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冲喜小娘子》 打架 “我去取件斗篷来,姑娘到那避风处等我罢。” “哦。那你快点来。” “放心放心,片刻便回。” 这日黄昏,晚饭之际,大夫人忽然派人来传,说有急事。明朗刚刚端起饭碗,闻言只得放下碗筷,与安嬷嬷匆匆赶往大夫人处,到了却被告知夫人正在用饭,让明朗于门外稍候片刻,这一候便是足足半个时辰。 正值隆冬,一轮殘日映照大地,北风凛然,寒气逼人,明朗很快冻得手脚冰凉,嘴唇发白。 安嬷嬷赔笑连问仆从两次夫人可用完饭。 第一次答:“还早着呢。急什么。” 第二次答:“催甚?有本事自己进去催去!” 安嬷嬷气的暗暗咬牙,却无本事硬闯,只得继续陪自家姑娘风里等着。出来的匆忙,忘记给明朗穿斗篷了,还不知要等多久,这样冻下去要冻坏了,于是决定回去一趟,取斗篷和手炉。从小院至此,不过数百步之距,走的快片刻便返,料想也出不了什么事。 明朗站在廊上,目送安嬷嬷身影离开。这长廊东西贯通,除却头上屋檐,毫无遮挡,三面透风,唯有那檐柱后稍稍避风,明朗便紧贴在那柱后,脸颊发红,口中白气成团。 廊上不止她一人,另有两名守门仆从,虽同在冷风里,却因站在门口,室内炭火热气袭人,多少能沾染些,其处境要比明朗好上许多。两人不时瞥一眼明朗,目中充满得意与轻慢。 明朗自不去理会,只不时探出脑袋,眼巴巴望门口,等安嬷嬷。 怎么还不来?不会又迷路了吧?抑或又找不到东西了?那斗篷貌似就放在床头,嬷嬷应能看见吧。 正想着,忽然脚步声响,明朗忙抬头去看,看清来人,顿时一凝。 该来的未来,不该来的反而来了。 只见门口一行人鱼贯而入。为首两名妙龄少女,披大红艳丽斗篷,满头珠翠,身边嬷嬷侍女小厮各几名,群星拱月般簇拥着,浩浩荡荡由远及近。 明朗微微退后,垂首站在柱后。 守门仆从一见二人,立刻满面堆笑,躬身相迎,口中唤道:“大姑娘二姑娘来了?” “母亲用完饭了没?”其中一少女问道。她约莫十一二岁,容貌清丽,却眼梢微微吊起,看人时喜挑眉头,神态倨傲。 “想是快了。小的这就去通传一声。” 仆从掀帘进去,那少女却脚下一转,朝侧旁的明朗走去。 “哟,稀客啊。”少女站在明朗面前,抬起下巴,趾高气扬的斜睨明朗。另一少女及其他人亦步亦趋跟过来,于明朗身前洋洋洒洒站了一地。 明朗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最后一抹残阳隐去,一只孤鸟飞过灰暗的天空,黑夜即将来临。此处府邸为忠祥伯府。伯府主人明远山娶有一妻四妾,育有一子三女。除明朗外,其他子女皆为正妻,即当家主母大夫人所出。而四妾室,其中三妾由大夫人亲自为夫所纳,唯有明朗生母与明远山偶然结识,两情相悦,明远山生平第一次自作主张,执意将其抬入府中。 进府不久,便怀有身孕,然则福薄,生明朗时产后出血,命归黄泉。 恰逢伯府老夫人,即明朗祖母将返乡养老,见儿子沉溺悲恸,儿媳幸灾乐祸,刚出生的小小婴孩竟孤苦无依,遂将她带至身边。 明老夫人出身商贾之家,嫁老伯公于微时,出财出力,跟随老伯公外任辗转各地,终挣下这伯爵功名。她曾生有一子,却因病夭折,便将庶子明远山寄养名下。老伯公死后,明远山承袭爵位,又已娶妻生子,老夫人功德圆满,功成身退。 明老夫人一生受尽颠沛流离之苦,看过世间百态,亦历经各种勾心斗角……及至晚年,阅尽红尘,不问俗事,返璞归真,性慈而宽宥,将一腔爱意柔情尽数投于明朗身上。 对明朗来说,那是一段无比美好的时光。祖母为她搭建了一广阔天地,明朗翱翔其中,不拘性,少束缚,富足而充满快乐,自由,无忧无虑。明朗成长的灵动,聪慧而乖巧,亦带给老夫人无尽的欢笑。祖孙二人其乐融融。 然则天有不测风云。明朗七岁上,不慎跌倒,撞上头部,昏睡卧床足两年。两年后醒来,未及痊愈,老夫人却忧虑成疾,心力耗尽,加引发旧疾,竟撒手人寰。 病危中仓促做了一番安排,将明朗送回京城忠祥伯府。 “天意弄人,祖母失策,想不到竟要将你送回那腌臜是非之地……小朗要受苦了。但不管怎样,那终究是你的家,有血缘之亲……我与他们约定好,定会保你平安……小朗,我的乖朗儿,答应祖母,这几年里,万事隐忍,定要活下来,平平安安长大……” 明老夫人弥留之际死死攥住明朗的手,一遍又一遍叮嘱,浑浊双目里充满忧伤,不舍与祈求的泪水。 “我答应您!祖母不要死。” 明朗嚎啕大哭。却终究无法挽留祖母。 祖母逝,明朗回京。 “祖母,我的娘呢?” 幼年时明朗见其他人都有娘,唯独自己没有,便如此问过祖母。 “你的娘呀……” 祖母并不隐瞒,将府中之事一五一十告知。小明朗听完,点点头,自此不再问。她从未见过娘,自然无甚感情,除了觉得娘亲有些可怜外,再无其他想法。她隐约知道自己于那京府之家中不受欢迎,然而祖母全心全意的爱足够抵消和弥补那份缺失。 况且,她还有爹。 爹她是见过的,他偶尔来探望祖母,匆匆来,匆匆去,抱过她片刻,还给了她一粒糖。 “爹!” 从扁州至上安,迢迢千里,数个日夜,进府后明朗见到自己父亲。明朗大病未愈,痛失祖母,又生平第一次离开从小长大的地方,虽说是回家,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她心中之彷徨,之无助,犹如那惊涛骇浪,层层叠叠。父亲是明朗如今在这世上最亲之至亲了,亦是她在这陌生之地唯一所识之人。明朗渴望从他那里得到一些抚慰。 明朗风尘仆仆,满含热泪站在父亲面前,殷切盼望父亲给她一个笑脸,抱一抱她。 父亲明远山看她一眼,终于开口:“啊,来了啊。先去见你大娘,以后在府里,凡事听你大娘的,懂规矩些,不可顽皮捣蛋,更不可惹她生气。啊,行了,去吧。” 言毕,转身离去。 明朗三日后方见到这位大娘,即明府大夫人,她名义上的母亲。在这三日里,每日都有大夫为明朗把脉问诊,各种珍贵药材与补品流水般送进明朗房中。 三日后,京中皆知,当年将忠祥伯府扰的鸡犬不宁的那位宠妾,她所生而由老夫人带在乡下长大的小庶女回来了,然则却是个病秧秧并有些痴傻的。明夫人不计前嫌,大度接纳,并细心照料,真正宅心仁厚,活菩萨般。 活菩萨终于召见明朗了。 那日亦是冬天,天气比今日更恶劣,大雪纷飞,天寒地冻,明朗拖着病体,立于寒风中,足足等了一个时辰,只等的两股战战,瑟瑟发抖,险些晕过去。 明夫人端坐正堂,居高临下,冷冷打量明朗,血红厚唇半启,说了第一句话。 “倒生了张好脸蛋儿,跟你那狐媚子娘一样。” 紧接着,说了第二句:“可别像她一样蠢。聪明点儿,以后啊,乖乖的,听话些。这府中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言毕,挥挥手,如赶苍蝇般,遣走明朗。 翌日起,大夫不再出现,下人们取走那些珍贵药材与补品,明朗此后鲜少见到明夫人,每日去问安,也不过隔在门外,由下人打发明朗。 春去秋来,明朗在府中的起居日常,衣食住行,生病用药,下人报于明夫人,明夫人唔一声,表示知晓了,再无二话。仿佛明朗是一株野草,一只小虫,能让她活着已是莫大恩赐,自生自灭吧。 明面上她不曾苛待明朗,亦不曾故意找明朗麻烦,但其不闻不问的态度,却已说明一切,其影响至深,由上至下,无处不在。 眼前。 伯府最尊贵的两个姑娘,嫡长女明雪与嫡次女明如立于明朗面前,平素她们见到明朗,多半昂首挺胸,视明朗于无物,不屑理会,今日却不知为何,竟主动找上来。 明朗因生病缘故,发育延滞,本就比同龄人矮了一些,如今在大了她一两岁的明如明雪面前,更矮了一个头。对方人多势众,站了一地,虎视眈眈,明朗身着薄袄,孤零零依在廊柱旁,嘴唇发白,犹如一只羊羔落入虎群。 “来见母亲?”明雪捧着手炉,“可知母亲找你何事?” 明如落后半步,站在明雪身侧,她与明雪一母同胞,外貌却天差地别,明雪秀色可人,明如却五官平平无奇,毫无可取之处,她自己知晓与姐姐容貌之悬殊,便于言行举止上处处学着姐姐。此刻与明雪同样捧了手炉,也抬起下巴,眼神轻慢,东施效颦,鹦鹉学舌般跟问一句:“知道么你?” “料你还不知。”明雪见明朗不答,遂道:“告诉你也无妨,反正你等会儿便知了。” “反正你等会儿便知了,告诉你也无妨。”明如道。 “说起来也是件好事,你呀,要去做冲喜娘子了呢。”明雪道。 “做冲喜娘子呢,好事啊。”明如道。 明朗一怔,不由抬眼,懵懂看向明雪。冲喜娘子?明夫人叫她来,便是为这事吗?什么冲喜娘子?谁的冲喜娘子? 明朗身上还是去年旧衣,梳简单双髻,发黑如鸦羽,发间一只珠花都无,然则一张鹅蛋小脸,巴掌大,肤白胜雪,一双眼睛秋水剪瞳般,黑白分明,清澈纯真,澄净如大雨过后天边的云朵。 她抬眼看明雪时,整张面孔便显露出来。 这下换明雪一怔。 明雪只在明朗回府之际仔细看过明朗,之后再未正眼瞧过明朗一眼。印象里,明朗不过一瘦巴巴,病恹恹的小乡巴佬,母亲还说她眉眼生的跟她那狐媚娘相似,明雪却不以为意,认为不过如此,真不知母亲当年怎会输给她娘,如今又有何担心。 然而此刻相对,如此近距离见到明朗面容,猝不及防,明雪只觉心头一震,霎时本能的感觉到一种威胁,顿时心生怒意。 “你看什么看?要去做容公子的冲喜娘子了很得意吗?”明雪柳眉倒竖,怒道。 明朗复又低下头,疑惑为何明雪明明方才还犹在幸灾乐祸,转眼间却语带忿然与酸气。 容公子是谁? “你别高兴的太早,别以为做了容公子的冲喜娘子,就能近水楼台先得月,告诉你,想都别想!容公子是谁,你又是谁?山鸡哪能配凤凰呢!” 此处并无外人,明雪无需克制,毫不讳言,咄咄逼人。 明如跟道:“就是!山鸡哪能配凤凰!你想都别想!” 两姐妹齐齐向前一步,逼的明朗往后退去。 明朗低眉垂首,她得过叮嘱,向来隐忍,况且如今在大夫人门外,正是明雪姐妹二人地盘,又对方人众,她孤身一人,形势犹为不利。傻子才会杠上。她只不住后退,离开廊柱遮挡,冷风肆虐扑身,不由一抖。 明雪明如向来不将明朗放在眼中,见她发抖,不由冷笑,换了种语气:“不过倒也不一定。你若学会了你娘的本事,说不准倒有机会。” 明朗蓦然抬头,望向明雪。 她眸子清亮,与明雪四目相对时,明雪只觉那眼眸清冷,竟如那寒风一般,叫人无端心中一凛。 “敢瞪我?!你再瞪试试看!”明雪大怒,步步紧逼,并伸出一手,食指尖尖,戳向明朗胸口。 明朗被戳的踉跄后退,轻轻咬唇。 “难道我有说错?还敢瞪我!你娘就是个狐媚子,生性□□,手段卑鄙!” 明朗身侧双手紧握成拳,嘴唇发青,开口道:“你莫要再说了。” 明雪双目圆睁,平素习惯了明朗从不还口的沉默状,这一开口,无疑是为挑衅,竟还带着警告之意,明雪如听到天荒夜谈。一众仆从站在不远处,闻言也笑起来。 “我偏要说,你又如何?你娘就是个狐媚子,大大的狐媚子,不要脸的狐媚子!” 明雪边说边继续戳着明朗胸口,明朗一退再退。 “我忍忍忍。”明朗唇间喃喃道。 “……你嘀嘀咕咕什么?是不是在骂我?!”明雪只见明朗嘴唇轻动,却听不清她说什么,心生疑窦,更觉反了天了:“什么娘生什么儿,你娘是狐媚子,你定好不到哪里去。瞧你这模样,便是天生狐狸样……” “一忍再忍,再忍……”明朗脸颊通红,死死忍住,继续喃喃。 “……只可惜你娘死的早……不过我听说你身边那老嬷嬷嫁过三回,想也有一身本领……”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明朗豁然止步,寒风中定然而立。 “……若得了你娘和老嬷嬷真传,说不准……”话音未落,明雪忽然发出一声尖叫,竟是那明朗忽然出手,一把拽住她头发,迫的她低下头,嘴巴上瞬间挨了一下,明雪本能反击,却脑袋在人手中,竟是挣脱不得,一时间骇的大叫。 众仆从大惊,明如惊叫一声姐姐,随之一起扑上去。 十多余人顿时将明朗团团围住,羊入虎群,明朗身影被淹没。 众人上前拉扯,试图救出自家主子,然则明朗却出人意料的顽强,数双手伸向她,她却只认准明雪一人,紧紧拽住她头发,死不放手,被众人推搡着,从廊下拽到院中。 “啊啊啊,我的头!” “痛痛痛!” “放开我放开我!” “救命啊——” 明雪尖叫连连,她比明朗高,比明朗壮,奈何此刻项上人头在人手中,动弹不得,只得拼命低头,双手死死护住头皮。 明朗也低着头,一言不发,,十指如鹰爪,牢牢抓住猎物,急促喘息,双目中透出决然,誓死不罢手。 “啊!姑娘!” 安嬷嬷返回,看见院中众人团成一团,自家姑娘不见身影,霎时明白过来,差点魂飞魄散,将斗篷往咯吱窝里一夹,颠颠冲上去。 “姑娘我来了!不准欺负我家姑娘!” 明朗听见熟悉声音,埋着头,危急中嗡嗡出声喊道:“嬷嬷你别来!我没事!我可以的!” 安嬷嬷在战团外围,拉这个,扯那个,俱都拉不动,根本无法近身,还时不时被人推开,倒在地上,爬起,再冲上去,如此循环。 战团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拉锯般来回,众人呼的呼,骂的骂,伴随着明雪尖利的惨叫。 “头要掉了!” “救命救命啊!” “我要死了!” “呜呜呜呜饶我一命……” 正胶着间,忽然一宏亮声音大喝,如河东狮吼: “都给我住手!” ※※※※※※※※※※※※※※※※※※※※ 接档文求个预收,谢谢么么哒~ 文案:《苟官》 青衫小帽,玉带束腰,宫璘冒名替兄上京赴任,心中谨记家人叮嘱: 苟两年小官,保住小命;千万别惹桃花债。 * 上京不久,长安城某小巷,宫璘偶遇一年轻男子躺卧在地,只见男子面色绯红,不住急喘,貌似被人下了药。 宫璘正欲施救,男子却阴沉威吓:“敢碰我,杀了你!” 目光之嫌弃,口吻之恶劣……长安城的人都这么横的吗? 宫璘不爽,见男子俊美,便没有生气,嘻嘻一笑,这样那样调戏一番后,扬长而去。 身后传来男子咬牙切齿之音:“你给我等着!” 宫璘:“来呀,只要我们有缘再会。” 京城如此之大,安能再遇? * 数日后,宫璘入朝面圣,看见金銮殿上坐着的九五之尊,顿时魂飞魄散。 这不就是小巷中那男人? 昭帝目光幽深,“宫卿与朕有缘,来,到朕身边来。” * 宫璘深深觉得:这条苟官之路,道阻且长。 【大概就是一个女扮男装跟皇帝恋爱的可爱小甜饼啦~】 本文又名:《长安有喜》《朕非断袖!》《皇帝每天都想“掰弯”我》《皇宫第一初恋》 求收藏,感谢~ 冲喜 “都给我住手。” 河东狮吼过后,几名身强体壮的仆从上前,一层层将围打的众人强行分开。 众人反应过来,忙慌张让开,肃手而立,纷纷叫道:“夫人。” 最中间的明雪终得解脱,她头皮剧痛,头昏脑涨,一时分不清东西南北,险些站不稳,一侍女忙扶住她。 “母亲!呜呜呜呜!” 明朗被一仆从抓住,推到一旁。安嬷嬷从地上爬起,跑到她身旁,紧张查看,嘴里不住道:“哎哟我的姑娘,可没事吧。” 明朗胸膛急促喘息,拳头依旧紧紧攥着,眼睛因剧烈的运动而越发清亮,瞳孔微微收缩,望向明夫人。 初次见面的印象太过深刻,以至过后明朗每次见到明夫人,便觉一阵寒意,仿佛那日的大雪与狂风一直未曾停下。 明夫人圆脸盘,大浓眉,刚吃过饭,面色红润,被人扶着,站在廊上,她身材丰腴,身着厚袄,头上几支金钗金光闪闪,那么一站,彷如一座珠光宝气的小山。 此刻院中众人皆气喘吁吁,衣容不整,朱钗配饰手巾之类掉了一地,一片狼藉。 明夫人居高临下,目光扫过众人,在明朗身上一顿,眼中闪过厌恶,却很快隐去,喝道:“都给我进来。” 厅堂内烧着一只大炭盆,热气逼人。明朗一进去,便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 众人皆已站定,这时都慢慢清醒过来,再看明朗,更觉诧异,谁也不想这平日里在府中沉默寡言,几乎毫无存在感的小庶女三姑娘竟会反抗,竟敢与大姑娘二姑娘打起来,竟还将大姑娘打的狼狈不堪,简直不可思议。 当然,事后责罚定是免不了的。 明雪立于明夫人身旁,捂着头,呜呜咽咽,“母亲,你看我的头!要秃了!你要为我做主……我,我要把她的头发一根根的拔下来!” 安嬷嬷陪明朗上前行礼,忐忑不安,她虽不知为何忽然打起来了,但眼下局面实在惨烈,想必一顿责罚免不了,她迅疾思索应对之词,跟明朗眼神一碰,明朗却眨眨眼,示意:算了,逃不掉,别求饶。 然则事情却出乎所有人意料。明夫人瞧一眼明雪,随即轻描淡写道:“打架之事日后再说。今日叫你来……” 明雪急急叫道:“母亲!怎可日后再说,我现在就要……” “一边去!”明夫人喝道。 明雪毕竟不敢违拗母亲,只得捂着头,愤然无奈的站到一边去。 明夫人转向明朗,复又变得和颜悦色,道:“今日叫你来,是有一事相商。” 此言一出,安嬷嬷更加忐忑,不由瞧了明朗一眼。明朗却神色如常,安静的听着。 只听明夫人道:“今儿国公府来了人,想请你去做冲喜娘子。” “什么?冲喜娘子?!”安嬷嬷大惊。 明朗已从明雪口中得知,不像安嬷嬷那般震惊,却也有些怔然。没想到竟是真的。 冲喜娘子的事,明朗略有些了解。 那是很小的时候,一日清晨,明朗看见一顶红色小娇接走常陪她玩耍的邻家姐姐,便好奇问祖母,姐姐去哪儿了,是嫁人了吗? 祖母却叹息一声,告诉她:“不。她是去做冲喜娘子了。” 那是明朗第一次听见这四个字。 冲喜娘子,顾名思义,用作为病人冲喜之用。因大多病人病入膏肓,无可奈何或求个心安方用此法,最终仍无力回天撒手人寰,抑或续的一命苟延残喘。因此许多妙龄少女或一夕之间陡成新寡,或终生守着个病秧子…… 民怨积叠,后慢慢演变,致其形式发生改变。冲喜娘子依旧冲喜之用,却无需缔结终生。 冲喜娘子入病者家,陪护病者左右,若病者痊愈,男女双方一个愿娶一个愿嫁,自可成就一段姻缘。若一方不愿意,女孩儿则有两个选择:一或留在病者家,由其家供养几年,待返家时,再酌情附赠一笔礼金,聊表谢意。二或直接归家,病者家便需给予较丰厚礼金,好生送返,此后婚嫁自由。若病者不幸离世,女孩儿便只有携礼归家一个选择。 如此一来,冲喜娘子们便不用再面临一生守寡守病的悲惨命运,但同时也衍生出些许其他问题来。譬如礼金多少上便会产生纠纷,不过这倒是小事,大多数都可事先谈好,立下字据。 真正问题在于,女孩儿留下的那几年。 冲喜冲喜,说到底,其实便是用自身运道为他人冲掉灾病。这样的事,多少有些不详。去做冲喜娘子的多是家境贫穷或身份低下的女孩儿。对她们而言,做冲喜娘子虽不详,却不失为一条生财之路,同时亦是一块可能就此改变人生的跳板。 请得起冲喜娘子的病者家,多半有身份地位,再不济,亦是富裕殷实人家。女孩儿留下的那几年里,有聪慧机灵会做事的,讨了主人家喜欢,就此谋个好差事,亦为得益。然则亦有心术不正者,妄图借此攀高枝,变凤凰,不择手段做出引诱,爬床等事,闹得夫妻失和,鸡犬不宁……反之亦有女孩儿被主家苛待欺凌,或女孩儿不愿意,却被强占而无处申冤之事…… 诸如种种,一言难尽。 是以但凡家中过得去,疼惜子女的人家,都不愿意让自家女孩儿去做冲喜娘子。 那时明朗懂得冲喜之意后,为那邻家小姐姐闷闷不乐了好几日。 祖母见她愁眉不展,道:“各人有各人的命。朗儿放心,有祖母在,你永不会有做冲喜娘子那一日。” 言犹在耳,斯人已逝。 安嬷嬷反应过来,顿时大惊失色,脱口道:“这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明夫人脸色一沉,旋即展展衣袖,收了收厉色,开口道:“按理呢,我们这样的人家,是无人敢要求,我们也不乐意去做这种事的。只是此次情况不同,对方是容国公府,容世子病重,既上门来问,于情于理,都无法婉拒。” 安嬷嬷急道:“可是,可是……” 明夫人喝一口茶,道:“容国公府是什么身份,那容世子何许人也,你们随便去打听打听。虽说是做冲喜娘子,即便无权势相压,想必亦有不少人争相竞做。你运气好,应当高兴才是。” 如何能高兴,安嬷嬷满脸焦急,这事来的太突然,猝不及防,真不知如何是好,低声下气道:“夫人,求夫人怜悯,姑娘她才……”明夫人沉着脸,吹着茶盏,看都不看安嬷嬷一眼。 明朗一直安安静静站着,此时方开口道:“父亲知道此事吗?” 她声音不大,话语却清晰朗然,平静淡定,兼音色清丽,宛若春日黄莺。 明夫人闻言,冷冷一笑:“你父亲知道又如何,不知又如何?就他,难道还敢推拒国公府不成?别说他,就算老夫人在,也不定敢说个不字!” 提起老夫人,安嬷嬷便想起来,道:“可是,夫人曾答应过老夫人……” 嘭的一声,明夫人将茶杯重重放到桌上,终于按捺不住,爆发开来:“少拿老夫人说事!告诉你,要不是……这事轮得到明朗?!莫不知好歹!叫你来,是好心告知你一声,别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此事与国公府已说定,休再多言。老老实实回房去,等着明日国公府来接罢。” 明夫人厌恶的摆摆手,打发明朗走。 安嬷嬷犹不死心,还想再说,明朗却一扯安嬷嬷衣袖,轻轻摇了摇头。主仆二人早有默契,安嬷嬷明白明朗之意,冲喜娘子之事恐再无转圜余地,再哀求,也不过自取其辱,遂忍下求告之词,颤巍巍爬起,与明朗一起告礼,离开。 明朗一走,明雪顿时忍不住叫道:“母亲!” 明雪披头散发,仪态全无,此时也顾不得,只朝母亲瞪眼道:“你真让她去国公府?为何不是我?母亲为何不让我去?” 明夫人怒道:“什么话!堂堂伯爵府嫡长女,竟想着去做冲喜娘子!” 明雪道:“那得看对方是谁。那可是容国公府!是容翡!” 容国公府,大楚开国功勋,几代重臣,真正钟鸣鼎食,权势滔天之家。如今的容国公手握重兵,驻守边疆,正为朝廷所依仗。 容翡,身为容国公府唯一嫡子,是为真天之骄子,世袭爵位,一生哪怕一事无成,什么都不做,也便是泼天富贵,无上荣华。然则容翡其人,却自幼文武双习,天赋过人,六岁入宫伴读,待遇与皇子等同,十四岁随父出征,屡建军功。十六岁入翰林院,成大楚最年轻翰林学士。 如今年不到二十,却身居要职,地位超然,在朝中举足轻重。 偏此人又生的容貌俊美,当年新科三元跨马游街,容翡与一众人等陪同,容翡一席白衣,面如冠玉,神情淡漠,骑高头大马,于人群中翩翩而过,风头竟盖过新科三元,引起轰动。 自此“京城第一公子”之名不胫而走。 第一公子吹皱一池春水,入无数春闺梦里,本人却春心未动,至今孑然一身,不曾婚娶。 【据传,容翡曾言:“外夷未平,国家未安,何以为家。”真正叫人又爱又恨。】 明雪虽未见过容翡其人,但第一公子种种传言却听的颇多,她已十三,大楚风俗,十三岁便可嫁娶,终身大事已计上心头。如大多数少女一样,心事荡漾,对京城第一公子亦充满向往之心。奈何自家这新晋的伯爵府,与容国公府实在差距甚大,不敢肖想。明雪本不敢奢望,谁料天无绝人之路,竟天降奇缘。 “如此大好机会,母亲竟拱手让人?!”明雪脸上发红,朝明夫人恨恨道。 明夫人亦是恨恨的:“你以为我愿意!” 女儿的心思,明夫人再明白不过,因她也一样想法:若能让明雪进国公府,近水楼台,凭明雪美貌,再加上自己手腕,保不准便借此缔结姻亲,成就一桩美事。 女儿大了,明夫人早于暗中物色女婿。她自己也出身伯爵之家,嫁与忠祥伯府,算勉强门当户对,可明远山窝囊平庸,让她也跟着窝囊一辈子,无出头之日。好在大女儿继承她年轻时姿色,貌美如花,明夫人誓要女儿嫁的好,光耀门楣,风光无限。 看来看去,都不甚满意。 谁知容国公府人突然上门,她当即心内狂喜,然则却又是空欢喜一场。 “人家指名道姓,要那小蹄子。” “为何?” “八字最相合!” 明雪顿时无话可说。 这冲喜就跟娶亲一样,也有些许讲究,合一合八字便是其中之一,这点上,冲喜甚至比娶亲更看重,毕竟娶亲时若双方情投意合,八字不相冲便无妨。冲喜则不然,八字越合越好。 “……她简直行狗屎运!”明雪愤愤道。 “哼,那也得看她最后有无福气享这运。”明夫人冷笑道。 明雪睁大眼睛:“如何说?” 此时屋内已摒退其他人,只有她们三母女,外加明夫人一贴身丫头。 明夫人道:“京中都知容世子病了,究竟病的如何却一直未有确切消息。以国公府身份,什么名医请不到,竟要请冲喜娘子了,想必那容翡已病入膏肓,凶多吉少了。” 原本想着明雪若能进去,即便容翡死了,也能替明雪搏个人情,有国公府这份恩情在,将来明雪择婿便更多一份筹码。明雪既进不去,便又是另一份打算了。 倘若容世子死了或不愿留冲喜娘子,明朗归家,以国公府手笔,那谢礼定甚为厚重。 “倘若侥幸容翡未死,国公府又愿意留下明朗,便将她扔在国公府几年,我正好眼不见心不烦,最重要是如此一来,便有了与国公府走动的机会。”明夫人眼中精光闪过,“到时带上你去看看自己妹妹,姐妹情深,也无人能说甚。” 一来二去,一则在国公府混个脸熟,二则总能碰上想碰见之人,到时凭女儿美貌,自家手段,呵…… 其实无论明朗能否留在国公府,这冲喜一事,都为明府攀上国公府提供了契机,明朗之狗屎运,实则为明雪与明府做嫁衣,而到时明朗回来,还是要依附明府生存,照旧将其捏在手心,动弹不得,有些帐日后慢慢再算。 明夫人的算盘打的啪啪响,目中精光毕露。 明雪一听,顿时喜形于色,忽又想起一事,“可万一,那几年里,明朗先近水楼台……”那双云朵般干净绵软的眼睛让明雪心头委实不安。 明夫人冷哼道:“哼,她有几分姿色又如何,病秧子和痴傻的名声在外,国公府又岂能接纳她?请她做冲喜娘子也不过因八字相合,权宜之计罢了。再则,容翡那般才俊,眼高于顶,多少京城名女都拒之门外,又岂能看上她?顶多看在我们伯府面上,对她客气些罢了。” 明雪稍稍安心。 明夫人又道:“这些事不需你们操心,我自会为你们筹划。你们将心思多多放在妆容打扮上,女子貌美胜过……”突然瞧见明雪披头散发之狼狈样,顿时怒道:“那么多人还打不过她一个!出息!简直饭桶!” 明雪捂着头,与明如对视一眼,讪讪不敢言。 那边厢。 明朗由安嬷嬷牵着,顶着寒风回到居所。那是伯府东南角一小院,青瓦白墙,明朗住进之前,明夫人特地吩咐人修整过,外观看上去整齐如新,院房里头则十分简陋朴素。灰扑扑的地面,几件半旧不新的桌椅。 两个丫鬟正坐在屋里嗑瓜子。 “姑娘要洗脸,去打点热水来。”安嬷嬷吩咐道。 丫鬟们不情不愿起身,打了盆热水,往桌上一放,好奇的盯了一眼明朗,被安嬷嬷一瞪,努努嘴,转身便走了。 水声哗啦啦,安嬷嬷拧帕子,给明朗擦脸。 明朗打架时的狠劲此刻已消失殆尽,束手束脚站在安嬷嬷面前,不敢做声,只眼巴巴的瞧着安嬷嬷。 安嬷嬷自幼陪伴她长大,名为主仆,实似亲人。如今只有二人相依为命,情分更非比寻常。明朗有时怕这嬷嬷更胜怕祖母。 明朗知道,安嬷嬷眼下生气了,且气的不轻。 安嬷嬷给明朗擦脸,那力道颇重,明朗想忍着,却委实有些重了,终忍不住叫道:“好痛呀~” “现在知道痛了?!刚打架时不是厉害的很吗?”安嬷嬷将帕子扔回盆中,溅起一朵水花,“姑娘,我的姑娘,就那么一会儿,怎么就打起来了?先不说那是谁,你一个人,如何打得过她们?她们一个个身强体壮,如狼似虎的,再看看你,瘦的小猴儿般……她们对你半点情面都不会讲,万一伤重了可怎么办?” “我赢了!”明朗扬起脸,长睫扑闪:“以前二狗哥哥教过我打架秘诀……” 安嬷嬷没好气道:“输赢又如何,最终会有好果子吃?看看,看看,这都成何模样了,小疯子般。” 明朗亦是披头散发,外衣被扯的不像样子,领扣掉了两颗,领子歪歪斜斜的露出里衣。 安嬷嬷道:“老夫人交待过什么?凡事三思,万事隐忍。日日叫姑娘念着忍忍忍,怎就记不住呢?” 明朗眼里慢慢蕴了泪,委屈道:“我忍了呀!可她们骂我娘,还说你,还戳我,一直戳,一直戳……你叫我啷个儿办嘛!” 安嬷嬷一顿,半晌,方道:“……别说蜀语。” 扁州邻近蜀州,许多蜀人来来往往,明朗跟着学了一口蜀语,回伯府后,沦为笑柄,安嬷嬷便让她不要再说,明朗偶尔却忍不住蹦出几句。 