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他姓氏》 第一章 阿圆被雇做公寓佣人纯粹是因为她看着安静又不机灵。不机灵是好听的说法,按照赵姨的眼光看,她是有些呆傻,可供挑选的佣人本来有很多,何生偏偏只提了一条——要安静。 她在何家做工四十年,第一信条便是服从主家,将宅子里老的少的帮佣在后院集合起来,她让他们在后院等了一刻钟,最后被留下来的是阿圆。这一刻钟里,她没有同身边的人讲话,没有躲进屋檐下避太阳,赵姨远远看着,一面觉得她安静,一面又觉得她有些呆傻,可是想到何生的要求,又觉得她最合适不过,于是阿圆就这样做了何生公寓里的佣人。 她本来不想来,听到赵姨说公寓里只住何生一个人的时候,她摇头像只拨浪鼓,听到工钱翻一倍时,她却又缓缓点了头。 赵姨冷眼打量她,她十五岁起就在何家做工,四十年间,她在这座宅子里见过形形色色的人,高的众星捧月,低的贱如尘埃。阿圆是苦人家出生的女儿,父亲好赌成性,与奶奶相依为命,假如不是奶奶去世后让她逃到城里来,她已经不知道被卖到哪里。 阿圆十六岁,看着却像只有十叁四,她长得瘦又矮小,平时总是低头耷眼,看着像是墙角里的一株草,赵姨见不得这种模样,她们虽是帮佣却不是家奴,凭自己双手吃饭自然是仰不愧于天,可是想到阿圆家境,不免又同情她,伸手拍拍她微佝着的背。 “大方一点,在公寓比在这边好,何生不是刻薄人。” 阿圆仍是低着头,脑袋点两下当作回应。 收拾好行李,阿圆离开何宅,自行坐车去何生公寓。她梳两条辫子,手提一个黑色布包,开叮叮车的司机多看她两眼,“往里走啊,堵在门口人家怎么上啊。” 阿圆找到位置坐下,推开车窗看街上车水马龙,她来市里的时间不长,城市里的一切对她而言都很新奇,电视机里讲,荔岛繁荣开放,这是一座梦想之城。阿圆也有梦想,她抱着手中的布包,仰头去看高楼,摩天大厦切割城市天际线,在这里,看见天空也是梦想。 何生住高楼公寓,他早上和保安打过招呼,阿圆登记后很顺利的进了电梯,这幢公寓楼是一梯一户,阿圆甫一进门便觉得这里大而空旷。何生警惕,家中客厅也装着电子眼,阿圆不敢东张西望,她的房间在客厅西边,空间不大,一床一桌一柜,还有一个小小的卫生间,她已经满足,如果是在何宅,她还要和人同住。何生在政府做事,白天不会归家,阿圆每天的工作是做好公寓卫生和准备晚餐。 做好晚餐后,阿圆回到房间,洗完澡后她一边看书一边听着收音机,来做佣人是不得已的选择,她没有何生这样好的家世,十六岁以前一直随着奶奶在乡下长大,乡邻友善却不代表不会议论,她自小便知道,父亲好赌成性,母亲抛弃了他们远走他乡,很小的时候,她还会躲起来哭泣,奶奶总会找到她,将她抱在怀里,人活一世,总有不如意,不论到什么环境,都不要灰心。这是奶奶告诉她的道理。 想着奶奶,阿圆恬然入睡,不知到几点,电话铃突然响起,阿圆惊醒,连忙起身接起电话。 “给我调一杯蜂蜜水。” 打这个电话的人,只会是何生。阿圆梳好辫子去厨房,她往餐厅瞥了一眼,晚餐还原样摆在桌上。 偌大的客厅里,何弋撑着头坐在沙发上,今晚部门聚会,他喝的有些多,此刻胃里有些难受。 “何生,蜂蜜水。” 何弋抬头,看见一个梳着辫子的小姑娘,他疑心赵姨雇佣童工,皱起眉问道:“你今年多少岁?” 阿圆一愣,很快回道:“我十六岁。” 何弋点了点头,伸手接过水杯一饮而尽。 “何生,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何弋本想让她直接回房,但是腹内的灼烧感让他再次皱起眉,“麻烦你了,煮碗面吧。” 晚餐只能倒进垃圾桶,阿圆煮了一碗鸡汤面,收拾好厨房,她唤了一声何生,听见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将汤面捧到桌上。 何生拉开椅子坐下,得益于餐桌上的这盏绵竹纸灯笼,阿圆看清楚他的面容,男人很是年轻,有一副俊美面孔。 上天竟然这么不公平。 这个念头闪进脑海,下一秒,阿圆有些赧然的低下了头。 第二章 “你去休息吧,今晚麻烦你了。” 何生接受西方教育,平等看待每一份职业,今晚叫醒阿圆已让他觉得抱歉。 阿圆摆手道:“没关系,那您慢慢吃,我先回去了。” 回到房间,阿圆拆掉辫子,很快再次入梦,生活多艰,本该是不知愁的年纪她却早早挑起重担,但阿圆心中已然满足,来到公寓,何生比她想的还要和善,薪水还涨了一倍,她离她的梦想越来越近了。 何生的日常作息非常规律,他早上六点起床,七点健身完毕吃早餐,七点半准时出门,待他出门后,阿圆便会提着环保袋出门买菜,中午她只需做好自己的午餐,一般晚上七点,何生会准时回家。 何弋本来不想要佣人过来,在国外读书时,他自己打理生活起居,早已习惯独自生活,但是母亲来过一次后觉得太过冷清,执意从何宅调一个佣人过来。 何敏出身显赫,自幼时起便有大堆人围在她的身边照顾,因此她难以理解儿子对于家中有外人的排斥。 “你现在工作,穿衣吃饭总要有人打理,房子还这么大,也需要有人来做卫生。” “我可以请钟点工。” 何敏并不赞同:“那怎么行,又不知根知底,明天我让赵姨挑人过来。” 何弋不会在这种小事上和母亲过多计较,只是提了一句,请一个安静的人过来。 阿圆便是这样被选来的公寓。 何生这个年龄段的男人阿圆不曾接触,因此她也无从推断是否他们都像何生这般,早出早归,作息规律。 因此,这天早上何生告诉她不用准备晚餐时,阿圆还颇感意外。 何弋今日不是朋友聚餐,而是一月一度的家庭聚会,何家在荔岛是名门望族,本家坐落于太子山半山腰,门口有保镖持枪守护,有钱人,命最矜贵。 何弋驱车驶入车库,跑车、轿车停了不少,这都是何家人的座驾,何家家主今年八十有七,精神矍铄,但小一辈们都已长起来,老人慈爱,遗嘱上哪怕多画一笔,都是几亿身家,商人家庭出身的孩子,算术都不会太差,每月聚会都是争先恐后。 何弋来的有些迟,刚进门厅便听见了一阵欢声笑语,何敏一眼便看见儿子,嗔怪他道:“怎么才来。” “下班晚了。”随即又向爷爷奶奶问好。 何家小辈不拘于从商,有从事艺术的,有做教职的,也有如何弋一般在政府工作的。 何弋坐在奶奶身边,老人家拉着他的手问他近日生活如何,工作是否顺利,何敏是家中幺女,老人爱屋及乌,对何弋很是偏爱。 表妹何茹坐他身边,一手捻起红车厘,另一只手轻轻碰他。 “表哥,你前女友回国了,在亚东路开了好大一家店,请了好多明星剪彩。” 何茹最喜华衣美服,那天她和朋友逛街,进了这家新开的服装店,没想到老板竟然是熟人。 何弋回她道:“你认错人,我没有前女友。” 何弋中学时读男校,后来出国,所在系也是男多女少,他有很多事情要忙,爱情连他生活的调剂都算不上。 何茹瞪大眼睛,“怎么会,周奕云啊,难道你忘记她了?我记得小时候你们关系很好啊。” “不是我们关系好,是我们两家关系好,我们没有交往过。” “这样啊,周奕云那天还问起你了。” 电视机里正在播放新闻,台风蔚蓝不日将登陆荔岛,请广大居民朋友做好准备。 每年七月起,新闻电视台总会播送台风预警,荔岛是典型热带岛屿,时常遭受台风侵袭,他记得那时也是台风季,周奕云来家里做客,客厅忽然四暗,母亲连忙去询问,于是只剩下他们两人。 “何弋,出国以后我们会见面吗?” 何弋中学毕业拿到全A成绩,已被剑桥大学录取,周奕云准备前往意大利深造,学习服装设计。 或许是因为停电和暴雨,玻璃缸里的金鱼感到不安,频频跃出水面,何弋很自然的回答她:“意大利和英国都在欧洲,如果你想,我们自然可以见面。” 客厅中隐隐听见风声雨声,虽然停电,但也不是视线全暗,他察觉到她越靠越近,最终还是起身离开:“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十八岁的吻,何其珍贵,周奕云觉得难堪又失望,“何弋,你根本就不懂。” 何弋并没有停下脚步。 她喜欢他是因为她眼中的何弋温和有礼,更与她家世相当,可是此刻她才看到了何弋性格中残忍的一面,心中如同幻灭。 