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多想再见你》 楔子 这是我今年第七次相亲,对面的男士西装革履,彬彬有礼,他甚至清楚在女士落座前适时地拉出椅子,并且微笑着问我:“是否介意我喝一点红酒?” 他说他前女友不许他喝酒,白的红的啤的都不准。 “我想请先生陪我看一场话剧,不知道您有没有时间?”食不知味地吃了两口后,我主动问他。 “当然乐意奉陪。”他似乎很满意,“看来尤小姐是一个喜欢艺术的人。” 我没说话。 话剧晚上七点十五分开始,演的是李碧华的《青蛇》。剧场人不多,相比这种枯燥乏味的情节,我理解现代人更喜欢快餐化的喜剧电影。 “我以前也演过话剧,”我说,“就是这出戏。” 他恭维:“尤小姐这么漂亮,演的一定是女主角吧!” 我笑了笑,目光已经落在舞台上。 大幕拉开,法海孑然一身,灯光如佛光照在他身上,反倒看不清人脸,只有一个影子,混沌在舞台中央。 长久的缄默,我仿佛能听到法海的呼吸声,粗重,但不急促。然后他叹息: “亿万斯年。” 仿佛灵魂深处一声棒喝,回过神时,我仍穿着绿色罗裙在他面前,看他悲悯地低下头,对我说:“你没看见我身上的袈裟吗?” “我看见了,一个男人。” “你都活了一千岁了。”他又说。 我注视着他的眸子,道: “千年的妖精,爱你,亿万斯年。” 第一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一 五年前,九月初,太阳很晒。 尤秒拖着行李箱从车站孤零零走到学校,她手上拿着鲜红烫金的录取通知书,在人群里搜寻江唯尔的影子。 江唯尔是尤秒开学前在新生群认识的,她是s市本地人,听说是家里硬性要求,这才不情不愿报了本市的大学。 “我穿着红色上衣,你一眼就能认出来。”隔着手机,尤秒听到江唯尔那边和这里一样嘈杂,甚至能闻到送行李的家长和新生挤在一起混合着的汗臭。 尤秒四处张望,看到人群中一个穿红色t恤、牛仔热裤的少女朝她扑过来。女孩眼睛大大的,化了淡妆,头发染成时兴的雾霾蓝,齐肩烫着小卷。 “你怎么才来啊,哎呀,快点去那边报到。”江唯尔上来就拽住了尤秒的胳膊,另一只手则顺势拖走行李箱,“快快快,我让我哥等着呢,让他帮你去办理新生报到。” 尤秒看江淮两手空空,好奇地问她:“你的行李呢?这么快就弄完了?” “我一个本地人还愁什么,两天前就让我哥搬完了。”江唯尔说这话时无比自豪,“而且我还让我哥给你提前占了名额,咱们俩住一个宿舍。” 尤秒被连续十个小时的高铁折腾得混混沌沌,不免在心里庆幸,还好有这么一个朋友帮她忙上忙下。 江唯尔还在喋喋不休:“等我哥搬完行李,咱们俩今晚先出去好好吃一顿,然后看个电影再回来。” “好好好,你想怎么玩都行。”尤秒一口答应下来。 江唯尔拉着行李箱,穿过家长、学生排成的拥挤长龙,再穿过报名前台的狭窄入口。尤秒则一路都在左顾右盼,直到江唯尔伸手重重敲了一下她的头,把一张新生报名表推到她面前:“大小姐,填表啦!” 尤秒回过头,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报名表,而是站在报名前台后面那个高且帅气的男孩子。他穿着校务人员统一的白衬衫,袖口处别着一枚精致的袖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是我哥,我总和你提的,江淮。”江唯尔说着,贴着江淮的手臂十分狗腿地蹭了蹭,“以后咱们俩的好日子都指着他了。” 尤秒想起来了,她早听江唯尔提过这个哥哥,刚大三就在表演系做助教。 “学长好!”尤秒反应过来,慌乱地点了个头,把报名表抢过来填写。 她怎么能在江唯尔面前犯花痴呢,花痴的对象还是江唯尔的哥哥,实在太丢人了。 “系别这里填表演系。”江淮指着报名表最上面一栏,声音清清冷冷,“专业也是,表演专业。” “啊啊……”尤秒慌乱地答应,手微微发抖。 江唯尔是个急性子,把笔抢到自己手里:“你怎么回事啊尤秒,写得好慢啊,还写歪了。家庭地址、联系方式什么的,你说,我给你写。” 尤秒又紧张又尴尬,脸红得像熟透的柿子一样,又不敢抬头看江淮,只能盯着报名表报出个人信息。 江唯尔龙飞凤舞地填好单子,把行李箱连同报名表往江淮面前一推:“哥,女寝十八舍502,麻烦您老人家啦!” “麻烦学长不太好吧。”尤秒偷偷拽江唯尔的衣角,“我自己搬过去就行,这不还有你帮我?” “我可不帮你。”江唯尔眼珠子一转,“两个选择,要不让我哥搬,要不你自己搬。” 尤秒:“……” 江唯尔挽着尤秒的胳膊:“你就乖乖听我安排吧。咱们俩先逛街,然后吃火锅,我发现了一家贼棒的火锅店,吃完饭就去看电影,我连票都订好了。” “可是……”尤秒回头看了一眼江淮。 江淮低着头玩手机并没注意到她,尤秒又小声说:“我还是觉得不太好。” “我说尤大小姐,你就放一百万个心吧,这是我亲哥哥,还能把你行李打包卖了?” “哎呀!”江唯尔尖叫,然后浑身上下摸了一遍口袋,“坏了坏了,我的钱包没了,肯定是刚才在公寓门卫室等你的时候落在那儿了!” “我和你去找吧。”尤秒拉着她要走。 江唯尔摆摆手:“公寓门卫室离这儿不远,外面那么热,你在大厅等我就行。” “哥,你帮我看着她,等我啊我马上就回来。”江唯尔大剌剌地扯着江淮的胳膊,把他往尤秒身边一塞,“你们俩千万别动,别动啊。” 江淮把手机揣进口袋,有些无奈地看着江唯尔的背影,叹气道:“我这个妹妹就是这样,任性还不着调,以后你多帮我看着点她。” “我尽量……尽量吧。”尤秒点头如捣蒜,慌乱得连两只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儿,只能紧紧抓着挎包带子。 江淮见她惴惴不安的样子,也不好意思再说话,两人面面相觑站了半天。 尤秒比江淮矮足足半头,她时不时看他一眼,又不敢明目张胆地盯着人家,只能侧过头偷偷瞧。 江淮有一双和江唯尔一样的眼睛,又干净又明亮,那张脸轮廓分明,很是英俊。而且他身形修长,连校务人员统一的廉价衬衫,在他身上也穿出了不一样的感觉。 她相信,这世上所谓的日久生情,都必然有一个一见钟情作为前提。 很久以后,尤秒想,如果那时她没有偷看他几眼,是不是也就不会有后续那些故事? “我看江唯尔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江淮单手拎起她的行李箱,“你在这儿等她吧。我趁着宿管阿姨没下班,先把这些东西送过去。” “麻烦您了,”尤秒大声道,随即讷讷地小声接了一句,“学长。” 江淮点头算是答应,长腿一跨,头也不回地走了。 尤秒则盯着他的背影发呆,此时她绝不会想到,在不久的将来,她将无数次看着这个背影,或是傻笑,或是哭泣,喜怒哀乐都取决于他离开的步伐有多决绝。 人生若只如初见。 二 说来也巧,江淮才走不到两分钟,江唯尔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她弯腰抚着胸口喘粗气,一边喘一边说:“尤秒,你猜我刚才看到谁了!” “你先歇一会儿,这么热的天还跑,你想中暑啊?”尤秒在大厅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矿泉水,顺手拧开递给她,“先喝口水。” 江唯尔把矿泉水放到一边:“喝什么水啊,快跟我去校门口围观。靳风!靳风来咱们学校报到了!” “靳风?”尤秒嘴张得能塞下去一个鸡蛋,“是那个十四岁出道,和不少明星大腕搭过戏的……童星?” “你以为呢!” 四目相对,二话不说,两人挽起手就往校门口跑。 等她们俩跑到门口,加长版的林肯车已经开走了,只看到一个穿着随意的少年,戴着墨镜,鼻梁高高的,露出尖且消瘦的下巴。他身边围了一群提着行李的保镖,更多的是闻风来要签名的女粉丝,尤秒甚至看到几个记者提着话筒和摄像机正在录像。 “太好了,没想到靳风也来咱们学校了。”激动之余,江唯尔掏出手机一通狂拍。 尤秒很疑惑:“怎么,你是靳风的粉丝?” “不是啊。”江唯尔低头摆弄刚拍的照片,抽空抬起头看她一眼,“怎么啦?突然问这个干吗?” “不是他粉丝你这么激动!还拍这么多照片?” 江唯尔捧着尤秒的脸,一脸真诚地看着她,恳切道:“你想啊,靳风都来咱们学校了,这说明什么?” “……” 尤秒疯狂摇头。 “这说明今年咱们学校的生源还是很好的。”江唯尔抚胸长叹,“我这心里呀,舒服多了。” 尤秒翻了个大白眼:“我一开始也没觉得咱们学校哪儿差。” “弄不好啊,这靳风还得和咱们一个系呢。”江唯尔把照片往朋友圈一发,顺手把手机揣进包里,抓起尤秒就走,“来吧姐妹,咱们俩逛街去!” s市是一个无比繁华的国际化大都市,尤秒初来乍到,忍不住惊叹这里车水马龙的异乡之景。 不过,更让尤秒惊叹的,是这里漫天高的物价。 “三千八百八十八元?”尤秒看到价牌小声惊呼,并且飞速把衣服挂回原来的位置,“这家店怎么不去抢?” 导购小姐偏偏不知好歹地上前介绍:“您喜欢可以试一试,刚好这件衣服打折,折后价三千八百四十元。” “不买,不买。”尤秒把正在挑衣服的江唯尔拽出来,“要不咱们换一家店吧?” “换什么呀,这家店不是打折嘛。”江唯尔眼睛还盯着刚才尤秒选中的衣服上,“而且那件风衣挺好看的,和你肤色还衬,板型也不错。” “我当然知道它和我相衬,我也知道它现在打折。”尤秒趴在她耳边小声说,“大姐哎,我差的是打完折减掉的那四十八块钱吗?我差的是前面那三千!” 江唯尔狂笑不止。 “行吧,反正我要买的都买完了。”江唯尔扬了扬手里的“战利品”,喜气洋洋道,“咱们这就吃火锅去!” 铜火锅烧得正沸,麻椒跟着红油来来回回翻腾,等牛肉煮到变色,江唯尔提着两听啤酒摆到尤秒面前:“会喝酒不,啤的也行。” “一点点。”尤秒抢先拉开拉环喝了一口,酒有点涩。 江唯尔夹了片肉卷,蘸着麻酱塞进嘴里,问尤秒:“第一天上大学感觉怎么样?” “当然好啊。”尤秒笑了笑,“遇到你这个好姐妹,一出门就撞到明星,还有……” 尤秒想起那个背影,身材颀长挺拔。可她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正迟疑着组织语言,话茬就被江唯尔抢过去:“还有第一天就吃到这么好吃的火锅!” “嗯哪……”尤秒有点失落地回应她。 啤酒喝了一半,江唯尔已是微醺,尤秒又试探着问:“唯尔,那个,你哥……” “我哥啊,你别看他又冰山又臭屁,其实心里软着呢。”江唯尔以为是尤秒不太喜欢江淮,忙不迭帮江淮说好话,“而且他人又稳当,比外面那些不着调的男生强多了。” 尤秒的拇指指甲在白皙的食指上掐出一道浅浅的痕迹,她原本想问江淮有没有女朋友来着,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回去。 两个美女在火锅店喝酒,也算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大美女喝闷酒,不需要人陪吗?” 隔壁桌的男人看了她们半天,终于站起身,把一瓶白酒放到她们桌上:“你们是学生?” 男人说着,胳膊已经有意无意搭在尤秒的肩上。 江唯尔站起来,泼辣地把男人的手打到一边:“说话就说话,动手动脚的干吗?” “小丫头年纪不大,脾气可不小。”男人咧嘴大笑,脖子上隐隐约约露出明黄色的金链子。 