安嬷嬷没成想打架缘由竟是这样,半晌做不得声,片刻后方想起来不知明朗是否受伤,明朗摇摇头,展开手掌,手心里却躺着黑压压一簇头发,足有小拇指粗细。 安嬷嬷惊呼:“老天爷,你这是薅了她多少?” 难怪明雪惨叫成那样,还吃了个哑巴亏,明夫人竟没责罚。然则一想起免责的原因,忧愁便袭上安嬷嬷心头。这笔账明夫人迟早会算,现如今不过因为国公府之事,而暂且忍着罢了。 “可怎么办呢,竟要去做冲喜娘子了,我可怜的姑娘。”安嬷嬷说着便掉下眼泪来。 明朗慢慢将双手洗净,却道:“也不见得是坏事……反正,伯府也没什么好的。” 安嬷嬷摇头道:“姑娘不懂。在伯府,就算日子难过点,终究名正言顺。但去了别处,便是真正的寄人篱下。” 冲喜事败,明夫人那三寸不烂之舌,定会将过错推到明朗头上,使得明朗名声更坏,更不吉。 冲喜事成,明夫人则会尽揽大功以及攀附交情,为伯府与自家姑娘谋福利,断不会为明朗筹划半分。明朗寄人篱下,过的如何,全看她自身造化了。 无论成败,对明朗似乎都不利,但以目前情势来看,冲喜成功,容翡活下来,留在国公府,对明朗更有益。 否则,一旦回到明府,气头上的明雪定会变本加厉报薅发之仇。 “容国公府如何?那容世子人又如何?”明朗问。她自回京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外面的事知之甚少。 安嬷嬷是明老夫人还在娘家时的贴身丫头,随明老夫人来京中住过一年,后因老夫人随老伯公各处外任辗转,便被老夫人送回家乡嫁人了。她对京中之事本就了解不多,多年过去,世事变迁,更早已物是人非。 容国公府她倒是知晓的,容翡其人其事,则是偶然从下人们私下闲聊中听闻到的。 安嬷嬷有些犹疑,不知要不要全部告诉明朗。然而马上就要见到他了,瞒着也无用,知己知彼反而更有利。 世人皆知京城第一公子美名,却不知那容翡还有另外一个名号:玉面罗刹。 容翡十四岁上阵杀敌,手刃数百敌军,杀人如麻。入朝为官,手段雷厉,曾协当朝天子翻陈年旧案,诛杀上千人,面不改色。容翡文武双全,遇人杀人,遇魔杀魔,心狠手辣,据传六亲不认,冷酷无情。年纪轻轻,却有如那地狱罗刹,女孩儿们为他神魂颠倒,其他人等则为之胆寒。 明朗静静听着,她情窦未开,心思澄澈,对京城第一公子无甚旖旎心思,脑中只浮现一年轻俊美男人,白衣胜雪,却手持一柄利剑,神情淡漠,忽然唇角勾起一抹邪笑,眼神阴冷,信手一挥,剑锋挟着冷风迎面而来…… 明朗一惊,蓦然回神,摸了摸脖子。 安嬷嬷见状,忙又道:“这些都只是传闻,不见得都是真的。莫怕莫怕……” 这安慰显然十分苍白无力,所谓空穴不来风,传言不可尽信,却也不可不信。容国公府权势滔天,家大业大,盘根错节,容翡其人,扑朔迷离,都叫人心中惶惶,忐忑不安。 明朗抬眼,与安嬷嬷对视,从彼此眼中看到迷茫与彷徨。 主仆二人一时相对无言。 半晌后,明朗开口道:“……那容世子能不能活下来还不知道呢,嗯,祖母说过,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先吃饭吧,我饿了。” 无论如何,饭总要吃,觉总要睡。 菜早已凉透,那两个丫鬟早早跑了,想也叫不动,所幸小炉上炖着粥,安嬷嬷盛了些,服侍着明朗,一起就着冷菜吃了些,填饱肚子,而后洗漱后,简单收拾了一些东西,便上床睡觉。 炭盆业已熄灭,房中阴冷,安嬷嬷本在榻上睡,冬夜里实在太冷,便与明朗挤在一床,自小嬷嬷便带着明朗睡惯了的,明朗缩在嬷嬷怀中,手臂环住嬷嬷腰际,互相取暖。 外头天已黑透,今夜无星无月,风呼呼的刮着。 安嬷嬷年纪大了,容易倦,明朗很快便听见头顶呼吸变得悠长。却又忽然醒了,安嬷嬷想起一事: “你先前说二狗教了你打架秘诀,什么秘诀?” 明朗精神一振,答道:“狭路相逢勇者胜;擒贼先擒王;打蛇打七寸。” 安嬷嬷:“……” “……学坏不学好,”安嬷嬷睡意浓重,喃喃道:“姑娘家家的,不要打架,老夫人要知道了,定要罚你站墙角……我没有用,帮不了姑娘也管不了姑娘……打架不是什么好事……” “晓得啦。” 安嬷嬷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静下来。 明朗一动不动,等了片刻,听见轻微的鼾声起,方轻轻抬头。安嬷嬷已睡着,却眉头紧皱,忧心忡忡,一只手还惯性的不时动一下,轻拍明朗后背,像小时候哄着明朗睡觉般。安嬷嬷还将她当成小孩儿。 明年春日,过了生辰,明朗便十一了,再过两年,便是真正的大姑娘了。然而病中那两年,昏睡不醒,百事不知,身体与时光,仿佛都静止了,迟滞了。明朗醒来后,记忆依旧停留在摔倒前的六七岁,连她自己,也觉自己似乎还是个小孩儿。 她却需要快点长大。 一夕之间,明朗的人生天翻地覆,如同从天堂跌入地狱。然则她却连难过的时间都没有,紧接着颠沛流离,病体孱弱,忙于吃药,生存,生活…… 如今,更要被送去做冲喜娘子了。 她虽安慰安嬷嬷车到山前必有路,实则亦十分迷惘。自打离开扁州,她便犹如一片浮萍,于天地间飘荡,前途未卜, 失去了祖母的庇护之后,她好像一无是处。 明朗看着黑漆漆的半空,想起以前曾听过的话本子,里头的女子或智勇双全,有勇有谋,或一身绝学,武艺高强,一个个聪慧伶俐,敢于挑战恶势力,与其斗智斗勇,最终大获全胜,叫人拍手称快,酣畅淋漓。 我不够聪明,对不起。明朗默默的想。 我不够强大,对不起。 但我会谨遵祖母教诲,好好活着,好好生活。即便生在泥沼,身在逆境,亦要明朗的活下去。 风声小了些,已是隆冬,今冬却还未下过一场雪。 明日会下雪吗? 都说瑞雪兆丰年,明朗心念一动,忽然有种预感,今年的初雪就要来了。下雪是个好兆头,冲喜娘子之事,焉知祸福。或许国公府是个不错的地方,容翡亦是不错的人…… 明朗往安嬷嬷怀中缩了缩,面上带着些许期待,慢慢入睡。 第二日一早,容国公府的人便来了。 入府 明朗睡眼惺忪的醒来。 外头有人叩门,是明夫人派来的两个丫鬟,端着两只托盘。明夫人实在“大气”,自己女儿昨日被打成那样,简直有生以来的奇耻大辱,她却依旧能“不计前嫌”,做足表面功夫,特地置了几身行头过来。 “夫人吩咐你,今日就穿上。”丫鬟道。 明朗从善如流,换上新衣,洗漱后,前去拜别双亲。 今日明远山也在,与明夫人端坐正厅,一起等候明朗。 他体格高大壮实,高眉阔额,年轻时也曾仪表堂堂,如今人到中年,大腹便便,唇上留须,双眼浮肿,目光无神,带着显而易见的不得志和优柔寡断之色。 明朗上次见到明远山,依稀还是今年初秋之际。从回来后,明朗见到他的次数也屈指可数,他似乎也跟随明夫人做派,对明朗不闻不问,但他的不闻不问却又跟明夫人不同。 他偶尔会来看一眼明朗,眼中带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停留片刻,便怅惘或叹息的匆匆离开。 明朗起先还觉得失望和好奇,后来渐渐习惯。他来,明朗便静静候着,他走,明朗便由他走,从不追问和挽留。 此刻。 明朗执手,盈盈行礼。 明远山咳了一声,神色有几分不自然,道:“唔,去了国公府要懂规矩,守礼仪,不可惹事生非,丢了伯府脸面。” 明朗扬起脸,注视着父亲,“女儿记住了。” 明夫人仓促准备的新衣有些不合身,略大了些,笼在明朗身上,更显得明朗瘦骨伶仃,雪白的面孔上双眸澄澈如清泉,婉转流动,与父亲四目相对,便微微弯起眼角,漾出一抹绵软柔和的微笑。 明远山神色一动,冲喜之事他无力阻止,眼下女儿那毫无怨言以及暗含着依恋与期待的目光竟让他有些不敢直视,刹那间愧疚涌上心头,他站起身,亲去扶起明朗,又从怀中掏出一只钱袋。 “这些碎银你拿着,以备不时之需。在国公府里,万一有什么事,叫人捎信回来……” 明朗捧着钱袋,还未说话,明夫人声音响起。 “哼,能有什么事?!即便有事,你又能如何!”明夫人冷冷道:“入了国公府,安分守己些,说话做事要有分寸,有些痴心妄想的梦不要做,免得惹人嗤笑,也连累伯府。你要时刻记住自己的身份。在外莫给伯府丢脸。” 明朗懵懂听着,有些话听不太懂,安嬷嬷却是脸色一变。 “去吧。” 门外一辆华盖马车,车旁一老嬷嬷带着几个丫鬟小厮静候着。见明朗等人出来,忙迎上去。 “久等了。”明夫人满面笑容寒暄道。来人是国公府主母身边的总管嬷嬷林嬷嬷,地位不同寻常,即便是伯府夫人,也不敢怠慢。 “哪里。”林嬷嬷福了一福,笑道:“这便是朗姑娘吧,真是位可人儿。此次要劳烦朗姑娘了。” “只要能帮上容世子,便是她的福气。”明夫人忧心道:“愿容世子吉人天相,早日康复。” 众人又寒暄几句,正事要紧,便该走了。 明朗行李不多,与安嬷嬷统共两只箱笼,国公府小厮上前接过,往车上搬。 明朗站在廊下,配合着明夫人做最后的告别。 “好好为容世子祈福。乖乖听话,”明夫人一副慈母样,殷殷切切,万般叮嘱,伸手抚一抚明朗肩头,俯身,为明朗整理衣领,贴在她耳边道:“不管结果如何,你最好永远都别回来了。” 是时马车正调头,发出声响,众人只见明夫人与明朗说着体己话,姿态亲密,并未注意到异状,那一句耳语只有明朗听见。 那话语近乎咬牙切齿,兼之那一瞬明夫人面上恶狠狠地神情,叫明朗不由一颤,不明白为何明夫人先前还好好的,自己回来与否都一副一切尽在掌控中的悠然,这一刻却忽然流泻出仿佛无法控制的恨意。 明朗踩着马凳,与安嬷嬷坐进车内。马蹄飞扬,缓缓驶离。 林嬷嬷十分体贴,掀开半面车帘,方便明朗回望家人。 明朗望着忠祥伯府和门前那一众人,神情平静。回来这么久,她并未对这个家生出多少留恋,但这里毕竟是她唯一的血亲所在,如今的容身之所。离开之际,内心陌生而沉重,充斥着一种十分复杂的情感。 车马渐行渐远,明府众人身影渐渐模糊,明朗忽又产生一种感觉,这一去,仿佛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马车内宽敞舒适,还烧着炭,温暖宜人。 明朗不难发现,林嬷嬷与随行几个丫鬟面上或多或少都带着点焦急与忧色,然则对着明朗却依旧温和有礼,分毫不显急态。拿了软枕让明朗靠着,又在小案几上烹茶煮水给明朗喝,路过早市时,还买了胡饼和粥食给明朗过早。 吃过之后,车夫方快马加鞭,急行至国公府。 “到了。” 容国公府位于离皇城最近最里的街上,府邸占了小半条街,两扇宽阔的朱红大门,两只高大的汉白玉石狮雄踞门口,威严而无声的注视着行人与天地。 明朗下车,一脚踏上国公府地界,匆匆一瞥。 “来了来了。” 门口黄总管领着几人正焦急等待,见人来,忙迎上去。 明朗颔首,回礼。 “情势如何了?”林嬷嬷问道。 “法师们都已到。”黄总管答道:“只等你们了,夫人已遣人来问过好几次。” 正说话间,天空中忽然飘下一物,落在脸上,一点凉意。明朗抬头,顿时惊呼。 “雪!” 细碎的雪花忽然而至,如小小的羽毛,悄无声息降临人间。街上亦有人发出惊呼。 明朗不由伸手,接住一片雪花,雪粉落如掌心即刻融化,明朗却依旧觉得欣喜,心情蓦然变得好起来。 “姑娘喜欢雪?”林嬷嬷笑道:“此时还不成气候,待下大了,过两日,积上了,方叫好看。” 明朗点点头,知道此时正事要紧,刹那喜悦过后,便不再赏玩,随那黄总管进的府去。 昨夜不知何时下过雨,此刻又下着雪,路面湿滑,明朗今日穿的颇多,圆滚滚的走不快,走了一截,便由黄总管抱起她,快步前行。 明朗顺从的趴在黄总管肩头,兜帽遮住她半茬眉眼,目光范围之内,只觉这国公府十分大,进了一出又一出,沿路可见亭台楼榭,假山怪石,虽是冬季,却有不少长青植被郁郁葱葱,明朗还看见一丛不知名植物,叶片绿的亮眼,枝头挂着鲜红的小果子,十分漂亮。 只是走了半晌,却鲜少见到人影,偌大的国公府,静谧无比,带着少许寂寥之意。 “来了?” 忽然一阵脚步声响起。 黄总管停下,放下明朗。明朗抬眼,便见一行人匆匆朝自己而来。 被簇拥着的领头人是一美貌妇人,身着华服,富贵雍容,却神态憔悴,眼皮略肿,此人正是容国公府正房大夫人容夫人,其身后几位女子俱为国公府女眷,亦是忧心忡忡之模样。 “这便是她了?” 容夫人望着明朗,问道。 “正是。”黄总管答道。 安嬷嬷上前,忙要与明朗行礼,却被容夫人一把拉住。 容夫人微微俯身,望着明朗,明朗巴掌大的脸庞藏在鲜艳的红色兜帽中,肌肤胜雪,眼里含着好奇与些许不安,微微仰脸,与容夫人对视。容夫人伸手摸了摸明朗肩膀,又轻抚明朗一侧脸颊,道:“可冻着了?好姑娘,此次要麻烦你了。” 明朗在容夫人出现的一瞬,不由自主全身一绷,容夫人伸手过来,明朗一瑟,差点躲开,然而片刻后发现容夫人并非要打她或拉扯她。容夫人的手有些凉,却很柔软,力道亦十分柔和。 明朗一动不动,静静注视着容夫人。 她与明夫人不同。明朗心想。 一宽敞院落内,正中央立一法坛,坛内竖一宝剑,黄色符纸悬挂,另有熏香徐徐燃烧,烟雾缭绕。 一道长手持拂尘,头戴道冠,口中念念有词,正领着几个小道士作法。 而正厅里却供着一尊菩萨,一身披袈裟的老方丈手持佛珠,数十小和尚分两排,坐于蒲团上,闭眼垂目,诵背经文。 明朗第一次看见道佛一体,虽不太懂,却也觉得眼前此情此景有些怪异。她抬头望安嬷嬷,安嬷嬷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乱动。 紧接着,明朗先被送进厅内,居中坐下,老方丈与小和尚们于她身边围成一圈,盘膝而坐。 众和尚:“南无阿弥陀佛……嘛哩嘛哩哄……” 明朗:“……” 老方丈将一串佛珠戴上明朗手腕,佛珠颇长,绕了好几圈。 半晌后,明朗被带到院中,立于法坛前。道长拂尘在明朗头顶与周身挥舞,小道士们围着明朗不断转圈。 众道士:“急急如律令………咕噜咕噜嘟……” 明朗:“……” 道长画了一符,装进一小囊里,系于明朗脖上,贴身戴着。 于是乎,明朗身上既有佛家之珠,又有道家之符,委实怪异。然而看容府众人,却都面色凝重,更满含期待,仿佛将希望都压在明朗身上。安嬷嬷一直担忧明朗会笑场或有不合时宜的举动,好在明朗虽觉新奇,自始至终却安静乖巧,十分配合。 法毕,明朗被簇拥着,送往一僻静而宽大院落。 那里,便是容翡所在之处。 容翡 这是一栋独立的院落,白墙黑瓦,院中青竹秀立,于微风中飒飒作响,院正中挂一匾额,上书听竹轩三字。 此处并非容翡真正的居所,而是他昏睡后,遵从医师建议,家人特地打扫收拾出来的一僻静之地,便于他静养。 明朗由安嬷嬷牵着,行至快门口,身后众人忽都停下脚步,驻足不前。明朗回头,疑惑看一眼。 容夫人走上前,一手轻轻按在明朗肩上,柔声道:“好姑娘,一切拜托你了。” 言毕对安嬷嬷微一点头,示意。 安嬷嬷便牵着明朗,继续走了几步,一直到房门前,再度停下。先前明朗受礼时,林嬷嬷便将安嬷嬷叫到一旁,告知过相关事宜,是以安嬷嬷知道此地是何处,接下来要如何做。 “容公子在里头。姑娘进去吧,这些日子便好好陪着容公子,祈愿容公子早日醒来。”安嬷嬷轻声对明朗道。 明朗听着,蓦然明白了安嬷嬷话中之意,瞪大了眼睛。 “嬷嬷呢?不与我一起吗?” 安嬷嬷蹲下身,看着明朗:“除了姑娘之外,所有人都不得留在房中。嬷嬷我会有住处,在外头等着姑娘。每日会过来看一回姑娘。” “不。我不要!”明朗瞬间急了,眼中露出惊慌。从小到大,她从未独自一人过,回到京城后,身边虽只余安嬷嬷一人,却是形影不离,不曾落单。 如今,却要将她一人留在完全陌生的房中,面对一素未谋面,完全的陌生人。 “嘘!嘘!”安嬷嬷急忙压低声音,示意明朗小声,“听我说,姑娘,听我说。你是来做冲喜娘子的,这是你必须做的事,旁人无法替代。” 明朗想摇头,安嬷嬷却扶着她的胳膊,暗力捏了捏,微不可察的摇摇头,眼中带着恳求。 明朗望一望院中众人,众人全都紧张而凝重的看着她。 明朗对冲喜娘子具体事项并不了解,但显而易见,眼下她并无其他选择。再多说,不过是叫安嬷嬷为难而已。 明朗安静了。 “你真的会来看我吗?”明朗轻声问。 “会!会!”安嬷嬷松了口气,道:“这是夫人,法师还有大夫们都许可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姑娘莫怕,院里有人候着,有什么事便尽管叫他们。莫怕啊。” 明朗抿着唇,深吸一口气,抱住安嬷嬷,在她脖子上蹭了蹭,仿佛汲取了些许勇气,而后松开安嬷嬷,忍着眼泪,一步三回头的跨过门槛,踏进房中。 “姑娘乖乖的啊。”安嬷嬷挥挥手,示意她进去吧,别看了。 明朗甫一入内,门口两个侍女便从外关上房门,房门闭合,发出一声轻响。门外众人身影消失,旋即脚步声阵阵,纷纷离去。 片刻后,天地一片静谧,万籁俱寂。 明朗意识到真的只剩自己一人了,她站在门口,匆匆回头一瞥,只见这房内十分空旷,一眼望之,从这头到那头,一览无遗。 那尽头靠墙壁处,置有一大床,床幔重重,其中躺卧一修长身影,朦朦胧胧,一动不动。 慌乱刹那涌上心头,明朗回头,猛拍房门。 “姑娘,何事?” 门外立刻传来回应。那是陌生侍女的声音。 “……”明朗忍住泪意,颤声道:“我嬷嬷走了吗?” “夫人和嬷嬷都已离开。姑娘可是有事?” 明朗一时没有说话,过了会儿,方道:“无事。” 那侍女顿了一顿,仿佛明白明朗心中所想,微微低了声音:“姑娘莫怕,公子是好人……”旋即似觉得这话不妥,忙转了口:“院中搭了帐棚,昼夜有人轮值,姑娘有事尽可吩咐。姑娘看看门边,有一红色细绳,连着铃铛,拉一拉,外头便能听见。” 明朗转头,果真看见一红绳,她伸手扯了扯,便传来清脆铃铛声,叮叮当当,在这静谧院落中十分清晰悦耳。 “这便是了。”侍女道:“姑娘起的早,想必倦了,可先到榻上小睡一会儿,午食再起。” 侍女离开门边,明朗只得回到房内,却不敢往里走,过了片刻,仍忍不住,再度拍门叫人。 那侍女又来了,仍旧是那些话。明朗得到短暂的安抚,却不能坚持多久,复又叫人,如此反复好几次,侍女每次都及时前来,她们不能在门前逗留太久,只能与明朗简单说几句,却一直温言细语,没有任何不耐烦。 明朗在一次说话中,听见门侍女跺脚和哈气暖手的声音,还有逐渐猛烈的风声。 明朗之后便没再拍门了。 明朗转身,走向房中,却依旧不敢走的太里,也不敢望里头看,磨蹭着走到桌前,爬上凳子,慢慢坐下来。 孤单和慌乱在心头徘徊,一时不能消去,四周一片寂静,明朗终于忍不住抽抽噎噎的哭起来。 “祖母……嬷嬷……呜呜呜呜呜。” 她算不上小哭包,但祖母从小不拘她性子,让她想笑便笑,想哭便哭,是以幼时一点小事便会哭上几声,但哭过便忘,从不记恨积怨。后来祖母离世,离开扁州,要哭的时候太多了,便与安嬷嬷约定:一,不在人前哭;二,主仆两个不能同时哭,一人哭时,另一人须必忍住。 如今她独自一人,这两点都不必顾忌,明朗哭着哭着,却渐渐困意上涌。今日确实起的早,又一番折腾。房中有一榻,上面放着铺盖被褥,显是睡觉所用。然则却离那床不远,明朗不敢过去。 只好趴在桌上,堪堪眯眼,小睡一会儿。 却是做起了梦。 梦中漫天大雾,几乎目不能视,明朗身在其中,茫然四顾,正着急彷徨时,忽然浓雾徐徐消散,半空出现祖母面孔,熟悉的眉眼,温柔凝视着明朗。 “祖母!” 明朗惊喜呼唤,欲追逐而去。 祖母却摇摇头,示意她莫追。继而朝她露出笑容。 明朗蓦然醒来。 “祖母……” 明朗揉着眼睛,看看四周,明白到那是一个梦。却一时不能回神。 她已许久没梦到过祖母了。自祖母走后,唯二两次,都是悲伤的梦境。一次是她离开扁州,踏上回京之路前夜,一次是她初见明夫人被刁难,冻的大病一场,梦中祖母都在哭,老泪纵横,哀伤无比。 这一次,却在笑。 那是明朗熟悉而思念的笑容,含着欣慰。 明朗的心情忽然好起来,紧张与慌乱也随之减轻不少。 是时,已至午食之际。 两名侍女提着食盒,轻手轻脚进来,一人布置碗筷,一人拧了帕子,给明朗擦手。 明朗目不转睛,看着桌上菜肴。 只是家常菜,然则却让明朗食欲大动。忠祥伯府的饮食很一般,而往往轮到她时,更常是些残羹冷炙。明朗已许久未曾吃上一顿热气腾腾而堪称丰盛的饭菜了。 明朗两眼放光,努力控制着仪态与口中唾液。 “姑娘请慢用。” 明朗忙拉住侍女,问道:“我嬷嬷呢?可送了吃的?吃的什么?” 侍女们明显得了交待,不可在病房中多逗留,然而明朗一双灵眸却眼巴巴瞧着,小小姑娘,此时之际,却惦记着老仆吃喝,也实属难得。侍女便轻声答道:“送了的,跟姑娘一样的菜式。姑娘放心便可。” 明朗放下心来。 侍女带上门,明朗一人坐于桌前,开始吃饭。 三菜一汤,荤素搭配,以清淡为主,虽不是明朗最中意的味道与菜式,却相对而言,已足够丰盛。无论如何,这顿饭吃的心满意足,饭后明朗自己去洗了手,便坐着发呆。 吃饱喝足之后,神经随之松懈下来,胆子也大了些。明朗依旧有点害怕,却不再像先前那般惶恐,开始有了心思打量四周。 这是一间改动后的大房。原先的格局全部改变,几间房打通,连成一足够空旷通透的宽敞空间,没有正厅卧房之分,左面保留一间小书房,右面则改置出一间浴房。整间房中只留下必要的用品,桌凳,烛台,床榻等,再无其他多余家私。 房中终日烧着地龙,温暖如春。南面和书房里头各开一扇小窗,用以通风透气。 透过半开的窗,可见外面混白的天空,细碎的雪花。 明朗脱了裘袄,背着手,在房里走来走去,像一头巡视新地盘的小狗,书房与浴室都慢慢看过了,她的目光终于投向房中最里头,那张仿佛静止了的大床。 他死了吗? 必然还活着,否则便不用她来了。只是昏睡着,同活死人差不多。 明朗一步一步,慢慢靠近那床畔。床幔深重,遮蔽了视线,只隐约可见一人形轮廓。今日下雪,天色却昏暗阴沉,室内早已点着灯。 明朗提了一盏琉璃灯,站到床前,轻轻伸手,小心翼翼撩开床帐,这一刻,她心里陡然怦怦直跳。 里头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先前听到的传闻在脑海里挤成一团,急剧发酵,会是青面獠牙,凶神恶煞?抑或容貌风流,阴森暴戾? 一阵微风吹过,床幔轻漾,灯火一闪,旋即定住,明朗的呼吸亦屏住。 好一会儿- “哇……” 明朗发出低低惊呼声。 暖色的琉璃灯映照出床上容翡的面容。那是一张俊美无比的面孔,尽管带着病气,双眼紧闭,苍白瘦削,却依旧可见整体轮廓与五官仿若雕刻般,灯色映照下,光华流转,如同一块无暇美玉。 明朗以前常听说书人讲故事,关于俊男美女的诗说书人说了许多,她却此时一句都想不起来,倒想起了曾在画册上看过的几幅画儿。眼前这人,便如那画中人,说不出的风姿绝伦,极尽病弱之美。 因静卧不能言,反而更增添几分神秘朦胧,叫人不由猜想那紧闭的双眼睁开时,又将是怎样的光华。 京城第一公子名符其实,这样一个人却又杀人如麻,如同罗刹?实在叫人一时想象不出来。 即便再厉害再恐怖,此时却安静躺卧,闭目沉睡,看起来毫无威胁。 心中所剩不多的恐惧已悄然退散,明朗放下琉璃灯,趴在床前,撑着下巴,定定瞧着容翡。 只觉这人说不出的好看,好像哪儿哪儿都好看。 陪聊 明朗看了许久,忽有些明白为何明雪会对她来做冲喜娘子之事如此不忿,以致气急败坏。 ……嗯,红颜祸水。 明朗想了半天,想到一词。 冬日昼短,黑夜早早降临,侍女送来晚饭。最近明朗有些积食,想是安嬷嬷交待过,晚上只有一盅清粥并两样小菜,明朗吃过,侍女服侍她到浴房洗漱,旋即上榻歇息。 没有安嬷嬷在身边,兼职新房新床,明朗终究不太习惯,这一夜睡的不□□稳,翻来覆去,又总记挂着屋里头还有另一人,不时爬起来张望一眼。 他始终都在,始终悄无声息。 翌日,明朗被开门声惊醒。 “大夫例行诊治,姑娘不必管,继续睡便可。”侍女先一步进来,示意明朗不必惊慌。 几道身影从屏风前走过。 明朗爬起来,自屏风上探出半个脑袋,露出双目,看着那几人到容翡床前,轮次上前,查看容翡。其中几人身着太医官服,另几人却是寻常大夫衣饰。 片刻后,诊治完毕,几人面面相觑,面上俱是一样凝重神色,有人叹息,摇摇头。 几人亦不多逗留,诊治完,便又齐齐离开。 明朗忙缩回脑袋,心中思量他们神情,隐觉不安。 情况很不好吗? “嬷嬷!” 早食时,安嬷嬷出现在侍女身后,明朗顿时抛下所有心思,惊喜扑向嬷嬷。 “嘘,嘘,小声点。”安嬷嬷却十分谨慎,明显受过交待,一言一行都很注意,不敢四下打量,学着侍女举止,轻手轻脚。 明朗拉着嬷嬷到桌前坐下,没想到这么早便能看到嬷嬷。侍女们置好饭食,轻轻一点头,便退了出去。 明朗依着安嬷嬷,满含欣喜,一肚子话要说,却待得外人都走了,方开口:“你可以留下来吗?” “只能待一会儿,陪你说说话。”安嬷嬷道。 明朗也猜到如此,倒没有如何失望,只不停问:“你住在哪里?吃过饭吗?吃的什么?可有吃饱,她们对你好吗?” “吃的好,睡的好,住的好,一切都好。“安嬷嬷捏了捏明朗的鼻子,笑道:“哎哟,我的姑娘,别操心我,该我问你,昨日可有哭?可吃饱睡好?” 明朗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哭了一会会儿。吃了很多!” 安嬷嬷盛汤,侍候明朗吃早饭,终忍不住抬起眼,看向房中尽头之处。那床幔之中,修长躯体无声无息,仿若死人,房中空旷,虽温暖宜人,那躯体却不知何时可能随时变成冰冷尸体,即便是成人如安嬷嬷,此情此景,也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你……你怕不怕?”安嬷嬷低声问。 明朗吃的正香,今日早食是胡饼,嫩羊肉汤,一只咸鸭蛋,并几碟小菜。胡饼里头裹了芝麻,又香又脆,羊肉汤里炖了冬日新鲜的白萝卜,撒上一小撮芫荽,碗中白白绿绿,冒着氤氲热气,令人食指大动。咸鸭蛋则黄的流油,蛋白略咸。 “不怕。”明朗捧着碗汤,咬一口饼,拨一点蛋黄。 她确实已经不怕了,相反,这里吃的好睡的好,还有美男可以看,简直好的不得了呢。 “姑娘这几日警醒些,多注意那位的情况,万一……便马上叫人。”安嬷嬷指一指里头,忧心忡忡,轻声嘱咐,道:“看情形,怕是有点糟。” 明朗停著。 “什么?” 安嬷嬷为明朗着想,并不隐瞒,低声道:“昨晚容夫人一夜未睡,在佛堂跪了整宿,今日太医们诊治完,容夫人问过话,便晕了过去……只怕,那位,真的不行了。” 明朗瞧瞧里头,又瞧瞧安嬷嬷,口中饭食忽有些不香。 “所以,姑娘多看着点。哎,一切皆是天意,若真……你赶紧叫人,早点出来,免得沾染……气息。” 早食过后,安嬷嬷便离开。再要见到她,只得等明日了。 房中又只余明朗一人,她依旧无事可干,但今日心境已与昨日完全迥异。恐惧已彻底烟消云散,反倒在这片看似失去自由的天地里感到一种久违的自由。 在伯府,当时初来乍到,明朗便遭到哄笑,笑她乡音乡土,笑她穿衣打扮。她渐渐变得安静,沉默寡言,有外人时,能不开口则不开口,唯有夜半人静或私下无人时,方与安嬷嬷偶偶私语。 在那小院里住着时,即便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身边并无旁人,明朗却时时有种被人窥视之感,仿佛有人躲在暗处,随时窥伺她与嬷嬷一举一动,预备抓她错处。 在这里,那种感觉不复存在。 尽管活动范围十分狭隘,但无人监管,又无旁人——虽有一人,却可视同无人,令她倍觉自在。 小雪下了一日一夜,覆盖住枝头与砖瓦,天地间一片洁白。 明朗站在半开的窗前,看了会儿雪,复又回到桌前,趴着发呆。过一会儿,又起身,背着手在房中走来走去,来来回回,口中默默计数,从书房到浴房多少步,从房门到最里墙壁处多少步。 她终究小孩心性,又曾灵动活泼,如此枯坐,难免觉得无聊。 在伯府时也十分无聊,但终究有安嬷嬷陪在身边,说说话,还可到院子里转转。 明朗背着手,晃晃悠悠的晃到那床前。