一阵淡淡香气,忽觉心情愉悦,不由脚步轻快地飞身扑入那熟悉坚实的怀抱中。
“三郎,我就知道你要来。”
那声“三郎”叫得自然无比,带着几分缱绻与调笑,听得裴济心口一缩。
他下意识伸手将她稳稳抱住,抚着她的背,一言不发地闭了闭眼,随即将她放开些,抬起她的脸仔细端详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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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记
裴济薄唇紧抿, 眉心微拧,漆黑的眼眸中带着犹疑与担忧。
丽质淡笑着退开些,好整以暇地微抬起脸,任他仔细端详凝视一番。
“怎么, 怕我被赶回家来, 伤心难过吗?”
她的话语一如既往地轻松自然, 带着几分揶揄, 果然没有半点伪作镇定的样子。
裴济这才松开拧着的眉。
他白日还在太后处, 听着母亲询问陛下的事时,便忽然见外面的宫人进来, 道陛下将钟贵妃遣回娘家去了。
太后惊讶不已,拉着那宫人好一阵询问。
他跟着母亲自觉回避,可离开时, 到底忍不住心底的紧张与异样, 有意放缓脚步,在殿门处又零星听了两句。
那宫人也说不清来龙去脉,唯一能确信的,便是贵妃去过仙居殿后,与陛下起了争执,陛下冲动之下,便让贵妃回了娘家。
离开的路上, 他也说不清心底到底是何种情绪,只知余下的半日时间里, 自己始终魂不守舍,恨不能立刻见到她, 好好看看她到底如何了。
好容易熬到傍晚, 他趁着宵禁前出府, 徘徊许久后,才轻车熟路地潜入钟家,寻到她的屋中。
先前因公主的婚事,他布防时早已将这座府邸内外构造摸得一清二楚,今日她回来,宅邸四下照例有羽林卫的十多个侍卫守着,他进来得轻而易举。
眼下见她神色如常,他提着的心暗暗放下一半,随即将她重新抱进怀里,一下一下轻抚着她后背,慢慢生出惆怅,闷声道:“你不伤心就好。”
他觉得自己有些杞人忧天,可又按捺不住内心的关切。
丽质轻笑一声,心情极好地摸摸他的脸庞,指尖停留在他的颈侧一下一下轻勾着。
“你这般深夜在外流连,如何同大长公主交代?”
先前他夜里来看她,都是趁着留在宫中值守的时候,唯一一次入钟府,也是趁着公主成婚,彻夜宴饮的机会。
裴济难得有一丝心虚的不自在,撇开视线不看她:“我偶尔也会与同僚在平康坊饮酒,一次不归,不是大事,只说留宿在平康坊的宅子中便好。”
丽质望着他不自在的模样,也难得对大长公主夫妇生出一丝歉疚,眼前这位才刚及冠的青年才俊,原本那样端方正直,无私无畏,如今却成了个时常在夜里背着皇帝与她偷欢的毛头小子。
倒是与他的年纪相衬。
毕竟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再沉稳内敛,也抵不住年轻人的血气方刚。
他捉住她搁在自己颈边的柔荑,想凑到唇边亲吻,却被她略一用力,抽出手去。
怀里一空,顿时怅然若失。
丽质转过身去,走出一步,扭过头以侧脸对着他,半嗔半怨道:“只偶尔来一日吗?”
裴济眼神一滞,心口又像被她抓住了一般,又酸又痛,还隐隐透出甘甜。
他跟着走近一步立在她身后,双手握住她的肩,垂下头与她鼻尖相触,慢慢厮磨:“这两日我会尽量过来看你。只是过几日,我恐怕要去一趟蒲州。”
恨不能直接将她带回家中才好。
他轻轻咬住她的唇瓣细细研磨,身体也越贴越紧,掌心慢慢滑下,箍着她的腰就想将她腾空抱起。
胸前忽然又被一根纤细的手指轻轻戳住。
他不明就里,忍住将她强行拉回来的冲动,困惑地望着她。
她眼波流转,伸手将沐浴后还带着湿气的长发从肩上往后拨开些,安抚地抬头,吻了吻他的下颚,随即轻推他一把,转身朝一旁走去。
他忙伸手去抓,却只感到微凉的发丝从指间滑走的柔顺触感。
只见她行到一旁摆着只白瓷鹅形三足香炉的长案边,屈膝跪坐,取出个小巧的锦盒来,俨然是要往炉中添香。
他也跟着靠近,跪坐在她身后,双臂环住她的腰,一边凑过去吻她的鬓角,一边瞥那盒中的香料。
两颗指甲盖大小的颗粒状香料被镊子轻轻夹起,投入香炉中,与其余已燃了大半的香料混在一处,渐渐被点着,泛起一阵一阵猩红的光。
那是他从西域商贾手中买来的香料。
他顿了顿,望着盒中剩下不多的几颗,握住她的手,一面带着她将锦盒收起,一面吻着她的耳垂轻声道:“新制的药明日便能取到,这香我也让石泉重新买了些,明日都送来给你……”
丽质应了声,才转过头,便被他一下封住双唇,随即身子凌空,被他抱着直接放到长案上,如拨开蛋壳一般,将她身上披着的外衫、长裙一点点褪下,露出底下洁白柔软、宛如蛋白的身躯。
不知是否因为知道她这几日都会留在钟府,不必担心被发现身上的痕迹,他心底深埋的渴望被一下点燃,忍不住将她摁倒在长案上,俯身咬住她光滑的左肩,流连许久,落下一块清晰的绯红印记。
长案上有些凉,丽质仰面躺着,背后被激得忍不住弓起,好容易适应了温度,又觉左肩上一阵细密的疼痛,不由蹙眉轻呼一声。
可侧目看到他幽深浓黑的眼,才伸出要推他的手又顿住,最后慢慢落在他肩上,轻轻抚摸。
……
拾翠殿中,一片漆黑寂静。
李景烨静静仰卧在床上,呼吸绵长而平稳。
萧淑妃侧卧在黑暗中,无声地瞪着仰卧在身边的男人,许久未能入睡。
这是她入宫多年来,第一次与他同眠时,未曾感到安心与欢喜。
已经几日过去了,徐贤妃的话非但没从心底慢慢淡去,反而愈发深刻地印在脑海里,既像摆脱不掉的梦魇,更像一盏幽幽蜡烛,引着她慢慢看清从前不曾看清,或者说不愿看清的东西。
身旁的男人,她依赖、仰慕了多年的男人,好像正不断身体力行地向她证明,贤妃的话,一点也没错——他的的确确是个冷漠又自私的人。
心中已积累多年的感情正摇摇欲坠,令她惶恐而不知所措,甚至隐隐生出退意。
从前的她一人在宫中,无所顾虑,一心侍奉他左右,只要得到他一点点开怀与赞许,便觉足够了。
可现在不同了,她已有了嗣直,往后不但要替自己考虑,更要多替孩子谋划……
黑暗里,原本平静安睡的李景烨忽然躁动起来。
他双眼仍紧闭着,眉心却不自觉拧起,四肢时不时震一下,口中更是忍不住喃喃。
“丽娘,你回来,快回来!”
萧淑妃撑起身,拿了丝帕替他擦额角的冷汗,听到这一声唤,动作顿住。
她第一次没感到嫉妒与酸涩,反而一阵心寒与惶恐。
今日他将贵妃遣回钟家,宫中的谣言已更加甚嚣尘上,人人都道陛下已厌弃钟贵妃,其中嘲讽、幸灾乐祸、落井下石的意味,连她都听不下去。
他既然舍不得贵妃,又何必让她遭那么多委屈,那么多非议?
她咬着下唇,直到痛意令脑海清醒,才伸手轻推他:“陛下,醒醒。”
李景烨魇得不轻,又焦躁不安地左右转动脑袋,胡乱喊了两声“丽娘”和“贤妃”,这才猛然惊醒,一下睁开眼。
他无神地瞪着眼前的女人,好半晌才回过神,吃力地撑起身,晃了晃脑袋,接过淑妃手中的丝帕,擦拭额角的汗。
“朕方才没吓着你吧?”
他的嗓音带着沙哑,听来是温和的安慰,实则却透着隐隐的戒备与不安。
方才做了场噩梦,醒来的那一刻便已忘了大半,此刻只依稀记得是在承欢殿里,丽质冲他笑得开怀,让他忍不住想将她抱到怀里。
可才伸出双臂,尚未触碰到她的衣角,周遭的一切就都变成阴暗清冷的仙居殿。
丽质面上的笑不见了。
她冷若冰霜地望着他,不等他拥抱,便径自转身,飞快地离他远去。
他下意识想跟着追上去,却被眼前忽然出现的徐贤妃挡住去路。
她面色阴森可怖,苍白凹陷的面颊上双唇翕动,无声,却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那句令他惊恐不安的诅咒:“你,会,遭,报,应。”
……
仙居殿与拾翠殿离得极近,此刻身在拾翠殿中,令他不由后背生寒。
萧淑妃敛下神色,微笑着摇头:“妾不曾吓着,倒是陛下,似乎睡得不大安稳。”
她步下床去,亲手倒了杯茶来:“陛下可要请张御医来看一看?”
李景烨接过茶盏的手一顿,面色也倏然冷下。
他将杯中微凉的水一饮而尽,略重地搁在床头案边,摇头道:“不必了,朕没事。”
近来他屡屡让张御医来看诊,却总看不出到底如何,每每都只说是忧思过度,心浮气躁所致,多日汤药饮下来,半点没有好转的迹象,白日乏力的症状反而加重了。
若不是已由张御医看了多年,他几乎就要将其当作庸医,直接赶出大明宫去了。
额角仍突突跳个不停,他心底一阵烦躁,急需一处发泄的出口。
眼看夜已深,他却不愿再留在此处。
“元士,备辇。”
“这么晚了,陛下要去哪儿?”萧淑妃跪坐在床边问。
李景烨已经起身披衣,闻言草草拍了拍她的手:“朕想起还有些政事要处理,先回紫宸殿去了。明日再来看你。”
说罢,连灯也不点,踏着黑暗便匆匆离去。
萧淑妃直直跪坐着一动不动,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黑夜里,才开口轻唤:“兰昭。”
才进来守在外间的兰昭应声过来:“娘子。”
“明日让人回去,请母亲入宫一趟吧,我有些话想同母亲说。”
……
宽阔寂静的宫道上,李景烨坐在步辇上,从仙居殿外远远经过。
整座宫殿都隐在黑暗中,唯有黯淡月光洒下,映出模糊的白墙、青瓦与红柱。
他心口猛地跳动不安,不由捏紧扶手,开口催促:“行快些!”
抬着步辇的内侍闻言忙一面尽力维持平稳,一面加快脚步。
也不知是否因走得太快,其中一个引路的内侍手中的灯忽然灭了。他身边抬步辇的内侍眼前一黑,一脚踢到一块碎石,脚下不稳,一个趔趄,肩上的担子差点滑脱出去。
李景烨只觉猛一颠簸,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一旁栽去,忙牢牢抓住扶手,这才没从步辇上摔下。
众人纷纷惊呼,都吓得不轻,忙将步辇放下。
那两个内侍扑通跪下,四肢打颤,求道:“求陛下恕罪!”
何元士也吓得不轻,一面低斥二人两句,一面躬身替他们说话:“陛下,这两小儿一时疏忽,绝非有意。”
李景烨心烦意乱,无心责罚二人,只不耐地将他们斥退,令换了二人来补上。
内侍们再度将步辇抬起,眼看就要远离仙居殿,他却忽然挥手将何元士召近。
“元士,贤妃——不必留着了。”
他烦躁地按揉额角,出口的话音极地,除了何元士外,连前后跟着的内侍都听不到。
“你亲自去办,别让旁人知晓。”
何元士吓得背后一阵冷汗,只得压着恐惧,无声应下。
陛下登基这些年,虽疑心日重,脾气日躁,到底也不曾杀过身边的人。
就连先前的芊杨,也是交给六局照例处置。
如今,他已愈发让人胆寒心悸。
……
已近子时。
裴济伏在丽质身上,轻轻吻着她的脖颈与双肩,感受着最后的余韵,迟迟不愿退开。
灯台上的红烛方才没被吹灭,此刻燃烧殆尽,跳动的火苗猝然消失,余下最后一丝灯芯,冒出一缕青烟。
屋里一下陷入黑暗。
丽质伸手推身上的人。
裴济慢慢翻身下去,却抱着她不肯放手,直带着她翻过身来,伏趴在自己胸口处。
她懒得动弹,便乖顺地枕在他坚实的肩上,一手按在他心口处,感受着底下强有力的跳动。
混沌的神思慢慢归位,她脑中恢复清明,渐渐想起白日的事,仍想验证一番,便拿指尖有意无意勾他的胸口,道:“今日我见陛下的模样,似乎有些不对劲。”
裴济只觉胸口被勾得一阵酥麻,下意识握住她那只不安分的手,正凑到唇边轻吻,闻言顿了下,渐渐肃起脸,点头道:“不错,我也感觉到了,今日入宫,也恰问了太后。”
丽质抬头,将下颚搁在他的胸口,问:“太后如何说?”
皇帝的起居饮食起居一直都有内侍省管着,而嫔妃们则有六局二十四司负责,就连掌管宫务的萧淑妃也不敢过问皇帝的事。满宫中,唯有太后能知晓些。
裴济枕在软枕上,抚着她柔软滑腻的面颊,蹙眉道:“太后也不大清楚,只知陛下近来已请了几回御医,却都说不出什么来,似乎是心中积郁,身子亏空。”
白日太后说起此事,也不乏担忧。可是他们都心知肚明,陛下这样的性子,近来日益敏感,只怕身子亏空也多是思虑过重的缘故。
太后先前本还有心替贤妃说话,劝陛下消气后便将她的禁足解了,可后来听说,正是那日从仙居殿出来后,陛下才越发不对劲,反倒不敢多管了。
“过两日,我父亲打算往私下劝一劝陛下,稍放宽心,听张御医的话,修身养性,慢慢调养。”
他料别人的话陛下恐怕听不进去,本打算亲自去劝,可父亲恐他因此与陛下生嫌隙,便令他暂时不动。
他们自然都希望陛下能慢慢好转,恢复从前的样子。
他压下心底莫名的,难以启齿的矛盾,望向趴在自己胸口的女人,眼神悄然黯淡。
即便被遣回娘家,她似乎也关心着陛下。即便恨陛下,她也仍是陛下的嫔妃。
而他,只能躲在阴暗处,偶尔与她亲近便已万分不易。
这样的处境,令他挫败不已,甚至隐隐开始期望绝不可能的事。
丽质却没注意他的目光,唇边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三郎,你说,陛下会听旁人的劝吗?”
裴济没说话,搁在她背后抚摸的手掌顿住,灼烫的温度源源不断传递至她肌肤间。
会不会听,他们心中都明白。
若听得进劝,又怎会到今日这般地步?
丽质侧过脸,将左耳贴近他胸口,声音极低:“如果有一天,他已变得昏聩无比,谁也不信,只沉迷享乐,连政事也不理了,你还会如此忠心地维护他吗?”
裴济一颤,浑身肌肉倏然绷紧,震惊不已地望着她,似乎完全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胆大妄为的话来。
如今的朝堂看似仍是一片平和,可暗里,君主与臣子们已渐渐离心。太平盛世的表象下,似乎有暗潮汹涌,一旦哪一天失衡,便会爆发剧烈冲突。
他一点也不希望这一天的到来。
可不知为何,他的心底竟然生出一丝微不可查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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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红
黑暗里, 裴济沉默许久,渐渐有些恐慌,不由要责备自己方才那样荒唐的念头。
“他是陛下,是君主。”
他嘶哑着嗓音开口, 听来斩钉截铁, 实则却不知是在回答她的话, 还是在提醒自己。
丽质隔着朦胧夜色注视他的反应, 心中竟隐隐有几分同情。
她知道, 裴济身为皇亲,过去的二十年里, 每日潜移默化地被教诲着“忠君”,这样的念头早已深入骨髓,难以改变。
如今的李景烨不过才初露端倪, 往后变本加厉时, 他恐怕更要觉得难以面对。
她难得爱怜地抚摸他的侧脸,凑近去轻吻他的唇瓣,柔声笑道:“我随口一说罢了,你不必放在心上。当初就说过的,不会让你做那些伤天害理、违背良心道义的事。”
裴济没说话,只将她拖近到胸口,收紧双臂抱了一会儿, 随即搂着她翻身压下,贴近亲吻。
方才已亲密过, 此刻他没了急切与强硬,一切如和风细雨, 温柔不已。
丽质格外温顺, 双手搭在他肩上, 耐心地应承。
“丽娘,”良久,他将脸埋在她的发丝间,嗅着其中微微湿润的幽香,轻声问,“你是不是早就想好,要离开他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猜到她一直以来的想法——她对陛下没有情义,甚至还有仇恨,恐怕一直暗中提防着,生怕有一日自己被抛弃,也能有一条后路。
她没有安全感,他一直都知道。
“你让我在扬州置的宅子,也是要留给自己的,对吗?”
他后来仔细思量过,她与家中亲人感情淡漠,唯一一个亲姊姊也身在长安,即便日后与魏彭成婚,也不大可能会南下往扬州定居。
她在扬州暗中购那样一座宅子,除了是给她自己的,还能有谁?
扬州的确是个好地方。
那里毗邻运河,往来的商队、路人络绎不绝,物产富饶,处处风流,更重要的是地处江南,远离长安纷扰。
从前他料不到她身为嫔妃,竟一直怀着离开皇帝的心思,可后来一点点了解她便明白了,她的心思,不与常人同。
丽质睁眼望着床顶,一手抚着他宽阔的肩,淡淡道:“不错,我的确想离开他。”
裴济双臂慢慢撑起身子,伏在上方望着她。
她对上他的眼,毫不闪躲:“从他下旨让我入宫那日起,我便知道,总有一日,他会抛弃我。”
不但是因为那些断断续续的梦境,更因为她明白自己的处境。
她从来都知道自己生得美貌,光这幅姣好的皮囊便能让人爱不释手。可她也知道,李景烨这样的人,既然能只见一次便不管不顾地让她入宫,以后自然也会这样对其他更美的女人。
他绝不会将她放在与自己平等的位置上审视。
“当初我第一眼见到你,便知道你是不一样的。”她伸手轻抚他悬在自己眼前的俊逸面庞,“我想离开,不是什么有违家国大义的事吧?”
她唇边浮现朦胧的笑意,指尖从他乌黑浓眉和挺直鼻梁间一一滑过,最后落到他的唇边摩挲:“我不想骗你了。”
他这么好,她若骗他,实在良心不安。
“不是。”
裴济艰涩地开口,感受到唇边若有似无的撩动,微微偏过头,将她莹白的一小截指尖含入口中。
如果没有耐心了解她,他恐怕会与大多数人一样,斥责这女人不安分守己,却要痴心妄想。
可此刻面对她,他只觉心中一阵酸痛,怜爱之意绵绵不绝,恨不能将她揉进怀里。
这不过是个渴望挣脱的可怜女人,她值得旁人的全心爱护。
偏偏得到她的人不曾珍惜……
他尽力挥开脑中隐隐蹿起的不满,屈起双臂,俯低身含着她的唇瓣。
“我会尽力帮你。”
他附在她耳边低语。
他会想办法,悄悄帮她将户籍、过路文书等都办妥。他并非主管此事者,私下办起来也需费些功夫,尤其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尽管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道理,更明白她要脱身的可能微乎其微,他还是想帮她,哪怕只是先将一切准备好。
一旦以后有机会,再渺茫他也会试一试。
他这辈子,已栽在她手里了。
……
第二日,丽质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
虽然她对钟家人无甚好感,可睡在此处,实在比留在宫里令人安心多了。
昨夜裴济自然想留宿,可他一早还得入宫参加朝会,若等着敲更鼓,武侯们才到坊间各处巡逻时离开,反而引人注目,一个不小心还可能遇到他父亲。
无奈之下,他只得趁着敲更鼓前早些离开,提前等在坊门处。
丽质望着铜镜中的自己,甚至忍不住自省。
他说这两日不出意外,夜里都会来。再年轻健壮,恐怕也经不住这样连日熬夜。
她是否不该在夜里与他那样纠缠,令他本就不多的睡眠愈发不足?
“小娘子,你的脸怎么红了?”春月正在桌案处忙忙碌碌将饭食摆好,一转身却见丽质正红着脸对着铜镜发愣。
“没事,大约是屋里不透风。”丽质一下回神,这才察觉一向坦然的自己竟不知不觉红了脸。
心底忽然有种陌生的怪异感觉,令她蹙眉。
她忍不住摸了摸心口,勉力扫去异样,从妆奁中取出饰物,将长发绾成最简单的高髻,换好衣裙后,便坐到桌案边,与春月对坐着一同进食。
昨日与兰英说好了,白日一同到先前裴济替她在长安买的宅子去看看。
原本这宅子放在裴济名下,她不好明着过去,只让兰英暗中打理,如今仆从也一并安排了十余个,其中好几名身强力壮,能看家护院的,个个都是经裴济亲自盘查过身家背景的,十分可靠。
得知魏彭的事,裴济恰好借机称这座宅子是赠与魏彭的新婚贺礼,不必再藏着掖着。昨日,陛下的旨意下来,魏彭已命人将地契交到兰英手中。
不一会儿,二人收拾好,便与兰英一道坐车出府。
车马前后,跟着她一同出宫的女官、内侍和侍卫们仍旧寸步不离地跟着。丽质掀开车帘看了一眼,面色有一瞬冷淡。
她知道,这些人看似是专门服侍、照顾她的,实则都是李景烨的耳目。
她留在钟府时,这些人不会太过警惕,可一旦出府,便会时刻紧盯着。
与当初才进望仙观的那一月如出一辙。
李景烨到底还是没对她放下心来,尤其那日争执过后,更会提防她了。今日她出府的一切行踪,包括那宅子的来历,恐怕很快就会传进他耳中。
她不能连累兰英,没妄想此番出宫就能寻到机会逃开,可见到如此情形,心中还是有一瞬阴郁。
好在街道间的喧闹声一下便将她的心情扭转过来。
她拉着兰英,郑重其事地问:“长秭,你可是真心愿意嫁给魏家哥哥的?”
先前因萧冲的事,她擅作主张便将兰英的婚事定下了,却没亲口问问兰英,到底愿不愿意。
兰英一贯明媚的面色难得略过一阵赧色。
她捏了捏衣角,深吸一口气,望向随着车马颠簸而拂动的车帘,先是点头,随即又犹豫着摇头。
“三娘,我不瞒你,三年前,他离开后,我从没想过,这辈子还能在见到他。可三年了,他不但回来了,还替自己挣来一个好前程。”
丽质道:“这不正表明他与长姊有缘?况且,他这三年始终未娶妻,一回来又主动上门求娶,可见的确是真心的。”
她能看出来,兰英对魏彭也有意,只是心里还有顾虑。
果然,兰英目光黯淡,下意识瞥一眼自己的腿,低声道:“我知道他是真心的,可如今的我,只怕自己配不上他,还拖累他……”
素来开朗自信的兰英,头一次露出这样自卑的模样,一下便令丽质心疼不已。
“阿秭,这不是你的错。”丽质握住她的手,郑重其事道,“当年的事,你二人都是迫于无奈,如今好容易有机会走到一起,定要珍惜,才不枉费这几年吃过的苦呀。”
兰英想起这些年寄人篱下,孤苦无依的日子,眼眶渐渐红了。
她是长姊,为了照顾妹妹,从来不会露怯,可她也有脆弱的一面,也希望能离开叔父一家,从此有人相依为命。
她自然是中意魏彭的。然而除此之外,她还有妹妹。
她不愿留三娘一个人在长安挣扎。
“可是三娘,”她凑近些,将带着鼻音的声音压得极低,不让车外的人听到半分,“若我嫁给他,便要跟着他一起去河东,以后恐怕不能和你一起去扬州了。我与你说好的,以后姊妹两个相依为命……”
丽质怔怔望着兰英,明亮的眼眸倏地蒙上一层水雾。
“别担心我呀。”她抹去那层水光,扯出一个轻松的笑容,主动抱住兰英,与她耳语,“天下苦命的女子已经这么多了,咱们姊妹两个,能离开一个是一个。你放心,以后我一定也会走的,到时候阿秭能来看我就好了。”
兰英紧紧回抱着她,闻言忍不住抽噎一声,好半晌,才郑重点头:“我听三娘的。”
二人无声地抱了一会儿,尽力压抑住泪意,直到近宅邸外时,才平复心绪,整理仪容,相携着下车进去。
宅邸并不张扬,看来简朴舒适,丽质十分满意,又与兰英一同将府中的仆从都叫来认过一遍,赠了些财物,这才离开。
回去的路上,二人商议着挑出几个来,打算到时令他们先跟着兰英离开长安,而后兰英与魏彭往河东去,他们则悄悄南下;余下的仍留在长安,以备不时之需。
……
夜里,丽质饮过药后,仍旧让春月与青栀一同去休息,自己则坐在灯下,捧了昨日那卷书继续看。
只是不知为何,她今日总有几分心不在焉,书中的传奇故事不过看了半页,便盯着那段书生与闺阁女子月下相会的桥段发起愣来。
她想着自己白日的反常,下意识摸摸脸颊,竟又感到一阵隐隐的热意。
一定是住在宫外,太过轻松开怀的缘故。
她放下书卷,起身行到窗边,正预备推开窗扇透口气,门外便传来熟悉而利落的三声敲门声。
她顿了顿,又摸摸脸颊,这才过去将门打开。
果然是裴济。
今夜月色极好,二人站在门边,眼神交汇,都能看见对方眼里的光芒,几乎只一瞬,周遭的空气便已被点燃。
丽质感到面颊又热了几分。
她张了张口,想提醒他夜里少些折腾,早些入睡,可还没说出,便被他一把扯进怀里。
屋门迅速阖上,他推着她抵在门板上,咬着她的唇便将她单薄的衣裙剥下。
莹白的肌肤裸露出来,其中赫然有一块昨夜留下的淤痕,在烛光下闪着朱砂一般冶艳的光泽。
他粗糙的指腹抚过那一处,趁着她轻轻战栗的时候,又俯身咬她的脖颈。
不知是否因为连着两个晚上都过来,他今日格外热情,一面吻她一面在她耳边轻唤“丽娘”。
丽质忍了忍,似乎被他的热情感染,将已到嘴边的话又了咽回去,揽着他的脑袋一阵回应。
磨蹭间,她感到腰腹处被冰凉的硬物硌得有些疼,这才伸手推他。
裴济退开少许,顺手将腰间的囊袋取下,掏出其中的药与香交给她:“给你送来了。”
丽质又推他一把,要将那两样东西收起来。
裴济却不依不饶地跟着,双手始终掌在她腰上,一点不曾放松。
他从背后搂着她,待她将盒子收好,便重新凑上去,含糊的嗓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欣喜:“今日我又去见了那位张神医,他说近来才将一位自小就体弱的夫人多年难孕的顽疾治好了。”
丽质“唔”了声,不懂他为何要为别人的事这样高兴。
却听他接着说:“那位夫人用的是他新改良的方子,两年下来,原本预料几乎不能好的病症都慢慢消退了,可见方子的确有用。他还说——像你这般,后来才受损,又及时用药,应当比那位夫人好治些。他果然有些本事……”
如此,一定能将她调养好吧?
丽质笑了笑,这才明白他如此高兴的缘故。
那药吃了两月,的确在一点一点改变她手足发凉、腹部坠痛的症状,虽不显著,却能让人看到希望。
“好不好的强求不来。只要能减轻些痛苦,我便心满意足了。”
裴济摇头,将她搂得更紧,摩挲着她的发丝:“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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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
丽质与他紧贴着, 没再说话,只由他带着进了内室。
她心中隐隐明白他为何对这件事这么在乎,只是不愿说破,不愿一再提醒他要清醒罢了。
白日莫名的脸红甚至也被她找到了答案——大约是面对这样一个纯挚坚定, 又令人安心的少年郎, 她久未波动的心湖终于有了触动。
她想, 她应该也对他有几分心动了吧。
可那又如何?
她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女, 他也比同龄人都更沉稳成熟, 即便从前没经历过男女之事,她也信他能凭着理智与意志看清二人悬殊的身份与处境。
没什么结果的事, 不必抱太多期望。既然心有意动,不妨趁着眼下,偶尔纵情一番便好。
身在暗处时, 有一个人相依偎着取暖也不错。
“顺其自然就好。”
她抚着他在自己颈侧亲吻的脸庞, 冲他耳畔低语。
他的动作顿住,慢慢阖上眼,将脸埋进她堆叠的芬芳长发间,掩住眸中汹涌的情绪。
他觉得自己越来越能明白她话中的意味了。
他深吸一口气,退开些将她翻转过去,一口咬住她光裸的肩,从身后覆上去。
至少, 她现在已真的信任他了吧?
……
许久,屋里旖旎的气氛仍未消退。
丽质慵懒地侧卧在床上, 感到身后抱将她环抱在怀里的男人又慢慢起了变化。
她忍不住以手肘轻推他一把,将身子挪开些。
裴济忙又追过来重新将她搂紧, 在她要挣开前按住她的手轻声道:“我不动你, 你先歇会儿。”
“先歇会儿”便是还没完的意思。
丽质蹙眉, 才要开口,却听他在耳后沉声道:“昨天夜里,徐贤妃去了。”
到嘴边的话停住了,丽质捏着锦被一角,好半晌才“嗯”了声。
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感受到生与死。
“陛下如何说?”
裴济感受到她的僵硬,将她搂得更紧,安抚似的拍拍她的手:“今日有一位宗室入宫,请追赠徐贤妃为皇后,陛下允了,令以皇后之仪入葬。”
他心中亦觉戚戚,可从小到大,已经历过祖父的离去,又在沙场上见过不少刀光与鲜血,承受力也非常人可比。
丽质又沉默许久,脑中想起宫中那人平淡而冷漠的面目,捏着锦被的指尖慢慢收紧。
他就是这样的人,一次一次被印证。
分明心中巴不得徐贤妃从此完全消失,不再时时刻刻提醒着他那些令他难以启齿的事,可眼下她真的死了,他又作出这副冠冕堂皇的模样,教旁人以为他是个明君。
她不禁想起梦境里的画面。
那个丽质被他一道白绫刺死后,他是否也要作出万般无奈、痛心疾首的模样,若后来有幸存活,是否还会握着由无数将士们的鲜血铺就的安逸与权势,故作深情的怀念她?
她想象着这样的画面,指尖无声地嵌入掌心。
裴济细细观察她的反应,见状以宽厚的手掌包裹住她的手,凑到唇边轻吻,带着她一点点松开。
丽质面无表情地转头,对上他的视线。
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中映着两团摇曳跳动的明黄烛火,透亮而澄澈,将她慢慢拉回来。
他覆身过来,企图以别的事将方才那一刻阴郁冲淡。
丽质与他磨蹭在一起,方才毫无生气的冷漠模样已收起,一切似乎恢复如常。
她伸手推他:“够了,你昨日就睡得少,明日仍要上朝,还是早些睡吧。”
裴济惊讶地望着她,随即摇头:“我还年轻,不过少睡些,不打紧,平日若事多,也常常如此。”
丽质像个年长的姊姊一般,指尖轻戳他胸口,一本正经道:“别仗着年轻就肆意挥霍,这时候欠下的债,老了都要还的。”
裴济一贯严肃的面容显出复杂难言的神色,似乎想争辩什么,最终却没说出口。
他捏住胸口那截指间送到齿间轻咬,随后慢慢从她身上下来,将烛火熄灭后,规规矩矩抱她在怀里,轻声道:“睡吧。”
姑且当是体谅她累了吧。
……
紫宸殿中,李景烨面带疲色得靠在榻边,不住地按揉眉心,似乎正被烦躁的情绪纠缠不休。
何元士正将今日宫中的事一一说与他听,见状向门边一个小内侍使眼色,让其往香炉中再添些安神香。
“……都已收拾过了,傍晚时,仙居殿就已空了。”
李景烨点点头,另一只搁在扶手上的手下意识捏紧:“过两日便着工匠们将仙居殿重新修一修吧。”
他顿了顿:“那处偏北,地势不好,不宜再住人了,改作别的吧。”
何元士躬身应下,半句不敢多言。
静了好一会儿,他似乎慢慢平复了些,淡淡问:“其他呢?”
何元士屏息飞快地望他一眼,顿时明白他所问何事,忙收回视线,答道:“今日贵妃与钟家大娘一同去了永宁坊的一处宅子,逗留了半个时辰便回,其他与昨日无异。”
“哪儿来的宅子?”
“是小裴将军赠给魏校尉的新婚贺礼,听闻是到时要行婚仪的地方。”
李景烨“唔”了声,心不在焉地凝着窗外的夜色,许久,问:“丽娘——可说过要见朕?”
何元士背后慢慢渗出冷汗。
跟着出宫的宫人分明说,钟贵妃一切如常,心情没有半分不满,更不曾提过陛下半句。
他斟酌一番,垂首道:“贵妃……恐怕正忙着料理钟家大娘的婚事……”
李景烨的面色慢慢阴沉下来,空落落的心里满是失望,一刺一刺地痛。
那日在仙居殿外,她面无表情,毫不动摇的模样慢慢浮现在眼前。
已近一年了,她心里,果然一点也没有他。离开不过第二日,牵肠挂肚的始终只有他一人。
“是朕对她不好吗?”
“陛下,贵妃兴许只是一时糊涂倔强……”何元士一面劝,一面示意外间的内侍将熬好的安神药送来,“药熬好了,陛下,该喝药了。”
李景烨望着翠玉碗中散发着苦涩气味的漆黑汤药,慢慢送到唇边,抿了一口。
难捱的滋味顿时浸润整个口腔。
他心底涌起一阵躁意,重重搁下药碗:“都是庸医,不顶用!”
……
第二日,裴济仍是于鸡鸣前便早早醒来,小心翼翼收回搂在丽质腰上的手,轻手轻脚步下床来,将衣物穿戴整齐。
黑暗里,连月色都还未黯去。
他将发冠束好,衣襟拢好,又望一眼床上仍紧闭双眼,睡意正酣的女人,不由折返回来,借着朦胧的月光轻抚她的面颊。
她仿佛有所感应,脸颊主动蹭了蹭他的手心,软软地呢哝一声。
他一向板着的面孔悄悄染上笑意,轻轻吻了吻她额角,低声道:“我要先走了,你多睡一会儿。”
丽质含糊地“嗯”一声,勉力想睁开眼眸,却没成功,下意识不满地抿起红唇。
裴济忍不住轻笑一声,以拇指腹揉过她的唇瓣,将不满的弧度抚平,又替她将被角掖紧,这才重新直起身,悄悄离开。
屋外一片漆黑,仆从们也都还在沉睡中。
他轻车熟路地摸出府外,绕过三条小道,将拴着马儿的绳索解下,往坊门处去。
离敲更鼓的时候还有一刻,坊门处已零零散散站了三五个等着坊门打开的居民,见他过来,倒不觉奇怪。
不一会儿,人渐渐多起来,天边的那一丝光也越来越亮,武侯们也来到各坊之间。
五更三点,第一声更鼓准时敲响,一级级传递,须臾便令整个长安城都鼓声响彻。
坊门打开,裴济翻身上马,与零星的几人一同出坊门,调转方向往大明宫去。
再晚一刻,便有不少朝臣要从家中出门赶赴朝会,此时过去,恰好避开众人。直到经过最近大明宫的翊善坊,他才翻身下来,往坊中一处早起卖早膳的铺子里去,买了热腾腾的羊肉胡饼果腹。
远远的已能看到一两个身穿官袍的身影骑马过来,他收拾好仪容,牵着马回坊间阔道上,正要往宫中去,却听身后一声唤:“三郎。”
他动作一顿,转身一看,只见父亲裴琰骑马过来,正蹙眉望过来。
“果然是你。你这两日夜不归宿,都去哪儿了?你母亲方才还说起你,一连两日在外流连。”
若不是一向信任儿子为人,裴琰恐怕已要直接质问他是否在平康坊惹出什么荒唐事了。
裴济肃起脸,不动声色地冲父亲行礼,随即镇定自若地解释:“羽林卫中有几位将士任期将满,不久要调往别处,这两日在平康坊中设宴,儿子夜里都宿在静舍。”
同僚宴饮,确有其事。不过他都趁着宵禁前便抽身离开了。
裴琰闻言,面色稍霁,示意他上马。
他知道儿子一向有分寸,不曾怀疑话中的真假。
父子二人一面骑马小跑向前,一面说起事来。
“昨日我就想同你说,铸铁牛之事,不得马虎。陈尚书昨日已过去了——他虽有才干,也得陛下信任,可凡事都不能没了约束。你负责俭校事宜,得尽快盯紧些。”
兵部尚书陈应绍为人颇有几分才能,作风也十分果断,只是平日偶尔好色贪财,经受不住旁人的吹捧与夸赞。从前他与杜衡但凡要用此人,都会再派一人同行,好时时将陈应绍弹压住,不得松懈。
此番陛下却派陈尚书一人主持蒲津渡铸造铁牛之事,几乎是将整个大魏一半用来铸造兵器的铁矿都交给了他一人。
缺了打造兵器的铁矿,北方边防的形势也更令人担忧。
“还有张将军那里,一定不能松懈,要时刻探听着突厥人的动向,早做准备。”
裴济神色严肃,点头低声道:“儿子明白,蒲津渡那里,已嘱咐皇甫将军驻防时,留意各处往来押送的铁矿情况。至于河东,先前张将军带人回去时,已交代过。待魏彭婚后北上,儿子会再休书一封,令他交给张将军。”
“嗯,你明白就好。”裴琰点头,随即转过脸打量他,“三郎啊,你今年及冠,便算长大成人了,不该再让你母亲与祖母替你操心了。”
裴济不明就里,只恭敬称“是”。
裴琰轻勒缰绳,令胯下马儿速度放慢些,语重心长地交代儿子:“你从小就是个懂事有主意的孩子,为父与你母亲对你一向放心,你也从未让我们失望过。只是,有一事,今日得提醒你。”
“仕途与公务固然重要,可其他的也不能全然不理会。三郎啊,你到了年岁,该娶妻成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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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水
清晨的凉风吹过, 裴济握着缰绳的手悄悄收紧。
“父亲的话,儿子记在心里了。”他脑中飞速转动,闪过无数个念头,“只是近来朝中的事多, 形势也不甚明朗, 儿子以为, 此事可暂放一放, 待平稳下来, 再做打算。”
朝局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涛汹涌。底下的官员在这几年里已在不知不觉中换了大半, 从前跟随裴、杜等老臣的后辈们几乎都被调往地方或是其他无关紧要的职位,而北边的突厥,也极有可能趁铸铁牛的时候卷土重来, 再度来袭。
裴琰沉吟片刻, 将这些在脑中一一思量过,方道:“你的话也有些道理。只是我不催你,你祖母却是要急的。过两个月,见你仍没有动静,恐怕就要亲自入宫,请太后亲自替你张罗了,你要掂量清楚。”
裴济垂下眼, 掩住其中闪过的阴郁与苦涩,沉声道:“儿子心中有数。”
其实他哪里是不愿成家?根本是心中中意的那个女子, 不可能做他的妻子罢了。
明知不可能,却还是想尽力拖延。
若仓促成婚, 对他未来的妻子又何其不公?
……
钟府, 丽质醒得比昨日早些。
才辰时, 她便已与兰英一同去了正厅,对着长长的礼单一一核对婚仪前要送往新宅的嫁妆。
先前她本还愁隔三差五让春月送回来的财物难以处置,只好一点一点折价换成飞钱,如今恰好都给兰英作嫁妆。
她身为贵妃,给嫡亲的长姊充实嫁妆,多赠些财物,旁人自不会置喙。统统都列在清单上,到时候即便杨夫人想趁机揩油,也无从下手。
待兰英离开长安,也恰好将其中的一部分悄悄送去扬州。
春月现在已能认许多字了,见要读礼单,便自告奋勇捧着立在一边,一字一字仔细辨认着念出来,待见了生字,再来问丽质与兰英。
其余仆从则分别将已清点好的财物装箱收拾起来,等着到时抬进新府。
众人忙碌半晌,才将理清了其中的一半。
歇下来时,丽质拉着兰英饮茶说话。
“这两日怎都不见叔母和妙云?”
兰英道:“叔母这几日天天都带着妙云出入长兴坊,一去便是大半日。”
“去长兴坊做什么?”丽质想了想,不记得钟家有别的亲眷住在长兴坊,那里也不是东西市那样人口往来,络绎不绝的地方。
兰英笑:“叔母信道。近来听闻长兴坊来了一位袁天师,从前在龙鹤山闭关修道多年,如今出关,来了长安,正在长兴坊的道观里呢,每日过去上香的香客,连坊门都要挤破了。”
丽质正执起壶要将杯中茶水斟满,闻言动作一顿,慢慢抬头问:“那位袁天师,可是叫袁仙宗,颇懂玄黄与丹道之术,常在观中替百姓义诊?”
兰英诧异不已:“名讳倒是不清楚,不过的确懂丹道与玄黄,这一个多月里,也时常义诊,不少百姓都道他的秘药颇神,几剂下去,多年顽疾也有好转的迹象。想不到他名声已这样大,三娘你一直在宫中都已知道此人了。”
春月也惊讶地瞪大双眼:“小娘子是从哪里听说的?奴婢竟不知道。”
须知她平日总爱与青栀一同在宫中与人说话,丽质知道的那些闲言碎语,几乎都是从她这里听去的。
丽质抿唇,沉默片刻,道:“是那日宫宴上,听旁人闲谈时提及的。”
春月目中的困惑暂时消退,兰英也没再多问,只道一句“原来如此”,便又说起别的事。
丽质却暗暗留了个心眼。
袁仙宗的名字,她并不是从宫宴上听来的,而是在梦境里记住的。
在梦境里,李景烨因烦躁、乏力的病症总治不好,对御医的怀疑一日胜过一日,最后将目光转向了民间偏方上。
萧龄甫摸准了他的心思,将当时已显名于长安的袁仙宗带入宫中。
便是在袁仙宗一步步的引诱下,李景烨从最初的将信将疑,慢慢变作深信不疑,接连不断地服用丹药,看似大大缓解了身心的痛苦,实则却一日比一日放纵,最后连国事也不愿理会,凡事都由萧龄甫一手把持。
分明还是个正值壮年的君王,却犯了许多明君到暮年时才会犯的错。
被从小压抑着本性长大,他还未历春秋鼎盛,便已至枯萎暮年。
而如今,李景烨的病症似乎来得比上一世更快了许多,也不知这位袁天师是否也会更早地被推到他眼前……
……
延英殿中,众臣议完政事后,纷纷退下,只有萧龄甫留在座上未动。
李景烨见状,便知他有话要说,于是仍留在殿中,待众人下去后,问:“萧卿可是有话要同朕说?”
萧龄甫闻言,拱手道:“听闻陛下近来操心国事,忧思过度,常要延医用药,臣心中忧虑不已,今日只想劝陛下爱惜圣体,繁杂琐事,便多交臣等来办。”
又是劝他爱惜身子。
这样的话,李景烨已听过许多遍。
还是太子时,但凡有一点行止不合规矩的地方,东宫属臣们便会一遍又一遍地劝,就连夏日风寒,春日发疹,也要被属臣们指责未爱惜自己,未担负起储君之责。
如今做了皇帝,竟一点也没变。
这几日,杜相、裴相都已劝谏过了,如今萧龄甫竟也与他们一样,即便话不如那两个老臣一般直白,仍令他心中一阵不快。
他沉了脸色,草草点头,便挥手要让萧龄甫下去。
萧龄甫面露惶恐,忙敛眸拱手,行礼后便起身要离去。
仓促间,他的衣物扫过坐榻,竟带着袖口中一不足巴掌大的瓷瓶掉出,骨碌碌在榻上滚了两圈。
颠动间,瓶塞滑脱,瓶中指甲盖大小的十余颗黑色药丸也纷纷撒落在榻上。
他离去的脚步停住,忙躬身收拾。
李景烨望着落在榻上的瓷瓶,不由问:“萧卿也在服药?可是身子有什么不适?”
萧龄甫将瓶子收回袖口中,闻言答道:“多谢陛下体恤,臣一切安好。此物不过是内人一片心意罢了。”
他说着,面上露出几分笑意:“近来,长安城中来了一位姓袁的道人,听闻极擅玄黄与丹道,已让不少有顽疾、恶疾的百姓有了起色。内人挂念着臣过去外放到眉州时,曾落下些毛病,便也替臣向那位道人求了药来,嘱臣每日办公时,要记得服下。方才臣不慎,让陛下见笑了。”
说罢,他做出一副惶恐的模样,小心地看一眼上方的李景烨。
那药自然不是他无意落下的,方才那一番话,也是有意说给陛下听的。
前几日,女儿召了夫人入宫,将陛下近来的不对劲与对御医的不信任悄悄说了一番。
夜里回府,夫人说与他听,令他大吃一惊。
陛下的不对劲和戒备,他早有察觉,并非什么秘密。可这却是女儿第一次主动将陛下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告诉家中。
从前他明里暗里提示过多回,让她千万别将全部心神都放在陛下身上,花无百日红,凡事多替自己和家族考量,才能长久。可她满心儿女情长,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如今大约是因为生了皇子,终于开始替自己谋划了。
他作为父亲百感交集的同时,也立刻想到了袁仙宗。
多年前,他外放至眉州时,便结识了此人。
此人不但生了一截三寸不烂之舌,极善蛊惑人心,更难得的是的确有几分真本事,于龙鹤山修道多年,对各色偏方、丹方等不但熟知,更颇有心得,在眉州时便已远近闻名。
大魏佛道并行,朝中不少官员都或多或少信道。他当时便留了个心眼,对此人多家笼络。
去岁更请其入长安,希望能借其钳制更多势力,如今恰好能引荐给陛下。
只是陛下疑心颇重,又不知受了何刺激,近来对他也愈发戒备,他自然不能直言,只好以这样“迂回”的方式行事。
果然,李景烨听后,微微挑眉,又多问了两句,才示意他退下。
待殿里再没别人,李景烨兀自出神许久,将何元士召来,吩咐道:“你暗中派几个人出宫去,打听打听这位袁天师的来历,朕要看看他到底有几分本事。”
……
入夜,裴济未如前两日一般来得早,直到戌时将过,才摸黑到了屋外。
推门进去,外间空无一人,只在桌案旁留了一盏灯。
昨日他已说过,很快要往蒲津渡去,少则半月,多则一月,今夜会与兵部的几位新同僚在外宴饮,赶在宵禁时才会进坊里,再过来恐怕还需一些时候,此刻丽质应当已睡了。
他揉了揉前额,带着几分微醺绕进内室,果然见床上侧卧着个熟悉的身影,此刻正背对着他,婀娜的曲线随着平缓的呼吸轻轻起伏。
他沉肃的面上浮起一丝无声的笑意,正要欺身上去亲吻她,却忽然瞥见床边的矮案上搁了只瓷碗,盛着微黄的液体,隐隐散发着甘甜的气息。
他伸手取来饮了一口,甘甜的滋味顿时充斥口腔。
这是碗蜜水,似乎是专门替他准备的。
他面上笑意加深,快速饮尽后,便俯身抱住她,覆上那两片丰润柔软的唇。
丽质被身上的动静唤醒,只觉口中慢慢浸润一种淡淡的甘甜滋味。
她睁开朦胧睡眼,视线一下便撞入一双带笑的漆黑眼眸中。
昏暗的光线下,裴济放开她的唇瓣,抵着的鼻尖,与她四目相对,气息间夹杂着酒意与甜蜜:“那碗蜜水,是给我解酒用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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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阶
丽质依言侧目, 迷蒙的视线对上一旁案上已被饮空的瓷碗,愣了愣,才慢慢想起来。
先前梳洗时,她恰好向春月略提了提他今夜要应酬之事, 春月便问是否要备醒酒汤。
她本未多想, 闻言便要同意, 后来又道自己未饮酒却煮醒酒汤, 空惹人怀疑, 便又让换作寻常的蜜水。
此刻她正困顿,被他问起也没多解释, 只懒懒地点头,推了他一把,重新阖上眼, 软软地呢喃:“你快去洗洗, 我要睡了……”
裴济却没动,一双黑漆漆的眼眸里闪着从未有过的欣喜。
他借着那三分微醺,三两下便将鞋袜与外衫褪下,不由分说掀开锦被,直覆到她身上,密不透风地将她笼罩住,热烈地亲吻。
丽质被他压着堵住唇, 只觉不能呼吸,方才的睡意一下去了大半, 不由蹙眉推拒。
他却没像往常一样听话地收住动作,反而变本加厉地握住她两截纤细的皓腕, 牢牢压制在两侧, 双唇更是不依不饶追着她扭头的动作, 直吻到她不得不放弃挣扎,才勉强退开,摩挲着她的鼻尖,嗓音嘶哑:“丽娘,多谢你……”
丽质方才脑中缺氧,一阵混沌,好容易喘着气恢复神思,这才慢慢注意到他难得的亢奋模样。
“我还道你今日若真喝醉了,要翻不过我家的院墙呢。”她眼里含着雾气,嗔怪地睨着他。
裴济心口又软了半边,忍不住低头蹭蹭她的脖颈,温热的气息轻拂过洁白细腻的肌肤:“我心中有数,不会喝醉。”
还要来这里,他怎么舍得醉?
丽质轻笑一声,扭头躲着脖颈处的一阵痒意:“那就好,要是摔在我家院墙下,我可不会心疼。”
裴济咬着她松散衣襟上的丝带,将薄薄的布料一点点剥开,闻言抬头凝视着她生动妩媚的脸庞,只觉一颗心已被方才那一碗蜜水泡化了。
接连三日与她同眠,他几乎要沉浸在温柔乡里。
尤其今日夜里过来,见她不但给自己留了灯,还特意准备了醒酒的蜜水,他险些生出错觉,以为自己早已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君了。
只是,这个念头一出,他便不由自主想起清晨时父亲的话。
他们不是夫妻,也不可能成婚。
陛下才是她的夫君,就连睿王也比他更有资格。
而他的婚事,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这一年半载里能用借口搪塞推脱,往后大约也只能依着祖母与母亲的意思,娶一位世家女子做妻子。
到那时,她会如何,他又该怎么面对她,面对未来的妻子?
从前不敢想的未来因父亲那一番话,一下便冷冰冰地铺陈在眼前,令他如坠冰窖。
方才那一碗蜜水的滋味也仿佛变了。他甘之如饴的一切,偏偏都如□□一般,一点一点侵蚀着他的身心,总有一日要毒发……
亢奋与欣喜慢慢化作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割着他的心。
他将脸埋在她胸口,伸出双臂紧紧拥住她,不留一点缝隙。
丽质察觉他忽然低落的情绪,不由抚了抚他的发,柔声问:“怎么了?忽然不说话。”
裴济张了张口,终是没将心里的事说出,只拿粗糙的指腹磨着她肩上的肌肤,在她胸口吻了下,扯出一丝笑,摇头道:“没什么,只是想起后日要启程去蒲州,明日也不能来了。”
此去约半月至一月的时间,临行前一夜,他须得留在府中,与长辈、亲人一一拜别。
丽质一怔,心中微动,随即恢复笑意,将他推开,半撑着身子起来,一翻身反将他压下,妩媚的杏眼俯视着他,唇边的笑也愈发艳丽:“既然如此,那就抓紧时机吧。”
方才已被他剥得所剩无几的衣物慢慢滑落,她双手撑在他胸口,俯低身子,主动含住他的唇瓣,含糊道:“三郎已长大了,已不是孩子了,都能独自出门办事了,可要照顾好自己呀。”
裴济本被她那一声“三郎”唤得头皮发麻,浑身酥软,可再听后面那两句将他当作孩子来调笑的话,只觉哭笑不得。
她分明还比他小三岁。
方才那一阵阴郁被一扫而空,他扶着她的后背,眉眼含笑:“知道了,三郎在外,定每日想着姊姊。”
她既要做他的长辈,他便满足她一回。
昏昏孤灯燃尽,室内陷入黑暗,床笫间的方寸之地中,两道朦胧身影正纠缠不休。
……
许久,直到丽质浑身软做一滩水,裴济才稍觉餍足地停下。
他抱着她从床上起来,取了帕子在外间温在炉上的水中浸湿绞干后,仔细地擦拭起来。
丽质被擦地有些痒,也忍不住趴在他肩上,伸出之间在他背后作恶似的勾画着。
裴济被勾得身上的肌肉紧绷,一手握住她两只纤细的手腕,桎梏在她背后,令她动弹不得,只能挺起身来面对他。
他看得眼前一黯,抵不住诱惑似的边擦拭,边俯下身去留下印记。
磨蹭许久,二人才重新抱着躺下。
朦胧间,裴济将丽质抱在怀里,耳语道:“丽娘,后日我便走了,你留在长安——千万要照顾好自己。”
他远行在外,无法与她通信,更不敢打听她的事,那一段时间定会对她的一切一无所知,这样的感觉,上回出征已体验过一回,一点也不好。
丽质已睡意昏沉,也不知听进去了没,只含糊地“唔”了声,便兀自转身背对着他,陷入沉睡。
裴济望着她的背影,暗自叹息,随即重新将她搂在怀里,阖眼睡去。
第二日,天还未亮,他便准时醒来,轻手轻脚地穿戴,草草梳洗,便要离开。
临走前,他到底没忍住,借着幽光从她的妆奁中取了先前的那枚海棠玉簪,小心翼翼藏入囊中,又凑近她耳边,边吻边道:“丽娘,我走了,方才取了你的玉簪,便当是——”
后面的话到底忍住了没说出口。
丽质半眯着眼摸了摸他的脸,道了声“小心些”。
他得了回应,不再多留,下意识按一下收着那枚玉簪的地方,转身悄悄离去。
……
接下来数日,丽质仍如先前一般,每日与兰英在一处,一道料理即将到来的婚礼。
因没有父母,即便再不愿意,仍有不少事需杨夫人亲自来。
好在杨夫人如今一心求神拜佛替儿子求子,又顾忌着丽质身边的女官、侍卫们,倒能守住分寸。
因魏彭还需赶回河东,是以婚期就定在四月初,不过月余时间准备。
三月里,何元士却领着几个内侍出宫,亲自登了一趟秦国公府。
其时,丽质才遣了几个侍女跟随族中几位年长的妇人一道带着嫁妆去那座新宅邸,替新妇铺就新房,转眼见何元士来了,心中的喜悦一下被冲淡许多。
已离宫半个多月,她几乎要忘了李景烨,忘了自己的贵妃身份,何元士的到来,像是一道提醒,令她一下想起了不愿想起的一切。
何元士看来却高兴得很,被青栀带进前厅后,一下便眉开眼笑地上前行礼。
丽质令他起身,淡淡道:“大监今日怎未留在宫中,却来了我家中?可是陛下有话要吩咐?”
何元士躬身道:“老奴今日乃是奉陛下之命出宫办差。这些时日里,陛下每日都记挂着贵妃,特命老奴回宫前,前来问候。”
说着,他冲屋外的人示意,随即便有五六个内侍捧着几只四四方方的木箱入内,箱盖敞着,正露出其中的金银珠玉。
“陛下知道贵妃与长姊感情深厚,定希望长姊的婚仪能风光些,特意命老奴又送些东西来,给大娘添一添嫁妆。”
丽质淡淡瞥一眼那几只木箱,随即微笑道:“烦大监替我多谢陛下关心。”
表情言语间,似乎未见太多欣喜与感激。
何元士心下着急,又令跟进来的内侍们退远些,这才压低声道:“贵妃不知,那日陛下实在是一时冲动,自贵妃离宫后,每日都思念挂怀不已。只是,陛下到底是陛下,不好亲自来请贵妃回宫——”
他话未说完,意思却十分明了。
无非是皇帝后悔那日冲动之下将贵妃遣回钟家,如今又拉不下脸面亲自来请他回去,只好让贵妃知趣些,主动示弱。
丽质垂着眼,没说话。
离宫那日的情形,她记得清楚。
李景烨那时情绪不稳,听了她替长姊说的话,便以为她同长姊一样,对曾经的未婚夫念念不忘,冲动失望之下,便将她遣回娘家。
这其中,自然也有几分警告教训她的意味在。
只是,他大约也没料到她竟这么久都没主动低头,这才有些着急,让何元士来试探一番。
皇帝的意思,自然没人敢不听。
她明白,自己没法抗拒,恐怕又要回到那座宫殿中去了。
可是,她凭什么要顺他的意,像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一般,他一发话便颠颠儿地低头认错,主动回去?
宫外的日子这样舒坦,令她越发不愿如他希望的一般有所回应。
她佯装不懂何元士话中的意思,冲他微笑道:“烦大监替我告诉陛下,不必挂念我。长姊不久就要成婚,我想伴着她到那时。”
何元士面色一僵,没料到台阶已铺好,她却偏不顺着下来,仍执意要留在宫外,一时既惊讶,又惴惴不安,若没劝好,回去该如何向陛下交代?
他思忖一瞬,正要再劝,丽质却没给他机会,只命人送了茶水点心来,招呼他用过后,便先回了内院。
何元士无奈,只好擦擦冷汗,匆匆用完茶点,便起身离开,回宫中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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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早都看出来了吧?皇帝在往下行了。
关于加更,我是没想过的,既然有呼声,我努力试试假期期间哪天能不能憋出一次加更……毕竟我水平有限,一天写太多质量会下滑。
出嫁
傍晚, 紫宸殿。
李景烨烦躁地揉着眉心,接过内侍奉上的参汤,一饮而尽。
何元士命众人下去, 独自侍立在侧,低声汇报着近来暗中打听来的, 以及今日出宫所闻与那位袁天师有关之事。
“……从前在眉州的龙鹤山中修行近二十年,后来出关下山。在眉州百姓间便颇有名望, 是大半年前才来的长安, 起先在长兴坊义诊,治好了不少贫苦百姓。老奴将寻到的他开的那几张方子寻了城中几家医馆的医者看过,都道那方子无功无过,不过也算对症下药, 最要紧的是, 捡的都是最便宜的药材, 百姓们若囊中羞涩, 挤上一挤,也能勉强买来。”
李景烨点头,又问:“先前打听来, 说他道骨仙风, 近百岁仍鹤发童颜的传言,有几分真假?还有说他治好了几名百姓多年的顽疾, 又是怎么回事?”
“依老奴看,传言三分真,七分假。不过,这位袁天师, 倒是个坦率之人。”何元士回想着白日亲自见到的情况, “此人一听老奴的话便笑了, 主动解释了自己的来历,道他今年也才花甲之年,全不是旁人所传的百岁老翁。这话倒与先前从眉州打听来的别无二致。老奴看,他虽是花甲之年,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光看面色,说是才过不惑也不为过。”
“倒是不错。”李景烨疑心重,自然不信真有传闻那般神,如今这样却恰合他心意。
“至于说治得好顽疾,袁天师也道是外人谬赞,他不过是用了先前多年研制出的丹方,尽力一试。不过,老奴亲自去看了那几个服了丹药的人,病情的确未见痊愈,可似乎病症减轻了许多,且个个面色红润,精神焕发,看来的确有几分真本事。”
话音落下,李景烨面色莫测,沉默不语,只望着手边还冒着热气的乌黑汤药,丝毫没有要喝的意思。
这大半月里,张御医的汤药仍每日奉上,可他按时按量喝下的次数却越来越少。
何元士眼神一瞄,心中便已有数:“陛下,不妨先将袁天师召入宫中见一见,再做定夺。”
李景烨沉吟片刻,随即点头,又添了句:“将他请进北边的大角观吧,就说——是朕命他来,替蒲州铸造铁牛一事祈福。”
此事便算定下。
另一桩更令他牵肠挂肚的事,却迟迟未提及。
眼前的桌案上,除了盛参汤与汤药的瓷碗外,还放着一方才进贡而来的于阗美玉。
不知怎的,白日他一见此玉料,便想起了丽质。
玉料润如凝脂,白如梨花,质地上乘,正与她白皙无暇的肌肤相衬。若能做成玉镯,由他亲自替她戴上,定十分好看。
可惜,她并不在身边。
“可去过钟家了?”他慢慢收回视线,压下心底异样的情绪,淡淡问。
何元士的后背又开始渗出冷汗,忙敛眸躬身,禀道:“去了,已见过贵妃,将陛下赠的礼送去了。”
李景烨没出声,只微调了下坐姿,不自觉地挺直后背,等着听她的反应。
何元士顿了顿,飞快地斟酌道:“贵妃令老奴代传谢意,请陛下顾好自己,不必挂念与她,又道舍不下大娘,会留在钟家伴其到出嫁。”
李景烨闻言沉默,心中有掩不住的失望与烦躁。
若她对他所赠之物感激欣喜,也希望能重回宫中,与他相见,何元士的回复根本不会这般轻描淡写。
她仍要留在钟家等着钟家大娘出嫁,可见心中没有半点悔意。
他身为天子,已主动让步示好,她却无动于衷!
这一切,似乎都在提醒他,先前近一年的时间里,她的柔顺、温婉都是假象。她仍是那个才入宫时,倔强不肯低头的她,不曾因这几月的消磨而改了性子。
是他疏忽了。
可他想要的不过是她能忘掉其他,彻底属于他一个人。他给了她人人羡慕的宠爱与荣耀,却始终没能打动她。
她到底想要什么?
何元士看着他变幻莫测的神色,忖度道:“陛下,贵妃从小与大娘相依为命,想来的确感情深厚,定盼着能见大娘风光出嫁,做个好人家的夫人,留在钟家,也情有可原。陛下若得空,不妨到婚仪那日,亲自观礼,如此也给足了钟家面子,更了了贵妃的一桩心愿——”到那时,贵妃定不会再拒绝陛下的好意。
李景烨却怔怔的没有说话。
“做个好人家的夫人”——一个是寻常人家的正室夫人,一个是权贵之家的妾室。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
“罢了,就照你说的,到时,朕亲自出宫去观礼。”
“这块玉就照贵妃的尺寸,做一对玉镯吧。”
……
蒲州城中,裴济才将主持铸造事宜的兵部尚书陈应绍亲自送走。
他负责俭校事宜,自来此处,便先往城中才筑起的冶炼之所巡查,随后又每日阅览各地铁矿送上的奏报,理清各方运输路线。
大半月下来,此处事务他已基本心中有数。
工程才刚开始,陈应绍的行止尚都合乎规矩,只不知两三个月后,是否还能如此。
回到屋中时,石泉已等在一旁。
他瞥了一眼,将屋门阖上,这才回到案边坐下,问:“怎么样?查到异处没有?”
石泉先摇头,随即又犹豫一瞬,慢慢点头:“陈尚书倒没什么异常之处,办事大都是照章程来的,在城里的居所也未越过仪制。不过,今日他似是在酒肆中与一人同饮,后来那人还进了陈尚书的居处,逗留了一个多时辰才离开。”
裴济凝神听着,问:“可知是何人?”
石泉道:“正是不知,才觉蹊跷。那人非蒲州官员,也非京中官员,看二人行止,也非过去旧识。若是负责运输、开矿、铸造事宜的官员派来的信使,何不光明正大到衙署中来?况且,我观那人身上透着股行伍之气,应是出自那处的军中。”
铁矿本就关乎军中兵器的铸造,一旦与军中有所关联,势必不能掉以轻心。
陈应绍能担兵部尚书这样的要职,的确是有真才实干的。
当年,他由先帝提拔上来,这些年里但凡办差,杜、裴二人都着意安排一二与之地位相当者互为掣肘,朝中知道他偶尔克制不住贪念的人并不多,却也并非没有。
万一有人利用这一点暗中牟利,后果不堪设想。
裴济面色严肃,斟酌片刻,问:“那人是否还在蒲州?”
石泉点头:“宿在城中逆旅。”
“暂不必让旁人知晓,仍暗中盯着。”裴济看一眼桌案上堆叠的奏报,“明日你悄悄去寻皇甫靖,换他派人跟着,那人若离开蒲州,定要摸清他回哪一处。”
石泉低声应下。
“明日,咱们便收拾一番,后日启程回去。”
他只负责俭校事宜,并非常驻此地的官员,早晚要回去。若真有人要趁虚而入,定会等他离开后再大张旗鼓行事。他恰好先离开,趁这个机会将对方摸清。
他伸手摸了摸腰间。离京久了,也有些挂念。
……
转眼四月初六,兰英与魏彭婚期至。
由天子亲自赐婚,就连嫁妆中也有天子赏赐,即便钟家再不愿,也不得不尽心操办。
这日一早,钟家便大门洞开,个个衣新结彩,忙碌起来。
丽质留在兰英屋中,伴着她一同沐洗梳妆,更衣绾发。
府中上下热闹非凡,不少族中女眷纷纷到屋中与她和兰英二人说笑贺喜。
她不禁想起自己作新妇出嫁时的情形。
那时她才来到这个世界不久,还未从震惊中缓过来,便已要与人成婚。更令人害怕的,是傍晚的婚仪才行完,她才坐入新房中,便被宫中传来的一道圣旨召入望仙观中。
如今一年多过去,这些事想起来,似乎只是昨天。
她一天也没忘记过那时的茫然无措与惶恐不安。这样的感觉,她不想再体验,也不想别人遇见。
幸好,兰英不必面对她这样的境地。
过来的女眷们一波接着一波,直到申时才渐渐停歇。
眼看吉时将至,姊妹二人单独留在屋中,心中都有几分酸楚。
兰英坐在铜镜前,望着镜中装扮过后的自己,又看一眼立在身后,正含笑望过来的丽质,眼眶忽然泛红。
丽质见状,走近两步,将双手搁在她的肩上,笑着与镜中的她对视:“阿姊眼怎么红了?一会儿可就要出门见魏家哥哥了,好容易做好的妆定不能花了。”
“没事,一会儿就好。”兰英拿帕子掖眼角,又深吸一口气,覆上肩上的手,努力挺直脊背,如幼时做姊姊安慰妹妹一般,郑重其事道,“今日我要嫁给合心意的郎君,往后我家三娘定也能得偿所愿,能寻到中意的郎君,从此相伴度日。”
丽质静静听着,当听到“中意的郎君”时,脑中莫名闪过一张坚毅沉稳的面孔。
她随即暗自摇头,好笑地否定方才那个一闪而过的荒唐念头。
“阿姊不必替我担心。我已看开了,只要能离开,怎样都好。至于中意的郎君,若有,自然锦上添花,若没有,也不必强求,我一人也过得自在。大不了,到时去投奔阿秭。”
这个时代,她几乎不相信会有真心敬她、爱她、尊重她的男人,更别提,她心里最重要的一夫一妻,也与时下的风俗惯例背道而驰。
既然如此,不如早早放弃。
兰英想起自己也曾说过相似的话,望着她欲言又止,最后轻叹一声,拍拍她的手,未再多言。该来的,早晚会来,到时候便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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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礼
暮色四合, 城门即将关闭。
人烟稀少的城外官道上,裴济正领着数名随从策马疾奔而来。
马蹄踏过,尘土飞扬, 令本就昏黄的暮色更添了一重灰蒙。
他记得,今日是魏彭与钟家大娘成婚的日子。
魏彭是他极欣赏的下属,又是张简特意托他多加照拂的人, 今日的婚礼,他自然应当亲自去参加。
况且,新妇是钟家大娘, 丽质定也百感交集。
他知道她与长姊感情深厚,定希望长姊能嫁个如意郎君,能有今日的结果, 她定会真心感到高兴。
可她自己呢?
她自己尚身不由己地挣扎,渴望逃离眼前的一切,如今看到旁人修成正果,喜乐美满,是否也会有一刻感到落寞?
一阵疾驰, 裴济终于赶在城门关闭前策马进入, 原本紧绷着面无表情的脸庞间悄悄浮现一缕笑意,一闪而逝。
他几乎能想象, 若她知道此刻他心中的想法, 恐怕又会露出那副倔强间带点傲气的面孔来。
她会说, 她不需要别人的同情。
可那不是他的同情呀。
沿着丹凤门街往坊间去时, 一旁的石泉问:“将近,算时辰, 婚仪应当还没开始, 是否要先回府一趟?”
裴济抬头看一眼天色, 又瞥一眼新宅的方向,道:“先回去一趟吧。”
得先回府拜过父母与祖母,换一身干净衣物,再去观礼。
……
吉时至。
屋外的春月轻轻叩门:“小娘子,魏校尉亲迎的队伍已来了。”
姊妹两个在镜中相视一笑,紧紧地握了握手,随即出屋,一路往前厅去。
钟承平与杨夫人已穿戴一新,坐在堂上,兰英在婢女的搀扶下,尽力稳住身形冲二位长辈行礼拜别,方转身一步步踏出。
大门外宽阔笔直的街道上,乐曲声连绵不绝。
新郎迎亲的队伍整齐地排布着,个个满脸喜色地望过来,一见新妇出现,纷纷欢笑高呼。
因魏彭非长安生人,家中父母又都没了,族中其他亲人也都四散在外,因此他的亲迎队伍里,多是仍留在长安还未回军中的将士们,个个人高马大,威猛勇武,呼声一出,几乎能盖过乐曲声。
魏彭一身整洁婚服,正板正地立在人群正前方,目光一瞥见兰英,整个人便下意识绷紧,嘴角先是紧抿,随即便耐不住似的大大扬起,一双眼更是在暮色下闪着光。
他紧紧凝视着含笑跨出门槛的兰英,伸出手便想迈步靠近,可待看到她微微摇晃的步履和倔强的目光,又慢慢收回手。
人群之中,美丽动人的年轻女郎拖着微跛的腿,一步一晃地走到郎君面前。
他终于忍不住伸出双手,牢牢牵住她的。
“魏彭,”丽质始终伴在兰英身边,此刻望着二人的模样,心中酸甜交加,忍不住开口轻声道,“你要好好待我阿秭啊。”
“大娘,我会好好待你。”魏彭握着兰英的手细细摩挲,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低低开口,“往后,我做你的双腿,带你踏过山河。”
无数道目光下,他放开兰英的手,慢慢转过去,弯腰蹲下。
兰英一怔,垂眸望着眼前宽厚的脊背,眼眶悄悄泛红。
阵阵欢笑声中,她回头深深望一眼身后气派的大门,随即转过脸来,扬起灿烂的笑容,大大方方俯下身,趴在他的后背上,由他背着一步一步登上马车。
队伍一路往新府行去,路上有百姓围观。人群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声:“今日的新郎,乃是先前替我大魏斩敌无数,立下赫赫功劳的魏校尉!”
一时间,驻足的人越来越多,望过来的目光里都带了几分真挚的敬意与祝福。
新府内外也早已洒扫一新,铺陈装点,宾客盈门。
司礼者将二人引入庭中,正要趁着吉时行礼时,却忽然有人自大门外匆匆奔入,扬声呼道:“陛下——陛下来了,要亲自观礼!”
庭中遽然一静。
在场宾客多是四下的邻里,为数不多的官员也多品级不高,只因曾经多多少少同河东军有过来往,又看在裴济的面子上,才来参加婚仪。
区区从八品御侮校尉,即便是立过功,被陛下亲封,其婚礼也没有让陛下亲自来观礼的道理。
唯一的解释,便是陛下是为了钟贵妃才来的。
先前都听说陛下将贵妃遣回娘家,定是已厌了,哪知一个多月过去,竟亲自来参加贵妃长姊的婚仪!兴许先前果真是陛下体恤贵妃与钟大娘自幼感情深厚,这才特意允她回娘家小住。
众人原本多望向兰英与魏彭的目光不由慢慢转向丽质。
丽质面上笑容微微凝滞,原本欢喜的心情慢慢冷却几分。
她虽然早知道自己很快便不得不回大明宫,可在这个时候,仍是一点也不愿见到李景烨。
“原来陛下心中,仍一直念着三姊姊。”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边的妙云低声开口,望过来的目光里是掩饰不住的羡慕与嫉妒,“三娘,你不高兴吗?”
丽质容色淡淡,扫一眼庭中四下投来的或羡慕,或探究的目光,沉默不语。
须臾,皇帝的仪仗到了新府外,李景烨在内侍与侍卫的簇拥下步入庭中。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这座宅邸本是裴济替丽质挑的,并不张扬,只比长安城中寻常富贵人家的宅院稍宽敞些罢了,与公侯之家的府邸相比,实在小了些。
此刻一下又涌入数十人,令原本还有些宽裕的庭院与厅堂一下便显出几分拥挤。
李景烨在榻上落座,身旁还空着半边。他目光往四下一扫,含笑道:“都起来吧,今日是魏校尉的好日子,朕来凑个热闹罢了,不必拘礼,一切照常来便好。”
说着,他示意何元士送出备好的丰厚贺礼,随即将目光停留在人群中那一抹熟悉的艳色上:“丽娘,到朕身边来。”
众人起身,不约而同望向丽质。
丽质望着数丈外冲她伸出的那只手掌,顿了一瞬,随即换上体面的笑意,缓步走近,将手轻轻放入那只手掌间。
手掌倏然收紧,几乎将她的指节捏得泛白。
她面不改色地与李景烨并肩坐到榻上,静静望向庭中。
何元士示意婚仪继续。方才停下的乐声与司礼者的呼声再度响起。
李景烨始终握着丽质的手,半点不肯松懈。
“丽娘,这一月时间里,朕很想你。”
他将她的手搁膝上轻轻摩挲,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
“你心中一直有怨,朕知道。若不是朕——”他艰难地停顿,声音隐在乐声之中,“你如今便是六郎的王妃,是妻子,而跟了朕,却只是贵妃,做不了朕的妻。”
“朕要遵先帝遗训,此生不得封皇后,可是朕答应你,待朕百年后,皇陵中与朕同寝的,只有你一个,身后,定追封你做皇后,好不好?”
丽质没说话,面上仍维持着合度的笑容,目光扫过不远处不时窥伺着这边的妙云,与一面行礼一面忍不住担忧看她的兰英。
她面不改色,努力挣了挣被他紧握的手:“请陛下先观礼吧。”
她不愿破坏兰英的婚礼,只得将心中的冷意强压下。
李景烨侧目看她,紧握的手慢慢松开,任她将手抽走。
他是天子,已如此纡尊降贵地同她承诺,她应当已明白他的心意了吧?
二人各怀心思地端坐着,面目含笑,望着庭中行礼的新人,不再说话,周遭二丈处都有内侍侍立着,将二人与众宾客分隔开来。
礼仪近尾声,何元士走近两步,道:“陛下,贵妃,裴将军回来了。”
丽质心中一顿,张目望去。
只见大门处,一道熟悉笔挺的身影正跨门进来,正是裴济。
他衣物发冠齐整,半点也看不出是才从城外赶回的模样。
不知为何,丽质看着他面无表情走近的模样,与他视线对上的那一瞬间,便觉方才压抑在心中的冷意悄悄化作委屈,正跃跃欲试地往外涌出。
她掐了掐指尖,迅速垂下眼,收敛住那一瞬的异样。
只听李景烨笑道:“朕前几日便听你要回来了,想不到是今日。这一趟奔波,你定累了,怎么也不在家先休整一日?”
“替陛下办事,臣不敢称累。”裴济躬身行礼,目光落在地上,嗓音干涩,道,“况且,此处有臣看重的人在,臣不得不来。”
丽质飞快地瞥他一眼,随即移开视线。
李景烨看看已行完礼的魏彭,又看看裴济,笑道:“是了,魏校尉是你的人,能得你这般看重,也是他的本事。你先去同他招呼吧。”
裴济应下,带着捧了贺礼的石泉一同过去,与正举杯饮酒的魏彭道喜。
不一会儿,魏彭又与兰英一同过来,再度向李景烨与丽质二人拜谢,随后,兰英便被引着去了新房。
庭中宾客们和着乐声渐渐喧闹起来,李景烨见状,示意众人不必拘束,好生玩乐,便带着丽质往内院中无人处去了。
裴济本与魏彭一道同众人寒暄,见状只稍作逗留,便借故跟了上去。
……
蜿蜒长廊下,丽质立在廊柱边,面无表情地望着天上的一轮弯月,并不说话。
内侍们都被暂时遣退了,李景烨站在一旁,借着月光与灯光仔细端详她的侧脸,原本觉得缺了一块的心似乎被填满了。
他走近两步,伸手将她搂在怀里,鼻尖凑近她的发顶,深深嗅着她身上的幽香。
“丽娘,跟朕回去,朕方才的话,绝不会食言。”
丽质静了片刻,慢慢挣开他的怀抱,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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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会
他方才的那些承诺, 非但没让她稍感宽慰,反而令她脊背生寒。
她对做皇后半点兴趣也没有,又怎么会因为他许诺自己身后追封皇后, 得与他死同穴,就心动喜悦呢?
况且,才故去不久的徐贤妃,她可是一天也没忘记。
可怜徐贤妃如此不幸,到临终前, 都还顾忌着过去多年里, 亲长们的教诲, 为自己的行径感到羞愧, 没能真正狠下心来,如今身死, 便得了个追封的皇后虚名。
她几乎能想到,李景烨这一追封, 根本不是因真心愧对贤妃。
他只是想减轻自己心里的那点不安感罢了。
日后等着她的又会是什么?
她相信他会做到今日的承诺。
无非是到扶风城下那一日, 一道白绫将她缢死, 埋骨沙土中,以平息他自己和百姓、将士们的怒火。
待渡过劫难,转危为安, 再故作情深, 时时怀缅她, 令她身后再享尊荣——如果他真的能渡过难关的话。
这样的结果, 凭什么还要她感激涕零?
暗影之下, 李景烨望着丽质变幻莫测的目光, 心里没来由地一沉。
他握着她的一只手, 透过朦胧夜色仔细凝视她的面庞:“丽娘, 怎么不说话?”
丽质瞥一眼被他握住的那只手,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暗暗掐紧,细长的指甲深深抠进掌中。
须臾,她垂着眼轻笑一声,佯装无意一般将手抽出,微微侧过身,不教他看清自己眼底差点克制不住的憎恶。
“陛下是天子,实在不必如此。即便没有方才的话,妾也会跟陛下回宫的。”
她话音平静,听不出异样。
李景烨看了她片刻,提着的心渐渐放下。
她到底还是知情识趣,能看到他一番心意的。
他沉着的面上慢慢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重新伸手将她抱在怀里,低头吻她的唇。
丽质闭上眼,掐紧指尖,站着没动,任他动作。
长廊间,阵阵夜风夹杂着庭中的欢笑与乐声不时吹拂而过。
许久,李景烨才慢慢退开些,两手仍牢牢握着她的腰肢,以幽深的目光一寸寸无声抚过她的轮廓。
“丽娘,朕很想你。”
他一贯平淡温润的嗓音带着喑哑,似乎在压抑着内心的蠢蠢欲动。
丽质抬眸,对上他的视线,张口想回应他的话,却只感到如鲠在喉。
幸好他未察觉异样,只侧首去吻她耳畔。
何元士悄无声息地走近到两丈外,埋首躬身提醒:“陛下,该回宫了,明日还有朝会。”
天子不能随意外宿,尤其此处只是个从八品校尉的新宅。眼看宵禁时刻将至,他便该回宫了。
李景烨挽住她的手:“走吧,随朕回宫去。”
丽质浑身一紧,下意识要将手缩回。
“怎么?”他停下脚步,眯眼望着她。
“陛下,”她尽力换上与从前别无二致的柔顺笑容,直视着他的眼,“妾说过,要陪着长姊成婚呢。”
“礼已成了,你长姊便算是嫁了。”他淡淡开口,语气中藏着紧绷与不悦。
丽质咬了下牙关,软软地仰头祈求:“只这一夜,明日一早,妾便回去,待陛下下了朝会,便能见到妾,可好?”
实则只不过一夜,本该没什么差别的。可不知为何,她就是不愿在这时候便跟他回去。
“方才小裴将军也回来了,陛下若不放心,明日便让他带人送妾回宫,好不好?”
李景烨看着她,好半晌才吐了口气,勉强道:“罢了,就依你。”
他自然一点也不愿意再让她留在宫外,尤其他已亲自过来要接她回去,却仍被拒绝,心中只觉不满又失落,躁郁之感似乎又有隐隐冒头的趋势。
只是好不容易才与她重归于好,他也不愿又因此让她感到他是个心胸狭隘之人,于是便勉强答应了。
丽质见他模样便知他并不情愿,忙又主动握了握他的手,冲他笑。
李景烨这才缓和面色,又望了她片刻,忽而笑道:“朕记得你从前很怕子晦,如今怎么不怕了?”
丽质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咬着唇轻声道:“自然还是怕的,可陛下信他……”
何元士没开口催,只在李景烨目光看得见的地方微微抬头,看一眼天色。
李景烨见状,也不再多问。
“若不愿让子晦护送你回宫,你便让他另派一位副将吧。横竖他办事牢靠,朕最是放心。”他只捉过她的手,在她唇边印下一吻,“明日朕等着你回来。”
丽质点头,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直到亲眼看着他重新穿过长廊,回了前庭的宴上,又听众人行礼拜别的声音,这才后退两步,要倚到身旁的廊柱上。
可预料中廊柱寒凉坚硬的触感却没出现。
身后悄无声息地出现一个熟悉的宽阔怀抱,密密实实地将她包裹住。
男人粗重的气息从她耳边拂过,带着不易察觉的沉重。
他一言不发,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什么,唯有横亘在她身前的两条臂膀越箍越紧,仿佛要将她嵌进身体里。
她感到一阵疼痛与呼吸不畅,却没伸手将他推开,只微微侧过头,轻唤一声:“三郎,你回来了。”
话音落下,她便被他一下翻转过来,用力压在廊柱上,不由分说地狠狠吻住双唇。
她睁眼望着天边一轮弯月,缓缓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颈。
……
宵禁将至,坊间道路上往来者络绎不绝。
唯有天子车驾行的这一段路,因早有侍卫们清过,此刻空空荡荡,与两边其他纵横交错的道路截然不同。
李景烨坐在车中,目光不由自主落到一旁装着那对梨花白玉镯的木匣上,到底忍不住沉了脸。
那是他特意命人替丽质打造的,原本想等与她一同回去的路上亲自替她戴上,可她却没回去。
心口才被填满的缺口又空了,失望与烦躁开始涌动,似乎还有越来越难捱的趋势。
他紧抿着唇,揉揉眉心,看来疲惫不已。
何元士端详片刻,低声问:“陛下,袁天师的丹药,老奴还备着——”
李景烨瞥一眼他手中捧着的木匣,目中闪过一丝犹豫,随即挥手:“不必,仍是留着吧。”
他近来总感到自己好了些,既不再饮张御医的药,也一直犹豫着未服袁仙宗私下献上的丹药。
他从小便被教导要做个明君,幼年被封太子后,太傅便同他说过,古往今来,多少帝王为求长生而沉迷方术,从此荒废朝政,日渐庸碌。
他不喜那些从小便跟在身边,每日耳提面命般述说着所谓为君之道,并时时刻刻紧盯着他一言一行的“忠直老臣们”。
他曾同母亲透露过心中的不满,那时母亲只安慰他,等将来登基做了皇帝,便是天下最有权势的人,到那时候,他想做什么,便无人再能掣肘。
然而直到今日,他也未能摆脱那些人的牵制。
若他果真服了丹药,教他们知晓,恐怕又要每日来来回回地劝谏,即便他并非要求长生不来,而那些臣子中,也不乏沉迷佛道之人。
想到此处,他心底烦躁愈盛,不由冲何元士挥手:“去,命他们行快些。”
何元士领命出去,须臾却回来道:“陛下,前面好像是钟四娘,似乎正等着陛下,有事禀报呢。”
照理说,两边道路应当都清过了,闲杂人等不会出现。然而钟四娘方才也一同观礼了,众人都知她是贵妃的堂妹,不敢强行驱逐,又见她似乎有事要禀陈陛下,便先命人回来问一问何元士。
何元士不敢大意,心里始终记得前两次在宫中见到的情形,只犹豫一瞬,便进来问一问。
“又是她。”李景烨沉着脸冷笑一声,“不必理会,直接绕过去。”
何元士得了令,正要下去,却又被叫住。
“你方才说,她有事禀陈?”
“是,说是不好外宣,这才未在婚仪上直接道出。”
李景烨冷哼一声,搁在膝上的手忍不住搓了搓衣料,道:“带她过来吧。”
车马放缓速度,妙云被带至车边。
车帘不曾掀起,皇帝平淡的声音传来:“你有什么话要同朕说就快说吧。”
妙云咬着唇,神色莫测地瞥一眼眼前这辆宽敞气派,华贵异常的马车,随即走近两步,立在车壁外冲里面低语:“陛下,妾的话实在不便让外人听见,求陛下允妾到车中仔细道来。”
车中一片静默。
妙云几乎能想象年轻的天子用与先前别无二致的鄙夷目光隔着帘子打量自己。可她不愿意退宿,她要赌一把。
她嫉妒三娘,渴望像三娘一样成为人上人,可如今钟家的处境,却阻碍了她的步伐。
钟家虽被封了爵位,一跃成为长安城中的勋贵之家,从前那些普通官员家的子侄自然与她的身份不再匹配,她该嫁给同样出身勋贵的青年才俊。
可堂堂秦国公府,却没一个真正的高门愿来议婚求娶,偶尔有来试探的,也多是想让她做妾室。
他们无非是看不上钟家爵位的来历罢了。
她自不甘为人妾室,被人轻鄙。得天子垂青,是她往后最好的出路。
只是她能见到陛下的机会屈指可数,唯有借着丽娘的光,才能稍稍靠近。好容易得到今日这样的机会,即便要被羞辱,也绝不能放过。
片刻后,车里传来淡淡的声音:“进来。”
车帘被内侍掀开,露出其中倚在靠枕上面色冷淡的男人。
妙云捏了捏拳,随即松开双手,提着裙裾踩着杌子,一步一步登上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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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药
宽敞的马车中, 李景烨闭目不语,仿佛没发现车中已多了个人一般。
妙云小心翼翼跪坐到一旁,又飞快地瞥他一眼,始终不见他开口, 只好主动道:“陛下, 妾要说的事, 与舞阳公主有关。”
过来之前, 她自然早就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了。
既然要见天子, 必得事出有因。她与皇帝的交集,除了三娘之外, 便只有嫁到钟家的那位公主了。
公主与那僧人的事,如今还只在府中和坊间传一传,权贵之间知道的不多, 宫中应当更不知道了。
而公主是她的嫂子, 又是陛下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若她将此事主动说出,自然能引陛下注意。
这不但是个向陛下表忠心的机会,甚至还可能替母亲解决一桩心事,让兄长从此不必受制于公主。
李景烨仍旧没说话,只是原本紧闭的眼眸却悄无声息地睁开,直视着眼前微微摇晃的车壁。
“近来舞阳公主始终不愿与驸马同房, 且频频出入大慈恩寺,与慧显大师座下一位法号宣光的新罗弟子过从甚密, 坊间已有了不少传言,说公主不安于室, 与僧人私通……”
“住口!”沉默许久的李景烨忽然一声暴喝, 拾起手边的瓷盏便猛地掷出, “事关皇家颜面,堂堂公主,岂容你信口污蔑!”
瓷盏擦着妙云的脸颊飞出车外,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碎裂声。车帘晃悠两下,露出外头面面相觑的内侍们,又迅速落下遮住。
妙云弓着背伏在一旁,将脸埋得更低,忍住浑身的颤抖,小心道:“妾不敢妄言,陛下若不信,大可派人往大慈恩寺去查一查。”
李景烨搁在一旁的手紧紧握拳,胸膛不住起伏着,面色也由原先的白皙慢慢浮起一层潮红,素来平淡温润的眼眸里满是汹涌凛冽的怒意。
何元士提心吊胆地守在车外,见状低低唤了声“陛下”。
李景烨深深吸着气,不由分说地喊一声“停”,待何元士进来,便指着妙云冷冷吩咐:“将她带下车去,好好看住了。”
“陛下——”妙云瞪大双眼,忍不住惊呼出声,外头却已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内侍得了何元士的示意,不由分说进来将她拽了出去。
呼声迅速消失了。
李景烨抿着唇沉默片刻,道:“派人去一趟大慈恩寺——将那个叫宣光的僧人拿下,好好搜一搜,审一审!”
何元士估摸着时辰,问:“陛下,已近宵禁,是否等明日再去?”
“立刻!快去!”他一声怒喝,连眼睛也开始出现红血丝。
“是,老奴这就去吩咐。”
……
长廊下,裴济只觉一颗心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捏住,痛苦一阵接一阵从心口蔓延开来,直到遍布四肢百骸。
方才,他远远地跟来,碍于四下有内侍,不能靠近,只好假作出来透气,寻了个僻静阴暗的角落待着。
他看不真切此处的情形,只模模糊糊瞥见灯下二人的身影。
他们从最初的分两边站立,慢慢越靠越近,最后抱在一处,交颈而吻。
他几乎下意识地想转过身,闭上眼睛不再看,可不知为何,身体却不受控制地一动不动,眼睁睁望着那两道交叠在一处的朦胧人影。
到这时,他才明白,一旦拥有过,再要放手,就是难上加难。
先前那短短的三个宁静的夜晚,已让他尝到了过去不曾尝到的甜蜜滋味。那时他有多满足,现在就有多痛苦。
似乎有那么一瞬间,他希望自己能将那个抱着她的人一把推开,再也不出现。
这个念头转瞬即逝。
现在,他像一尾渴水的鱼,除了紧紧抱着她亲吻,不住地唤她的名,再做不了别的。
“丽娘,跟我走吧,咱们离开这里……”
不知不觉中,他撕扯着她的衣物,伏在她耳边模模糊糊地吻着,似乎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
可丽质已听见了。
她像一下被人从水中拉了出来,混沌的脑海霎时清晰起来。
这时候,怎么能离开?不但逃不开,还会连累兰英。
她搂着他的脖颈,像安慰稚嫩的少年郎一般,轻抚他整齐束起的黑发,轻轻摇头:“不能走呀……”
裴济的动作慢慢停下。
他静静抱着她立在原地,脸仍是埋在她的颈边,浑身肌肉绷得仿佛要爆裂。
清风拂过,似要令空气中的火花湮灭,可火光却一触即燃。
他沉默着,猛地握住她的腰肢,将她扛在肩上,大步往一处还未有人居的屋中去。
这是他亲自挑的宅子,其中每一处的布局早已烂熟于心。
屋门开了又阖,将仅有的月光也抵挡在外。
他准确地摸到门闩牢牢插进去,一边拉开她的衣襟,一边抱着她压倒在榻上,一口咬住她肩上的光滑肌肤。
齿尖嵌进柔软的肌肤间,带着隐隐的痛意,越来越深。
“三郎,我好疼。”丽质仰躺着,忍不住伸长脖颈,安慰似的轻拍他后背,“别留下痕迹。”
他痛苦地闭眼,慢慢松口,坐直身,望着空洞的黑暗,一言不发。
丽质望着他隐在夜色里的宽厚轮廓,莫名感到几分寂寥。
她一手撑在身后坐起来,另一手灵巧地解开他腰间的玉带钩,慢慢钻入衣襟间半敞的坚实胸膛,一路向下,用掌心与五指轻轻揉捏。
“三郎怎么好似瘦了?是不是一人在外,没照顾好自己?”
她尽力如平时一样地与他调笑。
他的身子霎时紧绷滚烫起来,方才的颓靡也被驱散了几分。
一只粗糙宽厚的手掌覆上她作乱的小手,高大的身躯再度贴上她的,重重磨蹭起来。
“我很想你。”他重重地压在她身上,气息不稳,忍了忍,还是问,“你呢?”
一晚上,竟有两个男人接连说很想她了。
丽质咬着他的唇瓣,眉眼弯弯,并没回应。
裴济心中有一瞬失落。
可这才是平日的她呀,若即若离地引诱他,挑逗他,却从不正面回应他的心。
那一瞬的失落莫名抚平了大半烦躁与痛苦。
他慢慢平静下来,与她交吻,勾住她的腿,闷声道:“我才回来,你却要走了。”
丽质任他摆布,闻言微笑,不知是安慰他,还是对自己说:“快了。”
……
紫宸殿中,灯火通明。
李景烨自从宫外回来后,便一人坐在殿中,沉着脸一言不发。
方才钟四娘在车上说的话仍在耳畔不住回响,令他额角狂跳不已,心里的烦躁几乎压抑不住。
若她说的是真的,堂堂公主竟与一遁入空门的异国僧人通奸,落在大臣、百姓的耳中,该是如何难堪!
去岁中秋的丑事,他好容易才压下,想不到眼下又有了更惊世骇俗的事。
更何况,那个叫宣光的僧人,还是慧显大师座下的十二弟子之一。先前,是他这个皇帝亲自下令,让慧显在大慈恩寺设道场译经,也是他亲自命人将慧显及其十二弟子延入宫中为太后祈福。
想不到那胆大妄为的小小僧人,竟敢在他眼皮底下与令月暗通款曲!
他越想越觉心中一口气堵得生疼,忍不住起身来来回回地走。
自贤妃离世后便不常出现的焦躁之感卷土重来,令他一阵坐立不安。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终于有了动静。
何元士领着一个手捧托盘的内侍匆匆进来,两人俱是满身冷汗,颤巍巍跪在殿中,回道:“陛下,已都搜过、问过了。”
李景烨停住脚步,捏紧拳急切道:“快说!”
那内侍咽了口唾沫,低着头道:“禀陛下,宣光坚称公主只是与佛有缘,这才时常往寺中去……只是,奴在宣光的禅房中,搜出了此物……”
他将托盘捧高,由何元士揭开盖在上头的绸缎。
一块石榴红丝罗披帛被叠地整整齐齐搁在盘中,其上以金银粉绘着花鸟纹样,几处花蕊更是以光滑圆润的珍珠点缀着,在明亮烛火下熠熠生辉。
披帛一角恰被叠在最上层,其中一处以金线绣着一个飘逸灵动的“月”字。
李景烨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字,一点一点变红,最后猛地挥手,将托盘打出两丈外,摔落在地。
那件披帛他自然认得,分明是去岁令月及笄时穿的那一块,角落里那个“月”字,还是母亲亲手绣上去的!
公主的衣物出现在僧人禅房中,意味不言而明,饶是宣光再如何说,也已无济于事。
“去,给朕把那不知廉耻,与公主私通的僧人斩了,快去!”他面色扭曲,一手指着殿外的黑暗,厉声喝道,“今夜就去!”