尤秒把酒拿起来还给男人,一字一顿道:“抱歉,我们不喝酒,谢谢您的好意。” “哟,自己买就能喝,我送的就不喝了?给脸不要脸?”男人把酒瓶子重重地拍在桌上,“今天你们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话音刚落,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搭在男人肩上,旋即他头顶响起一个冷冰冰的男声: “人家姑娘都说了不喝,我看你才是给脸不要脸吧?” 三 尤秒抬头看来人,只觉得那消瘦的脸有些熟悉,江唯尔已经发出惊呼:“靳风?你怎么在这儿?” 对啊,自己是什么榆木脑袋,这不就是靳风吗?中午在校门口还见过的,只不过他那时候戴着宽大的墨镜,所以她看不清他真正的样子。原来他比电视里还要帅,还要高。 靳风抓着那男人的手腕,眉毛一挑,接着道:“还不快点滚?” “你算老几?”男人不服,站起来挑衅地看着靳风,伸出食指点了点他胸口,“打扰老子和美女喝酒,你是谁啊你?” 靳风嗤笑一声,顺势抓着那男人的手指头,狠狠往后一掰:“我是你爹。” 门外的保镖慢慢走过来。 那男人见势不妙,屁滚尿流地逃了,临走还不忘撂狠话:“好小子,你给我等着。” “我就怕你不来呢。” 见男人离开火锅店,刚才还冷若冰霜的靳风突然一秒破功,嬉皮笑脸地拉出一张椅子在她们旁边坐下:“嘿,同学,我见过你们俩!” 尤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一个大明星,怎么可能见过我们俩?” “今天中午啊,所有人都扑过来要签名,就你们俩躲得远远的。”靳风指着江唯尔,露出小孩子的狡黠,“而且她还偷拍我。” 被这么一个大帅哥盯着看,饶是江唯尔这个厚脸皮也不好意思:“这怎么能是偷拍呢,同学间的事儿,能是偷拍……” “你那些保镖,就在外面守着啊?”尤秒指了指门口三五个彪形大汉,“不太好吧。” 靳风不以为然:“好不好也无所谓了,反正今天是最后一天。” “最后一天,什么意思?”江唯尔在他面前摆上碗筷,又亲自去拿了啤酒给他。 靳风单手撑着下巴:“你以为我自己能雇得起保镖?他们这些人都是演艺公司白送的,合同期间必须保证我的安全。” “也就是说,你的合同期限要结束了?”尤秒问。 “是啊,今天是最后一天,从明天开始我就彻底解放了!”靳风开了啤酒,主动高举酒杯,“cheers!” 尤秒跟着举杯,三罐啤酒撞在一起,啤酒沫伴随着香气飞溅到桌上。 尤秒感叹:“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和大明星近距离接触。” “我可算不上什么大明星,”靳风一边忙着和江唯尔抢虾滑,一边谦虚地解释,“我就是一个签过演艺公司的小演员,现在重新回学校上学而已。” 江唯尔把他的筷子打回去:“得了吧,就您还小演员呢,小演员的微博能有五百多万粉丝?” “你把微博id给我,我现在关注你。”靳风作势要掏手机,“我保证明天早上起床,你一睁眼睛就是五百万粉丝。” “不会是五百万粉丝一起来微博底下骂我吧?”江唯尔一撇嘴,“我可不想被脑残粉问候祖宗十八代。” 尤秒被他们俩一唱一和逗笑,她看桌上的菜品所剩无几,又向服务员要了两盘虾滑。 “你和我想象的明星一点都不一样,”尤秒对靳风道,“不过有一点和我想的一样,就是和我想象中一样的帅。” 靳风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明星也是人嘛,尤其是我这样的。” “我一直也没觉得我有多高人一等,但是身边的人就不这么看。”靳风说,“你都不知道,我刚签约的时候,吃饭逛街都不能单独出去,更别说交朋友了。” “今天是我和经纪人死缠烂打,破罐子破摔才求到一次出来吃饭的机会。”他得意扬扬道,“要不怎么说是缘分呢,学校门口那么多人我就记得你们两个,偏偏又在这演了一回英雄救美,这就是天意啊,老天在冥冥之中让我们成为朋友。” 江唯尔把手机拿出来:“交朋友光动嘴有什么意思,我拉个微信群,咱们加一下怎么样?” “妥,就咱们三个,多一个人都不要。”靳风举双手赞成。 “群名叫什么,美少女战士团?”江唯尔故意看着靳风。 靳风表示拒绝:“拜托,尊重一下我的性别好不好?” “要不就叫‘超能陆战队’?”尤秒提议,“我超喜欢大白的!” “这个好。”靳风手疾眼快先改了群名,他可不想让自己待在什么美少女战士团的组织里。 江唯尔一拍桌子,站起来大声道:“好,我宣布,从今天开始,超能陆战队正式成立!” 靳风和尤秒坐在那儿乖巧地鼓掌,火锅则散发着袅袅的热气,把每个人的脸都衬得雾蒙蒙的。 “你们两个是什么系的啊,声乐,编导,还是表演?”靳风说,他这才想起来,几个人只顾着聊得开心,都没有做自我介绍。 江唯尔最先站起来:“咱们先来个详细的自我介绍吧,从我开始。我叫江唯尔,表演系大一新生,我是s市本地人,在照顾你们俩这方面,条件可谓得天独厚。”她深深一鞠躬,嬉皮笑脸道,“所以本人也很乐意担任我们超能陆战队的队长,不知道两位有意见没有?” “想当就当呗。”靳风紧跟着站起来,眉飞色舞地介绍自己,“我呢,你们都认识,我叫靳风,也是表演系大一新生。我不是什么明星,但是戏演过几部,以后就是咱们超能陆战队的一员了,请大家多多关照。” 尤秒是最后站起来的,她端着酒杯说道:“我叫尤秒,一样是表演系大一的,我家在西安,背井离乡来到这里,幸好遇上你们两个朋友,以后的日子还要请大明星和大小姐多帮忙,给你们添麻烦啦!” “麻烦什么麻烦,怎么不提好事光提坏事呢。”江唯尔呸呸呸三声,改口说,“但愿咱们三个吃到老玩到老,永远不麻烦!” 靳风哈哈大笑,故意揶揄江唯尔道:“你这是什么愿望啊,乱七八糟的,我没文化,你给解释解释永远不麻烦是什么意思。” “找打了吧你!”江唯尔说着就伸手打他。 靳风急忙要躲。 “好啦,好啦。”尤秒叫停打闹的两人,把啤酒高高举起,“别的无所谓,只希望咱们三个友谊长存,干杯!” “干杯!” 四 晚八点,天已经昏黑,夏天的夜晚仍然闷热,尤其是s市这样的南方城市。 “你们住哪栋宿舍楼,我送你们回去吧。”靳风走到公寓门口,好说歹说劝走了那群保镖。 尤秒扶着醉醺醺的江唯尔,推辞:“不用了,我和她一个宿舍,我们俩一起回去就行。” 江唯尔也贱笑,附和说:“不用你不用你,我们俩回得去,不就是五楼嘛,老娘爬都能爬上去!” “算了吧,我看她都悬。”靳风在江唯尔面前蹲下,“尤秒,把江唯尔放我背上,我背她。” 尤秒看了看靳风,又看了看七扭八歪的江唯尔,妥协道:“那好吧,我们在十八舍,公寓最北边那栋楼。” 靳风吭哧吭哧把江唯尔背到十八舍楼下,临了放下她时,终于长叹一口气:“我算是知道和我搭戏的那些姐姐有多瘦了。” “哈哈哈,我代唯尔谢谢你啊。”尤秒从随身的包里摸出一块手绢,是她来之前在西安古城区买的,上面绣了栀子花。 她说:“这个,给你擦擦汗吧。” 靳风愣了一瞬,接过来后笑了一下:“谢谢啊。” “怎么才回来?刚才又出去喝酒了?” 意识到不是靳风的声音,尤秒半天才反应过来,说话的是江淮。 他们俩忙着照顾喝醉的江唯尔,谁都没看到站在十八舍一楼大厅的江淮。 江淮推门出来,顺势把江唯尔熟稔地抱在怀里,严厉的语气中带着心疼:“我在家里怎么告诉你的,喝多了什么规矩,你自己说。” “要是敢夜不归宿,无端酗酒……”也许是酒壮人胆,说到这儿,江唯尔高高举起一只胳膊,“罚一个月不许要生活费!” 话音未落,江唯尔往江淮怀里蹭了蹭,可怜兮兮地乞求:“哥,好哥哥,你就把我的话当一个屁放了吧,我想要生活费。” 江唯尔虽然语无伦次,却依旧记得讨好冷脸的江淮:“我哥最帅了,又帅又厉害,天下第一好的那种!” 尤秒憋不住想笑,江唯尔这个外强中干的,表面上看起来刀枪不入,没想到实际这么会撒娇。 江淮看江唯尔一眼:“今天学生会干部查寝,第一天你们两个就不在。” 上大学第一天就被记处分了?尤秒倒吸一口冷气:“那我们俩……” “幸好是我跟着检查,放心吧,你们俩没什么事。”江淮道。 “唯尔今天麻烦你了。”说到这儿,江淮转过头,看了一眼气喘吁吁的靳风,“哦,还有你。” 江淮这语气变化还能更明显一点吗?尤秒在心里想,他肯定把靳风当作追求江唯尔的男生团一员了。 “尤秒,送也送到了,那我就先回去了。”靳风察觉到江淮的“敌意”,立刻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这回剩尤秒一个人尴尬了。 “上楼吧,我把唯尔送到宿舍门口再走。”江淮递了一个眼色,示意尤秒推开宿舍楼的大门。 尤秒福至心灵,赶紧把大门拉开,然后亦步亦趋跟在江淮身后上五楼。 他还穿着那件衬衫,显然是忙了一天没时间换,明明应该很疲惫了,可是走路时后背依旧挺拔,像一棵柏树。 尤秒打心眼儿里羡慕江唯尔,她知道有些东西是藏不住的,譬如江唯尔的善良和美貌。而上天一样公平,在这同时又给予了她资本做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她有好的家世,有宠溺她的哥哥,有天不怕地不怕的坦然。 这些东西,尤秒梦寐以求,又求之不得。 走到宿舍门口,江淮把江唯尔塞给尤秒,冷峻的脸上不见一丝笑意,道:“我得走了,麻烦你今晚好好照顾她。” “哥你要走啦?哥哥拜拜。”江唯尔张牙舞爪地挥手告别。 江淮突然想起什么,转过身,从西装裤的口袋里拿出两块糖递到尤秒面前。 “醒酒的,你们一人一块,明天就要军训了,注意看班级群通知。”江淮说。 尤秒犹豫着不知道怎么拿那两块糖果,江唯尔已经一把抢过来,剥去其中一块的糖衣飞快含进嘴里,另一块则塞进尤秒手里。 “谢谢学长。”尤秒接了糖,却不敢抬头看他,声如蚊蚋地道谢。 很久以后尤秒还记得,江唯尔推开宿舍门的第一句话是:“啷个巴子香得很咯。” 她当时没听清江唯尔嘟囔什么,之后江唯尔解释,这句方言的意思是:什么玩意儿这么香。 才推开门没走进来,尤秒就闻到宿舍里弥漫着浓烈的香水味。再一进门,她就看到一个大波浪金发女生在地上练瑜伽。这个金发女生是她们的另一个舍友苏童。 “这么晚才回来,本地人就是了不起啊?”苏童见她们回来,把瑜伽垫收起来,酸溜溜地说道。 江唯尔受不了拐弯抹角,本来她就是一颗火星就能点着的脾气,便破口大骂:“老娘是不是本地人能怎么着,怎么不嫉妒死你呢?我爱几点回来就几点回来!” “她喝多了,你别在意。”尤秒在两人中间唱红脸,回手把江唯尔拖到床上,“你少说两句啊。” “哼,她喝高了吧?”苏童把醒酒药扔到江唯尔床上,“我这里有药,给她吃两片睡着就好了。” “老娘才不稀罕你的药呢!”江唯尔挥舞着两只“爪子”怒吼。 苏童不屑地“嘁”了一声:“不稀罕您就不吃呗,反正明天早上头疼的也不是我。” 尤秒有些怪自己刚才吃火锅的时候没拦住江唯尔,居然让她喝了这么多。话说回来,她也没想到江唯尔看起来能喝,实际上酒量这么差。 “乖乖听话,要不然让你哥回来打断你狗腿。”尤秒实在没办法,只能装模作样地用江淮恐吓她。 这句话果然好使,江唯尔钻进被窝里,一句废话都不敢多说。 安顿好江唯尔,尤秒忙着洗漱,洗漱完就一直坐在书桌前发呆。桌面上放着的是那块醒酒糖,柠檬色的包装,小巧又精致。 她正想入非非,手机突然响了提示音,是靳风发来的一条微信消息。 “江唯尔怎么样了?” 