迟疑片刻,伸手撩起床帐,探头看容翡。 今日不若昨日阴暗,天光大亮,明亮光线下,他依旧好看。 只是看上去似乎脸色更加苍白。紧闭的双唇毫无血色,隐隐发白。 他真的要死了吗? 明朗怔怔看着,这一刻,蓦然真切认识到这是一条货真价实的生命。他还如此年轻,就要这么死掉了吗? 明朗年纪小,如今处境算艰难,却依旧对未来含着憧憬,想吃遍天下美食,去祖母说过的名流山川看一看,还要见一见西域之地迥然的风俗人情……他这么年轻,想必亦有许多未竟之事。 明朗又想起容夫人,短短一面,却让明朗感到亲切,容夫人柔软的手掌,温和而憔悴的双眸,都让明朗想起祖母。 容翡活下来,固然更有利于明朗,但即便没有这一点,明朗此时此刻,亦从心底里,希望容翡能醒来。 我能为你们做什么呢? 容翡一动不动,紧闭的双眼下泛着浅浅的青色,呼吸若有似无,几乎不能察,仿佛一尊沉睡不醒的雕像。 他能听到我说话吗? 明朗呆呆看着容翡,忽然想到自己昏睡时的那些时日。 那时她也如容翡一样,陷入昏睡,看似人事不知,但实则,却能感知到外界。她听见大夫来了又走,房中脚步来来去去,听见叹息,哭泣。 听见有人说:“没救了,让她去吧,何必浪费钱财。” 听见祖母道:“她一定会醒,一定会活过来!谁也别想夺走她。” 祖母日夜在她耳边不时呼唤她:“郎儿,我的郎儿,回家了。” 在那沉睡的黑暗世界里,她如同一座孤岛,孤立无援,时时即将被黑色大海湮没,每一回,都是祖母的声音将她拉住,终于重回大地,重见光明。 明朗立在床畔,容翡的胳膊露在被面上,她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指,他的手指自然弯曲,指节白皙而修长,却软弱无力,略略冰凉。 “……喂……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明朗小小声说道,继而紧张的盯着容翡面容。 “……嗯,我陪你说话好吗?” “那个,我叫明朗,日月朗朗的朗。” “你好呀。” “你叫容翡是吗?” “不知道你的字,先叫你容翡哥哥好不好?” 容翡一动不动,仿佛在倾听。 明朗渐渐胆大起来,越来越自如,站着颇累,索性坐到地毯上,双臂架在床侧,一手撑着下巴,絮絮而语。 “我是你的冲喜娘子,为你而来的。” “……嗯,我也曾大病过,活下来了。他们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应是有福的,嗯,虽然现在还有点病歪歪,但运道一向不错……” “好运分你一半。你会好起来的,对吗?” 说的渴了,明朗便去喝点水,吃些糕点,回来继续。午食过后,小憩一阵,又爬起来,伏到床前。 原来不停说话亦是件不容易事,大半日下来,明朗简直口干舌燥,这还是小事,还须的思量说话内容。 明朗绞尽脑汁,努力不冷场,不停歇。 “你饿吗?渴不渴?想不想吃东西,喝水?哦,他们刚刚给你喂过参汤了。参汤是好东西……” “我今日也吃了好东西……你猜猜是什么?” “……猜不到吧。告诉你吧,是……” “味道尚可,但羊肉不够烂,稍差一点火候……” “悄悄告诉你,我能做的更好吃哟。” “不信?你起来我做给你吃吃看便知了。” “骗你是小狗……” “今日又下雪了,外面全白了。” “你喜欢雪吗?会堆雪人吗?” 傍晚时分,侍女进来点灯,看见明朗趴伏在床前,不禁十分诧异。明朗见有人来,立刻坐直身体,紧闭双唇。 这一日嘴巴絮絮不停语,竟十分疲累。明朗揉揉眼睛,打了个呵欠。 侍女轻声道:“姑娘倦了?今日变天,恐有大雨,姑娘便早些睡吧。” 变天了? 外头不知何时,雪停了,忽然乌云滚滚,暮色沉沉,天地一片昏暗,隐隐挟着一股风雨欲来风满楼的雷霆之势。 侍女走后,明朗去窗前看了会儿天,自言自语:“该不会打雷吧。” “我最怕打雷……嬷嬷……嬷嬷不在……” “容翡哥哥,你怕不怕?” “……你若怕,我,我,我保护你……” “……不……不行,我恐怕保护不了你,我怕……” “容翡哥哥,你快醒来,好不好?” 明朗忧心忡忡,却终究累了,烛火摇曳,蜡烛烧了半截,明朗脑袋一点一点,慢慢垂下去,身体彻底伏倒,趴着睡着了。 她一只手无意识搭在被面上,指尖与容翡手指轻触。 容翡的手指忽然轻轻一颤。 苏醒 弥天大雾,目不能视,天与地仿若连在一起,一片混沌。 浓雾之中,容翡身在半空,他面如冠玉,鼻梁高挺,唇薄如锋,双目紧闭,如一牵线木偶,由人牵着四肢,缓缓向前飘荡,前方是无尽的白雾与黑暗。 四周万籁俱寂,一片寂静,容翡眼皮微颤,还残存着些许意识。 忽然之间,天际隐隐约约传来人声,时近时远,由淡转浓,依稀可闻。 “我叫……是……冲喜……” “你……吃……我……吃……” 容翡已沉睡许久,眉头深蹙,带着被人吵醒的烦躁。 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扰我清净。 待我醒来,定要割了此人舌头。 那声音却无停下之意,反而越来越近。 “……容翡哥哥,你……好起来……” 容翡陡然一震,眼皮急剧颤动,脑中如被重锤,刹那间记起自己是谁,以及发生何事。 前些时日,容翡外出公干,返程途中,突降暴雨,容翡于路边茶馆避雨,喝了一盏茶,雨停便走。回来后当晚便身体不适,起初只以为是伤寒,谁知半个时辰后,却突陷昏迷,卧床不起。 昏睡之初,容翡神智清醒,身边何人来往,众人交谈,俱都一清二楚。然则随着时日推移,那些声音却渐渐变的遥远,他的神智逐渐趋向模糊。忽一日,他被移至僻院,众人回避,所有声音远去,他若置身一片坟地,万物无声。 在这寂静之中,容翡思绪愈发混沌,逐渐沉沦。 他已心中有数,奈何眼不能睁,口不能言,只能不由自主的一日比一日“病重”。 想他自幼天赋过人,克己自律,年纪轻轻便身居要职,万事似皆在掌控之中,终究百密一疏,竟要如此不明不白死在床榻,当真讽刺。 容翡奋力控制躯体,然则手脚如被下了筋骨散,绵软无力,一日一日,终究难抵药物侵蚀,意识消散,陷入昏睡。 那浓雾之后,仿佛有一个漩涡,带着他,缓缓滑向那无边黑暗世界里。 骤然间响起的这道声音,却仿佛一道日光,穿透这迷雾,照在他所剩不多清明的神智之上。 容翡倏然意识到什么,奋力瞿住这道光芒。 随着他的“苏醒”,周遭迷雾开始发生动荡,那漩涡似越来越大,更加强劲有力,拉扯着容翡。 所幸那道声音不曾停下,连绵不绝,反而越发清晰。 容翡喜静,换做平日,定嫌聒噪,此刻听来,却有如天籁。 “……你喜欢吃什么呢?喜清淡还是味重?” “我喜欢辛辣!” “……麻麻辣辣那种……嘴巴都会肿起来……祖母总说我……但我每次都忍不住,……就流口水……” “你喜欢雪吗?” “……雪人……很漂亮……” “我想养只猫……你觉得小狗好还是小猫好?” 这是何人? 容翡拧眉,是个小孩儿?自容翡记事起,所见所听,所思所想,几乎俱是文经武略,朝堂政事之类,生平第一次听见这种稚言稚语,简直,简直…… 那声音倒好听,婉转绵软,犹带稚色。 容翡在那雾海中沉沉浮浮,与那漩涡开展拉锯战,时而近,时而远,容翡满头大汗,筋疲力尽,每每力竭,想要沉睡时,那絮絮之音便及时拉住他。 那声音始终未曾消失,偶尔停歇,片刻后复又响起。 云雾似乎变得稀薄,隐隐可见天光。 “……你醒来可好?你母亲眼睛都哭肿了……” “……这世间,有许多人为你伤心,盼着你醒来……” 容翡心神一震,如若他死去,所谓亲者痛,仇者快,还有许多事未竟,或许一切将付之一炬…… 片刻后,天地忽然震荡,头顶传来轰隆隆巨响,似要突破天际,又有哭腔传来:“……我好怕……” 容翡倾尽所有气力,奋力一挣,头颅扬起,伸手,抓住那一抹天光,霎时犹如利剑在手,再拼力一挥,伴随着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利刃竟劈开浓雾,白色光柱铺天盖地倾洒而下。 容翡倏然睁眼,陡然坐起。 是时,明朗正跪坐在床榻里侧。她原本趴伏在床畔入睡,睡到半夜,却忽然雷声大作,她被惊醒,迷蒙之下,想也未想,便爬上床,从容翡身上越过,躲到床里。 她生平最怕打雷,如今身侧空无一人,容翡身边便成唯一“安全”之处。明朗跪坐在容翡身侧,一只手无意识紧紧抓住被子,双眼中充满惊慌,紧张的注视着房门。 外头大雨倾盆,狂风大作,屋檐下的两盏灯早已不堪摧残,熄灭掉了。天际雷声滚滚,伴随着刺目的闪电,似要撕破天穹,摧毁万物,直叫人心惊胆战。 明朗缩在里侧,瑟瑟发抖。 南面小窗被吹开,狂风一起,屋内烛火摇曳,灯影重重,平添阴森恐怖之意。 “嬷嬷……”明朗颤声轻呼,眼中含泪,生生忍着,想去门口叫人,却寸步不敢移。 “我好怕。” 雷声暂歇,明朗攥着拳头,鼓起勇气,战战兢兢,欲叫人,忽然之间,身旁猛的坐起一人。 明朗本能望去,便见一人身着白衣,披头散发,正剧烈喘息,就在这一时刻,一记炸雷轰然炸开,伴随着一道亮如白昼的闪电,映照出他苍白面容,唇无血色,双目圆睁…… “啊!鬼啊!” 明朗刹那间全身汗毛倒竖,发出一声尖叫,欲爬起逃离,却跪坐太久,双脚发麻,猛一用力,便往前扑去,栽倒在那“鬼”身上。 …… 极度恐慌之下,反倒做不出任何反应了。 明朗抬头,仿若被点了穴,静止不动,眼睁睁瞧着近在咫尺间的苍白面容,连呼吸似都摒住。 强忍的眼泪却无意识的大颗大颗掉下来。 容翡病中惊坐起,喘息片刻,迅疾打量四周,慢慢平息下来。他略一低头,凝视眼前陌生面容。 谁家小女孩儿? 手背上一凉,女孩儿的眼泪掉下来,落在他衣襟和手背上。 容翡喘息渐定,脑中仍有嗡鸣之音,他略略蹙眉:“别吵。” 声音略嘶哑,语气沉沉。 明朗伸手捂住嘴巴,一口气憋的脸颊通红,不敢喘,眼泪愈发不能控制,成串往下掉。 容翡闭了闭眼,道:“哭什么。去叫人。” 明朗瞬间爬起,手脚并用,从被子上连滚带爬,一脚踩在容翡腹部,落到地上,容翡闷哼一声。 明朗跌跌撞撞跑至门口,起先使劲拍门,但疾风骤雨掩盖住拍门声,无人来应。明朗终想起门边细绳,便拼命拉扯,清脆铃铛声一个接一个的响起来,在这风雨之中亦清晰可闻,宛若沙漠中的驼铃,带来希望。 门外脚步声响,侍女举着伞,匆匆前来,贴在门口,大声问何事。 明朗大叫:“开门开门!救我救我!鬼!鬼!” “什么?什么鬼?”侍女问道:“姑娘别怕,只是打雷,无鬼,姑娘睡吧,奴婢们守着呢。” “有,有鬼……呜呜呜呜,开门,放我出去。”明朗急的几乎跳脚。 “无鬼!无鬼!有鬼也别怕,奴婢力大无穷,可以一敌三,将它打跑”侍女只当她胆小,被雷电吓着,心生臆想,装模作样在门上猛拍了几下,又重重跺脚:“好了好了,鬼已打跑了,姑娘安心睡吧,外头好冷……” 明朗:“……” 明朗急的不行,大喘一口,“他醒了!” “……什么?什么?姑娘大声点,听不清。谁,怎么了?” “醒了!哥哥……哥哥他醒了!” “谁醒了?”侍女道。 明朗还未答,那房门却开了半扇,侍女探头进来,往里头张望,面上带着迟疑之色,须臾之间,却变成不可置信。 “老天爷……” 侍女竟转身就跑,冲入雨中,往外奔去。 “公子醒了!公子醒了!” 明朗:“……” 明朗站在门边,狂风袭来,她一个激灵,风入房中,呼呼作响,她不敢回头,紧紧扒住门框。院中其余轮值人被惊起,满面惊愕跑来,一看之下,亦一样震惊,旋即狂喜,却不敢贸然而进。 “……嬷嬷,请叫我嬷嬷来。”明朗请求道。 “好的好的。”一人忙去叫,另一人守在门口。 片刻后,雨中脚步声纷杳而至。容翡半夜忽然苏醒,惊起整个国公府。府中上至容夫人一等亲眷,下至留守太医,并一众仆从,纷纷自睡梦中爬起,急匆匆赶来。 门口太冷,明朗往门里站了站,侧耳倾听外头声响。 容夫人身着单衣,只披一件斗篷,由林嬷嬷与一侍女扶着,步履不稳,急急踏进房中。一眼见到床上坐靠之人,顿时浑身颤抖,险些晕过去。 “我儿……阿翡!” 国公府另两房姨娘不好靠近床边,便于一旁立着,面上自都带着欣喜,朝容翡脸上看。 “老天保佑!终于醒了。” 容翡靠在床头,胸口微微起伏,苏醒的短短片刻,他已大致理清形势,眼中短暂的茫然散尽,恢复清明。 “翡不孝,让母亲担忧了。” 容翡开口道,目光从母亲面上,掠过其余亲眷,微微示意。 “醒来便好,醒来便好。” 容夫人喜极而泣,其他人等也用帕子擦眼,陪着流泪。 明朗站在门边,此时此刻,众人注意力皆在容翡身上,无暇顾及她。她仍旧不住发抖,一半因惊魂未定,一半则因寒冷。 忽听到熟悉脚步声起,忙探头一看,安嬷嬷撑着伞,踏着满地雨水,向她走来。 “嬷嬷!” 明朗再忍不住,一个箭步扑出去,安嬷嬷一把搂住她,满脸焦急与惊诧,口中忙道:“嘘,嘘,小声点。” 这一声却已满屋皆闻。 容翡眼睫微动,抬起眼,目光越过众人,看向门口。 明朗回头,瞬时间,与容翡四目相对。 回光 那仅是短暂一碰。隔着一段距离,隔着众人,遥遥一望,明朗全身蓦然紧绷,容翡神色未动,旋即收回目光。 安嬷嬷搂住明朗,站到门里头,避开强风,示意明朗噤声,小心的好奇侧听里头,没想到容翡竟真的醒来了。 众人并未太注意明朗,这个时候,一旁等候的大夫们上前,容夫人反应过来,忙让出地方,暂且收了眼泪,先让大夫们诊治。 容翡靠在床头,雪白单衣微敞,露出脖颈处一小段瘦削的锁骨,他眼眸微垂,眉宇间带着久病卧床之人特有的虚弱与倦色,目光却十分清明,淡淡落在正诊治的大夫身上。 “竟劳动胡医正,实不敢当。”容翡开口道。 “哪里哪里。圣上亲口吩咐,能为容大人诊治,实乃胡某荣幸。”胡太医忙道:“只是胡某无能,未能早日让容大人康复,受病痛折磨数日。好在,老天保佑,容大人吉人天相,终是醒了。” 容翡微一颔首,暂不言语。 胡太医凝神静气,片刻后,收回几指,起身站到一侧,做了一个请,另几位大夫一一上前,以各自医术,逐次诊断。 容翡目光从他们面上一掠而过。 几人尽数诊过后,到一旁稍稍合议,所得结论相差无几,遂由胡医正详细述说。 “容大人脉象较之之前,平稳流畅,乃病愈之兆。” 容夫人等人一听,皆如释重负,大松一口气。 胡医正将与其他大夫们一同调整新药方,越是此刻越不可掉以轻心,又交待道:“容大人气血微滞,体质虚弱,暂不可耗费过多心神,宜少说少动,仍旧以静养为主。”言毕,一看容夫人与众人。 容夫人会意,没有不答应的道理,道:“是是,谨遵医正之嘱,这几日我们依旧回避,不来打扰。”身后其他亲眷亦纷纷点头,应是。 胡医正点头,正要走开去开药方,容翡却忽然开口道:“这隔离静养之法,由胡医正提出?” “非也。”胡医正答道:“容大人初病之时,由太医署几位太医前来诊治,这静养之法亦是由他们提出。可有何不妥?” 太医隶属太医署,可为王公贵族,宫内嫔妃,朝臣家眷们看病,医正则为医药局之职,专伺当今圣上龙体安康,即所谓御医。此次容翡病危,情势危急,皇帝方特令胡医正前来,先前太医换回。 胡医正又道:“胡某惭愧,容大人病情凶险,具体病因却一直未曾查出,权衡利弊之下,胡某与几位同僚亦认为隔离静养为可行之策……容大人可是觉得此法不适?若有不适不妥之处,还请容大人如实告知,我等好对症下药,再行斟酌。” 容翡面上波澜不惊,道:“无不妥,甚好。有劳医正。” 胡医正一拱手,到一旁与其他人商议新药方。容夫人坐到床前,细细端详容翡面容,见昔日玉树临风的儿子如今苍白瘦削,不禁心疼不已,眼中蕴泪,道:“可怜见的,瘦成这样,可有哪里不舒服?可想吃点什么?想喝点什么,母亲这便让人去做。” 容翡闭了闭眼,道:“暂无胃口。母亲不必操劳。” 容夫人见容翡面容倦怠,记起大夫交待,纵有千言万语此刻也只有忍住,忙道:“那你先歇息,我们先不扰你,待你好些,再做与你吃。” 其余亲眷纷纷应和,道好好休养,过几日再来探望。 至此,容夫人还要稍坐一会儿,待药方出,林嬷嬷便送姨娘们先行离开。送至门口,忽看见明朗,不由一愕,方想起这房中还有这一号人儿。 林嬷嬷看看明朗,不敢擅做决定,忙回至容夫人身边,俯耳低语,容夫人随之看过来,显然也才想起明朗。 明朗被安嬷嬷搂着,温暖而熟悉的怀抱抚慰了她,她渐趋安定,面上犹带着一点余悸,静静注视屋中之事。以她所立之角度,恰巧可一览全房,众人一举一动皆在眼幕之中。亦可瞧见容翡轮廓分明略显瘦削的侧颜。 明朗眸光微动,发现一事:房内芸芸众人,此际当属容翡最孱弱无力,自醒来,亦并未深言几句,然则众人面对他,却无不恭谨有余,府中姨娘家眷们,虽来关心探望,却远远站着,分明小心措辞,视他脸色谨言慎行。就连容夫人,除却慈母之爱,说话行事犹看他几分脸色,眼中含着抹小心与依赖。 偌大国公府,容翡俨然一家之主。 “阿翡,这位明家姑娘,是母亲为你请的冲喜娘子。”容夫人一指明朗:“是来助你消病除灾的。” 安嬷嬷听见提及明朗,忙拉着明朗远远的福了一福。 侍女端来温水,容翡喝了半杯,眼皮都未抬,不咸不淡的唔了一声。 容夫人打量自己儿子神情,一叹:““我知你素来不喜这些旁门左道。但这次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宫中太医,京中名医,还有能访到的赤脚游医,能请来的都请来了,俱都束手无策。无奈之下,方出此下策。说来也甚奇妙,你昏睡半月有余,毫无苏醒迹象,她才来一日多,你便醒了。” 容翡神情淡然,不置可否。 “我想着,为着万无一失,这几日,她还是暂且留在房中,待你病情稳定,再……” 容夫人话音戛然而止,是容翡抬眸,淡淡瞟了一眼,知子莫若母,即刻便知此事不容商量。容翡未出声明言,不过因有外人在场,给自己这个母亲留几分颜面。 容夫人只得道:“罢了,随你罢。既已醒来,想是无碍,先好生吃药吧。” 言毕,对林嬷嬷示意,林嬷嬷便走过去,带明朗与安嬷嬷离开。 明朗一直紧张聆听,生怕被留下来,得知可以与嬷嬷一同出去,当即心头大石放下。忙牵着安嬷嬷手,三步并作两步,颠颠的往外走,外头风大雨大,却也顾不得了。 容翡喝过水,嘴唇温润,似不经意抬头,望向门外,眉头几不可见轻轻一动。 雨水溅起朵朵水花,明朗鞋面与裙角业已湿透,微微发抖,一入安嬷嬷所居房中,却立刻寒意顿消。 国公府院落颇多,但此处离听竹轩最近,方便与明朗见面,是以将安嬷嬷临时安置于此。小院与伯爵府那偏院差不多大小,却又截然不同,院中树木虽稀,却修葺的齐整,房内干净整洁,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应日常起居用品各置其位,在烛光下散发着柔和光泽。 屋角置一铜盆,里头红光闪烁,显是临睡前换过足量炭火,已至半夜,仍旧可见明火,温暖宜人。 安嬷嬷脱下明朗鞋袜,换了干衣,迅速将她塞进被窝。 床上被褥厚实绵软,犹带着安嬷嬷温热的体温,明朗裹紧被子,这下终觉活过来了。 “嬷嬷快来。” 安嬷嬷将自身草草收拾一番,上的床来,终于可以具体问问今晚之事了。怎的突然醒了,当时究竟何种情形,可有吓到,容公子看上去到底又如何…… 明朗窝在安嬷嬷怀中,比划道:““吓人的很!头发那么长,脸那么白,一动不动盯着我,鬼一般……吓的我头发都竖起来了。” 安嬷嬷啼笑皆非,刚远远一瞥,虽在病中,亦可见那容公子容貌出色,俊美非常,一般人不可比拟。却叫明朗比作鬼魅。 “这话可不能乱说,太失礼了。”安嬷嬷随口嘱道。 明朗:“…………” 明朗不敢说已经说出口了,且是当着容翡本人的面。当时事发突然,她纯粹脱口而出,如何还能顾忌失礼与否。他听见了么?那时天雷滚滚,他乍然而醒,或许没听见? “无论如何,容公子总算醒来,对姑娘而言,是好事一桩。”安嬷嬷道。 明朗抬头,望向安嬷嬷,隐约明白嬷嬷之意。 容翡醒来,便意味着明朗有留下的可能。 安嬷嬷低声问:““姑娘想留下吗?” 这是二人来国公府前夜便曾讨论过的问题,以当下形势,留下显然更有益,唯一所忧则是侯门深似海,国公府会不会是另一个更厉害的忠祥伯府,寄人篱下,日子更难过。 然则短短两日,这一疑虑却自行有了答案。 国公府并非另一个忠祥伯府。 虽说时日尚浅,难以定断,但就似强将手下无弱兵,善主之下少恶奴,什么样的将军会带出什么样的兵,主人的态度与修养会影响,甚至决定着,仆从们的性情举止。虽不能一概而论,却亦相差无几。 国公府内,自上而下,客气有礼,到底家风如何,自众人温和之神态,待人之礼数,已可窥见端倪。仅凭这一点,已远胜忠祥伯府。 明朗向安嬷嬷怀中靠。任何人身处她的立场,应都知留下方是明智之举。 可是,想留下便能留下吗? 明朗想起容翡那漠然的眼神,虽无厌恶,却亦无半点温度。她尚未有洞察人心的世故,却总是会一点察言观色的,感觉得到,容翡似不喜欢她。 安嬷嬷道:“一般来说,冲喜事成,留下冲喜娘子,一则为表谢意,二则为再借娘子运道,长期陪护,助病人完全康复,以防病情反复。容公子病势严重,好不容易醒来,按道理,留下你方更有益。” 明朗轻声道:“可他好像不喜欢我。” 安嬷嬷摇摇头:“倒未必是不喜欢你,怕是不喜欢冲喜这种事罢。” 明朗打了个呵欠,不明所以。 “不过这事是容夫人的主意,就算他不喜,若容夫人坚持,恐怕他也不能拂了母亲颜面。”安嬷嬷道:“我看那容夫人貌似倒蛮喜欢你的。” 明朗又打了个呵欠,眼皮沉重,喃喃道:“容夫人是个好人。” 这夜惊吓加折腾,她已困倦的不行。 安嬷嬷看见,便道:“罢了罢了,先睡吧,你也累坏了。哎,但看天意吧。” 噼里啪啦的风雨声敲打门扉,明朗缩在安嬷嬷怀中,沉沉入睡。 晨光熹微,风雨渐歇,雨滴自青瓦上滚落,晶莹剔透,如断线的珠子,这黎明前的宁静忽被打破,急促的拍门声响起。 “谁呀?” 安嬷嬷被惊醒,忙披了外衣,匆匆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侍女,满脸焦急,道:“扰您清梦了。嬷嬷,劳烦您叫一叫朗姑娘,夫人让她过去。” “……出什么事了?”安嬷嬷心惊肉跳,若不是大事,必不会这个时候上门来。 “公子不好了!夫人让朗姑娘赶紧过去。” “什么……容公子不好了?刚不是还好好的吗?”安嬷嬷大惊。 “半个时辰前,公子忽然呕吐不止,复又昏睡,具体如何,奴婢也不知。”侍女急道:“哎,嬷嬷,赶紧的吧,先过去,耽搁不得。” “好好好。” 明朗已被吵醒,从床上坐起,揉着眼睛,睡意朦胧,那侍女进来帮忙一起给明朗穿戴后,急急出门。 大雨袭过,积雪化水,地上泥泞一片,树下石上偶有一团残雪,滴水成冰。路太滑,安嬷嬷抱着明朗小心行走,口中白气呵成团。 明朗迷迷糊糊,被寒气一冻,清醒过来,望望前面步履急促的侍女背影,又看看安嬷嬷。 安嬷嬷摇摇头,示意她别问。然则安嬷嬷自己心头却在不停嘀咕,越想越惊疑。回想起几个时辰前的容翡,分明醒来,虽看着有几分虚弱,却谈吐清楚,眼神清明……怎的这么一会儿,忽然又不好了? 安嬷嬷忽然想起一事,登时一震。 莫非,这是回光返照? 安嬷嬷越想越心惊,此情此景,唯有这种解释说得通。她收紧的双臂箍的明朗隐隐发痛,明朗不安的抬头,小声唤:“嬷嬷?” 安嬷嬷以唇形嘘了一下,贴在明朗耳边,低声道:“容公子怕是回光返照,真的不行了。姑娘去后,务必警醒些,时时注意公子鼻息,若没了动静,立刻出来,万万不能留在房里。” 若容翡死掉,便是生魂,明朗若不察,还傻傻陪在一侧,岂不瘆人? 明朗似懂非懂点点头。 听竹轩外,方丈领着一众和尚,正站在湿漉漉的院里双手合十,诵念经文。容夫人等立于门外,俱满面焦色,鸦雀无声,引颈望向房内。 明朗到来时,正逢胡医正从房中出来,寒冬腊月,他额上却沁出汗珠,低声朝容夫人道:“……请借一步说话。” 容夫人面部紧绷,竭力强撑着,听见这话,险些晕了过去,林嬷嬷忙扶住她,正要说话时,一眼看见明朗,勉力稳了稳心神,招手叫明朗过去。 明朗乖乖在容夫人面前站定,仰头看她。 容夫人双眼红肿,神情愈发憔悴,带着几分绝望,语气却依旧柔和,低声对明朗道:“好孩子,再拜托你一回。” 此刻情形,不容耽搁,言毕,便示意人送明朗进去。明朗回头看了安嬷嬷一眼,安嬷嬷目光一闪,提醒她勿忘来时路上的嘱托。 房门闭合,脚步声,人声,片刻消失。 明朗再次回到这间病房,两日之内,此房中所发生之事可谓跌宕起伏,先是昏睡多日之人忽然苏醒,又再次不省人事,明朗心境虽不如容夫人等那般大起大落,备受折磨,却亦有所改变。 从害怕到自在,此刻又重回害怕。 但一开始的惧意是因着陌生的环境,眼下,却是因为那人。 明朗磨磨蹭蹭到桌边坐下,撑着下巴,呆呆注视着那床榻之处。犹如前日第一次见时,他躺在那里,悄无声息,一动不动,床帐透出一个修长而模糊的剪影。 外头白光越发清晰,天色渐亮。 明朗枯坐了一个时辰,打了个呵欠,揉着眼睛站起来。她记起安嬷嬷的提醒,壮着胆子,走向床榻。 回光返照? 所以他是真的要死了吗? 容翡的面孔在晨曦中显得平静而苍白,因呕过血,嘴唇却十分红润,仿佛常人般鲜活。血般的唇,雪般的脸,形成鲜明对比,有种异样的美感。 “喂……” 明朗挥挥手,小声的试探出声。 惩治 容翡的面孔在晨曦中显得平静而苍白,因呕过血,嘴唇却十分红润,仿佛常人般鲜活。血般的唇,雪般的脸,形成鲜明对比,有种异样的美感。 “喂……” 明朗挥挥手,小声的试探出声。 容翡毫无动静。 明朗静静站在床前,凝视着容翡面容。高鼻,薄唇,额头,样样都如巧夺天工般精雕细琢而出,明朗曾想那双眼睛睁开会是何等模样,果真亦是光华动人,却太过冷清,又含着锐利,仿佛未出鞘的剑,让人望之生畏。 “你还是睡着时乖一点。醒着的你好凶。” 明朗轻声道。 容翡醒来后其实未曾说几句话,更不曾对她说甚做甚,却依旧叫她心生惧意,留下严正,不可接近的印象。 “不过,还是希望你能醒来。容夫人好伤心好……” 明朗说着话,缓缓倾身,伸出食指,探到容翡鼻前,小心翼翼感受他的呼吸,但就在这一瞬间,容翡陡然睁眼,接着如闪电般,一手扣住她手腕,狠狠一推,下一瞬,单手扼住了明朗脖子。 明朗:…… 一切发生的太快,明朗甚至都来不及发出惊呼声,容翡五指修长,宛若鹰爪,明朗死命抓住他手腕,拼命怕打,竭力呼吸,两眼突出,盛满恐惧,倒映出容翡冷酷的面容。 容翡瞳孔微缩,眼中充满戒备与冷酷,片刻后,眼神渐清,认出是谁,终松了手。 明朗软到在地,剧烈咳嗽,捂着脖子,惊惧的瞪着容翡,比上回雷雨天时还要惊悚。 容翡微微喘息,已完全清醒,他闭了闭眼,再睁开,眼中杀气悄然而隐,看向明朗。 又哭了? 容翡微微扬眉。 明朗并未意识到自己哭了,已经吓傻了,边咳边往外跑,却腿脚发软,站都站不起来,人便趴在地上,手脚并用,朝门口爬去。 容翡一动不动,冷眼看了一会儿,掀开被子,起身,赤脚走过去,将明朗一把抱起,夹在腋下,几步走到门口,往地上一放,面无表情道:“拉。” 明朗已吓傻,此时却立刻反应过来,战战兢兢爬起,死命拽那红绳。 叮叮当,叮叮当。 救命之音响彻院落。 昨晚的一幕重现,众人又纷纷赶来,站了一地。明朗这次再忍不住,抱着嬷嬷,便埋在她衣襟里低声抽泣。林嬷嬷过来一瞧,见了她情形,暗呼一声,忙腾出其中一大夫过来给明朗看治。 那头,所有人屏息静气,目光灼灼,注视着胡医正。 “容大人脉象平顺,是康复之兆。”胡医正道。 “昨夜医正也如此说。”容夫人盯着胡医正,神态依旧彬彬有礼,话语却不那么客气:“这次可断准了?可会再呕血,再出问题?” “这个……这个……”胡医正身为御医,朝中一般大臣见了他,莫不礼让三分,奈何这容国公府开国功勋,几朝重臣,便是当今圣上与皇子们俱都以礼相待,他自不敢回驳,只得小心道:“新配之药方,本有化血之效,呕血也乃情理之中,只是容大人卧床日久,心身亏损甚巨,一时不能承受药效,是以才会再度昏睡,这次醒来,应是无碍了。” 其实此番容翡呕血昏睡,胡医正等人比容夫人更为焦急。