那内侍不敢逗留,顾不得额角不断低落的汗珠,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便匆匆跑出。
李景烨瞪着那块落在地上的披帛,几乎站立不住,连连后退两步,好容易扶着何元士的手才堪堪站稳。
他慢慢坐到台阶上,一手遮住双眼,许久才轻轻开口。
“元士,将那丹药拿来。”
何元士捧着茶杯与瓷瓶过来,倒出一枚丹药,送到他的手心里。
深色的丹药圆润而光洁,在灯火下隐隐闪出暗红的色泽。
他手掌微颤,仔细端详半晌,终是送入口中,合着杯中水吞服而下。
何元士小心翼翼观察他半晌,见似无异状,这才放下半颗心,问:“陛下,钟四娘——要如何处置?”
到底是未出嫁的女郎,贵妃也不在宫中,这般不明不白扣着,实在不妥。
李景烨撑着身子回到坐榻上,渐渐感到腹中开始阵阵发热,一股股暖流流通到四肢百骸间,似乎将方才那一阵难以排解的躁郁感也抚平了,整个脑中慢慢出现一层朦胧感。
闻言,他稍稍聚拢神思,冷哼一声,挥手道:“将她带过来。”
妙云本被关在偏殿中等了许久,已从最初的恐慌中慢慢镇定下来,此刻见有人来引,忙镇定心神,尽力稳住身形,踏进正殿,冲坐在高处的皇帝行礼。
李景烨的目光望向她,似乎这时才注意到,她今日穿的一身艳色衣裙,似乎与中秋那日夜里,丽质给他献舞时有几分相像。
他愣来片刻,好半晌才想起了什么,冷着脸问:“你今日特意来同朕说这样的事,到底是何居心?”
妙云低着头,勉强克制着打颤的双腿:“妾只是不愿见陛下被蒙在鼓里,想将知道的一切都告诉陛下。”
李景烨语带嘲讽,毫不留情地戳穿她:“小小年纪,心思倒重得很。”
妙云咬着唇,索性也不顾左右而言他,直抬起脸,一双眼楚楚可怜地仰视着他:“妾只是真心爱慕陛下,这才想尽办法接近陛下……”
李景烨目光一滞,瞳孔中的那点涣散渐渐扩大。
她不但衣裙像,就连妆容也是丽质最爱的海棠花钿妆,再配上那张三分相似的容颜,一下便令他晃神。
脑中那层朦胧更浓了。
“爱慕?”他望着她,低声道,“朕最不缺的,就是爱慕与敬仰。朕的心,也早给了别人。你像她,却不是她。”
妙云哀哀地跪在他脚边仰望着他,眸中泪意盈盈:“可是陛下,她——她哪里会像妾这样爱陛下?只要能留在陛下身边,妾什么都愿意做。”
李景烨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慢慢伸手捏住她的下颚,借着灯光端详。
那一双与丽质相似的眼眸中有泪珠滚落。
他伸出拇指拭去一抹晶莹,又有新的泪珠源源不断滚落下来。
“让你做什么都愿意?”
妙云连连点头,眼里闪出希冀的光。
李景烨厌恶地别开眼,将捏着她下颚的手放开,松松地搁在榻上的扶手上。
他以脚尖点点榻前的一块空地:“把衣服脱了,跪下趴好。”
……
紫宸殿外,何元士迎着夜风守候,一步也不敢离开。
钟四娘已进去许久,半点没有要出来的迹象。
他伺候陛下多年,哪里还不懂里头的声响是什么?只是陛下今日心情不佳,连对女人也没了从前的温柔怜惜,钟四娘的声音里,总有几分委屈与不适的意味。
他方才忍不住偷偷扫了一眼,只觉心底一阵复杂难言的滋味。
一个还未出嫁的小娘子,为了荣耀地位,这样豁得出去,竟然连尊严也统统丢了,令人诧异的同时,实在生不出一点点好感。
这对堂姊妹,真真是性情天差地别。
再看陛下的模样,又哪里有半点疼惜她稚嫩的意思?
毕竟,这世上只一个贵妃,水中月似的捞不着,才教人牵肠挂肚呀。
黑暗里,方才往大慈恩寺去的内侍已疾奔回来,面色惨白地捧着个装了血淋淋头颅的木箱回来,哆哆嗦嗦问:“大监,这……可要呈给陛下?”
御前的人还从未做过这样血淋淋的差事,即便赐死,也是像徐贤妃那样,一根白绫缢死的。
何元士忙挥手令他站远些,忍着一身鸡皮疙瘩行到门边,叩了两声,道:“陛下,已办妥了。”
屋里的动静不曾停歇。
许久,传来一阵阴沉的话音:“明日一早,送去公主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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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怕
天边曦光微弱, 坊门虽开了,四下却仍是一片寂静。
裴济没如先前一般早早起身,仍是一动不动地静卧榻上, 泛着红血丝的双眼紧紧凝视着怀里熟睡的女人。
他几乎一夜未眠。
二人夜里直纠缠至子时方休, 若不是见她已筋疲力竭, 困顿不已, 他半点也不愿停下。
只要一想到昨日见到的画面, 想到等天亮后, 便要亲自将她送回宫中,他心口便有止不住的痛苦。
仿佛有一头从前隐藏在阴霾中的猛兽慢慢露出张牙舞爪的面目, 正一点点吞噬着他备受煎熬的内心。
昏暗之中,他伸出手抚上她沉睡的面容,一点一点描画过精致细腻的眉眼。
指腹间的粗糙与面颊肌肤的细滑慢慢摩擦, 带起一阵微痒。
丽质似感到自己被爱抚着, 无意识地将脸往他面前送了送,主动磨蹭他的手掌。
裴济望着近在咫尺的美丽容颜, 眼神微黯,喉结滚动, 一侧头便吻上那两瓣红润丰盈的唇, 轻轻吮咬。
丽质被扰得幽幽转醒,睁眼见到靠得极近的俊颜,有一瞬迷怔, 随即便柔顺地回应。
裴济样样都好, 只是年轻人血气方刚,又不常见到她, 时常会需索无度。
她看出他已在极力克制, 但凡她表露出疲惫乏力时, 他便会加快速度,不再纠缠。可正因为这样,她反而对他又多了几分怜爱,有时不愿拒绝,由着他放纵。
快意自然一点不少,只是到第二日总会手脚酸软,愈发惫懒。
就像现在,她才从梦中醒来,稍挪了挪双腿,便感到一阵异样。
好在他总是体贴入微,才察觉她微微蹙眉,搂在她腰上的手便自觉下滑,抚着她的双腿有力的按揉起来。
肌肉的酸乏慢慢得到缓解,丽质舒服得如一只慵懒的猫,趴在他光裸的胸口,满足得喟叹。
只是裴济却有些难熬,身体显而易见有了变化。
他知道她恐怕有些受不住了,这时候便该主动起身,自己平复。可今日他却不想如此,宁愿自己难受些,也不愿放过这一点点与她亲昵的机会。
他抱着她一个翻身,让她整个人趴在自己身上,双掌绕到她的腰背处,慢慢按揉起来。
二人腻在一处,心里都明白一会儿便要分开,却谁也没有说出来。
屋外又亮了几分,寂静的空气中忽然传来三声敲门声:“小娘子可起来了?奴婢送盥洗的水来。”
是春月的声音。
二人几乎同时僵硬紧绷的身体骤然放松。
从前夜里私会时,他不敢留宿,即便留宿,盥洗的水也是早准备好,温在外间的炉子上的,像今日这样,还是头一回。
门闩还插着,需有人去开门。
“就来。”
丽质瞥他一眼,只好撑起身子,披上外衫,下榻去将屋门打开。
春月也不久留,将东西放下后,便又退出去,指指身后道:“奴婢去前面守着。”
屋门阖上,裴济随手披了件外衫,便过来抱起她放到膝上,主动递青盐水来,又绞了巾帕替她净面。
巾帕的下沿垂落,擦过她的脖颈,令她忍不住咯咯笑着推他,想自己过去穿衣。
他却固执地又将她抱回榻边,自己拿起衣物,一件件替她穿上。
那双在自己胸前系着衣带的大掌动作间仍有两分生涩,她忍不住伸出食指从他手背上轻轻刮过:“你解女人衣裳的手法可比这熟稔多了。”
他动作微顿,黑黢黢的眼眸不动声色观察她的表情,随即闷声道:“我只解过你的衣裳。”
这回换丽质说不出话来。
她可不止解过他一人的衣扣。
这样的事计较起来,总没什么意思。况且,她以为,二人现在的关系,还远够不到那样亲密。
她抿唇沉默,耐心等着他替她将衣物穿戴整齐,才披着发坐到一旁,拿起春月送来的木梳,将头发绾成最简单的高髻。
裴济拿过巾帕和自己的衣物,到一旁迅速洗漱。
丽质一面往发间插金钗,一面饶有兴味地观察他。
堂堂大长公主与宰相的儿子,这幅做派倒与那些常年混迹军营的普通军士别无二致。
若没那一身不凡的样貌与仪表和不卑不亢又淡然自若的冷傲气质,任谁也想不到他出身如此显赫。
实在是大魏贵族中的一个异类。
裴济察觉到她的目光,不由转过头来:“怎么了?”
丽质笑笑没说话,见屋里没有铜镜,便起身立到他面前,左右转了转,问:“好看吗?”
裴济微笑:“好看。”
她自然怎样都好看。
丽质这才放下心来,上前替他调了调蹼头的方向。
他捉住她的手在唇边轻吻,嗓音微哑:“我已让石泉悄悄去寻门路,替你办别的户籍了。”
其实这事有些难。
他虽是皇亲贵族,又身居高位,户籍这样的事本不在话下。难就难在他不能以自己的身份行事,得处处不留痕迹。而掌户籍的官员多是品级不高的士曹参军,其中一个便是她的叔父钟承平。
可他不会与她说。
“你耐心等着,很快会有消息的。”
丽质含笑望着他,闻言点头:“好,我等着,你也不必着急。”
二人静静对视,都没再说话。
才是个户籍,便已有些艰难,往后要离开,又会有多难呢?
他不知道,甚至都没有确切可行的办法。可他更没办法让自己袖手旁观,猛兽即将出笼,必须做些什么,才能缓解一日重似一日的欲念。
不一会儿,春月又送了清粥点心来做早膳。
二人第一次同桌而食,心中都有几分恍惚,吃得也比平日更慢了。
然而片刻后,方才下去用食的春月又急匆匆推门进来:“小娘子,出,出事了!”
裴济条件反射地霍然站起,丽质面色也沉下来,忙问:“怎么了?”
春月将门带上,道:“方才,方才府中派人来寻四娘,说四娘昨日一夜未归,只以为是留宿在这里了,可寻了一圈,没寻到人,却把大娘惊醒了。大娘觉得怪异,便捉了那几个人过来问,这才知道——方才坊门一开,陛下便让人从宫里送了一、一颗头颅到公主府上……”
她说着,脸色已有些泛白。
丽质也面色不好,忍着心中的不适,疑惑问:“何人的头颅?公主的事,与四娘有什么干系?”
春月咽了口唾沫,直摇头道:“那几人也说不清是谁的头颅,只知道公主见了,便提着刀不管不顾冲进咱们府上,将夫人他们都扣起来了,说、说定是他们见不得她好,才到陛下面前胡言,幸好被女官暂时劝住了……后来又见四娘不见了,这才到这儿来寻……大娘说,恐怕是那个扶桑僧人的脑袋……”
丽质僵在榻上,一时只觉背后一阵寒意袭来,令她忍不住瑟瑟发抖。
她自然想起了那一日兰英说的李令月与宣光的事。
李景烨——他昨日才从她这里离开,看来面目和煦,没有太多异样,谁知转眼便杀了人,甚至还命人将头颅送到亲妹妹面前!
她不知道李令月与宣光之间到底如何,可不论二人是否有感情,这样的举动也足令李令月惊骇愤怒了。
她再次感受到他的可怕——竟对亲妹妹都如此不留情面!
春月已嘤嘤哭了起来:“奴婢从前就听人说过,宣光大师心肠极好,不少扶桑来的学子都受过他的馈赠,曲江边的百姓也常常听他开坛讲法,从来不因贫富贵贱而有所不同……陛下他……”
丽质抿着唇,一手紧捏着案角,整个人不住颤抖。
裴济沉着脸,无声抚着她的后背。
他亦震惊,只是见多了血肉尸首,比她更镇定些。
“宣光——是那位慧显大师的座下弟子,近来府里有不少传言,说他与公主有私……”她转过头去望着他解释,随即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问春月,“妙云呢?她去哪儿了?”
春月抹着泪摇头。
丽质心中咯噔一下,顿觉不好。
身为公主,有一两桩风流韵事本不足为奇,只是宣光身份特殊,是佛门中人,又是声名远扬的大师弟子,落在百姓耳中,便有了不同的意味。
佛门有戒,寻常僧人尚不敢破,更何况是身为许多百姓心中精神领袖的大师弟子?
只是旁人若知晓,断不会主动抖到李景烨面前。只有一心想让公主受罚,让钟灏纳妾生子的钟家人才会如此。
妙云是钟家人,更对皇帝抱着不可告人的心思,这时候不见踪影,实在微妙。
“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呀……”她喃喃摇头,联想起先前他逼着李令月嫁给钟灏的情形,慢慢镇定心神。
“春月,”她挺直腰背,沉声吩咐,“你去告诉长姊与魏校尉,今日不必回府见叔父与叔母了,就照计划,尽快出城离开吧。”
以李令月的性子,不论她与宣光的关系到底如何,此刻定已恨毒了钟家人,叔父一家不厚道,万一牵连到兰英就不好了。
春月擦干泪,慌忙起身出去。
屋里剩下二人,裴济握着她的肩轻声道:“别怕。”
丽质静了静,捏着案角的手慢慢松开,复归平静:“走吧,该回宫了。”
裴济眸光一黯,缓缓起身,道:“我先出去。还有事要交代魏彭。”
他走了两步,伸手要开门,却又停了下来,飞快地回来,俯身激烈地吻她。
“别怕。”
丽质喘着气点头,望着他再度转身,走出屋去。
……
临近朝会时分,李景烨终于自睡梦中醒来起身,只觉脑中晕晕沉沉,一片空虚。
左手触碰到身旁一处温热的肌肤,他转过头去,看见光裸的少女蹙着眉从熟睡中苏醒的模样,微愣了下,随即面无表情地移开眼,丝毫没有要理会的模样。
昨夜的情形慢慢浮现在眼前。
他服了丹药,整个人云里雾里,不觉舒爽,却没了先前的焦躁与痛苦,今日起来,除了脑中略晕沉,也无别的异样。
效果立竿见影,似乎比张御医的汤药好不少。
妙云拥着锦被吃力地起身,望着他咬唇唤“陛下”。
“元士,”李景烨没听到似的,自顾自张开双臂,由内侍们服侍着穿戴整齐,“让袁天师再送些丹药来。”
“是。”何元士将漱口水递来,也不理会妙云。
陛下忽略她,做下人的也只好如此。
饭食正要送上来,李景烨看一眼天色,只饮了口参汤便摆手道:“今日晚了,就不用了,直接上朝吧。”
说罢,领着一行人大步离开紫宸殿。
妙云望着空无一人的寝殿,难堪地抿着唇,慢慢爬下床,拾起凌乱的衣物,一件件穿上。
三娘要回来的,她不能这么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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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狈
拾翠殿中, 萧淑妃一早便起身,抱着已醒来的幼子嗣直逗弄着。
孩子不过才两个多月大,每日清醒的时候不多, 此刻才喝完奶, 被母亲抱在怀里轻轻拍打着后背, 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睛好奇地四下观望。
他生在上元之后, 即将满百日。太后、陛下那里都派人来提过, 要替这得来不易的长子办一场百日宴, 却被萧淑妃婉拒了。
她是母亲,没人比她知道这孩子来得多坎坷, 落水那日,她几乎以为孩子要活不成了,谁知这两个月来, 他却奇迹般地茁长成长起来了。
期间有过几回不适, 叫了女官来,都很快痊愈了。
是个有福气的好孩子。
区区百日宴, 她并不放在眼里。况且,宫人们都说, 民间有俗, 早产的孩子易夭折,为了让孩子命格压得住,五岁前的百日、生辰都不该大操大办。
生在皇家的孩子更应该如此, 况且, 往后他还有许多路要走。
生来已是众人之上的孩子,该仰望的是更高的地方。
片刻后, 靠在母亲肩上的嗣直终于打出一串奶嗝, 圆溜溜的乌眼懵懂地转了转。
萧淑妃爱怜地亲了亲儿子的脸颊, 将他放在榻上,接过乳母递过来的衣物替他换上。
嗣直卧在榻上冲母亲兴奋地挥舞两下手脚,不过片刻便反应迟滞起来,显然又困顿了。
兰昭从殿外进来,正要开口说话,却被止住了。
萧淑妃抱起孩子走到小床边轻轻放下,弯着腰直到见他闭眼睡熟,才轻手轻脚带着兰昭去了外间。
“怎么了?”
兰昭将门阖上,压低声道:“小娘子,是紫宸殿那边,奴婢看见何大监一早便去大角观了!”
大角观是目下袁仙宗的居处。先前陛下从袁仙宗手里取了丹药后,便一直未再理会,今日忽然又让何元士去了,还能为什么?
八成是已服过药了。
萧龄甫摸得准陛下的疑心,早就嘱咐过袁仙宗,头一次的药,定要将不适感降到最低,即便减弱效用,也不能让陛下有所怀疑。
须知他从前给其他朝臣、富商、百姓甚至自己试丹药时,第一次总会出现或多或少的不适。
陛下不行。一旦生了怀疑,往后便会像张御医一般,越来越不得信任。
萧淑妃饮了口热茶,闻言面上闪过一瞬彷徨与恍惚,久久没说话。
兰昭立在一旁,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萧淑妃见状又问:“还有什么事?”
“昨日,陛下去了钟大娘的婚宴。”
萧淑妃蹙眉点头,这事她昨日便知道了。
“听说昨夜一同回来的,还有个年轻女子,却不是贵妃——”兰昭迟疑道,“奴婢一早替娘子往御前送了一碗参汤,借机窥了一眼,那女子同贵妃有几分神似,好像、好像是钟四娘……”
萧淑妃执杯的手顿住,脑中浮现出个在前两回宫宴上见过的模模糊糊的影子,眼神也跟着黯淡下去。
她将茶杯搁回案上,凝视着杯中茶水荡起的圈圈涟漪,轻声道:“一会儿递信出去,让母亲入宫一趟吧。”
陛下服药的事,她需通过母亲转告父亲,好让父亲同陛下私下议事时,多多观察,若有不对的地方,旁敲侧击一番,消解疑虑。
宫里的美人一茬接着一茬,他终归是没有心的。
……
紫宸殿中,妙云好容易对着铜镜将褶皱的裙衫抚平后,便不知所措地站在屋中,不知要往何处去。
偌大的大明宫,没有一间屋舍是她的居所。
她犹豫片刻,忍着腹中饥饿,在床边的紫檀木脚踏上坐下。
没人给她送吃食,进来清扫的宫人们也都低垂着头像没看见她似的,从她身边来来往往地收拾起来。
不一会儿,寝殿中重归整洁,宫人们鱼贯而出,仍留她一人在屋里。
她又呆坐许久,最后踟蹰片刻,终于从脚踏上起身,动一动酸麻的双腿,小心翼翼地开始打量这座帝王寝殿。
手指从物架、床榻、屏风、瓷瓶上一一轻抚而过,心中的惊异与仰望已无法言喻。
这一座寝殿,比她在秦国公府中的院子都更宽敞,其中许多精巧的物件,她甚至从未见过、从未听过。
果然只有皇宫中,才有这样奢侈优渥的生活。
桌案上堆叠这几册书,她视线扫过,不敢停留,只坐在榻沿上,将目光落在一旁的一只木匣上。
木匣是开着的,露出其中被红色丝绸包围着的一对白玉镯。
玉镯质地剔透,色泽纯净,白如春日梨花,是她从未见过的上品。
她看得出神,忍不住伸出一根食指,轻轻触碰一下。
冰凉润泽的质感从指尖传来,令她不由凑近几分,顺着玉镯的弧度一点点触摸。
“你在做什么?”殿外忽然传来一道极冷厉的嗓音,吓得她赶紧收手。
才下朝会的李景烨面无表情地从殿外进来,双眼冷淡地从她面上移开,落到方才被她触碰的那对玉镯上。
那是他要送给丽质的镯子。
妙云立刻从榻上下来,冲他盈盈下拜行礼。
李景烨径直越过她,走到榻边,将木匣收起,冲何元士冷声道:“她怎么还在?”
何元士愣在远处,陛下先前不曾说要如何安置钟四娘,到底是临幸过的人,他不敢擅自作主,便让众人都不用管。现在陛下这样问起,显然并不打算将她留在宫中。
他躬着身同情地睨一眼妙云,忙招手喊来两个内侍:“快送钟娘子回府去。”
妙云惊愕地呆在原地,讷讷唤:“陛下……”
“娘子昨夜为了揭发那僧人的行径,一直留在宫中直到查实,着实辛苦了,如今事已了,快快回去吧。”何元士出言提醒,将她昨夜与陛下同宿一下说成是为了查实宣光之事,才不得已留在宫中。
“不不,我不是——”妙云连连后退,几乎不敢相信会如此。
陛下分明是十分在乎女子清白的,公主与她兄长苟且后,他便直接将公主嫁给了兄长,如今她夜里宿在紫宸殿,为何却不将她留在宫中?
分明先前见陛下在三娘面前时,是那么温润斯文,对她这个妹妹也堪称和蔼……
何元士见她不愿走,正要示意两个内侍动手,殿外却忽然有人高呼:“陛下,舞阳公主来了!”
李景烨丢下手中册子:“让她进来。”
话音落下,李令月已红着眼大步进来,礼也未行,便直接质问:“陛下为何要如此待他!”
“他”自然是指宣光。
“你该问问你与他做了什么不知廉耻的事。”不知是否是因昨夜服下的丹药还有余效在,他此刻虽气愤不已,心底却莫名地平静,再没有原本怒不可遏,气闷痛苦的感觉,“堂堂公主的衣物,竟出现在一个僧人的禅房中,皇家的颜面都被你丢尽了!”
李令月眼眶通红,闻言直摇头,嗓音嘶哑道:“他与我,从未做过什么不知羞耻的事!他从扶桑远渡重洋来到大魏,一心求佛法真谛,好容易拜入慧显大师座下,多年来始终严守戒律,哪里会因为我便心智不坚……”
她眼里怔怔留下愧疚的泪:“那件披帛,不过是个念想罢了,陛下却连问也不问我,便将他杀了!”
她才流产时,心中痛苦不安,每夜都难以安睡,直到入宫替母亲侍疾,母亲劝她到佛前忏悔祷告,她才去了护国寺中。
那日,她一人长跪佛前,是宣光替她点一盏明灯,供于佛前,闭目诵经,令她得到了数月来第一次宁静与平和。
他入了佛门,与她无缘,是她执念不消罢了。
寝殿中,李令月慢慢矮下身,双手环膝,克制不住地痛哭出声:“陛下让我放弃表哥,我放弃了,让我嫁给钟灏,我也认命,嫁了……如今,只有在他身边,我才能得片刻平和,可陛下却这样对他!我是公主,怎么连这点权力也没有了?”
李景烨坐在榻上,俯视着蜷缩在地的亲妹妹,淡淡开口:“此事,该怪你自己。”
他慢慢移开眼:“你出嫁时,朕同你说过,若受了委屈,记得告诉朕,朕自会替你做主。可你看看,你做了什么?但凡与你苟且的是个普通的郎君,朕也不会如此处置,偏偏却是个佛门之人,是许多百姓青睐、信任的高僧弟子。”
李令月怔了怔,眼中闪过愧疚与自责,愤怒的气焰有一瞬消退。
可随即,她却忽然站起来,冷笑一声,满是嘲讽道:“陛下糊涂了,怎会怪我?陛下先前夺弟媳的时候,还不是将钟三娘送入了道门?怎我与僧人就犯了忌讳?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不得胡言!”
已许久没人在他面前提起过那时的荒唐事,他几乎要自欺欺人地以为旁人都已忘得差不多了,此刻忽然被亲妹妹再度提起,仿佛一下刺中他的要害,令他原本平静的心一下掀起巨浪。
李令月却不理他的呵斥,目光在殿中扫了一圈,最终落在角落中的妙云身上。
“果然是你,你倒比你那刻薄又窝囊的母亲大胆多了。”她走近两步,红着眼上下打量妙云,目中露出深深的憎恶与愤恨,“怎么?你兄长可以日日流连平康坊的酒肆妓馆,我却连寺庙也不能出入?这是哪来的道理?”
妙云被她的目光吓到,下意识后退一步,掐着指尖道:“公主误会了,妾只是想替母亲解忧,让兄长早日有后。”
“你的话,我一句也不信。”李令月步步逼近,整个人带着张扬的怒意,一点也不想克制,“你既然这样孝顺,眼下不妨也先替你母亲受一受我的怒火。”
说着,不待妙云反应,她已抬起手,大力扇去。
“啪”的一声,妙云猝不及防被打了左脸,整个人往旁边跌去,肩膀撞向坐榻的一角,疼得她泪流满面。
眼看李令月仍旧紧逼不退,她忙伸手扶着榻沿要起来。
挣扎间,右腕与左肩的衣衫微微滑落,露出肌肤间的几处淤痕。
李令月眼神一闪,随即望着眼前二人,仰天笑了声:“陛下对我的所作所为深恶痛绝,怎自己也与还未出嫁的娘子厮混起来了?钟妙云,你这样不知廉耻地要爬上陛下的床,却还有脸来指摘我的事?真是荒唐!”
妙云瑟瑟发抖,本能地往李景烨身边挪动:“陛下——”
李景烨却没心思再看她,一双眼直直望着敞开的殿门处。
清晨明媚的日光下,丽质正站在门边,面无表情地望着殿中的狼狈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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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愿
“丽娘!”
他站起身, 大步走到殿门处,伸手就想拉她:“你回来了!”
丽质低着头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他的手, 躬身冲他行礼。
“原来妙云在陛下身边。”她短促地笑了笑, 瞥一眼殿中软倒在地的妙云, 语气平淡, 听在众人耳中, 却莫名有几分难堪, “妾回来时,叔母正派人到处找呢, 看来是虚惊一场。”
李景烨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一时面色有些不自在。
李令月左右观望,慢慢笑了起来。
她笑得憋不住泪, 一手掩口, 好半晌才匀出气来,看看殿里殿外这对堂姊妹, 满是嘲讽与畅快:“原来贵妃还不知道呀,你这个妹妹, 小小年纪就心机深沉, 贯会踩着别人的骨往上爬!”
说罢,她又走近两步,在殿外的阳光下露出一张狰狞的面孔:“原来大哥待贵妃, 也不过如此, 当初不择手段将她从六哥身边抢来,才不过一年多, 便与她妹妹苟且。贵妃, 真真是可怜……”
她憎恶丽质许久, 今日看来,才发现也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
连她这个公主都不能自主,更何况是寻常女子?不过是个玩物。
李景烨听着妹妹口中如此刺耳的话,面色一下白了几分。
丹药的效用似乎正飞快地退去,他心中的浪涛一阵接着一阵,愈演愈烈,终于忍不住要解释:“丽娘,莫听她的话,朕待你的心意一直不曾变过!你妹妹的事,也并非如此!”
丽质垂着眼没看他,只默默转过身去,似乎一点也不愿听他的解释:“既然陛下正忙,妾便不打扰,先回承欢殿去了。”
说着,提步便要走。
妙云眼见情况与自己预料的完全不同,现下的她已完全处于劣势,再顾不得面子,忍着痛便爬起身,三两步冲到殿门处,大声呼道:“三娘!看在多年姊妹的情分上,看在——我父亲与母亲将你和大娘抚养成人的份上,求你成全我吧!”
丽质脚步停住,站在殿外空阔的空地上,慢慢转过身去,神色复杂地望着妙云满是祈求又掩不住嫉妒的目光。
她心里有些诧异。
不知这样的境地下,妙云竟还会提及姊妹情分与养育之恩。
妙云这个做妹妹的,总要与她和兰英争个高低,自她入宫后,更是嫉恨不已,何时念及过姊妹情分?
这话从妙云口里说出,实在有些讽刺。
至于叔父与叔母,养育她与兰英二人,也不过是另有所图罢了。况且,叔父抚养双亲亡故的侄女,也是大魏律例中明文规定的。
她从不认为她欠这一家人什么,如今妙云却有谢恩图报的意思。
这是哪来的道理?她恨不能狠狠地笑出声来。
可是不能。这于她而言,也不失是个机会。
李景烨一个眼神扫去,何元士忙带着五个内侍过去,将妙云和李令月请回殿内去。
门外只剩丽质与李景烨二人。
他上前捧住她的双手,语气中带着几分微不可查得恳求,一如他最初将她带进望仙观中哄劝时一般:“丽娘,我即刻将她逐出宫去,你不必理会。”
丽质望着他的眼,轻声问:“昨夜,四娘是否与陛下同宿?”
李景烨一滞,点头道:“是,昨夜她蓄意引诱朕,朕自会处置。”
丽质闻言,慢慢抽出手,转过身去,背对他道:“陛下要如何处置?将她逐出宫去吗?她还未出嫁,本是个清白的闺阁女郎。”
李景烨不禁蹙眉,似乎不明白她这样说的意思:“昨夜她亲口说的,让她如何都愿意,朕不曾强迫她。”
他从未许诺过钟四娘什么,不过都是她一厢情愿罢了。他对这样不爱惜自己,以自己为筹码设计旁人的女子深恶痛绝,如钟四娘这样,不值得他多费心思。
“可她以为陛下会将她留在宫中,才心甘情愿的。”丽质低垂着头,静静开口。
李景烨眉头愈拧愈紧,反问道:“那又如何?朕身为天子,难道还要为她这样不知羞耻的行径善后吗?她既然有这样的胆子,就该承受后果。”
古来帝王都有女人无数,有时即便临幸的是宫女,若不喜爱,也不会纳入嫔妃之列,更何况钟四娘是个宫外的女子?
他虽不曾做过这样的事,对后宫女人更鲜少苛责,却也不意味着要照单全收。
“丽娘,难道她方才的话让你心软了?”他走到她身后,将她圈进怀里,脑中忽而又闪过一个念头,嘴角竟浮现一抹极淡的笑意,“还是……你不喜朕与别人亲近?”
丽质浑身颤了颤,随即挣开他的双臂,摇头道:“陛下要与和人亲近,妾怎敢置喙?除了长姊,妾与家人,也没有那样的深情厚谊。妾只是……有些累了。”
她慢慢转过身,站在离他半丈远的地方,卸下面上维持了许久的柔顺,冷淡地望着他。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陛下知道外人都是如何说妾的吗?”
李景烨一顿,面上闪过几分内疚与难堪。
外人如何议论,他即便不能全部知晓,总也听过了大半,怎会不知道?
丽质不等他回答,又道:“他们都说,妾是个不折不扣的祸水,心思歹毒,宛如妖孽,搅扰了圣人的心智。从妾入宫,被封为贵妃,到公主与妾堂兄的婚事,再到后来淑妃落水早产,似乎每件事,在旁人眼里,都是妾的错。可妾到底做错了什么?陛下再清楚不过了,这些事,有哪一件是妾做的?偏偏最后一切的指责,都落在妾一人身上……反倒是这一回,妾离宫回娘家,旁人都道妾已失圣心,从此便要如弃妇一般了。他们虽都幸灾乐祸,不怀好意,可妾心里,却像松了一口气一般。有时,妾想,若真的失去陛下的宠爱,兴许反而是件好事……”
她看一眼不远处的寝殿门,继续道:“今日若妙云如此狼狈地被陛下逐出宫去,恐怕外人的恶语,最后仍是加都妾一人身上。妾都已能料到了,无非是说妾心胸狭隘,善妒而不容人,只知以美色蛊惑君王,连自己的亲姊妹也不肯让步……”
李景烨双眼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似乎有些恍惚又有些震惊:“丽娘,原来你……一直是这么想的?你到底还是在乎旁人的议论的,朕还以为……”
先前他多次问她是否怨他,她都不曾正面回应。他一直心怀愧疚,又侥幸地以为她善解人意,定能体谅他的难处。
原来,她根本都将这些一一记在心里。
丽质摇头,淡淡道:“人非草木,怎么可能不在乎?只是妾知道,即便告诉陛下,也于事无补,便索性什么也不说了。哪知到今日,连妾的堂妹也牵扯进来了。”
李景烨呆立原地,许久,才问出一直压在心中,就连她离宫那日,也不曾正面问出的话:“你怨朕,可有六郎的缘故在?”
他的一切患得患失,都来自于当日是从亲弟弟手中抢来了她。
她初入宫时,他尚能直接问出口,只是她的回答,他总将信将疑罢了。后来,他已不大能说出口,她也未再解释过。
这根刺始终埋在他心里,稍一动弹,便痛苦不堪。
那日她从仙居殿中出来,他隐晦地问起时,她的回答令他失望至极,冲动之下,才将她遣回娘家。
如今好容易克制住心底的猜疑,主动向她示好,让她回来,只盼她的回答,不要让他失望。
丽质对上他的视线,心底飞快地考量他的意图,随即摇头:“与睿王殿下无关。妾出嫁之前,甚至不曾见过睿王殿下几面,本也没什么情谊可言。”
李景烨听罢,慢慢松了口气。
然未待他放下心来,她又道:“只是于妾而言,陛下的宠爱有如千斤重,实在令妾喘不过气来。妾如今已成了众矢之的,只怕再受不起陛下半点恩泽了。”
“不会的,丽娘,朕会护着你——”他急急想要解释,令她安心。
她只淡笑着摇头:“陛下忘了?妾不能生养,当初也是答应过太后的。宫中只淑妃一人替陛下生下长子,若再无所出,妾便是大魏的罪人了。陛下越是护着妾,妾越会为千夫所指,实在承受不起。”
“原来朕的心意,竟是如此沉重不堪的负担……”李景烨的心慢慢凉下来,身上的力气也被抽去大半,“朕却一直没有察觉。”
他一直在与身边压抑、约束他多年的势力较量,眼看就要挣脱,却不知,早在他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就已将她推向了另一边。
他是皇帝,尚且畏惧人言,束手束脚,更何况她?
丽质屈膝跪下,沉声道:“陛下若还对妾有一丝怜悯之心,便莫再为难妾了。”
他眼神恍惚,脚步虚浮地后退两步,惨淡地笑了声,随即收敛起痛苦的神色,背手而立,不再看她,只漠然道:“朕明白了,会如你所愿。你回去吧……”
丽质深吸一口气,冲他恭恭敬敬行了拜礼,随即敛眸起身,不再逗留,径直往承欢殿去。
李景烨立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才慢慢耷拉下双肩。
“元士,”他冲何元士挥手,“药呢?”
何元士忙将才取来的丹药奉上,亲眼看着他匆匆取出一颗送入口中,吞咽而下,才将瓷瓶收起。
李景烨抚着胸口,直到感到腹中升腾起一缕缕淡淡的热意传遍四肢,令方才的麻木淡去,脑中的痛苦也笼上一层朦胧,这才转身,重新回到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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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王
寝殿中, 妙云和李令月身边分别站了两三个内侍,防着二人再起冲突。
妙云始终惴惴不安,又戒备不已。
连带兄长成婚第二日的那一次,她已挨过公主两次耳光, 一次比一次难堪狼狈。可偏偏她身份低位, 比不得三娘, 不能与公主平起平坐, 唯有小心退让。
倒是李令月, 方才发泄过后,似乎平静了些, 此刻连看也不愿看妙云,只理了理衣衫,坐在榻边饮了两口热茶。
她入宫时十分仓促, 不但水米未进, 就连盥洗也是在车上匆匆完成的,此刻有短暂喘息的时间,才发现喉咙里早就干涩不已,亟待茶水润泽。
殿中虽还有昨夜点的安神香的余味,她却丝毫未觉困顿,反而亢奋不已。
宣光已死了。
她脑中清晰地印刻着清晨见到的那一颗血淋淋的头颅,就连斩首, 他都是一副慈悲如佛,毫无畏惧的平和模样。
可是她知道, 他还有一身宏愿尚未实现。
他要饱览汉译佛经,要踏遍中原大地, 倾其所有吸纳大魏异彩纷呈的一切, 将来有一日, 能回到扶桑故土,拯救仍在苦难中挣扎求生的扶桑百姓。
他不该白白死去。
李令月手中执着杯,凝视着其中褐色茶汤的目光渐渐幽暗起来。
她是公主,高高在上,从前一直单纯任性,无法无天,可到底姓李,身体里流淌的,是李氏皇族强横又偏执的血液。
今天的事情,总要有始作俑者来付出代价。
李景烨面无表情地走进殿中,重新到座上坐下。
妙云瑟瑟发抖,小心地偷觑着他,似想从他的面色中看出些什么来。
李令月却没犹豫,直接起身到殿中跪下,挺直脊背,道:“令月不求陛下谅解,愿自请从此入城外皇陵中,为先帝守灵。”
说着,肃着脸不卑不亢地冲他弯腰行大礼。
李景烨端详她片刻,搁在扶手上的那只手不由自主紧了紧,好半晌,才淡淡开口:“也好,皇陵清净。你好好自省,过一阵子再回来吧。”
李令月眼神中有一瞬冷嘲,几乎就要克制不住说些什么,到底忍住了,只冷声道:“令月不指望能回来,只有一事,求陛下念在骨肉亲情上,能成全令月。”
“你说。”
她的目光慢慢转向妙云,露出浓浓的恶意,令妙云背后一阵寒凉。
“令月身为大魏公主,自然也代表皇家颜面,便是犯了天大的错,也仍是陛下的亲妹妹。当日嫁入钟家,是迫不得已。驸马虽是夫,更是臣,陛下,君臣有别,驸马若在外与妓子歌女厮混,已让令月与陛下面上蒙羞,如今听闻秦国公夫人还要替驸马纳妾,使其在令月之前生子,实在有僭越犯上之嫌。请陛下替令月做主,驸马一日与令月还是夫妻,便不得另行纳妾。”
钟四娘既然称是为了替母亲与兄长解忧,才将宣光的事揭发到陛下跟前,她便偏不让她如愿。
从前虽未有明文称驸马不得纳妾,历代也有许多驸马的确另有妾侍、子女,可钟灏与她不一样。
她是陛下唯一的亲妹妹,身份尊贵,而钟灏却只算半个权贵子弟,只要陛下点头,他便别想如愿。
“陛下!”妙云终于感到公主话语里深深的恶意,扑通一声跪倒,冲座上的皇帝祈求,“妾的兄长,也是贵妃的堂兄呀!”
李景烨沉默地看着妹妹,耳边忽然回响起丽质方才的话。
她不需要他对她的好。
他眼神微闪,慢慢点头,轻声道:“朕准了。”
李令月直挺挺跪着,闻言轻舒一口气,微笑着起身,转头俯视妙云,轻轻道:“我方才同你说过,既然敢做,就要敢承受我的怒火。你母亲知道是你彻底断了她儿子的路,还会不会再将你捧在手心里?”
说罢,也不管已软倒在一旁的妙云,昂首离去。
殿中剩下李景烨与妙云二人,他目光恍惚地注视着妙云,一言不发。
何元士上前,轻声问道:“陛下,钟四娘——是否要送出宫去?”
妙云一听“送出宫去”这几个字,本已萎顿的心神一下又提了起来,忙不迭撑着浑身的力气重新冲前面行礼:“求陛下让妾留下!”
李景烨不知在想什么,沉默了好半晌,忽然轻笑一声:“你这么想留在宫中?”
妙云含泪点头回:“妾只是一心想伴在陛下身边……”
出了这样的事,她若再被逐出宫去,便真的再没脸见人了。
“那好,你留下吧。”李景烨移开视线,望向殿外的一处空地,似在回想方才站在那儿的人,眼前的迷雾又浓了几分。
未待妙云欣喜,他又淡淡道:“朕便封你做个国夫人吧,便称——英国夫人吧,赐居紫澜殿。”
妙云浑身一僵,面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
就连何元士等几个内侍也吓了一跳。
国夫人品级不低,堪与四妃比肩,可那并非宫中后妃的封号,而是外命妇的封号!只有公侯家的夫人,才会得这样的封号,她的母亲便因父亲成了秦国公,而被封为秦国夫人。
如今她一个尚未出嫁的娘子,要留在宫中,却被陛下封了外命妇的封号,这与被天子养在外的外室有何不同!
分明是有意折辱她。
妙云双掌撑地,身躯微微颤抖,好半晌才忍下心中的屈辱,低垂着头压抑道:“多谢陛下仁慈。”
两个内侍在何元士的示意下过来将她引出紫宸殿,往紫澜殿去了。
紫宸殿中,李景烨慢慢后靠,浑身瘫软下来,仰面望着头顶的雕梁画栋,满是疲惫。
“元士,”良久,他轻声道,“往紫澜殿中多送些财物吧。”
何元士恭顺应下,立刻转身督办,心中却疑惑不已。
陛下分明十分厌恶钟四娘,却不将她驱逐,而是想了个将她留在宫中,封个外命妇的封号的法子来羞辱,眼下又要给她多送财物,也不知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
午后,裴济处理完兵部堆积的公务,正入宫往延英殿来面见陛下,恰遇见将紫澜殿事宜处理妥当后回来的何元士。
何元士一见他,忙笑着过来打招呼,像松了口气似的,道:“小裴将军可算来了,陛下正精神不大好,见了将军,兴许能宽慰些。”
裴济本就担心今日清晨发生的事,只碍于将丽质送到昭庆门后,便往衙署去了,是以对后来的事一无所知,闻言不动声色,只作寻常的关心状,主动问了声。
何元士料他昨夜也在婚仪上,直到宵禁都未走,应当与宾客们一同留下了,又知道今早公主派人去闹了一趟,也不隐瞒,略一思忖,便将横竖瞒不住的事都一一说了。
裴济越听双眉便蹙得越紧,忍不住开口:“大监是说,贵妃走后,陛下便将钟四娘留在了宫中,还封了英国夫人?”
这是什么道理?怎么他每一回离开回来,都觉陛下的行径便比从前更匪夷所思,难以揣测了呢?
何元士叹息一声,连连点头:“是啊!咱也不敢妄自揣测圣人心意,陛下说什么,只敢照做,兴许,是贵妃同陛下说了什么吧。”
不一会儿,二人便进了延英殿。
李景烨正坐在案前怔怔出神,面颊上浮着一抹极淡的红润,听见脚步声,才发现裴济已来了,正躬身行礼。
他坐直身子扯出个笑来,命人搬了榻来,示意其坐下,道:“昨夜才熬了一夜,你今日一早便又来了,怎也不留在府中多休息一日?免得让姑母担心。”
裴济压下心底纷乱的思绪,面上仍是一贯的沉稳冷然,拱手道:“份内之职,臣一刻不敢耽误。况且,昨夜陛下也去了婚仪,今日仍照常朝会,臣已缺了朝会,自不敢再懈怠。”
李景烨笑了笑,没再说话。
裴济照例将此番往蒲州的事宜一一道出,与先前所呈上的奏折并无二致,唯有最后,提了提陈应绍私下与那位来路不明的人会面之事情。
“陛下,此事虽小,然臣以为不可掉以轻心。铸铁牛一事几乎牵涉全国铁矿,若有人从中牟利,其损失定然不容小觑。”
他一番讲述兼陈词,说得十分诚恳,可李景烨却坐在座上出神,也不知是否将他的话听进去,只淡淡点头,吩咐道:“此事便交给你全权处理吧,朕一向最信任你。”
这样的态度令裴济不由蹙眉,正要开口再解释一番,却见他忽将案上堆叠的奏疏往前一推,整个人向后靠去,轻声问:“子晦,你觉得朕先前做的事,是否都错了?”
裴济端坐在榻上的身躯忽而一滞,随即不动声色地抬头,打量一眼皇帝的神情。
虽未说到底是哪些事,可他有直觉,陛下一定是在暗示与丽质有关的事。
他悄悄咬了咬牙关,垂下头去,斟酌词句,道:“臣不知陛下所说何事,然臣幼时,曾听陛下说过‘亡羊补牢,未为晚也’的故事,若陛下当真以为自己错了,即刻修补,也是无妨的。为君者如此,臣等只会以为我主英明,堪千古称颂。”
这既是安慰,也是某种暗示。
战国时,楚襄王荒淫怠政,将忠直进谏的臣子庄辛逐出楚国。后逢强秦来犯,逼近都城郢,楚王后悔不迭,忙又命人将庄辛迎回国来。
庄辛心中甚慰,为鼓励楚王励精图治,重振旗鼓,遂道:“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则补牢,未为迟也。”
裴济几乎就要说,若陛下幡然悔悟,此时愿放贵妃离开,哪怕是遣入宫外的观中去清修,也比眼下好。
待日后风波过去,再将她放归民间,也并非不可能。
李景烨也像是想起自己年少时,与尚不过六岁的裴济说起太傅新教的《战国策》时的情形。
那时,六岁的裴三郎体弱多病,每隔一段时日便要请御医来诊治,捧着药罐子许久,可听了这个故事,却一本正经地望着已十三岁的表兄,郑重其事道:“父亲与母亲教导三郎,要做忠直之人。将来不论太子如何,三郎都愿做太子的庄辛。”
小小年纪对他说过的那句话,让他一直记到现在。
他心中动容,眼神微微闪动,一如当年。
可是楚襄王啊——襄王有意,神女无心的襄王,最终还是没能扭转楚国亡国的命运。
这样的人,怎会与他一样?
“罢了,”他默默闭上双眸,摆手道,“朕大约是累了。不过随口一说,你不必放在心上,若没什么事,你就先回去吧。”
裴济望着他的反应,眼中失望一闪而过。
他拱手行礼,道了声“陛下多保重”,便不再逗留,往殿外去了。
趁着天色不晚,他还需先往尚书省去面见父亲与杜相公,将蒲州的情况说清,随后便要赶往几处城门查看防务,宵禁前,他得回宫里来。
该留在宫中当值一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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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睡
舞阳公主府外, 李令月在侍女的搀扶下,踏上宽敞的马车,一路往城门而去。
车身晃晃悠悠, 李令月坐在车厢中, 目光直愣愣盯着手中的一串佛珠, 浑身上下满是疲惫倦意。
侍女阿梵跪坐在一旁, 心中不忍, 低声问:“公主真的不回宫, 同太后道别吗?”
听到“太后”二字,李令月呆滞的面容间终于闪过一丝动容。
她眼眶微红, 鼻间微塞,摇头道:“不了,母亲的身子已大不如前, 我若再去, 只会惹她伤心,她若再同陛下起争执, 恐怕又要大病一场……”
母亲膝下子女只他们兄妹三人,六郎已远在边疆, 只偶有几道问安的奏折呈上, 如今她这个小女儿也要出城去了,这样接二连三的打击,老人家怎么受得了?
“阿梵, 明日你替我回宫一趟吧, 替我告诉母亲——女儿实在不敢再去见她,盼她能养好身子……”她含着泪, 忽而又看一眼手中的檀木佛珠, 似乎还能嗅到上面散发的令人安心的幽幽香气, “再替我求求母亲,将宣光送回扶桑去……他的心还留在故土,不该因为我,就……”
阿梵望着公主,容色戚戚,忍不住握了握她的手,想哄孩子似的抱着她,轻声道:“公主莫苦,慧显大师曾说宣光佛性甚高,兴许他已如愿成佛,登了西方极乐之境。”
李令月依偎在侍女怀中,捧着佛珠低低抽泣许久,直到双眼肿如桃核,嗓音嘶哑不堪,才慢慢止住。
马车已出城门,正沿着官道往皇陵驶去。
她掀开车帘,往东北方向遥遥望去。
辽远的视线尽头,湛蓝的天际与点缀着葱郁草木的黄土地连结成一片,教人分辨不清。
她面色复归平静,慢慢放下车帘,回到车中,拉着阿梵的手,低声道:“阿梵,如今我的身边人中,我唯一能信赖的,便只有你了。”
阿梵神色一凛,忙坐直身子,郑重点头,只等吩咐。
她不比别的年轻宫人,是后来才入掖庭宫,被分到公主身边服侍的。从十二岁起,她便已跟在太后身边,跟着女官们一同照顾睿王殿下与舞阳公主,对这两个孩子感情极深。
去岁公主出了事,身边的宫人内侍都被处置了,太后放心不下,才将已去了尚宫局的她重新调到公主身边贴身照顾。
“送宣光回扶桑的事,阿梵你要亲自跟去,令他们先往河北道附近去,便说是替他圆生前的愿望,走一走那片山河,再从莱州、登州一带登船。明日,我会写一封信交你,途经幽州时,悄悄交给六哥。”
李令月面容肃穆,望过去的眼神中带着从未有过的威压与深沉,令阿梵不由一惊。
这样大费周折,与其说是为了替宣光圆生前饱览河山的愿望,不如说,是公主为了掩饰给睿王殿下送信才采取的迂回方式!
一直单纯直率的公主,似乎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
“公主,这——”阿梵面色为难,一时不知该不该答应。
李令月眸色一转,恢复往日带着几分娇气的模样,拉着她求道:“阿梵,你是看着我和六哥长大的,一定能明白我的心情。我只是心里许多话不知同谁说,唯有六哥同病相怜,便想与他说说。可你也知道,陛下还忌讳着六哥,我实在无法,才想了这个法子……”
阿梵年岁已渐长,最看不得小公主难过伤心的模样,一见她委屈巴巴又要垂泪,心登时软了,忙又将她抱在怀里,细声安慰:“公主莫忧,奴婢明白,不会辜负公主的信赖。”
“嗯,阿梵,多谢你。”李令月抱着阿梵的腰,在她耳边轻声说,“别让母亲知道,她会担心的。”
阿梵眼泪汪汪,抚了抚她的眼角,郑重点头。
得了允诺,李令月才放下心来,让身子慢慢靠后,半躺在车中小憩起来。
大约是因一整个早上的惊怒,她虽感到疲倦不已,阖上眼却半点睡意也没有,脑中闪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耳边是一句句或语重心长,或愤怒不已,或悲悯慈爱的话语。
她的确苦闷难言,也的确感到与六郎同病相怜。
可她已不是从前住在深宫,不谙世事的天真公主了,她明白今日落到这样的境地,连累旁人,都是因为手中没有足够的权势,不能随心所欲地选择想要的一切。
泱泱大魏,只有一人真正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若那个人不站在她这一边,那她即使身为公主,也不过是他手中的提线木偶。
当年先帝临终前,千叮万嘱兄弟二人,定要兄友弟恭,互相扶持。
可惜,是长兄先做错了事。
……
承欢殿中,丽质自回来后,便觉一派轻松。
离开一月有余,殿中一切陈设布置如旧,每日仍有宫人来洒扫,看来并无不同,可落在她眼里,却多了几分恍惚。
她走到案边,亲自取了香,投进香炉中,直到一缕缕香烟袅袅升腾,散发出熟悉的幽香,她才深深吸一口气,放松地微笑起来。
春月和青栀站在两旁,见状对视一眼。
春月问:“小娘子方才在紫宸殿,没事吧?”
丽质笑盈盈回首望着满面担忧又不敢多问的两人,连连摆手:“没什么。”
她伸手抚过桌案,慢慢往折屏后走:“只是,往后陛下应不会常来了。”
话音落下,殿中众人顿时噤声,似乎不敢相信她的话。
方才的意思,难道不是贵妃已失了圣心?
陛下昨夜才亲自出宫,参加贵妃长姊的婚仪,今日一早又让裴将军护送贵妃回宫,分明看来仍是挂心得很,怎不过一个早晨的时间,就完全变了?
可瞧她这模样,又半点不像玩笑。
众人面面相觑,望向她的目光里渐渐多了几分怜悯与担忧。
丽质环顾四下,轻笑一声,摆手道:“不必担心我,都去吧,回屋里好好歇一歇,过过清净日子。”
屋里本就整洁,方才也不过是将带回的衣物重新放回原处,早已收拾得差不多了,众人左右交换眼色,并未动弹,直到见青栀先行礼退下,才纷纷跟上。
只有春月留下来,将门阖上,走到她身边细问:“小娘子,到底怎么了?可是因为四娘的事?”
丽质摇头,拿了一罐蜜饯来,捻了一颗送入口中,这才让她坐到身边,将方才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春月一时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愤怒,只拧着眉道:“好是好,可四娘,她也忒坏了,从小就欺负小娘子便算了,如今竟真的做出这样的事来!陛下难道能容得下她吗?”
丽质又塞了颗蜜饯到她口中,摇头道:“她那性子,你还不知吗?最见不得我与阿秭过得好。我早提醒过她,好自为之,她偏不信,往后可有苦头吃呢。”
春月被才入口那一下的酸楚激得圆脸皱成一团,方才那一阵愤懑也散了,闻言忍不住好奇:“小娘子总说将来,可奴婢什么也没看出来,难道将来真的会发生什么事吗?”
丽质眸光一闪,微微笑起来,目光落在窗外明净的天空,轻声道:“会的,我想,已不远了。”
袁仙宗已经入宫,后面的事,自然一件件都不远了。
正说着,方才离开的青栀又匆匆回来,面色古怪,道:“娘子,四娘往紫澜殿去了。方才奴婢问了人,说是陛下要封四娘做‘英国夫人’,赐居紫澜殿。”
“‘英国夫人’?这是什么怪事?”春月目瞪口呆地问了句,随即慢慢明白过来,忍不住笑了两声,不知该感到解恨还是荒唐,“小娘子说得不错,果然很快。”
她误会了方才的话。
丽质也未解释,只淡笑着不置一词。
……
入夜,丽质用过晚膳,在殿外走了两刻,便早早回来沐浴梳洗。
李景烨不会来,至少最近,都不会来她的承欢殿了。
她仍是捧着书卷在屋里夜读,只是从前常在殿外守着,直到知道陛下是否会来才下去歇息的两个宫人也已被撤了,只有春月和青栀两个留在隔壁梢间中。
大约是紧绷了一夜兼一个早晨的心弦已彻底放松,她今日感到格外困倦,没一会儿便睡着了,连书卷滑到胸口也毫无知觉。
到亥时,床边的窗棂外传来一阵极轻的声响,很快便隐没在寂静中。
屋里毫无动静,女人仍旧沉睡。
外头的男人等了片刻,不见回应,眉心慢慢拧了起来,沉吟片刻,才伸手将窗小心打开,待见到灯下侧卧着的美丽身影,这才微不可查地舒了口气,一贯不苟言笑的面上也多了一丝笑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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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忧
既然能安睡, 便应当没事。
裴济看了片刻,随即翻身进来,将窗棂重新阖上,轻车熟路地走到香案边, 取了块西域的香投入炉中。
榻上歪着的人侧着的身子动了动, 稍转方向, 继续沉睡, 搁在胸口被一只手压着的书卷摇摇欲坠。
他走到榻边坐下, 扯着书的一角,想从她手中将书慢慢抽走。
丽质紧闭双眼, 似有所觉,按着书的手微微用力,眉目也不由自主地拧起来。
裴济微笑着停了一瞬, 见她又放松了, 才重新用力将书抽出来,搁到一旁的案上。
没了书卷的遮挡,胸前衣物下起伏的峰峦渐渐露出端倪,一只洁白的柔荑堪堪搭着,遮住若隐若现的一道沟壑。
他的眼神幽深起来,忍不住伸出手,粗糙的指腹极轻地抚上那一寸肌肤。
柔腻细软的肌肤从指尖滑过, 令他流连许久,直到身上有些热, 才忍着冲动收回手。
他转过头不再看她,只挺直腰背坐在榻沿处, 双手搁在膝上, 努力平复自己的心绪。
尽管白日才与她分开, 可这时一见她,他还是感到难以自制。
在她面前,他一向引以为傲的自制力似乎越来越薄弱,也不知是她太有吸引力,还是他根本已不想克制了。
静了片刻,他才轻舒一口气,紧绷的身子也放松些。
谁知,才一转回头,却对上一双氤氲着水雾,正好整以暇望着他的美丽杏眼。
不知何时,丽质已醒了,兴许早就将他的失态看在眼里。
四目相对,裴济眼神闪烁,刀刻一般刚毅俊朗的面容间,悄无声息地浮上一层红。
他轻咳一声,若无其事地移开眼,双手端正地搁在膝头:“你醒了。”
“嗯。”丽质软软地撑起身,像猫儿一般灵巧地趴到他的背上,伸出两条纤细的胳膊,缠上他的脖颈:“三郎是什么时候来的?”
身后贴着一方柔软,裴济的身躯倏然一僵,才被压下的冲动登时卷土重来。
他深吸一口气,抚上她露出衣袖外莲藕一般的胳膊,侧过头去,与她鼻尖相触,慢慢摩挲着。
“才来不久,见你睡着,便没打扰,哪知你还是醒了。”
丽质笑得眉眼弯弯,唇瓣轻触一下他的鼻尖,随即分开,直起身来直接跨坐到他身前,勾着他的脖颈道:“我今日高兴,自然要等着三郎过来,三郎怎么会打扰我?”
裴济凝视着她的笑眼,掌心抚着她后背,忍不住先深深吻她一阵,直到她呼吸急促,面颊绯红时,才稍稍放开,问:“你妹妹的事——你一点儿也不介怀吗?”
到底是血浓于水的同门姊妹,出了这样的事,他便总担心她心中要难过,即便亲自过来,见她毫无异样,也还是不放心,非要亲口问一问才好。
丽质顿了顿,面上笑意敛去大半:“怎么会?我自然十分介怀。”
裴济望着她没说话,许久才吐出个“哦”字。
丽质望着他的反应,忍不住用力揉了揉他僵硬的脸庞,继续道:“我的介怀与陛下无关,只是纯粹厌恶这样的姊妹相残罢了。”
妙云心高气傲,爱发脾气、藏心思,她一直都知道。可平日的都是小打小闹,今日这般,却是为了个男人,不但要倾轧嫡亲的堂姊,还牵累了无辜的旁人,用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来为她想要的荣华铺路。
尤其她要争抢的男人,还是李景烨这样一个自私、软弱、冷漠的人。
即便丽质对李景烨没有情意,甚至还借此事刻意与他疏远,她还是对这样的事嗤之以鼻。
裴济紧绷的身子慢慢松懈,将她搂进怀里,下巴磨蹭着她的鬓发,嗓音低沉,道:“我也是怕你因姊妹相残而伤心难过。”
丽质靠在他肩上,轻笑一声,也不戳破他的话,只摇头道:“伤心难过倒没有,毕竟我与妙云之间,也称不上情谊深厚,只要不牵累我与长姊便好。”
裴济一手握住她的肩,隔着单薄的布料缓慢轻柔:“你长姊和魏彭午后便出城了。”
丽质微闭着眼“唔”了声,随即半真半假地轻捶他一下,埋怨道:“我看,总发生这样的事,根本怨不得我们女人,若不是你们男人忍耐不住,处处留情,总爱妻妾成群,哪里还会有这样的事发生?”
裴济也是男人,听了她的话却没急着反驳,只轻笑一声,问:“你不喜欢男人三妻四妾,我知道的。”
先前她虽未明说,他却早已从她的言语间感觉到了。
顿了顿,他又状似无意地添了句:“我也不喜欢。”
丽质没应声,心里却涌起一阵不自在,也不知他这话是不是有什么深意。
可这时的她,却忽然又觉得没法面对他时常一闪而过的失望神色。
犹豫一瞬,她岔开话题,将白日同李景烨说的话告诉他,随即轻叹道:“妙云这一来,反而让我能清净下来,只是可怜了那个扶桑来的僧人,遭此飞来横祸……”
裴济抿唇,道:“宣光在民间帮过许多百姓,又深得慧显大师的青睐,想来到时念着他生前的情况,应当能厚葬。”
他犹豫一瞬,斟酌道:“以公主的性子,恐怕也会求太后下令,让宣光的身后事体面些。”
因从前与舞阳公主复杂的关系,他总是小心地避免主动提到与公主有关的事,以免让她以为自己对公主有所不同。
丽质倒未在意这样的细枝末节,只点头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裴济抱着她片刻,已觉得浑身发热,浪涛一阵接着一阵,终于忍不住又顺着她的唇角一路向下吻去。
丽质浑身发软,瘫在他怀里,直到身上的衣裙已经松散,半敞不敞时,却忽然玩笑似的抚着他满是欲念的面庞,委屈道:“三郎,你昨夜弄疼我了,还没好呢。”
裴济眼眶已经泛起红血丝,闻言艰难地抬起头,对上她水盈盈的眼神,喘着气问:“哪儿疼?我帮你揉一揉。”
说着,握着她腰肢的手便用力按揉起来。
温暖舒适的力道从腰间传来,令她忍不住主动趴到榻上,任他动作。
他还是一贯的克制,尽管浑身已绷紧如铁,可只要她没答应,他便一直耐心地等着。
丽质等了半晌,没见他有动静,终于也有些忍不住,闷声道:“我现在又不疼了……”
话音落下,裴济一声不吭,直接将她抗到肩上,往内室的床上去了。
……
拾翠殿中,萧淑妃陪着李景烨用过晚膳后,又将儿子抱出来。
二人趁孩子醒着的时候一同逗弄了一阵,眼看孩子又困了,便让乳母抱回去重新哄睡。
萧淑妃起身,亲手煮了一壶茶来,捧着杯奉到李景烨面前,见他饮下,面上微露赞许之色,这才跟着笑了起来,坐到一旁也饮了一口。
“陛下,今日英国夫人已入紫澜殿,妾有一事,请陛下示下。”她将茶杯搁下,笑意盈盈道,“往后,紫澜殿的一应用度该照什么来?”
李景烨听到妙云的事,眼神倏然冷下,不过一瞬,又恢复温和的模样,微笑道:“她的事,你不必操心,只管从掖庭宫拨几个宫人过去就好,别的事,朕自会让元士去料理。”
萧淑妃一愣,随即又恢复笑意,点头应好,不再多言。
陛下虽封钟四娘做国夫人,听来有羞辱之意,可转眼又让何大监亲自料理紫澜殿的事宜,其中的特殊对待,着实令人疑惑。
若是从前,她还一心放在陛下身上时,定会因此心生嫉妒与酸楚。可如今有了嗣直,她心里只稍有波澜,片刻后便又平静下来。
二人又略说两句话,李景烨看天色不早,便先起身离开。
御辇行在漆黑的夜色中,何元士轻声问:“陛下是去承欢殿,还是回紫宸殿?”
他这一问,是照着皇帝从前的喜好而来,依他看,八成要去承欢殿。
可今日,李景烨却没立刻回答,只是淡淡地望着虚无的黑暗,许久,喃喃道:“算了。”
白日里丽质说的话仍在耳边不断回响,字字句句都敲打在他心间。
怎么还能去承欢殿?
他深吸一口气,冲何元士道:“今日,就去看看韦婕妤吧。”
膝下子嗣单薄,他的确该多要几个皇子了。
……
拾翠殿中,兰昭匆匆回来,将屋门阖上,冲萧淑妃道:“娘子,陛下没去贵妃殿中,却去了韦婕妤处。”
萧淑妃正坐在铜镜前卸去妆发,闻言也不担心,只轻笑着摇头:“你呀,以后不必再这么关心陛下的去向,不论去哪儿,于咱们都无碍的。”
兰昭坐到她身后,执起木梳替她梳理长发,闻言疑惑道:“娘子难道不担心了吗?”
萧淑妃笑而不语。
从前她担心,是因为爱慕陛下,不愿他与别人亲近,又害怕他若与别人再有孩子,对她与嗣直便不如过去。
可如今,这些担忧都没了。
她不再担心他与别人亲近。
更不担心他还会有孩子。
“哎呀——”兰昭忽而轻呼一声,瞪大双眼,举着木梳道,“娘子竟生白发了!”
萧淑妃接过她手中那一根长长的发,举到灯火前仔细地看。
并非雪白,只是泛着一层银光,发根处白了,中间还有些黄,发梢处仍是乌黑的。
她轻笑一声,不在意地将这根白发投入香炉中,望着细细长长,肉眼难辨清的一根隐没在一炉子香灰里。
“我年岁不小了,又做了母亲,自然会生白发。人总会老的,不必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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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写的新罗,然后又写了远渡重洋,今天再看地图,发现新罗过来不一定要渡海,可以走陆路,于是干脆都改成扶桑了。感谢在2020-10-10 17:35:29~2020-10-10 23:56: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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莽夫
承欢殿里, 红烛已燃尽了四五支,只剩下屏风后灯台上的两支还燃着,令整间寝殿笼罩在昏暗的光线下。
四月的天已不冷了,丽质不着寸缕地躺在单薄的锦被下, 双肩恰露在空气里, 被裴济的手掌包裹着, 轻轻揉抚。
他将她贴在额前的碎发拨开, 凝神道:“以后, 千万别再像今日这样大胆了,凡事没有一定, 万一出了岔子,伤到自己就不好了。”
丽质脑中还混沌着,闻言只眯着眼懵懵点头, 心中却在思索他说的到底是什么事, 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应当是指白日她直言让李景烨离远些的冒险举动。
“怎么了?”她眼神渐渐清明,直觉他这样说,应当不只是句寻常的嘱咐。
裴济低头沉默片刻,慢慢叹一口气,翻身仰面朝上,凝视着床顶的纱帐, 沉声道:“陛下——已和从前越来越不同了。”
丽质微微眯眼,盯着他的脸色, 问:“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裴济双眉紧锁,一手绕在她背后, 无意识地僵了一下, 另一手盖到额上, 抿唇低声道:“我在蒲州时,发现陈尚书私下与身份不明之人有往来,今日禀报陛下,陛下却无动于衷,只叫我全权处理。后来到尚书省见杜相公和父亲,才知道陛下近来还请了民间的一位道士入宫,说是为太后祈福,实在令人担忧。”
从前,陛下也曾请入宫祈福的都是皇家寺庙与皇家道观中的僧人、道人,这一位袁天师却只是个在民间颇有名气的道士,陛下如何得知?又为何会在太后已然好转时,特意将其召入宫中?
现下虽还没听说那人到底做了什么,可总让人担忧不已。
除此之外,河东和卢龙附近与突厥的事,也一直悬在他心头,一日未决,便多一分不安。
丽质沉默,认真地打量他,头一回有些佩服眼前这年轻的男人的洞察力。
袁仙宗的事,现在半点端倪也未露,想不到他现在便已有了怀疑。
至于蒲州铁牛的事,她本不大关心,经他方才一说,才想起来。
原来的丽质不关心朝政大事,梦境里也鲜少涉及,只依稀有一闪而过的片段。
她记得,那时李景烨还不像现下这般难以捉摸,原本负责此事的人,似乎不止兵部尚书一人,那二人不久便上奏,检举幽州一位官员趁此机会大肆敛财。
至于是哪位官员,以及其中细节,她一概不知,只知此事当时虽轰动,却也因证据确凿,很快就过去了,直到后来睿王谋反,才将此事重新牵出。
这样敏锐谨慎,又十分忠心坚韧,难怪连疑心极重的李景烨也十分放心事事都交给他。
裴济察觉到她闪着光的钦佩眼神,面上莫名有了几分羞赧,不由故作镇定,问:“怎么这样看着我?”
丽质笑起来,杏眼弯成月牙,露出一排洁白又整齐的贝齿,令原本妩媚动人的面庞一下多了几分娇俏可爱。
“我今日才知道,原来三郎是个有勇有谋的全才。”
裴济挑眉,将她一缕发丝拨到耳后,问:“丽娘,难道你从前以为我是个空有一身力气的莽夫吗?”
丽质掩唇轻笑,连连摇头否认:“怎么会?若你是个脑袋空空的莽夫,哪里还能每次都爬进我屋里,却从没被人发现?”
裴济仍是挑眉望着她,眼神也越来越深。
她的话,似乎在说他的谋略都用在夜里爬墙翻窗上了,虽也不算全错,可听起来却格外别扭。
丽质已笑得浑身轻颤,忙钻进他怀里,抱住他的腰,指尖却不安分地在他背后的脊柱线上轻勾动着。
“三郎,姊姊错了,你别生气。”
“我不生气。”裴济被她的动作引得上身紧绷,一把摁住她的腰,连嗓音都哑了,“你别勾我。”
“我没有,三郎,你可不能污蔑我。”丽质双眸无辜地望着他,指尖的动作却半点也没停下。
裴济一言不发,直接将她缠在自己腰上的双手拉开,反剪到她身后,迫使她挺起上半身来面对他。
大片光景直直呈送到他眼前,令他眼神愈黯。
“这么快就不累了吗?”他俯视着她,深沉的目光自那一双含着水光的眼眸一点点下移动。
丽质瞪大双眼诧异地望着他,立刻便服了软,乖乖地撒娇求饶。
裴济却没像往常一样心软,只抽了她衣裙上的丝带来,将她的双眼蒙住,狠心将她重新压下。
……
第二日清早,丽质醒来时,裴济早已不见踪影。
她不觉诧异,只是想起接下来,又该有一段日子见不到他,心中竟又有几分惆怅。
也不知为何,近来见到裴济,她总觉得自己那点异样的感觉越来越难以忽视。
春月捧着巾帕与水进来,见她有些发怔,便过来先说起才与与青栀一同到殿外去时听来的事。
“小娘子,听说陛下昨夜歇在韦婕妤处了!”
自丽质入宫后,李景烨过去大多宿在承欢殿,其余时候不是留在紫宸殿,就是到淑妃的拾翠殿去,几乎不再踏足其余妃嫔处,昨夜去韦婕妤处,的确有些出乎意料。
丽质听了她的话,从方才的愣神中回神,轻笑道:“陛下留宿哪里,以后与咱们关系都不大了,你呀,有这心思去打听,不如再多把字认认熟。”
春月皱皱鼻子,笑着道:“奴婢每日都读书呢,现在青栀认得字也多了呢。只是宫里每日就这些事,奴婢不仔细打听,也都能听进耳朵里。”
宫中的女人,一切都以陛下为中心,自然人人口中议论的,都是他。
说着,春月又皱眉:“以后咱们这儿清静了自然好,只盼每日的吃穿用度别跟着短了就好。”
“淑妃管事,不会这样的。”丽质一点没怀疑萧淑妃会借机克扣承欢殿的用度。
“但愿如此。”春月仍有些忧虑。
不但是她,承欢殿中其他宫人也都十分担心。
好在,果然如丽质所料,十几日下来,除了多几分冷清之外,一切如旧。
众人这才彻底放下心来,跟着丽质过起平静又自在的日子来。
只是,除了承欢殿,宫里其他地方却并不平静。
公主去皇陵后的第二日,太后忍着不舍与伤感,以曾得宣光入宫祈福为由,请皇帝下令,准送其尸首返回扶桑故土。
人已死了,太后又备受打击,眼看身子又憔悴下去,仍想保留孝子名声的李景烨自然不会拒绝,立即便答应了。
李景烨半个多月未曾踏足贵妃宫中,反而去了不少以许久不曾亲近过的嫔妃宫中,且每隔两三日,还会去一趟紫澜殿,虽不留宿,却会逗留一两个时辰之久。
众人都疑惑不已,完全摸不准陛下的心思,只暗暗猜测,贵妃已失宠,如今陛下心尖上的人,已换成了钟家四娘,只是念着与贵妃的旧情,陛下才只封四娘为夫人。
丽质将这些话都听在耳中,一笑了之,只隐隐猜测李景烨恐怕也生了求子心切,也不知是不是被她那日的几句话刺激到了。
殿中其他的宫人却大多不满。
“近来几次远远地见英国夫人,都是带了十几个宫人,气势比咱们贵妃与萧淑妃都足,听闻脾性也大,有不顺意的地方,时常呵斥、打骂。”
“先前跟着娘子回府时,就觉得四娘与咱们娘子虽是一家姊妹,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旁边的小丫头看一眼摆弄香炉的丽质,忙退了说话的人一把,示意其噤声。
丽质看二人一眼,笑笑没说话。
妙云那样的性子,若过得好,对身边的人便会大方宽容些,只有过得不好,才会将怒火发泄在宫人身上。
到底如何,只有自己知道。
……
燕国公府。
恰逢休沐,裴家父子二人难得无事,同留家中。
裴济一早给祖母问安回来后,便跟着父亲单独进了书房,父子二人关起门来,议论近来的事。
“父亲,蒲州的事,已有眉目了。”
裴济跟着父亲在桌案两头分坐下,先替父亲斟了一杯茶。
今日清晨,坊门才开的时候,他便收到皇甫靖从蒲州秘密送来的信。
裴琰点头,饮茶等着他继续说。
“先前与陈尚书私下往来的人,身份尚未查清,不过皇甫靖派人跟了他一路,发现他离开蒲州后,便一路北上幽州,最后似是进了幽州刺史范怀恩的府中。”
裴琰闻言眉眼紧锁,沉吟片刻,问:“陈应绍呢?他有什么动静?”
裴济答:“皇甫靖信中说,陈尚书看来并无异常,不过跟去幽州的人来报,说那附近的铁矿,似乎并未如先前朝廷的新规,尽数运往蒲州,反倒多留了三成。这中间恐怕要出事,儿子以为,过两日,还应再亲自过去一趟。”
盐铁素由朝廷专营,幽州的矿被人私下扣下三分,颇有借机牟利之嫌。
“嗯。”裴琰面色凝重,点头道,“倒也不必急,免得打草惊蛇,先继续盯着。此事不宜泄露,你过去,便说例行公事,明日记得先同陛下禀报。”
裴济点头应下,又同父亲说些别的,便准备起身离去。
然而才走到门边,裴琰又将他叫住。
“三郎,过两日宫中有端午宴,到时跟着你母亲一同过去。”
“知道了。”裴济拱手应下,又觉不对,问,“父亲不去吗?”
往常宫宴,都是父亲与母亲同去,自己独行,可听父亲方才的话,似乎不大一样。
“多是年轻人,为父便不去了。”裴琰轻咳一声,饮口茶道,“你去蒲州,也等那日过后吧。”
裴济满腹狐疑,宫宴,又多是年轻人,难道不是往年那样的端午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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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扰
第二日, 裴济趁着给祖母和母亲问安时,提及夜里要回宫中值守。
一向不管他公事的大长公主却忽然摆手道:“不必去了,我已让石泉去替你告假了,一会儿你便到芙蓉园去一趟, 同李十一郎、杨八郎他们练练击鞠去。”
“母亲, 好好的, 怎么能放着公事不办, 反去玩乐?击鞠何时都能去, 为何这时突然要去?”裴济不解,蹙眉望着母亲, 满是不赞同。
大长公主同裴老夫人不约而同对视一眼,随即轻咳一声,道:“前几日我同你祖母一同入宫去探望太后, 见太后精神愈发不好, 便想着端午的时候让宫里热闹热闹,便预备多请些你们这样的年轻郎君,一同到清思殿前的球场上打一场马球赛,让她老人家高兴高兴。母亲也是怕你整日铺在公务上,球技生疏,到时惹人笑话,便先给你寻机会练练。”
其实她说的并非假话, 端午的宫宴的确是为了让太后高兴,不过, 还有个目的,她未言明——那日, 邀的多是年轻的郎君和娘子, 其中有不少都是未曾嫁娶的, 众人心知肚明,到时自然要趁机好好相看一番。
她这个儿子,几次提到娶妻的事,都拿话搪塞过去,倒让她不敢直言相告,眼下虽未说谎,心里却莫名发虚。
裴济眯眼望着她,眼中怀疑不退。
裴老夫人心道这孩子心思多,忙肃着脸道:“好了,三郎,你母亲是一片好心。公务固然重要,给太后殿下尽孝也半点马虎不得。你母亲心中有数,绝不会耽误正事,今日便听他的,快去吧。”
祖母发话,他也不好再拒绝,只能先掩下心中的失落与狐疑,躬身行礼离开。
待人一走,大长公主立刻松了口气,拉着婆母的手道:“幸好有母亲在,否则我可招架不住这孩子多问。”
三郎如今在朝中行走多了,外出办的差事也越来越重要,虽才及冠,整个人的气势与威压却丝毫不输比他年长许多的官员们。
裴老夫人摇头无奈道:“那孩子,若不先瞒着他,谁知他那时要寻什么样的借口推脱不去?你呀,到那一日,一定得替他好好看看。他这个样子,真真是除了一副皮相生得好,便再没哪里讨小娘子喜欢了。”
“是呀,小小年纪就跟块木头疙瘩似的,也不知像谁。先前我还总道他心里有人了,等了这么久,原来还是跟他父亲一样,天天只知忙公务。”
婆媳两个在屋里好一阵数落他,又一起商议到那日要让他穿得鲜亮些过去,才能引人注目,直到宵禁时,他从芙蓉园回来,又来请安时才罢休。
……
夜里,春月留了热水、巾帕等盥洗之物在屋里,便退下去歇息了。
丽质一人留在寝殿里,一面看书,一面注意看着漏刻。
已是月末,又该轮到裴济在宫中值夜的日子了。
多日没有机会相见,依一贯的经验,今日应当要来。
不知为何,今夜她不如以往镇定,手中虽捧着书,却忍不住一次次看漏刻,就连心口也时不时地砰砰跳动,稍不留神,便开始发怔。
她索性放下书卷,起身到香案边跪下,从匣子里夹一块西域香便想投入炉中,可举到一半,动作又顿住,犹豫半晌,终是又放回匣子里。
到底没事先说好,万一他不来,岂不是白费了这来之不易的香?
漏刻中的水流一点点流淌而过,丽质重新定下心神,捧起书卷仔细地看,努力克制着再不走神。
幸好,她向来自制力不错,未再心神不定,直到亥时二刻,双眼有些酸胀时,才放下书卷,熄灯入睡。
黑暗里,她凝视着床顶片刻,慢慢闭上双眼,心里滑过淡淡的失落,稍纵即逝。
他没来,大约有事绊住了吧。
可那与她何干?她独来独往,不该为一件小事庸人自扰。
……
很快便到端午,因体谅太后不能劳累,宫宴设在白日。
这日天气晴好,阳光灿烂,清思殿外宽阔的马球场周围早已设满了座位与看台。
年长的妇人们带着自家年纪小的娘子坐在一处,说说笑笑。小娘子们个个衣着鲜亮,打扮得花枝招展,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一面议论衣裙与首饰,一面时不时朝场中看一眼。
球场中,数个年轻郎君已换上袍服,骑着马试手里的鞠杖,不时有人用力一抽,将球准确无误的击入门中,引得小娘子们欣喜的呼声。
裴济跟着母亲一路行到清思殿外,望见眼前情景,哪里还能不懂前几日父母与祖母的异样所谓何事?
他原本就不苟言笑,见状更是冷了脸。
场中已有小娘子发现了他的到来,几个人凑起来絮絮说了两句,顿时便有不少或含羞带怯,或热情仰慕的眼神朝他看过来。
从前鲜少有小娘子敢这样明目张胆地看他,一来,他生得一副好相貌,却一向冷淡,浑身上下透着股摄人的武气,二来,他是舞阳公主看上的人,谁也不敢同公主抢。
如今,公主早已出嫁,今日又是大家心知肚明的相看之宴,自然便没那么多顾忌。
母子二人正要过去,身旁的道上却传来轻缓的脚步声,二人循声望去,却见丽质未乘步辇,正带着两个宫人信步行来。
几人迎面遇见,皆停下脚步。
“公主,将军。”丽质含笑冲二人点头致意,态度自然,不见异样。
大长公主也笑着回礼。
裴济站在母亲身后,却是眼神一闪,忍不住悄悄捏了捏左手食指,拼命克制着视线在她身上过多停留。
那日他本想入宫见她,偏临时被母亲与祖母遣去芙蓉园打球,又不好亲自过去同她解释,也不知她有没有生气。
他正忐忑,却见她没有半点异样,笑着便走开,去了自己的座上。
他心底怅然,蹙着眉就要进去,却被一把拉住。
大长公主后退一步,上上下下打量他,最后将视线落在他神情冷漠的脸上,不赞同道:“三郎啊,你这个样子,连笑脸也没有,谁家的娘子敢与你亲近?”
裴济本就抗拒这样的场合,心里又念着丽质,闻言愈发沉默,只面无表情地望着母亲。
大长公主面上一虚,忙挥手道:“罢了罢了,来了就好,一会儿好好击鞠,别给我丢脸就成。”
“知道了。”裴济闷声应了句,又悄悄往不远处的丽质身上瞥一眼,这才跟着母亲过去。
另一边,丽质在众人充满探究、打量的目光中从容而行,目不斜视地在自己的座榻上坐下。
身边虽仍有不少人行礼,可态度却远不如从前恭敬。
她也不恼,只一一受下,便端坐着,一面观望场中情形,一面与春月和青栀说着话。
“原来今日的端午宴,竟别有目的。”事前虽未有人来说明,眼下看到,她自然明白了,“难怪要挑在白日。”
青栀看一眼头顶灿烂的日光,笑道:“是呀,要是定在夜里,恐怕看不清样貌,哪里比得上白日的艳阳高照?”
另一边的春月却面色不大好,悄悄扯扯她的衣袖,冲对面的大长公主与裴济那处使个眼色。
丽质飞快地瞥一眼裴济,随即收回视线,淡笑着冲她微微摇头。
这样的宴席,裴济自然也是跟着大长公主来相看这些小娘子的。
方才初遇时,她心中也有诧异,紧接着又是片刻的彷徨与失落。可到坐下后,却慢慢有几分愧意。
与他相处多了,也渐渐能摸到他变化极小的表情下,不同情绪的涌动。
虽只匆匆瞥一眼,她已能察觉他跟在大长公主身边的不悦与烦躁,这场宴席,他显然不想来参加。
若他本就没有这样的心思,即便父母长辈劝说,也无动于衷,倒也罢了。可若他是因她的缘故,才这样抗拒,这岂非成了她的错?
她并不想阻碍他的人生。
正想着,身边众人再度起身行礼。她抬头望去,正见萧淑妃含笑过来,身后的乳母手中还抱着才满百日不久的嗣直。
二人视线相触碰,同时点头致意。
丽质的目光下意识落在襁褓里小小的婴孩身上,带着几分好奇。
小小的孩子生得粉雕玉琢,虽是早产,先前听闻也已病过一两回了,可此时看来,脸蛋圆圆,面色红润,半点不见虚弱的样子,显然被养育得十分好。
孩子的双眼极有神,四下打量着,最后落在丽质身上时,竟然挥舞着手脚咯咯笑了起来。
萧淑妃见状,毫不介怀地抱过儿子,问丽质:“贵妃要不要抱一抱?”
丽质一愣,随即点头,笑着伸出手去,在乳母的纠正下,一手托在孩子的臀下,一手托在他的颈背处,动作小心又好奇。
孩子好奇的圆眼睛对上她明亮的杏眼,双手挥舞得更欢了,口里还咿咿呀呀地喊着,格外可爱。
“这孩子生得这样好,想来淑妃平日定十分悉心地照料着。”
她不敢多抱,不一会儿便将孩子又递回乳母怀中。
提到儿子,萧淑妃满面慈爱:“是啊,他来得早,总教我担心,幸好,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如今越长越健壮了。”
话音落下,却见众人都已起身离席,躬身行礼。
丽质起身,循着方向望去,却见李景烨不知何时已亲自扶着太后过来了,此时正愣愣地望着她,目光中有几分恍惚与惆怅。
她收敛起笑意,避开他的视线,跟着众人一起垂首躬身,恭敬行礼。
李景烨却走了神,没叫起。
一时间,场中有些寂静,是太后轻咳一声,才令他回过神来。
他淡淡扫视四下,挥了挥手示意众人起来,随后便扶着太后坐到高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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荔枝
皇帝与太后落座, 其余诸人便也跟着坐下。
因今日来的人中,多与皇家沾亲带故,又以女眷居多, 较往日的宫宴更惬意随性。
太后虽又瘦了几分, 看来没什么力气, 面上却带着笑意, 尤其见到这样多鲜活的郎君与小娘子, 连精神都好了不少。
她与大长公主坐得近, 二人时不时说两句话, 望向一众如花的小娘子的眼神里都带着几分审视, 仿佛已经开始替裴济相看了。
今日预备的鞠赛共三场, 第一场时长稍短,参加的多是几位年纪尚小, 约莫十五六岁的小郎君们, 一来先活跃一番气氛,二来也是这些贵族中的小一辈在众人面前露脸的机会。
在尚武的大魏, 一身精湛的击鞠技艺必不可少。
此时比赛已开始了,不少人都聚精会神地望着场中, 原本因天子与太后的到来而有几分拘束的众人渐渐放松下来, 不时跟着比赛的节奏, 或紧张,或欢呼, 或唏嘘。
不多时,比赛便结束了, 唱筹的卫士高声宣布两方结果, 赢的那一队便于众人的欢呼声中步上前去, 领下皇帝和太后早就备好的奖赏。
趁着休息时, 数名内侍便将个巨大的木箱抬进来,呈到天子与太后面前的空地上。
木箱的盖开着,其中填满碎冰,在五月已有些热的天气里冒着丝丝寒气。冰上正中则铺着一层新鲜的荔枝,约莫近百颗,颗颗饱满圆润,或红或青,有的还带着一串茎叶,一下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何元士笑着上前,道:“陛下,这是岭南才送来的新鲜荔枝,可得趁现在食,老奴便斗胆让他们直接送到今日的宴上来了。”
“嗯,荔枝是该趁鲜吃,先装盘吧。”李景烨点头表示赞同,望着已被迅速装好,送到眼前的两盘荔枝,下意识伸手往一旁看去,“丽娘——”
这两字一出口,他便意识到了什么,悻悻住口。
从前,但凡宫中有什么新鲜的东西进来,他最先想到的总是她,如今却不能了——他要避讳,别让她再成众矢之的。
阶下的座上,丽质在众人的视线中波澜不惊,垂着眼沉默。
李景烨眼神闪动,随即淡淡转开脸,冲何元士道:“分些下去吧。”
何元士忙捧过一盘,小心翼翼分在已准备好的数十个琉璃盏中,命内侍们往下分送。
太后冷眼看着李景烨的反应,原本高昂的兴致一下便消去大半。
她一向不喜欢钟贵妃,近来更多了个封号不伦不类英国夫人钟四娘,更令她越发不懂皇帝的意图,只对钟家人厌恶不已。
原本今日那位英国夫人没来,她便忍了心里的气,只对贵妃视而不见便罢了,如今皇帝却偏偏当众提了句,一下便教她气不打一处来,当众冷脸。
大长公主见状,忙笑着转移话题:“太后,依我看,不妨留一盘下来,给下面两场做个彩头。”
荔枝是金贵物,每年快马加鞭自岭南运来,大多已腐坏,只剩下这些还新鲜能食的,能分到一颗已十分不易,更不必说整整一盘。
太后环顾四周,见众人都拘谨起来,又看一眼面无表情的裴济,这才先压下心中不满,强笑着让人从自己盘中取了十颗,由碎冰镇着,送到场中的唱筹处,道:“这盘中的荔枝,便赐给一会儿两场鞠赛中,获胜一队中,风头最盛的两人。”
大长公主也跟着送出一对早已备下玉佩,道:“我这一对玉佩,便也做个彩头吧。”
余下的两场鞠赛,第一场是这些小娘子们来打,第二场则是郎君们来。
观今日参赛之人,技艺最佳者非裴济莫属,第二场赛能拔头筹的,自然是他,小娘子们心中清楚,定会卯足了劲在太后与大长公主面前大展身手。
不一会儿,便有十多个打扮得英气十足的小娘子骑着马从两边飞奔入场。
马蹄阵阵,各色鲜丽骑装配上一张张生动活泼的脸庞,自眼前飞快地略过,令众人目不暇接。
丽质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一下便捕捉到其中一个极其亮眼的女郎。
那女郎看来不过十四五岁,却生得高挑挺拔,明媚的模样里满是毫不胆怯的飒爽之气,听旁人唤她“十七娘”,似乎是一位宗室之女。
一旁的卫士掷出一球来,李十七娘二话不说,果断催马上前,三两下便避开左右接连靠近想要阻拦的对手,利落地举杖抽击。
球精准入门,顿时引起一阵惊叹的呼声。
丽质也忍不住满心赞叹地跟着微笑鼓掌,如此毫不怯懦,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势,实在令人佩服。
然而一转头,却不经意对上裴济那道熟悉的深沉视线。
二人的对视不过一瞬便错开,丝毫未有多余的停留,丽质却清楚地捕捉到他眼神中的冷意。
她顿了顿,重新将视线转回场上,掩在袖中的手却慢慢收紧。
不一会儿,鞠赛结束,果然是李十七娘那一队胜了,进球最多的自然也是她。
太后总算恢复兴致,招手让十七娘到近前,亲自将方才的那盘荔枝分了一半予她。大长公主更是欣喜不已,拉着十七娘的手夸赞一番,亲自将那对玉佩中的一枚系在她腰间,仔细看了看,道:“好孩子,姑母从前便觉你这孩子出挑,如今大了,生得越发标致,就连马球也打得这样好!”
“殿下谬赞,殿下才是真正的女中英豪,听闻当年就连同郎君们打球时,也不遑多让。十七娘不敢在殿下面前班门弄斧。”她的话里虽有恭维之意,语调却不卑不亢,落落大方,的确是个令人心生喜爱的小丫头。
丽质在旁笑盈盈地看着,目光转向大长公主身边。
裴济的座上已不见了人影——大约已去迁马更衣了。
她收回视线,饮一口杯中苦涩的茶汤,又剥了桌案上仅剩的一颗荔枝送入口中。
的确沁甜多汁,只是熟得过了,甜津津的滋味里还夹杂着几分异样的感觉。
她以袖掩口,将核吐出,重新饮茶,令苦味充斥口腔,驱走那几分异样。
场中,裴济骑着马握着杖,面无表情地引身后一队人奔出,绕四周跑了一圈,冲众人致意,随即便在卫士的一声令下中,率先向球飞驰而去。
他想赢。
尽管这样的场合里,他一点期待与欣喜也没有,可有她在,只要一想到她在场外看着,他便一点也不想输。
另一队的几人显然早已商定战术,一见他动,便立刻从左右冲上前来夹击阻截。
他毫不畏惧,将缰绳稍放松些,俯低身贴近马背,一伸手格挡开左侧靠近的对手,挥起球杖猛力一抽,将球送至队友马下,又于两侧对手愣神之际,稍一转马头,便逼得对方的马儿停下,趁势脱离包围。
这时,队友也恰将球重新向他打来。
他挥杖精准接住,使一巧劲,一下便令球入了门中。
四下一片欢呼,卫士唱着筹插入一面小红旗,有胆大的小娘子更将早早准备在手中的鲜花向场中投来。
裴济深吸一口气,目光不经意略过丽质带笑的面容,只觉胸口涌动起一阵热血。
阵阵鼓点声中,鞠赛继续。
今日陛下没有下场,裴济半点顾虑也没有,放开手脚博弈,几乎轻而易举便连进数球,令对方束手无策。
眼看还有一球,比赛便要结束,对方几人已全没了气势,只等着最后一击。
裴济正驾马往场中的点位处去,转头瞥过场外席位时,却见方才令他满是斗志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消失无踪。
拉着缰绳的手一紧,方才沸腾的热血似乎一下凉透,短短一瞬便觉意兴阑珊。
他停下马,望一眼两丈外正怅然若失地望着李十七娘的队友杨八郎,轻声道:“想不想要那玉佩?”
杨八郎一愣,惊讶地眼里慢慢涌起期待。
裴济抿唇,面无表情道:“这一球你来。”
卫士们已退出场外,他一个利落抽打便将球打向杨八郎处。
杨八郎仍震惊不已,见球过来,忙回神来接,稳了一下才往球门处去。好在对方已几乎没了气势,阻拦起来也并不卖力,他只稍费周折,便顺利打进门中。
最后一面小红旗插入,卫士一声高呼,四下登时一片欣喜欢笑。
大长公主笑得合不拢嘴,拉着身边的十七娘一起起身,冲裴济等人招手,道:“快来快来,将这彩头挂上。”
李十七娘望着大长公主手中的玉佩,又低头瞥一眼自己腰上与之配成一对的玉佩,方才还从容大方的面颊上也不免多了一丝红晕。
谁知裴济却没接受。
他面容肃穆,毫无喜色,拱手道:“母亲出的彩头由儿子来拿,听来似乎不大公平。况且,方才最后定局一球是杨八郎打中的,儿子以为,这玉佩,还是留给八郎好。”
说着,他双手接过母亲手里的玉佩,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转手交给杨八郎。
杨八郎仍在震惊之中,见玉佩真到了自己手中,忙冲裴济道谢,随即下意识望向李十七娘,年轻朝气的面上满是羞赧笑意。
李十七娘原本僵硬的神色在他的目光下再度泛红。
“三郎——你呀!”大长公主恨铁不成钢地望着儿子,碍于周遭人多,不好直接责备,只能悻悻然坐下。
太后也不赞同地直摇头,将剩下那半盘荔枝给了裴济:“你这孩子,枉费你母亲一片心意……罢了,总要合你的心意才好。这荔枝,总是该给你的吧?”
