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 死敌 国将倾覆。 邺京城黑云欲摧,压不住从国门一路烧至内宫的熊熊战火。数十万启丰兵与叛臣里应外合,连夜攻入邺京宫闱。 是夜,人喧马嘶,三千禁军寡不敌众,无处败退,宫人们不及收拾细软便纷纷落荒而逃。 殷帝林尧走投无路,被逼在长明殿上吊自绝。 “暴殷必诛,大启当立!” “暴殷必诛,大启当立!” 宫外的天亮了,启丰兵不依不饶,嘶吼隔着地底仍能听见。 殷太子林鸣璋负伤累累,已走不动了。 太子生得一副好模样,可自这支启丰的乡里流寇揭竿而起,短短半年内如滔天之势吞并各州郡,到今直袭皇城,他苍老了许多。 这一刻,他像极了上吊赴死前的殷帝。 他清楚,很快这条密道也会被敌人的战马踏平。而他虽心中急切,与生俱来的矜贵之气并未让他显露出半分仓皇。 他撑着最后这几口气,定要到那人来为止。 他吃力地放下佩剑,缓缓褪去被染红的太子蟒袍,摘下破碎的冠帽,显得稍许体面精神了些。 很快,一长须武将从另一条密道中将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带到了他面前,正是二皇子林荆璞。 林荆璞的脸上沾了些许灰,衬得他原本的肤色雪白得不似常人,他眼中噙着泪光,可见林鸣璋一脸冷毅,自己也不敢落泪,听到外头的喊声,也不问形势如何了,只是低声唤了句:“皇兄……” 林鸣璋见他无恙,紧绷的肩头稍沉,并未多说什么,将一物递到了他手上:“阿璞,拿稳了……” 林荆璞摸到是块玉,低头一看,玉上沾着的血还是热的,手便软了,觉得这东西沉得简直要将他拽倒下去。 是玉玺。 殷帝年过半百,膝下唯有两子。 林鸣璋是嫡出皇长子,生来便是要执掌这天子之印的,他有德行,有战功,亦有赏识人才的气度,百官都说他将来会是个好皇帝。 而林荆璞自小身子骨弱,性子也跟着斯文娇弱,是个在父兄庇佑之下长大的小闲王。 他不是帝王之材,与皇兄没得比。 林鸣璋料到了弟弟会接不稳这方玉玺,早伸出了手去替他托了下,又想到这孩子而今总得学着独当一面,便抽回了发颤的手。 “皇兄,好沉……”林荆璞止不住地眨眼,眼眶酸得很。 “沉,才得拿命护着!” 林鸣璋瞳中布满了血丝,他望向那密道尽头透进来的微弱曙光,强忍哽咽道:“阿璞,你看见了吗?从那出去,会是大殷朝的新道,皇兄……皇兄走不动了……可你要记得,你才是大殷的新皇帝,天下千千万万效忠林殷之臣都将追随于你!” 他激动地咳嗽了两声,看着自己稚嫩柔弱的弟弟,有些话欲言又止,抚掌叹息道:“邺京城外有人接应,伍相会平安带你离开邺京,他是本宫亚父,以后也是你的亚父,你得敬他信他,就如同敬父皇、信皇兄一般……” 林荆璞抱着玉玺,啜泣的声音很小:“皇兄,我不想走,我不……” 林鸣璋眼圈终于红了,他狠心便没再看弟弟,朝身旁的伍修贤一拜:“亚父,有劳了。阿璞若是年纪小不懂事,望你要以大局为重,以大殷为重。” 伍修贤面色凝重,行三跪九叩之礼:“请太子殿下放心,臣,定鞠躬尽瘁,不辱使命。” 密道上方的呐喊声与马蹄声愈来越近了。 “皇兄!皇兄——” 伍修贤捂住林荆璞的口鼻,便单手挎起他往西边的密道中奔走。他是习武之人,哪怕已过知命之年,也足够应付小儿的哭闹挣扎。 皇命在身,伍修贤没有回头再多看一眼皇太子,君臣之情、父子之谊只尽于此。可林荆璞忍不住,撕心裂肺的眼泪与鼻涕全纠缠在了伍修贤的厚茧里。 密道尽头透出来的光越近,离邺京,离亲人,也就远了。 林荆璞簌簌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他庆幸自己没在皇兄面前哭。 终于,那道血与光刺伤了他的双目,灼得他睁不开眼—— …… 林荆璞一个激灵,从昏睡中惊醒,眼前还是暗的。 一桶腥臭的污水从顶上浇下,窒息恶心之感犹如野兽一般袭来,将他从梦魇中的冷汗都冲刷了个干净。 “殷朝亡了都七年了,殷哀帝,还不赶紧醒醒呐?” 一太监捏着嗓子,嫌恶地扇了扇他身上的味儿,皱着眉头叮嘱身边狱卒:“先拿两桶干净些的水给他醒醒,仔细点别熏着郝总管与皇上。” 如今的林荆璞早已不是那无辜稚子,他随伍修贤在外流亡七年,辗转投靠夷越三郡、东都七州,逾越险阻追杀,培植势力。启朝年年明里暗里讨伐残杀林殷余孽,时不时还能被反将一军,直至一月前,禁军副统领常岳在聿州办差,无意捉得了林荆璞与他几个随从。 两桶冰水下去,林荆璞眼前稍亮了几寸。 狱中皆是噬人的火烛,火盆中的炭烧得通红,却还是照不清站在铁栅栏外那黄袍男子——当今大启朝的皇帝魏绎。 那是他命中的死敌。 魏绎的父亲正是当年伐殷的启丰王魏天啸。魏天啸称帝不过数月,便患病暴毙而亡,民间相传是因他动摇大殷千年根基,杀戮无道,乃至于天谴。 因此魏绎也是年少受命登基,如今也不过才十九,巧的是与林荆璞同岁。 偌大的中原尚容不下他们同在,如今在这小小的邺京城,更逃不过你死我活的下场。 “其他林殷余孽藏身何处?宫中可还有人接应你?” 隔着老远,侍立在皇帝身旁的一个太监先俾睨着开口问话。 林荆璞隐约认得,这人是以前长明殿的带班太监郝顺,如今是御前大总管,他身量宽胖了不止一圈,紫貂大氅都藏不住他的横肉。 “小顺子。”林荆璞忽阴阴地喊了他一声。 听到自个儿的前朝旧名,郝顺的心头咯噔了一下。 只见林荆璞眯着眼,敛起瞳中星芒,犹如一只慵懒的狐。 可乍一看,他还是那只乖顺无辜的兔:“我真不知啊。” 林荆璞从小就是王孙子弟中好相与的,郝顺见他如今也没能长成硬骨头,不觉松了口气,将嗓门提高了些:“那些人死生随护你七年,你怎会不知!早些交代,咱家还能给你寻个体面的死法。” 林荆璞一阵耳鸣,没仔细听郝顺说什么,又不由望向了魏绎。 这皇帝纹丝未动,全凭着奴才掌话。 都说大启的小皇帝出身贫贱,什么都不懂便被接回扶上了龙椅,免不了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傀儡——前有相国持政,后有宦官夺断。 光线太暗,林荆璞还是看不分明,只是隐约察觉那人也在暗处注视着自己。 毕竟当了七年宿敌却未曾见过一面,如今只隔一障,岂能不心痒? 一鞭子狠狠抽在了林荆璞胸前,裂出一道二尺长的新鲜血痕。 “不长眼的狗犊子!公公问你话呢!” 林荆璞忍痛暗“嘶”了一下,又低念了声“疼”,娇气得像是随时都要晕过去。 郝顺见他这般不中用,心中暗笑,也不再审问,似乎只是走了个过场,也没过问身后的主子,便自作主张要草草了结此案:“也罢,王已擒到手,想那几个毛贼成不了气候。派人跟国相爷通报一声,早些将这小子处理干净咯,省得多事。” 前朝之王,留着总归是祸害。 “是。”身边的小太监领了命,便急着要去办差。 “慢。” 魏绎终于动了,灯影正好投出他年轻的下颚,锋利得像把刀子,刀子淬了火,连声音都是又冷又闷的:“先把他先带上来,给朕瞧瞧。” ※※※※※※※※※※※※※※※※※※※※ 魏绎攻x林荆璞受。 架空朝代,相关设定糅杂夏商周秦汉魏晋唐宋元明清以及作者瞎编,请勿考据。两位皇帝都不形婚,请放心食用。he。 会努力更新,作者强迫症加手贱,总喜欢调整细节和修改错别字。 钝刀 一干人等先屏退至牢房外的过道。 郝顺这才嫌起狱中闷热,一脱下狐氅,后头就有人给他接着。 小太监弯腰压低了声:“郝公公,外头燕相国派人来催过两次了,都这会儿了皇上还要瞧什么?” 郝顺拖着慵懒尖细的嗓音:“你是不知,三十年前的殷皇后是个千年难寻的绝世美人,殷太子林鸣璋长得像殷帝多些,也算是少有的英俊了,可这殷哀帝的眉眼身段都是照着他母亲刻出来的,要不是碍着他殷朝余孽的身份,多得是权贵想养着宠着。可就算这样,七年来夷越、东都那些个郡王乡王还不是对其暗中帮衬拉拢,谁知图的是什么。皇上只是想瞧瞧那他长什么模样,不打紧。” “可若皇上真瞧上了那余孽,要多留他几日,燕相国那头可要如何交代?” 郝顺似是有所忌惮,瞪了他一眼。 小太监忙噤声不言,俯身给他敬上了一盏茶。 待到他将茶沫吐回杯中,才不紧不慢道:“皇上不爱美人,他晓得分寸。再说咱们皇上大了,不比几年前好管教,在人前也得给他留点面子。燕相国日理万机,哪晓得这其中道理。那林荆璞说白了就是个前朝囚俘,早晚得死,他催那么急作甚么。” 小太监笑眯眯地给他捶肩:“还是公公思虑周全,谁不知皇上是公公您一手教导大的,公公为大启操的心,可一点都不比燕相国少。否则就凭皇上原先那股贱养出来的乡野子气,怎能妥妥帖帖地坐在龙椅上。” 郝顺搁下茶杯:“上不了台面的话,也别拿着来哄咱家开心。” 小太监笑得更甚了:“是,郝公公训的极是。” 牢内。 两名狱卒将林荆璞重重丢了上前,背后胸前的伤口裂开,衣衫之下是血肉模糊,连呼吸一时都困难了起来。 魏绎的金履踏进了湿漉漉的枯草堆,随手拿了盏狱中的油灯,端详起林荆璞的脸。 灯举得近,魏绎人却隔得远,举止轻佻但不轻浮。 这会儿光又太刺了,教林荆璞睁不开眼。 魏绎:“你与你兄弟长得不像。” 林荆璞有些累了,面无血色,喘了两口,哑声道:“你,怎知不像?” “当年殷太子受戮于通往延华门的地下密道中,父皇命将其头颅悬挂于邺京城门示众十日,朕有幸得以见之,是有帝王之相。” 林荆璞一个寒噤,手脚上的铁链锒铛碰撞。 “还不止,”魏绎瞥了他一眼,面不改色道:“先父是蓟州启丰人,起兵前做的是屠夫营生,刀工了得,他曾亲手将殷太子的腱子肉切成了薄片,烤熟了给朕吃。” 这是林荆璞不知情的事。 铁链止不住地响,很快还是止于平息。 他低头咬牙,抬头又勾起不明的笑意来:“我与皇兄的样貌是不大相像,但毕竟是同个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想来味道应当差不多。怕只怕你的刀工还比不上你那屠夫父亲,或是连把像样的刀都没有,宰我不得,烤我不得。” 魏绎嗤:“案上鱼肉,钝刀即可。” 林荆璞笑:“是了,可不就是一把任人驱使的刀么。” 魏绎一把抓过林荆璞胸前的铁链,陡然变狠了,迫使他抬起了下巴。 林荆璞这才算看清魏绎,龙纹金珠挂在额前,挡不住他瞳中暗藏的狠戾之气。 两人素日里都藏得深,哪知仇敌一见面便露了型,先逞了一番口舌之快。 谁更动气,谁就输了。这道理连斗气贫嘴的七岁小儿都明白。 于是魏绎很快便松了手:“燕鸿要杀你,郝顺要杀你,启朝百官皆要杀你祭天,你死一百次都不够,又何须朕亲自动手?” 林荆璞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眼眸微合,也不再接话,似是无心再与他费口舌。 魏绎挑眉,了无生趣地看了他一眼,猜不透他是要死还是要活。 蓦的,狱中一阵无名风动,火烛竟灭了大半。 牢房的草垛中忽飞出两个狱卒打扮的蒙面人,持刀三两下砍断了林荆璞身上繁重的铁链,一脚踹开牢门,拉起他便欲往外跑。 林荆璞始料未及,动弹之中咳出一口鲜血来。他这一月来受尽了折磨,腿脚都是废的,全得靠人支着,一时也走不远。 他望着那两个眉眼陌生的人,微微皱眉:“谁让你们来的……?” 两人并不看他:“吾等是奉伍老之命,劫二爷,杀启帝!” 话音刚落,不知从哪又多出了五六个黑衣刺客,直奔着魏绎身后杀去。 “魏狗受死!” 魏绎反应极快,往后退了几步,他手旁并无军械,便一脚踢翻了身旁的火盆,通红的炭火朝那几人飞去,隔开了数米之远。 “护驾!快护驾——” 闻声前来的狱卒与禁军随从纷纷赶至,可这几名前来劫狱刺杀的林殷余孽显然都是精锐高手,不好对付。 郝顺打了个盹儿,方才在过道中听见救驾声与禁军齐整的脚步声,吓得茶水都打翻了,慌乱道:“哪里来刺客?!” “是那余孽的同党!公公莫急,常统领已带着八百禁军从最近的棠棣门赶来护驾了,想来皇上不会有事。” 郝顺听罢,顿时冷汗涔涔而下,口中不知在胡乱唾骂些什么,也不敢往狱中走去。 禁军还未赶到,从棠棣门赶至天牢最快也得半炷香的功夫,这时辰又是禁军换班的点。 他们是有备而来。 狱卒围困了几名刺客,可刺客挨着皇上近,尚未控住场面,对峙不下。 林荆璞望见眼前这番形势,又看了眼魏绎,忽捂着胸口忍痛喝道:“当今启朝阉人祸国,佞相霸权!汝等明面上吃的是官家粮,可你们家中的妻儿父母又有几顿饱食?中原复殷之士比比皆是,何不杀了这傀儡魏帝,同谋大业!大殷复兴之日,我许汝等复国元勋之功名!” 鸦雀无声。 魏绎听言一滞,不住冷冷发笑:“亡国杂碎,偏要做困兽之斗。” 剑拔弩张,说时迟那还是快,林荆璞身旁的一刺客趁狱卒不备,举刀刺向了魏绎。 魏绎一个侧身,顺势躲到了林荆璞身后去。 而那刺客不知是用力过猛,还是没拿稳刀,落空后微微踉跄了几步。 林荆璞眉间一凛,猛然察觉此事有异,可等不及闪躲,刀剑无眼,那刀锋已直直朝着林荆璞的腋窝子砍了下去! 鲜血淋漓! 他当时便没了知觉。 希冀 衍庆殿的宫人进进出出,忙了大半宿。 “这都换了第八盆了,怎么颜色还是这样的浓?”宫婢接过装满血水铜盆,脚下也不敢懈怠。 身旁的宫婢年纪稍长几岁,刚从屋里出来:“血止不住,御医们还在想法子呢。” “姑姑,里头那人到底是谁?以前怎么不曾见到过,竟能让皇上将他接到御居之所来养伤,长得这般俊美,某不是——” “嘘,”她瞧了左右,压低了声,像是知道什么内情:“听说是今日护驾有功,常统领亲自从狱中护送回来的,旁的不要多问。” 林荆璞疼得发怵,身上一阵冷一阵热,腋下的豁口连着五脏六腑似要从胸膛炸开,剩一口气噎在嗓子眼还咽不下肚。 混混沌沌,他仿佛见到了父皇的居所,殿中的摆设器物都换了,红墙也是新砌的,那株母后亲手给父皇栽种的石子兰也变成了富贵无奇的黄牡丹。 可他认得,这里正是他与皇兄以前每日晨省昏定给父皇问安的地方。 父皇问起皇兄功课如何,皇兄每每对答如流,却极少见他展颜欢喜。 当年大殷国土相继流失,流寇四起,国库紧缺时,拨出去的军饷还不够驻守北境的士兵吃上一口米糊,根本顾不上四方流民。 林荆璞跟在皇兄身后,常听他与父皇提及“肃清内政”四字。 “民生为本,硕鼠不杀,何以安万民,定天下?” 少年不知愁滋味,直至那沉甸甸的玉玺交至他的手中,他逃出了国门,方才见识了比言官口中要满目疮痍百倍的土地。 家中无壮丁,田中无黍麦。累累作饿殍,白骨接荒野。 他是前朝的亡命之君,复殷是烙在他骨血里不可磨灭的使命。他这一生都将背负着家仇国恨,背负着为大殷战死的英灵亡魂,也背负着天下众生的希冀! 这世上有多少人想让他死,就有多少人盼着他能活,盼着他去救! 逃难中的折磨与苦难都算不得什么,这一刀,也休想要他的命! 终于,林荆璞“哇”地又吐了一地的污血。 他知道自己活了,终于肯沉沉地睡了过去。 - 冬日夜长,魏绎起得早,苍白的弯月还挂在西边的宫墙上。这个时辰的天又黑又冻,郝顺还未起身侍奉。 他没去瞧偏殿那人的生死,只传召了昨夜的那两名御医来御前问话。 “人如何了?” “回皇上的话,人救回来了。刀刃离心口就差半寸,加上他本就气虚体弱,新伤旧疾反反复复,能挨过来着实是命大侥幸。大的妨碍是没有了,就是身子还烧得滚烫,不知什么时候才醒。” 魏绎不言,是在思忖着什么。 另一位御医清楚昨夜自己医治的是什么人,揣摩不清圣意,又觉得此事棘手,劝谏道:“皇上,微臣与沈御医都是去年年初才入太医署,医术不精,资历尚浅,不妨皇上派人请蒋御医过来给他瞧瞧,许能好得快些。” 魏绎淡淡回绝:“人死不了就行,领了赏先退下吧。” 两名御医前脚才谢恩退下,没过多久,禁军副统领常岳便候已在了外头。 常岳见郝顺不在,又示意魏绎屏退左右宫人,才低声禀告:“皇上,微臣无能,昨夜那几个行刺的余孽在押送路上都已畏罪自绝。几人身上都干净得很,怕是来之前就早已做好赴死的准备。但给臣一点时间,臣定能查到余孽的线索。” 魏绎“嗯”了一声:“不必查了。” 常岳一顿,不解:“臣愚钝,还望皇上明示。” “你行事一向谨慎,朕信得过。留个全尸,悄悄将那些人都安葬了吧。” 常岳这才明白魏绎说的“不查”是为何意,心中陡然一震。 天牢是邺京的重镇,平日里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要不是京中有人给他们行了方便,那伍修贤得疏通多少关卡,排除多少隐患,才能让八名刺客持着刀明晃晃地进入狱中埋伏,就算他有通天的本事,也不一定能做到这地步。 况且那群人既是来劫人的,为何又会误伤所劫之人? 常岳稍稍偏头,又看向了东面的那座偏殿,几个宫人还在忙着照料里头那人。 他方才在外头也听到御医说那人活了,思虑不觉更为深重。 可单凭区区的“护驾之功”,就能名正言顺救下这个本该千刀万剐之人么?侥幸救活了他这一次,还有千次,万次,他都该死! 但常岳大抵明白,魏绎不是寻常帝王,他从小便是挣扎在礼法之外才苟活下来的,世间的礼与法与他来说皆不重要。 他只消这么个借口打破局势,去做他想做的事。 “皇上,臣有一言,不得不进。”常岳面色凝重。 “子泰,朕知道你要说什么。” 魏绎说着,看向将亮未亮的晨曦:“等天一亮,宫外的消息一传出,多得是伶牙俐齿之徒要向朕进言。他们不光要进言,还要吃朕的肉,啃朕的骨。” 他喉间闷着一股无端的杀意。 皇城东边已乍现泛白的微光,他的瞳仍是黯淡得无边,似乎是长久以来在暗处蛰伏了太久,戾气太重,连光见了他这皇帝都要绕个道走。 皇宫里的日头从来暖不了他,除非有一日,他能重建这王朝的光明。 常岳见他如此,心中也无端生出一分落寞,俯首再拜:“臣乃粗鄙之人,的确是不懂得如何进言。可臣不明白,皇上费这么一番周折,保下一个前朝余孽,究竟是为了什么?” 魏绎握紧了窗檐,嘴角却松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1]。朕管他是哪朝余孽。” ※※※※※※※※※※※※※※※※※※※※ 暂时没有存稿,于是卡文又迟了……这篇文对我来说挑战有点大,但不是挑战又不想写,希望大家多多谅解~感谢留言收藏~ [1]出自诗经《诗经·小雅·鹤鸣》。 阉人 难得放了晴,邺京城的天却比平日还要些晦暗些,不多久,空中便飘起了细密的雪,衬得绿瓦宫墙泛着白光。 早朝时辰还未到,司谏院便呈上了一封联名奏疏,上头署了司谏院六品以上共三十七名官员的名姓,这三十七名官员此时正齐刷刷跪在衍庆殿正门外,要面圣谏言。 此封奏疏洋洋洒洒数千行,所陈之要旨不过落在那一句“诛杀余孽”上。 司谏院主簿许良正在雪地里行了三跪九拜之礼,放声疾呼:“臣等职责所在,使王谨慎其身而归于道[1]!兹事体大,关乎大启国运,望皇上速速下旨,林荆璞非杀不可!” “皇上,引国贼入室,无异于自戕啊!” 殿中的天子置若罔闻,掩着高门不出。 衍庆殿当值的太监见雪越下越厚,上前劝了两句。 这群谏臣跪在风雪之中,冷得像打了霜的茄子,看里头有人来劝,硬生生是冻出了一身傲骨,放声扬言:“君侧不清,臣等便长跪不起!” 不多久,雪里迎来了一顶红绒顶的轿子,谏臣们见到从那轿子里下来的人,似是看见了泥地里的金子,蜂拥上前,也不再跪了:“郝公公!” 郝顺一夜没睡安稳,手指间拨着一串佛珠,走得不大稳当,得由两个小太监搀着才好走路。 原因昨日他在狱中受了惊吓,后来禁军押走那几个刺客时,忽有刺客掏出匕首暴起朝他扑来,差点没把他的鼻子给砍下来。 那刺客死前面目狰狞,还狂笑不止:“阉贼狗彘!殷帝殷太子魂魄要重返人世,头一个便是索你狗命哈哈哈哈哈哈!” 当年,正是郝顺做的内应,给启丰军带了路,逼得殷帝被四面围堵,自绝于梁上。 …… “公公?” 郝顺又被吓了一道,顺了顺胸口的气,方回过魂来:“诸位大人,这天儿实在是怪冷的,何事要起得这般早,讨这活罪受?” 许良正是最后起身过来的,他一脸刚直,侧身做了个揖:“皇上昨夜带了个不该回的人回衍庆殿,下官身为司谏院的主簿,唯恐皇上狎小人、耽逸豫,怕误了家国大事,故一早便与同僚上书进言。” 郝顺指尖的佛珠顿了顿,斜眼瞥了道许良正:“衍庆殿是皇帝起居之所,不是议政的长明殿,一群读书人跪在这冰天雪地里,也不怕自个儿辱没了斯文。” 来的路上他便身旁太监禀报了林荆璞的事,只是精神一直不大好,还未费心去想。 另有几名谏官道:“不怕公公笑话,下官在殿外跪了都大半个时辰了,连声旨意都没从门缝里传出来,皇上这回怕是铁了心的。” “皇上与公公从小亲近,连燕相平日有什么不方便与皇上说的,都是托公公传话,只要公公开口,皇上那儿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郝顺听惯了应承话,只是端着肥胖的身子,小步往前边走去:“你们倒是机灵,晓得在人死前来一趟,好让燕相给你们记一笔功。咱家昨夜可是亲眼瞧见了,那余孽的确是替皇上挨了一刀,砍得还不是一般深,皇上年纪小,对着救命之人一时心软罢了。再说赏罚分明,该医的医,该救的救,事后还不是得砍头。只要咱家将道理好好说给皇上听,皇上自有决断。倒是你们,听燕相嗝口屁,就巴巴逼到衍庆殿前来,既是天大的好差事,燕相他自个儿怎么不来?” “这……” “瞧这雪是要越下越大了,路滑了就不好走了,诸位大人先回府去烤烤火吧。” 说着,郝顺搀着左右小太监的手,走进了衍庆殿。 许良正望着那宫门,面色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是赤红。 一干人往外走了一段路,渐渐散开了,他独自一人,忽摘下了乌纱帽往雪地里一扔,愤懑道:“还要指望个阉人,司谏院名存实亡矣!” 话音正落,一人拾起了雪地里的乌纱帽,掸了掸帽檐上风雪,递还给了许良正:“宫道里风声紧,许大人慎言。” 许良正一看,替自己拾帽的正是中书省侍郎商珠,他忙接回了帽子,稍收敛了几分愠色,仍是侧着半个身行礼:“商侍郎。” 许良正自小寒窗苦读的是圣贤书,最忌讳之事无非宦官祸国、牝鸡司晨,故而在朝堂之上最痛恨的便是宦官与女子。 偏偏这个商珠,是开天辟地的女子入朝为官。她先是在翰林授的编修,后凭着一手好文章受燕鸿赏识,入直中书省,辅佐丞相下诏令、发政文。 她步步青云,官已居从三品,是许多男子争名逐利一辈子也不敢想的高位。 商珠穿着官服,胸前的蓝眼孔雀为上等缂丝与珠宝所绣,腰配金鱼袋,再合身不过。若不是雪色衬得她唇红齿白,这风度直教人忘了她是个妙龄女子。 “许大人可是刚从衍庆殿回来?” “不错。” 商珠含笑了笑,问:“可见着皇上了?” “不曾……郝顺插了手,将司谏院的人都劝了出去。” “即是如此,看来郝公公是好心出手帮了司谏院忙的。许大人又何必恼怒,倒是应该要谢他。” 许良正满腔怨愤不平,又叹了一声,觉得还不如不提:“罢了,阉人这次也算是为国出力,勠力同心要同燕相劝皇上杀了那余孽。” 商珠轻摇了摇头:“许大人要谢他的,并非只是这个。” “那阉人还能帮什么忙?” 许良正又糊涂又气急:“宦官恃主把权,外朝户部的金部司、仓部司与礼部的祠部司都由他一个内官监管,连禁军都要仰赖着他手底下的太监过活,宫中趋炎附势之人敬他如瞻仰日月,多少饷银都流进了他的囊袋!他不误国误主,便算是好的了!” 商珠细声慢语:“燕相急着要杀余孽,皇上却要保下余孽性命。夹在这两者之间,没有万全之策,其身必遭反噬。要不是郝公公替司谏院的诸位揽下了这桩棘手之事,换做许大人,是要帮燕相呢,还是要帮皇上?” 许良正被她这么一问,倒是问住了,手心出了一通冷汗,忙又追问:“你何以见得,皇上就一定会保林荆璞?皇上从来不都是听……” 她掸了掸肩上的雪,目眺红墙,平静道:“不如换个问法,大人可知,燕相为何急着要那余孽的命?这宫闱重重,镇守的都是大启官兵,就算他有翻天的本事,也逃不出邺京去。” “难道……” “相传殷太子被戮前,将玉玺传于殷哀帝。” 商珠掂着腰间的金鱼袋,捧着手心哈了口香软热气,又接着说:“自古以来,帝者执传国玉玺者,方为正统。当年大启灭殷,只用了短短半年,至今征讨之战师出无名,可以说,启朝的皇帝比以往任何一个朝代的帝王都需要这枚玉玺。有朝一日,玉玺倘若能归位于大启,自是好事,可如此一来,相印的份量就轻了。” 许良正不知此番上书劝谏,竟有如此惊险。 司谏院历来都是独门独户的衙门,不隶属六部任何一司,到时出了事,也是最容易被查办的,无人庇护。 他当即转过身来,朝商珠一躬:“下官愚钝之至,多谢商侍郎提点!” …… 这会郝顺掀了龙绡棉门帘进去,魏绎正在用早膳。 