他们奉命来为容翡看病,医好了不见得有赏,医不好,为了安抚容府,说不定就此陪葬了去。当真是一颗脑袋在脖子上晃晃悠悠。 容翡再度昏迷,他们一身冷汗,不约而同亦想到回光返照之兆,只不敢说。好在苍天有眼,容翡又醒过来了,当下放下心头大石,这回光返照总不可能回两次。反复确诊后,虽话不敢说满,却总算有几分把握了。 容夫人犹不放心,道:“可是……” 容翡却开口道,“如此便有劳胡医正。” 胡医正忙道哪里哪里,便到一旁与其他人研究药方,斟酌再斟酌,万万不可再出一点差错。 容夫人望向容翡,眼眶发红,道:“可吓死我了。” 容翡轻轻一拍容夫人手背,眼中含着一抹歉疚,道:“翡不孝。”顿一顿,又道:“日后翡再向母亲请罪,眼下有些事须处理。” 容夫人不满道:“你刚醒来,不管何事,都先暂……” 容翡:“母亲。” 这一声轻缓平和,却不容置喙,容夫人霎时便止住话头,亦知那是正事,倒不觉得被落了颜面,只得道:“罢了罢了,但切莫劳神太久。” 容翡微颔首。 容夫人目光微闪,示意是否要遣走旁人。 容翡却道不必,甚至都不避讳胡医正等人,几位姨娘,连带一众仆从,俱都留下了。容翡说了几个名字,便有小厮跑去传唤。 这时间,侍女帮容翡绾了发,披上外衣,喝过一盅热水,取来两只臂枕,容翡手臂枕其上,斜斜卧靠。 众人俱往旁边站了一站,留出床前空地。 人来了。 先进来一中年男子,着杂役布衣,卑躬屈膝,眼珠乱转,面上已然十分心虚,一进来,便噗通跪下,口中道:“公子可算醒了,天佑……” 容翡却不容他啰嗦,直入正题:“可知传你何事?” 中年男子仿佛已经过深思熟虑,略一犹豫,便咬牙道:“小的知道。小的……” “甚好。”容翡道:“拖出去。” 中年男子本存了事情败露,索性承认,坦白从宽,再行洗脱罪名将功赎过的侥幸心思,谁知容翡却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直接叉出去了。 中年男子大惊,叫道:“公子饶命,请听小的……” 容翡冷冷注视他,道:“背叛是实,无须狡辩。拖出去,打。” 即刻有两个身强力壮的侍从,架住中年男子,拖至院内,院中百年长青松柏下,支起一长凳,旁立两壮实小厮,各持一长五尺,宽五分的青竹杖板。 须臾,杖声起。 啪,啪,啪。此起彼伏。 房内,又有人被传进,这次是两个青年,看样貌,是两兄弟。在门外听与见过那中年男子情形,已知所为何事。两人跪在地上,面如菜色,身体轻微发抖。 “可知传你们何事?”容翡依旧这么一句。 小一点的青年看看兄长,那兄长咬牙道:“小的不知,还请公子明示。” “哦?”容翡似并不意外,却也不明示,静默不语,只淡淡看着他们。 院外啪啪声不绝于耳,那中年男子起先不断嘶叫求饶,慢慢变成惨叫嚎啕,片刻后,已转为虚弱□□,再一会儿,□□亦消,不闻动静,不知是晕过去了还是…… 容翡没说杖多少,便不能停,一直打下去。 房中鸦雀无声,落针可闻,那杖板击打在人肉上,发出钝钝之声,只叫人听的心头发麻。 容翡不置一言,面色依旧苍白,眉目间几许疲倦,他靠卧床榻,姿态松散,虚弱无力,然则那目光却甚为锐利冷厉,隐含万钧之势,予人一种实质性的压迫,合着那不断传来的击打声,简直犹如一柄利剑,悬在头顶。 小一点的那青年已然承受不住,身体筛糠般抖起来,他兄长勉力撑了一会儿,终也溃败,咚咚磕头,道:“小的一时猪油蒙了心,罪该万死。还请公子看在小的兄弟两个伺候公子几年,饶小的弟弟一命……小的全说。” 容翡抬抬下巴,示意给他纸笔:“写。” 那青年趴在地上,抖抖索索书写,写完,小厮收上来,呈予容翡,容翡瞟了一眼,挥挥手,让人收下去,接着道:“拖出去。” 那青年瞬间大叫起来:“公子答应了,饶我弟弟一命。” 容翡冷冷道:“便是养一条狗,养了几年,也该熟了。既咬了人,留着何用。” 即刻有小厮上来,架住兄弟二人,往口中塞了布巾,强硬拖了出去。 那中年男子臀部血肉模糊,口鼻流血,长凳下洇出一团鲜血和涎水,已然没了气息。行杖之人皆是容翡平日里的侍从,这等情形见怪不怪,当即将中年男子架起,扔到一旁湿地上,换上那兄长。 两兄弟口中被堵,闷着打,只能发出呜呜呜呜的闷叫,闻之更为惨烈。 明朗立在门侧,她脖上已被看治过,包上薄纱,此刻却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她全程目睹了杖刑之过程,心灵受到巨大冲击。 她从小未曾挨过什么打,偶尔惹祖母生气,最严重时,也不过被戒尺敲两下。到了伯爵府,虽过的不尽如人意,倒也未曾受甚皮肉之苦。伯爵府也惩罚下人,抽板子,耳刮子,鞭笞,罚站,有时亦拳打脚踢,但这些跟眼前一比,完全是,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竟真有人活活被打死。 就在她眼前,眼看着一点点断了气。 饶是安嬷嬷见了此等情形,亦是心惊肉跳。她紧紧搂着明朗,生怕她发出惊叫。 殊不知,明朗根本叫不出,她如一只小鹌鹑,伏在安嬷嬷面前,瑟瑟发抖,只恨不得自己能完全躲起来,消失掉。 这些天,她究竟是跟一个什么样的人共处一室? 杖刑还远未结束。 留侍 容翡喝了一口水,杯子离开唇边时,外头进来一人。 此人跟容翡年纪不相上下,穿着打扮俱不同寻常小厮,显然在府中地位不一般。甫一进门,便噗通跪下,重重磕头,额头抵在地上,久久不抬,哑声道:“常德无颜面见公子,公子传唤,方敢来请罪。常德失职,害公子历经此难,实乃死罪!常德愿以命赎罪。日后不能再伺候公子,还请公子多珍重。来生做牛做马,再报公子今生知遇厚待之恩。” 言毕,又是重重一磕,额头即刻渗出血来。 此人名唤常德,自小随侍容翡左右,性稳而聪,甚得重用。跟随容翡多年,潜移默化习得几分真传,办事向来利落稳妥。此番却出了个重大纰漏。 此次容翡暴病,并非偶然,牵扯甚多,其中一环,便是院外受杖刑那三人。其中阿富与阿贵两兄弟,正是前年常德亲自招进容翡院中,近身伺候。 不管阿富阿贵是两年前便有人埋下的暗线,还是近日方被收买,无论如何,人是常德选进来的,又属他管制,他怎样都难逃其责。 “该先剪了你这条舌头。”容翡淡淡道。 常德伏在地上,不敢一言。 “念你跟我多年,你的脑袋暂且先留着,若有下回……” 常德万没想到竟捡回一条命,当即大喘一口,差点晕过去:“万万不敢,绝无下回。谢公子大恩。”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出去,自领三十杖。”容翡道。 常德叩头,忙应是,却听容翡又道:阿贵杖五十,挑了手筋,扔到城外。“ 五十杖对青年而言,尚不致死,若挑了筋,扔到城外,是死是活,便看其造化了。 阿贵是那小一点的青年。 其兄阿富脑袋软绵绵垂下,已然气绝。阿贵五十杖后,奄奄一息,口中布巾脱落,几人钳住他手腕,一柄尖刀向下一插,再往上一挑,阿贵发出惨叫,昏死过去,旋即被人拖走。 常德自己趴到凳上,咬牙挨打。 距容翡醒来,不过短短片刻,却是两条人命,废了一人,杖了心腹。观那容翡,却一脸云淡风轻,仿佛全不当回事,杀一人两人,对他而言,如捏蝼蚁。 容府众人多少了解自家世子脾性与手段,但这般现场观摩却是头一回。今日所惩治之人皆是府中奴仆,其用意不言而喻。几位姨娘还好,一众下人皆被震慑住,脸色煞白,心有戚戚焉。 常德挨完三十杖,由人搀扶着,一瘸一拐的过来,在门外磕了两个头,道过两日再来伺候公子,方捂着透出血迹的臀,再被扶着离开了。 其他人也趁机纷纷告辞,走了个干干净净。 明朗也想离开,不停扯安嬷嬷衣袖,安嬷嬷却不让她动,低声道:“走不得。” 偷偷的走,偷偷的走。明朗心中哀叫。 但她身份特殊,能偷偷走到哪里去,想必前脚走,后脚就会被寻到,到时反而有失规矩。 胡医正开好药方,让下人们去煎药,又叮嘱几句,方离开。房中只余容夫人林嬷嬷,明朗与安嬷嬷几人。 容翡靠在床头,闭目养神,显然刚刚也颇耗心力。 容夫人道:“你的正事办完了,该我的正事了。” 容翡睁眼:“母亲请讲。” “今日起,至少三日内,你不可再管任何事。唯一要做之事便是好好养病!”容夫人拿出母亲的威严来,正色道。 这话显然在容翡意料之中,他点点头,应承。 容夫人看看容翡,又道:“这几日你依旧在房中静养,由那姑娘陪着。”说着往门口示意。 容翡顺着容夫人目光看过去。 明朗微微一瑟,心里叫道,说不啊,你说不。 容翡一眼暼过,眉头微蹙。 容夫人道:“我知你素来不喜这些“旁门左道”,可这次为娘实在没办法了。且这姑娘合你八字,她一来,不过两日你便醒来,眼下也是,她方进房不过几个时辰,你就醒了……” 容翡缓缓道:“有病吃药,方是正道。” 他确实不喜冲喜这类事,都是些歪门邪道,不知谁发明出来,除了求个心安,并无任何医理可依,曾不知平白断送多少花样女孩儿一生,又惹出多少各种麻烦事端。其弊端不可一一足道。来日待他腾出手来,定要将这些陈规旧俗,歪风邪气好好整顿整顿。 容夫人却道:“药要吃,人也要留,双管齐下,。”她竟是难得的强硬,坚持道:“你就算不喜,也暂且忍着。这次无论如何,都要听我的,我实在吓怕了,你若再……我可怎么办?我的身体,你是晓得的。怕是要先你而去了……” 说着,又红了眼圈。 容翡:“母亲言重了。” 容夫人拭泪:“你要再出一点问题,我可怎么向你父亲交待,向你祖母交待,向容家列祖列宗交待……” 林嬷嬷忙道:“太医说过,夫人万万不可再伤心难过,伤眼又伤心,快莫哭了。”又对容翡道:“公子便答应夫人吧,夫人实经不起折腾了,这些天真是心力交瘁,不过强撑着而已。这冲喜娘子之事,夫人难道还会害你,哪怕只求个心安,公子就听夫人一回吧……” 容夫人红着眼,不住掉眼泪。 天下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纵是容翡,面对母亲的眼泪,也无法完全无动于衷。况,母亲鲜少如此,这回恐是真吓着了。 容翡抚额,颔首,算是答应了。 不要啊,不要啊。 明朗心中哀嚎。那边容夫人却神情一松,转而招手叫明朗过去。 明朗领口露出半截雪白的薄纱,掩住那伤势,容夫人瞧一眼,便有些明白,拉住明朗,柔声道:“阿翡习过武,戒心重,想是刚醒时,不辨事向,方不小心伤了你。我替他向你陪个不是,还望好姑娘担待些,切莫因此怕了,怨了。你放心,阿翡绝不是滥杀无辜之人。这几日,再辛苦你一下,你也一并养养伤。” 一番柔言细语,在情在理,明朗本就没有拒绝的余地,如此一来,给足面子,更无可驳回。 安嬷嬷忙谦道哪里哪里,应该的应该的。 容夫人确已心力交瘁,既已如偿所愿,无力再撑,很快便由林嬷嬷扶着,离开了。 她们一走,安嬷嬷自然不能再留,明朗亦步亦趋,将安嬷嬷送到门口,绝望的看着安嬷嬷离她而去。 明朗紧紧靠在门上,内外响起笤帚扫地的声音,还有水声,想必在清理院中的地面,明朗鼻端似还能嗅到淡淡血腥味。 明朗缓缓回身,却一动不敢动。房还是这房,人还是那人,房中流动的氛围却已完全不一样了。明朗只觉充满危险,不安,似虎卧身侧,狼行脚畔。 容翡却似浑不在意,他默靠了一会儿,有些累,便慢慢躺下,这时方看了明朗一眼。 那般虎视眈眈盯着他做甚?想打架? 容翡一默,闭上眼,歇息一会儿。暗中运了运气,经脉微滞,却恢复了些许力气,想来调养几日,该当无碍了。这一劫,算度过来了。 约莫一炷香后,容翡睁开眼,浅睡片刻,眼中倦色稍褪几许,他重新坐起,感觉到外人气息,看向来源之处。 明朗还是一模一样的姿态站在门边,像尊门神般。这次容翡看清楚了些,女孩儿脸上紧张兮兮,眼珠子都快突出来了。 怕甚? 容翡起身,披了件外衣,躺的太久了,脚一触地,竟有些头晕目眩,他闭目缓了片刻,慢慢站起。 明朗始终注视着容翡的一举一动,见他竟朝自己走来,登时全身戒备。 他要干什么?要杀还是要打?不不不,夫人说了他不会滥杀无辜,可是她不算无辜,她将他当做鬼,他一定听见了……会因为这个将他拖出去吗? 明朗一时间思绪乱飞,乱七八糟的想着,紧张的快要背过去了,不住往后缩,却退无可退,简直要钻进门里去了。 容翡走到桌前,缓缓坐下。桌上有小炉煨着茶水,他提起壶,倒了杯水,送到唇边,慢慢的喝。 明朗与容翡数步之距,眼睁睁瞧着他,一动不动。 容翡余光里瞧见,眉头微微一扬,心道,倒憋得住气,只是再憋下去,恐怕要厥过去了。 “不杀你,不打你。”容翡忽然开口道,并未看明朗,话却是对她说的,语气不咸不淡,不含温度,却仿佛猜到了明朗的心思,“只要不吵,一切随意。” 明朗仍旧傻傻看着他,屏气太久,眼中有了泪光。 容翡眼皮微抬,末了,又加了一句, “也不许哭。” 出丑 这是一件神奇的事。自容翡说过这话后,明朗倏然感觉房中凝滞的气氛随之一松,先前感知到的那种恐惧随即亦没有那么强烈了。仿佛就像容翡的杀戮之气很可怕一样,他的承诺亦同样可靠,一旦说出,便定算数。 明朗殊不知,此正是容翡这种人真正可怕之处。 喜怒内敛,工于心计。无论他们想叫一个人恐惧,害怕,不安,还是开心,高兴,舒服,都能恰如其分的达到效果。鲜少有人能轻易牵动他们真正的情绪,他们却总能直指内心,掌控全局。 容翡说完,便不再理明朗,喝完水,径自回到床上躺下。 明朗放松些许,却也未完全放松,容翡身上的杀戮之气已然消失,却依旧有种上位者的不怒自威。她站在那门边许久,腿实在酸了,等了一会儿,见容翡似已入睡,终忍不住轻手轻脚,移向桌边。 房内重归俱寂,前两日,明朗尚且能自在的走来走去,如今却是不行了,只好呆呆的坐着。 换做以前,定会觉得有些憋屈,无趣,一刻也坐不住。然而在明府的一年多里,性子磨炼了许多,曾经的活泼慢慢萎缩,变成了一个可以耐得住寂寥的小姑娘。 明朗与容翡,一个坐,一个睡,倒也相安无事。她在这寂静中心绪渐渐平息下来。 午食送来。 今日明朗也挂了伤,饮食便清淡许多。仍旧是四碟,以素菜为主,并一盅萝卜骨汤,一碟酱瓜。 明朗看到食物,心情登时又开阔许多。没有什么是一碗美食不能解决的,一碗不行,那就两碗。 于是明朗便吃了足足两碗。 容翡面前只有一碗清粥,清水如镜,映照着他瘦削的脸庞。 房中只有一张桌子,两人自然是同桌而食。起先明朗颇有些拘束,小心翼翼,后发现容翡随意自如,根本视她为无物,她也就慢慢不那么紧绷了。想来如容翡所说,只要不吵不闹的,他便懒得管。如此倒也不错。 容翡许久未进食,身体尚不适应,吃了两口,便吃不下了,遂放下筷子,叫人收拾走。 明朗安静的咀嚼口中食物,两腮微鼓,像一只进食的小松鼠,心道:好浪费。 她自小养成不挑食,食必尽的好习惯,能吃多少便吃多少,不节食,亦不浪费食物。每日饭菜亦大致依据她这个年纪的食量而来,明朗将饭菜吃的干干净净,心满意足的放下碗筷。 侍女这两日早已习惯,见怪不怪,摞了碗筷便走。 容翡尚且第一次见到这种吃法,意外的扬扬眉。 饭后不久,侍女再次进入,这次送来的东西,却叫明朗霎时一腔愁绪。 浓黑的药汁,散发着可怕的力量,远远闻之,令人欲呕。 明朗自病后,不知喝过多少各种各样的汤药,一直不曾打败它。这世上怕是没有不怕它的人吧。每次喝药,简直如同酷刑。 一大一小两只药碗,分放容翡与明朗面前。 “我也要喝吗?”明朗心存侥幸。 侍女答道:“是呢,姑娘。夫人特地嘱咐太医开的药方,有祛瘀活血,安宁心神之用。” 好吧。 “有糖吗?”明朗只好问。 “有的。”侍女忙去取了一盒糖果来。 明朗拿了一粒,想了想,又拿了一粒,轻握着,放到桌子中央,看看容翡,意思是,给你的。 容翡那表情,似笑非笑,睇了那糖和明朗各一眼,不予理会。 他端起汤药,微低头,轻吹了两口,仿佛在茗茶,随即微一扬脖,慢慢的一口一口饮尽汤药,从始至终,神情不见一丝变化。 明朗简直瞠目结舌,第一次看到喝药喝的如此云淡风轻,平静从容,甚至称得上优雅之人。 难道这药不苦? 明朗疑惑低头,嘴唇微抿了一点,舌尖舔一舔……明明就很苦啊,苦死了。可不得不喝,最终还是闭着眼,深吸一口气,胡乱灌了下去。 好苦好苦…… 明朗使劲漱口,赶紧将糖粒塞进口中,再看容翡,依旧姿态从容,不紧不慢的含了口水,再慢慢吐出。 ……真的是太厉害了。明朗几乎要产生崇拜之情了。 喝过药后,再无事可做。 容翡卧床太久,虽精神不济,却不想再躺着,便坐在桌前,一手撑在额头,闭目养神。 明朗含着糖,也静静的坐着。 她本有午后小睡的习惯,此刻便犯了食困,再加上药效,不过多久,便困意上涌。 明朗眼巴巴看着她的睡榻。若容翡到床上睡下,她便也可爬到榻上躺下。可容翡既坐着,她于这么一个陌生男子面前横躺着,实为不妥。 基本的礼数她还是懂得的。 明朗努力的撑着。 房中桌凳俱是成人样式,明朗身形暂还未跟上年纪,坐那凳上,脚尖微微悬空,轻轻的一晃一晃,晃着晃着,便静了,忽一顿,仿佛醒来,又轻轻晃起来…… 不要睡不要睡。 明朗一手撑住下巴,努力睁眼,然而眼皮越来越沉重,意识随风飘远,远到十万八千里之外,落到万里晴空中悠然的云朵上,飘飘然…… 蓦然,明朗感觉手臂一软,紧接着嘭的一声,下巴在桌上重重一磕,她一惊,刹那醒来,本能的想要挽救,却业已太迟。只觉身体重心一歪,哐当一下,摔倒在地。 明朗惶惶然坐起,双目圆睁,犹在迷糊,不知发生何事。 不知哪里好痛。 明朗一抬头,撞见容翡的目光。他的眼睛清冷如月,此刻却难掩愕然与意外,显然也被眼前所发生的一幕怔住了。 明朗刹那间明白发生了何事,一时间,一些画面与话语纷纷涌入脑中。 她蓦的爬起,往后仓促退了两步,身侧双手不自觉攥成拳头,红着眼大声道: “我不疼!” “我没哭!” 夜晚 这实在太丢人了。 人总是有羞耻之心的。明朗此刻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半大的姑娘,于一男子面子打瞌睡,这也罢了,还睡的滚到了地上……更糟糕的是,他会不会因此觉得吵到了他,一怒之下,将她“拖出去”…… 明朗攥着拳,满脸通红,眼里蕴着一汪泪水,无措的看着容翡。 容翡亦看着明朗,一时无言。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容翡听见声响,睁眼时,她已经跌倒在地了。即便他想伸出援手,业已来不及。倒是没承想,第一时间里她竟没哭,反倒迅疾爬起,喊出那两句话。 容翡眼中的愕然与惊讶慢慢消散,变成一点忍俊不禁。 容翡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开口道:“有没有事?” 明朗兀自紧张,抿唇摇摇头,隐隐觉得有点痛,却一时不知是哪里。 容翡目光落在明朗额上,他听见的那咚的一声应是她额头磕在桌上发出的声响,明显磕的比较重,女孩儿家肌肤又嫩,这么短短片刻,已然呈现一片红色。 目光再往下,容翡顿时一定,站起身来,走向明朗。 明朗一吓,不知容翡做甚,本能欲往后退,却被容翡抓住手腕。容翡手指修长,指尖却很凉,在这温暖如春的房中,触在明朗温暖的肌肤上,隐隐有种舒适之感。 明朗顺着容翡目光看去,登时一惊: 出血了? 手腕正中,一抹猩红。 此时,明朗也终于感觉到,那隐隐的疼痛是源于此处了。 “还有没有哪里痛?”容翡问。 明朗摇摇头,脸上带着些许茫然。 “自己动一动。”容翡五指松开,移开一步,下巴微抬,示意明朗自己检查伤势。 明朗伸伸胳膊,抬抬腿,又不好意思的轻轻扭了扭腰,最后摇摇头。 “好像……没有了。” 容翡上下看明朗一眼,目光如炬,倒也没看出其他伤处。他一指那桌,“去坐好,不要动。”言毕,便举步走至门前,顿了一顿,面无表情的伸手拉住红绳,铃铛刹那叮叮当当的响起。 侍女原以为是明朗叫人,门一开,竟是容翡站在那里,不由一惊,听了容翡接下来的吩咐,更是大惊。 “请太医来。”容翡道。 侍女一听,只以为容翡哪里不好了,问都未问,转身便急匆匆飞一般跑走了。 片刻,胡医正并一众医士,各自撩着袍襟,没头没脑的冲进院中,神色如临大敌。 “容大人,有甚问题?” 容翡端坐桌前,一手搁在桌上,指尖轻叩桌面,淡声道:“不是我。是她。” 众人循着容翡目光看去,看见了负伤的明朗。这才弄明白原来虚惊一场,并非容翡有事,一时哭笑不得,又俱心头大石放下。再看明朗,却又不免疑惑,这人好端端坐在房中,怎会受伤?还明显是跌打磕碰之伤,莫非在房中跑步来着?敢于容翡面前跑步,倒是奇事一桩,奇人一个。 明朗窘然坐着,埋头如一只小鹌鹑,不发一言。 容翡既无碍,众人便纷纷松一口气,旋即离开,留下胡医正为明朗诊治。 伤处只有肉眼可见的那两处。 额头磕的较重,鼓起一个小包,贴了一片活血化瘀的膏药。手腕上则蹭到桌角,蹭破一块皮,渗出几粒血珠。胡医正取下明朗腕上佛珠,置于桌上,先清洗了伤口,敷药后,用纱布包裹。顺带,又帮明朗脖子上重新换过药。 于是,片刻后,明朗额上顶一圆形黑色狗皮……圆形黑色膏药,脖上与腕上俱裹着白色纱布,一身药味,伤痕累累。 这是我受过最重的伤。 我现在一定看起来傻极了。 我怎么这么倒霉。 明朗呆呆的想。 “都是小伤,无碍,姑娘不必担心。这几日少食辛,多喝水,注意伤口不要沾水,勤喝药换药,过几日便当痊愈。”胡医正笑道。 “谢谢胡医正。”明朗道谢。 “胡某这便出去了,两位都好好休息。”胡医正拱拱手,告辞而去。 明朗始终不大好意思看容翡。容翡却已神色恢复如初。事实上除却最开始短暂的惊愕与好笑之外,他也并未现出其他表情,一如现在,举杯喝茶,仿佛不关心,不在意。这种漠然与冷淡反而让明朗觉得没有那么囧了。 侍女正收拾桌面,看见了那串佛珠,发现其中一粒染了点血。侍女知晓这佛珠的来历与用途,不敢擅作主张,忙拿起,给明朗看,问道:“姑娘,法师给的这佛珠染了血,还戴吗?” 明朗忙仔细看,还未说话,容翡却发话了,淡声道:“扔了。”显然他已从侍女简单的只言片语中搞推断出这佛珠从何而来,为何而用。 侍女不敢违拗,便要拿走,却被明朗拦住:“哎,别扔。给我。” 侍女看向容翡。 明朗也看着容翡,道:“这个是做了法的,保护你的……嗯,有用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别扔了。” 她感觉到容翡对这些神明之类的似乎也不大在意,便如此说道。顿了顿,又小声道:“容夫人要知道了,也会担心难过的。先戴着吧。血擦一擦就好了。” 明朗从侍女手中拿过佛珠,用手帕将那点血色仔细擦净。原来的那只手腕受了伤,便换了一只戴上,依旧缠绕了几圈。 明朗戴好,抬头对容翡抿了抿唇,露出一点笑。 侍女见容翡没再反对,便收拾了其他东西,轻手轻脚关上了门。 容翡手指依旧轻叩桌面,发出细微的声响,第一次正眼认真看明朗。 明朗头顶着一片黑色膏药,模样甚为滑稽。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瞳仁似枝头熟透而鲜活的黑葡萄。隐约流露出一抹小心翼翼,并非讨好,殷勤的小心,而是一种小孩于大人面前生怕犯错的小心。看她身上衣饰布料,应出身富贵之家。 再看身形与模样,应有八岁?九岁? 家人倒舍得将娇滴滴这么小的姑娘送来做冲喜娘子。 容翡旋即又想到,自家开了口,想来一般人家也是无法回绝。倒难为她家了。 “请问府上何处?”容翡客气的问。 明朗没想到容翡会主动开口,意外而有些小紧张,忙一挺脊背,坐的更端正些,答道:“忠祥伯爵府,明家的小女儿。” 容翡唔了一声。 原来是忠祥伯府家的。明远山与容翡同朝为官,容翡自然知晓。只不过一个居于朝堂前列,一个站在队列末端,少有直接来往。印象中,明远山外形与性情皆属中庸,不起眼,无特色,朝中议事甚少发言,泯然与众。 倒生了个聪慧灵动的漂亮女儿。 “我叫明朗,日月朗朗的朗。”明朗见容翡问了这么一句后却不再做声,便主动告知。 容翡又唔了一声,隐约觉得这话似乎在哪里听见过,应是在昏睡中时,意识断断续续,记得那声音朗然婉转,轻松自在,不似眼下,含着谨小慎微。容翡沉吟片刻,道:“来者是客。既来容府,便随意些。想吃便吃,想睡便睡,不必拘束。” 他的语调平板清冷,面上亦冷冷淡淡,但这话语却是温暖的,至少客气有礼,终于带了点人间烟火气,明朗听了,心绪略微放松。她乖乖点点头,眼睛望着容翡。 容翡平日里交道来往之人皆是些君君臣臣,老老少少,以成年男子居多,尚是初次与一个姑娘家……还是半大的姑娘家如此共居一室,相对而坐,简单寒暄之后再便再无话可说。明朗更是无话。 二人对视一眼,旋即各自转开目光。 室内一片静谧。 容翡喝过一盏茶,继续闭目养神。明朗先前打过盹儿,此刻已无倦意,便默默坐着默默发呆。 光阴流逝,夜幕悄然降临,华灯初上,又到了喝药与吃饭之时。 容翡依旧从容淡定,姿态优雅,如品茗饮酒,波澜不惊一饮而尽。明朗则仍然愁眉苦脸,捏着鼻子,唏哩呼噜痛苦万分猛灌了下去。 两人一个病一个伤,今日晚饭便都为清粥。容翡喝了小半碗,明朗喝了两碗。 冬日昼长夜短,二人白日里枯坐了大半日,皆已疲倦,容翡洗过后便径直躺下。侍女带明朗进浴房,伺候她洗漱。 侍女动作轻柔,小心避开明朗的伤口,明朗打了个呵欠,昏昏欲睡。 耳畔忽听侍女小声道:“朗姑娘,夫人想拜托你一件事。” 明朗蓦然睁开眼,“什么?” “夫人请姑娘今夜多照看些公子,”侍女道,见明朗面有不解,便更小声,直言道:“夫人是担心公子有什么事。” “……他不是好了吗?”明朗道,虽容翡看起来仍旧虚弱,但这回醒来,行动自如,喝过药吃过东西,甚至还结果了几条人命,已然于常人无异,还会有什么事? 侍女道:“前夜不也看着好了?还与夫人说了好会儿话,谁知后半夜忽然便昏了……夫人吓怕了,大夫们也说今夜最为关键,今夜平安,恐才是真正无事了……所以夫人拜托姑娘今夜务必警醒些,多多注意公子,有任何动静,务必及时叫人,没有任何动静……更要赶紧叫人!” 于是乎,原本的酣睡之夜变成了不眠之夜。 明朗已十分困倦,却不敢睡,躺在榻上,双目睁如铜铃,拼死与身体里的瞌睡虫做斗争。榻上另放了一小枕屏,隔绝了床与榻的视线范围。 明朗半爬起,小心翼翼从枕屏上探出半个脑袋,悄悄注视着那大床之上。 里头悄无声息。 明朗心中充满巨大疑惑,她算睡相好的,但夜里也总会翻动几回,那是身体的本能。这容翡却从躺卧后便一动不动,身躯直挺挺仿若静止了一般。 是已经睡着了吗? 都不带喘气的吗?怎么一点声音都无? 明朗不敢贸然出声相问,万一他没事,若扰了他,只怕会惹他生气。却又放心不下,容翡实在太安静了,明朗愁眉不展,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前去他床边看一眼,一探究竟。否则万一有事,她可担不起责。 明朗小心爬起,踮着脚尖,来到床畔。经历过上次探鼻息而差点被扼死之后,他不敢贸然接近,停在床前一尺处。 床帐深深,明朗歪头朝里看,却看不真切。 “……容翡哥哥?” 她极小声的唤。 里头蓦然一动,却是容翡侧首,与明朗对视。明朗原想着若无应答,再掀帐查看,不承想却与容翡来了个四目相对,简直猝不及防。明朗一惊,登时怔在那儿,一时不知说什么了。 他竟没睡着?抑或被她吵醒了? 明朗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生怕容翡接一句“半夜三更不睡觉,扰我清梦。拖出去。” “何事?” 末了,容翡却是这样说。 声音低沉,带着深夜里的一丝微哑,喜怒不明。 明朗自然不能说我来看看你死了没,情急之下灵机一动,忙道:“我……渴了,起来喝水……你,你要喝吗?” 容翡一时没有做声,一缕黑发落在枕畔,衬着他苍白而寡淡无绪的面颊,隔着玉白床帐,他沉默的注视明朗,眼中映照着明朗身后的点点烛火,那眼神很淡,却犀利,只是一眼,便仿佛将明朗的小谎言和小动机尽数窥透。 “去睡。” 最后他说,并收回目光。 明朗二话不说,转身便走,正要往榻上爬,又传来容翡声音:“不是渴了?” 明朗:“……” 明朗只得转身,去桌前灌了一杯水,那水早就凉了,流入腹中,那滋味……明朗打了个冷颤,迅速爬回榻上,钻进被窝里,只觉头皮上隐隐发麻。 室内重归寂静。 明朗望着屋顶,心想,看容翡那中气十足的样子,应是没事了。可上次他病情反复陷入昏迷是在清晨之时,眼下尚早……不行,还不可就此放弃,更不可掉以轻心。 夜漫漫其修远兮……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许久后,明朗不安的躺了会儿,在心中默数一百,大着胆子,正要再爬起,于枕屏后窥探,甫才一动,容翡清冷的声音再度响起。 “没死。” 明朗:“……” 明朗蓦然笑起来。容翡的声音听起来依旧漠然,仿佛不带任何感情,但明朗却觉得,此时此刻,说出这话的容翡与白日里有些不一样。 而不可思议的是,容翡明明一动不动,甚至不曾朝这边张望,却每次都能准确抓住明朗的小动作,明明明朗已经轻的不能再轻了,呼吸都几乎屏住,唯余衣裳与被褥摩擦的极细之音。 他是长了顺风耳还是千里眼?真神奇啊。 原本紧张无聊的“盯人”任务陡然变得乐趣。明朗的瞌睡都跑了一半,躺下,爬起,再躺下,爬起,如此反复……只要熬至清晨,便算无事了。 “活着。”容翡再一次道。 终于忍无可忍。 “最后一次。” “睡不睡?” “不睡便来我床头站着,到天亮。” 明朗终于静了。 雪人 翌日,大雪覆盖整个上安,京城银装素裹,雕栏玉砌。明朗待侍女进来送饭开门时,看到门外白茫茫一片,方知昨夜无声无息下了一整夜大雪。 都说瑞雪兆丰年,这上天的馈赠之礼本身就似蕴含着希望,明朗对雪一向又怀有特殊感情,格外喜欢,当即扑到书房那半开的窗前,欢喜凝望那大雪盛景。 扁州也下雪,但因地势原因,气候较热,远不能像京城这般铺天盖地,气势汹汹。 容翡起床,从正厅走过,瞥一眼明朗。 “下雪了。”明朗匆匆回头,眼中充满惊喜,示意容翡看。 容翡瞥一眼窗外,面无表情,进入浴房,自去洗漱。经过一夜修整,他气色较之昨日好了许多,病弱之气尚存,眸中却多了几分神采与精神。 明朗也不在意,这几日相处,她已大约能摸到容翡脾性,随继续独自欣赏。大雪之下,空气清冽,天地澄澈,前日下过大雨,未曾流尽的雨水尽数变成长长短短,粗细各异的冰凌,挂在屋檐下,树枝上,晶莹剔透,美轮美奂。 明朗看着看着,却忽然变了脸色。 “今天什么时日了?” 侍女说了日子,问:“怎么了,姑娘可有事?” 明朗摇摇头,沉默下来。 片刻后,安嬷嬷来了,随之还有胡医正一行,先给容翡诊脉,明朗便到桌前,边吃东西边与安嬷嬷小声说话。 安嬷嬷瞟一眼最里头,见容翡好好的坐着,心头大石放下。 明朗先喝药,一张脸苦成一团,却未叫苦,静默忍着。 “可怜的姑娘。”安嬷嬷塞了颗糖到明朗嘴里,低声道:“可记得今儿是什么日子?” 明朗点头。 她记得,今儿是祖母的忌日。每年今日,明朗会与安嬷嬷一起祭奠祖母,烧点纸钱,上几柱香,与祖母说说话。如今身在别人家,这些简单的事,却不能做了。 “我准备了些东西,待无人时,我找个角落,给老夫人烧了去。”安嬷嬷凑在明朗耳畔,小声道:“姑娘别介,老夫人知你如今处境,自不会怪你。” 明朗小声道:“帮我给祖母磕几个头,告诉她,我很好。” 安嬷嬷应是。 话虽如此,然则明朗心中始终十分愧疚,祖母生前最疼爱她,死后却连亲自给她磕个头都做不到。明朗饭后复又站到窗前,呆呆看着窗外,想着与祖母度过的那些岁月。 这世上无人能像祖母那般对她。 印象里,祖母从不拘着她,她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有时候在外面疯玩一天,浑身汗津津脏兮兮的回家,连家中仆从都看不过去,祖母却哈哈一笑,只问:“小朗玩的可尽兴?有什么趣事说来听听。” 祖母也很少对她说不,最常的两句是: “小朗想要?”“小朗喜欢?” “呐,拿去。”“走,去买。” 有一年冬天,难得积了厚雪,明朗想去玩雪,偏偏前日有些发热,祖母便不让,无论明朗怎样撒娇,祖母就是不松口,那是祖母少有的强硬,明朗气的不行,关了房门,不理祖母。第二日起床,门口却立着一个半人高的大雪人,仆从告诉她,那是祖母亲自忙了半日堆起来的…… 明朗有时想,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噩梦,待梦醒来,祖母还在那扁州小院里,笑眯眯看她,说:“哟,醒了?醒了便起来吃饭。” 然而现实残忍,祖母已溘然离去,永不会归来了。 这世上再无祖母这人了。 一阵微风吹来,拂过明朗面颊上两行水痕,明朗抿着唇,想着祖母的音容笑貌,默然流泪。 容翡披一件外衣,长身玉立,站在书房外,望向明朗背影。他闭目静坐了一会儿,颇觉无趣,便起身走走,不料见到明朗呆站窗前,起先还以为她在赏雪,再一看,便觉出不对来。那背影里,肩膀微微轻颤,夹杂着偶尔压抑的吸鼻子声,分明在哭。 怎的又哭了? 又为的甚? 清晨起来不还好好的,兴高采烈的招呼他看雪来着?容翡眉头轻扬,不太能想得通。 看那样子,分明强忍着,不愿让人看见,容翡略略一站,准备走开,转身之时脚下一响,明朗立刻察觉到,只见她飞快的抬袖抹了一把脸,再转头时,脸上已带上一抹笑容。 “要看雪吗?” 明朗强笑道。 容翡目光从明朗湿漉漉的双眼上掠过,缓步走至窗前。房内四门紧闭,唯有这书房小窗半开,展现外面冰晶玉莹的一方世界。容翡与明朗并肩而立,面朝雪白的天地,一时无话。 明朗侧首,朝容翡勉力展颜一笑。 容翡亦侧首,微低头,望向明朗,道:“不想笑便别笑。” 明朗笑容僵住。 “想哭便哭。”容翡又道。 “我没哭!”明朗始终记得他不喜的眼神和曾提出的不许哭的要求,抿着唇,双眼圆睁,极力做出一副“你看我真的没哭”模样。 殊不知如此一睁,那发红的眼眶却愈发明显,再掩藏不住,容翡嘴角不可见的微微一抽,转眼望向窗外。 明朗低下头,试图缓和酸涩的双眼,一眨,一颗眼泪落在衣襟上,忙用手掩住。 容翡:…… 容翡生平接触之人形形色色,也不是没人在他面前哭过,或求饶,或叫骂,或惨呼间的泪水涟涟,嚎啕大哭,抑或惺惺作态的假哭。他有上千种方法让他们闭嘴不哭,然则现在面对这么一个半大的女孩儿,却颇感棘手。 一辈子还不曾哄过谁。 窗台与窗棂上铺满厚厚一层雪,容翡伸手,慢慢将其归拢到一堆。 明朗瞬间被吸引,转目去看。 容翡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皮肤白皙,不疾不徐的动作着,积雪在他指间渐渐聚拢,如才晒好提炼出的精细盐粒,又如那街上刚出炉的绵软糖朵。 “是要堆雪人吗?”明朗看出门道来。 “唔。” 明朗看看雪,又看看容翡,面上的闷闷不乐淡去,目中充满欣喜。 容翡明显第一次做,不熟练,眉头微微拧着,边做边想。不过这也不是什么难事,片刻后,便心中有数。窗台上雪层不够,一棵松柏枝桠横斜窗前,容翡推窗,拉过枝桠,收集其上皑皑白雪。明朗见状,忙帮忙小心拽住树枝,方便容翡行事。 明朗是个十分有眼色的小帮手,眼看着到了哪一步,勿用吩咐,便立刻去寻找所需之物。房内陈设简单,并无多少杂物,容翡貌似又没有让侍女去准备的想法,便只得在房内翻箱倒柜,物尽其用。 往往容翡一个眼神,明朗便立刻领会,颠颠儿跑向他所示方向,尽力搜寻。 容翡原本只打算随便做做,明朗如此兴趣盎然,又如此殷勤跑腿,反倒不好敷衍了。反正闲来无事,多费些时间也无碍。 片刻后,容翡一拍手,弹掉指间残雪,大功告成。 “好了。” 明朗却先跑向厅内,取来巾帕与手炉,递给容翡。容翡先擦过手,指尖微微发红,捧着手炉,与明朗一起转向窗台,欣赏这半晌杰作。 一个袖珍小雪人站在窗台上,身着红色披风,两根细长木枝手臂一臂插腰,一臂微抬,拈着片树叶,黑色双眸,高鼻,鲜艳的红唇,本来只微弯,最后时刻,明朗将那嘴角弧度拉起,变成灿烂笑容,身后还背着一把不知名的轻剑。 俨然初出茅庐,开开心心去闯荡江湖的小少年。 “真好看。”明朗赞道。 容翡却仿佛并不太满意,无甚表情,不置可否。他很快便离开窗前,到桌旁坐下,手指已被暖过来,随即丢开手炉,倒水喝。 明朗则一直看着那雪人,左看右看,仿佛怎么也看不够。 这世上,除了祖母外,再没有人为她堆过雪人了。 小雪人像天山上一道泉水,冲淡了她对祖母的思念。她也努力不让自己沉溺在那种悲伤的情绪,在别人府中愁眉苦脸和哀伤哭泣,没人会喜欢,也有些失礼。刚刚她忍不住掉了眼泪,已是不好,不可再犯。而祖母也定不愿瞧见她这幅模样。 窗前毕竟寒冷,不能久站,明朗便跑回厅里待一会儿,不片刻,再去书房。来来□□,乐此不疲。 “这么喜欢?”容翡眼见明朗一趟又一趟往返,终忍不住开口道。 “嗯!”明朗使劲点头,毫不掩饰:“好喜欢好喜欢。” 至于么? 容翡一手撑着脑袋,颇有点懒洋洋,另一手漫不经心轻叩着桌面。 “那个,你有字吗?”明朗问。 容翡答道:“子磐。” “那,以后我叫你哥哥,可以吗?” 容翡一扬眉。不是已经叫过了吗?容翡哥哥,容翡哥哥的。 容翡颔首。 明朗登时笑了,叫道:“哥哥,子磐哥哥。” 容翡:“……唔。” “子磐哥哥,谢谢你。”明朗道:“谢谢你的小雪人。” 恰逢侍女进来送点心,闻言不禁诧异,眼珠子一转,便瞥见那书房窗台一隅的雪人少年,不由目光在容翡与明朗面上打转。 容翡却未注意侍女,只看着明朗。她双眼晶亮,面上的沉闷已一扫而空,看他的眼神充满笑意和真诚,不复之前面对他时的那种紧绷与拘谨。这是个纯净的小孩儿,只要真心给她一点点甜头,稍微哄哄她,她便愿意付诸回报她心底里的信任与感情。 而她的快乐又如此简单。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雪人,就足够她乐呵一日。 离开 明朗的确很快乐。这快乐一直持续到夜间。 白日里胡医正等人来诊过脉,个个面露喜色,道容翡病情已趋稳定,当是无碍。是以明朗晚上不必再紧盯,可以睡个安稳觉了。然则明朗却挂念着那小雪人,夜里起了风,它会不会被吹倒?吹坏?抑或融化掉? 窗前温度低,融化应不会。就担心被风刮倒了。 容翡亦早已躺下,悄无声息,似乎已熟睡。 有了昨晚的经验,明朗不敢轻举妄动,睁眼静候许久,直到夜半,估摸着应无问题了,便轻轻掀开被子,极慢极慢的起身,躬身欲下床。 “躺着。” 容翡清冷的嗓音骤然响起,不疾不徐,声音不大,却仿若一声炸雷,明朗差点就要叫出声,被吓个半死,赶紧依言躺下,一动不敢动。 昨晚的一幕好似重现。 片刻后明朗惊魂暂定,心有不甘,大着胆子于静谧中开口。 “……子磐哥哥,我就看一眼可以吗?就一眼。” “可以,去了便站那看一宿。” 明朗:…… 明朗道:“它不会有事吧。” 容翡淡道:“不会。睡。” 容翡虽言简意赅,仿佛一个字都不想多说,但那语气却给人一种笃定的感觉。既然他说无事便应无事,明朗想了一会儿,决定相信容翡,随即带着安心与笑意坠入梦乡。 夜色愈深,寒风加剧,值夜的侍从出来,四处巡看,转到书房外,见那小窗开了大半,忙上前,见到窗台上小雪人,未曾多想,将它移往窗户角落,再伸手,关窗,只留寸许小缝。 翌日,明朗醒来,第一件事便跑去书房,却只看到空空如也的窗台和散落在地上的树枝,纸张等物。 怎么回事? 容翡从书房外走过,漫不经心瞥一眼,明朗呆呆回头,茫然道:“子磐哥哥,雪人,没了。” 容翡望望那窗,以及树枝等物散落的方位,很快便推断出应是窗户关上,室内炭火充足,雪人便随之融化。 “唔。”容翡未多言。 “……你不是说它不会有事吗?”明朗低声说,面露失望与一抹难过。 容翡有轻微的起床气,虽神色淡淡,眸中却冷然,当下也不理会明朗,自去喝水梳洗。 剩下明朗呆站那窗前,看看窗户又看看地上,融化的真干净啊,已是半点痕迹都无。明朗站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开始收拾雪人的“残骸”……披风,佩剑,手臂,眼睛……收着收着,忽然想起什么,抬眼一看,见那书桌上正有纸墨,忙走过去。 正要伸手去拿,又想起什么,小跑到书房门口,朝外道:“子磐哥哥,我用一点纸笔,可以吗?” 容翡的声音从浴房传来:“随意。” 明朗便重回桌前,取了纸笔,也不坐下,就站在桌边,卷了衣袖,开始磨墨,云笔。 片刻后,容翡喝过一盏茶,晨起的闷气渐消,听见书房寂寂无声,不见人出来,随百无聊赖起身,过去一看。 明朗正一手按纸,一手拿笔,于纸上“龙飞凤走”,两道细眉微拧,十分认真,鼻尖上沾了一点墨汁,犹不自觉。 见容翡进来,明朗抬头,对他一笑。 容翡抬手,食指隔空一点,指指明朗的鼻子。 “什么?”明朗疑惑伸手去摸,本来只有半粒豆子般大小的墨点,这么一摸,立刻铺展开来,渲染了半个鼻头。 容翡:“……” 容翡摆摆手,示意已无事。 明朗便顶着黑色鼻子,冲容翡笑:“快画好了。” 容翡低头,只见那纸上画了一个大圆圈,顶着一个小圆圈,小圈上又有几个点,一个歪歪扭扭的嘴巴,大圆身上则有三条黑线,两条朝下,一条朝上。 容翡看了半晌,勉强从那嘴巴上判断出这是个什么东西,看明朗忙了半天,竟是在画它。只是这成果实在惨不忍睹。 明朗亦有自知之明,不好意思道:“我画艺不精,画不出它的好看来。”她本来还想题点字的,比如“几月几日荣国公府雪人小少年,子磐哥哥赠”,却不大会写,只好作罢。她叹一口气,惋惜道:“早知今日就没了,昨晚便应该再多看看它的。真是可惜。” 明朗本是无心之言,听在容翡耳里,却仿佛有着其他的意味。看明朗面上,却并无责备之意,眼中的惋惜倒是情真意切。 明朗小心将那“画作”吹干,与雪人的残肢一起收好。 容翡面无表情,似随口道:“你若想要,再做一个便是。” 明朗却笑道:“不用啦。我心里已经记住它了。”乍见雪人融掉后的失望与难过已经没有了,她不介意了。美好的东西总是难以留住,得到过片刻欢愉便已足够。何况,容翡还未痊愈,还是不要再做这种事为宜。 昨夜两人都结实睡了个好觉,明朗只觉神清气爽,精神饱满,容翡气色较之昨日更见好转,嘴唇逐渐有了血色。他那病十分奇怪,未醒之时仿佛无药可医,眼见就要命归黄泉,然则一旦醒来,却恢复迅速。 短短几日休整,无论体质,气力,以及精神都回来大半。 而经太医们允许,饮食上也终于可以见荤。 这一日的早饭便多了一道炖鸡汤。 明朗直到吃饭前侍女服侍她洗漱,被侍女笑,才知晓自己鼻上染墨之事,简直大囧,想起先前容翡所指,显然那时便已看见,并提醒她,她却傻乎乎茫然不知…… 或许先前已在容翡面前出过一次大丑,这样的囧事便仿佛也能忍受了。 明朗洗净脸,出去吃饭。 两人同桌,相对而坐。因容翡在,安嬷嬷不好久留,亦不方便说话,来看了明朗一眼,帮她盛好汤,对容翡问候过,便退下了。 鸡汤里掺了党参,当归,黄芪,枸杞子,慢火熬制,撇去表层浮油,撒少许盐,其味清香,以滋补为主。 明朗与容翡都正体虚气弱,该好好滋补,却一次不宜喝多,以免滋补过剩,故而都只喝过一碗。明朗意犹未尽将碗中鸡肉吃尽,小心吐出鸡骨头,不知不觉喃喃自语:“若再炖的烂点,揭盖后再放几滴芝麻油,就好了。” 容翡抬眼看她。不是第一次见她吃东西了,她好像从不挑食,不管吃什么,都吃的很香的样子,吃相却不难看,干干净净认认真真的,又仿佛对食物很懂,还会做的样子。像她这种身份,还会做饭?或许不过是一个爱吃之人的本能,稍微能说出点子丑寅卯。不管怎样,看她吃饭,那饭菜似乎都变的更有滋味。 容翡本只喝了几口,后面慢慢不知不觉将一碗都喝光了。 饭后侍女收拾完毕,明朗正想今日做什么的时候,侍女关门,容翡却制止道:“开着。” 侍女迟疑:“公子,这……” 容翡瞟侍女一眼,侍女随闭嘴不敢多言,忙将房门打开。 容翡又道:“叫常德。”随即将一张不知何时撰写好的纸张交给侍女:“让他带这些东西过来。” 侍女领命而去。 容翡披了外衣,于门口负手而立,望向外面久违的世界,他这一病月余,仿若做了一场大梦。梦醒后依然还是这不曾改变的天地,既如此,又到了上路的时候了。 轮守的侍从们纷纷从棚里出来,站在院中,朝容翡施礼,等候他吩咐。容翡却无话,目光从他们身上一掠而过,而后投向远处天空。 明朗没想到竟开了门,清新空气扑面而来,她略带欣喜的看外面,哇,大地一片白茫茫,真好看。院子里就是雪的世界,到处都是雪,还未清扫,唯有一排侍女刚刚走过的脚印。这样的厚雪,踩上去会发出咯吱咯吱之声,十分有趣。 开了门,是不是意味着也可以出去了? 明朗想归想,却不乱跑,乖乖站在房中,静静观看。 不多时,常德匆匆而来,手里抱着几卷公文与卷轴,后面跟着个小厮,捧着一件大氅。 常德挨过杖的伤势显然还未痊愈,走路略跛,却一副高兴的样子,行礼道:“见过公子。公子可大好了。”又对明朗略一施礼,“朗姑娘安。” “进来。”容翡转身,走进书房。 明朗见状,知他们有话要说,便自发自觉留在厅中。 常德进去不久,却又很快出来,这次脸上带着点好奇和审视,看了明朗好几眼。明朗不明所以,那常德却未说什么,走到门外,问那些侍从:“你们谁会堆雪人?” 侍从们面面相觑,一人答道:“会倒是会,不过不如柳小子,他挺会玩这个。” “把他叫来。”常德道:“你们几个一起,在这院里堆几个雪人。至于要什么样的,问朗姑娘。”常德转向朗姑娘,笑道:“公子吩咐,姑娘想要什么样的,直接告诉他们即可。”延毕,转身回书房。 明朗反应过来何意,当即望向书房。容翡已坐在桌后,拿起一卷公文。 先前他说你若想要,再做一个便是,明朗只当他随口一说,没想到却真的要给她做一个。她对雪人其实并无太大执念,昨日那个袖珍版已经足够。但在房中憋了许久,有件事做,总是好的。 子磐哥哥真好。 明朗想去跟容翡说句话,容翡却未曾看过来,已埋首在常德带来的那些卷轴之中。那简朴的小书房刹那变成庙堂般肃穆。 等他忙完,再与他说吧。 明朗带着笑,转身走到门边。 那姓柳的小厮来了。 “朗姑娘想要做什么样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男的女的?汉人还是胡人?” 有这么多样式吗? 明朗想一想,道:“都可以。” 明朗是帮容翡来消病除灾的,仅冲喜娘子这一身份,就得以礼相待。况且如今是公子亲口吩咐,众人更不敢怠慢半分,当竭尽全力,讨她欢心。几人立刻摩擦擦掌,动起手来。 一侍女过来,搬过一张凳子让明朗坐下,又塞了小手炉到明朗怀中。 “外头冷,姑娘别出来,就在门边看着。有什么想法呢,随时说。”侍女低声道。 明朗点点头。 书房内,常德一边磨墨一边向容翡禀报。 “……公子病后,圣上一直挂念,时时遣人来看。圣上还亲自来过一次,送了很多珍贵药材。” “二皇子和三皇子也来过。二皇子在公子床边停留片刻,唏嘘不已,安慰夫人节哀,保重身体,交待太医们务必竭尽全力医治公子,治好他重重有赏。出容府后,有人看见他笑了。” “三皇子也在公子床前停留片刻,眼眶通红,差点涕泪交加。对夫人倒没说什么。哦,还威胁太医们,说治不好公子,就将他们的脑袋当球踢。出府时三皇子差点摔了一跤。” “……前些时日,二皇子和三皇子两人在宫中打了一架。皇上大怒,各打一板子,现两位皇子都关在各自殿中,闭门思过呢。” 容翡一心二用,一面一目几行的阅览卷宗,不时提笔批注,一面听常德说。 “还是那么意气用事。”容翡淡淡道,也不知说谁。 常德一躬身。 “继续说。” “老爷本来已启程回京,收到公子昏睡前发出的手信,便领兵返回了。公子苏醒的消息,前日已派人去向老爷传报了。” “亦报往宫中。而国公府死了几人的事,也已传出,想必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朝中之事,能处理的已由王大人代为处理。须公子亲自决断的,除了公子手上这些,另外还有一些,放在小容园里头。” “公子交待要查的人,都已查过,那人前不久卸任归乡,路上已暴病而亡。” 常德总算说完了。 容翡神色不变,须臾间已看完几卷,放到一旁,待常德全部说完,方微一颔首。 “知道了。” 常德便不再说话,站在书桌旁,研磨铺纸。 外面传来一阵声音。 常德皱眉一望。 却是那几个堆雪人的侍从,都年轻,本就童心未泯,这些时日府中气氛沉闷,乌云压顶,好不容易公子终于醒来,心头大松,眼下有了个可以名正言顺“耍玩”的事做做,刚开始还顾忌着,做着做着,不由自主松懈了,交谈和笑声便大了起来。 明朗已从凳子上站起来,捧着手炉,半只脚踏在门槛上,眼中兴致勃勃,显见欢喜。 “这披风,姑娘喜欢什么颜色的?” 明朗左右看看,选道:“红色。” “姑娘真会选。红色最好看。我就说姑娘喜欢这个,你非不信。” “……行行行,你厉害。” “这帽子呢,姑娘喜欢哪种?” “……绿的吧。”明朗比较来比较去,最后定了个最亮眼的。 众人:…… “要不姑娘再选选。绿色的好像有点……” 明朗茫茫然。 众人嬉笑。 常德皱起,公子喜静,尤其在办公事时不得打扰。这朗姑娘是外人,不知道这规矩,府里这群崽子们却也忘干净了吗?怕是皮痒了吧。 常德抬脚就要往外走。 “不必管。”容翡却忽然开口道。 常德停了脚步,仔细看一眼容翡。容翡眼皮未抬,提笔书写,面上神情波澜不惊,对外面的欢声笑语仿若未闻。 那姓柳的小厮果真是个手巧的。不仅会“做”人,还会做小动物。院中雪地上,一男一女两个雪人,手中各牵一男孩儿和一女孩儿。女孩儿手里牵着只小猫,男孩儿脚边则跟着一只小狗,吐着舌头,尾巴翘起。 侍女们找来些不用的旧衣物,修修改改,制成他们的服饰。 只见一家四口,带着宠物,穿红着绿,走在院里的梅花树下,脚踩积雪,仿若一副游园赏梅图。 明朗尚第一次看见花样百出的雪人,简直大开眼界。尤其那小猫小狗,简直惟妙惟肖,她都想要去摸一摸了。 明朗欣欣然看了一会儿,喜爱之情满溢,忽而想起容翡,便转身,想去叫容翡。如此美景,怎能独享? 一转身,却见容翡正从书房中走出。 这几日里在房中,容翡长发只随意拢在脑后,眼下却梳的整齐,发间一莹白玉簪散发着温润光泽。换了衣裳,披着常德带来的那件大氅,缓步出房。 明朗第一次见到如此着装的容翡,忽觉有些陌生,仿佛跟这几日相处的那人不大一样了,瞬间变的有点远,不过他这样很精神,很好看。 明朗看着容翡走过来,于她面前停驻。 明朗抬头看着容翡,露出一个笑容,道:“子磐哥哥,你忙完了?你看,那些雪人好特别好漂亮,跟真的似的。” 容翡却未朝外看一眼,只问:“喜欢?” 明朗笑道:“嗯。” 容翡便点点头:“你慢慢玩。” 言毕,迈步出了正门,在门口微微一停,随之脚下一转,便从那走廊径直走了。 明朗一愣,外头的人也都愣住,忙唤道公子去哪儿,抖抖身上的雪,预备跟上去。常德却打了个手势,让他们不必跟。 明朗反应过来,容翡这竟是要走了吗?明朗跨出房门,站在廊上,忙叫道:“子磐哥哥!” 这一刻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唯一就想叫住他。这实在太突然了。 “子磐哥哥!”明朗往前追了一步,略带稚气的嗓音回荡在白色覆盖的庭院中。 容翡走的很快,转眼便已至走廊那头,于拐角处,他微微侧首,望了明朗一眼,接着袍角轻扬,身影消失于院门外。 去留 容翡一转眼便不见,明朗怔怔站在廊上,半晌未回过神来。 这就像交朋友,刚刚度过最陌生的阶段,还未来得及熟稔起来,对方忽然翩然离去……明朗一时茫茫然。 他这就真的走了吗? 那自己该怎么办? 院内侍从们面面相觑,又看明朗,一时也无主意,好在这时门口进来一小厮,对明朗施礼道:“公子吩咐,朗姑娘可继续居于听竹轩,也可去您嬷嬷身边,全凭姑娘意愿。” 他都走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作甚。 明朗被送到安嬷嬷所居之处,安嬷嬷吓一跳,还以为出什么事,得知缘由后,反倒双手合十,阿弥陀佛道:“看来容公子真是大好了。” 明朗道:“容夫人让他静养呢。” 安嬷嬷笑道:“可不是已经静养了好几日了嘛。” 先前容翡并不愿闭门静养,是容夫人威逼利诱,方才勉强答应,房中三日,既全了容夫人要求,又修整的差不多,他是府中的主子,真想出来,谁还能拦得住。 送明朗来的侍从送到地方就走了,不多时来了个侍女,客客气气的传话,说:“柳嬷嬷说,请朗姑娘和嬷嬷暂且在这小院中住两日,待府里的事安顿好后,再过来看朗姑娘。眼下府中正忙,还请朗姑娘和嬷嬷不要见怪。” 安嬷嬷回了个礼。 侍女又道:“外头留了两个丫头,姑娘和嬷嬷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她们便是。”便有两个丫头进来,见过明朗与安嬷嬷,旋即又退回院外,只在外面守着。 到了饭点,自去提了食盒,在房中摆好案几,侍候明朗吃饭,饭后又立刻收拾干净。傍晚时分,两人进来,一个换碳倒灰,一个烧水铺床,俱手脚麻利,不言不语的,既不对明朗好奇多加打听,亦不主动自家府中的事,活儿干完,问过安嬷嬷不需要守夜后,便笑着行了礼,一起退了出去。也不知是受了刻意叮嘱,还是容府内本身就如此做派。没有旁人在侧,明朗与安嬷嬷自然更自在些。 房内炭火烧的旺,间或发出噼里啪啦之声,明朗脱的光光,坐在桶里,被安嬷嬷从上到下洗刷刷洗刷刷。 “去去晦气。” 安嬷嬷低声道,这话自然不能让容府的人听见,明朗于那病房中待了好几日,无论容翡好没好,也该洗一洗。 明朗脖子上的淤痕已几乎褪尽,只余一点浅红,额头和手腕上的伤亦如是,都渐渐消退,愈合,只不过手腕上那伤深一些,不知以后会不会留疤。热气熏染下,明朗脸颊红彤彤的。 “气色倒好了些。”容嬷嬷怕明朗冻着,不敢多洗,三两下将她捞起来,擦过头发,换上干净衣裳,说道:“原还担心你害怕容公子,提心吊胆的,吃不好睡不好,看来我是多虑了。” “怕呀。”明朗自己捉着头发,在火盆边烤,想了一想,慢慢道:“但他挺好的。” “哦?怎么个好法?”安嬷嬷问道。 明朗想起这几日相处情形,竟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有些东西仿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想来想去,尽量述说了一些。 安嬷嬷奇道:“竟还堆了雪人给你?” 明朗点头。 “哟,真看不出,容公子还是这样的人。”安嬷嬷道:“看他罚人那会儿,我都吓到了。真真想不到……啧啧。”顿了一顿,又道:“我就说,我们家姑娘讨人喜欢,任谁相处些时日,就没有不喜欢的。” 明朗笑起来。 夜色渐深,明朗晾干了头发,拉着嬷嬷早早躺进被窝,此时容府还灯火通明,一团忙碌,这小院里却安安静静,不受外界干扰。 自来容府后,明朗与嬷嬷亦是神经紧绷,随着容翡病情反复而折腾不停,直到这一刻,方真正算能安心下来睡一个踏实觉了,明朗缩在嬷嬷怀中,沉沉入睡。 翌日,明朗养足精神,眼神清亮,坐在桌前吃早饭。 天依旧未放晴,却亦不再阴沉,乌云消散,天空泛白,与洁白的雪色大地交相映照,无风无雾,仿若一个静谧的童话世界。 一只小鸟忽然飞到门前,叽喳两声,四处觅食。 明朗咦了一声,业已吃完,侍女正在收拾,明朗端着点剩饭,撒在廊前空地上,小鸟便一蹦一蹦的过来。 “你怎么没飞去南方?不怕冷吗?”明朗待那侍女走了,便蹲在门前,逗那小鸟儿。 小鸟有点发抖,叽叽叫一声,歪头看明朗,想过来,又不敢。 “吃吧吃吧,别害怕。” 