“多谢太后殿下。”他不再推辞,接过荔枝道谢后,转身跪到榻上,净手后将盘中荔枝一颗颗剥开,又分别亲手奉到太后与大长公主的案上,这才令二人稍稍消气。
因是端午日,三场鞠赛后,还有不少别的玩乐。
六局早备好了上百个粉团粽子,只等着送上来,由众人拿小弓箭射下来吃;太液池中亦有龙舟竞渡,清思殿恰在龙首山高处,可俯瞰见太液池,不必去别处。
众人吃酒饮食,正要玩闹一番,裴济慢慢起身,冲李景烨道:“陛下,今日臣该在宫中值守,不便再留清思殿中,请陛下恕罪。”
李景烨道:“今日朝廷休沐,你先前忙了不少时日,朕准你今日不必值守,好好玩乐。”
裴济却坚定道:“陛下,先前臣轮值之日已告假了一回,后与同僚商议,这才调至今日,实不敢再耽误。”
李景烨挑眉,只当他被长辈们逼急了,想寻个由头离开,也不再多留,含笑道:“如此,你去吧,只别太辛劳就好。”
裴济闻言,立刻拱手行礼,转身离去。
宫人们已捧着粉团粽子过来了,殿中一片欢腾热闹的气象。
李景烨垂眸看一眼面前几乎未动的新鲜荔枝,又瞥一眼一旁已空了许久的座,将何元士召来,淡淡吩咐:“这荔枝,朕不吃了,元士,你拿去吧。”
何元士一愣,目光略过他视线的方向,这才明白过来,忙伸手接过,从北面的小道绕出殿去。
陛下哪里是要将这金贵的荔枝赏给他?分明是还惦记着留给贵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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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认
清思殿位于大明宫东侧的高地上, 要回承欢殿,便要顺着高低起伏的山道一路往西去。
丽质走得慢,一面观左侧的山景, 一面赏右侧湖景。
“小娘子是不高兴了吗?”春月跟在她旁边, 踟蹰片刻, 终于问出了出来。
方才本在场边看小裴将军打马球, 两方的进球数几乎毫无悬念地一边倒, 她和青栀正兴致勃勃, 小娘子也不见异样, 甚至到精彩处时, 还跟着众人一同鼓掌。
可不过片刻, 眼看裴将军只剩最后一球就要胜了,小娘子却忽然起身, 不待她们反应, 便道了声“回去吧”,二人虽还未尽兴, 却不敢逗留,只好跟着出来了。
“没有。”丽质面色平静, 唇边含笑, 摆弄着手中一朵才摘下的粉白的西府海棠, “只是想回去了,你若还想看热闹, 便去吧,无妨的。”
这株海棠恰开在清思殿外, 她犹记得去年刚住进望仙观时, 便时常悄悄来树下看花, 以躲避周围的一切。
海棠花期在四月前后, 如今已到五月,她手上这一朵,已是那一株树上最后一朵还在盛放的了。
她也说不清自己到底为何要忽然离开,只是不想再留在那样的场合看旁人欢笑,而自己却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罢了。
来到这里已一年有余,她从未有一日真正融入这里的生活,更不用说对这里产生归属感。
她好像只是个匆匆而来,又将匆匆而去的过客。
春月哪里想自己回去?闻言忙摇头:“不去不去,奴婢要跟着小娘子的。”
其实她还想问丽质是否因为裴济的缘故才要走,可碍于青栀还在,只好暂且将话咽下。
丽质笑笑,没再说话,只在经过望仙观时微微驻足,片刻恍神后,便继续前行,回承欢殿去了。
因逢端午,宫人们或在清思殿,或去掖庭宫,倒令后宫一下空旷起来,眼看承欢殿里的几个也都到掖庭宫去了,丽质便让春月与青栀也去凑凑热闹,自己便留在殿里歇一歇。
春月心不愿她一人,便也留下,只让青栀一人去了。
主仆两个才坐下来说了会儿话,床边的窗棂上便传来只有夜里才会有的声响。
二人面面相觑,都是一惊。
春月起身,走近两步,迟疑着唤:“裴将军?”
窗外静了一瞬,随即传来刻意压低的沉沉嗓音:“是我。”
春月松了口气,看一眼丽质,不等吩咐便自动下去了,临出门前不忘殿门阖上。
丽质坐在榻上,既没起身,也没说话,窗外的人等了片刻见没动静,便自己推窗,迅速翻身进来。
“□□,你就这样过来,不怕被人发现吗?”
她没回头,只捻动着手中的花枝,话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极淡的清冽幽香若隐若现地浮动着,勾得人心底蠢蠢欲动。
裴济没回答,只大步走近,在桌案的另一边坐下,肃着脸仔细打量她的神情。
“方才你怎么走了?”他正襟危坐,黑黢黢的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似乎想从中看出些什么来,“那时候我还未赛完呢。”
丽质未直视他的目光,也不躲避,闻言嗅了嗅手中开得正好的花,轻笑一声,道:“你同人比赛击鞠,怎么还看我走不走?今日这宴,可是特意替你准备的,你可赢了?拿了大长公主的玉佩,他们怎还会放你走?”
“我没拿那玉佩。”他挺直脊背坐在对面,搁在膝上的手紧了紧,闷声道,“这宴也不是替我办的,是母亲与祖母为让太后高兴些才办的,我赛完了,自然能走。”
丽质笑着朝他腰间瞥一眼,果然除了他一直佩的一只囊袋外,未见玉佩的踪影。
“大长公主那么喜欢李十七娘,俨然是替你挑的,偏你不领情。”
裴济的脸色有些沉。
他伸手越过身前的桌案,轻轻握住她捏着花枝的手,沉声道:“今日的宴席,我来之前并不知晓情况,是母亲自作主张,我与那位李十七娘什么也没有。”
他顿了顿,想起前几日的事,慢慢开口解释:“那日我本该留在宫里值守,只是母亲事先让石泉来替我告假了,又邀了杨八郎他们在芙蓉园与我练马球,我不好推辞,这才没来看你。”
丽质动作一顿,随即又恢复自如,也没抬头便笑盈盈道:“你不必同我解释的,你我从没约好过什么。”
说着,动了动手,想从他的掌中脱离。
裴济却没松开,反伸出另一只手,越过桌案一同握住她的另一只手,直视着她,道:“我想亲口解释清楚,我不想让你误会。”
说罢,他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始终肃着的脸上渐渐露出欣喜的笑容:“丽娘,你方才可是生我气了?”
丽质微愣,随即抬头,略带困惑地望着他。
他脸上的笑意越扩越大,令原本少年老成,略显古板的面庞一下生动起来:“我没按时来看你,今日又被母亲和祖母敦促着相看别的娘子,还要赢下与别人凑成一对的玉佩,丽娘,你——生气了,对不对?”
他的嗓音依旧低沉,语调却一点点轻快起来,像一阵清风袭来,将丽质心底原本刻意遮盖的一层轻纱吹开,露出最深处毫不作伪的真情实感。
到如今,她哪里还能不明白,那日他没准时出现时,心里那稍纵即逝的失落,和今日见他被一众花一般娇俏的小娘子偷觑时,情绪的莫名低落,到底都是为了什么。
她一叶障目,掩耳盗铃,以为自己早已似枯木一般,除了淡淡的怜悯与愧意,再不会有寻常女人对男人的感情。可她到底不是真正的枯木,而仍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眼前这个才过弱冠年纪的少年郎君,不知何时竟已悄悄走进她心里,在那如一潭死水的心湖里激起一阵水花。
是啊,他这么好,这么可靠,谁能抵挡得住呢?
丽质一向感情匮乏,处事时多是理性占上风,此刻明晰了心里酝酿多时的新鲜感情,也就坦然起来。
她眼里的困惑渐渐消失,不闪不避,直直凝视他欣喜又忐忑的眼,点头道:“是,我是有些生气。”
话音落下,裴济只觉心口一暖,黑黢黢的眼闪着晶亮的光,整个人陷入不能自持的喜悦中,再没了往日的冷静疏淡。
“丽娘,你对我,也是有些心动的,对吗?”
丽质看着他少见的笑容,仿佛也被感染了,唇角轻轻翘起,眉眼也弯得宛如新月,闻言亦是轻轻点头:“是。”
简短的一个字,清晰又干脆,像珠玉落到他心间。
他再忍不住,直接直起上身,半跪在案边,将她拉近些,密密地吻上去。
丽质本想将他推开,将未说完的话说完,可双臂挣了挣,不见他动弹,便索性顺从得任他亲吻一阵。
二人中间还隔着一张桌案,裴济嫌碍事,一边半点不肯放松似的继续吻她,一边从榻上下来,站到她面前,双臂一用力,便让她柔软的身躯贴上自己坚实的胸膛。
本就已是五月,天气有些热,他又才打完马球,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湿润又粗粝的热气,一下便令她也燥热起来,白皙的双颊飞快泛起一层淡淡绯色,就连眼眸也跟着涌起一抹水意。
他看得一阵心热,箍着她腰的手掌也忍不住隔着单薄的夏日衣裙游移起来。
眼看外衫已被扯得滑下肩头,挂在臂弯处,胸前的丝带也渐渐松了,屋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便是春月刻意拉高的嗓音:“何大监怎来了?贵妃正在小憩呢,奴婢这便去唤。”
紧接着便是何元士含笑的声音:“有劳了。”
屋里二人紧贴在一起的身躯同时一僵,撞在一起的眼神都看到了对方的惊疑。
丽质比他先一步反应过来,当即将他往屏风后一推,指了指床的位置。
有那么一瞬,裴济只站在原地,似乎不愿躲避。
可随即,理智便迅速占了上风。他三两步绕到床后,躲在纱帐后面,不再出声。
殿门被推开的一瞬,丽质已经重新躺回榻上。
“小娘子,何大监来了。”春月现在门外朝里张望,没寻到裴济的踪影,才暗暗松一口气,侧身将何元士请进来。
丽质从榻上撑起身子,衣衫凌乱,面颊绯红,眼眸水润,一副才刚睡醒的娇弱模样。
“大监怎么过来了?可是有话要传?”
饶是何元士已做了多年的阉人,见状也忍不住心头一跳。
这样的人物,难怪陛下念念不忘,如今为了不让她受天下人的指责,竟生生忍下了满心渴望。
他笑着将手里提着的食盒呈上,揭开盖露出底下搁在碎冰上的一盘饱满的荔枝:“这是陛下的那一盘,一颗未动,老奴奉命,都来送与贵妃了。”
丽质起身,走到食盒前,垂眸看了片刻,并不见喜悦之色。
她伸手摸了摸圆圆荔枝上的粗粝凸起,随即接食盒,微笑道:“我不便亲自到御前道谢,请大监替我向陛下说一声多谢。”
何元士见她并没太多情绪表露,仍是与往日一样的从容与不卑不亢,心底微微失望,随即又觉早在意料中,遂定下心来。
丽质还要留他在殿里用茶点,被他以还要尽快回清思殿为由婉拒了。
临去前,他躬身行礼,目光不经意间自她格外红润的双唇上略过,微一停顿,便转身出殿。
直到行到清思殿外的山道上时,他才觉心中一动。
贵妃方才的模样,倒好似从前自陛下龙帐中承欢后出来时的娇弱样,尤其那两瓣本就丰润的红唇,仿佛才被滋润过一般,色泽诱人,饱满冶艳,令人过目难忘……
他心里一惊,忙责怪自己糊涂了,这一眼便看得恍了心神。分明已断欲根多年,怎么还这样心智不坚?
贵妃在承欢殿里,陛下在清思殿外,哪里能承恩?真是昏了头,竟生出这样不着边际的臆想。
广阔的山地间,粉团粽子已挂满宝树枝头,年轻男女的欢笑声清晰地传来。
何元士不再胡思乱想,踏着急促的步子便往皇帝身边去了。
好容易绕过人群,从殿后行到李景烨身后,正要低声禀报方才的差事,却见不远处的山道上,几个内侍正抬着步辇往这边来。
他眼神一闪,登时住了口,眯起眼仔细打量,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
步辇上的女子正襟危坐,身形样貌格外熟悉,正是本不该来赴宴的英国夫人钟妙云。她衣饰鲜丽,妆容浓艳,俨然是有备而来,步辇才行到近前引起众人注意时,她便先叫停,下来直接往这边走。
何元士看得心头一跳,忙冲一旁的小内侍们使眼色,示意他们过去将人拦下。
然而为时已晚,李景烨见他迟迟不说话,不由将目光从场上正持弓箭射粉团的几位郎君身上移开。
这一动,便一下瞥见了妙云,脸色也跟着冷下。
他知道太后为了六郎和令月,始终怒火未消,芥蒂不已,定对妙云十分厌恶,便是他自己,也半点怜惜不起来。分明早就交代过,今日的宫宴不必告诉紫澜殿,更不必去请人,只让她留在自己殿中便好,哪知她竟在这时自己过来了!
不单是他,好容易缓和情绪,高兴了几分的太后也已看见了。
“哼,丢人现眼!”
太后面上笑意一收,开口便是一句冷嘲。
“今天这样的日子,怎么也要让她来?陛下是存心不让我舒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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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食
国夫人的封号于命妇间为一品, 堪与四妃、公主等比肩。只是妙云出身不堪,地位尴尬,身后又没有真正的权势, 旁人打心底里鄙夷不屑, 即便见她过来, 也只面面相觑着偷偷打量, 没一个愿意屈膝拱手行礼。
妙云自然也感到周遭投来的饱含深意的眼神, 心底一阵难堪羞愧, 可越是如此, 她越是挺直腰背, 昂着头穿过场中, 行到御前,冲座上的皇帝与太后行礼。
她今日不该来。
明知端午宫中必有宴, 却没一个人来同她说, 俨然是不愿让她出现。可连宫中最下等的宫女都能到掖庭宫热闹一番,她却只能龟缩紫澜殿中, 实在不甘心。
别人嘲笑如何,议论又如何?她的身份再不堪, 也已是一品命妇, 身份远比他们贵重, 那些人背地里看不起她,将她说得一文不值, 又将自己标榜得正直不阿,可心底里分明就是嫉妒她今时今日的地位罢了。
她偏要光明正大地出来, 不让他们如愿!
御前的空地上, 她的目光匆匆左右四顾, 始终未找到丽质的身影, 暗松一口气的同时,又莫名失落。
高座上,太后冷着脸,额角突突跳着,一言不发地平视着远处,似乎半句话也不愿同她说。
大长公主与萧淑妃等人也纷纷噤声,不知该如何反应。
静了片刻,李景烨才沉声问:“你怎么过来了?朕记得你身子不适,怎不留在紫澜殿养着?”
妙云垂眼,轻咬下唇,挤出个温婉的笑:“多谢陛下体恤,妾已大好了,今日端午,宫中热闹,妾便来给陛下与太后请安。”
她何时身子不适?陛下分明是寻个借口罢了,偏她不能戳破。
众目睽睽下,李景烨心里再不悦,也不愿让人看笑话。
他淡淡撇开眼,不再看她,更不承她的问安,只挥手道:“起来吧。”说罢,转向一旁唤“元士”。
何元士心领神会,忙令人重新搬了榻上来,列在萧淑妃之后。
妙云咬着唇,看一眼丽质那一张设在萧淑妃之前,已空了的座,慢慢往自己的座行去。
众人默默对视,眼见没事,却没人敢动。
唯有李十七娘举起手中精巧的小弓,“嗖”的一声射出一箭,精准地射中一只圆鼓鼓的粉团粽子。
箭啪啦一声掉在地上,众人一下惊醒,渐渐恢复方才的热闹。
喧嚣之间,李景烨转过头,冲太后低声解释:“母亲,朕知道母亲不悦,只是今日并非是朕让她来的。”
“原来陛下知道。”太后冷笑一声,压低声回了一句,便又沉默。
李景烨顿了片刻,见她的怒火半点未消,又耐着性子道:“母亲,儿子是真心愿孝顺您的,只盼您偶尔能体谅几分。”
太后听罢,却像想起了什么一般,深吸一口气,已渐瘦弱的身躯也颤了颤。
她双唇翕动,忍了片刻,终是慢慢道:“陛下既然懂得孝顺,怎还不让令月回来?不让——六郎回来?”
一提六郎,李景烨的面色一下变了。方才的温和与诚恳统统消失,只剩下微微扭曲的冷凝。
“母亲别忘了,是六郎主动要往幽州去的,朕没有逼他。”
“是,陛下没逼他。”太后一手支着额,一手撑着榻,望着眼前的热闹,愈发想念远在边地吃苦的幼子,已顾不得给长子留体面,“六郎——他今年已二十二了,还是孑然一身!连陛下的姑母都在替三郎相看了,陛下的亲弟弟却还孤零零在边疆,无人照拂。陛下难道忘了,当年先帝的遗训?你们兄弟二人,一个做明君,一个为贤王,相亲相爱,如今,是谁搅乱了这一切?”
李景烨面色阴沉,双手紧紧捏着坐榻的扶手,用尽全力才克制住心底喷涌而出的怒火。
“母亲到今日都一直在心里怨怪儿子吗?”
“是,我一直替六郎,替令月不平。”太后亦被压抑许久,似乎要一口气将想说的统统说出来,“陛下如今做了皇帝,是否早已忘了手足,忘了根本?没有兄弟的退让,没有肱骨老臣们多年的教导与鼎力支持,哪里有今日祥和安宁的大魏!”
“母亲!”李景烨再忍耐不下去,从榻上猛地站起身。
众人渐渐注意到此处的异样,再度消声。
母子二人间的气氛剑拔弩张,李景烨将声音压得极低,再不让第三个人听到:“朕是嫡长子,生来就是太子,朕的皇位,来得名正言顺!望母亲往后慎言,卧榻侧不容他人鼾睡,若再有此言,朕不保证还会准许这些祸患,还留在世上。”
“你——”太后气得两眼发黑,一手捂着胸口不住轻拍着,浑身上下的力气也被抽干大半,“逆子!”
说罢,竟是撑着半边身子,猛地吐了口鲜血。
“太后殿下!”大长公主惊了一跳,忙上前来扶一把。
李景烨的身子也跟着晃了晃,随即冷着脸下令:“太后病了,赶紧送回长安殿去,好好养着。”
内侍们慌忙抬着步辇过来,由几个宫人一同搀扶着将太后送上去,匆匆往长安殿去。
清思殿外,众人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在原地。
萧淑妃抱着孩子头一个起身告退,其余众人也如梦初醒,跟着离开。
一时间,原本热闹非凡的马球场内外一下寂寥起来。
李景烨后退两步,猛地跌坐在榻上,面色也泛着异样的红晕:“元士,药——”
何元士哆嗦着从袖口中取出瓷瓶,倒出圆润丹丸,送入他手中,眼睁睁看着他飞快地送入口中,吞咽而下。
陛下近来服药似乎频繁起来了。
……
承欢殿里,何元士离去后,春月一直站在门口看了好一会儿,才彻底放下心来。
她一边轻拍着胸口,一边转身回来坐下,望着那盘荔枝,摇头道:“真是吓死奴婢了!幸好裴将军已走了。”
话音落下,屏风后便传来沉稳的脚步声,裴济面无表情的脸慢慢出现。
春月一愣,慌忙站起来,略一躬身便要出去。
观小娘子方才开门时那模样,实在不难猜出两人在屋里做什么,中途被打扰,恐怕正有些气。
丽质也不阻止,望着她红着脸低着头将门小心阖上,不由轻笑一声。
背后忽然贴上来一具灼热坚实的身躯。
方才的热情被打断,裴济正有些难耐,此刻终于将人送走了,再不必压抑,二话不说便坐到榻上,握着她的腰将她拖到自己双腿上,不由分说就吻下去。
丽质湿润的双眸与他眼神交缠,黏黏腻腻分不开似的,却偏在与他唇瓣相贴的前一瞬偏开脸,任他的吻落在耳畔与脖颈处。
混着潮湿的灼热气息侵袭而来,她笑着缩了缩双肩,伸手取了一颗荔枝。
纤细的指尖灵巧地将布满颗粒的青红外壳剥下,露出其中洁白饱满的果肉。
方才在清思殿,大约因为心情不佳,连荔枝也觉得不是滋味,此刻回承欢殿,光看着便觉口齿生津了。
她两截纤细的指节捻着才剥出的果肉,刚送入口中,还未及品尝,原本游移在耳畔的两片灼热唇瓣便已覆了上来。
圆润的果肉被贝齿戳破,甜甜的汁液迸出,登时浸润整个口腔,又慢慢传递至他的口中。
一番纠缠后,果肉已被吞吃下肚,余下一颗黑漆漆圆溜溜的核。
裴济慢慢退开,望着她将核吐入空盘中,眼神又黯了几分。
“你爱吃这个?”
丽质又拾起一颗,闻言摇头:“谈不上爱吃,可既然送来了,自然要尝个新鲜。”
裴济脸色有些沉闷,盯着她的指尖看了片刻,默默接过,一点一点给她剥起来。
盘中的荔枝被一个个剥开,白生生地躺着。
丽质知他大约有些介意这是李景烨命人送来的,又不愿说出来扫她的兴,便重新拾起一颗,直接送进他口里。
“从岭南千里迢迢运来,可不能浪费。”
他默不作声地吞下,望着她的黑黢黢的眼眸里终于透出笑意。
“此物劳民伤财,却每年都大肆贡来,从未间断。”他话语里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赞同,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是单对这一惯例,还是对定下这惯例的那个人。
如此不妥。
他尽力撇去心中隐隐冒头的异样,又吃了两颗荔枝。
余下半盘,丽质捧着到屋外,唤了春月来,送与她们几个宫人分了。
才回到屋里阖上门,她便被裴济压在门板上,一面剥衣衫,一面纠缠亲吻。
方才分食荔枝时等了一阵,他本想将那一阵躁动压下,却半点都做不到。
他等了这么久,今日终于等到她的回应,知道并非他一头热,她也已对他生了情,光是这一点,便足以令他兴奋得浑身颤抖,堪比打下十场胜仗!
丽质却没再像先前一般任由他动作,而是将双臂撑在他胸前,用力将他推开半臂距离,凝视着他带着冲动的幽深双眸。
“怎么了?”
他嘶哑着嗓音,喉结不住滚动,勉强克制着迸发的欲望,耐心询问。
“三郎,我先前的话还没说完,你先听我说完,好不好?”
裴济的额角布满细汗,整个人已是箭在弦上,可对上她认真的眼神,还是咬着牙退后,拉着她到榻边坐下,强硬地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道:“你说。”
这冷肃的模样,大有她不说出个所以然来,便不会轻易放过的架势。
丽质撑着他的双肩转了个身,面对面跨坐在他腿上,双手捧住他的脸庞,珍重道:“三郎,我的确因你未来看我,因你相看别的娘子而有些生气,我对你,也确实应当心动了。你对我这样好,我都看在眼里,自然不会无动于衷。
“可是三郎,你与我之间,有这么大的鸿沟,难以跨越。况且,我这辈子,早已打算独自过完余生了。你这样年轻,又有抱负,有前途,实在不必在我身上耗费太多心力,这也不是那时我主动接近你的初衷。”
“丽娘!”裴济猛地一惊,整个人迅速紧张起来,似乎才冲上云端,便有摇摇欲坠的恐慌,“你这话是何意?你——要将我推开了吗?”
若她因此便要离开他,他情愿没问出方才的话,仍当只是自己一头热。
丽质伸出食指安抚似的点住他薄薄的唇,轻轻摇头,道:“不,你别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同你说清楚。”
“三郎,若有一日,你想像正常的男人一样,娶妻成家,定要告诉我,我不想阻碍你的未来。咱们好了一场,到那时也能好聚好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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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问
好聚好散?
裴济怔怔望着她, 在心里细细品味这四个字,只觉方才的喜悦与兴奋一下就被凉水浇透。
她的确已对他心动,对他生情, 可打心底里, 仍未产生过要将一切托付给他, 与他共度余生的念头。
一瞬间的落差令他整个人都有几分消沉。
然而转念一想, 他又忍不住责怪自己。
他自己的人生, 又如何能自主呢?婚姻嫁娶之事尚要听从父母、祖母乃至太后、陛下的话, 于家国大事上更是人微言轻, 他连自己的主也做不得, 又怎么能求她全心依赖自己?
况且, 她这样与众不同。
他恍惚想起才被她吸引住的那段日子。
他总疑心她有意接近自己的目的,一旦真被她缠住, 恐怕不但要与两位表兄生嫌隙, 甚至这辈子都脱不了身了。后来,他的确脱不了身了, 却不是被她缠住。
她不过抛了根绳索过来,是他自己用绳索将自己牢牢捆住。不但要将自己捆住, 还想将她也捆在一起。
可她却被别人束缚着。
她这样温柔, 这样与众不同, 分明自己也得不了自由,却仍一心要放他自由, 不愿阻碍他的未来。
这教他怎能不心酸?
“丽娘,我不会放开你的。”他抱住她的腰, 将脸埋在她的胸口, 闷声开口。
丽质摸着他紧束起的乌发, 眼里闪过几分怜意:“三郎, 你不必再给我这样的承诺,世事难料,你记得我方才的话,将来才不会后悔,也好令我安心,否则,我恐怕要后悔当初将你也拉进这泥潭了。”
裴济紧紧搂着她,好半晌才慢慢道:“我明白了。”
他明白了她的心意,也不愿让她挂怀担心。可他会不会后悔,不由旁人决定。他只知道,若有一日她得了自由,仍一心要离开他,他不会强加阻拦,但他绝不会做主动离开的那一个。
丽质轻轻点头,似是放下心来了。
她一手取下发间玉簪,令长发垂落下来,又努力直起上身,让双膝跪立在他两侧,居高临下地抬起他的下颚,唇边带笑地俯视着他:“三郎,我的气可还没消呢。”
柔软的发烧轻扫过他的面颊、脖颈,将他眼里的苦涩与沉闷也一并扫去。
他的手从背后袭上,一把扯下她的外衫,只余下那件松松垮垮的单薄长裙在。
“姊姊消消气,让三郎做什么都好。”
他仰面望着她,说罢便凑近,隔着长裙亲吻她丰润的曲线,一双眼仍直勾勾与她对视。
丽质被他搅得浑身发热,慢慢软下身子,原本支着的双腿也塌下去,整个人半靠在他身上。
“那你全都要听我的。”她话音柔柔,尾音上扬,带着几分娇柔的妩媚。
“好。”他用牙齿扯开她的衣带,令丝裙滑落下来。
丽质轻咬着唇,忍住完全瘫软下来的念头,指尖抵着他坚实的胸膛,轻轻一推,将他推倒在榻上,随即坐在他的身上慢慢俯下身,一手撑在他肩头,一手费力地解他的衣扣。
他还穿着先前打马球时的衣衫,比起平日的衣物,略有不同,更难解些。她解得不耐烦,忍不住愤愤瞪他。
这一眼波光潋滟间,风情尽显,看得裴济只觉浑身酥了半边,眸色又急剧加深。
他喉结滚动着伸出一只手掌,包裹住她正毫无头绪乱动的柔荑,带着她将余下的几个衣扣解开。
丽质面颊绯红,眼里水光更甚,却不肯松懈,反将他的腰带取来,一手捋下上面的玉牌、带钩等,三两下将他的两只手腕绑在榻边的扶手上。
“你不准起来,让我来。”
裴济只觉浑身都绷得难受,忍不住在她的压制下微微扭动,哑着声道:“我不动,只求姊姊快些。”
丽质这才满意地笑起来,一点点剥他已敞开的衣物,水盈盈的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渴望又痛苦的反应。
“三郎别急,让姊姊慢慢来。”
……
长安殿里,太后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浑浊的双眼却仍圆睁着,伸在外让女官诊脉的手更时不时颤动一下。
大长公主坐在一旁,一面等着女官诊脉的结果,一面轻声安抚着床上的人。
杜太后出身显贵,一入宫便得先帝爱重,几十年如一日,前半生异常顺遂,可如今到老,做了太后,本该是享清福的时候,却忽然屡受打击,眼看儿女们各自嫌隙日深,已到了难以挽回的地步,她这个做母亲的,也跟着一点点垮了。
片刻后,女官慢慢起身。
大长公主忙问:“殿下如何?”
女官面色凝重,沉吟片刻,才缓缓道:“殿下的病情已反复多次,每一回都是在稍见好转迹象时,便又一落千丈,如此往复,于精气损耗极大……”
她不敢明说,这一回已比先前又严重了不少,方才吐血,俨然已是支撑不住的征兆,如今只能用药吊着静养,看是否有好转的迹象。
大长公主面色一凝,转头想安慰太后,却见她只盯着床顶,慢慢摇头。
“我的情况如何,我心里有数,不必瞒我,只管开药便是了。”说着,她捂着心口喘了两声,又问,“杜相公来了吗?”
大长公主轻叹一声,点头道:“早已叫人去请了,应当很快便来,殿下先睡一会儿吧。”
太后摇头:“我有话想同兄长说说,现下没见到他,哪里睡得着?”
大长公主取来个靠枕,在宫人的帮忙下垫到她身后,让她能做起来些,又让宫人捧来才熬好的补气汤,一勺一勺喂着。
“殿下千万别太过忧心,陛下、睿王和令月都是殿下怀胎十月生下来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偏了哪个都不好。横竖他们最后都要向您尽孝,他们的事,您就别管了。”
这一年多里,兄妹三人间的龃龉她都看在眼里,就连她家三郎都险些牵扯其中,幸好那孩子意志坚韧,远超常人,才未跌进这滩泥水里。
太后素来偏爱幼子幼女,对长子却十分严苛,又因其早早被立为储君,更时刻要求他不能有半点差错,三个孩子之间的亲疏之分,她这个姑母看得一清二楚,到今日这般地步,也并非毫无缘由。
太后闻言,还隐含怒意的双眼慢慢黯淡下来。
“我哪里还管得住他们?只盼将来别反目成仇才好……”
方才皇帝的话犹在耳畔,令她一阵后怕。兄弟姊妹间的争执本是常事,可一旦涉及权位之争,便得谨慎起来。
不一会儿,殿外的宫人便报:“殿下,杜相公来了。”
大长公主自觉起身告退,杜衡则满面忧愁肃穆地进来,见太后正坐在床上,这才先松了口气,随后躬身行礼。
“好了好了,自家兄妹,不必行礼了。”太后摆摆手令他坐下,又令身边的宫人都退下。
“臣来的路上,听宫人说殿下在宴上与陛下起了争执,竟被气得口吐鲜血,可是真的?”杜衡年岁本就大了,经上一回徐慵无故受牵连而死的事后,备受打击,已一下憔悴了许多,今日听闻太后也如此,更是心急如焚,一路赶来,行容间少了平日的沉稳端方,反多了几分仓促狼狈。
“我老了,不中用了,才一生气,便有一口气提不上来,噎在胸口,这才吐了口血,如今已好些了。”太后方才饮过热汤后,身上的不适缓和了些,已不似方才那般奄奄一息,此刻望着杜衡,满面凝重,“不过,方才我的确同陛下说了些话。”
她回想着二人在清思殿外的话,渐渐生出几分自责来:“是我意气了,一见那钟娘子过来,便口不择言,又总想替六郎和令月不平,这才惹恼了陛下……这孩子,如今虽越来越不像话,可总归是我过去亏欠了他……哥哥,我有些不好的预感,总觉以后会有什么事要发生,若果真不幸一语成谶,你定要稳住局面。”
杜衡亦脸色肃穆,撑着疲累的身子躬身道:“臣明白,即便没有太后嘱咐,也定会如此。”
“我知道,你一向最是忠直。”太后笑了笑,“我的牵挂不多,除了咱们杜氏一门,便只有那三个孩子。哥哥,若出了事,请一定尽力保住令月和六郎,他们两个心思浅,不擅筹谋与权术,也易为人蛊惑,托付旁人,我都不放心,唯有告诉兄长才能安心。”
她这个兄长自陛下还在东宫时便已在跟前教导了,自然一心替陛下着想,对那两个小的反而鲜少关心。
杜衡不由从榻上倾身,拍了拍太后的手背,素来方正严肃的面目微微动容,郑重点头,道:“殿下放心,都是先帝与太后的骨血,亦与臣血浓于水,臣一定会尽力保住公主与睿王二人。”
太后这才稍稍安心。
殿外,李景烨手中握着瓷瓶,静静立在窗外廊下,目光沉沉地望向远处,不知在想什么。
何元士立在身后,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方才陛下从大角观离开后,便径直往长安殿来了。
虽与太后争执不休,也到底还是血浓于水的母子,陛下心中担忧,这才亲自去向袁天师求了药来,哪知过来时,见殿外的人都站得远远的,又听说杜相公来了,便吩咐众人不必出声,自己走近。
将方才杜相公与太后的话他站在陛下身边,可是听得一清二楚,也不知陛下心里如何做想。
总不会高兴就是了。
李景烨捏了捏手里的瓷瓶,面无表情地推门进去。
“陛下来了。”太后一阵错愕,眼里莫名有几分心虚。
杜衡赶忙起身行礼。
李景烨坐到一旁的榻上,看了眼杜衡,又看了眼太后,似乎想开口问什么,可最终只淡淡道:“母亲可好些了?”
“已好些了,难为陛下亲自过来。”太后本还介怀方才的事,可被这样一搅和,怒气已消了大半,只勉强坐着,平静答话。
“那就好。”李景烨点头,将手中的瓷瓶搁到案头,“朕记挂母亲,方才亲自去了大角观中,向袁天师讨来几丸丹药,献与母亲。”
“袁天师?”杜衡眉间一拧,望着那瓷瓶,下意识发问,“可是先前由陛下请进宫来替太后祈福的那个民间道人,名唤袁仙宗?”
“正是。此人于民间颇有声望,朕命元士亲自前探查,果然有几分真本事。近来在宫里,朕亦服他的丹药,的确不凡。”
“陛下怎能服这样来路不明的丹药?”杜衡震惊不已,带着惯常的责问语气下意识便开口。
未至而立的年轻君主,正该是鼎盛之年,精力充沛,怎会像中年帝王一般,沾染起方术丹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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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过
李景烨没理会他的责问, 只微笑地望着靠坐在床头虚弱不已的太后,道:“母亲,这是儿子的一片孝心。”
他话音轻柔中带着几分平静的期望, 似乎在暗示太后接受他的孝心, 立刻将丹药服下。
然而太后瞥一眼那小小的瓷瓶, 面色惨淡, 迟疑地望着他, 按下方才的心虚和惊讶, 短促地笑了声, 道:“陛下一下有心, 我明白, 到夜里便服。”
李景烨静静望着她,面上的笑容一点点收敛, 温和的面目渐渐冰冷。
杜衡从榻上撑着起来, 大步到跟前跪下,沉声道:“陛下正值盛年, 不该堕于此道,更不该以此献与太后, 臣请陛下收回。”
“这是朕的孝心。”李景烨将目光转向跪在身前的杜衡, 平铺直叙地重复方才的话。
太后已察觉他情绪的变化, 犹豫一瞬,终是慢慢伸手握住那瓷瓶, 喘着气道:“母亲明白,是大郎的好意, 这便服下。”
一声“母亲”与“大郎”, 令李景烨目光微闪, 面色有一瞬间柔软。
然杜衡却不肯让步, 仍直挺挺跪在地上,沉声道:“陛下一片孝心,日月可鉴,然沉迷丹道方术仍是不妥,请陛下收回,若要向太后尽孝,亦可换别的法子。”
李景烨慢慢闭上双眸,深吸一口气,苍白的面颊再度泛起不正常的红晕:“朕的好意,就这样一文不值吗?”
“陛下,臣并无此意!”杜衡重重叩首,态度却仍旧坚决,“只是盼陛下莫误入歧途。”
他为人素来刚直不阿,平日里若有不妥,即便是小事,也大多会当面提起,更何况今日忽然发现皇帝年纪轻轻,竟已开始寻民间道人入宫炼丹。
“够了。”李景烨双眉紧拧,右手握拳捶到案上,“杜相公说朕误入歧途,要朕换别的法子尽孝,朕是不是该亲自到皇陵,到幽州去,将令月和六郎请回来?”
“大郎,你舅舅他没别的意思——”太后心知方才的谈话定已被他听到了,正焦急不已,喘着气要劝,却被直接打断。
李景烨霍的起身,居高临下望着杜衡:“朕贵为天子,却要处处为杜相公马首是瞻,杜相公让朕改,朕便得改,是不是哪一日杜相公以为朕这个皇帝做得不好,还要仗着两朝老臣和宰相的身份,废了朕?”
“陛下!杜相公一心忠于朝廷,其心天地可鉴!”太后听得惊骇不已,已顾不得虚弱的身体,挣扎着起来替兄长辩解。
“是,杜相公忠于朝廷,却不忠于朕!”李景烨冷笑出声,一贯温和的面容显出几分狰狞与扭曲,眼里深藏多年的憎恶与不满更是显露无疑,“若没有朕,你们还有六郎,是否换六郎来坐这皇位,反而更令你们如意?”
他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眶微微泛红。
杜衡被他一番话说得震惊不已,跪在地上几乎忘了礼仪,抬起头直愣愣盯着他,似乎第一回知道这个嫡亲的外甥心里竟对他有这样深的芥蒂,苍老的眼里慢慢流露出失望与颓然。
多年的殷切期盼与一番心血终究只换来满腔怨怼。
他默默垂下头来,双手撑在身前,心里有千言万语,却如鲠在喉,最终只沉声道:“陛下如此误会,臣无话可说。”
李景烨一手抓着床柱稳住身形,顿了片刻,才将情绪缓和下来,一面转身提步往外走,一面吩咐身边人:“杜相公为大魏操劳多年,殚精竭虑,劳苦功高,如今年事已高,又逢身子不适,准其留在府上静养,明日起,就不必入朝中了。”
虽未革去官职,仍保留着最后的体面,却已是明着要架空他手中的权柄,从此不再问政事了。
杜衡闭着眼拧着眉摇头,慢慢叩首道:“臣任凭陛下处置,不敢有怨言。只是方才的话,臣也不会收回,恳请陛下远离小人,莫听谗言,迷途知返。”
李景烨没听到似的,继续大步往外去。
“大郎!他是你亲舅舅,从小便辅佐在你身边的亲舅舅呀!”太后满面是泪,狼狈地从床上挣扎着起来,却一脱力,猛地栽在地上。
李景烨脚步微顿,慢慢转过头来,对上母亲老泪纵横的面孔,紧抿的薄唇不由微微翕动。
他猛地撇开眼,冲殿外守着的宫人挥手,令她们入内伺候,便不再逗留,径直走出。
……
承欢殿里,丽质同裴济闹了不一会儿便觉累了,只得将他被缚着的双手重新放出,任由压抑了多时未能尽兴的他带着换了位置,折腾起来。
然而到底还是白日,人多眼杂,二人也不敢如夜里一般放肆,只缠了大半个时辰便偃旗息鼓。
裴济自不觉餍足,抱着她起来时仍意犹未尽,废了大力气才克制着不继续。
穿戴好后,丽质将脸靠在他左肩上,双臂抱着他的腰,软软问出心声:“三郎,你这两日还来看我吗?”
方才将话说开,此刻她便毫无顾忌地将心思袒露在他面前。
裴济听出她话中的期盼之意,不觉心头一热,眼神也跟着黯下,拥着她柔软的身躯便是一阵交吻。
“来,今夜就来,方才在清思殿我已说了今日留在宫里值守,等着我。”
丽质点头,微笑望他,弯起的杏眼里波光盈盈,格外动人。
裴济吻了下她的眼,拇指从她丰润的唇瓣下轻轻摩过,这才转身从窗边离开。
自承欢殿后的矮墙翻过,便到明义殿附近。石泉已躲在暗处等候多时,见他出现,忙上前,面色凝重道:“将军,方才清思殿里出事了,大长公主才从长安殿出来,找了将军许久,见找不到人,便先回府了,让转告将军,千万莫卷进陛下与太后的事之间。”
裴济一听,目光一凝,边往左藏库方向走,边听石泉压低声将方才他走后,清思殿的事说了一遍。
竟是因钟妙云而起的争执。
他心里一凛,下意识想起丽质,随即拉回心思。
陛下与太后间的嫌隙,当算家事。他虽是皇亲,却鲜少插手皇族之事,更管不了天子的事,况且,他早已不是从前那个问心无愧、毫无隐私的他了。他有了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也有了要暗中护着的人,更不会轻易将自己牵扯其中。母亲的嘱咐,更多的应当是怕他不知情况,一时不察,犯了忌讳。
二人快步朝九仙门的方向行去,谁知经过金銮殿附近时,却见几个内侍低着头迎面而来,个个面色紧张,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议论着什么,偶有只字片语飘来,令人心惊。
“……不知怎么,吵起来……”
“……应当是下了狠心……直接将人赶回去……”
“……身子不适,不理政事……”
“……两朝老臣……”
裴济猛然收住脚步,叫下那几人便是一番询问。
那几人面面相觑,支支吾吾半晌,慢慢将方才听说的事道出。
陛下同入宫探望太后的杜相公起了争执,互不相让,最终陛下下令,以杜相公劳苦功高,又已年迈体弱为由,从此留在府中养病,不必再理政事。
那几人每说一句,裴济的脸色便凝重几分,最后已是沉如寒冰:“可知是何故起争执?”
其中一个年长些的内侍回:“老奴不敢探听陛下之事,不知何故。只是,隐约间好似听闻陛下专程往大角观去,替太后向袁天师求来丹药,杜相公颇有微词……”
裴济心头一跳,几乎一下便能猜到几分。民间来的丹药,陛下竟送到太后跟前去了,依杜相公的脾性,自要谏言……
他不再多言,只问了句陛下是否已回紫宸殿,得了肯定回答后,便转身往紫宸殿去。
“将军!”石泉慌忙追上来,压低声道,“大长公主吩咐,不让将军牵扯进此事!”
裴济肃着脸摇头:“母亲说的是与太后的事,杜相公不一样。”
杜衡是陛下的长辈,也是在朝的老臣之首,多年来一心以国事为重,除了陛下外,朝中半数朝臣都以他的话为准。
杜衡在,则朝局能稳,杜衡倒,则人心四散。
陛下与这些老臣的离心已不是一日两日,先前徐慵一事已令不少人寒心,好容易风波过去,徐贤妃得了身后名,才稍稍安抚住人心,若杜衡再出事,便彻底弹压不住了。
别人的话,陛下断不会听进去,唯有他还能试一试。
石泉见他态度明确,又想他一向有分寸,也不多言,只跟着快步前行。
……
紫宸殿里,李景烨愣愣望着摊开在桌案上的奏折,眼里空茫茫一片,不知在想什么,见裴济过来,才勉强露出个笑来。
“子晦,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裴济也不多言,冲他拱手躬身,沉声道:“臣听闻陛下方才与杜相公起了争执,一怒之下,令其不再参理朝政。臣有愧,未替陛下分忧,只好赶来问一问。”
李景烨僵硬的脸上笑容淡去:“你是来替他求情的?”
裴济顿了顿,斟酌着语句道:“陛下,杜相公为人素来刚直不阿,言语更时常不加修饰,听来的确令人恼恨,然其心之纯良正直,却有目共睹。臣不敢言求情,只是盼陛下三思,莫因一时冲动而致日后后悔。”
“朕想得很清楚,并非冲动,将来也不会后悔。”
“陛下——”
“好了。”
他还待再说,却被李景烨冷淡地打断。
“子晦,适可而止。朕未罢官,未革爵,不过让杜相公在府中修养,已是留了体面。今日若换做旁人,朕半句也不会听。”
裴济垂眼不语,面色冷凝,胸中却有一股愤意与不服在熊熊燃烧。
若换做往日,他该顺着陛下的意,主动退让,不再提及此事。可今日不同。
那是杜相公,与父亲亦关系匪浅。陛下对杜相公已出手了,下一个又会是谁?
“子晦,朕一直以为,你与他们是不同的。”李景烨看出他的不服,不由轻声警告,“别让朕失望。”
话音虽轻,话里的警告意味却重如千斤。
裴济下意识抬头,对上天子那双没了往日和煦温度的眼眸,只觉背后一凛。
这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来自皇权的强势正沉甸甸压在他的背上。
他从小就明白尊卑有别,在这位表兄面前始终谨守君臣分寸,从未越界。他以为只要懂得谨言慎行,懂得退让,陛下总会念着血缘亲情,念着多年情分,宽厚仁慈。
可今日的事,却令他感到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忠诚,也会是一种罪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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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向
夜里, 裴济仍如先前一般,巡查完毕后,趁各处宫门关闭, 翻入承欢殿里。
丽质白日得了他的允诺, 窗也未关, 只坐在等下耐心等着, 此刻见人来了, 面上一下便浮起笑意。
香炉烟气袅袅, 令屋中弥漫着熟悉的浅淡香气。
裴济二话不说, 阖上窗便大步走近, 直接将她压倒在桌案上纠缠起来。
已是初夏, 丽质又已熟悉过了,丽质身上的丝罗裙薄薄一层, 连外头的罩衫也没有, 轻而易举便被他剥了个干净。
被坚实有力的身躯压制着,丽质只觉他身上灼热逼人的气息好似要将自己烧透, 一张才洗净的白嫩的面颊不觉荡起绯色,抚着他胸膛的指尖也愈发轻柔。
她隐隐察觉到他眼底的郁色, 却已被他摆弄得无暇思考, 只能抛开一切杂念, 尽力与他贴近。
到底年轻力盛,他仿佛一身用不完的力气。白日已打过一场马球, 又与她纠缠过一番,夜里再过来, 不见半点疲色, 仍是精力旺盛, 昂扬不休。
二人从桌案转到榻上, 又拿了外间的巾帕擦过身,最后一同卧在床上时,又一番温存,裴济才稍露出餍足之色。
他一手揽着她,另一手抽出空去,拉过夏日薄被,盖在二人胸腹处,没多说话。
丽质歇了一会儿,待觉力气恢复了些,才撑着他的肩微微抬起身,问:“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裴济双眼凝视床顶,握住她搁在自己胸前的手将她拉到胸口处趴着,轻叹一声,道:“今日你我离开清思殿后,的确出了些事。”
他遂将李景烨与太后、杜衡的事说了一遍。
“陛下与太后,与杜相间的嫌隙由来已久,我虽早想过会有这样一日,可不想竟来得这么快。非但如此,我还听说,陛下竟不知何时迷信起那个从民间寻来的道人袁仙宗,甚至连御医开的药也不服,只用那人炼的丹药!”
如此行事,只怕不但令群臣失望,更会给有心之人以可趁之机。
“我本想劝一劝,哪知——”
他话到一半止住,丽质却已明白了,无非是被李景烨顶了回来。
丽质沉默半晌,慢慢翻过身去,与他并肩仰躺,一同望着床顶。
“如此处置,倒不如一刀砍了来得干净利落。”
裴济本因杜衡之事而感到心中复杂难言,听她如此说,却是一愣。然而细思片刻,便回过味来,叹一声,喃喃道:“是啊,利落些也好啊。”
当今这位圣上的性子,他再了解不过。那是从小便由先帝与一众东宫属臣严格教导出来的人,二十年来循规蹈矩,恪尽本分,稍有差错,便会被属臣们上本规劝。
做了皇帝后生出逆反、厌恶的心思本在情理之中。这也是为何,他父亲身为宰相之一,在政事上从来与杜衡一条心,却同时又默许他这个儿子不跟从朝臣们的队伍,反而成为陛下的心腹与左膀右臂——皇帝年轻气盛,又被压制得久了,总是需要有人站在自己的一边,而这些人,不该是萧家父子那样只擅阿谀奉承的小人。
逆反的心思就如一颗细小的种子,深埋于土壤间,悄悄生根发芽。
若长出一颗脆弱的幼苗,只消费些力气连根铲除便好;或者干脆长势迅猛,一下成为合抱之粗的参天巨树,令旁人无法撼动。
怕只怕根已深埋,树却弱小,不论面上如何摧毁,都拔不去内里的根本。
便如当今圣上,对顽固不移的旧臣们芥蒂颇深,一心铲除,然而二十多年的压抑下,循规蹈矩、瞻前顾后早已深深刻在骨子里,成了本能。
若对杜衡干脆狠心些,虽看来残忍,也让人心寒,可于一些按怀鬼胎或容易倒戈之人却是一记强有力的震慑,要掌控住朝局反而容易些。如今这样,虽打击了杜衡,却令人寒心有余,震慑不足,不上不下,最是要命。
丽质侧目,望着他忧心又若有所思的模样,忽而觉得自己从前有些小看这个少年郎了。
他在朝中无甚自己的势力,又因年纪尚轻,于大事上一向鲜少出言,虽已有战功傍身,又有光明前途,可到底还显稚嫩,与他父亲那样实权在握、威望颇高的股肱之臣相去甚远。
然而先前见他还能从蒲州的事情里嗅出异常,今日又在帝王权术与朝局把控上想得透彻,登时有些刮目相看。
她能看清此中关节,是因身在局外,又早已知晓后事,而他却身在局中,对未来一无所知,如此,足见其敏锐洞察,非同一般。
梦境里的他,面对叛军来袭,一心保护李景烨的立场从未动摇过。可这样一个胸有丘壑的年轻郎君,心里当真不曾有过一丝野心吗?
“盛世出贤臣,乱世出雄主。三郎,若让你选,你愿生在太平盛世,还是烽火年代?”
裴济面色一凝,随即侧过脸来,端详着身旁那双不含一丝杂质,正笑意盈盈望着自己的美丽眼眸,心底下意识生出一丝戒备。
“我已生正大魏,生在此时,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一句话说得极慢,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裴氏一族起于河东,绵延数百年不绝,历经几代,他这一脉多出名臣,却从未有过以为君主。而他的高祖、曾祖、祖父,乃至父亲,也都是大魏名震一时的武将,一向以护卫君主,替朝廷开疆拓土、保家卫国为己任,他的母亲,更是李氏皇族的公主,与当今天子有割不断的血缘亲情在。
他自出生起,便在长辈们的影响下立志要继承家族之风,做大魏的武器,做陛下的贤臣。
这本理所当然,可不知何时起,他的心里便一直隐隐有异样的向往,不断地试探着他的底线。
年轻力盛的热血男儿,哪个没想过纵横山河,闯出一番霸业?尤其眼下他想要的人,正被最强大的权势裹挟着,令他无法走近。
可是,这些都只是他深埋心底的隐秘,半点见不得光。他的理智尚在,明白裴氏一族的处境,明白自己的位置。
不能动。
丽质静静望着他的反应,心底逐渐了然。
他当是有心的,眼下虽还没有那样的能力,往后却会有。即便如此,仍毫不动摇立场,可见意志之坚。这样的人,于他而言,最终如何选择,不过一念之差——不论他选了那条路,都会一往无前地走下去,决不回头。
可是,他未来的选择,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不是被现在的她拖累,怎样都好。至于现在,他就在身边。
她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与满足。
……
第二日,裴济仍趁着天未亮时,便悄悄起身,草草梳洗穿戴后,俯身吻了下半梦半醒的丽质,在她耳边说了这两日要去蒲州的事。
她仍睡眼惺忪的懵懂模样,也不知将他的话听进去了没有。
他心底无奈,忍不住咬了下她的下唇,见她吃痛,有清醒的迹象,才又将话重复一遍。
丽质水汪汪的眼里有些委屈,伸手推他一把,软声道:“我知道了,你快去吧,朝会该迟了。”
裴济满心的怜爱无处安放,又知她说得不错,只好替她将滑到腰下的薄被又拉上来些,深深地看她一眼,才转身离开。
从后宫悄然出来,一路至延英殿外时,大半朝臣都已经来了,裴琰也已来了。
他严肃的面容下,比平日更多几分忧虑,身旁原本属于杜衡的位置空荡荡的,格外突兀。
“三郎,今日怎么这时才来?”一见儿子过来,他蹙眉开口,显然因心事而有些焦躁。
裴济知父亲有话同他说,便未往后侧属于自己的位置去,而是顺着话走到父亲身旁,躬身歉然道:“昨日巡视得晚,今日起来得也晚了,所幸未迟。”
裴琰“唔”了声,带着他到一旁,压低声问:“你昨日留在宫里,可听说杜相公的事?究竟如何?”
裴济垂着眼将那几个内侍说的复述一遍,又将自己后来去紫宸殿劝说被驳之事也简短说了,问:“父亲今日,可是要向陛下提此事?”
裴琰皱着眉点头:“不错。昨日消息一出,不少朝臣便急了起来。可陛下又不曾下令责罚,大伙儿也不知情况,今日便由我先替大伙儿提一提,表个态。”
虽然明白陛下八成听不进去,可既然没有责罚,便代表未犯大罪,不论如何,萧龄甫绝不会为杜衡求情,唯有他这个尚书仆射,得将众人的态度上达天听。
“三郎,你昨日已进过言,往后便别牵扯进来,尽快去蒲州,其余交给为父就好。”
裴济明白他意思,遂点头应下。
不一会儿,时辰到了,众人鱼贯入殿,列座阶下,如往常一般行礼,照仪程议事。
待诸事说完,照例询问众人是否还有话说。
裴琰酝酿已久,闻言便要起身直言,然才从榻上直起身,却被一旁的萧龄甫抢先一步:“陛下,臣有一言。”
“萧相公请讲。”
“陛下登基至今,已逾六载,而今天下太平,政通人和,此皆陛下之功。然观内宫之中,陛下膝下却人丁单薄,至今只淑妃诞育下皇长子。臣请陛下为稳社稷国本,广充后宫人才,早日开枝散叶。”
一番话不但听得朝臣们诧异,连裴济也不由侧目。
单听前言,众人皆以为他要奏请陛下早立东宫,如今长子为淑妃所生,立为太子后,自然于他最是有利。只未料到,他竟不请立太子,反劝陛下充后宫。
他当真会这样无私吗?
裴济心里并不相信,暗觉不妥。
李景烨也有些诧异,端详他片刻,慢慢道:“萧相公的意思,朕知道了。从前朕一心放在朝政上,却疏忽了绵延血脉,稳固社稷之事,往后必当兼顾。”
说罢,又问众人还有何事。
裴琰忙要起身:“陛下,臣——”
然而话音未落,已被打断。
李景烨竟像没听到一般,移开眼冲众人道:“既无事,便都散吧。”
言毕,也不待众人反应,率先起身离去。
裴琰被当众忽视,一时愣在原地,面色难堪又复杂,身后的一众朝臣们也震惊不已,不由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唯有萧龄甫气定神闲,只默默瞥一眼裴琰,便从容起身离去。
殿里的人渐渐散了,裴济行到前方,默不作声地将父亲从榻上扶起。
“三郎啊,朝中的风向,恐怕要变了。”
杜氏门下人众多,被陛下如此冷落忽视,恐怕不会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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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
两日后, 裴济交代完手中事务,动身往蒲州而去。
这一回去,仍是以例行俭校事为由而来。
陈应绍身为兵部尚书,虽暂身在蒲州主理铸铁牛之事, 然其并非地方官员, 而是朝廷中掌握实权的中央官员;另一位涉及的幽州刺史范怀恩, 则是掌一方民政大全的地方官。
此案所涉地域甚广, 尤其幽州为边疆之地, 靠近突厥,若没有切实证据, 不能轻举妄动、打草惊蛇。
十日后,一行人抵达蒲州城。
陈应绍一如既往地笑脸相迎,先与驻地官员们一同领着他到城中几处冶炼之所巡查, 又将一应进度细述出来, 各项账目、记录等也都及时送上,没有半点拖延。
裴济与从户部、兵部和御史台一同跟来的几位监察官员将呈上的东西分门别类,照规矩仔细校阅,连着三五日下来,果然没找到什么错处。
这些本就在预料之中。
陈应绍此人确有几分实干的才能,这才会一直受到朝廷的重用,对早已定下的例行监察, 他自然能事先防范,滴水不漏。
裴济不动声色, 一面继续与同僚们依着规矩办事,一面私下旁敲侧击地几番询问陈应绍近来在城中暂居之处豢养的几位歌妓的来历。
大约是因想起裴济到底年轻, 资历尚浅, 这几十几日里又的确没别的动作, 陈应绍已稍稍卸下了先前那般的警惕与防备,竟借机在居处设宴,主动邀裴济前往,共赏歌舞。
若换做平日,这样毫无必要的应酬,他绝不会去,可这一回,石泉拿着帖子过来时,他只略一思忖,便应下了。
当日傍晚,理完公务后,他未急着过去,而是先返住处,换了一身衣物,又坐到案前拟了一封奏疏,这才带着石泉出门,前往赴宴。
蒲州虽也是重镇,然其人口、经济等同长安皆不能相提并论,才至傍晚时分,百姓们便纷纷回家,闭门休息,路上行人寥寥,寂静不已。
唯有陈应绍的这一处宅邸,灯火通明,紧闭的大门也挡不住其中的歌舞声与玩闹声。
石泉拍拍脑袋,忍不住嘟囔一声:“陈尚书的日子,倒过得比京里自在多了。”
在长安时,杜衡与裴琰二人深知陈应绍脾性,虽重用他,却时时牵制敲打,令其兢兢业业办事的同时,始终绷着跟弦,不敢放肆,如今出长安不过几个月,便全然松懈了。
裴济没说话,跟着匆匆赶来的仆从进门,穿过前厅,进了庭中。
庭中丝竹不断,歌舞伎们或唱或跳,正引四下已喝了不少的宾客们抚掌而笑。
见他进来,陈应绍亲自起身来迎:“小裴将军!我还道今日请不来将军了!”
方才等了一阵,不见人来,他便以为不回来了。从前在长安时,便一直听闻裴相公和大长公主的这个郎君为人板正得很,平日轻易不踏足烟花柳巷,即便去平康坊饮酒,也多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原以为当真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哪知这回来,竟然主动问起他府中歌妓的事。到底是热血方刚的少年郎,在长安城里束手束脚罢了,蒲州远离天子脚下的,果然就露出本性了。
方才未准时过来,恐怕也是经历了一番挣扎——少年郎嘛,总要如此。
裴济瞧着他这幅样自以为了然的模样,也不点破,顺着他的意往新添的座上坐下,一面从善如流地同众人饮酒,一面暗暗观察宴上众人,将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一一记在脑海中。
不一会儿,宾客们渐渐饮得半醉,庭中的歌舞也暂休,方才的舞姬们鱼贯下去,却见一个年约十五六的少女穿着一身榴花裙款款而来,微笑着冲众人行礼。
那少女虽身姿纤袅,颜色却只算秀美,并不出挑,是以宾客们不曾留心,只仍旧饮酒作乐。
然而下一瞬,丝竹声再度响起,少女甫一开嗓,那清透明亮的声音便一下将众人吸引。
原本嘈杂的庭院渐渐安静下来,只余乐曲声与歌声。
一曲《春莺啭》,唱得高高低低,时而清脆悦耳,时而婉转悠扬。
就连裴济也不由将目光落到那少女身上,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望着她那一袭榴花裙怔怔出神。
片刻后,歌声渐止,宾客们如梦初醒,纷纷抚掌赞叹,其中一个问:“此女是否就是陈尚书近来新得的那位歌姬,唤作‘芸娘’的?”
陈应绍喝了不少酒,脸色微红,闻言得意点头,应道:“正是,她这一把嗓子,可比平康坊里最出名的歌姬都好听,再寻常的乐曲,由她唱出,都能多几分绵长韵味。”
众人半是赞同半是吹捧:“不错,方才的《春莺啭》,曲虽常见,由芸娘唱来,的确别有一番滋味,令人难忘。”
陈应绍满意不已,冲芸娘招手,又笑着转向裴济,道:“去,给裴将军斟酒。”
方才裴济那片刻的失神,他可都看在眼里了,绝不会错。
芸娘应声,缓行至裴济身边,跪坐到榻上,一手执壶,一手笼袖,往他的盏中倒满酒液,随后双手捧起,奉至他眼前,柔声道:“请将军饮。”
少女一双水盈盈的眼羞涩地凝望着他。
今日宴席间多是年至不惑的官员们,有几个甚至已头发花白、须髯飘飘,唯有这位少年将军,身量挺拔,面目英俊,气度不凡,着实引人注目,尤其陈尚书等人都待他客气而恭敬,可见身份亦非普通权贵可比拟。
偏偏如此人物,却不像其余宾客一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时不时抹一把身边的婢女、舞姬的手,他一人挺直脊背,端端正正坐在榻上,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这样的郎君,哪个女子不会心生向往?陈尚书的意思她自然明白,自己身份低位,只能像一件物品一般被人送出去,与其去服侍那些年长丑陋的男人,不如服侍眼前这位年轻英俊的裴郎,哪怕只一两日,也是幸事。
心中这般想,少女清透的面庞慢慢浮现一层红晕
裴济的目光从她身上的榴花裙间滑过,掩在案下膝上的左手悄悄捏紧,指腹细细摩挲。
他顿了片刻,慢慢微笑起来,伸手接过少女奉上的酒,在众人的起哄声中仰头饮尽。
少女脸庞愈发红了,为清秀的模样里也多了几分颜色。她垂着头试探地向前膝行几寸,与他靠得近些。
他将酒盏搁下,并未拒绝少女的动作,只微笑地望着她,柔声轻问:“你叫芸娘?方才听你唱曲的口音,似乎不是蒲州人。”
不远处的陈应绍见他和颜悦色地同芸娘说着什么,心下十分满意,也不再多管,又唤来两个颜色不俗的婢女到近前伺候。
芸娘红着脸点头:“将军明察秋毫,妾乃涿州人,两月前才来蒲州,却让将军笑话了。”
裴济点头,随即移开视线。
涿州与幽州紧邻,两月前,也恰好是他发现陈应绍与人暗中有牵连的时候。线索似乎近在眼前,一切都与他料想的如出一辙,可偏偏太过顺利,反而令他感到有什么地方始终有些怪异。
他心中思量着,不再说话,默默饮了一杯酒,于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便起身下榻,道:“时候不早,明日还有公务,我便先回了,诸位请便。”
陈应绍也不挽留,亲自将他送到前厅外,又悄声道:“那芸娘,将军若是喜欢——”
裴济忽然变了个人似的,又恢复做白日里疏冷肃然的模样,沉声道:“陈尚书,某不夺人所爱。”
说罢,不待他回答,便转身带着石泉离开。
街道上空无一人,寂静一片。
石泉骑马跟在一旁,嘟囔道:“陈尚书在京城的府里可是听说半个姬妾也没有的,怎到了蒲州,便这么放肆?也不怕惹是非。”
裴济看他一眼,面无表情道:“先前他自然是不敢的,如今杜相公出了事,没人弹压他,他自然绷不住了。”
石泉皱眉想想,点头赞同:“杜相公掌吏治多年,极严格。”
大魏律例中虽无明文规定官员们私下的寻欢作乐,杜衡却是极在乎的,如今他出了事,事情自然落在萧龄甫手里,萧龄甫自不会如此。
“难怪陈尚书一时得意忘形,竟还要给将军送女人。”他说着,暗暗腹诽,将军哪里看得上那样寻常的小娘子?他的心思分明都在承欢殿里那位的身上呢。
裴济没再说话,脑海里却渐渐浮现起一个穿着火红榴花裙,踏着《春莺啭》的乐声缓步而来的动人身影。
他下意识抚了抚左手衣袖,那里藏着一支被他肌肤捂热了的海棠玉簪。
……
承欢殿里,丽质梳洗过后,便听着春月絮絮说着今日宫里的事。
后宫中能说的,无非都与皇帝,与各宫妃嫔有关。先前她本不耐烦多听这些琐事,可如今却不一样了。
她对将要发生的事已有预感,可朝廷的事又无法探听,只好通过宫里这些琐事来推断当下的情况。
“……今日似乎又是去了那位新封的才人处,已是连着第四日了,陛下如今倒像变了个人似的。”
这一个多月里,原本不大亲近后宫嫔妃的李景烨忽然采纳了朝臣们的意见,新择选了七八个年轻貌美的娘子入宫,日日临幸,丽质偶尔白日到太液池边走一走时,也见过好几个陌生的面孔,或从紫宸殿的方向来,或往紫宸殿的方向去。
这本在情理之中。
自她那日与他说清后,他便已隐隐开始忧虑子嗣之事,而如今,朝臣们将此事摆上台面,自然更令他着急起来,往后宫添新人,日日临幸,应当都是为了求子。
丽质没在那才人的事上费心思,却只问:“你前几日说,陛下服药服得多了?”
近来他似乎已不再刻意隐瞒自己服用丹药之事,宫里上至太后,下至寻常宫人内侍,都已知晓。
春月点头:“是,奴婢是听青栀她们说的,她们从前在掖庭宫时,与服侍那位才人的宫人们相熟,现下都到这里来做事,便多走动起来了。奴婢知道小娘子关心这事,今日又让青栀悄悄去打听了。”
她将声音压得更低,凑近道:“陛下如今不但白日服用丹药,夜里也用,甚至还让那些侍寝的娘子们一同服呢。”
丽质摇头,喃喃道:“用了这东西,哪里还能要子嗣?”
别人不知道,她却清楚。
丹药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多是民间方士道人自己琢磨出来的,并中成分如何,谁也说不清,其所谓效用,也多是如从前的五石散等相类,令人感到体热,需要发散,以形成一种精力充沛、身强力壮的假象。
偶尔一用,兴许的确有舒经活血、驱寒化淤的效果,可时日稍多,其弊端便显露无疑。
须知这时候的道人方士炼丹,所用多是矿石,这样的东西下去,长久积累,便要中毒,哪里还能指望靠这个生出孩子来?
“小娘子说什么?”春月瞪大眼问。
“没什么。”她收回心神,不再多言,走到一旁跟着一同收拾起衣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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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从宴上离开后, 裴济便私下让皇甫靖撤下了先前在陈应绍居所附近跟踪其白日行迹的人。
横竖陈应绍在蒲州多与哪些人往来,他经过这半个多月的观察,尤其是那一日的宴席,已经心中有数。
城里有宵禁, 虽不如长安严格, 可到夜里, 着实不便在附近跟着, 所幸撤了, 也免去被人发现的风险。
接下来,便要不动声色地耐心等待。
离开长安之前, 他早就已经盘算好了,将人分作两拨,凡与他一同负责俭校事宜的官员, 都照常往蒲州来, 其余的手下里,则分出七八人,带着父亲的亲笔信往幽州而去,交给负责巡按幽州的监察御史,暗中查访此事,算时日应当快有眉目了。
这日夜里,裴济正坐在灯下提笔往河东写信。
昨日他收到张简命人送来的信, 其中提及突厥近来几次小规模的侵扰边地,都是在幽州一代, 今年河东以北的地界似乎比往年都稍平静些。
才将信封好交给身边的石泉送出,守在院外的侍卫便进来, 道:“将军, 陈尚书命人送来一位娘子, 说是要给将军唱曲解乏……”
那侍卫说话的底气全然不如平日足,说到最后连声音都低下去了,只疑惑又小心地看着裴济。
须知这位年纪轻轻的小将军行走在官场与军营间时,一向洁身自好,不近女色,在长安城里是出了名的冷淡无情,怎么陈尚书出了京反而忘了呢?
裴济蹙眉愣了下,这才想起来,陈尚书大约当真以为他看上了那个叫芸娘的丫头,这两日他没别的动作,也不再与他们饮酒玩乐,恐怕落在他们眼里,不过是种暗示。
只是,莫说他本就对旁人没兴趣,便是他真有别的心思,也断不会收陈应绍送来的人。
依二人官职看,他如今在兵部任职,陈应绍恰是兵部尚书,算来是他的顶头上司,不过是因目下在主持蒲津渡铁牛一事,他由皇帝钦点行俭校事,这才令陈应绍忌惮。
哪有顶头上司给下属官员送美人的道理?分明是他们想将他拉下水罢了。他心思清明,绝不会犯这样的错。
那侍卫见他沉吟不语,又试探着问了句:“将军,那位娘子——?”
裴济整了整衣衫,坐回榻上,摆手道:“让他们回去,不许进来。”
侍卫领命,正要下去,却见石泉急匆匆自后门处奔来,将手中的信奉上,道:“将军,幽州来的!”
裴济眼神一凝,当即拆开,迅速浏览。
信是由巡按幽州的监察御史寄来的,其中将这大月来查到的蛛丝马迹一一列举清晰,最后连成一串,几乎可以肯定,范怀恩的确借着输送铁矿一事私下敛财,其中一部分,由他的亲信下属经手,或兑换成飞钱,或在京中购了宅院、歌妓、美酒、珍宝等,尽数奉送给了陈应绍。
尤其在范怀恩的亲信手中,还查获了账册与票据。
两边的实据都已查出七七八八,正可以动手拿人了。
只是,心底的怪异感觉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更明显了。这桩案子他虽查了数月之久,可其中的进展却一直十分顺利,从最初那个私下与陈应绍交接的人,到现在的芸娘,似乎一切证据都轻而易举指向范怀恩。
可事情真的这么简单吗?
裴济略一沉吟,随即将信放下,先将前几日已拟好的奏疏取出,迅速添补两句,交人送出,又一面命人分头通知几位同僚,一面让石泉带着人往陈应绍居所去。
“不必管城里的宵禁了,即刻把人拿下,府里的东西都不准动,让御史台的人接手,明日一早,咱们便回京。”
石泉领命要出去,却又被他叫住:“等等,那个芸娘,你让人去截下来,一并带回长安审问。”
不论如何,还是得先将事情放到明面上,内里的情况,他当继续留心,待回京后再请详查。
一来,自然是他有私心在,希望早些回去,找机会见丽质。
二来,也是听闻近来朝中君臣矛盾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
大明宫政事堂中,萧龄甫与裴琰二宰相与众人议完政务,命内侍们将拣选出的奏疏整好送往延英殿后,便各自忙碌。
尚书右丞王淳脚步匆匆跟在萧龄甫身后,二人压低声,一路密谈。
“大相公,呈给陛下的奏疏中,多有替杜相公求情、规劝陛下者,是否要适当减去几封?”
萧龄甫身为丞相的职责之一,便是从百官奏疏中挑选出重要的呈送皇帝批阅。因大魏素为群相制,即便是宰相之首,也无法一人独断,因此拣选奏折之事,多半没人敢动手脚,尤其各地军情、灾患、收成等大事,无人敢隐瞒。
不过,给杜衡求情这样的折子,他却能在数量上稍做增减,裴琰一人精力有限,每日只检阅上报要是的奏折,而与杜衡有关的,只要送上去了,便不算刻意隐瞒。
王淳生怕奏疏上多了,陛下当真心软,将杜衡重新召回朝中。
然而萧龄甫却摇头:“不必,就这么办,我有分寸。”
自那日裴琰在朝会上欲替杜衡求情,却被陛下当众忽略后,杜氏一系的朝臣们着实惊了两日,按耐着没多动作。
可也不过两日。第三日起,便每日都有人趁着朝会中途,陛下不能直接解散的时候起身,将杜衡之事拖到台面上,给陛下施压。
陛下几次当众冷脸,推说日后再议,可到第二日,仍有人提。
陛下铁了心要与他们拧到底,一连几日未曾松口,一气之下,竟以圣体抱恙唯有,干脆罢了大朝会,每日命人将奏折送入宫中批阅,必要时,再召几位朝臣至延英殿议事。
只是,杜氏一系也像铁了心一般,既不能面见陛下,当面陈情,便每日上疏,接连不断。
一个多月来,陛下被步步紧逼,烦不胜烦,有时连在紫宸殿议事时,都能看出其心浮气躁,郁郁难安。
这正是他想见到的情形。
皇位传了数代,江山日益稳固,百姓日益安居,从前尽数掌握在君主手中的权杖,便要渐渐被臣子们瓜分而去。这是一场此消彼长的缓慢过度。
盛世之下,无需强横的君主,臣子们要的,只是个循规蹈矩,符合千百年来那个明君意象的陛下罢了。
也难怪陛下想挣脱,而杜氏不肯让步。
而他,身后有大批等着自己一手提拔出来,等着上位的后生们。争斗之下,他萧氏一门只消隔岸观火,必要时再火上浇油,便能坐收渔利。
王淳跟了萧龄甫十余年,连尚书省的门也是萧龄甫带进的,见他如此笃定,便不再多问,只有说起另一桩事:“近来有人私下议论立储之事,欲向陛下谏言,立皇长子为太子,都已照大相公的意思,令他们暂先放下,不必操之过急。”
“嗯。”萧龄甫双手背在身后,领着王淳走了条僻静的道,压低声道,“沉住气,立储之事,咱们提不得,只能由陛下来。”
陛下多疑,不会轻信旁人的谏言,就如袁仙宗一般,唯有让他主动下决定,才能做得不留痕迹。
“大相公,还有一事。”王淳左右看了看,见无人,才将声音压得更低,道,“杜氏门下,近来有几人似乎也将心思动到储位之事上了——依某看,像是有求立睿王为储的意思。”
萧龄甫眼皮一跳,当即停下脚步:“都是哪些人?”
王淳凑近,低声报了一串名,都是年岁上稍轻,官居五品左右的人。
“睿王自己是否牵扯其中,尚不知晓,不过——某看,此事似乎同舞阳公主有些关联。”
萧龄甫眼神一闪,登时想起舞阳公主,那是被陛下贬去城外皇陵的,近来事多,众人几乎已将她忘了,恐怕连陛下自己也无暇顾及这个妹妹。
他竟忘了,这位公主因先前的种种,恐怕早已对陛下积怨已久,恰能作他铲除杜氏,拥立皇长子的一把助力!
“大相公,是否要阻挠他们?”王淳怕横生枝节,弄巧成拙,果真让睿王抢了先,毕竟皇长子年幼,睿王却值壮年,历朝历代,兄终弟及之事也不算鲜见,伦理纲常上也都说得通。
“不必阻挠。”萧龄甫摇头,面上慢慢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不但不阻挠,还要替他们添一把柴。”
……
临近六月末,裴济终于从蒲州赶回长安。
奏疏早几日已送回来,陛下已下旨彻查,御史台当即受理,两位宰相也与吏部商议后,先令一位兵部侍郎暂代陈应绍之职,往蒲州主理铸铁牛之事,工部亦由一位侍郎前往协理。
至于幽州,则先由刺史之下的别驾暂代职权,待事情查清后,再择选合适人选调去。
查案审案都再与裴济无干,他回府后,未及梳洗,先到祖母和母亲处问安,随后便与父亲将事都说过一遍,又听了听这两个月里朝中的情况,原本带着几分轻松的面色又沉了不少。
父子二人说完话,他便起身,道:“儿子离京久矣,这便入宫,面见陛下,兼探望太后。”
裴琰抬头打量他:“你累了两个月,才赶回来,横竖案子已在审理,明日去也不妨事。”
裴济却摇头:“儿子着实有些担心陛下的情况与太后的病情,须得即刻去一回。”说着,迟疑一瞬,道,“今日若方便,儿子恐怕还会留在羽林卫,离开两个月,我这个大将军的职责都交在旁人手里,实在惭愧。”
裴琰微微蹙眉,叹了口气,点头道:“去吧,万事小心,不可松懈。”
裴济当即行礼离去。正要出门,却忽然收住脚步,重新这回院里。
“将军?”石泉诧异不已。
裴济低头看一眼身上因赶路而满是尘土的衣袍,挥手道:“入宫面圣,不可仪容不整。备水,我要沐浴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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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醒
一个时辰后, 裴济沐浴一新,穿戴整齐,这才骑马入大明宫。
方才在府中时,他仿佛已按耐不住近两个月的思念, 一心只想着入宫见丽质, 整个人都有些魂不守舍。幸好没急着出来, 趁着沐浴时尽力凝神静气, 这才暂时压下心底躁动, 从容离府。
他隐隐感到不妥与不安,随着时日渐久, 自己似乎越来越无法控制某些情绪,早晚有一日会有一场爆发,须得在那之前, 寻到解除困局的法子才好。
此刻正是申时, 李景烨并不在延英殿中,裴济问过内侍们,才知是去了大角观。
他思忖片刻,便先转道往长安殿去了。
长安殿里,太后正由两个宫人搀扶着,在阴凉处缓缓地走着,时不时哀叹一声, 整个人的精气神似比两个月前又萎靡了几分。
看见裴济过来,她苍老愁苦的面庞才终于挤出笑意来:“三郎啊, 许久没见到你了,快来坐吧。”
裴济恭恭敬敬行完礼, 走上前亲自搀着太后到榻上坐下, 这才往宫人才搬来的榻上坐下:“臣今日才从蒲州归来, 因心中挂念太后殿下,便即刻入宫探望。”
说着,他抬眸看了她一眼,心里生出几分难过的情绪:“殿下千万要保重身子,莫再为他人忧。唯有殿下康健,陛下才能安心。”
他幼时曾在大明宫中由太后教养过数年,自然对她感情真挚,多有亲近之意,如今见她形如枯槁,与陛下渐行渐远,嫌隙再难修补,实在有些痛心。
太后勉强笑着点点头,就着宫人奉上的茶盏饮了两口茶,随即蹙眉推开,道:“既不给打扇,又总要我饮热茶,这样的天,哪里能觉得舒坦?”
如今天越发热,宫里暑气蒸腾,人人都惫懒不已,各殿中早就用起冰饮凉茶,唯有长安殿里,因太后病着,只能在角落里放一两个冰盆防暑,连扇子也打不得,更不必说冰镇过的茶饮。
这样日子,再好的性子也要被磨出脾气。
那宫人知太后又恼了,忙垂首道:“殿下恕罪,待过一阵,殿下身子好些,便什么都好了。”
太后不满地哼了声,道:“过一阵我能不能好,还说不准,可夏日却已过去了,那时候还有什么热不热的。”
宫人被堵得说不出话,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红着脸讷讷不语。
裴济冲她摆手,示意她下去,自己则起身取了块巾帕来,浸透温水后绞干,随后行到太后身边,亲手替她将额边被闷出的汗珠一点点擦去。
太后恹恹的,一接触到温热的巾帕,又下意识蹙眉,往后稍仰一寸,咳了一声,道:“三郎,你怎么也跟着她们一同胡来?”
裴济一贯板着的脸上露出几分无奈的笑,温声道:“殿下先忍一忍,耐心些,过一会儿便觉得凉快了。”
太后瞪了他一眼,倒没再说什么,只将信将疑地等着。
片刻后,额上都擦净了,裴济笑着问了句:“殿下现在觉得如何?”
太后凝眉,方才还觉那巾帕上的湿热有些受不了,眼下竟真的感到额上被擦过的地方慢慢渗起一阵凉意来,顿时惊讶不已,连精神也好了几分:“似乎确实凉快了些——”
裴济将巾帕交给宫人拿下去,道:“先前臣在军中时,夏日暑热难当,军营里连把蒲扇也没有,更别说冰饮,就连储起来的水也被晒热了,是军中的几位将士教了臣这个法子,先热一热,很快便凉下来了。”
宫里的人到夏日从来都有用不完的冰,如太后这般身份,更有无数宫人能替她打扇,自然不晓得这样解暑的法子。
她望向裴济,目光渐软,不由轻叹一声:“你这孩子,那两年受了不少苦。”
他拱手道:“丈夫哪有不能吃苦的?臣出身将门,生来就是要在沙场上摔打的。”
“你这孩子,也亏你母亲舍得。”太后仔细地看他许久,竟莫名生出惆怅来,“若我也像她一般,只养了一个儿子就好了……”
裴济默默看一眼太后,心中感到几分别扭。
只想要一个,那更想留的是哪个?若换做是他的母亲,即便不止他一个儿子,也断不会厚此薄彼。
然而这样的话绝不能说出来。
他垂下眼,轻声道:“陛下与睿王,都十分孝顺太后。”
太后也自觉失言,讪讪住口,静了片刻,才又将话扯回大长公主身上。
殿外,几个宫人瑟瑟发抖地守在两侧,埋着头不敢出声。李景烨双手背后,立在廊下,面色平静地望着远方,沉默许久,转身离开。
……
从长安殿出来,已近酉时,裴济便赶往延英殿。
李景烨见他过来,也不急着问他公事,只命人先送了酒菜上来,随后便拉着他到案边坐下。
“子晦,咱们兄弟二人已许久不曾一同饮酒,今日恰好你回来,便陪朕一同喝两杯吧。”
内侍们已经取了两盏酒并碗盘过来,显然是早已备下了。裴济也不推辞,只得拱手应下。
二人对饮两杯,裴济说了两句公事,李景烨却不甚在意地听着,待他说完了,只回一句:“你办事,朕素来放心,先由他们下去查便是。”
接着,似乎不愿再说此事,转而面色平静地问:“方才在长安殿,母亲见到你可高兴?都同你说了些什么?”
裴济动作一滞,登时想起太后方才那一句话,眼底闪过一阵阴霾。
陛下从不会问他这些事,今日忽然提起,难道是知道了什么?
他对陛下极其了解,当即在心里飞快地衡量一番,随即从榻上起来,躬身答话,先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陛下恕罪,臣失言,惹太后伤怀了。”
“你坐下说。”李景烨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你说了什么话?”
裴济却没坐下,只垂着头,将在长安殿里的话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没有丝毫隐瞒。
李景烨打量他许久,忽而轻笑一声,亲自起来,将他拉回座上,道:“子晦,你什么都好,只是有时同朕太见外了。这儿没外人,咱们兄弟两个,不必拘泥礼数,朕不过随口问问,你也无需这样事无巨细。”
裴济扫一眼他眼底的笑意,登时明白他对自己方才的话十分满意,这才稍稍放松下来。
也不知为何,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面对这位皇帝表兄时,心态较从前已不知不觉间变了许多。
从前,除了谨守君臣本分,他还将陛下当作兄长,打心底里感到尊敬与亲近,尤其同丽质在一起后,还因为愧疚不能言而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痛苦。
可现在,他似乎正将那一层亲近、愧疚的意味慢慢剥离。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在发现陛下对丽质的一次次伤害时,还是眼看着陛下对亲人越来越疏远时?抑或是因见陛下仅玩弄权术却懈怠真正的实事政务而感到失望时?
二人又饮了几杯,说了两句别的话,何元士便捧着瓷瓶中的丹药过来,兑入酒水中,令李景烨服下。
裴济默默看着,目光扫过他不知是因饮酒还是因服药而泛红的双颊,悄悄咬了咬牙关,将心底的不赞同按下。
他瞥一眼殿外已经暗下来的天色,起身欲离开:“陛下,时候不早,臣该往羽林卫去了。”
李景烨对他如此尽职颇满意,冲他挥挥手示意下去。
然而他才转身,却又听身后传来唤声:“子晦。”
他停住脚步,转过身去,对上李景烨有几分混沌,却饱含深意的目光。
“朕一向觉得,你同你父亲是不同的,别让朕失望。”
裴济闻言,顿觉后背一阵寒意袭来。
这是他第二次听到这样的话。
上一回,陛下说的是“他们”,这一回,说的却是“父亲”。上一回,就是两个月前,陛下将杜相公逐出了朝堂,那这一回呢?恐怕是在提醒他,风浪之下,该与父亲划清界限……
这到底是君王对他的仁慈,还是残忍?
愣愣对视片刻,裴济僵着身子行礼,转身踏入黑暗之中。
……
承欢殿里,丽质还不知裴济已回来了,正趁着入夜时暑热稍散,带着春月与青栀在院里散步。
三个人走得极慢,一路说笑,到回殿里时,仍是出了一身薄汗。
幸好白日里,屋里的门窗都掩着,直到太阳落下才打开透气,半点暑热也没照进来,此刻又在四下放了冰盆,拿蒲扇稍扇了两下,便有凉气袭来。
丽质捏着帕子,一面擦额角的细汗,一面快步进屋,直到感到凉意,才觉舒坦了不少。
春月知她素来爱干净,便问:“小娘子,是否要奴婢再去备水,让娘子沐浴?”
丽质摇头:“今日已洗过两回了,即便夏日也不好再有第三回。还是打盆温水来,让我擦一擦身就好。”
不一会儿,巾帕与装了温水的铜盆便送了进来。
她不用人服侍,当即让春月与青栀都回去歇下,自己则将门掩上,走到屏风旁,将薄薄的外衫退下,搭在架子上,绞了巾子细细擦身。
她的肌肤极细嫩,即便手中的巾子质地柔软,沾湿后轻轻擦过时,仍会在肌肤间留下片片红痕。
不一会儿,裸露在外的脖颈、双肩与胸口,便由原来的洁白无瑕,慢慢变作白里透粉的模样,在烛光的映照下,显出特别的艳色。
温热的水迹留在肌肤表面一点点蒸发,留下丝丝凉爽。正伸手要将胸前的衣带解开,擦拭余下的部分,却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她心中一惊,忙要转头去看,身后却骤然贴上来一具熟悉而滚烫的坚实躯体。
裴济双臂将她环住,握住她正贴在胸口丝带处的一双柔荑,俯下脸去,在她耳畔落下细密的吻,哑声道:“丽娘,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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劝说
丽质见是他, 被吓得紧绷的身子慢慢软下来,侧过头去轻声问:“三郎?你何时回来的?我竟不知,方才着实吓了一跳。”
“是今日回来的,我有些想你, 见过太后与陛下后, 便悄悄到你这儿来了。”他双臂用力, 将她往怀里揉, 令二人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
丽质敏感地察觉到他低沉的话音有些闷, 似乎怀着心事,正要挣开他的桎梏, 转过身去问,却不想他双臂箍得更紧了,整个人的重量也往她身上压, 又在她不堪重负时, 忽然收住力气,让她堪堪站稳。
“三郎,你放开些——”
她轻呼一声,想将两手从他掌心里抽出。
“好。”
他依言松开些,两只手掌顺着柔软的长裙滑下,落在腰际,仍是牢牢掌握着, 脑袋也跟着低下来,凑近她裸露的脖颈与双肩, 若有似无地触碰。
灼热的气息或轻或重地自肌肤间拂过,丽质只觉背后起了一层细小颗粒, 整个身子也软了半边, 才得自由的双手只好攀上他坚实臂膀, 勉强借力,支撑摇摇欲坠的双腿。
“等一等——”
她眼里蒙上一层水光,扭过头去要说话,却恰对上他近在咫尺的俊朗脸庞。
话音登时收住,两双眼的视线粘在一起,难舍难分,裴济一阵意动,一手托住她的后脑勺,微一低头便准确吻住她丰盈柔软的红唇。
纠缠之间,他将她半抱半扯,后退着到床边,用力压倒。
他原本因方才在延英殿里陛下的话而心情沉重,颇有些彷徨不安,可方才过来时,透过那扇半掩着的窗一眼看到背对着擦身的丽质时,心里的那点烦躁与不安便有一大半都化成炽热如火的渴望。
眼下真正将她抱在怀里尽情亲吻时,更觉意乱神迷,什么都能暂且抛在脑后。
他纯粹的热情在夏日的夜里多了几分额外的侵略感,令丽质也感到头晕目眩。
从前与他在一处时,她尚能沉得下气来,可近来自己也久旷,两月未见,再面对这样一具年轻、鲜活又强硬有力的躯体,竟也有几分急切。
好在还有一丝理智尚存,她努力克制着什么也不管,直接软倒的冲动,用尽全力推他:“香还没点……”
这两个月,虽然他不在长安,她仍十分谨慎地每日点香,不敢松懈。
裴济的眼眶已有些红了,听了她的话,好容易才停下扯她衣襟的动作,绷着一身坚实的肌肉,飞快走到香案边,重新点了香料。
幽幽香气浮动,他转身重新走回床边。
不知何时,床周的薄薄茜纱已被放下来,遮住了其中的景象。
他心头没来由的越跳越快,一手捏拳,另一手正要伸出去撩纱帐,那里头却忽然有了动静。
半截纤细莹润的胳膊从里头伸出,小小的手掌在他面前摊开,像是无声的邀请。
他目光幽深,喉结滚动,滚烫宽厚的手掌不由触碰上那只柔荑,再顺着半截光滑的胳膊一点点向纱帐里面伸去。
待接近纱帐时,他却忽然不再进去,反而手上用力,将被掩在其中的女人往外扯。
丽质被扯到床沿,二人之间只隔了一层薄纱,朦朦胧胧,若隐若现。
“三郎。”她在帐里唤他。
他就站在床边,隔着薄纱与她轻柔地触碰,一寸一寸,又隔着薄纱将她身上长裙的丝带解开。
衣衫在纱帐那头滑落,她又唤:“三郎,你进来。”
他终于按捺不住,退后两步,目光一眨不眨地凝视着纱帐里那道朦胧婀娜的影子,飞快除下衣物鞋袜,掀开那一层遮掩,扑入其中。
茜色纱帐翻飞而起,露出一角光影,又迅速地闭合。
……
许久,待那一阵空白感过去,二人脑中的清明才渐渐恢复。
裴济知她体寒,生怕她炎夏里因出汗而着凉,便先取了干净的巾帕将她背后的香汗擦干,又扯来条薄毯将二人盖住,问:“这两月,你可好?那药吃得如何?这两日我再去替你调一调方子来。”
丽质仔细回想这两个月的症状,答道:“这月的月事好似已不觉腹痛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天热了,早晚手脚也不似先前那样会发凉了。”
裴济仔细听着,又照着先前张神医教的再问了几个问题,一一记在心里后,欣喜道:“看来药效应当不错,兴许再用段日子,便能全好了。”
丽质半眯着眼,含笑望着他,点头不语。
他像又想起了什么,起身从衣物袖口中取出一叠纸递至她眼前,压低声正色道:“这是替你办的户籍、文书,你收好,待时机成熟,我想办法送你离开。”
丽质闻言,倦意登时退了大半,忙拥着薄被起身,接过来仔细看了看,随即裹着被子下床,收到暗处。
有了这些东西,她才能顺利离开这里,像个普通人一样过下去。
“三郎,多谢你。”
想起他方才的话,她不由问:“你要如何送我离开?”
裴济眸光沉沉,重新将她搂紧怀里,沉默片刻,轻声道:“入秋后,陛下应当会照旧例离开大明宫,移居温泉宫,那时,大明宫防卫松懈,启程的路上也有机会。我想办法,扮作意外。”
若她被陛下留在大明宫,他便悄悄将她放走;若她也一同去温泉宫,便在路上设计将她截走。
两处防卫都是他负责,唯有这种时候,他才有机会动手。
丽质听着他的话,只觉心口砰砰跳着,好似已经感觉到自己正离外面的世界越来越近。
然而片刻后,她慢慢冷静下来。
他选的时机固然好,是最适合以他的身份安排的,可一旦被人察觉,到时定会连累他。而以他一贯的为人,恐怕会将一切罪责都一人扛下。
他已帮了她这么多,她不能拖累他。
还是得等,等到李景烨主动将她送离的时候。
她沉下心,抚着他的胸口,柔声道:“再等等。三郎,还未到那个时候。我不想连累你。”
裴济搂着她的手一紧,心口顿时涌起一阵又苦又甜的滋味。
“不会连累我。”他吻她的额头,嗓音有些哑,“我料北边的突厥今年仍不会善罢甘休,这两年我大魏正是天灾不频,兵强马壮的时候,早该铲除这一心头大患了。到时我便将事扮作是突厥人偷潜入境,向我大魏挑衅,到时趁势发兵就好。我亲自出征,即便查到与我有关,我有功傍身,罪责当会减轻。”
丽质怔怔望着他不语,杏眼里渐渐蒙上一层雾气。
裴济忙凑近亲她的眼,柔声安慰:“丽娘,别怕,我不是普通的朝臣,我身上也有一半皇族的血,就是看在母亲的面子上,陛下也会放我一条生路的。”
他越是这样说,丽质心里反越不忍。
若真的被揭破,李景烨疑心重,最恨被人背叛,怎么可能放过他?只怕从前越是感情深厚,那时才越会深恶痛绝。
他心里分明都清楚,却仍然这样安慰她。
她深深吸一口气,忍下已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摇头道:“不要,三郎,再等等,很快。”
裴济没应,只将她眼角的晶莹吻去。
她努力平复心绪,勉强换上平日里镇定又轻松的模样,红红的眼睨着他,嗔怪道:“你就这样想离开我,半点也不愿多等?”
裴济被她这一眼、这一句搅得心软不已,恨不能现在就带着她离开,躲到无人知晓的地方才好。
他怎会舍得让她离开?若可以,他是半日也不愿与她分开的。
先前石泉悄悄将户籍、文书送来时,他还觉失落不已,可方才在延英殿里,陛下的一番话却让他警铃大作。
风暴将至,下一个要出事的,恐怕就是裴家。那时,他连自己都难保安然无恙,又如何还能保证顾得了她?
他不想让她卷在其中,更怕错过了机会,就再不能兑现自己的承诺,只好忍下心中的不舍与失落,下了这个决定。
可她却让他再等等。
“丽娘,非我不愿等,而是若错过了机会,恐怕就再难帮到你了。”
丽质望着他沉重的模样,张了张口,几乎就想将不久后要发生的事情说出。
幸好理智尚在,她忍了忍,慢慢伸手环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胸口,软声道:“可是三郎,我不想这么快就离开你。”
裴济的心口被猛地撞了下。
他愣了片刻,才低头捏住她的下巴,对上她的视线:“丽娘,你——”
杏眼里水光盈盈,清澈透亮,令他一时连呼吸都忘了。
她也已动心,他早就知道了。可那日她坦然承认后,仍说要与他好聚好散,今日却又说不愿离开他!
他心里一阵甜一阵酸,又一阵苦,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凭着本能将她紧紧抱住。
“三郎,”她的脸重新埋在他胸口,轻轻磨蹭着,“再等等好不好?我只是想与你在一起,即便错过了机会也不后悔。”
胸口柔柔的触感带着酥酥麻麻的痒意蔓延到四肢百骸,将他好容易稳住的心神一下冲垮。
面对这样的她,裴济哪里还受得住?他深吸一口气,认命似的点头:“好,我答应你,再等等。等到春日,若我还能做到,再将你送走。”
丽质点头,这才稍松了口气。
方才已将体力耗尽,此时放松下来,困意便也跟着袭来,她温顺地靠在他怀里,只觉眼皮不住耷拉下来,随时都能沉入梦乡。
裴济叹息一声,将她轻轻放到床的里侧,俯身吻了下她的脸颊,转身熄灭四下灯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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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望
第二日一早, 裴济趁着天还未亮,匆匆起身穿戴,沾凉水抹一把脸,又回去吻了吻仍在深睡的丽质, 便从窗边翻出, 悄悄往九仙门附近的营中去。
九仙门附近仍是一片沉寂, 他迅速回屋中, 打了水来仔细梳洗一番, 重新换上洁净的官服,便先骑马往驻于城外的羽林卫营中赶去。
陛下近来罢朝, 因此清晨都不必往延英殿去赴朝会,众臣皆是直接到衙署中处理政务,只有两位宰相、几位尚书、侍郎和其他有要事要禀的官员, 才会单独入延英殿禀奏、商议。
裴济昨日已面过圣, 今日便直接处理离开两个多月里堆积的事务。
好在左右羽林卫两万余人,早因他的一力整顿而变得纪律严明,即便大将军暂离,每日也能照常操练、布防、换防,将京城与皇城内外守卫得如铁桶一般。
他自几处城门中选了两处,骑马仔细检视,又听新提上来的副将将这两月的事务大致说了说, 留出一个时辰来,将堆积的文书批阅后, 便接着赶去兵部。
兵部不同左右羽林卫,从尚书、侍郎到底下的小官吏, 办事者众多, 如今虽尚书已被下狱查办, 公务却依旧能运转自如,少了他一个并无大碍,是以他过来,便只先将近来的公文都翻阅一遍,理清各项事务的进展。
只是看到各地送来的军报时,他格外留了个心眼,将卢龙、义武、河东三地的军情仔细梳理过一番,果然发现如张简先前在心中说的一般,这几个月时间里,突厥的几次小范围扰边,都集中在幽州一带,与从前的分散各处有些不同。
然而因这几次侵扰都是一击即退,除抢掠百姓财物外,未有大的冲突,因此送上的奏报皆轻描淡写,一带而过,似乎没有引起众人的关注。
他暗暗思忖,总觉这其中,与蒲州才发生的事定有什么关联,只是他暂还未能想透,只好将情况暂都一一记在心里。
傍晚,天色渐暗,裴济自兵部衙署离开,婉拒了几个同僚往平康坊去为他接风洗尘的邀约,带上石泉骑着马等在丹凤门外,欲与父亲一同回府。
昨日陛下的一番话如一块巨石一般始终压在心头,他得尽快同父亲商议。
恰是中枢的官员们离宫回府的时,四下往来者众多,裴济等了整整两刻,待大多官员都已离开,才见父亲沉着脸骑马过来,见他等着,也不停留,只挥手道了声“回去说”,便骑马小跑在前。
回到府中,父子二人神色都不大好,见过裴老夫人与大长公主后,便一前一后进了书房中谈事。
裴济立在一旁,先冲裴琰行礼,问:“方才在宫中出了何事,令父亲面色这样不好?”