不等他问安,魏绎便先搁下了筷,起身搀住了他的双臂:“朕一早便听常岳说了,缘是朕的疏忽,昨日让公公受惊了。” “多谢皇上记挂着老奴的这片心。” 郝顺也不多礼,就着膳桌坐下,双手烘烤着暖炉压着嗓道:“皇上,老奴是忧心呐,京中这场雪一下,皇帝会耳目闭塞,连隔着衍庆殿这一堵墙都听不见外头的动静,邺京这个冬天就没得安生。” 魏绎顿了良久,眼底生出一丝哀楚:“未想公公竟与朕离了心。” 郝顺心头一软:“皇上何至说出此等伤心话来?” “朕不杀他,是心有余悸。林殷余孽皆为死士,此时在内宫中杀了林荆璞,定会激怒残党,逼得他们孤注一掷,那时矛头又会指着谁?” 郝顺不禁想起昨日那刺客,想起殷帝死时瞪着自己的惨状。 他是出身低贱的宦臣,是捐廉弃耻的国贼,更是口诛笔伐的罪人。旁人不知,这些年来他白天做的是富贵梦,可一到夜里,无数的前朝旧人搅得他难以入眠。 民间有传言:待殷军攻回邺京之日,便是郝顺人头落地之时。那些忠殷之士若是有九分恨魏天啸、恨燕鸿,便有二十分的心要杀他这个阉人,仿佛亡国皆是他一人所为,可明明他只是开了扇门,带了条路。 他有了权势撑腰后,为此唾弃不已,可也常常懊悔难平:殷皇后待他不薄,他也逼死了她。 他须得将无数银钱珠宝堆砌在佛龛前,才得清静一些。 炉中的香灰装得太满,洒了些出去,烫到了手,不留神将藏在袖中的那串佛珠也一并摔碎了。 是不祥之兆。 郝顺心肝一颤,望着魏绎道:“可长久留那余孽在京中也不是办法……启朝又不是无人,难道,难道还会怕他那些几个残兵败将不成!” “公公心知肚明,燕相年年派兵肃清余孽,其势还不是如火后野草,杀而不绝,眼下夷越三郡迟迟未能收复,反倒都倒戈姓了林。殷朝历了千年,而启如新生之儿尚在襁褓,想让天下归心,还得靠抽丝剥茧,积水成渊。且将林荆璞软禁着,至少南边不敢轻举妄动,也是给公公积福积德了。” 郝顺一时听怔了,竟有几分不认得眼前这初长成的帝王。 魏绎又拾起地上的一粒佛珠,放入他的手心,顺势握住了他的双手:“父皇已故去,朕在宫中举目无亲,身边可不能再没了公公。” 郝顺腿一软,紧抓着魏绎的手“噗通”跪了下来:“圣主英明,这林荆璞是万万不能杀的!” ※※※※※※※※※※※※※※※※※※※※ 这段时间更新会不太稳定一些,先道个歉,不过至少是隔日更~ [1]出自《周礼注疏》。 美人 郝顺回府前趁兴与几个禁军的领队酌了几杯,愈发头重脚轻,飘飘然矣。 推门而入,刘娥正抱着一叠干净衣裳,见郝顺一脸醉态,忙搁下衣物去扶他:“宫里可出了什么事,公公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刘娥纤弱,搀着他肥胖的身躯,左右摇晃,很是吃力。 郝顺见着眼前娇滴滴的人,借着几分醉意,耍起流氓来,一把摸上她的腰,捧着她的脸蛋亲了又亲,蹭得她也满脸油光。 刘娥不自在,推攘了下:“公公醉了。” 郝顺顿时不悦,拉下脸来,一巴掌朝她脸上扇了去:“贱婢子,你我既是拜过堂的夫妻,这又是自家院子,装劳什子清高?咱家今日高兴,你就得陪着咱家一起高兴!” 语罢,他又糟蹋她的香颈,刘娥也只得从着。 待到郝顺尽了兴,已经过了半夜。 刘娥系好了扣子,去厨房端来了一碗汤,低眉贤惠道:“公公喝点醒酒的罢,可别误了明日御前侍奉的差。” 郝顺方才把酒劲都撒在了她身上,已清醒了不少,恣意笑道:“咱家有皇上的重爱,误点差事怕什么?” 刘娥仍是低头:“听说司谏院的人早上去进言,都被公公劝了回去。那公公可跟皇上讲明了道理,让皇上下定主意杀林荆璞了?” 郝顺费力蹬直了双腿:“先不杀了,姑且留那小崽子一命。” “不杀?”刘娥一怔,跪在地上给他揉腿:“皇上一向对公公与燕相言听计从,怎的偏偏这次专横起来?” 郝顺把玩刘娥的发髻,哑然失笑:“皇上哪能啊。留着那余孽,将来用处大着哩,咱家也能心安一些。” “奴婢不懂朝政之事,可也知道这样一来,明摆着是要与燕相对着干。林荆璞不斩,要再传出去是公公附和皇上这么办的,燕相到时必然会问责公公。” 郝顺斜了她一眼,嘲她目光短浅:“皇上已长成了,先皇嘱燕鸿的托孤之命也算是到了头。皇上的心可是与咱家连在一处的,等那余孽交出传国玉玺,哪还再由他只手遮天?” 刘娥手上的动作不觉慢了下来:“话虽是如此,可以燕相的权势,哪是咱们这位皇上能一年半载就动得了的?十年二十年也未尝能够。哪怕是公公这些年在内府行走的荣光,多半也是仰仗燕相袒护,若是——” 不知是哪句话惹恼了他,郝顺的酒气忽又撺掇了上来,将汤全打翻了:“旁的人张口闭口燕相也就罢了,你跟了我这些年,这嘴还是拧不过呢!” “奴……” 不等她开口认错,郝顺便不留情面地往她心窝子踹了一脚,“咱家这些年帮他也算是尽心了。他倒好,去年先是废了内书阁,说什么宦官不必读书,不过是怕内府出了人,压了他相府的权势!紧接着他的女学生又因你参了一本,让咱家在朝中丢尽了颜面!咱家可都记着呢!说来,你与他们倒像是一伙!” “不是的,不是,奴婢一门心思全是为了公公……” 脚边的钧瓷花瓶全踢翻了,郝顺还是气不过,在她身上又打又踹。 刘娥跪着,拿帕子一直在擦拭眼泪,她的泪是没有温度的,仿佛只是身体疼了要哭。 不多久,郝顺也打骂累了,睡了过去。 她听着耳畔的鼾声如雷,漠然停止了哭泣,冷冷地盯着枕边人,眼底幽深如月。 她知道,再等等,自己就要熬出头了。 - 邺京这场雪断断续续下了有五日,一派寂静,所有的嘈杂似乎都被掩埋在了皑皑之中。 雪停不久,林荆璞便醒了。 他瘦了不止一圈,本就细嫩的手腕只剩截皮包骨,握都握不住。 御医有意怠慢,隔日才过来瞧一次。衍庆殿的宫人给他换药也不算勤快,每日只分派一个低等宫婢过来照料。 “姐姐如何称呼?” 林荆璞面无血色,笑起来还是如春风拂过,他眼眸含光,清澈得令人瞧不见一丝虚情假意。 衍庆殿的宫人早些日子都训了话,住在偏殿的这位是朝廷要犯,是个极危险的人物。 她辈分低,牢牢记着教诲,从进屋起不敢多与他说一个字,不敢多靠近半步,可这会儿不经意抬了眼,稍一晃神,又忙低了下头:“奴婢云裳……” “听口音,姐姐是韦州人?” 云裳一愣,不由诧异方才是哪个字透了乡音,会被他猜了去。 林荆璞:“早听说韦州以两者闻名天下,一为青枣,二为才女。这般看来,云裳姐姐应是个才貌双全的人物。” 云裳听了,藏不住眼梢的痴笑,又忙摇摇手,声音细小如蚊:“公子高看奴婢了,韦州女子并不是都会作诗吟词的……只因出二十年前韦州出了个诗名压群儒奇女子的谢裳裳,所以在我们老家那边取名,想盼得女娃长得聪明伶俐,名字里都兴带个‘裳’字。可奴婢么,却是连大字都不识一个的。” 林荆璞目色一黯,温柔浅笑着,未再说什么。 云裳仔仔细细替他换好了药,才惊觉自己与这位“要犯”说了过多的话,可还是忍不住悄悄再打量了他一眼,方舍得收起紫檀案盘,一回头,不知魏绎何时已站在了门外。 衍庆殿的偏殿与正殿离了不过百步,可自打林荆璞住进这里起,他还是头一回来。 她一惊,忙跪下来迎礼:“奴婢拜见皇上。” 林荆璞余光往外,将笑意缓缓敛了,后颈躺下,索性闭目养起了精神。 魏绎面无神情,走了进来,驻足瞥了眼地上的云裳:“嫌热就少穿些,手脚笨拙,还肿成了红面胖鹅。” 云裳额头贴着地,怕得不敢应声。 很快,后头就有人扒去了她身上的白绒短袄,将她带到了雪地里挨冻,好让她解解热意。 她知自己恼了皇上,轻咬着唇,也不敢求饶。 林荆璞很快便听见外面传来抽抽搭搭的哭声,他将眼皮子开了一条缝,瞟了眼窗外的雪色,被魏绎逮个正着。 “心疼么?心疼你陪她一起。” 林荆璞挪了挪身子,腋下的伤口一阵剧烈的抽疼,他看向魏绎,温柔如旧的眼眸浑浊了几分:“你是见不得我与她好,还是见不得她与我好?” 魏绎:“都见不得。” 说着,他在离床榻最远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太监们奉上新茶,又有人添置屋内新炭,熏上皇帝爱闻的新香。 宫人们有条不紊地收拾完,屏退门外,严丝合缝地关上了门。 屋内很快便暖和了不少,林荆璞反倒不适应了,没由来咳了两声:“你来,是有何指教?” “御驾亲临,朕留你一条贱命,雪天来送你炭火,还不知感恩?”他说是来送炭的,可冷得像把刀。 “你在狱中找人演了出好戏,还借机砍了我一刀,没找你翻这笔帐就不错了。”林荆璞语气软绵,稳稳将他的刀接住了。 魏绎皱眉:“你早知那些都是朕的人?” 林荆璞淡然:“嗯,亚父不会筹划这等没脑子的行动。” 他的气质本就孱弱谦和,而今卧病在床,一言一行都让人心生恻隐,提不起丝毫防备之心,以至魏绎一时都被他迷惑住,半晌才反应过来:“你骂朕?” “自作多情。”林荆璞美人展颜,眯眼笑:“这一句才是骂你的。” 火|药味四溅,可烧不了林荆璞的身。 魏绎坐不住了,不避晦气,走近了几步,盯着他那副惨白如霜的好皮囊,蓦的冷笑:“你是仗色行事,还是一味寻死?” 林荆璞淡淡扫了眼这间偏殿,道:“这得问问你自己,你费了心机留我在这,是对我是见色起意,还是别有企图了。” 魏绎听言,颇有一番滋味。 他从未见过像林荆璞这样温润楚楚又伶牙俐齿之人,像块烫手的美玉。 他没有动气,反而心底生出一丝痒来。 真不愧是他命中注定的好仇敌。 “朕不是郝公公,对美人没兴趣。”他说这话时无意避开了视线,转身回到了椅子上:“你知道朕图你什么?” 林荆璞目光是散的,后脖轻轻一抬,微笑中反溢出一分威胁之势:“杀了我,传国玉玺将永埋地底,不见光明。” ※※※※※※※※※※※※※※※※※※※※ 本文姓名中出现的“裳”字都念cháng。 争执 雪融天晴,百官下了朝,商珠却领着数十名文官,形色匆匆。 “商姐姐这是要去哪?宫外道上的雪都清了,不如今儿我请姐姐去廊春坊吃茶听曲去——” 拦住商珠去路的是兵部司马萧承晔,此人是个纨绔,少时就颇负军功,平日里没事总爱缠着她。 她示意身后的人先行去备着,敛目朝他行平级之礼:“萧司马,皇上要召中朝大臣同礼部与工部,在澜昭殿复议重设内书阁一事。中书令特命下官一道前去,以便拟诏令之需。” 萧承晔一听,气笑了:“内书阁?这事不是去年年末就议过了吗?连太学院的诸多制度都未周备,内府的那群太监都是伺候人的下作玩意,要读什么书?” 商珠:“是皇上要复议。” “掰着脚趾想就知道,这哪会是皇上要复议的。狗太监真能蹦跶,一人得道升天还不算,还要把自己的干儿子干孙子都提拔上来,他倒不如把满朝文武的命根子都割干净了,那里外把持朝政的不就都是阉人了。” 商珠略显难堪。 萧承晔见她如此,赶紧掴了自个的嘴,好声安抚道:“好姐姐,我自小在军中厮混大,污言秽语惯了,你就当是没听见。” 商珠纠正:“商侍郎。” 萧承晔笑着应:“是是,商侍郎,商侍郎。” 商珠不与他多置喙,以公事为由,先去了澜昭殿。 萧承晔追了她两步,不想迎面撞见了巡逻的禁军队伍,领队的是禁军统领方济。 方济远远瞧见了商珠的背影,又看向萧承晔,暗地一笑,走过去朝他作揖一拜:“萧司马,商侍郎可是国家栋梁,受燕相器重,人也不能丢了高官俸禄,嫁到你府上跟你满屋子的妯娌挤一间。” 禁军本隶属于兵部,可这支皇家护卫队与别的军队不同,是在内宫当差。自内府之权极盛之后,调度禁军之权就逐渐移交到了内府手中,名正言顺地成了郝顺的爪牙走狗。而今的禁军只是在兵部挂个虚名,连每月的考核都是由太监督办的,发放俸禄走的也是内府私账。 兵部早几年前便因禁军脚踏两只船,同时听命外朝与内府,闹得诸多不快。 如今兵部对禁军已无调令实权,禁军又有了新主子,两边的人在宫外碰上了,一言不合难免啃咬起来,常常不顾颜面。 萧承晔早看方济不顺眼,也是一煽就着,歪嘴吹哨:“哟,刚还说着呢,狗太监的干儿子就吠到爷跟前了。有种,就再叫两声给爷听听。” “皇城之内,你说谁狗……!” “狗仗狗势,有什么可嚣张的,在皇上面前我也敢这么说!只可惜了常岳,人赤手空拳就能把十个你给打趴下,却要屈居在狗孙子的手下做副统领。” 方济听他一口一个“狗”,怒不可遏,啐了一地:“老子是打不过常岳,可还打不过你这黄毛小儿么!” 他紧握着剑柄,忍气不发,属下也劝他休与萧承晔一般计较。 萧承晔见左右有人拦着,嘴上更是不肯饶人:“打,你打啊,小爷是堂堂正正的兵部司马,十四岁就跟着先皇和燕相一起打天下的,论品阶论官职论功名,禁军上上下下都得喊我一声爷爷!” 方济正欲作罢,可此时暗中似有股力道推波助澜,剑从鞘壳飞出,眨眼的功夫,剑刃上沾了一道薄薄的血痕。 萧承晔的脸花了。 萧承晔捂着脸愣了半晌,喉咙发干,意料不到方济真会动手,居然还是持剑行凶! 他呼吸一促,也不顾了,丢了朝笏便朝方济扑来,破声大呼:“他奶奶的!小爷我跟你拼了!!” …… 魏绎与诸臣在澜昭殿议事起不久,就有宫人匆匆来报。 “皇上,出事了!禁军与兵部的人在长明殿外打起来了!常统领已带人去制止了,也不知这会劝住了没有。” 听到是禁军出了事,郝顺先着急质问:“好端端的,禁军怎么会跟兵部的人动起手来?” “回公公的话,几个路过的宫人说,萧司马下朝出宫的路上碰见了方统领,两人不知怎的就争执了起来,许是脾气一急,便动了手。起初也只是萧司马和方统领两人的私怨,其他的禁军护卫也是想劝架的,可赶巧兵部的几个官兵来宫里办差,撞见本部的大人与人相斗,气不过要去帮,这才火上浇油,致使两边都打了起来。” “有这么巧的事。”魏绎指尖摩挲龙座扶手,问:“兵部那几人今日来宫中办什么差?” 有工部官员上前答话:“皇上,半月前逐鹿军在京畿一带肃清了一个余孽的据点,虽没抓到人,可缴获了一批正在赶制的军火器械。按国律,兵部要将这些军火器械送至国库清点察验,才好存入库部司的。这批军火不是个小数目,一天是清点不完的,所以兵部的几个吏司拿了腰牌,清点完之前每日都要入宫来。” 郝顺仍抓着细枝末节不放:“是谁先动的手!?” “听人说,是,是方济大人先……” “休得胡说!” 离魏绎坐得最近的紫袍官员忽将茶盏重重地搁在了案上,锒铛清脆,屋内顿时鸦雀无声,连郝顺也先忍气噤了声。 那人正襟危坐,凛然犹神明,沉声对魏绎道:“皇军敢在宫墙之内逞凶斗狠,寻衅滋事,是藐视皇威,目无法纪,如此闻所未闻之事,不严惩恐叫天下人耻笑。多说无益,不如将犯事之人先带上来审问。” 魏绎颔首:“便依燕相所言。” 不久,三四十个人便被常岳带上了殿,个个鼻青脸肿,余怒未消,跪在一间屋子里,随时都要在御前重新撕咬起来。 果不其然,萧承晔先气冲冲告起了状:“皇上,是方济先动的手!他凭着禁军在御前的带刀之便,他要杀臣!臣脸上这道口子便是他的剑伤的!臣若是不还手,可就要不明不白地死在这内宫中了!” 方济要理亏些,可也力争:“分明是你出言不逊,辱骂郝公公在先!” 萧承晔的下巴恨不能抬得比天高:“狗监都要在宫中办私学让太监读书了,他这是要乱朝纲,要谋私权,岂有不骂之理!” 他口无遮拦,全不顾郝顺在跟前,喊得比谁都响。 郝顺气得发指,那句“放肆”刚到嘴边,只见燕鸿先端起了手旁的茶盏,劈头盖脸地往萧承晔身上砸了去。 茶渍溅了他一身,手上还多了几道划伤。 萧承晔见是燕鸿泼的,心底生出一丝畏怕来,气焰全灭了,立刻乖顺俯首,不敢再狂言:“下官知错……” 燕鸿从容起身:“怎会是你的错。你爹是个英雄,当年为国陷阵杀敌,临死前托本相照应你。这些年过去,你却长成了个不懂分寸、不明礼数之人,是本相愧对你爹。” 萧承晔心中不平,可听他提起爹,眼圈又红了。 燕鸿再拜御座:“皇上,萧承晔此子狂放气盛,今日又惹出这等有损皇家颜面的事来,恐难以再胜任兵部司马一职。臣以为,应降其为六品吏司,命其在家自省一月,再罚俸一年。” 燕鸿这番话看似是在惩戒萧承晔,可他未尝不是在逼郝顺舍掉方济这枚子。 他无非是想告诉在座诸位,萧承晔乃开国功臣之后,又是丞相义子,在宫中斗殴滋事尚且要降级免职,以儆效尤。 而方济不过是郝顺在提上来的一条狗,此次又是他先拔剑动的手,哪怕是有天王菩萨保他,他都得从禁军统领的位置上滚下来。 魏绎心中了然,可对于燕鸿这套滴水不漏的说辞,他身为君主在人前也没有不应允的道理。 “准。” 商珠在旁秉公办事,听旨之后,立刻提笔拟诏。 郝顺暗抽了一口冷气,此时已是骑虎难下,他也知晓这么一来,方济是保不住了,怕是连今日重设内书阁一事也得延期再议,损兵又折将。 可他没得选,只能顺势而为,于是凑到魏绎耳边:“皇上,至于对方济的处置,万万不能比萧吏司轻咯。” 方济听言,心中一颤,万般无奈下将头重重往地上一磕,咬牙道:“皇上,臣有罪!臣不该因私怨与萧承晔动手!臣,臣……甘愿辞去禁军统领一职!” - 衍庆殿,偏殿。 “二爷,正好赶上时候,事已成了。” 隔着一张窗纸,林荆璞对外头的人淡淡地“嗯”了一声,又从瓮中抓来一枚黑棋,与自己对弈。 魏绎还算是好心,怕他在病中无趣,早上遣人给他送了一盘棋与一本棋谱钻研,好打发打发时间。 “只是没想到,燕鸿这次玩了个玉石同烬,主动上奏,让启帝降了萧承晔的职。” 林荆璞执棋的手微微一顿,又笑了笑:“这哪是什么玉石同烬,顶多算以沙换金。放眼六部都是燕鸿的人马,丢了一个兵部司马于他来说,无关痛痒,何况萧承晔还年轻,来日复职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倒是方济,他这个禁军统领对郝顺的来说,可不止是一个亲信那么简单。” “臣困惑。”窗外的人请他明示。 林荆璞落下一子,棋盘上的格局顿时明朗了不少:“此遭过后,禁军怕是要重归兵部了。” 被褥 风吹树上雪,红梅一出,宫墙又被雪覆没了。 今日因兵部与禁军的这场殴斗,牵扯出许多棘手的事要善后。魏绎陪着中朝的官员议事商榷,回到衍庆殿时,也已过了二更天。 隔着满院的红梅,烛火阑珊,宫人收了华盖,替魏绎脱下黄氅。他正要进去,且驻足偏过了头,问:“那人睡下了吗?” 一旁伺候的人笑着应道:“皇上,那人如今就是个废人,睡着跟醒着都是一样的。” 魏绎想到了什么,不由暗嗤,一把夺过了随从宫婢的宫灯,拨开含雪的梅枝,疾步往偏殿走去,也不让人跟着。 推门而入,林荆璞早已和衣睡下,偌大殿内只留了一盏灯。 魏绎没多大耐心,睥睨之下,提灯将发烫的灯罩贴住他的脸,活生生将他给照醒了。 林荆璞被熏得呛了两声,睁眼又刺得很,他往上拉扯被褥,温温吞吞地蒙住了半张脸。 “你倒不客气,住了几日,真把这儿当自己寝殿了。”魏绎索性掀了他的被褥,扔到了地上。 林荆璞睡不成了,只得缓缓撑臂支起了半个单薄的身子,乌发散落在枕头上,语带困倦:“深更半夜,这位皇上哪来这么大火气?” 魏绎反手将宫灯抛到一旁,阴鸷之气已比来时敛了不少:“谁点的火,心知肚明。” 林荆璞嗓子是哑的:“冤枉,我哪敢往您心里点火。” 魏绎实在听不得他这刚睡醒的声音,总觉得放浪轻佻,不成体统。 他身为皇帝,却极少能主动想起这四个字——不成体统,头一次便用在了此人身上。 林荆璞少时养尊处优,天潢贵胄出身,哪怕是当了流寇,也是出了名的“合体统、识礼仪”之辈,也不知到了自己眼中,怎么就成了反的了。 他颇觉烦闷,在屋里找了壶茶,亲自倒了一杯,递过去让林荆璞喝了。 林荆璞接过茶杯,迟疑了下,说:“这茶是凉的。” “润了嗓子再和朕说话。”魏绎有几分霸道。 林荆璞只得顺从喝了,从舌根一路兜心凉到了胃里,很不好受。 在他喝茶间,魏绎暗沉了一口气,冷冷地盯着他的脸:“今日在长明殿外发生的事,你应当知晓了吧?” 林荆璞还因那杯凉茶一阵寒颤,没了被褥,只好抱膝取暖:“囿于深宫,眼耳不通,从何得知?” 魏绎不信,可还是将原委扼要与他说了一遍:“兵部的萧承晔与禁军统领方济起了争执,两人各自集了几个兵部吏司与一队禁军在长明殿外斗殴争执。亏常岳把人及时劝住押到了澜昭殿,萧承晔贬职为吏司,方济自行请罪辞去禁军统领一职,其他涉事之人要么被贬,要么革职,无一幸免。” “也是件稀罕事。” 林荆璞权当个笑话听,笑过之后,见魏绎那恨不得剥了自己的视线,倒是愈发坦然:“这事与我有什么干系?” “怎会与你无干系?方济那群人都是郝顺的心腹,他们此次因攀附郝顺被革职惩办,禁军往后就再难与内府齐心待在一条船上了。失了禁军的内府,可谓是元气大伤。这场意气之争,轻而易举地就撬走了内府把持了几年的要隘,实在是高。” 魏绎危险的余光在林荆璞身上游走,他没有证据,只能想办法套他的话:“郝顺不是卖了你朝的国贼吗?我若是你,难得回到邺京,头等大事肯定也是要对付他,为父皇母后报仇。” 林荆璞纹丝未动,嘴角松弛:“既是报仇,为何不找人暗杀了他来得快活?” 魏绎冷笑不言。 “再说,那些是你启朝的兵部官员,是启朝的禁军护卫,他们要打架殴斗,我一个前朝余孽挑拨不了,也拦不住。魏绎,你深夜来找我,到底是兴师问罪来的,还是只想找个由头折磨我一番,掀了我的被褥、灌我凉茶喝?” 魏绎背靠着茶案,给自己也灌了杯凉茶下肚:“两群人早不打晚不打,偏偏在复议内书阁的时候打,偏偏兵部那群人出来就撞见了禁军,未免也太巧了。” 林荆璞镇静应答:“听你这么说来,是巧。可仔细想想,也不算太巧。我这些年流亡在外,可也大抵知道启朝朝廷的局势,兵部摆明不是冲着禁军来的,是冲着内府的那位公公。禁军护卫早已成了他霸道横行的爪牙,朝中忌惮他的又何止一个兵部,如今居然要再添一个内书阁。” “怎么,连你也觉得内书阁不应设?” 魏绎贴近了些,想从他的呼吸中嗅出阴谋诡计的味道。可他气息里只有一股不留痕的香气,如梅蕊抽芽,雨过云开。 林荆璞视若无睹,也不避开:“宦官一旦有了学识,可是比祸水红颜还要厉害。别忘了三百年前内书阁是因何创立而又因何废止的,那也是大殷式微之始。内书阁有朝一日建成,的确是能与前朝抗衡一二,可只怕你到时会自食其果,消受不住。” 魏绎皱起了眉,倒不是惊奇林荆璞会好心相劝宦官误国,而是惊愕于他竟摸清了自己的算盘。 他助长郝顺的野心,加深他与燕鸿之间的嫌隙,又借机培植内府的权势,无非都是为了抗衡前朝势力。 他根本不在乎设立内书阁是否会动摇国基,也不怕重用宦官将来一日会自食其果,比起那些遥远之事,眼前他这天子之位已成了一个虚衔。他必须要想法制衡外朝,钳制燕鸿,才能斩断捆在手脚的提线,冲破束缚在喉间的金枷锁! 可除了活命,他却猜不透眼前这个人到底还在谋划着什么。他乃至怀疑,数月前常岳侥幸在聿州抓到林荆璞,都有可能是他自投罗网,只为回到邺京搅动风云。 此次兵部与禁军斗殴的事与林荆璞无关也就罢了,要真是他暗中动的手脚,恐怕还有更深的用意在。 魏绎勾唇一笑,掩饰心中的猜忌不安,接上话:“那如你说所,那朕还得先尝尝祸水红颜的滋味,才好长记性。” 林荆璞亦笑了:“这个不难,乱世之中最不缺的就是这个了。美人们为了活命,都会长出利齿尖爪,下了床就能把主子推入火坑里。” “你挺有心得。”魏绎道。 林荆璞谦让作揖:“不敢,不敢。” “你这话,倒是提醒了朕,”魏绎忽掷地一喝:“来人。” 殿外火速冲进来四名护卫。 “传话下去,让常岳亲自领人日夜在这间偏殿盯着他,不可懈怠,余孽狡黠多端,除了朕,不准任何人与他接近。” 经今日之事后,魏绎心中更提防着“美人”,以免节外生枝,防微杜渐的功夫都要下足。 “是,皇上。” 那些人动作极快,又找来了一副崭新的铁镣铐,拽住他,把双手双脚都给铐严实了。 这天才刚聊熟络,不想魏绎翻脸就不认人了,还给他戴上了刑具,好歹毒的心肠。 林荆璞语噎,无奈望着魏绎的背影:“你……” 魏绎头也不回,冷声道:“求饶也无用。外朝朕做不了主,区区一间偏殿,还会由得你翻了天。” 哪知林荆璞悠悠抬起双掌,犯难笑说:“你下旨不让人与我接近,而我如今也动弹不了了。那么这位皇上临走之前,可否屈尊,先替我拾一下被子?” 魏绎一滞,脸色霎时一阵青一阵白,绷着嘴角走了过去,而后真将地上那团被褥拾抱了起来,用力扔到了床榻上。 “多谢。” 傀儡 长明殿外的风波一过,魏绎又归于往日的清闲了。 他这小皇帝当起来很是省力,上朝不用费神,只需端坐着一概应允便是。 下朝之后,百官上疏的折子也一并先由相府票拟。燕鸿每隔三五日,再抽空将票拟定的折子送至宫中予他过目。送到御前的折子要是少了一份,或多拟了一份,魏绎也无从得知,也从不会去追责。 日暮西沉,各宫陆续点起了灯,燕鸿才领着兵部尚书邵明龙与刑部尚书安保庆,前来御前呈折复命。 魏绎漫不经心地翻了几本已被朱笔批注过的奏本,草草扫了眼,又随手搁置一旁。 