明朗手掌里放了几颗米饭,朝小鸟摊开,小鸟警惕的打量许久,终于扛不住食物的诱惑,蹦跳着过来,啄明朗的手心。 明朗不禁笑了。 安嬷嬷在一旁陪着,看着这一幕,忽然道:“好久没看姑娘笑的这么开心了。” 明朗心道,是吗?仔细想一想,倒是好久不曾这么心情轻松了,仿佛有种以前在扁州时逗鸟玩耍的感觉。 小鸟吃饱,围着明朗叫了两声,便拍拍翅膀飞走了。 “它明天还会来吗?会不会记不得路了?这么冷,可别冻死了。”明朗望着小鸟飞远的方向,担忧道。 “还担心鸟呢,自己都泥菩萨过河,不知何去何从呢。”安嬷嬷道。昨日疲累,两人不曾多说,眼下终于要说道这上头了。 容翡既大好了,明朗的去留便是要面对的问题了。 安嬷嬷正要开口,院外忽然想起脚步声,由远及近,侍女打头进来,道:“朗姑娘,林嬷嬷来了。” 安嬷嬷忙站起,迎林嬷嬷进屋。 “可吃过早饭了?可吃的好?” 林嬷嬷进的房中,先问候明朗,又与安嬷嬷寒暄了几句,方落座。 “实在不好意思,昨日事出突然,府中一团忙乱,没顾得上过来看看你们,还望姑娘跟嬷嬷莫怪。” 她形貌有些憔悴,显见这些时日也跟着折腾的不轻,眼下却是面上带笑,掩不住的欣然,容翡突然擅自离了听竹轩,明朗当时在场,便也不瞒着她府中忙乱。他这一出来,夫人不放心,又是叫诊,又是让人收拾容翡先前的院子,忙成一团,累的不行。然则却心中喜悦,容翡总算真正醒来,慢慢康复,他们最怕的事没有发生,其他的以后都可从长计议。 安嬷嬷忙道:“哪里哪里,自然容公子的事更要紧……容公子无事了吧。” 林嬷嬷点点头,笑道:“胡医正说再调理些时日,便能康复如初。” “那真是太好了。”安嬷嬷道,明朗听到这里,也由衷的开心。 “容公子这次能痊愈,也托朗姑娘的福,这几日也辛苦朗姑娘了。”林嬷嬷朝明朗道。 明朗微微颔首,开口道:“是子磐哥哥鸿福齐天。” 林嬷嬷笑起来,只觉明朗声如莺哥儿,这子磐哥哥叫的自然而甜蜜,不知自家公子听在耳中是何感觉。 “这话可是夫人亲口说的。夫人原本想亲自过来一趟,奈何病的厉害,无法前来。”林嬷嬷叹气道。 明朗讶然,病了? 安嬷嬷忙问道:“怎会病了?” 林嬷嬷道:“实不相瞒,夫人身体一向不好,平日里便三五不时的生病。这次为了公子,心神耗费巨大,一直强撑着,公子一好,便再撑不住了,这些时日一直卧床养病呢。” 难怪。明朗想起容翡静养那几日,容夫人竟真的不曾过来看一眼,还道她怎生忍得住,原来是病了。 明朗想起容夫人柔软的手掌和眼神,她对她有一种莫名的好感。 “很严重吗?”明朗轻声问道。 “这次连惊带累的,病的比平时重些。不过其实还是些老毛病,须的慢慢调理。谢姑娘挂念,不必担心,太医们都还在,自会尽心诊治。” 明朗点点头,便放下心来。 林嬷嬷又道:“夫人也挂念着姑娘,特地叫我再来看看姑娘,说一声。姑娘跟嬷嬷安心在府里住着,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府里这阵子还有的忙,待稍闲些,夫人好些了,再亲自过来看姑娘。” “这两日会派人上姑娘府上一趟,一则给报个平安,让姑娘家人放心,二则呢,也是问问今后姑娘的安排。” 明朗与安嬷嬷对视一眼,终于说道这个问题了。 只听林嬷嬷又道:“当然,这事也得看两位当事人的想法。夫人的意思是,优先考虑姑娘的意愿。姑娘若想回家,自不会亏待姑娘。姑娘若愿意留下呢,我们容府自求之不得,这事儿也是能商议的。这事也不急,姑娘这几日可在府里到处转转,看看,慢慢想一想,待的想清楚了,再告诉夫人也不迟。” 送走林嬷嬷,明朗与安嬷嬷坐在桌前,一时无话。 “姑娘想留下吗?”安嬷嬷问道。 这其实是一句废话,此问题先前主仆二人就已讨论过,经过这几日,答案更是毋庸置疑。这容府哪里都比明府给人的感觉好,谁会弃明投暗? “就怕明大夫人作妖。”安嬷嬷担忧道:“她那人善妒,见不得别人,尤其见不得姑娘好。倘若容府不愿意留下姑娘,说不定她还会想办法把你给硬留下。要真容府喜欢姑娘,保不准她心里不舒服了,反倒不管不顾,将姑娘给弄了回去。反正怎样她都有利无弊。” 明朗却想到一事,道:“她说,不管死活,我最好都不要回去了。” “嗯?”安嬷嬷一愣:“明夫人说的?什么时候说的?” “就那天离开明府时。”明朗道。 那日明夫人借告别之机附在明朗耳边说出这句话,唯有明朗一人知晓,一直未曾找到机会告知安嬷嬷。 安嬷嬷一听便脸色一变,道:“她怎的忽然说这种话。容公子若有事,你自然要回的。若无事,回不回对她都有益无害,她本就这样盘算的,怎的忽然……那天发生了何事?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姑娘,你好好想想,那日可是说了或做了什么让她不高兴的事?” 明朗仔细回想,那日起的早,先去拜别父亲与明夫人,尔后便上了国公府的马车。在门口时,明朗几乎未发一言,若有事发生,应出在厅堂拜别之时。那日,她穿着新衣,见到许久未见的父亲,磕头行礼,父亲扶起她…… 安嬷嬷猛然道:“是了!定是那日老爷对你亲近,给你银两,刺激到她了……哎,她对你娘亲始终恨意难平……” 明朗想起明夫人那日的眼神和牙咬切齿的怒意。 安嬷嬷在房中来回走动,道:“这可坏了,这要现在回了明府,保不准要脱一层皮。” 明朗道:“那我们就不回去。她不是正好不希望我回去吗?” 安嬷嬷摇摇头,却道:“她虽那样说,可她嫉恨在心,心眼甚小,你又还将明雪打成那样,万一越想越气,就要把你弄回去,母女新仇旧恨,一起先出了那口气……这是极有可能的事。” 明朗想起明雪的惨样,也觉不妙。 “明府暂时万万回不得。为今之计,必须留在容府。”容嬷嬷道。 于是转来转去,又回到这个问题上:真的能留在容府吗? 虽然林嬷嬷说优先考虑明朗的意愿,但这种事,向来要看当事人双方的意思,若一方不愿意,另一方也自不好强求。是以林嬷嬷也留有余地,说可商议,显见容府也还未得出定论。 “这几日你跟容公子相处不错,姑娘感觉,他可有所改观,会让姑娘留下来吗?”安嬷嬷问明朗。 容翡不喜冲喜这种事,明朗与嬷嬷都从容夫人口中听见过。但这几日里,他却并未表现出来,不曾给她脸色看,但也不曾有什么转变表示。他这种人,内敛深沉,真实想法与情绪不会随便外露,让人轻易看出。 明朗想一想,摇摇头:“我不知道。” 安嬷嬷看看明朗:“听你所说,容公子也不是那种无情之人,还给你堆雪人,想必挺喜欢你,至少,不讨厌。若是姑娘主动开口说留下,或求求他……” 求他? 明朗如今的确不像最初那样惧怕容翡,但容翡身上始终有股不怒自威以及疏离的气场,让人不由自主的敬畏,即便他对明朗挺客气,甚至还堆了雪人,但那仿佛更多是他的一种修养,以及闲来无事时的信手善意而已。无论如何,明朗眼下还不敢与他主动亲近。且明朗能感觉到,容翡心性坚定,所决定与喜好的事,无人能轻易改变。 “这可如何是好?”安嬷嬷愁眉不展,又道:“不过我看容夫人倒是十分想你留下的。只要容夫人态度坚决,这事儿就有很大希望。” 再怎样,也是容翡生母,既能让容翡妥协一次,就能妥协第二次。 明朗抿抿唇,有点怀疑。不过她也的确能感觉到容夫人似乎十分喜欢她。 安嬷嬷想来想去,最后道:“这样,稍晚些我们去看看容夫人,她病了,不知道便罢,知道了自应去探望探望。顺带将我们的意思明确告诉她,以免夜长梦多。” 午后,安嬷嬷先请人去问过容夫人何时方便,临近傍晚,帮明朗换过衣服,便牵着她,前往容夫人宅院。 明朗先前便觉容府很大,此时走来,更有此感。亭台楼阁,假山流水,长廊小径,若无人领路,只怕一时半会儿走不出来。周遭树木房舍大雪覆盖,路面却已被清扫出来,露出干净的青石板。 只是容府如此宏达宽阔,这一路走来,却很少碰到人。明朗想起那日初进容府,从前院走来,亦是如此。是冬天太冷,大家都不出来吗?这国公府有点太安静了,仿佛不食人间烟火。 就连容夫人的宅院亦如此,外面只有一人守着,见明朗来,便一福,道:“姑娘稍候,奴婢去传一声。” 容夫人房门半掩,挂着厚厚的门帘。 明朗与安嬷嬷站在外面等候,侍女掀开门帘,进去通报,这一瞬,容翡的身影闪现,同时,传来他清冷的嗓音: “……将她送回去。” 生病 容夫人确实病了。如林嬷嬷所言,她体质孱弱,平日里大病不多,小病不断,时时调理着,倒无大碍。这次担惊受怕,心急如焚,容翡一好,她便病倒了,卧床几日,直到昨日容翡出来,见他当真好了,这方真正放心,心里松了,睡了个好觉,今日终有了点精神头,勉强能起来,在榻上靠着,与容翡说话。 容翡眼见一日比一日好,与他相比,容夫人反倒像那个病重多日之人。 容夫人欣慰的点点头,“真是菩萨保佑,祖宗庇护,你这一劫算是度过了。从今往后,定要加倍小心,莫再出这种事,实在让人受不了。” 容翡道:“知道了。让母亲操心了。” 容夫人道:“要我说,你应多静养几日,不该这么早出来,万一……” 容翡淡道:“母亲放心,我心中有数。” 容夫人便住了口,端了茶杯喝一口,想起一事,道:“说道这里,倒有件事要问问你。” “何事?” “冲喜娘子的规矩想必你也知道。你既醒了,朗姑娘是走是留,便得问问你的意思。”容夫人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喜这种事,其实我也不喜欢以及不太相信这种事。但自从朗姑娘到你身边后不久,你就醒来,两次皆如此,这也是事实。而且,朗姑娘来后不久,就几次受伤……仿佛真将自身好运渡给了你,吸走了你的坏运和灾病……总之这朗姑娘是个运旺,压得住的。她若能留在府中,总觉心安些。这样讲,似乎对朗姑娘不太好,但冲喜本也就是这个道理。再者,你大难已过,想必也不会再对她造成什么伤害。以后容府也定会好生对待她。” 容翡眉头轻抬,没说话。 “先前让林嬷嬷稍探过明府那边口风,明府的意思,只要我们愿意,就没问题。我看朗姑娘自己,应也是愿意留下来的。”容夫人道。 容翡依旧未说话。容国公府若有意,全天下有几人敢不点头,攀附都来不及,岂敢拒绝。 至于那女孩儿自己的意愿…… 容翡眼前浮现明朗急不可耐拉着她嬷嬷“逃离”听竹轩的模样,以及在房中闷闷不乐,窗前偷抹眼泪的背影……他不明白为何好端端的忽然哭了,想来想去,唯有想家一说解释的通。小小年纪,离了家,自然想念。 这世上又有几个女孩儿自己真心愿意做冲喜娘子?她若愿意留下,多半也是被家族所迫。小小庶女,在家中没有说话的份儿。 “不留。送回。”容翡言简意赅,又道:“谢礼加倍,”微微一顿:“三倍,加三倍。另外,许她一次机会,以后无论何事,只要她开口,容府定会竭力为她办成。” 容翡此言,实为报答。他虽不像容夫人那般笃信明朗的作用,却模糊的记得,昏睡中时确实听到她的声音,那声音助他挣扎与清醒,算起来,确有她一份功劳。再者他曾将她不小心扼伤,这便算作补偿。 这答案在容夫人预料之中,却又在她意料之外。以她对自家儿子了解,不留不便不留,容翡顶多给个结论,绝不会再多管,如今却亲口提出谢礼加倍,又许下一个承诺,实在是破天荒头一次。 容夫人仔细打量容翡神色,想看出点什么,口中道:“阿翡你再想想吧,这事儿……” 容翡却神色淡然,毫无变化,且已明显不想再多谈,道:“将她送回去。此事不必再议。我还有事,母亲也累了,好好歇息,明日翡再来看您。” 明朗与安嬷嬷站在门外,等候侍女通报,恰听到房中母子二人交谈的最后两句,顿时对视一眼,心中各自一冷。 侍女进去道:“夫人,朗姑娘来了。” 容夫人忙道:“快请她进来。” 门帘掀起,明朗迈步,朝里走,容翡则往外,于门口处,两人碰面。 从昨日离了听竹轩,不过短短一日多光景,容翡却仿佛变了一个人,身体一时尚不能恢复如初,仍有些消瘦,眉目间病人憔悴羸弱之色则已消退干净。刚喝过水,嘴唇温润,身着一袭云白家居便服,外罩一青色斗篷,长身玉立。 此时的容翡与听竹轩内的他有所重合,却更为冷然,疏离,似那天山上的皑皑白雪,触不可及。 明朗停下脚步,眼望容翡,正要行礼,口中道:“子磐哥……” 容翡脚下却未停,清冷双目从明朗面上一掠而过,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与明朗擦肩而过。 明朗一怔,眼见容翡走出去,门帘一合,消失不见。 “快过来,这边坐。”身后传来容夫人的声音。 明朗回过神来,走近容夫人,却被容夫人止住,道不必多礼,让林嬷嬷搬了椅子,到她跟前坐下。 “夫人好些了么?”明朗轻声问。 “老毛病,不碍事。”容夫人披一件外衣,面容有些憔悴,含笑打量明朗:“这几日辛苦朗姑娘了,本要亲自去谢的,反倒让姑娘过来看我。” 明朗自然不敢居功,摇摇头,道:“不辛苦,应该的。”想一想,又道:“是子磐哥哥自有天佑,也是大夫们厉害。” 容夫人笑起来。又问了些吃的可好,住的可惯之类的话,明朗一一答了,她本不是寡言少语的性子,只是一年多伯府生活,让她学会少说少错。尤其在外人面前。 安嬷嬷本来打算来探望容夫人之余,便顺带说出她们去留的意愿,却在听见容翡那一句之后,难再开口。 一时间,几人都未说话。 明朗看一眼安嬷嬷,眼神询问是不是得走了。 却听容夫人忽然道:“先前让林嬷嬷问过姑娘的打算,不知姑娘考虑的如何了?” 明朗没想到容夫人竟会主动提起,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若没听见容翡的话,大可直接告知夫人,但既已听见,再说想要留下,无疑自取其辱,亦叫别人为难。 林嬷嬷已摒退下人,房中此时只余明朗等四人。 容夫人道:“刚阿翡的话,你们都听见了吧。” 安嬷嬷忙道:“夫人,我们不是有意,恰好……” 容夫人笑道:“我知道。”她料想她们未曾听全,后头的几句显是听见了。她略一沉吟,便不打算隐瞒,反正迟早都要面对这件事。当下道:“实不相瞒,阿翡不喜欢这种事,并非针对你,而是针对这种事,换了其他人,他也一样不会留下她们。” 明朗静听着。 “但我很想你留下。” 明朗看着容夫人,容夫人面带笑容,亦端详明朗。 冲喜的事,容夫人本也不报太大期望,死马当活马医罢了。选定明朗后,自然对明朗此人稍作了解,心下更是发凉:本身就病歪歪的,据说还……不太聪明,这样的人,又如何能帮助阿翡…… 然则见了真人,却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面前的女孩儿白白净净,眼神澄澈而灵动,带着点初见陌生人的怯意与好奇,口齿清晰,怎能看,都是个聪慧正常的孩子。就是太瘦了,下巴尖尖,显得比同龄人小了许多,眉目间带着点久病的孱弱。 容夫人第一次见明朗,便心生好感,心中涌起怜悯之意。 她有点担心她能否独自守得住容翡,送她进房时她显然很害怕。冲喜娘子因为恐惧与寂寞而大哭大闹不愿陪护的事不是没有过。一旦哭闹,既让主人家没脸面,也为不吉。然而事情又出乎她意料,明朗不仅没哭没闹,反而主动到阿翡床边,与他说话。侍女向她禀报那一幕,听闻明朗轻声祈祷阿翡快点好起来时,容夫人心中不能不感动。 所以她说,阿翡醒来,实有明朗功劳。 尔后明朗被扼伤,也不曾哭诉,那默然忍耐的模样叫人心疼。 容夫人一直很想要个女儿,但自生下容翡后,再无生育。府中其他几房倒是有好几个女儿,她一则因为身体原因,二则也不想夺人所爱,全都让她们各房自己养着。自然,女孩儿都更亲自己娘亲,见了她,只有对大娘的礼数和客气。 若能有个像明朗这般漂漂亮亮,乖巧懂事的女孩儿,哪怕只将养几年,能与她多亲近亲近,说说话,也是极好的。 说真的,要不是明朗年纪小了些,容夫人倒有点别的念头,虽然阿翡暂不考虑这些事,但她这做母亲的,看见钟意的姑娘,总免不了起心思……当然,这些都为时过早,还是暂且别想了。 “我很希望你能留下,一来我十分喜欢你,二来也是为了私心——阿翡虽看着好了,我总不太踏实,你若能留在府中,我多少心安些。”容夫人笑着道:“好孩子,今儿我就直接问了,你的想法呢?” 明朗看一眼安嬷嬷,安嬷嬷微一点头。既已至此,便也无需相瞒。 明朗开口道:“我愿意留下。” 容夫人便显得十分高兴:“好,好,很好。” 安嬷嬷在一旁道:“可是,容公子他……” 容夫人道:“他那里我再想办法,我是他母亲,就不信……” 一直未说话的林嬷嬷忽然轻咳了一声,端起茶杯,道:“夫人口渴了,喝点水吧。”又给另两只茶杯中续水,“姑娘和嬷嬷也喝点茶。” 于是,大家都低头喝茶。 容夫人喝过茶后,缓缓道:“林嬷嬷提醒的是,话我不能说太满。阿翡那性子,连老爷都拿他无法。此处无人,也就给姑娘交个底,若万一到时不成,姑娘也放心,容府也定会风光的将姑娘送回去,不会亏待半分。” 明朗自然无话可说。 “但这事也不是毫无回旋。” 容夫人目中带笑,看着明朗,道:“阿翡对你,倒是挺特别——他若不喜欢谁,决计不会多看一眼,多说一句,更别提同桌而食,还堆雪人之类的。我看阿翡啊,即便不喜欢你,也至少不讨厌你。” 这话倒与安嬷嬷先前所说不谋而合。 可是,即便如此,又能如何呢? 容夫人略做沉吟,笑道:“我这边会尽力劝他,姑娘若有机会,见到容翡,也不妨直接跟他说说。阿翡这人啊,吃软不吃硬,说不定姑娘开了口,求他一句,撒个娇什么的,他便改了主意。” 林嬷嬷又咳了一声。那意思是,好夫人,您先别乱出主意了,迄今为止,谁敢在公子面前撒娇,这万一出了事,您负责吗? 安嬷嬷面现迟疑之色,明朗眨眨眼。 撒娇她自然会,但那仅限于祖母和嬷嬷们这些亲近和信赖之人的面前。向容翡?明朗总觉得不待她娇完,容翡便会一抬手,冷冷道:“拖出去。”还是算了吧,借十个胆子她也不敢。 与容夫人此番对话,并未能解决实质问题。但明确知道了容夫人的态度,也总算多了一丝希望。 夜色降临,明朗与嬷嬷回到小院中。 容夫人说另有院落正在收拾,过两日就可搬过去。安嬷嬷却替明朗婉拒,暂且不必费事。若不能留下,过几日就得走了,何必折腾来折腾去。再者,这小院住着也不错。 至于容夫人能否说服容翡,实难说得准。为今之计,唯有先等候消息。 夜晚忽然起了风,气温骤降,侍女添足了炭火。明朗辗转反侧,睡的不甚踏实,断断续续做起了梦。 一会儿梦见明夫人面目狰狞,对她冷笑:“回来了就别想逃出我手掌心,跟你母亲一道,去死吧。” 一会儿则是明雪手持剪刀,阴恻恻逼近:“我要将你头发剪光光!别跑!” 一会儿容翡出现,面无表情,冷冷看着她,似十分厌恶,一挥手,明朗便被架着,丢到大街上。 …… 明朗越睡越热,掀了被子,大口喘气,一会儿后又觉得冷,胡乱扯过被子,再过一会儿,又掀开……安嬷嬷替她盖了好几回,却耐不住她整夜反复。 翌日,安嬷嬷先醒来,唤明朗起床,明朗缩在被窝里,埋着头,一动不动。 “姑娘快起,这在别人家,可别赖床,让人笑话。” 明朗哼了一声,声音发哑:“嬷嬷,我头痛。” “哟,怎么了?”嬷嬷一听声音不对,忙凑过去查看。明朗后半夜翻的厉害,裹着被子直贴到最里头床栏上,与安嬷嬷隔的老远。是以安嬷嬷竟未察觉其异状。 此时一掀被,方发现明朗脸颊发红,呼吸灼热,神情恹恹。 安嬷嬷一探明朗额头,脸色一变:“哎呀,这是发热了。” 病中 明朗病了。 起先只是头疼,夹杂着些微发烧。侍女当即便要去请大夫,却被安嬷嬷拦住了。 “不必劳烦。姑娘这是老毛病了,吃吃药就好了,不碍事。” 侍女迟疑,安嬷嬷便略作解释。明朗先前那场大病,元气大伤,一直未曾真正康复,体质虚弱,时不时生些小病。冬日里,更是常有发热咳嗽等症。是以身边备着些常用药。 “吃了药,再发发汗,便好了。”安嬷嬷道:“就先不要惊动夫人和大夫了。” 既要请大夫,侍女势必要先禀报家中主母。这样一来,势必弄的人尽皆知。安嬷嬷虽也心疼明朗,但如今住在别人府中,能少麻烦便少麻烦一些。况且,明朗本身怕了大夫,能不见大夫便最好不见。 侍女便去烧了热水,安嬷嬷从带来的箱笼里找出药丸来,喂明朗喝下,又加了床棉被,严严实实盖上,摸摸她的额头,在床前守着。 以往喝过药,发一身汗,不到半日,便会退热。然则这一回,状况却大有不同。 明朗出了一身汗,至傍晚,却忽然全身发冷,身体在被子里筛糠般抖起来,牙齿咯咯响,颤声道:“冷……好冷……” 安嬷嬷大惊,握住明朗的手,只觉如握了一块寒冰:“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一边叫着:“姑娘可别吓我。” 安嬷嬷慌忙又化了一剂药丸,给明朗喂下,拧了热手巾,不住擦拭明朗手脸。一炷香后,明朗不抖了,却复又发起热来,倾刻便浑身汗津津,不住喘息,喊着热。 侍女进来,一看不对,再不敢耽搁,匆匆跑去找人。 是时容夫人刚吃过药,正要躺下。容翡立在一旁,他原本近日准备进宫去,皇帝却带来口谕,让他不急,身体为重,在家再休养段时日再说,一些重要的公文公事,亦送进府中,在家办理即可。 容翡白日里处理完公务,便来到容夫人处,看看母亲。母子二人说了几句话,容夫人要歇息了,容翡正要告退。 忽见门外一侍女匆匆而入。 “不好了,夫人……”侍女没想到容翡也在,一吓。 “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林嬷嬷责道:“出了什么事,如此慌慌张张?” 侍女便道:“是那朗姑娘病了!” “什么?” 房中众人都是一惊,容翡微微一顿,亦看向那侍女。 容夫人从床上坐起,林嬷嬷问那侍女:“好端端的,怎忽然病了?” 侍女道:“说是昨夜受了寒。本来只是有点发热,谁知……”侍女将她所见的明朗状况一一述说。 “糊涂!”林嬷嬷听完,便开口斥责道:“为何不立刻来禀报,不立刻去请大夫?竟硬生生拖了一日!” 侍女惶惶道:“是安嬷嬷不让,说……” “她说不让便不让了?朗姑娘是什么人?伯爵府的姑娘,容府的恩人,客人,要在容府出了事,如何与人交待?” 侍女意识到错误,脸色发白,慌忙跪下。 容夫人道:“先别说这些了,赶紧去请太医。”胡医正和其他大夫们早已回宫的回宫,回家的回家,留了一名太医在容府,继续照看容翡,也为容夫人诊治,前脚才刚走。 一小厮便跑出去请太医。 容夫人略一沉吟,道:“我得过去看看。”完毕要起来,却一阵晕眩,跌回床上。 林嬷嬷忙将她扶住,口中道:“夫人快别动,外头冷,太医刚嘱咐过,不得吹风。您这自己都病着,能去哪里,快快别折腾了,好生躺着吧。” 容夫人喘了一口气,道:“我心里不安生。如你所说,万一她出了点什么事,可如何是好?” “有太医在,料想不会有事。”林嬷嬷劝慰道。 “那也得去看看。生了病,主人家不闻不问的,如何说得过去。” 林嬷嬷道:“我一会儿过去一趟便是。” 容夫人摇摇头,道:“还是有失礼数,显得怠慢了。不行,我还是亲自过去罢。” 林嬷嬷见容夫人坚持,只好吩咐人取衣物来,自己则扶容夫人起身,然则又是一阵眩晕,容夫人体力不支,竟一时半会儿起不来。 林嬷嬷忙扶住她,欲让她躺下,容夫人却摆摆手,那意思,竟还是要去。 “哎哟,我的好夫人,您这是何苦呢。” 容夫人缓了片刻方睁眼,脸色发白,道:“也不全是为了礼数和交待。那孩子离家在外,生了病,甚是可怜,有我这主人家在一旁,说不定能心中好受些……实在不行,让人抬我过去罢。待她服了药,我就回来,不碍事。” 林嬷嬷简直无可奈何,她是容夫人身边的老嬷嬷,从容夫人娘家一路陪过来,了解这夫人平日里和和气气的很好伺候,但一旦执拗起来,却是难以说服。其实公子的脾性里这一部分就是随了她,身为男子,心性更为坚定,凡事皆有主张。夫人却斗不过自己儿子,在他面前多有妥协,容翡却不会向谁妥协,没有谁能轻易改变他的心意。 林嬷嬷无奈,正要唤人来,一旁的容翡却忽然出声:“母亲歇息,我过去一趟便是。” 容夫人与林嬷嬷都是一怔,没想到容翡会主动出声。 短暂的沉寂后,容夫人心念一动,便开口道:“如此也好。那你便替我跑一趟。” 容翡略一点头,也不多说,便要转身离开。 容夫人靠在床头,看着容翡清清冷冷的面容,却面露迟疑之色:“阿翡啊,那孩子年纪小,又生了病,十分可怜,你过去后,可别一直冷着脸……我看她本就有些怕你,生病的人心里更脆弱,你注意点,别吓到她……” 容翡一顿,望望容夫人。 容夫人道:“生病的人总是娇弱些的,你哄着点人家。” 容翡淡声道:“不会。母亲还是自己去吧。” “说好了你去便你去,出尔反尔的,何大丈夫。”容夫人忙道:“不过我看那孩子乖乖巧巧的,估摸着也不会折腾人。算了,也不奢求你哄着了,尽量别吓着人家就行。哎,怪可怜的。” 容翡转身往外走,身后犹传来容夫人的叮咛:“听到没,别吓到小姑娘,啊!” 太医先一步到了小院,容翡进去的时候,太医正在为明朗诊治。旁边站着两个侍女,手里捧着热水和手巾。还有个小太监,提着只药箱。 安嬷嬷没想到容翡会亲来,忙行礼。其他人亦行礼,旋即让开位置。 容翡走上前,站到床前,目光投向床上。常德跟在后头几不远,探头探脑的望一眼。 床榻上,明朗闭着双眼,满脸通红,额上汗湿一片,嘴巴微张着,发出急促而沉重的喘息,隔着一段距离,似都能感受到灼热的气息。 先前那侍女说的不甚清楚,容翡看到眼前明朗状态,不禁皱眉:“怎么烧的这么厉害?” 太医恰好把完脉,听容翡问,忙要拱手回复,手上一松,明朗手腕蓦然滑落,眼看就要落在床沿光秃秃的木栏上,容翡眼疾手快,一把伸手捞住。 他刚从外头进来,身上带着冬日的寒气,手指微凉,这凉意却正好缓解了明朗的热意,明朗已经烧的糊涂了,神志不清,只觉一阵舒爽,顿时便本能的反手一握,抓住那舒服的源头。 她的手小,容翡手掌宽阔,她一手竟握不住,便改而抓住其中几根手指。明朗闭着眼睛,舒服的小声哼了一声。 情况发生的太突然,容翡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一怔,随即便要抽手。安嬷嬷一旁看见,也是一惊,忙过来,欲让明朗松手。 明朗却紧紧抓住不放,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容翡挣了几挣,竟未挣脱。也并非真的不能挣脱,容翡低眸,目光落在明朗那手上,小小的一只,手指纤细绵软,若硬掰,会不会折断? 安嬷嬷站在床侧,低声唤着:“姑娘,松手啊,听话。” 明朗迷迷糊糊的,不知身在何处,今夕是何年,听见这熟悉声音,恍然觉得是在那扁州家中。 “祖母?”明朗拽了拽手中几指,勉强睁开眼,只看到一团模糊的身影,好像有谁在说话,似乎是祖母的声音。以前她生病,祖母总是守在她床前,寸步不离。 “祖母是你吗?”明朗声音带着哭腔,却挤出个笑容来:“祖母你去哪里了?好久没看到你了,我好想你啊。” 说着,将容翡的手朝前扯了扯,似想抱住。 安嬷嬷忙忙的朝容翡脸上看了一眼,见他依旧一脸平静,似乎并未生气,但他那日杀人的时候也是波澜不惊的模样,光这么看表面,实在难以判断他此刻心情。安嬷嬷忙倾身,抓住明朗手腕,哄道:“姑娘,这不是……老夫人,快松手啊。” 明朗却是不信,“祖母你不喜欢那小猫吗?那我不养了,明日就送走。祖母,你不要生气,不要离开我。”明朗记忆混乱,语无伦次的说着,只想留住祖母。 安嬷嬷使劲扯明朗手,明朗却剧烈挣扎起来,另一手猛然从被子里伸出,无意识的挥出去,嘴里嚷道:“不要带走我祖母!祖母不要走。不要丢下我呜呜呜呜。” 明朗完全烧糊涂了,失去祖母的惶恐和难过,平日里压抑的思念,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所有的力量倾注与与“祖母”相握的手上,势要留住祖母。 那挥出去的一掌则啪的一声打在容翡手背上。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安嬷嬷又是忐忑又是心酸,忙对容翡道:“姑娘这是烧糊涂了,还请公子恕罪!” 