裴琰将外袍搁在一旁,饮了一口凉茶,又深吸一口气,这才将一腔不满暂时压下:“今日同萧相公议陈应绍与范怀恩案,我主张严查、详查,不能漏掉半点蛛丝马迹,眼下呈上来的证据,虽基本能断定,此二人私下勾结,串通一气,趁朝廷征铁矿铸铁牛时,以权谋私,暗中牟取暴利,然其中仍有细节不甚明晰,得一一核实。可萧相公却道要尽快处置,不必大费周章。”
裴济闻言,也跟着蹙眉:“儿子先前让人送回那个叫芸娘的歌妓,可是已审过了?”
裴琰揉着眉心,点头道:“审了,你回来前一两日就已在审,今日出了结果,据她供述,是个陌生郎君将她买下再送到蒲州的,画师依她的描述作了画像,果然与范怀恩府中的管事模样有八分相像。”
他又饮了口茶,将茶盏重重放下,道:“问题恰就出在这儿,那歌妓供出了范怀恩的管事,管事亦对此事供认不讳,偏范怀恩,半点也不承认罪行,坚称自己一无所知,是遭人构陷。”
裴济沉吟片刻,道:“儿子也以为,此事并非只是桩贪腐案这样简单。范怀恩乃幽州刺史,近十年的调动多在地方,而陈应绍则已在兵部任职多年,此二人从前应当稍有交集,观其履历,也无同窗、同乡之谊,怎会在这时暗中勾结?若不了解陈应绍一贯的为人,范怀恩凭什么断定他一定会为色与利所诱?”
裴琰听罢,深以为然,直点头道:“为父也是此意。可偏萧相公力排众议,要求从速查办。哼,他当旁人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分明就是要趁这个时候,暂代职权的别驾还未坐稳,安插他的人过去填补这二人的位置!”
萧龄甫从数年前就开始利用手中的权柄一力提拔自己的人,先前因陛下的几番敲打,还知收敛,近来却是借着杜相公的隐退,渐有了独断专行的趋势,可偏偏到陛下面前,又十分收敛,一味的恭敬、顺从,着实长袖善舞。
裴济道:“除了此事,儿子近来又发现了些别的端倪。”
他遂将突厥的事一并说了。
“先前给张简的回信里,儿子已让他悄悄派些人到幽州,将冶铁之所都暗查一番,不可放过。”
裴琰的面色又严肃了几分,闻言问:“你怀疑这事与陈应绍的案子有关?”
裴济点头。
二人相对沉默片刻,裴琰点头:“你做得不错,既然摸到了这条线,一定不能放过。”
他说罢,心底慢慢涌起感慨:“三郎啊,你如今真是大了,不但心细如发,做事也愈发有主张了,为父为官数十载,恐怕有时也及不上你思虑周全。”
裴济听了父亲的夸赞,却没感到欣喜,只勉强扯嘴角笑了笑,慢慢说起昨日入宫后的事情。
他说得极慢,几乎将从面见太后,到离开紫宸殿中间的事事无巨细都复述了一遍。
裴琰好容易有些松动的面色,随着他的话又渐渐沉了下去,尤其至最后,听到陛下那句别有深意的话时,更是悲从中来。
“陛下——当真这样说?”
他一向炯然有神的双眸里闪动着几分不敢相信,可待话问出口,又觉多此一举:“罢了,为父知道了。”
裴济跪坐榻上,垂着头低声道:“近来御前议事,父亲定要谨言慎行,万不可触陛下逆鳞。”
父亲虽懂收敛锋芒,不如杜相公一般一贯直言,可到底是武将出身,为人亦是正气凛然,倔强时半点不肯让步的作风比杜相公并不逊色多少。
“为父知道了。”裴琰不禁笑了声,不知是自嘲还是叹惋,连一贯挺得笔直的脊背也略微佝偻起来,“早该料到的,陛下不喜已久,逐了杜公,下一个便该是为父了……”
裴济望着父亲的模样,不由心底一痛,搁在膝上的双手悄悄收紧,不知怎的,就问:“父亲这样忠心不二,却遭陛下如此对待,可会觉怨恨?”
裴琰没说话,佝偻下来的身躯却狠狠一震。
他出身河东裴氏,曾祖乃大魏开国功臣,爵位袭至他这一代,也仍旧保持着将门荣光。他年轻时跟着父亲在北方征战,杀退过吐蕃,击退过突厥,甚至还同回鹘数度交手,能位极人臣,也是凭着一路拼杀得来的。
那些年里,他浴血奋战,早已在身上留下无数伤痕与顽疾,直到如今,多少好药都无法治愈。
可他始终坚定不移,无论面对先帝,还是今上,都一心要为朝廷效忠。
就连娶了公主,生下独子,他也不敢因私心而溺爱娇惯,明知三郎幼时体弱,仍硬着心肠将才十二岁的他一同带去河东,摸爬滚打整整四年。
皇宫里养大的孩子,本就体弱,好容易与父母团聚,转头便被无情地扔进军中,与将士们同甘共苦,他这个做父亲的,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一点不曾后悔。
裴家的儿郎,生来就该如此。
这么多年来,他自问光明磊落,问心无愧,对得起君主与百姓,亦对得起父母与妻子。
哪知到头来,却被猜忌、厌恶至此?
尽管早在去岁,他便已有这样的担忧,去温泉宫时,还同三郎私下说过。后来又见杜衡先遭驱逐,自然也隐隐料到了自己的下场。
可担忧是一回事,真正确信又是另一番感受。
眼看半辈子的荣光很快就要崩塌,他不禁悲从中来。
怎会一点怨恨的心都没有?可他不能——
“‘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他黯淡的眼神慢慢恢复做炯炯有神的模样,“三郎,你可还记得这句话?”
裴济动作一僵,慢慢垂下眼,点头道:“记得。”
话出《庄子》,是他年幼时,便听祖父与父亲教过的,意指为人臣者,当公而忘私,安于天命,将生死置之度外。
父亲是在提醒他,谨守臣子本分。
可何为“天命”?为君者的好恶便是所谓“天命”吗?
他第一次对多年来坚定的信念产生怀疑——如祖父、如父亲一般,兢兢业业一辈子,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天下,为百姓?还是为家族,为君王?
他心底动摇不已,下意识就想反驳:“可是父亲——”
话未说完,裴琰已厉声打断:“三郎,莫再说了!”
父子二人四目相对,裴济住了口,黑沉目光里的抗拒与疑惑却未消退。
良久,裴琰轻叹一声,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道:“为父对你寄予厚望,将来还盼你能代替为父,做陛下的左膀右臂,留一段君臣间的佳话。”
他眼神沉重,含着殷殷期望:“为父早就说过,逆耳之言,自交给为父来说,而你,要守好陛下。别让为父失望。”
裴济心底一片茫然困惑。
陛下要他与父亲划清界限,父亲要他守好陛下,二人都要他别令人失望。可眼下分明是他自己有些失望了。
“三郎,想想你母亲。”裴琰一声叹息,拿出最情真意切的话来。
裴济眼神一滞,随即垂下眼,低声道:“儿子明白了。”
母亲是公主,流着李氏皇族的血脉,与先帝兄妹感情极深,与陛下亦是血缘至亲,自然是盼着他能辅佐在陛下身边,做一个贤臣的。
“明白就好。你去吧。”裴琰慢慢松懈下来,背后的佝偻愈发明显,“别让你母亲知道陛下的话,她会伤心的。”
实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他想。年岁大了,总也有隐退的一日,如今不过提早一些罢了。陛下仁慈,至多也是向对杜衡一般,令他回府修养,不理朝政罢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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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遇
陈、范二人的案子又审了半月有余, 范怀恩仍拒不认罪,最终在萧龄甫的一力施压下,竟在某日夜里扛不住,当场认罪, 这才草草定案。
陈、范二人被以私下勾连、贪腐等数罪论处, 未得姑息。接下来, 便要定兵部尚书与幽州刺史这二空缺职位的接任者。
兵部尚书乃中枢官职, 自只能从两位侍郎中择一位任尚书, 此事有陛下钦定。而幽州刺史,则由宰相推选议定。
萧龄甫果然如裴琰所料, 早已盘算好了人选,推了先前跟着萧冲一同迎击吐蕃后“立功”升职的一位中年将领。
大约是因萧龄甫那一日主动请充后宫、育子嗣,令李景烨多了几分信任, 刺史的接任人选几乎未有太多波折, 定下的萧龄甫的人。
裴琰自不能听之任之,当日便入延英殿,私下向李景烨进言。
然李景烨听罢,并无任何动摇,只冷淡地示意自己知道了,便挥手令他离去。
事成定局,裴琰无可奈何, 只能失望而归。
至七月末,张简终于再度来信。
信中提及, 沉寂了大半年的突厥,终于再度蠢蠢欲动, 又有兴兵南下, 侵扰北疆的迹象。因前几回不痛不痒的游击都是在卢龙附近, 而河东军又一向威名在外,只怕这一回,他们瞄准的仍是卢龙一带的防线。
裴济匆匆阅后,面色沉重,当即将信点燃烧尽,直等到夜里回府,便与父亲一同商议。
“照先前的情况看,的确更可能袭卢龙一带。不过,年初那一仗,安义康受制于手中空有兵权,却不掌粮财大权,致卢龙军无法行动自如,应对突厥来犯时,节节败退,此次当更谨慎些,尤其让张简也要严阵以待,随时支援。”裴琰一边说,一边捶了捶酸痛的后背。
也不知是不是因近来忧思不断,他只觉自己苍老了不少,分明还是盛夏时节,从前在秋冬或阴雨时才会频繁发作的旧伤旧疾却忽然复发,令他坐卧时都酸痛难忍。
昨日夜里,连平躺在床上都觉痛苦难忍,累得大长公主披衣起来,亲手替他推揉许久,才有所好转,勉强能入睡。
“父亲说的是,儿子回信中也是如此说。好在张简为人素来谨慎,办事一丝不苟,军务上更从没出过纰漏,咱们河东军纪律严明,随时能迎战。”
裴济说着,瞥一眼父亲按揉腰背的手,不动声色将桌案上的凉茶推到一旁,换上温热的茶水。
裴琰要伸出的手一顿,看一眼儿子严肃的脸,默默拾起热茶抿了一口。
裴济移开视线,心里又回想起从去岁年末便一直悬而未决的西北兵权与粮财大权是否该给节度使一人掌握之事,脑中竟忽然闪过一道光。
“范怀恩私自扣下留在幽州境内的那批铁矿,是否已追缴回来?”
他记得当初皇甫靖派去的人跟到幽州境内,便见过运送铁矿的人从其中偷偷扣下三成。
裴琰点头:“都已查清追回了,据范怀恩手下的管事交代,那批铁矿扣下了足足两成,是预备用来以次充好的。虽交了八成,可陈应绍拨付的钱,却是照着十成的价来的,待下一回再送,那余下的二成普通铁矿,恐怕会充作上等矿石,换取更多钱财。三郎,可是想到了什么?”
裴济听得眉头紧蹙,慢慢道:“只是觉得那批矿石还有些问题,却还未想清其中关节。”
他总觉得不对,他们究竟看中的是钱财,还是铁矿?若只为谋财,何必要这样大费周章,将主意打到朝廷正严格审查的工程上呢?
他本想借着这次陛下亲自下令审查,将这些细节都一一理清,然而如今案已了结,再不能有别的动作。
难道就这样放过吗?
他思来想去,待从父亲处离开后,又提笔写了一封信,命人送往蒲州,交给皇甫靖。
……
转眼八月,天已入秋。
丽质带着春月在太液池边走了半个时辰,直到日暮时分,才转身往承欢殿方向而去。
远处恰有钟声传来,二人停步,循声望去,便见池对岸,大角观的方向,似有烟气袅袅而生,不必走进入内,便能想像出其中丹炉常燃,金石相融的景象。
大魏佛道盛行,不论民间还是上层,信方术丹道的人其实一点也不少,尤以闲散皇族最多。百姓们尚在为温饱而挣扎,这些贵族皆是人上人,衣食无忧,自然要追求些别的,随着年岁渐长,对尘世厌倦,便多多少少生出几分超脱凡俗,升仙长生的幻梦。
再没有人像丽质一般,是真正明白丹药弊大于利的道理。就连杜衡、裴琰这样的臣子,也只是因恐李景烨年纪轻轻便沉迷其中,不能自拔,才不赞同他服用丹药。
如今数月过去,她虽不知他惊悸、心神不宁的症状缓解了多少,却能明确地知道宫里不论是从前的嫔妃,还是新来的美人,无一人传出有孕的消息。
他大约已有些急了,听闻前几日又有人送了三名美人入宫。
不但他,朝中的臣子们应当也急了。
她这个贵妃出现前,李景烨称得上疏于声色,临幸后宫众人并不频繁,整整六七年的时间里,有过两次流产。那时朝臣们恐怕并不担心他会子嗣艰难。
后来,她入宫做了贵妃,李景烨一月里逾半数的日子都宿在承欢殿,朝臣们自然私下里都将宫中无所出的原因怪到她的身上。
如今这般,与她已再无干系,他们当无话可说了吧?
到底是谁的原因,几乎一目了然。
丽质看了片刻,慢慢别开眼,轻声道:“走吧。”
这时候各宫大约都在用晚膳,白日在延英殿附近往来的朝臣们也都已离开了,路上并没什么人。
途径清晖阁时,北面教坊中的乐声与歌声断断续续传来,偶然停一停,又继续,似乎正在排演。
春月想起去岁陪着丽质在教坊练舞时的情形,不禁叹了声:“日子过得真快,眼看又要到千秋节了,宫中近来忙碌得很,只有咱们殿里最清闲。”
丽质笑睨她一眼,打趣道:“怎么,你可是怀想起过去的日子,羡慕其旁人来了?”
春月圆圆的眼登时瞪大,忙不迭摇头:“不不,怎么会羡慕旁人?上一个千秋节,奴婢跟着小娘子日日到教坊来,分明整体担惊受怕,唯恐小娘子遭人嫉恨,受了委屈呢。如今才好,什么也不必担忧,奴婢高兴还来不及。”
丽质轻笑一声,迎着晚风望向天边夕阳,轻声道:“是啊,如今清闲着呢。”
只是不知这清闲还能持续多久。若还有很久,与她而言无疑是种痛苦的消磨,若来得太快,又恐到时应对不及。
如今有许多事已与她在梦境里记下的大不相同,这样难以预料的情况让她有些不踏实。
幸好,无数个不确定中,总有裴济是可靠的。
她的心绪一点点平静下来,经过左藏库时,正要继续往西去,身边的春月却忽然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朝南面看一眼。
南面的宫道上,几个内侍正抬着步辇匆匆过来,步辇上坐着的正是许久不见的妙云。
她似乎瘦了些,面色不佳,表情冷淡中含着些委屈与愤怒,稍细看两眼,更可见她眼尾的湿意。
姊妹二人隔着十余丈的距离遥遥相望。
妙云几乎下意识便坐直身子,换上一副倨傲的模样,昂着头看向前方,仿佛要证明什么似的,毫不停留地令步辇从丽质眼前行过。
丽质面色平静,只站在原地等她过去后,再看一眼她来的方向,便继续往承欢殿去。
春月又悄悄拉她,耳语道:“小娘子,四娘正偷偷看你呢。”
丽质往右瞥一眼,果然对上妙云扭过头来窥视的目光,一与她对上,便像被人撞破心思一般,飞快地缩了回去。
“她呀,还是心气那么高,半点不肯输。”丽质慢慢收回视线,轻轻摇头。
春月道:“听闻陛下虽已不大到紫澜殿去了,却仍是赏赐不断,她还有什么不满的呢?方才也不知是同什么人起争执,那脸色倒与从前在家中时一样了。”
丽质扭头看一眼南面的宫道:“还能从哪里来?南面是光顺门,自然是去见了家眷。”
光顺门外便是命妇院,本是皇后受命妇朝见时的待朝处,如今宫中无皇后,命妇院便成了低位嫔妃们见家中女眷的地方。
妙云虽是一品夫人,却因是外命妇,不好直接让家眷入紫澜殿,自然只能到命妇院去。
想来杨夫人也不会对她有好脸色。
如今有李景烨的旨意,令钟灏不得纳妾,李令月又断不会替他生子,这几乎就是绝了钟灏的路。而这一切,都是拜妙云所赐。
她为了自己的私心,不顾后果惹恼了李令月,李令月固然有错,可杨夫人不敢指责,只能将满心的怨恨都转移到女儿身上。
从小宠爱着长大的女儿,如今却连累了兄长,自然便得不到家人的谅解。
春月亦点头:“是了,夫人现下恐怕要恨死四娘了。先前她还总责怪小娘子在宫中不替娘家人多说话呢,如今可好了,只怕这辈子都赔进去了。”
“妙云嫉妒我的生活,如今也不知后悔了没有。”
如今的妙云,是一品国夫人,如愿以偿地住进了大明宫,成了皇帝的“新宠”——至少是旁人眼中的“宠儿”,自然也成了旁人议论、嘲讽、贬损的对象。
这样的处境,与先前的丽质如出一辙,恰是她羡慕的生活。可她看起来似乎并不觉满足与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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厌倦
到八月十四, 长安城里已齐聚了不少人,热闹的程度堪比年节。
各国使臣已于这两日陆续入城,只等十五当日入宫为大魏皇帝献上贺礼。百姓们也因即将到来的大日子而欢欣不已,东西两市的商贩们更是趁着天子寿诞日, 绞尽脑汁想出许多花样来, 只等着接下来三日能多些进账。
大明宫中更是比往年都热闹。
原因无他, 只因这几月里, 又添了不少新人, 这些年轻稚嫩的娘子们正是最天真灿烂的时候,入宫不久, 纷纷想在中秋的宴上为陛下献上歌舞,以求如去岁的钟贵妃一般惊艳四座。
整整大半个月,教坊的乐舞声从早至晚, 不曾停歇, 清晖阁附近更随处能看见专心排演的娘子们,个个满怀期待,投入不已。
然而李景烨却丝毫没有因自己的寿诞将近而有半点喜悦,反而一日比一日阴沉。
杜衡的事已过去了两月有余,朝臣们见劝说无望,已渐渐不再固执上疏进谏。李景烨见状,在数十臣子的恳请下, 重新恢复了每日清晨的朝会。
然而朝会恢复不过数日,臣子们便将提起了另一件事——储位。
他膝下只有嗣直一人, 虽也珍爱不已,可立储是大事, 萧淑妃身后又有萧龄甫一族的势力, 若过早册立这个独子, 反而要成威胁。
偏偏又近半年时间过去了,后宫女人们仍没一个传出怀孕的消息,他心中焦躁不已,面对朝臣们的谏言,只能以自己正值鼎盛之年,可暂缓此事为由而一语带过。
可其中有几位言官却并未轻易放过,竟当庭拿先帝说事,直言当初先帝在位时,他这个长子甫降生,便已册立为太子,后继有人,才令江山社稷稳固二十余年,如今他这个皇帝已登基七年,东宫之位仍然空虚,实在有愧大魏先祖。
他听得怒火中烧,却碍于有先帝的名号在,不得发作,只得忍下怒意,令朝臣们共议此事。
谁知,除萧龄甫等两三人以如今天下太平,江山稳固为由,主张不必操之过急,可暂缓一年半载外,其余不少人都坚称储位该尽早定下,甚至有几人竟道皇长子年幼,尚不通世事,可先以睿王李景辉为储,立为皇太弟!
这几乎是将他当作那等行将就木之人,稍有不慎便要殡天,须得将手中的皇位交给与他年岁相差无几的六郎!
如此荒谬,他自不能容忍,当庭将那几人狠狠斥骂一番后,拂袖而去。
这是先帝传给他的皇位与江山,只能留给他的子孙,其他人,哪怕是亲兄弟,也别想觊觎!
只是……
这么久过去了,他始终子嗣单薄。过去几年还勉强能称得上情有可原,可这几个月来,又如何说呢?
难道他的命里,当真注定如此?画
当日夜里,侍寝的是新入宫不过半月的冯御女。
冯御女是东都洛阳一位小官的女儿,样貌虽称不上惊艳,却也有几分灵动,尤其一双杏眼,圆润俏丽,时而清纯,时而妩媚,别有一番风情。
李景烨本是被这一双眼吸引了,一连三日都召了她来侍寝,可今日再见,却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他这几月里,除了每月固定的几日独宿外,其余时间几乎日日都流连于宫中的美人之间。
起初,这些新面孔尚能激起他心中的几分新奇感,令他愿意耐着性子温和地同她们说话温存。
可一两个月后,新奇感渐渐没了,剩下的只有疲惫与厌倦。
这些年轻娇嫩的女子便仿佛盛放的一片鲜花,看似颜色形态各不相同,可说到底,不过是花丛中的一朵,各有千秋,却都不值得单独驻足,仔细观赏。
这世上,由他主动攀折,想亲自养在宫中的娇花,只有一朵。
偏偏那一朵珍贵的娇花上,有他亲手养出来的最锋利的刺,扎得他不能靠近。
“陛下,”冯御女手中捧着的酒盏与丹药,半跪在皇帝身边,柔声道,“该服丹药了。”
李景烨将视线自她期盼不已的杏眼上移开,伸手接过药,和着清酒服下,闭目打坐片刻,才睁开眼,淡声道:“好了,时候不早,这儿不必人伺候,你先回去吧。”
冯御女面色一僵,渐渐流露出惊慌又委屈的表情,小心道:“陛下,是妾做错了什么吗?”
李景烨微微蹙眉,本不想与她多说,可余光瞥见她那双杏眼,还是耐着性子解释了一句:“只是今日,朕想一人静静。”
说罢,不再理会她是否愿意,直接扬声唤:“元士,将冯御女送回去吧。”
殿外传来一声“是”,随即便有两个内侍进来,躬身冲冯御女做了个“请”的姿势。
冯御女无法,只得咬着唇依依不舍地离开紫宸殿。
殿中,何元士倾声问:“陛下,可要召其他娘子过来?”
服过丹药后,李景烨苍白的面上浮现一层红晕,脑中多出来的迷雾间,似乎藏着个艳丽异常,妩媚动人的身影。
他微微闭眼,沉默片刻,轻叹一声,道:“算了,明日千秋节,一早就要起来,朕早些安寝吧。”
何元士应了声,扶着他到床上躺下后,便熄灯退出。
……
第二日八月十五,又一个千秋节。
前朝与后宫都十分忙碌。
李景烨与众臣在宣政殿中接见各国使臣,宫人们则来来往往准备麟德殿的夜宴。
只有丽质一人,在承欢殿中半点愉悦的心情也没有。
不知为何,她今日自清晨起身后,便觉心里砰砰直跳,仿佛感觉要发生什么事一般。
“小娘子今日要穿哪身衣裙过去?”春月站在橱柜边,将前几日才有尚服局送来的几身华贵艳丽的衣裙一一取出,摆在长榻上。
如今李景烨虽不来承欢殿了,可她这里一应的用度仍是一丝不苟地比照从前,凡有各地进贡的珍宝,都少不了她这处。
丽质抚了抚仍跳得有些快心口,闻言瞥一眼榻上的衣物,摇头道:“太惹眼了,不合适。”
今日存心要引李景烨注意的娘子们应当不少,定个个衣着鲜艳,花枝招展,她虽还是贵妃,却半点不想引人注目。
春月望着这些衣裙,脑中慢慢浮现丽质穿上后惊艳的模样,正有些期待,可闻言亦觉有理,只好依依不舍地将这些都收起。
“就这一身吧。”丽质起身,自橱柜中随手挑了身样式稍朴素的藕色衣裙。
春月将衣物的褶皱一点点熨平,又捧到薰笼上铺开,不一会儿,便浮动起淡淡幽香。
……
傍晚时分,宫中被数千盏灯照得宛如白昼。
麟德殿中,宾客们已来了大半,正三五成群地谈笑着,时不时有几位贵人入内,引众人一齐起身行礼。
丽质来时,恰与几位美人、婕妤遇上,几人一同入内,虽也引来无数视线,到底不似从前那样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
待落座后,她下意识将目光扫向对面的皇室宗亲,不出意外,正与裴济的视线对上。
目光轻轻一碰,随即移开,看似十分自然,无人能察觉,可二人心里却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什么——
去岁的千秋节,她在御前献舞,而他被公主下药,二人就在这麟德殿最隐蔽的角落中第一次触碰了后妃与臣子间的那道禁忌防线。
丽质回想起那时克制到极点,又青涩到极点的裴济,与如今熟稔强悍,又需索颇多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唯一没变的,是他仍旧坚守分寸,从不令她有半点不适。
她忽然想,这样一个郎君,若当真将终身托付于他,当会十分安心吧?
她默默饮下一口清酒,随即暗自笑了声。也不知等她离开后,哪个小娘子会嫁给他,如今剩下有限的时间,她竟莫名生出了几分不舍。
另一边的裴济垂着眼也有些心神荡漾,就连一向面无表情的脸庞间,也克制不住地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一年前的他还因两位表兄的事,打心底里厌恶那个女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轻而易举地陷入她设的迷障中,一步步沦陷,到如今连痛苦与愧疚都抛诸脑后的地步。
“三郎,”一旁的大长公主瞥见儿子的模样,心下诧异,“你怎么了?”
旁人看不出来,她这个做母亲的却最了解儿子,方才那一丝笑意虽转瞬即逝,却恰被她看见了,那分明就是想起了什么极珍贵、极欢喜的事的样子,她倒不知今日这样的场景,令她这一向不苟言笑的儿子想起了什么?
裴济搁在案下的手一下收紧,面上却分毫不显,只恢复一贯清冷自持的模样,冲大长公主道:“没什么,大约是这几日公务繁忙,方才有些走神。”
他这话倒在理。
因近千秋节,他照例亲自部署长安各处的城防,今年又因多了兵部的职,要处理的公务几乎多了一倍,一连几日皆是白日奔波,夜里看公文,的确十分劳累。
大长公主又打量他一眼,这才点点头,移开视线。
不一会儿,太后与皇帝也一同来了。
太后的身子一直未好,从步辇上下来,到高台上的坐榻这一段路走得极慢,每隔几步便要停下来喘口气。
李景烨面色温和,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侧,看来并无异样,却也未如从前一般亲自伸手搀扶,只让两个宫人上前,一左一右地半架着太后走上长长的台阶。
丽质想,若不是因今日来者众多,除了宗亲、朝臣外,还有各国使节,须得留下个母慈子孝的好印象,他恐怕会干脆让太后留在长安殿中,不必前来。
等太后好容易落座,李景烨才跟着在正中坐下,挥手示意众人起身。
他目光淡淡瞟过两侧的众人,经过丽质时,略停留一瞬,随即移开,略说了两句,才令教坊使指挥歌舞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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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谋
高台之下, 乐师舞姬们早已就位,教坊使落下手中鼓槌,乐声便随鼓声起,舞姬们亦踩着鼓点翩然起舞。
千余宫人捧着杯盘自两侧鱼贯而入, 将一道道珍馐美馔奉至宾客们的桌案上。
一时间, 众人推杯换盏, 欢笑言谈声不断, 宗亲、朝臣与使臣们都极有默契, 心照不宣地三五结伴,轮流上殿向天子祝寿。
麟德殿内外皆沉浸入一派隆重而欢腾的气氛中, 似乎与从前无数场宫廷夜宴并无不同。
唯有丽质,坐在榻上渐渐生出一种如坐针毡的不适感来。
她是嫔妃之首,坐得离御座极近。也不知是不是因许久不曾离李景烨这样近了, 今日竟隐隐感觉他的目光时不时停留在自己身上。
她打心底里希望这只是错觉, 于是趁众人目光都落在高台下时,捧起面前的酒盏饮了一口,做不经意状抬眸瞥向御座附近。
这一瞥,却恰对上那双看似温润,实则意味深长、暗含深意的眼眸。
他果然在看她,并不是错觉。
丽质心中一紧,在他喜怒莫测的神色里缓缓移开视线, 垂头又替自己斟了半杯酒,默默饮一口, 不再看他。
可余光之中,李景烨却始终没有撇开眼, 仍静静望着她, 令她莫名感到一阵异样。
幸好这时又有几个西域小国派来的使臣结伴行到御前, 向李景烨祝寿敬酒。
丽质不愿再留在正殿,趁着他不得不移开视线与旁人饮酒交谈,便悄悄起身后退,从人群后方悄然离席。
此时殿中正喧闹,似乎没什么人注意她的离开,李景烨却发现了。
他仍在与几位使臣说话,目光只从她背影间匆匆瞥过,流露出一瞬怅然若失,随即便以眼神示意何元士跟上去。
御座的另一侧,裴济随意用了两口酒菜,便冲大长公主拱手:“母亲,时候不早了,儿子得离席往别处去巡视了。”
大长公主正与身边一位夫人说话,闻言转过头来上下打量儿子:“这么快?还未到半个时辰呢。”
裴济垂眸道:“今日宫中点的灯比从前的宫宴更多了不少,须更谨慎地防范走水。虽有内侍省的人在,儿子也仍得亲自到各处去看过才放心。”
他这样说,大长公主也不好阻拦,只能摇着头道:“罢了罢了,依我看,你如今已在兵部任职,羽林卫的事早晚该交给别人接手才好,总两头跑也不好。”
裴济抿着唇没说话,倒是一旁那位夫人宽慰大长公主:“都道能者多劳,羽林卫大将军可并非什么人都当得的,谁教小裴将军年少有为,又最得陛下信赖,自然得多操心些。”
大长公主听了这话,禁不住笑得有些自豪,当即不再说什么,大方挥手道:“好了,三郎,快去吧,好好办事。”
裴济点头起身,匆匆穿过人群,循着方才丽质离开的方向,快步顺着山道下行。
他已有一个多月未私下同丽质见过了,这一个多月里,他每日忙碌不已,脑中的一根弦一点也不敢松动,唯有夜深人静时,才能悄悄摸摸那根海棠玉簪解一解相思。
这种感觉,比相隔千里不能见面时更难受些——她明明就在不远处,他却一步也不能靠近,连看也不能多看一眼。
他好像变得越来越贪心了。
好容易到今天能在人群中远远看她一眼,实在有些想念得紧。尤其方才见她离开时似乎情绪有些低落,更令他想亲自去看一看。
一路行到坡道尽头,他停下脚步。
若继续向东,便是往太液池边去,若往南,则是去承欢殿的方向。
他略一迟疑,便径直往太液池边行去。
太液池边的宫道上亦是灯火通明,可与麟德殿中的喧闹相比,却显得格外寂静。他没走出多远,果然就在凉亭中寻到了熟悉的身影。
朴素的藕色衣裙,在灯与月的映照下纤纤袅袅,他慢慢想起去岁她在凉亭中故意引诱他时的模样,心中不由有些热,正要走近,却忽然发现凉亭外,已有一个人先他一步走了进去,同她说起话来。
是何元士。
他脚步一顿,当即感到一阵凉意袭来,在道边站了站,才悄悄隐到灯后的树影间。
……
凉亭中,丽质本借着水边清风驱散方才饮酒后的昏沉。
才觉清明了不少,便听春月提醒:“小娘子,何大监来了。”
她忍住要蹙眉的冲动,换上平静的微笑回过身去,冲才走入亭中的何元士道:“何大监怎未留在陛下身边?可是陛下有话要吩咐?”
何元士笑得一如往常,态度满是谦恭:“老奴奉陛下之命,请贵妃在此稍等片刻,陛下许久未见贵妃,有些话要同贵妃说。”
话音落下,丽质便瞥见亭外一个小内侍匆匆离开,循着来路往回去,大约是要去告诉李景烨。
“我知道了,劳烦何大监。”她微笑着冲何元士颔首。
何元士话带到了,便自觉躬身,退出凉亭外守着。
丽质转身面向太液池,坐到石凳上,脸上的微笑慢慢消失,心中则飞快地思忖着李景烨的意图。
他已有整整四个月未曾到过承欢殿,也未曾召她过去,平日命人分送东西,也多是让内侍过来,今日突然要见她,到底是为了何事?
想起方才他望过来的眼神,她忍不住有些担心,难道是她与裴济的事被他发现了端倪?
可不过转瞬,她便否定了这个猜测。
她与裴济已有一个月未见,这一个月里自不会留下把柄,李景烨若早知道了,绝不会隐忍不发到现在。
想到这儿,她才暂时松了口气,恢复镇定。
此处离麟德殿虽不远,可李景烨大约是被众人绊住脱不开身,过了许久才乘着步辇匆匆过来。
丽质整了整衣裙,自石凳上起身,三两步走下台阶,垂首躬身行礼:“陛下——”
话未说完,李景烨已从步辇上下来,行到近前,顺势扶住她的双臂令她起身。
“丽娘。”他低低唤了她一声,没有松手,反将她又拉近些,借着灯与月交映的光辉,细细端详。
她垂着头,他便伸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
丽质忍住直接闪躲的冲动,盈盈的杏眼望着他,轻声问:“方才何大监说陛下有话要同妾说,不知是什么事?”
这样近距离地看,她才发现李景烨的面庞的底色除了一贯的苍白外,竟还有几分灰败。
他眼神微微闪烁,捏着她下巴的手指忍不住摸索两下:“丽娘,你回到朕的身边来,好不好?”
丽质闻言掐紧指尖,慢慢扭开脸,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努力克制着平静道:“陛下这是说的什么话?”
“丽娘,朕已想了很久。”李景烨从身后将她搂紧在怀里,垂下头去亲吻她的鬓发,喟叹道,“朕自知愧对于你,本想让你如愿,从此清净地在宫中度日,不必为凡俗之事烦扰,可朕近来才知,朕实在做不到。宫中女人虽多,却都不是你。没你在身边,朕的心里便始终觉得空了一片,不知该如何填满。”
丽质闭上眼没说话,竭尽所能地忍下推开他的冲动。
“从前的事,是朕错了。朕没有护好你,让你平白受了许多委屈。你放心,往后不会了,朕会护着你,宠着你,不让你受委屈。丽娘,你回到朕身边来,咱们还同从前异样,好不好?”
丽质仍是闭着眼,忍耐着他落在她脖颈处的灼烫亲吻,问:“妾不能生养,陛下忘了吗?”
李景烨身躯一僵,随即将她搂得更紧,语气中也带了一丝难言的愧疚与痛苦。
“是朕的错,都怪朕。”他的下巴摸索着她的耳鬓,苦笑一声,“朕分明舍不得,却狠下心让你喝了那些虎狼药。如今宫中迟迟无人怀孕,大约是上天对朕的惩罚吧。”
他稍松开双臂,将她的身子转过来,与她额头相抵。
“朕让女官来替你诊治,不论用多少珍贵的药材都好。你还年轻,总会好的,朕会耐心地等着。”
熟悉的妩媚脸庞近在咫尺,将他心底的那块空缺一点点填满。
他双手则握着她的腰身贴近自己,含糊道:“旁人再好,都及不上你的万一,朕只想同你在一起……”
说罢,便凑近去含住她的唇瓣,密密亲吻。
不远处,裴济掩在黑暗的树影间,默默注视着凉亭边的情景,只觉浑身上下都翻涌着一股热血,恨不能立刻冲出去,将丽质从皇帝怀中拉开。
他一手握拳,用力摁在树干上。
粗糙的树皮深深嵌入他手上的皮肤,带来一阵疼痛,这才令他勉强保持理智,没有冲动行事。
可眼看着那两道身影仍贴在一起,迟迟没有分开,他只觉手上的痛感越来越微弱。
就在他几乎抵挡不住理智的崩塌,想要不管不顾地冲出去时,目光忽然瞥见不远处麟德殿所在的山坡上。
坡上有七八个人影匆匆行过,远远的看不真切面容,只能靠着衣物辨别出来他们的身份,是左右金吾卫的人。
左右金吾卫负责长安一带的巡查警戒,每日夜晚宵禁、坊市门的开闭、百姓间的治安等都由其负责,这时候匆匆进宫,恐怕是宫外出了什么事。
应该很快就会有人过来将陛下叫走了,他只要再等等,再等等就好。
……
许久未与李景烨如此亲密,丽质只觉一阵陌生,背后更是不自觉地起了一层细小的颗粒,浑身上下都充满抗拒。
人总是贪心的。从前不得不与他周旋、接受他的亲近时,她尚能不断说服自己,慢慢习惯,可一旦摆脱了他,享受过自在的滋味,再要她回到过去的境况,便再也没法说服自己了。
趁他意乱神迷之际,她忽然将他推开,转身走到池边,冷声道:“陛下为了诞育子嗣才召了那些小娘子们入宫,如今却不过数月,便已厌倦。原来陛下对妾的心意,要用旁人的寂寞与伤心来换。”
她这话几乎就是在指责他待宫中的女人太过冷漠,令人寒心。
李景烨面色僵了一瞬,随即放柔声,道:“丽娘,朕知道你心善。你放心,只要她们未犯错,朕不会亏待她们。”
丽质禁不住冷笑一声。
她知道,他此话并非虚言,若不触碰他的禁忌,他待后宫女人一向宽容,从不会在物质上有所苛待。
可那又如何?她们没犯错,何故要因他的一时兴起,便从此被圈养在这座宫城中?譬如她,就半点也不想被拘束在此。
“陛下错了。”她冷冷凝视着他,“妾一点也不心善。”
“丽娘,你怎么了?”李景烨蹙眉望着她,直觉有些异样,才想伸手去拉她,对上她冷淡无波的面庞,又停下了动作。
“陛下一点也不了解妾,妾一点也不心善。妾冷漠自私,感情淡漠,最擅矫饰,从前不过是陛下一厢情愿,以为妾是个温柔良善的人——宫中的嫔妃,哪个不是温顺可人,懂得分寸的?”她目光犀利,毫不退缩,“陛下扪心自问,当真喜欢的是妾这个人吗?”
“朕——”李景烨起初又惊又怒,可听她如此直白地发问,却忽然感到困惑起来,一时竟答不出话。
丽质冷笑一声:“陛下喜欢的,不过是妾这副皮囊罢了。这样的情意,妾不需要。”
堂堂天子从未这样被人当面拒绝过。他这回当真有些怒了,才想斥责,却听不远处两个内侍急匆匆跑进,呼道:“陛下,方才金吾卫的人入宫来禀——舞阳公主趁今夜,召集十余朝臣密谋,欲拥立睿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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嫉妒
亭边还能听到麟德殿中悠扬的丝竹声, 宫中欢庆喜乐的气氛也半点没变。
唯有李景烨僵立在原地,不敢相信似的伸手指着那内侍问:“你方才说什么?”
那内侍一路跑来,已气喘吁吁,浑身是汗, 闻言也不敢擦汗, 只得扑倒在地, 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一遍, 末了, 补了一句:“是左金吾卫萧将军带人发现的,眼下萧将军应当就要入宫来见陛下了。”
李景烨双目失神, 静了一瞬,才回过神来,竟是脚下一软, 整个人朝后栽去, 幸好一手撑住凉亭边的圆柱,才勉强稳住身形。
他感到心口像被一块巨石压着,隐隐作痛又透不过气来,只能伸出另一只手不停地按揉。
何元士慌忙带着两个内侍走近,一左一右将他搀扶起来,往步辇旁去。
李景烨被动地走了两步,临上步辇前, 像忽然想起了什么,重新转头朝一旁的丽质看过去。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 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
不知怎的,也许是因为突然遭到了更大的冲击, 方才听她直白的拒绝后升腾起来的怒意竟一下消失了大半。
他嘴唇微微翕动, 似乎想同她说话, 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最后只好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挥手下令往麟德殿赶去。
凉亭附近又骤然空了下来。
丽质呆立在原地,吹了许久凉风,直到确定他们的身影已消失在坡道处,才终于松懈下来。
她僵直的身躯晃了晃,慢慢伸手去扶住一旁的栏杆,在心里仔细梳理方才的事。
她大约已习惯了远离他的日子,只那一点靠近,就让她有种回到当初才入宫时,日日想逃避的错觉。
到底有些冲动了,余光一瞥见远处疾行的金吾卫的人,就忍不住开口将他推远,若那些人根本不是来找李景烨的,她恐怕今夜要难脱身了。
幸好,她赌赢了。
方才那内侍口中的“萧将军”说的,应当就是萧龄甫之子萧冲,他自去岁从吐蕃归来后便一直任着左金吾卫将军一职。
今日千秋节,萧冲却未入宫来赴宫宴,而是亲自带着人在宫外巡查,牵出李令月私下结党,意图拥立睿王,让她不得不怀疑他别有用心。
毕竟萧龄甫在朝中沉浮二十余年,当年被贬谪后,仍能凭着一身揣摩人心的本事,得到还是太子的李景烨的赏识,十分不简单。即便是从小教导、侍奉李景烨的杜衡、裴琰等人,也远及不上他。
或者说,杜衡等人自恃出身名门,为人自有一番傲骨,不屑如萧龄甫一般卑躬屈膝地讨好君主。
没人比萧龄甫更清楚,如何激怒这位年轻的皇帝。
他想要什么?
丽质蹙眉思忖片刻,一下便明白了,他是淑妃的父亲,也是皇长子的外祖,瞄准的应当是太子之位。
她虽不清楚朝中的动向,宫中其他妃嫔们却大多出自名门,自然对这些知道的不少,近来春月与青栀出承欢殿走动,也有意打听了些回来。
议储之事已迫在眉睫,萧龄甫却闭口不提皇长子,反倒是其他人,竟将睿王提至台面。
他自然要让众人都打消这个念头,没有什么比在诞辰当日,当着无数人的面,听说亲妹妹正私下联络朝臣,欲望拥立亲弟弟更让李景烨勃然大怒的事了。
丽质揉了揉额角,轻轻舒一口气,冲一旁紧张万分的春月摆摆手示意没事:“出了这样大的事,麟德殿里恐怕也乱了,咱们赶紧回去吧,一会儿人多。”
春月咬着唇点头,赶紧跟着她沿池畔灯火通明的长长宫道往回走。
二人一路沉默,不约而同都走得有些快。
然而途经清晖阁附近一片茂盛的草木时,却忽然有一只手从黑暗中伸出,紧紧攥住丽质的手腕,将她一把扯进灯后被树影遮蔽的阴暗中。
春月吓了一跳,忍不住极短地惊呼一声,随即赶紧捂住嘴。
她看得不真切,只隐隐觉得躲在树丛间的那道挺拔宽厚的身影有些熟悉,似乎是小裴将军!
“小娘子?”她左右看了看,又走近一步,压低声唤。
树丛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即是丽质有些压抑轻颤的声音:“你先走,到前面看着,小心些。”
春月这下才确定那人应当就是裴将军,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忙走远两步躲起来,警惕地看着四下。
……
麟德殿中,萧冲恰也赶到了。
李景烨自步辇上下来,才要命人将萧冲和几个金吾卫的人引到偏殿去问话,却见萧龄甫从座上下来,行到萧冲面前,蹙眉呵斥:“大郎,你怎么这时候来了?还带了这几人过来,今日是陛下千秋,陛下与百姓同乐,你为何不在宫外值守?”
萧冲望着父亲的眼色,忙做紧急状,连连拱手道:“大相公恕罪,是我莽撞了。只是——实在出了大事,事涉舞阳公主,须得立刻由陛下亲自定夺。”
父子二人这一番对话,已将殿中正饮酒谈笑的众人的目光都引了过来,一听此话,不由议论纷纷,猜测到底出了什么事。
裴琰本坐在萧龄甫身旁,心觉不妥,便起身过去,让萧冲离开正殿,到偏殿去等陛下回来。
然而方才的话却已经宫人的口传到了太后耳中。
太后本已十分疲乏,正要离席回长安殿,闻言忙停下脚步,指着萧冲问:“你说,我儿令月出了什么事?”
萧冲与父亲对视一眼,随即咬牙到殿前跪下,冲太后叩首,禀道:“今日千秋节,普天同庆,臣不敢大意,故亲自领金吾卫在城郊巡查。谁知——却在曲江池畔的一处私宅内,查到十余位朝臣与本该身在皇陵的舞阳公主密谋,欲拥立睿王!”
话音落下,四下哗然。
朝臣们震惊不已,交头接耳,外邦使臣们则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应对。
萧氏父子对视一眼,沉默不语,只有裴琰冲萧冲一声怒喝:“萧将军,如此大事,竟当着这样多人的面轻易道出,是何居心?”
萧冲忙冲裴琰拱手,为难道:“裴相公恕罪,太后问询,臣不敢不言。”
太后听了他方才的话,已惊得站立不住,直接跌回榻上,顾不得疼痛,颤抖着手问:“你、你可有证据?我儿年岁不过十六,从前也从未涉足朝政,怎会、怎会有这样的心思!”
萧冲为难道:“臣不敢污蔑公主殿下,实在是人与物俱在,入宫之前,有两位前往赴约者已招认了……”
话音落下,殿中登时如炸开了锅一般。
太后听得浑身冰冷,浑浊的双眼呆了片刻,才重新转动起来,却恰好见到从外头进来的李景烨。
母子二个四目相对,一个已从起先的震惊与愤怒中回神,变得冷峻而满是嘲讽,另一个则苍老无力,满是心痛与祈求。
“大郎啊……”
太后冲儿子颤巍巍伸手,不知是想为女儿求情,还是要说别的什么。
李景烨只瞥了她一眼便不再理会,转过身去,面无表情地问萧冲:“人呢?可都扣下了?”
萧冲忙躬身回禀:“是,臣不敢擅作主张,便将人都带回金吾卫的衙署中暂且看押,至于公主——仍留在曲江池畔的那座宅中,由金吾卫另行看守。”
李景烨冷笑一声,道:“不必另行看守,照律例,将她一并看守起来,敢在朕的眼皮底下如此胆大妄为,意图谋反,就别怕朕的惩罚!”
既然事已被众人听了去,就连外邦使臣们都已知道了,他索性也不再试图压下去。
“给朕连夜审,一个一个好好的审,朕要看看,他们背后到底还有那些人参与其中,朕要一个一个揪出来!”
……
暗影之间,丽质被用力按在墙边,心口砰砰跳着,不住地喘气。
方才她被人忽然拉进来,也吓得差点惊呼出声,幸好一下就认出了裴济,这才将已到唇边的呼声生生咽了下去。
“三郎,你怎么会在这儿?”她望着眼前的年轻郎君,一边抚着心口,一边小声询问。
几道树影恰好投射在裴济身上,将他的表情遮挡住大半,只能隐隐看清身形与五官。
他没说话,可不知为何,丽质却觉得他浑身上下都透着浓浓的不满。
她心中一拧,莫名猜测他方才是不是已在这儿藏了许久,将她与李景烨的事看得一清二楚。
“你过来多久了?”她微微蹙眉,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有些烦躁。
裴济仍是没回答她,只将她紧紧压在墙上,一手捧住她的脸凑近来仔细端详。
四目相对,丽质这才看清,他幽深漆黑的眼眸里满是压抑不住的嫉妒与痛苦,好像轻轻一碰就会轰然炸开。
这样的他,身上带着与平时的克制、冷静截然不同的压迫感,令她下意识想扭开头。
可他却没给她机会,追至她面前与她鼻尖微微摩挲,随即便猛地含住她的唇瓣,狂风骤雨般的亲吻起来。
他捧着她脸颊的手绕到她颈后,将她的脑袋按向自己,令她不得不尽力仰起头迎合他的动作,另一只手掌则托住她的后腰,将她整个人都用力嵌进自己怀里,恨不能与她合为一体。
“三郎……”丽质被他突如其来的吻吻得眼眶湿润泛红,呼吸也跟着不顺畅,不由挣了挣,想让他放松些。
可他却像是她身后那堵墙一般纹丝不动,甚至更用力些,勒得她腰间都有些疼。
他浑身上下滚烫的温度透过层层衣衫传递过来,熨帖着她的肌肤,呼吸间若隐若现的酒意更是令她晕沉起来。
她索性不再挣扎,顺从地将双手搭在他宽厚的双肩上,与他紧紧黏在一起。
他的吻转至耳鬓,又滑至脖颈,激烈又密集,半寸肌肤也不肯放过,待靠近衣领处时,甚至有些克制不住地啮咬起来。
细细的刺痛感从锁骨处传来,丽质忍不住轻咬下唇,搭在他肩上的手抚上他的脸庞和脑袋,软声低唤:“三郎,有些疼……”
换做从前,他早已停下来了,可今天却仍像是压抑不住一般,胡乱将她已有些散乱的衣襟扯下来些,在她胸口一片莹白的肌肤间用力地咬了一下,感受到她扶着自己脑袋的手用力收紧,揪得他发根疼痛,头皮发麻,才停下动作,抱着她平复呼吸。
“丽娘,”他闭着眼将脑袋埋在她颈间,沉重而透着嫉妒与痛苦的嗓音带着灼热的气息萦绕在她耳畔,“我可能要忍不下去了。”
只这一句话,无需再多解释,丽质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那样意志坚定的人尚且有忍耐得几乎要崩溃的时候,更何况是她呢?
她自然也是半刻都不想多停留的。
可眼下机会还未成熟,眼看火已点燃,只差一阵清风让火势猛烈起来,千万不能在这时候有所松懈,前功尽弃。
她安抚似的轻轻抚摸他的后背与脑袋,企图以温柔的触摸令他躁动的心恢复理智。
“三郎,你知道金吾卫的人为何这时候入宫吗?”静了片刻,她才轻轻开口,他所在的这个位置离麟德殿外的山道更近,他定会比她先看到那些人的身影。
裴济努力将不受控制的心神拉回来,仔细将方才的情形在脑中回顾了两三遍,这才渐渐恢复理智。
今日是陛下千秋,金吾卫这时候闯进来,定是出了什么要紧的大事。
他不肯将她放开,仍抚着她的肩臂,沉声道:“为何?”
丽质见他话音里已恢复了大半的冷静,这才松了口气,答道:“是舞阳公主出事了,萧冲发现她趁今夜私下聚集数位朝臣,密谋拥立睿王。”
裴济闻言一惊,不敢置信地将她放开些:“此话当真?公主——有谋反之心?”
丽质肃着脸点头:“是我亲耳听那来传话的内侍说的,半点不假,眼下麟德殿里怕已乱了。”
有萧家父子在,恐怕正希望此事能闹得人尽皆知才好。只是,他们恐怕也想不到,远在边陲的李景辉,的的确确有所图谋,只是这里头与李令月是否有关,就不得而知了。
李景烨知道了此事会如何处置?自然要彻查到底。
没有哪个皇帝能忍受身边有人觊觎皇位,即便是亲妹妹也不行。这一次,恐怕连太后也救不了李令月了。
可除了李令月,他更担心的人,恐怕是睿王李景辉。
“三郎,你该过去了,他恐怕会要寻你。”
丽质彻底冷静下来,目光认真地直视着他。
裴济的脸色也凝重起来。
他本就对萧龄甫父子近来的一些举动有所怀疑,此刻自然也猜测今夜的事是否就是这一对父子的手笔。
至于陛下——
想起方才在凉亭边见到的情形,他心中又有嫉妒与痛苦一闪而过。
不论父亲如何,陛下仍是信任他这个表弟的,待会儿恐怕的确会寻他过去,他不能再留在这儿了。
沉默片刻,他伸手替她将衣衫整理好,沉声道:“你先走。”
丽质转身要离开,可还未走到亮处,又被他拉住手腕,重新扯回怀中,紧紧抱着,覆在她耳畔闷声道:“丽娘,我会带你走的。”
“嗯,我知道。”
“你再忍忍,别像方才那样,万一惹怒了他,你会吃苦的。”
丽质透过树影间的缝隙望向远处的夜空,中秋的圆月皎洁如银盘,悬在夜色里,看得她双眼发酸。
“知道了。三郎,我得走了。”
裴济没再说话,在她颈边落下一吻,随即慢慢将她放开,看着她回到池边宽阔的宫道上,带着婢女快步远去。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他才从树下走出,匆匆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
出了这样的大事,麟德殿中的宫宴自然也再进行不下去。
太后被抬着回长安殿去,皇帝也直接离席,宾客们遂也一哄而散,往宫门方向去,嫔妃们更是失望不已,没精打采地回后宫。
丽质不想遇见任何人,眼见坡道上已陆陆续续有不少人的影子,她忙拉着春月一路走得飞快,这才赶在与人迎面遇上之前,绕过左藏库,入了后宫的门。
回到承欢殿,她强撑着脸冲迎上来的几个宫人微笑,随后便遣她们下去,自己则将寝殿门严严实实地阂上。
春月沏了热水来,替她将丸药冲开,黑漆漆的药汁散发着苦涩的气味。
丽质却难得没觉嫌弃,当即接过,三两口饮下,直到春月塞了颗蜜饯到她口中,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苦味正蔓延开来。
“小娘子,你怎么了?”春月忧心不已,唯恐她是因为方才李景烨的骤然亲近而不悦到现在。
丽质却摇头,拉着她的手轻声道:“春月,咱们很快就能离开这儿了。”
春月惊愕地瞪大眼睛,表情将信将疑。
她自然是信小娘子的,可眼下的情况,她又什么也没看出来。
丽质冲她笑笑:“你将心思收好,千万别被人看出来,这两日,咱们将身边精巧又价值不菲的东西都再看看,挑些合适的,我再命人往长姊那边送去。”
说着,她站起身走到桌案边,取了笔墨纸砚,提笔写信。
她得先给兰英那儿去一封信,将事简单说一说,让兰英到时好将早先出嫁时带出长安的那些人遣来,等着城外送她离开。
她不知此时究竟离最后那一刻到底还有多远,可有一点能确定的是,若李景烨当真怀疑睿王,命人到幽州去查,又或者直接下令将他调回长安,那他即便还未完全准备好,也不得不被逼着当即起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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熏衣
紫宸殿外, 裴济赶到时,李景烨也才回来不久。
他才撑着虚弱的身子,在何元士的服侍下用了药,听人道裴济来了, 便即示意将其引到屋里来。
裴济站在殿外, 面色肃穆, 听得殿中召唤, 却没立刻提步, 而是先低着头深吸一口气,令垂落在身体两侧的手悄悄收紧成拳, 将心中一股难以发泄的郁结牢牢压制住,才又慢慢松开,踏着稳健的步伐跨入殿中。
“好了, 子晦, 不必行礼,坐吧。”李景烨恹恹的,苍白的脸颊上浮着不自然的红晕,见裴济一进来仍是规规矩矩要行礼,莫名有几分不耐,“朕知你还留在宫里,才要让元士去召你过来, 可巧你就来了。方才的事,你听说了吧?”
裴济垂着头端正地坐到何元士亲自搬来的榻上, 闻言点头,沉声道:“臣方才远远的见麟德殿有金吾卫的身影, 宫宴似乎也提早散了, 便即过来, 还不知晓到底发生了何事,请陛下示下。”
实则他已然听丽质说过,知道了事情的大概,过来的路上也先召了守在麟德殿的两个羽林卫侍卫过来先问了情况,只是此时陛下定会问他如何想,他得先摸清陛下的心意,再斟酌如何回答。
李景烨疲惫地斜靠在榻边的软垫上,一面闭着眼让内侍替他揉额角,一面开口道:“是萧冲带人入宫,道今夜在曲江池畔,抓获十余人私下聚集,密谋拥立睿王,”说到此处,他先报了几个名字,又冷笑一声,道,“其中不但有杜相公门下的人,为首的,竟然是令月。”
裴济不动声色地观察他的反应,道:“公主年纪尚轻,怎会牵扯进此事?”
李景烨又是一声冷笑,挥手让身后的内侍下去,睁眼道:“是啊,朕也着实没料到,自家妹妹,竟胆大妄为到如此地步。直到今日,母亲仍将她当作个什么也不懂的小丫头,依朕看,十几年的骄纵下来,她还有什么事不敢做的!”
又涉兄妹三人间的龃龉,裴济不能随意出言,只慢慢道:“先前朝中已有几位同僚提过请立睿王殿下为太子,今夜这番‘拥立’,虽是犯了忌讳,兴许也并非是真的有谋逆之心,望陛下查明,以免此事为有心人利用。”
他心中几乎就能断定,此事与萧家父子有脱不了的干系,只是没有实据,不能随意诋毁。况且,那两个也是陛下多年的心腹,只是比他这个表弟少了一层血缘联系,这才显出亲疏之分。
“拥立睿王”这四字,乍听来便教人想到谋反,只以为那些人私下聚集,是为了谋划政变,改换君主,可若他们原只是欲替睿王谋得太子之位,却因有人从中做文章,扣上“拥立睿王”的字样,便无论如何也说不清了。
怕只怕,朝中已有别的隐患,陛下不能正视并着力解决,却要被有心人牵着鼻子,将全副心力都放在别处,最后小题大做,又徒劳无功,反而放任真正的问题越来越严重。
只是李景烨并未领会他的意思,抑或是本就不赞同他的想法,对他的话未置可否,直接道:“是朕这几年对他们都太仁慈了,教他们以为朕这个皇帝当得软弱可欺,这一回,朕绝不姑息任何人!”
他说着,情绪已有些激动,自榻上猛地起身,双手背后,来回走动,道:“朕被他们摆布了这么多年,如今不过是将杜衡送回府中去罢了,官职、爵位一个未动,偏他们不知好歹,先是连番上奏,令朕不堪其扰,如今更是得寸进尺,恨不能将整个大魏都交给他们掌控才好,哪里还有一点君君臣臣的样子?”
裴济见状,便知陛下大约已在心里直接将此事与杜衡及其门下众人联系到一起了,不论他们到底出于何种意图,都逃不过这一次的惩治。
他忍不住低下头,暗暗蹙眉。
他近来越来越感到自己同这位表兄在许多事上的态度分歧越来越大了,便如眼下,他甚至生出一种自我危机的感觉来。
若有一日,他也因哪件事遭到陛下的猜忌,他该如何呢?那时候,他还能像现在这般,牢牢克制着脑中纷乱的思绪,不断提醒着自己父亲那日的话,竭尽所能地为陛下效忠吗?
他心里隐隐有个答案,令他惊骇无比。
李景烨停在案前,举起茶盏大大饮了两口,这才慢慢恢复平静。
他站到窗边,望着远处的黑暗,神色莫名:“子晦,你说,六郎是否知晓此事?还是——这根本就是由他授意的?”
这才是他真正想问的。身边的这些臣子尚不必担忧,最多便是一一下狱拷问。可六郎却远在边地。
当初他虽授了个卢龙观察处置使兼都防御使的官职,主行监察之职,亦协理卢龙防御军事,手中并无真正的权柄,可到底远在天边,谁知到底如何?
“陛下若有怀疑,不妨暗中命人前去观望一番。”裴济说着,想起自己一直以来的怀疑,不由道,“臣不敢欺瞒陛下,先前幽州刺史范怀恩的案子,臣至今仍有疑问,始终以为此中内情尚未理清,恐怕也与此事有关。”
李景烨沉吟片刻,转过身来,道:“朕明日便下旨,让御史台再派人往幽州去一趟,与巡按幽州的监察御史一同再好好查一查——尤其要替朕看看六郎的动向。”
“此事尚无端倪,臣以为宜暗查,以免打草惊蛇。”
这样的事讲究不动声色,先发制人,若大张旗鼓去查,反而是给了对方机会,一不小心便会让事情闹大,再难收拾。
然而李景烨只沉思片刻,便摇头否定:“朕是天子,要查案便查,即便查不出什么来,也好给他们一个教训。好了,朕意已决,你先下去吧——这几日,不论宫中还是京城的防务,务必抓紧些。”
裴济不再多言,点头应下后,便其身行礼,退出殿外。
走在已静下来的宫道上,他望着虚空的黑夜,只觉得心中一阵茫然。
如今,陛下召他来议事,再也不是像从前那般询问看法了,只不过是将他当作个能倾诉的对象罢了,他们两人的看法,分明都是截然不同的。
这条忠臣的道路,他到底还能走多远呢?
……
早已过了宵禁的时候,长安城中的街道上却一下多了不少宽敞的马车。
丹凤门外,宗亲、朝臣、使臣们正源源不断地四散离开,各回住处。照例,今日他们本该在宫中畅饮达旦,到明日坊门开时,再行离宫,谁知忽然出了那样的事,无奈之下只好提早离开。
幸好萧冲早已令金吾卫通知下去,各处巡逻和看守坊门的武侯们都已准备好了。
萧龄甫闭目坐在马车中,听着跟随而来的王淳压低声说话。
“……大相公放心,事情都安排好了,到时绝对会照大相公的意思招认。”
按先前的谋划,舞阳公主的事除了要让陛下下定决心立皇长子为嗣外,还能借刀杀人,将朝中异己铲除,其中最关键的,就是裴琰。
杜衡门下的人多刚正而不知变通,尤认死理,他所做的,不过是让王淳以裴琰的笔迹写了一封不过数十字的书信,连名也未署,只匿名送入其中一人的手中,半点不留痕迹。
若不出意外,定会引起陛下的猜疑。
萧龄甫点点头:“若没人提,也不必着急,陛下心细,定会寻到端倪。如此,反更好些。”
王淳暗暗记在心里,又想起别的,眼中不由闪过隐忧:“大相公,事涉睿王,若若他们当真与睿王私下有勾连,那咱们——”
萧龄甫不以为意:“无妨,无论是否与睿王有勾连,都与咱们无关。睿王和公主两个都是从小被众星捧月地供着长大的,心思单纯,无甚城府,兴不起什么大浪来。”
这两个皇子天孙,一个为了个女人便负气出走,一个因兄妹不和便意气行事,做事更是漏洞百出,此二人根本成不了大事,不值一提。
……
承欢殿里,丽质将书信写完封好,仔细压在枕下,这才起身往浴房中去沐浴。
大约是因宴上不留神,多饮了几杯酒,她躺在浴桶中时,被热气熏得有些头晕,扶着桶沿许久,才慢慢恢复。
身子沉入温热的浴水中,将她先前的紧绷与僵硬涤走。
春月替她将绾在头上的发放下,细细梳理后又冲水洗净擦干,便退出去,留她一人在浴房中再待一会儿。
她半跪坐在浴桶中,脑袋枕在桶沿,半阖着眼假寐,却忽然听见身后的窗轻轻响动。
背后的热气被冲散大半,取而代之的是秋日的微凉。她慌忙睁眼回头,却猛然对上一双幽深漆黑的眼眸。
不知何时,裴济竟悄悄进了浴房中来,正直勾勾望着浴桶中的她。
丽质竟被他看得有些面红,忍不住轻咬下唇,一手搭在桶沿上,将身子不动声色地往下沉了沉,问:“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裴济的目光从她的肌肤间悄悄滑过,目光又黯了几分,喉结也跟着无声地上下滚动。
“我方才过来,见你不在寝殿,便往这边来了,谁知你竟没将窗关严。”
他的嗓音格外低沉,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听得丽质莫名软了半边身子。
她咬着唇回想片刻,这才想起自己饮酒后嫌热,沐浴前便特意将窗推开一角透气。
“那窗对着树丛高墙的,本就是为了沐浴时能开的,谁知你会从那儿进来……”
杏眼中波光流转,与他的视线轻轻触碰,又飞快移开,引得裴济心底一阵轻颤酥麻。
他咬了咬牙关,捏紧双拳,忍住走上前的冲动,勉力别开眼,哑声道:“是我鲁莽了,我先出去。”
他略顿了片刻,没立刻等来她的回应,便果真转身要走。
“三郎。”丽质出声唤他,整个身子在浴桶中转了个过去,完全对着他的方向,两条小臂交叠搁在桶沿,将下巴轻轻枕在小臂上,“你别走呀。”
裴济的脚步顿住,眼眶渐渐有些红。
他慢慢转过身去,对上她娇媚的目光,身子越绷越紧。
“我已洗好了。”她冲他勾唇微笑,又在浴桶中转了个身。
水声响动间,潮湿的雾气又浓重几分。
丽质背对着他,从浴桶里慢慢站起身来,转过头以露出半张侧脸:“三郎,替我将浴巾拿来可好?”
裴济已呆住了,目光克制不住地顺着她垂落在背后的湿润乌发一点点下移动,分明还隔着一层雾气,他却仿佛看到她身上无数细小的透明水珠正顺着肌肤源源不断地滚落,从纤瘦的肩臂,到玲珑的腰肢,再到饱满的圆臀,最后顺着笔直的双腿重新落回浴桶中。
那一层朦胧水雾仿佛钻进了他脑中,令一切都显得不大真切。
他瞪着她的背影片刻,才缓慢反应过来她方才的话,僵着身子走近两步,从一旁的架子上扯下一块浴巾递过去。
丽质伸手接过,却偏偏像无意似的,以湿润的指尖轻柔划过他的手腕处。
不过是轻轻一勾,稍触即退,却一下将他引燃了。
他拿出练武时的敏锐反应,不待她的手退开,便迅速捏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扯,将她的身子扯进怀里。
浴桶中的水被搅动着泼出些许,打湿了他的衣物。
“哎呀,”丽质靠在他怀里扭扭捏捏地磨蹭着,“三郎,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衣服都打湿了。”
裴济顾不得身上的潮湿,一把扣住她的身子,不让她再扭动,另一手则拿着浴巾替她擦身。
“别动。”
丽质却不依不饶,干脆又站在浴桶里动了动,将他的衣衫打得更湿,也将他才擦干的地方重新弄湿。
“丽娘,”裴济干脆将浴巾丢到一旁,改做双手抱她,低头一下咬住她的耳垂,“你总是勾我,我受不住的。”
他方才来时,心中还想着紫宸殿的事,总有些郁郁,此刻与她在一起,才觉得到了安慰。
她总是这样,不论发生了什么,都还有心思与他玩闹,偏就是这种令从前的他最厌恶的“不正经”的模样,能将他所有的愁绪都一扫而空。
“你哪里受不住了?”丽质侧过脸去看他,妩媚的眼里风情万种,“小裴将军分明是个正人君子。”
裴济见她这副模样,再受不住,微闭着眼认命似的喟叹一声。
“我不是正人君子,你若还不清楚,我今日便让你领教一番。”
说着,他直接将她转过身来,扣着她的腰肢亲吻起来。
……
大半个时辰后,浴桶里的水已凉了大半。
裴济趁着水还有些温度,先拿巾帕给丽质擦了擦,随后又给自己草草清理一番。
丽质此刻只想软倒在裴济怀里,叫他将自己抱回寝殿中,无奈从正门走实在有些冒险,她只得裹着浴巾,又披了件外衫,自己出门回去。
裴济则微沉着脸再次从窗间翻出去,又从寝殿的窗外翻进去。
他莫名想起当初在钟府,能从正门进出的那短暂的几日,隐隐有些怀念,又有些期盼。
不知何时,他才能真的光明正大地进出。
寝殿中,丽质已先一步回来了,正跪坐在熏笼前,捧着件衣物铺开在笼上。
他走近一看,竟是他那件潮湿了大半的外衫。
炉中点了香,香烟带着热气一点点熏着湿衣,馥郁的香气沾了水,更浓重了几分,钻入鼻尖,令人有些沉醉。
裴济心头有些暖,停住脚步,默默望着她的背影,慢慢将她抱进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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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迹
“丽娘, 谢谢你替我熏衣。”
他轻搂着她,将下巴搁在她颈边,一面嗅着馨香,一面专注地看她一点点铺开衣服, 拉平褶皱的样子。
丽质笑了声, 转头看他一眼, 唇角含笑, 眉眼弯弯:“不过熏件衣服, 怎么还给我道谢?你家中难道没人替你做这些吗?”
裴济没说话,只温柔地抚摸她的长发。
他虽有许多事是亲力亲为的, 可到底生在权贵之家,家风再正,也的确有不少仆从来替他打理衣物。
只是他们与她不一样。
看着她摆弄自己的衣物, 便让他想起从前见母亲替父亲修补衣衫的场景。
母亲是公主, 是金枝玉叶,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可他不止见过母亲替父亲缝补过衣裳,还见过她替父亲煮过汤饼,揪过白发,父亲落下一身伤痛,母亲便跟着宫中的老人学了一手推拿按摩的本事, 每到秋冬雨雪时分,便亲自替他缓解痛苦。
他幼年时, 心思敏感,生在宫中, 也常听人议论, 说他父亲一生戎马, 却因娶了位公主而不得不收敛性子,半点不敢在外拈花惹草,着实窝囊。
可是他心里却十分清楚,这些都是父亲心甘情愿的,他见过一向不苟言笑的父亲母亲做那些事时笑得合不拢嘴的模样,也见过父亲离开长安办差时,为了给母亲挑一件称心合意的礼物而苦思冥想多日的模样。
那是只有恩爱夫妻之间才会有的温馨与甜蜜。
如今,他坐在灯下看她,便觉心底有种又酸又甜的暖意涌动着。
“丽娘,你想过以后吗?”他将她拉近些,一手握着她圆润的肩轻轻摩挲,状似不经意,却暗含期盼地开口发问,“若能顺利地离开,你以后的生活,想如何过?”
衣服已铺好了,丽质收回手,跪坐在他身边,闻言侧目睨他一眼,垂眸道:“以后,我想在扬州安安稳稳度日。”
言简意赅,半句没提到他。
裴济暗自苦笑,虽清楚她对自己的这点动心恐怕不足以令她有别的期望,也明白她的想法,兴许也存着不愿拖累他的前程的意思,可心里仍忍不住泛出涩意。
他轻叹一声,试探着道:“丽娘,若我也去了扬州,你——愿意与我在一起吗?”
丽质眼神一顿,诧异地抬头凝视他,片刻后,问:“你的前程,不想要了吗?”
她知道他并非是个在仕途上毫无进取心的人,相反,他看来克制而沉稳,实则心底的热血与志向一点也不比别人少,尤其他生来就是天潢贵胄,起点已比大多数人高了太多,又怎么会轻易放弃这一切呢?
裴济眼神闪烁,沉默片刻,才慢慢将近来与陛下之间的分歧,和唯恐父亲出事的担忧一一道出。
“他是陛下,掌握着一切生杀大权,我——如今尚能克制着不再同他意见相左时坚持己见,可长此以往,未必就不会如父亲、如杜相公一般,偏偏我又不能——”说到此处,他停了话,语焉不详,继续道,“如此想来,我倒不如等朝中这些事平息后,寻个机会求个闲职,调去地方上。”
他说这番话时,语气里有掩不住的灰心与无奈,分明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郎君,正该是意气风发,欲一展才华的时候,却已像个中年受挫的士人一般,无奈又无力。
丽质注视着他,眼里慢慢浮现怜悯。
她大概能猜到,他心里对李景烨的亲情与敬畏,已随着这些时候的种种变故而消耗得所剩无几,如今支撑着他继续为其效力的,便只是与生俱来的坚守与责任心了,尤其看在他母亲的面上,他与只能不断压抑自己。
如今生出放弃仕途的年头,该是多么无奈呢。
只可惜,事情远比眼下这些复杂,他注定不会有机会主动退出中央朝廷,至少短时间内不会。
丽质摸摸他的脸,柔声道:“前路未卜,如今说这些,为时尚早,再等等看吧。”
裴济仔细看她的眼,确信其中澄澈一片,并没有要拿这话做借口拒绝他的意思,这才放下心来,转而又想,的确是自己思虑不周,他还未将她带离这座宫城,又谈何以后呢?
“好。”他扯了扯嘴角,将她从榻上抱起来,走近内室放到床边,从她的妆奁中寻来伤药,拨开她的外衫,替她仔细涂抹在先前在树影下被他发狠咬过的那一处红印上。
“还疼吗?”他望着那一处铜钱大小,红紫交加的痕迹,眼底闪过一丝心疼,连手上的动作也下意识尽量放轻。
“只是看着可怖,早就不疼了。”丽质垂眸看着涂抹的动作,只觉先是被药膏的凉意刺了下,随即便感到他指腹摩挲时带来的痒意,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别这样轻,我要受不住了。”
裴济瞧她心情似乎十分开怀的样子,也跟着放松了不少。
待药抹完了,丽质拉上衣襟,从枕下取出写好的书信交给他:“三郎,我想给长姊送一封信,告诉她我不久便可能离开长安的事。”
裴济接过信,仔细收好,点头道:“你放心,我会让石泉悄悄遣人给你送信。”
他想了想,又道:“魏彭在河东军中,你长姊跟着他,应当不会受到牵连。你放心,有我在一日,便尽全力保住他们两个。”
“好。”
……
接下来的几日,宫中再没了千秋节的热闹气氛。
节后本该接着休沐两日,可御史台的众人却不得不奉李景烨的命,马不停蹄地审查那日被萧冲扣下的十余名官员。
因李景烨已发话,不能有任何姑息,因此朝中人人自危,生怕与此事有所牵扯。
御史台没日没夜地审了数日,每日都由御史大夫亲自到延英殿中,将审理的进展事无巨细地向李景烨禀报。
几日下来,果然又牵扯出七八个官员,多是与杜氏一门或多或少有些干系的人。
实则这几人多以为只是主张立睿王为嗣,而非有谋反之意,然而李景烨却半点不留情面,直接命御史大夫将其捉拿下狱,皆以谋反罪论。
千秋节这日的一场变故,俨然已演变成朝廷中一场声势浩大的大肃清。
好容易等十几日后,审查接近尾声,众人才稍稍松了口气。
这日,李景烨再度罢朝,只留在延英殿理政。
御史大夫一早便已将整理好的物证、供词等都送到御前,交皇帝亲自查看,等着皇帝的最后定夺。
李景烨将其余诸事都推后,留出大半日来,仔仔细细将此案的细节一点一点看过。
长长的一列名单正摆在桌案的一侧,上至李令月要被贬为庶民,下至七品千牛卫长使被革职流放,但凡牵扯之人,皆要受最严厉的处罚。
“陛下,该服药了。”何元士捧着茶盏与丹药进来,“陛下已看了一个多时辰,该歇一歇了。”
李景烨“唔”了声,接过茶盏草草将药服下,目光却忽然落在那堆厚厚的书信物证间。
那堆东西因方才被翻过了,此刻已有些凌乱,其中有一张薄薄的素纸恰露出个角落,上头写了个工工整整的“远”字。
他心中一动,眯着眼将那张极不起眼的纸抽出。
纸上是寥寥数语:
“欲成大事,必固其基,徐徐图之,方为长远。千秋之日,举国同庆,闹中取静,最宜行事。”
短短数十字,实则是教人做长远打算,不必急于一时,又建议千秋节那日,旁人的心思都在庆祝之上,最适宜暗中行事。
难怪那些人要趁着千秋节在曲江池畔聚集。
李景烨的面色倏然阴沉下来。
他将那张纸搁在案上,以镇纸压着,压抑着怒气道:“去,将御史大夫叫来。”
何元士不必看那纸上到底写了什么,匆匆观一眼字迹便知要出大事,那字写得称不上多好,却十分工整遒劲,透过那几个字便能看出其人的一丝不苟,满朝上下,唯有裴相公写得出这样的字来!
他不敢耽误,忙敦促着守在门边的人往御史台去请人。
御史大夫因早早送了这些东西来,料到皇帝要召见,已然等了许久,此时过来,不过片刻功夫。
李景烨不与他说别的,待他行礼毕,也不叫起,直接抽出那张纸扬了扬,冷冷问:“你且说说,这是何物?”
御史大夫抬头一看,背后登时冒出冷汗。
那是封书信,他却没列入物证的清单中,几次上奏、回禀都未提及此事。原因无他,他不信此事与裴相公有关。
裴相公的为人,朝中许多人都清楚,虽与杜相公一样的刚正不阿,处事间更多了几分进退分寸,是以鲜少树敌,就连一向言辞激烈,号称六亲不认的御史台诸人都对他敬佩不已。
眼看杜相公一倒,在朝中掀起如此轩然大波,若裴家也涉及其中,后果更不堪设想。
那封书信,未见署名,当初审问时,也是由他亲自来的,收信的亦是个下人,自然也说不出来自何人,除了字迹之外,再不能证明此信就是出自裴琰之手,况且,其他涉案者也未再有半句与裴琰有关的证词。
他思来想去,便将那封信从证物中悄悄取出,另外存放。此举亦是出于私心。
三位宰相若再少一位,许多事便果真要由萧大相公一人独断了,御史台中,唯有韦业青与之走得近,若没了裴相公,恐怕御史台也将面临极大的变动。
谁知,被他取出的东西,竟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一堆证物中,陛下又偏偏从这一百多件东西中,一眼看见了它!
“陛下,臣以为,此物来历不明,不足为铁证……”
李景烨冷笑一声:“不足为铁证?你审过裴相公了吗?还是——根本就是存心包庇?”
“陛下恕罪,臣不敢!”御史大夫跪倒在地,冷汗涔涔。
李景烨将一叠奏疏砸到他眼前,双目赤红地瞪过去,怒喝道:“朕竟不知,朕的这两位宰相,在朝中还有一呼百应之势,一个有数十上百人替他求情,另一个——连监察百官的御史大夫都要对他格外高看,朕的谕令都不起作用了!你食的俸禄,究竟是姓李,还是姓杜、姓裴?”
“陛下恕罪,是臣糊涂!然而此信确实算不得铁证,依律例,不该采信——”
他话未说完,一只茶盏已被掷出,碎在大殿中央,阻止了他的话。
“滚出去,给朕好好思过,御史台已容不下你了,你且去刑部大牢暂住些时日吧。”李景烨额角突突跳动,整个人呈现出暴怒后的虚弱与无力,往后倒坐回榻上,“将裴琰也一并送去——此案改三司推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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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急,小裴现在没有反的念头,而是一直在怀疑跟着皇帝走的这条路对不对,毕竟一个普通的贵族不会因为仕途不顺,和皇帝有分歧就随随便便想到谋反,他不姓李,没这个条件也没这么愚蠢。什么时候能这么干呢?只有手里真的握到权力,让事情变得有可能的时候。
大概需要几章的推进,我已经尽量压缩了,但是剧情还是不能任意删改的。感谢在2020-10-30 00:04:20~2020-10-30 23:49: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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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信
傍晚, 正是长安城中的官员们处理完一日事务,各自骑马行车回家的时候。
裴琰因同吏部尚书议事多花了些时候,从丹凤门外离开时, 众人已走得差不多了,只有儿子裴济还在路边,似是特意留下了等他的。
“三郎。”他策马过去唤了声, 面色看上去不大好。
裴济见他疲惫无力的模样, 忍不住蹙眉问:“父亲可是又有伤复发了?”
裴琰下意识伸出左手轻捶了捶后背,却只摇头道:“没事,别担心——更别同你母亲说。为父是方才同吏部的人多说了些话,久坐所致, 一会儿就好了。”
裴济的目光扫过父亲的腰背, 不动声色地勒了下缰绳, 令马儿小跑的速度放慢些。
“近来吏部的人已忙得有些焦头烂额了, 因一下要处置二十余位官员,要想方设法调出合适的人选填补空缺, 着实不易,尤其还有人要从中作梗——哎,”裴琰沉着脸,摇头叹一声, “罢了,暂不提这些, 你可是收到张简的信了?”
他虽对朝中的情况不甚乐观, 却也尽力对陛下报以理解——身为天子, 不论贤明与否, 都绝不会容许任何人觊觎手中的皇位, 处置谋反案, 从来都是宁肯错杀,也不敢漏杀的。
裴济抿唇点头:“先前还在衙署时,石泉便已来同我说了,信已送至府上。”
衙署中不便拆阅,只好等回去后再看。
他顿了顿,压低声补了一句:“石泉说,送信来的人道信发得有些急,张简特意嘱咐了要亲手送到我的手上。”
这样的嘱咐,显然是在暗示信中写了极其重要的事,耽误不得,他这才特意留在此处等着父亲,若父亲夜里还有应酬,他也好先知会一声。
父子两个一时面色都有些沉。
好容易到了府中,两人一同往裴老夫人处问安后,便匆匆往书房中去。
大长公主却早早等在书房处,一见父子两个过来便迎上去,笑着从婢女手中接过一碗温热的汤药,捧到裴琰面前,道:“快,将这药喝了,我知道你们两个,怕一忙起来,便什么都忘了。”
裴琰近来旧伤反复发作,大长公主便请了宫中的御医来替他开了副方子。
见妻子在,裴琰原本凝重的神色顿时缓和了不少,故作轻松地接过药碗,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
“好了,”大长公主望着他满意地笑笑,又让婢女将剩下的两碗莲子羹搁到案上,“那药苦得很,快把莲子羹喝了,解解苦味。”
裴琰微笑地看着她:“我饮得快,不怕苦。”
大长公主瞪他一眼:“我怕,你若不要,我便留给三郎喝。”
话音落下,裴琰已自觉地捧着碗举着勺喝起莲子羹来。
大长公主这才觉满意,又嘱咐儿子一并用了,便带着婢女先出去了。
待屋门关上,父子两个的面色再度沉下来,各自低着头喝莲子羹,一言不发。
不一会儿,石泉便领着千里迢迢送信而来的信使进来,将信奉到裴济手中。
二人正要拆阅,却忽然听庭外一阵嘈杂声传来,紧接着便有浩浩荡荡数十人井然有序地闯入,将整座庭院都围拢起来。
裴济眼神一凝,忙将信收入袖口中,踏出屋去,对上来人,问:“敢问刘尚书,何故忽然入我家门?”
来人是刑部尚书刘寄,虽带着不少人闯入,却不见半点嚣张跋扈的模样,反而战战兢兢先冲他点头致意,随即小心道:“小裴将军,裴相公涉舞阳公主谋逆案,我奉陛下之命,先将裴相公带入刑部大牢中,等候审问。”
“我父亲怎会牵扯入此案?”裴济眉心一跳,登时惊愕不已,“他为人素来磊落,为官多年,从不与人结党,就连先前有人劝立睿王为储,也不曾参与过!”
刘寄面露惶恐,道:“小裴将军,我不过奉陛下之命办事,自不敢有半点隐瞒。听内侍省的人说,是陛下在此案物证中查出一封短信,同裴相公的字迹一模一样,这才要带回刑部大牢问话。”
他顿了顿,说了些细节,又生怕裴家不放人似的,又补充道,“连御史大夫也因审案不力被陛下呵斥,如今也在刑部大牢中待着呢。此案如今已交三司推事,实在非我一人能定。”
原本来拿人入狱这样的事根本不必刑部尚书前来,实在是因裴琰身份非同寻常,刘寄才不得不亲自前来。
裴济皱眉,还想说话,才离开不久的大长公主已领着下人赶来,见院中这样的阵仗不由吓了一跳,忙行到儿子身边,四顾问道:“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忽然来了这么多人?”
刘寄亦不敢冲撞这位陛下的亲姑母,忙带着身后的众人冲她行礼。
裴济沉着脸将刘寄方才的话低声同大长公主说了。
“你父亲怎么可能会做这样的事?”大长公主先是面露诧异,似有些不敢相信,随即便有些焦急和紧张,“你父亲近来身子骨不利索,哪里守得住这样的牢狱之灾?这——根本没影的事,怎么就像已定罪了似的?”
母子两个站在屋外面对着刑部来的人,裴琰则坐在窗边,面色颓败地望着案上已喝了大半的莲子羹。
早料到自己要出事,却没想到竟是被牵扯入谋反案中。
他沉默着伸手将剩下的羹喝完,这才慢慢起身,在众人目光下走出屋去。
“裴相公,多有得罪,望能见谅。”刘寄将姿态摆得极低,上来依旧是先恭恭敬敬行礼。
裴琰冲他点头,强撑着脸色肃然道:“既然是陛下的旨意,我没有违抗的道理,你放心,一会儿我便跟你走,只是眼下,请先容我同妻儿说几句话。”
刘寄忙命众人退后些,给一家三口留出空间来。
“夫君——”大长公主忙上前来拉裴琰,眼眶也忍不住泛红,“我要入宫见陛下——”
“华儿,”裴琰握住她的手唤她的闺名,令她镇定下来,“你听我说,这事你别管,安心在家等着便好,待事情查清楚与我无关,我自会回来的。”
大长公主紧紧凝视着他的双眼,过了片刻才慢慢点头,算是答应。
裴琰转向儿子,低声嘱咐:“三郎,为父不在时,你定要顾好你母亲,祖母那里有你几位叔伯在,为父倒不大担心。此事——你莫冲动,谋定而动,几房叔伯兄弟那里,也定要让他们稳住。”
他说着,将目光悄悄移向裴济方才收信的那只袖口。
裴济眼神一凛,郑重点头应下,心中却有些悲哀难言的滋味。
他的父亲被陛下下令捉拿入狱,却还记挂着要他处理正事。
“儿子明白。”他垂下眼,悄悄捏紧双拳,压抑着心底的愤怒与不满,“也请父亲定要看顾好自己的身子,凡事莫强撑。”
裴琰点点头,拍拍他的肩,随即转身。
临去前,他冲大长公主微笑:“华儿,莲子羹我已喝完了,一点儿也不苦了。”
大长公主的眼眶倏然盈满泪水,下意识想背过身去,可一瞥见周遭数十个刑部的人,又生生忍下,直等看他昂首阔步跟着众人离开,才真的落下泪来。
“三郎啊,这可怎么好?你、你可是同你父亲商量好了什么?”大长公主攥着儿子的手,满眼忧虑。
裴济心中亦是七上八下。
今日这样的情境,即便自那日听过陛下的警告后,便已隐隐料到,事到临头,仍是有满心不忿与失望无处发泄。
父亲忠于朝廷,连私下议储的事都做不出,更何谈谋反?况且,父亲做事一向谨慎,又怎么会写下那样一封一眼就能辨出字迹的书信,给人留下把柄?这分明是有人故意将祸水引到父亲身上,又恐怕被查出,便干脆不署名,到时连有意诬陷的罪名也算不上。
不过是正中陛下清理朝中势力的下怀罢了。
“是,今日的事,父亲早就料到了。”他按下心思,答道,“待事情查清就好。母亲放心,明日一早,儿子便入宫见陛下。”
大长公主头一回感到六神无主,想亲自进宫见陛下与太后,又惦记着方才裴琰的话,只得暂且忍下。
好容易将大长公主安抚好,裴济又赶往隔壁府中的裴老夫人处,将事情一一说清楚,再安抚好众人,这才得空回到书房。
此时已是戌时,他坐在灯下,取出方才匆匆塞入袖中的书信,展开仔细阅读。
信中言语十分质朴,只有区区两页纸,却看得他脸色一紧,心口砰砰直跳。
据张简信中说,他派人在幽州境内暗中观察数月,终于有了发现,先前被私扣下的铁矿,实则并未全数为朝廷派去的人收缴,其中有近半的上等铁矿早已被偷偷运至边境线处——那儿有人私建冶炼之所,正以那些上等的铁矿日夜锻造精良兵器!
这俨然是犯了大罪!
须知这一年里,为铸蒲津渡的铁牛,举国铁矿都投入其中,就连各卫军中配的战甲、兵器,也未有换新,幽州却有人偷偷锻造武器,根本就是蓄意谋反!
如今,长安城里风风火火地彻查如同儿戏一般破绽百出的谋反案,真正的谋反,却在据此千里外的边疆悄悄酝酿。
背后之人是谁,他不必犹豫,几乎就能断定是睿王李景辉。边陲之地多是贫苦出身,以军功升迁的武将,又从没有过一家独大之势,他们根本不会生出这样的狼子野心,唯有同样是先帝亲子的睿王才会如此。
信中还提及,原本冶炼铁矿的事被压得极隐秘,几乎寻不到蛛丝马迹,直到范怀恩被捉拿定罪,幽州刺史之位暂时空缺,他们才敢放开手脚行事。如今的新任刺史是萧龄甫的人,对当地事务并不熟悉,几乎便是被从前范怀恩的手下牵制着,幽州一地的权柄恐怕早已落进旁人手中了。
裴济猛地想起当初御史台审案时,便说过,所有供词都由范怀恩手下的人招认,偏范怀恩本人,无论如何不愿认罪,直到萧龄甫一再催促进展,才忽然传来招认的消息。
如今想来,范怀恩恐怕只是个替罪羊罢了,兴许他才是真正的清流,因不愿与人同流合污,反被设计诬陷,最后丢了性命!
他猛地起身,在屋中来回走动,只觉胸口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短短一年多的时间,事情竟已发展到如此地步!
当初睿王仍在长安时,他还妄想能让这两位表兄的关系有所缓和,如今看来,根本就是他一厢情愿。
亲兄弟间多年的情谊,似比纸还薄。
他本已数次或明或暗地向陛下进言,提及范与陈的案子恐怕并不简单,偏偏陛下一再漠视,只将眼光放在朝中的形势上,又有萧龄甫等人的急功近利,才令事情发展至此。
当务之急便是要入宫禀明陛下,请其迅速稳固朝廷情况,调动义武、河东两军前往平定即将掀起的叛乱。
只是,父亲才被刑部的人押走,眼下应当被关在刑部大牢中,不知何时才能出来。
想到此处,裴济只觉浑身被人浇了一桶凉水,僵硬不已。
他效忠的并不是个能明辨是非忠奸,分清轻重缓急的君主,一味的忠诚不一定是好事。
他站在窗边,双手紧紧握着窗框,眼神沉沉,凝望着寂静的庭院。
或许,他该好好用一用此事。
若借机向陛下请战,兴许能换父亲安然无恙。甚至,他还能求陛下主动将丽娘放了——兄弟二人的反目与相争源起于一女子,唯有主动放开这女子,才能堵住悠悠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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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豫
第二日仍无朝会。
裴济一早便起身, 穿戴齐整后便匆匆赶往大明宫求见皇帝。
因不必上朝,李景烨到天亮后各处宫门开了才起身,一番洗漱用膳、打坐服药后, 已又过了半个时辰,眼看裴济也已在外等了两三刻,他才坐回榻上, 挥手让何元士将人带进来。
裴济仍是面无表情地恭敬行礼,可兄弟二人间的气氛,却再没有从前的熟稔与亲近。
李景烨坐在殿上看着, 头一回没有叫他不必行礼,起身坐下, 只淡淡道:“子晦,你若是为你父亲来的,便不必多说了。待事情过去,只要查清的确与你父亲无关,刑部自会放他安然无恙地回去。”
裴济低垂着头站在座下,闻言只感到一阵怨愤。
他咬牙压下, 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些:“陛下, 臣的父亲为大魏效忠数十年, 从未有过私心,绝不会在这样的大事上犯糊涂,臣亦信清者自清,既有三司推定, 定能令事情水落石出。可他到底年岁大了,近来又时常旧伤复发, 恐受不住牢狱之刑。望陛下看在母亲的面上, 也看在臣的面上——让父亲经审后, 能留在府中。”
话音落下,殿中一片沉寂。
他虽是臣子,也一向恪守君臣之间高低尊卑的界限,却也从来没有这样低声下气地求过这位表兄,到今日,不得不走出这一步。
李景烨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望着他的目光里闪过几分昔日的温情,可不过片刻,便恢复平静。
“朕心中有数。”他收回视线,推了推案上的书册,“到底是替我大魏立下过汗马功劳,兢兢业业数十年,朕都记在心里,待查清楚,只要日后谨慎约束着,朕自不会亏待。”
裴济听明白了。
这是要待事了,便让他父亲主动致仕,如杜衡一般,远离朝政,方能安享晚年。
可杜衡已是花甲之年,他父亲却未满半百,本该是仕途中最顶峰的时候,如今不得不被逼激流勇退……
他捏了捏拳,沉声应下。
“臣今日来,还有一事要禀。”
他将袖中书信取出,双手奉至李景烨眼前,面色凝重,道:“臣先前便始终怀疑范怀恩与陈应绍的案子还有隐情,如今果然发现卢龙军中有异动,观其形势,应当与睿王有关——陛下,谋反之事,恐怕并非无中生有。”
李景烨接信的手一顿,随即低头阅览,面色倏然变了。
“他——果然是朕的好弟弟!”他气得一手捂着心口,一手猛地将信拍在桌案上,因日渐瘦削而突出的颧骨上浮现两抹不自然的红晕,虽穿戴整齐,整个人却流露出狰狞可怖的面目,“在边疆一年,不见好好收拾突厥,倒是跟着他们学来了狼子野心!”
裴济垂下头,掩住眼底异样的光芒。
这样的陛下,令他觉得一日比一日陌生。
“陛下,卢龙军素来善战,如今恐怕也已锻造了不少精兵良器,待陛下所派的监察御史一到幽州,极有可能便是他们起兵的时候,臣以为,当务之急,须得下令集结河东、义武两军应对之。”
他顿了顿,看一眼慢慢平静下来沉吟不语的李景烨,继续道:“此外,亦请陛下放贵妃离开——放回钟家也好,送去城外道观也罢,总之,不能让睿王以此为借口大肆兴兵。师出无名,便少气势。”
说罢,他不由自主地悄悄捏紧双拳,僵直着身子等待李景烨的回应。
李景烨眯眼望着他,目光里满是打量。
他一向是信任这位表弟的,直到现在,他将裴琰送入刑部大牢,也仍相信裴济。若不忠心,也不会在这时候便急着将消息告诉他。
可谈及兵权,却不得不多思量一番。远在边疆的六郎是他的亲弟弟,尚且能一朝反目,六亲不认,更何况其他人?