邵明龙是武将出身,正值壮年,朝中习武之人莫出其右,他上前一步:“皇上,臣请奏亲持月底禁军的考核。禁军肩负皇城守卫,发生这样的事臣难辞其咎,以肃整为要,切不可叫浑水摸鱼之辈再乱了宫中纲纪!” 魏绎合上一本折子,“准。” 邵明龙:“禁军缺的人手,臣也会尽快从天策军与逐鹿军中挑选身手好的精锐补上。” 事已至此,魏绎顺水推舟,做了个人情:“此等小事,邵尚书不必一一向朕知会,毕竟禁军的本部就是兵部。” “是。” 魏绎又看向了邵明龙身旁的官员:“安尚书可也有事呈报?” 安保庆年纪尚轻,不比邵明龙稳重,素日行事便一向乖张:“回皇上,也没什么大事儿,不过是刑部最近抓着了几个犯人,都是十分厉害的余孽残党,折了刑部不少人。这不,专门到皇上跟前来通报一声,算是邀功来了。” “赏。” 魏绎语气极平,听不出喜怒:“多亏有诸位爱卿帮朕,朕方得安枕无忧。” 他又掩袖偏头打了个呵欠,似有些困乏了,也懒得再看折子。 燕鸿:“老臣还有一事。” 魏绎提了提精神:“燕相请说。” 燕鸿拱立如松,两鬓起了白霜,在御前更显威严之势:“年关将至,关在衍庆殿的那个余孽,皇上可审出了关于传国玉玺的眉目?” 魏绎一顿,缓缓放下宽袖,捋平整放于腿上,道:“他皮相软,可心性硬,朕得慢慢磨他。” “皇上操劳,不妨将林荆璞交给臣来审。”燕鸿应道。 “论操劳,朕也不及燕相万一。” “皇上体恤臣下,臣感怀于心,恩重命轻,更应当为国事鞠躬尽瘁。” “燕相是国之大器,社稷之重,那人区区一个笼中之物,哪值得燕相死而后已,否则得外传是朕亏待股肱老臣。” 君臣之间一言一语,没有一丝喘气的空隙。要不是看这两个人面色如初,仍是一派臣忠君、君敬臣的景象,旁人光是听着,脑中的那根弦都要崩了。 燕鸿且先不出声了,静默地望着魏绎。 他虽站在龙座之下,可魏绎从龙座上看,并不觉得他比自己低微,乃至要高些,比他头顶的帝冠还要高。 安保庆见势,忙咧着嘴要替人转圜:“皇上,燕相并无私心,只是——” 魏绎当即从容地打断了他的话:“朕何时说过燕相有私心?燕相忠心,日月可鉴。” 安保庆一贯机灵能辩,可此刻恨不得能掴自己两大嘴巴子。 燕鸿沉声:“皇上想再多留他几日也无妨,可五日之后的除夕新岁宴,烦请皇上也将那余孽带上,臣定能让他交代出传国玉玺下落。” 魏绎挑眉:“哦?” 燕鸿示意,安保庆随即挥袖吆喝:“把人带上来——” 几个官兵便拖上殿一个蓬头的男子,不知是死是活,那人遍体鳞伤,身上没一块肉是全的,好歹要进宫面圣,算是给换了件干净的囚服,可还是瞧不出几分人样。 “这是何人?” 安保庆:“回皇上,这人正是殷朝大将曹问青之子,曹耐。刑部三日前从京畿抓回来的新鲜货,在京畿收购十余家铁铺为余孽打造军火器械的人正是他。我朝追捕了曹氏七年,都没抓住曹问青,可现如今逮到了他儿子也不算亏。” “风流满邺京的曹三郎?”魏绎盯着地上那人良久,还是将信将疑。 安保庆面露狠戾,一把抓住了曹耐头发,往后一扯,将他的脸露出来给魏绎瞧,隐约能瞧出几分往日的俊朗。 才三日就能将人折磨成如此德行,是安保庆才能做出来的事。 他言语中沾沾自喜,“不错,曹耐以前是有这名声。皇上还有所不知,他少时是林荆璞的侍读,两人关系匪浅,若以此子性命作要挟,事可成矣。” 魏绎低笑,接过一盅新茶,他呷了一口,皱眉不悦:“是要烫死朕?换杯凉茶来。” 奉茶太监弯腰为难道:“皇上,圣体要紧,外头这天还冻着呢,哪能喝凉茶?” “朕就爱喝凉的。” 打发走太监,魏绎才想起正事:“方才说到哪了?” “皇上,除夕宴上以曹耐要挟林荆璞。” 魏绎颔首,又说:“林荆璞看着柔弱可欺,实则是个有胆色的,兴许还是个薄情之人,区区一个儿时玩伴,哪能抵得过传国玉玺的分量?” 安保庆笑了笑:“皇上,林殷余孽至今未能根除,他林荆璞一个黄毛小子能抵多大用处,还不是全凭伍修贤与曹问青两人撑着。伍修贤在外拉拢势力,曹问青则常年潜藏在邺京与京畿一带密谋传信,这邺京城中究竟藏了多少殷朝死士尚不分明,连宫里头都有埋伏也未可知。此子,便是撬出邺京余孽之网的豁口!” 他说着,又朝向了燕鸿:“正如燕相所言,林荆璞如今身悬内宫,与外都断了联系。宴上酣然,他若看到曹耐被抓,哪怕是为了稳住曹问青,也要想方设法留下曹耐命来,试问其心怎能不慌,又怎能不怕?” 魏绎笑意明了,从龙座上起身凑近去打量那曹耐,撒气也往他身上踹了一脚:“诛心之计,燕相手段了得。朕,拭目以待。” - 天气转冷,林荆璞渐渐起了咳嗽之症,他受伤的胳膊还动不了,不过已能下床缓慢走动,没人伺候也勉强能自理。 禁军将他的这间偏殿守得滴水不漏,膳房的一日两餐,都是由常岳亲自送至他面前。 林荆璞倚窗棂而立,站了有一会儿。 常岳送饭进去,见早上的饭食他还未动过,问:“你怎么不吃?” 林荆璞握拳咳了咳,身上的铁链也轻轻作响,明眸善睐道:“新年将至,你家主子说要宴请我一同贺岁。我留着肚子,到时好多吃上一些。” 常岳已然知道了此事,心叹他单纯无知,将碗筷摆了出来,肃声奉劝:“现在不吃,只怕你到时候更吃不下。” “倒也未必。” 林荆璞抓了一把米饭,摊开手掌伸出窗外,便引来了几只雪白的红眼肥鸽停在他手臂上啄食。 常岳望着争食的鸽子与林荆璞亲昵,暖光煦煦,如春风来。这画面隔得近瞧,人和鸽都像是在一副画卷里,美得不大像是真的。 连他都得恍惚了,后知后觉,真是为魏绎捏了一把冷汗。 常岳皱眉质问:“宫中何人何时养起了雪鸽?” 林荆璞眼含笑意,瞳中却薄凉如月,与常岳说:“这些鸽子瞧着蠢笨,又这般贪食,该是宫外飞进来的。” 常岳听言后,疑心更重,暗中握住了剑柄,从屋内大步走了出去。 喂完手中米饭,林荆璞温柔地将雪鸽驱赶了开,轻轻合上了窗,低声与这群鸽子道:“熟米吃多了,容易拉稀,不给你们喂了。” 他一转过身,鸽子血便溅到了窗纸上,雪鸽直直地坠了下来。很快,禁军就过来察验那几只鸽子的尸体,一只都没落下。 林荆璞抬眸望着那几道灰蒙蒙的鸽子血,并不惊恐,他自若地摊开手掌,从指缝中取出一粒宛若米粒大小的纸团。 这是湫州特制的纸,薄如蝉翼,须得十分小心才不会破损。 摊开看过之后,林荆璞又若无其事地将那纸烧了,他动作轻慢谨慎,铁链都不曾响过一声。 可等他人再坐下时,一时挡不住从胸中涌上一阵煞人的咳意,咳出一口鲜血来。 这年,怕是过不好了。 除夕 “朕听常岳说,你咳血了。” 林荆璞随御驾赴除夕宴,他本来走在队伍后头,被魏绎唤到了龙辇旁问话。 “嗯。” 魏绎早几天前就吩咐下司织,为林荆璞按启朝国宾的规制裁做礼服。可宫里裁衣的速度远没有他消瘦得快,袖子空落落的,撑不大起来。 虽是华服玉冠加身,可手镣脚铐并未卸下,林荆璞拖着重物,走得有些喘,缓了些许才又说:“御医来看过了,说是无妨。” “朕不是记挂你的身子。”魏绎剥开眼前珠帘,吩咐前边的御驾走得稳当些,又压低声道:“实在吃不消,你不必要逞强。毕竟这是启朝的新年宴。” 林荆璞应承:“盛情难却。” 魏绎摸不透他,“朕何时盛情邀请过?只随口提了一句,你倒是上心。” “算来足足有七个年头,没有在邺京过年了,承蒙恩情,遂了心愿。”他含笑仰头,凝望这满眼的宫墙,烟火初绽,芜菁幽绿,物是人非,少年之景恍惚就在昨日。 魏绎却从无心领略这宫中美景,挑眉望着他的下颚,闷声道:“朕的这份恩情,你最好是在宴后也能记着。” 万祥殿,百官皆已入席。 魏绎步下龙辇,又伫足回头,弯腰拾起了铁链。林荆璞便猝不防地往前一踉,被他牵着一同上了殿。 “这是要做什么?”林荆璞慌了下。 魏绎难得能见他失态,缠着铁链又扯近了些,“我朝对你虎视眈眈的人不少,朕得看牢了。万一谁想在宴上对你行刺,朕的玉玺还没到手,岂不成了桩亏本买卖。” 林荆璞又无奈轻笑。 他冒着前朝余孽的身份入席,已足以招嫌讨恨。果不其然,自入殿起,启朝的官员睹见魏绎牵着他到了御座旁,个个眼里藏着刀剑,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了。 真不知魏绎此举是想护他,还是想羞辱他。 司谏院的臣子又跳了出来:“前朝余孽,怎可上座!” 魏绎向身旁郝顺使眼色。 郝顺会意,拢着拂尘,尖声道:“今日是皇上亲设的贺岁之宴,不谈论国事。林荆璞是皇上的贵宾,既是贵宾,岂有不上座之理?” 魏绎拽着铁链,又将他拉到了旁边的座上。 司谏院的人喋喋不休,燕鸿与六部冷眼旁观,并不掺和。 魏绎一声“开宴”,八音迭奏,笙竹鼓乐便盖住了不平之声,另有倩女舞袖翩翩而来,佳肴上桌,美酒入樽,一派荣升祥和。 不多久,就有禁军从侧门而入,悄悄将那几个聒噪之人从宴上请了出去。 “吃吧,没毒。近日都瘦了。”魏绎附耳在侧,夹了块肉到他碗中。 林荆璞望着碗中之肉,又淡淡扫了眼殿内,人们无一不是在暗中留意着御座这边的一言一行,他问:“昏聩之名,于你何益?” 魏绎笑了:“朕本就无能,多一个昏聩的名声,不打紧。” 林荆璞睨着眼:“你今日有点古怪。” 魏绎端坐不乱:“朕平日对你难道不好?” 林荆璞没再理会他,夹起碗中之肉,细细咀嚼,脸上瞧不出这肉的味道究竟如何。 启朝建立不足十年,礼乐制度远不比以前殷朝周备,可既是除夕朝宴,还是少不了要赐字赐菜、百官贺岁之礼。 魏绎应付起这些,倒是游刃有余,按官员品级按制打点妥当,一点纰漏都无。 筵已过半,林荆璞也已吃饱,他不再动筷,静坐着观赏眼前的歌舞。 安保庆此时端了一杯酒,起身到林荆璞座旁打照面,他油滑笑道:“二爷,许久不见,鄙人得敬你一杯。” 林荆璞见他,也不失风度,举起酒樽回敬:“安大人如今可是刑部的鬼煞小王,如雷贯耳,哪怕不在邺京城,也常能到听你的名号。我的人多是败在你的手里。” 安保庆弯腰作揖:“让二爷见笑了。” 林荆璞饮酒十分斯文,又问:“令尊近几年可还好?今日怎么不见他来。” “家父年纪大了,入了新朝后,身子总是不大好,多的时候都留在家中注经释文,也不喜凑这热闹。” 林荆璞淡淡一笑:“有劳安大人,回去替我向令尊问声安。” “一定,一定。” 安保庆私下里敬完酒,回到座上,忽高声道:“正值新岁之喜,臣也给二爷也备了份薄礼,望皇上准臣呈上。” 魏绎还在吃菜,摆袖默许。 林荆璞心头一紧,看安保庆与燕鸿的神色,不由紧握了杯盏,就看到曹耐被带到了殿上。 眼前的曹耐伤痕纵体,半边头皮已被烫没了,脚掌外翻无力,八成是已被挑去了脚筋。除了殿上的几个知情之人,百官无不惊愕,纷纷搁筷议论。 “二爷可还认得此人?” 安保庆笑意瘆人,抓着曹耐头发一路将他拖到了林荆璞跟前,血痕也留了一路。不过毕竟还在宴上,很快就有宫人过来将血收拾干净,费了不少抹布。 林荆璞喉间微紧,垂眸暗吸了一口冷气,又拭了拭覆出去的酒,勉强镇定了下来:“自是认得的,他是我旧识。” “认得就好,免得让人误会刑部随便抓个人充数行骗。” 曹耐伤重,瞧着是半死不活的,可睁眼一看到林荆璞,他忽咿咿呀呀的大喊了起来,泪水夺眶而出,蜷着身子想朝他爬来,奈何双腿发不了力,活像条在岸上挣扎的死鱼。 林荆璞底下使劲掐着手心,装作没看见,稳声问:“安大人,敢问他这是怎么了?” “哦,二爷莫要担心,只是被毒哑了而已。下官特意嘱咐过手下,拷打时手脚要轻些,没留下什么致命的伤。” 他将曹耐毒哑,无非是不想林荆璞与曹耐在殿上有交语,也免去了经由曹耐之口传递任何宫外的情报。 曹耐的死活,全凭他一人作决断,他注定孤立无援。 林荆璞僵笑着,又朝安保庆敬了一杯:“多谢安大人还念着旧情,照拂曹家子。那么这份厚礼,我就收下了。” “二爷且慢。” 安保庆一脚将曹耐踹了回去,露出狡黠笑意:“这份礼是备给二爷的,可礼尚往来,二爷是不是得也得献上另一份礼,以表诚意。” 酒未沾唇,林荆璞就放了下来:“你想要什么?” 安保庆看了眼魏绎,陡然褪去了谄媚之相,拱手倨傲说:“臣如今乃启朝臣,所谋之事,自然都是为了启朝皇帝!臣不为别的,只是想要替皇上问一问那传国玉玺的下落。” 林荆璞也扭头看向了魏绎,目色变冷了几分。 魏绎不看他,只是往后靠在龙椅上,仿佛置身事外。 “二爷,可想起传国玉玺藏哪了?”安保庆拽着曹耐,逼问不休。 林荆璞要是此刻不说,那么曹耐必死无疑,他不但失了挚友,没脸跟曹问青交代,还有可能因此让曹氏在邺京布了七年的谍网毁于一旦。 可要是说了,魏绎拿到玉玺后,自己于他就再无什么利用价值,魏绎不会保他,燕鸿那帮臣子也可以名正言顺地折磨。恐怕不出几日,他与曹耐都将置于死地。 进退维谷,两头都是绝路,他不好选。 一时殿内气氛凝结,僵持不下。 此时,膳房又传上了一道菜,是鱼翅螃蟹羹。宫婢们纷纷端上了菜肴,也呈到了魏绎和林荆璞面前。 郝顺知道魏绎爱吃螃蟹,哈腰询问:“皇上,这菜看着就鲜美可口,要不尝尝?” 魏绎对那碗羹提不起多大兴致:“膳房今日是怎么回事?朕都饱了,还上羹食,哪还能喝得下。” “许是煲这道羹费时些,故而上得慢了,皇上放心,回头老奴定仔细训他们。” 郝顺命人将这碗羹撤下,魏绎又道:“朕不吃浪费了,这年头螃蟹也是金贵物件,能千里迢迢运到宫中,不比金子便宜。赐给那人喝吧,好歹他也是来殿上一同陪朕贺岁的。” 郝顺一顿,马屁紧跟着上:“皇上心系民生,又仁慈怀德,实乃国之大幸。” 于是他就让身旁的宫婢端走了那碗羹,送到了曹耐面前。 是皇帝亲赐的菜,安保庆也没敢拦。 曹耐已是苟延残喘,望着那碗羹食,没有半分食欲。 郝顺颐指气使:“御赐之菜,那可是无上尊荣,曹公子请务必吃干净咯。” 宫婢舀了一勺羹,喂到曹耐嘴边。 曹耐没力气抗拒,正要吃下,哪知安保庆心中生疑,忽一把抢过了那碗羹食,到殿内随手抓了个太监,说要先试毒。 那太监也是内府得力之人,郝顺见状怒斥:“安大人未免也太过放肆了!此举莫不是在怀疑皇上要给这贼子下毒!” 安保庆朝御座一拜,先斩后奏:“皇上见谅,眼下曹耐之命关乎到传国玉玺的下落,他的命得先留着,以防万一,臣不得不如此。何况臣这不只是给曹耐试毒,也是在为皇上试毒。” 魏绎一脸淡漠,很是无所谓:“安大人谨慎些也没错,朕赐的羹,是应该试试毒。” 安保庆听言,转而又有了几分犹豫。 这边话音未落,一道白影闪过,隐隐晃到了安保庆的眼,只见从那喂羹的宫婢袖中飞出一把匕首,直戳曹耐心脏。 筵席众人变色,眨眼功夫,曹耐当即死绝了。 林荆璞绷着身子,眼睁睁看着曹耐从自己眼前倒了下去,他捂着胸口,一时觉得有些喘不上气。 “糟了!给我速速拿下此婢子!” 安保庆愕然败坏,哪还顾得了试毒之事,气得打翻了手中羹食,站在案上声嘶力竭:“究竟是谁人敢坏我计策!” 那宫婢从曹耐心口拔出刀刃,飞快往后退了几步,就抵在了林荆璞的案桌上。 她扭头看向了林荆璞,眼中并无惊恐,无畏之下,瞳中是将燃尽的光。 林荆璞对这种眼神太熟悉了…… 她什么都没说,下一刻,便在他面前割喉自尽了。 可林荆璞没能看到她倒下的一瞬,有人及时站出来,替他挡住了。 喉血都溅在了龙袍上。 对峙 宫外的烟火彻宵通明,包裹着皇宫内的肃杀之气,甚是违和。 除夕守岁,安保庆与他的手下却只能跪在衍庆殿外听爆竹岁除。宴上曹耐死在了他的看管之下,不但没能从林荆璞口中套出玉玺的下落,还白白赔了撬动邺京谍网的线索。那可是曹问青的儿子。 刑部失职,按理,他是头一个要论罪的。 冷夜里下起了淅沥的小雨,燕鸿回了趟相府,换了身轻便的衣裳,连夜乘马入宫来,见到这帮人还在衍庆殿前跪着。 燕鸿没知会安保庆,便摘了篷给太监,领着人要进殿面圣。 安保庆淋着雨,往前一俯,疾呼道:“燕相!是下官办事不力,可恳请燕相务必向皇上言明,此事必是林殷余孽所为!他们杀了曹耐,这是要弃车保帅!” 夜很深,他看不清燕鸿的脸。 “你想指证余孽杀了自己人。证据呢?” 安保庆在洼地里挺身:“那名宫婢已死,可只要……” 雨声渐大,也盖过了他的声音。 燕鸿肩上沾了雨水,他轻掸了掸,道:“想立功是好事,这些年你也为我朝立了不少功劳,本相亦知道你的难处,可这节骨眼上,你先得避嫌。因岔子出在你这,本相不得不退一步,此案皇上已亲指了刑部的其他人来查,由本相亲监。你不必插手,也不必再跪了。” 六部从不缺想往上爬的人,刑部亦是。 这些年刑部官员在安保庆统管之下,都深谙一个道理:想要往上爬,只须想尽办法将林殷余孽狠狠踩在脚下,这便是不次之迁、官运亨通的良道。 安保庆听到这案子还是交给刑部处置的,暗松了一口气,可留意到跟在燕鸿身后要一同面圣的人,略微惊愕:“皇上亲指查案的人,是他?” 燕鸿身后的少年郎颜如冠玉,又气逾霄汉,正身朝他一拜:“尚书大人,正是下官。” - “臣宁为钧,参见皇上。” 魏绎手不释卷,瞧了一眼,闲散问:“你就是宁为钧?官居何职,现食几品俸?” “回皇上,臣现任刑部提牢司副吏司,从六品,月俸四石。” 魏绎颔首,又问:“四石够家中开销么?” “回皇上的话,父母已故去,家中人丁单薄,唯有长姐相依,四石足够了。” 待魏绎还要问别的,燕鸿坐在一旁,冷冷地打断了两人的闲谈:“皇上,安保庆还在外头跪着。” “朕又没怪罪他,跪着做什么。去通知安老先生,赶紧抬个轿子把儿子接走。” “是。” 宁为钧见皇上不再过问私事,也肃声禀明公事:“臣受命查案,已连夜将与行刺宫婢有往来之人都扣押了,臣向皇上禀明过后,便去一一审问。行刺的宫婢唤作刘娥,年二十七,是邺京人,家世还算干净,查不出什么端倪,新朝伊始她便被卖入宫中,如今已是万祥殿的主事。刘娥行刺所使的是最寻常的梅花匕,材质平平无奇,邺京上百家铁铺都能买到,这个级别的主事宫女想托采办出宫买把防身的匕首,也不是什么难事。” 魏绎一顿,搁下了书卷,嗤道:“都过去几个时辰了,就查到这些?安保庆是要比你能耐许多。” 宁为钧没跪下,倒是愈发不卑不亢:“臣不敢怠慢,刘娥那边暂且耽误,是因臣发现御赐的那碗鱼翅螃蟹羹中被人下了毒,且满殿唯有皇上的那一份有毒。” “有人想要毒害朕?”魏绎故作紧张。 “不错,此事关乎皇上安危,比曹耐行刺更为要紧,所以膳房从采买到试菜的宫人,臣也一并扣押了审问,因此才耽搁了。” 魏绎攥着双手,往前一探:“那,可查出来是谁要毒害朕了?” “尚未查明,但此人应对皇上的喜好口味有所了解,知道皇上爱吃蟹。还能打通内府膳房上下,其在内府之势足以想见。” 殿内突然寂静了。 君臣三人各怀心思,目光交汇的那一刹,屋里灯又暗了一些。 燕鸿稳声提出质疑:“下毒之人,会不会也是刘娥?她或许在端走菜肴之时,趁机将毒药放入了羹中,皆是为了毒死曹耐。” 宁为钧:“燕相说得也不无道理,可试问此婢既然备了毒药要毒死曹耐,又何必再多此一举藏一把匕首?就算她是为了保险起见备了两手,那她又是如何提前预知皇上要赐羹给曹耐?依卑职看来,这下毒之人与行刺之人,必是两拨势力,只不过是这行刺之人先得了手。” 魏绎顿觉口干舌燥,掀开茶盖,唤了声:“郝顺——” 无人应答,上来一个面生的小太监:“皇……皇上,郝公公他他不在……” “今日不是他当值么?” 宁为钧替那小太监说:“回皇上,郝公公也被臣扣在了刑部。” 魏绎挑眉,重重地扣上了茶盖,不悦道:“你一个从六品,胆子倒是不小。堂堂内府总管说扣就扣,那依你所见,郝顺是行刺那拨的,还是下毒那拨的?” 宁为钧官小,倒是不怕触碰逆鳞,他笃定不疑:“依臣愚见,下毒一事,论在内宫手眼通天的本事,郝公公的嫌疑最大;而刘娥行刺,也八成与他逃不开干系。” “前者揣测勉强说得过去,后者又是凭什么依据?” 宁为钧目色平稳:“刘娥,乃是郝顺的对食。” - 风云苍茫,雾中遥遥走来两匹马,马背上的人都年纪尚小。 “二皇子,来日待你皇兄垂衣而治,你就去跟你皇兄求求情,你我便不用再背这些恼人的书文了!再读下去人都读傻了,要不是看在你的份上,这皇子侍读我早就不当了!” “可是,可是曹将军唯你一子,你不上进,将来谁替你曹家承袭爵位?” “小爷才不稀罕那爵位,谁爱拿拿去!” “这话叫你爹听了,怕是得动怒。” 他快马鞭策,笑得甚是恣意:“曹问青不过才平定了三个州就当上了大将军,有什么了不起的?小爷将来可是要为大殷收复整个北境的,哪能瞧得上他继给我的爵位?驾——” “曹耐,曹耐……” 他唤他,那人骑着马不回头。 “曹耐!你回来!”他撕心裂肺。 “曹……” 血光一现,人与马都翻了。 林荆璞从梦中猛地惊醒,衣衫松垮,浑身无力,挨着后颈的地方都湿透了。他想起梦中之景,胸中郁结难散,手攥着被褥,五指差点要将那丝绸给挠破。 有人给他递了一杯水。 是魏绎。 “这次是热的。” 林荆璞接过:“多谢。” 他喝下热茶,心神稍定了。 “梦见什么了?”魏绎颇有玩味看着他这大汗淋漓的哀楚模样。 林荆璞抿唇不言。 “曹耐跟了你那么多年,说弃就弃了。林荆璞,你还真是个性子薄凉的祸水。” 说这话的时候,魏绎眼盯着汗珠从他的鬓边滴下,一路顺着下颚聚在了下巴尖上。他此刻心中疑惑的并不是案情,而是这人的下巴怎会生得这般剔透好看,是为尤物。 林荆璞缓缓抬眸:“曹耐不是我要杀的。” 魏绎把玩着玉扳指,与他四目相对:“你这样盯着朕是想做什么?” 林荆璞抿了一口茶,眼角稍沉:“你野心不小。” “瞎掰扯什么?朕听不懂。” 林荆璞没再看他,只盯着掌心的热茶:“这杯水里,你也下了毒么?” 魏绎一滞,诡笑道:“既疑心有毒,你还喝?” 林荆璞不再出声,默着浅笑,又将那茶喝得见底。 倒是魏绎坐立不安起来,他警惕地扫了眼四周,觉得这间偏殿的墙不够厚实,总是漏风。可无论风是从哪条缝吹来的,他都已被林荆璞看穿。 少有人能在这样的林荆璞面前沉住气,魏绎亦然,不由敛笑:“是谁告诉你那羹有毒的?” “猜的。” “猜?” “你不惜昏聩之名与我亲近,又借你爱吃的一道御膳赐给曹耐,不就是一招弩下逃箭,让在座之人都帮着排除你这皇帝的嫌疑吗?既然是从吃食入手,那就只有下毒了。” 魏绎公然在宴上与林荆璞亲近交好,无非是为了让百官信他耽于林荆璞、想讨好他,自然就没有杀曹耐的道理。 再者宫中内侍皆知魏绎爱吃螃蟹,所以无论刑部怎么查,结果都会是乱臣贼子投其所好意欲毒杀皇帝,没人会怀疑是皇帝为了杀曹耐,而给自己爱吃的食物中下毒。 “你心思了得。”魏绎不再藏掖,顿了顿,扳指停止转动,睨眼道:“有句话燕鸿说对了,是得早点杀了你,以绝后患。” 经过此遭,林荆璞反倒不再顾虑自身性命,说:“你手段也了得,要不是我清楚你平日待我究竟如何,也不会怀疑到你的身上。可你为何要设计阻拦此事,利用曹耐逼我供出玉玺所在,不是对你百宜而无一害吗?” 魏绎轻嗤:“你以为燕鸿和安保庆是真心想替朕拿回传国玉玺?他们哪有那么好心,若是得逞,你得死,朕有朝一日也要亡。” 林荆璞微微皱眉:“什么时候你我的命竟绑在一起了?” 魏绎答非所问,“可惜了,朕处心积虑,还是没来得及把曹耐毒死。要早知道有人来杀他,朕还玩什么火呢,差点烧着自己。” 他是在埋怨林荆璞。 “曹耐不会白死。”林荆璞忽慢声道。 魏绎看向他,挑衅中带着丝与帝王身份不符的轻佻:“你要想复国,路还长着。” “曹耐不会白死。我是往近了说,我不会让他白死。”林荆璞重复了三遍。 魏绎发觉这位美人终于肯露出了刺尖,他不动怒,反而笑了,心痒想挫挫他的锐意:“林荆璞,你料敌如神,心思缜密,可你偏偏错漏了一件事。” “什么事?” 魏绎弯腰,几乎是咬着他的耳朵说的:“朕最不喜吃的就是螃蟹。” 葡萄 林荆璞的耳根霎时变得通透:“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朕在与你推心置腹。”魏绎顺势轻轻地搭上了他的肩,却未真正落下掌跟,旨在试探。 乌云蔽空,红霞隐匿,殿内香炉的烟煴弥漫,透着一股不明的味道。 林荆璞不由得笑了笑:“启朝六部和内府都想与他们的皇帝推心置腹,还轮不到我一个外敌。” “孰敌孰友,朕分得清。大敌当前,次要的敌人也可以变成友军。何况朕不保你,燕鸿还会想尽办法杀你害你,这次只是侥幸。你得找个倚靠。” “你想借他朝之手,铲除本朝异己?”林荆璞说着,淡薄地撇开了肩上的掌。 “话不必说得这么难听。” 魏绎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又拿黄帕擦了擦掌心的汗,“朕精诚待你,除夕宴上朕为了你,给自己碗里下毒了,是不是还得剖出心肝来给你瞧瞧。” 林荆璞不言,扭头淡淡看向了偏殿外的禁军:“精诚二字,怕是还差得远。” 魏绎也看了过去。他个子高,影子也长到了殿外,把林荆璞的光都挡住了。 他道:“在外朝面前,朕总得装装样子。常岳性子是认真了些,可凭你的本事要真想做点什么,他也决计拦不住你。