第三章 听闻何弋现在一个人住,晚上回家时奶奶让人包好了许多花胶、竹荪,嘱咐他回家让佣人给他煲汤喝。 第二天早上,阿圆做好早餐,何弋换好衣服从楼上下来,看着她端着餐盘进餐厅,阿圆穿白衣黑裤,扎两根辫子,他记得她说自己十六岁,可是看起来根本不像。阿圆回头看见他,朝他一笑:“何生早上好。” 阿圆有一双极标准丹凤眼,笑起来时眼尾上挑,她虽瘦小,脸上却带有一些婴儿肥。 何弋对她说:“昨天带回来的花胶和竹荪你拿去,我不喜欢吃这些。” 阿圆有些惊讶,何弋却没再说什么,吃完早餐,他开车去上班,大学毕业后,何弋回国进入检察署工作,他甫一进办公室便觉得气氛有些低沉。连平时最跳脱的安理都正襟危坐,他没有多问,低头开始做事。 检察署楼下开一家大福茶餐厅,黄铜吊扇吱悠悠转,何弋向来点B餐,明炉烧鸭饭、冰火西多士外加一杯柠檬茶。他和安理好不容易找到座位。 “今天早上,老大发好大的火。” 服务生是十几岁妹妹仔,送来西多士和柠檬茶,多看何弋两眼,附赠一枚青春微笑。 安理饮一口柠檬茶说道:“你还记不记得去年那件萍兰村案。” 何弋记得是去年四月,当时正值旱季,许久都没有下过一滴雨,萍兰村是市区周边的一个村落,凌晨左右村内的一家纸厂突然起火,消防车赶去时纸厂几乎快烧完了,但是最惨烈的是,这场火灾的牺牲者多达上百人,灭火后清理现场时,一间厂房内竟然有近八十名女性死者,尸体烧焦的臭味熏得人呕吐,火灾突如其来,现场又如此诡异,当时有不少媒体跟进,政府紧急成立专案组,调查后发现,与其说这是一间纸厂,不如说这是一间专门贩卖人口的中转站。 “那家纸厂查到是兴合会周家的产业,查到这里已经没办法往下查了,所以早上老大才发了那么大火。” 兴合会是本岛有名的社团组织,大约十年前,话事人周云昌在回家途中发生车祸,当场死亡,第二日周太太自杀,两人唯一的女儿下落不明,兴合会由周云成接管,他全力笼络政府高官,事业发展蒸蒸日上。 萍兰村的事查到这里,即使再往下查也没有结局了,安理不由得有些唏嘘。 一整天,署里的气压都有些低,下班时,何弋和安理两人乘电梯,安理伸了个懒腰,顺势将胳膊搭到他肩上问道:“何生,要不要一起去喝酒。” 安理爱玩,一月工资大半付给酒吧,何弋将他的手拉下,拒绝道:“不了,我要回家。” 安理知道他没有女朋友,因此更为困惑,“你回家这么早干嘛。” “收看晚间新闻。” 安理一噎,脸上摆出一副贱兮兮的笑容,凑近他问道:“何生,你老实告诉我,你现在还是不是青头仔?” 何弋抬头看了一眼电子眼,然后顺手给他来了一个肘击,安理当即捂住自己肚子。 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何弋抬步往外走,安理扶墙喊道:“你今天不开车啊?” “我买蛋挞。” 电梯下行,安理咧嘴,觉得肋骨仿佛被折断几根。 操,恼羞成怒,肯定还是处男。 推开大福餐厅的门,何弋走到柜台前,收银员是下午的服务生小妹。 “你好,一盒蛋挞。” 他掏出皮夹付钱,小妹对他一笑,语气轻轻柔柔问他:“你在这附近上班?” 何弋点头,顺口问她一句:“你在这里打工?” 小妹将袋子递给她,回他道:“这是我家的店,我放假过来帮忙。” 何弋朝她一笑,拎着袋子转身离开。 小妹姓陈,名叫莉梅,大家都叫她福妹,她见过何弋很多次,总是和另一位男士一起,知道他总点B餐,她有些脸红的看着何弋离开的背影,身边却窜出一颗讨厌的大头,“咦,福妹你是不是中暑啊,脸怎么红的像猴屁股。” 福妹气得拿菜单打他,全无刚才的羞涩文静。 “干活去啦你!” 何弋到家时,阿圆的花胶鸡正好出锅,她不太会做这些精贵食材,还特意去书店买了一本食谱。 “何生,你回来啦。” 何弋点点头,将手中的蛋挞递给她,阿圆手中还戴着石棉手套,只好双手捧着接过。 何生没有多说什么,上楼回房间换衣,阿圆回到厨房,脱了手套,打开盒子才知道那是一盒蛋挞,浓郁的蛋与奶的香气,她却悄悄的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 何弋换好家居服吃饭,看到的是一张笑脸,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叫阿圆,她明明长着一张鹅蛋脸。 “何生,谢谢你。”她不知该如何感谢他。 何弋坐到餐桌前,看到了炖的金黄的花胶鸡,阿圆对他说道:“我不知道怎么做这个,去书店里买了菜谱学的,您要是觉得不好吃,我下次再换别的做法。” 何弋想到中午时安理说过的萍兰村案,不由得嘱咐道:“上街注意安全,尽量不要和陌生人搭话。” 阿圆听话点头,心中对何生再次升起感激。 第四章 何弋早上出门时,阿圆突然叫住了他,伸手递给他一个盒子,打着漂亮的结。 “我做了饼干,少放了糖,您休息时可以尝一尝。” 到了办公室,何弋把盒子放在桌上,安理伸手捞了过去,“哟,这是谁做的,包的还挺好看。” 他抽开蝴蝶结,里面都是独立包好的饼干,闻到奶油香味,他掰了一块放进嘴里,随即有些惊讶地说道:“居然是好运饼干。” 安理展开手中的纸条,上面写着:出行平安。字迹清秀,一看就是女人所写。 他把字条展示给何弋看,打趣他道:“你实话实说,是不是交女朋友了。” 何弋探身将整盒饼干拿了回来,他也拆开了一块,饼干里夹着纸条,展开来写着幸福安康。 安理一边吃着饼干一边回忆道:“我上次吃好运饼干好像都是小学了。” 何弋没有仔细去听他的话,只是看着这盒饼干,要在他出门时准备好这些,她应该要起的很早。 眼前的安理突然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起来。 快到午休时,母亲突然打来电话。 “今天工作忙吗?” 何弋回道:“不算忙。” 儿子懂事上进,何敏对他一向放心,她笑着说道:“中午有没有时间一起吃午餐,餐厅离检察署不远。” “当然可以,是哪家餐厅。” 何弋起身拿起西装外套,轻扣了一记安理的桌面,向他做了一个往外走的手势。 安理还以为他是要去约会,笑得很是不怀好意。 餐厅在大厦二楼,何敏和周奕云坐在靠窗位置,两人一边翻看着菜单,一边聊着天。 “时间真是不饶人,我总还觉得你和何弋都还是小孩子呢,一转眼都长大了。” 周奕云朝她一笑:“但您还是这么年轻,我依稀还记得小时候第一次见您呢,这么多年,您一点都没变。” “你这孩子,就会哄我。” 周奕云算是在何敏跟前长大的,两个孩子稍大一些的时候,她有心想撮合,但何弋却不愿意,那时她看出来周奕云隐约是喜欢儿子,可是听说出国读书后两人却一直没有联系,女孩子也有女孩子的骄傲,何敏只觉得有些遗憾。 点完餐,周奕云瞥到街上正在过马路的何弋,他们有几年没见了,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大概十五六岁时,她发现自己有一种能力,能够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何弋来,他身姿永远挺拔,走路时不疾不徐。如今步入社会,他穿一身西装,宽肩窄腰,好像比以前更好看了。 周奕云忽然找到十几岁暗恋的青涩心情,不动声色地抿唇笑了起来。 一路走来,不免有些热,他解开两粒扣子,在服务生的带领下走向位置,这件餐厅保护个人隐私,每桌用餐时都用竹制屏风隔档视线,绕过屏风,何弋才发现周奕云。 “妈。”他又向周奕云打招呼道:“奕云,好久不见。” “逛街经过这边,刚好约你一起吃午餐。”何敏又笑着看向周奕云,“你和奕云真是好久没见了,上次见面还是你们出国前吧。” 周奕云笑着回应,“现在我们都回来了,见面的机会应该能多一些了。” “当然了,一起长大的情谊呢,多不容易啊。” 望着母亲和周奕云,何弋忽然发觉,他身边似乎都是这样的女性,脸上带着由标尺量过的笑容,来往间礼貌又不显生疏。 说话间,窗外忽然下起太阳雨,行人闪避不及,显得匆忙而慌乱。 阿圆从公寓出门,也被这场雨波及,她慌忙从布袋中拿出雨伞,往巴士车站走去。以公寓为圆心,阿圆的活动半径很小,坐一站路到费南雪路,再往东走两百米,她推开了这间友直书屋的门。 