容翡手背上出现一道浅浅红印,相比较而言,手指上传来的力道却更大,竟有些发痛。他生平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容翡眼皮微微一抬,转向那太医:“如何?” 太医看了半晌热闹,反应过来,忙道:“姑娘这是受了风寒,气血不通,内火烧心,须得扎两针,祛风散热。” 容翡便点点头,微一示意,扎吧。 岂料明朗听见扎针而已,却蓦然一挣,“不要,不要扎针。”人便往被子里缩,显见十分害怕。手中仍未松开,拽的容翡不得不微微向前。 “呵,这个,”太医开口道:“扎针时不能乱动,这个,还请容大人……” 太医十分为难,想说请容大人让一让,让其他人来帮帮忙,看住明朗,却又见那明朗死不松手,其他人根本无法上前。想说容大人要不你搭把手,却又觉这清冷淡漠的容大人不大可能理会。 安嬷嬷想上前,奈何床前就那么大块地方,只得站在床侧,轻声哄道:“姑娘,就扎两针,扎了针便不头疼了……那个,老夫人说,只要你乖乖的别动,好好扎针,老夫人便不走,留下来陪你。” 安嬷嬷忐忑看向容翡,赔罪般的行了一礼,指指明朗,希冀容翡此时能勉力配合一下。 明朗从被子里慢慢探出脑袋,不大确定的问:“真的?” 容翡双眸低垂,看不清其中神色,短短默然后,抬起眼,微微颔首。 安嬷嬷忙道:“真的,刚老夫人答应了!扎针的时候你一定别动啊。” 那针又细又长,针头尖利,闪烁着锋利的光。明朗闭着眼,睫毛不停颤动。针慢慢扎入她耳后,左右各一针,她一动不动,疼痛慢慢传来,那是一种说不出的痛感,仿佛一只小虫,钻进她皮肤里,到处游走,随处啃噬,又痛又麻。 明朗极力忍着。 容翡感受到手指上传来的力度,再看明朗,额上汗水淋淋,脸颊烧的通红,鼻息急促,显然十分痛苦,终于忍不住,泪水顺着眼角缓缓流下,呜咽起来。 “祖母,我好痛啊。” 她的声音哑哑的,绵软而无力,带着点仿佛无法言说的悲伤与难过。 “真的好痛。祖母,祖母……” 容翡一直微微弯腰,目光便由不得一直在明朗面孔上,针灸之术他也略懂些,知道其滋味不太好受,然这是个必然的过程。他看着明朗,眉头微微蹙起。小女孩儿是不大愿意让人看见眼泪的,除了最初那次被惊雷和他吓到痛哭出声,此后便貌似一直克制着不在人前流泪,那日在窗前也是偷偷抹泪,就连烧糊涂了,也还努力忍着哭意,露出笑容。如果不是难受的受不了,不会哭。 容翡静了一会儿,忽然俯身,伸出手,轻扶了一下她慢慢侧歪的头,低声道:“马上就好。不痛了。” 他手掌依旧微凉,明朗满头大汗,哽咽着额头蹭了蹭他的手心,得到片刻慰藉。 ※※※※※※※※※※※※※※※※※※※※ 容夫人:小朗啊,我是不是这世上最好的婆婆啊 小朗:嗯! 胡言 房中一片静谧,众人屏息,落针可闻。 片刻后,太医取针,明朗耳后溢出两颗小豆般血珠,太医长吁一口气:“好了,再吃几日药剂,休养几日,自当痊愈。” 太医拱一拱手,自去开药。 明朗似舒缓了许多,人慢慢镇静,不再不安的动来动去,渐陷入沉睡。容翡候了片刻,眼风扫向安嬷嬷,安嬷嬷会意,忙上前来,轻声道:“姑娘,手臂放进被中,小心着凉。” 明朗五指慢慢松开,安嬷嬷正待松一口气,明朗却蓦然一惊,意识到什么,顺手立刻握紧,这次未握到手,而是下落,抓住了容翡腰间佩戴的玉佩,玉佩沁凉,如冬日初降的雪花,明朗握紧了些,睫毛颤动,慢慢睁开眼。 “……姑娘醒了?可还难受?”安嬷嬷道。 “嬷嬷,我……见到祖母了……”明朗开口,嗓音嘶哑,眼角泪痕犹存,似醒非醒,恍若梦中。 安嬷嬷觊一眼容翡,道:“姑娘做梦了。” 明朗神情怅然,目光转动,落在容翡身上,起先目中茫然,似不认得这是谁,须臾,双目一睁,认出了容翡。 “啊,玉面罗刹。” 容翡:…… 安嬷嬷:…… 后头的常德捂住嘴,低头假咳,以便掩饰猝不及防的笑容。容翡的名号响彻上安,一个京城第一公子,人人皆知,当面用此名号奉承阿谀的不计其数,而那玉面罗刹几字,却从未有人敢当面提起,都是在背后偷偷的,牙咬切齿的,胆战心惊的说起。 安嬷嬷直恨不得去捂明朗嘴,简直不敢看容翡。 容翡却面色平静,神情淡然,低眸凝视明朗,慢慢道:“再说一遍。” 纵是在病中,不甚清醒,明朗也立刻感受到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这也让她又想起一些事,不由松开手,人往被子里缩,惶恐道:“……别拖我出去。” 容翡顺手理一理腰间玉佩,望进明朗眼中。明朗眼内微微发红,眼神迷茫,显见还是糊涂的。 明朗怯怯与他对视,一些记忆片段涌上来,忽然笑了,“子磐哥哥……”忽而又皱起眉头,眼中充满不安,呆呆看着容翡,欲言又止。 容翡静站着。现在明朗没抓着他了,可以走了。 “子磐哥哥。”明朗喃喃道。 “说。”容翡道。 “子磐哥哥不喜欢我,不让我留在国公府。”明朗眼睛望着半空,自言自语道。 容翡未说话。 明朗看了半空一会儿,眼珠转动,又看见了容翡,有点呆呆的,忽然半撑起来,从被中伸手,拉住容翡的衣袖,轻声道:“别赶我走,子磐哥哥,我会听话,会很乖,你别赶我走,好不好?” 两个侍女跟着太医去取药煎药,房中只剩容翡,明朗,安嬷嬷与常德四人。已是夜晚,华灯初上,烛光闪烁,映照在眼里,像是点点星火。 其余人俱未出声,安嬷嬷想说点什么,却仿佛不知该如何开口,索性沉默。 “不想回家吗?”半晌,容翡淡淡道。 明朗摇摇头,喃喃低语:“祖母没了。没有家。”她轻扯手中衣袖,抬头仰望,“我真的听话,保证不添麻烦。子磐哥哥,不要赶我走,可以吗?” 如果她又哭又闹,或使些小手段,容翡定然拂袖而去,或置之不理。向他哀求过的人太多了,但从未有人像明朗一样给过他这种感觉。 那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好像心底某个地方忽然一软。 容翡道:“让她躺好。”话是对安嬷嬷说的。明朗半爬起,只着单衣,被子滑落,后背露在冬日的夜里。 安嬷嬷应了声,上前扶明朗。 明朗犹自不放手,怔怔看着容翡,眼中隐有泪光。 容翡终于道:“知道了。不赶你走。睡好。” 明朗还是怔怔的,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立刻笑了,又带着犹疑:“真的?是不是哄我的?” 容翡扬了扬眉,“睡好。不听话便作废。” “听话!听话的!”明朗立刻躺平,乖乖让安嬷嬷盖好被子,满脸疲惫,却带着笑容,仿佛心满意足的坠入梦境。 外头传来脚步声,侍女捧着药方进来,呈于容翡过目,容翡看了一眼,点点头,吩咐道:“好生伺候着。”又对安嬷嬷微一颔首,旋即带着常德离开。 安嬷嬷总算松了一口气,容翡在,尽管什么都不说,也不曾发怒,却总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不过他亲自来看明朗却是未想到的。夫人病着,她以为顶多林嬷嬷会过来一趟。 明朗已经睡熟了,睡梦中又微微皱眉,依旧不太舒服。 安嬷嬷替她掖了掖被子,叹口气,“折腾人的小祖宗哎。” 又想起刚刚容翡的应承,想必是哄病人罢了,做不了数。 安嬷嬷又叹了口气。 容翡径直回了院,那是他日常所居之处,从听竹轩出来后,便搬了回来。路途中让常德先去容夫人处回报一声,让她放心,自己则坐到书房案后,继续处理未完的事务。 他这一病,耽误了许多事。唯有抓紧时间,尽力弥补。虽在家中静养,工作量已酌情减量,却依旧每日有匆匆忙碌之感。 许久之后,常德轻手轻脚进来,躬身道:“公子,时候不早了。” 容翡嗯了一声,仍低着头,直至阅完手中卷册,方放下来,揉了揉太阳穴。他的身体恢复的不错,但毕竟病过一场,想彻底恢复如初还需假以时日慢慢调理,如今暂比不得从前。容翡有些疲累,却不知为何,还并不想睡,望一望外头灯光,站起身来,走到门外。 今年冬天天气一直不太好,自入冬以来,便不曾见过几日太阳,时不时狂风大作,又是数日大雪,彻骨寒冷,无论白日黑夜,总是阴沉沉冷冰冰的。 容翡站在廊上,眺望黑色的夜空,无星也无月,这旷天之下,唯有园中几盏灯火照亮方寸之地。 那灯火让容翡想起一双清澈的双目,明亮,柔软,天真,望向他时好像总是充满怯意,却又带着希冀与期盼。 常德静静随侍在身后,忽听容翡道:“去打听下伯府的事。” 常德跟随多年,自有默契,当下会意:“有关朗姑娘吗?需要事无巨细吗?” 容翡想了一想,道:“不必深究,以免引人注意。” 这不是件难事,翌日午后,常德便带来消息,于容翡空闲时禀报。 “……老夫人西去后,朗姑娘于去年冬日回到伯爵府……” “在府中过的如何?”容翡问道。 “据说朗姑娘刚回来时神思恍惚,有点……呆症,身体亦十分孱弱多病。好在那明夫人悉心照料,名医名药的调理,方慢慢好了起来。” 容翡正喝茶,闻言道:“哦?” 常德道:“朗姑娘的娘亲与明夫人之间曾有不合,如今外头说明夫人不计前嫌,菩萨心肠,这倒不见得她真如此,但朗姑娘由老夫人一手带大,想必她也不得不好好待之。” 伯爵府的爵位由老伯公一手挣来,明老夫人也功不可没,老伯公死后,明老夫人在府中地位不言而喻,虽放权儿子儿媳,于情于势,应仍旧倍受尊敬。她自小抚养的孙女,即便是个庶女,也自是不同,少不得另眼相看。 容翡对如今伯爵府的主人明远山有几分印象,面容与性情俱属平庸,政绩上毫无建树,还是棵墙头草,人云亦云……另一方面来说,倒也是个老实人,并无恶相。至于那明夫人,知之甚少,偶有听闻,是个擅应酬会钻营的,但京城官宦家中这种女人多的是,不足为奇。反倒越是这样的人越注重名望,不敢随便苛待谁。 容翡想起明朗不怎么说过明府,却常常提起祖母,想一想,也 是人之常情,自幼在祖母身边长大,感情自然深厚。但明府毕竟也是她的家。 容翡慢慢喝茶,沉吟片刻,做了决定,随即起身,出了正院。 小院中。明朗软绵绵的趴在桌上,脑袋枕在臂膀里,双眼望着虚空,一脸生无可恋。她已退热,只是还提不起劲来,早上擦过身子后,便这么趴着。后头两个侍女一边换被褥一边笑。 “……是呀,姑娘就那么死死抓着公子,嘴里一直喊着祖母祖母。” “公子便只好站着,让姑娘那么拉着,足足半柱香呢。” …… “姑娘说玉面罗刹的时候,奴婢都快吓死了……我们站在后头,也不知公子当时是何神色……” “别说你们,我这老婆子都快吓死了。”安嬷嬷道。 侍女们本没这么嘴碎,是安嬷嬷先提起,昨夜的事又实在新奇,便忍不住你一句我一句的将昨晚情形大致复原。 几人当做笑谈,明朗却听的想再度昏过去。 是是是……吗? 我我我……真的那样做了吗? 我没有……我不是……那是梦…… “以前生病也没见你这么闹腾过,这回是真病糊涂了吧。”安嬷嬷道,显然还有点心有余悸。 明朗缩了缩脖子,如一只小鹌鹑埋在臂弯里。她以前生病的确不曾闹腾,顶多拉着祖母哼哼两声,这次是怎么了,竟哭哭叫叫的,还做出那些举动。真是烧糊涂了吗。明朗想象着当时的情形,只觉得实在是,实在是,实在是……简直不知该如何形容。 “还好公子没有怪罪。”安嬷嬷笑道,“夫人说公子是个面冷心软的,倒也不假。” 两个侍女笑笑,没有接话。 安嬷嬷倒了一杯茶水,递给明朗,“你说,那些话,可能算数?” “什么?”明朗恹恹的,一时不明其意。 安嬷嬷看看那两侍女,压低声音道:“就是答应你留下来的事。” 明朗声音闷在臂弯里,“……不算数吧。”那便跟人醉酒后一样,说的话要么哄人要么哄己,说者醒后可能便忘得一干二净,而听者自也不必当真。小时候隔壁的王婶总这么念叨喜欢喝酒的王叔。 安嬷嬷低叹:“想也是。” 明朗却心思不在这上头,只想着以后可如何见容翡,玉面罗刹这种事真的太放肆了,昨日没怪她,会不会秋后算账…… 外头忽然响起声音,众人都循声望去,明朗亦抬眼,便看见一道熟悉身影出现在门口,真是说曹操曹操到,竟是容翡。立刻惊的坐起。 两侍女也是讶然,昨日公子方来过,今日又来了,颇是稀奇。当下忙去准备茶水,却听容翡道:“我一会儿便走,不必忙了,都出去吧。” 侍女忙行礼,退了出去。 常德立在容翡身后,容翡自到桌前坐下,安嬷嬷扶明朗站好,要行礼,容翡道:“不必多礼,坐下吧。” 明朗便挨着凳沿坐下了,悄眼看容翡神色,容翡背着光,面上依旧讳莫如深,看不出什么来。 容翡亦打量明朗,问:“好些了?” 明朗轻声回道:“好多了。” 容翡便点点头。一时无话。 明朗鼓起勇气,想着如何开口,不管别人计不计较,昨夜的失礼之举,总要给人说声对不起,正要开口,容翡却先一步说话了。 “我来,是有件事要问你。” 容翡道。 ※※※※※※※※※※※※※※※※※※※※ 昨天时间搞错了,以为是今天…… 等入v后到时加更哦 先存点稿。 谢谢不吃水煮鱼,默默的地雷,和4402568的火箭炮~ 么么哒~ 问询 “我来,是有一件事要问你。”容翡道。 明朗看着容翡,面带疑惑。他的语气虽然一如平常,但既然刻意来问,想必不是小事,连带着明朗无形中紧张起来。 “留在容府,属你自愿吗?”容翡一手食指轻叩桌面,问。 明朗一愣,安嬷嬷显见也未料到竟是这一问,旋即意识到什么,正要开口,容翡却看都未看她一眼,只盯着明朗,道:“你自己说。” “说实话。”容翡又道。 明朗与容翡四目相对,须臾,明朗点点头,轻声而清晰的回答:“是的,是我自愿。” 既没有解释什么,也没有多做强调。 容翡的目光始终在明朗脸上,又看了一会儿,方敛了眼神,微一颔首,道:“我知道了。” 明朗呼了口气,这才察觉到刚刚那一瞬竟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容翡的双眸平常虽清冷,却多半平静,但一旦有事,认真起来,他的目光便会像一把刀,似要刮掉人一层皮,又似一盏火力十足的灯火,要照到人内心深处。这样的锐利之下,任何谎言和掩饰都无所遁形。明朗恰像一张白纸,纯净而真实,无形中承受住了这种锐利。 明朗想留在容府,其中原因不足为外人道,却是她内心最真切的意愿。 “既如此,你若想留,便留下。”容翡淡淡道,顿了顿,又道:“既留下,日后在府中不必太拘束,随意些。” 明朗一时有点懵,未完全反应过来,只点点头,道:“哦。” 容翡站起身,不再多说,看了明朗一眼,微一颔首,这便转身离开了。 他匆匆来,匆匆走,停留不过片刻,却如飓风过境,留下的震动与影响,久久不能消散。明朗与安嬷嬷站在房中,面面相觑,俱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弄了个措手不及。 这就留下了? 天地一片白茫茫,依旧是雪的世界。树枝上有些雪渐渐融化,融成晶莹剔透的水滴,慢慢坠落。容翡走在回院的路上,一边走一边吩咐常德将此事告知容夫人一声,这属内宅之事,他向来不管,此次已属破例,也到此为止,日后不再打算插手。 常德应着,却欲言又止。 “说。”容翡斜睨一眼。 常德笑道:“公子不是向来不喜欢冲喜这种事吗?怎的这回倒把人留下了。” “其事不正,其人无罪,池鱼堂燕,一码归一码。”容翡淡淡道:“况且,偌大一个国公府,养一个姑娘总是养得起的。” 常德忙道:“是。” 容翡不疾不徐,靴子踩在路边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声响,“暂且先养着。吩咐下去,不得怠慢。” 常德应着是,心道:哪敢啊,这可是公子亲自开口留下的人,哪个没眼色的敢怠慢。 多年后,当容翡回首往昔,许多事已模糊不清,唯独这日的情景却记忆犹新,历历在目,只因这一日他无意中,而又冥冥中做了人生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明朗当下当然对这些一无所觉,她依旧与安嬷嬷两人沉浸在懵然中,大眼瞪小眼。高兴理应是高兴的,然而这就像天上掉了个馅饼,将原本最担心最困扰的事一下子给解决掉了,多少总有点不踏实,像做梦一般,实在是太猝不及防,太快了…… 于此有同感的还有容夫人,一听闻消息,便将明朗叫了过去,笑眯眯的拉着明朗道:“我这不是做梦吧,正愁着用个什么法子说服阿翡,这就解了!甚好甚好。” 明朗笑起来,容夫人这么一说,她终于有了真实感。确实是可以留下了。 容夫人今日精神稍好了些,端详明朗,一直笑着:“我就说阿翡这人吃软不吃硬,果然果然。”又道:“甚好甚好。” 明朗听的不是太明白,便跟着笑。 “以后就可以天天看见你了,可真好。”容夫人道:“日后叫你小朗可好?” 明朗自然应是。她此刻也很开心,初见容夫人她便颇感亲切,真心喜欢这位容府主母,也能感觉的到,她对自己真心实意的喜欢。 明朗道:“以后我日日来给夫人请安。” “好好好。”容夫人笑道:“看来以后这日子不会寂寞了。等过两日,去一趟忠祥伯府,见你双亲一面,这事便这么定了。” 明朗点点头,她还有点忧虑明夫人会不会在这关头使绊子,安嬷嬷却分析道,此番是容翡亲自开口留你,你二人双方意愿统一,明夫人断不会这种时候犯蠢,得罪人。 事实诚如安嬷嬷所言,明夫人绝不会,也不敢在这种时候做傻事。 明府中,明夫人满面堆笑,道:“真是天佑国公府,容世子洪福齐天,也不枉我在府中日日为世子祈福了。” 这日,林嬷嬷登门忠祥伯府,坐在正堂,与明夫人叙话。容夫人病体未愈,还不能出门,依旧由林嬷嬷代为接洽。容夫人体弱多病,众人皆知,平常便深居简出,甚少应酬,此次独子病重,想也深受煎熬,需要时间恢复,明夫人倒也不见怪。林嬷嬷身为容府老人,内宅总管,分位也不低了,此次上门,先对夫人不能亲至而表示歉意,再告知容府以及明朗的明确意愿。 林嬷嬷道:“明夫人有心了。” “应该的。”明夫人道:“承蒙容府不弃,以后我们家朗儿便叨扰府上了,凡事还请府上多多担待。若有不合规矩犯了错的地方,便请容夫人代为管教,该打打,该骂骂。” 林嬷嬷道:“朗姑娘十分乖巧懂事,我家夫人很喜欢她,日后定会好生相待,请夫人不必忧心。” 林嬷嬷又道:“眼下公子还未痊愈,夫人亦抱病在身,府内暂且不便待客,待日后好些了,定会亲自下帖,与您一叙,也让您与朗姑娘母女多见见面。” 明夫人正待想说择日登门拜访,却不料林嬷嬷有如此一说,登时不好再开口,只好道:“公子与夫人身体要紧。嬷嬷转告朗儿一声,不要太过思念家人,待日后方便了,我与老爷定会带上兄姐们去看她的。” 林嬷嬷又坐了会儿,寒暄几句,便起身告辞,留下一箱谢礼。 待人一走,明雪与明如从后面匆匆步出。两人刚一直待在偏房中,偷听林嬷嬷与明夫人对话。 “母亲!明朗真留在国公府了?”明雪急急问道。 “你们不是都听见了?明知故问什么。”明夫人笑容早已敛去,一脸不虞,吩咐人打开地上那只箱子。 原本冲喜娘子若留到府上,其实不用再额外准备礼品,反正要供养姑娘几年,且日后归家还有一笔谢礼,平日里给不给,便看主家心意,不给也说得过去。容府却十分阔绰大方,不空手上门。 箱子打开,里头是几匹布料,并四盒脂粉,一柄玉如意,一只千年老参。玉如意与千年老参自不必说,布料亦是上好的蜀锦,脂粉更是京城最负盛名的瑶记出品的最新胭脂,每年新品先要供奉给宫内皇后贵人们,可谓千金难求。明府虽为伯爵府,也算大户人家,然后要用上这些东西,却也要排队等待,高价购买,即便到手,也不舍铺张浪费,更别谈随随便便送人。 这国公府果然非同凡响,不过来报个信而已,出手便是如此大手笔。 最重要还不是这些东西本身的贵重,更重要是它们背后所代表的心意,显见国公府很看重此事。若此次冲喜娘子是明雪或明如,明夫人定乐的合不拢嘴,偏不是,而是那小贱女,再看这些贵礼,当真是错综复杂,爱恨难言。 “国公府就是不一样,如此大方。”明雪摸着那锦缎,拿了一盒脂粉在手中。 明如也赶紧拿了一盒,“好大方!” 明雪想到一事,道:“国公府对外都这么大方,想必府内用度更甚一筹,明朗那死丫头以后岂不是用不完的好东西?!” 明夫人剜了明雪一眼,吩咐人将箱子抬走。 “容公子居然真的醒了。”明雪愤愤道:“居然还真愿意留下她。她这走的什么狗屎运。母亲,当初你就不该让她去,或者,现在就该把她叫回来。” “就你懂!也不看看,这是我能决定的事吗?”明夫人正一肚子火气。 当初答应明朗去容府,是无可奈何,另有算盘。那日明朗走时,看见明远山对明朗的态度,勾起她心中一直压抑的旧恨,那时是真恨不得明朗永远不要回来,再不想见她。然则容翡醒来的消息传来,她第一时间便觉得有些不安,隐隐觉得有些事好像错了,似要偏离轨道了。 明夫人打定主意,只要容府来问,她便趁此叫回明朗。容府来问,其实就是一个信号,如果容府真心想留明朗,定会先告知他们的意愿,如果不想留,询问意见则既是留个面子,也是一个暗号。有眼色的自然都知该顺坡下驴。容府让明朗留下的意愿有几分?明夫人想来想去,都觉机会实在不大。正好将她弄回来,国公府的人情反正尚在,还是将明朗放在眼前,捉在手中更放心。这些日子,看着明远山,看着明雪秃了一小块的头皮,明夫人越想越气,只待那小贱人回来,先报一报这新仇旧恨,先前还是待她太宽厚了。 然则林嬷嬷的一句“我家公子亲自开口”便将她的如意算盘打乱,比起之前容府来请时的不好拒绝,此时更是无法拒绝,无计可施。打容翡的脸吗?有几人敢。 这容翡是怎么了?竟真还留下了人。明夫人实在想不通。 想来想去,只能归结于明雪所说的狗屎运三字上。以及容翡定是病久了,脑子糊涂了,还未清醒。 “眼下可怎么办呢,”明雪道:“母亲听见林嬷嬷说的吗?容公子亲自开口留下她的,那容夫人也十分喜欢她……母亲,这,这……” “那又如何。”明夫人定定神,沉吟片刻,道:“不过运气好,容翡活下来了,认为她有功,心中一时欢喜,喜欢她,也是情理之中。哼,待以后日子长了,非亲非故的,一个病歪歪的黄毛丫头,谁会真将她当回事。且看着吧。” 明朗闻言,稍稍舒服了些,却又道:“可,万一……”她想起明朗那双眼睛,总有种莫名的不安,“如今她身在国公府,国公府门厅森严,我们进去不得,这以后的事,岂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万一,万一……” 明夫人在房中走了几步,道:“急什么。来人,叫兰香和兰棋过来。” 此际,国公府内,明朗正忙着搬家。 新居 既以后要在国公府内长住,虽不知具体会住多久,但三年应是有的,自然不能一直住在这简朴小院中。 这日,明朗吃过早饭,黄管家便出现在门口,带着几个小厮和侍女,来帮明朗搬家。 上安城内道路纵横交错,四通八达,容国公府位于其中一条主道,雀鸣街上。此处离宫门最近,自建以来所居住之人俱为当朝权臣贵胄。朝代更迭,权利交替,来来往往,唯有容国公府多年屹立不倒,周边的几处府邸断续被皇帝赐予,并进国公府内,直至容翡父亲这一代,容国公府已足足独占雀鸣街大半条街。 府内大大小小的院落无数,各具风格。真正长居的只有东边那一带,其他园子平日里让人打理着,极少开放。 明朗新搬的住处是个一进的院落,里头有个池塘,种满了荷花,因此得名百荷苑,苑内白墙青瓦,北面为正房,一个大厅堂,另有东西厢房两间,以游廊相连。 搬家这日天公作美,竟难得的天色放晴,一轮薄日映照大地,大雪初霁,天地一片明亮。 明朗走进百荷苑,见庭院中白雪覆盖下仍可见长青绿植,葱葱郁郁,山石点缀,荷塘中枯枝败叶俱被收拾干净,池水清澈,结了一层薄冰,冰下可见红白的鱼儿缓缓游弋。 再看室内,窗明几净,宽阔明亮,家居所用,一应俱全。 明朗站在廊上,看屋里屋外,只觉天高远阔,说不出的心情舒畅。 “这院子也算是个新院子,夏日里夫人们偶尔过来赏赏荷,平常便无人居住。”林嬷嬷也过来了,陪着明朗四下里看了看,道:“这两日里外都好生收拾过,姑娘放心住着。” 黄管家一旁道:“屋里的东西,有些是以前的,有些是新添的,姑娘先用用,不喜欢的便重新换,看短缺什么,随时开口。” 林嬷嬷点头道:“若不喜欢这院子,也直说无妨,其他地方随姑娘挑。” 明朗在廊上走了几步,嘴角翘起:“没有不喜欢。这里很美。” 林嬷嬷笑道:“此院虽不大,风景却是足的,待到了夏日,塘中荷花盛开,自有一番盛景。最重要是,这里离夫人和公子的院子都不远。” 是吗? “夫人那里姑娘去过,是知道的,出门往北走,绕过一个湖,便到了。至于公子所居,便更近了,就在湖对面,与这百合苑遥遥相对。” 明朗想起刚来时路上,的确看见湖对面有一古朴大气的宅第,就是容翡的住处吗?那可真算近了。 “以后来往见面都方便些。”林嬷嬷又道:“屋里使唤的丫鬟小厮,本打算今日就领几个过来,可夫人不放心,说过两日等她亲自挑。呵呵,所以这几日就暂且还是原来那两个丫头先伺候着。姑娘喜欢或厌恶什么样的,也请直说,这用人,得用合心意的。” 明朗对这种事不太在意,从前在祖母身边,仆从便是够用就好,并不太在乎排场。回到明府,更习惯了安嬷嬷一人打点照顾。她看安嬷嬷一眼,安嬷嬷笑道:“那两个丫头就挺好,不用劳烦再添人了。” 明朗正是这个意思,原先小院伺候的那两个侍女,手脚麻利,干活利索,且话不多,十分老实本分,有她们两个这样的,已然足够。 林嬷嬷却道:“那两丫头干点粗活尚可,但要长久在屋里服侍,却不大行。且这两个也到了快放出府的年纪,还是重新添置的好。哎,这事儿啊,就让夫人折腾去吧,她可好不容易有这份心思和这个机会。” 安嬷嬷便笑道:“既如此,那便有劳夫人了,不过,一两个就足够了,切莫多了。” 又寒暄几句,林嬷嬷与黄管家便都告辞离开了,留下明朗几人在这新院子里头。 明朗的物件不多,入国公府时本就匆忙,收拾了些当季的衣物和常用的东西,共两只箱笼。那两个侍女帮着安嬷嬷一起,很快便置放妥当,旋即去烧水生火。 明朗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只见房中光线明亮,床榻之上棉被松软簇新,一应家具整洁干净,案几上香炉袅袅,满屋生香。明朗走到门外,来到院子里。 “百荷苑。” 冬季无荷,唯有小鱼儿在塘中游来游去,明朗看了会儿鱼,起身,四处转转,东西厢房,廊上俱看了个遍,像只小狗巡视自己的新窝般。最后停在屋檐下,静看着整个庭院。 “真好啊。”安嬷嬷忽然道。 明朗笑起来,点点头,“真好呐。” 并非明朗未见识过贵庭豪宅,以前在扁州跟祖母搬过几次住处,高门大院与乡村小院都住过,各有特色。回来明府,虽只得了个冷清简陋的小偏院,然则明夫人是个讲排面的,忠祥伯府占地面积虽不能与容府相比,其内却修缮的华丽恢弘,颇有排场气势。 然则这个不大不小的百荷苑,眼下所蕴含的意义,却不同于它们之中的任何一种,既不是扁州院里的心安温暖,亦不是明府里的华贵与不安,而是一种充满着勃勃力量的新生之感。这种感觉连安嬷嬷也体会到了。 明朗又走到院外,站在松树下一石头上朝远处眺望,一眼便看见湖面波光粼粼,对面宅院倒映湖中,那便是容翡的住处了。湖上无桥,倒泛着一叶小舟。湖边柳树低垂,风景甚好,一路走过去,亦不会觉得无聊。 子磐哥哥在家吗? 他可知道我住到这里了? “容公子那里,还须的去见一见。”安嬷嬷开口道:“毕竟这便算正式住下来了,以后同居府内,他是世子,于情于理,都该上门见个礼。” 明朗点点头。这是应该的,除了礼节之外,她还想对他说声谢谢。虽然好像不必显得卑微,但这也是事实,如若他不答应她留下来,她的处境会比较糟糕。 “除了容公子那里外,府里的另外几位夫人,也得去拜见拜见。”安嬷嬷道。 明朗皱了皱鼻子,见识过明夫人和明府的几位姨娘后,她对那些大大小小的夫人总有点心有戚戚焉。刚进府时以及后来在听竹轩,倒见过那几位夫人,只是当时情势乱糟糟,不曾仔细注意,更不曾说上话。 安嬷嬷一看她那模样便知她所想,笑道:“别担心,我打听过了,这几位夫人可跟明府那几位不一样。” 