必要之时,他还可护你周全。” 林荆璞面对软硬拉拢,冰清玉冷,不为所动。 魏绎拗不过他,毕竟是他先松口示好,总得大度点拿出诚意来。 “常岳。” 常岳随即进殿:“皇上,臣在。” 魏绎将黄帕扔给了他:“即日起,这偏殿你就不必再守了。” “可是,这余孽……” “他跟朕是一伙的。” - 郝顺明面上被关在刑部大牢,可没人敢对他施刑问责,甚至还有狱卒主动替他打点果疏菜肴,不比宫里的品色要差。 宁为钧推牢门进去,觉得里头太亮,命人将灯掐了几盏。 牢中,郝顺坐着,他隔着火盆站着。 “郝公公。”宁为钧不弯腰拜见,身姿愈发挺直。 郝顺睨了他一眼,往地上啐了几粒果籽,翘着腿悠悠道:“就是你主审此案,下令将咱家抓进来的?平日没在御前见过你,皇上怎会钦指你来查案?” “正是,在下宁为钧。” 宁为钧不慌不忙地拾起了那几粒果籽,问:“这是什么葡萄,籽竟是红色的?” 郝顺嘲道:“谅你也没见识过这等好东西。这可不是寻常葡萄,此乃御贡的青提一点红,皮肉为青,果核却是紫红的,极难养活,十亩田只能结出一株好的,这季节能送到宫里来的统共也不过两车。” “十亩田结一株……郝公公当真是好福气。” 每年国库粮仓只够应付京中开支,天下多少百姓食不果腹,无可耕之田,这宦臣却能滥用田地饱享珍果。 他面色一冷,将果籽掷回到郝顺脚边:“是得多吃点,毕竟明年的收成你怕是吃不到了。” 郝顺一惊,跳脚大骂:“放肆!尔等区区提牢司副吏司也敢到咱家面前来撒泼!” “此乃刑部大牢,放肆的是你。不止如此,我还要杀光尔等奸宦!”宁为钧正声一喝,便命狱卒给他上刑具。 狱中多得是见风使舵之人。见无人上前,宁为钧便亲持刑具将郝顺绑上了,厉声道:“吾乃皇上钦定的审案之人,此案又有燕相亲监,郝顺与那行刺宫婢为对食夫妻,我刑部若有人胆敢包庇纵容,便一一呈报,同这奸宦死罪!” 一声之下,狱中之士皆噤声肃穆。 郝顺气得牙口都歪了,瞪着宁为钧:“好哇,你吓唬谁呢,凭一个贱婢子就想给咱家定罪,刘娥不过是咱家养在宫外院子的一只雀,叫得欢时咱家开心给她赏点吃的,叫不欢就任由咱家打骂,咱家可没把她放心上呢,还哪管得了她跟余孽勾结!” 宁为钧:“她要是与余孽勾结杀了曹耐,你想撇清也难。” 郝顺眼神尖厉,又大笑了起来:“何须撇清?咱家的忠心,皇上怎会不知。退一万步说,咱家可是皇上身边的亲人,就算真是咱家指使人杀了曹耐又如何,你倒是试一试,若能掰得动内府一毫一寸,咱家就叫你一声干爹!” 宁为钧拿起了烧得通红的烙铁,郝顺喉咙一紧,气焰又顿时下了去。 “你,你胆敢对我用刑!” 宁为钧脸色阴鸷,又无趣地将烙铁扔回了火盆中,火星四溅。 此时,外头就有人通报:“宁大人,中书省的商侍郎来了。” 宁为钧一顿,只见商珠穿着一身女子便装,正站在外边。 他的品级要比她低上许多,见面还是得行礼。 商珠扶了扶鬓边木簪:“此案既交给了刑部,其他衙门都不好插手。燕相今日有别的要事,就命我前来监案,来看看宁大人审得如何了。” “是。”宁为钧看她这身打扮,微微皱眉。 商珠笑了笑:“怎么,有何不妥?” “……并无不妥。” 绢丝绣花鞋迈进了栏,商珠看了眼郝顺,问宁为钧:“膳房的人都审过了吗?” 宁为钧直身,冷冷盯着她的木簪:“都审了,从食材到烹饪并无异样,毒必然是在奉菜时下的。下官已将经手的几名宫人分别关押,熬上几日,定能查出眉目。” 商珠颔首:“嗯,宁大人费心了。要实在查不出来,也不必劳师动众。” 宁为钧一愣,挑眉端详了商珠一会儿。 商珠细眉如柳:“曹耐是死于刺杀,皇上反正也没喝下那碗羹,不是么?” 宁为钧肩膀沉了下来,正要反驳,就听得她又说:“方才在外面都听见了,郝顺说得其实也不无道理。人都死了,宁大人若是再拿不出实证,还是早些将人放了,也好给自己留条后路。” “不可。若是就这么将他放了,这案子要如何了结?刘娥既是他的对食,那他势必是嫌疑最大之人。哪怕他没有掺和此事,平日贪赃纳贿,要细查追究的案子还有许多。” “少年郎好意气——” 商珠此话不知是在欣赏他,还是在嘲笑他,顿了顿,又从容应答:“那你姑且把他攥着,皇上宠信他,到时也还是会保他出来的。行刺之人已死,你总不能让刘娥的尸体开口指认。宁大人,这本就是一桩悬案,交到你的手上,是看在你年轻胆大,能放开手风风火火地查案,可没说非让你查出个因果来。” 宁为钧听她越说越不着边,不以为意:“这是燕相的意思?” 商珠笑了笑:“宁大人,这是皇上的意思。” 满朝都知道商珠是燕鸿的得意门生,她这天下第一女官是燕鸿一手提拔上来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宁为钧冷笑不言,心中暗暗发怵。 商珠含笑朝他作揖,襦裙拂过砭骨的铁牢,不留痕迹,她正要告辞退下。 她还未走出牢狱,一名刑部侍从就慌忙跑上来,禀报道:“宁大人,商侍郎,西京衙门来报,郝顺在宫外的院子走水了!院子已被烧了大半!” 商珠忙顿住脚步,逐渐皱起了眉。 “走水?”宁为钧眼眶压低:“郝顺名下的良田房产甚多,光西京一带就有五六套,你说的是哪间院子?” “回大人,正是他养刘娥的那间!” ※※※※※※※※※※※※※※※※※※※※ ps:本文的商珠小姐姐独美,暂时没有安排cp,是个专心搞事业的女人,请勿拉郎配。 弃子 宁为钧与商珠快马赶到西京那所院子时,火光冲天,黑烟滚滚,还蹿到了隔壁几家。 宁为钧一招翻身下马,看着这熊熊大火,心急如焚,对商珠道:“这火起得蹊跷。” 商珠不言,负责京中火防的水龙局长官匆忙迎了上来:“不知两位大人亲临,下官有失远迎——” “无须多礼,加派人手打住火势要紧!” 长官额角布汗,叹气诉苦道:“两位大人有所不知,这间院子左右连着油铺与布庄,加上时节干燥,这、这一时半会儿,怕是灭不了啊!” 宁为钧忍着气:“那可有抓到行迹鬼祟之人?” 长官犯难,摇了摇头:“这条街挨着西京闹市,又连着东市和南市,平日里走动的人就多,要真是有人纵火,早就逃得没影了,哪还能抓得住啊?” 宁为钧愤懑甩袖,不顾危险,亲自去帮着舀水扑火。 商珠还坐在马上,望着这番火势,又稳声问水龙局长官:“沿街的百姓可都安置妥当了?” “这个商大人只管放心,所幸这火是白天点着的,百姓都已从屋子里逃了出来了,想必不会有太多伤亡。” 她淡淡地应了声,眉梢一沉,便骑马先离开了。 两个时辰后,火势渐退,可黑炭堆积,这间院子俨然成了一堆废墟。 宁为钧已累得快站不住了,他擦了把汗,汗珠掺了炭,都快染成了墨汁的颜色。 侍从给他递了碗井水,无奈询问:“大人,这间院子都成这样了,还要搜么?” 宁为钧喝干了水,将碗砸在了废墟之中:“火烧得越旺,郝顺想藏得东西就越深。就算是里里外外都烧成了灰,也要挖出来。搜!” “是!” 夜幕之下,数十官兵便举着火把在废墟之中搜查。院子里的物件经这么一遭大火之后,不好分辨形状,架子上的账本银票都化作了烟,连一丝灰都不剩。 可宁为钧咬着不肯松懈,他手下的人也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搜查蛛丝马迹,角角落落都不放过。 直至临近天明,一侍从后院寻到了一只木匣,赶忙上报:“大人,找到这个!” 宁为钧见这匣子外头烧得也差不多了,可锁扣尚未损坏。 他接过匣子,打开锁扣,见到里头的物件,不由眉目一凛,布满红丝的双目生出一丝释然傲气:“他想毁的,正是此物。” - 自常岳的禁军从偏殿撤走之后,每日送饭喂药的差事又落回了衍庆殿宫人身上。 林荆璞向来睡得浅,外头一有动静,他便醒了。 云裳端着药与膳食轻步进来,她上次被魏绎惩戒之后,无论如何不敢与林荆璞说话,换药也是拘谨着手脚,不曾越界。 待换好了药,她又摆好饭菜,就离他站得远远的,像是在躲一个瘟|神。 林荆璞拖着链子缓慢起身,盘坐下来,细嚼慢咽地吃了两口饭菜,又抬眸看了眼云裳绷着的神色,不禁一笑,柔声道:“你不必藏掖了。” 云裳一愣,忸怩道:“公子这是何意……” “魏绎疑心极重,他肯让你来第二次,分明是有意让你来传递消息。” 云裳左右顾盼,见殿外无人经过,才将肩膀稍稍沉下,褪去娇羞拘谨之态,走近了几步侍奉,惶恐地压低声:“……启帝?” 林荆璞目色渐凝,他也猜不准魏绎究竟是何时识破云裳的。许是那日他撞见云裳第一次来偏殿侍奉,就起了疑心。 不止是云裳,多年来曹问青布局潜伏在邺京皇宫的还有不少,不知魏绎还掌握了多少。 “可奴婢想不明白,启帝为何要给我们行方便?” 林荆璞夹的菜忽往下掉了一截,面对云裳的灼灼之瞳,莫名咳了两声:“……他讨好我呢。无妨,你暂且不必提防他,只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必将此事通报曹将军,做事谨慎些就行。” 云裳更懵了。 可她训练有素,主子有命,服从才是第一紧的。 林荆璞将手肘支在了大腿上,继续吃菜,忽问:“让刘娥在宴上刺杀曹耐,究竟是谁的主意?” 云裳收着下巴,支吾了一会儿,才道:“是,是曹将军亲下的令。” 林荆璞喉结一紧,饭菜咽不下去了。 他搁下了筷子,望着外头的天色,心头沉郁难驱。 曹问青是大殷当之无愧的忠臣猛将。 十几年前,他为了平定绥州叛乱,因孤军无援,节节战败,朝廷不愿让他兵败而归,他进退两难,于是亲手将自己女儿送到叛军手中,佯装投顺,暂缓情势。 待到两月后,援军一至,他便攻城直下,违背契约,大肆屠戮叛军。在那场战役中,他单枪直入,一骑杀千人,于万难之中救回了自己的掌上明珠。 可打了胜仗之后,曹问青做的第一件事,却是丢给女儿一把剑,让她自尽,那是曹家祖上传下来的宝剑,割喉不见血。 只因女儿腹中已怀有叛军之子,有辱国体,有损家风。 自此一尸两命,满城的腥风血雨,也奠定了他曹氏忠烈的赫赫功名。 可曹耐一死,曹家是彻底断了后。 林荆璞静坐着,身下跟结冰了一般,待窗外云开雾散,恍如隔世。 云裳俯身跪下:“二爷只身来启朝皇宫,本就危险重重。那日安保庆设下的就是个死局,要破解此局,只能弃了曹公子!担心二爷念及旧情下不了手,也是想省去二爷对曹家的后顾之忧,曹将军才因此亲自下的令……” “知道了。” 林荆璞有些疲倦,挪了身子,摆手淡淡道:“你且告知曹将军,曹耐的尸首我会想办法运出宫,让他这几日准备好接应。至于刘娥那边,让他不必插手了,我已顺势布了好局,要将叛国之人连根拔起。” 云裳担忧地看他:“是,二爷多保重。” 午后不久,正殿那头闹了起来。 宁为钧马不停蹄,从西京径直入了宫,请来了燕鸿,又命人将郝顺从刑部大牢押了过来。 魏绎连个午觉也睡不安稳。 宁为钧衣衫破败,脏乱不堪,跪在地上仍是一身正气:“皇上,微臣斗胆,要指证内府总管郝顺三桩罪名。” “是个急性子,你是刚从灶台爬出来的么?”魏绎冷声打趣。 回到了御前,郝顺心宽不少,没当回事,还笑着应承魏绎:“可不是呢嘛,宁大人年轻气盛,是个狗爬的急性子。” 燕鸿坐在御座之侧,肃声道:“宁大人,请说吧。” 宁为钧:“第一桩罪,是郝顺指使刘娥,行刺曹耐。” 燕鸿:“可有人证物证?” “除了知道刘娥是郝顺对食,并无证据。” 魏绎看向郝顺:“那公公可认?” 郝顺视线低着,故作为难,笑道:“那婢子确实是伺候过老奴,老奴有嘴说不清。只要皇上觉得是老奴干的,老奴签字画押绝无二话;可皇上觉着不是老奴,老奴这也不敢认罪伏法啊,不然以后谁来伺候皇上。” 没有实证,三言两句油嘴滑舌就被他糊弄了过去。 魏绎被逗乐了,又看向宁为钧,饶有兴致起来:“继续说,第二桩罪是什么?” 宁为钧面色不改:“郝顺仗其内府声势,于宫内饱其私囊,于宫外囤积良田,贪赃枉法,鲸吞虎噬。其心不正,财大则权势通,权势通则财更甚,若是能细查历年的内府账本,这一季国库的窟窿应能补上不少。” 郝顺阴恻恻地盯着宁为钧,脊梁骨不觉凉了半截。 不等燕鸿询问,宁为钧便自报:“这一项罪名,臣人微言轻,也拿不到任何证据。” 郝顺冷嗤:“宁为钧,你仗着皇上钦点查案的恩宠,得罪了咱家不要紧,这会儿是拽着皇上和燕相玩呢?” 宁为钧不予理会,“至于这第三桩罪,臣有实证。” 他俯身呈上一物,便有太监帮忙将那烧成了炭的匣子呈到御前。 “皇上,是枚玉佩。” 魏绎从太监手中接过玉佩,打量了一会儿,“是块好玉。” 郝顺侧目看那块玉,心中不由一动。 宁为钧:“皇上,昨日郝顺与刘娥同住的那间院子走水了,直至夜里方才扑灭,这火起得实在蹊跷,像是有人怕东窗事发,想急着毁掉什么。臣有所疑心,这块玉佩便从废墟中搜到的,应是刘娥珍藏之物。” 郝顺破口大骂:“咱家无缘无故烧自家房子作甚么!你这厮莫要血口喷人!” 宁为钧暗笑:“要只是一块寻常玉佩,你急什么。” “皇上,还请将此物给老臣看看。” 燕鸿接过玉佩,端详了片刻,又还了回去,稳声道:“此乃陇南刘氏传家之宝,挂琼玉,天下无二。刘乃天下大姓,唯陇南一脉是前朝望族,想不到老臣当年还有漏杀的族人。也难怪,她一介弱质女流,会不惜性命为余孽谋事,原来是要报家仇。” “她……她怎会是陇南刘氏,定是栽赃陷害!老奴家中从不曾见过这枚玉佩啊皇上!又何来毁它的道理!再说真要毁这枚玉佩,找人碾碎了即可,又何须放火引人注目!” “只因那院中还有大批不干净的账簿,你知道刘娥一出事,那间院子早晚要被封查。烧干净了,自然一了百了,无从查起。” 郝顺狗急跳墙:“你满口胡言!” 宁为钧正声,压过郝顺的狡辩:“皇上,臣要控诉的第三桩罪,便是他包庇林殷余孽,姑息纵容,甚至养在内宫避人耳目!郝顺是内府总管,只怕他在宫中窝藏的余孽,还不止一个刘娥!殷亡了不过七载,谁知他保下林荆璞,是不是念及旧主,意在复殷!若只因蒙了圣恩,贪污枉法皆可恕的话,那么妄图动摇国基,其罪更当斩!” 郝顺听不见他人说什么,辩驳不过,两眼发黑,“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皇上,老奴着实冤枉啊……” 魏绎的脸色已沉得没边,他低头看向郝顺,眼底又生出笑,弯腰去搀他。 郝顺见主上还是顾及情分的,心安不少,拼命吞咽口水,此时抓着魏绎,像抓救命稻草:“谢皇上,谢皇上……” 可不想魏绎的手一松,他肥胖的身躯陡然栽在地上。 紧接着,魏绎拎起将那枚玉佩,便劈头盖脸地往郝顺脸上狠狠砸去—— 郝顺右眼一阵剧痛,眼前除了一片鲜红,什么都看不见了,他万分惊恐地捂着鲜血淋漓的眼珠,哭天抢地道:“血……血,是血!皇上……老奴,老奴冤枉啊!救,救……” 魏绎滴血不沾,理了理龙袍:“冤枉之语,还是等公公他日托梦,再跟朕说吧。” 细腰 今夜过后,郝顺败得糊涂彻底。 这会儿魏绎驱散了左右侍从,正独自待在天沐池中洗浴。 热气氤氲,使得他头昏脑胀,奈何他心情不佳,实在懒得动弹。 外朝势大,内府是他不得已的依仗。郝顺此番败了,也等同于他输了一招。 思忖之间,忽有人在岸边触碰了下他的肩。魏绎警觉,未及看清,便迅疾抓过那人的手臂,过肩一抛,将那人毫不费力地仰摔入了温泉之中。 水花四溅,林荆璞狼狈地从水底挣扎而起,吐出一口浅白色的花瓣水。他不谙水性,所幸是这温泉水浅。 “是你?” 魏绎已解了他的禁足,虽说天沐池离衍庆殿不远,可他难得能主动来见自己。 魏绎不由将肩胛舒展,修长结实的双臂靠在了岸上,水纹波动,映着他小腹的深弧。 “皮痒了,想跟朕泡鸳鸯浴?” 林荆璞擦了擦脸,又吐出几口温泉水,将湿发都捋到了耳后,没正眼看他,才哑声道:“时机已到,我来与你推心置腹。” “时机已到?” 魏绎顿时想到了什么,冷戾笑着,忽从水中起身,拽过他的手腕,一个侧身将他压在了池中山石之上。 杀意在水汽中滋生扩散。他不让他逃。 “又是你。你砍了朕的一只臂膀,还有脸面叫朕跟你推心置腹?” 林荆璞垂下眸子,又咳了两声:“你,且坐下些。” “先回朕的话!” 林荆璞耐不住,也不再留情面,抬高了点声:“你不穿裆裤的吗?” 魏绎也低头看了自个儿一眼,又扫了眼他耳边的红晕,杀意将敛:“既是洗身子,隔着东西还怎么洗干净。怎么,被朕的东西吓着了?” 林荆璞没搭理他的混话,吃力推开臂弯,找了块矮石坐下,还是挡不住身子渐渐热了起来。 待到魏绎重新浸泡回温泉中,这水就更烫了。 林荆璞只解了最上面的一枚纽扣,矜持如旧,主动招供说:“火是我让人点,玉佩也是我叫人放的,刘娥并非陇南刘氏之后,陇南一脉早被燕鸿杀绝了。这些都是不成器的小伎俩,说到底是郝顺蠢笨,配不上这权势,没了禁军大权,又与燕鸿失和,他迟早要败。” 他的招供理直气壮,毫无愧色。 魏绎望见他脖颈下一寸的肤色,细如羊脂,迟疑了下,耐着性子从岸边提了一壶酒,也给他酌了一杯。 “你几次对付他,是因他叛殷?” 林荆璞笑了笑,“这是最不打紧的一层关系,人心不古,背叛大殷的又何止他一个。我还说过,不会让曹耐白死。如今我困于启朝内宫,只有除掉郝顺,才能真正与你推心置腹,否则都是空谈。” 魏绎扺掌,笑意冷冽:“你的这些小伎俩玩弄得着实厉害,何止是一个郝顺。此番内府因包庇余孽的罪名栽了跟头,内府不但成了满朝众矢之的,内府诸人也互相猜忌制衡,十年之内想要再出一个郝顺都艰难了。你叫朕如何饶你?” 所谓连根拔起,根本不是只冲着郝顺一人来的。林荆璞是要让启朝内府之势趋于瘫痪,再无东山可起之日。 这也是魏绎最恨之处。 林荆璞不紧不慢:“刘娥颇有姿色,配给郝顺是忍辱负重,也吃了不少苦。” 魏绎拧眉聆听。 “郝顺不知,这些年他在内府做的假账,还有户部、礼部那三个司在外银钱往来明细,她每月都有誊抄。只要对着一查,不难挖出他这些年贪下的黑账。我让人粗略按照几年前的市价算了算,至少也有六百万两。账簿不久后会有人送到你手里,这么多钱,别说是填充国库历年的赤字,都够你养支私兵了。” 魏绎听到这个数目,也是一怔,挑眉疑心:“这么多钱,你怎么不自己留着?” 林荆璞低笑:“这不是将功抵过,要求您开恩饶命吗。” 六百万两还不至于把魏绎冲昏了头,他睨着他,想将他看穿:“这算是于朕的好处,削了一个内府,于你又有什么益处?” “你傀儡的名声在外,世人道你是个无能之辈,我差点也信了,以为你只谋些蝇头小利。” 林荆璞只握着酒杯不饮,视线清冷:“可如今看来,你要的不只是玉玺,抑或,你压根没有打玉玺的主意,那只不过是你搪塞启朝官员的一个借口罢了。你从一开始盘算的,便是用我牵动前朝残党之势,来钳制燕鸿。” 他顿了顿,又生出一分埋怨:“可是魏绎,你未免太过贪心,既是打算拉拢我了,又何须再去扶植奸宦?难道我不比太监要好使么?” 烈酒入喉,魏绎光着膀子都热极了,不知林荆璞究竟是练了什么功夫,有这般好的定力。 他淡淡地瞥向他锁骨之间的那一道白,脑中不禁浮出了整片雪白的大好风光。他不禁猜疑,林荆璞拼死捂得这么严实,是有欲擒故纵之嫌。 “那得使过才知道。”魏绎喉结细致地往下滑动,揶揄道:“都没使过,怎作比较?” 林荆璞没留给他余地:“要么我来当你唯一的棋子。要么,你满盘皆输。” 魏绎周身已没了戾气,伸手要去拽他的领子,顾左右而言他:“你不热么?” 林荆璞不领情地打掉了他的手,暗自在水下松了腰带,稍得舒缓,闭目敷衍:“体寒。” 魏绎不甘收手,摩挲下巴:“话说回来,终究不过是一群奴才,你何必要下手这么狠?” 林荆璞呵出香软的热气,面上仍不失态:“小鬼难缠,不先剪草除根,我在宫中施展不开手脚。” “说到底,你还是为图自己方便。那你却说说,朕若是使了你,要如何帮朕?”他失笑而言,将重音落在了“使”字上。 林荆璞还是没饮酒,说:“多年蛰伏,想来你心中早打定主意,只是无可用之人罢了。这是你启朝内政,我不必替你谋划大局。何况,眼下我就算是说了,你也不会偏听偏信。” 两人同在温泉中浸泡,今夜似是头一回敞开了心扉畅聊,可兜兜转转,还是落回到彼此的设防之上。 两朝君主的隔阂,是千万人的性命与荣耀堆砌而成,是铜墙铁壁,深渊天堑。 可魏绎还是忍不住要对他试探,试试他防自己的那道墙究竟有多厚。 “你呢,你帮朕,图的什么?伍修贤和曹问青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朕是傀儡,难道你身上就没有枷锁?朕要斗的不过是一群狼臣,你要应付的,是一群狼臣加一个朕,还有那些拿身家性命催你逼你的大殷忠臣!” 魏绎步步紧逼,却没让他答,话锋一转,又问:“倘若能给你选,你是想当皇帝,还是皇后?” 林荆璞赧然一滞,才发觉魏绎不知何时已拽上了自己腰带,他慌乱站了起来,腰带便被松垮地扯了下去。 魏绎把玩着那腰带,指腹摸到了上面的痕迹,大致量了下尺寸,不由轻嗤:“太细了。” 林荆璞脸上微赤,索性不要那条腰带了,甩袖往岸边走去了。 蓬船 翌日,临近宵禁时分,夜阑沉寂,常岳亲押送着一支装货的车队从凌东门而出。 这几日正是倒春寒的天气,冷风砭骨,车队又一路向东行了十余里,方在一个废弃校场停下。常岳一声令下,其余人纷纷后撤而散,只留下两辆载货的马车。 常岳耳廓微动,扭头只见夜色中一支飞箭逆风而行,不及防备,箭尖擦着他的肩而过,直直刺入车轴内心。 力道非凡,若这只箭是顺风的,只怕车已散架了。 “好箭术。”常岳感慨之际,又迅即拿剑鞘挡下了一箭。 这是一箭便是顺风,虽是防住了,可箭气凌人,直逼得退了他几步。 “涯宾,不得无礼。”林荆璞在车内发话。 话音刚落,一高瘦的黑衣男子凌空飞下,跪在林荆璞的车外:“二爷。” 林荆璞从车上爬下,拍了拍他的肩:“无事。” 常岳打量那男子:“这位莫不就是一箭顶千斤的箭手沈悬,沈涯宾?” 沈悬在江湖中出名早,本是曹问青部下的弓箭手。他天生是个聋子,故而箭法不似寻常箭手,出奇制胜,凌厉惊人,也正因听不见,他会说的话也没几句,“二爷”算一句。 沈涯宾走到另一辆车前,握箭划开车门,见到曹耐的尸体,喉间一紧,又重重地将车门关了回去。 林荆璞此次出宫的机会,是跟魏绎讨来的。不只是为了送曹耐回家,他还要亲自去见曹问青一面。 “常大人,不如就送到这吧。按约定的,明日戌时我会在此地等你,一道回宫。” 常岳持剑站立,还不肯撤,疑心他会诡谲生变,是放虎归山。 沈悬也握弓往前,冷瞪着常岳,恨不得与敌国之人就地厮杀血拼一场。 林荆璞一笑,从中拦下了沈悬:“常大人,这也是你家主子的令。你是他最信任的人,总不至于抗旨吧。” 常岳听了,只得抱拳而去。 - 林荆璞由沈悬护送,从校场一路返行邺京东市,穿了不知多少条狭窄民巷,又乘船到了南市一带。 船行五里,三更已过,林荆璞没有就近上岸,而是上了另一艘乌篷船。 船内等他的人正是曹问青,沈悬则留在船头放风。 曹问青跪下行礼,肃声敛目:“老臣拜见二爷。” “国之不国,曹将军又何须多礼,快请坐。”林荆璞忙搀起了他。 这些年曹问青潜伏在邺京,林荆璞流亡在外,虽有互通情报,可少有见面的机会。如今的曹问青短褐布衣,两鬓斑白,脸上沟壑坠垂,却仍是气度不凡。 “二爷这一路上可还顺遂?”曹问青警惕地往了外探了一眼,示意放出蹲在岸边的暗哨,加紧巡防。 “有涯宾在,自然顺遂无恙。”林荆璞笑容一滞:“我没把曹耐带上船,藏在东市的潜安庙里,那儿安全,也算是给他祈福超度了。” 曹问青咬牙谢罪:“犬子败事,老臣实在是没有脸面。” “曹耐是为我而死。” 曹问青上一次见林荆璞时,他还是个不及自己肩高的小王爷,一身稚气未脱,可也还算是天真懂礼。 船上摇晃,曹问青此刻再看林荆璞,见他眼中寂寥清冷,任世间再多的惨淡,也激荡不起他的一寸杀戾之气,他天生就是该玉叶金柯,高坐明堂而安享太平之人。 这乱世脏不了他。 曹问青觉得惋惜,愁闷了片刻,煮了一壶热茶奉上:“二爷此番过后,还要回启朝皇宫么?” “嗯,明晚就回。”林荆璞接过茶喝。 “听说,二爷是打算与魏绎联手?” 曹问青挑着英气的浓眉,绷着嘴角,话里颇有几分训责的意思:“他的父亲魏天啸是个泼皮,他又是个泼皮与尼姑生的孽种,后来又是被乡里泼妇与太监养大的,可想其心性不端。听说他先前为了对抗前朝,甚至培植助长内府势力,可见其是个不分是非、不择手段之人。” 林荆璞淡淡一笑,搁下茶盏,曈中渐渐聚起了威严之色:“若他是个德行高洁、至圣至明之君,将军与我也不会坐在此地,筹谋复殷之事。” 曹问青一顿,偏头忍气道:“原是老臣妄言了。” “皇兄生前与我提及,大殷若有一日败,则必败于世家之弊。近五百年来大殷权贵名臣更迭,唯刘、陈、姜、安、申屠五家声势渐大,其根基坚不可摧又错综复杂,朋党相为,营私作弊,早已成为了朝中俎虫。