门铃叮当一响,坐门口的青年抬眼一看,很欣喜地说道:“你来啦!” 这是一间二手书店,屋小书多,显得有些逼仄,老板是青年的叔公,常年躺在一张竹椅上,矮凳上放他的收音机和茉莉花茶。 “衰仔,人家天天来啦。” 叔公的吐槽被掩盖在《陈叁五娘》的戏文对白里,古今多少痴儿女,叔公眯起眼,对眼前这对视而不见。 第五章 张平禹从手边拿起一迭书递给她,“你要的书,我都替你找好了。” 阿圆惊喜接过,这几本书看封面都还是崭新,她笑着问他,“多少钱,我付给你。” 这半月来,她几乎每天都要来书店,张平禹第一次注意到阿圆时,她坐在台阶边看书,她个子瘦小,下巴搁在膝上,手指翻过一页,大概是看到精彩情节,忽然抿唇一笑。 她和他从前见过的女孩子都不一样,至于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他现在还很难说明。 六点,广播里的今日戏曲栏目结束,一男一女主持人开始播报路况,从亚东路到柔佛湾,整个堵成一碟草莓果酱。 “呀!” 阿圆抬头看时钟,惊觉时间竟然已到六点,她还没有给何生做晚餐!连忙抱起书向叔公和张平禹告别。 “滚水漉脚咁,演仙履奇缘呐。” 叔公啰啰嗦嗦,张平禹装没听见,低下头继续整理书。 阿圆心中满怀愧疚的往回赶,回到公寓,何生却没有到家,电话叮铃铃响起,她连忙过去接,电话那头正是何生。 “阿圆,不用准备晚餐,今晚我不回来吃饭。” 她气息微喘,回道:“好,好的。” 何弋挂掉电话,招呼安理道:“喂,晚上去酒吧。” 安理探头看窗外,嘴边喃喃道:“何生约我去喝酒,奇怪,太阳没有从西边出来啊。” 一同吃过晚餐,两人开车到酒吧,坐吧台边,安理朝酒保打了个手势,一杯威士忌加冰很快送到他手里。 “你要什么。” 何弋没看酒水单,对酒保说道:“Fruit Punch.” 安理一口酒吐出来,“不是吧大哥,你点宾治来什么酒吧啊。” 何弋对酒精没什么爱好,只是今天想来放松一下。午餐结束后,何敏旧事重提,问他:“弋仔,你觉得奕云怎么样?” 何弋装作不懂,回应母亲:“她当然很好。” “那你们、、、” 何弋一笑,很耐心地对母亲说道:“妈,顺其自然吧,我现在也还年轻,又不着急结婚。” 何敏自然知道,可是做母亲的,总是要为孩子担心一辈子的,不过也正如何弋所说,他现在还年轻,婚姻是大事,也不宜过早。 这件事才算揭过。 整栋政办大厦都知道,检察署的何检与安检是一对极端,一个端正有礼,洁身自好到要评良好市民,一个夜夜爬梯,女朋友从A排到Z。更极端的是,这样的两个人竟然是朋友。 安理拿酒杯靠近他,“喂,好兄弟,你要是想去gay吧,我也豁出去陪你。” 何弋朝他翻白眼,“滚开。” 能惹得那么多女人如鱼跃水,安理皮相自然不会太差,他一双桃花眼,见人叁分笑,酒杯在眼前转一圈,如同巡视自己的猎场,“你看到没,这么多女人诶,你要是想,哪还用得着一个人在这里苦哈哈喝酒。” 感谢社会昌明,在场都是好聚好散的饮食男女,否则以安理言论,在场女性恐怕会联合起来将他丢出酒吧。 话音刚落,有女郎端着酒杯靠近安理,他迅速将好友抛之脑后,与人碰杯调情。 “哇,帅哥你好纯情,来酒吧竟然点水果宾治。” 一同走来的女人靠近何弋,她穿红色包臀裙,胸口能放稳一支郁金香杯,何弋不看她一眼,打一个响指,对酒保说道:“给这位小姐来一杯。” 欢场猎艳,有意还是无意,一个信号就懂了。酒保努力憋住笑,女人白眼球翻上天,踩着高跟鞋离开,帅有怎么样,肯定是gay! 来酒吧当然不可能不喝酒,过了半个钟,安理的酒友们过来,杂七杂八点了一堆,何弋喝了几杯混合酒,头开始发痛,打电话叫来司机,提前离场。 酒吧坐落于丹宁街,白天人际寥寥,一到了晚上,跑车的轰鸣声不绝于耳,一辆白色莲花跑车经过,副驾驶伸着一双穿着黑色渔网袜的美腿。何弋觉得头更痛了,摇摇晃晃回到家,一头倒在了沙发上。四周安静极,脑子里却仿佛有叁流乐队在奏交响乐,令人难忍到焦躁。 忽然,额头处传来一层热意,何弋睁开眼,看见好运饼干,不对,是阿圆,她安静的蹲在沙发边,手上还拿着一条白色毛巾,左右手反方向一拧,响起一阵滴滴答答的落水声。 “用温水擦一擦会舒服很多。” 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何弋发现,她笑起来时总是不经意的,等到真正和人交流时,反而会木着脸,看着有些呆。 阿圆伸出手,小心地解开他领口和袖口的扣子,用温水擦拭起来,男人的呼吸里带着酒气,她却没有害怕,或许因为眼前的人是何生,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她不害怕好人。 何弋见她难得没有扎两根辫子,额前一点点美人尖,终于有一些十六岁的样子。 “我是不是吵醒你。” 喝过酒以后,他的声音有些低,两人静静说着话。 “没有,我刚才没有睡。” “谢谢你的好运饼干。” 阿圆终于笑起来,她摇了摇头,不想让他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你不是本市人?” “嗯,我生在芽云。” 那是一个靠近海边的小小城镇。 “你这么小,怎么会出来做工。” 何弋从前不会问人这样的问题,这座城市有几百万人,每个人都由自己的苦衷。 客厅里只有一盏灯,她微垂着眼,纤长睫毛在下眼睑投下阴影。 “我爸爸赌博,妈妈很早就离开家了,奶奶去世以后,没有办法,只能来做工。” 何弋不再说话,无论他说什么,都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残忍。 认识一个人,想要了解她的过去,这种行为在交际边界中已经达到了危险的程度,可是此刻,他们都没有发觉。 第六章 每个周六,何弋固定回何家吃饭,阿圆以前在何家做工时便知道,因为每到他回家的那一天,从凌晨开始,厨房便繁忙无比。何生的父亲姓陈,在整个何家,他是一个隐形人般的存在,主家的秘辛,阿圆无意窥探,但是得益于何生的这一良好习惯,周六的晚上也变成了她的假期。 傍晚时分,她坐车去潮汕街,天色刚昏,这边的招牌灯早已亮起,她最常去的一家叫做陈记,老板是荔岛新移民,中等身材,见谁都是笑脸。 “阿妹,你来啦,里面坐。” 阿圆在店里找了个位置坐下,店面不大,收拾的却很整洁,头顶是绿叶大吊扇,老板怕客人嫌热,在角落又立了一架风扇,面前还摆了一盆冰。 店里小工拿了菜单过来,阿圆点了牛肉粿汁和耗仔烙,刚点完菜,有一女两男从外边进来,女孩十几岁,说话语气活泼。 “这家店好凉快,就这家啦。” 阿圆从包里拿书出来看,书还没翻一页,突然有人叫她。 “阿圆!” 她一抬头,张平禹也惊喜地看着她。 阿圆还没说话,他身边的女孩问道:“鱼头,这是你朋友啊。” 张平禹本想说是,又觉得有些唐突,向她说道:“阿圆是我叔公店里的常客,我们经常见面。” 女孩摆手道:“那就是朋友啦,小姐我们一起拼桌啊。” 阿圆笑着点头,“好啊。” 小工送来菜单,女孩身边一直没有说话的那个男生接过了,问她道:“福妹,你要吃什么。” 福妹随口说道:“你和鱼头点啦,你点什么我都吃。” 转头又和阿圆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叫陈莉梅,是鱼头的朋友,你叫我福妹就好啦。” 说完她又指了指身边男孩,“这是麦光,你可以叫他阿光。” 阿圆缺少年纪相似的伙伴,身边也几乎没有像福妹这样青春活泼的女孩,她不由得欣喜道:“你好,我叫阿圆。” 店里人越来越多,四个人匆匆吃完,少年人的友情来的如此之快,福妹牵着她手走出陈记,两个女孩子如游鱼一般溜入人群里。 “我们一起去买发卡好不好,还好有你,要是和他们两个一起去,肯定会闷死。” 潮汕街处在闹市,各式各样的摊贩小店在这条不足一千米的街道扎堆,福妹拉着阿圆的手走进饰品店,对面是就一间玩具店,两个男孩等在那里,门口有台娃娃机,麦光投了币,推着遥杆抓娃娃,张平禹推了推他问道:“你觉得阿圆怎么样。” 