明朗陪容翡在听竹轩的那些时日,安嬷嬷在外头终日闲着,倒将这容府的事大致打听了些。眼下四周无人,便将自己所知所闻,讲给明朗听,也好心里有数。 “这老国公共娶了三房夫人。” 正房主母容夫人,出身侯门世家,生嫡长子容翡。二夫人柳氏,为国公故交之女,故人战死沙场,临终托付爱女,是以娶进府中,生的二女,小女儿才刚满月,仍在襁褓中。三夫人巫氏为外族女子,其兄于国公有救命之恩,后兄死,家人凋零,国公遂带她回上安,生有一女。 容国公常年带兵在外,几位夫人留守府邸。容夫人性情宽宥亲和,却体弱多病,并不大管事,更少应酬,府中事宜内外分别交由黄管家与林嬷嬷打理。 也不知是本性使然,还是门风影响,二夫人和三夫人也不甚爱应酬,在各自宅院里安分守己,深居简出,多年来,俱都相安无事,和和气气。 “不说那皇宫深苑,高门大户,自古以来,即便是寻常百姓家,但凡多几房侍妾姨娘的,少有不争宠求荣的,表面和谐,内里则暗潮涌动,各怀心思,尤其像侯门公府这些门阀贵族之家,人员更多,其中还牵扯其他许多东西,人心更为复杂……所谓一入侯门深似海,其中之意不可尽说,真说起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哪家没点腌臜事……若这国公府真如此宁静融洽,倒真是奇事。” 安嬷嬷毕竟年长,多少知道一些这种事。 明朗却对这些事知之甚少,唯一的认知,是来自明府。说起来,明府与容府在某些地方有很多相似之处。譬如都只有两三房夫人,子女数亦差不多。然则,两府府中氛围却截然不同。 明夫人喜交际,好像总有不完的应酬,不是花枝招展的出门赴宴,便是隔三差五家中设宴,明朗居于那小院,虽甚少出去,却总有所耳闻,府内常灯火通明,人声喧哗。另两房姨娘,面上被明夫人压制,私下里却勾心斗角,常闹的鸡犬不宁,偶尔还要捎带上明朗,夹枪带棒的来上一番……明雪几人更不用说,俱不是省油的灯。 反观容府,这些时日里,不说别的,像明朗这么在府中住着,换了明府,只怕早就各怀鬼胎的上门了…… 这容国公府,真如它表面的这般宁静和气吗? 这府中的夫人们真的这般与世无争吗? 第二日,明朗便得到了答案。 安心 这容国公府,真如它表面的这般宁静和气吗? 这府中的夫人们真的这般与世无争吗? 第二日,明朗便得到了答案。 当晚,明朗与安嬷嬷在这新院子里慢悠悠吃过晚饭,心情舒畅的睡了个好觉。 翌日,两人吃过早饭,明朗换了身衣裳,预备去见见各房夫人。 谁知还未出门,门外却走进来一行人。 “问朗姑娘安。”打头两个侍女对明朗盈盈一礼,他们身后各立着几个小厮和小丫鬟,手里头捧着些东西。 “你们是?”安嬷嬷问道。 侍女笑道:“奴婢们是二夫人和三夫人身边的。两位夫人让我们送些东西过来。” 二夫人送来两只花瓶,三夫人则送来一盒茶叶,安嬷嬷忙着人接了,连声道谢,道:“理应我们先登门拜访各位夫人的,倒先让夫人们多礼了。” 侍女看看明朗与安嬷嬷,笑道:“夫人们正是想到这一点,方让奴婢们先过来。夫人们说,朗姑娘不必刻意登门拜访,一则姑娘本身病体未愈,应多加休养,二则二夫人那里小小姐近日啼哭不止,吵闹不休,三夫人那里二小姐身体不适,恐也招待不周。再则朗姑娘于世子有恩,该我们谢姑娘才是。朗姑娘既留在府中,以后来日方长,不必拘束客气,同一屋檐下,日后也自有相见之日,相熟之时。” 明朗是个心思单纯的,听了这话也不曾多想,安嬷嬷却有些哭笑不得,这两位夫人还真如传言中那般深居简出与世无争,竟如此直接将人拒于门外,于礼似说不过去,于情却又说得通,不管怎样,身为国公府的夫人,在自家府中,这点事上总还是有些自主权的。安嬷嬷哑然之外,也不好说什么,况且,看几位侍女神色,并无任何怠慢与虚伪,显见夫人们的说辞并未掺假,而看侍女们模样,显然也早习惯自家夫人的做派,还对明朗解释道:这几位夫人性情向来如此,绝无其他意思,还请姑娘不要多心。日后久了,自然便会了解。 送走她们,明朗与安嬷嬷面面相觑,安嬷嬷摇摇头,兀自有点迟疑,明朗却不在意的高兴起来,不见便不见,如此甚好,倒省了不少事,毕竟与长辈打交道,尤其是陌生长辈,总不是件让人放松的事。 至于以后,明朗暂且不去想,她本来所求,也不过是一隅清静之地。不必刻意讨好,也无闲事来找,夫人们这样的性子,反倒是件好事。 如此一来,明朗便只用去容夫人那里了。去容夫人那里,却不全是因为礼数,而是出自真心喜欢。 容夫人听说了二夫人三夫人送礼的事,对明朗道:“她们送来,你便收下,这是应该的,不必客气。她们两人都属耿直之人,若不喜欢一个人,断不会主动上门,也不会说出那些话。你不用多想,也不必挂心。我们容府别的不说,内宅中没那么多糟心事,各人安安分分过日子。也没那么多规矩,她们那里,你不必惦记着请安之类的,就是我这里,你想来便来,不想来也不用日日都来,全随你心意,无人说你。” 有了容夫人这番话,明朗便彻底放下心来。 她每日来容夫人这里坐一会儿,她不是个多话的人,大多数都是容夫人在说。容夫人好像一直把她当小孩,嘘寒问暖的,今日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吃的可好,睡的可好,事无巨细,像极了明朗的祖母。 明朗乖乖听着,时不时搭话几句。不过短短几日,就与容夫人亲近不少,相处愈发自然。连带着安嬷嬷与柳嬷嬷关系突飞猛进,日益相熟。偶尔两人在房中絮絮而谈,容夫人和明朗反倒无话,在一旁听着。 这是回上安后,明朗过的最为舒心的日子了,留在国公府看来留对了,只是明朗心中总有一点不安,这样的安稳能一直持续吗?明夫人是真心心甘情愿就让她留在容府了,且就这么不闻不问不干扰了吗? 转念一想,如今她身在国公府,明夫人即便想做什么,也鞭长莫及,又有何惧。日后的事日后再说吧。 容夫人的病情日渐好转,精神稍足,便开始着手明朗贴身丫鬟的事,对明朗道:“你放心,一定帮你挑几个最可心的。” 明朗没有什么不放心,也无甚太多要求,见容夫人兴致勃勃,倒也期待起来。 这日,林嬷嬷走进百合苑,笑道:“朗姑娘,人给你带来了,快出来看看。” 明朗闻声而出,笑着望去,林嬷嬷身后站出两个丫头,对明朗盈盈一拜:“三姑娘好。” 明朗登时色变。 奴婢 这两人正是明府小院中的两个侍女,名唤兰香与兰棋。别说明朗,安嬷嬷见到二人,也是面色一变。 林嬷嬷笑道:“都没想到吧?说来正巧了,夫人正想着选丫头的事,明夫人就送来了人。说是姑娘在家时身边的体己丫头,一直惦记着姑娘,若容府愿意,日后就在姑娘身边继续伺候。明夫人想的周到,容府哪有不愿的。” “其实我家夫人原也有此意,这贴身丫鬟不比旁的,自然还是用惯的贴心。再者以后姑娘归家,也方便,不必再换来换去。” “如此,夫人便做了主张,人留下,给姑娘送过来了。另外,其他该添的还得添,到时让这两个丫头一起,选几个合适的,一起帮衬着好生伺候姑娘。”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明朗和安嬷嬷猝不及防,一时根本无法应对,明朗张嘴欲言,安嬷嬷却按住她肩膀,道:“既如此,有劳夫人和嬷嬷了。” 送走林嬷嬷,安嬷嬷屏退那两个容府的丫鬟,与明朗站在廊上,皱眉一起望向兰香兰棋。 兰香兰棋上前一步,盈盈一拜,行礼道:“问三姑娘安,许久不见,姑娘可好?奴婢们可想煞姑娘了。” 两人笑吟吟的,煞有其事的说道。 明朗胳膊一冷,瞬间鸡皮疙瘩立起,皱眉道:“你们怎么来了?” 兰香道:“来伺候姑娘呀。夫人吩咐,日后在容府中,跟在姑娘身边,听姑娘的话,好好伺候姑娘。” 兰棋道:“夫人也给姑娘带话了。说,姑娘若有什么需要的,缺了什么短了什么,不好给容府说的,记得托话给明府。明府毕竟是姑娘的家。别人家到底不比自己家,务必多多保重,好好照顾自己。” 就这些?明朗怀疑的看她们,总觉得话中有话,或有什么还未说完,却见二人都恭恭敬敬的,竟不露端倪。 安嬷嬷道:“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吧。” 兰香兰棋行礼,告退。 明朗随安嬷嬷进房,安嬷嬷关上房门, 明朗道:“她们来做什么?她要干嘛呀?“ 这里的她,指的是明夫人,当着明夫人的面,她不得不叫一声母亲,私下里却十分不愿喊出这称呼,能避则避。 “姑娘刚刚不都听见了么?”安嬷嬷道:“来伺候姑娘的啊。” “她们?伺候我?” 明朗一脸“嬷嬷你认真点好吗我现在不大高兴很认真很严肃在说事儿呢”的表情。 明朗回京时,原来伺候的丫头到了出嫁的年纪,留在扁州嫁了人,几个嬷嬷年纪大了,病的病,回乡的回乡,愿意跟着的又不堪路途颠簸,最后只带回一个安嬷嬷。 被安置进小院后,明夫人随便指了两个丫头服侍她,便是兰香兰棋。 这两人原本是府中粗使丫头,跟了明朗,起先挺高兴,无论如何,这总是个主子,又是老夫人带大的,多少有点盼头。 然则不久,看清了明朗在府中真实的处境,便逐渐怠慢起来,又见这对主仆,一个老弱,一个病弱,根本无依无靠,便愈发得寸进尺,发展至后来,安嬷嬷几乎使唤不动二人,反而还要受其冷嘲热讽一番。 一日安嬷嬷忘了关窗,二人明明看见,却装作不知。一夜风吹,致使明朗发起高热,安嬷嬷与二人理论,反被二人伶牙俐齿一顿奚落,气的安嬷嬷老泪纵横,明朗那时卧病在床,每日努力恪守着祖母叮嘱,默念着忍字诀过活,见嬷嬷被欺,终忍不住从床上爬起,红着眼要跟她们拼命。 恰好明远山过来,呵斥了兰香兰棋一顿,二人自此以后方有所收敛。但做起事来依旧不情不愿的。 安嬷嬷一则不放心,二则也懒得使唤二人了,能做的都自己做了。明夫人派来的人,送又送不走,只能从此当她二人不存在。 “我不想看见她们。”明朗道。 明朗性子好,向来不怎么发脾气,别说色厉内荏,便是狠话也不大会说。全因祖母宠溺,她曾经的世界里那些东西根本无用武之地。但这并非表示她毫无脾气,没有底线。 对喜欢的和充满善意的人与物,明朗会不由自主,毫无心机真实的表达她的喜爱与亲近,反之,则也不会假人辞色。 “难道我想看见她们啊?”安嬷嬷道。 “那你为何刚刚不让我拒绝?”明朗不解。 安嬷嬷摇摇头:“你没听林嬷嬷说?容夫人已做了主张,留下了人,这时你当着众人一口回绝?容夫人再将人送回去?你觉得合适吗?这是打谁的脸呢?” 明朗如何能想到那么多,一时无话,“可是……” “再者,你要如何拒绝呢?”安嬷嬷接着道:“既是平日里伺候你的丫头,为何不收?这必然要牵扯出其背后原因。而这原因,姑娘能说吗?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姑娘在明府的待遇,即便能赢得几分同情,但也叫人知道了姑娘的分量——娘家不疼,没有依仗的女子,总多少会让人有意无意轻慢几分的。” “容夫人是好人,待你也的确亲近,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愿意掺和到别人家的麻烦中去呢?容夫人会为了你,与明夫人难看吗?或许会,但也或许会选择远离你。” “再者,明夫人有句话说的对,明府毕竟是你的家。你不过出来几日,便对外人诉说家中私事,抱怨主母,稍有心之人,又会如何想姑娘呢?” “或许是老婆子我想的太多,但寄人篱下,凡事不得不多想一分,心思不得不多长一寸。” 这么多弯弯绕绕,明朗压根没想到。安嬷嬷自然是为她好,一切言之有理,她想不到的都替她想到了。 明朗默了默,道:“那她到底想干嘛呢?不可能真就过来伺候我吧。” 安嬷嬷道:“自然是做她的眼线,来监看你的。” “监看我?”明朗疑惑道:“监看我什么?” “能监看的多了,有没有说她坏话啊,败坏她的名声啊,趁机抹黑和中伤明府啊,”安嬷嬷顿一顿,“还有,提防你……”她停下来,见明朗懵懵懂懂,显然完全没往那方面想,便转了话头:“总之就是堤防你说她不好,拆她脸面。” 明朗不由好笑,怎么听起来跟个小心眼的小孩子似的。 安嬷嬷又道:“另一重作用呢,想必则是打探底细,为日后你那两位姐姐做好铺垫。” 这点明朗倒是懂的。 不得不说,这明夫人的确会打算,见缝插针,安排的合情合理。 “就这样留下她们吗?”明朗抿着唇,眉头轻拧,“不能想个法子送走么?” 她实在不想看见她们,好不容易摆脱了,过了几天舒心日子,这两人若放在眼前,简直如鲠在喉。况且,那种一举一动时时被人窥探的感觉也着实让人难受。 安嬷嬷也十分头疼,想了想,道:“这事不好直接跟夫人开口,待我找个合适时候,私下与林嬷嬷说道说道,她是人精,点到为止便懂得,到时让她跟夫人说,更便宜妥当些。” 目前来看,也只好如此了。 容府的那两个侍女十分有眼色,见明朗的贴身丫头来了,便自发让位,主动将房中近身伺候的事交于兰香兰棋。 然则明朗却又将她二人换了回来,让兰香兰棋外头候着。 两侍女不明所以,却也未多嘴多舌相问。兰香兰棋想是受了叮嘱,又毕竟在他人府中,倒也毫无异议,全然不见往日的怠慢,毕恭毕敬听从指令,站到门外。 明朗还在想何为合适时候,安嬷嬷思索了半夜,不得安生,怕夜长梦多,第二日便带了明朗去找林嬷嬷。 明朗与安嬷嬷来到容夫人房中,却见房中一片兵荒马乱,侍女小厮们进进出出,穿梭不停,正急匆匆收拾东西。 “这是怎么了?” 见过礼之后,安嬷嬷忙问道。 分离 “这是怎么了?” 见过礼之后,安嬷嬷忙问道。 “哎,姑娘来的正好,夫人正要去叫姑娘呢。”林嬷嬷手里拿着张单子,核对着物件,抽空对明朗道:“今日刚传来的消息,老夫人病了。” 老夫人? 明朗完全没听说过此人,她望望安嬷嬷,安嬷嬷也目露茫然,先前打听到的容府事中,并未有老夫人这个人,这些时日里也不曾见过,这种事自然不好问,也许跟明府一样,家中老一点的长辈俱已过世。 怎的忽然蹦出个老夫人? 容夫人斜靠在榻上,招招手,唤明朗过去,对她道:“阿翡祖母早些年回了烟州容家祖宅,这次阿翡生病之事,不知怎的传到她耳里去了,于是便急病了。虽已派人去急传阿翡已病愈的消息,但我不太放心。老人家年纪大了,最怕急病。容家就这么个老太太了,万一有事,无法跟国公爷交待。所以想来想去,我还是得去烟州一趟。” 明朗想起自家祖母,当年她但凡有点不舒服,祖母都着急的不行,那时她还在祖母身边,看得见摸得着,这容翡祖母却完全看不到孙子具体情况,想必更着急。 只是…… 明朗目露担忧:“夫人你还没好呢,路上可以吗?要不要晚几天再走啊。” 容夫人微微一笑,道:“我这身体一向这样,虽弱,倒无大碍,撑得住。老太太那边却不能耽搁,再则,将近年底,怕有霜降大雪,到时官道封路,河道结冰,想走也走不了了。是以趁眼下还可行路,便尽早出发。” 明朗点点头。 “哎,”容夫人叹了口气,道:“也不知是怎么了,容府今年真是流年不利,我倒罢了,本就是个病歪歪的,可这接二连三的,先是阿翡,再是二房三房的两个姑娘,如今又是老太太,一个个的都病了,就连你,才来容府,也跟着病了一场……简直一病病一窝,以后容府改名叫病府算了。” “哎哎哎,”林嬷嬷忙乱之中,抽身忙阻道:“夫人这说的什么话?!” 明朗却笑起来,这样的容夫人反而让人觉得更亲近,也缘因容夫人的这些说辞曾出现在她身上,明朗道:“我本也是病歪歪的,安嬷嬷以前也说过,我该改名叫病朗,不该叫明朗。” 这次换安嬷嬷哎哎哎了:“我也就说过一次,姑娘还小心眼记着啦。” 明朗冲安嬷嬷皱了皱鼻子。 顿时几人都笑起来。 明朗凑近容夫人一点,握一握容夫人的手,轻道:“子磐哥哥已经好了,都会好的。” 容夫人从接到消息起,千头万绪的,心焦不已,被明朗这么一逗,方放松不少,想想也是,最危急的阿翡无事,便是上天保佑,其他的也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这女娃儿就是好,贴心懂事,软软的三言两语,就熨帖的很,不像儿子,总是冷冷清清的,从不会说这些。 容夫人握着明朗的手,道:“烟州路远,路上就得一个月,又许久未见老太太,此次去,恐怕没有个大半年不能回。原想着能和你在府中多相伴亲近亲近,眼下暂且是不能了。哎。” 明朗也没想到,才与明夫人日渐相熟,却这么快面临分离,不由神色有些黯然。 “叫你来,是想嘱咐你,我走后,你在容府安心住着,有什么事,找黄管家和几位夫人都可以,她们自会为你安排。” 明朗点点头。 “另外阿翡近日胃口不大好,食欲不振,我总有点不放心。你帮我看着点。你无事时也多去阿翡那里走动走动,一则是我的私心——你与阿翡八字合,借一借你的福泽,让阿翡尽早彻底痊愈,二则呢,我这一走,府中与你最熟的,便是阿翡了。你与他多亲近些,日后万一有事那几位不好应付的,还可以找阿翡。” 容夫人又说道。 作为冲喜娘子,借福泽这种事已经没有什么好在意的了。容夫人后面那些话,却是真心为明朗打算,明朗心中一阵暖意。 然而,去容翡那里走动? 明朗却觉得这是一件艰巨的,不大可能的事。 事实上,从留在容府后,这些日子,明朗有去“走动”过,一次是从容夫人这里回去时,经过他那里,便想顺道进去见他一面,说声谢谢,然则却被仆从挡在了门外。 常德十分客气的问:“公子在忙,不见外人。姑娘可有要事?阿德可代为转达。” 明朗只好走开。 又一次,容翡从转角处走来,眉头微拧,似在想事,明朗正想上前,他却未看见明朗,行色匆匆,转瞬便消失不见。 ※※※※※※※※※※※※※※※※※※※※ 这章字数也不多,抱歉哦,为了榜单,还请多多谅解(?w?) 有童鞋问道宅斗的问题。 这个文基本不会有啥宅斗之类的,一是我不太会写宅斗,二可能我萌点有点偏?如文案上所说,大概就是一个小可怜被宠成小娇娇,由小姑娘变大姑娘,开开心心吃吃喝喝过小日子谈小恋爱的简单小故事。 整体环境都是和谐温暖向的,不太会有大冲突,可能会比较平淡+扯淡(?w?) 比较心急的同学可以囤一囤,完结再来看都可以的~ 下章子磐哥哥上线ヾ(o?w?)? 同行 容夫人跟明朗说完话,又让人去叫二夫人三夫人管家等人过来。 消息来的急,她们明日就要出发,时间紧迫,收拾行李,还有许多事要安排,屋子里丫鬟小厮们忙个不停,林嬷嬷更是团团转,一会儿去这里一忽儿去那里,快要脚不沾地了。 明朗与安嬷嬷对视一眼。 不用安嬷嬷说,明朗也知这种情形下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给人添乱,兰香兰棋之事只能以后再议。 第二日,国公府门前几辆马车于晨光中伫立。 虽是仓促出行,许多东西未见得备的周全,然则吃的喝的用的送人的,也足足装了两大车,再加上坐人的马车,共四辆。路途遥远,短时间又不会回来,容夫人带了不少仆从,再加上护卫家兵,一行几十人,浩浩荡荡。 众人站在门口送行。 明朗自然也来了,夹杂在容府人群里站着。前面不远排头的便是容翡。 这是她留在容府后两人第一次见面。 容翡气色尚可,但依旧很瘦,显见身体还未完全复原。。 容翡亦发现明朗,目光从她面上一掠而过,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容翡身边两位锦服妇人,想必就是二夫人和三夫人了。明朗曾与她们匆匆打过几次照面,未曾看清两人模样。如今得以一见,两人比容夫人年轻些许,俱十分貌美。 二夫人圆脸高额,面上时时含着笑意,望之亲切随和。三夫人高鼻深眸,面容异于汉人,眼睛带着点不明显的蓝色,神情温婉淡然。 明朗这么一看,忽然发现,国公府的三位夫人虽各具特色,风情各异,三人身上却有共通的一点,那便是端庄,大气,温婉,充满善意。 二夫人身侧一嬷嬷抱着个小婴儿,用小棉被裹着,包的严严实实,睡的正香。另一侧则站着两个女孩儿。 女孩儿们年纪相仿,比明朗要稍大一些,并肩而立,看穿着打扮,便知其身份。 据安嬷嬷先前的情报,容府还有三位小姐。 便是她们吗? 明朗站人群中,好奇打量她们。她已许久未曾碰到同龄人了,明雪明如虽年纪相仿,却关系恶劣,不可能玩到一起。 这两位呢,不知她们叫什么名字,凶不凶。 两个女孩儿站的有点久了,跺跺脚,两人低头,凑到一起,低声说话,不知说了什么,都笑起来。稍大点的那个摸了摸稍小点的那个的头。 明朗羡慕的看着。 两人忽然似乎感觉到明朗的目光,一起望过来。恰在这时,容夫人出来了,两人旋即收回目光。 该说的话昨日容夫人已与众人分别说过,今日便不再多言,二夫人道:“夫人一路顺风,到了务必早日捎个信回来。” 容夫人点点头,目光扫过众人,落在容翡身上:“阿翡,昨日与你所说,须放在心上,万莫大意,我此去之行,最放心不下你身子……” 容翡上前一步,虚扶一把容夫人,道:“阿翡谨记在心。母亲保重,路上照顾好自己。”顿一顿,又道:“待祖母身体康复,若愿归京,阿翡当亲去迎接。” “我劝她试试。”容夫人道:“老太太要颜面,当日既说了那话,怕是你一日不应,她便不好拉下脸面。要我说,你也考虑……” “时候不早了,母亲。”容翡淡淡打断容夫人之语。 容夫人不再多说,却往人群里寻找,找到明朗,招手叫明朗过去:“小朗,姨这便走了。在府里乖乖的啊。” 明朗望着容夫人,乖乖点头,道:“您一路平安,我在府中等您回来。” 容夫人笑着摸摸明朗的头,对容翡道:“我这一走,另一桩放不下的就是小朗。阿翡,日后你要多照看些小朗,可知道。” 明朗抬头望容翡,容翡眸光低垂,嗯了声。 天色愈白,街市上渐渐喧嚣,林嬷嬷低声提醒一切都已妥当,该出发了。容夫人便点点头,转身上了马车。 “驾——” 催马鞭响,车轮辘辘,容夫人一行,挥别众人,启程离京。 明朗站在原地,不停挥手。 昨日还没那么强烈的感觉,眼下眼睁睁看着容夫人远去,那离别的情绪倏然涌上明朗心头,变的浓烈。短短时日相处,已与容夫人产生感情,明朗心中充满不舍,竟红了眼眶。 不能哭。这么多人呢。 他们家人都没哭呢。 明朗吸了吸鼻子,努力忍住,一侧头,却见身侧容翡正移了目光,注视着她。她发红的眼睛一览无遗。两人目光相碰,明朗顿时一个激灵。 不许哭! 明朗别过头去,拼命眨眼,将泪意憋回去。 “好了,都进去吧。” 马车渐行渐远,消失于视野不见,二夫人的声音响起。 容府众人便纷纷进府。 二夫人眼波流转,看到明朗,脚下一动,似有话要对明朗说,身后嬷嬷手中的婴儿却忽然啼哭起来,二夫人忙回身去看,匆忙间对明朗道:“外头冷,朗姑娘先回房吧,稍候再与朗姑娘说。” 又道:“阿翡,你与朗姑娘那里离的近,顺道送朗姑娘回去罢。” 言毕,便关心那婴儿去了,匆忙往院内走去。 三夫人亦携仆从们跟随在后,鱼贯而入。 那两个女孩儿紧随其后,一起往里走。明朗又忍不住朝她们望,两人显然也注意到明朗,走至门口,忽然回头,稍大点的那个女孩回望明朗,眼中带着点好奇,微微一笑。稍小的女孩却神情冷淡,投来冷冷一瞥,将稍大女孩的衣袖一扯,似对她不满。 后头仆从跟上,两人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姑娘,我们进去吧。” 身后安嬷嬷低声提醒明朗。 明朗收回目光,往府里走,行了数步,却见前方一棵树下站着两人,一人负手而立,向她看来,仿佛正在等她。 明朗忙快走几步,到他跟前,盈盈行了个礼。 “子磐哥哥。” 容翡点点头,道:“走吧。” 这是要送她回去吗?明朗有些讶然,又有些欢喜,反正顺路,能一同回去也挺好的。 冬日天寒,积雪迟迟未融尽,园中处处可见小堆残雪,路面濡湿,有些地方更冻成冰层,踩上去直打滑。明朗走的小心翼翼,生怕摔跤。 容翡步履平稳,虽不疾不徐,然腿长步子大,速度不慢,很快便将明朗甩在身后。忽觉不对,转身一看,便放慢了脚步。 明朗赶上容翡,走在他身侧。这么并肩一站,两人身高差刹那显现出来。 容翡身材修长,于同龄人中本就出类拔萃,高出一头,明朗则发育迟缓,身体还未舒展,两人站在一起,一个需仰头,一个则需低头。地面上两只影子一长一短,像一个大哥哥带着个小妹妹。 明朗走着走着,便忍不住仰头,悄悄看容翡一眼,容翡的侧颜有着很漂亮的线条轮廓,清隽俊美,带着点清冷和疏离的味道。 要一直这么静悄悄的走回去么?不说话好像有点怪怪的,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场白。 最后,还是容翡先开口。 “在府中还住的惯吗?”容翡问。 明朗点头,欣然道:“惯的。这里很好。” 容翡唔了一声。 明朗道:“哥哥你身体好些了吗?还有在喝药吗?” “嗯。在喝。” “我也还在喝药。哎。”明朗提起药便忍不住叹气,不知这喝药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微微一叹后,问道:“那你有好好吃饭吗?” 常德与安嬷嬷跟在两人身后几步远,常德听着前面对话,不禁好笑,安嬷嬷朝常德不好意思微笑,常德摆摆手,示意无妨。这尚是第一次有人与公子如此对话,倒挺有意思。 容翡眉头轻扬,答道:“嗯。” “但你瘦了。”明朗仰头,看容翡,一本正经道:“夫人说你胃口不好,是不想吃东西吗?还是东西不合口味呢?你有想吃的东西吗?” 容翡不得不低头看明朗,明朗声音清婉,语气却如孩童般绵软,一句接一句,像只小黄鹂在唱歌。这些话通常府中只有容夫人会问,如今走了个容夫人,却来了个小姑娘。容翡蓦然觉得有点好笑,面上仍波澜不惊,回道:“嗯,没胃口。” “要好好吃饭身体才能长好呢。”明朗充满忧心:“还是尽量多吃一点吧。” “唔。” 容翡看明朗一眼,负手往前走。不知不觉,两人便这样对话着走出长长一段路。 走着走着,明朗忽又道:“子磐哥哥,你是不是很忙?” 一片枯叶从枝头飘落,飘向明朗头上,容翡伸出手,轻轻一弹,将落叶弹走,嗯了一声,道:“怎么了?” 明朗笑了,摇摇头,“没什么。” 是时已到百合苑门口,门前湖水泛着层层涟漪,微风起。明朗停下脚步。容翡朝百合苑门上望了一眼,道:“进去吧。” 明朗忽然觉得这段路怎么这样短。容夫人一走,她心里无端有些空落落的,也不知为何,面对容翡时,这种感觉仿佛能减轻些。 “嗯,谢谢子磐哥哥。”明朗道:“子磐哥哥再见。” 容翡点点头,迈步离开。 顺着往前,过半个湖,便是他的居院,送她回来,不过顺路。但平日里多半从湖那边走,从这里走过的次数屈指可数。 容翡缓步而行,走出一段,忽感觉到什么,他脚下未停,随意回首望去。 只见明朗还站在百合苑门口,尚未进去,正注视着他离开的方向,面上有些怔怔的,见他回头,眼中顿时一亮,扬起手,朝他用力挥了挥,仿佛得到某种满足,这方进去了。 容翡回过头来,扬了扬眉。 忽然想起刚刚门前,送别容夫人时明朗悄然而红的眼眶。真心还是假意,自然难逃他法眼。倒想不到,她那样不舍,就连自家家人都未有如她那般的。 又想起明朗刚刚的凝望和眼神。 那是几种情绪的交织。浓烈的不安,和信任,依恋。 容翡忽然开口道:“她来过小容园吗?” “啊?”常德反应过来“她”指谁,忙道:“前几日来过。” “为何不报?“容翡看了一眼常德。 “……公子在忙。”常德答道:“我问过朗姑娘,并无要事,便没有通报……这个,公子不是一向不喜人打扰吗?所以小的便自作主张了。” 容翡在家时,非待客时间,向来不允人打扰,常德这些年不知将多少人拒之门,即便是府中几位夫人,没甚要事,他也敢拦住,当然,几位夫人都知容翡这脾性,不会来访。这种事向来也没见容翡问过,今日怎忽的问起了。 “以后她来,不要阻拦。” “不管何时。” 最后,容翡淡淡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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