多亏当初北方有战事时,他始终未松口令各节度使除兵权外,将地方民财权力也一并收入囊中,否则,他们只怕早就起兵了。
如今,他还是该谨慎些。
至于丽娘——
他眼中闪过一瞬恍惚,随即冷声道:“不,她是朕的人,是朕亲自封的贵妃,断没有让朕放手的道理——便是哪一日朕没了,她也还是朕的贵妃!”
曾经是睿王妃如何?天底下哪里有比天子更贵重的人?但凡他想要的,没人能阻止,亲弟弟也不行!
“出兵的事,容朕仔细考虑,再做定夺。”他重重地喘气,闭眼扶额,挥手道,“你先下去吧。”
事情落空,裴济竟半点也未觉惊讶。
他拱手行礼,慢慢退出殿外,回头深深打量一眼这座巍峨富丽的紫宸殿,这才转身离开。
北方边地各军因要抵御外敌,素来比国内几路都勇猛许多,战争一触即发,只有抢得先机,才有可能先发制人,以最小的代价平定叛乱。
然而陛下仍是犹豫,这样做,无疑是延误战机,将事态扩大。先前面对军情时的几次犹豫能有好的结果,不过都是侥幸——这一回,未必能安然无恙。
他已做了自己能做的,几乎算仁至义尽了,接下来,便只有耐心等待了。
他有预感,对方已蓄势待发,必将燃起烽火无数。
……
北方边陲,卢龙军中。
李景辉望着才送来的信兀自出神。
令月已被下狱贬为庶人了,也不知如今怎样,母亲在大明宫中,恐怕也已伤心欲绝——待不久后他的消息传去,又会如何?
他眼神里闪过几丝犹豫和愧疚,一时竟对自己这一年来的所作所为生出迷茫之感。
安义康将李景辉的表情尽收眼底,浅棕色的眼中闪过几分阴鸷与冷嘲。
“殿下可是后悔了?”
李景辉没说话,捏着信的手指尖泛白。
安义康走到他跟前,魁梧的身躯挡住大半日光,在他身上投下一道厚重阴影:“公主已出了事,殿下若就此放弃,便是白白浪费了公主的牺牲。况且,长安来的御史,还有几日便要到了,殿下这时候收手,还来得及吗?”
数月前,舞阳公主命人悄悄送信来,是他劝睿王回信,让公主以为他有登高位,却苦于朝中无人,又远在边疆无能为力。
如此,教唆公主在长安悄悄为他集结朝臣。
睿王大约以为,此举当真便是要吸纳朝臣,力求以更平稳的方式达到目的。可他却明白,这不过是招将计就计罢了。
他一直知道,睿王当初跟他到幽州来,多是因一时意气,这一年来更是时常生出犹豫、后悔的念头,只有彻底绝了他的回头路,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舞阳公主骄横跋扈,又心思单纯,恰是个能利用的对象。以她稚嫩的手腕,恐怕很容易便会露出马脚,一旦被陛下发现,定会受到极重的责罚,贬为庶人也好,甚至杀人也罢,届时都能成为睿王的出师之名。
更重要的是,一旦舞阳公主被发现,势必要将众人的视线引到幽州一带,只要有人来查,便逃不了谋反的罪名,即便睿王还想反悔,也为时已晚。
唯一意外的,是舞阳公主被人发现端倪的时间比他预想的更早了些,如今最后一批兵器才匆匆冶炼完毕,待分发下去还需两三日,几乎没有时间好好操练备战。
幸好,他治军多年,与手下将士早已配合默契,绝不会出太大的纰漏。
何况,他们还有另一股助力——
“即便殿下当真能将这里的一切抹得干干净净,像上一次一般,丝毫不令御史台的人起疑,可北方这数十万的百姓呢?阿史那多毕虎视眈眈这么久,殿下已然答应了他,他可不会因殿下的后悔,便跟着收手。”
李景辉的目光慢慢冷凝,手中的信纸也被他捏得皱巴巴。
当初听了安义康的进言,他与阿史那多毕私下勾结,约定至突厥物资匮乏时,可往幽州边境来,他自会任其夺走边地的部分粮财,条件便是等他起兵时,阿史那多毕也要即刻兴兵,替他拖住临近的河东、义武两军,好令他没有后顾之忧。
他知道,此举无异于与虎谋皮。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已没有后路了。
“我明白了。”他咬了咬牙,问,“檄文可拟好了?”
安义康露出笑容,当即将檄文铺陈在他面前:“都好了,殿下的夺妻之恨、公主的兄妹嫌隙,乃至几位蒙冤甚至枉死的朝臣,尽已写下,请殿下一观。”
有这样多的理由,檄文自然能写得义正言辞,气势磅礴,引天下人热血激荡。
李景辉看罢,霍然起身,扬声道:“万事既已俱备,两日后,便是我起兵之日!”
……
入夜,丽质沐浴过后,便预备早早入睡。
她这两日来了月事,虽因用了大半年的药,已不会如先前那样疼痛难忍了,却还是会感到浑身酸软,困倦乏力。
况且,今日又听说了裴琰的事,心中也有几分担忧。
春月知她疲倦,已然备好了药,看着她饮下又漱过口后,便出去了。
谁知灯还未熄,却忽听外头传来脚步声,紧接着便有人唤:“贵妃,陛下来了!”
丽质动作一顿,心中登时有些紧张,只得披衣起身,到外间去迎。
屋门已经打开,李景烨踏进来时,脚步有些迟滞,望着这座已数月不曾踏足的宫殿,眼神也有些恍惚。
“陛下今日怎会来妾这里?”她尽力露出笑容,又恰到好处地保持一分疏淡,既没有上回那样直白的拒绝,又没有先前的过分温驯。
李景烨走近两步,静静打量她,伸手捏着她的下巴,令她抬起头来对上自己的视线。
“今日子晦劝朕,要朕将你放出宫去。丽娘,你怎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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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兵
丽质对上他平静无波的脸色, 心里顿时一凝,掩在袖中的指尖紧紧掐住,直到疼痛传来, 才掩饰住眼底的慌乱与恐惧。
她脑中飞快地回想着他方才那短短一句话,来来回回仔细琢磨。
裴济怎会突然劝他将自己放了?他又为何忽然来问她?难道——他知道了?
她悄悄咬着舌尖, 强迫自己对上他的视线,半点不闪躲。
他仍是容色淡淡, 看不出喜怒, 只静静打量, 耐心地等着她答话。
他不会知道的。
她慢慢定下心神。裴济没那么傻也没那么冲动, 既然已做好准备要靠手中的羽林卫来帮她离开, 再说出这样的话,一定是有原因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会对李景烨说出要放了她的话?
她细忖片刻, 忽然明白了——
一定是李景辉出事了!
这个念头一出, 心口登时砰砰狂跳起来。
她极力压抑着异样的激动, 作出毫无动容的模样,道:“妾没什么好想的。”
“是吗?”李景烨双眼微眯,又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忽然轻笑一声, 松开捏住她下巴的手,背在身后, “没有就好。”
丽质也跟着微笑, 双眼弯得像月牙一般:“妾如何想的, 于陛下而言, 难道有关系吗?妾身在宫中, 生与死都不过陛下一念之间。”
李景烨的目光抚过她晶亮的眼眸, 面上露出恍惚的神色,似感慨,又似遗憾。
“是啊,丽娘,你的命在朕手中握着,一切都不过在朕的一念之间。”他轻轻抚摸她的唇瓣与脸颊,话音近乎低喃,“所以,朕爱的究竟是这副皮囊,还是别的,又有什么关系?朕,绝不会放开你。”
他在回答中秋那日,二人间未尽的那段对话——
他爱的是她的皮囊也好,是她的人也罢,只要是他想要的,便都逃不脱他的掌控,至于她的意愿如何,无关紧要。
有那么一瞬间,丽质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猛然窜起的愤怒,一双杏眼死死瞪着不远处一枝插在瓷瓶中的行将枯萎的桂花。
再美的花,开得再得意,待花期一过,也只有恹恹凋零的下场。
她深吸一口气,慢慢闭上眼,冷冷道:“妾明白了。今日妾身子不便,不能伺候陛下,陛下若无事,便请早些另去它处歇息吧。”
屋里先静了片刻,随后才传来远去的脚步声。
丽质睁开双眼,一手抓着门框,瞪着他乘上步辇,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好半晌才回神,像溺水得救一般,用力地喘息,将胸中憋闷的浊气重重吐出。
……
今日夜色极好,只一弯弦月,却星汉灿烂。
李景烨坐在步辇上,仰头望着天幕间闪烁的群星,心中一片空茫茫无处安放。
“丽娘啊……”他想起当初在望仙观时,也是这样趁着夜色,不得不离开她,回到紫宸殿去独宿。
可即便如此,他也觉得高兴,觉得满足。
他像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头一回能像梦里想过的无数次一般,从弟弟手中抢来一件他也一眼便看上,想要拿来放在心尖上的玩物——
她生得那样美,那样有韵致,从头至脚,没有一处不为他所珍爱,仿佛就是上天照着他的一切喜好生造出来的一般。
这样的妙人儿,生来就该被他捧在手里,养在宫里。
他得到了,第一次违背了众人的期待,利用手里至高无上的权力将她强行带了回来。
那也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孤注一掷地违背所有人的期待带来的畅快。
他很高兴,那时一念之间选择了出格一次,哪怕发现她始终没有真正屈服,甚至永远不肯屈服,也不觉得后悔。
他已经把一切都握在手里。
可是,心中的空洞却越扯越大,大得令他茫然无措,急着想找些什么来填补。
“陛下?”何元士听到了方才那一声低喃。
李景烨静默片刻,轻声道:“将钟四娘带来。”
御辇一路回到紫宸殿,何元士服侍李景烨更衣梳洗,服下丹药,不一会儿,钟妙云便来了。
李景烨望着跪在殿中的女人微微蹙眉。
她没像先前一般穿丽质爱穿的衣衫,作丽质爱作的发式与妆容。
唯有那张脸,无论如何变换妆发衣衫,始终与丽质有三分相似。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伸手取下她发间的簪钗,令她的长发披散下来。
又像了些。
他眉心稍稍舒展,又将目光往下,落到她浅蓝色的裙衫上——有些碍眼。
“将衣服脱了,不许穿。”
“陛下——”妙云面色有些难堪,咬着唇瞥周围还没下去的两个内侍。
“也不许说话。”李景烨像没察觉到她的尴尬,只在听到这道嗓音后,再度蹙眉,“笑一笑。”
妙云脸色青白,艰难地将身上的衣衫褪下,□□地站在殿中,勉强扯出一抹笑。
李景烨似还不满意,盯着她半晌,取来一块半透的纱巾盖在她头上,遮住她的面容。
难堪的表情与尖锐的气质被统统掩下,只余一道朦朦胧胧微笑着的影子,恰与他心里的人重合在一处。
他慢慢牵过她的手走到床边,拉着她并肩躺下。
“睡吧。”
他仰面朝上,轻轻阖眼。
妙云僵着脖颈转头去看他,想将仍盖在脸上的纱巾取下。
“不许摘下来。”他仍闭着眼,却像知道她在干什么似的。
妙云动作一滞,想开口应“是”,又想起他方才说的不许她说话,忙生生憋住,战战兢兢收回手,隔着纱巾瞪着床顶,不敢再动。
……
等了整整五日,李景烨才终于下令革去睿王官职,命其即刻回长安,同时调动义武军前往幽州一带以震慑的消息。
这是李景烨与几位大臣商议后的结果,与先前裴济所提直接调义武、河东两军前往的办法不但晚了整整五日,更少了一方兵力,的确也符合皇帝一贯谨慎、保守的态度。
而几乎就在第二日,幽州便有急报传来。
派去巡按幽州,重查范怀恩一案的监察御史竟被李景辉命人当众斩杀,就连先前由萧龄甫亲自择选的新任幽州刺史也差点惨遭毒手,多亏他跑得快,才幸免于难。
如此一路狼狈地逃回长安,他连面子、仪容都已顾不上了,当即冲到大明宫外,将捏在手里已皱成一团的檄文交给羽林卫的人后,便当场昏了过去。
当那皱巴巴的檄文送到宫中时,李景烨正坐在长安殿中,听着女官说太后的病情。
母子两个相顾无言。
何元士捧着羽林卫侍卫才交来的檄文匆匆进来,奉到李景烨手中,又将幽州刺史晕倒前说的话转述了一遍,整个人已抖如筛糠。
李景烨却慢慢展开那一纸檄文,将边角抹平,当着太后的面,一字一句将其从头至尾念了一遍。
每念一句,太后的脸色便惨白一分,本就虚弱浑浊的眼神,更是从震惊错愕慢慢变得恐慌害怕。
李景烨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母亲,你看,你先前总怨朕心狠,怨朕六亲不认,要害死弟妹。可是你看啊,先动手的人,是令月和辉儿啊。也许,早在一年前,他便一直盼着这一日了……”
“大郎……”太后颤抖着伸出枯瘦的手,想摸一摸自己的儿子,盈在浑浊眼里的泪终于滚滚而下,不知是安慰的泪,还是后悔的泪。
“如今,不是他死,便是我亡。母亲,这是你养的好儿子啊,让我不得不杀他了。”
他起身后退一步,让太后伸过来的手落了空。
太后整个人扑在塌边,一手捂着心口,沉痛不已:“是我养的儿子,你们——一家子兄弟啊……”
说着,她只觉心口绞痛,捂着心口的手开始用力捶打,面色也渐渐涨红。
女官忙带着银针上前来要给太后施针。
李景烨望着母亲痛苦挣扎的模样,眼中闪过一层水光,随即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
……
燕国公府中,裴济自听说消息后,心便已跌到谷底。
陛下已失去先发制人的机会,又果然没全听他的建议出兵,如此一来,以安义康的深沉心机,定早有应对的后招,大约不久后,朝廷便不得不来一场大调兵了。
只是,这些都不是眼下的他能力挽狂澜的,除了关心军国大事,他亦十分担心父亲。
好在,几日后,裴琰的事便有消息了。
在刑部大牢中关押了数日,经三司推定,也始终没将那封信的来龙去脉查个水落石出,既没有证据证明此信就是裴琰写的,如先前的御史大夫所言,便该定裴琰无罪。
李景烨未再为难,当即同意了放人,只是同杜衡的处置一样,暂令在家中休养,不必操心政事。
大长公主已顾不得别的,一听消息,便亲自带着儿子到刑部大牢外将人接了回来。
裴琰到底老了。
牢里待了七八日,虽然没人敢为难他,他整个人却还是憔悴了许多,尤其是反复发作的伤痛,更折磨得他数个夜里都未能安睡,出来时,原本魁硕的身形萎缩了许多。
裴济将父亲搀回屋里躺下,又请了御医来问诊开药,待将药熬好,看着母亲一勺一勺亲手给父亲将药喂下,只觉眼眶有些泛酸。
他默默走出屋去,望着辽远的天际,第一次生出一种大厦将倾时,面对众生百相的无力之感。
周遭的一切看似都还在一如既往地运转,可分明底下一个缺口已经裂开了,裂痕正飞快地往四方蔓延,而他,从最初的那个小小缺口出现时,便已最先察觉到了,却始终没能填补上。
他望着空空如也的双手,生出一丝困惑。
是什么样的力量,才能将倾颓的一切控制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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担心
裴琰在家休养数日, 每日的药既内服又有外敷,再兼有大长公主请了御医亲自来施针,垮下的身子终于有了重新恢复的迹象。
只是, 他的精神虽好了不少, 面色却一日比一日难看。
这些日子里, 他赋闲在家, 仍一日不断地听裴济从兵部带回的前线消息, 实在担忧不已。
叛军准备得十分充分,早于檄文发出那一日便集结完毕, 迅速进发至定州附近。
定州属义武节管辖之内,然其南临深州、赵州两地,皆非边疆范围, 未设节度使之官职, 自然也没有如此强大统一的常备军在。
义武军收到朝中调令,匆匆南下追赶,欲与叛军一搏。
然就这时, 北方沉寂了许久的突厥却毫无征兆地大肆兴兵。阿史那多毕几乎倾手下部族之力, 以整整七万精锐朝着义武节与河东节交界处猛烈进攻!
裴琰坐在书房中听儿子说到此处,终于忍耐不住,右手攥拳, 狠狠砸在桌案上:“竟有这样的道理!睿王——他竟连大魏子民也不顾, 与那些胡虏勾结在一起!简直不配为中原汉人!”
裴济亦沉着脸, 眼里除了愤怒,还有几分懊悔:“当初儿子领军击退突厥时, 便曾怀疑过那一场仗有不寻常之处, 令张简派人盯了这大半年, 始终未查到别的踪迹, 却没想到,他们竟在行卖国之事!”
事到如今,他才终于明白了叛军的后招,就是与突厥这一次联手。阿史那多毕是年轻的新君,野心勃勃,绝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两方之间的勾结定从很早之前便开始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在都城长安长大,留着皇族血脉的睿王李景辉,竟会为了一己私利出卖大魏!边疆成千上万百姓的财物甚至性命,就这样被如草原上的牛羊一般,轻易出卖给了如狼似虎的突厥人!
裴琰咬着牙怒斥:“谁能想到他身为皇子竟会如此!”
“张简已领兵去迎敌了。只是阿史那多毕似乎早有准备,另派了一万人在西面河东道附近进攻,将他牵制着,不能迅速驰援。”裴济的手从摊开在桌案上的舆图上划过,随后又指向定州方向,“父亲可记得义武节度使是何人?”
裴琰眼神一僵,慢慢道:“曹思良。”
“不错。”裴济深深吸一口气,咬着牙道,“昭武九姓之一,他是西域曹国人,安义康的旧识。今日已有消息传来,曹思良见腹背受敌,抵挡不过,河东的援军一时也到不了,已临阵倒戈,与叛军同流合污。眼下的叛军,已不止是一方卢龙军了。”
父子两个都低头望着舆图上密密麻麻的标记,心中浪涛汹涌。
“父亲,”裴济双手搁在膝上,慢慢沉声道,“我想向陛下自请领兵出战。”
眼下北方边疆情势危急,河东军虽骁勇善战,可面对内外交困的局面,难免士气低落,焦躁不安,如今正需要一根主心骨坐镇军中。而他身为节度使,又在半年前才领兵击退过突厥,正能起威慑作用。
这与朝中这些纷乱的事无关,他是大魏男儿,绝不容外族侵犯大魏半寸土地、一个子民。
“不。”裴琰肃着脸看他片刻,慢慢道,“你留下,让为父去。”
“父亲!”裴济震惊又担忧地惊呼出声。
与此同时,屋外也传来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
父子两个同时转头望去,见大长公主正站在半掩的门外,脚下一碗被打碎的参汤往四下流淌,热腾腾冒着水汽。
“母亲!”裴济忙过去扶她小心地跨过那些碎裂的瓷片,到屋里来坐下。
大长公主没说话,怔怔望着裴琰许久,忽而眼眶一红,轻声道:“三郎啊,你让他去吧。”
“母亲,父亲才从刑部大牢里出来,身子还未恢复,如何能上阵!”裴济几乎不敢相信母亲听到后,这么轻易就答应了。
大长公主盯着裴琰,保养得当的面庞间略过一阵怜意:“不去,他要后悔一辈子的。”
裴琰表情慢慢松开,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冲儿子道:“你母亲的话,你听到了。你先出去,我与你母亲说两句。”
裴济蹙眉望着两人,慢慢退出屋外,将门阖上。
“你看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了。”大长公主瞪眼望着裴琰,红红的眼眶里落下两行泪珠,被她飞快拭去。
裴琰望着她与平日在外的端庄高贵截然不同的模样,似乎忍着委屈心酸不敢发作一般,不由微笑起来。
“华儿,”他替她擦泪,尽力放轻手上的力道,“你还是同我才认得你的时候一样,开怀又大度,还像个孩子。”
大长公主又瞪他,却不似方才带着几分怨。
“夫君,你也和那时候一样啊,心里既装着我,也装着军政大事,明明生在太平的时候,却随时一副要杀到北方同突厥人决一死战的样子。”她含着泪笑了笑,嗔怪道,“三郎那孩子,这一点真是同你这个做父亲的一模一样。我虽是大魏的公主,却自问比不上你们裴家人这样义无反顾。如今我自然也舍不得要你到前线去,可我更舍不得逼你改变,舍不得要你后悔一辈子……”
裴琰轻叹一声,摸摸她的脸颊,轻声道:“臣娶了大魏的公主,该为公主,为大魏效劳。”
大长公主斜眼睨他,抿着唇扬首道:“那我便命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裴琰跪坐着,吃力地向她靠近些,牢牢握住她的手,道:“臣遵命。”
……
屋外,裴济走得远些,慢慢在无人的廊下阶上坐下,望着天边将沉的夕阳,等了许久,才见父亲出来。
“父亲——”他赶忙上前要说话。
裴琰却伸手止住他:“三郎,你别急,听我先说完。”
他拉着儿子到一旁坐下:“如今,除了要击退突厥,拱卫京畿也至关重要。叛军虽还在定州附近,却绝不能掉以轻心。而京城中,左右羽林卫素来是你掌管,唯有你亲自把持,才最让人放心。若叛军当真能逼近京畿,又必然需经蒲州渡口渡河而来,那里负责城防的是皇甫靖,他是你的人,届时严防蒲津渡,也须得靠他。你留在这儿,才能控制住局面,守住最后一道底线,至于胡虏——父亲虽老了,却没有怕的道理,就当是去追忆往昔,兼松松筋骨罢了。”
裴济听罢,蹙眉许久,慢慢道:“儿子明白了。明日,儿子会代父亲亲自向陛下进言请战。”
裴琰拍拍他的肩,微微点头。
裴济却没急着离开,仍是留在原地,迟疑片刻,方道:“父亲,儿子还有句话想问。陛下如今的样子——父亲可想过,待战事结束了,又该如何?”
以陛下眼下日渐偏执,把握不住朝局人心的状态,待以后一切平定了,难道还是任由这样的情况发展下去吗?
裴琰的眼神忽然严肃起来。他沉着脸四下看了看,见无人在,才道:“三郎,你莫要因为为父的这些波折,便生出别的心思来,这么多年里,我与你母亲都不是这么教你的。”
他顿了顿,对上儿子复杂又不大认同的眼神,深吸一口气,语重心长道:“今日父亲告诉你,你莫看如今局势纷乱,可论实力强弱也好,名正言顺也罢,都非圣人莫属。观天下之势,若纷乱四起,必是因有几股势均力敌的势力相持不下。那时候,苦的必然是天下的百姓。唯有待其中一人日益壮大,能牢牢弹压住其他人,将其吞并,这天下才能重归太平安定。如今的圣人,便是那个能压制住其他蠢蠢欲动之人的那一个——这与贤明与否,并无太大干系。”
在有真正能压倒一切的人出现之前,天子的地位坚不可摧,唯有护住天子,才能稳住江山。
心中有个念头飞快地一闪而过,裴济想要抓住,却徒劳无功。
他垂眼沉默片刻,缓缓点头:“儿子明白了。”
“好了,天色不早了。”裴琰撑着廊柱站起身来,冲他挥手,“不是说今日要去宫中当值吗?快去吧,别误了时候。”
“是。”他转过身,快步离开,稍整仪容后,便趁着日落前骑马往宫中赶去。
……
承欢殿里,丽质才从屋外散步回来,休息片刻后,便让别人都下去,只留春月在屋里,关起门来仔细收拾东西。
自从李景辉起兵的消息传来后,她便开始有意打听前线的情况,今日听说义武军已倒戈,就明白离宫中众人出逃的日子应当已不远了。
这几日,她都会抽出小半个时辰的时间,同春月一起悄悄收拾行囊。因要掩人耳目,不能发出太大声响,更不能随意将哪口箱笼腾出来收拾,二人只好挑了一口箱笼,先拿一点东西出来,再装一点东西进去,反反复复数次,总算已将必要带的都放了进去。
至于其他的,等到时候随意捡一些便好。
眼看已收拾得差不多,春月仔细清点一遍,这才放心的将箱笼阖上。
“奴婢这几日再替小娘子做两个牢靠些的荷包,到时候有什么要紧的小物件,也好贴身放着。”
丽质点头:“做朴素些就好。”
两人说了两句话,待丽质服过药又漱过口,春月便回屋去了,留下丽质一人在屋中。
她坐在铜镜边一面梳理长发,一面算着日子,这才忽然想起,今日该是裴济在宫中当值的日子了。
想起他父亲近来的遭遇,她心中泛起几许忧色,竟隐隐有些想见他。
想了想,她披上厚些的外衫行到床边,伸手将窗棂推开,朝屋外的夜色四下张望。
深秋初冬的寒风涌入暖融融的屋里,令她忍不住打颤,胳膊上也起了一层细细的疙瘩。可待对上那双熟悉的黑沉眼眸时,她还是笑了起来,冲他伸出一只手。
秋夜里,裴济从黑暗中出来,握住她温软的柔荑,走进光亮之中。
“外面冷,你别冻着。”
他飞快地进屋将窗阖上,却没主动去抱她,而是将身上浸润了凉意的外衫先褪下,露出内里暖烘烘的衣衫,这才张开双臂,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我只是看看你今日来不来。”丽质身上的寒气被驱走,忍不住依偎在他宽阔结实的怀抱着慢慢磨蹭两下,“三郎,你这几日还好吗?”
裴济眼光微闪,掌心在她的胳膊与肩膀上来回摩挲,下巴也抵在她额头上,低沉的话语透过胸腔传入她耳中:“我自然要来的。丽娘,你是担心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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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征
他身上暖融融的像个炉子, 丽质像抱着暖炉取暖似的,浑身都松了,软软靠在他胸膛上,撒娇般环着他的腰, 半步不肯挪动。
“我自然担心你, 在宫里, 我除了你, 还有谁能担心?”
她说这样的话从来直白, 半点也不掩饰,听得裴济心头一热, 再加上怀里那具身躯软软的磨蹭,绷着的脸颊也跟着红了。
也并非是才见识到她这副模样,可他仍是感到招架不住。
“你别闹。”他按住她的腰, 双臂用力将她挟在身前抱到榻边坐下, 让她坐到自己腿上。
丽质笑着推推他的肩,不再作乱,取了案上的壶与杯,倒了杯温热的茶水,奉到他眼前,眼波流转:“裴将军一路翻/墙而来,累了吧?妾请将军喝口热茶。”
裴济挑眉, 也不知她又要翻什么花样,便伸手去接。
丽质却赶紧将手中的茶杯又撤回些, 昂首道:“怎能劳将军亲自动手?让妾来。”
裴济轻笑一声,原本惆怅又压抑的心情已变得明朗起来。
“那就有劳了。”他依言低下头, 就着她的手去饮杯中茶水。
只是才饮了两口, 她就像不小心似的手一抖。
浅褐色茶水从杯中溢出, 沾湿了他的唇角,顺着他面颊与下巴刚毅的线条慢慢滑落,摇摇欲坠。
“哎呀!”丽质掩唇惊呼一声,将手中茶杯搁回案上,佯作惶恐地望着他,“将军恕罪,妾实在不是有意的。”
裴济抬起头,对上她湿漉漉的目光,忍不住眼神黯下,喉结滚动。他沉着脸配合地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语气十分正经,说出的话却大相径庭:“我可以饶了你,不过你得替我将茶水都清理干净。”
“多谢将军。”丽质咬着唇战战兢兢道,“妾这就替将军清理。”
说着,她双手搭在他肩上,仰着头小心翼翼凑上去,贴着他的唇边吮吸起淋漓的水渍。
柔软温热的唇瓣触到肌肤的那一瞬,裴济整个人便僵住了,一动不动任她顺着他的下颚线条向下亲吻。
唇瓣移至脖颈的衣襟处,便犹犹豫豫地停了。
她仰着头,拿那双水盈盈的眼睨他。
裴济垂眼望她,喉结微微滚动,嗓音嘶哑道:“继续。”
丽质眼眸里闪过一丝狡黠,面上却仍是期期艾艾,咬着唇颤巍巍伸手去解他的衣扣。
衣衫松开,结实的肌肉上,果然有一片并不明显的濡湿。
丽质低头凑上去,如方才一般动作。
裴济忍不住咬紧牙关,黑沉的双眼却仍是低垂着,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他伸手扶着她的脑袋,五指慢慢插入她柔顺的发间,微微用了些力道。
终于,在她的脑袋越发向下时,他再忍耐不住,扯着她的胳膊将她拉起来,一下摁倒在榻上。
……
大半个时辰后,二人才依偎着在宽阔的床上仰卧下。
丽质侧过身去,忍着身上的疲累,摸摸他的脸颊,问:“现下心情好些了吗?”
裴济闻言一怔,默默点头,侧首与她额头相抵,鼻尖相触:“你怎知我心情不好?”
丽质阖上眼,微笑道:“你心中压抑紧张时,总爱攥着拳头。可来我这儿,你总不至于再像从前那样紧张,那便是心情不好了。”
裴济的眼神又软了几分,轻柔地吻了下她的眼,叹息道:“我今日,本该是来向你道别的。”
丽质闻言睁眸,轻轻“嗯”一声:“三郎,你想上战场吗?”
“嗯。”裴济干脆转过身来将她抱在怀里,替她将锦被掖紧,“我本要自请出征,再趁着战事紧急,劝陛下离开大明宫暂避,到时离宫时,让石泉趁乱将你送去扬州。”
他自然一直记得要帮她脱身,即便迫切地想出征,也一定要将她的事都安排妥当才好。
“只是,今日父亲却说,该让他去。”他抱着她的双臂慢慢收紧,声音也有些沉,“母亲也答应了。”
丽质听着他的话,慢慢明白过来,他大约是为父亲感到担忧。裴琰才从刑部大牢中出来不久,年纪又已不小,此去河东面对阿史那多毕,恐怕有些吃力。战场上刀剑无眼,即便是有成千上百人保护的统帅,也难保万无一失。
“你呢?你是不是也答应了?”
“我也答应了。”裴济觉得鼻间有些酸。
“父亲说得对,连母亲都同意了,我自然不能再反对。”他将傍晚时大长公主与裴琰二人的话慢慢说与她听。
丽质听罢,静了一会儿,望着他道:“三郎,你有一对好父母。”
裴济点头,哑声道:“他们一直很好,待我,待祖母,待其他亲人,都一直很好。”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观察着她的表情。
他知道她家中的情况,幼年便失双亲,跟着长姊寄人篱下,又偏遇上钟承平夫妇那样刻薄的,恐怕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别人家的和睦美满,于她而言大概是一种残忍。
“丽娘,以后也会有人这样待你的。”他本下意识地想说自己也愿待她这么好,到底暂且忍住了。
丽质面色平静,半点没有因为别人的幸福而感到失落与羡慕。
“我只是想说,难怪你这样可靠,原来都是大长公主与裴相公的功劳。”
裴济严肃的面上露出微笑,夹杂着几分难得的羞赧。
好半晌,待她已真的昏昏欲睡时,他忽而轻声道:“我父亲待母亲好了二十余年,从来没变过。”
丽质半梦半醒间呢哝一声。
“睡吧。”裴济扣住她的五指交缠在一处,没说后面的话。
我也会如此的。
……
第二日,裴济趁清早离开承欢殿回到九仙门附近后,稍整仪容后便往延英殿区去,趁着朝会的时候替裴琰向陛下主动请战。
朝中众臣一片叹服之声,就连萧龄甫等人也未说什么。
卢龙军与义武军都是边疆大军,常年同北方夷狄对战,早已习得了他们迅捷狠戾的作风。而离开边疆,到了腹地之中,各州军队的抵抗能力便一下弱了许多。毕竟,大魏已太平了十余年,即便常备大军,时常操练,也难与沙场上磨砺出来的卢龙军与义武军相提并论。
昨夜,最新送入长安的战报中,叛军已越过定州,进发至刑州附近。若再不能在北方对突厥的防卫上有进展,以便早日调出兵力来应对叛军,恐怕当真要面临山河易主的局面了。
大约是眼看叛军的攻伐突飞猛进,就连李景烨也有些紧张起来。他心中也明白,不论是人数还是战力,纵观整个大魏,唯有河东军能与叛军,与突厥一较高下,而河东军是裴家一手练出来的。裴家四代皆任河东节度使,即便如今裴琰与裴济都常年在京中为官,只是遥领节度使一职,其对河东军的影响力也不容小觑。
他坐在御座上恍惚犹疑片刻,无可奈何之下只得点头应了。
随后又是一番议论,最后定下再从河南府调兵十万,往刑州方向驰援,尽力阻挡住叛军朝长安进发的脚步。
待朝会散后,裴济往兵部将重要事务处理毕后,便匆匆告假回府,要将消息告诉裴琰。
燕国公府中,裴琰一早便已起来,正从屋中取了已多年未用过的长/枪,在院里一招一式地挥动着。
屋门敞着,大长公主坐在门边,一边指挥着婢女给他收拾行囊,一边提心吊胆地看着他,生怕他用力太猛,承受不住。
二人一见儿子回来,忙同时将目光投去。
裴济先行礼,随后肃然道:“陛下允了。”
裴琰如释重负一般长叹一声,手中握着的长/枪一端重重触击到地上,发出一声响。
原本还有些微担心,生怕陛下因先前的事不愿让他出征,如今事情定下,再不必担心。
他将目光转向门边的大长公主,见她目中闪过一丝失落,不禁无奈地笑了笑,过去拍拍她的肩,低声说起话来。
裴济在旁看了片刻,随即默默转身去了书房,提笔写了两样东西。
一是给皇甫靖的信,令他不论叛军动向如何,都要死守蒲津渡,二则是给裴琰的。
他先前一次往突厥与阿史那多毕对阵后,便与张简一同仔细分析过此人的来历、性情与行军作战的喜好,如今父亲既要去,他便将这些都一一理清列下,好让父亲知己知彼。
第二样写起来颇费神,他在舆图上几度观察、推演,才终于在傍晚时分终于写完四张纸,亲手交给裴琰。
因情况紧急,裴琰明日一早便要离开,因此父子两个一番促膝长谈后,便一同往裴老夫人处告别,与叔伯兄弟们吃了餐简朴的践行宴。
老夫人未料到这样的年岁还要送儿子上战场,百感交集之下,破例饮了一杯酒,拉着裴琰谆谆嘱咐了许多。
……
第二日一早,裴济没往父母处请安,而是直接跟着其他叔伯兄弟一道站在大门处,等着送父亲离开。
他犹记得年幼时,父亲还在河东任职,母亲有时留在长安不便跟着同去,便要含着泪亲自替父亲穿戴,服侍洗漱,那时候,谁也不该去打扰。
到天将将亮,坊门要开时,裴琰一身戎装,与大长公主两个并肩过来。
裴济仔细看了看,果然见母亲眼底还有未消的红血丝。
裴琰拍拍妻子的手,随即肃着脸上前,同几位兄弟与小辈道别,到儿子面前时,略一停顿,沉声道:“三郎,记住为父的话,守好陛下。”
裴济对上父亲凝重而满含深意的眼神,绷直身子静了静,道:“儿子明白。”
裴琰拍拍他的肩,这才满意点头,转身离开。
上马前,他又转过身来,冲大长公主笑了笑:“臣要走了,请公主保重。”
大长公主没说话,捏着衣角庄重地立在阶上,直望着他的身影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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迫近
裴琰自长安迅速出发, 不顾老迈的身体,日夜兼程赶往前线军营中。
张简领河东军奋力搏杀,虽靠着从前多年积累下的经验与实力, 暂与突厥人旗鼓相当,双方相持不下。
他本下了严令,不许任何人在军中提及睿王与安义康叛军的情况, 可阿史那多毕早与安义康有勾连,每一回对战,都学着汉人作战时敲起战鼓, 不但如此,一面击鼓, 还一面派了数十人列队, 齐声高呼着将叛军最新的消息当众念出来。
如此反反复复,眼看叛军进展堪称神速,朝廷状况则岌岌可危,着实已动摇了军心, 令许多将士的气势都渐渐短了。
幸好在张简焦头烂额之时, 裴琰赶到了。
他虽已多年不曾真正上战场, 到底还是军中老人, 人人敬仰不已,更重要的是,他身居高位,又年岁不小,这时义无反顾披着战甲亲赴前线,什么也不必做, 便已令军中一片欢腾, 仿佛看到了主心骨一般士气大振。
张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一半, 当即迎裴琰入主帐,将近来的战况言简意赅地汇报一遍,又对着帐中的沙盘说起即将要来的一次进攻。
裴琰早先便听儿子说过阿史那多毕的情况,这几日又仔仔细细将儿子写来的东西熟读于心,早已心中有数,迅速与张简等几位将领商定战术与安排。
接下来一连多日,两军对峙下,河东军一扫先前的疲软状态,一如这十多年来始终保持的水准,将突厥人打得渐渐有显出弱势。
阿史那多毕是年轻的新汗,从前与裴琰交手的次数屈指可数,虽早听过他的威名,却因他年岁不小而并未放在心上,如今交手下来,这才对这个老将军忌惮起来,迫不得已暂将先前的猛攻策略改为持久消耗。
北方战事有了进展,南面的情况却愈发令人担忧。
河南府调来的十万人起先的确打了叛军一个措手不及,拖住了十多日的时间。
可安义康此人奴隶出身,一路摸爬滚打,身经百战才到了节度使的位置,不但心思缜密,十分有魄力,其行军作战更是不按常理出牌,令人摸不着头脑。偏偏领援军而来的几位将军都是正经熟读兵书之人,这几年没经历过真刀实枪的交战,事事都照书中所学而来,才不过半月,先前积累的优势便已通通没了,狼狈之下,竟与各地守军一样变得不堪一击。
叛军很快越过刑州,攻至潞州。
消息传至长安,终于连宫外的平民百姓都真正开始急了。
潞州已是河东道境内,再经泽州、绛州,便是蒲州。从蒲津渡越过黄河,便进了京畿道,长安近在咫尺。
城中与城郊的百姓中,有些胆小的、在南方有亲属的,已琢磨着是否要收拾行囊早些南下避祸。
宫外如此,宫中更是人心惶惶。
不但宫人们时常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处悄悄议论,嫔妃之间,也弥漫着沉重的气氛。
如萧淑妃、王昭仪、韦婕妤等入宫多年,年岁稍长的,尚能沉得住气,那些才入宫不过数月的新人就不同了。
她们都还是花一样的稚嫩年纪,许多人都是抱着满腔的憧憬与希冀入的宫,如今有的人连陛下的面都未见过几次,连紫宸殿也没有靠近过,却突然遭了如此大的变故,个个像天要塌了似的萎靡不振。
就连丽质的心情都有些沉重。
她坐在寝殿中,一手捧着手炉,一手拿着镊子往悬在一旁的银香囊中添香料,颇有几分心不在焉。
春月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冯御女昨日傍晚主动去了紫宸殿,陛下连殿门也未让她进便遣回来了。”
丽质也不知听没听见春月的话,点燃香料后,将银香囊的盖盖上,望着袅袅升起的青烟,好半晌才道:“他如今也没这些心思了吧。”
横竖一时半会儿有没有别的皇子皇女已无关紧要了,前线的情况一天比一天紧张,抱住手中的皇位才是最要紧的。
春月反映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个“他”说的是陛下。她走近些,轻声道:“是呀,这几日,陛下除了参加朝会,留在延英殿理政,还每日都去大角观中亲自焚香,连长安殿病得一日比一日重的太后和拾翠殿的皇子都顾不上,更不必说别人了。”
丽质摸了摸系在腰间的荷包,没再说话。
她不必亲眼看到,也能猜到近来众人都过得惶恐不安。连裴济也越来越忙了,每日都得往羽林卫营中加紧操练。
叛军到了潞州,一旦接近蒲州,这大明宫便再要待不得了。眼看离开的日子一天天接近,她的心也悬得一日比一日高。
可除了紧张,先前预期的欣喜与兴奋却并没有出现。只要一想到战火已起,即便还没亲眼看到外头被无辜牵累的普通人,她也感到高兴不起来。
没有外敌来袭,也没有横征暴敛的昏君令天下生灵涂炭,这一场大战仅仅是起于皇室兄弟两个之间的嫌隙。
丽质颇有一种匪夷所思又可笑不已的感觉。
战争双方的李景烨与李景辉兄弟两个,她私心里不希望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获胜。
只是,这实在不是她能决定的了,眼下还是先确保自己的离开一切顺利才最重要。
……
又过二十多日,进入十二月,冬雪下了好几场,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朝廷的形势也一日比一日恶化。
十二月初五,清晨的朝会上,兵部急送来最新战报:叛军已攻下绛州沿线的几座城池,逼近蒲州境内。
京畿道近在眼前。
消息一出,延英殿中便如炸开了锅,上百朝臣再顾不得朝堂礼仪,坐在榻上左右观望着激烈议论起来,焦虑恐慌的气势几乎到达顶峰,令宽敞气派的延英殿也显得逼仄起来。
李景烨如一尊木胎般坐在御座上,面无表情地望着眼前的朝臣们,迟迟没有反应。
也不知过了多久,陷入焦灼的朝臣们才慢慢回过神来,抬眼观皇帝神色,住口安静下来。
大殿又从方才的嘈杂鼎沸一下变作鸦雀无声,连空气都凝滞了。
李景烨四下扫视,冷声道:“诸位有何对策,尽可说来。”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将目光落在宰相萧龄甫身上。
萧龄甫头一次感到如芒在背,顶着庞大的压力坐在榻上,冲李景烨行礼,道:“陛下,臣以为叛军入蒲州,一旦打破蒲津渡最后的防线,便几乎要直奔长安而来,为保陛下安危,护我大魏根基,臣请陛下,尽早做下准备。”
李景烨瞥一眼他旁边其他暗暗点头赞同的朝臣,问:“萧相公以为朕该做何准备?”
萧龄甫沉默片刻,缓缓道:“必要时,请陛下当放则放,撤离长安。”
话音落下,殿内有是死一般的寂静。
随后,一个朝臣试探着拱手:“陛下,萧相公所言在理,臣附议。”
有了一人开头,其他人便也跟着陆陆续续表态,除了少数几个一向刚直不屈,甚至有些顽固不化的年长臣子外,其余人大多持赞同的态度。
就连裴济,也头一次与萧龄甫意见统一。
李景烨双手搁在扶手上,脊背僵直着,好半晌没说话。
数月前,他治下的大魏还是一片河清海晏,如今,臣子们却开始谋划劝说他抛下皇宫,出逃长安了。
“突厥的情况,如何了?”他没立刻回答,只先问了这句。
众人明白他恐怕是还寄希望于裴琰已打退了阿史那多毕,领兵回援,不由纷纷噤声,只有新任的兵部尚书应:“裴相公如今已想法打破与突厥相持不下的局面,正奋力反扑,兴许早有一月的时间便能得胜归来。”
此话乍一听,像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可一个月,长安城却撑不住。叛军已在蒲州,蒲津渡的驻军即便抵死阻挡,也只区区三万人,能撑下十日便是奇迹了。
李景烨的希望落空了。
他默默闭目,绷直的后背微不可查地微微弓起,搁在扶手上的双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好半晌,他才睁开眼,轻叹一声,颓然道:“叛军抵蒲津渡之日,便是撤离长安之时。”
话音落下,便算是定了。朝臣们纷纷悲哀地垂下头,不再说话。
……
皇帝准备撤走的消息很快便传遍宫中上下,许多宫人吓得抱在一处,才入宫的嫔妃们更是有不少当场泪流不止,恨不能现在便奔出宫去同家人相依。
萧淑妃到底入宫多年,又一向沉稳,早从母亲处知道了情况,当即下令六局的女官与宫人收拾东西,随时准备离开。
丽质终于不必再躲着旁人与春月悄悄地收拾。
她将青栀等人都叫进承欢殿中,给每人分了足够他们后半辈子在民间过寻常生活的钱财。
青栀吓了一跳,忙问:“娘子是要赶奴婢们走吗?”
丽质摇头:“自然不会赶你们走。只是眼下的情况你们也都知道了,陛下很快就会离开长安,到那时宫中定混乱不堪,离开的路艰难,能带上多少人也未可知,我知道许多宫人与内侍都有心趁此机会出宫回乡,眼下我先将钱财给你们,到时你们若也想走,便不必再来问我了。”
有两个小宫女听了,忍不住哭着冲她道谢。
丽质笑了笑,一个个拍拍她们的手,柔声道:“世道乱了,谁不想好好活下去?都是一样的人,没谁生来便低一等,在宫中伺候人,也不过是个谋生的差事,你们在我身边时候也不短了,这些报酬给你们,都是应当的。”
她又安慰了两句,便吩咐他们下去,趁着这些时候好好收一收行囊,只挑最要紧的,千万别贪多。
宫人们揉着红眼睛离开,只有青栀一个留在殿里没走,捏着衣角到丽质面前,扑通一声跪下,道:“娘子,奴婢不会走的,到时候出宫了,奴婢也跟着娘子。”
“傻孩子,你不想你的家人吗?”丽质望着这个不过十六岁的小姑娘,伸手要拉她起来。
青栀生得相貌普通,极不起眼,虽才十六岁,性子却十分沉稳,在承欢殿里,除了春月,便数她最得丽质信任。
只是,到底不比春月亲近,丽质的那些秘事,半点也没对她透露。
青栀摇摇头,红着眼道:“奴婢家人都没了,孤零零一个人,也没别处去,只求娘子将奴婢留在身边。”
丽质望着她许久,道:“罢了,到时候,你知道了我的事,若还想跟着我,我便将你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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奏疏
已是深夜。
河东军大营中, 裴琰与七八个将领议完事,从桌案上压着的一叠图册的最底下取出个还未开封的信封。
这是从长安快马加鞭送来的家信,清晨便已送到了。可他白日才亲自指挥了一场应对敌方突袭的对阵, 后来又忙着调整部署与战略, 直到现在才有片刻闲暇拆了来看。
信封里仍是装着两封信, 一封是妻子的, 一封是儿子的。
他已许多日没能好好休养, 此刻浑身上下都有些疲软疼痛,可看到手里的信, 仍是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犹豫一瞬,他先拿起妻子写的,展开一字一句阅览起来。
妻子的信里一如既往写的都是家中亲人们的事, 最后又说了她自己近来的情况, 再嘱咐他两句,语气从头至尾都透着轻快,教人丝毫感觉不到忧虑与紧张。
可他脑海里却一下浮现起她夜里一人坐在灯下时, 一手提着笔管, 一手掖着泪眼给他写信的模样。
三郎幼年时,有一回又生了场大病。那时他还在河东任职,又逢边疆与突厥、吐蕃都有些摩擦, 不能久留京城, 便只好让她留下来顾着儿子。
分别两个多月的时间, 他收到过的她写来的家书,也是如此语气轻快, 即便提及儿子的病情, 提及他的战况, 也丝毫不见难过忧愁的情绪。
他以为她生性开朗达观。后来战后回长安, 三郎却偷偷告诉他,母亲夜里给他写信时,分明时常偷偷抹眼泪……
她总是这样,虽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却性子极好。
裴琰对着油灯将妻子的信反复看了两遍,这才拿起儿子的那一封阅览。
裴济在信里仍是将京中的消息说了一遍。待看到陛下已决定不日便要撤出长安时,裴琰的心慢慢沉了下来。
他看一眼帐中的沙盘,又估量一番此处与突厥的情况,最后重新拿起妻子寄来的信轻轻抚摸,在心中做下最后的决定。
……
五日后,叛军到底还是抵达了蒲津渡。
据闻皇甫靖集结了蒲州的守军,殊死抵抗。
圣旨已下了,第二日一早,圣驾就要离开大明宫,离开长安城。
早几日,城里的百姓逃的逃,闭门的闭门,就连城中一些品级低,甚至是没品级的小官小吏,都忙不迭抛下手上的事务,趁着封城之前,拖家带口地逃走了。
到这一日,不论是大明宫内外,还是长安城的数个城门处,都已被羽林卫严密把手起来,不许进出,各坊内外,金吾卫的武侯们也往来巡逻,清空道路,不许任何人随意出入,为第二日一早的撤离作准备。
紫宸殿中,李景烨呆呆地坐在榻上,不顾冬日寒风,敞开着窗,抬头望着天边月色。
何元士从殿外匆匆进来,分明外头严寒,他却还是出了一身热汗:“陛下,车驾都已查验妥当,行装也都备齐了,明日天一亮便能准时离开。”
李景烨没什么反应,只收回视线,拿起手中才从北方送回的奏疏摩挲了一下,慢慢道:“去将子晦唤来。”
何元士掖了掖额角的汗,又马不停蹄地离开,赶往九仙门外的羽林卫营中,将才与将士们交代完事情的裴济带至紫宸殿。
“陛下。”裴济肃着脸行礼。
“子晦,”李景烨将那奏疏在手里又翻了翻,才递出,道,“你来看看这个吧。”
不知为何,裴济盯着那封奏疏,隐约可见的熟悉的字体令心里莫名有些不好的预感。
他起身上前两步,接过奏疏,低头仔细翻看起来。
这是他父亲从战场上送回来的,前面内容都是汇报最新的战况,十分寻常,可后半段,却着实令他的心快速下沉。
因闻叛军抵蒲州,裴琰竟决定将手中十万河东军抽调出六万人马,由张简率领,南下驰援,而边疆的战场上,则由他亲自领着仅剩的四万人,破釜沉舟,与阿史那多毕殊死一搏。
即便北方战场上河东军已占尽上风,离彻底打退突厥人已不远,也经不住一下撤去大半人马!
父亲这样,根本就是要自断后路,拿自己的牺牲,换取陛下的机会!
他一时浑身发紧,说不清自己心中到底是何感受,只捏紧手中薄薄的纸,瞪眼望着上头的字迹。
李景烨望着他的模样,混沌的眸中闪过复杂的情绪:“裴相公——对得起大魏。”
裴济没说话,只垂着头,将奏疏捧着送回案上。
李景烨张了张嘴,似想再说些什么,可望着他始终垂首的模样,终是只道了声“去吧”。
裴济弯腰躬身,哽着喉咙艰涩地道别,转身踏出殿外,走进夜色里。
地上还有未化完的积雪,空气里的寒冷如刀割般随着北风刮过皮肤,他却毫无所觉,只捏着拳在黑暗中独行。
今天白日,他还收到了父亲寄回来的信,信中一切如常,根本未提及此事,他也丝毫没怀疑,可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过来,父亲这样做,是怕母亲伤心,希望他暂时不要告诉母亲。
他抬头望着夜空,忍不住伸手盖了盖额头,好似这个动作能令他心中翻涌的酸涩稍稍沉静下来。
不知不觉中,他竟走到了承欢殿外。
如今宫中人人自危,因明日要走,众人都早已收拾好东西,不敢再四处走动,只留在屋中早早入睡,生怕错过了一早的撤离,他这一路走来,竟是一个人也没遇上,就连后宫的宫人也没有。
承欢殿恐怕也是如此。四下的门都紧闭着,两边都屋子也都黑了,唯有寝殿里还亮着一盏微弱的灯。
他停驻片刻,慢慢走上前去,在门上极轻地叩了三声。
屋里起初没声音,他犹豫着正要转身离开,屋门却一下从里面打开了。
丽质站在门里,披着件氅衣遮住底下只穿了单衣的身子。
“三郎,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她语气中有几分诧异。这几日裴济除了白日要到各城门处巡防,每夜都留在宫中值守。只是因形势一日比一日紧,他为能随时应变,都是留在营中过夜,没悄悄到她这里来过。
屋里暖烘烘的热气扑面而来,渐渐温暖了裴济因久在寒夜里缓慢独行而积攒了全身的冰凉僵硬。
他望着她映在朦胧烛光中的美丽脸庞,动了动被冻得发胀的双手,一言不发地跨入屋中,将她拥在怀里。
……
长安殿中,地龙已烧得极暖,四下却仍放置了几个炭盆,令屋里的空气愈发干燥,即便各个架子上都摆了清水,也丝毫没能缓解其中的燥意。
太后奄奄一息地躺在宽阔的床上,半睁的眼里浑浊一片,原本保养得宜的脸庞也凹陷了下去,翕动着的嘴唇也因干燥而皲裂。
殿中服侍的人都下去了,李景烨一人坐在床边,手持沾过温水的巾子,一点一点擦拭着她的嘴唇。
“母亲,六郎的叛军已经到蒲津渡了,长安危矣。儿子这个皇帝做得委实失败,竟然要被自己的亲弟弟逼得弃城而逃了。”他莫名笑了声,更仔细地替她湿润嘴唇,“儿子忘了,母亲与儿子不同。不论我们两个谁胜了,母亲都是太后。”
“大郎……”
太后僵硬的身子动了动,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李景烨收回手,将巾子仔细叠好,放在一旁的案上。
“母亲一向都更宠爱六郎些。”他缓缓站起身,面无表情道,“既如此,明日母亲便仍留在宫中,等着六郎吧,也好免去跟着儿子颠簸的苦楚。儿子相信,六郎定会善待母亲的。”
太后原本半睁的眼慢慢瞪大,不可置信地盯着他,张张合合的嘴里想说话,却因无力与干涩而只能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
李景烨眼眶微红,却再没低头看她,转身飞快地离开。
……
承欢殿里,丽质腾出手将门阖上,任裴济静静地抱了一会儿,才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他方才脸上虽没什么表情,可眼里浓浓的沉重却瞒不过她的眼睛。那不是因眼下的形势自然产生的压力,而是因为别的什么事。
裴济慢慢将她放开,一手抚摸着她的脸,轻声道:“明日一早就要走,我来看看你,你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丽质本想追问,话到嘴边,又化成笑意:“早就好了。”
她拉着他进了内室,指着摆在一旁的四个箱笼道:“这是这几日收的,明日带上。”又指指其中一个颜色略深的,“这一个,是南下的时候要带的。”
“你的户籍文书、房契地契呢?也一并放进去了吗?”
丽质笑着拉他到床边,摸出枕下的荷包:“都在这里头了,我会贴身带着。”
“嗯。”裴济闷声应了,在床边坐下,“明日你仍是随队伍一起离开,陛下会往南去,出京畿道,入山南东道。叛军如今在蒲州,近都畿道,与去扬州的路极近。为防生变,到时,我会先分出几人南下为你探路。”
他顿了顿,继续道:“近来城里城外都查得极严,不许任何人长时间逗留,你长姊派来接你的人已被我安置在扶风,陛下出城后会在那儿驻跸一两日,不出意外,你离开的地方,就是那儿了。”
丽质仔细听着,将他的话一一记在心里,道:“我明白了。”
她观察着他的表情,握住他的手,轻声道:“现在,能说到底出了什么事了吗?”
裴济仍旧没说话,只是低垂的眼眸却渐渐黯淡,被她握着的手也不由捏紧了。
丽质并不催促,只静静等着。
“是父亲。”他短促地开口,一贯挺直的脊背也晃了晃。
“他调了六万河东军回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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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逃
想到近来春月从宫人口中听说的只言片语, 丽质慢慢反应过来,这个时候调六万人回援对裴琰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忽然明白在梦境里见到的裴济为何能那样毫不动摇——有其父,必有其子。
只是, 这样的消息, 在这样的时候, 对身为独子的裴济来说, 该是多大的打击?
她心中动容, 忍不住侧过身去抱住他,一下一下轻拍着他的后背。
裴济静静任她抱着, 忽而在她耳边轻笑一声。
“白日我还收到了他的信。”
后面的话堵在胸口,再没说得出来。
他拥紧丽质,将脑袋埋在她的发间, 闭着眼深深呼吸。淡淡的馨香萦绕鼻间, 好半晌,终于让他翻涌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
他身上还担负着重任。
要替父亲将母亲,将祖母, 将裴家族人护好, 还要替自己保护丽质。
再睁开眼,乌黑的眸中已恢复大半光彩。
他松开双臂,退后些抚摸丽质的长发与脸颊:“今夜我须得回营中去, 你好好睡, 早上定要早些起来。”
丽质也惦记着明日, 方才本已打算睡了,闻言并不挽留, 只去倒了杯热茶让他喝下。
裴济看着她到床上仰卧下, 又给她掖好被角, 才熄灯从窗边悄悄离去。
回到九仙门, 石泉便快步迎上来:“将军,各宫的车马都已安排妥了,只是,长安殿里的——内侍省来人说不必准备了……”
长安殿是太后的居所,他知道裴济对太后一向关心,遂特意等在此将事情告诉他。
果然,裴济一听,脚步便停下了,蹙眉道:“他们如何说的?”
“说是陛下吩咐的,太后年迈,病得严重,又执意不肯离开,不能强求……”
裴济面色有一瞬的愤怒。
陛下这样说,分明就是不愿与太后一同离开。
他能明白陛下对太后一直以来的偏心有不满和怨怼,可到底是亲生母子,大难当头,怎能就此撒手不管?
便是对一个普通的病入膏肓的老者,身为君主,也不该冷漠对待。
到时宫中人去楼空,太后孤零零留下,有几人还会悉心照料呢?
他在夜色里站了片刻,吩咐道:“你去告诉留守在大明宫的人,到时若有危险,便将太后护送出宫,在城郊的乡间寻个隐蔽安稳些的民居令其暂住。”
离宫后,他会留下一百人守在大明宫。太后眼下身子不好,经不起太多折腾,更经不起刺激,他若强行将其带上,反而不好,只能出此下策,盼能令她过得舒坦些。
……
第二日,天还是漆黑一片,空气中蒙着一层寒冷的水雾,将往日宫阙鳞鳞,气势磅礴的大明宫压得喘不过气来。
丽质夜里睡得极浅,一听屋外有动静,便自己起身穿戴,到春月推门进来时,已只剩头发未梳理了。
盥洗后,两人匆匆用完早膳,便吩咐几个宫人将箱笼搬上早已停在殿外的马车上。
马车依旧是丽质从前出宫时所乘的那一辆,宽敞舒适,装饰华丽,若不是人人面上都有种萧瑟难掩的惶恐之态,她几乎要错以为今日也不过是出宫去骊山小住罢了。
登车前,她踏在杌子上,回头又看一眼浸润在半明半暗的晨光中的承欢殿。
这个禁锢了她一年多的地方,这一次离开以后,便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心中默念着,踏入车中。
后宫宫墙边,已来了不少马车,正依次通过,往光顺门方向去。一路上除了辘辘的车声,鲜少听到人声,也不知是因觉天还未亮,还是觉心中凄惶,众人说话时都刻意压低了声。
出了光顺门,再依次经过昭庆门、建福门,最后往东行,便是丹凤门。
丹凤门外,仍留在长安的部分皇室近亲、朝中重臣及其家眷已都等在此处。这一张张面孔与从前出席宫中宴会的十分相似,又不尽然相同——有的朝臣已先逃走了,有的不愿屈辱地离开,有的闲散宗室仗着姓李,又与睿王并无嫌隙,仍决议留在长安抑或搬至城郊庄园中暂避。
众人皆在丹凤门外静候。
不一会儿,到天已渐渐亮时,丹凤门终于敞开。
李景烨乘着马车,在一身铠甲,全副武装的裴济骑着马陪同下行过御桥,逐渐靠近。
众人精神恹恹的,机械地行礼。
李景烨面色消沉,疲倦不已,从掀开的车帘里略一挥手,便示意启程。
近千人的队伍在两万羽林卫军与一万多金吾卫的护送下,走上丹凤门街。
这本是长安城中最宽最直的街道,足足有百米阔,往日一向行人络绎,热闹非凡,今日却杳无人迹,寂静一片。
丽质掀起车帘,望着眼前与她半年前出宫时看到的截然相反的惨淡情形,只觉心中被深深震动。
这就是战争之下的痛苦惨状——几个人之间的争权夺利,最后的沉痛都落在最普通的人身上。
长安还未被战火波及,就已惨淡至此,那李景辉与安义康的军队所过之处,和北方边境上被突厥人肆虐过的地方,又会如何呢?
她有些不敢想。
正要将车帘放下,她的目光却忽然瞥见街道两边的坊墙内,仍聚集着不少还未离开,或是无处可去的普通百姓,正将愤恨的眼神望向街上逶迤的队伍。
其中一个一身粗布麻衣,脸型容长的中年汉子的目光恰与她对上。
那汉子先是一恍神,随即便忽然伸手指着她怒喝:“那女人生得这样美,定就是钟贵妃!就是因为她,天下才会这么大乱!”
话音落下,坊墙内观望着的百姓纷纷朝这边看过来,一边目露憎恨,一边议论纷纷。
原本毫无人声的街道上渐渐嘈杂起来,人群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有几个甚至捡起地上的石块朝马车掷来。
咚的一声,马车被一块不小的石头砸中。
丽质有些呆楞地望着周遭无数双充满憎恨与愤怒的眼睛,连车帘都忘了放下。
咚,咚,石块砸中马车的声音接二连三地传来,百姓们似乎要将满腔无处发泄的愤恨通通用石块表达出来,原本还死气沉沉的人群慢慢沸腾起来。
原本策马行在队伍前方的裴济听见声响,不由沉下脸,瞥一眼毫无动静的其他人,毫不犹豫地掉转马头,小跑至丽质的车边,替她挡住周遭充满恶意的视线。
百姓们一见马车被人挡住,纷纷叫嚷起来:“这是何人?为何要阻我们?”
走在边上的羽林卫侍卫冷声道:“此乃羽林卫的裴大将军。”
“裴将军?是先前打退过突厥的那个裴将军?听说他的父亲裴相公如今也在与突厥作战!”
“正是。”
听了裴家的名号,众人这才暂时止了动作,只仍拿目光瞪着那辆马车。
裴济侧目望向一旁的丽质,目中有担忧一闪而过。
丽质却没看他,只放下车帘,重新坐回车中,默默出神。
“小娘子,”春月满眼担忧,小心翼翼地拉拉她的袖口,“他们、他们都是胡说的,那些不讲道理的话,小娘子别记在心里……”
丽质望着不住翻动的车帘,只觉方才那一双双眼睛仿佛还在眼前。好半晌,她才叹了口气,微笑道:“我没事,春月,你别太担心。”
队伍行出长安后,便走上官道。
为了尽快赶到扶风暂时驻跸,队伍自上官道后便走得快了起来。饶是宫中的马车再宽敞舒适,也禁不住路途颠簸。跟着撤走的多是贵族,又有不少养尊处优的妇孺,自然受不得苦,不过小半日,便有不少人抱怨起来。
暂停休整的片刻时间里,裴济面无表情地骑马在队伍中走了一圈,冷冷道:“若觉辛劳难耐,诸位自可独自留下。”
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神态各异,却再没人敢抱怨。
都是为了避难才离开的长安,如今外头乱得很,唯有跟着大队的人马同行才能保证安全,谁也不想单独留下。
如此,接下来的路便走得更快了。
百余里的路程,终于在傍晚时分走完了。
驿站中已经由先行赶到的羽林卫的人收拾妥当,待队伍到时,便能有序入内。
天子独居一座院落,其余几位高位嫔妃与皇室近亲、朝中重臣亦可居驿站,其余人则或自寻居处,或跟着羽林卫入营地,在马车中过夜。
与长安城中的锦衣华服、高楼广厦相比,扶风驿站实在简陋不已。然而如此情况之下,即便心有不满,也没人敢真正放在面上。
待稍做安顿后,裴济便跟着萧家父子等几名重臣一同进了天子院中议事。
经半个时辰的商议,众人最终定下先在扶风停驻三日,三日后裴济出发前往接应回援的河东军,与叛军交战,其余人则陪同陛下继续南下。
待从院中出来,裴济又马不停蹄地到营中交代清楚,这才在月上柳梢时赶回大长公主身边看一看。
大长公主屋里还摆着几样简单的菜食,看来没怎么动。
裴济看了一眼,行礼过后,也不计较菜饭都已凉透了,让添了副碗箸便吃了起来。
大长公主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待他吃得差不多了,才道:“三郎啊,眼下情况如何?也不知怎的,今日我心里一直慌得很,好像马上要出什么大事了似的。”
裴济饮了两口茶,闻言垂下眼,想将父亲的事说出来,可话到嘴边,又想起父亲的用意,到底忍住了,只简短道:“母亲别担心,一切有我在。”
大长公主叹了口气,随后又轻笑一声:“我糊涂了,咱们都从长安撤走了,还能再有什么更大的事?”她说着,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怎不见太后?”
裴济顿了顿,慢慢道:“太后还在宫中。”
他将事情复述一遍,也不知是宽慰自己还是宽慰母亲:“我已让留下的人顾着太后,只盼能没事。”
大长公主听后,眼神有些异样,似乎有些恐惧又有些心寒:“那是——太后啊……”
母子两个沉默。
大长公主轻声道:“当初,睿王不顾门第家世的悬殊,执意要娶钟贵妃,太后一时心软,才答应了。哪里知道,今日会闹到这样的地步?哎,若没有这个钟三娘就好了。”
裴济听了当即皱眉:“母亲,陛下与睿王闹到如此地步,如何能怪一个女子?没有她,难道这些事当真就不会发生吗?”
大长公主没精打采地靠到靠枕上,不再说话。
裴济明白母亲是因为担忧才心神不宁,遂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想起白日的事,忽然又十分担心丽质。
他耐心宽慰了几句,便即起身:“母亲早些歇息,儿子还有些事,便先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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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站
夜色渐深, 驿站四下北风不时呼啸而过,卷起一阵寒意。
萧冲才将马儿拴到半里外的林子里,正踏着月辉骂骂咧咧往回赶。
他虽做左金吾卫将军已许久,却是头一次到了夜里还公事公办地到营地中去巡视、训话。这回出来本就是逃命的, 若不是父亲再三告诫他, 莫要让裴济一人抢了全部的事情, 最后令他们变得被动, 他根本没心思管其他。
羽林卫与金吾卫一向泾渭分明, 今日两边走在一起,其中对比着实令人面红——羽林卫纪律严明, 雷厉风行,而相比之下,金吾卫就显得散漫混乱得多。
他方才在营中发了好一通脾气, 下令好好整顿, 却被几个胆大包天的副将一阵抢白反驳,又是一阵怒不可遏,一直到此刻回驿站,仍觉怒意未消。
然而驿站人多,又有天子在,比不长安城中的府邸宽敞私密,他不敢回去发泄, 只好在四下人烟稀少的黑暗里多走两圈,悄悄发泄。
好容易觉得心气平顺了些, 正要进驿站的门,却忽然瞥见一株光秃秃的粗壮桂树下, 一个熟悉的身影靠墙而立。
寒冷的冬夜, 北风时不时呼啸而过, 那人半点看不出瑟缩颤抖的模样,只安静地站着,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根细细长长的东西,时不时抬头看一眼悬在树梢间的明月,仿佛在等着什么似的。
萧冲停下脚步,眯眼远远看着,几乎一下就认出来了那是令他眼下烦闷不已的裴济。
这时候了,连四下巡逻的羽林卫侍卫都减少了频次,只安守在各个位置上,裴济怎么反而一个人站在那儿?
萧冲仔细看着,隐约认出他手中那个细细长长,在月光下闪出莹润光泽的东西,似乎是个女人的玉簪。
他心中一动,鬼使神差地往旁边一闪,忍着令人瑟瑟的严寒,躲在杂树丛中,暗暗窥视。
裴三郎还未娶妻,在旁人面前又一向不近声色,算得上是京中高门子弟中的异类,有多少贵族子弟背地里暗恨此人冷情冷性,毫无破绽的虚伪模样!如今大难当头,逃亡路上,他却独自一人站在月色下对着个女人的玉簪出神,实在有些不寻常。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萧冲感到手脚发麻,浑身冻得僵硬不已,再坚持不下去时,裴济才忽而动起来。
他将玉簪小心收入袖口,沿着那道高墙快走几步,悄无声息地穿行至一处院墙外,四下看了看后,便稍稍后退两步,再陡然加快速度,十分熟练地用双脚借力在墙面上蹬了两下,随后伸手够住墙的顶端,整个人便翻了过去!
萧冲看得目瞪口呆,在树丛里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撑着粗糙干冷的树干站起身来,待全身血液流动起来,驱走了四肢的麻木感,才魂不守舍地往回去。
想不到一向以坦荡荡君子的形象示人的裴家三郎,竟然会趁着夜色翻|墙!看样子,像是已私下试过许多次了,十分驾轻就熟。
可是,他是羽林卫大将军,负责驿站防卫,有什么地方不能光明正大地去,反而要如此掩人耳目地翻|墙呢?
萧冲脑中登时闪过一道光,忍不住瞪大眼,再度回望方才见到裴济翻|墙的那个地方——
若他没记错,那道墙的背后,住的是他妹妹淑妃与另外几位嫔妃!
他忽然想起清早从丹凤门大街上行过时,见到裴济挡在钟贵妃马车边的情形。当时未觉不妥,眼下想来,却让他隐隐生出个难以置信的念头。
……
寝屋里,丽质才梳洗好,正要拉着春月一同熄灯睡下。
驿站的屋子自不比宫中宽敞,这间寝屋只一床一榻,她便只留了春月下来同居。
窗边忽然响起熟悉的敲击声,春月一怔,忙走近去打开,见来人是裴济,便自觉道:“小娘子,奴婢今夜还是与青栀她们一同睡吧。”
说着,披上衣服便低头出去了。
“丽娘,”裴济压低声音,三两步走上前去,坐在丽质身边,直直端详她的脸,“你今日还好吗?”
他自清早便在担心她,一直到现在,夜已深,许多人都安寝了,才能来看望她。
一年多前,她初入宫廷时,外头便已有许多不堪的议论与指点。那时候,他并不甚在意。
一来,就连他自己,也曾因为两位表兄之间的争执而私心里将错怪在她的身上;二来,那时候议论的人,还都碍于陛下对她的高看,不敢如此明目张胆,言语间除了鄙夷,也还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与羡慕。
可如今不一样了。
大魏陷入战乱,百姓无知,将错都怪在她这个女子身上,就连他的母亲,也因一时的意气,说出了那样的话。
丽质分明是无辜的,却不得不被迫直面无数人的谩骂与指责。即便她往日表现得再坚强洒脱,也不由让人担心怜惜。
丽质坐在床边,几乎不必反应就明白他说的,应当是清晨的那件事。
“我没事。那时听他们那样说,我的确十分错愕,心中也有些难受,可后来就好了。”
她微笑了下,捻起垂在胸前的一缕长发在指间摩挲。
白日坐在马车中时,有那么一刻她觉得满心委屈,无处发泄。
这是属于男人的世界。
在这个依赖农耕生存的时代,男人天生的力气自然占尽优势。可他们既然已经主宰了这个世界,就该承担起责任,何故又将罪责都推到女人身上?
那兄弟两个间的纷争,分明多年前就已埋下祸根。
而她何德何能,能凭一己之力便掀翻整个国家?她不过是个连自保都得依靠别人的弱女子罢了。
可后来,想起那些百姓憎恶的目光,她除了委屈与难过,又生出几分复杂的无奈。
“他们都是普通百姓,对先前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只因睿王所发檄文中将我也列在其中,他们便真的以为,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罢了。”
说到底,都是被强权者操控在手中的蝼蚁。若哪一日,皇帝发一篇慷慨激昂的公文昭告天下,称这一切的根源,都在别处,与她这个贵妃无半点干系,恐怕百姓们口中说出的话,又是另一个样子了。
裴济看着她故作轻松的模样,心口一阵一阵钝痛。
他近来经历了许多事,眼看着身边在乎的亲近的人一个个陷入艰难的境地,他越发希望能靠着自己的力量,将他们都护在羽翼之下,再不受半点伤痛。
“今日巡营时,我已同将士们说了,若谁再不分青红皂白,听了百姓们不明就里的话便跟着人云亦云,将不论什么罪责都归咎到无辜的人身上,便以动摇军心为由,按军法处置。”
他的话在羽林卫中一向十分管用,如此说了,很大程度上便能扭转军中的风向。
可是他这样说,却让丽质敏锐地察觉到背后的意思。
恐怕军中也已像民间一样,“贵妃亡国”的言论甚嚣尘上。他管得住羽林卫,可金吾卫呢?余下的千千万万人呢?
她站起身来,走到烛台前,伸手凑近烛光,待觉烫了便收回,凉下来再凑近,反反复复。
“罢了,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我的名声早已坏透了,也不差这些骂声。横竖就要走了,到时隐姓埋名,安稳度日就好。”
裴济抿唇看着她,起身走到她面前,伸手握住她正凑在烛火边的手,肃然道:“往各处去探路的人都已派出去了,大约后日便能回来,我会选出最安全的路线来,后日夜里送你离开。”
后日,是他要离开扶风前往接应援军的前一日,在那时将事情了了,也省去他的一桩后顾之忧。
丽质听到这事,心里渐渐松快,似乎有一种即将出笼的欢欣雀跃。可越是最后关头,越要咬紧牙关不能松懈。
她抽出被他握着的手,主动凑近去吻了下他的唇角,轻声道:“时候不早了,三郎,你快回去歇吧,你累了这么久,后头还要出征呢。”
驿站里众人的居处都挨得极近,稍有些动静便要引人注目,实在不能让他留下。
裴济心中有一瞬失落,却也明白事情轻重,当即点头,抱着她细细亲了亲,便转身要离开。
“三郎,”临近窗边时,丽质又拉住他,“你已为我做了许多,再不必为我出头了,别人的眼光,我都不在乎的。”
裴济脚步顿住,转头来看她,张了张口想说都是他应做的,她可以不在乎,他却不能不在乎,可又不想教她心里有负担,到嘴边的话又变成:“放心,我知道了。”
将人送走,丽质便熄灯入眠,一夜无梦,十分安稳。
到翌日清早醒来,春月捧着盥洗的水与早膳进来时,她便将第二日夜里要悄悄离开的事说了。
春月听得精神一振,忙肃着脸点头:“奴婢明白了,明日夜里什么都听小娘子和裴将军的。”
丽质点头,道:“青栀呢?一会儿将她也叫来,我亲自同她说。”
待用完早膳,春月便去唤青栀。
可丽质在屋里等了片刻,却又见春月一人回来了。
“青栀不在吗?”
春月点点头,困惑道:“奴婢先前过来时她还在的,可方才去找,却不见人影了。同屋的几个人只道她去解手了,可出去后便没回,也不知是不是出去找相熟的姊妹说话了。”
从前在承欢殿时,丽质便不大拘着她们,出去寻熟人说话也极有可能。
“既如此,便等你晚些时候回去见到她,再带她过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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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竟然准时了…明天大概就是文案场面出现了,要是不幸没写到,后天百分百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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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求
上正午时分是一日中阳光最盛的时候, 地上未化完的积雪悄无声息融成水,淌入黑泥之中,在被暖阳浸润着的空气中孕育出一柄无形的寒剑。
扶风驿站中最宽敞的一间屋舍中,李景烨立在窗边, 迎着寒风望向屋檐下正一点点往下滴水的冰凌, 面无表情地听着身后弯着腰的萧冲回话。
“……臣不敢胡乱揣测, 便先命人将贵妃身边那个唤作青栀的宫女带去审问, 求陛下恕臣之罪。”
萧冲说罢, 弯着的腰压得更低,眼神却忍不住往上飘了下, 想看一看皇帝的反应。
昨日回屋后,他几乎一夜未眠,脑中始终盘桓着裴济翻|墙而去的画面, 只觉抓心挠肺般的想弄清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在那间狭□□仄的屋中来回走了百来趟, 越想越觉自己的猜测应当八九不离十。
裴济那人,他虽未与之深交,可这几年的共事下来,也算明白其为人——虽正直,却一向极有分寸。
贵妃是嫔妃,是陛下的人,即便看不下去她被人怒骂、投掷石块, 裴济也不应亲自过去,而该让羽林卫的其他人去才对。
只怪那时人人都惶惶不安, 没心思考虑这些细节,就连父亲也不曾注意到。若不是他看到翻|墙那一幕, 恐怕也会直接忽略。
李景烨站在窗边并未回头, 只淡淡问:“你既抓了她审问, 可问出什么来了?”
萧冲闻言脸色一僵,讪讪道:“禀陛下,那宫女的嘴十分硬,不论怎么问,都说一概不知,臣还未问出话来……”
他迫不及待地想弄清这件事,一来,是因心中有气,颇觉不平。
钟贵妃美貌无人能出其右,即便知道那是陛下的人,他也总有忍不住私下肖想的时候,后来他命人上门求娶钟大娘被拒,又自觉受了气,至今仍记在心里,如今又怎甘愿再见到别人有机会得到他不敢触碰的人?
二来,便是父亲这几日的告诫,让他深深意识到形势的紧张。
大魏内忧外患不断,朝廷风雨飘摇,全靠着裴家父子二人支持,他们萧氏反倒黯然失色。如今虽是以平定叛乱,赶走突厥为首要任务,可战后的情况也不得不考虑。要让萧家不被裴家父子牢牢压制,就必须抓到他们的把柄。
只是他贸然抓了那个叫青栀的却什么也没问出来,如此下去,很快就会被发现,倒不如先来向陛下坦白,若不出意外,即便陛下不信,心中定也会觉膈应、怀疑……
李景烨冷笑一声,转过身来从他身边走过,坐回到一旁的榻上:“哦?你什么也没问出来,就敢来同朕说了?”
萧冲吓了一跳,忙道:“陛下恕罪,臣一发现此事便急着来向陛下禀报,不敢有丝毫隐瞒。只是,臣目下也的确并无实据,陛下若不信,可将钟贵妃和裴将军唤来,当场对峙。也可看一看,裴将军是否贴身带着那支玉簪……”
砰地一声,一只铜鎏金袖炉被猛地砸到他脚边,炉盖震得脱离开来,其中烧得通红的炭块也跳了出来,差点落到他的鞋面上。
“陛下恕罪!”
萧冲忙瑟缩着跪下。
李景烨紧抿着唇坐在榻上,不出声地瞪着他,只胸口不住地起伏。
好一会儿,他才移开眼,喝斥道:“滚出去。”
萧冲再不敢说什么,匆匆行礼后便赶忙退下。
“陛下,”何元士小心翼翼走近,“是否要让裴将军与贵妃来?”
回答他的是榻上被骤然掀翻的案几。
案上本放着两碟点心与一只茶盏,此刻茶水打湿了榻上的垫子,点心也撒得到处都是,触目望去,一片狼藉。
何元士眼珠子一转,选择暂时沉默。
屋里的空气凝滞,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
不多时,外头传来一道带着几分欣喜的声音:“陛下,方才有消息送来,河东军日夜兼程赶来驰援,比预想得更早了一些,今夜就能到了。另外,山南东道的商州刺史杨敏驰集结了六万人马前来保护圣驾,眼下已快到了。”
这是两个天大的好消息。原本惊慌出逃,势单力薄,一旦叛军从蒲津渡杀来,便当真只能如丧家之犬一般狼狈逃窜了。如今,不但河东的六万人快到了,还多了山南东道的六万人。
即便山南东道的驻兵已多年未真正上过战场,近十年里,也都以开荒务农为主,而杨敏驰集结的人中,还有不少是流民和先前的逃兵,到底也算是一大助益。
可李景烨却丝毫没感到喜悦。
他面色阴郁地坐在榻上,一动不动,好似没听到方才的话一般。
外头的人似乎也察觉到屋里的不对,来时的喜悦一下消退了许多,声音也跟着小心翼翼起来:“杨刺史还命人送来一封奏疏,特意叮嘱要尽快呈给陛下。”
李景烨深吸一口气,目光从屋中狼籍的景象间略过,无声闭上眼。
何元士忙上前将掀翻的桌案重新搬到榻上,将碎屑、杯盘等都拾到一旁。
李景烨这才睁眼,冷冷道:“送进来吧。”
那人应声推门而入,踩过地上一小片水渍时也不敢露出丝毫表情,只将手中捧着的奏疏送到案上,便立刻退了出去。
李景烨薄唇紧抿,揉着额角,慢慢拾起奏疏阅览,不过片刻,脸色便更难看了。
“杨敏驰——他大胆!”他一掌拍在案上,激得才重新放到案上得茶盏又倒了下去,骨碌碌滚动着落到榻上得软垫上,“他一个小小下州刺史,竟敢提这样的要求!”
何元士闻言,目光飞快地往案上瞄了两眼,登时惊地瞪大眼。
杨敏驰一个小小地下州刺史,领着从四品地官职,一年也不知见不见得到圣人一面,如今仗着带来六万不知有多少是滥竽充数的援军,竟敢要求陛下下令赐死贵妃,否则,否则便拒不迎陛下入山南东道!
“陛下息怒……”他跪在地上,低声劝着,“如今叛军的那一纸檄文已传遍天下,将士们心中多怨言,也情有可原。不知陛下欲如何处置?”
方才的人说,杨敏驰已快到了,此事拖不得,必得尽快决断,到底要不要理会他们的要求。
照陛下的反应,恐怕不会同意。
毕竟是贵妃啊,即使已冷了这么久,如今又在外逃的路上,他也明白,陛下的心里仍是记着贵妃的。
然而,李景烨不知想起了什么,原本怒不可遏的面色忽然滞住了,拍在案上的手也慢慢收紧成拳。
他盯着角落里的一只炭盆兀自出神,眼睛里一会儿是惶恐,一会儿是愤怒,一会儿又是痛苦,多种情绪反复交错,乱如麻线。
“陛下……”何元士再度开口提醒。
李景烨窝在榻上的身躯慢慢佝偻起来,声音也带着几分惨淡与沙哑。
“让子晦去接应河东军吧,一会儿就去,越快越好。”
何元士一怔,凭着多年侍奉御前的经验,渐渐猜出了皇帝的用意。
“老奴明白了。”他颤声应下,掩住将将到嘴边的一声叹息,匆匆离去。
……
午后,丽质用过些点心后,便半躺在榻上歇息。
她本想到外头走走,可想起如今军中不少人都对她颇多不满,只好作罢,免得给自己,也给别人添堵。
正待她迷迷糊糊入睡时,屋门被人敲响了,春月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小娘子可睡了?”
丽质揉了揉睡眼,半撑起身,道:“你进来吧。”
春月知道她这时候都在午睡,若无事,定不会打扰。此刻过来,应当是有话要说。
果然,春月进来后,便将门关严实,快步至榻边,蹲身凑到她耳边道:“小娘子,奴婢方才见到小石参军了,他说,河东来的援军提前到了,陛下派裴将军即刻前去接应,裴将军方才已走了,今晚的事,都交给石参军了,他会给咱们安排好一切。”
丽质不由蹙眉,一听裴济已不离开,心中莫名略过一丝不踏实,随即是几分淡淡的失落。
原想夜里还能同他道一声别,如今却没机会了。
这样也好,免得到时还觉伤感。
“知道了。”她渐渐清醒了,干脆坐正身子,“青栀呢?可找到她了?”
说起青栀,春月目中闪过担忧:“没有,奴婢回去后又问了几个人,都说清晨自她出去后,便再没见她回来过,也不知去了哪里。”
丽质心底的那一丝不踏实莫名地扩大了。
她深吸一口气,笑了笑道:“兴许跟旁人一道离开了。总之,你多留意着,若见到她,赶紧叫她过来。”
到了扶风后,有不少宫人、仆从们都三五结对地悄悄逃走了。羽林卫的人大约是得了裴济的示下,只要走的不是什么十分要紧的人,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们一条生路。
可青栀明明说过家中已无人了,她这样说,也不过是安慰自己罢了。
二人正有些心神不定,屋外便又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听来有三五人之多。
“钟贵妃可在?”何元士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老奴奉陛下之命,请贵妃过去一趟。”
话音落下,屋里一下静了。
丽质与春月面面相觑,不知李景烨为何这时忽然要她过去。
这个时间点,让她一下想起了梦境里那一道白绫绞过来的时候。
“不知陛下此时召唤,所为何事?”
屋外何元士的声音似乎顿了下,并未正面回答:“老奴不敢妄揣圣意,贵妃去了便知。”
丽质没说话,脸色顿时有些泛白。
“钟贵妃?”何元士又唤。
丽质咬了咬牙,压下心底不好的预感,慢慢站起身,应道:“就来,大监稍候,容我换身衣裳。”
她将因方才午休而有些松的衣物拢紧,又在外披了件厚些的氅衣,压低声冲春月道:“一会儿我跟着去后,你便赶紧去寻石参军,我恐怕——”
“要有危险”这几个字她未明说,春月却懂了,眼里一下渗出泪来,慌忙点头,拉着她的手不教她出去。
“别怕。”丽质捏了下她圆圆的脸颊,不知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自己,“我不会有事的。”
说着,她挺直脊背,对着铜镜照了照,努力让自己的脸色看起来并无异样,这才转身将门打开,在几个内侍不知是怜悯还是厌恶的目光里步出屋去:“劳大监久等,走吧。”
何元士望着她一如当初初入宫廷时的美貌容颜,眼里闪过几分感叹与同情。
“贵妃请随老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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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绫
丽质这一路行得极慢, 到半路时,更借口外头寒冷,重新回屋更衣。
若是从前,何元士定会委婉地劝说拒绝, 可今日, 大约是预料到她一会儿的可怜处境, 心生怜悯, 没多问便同意了, 耐心地跟着她又回去了一趟。
丽质回屋,见春月已不在了, 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如今要做的就是尽力拖延时间。
她换了件更厚重的氅衣,又点了一只袖炉,待捧在手里觉得暖和了, 才重新出去。
屋中, 李景烨双腿盘起,静静坐在榻上,望着重新收拾过的桌案上的酒壶与酒杯,苍白的面色间泛着些许不正常的红晕。
即便是逃亡路上的一座小小驿站,天子的屋里也烧着地龙燃着炭火,暖和得不似冬日。
丽质甫一进屋,便被其中的干燥热意激得忍不住蹙眉。然而一想到接下来要面对的, 她便立时沉下心思,尽力以最平静的姿态缓缓行礼。
李景烨的目光未动, 只冲桌案的另一边指了指示意她坐下,随后提起案上的酒壶, 倒满了两杯酒。
丽质与他相对而坐, 望着眼前的酒杯, 犹豫一瞬,轻声道:“妾不善饮酒。”
李景烨举杯的动作一顿,面色也跟着迅速冷下。
……
由扶风通往武功的官道上,裴济领着手下一支数百人的队伍策马前行。
“将军,咱们是否要行快些,好早些接应援军?”手下一人跟在他身边询问。
这时候陛下便亲自下令出发,教他们都以为必得快马加鞭才好。
裴济蹙着眉沉着脸不知在想什么,闻言只摇头:“暂时不必。该咱们等他们来。”
方才他已派了两个人先行,让援军再加紧些。
援军的确快到了,可他心里却莫名十分不安,总感到有些反常,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先前迎敌之策早已同陛下说过,陛下也都同意了,如今援军将至,照陛下一贯的作风,当命人告知他,或干脆召到身边说一说,今日,却是直接让何元士来转告,并命他尽快前往。
他做事一向稳妥,绝不会耽误,根本不必人催促,况且,援军中有四万人已被他派去蒲津渡支援皇甫靖,剩下的两万,则是要先护送陛下离开京畿的,据先前来报信的人也说,余下的还有一个时辰才会赶到武功,而他赶来,却只需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便可。
他要离开,也须得让赶来的两万援军与羽林卫之间接应好,再直接前往蒲津渡。
可方才见何元士的模样,却好像生怕他不离开似的。
难道真的出了什么事?
他忍不住又将近来的诸事在脑中细细回想一遍。
眼下,父亲身在北方,情况未卜,他的牵绊,唯有母亲与家人,以及丽质一个。
如今父亲是大功臣,他也将要往蒲津渡去,陛下绝不会在这时动母亲他们,而丽质……
他心口抖了下,下意识收紧手中的缰绳,让马速慢下来。
“将军?”身边的人不明所以地跟着放慢速度。
正当众人面面相觑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裴济原本已慢下来的速度终于彻底停滞了。
石泉从身后疾驰而来,高呼道:“将军,出事了!”
……
燥热的屋中,李景烨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搁下酒杯,缓缓道:“今日,金吾卫的萧将军与朕说了些事。”
他的目光上移,紧紧凝视着丽质面上的表情,一丝也不放过。
“他说,昨日夜里,似乎见到子晦去了一处不该去的地方。”
丽质闻言,心猛地向下一沉,几乎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昨夜裴济去了什么地方,她再清楚不过。不必他再说下去,她几乎已确信,萧冲恐怕发现了她与裴济间的事,并已告诉了李景烨。眼下叫她过来,大约就是要兴师问罪的。
她迅速垂下眼,掐了掐掩在袖中的指尖,让自己定下心神,没顺着他的意说话,只问:“青栀呢?她去了哪里?”
“自然是被人带去问询了。”李景烨双手撑到案边,倾身凑近些,“丽娘,你说她会说些什么?”
丽质下意识挺直脊背,直面他阴沉的目光,沉声道:“她什么都不会说的,陛下不必在她身上多费心力。”
青栀分明什么也不知道,只因是她身边亲近的宫女,便无端受到牵连,也不知他们都用了什么手段!
李景烨望着她眼眸中的愧疚与担忧,忽而自嘲似的轻笑一声:“丽娘,你对一个下人都能如此在乎,怎么却从来不愿对朕真心地笑一笑?”
“陛下坐拥天下,难道缺妾这一点真心吗?”丽质也跟着微笑,语调极其平静,“妾已被禁锢得哪儿也去不了了,难道连心里想的什么,也不能由自己做主了吗?”
李景烨顿了片刻,眼神里有些许恍惚,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竟慢慢笑出声来,从一开始的轻笑,变作两边的肩膀也跟着上下耸动,撑在案上的手连带着酒杯也跟着摇晃起来。
好半晌,待杯中酒都洒出来些许,他才渐渐止了笑,接连饮了两杯,道:“如今朕总算是明白了,六郎在你心里,恐怕也是如此吧?你恨他、厌他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对他有什么情谊呢?一直以来,都是朕糊涂了,防错了人啊……”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呢喃出声,泛红的眼眶里除了遗憾与感慨,竟还有些难以言明的痛快。
“陛下明白就好。”丽质只觉难以平静,胸口剧烈地起伏,拼命克制着想要直接怒斥的冲动,“妾心里是恨,是厌。”
李景烨怔怔地看着她因激动而有些红的眼眸与脸颊,好半晌,忽然问:“可是丽娘,你到底中意什么样的人呢?难道……是子晦那样的吗?你别说!”
他打断她到嘴边的话,仿佛生怕听到什么教他痛苦万分的话一般:“你别说——朕,不想知道……”
他背过身去,从榻边的一叠书卷、奏疏、信件中取出其中一份,搁在案上,推至她眼前。
丽质额角突突跳着,在他的目光下打开奏疏,快速浏览起来,一下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是商州刺史杨敏驰要带兵驰援的奏疏,言辞慷慨激昂,尽书其拳拳忠君之心。唯有一个要求,是他不能让步的,那便是要李景烨杀死她这个引起祸乱的源头,否则,六万援军将止步不前!
丽质望着泛黄纸张上的字迹,眼泪溢满眼眶,顺着面颊一滴滴滑落,将字迹染做一团团墨迹。
“陛下令妾来,便是为了此事?”
“丽娘……”李景烨的眼眶更红了。
他伸出微颤的手,轻轻擦拭她面上的泪水,可才抹去,又迅速落下了新的。
“朕别无选择,你别怪朕。从前答应过你的,会追封你为皇后,待朕百年后,在皇陵中与朕同寝的,也只你一个。”
丽质扭头避开他的手:“陛下当真别无选择吗?杨敏驰不过想趁机博一个忠君的好名声,难道陛下当真不懂吗?说什么身后事?徐贤妃的痛,妾一日也没忘。人死了,还要那些虚名做什么?”
她咬着唇,说出心里所想:“妾还不想死。”
李景烨目中闪过一丝痛苦的挣扎。他闭了闭眼,扬声唤:“元士!”
何元士应声进来,手中多了个托盘,盘上是早已准备好的白绫。
他二话不说,走到丽质面前,低着头跪下,将托盘无声捧到她眼前。
丽质死死盯着盘上叠得整整齐齐的白绫,脑中闪过梦境里凄楚可怖的画面,只觉心神俱颤。
“待你走后,你的那些事,朕——”李景烨身体后仰,重新靠坐到扶手上,深深呼吸,“可以当作什么也不知道,不再追究。”
“陛下,妾有句话想问一问。”她依然没有正面应答,只面无表情地抬头看着他,“若没有萧将军说的话,陛下收了杨刺史的奏疏,会如何处置妾?陛下会不会也如现在一般,送来一道白绫?”
李景烨双手紧紧捏着两边的扶手,眼里的泪几乎溢到眼角,好半晌,才压抑着声音,双唇颤抖地呢喃:“朕——怎么舍得……”
“妾明白了。”丽质看了他片刻,忽而轻笑一声,又落下扑扑簌簌的眼泪,“陛下舍不得,舍不得做亲手杀了妾的恶人。所以,陛下会将妾这个祸源送去叛军营中,将最难的事推给睿王,对不对?”
所以,梦境里的李景烨,面对军中将士们的不满,没有直接将她赐死,而是送她去了叛军营中。谁知后来裴济赶回来,竟出乎意料地将她救了出来。李景烨无可奈何之下,这才不得不亲自将她赐死……
李景烨抓着扶手的两只手骨节泛白,颤抖起来,仿佛被戳中了心事,红着眼低吼一声:“丽娘,你别再逼朕了!你——那样的事,难道朕不该罚吗!”
“元士,你来!”他猛地起身,欲离开屋中,将后面的事尽交何元士。
何元士搁下手中托盘,转将白绫捧在手中。
然而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嘈杂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两个内侍慌张的声音:“裴将军,陛下在屋中——不可擅闯——哎,快将人拦住——”
话音落下,门已被人从外面砰地一声踢开。
守在门外的五六个内侍已被几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制住,一个个跪在地上,双手被反剪着,拼命忍住才未痛呼出声。
裴济满身尘泥地站在门边,面色冷峻,目光先是落到还坐在榻上的丽质身上,待看到跪在她眼前的何元士手中的白绫时,眼神一闪,怒意喷薄而出。
他对上李景烨近在咫尺的双眼,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陛下这是在做什么?将臣支走,就是为了杀贵妃吗?”