尤秒想了想,回复:“撒了一会儿酒疯,刚刚睡着了。” “明天军训,记得准备水和防晒霜,今晚好好休息,晚安。” “晚安。” 此时恰好十一点整,宿舍的灯在刹那间熄灭。 手机荧光暗淡下去,渐渐地,隐没在夜色中。 第二章 只缘感君一回顾 一 入学第二天,军训如期而至。表演系八个班级被分成两个连队,按身高排列,尤秒在略高的十六连,江唯尔在整体身高略低的十七连。 尤秒没想到的是,她在这里还能碰到江淮,后来才听说,每个连队都会有对应的学长或者学姐监督,他们是名义上的连长。好巧不巧,十六连的连长正是江淮。 带十六连的教官是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有点油腻,训练时喜欢拿着个无线小音箱晃来晃去,里面放着时下广场舞流行的歌曲。 “尤秒,你看我穿军训服帅不帅?”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靳风乐颠颠地凑到尤秒和江唯尔身边。 尤秒敷衍他:“帅,靳大帅哥穿什么都帅。” 江唯尔拿着帽子扇风,脸蛋晒得红红的,奚落他道:“我说靳风,你可别在这儿晃了,看没看到那边学声乐的小女生,都快用目光把我和尤秒撕了。” “你怎么一有机会就挤对我,能不能学学尤秒,淑女点好不好?”靳风怼她。 尤秒没时间给他俩拉架,她的眼睛在寻找江淮。江淮今天换了蓝色牛仔夹克,黑色裤子和素色t恤极显身材。 “要不去给你哥送瓶水吧,”尤秒扯了扯江唯尔,小声道,“我看他在太阳底下晒半天了。” “他可不缺女生送的矿泉水。”正说着,江唯尔一扬下巴,“你看你看,五班那俩女生不是去送了吗?” 尤秒心头一阵失落,也对,江淮可不缺她送的这瓶水。 “我差点忘了。”江唯尔压低声音,指着江淮身边坐在树下的十六连教官,“这个教官风评不太好,尤秒,你可得小心点。” 靳风不解:“风评不好?什么意思?” “你傻呀!”江唯尔打他,“我听说这个教官喜欢对女生动手动脚,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尤秒顺着他俩的目光瞅了半天,最后得出结论,果然“坏人”两字不会写脸上。在她看来这个教官慈眉善目,一点都不像江唯尔说的那样。 江唯尔提着靳风的耳朵,恶狠狠地嘱咐道:“你也在十六连,千万给我看住喽,我家尤秒漂亮着呢,别被这个老东西揩油。” “报告队长,靳风一定努力完成任务,绝不让队长失望!”说完,靳风稍息立正,行了一个规范的军礼。 十五分钟休息时间很快就结束了,难熬的是站军姿那三十分钟。 靳风软磨硬泡,终于动用美男计,如愿和尤秒身边的女生换了位置。 “尤秒,我奉队长的命令来保护你啦。” 尤秒无奈:“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用你保护什么呀?真是胡闹。” “我不管,队长说什么我就得办什么。”靳风歪着脖子逗她笑,“看我这么听话,尤大美女快夸夸我,快点快点……” “全体都有,稍息,立定!”教官大喝一声,“第三排左数第五个,出列!” 好半天,尤秒才意识到教官说的是靳风。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靳风小跑出列。 “干什么呢,嬉皮笑脸,有没有个军训的样子?”教官用小音箱点了点靳风胸口,“罚你站四十分钟军姿,动一下另加十分钟。” “是!”靳风稍息立正,大声回答。 教官开始拎着小音箱在队伍里晃来晃去,时不时给女生整理衣领和口袋。快走到第三排时尤秒才看清,这老男人哪是整理衣服,根本就是借着这个机会摸女生脖子,趁机揩油。 她想起江唯尔刚才说的“这人风评不太好”,突然就明白“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是什么意思。 教官快走到第三排了,站军姿又必须一动不动,尤秒明显看到自己的衣领不合规范,又不敢伸手整理,可靳风被叫了出去指不上,她唯一的希望也没了。 等等,还有江淮! 尤秒求救似的,看了一眼站在斜对角不远处的江淮。她用眼神示意他,看一眼衣领,再看一眼教官,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教官已经来到她面前了,完了,尤秒心想,果然自己也逃脱不了被揩油的命运。 “全体都有,服装要求不合格的,立刻原地整理!”突然,江淮大声下达指令。 教官油腻腻的双手,在距离尤秒脖子三厘米的地方停下。 尤秒如获大赦,赶紧手忙脚乱地整理衣领,也不知道是天太热还是紧张到手抖,她的衣领总是折不成规范要求的样子。 江淮叹了口气,长腿一跨走到她面前,伸手三两下整理好她的衣领。他有意让手指不碰到她的皮肤,整个过程又优雅又绅士。 “放心,我在你身后,他不敢乱来。”江淮小声道,说这话时目光并未落在尤秒身上,而是远远看着后面的人。 “谢谢……学长。”尤秒低头答谢,她始终不敢抬头直视他。 江淮说到做到,整个上午就一直站在她身后。其间尤秒偷偷回头看他,见他仍像柏树一般,站得挺拔笔直。 要是时间慢点过就好了,尤秒想,可就是这么奇怪,站军姿的时间好像无端缩短了。就连上午的军训时间都跟着变快了,是因为江淮站在她身后吗? 她不知道。 教官好像把对江淮的怨气都发泄在靳风身上。那天上午,靳风足足在太阳底下站了两个多小时,好好一个帅小伙,硬生生给晒成一块黑煤球。 “队长,我可是为了保护尤秒才变黑的,这算不算工伤啊?”去食堂的一路上,靳风都跟在江唯尔身边叨咕。 尤秒笑他:“还保护我呢,明明是你刚凑过来就被教官赶走了。” “我那是执行计划的过程出了问题,但是我的出发点是好的啊。”靳风不服,“所以今天中午我要求吃肉,你们俩必须一人给我打一份红烧排骨。” 江唯尔把饭卡丢给他:“行行行,你吃什么都行。” “今天多亏你哥,要不我就真被那个教官欺负了。”尤秒说,“有时间一定要好好单独谢谢他。” 江唯尔哼哼哈哈地答应,并没听出尤秒话中的仰慕:“所以你要对他的妹妹好一点呀,比如一会儿给我买点零食,帮我拎个暖水瓶啥的。” 尤秒叹息,指望江唯尔开窍,给她和江淮牵线搭桥,估计是没啥希望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江唯尔撒开尤秒,连蹦带跳挥手喊道,“哥,这里这里!” 二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看到那个人会害羞,看不到那个人会想念,明明时时刻刻都在想他,可是真的见到他又磕磕巴巴说不出一句话。 很不妙,在尤秒这里,江淮把这几点都占了个全。 “我要吃松花蛋、糖醋里脊,还要那个油炸小排。”江唯尔趴在江淮背上撒娇,“好哥哥,你给我付账好不好?” 尤秒在一旁点了份八块钱的套餐,时不时偷瞄江淮一眼。 “看什么呢?”靳风突然用手肘碰碰她,“别看了,眼珠子都要飞出来了。” 他好像一下就把她看透了,这种感觉让她心虚。 尤秒赶紧低头,飞速从阿姨手里接过自己的饭,同时打断靳风的调侃:“废话少说,吃饭。” 就这样,四个人获得了一起吃饭的机会,对尤秒来说,这机会既是一种赏赐,也是一种变相的煎熬。 想象一下,如果你对面坐着一米八三、腿长人帅的小哥哥,你会不会手足无措、心跳加速? 更何况他正是你喜欢的人。 “你不是要谢谢我哥吗,他本人都在这儿了。”江唯尔在桌子底下踢她,“这种机会可不多啊。” 靳风看出尤秒的窘状,却不挑明,只是一边啃排骨一边偷笑。 “学长,今天谢谢你啊。”尤秒第一次主动抬起头看江淮,“要不是你,那个教官可能就更猖獗了。” 江淮停下筷子,看着她道:“没关系,这都是应该的。”他又说,“我已经和学校反映了,下午你们应该会换一个教官。” 江唯尔拍着桌子,信誓旦旦道:“我说什么来着,我是不是早就说那个教官不是好人,你一开始还不信吧。” 靳风委屈巴巴地举手:“而且那个教官今天故意体罚我,看我都黑成什么样了?” “站军姿不算体罚,”江淮深深看他一眼,“而且你私自改队形,我要是教官一样罚你。” 靳风:“……” “我吃饱了。”江淮拿起餐盘要走,临走前又回头看一眼江唯尔放在桌面的手机,“军训期间不允许带手机,下午别拿了。” 尤秒下意识摸了一下口袋里的手机,到底是做贼心虚,没敢回答。 “所以下午军训真的不带手机?”江唯尔坐在宿舍床上发牢骚,“不行,我不带手机会无聊死。” “你哥不是说了吗,不让带。”尤秒虽然嘴上帮着江淮,眼睛却恋恋不舍地看着手机,“其实我也舍不得,听说下午训练到七点呢,不带手机会疯的。” 苏童不以为然,说风凉话道:“他也就是说说而已,怎么,还能有人一个一个来查?” “再说,你不是有你哥吗,怕什么?”苏童故意抬杠。 “你一天天和我吵架也没个够?”江唯尔把手机往兜里一揣,踹开门拉上尤秒就走,“带就带了,哪像你废话那么多!” 尤秒皱眉:“不知道怎么了,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诚然,这种不祥的预感很快就变成了现实,因为她们万万没想到,新教官走马上任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检查有多少人带着手机训练。 “你们有十五分钟休息时间,一会儿回来我要检查你们每个人的个人物品。” 新来的女教官双手叉腰,英姿飒爽如同穆桂英:“让我抓到违反规定,携带违禁物品的,自己去操场跑五圈,踢正步一圈,明白了吗?” 说得还真委婉,什么违禁物品,不就是要查有没有人带手机吗! 尤秒把手往兜里一揣,霎时脸都绿了,完了完了,中午被江唯尔蛊惑,她也把手机带出来了! “怎么办,这回真死定了。”江唯尔趁乱把靳风和尤秒拽到一边,“我们连长说了,休息结束就要查个人物品。” 尤秒哭丧着脸:“我们也是啊,现在我可算知道什么叫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 “你们俩都带了?”靳风从军训服袖子里摸出手机,嘿嘿一笑,“真巧,我也带了。” “早知道就应该听我哥的话!”江唯尔坐在地上等死,“不行了不行了,趁还活着我得歇一会儿,等下跑完五圈,我是死是活可就不一定了。” “要不放你哥那儿,求他放你一马?”尤秒提议。 江唯尔冷哼一声:“放了我?他那么臭屁,肯定第一个大义灭亲。” “反正一个也是死,两个也是死,”靳风做出一个重大的决定,“既然如此,那就让我一个人死吧!” “你们俩把手机给我。” 靳风把她们俩的手机抢过来:“一会儿查起来,就说这三部都是我的。” 江唯尔觉得不行,质疑道:“都是你的?谁能信啊!” “我也觉得不行。”尤秒附和江唯尔道。 “行不行也顾不上了,”靳风故作镇定,“我一口咬定就是我的,她还能怎么样?我就不信她还能让我跑十五圈?” 三 “你,十五圈!” 女教官把三部手机拍在靳风面前,眉头都不皱一下:“跑步十五圈,外加三圈踢正步,快点。” 靳风差点当场去世:“十五圈?开玩笑吧?” “这次惩罚在于违纪物品的数量,不在于犯错人数,也不在于种类。”女教官一眼看透他的花花肠子,揶揄道,“或者你坦白,另外两部手机是谁的?” 尤秒咽了口唾沫,余光看到江淮站在一边,见他好整以暇等着看这场闹剧。 “报告教官,三部手机都是我的!”