就是他这一推,麦光错手拍下了按钮,柜子里的机械爪落下,接着又晃晃悠悠地升起。 麦光又掏出硬币,他个子高,半躬着腰认真地观察着箱子里哈喽凯蒂的摆放位置。 “什么怎么样,我今天第一天认识人家,你要我怎么说。” 怎么说?十七八岁的男生青春萌动,在一起时最喜欢讨论女生,那个腿长,那个胸大,那个裙子总是比别人短一寸,讨论未必带有恶意,但总有几分咸湿,麦光不喜欢这样。 “我好像有点喜欢她,从第一天遇到她,我就觉得她和别人不一样。” “啪”地一声,机械爪带着哈喽凯蒂一起升起,麦光弯腰拿出娃娃,“喜欢你就去追啊,说这么多,你以为你是王家卫啊。” 这一年王家卫拍出《重庆森林》,一夜之间,全亚洲的男生仿佛都不会好好讲话了,话里话外总要带点阿武的腔调。 张平禹挠挠头,也觉得有点扭捏,抬脚踢了麦光一记,跃跃欲试道:“走开,我也来抓一只。” 饰品店里,福妹试戴了一只又一只水晶发卡,逼得老板娘口水都快讲干,还是没有决定买哪一只,阿圆在店里等她,看到粉白的扶桑花发卡,伸手拿了下来,问老板道:“请问这个多少钱。” 老板一看,顺口回道:“叁块啦。” 阿圆从包里拿了钱,付给老板,伸手拆掉自己的麻花辫,将那朵扶桑花夹在了鬓边。 这种塑料花饰品,简单却很好看,在海边卖的很好,很受那些外国人的喜欢。 福妹见到她的装扮,只觉眼前一亮,“哇,这个很好看,是什么花啊,鸡蛋花?” 阿圆笑着和她说道:“这是扶桑花,岭南有很多这种花。” “那我也要一个。”福妹伸手选了一朵红色的,她今天扎了马尾,怎么扎都不太好看,阿圆见她为难,帮她挽了一个松松的花苞头,留出一点碎发在耳边,再别上扶桑花,有这抹红色添彩,显得美丽而温婉。 福妹悄悄打量着她,阿圆年纪小,却有几分沉静的气质,此刻在镜中近距离观看才发现她有一双好看的眼睛,方才看过那么多晶晶亮的水晶发卡,竟没有一只比得上眼前这双眼睛美丽。 说在最后: 扶桑花头饰是动森里我最喜欢的发饰,五瓣的扶桑花和鸡蛋花做成塑料花制品会有一点点像,但是真花一点都不像。 第七章 阿圆和福妹离开饰品店,两个男孩还在玩具店门口抓娃娃,福妹蹦跳着走到麦光身边,伸手拍了他的肩膀一记,麦光转过头,先看着她的脸,然后是她发间的那朵红色扶桑花,他低下头,将手中的娃娃递给她。 “哇!” 福妹惊喜地接过,哈喽凯蒂被她轻轻抛起,又稳稳地落到了怀里。 “谢谢你阿光!” 男孩有些不自然地挠挠头,小声说了句:“你喜欢就行啦。” 看了一眼天色,阿圆有些抱歉地对福妹说道:“福妹,我要走了。” “啊,还这么早呢。”福妹有些遗憾。 “我不能出门太久。” 福妹只以为她家教很严,对她说道:“那你把电话抄给我吧,我们以后约着一起出来玩。” 她没有任何联系方式能够给她,想到这里,阿圆有些失落,却还是勉力对她笑了笑,“我没有电话,白天要做工,可能不会有时间出来。” 福妹看她神色,暗骂自己莽撞,连忙找补道:“没关系啦,你不是常去鱼头叔公的店里吗,我可以托鱼头约你。” 阿圆对她点头,又向张平禹和麦光挥手道别,张平禹还没抓到娃娃,见她走了,刚想叫住她,福妹连忙打断他,“人家有事要回去啦。” 他看向那台娃娃机,跑马灯还在不断地闪烁着,可他一下子便觉得索然起来,麦光看出他的情绪,替他投了两个硬币,“好了,再来再来。” 张平禹自暴自弃,晃了晃遥杆便拍了下去,偏这一下老天爷像是作弄他似的,机械爪勾着娃娃投入了出货口。 “抓到啦!” 福妹替他高兴,张平禹拿了娃娃出来,径直塞到她的手里,“给你。” 福妹高兴地跑到麦光身边炫耀,“你看,两只不一样。” 灯火阑珊,她的脑袋毛茸茸的,使他情不自禁地刮了一下她的脸颊,轻地像呼吸一样的触感。 “知道啦,都是你的。” 阿圆出了潮汕街,路上有老人推车卖花,她花十五块买了一盆水姜花,花如串铃般长着,白而有香气,低落的心情也被这花香荡开,她从来不是肯低头的人。 抱着花盆下电车回公寓,一辆轿车突然在眼前停下,她认不出车的牌子,只觉得这辆黑色轿车干净锃亮,喇叭按了一声,她猜出了是谁,走到车边,摇下的车窗里坐着的正是何生。 她心情愉快,脸上自觉带了叁分笑,“何生,好巧。” 她抱着一盆花,鬓边还别着一朵扶桑,此刻他在她的眼中,全街没有比她更好看的女孩子,这个念头一出来,何弋终于察觉到了不对,他是一个正常人,自然能分辨美丑,但他从来没有像这样去仔细分辨过谁的美丽。 “上车吧,一起回去。” 阿圆却只是摇摇头,笑着说道:“不了何生,我抱着花不方便,马上就到公寓了,等会见。” 说罢,她朝他挥手,低着头转身便朝公寓楼走去。 何生自然比她早到公寓,正坐在客厅里收看晚间新闻,她将花抱到阳台,小心地将花盆擦干净,花贩为节省成本,用塑料盆装花,她觉得不好看,心想下次出门要买一个新的花盆。 何弋坐在客厅,电视机里播什么他毫不关心,只是眼光有意无意地往阳台那边看,阿圆一回到公寓便又回归了寻常打扮,仍旧梳两根万年不变的辫子,他思维发散,想着她到底是去见谁,又是买花又是戴花,心中不免郁结,连晚间新闻也看着厌烦起来,关了电视往楼上走,脚步一声重似一声,生怕屋子里的另一个人听不见。 可惜阿圆正一心为花浇水松土,完全没有理会到何生这脚步声里的万千心事。 何弋这夜睡得不是太好,他拿了大部头的外文小说催眠,书页虽然在翻,心绪却全然不在此处,等到凌晨才勉强入眠,不知几点时,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夜半铃声,消息要么大喜要么大悲。 他心中觉得不好,连忙接起,电话那头是久未谋面的父亲——陈言生。 “祖父去世了,你过来一趟吧。” 说罢不等他回应,便挂掉了电话,仿佛只是发丧时例行公事的讣告。 他和陈家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亲近,包括陈言生,从他有记忆起,陈言生总是在全世界各地。平心而论,陈家的生意做得很是一般,陈言生也并非继承家业的长子,但他一向比总统还忙,小时候他对父亲还有期待,等到长大后,他知晓一些更深的事情后,心中就只有失望了。 第八章 祖父八十二岁去世,已算得上高龄,他从半年前便时有病痛,陈家上下早有预备,请了法师择吉,在家中停灵叁日。老人去世是喜丧,家里请了人唱戏,这栋宅子是陈家老宅,前厅布做灵堂,戏台就搭在花园里。 老人家喜欢听大戏,花园里管弦丝竹声不绝于耳。何弋听不懂,加上昨晚没有睡好,只是站在廊下,靠着廊柱,抱着手臂闭目养神,满洲窗贴彩色玻璃,站在这里,总让人疑心自己是否还在二十世纪。 表哥陈砺从花园出来,他见何弋站在廊下,朝他走了过来,打开烟盒碰了碰他的肩膀,何弋睁开眼,看见他递过来的烟,谢绝道:“我不抽烟。” 陈砺将烟盒收了回去,自顾自地点上了一根,讣告发出去后,来的客人特别多,他忙里偷闲过来抽一支烟,也懒得和这位没见过几面的表弟多说几句。 一场丧事,见喜不见哀,大人们心中早已准备,只有大表姐的儿子小达,他不懂去世是什么意思,看见那口黑漆漆的棺材后,方才大哭了起来。 “我要太爷爷!我不要他死!我不要!” 大表姐连忙抱着他出去哄,小达不懂死亡,但他记得太爷爷,常抱着他玩,给他买零食,他们像是玩伴,如今玩伴丢下他了,他们再也见不到了,他比这间屋子里的任何人都要难过。 两人站的地方正对着月门,陈砺看他一直望着前厅那边,顺着目光看了过去,只看见有人正往里搬花圈,长辈们在待客,叁叁两两站着寒暄,还有小孩子跑来跑去,并没有什么特别。 他没看出什么门道,索性问他:“怎么了,看见熟人了?” 何弋转头,仿佛精神放空,方才回神,回他道,“我昨天没怎么休息好。” 表弟不熟却金贵,陈家上下看他如看一只金笸箩,听他犯困,陈砺说道:“我叫人带你去休息,这边有我顶着。” 一边说一边招了一个佣人带他去客房。何弋来这边的次数寥寥,但出乎意料地,很快便睡了过去。 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他出了房间往外走,按照惯例,大戏要连唱叁天,花园里架了照明灯,此刻亮如白昼。 