寒士投国无门,当年燕鸿深受其弊,十八年科考不中,怀才不遇,方才投奔的魏天啸,一战成名。就连将军的功名,也是数十年来拿曹家军的血肉拼搏换来的。” 曹问青面色发沉,话间连吃了三盅茶:“都是旧时的事了,何必再谈这些。” 林荆璞又说:“燕鸿正是因此深恶世家风气,所以他趁着新朝改制先废了世袭制,定下了一族之中只能有一人能官居三品以上,且五品以上官员互不能通婚诸类的规制。而后他再废了科考之制,改为选拔制,春闱秋闱已停办了有七年,提拔的都是燕鸿看好的人,这也是为何启朝都是他燕鸿的门生挚友。他是将世家崛起之路彻底断绝了,可他燕鸿不免成了天下唯一的权贵。魏绎在朝中没有亲信,手不握兵权,六部之事他无力左右,只好仰赖内府奸宦。而今我设计砍掉了内府势力,是把魏绎逼到了绝境,逼他不得不与我联手,哪怕他有所猜忌,也要先保我,否则他才是真正孤立无助之人。” 林荆璞这些年跟着伍修贤在外,深知百年涂炭,饿殍遍野,中原已无可战之兵,若是强行起兵攻打启朝,只能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他只能以身涉险,赌一招釜底抽薪。 “而今启朝之重不是魏绎,是燕鸿。只要扳倒了燕鸿,启朝自是一盘散沙。” 林荆璞目光忽飘远了,单膝一跪:“若皇兄还在,以他的德行才干,定不至于如我这般落魄。可为了苦难中的百姓,为了有朝一日天下才士无论贵贱皆有所用,还望将军莫怪,助我一臂之力!” 曹问青听言,热血不觉已于年迈的身躯中涌动,方知自己轻看了这位大殷新主,忙去扶起他,紧接着也俯首掷声:“君上有令,老臣当宁死不辞!” “可是那燕鸿既已朝野侧目,二爷与启帝又要如何对付?” 林荆璞拢了拢袖子,说:“左右都是难的,我要是魏绎,便会澄源正本,想办法恢复科举为先。” 天将亮了,舟头泛起了鱼肚白,船夫收杆,将船缓缓停靠在一家客栈旁。 林荆璞掀帘而出,望见河道两旁的小贩已赶着早做买卖,菜叶上的雨露新鲜,放眼远处风和日丽,昨夜料峭已散,像是春要来了。 他不觉笑了,心想也只有在邺京才能见到这般景象。 “一夜不曾合眼了,我得找间客栈休息会儿。曹将军不必担忧,让涯宾在暗中保护即可。” 林荆璞正要登岸,又想起一事,折了回去:“对了,聊了许多,差点忘了一事。” 曹问青恭敬:“二爷还有何吩咐?” 林荆璞稳声:“查查宁为钧的底细,此人名不见经传,只知他是启朝刑部的六品副吏司,不过估计这两日便会升迁。他既不是我们的人,也不像是燕鸿朋党。魏绎此番贸然启用他,也有些蹊跷。燕鸿也定会派人去查他,想必都是查不出什么特别的,你往后留心着便是。” 曹问青谨慎记下了这个名字,“是。” 船驶远了,林荆璞走进了不远处的这间客栈,说要开间上房。 客栈的跑堂给他递了个牌子,却没要收他的银钱,好生招呼着,领着他上了楼。 推开客房门,林荆璞还没来得及坐下喝口水,门后就有人用温热的虎口卡住了他的喉咙。 要挟不像,亲热勉强。 “跟那老头说了什么,能说一夜?是朕先在宫外约的你,可这天都亮了,让朕好等。” 宝贝 “仔细让人听了,以为你是瞒着妻儿来外头鬼混的。”林荆璞撇开他的手腕,先走到窗边,拉下竹帘。 魏绎注视他拉帘的举动,偏头冷笑:“青天白日,是谁鬼混?” 房内昏暗,林荆璞也没点灯。沈悬虽听不见,可视力非凡,像鹰的眼,再暗也能轻易分辨出猎物攒动的光影。 “要混,也先去床上混。” 他扯起魏绎的袖子。魏绎狐疑,还真鬼使神差地跟着他往床边走。 林荆璞帷幔,平躺下来。 客栈的床不比宫里,魏绎腿长,躺着搁不下,只好干巴巴盘腿坐着:“怎么个混法?” 林荆璞确认这地方沈悬是看不见了,才掩面呵欠,朝他敷衍:“我不大懂。过条街就是廊春坊,你要钻研这些,打发点钱去请教那里的姐儿。刚从郝顺坟头里捞了那么多银子,不挥霍一把可惜了。” “没钱,都充国库里了,难得出宫一趟,也只能玩不要钱的。”魏绎单手撑在床板上,盯着他“不要钱”的猎物。 林荆璞不动声色,将他话里的邪气都给剔了,往正经的道上说:“你是启朝皇帝,不给钱也有人挤破脑袋伺候。” “胭脂俗粉,朕瞧不上。”魏绎盯着他眼下那道乌青,应是昨夜熬出来的,不难看,就是招人怜惜了些。 “抬爱了。”林荆璞笑得极浅,又说:“沈悬在外头盯梢,你总不想死于非命吧,他的箭可不管许多。” 一听是那聋子箭手的缘故,魏绎兴致不觉一扫而空。后知后觉,他又为这种无端被挑起的兴致颇觉烦忧。 两人一躺一坐,可床挤,难免会有所触碰。 魏绎的膝不得已压上了林荆璞的脚踝,林荆璞起初是没怎么在意,他便渐渐将半条腿都霸道侵占了过去,不一会,林荆璞的脚踝上就被压出了一朵梅花。 白里透红,娇艳欲滴。魏绎见了,又忍不住去想他身上别处春风梅开的景致。 林荆璞的脚被他压得麻了,才想着要收回去。 魏绎玩上了瘾,掌心捂住了梅花痕:“那聋子要什么时候走?” “最多半日,他知道我要回宫,得确认我在客栈是安全的,这一带是邺京闹市,安保庆的人查得最紧,他不便久留。” 林荆璞说着,又微微抬起后颈,望向那一处:“这儿没肉,不算什么宝贝,哪值得摸呢?” “朕闲的。”魏绎撒手,忍着没再动了,不然显得他没见过世面,连双足都稀罕。 “魏绎,你还没说约我在宫外相见,到底是什么事。莫不是担心我会跟曹问青跑了?” “那倒不至于。”魏绎鼻尖微动,道:“不过曹问青当年是追随殷太子的得力战将,殷太子是什么人物,差点就做到天下归心了,他见了你,怕是会失落。” 林荆璞反唇相讥:“魏绎,事到如今,你不必试探我。人心而已,我栓得比你紧。” 魏绎周身溢出狠戾,才彻底弃了他的玉足,爬到他耳边来:“好,以后试试罢,谁栓谁紧一些。” 林荆璞懒得与他再费口舌,听魏绎在自己耳边拂过的气息,冷热掺杂,敌友不明,他的心往后因此得悬得更高,委实累极了。 赢了,他一人登上无上王座;败了,万人同他坠下地狱深渊。 可他情愿是反的。 “睡会儿吧,养足了精神,再跟朕谋,跟朕斗,这日子总有个头。” 他隐约听魏见绎说了这么一句,挣扎不动了,便闭目睡去了。 - 这一觉难得睡得安稳,困乏都解了大半,可醒来时身子几处有些麻胀,他缓了好一会儿才下床走动。 已过午时,他去掀帘,沈悬果然已不在了。 魏绎从后面捏住他的肩,“走,带你去个地方。” 两人皆是一身不打眼的平民装扮,并肩出了客栈,徒步往南边走。 不多久,魏绎顿足,拿扇子指着面前的楼:“就是这了。” 林荆璞望见那块大红大绿的招牌,听着里头的莺莺燕燕之声,蹙眉笑道:“真是约我来廊春坊的?不是说没钱么?” “吃酒钱还是有的。”魏绎从腰间掏出一袋碎银,“再不济,就把你卖在此地,还有得赚。” 林荆璞故作求饶姿态,失笑道:“倒也不见得就有赚,这地方想包个人可不便宜,只怕将来赔得更多。恕我直言,钱眼和温柔乡,掉进哪个可都没好下场。” 魏绎说:“你想得倒挺多。” 两人上了二楼雅座,叫了壶太禧白与一盘绿豆盒酥。这是青楼,边上的几桌客人好歹还有唱曲捏腿的姑娘陪着,衬得他们这桌尤其寒酸。 林荆璞呷了一口,“酒是好酒,就是头一回来这好地方还得自个倒酒的。” 魏绎撑腿:“光这壶酒就要十贯,包个座又得五贯。实在没钱再找人伺候了,且凑合着吧。” “你要有一日真掌了权,邺京城也出不了一个权贵。”林荆璞淡淡评价道。 魏绎低笑,不置可否,又朝窗对面抬了抬下巴,“瞧瞧,那是什么地方?” 林荆璞看过去,只见对面那幢楼中挤满了年轻女子,她们或捧书而读,或提笔作诗,或在辩道,又或在论政,与这廊春坊中以色侍人的女子是两派景象。 “女子学堂?” 魏绎摇着扇子:“是专供女子求学切磋的学社,近一月才兴起的。” “开在邺京最大的青楼对面,创立这间学社的人倒是有巧思。”林荆璞的话里有话。 他其实最怕热,恰逢天气转暖,几口酒下去耳根就泛起了红,便伸手讨要魏绎的扇子。 魏绎倒不是吝啬,合上扇子灵活地在手腕间耍了几圈,才逗着要给他。 林荆璞不知他一个皇帝是从哪学来无聊把戏,唇角微抿,干脆不要了。 魏绎又赶忙把扇子主动奉上,怕他真置了气。 林荆璞接过扇子,稍凉快了些,便接着说:“不过你朝出了商珠这样的人物,虽是女儿身,却能不拘于一方天地与男子同朝为官,天下女子雅慕而向往,女子学社蔚然成风也不足为奇。听说商珠除了官服,私下里皆是女子装束,不好那种女扮男装之风,这一点,我倒佩服她是个坦荡人。” 而楼上那些女子皆是清一色的襦裙打扮,发髻上没有别的首饰,只配着一根简易的木簪,举手投足学的正是商珠。 魏绎笑:“东施效颦罢了,风雅好附,可风流最是难学。” “你对她青眼有加。”林荆璞冷不丁打趣。 魏绎看了他一眼,客套吹捧:“哪能比得上你——” 林荆璞不以为然,说:“你专门误了早朝从宫里跑出来,就为了跟我隔岸偷看这帮女学生,不能吧?要有看上带回宫的,也该是廊春坊里的。” “早朝从来误不了事,”魏绎话锋一转,沉声告知:“朕要恢复科举。” 林荆璞眉梢微动,笑而不语,生出了几分醉态。 他的笑里藏着一丝斯文人才会有的放纵,很是隐秘,可魏绎恰觉得这廊春坊顿时都因他失了颜色,连十贯一壶的酒都没味了。 林荆璞撩人不自知,用扇子掩面,文雅地打出个酒味的气嗝,才又说:“科举关乎国运,当年是燕鸿亲下的令废止科考,正是为了世家大族不再通过科考崛起,世家是他的大忌。而如今六部中都还是燕鸿的人,只凭你一句话,礼部哪会忤逆丞相的意思开春闱之试?” “法子不就摆在眼前了吗?”魏绎手指掰下扇子,直勾勾盯着他脸上的红晕:“不过你得帮朕推一把。” 交心 临近开春,乍暖还寒。 京中事务繁多,六部各司的官员就差没住在各自衙门办公了,可早朝风气如旧,向来是无本要奏。 下朝后,风清云旷,安保庆瞥见那人正孤身前行,便将朝笏塞进袖子,追了两步上前,“宁大人,近来真是好风光啊——” 宁为钧顿足回头,肃面朝本部大人一拜:“安尚书。” 安保庆最会给人摆笑脸看,可他往往笑得越欢,手底下的人越是胆寒,家中妻妾都怕他展颜。 他此刻也冲宁为钧笑:“这次的案子你委实办得漂亮,给刑部长脸了。想起来,本官身边还缺个得力的主薄司。” 宁为钧不谙俸迎之道,双手握着朝笏,又朝他拜了下:“下官资历尚浅,只是奉命查案。” 安保庆似是很看重他,压低嗓子,要与他说体己话:“知你清贫惯了,可你此番已入了朝中诸臣的眼,往后也该多走动。后日相府开宴,本官就借燕相的佛面,邀你一道去。” “不知燕相为何设宴?” “自是英才相聚,共商国事。宁大人一举成名,此等盛事,今后都少不了你的。”安保庆语不避讳,又重重拍了下他的肩背,力透肺腑。 “既有国事要商,为何方才在早朝不上奏本?”宁为钧呛了一声,可脊背没被打弯。 安保庆脸上还挂着笑,就忧心忡忡又叹了长气:“自那余孽住进内宫,皇上哪还有心思搭理六部的事?” “安尚书是要拿掉他?”宁为钧眉头轻拧。 刑部对林殷余孽从不手软,老远嗅着味都要过去撕咬干净,功名利禄都是这么争来的。 “外头的死耗子抓不完,御前的狐媚总得上心些吧,这是你我做人臣的本分。” 安保庆一条腿站着没蹬直,举止轻浮,笑得愈发恣意:“可这事到了这节骨眼上,的确不大好办了。往大了的说,是国事,可往小了的说,又是皇上的私事。那么个绝色的人藏在偏殿,又有传国玉玺傍身,皇帝也是人,不好把持。眼下棘手的是宫中无主母,内府如今也没人说得上话,平白无故若是没个由头,刑部的手还伸不到龙榻上去抓人。” 宁为钧只是听着,接不上话,也无意与长官再套近乎。听安保庆说完了,他撤了一步,便要作揖告退。 安保庆的手掌还悬在半空,冷冷看着他的背影,牙尖的笑意一敛,露出整颗獠牙来。 - 夜深,衍庆殿殿门紧闭,留着侍直的宫人也不剩几个。 “历年选拔官员的花名册都在这了。” 魏绎身边的小太监抱着几卷名册,忙忙碌碌,都搬到了林荆璞跟前。 先前内府沆瀣一气,被郝顺牵连锒铛入狱的有一拨人,衍庆殿是重灾之地,血换得最厉害。 新调到御前伺候的小太监唤作郭赛,长得还算是顺眼,做事勤快细心,就是嘴舌笨了些,不大会讨主子欢心。 林荆璞看了眼郭赛,才接过那几本册子,笑着对魏绎说:“你倒舍得把老底都合盘托出。” “这些都是燕鸿的老底,朕有什么好舍不得。” 林荆璞纸上随意翻了翻,眼底的光却聚敛得紧,搁在一旁的茶也忘了喝。 这几份花名册上记载的是通过选拔制入朝为官的人员,包括籍贯、年岁、资历、官位都一一附在上面,详细周备。曹问青的人就算再在邺京潜伏个七八年,也不一定能理出这份完整的名单。 “光从早些年看,燕鸿挑的人,家世皆是干净的,且多是独门独户。没想到的是他以身作则,为了扼制世家兴起,连燕家的旁支都不曾举荐过。” 林荆璞顿了顿,又问:“他的儿子燕飞捷是不是在蓟州当差?” 魏绎点点下巴,吹着掌中热茶不言。 林荆璞心思活络,又说:“听说兵部邵明龙告了假,前些日子亲领着一支亲卫回蓟州给他老母亲下葬去了,两人都在蓟州,应会有联络。我记得,你祖上也是蓟州的吧?” 魏绎不豫,茶沫沉到了杯底。 他挑眉盯着林荆璞聚精会神的模样,手掌一覆,忽去盖住了他眼前的字,眼神锐利:“为了帮朕复科举,你想查这花名册的明堂,只管一边看着,一边听朕说与你便是。可你要是想记一份通传敌情,还得将一字一句看仔细了,再让郭赛给你伺候笔墨,好记得明白些。” 林荆璞微凛,抬眸看他,又看向了一旁低着脑袋的郭赛。 两人如今上了同一艘贼船,可注定是同途殊归。 他们的缔盟起点是利,偏偏拿了家国尊严当赌注。多大的利益才能维系住这么沉甸甸的赌注,还不是危如垒卵,一吹即散。 挨得越紧,他们就越是胆战心惊、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两端的缰绳一旦松了,谁都玩不起。所以光是试探、揣摩还远远不够,他们得找于自己有利的筹码来牵制对方,好栓得更紧。 今夜魏绎就已将新的筹码摆在他眼前了,可他还不满意。 茶凉了,林荆璞让郭赛帮忙换杯新的,索性不再看花名册,浅笑道:“洗耳恭听。” “那朕可得跟你从头说起了。” 魏绎蓦地一笑,态度和善了不少,两人之间的隔阂仿佛又烟消云散,更让人看得朦胧生雾。 “你应当听说过了,启朝自建立起燕鸿就废了科举,所有官员皆是通过各部、各州推举上来的。燕鸿推举朝中重臣,譬如六部的尚书都是他定下的,重臣又推举手底下的官员,才铺成了一张大网,这网的正中心便是燕鸿。” 林荆璞捧茶杯暖手心:“嗯,知道。” “可你不知道,通过这个办法推举出的官员,也不全都是那么清白的,就这花名册里的人要是细分起来,得分为三种。” 这个说法,林荆璞倒是头一次听说:“哪三种?” 魏绎自得道:“第一种是靠自身才学当上官的人,燕鸿这点眼力还是有的,他手底下的确是有几个能干实事的好官。第二种,是善于疏通门路之人,燕鸿能亲自提拔的官员毕竟有限,那么多人他总不能都一一过问,底下的官员缺心眼收了好处,也有给人谋个一官半职的,这类事历朝历代都有,不稀罕。至于第三种人么,就与你有关了。” “与我有关?” “民间都传大启是靠无道弑君才偷来的江山,朕的父亲又是个不得人心的枭帝,名声实在是不好听,况且这才过了多少年,启朝尚幼,根本谈不上什么根基大业。可是天底下多得是心系殷朝的百姓,都是些‘生要做殷臣,死要做殷魂’的人,许多士子宁可饿死冻死,也要守着气节,不愿入仕新朝。于是燕鸿手下就以各种卑劣手段,逼他们来做官,要么是挟持父母妻儿的性命,要么是摧毁其家业,逮着那些人的软肋,怕什么就来什么。” 说到此处,魏绎不觉冷笑了一声:“你乃林殷正统,殷太子亲手把传国玉玺交给你,哪怕你什么都不做,世间也多的是人要替你卖命。” 林荆璞微滞。 “可是那又如何,朕连命都不信,还会信一块糊弄世人的破玉?乱世之中,谁踩得最高,谁就是正统。”魏绎的声音像是坠入了逼仄荒秽的深沟里,若是扒开,必然是血肉模糊,骇人至极的。 林荆璞不知他为何要与自己说起这些,心底渐渐起了郁结,经久不散。他实在有些透不过气。 转眼,魏绎又当作无事发生,让郭赛端了两盘点心过来。他饿了。 “一起吃点。” 林荆璞看着那几盘点心,没什么胃口,可肚子的确有些空,问:“有热的么?” 魏绎:“你想吃什么宵夜?朕让膳房去做。” 林荆璞想了想,也不客套:“龙井竹荪汤和明珠豆腐。” “也不算是什么名贵的菜,就是口味清淡了点,”魏绎回头示意郭赛,“再加碗抄手。” 郭赛督促下去,膳房很快就上了菜。林荆璞从始至终没碰过那碗红油抄手,魏绎却总是觊觎他碗里的。 林荆璞吃得慢,魏绎先吃饱了。 他拿帕子擦了擦嘴,金盆漱口,将话题又绕回了选举制的弊端上:“朝廷提拔这三种人做官,其实各有各的麻烦,这一点燕鸿自己也明白。有才之士愿意投效大启的少,再者被逼入仕的在朝中都不肯作为,至于那些买官的多是尸位素餐。” 林荆璞细嚼慢咽,稳声接上他的话:“如此看来,选拔之制虽能一时阻止世家崛起,可未必是国家长治久安之道。燕鸿这招是剑走偏锋,七年来居然没出什么大乱子,的确是他的能耐。” “是这个道理。”魏绎换了个坐姿,又借机靠近了他几分:“那你可知,朕的后宫为何一直空着?” “这话扯远了。”林荆璞专心夹菜吃,看了他一眼,又好心给他一个台阶下:“不知,你说吧。” 魏绎失笑:“封后晋妃,在历朝历代都是用来平衡世家的手段,哪宫得宠,哪家就势盛,前朝和后宫向来密不可分,燕鸿怎会舍得把掌控邺京门阀权重的机会白白交到朕的手上,没了后宫之患,他就能省却许多心思放在前朝上。你信不信,燕鸿不除,朕怕是得清心寡欲,打一辈子光棍。” “无欲则刚,就当燕鸿是在磨砺你的性子。”林荆璞不假思索,半开玩笑。 屋子里的炭火“噼里啪啦”烧得正旺,魏绎听着声响,无意间打量起林荆璞吃东西的模样,竟有几分失神。繁文缛节的那套规矩安在他的身上,一点都不令人生厌,还甚是养眼。 他私心想让林荆璞再多吃一点,可又很想瞧瞧他不那么矜贵的样子。 魏绎心里一时矛盾得很。 “所谓饱暖便思淫|欲,人活着,哪能没欲?”他道。 林荆璞先不吃了,缓缓搁下了碗筷,也觉得屋内有点热,打算起身去找扇子。 哪知魏绎的手指嵌进了他背后的腰带,将他一把勾了回来:“朕跟你说,你刚才这个词用得不对。朕怎么觉着,是有欲才更刚呢?” 林荆璞被无端顶了一下,身子一僵,察觉到他较真的“有欲更刚”四字是什么意思了。他眉头不禁皱了起来,极快地瞥了他一眼,既不恼怒也不迎合,道:“迟早会有赢的时候,倒也不必饥不择食。” 魏绎:“朕肚子饱了。” “饱了就省省。”林荆璞一回生二回熟,当场把腰带给卸下给了他:“吃顿饭而已,不至于要把裤子都脱了吧。” 林荆璞知道魏绎从头至尾是条贪得无厌的蛇,又有着不可估量的胜负欲。 他想要在这场毫不牢靠的缔盟中抢夺主导之势,肌肤之亲无疑是最简易有效的,稳赚不赔,既是稳固同盟,也是打破关系。 可林荆璞就算是要领情,也决计不会白白让他占了上风。这是场鏖战,恢复科举只是个开始。 魏绎此时空握着一根腰带,怀里的人却没了:“林荆璞,‘风情’两字,你可知怎么写吗?” “怎会不知,”林荆璞反将一军:“看来是我的身上正写着这两个字,才让你那玩意惦记。我记得,以前是谁说的不喜美人?” 魏绎低笑,意味不明:“朕是昏君,昏君的话你也信。昏君与美人才是绝配。” 郭赛站在一旁,眼不敢瞟,头不敢抬,不敢发出一丝动静坏了两位主子的气氛,更怕推波助澜。他擦了擦额角的汗,整间屋子数他最难熬。 快到二更天了,魏绎才终于打算要离开偏殿。 临走前,他还不忘交代郭赛:“别忘了明日去内库给你旧主子领条新的玉带,记朕的账上,只管拣最好的拿,起码要佩九颗珠的——” ※※※※※※※※※※※※※※※※※※※※ 感觉一天到晚都在努力写更新了,奈何这文写得实在是慢…… 帝王 翌日便是相府私宴。宁为钧不熟路,最后还是搭了安府的马车才到的相府。 这私宴惯例隔半月就要摆上一次,六部要员皆会到场。安保庆先前与他说得不错,相府设宴是为了“共商国事”。这偌大的相府是邺京的第二座长明殿,也是天底下真正的“长明殿”。 宁为钧先下马候着,安保庆挑帘看了眼外头,从车上跳了下来,一边大步流行往里走,一边和相府管家打起照面:“我寻思着今日还来早了。” “都到了,燕相候着大人呢。”管家笑着应,又压低声:“皇上也到了。” 安保庆一怔,脖子后仰:“嚯,皇上得是好久不曾来过了吧。” 燕鸿是先帝托孤重臣。 魏绎登基那一年,他刚从蓟州启丰乡下被带到邺京不久,打架逞凶,大字不识。燕鸿倒不嫌弃他,没给另他请太师,而是亲自授业,时常将他带在自己身边,言传身教,还督促他出入相府听政听学。 魏绎少时懵懂,一度还真把他当过良师。可燕鸿把持着少帝,不久便将前朝议政之权逐步分转至了相府,名正言顺地在自家府中办起了小朝廷。 从相府发下的旨令无须通过三司驳审,便可直达六部,轻易操纵朝中大权。 后来魏绎跟太监玩得亲近,看起来性子散漫了不少,也懒得来相府用功了。可相府的议政之权却一直保留了下来,这是当今启朝不成文的规定。 步入正厅,只见魏绎正坐在燕鸿旁,手边站了几名宫人,皆捧着贺礼,都是内库最拿得出手的宝贝。 “朕记挂着,今日是燕相生辰。”魏绎环伺内厅,见安保庆与宁为钧入了席,又道:“这不,六部尚书都来齐了。” 在座诸臣手心不禁捏了一把汗,谁不知燕鸿的生辰还有半年之久,宫里又怎会没人提醒他。魏绎想要来旁听政事,都懒得找个好点的借口。 燕鸿稳如泰山,命人收下了贺礼,又恭敬朝魏绎跪了下来:“皇上是天子,天子说臣是何日生,臣便是何日生。老臣铭感五内,叩谢圣恩。” “好、好,燕相不愧为朕的好忠臣。”魏绎弯腰去搀扶起了他。 君臣间做足了客套,却生出了几分逢场作戏的意味,叫人看得不甚明朗。 开宴后,燕鸿便没顾及圣驾在,依旧沉声发话道:“各部大人,可有事要呈报?” 满座无人答话。 素日里魏绎龙袍加身,安坐在朝堂之上附和应声,那是他当傀儡的老本行,腔调套话都信手拈来,群臣在底下看着,只觉得他油滑懒散,从不觉得他当这皇帝有何长进。而此时临幸相府,没了龙椅皇冠的加持,他倒是有了一股帝王之气。 这气氛微妙,魏绎明明礼待着燕鸿,遵从恭敬,却有着与权相平分秋色的气势,甚至还欲压他一头。 本来臣子于朝堂之外私会论政,有结党营私之嫌,如今都不觉忌惮起魏绎在场,一时无人敢开口。 安保庆胆大,见着眼前形势,不由狂放地嗤笑了一声,坐在席上扬声道:“燕相,刑部无事,不过今日我带了我部的新贵,给您老眼熟眼熟——” 宁为钧顿了下,暗中瞥了眼御座之人,便出列先朝魏绎下跪一拜,起身后,才又朝燕鸿一拜。 燕鸿看了宁为钧一眼:“赐茶。” 安保庆率先打破了这局面后,众人且暗松了一口气,礼部尚书孙怀兴才上前:“燕相,礼部有事要呈。” “说。” “近来邺京女子读书之风盛行,女子学社犹如雨后春笋,遍地而生。虽我朝女子教化之风较历代都有所开放,从未下令明禁女子读书,可邺京士子对此有诸多不满,连日来太学院与弘文馆已多次上书提及此事,恳求礼部严办。” “女子学社?”燕鸿挑眉,问:“可查过是否有人暗中推动?” “回燕相,下官连同户部的几位大人暗中查访了那几家女子学社的账目,走得是各家私账,倒也查不出什么特别之处,盘问了都是些商户佃户要给自家女儿读书办学才兴起来的,该交的税一分没少,连要查封都没个由头。何况这几日各司的公事都堆积如山,未曾请示燕相,下官也不敢妄动。” 孙怀兴忽顿了片刻,又为难道:“下官倒是见过学社中的几个女子,皆学的是……商侍郎的打扮。” 正巧的是,商珠今日没来。 燕鸿目色如墨,眼角布满的褶皱更显威严不凡,他瞥向了身侧:“依皇上看,此事当如何处置?” 魏绎正专心拨弄杯中的茶沫,听到燕鸿唤自己,才稍稍打起了精神,又问孙怀兴:“朕倒是不大明白,你给朕说说,女子读书,那些男学生为何要不满?” 孙怀兴:“回皇上,太学院与弘文馆都是朝廷公办的学院,向来只收男子,荟萃人才,承师问道,历年朝廷选拔的官员少说有一半都是出自这两个学院中。他们所担心的,无非是女子学社将来再扩大了声势,恐会成为入仕的终南捷径,于他们不公,于地方上的士子也不公。毕竟,朝中的确是有女子做官的先例……” 孙怀兴的声音小了下去,不敢看燕鸿。 可他这道理毕竟说得中肯。选拔制有诸多限制,人才能否被赏识提拔,若是不走门道,一半靠才学,一半也是靠名声,但凡名声若是盖过了他人,无疑就是挤兑了他人的仕途。 朝中对女子入仕本就多有诟病,而商珠偏偏又是同年官员之中擢升得最快的,不免让人猜忌这女子做官之后有男子占不到的便宜。 魏绎听了颔首,抿了一口茶,佻达一笑,提议说:“既然他们要公正,何不恢复今年的春闱,比试一场?” 此话一出,官员皆肃穆不言,神色俱敛。 