靳风心一横,咬牙坚持,“十六连靳风,申请立刻跑操,请长官批准!” “批准。” 靳风再次小跑出列,绕着运动场奔跑。 尤秒诧异地发现,原本冰山一样的江淮竟然笑了,是那种略带一点嘲讽的笑,看起来痞痞的,还有一点故意看戏的狡黠。 看来他的确不怎么喜欢靳风,她在心里想。 苏童在后面轻轻咳嗽两声:“尤秒,那部手机是你的吧?” “嗯。”尤秒低低应了一个字。 “十五圈啊,累不死也得跑吐血。”苏童努努嘴,“那个女教官可不像什么省油的灯,我估计今天靳风是难逃一劫喽。” 尤秒的手搓着衣角,此时靳风已经跑完了两圈,正在向第三圈终点冲刺。 “报告教官!”她下定决心,高高举起手,“靳风同学身上的手机,其中一部是我的,我要求分担他的惩罚!” 女教官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没想到还有自投罗网的呢,那你跟他一人跑七圈,是否接受处分?” “接受!”尤秒说完,朝着靳风的方向小跑过去。 江淮觉得有趣,他一早就猜出那小子身上的手机是江唯尔和尤秒的,只是没想到那小子还真能主动去跑那十五圈,更没想到尤秒在这个关头承认错误,又去分担其中的七圈。 他故意往江唯尔的方向看,一向火暴的她却低着头,故意躲闪他的目光。 果然,还是自己这个妹妹最不争气。 江淮正打算上去嘲笑妹妹,就见江唯尔小跑出列,跑到十六连教官面前大喊:“报告!” 当靳风看到尤秒跟着他跑圈时,内心是十分震惊的:“怎么,教官对你严刑逼供了?” “没有,我自己向她承认了。”尤秒腾出手擦擦头上的汗,“明明是咱们几个的错误,只让你一个人承担,太不好意思了。”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朋友不就是这样嘛。”靳风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摸出一颗薄荷糖给她,“咱们这就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话音刚落,一只手突然搭在他肩膀上。 江唯尔的声音依旧那么有辨识度:“大兄弟,自己跑圈寂寞不,队长也来陪你啦。” “唯尔,我们俩认都认了,你还出来遭这份罪干吗?”尤秒嘴上抱怨她,心里则又感动又心疼。 江唯尔把帽檐儿往后一压,笑着说:“你们俩都出来受罚了,我还在队里站着,那脸得多大啊。更何况我还是你们的队长,靳风不是说了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那个女教官是不是要气死了?”靳风问她。 江唯尔哈哈大笑:“何止啊,我喊报告的时候,她的脸都绿了!” “哈哈哈哈……” 跑完五圈,也踢了正步,三个人匆匆忙忙归队,也算老天眷顾,他们正好赶上那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可以得空坐在地上喘两口气。 “我是真不行了。”江唯尔瘫倒在地,任凭尤秒怎么拉她都坐不起来,只躺在绿草坪上哀号,“不行不行,让我歇会儿,我怕一口气上不来,再把小命交待在这儿。” 靳风靠着操场铁丝网瘫坐着,他这样的大少爷身子,哪里吃得消这么大的运动量。绕运动场五圈,足足是两千四百米的距离,够他好好消化一顿了。 尤秒也没好到哪儿去,只不过因为江淮还在,她要保持形象,强撑着没趴到地上喊娘而已。 三个人两两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 “今天这一顿被折磨惨了,要不晚上去小市场改善一下伙食吧?”靳风率先提议。 尤秒摇头,有气无力地说:“虽然我很支持这个想法,但是身体实在是不行了,改善伙食还是明儿个赶早吧。” “我一个快死的人就不发表观点了。”江唯尔躺在地上发言。 二千四百米,把尤秒跑得虚脱,她胃里一阵阵犯恶心。 他们几个正在那躺尸,突然从天而降三瓶冰镇矿泉水,噼里啪啦砸在草坪上。 “你们三个的。”江淮高高在上地看着他们,还是训斥语气,“我中午怎么告诉你们的,还明知故犯?” 尤秒尴尬道:“学长你放心,肯定没有下一次了。” 她刚说完,旁边忽然一阵嘈杂,还没等他们几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立刻就有男生跑到江淮面前报告:“连长,十六连有人昏倒了!” 废话不多说,江淮赶紧往连队的方向跑,一边跑一边问:“谁昏倒了?” “好像是四班的苏童。”男生回答。 靳风耳朵尖:“哎,那个苏童是不是你们宿舍的?” “是苏童昏倒了?” 尤秒这才听清楚情况,好说歹说把江唯尔拽起来,劝她:“怎么都是一个宿舍的,咱们去看看严重不严重,能不能帮上忙。” “我把她背去医务室,你和教官报告一下情况。”江淮遣散了看热闹的同学,对江唯尔说道。 四 尤秒帮江淮把苏童背到肩上,再没有站起来的力气,只能蹲在地上目送江淮跑远。 “走吧,又要站军姿了。”靳风拍拍她的肩膀。 “嗯。” 她站起身,眼前突然漆黑一片,整个人晃晃悠悠站不稳,耳边是嗡嗡的蚊子叫声。 “尤秒!”靳风看她像布袋子一样瘫下去,立马慌了,“尤秒,你没事吧?” 尤秒摇头,连说好几遍没事,她费力地揉揉眼睛,眼前仍旧一片漆黑,终于手脚一软没了知觉。 江唯尔见状也慌了,声音里带着哭腔:“这可怎么办,也不能把我哥叫回来啊。” “我送她去医务室,”靳风把她打横抱起,回头还要安抚江唯尔,“你别急,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刚进医务室,靳风就大声喊:“医生,你先看一下这个,这个比那个严重!” 江淮回头,他本来想看看是谁这么没礼貌,却看到靳风抱着尤秒跑进来。 “怎么回事?”江淮皱眉。 “不知道,你刚走她突然就晕了。”靳风如实回答。 医生简单地看了一下,解答他们俩的疑惑:“是低血糖。这种情况很常见,是过量运动导致的急性休克。” “我给她打两瓶葡萄糖观察一下,你们俩谁留下陪着?”医生又问。 靳风挺身而出:“我留下!” “你留下?想让我替你军训?”江淮瞥他一眼,“回去该干吗干吗,我在这儿就够了。” “不行,我是她朋友我必须留下。” 反正他俩第一印象已经差到爆了,况且靳风一向讨厌江淮吆五喝六高高在上,这次直接一句话怼回来。 江淮依旧冷冰冰:“那我就以十六连连长的身份命令你回去军训!再不走,军训期间违反上级命令,记大过一次。” 医生赶紧给两人打圆场,劝靳风道:“你放心,我全程都在医务室,快点安心回去军训吧。” 靳风这才愤愤地离开。 苏童不一会儿就醒了,她请了假表示下午要在宿舍休息。江淮也没理由不给假,就让她在医生那儿拿完药走了。 “今天谢谢你了,学长。”苏童腼腆地向他道谢,“多亏你在,不然我……” 江淮低头摆弄手机,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苏童自己讨了个没趣,便闭上嘴,怏怏不乐地走了。 “她的低血糖严重吗?”趁着医生来换吊瓶,江淮问。 “低血糖倒不分严重不严重,只是这种情况比较危险。”医生“哎呀”一声,“我记得低血糖是不能参加军训的,这姑娘自己怎么不知道上报特殊情况呢?” “那她平时该注意点什么,比如吃的喝的,有什么忌口?”江淮像老太太一样,絮絮叨叨地追问。 “今晚回去喝点葡萄糖水,以后注意随身带一点果糖,防患于未然。” 医生转身时,余光瞟到江淮手机屏幕,她看到浏览器搜索栏上明显的“低血糖”三个字,笑着说:“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她现在没什么事,一觉睡醒就好了。” 江淮点头:“嗯,我知道了。” 尤秒醒来时,天已经擦黑。她一睁眼就看到江淮站在她面前,赶紧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 “学长我……”尤秒说着就要下床,“我这就回去军训。” 江淮看了一眼手表:“时间差不多了,我送你回宿舍。” “低血糖为什么不上报?”江淮把一个巨大的超市塑料袋丢进她怀里,里面装着各种果味软糖和一大包葡萄糖冲剂,还有她的手机。 顿了顿,他又说:“从明天起你就不用去军训了,请假报告我去处理。” 回宿舍的路上,两人一路无话。 “那个,买这些东西的钱我会转交给唯尔。”临上楼时,尤秒对他说。 江淮双手环胸,饶有趣味地看着她:“这是我买的东西,把钱给她,那不是便宜江唯尔了?” “那我直接给你吧。”尤秒说着就要掏钱。 “我还不缺买几块糖的钱,”江淮直截了当地拒绝她,“收着吧。” 一想到这些东西是江淮亲自去买的,尤秒简直乐得心花怒放。 她摸到口袋里还有靳风送的薄荷糖,迫不及待撕开包装含在嘴里,一丝一丝清凉仿佛要甜到她心间。 “我喜欢你时,你仅仅站在那里就是一种勾引。” 回到宿舍,尤秒更新了自己的微博。 尤秒没什么兴趣爱好,唯一的特长就是写小说。紧跟微博发展潮流的她也算是半个文字博主,粉丝更是不在少数。尤其是一个微博名叫“山海”的人,他们俩已经在微博聊了一年,几乎她更新的每一篇文章或动态山海都会点赞,偶尔还会指出里面的不足,或者认真地写读后感悟。 没过五分钟,山海就在下面评论:“你无意间说的一句话,在我听来也是调情。” 她还没来得及想好要回复什么,山海已经给她发了私信:“怎么,今天心情不错?” “你不会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吧?”尤秒回复他。 山海发了一个笑脸。 “我其实挺好奇你长什么样的,一个写得出《青蛇》的女孩,外表应该和内心一样漂亮吧。”山海说。 《青蛇》是尤秒根据作家李碧华的小说为蓝本,写出的一个衍生故事,模仿李碧华的文风,写尽了青蛇在现代经历的风月情爱,是尤秒最得意的一部作品。 “那我是不是也可以认为,能认真看完我的文章,并且日复一日写心得感悟的男人,也是一个有风度有内涵的大帅哥?” “小生貌寝,腹中空有几滴墨水而已。” 没过多大一会儿,山海又回复她一个疑惑的表情:“你也是女孩子,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 “什么问题?”尤秒问。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山海问她。 尤秒想了很久,回答他:“你会为了这个问题专门来问我,那你就是喜欢她了。” 山海的头像是一幅简笔画,黑白的,上面画了一个月亮,寥寥两笔。 “哦。” 山海看起来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但愿吧,但愿她能看到你这个月亮。” 尤秒用这句话为两个人的聊天作结。 第三章 朝暮不依长相思 一 托低血糖的福,军训接下来的日子,尤秒只需要拿着手机和水杯坐在一边看他们训练,美其名曰:见习。 江唯尔每天羡慕得要死要活,哭天抹泪,恨不得自己也因为低血糖晕过去。可是抱怨归抱怨,日子还得过,军训就这么一天连着一天,眼看都要结束了,江唯尔到底还是没如愿晕过去。 “唉,没想到军训这么快就结束了。”江唯尔坐在奶茶店发呆,咖啡上心形的拉花已经被她用勺子搅得稀巴烂,然后她悠悠地长叹一声,“恨就恨我这身体太争气,就算给我感个冒中个暑也行啊!” 