他径直往前厅走,前厅里此刻已没有人,花圈花环堆在两侧,风吹得挽联翻飞,也吹得长明灯闪烁,在这老式宅院里更显几分凄异,此刻安静的过分,他却觉得正好,一个人告别另一个人,本来就不需要他人在场,何弋点了香,跪在蒲团正式拜别祖父。 他来陈家不多,对祖父印象并不深,只记得他老爱穿一身深色唐装,时常请人来唱大戏,他十几岁时便在码头扛包,家里穷孩子却多,穷则通变,一咬牙他转身上了渔船,一身破衣烂衫跟着人来了荔岛,赤手空拳博得一份家业,家乡却再也回不去了。 他朝祖父磕了叁个头,若世上真有魂魄,求好风借力送他叁万里,从此回归故国,不做海外孤魂。 在廊下又站了片刻,忽然便下起了雨,花园里听戏的人连忙起身躲避,唱戏的怕打湿了衣袍行当,又是一阵手忙脚乱,骂这多变的鬼天气。 何弋重进了前厅,他去休息时,花篮花圈还没有堆这么多,他大致推算了时间,走到了前厅中侧的一堆花篮前,白的黄的菊花一扎扎束在一起,没有一丝花的香气,片刻,他拿起一张挽联,内容不必细看,直接看向下方的落款。 佳媳汤莉孝孙陈研敬挽。 雨声骤急,仿佛要将荔岛此刻就地淹没,不知是怎么走出的前厅,他站在屋檐下,雨滴如串珠般拉成了一条白线,似一挂水晶珠帘。天公替他发泄心中愤懑,他便只好茫然站在原地。 穿戏装的花旦相携走来,见了站在廊下的何弋吓得惊叫一声,万万没想到这么晚了此处还有人。 何弋看她们一眼,转身离开前厅。 两个花旦全套妆身,脸上白太白,红太红,晚上谁见了这一身才要大呼阿弥陀佛。 见人走了,两人面面相觑。 “这大晚上大雨天怎么站在这里。” “谁知道,有钱人毛病最多。” “长得倒还挺俊。” “嘻嘻,你小心是离魂,半夜来你房间和你幽会。” “呸!老太公的灵堂前你说话这么不正经。” “先人勿怪,先人勿怪。” “快走快走。” 第九章 叁日丧礼,祖父入土为安,他早为自己打点好坟茔,岛东半山腰,遥望故国。 回到家,何弋睡得昏天黑地,梦里颠叁倒四,他总梦到读书时,按理说他学业出色,中学时代不该成为梦魇。可是伟大心理学家佛洛依德写出梦之解析,从此全世界人民都要自己梦境买单。 梦中所思,其因在己。 他正与生物考卷缠斗之际,有人敲响房门,那声音不疾不徐,却很有耐心,立志救他出这无边苦海,陡然惊醒,手背触到额头,是滑湿的汗。 “进来。” 房门打开,阿圆站在门口,不往里多走进一步,她开口解释道:“抱歉何生,你睡了很久,我有点怕你出事故。” 何弋伸手捞起床边手表,发觉自己真的睡了很久,一天一夜,现在已是第二天中午。 他哑着嗓子说道:“谢谢你,我没事。” 阿圆安下心来,叮嘱他一句:“饭已经准备好。”说完便转身下楼。 他全身都是汗,脱光衣服进浴室洗澡,花洒里喷出温水,刚起床时的晕眩感终于退却几分,洗完澡刮掉胡子,他又是那个干净利落的何生。 午餐是他一个人吃,阿圆很恪守佣人守则,从来不会与他一个桌子吃饭。 “阿圆。” 他喊了一声她的名字,阿圆停下手上的事,从厨房走出来,静待他的下文。 “假如一件事困扰你,你现在有一个机会去弄明白,你会怎么选?” 阿圆回答的很快,“当然要去弄明白,有句话不是这样说吗,死也要死个明白。” 何弋听的发笑,“好,我明白了,谢谢你。” 阿圆不知自己说出什么醒世名言,惹得何生要停箸思索半晌,可是听到何生在客厅用英语讲了许久电话后,她才隐隐约约感觉到,他或许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 挂掉电话,何生又在客厅唤她。 “阿圆,我要去柔佛湾住几天。” “我去给你收拾行李。”阿圆转身要上楼,又听到他说。 “你和我一起去。” 阿圆一愣,何生朝她一笑,他方才洗完澡,穿一件白色圆领T恤,英俊地仿佛画报上的混血模特。 谁说美人计是女人专属,这一笑迷惑心智,引得阿圆乖乖回了房间收拾行李。 何生今日换一辆敞篷车,他一改往日精英贵公子形象,穿一件浅色夏威夷衫,墨镜夹在领间,阿圆坐在副驾驶,不朝他多看一眼,一眼的威力能有多大,帕里斯也不过多看海伦一眼,从此为她一战十年,烈焰焚城。 高大棕榈树充作护卫,何生的别墅通体雪白,宛如一只白贝,他提着行李自行上楼,丢给她一句:“房间随便挑一间住。” 一股冷气从头顶传入心脏,随着那辆银色跑车而奔袭不止的魂也终于落定,他们这样不同,她无片瓦栖身,多看他一眼都是妄想。 何生的假期主题,大概是梦回十五岁,他整日坐在客厅里打电动,薯圈朱古力铺开一地,来公寓叁个月,她看见他崭新一面,在中岛台煮饭时也频频望向他。 那视线带有温度,比这二十六度恒温高一点点,使他不得不停下游戏,与她对视。 “怎么了?” 阿圆小心提醒他道:“何生,你已经两天没有出门了。” 他应了一声,然后问道:“嗯,你想出去吗?” 从葬礼回来以后,除了那通电话,他再也没有和谁联络过,阿圆敏感地察觉到他的心情似乎正处在一种无法排解的封闭中。 “我想去夜市,听说这边的夜市很出名,何生我们一起去吧。” 她眼睛亮晶晶,流动一种既期望又害怕被拒绝的情绪,仿佛只要一被他拒绝,她就立刻贴到墙上去做壁花。 还有什么话可以讲,他能打败游戏中血厚如墙的大boss,却不能拒绝这双如小狗狗一样湿漉漉的琉璃眼珠。 阿圆的房间里有一面落地镜,老气的衬衫黑裤落地,镜中是一具正由青涩走向成熟的身体,腰肢还是细,胸前却渐渐长出曼妙弧度,她套上一条白裙,很普通的款式,可少女便是如此,衣饰再美也比不上青春妆点。 夕阳余晖悬在空中,云彩染出印象派最为推崇的光晕感,何弋等在客厅,终于听见她出房门的脚步声,循声望去,他愣在原地。 感谢今天的夕阳,赐予玫瑰色祝福,让他不必费心解释,这绯红耳垂因何而来。 “何生,我们走吧。” 他如梦初醒,应她一声:“好。” 与她一前一后出门。 阿圆嫌天热,扎一根独辫挽在一起,一点细碎头发留在脖颈后,何弋现在怀疑自己高烧,否则怎么可能看一只后脑勺也觉得茸茸可爱。 说在最后: 感谢一直留评的Felicia小可爱Thanks?(?ω?)? 第十章 柔佛湾这一带,有很多欧洲人来度假,他们不满于地中海气候的温和多雨,每年冬天都会如候鸟一般飞到亚洲的各个热带岛屿,度过他们的悠长假期。 何生的别墅在高档住宅区,离夜市有一段距离,两人并排走在沙滩,太阳已落入水下,但天还是亮,热气渐散,白日里被困在房子里的人们纷纷如白鸽出笼一般奔向海滩。 天空变幻为青金色时,两人终于走到了夜市,霓虹灯牌层层迭映,摆摊的老板们分外醒目,见亚洲人便说国语,见欧洲人便说英语,生意果然节节高升。 有阿婆在卖钵仔糕,见阿圆脚步渐停,连忙向她招手推销:“小阿妹,钵仔糕十元叁个啦,好好味。” 阿圆走近摊位,钵仔糕被盛在一个个小圆钵里,她和阿婆商量道:“老板,我只要两个,两个多少钱。” 阿婆年纪大,眼却利,看到站在阿圆身后不远处的何生,脸上浮起笑:“小情侣过来玩啊,阿婆给你算便宜点,五块钱两个啦。” 阿圆摆手,却又不好和阿婆解释太多,从荷包里翻出钱递给她,阿婆熟练的用竹签分别串起两只钵仔糕,阿圆接过后转身递给何生一只。 他其实不太喜欢这种甜腻而粘牙的东西,但是偶尔吃一次也不错,他不是第一次来夜市,读书的时候,和同学打完球便会去夜市吃粥,最远便是来柔佛夜市,这里靠近海边,他们偷喝了一点酒,追着雪白浪花跑,海风又粘又甜,椰林浪影,怎样都是好时节。 吃完钵仔糕,何弋丢掉竹签,牵起她的手腕便大步往前走。阿圆眼睛睁得像是卡通人物,终于换回何生今晚第一个笑容,他拉着她的手跑起来,霓虹灯在眼前闪,光晕四散。夜市的尽头是一家酒吧,木质地板延伸到沙滩,有男女相拥在一起随着音乐跳舞。 “你请我吃钵仔糕,我请你喝酒。” 两人拉着手在高脚椅落座,何弋将酒单递给她,叮嘱一句:“但是只许点无酒精饮料。” 他用手指轻轻碰她的额头,“你还小,喝酒不太好。” 阿圆呼出一口气,感觉脸有些发烫,她低头在non-alcholic drinks底下那一列看,随手挑了一款指给他看。 何弋先是看了一眼酒水单,然后便开始笑,打了个响指,指了指阿圆对酒保说道:“Shirley temple.” 