复科举是大忌,几年来多少读书人都为科举不兴而不平,竟不料被皇帝这么轻巧地说了出来。 满屋子的沉闷,连一根碎针掉了都听得见,可也只有燕鸿缓慢搁下茶盖的声响,他不怒而威:“皇上此话可是当真?” 魏绎从郭赛手里拿了把扇子,正在把玩扇坠,漫不经心地笑道:“朕瞎说的,燕相不必当真。既然太学院和弘文馆都是出朝廷人才的地方,都得罪不起。那还是叫人拆了那几家女子学社,再革了商珠的职,诸事不就了了。” 燕鸿茶水还未入喉,“蒋尚书。” 工部蒋睿忙搁筷出席:“下官在。” “圣旨都下了,还不速速去办。” 蒋睿领命:“是,下官这就带人逐了那些女学生,拆了邺京的女子学社。” 魏绎的视线越过扇面,看着蒋睿从堂上匆匆离去。 在邺京城中拆迁动土,那是工部的事;可朝中官员的调动,就归属于礼部管。燕鸿只吩咐了工部,却没让孙怀兴领旨,显然是没把他后半句话当圣旨。 燕鸿不会因此就撇下商珠,他必须得安插一个有胆识有才干,又绝不会生出世家隐患的人在中书省,替他下招拟旨,在三司左右逢源。 没人比商珠更合适。她是女子,在如今的世道中,她的官做得再高,只会遭自家人唾弃。 林荆璞都料到了。他的聪敏实在招人妒羡。 手中这把扇子正是林荆璞用过的,魏绎思忖着,指尖又抚摸过那温润的扇坠玉石,如同摸到了那人的脚踝。 可这玉坠掐不红啊。 魏绎无端心痒,亦无端恼,难得出趟宫,却又想起了被困在四方天里替他运筹帷幄的敌人。 春雷 不出几日,邺京城的数十家女子学社被摧榻殆尽,有几幢紧挨着民户商铺不好拆动,工部便上了封条,派人把守,严令禁止女子再参加学社活动。 “朕说拆,他倒真拆了。”魏绎倚在御花园的石椅上,郭赛蹲着给他捶腿。 满园春色沁人,日头正好,梅花三三两两,桃花也抽出了嫩蕊。 林荆璞捧着本棋谱,在对面的石桌上琢磨棋艺。他穿得不多,透绿罩衫,银冠嵌玉,腰间配了九颗琼珠,都是魏绎给亲他挑的行头。 他淡淡说道:“再过半月,便是新一届的官员选拔之期了。燕鸿不想让这时出任何岔子,须得使出雷霆手段。留给你我的时间也不多了。” 魏绎摆摆手,让郭赛先退到一边,将腿翘到了他的棋盘上,没碰掉一颗棋子,压低眉头:“那你说来得及吗?” “今晚应就到了,赶得上。”林荆璞心思似乎全放在棋盘上。 魏绎盯着他,往后悠悠一躺,心中不甚得意。 林荆璞指腹夹着一枚白子,纵观棋局后,棋子似有还无地擦过魏绎的小腿,左右还是无法落子:“烦请让让——” 魏绎腿翘得比天高,瞟了眼棋盘:“不让,你还下不了?” 黑子只能落在那个位置,否则便输了。林荆璞见他不肯把腿放下,只得无奈将棋子放回棋笥:“你七岁。” “说大了,三岁最多。”魏绎应承着,又伸手抓了大把棋子:“那你教教朕。” 魏绎不会下棋,他入宫时已十二岁,要当皇帝要学得东西又杂又多,下棋之类不打紧的技艺便没人教,原也是他自个没兴致。 今日是心血来潮。 “下次吧。”林荆璞合上棋谱,望向那又低又厚的云:“这天看着就要变了。” - 是夜,春雷轰鸣,风雨满城。一辆马车缓缓驶入邺京的雨幕之中,沈悬持弓站在城墙高处放风,保驾护航。 这雨下了一彻夜,将太学院春日里新开的海棠全打烂了,花瓣沦为泥泞腐朽,任人踩踏。 一过中午,太学院的李卓一路小跑进了学斋,来不及喘口气,便疾声喊道:“诸位,都别忙了!且听我说,出大事了,真是大事!昨夜、昨夜谢裳裳入京了!” “谢裳裳?哪个谢裳裳?” 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太学院的学生无不惊愕一阵,连学斋中正在注释经文的长者也顿了顿手中之笔。 “天底下难道还有第二个谢裳裳么?就是当年诗名冠群儒的女先生啊!” 有学子立刻质疑:“听说她二十年前嫁了人之后,便隐退文坛了,也不再作诗了,一直以来杳无音讯,她怎会突然入京,李兄,你的消息可靠么?” 李卓:“千真万确!就是如假包换的谢裳裳!她今日在树滋堂专为邺京的女子授课讲学,前几日参与学社的女子皆闻风赶往,还不止咧,连廊春坊的姑娘都去听学了!此等一呼百应之势,放眼天底下,除了她还能有谁?” 学斋一片哗然,大声议论不休。 “岂有此理!” 孟同甫是太学院上等上舍生,此人颇有口才文笔,他忽掷了笔,愤慨痛骂:“商珠在朝做官,已是乱了尊卑秩序,工部拆了几幢房又如何?皇上口谕是要革去商珠的职,燕相且都要保住她的乌纱帽!而当年谢裳裳诗名立鼎文坛,一诗出则天下万人和,商珠比起她来又是小巫见大巫。时隔多年她再次出山,那些女学生要都成了谢裳裳的弟子,岂不是早晚压过吾等!” 李卓拍腿应和:“孟兄说得有理、有理!” 选拔在即,今年的名单迟迟不曾透出风声,这是每年太学院与弘文馆学生弦绷得最紧的时候,任何风吹草动,便能赛过天高。 何况这一下子,天看起来是真要塌了。 孟同甫大喝:“丞相偏私,六部昏颓。吾等受天子恩,吃皇家粮,习儒家典,便是为了要有一日为皇上革奸铲暴!你们谁要同我前往,亲自去砸了树滋堂的场!” 一时士子群起激愤。 便是有谨慎怕事不想去的,也拉不下脸面在这时候落单。 长者搁了笔,静望着地上颓败的海棠花,叹了一口气,无奈摇头。 …… 相府。 燕鸿闻讯后披上大氅,从书房大步穿过廊道,见安保庆已在前厅候着了。 安保庆面色凝重,低头迎了上来:“燕相。” “是哪家的学生先挑的事?”燕鸿忍气问。 安保庆擦了擦汗:“说是太学院的先去……可随之弘文馆的也到了,也有人说看见弘文馆的学生先撺掇,分不清谁前谁后了。不过下官想,好歹两边是一帮读书人与一帮女子,都算是识字通礼的,顶多在门外吵吵嚷嚷,不至于闹得更大了,燕相不必过于担忧。” 燕鸿还是放心不下,肃声道:“此事你立刻带人去办,止息为先,切不可再生出事端。” “是,”安保庆顿了顿,又道:“事后下官定捉了谢裳裳那妇人下牢狱,将此事彻查到底。” 燕鸿不容置喙:“谢裳裳不可动。” “本来这事都消停了,若不是她来,今日京中何至于搅得这般风云?不杀她,只要是要问责而已。” 燕鸿冷声质问:“问责,谢裳裳是寻常妇人吗?” 安保庆敛着神色不出声。 “世人都喊她‘先生’,就连我见了,也得尊称她一声‘谢先生’。” 燕鸿飘远的目光收了回来,又道:“谢裳裳乃文坛名士,折辱名士,失的是文人之心!你刑讯的手段是叫人佩服,可正因如此,只怕你只因今日之事问责于她,来日天下读书人便要对本相口诛笔伐。本相不惜名,惜的是人才。” 启朝新立,多数士子本就念着旧朝,不愿入仕新朝。燕鸿多年来一直对文人怀柔以收拢人心,便是知道文章舆论的厉害。 而不光是女子文坛数十年来以谢裳裳为标榜风气,时过境迁,如今的中原文坛都还得腾她一席之座。 安保庆一拜:“谨遵燕相教诲,下官明白了。” 说到此处,燕鸿撑着栏杆看向了皇宫的方向,忽迸出了一声冷笑,眼角笑纹纵横,说:“人老了,是容易糊涂。你年轻气盛,也得小心防备着那设局之人。” “是。”安保庆若有所思,拜别了燕鸿,便立刻冲出相府,领着外头的刑部官兵快马加鞭赶往树滋堂。 可安保庆的人马还没赶到,半道上就来了名巡逻的城吏给他报信:“安尚书!树滋堂的那两拨人打起来了——” “什么?!” 马嘶人沸,安保庆勒着缰绳,胸中顿时气血翻涌,忍不住啐骂道:“他娘的!好男不跟女斗,这些烂泥扶不上墙的瞎驴,连这烂俗道理都不懂还读狗屁的四书五经!” 眼见着这事态是难收场了。 要换做平日里那些学生要闹事寻死也就罢了,可眼下临近官员大选,坏了选拔的规制,他没法跟燕相交代。 城吏的马跑得没他的快,追得吃力,在马背上断断续续道:“学生们原先都是知道分寸的,不曾动过手,只在堂外高声辩论,放话说,只要谢裳裳不再给女学生们讲学,他们便撤。可哪知道,后来商侍郎到了树滋堂,有太学院的学生气不过,许是早看她不顺眼了,抄起砚台砸了她,商侍郎额角都是血。京中女子又素来仰慕商侍郎的,场面才乱了起来。” 这日头天气多变,昨夜邺京还是阴雨彻夜,此时已烈日灼目,街上又湿又热。 安保庆的内衫都被黏腻的汗糊住了,他气得脑壳疼,浑身不适,牙尖抽气:“商珠她来凑什么热闹?这不分明是火上浇油么!” 就计 安保庆赶到时,树滋堂已是一派混乱不堪。太学院与弘文馆的学生高呼如雷,女子亦慷慨不肯退让,推搡争执之间,打砸遍地,都已顾不得什么体面。 这天闷得实在是要炸了锅,蒸得人心焦灼。 商珠扶着流血的额,面色苍白,女侍正欲扶她从混乱中进屋躲避。士子们见商珠来了又要走,更是愤懑难当,欲冲破人障而攻讦之。 满眼皆乱,唯独站在台上的那位妇人,清骨丽质,却难掩书卷之气,她临乱而不自危,捧卷瞧着底下众人。 安保庆皱眉抬头看了她一眼,长鞭笞地,便冲人群厉声大喝:“谁敢妄动!” 学生们见到安保庆亲领着兵马到场,多少还是畏惧他的手段,骚动过后又迟疑了片刻,纷纷束手。女学生们也害怕官兵,彼此靠拢在一起,往屋内连退了几步。 安保庆威风凛凛,在马上居高临下:“此乃邺京皇城,到时管你们是下品中品还是上品的上舍生,一律大牢伺候!” 孟同甫的冠发凌乱:“率土之滨,莫非王臣。[1]而当今女道昌盛,仕途不公!我们是想求皇上罢了商珠的官!” 安保庆冷嗤:“这事儿还真由不得皇上做主。” 持剑的官兵们鱼贯而入,已在树滋堂设了一道拦障,隔出数十丈之远,防止两边再闹起来。 安保庆跳下马,盯着那孟同甫的碎发:“记得孟学士是上品吧,大好前程,何必自毁于此,你们院的先生平日里便是这么教你们的?” 孟同甫绷着下巴,一派高傲:“先生讲经注疏,从未教过我们经义之外的道理。再说吾等今日并非谋求的是自身前程,而是道义促使,要为天下千千万的大启士子讨要个公道!” 话音正落,官兵们便握紧了剑,齐刷刷露出一截冷光来。 “那你呢,你呢?你们呢!” 安保庆阴笑,反手握着剑,用剑柄挨个戳了戳那些学生的胸膛,嘲道:“一个个也都是要为讨公道弃了前程,不惜把自己命都搭进去?当真是志存高远啊,看来我大启也多得是以死报国之士,不比殷朝逊色。” 被他当面这么一戳,学生们像是漏了气,气势渐渐退缩。 李卓也不敢吱声,他躲在孟同甫的后面,就近瞧着安保庆那张可怖的笑脸,不觉吓尿了裤子。 安保庆看到地上那湿哒哒的一片,撑剑大笑,扇了扇味儿:“怪膻的,要不还是散了吧。这些姑娘也是不容易,就是慕名来听个学而已,何至被你们这般吓唬?又何必自己吓唬自己呢,李学士,你说是不是?” 李卓拼命地咽口水,不敢直视安保庆,“是、是……” 其他学生互相看了几眼,进退维谷,唯有孟同甫仍旧强硬。 此时,众人只听得楼上那妇人悠悠念了四句诗:“雷声屡震威何亵,潦水凌空势倒飞。乱草当阶群蚙吠,小船横系一人归。[2]” 她语调虽柔和,却极有力道,字字入人心。 春燕飞过屋檐,树滋堂内外的气氛顿时静谧,无人敢扰她念诗。 “这几句是什么意思来着?” 安保庆也放低了声,拧眉不安。他对诗词不大精通,还没探讨出这诗中奥义,便觉得背后一凉,好不容易被压下的慷慨激愤急骤复燃。 那些学生仿佛是被下了蛊一般,又恍然如梦初醒,可这次他们不再奔着女学生去,而是冲着安保庆的人。连那些女学生也趁机作乱,抄起身边纸笔花瓶,一致朝刑部扔来。 孟同甫站上花坛挺身高呼:“官官相护,强权相逼。自科举废止以来,仕途不公,又何止只是在这一年!刑部只是爪牙,他们要的是息事宁人!” 场面一时之间变得比安保庆来时还要混乱,也还不知是谁把他的膝盖给砸了,用的还是砸伤商珠额角的那块砚台。 安保庆捂着膝,胸中愤懑,剑几乎要出了鞘,可想到燕鸿的嘱托,又只得硬生生耐住了性子:“都不许伤人,受了气也给我先憋着!” “大人,可这……” 安保庆见眼前这场面已是控不住了,“速速将此事禀告燕相!” - 晚些天便黑了下来,白日的闷热一扫而空,宫里还残留着几分春寒料峭的意味。 燕鸿与礼部有急事要奏,魏绎深夜起身,驾幸澜昭殿。 孙怀兴一见着他,就“噗通”跪了下来:“皇上,今日在树滋堂一事已闹得满城风雨,臣身为礼部尚书,未能整肃太学院与弘文馆的士子风气,才闹出这般事情来,臣甘愿领罚!” “这事朕听说了,不怨你。” 魏绎掩面打了个呵欠,“既然消停了就好。朕知道近来礼部事务最为繁忙,孙尚书辛苦操劳,哪还管得了那许多事。地上凉,快别跪着了。” 孙怀兴仍跪着不起。 燕鸿穿着紫袍,站如松柏,他的视线是朝下看的,却正对着魏绎头顶的金冠。 魏绎顺势便扶了扶头顶的冠,“可是朕的冠帽歪了?” 燕鸿沉声:“皇上身正,冠帽则正。若身斜影歪,不正的又何止是冠帽?” 魏绎一笑,分毫不恼:“燕相的教诲字字珠玑,朕记下了。除此之外,燕相大晚上的入宫,可还有事要奏?” 燕鸿肃着神色不语,他鬓角花白,眼底却如墨一般。 孙怀兴看了燕鸿一眼,忙开口道:“皇上,树滋堂的事既已闹开了,此番波及的不只是两家学院的学生,邺京士子,乃至举国士子怕是心中都会有积愤。臣进宫前就与燕相商榷了此事,为了平息怨愤,不如今年先将选拔的名单停一停,再增设一场科考……” 魏绎托腮,拖着慵懒的长音道:“咳,这怕是不妥当吧,怎好将选拔停了呢?” 孙怀兴犯难道:“可要不是选拔在即,朝中与地方上的诸多官职空缺,迫在眉睫,实在是没了别的下策。皇上,增设的这场考试,也称不上是春闱,因为秋闱必定是没有的,来年也未必会有。燕相给这场增设的科考之试定了名,就叫博学科。” 魏绎颔首:“博学科便博学科罢。听说科场的规矩繁多,朕没监过科考,礼部去办妥当便是,到时拿了考生卷子给朕开开眼便是。” “是。”孙怀兴这才颤颤巍巍起了身,擦了擦下巴上的汗,屏退到了燕鸿的身后。 燕鸿又冷冷补充道:“皇上,今日因那两帮学生滋事,老臣已下了令,此次博学科,太学院与弘文馆的学生一律不得应试。” 魏绎眉间微凛,腮帮离了手背,直起身来:“燕相赏罚分明,是得这么办。” 燕鸿与孙怀兴说完了事,正要告退,又听得魏绎半开玩笑说:“听说那帮学生今日不光是要复科举,还让朕罢了商珠的官。燕相既都已开了科考平息事态,何不再顺着他们的意?” 燕鸿屈膝,朝圣座一拜:“博学科只是权宜之计。而商珠无罪,她在其位,谋其职,恪尽职守,从无纰漏。若身为女子便是罪,则这女子也是臣一手提携,她是臣的学生,臣为人师,应先领罪革职。” 魏绎偏头拢袖,望着地上的燕鸿,面露和善道:“燕相言重了,朕哪敢。” - 魏绎摆驾回了衍庆殿,林荆璞穿戴整齐,已坐在他的寝殿等他:“事可成了?” 他本已睡下了,听见魏绎半夜被燕鸿叫了出去,于是又到他的殿内候消息。 “你如今来去启朝皇帝的寝殿,倒是自如。”魏绎说。 郭赛在一旁连呼吸都快没声了,压着脑袋接过魏绎身上的黄大氅。 林荆璞又问:“成没成?” 魏绎让伺候的人先拆下发冠,褪去黄袍,走到林荆璞身边,黑发披散,尽数滑落在他的肩上,低笑道:“你不是一向自诩心机颇深吗,成不成事,还会没个把握?” 对付一般人林荆璞不必考虑胜算。可那人是燕鸿,他哪怕是步步都算到了,可胜负未定之前,他也不敢说“把握”二字。 林荆璞拨开肩上的发丝,与他直视:“你先告诉我。” 魏绎又脱了件褂子,觉得通体舒快松弛了些,才坐了下来:“成,也不成。” “此话怎说。” 魏绎:“经这么一闹,燕鸿是不得已暂缓选拔,打算增设博学科应试。可他不让太学院与弘文馆的学子应试。” 林荆璞眉梢微动,说:“他这招顺理成章,是高明的。” 他们眼前只是改制,推行科举,并不急着换朝中血液。历年选拔制有一半名额是给那两个学府学子留的,他们有心入仕,本应是此次科考的主力。 而世间其他读书人愿入仕启朝的少,就算贪图功名富贵之辈,也不好舔着清高又光明正大地来京赶考。况且这又是第一年增设科考,诸事仓促不备,恐怕到时还凑不齐一屋考试的人。 博学科若是连考生人数都凑不齐,不用明年,只要过了这阵风声,早晚还是得回到选拔制上。 两人因此都揣起了同一份心思。 魏绎望着林荆璞,忽将话锋一转:“饿了,还跟朕吃宵夜吗?” 林荆璞抬眼,瞳中的星芒像是藏了把嵌着珠玉的宝刀,荡漾开来,似笑非笑:“不脱裤子就吃。” ※※※※※※※※※※※※※※※※※※※※ [1]出自《诗经·小雅·北山》。 [2]出自清·查慎行《次扶九积雨韵》。 火辣 魏绎没让他报菜名,吩咐膳房做了两碗面食,都是就着魏绎口味做的,放了不少辣油。 魏绎吃着不觉着辣,面色不改,闲谈说:“朕很是好奇,谢裳裳竟会听你的差遣,她是你什么人?” 林荆璞瞥了眼那碗红汤,饮茶不答话。 魏绎又说:“今日朝上奏本,说南边近日有异动,伍修贤领着一千兵马过了离江,可还没到汾州境内便停滞不前了。汾州挨着蓟州,再过百里便是邺京,你替朕解一解,他此举是何意?” “区区一千兵马,亚父自是不敢贸然入汾州境内的。他傍着离江要塞,你们的军队不通水性,也奈何不了,邵明龙还没回京,是他也不会白费这力气。” 林荆璞没把话说清楚,顿了顿,又道:“至于谢裳裳,她不会久留邺京,过两日便走,你不必要探她的消息。” “谢裳裳都多大年纪了,朕又不喜诗词,对她没兴致。”魏绎语带困倦,眸子里又勾着暗火,在他身上游走了个遍:“林荆璞,你说说,这天底下还有你使唤不动的人么?” 他兴致全在林荆璞一人身上。 他忌惮他,不比忌惮燕鸿少。可他如今对林荆璞的心思,又远不止是忌惮那么单纯。 林荆璞淡然处之:“既是联手,我使唤他们,你使唤我,不一样吗?” 魏绎失笑:“使唤二字,朕当不起。朕惜命。” 话虽如此说,可此时寝殿四下无旁人,他举手投足间透出来的意味,皆是想要将林荆璞吃死。 皇宫这座樊笼只罩得住金丝雀,可林荆璞是只狡黠的狐,看似楚楚勾人,可哪日他反咬一口,别说命,国都亡了。 林荆璞察觉到从魏绎身上隐隐透出的压迫之感,视线便又落回那碗面上,缓缓提起筷子去吃。 面还烫得很,林荆璞只能小口嘬着吃,活像只吃诱饵的鸟儿。 魏绎见了,不由轻嗤:“吃不惯吧?” “还好。”他呛了去,拿帕子捂过之后,唇瓣鲜红,像要透出血来。 魏绎盯着那两瓣唇,眼梢微紧:“傍人檐下的滋味怎会好。” 林荆璞又吃了几口,实在受不住从胃里倒腾上来的火,紧捏着筷子,红唇微微翕动,往外呵出辣气:“我傍的是当今启朝皇帝。” 魏绎一笑:“你的启朝皇帝正折腾你呢。” “既要下定决心傍人,哪有不受气的,我经得住折腾。” 林荆璞杯中没水了,魏绎先一步夺过茶壶悬空,偏头打量他额角的密汗:“看着不像啊。” 说着,魏绎提壶入口,当着他的面将水给喝完了。 辣是个好东西。 林荆璞只好将唇瓣再张开些,舌尖发干,生出了一寸撩人欲望的哀怨。 魏绎没擦嘴,茶水残留唇角,指尖就忍不住要去拨弄他的唇。 软若无物,剔透欲滴,仿佛轻咬一口,便能尝到人世间鲜美可口的血腥。 魏绎寻到了比脚踝更值得迷恋的宝物,鬼迷心窍,连语气都低了下来:“渴?” 林荆璞掌跟抵着冰凉的金器,无处可退。魏绎如此悱恻地撩拨着,他心神近乎动摇,意识到须得反杀才能逃过一劫,于是他卸下了矜贵,发起攻势。 ——只那么一瞬放荡,都不曾叫人看清,他便吃干净了魏绎嘴角残留的水痕。 林荆璞又无情啃咬了下他的指,春风一笑:“你也渴了吧?” 魏绎被咬疼了,却恼不起来,打量着他称许道:“你浑身上下都是宝贝。” “当皇帝可不是为了这个。”林荆璞沉静如玉,又似霁月清风,一切似乎不曾发生,唯独指尖还残留着红痕。 “朕是当皇帝,不是当和尚。”魏绎说。 林荆璞:“异曲同工罢了。亚父曾与我说过,皇帝与出家人都是要做那绝情绝义、但心怀天下苍生之人。” 魏绎不可置否,戏谑道:“那朕要比你合适这位子,朕孑然快活,你的累赘太多。不如早些弃暗投明,朕坐龙椅,你来坐朕的腿上。” 林荆璞不予理会,起身理了理歪了的领口,说:“明日,你得安排我去趟太学院。” “去那做什么?太学院的学生都是一根筋的,见商珠就要闹,何况是你,还不得杀了泄愤。” “我得去见一个故人。”林荆璞又看了眼魏绎:“这不是有启朝皇帝护我,命丢不了。” - 隔了一夜,太学院的海棠又抽出了新花蕊,残花入土,嗅不出那夜的风雨飘摇。 今日太学院的学生比往日少了一半不止。许多学生因闹事受了伤,留在家中休养;也有的是听说不能自己应试博学科,气不过诚心要与朝廷作对,索性就连学斋都不来。 皇轿不大稳当地落在了太学院门口,太监掀帘,魏绎下轿,他不让人在门口通传。 斋长在院内见到魏绎,忙领着众学生上前迎跪:“臣等不知皇上驾幸,有失远迎——” 魏绎拖着倦音:“都起来吧,朕又不是孙怀兴,时时要催促你们的功课,朕也是个不喜读书的,不必瞎忙。” 斋长叹了口气:“皇上,昨日树滋堂一事——” 魏绎叉腰打断他的话:“听闻太学院的海棠为邺京一绝,时节到了,朕是出宫来赏花的。一时兴起,身边没带几个人,你们可都得陪着朕。” 斋长勉为其难笑了笑:“皇上,今年多雨,天又冷暖反复,海棠开得不比去年好。” “无妨,御花园也开得不景气,朕主要是赏个新鲜,也图个热闹。”魏绎往后扫了一圈,“怎么不见安太师?” “回皇上,安太师除了给舍生们讲学,每日便是在学斋楼上注文疏解,许是没听见圣驾来,臣这就让学生去叫他。” 魏绎摆摆手,“随他去吧。安知振那人酸腐得很,见了朕也摆不出什么好脸色,白白煞了这好风景。” 一众人都簇拥在花下不应声。一内监弯腰,屏退至侧,悄悄绕到了学斋楼上。 学斋的门窗皆是开着的,安知振正执着硬毫笔批注文章,他白须沾墨,头发蓬乱,像是半月都不曾收捯饬过自己。 听到脚步声,他抬头草草看了眼,见是宫里内监的装扮,有气无力道:“替我回禀皇上,年纪大了,诸事不便。” 他在楼上已听到魏绎驾幸太学院,只是不想去凑热闹。 安知振批了两行字,见那内监没走,反倒是在对面坐下了,于是又皱起眉看他,不觉一怔,笔便掉了。 “二……” 残阳入鬓,光影斜照,林荆璞衣袂飘动,俊美得不大真切。他弯腰去拾起了笔,递到了安知振的面前:“安老,不想当年匆匆一别,再见已是他朝臣。” 安知振双手接不住那支笔,几乎是直挺挺地跪了下来:“二皇子,不……皇……皇皇……” “大殷已亡,我已不是什么二皇子,更谈不上是一国之君。何况你如今侍奉的皇帝,姓魏。” 安知振几乎是要将头埋在地里,他没这老脸。 林荆璞冷冷看他,单手去搀扶:“还是叫二爷吧。” 安知振腿软腰沉,已起不来身,哽咽道:“二爷,老臣这些年愧疚难安,虽身在启朝,可是无一日不念着先帝,念着太子,念着大殷啊!” 外头的暖风杂着花香,吹进林荆璞的袖子里,却生出一丝砭骨的凉意。 林荆璞拢袖:“安老慎言,有风。” 安知振一颤,又稍稍止住了哽咽,埋头说:“安家是大殷望族,百年忠烈之名全辱没在老臣一人手里!老臣无颜面对列祖先辈,也想一死了之,可是那棺材里头实在太黑了,泥土都是新翻的,压下来太沉……太沉了,老臣躺了进去想赴死,可心中实在是害……害怕啊。” 林荆璞:“换个死法,也成全不了你的名声。” 贪生怕死,乃人之常情。他安知振被誉为当代儒圣,可到底不是圣人,还是苟且做了贰臣。 燕鸿当年占据邺京后对殷朝的名门赶尽杀绝,却唯独留下了安家父子,也顾及安知振是一代大家,朝廷需要他这样有资历的儒士来宣扬正统,稳定民心。 安保庆的高官厚禄的确是他杀了无数余孽挣来的,可也是脚踩着他父亲气节爬上去的。 “二爷今日来若是要诛杀老臣,老臣无话可说……但只求二爷能念在往日君臣的情分上,给老臣一个痛快!” 安知振入仕新朝后,日子也不比死了快活多少。江湖士子多诟病其失节不忠,讨骂他为“贰臣”;朝廷知道他心念旧朝,也对他多般猜忌不重用,权当是养了樽佛像供着。 可大启朝廷不知的是,安知振许是出于愧疚,这些年常私下调配人马悄悄往南边运送赀货,几近是倾囊相助。 他亲手将自己置于了水深火热的矛盾之中,日日煎熬着,只能困于这太学院书斋一隅,将血泪悔恨皆倾注于古书经典。 林荆璞望着安知振布满白翳的眼,不动声色,漠然丢给了他一把匕首,“够痛快吗?” 安知振望见地上的寒光,拼命地咽口水,他颤颤巍巍地去拾了起来,刀尖缓缓朝向胸口,咬牙憋力,可怎么也下不了手。 林荆璞轻笑,又一脚踢开了他手中的匕首。 匕首清脆落地,安知振一泄气,老泪纵横,已是泣不成声,匍匐至林荆璞的腿边求饶,“二爷、二爷……” “没胆子做殉国之士,也别苟且偷生着。” 林荆璞脚尖微抬,将那匕首踩在了脚下,掐住安知振的肩膀:“今年的博学科,我要你来做主考官,帮魏绎号召天下士子,来邺京求取功名。” 海棠 魏绎从太学院出来,海棠暗香盈袖。 绕棠棣门走,离皇宫还有一段路。魏绎坐在轿子里掀帘,往后边打量那费力抬轿的人,过了半晌,他让轿子停了下来。 “都没吃饱饭?把朕脑袋都晃疼了。”他嘴上是撒气,但不烦躁。 队伍中的太监忙齐刷刷全都跪了下来,林荆璞站在后头,也跟着缓缓跪下了身。 轿子没抬稳,这过错主要在他。 