尤秒用食指戳她脑袋:“你怎么不盼自己点好呢,生病还是什么好事?” “唉,你不懂。”江唯尔用一颗开心果堵住尤秒的嘴,随后又趴在桌子上做悲伤状。 靳风端着一杯茉莉花茶坐在她俩旁边,冷嘲热讽:“我们的确不懂,长这么大我还没见过有人盼着生病的。” 不一会儿,靳风又感慨道:“军训这么多天,除了这身黑皮,我是一点收获都没有啊。” “实不相瞒,军训这么多天,我这个队长呢,的确有一点小收获。”江唯尔得意扬扬地从手机相册翻出一张照片,照片上的男生又白又瘦,戴着宽大的金丝眼镜,显得斯文且木讷。 尤秒眼前一亮:“喂喂喂,别告诉我你这么快就有猎物了?” “什么猎物啊,说得我好像多饥渴似的。”江唯尔把手机推到尤秒面前,“你仔细看看,是不是越看越帅?” 靳风瞟了一眼,鄙夷道:“拉倒吧,还没我长得帅呢。” “要是谁都长得和你一样帅,那还不满大街男人手挽手一起出道?”江唯尔伸手打他,“通知一下啊,以后超能陆战队加一条规矩,队长说话男的不许打岔!” “一共三个人,就我一个大老爷们。”靳风托腮叹气,“完了完了,这就开始孤立我了,以后有了男朋友还指不定咋样呢。” 尤秒把手机界面放大,将那张照片上上下下看了不下十遍,最后得出结论:“的确挺帅,算咱们系中上等了。” “仅仅是中上等?”江唯尔恨不得把手机塞到尤秒脸上,斩钉截铁道,“这明明就是等于或无限接近于极品了好吧?” 尤秒受不了她这副花痴样:“行行行,他最帅了还不行嘛。所以大小姐方不方便透露一下,这位兄弟到底是哪位?” “这是二班的陆楚河,阅兵式上咱们系负责扛旗的。”江唯尔两个眼睛里都是粉红桃心,“我那天看他第一眼就相中了,这是我找二班同学偷拍的。” 靳风咋舌:“你这就要下手了?” 江唯尔一撩头发,风情万种地转过头看他:“你也不想想我江大美女是谁,我一出手,这种货色还不立刻乖乖往钩上爬?” “我说嘛,明明今天说好了咱们三个出来,她临走的时候又描眉又涂口红,还弄了头发!”尤秒恍然大悟,“敢情你这女人早有准备,一早就打算把我们俩扔下!” 靳风上下打量一遍江唯尔,在看到她脚上那双闪亮亮的高跟鞋时,终于一声长叹:“怪不得她今天打扮得这么招风!” “这女人刚才看了三遍手机时间,我估计不出十分钟,她心心念念的陆大帅哥就要来接她了。”尤秒默默坐到靳风旁边,“可怜咱们两个单身狗,什么都没做还要吃狗粮。” 靳风可怜兮兮地躲在尤秒身边,点头附和。 “你俩少给我夸张。说吧,想吃点什么,我给你们带回来。”江唯尔喜气洋洋道。 “我要吃万达三楼的炒酸奶,你回来之前买点就行,千万别化了。”尤秒主动提要求。 靳风“嘁”了一声,绝不屈服于江唯尔的威逼利诱:“我不吃,我有原则,坚决不吃狗粮。” “不吃就不吃,姑奶奶还懒得给你买呢。”江唯尔说完,突然转过身朝橱窗外面挥挥手,“这里!” 没等陆楚河进门,江唯尔便张开双臂,迫不及待地像只花蝴蝶一样飞出去,稳稳地扑到陆楚河怀里。 隔着玻璃看这对甜蜜情侣你侬我侬,靳风发出酸意十足的咋舌声,一边感慨,一边还不忘回过头拽尤秒一起看热闹:“陆大帅哥,快快快,一会儿人家走了。” 果然是帅,目测净身高有一米八五,而且皮肤白皙五官端正,不夸张地说,这就是标准的帅哥模板。 “不愧是江唯尔的心上人,这位公子果然是极品,比照片还好看一百倍啊。”尤秒戏精上身,装作痛心疾首的模样,“但是,江唯尔背着我们谈恋爱,实在过分。” 她拿着手机狡黠一笑:“所以我要吃两份炒酸奶。这就给江唯尔发消息。” 靳风忙着刷微博,偶尔给粉丝回一下私信,自己玩得不亦乐乎。 “你还回粉丝私信啊,”尤秒偷看他手机,“当你粉丝可真幸福,早知道我也追你了。” “现在追我也不迟啊,我不仅回你私信,还附带早安晚安,节假日给祝福过生日还发微博的那种。”靳风和她贫嘴。 尤秒摇头,打趣他道:“不追不追,我可不敢招惹五百万少女的梦中情人。” “你微博名是什么,”靳风抬头问,“我关注你一下。” “我见青山两相欢。”尤秒如实回答,“看看就行,关注就别了。” “你还是网红?”靳风惊呼,“三百多万粉丝呢!” 尤秒呸了一声:“那叫文字博主。” 两人的手机不约而同“叮咚”一声,原来是校园网的群发通知: 各位新生朋友: 传媒大学话剧协会诚挚邀请各位参与,只要您爱演戏,只要您喜欢话剧,只要您热爱文学,我们会以十二万分的认真回应你们的热情。谨以此函,代表话剧协会全体,等候您的加入! 邀请函最下面是话剧协会的负责人和联系方式,尤秒翻到最下面,终于在林林总总的人名下面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编导部负责人:江淮。 “我要参加这个协会!” 尤秒当机立断做出决定:“我现在就写个人简历,今晚就发过去。” 靳风被她突然这一下子吓了一跳:“你打鸡血了吧?” 靳风把这个大摊子一股脑儿丢给尤秒:“你加我也加,简历帮我也写一份,大致内容就是我很想加入协会,其余的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我先做我的那份,你的等回宿舍再说吧。”尤秒敷衍他。 天已经黑了,街上的霓虹灯亮如繁星,映出一个不同于现实的虚幻世界。 二 江唯尔把两份炒酸奶丢到尤秒桌上,顺便在她电脑前看了一眼:“怎么,你要加入话剧协会?” “是啊,没事就演演戏,写写剧本,比闲在宿舍舒服多了。”尤秒给自己找理由,没好意思说加入话剧协会的真正原因是江淮。 尤秒回头看江唯尔脸上两坨娇羞的红,就知道今天的约会肯定不简单,揶揄道:“请问江大小姐把陆大帅哥拿下了吗?” “老娘出马,一个顶俩!”江唯尔打了个响指,“也就这几天吧,公布了我会通知你们的。” “你不和我一起加入话剧协会吗?靳风也投简历了。”尤秒又问了她一遍。 正巧苏童拎着水果和零食从外面回来,一推门就听到尤秒说话剧协会的事儿,赶忙说:“尤秒你也去啊?我也向话剧协会递了简历了!” “哼,某人既然去,那我就不去喽。”江唯尔和苏童一向不对付,果断地拒绝了尤秒的邀请。 尤秒知趣地“哦”了一声:“那我就把我和靳风的简历投过去了啊。” 表演系的课大多是实践课,譬如台词、形体、基础声乐,这都是他们分小组一个个练的,尤秒最喜欢听历史课,毕竟只有在历史课上,她才能伴随着老太太的讲课声,时不时偷个懒,补一补熬夜写稿缺少的睡眠时间。 靳风一向对这种行为嗤之以鼻,某节和往常一样迷迷糊糊的历史课上,他突然戳了戳尤秒的后背:“别睡了,一会儿下课还要面试呢。” “面试?面什么试?”尤秒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靳风把手机通知拿给尤秒看,原来是话剧协会的二次海选。 “老天,今天早上出门没洗头!”尤秒拿手机屏幕照了一下自己,随即一声惊呼,“不仅没洗头,我还没化妆!” 可能是过于激动,她直接一嗓子喊出来了。 讲台上的老太太忙着放ppt,弄了半天也没弄出声来,正心烦意乱呢,尤秒突然来这么一嗓子,刚好让她心里这股无名火有的放矢。 “那个同学,”老太太指着尤秒,“对,就是你,站起来。”老太太从包里摸出课堂笔记,“哪个系哪个班,学号多少?” “老师,我错了。”尤秒自认倒霉,只能低声下气乞求老师手下留情,“您别扣平时成绩,我保证没有下一次了。” “学号!”老太太似乎不想那么轻易放过她。 尤秒把表演课挤眼泪的能耐拿出来:“老师,我真的知道错了……” 老太太无奈,也不能一节课都和她干耗着,只能瞪了她一眼:“行吧,坐下吧,别再有下一次了。” 老太太又开始喋喋不休,磨磨叽叽重复她那老一套:“我说过,咱们历史课虽然是考查课,但是也是要记成绩的,尤其是平时成绩……” “我怎么办啊,总不能顶着大油头去面试啊……”尤秒趴在桌子上小声向靳风求救,“靳风……你有办法吗?” 靳风把头上的棒球帽摘下来,扣到尤秒头上:“这不就得了吗?”他又说,“反正你又不丑,一会儿去洗手间重新洗把脸,涂点润唇膏就行了。” 事到如今只能这样了,尤秒接受了悲惨的命运。她倒不怕别的,只是怕万一江淮也在。 面试地点是三教一楼1331教室,尤秒大致看了一眼,估摸面试的人有五十多个,囊括了表演系大部分新生。她亦步亦趋地跟在靳风身后,祈祷这个大明星在这种危急时刻,能把自身光环转移到她身上一点。 靳风是见过大风大浪的,那么多电视剧试镜都过来了,更别说一个小小的社团面试。仅仅表演一段模仿秀,他就赚足了台下学姐学长的欢心。 尤秒紧随其后,果不其然,她一抬头就看到江淮好整以暇地坐在下面。 “姓名?” “尤秒。” “特长?” “写小说,还有表演……”尤秒回答得很牵强。 坐在最中间的学姐似乎不太满意:“一个能拿出来的才艺都没有吗?比如唱歌,或者跳舞?你一支舞都不会跳吗?” 尤秒沉吟半天,也不知道是哪根筋儿搭错了,问出了在场所有人这辈子都忘不掉的一句话:“广播体操算舞蹈吗?” 此言一出,1331教室里全体肃静无声,江淮被刚喝下去的一口水呛得直咳嗽。 问话的学姐脸都黑了:“这位同学,你故意的是吗?” 尤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的确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才艺,要不现场表演一段台词给学姐看看? “行了行了。”江淮的语气不置可否,又问尤秒,“你说你会写小说?那你会写剧本吗?” 尤秒点头如捣蒜:“我写过,虽然和学长学姐相比,不太成熟,但是日常的排练足够了。” “把她分到我部里吧。”江淮眼皮也不抬,随手把她的名字记在名单上,喊道,“下一个。” “我不同意!”要求尤秒表演才艺的学姐登时变了脸色,“给我一个能让她进协会的理由,让我心服口服。” 三 “冯薇,你非得和老江犟这个劲儿干吗啊?” 说话的人叫吴涛,看他在评委席的位置,应该也是部长级别的人物。 冯薇摆一张臭脸,冷哼道:“吴涛你少给我贫嘴。”说着,她又翻了翻尤秒的简历,抬眼看尤秒,“你是表演系的?” 尤秒点头,不知道自己怎么招惹了她。 “给你五分钟时间准备,你把这个剧本临时表演一下,应该可以吧?”冯薇从一沓a4纸里抽出最后几张,介绍道,“这是田沁鑫导演的《青蛇》原剧本,你来演最后一出,就是五百年后小青和法海重逢的部分。” 尤秒眼前一亮,这出话剧她太熟悉了,尤其是最后一部分。 “有小青没法海怎么演?”吴涛是不支持冯薇来这一出的,赶紧劝她,“要我说就算了吧,你今天是不是吃枪药了,非得难为一个学妹干吗。” “我来给她搭戏。”江淮把外套脱掉搁在椅子上,理了理衬衫的衣领,然后从评委席出来走到冯薇面前,冷声道,“剧本给我一份。” 冯薇没好气地把剧本甩给他。 尤秒躲在一旁背词,这出戏台词不多,大都是眼神戏,她不怕台词出问题,怕的是自己演不出小青的活泼。 “可以了吗?”五分钟一到,江淮立刻放下剧本,“可以的话就开始吧。” 尤秒点头,示意一切ok。 此时尤秒便是小青,江淮便是法海。 法海缓步踱到舞台中央,轻声道:“你,出来吧。” 小青学着人的姿态,端庄大方,一步一步走到法海身侧。 她的目光看着他,面前是自己千年来求而不得的男人。时光交错轮转,彼时水漫金山,白蛇被镇压在雷峰塔下,他放她一条生路而去。此后绵延五百年,她栖身于庙宇的横梁之上,看他每一世轮回。 他从未赶她离开。 他从不说他爱她。 “端庄了。”