“子晦——”李景烨瞳孔一缩,整个人僵在原地,心口剧烈跳动起来,似乎感觉到最害怕的事就要发生了。
可他话还未说完,便听身后传来一声“三郎”,紧接着,眼前又略过一道柔柔的影子。
原本坐在榻上扑簌落泪的丽质,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将捧着白绫拦在眼前的何元士推开,提着裙摆快步奔来,当着他的面便扑入裴济怀里。
而他的表弟,他那个古板严肃、不苟言笑、传闻中不近女色的表弟,竟不退不避,毫无顾忌地伸出双手,稳稳将她接住。
“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这样对她说。
想要逃避的画面终于赤|裸|裸出现在眼前,李景烨只觉整个人剧烈摇晃,恨不能将这两人用力扯开,可脚步却像被钉住了,半寸也移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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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袍
“子晦……”李景烨浑身颤抖, 一只手死死抓着门框,才勉强没跌倒,“你们,怎么能……”
他本想留住这最后一点体面的, 哪怕自欺欺人也好, 只要让这两人分开了再不相见, 他就能当作什么也不知道。
一个是他的贵妃, 一个是他最信任的表弟, 这两个人,怎么可能有干系?他分明还记得当初在望仙观时, 丽质怯生生望着裴济,满是害怕的模样。
是这两个人啊……
错愕之后,便是难挡的愤怒。
“丽娘, 你是朕的贵妃, 是贵妃!你怎能如此不知廉耻!”
丽质听到“不知廉耻”这四个字,身子下意识抖了抖。可已到了这一步,再没必要伏低做小。
有裴济在,她很快便不怕了,不但不怕,她还要将这一年多来一直憋在心里的话统统说出来!
“你说我不知廉耻,”她转过身去, 第一次挺直腰背,以满是恨意的目光怒视着面色苍白, 双目赤红的李景烨,“是, 我不知廉耻, 但凡我还有别的法子, 又怎会走到这一步?”
“贵妃?贵妃如何?还不是你手里的玩物?喜爱时耐着性子养着,没用了,不过一道白绫了事。”她侧目望向方才落在地上的那道白绫,禁不住满是嘲讽地冷笑起来,“要是有选择,我绝不会做这无用的贵妃!我今日便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这一年多来,我从没有一日,将自己当作是你的女人,我只是个被你强抢入宫中的,无辜的女人!”
“你!”李景烨伸手指着她,胸口似有巨石压着一口气,疼得发慌,“大胆!你不过是个民间女子,婚嫁之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挑选!”
“是,小小民间女子。”她昂着头,目光不卑不亢,“民间嫁娶,多从父母之命,经媒妁之言,你我之间,难道有过这些吗?”
李景烨被她问得语塞,愤怒却不知如何发泄,几乎想要避开她的视线。
丽质却没给他机会,继续道:“况且,民间嫁娶,若男女双方有一个不愿意,即便是父母长辈,大多也不会强迫。怎么到了宫中,到了皇家,就不一样了?仅仅是因为皇帝是这天下的主宰吗?”
她原本还想再说——看如今的天下,当真还被皇帝掌控着吗?
因顾及身边还有不少人在,担心令他们太过惊异,才忍住了。
李景烨气得用力拍打郁结的胸口,苍白的脸也涨得通红,连抠着门框的那只手都已要支撑不住整个人的重量了。
“子晦,你呢?朕这么信任你,你是什么时候……怎么能背叛朕!”
他喘着气低吼出声,整个人摇摇欲坠。
何元士好容易从惊恐中回过神来,慌忙爬起身来搀扶着他到一旁坐下。
压抑了这么久,裴济终于正面迎上了表兄的质问与愤怒。
他薄唇紧抿,漆黑的眼里闪过一丝痛心与失望:“陛下,臣——也没想到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踏入屋中,走到丽质身边,将她遮挡在身后,直面表兄的目光,径直在地上跪下,一丝不苟地叩了三个头。
“臣的确对不住陛下,没守住分寸,冒犯了钟娘子。臣也曾因这份愧疚而日夜煎熬,反复自责,甚至想过,若有一日被陛下知晓,便是要臣的命,臣也认了。”
他说着,又缓缓起身,站在李景烨面前,目光沉痛不已:“可臣也不明白,陛下费尽心思将钟娘子带回宫中,却又为何不好好待她?陛下教旁人都以为钟娘子受尽宠爱,高高在上,可私下却又喂她喝下损伤身体的绝育药,看着她畏寒、疼痛,却无动于衷。宫里宫外,处处都是风言风语,将她贬得一无是处,仿佛是心肠歹毒的祸水一般,陛下明知事实并非如此,却对那些流言听之任之,有几回,甚至就是因为陛下的有意纵容与引导,才让那些议论越传越甚。”
“臣不明白,这便是陛下对她的情意吗?”
这本是李景烨一直心知肚明却佯作不知的事,从没被人这样当面揭穿过,此刻听罢,他下意识觉得不敢面对,可被双重背叛的愤怒犹正剧烈,脱口便问:“所以,这便是你背叛朕的缘由吗?为了区区一个女人?”
裴济摇头,目中失望更甚。
“陛下若真只当钟娘子是‘区区一个女人’,又何必还要将如今战乱的祸源都推到她身上?况且,不单是她。起初,臣想的不过是想个法子帮她离开大明宫,从此隐居在民间罢了。于朝政大事,臣没有半分二心。”
说到此处,他一向沉静而克制的眼神终于露出一瞬难掩的哀痛:“陛下可知,方才臣赶回来的路上,听到了什么消息?”
“臣的父亲受了伤,恐怕命不久矣。”
他双手攥紧,鼻翼翕动,努力克制着喷涌而出的伤感:“如他一般的臣子,到死都在为陛下,为大魏效忠,可陛下待他们如何?在军政大事上,有多少无谓的争端与牺牲,仅仅只是因为陛下不间断的猜疑与犹豫?造成今日这样的祸事,分明是这些年来陛下亲手埋下的祸根,如今却被推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女子,臣——实在看不下去。”
方才石泉赶来时,他便知道果然出事了,可还未待往回赶,从北方回来报信的人也已疾驰而来。
父亲积劳成疾,又恰在半月前受了一次轻伤,新伤旧伤一起,已几乎将其压垮,到这几日,已是支撑不住了。
“一直以来,臣不但将陛下当作是天子,更当作是心中一向敬爱的表兄。关于钟娘子也好,军政之事也罢,臣都已劝过无数次,却没一次奏效。父亲若非因在战乱中还有些用处,恐怕早已被陛下厌弃了吧?就连亲生母亲,陛下也狠下心来抛在宫中,不闻不问……今日陛下特意将臣支开,是何意?”
李景烨被他铿锵有力的话语一下下刺到内心深处的软肋,气得恼羞成怒,却无力辩驳。
裴济道:“臣明白,陛下此举,是要牺牲钟娘子一人的意思,只因臣还有用,还能领着援军替陛下扫除叛军。可陛下要如何牵制住臣?自然只剩下臣的家人。”
他后退两步,面目渐渐平静下来,摇头道:“我无法再退让。”
李景烨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涨红的脸变得愈发狰狞:“你、你们——大胆!朕要将你们统统拿下!”
话音落下,屋外再度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与武器与铠甲碰撞的铮铮声,伴随而来的是萧龄甫的高呼:“陛下,臣来迟了!快,将歹人统统拿下——”
屋里几人同时转头望去,只见萧家父子正领着上百金吾卫快速奔来,一副要来救场的样子。
“萧卿!”李景烨坐在榻上艰难地喊了声。
“将军!”几个跟来的侍卫更大力地制着几个开始用力挣扎的内侍。
丽质心中一惊,猛然意识到驿站内外,都是李景烨的人,然而一瞥见裴济沉着冷静的模样,提着的心又放下了不少。
裴济伸手抚着腰间的长刀,当着众人的面猛地抽出。
银光闪过,寒意森森。
“裴济!你莫忘了,这里都是陛下的人,你孤立无援!”
李景烨亦在身后道:“子晦,你虽是羽林卫大将军,可你也别忘了,羽林卫是朕的亲兵,你大可试试,他们会听命于谁。”
两边的话音落下,几个跟着来的侍卫也忍不住面面相觑,然而多年来对裴济的崇敬与信任让他们没有半点动摇与退缩的意思。
因为李景烨还在屋中,萧龄甫带来的人只行到门外便不敢再靠近,上百人手持刀剑,虎视眈眈地将屋子包围起来。
裴济沉静的目光在这些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冲几个侍卫扬首致意,半点不见惧意。
几个亲卫立即松手,迅速堵住屋门,持刀面向上百金吾卫。
裴济转过身,向李景烨走近一步:“我自然明白羽林卫是天子亲卫,即便我是大将军,如今最多也不过能号令其中十之有一的人罢了。”
“那你——?”李景烨望着他手中寒光闪闪的刀,感到一丝恐慌。
“我既想到了,便不会毫无防备地来。援军本就快到了,我赶回之前,已又命人去接应,恐怕再有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要到了。陛下,援军是从河东来的,河东军历来归我裴家掌控,他们可不是羽林卫,是否效忠天子,不过一瞬的犹豫罢了。况且——先前父亲受了那样的冷待,若再见我出了事,他们恐怕没那么容易咽下这口气。”
话音落下,屋里屋外的人都紧张起来。
的确,河东军要来了,即便只有两万人,也不容小觑。
驿站附近的羽林卫虽多半会听命于天子,可谁也说不准其中有多少人见势会倒戈,而剩下的金吾卫,平日不过管着长安的街坊,哪里能应对身经百战的河东军?
若果真鱼死网破,恐怕谁也活不了。
裴济停下脚步,未再靠近,以长刀割下衣袍一角。
“昔日有管宁割席,今日臣亦割袍,与陛下断义。今日臣离去,仍会守住当初向父亲许下的承诺,替陛下扫除叛军,可过去的兄弟之情、君臣之谊,都将不复存在。能不能守住手中剩下的江山,便看陛下自己了。”
他将长刀收回鞘中,带着丽质转身要走。
“陛下?”萧龄甫怒目圆睁,又迟疑着不知该不该拦人。
李景烨沉默片刻,终是咬着牙道:“放他走。”
屋外的金吾卫面面相觑,慢慢退散开来。
裴济跨出屋门,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过身去,指着一旁的萧家父子,道:“盼陛下将来能分清善恶,好好取舍,有些人看似恭敬,却并不如表面上那样好掌控。”
说罢,他不再停留,当着百余人的面,带着丽质与几个侍卫昂首阔步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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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释
院外, 石泉已让几个人将早先替丽质备下的马车赶了过来,春月也已将箱子带了上去。
牵马等着的十余名侍卫个个肃着脸绷着身立在一旁,见人出来, 这才松了口气,正要上前来,可目光一瞥见裴济身后的丽质, 纷纷惊异不已,面面相觑着不知如何是好。
裴济走在前面,见状停下脚步, 转身对丽质轻声道:“对不起,骤然教你面对旁人揣测的眼光。”
“没关系, 是我该多谢你救了我。”丽质微笑着看向站在离自己两步远的裴济。
先前在李景烨的屋中时, 她忽然面对已到手边的自由,一时情绪激动, 有些事并未深思,眼下出来平静了片刻, 便慢慢察觉到了。
他从方才出屋, 便同她保持了不远不近的距离, 既不如二人真正的关系一般亲昵, 又没有欲盖弥彰的刻意避嫌,俨然是要替她挡去些即将到来的流言蜚语。
“你放心,别处我未必管得了,可我的军中,绝不会有人对你有非议。我会解决此事。”裴济面色沉着, 语气笃定。
丽质从没觉得那一刻比现在更信赖他。
“我信你, 三郎, 多谢。”
两人轻声说话的时候, 石泉已将大长公主引来。
大长公主方才在路上听石泉匆匆解释了两句,只大致知道了儿子与她那皇帝侄儿之间已忽然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却还未弄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
此刻带着匆匆收拾出来的几件行礼到马车边,猛然见丽质也在,而正与她说话的儿子,虽然脸色无异,可她这个做母亲的却看得真切——他眉宇间的郑重与认真,可是与平日习惯成自然的严肃截然不同的!
“三郎,这、这不是——钟贵妃?”大长公主一时连平日的端庄仪态也忘了大半,只顾目瞪口呆地望着儿子。
面对裴济的母亲,丽质便是内心再坚不可摧,也不免有几分愧意。她略欠身冲大长公主稍致意,便垂下眼不多言语。
“母亲,”裴济见母亲已来了,便片刻也不再逗留,上前两步低声道,“事出紧急,咱们先离开,晚些时候我再同母亲解释。”
祖母因年岁大了,早些时候便由家中几个叔伯一同护送着去了偏远些的庄子,倒不必担忧,至于其他裴氏族人,则大都在各军中任职,暂不必担心,此处唯有母亲是他必须得保护的。
大长公主又看一眼丽质,张了张口,到底还是信任儿子,将到嘴边的问题又咽下去,在身边婢女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春月也过来引丽质登上马车。
丽质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忙问:“青栀呢?”
春月指了指马车:“小娘子放心,奴婢方才已托石参军去将她找回来了。”说着,她眼眶有些红,“就是受了些苦,十指指节肿得像笼屉里的蒸饼似的。”
丽质先前听李景烨说青栀被带去问讯了,便知不好,如今听到已被找回来了,这才稍稍放心,忙进马车去看。
数十人的队伍立刻疾驰,离开扶风驿站。
马车上,青栀歪歪斜斜靠坐在一边,春月捧着一只药罐子,丽质则满眼心疼地亲手替青栀上药。
幸好萧冲清晨将人拿去,因什么也没问出,又恐时间长了惹人注目,后来便没再多费功夫,直接去同李景烨说了,这才免去青栀许多苦。
只是到底受了不少惊吓,此刻整个人都恹恹的,白着脸红着眼,沉闷不已。
马车行得快,车身不住颠簸晃动,丽质手上不稳,又怕弄疼了她,便一手握着她的手腕固定住,另一手以一指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涂抹。
青栀在旁默默看了许久,原本只是红着的眼眶忽而就落下成串的泪珠,无声砸在衣袍上。
丽质忙抬头问:“怎么了?可是我手上力道重了?你若觉得疼,定说出来,我定再轻些。”
青栀噙着泪连连摇头:“不重,娘子的力道,比起奴婢方才的痛,实在像羽毛一般。”
她忙不迭用自由的那只手去擦泪,却不小心将才涂上的药膏沾了点在脸颊边:“奴婢就是……方才还怕娘子将奴婢丢下了,现在不怕了……”
先前被人问讯时,着实受了一番苦。她直到那时才知道娘子一直未同她透露的事到底是什么。等待的时候,她生怕自己被抛弃在此,再没人关心她的死活。
她一直都知道娘子同春月更亲近,那是多年的主仆情谊,与她这个后来的自然不同,可这也是她第一次真切的为此感到恐惧。
幸好,后来有人来将她带离了那一处阴暗的营帐。而方才坐在车里,听娘子问那一声“青栀呢”,已令她心中一松,现在又有娘子亲自替她上药,哪里还忍得住心里的百感交集?
丽质见她狼狈又激动的模样,不禁轻叹一声,仔细替她将另一只手上被抹去的药补上,又将她脸上沾着的药渍擦去,这才轻声道:“青栀,我答应过你会带着你一起,就没有丢下你的道理。今日的事,你也是受我的牵连,是我该向你说一声‘对不起’才是。”
她顿了顿,让春月将药收起来,又道:“我还未问你,你今日知道了我的事,可还愿跟我一起走?你若不愿,待安顿下来,我便给你一笔银钱,放你离开。”
青栀一愣,随即用力摇头:“不,奴婢跟着娘子走。”
她已知道了娘子与小裴将军之间关系匪浅。若她是别的不明就里的人,恐怕也会信了外头流传的那些风言风语,将娘子看作是个不知廉耻又祸国殃民的祸害。
可她跟着娘子久了,早知道娘子是什么样的人。娘子待人和气,并非像别的贵人们一般,是因着贵族家中多年的教养,才刻意对下人和颜悦色,而是真正没有将她们这些婢女看作是低人一等的仆役。
况且,她看得分明,娘子在宫中一年多,过得并不舒心。陛下的格外宠爱,像一座山似的压在娘子身上,让娘子动弹不得,只能如一个活靶子一般袒露在人前,任人指责。反倒是陛下不再去承欢殿后,才渐渐自在起来。
娘子恐怕根本不想入宫,也不想当贵妃吧?
“那日在承欢殿,娘子说过,没有谁生来就低人一等,在宫中伺候人也不过是一份谋生的差事。”她吸吸鼻子,将一直憋着的话说出来,想伸手抹泪,看到才补上的药膏,只得放下,“除了娘子,再没有哪个人说过这样的话……今日的事,莫说奴婢不知道,就是知道,也断不会说出来。”
丽质微笑地看着她,取了件厚实的氅衣披在她身上,又往衣下塞了一只袖笼,轻声道:“那往后我可不会再提要放你走,你可不能后悔了。”
春月笑嘻嘻的,圆圆的脸上满是红光:“咱们小娘子家财万贯,你不会后悔的。”
马车里原本沉闷的气氛终于被冲散,三人靠在一起感受着车身的颠簸,似乎一下子卸下了浑身的重压,轻松而自在。
……
行在前面的另一辆马车里,气氛便远没有这样愉悦了。
大长公主自上了马车,便面色异样,心中七上八下,时不时凝眉叹气。
“舒娘,你说,三郎与陛下之间突然起这样大的冲突,会不会——”她目光里的担忧与怀疑交织,轻轻朝丽质所乘的马车方向瞥了瞥,“与钟贵妃有关?”
舒娘亦还沉浸在惊疑中,闻言定了定神,道:“殿下若有疑虑,一会儿便问一问三郎吧,横竖在此猜疑,只会扰了自己的心神。”
大长公主皱着眉叹气,明白她说得不错,正要开口,行进中的马车忽而慢了些,紧接着便是“咚”的一声,裴济从马上直接跨上车来,掀起帘子坐到车厢里,冲外头吩咐:“继续,行快些。”
车速又提了上去。
“三郎,你来了!”大长公主满腹的疑问正要问,又被他制住。
“母亲,你听我慢慢说。”裴济方才已将今日的事在脑中梳理过一遍,想好了说辞,将方才在屋中的事娓娓道来,只是涉及与丽质之间的关系,又简短带过。
大长公主忍了又忍,终是将心里最想问的问了出来:“三郎,你与钟贵妃——是怎么回事?”
裴济垂下眼,沉默片刻,道:“母亲,是我冒犯了她。”
“什么?”大长公主吃了一惊,根本不敢相信自己一向克制守礼的儿子会做出这样的事,可看他的样子,又不像玩笑,原本满是猜疑的心顿时被紧张替代了大半。“你怎么会……”
“是去岁的中秋宴上。”他抬起头来,对上母亲惊疑的视线,“母亲可还记得?舞阳公主给我下了药,是我没克制住自己,冒犯了在偏殿中歇息的贵妃。母亲,是我对不住她。”
“你——哎,怎会有这样的事?哎……”大长公主想起当时的情况,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心中颇不是滋味。
她与钟贵妃连话也未说过几句,不知其为人如何,可听了许多外头的传言,又屡次见太后对她冷眼,自然也不会有太多好感。可此刻听儿子说,是他冒犯了人家,登时有些理亏起来。偏偏那事也怪不得儿子,是令月给他下了药,才阴差阳错导致了这样的结果。
说起令月,她忽然又问:“也不知令月现在如何了,兵荒马乱的,她那性子……”
李令月被贬为庶人后,又被流放南疆,已于不久前离开长安。
裴济顿了顿,道:“半个月前,她在流放途中路遇山匪,被截入山中,如今不知情况如何。”
话音落下,大长公主便沉默了。
即便李令月做了许多教她看不过去的事,此刻也再没别的想法,只觉可怜罢了。
“母亲,陛下身边的亲人,已一个个都离去了。如今,也已容不下咱们了。”
大长公主默然不语,心里无比挣扎。
她自然明白,闹到如今这个地步,根本没有再回去的道理。只是,到底是儿子染指了天子的贵妃,如今这般,着实有些理亏。
“还有一事,我一直没告诉母亲。”裴济眼里闪过一丝痛意,终于将最不愿意面对的事实说了出来,“这一次河东虽派了援军回来,可与突厥的仗却还未打完。今日才传来了消息,阿史那多毕已退兵了,可是父亲——”
“你父亲怎么了?”大长公主倏地抬头,瞪大眼望着儿子,恐慌不已。
“父亲积劳成疾,又受了一次伤,恐怕命不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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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
扶风驿站中, 自裴济与丽质等人离开后,便呈现出一种僵硬又紧张的气氛。
萧氏父子站在天子屋外面面相觑,皆沉着脸不说话。
李景烨扶着何元士,盯着桌案上那从裴济衣袍上割下的一角, 整个人静默得可怕。
裴济和丽质离开已有了片刻, 可他仍觉得那二人方才的话始终在耳边盘桓不去, 一字一句都戳着他的心窝, 令他痛苦不已, 本能地想逃开。
从没有人这样毫无遮掩地将一切戳破,统统摊开在他面前, 令他的所有阴暗与私欲无所遁形。
在他内心深处,分明知道他们说得都是对的。可正因为都是对的,才越发让他恼羞成怒, 又无力扭转。
就连裴济最后那一句忠告, 都让他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回想。
萧龄甫,那是他这个天子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啊。即便他一直明白此人心思活络,处事圆滑,可在多年理政中,此人也的确替他办下不少棘手的事。
可裴济,却直指他无力掌控这对父子……
“下去吧。”他忽然开口,话自然是对萧氏父子说的。
“陛下——”萧冲还想说什么, 却被萧龄甫一下制住,以眼神示意他莫再多言。
二人对视一眼, 拱手行礼,就要离开。
“等等, ”李景烨又开口, 将目光落在萧冲腰上所佩的长刀上, “将你的刀留下。”
萧冲迟疑一瞬,解下腰上佩刀,双手捧着交给来取的何元士。
屋门阖上,将双方视线阻隔开。
萧氏父子沉着脸转身退下,可才走出不远,却忽然听身后紧闭的屋门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响动,似乎是什么器物被刀狠狠劈开,损得七零八落的声音。
二人皆没回头,只脚步一顿,随即更快地离开此处。
“父亲,那裴三郎方才说的话,咱们不该向陛下解释一番吗?”萧冲压低声冲父亲道。
他们都明白陛下疑心甚重,如今身边亲近的人又一个接一个地远离了,恐怕情况会愈发严重。
萧龄甫却没回答,只侧目瞥他一眼,又加快脚下步伐,直到回了屋中,才迅速将门阖上。
“不必解释了,没用的。”他双眉紧蹙,坐到榻上,压低声音道,“如今叛军暂无需担心了,裴三郎既说了,当会信守诺言。咱们该赶紧南下入蜀了。至于陛下——”
他目光望向桌案上空空如也的茶盏,缓缓提起茶壶将其斟满。
“御座只一个,可古往今来,上面的人却已换了不知多少个。”
萧冲听罢一惊,忙将声音压得更低:“难道父亲——要动手了?”
萧龄甫不赞同地望着他:“你说的是什么浑话?父死子继,天经地义,怎么会要动手?”
萧冲瞪着眼,将嘴边的话统统咽下去,问:“那,是否要让袁仙宗过来?”
“不,不急。他知道该怎么做。咱们先等杨敏驰带兵过来。”
……
万年附近,两万河东军安营扎寨,将一切收拾妥当时,已是明月高悬。
裴济好容易与军中几位将领简短聚首,又看过军中的情况后,这才又抽出空来,往大长公主的营帐去看望。
先前在马车中时,母亲自听他说了父亲的情况后,便始终一言不发,明明眼眶红着,泪水盈着,却一点未落下来,待入了军营,更是直接进帐中,再未出来。
眼下他才在帐外问了安,正等着里头的回应。
然而他等了片刻,却只等来大长公主身边的舒娘出来。
“舒娘,母亲如何了?可有用饭?”
舒娘眼眶也有些红,听他问了,摇头答道:“没有,出了这样的事,殿下哪里还吃得下东西?”
裴济面露忧虑,目光又落向帐帘,想进去看看。
舒娘却伸手止住:“三郎,今日就别进去了,有奴婢在,殿下不会有事。”说着,她叹一口气,道,“殿下同郎君素来恩爱,初闻此事,自然一时难以接受,须得给她些时间,令她独自静一静才好。”
裴济在外想了想,点头道:“我明白。劳舒娘照看着母亲,莫要她伤了身。父亲恐怕也最不想见她伤心。”
这是夫妻之间的事,即便他是儿子,也没法弥补失去夫君的痛,只有等她自己慢慢接受。
“哎,老奴明白。”舒娘掖了掖眼角,这才冲他行礼,转身进了帐中。
裴济又在外站了片刻,才转身离去。
“水已备下了,将军可要回帐中歇下?”石泉从不远处快步走来询问。
裴济抬头望着茫茫夜色,心里一片阴郁挥之不去,像被什么东西沉沉压着一般。
“我一会儿再回去。”他摇摇头,冲石泉挥手,“你先去歇下吧,不必再管我,明日得更快马加鞭地赶路,今日好好养足精神。”
石泉应声离开,回了帐中。
军中一向作息严格,月上柳梢时,众人都各回帐中,唯有值夜巡逻的人在外围走动。
裴济停在一片空地,想循着本能朝某个方向行去,可脚尖才转动,便止步不前了。
他摇摇头,压下心里的念头。
这是在军中,她虽已离了陛下,却仍不是他的妻,他不该在夜里就这样到她的帐中去。
他眼里沉郁更甚,低着头默默行到一处树影下,也不顾地已被冬日的严寒冻得硬邦邦,敛了衣袍便坐到树下,抬头望着夜空出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周遭连巡逻的人与次数也变少了,一切真正归于寂静时,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阵轻而缓的脚步声,伴随而来的,是冷硬的地上,残枝断木被踩出的细微声响。
裴济猛地回头,正对上一双熟悉的杏眼。
冬日的凄凄冷月映在她的眼瞳中,忽然变得温柔动人。
“三郎,原来你在这儿。”丽质微笑着走近,与他一同席地而坐。
裴济面上没什么表情,只将目光落在她身上,见她披着氅衣,坐下时,也将氅衣垫在了身下,这才将视线移开。
丽质掩在氅衣下的两条胳膊伸出,轻轻挽住他的左臂,将脸靠在他肩上,忍不住嗔道:“你的衣裳都这么凉了,可别再冻下去了。”
裴济蹙眉,想伸手将她推开些,她却挽得更紧:“你放心,这时候没人看得见。再说,这是你麾下的军营里,我不信你难道还管不住将士们的嘴?”
她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也相信他定已想好了如何应对。
果然,裴济没再将她推开。
良久,他无奈地轻叹一声,慢慢将她搂在怀里,替她将氅衣裹得更紧,哑声道:“我只是不想让你再受一点委屈罢了。明日待你和母亲离开,我会先在军中将你的事都解决了。”
丽质的身份十分敏感,前面又有叛军虎视眈眈,行军之间更是艰苦异常,她不适宜留在军中,还是得走先前已探好的正能避开叛军的路南下至扬州暂避。
至于母亲,年岁也已大了,亦不能再横穿处处有叛乱的北方往裴家祖宅去,便只好也跟着丽质一同暂往扬州去。
虽然先前已同丽质说过此时,眼下他还是忍不住又解释一番:“你放心,我已同母亲说过了,先前的事,是我冒犯了你,错都在我,她素来性情宽和,心里即便不喜欢你,也绝不会多加为难。”
说着,他顿了顿,嗓音间的干涩更甚:“她又才知道了父亲的事,正有些伤心,还要烦你路上能多体谅、迁就些。”
丽质毫不犹豫地点头。
那是他的母亲,他已替她做了这么多,如今不过要她体谅一下大长公主,哪里又不应的道理?
只是,看着他这一副事事周到,什么都已提前想好的样子,她心里愈加柔软,忍不住心疼起来。
“三郎啊,你自己呢?”她伸手抚摸他映在月色下的冰凉面颊,“你替别人考虑了这样多,可是你自己呢?你说公主伤心,需人体谅,你难道不是也一样难过吗?”
他也是才听闻了父亲的噩耗,又才与相处二十余年的表兄决裂,怎会不难过?可他从始至终,都一直让自己忙碌不已,处处想着别人的事,半点没将心思留给自己。
丽质想,她这辈子自诩的冷硬心肠,在他这儿大约早已不复存在了。
明日分别在即,她思来想去,始终放心不下,这才特意趁着四下都已无人时来看一看他。
裴济没说话,只是眼神闪了闪,凝视着她盈盈的杏眼,素来沉静深邃的眼眸里,竟慢慢渗出一层湿意。
连日的重压下,她的温柔终于让他时刻紧绷的情绪有了一丝裂缝。
丽质摸摸他的脸颊,伸手张开双臂,将他拉到自己胸口,用宽大的氅衣将他的脑袋盖在里面,一下一下轻拍着他的后背。
裴济起初浑身僵硬,像不习惯松懈下来似的,可片刻后,却慢慢伸手环住她的腰,将脑袋深深埋在她胸口,默默消解着压抑许久却不得发泄的情绪。
他双肩时不时的无声耸动。
已十几年不曾掉过泪,却还是在今日流了出来。
幸好,他并非孤身一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他慢慢恢复平静,又在氅衣的遮挡下擦了擦眼角,这才慢慢坐直身子,肃着脸道:“再这样下去,我恐怕要闷坏了。”
丽质闻言,忍不住轻笑一声:“我可舍不得将你闷坏。”
月色下,她双眼盛着月辉,清亮而温柔,似乎有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裴济静静注视着,忍不住捧着她的脸颊,俯首亲吻那双杏眼里的温柔月色。
“丽娘,多谢你,我已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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质问
第二日一早, 天还未亮,军中将士们便已迅速起身,将一切收拾妥当。
照计划, 今日辰时之前,就要出发赶往蒲津渡。皇甫靖因有了四万河东军的支援,一下士气大振, 可对上人数倍于自己的叛军,仍形势严峻,须得背水一战。
军中一向纪律严明, 定的是辰时,可到卯时四刻, 所有人便已整装待发,就连丽质也被其中氛围感染,天未亮便起身收拾好,坐在马车上捧着干粮啃。
裴济例行巡视过后,便到车边来看她,见她捧着块硬邦邦比自己脸盘还大的胡饼吃力地咬着, 不由有些心疼:“你稍忍着些, 我已吩咐过了, 等过两三日,你出了最乱的这块地方,便能吃得好些也睡得好些了。”
丽质饮了口水,艰难地将一口胡饼咽下, 擦了擦嘴角地碎屑,笑道:“我没事, 只要一想到已离开了那里, 便是吃糠咽菜也觉得快活。”
她说着, 仔细看一眼他的面庞,见他除面颊下方冒出了些许胡茬外,整个人仍是精神奕奕,并未因连日的奔波而显露多少疲态度,这才放下心来,又问:“大长公主如何了?你可去看过了?”
提到母亲,裴济摇摇头,眼神里有些黯淡:“母亲也不知如何了,还未出来,我正要去看看。”
丽质闻言,忙让他快去。
营地里仅剩下大长公主最后一座营帐还未收起来。军中将士们都体谅她的心情,无人敢去打扰,只远远地等着。
裴济手里捧着干粮,站在帐外,正踌躇着如何开口,里头的人却忽然出来了。
“母亲。”
大长公主已穿戴好了,虽面色惨淡,全然没有平日开怀慈和的样子,可眼神里却不再只有毫无生气的悲痛。
她四下看了看,见众人都已等候在旁,便吩咐舒娘:“将水囊和胡饼都送到马车上去吧,一会儿我在车中用。”说着,她冲裴济道,“是我晚了些,耽误了你的时候。”
“母亲——还好吗?”裴济将干粮交给舒娘,仍有些放心不下母亲,不由扶住她问。
清晨的寒意里,大长公主眼里闪过一层泪意,随即迅速掩去。她转身拍拍裴济扶着自己的手,声音虽轻,语气却十分郑重。
“三郎,你别为我担心,我知道,你还有许多事要做,便是你父亲——他也定不愿意见我消沉……我只是一时没法转过弯来罢了,往后会好的。我还要等你父亲回来呢,他、他不论是生是死,总得要回来呢,我得好好等着。”
她说到此处,已有些哽咽,可裴济却听懂了,她不会因此便一蹶不振。
“好。”他深吸一口气,渐渐觉得心底的担忧消了一些,“母亲等着,父亲定会回来的。”
大长公主点头,替他将衣襟整了整,轻声道:“以后,我还要同他葬在一处呢……三郎,你定要保重自己,千万不要涉险呀。”
“嗯。儿子明白。”裴济认真点头答应。
他是独子,当护好自己。况且,如今的他,也已有了牵挂在心的人,又怎会舍得轻易抛弃自己的性命?
不一会儿,大长公主上了马车,最后一座营帐也已收起。
石泉亲自带人护送大长公主与丽质南下,临行前,裴济到底没忍住,策马上前,跟在丽质的车厢边,轻声道:“我会写信的,这边的一切,也会尽快结束。”
“嗯。”丽质掀起车帘,望着他的温柔目光里满是信任,“我等着。”
马儿渐渐跑动起来,带着马车一点点提速,渐渐远去。
裴济看了片刻,收回视线,掉转马头,便要带着众人疾驰离开。
可挥起的手还未落下,军中一位不低的将领却忍不住问:“那钟贵妃分明是个天煞孤星,红颜祸水,将军为何要护她?”
他的话音不低,周遭的将士们都听见了,一时纷纷忍不住左顾右盼,若不是顾忌着军中的规矩,恐怕早已热烈议论起来了。
那将领咬了咬牙,索性替大伙儿将憋在心里的疑问直接问出来:“难道,将军也像那天子和逆王一般,着了她的道吗?”
裴济沉着脸策马靠近,镇定自若的目光从眼前一张张充满困惑,甚至是愤怒的脸上一一扫过。
军中有这样的声音,他早已知道了。丽质到底曾做过贵妃,这一点,是他无论如何都抹不去的,而眼下民间的许多传言里,也的确因睿王的那一纸檄文而对她颇多不满,甚至唾骂。
他本打算待到蒲津渡与大部队汇合后,再在军中将这股声音解决掉,如今看来,已不能再拖了。
也罢,恰好趁此机会重振军心,于接下来的战事有利无害。
“既然你提及此事,今日我便要问一问你们。”他挺直脊背坐在高头大马上,扬起声令众人都能听到,“你们是否都以为,今日天下之乱,百姓之苦,都是因钟娘子而起?”
将士们面面相觑,有几声迟疑的“是”从四下响起。方才发问那将领见状,咬牙干脆道:“虽我等也不敢断定全是因为她,可那檄文里说得清清楚楚,战事就是因她而起的,我们个个提着脑袋在沙场上一面砍胡虏,一面又马不停蹄地赶来打叛军,难道还要分出心神来护着那祸水吗!”
话音落下,军中顿时一片激愤,方才还只是寥寥的几声“是”,一下变做越来越大的议论声。
裴济不语,只耐心等众人慢慢静下来,这才又道:“如此,我更要问了,逆贼起兵谋反,是钟娘子唆使的吗?逆贼与胡虏勾结,戕害我大魏百姓,是钟娘子唆使的吗?”
众人四下交换视线,愤怒之意极盛,可面对他的问题,只能摇头:“不是。”
裴济又道:“那陛下贬忠臣,是钟娘子唆使的吗?”
军中的躁动稍稍有些平静了:“不是。”
“先前我曾几度求陛下莫小看铁矿一案,以防其中另有猫腻,陛下却将事都交萧龄甫,萧龄甫为替其心腹谋幽州刺史一职,执意不肯彻查,这才错失了察觉逆贼意图的时机,这些,也是因为钟娘子的缘故吗?”
众人再度面面相觑,原本的激愤因这一个个接踵而来的问题一下弱了下去。
“不是。”
裴济点头,□□的马儿似乎也感受到了气氛的不同,忍不住踏着铁蹄左右跑动着。
“我在长安这一年多来,从未见过钟娘子向陛下进谗言,对朝堂之事,更是从无嫔妃插手的例子,就连陛下要封她叔父为国公,要将公主嫁给她钟家人,她也都曾当场推辞,这样的女子,难道会是什么十恶不赦,唯恐天下不乱之人吗?可为何偏偏如今天下乱了,反而人人都急着将罪责推到她的身上,你们可曾想过?”
将士们听了他的话,不由思索起来。
是啊,钟娘子除了曾该是逆王的王妃外,实则与这一场叛乱并无太大干系,只是众人听了那檄文中所言后,便都觉逆贼叛乱,都是为了她这个红颜祸水,可檄文里,分明还列了诸多其他叛军起兵的缘由。
裴济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众人的表情,知不少人已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便又道:“难道这时候将钟娘子送回逆王身边,叛乱便会停止吗?”
话音落下,将士们皆是一愣。
其中一个想了想,迟疑道:“恐怕……不会停止……谋反叛乱,历来都是要夺权篡位的,哪里会只要一个女人……”
旁边众人听罢,纷纷觉得有道理。
裴济扯了扯唇角,冷道:“昔日吴越之争,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兼以美人计惑吴王夫差,致夫差终成亡国之君。后世诸人不乏将灭国之缘由归咎于美人计之上,可细想,若夫差贤明,如何会连年征战,使国库空虚,又如何会放虎归山,对韬光养晦,日益壮大的越国视而不见?究其原因,多在夫差。”
“什么人,才会将一切罪责都推到旁人身上?唯有无能之人。”
“狼子野心之人明知叛逆之举当不为天下所容,这才要拿无辜的女人做借口!”
他字字清晰,句句有力,深深打在将士们的心坎上。
方才发问的那个将领蹙眉想了半晌,忽然猛一拍大腿,道:“将军说得不错,统统是借口罢了!我等糊涂,竟轻易就被人搅乱了理智!”
“嗯,如今想明白了便好,别被他人牵着鼻子走。这天下,还有无数无辜的百姓因战乱而受牵连。”裴济望一眼面色都已变了的将士们,道,“若都想清楚了,便休整半刻。半刻后,出发支援蒲津渡!”
……
另一边,丽质在石泉等人的护送下,与大长公主一路往东南向快马加鞭行去,一直到傍晚的住处,中间不过歇了两回。
因不想暴露行踪,他们未住驿站,而是挑了城中最寻常的逆旅暂居。
逆旅皆是民间百姓自营的,自然比不得宽敞舒适的驿站,即便已挑了最好的屋舍,也不过是比她们平日所居的寝室旁的侧间稍大些罢了。
丽质倒不挑剔,只让店家洒扫干净,便转身替身旁手指不能动弹的青栀披了件御寒的外衫。
一旁的大长公主望着她的动作,默不作声。
白日里,二人几乎没说上几句话。她仍是不大喜欢这个钟三娘,只是昨日太过难受,没时间多想,今日坐在马车里,这才慢慢回忆起儿子看这位娘子的眼神。
知子莫若母,他哪里只是愧疚与同情?分明眼里心里都已装满了那位娘子!原来她这个一向谨守分寸的儿子,竟也会将心思动到有夫之妇身上!
可想起他的那句“是我冒犯了她”,大长公主一时不知该怪她太过美艳,还是怪儿子未守住底线。
两人在庭中不过逗留片刻,便各自进屋进食梳洗。
因走得格外匆忙,大长公主不过捡了些御寒的衣物和手炉等,其余日常使用的缺了许多,正愁没有净面沐浴用的澡豆。
昨日在军中,条件简陋,她又无心其他,捱一捱便过去了,到今日,实在有些难熬。
可眼下天已黑了,此处小城不比长安,入夜前,商贩们便已早早离开,根本无处可买,况且,她也未带什么银钱。
舒娘正要去出屋向店家问一问,便见春月捧着东西过来,笑盈盈道:“小娘子让奴婢送些澡豆、面脂和手药来,路上行得匆忙,条件简陋,请贵人多担待些。”
“放下吧。”大长公主看一眼她手里一应俱全的东西,不由愣了愣。迟疑了片刻,待春月要离去前,才又道了声“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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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完结应该是不远了,但具体还有多少章我也说不准。感谢在2020-11-13 23:53:44~2020-11-14 23:56: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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窝囊
屋门重新阖上, 大长公主皱眉望着放到案上的东西,出神不已。
“殿下——夫人怎么了?”舒娘仍不习惯改了这称呼,出口便要补救。
大长公主摇摇头, 取了澡豆就着她捧来的水净手:“没什么,这样细枝末节的东西,她都已备齐了……”
舒娘看了她一眼, 顿时明白了。
变化生得突然,谁也不能预料,而钟娘子竟能将一切都收拾妥当, 显然是早有计划。再联想起早已探好的路和除石泉外一同护送她们南下的仆从,恐怕也都是裴济事先就安排好的。
“哎,我就觉得这个钟娘子, 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大长公主目露忧色,“她待身边两个婢女倒是极好,也不知三郎是怎么打算的……”
舒娘将热汤送上来,腾腾的热气一下便弥散开来。
“三郎定已有主意了,他素来都教人放心, 夫人不必太过担忧。”
大长公主没再说话, 只执勺饮了两口热汤,到底怀着心事, 仍觉悲伤, 只饮了几口, 感到浑身热起来, 便放下了。
她解开脖颈处紧紧围着的一圈兔毛围脖,捧在手里抚了抚, 忽而笑了声:“若教他父亲知道他如此, 还不知要气成什么样呢。”
这一圈围脖, 是去岁到骊山围猎时,裴琰打回来给她的。
舒娘瞥一眼那围脖,又观察她的神色,跟着道:“三郎一直是好孩子,从小到大,也没见相公真的责骂过几回。况且,有夫人在,相公哪里会真的发怒?”
大长公主也不知想起了什么,面上仍带着笑意,眼眶却慢慢红了,掉下几滴泪来,砸在柔软的兔毛上。
“他还没见到三郎成家呢。”
舒娘忙将那围脖取走,将已年过四十的大长公主像个孩子似的抱在怀里,轻声安慰:“好了好了,殿下若难过,咱们哭一会儿就好了……”
……
扶风驿站中,气氛有些僵持。
李景烨浑身发抖,惨白着脸坐在座上,紧抿着唇,满目愠色地望着眼前的杨敏驰等人。
不过才一日,他便像又虚弱了大半,越发无力。
“杨刺史,你莫忘了自己的身份!”
杨敏驰的目光在屋里众人的身上溜了一圈,竟半点退缩的意思也没有,挺直腰板道:“陛下,臣可没忘了自己的身份,正是还记得臣是大魏子民,才不得不请陛下将贵妃交出来,否则,外头的十万将士可不一定会听臣号令。”
“你!”李景烨凹陷的面颊上因愤怒而浮起红晕,脑中的晕眩轰鸣感也似浪涛一般侵袭而来,“得寸进尺!朕已说过,贵妃不在军中,你们还要如何!”
杨敏驰冷哼一声,满脸都是不信。
人人都知道天子宠爱贵妃,出逃也将她带上了,怎偏他来后,却说人不在军中?陛下如此语焉不详,光凭一句话,便要回绝他们先前的要求,这教他的面子往哪儿放?
须知他能集结来那些散乱各处的队伍,凑成这一支七零八落的援军,便是靠着先前放出要请陛下杀贵妃以慰天下臣民的话。
乱局中,人人都愤怒不已,只缺一个发泄仇恨的方式,他便是替大家寻到了个泄愤的办法罢了。
萧龄甫在旁看了许久,这时候才慢慢上前,冲杨敏驰道:“杨刺史稍安勿躁,贵妃如今,的确已不在军中了。就在杨刺史的援军来之前,河东节度使裴济裴将军,不顾陛下反对,将贵妃带走了。”
杨敏驰闻言一愣,仔细回味着他的话,这才明白陛下为何不愿明说——贵妃竟被臣子带走了,那臣子,似乎还是陛下的表弟!
即便是普通的男人,也无法忍受这样的奇耻大辱,更何况是天子?
想到这儿,杨敏驰竟对那座上只见过几回的年轻天子生出几分同情和嘲意。当初冒天下之大不韪从亲弟弟手里抢来的女人,到头来还不过是和江山一样守不住。
这天子当得着实窝囊!
“那又如何?”他冷笑一声,阴沉地望着萧龄甫,“我只管让我手下六万多人满意,他们可只有满意了,才能听话。”
萧龄甫道:“将士们都是一心为了大魏,这份忠心,陛下自然是明白的。贵妃虽不在了,可还有其他人在啊。”
他说着,冲守在门口的萧冲使个眼色。
萧冲心领神会,当即挥手,命手下的金吾卫押着四个人进来,竟是钟承平、杨氏夫妇与钟灏、钟妙云兄妹。
那几个人皆被塞着嘴绑着手,形容狼狈,早不见了从前的体面,一进屋便惊恐地四下张望,待对上杨敏驰阴森的目光,便忍不住挣扎起来。
萧冲抬起脚便冲钟灏小腿上踢去,踢得他扑通跪倒在地上,呜呜呼痛。
“都老实些!”
“这是?”杨敏驰一番打量,最后将目光落在妙云年轻美丽的脸上。
萧龄甫上前两步,指着钟承平夫妇道:“此乃钟贵妃的叔父与叔母,陛下亲封的秦国公与秦国夫人,这一个,是贵妃的堂兄,秦国公之子。”
“至于这一个,”他将目光转向妙云,面上露出讥讽的笑,“是贵妃的堂妹,秦国公之女,陛下亲封为英国夫人。”
“英国夫人?”杨敏驰一愣,随即想起了几个月前听说的传言,“原来这就是那个还未出嫁,便做了‘夫人’的钟娘子,果然生得极美。”
他肆无忌惮打量的眼神在妙云身上不住逡巡,令妙云惊恐不已,下意识抬头,用一双泪眼哀求地望着御座上的李景烨。
李景烨青白的面孔闪过几许复杂的厌恶与憎恨,似乎一点也不想看到那张与丽质有三分相似的脸庞:“好了,朕乏了。杨刺史,明日,朕要启程南下,你自看着办。”
杨敏驰自也敬天子,见了钟家的人,不再咄咄逼人,当即行礼,命手下押着几人往军营去。
“这一个钟娘子生得这么美,难怪陛下与逆王都要抢。”
萧龄甫背手行在一旁,闻言似笑非笑道:“这一个,的确与贵妃有几分相像,可论美色,仍不及贵妃的一半。”
杨敏驰惊讶地瞪眼:“这还及不上一半?”
旁边押人的手下忍不住在妙云身上摸了一把,垂涎道:“便是这一半,也不同寻常了,兄弟们行走在外这么多年,可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女人!”
妙云被摸得又惊又怒,忙要往旁边躲,偏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便又被扯着绳索拉回去了。
“杨刺史,弟兄们已许久没见过女人了,好容易见着一个,还是这样的——”那人腆着脸冲杨敏驰暗示。
杨敏驰心里也有些意动,瞥一眼身旁眼观鼻鼻观心的萧龄甫,不由阴笑一声,道:“既然都交给咱们处置了,自然没那么多顾忌,先留着这个小娘子,待杀了那几个,再来好好处置她。”
二人的对话落在妙云眼里,令她浑身冰冷,惊惧不已,求生的本能让她想要逃开,却仍被扯着带到数万人聚集的军营里。
眼前是黑压压一片的人头,每一个都面目扭曲,拿或贪婪,或愤怒的眼神紧盯着她,数万张嘴爆出一阵高过一阵的呼喊。
她下意识转头望向自己的父母与兄长,却见他们早已被人踢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三个凶神恶煞的壮汉手举大刀,随着人群中的声浪就要落下。
“杀了他们!”
“姓钟的该死!”
“杀!杀!杀!”
潮水一般激愤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压得妙云渐渐喘不过气来。
大刀上森冷的银光在太阳下格外耀眼,一下刺进她的眼里,让她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当初的那一场中秋宫宴。
那一日,大明宫里金碧辉煌,亮如白昼,无数宾客欢呼着,如痴如醉地望着高台上美如仙子的贵妃翩然起舞。
那时的她仰望着台上的人,只希望这辈子也能如此风光无限,万众瞩目。她哪里知道未来的世道会大变至此呢?
可惜,后悔已来不及了,她也不屑后悔。
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既然走到了末路,便再没别的留恋。
激愤的喊声中,她忽然挣脱束缚,朝前奔去,在无数双眼睛里,猛地撞向一片锋利刀刃。
鲜血喷涌而出,洒在被冻裂的土地间,在寒冷的冬日里,升腾出温热的雾气。
……
蒲州河东军营中,一场短兵相接才告一段落,裴济便带着张简、皇甫靖等人在帐中沙盘边做部署。
听到钟家人被乱军杀死的消息时,众人不过静默片刻,随即又投入到激烈的议论中去了。
他们心里都清楚,钟家几人的确非善类,可也未到要被乱军杀死的地步。混乱之下,人们急需发泄,又少了约束,若不结束乱局,这样的事只会越来越多。
幸好,这几日因有了援军,皇甫靖原本即将抵挡不住的形势已被扭转。连着三日,河东军在人数不占优的情况下奋力反击,打了叛军一个措手不及,到今日,已肉眼可见地谨慎起来,再不敢轻易进攻。
众人一番议论,皆是想着如何应对敌军明日的进攻,裴济却忽然望着悬在架子上的舆图,沉默不语。
“大将军?”张简唤了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其他人也跟着停下来。
“今日,是不是都只曹思良和手下的人出兵来攻?”
皇甫靖一愣,点头道:“不错,今日来袭的都是义武军。”
裴济蹙眉,走近舆图,将蒲州附近的那块看了又看,忽然道:“东都。”
“将军的意思是?”
“叛军如今西去长安的进程被阻,自知消耗不起,恐怕会转移方向,将矛头对准东都洛阳。”
洛阳繁华富庶,又是除长安之外的另一座都城,宫殿、粮草一应俱全,恰能做叛军据守之处,而先前的几次调兵,又已几乎将河南府附近的散兵清空,如今正是防卫薄弱的时候。叛军眼看西进艰难,应当会转变方向,悄悄往东去。这几日只有曹思良的人在,也不知安义康是不是已带着睿王悄悄撤走了。
众人都是一惊。
叛军本就在人数上占优,若给他们喘息的机会,往后再要一网打尽,便难上加难了。
裴济思忖片刻,当即道:“立刻派人接近敌营,看一看他们的营地中到底空没空。若没空,便照原计划行事。”
“若空了,该如何应对?”
裴济在帐中踱了两步,最后将目光落在燃着的烛光之上:“若空了,便代表他们的确悄悄撤走了。咱们自然该立即派人去拦截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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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事
派出去的哨兵很快将消息送了回来, 安义康果然如裴济所料,令曹思良带着人留在营中,自己则带着五万余人悄悄从小道带着李景辉离开,看行的方向, 的确是要往东都去。
曹思良那十多万人的营地中亮着火光, 看似满满的, 实则有近半数帐子都空了。
幸好裴济察觉得早, 当即决定如法炮制, 将己方营中的火仍亮着,实则却将所有河东军都派出追赶拦截安义康。
此举十分冒险, 几乎是下了极大的赌注。一旦被敌军察觉军中空虚,趁此时强行进攻,几乎不必费力便能攻破, 从蒲津渡过去, 便能直捣长安。
几位将领都有些迟疑,然而裴济却毫不犹豫,非但如此,他还令仅令皇甫靖领着仅剩的两万蒲州守军趁夜偷袭敌营。
众人被他如此大胆的举动震得胆战心惊,可到底他是节度使,是大将军,即使年轻, 也从未在战场上失算过,军令下去, 众人只得咬着牙照办,很快便明白, 他赌对了。
曹思良见偷袭者仅两万人, 当即下令追击, 然而因不知敌营已空,生恐这是个引自己上钩的诱饵,后面定有埋伏在,遂只追出两里路,便止步匆匆回营。
正是这来回的四里路,给了裴济可趁之机。
曹思良甫回营中,便见仓储之中隐隐有火光冒出。晴朗干燥的冬夜里,火势蔓延得极快,不过片刻,便成了熊熊烈火,迅速地燃烧着他们的粮草辎重!
饶是他大呼中计,气得张口呵骂裴济狡诈小儿,也已挽不回这样大的损失。
而另一边的安义康,则半道被河东军拦住,眼见双方势均力敌,不愿硬攻突围,便暂退回营地,哪知一回来,军中的粮草已没了大半,这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番折腾下来,安义康与李景辉前往洛阳的意图已被识破,只能仍留在蒲州,然粮草已去了大半,没有补充,他们再经不起消耗,自然一日比一日急躁起来。
反观裴济,却忽然放缓速度,将战略变做以守为主,兼趁对方疲惫急躁时偷袭,不断消耗其耐心与精力。
相持月余,叛军颓势尽显无疑,离溃败也越来越近。
而这时,留守北方的四万河东军终于将阿史那多毕彻底赶回草原,马不停蹄地南下支援,与之同来的,还有裴琰病故的消息。
……
正月十五,夜色晴朗。
扬州城中,长街附近,悬着各式各样的花灯,将夜晚照得恍如白昼,男女老少冒着寒意齐聚街头,热闹不凡,一张张带笑的脸庞间丝毫看不出战乱之下的痛苦痕迹。
这里远离战火中心,即便北方已混乱不堪,这里却仍是一片祥和安逸、繁华富庶的样子。
大长公主未出宅,只留在院里,孤零零坐在月下冰凉的石凳上。
外头的欢闹喧嚣声隔着几道院墙仍不断传入院里,她却始终低着头充耳不闻,就连平日一贯挺得笔直的后背也已微微佝偻。
自午后收到儿子从蒲州送来的信后,她便一直坐在这儿再没挪动过,至今已有整整一个半时辰。
裴琰到底是没熬过去,在阿史那多毕撤兵后的第三日,便咽了气。
虽早已料到,做足了准备,可待真正听闻消息,将她心里最后的一丝希望浇灭时,仍是感到一阵恍惚。
她没再落泪,前些日子似乎已将伤心的泪水都流尽了,此刻只剩下空茫茫一片——他走了,往后的日子,她一人要怎么过下去呢?
她的莲子羹熬给谁喝,她学来的一手推拿手艺又要用在谁身上,她挑的衣裳谁穿?谁给她送长安街头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谁给她讲已听了二十多年的陈年旧事,谁在她夜里口渴时将水送到她嘴边?
她的人生,花了十几年的时间,好容易学会了独处,便与裴琰成婚,又花了二十多年的时间学着过两个人的日子,如今终于习惯了,他却又走了,留下她无措地面对接下来一个人的日子。
一阵微风拂过,寒冷之中还透着股潮气。
她摸摸手里已被抚得平的不能再平的信纸,轻轻笑了声。
幸好他不必到扬州来,否则身上经年累月留下的伤,怕要被这湿冷的气候折磨得日夜酸痛了。
院门外,丽质提着一盏花灯,静静地看了许久。
她知道大长公主定伤心不已。
相处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二人都十分客气,称得上泾渭分明。她知道大长公主不喜欢她这样的人,可正因如此,反倒令她体会到了真正的善意。
寻常的长辈,大多会如太后一般对她不假辞色,冷言相向,再不济,也该是视而不见,冷漠置之。可大长公主却极尽克制,对那些过去的事,甚至连问也没有问。
不论是她是为了儿子,还是仅仅只出于贵族的教养,都令丽质能稍稍松一口气。
今日上元节,人人欢快喜悦,独见她一人因丧夫之痛而坐在院里不言不语,实在令人心中不忍。
然而丽质独来独往惯了,从前多年的人生里,也没体会过失去亲人与爱人的滋味,除了伤心,她再想不出其他的感受。
舒娘在一旁低声叹道:“夫人连晚膳也没用,便一直坐在这风口中,也不知何时才愿回屋去。”
丽质没说话,垂眸望着灯笼里摇曳闪动的烛光,转身让春月取了纸笔,送到大长公主面前的石桌上。
桌上有了东西,大长公主才像是回过神来一般,怔怔望着在身旁跟着一同坐下的丽质。
丽质冲她笑了笑,没说话,只提了笔蘸了墨,在纸上工工整整写了几行字,随即捻住纸张上端两角提起,待墨迹吹干,便小心叠起,凑到灯烛边。
火苗跳上来,将才写好的纸迅速烧做灰烬,吹散在上元的夜风中。
大长公主被她的动作引去目光,不由问:“你在做什么?”
丽质轻声道:“从前我身边没什么人,有许多话想说时,便寻纸笔写下,写罢就烧了,就当是给想听我说话的人写的,我烧了,他便能听到我心里的话了。”
大长公主始终茫茫然不知所措的心终于在听到这些话后,有了波动。她这才想起丽质的出身,似乎从小就是个寄人篱下的孤,今日送来的信里还提到钟家人都已在乱军中被杀了。
“你现在,心中也不好受吧……”
丽质愣了下,这才反应过来她说的当是钟家人的事。
她移开眼望着天边的明月,微笑着摇头:“称不上多伤心,只是有些惆怅感慨罢了。夫人愿听听我的事吗?”
不知为何,她望着大长公主的模样,忽然便想说说过去的她,说一说从前那一个丽质。
才来到这个世界时,她尚能以冷冰冰的心审视另一个灵魂的过去与未来,可时间久了,她却越来越觉得两个人已融为一体,不分彼此,明明未曾亲身体验过的过去,却真真切切在她心里留下了痕迹。
大长公主没说话,只专注地望着她,等她开口。
“我生在蜀地,幼年时父母便亡故了,将我与长姊托给叔父与叔母照看。叔父那时不过还是个没品级的小吏,家中衣食无忧,却绝称不上富裕,自然打心底里不愿照看我们姊妹。是叔母劝他暂将我们留下,给口饭吃,给件衣穿。”
大长公主生在皇家,自然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才听她一讲,已有些心酸,连方才的茫然难过也淡了些:“那你叔母为人不错。”
丽质轻笑一声,摇头道:“叔母说,我们姊妹两个年纪虽小,却已能看出容貌极佳,再养几年,将来若能嫁进哪个高门大户里做个妾侍,也好给叔父、堂兄在官道上开开路,再不济,也能教四娘日后结识更多贵族子弟,嫁个好人家。”
大长公主忽然不说话了。
“后来,为了省些钱,叔母便将我们送去外教坊司,跟着歌舞伎人学歌舞。阿姊性子傲,起初说什么也不愿去,叔母便命人收了我们的饭食,让我们不吃不喝地捱着。”丽质说到此处,眼里忽然有些湿,“阿姊倔强得很,饿着渴着也不低头。她说,叔父一向胆小怕事,定不敢真的将我们饿死。可她转头看到我饿得偷偷趴在井边想打凉水上来喝,却因为实在没力气,差点一头栽进井里,本来说什么也不愿松口的她,第二日一早便跪在叔母屋外磕头认错了。”
大长公主干涩了许久的眼眶也跟着湿润了。她忽然想起中秋宫宴上,丽质跳的那一支《春莺啭》,跳得那样好,原来是因为从小便被逼着在教坊司里学歌舞。
“那你长姊的腿又是怎么一回事?难道就是在教坊司里断的?”
教坊司一向是给宫廷中送乐师舞伎的地方,教习十分严格,有不少年纪小的娘子因练得太苦而受伤。
丽质摇头,又将兰英与魏彭之间的事一并说了。
不知为何,听她说起过去的事,大长公主竟奇异地感到自己先前的那一阵孤独无措已不知不觉消失了大半。
她第一次仔细地审视眼前这个被旁人称作“祸水”的美丽女子,只觉与过去的印象完全不同。
人人都说钟三娘凭着美貌一朝封了贵妃,是天底最教人羡慕的女人,可她分明也是个从小便寄人篱下的可怜人啊。
丽质看出大长公主目中的怜悯,忍不住笑着摇摇头:“今日同夫人说这些,并非是想教夫人同情我。只是想同夫人说,世事无常,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没什么比好好活下去更重要的。小裴将军说过,夫人与裴相公多年来都恩爱和睦,裴相公定也盼着夫人能安安稳稳过下去。”
她说着,将手边的纸笔推过去些:“夫人若觉得难过,便将想说的话都写下来,只当是给裴相公写信便好。”
大长公主垂眸望着眼前空空如也,还未见字迹的纸,终于又落下两行泪来。
丽质站起身,提灯道:“院里冷,夫人不如回屋去写,饮些热汤羹,暖暖身子,才有力气写字。”
等在院门边的舒娘忙走近将大长公主搀起:“夫人,回屋去吧。”
这一回,大长公主未再拒绝,站起身来挪动着早已僵硬发麻的双腿,慢慢往屋里去。
行到门边时,她忽然转过身,冲丽质唤了一声。
“钟娘子,多谢你。”
……
蜀州青羊肆,李景烨虚弱地靠在榻上,望着跪在地上的萧龄甫,忽然将一座笔架猛地推出去,砸在他面前。
“你如今的胆子越发大了,未同朕说,便擅作主张,将杨敏驰杀了!”
不过说了一句话,他便已气急不已,撑着扶手不住地拍着胸口。
来到蜀州已半月有余,他的身子似乎一日比一日差了,也不知是因此地气候奇特,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蜀州一带地势险峻,多崇山峻岭与湍急河流,千年来始终以易守难攻著称,到了这里,暂不必担心叛军的事。
可他却仍是惶惶不安,丝毫没有放心。那日裴济离开前的那句话,在他心里埋下一根刺,如今越长越尖锐,刺得他难以忽略,不得不警惕起来。
可手里的一切似乎正飞快地脱离他的控制——不论他将事情交给谁去办,最后总是绕不开萧龄甫。
他这才明白,跟来的这些朝臣,看似是他一手提拔的,可实际上却也都是经了萧龄甫的手。
他们哪里是他的臣子?分明是萧龄甫的党羽!
如今,唯一一个因救驾之功能与之相提并论的杨敏驰,也被萧龄甫借着饮酒的机会下毒杀害了,这教他怎能不怒?
萧龄甫跪在地上,却没想过去的许多年一般弯着腰恭敬不已,而是挺直腰杆,微笑道:“陛下息怒,当初杨刺史趁着陛下被困扶风时,曾口出狂言,顶撞圣上,臣杀他,可都是为了替陛下保全颜面。”
“你!朕的颜面,无需你来保全!你说说,你到底想做什么!”李景烨一番话说完,又是一阵咳嗽。
“也对,陛下的颜面,早已经丢尽了,的确不需臣再来保全。”萧龄甫丝毫没有惧意,仍是笑望着他,“臣想做什么?自然是为陛下做事。杨敏驰那样沽名钓誉又无甚真本事的人,陛下难道还想重用?这么多年了,陛下难道不知,臣也并非那等一击便倒的纸老虎,岂是杨敏驰那样的无能之人就能压制得住的?陛下这一招,未免太小看臣了。”
他如此说话,几乎已是针锋相对,再不畏惧的样子了。
李景烨怒不可遏,当即气得浑身乱颤,双目怒瞪,抖着唇说不出话来。
萧龄甫只冷笑一声,从地上慢慢起身,冲何元士道:“大监,该给陛下服药吧。”
何元士匆匆忙忙捧着丹药上来。
萧龄甫眼神幽幽地望着那一枚圆润光亮的丹药被李景烨飞快地咽入腹中,慢慢收起笑意,昂首阔步地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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挥刀
蒲州附近, 两军相持又有近半月。
叛军不但被已消耗得所剩无几的粮草击得毫无信心,就连将领之间,也因为四处流散的各种传言而人心惶惶,摇摆不定。
裴济虽出身将门, 家风清正, 为人坦荡, 可在战场上, 却从来不是只遵兵法攻守的固执之人。
自那日设计将欲暗中撤兵转攻都畿道的堵截回来, 他便找准时机,命人在蒲州城中放出消息, 称安义康见势不妙,表面上是为了保全实力,实际上是早知胜算颇低, 存了撇下曹思良的义武军独自应对蒲州形势, 自己则另寻出路的心思。
起初几日,这些传言并未引起叛军的注意。可时间久了,日日在耳边听着,即便竭力克制自己不相信,也多少会听进去几分。
曹思良本先前本就是因见河东军为突厥拖住后腿,难以施展,这才错估形势, 以为安义康的叛军胜算极大,于是临阵倒戈, 如今见占据扭转,原本就不慎坚定的心自然又动摇起来, 又因怀疑安义康有牺牲他的意思, 越发不安起来。
近半个月的时间里, 曹、安二人已有过大大小小数次争执,有一次,甚至令全军上下都知道了。而李景辉夹在二人中间,面对松散与颓败的局势也越发感到无力与慌乱。
眼看叛军的崩溃近在咫尺,只欠最后一把力,裴济当即决定,命人至敌军营前接连喊话:若此时投降,定从宽处置。
河东军已马不停蹄地奋争了数月,疲累程度丝毫不比敌军低,只因万众一心,不曾有丝毫动摇与犹豫,才能在气势上压过叛军一头。
正是这高出的一截气势,将曹思良动摇的心再度压垮。
三日后,河东军中收到密信,曹思良称愿投降归顺。
裴济却未如他所料先接受归降,而是直接下令,对叛军发起猛烈反攻。
……
时已入春,河边春潮涌动。
两军对阵,势如上弦之箭,于阵阵雄浑的擂鼓声中猛然射出。
震天的马鸣与嘶吼里伴随着刀枪剑戟的碰撞声与血肉骨骼的撕扯碎裂声,也不知是谁,忽然扯着嗓子连连大喊:“曹将军!曹将军倒戈投降了!”
“曹将军倒戈投降了!”
一人的喊声渐渐变成三人、十人、数十人,不一会儿便令所有人都听到了。叛军之中顿时一片哗然。
留在高台上瞭望的李景辉脸色一白,心急如焚冲安义康道:“曹思良果然靠不住!如今敌众我寡,咱们快撤吧!”
安义康岿然屹立在高台上,却没理他的话,一双阴鸷的眼在人群里迅速搜索,很快便寻到目标,当即面无表情地张弓搭箭。
“嗖”地一声,箭越过人群,一下插入正策马疾驰,投向对方阵营的曹思良后背。
曹思良宽厚的后背猛地一颤,忍不住怒瞪双目,一面努力忍痛伏低身子催促马儿前行,一面扭头来看。
因隔得远,箭未没进他后背太多,安义康不曾停歇,直接抽出第二支箭,却对准了他□□的马儿,毫不犹豫地射出。
狂奔中的骏马被这支扎入马臀的利箭惊得痛苦嘶鸣,猛烈甩动起来,将本就因受伤而吃力的曹思良一下甩了下去。
他后背着地,双目不敢置信地怒睁着,重重的下坐力令原本只浅浅没入后背的箭骤然穿透身躯,从胸膛间露出个血淋淋已弯了的箭镞来。
“走!”安义康阴冷的目光从狼狈倒地的曹思良身上迅速收回,一把扯住身边还有些震惊的李景辉,不由分说便奔下高台,跨马离开。
进攻的鼓声已在他的示意下变做迅速撤退的意思,众人见状,或丢盔卸甲,仆地投降,或跟着鼓声,转头狼狈而逃。
乱军之中,李景辉左臂被一支流箭射中,鲜血淋漓,却来不及处理伤口,只得一路滴着血狂奔而去。
“将军,咱们是否要追?”张简察觉对方意图,迅速向裴济请示。
“追!”裴济没有丝毫犹豫,更是亲自上马,疾驰而去,“我亲自追!”
……
撤退的路上,李景辉的伤越来越严重,体内留存的力气也一点点消耗殆尽,终于再也跟不上行军的速度。
“安将军,我、我有些撑不住了。”他满头是汗,一面勉强抓着马鞍固定住自己不从马背上摔落,一面白着脸道。
安义康丝毫没减慢速度,只冷冷瞥他一眼,阴着脸道:“那可不行,殿下,咱们是要撤离逃走,身后就有追兵,若这时候停下,只有死路一条。”
李景辉咬着牙抓住胯前的马鞍,没再说话,只是身子又控制不住地伏低了些。
安义康望着他虚弱的样子,眼里有几分鄙夷,随即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忽然扯了扯缰绳,令行进速度慢了下来。
“将军?”身后的心腹们紧张询问,生怕他当真为了睿王一人而耽误离开的机会。
只见他打量着李景辉的模样,忽然点了几个人,道:“你们几个,和各自带的人,都留下,护着殿下走慢些,我带着其他人先去汇合之处。”
“不——”李景辉当即要拒绝。
安义康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直接道:“殿下莫担心,我先去已兵分三路而走,他们会不会寻到咱们这一队还未可知,况且,即便寻到了,那姓裴的与殿下可是表兄弟,想来也不会太过为难。”
“安义康,你——”
“殿下莫担心,我定会平安无事。”安义康说罢,不再理会他,冷笑着带人重新上路。
李景辉是天子亲弟弟,是睿王,于他而言也不过是为求名正言顺出兵的一个幌子罢了,如今已无甚用处,便也不再留情面。
李景辉想跟着继续疾驰,然而左臂的伤令他无法浑身没了力气,只能由着马儿小跑着前行,与前方的大部队越隔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对方。
绝望之际,身后的追兵已渐行渐近。
“六表兄。”裴济抿着唇一马当先,疾驰而来,望着眼前受了伤,狼狈地坐在马背上强撑着的李景辉,唤出了这个已多年不曾唤过的称呼。
“三郎。”李景辉愣了愣,莫名也唤了年少时的称呼。那时裴济尚未冠字,因与他年岁相当,两人十分交好。
贵族的郎君因出外游历,待人接物早,多不到二十便已冠字,裴济更是十六岁上便已冠字入军中,这一声“三郎”,他自那之后便鲜少唤了。
“表兄,事到如今,可还有什么要说的?”裴济神色复杂,先前压抑了许多话,想要当面质问李景辉,临到头来,却有些不想说了。
李景辉对上他的眼,心底一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最后望着他身后一个个凶神恶煞、充满憎恨的人,只凭着本能道:“安义康——他就在前面,子晦,你赶紧带人去追,定还能追上!”
裴济没说话,冲身后的皇甫靖做了个手势,随即便分出大半人马继续疾驰追击,他自己却仍留在原处。
“见今日情形,你后悔了吗?”
“后悔?”李景辉怔了怔,望着他握在手里的那张巨大的弓,原本有些害怕的情绪忽然亢奋起来,因失血而苍白的脸色也浮起激动的红晕,“该后悔的人不是我,是他,是大哥!当日他若不把丽娘带走,不做出那样龌龊的事,我们兄弟之间,又怎会有今日的结果!”
裴济漆黑的眼里闪过失望:“仅仅为了你一人的私愤,你就能做出勾结外敌的事吗?”
“我还能怎么办!”李景辉愤怒地嘶吼,“这么多年,我在朝中毫无势力,你要我拿什么与他抗衡?耗费十年还是二十年?”
“那那些无辜死去的百姓呢?因为突厥人而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百姓呢?”裴济眼眶蓦地红了,声音里也带了几分哽咽,“还有战死的将士们呢?还有——我父亲呢?”
若李景辉当真投身政事,在朝堂与民间积累实力与声望,逼着兄长不得不让步,他恐怕反而会有几分佩服与尊重。可千不该万不该,为了自己的私愤,便联合外敌,残害自己的子民!
提到裴琰,李景辉也静了一瞬,眼里闪过狼狈。可片刻后,他却像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目眦欲裂:“是,我是比不上你,人人都当你是为人坦荡、谨守分寸的裴三郎,谁知道,你原来才是最狡诈的那一个!我离京前,托付你照看丽娘,你是如何做的?你哪里是什么坦荡的君子?分明就是个见色忘义、虚伪阴险的小人!”
裴济静静望着他,眼里却没有他预料的心虚与闪躲,只是摇头沉声道:“我的确算不得坦荡君子,可我不会为了一己私利,便不惜勾结外敌,残害百姓,更不会为了自己的意气,将她置于风口浪尖之上,无端受千万人的指责与唾骂。你姓李,身体里流着大魏皇族的血,却未曾尽过一点皇族的职责。”
“再看看你选择的人,”裴济的目光看向他身边寥寥无几的人,“安义康,野心勃勃,又在朝中受萧龄甫打压,这样的人,若没几分强硬手腕,如何能制得住?”
李景辉想起方才直接将自己抛下的安义康,不由浑身一震,心灰意冷地垂下头来,望向伤口处仍慢慢渗出的血水。
方才因激动而暂且压下的疼痛重新袭来,一点一点吞噬着他心里最后的防线。
裴济身后有人喊:“将军何必与他多言?这等叛国贼人,凭他是天王老子,咱也不能放过,不如给他一刀了事!”
李景辉冷笑一声,心知再没退路,终是抬起头,道:“是我无能,败得彻底,要杀便杀吧。”
他面目灰白而麻木,在众人一片“叛国贼人”的骂声中狼狈不堪,哪里还有当年从长安街头打马而过的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的模样?
裴济看了片刻,咬了咬牙关,驱马靠近。
“这是我最后一声叫你‘表兄’了。当年你我亦是真真正正的好兄弟,三郎幼时体弱,多谢表兄相护。今日,三郎在此说一声‘多谢’,只盼表兄来世莫投身帝王家。”
说罢,扬起手中大刀,当着众人的面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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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
事了, 众人在路上暂休整一番,小半个时辰后便见皇甫靖带着继续追击的人去而复返。
“将军,那贼人狡猾得很,知道身后有追兵, 先走出一段, 留下马蹄印, 再绕回头来, 进了山林小道, 我们绕行一圈,见那儿地势复杂, 易守难攻,贸然进入,恐为他人之矢, 便撤了回来。”
众人听罢, 纷纷扼腕叹息,直骂安义康狡诈阴险。裴济倒未觉遗憾,只冲他点头道:“你做得对,他只剩下残兵败将,不足为惧,不必因此折损咱们的人。没了阿史那多毕的助力,待天下人都知道他已败了, 他再想死灰复燃,还须得重新整顿手下, 再筹措粮草,没那么容易。咱们先回营中。”
众人一番疾驰, 重回城外营中。
几位将领跟着裴济迅速入帐, 围至悬着的舆图边议论起来。
裴济指着河东道与河北道一带的情况, 道:“他没别处能去,此番应当是要往幽州方向退,然又无力退至太远,其中最适宜之处,当在邺城至邯郸附近。”
几人听罢,跟着仔细查看一番,纷纷点头以示赞同,称要前往将其剿灭。
裴济看了众人,却没直接点头,而是挑了一个勇猛的将领与一个曾在河北道留过两年的将领出来,命其休整一月后,再领兵前去。
如今因这一场大乱,已有不少地方势力纠集各路流民残兵,蠢蠢欲动,而吐蕃和西域诸国恐怕也有趁机分一杯羹的念头,急需一股强大的力量坐镇压制。河东军不该在此时继续疲于奔命,而当好好休整,威慑各方。
另一边,他又将曹思良留下的义武军的事宜安顿好。
一番部署下来,终于能稍稍安心。
张简问:“将军,接下来是回太原,还是——”
他这一问,算是问出了大伙儿的心声。太原府是河东节度使的驻地,若直接回太原府,便是有自据一方之意,否则,便该往蜀州去面见陛下。
饶是众人已知先前裴济与陛下之间有决裂的意思,可他到底还未曾言明。
忠于天子自是应当的。然而河东军常年镇守北方,其中不少都是世代相传的军户,而河东裴氏又自□□时便有从龙之功,世代领河东节度使一职,与河东军的联系十分密切。裴琰在朝中的遭遇军中人人都听说了,面上不显,心里却替他叫屈,如今他更已病故在战场上,而他一心效忠的天子,已带着奸邪小人们去了蜀地,躲避战火,实在让人心中不平。
裴济望着身边一张张神色各异的面孔,冲张简沉声道:“你先带人回太原,我南下扬州,接母亲一起去。”
……
已是二月中旬,扬州城里春意渐浓,连绵的春日细雨逐渐被和煦日光下的草长莺飞替代。
丽质在这儿住了近三个月,从冬日到春日,已渐渐适应了这里的气候,就连大长公主,似乎也正从先前的伤痛与不安中慢慢走出来。
自上元那日后,二人间原本泾渭分明的界限也一点点模糊了。
丽质隔几日会往大长公主院中来问安,二人有时也会一同出行,到长街边林立的店肆附近走走。
这日天气正好,二人又一同去了一趟城里最大的一间成衣铺,各自添了几身春夏的衣裳。
二人来时带的衣裳都不多,又多是冬衣,如今天渐渐热了,二人便常要买衣裳,有时是来成衣铺,有时则是挑了布料量体裁衣。
待两个时辰后回府,已是傍晚了。
丽质才跟着大长公主下车,便见长街另一头,有十余人骑马小跑而来,正中那个郎君身形高大健硕,看相貌,年纪虽轻,却独有一种沉稳的气势,令人不由定下心神,叹服不已,正是已许久不见的裴济。
“三郎!”大长公主脚步一顿,立刻转了方向迎上去。
裴济行到府外,翻身下马,快步上前,一把搀住她,沉声道:“母亲,我回来了。”
“好好好,总算见你平安回来了。”大长公主上上下下打量他好几遍,这才觉安心了不少。
前几日,她与丽质已收到了他的信,称局势稍定,不日便会南下来接她去太原,一同给裴琰守丧。
裴琰虽是驸马都尉,却未葬皇陵,而是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后,入葬太原裴家祖坟。因战事吃紧,丧仪已先由裴家族中操办妥当。
子为父,妻为夫守丧,都要三年之久。
“是,母亲,我回来了,一切都十分顺利,母亲莫担忧。”裴济一面扶着母亲往府中去,一面冲一旁的丽质打量几眼,见她也神色无虞,方彻底放下心来。
“哎,我如今除了你,再没别人能挂念了。”大长公主叹了一声,忽而想到了什么似的,招手让丽质走近些,“幸好有三娘在,有时同我说说话,才不觉难捱。”
裴济的目光在二人之间转了一圈,敏锐地察觉到气氛的细微变化,不由露出了一丝笑意,紧绷了几个月不敢有半点松懈的心,终于感到几分真正的欣慰与愉悦。
待将大长公主送回屋去,又陪着用了晚膳,一一答了近来的事,母子二人的心情才渐渐平复下来。
临分别前,大长公主叫住已要起身离去的裴济,神色复杂,问:“三郎,你同母亲说实话,钟三娘,你要如何安置?”
裴济动作顿住,重新坐下,仔细观察着母亲的神色,道:“儿子自然是想同她成婚的。”
大长公主见他这幅严肃中带着几分紧张的模样,不由叹了声,道:“我就猜到如此,你呀,从小看着听话,其实却是最有主意的,几个堂兄弟里,数你最倔。”
“若换做从前,钟娘子这样的,我定不会答应。我虽没有门第上的偏见,可你这样的出身,无论如何也该娶个身家清白、名声好些的娘子。”
大长公主在灯下微蹙着眉,手里捧了杯热茶,慢悠悠说话,对面的裴济面无表情听着,只是脊背挺得比平日更直,搁在膝上的手也紧紧攥着,双目一眨不眨。
“可是如今,哎——你坚持将她送到这里,跟着我住了这么久,又总说是你冒犯了她,我哪里还有别的法子?我不知你说的有几分真假,你既要担起责任,我自然不能阻拦你,你自己的媳妇,得你自己喜欢,日子才能过下去。”
这话便算是勉强答应了。裴济听罢,眼神登时亮了:“多谢母亲。”
大长公主瞥他一眼,摇头道:“也不全是为你。这几月里,我也算同她朝夕相处,知道她身世可怜,为人称得上纯善,这才松口的。”
裴济唇角忍不住扬起,一时连压也压不下,忙向她行了个礼,道:“是,儿子知道,母亲向来最看重人品。”
大长公主笑着瞪他,拢了拢衣襟,慢慢收起笑意,道:“只是,你父亲孝期还在,不得嫁娶,还得等一等。这回,不妨让钟娘子也一同去,咱们早些走,我想早些去看看他……”
“是,儿子明白。”
裴济见她眼眶又见红,忙又安慰了一番。思来想去,仍是在离开前道:“此事我还未同她提过,她才从原来的牢笼里离开不久,我不想教她有太多束缚,只等缓一缓再说,请母亲见谅。”
“好好好,我算看出来了,你这孩子,一心只想着她。既要缓一缓,你可得离她远些,孝期里头最忌讳这些,不论男女,总不能落个不孝轻浮的名声!”
裴济见母亲忽然暗含警告的模样,不由一愣,随即慢慢反应过来,她恐怕是对他先前的那句“是我冒犯了她”心有余悸,不敢再轻易信任他的自制力了。
他心中无奈,只得连连点头答应了,这才离去。
……
另一边,丽质才沐浴梳洗过,见春月拿来平日自己爱穿的单薄纱衣,才接过要披上,动作却不由一顿,摇头道:“换一件吧。”
春月不明所以。
丽质干脆自己裹着浴巾绕过屏风,挑了身稍厚实的宽敞衣裳穿上。
那些纱衣材质单薄,有些透光,是她平日自己在屋里时最爱穿的,原本裴济若要来,她也没什么好避讳的。然而想起他现下才没了父亲,照着时人守孝的规矩,该离她远些才是。
她知道他一向孝顺父母,绝不会在这时候破了规矩,她自然也该体谅些,同他保持距离。
待衣服穿好,发拭干,青栀便道:“娘子,裴将军来了。”
丽质将浴巾放到架子上,又将衣物拢紧,这才将屋门打开:“三郎。”
裴济进来,先将她上上下下又仔细打量了一遍,才道:“看着没瘦,我先前还担心你与母亲住在这儿,不适应潮湿的气候呢。”
丽质笑了声,斟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送至他眼前,道:“初来的确有些不适应,到开春后便好了。”
说着,她饮了口热茶,摸摸自己的脸庞:“我照着你给的那位张神医开的方子,连饮了三个月的汤药,现在只怕比才来时都要好上几分,哪里还会瘦?”
裴济的目光落在她透着粉晕的鲜嫩脸庞,借着灯光再度仔细打量。
也不知是分别久了,还是真如她说的,喝汤药起了效,他只觉她整个人比从前更美了几分,只几盏橙黄的烛火便将她整个人映得仿佛镀了层莹莹柔光。
到底分别了近三个月,他心里压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有伤感和痛苦,也有庆幸和松懈,此刻单独见到她,才真正感到有了安放之处。
他没忍耐住,先伸了手,触碰她笼在袖中的指尖,慢慢收紧,将她拉近些,贴近去细细亲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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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也快死了,我觉得完结应该会在一周以内。
光影
温热的触感落在指尖, 令丽质忍不住颤了下,将手抽回。
裴济没阻止,坐在一旁凝视她的模样,克制再克制, 还是向前膝行, 展臂将她抱进怀里, 一下一下亲吻她的发丝。
“三郎, 别——”丽质念着他的情况, 开口阻止。
“我知道,我知道。”他收紧双臂, 轻抚她的后背,浑身虽都有些发烫,到底也没再做别的, “我只是想抱抱你, 别的什么也不做。”
丽质脸庞发烫,忙微微侧过头去,悄悄将衣襟拉紧些,生怕教他更难受。
可她这副双颊生霞的美艳模样落在裴济眼中,着实如烈火烹油一般,烫得人煎熬不已。
他从侧面揽着她的腰,将脸埋进她被乌黑馨香的长发半遮着的雪白脖颈间, 时不时轻咬两下,直到再也受不了时, 才猛地闭上双眼,咬紧牙关, 松手退开。
丽质忙奔下榻去, 绕到屏风后面不出来。
“三郎, 你还是出去吧。”
别说是他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郎君,就连她,方才也忍不住软了半边身,再叫他留下,难保不越界。
榻上除了一声一声急促的呼吸声,再没别的声音。他既没回答,也没离开,只满头是汗地平复着,好半晌才慢慢睁开眼,将杯中温茶一饮而尽,哑声道:“我好了,不会再碰你了。”
丽质却没回来,只从屏风后探出脑袋,谨慎地望过来。
裴济对上她怀疑的视线,不由无奈地叹了声,又朝后挪了些,给她空出更大的空间,道:“真的,我还有事同你说。”
从前他最是克制坚韧,说出的话从不会被人怀疑,可今天,先是有母亲告诫,又有丽质怀疑,实在令他有些无可奈何,便是他自己,也为面对丽质时的难以自控而羞赧不已。
丽质瞥一眼榻上宽大的距离,又想起他过去一贯的良好表现,这才从屏风后走出来,重新挨着榻边缘坐下。
裴济将视线挪开,尽量不与她接触:“再过两日,我与母亲便要一同去太原,我想让你同我一起过去,母亲也是这个意思,你可愿意?”
“我?”丽质先前就知道他们要往太原去奔丧,却没想会要带着自己同去。想起裴济军中将士们先前的态度,她有些迟疑。
裴济见她沉默,又重新看向她的神色,猜出她犹豫的原因,道:“你放心,我已在军中整顿过,也让张简回太原府后,将我先前说的话往各处传达,不会有人再对你有议论。”
丽质倏地抬头,有些诧异地望着他,没想打他不但将自己救出来了,连外头那些流言蜚语,也一直记在心里,尽力替她处理。
“你不必这样的。将我带出来,已是连累你了,若再替我说话,恐怕旁人连你也一同指责了去。”
“我说的都是实话,他们听了,也多是服气的,若一味逃避不解释,反而会让误会越来越大。”他说着,飞快地看她一眼,道,“况且,咱们也该往长远打算。”
一句“长远打算”让丽质忽然迟疑起来。
她能感觉到,裴济对她十分认真,心里定在盘算着什么,可她又有些摸不准他的“长远打算”到底是什么,是真的想娶她吗?
她早已经坦然承认自己对他的好感与信赖,可在婚姻一事上,他没明说,她也没松过口。
她从没对自己的婚姻有过憧憬,尤其来到这个世界后,越发觉得无望。这个世界里,女人始终是男人的附庸,但凡有些权力与财力的男人,都不愿只守着家中的一个妻子,即便正妻的地位极高,也无法在这方面管束丈夫。就连公主,有时也不得不让步,允许驸马纳妾。
而她,眼里绝对容不下沙子。
饶是裴济再可靠,她也不敢指望他会答应自己的要求,就算答应了,也不见得能恪守。
毕竟,她不是公主,没有强大的势力支持,甚至在名声上也极不好,而他要面临的,也不止是他随时可能动摇的内心,家族的压力、世俗的眼光,都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愿不愿意承担这样的风险,更不知道他会不会一直与她站在一起。
好在裴济似乎也没打算现在就将话与她讲明,逼她现在就回应。他只提了这一句,便接着道:“你长姊也在太原,我南下前,魏校尉还同我提起,道她本想南下来见你,只因路上太乱才没成行,现下已渐渐太平了,你恰好过去与她团聚。”
这话正说到丽质的心坎里。
兰英先前的信里就提过要来见她,如今路上已能走了,她怎么忍心让兰英夫妇分离,千里迢迢到她这里来呢?
想了想,她点头道:“也好,我去看看阿姊。”
裴济心里一松,露出一抹笑意,又掐着时间与她说了两句,便要起身离开。
他要顾着自己如今孝期里头的身份,不能在她屋里逗留太久。
只是心里还有几分留恋,走出去两步后,他又调转回来,扶住她的腰,俯身吻了她片刻,这才猛地抬头,大步跨出屋去。
接下来,三人毫不拖延,花了一日时间收拾行囊,于第三日清晨便启程离开扬州,北上太原。
……
蜀州,突厥退兵,河东节度使于蒲州城下打退叛军,生取逆王首级,将安义康驱赶得窜逃离开的消息终于传来。
众人先是一喜,紧接着重又陷入忧心之中。
喜的是突厥撤兵,叛军被打退,内忧外患终于暂时消停。忧的,则是河东节度使裴济果然没有领兵归来,迎皇帝还朝。
这意味着裴济已与朝廷割裂开来。
如今,不但长安城附近还有流民骚动不安,盘踞着雄兵的河东道更是如榻边猛虎一般,令人不敢妄动。
谁也不敢提迎圣驾重回长安的事。
蜀地地形错落复杂,易守难攻,唯有守在此处不出,才能稍觉安定。
萧龄甫与众人思来想去,决定借天子之手下诏,封原本要袭裴琰燕国公爵位的裴济为太原王,以示安抚。
须知大魏一朝,非李氏不王,他若受了,便是大魏第一位异姓王。他一向谨守本分,又年纪尚轻,此时兴许也只是因贵妃与裴琰二人的缘故才负气而去,好好安抚,便该不会做出出格的举动。
青羊肆,天子寝殿中,萧淑妃坐在床边,怀抱着已会颤巍巍走路的幼子,满目慈爱温柔。
虚弱不已的李景烨躺在榻上,注视着眼前的这对母子,原本惶惶不安的内心终于得到片刻安宁。
好在,还有淑妃带着嗣直一直陪在他身边,他到底还不算真正的孤家寡人。
到蜀州后的这三个月里,他的身子肉眼可见地虚弱下来,直到半个月前,忽然的一次昏厥,让他开始卧床不起。
此处没了御医,他只好命人到民间寻当地名医入青羊肆诊治,可没一个说得清他的毛病。药一茬一茬地喝下去,都像流入干裂土地的几滴水一般,毫无效果。
朝中的那些事,他已完全没有精力管了,每日浑浑噩噩躺在床上,总时不时感到肢体僵硬,头痛欲裂,那阵痛仿佛有知觉似的,时不时从头皮向下游移,游遍全身后,最终又回到头皮间,折磨得他彻夜难眠,噩梦连连。
这样的日子,每一刻都像是煎熬。
殿外有内侍捧着才熬好的汤药送进来,萧淑妃将怀里的孩子暂时交给乳母,从内侍手中亲手接过汤药,舀起一勺送到李景烨唇边,轻声道:“陛下,喝药了。”
李景烨干涸的唇瓣动了动,费力地张开,饮下勺中的药汁,其中两滴顺着他的唇角滑下,淌入衣领之间。
萧淑妃垂眸望着他这副形如枯槁的狼狈模样,温柔的眼神里滑过几分怜悯与感慨。
这是她曾经放在心里敬爱了许多年的郎君,如今却落到了这样的下场。
“陛下,”她取了帕子替他将药渍擦去,重新将药送入他口中,“裴将军打了胜仗,已将逆王当众斩首了。”
听到“裴将军”与“逆王”,李景烨浑浊泛红的眼眸里闪了闪,迟钝地涌起复杂的愤怒情绪。
“如今局势已平定了许多,也不知他与钟贵妃如何了。”萧淑妃仔细地将药喂进去,语气十分平稳,“说起来,我十分佩服钟贵妃——不,现在该称一声钟娘子了,我甚至有些羡慕她。”
李景烨被她的话一惊,顿时瞪起眼,被含在嘴里的药呛住了,猛地咳嗽起来。
萧淑妃一面替他拍着胸口,一面却继续道:“若不是她和徐贤妃——不,该称徐皇后,那可是陛下追赠的皇后——若不是她们,我也不会在那时候醒悟……”
“淑妃,你……”剧烈咳嗽之后,李景烨大口喘着气,忍不住瞪眼望着萧淑妃,想质问却感到力不从心。
萧淑妃冲他幽幽地笑了笑:“若不是她们,我怕是一辈子也不会明白,陛下,我敬爱的郎君,他谁也不爱,谁也不在乎,他只在乎他自己,我付出多少情意,牺牲多少自我,都不会得到半点回应。所以,我放弃了。”
她将空了的药碗递回给一旁的内侍,抱着儿子站起来,望着何元士捧着丹药过来,和着水一同送到李景烨嘴边。
李景烨心里又惊又怒,望着眼前的丹药直觉不想吃。
萧淑妃摸了摸咯咯笑着的儿子,轻声道:“吃了吧,吃下去,陛下还能好受些。”
李景烨咬牙切齿,心里的惊怒难以宣泄,可心里又明白她说得不错。
这丹药,他如今已离不开了。每日的煎熬与痛苦不曾间断,唯有服过这丹药后他才能感到片刻的身心放松。而这种效力,似乎也随着他服药的频繁而慢慢减退,从最初的半日,到后来的一个时辰,到如今,已只有小半个时辰了。
可就是这小半个时辰,于他而言也像是沙漠里的甘露一般弥足珍贵。
犹豫再三,他还是借着何元士的手将药服下。
一旁正牙牙学语的嗣直被母亲抱在怀里,忽然高兴地拍着肉乎乎的手掌,含含糊糊地喊:“好,好!”
萧淑妃笑了声,温柔的脸庞莫名显出几分冷漠与悲悯:“陛下还不知道吧?这丹药,是父亲费尽心思才替陛下寻来的,陛下服了这么久,只差最后一口气,便能‘登仙’了,可不能功亏一篑。”
说着,她不顾李景烨骤然暴凸的眼,直接越过他无力的身躯,将他收在床内侧的天子玉玺取出来,走到案前,带着儿子幼小的手捧起玉玺,沾了朱红的印泥,在纸上用力摁下。
李景烨被眼前的情形刺激得浑身发颤,终于忍耐不住,猛地吐出一口鲜血,仰面倒在床边。
倒下前,他只觉眼前闪过许多影子,有母亲,有六郎和令月,有丽质和裴济,还有贤妃、杜衡……
错落的光影交织在一起,一双双眼或哭或笑地看着他,最后一个一个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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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食
从扬州一路北上, 抵达太原时,也恰是从蜀州来的封王诏书抵达的时候。
与之同来的,还有皇帝于病中驾崩,幼子嗣直继位, 由尚书令萧龄甫代掌朝政的消息。
面对新封的王爵, 裴济并未有萧龄甫等人预料的感激与喜悦, 只照例受下, 命张简代为招待天子使臣, 随后便对其避而不见,就连表示谢意的奏疏也未写。反倒是听说李景烨已驾崩的消息时, 有片刻怅然与感慨。
二十余年的兄弟,如今接连去了,难免唏嘘。
与此同时, 安义康果然率残部后撤至邺城。待闻蜀州的消息后, 他当即拒不承认年幼的新天子,更直指尚书令萧龄甫为人奸邪狡诈,早有不臣之心,挟年幼的天子登位,根本就是要大权独揽,霍乱天下。
不到半月,他竟在邺城匆匆称帝, 定国号为燕,年号天绪, 令天下人震惊不已。
周边各地的刺史,乃至县令等人纷纷犹豫不决, 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蜀州的小朝廷自然是指望不上的, 若顺服安义康, 则与他们的本意相背,然而公然若不服,又恐成为安义康的眼中钉。毕竟他虽才败了一场,可麾下的残兵败将仍不下六万,且他为人狠戾,谁也不知道他会如何。
思来想去,众人不由将目光投向才大胜回太原的裴济。
……
这日一早,裴氏祖宅中,丽质才用过早膳,正与才刚到的兰英两个坐在廊下饮茶。
这一处种了几株桃树,此时开得正盛,一簇一簇俏丽在枝头,格外清新鲜活。
兰英看着身旁忙着倒茶的妹妹,慢慢伸出手去,捏着她的下颚,凑近左右看了好几遍,挑眉笑着点头:“甚好,分别快一年,我家三娘像是又丰润了些,可见裴将军果然待你是好的。”
丽质听着兰英爽朗的笑声,心里格外放松。她也没什么好避讳的,当即昂首道:“他的确很好,今日我还能活着来见阿秭,多亏有他在。”
兰英颇觉满意,接过她才斟好的一杯热茶,慢慢饮了一口,道:“不错,就连你魏大哥,也对小裴将军崇敬不已。先前不大了解他的为人,心里还有些怀疑,他这样的年纪就成了节度使,多半是凭着家中的恩荫,时间久了才知道,他的才能远非常人能比拟,换作别的高门子弟,恐怕没几个能如他这般,让十多万河东军人人打心底里信服的。”
这一点,丽质也深有体会:“他与别人自然不同,到底是自己拼出来的。”
兰英听出她话里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敬佩,不由轻笑一声,摇头道:“只是,如今裴相公才去不久,他须得守孝,与你的这事不得不耽搁,这一耽搁就是三年,总让我心里觉得不踏实。好在,公主殿下——夫人让你住在裴府,这应当算是接纳你了。”
丽质闻言,便知兰英怕是已默认了自己迟早该嫁给裴济,心中有些犹豫,正想将自己的顾虑说出,却见春月带着府中的管事走近:“小娘子,张简将军来了。”
丽质挑眉不解道:“张将军又来了,可曾告诉裴将军了?”