魏绎挑眉看他吃力又拘谨的模样,低声一笑,合上扇子指他:“你上来陪朕坐坐。” 林荆璞抬眸一顿,便立刻有跟队的太监替了他的位置。他此时扮得是太监,只得听从皇帝的话,于是撑地起来,掀开轿帘坐了进去。 轿子里挤。 林荆璞体弱,肩膀吃了轿子的力,现下半只手臂都跟着酸痛。 魏绎一把抓过了他的领子,意欲掀开他的肩:“来给朕瞧瞧。” 林荆璞皱眉,推开了他的手,半分嘲半分嗔:“既心疼,一开始还让我抬什么轿?” “朕不心疼。”魏绎脸上确无担忧之色。 他就是想看看林荆璞身上的压痕。 林荆璞瞥见魏绎眼底那丝的欲,便也了然,正色一笑:“以权谋私。人压不住我,就拿轿子压,魏绎,你也就这点出息。” 魏绎把帘子都拉严实了,嗓子里压着气音:“朕没出息,你昨夜在寝宫以色撩拨朕,便是出息。” 窃窃私语,轿子外的人听不见,只能听得一阵窸窸窣窣。 “有能耐便别上钩。今日又是在费什么心机,连个膀子你都要贪。”林荆璞的笑意轻蔑。 轿子一晃,两人鼻尖几乎是挨在了一起,轿子内海棠的香气氤氲,暧昧中尽是着挑衅。 林荆璞被轿子压过那只肩有意无意地蹭到了魏绎的胸口。魏绎目光往下,胸上仿佛是被他的肩活生生剜走了一块肉,犹如隔靴搔痒,越来越难耐了。 “林荆璞。”他冰冷地念着他的名字,却情不自禁顶住了他。 林荆璞没挪动,就那样若无其事地受着,说:“我出宫来为你办事,你也无须这样报答,免得失了身份。” “你我都是做皇帝的,门当户对。”魏绎说。 林荆璞被逗笑了,明眸皓齿。 魏绎望着他,话锋一转:“不想这么多年了,安知振还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他对前朝不忠,对新朝也未必忠心。” “其实他的忠心还是有几分的,天底下并非只有烈士勇士才叫忠,怯懦之人也有忠心。安知振的胆子但凡要再大一些,如今也就没安保庆什么事。”林荆璞又皱起眉说:“他们父子恐怕不和已久。” 魏绎:“你是担忧,安保庆会从中阻拦此事。” “阻拦是一定,他是燕鸿的心腹,自然不想让博学科顺利举行。可父亲既教不好儿子,他这当儿子的,也未必就能拦得住父亲。” 林荆璞心有定数,又瞥了眼身下那物,笑道:“还堵着呢?” 魏绎不脸红,去咬他的耳:“有人不让朕泄啊。” “谁不给你泄?”林荆璞明知故问,低头看了自己这身行头,又笑意盎然起来:“怪不得内府先前会起势,原来你真好这一口。” 魏绎磨牙,一把抓过他的手背,要扯到下面去:“给朕装。朕反正不嫌丢人。” 林荆璞为难地咳了两声,临时有些慌了,急着想抽回手。可魏绎力道大,下手又狠,恨不得是要将他整个人都往那一处拽。 就在这时,轿子落地了。 郭赛掀了帘,探进头来:“皇上,到衍庆殿了……” - 傍晚,朝廷的奏令就已发下到了安府,让安知振担任此次博学科主考官,与礼部协同办理。 安知振领旨谢恩,见天色不早了,又嗅了嗅身上的馊味,便吩咐府里下人:“打桶热水,过会儿我要沐浴。” “是,老爷。” 他忘性大,想了一会儿,又说:“记着这两天抽空将柜里那些陈衣都拿出来熏熏香,过几日我去会见考生时,也是要穿的。” “是。” 安知振将圣旨小心翼翼地收好,只听得府外一声冲天马嘶,安保庆便风风火火迈进了府门。 不及侍妾给安保庆摘去氅帽,他径直走到了安知振面前,瞥见了他手里的那份圣旨,冷嘲了一声:“哟,咱家老爷子接了圣旨,这是要准备出山了?” 安知振鼻尖一嗤,懒得理会他,听下人说洗澡水已打好,便准备要去沐浴。 安保庆一把夺过了那份圣旨,上下瞄了一眼,“你那些韵部的类书都编完了么,就有这闲工夫去插手科考的事?主考官可不是那么好当的,一大把年纪了,到时候可别给儿孙添麻烦。” 安知振胡子一蹬,闷哼道:“就是添了麻烦,也不会算在你头上。” 安保庆打量了他一会儿,忽问:“老头,你是不是见过林荆璞了?” 安知振一顿,捋胡子道:“不曾见过。” “没见过林荆璞,你便轻易接了如此重的差事?你在太学院半死不活地待了七年,除了编书攥稿,连教那些学生都是得过且过。若不是林荆璞开口,你又怎会去掺和这风口浪尖上的事?” 安保庆毫不客气地将刑部审问犯人的那一套,安在了自家亲爹身上,揣度逼供,势要问出个究竟。 安知振甩袖,也与他公事公论,顾不得半点父子情面:“便真是如此,又与你何干?博学科的考试又与刑部搭不上边,要管那也是礼部的事。” “与刑部无关?” 安保庆笑意生冷,戳着自个的胸口,低吼质问:“你儿子这些年可都是在刀口子上舔的富贵!身上的伤全是败林殷余孽所赐,折了多少兵,吃了多少闷亏,我自个儿心里有数。如今你要去当博学科的主考官,自是有读书人买你的帐,可那些来京赶考的,又有多少是真心来为大启谋福祉的。你儿子在外头杀不完、抓不尽的人,你倒好,当个考官就全把人招揽到朝中来了。如今居然还跟我说博学科与刑部无关?再说了,你是我爹!你是要让朝中诸人如何看我?” “你爹姓燕!” 安知振忍无可忍,又用力地咳了两声:“我没你这么不孝的逆子!你可知你手上沾的全是安家昔日兄友的血,你诛的是我的心!孽子!” 安保庆如今比自己的父亲快高出了一个头,他眼圈蓦的红了,却更显得龇目可怖:“我不孝,也是你不忠在先!你儿子我好歹身心一处,为启臣,杀殷贼!而你堂堂儒圣名声在外,满口忠君,可身心仕两朝!安知振,我瞧不起你。” 安知振扶着桌角,一口气便要喘不上来:“你……你!你走!” 边上的丫鬟想要低声规劝:“老爷,放、放的水要凉了……” 安保庆瞪了丫鬟一眼,将人给吓跑了。 他偏不肯走,又说道:“改朝换代,兴衰成败,那都是顺应天理。自古以来哪有不败的王朝,只有不死的世家!咱们安家无论在哪朝哪代都能屹立不倒,那才算是真本事,以前咱家仰赖爷爷,仰赖你,如今靠的是我!可你要拿着启朝发的俸禄,去给前朝谋利,天底下没这么便宜的事,这馊主意也只有林荆璞这贼子能想得出来!他林荆璞靠着卖屁股藏在皇帝床上苟且生死,你当他是什么有骨气的好东西?你要认这种人当主子,还不如教廊春坊的小官读书识字!” 安知振瘫坐无力,望着府苑外暮霭沉沉,觉得多说无益,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道不同,不相与谋。你我父子早已恩绝,言止于此吧。” 安保庆也不再嘶吼,周身寒意凛然:“老头,话我撂在这了,你胆敢去主持博学科的考试,我便让林荆璞死无葬身之地,连皇上都护他不得!” 惊雷一闪,劈乱空气中的潮湿,雨珠又跳了起来。 - 林荆璞如芒刺背,从梦靥中惊醒。他扭头见外头天已大亮,雨了停了,可胸中却发闷得很,他伸手去灌了一杯凉水下肚,才勉强驱散了周身的潮热。 “早朝的时辰过了吗?” 郭赛听他醒了,忙进屋应声:“主子,早朝快过了。皇上特意让奴才先回的衍庆殿,安老方才已在朝堂上接了考官印,不日便会着手操办博学科相关事宜,主子且安心。” 林荆璞颔首,心稍安下,搀着郭赛缓慢下了床榻,穿鞋洗漱。 洗漱完毕,他看了眼郭赛,问:“自你入衍庆殿以来,魏绎待你如何?” 郭赛老实巴交:“皇上待我还是不错的。” 林荆璞微微一笑,柔声与他说:“你倒是良善。换做是别人夹在他与我中间,这日子怕是都不好过。等我与他反目的那一日,你脑袋怕是会第一个保不住,郭赛,你有没有想过那一日,害不害怕?” 郭赛眼是圆的,看着还是一脸稚气,慢吞吞地说:“死肯定是怕的。可曹将军说,我们这帮人入了启朝皇宫,就是等着能有一天为大殷效力,送出脑袋的那日便是大功圆满了,刘娥是,云裳姐姐是,奴才也是从小跟着哥哥姐姐们学的。只要主子要的,纵然是命,也没什么舍不得。” 林荆璞顺势摸了摸郭赛的后颈,见他懂事,心底忽生出一阵酸楚,他其实很不喜郭赛这样想。 同他这般年纪,本该是最无忧无虑的时候。 由此及彼,他又想到了自己。 “主子在想什么?”郭赛怕他累着:“要不,再躺下歇会儿。” 林荆璞轻摇摇头,笑着说:“我是在想,看在你的面上,我是不是得忍让魏绎些,不要让你太难做。” 说罢,他摸了自己右肩,只轻轻一碰,如同是被千斤重的马车碾过。 林荆璞不是没吃过苦,可他哪怕流亡在外,都从没做过抬轿子的营生。他肩上单薄得没肉,净是骨头,今日没穿垫肩,又岂止是留下了红痕,肩上的青紫斑驳。 魏绎心肠狠辣。 林荆璞想要欲擒故纵,铢积寸累,来稳固彼此间的缔盟。可如此一来反而是激怒了他,使得他逮着机会就折磨自己取乐。 他也是恨自己太娇气了。 郭赛见了心疼,“我去给主子拿药。” 趁上药之际,林荆璞又与他闲聊起来:“夫人是不是今日离京?” 郭赛一顿,说:“这事奴才还未来得及与主子说明。” “嗯?” “外面是要奴才传个口信的,说夫人不着急离京了,她想在方便时与主子一叙。” 林荆璞皱眉,只见魏绎这会儿穿着朝袍,正从殿外走来。郭赛也立马噤声,拿着药转身跪拜行礼:“皇上。” ——那磨损了的香肩,到底还是如愿暴露在了魏绎面前。 魏绎就着朝服在他身旁坐下,眉眼上挑,含情盯着那一处,伸手便向郭赛讨要:“把药给朕。” 裳裳 未及郭赛奉上,那碗药膏已被魏绎端走了。 “疼啊?”魏绎调笑问。 林荆璞身子塌软下来,眉目平添了几分病气,像是在与他示弱:“疼啊。” 魏绎瞅了眼他肩头的青紫,便取药棒打圈,蘸取了药汁。 林荆璞则做好了要受苦的准备。 “怕什么,朕又不会弄你更疼。”魏绎不拖泥带水,只将那药汁均匀涂抹在了他的伤处,连药棒都未沾到过他的肌肤。 肩上只有一阵惬意的冰凉。 林荆璞浅勾起唇:“你手艺不错。” 魏绎将药膏搁回到郭赛手里,摆手示意他退下。 他又趴往林荆璞的肩头吹气,待膏药稍干了些,又望着他通透的耳廓,低笑说:“朕还有更好的手艺。” “下次给我露一手。”林荆璞不客气。 “也罢,今日这身朝服是不大方便。” 魏绎没舍得将衣裳给他套回去。林荆璞动弹不便,索性也就这么露着一只肩,矜持又浪荡。 他活该是要被人压的。 下流的想法在魏绎脑海中挥之不去,他便心口不一地说起了正事:“郭赛应与你说了,安知振接任了主考官一职。今日朝上,安保庆的脸色不大好看。” 林荆璞掩面拿了块糕点填肚子,斯文咽下,才说:“安保庆当年没能在大殷入仕,他是栽在了我皇兄手里。皇兄听过他的名声,也是想趁机钳制世家羽翼,所以将他的名字从考生中圈走了。可换做寻常人也不至于记仇反咬得如此厉害,要将昔日的同僚亲友都赶尽杀绝。说到底,还是安保庆的野心大,权势面前,他是不顾人伦情义的。” “世人不是都称呼他‘鬼煞小王’,可朕瞧着他也没什么可怖的。”魏绎鄙夷,又说:“不过今日安知振主持博学科这帐,他会算在你头上,你若是怕他,可得当心了。” 林荆璞浅尝辄止,没去拿第二块糕点,淡淡道:“我早是众矢之的。” 魏绎:“到时敌人的箭射偏了,别拉着朕共沉沦便好。” 屋内炉香升腾,两人忽有了种同舟共济的错觉。 可一对视,魏绎瞥见了他眼底的淡漠,林荆璞也领略到他的猜忌,这舟船还是摇摇欲坠。 摇得人心神动荡。 林荆璞提了提肩,衣裳更往下滑了,他唤他的名:“魏绎。” 魏绎淡淡应了,五指去缠绕那香炉上的烟,视线却若有若无地落在林荆璞的瘦肩上。 “可否再给我图个方便,帮我去宫外接一个人。” 魏绎挑眉:“谁?” “谢裳裳。” 魏绎不大乐意,拖着音道:“消停点,林荆璞。这里是启朝皇宫。” “所以我正不是在求皇宫主人吗。”林荆璞平静说。 魏绎无趣地掀开了炉盖,吹了吹香灰,余光还在看他的肩。 林荆璞:“要我将另一边也脱了么。” “好啊,你脱光了,朕便酌量酌量。” 魏绎谑笑,喉结微动,又说:“你要见谢裳裳,此事与恢复科举无关吧?朕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不白卖你这个人情。” 林荆璞索性将衣裳穿好,盖住了肩上的伤,断了他这番念想。他错落有致的手指拢着衣领,平和如斯,道:“谢裳裳算是我干娘。” 魏绎一顿。 “她十几年前退出文坛,嫁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亚父伍修贤。当年亚父将她养在京畿的一家别院里,只留了三四人伺候,故而鲜少有人知情。殷亡之后,她便随着我们一起四海流亡。” 香灰撒了点出去,魏绎呛了去,又了然一嗤:“难不成伍修贤的那一千兵马,是为了护送她?” 林荆璞不予否认:“的确是亚父送她来的,离江尽头挨着猿啼峰,离京畿又不过一百三十余里,易守难攻。邺京城但凡有风声,精锐快马一日便可赶到。” “看不出来,伍修贤堂堂忠烈之名,还是个情种,会为一个女人做到这份上。” 魏绎话说到此处,忽又警觉地想明白了什么,眉头一挑:“伍修贤这趟想从邺京接回去的人,怕不只是谢裳裳一个吧?” 伍修贤是肩负重任的国士,向来精明,就算对一人用情再深,也不会贸然在此时抽调出一千精锐。伍修贤手下的兵已不多了,要调集这一千精锐,恐怕都是快抽干了他的家底。 这年头,兵马紧缺,比什么赀货都值钱。 但能比兵更值钱的,只有帝王的命。 林荆璞沉静不语。 魏绎冷冷起身,虎口掐上了他的喉结:“你要走?” 林荆璞被迫仰起了下颚:“怎么,舍不得了?” “别忘了你答应的事。再说朕还没玩的宝贝,哪舍得交出去?”魏绎的调笑淬着冷意,指腹顺势摩挲他下巴的软骨。 林荆璞也没躲:“玩了,怕你会更舍不得。” 说着,他去握住了魏绎的手背,冰凉渐渐入骨,眼底生出一分琢磨不清的情意来:“魏绎,来日方长。所以行行好,眼下我须得去见她一面。” 魏绎听那一声“来日方长”,心中一动,便不再掐他的喉颈,半只掌已抚摸上他的面颊,也迎上了他的情意:“早去早回。” 恍惚之中,两人都有些看不真切彼此的脸。 半晌,林荆璞才轻“嗯”了一声。 - 临夜,星光黯淡,唯圆月一轮。林荆璞稳步登上了西北边的皇宫城墙,此处的禁军皆已被调离,数百米之内无人把守。 谢裳裳正在城墙上等他。 她摘下帷帽,岁月苍老红颜,抹不走她的书香傲骨,她扭头望着林荆璞,眼底徒生了一丝悲凉,却和蔼笑着:“阿璞,你瘦了。” 林荆璞一拜:“让夫人操心了。” 谢裳裳凭眺远方,飞鹭穿梭于黑白交接的层云中穿梭,风渐起,两人的宽袖飞舞,都兜不住邺京城变幻的风云。 “阿璞,此番我来邺京既是答应要帮你,也是你亚父想劝你一同回去。”谢裳裳顿了顿,疼惜地握住了他的手背:“但去留,全凭你意。”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1]”林荆璞迎风而念,又稳声道:“邺京是我旧乡,脚下便是故园。” “故园风景旧,迢迢祭亡人。” 谢裳裳望着满城京华的灯火,忽起了诗兴,凭栏而笑:“你亚父是忧心皇裔安危,怕你在邺京受屈辱、丢性命。可你是天命之子,为天下苍生入虎狼窝中斡旋,是你之职责,你若是吃不得这份苦,用万千人堆砌堡垒保你的性命,苟活于世又有何用?虽说要复国并非只有这一条路可走,而群狼环伺,方见英雄本色。阿璞,你长大了。” 林荆璞没看城墙下的黎民万家,而是眺望着西北无际的天,他眉间蹙起了浓墨重彩的愁绪,反而衬得他清秀的五官如玉雕琢。 “这七年来中原战乱式微,北方势力便趁机崛起,南方三郡又趁着殷亡之际自立为王,燕鸿在邺京把持启帝作威,我们则遁于暗无天日,无处可依。这天下已快沦为人人皆可瓜分而食之物,天命在这世道中真算不得什么。” 谢裳裳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欣慰道:“阿璞,你站得高,便看得远。最怕的是困囿于暗处,心也沉寂死去了。” 林荆璞温柔笑了,将她的披风往上提了提,问:“夫人近来可有新诗?” 谢裳裳便从袖中拿出两本诗稿,递给了他:“你不在的这段日子写的,都是你没读过的诗。诗以排忧,以怡情,闲来无事,可以翻翻。此番离京后,不知何时能再见到阿璞,这份诗稿权当是我留在你身边的念想了。” 谢裳裳早备好了临别之礼。她虽是受了伍修贤的嘱托来劝他离京的,可她料定了林荆璞不会走。 她离开前来见他一面,也是为了砥砺于他。 林荆璞去接了过那两本诗稿,眼底忽有些湿热,可风一吹就干了,他面上还是笑着的。 他翻了翻诗稿,一开口,嗓子便有些哑了:“怎么是两本一样的?” 谢裳裳笑:“一本是给你的,另一本是我待在邺京这几日刚抄录好的,你都拿去,有机会便将那本赠予启朝的那个女官。” “商珠?”林荆璞故意与她嗔怪:“夫人慈悲心肠,原来不只疼我一个的。” 谢裳裳:“我与她一面之缘,连话都不曾说上一句,我自是最疼你的。我只念她是个豪杰,无关男女,她做了我年轻时想做却没做成的事,心中也实在钦佩于她。此趟你算的一盘好棋,拿我的名义坑害了人家一把,总得赔礼道歉不是?” 林荆璞笑着说:“夫人是长辈,赔礼道歉就不必。你肯给她这手稿,她便已十分感激涕零了。” 谢裳裳道他是在吹捧自己,轻摇摇头:“我身退文坛十多年,早已不刊刻新诗了,诗名早不如前。她年纪轻,又身居着高位,哪会在意区区一本手稿赠礼。” 林荆璞将诗稿收好,道:“非也。你那日初到邺京,大肆宣扬要为女子开课授业。商珠是什么人,她一女子能做到中书省侍郎之位,心思活络更甚常人,她明知自己去树滋堂十有八|九会给燕鸿惹麻烦,可是为何她还会去?” 谢裳裳不解:“难不成,这也是在你的算计之中?” 林荆璞背手一笑:“说来,这还是魏绎告诉我的。商珠不是韦州人,但她原本的表字,唤作裳裳。” ※※※※※※※※※※※※※※※※※※※※ [1]出自《诗经·小雅·采薇》,思乡之诗。 文中没有标注出处的诗都是作者瞎几把写的,文笔很烂,大家假装这是一句好诗就可以了_(:3」∠)_ 贱命 侍郎府坐落的地段不算好,临近京郊,统共才两间小院,从外头看着像是间寻常小户。青苔爬墙,院中腊梅败了,唯独竹枝的青色从浓雾中透出点春色来。 商珠身着一袭鹅黄如意裙,正闭目倚在庭院中养神。 她额角的伤已痊愈了,不过离疤痕淡去还得一些时日,她没刻意遮掩伤痕,还是按日到中书省衙门办公。只是风头未过,她不便在邺京各处走动,白白多出了许多闲暇时光。 “大人,谢先生今早已离京了。” 一名随侍低声道,又呈上一本诗稿:“方才外头有个人递进来的这本东西,那人像是个聋子,问他也不报上名姓,古怪得很。” 商珠寂然,瞥见上面的字,眸子忽又亮了,立即取过,如获珍宝:“是谢先生的手笔。” “谢裳裳此次害惨了大人,差点要将大人这些年在朝中的前功尽弃。” 商珠垂眸,生怕竹叶上的露水打湿了纸张,捧着诗稿要进屋去读:“你不知,她是我初心。若非是她的诗,这一路艰难险阻,我势必挺不过来。” 她在案前点了灯,抱着条兔绒毯,正要翻阅新诗,只听得外头又报:“大人,燕相到了。” 商珠随即放下诗稿,起身前往前厅去迎接,“下官拜见燕相。” 燕鸿正襟坐下,肃面颔首:“私下里还是称师生吧。” “是,老师。”商珠亲手给他奉上了茶。 燕鸿接茶,看了眼她的额,问:“伤可好些了?” “本就是小伤,没妨碍的。”商珠恭敬跪下,敛目道:“学生此次给老师添了麻烦,坏了老师的事,还未曾请罪,学生该罚。” 燕鸿打量她这间前厅,还比不上寻常官宦的一间厢房大,微微沉气:“起来吧。罚了你,今年博学科还得照常举办,现下考生都已陆续入京了。” 商珠欲再言,燕鸿抬手止住了她,话间也并无责怪她的意思:“此局林荆璞在暗,我在明。从造势女子学院起,便都是由他先挑起的,致使吾等招招被动,你我皆成了他手中玩弄之棋。而他既要布局,自是算好了每一处要害。” 商珠抿唇,直挺挺地起身,听见外头又落雨了。 燕鸿呷了口茶水,又稳声说:“当年也是为师的疏忽,以为杀了林鸣璋那位深得民心的‘贤太子’,殷朝诸人就再掀不起天。不想过了这短短七年,中原余孽之势尚颓,可林荆璞的气候已成,他有心性有手段,还能忍辱负重甘居敌朝檐下,绝非是宵小之辈。他比起当年的林鸣璋,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商珠欲宽慰道:“殷朝覆灭时,他们倾举国之力才保下的林荆璞。他当年尚幼,这些年由伍修贤一手调养大,老师哪能预料到这许多?” 燕鸿起身步入闲庭,望着屋檐雨滴,积水成洼,喉间霎时生冷:“这些年为师的心血都倾注于改制世家之弊中,最疏忽的并非是林荆璞,哪怕是要提防他,还是要杀他,都算不得什么一等一的难事。” “老师……” “最疏忽的,还是自家天子。”燕鸿嘲弄之中带着丝鄙夷的欣慰,神色尤其复杂,又问她:“你觉得,咱们的皇帝,是个什么样的皇帝?” 商珠思索道:“看似年少昏聩,实则……” 她噤口,不敢贸然往下说。 燕鸿便接上她的话:“所幸启朝是新朝,先帝不懂帝王心术,又走得匆忙,没为他在朝中铺好路。可皇上先前培植宦官之势时克制冷静,内府一败,他便能立刻跟着诸人去叼一口肥肉。何况在林荆璞入京半年前,廊春坊对面的那家女子学社便已开着了,又哪只是林荆璞一人的筹谋。” 他怎会不知魏绎这些年在朝堂上得过且过,心里揣得又是什么鬼胎。 燕鸿知道这些年自己在做什么,压制世家,势必要挟制皇权。他或许早盼着有一日与魏绎的较量,可这一日到时,又来势凶猛,有些出乎了他的意料。 “恢复科举,他俨然是向本相下了战书,与林荆璞站在了一处。” 商珠皱眉:“那老师打算要应对?” 几颗雨滴落在燕鸿掌心,掐碎了不见影,他冷冷挽袖:“不急。既是小辈,让他一招又何妨?邵尚书已从蓟州启程回京了,此事还无须我费心。先由他们闹。” “邵尚书不是去蓟州安葬母亲的么,为何还会带人回邺京来?”商珠不解,心思活络,又说:“学生记得,皇上以前是在蓟州乡下长大的,莫非,是皇上在蓟州的故人?” 燕鸿欣慰地看她:“这世道乱啊,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是皇亲国戚。天下又不止他一人姓魏。” - 春日短暂,午后天又闷,俨然像是已入夏,衍庆殿都供上了冰。 “皇上,考生们的卷子俱已呈贡在此。臣与其他几位考官将已中试的卷子评定为甲等乙等。不过博学科的前三甲,还是得由皇上过目钦定。” 安知振在御前详细上报科考事宜,这几日他为了博学科考试奔波操劳,人倒是愈发精神了。 魏绎扺掌颔首:“朕过会儿细看,安太师辛苦。” “能替皇上分忧,是臣之大幸——” 安知振言辞高亢,却不好意思抬头。此刻林荆璞就与魏绎坐在同一张软垫上,若无旁人地烤着冰,两人的背几乎是贴在一处的。 “皇上,邵尚书在外求见。” 郭赛通传后,又低声附在魏绎耳边说了什么,林荆璞顺耳旁听。魏绎也不忌讳让他听见。 魏绎脸色顿时不大好。 安知振忙躬身一拜:“那,臣先告退了。” 几乎是前后脚,邵明龙便领着一男一女进了正殿。 林荆璞静坐着去抚摸寒冰,侧目打量那两人的长相,他们长得有几分相似,应是对母子,身上的衣衫华贵,可看着总是不大合身,像是偷了别人的穿,掩不了举止间的俗气。 他挑眉看了眼魏绎,发觉他也有些不对劲。 “臣邵明龙参见皇上——” 不等邵明龙将话说完,后面那妇人便嬉笑着迎了上来:“绎哥儿心肝,姑母几年不曾见你了,转眼你都长这么大了——” 妇人便忙拉着身后壮年男子:“快,虎儿,过来瞧瞧,这是你堂弟呀,小时你们一起玩儿的,人如今都出息当皇上啦。” 那魏虎长得高大,是遗传了魏家的基因。他打量着御座上的天子,粗糙的面皮流露出一阵鄙夷与不可思议:“那敢情我与当今皇上还真是兄弟呢,皇上小时给我提过鞋,刷过马,吃过我的剩饭菜咧!” 妇人在殿上跳起来敲打他脑袋:“咳,你们兄弟许久不见,一见面就说这些不打紧的作甚么。” 魏绎面上端着,后颈却出了层汗。 这间殿进了污浊晦气,衬得林荆璞愈发宛若仙人,他淡漠笑着,手心的冰化成了水,颇有意趣地看笑话。 可他一抬眼,见魏绎好似是在隐隐发抖。 他心中不禁诧异,魏绎居然会发抖。 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 邵明龙:“皇上,臣上月回乡安葬先妣,途中偶遇长公主落魄,便一道将他们带回了邺京。” “长公主?”魏绎冷眼看那两人德行,勉强生出一分冷笑:“朕还未敕令封号,邵尚书改口改得倒是快。” 邵明龙:“封号不急,可令礼部再行拟定。可她的确是先帝同胞姊妹,是皇上的亲姑母,于皇上有养育之恩。建朝之初,蓟州战乱不息,启丰乡下也混乱不堪,先帝一直想找寻亲人未果,如今能将长公主找回,也算是了了先帝的一番心愿。” “邵尚书不愧是调兵谴将的良臣,路上消息都锁得严啊,一回京就给朕惊喜,朕可得重重赏你。”魏绎喉间掺着凛冽的怒气,可怒被压着,发不出来。 邵明龙面无惧色,跪了下来。 传言魏绎是魏天啸强了菴里的貌美尼姑所生的。