法海合目感慨,话音刚落,小青便一扭腰摔倒在地。 法海长叹,淡淡瞥她:“五百年了,你还是没练好。” 小青趴在地上,目光却不在法海身上,道:“我已经不‘呲呲’了。” “是盘着是坐着,你随意吧。” “我,盘坐着。”小青在他身侧坐下,抬头看着他的侧脸,“今年是民国一十三年,一九二四年甲子年,一个闰年。” 她继续说:“我即将收拾收拾乱七八糟的,去做一个短命的人。” 法海道:“你出生在唐朝,文化繁荣,贸易兴盛。” “只是夜里长宵禁闷得很,我呀,还是喜欢宋朝,坊间街市歌舞升平,闹到四五更才止。”小青转过头,她的眼睛终于捕捉到法海的目光,“我们,在宋朝相识。” “你都一千岁了。” 法海定定地看着她,在下一句说教即将出口前的刹那,她看着他的眼睛,似有波光流转于眼睫:“千年的妖精,爱你,亿万斯年……” “好,演得太好了!”吴涛站起来鼓掌,扬扬得意地看了一眼冯薇,“姑奶奶,这回你说不出什么理由了吧?” 尤秒忽地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正紧紧抓着江淮的衣服,上半身几乎完全贴到他身上。 “抱歉啊学长,我、我刚才失态了。”尤秒撒开手不住地道歉。 江淮忽然笑了,尤秒难得看他笑一次,他说:“演得不错,比我想象中更有悟性。” 阳光透过窗棂,一丝一毫都落在他身上,他仿佛周身镀着金光。 他真的很像法海。 张爱玲在书里说,每个男人的生命里都会出现两个女人,一个白玫瑰,一个红玫瑰;李碧华则说,每个女人的生命里都会出现两个男人,一个许仙,一个法海。 许仙是与你挽手画眉的美少年,时时刻刻逗你喜悦,得你欢心;法海是高高在上的金漆佛像,你用尽千方百计博他一笑,生世静候他稍假辞色,换他回头一顾。 倘若是你,你要哪一个? “门口的看什么看,下一个!”冯薇的脸色不甚好看,“后边面试的那些,没有才艺的就不用进来了。” 靳风靠着门,早等得不耐烦了:“快走啊尤秒,江唯尔在校门口等着呢。” 尤秒不假思索地反问:“她不是和陆大帅哥约……” “咳咳!”意识到她说漏了嘴,靳风看着一旁的江淮,疯狂使眼色。 “她不是和陆大帅哥约好了一起去图书馆吗?”尤秒一个急刹车,然后回头朝江淮鞠躬,“学长我走了,学长再见。” 二话不说,尤秒拽着靳风的袖子,脚底抹油撒腿就跑。 “跑什么啊,他又不可能现在追着问你。”靳风不情不愿地被她拖着,“听江唯尔说陆大帅哥也在,好像是要请咱们俩吃饭。” 尤秒满脸幽怨:“你怎么不早说?” 四 最后尤秒还是顶着那头油汪汪的秀发吃了饭——身为好姐妹,她必须趁此时机突出江唯尔的美丽,让江唯尔死死抓住陆大帅哥的心。 然而靳风深知,这一切都是她没有洗头的借口。 吃饭地点定在万达广场旁边的西餐厅,江唯尔和陆楚河说是忙着占位置,赶时间先走一步。靳风和尤秒则十分知趣,乘坐出租车跟在他们后边到。 “陆帅哥这是大手笔啊。”尤秒站在西餐厅门口感慨。 那门的玻璃擦得简直能反光,像镜子一样映出两个人的身影,尤秒上下打量自己的衣服,随口问道:“你说我穿得这么休闲,是不是显得太随意了?” “咱们俩又不是主角,顶多算陪客,穿好穿坏能怎么着?” 尤秒点头:“也对,吃饱了就行,管那么多干吗?” 靳风把棒球帽一扬,耀武扬威道:“小尤子,咱们走着!” 酒过三巡,该说的客套话都说完,超能陆战队的微信群已经聊翻了天。 江唯尔:“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还可以?” 尤秒:“忙着吃饭没注意,反正人长得挺帅。” 靳风:“中规中矩吧,说不上好坏。” 江唯尔:“嗯哼?” 靳风:“从一个男人的角度,实话实说啊,我是不会让妹子看出我的缺点的。” 尤秒:“有道理。” 江唯尔:“本来今天就是想听听你们俩的意见,如果你们也觉得可以,那我就答应他的表白了。” 尤秒:“已经表白了,这么快?” 江唯尔:“是啊,来的路上提的,还送了定情项链。” 说着,江唯尔放下手机,轻轻咳嗽两声,有意无意地晃了晃锁骨上的吊坠。 尤秒:“钢铁狗粮果然无情,简直闪瞎我的钛合金狗眼。” 靳风托腮:“还说征询我们意见呢,你明明连项链都收了。除非他现在杀你全家,在这条底线之前无论他做什么你都会答应的。” 当然,这些对话都是在手机里发生的。 陆楚河偶尔给几个人添酒,更多的时候是拿着手机,时不时与江唯尔对视一眼狂撒狗粮。 “我去一下洗手间,抱歉啊。”陆楚河突然咳嗽两声,然后放下手机,对靳风和尤秒歉疚地笑了笑。 靳风忙着低头吸溜意大利面:“去吧去吧,我们有吃的就行,不用你作陪。” 看陆大帅哥中场离席,尤秒刚要开口说话,没想到抬手就碰倒了红酒杯,好巧不巧,红酒洒了一身。 靳风飞快地拿起餐巾纸递给她,江唯尔摇头道:“还擦什么擦,赶紧去洗手间洗一下吧。”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尤秒抓了两张餐巾纸急匆匆离开现场。 果然白吃白喝是要付出代价的,尤秒站在洗手台前碎碎念:“就连洗手液都洗不掉,这红酒渍是魔鬼吧?” 尤秒在洗手池边,突然,外面传来一道声音。 “你怎么来了?没看到我陪着别人吗?” 尤秒心头一颤,这好像是陆大帅哥的声音。 她往墙边靠了靠,朝声音的来源看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一男一女,男的是陆楚河无疑,女的则不羁地叼着烟,一头大波浪。 尤秒仔细搜索大脑信息,确认自己不认识此人。不过看背影可知对方身材火辣,根据网上所说“渣男锡纸烫,渣女大波浪”可推断,这应该是一个渣女,而且应该还是一个美艳的渣女。 “怎么,会新欢不让我看,藏着掖着是吧?”大波浪女嗤笑一声,“你可真有意思,睡醒就不认人的,你还是第一个。” 睡醒就不认人?尤秒嘴角抽了又抽,不怪自己单纯,这信息量实在太大了吧? 陆楚河看起来很不耐烦:“你来砸我场子是吧?” “我可没时间给自己找不自在,”大波浪女把烟吐到陆楚河脸上,“我也没看出那小丫头片子哪儿好看,怎么把陆大少的心抓走了呢?” “至少人家比你干净。”陆楚河鄙夷地说完就要走。 “你走一个试试!”大波浪女瞥了他一眼,用食指弹了弹烟灰,又猛吸一口将烟丢在地上,要挟他道,“你前脚出去,我后脚就把咱俩的事讲给那小丫头片子听。” 大波浪女笑着问:“你猜,她要是知道你往我床上爬,会不会当场哭出来?” 尤秒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留下证据啊,一摸口袋,坏了,刚才出来得急,手机放在餐桌上忘了拿了! 等她再反应过来,两个人已经靠墙壁咚了。尤秒不敢打草惊蛇,只能默默观看了限制级录像的全过程。 讲真,她差点没把刚才吃的那盘意大利面吐出来。 “这怎么告诉江唯尔啊?”尤秒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又没有手机能拍照。她愁的是这件事要怎么讲,除非拿出直接的证据,或者江唯尔亲自看到这一幕,否则她空口无凭,怎么说都是污蔑,更何况现在江唯尔和陆大帅哥正是感情升温期,自己这不是…… 啊啊啊啊啊!尤秒在心里哀号。 不知道等了多久,外面终于没了声音,尤秒反复看了又看,确认陆楚河和大波浪女都走了,这才蹑手蹑脚地走出洗手间。 明明是陆楚河偷情,尤秒心想,此情此景,怎么好像是她出来偷了个情呢? 五 “怎么才回来啊,红酒渍洗掉了吗?”江唯尔看到尤秒衣服上明晃晃的污渍,无奈道,“敢情你进洗手间半天,就是为了眼睁睁看着红酒渍变干?” 听说尤秒一直在洗手间,陆楚河心虚地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摆弄手机不说话。 尤秒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我洗了,只不过洗了半天没洗掉。” “怎么回事,好像魂儿都丢了。”靳风看出她不对劲,“还是因为我的酒弄脏你衣服,自己生闷气了?” “没有没有,就是低血糖犯了有点晕。”尤秒找了一个理由搪塞过去,“靳风,要不咱们俩先回去吧,我想回宿舍歇一会儿。” “等下,我这儿有糖。”江唯尔从随身的手包拿出果味糖给她,“你先吃了,然后让靳风送你回去。” 坐上出租车,尤秒终于长叹一口气,她实在不好意思再和陆楚河坐在一桌,生怕自己忍不住揭穿他。 “你可不是低血糖,”靳风揪她耳朵,“我看你这小脸比我都红润。” 尤秒在心里挣扎半天,终于决定把在洗手间看到的一切一五一十说给靳风听。 “你说我要不要告诉江唯尔?”尤秒叹气。 靳风略加思索:“听真话还是听假话?” “真话。”尤秒不假思索地说。 “那你就不告诉她。”靳风信誓旦旦道,“出于朋友的角度想,你可能觉得是咱们把她往火坑里推,但是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就算你说了,就算江唯尔相信了,她也一定会原谅陆楚河。” “为什么?”尤秒不懂。 “因为我们都知道,每个人都会犯错,重点在于他会不会改。”靳风接着说,“而且你记不记得我在饭桌上和江唯尔说过这么一句,‘除非他现在杀你全家,在这条底线之前无论他做什么你都会答应的’。他们俩正是感情升温期,你说了这些只不过是给人家添堵而已。” 尤秒皱眉:“那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啊。” “你旁敲侧击地提醒一下江唯尔就好,这种事情我们没法插手太多。” 然后,靳风自作主张地对司机道:“师傅,去外滩吧。” “去外滩干吗?”尤秒问。 “看你玩得不尽兴,带你出去开心一下。” 饶是尤秒这种好脾气,也终于忍不住一个栗暴砸过来:“可是我今天没洗头啊!” 第四章 一夜春风吹柳绿 一 话剧协会的成员名单很快在校园官网上发布,靳风和尤秒位列其中,苏童也不赖,进了话剧协会的文艺部。 新成员见面那一天,尤秒特意选了一条亚麻小裙子,出门前甚至让江唯尔亲自给她卷了头发化好妆,尽量把自己打扮得既优雅又淑女。 事实证明,你所准备的一切都不会辜负你今天要见的人,然后她就见到了乔棠,那个在他们学校堪称传奇的女生。 当乔棠踩着八厘米高跟鞋,穿一身殷色小西装出现的时候,尤秒甚至以为这是学校新来的某个美女老师。乔棠本人的风格颇有《欢乐颂》里安迪的味道,长相甚至比饰演安迪的刘涛更多几分娇艳。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话剧协会的负责人兼秘书处处长,我叫乔棠,很高兴认识你们这群新朋友。” 乔棠说完,把手里的文件分门别类地发给各个部长,然后又说:“在这之前,我希望你们了解各个部门的工作是什么。这样吧,首先由各位部长简单介绍一下你们的工作任务。” 冯薇最先站起:“我是外联部部长冯薇,外联部主要负责为话剧演出拉赞助,在学校做内部宣传工作。” 接下来是吴涛:“我是表演部部长吴涛,负责剧本角色的调配和定位、演员的筛选,和各个节目的技术指导。” “我是编导部部长江淮,”江淮终于站起身,不急不缓道,“编导部负责对剧本的编排,并且管理话剧协会的公众号,定期写相关方面的推文。” 最后一个是尤秒没见过的学姐:“我是后勤部部长徐璐,负责保管协会的服装道具和各个节目音乐视频的剪辑,以及上台表演时道具的摆放。” 