那酒保便也跟着笑起来,眨一眨迷人蓝色眼眸夸赞道:“she’s so cute.” 阿圆以为自己闹了笑话,有些紧张地拉住他的衣袖问道:“怎么了。” 何弋却没有回答她,只是笑着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灯光微暗,使他的笑也很有几分蛊惑人心的味道,阿圆便忘记了他为何而笑这件事,扭身去看那些正在跳舞的人,月光下的舞,男人和女人靠的尤其近,贴着耳朵小声说话,或是吻一吻侧脸。 两人的酒很快送过来,阿圆的那杯是漂亮的石榴色,杯口还缀了两只樱桃,她小口小口的抿着,尝到了姜汁汽水和红石榴汁的味道。 “好喝吗?” 阿圆点点头,“甜甜的。” 音乐换了一首,悠扬而婉转,舞池里的人舞步也慢了下来。 “小姐,要不要一起去跳一首。” 男人靠近阿圆,他已在旁边打量许久,看阿圆和何弋并未有亲密接触,因而上前邀请。如此良宵,适合情人私语,自然也适合一见钟情。 阿圆闻到他身上古龙水味道,身体一边往后靠一边摆手,还未来得及说出拒绝的话,手已被身后的人拉住。 “不好意思,她和我跳。” 说罢,她被人拉下高脚椅,直直扑进他的怀里,他气息干净带一点温度,阿圆仰头看向他眼睛,深邃却有光,如同不远处的月下之海。 “何生···” “会跳舞吗?”他打断她的话。 阿圆摇头,何弋托起她的臀将她抱起,他平视着她轻轻笑了,“以后再教你,因为现在,我想吻你。” 他的唇贴近了她的,阿圆一瞬间怔愣,微张的唇方便他攻城掠地,将她的舌头含吮,耳边响起口哨声,那歌还在唱。 良宵真可爱景色,令侬春心花般放。 她生平第一次品尝酒精,由姜汁汽水、石榴樱桃汁与白兰地、君度橙酒碰撞,混合成的他们初吻的味道。 说在最后: Shirley temple:秀兰·邓波儿,这款酒名字来源于同名的美国童星,一般来说,这是给儿童喝的无酒精饮料。 十一章 歌曲唱完,阿圆大梦方觉,慌忙推开他跑出了酒吧,她的脸很烫,不知道是因为酒精还是奔跑。 她跑到觉得累便停下来,手掌撑着膝盖,微躬着腰喘气,她一回头,何弋就在她的身后,他穿一件浅色丝绸衬衫,一步一步向她走来,她便一步一步往后退。 “阿圆,很抱歉,我是不是吓到了你。”何弋停下脚步,他看到阿圆的眼泪,心仿佛被揪住,又酸又疼。 “我喜欢你。”他声音好低,如同絮语。 阿圆却摇头,问他一个问题:“何弋,你一直叫我阿圆,可是你知道我姓什么吗?” 何弋被这个问题难倒,他一直叫她阿圆,开始时他并没有很在意,可是日子长久,她常驻于他的生活,他习惯了她的存在,更是不曾问过她的姓名。 他不说话,阿圆便开始笑,笑得凄凉,“何生,你会有喜欢的人,但是这个人不该是我。” 今夜的酒、晚风、还有他的吻她都很喜欢,但这不代表她会忘记自己是谁,她不是在蜜糖中长大的女孩,她没有奢望过,有一天,王子会出现,拯救她的人生,这世间的童话本就没有那么多。 她无法忘记他的姓氏,就如同他不曾在意她的名字。 热带的风原来也能冷到彻骨,他就站在原地,看她转身走,一步也不曾回头。 第二天早上,有人来按别墅的门铃,阿圆按了对讲,那人在门外说:“何先生有事先走了,要我送你回公寓。” 咔哒一声,通讯断了,不知他是几点回的公寓,阿圆心中松下一口气,这样也好,不见面,彼此也都会少一些尴尬。 何弋销假回检察署上班,午餐依旧是在大福茶餐厅,安理觉得他情绪不对,问他:“怎么,家里没事吧?” 他连一个笑都挤不出来,箸下的烧鸭惨遭凌虐。不是家庭,那就是感情,安理看出点门道,“我看你这样子倒像是感情受挫了。” “我喜欢上一个人。” 安理正饮柠檬茶,没料到他这么坦诚,听了一呛,一股涩意冲进鼻腔,刺得他龇牙咧嘴,哪料到后边还有更重磅消息。 “但是她拒绝了我。” 他连忙扯一张纸擦嘴,不忘给他比一个大拇指,谁说二十世纪再无好男人,眼前不就有一颗沧海遗珠。 “何生,虽然我感情经历比你丰富,但是我们恋爱观念不同,我的经验对你来说是没有用的。” “十几岁,二十几岁的恋爱都是不同的,你以为只是谈一次恋爱,分一次手,但是心境早就不同了,谁能永远像第一次时那样爱人?” 平生第一次做恋爱指导,安理觉得自己该点一支香烟,增添一些意味深长气氛,可惜餐厅明令禁烟,他不能做公众场所的不文明人。 何生沉默,安理也不知此刻他心中所想,再度举起柠檬茶,豪饮一口,心中感慨,爱情果真是亘古不变的永恒难题。 同住一个屋檐下,两人却一直没有碰面,这样的概率有多大?对于何弋来说,答案是百分之百。 自柔佛湾回来以后,他和阿圆已经很久没有见面,每日的房间依旧整理的很好,晚餐也依旧准时准点,但她却不再与他见面。 阳台上的水姜花全部凋谢的那一天,何弋收到一封信,沉甸甸的一迭照片。 照片里是一对母子,记录的也是很寻常的生活,其中间杂一个男人的身影,看完这些照片,他在书房里坐了一夜。或许是因为心中早有预期,真相印证时他反而平静。从抽屉里拿出新的信封,他填好地址,贴上邮票,第二天出门时顺手投进了邮筒。 他开车回了何宅,何敏还有些惊讶,“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 何弋揽着母亲的肩膀往客厅走,“早点回来陪陪您。” 何敏的生活过得一直很恣意,她不需要工作,每年公司分红便是一大笔钱,得闲时要么和朋友喝茶、购物,要么全世界旅游,她和陈言生不合,二十年来从未踏入陈家一步,陈家上下却不敢有微词。 午餐前,何弋去找张姨,她正在厨房忙碌,见了何弋心中很高兴,她从小看着他长大,还记得他十来岁时跑来找她,认认真真地对她说,不能叫他少爷,现在已经是新时代了,她只需叫他何生即可。 “何生。”她见他高大挺拔,斯文有礼,心中便觉得欣慰。 “赵姨。”他问她道:“我想问问你,阿圆姓什么?” “阿圆呐。”赵姨很快回答他,“她姓元,叫元圆。” 她想起一件事,说道:“她是不是在公寓做得不好,她前几天还来和我说想调回来。” 厨房里两个灶台齐开,瓦斯声、切菜声、掀炒声、都静了一瞬,他听见自己说没有,转身便出了厨房。 说在最后: 这篇文是中篇,大概十万字,下一篇文希望写长一点。 十二章 上天如此公平,任你财富盖世,也难以操控人心,爱情顺利,婚姻幸福,家宅安宁,你一个也求不着。 餐厅落座,何敏见他抿着唇,心情不太好的样子,她也没有多问,二十来岁时,为一朵花开而高兴,为一片云散而发愁,她又不是没有经历过。 “弋仔,章家的小女儿你记得吗,她最近回国,还考取了律师执照,你要不要去和她见一面。” 说是见一面,其实就是相亲,何敏理解儿子不想太早结婚,但是她不可能完全不为他打算,有合适的对象,见一面,相处看看,再正常不过。 何弋没有应她,问了一句,“妈,你和爸谈恋爱时是什么样子。” 放下筷子,何敏看着儿子,又像是透过他看到了许多年前另一个人的样子,眼中是玫瑰色的甜蜜,答非所问道。 “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何弋在心中苦笑,天算地算,陈言生也算不上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何敏不欲再多说,只是劝他道:“见一面有什么,合则聚,不合则散,左右不过一顿饭。” 他其实不太想去,这样的见面他去的不少,如果真的只是普通的吃一顿饭,他很愿意和同龄人相处,可一旦沾染上了相亲意味,大家便都拘谨起来了,吃也吃得不好,话题也很生硬。更何况他现在心中已有了喜爱的人,去这样的场合也违背他此刻的心意,可他也不想在这种无足轻重的事上去拒绝母亲。 “这一次我同意,但是半年内我都不想再去相亲。” 何敏耸耸肩,有些无奈却还是答应了他。 吃过饭回公寓,他有心想去问一问阿圆,为什么要回去,可是到了阿圆的房门前,他又停住了。 问了能有什么用,她不愿意留下来,难道他还能把她捆住。 何弋在阿圆的房门口思绪万千,阿圆此刻却并不在房间,前几天福妹托张平禹来约她,说要一起去看电影,阿圆今日便是去赴约的。 威思剧院伫立于仁果路,大门有两根大理石柱,檐角雕刻旋涡浪花与海贝,是法国建筑师杰作。