他生下来不久,尼姑母亲便投河自尽了。魏天啸是个游手好闲的泼皮,不会带孩子,便将他送由亲戚抚养,平日里不大过问。 那亲戚,便是魏天啸的亲姐魏凤珍。 魏绎当日既是人人喊打的孽种,可想见他以前的日子过得煎熬。如今林荆璞见了这母子二人,心中也大抵有数了。 魏凤珍这一路上都由邵明龙打点起居,穿金戴银已十分喜出望外,如今打量着这金碧辉煌的殿宇,“嗳哟”一声,笑着走到了魏绎面前:“好外甥,姑母没白养你那十二年。咱们是一脉血亲,你既要封姑母做长公主,怎么说也得封你堂哥做个王爷不是?” 魏绎面色阴鸷,冷冷望着魏凤珍与魏虎母子。此时此刻,仿佛他是在处刑,有人扒光了他身上的帝袍,要将他狠狠拽下御座。 有人想告诫他:他哪怕当了皇帝,也还是同样的贱命。 要是林荆璞不在此旁观,他兴许还能好受一些。如此比较,他不知要比林荆璞差劲到哪去。 哪知林荆璞不动声色,掌间忽抓了一掊冰,掷在了魏凤珍与魏虎的身上,逼得他们直退离了魏绎几步。 冰渣子也溅到了邵明龙的官袍,他没退,可猝不防也被惊得闭了下眸。 碎冰敲击地面,撼人心弦。 林荆璞手持寒冰,却笑得温润:“既是长公主与王爷,那还是按尊卑礼数先向皇上下跪,磕头行礼吧。” 真心 冰融之后,殿内无端沉静。 林荆璞美如冠玉,周身矜恃不可亲近,温和之中尽是不可直视的凌人。唯独魏绎敢去看他,两人此时已是并肩而坐。 好在御座之上,他拉了他一把。 魏家母子迟疑了片刻,再打量起这间皇帝住的正殿,方觉着威严肃穆,心中平添了几分忌惮和惧怕。 魏凤珍扯了扯魏虎的袖子,使了个眼色,自个先跪了下来。 魏虎半晌才反应过来,也不得已要跪下,忽又不甘而惊起,蹬去了裤腿上的冰渍,指着林荆璞骂道:“你又是个什么劳什子东西!” 林荆璞握盏不言,眸子含笑。 此时常岳握刀进殿,便站在了魏虎身侧。 魏凤珍见状,拼死将自己儿子拽了下来,蹙眉低声念叨:“人如今是天子,一跪求富贵,也值了。” 魏虎这才忍气,僵硬地屈膝跪下。 邵明龙微微皱眉,转圜道:“长公主与王爷在外惯了,还未通熟宫中礼制规矩,还请皇上恕罪,莫要见怪。” 地上冰水被殿外头扑来的热气蒸干了,魏绎才缓缓发话:“朕怎敢怪罪。姑母与堂兄何须行此大礼,起来吧。” 按血缘亲疏算,魏凤珍与魏虎是正宗的启朝皇裔,又是在蓟州养他长大的,封为长公主与亲王也不过分。 所以这两人从蓟州入了邺京,他一时还真动不了。哪怕心中再膈应厌恶,也只得先敷衍着。 这世道膈应人的东西还少么,魏绎心想。 衍庆殿没人去搀扶魏凤珍,她拍拍腿,自个扶着膝站了起来,不敢靠得魏绎更近,只好挤出谄媚的笑,故作亲近说:“绎哥儿,不不,皇上,姑母与你堂兄才到邺京,你说这邺京城这么大,可我们母子也没个落脚的地儿。” 魏绎面上已稳了不少,曼声道:“小事,随便找个府邸住下便是。姑母只管挑称心意合意的,您以后便是大启的长公主,尊贵无比,哪怕是要住丞相府,燕相于大启忠心不二,也会立刻腾出来给您住。” 魏凤珍双手无处安放,为难地笑了笑:“皇上,你我都是一家人,何须要去麻烦丞相大人。听说从邺京城入一趟皇宫很是麻烦哩,住外面多不方便。你还未娶亲,瞧你身边也没个贴心人照料,姑母不放心,因此想住得离你近些。” 林荆璞听着,不禁失笑,咳了两声,无意间又坏了气氛。 “哪会没贴心人,满屋子都是伺候朕的。”魏绎斜了他一眼,又淡漠对她说:“姑母疼我,我从小就记得一清二楚。” 魏凤珍顿时噎住了,她已不大认得出明堂之上的这个人,龙袍加身,脱胎换骨,可那双眼分明就是与曾经在泥地里任人撕踩的孽种如出一辙。 她心肝莫名颤得慌。 邵明龙上前一步:“皇上,长公主身份尊贵,现下只有旧朝的太子府符合规制,且还是空着的。但太子府荒废已久,动工修葺少说也得数月。倒是宫中闲置的殿宇甚多,不如就且安置长公主在宫中住下,等那座府邸修好之后,再搬出去不迟。” 魏凤珍忙和声:“对了,便是这个理儿。” 林荆璞眉梢垂落,才发觉手掌已被冰冻得没了知觉,通红彻骨。 魏绎拢了拢袖子,对邵明龙说:“朕原以为邵尚书只会征兵用兵,不想心细如此,之于官家礼制的调度都这般精明。” “此事关乎皇家体面,臣不敢怠慢,所以先前特意请教了礼部孙大人。”邵明龙道。 这皇宫诸多有形无形的规制成了一座固若金汤的牢笼,看似坚不可摧,束缚着里头的臣士奴仆,可臣士奴仆又何尝不是处处拿着道义人伦要挟皇帝。 为君者,是最不可随心所欲的。于臣要情礼兼到,于亲要友爱恭孝,故作昏聩也得有个度数,否则司谏院第一个不答应。 失了人心,他便成了那真正的昏聩之君。 凉意渗入魏绎的笑:“也罢,让人先将永安殿收拾出来吧。” - 夜阑静谧,白日的暑气消散了大半,可还是惹人心烦意燥。 林荆璞留在正殿还未走,一同用过晚膳后,又帮着魏绎评定博学科考生的卷子。 “此人文采不错,可缺乏灼见,文章中都是些烂俗道理,不应录用。” 魏绎看了眼那考生的名字与籍贯,“我记得这人的父辈与曹家往来密切,你要留他入仕,朕也不会多说什么。” 林荆璞一笑:“科考评卷,求的就是公正。” 魏绎听着他说的“公正”二字,鼻尖一嗤,弯腰附耳道:“朕与你一同恢复了科考,擢用了安知振,便已是公然给你们舞弊结党的机会。既是占了便宜,还跟朕装什么清高?” 林荆璞阅完了卷子,又拿起手边扇子,气定神闲:“谁让你偏吃这一套。” “食髓知味啊,别说,朕还怪想的。”魏绎也要去摸那把扇子,却落空了,什么都没抚到。 林荆璞轻摇着扇,一本正经说:“那日我便说了,邵明龙回蓟州一趟,明为祭母,暗中定会与燕飞捷有所联系,果然燕鸿儿子给他找来了你的克星。” 魏绎面色一沉,低嗤道:“今日你看够了热闹。” “你就记恨我看热闹,不念着我给你出气的时候,”林荆璞合起了扇子:“魏绎,你好没良心。” “朕的良心都被狐狸叼走了。”魏绎盯着他,逼近问:“良心好吃吗?” 林荆璞身子后倾,拿扇子一端去抵住了他的喉咙,楚楚的眸子微挑:“我要的不是良心,做皇帝的人没良心才好,你且把你真心剖出来瞧瞧。” 魏绎不觉被他勾了去,一把握住了扇子,逞凶中尽是欲望:“林荆璞,你连心都没。” 此时郭赛奉上了一壶温热的金玉酿,可这一番言语调情过后,两人忽都又谨慎了起来,谁都没碰那壶酒,就搁在那儿凉快。 “那对母子既是正宗皇室,为何早几年没接他们入宫?”林荆璞握着空盏道。 魏绎无所事事,就着软塌躺了下来:“他们家最早是做马匹营生的,虽是不成气候的小生意,可马匹在哪朝哪代都不愁卖,日子过得还算富庶。魏天啸当年在启丰乡起兵,就少那一百匹马驹,魏凤珍不想跟着担谋逆之罪,便没借予他。他心中记恨着呢,虽是碍于天子颜面,冠冕堂皇说要将长公主接回朝中团聚,可却一直压着蓟州官员给他们母子发难,拆了养马场,没收了他家的马匹。若非此次邵明龙亲自去接,他们决计这辈子都是出不来的。” “你性子随你父亲。”林荆璞听了之后道。 魏绎不快:“朕还算是个人。魏天啸么——” 他没往下说。 林荆璞看了他一眼:“说来,我从未见你骑过马,连马车都极少坐。” 魏绎胸中掠过一丝烦闷,眼底泛冷,随口道:“朕不喜马便是了。” 说着,他又贪杯饮起了酒,双腿弯曲着翘在案桌上,脚跟去顶住了林荆璞的腰:“你我心知肚明,燕鸿这个节骨眼上把他们母子叫来,是何用意。” 林荆璞不吭声,觉着有点痒,便挪了半个身位。 可魏绎的腿实在过长,直将他逼到了墙上还不饶过,他又撑肘说道:“前朝与后宫得是泾渭分明才好,历来外臣都不好插手后宫之事,燕鸿也知晓这道理,他的手伸不进内宫作威作福。” “奈何启朝皇宫没有太后,亦没有皇后,魏凤珍如今是要以长公主的身份住在宫内,自然就顶替了宫中主母的位置。后宫诸事,她皆可名正言顺地插上一手,比先前郝顺还来得好使。” 魏绎说着,蹭了蹭他的软腰,又轻踢了他一下:“你可得当心了。” 燕鸿此招,皆是冲着林荆璞来的。林荆璞对外是仗着魏绎偏宠,才能保命躲进衍庆殿避祸,燕鸿干脆就找了一个能干涉皇帝私事的人。 林荆璞腰肢一软,没地儿再躲,索性由他蛮蹭着,只是耐不住皮肉上的痒,略有些煎熬。 “我何时成了你后宫之人?” 魏绎去摸他的扇坠子:“整日玩朕的扇子,谁敢说不是。这天愈发热了,怕是离不开吧。” 扇坠上的穗在魏绎掌心轻轻划过,留下一阵酥冷香气。 随身的物件跟人久了,连气味德行都会变,魏绎于是想把扇子讨回来闻。 林荆璞不给,吊足了他的胃口,轻嘲道:“只可惜了,你这皇帝在前朝和后宫都名不副实。” 魏绎睨见他杯中还是空的,不怒反笑,“将来之事,谁又能说得准呢。” 新荷 不日,礼部给魏凤珍与魏虎的封号便拟下来了,魏凤珍为端静长公主,魏虎则为睿亲王。 封号都是魏绎亲自选定的,便是怎么违和怎么取,面子上过得去就行。 东福大街的太子府也着手修葺翻新,可是进度极慢。魏绎也没让工部去催促,知道母子两想赖在宫里头,这府邸不到猴年马月反正是修不好的,索性慢工出细活,倒是许还能派上别的用处。 一入了五月,宫里的荷花开得紧俏。 魏绎不在时,林荆璞闭户不出,从不曾踏出衍庆殿一步。宫婢们今日便抱着新摘的荷枝,将偏殿的花瓶都换上了。 微风浮动,荷枝在瓶中轻摇,露水顺着叶脉轻淌。林荆璞捧着诗稿,望那些宫婢插荷枝,不由吟道:“相到薰风四五月,也能遮却美人腰。[1]” 宫婢们听了,低低嬉笑着,都借着荷叶露珠悄悄打量林荆璞的倒影。 美人,任谁都是爱多看几眼的,何况是脾性好的美人。比起这殿里的另一位主子,林荆璞要好相与得多,宫人知是他朝余孽,都存心提防着,可相处时间长了,也不免于他心生好感。 这是故园的荷。 林荆璞去捻那花瓣,面上挂着温和的笑,指尖却透着丝丝凉意。 此时窗外正路过数十名宫外来的女子,粉妆玉琢,出落得同这新荷一般娇嫩。 云裳也看了过去,又走近低声说道:“长公主近日要为皇上操办选妃事宜。” 林荆璞手中摆弄香荷,不紧不慢道:“听说了。她入宫有段日子了,魏绎又早到了年纪,也是她这个长辈该做的。不过燕鸿还防着,所以送进宫选秀的,都是五品以下官员之女。” 其余宫婢送完荷花,便纷纷退下了,云裳又去关紧了门窗,道:“选妃怕是会对二爷不利。这后宫要进了新人,启帝的心思难免会被分了去。” 林荆璞不由挑眉看向云裳,蓦地嗤笑,无奈道:“连你也信了那些鬼话。” 云裳愣了下,呆呆望着那些瓶中的荷花。 “我与魏绎做的只是买卖,”林荆璞柔声中亦有坚定:“寻常帝王,怕的是身边没有真心人可以托付。但是魏绎不然,他这人孤独惯了,最怕的是交付出真心。” 恢复科举,魏绎已达到了目的,可林荆璞也从中捞到了好处。这一局两人算是互赢双收,既是以利驱动,真心真情就谈不上几分了。 林荆璞也不抱什么期望。 那些女孩子在深宫中走远了,林荆璞缓缓转过身,面上并无一丝波澜:“以色侍人,得了一时恩宠又如何?抓得住敌人软肋,方是长久之计。较量还长远着呢,我如今在衍庆殿没得自由,魏绎有那么多机会下手,可从来都未真正越界,可见他是也深谙此道的。” 云裳默然记下,可也有几分听不明白,又问:“二爷,那选妃之事,我们便不插手了?” “该犯愁的是魏绎。永明殿的那对母子就够他头痛了,此时宫里再进人,他便没得安生。”林荆璞顿了一顿,又悠悠打开了那把扇:“毕竟,他得先扑灭了近火。” - 魏虎自被封了亲王,觉得宫中规矩实在繁复难学,讲究甚多,他在宫里不久便呆腻了。一得了空,他常常便跑到宫外去厮混。 他是启朝建朝以来的第一个亲王,如今有了地位加持,千金傍身,自是有一堆富贵纨绔要与他耍。其中安保庆与他走得最近,两人脾性相投,认识没几日便称兄道弟起来,酒肆青楼中常能见两人的身影。 “睿王爷,今夜佳酿美人,何故要闷闷不乐?” 魏虎这几日胖了不少,显得四肢愈发粗壮。他心中正烦闷着,眉头忽一阵吃紧,便一脚踹开了给他揉腿的女侍。 “手脚没轻重的贱娘们!” 女侍狠狠地撞到了桌角上,两滴血飞溅入安保庆的酒杯里,仍不忘跪下连声求饶。 安保庆勾唇冷笑着,稳稳举起酒杯,将酒水浇到了那名女子头顶。很快便有人将她带了下去。 他拿帕子擦了擦手,换了新盏,又给魏虎倒了酒,好声劝道:“不合意换了便是,睿王何须要跟这种下作之人置气。” 魏虎的气还没撒完,心中百般不痛快,直接掀了壶盖去喝酒,又愤愤道:“母亲这几日给皇上选了那么多官宦女子,个个都是品貌顶好的。可他一个都瞧不上眼,就守着那前朝余孽的屁股夜夜疼惜得紧,白白委屈了那些可人儿。” 安保庆挑眉笑问:“睿王这么说来,可是有称心的?” 魏虎往地上啐了一口酒:“有称心的又如何?皇宫里那些个操蛋规矩,他皇帝没纳妃子,我这个做亲王的还能把女人往宫里带?那些官宦人家出身的妮子,又不像这儿的下贱玩意,可都是要体面要名分的,也不愿被本王养在宫外凑合。” “究竟是哪家女子?下官不才,不过在邺京门路还算通,可先去给睿王打听打听。” 魏虎撇了撇嘴,压低声凑过去道:“只知她姓许,父亲好似是在司谏院当差的。安大人可听过这号人物?” 安保庆想了一想,笑道:“这朝中许姓的官员不少,可司鉴院只有主簿姓许,名叫许良正。他家是有个女儿,听说的确是貌美非常。” “许良正,嚯,原来是许良正家的!” 魏虎记下了这个名字,又举起酒杯与他碰杯:“他女儿我在宫里一见就十分欢喜的,此事若能促成了,你往后便是我魏虎的亲兄弟!” 安保庆没饮下这杯酒,长长叹了一口气,“若是换做别家的千金,兴许还能卖我这刑部尚书一个面子。可许良正既是司谏院的人,司谏院都是帮硬骨头,眼中口中尽是些纲常礼义,有时连燕相都得顾忌他们。此事怕是不好办呐。” 魏虎听了有些急,霍然站了起来:“那不如,本王便搬出宫来住,在宫外总不必顾忌那么多!我是当朝王爷,还配不上一个主簿的女儿么!?” “配得上配得上,是许良正高攀。”安保庆笑着先稳住了他:“可也不急在这一时,道理都与王爷您说过了,王爷与长公主入京不久,等先将皇宫住热乎才好。再说了,皇上的心思又不在许家女身上,这段时日下官替您盯着许良正的女儿便是。” 他又沏了一杯酒,“说到底,还是那余孽害人不浅。” “可不!”魏虎重重地搁了酒杯,火气更甚了:“林荆璞便从没给过本王与母亲好脸色!他是个前朝祸害,没名没分的,凭着屁股便能在宫里掀翻天,这算是哪门子道理?他早该死绝了!” “要不是皇上护他护得紧,王爷想要对付他,还不是同碾死一只蝼蚁一般。” 魏虎听了,闷哼一声,又若有所思。 安保庆又露利齿一笑,话锋一转,安抚道:“前几日王爷不是说想要骑马么,下官已在西边寻了一块空地,买了一批黄骠马来,都是从小吃北境草长大的上好货色。改日得空,叫上几个马术好的,一同去给王爷助兴。” 魏虎听到这等趣事,才稍稍展眉,合掌道:“好啊,这邺京城里虽好,可惜都是砖房,看多了便令人生厌。我家先前便是养马的,虽比不得北境的马,可也都是良驹,如今想起来还是在马背上快活。” “听闻王爷是驯马的好手,下官早就想一睹风采了。” 魏虎鼻孔微扩,没由来嗤了一声,想到了什么,玩笑鄙夷道:“说起驯马,皇上从小跟我一起混,也不比我差多少。” 耳边微微起了阵风,安保庆轻挑眉峰,以为是听岔了话。 - 夜梦难安。 梦里,魏绎日夜无休地刷拭马毛,他累极了,失足从马上摔了下来。 马背很高,摔下来很痛。 紧接着,数不清的马驹朝他奔来,马蹄重重地踩踏着他的胸腔,蹂|躏着,欺压着,要将他的心肺踏穿,并碾碎到尘泥中。 求生本能让他紧紧蜷缩着,想去抓住马栏,可他怎么也够不着。 耳边皆是刺耳的笑声与骂声,翻来覆去,骂的统共也不过是那几句“孽种”。一遍一遍,他听够了,可无论怎么嘶吼呵止,马背上的人只是欺他更凶。 他不剩别的念头。他要杀光这儿的马,杀光所有的人,踩着他们的尸,喝干他们的血! 可喉间里全是马粪与血腥混杂的气味,他觉得他快要吐了…… 他忽意识到,天道不公,他才是要被杀的那个! 终于,他察觉到有人对自己下手了—— 魏绎几乎是从床上惊醒而起,熟练地从枕下抽出一把匕首,掀开被子,挺身覆压而下,刀刃已架在了那人的喉间。 林荆璞被压得不好动弹,他望着魏绎,有半分怔,刹那间,喉间已被刮出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好大的杀气。魏绎,醒醒。” 林荆璞用指腹去轻抵住了刃,想要推开,说:“我来是想告知你一声,魏虎他——” 魏绎顿时又被刺激到了,眼眶压紧,那一圈红得都像注了血:“信不信朕今夜便杀你一百回!” ※※※※※※※※※※※※※※※※※※※※ [1]清·石涛《荷花》。 做梦 “你杀。” 林荆璞指血滴入被褥里,又去用指抹长了喉颈的那道血痕,笑了起来:“杀一个试试。魏绎,杀了我啊。一了百了,谁都别想赢。” 魏绎胸膛起伏得厉害,强势地打乱了林荆璞的气息,两人彼此之间几乎没了间隙。要烧起来。 魏绎望着身下的玉人,渐渐泄了气。 匕首滑落,浑身虚汗也随之冒出,他整个人无力地垂落了下来,反将林荆璞将压得更死。 “朕不杀你。晚上陪朕。”魏绎迷糊地去撕咬他的耳。 魏绎看着虽瘦长,可是太重。 所幸这龙榻是软的,承载了些许重量,林荆璞陷了下去,才稍稍得以喘气,“这是真打算自暴自弃了?” 薄汗浸透魏绎的黄衫,林荆璞也不得幸免,全身被他蹭得又湿又凉。他不抵抗,有意放纵,也是为了诱他。 魏绎虚脱一笑,方清醒了些许:“不玩你,朕就想压着你睡。谈何自暴自弃?” 他提防心重,这时也不肯上当。 林荆璞眉心一阵吃紧,霎时觉得浑身都要散架,咬唇说:“你体魄惊人。” “不然朕早死了。此刻压着你的便成了别人。” 林荆璞细嗅着他身上的味道,同压抑在夜临之前的风暴,昏暗则开阔,若能撕开一道豁口,便会是一番痛快要命的酣畅淋漓。 他臆想着会有多疯狂,耳根便微微红了,笑容生出媚意:“除了你,决计无人敢再这么压我。” 魏绎拭去他脖子上的血痕,又掐住了他滚烫的耳垂,轻声一笑:“要自暴自弃的是你吧,林荆璞。” 林荆璞稍稍抽身,换了个彼此都舒服点的姿势。 红晕已泛滥得厉害。 魏绎觉得赏心悦目,且饶过了他,只剩了条腿在他身上,轻轻摩挲他的喉结,眯着眼道:“你方才跟朕说,魏虎怎么了?” 离了那梦靥,他便不惧怕了。 林荆璞喉结微紧,面上还算自如:“得了密报,安保庆近来给魏虎开辟了一块空地当马场,还购置了一批黄骠马,不多,就十几匹。” 魏绎手上不放过,说:“朕也知道,安保庆近日与魏虎走得近,他左右就那些心思。” “问题出在这马上。” 魏绎皱眉,没念那个字。 林荆璞先拿开了他的手,音色才正常,说:“你比我清楚,中原的蓟州盛产马匹,遍地都是养马户,启朝军队行军的马匹都是从蓟州来的。可北境才有黄骠马,从边境黑市中采购一匹毛色好的黄骠马进入中原,少说得花三百金。” 魏绎挑眉:“你是怀疑安保庆走私?” “他是要给魏虎讨乐子,统共只有十几匹马而已,按你朝律法能按走私给他定罪吗?马匹于行军打仗来说是关键,历来受到朝廷的严加管制。兵部这些年有邵明龙掌控着,从未出过什么大乱子,安保庆胆子再大,也做不出走私马匹这种事来,也没必要做。” 两人互相看了一会儿,魏绎沉了一口气,烦躁道:“别给朕打谜。有话直说,朕没你聪明。” “谦让了,我看你是一听到马就装糊涂。” 林荆璞笑了笑,又解释说:“既然那走私马匹的黑市从来在边境一带,为何安保庆能在邺京买到?就算他再神通广大,北境离邺京相去上千里,这么短的时间内弄到十几匹马,实在是太赶了。” 魏绎撑起了肘,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北境已有势力介入了邺京?” “只是猜测。” 林荆璞颔首:“北境边幅辽阔,除了草还是草。中原一直惧怕北境的骑兵,这马便是关键。黄骠马不算高,可四肢比寻常的马要粗壮一圈,只要能有良兵驯服,不愁不打胜仗。你想,若是有人这些年源源不断地将黄骠马输入邺京一带,以黑市出售马匹的名义,推动某方势力,难免有一日会引起内乱,中原本就够乱的了。而北境多得是马,每年都能产出上万头小马驹,他们无论如何都亏不了,到时还可坐收渔翁之利。” 魏绎听了,心思也不觉凝重起来,他看了林荆璞一眼:“安保庆不过采买了十几匹马来玩儿,便给你牵扯出这一堆事来。这么说,你也对北境感兴趣?” 林荆璞望着顶上的帷幔,冰凉的瞳中压着波澜,说:“大殷的公主嫁在北境,大殷的将军被困在北境,无数百姓都因北境战乱受苦。上百年来北境与中原,从来都是此消彼伏,你如今都坐在这位置上了,以为斗完朝中的就完了吗?” 魏绎一时想到了燕鸿,想到那对母子,还有朝中各人以及朝外纷乱错杂的势力,千头万绪。 皇帝是不好当的,一人之上,也是要与万人为敌。高处不胜寒,魏绎也怕有一日会摔下去。 他目光又流转到了林荆璞的身子,顿觉烦恼都被那剔透的梅花痕抽剥了。 “朕要先斗床上的。”魏绎声音慵懒,某一处越来越清醒。 林荆璞已说完了要说的话,正要起身下床,又被魏绎一把勾住了细腰,拽回到了床上:“做什么去?” 林荆璞大腿被顶住了,他低笑侧目,道:“得先给个名分吧,廊春坊的小官好歹都还有赏钱。” 魏绎将他的身子抱下去了一些,道:“识相点,龙榻都随你滚。” 林荆璞抚摸着床檐:“金子做的床都俗气,我不稀罕。” “那便去殿外玩。御花园,长明殿,抑或是宫外泥地里,你若是喜欢清静高洁的地儿,朕就带你去北林寺,让佛祖做个见证也可。”他挑逗着。 林荆璞清冷,也习惯了他满口放荡的污言秽语,倒还觉得有几分意趣,笑了笑说:“不用那么麻烦,将龙椅腾给我坐坐便好。” 魏绎面色一冷,便将他狠狠撂倒了睡下:“做梦。安心陪朕。” 既来之则安之,林荆璞也没拘谨,坦坦荡荡,他真犯了困,在魏绎怀里脱了两件外裳,还拿他的臂弯当枕头。 - 翌日,林荆璞浑身才泛起酸痛,他皮薄,又多了几处淤青。 郭赛端水进来伺候他洗漱时,悄悄打量他的脸色,“主子……可还好么?” 他在外守了一夜,也提心吊胆了一夜。 “挺好。”林荆璞接过拧干了的帕子,看了他一眼,问:“魏绎人呢?” “皇上一早又去相府听政了,这次是燕相让人来宫里请的。”郭赛想了想,又说:“皇上脸色不大好,像是昨夜没睡好。” 他还想问问林荆璞睡不睡得好,可觉得实在难以启齿,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难得有一日不用应付后宫之事,他是得找个机会出去清静清静。”林荆璞不觉笑了,重音落在了“后宫”二字上。 一宫人匆匆进来传话:“郭公公,睿王来了。” 话音刚落,魏虎便穿着一身骑装,莽撞冲入了正殿,他里外环顾了一圈,又一路晃进了皇帝寝殿,只见林荆璞在,抽气笑出了声:“人原来在这啊,昨晚皇上又亲自伺候你快活过了?你可真是好福气。” 林荆璞笑而不语,也不行礼,将擦好了的帕子丢回了盆中,斯文得很。 魏虎冷瞪着他,开门见山:“今日本王要与几个兄弟去马场试一批新马,你也一道去见识见识。” 林荆璞头也不抬,又去漱口,将水都仔细吐干净了,才说:“承蒙厚爱。这天是适合跑马,可是我身子孱弱,上了马背也骑不快,就不扫睿王的兴致了。” 魏虎啐了一口:“凭你还想坐马背上?你他娘的姓林!活着便是要千刀万剐的罪孽,本王听说当日是常统领把你亲自抓回来的,那便是战俘,战俘爬到主子床上伺候讨生活是本分,可没道理还要翻身上马做主子!本王瞧你连衍庆殿的一条狗都不如!狗好歹还经常跑出去溜呢——” 郭赛脚尖冲前,及时被林荆璞拦下了,他说:“睿王既不是请我去骑马的,那敢问是要做什么?” “自是让你跟着去伺候诸位爷的,你凭着美色在宫里头过着好日子,伺候人不正是你如今的本职么?” 林荆璞似笑非笑:“听王爷这话,我的好日子是要到头了?” 魏虎一把扣住了林荆璞瘦弱的肩,往下一摔,如同拿捏着一只麻雀般:“给你脸嘚瑟。都大半年了,满朝文武不敢到皇帝寝殿来讨人,可我是皇帝兄弟,还会使唤不了一个伺候人的下贱玩意?” 林荆璞下巴先着了地,便被魏虎狠狠拽了出去。 ※※※※※※※※※※※※※※※※※※※※ 下章入v,明晚凌晨更新,会多更,希望各位老板能继续支持。 顺便安利下作者专栏的预收文《怀璧》: 三皇子元骁少时随军征战,十年后待他息战回京,发现储君之位丢了,婚约毁了,兵权也被没收了——于是,他打算造反。 太师萧挽不到三十便是天子尊师,声名显赫,冠盖满京华,权贵们争着要将女儿嫁他——可是,他也打算造反。 元骁于京中无立足之地,只好将自个送上太师府:“萧太师,不如一起?” 萧挽淡漠笑着:“裤子先穿好再说话。” 狼子野心皇子攻x狼心狗肺帝师受,年下,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