靳风悄悄捅一下尤秒的手肘:“我被分到秘书处了,你呢?” “编导部。”尤秒心不在焉地回答他。 “现在大家对各个部门的工作性质都清楚了,你们也收到了自己的分配通知。”乔棠把笔记本打开,大屏幕投出本学年话剧演出策划的ppt。 乔棠清了清嗓子:“在座的部长都是我的老部下,我不想多说废话,编导部,请你们在半个月内把应选剧本拿到我这里,再由秘书处最终选定要哪个剧本。” “至于外联部,现在可以考虑拉赞助了,还是那四个字:多多益善。”乔棠把文件收回来,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现在是十点四十五分,我要去赶通告,各位部长负责各部门秩序,十一点半你们可以自行解散。” 尤秒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雷厉风行的人,不免在心底竖起大拇指。 靳风则一拍大腿:“我说怎么这么眼熟,这姐姐和我搭过戏,她也是演员。” 说着,靳风把微信打开,把联系人列表拖到最下面,指着那个署名“乔”的微信:“看,这就是她的微信。” 靳风了然:“我说我怎么好死不死进了秘书处,估计是她特意把我拽进去的。” 尤秒感叹道:“果然,一看这学姐就不是一般人。” 江淮把文案丢到尤秒面前:“看看要求,能写出什么本子?” 文案第一篇,醒目的四个大字:重找风韵。 “风韵?”尤秒一个头两个大:“这是什么主题?” 靳风打了个哈欠,幽幽提议:“你可以看看老电影找感觉。” 尤秒托腮,长叹一口气:“可是老电影那么多,我也不能一个一个都看完啊。” “江淮,你来一下。”乔棠突然在门口叫他。 江淮略微颔首,和尤秒说:“你先梳理一下想法,一会儿告诉我。”说完,就跟着乔棠匆匆走出会议室。 “就这么一会儿,再厉害也弄不出来想法吧……” 靳风撑着下巴看她:“实在想不出来就不想,反正编导部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 “不行,我可是靠写小说就能坐拥三百万粉丝的大才女,怎么可能搞不定一个小小的剧本。”尤秒不服。 江淮很快从外面回来,两条剑眉皱在一起。 “学长,你好像有什么烦心事?”尤秒小心翼翼地问。 “嗯,的确挺烦。” 江淮也没隐瞒,一五一十地说道:“冯薇临时有事,拉赞助的事推给编导部了。” 江淮不耐烦地叹气:“我再去和冯薇商量一下具体细节,你在这儿等我。”再次拿着手机离开。 等江淮走远,靳风贱兮兮靠近尤秒,揶揄道:“我的乖乖,这么大的事也能推,这话剧协会到底靠不靠谱啊?” “怎么哪儿都有你?” 尤秒回头打他一拳,没料到他靠得太近,两人差点脸贴脸。 认识快一个月了,她今天才发现,凑近了看靳风,好像比平时更帅那么一点。 “反正时间也到了,不让我打岔我就走呗。” 靳风脸上浮出一抹诡异的红,随即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逃也似的离开会议室。 二 靳风一走,秘书处的人也跟着坐不住,会议室的人陆陆续续地离开,等江淮再回来,偌大的会议室只剩尤秒一个人。 “还没走?”江淮看起来很诧异。 尤秒不好意思道:“你刚才说让我等你来着。” “哦。”江淮顺手收拾起会议桌上七零八落的文件,“一起走吧,剧本的事边走边说。” “嗯嗯。”尤秒主动上前,“这些东西我帮你拿吧。” 江淮挑眉:“你知道我要把它们送到哪儿吗?” 尤秒摇头。 “所以下次要有十足的把握再说话,懂了吗?”江淮兀自笑了,拿着钥匙锁好会议室的门,“走吧。” 尤秒乖巧地跟着他。 “想到要写什么了吗?”江淮问。 尤秒摇头,如实回答:“脑子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江淮又笑,他的目光飞到林荫道后的凉亭里,示意尤秒说:“看,那边有好戏。” 凉亭里是一对情侣,男生英俊帅气,女生也不差,两个人对峙着,冷着脸一言不发。等了半天,男生好像突然说了一句什么,女生立刻情绪崩溃,失声痛哭起来。 男生似乎是想安慰女生,沉思半天,最终还是冷着脸离开了。 女生蹲在地上痛哭,看起来既孤单又脆弱。 “看到什么了?”江淮问她。 尤秒“嗯”了一声:“一男一女闹分手。” 江淮接着问:“还有呢?” 尤秒不说话了。 “你看过《青蛇》对吧?”江淮说,“上次你演得很好,如果不是提前了解过这个剧本,应该不会演出那种效果。” “我很喜欢这个小说,对话剧应该算是爱屋及乌吧。”尤秒回答他。 “你不觉得,‘亿万斯年’是一个悖论吗?” “悖论?” “你相信有永恒不变的爱情吗?”江淮又问。 尤秒沉吟许久,她抬头看了看那个在凉亭里哭泣的少女,终于坚定地点头:“我信。”她顿了顿,“如果这世上没有永恒不变的爱情,为什么千百年来还会有那么多人去歌颂它?杨玉环和李隆基、陆游和唐婉,他们的爱情难道不是永恒不变的吗?” 江淮反驳道:“如果真有亿万斯年的爱,李隆基就应该抛弃江山,而不是让杨玉环在马嵬坡自缢;陆游就应该放弃家族一切,带着唐婉远走高飞。” 尤秒挡在他面前,鹿一样的眼睛盯着他的眸子:“难道学长就没有爱的人吗?” 江淮愣了一下,伸手摸摸她的头,只是笑:“小姑娘,喜欢是喜欢,爱是爱。” 江淮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并没在意待在原地没动的尤秒。 这回换尤秒愣住了。 “那、那学长有喜欢的人吗?”尤秒快跑两步跟上江淮,“爱的人呢?” 江淮漫不经心地点头:“有啊。” “哦。”尤秒失落地低下头,早知道还不如不问呢。 “江唯尔是不是谈恋爱了?”江淮话锋突转,“别想着骗我,就算你不承认我也会打探到消息。” 尤秒点头承认:“你明明都知道,干吗问我?” “小道消息而已,怎么能比得上你亲自确认。”江淮说,“那个男生怎么样?是不是一个除了长得帅一无是处的绣花枕头?” 尤秒想起那天在西餐厅洗手间的事,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只能干咽口水,回答:“我、我也没见过几次,不太熟。” “真的?” 尤秒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真的真的,真的不熟。” “算了。”江淮停下步子,“我觉得上次演的《青蛇》不错,拿到这次演出也可以,但是我不推荐用原剧本,你懂我的意思吧?” 正巧手机收到微博的新通知,尤秒顿时眼前一亮,《青蛇》?那不是正合她意! “我知道了,剧本我马上就会交给你。”尤秒激动地说。 “等下。”江淮叫住尤秒,把手机开了锁递给她,“把你的微信给我,有什么要商量的再和我说,到时候联系也方便。” “好!” 尤秒接过手机,内心雀跃。可她突然注意到旁边的江淮,又一秒变成镇定自若的淑女模样。 三 机智如江唯尔,尤秒刚一回宿舍,她就看出这小妮子情况不一般。 “怎么样,话剧协会迎新会感觉如何?”江唯尔趴在床上问她。 尤秒晃了晃手机,喜气洋洋道:“很好,很棒,非常棒。” 她爬上江唯尔的床:“对了,我要告诉你一个消息,你千万控制情绪。” “什么事?” “你哥他好像、差不多、应该……”尤秒一点点修饰自己的措辞,“百分之九十确定你在谈恋爱了。” “你出卖我了?”江唯尔二话不说,从床上坐起来疯狂摇晃尤秒的肩膀,“身为我的好闺蜜你居然出卖我!” 尤秒叫停她,接着说道:“我向天发誓我一个字都没说,只不过他那么聪明,他刚开口一问,看我反应就猜出来了。” 江唯尔动作一顿,表情凝重:“怪不得今天约会的时候,我觉得有一个十分像我哥的人影一闪而过!” “这么吓人的吗?” “你说,我哥不会跟踪我吧?”江唯尔抓狂,“而且今天约会的时候他给我打了五六个电话,我一个都没接!我哥会不会把我狗腿打断!” “那你完了。”尤秒拍拍她的肩膀,故意逗她笑,“没关系,腿残了还有我嘛。” 尤秒看了一眼手机,江淮已经加了她的微信好友,好巧,他的微信名也叫“山海”。 “还有啊,”尤秒忽地想起什么,又放下手机像老妈子一样嘱咐道,“和陆大帅哥谈恋爱,你可千万千万要擦亮眼睛。” 江唯尔眨巴眨巴眼睛,特意显摆一下新买的美瞳:“这还不亮吗?” “不是这个亮。”尤秒实在不知道怎么把话说得委婉,大脑正飞速运转,苏童已经替她把话说了:“尤秒的意思就是让你注意安全,别上床别倒贴,现在社会上艾滋病人很多的。” “你不说话能憋死?”江唯尔把声音提高八度。 苏童也不甘示弱:“哎哟喂,憋不死也得说,宿舍是你一个人的啊?” 尤秒幽幽叹息,这两人又要开始唇枪舌剑了。 “停!”眼看宿舍里的硝烟味儿越来越重,尤秒赶紧打断她们俩的对话。 502宿舍终于恢复了短暂的平静。 “苏童虽然说话不好听,但是话糙理不糙,你天天大大咧咧没个正经,谈恋爱一定要注意啊。”尤秒心想自己只能提醒到这儿了,重重点头,“姐妹,懂我的意思吗?” “我当然知道,陆楚河长得不赖,风流韵事肯定不少。”江唯尔倒是看得很开,“不过这些我都不在意。人嘛,有谁能不犯错呢?只要他知错能改就行了。” 得,靳风说得还真准,每一句都让他说对了。 尤秒抚着胸口长舒一口气,幸好自己没提洗手间的事。 手机突然不合时宜地响了,是江淮发来的微信消息:“剧本写好了第一时间给我,千万别忘了。” “知道。”尤秒一边回消息,一边捧着手机傻笑。 江唯尔白她一眼:“来来来,我看看,让我看看我们家小尤和谁说话呢,笑得跟朵牡丹花似的。” 江唯尔嘲笑她:“乖乖,和我哥说话也能笑成这傻样,他还有这魅力呢?” “什么啊,是我刚才看了一个段子,正好学长发消息来着。”尤秒牵了牵嘴角,心虚地解释。 江唯尔“嘁”了一声,小嘴一噘:“一口一个学长,叫得比我这个亲妹妹都甜。” 听说尤秒是和江淮聊天,苏童神色微微变了一下,不多时,尤秒就收到苏童发来的消息。 “秒秒,你有江淮学长的微信?” 尤秒一脸疑惑地看着苏童,刚要说话,被苏童一个噤声的手势打断。 “江唯尔还在,在宿舍里提不大好。”须臾,苏童又发了一条消息。 “有啊,怎么了?”尤秒大脑茫然地回复。 “那个啥,你能不能把江淮学长的微信给我?” “你要?” 苏童发了个娇羞的表情:“不知道他有没有女朋友,我想试着追他看看。” 看到这句话,尤秒顿时血气上涌,可是苏童开口她又不能不给。 尤秒左思右想,终于还是把江淮的微信推荐给她。 “谢谢啦秒秒,我要是追到手请你吃饭哦!” 那我宁愿不吃那顿饭,尤秒叹了口气,在心里道。 还不到三分钟,江淮发了一张手机截图给尤秒,上面是苏童和他的聊天内容。 “你同学?”江淮问。 “是,就是军训昏倒被你背到医务室那个。”尤秒如实回答。 “哦。” 好半天,江淮才回复她:“那我知道了。” 江淮好像没有明显地表现出讨厌或是喜欢,况且苏童那么漂亮,又比大多数女生会说话……坏了。等等,你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啊! 一个声音从尤秒灵魂深处传出来,如同当头棒喝,一下就把她敲醒了。 她在干吗呢? 苏童是单身,江淮也可能是单身,人家苏童追求真爱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喜欢江淮吗?喜欢为什么不去追呢?在这里看着别人干瞪眼算什么呢? 