八十年代,西洋戏剧在荔岛不再流行,威思剧院衰微,新的老板将剧院改建,升级为电影厅,生意又再次红火起来。 阿圆到时,福妹叁人等在电影院门口多时了,她一眼见到阿圆,连连向她招手,“要赶紧进去。” 说罢拉着她的手便往里面冲,两个男孩抱着爆米花桶连忙追上去。威思剧院铺柚木地板,几人跑起来踢踢踏踏,终于在开场前进了放映厅。 座次排序叁人早就讲好,阿圆和福妹坐中间,男孩分坐两侧。灯光渐暗,画面渐出,风卷黄沙,遮云蔽日,角色出场,福妹靠近麦光,小声在他耳边说:“我好喜欢梁家辉。” 麦光捏捏她的手,示意她安静往下看,手却没有松开,两人悄悄牵着手,惹得福妹脸红心跳。 故事讲武侠,阿圆看过金庸,很快便投入电影,她看着电影,张平禹偷偷看她,光影落在她脸上,照亮她一点绒绒的额发,线条流畅的侧脸。 人对于美的追求,万世不变,他只是凡人,亦然不能免俗。他伸出手想要碰一碰她的,阿圆却出乎意料地警觉,一眼看向他,顷刻间两人都明白了什么。 阿圆垂眸,将手中爆米花桶递给他,“你要这个?” 张平禹接过,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她替他解围,使他们不必立刻就尴尬起来。张平禹不敢再看她,一心一意专注看向屏幕,其实电影演的什么他完全不清楚,脑子里已是一片空白。 灯亮起,观众散场,四人走出放映厅,福妹觉得肚饿,“去吃什么啊,肚子饿了。” 张平禹走在最前面,开口说道:“我回去帮叔公看店,先走了。” 福妹抬手看表,“啊,这么早,饭也不吃吗?” 张平禹点头,朝他们挥挥手,随着人潮出了剧院,福妹还想喊住他,麦光却拉住了她的胳膊,朝她眨眨眼示意不要再问。 这顿饭终究没有吃成,阿圆也说要走,福妹知道她要做工,和麦光送她到巴士站,上车前一刻,阿圆突然回头对他们说:“替我向张平禹说对不起。” 福妹还没懂什么意思,麦光却朝她点了点头。数学课上明明才出神两分钟,一回头却换了天地,一句话也听不懂了,福妹现在就有这种感觉,连忙要找小老师补课。 “怎么啦?阿圆为什么要对鱼头说对不起?” 她抱着麦光的手臂,仰着头问,他不说,她就围着他打转,麦光被她吵得不行,低头轻啄了一下她的嘴唇。大脑当场宕机,红色从脖颈染到脸颊,麦光用手碰了碰她的脸,疑心她是否已煮熟。 福妹连忙丢开他的手,“痴线呐你!” 大庭广众,才出影院又进剧场,她才不要人家看她好戏,拔腿便往前跑,麦光低头笑,叁两步追上去,“喂,等等我。” 十三章 在仁果路随便找一间茶餐厅,两人坐在靠窗位置,福妹从小就粗心,小时候记不住家庭作业,长大看不出少男心意,麦光有时庆幸,有时又恼恨她不解风情。 福妹要是知道他心中所想,肯定要大声叫屈,她虽然感情上迟钝,却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阿圆小小年纪,长得却秀美,鱼头喜欢上她,最正常不过。 “以后,阿圆应该不会再来。” “啊!为什么!” 麦光舀一勺冰淇淋喂给她,“别管啦,冰淇淋好不好吃?” 大概他有洞悉人心天赋,阿圆的确打定主意,不再去书店,也不再与他们聚会。 他们叁人是多年好友,她不能接受张平禹,自然不会再与福妹,麦光来往。她抬头看高楼大厦,金晶玻璃幕墙折射下午四点阳光,闪耀的让人睁不开眼睛,她的梦想是好好存钱,存够了学费便去上学,等到某一天,她戴学士帽毕业,换上职业装进入某一座大楼,朝九晚五,结婚生仔,过完她这平凡一生。 周日,何弋十一点要出门赴约,他犹豫了一下,走到厨房。 “我今天中午不在家吃饭。” 阿圆切菜的手一顿,放下菜刀转身对他说:“好的,我知道了。” 他纠结了这么多天才敢和她说话,她却好似浑然忘记那晚的事,何弋的心一沉再沉,如今已掉进马里亚纳海沟。 转身出门,好大的关门声,阿圆立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她不是没有看到何弋失望的表情,像他这样出身的男孩,难道不应该鲜花看遍,乱云飞过也从容,可是,他怎么会这么好。 何生驱车到达目的地,章小姐订的是一间日本餐厅,过了约定时间的十五分钟,章小姐才姗姗来迟,她化精致妆容,一身粉白裙装,优雅而干练。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 她说着抱歉的话,实际上半分歉意也没有,何弋人到心未到,两人也算是扯平。他其实不太喜欢日本菜,鱼生太凉,芥末太辣。两人都无意相亲,干脆闭嘴吃饭。 服务生端着一迭饼干打破冰川局面,“两位好,这是本店特色好运饼干,送给二位。” 这家店的好运饼干玲珑小巧,饼面上还印有餐厅标志,章小姐觉得新奇,拿了一块掰开。 “咦,还真是运签。” 好运饼干,他想起现在办公室抽屉里的那几张签文,千篇一律的祝福话,他却留了这么久。 他伸手拿起一块饼干,取出里面的运签,函头印五瓣梅花,朱笔写着小吉,再往下是一首俳句。 春将归去,与尔同车,轻声细语。 他将签文握在手心,忽地站起来,章小姐吓了一跳,抬头便看见这位脸上一直没什么表情的何生,现下更是露出了几分凝重。 “不好意思章小姐,我现在要回去一趟,失陪了。” 也不等人回答,转身便离开了,门口的侍应生眼见一个人飞快地走出餐厅,奔到对面黑色平治车边,上车发动引擎,很快扬长而去。 “这是、逃单?” “开这种车还逃单?” 两位侍应生面面相觑。 半小时的车程,何弋二十分钟便开到了公寓,打开家门时,额头上已有薄汗,阿圆吃完饭正收拾厨房,正心想何生怎么回来这么早,下一秒他已经出现在厨房。 他还微喘着气,仿佛经历一场短跑,她想出去给他倒一杯水,何弋却握住她的肩膀。 “何生···” 话口未完,她听见他说。 “昨天我回家,赵姨告诉我你要走,我本来想的是,如果在公寓你真的不开心,我应该要放你走的。既然你有你想要的生活,那我也应该过好我的,于是我答应了去相亲,可是在餐厅时,店家送来好运饼干,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你,我没办法不见你,住在公寓里,哪怕你不见我,我也安心。” 假如回了何家,她有一天又要走呢,他还能去哪里找到她。 “我问了赵姨,原来你姓元。”他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仿佛发现了久违的珍宝。 “元圆,很好听的名字。以前我不了解你,是我的错,但是你能不能给我一个了解你的机会?” 她看着他出神,第一次见他就是在这个餐厅,竹灯笼投下温柔的光,她觉得他远如神祇,可是如今为了她,他却轻飘飘的落了地。 阿圆低下头,声音轻而缓,“我不会一直做工,我要攒钱上学,大学以前我都不能回应你。” 何弋听懂潜台词,大学以前不可以,意思就是上大学后可以,他伸手将她抱进怀里。 阿圆刚才收拾厨房,怕蹭脏他的衣服,摊着手仰起头,终于找到间隙呼吸。 “何生,我手脏。” “没关系,再让我抱一下。” 他抱着她轻轻摇晃,像儿童抱着心爱的小熊。 阿圆闭着眼笑起来,好吧,再抱一下。 首-发:po18vip.xyz (ωoо1⒏ υip) 十四章 安理觉得今日的何弋很不寻常,早上给他带了一份早餐,脸上还时时带着笑,与上周简直是判若两人。 “怎么这么高兴,谈恋爱了?” 何弋只是笑,过了半晌回道:“还不算。” 那语调仿佛乘着云,有种说不出的洋溢。安理还欲再问,何生的电话却响起,他向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起身往外走。 何弋走到吸烟室才接起电话,那头的人气急败坏,呼吸又急又重。 “何弋,你什么意思!” 打来电话就说明信已经收到了,何弋在长椅上坐定,手指在金属扶手上轻轻叩击。 “我能查到,别人就一样能查到,爸,叁妻四妾那套早就被淘汰了,现在企业也讲究形象,那孩子今年好像四岁了,汤小姐今年才多少岁?” 他不等陈言生回答,笑了一声。 “未成年情人生子,您猜报纸上要是出了这种新闻,公司股票要跌多少?” 陈家如今是陈言生的大哥掌权,老人家偏宠小儿子,大哥却不见得会有多心疼小弟。 陈言生握紧了拳,“你想怎么样。” 二十楼往下看,人潮涌动仿佛蚁群迁徙,他不喜欢这种居高临下的感觉,调转了目光去看桌边的一盆绿萝。 “我不想妈妈知道。”他叹出一口气,“让他们离开荔岛吧。” 语毕挂掉电话,他坐在长椅上出神许久,八卦小报最爱窥探富人生活,若论面和心不和,何弋父母绝对榜上有名。他身在局中,有时也觉得奇异,相看两厌的人怎么携手度过二十年,也许这是种另类的童话。 傍晚早回家,何弋提一大袋雪糕,进了客厅扯掉领带席地而坐,他从袋子里找出一只朱古力味,拆掉袋子打开电视,看《新世纪超时空要塞》,阿圆从房间出来,刚靠近客厅,何生伸手召唤她。 “快来吃雪糕。” 待她走近,将整袋雪糕推给她,阿圆惊讶道:“何生,你怎么买这么多?” 何弋还没回答,阿圆提起袋子往厨房走,“雪糕不放进冰箱很快就会化的。” 何弋又在客厅里对她喊道:“晚上不要做饭,我叫外卖。” 雪糕放进冰箱,阿圆回到何弋身边坐下,衬衫袖口粗糙挽起,领带被丢到一边,检察署各位检察官一定不知,整日光鲜的何生,伤心时只会坐在家里看动画片吃雪糕。 雪糕还剩一点,他的嘴唇被冰的通红,如果吮一口,是不是还能尝到朱古力的甜? 她问他,“何生,你是不是不高兴?” 吃尽雪糕,何生下意识舔唇,将细棍掷入垃圾桶。 “很明显吗?” 不明显,不过与平日做派大相径庭。 家族秘辛他不知从何说起,反倒转入读书时的一件小事。 “我读书的时候成绩一向很好,只有一次生物小测,试卷里有一道题问,假设父为A型血,母为AB型血,请列举出小孩的血型,我写了A型、B型、AB型、O型。一整张卷子全部是类似题型,结果那张卷子老师直接判我不及格。” “生物老师告诉我,A型血和AB型血结合,不可能生出O型血的孩子。” 何弋查阅资料,自1900年奥地利人卡尔·兰德斯坦纳发现血型开始,近百年来,血型系统研究一直在不断发展,但是很可惜,没有一种能够验证他的情况。 阿圆惊讶地睁大双眼,何弋被她反应逗笑,执起她右手,有一点薄薄的茧,但是柔软又温暖。 “我很好,我已经长大了。” 人生难重回,他早已不是十四岁,即使心口淌着血,他也能笑着应对。从前有母亲,现在还多了阿圆,他要将她们好好照料。 表白心意的第二天是否就要接吻?阿圆没有经验,此刻也难去细想这个问题。 她跨坐在他的身上,尝着一点朱古力的甜,她应该尝到即止,可惜腰上那双手的主人却不情愿,将她的身体无限的贴合于他。开始是甜,然后全身开始发软,她的腰椎不能支撑身体,只好将手臂在他颈后环绕,求他搭救。 何生此刻俨然不能自渡,她坐在他腰腹,如同一点火星弹入柴堆,烧得他发烫,一只手从腰间滑过平坦小腹,再到秀美山岭,他将内衣推高,握到她柔软的乳,她觉得痒,嘤咛一声,胸乳颤颤巍巍,引他下来品尝。舌尖尝甜,舌根尝苦,他裹吮一点糖梅,果真尝到甜味。 她觉得胸口满涨,又是害怕又是痒,小声叫他的名字。 “何弋,何弋···” 一声一声,喊到最后,带一点哭腔,揪住他的耳朵,不许他再继续。何弋终于回魂,看她眼眶一点泪,颊边飞红,他轻声笑,啄吻她的唇,带一点安抚意味。 “怎么了,这样不舒服?” 他眼神真挚,好像真是在询问她的意见,假如阿圆此刻不是衣衫凌乱,软倒在他身上,恐怕还真会信他是谦谦君子,全岛第一好人。 十五章 点了外卖,大厦管理员送到门口,何弋取了外卖回客厅,阿圆已整理好衣物,只是脸依旧红。 两人坐在客厅吃饭,边看电视边聊天。 何弋问她,“阿圆,读书这件事你是怎么想的?” 阿圆吃干炒牛河,放下筷子告诉他自己的计划,“再存半年,我的学费和生活费就够了,到时候我会辞工回去上学,寒暑假也可以去打零工。” “其实不用等那么久,你想上学我现在就可以送你去。”何弋睇她神色,补充道:“我没有别的意思。” 阿圆笑弯一双眼睛,将手贴到他的手背,“我知道,你对我好,我全都明白,可是何生,每个人最该依靠的是自己。” 窗外清辉,客厅一盏落地灯,何弋反手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好,我都听你的。” 周末,何弋回太子山参加何家聚会,刚停好车子,一辆银色跑车在他右边停下,驾驶座上的人穿一件红绿夏威夷衫,勾下墨镜和他打招呼。 “表弟,好久不见。” 来人是何弋的表哥何文,他出差近半年,何弋和他打了招呼,两人一同往大宅走。 “这大半年在南美,真是憋疯我,昨天才回来。” “做生意就是不容易,大表哥,你要是没有能力,舅舅怎么会派你去,能者多劳。” 何弋的爷爷一辈子娶了叁个老婆,前两任妻子各生了一儿一女,何弋的奶奶是最后一任,只生了何敏一个。 走到门厅,有人穿一身铁灰西装,站在香几边吸烟,左手拿着电话,见了两人摇了摇手中的烟算是打了招呼,何弋朝二表哥何舟一笑,何文却哼了一声,径直进了客厅。 何舟挂掉电话,熄灭烟上前两步赶上何弋,对于何文,他采取无视态度。 “听说陈老爷子去世了,节哀。” 何舟拍拍他的肩,两人一面寒暄一面走进客厅,大舅舅何俊年正在和爷爷聊天,见儿子何文进来,扬声说道:“还不过来见你爷爷。” 何文堆了笑脸,亲热地喊了声爷爷,上前交待自己这半年的工作。何弋走到偏厅,看母亲和妯娌们打麻将,他搬一张杌凳坐在母亲身边,何敏不常打牌,连输了好几局,难免被笑话了几句。 “老话说叁衰六望,一幅好牌开局,也不一定赢的,说不定最后也要拆得七零八落。” 说话的是大舅妈张琴,身材微胖,面带笑意,手指上戴一枚翡翠戒指,她长得面善,却是个刻薄人。 黄花梨的四方桌,用料大方,镶嵌螺钿,象牙麻将扣在桌面只听见一声清响。 小姨出来打圆场,“大嫂,打牌而已,输赢多正常。” 何敏听她几句奚落,心里憋闷却不愿和她吵,打定主意打完这圈就下场。 何弋坐在母亲身边,伸手替她摸牌,几人正说话间,只听他说:“胡了。” 伸手将那排麻将一推,小姨坐上座,离得最近,探头过来看,嘴里念叨着:“叁九万、叁一条、叁九筒、叁西风、二红中,哟,这是混幺九啊,叁十二番。” 这一局便将何敏之前输的全赢回来了,何弋抬起头对着母亲笑,“西风起胡,恶过老虎。” “妈,还是你运气好。” 话虽然是对着何敏说的,但桌上谁不知道是给张琴听的,大舅妈那张红润的脸此刻泛起了鸭壳青,何敏觑她一眼,憋着笑推了儿子一记。 “好了,你自己玩去。” 有句俗话,龙生九子,各不相同。何弋抱着手臂站在中庭的青花鱼缸边,看客厅里人影往来,小时候他就窥见过几件很有意思的事,比方说为人,大舅舅自诩长子长孙,连带大表哥也最为跋扈,二舅舅中庸内敛,二表哥性子深沉却不肯屈居人后,一个家庭竟能养出如此截然不同的性格。 他伸出手指在水面写字,大眼金鱼以为投食,喋嗟追随他的手指踪迹。何舟从客厅出来,烟盒磕在缸沿,低头衔起一支,点了火问他:“怎么出来了。” “里面吵。” 何舟看了眼客厅,还能隐隐听见何文的声音,嗤笑了一声,“半年没回来了,可不得好好摆他的大房长孙的谱。” 何弋听了一笑,他倒是没有这个意思。 何舟从小和何弋走得近,他和何文的矛盾,乃至大房与二房的矛盾都是摆在明面上的,如今老爷子健在,方能维持表面上的和平。他们这样的人家就像是这缸金鱼莲花,看着风雅平静,谁知道底下蓄着什么黑泥。 何舟弹了一下烟,那烟灰正好掸进了缸里,大眼金鱼涌上来便将那烟灰吃了个干净,他看着有趣,烟也不抽了,撑在缸边将烟灰尽数掸了进去。 “你留心,这鱼是爷爷亲自养的。” 正说着,客厅里又有人推门走了出来,何弋一抬头,迅速伸手在缸里搅了一圈,搅散了烟灰,将金鱼吓得四处逃窜,一阵沽涌声。 何舟正奇怪,听见身后有人说:“在这站着干什么。” 他一转身便看见了何俊年,拧眉看着二人,语气远没有在客厅时和顺,何弋甩了甩湿漉漉的手,笑着回了一句。 “看鱼。” 说罢推着何舟便往客厅走。 说在最后: 下半年课业比较重,随缘更新,但是不会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