管事的回道:“不曾告诉三郎,张将军说,今日不是来见将军的,而是想请娘子过去一趟,有几句话要拜托。”
裴济自到了太原,便不再理军政事务,只将一切都交给身为节度副使的张简处理,自己则跟着母亲每日到族中墓祠,守在父亲的身边,弥补先前未尽之孝。
若是先前,这本十分正常,裴家父子一直在长安任职,张简知留后事,可现在形势大变,裴济又已经到了太原,本该将事情都交给他管,尤其近来每日都有周边各地的刺史、县令等派来的使者,寻着各种缘由前来摆放,实则是存心试探,有意投靠。
张简想请裴济管事,可连来了几日,都被裴济以为父守孝为由挡了回去,也不知今日打的什么主意。
丽质未同张简打过交道,一时有些摸不透他的意思。兰英在旁听着,思忖道:“不妨去看看,张将军性情耿直,应当是的确有事。”
她在太原待的时间长,因着魏彭的关系,对军中这些将领多少了解些。
丽质见她如此说,这才起身跟着管事的往前厅。
才进屋中,原本坐在座上的张简便一下站起,立到一旁,对着丽质拱手道:“钟娘子,今日是我唐突了。”
丽质愣了愣,见他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局促地站在一旁,忽然有些想笑,原本的猜疑也减退了,也冲他回礼,道:“将军请坐吧,不知今日前来,有什么话要与妾说?”
张简在外威风赫赫,说一不二,此时面对这样一个宛如仙女的美人,却紧张得有些不知所措,直等着她先坐下,才挨到榻边小心坐下。
他先前只远远见过丽质几次,模模糊糊知道是个美人,今日是头一次这样近距离接触。
他垂着头,也不看她,更顾不上喝茶,只弯腰拱手,道:“不瞒娘子,某今日前来,是有事相托。”
丽质仔细听他说了一阵,这才明白他的来意。
原来这几日,太原的众人都见不到裴济,更摸不清他到底是何意,便托她去问一问。
她有些犹豫。
张简要问的是裴济自己的事,与她没有太大干系,她若突然插手,也不知裴济会如何想。
“某唐突,实在是因没有别的路可走。本想见一见大长公主,可是相公新丧,不好打扰,是昨日,某的一位属下提议,让魏校尉托他夫人来同娘子提一提,可某思来想去,不愿这般拐弯抹角,便干脆亲自登门,请娘子见谅。”张简见她不语,又忙着开口解释。
丽质见他如此诚恳又直接,想了想,道:“妾会寻机会将将军的话告诉裴将军,只是,也只是代为转达罢了,别的,妾什么也不会说,至于是否回应,便都看裴将军了。”
她本也想找机会问问裴济,这样的情况下他作何打算,不妨就将张简的话也带到。毕竟张简直接登门,本就没有要隐瞒任何人的意思,她也没必要太过避讳。
上峰与下属之间,正该这般直来直往,才能上下畅达。
张简见她应下,当即起身道谢,不再久留,径直离去。
……
傍晚,裴济从墓祠归来,将母亲送回屋后,便到了丽质屋里。
丽质才坐到案边,正要用晚膳,见他来了,便让又加了一副碗箸:“三郎,你怎么这时候来了?我还以为你要在公主那儿多留一会儿呢。”
他前面多日守在墓祠中,几乎就要住在那儿了,到今日已有半个多月,才是第一回这么早便出来。
裴济垂眸望着窄窄的案上摆着的清粥小菜,加上他这一副碗箸,恰把最后一块空着的地方填满,不由露出一丝笑来。
“我想来看看你,与你一同吃饭。”
这是两人第一回毫不避讳地相对而坐,同桌而食。
丽质也跟着望向案上清淡的几样小菜,不由笑了,道:“还是再弄些胡饼来吧,我吃得少,你定是不够的。”
“嗯。”裴济点头应了,眼神一直落在她身上,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丽质被她看得脸有些热,好在她夜里一向吃得极少,不过半碗粥喝下,就已饱了,待漱过口后,便好整以暇地坐在案边,大大方方回望过去。
这一回,反倒是裴济有些不自在了。
他挺直后背,恢复面无表情的模样,像在军中用饭似的,拿着胡饼三两口便吞下。
这样的狼吞虎咽,完全不像个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贵族子弟。可偏偏他嘴边未留下一点碎屑与残渣,整个人仍十分整洁,反而又显露出一种与众不同的卓然气质。
丽质笑望着他,杏眼晶亮如星辰:“下回慢些吃,没人和你抢。你这样,倒像是把我当作吃人的妖怪了。”
裴济没接话,只是眼神有些黯了。
她可不就是会食人的美艳女妖?只是他现在半点也碰不得了。
外头天色已经彻底暗了,夜空晴朗,二人起身,一同到屋外走一走消消食。
“三郎,今日张简将军来过了。”丽质走在他身旁,将白日的事情说了一遍。
裴济摇头:“这个张简,倒比从前灵活了,知道从你这里入手了。”
丽质转头去看他,问:“这本是你的事,我不该插手,今日这样,你可会生气?”
“不会。”裴济放慢脚步,在月色下悄悄伸出左手,将她的右手握进掌心里,“张简一向直来直往,不会拐弯抹角,我了解他的为人。你也是如此,绝不会利用身份地位做违背良心和大义的事。况且,你在我身边,他们愿来找你,可见已对你渐渐认可了。”
这一点,丽质也察觉到了。她先前听裴济说已在军中整顿过,不会有人再对她有偏见时,还心有疑虑。毕竟在外流传多年的谣言,不会因他的解释便一下烟消云散。
然而真正到了太原,却发现军中的人也好,裴氏宗族的人也罢,虽不见得对她的到来十分欣喜热情,却的确没人对她有过半点不尊重。
她明白,其中除了裴济背地里的努力,也有大长公主的原因。
大长公主亲自带着她来,便是向众人表达了接纳的态度,裴家的人也好,军中的人也罢,都敬大长公主,自然也懂了她的意思。
丽质忽然觉得,自她离开李景烨后,接收到来自旁人的善意,比她一辈子得到的加起来都要多。
正因如此,她更觉得自己应坦诚相待。
“三郎,我答应张将军,还有个原因,是我也想问一问,你究竟是如何打算的?”
裴济停下脚步,借着月色抚摸她柔软光洁的脸颊,幽深的眼眸里忽然透出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意味深长。
“我有三年孝期在身,依古来的律法,的确不能任职理事,这是不能变的。可总会有办法,让我能不囿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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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负
丽质有些不明就里, 一时不知他说的“办法”到底是什么,只仰着脸拿困惑的目光望着他。
裴济望着她难得露出这样有几分懵懂的模样,心里一下软了,忍不住俯下身在她唇边轻吻了下, 却没直接解答她的疑惑, 只微笑道:“古来君王以仁孝治国, 这孝道, 上至天子, 下至百姓,多少都要遵从, 不过,因身份不同,所遵的规矩自然也有不同, 我以河东节度使之身份替父守孝, 须得整整三年,可有的人,却不必三年。”
他说到此处,话便停了,只握住她的手继续前行。
丽质跟在他身后半步的地方,仔细想着他的话。
三年孝期,多是对入仕的官员有强制约束, 一旦丧父或丧母,不论担何官职, 都必须回乡守孝,除非情况特殊, 朝廷执意将其留下。而普通百姓间则鲜少这样严格。
可裴济显然不会是要放弃前程做个普通百姓, 他的目光当往更高的地方看。
而更高的地方, 似乎只有一个与众不同的位置了。
丽质脚步一顿,被他握住的手也拉着他停了下来。
“三郎,你是想——做天子?”
她惊讶地望着他,直接将心里的猜测问出来。
天子统御万民,虽然也需遵孝道,却不必如寻常官员一般守满整整三年,通常只三个月即可。
裴济点头,带着她走到白日来过的那一处正对桃林的长廊边,收起脸上的笑意,肃然道:“我不瞒着你,如今天下的局势变了,我的确是有这个意思。”
丽质也仔细听着他压低了嗓音的话。
“父亲北上前,曾同我说过一番话。他说,这天下之势,若纷乱四起,必是因为有几股不相上下的势力始终僵持,那时,受苦的都是最普通的平民百姓。而天子的存在,便是要将这些势力统统压制住,维护这天底下的太平与安定。他说这话时,朝廷尚在,虽有内忧外患,根基却还稳固,而到如今,陛下——已经故去了。”他顿了顿,握紧双手,沉声道,“蜀州那个风雨飘摇的小朝廷,早已经没了能遏制其他人的力量。”
丽质点头,道:“不错,也正是因此,安义康即便吃了败仗,也敢回邺城便匆匆称帝,因为他心里清楚,真正的敌人只有你,蜀州的那个小天子已无法约束他了。”
“是啊,安义康清楚,别人自然也清楚。”裴济目中闪过忧色,“若没人能压制住各方势力,再过不久,就连那些乌合之众,也敢趁机浑水摸鱼,分一杯羹去。我有这样的想法,一来,是我的确有野心,有抱负——这一点无可否认,二来,也是因为不想看到不久后,天下再度陷入混战之中。”
他一番话说得轻缓却坚定,既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又将心中的顾虑道出,饶是丽质先前十分惊讶,此刻也已渐渐镇定下来,认真地考虑着他的话。
她忽然想起当初还在大明宫时,曾问过他,若能选择,他愿生在太平盛世还是烽火年代。
那时候,他的回答里便已表露了心里埋藏多年的抱负。
他从来不只是个贪图安逸,毫无追求的权贵子弟。
可是有了这样的念头,如何实现,仍需好好考虑。若贸然称帝,便很可能落得像安义康一样众人不服的下场。安义康到底出身西域康国,对中原汉人的传统只知其表,不知其里。汉人既讲究以退为进,又注重名正言顺,太过激进,便会失了人心。
裴济应当已在心里想好了下一步。
“那你预备如何做?”
裴济果然胸有成竹地微笑起来,道:“此事实则只差最后一把火了,可越是这个时候,越是急不得。明日,你先给张简去信,就说,我未多言,只道礼不可废。待再过几日,时机成熟,我会知会你,到时,你便将我最开始说的那句话告诉你长姊,让她透露给魏彭便好,他们会知道要怎么做的。”
“好。”
丽质点头应下,大致已猜到他说的“时机”,应当是要等周边有更多人前来依附,同时除安义康外,还有别的势力蠢蠢欲动,不得不需要他亲自出手剿灭的时候。
“三郎呀,”她忽然笑起来,弯弯的笑眼里映着天上的明月,“你平日话总不多,原来心里藏了这么多的心眼儿,每一步走出去,都像是已经把后面的百步都摸透了似的。”
她想,他的细心与周全,大约也是一种难得的天赋。
从前他还在长安做羽林卫大将军时,便总能把什么事都想得十分透彻,对于细枝末节的地方,也总是第一时间捕捉到。
她曾以为他只是个少言寡语又固执古板的少年,因为太过倔强,才会在众人之间脱颖而出,让人不由自主地信赖、依靠。如今看来,他的固执古板,实则是一种暗藏锋芒。
他善于忍耐和观察,总能审时度势,在恰当的时机做出直击要害的抉择,就凭这一点,在朝堂上混迹多年的杜衡、萧龄甫等人,便都比不上他,就连他父亲,也未必及得上。
这样的人,天生就能在潜移默化中让身边的人逐渐追随左右。
裴济听她这半开玩笑的嗔怪,也忍不住失笑,搂着她吻了下她的眼,轻声道:“是,我心眼多,打小就多。你幼时寄人篱下,其实我也是。那时父亲和母亲都在河东,而我还是个药罐子,被养在宫里,便是再得宠爱,也明白自己的身份与皇子皇女们是不同的,自然事事都要比别人多思虑一番,早已习惯了。不过,我仍比你幸运,我的父母只是离得远些罢了,我心中一直都知道,他们待我极好,是打心底里疼爱我的。”
丽质靠在他肩上,点头道:“嗯,我看出来了,他们将你教得很好,我在这儿还没遇上过比你更好的郎君。”
“我是想好好待你的。”她如此直接的夸赞,让裴济心底又甜又软,一时将她搂得更紧些,凑近去亲吻她的耳畔。
春夜虽不比冬日的严寒,却还是比白日凉不少。
丽质坐在廊下,本有几分瑟缩,可被他这样抱着亲吻,又觉得浑身渐渐热起来,尤其是耳畔,像有火折子时轻时重地点起簇簇火苗似的,就连他身上的气息传递过来,钻入鼻间时,都仿佛化作了被点燃后的味道。
她身子有些软,两手攀在他肩上,全然没了撑起来的力气,幸好脑海里还有几分理智尚存,忙小声阻止:“你别,三郎,快停下……”
别后重逢至今,裴济始终守着分寸,没再碰她,可越是这样,越觉得一日比一日难熬。于他而言,每日来见她却碰不得,实在像在承受酷刑。可他又割舍不下,只好眼睁睁看着自己像被女妖捆锁住的穷书生一般,拼命挣扎,却怎么也逾越不了那一道线。
眼下将人抱在怀里,他忍不住忽视她的声音,动情地亲了又亲,才勉强松手,扶着另一侧的廊柱,将额头贴在上面平复呼吸。
丽质未施粉黛的脸庞也红得像抹了胭脂,低着头将有些松散的衣襟仔细整理好,一抬头,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又转过眼来,正眸色幽黯地盯着她瞧。
那恨不能直接将她拆了的眼神着实吓了她一跳。
“咱们回去吧。”她别开眼站起身,与他保持着半丈距离。
裴济也知道自己经不起一点撩拨,遂不主动靠近,只陪着她往回走。
到了屋外,丽质也不再让他进去饮茶说话,只停在门口,转身面对他道:“你方才说的我都记住了,明日一早便让管事给张将军送信去。时候不早了,你也快回去歇息吧。”
裴济站着没动,反而示意门边守着的春月和青栀两个先下去,自己则伸出双臂绕到丽质身后,将已敞开的屋门重新关上。
“我还有话要同你说。”
不知为何,丽质面对他,第一次有了心口砰砰直跳的感觉,仿佛预感到有什么事似的。
“你说吧。”
“丽娘,我已将我接下来的打算都告诉你了,你呢?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做我的妻子吗?”
他站在灯下,低头凝视着她,高大的身影被烛光拉出一道阴影,恰好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
丽质愣在原地,没有回答他的话。
这是她已思量许久,始终还未下定决心的事,也几乎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如此犹豫不决,如今终于被他捅破最后一层纸,直接摆在了二人眼前。
好不容易从皇宫中离开,恢复自由身,本就有些不确定,今日得知他还有更大的抱负,自然更觉有所顾虑。
“三郎,我可能还要些时候想一想。”她迟疑片刻,抬头冲他道。
裴济心里闪过一丝失落。可这本也在预料之中,他伸手摸摸她的脸颊,在她鼻尖落下一吻,嗓音温柔:“好,你好好想一想。我知道你才离开皇宫,定还未这么快就愿意再度出嫁。我也知道你厌恶束缚和强迫,所以我绝不会逼你。只是,我想告诉你,你有什么事,仍可以同我说,我会尽力帮你。若你答应我,往后我会全心地敬你爱你,就像从前我父亲与母亲一样。”
丽质望着他认真的模样,不知为何,竟想起当初在麟德殿的偏殿里,他那一句毫不犹豫的“不曾后悔”。
眼眶忽而有些湿润。
那时候自私自利的她,不顾他的意愿将他拉进黑暗的泥潭里,他却握紧她的手,替她洗去满身污泥,将她带进光亮之中。
“我知道了。”她别开眼,不敢再看他。
裴济抹去她眼角的水痕,将屋门重新推开,望着她走进去,才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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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外
第二日一早, 丽质便照裴济说的,将夜里写好的只寥寥数语的信交给管事,令其送给张简。
其后的近一个月时间,一切如旧。
裴济仍是每日陪着大长公主在墓祠中, 而一切公务, 还是由张简等人代为处理。
而在这等待的近一个月的时间里, 河东附近的形势如他先前预料一般, 又有了新变化。
他先前派往邺城剿灭安义康余部的那一支队伍已传来了捷报, 虽还未大获全胜,将安义康擒住, 可所到之处皆轻而易举地攻破,连稍顽强的抵抗都甚少遇到,可见安义康在当地半点不得民心。
与此同时, 南方的几处州县也陆续有流言传来, 有几位刺史、县令左右观望形势,摇摆不定,见蜀州的小朝廷已指望不上,似乎打算暗中联络如今还在地方任职的几位李姓宗王,欲与之结盟,维持南方的稳定。
而河东周边的地方势力,则越来越多地往太原奔走, 希望能依附在裴济麾下以求安定。
眼看时机已逐渐成熟,裴济便让丽质将消息透露出去。
四月初, 兰英照旧来到裴家祖宅,与丽质一同在院子里说话。
丽质没犹豫, 直接便将话转告了兰英, 末了, 道:“请姊姊将话原样告诉魏大哥,他自会明白接下来该如何做。”
兰英虽也不大管军政之事,可到底也听魏彭说过不少,明白如今的情况,当下也不多问,只点头应下,便将话牢牢记在心里。
姊妹之间的这点肃然氛围不过维持片刻,一下便被她一声轻笑打破了。
她捏一把丽质粉嫩的面颊,促狭道:“你与裴将军,如今可越发亲密了,还未嫁给他呢,他倒是什么事都告诉你了。当初还在长安时,我便猜他待你是不同的,偏你说对他无意,如今,我看你还说不说得出这话!”
饶是丽质一向从容镇定,面对兰英这样的打趣,也不免有些脸红。想起那时的种种,她轻咬着下唇,低声道:“那时的确无意,可后来,他待我那么好,说不动心,那是自欺欺人。”
兰英见她的样子,心中一动,慢慢收起玩笑,坐正身子,问:“那你可是还有什么顾虑?”
丽质诧异地抬头,不知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呀,那日张将军来时,我便觉你有心事,只是后来一时忘了,你也没提,我便没多问。今日既然提起来了,便多问你一句。”
兰英提起茶壶,挽着袖子斟了一杯清茶,递至丽质手边。
丽质举杯饮了一口,慢慢道:“那日,他问我愿不愿嫁给他,我有些犹豫,只说让我好好想一想,到如今,已一个月了,还未下定决心。”
她难得像个满腹心事的少女一般,侧着身靠在榻上的软枕边,低垂螓首,一下一下轻抚着罗裙上的褶皱。
“阿秭,我的心眼小得很,若真的嫁给他,绝容不下别人,而他——虽然一直待我极好,可谁能料到往后的事呢?尤其他还有志向,有抱负,将来身份更上一层楼时,又如何还能如我的愿?我才从那个笼子里出来,难道还要再去一回吗?即便是他,我也不敢确信自己愿意冒这个险……”
兰英认真地听着她的话,那双与她有些相像的眼里竟慢慢透出几分欣慰的笑意。
“三娘,你真的长大了,阿秭很高兴。”
她伸出手,越过隔在二人中间的桌案,轻轻握住妹妹的手。
“我记得,你小时候性子极软,总是逆来顺受,有时叔母责骂了你,你连哭也不敢哭,只会一个人在夜里偷偷掉眼泪。那时我便总担心,将来没我在身边,你一个人该怎么过下去?幸好,后来你进了宫中,便一点点变了。你比从前坚强,有主张,知道要对自己好,不因为别人施舍的一点点恩惠就轻易地感恩戴德,这些我看在眼里,都很高兴。三娘,你为自己考虑,爱护自己,从来都不是错的。”
“嗯。”丽质点头,闷声答应,望着兰英温柔的脸庞,心里忽然酸酸的。
兰英捏了捏她的手后松开,转身下榻,在院里看了一圈,最后折了一枝近两尺长的桃枝下来,朗声道:“三娘,我给你舞一段剑吧。”
说着,她走回到榻前的空地上,握着桃枝当长剑,一招一式地舞起来。
虽只是一截桃枝,她却舞得一丝不苟,整个人神采飞扬,就连原本有些跛的左腿,也丝毫未损她洒脱大方的气度。
丽质看得有些愣神,直到她结束一套剑舞,轻喘着坐回榻上,笑着问如何时,才回过神来,忍着泛红的眼,点头道:“很好看,和从前一样好看。”
兰英生得高挑,与妹妹的妩媚艳丽不同,她从来昂首挺胸,眉宇间自有一种爽朗英气,当初在外教坊司时,她不爱跳那些柔软娇媚的舞蹈,却跟着伶人们学着舞刀弄枪。虽然比不上战场上的真刀实枪,可比起跳寻常的舞蹈,她舞剑时,才是真正喜爱而骄傲的。
只是,后来左腿断了后,她便再没跳过舞,更没舞过剑。她嘴上不说,丽质却知道她心中定是介怀的。
兰英摇头,因舞剑而微红的面上笑意更甚:“你不必安慰我,我知道,断了一条腿,哪里还能像从前那样好看?”
丽质开口想说什么却被她笑着制止:“别担心,我如今是真的不介意了。我愿意重新拿起剑来练,还多亏有你魏大哥在。是他听我说起在教坊司的事后,便为我寻了软剑来,每次回来,便带着我在院里练剑。”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左腿,隔着衣裙伸手摸了摸,继续道:“刚开始,我舞剑时,连站也不大站得稳,有时负气,便想丢下不碰了,可他每回看见,都会毫不吝惜地夸赞我,还会教我些军中操练将士们的办法,让我能站立得更稳当些。若没有他,我不会如今日一般,真正释怀。”
“三娘,那时候,我本已对婚姻之事全然失去希望了,可没想到兜兜转转三年,他却还是出现了。我记得,你还劝过我,好不容易有机会走到一起,定要珍惜,才不枉费这几年吃的苦。这话,也是我今日想对你说的。”她重新握住丽质的手,郑重道,“你心中若有顾虑,不妨去和裴将军一一说清楚,我想,他这样一个心思缜密的人,定早知道你的想法了,你若不试一试,又怎知道他定做不到呢?三娘,裴将军这样好的郎君,你舍得将他拱手让出去吗?”
丽质听她这一番话,沉默许久,深吸一口气,轻声道:“你说得对,我该与他一一说清楚。”
……
到夜里,裴济过来时,丽质已让人备好了饭等着。
近来他十日里有七八日都是与她一同用的晚膳,今日,她更是提早便让人去知会过了,说是有话要与他说。
进屋净过手和面后,裴济便坐到榻边,开门见山地问:“丽娘,你要说什么?”
丽质却没立刻回答,只亲手给他盛了碗热羹,道:“先吃吧,一会儿我再说。”
裴济见她这副模样,一下便猜她要说的,大概与他那日问的话有关,遂也不急着追问,依言举勺饮羹。
只是,心里到底开始紧张了,一顿饭也吃得一时快,一时慢,充满矛盾,既想快些知道她的回答,又生怕结果令自己失望,巴不得晚些来。
好容易熬过去,两人漱口净手,便如往常一样,踏着夜色在院里散步说话。
“三郎,那日你说的话,我仔细想过了。”丽质深吸一口气,将被他握着的手轻轻抽出,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他道,“下决心之前,我也有些话想与你说清楚——三郎,我的心眼很小,你若要娶我,你的身边除了我,就不能再有别人,哪怕你将来真的成了天子,我也不会让步。这样,你还要娶我吗?”
裴济肃着脸,漆黑的眼格外仔细地凝视着她,沉默许久,忽而笑了:“丽娘,你认识我的时日不短了,可曾见过我身边有婢女?”
丽质一愣,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个,不由细细想了想,摇头道:“没有。”
不光是他从前在宫中时,没见过有宫人在他身边服侍过,如今到了他家的祖宅里,也没见他住的院里除了白日的洒扫外,有婢女进出。
裴济笑着摸摸她的鬓发,道:“我的身边,除了从前的乳母外,从小就没有婢女服侍,我不喜欢女人太过靠近,能近我身的女子,除了你,再没有第二个。”
他说着,抱住她,凑近她耳边低语:“我父亲身边也没有婢女,除了杂役做的事,其余都是母亲在替他料理的。”
丽质挑眉,诧异地望着他,眼里有几分猜疑:“当真?既然如此,当初你第一回进我屋里,我怎未发现你不喜欢与女人靠近?”
他第一次进她的屋,便是在望仙观的那一回。
那一回,他情急之下主动带着她倒进床笫之间,何曾表露过半点不喜欢与女人太过靠近的意思?
提到旧事,裴济也不由为自己那时的唐突而有些脸红。
他抚着她的后背闷声道:“是啊,只有遇上你时,才有了例外。那时,我也不知自己怎么了,一靠近你,便将别的都忘了……”
他要是能在每次面对她时,拿出平日一半的冷静与克制,后来也不至于陷入漫长的自悔与挣扎中。
只是,那样他就没机会带着她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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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立
“你每回见我的样子, 可不像是真的不近女色。”丽质知道他一向可靠,心中早已信了几分,可想着今日该把一切都明明白白说清楚,便没轻易放过。
裴济脸色似乎更红了。
他将抱着她的双臂松开些, 尽力沉下心, 认真道:“我同你说这些, 不是要骗你说我不近女色, 而是想告诉你, 遇见你之前,我一直都在声色上极其克制, 谨守分寸,往后,除了面对你, 我也还是会像从前一样有分寸。”
丽质点头, 迟疑片刻,又问:“那,如果你遇见了比我更美的人呢?又或者,以后我老了,你还会如此吗?”
她如今正是一生中最年轻美丽的时候,可上天赐予的这副皮囊再艳丽夺目,也敌不过时间的摧残, 总有一日,她要看着自己在一张又一张层出不穷的鲜嫩面孔里慢慢衰老。
她不害怕变老, 却害怕爱她的人只爱她年轻的模样。
裴济想了想,没直接回答, 却问:“丽娘, 以后我老了, 你还会像现在一样待我吗?还是会因我变得丑陋了,就抛下我,离我而去呢?”
丽质愣住,没想到问出的话被抛回到自己面前。
“若我当真嫁给你,便是想与你好好过日子,往后互相依靠,自然不会因你老了,就将你抛下。”
虽然还没得到最终肯定的答案,裴济听了这话,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丽娘,我与你一样,自然也不会。人都是会老的,两个人要做恩爱夫妻,最初靠的是情意与热情,可这些都会随时间变久而平淡下来,到最后,都要有信念与责任支撑。咱们若在一起十年、二十年,恐怕也会像从前我父亲与母亲那样,早已经习惯成自然了。若那时,我将你抛下,我要去哪里再寻一个这么知根知底,又完全契合的人呢?”
这一回,连丽质都忍不住微笑起来。
可她仍是没应下,只将心里的最后一句话问出:“你有想过,娶了我之后,再不纳别人,要面临的别人的议论与压力吗?这世上,鲜少有权贵人家的郎君家中只一个妻子,再没别的姬妾的,古往今来的帝王更不必说。”
说到这里,两人都严肃不已。
裴济收了笑,点头道:“我不瞒你,此事,我想过,也犹豫过。”
“若我还仅仅只是原来那个燕国公之子,将来最好的结果,也就是像父亲那般官至宰相,那我的婚姻之事,顶多是被家中长辈念一念罢了。可现在既有了更高的期许,自然要想得更多些。”
“只是,我几番权衡之下以为,旁人的议论虽多少会让我感到烦扰,可到底还是比不上每日朝夕相对的枕边人。古来不置嫔御的帝王、诸侯虽稀少,却并非完全没有,可见早有先例,不过因为少,才不被认同,往后人人都习惯了,声音自然也会小下去。况且,咱们两个若恩爱和睦,也能给旁人做个典范,就如我父亲和母亲一般,他们两个恩爱和睦,我家中便从没出过其他公侯家中的那些腌臜事。”
他一番话说得有些慢,丽质听得格外认真,好半晌没说出话来。
裴济的心又开始砰砰跳起来。
他伸手捧住她的脸颊,微微俯下身凝视她的双眼,轻声道:“若还有顾虑,今日一并说了。若没了——我能不能再问你一回:丽娘,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做我的妻子吗?”
不知为何,丽质鼻尖微酸,眼眶倏地红了。
她忍着泪,轻轻点头:“我信你,说过的话,定会做到。”
夜色之下,裴济漆黑的眼眸忽然闪烁起一阵掩不住的光彩。
“你放心,我会一直护着你,往后的日子,只有咱们两个人,只要我还未老得痴傻不知世事,就一定会信守承诺。”
丽质笑着抱住他的腰,主动将脸凑到他胸前:“别说这话了,我只要知道你是真心待我好就够了。往后,若能教天下的男人都看到了,对家中的女人都好些,教女人也都看到了,从此少些妄自菲薄、自轻自贱,也是好的。”
裴济紧紧搂着她,埋在她脖颈间的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饶是清楚自己正在孝期里,不该有太过喜悦的心情,也还是克制不住上扬的嘴角。
夜色之下,他怀里紧抱着珍爱的女子,在心里默默地向故去的父亲分享着一切。
……
自二人将事情说定了,丽质便彻底沉下心来,不再有顾虑。
她一向如此,只要下定决心,便轻易不会后悔,某种程度上来说,与裴济也有些像。
裴济大约也已将事情都告诉了大长公主,丽质敏感地察觉到,自那日后,大长公主待她的态度也有了变化,比之先前的尊重,更多了几分真心的关怀与照拂,隐隐有将她当作亲近的晚辈的意思。
与此同时,太原与周边各地的情况也在悄然发生变化。
自兰英将话原样带给魏彭后,魏彭便十分自觉地与张简等人私下揣摩、商议过几回,这才渐渐明白了裴济的用意。
这个才不到二十三岁的节度使,竟有问鼎天下之意!
起初,众人皆有些惊讶,然而不过几日,便都像丽质一样,迅速平静下来,只觉这一切都如水到渠成一般恰到好处。
试问如今的形势,除了裴济外,还有谁能震慑四方,平息乱局?
只是,他既选择在这时候回到太原为父守孝,而非亲自带兵围攻安义康,或是镇压各地叛乱,便意味着他并不希望以武力的方式夺得权位。
如此,便只有善用人心这一个法子。而这十多年来,河东军的纪律严明和屡立战功,也恰令裴氏在河东和周边各地都记得民心。
然而,这其中到底该如何做,还需好好计较。
张简带着麾下一众心腹与幕僚,商议了多日,始终没想出可行的办法,直到太原周边的县城开始出现种种谶言:“欲安天下,当立裴氏为天子。”
众人这才抓到些眉目,一番商议后,定下办法。
……
转眼到了五月里,前去剿灭安义康余部的河东军终于大获全胜,将捷报传回太原。
此时,太原也好,附近的县城也罢,甚至有几个南方的州县,都已满是流言。
人人都说,国中分裂,乱象频出,而蜀州的天子幼弱,不能理政,唯拥立河东节度使裴济为天子,方能结束天下纷乱。
五月初五的端午,乃是苍龙飞天的吉日。
张简、皇甫靖、魏彭等十余人,连同数十个从各地赶来欲投奔河东的刺史、县令等人,一早便聚集在裴府门外,待门一开,不由分说就强行闯入,直往墓祠而去。
其时,裴济仍如往常一般,一身孝服,与母亲一同替父亲守丧,见突如其来的众人,不由面露讶色。
未待他多言,张简和皇甫靖二人已大步上前,一左一右将其架到厅堂正中已摆好的椅子上。
待他坐定,众人已列队立在庭中,齐刷刷俯身下拜,高呼道:“请将军登天子位。”
言罢,众人叩首,山呼万岁。
一时间,小小的庭院忽然显得熙熙攘攘起来。
裴济循例推辞,张简又不由分说,捧出一件黄袍便将其裹住,彻底阻止了他辞让的话。
“罢了,尔等既决议令我不得安心守孝,我也只好听从。”
一番折腾下来,事情便算是定了。裴济不再留在赋闲府中,而是重回衙署,处理军政事务。
只是,他仍未急着操办登位之事,而是先将端午发生的事昭告天下,又命人往蜀州去,与当地官员交接,称其不愿刀兵相见,只想平缓过度,若愿顺服让位,定会善待众人,绝不惊犯。
蜀州众人一听消息,纷纷大惊失色,迅速分化出两种主张。
天子生母,年轻的萧太后与几位蜀地臣子们主张顺势而为,主动禅位,以求安定,萧龄甫父子则生恐裴济言而无信,到时除之以绝后患,力主借着蜀地地形的优势暂时坚守不出,以图从长计议。
毕竟蜀地地形错综复杂,对熟悉了广阔平地的河东军而言,未必能像从前那样轻松攻破。
只是,萧龄甫忘了,钟家姊妹便是蜀州人士,其已故多年的父亲,当年便是蜀州司户。
而河东军中,那个当年由李景烨亲封的御侮校尉魏彭,也出身蜀州军户,从小与蜀州军打交道,直到十七岁那年,才离开蜀地,前往长安。对蜀州的情况,他知道得一清二楚。
裴济自然早做好了准备。
他打心底里不欲兵刃相见,因此未直接往蜀地陈兵,而是先命魏彭单独领一支队伍前往京畿道附近清剿趁势作乱的流寇土匪,以为警示。
萧龄甫这才回过味来,想起自己先前同这位已加了将军职衔的御侮校尉间的过节,顿觉毫无退路。
他心中再是不愿妥协,苦心经营多年,还未能真正让萧氏一门显赫一时,便要如昙花一现般折戟沉沙,换做是谁,都心有不甘。
可他也不得不顾及着西面的吐蕃,一旦真的打起来,蜀州很可能被两面夹击。
蜀州不缺军队,缺的是能一呼百应,化腐朽为神奇的将才。没有一番整顿与重塑,那泱泱的几万人缺了地形这个天然屏障,不过都是乌合之众。
无奈之下,萧太后只好携还未满两岁的年幼天子下禅让书,将天子之位禅让于裴济,随后,便在两万羽林卫的护送下,率众人离开蜀州,返回已渐趋平定的都城长安。
※※※※※※※※※※※※※※※※※※※※
我觉得明天或者后天正文就完结了。
婚仪
长安城附近, 提前率军前来清剿流寇匪徒的魏彭早已将城内外的防卫安排妥当。
跟随幼帝而来的羽林卫中,有二参军欲领手下抵抗,然羽林卫中大多是裴济旧部,此事还未待好好谋划, 便有人向魏彭泄漏消息, 那二人未得靠近城门, 已被当众斩首, 以儆效尤。
一时间, 羽林卫再没人敢轻举妄动。
与此同时,裴济也携众人从太原回到长安。
五月二十七, 萧太后携年幼的天子在大明宫含元殿中行禅位仪式。翌日,裴济开坛祭天,行登基大典, 并于丹凤门城楼上昭告天下, 定国号为燕,翌年改年号为隆启,并下赦令,降幼帝为齐王,一月后与萧太后、众属臣等一同迁往沂州。
到这一日,皇权更迭才算彻底完成,裴济也终于脱下孝服, 住进大明宫中,重开朝会, 为令百姓休养生息,安居乐业而忙碌起来。
帝位已定, 帝后婚仪亦在筹备之中。
皇后自然是丽质。
新帝心中属意何人, 臣子们早就心知肚明, 起初也曾反对,钟氏到底是前朝贵妃,虽时下不忌女子改嫁,可到底天子还是要与众不同些。
然而旁人的反对丝毫没有动摇裴济的心意,就连新封的李太后与太皇太后对此事也未显露出不满,众人一番权衡,这才不再多提。
毕竟是皇帝家事,于国之大政无碍。
照裴济的意思,婚仪一切从简,不得铺张,可该有的六礼,却一个也不能少,绝不能因皇后是二嫁,便省了仪程。
丽质笑他:“若要六礼一点不落,少说也要半年,这半年里,你可得忍一忍了。”
未行婚仪,她便不能常住宫中。自到长安,她都是跟着兰英一同住在先前裴济替她买下的那一座宅子里,只偶尔才能与他见一面。
倒是司药司的女官,每隔七日便会过来替她诊脉。一碗碗汤药灌下去,终于将她本就已好了大半的身子调养得完全恢复了。
裴济长叹一声,无可奈何道:“前几个月都忍下来了,剩下的半年,权当是为娶妻要付出的代价吧。横竖后面咱们还有几十年呢。”
两人相视,都忍不住要笑起来。
是啊,不过再等半年而已。
……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丽质便留在兰英的家中安心等待。
她没了父母,一切事宜便由兰英来操持,又有宫中的礼官从旁帮着,也算顺畅。
好容易等到十二月,长安城再度被大雪覆盖时,才终于等来了天子亲迎的日子。
府里一大早就洒扫一新,里外结彩,忙忙碌碌地等待傍晚的吉时。
兰英没假他人之手,而是捧着皇后成婚时穿的花钗榆翟,在春月的帮助下,亲自替妹妹一层层穿戴好。
丽质前一日晚上还没有紧张的感觉,可待穿上婚服,望着铜镜中打扮得华贵又庄重的自己,才后知后觉地紧张起来。
她捏着衣裙的一角,好像发间的钗钿都变重了不少,摇摇欲坠。
兰英站在身后,替她将最后一支金簪插进发里,双手慢慢落到她肩上,与她一同望着镜中的影子,眼眶忽而红了。
“我家三娘终于要好好的嫁出去了。”
丽质心里的紧张莫名少了些,轻轻覆上长姊的手背,笑道:“我可是已经嫁过一回的人了。”
兰英摇摇头,拿帕子掖去眼角的泪痕,道:“不一样,上一回,我记得你坐在镜子前,一点笑意也没有。我也想来同你道别,可、我没办法看着你就那样出嫁……”
丽质愣了愣,也跟着想起两年多前,嫁给李景辉那一日的情形。
那时,她才来到这个世界,一心想着抗拒和逃避,面对自己的婚礼和春风得意的陌生新郎,半点喜悦的心情也没有。
她记得,那一日钟承平和杨氏二人得意非凡,族中不少远方亲戚争相登门道喜,着实令他们满意。
人人都说她幸运,凭着美貌,从一个小户之女一跃成为王妃,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唯有兰英,在那样的日子里只远远地看着她,始终未与她说一句话。
原来,是不忍心呀。
丽质忍住眼眶里打转的泪,握着兰英的手,轻声道:“都过去了,阿秭,这一回,我是心甘情愿出嫁的。”
“嗯。”兰英点头,像幼时哄妹妹入睡一般轻拍着她的后背,“咱们姊妹两个都是。”
天色渐渐暗下,府外早已清空的街道上,车马礼乐的声音慢慢靠近,亲迎的队伍已到了。
不一会儿,屋外便迎来一阵充满欢笑的嘈杂声,其中夹杂着礼官的高呼和熟悉的两道嗓音,正是魏彭与裴济。
今日兰英送嫁,魏彭便也充当皇后的娘家亲族。
礼官引着两人走近屋门处,裴济将手中提着的大雁交给魏彭,丽质便在兰英和两个尚宫局老人的陪同下开门步出。
寒风呼啸而来,温暖的烛光映在她美丽无暇的面庞上,令周遭的人惊艳不已。
裴济也愣愣地望着。
她跨过门槛,停在庭前积了雪的空地上,一双温柔的杏眼望过去,隔着几丈距离唤了一声“三郎”。
她的声音极轻,才出口便被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中,可裴济却听得一清二楚。
他如梦初醒,微笑着走近,将手中绳索的一头递到她手里,看着她轻轻握住。
“握紧了,咱们要走了。”
“嗯。”丽质依言收紧五指,感受着绳索上凹凸不平的纹理嵌入手心,跟着他平缓而稳健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出庭院,登上马车。
裴济没照礼制所定,只驭轮三周便交驭者驾车,而是亲自坐在车前,驾着载了妻子的马车一路驶回宫中。
其时,文武百官都已等在宫门处,见帝后近,纷纷下马迎候,簇拥着二人入宫中。
含元殿中,坐席都已设好。
在百官注视下,帝后二人并肩而坐,由司馔引着,同食同饮,行完同牢礼。
礼毕,百官往麟德殿赴宴,天子婚仪,自然要设筵席款待,请众人畅饮达旦。
丽质和裴济二人则由礼官引着先进紫宸殿,休整一番。
直到将身上繁重的衣饰除下,换上常服,丽质才慢慢有些回神,一抬头,却见裴济也怔怔地看着她。
四目相对,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住,就这么相顾无言地看了一会儿。
丽质先忍不住轻笑出声,伸手去推一把他的胸口,道:“怎么了,可是太久没见我,已忘了我长什么模样?”
裴济一把捉住她的手,在掌心里细细摩挲,跟着笑起来,摇头道:“我日日想你,怎么会忘?是太想念你了,熬了这么久,终于能好好看一看,自然不舍得浪费时间。”
丽质已慢慢恢复了平日的做派,闻言主动凑近,将脸送到他眼前,道:“那我便让三郎看个够吧。”
朝思暮想的人终于名正言顺地做了自己的妻子,此刻近在咫尺,反倒令裴济的心砰砰跳起来。
他顺势将她抱住,低头吻了下她的鼻尖,随后便扭开视线,拉着她走到外间。
外间,早有人在榻上置了几案,摆好一桌热腾腾的饭食,都是两人平日惯用的,一旁的红泥小火炉上还温着一壶剑南烧春。
丽质见状,诧异道:“你不往麟德殿去了吗?百官们恐怕都等着与你饮酒呢。”
裴济笑着引她到榻上坐下,亲自提了酒壶,替两人都满上一杯,道:“还去那儿做什么?好酒好菜都招待着,他们自会作乐。今日我成婚,我自然要与新妇在一处。”
说着,他将酒杯递过去。
丽质心里有些高兴,并不推辞,接过后便与他一同饮下。
清透温热的酒液顺着喉管流入腹中,令整个身子都温暖起来。
二人就这般相对而坐,边饮边食,窄小的几案下膝盖相抵,仿佛寻常百姓家中的恩爱夫妻一般。
酒过三巡,丽质的面颊已红得如晚霞一般,双眸也跟着泛起迷蒙的水光。
裴济像从前一般,亲自取过水和巾帕,帮她梳洗完,又抱着她回到内室的床上。
红烛之下,罗帐昏昏。
殿内的其他人早就识趣地闭门离开,只剩下新婚的二人,亲密地抱在一起。
“三郎,”丽质依偎在裴济的怀中,勾着他的脖颈喃喃低语,“你待我真好。”
裴济“嗯”了声,没说话,低头凑近去吻她的唇瓣。
丽质却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抵在自己唇上,阻挡住他的动作。
“嘘——三郎,你听见了吗?”
裴济停下动作,跟着她一起侧耳倾听。
殿内宁静一片,唯有远处麟德殿里欢快的乐声,高高低低的传来,那里参加欢宴的人们正兴致高昂。
“这乐声,是在祝福我们,对吗?”
被纱帐筛过的暖色灯光笼罩在她的脸庞上,令那一双晶亮的眼眸熠熠生辉。
“嗯。”裴济低头凝视着她,嗓音低沉,令人信赖,“今日,长安的百姓都在祝福我们。丽娘,我们会长长久久的。”
她满足地笑起来。
这辈子,她终于得到了真心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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迁都(一)
隆启元年九月, 长安秋意正浓。
新帝登基已逾一年,中原土地也终于因战火的平息而慢慢重归宁静,在朝廷轻劳役,减赋税的大政下, 国中百姓也正一点点休养生息, 恢复耕作。
眼看形势已稳, 裴济于数月前便开始在心中谋划起扫荡北方, 将突厥这个悬在中原王朝身边百余年的心腹大患彻底铲除。
欲除突厥, 须得从长计议,他思来想去以为, 第一步当先将都城从长安迁往东都洛阳。
自位置上而言,长安偏西,接近边塞, 易受边境战事的影响, 也受天灾之下的饥荒困扰,在与东、南两边的联通上,也多有不便。
而洛阳则处中原腹地,不近边塞,地形与气候都更适宜,与天下四方的交通也更为便捷。
同时,洛阳本也是数朝旧都, 城中宅院屋舍一应俱全,就连宫殿也不必重新修建, 只需将前朝所遗的洛阳宫重新整饬即可。
相比之下,先将都城迁往洛阳, 未来若要出兵, 更易稳固后防, 减轻负担。
君臣之间一番商讨后,终于在四个月前,将迁都一事昭告天下。
这四个月来,大明宫和城中大臣的家中都在陆续收拾行囊,等待迁都,洛阳城中也有条不紊地准备着。
迁都之日定在九月初八。
到了九月初七,裴济下旨罢朝,令百官各自回府,准备明日的行程。大明宫中,众人也是严阵以待。
丽质一早便起身,听着六局二十四司的女官们回报着各处的情况,又跟着一一检查了一番。
她如今已是皇后,这大明宫中又没有别的嫔妃,她必须得将肩上的责任担起来。好在,宫中庶务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困难,有六局经验丰富的女官们从旁帮衬,又有李太后指点,她学得很快,一年下来,已能独当一面。
好容易将事情都安排妥当,回到紫宸殿时,已临近傍晚。
裴济也恰从外头回来,一见她,便径直走近,伸手揽着她的肩一同到榻边坐下。
宫人们捧着水盆、巾帕和衣裳搁到一旁的架子上后,便自觉退下。这两人素来都爱自己动手,不必事事都由别人服侍。
屋里没了别人,丽质自觉顺势靠在裴济怀里,仰头微眯着眼由他拿沾湿的巾帕替她擦了把脸。
这三年里,只要她累了,他便会默不作声地抱着她,替她穿衣梳洗,这似乎已成了一个不用言说的习惯。
只是稍擦了两把,裴济的动作便有些变了。
近来二人各自忙着手里的事,已有几日不曾亲近。
他手里的巾帕顺着她下巴的线条一点点下滑,脸颊也跟着凑过去,令温热的气息轻拂过她的耳畔。
丽质身子颤了颤,微眯着的眼眸慢慢睁开,朦胧湿润的目光一下撞入他的心底。
巾帕被丢回架上,他低头吻她的眼,手掌也在她的衣领处滑动。
“三郎,我有些累了。”丽质闭着眼也不伸手推他,浑身软着,只懒懒地唤了一声。
裴济见状,明白她也有些动情,便将她整个人托起来,令她坐到自己的膝上,一面吻她,一面哑着嗓音道:“不怕,让我来,你不必动。”
丽质半撑着眼贴近,伸手扯了扯他的衣领,算是默许了。
两人晚膳也顾不得先吃,便贴在一起亲吻,从坐榻一路进了内室,拨荔枝似的剥着衣物,一同倒在宽大的床榻上。
纱帐飞舞之间,衣物早已散落一地。
裴济令丽质仰卧着,覆身上去吻她。
正是动情之时,丽质忽然蹙眉,眼神涣散。
裴济一惊,只觉原本覆在她额角的香汗似乎也变成了冷汗,忙停下动作:“丽娘,你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适?”
他下意识先在心里回想她月事的时间,应当还有五六日才是。
丽质摇头,忍不住伸手抚着额头,道:“只是忽然有些晕眩,大约是这几日太累的缘故,没事。”
她整个人比方才更加软,半侧着头卧在床上,长发披散着,有几缕粘在脖颈间,顺着丰腴有致的线条蜿蜒而下,更衬得洁白间透着淡粉的肌肤莹润透亮。
可饶是眼前情景再令人心动,裴济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他移开视线,退开身,给她盖上锦被,便披上外衣,道:“我让御医来替你瞧瞧。”
丽质过了方才那一阵晕眩,此刻虽还无力,却已觉得好了许多,正要拒绝,裴济便在床沿坐下,握着她的双肩道:“明日便要启程,今日好好诊一诊,咱们也好放心些。”
丽质见他当真有些紧张,便也不再拒绝,草草穿了衣裙在殿中等候。
不一会儿,御医便携着药箱过来,坐到榻边,取出号脉枕替她号脉。
一番望闻问切后,裴济便问:“皇后如何?可是近来太过劳累的缘故?”
御医没即刻回答,而是又翻了翻手中替皇后问诊的记录,来回看了两遍,才点头,道:“陛下,皇后殿下的晕眩,的确有劳累的缘故,不过,更多的,当是因为殿下已有了近两月的身孕。”
他的话音落下,两个人都愣住了。
殿里静悄悄的,好半晌没人说话。御医没得到预料中欣喜的回应,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裴济面无表情的脸忽然笑了起来,漆黑的眼也迸出耀目的光彩:“你说——她有两月的身孕了?”
御医点头,顿时松了口气。
丽质在他的注视下低头,轻抚上仍十分平坦的小腹,这才想起,上个月的月事的确没来。
她因习惯了从前身子亏损时月事不准的情况,只以为是症状还有反复,并未在意,如今看来,确实疏忽了。
她的腹中,已无声无息地孕育了一个小生命,一个将她与裴济,与这个亦真亦幻的世界实实在在联系在一起的小生命。
“三郎,我怀孕了。”她抬头,对上裴济的视线。
御医已退出去开药方兼写下近来的禁忌,殿中只剩下两人。
裴济的唇角止不住地扬着,小心地伸出手,跟着覆上她的小腹,轻轻抚摸。
“是,咱们要有孩子了。”他紧挨着她坐下,语气里慢慢多了一丝细微的哽咽,“幸好,你都好了……”
丽质没说话,主动伸手,轻拍他的后背。
他虽没说,可她却一直看在眼里。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替她寻问过不少名医,唯恐从前饮药受到的伤害还未痊愈。
“嗯,我都好了,你不必再担心。”她柔声安慰,又好整以暇地望着他,“我若没好,这辈子没法生育,你可怎么办?”
裴济摸摸她的长发,道:“那我只好从宗族里过继一个孩子来了。”
这是历朝历代无嗣的帝王最常选的法子。只有到实在求子无望时,才会走到这一步。而在这之前的几年,甚至十几年、几十年里,他们的内心要承受的煎熬与压力,非常人能知晓。
不过,这些都没必要说出来。
他又让人往李太后与太皇太后二人处去传皇后有孕的喜讯。想起李太后,他不由道:“母亲若知道了,定要赶着写了烧给父亲知道。”
自裴琰去后,李太后的伤心看似好得极快,到如今早已能如从前一样好好生活了,可身为儿子,裴济却知道,她从没放下过父亲。
李太后在贴身的囊袋里放了裴琰从前的一枚玉佩,时不时便要摸一摸,仿佛他还在身边似的。
自见了丽质那一回写信烧信后,更是得了启发,每日都要将宫里大大小小的事写下,装入信封,好好收起来。
不久前,裴琰忌日,她便将积攒的信一并烧了过去。
不一会儿,御医便带着写好的方子重新入内,又将写下的禁忌事宜递上,一面令他们看,一面仔细讲解。
二人都是头一遭,因此听得格外仔细,遇上不明白的,反复询问,直到确认无误。
待御医说到孕期前三个月不宜太过劳碌时,裴济忍不住担忧:“可定了明日要迁都,这样的情况,皇后是否也受不住舟车劳顿?”
御医道:“去洛阳走的都是平坦的官道,宫中的车马也宽敞,只需路上行慢些,多休息,应当无碍。”
他说罢,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将声音放低些,道:“只是,这三个月里,须得禁行房事,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御医常年钻研医术,早已习惯了这些事,未觉不妥。丽质虽有一瞬羞意,可一贯坦然,便跟着点头答应。
反倒是裴济,经这一提醒,便想起方才未尽的事,面上不由闪过几分尴尬之色。然转念一想,幸好方才及时停下了,否则还不知会如何。
待将诸多细节都说清楚,已过了小半个时辰,熬好的汤药也恰好送来。
别的事自然做不了了,裴济便看着丽质饮药。
案几上已摆好了热腾腾的饭食,只等着她先饮药,便能吃。
实则照御医的建议,最好餐后饮药。可她实在怕那苦味留在嘴里半晌去不尽,便总在餐前先饮。
好容易将乌黑的药汁饮下,她皱着眉要用两口温茶,裴济却自动凑近,吻住她的唇,与她一同体味残留的苦涩。
丽质笑着推开他,衔了一枚蜜饯在口中,又凑近去吻他,含糊道:“该共苦的日子已过去了,往后都是同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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迁都(二)
第二日仍照原定计划启程, 只是在裴济的要求下,丽质将大多事情都直接交给六局的女官们。
待队伍启动,慢慢行出长安,两人便一同坐在宽敞的马车里靠在一起说话。
因今日赶路, 裴济难得有一日空闲。而李太后昨夜听闻丽质有孕后, 今日一早便命人送了些东西来, 两人先前还未有功夫好好看看, 此刻一同打开, 才发现原来都是裴济幼时穿过的衣物与用过的玩意儿。
那些衣物、器具虽然看来已有些年头,却都收拾得整整齐齐, 一尘不染,可见这些年里,都被保管得极好。
裴济愣愣地看着, 忍不住伸出手去, 在这些衣物、器具上一一抚摸过。
他幼年时,与父母总聚少离多,如今看到这些,不禁想起那时的许多事。
丽质含笑望着,见他愣神,便从中拿了一只圆滚滚的三彩陶埙在他面前晃了晃,扬眉道:“原来我家三郎这么出息, 小小年纪还吹过陶埙呢!”
裴济顿时回过神来,见她又是一副同孩子说话的长辈模样, 便也跟着装模作样起来:“是,姊姊不知道的还有许多, 三郎不仅会吹埙, 还会骑马射箭呢。”
他说着, 便从她手里接过那只陶埙掂了掂,凑到嘴边略试了试,便当真吹奏起来。
陶埙的音色幽深悲凄,哀婉缠绵,所奏之曲调皆透着股绵长典雅的神秘气质,偏裴济因多年不曾碰过,早已生疏了,吹出的曲调断断续续,听来颇有几分滑稽的童稚趣味。
丽质倚在枕上笑吟吟听着,待他一曲吹罢,又故作严肃地摇头:“三郎啊,听你吹的,当是许久没好好练了吧?这可不行,吹曲,一日离口,便要生疏,可要勤练呀!”
裴济笑着连连点头,摸着手里的陶埙道:“是,我得好好练练,可不能生疏了,将来还要教咱们的孩子吹奏呢。这一只,还是我六七岁时,父亲到地方上办差时给我带回来的,以后我再送给咱们的孩子。”
他说着,又将陶埙小心翼翼放回去。
马车恰被凹凸的路面颠一下,丽质靠在枕上晃了晃,朝他的方向挨近了些。
他顺势伸手将她揽在怀里,仿佛担心她磕碰了似的。
“算年纪,我该比你大才是,偏你总要做阿秭。”
丽质斜睨他一眼,眼梢之间尽是流转的妩媚:“怎么,你不服气吗?”
裴济忍不住失笑,凑到她眼梢细细亲吻,摇头道:“不敢,三郎听姊姊的话。”
丽质被吻得脸颊有些痒,咯咯笑着软在他怀里。
两人这般轻松自在地作伴,倒让原本枯燥的颠簸路程愉悦了起来。
接下来几日,裴济虽又恢复每日定时处理政务,却还是时刻关照着丽质,尤其早晚的饮食吃药,都得亲自监督着才能放心。
路上不比在宫中,有齐全的供应,可裴济离开前,亲自嘱咐了要让丽质好好滋补,因此这一路上,每日都有御医调制的滋补方子奉上,到抵达洛阳时,她非但没因颠簸而瘦下来,反而更多了几分丰润的艳丽。
在洛阳宫中,她对着铜镜仔细照了又照,以软尺量着腰围,摸摸上面多出的那半寸,满面愁容。
“到洛阳已这么久了,我还想着每日多在外头走走,能瘦下来些,哪知就这半寸,却怎么也回不去。”
裴济恰好从前朝回到寝殿,见她这副模样,方才还面无表情的脸上顿时多了分笑意。
他走到她身后,将手覆在她的腰上,与她一同望着镜中,道:“一时半会儿,哪里还回得去?有了孩子,肚子只会越来越大,这长出来的半寸,分明是咱们孩儿的分量。”
说着,他握着她的手,一起抚上她已微微有隆起趋势小腹:“你摸摸这儿。别人家怀胎的娘子,还有哪个能像你似的,除了这儿,身形半点没变样?”
丽质听了他毫不吝惜的夸奖,心里好受了许多,又在铜镜前左右转了转,仔细确认多出的那半寸的确是因为小腹已有了隆起,这才放下心来。
裴济也跟着将镜中的人好好端详了一番,不过是这片刻的时间,眼神便有些黯了。
他方才说错了,除了腹部隆起,她身上别处也有了细微的变化,令本就妩媚的美貌之中更多了别样的成熟风情。
“丽娘,”他嗓音有些沙哑,重新环住她的腰,将下颚抵在她脖颈的一侧,“到今日,该已经三月有余了吧?”
丽质一愣,算了算时间,点头“嗯”一声,抬眸恰在铜镜里触上他的视线,顿时明白了他话里的含义。
被撂了这么久,他虽每日还能规规矩矩地只抱着她入睡,可内里定早已按捺不住了。莫说他,便是她也有些意动。
她低头看一眼极不起眼的腹部,轻笑着抬头,对着铜镜让自己向后靠在他的怀里,一只手伸出去,在他的领口轻轻勾画着,纤细的指尖时不时扯开些,带要露出里面的亵衣时,又将将松开。
“虽已满三个月了,可我还没问过御医呢。”她抬着眼,在镜中肆无忌惮地打量他。
裴济只觉得仿佛到了夏日,浑身热烫烫的,胸前的衣物被来回勾扯,时不时透进来些凉风,看似驱散了热度,可待又贴回去时,却变得更热了,仿佛随时都能点着。
他一把握住她作乱的手,直接扭到后面锢住,同时低下头去,在她脖颈边的肌肤上时轻时重的落下亲吻,引得她也忍不住跟着浑身颤动。
“我已问过了,御医说你胎相稳,不碍事。”
实则他因见她吃了不少补品下去,却不怎么显怀,总担心她身子吃不住,遂天天都向御医寻问情况,得知她一切都好,才能放心。
丽质侧过头去,与他的唇贴在一起,一点一点磨蹭着。
她想将衣扣解开些,可双手却被他牢牢掌握在背后,只好轻轻扭动着,伸出十指去勾他的腰带。
带钩和玉佩撞击在一起,发出清润的声响。
“你该对我温柔些……”
她委屈地望着他,希望他能自觉地将她松开。
可裴济却没如她的愿,反而扯下自己的腰带,将上头的玉统统撂开,只余那块软绸,三两下绑住她的两只手腕。
他怕伤了她,绑得不紧,恰好能教她稍稍受些约束。
“我会很温柔,只是不能教你乱动,否则我实在不知自己会如何……”
说着,他揽着她的腰进内室,在她不满的眼神里小心地让她半靠在床边。
……
许久,待一切平静下来,丽质才忍不住戳他的胸膛。
“三郎,你如今可越来越不老实了!”
方才她又是撒娇又是佯怒,费了好大的功夫才终于让他将自己腕上的绸带解开,可还未待她反击,却又被他牢牢压制住了。
裴济拉着她的手轻咬指尖,安抚似的摸她后背:“早同你说过了,我从来不是个好人。若能对你老实,我何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
丽质心里想着过去的事,忍不住笑:“罢了罢了,是我看走眼了,谁知道一个衣冠楚楚的少年郎,原来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两个人说笑一阵,裴济问:“今日去了翰林院,觉得如何?”
翰林院是设在宫中的一处机构,其中历来招揽饱学之士,尤以擅诗文者多,专门负责起草诏书,撰写公文。
丽质先前想着,做了皇后,该为天下的女子谋福祉,思来想去,便打算从最普通的百姓中间入手。
大燕的律法承袭前朝,其中有不少于女子有利的,然而百姓中,识字的人甚少,更不必提通晓律法。即便有了这些律法,她们也没法加以利用。
丽质便想从洛阳开始,试着设立几处专门帮助女子刑诉的府衙,若的确可行,便逐渐往全国推广。
只是,着手之前,她自己便先得将各自律法通读、了解。将这念头告诉裴济后,他便提议从翰林院里挑选几个通律法的,每日来同她讲解,今日恰是第一日。
问起这事,丽质点头赞道:“那三位学士都十分饱学,讲解起来,十分深入浅出,通俗浅显。我今日不但自己去了,还在六局里挑了十个平民出身的低阶女官,让她们也一同听着,日后若能学有所成,恰好让她们将此事办起来。”
裴济看着她说起这些时神采奕奕,与平日全然不同的模样,眼神愈发温柔。
先前她还被困着时,他便早发现她对身边的女子都十分宽容,甚至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悯,如今见她终于能做些自己想做的事,自然也觉得高兴。
“你很聪明。”他吻了下她的额头,“挑的是不会动摇根基,又于民有利的地方着手。”
丽质知道他在说什么:“你们男人统治天下太久了,早已习惯了这一切,如今便是你待我好些,恐怕也有不少人在心里议论。我自然不能直接与他们针锋相对,否则岂不辜负了你的好意?多帮助些落难的普通百姓,既于多数人无碍,又是实实在在的好事,自然该做。”
她不傻,心里清楚即便是裴济,也是打心底里认为这世界本该由男人统治,他不过是比旁人更多了尊重与坦诚罢了。
可就是这一点尊重,便已弥足珍贵。别说是这里,就是在她的时代,这一点尊重,也有许多人做不到。
“三郎,”她坐起身,认真地望着他,“若你在外有难处,千万别自己一人扛着,我知道你待我好,我也会心疼你的。”
裴济身子忽然一震,有些诧异地望着她,喉间都像被哽住了一般。
好半晌,他将她抱进怀里,轻轻地道了一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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迁都(三)
帝后搬至洛阳后, 其他仍留在长安的京官家眷和剩余的衙署等,仍在陆陆续续东迁,预计要等到来年四月末,才能彻底迁移完。
这段时间里, 有不少官员不得不两处奔波着办事。
眼看已到十二月, 天气一天比一天凉, 裴济也跟着越来越忙。
前面接连两年, 因国中之乱, 周边各国使臣皆未入京朝见,各地方官也未进京面圣, 如今渐趋稳定与繁荣,年末的朝贺便也重新恢复。与此同时,年末的诸多祭祀也跟着提上日程。
礼部、鸿胪寺的官员们每日进进出出, 令宫城中忙碌不已。
然而再忙碌, 裴济也没忘了每日关照丽质的起居。
他每日早出晚归,几乎没有半点喘息的时候,然而只要一回寝殿,头一件事便是要问丽质这日的情况,尤其吃药一事,他像是总不够放心似的,不厌其烦地每日寻问是否按时吃了, 吃下可有不适。
丽质笑他比她这个怀孕用药的人还紧张,他却说只因孩子没生在他腹中, 他不知他们母子二人到底如何,只好反复确认以求安心。
连御前的内侍们都已习惯了陛下对皇后的处处关心, 帮着一同督促着每日的情况, 令丽质偶尔畏苦, 想晚些吃药都没了机会。
这日傍晚,丽质才从六局回到寝殿中,青栀便将煎好的热腾腾的汤药奉上。
丽质的眉眼登时皱了起来,有些嫌恶地伸手要推开。
不知怎的,她孕期的这些反应来得有些晚,直到过了三个月,才渐渐有恶心呕吐、头晕嗜睡的症状,尤其这几日,御医似乎将汤药的方子做了些微调整,令原本仅有苦味的药汁更多了些酸涩,几乎才沾口,便让她十分难受。
“娘子,这可是安胎的药,昨日奴婢拗不过娘子,已悄悄倒了半碗,今日可不能了,不得一滴不剩地全喝掉。”青栀如今也不似从前拘谨了,虽被推拒,却仍毫不退让地捧着药站在原地。
丽质将外头沾了雪的氅衣脱下,又将厚重的棉服也换成平日在室内穿的宽大衣袍,闻言直捂着唇摇头:“不成,这味道我才闻着便觉恶心,哪里能喝?我看我胎相稳得很,根本不必喝药。”
“小娘子,这是青栀亲自看着熬的。”春月与青栀对视一眼,也忍不住跟着劝,“况且,也是陛下的一片心意,陛下若知晓娘子又不想喝药,定要担心。”
丽质却直接转身进内室,道:“那别教他知道便是了。”
话音刚落,外头便传来一道熟悉中带着不满的嗓音:“别教谁知道?”
丽质吓了一跳,忙探出脑袋往外看去,正见春月与青栀两个屈膝行礼,原来裴济也恰好回来了。
他显然已听见了她方才的话,一面大步走近,一面满是不赞同地望着他,倒令他那张一向肃穆古板的面孔变得生动起来。
“三郎,我、我不过随口说说……”丽质自知理亏,气势一下矮了一截。
裴济难得没对她和颜悦色,只板着脸站在她眼前,也不坐下,反而拿一双漆黑的眼上下打量她,直到她忍不住冲他露出委屈的神色,才抿着唇替她将微微敞开的衣领拉紧。
“早同你说过了,已经入冬,得记得保暖,若冻着了,御医也要束手无策,到时候受累的可是你自己。”
丽质伸出手指轻轻拂过他的手背,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试探,嗫嚅道:“屋里烧着地龙呢,一点儿也不冷……”
裴济脸色一冷,毫不犹豫地瞪她一眼:“屋门还未关,若外头寒气侵入进来了怎么办?”
他仿佛真的有些怒了,直接从青栀手里接过汤药,递到她眼前,冷着脸道:“若我不早些回来看着你,恐怕你连药也不喝了。”
丽质难得像个孩子似的坐在榻上,小心翼翼看他一眼,再不敢多说什么,只伸手捏住鼻子,将唇凑到碗边,就着他的手便将汤药一饮而尽。
没了嗅觉,药的酸苦少了大半,然而顺着食管进到胃里后,仍教她的眉眼皱成一团。
“三郎……”她眼泪汪汪地冲他望过去,一手还抚着自己隆起的小腹,像在提醒他自己怀孕了似的。
裴济绷着脸不吭声,转身站到屏风边更衣。
丽质见状,冲其他人使了个眼色令他们出去,自己则起身走到他面前,一言不发地主动帮他宽衣。
她柔软的肌肤状似不经意地从他的脖颈处擦过,湿漉漉的杏眼也跟着觑他一眼。
“三郎,”她踮起脚尖,仰着头将唇凑近他耳边,“你别生我的气。”
裴济咬了咬牙,尽力不去看她,可那样若有似无的触碰到底令他好容易稳住的严肃慢慢崩塌了。
“我没生气。”他别开脸,尽力离她的唇瓣间温热的气息远些,手却已经自觉得扶住她的腰。
丽质自觉得到鼓励,在他未注意的时候偷偷扬唇笑了笑,得寸进尺地靠近,干脆在他耳边吻了下,委屈道:“你怎么没生气?那药喝得我好苦,到现在还觉得苦,可你都不愿给我蜜饯。”
裴济被她这轻轻一吻勾地顿时又心软了不少。
他顿了片刻,无奈地将她抱进怀里,低头在她唇上亲吻,道:“御医说了,蜜饯太甜,你该少吃些,对身子无益。否则,我怎么忍心让你忍受这苦味?”
丽质软软地靠在他怀里,手臂圈在他脖颈上,一点一点磨蹭着,嘟囔道:“你怎么不舍得?方才那样不假辞色地对我,孩子都被你这做父亲的吓坏了。”
裴济望着她这副委屈嗔怪的模样,终于绷不住笑了:“好了好了,方才是我不对,不该那样对你。”
他低下头抚摸她的脸颊,想起御医说的,孕期里的女子多少会有些心绪上的变化,变得敏感、脆弱、易怒都不足为奇,心里不由有些愧疚和懊悔。
不论如何,他都不该对她冷脸,尤其现在,她的心绪有变化,更应当被好好爱护。
“丽娘,对不起。”他俯身在她的额上亲吻一下,“我没体会到你的艰难,对不起。”
这回,反倒是丽质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心中也明白自己方才别扭地不想喝药本是不对的。可随着怀孕的时间越来越长,她有时也觉得自己的情绪有些难控制。
她一向不是个孩子气的人,可近来却时常有些孩子气的脾气,想改也改不掉。
“三郎,也不全是你的错。”
裴济抱着她,轻轻拍打她的后背,耐心道:“丽娘,良药苦口,但凡是药,总没有好喝的。我不愿让你受这样的苦,可是你的身子却与普通的年轻娘子不同,到底是曾受过损伤的,即便已经痊愈了,也难保留下病根。御医说,女子孕期乃至产后,都是至关重要的时候,若保养得好,便是个绝好的机会,能将从前的病根拔除得一干二净。可若稍有闪失,不但会引起别的病症,恐怕过去的病根也会一同激发出来。我没法代你受苦,唯有希望你能安然度过这段时间,千万别有任何闪失,你能体谅我的心意吗?”
丽质讷讷地看着他,仔细回想着他这一番话,心里渐渐涌起一股暖意,就连残留在口中的酸苦味道似乎也变得不那么令人生厌。
“三郎,”她主动抱紧他,柔柔地说,“我明白的,你是真真正正为我好。我以后定会尽力将药都喝了,好好保重自己。”
她说着,顿了顿,继续道:“我想好好地活着,将来同你走到老呢。”
裴济的心里忽然一酸,不知怎的,就想起天人永隔的父亲与母亲。
“嗯。”他的嗓音有不易察觉的哽咽,“咱们要一起走到老。”
殿中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重。
丽质在他怀里挣了挣,像是终于想起了正事似的,重新伸手替他宽衣解带。一时间,外头的常服被褪下,只余一身亵衣,她却忽然狡黠地笑笑,伸手夺过架上的干净衣物,不让他穿衣。
“丽娘。”裴济被她孩子气的举动逗得无奈不已,连连摇头笑着要上前去拿回来。
可她半点机会也不给,将衣物牢牢抱在怀里,轻巧地后退着躲过他的动作。
她怀着孩子,他不敢强夺,只好小心翼翼、亦步亦趋地跟着。偏偏她狡猾得很,仗着他的小心,每每在他即将触到衣物时,一个灵巧闪身便又退开,忽远忽近,若即若离,仿佛手里牵着一根看不见的丝线似的。
终于,裴济耐心告罄,不再与她这般周旋,干脆大步上前,直接整个将她抱在怀里,以胸膛贴着她后背,低声道:“既然不想让我穿衣,我便不穿了。我看,还是不穿衣服更方便些。”
丽质怀里还抱着衣服,闻言扭头说话,可才开口,便被他一下吻住。
她被吻得有些晕沉,手里的衣物也一点点向下滑动。
裴济干脆将那几件衣服扯出来,随意丢到一边,又令她转过身来,与自己面对面地贴在一起,一面亲吻,一面往内室去。
她的衣物也被一点点剥落,掉在地上,与他的衣物堆在一处。
朦胧之间,她听见他说话。
“明日我让御医也给我开个调养身子的方子,咱们一起喝药。”
她迷蒙地望着他,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可是,你幼时已吃过那么多药了,我不舍得再让你过那时候的日子。”
他笑着摸她的脸,安慰她。
“没关系,这点苦,我早习惯了,不算什么。”
“况且,既然要一起走到老,我自然也要将身子养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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迁都(四)
忙碌之中, 年末的日子过得极快。
除夕前四日,洛阳又下了一场大雪,朝廷上下乃至民间的百姓都道这是新年吉兆,四处皆有一种祥和又喜悦的气氛, 令人舒心有畅快。
皇宫中, 更是人人都在为年末的大朝会做准备。
丽质从前的印象里, 这场除旧迎新的朝会通常都是李景烨作为天子独自参加, 可半个月前, 裴济却向她提了此事,还道先前便已命尚服局制了她的礼服, 只是不知身量是否合适,大约会提前几日拿来试一试。
她心中诧异,便直接问出来:“除夕的大朝会多是受朝臣与各国使臣的拜贺, 我记得过去都是天子一人前去, 你怎想起要让我同去?”
去岁年末,他们还在长安时,年末的大朝会从简操办,裴济便是一人去的,并未让她同去。
“去岁新朝初立,第一场朝会不宜铺张,那时候, 外头与你有关的传言还未全消散,若让你露面太多, 反而对你不好。今年便不同了,天下渐复太平, 百姓们也已在慢慢接受你这个皇后, 我自然也不必再将你藏着。”裴济拿两只手掌在她腰上量了量, 点头道,“稍宽了半寸,恐怕的确得改一改。”
“可那是朝会,并非祭祀——”她想说前朝的事,可又不想提起李景烨,一时也有些迟疑。
裴济顿了顿,渐渐明白她的意思,道:“除夕的朝会本就该是帝后二人同去的,以前没有皇后,便只有天子一人参加。怎么了,你不愿去吗?”
“怎会?我自然愿意,不过是怕让你再惹人非议罢了。”丽质摇头否认。
她自然希望帝后之间能亲密而平等,可心中也明白,凡事该张弛有度,得一点一点慢慢来,在潜移默化中才能悄然移风易俗。
裴济抬眸看她一眼,摇头道:“不会,你放心。我只怕你的身子受不住,那日天不亮便要起,从早至晚都得坐在殿里,到夜里,也不能歇息,得继续赶赴宫宴。”
若是从前,这样的安排虽然辛苦,可丽质只要咬咬牙坚持一下就能一丝不苟地撑下来。如今怀着胎,身子一日比一日重,尤其还多了些小毛病,容易疲累,频频如厕,都令她要撑下一整日的朝会有些艰难。
只是,这是裴济的一片好意,更是她愿意做,且身为皇后应该做的事,这样的机会,该好好珍惜。
思忖片刻,她咬牙点头:“没关系,偶尔一日,我能撑下来,况且还有你与我一起呢。”
裴济笑着握住她的手:“是,我自然与你一起。那日若觉得不适,定同我说。你早些离殿也不碍事,千万别逞强。”
不久到除夕,便迎来大燕帝后一年之中最为忙碌的一日。
清早天还未亮,裴济便携丽质一同起身梳洗,分别换上庄重的冕服和祎衣,前往含元殿参加除夕盛大的朝会。
朝臣们早已来了,正列队立在含元殿外,见帝后至,纷纷肃穆而迎。使臣们跟在另一侧,见状也跟着以礼相迎。
丽质跟着裴济一同走入大殿,并肩坐定,这才将目光往下方扫去。
一个个身穿各色官服的朝臣们身边,还有一个个面孔、服饰皆迥然不同的各国使臣,也都正拿好奇的目光看来。
面对这样多人,仪态与举止间不能有分毫差错。饶是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景,面对异国人们更为直接的目光,也忍不住有些紧张。
裴济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紧张,趁着众人行礼拜贺,不曾注意的时候,以挨着她的那一截掩在衣袖中的手肘轻轻往她胳膊上靠了靠。
就是这一点点极轻的力量,便令她慢慢定下神来,挺直腰背,坦然地面对众人的打量。
这也是帝后的职责之一。
只是她到底已五个月了,身子的确不便,经不住这样长时间的静坐,终是在两个时辰的使臣拜贺结束后,便先行离殿,余下的祝词、封赏等事便交给裴济一人来完成。
还在殿上,裴济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好命身边的内侍跟上,嘱咐她先走一走再坐下,免得双腿水肿。
丽质依言沿着寝殿走了两圈,待觉浑身的劲都缓过来,才回屋歇下。
待午后用过一顿饭后,她没再继续闲着,而是先往李太后与太皇太后处问候一番,又见了六局的女官们,分别给予丰厚的奖赏,再命人给各府的命妇们封赏,最后,命人将早已拟好的给天下妇人的贺词发出去。
事情做罢,便到了该赴宫宴的时候。
裴济喜节俭,恶铺张,因此这一回的除夕宴比之过去的那些年稍显朴素。然而,到底是要宴请各国使节,再朴素,也仍处处彰显出大燕包容万象的恢弘气度,尤其赴宴者众多,处处皆是一片欢悦和睦的气氛,更令人少了拘谨,多了平和舒适。
众人照次序纷纷上前敬酒。裴济一杯接一杯饮酒,始终面不改色,反而是丽质,饮不得酒与茶,便只拿温水替代,偏偏饮了不过七八杯便要起身如厕。
待她再回来时,已又有不少人饮过酒下去了,这时候站在眼前的是一对年轻夫妇,看来也不过与她和裴济的年纪相当,看来有几分眼熟。
其中那位年轻的郎君正笑着冲裴济作揖,拱手说着什么,一见她来,忙携着身边的妻子转身,恭恭敬敬行礼。
丽质笑着让二人不必多礼,将目光转向身边的裴济,不动声色地递出个疑惑的眼神。
见方才的情形,他应当与这位年轻郎君相熟,可她除了觉得有些熟悉,却着实想不起到底是谁。
裴济一面塞了一只才换过芯子的暖炉到她手里,一面笑着道:“这是八郎,杨八郎,亦是朕的表弟,你当也有些印象。近来迁都的事,有不少是他带着人忙前忙后,也出了不少力。”
丽质愣了愣,这才想起这人是谁。
杨家与过去的李氏皇族沾亲带故,论辈分,他的母亲当是李太后的表妹,杨八郎自然便算裴济的远房表弟,同是贵族子弟,二人过去也算相熟。
杨八郎年纪小,又不似裴济这般早早入仕,过去鲜少在宫中露面,丽质唯一见过他的几次,便是在宫中打马球的时候,尤其最后那一次——端午日,为裴济相看未婚配的娘子而特意在大明宫办的一场马球赛。
裴济便是将最后的彩头直接让给了他。
只是他身边的妻子,却不是当日那个英姿飒爽,在女子中拔得头筹的李十七娘。
她愣了下,心里升起些遗憾。
当初虽未亲眼见那二人站在一处,更没见过杨八郎对李十七娘爱慕追逐的模样,可也隐约听说过这二人的事,李十七娘似乎曾对他松口,眼看就要成就一桩姻缘,却不知后来出了什么岔子。
这处,杨八郎已经歉然道:“是臣疏忽,未曾主动问候过皇后殿下。”
他说着,朝身边侧了侧,让妻子站近些,笑道:“今日臣来,实则想是向殿下引荐拙荆。”
那年轻女子相貌平平,柔弱而温顺,面上还带着几分怯意,却尽力维持着大方的样子,上前向丽质行礼:“妾秦氏拜见皇后殿下。”
丽质令她起身不必多礼。
秦氏似乎是头一次这样近距离的看见裴济与丽质,一时眼神有些恍,脸颊也微微泛红,只能勉强镇定心神,道:“妾冒昧,听闻殿下在宫中请了翰林院的几位学士为宫中女官们讲大燕律法,深觉敬佩,一来,欲向殿下聊表崇敬之心,二来,也斗胆问一问殿下,能否容妾也得此机会,听一听学士们的金石良言。”
杨八郎也忙补充:“拙荆的外祖曾任过前朝的大理寺卿,是以受其影响,拙荆自小便对律法之事颇有兴趣,这些年下来也算略有心得,只是身为女子,无处施展,听闻殿下在宫中设了这样的讲堂,臣便斗胆鼓励她来见一见殿下。”
丽质听得有些诧异,想不到竟会有女子主动要来听翰林院学士讲授律法。好在,她经过这几个月不曾间断的钻研,已对其中几门粗略懂一些,当即拣了些问出来,见秦氏果然答得□□分,便知其所言非虚。
她心中十分欣赏,即刻点头应下,邀秦氏年关后再开讲时一同入宫来听。
这样一个年轻,甚至看上去有几分怯懦的女子,却有不同常人的追求,实在是弥足珍贵。
一直到月上中天时,两位太后已先后离席,裴济也带着丽质一同起身,嘱咐过殿中众人后,便离席回寝殿去。
一路上,宫人内侍们远远跟在后面,二人慢慢地走在前面,脚下的积雪在寂静的夜色里发出细微的嘎吱声。
裴济将丽质氅衣上的帽子拢紧些,也不牵她的手,只拿那只戴了皮套的手搭在她的肩头。
丽质想起秦氏,道:“方才见了秦夫人,我倒有些吃惊,想不到杨八郎和李十七娘这段姻缘最后却没成。”
她说着,目光里染上几分揶揄的笑:“这可本该是你的缘分呢,你拱手让人,哪知还是没成。”
裴济转头看她,确认她不是想起旧事而心生别扭,才满不在意地笑了下,道:“哪里是我的缘分?我的缘分早已注定落在你这儿了。八郎同我说过,李十七娘本有意嫁给他,可到议婚时,却遭动乱,她不得不跟着家人举家南迁,在那儿嫁给了一位地方官之子。如今的这位秦夫人,是他母亲后来又替他择选的。”
“原来还有这回事。”丽质回想起方才那二人相处的自然亲密的模样,一时诧异,“可他看起来,与秦夫人也算情投意合,为了她,还主动到我跟前恳求。”
须知即便这时候的风气再开放,外头有再多女子抛头露面,大多男子男子仍是打心底里不喜家中妇人在外太过奔波露面。如杨八郎这样主动鼓励夫人钻研律法,入宫听讲的,并不多见。
裴济道:“是啊,他本也是不答应这门婚事的。可那时候恰逢战乱初平,他偶然见秦氏主动拿出多年攒下的私房钱,亲自到铺子中买粮,以化名分发给才到长安,无家可归的百姓,这才转了心意。后来二人几番共处,皆觉中意,这才成了这桩婚事。”
丽质点头赞道:“这位秦夫人果然不是一般人,李十七娘虽令人叹惋,可秦夫人也值得旁人全心的对待。”
“是啊。”裴济不知想起了什么,望着天空中的弯月,叹道,“佛家说,万事皆有因果缘分。同样的人物,遇见得早或晚,结果会大不相同。丽娘,幸好我遇见你时还不晚。”
丽质忽然觉得心口发酸,眨眨眼轻声道:“嗯,幸好不晚。”
※※※※※※※※※※※※※※※※※※※※
番外都是非常日常和细节的,男女主之间的番外大约会写到生娃之后一点点结束,后面大概还会有一个不长的男主爹妈年轻时候的番外。感谢在2020-11-29 23:35:41~2020-11-30 23:43: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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迁都(五)
转眼到二月里, 新年的氛围渐渐消失,春意一日比一日浓。
裴济已将练兵备战提上日程,张简、魏彭等将领也都陆续回到河东。
兰英因为魏彭的缘故,也不能在洛阳逗留太久, 只到三月初, 便也离京北上。
好在, 如今丽质的身边又多了几个十分谈得来的友人, 挥别兰英虽觉遗憾, 可时常通信往来,也渐渐感到满足。
宫中的律法讲堂自二月初便已恢复, 除了丽质和原先的十余名女官,秦夫人也依约参加。
恰好杨八郎还在忙着迁都的事,时常长安、洛阳两地奔波, 不在府中, 给她空出许多时间。
她性子内敛,有些慢热,起初话不多,只安安静静听着,约莫半个月后,众人相处得渐渐熟悉起来,她才有些放开。到底是大理寺卿的外孙女, 虽在律法的熟悉与见地上及不上几位翰林学士,可她胜在见闻颇广, 腹中积攒了许多陈年的案例,常能给众人以启发。
丽质对她颇为赞赏, 几番观察下来, 便动了心思, 让几名擅书记,能编纂的女官跟着秦夫人,挑出六个陈年的案例,与大燕的律法一一结合,附以评点,再请几位翰林学士一一校阅润色,最后编写成册,留给众人参阅学习。
此事传入李太后耳中,第一个案例校订好后,她特意让丽质拿来仔细翻阅,当即感到十分惊讶,详细问了此事的进展后,连连点头赞同。
丽质见她果真关心此事,心里不免十分高兴,往后除了继续亲自盯着事情外,更定期告诉李太后,问一问她的意见。
如今虽已改朝换代了,可到底朝中的臣子、贵族仍多是前朝的那些,李太后地位尊崇,说话极管用,有她的关心,丽质又寻到了几位对此事有些兴趣的外臣命妇入宫来一同参加。
眼看自己费了这么多心思的事已渐渐步入正轨,再有大半年的时间,第一批的几名女官便能出宫,到洛阳的衙署中跟着司法、司户旁观日常的审案、断案,丽质心中有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从前她无权无势,被囿于内廷,连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哪里有机会关心别的事?能给身边的人多分一丝同情和怜悯,已算仁至义尽。
如今真正安定下来,借着身份做些想做的事,才慢慢体会到其中的意义与乐趣。
临近四月,丽质的肚子越来越重,产期一天天近了,她浑身上下开始出现水肿的症状。
这日傍晚,她从翰林院回到寝殿后,便已觉浑身虚浮酸胀,再也站立不动,才换好衣服,就忙着坐到榻上。
肚子大了,连榻也做得难受,再不能跪着,得令双腿微分,自然垂下才好。
她腰后垫着软枕,一面轻轻敲打双腿,一面对着铜镜卸脸上的妆面。
望着镜中比从前略显圆润的脸盘,眼中的忧愁一闪而过:“唉,也不知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生,再这样下去,我可再不敢见人了。”
话音落下,站在门口的春月便道了声:“陛下回来了。”
丽质转头望去,正好见裴济已大步踏进殿来。
对上她的视线,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了软化的迹象,他走到近前,直接将她还在敲打双腿的手拂开,换自己来。
丽质本来自己捶得有些吃力,此刻只要坐在一旁,感受着双腿上轻重合适的力道,这才觉得彻底放松。
“还是让你来的好,方才捶那两下,我已觉得手上没劲儿了。”
裴济抬头冲她微笑,腾出一只手来揉揉她的胳膊:“你是女子,天生力气不如男子,我又是多年从军的,力气足得很,捶腿这样的事自然比你合适些。”
丽质抿唇笑着,对着镜子将剩下的钗环一一取下,一头长发便柔柔散在一边,铺陈开来。
她又左右看了看,一手抚着半张脸,委屈道:“三郎,我好像变得不好看了。”
“嗯?”裴济闻言抬头,也跟着仔细打量镜子里的她,摇头道,“怎么会?我看,你还是同过去一样美。”
若他看也不看,直接回答,落在丽质眼里,恐怕会有敷衍的嫌疑,可这般仔细看过,正正经经说出来,便令人十分信服。
丽质心里高兴,忍不住又露出笑容,伸手摸摸眼前重新垂下头改成替她按揉双腿的男人,道:“三郎,我如今才发现,你看似一本正经,少言寡语,说起这些哄人的话,却一点也不含糊。”
裴济漆黑的眼里闪过一丝赧色,随即又恢复正经的样子:“哪里是哄人的话?我不过是说了心中所想罢了。”
丽质好整以暇地望着他,面上的狡黠之色一闪而过:“真的?”
“自然,你别多想。”
她立刻又换上委屈的表情,趁着身边没其他人,捻着自己的发梢,半真半假地低声埋怨:“那你近来都这么规矩,我如何能不多想?”
裴济先是一愣,随即才慢慢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自她孕期时间长了,他便听御医的话,不敢再碰她,每日入睡,皆是规规矩矩的,只管抱着她,不做别的。
这本是他体谅她,努力克制自己的结果。
他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旷了整整三月,面对的又是这样心爱的美人,哪里真能忍得住?
尤其平日面对她时,不论他再怎么克制,到最后也都会有控制不住自己需索的时刻。
只是他不愿让她多想,近来都是趁着沐浴时自己偷偷处理,并没被她发现罢了。
“丽娘,你别撩我。”他一时眼神都有些变了,握着她的手极富深意的捏了一把,待将掌心的滚烫温度传递出去后,又迅速移开,“我只盼你能平平安安地生养。”
丽质托着腮望他,心里仍想笑,面上却未显露,半点没犹豫便先认错:“是我不好,没体会你的好意。”说着,她主动起身,拿起一旁叠好的衣物,“今日我来给你更衣吧。”
裴济不疑有他,伸手扶着令她站稳后,便自觉站直,伸展双臂,等着她来解开衣扣。
起初,丽质挺着孕肚站在他面前一步处解着他的腰带,似乎当真在一丝不苟地替他更衣。可待外层的衣物退下,只剩里面的亵衣,要将宽袍披上时,她灵巧的手指便有了不一样的细微动作。
纤细的指尖先是不经意地划过他的喉结,再是若有似无地撩起他的衣领,随后又沿着领口的肌肤轻轻地游移。
如今的裴济像随时能被点燃的干柴,只这几下,目光便迅速幽深起来。
他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分明的喉结上下滚动,伸手一把钳住她的手腕,嗓音嘶哑道:“别动,我忍得难受。”
丽质却没收手,反而仰头轻轻吻他的喉结,另一只自由的手也顺着他微微敞开的衣领悄然下滑。
“三郎,我不想见你忍得这样艰难……”
“丽娘——”他想开口拒绝,可话到嘴边,却再说不出,只能化成压抑的叹息。
……
许久,待裴济将一切清理干净,二人才相对而坐,让人将晚膳送上来。
裴济说起近来演兵备战的事,又将心中设想的开战的时机与大致的安排说了说。
“照如今的情况,大约会在今年年末的时候战一场,恰好那时候突厥缺粮财,阿史那多毕定会蠢蠢欲动,我打算这一回将他们彻底解决,要么驱赶到更北方的大漠里,要么令他们直接臣服。”
丽质认真听着,又问了问他要派何人去,有几成把握后,便关心地赞了几句。接着,又说了自己办的那些事情的进展。
裴济也一字不差地听着,说了两句自己的见解。
这样的生活,丽质觉得恰到好处。
白日二人都十分忙碌,几乎没时间在一起,到了夜里,各自卸下满身疲惫,相互依偎,说说手头的事情,若有建议便提一提,若有烦扰也算是个发泄。二人之间,既不会因为腻在一起的时间太久而心生厌烦,也不会因为互相干涉而产生大的分歧。
她这辈子都没觉得这样安定放心过。
夜里,灯烛熄灭,裴济搂着丽质,在黑暗中轻轻抚摸她隆起的腹部。
“算算日子,还有不到半月便要临盆了。”丽质闭眼靠在他怀里,低低出声。
“嗯。”裴济的声音有些闷,抚摸的动作也愈发轻柔,仿佛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珍宝,“咱们准备得很充分,孕期里也都照顾得极好,临盆时定会一切顺利的。”
他的嗓音有些紧,似乎不知是在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女人生产便是在鬼门关里走一遭,他虽是个男子,却也听说过不少这样的话。随着她怀孕时间一点点变久,他最初的喜悦也慢慢转为担忧。
有时他也想,若她身子一直没好,没法生养,自己兴许也不必这样忧心。
黑暗里,丽质看不清他的神色,却从声音里听出他的忧虑。
实则她的担心不比他少,甚至还多了些对未知的恐惧与害怕。只要一想到这时候的生产,几乎全都仰仗于顺产,她心里便会突突直跳。
因此,自怀孕以来,不管多疲累,她都坚持每日在外动一动,更照着御医的嘱咐,一丝不苟地调整腹中胎儿的位置,为的就是那一日能一切顺利。
如今听出他的紧张,她心里却忽然好受了许多,仿佛感受到有人在替她分担着正在承受的一切。
“三郎,会好的,别担心。”
屋里静了许久,才传来一声低低的应答。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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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育(一)
越是临近产期, 心情越该放松。
丽质没有刻意转变近来的作息,仍是按时往翰林院去带着众人研习律法,只是更注重中途的歇息,不让自己太过疲乏。
裴济忙朝中的事, 便让身边人天天左右跟着她照顾。李太后起初有些不放心, 挑了一日亲自过来, 跟着她们在翰林院待了整整一天, 也正好趁此机会看看她们的进展。
待见一切都比料想得好, 才彻底放下心来。
到四月十八这日,丽质与往常一样, 待裴济离开后,又在寝殿里睡了半个时辰,等天亮了, 便起身熟悉穿戴, 用过早膳,信步往翰林院走去。
如今肚子沉甸甸的,她走路也比过去慢了些,一步一步只求稳妥,以防伤到腿脚和关节。快到时,也照例见到才进宫来的秦夫人。
秦夫人忙停下脚步等在路边,笑着冲丽质行礼问候。
二人如今熟悉了, 也没从前的客气与生疏,丽质当即让秦夫人起来, 与之一同并肩而行。
然而还未到,她的脚步却忽然一顿, 脸色也变得古怪起来。
“殿下?”秦夫人心思细腻, 一下察觉她的异样, 忙跟着停下脚步,紧张地观察她的样子,“可有哪里不适?是否要叫御医——稳婆来?”
皇后产期将近,她和翰林院里的女官们是早就知晓的。到这几日,不但太后亲自来过,陛下额外派来的内侍与宫人也都对皇后越来越着紧,令她们这些外人也跟着紧张起来。
如今一看丽质面色有异,她的第一反应便是要生了。
丽质没回答,而是皱着眉仔细感受了一下身体的变化,又回忆着稳婆说过的话,这才确定地点头:“恐怕是要生了,让稳婆准备着吧。”
青栀与春月对视一眼,忙小跑着往回去递消息。春月则自觉与秦夫人一起,一左一右扶着丽质往回走。
秦夫人没经历过这样的事,背后已有了一层冷汗,左右看看,问:“殿下是否要乘步辇?”
丽质心里估了估回去的路程,摇头道:“不用,临产时适当走走,一会儿才好生。”
其实她的心里也砰砰直跳,脑中更是有一种云里雾里还未回过神来的感觉,眼下能如此镇定地思考,全赖这一个月来,稳婆每日早上不厌其烦地反复叮咛过她。
不但是她,春月也已将那些话都滚瓜烂熟地记在心里,此刻也镇定地安慰:“小娘子,咱们走慢些,不急,起初的阵痛来得缓,再来一次,咱们便能到了。”
产房就设在寝殿的偏殿中,三人还未到,已迅速将一切准备好的稳婆便已赶出来,见丽质好好走动着,又问破水了没,待得了否定的回答,登时长舒一口气。
“殿下莫急,这是头一胎,时间久,这才辰时,咱们慢慢来。屋里已备了吃食,殿下若觉饥饿,一定要记得用些,到时候才能有力气。”
丽质点头,进屋靠在榻边坐了一会儿,又重新起身,在廊边缓慢地来回走动。
这期间又经历了两次阵痛,似乎比最初的那一回更痛些。
另一边,青栀先让人往两位太后宫中去送消息,自己则亲自往御前去,通知裴济身边的内侍,令其将皇后即将临盆的话带去。
今日无大朝会,裴济散朝后,便亲自往六部衙署附近去了,待接到消息后,也不含糊,当即同臣子们明说,交代一番后,就径直往寝殿赶去。
产房外,李太后闻讯已先赶了过来。
“孩子,你宽心些,时候还早,顾着自己的吃喝,省些力气。你祖母年纪大了,没法过来,让我嘱咐你保重自己,我也是这话,万事都没自己重要。”她拉着丽质的手,眼里的关心真挚不已,又从袖中取出早几日已经准备好的一枚平安符塞过去,“这是当年我生三郎时便带在身边的,今日给你,盼你也向我当日一样,母子平安。”
丽质捏着手里的平安符,心里一时有些恍惚。
她早就没了父母,活了这么多年,几乎没体会过被长辈这样关心爱护的时候。即便是后来嫁给裴济,她也始终没法真正将两位太后真正当作亲密的长辈,相处之间,更多的是尊敬。
可是,李太后方才那句“万事都没有自己重要”,却让她一□□会到了暖意。
她们最关心的并非是她腹中的孩子,而是她这个人。
她眼眶有些泛红,捏着手里的平安符,垂头挂在自己胸口,轻声道:“知道了,多谢母亲。”
李太后没再多说什么,只拍拍她的手,便跟她一同在廊边继续走动起来。
裴济赶来时,就见婆媳两个慢慢地走动着,看不出任何异样,若不是见一旁有稳婆和宫人看着,他几乎要以为自己方才是听错了。
这情形让他紧绷的心也奇异地放松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信步上前,先向母亲行礼,随即便问道:“如今痛了多久了?可还好?”
丽质还冲他微笑:“才不过小半个时辰,还有很久呢,你倒不必这么早回来。”
裴济眼里闪过不赞同:“今日临盆,一辈子兴许也只这么一两次,既然听到消息,哪里还有不回来的道理?”说着,他便敏锐察觉她眼角的红意,不由抚了两下,蹙眉问,“怎么了?可是太痛了?”
眼看李太后还在,丽质忽而有些不好意思,全然说不出是被婆婆感动的,只含糊地摇头。
李太后了然,拍拍儿子:“好了,你既然来了,我便先到屋里去坐一坐,一会儿再来看你们。”
说着,转身进了寝殿,在外间坐下用起茶点。
外头剩下二人,丽质才摸摸胸口的平安符,将方才的话同裴济说了。
裴济揽着她的肩,让她靠在自己身上,陪她一同在外面走动,听罢安抚似的也拍拍她胸口的护身符:“你呀,对我倒是极放得开,可对上母亲她们,便拘束了。你不知道,我记得小时候,母亲还想过再要个女孩,可后来似乎一直没成,她心里大约遗憾着呢。如今有你在,她疼你还来不及。”
丽质借着他手臂的力气在一旁暂歇,摇头道:“你不一样。我只是从没与长辈亲近过罢了,并没有别的意思。”
一阵比方才更剧烈更持续的疼痛袭来,她顿时皱眉,紧紧捏住衣摆。
裴济心头一跳,下意识搂着她,不知该如何替她减轻痛苦,只好一边抚她后背一边道:“不怕不怕,以后不但有我疼你,还有母亲和祖母在,绝不会让你受委屈。”
丽质忍着疼,摇头道:“哪有什么委屈?我分明好得很。”
两人就这样在寝殿内外时不时走动着,到晌午时,又与李太后一同用饭,直到午时将过,稳婆才说时候差不多,该进产房了。
丽质这时的疼痛已一次比一次剧烈,间隔也越来越短,再没了先前的镇定,浑浑噩噩听稳婆的话,一会儿保存体力,一会儿用力,待又过了半个时辰,才觉身子一空,让孕育了九个月的小婴孩脱离母体,呱呱坠地。
“好了,生了!是个小皇子!”稳婆的声音听来极是喜悦,将手里才剪了脐带擦干净的孩子裹进襁褓,送到丽质面前让她看一眼。
丽质眼有些花,瞪着襁褓好一会儿,才看清里头那张皱巴巴红通通还闭着眼的小脸蛋。
“他方才哭了吗?”
稳婆连连点头:“哭了,哭声响亮,一看就是个健壮的好孩子!殿下方才兴许是累极了,才没听见。”
屋里已经被宫人们草草收拾了一番,外头的裴济没等稳婆将孩子抱出来,便先带着李太后进来看望。
他脸上带着一种少见的憨笑,直愣愣走到床边,也不说话,就这么望着躺在床上的丽质。
李太后接过稳婆手里的孩子,走近道:“三郎,你的小郎君,怎么不来抱一抱?”
裴济的反应难得有些迟钝,经母亲这一提醒,这才想起这事,学着母亲的样子,将那比他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孩子抱到怀里。
孩子沉沉睡着,两只手索在下巴处,虚虚握成拳。
裴济仔细地看着,不由伸出一截小指,小心翼翼塞进孩子的手中。
那五根极其柔软细弱的小手指像是有感知一般,慢慢握拢在父亲的小拇指上。
父子之间仿佛一下建立了某种联系,令裴济的眼眶忽而湿润起来。
“丽娘,你看。”他嗓音有些发紧,抬头望着身边的妻子,两人一起将沉睡的儿子守在中间,“他一定知道我是父亲。”
“嗯。”丽质此刻有些虚弱,心里却觉得格外满足,“他知道你是个好父亲呢。”
她也伸出一根手指,塞进孩子的另一只小手中,被慢慢握拢。
两只小手将三个人紧紧联系在一起。
旁人早已识趣地离开,只留下这一家三口在屋里。
裴济腾出的另一只手越过孩子,将丽质轻轻搂着:“丽娘,往后咱们就多一个小郎君了,咱们一起好好抚养他。”
“嗯,咱们一起将他养大。”她温柔注视着眼前的一对父子,心里后知后觉地涌起一种属于母亲的暖意。
如今,她已成了一个真正的母亲。
私心里,她更喜欢女孩,可想起这时候人们的观念和裴济身份的特殊,男孩又更教他们放心。
可是不论男女,既然是她的孩子,既然来了这世上,她便会全心全意地爱护他。
没有什么比在父母的呵护下长大更让人感到幸福和满足的事了,这一点,她深有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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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凑最后一个榜单,不出意外的话从今天开始到下周四都是隔日更,下周末之前应该会把番外全部更新完。还有,昨天那是手啊手!人家哪有那么变态!感谢在2020-12-01 23:52:54~2020-12-02 23:04: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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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育(二)
孩子生下后, 李太后便问丽质是否要交给乳母哺育。
丽质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由自己亲自哺乳更好。裴家的人素来没那么多规矩,既是她的孩子,便也没多干预, 由她自己决定。
至于儿子的名字, 裴济早已让宗正寺的官员们拟过十几个上来挑。
当初还未生时, 不知是男是女, 拟了那十几个名字来, 他和丽质二人左挑右选,始终摇摆不定, 未选出个最合适的来。
说来也怪,在别的事上,二人从来都不是那等含糊犹豫的人, 偏在给儿子起名的事上没了主见。
如今知道是个男孩, 便已筛去一半的名字,却仍没能做出决断。
到底太皇太后见得事多了,提议让小皇子自己来选。
二人觉得极有道理。宗正寺起的名,定个个都有一番讲究,没有太多优劣之分,不如就让孩子随缘而定。
于是,产后的第三日, 丽质精神恢复大半后,裴济便坐在她床边, 提着笔在一片片特意打磨圆钝的木签上写下名字,撒在宽敞的榻上, 随即便将还在呼呼大睡的儿子放到榻上。
夫妻两个在一旁屏息凝神, 耐心等着。
小婴儿依旧睡得安稳, 丝毫没有察觉父母的紧张与期待。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夫妻两个已有些忍不住时,儿子忽然咂咂嘴,闭着眼动了一下,圆乎乎的臀部恰好碰到其中一片竹签。
裴济忙小心翼翼抽出来,尽量不打扰儿子的酣睡。
“元朗。”
他用气声将竹签上的这两个字读出来,又递给丽质看,这便是由孩子自己选出来的名字了。
……
日子一天天过去,元朗原本红通通的皮肤开始泛黄,再慢慢变白,终于到临近满月的时候,露出了一身白皙的皮肤。
大约是肤色均匀了,就连原本皱成一团的小脸蛋也变得越来越讨人喜爱。
裴济望着儿子一天一天的变样,心里时常有种恍惚的感觉,似乎下一刻,这个一天要睡十个时辰的小婴孩就会变成一个健壮的活蹦乱跳的小郎君。
“幸好这孩子在母亲腹中时养得极好,不必像我那时似的日日捧着药罐子。”他望着被丽质抱在怀里安静地吮吸乳汁的孩子,满眼都是慈爱,“我看,只这几日,他的眉眼便已在慢慢长开了。”
丽质闻言,低头对上儿子乌亮亮的眼睛,忍不住笑着捏了捏他的小手:“是呀,小元朗可是一天一个样呢。母亲和祖母都说,他的鼻梁与嘴唇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元朗此刻已吮吸得差不多,裴济伸手接过,仔细端详了一番,抱在肩头轻轻拍嗝。
“他的眼睛像你,生得好看。”
丽质将衣服整理好后,自榻边起身,走到镜边观察自己的腰身。
生完元朗已有两个月,她自出月子后,便每日要到镜前看自己的腰身是否缩回去了些。
到底还年轻,她将衣物拢紧,就见腰身似乎已恢复到怀孕前的样子,这才松一口气。
非腰变得与从前一样细,胸臀两处也比过去更丰润,令她整个人看起来更多了一种成熟动人的姿态,尤其转身时流转过的眼波,一下就能让人心神荡漾。
裴济的手掌还在儿子背后轻轻拍打着,目光却已经悄无声息地移到镜中,在妻子的身量上上下逡巡。
他下意识瞥一眼香案上的香炉,见儿子已打过奶嗝,脑袋动了动,似乎又有困意,便直接交给宫人抱下去哄睡,自己则走到丽质身后,伸出两只手掌握住她的腰身,垂眸低声道:“怎么好像比从前更细了?”
丽质颇为满意,面上露出笑容,摇头道:“和从前一样,我方才量了。”
“是吗?”裴济将脑袋凑近她耳边,嗓音也有些低哑,握在她腰上的手掌开始向上移动,“那是哪儿不一样了?”
丽质被他弄得身子软了半边,红着脸咬唇道:“你别,我有些涨……”
“我帮你。”他解了她的衣物,抱着她到床边,“这么久了,你的身子已都好了吧?”
他已几个月没真正碰过她了,如今出月子已有一个月,御医也看过,应当没事了,他还是忍不住多问了句。
丽质心中也蠢蠢欲动,望着自己半敞的衣衫,轻轻点头,伸手去解他的衣扣。
“都好了,你小心些就是。”
一得应允,裴济的动作便急躁起来,很快就将床边纱帐放下。
迷蒙之际,丽质却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用力推他:“香——我可不想才生完就又怀上……”
裴济没动,反而将她压得更紧:“你别动,我怕我控制不住轻重……香早就点上了,你出月子的时候,我就让人在每日的熏香里加过了,没事的。”
积攒多时的压抑终于得到缓解。
……
七月末,小元朗满了百日,生得白白胖胖,十分神气。
丽质带着儿子到两位太后面前一同用了一顿饭,又给六局二十四司的女官与普通宫人都分送了赏钱,与之一同分享喜悦。
裴济思来想去,与她商量多日,终是决定暂不封儿子为太子。
一来,以此时的风俗,幼子命弱,不该承太重的名号,唯恐活不长久;二来,也是希望儿子能成长得相对轻松些,莫因为特殊的身份而处处被约束、压制,失了天性。
横竖只这一个孩子,他二人暂也未打算再养,不妨等孩子大些,能晓事理了,再慢慢让他明白身上肩负的责任。
将此事定下,二人才算彻底放下心来,除了用心照顾儿子外,又恢复先前各自忙碌的状态。
这三个月里,丽质虽在寝殿修养,却也没放松翰林院的事。
她让秦夫人带着女官们继续修习、编纂书册,每隔十日,便将进展报至她跟前,到如今,六个案例中的前两个,已编成校订出两册书,交给六局印刻完成,分下去让女官们以及宫外有兴趣的命妇们阅览。
接下来,她要做的,除了让她们将余下的四册编写完,还需将先前跟着学了一年的女官们分别选出不同科的律法专研,待再研习半年后,便要分至衙署,从旁观看审案的各个环节。
而裴济则忙着出兵前的最后部署。
四月里,迁都的最后事宜终于全部结束,如今朝中的重心便全部放在军事上。
驻守河东的张简先前上奏,言阿史那多毕似乎已察觉大燕出兵的意图,正暗中加强防备,日夜操练。
为防夜长梦多,他索性不等年末,决定到九月中旬,秋意渐浓时,便主动出击。
这一仗,恐怕将比先前他父亲同阿史那多毕的那一战规模更大,他思来想去,决定以天子之尊,亲自北上督战。
这日,他在兵部与几个朝臣用完晚膳才回来,恰见儿子刚被喂饱,便自觉地抱着拍嗝,又亲自哄睡,才回到寝殿来更衣梳洗。
夜里,二人并肩躺在黑暗中。
裴济握着丽质的手,轻声道:“今日我已与他们都定下了,再有半个月,便要出征了。”
“嗯。”丽质白日有些累,闭着眼迷迷糊糊听着,照例想祝福或鼓舞一番,却忽然意识到什么,“出征?三郎,你要亲自去吗?”
他说的是“出征”而非“出兵”。
裴济在黑暗中点头,又恐她看不清,低低应了一声。
“你——你如今是天子,怎么还亲征?战场上刀剑无眼,若出了事,必要生乱。”丽质下意识反对他的决定,“况且,我、我和母亲,还有祖母,还有元朗,都盼你能好好的呢……”
裴济听着她难得有些急的话,忍不住无声地笑了。
他捏捏她的手,安慰道:“没事,我是天子,不去前线,只留在太原督战。这次这一仗非同小可,若胜了,便是扬我国威,解决了北方扰了咱们百余年的心头大患,须得我亲自坐镇,给将士们鼓舞勇气。”
丽质听罢,一时没说话。
她自然明白这一场仗的重要性,从他最开始的设想、部署,便都没瞒过她。也正是因此,她心里明白自己不该多劝。
可她始终是和平年代出身的人,先前的那一场大乱,即便没有直面血肉模糊的战场,也明白其中的残忍,尤其裴济的父亲,就是在那时去的,更令她心有余悸。
她转过身,轻轻抱住他的胳膊,闷声道:“我只是有些舍不得罢了。母亲听了,定也要不放心的。”
裴济忍住笑,道:“若不想让母亲担心,你不妨跟着我一起去,也好替母亲好好看着我。”
丽质一愣,诧异地抬头,透过黑暗打量他:“我也去?那元朗——”
“一起去。”
“可我们母子两个过去,会不会引别人的议论?”她是皇后,不希望此举被视为出格,惹人非议,因而影响日后她要替民间妇女争取利益的事,也不希望让裴济因此承受压力。
“不会。”裴济摸摸她的长发,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我考虑过了,带着妻子出征的事,古来并不少见。咱们只是去太原,不上前线,没什么危险,而你与元朗一同跟着,反倒更让将士们看到咱们的胸有成竹与气定神闲,到时信心十足,于战事大有裨益。”
丽质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便先应下。
裴济静了片刻,慢慢收起笑意,轻叹一声,道:“我还想着,咱们趁着回太原的机会,再到父亲墓前看一看。咱们成婚时,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如今有了元朗,该带给他亲自看看。”
裴琰葬在裴氏祖坟,因裴济明白父亲的为人,登基后也未替他迁葬。
丽质知道他是想念父亲了,不由伸出手,轻柔地拍打他的肩膀:“嗯,让元朗去拜一拜他的祖父也好,父亲看到他,定会高兴的。”
裴济思绪游移,沉默片刻,慢慢回过神来,拢着她闭上眼,轻声道:“看到你也会高兴的,只要咱们都好,他便能安心。睡吧,时候不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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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育(三)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 丽质除了忙翰林院的事,便要为随军出征作准备。
随军乃是大事,朝廷上下乃至各地百姓的眼睛都看着,她必得恪守简朴之风, 同时又不能有失皇后的仪度。
好在, 她平日就不爱豪奢, 与裴济二人在宫里也多像寻常百姓间的夫妻一般, 这才令她在这两年多的时间里越来越能为人们接纳, 进而敬仰。
先前那个传闻中魅惑君心、人人得而诛之的亡国祸水钟贵妃的影子似乎已经淡去,如今住在洛阳宫的她, 在越来越多的百姓眼里,是温柔端庄、朴素博爱的钟皇后。
她比照着礼部的仪制,以最简单的方式替二人挑了衣物, 期间未裁一件新衣, 仍是拿这一年里穿过的旧衣,所点随行的宫人,也只寥寥几个。
只是想起元朗也要随行,她仍是点了御医、乳母等都一同过去。
到底孩子还小,如今虽健健康康的,可这一路过去,也不能掉以轻心。
临行前两日, 她带着孩子到李太后宫中问候时,李太后便让身边的舒娘捧出来厚厚的一堆衣物, 既有女子的衣裙,也有男子的长袍, 还有一件小孩用的围兜, 看厚薄, 应当是初冬时候穿的。
“我近来闲得无事,便跟着舒娘学了学做衣裳。从前我刺绣学得差强人意,衣裳却的的确确半点也不会。琢磨了近三个月,才给你祖母,还有你和三郎各做了一套。布料都是让尚衣局裁剪好的,我只做些缝针的事。你祖母的我已让人送去了,这些是你们两个的,还有元朗的小围兜。”
丽质接过,摩挲着细密的针脚,心里有些暖,连连道:“多谢母亲关心,倒是我疏忽了,也没想到替母亲与祖母做衣裳。”
她说着,当场拿起围兜,给元朗仔细地系上,交到满目慈和疼爱的李太后手里抱一抱:“这围兜好看,倒是同母亲先前送来的三郎小时候用过的一块有些像。”
李太后将孩子抱在怀里,闻言道:“正是照着那一块做的,如今戴上,倒和三郎小时候更像了。”
她看着元朗心情格外好,又替他正了正脑袋上的帽檐:“你呀,平日待我与你祖母都和气又恭敬,这便够了。我做衣裳,不过是闲来无事,你们两个还年轻,只管忙自己的事便好。”
丽质又同她多说了会儿话,期间见元朗又犯困,便让乳母先抱着回去哄睡。
才出生不久的孩子每天大半的时候都是在睡梦中度过的。
李太后见孩子先回去了,便又指了指旁边另一堆叠得整整齐齐的男子衣物,道:“这个也一并带去吧,到时候给你们父亲送去。”说罢,又当着丽质的面捧着那堆衣物,一件一件掀起来给她看,“一年四季,我各做了一套,都是照着他从前的尺寸来的。只是我手艺不好,做不来鞋,只能让他将就些了。”
她说话时的样子平和又温柔,仿佛裴琰果真在太原,不过是与她暂时分居两地一般。
丽质顿了顿,随即如常笑着,伸手接过,道:“既然是母亲亲手做的,自然比什么都好。到时让元朗亲自捧着送给祖父。”
……
九月中旬,出兵的旨意率先从洛阳发出,几日后,帝后二人便在百官的拜别下启程北上。
这一路行得不疾,丽质未觉有何不适,只是一直念着儿子太小,受不得颠簸,每日都亲自检查他的衣物、被褥是否足够柔软,才能放下心来,尤其是白日,孩子几乎都是跟在她和裴济二人的身边。
这日,宽敞的车还行在平坦的官道上,元朗恰从睡梦中饿醒,被母亲抱着喂过后,便满足地躺着,一双乌溜溜的眼好奇地四处张望。
裴济才处理完朝中送来的奏折,见状便从一只木匣中摸出特意带上的那只陶埙,凑近唇边吹奏起来。
他吹得仍是先前吹过的那一只小调,只是听来已流畅了许多,为了掩盖音色间自然流露的哀婉基调,他特意吹得节奏欢快,令曲调一下活泼起来。
小元朗被曲调声吸引,挥动着小胳膊小腿慢慢翻了个身,瞪着好奇的眼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
丽质在一旁轻笑,将儿子抱起来,让他离父亲更近些:“乖儿子,快看看你父亲,这一年里勤加练习,如今吹得可真好!”
小元朗被母亲的笑声感染了,也对着父亲咧嘴,咯咯笑起来,亮亮的眼对上父亲的目光时,更是满脸兴奋。
一曲吹毕,裴济将陶埙凑到儿子面前,让他伸出小手碰两下:“等元朗大些,父亲也教元朗吹埙。”
丽质低头在儿子软软的脸蛋上亲了一下,道:“是,让父亲教咱们吹埙,等再大些,还要父亲教元朗骑马射箭呢。”
裴济的目光在儿子才被亲过的小脸蛋上停留一瞬,随即不动声色地靠近些,伸手扶在车壁上,将母子两个都半包围在怀里。
“不但要教元朗骑马射箭,还要教元朗的母亲。”
丽质顿时不满,抬头道:“教我做什么?我可是早就学会骑马了。”
裴济面上露出笑意,扶在车壁上的手掌落到她肩上,摇头道:“骑马是会了,可技艺却不精,射箭更是一窍不通。”
这些皆是他擅长的,从小历练至今,即便在宫中不常有机会纵马游猎,可这两样本事,却仍像深深刻在骨子里一般。
他早就想亲自带她骑马,教她射箭,如今终于有机会了。
丽质挑眉,好整以暇望着他:“那你说说,要怎么教我?可别像先前一样敷衍了事。”
她说着,目光便从他的眼眸下移,落在他不知何时已凑近到离她仅一寸距离的双唇上。
她说的“先前”,便是指数年前,在骊山温泉宫行猎的那一回。
实则那时他根本未教她,不过是拉着她的手射过一箭,又与她同乘过一骑罢了。
裴济显然也想起了旧事,眼神不由跟着黯下来,近在咫尺的唇瓣稍一靠近,便将她含住,细细亲吻起来,搁在她肩上的手掌也逐渐滚烫,温度悄然渗进她的肌肤间。
小元朗还被母亲抱在怀里,望着父母忽然的靠近,不由睁大眼看了片刻,又不明所以地咯咯笑起来。
二人这才想起如今是在车中,儿子也还在,忙收拢心神,飞快地分开。
裴济肃起脸,将视线从妻子绯红的面颊上移开,若无其事地继续方才的话:“先前那是没机会,等明年开春,我亲自替你选一把弓,咱们得空了,便去郊外行猎。我亲自教你,定让你做个人人羡慕的女中豪杰。”
丽质腾出一只手来,贴了贴滚热的脸颊,嗔道:“那可说好了,若教不好,只能怪你,不能怪我。”
裴济才肃起的脸又忍不住松动。
“定不会怪你。不过,若学不好,我便拿出十分的精力,像军营里操练将士们一般来教你,你可别怪我严苛。”
丽质眼神一转,委委屈屈地睨他一眼,随即将已开始犯困的儿子交给乳母带去另一辆车上哄睡。
待车中只剩下他二人时,她便立刻靠近他怀里,软声道:“三郎,你当真忍心那样对我吗?”
裴济被她这一靠,心神便已有些乱了,面上却还保持冷静,尽力不去看她,只淡声道:“到时别对我撒娇,我不吃这一套。”
“真的?”
丽质满眼不相信。
裴济冷着脸没动静,仿佛果真不为所动。
丽质看他半晌,慢慢转过身,一人靠在车厢的另一侧,幽幽道:“好吧,那我便自求多福了。”
车厢里一时有些安静。
裴济仍挺直后背端坐在一旁,默默闭上眼不出声。片刻后,起身挪向一旁。
“我自然有分寸,不会真对你那样严苛。”
丽质抿唇不语,侧过身去避开他的视线。
裴济无法,只得认命地将双手搭在她肩上,主动凑过去,低声道:“我是怕你真的对我撒娇,你知道,我最受不住你这样了。”
丽质这才转过脸对上他的视线。
“我这样不好吗?竟然教你受不住。”
“好,自然好。”他漆黑的眼里有些无可奈何,“是我把持不住自己罢了,我心里巴不得你日日那样对我。”
“这才是实话。”丽质终于露出笑容,转身圈住他的脖颈,在他脸颊上亲一下,“既然如此,往后我便日日对三郎撒娇好了。”
“好。”裴济摸摸脸上被亲过的地方,只觉心口热热的,轻轻收紧双手,将她完完全全抱在怀中。
……
第十日,队伍便到了太原。
二人仍住在裴氏祖宅中。几位留守太原的将领和从前线赶回送战报的使者早已等候在府中,一入大门,裴济便领着他们往正厅去,听他们汇报军情和部署情况。
这一次的大战,他虽竭力推进,时时督促,却并没有插手具体部署,只指了手下几位将领过去,其余的便都交给张简等人自己做主。如今开战大半个月,时间虽不长,燕军在势头上却十分良好,令人欣慰。
众人在屋里说了大半个时辰,将一切都交代得一清二楚。裴济颇觉满意,这才亲笔写了一封鼓舞士气的书信,交给信使快马送往前线。
待事情都忙完,他又留了众人下来一同用饭,直到夜幕笼罩,皓月当空时,才令众人散去,自己则揉着眉心回院中去。
只是,一回屋中,便见桌案上正摆了两只瓷碗,里头盛着的汤饼热气腾腾,格外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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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育(四)
屋里没别人, 只丽质一人坐在榻边,见他进来,便笑吟吟起身走近:“三郎,你回来了。”
裴济有些诧异, 目光在屋里转一圈, 问:“这时候你怎一人在屋里?其他人呢?元朗呢?”
“我让她们都先下去了, 元朗已经吃饱喝足, 由乳母带回去睡了。”说着, 她主动替他将外袍褪去,拉着他走到榻边, 指着案上的汤饼道,“这可是我亲手做的,才出锅不久, 知道你已同将领们吃过了, 便只盛了这些,快趁热吃吧。”
裴济被她拉着坐下,闻言眸中诧异更甚:“今日怎么突然想起要亲手给我做汤饼?”
他的目光落在碗中,当即想也不想,便执起勺与箸吃起来。
丽质抿唇微笑,看他吃得可口,才捧起自己这一碗吃起来。
待二人都用完了, 她才拿巾帕拭净嘴角,道:“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裴济愣了愣, 眼中仍是一片茫然。
“你这人,连自己生辰都记不住。”丽质笑着靠近他, 又取出早已温在泥炉上的一壶剑南烧春, 亲手倒了一杯捧给他, “今日是三郎的生辰,我要祝你福寿绵长,遂心如意。”
竟是他自己的生日。
裴济这才回过神来,目光里一片温柔感动:“你呀,我从没过生辰的习惯,却难为你这样费心。”
他接过那杯温酒一饮而尽,转身想替她也斟一杯,可想起她尚要哺乳,便只倒了杯温水。
寻常贫苦的百姓,有不少连自己的生辰都不知道,更不用说庆祝。庆生这件事,就连达官贵人间,也只有少数人会做。
过去,年年庆生的人,唯有天子。
他登位时,天下纷乱初定,当例行简朴之风,便下旨废除千秋节的惯例,从此不提帝王生辰,这两年里也的确没再想起过此事,自然不记得。
丽质扬起头望他,毫不掩饰眼里的爱意:“我明白的,你一贯朴素,不爱铺张,这才废了千秋节。可我替你庆生,也不过是亲手温一壶酒,煮一碗羊肉汤饼。这是我的心意,不算逾矩吧?”
其实早在二人行六礼时,她便已将他的生辰记在心里。只是,前年的这时候,她还留在长姊身边待嫁,去年则是才有了身孕,迁到洛阳,都没机会替他好好过一过这个日子,到今年才有了机会。
裴济心里分明只剩下喜悦,哪里会觉得逾越,忙伸手去搂她,笑着凑近吻她脸颊:“不算,只恨我自己却没想起要替你过生辰。”
丽质知道他是真的有些愧疚,摇头道:“没关系,我知道,你们裴家的人,都没这习惯,就连母亲也只逢五逢十的大寿才会庆祝一番。你一贯都比我细心,这一回便容我想得比你多些吧。”
说着,她牵着他的手起身,一同到外头慢慢散步消食。
这一路上,裴济总有种仿佛踏在云端的愉悦感,而待过了半个时辰重新回到屋里时,他的这份喜悦才真正到达顶峰。
屋里仍是空无一人,可收拾干净的桌案上却摆了两套干净整洁的宽松衣物,显然是为二人准备的。
裴济照常将腰带、配饰除下后便进了一旁的浴房中去。
可才要关门,一转头,却发现丽质不知何时也已跟了进来。
她的外衣被褪去,洁白的身躯上只余下一件长长的裹胸裙,长发也高高挽起,圆润的双肩露在空气里,手中捧着那两套干净衣物,笑吟吟地望着他。
“你要做什么?”裴济不自觉地拿目光在她周身逡巡,喉结也悄无声息地上下滚动。
“今日陛下是寿星,妾自然是来服侍陛下沐浴的。”她说着,将衣物搁到一旁,主动走近,伸出两条光溜溜的胳膊,隔着朦胧的水雾,慢条斯理地替他将身上的衣物除下。
指尖滑过衣物下坚实的胸膛时,引得他一阵紧绷收缩。
他垂眼打量着与自己仅隔了几寸距离的丽质,情不自禁握住她的一只手,凑近唇边想亲吻。
可她的手却十分滑溜,轻轻一抽便已溜走,紧接着,整个人也退开几步,笑着行到浴桶边跪坐下,一双杏眼在越来越浓重的水雾之间若隐若现。
“陛下,再不沐浴,水便要凉了。”
裴济一言不发地走近,脚下像踩在云端一般,轻飘飘踏入水中坐下,随后又转头盯着她看。
丽质仍跪坐在旁,见他有些发愣,又问:“陛下可还要妾服侍?”
裴济慢慢回神,强作镇定地收回视线,沉沉“嗯”一声,便闭上双眼,靠在桶边摆起天子的架子:“你过来些,离朕这么远,如何服侍?朕难道会吃了你?”
丽质闻言,“小心翼翼”往前挪动,凑近他耳边低语:“妾知错了,求陛下恕罪。”
轻软的嗓音从耳根处传来,令裴济掩在水下的手悄悄攥紧,而面上却仍是一副威严的模样。
丽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细微的变化,伸手到桶里掬起一捧水,从他的肩膀、胸膛之间浇下去。
无数水珠或快或慢地滚落回浴桶中,留下些许湿意覆在肌肤间。
十根纤细的手指又落到他的双肩上轻轻揉捏起来,一面以适中的力道替他赶走整日的疲乏,一面又悄悄唤醒他心底的其他渴望。
可他却仍闭眼冷声道:“怎么,你是块木头吗?除了揉肩,别的便不会了?”
丽质委委屈屈唤“陛下恕罪”,一双手已依言顺着他的肩膀往下,在胳膊、胸膛间按揉。
说是按揉,实则是若有似无的轻抚,只三两下就让人乱了方寸。
他猛地睁眼,一把攥住她的一只手腕,佯怒道:“你在做什么?小小的宫女,竟有这样的心思?”
“妾只是照规矩服侍陛下沐浴,哪里敢有什么别的心思……”
“是吗?尚仪局的女官就是这样教你规矩的?那倒是她们的错了,朕这就命人去责罚她们。”他说着,侧过头去,恰对上她就近在肩侧的一张绯红脸蛋。
“陛下!不关她们的事,是妾愚笨,没学好规矩,陛下要罚,便罚妾一人吧!”丽质另一手搭在桶沿,仰着脸故作哀求状。
裴济冷笑一声:“罚你?你一人替她们那么多人抵罪,身板若受不住,岂不是又要哭着向朕求饶?”
丽质咬着唇,眉眼低垂:“不敢,今日,妾听任陛下处置,求陛下垂怜……”
裴济就等她这句话,闻言便自水里霍然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桶里的水花溅出,洒落在她身上,令薄薄的抹胸裙变得贴身起来。
“这可是你说的,今日任由朕处置。”
丽质轻轻点头。
他握着她的手腕用力一拉,将她扯着站起来,跌进他的怀里,顺势扑进浴桶之中。
原本宽敞的浴桶因多了一个人而有些局促,沉沉浮浮之间,冒着热气的水不时从桶边溢出,淌得浴房中一片氤氲潮湿。
……
这一日,两人直闹得筋疲力尽,才餍足得卧到床上。
丽质已累得昏昏沉沉睁不开眼,恨不能沾枕就睡,裴济却还有些未褪的兴奋。
“今日我很高兴,过生辰似乎也是个不错的事。你的生辰还有大半年,到时我也琢磨琢磨该如何庆祝一番。”
丽质努力想撩起眼皮,却实在抵不过困意,模糊中哼了两声以示抗议。
这样庆生,他自然觉得好,却苦了她。虽然也感到舒服,可结束后的疲惫也是实实在在的。她可不想到自己生辰那一日,还要让自己这般劳累。
可裴济比平日亢奋许多,反而将她这两声当作是同意的意思,搂着她又絮絮地说了两句话。
丽质实在忍受不住,抽抽噎噎地几乎要哭出声来。
裴济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忘形了,忙搂着她不再说话,轻拍着她后背,一同入睡。
……
接下来的几日,丽质比先前懒散许多。
白日一些太原的裴氏宗亲与将领的夫人们求见,都只略同她们坐一坐,说说话,余下的时间,除了会同兰英在一处外,便多是留在自己院中歇息。
好在,除了身边亲近的几人多少知道些端倪外,其余人皆只以为她是因为才生产完不久,又赶了十日的路,身心疲乏,才会如此。
而裴济则一连数日,都精神奕奕,甚至在处理洛阳送来的奏折或是与将士们商讨时,一贯肃穆的面孔上,还偶尔会浮现一丝莫名其妙的笑意。
将士们起先惊讶不已,暗中纳罕,思来想去,只能当是陛下难得回太原,心中高兴所致。
好在,北方连连传来的战报中,燕军的进展也是意料之中的势态良好,令众人也跟着心情愉悦起来。
如今双方开战一个月,除了最初的几日,突厥人显露出凶狠的本色,趁着燕军攻伐主要部落时,趁机在边境的城镇中抢掠粮财外,其后便再不敢轻举妄动。
在裴济的授意下,河东军这一年里没有一日松懈过,对突厥的各部落实力,也都做了深入而详细的了解。
突厥人虽野性难驯,作战时多有随性之举,可到底比不上汉人注重谋略与部署。张简这一回的进攻,每一步都是裴济领着身边十多位身经百战的将领们仔细谋划出来的,从一开始就切准阿史那多毕的要害,自其中与他的王庭关系最为脆弱的一个部落入手,逐个击破,将这十几年里好不容易才有了凝聚之势的突厥部落重新打成一盘散沙。
眼下,部落之间的分崩离析已初显端倪,想必再过两个月,便会纷纷溃败。
这日,裴济将处理好的奏折交给身边人送往洛阳后,便照常踏着夕阳余晖回屋去了。
屋里,丽质正抱着小元朗,和春月两个好奇地盯着看,见他进来,忙招手道:“三郎,你快来看看,元朗好像长牙了!”
春月站起来,笑着行礼,道:“是小娘子方才发现的,正说要告诉陛下呢,陛下就回来了。”
说完,她到一旁斟茶后,便自觉退出屋去。
裴济快步走近,一手揽着丽质的肩,另一手帮她托着儿子,跟她一起朝儿子口中看去。
小元朗见父母齐刷刷盯着自己,不由也瞪着一双圆眼睛,无辜地与这二人对视,却就是没有配合地张开嘴。
裴济左右看看,从匣子里取来个小泥人,放到儿子眼前晃一晃,待儿子伸手想摸时,又一下拿远,反复几次,便成功将儿子逗笑。
元朗一笑,肉乎乎的脸颊便鼓起来,嘴巴也跟着咧开,露出光秃秃的粉色牙床。
只见上牙床的正中偏右的位置上,隐隐有个洁白的尖角冒出,嵌在粉色之间,格外可爱,正是一颗即将长出来的小牙齿。
“果真长了!”丽质瞪着那颗小牙齿,又是高兴又是生气,“难怪方才喂他时,我觉得像被他咬了一口似的。”
裴济伸手接过儿子,在他脸上亲了下:“元朗长大了,已开始长牙了,再不久,便能学说话了。”
如今才不过五个月,孩子却像一天一个样似的,与才出生的那个皱巴巴的小婴孩判若两人。
“不过,可不能咬母亲。”他正面对着儿子,微微肃下脸,摇头道,“母亲辛辛苦苦将你生下来,该好好待她才是。”
丽质见他拿一本正经的模样对着儿子困惑无辜的小眼神,忍不住发笑:“你现在同他说,他也听不懂,可别吓着他了。”
裴济说完,已恢复和蔼的样子,道:“不会,我并未呵斥,哪里能吓到他?只是教他看到我的不赞同罢了。孩子虽小,总是能慢慢明白的。”
丽质以为有几分道理,便点头应了,又拉着他坐下饮茶:“今日我想教他说话了呢,也不知要多久能学会,我倒希望,等咱们去祭拜父亲那日,元朗能叫一声‘祖父’。”
他们先前说好,等胜了突厥,解决心头大患,再带着这份荣耀一同去看父亲。
裴济道:“看眼下的情况,大约还有两个月便能大胜,到时要将他们彻底铲除,恐怕还要多花一个月的时间。我会在战事到最关键的那几日,亲自北上,到驻军中督战,咱们会在这儿待到开春。那时,元朗该有九个多月了,兴许能说些话了。不过,即便说不了,也没关系,咱们的心意在便好。”
他说着,抬头望向这间熟悉的屋子。
这是他幼时住过的院子,其中的摆设,仍与那时有八分相似。
那时,父亲在太原任职,而他则留在大明宫,每年只有到岁末时,才会来太原与父母团聚。这儿给他留下的,都是最温馨的记忆。
如今带着妻儿住在这间院子里,仿佛又回到那时的欢欣雀跃。
想必父亲也还在某个地方静静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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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育(五)
转眼到十一月, 太原的天一日比一日冷。
前线的战事临近关键时刻,越发紧凑起来,裴济每日里接到的军报也越来越多,时常要领着后方的将领们一同等最新的情况, 并连夜送出自己的激励与建议。
如今, 正是北方军民该万众一心, 抵挡住突厥人最后一击的前夜。
丽质本就希望自己也能做些什么, 经多日的修养, 也已恢复了充沛的精力,当即在兰英的牵引下, 亲自召见了留守在太原府的各将士们家中的眷属,予以赞誉与奖赏,以示自己全力支持的态度。
随后的几日, 她思来想去, 又从皇后的私库账目上划出一笔钱财,购入各大商肆库存的所有棉布,号召城中的官眷和其他已进入农闲,且会做衣裳的百姓一起缝制简单的棉服,到时送往前线,给军中受伤的将士们御寒。
如此忙碌,又是大半个月, 直到十一月下旬,终于赶制出来近一万件棉服, 只等最后收尾,便要送出去。
这日午后, 丽质见完裴家的几个宗亲眷属后, 便又赶回院中, 陪着正在给最后两件棉服收线头的春月和青栀。
说来惭愧,她不会做这些针线活,若是现学,也赶不上时间,正有些为难的时候,反倒是裴济从旁提议,可以让旁人替她做两件,便当是她这个皇后做的就好。
听他说这话时,她下意识诧异不已:“三郎,想不到你竟会提议要我做这样偷梁换柱的事!”
裴济波澜不惊,道:“这不是偷梁换柱,这叫事出从权。天下人想看的,无非是你身为皇后,是否做到天下人的表率。你会不会做衣裳不要紧,因为你的心意是实实在在的。只要教人看到你的心意,从中受到感召,便达到了目的。”
丽质听他这般正经的解释,一时又觉得有道理,几番权衡后,便决定让春月和青栀替她来做。
他倒是一如既往的看似古板,实则懂得变通与权衡。
只是她心里到底过意不去,因此每日见她二人做时,便都自觉陪在一旁看着,不做别的事。
“好了!”春月一手捏着线头,细细的银针飞快的上下钻两回,便已将最后一处收紧,“一会儿交出去,小娘子便可不必再担心了。”
她拿剪子剪短多出的线头时,一旁的青栀也做好了。
两人都将棉服捧给丽质,她仔细检查过针脚是否压紧后,又亲自将衣服叠整齐,摆到准备好的托盘上,这才交人送到兰英的府上。
魏彭如今在河东军中的职衔已又升了不少,兰英性子爽朗,骨子里透着股令人敬佩的英气,在此待久了,也与诸将的家眷们越发熟稔,深受众人喜爱,加之又是亲姊妹,这件事,便是交给她来一手操办的。
将东西送出去,丽质这才觉得心头一块大石头落下,当即松了口气,坐回榻上。
方才她一心都在那两件棉服上,进屋后,连衣裳都忘了脱,这时才觉得浑身涌起一股燥热。
“小娘子,屋里还烧着地龙呢,快将氅衣脱了吧!”春月捧着温水与巾帕过来,伸手就替她解开氅衣的系带。
丽质摸摸已滚烫的脸,忙又起身,拿帕子浸水绞干,擦了擦脸颊降温。
这时,青栀去而复返,手里还捧着一卷书册与几封书信:“娘子,这是洛阳宫里送来的,说是秦夫人新编好的书,要交给娘子检阅,还有两位太后,也回了信来。”
丽质一下接过她手里的东西,信件中,除了两位太后的,还有六局几位女官和秦夫人等人的。
她先拆阅了女官等人的书信,一一回复后,这才将两位太后的书信拆来阅览。
李太后的字迹一贯娟秀灵动,裴太后的字则已有些歪歪斜斜了。她年岁渐长,手上力道不足,提起笔来时常颤动。写信这样的事,本可交给身边的婢女来做,可她偏偏喜欢亲力亲为,直言要写到再提不动笔时,才请旁人代劳。
照旧都是说了宫中的日常琐事,言语间温和又亲近,信的最后,也都是嘱咐他们夫妻两个和孩子在太原要照顾好自己,不必担忧洛阳的情况。
丽质看得极仔细,先是对二人的话一一回复,随后又回忆着近来太原的事写下,最后附了裴济与元朗父子两个的日常趣事,并叮嘱两位长辈不必挂念,才算写完回信。
其实,她来太原之前,本以为两位太后的书信都应当是写给裴济的,若有话要同她说,也多半是附在给裴济的信中。
哪知,从第一封送来的信起,便统统都是寄给她的,令她心中感动异常。
她问过裴济,这才知道,这都是裴家一贯的规矩——当年李太后随夫在河东任职时,裴太后寄出的信,也都是送给李太后,若有话要交代裴琰,便在信尾多附一段。
如此甚好,不但让人感到亲切,更毫不隐瞒的坦诚之感,作为后来才加入这个家族的她来说,一点也不用担心长辈们会绕过她,同裴济说些她不知晓的事,因而免去了许多不必要的误会。
待将几封信都回完,已又过了一个时辰。
夕阳渐沉,睡了许久的小元朗醒了,被乳母抱进屋里,张着两只莲藕似的小手臂冲母亲不住挥舞,嘴里也时不时笑两声。
“小元朗是不是饿了呀?”丽质抱着儿子,满心怜爱,先在他软乎乎的脸蛋上亲两下,引得他笑个不停后,才示意乳母关门,解开衣襟给儿子哺乳。
好容易将小元朗喂饱,重新收拾好衣裙时,裴济便回来了。
他一向自觉,当即主动将越来越沉的儿子抱起来,另一手拍了拍妻子的后颈。
这一拍,却教他不由蹙眉:“冬日里这么冷,怎么还出汗了?”
丽质一愣,这才后知后觉的感到背后湿漉漉一片,隐隐还透着凉意。
“大约是屋里的地龙烧得太热了吧。”
春月“咦”一声,走近查看,替她塞了一块汗巾在背后:“屋里地龙虽暖和,却也算不上太热,小娘子穿得也不多,照理不该出汗才是。小娘子可有什么别的不适?”
话音落下,正抱着儿子轻拍的裴济眼光也一下落到她身上,关切地等着她的回答。
“没什么了,除了觉得热,别的都——”她下意识摇头,可话说到一半,却像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惊讶地瞪大眼睛,不由自主朝裴济身上瞥了一眼,“去请御医来看看吧。”
春月吓了一跳,忙出去请御医。
裴济的脸色也有些沉:“怎么了?”
丽质面色有些古怪:“我只是忽然想起来,上个月的月事已晚了十多日,到今天都还未来。”
裴济双眉紧缩,仔细揣摩她这句话,慢慢回过味来:“你是说,也许——咱们又要有孩子了?”
丽质垂下眼,望着自己才恢复平坦不过半年多的腹部,心中莫名有些堵:“先等御医来看看吧。”
春月去得快,回来得也快。身后跟着的急匆匆赶来的御医,见帝后二人神色各异,心中不免紧张,忙格外小心地诊脉、询问,待完全确定后,才长舒一口气,道:“殿下是又有了一月有余的身孕,才会有浑身燥热多汗的症状。”
榻上坐着的两人都没说话,御医一时也不知该不该高兴,只好试探着道:“臣这就先下去替殿下开药?”
倒是还在裴济怀里的小元朗,忽然咧嘴笑起来,露出上牙床上已经长得十分神气的小牙齿,似乎十分喜悦。
丽质瞪了儿子一眼,随即便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裴济这才松了口气,让众人都下去后,伸手揽着她的肩,道:“是我的错,又让你受累了。”
什么时候有的,二人心知肚明。
那日他生辰后,她一连歇了几日,都未让他再靠近。恰好那日后,从洛阳带来的香料意外受潮,统统不能用了,只好请身边的宫人现制。
自二人成婚后,裴济便命人私下将那西域香料的制法带进宫中,如今他们用的都是宫中所制。
只是制香料也得几日时间,待重新用上时,丽质本想着等多点几日起效了,再与他亲近。偏偏他只等了一日,便按捺不住,这才令她再度有孕。
“是,都怪你。”丽质别过脸去,不愿看他,“我怀胎,可不光自己受累,你也得跟着受累呢。谁知,你竟不珍惜眼前的好日子!”
想着又要再经历一遍已经历过的痛苦,她实在有些气恼。
裴济此刻完全没了平日的正经,放下威仪的身段,主动凑近妻子身边,又将儿子举高些,笑道:“我受累本是应该的,若能,我恨不得直接替你吃苦。你看看元朗,咱们正好再要一个,给元朗作伴,到时候两个孩子年纪相仿,相互照顾,咱们做父母的,也能放心了,是不是?”
丽质沉默片刻,这才重新扭回头:“既然有了,便也只好安安稳稳生下来。只是,往后可得注意些。”
不必她说,裴济自然已将此事在心里分析过一遍,确认自己的错处,闻言肃起脸,郑重点头:“自然。这一回,都是我冲动了,没料那香只断了那几日,便会失效,如今知道了,日后绝不会再犯这样的错。”
他也在元朗肉乎乎的脸颊上亲一下,另一手去摸丽质的腹部:“有了元朗,再来一个这孩子,我这辈子都满足了,不必你再受累。”
两个人说着话,方才短暂的凝滞已彻底消解。
丽质靠在他怀里,捏捏儿子的小手,一边试着在儿子耳边念“父亲”、“母亲”。
元朗仍是懵懂无知,全然不明白母亲的意思,只是好奇地转动小脑袋。
二人也不气恼,一同多念两遍,见他又犯困了,便让乳母抱下去睡。
待傍晚的晚膳送上来,二人同桌而食,丽质忽然“哎呀”一声,想起什么似的,道:“信!得将这事告诉祖母和母亲。幸好才写的回信得等明日一早才会送出去,这时候拿回来还来得及。”
裴济当即起身唤人,让把信送回来。
“告诉祖母和母亲,她们恐怕要欢喜得睡不着了。恰好母亲学会做衣裳了,她定又会给孩子做两件新衣裳。”
夜里,两人将事情都忙完后,沐浴梳洗,熄灯同卧在床上。
裴济一手揽着丽质,另一只手则自然地搭在她腹部轻轻抚摸,掩在黑暗里的眼眸中盛满温柔。
“从前我还担心你的身子恐怕难生养,如今一转眼,都有第二个了。”他低头去亲她的发际,声音越发含糊,“说来,两个孩子都是在咱们长途跋涉的前后有的——上一回是迁都,这一次是督战。”
“嗯。这也是缘分。”丽质觉得脸上被他蹭得有些痒,不由伸手戳他胸口,“以后少去别的地方,留在洛阳挺好的。”
裴济闷笑两声:“好,以后咱们长留洛阳,陪着祖母和母亲,也看着两个孩子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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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晚上这一篇就结束了,后面是三到四章大长公主和裴琰的番外。感谢在2020-12-08 23:19:34~2020-12-09 23:31: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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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育(六)
转眼进正月, 这一场大战接近尾声。
突厥王庭最后一股负隅顽抗的势力即将被大燕将士击败。裴济身为天子,于新年第一日亲赴前线,犒赏河东将士,随后便留在军中督战, 直到正月末, 河东军大胜, 张简亲自将阿史那多毕的项上人头砍下后, 他又当场封赏, 与众将连庆三天三夜,才重新赶回太原。
来回一个月, 他本想带着丽质一同过去,可想着她如今怀孕,军中的条件到底比不上家中, 几番权衡商量后, 只好作罢。
好在,此番再回来,这桩事便算彻底了结,只待二人祭拜过裴琰后,便能启程回洛阳。
好在,这一个月时间里,经丽质的反复引导, 小元朗已经能跟着大人的声音,做些简单的模仿, 磕磕巴巴说出几个单字来了。
裴济回来时,正好就见她抱着孩子满脸高兴的样子。
“什么事这么高兴?”他解下身上染了风尘的外衣, 沾水抹一把手和脸后, 便大步凑到她身边。
丽质不说话, 却直接让怀里的儿子转个身面对他。
父子两个四目相对,小元朗下意识撅了撅小嘴巴,发出“呼”、“呼”的声音来。
“他在说话?”裴济一愣,随即满脸惊奇的接过孩子,低头用力亲一口,又拿另一条胳膊揽住丽质,“说的是什么?可是你教的?”
丽质点头,摇摇儿子的小手,满脸爱意:“他在喊你呢,方才说的是‘父亲’的‘父’,牙还没长全,说不清楚,‘母亲’两个字倒是说的不错。”
果然,话音落下,小元朗已经捕捉到熟悉的字眼,立刻跟着欢快地喊起来:“母、母、母、亲。”
裴济看着粉粉白白的儿子开口说话的样子,整颗心都化了,忍不住抱着他在屋里多走了两圈,又拿了好几样小玩意儿逗他玩,直到孩子累了,才放手让乳母抱下去。
待屋里只剩下他们夫妻二人,他才彻底放松下来,习惯性地凑近到妻子身边,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我一个月不在,你可曾想我?”
丽质一点也不羞赧,直接圈着他的脖颈便在他脸上亲一下,道:“那是自然,身边少一个人,还有些不习惯呢。”
裴济最爱她这般有话直说的样子,当即爱怜地抱住她:“我也一样,白日忙时还好,到夜里便总想着你有没有睡好。”
他一只手掌向下,覆在她的腹部抚摸:“这一个呢?有没有让你难受?”
丽质也跟着将视线下移,摇头道:“没有,大约因为是第二胎了,这一个乖得很,既没吐,也没发热,御医也说,眼下胎相安稳,一切都好。”
“那我便放心了。”裴济将低垂的目光收回,却不自觉扫过她近在眼前的封软身躯,立刻感到一阵口干舌燥。
分别整整一个月,他已成了干柴,一点即燃。
丽质对他早已了解透彻,一抬头撞进他幽黯的眼眸中时,也不惊讶,只是脸颊上悄悄升腾起一阵绯色,看得他越发意动。
“已近四个月了……”他意味深长地低叹,双手已熟稔地扶住她的腰,上下摩挲起来。
丽质没推却,抬起身任他将衣带解开,后退两步坐到长案上,仰头含住他的喉结处,轻声嘱咐:“你当心些,别伤着孩子。”
“好。”裴济有些受不了,一手撑在长案边缘紧紧捏着,另一手握住她的肩不住游移,一面与她纠缠亲吻,一面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定要控制好自己,绝不能再让她意外怀胎。
……
接下来的两日,二人难得有空闲,过了一番相互依偎,只属于自己的日子。
祭拜定在二月初五,二人不愿劳动旁人,并未声张,只让祖宅中的人私下安排好。
为表尊敬,二人皆沐浴焚香,着装齐整,面容肃穆,抱着元朗准确地踩着时候到墓祠之中。
祭拜自有规矩。
二人先照着规矩一丝不苟地行完礼,才让旁人都退远些,单独抱着元朗留下。
裴济挺直脊背跪在蒲团上,双眼肃穆,望着眼前的“裴琰”二字,久久没有出声。
丽质静静跟在一旁,并未出声打扰他。他在外时,一向是少言寡语的,只有没旁人时,才会在她面前显出不一样的一面。如今,虽已让旁人都退下了,可面对亡父,在心中徘徊了整整一两年的话,也并非那么轻易就能吐出。
寂静中,裴济出神许久,才慢慢开口,唤了一声“父亲”。
只是这一声,他的眼眶便忽然红了,胸中积攒多时的情绪被激发,正四处寻找出口。
丽质侧目望他,悄无声息地握住他的一只手。
他目光没动,被她握住的手却倏然收紧,将她的掌心牢牢包裹住,静了片刻,才深吸一口气,慢慢露出微笑:“父亲,儿子已经成家了,连孩子也快有第二个了。”
说着,他抱着元朗的那只手拍了拍,一下吸引了孩子的注意。
丽质凑近些,冲儿子循循善诱:“小元朗,咱们叫一声‘祖父’,‘祖’。”
元朗眨眨眼,盯着母亲的样子,下意识跟着撅起小嘴巴,发出一个模糊不清的“主”,接着又跟着说了一个“呼”,算是喊了一声“祖父”。
裴济鼓励地冲儿子笑笑,又抬头继续道:“父亲,这是您的长孙元朗,他如今已会叫‘祖父’了。这孩子生得健壮又听话,一点儿也不必像我少时那样多灾多病,给父母添许多麻烦。”
他转头看着丽质:“这都多亏了丽娘,您的儿媳。她受了许多苦,如今还要替我们生第二个孩子。”
两人在墓前,相对微笑。
待絮絮叨叨将这两年来家中的变化说完后,裴济将儿子交给丽质抱着,自己则从袋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金狼头来,郑重摆在墓前。
那狼头样貌凶恶,四面还沾染着血污,却没掩住其中的灿灿金光。狼是突厥的象征,这俨然是从战场上带回来的。
裴济郑重地磕了三个头,道:“父亲,这是从突厥王庭旗纛上折下的金狼头。经整整一年的准备,和这几个月的奋战,咱们大燕的将士终于将他们彻底打败,赶入北方大漠,扰了咱们汉人数百年的心头大患终于被彻底拔出了!儿子知道,父亲此生心愿,便是能保住北方百姓的安定,如今,儿子已替父亲实现了……”
说到此处,他难掩心中激动,终是没忍住,默默闭上眼,久久没有起身。
裴家数代人镇守河东,前朝初定,条件艰苦时,便以抵御突厥为己任,到后来,前朝国力日盛,虽曾有过短暂的安定,到底因皇帝少了些魄力,没能将威胁彻底铲除。
如今,这一愿望终得实现,裴济自然激动难当。
丽质腾出一只手来轻拍他后背,元朗也极有眼色地没出声。
好一会儿,待他情绪彻底得到宣泄,丽质便笑着拿出李太后亲手做的那几件衣物:“可别把这个忘了,母亲的一片心意呢。”
“对,这才是最重要的,母亲交代的话可不能忘。”他伸手接过,放到墓前,“母亲如今已学会做衣裳了,这些都是她亲手做的,父亲见到,定十分欢喜。”
气氛慢慢恢复温馨和睦,二人带着孩子,又说了说近两年里两位太后的情况,和其他几位叔伯、堂兄弟的近况,直到一个时辰后,两人才相携着起身离开。
元朗早已困得迷糊不已,被乳母抱去睡下了,夫妻两个却没急着回去,转而坐到院中的廊下,并肩望着渐渐低沉的夕阳。
天空被染出一片绚烂光彩,映照着两人的身影,长长的投射在地上,不分彼此。
“三郎啊,为何我现在觉得,咱们都像是已经年过花甲的老人了呢?”丽质被春日的暖阳照得浑身舒坦,侧头靠在裴济怀里,眯眼出声。
明明是一对才二十多岁的年轻夫妻,可此刻沐浴在夕阳里,那种熟悉又温暖的感受,却好像是已经相处了几十年的年迈夫妇。
“大约是缘分吧。照佛家说的,咱们生来注定就是夫妻。”
裴济将她搂紧,轻笑着回答她的傻话。
“这话我信。”丽质却抬起头来,捧着他的脸道,“三郎,若没你在,我想我这辈子都没机会知道美满的滋味。遇上了你,我的一切才慢慢好起来。”
“嗯。”裴济抵着她的额头,轻轻摩挲,眼里满是温柔爱意,“我也一样。”
往后这一辈子,他们像现在这样一直走下去,大约再不会有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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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结束了,两人老了之后的事会在爹妈的番外里提一提。感谢在2020-12-09 23:31:54~2020-12-10 22:38: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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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一)
隆启二十三年十一月三十, 洛阳终于迎来今年的第一场冬雪。
李太后一早便醒了,无力地半靠在床上,趁舒娘让人将殿里的门窗都推开透气时,就见到外头的银装素裹, 不由微笑起来:“今年的雪总算是来了啊。”
北风裹挟着凉意钻进屋中, 冲破炭火带来的暖意, 一下涌入她喉间, 令她忍不住捂着嘴咳嗽起来。
舒娘忙迈着略微蹒跚的步子走近, 替她在偎得紧紧的绒被外又多披了件薄毯,再将温热的茶水送到她唇边:“殿下快喝些热的, 别冻着了。”
李太后饮了两口温茶,等喉间热起来,将痒意压下, 才重新靠回枕头上, 摆手道:“我没事,你别担心。”
舒娘仔细观察她的脸色,见确无异样,才起身去将放着早膳的几案端来,服侍她一点点吃下。
才吃完,外面的宫人便道:“皇后殿下来了。”
李太后漱过口,摆摆手让将几案端走后, 丽质已进来了,冲她笑着行完礼便坐到床边, 问:“母亲昨夜睡得可好?”
李太后身上没力,脸上却温柔笑着, 轻声道:“我好着呢, 没什么大事, 是你们太担心了。”
丽质没正面回应,只垂下眼道:“为人子女,自然最关心母亲的身体。昨日元英还让人知会,说是已在回洛阳的路上了,她也想着祖母呢。”
元英便是她那年在太原怀上的女儿,去年初才嫁了人,因夫君被外调扬州,便也跟着去了,如今听闻李太后病重,就忙不迭要赶回来。
李太后的病起于一个月前的一次宫宴。
那日本是太子的元朗同准太子妃过庚帖的日子,李太后高兴,便请了准太子妃的娘家人,和几位宗亲夫人一同在宫中小聚,谁知宴到一半,原本正开怀而笑的太后却忽然当众晕倒。
幸好御医来得及时,连番看诊查问后,道是太后年迈,身体疲乏所致,多加休养便好。可未等众人松一口气,接下来这一个月里,太后却始终卧床不起,原本康健的身子也一日比一日虚弱。
几个御医反复诊断商讨,最终仍是将原因归咎到年迈体衰上。
若是寻常疾病,再凶险,也有药可医,唯有衰老,药石无用。
李太后今年已过了花甲之年,一辈子没受过什么苦,在寻常人眼里,已能称得上福气不浅了,御医更宽慰众人,称太后尚能支撑一段时间,可对亲人而言,仍是难以接受。
舒娘见时候差不多了,便将敞开的门窗重新关严实。
丽质见状,伸手替李太后将后来搭上去的薄毯取下,将暖炉也拿走一个。
李太后听见唯一的孙女也急着回来,一时也不再宽慰旁人。毕竟,她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
当初,他们就是这样送走了裴太后,如今,大约该轮到她了。
人到暮年时,总容易想起过去。不知怎的,一听说孙女的事,她脑中就自然回想起年轻时的自己。
她半躺下,双目注视着床顶的锦绣纹样,忽然便道:“孩子,我还没同你说过我和你们父亲的事吧?”
丽质轻轻握住她搁在床沿的手,笑道:“没有,不如趁着今日三郎还没来,母亲先悄悄同我说说。”
李太后点头,慈爱的面容间露出几分温柔的怀念。
“那时候,我也像咱们元英一样,还是长安城里受父亲和兄长宠爱的公主呢。”
……
昭成十二年,城南芙蓉园。
今日是太子寿辰,由皇帝允许,在芙蓉园曲水畔设宴,邀城中宗亲、贵族家中的年轻郎君与娘子前来。
没有长辈们在场,芙蓉园里本该是一片热闹轻松的气氛,可身为寿星的太子饮了两杯酒后,面色便有些不好,周遭作陪的人自然也不敢肆意欢笑。
“那些胡虏真是欺人太甚!不过仗着多养了几匹好马罢了,竟敢对我大魏大放厥词!一个茹毛饮血、尚未开化的野蛮之人,竟敢扬言要我大魏的公主去和亲!”
太子胸中怒意难当,将举到唇边的酒杯重重搁下,发出突兀的声响,令周遭众人一下收声。
好好的日子,方才也不知是谁,无意提起先朝和亲公主的逸闻,一下便将太子近来按在心里的怒火引出。
半个月前,突厥王庭新继位的达都可汗阿史那思力,不但不时抢掠边境百姓,甚至扬言,要大魏皇帝将最宠爱的寿昌公主嫁给他和亲,否则便要大举挥兵南下。
此举无疑是在挑战大魏天子的颜面。
若是放在从前,皇帝定毫不畏惧地断然拒绝,不惜发兵,也要扬大魏国威。
可如今的大魏,实不能与当年同日而语。
自前年的一场天灾后,中原大片土地都陷入饥荒长达半年之久,国中人口骤减,饿殍遍野,经过这一年多的休养生息,方喘过气来。此时,实在不宜大肆兴兵。
上至天子,下至朝臣,人人心知肚明,虽在朝堂上痛骂胡虏无耻,却鲜少有人主张直接开战,甚至已有几位文臣私下议论,是否当真该令寿昌公主和亲。
太子年轻意气,自然怒火中烧。
众人见状,暗中交换眼色,随即便有人起身附和:“殿下说得不错,区区胡虏,尚未开化,却敢出言求娶寿昌公主,当真是不自量力!”
“是啊,不自量力,公主金枝玉叶,岂是他们能觊觎的。”
七嘴八舌之间,太子冷冷扫视众人:“诸位既都以为此乃不自量力,不知有哪位,愿领兵一战,挫一挫他们的锐气?”
一语出,四下再度陷入沉寂,众人你看我,我看他,却没一个人愿做这出头鸟。
饶是太子早就料到,心里也不禁冷笑一声。
在朝堂上,这些年轻郎君和娘子的父祖辈们,便是这样沉默以对。他的岳丈杜尚书请天子点将应战,反而遭到别的朝臣的反对。
“哼,原来不过都是口中逞能罢了。”太子垂眼坐在主座上,面上的不愉显而易见。
太子妃杜氏见气氛凝滞,不由左右观望一番,最后将目光落在身侧的寿昌公主李华庄身上。
“华儿,今日是你兄长的寿辰,咱们该高兴些,你劝劝他。”她捏了捏李华庄的衣角,凑近低语一番。
华庄正有些出神,闻言才发现宴上有不少人已将目光都落到她的身上,似乎盼着她这个正被议论的主角能开口说两句。
她心里闪过几分无奈与难受,随即调整心绪,轻松笑道:“太子哥哥,今日可是你的好日子,别说气话。一切都是未定的事,我还没发愁呢。”
她一向是爽朗豁达的性情。起初听闻此事,心中也不免恐惧、忧愁,满是抗拒,到如今,半个多月,始终未有定论,她倒也慢慢平静下来,不再过于担忧了。
她想,若当真躲不过,便更应该好好珍惜眼下的日子才是。
只是,当众说起自己的婚事,还是在如此尴尬的境地中,她一个不过十六岁的小娘子,心里仍有些怅惘,一番话说罢,便不自觉扭开视线。
谁知,这一转头,正对上斜对面一双漆黑深沉的眼眸。
她愣了愣,眨眼望着那个与她对视,却丝毫没有退缩的沉默郎君,下意识感到陌生又熟悉。
那郎君看来二十出头的年纪,身量修长健硕,五官棱角分明,整个人俊朗之间,有种内敛深沉的气质,在周遭其他二十左右的贵族子弟们之中显得与众不同。
华庄多看一眼,移开眼后,才渐渐回想起来,那人叫裴琰,是河东节度使裴绍之子,常年驻守太原,似乎已在军中任职,鲜少回京,这一次,也是因其父进京述职,才一同回来。
军中出身,难怪与其他爱享乐的贵族子弟不同。
华庄心底叹了一句,没再多想。
众人随着她方才的话,试探着想要继续交谈说笑,却听礼部尚书之子刘七郎忽然迟疑道:“依鄙人之见,公主的事,也并非定要靠大兴兵马才能解决。”
话音落下,太子已抬头望过去,示意他继续说,其他人也跟着将目光投去,令他稍显稚嫩的脸庞间闪过一丝红晕。
“达都可汗指明要求娶寿昌公主,可若寿昌公主已经出嫁,他自然只能作罢……到时,再另封公主,下嫁突厥,既可全我大魏颜面,又能免去一场战事。”
他说完,便有些紧张地看着太子,似乎盼着能得到些许赞赏。
然而太子低垂着眼眸,却没出声,其他人也都神色复杂地望着他。
这样的法子,旁人哪里会想不到?可这到底是最后没有办法的办法,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谁也不会主动提出来。若堂堂公主,当真为了躲一个胡虏的求婚,而匆匆出嫁,落在百姓眼里,该是如何的懦弱?
偏偏刘七郎年纪小,思虑不周,竟然当众说了出来。现在见众人神色不对,才慢慢回过味来。
正待他尴尬得不知所措时,华庄却从座上起身,当着众人的面,向刘七郎遥遥作揖:“多谢刘郎君的好意,这的确是个法子。”
众人一时哗然,以为公主当真有此意。
谁知,接下来她却话锋一转:“我明白,陛下与太子殿下,乃至诸位,都是出于对我的维护,才会忧心至此,我心中感激不尽。然而,我身为大魏的公主,除了享受荣华,受万人敬仰瞩目,也不能忘了身上承担的责任。如今,我大魏正是灾后重建的时候,不宜大肆兴兵。若最后,陛下决定与突厥议和,我这个公主,绝不会逃避自己的职责。不过就是和亲,我去便是。”
这一番话是将她心里摇摆多日后,终于下定的决心说了出来。
众人听罢,都有些震撼。
这是大魏的公主,大义凛然,毫不退缩的公主,这些年来,陛下对她的宠爱,果然并未错付。
如此一对比,她的磊落与勇敢,反倒衬得场中的其他人如缩头乌龟一般,毫无血性可言。
众人纷纷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唯有那个叫裴琰的年轻人,坐在远处,分毫未动,再度用那一双漆黑的眼眸注视她。
她无暇多管,敛目退回座上,连太子的欲言又止也未理会,略一垂首道歉后,便起身离座,独自往园中的其他人少处行去。
场中有杜氏的有意缓和,正渐渐恢复先前的氛围,华庄沉默地走了许久,直到将声音统统抛在脑后,才停下脚步,走近水畔凉亭,倚栏远望。
“殿下,”始终亦步亦趋的舒娘满心担忧,见她停驻,这才忍不住将心里的话说出来,“方才怎么能说那样的话?那话说出来,可就收不回去了……”
这里虽不算十分正式的场合,可方才那么多人在场,定很快就会把她方才那番话传出去。到时,天下人人都知公主愿意和亲,臣子们便不会再犹豫不决,权衡之下,当真会牺牲她一人,暂换休养生息的时机。
华庄搭在栏杆上的手紧了紧,随即放开,回转身去,望着舒娘笑道:“怕什么?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话说完,她的眼眶却忽然红了,一股酸意蹿上来,激得她无声落下两行眼泪。
舒娘看得更忧愁了。
公主再是好性子,也还是个十六岁的年轻娘子,从前都是锦衣玉食养大的,哪里能一下承受这么重的担子?
舒娘吸吸鼻子,苦着脸道:“若这时候,能有个用兵如神的将军,不必倾举国之力,就能将那群胡虏打得一败涂地该多好,那样,公主就不必受委屈了……”
华庄拿帕子擦干泪,仰头笑道:“若真有这样的将才,便真是我大魏之幸了。”
“殿下,方才刘七郎的话,也不无可取之处,奴婢听说,皇后殿下近来也正私下给殿下寻问呢……兴许陛下也舍不得您呢……”舒娘心有不甘,想再劝说一番。
华庄却沉下脸:“以后莫再说这样的话了。父亲和母亲是疼惜我才如此,可我却不能仗着他们的宠爱而逃避这一切。”
“殿下!”舒娘满眼难过,心里堵着口气,忍不住跺了跺脚。
“若有人能解眼下的困局,让突厥人臣服,殿下会如何?”
凉亭外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道低沉又陌生的嗓音。
华庄吓了一跳,忙转头看过去,却见裴琰不知何时已站在亭边的假山旁,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心中有一瞬茫然,不知这个年轻的郎君为何会跟来此处,更不知他为何会如此问。
“若当真有这样的人才,我自感激不尽,不论他提什么要求,只要我力所能及,绝不会推辞。”
话说完,四目相对,空气里有些沉寂。
“你——”
华庄迟疑着开口,想打破这份沉寂,裴琰却已面无表情地冲她作揖,转身离去。
“这人,怎么有些古怪……”
……
“父亲那样问,是已想好,要向天子请战,杀退外敌了吗?”丽质听得认真,握着李太后的手问出来。
李太后满眼都是感慨的笑意,艰难地在床上翻了翻身,点头道:“是啊,他那次随他父亲回长安,父子两个便早就想好了要向我父亲进言请战。只是当时没人知道,我也没料到,直到听说他已经在面见父亲时,当众跪请领兵出征时,才忍不住亲自去问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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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二)
长安城门处, 裴琰跟着父亲从马上下来,向前来送行的几位叔父、堂弟道别。
“好孩子,上了战场,对上那些斩他百十个胡人的脑袋, 震一震咱们裴家人的士气!这两年, 朝廷没动武, 他们便自大得不知天高地厚, 以为咱们裴家没人了!这些年的经营, 可不是白费的!”其中一位长辈轻拍裴琰的肩膀,语气里满是信任与期望。
裴琰敛眉垂首, 弯腰作揖,答应道:“叔父放心,侄儿定重扬我河东军的声威!”
“好!不愧是长兄!”几位年纪尚小的堂弟连声赞叹, 望向他的目光里带着几分钦佩与羡慕。
那日, 他跟着父亲入宫见陛下时当众请战的事,如今已人尽皆知了。
他如今还只是个六品校尉,虽比起许多只担虚职的贵族子弟而言,已有十分瞩目的成绩,可若不是因着父亲节度使的身份,他恐怕连见天子的机会也没有,更别提当面请战。
他始终记得, 当时身边的众人,甚至是坐在高座上的天子, 朝他投来的一道道异样的目光,他们分明不相信他和他父亲的话。
若不是他又说出不必朝廷再额外征兵拨粮, 只靠河东常备军和近几年军中屯田垦地积攒下的粮, 便足以应付, 陛下很可能根本不会同意出兵。
“好了,时候不早,你们都回去吧,不必送了。”裴绍看一眼天色,冲弟弟们挥手,带着儿子重新上马。
不远处,数百军中随从见状,也齐刷刷跨马而上,随时准备出发。
裴家几人退到道边,冲父子二人躬身作别。
裴琰回头看一眼高高的城楼,随即催动马儿,跟着父亲小跑而去。
然而,未待二人行出多远,城门内却忽有一队人策马奔来,最前面被拱卫着的那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一身鲜亮骑装,昂首稳坐在马上,正是寿昌公主李华庄。
“暂请留步!”她单手拉缰绳,另一手冲着远处正要离开的父子二人挥动。
裴琰下意识回头,便对上她越来越近的一张红润脸庞。
“裴校尉!”她快马赶上,在距离二人约十丈距离时,才放慢马速。
“公主殿下。”裴绍停下,带着儿子向华庄行礼,目光里是显而易见的疑惑,不知这位金枝玉叶的公主为何会在这时赶来。
“可算赶上了!裴将军,不知能否容我与令郎说几句话?”她目光坦然,落落大方,骑在马上的身姿带着大魏女子特有的爽朗与英气。
裴绍挑眉看一眼面无表情的儿子,慢慢掉转马头先行离开:“一会儿你自己赶上来。”
宽敞的道路上,顿时只剩下两个年轻男女。
“不知公主有什么话要与臣说?”裴琰仍是面不改色,并不看她,只垂眼望着她的马儿,语调也无甚起伏。
华庄本是听说他今日要走,才一时冲动,想来问问他,那日的话到底是何意,他主动请战,又是否与她有关,可眼下见他一副毫无波澜的样子,忽然有些泄气。
恐怕是她想多了。
她捏紧缰绳,将到嘴边的话压下,别开眼道:“也没什么,只是想祝你旗开得胜,到时能横扫千军。”
离她不过几步的裴琰已悄悄抬起头,无声打量着近在咫尺的公主,并未回应。
华庄自觉无人理会,有些索然无趣,脸色渐渐冷淡,拉着缰绳便打算离开:“好了,我的话说完了,你——”
“殿下那日在芙蓉园说的话可作数?”裴琰忽然出声将她打断。
“什么话?”华庄疑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问的到底是什么话。
“殿下说,只要有人能击退突厥,不论他提什么要求,只要殿下力所能及,定不会推辞,这话可作数?”裴琰难得十分仔细地解释,替她回忆那日的事。
“自然。”华庄答得毫不犹豫,可心里却慢慢有了一种羞赧,方才被打破的猜测又隐隐冒头,“你——你想提什么要求?”
裴琰始终无甚表情的脸上忽然浮现一抹笑意:“还未出兵,殿下就这般信任臣吗?”
华庄被他说得更加羞赧,索性咬牙将心里的话问出:“裴琰,我问你,你向陛下请战,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
“是。”
这一次,他回答得斩钉截铁。
华庄的脸忽然红了,怔怔看着他不说话。
“但也并非全是因为公主。”裴琰肃起脸,慢慢开口,诚恳地向她解释,“北方胡人多年来,一直是我大魏的心头大患,臣是大魏人,也是裴家人,自然不容外族欺我大魏。进京之前,臣与父亲便已想好应对之策,本就是谋划已久的出兵,公主不必担忧。”
华庄听得仔细,心中的羞怯也慢慢消失。
她出生皇族,自小便是受众人追捧,如今到了适婚的年纪,身边自然不乏年轻英俊的郎君追逐。若他只说这一切,全是为了她一个人,她恐怕除了此刻的几分感动后,便不会再相信他。
可他说得这样诚恳,反倒令她觉得安心,不由自主便相信他。
“如此甚好,盼你果真能为边疆百姓谋福。”她说话时,双眼注视着他,带着毫不掩饰的敬意与期待。
裴琰重新露出笑容,带着几分温柔与意气风发:“公主记得方才的话。”顿了顿,又道,“公主的马术不错。”
马儿飞快地跑开,华庄愣了片刻,冲他呼道:“我等着你们的庆功宴!”
……
“看来,父亲早就了解了母亲的性子,说话间便能潜移默化地打动母亲了。”丽质一手支着下颚,眼里满是促狭的笑意,“不过听来,三郎的性子,倒是与父亲像了九成。”
李太后咳嗽两声,喘着气平复,又喝了两口丽质递来的温水,笑着点头:“是啊,我早说呢,父子两个的性子真是一模一样。”
这时候,舒娘端着才熬好的汤药进来。
丽质伸手接过,与两个宫人一起将李太后扶起来些,亲自举勺喂药。
李太后艰难地饮下,忍着苦味又灌了两口莲子汤,这才觉得好些。
“后来呢?我猜,父亲定是打了大胜仗,回到长安,得丰厚赏赐,再求娶了母亲。”丽质见她兴致未减,仍想说下去,便顺着方才的话继续问。
李太后先是点头,又是摇头:“他的确打了胜仗,可求娶——说来,应是我要嫁他。”
……
昭成八年,河东军大胜突厥,其中,年轻的校尉裴琰独领八百骑兵深入敌军,斩杀千余人,更与达都可汗正面而战,生生斩断其右腿,令其当众坠马,险些丧命。如今,突厥内部因汗王奄奄一息,再无暇他顾,数年内,都不会再有异动。
长安城中,天子大为欣喜,当即在大明宫中为裴家父子设盛大的庆功宴,更当场为裴琰连升三级,令他从六品一下变成从四品。
年轻的郎君,原本不过是成百上千的贵族子弟中的一个,如今已成了万众瞩目的战斗英雄。
酒酣时,天子红光满面,举杯问他:“裴卿,今日你是这庆功宴的主角,你可有什么想要的?说出来,朕都赐你!”
无数道目光再度落在裴琰身上,就连坐在一旁的华庄也忍不住屏息朝他看去。
她没忘他离开前的话,此刻心跳也开始莫名加速。
然而裴琰只抬头对上天子的目光,斩钉截铁摇头:“为陛下尽忠,守一方百姓,都是臣分内之事,臣别无他求。”
别无他求。
华庄心里忽然有些空,望着那道身影愣了好久,竟然不由自主起身,趁他离席之际,悄悄跟上去。
显然今夜时刻注意这位年轻未婚郎君的不止她一个。
她一路跟着,见他婉拒了四五个想与他搭话的小娘子,心里越来越堵,不觉停了脚步,再不想走近。
可她一停,前面的人却也像是有所察觉一般,停了下来。
他慢慢坐到廊边的栏杆上,轻声道:“公主殿下是否有话要说?”
华庄踟蹰片刻,索性从阴影中出来,昂首道:“这话该我问你,你回来,难道没有话要同我说吗?”
她就站在他面前,目光垂下,却没与他对视,只落在他还包扎着绷带的受伤的左臂上。
裴琰难得没有遵君臣之礼,仍是坐在廊边,满身疲惫,眼眸却仍明亮清澈。
“公主以为,臣该有什么话要说?”
他不答反问,令华庄一时错愕:“你、你没有要求要提吗?先前分明不是这么说的……”
裴琰忽然轻笑一声,望着她的眼里闪过一分不易察觉的温柔:“臣的要求,已然实现了。”
“什么?”华庄瞠目,“你分明还未说,到底是什么?”
裴琰低下头,嗓音低沉,带着几分叹息:“臣的要求,便是让公主不必受迫于人,能做自己想做的。如今,突厥的可汗不敢再妄想娶公主,公主的婚姻,自可自己做主,臣的要求,自然也算达成了。”
竟然是这个。
不知为何,华庄惊愕之余,心底莫名泛酸。
“这一次过去了,你怎么知道,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
裴琰抬头,注视着少女的眼眸,认真道:“若再有下一次,臣仍像这一次一样,带兵杀去,总会不让公主受委屈。”
华庄怔怔望着他,一时觉得他仰头注视自己的样子闪过一丝熟悉。
“你,从前见过我吗?我是说,你上一次回长安之前。”
裴琰沉默片刻,点头道:“公主的马术,是谁教的?”
“自然是父亲与兄长教的。”她下意识回答,随即又补了一句,“不过,最早学骑马,是八岁时跟着父亲去太原的时候——”
“你、你是,在太原马场上,教我骑马的那个小马童?”
华庄想起旧事,不由瞪大双目,吃惊又怀疑地望着他。
她记得,那时她父亲还只是亲王,偶尔到地方公干,也会带着她与兄长同去。八岁那年,她便跟着父亲去过一回太原。
那时她正想学骑马,身边的侍从便带着她到了郊外的马场上。她记得,马场上有个比她略大几岁的小少年,日日冷着一张脸教她骑马。
那时,她身边的侍从都不敢让她上马,唯有这个小少年,愿意亲自带着她策马奔驰在草场上。她身边侍从众多,每到不同的地方,都会有当地的人派来的下人,而他从头至尾,也从未主动表明自己贵族的身份,只是每日见到她时,他多是与马场上的马奴和来跑马的将士们在一处,她便下意识将他当作是马场上的小马童。
裴琰慢慢站起身,抬起没受伤的那只胳膊,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缓缓点头:“是啊,臣就是教公主骑马的那个‘小马童’。”
那时候,他才被父亲带着,时不时与军中的将士们一起操练。只是因为年纪还小,尚未与众人同吃同住。他一有空,便会跑到马场上,苦练骑射技艺。
他一直记得那个只短暂停留过数日的小女娃。
她天生高贵,被众星捧月却不颐指气使,即便将他当作个普通的马童,也还是待他和气又尊重。她还会令身边冲撞了他的仆从向他道歉。
他至今还记得她说的话。
“那时,公主说:‘我是王女,要爱护天下的子民。他也是祖父的子民,需要被爱护,不能被欺侮。’”裴琰的眼眸闪闪发光,“如今,王女成了公主,臣会做公主手中的利剑,替公主斩去前路的荆棘。公主不必有别的担忧,婚姻之事,只要顺遂自己的心意即可。”
他说着,后退一步,冲华庄拱手作揖后,便转身要走。
“裴琰!”华庄忽然开口叫住他,脸颊慢慢涨红,鼓起勇气,问,“你难道不想自己娶我吗?”
裴琰眼神闪了闪,先是点头,又摇头:“臣注定要守在军中,守在边地,而公主不该受那样的苦。”
“你没问过我,你怎么知道我愿不愿意受苦?”华庄有些分不清楚自己心里到底是失落,还是欣喜,又或者是不满,只知道一股脑儿将话都说出来,“你让我顺着自己的心意,我的心意,便是我不怕吃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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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三)
“后来呢?父亲是不是很快就松口了?”丽质回想着脑中已经十分模糊的裴琰的模样, 几乎能想象他脸上露出与裴济有七八分相似的克制表情。
虽还未到晌午,李太后却有些累了。她不愿停下,想将一切都道出,仍强撑着精神, 微笑摇头:“他呀, 倔脾气, 若不是我步步紧逼, 恐怕, 他当真不会娶我。”
丽质取了块湿润温热的巾帕,替她轻轻擦拭脸颊, 减轻冬日的干燥,听她继续说话。
……
昭成八年,秋末。
还有半月, 裴琰就要随裴绍离开长安, 重返河东。随着时间临近,每日送到府上邀他前去赴宴的各式帖子越来越多,人人都想趁着最后的机会,请他这个前途无量的大功臣做一做座上客。
前几日,他还会挑选几个重要些的前去,到如今,已是不管不顾, 统统拒了。
没别的原因,只是他每次前去, 都会遇上寿昌公主。
那日的庆功宴上,她只留下那句话, 便径自走了, 似乎根本没要等他的回应。可那一句“不怕苦”, 却着实令他心软又心动,每到夜深人静时,便时常能回忆起她当时神采奕奕、斩钉截铁的模样。
他怎会不想娶她?高高在上的公主,哪个年轻儿郎不爱?可他不能。
理智之下,唯有压制自己的渴望。
几次宴席上,她都未再主动接近,可只是远远看着,就已令他心神不定,无奈之下,只好远离。
他年纪小,军中事务大多还不需他来决断,这些日子在长安,也多是闲在府中,无奈之下,便时常到城郊的校场上骑马射箭。
这一日午后,他照例一人骑马出去,才行到宽敞的丹凤门大街上,便被两个宫人请到停在路边的一辆马车边。
马车格外宽敞富丽,一看便是宫中最常见的形制,守候在两边的众人,显然也都是从宫廷中出来的。
此情此景,令他不由得越加肃起脸。
“裴琰。”车里传来华庄干脆利落的声音,紧接着,便见她从车上下来,走到他面前。
“殿下。”裴琰垂头,恭敬行礼,身边的侍从们自觉地退出几步,给二人留出说话的空间。
“我已给了你这么久的时间想清楚,那日我问你的话,你想好了吗?要不要娶我?”华庄努力挺直脊背,装作落落大方、直截了当的模样,实则心里也紧张得打鼓。
“殿下?”裴琰不由失笑,想不到这些时日,她未主动来寻他,竟是因为要给他时间想清楚改变主意,“那日,臣已将话说得清楚,不愿让公主吃苦。”
华庄上下打量他,连连摇头:“你这人说出的话,当真是自相矛盾极了。你让我顺着自己的心意,我的心意,就是、就是——你不明白吗?”她脸红了红,又装作毫不忌讳,“还是你就是骗我的,只是想看着我以后嫁给我不喜欢的人,你心里便高兴了?”
“殿下,”裴琰眼底闪过无奈与不忍,似乎有那么一瞬间就想直接带着她入宫,向天子求娶,可话到嘴边,却又变了,“臣并非玩笑,大魏的驸马都尉,多是闲散富家子弟,在长安任闲职,才能常伴公主左右。臣却远离长安,在河东就职,无法留在长安安享富贵。”
“去便去,你若是想那等想借着驸马都尉的身份便从此贪图享乐的人,我才不愿意嫁给你。”
裴琰认真地望着她,胸口的那点心动更浓烈了:“即便到了太原,我也会有大半的时候不在府中,甚至可能长久待在边疆,而非太原。边地苦寒,比太原都远远不如,更不必提长安,殿下——”
“好了,你说这样多,无非是认为我是个出嫁后,不愿与夫婿同甘共苦的人。可大魏这样大,每一寸土地都是我李家的,我在长安住得,在太原、在边城就住不得了吗?到时,你若驻守边城,我便在边城建一座宅院,小一些也无妨,时常去看你,若我觉得无趣,便回太原,与你亲族中的姊妹们在一处,若我想父亲和母亲了,也可自己回长安来。不过是少吃些珍馐,少几件华服的日子,我为何受不得?”她也用尽自己的耐心,将这些日子里仔细想过的事同他说清楚,不教他以为她只是一时冲动。
“还是,你心里已经中意别的娘子了,所以才不愿娶我?”
裴琰怔怔望着她,慢慢摇头,苦笑不已:“怎么会?臣这些年一直在河东,哪里会中意别的娘子……”
他身边除了太原宗族中的姊妹,根本没有别的同龄女子,这些年里,他唯一能清晰地记起的小娘子,便只有公主一人,从八岁的小女娃,到如今的少女,分明一年里才只能远远见上一两面,却每每都深刻地留在他心底。
这一切,是他没料到的。
华庄听了他的话,略微放心,最终鼓起勇气,正色道:“既然如此,我最后问你一次:裴琰,你是愿意看着我以后嫁给我不喜欢的别人,还是愿意自己娶我,以后亲自护着我?”
空气里一片沉寂,华庄紧张地无以复加。
十六岁的女郎,几乎是赌上了身为公主的所有尊严,将自己最后的底线袒露在他面前。
这样的真挚与直接,谁能抵挡得住?
沉默半晌,裴琰面目松动,温柔地注视着她,轻声道:“只盼公主能给臣一个机会。”
少女亮晶晶的眉眼慢慢舒展开来,露出灿烂生动的笑容:“好,我允了。”
……
“看来,这一切,还多亏母亲的执着与果决,否则,恐怕要错失一桩好姻缘了。”丽质含笑听着,心里觉得十分温馨。
“是啊,多亏我那时不怕丢面子。他这人,一旦认定,便不会再改变,那日下决心要娶我后,哪怕再受阻挠,也没动摇过。”李太后捏着她的手轻轻拍两下,“所以,后来我见到三郎带着你走,便知道,他心里是认定你了,轻易不会改变的。”
丽质也恍惚想起当初从大明宫离开时的情形,一眨眼,她已年过四十,与裴济相携着走过了二十多个年头,两个孩子也已成年,各自成婚了。
这时,舒娘含笑的声音从外间传来:“陛下来了。”
裴济脱下身上的氅衣交给宫人,大步入内,笑道:“说什么呢?我怎么隐约听见是与我有关?”
丽质起身替他拂去沾在眉梢的雪花,拉他一同坐在李太后身边,道:“母亲在同我说和父亲的事呢,方才正说到你和父亲极像,你便来了。”
裴济望着母亲憔悴无力的样子,尽力掩住心酸,轻松道:“那是自然,一门父子,哪有不像的道理?”
他说着,就想先问问李太后今早的情况。
这几日,他已和丽质两个搬到李太后的宫中,除了白日的朝会,他几乎都留在这儿,以便近身照顾。
可好像无论如何,都阻挡不了母亲的日渐孱弱。
丽质伸手杵了杵他,示意他不必多说,只听着李太后说话就好。
他遂住口,耐心听母亲回忆与父亲的过往。
后来的事,一如所料。
年轻的寿昌公主按捺不住心底的欢喜,一回宫中,便迫不及待将自己的心意告诉父母,自然遭到父亲的大力反对——他宠爱的女儿,哪里能嫁给一个边关将军?即便出身世家,前途无量也不行。
反而是母亲,听她仔细说了二人间的事后,心底松动。
这样的好郎君,的确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父女两个僵持时,裴绍也恰带着裴琰入宫,称教子无方,配不上公主,要向天子请罪。
那时已是临近宫禁的时候,裴琰跪在殿外向天子请罪,却并非是顺着父亲的意思认错道歉,而是直接请求天子将公主下嫁给他。
暮色中,天子怒不可遏,将手中一方砚台狠狠砸出,恰砸在裴琰手臂上才长好的伤口处,当即令伤口再度裂开,流出汩汩鲜血。
他一声不吭,仍直挺挺跪在殿外,直到两个时辰后,才被天子命人强行送出宫去。
消息传出去,人人都道是裴琰得意忘形,自以为打败了达都可汗,便能娶公主,做天子的女婿了。
一直到裴家父子离开长安,皇帝都未有半点松口的迹象。
最后,是皇后耐不住女儿的苦苦哀求,又私下让人多方打听过裴琰的为人,才先同意,转而劝解皇帝,终于在大半年后,促成了这桩婚事。
……
“那时候,不论我如何解释,总有人以为,是他欺我少不更事,对我百般哄骗,才让我甘心下嫁,可后来,一年、两年,五年、十年,时间久了,我们仍过得极好,反倒是那些议论的人里,有许多过得并不顺意。”李太后已累极了,眼皮慢慢耷下,声音也越来越低。
裴济“嗯”一声,轻轻给她盖好被子,柔声道:“所以,日子过得是冷是热,总归只有自己知道。”
丽质则冲外间伸出脑袋往里看,想进来请安探望的儿子悄悄摆手,示意他不必进来打扰祖母休息了。
李太后闭上眼,喃喃道:“今日也不知怎么的,我就想将事情同你们说出来,如今好了,说完了,我便踏实了。”
不必再担心以后没机会了。
这句话,她放在心里,没说出来。
裴济和丽质等着她沉沉睡去,这才悄悄起身,往偏殿去,与儿子一同用了茶水和点心。
待没旁人时,丽质轻声道:“不知怎的,今日我觉得母亲好像尤其不一样,像是——”
她话没说完,方才忍了许久的泪意已经一下涌上来了。
裴济的眼也有些红,轻轻搂住她,接口道:“——像是要将最后的话说完似的,对吗?”
丽质默默点头,将脸埋在他的衣襟处。
两人都感觉到了,一时有些伤感,只静静拥在一起,不多说话。
许久,裴济拍着她的后背,凝视着窗外的雪景,叹息道:“兴许,这也是好事。母亲啊,她想父亲已太久了……”
……
李太后这一睡,便是断断续续的七八个时辰。她分明睡得极轻松,可醒来后,身子却变得更垮了。
接下来的几日,她越发虚弱,每日能坐在床上说话的时候也一点点变少。可只要能说,她便总会拉着丽质说一说与裴琰的旧事。
丽质与裴济看着她虚弱却格外坦然的样子,内心终于强迫自己从最初的心酸不舍,慢慢转为接受。
无法挽留至亲的逝去,便只好珍惜最后的时光。
数日后,远在扬州的元英终于赶了回来。
见到了疼爱的孙女,李太后心里最后的一点牵挂也终于得到圆满。
最后的离开,来得自然而然。
宁静的傍晚,她躺卧在宽敞的大床上,身边是紧紧守候的至亲之人。
“母亲,再同儿子说句话吧。”
似乎听见三郎的声音,她费力地抬手摸了摸儿子泛红的眼,努力牵动嘴角,声如蚊蚋:“三郎,替我将窗打开吧,你父亲要来接我了……”
窗被人推开,冬日的寒意涌入,她却丝毫没有察觉,只注视着屋外渐渐低沉的夕阳。
暮色降临,一切仿佛又回到多年前的那一日。
年轻英俊的郎君一身婚服,一贯不露声色的脸庞上是掩不住的喜悦。
他踏着暮色一步步走近,站定在台阶下,向她伸出手。
“华儿,我终于等到你了。”
她满心欢喜,伸出一手,小心翼翼又心满意足地放进他宽厚的掌心。
“夫君,你终于来接我了。”
※※※※※※※※※※※※※※※※※※※※
本文写到这里就全部完结了,感谢阅读!
推一下预收《皇叔》,作为文案废,开文前一定会改文案。题材上和本文会有相似的地方,男主应该也会是个好人,不过还没完全确定就是了。
最后,求一个五星好评 or 作者收藏!当然,全凭个人喜好,不愿意也没关系!感谢在2020-12-14 00:08:26~2020-12-14 23:36: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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