尤秒心烦意乱,她打开微博给山海发了一条消息:“山海,我好像喜欢一个人了,又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这可怎么办?” “喜欢还有真的假的?”山海发了个偷笑的表情。 “不是啊,我不知道自己是喜欢他,还是单纯的崇拜和迷恋。” “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 “……” 尤秒这下更乱了。 “你记不记得前几天,你和我怎么说的?”山海问她。 没等尤秒回答,又一条消息发过来:“如果你为了喜不喜欢的问题来问我,那就说明你已经喜欢了。” “也是啊,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尤秒关了微博,她不能再想这些有的没的了。她看着聊天栏上江淮的对话框,很想点开和他说话,可是又实在不知道用什么话题。 快点把剧本写完吧,她在心里想,只有写完了剧本,她才有和他说话的理由。 四 怀抱着这样的想法,尤秒索性取消了所有逛街购物的活动,一心一意把自己埋在书桌前。《青蛇》的剧本以闪电般的速度写成,就在最后一幕即将定稿的前一天,一条微信消息让她彻底崩溃了。 “江淮学长有女朋友!” 苏童发给尤秒的消息如晴天霹雳,狠狠地把尤秒从美梦里打醒。 “什么情况,我不知道啊。”尤秒假装平静,心里却已经乱成麻。 怪不得,她问江淮有没有喜欢的人,他会回答说有,所以他不是开玩笑?所以他真的有另一半? 苏童把聊天记录发给尤秒:“你自己看吧。” 苏童:“学长好。” 江淮:“嗯。” 苏童:“冒昧地问一下,学长你现在是单身吗?” 江淮:“不是。” 苏童:“哈哈,也是,学长这么优秀的人怎么可能单身呢?” 江淮:“……” 隔着手机钢化膜,尤秒都能看出这满屏的尴尬。 还没做完的美梦就这么碎了一半,以至于接下来的稿子,尤秒连想的心思都没有。然而老天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她,不多时,苏童又给她发来一条消息:“秒秒,你知道江淮学长的女朋友是谁吗?” 因为江淮和江唯尔的兄妹关系,每每苏童对尤秒提及江淮,总是尽可能避免公然在宿舍议论,生怕江唯尔知道个大概,又找理由和她吵个天翻地覆。 尤秒深知苏童的小心思,又不好捅破,便回了消息追问:“你知道是谁?” “就是那个话剧协会的会长,乔棠!” “你听谁说的?”尤秒觉得不可思议。 “咱们学校的贴吧上,有不少他们俩的cp粉呢。”苏童回答。 尤秒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个穿着殷色小西服,踩着高跟鞋雷厉风行的大美女。 江淮和乔棠,这样的高配组合,确实是天造地设。 “你确定吗?”尤秒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追问苏童。 苏童这次没回消息,她清了清嗓子,给尤秒做了一个肯定的表情。 “这回谁也不用追了。”苏童说,隔着手机屏幕,尤秒猜不出她是怎样一种语气。 尤秒机械地翻阅着这几天写的稿子,终于写完了最后一幕,趁着天黑之前发给江淮。 对话框空空荡荡,本来有千言万语,但现在她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可是尤秒没想到,造化就是这么弄人,上天给你关上一扇门,往往还会顺手关上窗,顺便封了烟囱口和下水管道。 不用等她和江淮搭讪,江淮已经主动发来了消息,他的语气十分严肃,说出的话也十分尖锐: “你的剧本是不是抄的?” 抄?本来这小说就是尤秒原创的,难道还有哪个傻子自己抄自己的吗? “每一字每一句都是我自己写的,学长你有任何疑惑,我都可以亲自和你谈。” 尤秒不甘示弱。 “别辩解了,编导部不需要抄袭的编剧,话剧协会也不需要人品低劣的演员。”江淮直接把这一句甩给她,连一点回旋的余地和解释的机会都没留。 江淮办事一向迅速,不到十分钟,话剧协会就在官网上发出了尤秒被开除的通知。 靳风直接一通电话打过来:“尤秒,你怎么回事,是不是得罪哪个学长学姐了?” “没有,我解决了再和你说。”尤秒挂了电话,脸色铁青地找到江唯尔,“把你哥的电话号码给我,我找他有事。” “怎么了,亲爱的?”江唯尔把电话号码发给她,又关切地问了一句,“是不是我哥欺负你了,我去帮你讨回公道。” “不用,我自己去找他理论。”尤秒立刻拨通江淮的电话,然后匆匆离开宿舍,径直往教学楼的方向走。 “喂,哪位?”江淮的声音冷冷清清,语气十分烦躁。 “我是尤秒,你在哪儿?” “我在一教五楼准备上课,什么事你直接说。” “关于《青蛇》这个剧本,我要亲自和学长理论一下。”尤秒忍住不让自己咆哮起来,接着问,“五楼哪个教室?” “1503。” 江淮没想到尤秒真的会来,在他眼里,尤秒和大多数腼腆胆小的女生一样,甚至比那些女生更加温顺懦弱,便不假思索地把教室号告诉她。 以至于台词课正上到一半,尤秒突然推门而入,在众人疑惑而震惊的目光中,尤秒大声道:“老师您好,我要找江淮!” 五 气氛突然变得很微妙。 站在讲台上的那个微秃的中年男人撂下粉笔,推推眼镜后径直将目光落在江淮身上。 江淮也没想到尤秒会这么风风火火地闯进来,站起身朝老师点头示意,然后顶着众人复杂的目光走出教室。 “你和我出来。”江淮看也不看尤秒,低声道。 他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留尤秒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两人终于走到话剧协会的会议室,江淮转身坐上办公椅,居高临下地问她:“你有什么要说的?” “我不认同学长今天给我的处分。”尤秒气势不减,斩钉截铁地大声道,“剧本是我一个字一个字写的,不存在任何的抄袭和借鉴,你凭什么冤枉我?” “冤枉你?”江淮似笑非笑,眼神鄙夷,“你是不是属鸭子的,这个时候还嘴硬?” 尤秒几乎是下意识地接了一句:“我没有……” “有没有我比你更清楚,”江淮冷哼一声,接着说,“亏我还以为你有能力写这个剧本,没想到连人品都严重不合格,也不知道是你太会演戏,还是我看走眼了。” 顿了顿,江淮又说:“我再次重申一遍,话剧社不需要人品低劣的演员,我们编导部同样不需要人品低劣的部员。” 尤秒不懂江淮为什么这么不通情理,且不说自己没有抄袭,就算真的抄袭了,也不至于让他上纲上线到抨击她人品低劣的程度。她被这话激得脑门一热,索性把手里的东西通通摔在桌上,负气道:“你不就是认定我抄袭吗?好,那我也没什么解释的必要了。” 她说完就走,没给江淮留多说一句话的机会。 江淮见过犟的,还没见过这种没理也要犟的,他开始有点怀疑他的判断。可是《青蛇》这个剧本的的确确是他早就在微博看到的,他甚至和这篇小说的原作者相谈甚欢,而尤秒现在拿出这个剧本,显然是原封不动地抄袭了别人的小说。 他打开微博,微博名“山海”两个字明晃晃的,莫名有些刺眼。 “我们话剧社有个小学妹抄袭你的小说,被我当场抓包了。”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江淮打了这么一串文字发过去。 埋在一沓半透明文件夹下的手机突然亮了,江淮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应该是尤秒的手机。也许是她情绪激动丢出来的,碰巧摔到这些文件夹下面。 江淮摸出手机,通知栏的推送显示:你有新的私信。 江淮看看自己发消息的时间,又看了看这条通知的时间,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莫非尤秒就是那个文字博主? 虽然偷看人家的隐私不是什么好事,但是在好奇心的强烈驱使下,江淮还是点开了尤秒手机的推送。果然如他所料,那个“我见青山两相欢”,正是尤秒的微博账号。 原来真的是自己冤枉她了。 江淮正发呆的工夫,江唯尔的夺命连环电话就铺天盖地地冲过来,声音之大,险些震碎了江淮的耳膜。 “江淮,你把我家尤秒怎么了?快点说话别装哑巴,小心我去爸妈面前告你黑状!” “和你哥说话就这个态度?”江淮无奈扶额,“怎么回事,说清楚?” “我哪知道怎么回事,尤秒刚才急匆匆出去找你,情绪特别不好,是不是你欺负人家?”江唯尔难得在江淮面前这么硬气。 “今天的事……”江淮说,“我的确有错,尤秒现在在宿舍吗?我去把她的手机送回去。” “尤秒没回来啊!”江唯尔惊呼,“她也没带手机?” “行了。”江淮被江唯尔聒噪的声音吵得心烦意乱,“你别担心了,我去找她,保证把她安安全全送回你们十八舍。” 他考虑再三,最终还是点开尤秒的微博,删除了山海刚刚发送的消息,随后顺手把尤秒的手机揣进上衣口袋,大步流星地走出话剧协会的会议室。 第五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 一 尤秒很讨厌别人用“人品低劣”这四个字评价她,尤其这个“别人”是江淮。 好像是她十二岁那年吧,一个午后,她像往常一样背着书包放学回家,一个妆容精致的女人站在她家门口,她记得那女人穿着墨绿色的羊绒大衣,那件衣服是她妈妈喜欢很久都没舍得买的。女人摘下墨镜,一字一顿地对她说:“小丫头,你妈妈是个小三儿,你不能像她一样人品低劣。” 尤秒讷讷的,她并不知道“小三儿”是什么意思。她目送女人走下逼仄的楼道,高跟鞋敲击地面发出嗒嗒的声响,听起来异常刺耳。 她推开门,家里一地狼藉,母亲坐在地上掉眼泪,像一个疯子。 她问:“妈,小三儿是什么意思?” 长久的缄默。 然后她问:“妈,我爸呢?” 她从来没有问过的问题,终于在这一天被戳破了。 她和她母亲,在别人眼中,都是人品低劣的人。 夜晚很快来临,江淮赶到未辛湖时,四周的木栈道已经亮起霓虹灯,周围三三两两都是恋爱的情侣,尤秒孤零零地坐在岸边,和未辛湖的甜蜜气氛格格不入。 “我道歉。”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尤秒耳边伸过来,手里拿着一包绿色塑封的纸巾:“为我今天的莽撞,还有言语的不当之处,向你道歉。” 尤秒愣了一下,木讷地接过纸巾,又飞速塞回江淮手里:“谢谢,不需要。” “学长命令你必须收。”江淮干咳两声,“三,二,一……” 尤秒不为所动。 江淮叹了口气,在她身边坐下,看着面前的湖水,道:“你这么愁眉苦脸很煞风景。” “我自己的事,和别人有什么关系?”尤秒用手背蹭掉眼泪,故意负气道。 “你看看,这里都是一对一对你侬我侬……”江淮话音未落,尤秒怒气未消,便恶狠狠接了一句:“学长是嘲笑我母胎单身?” “你没谈过男朋友啊?”江淮忽地一笑,“看不出来。” “我长得丑,男人缘也差。”尤秒干巴巴道,“和乔棠学姐一比简直天差地别。” 江淮听不出,其实尤秒这句话是带着醋意的。他“哦”了一声,接着道:“乔棠的确挺漂亮的,不过你也不差。”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我认识到错了,不知道尤秒小姐愿不愿意原谅我?”江淮侧过头看她,未辛湖周围的路灯为他的侧脸镀上一层金光,好看得不像话。 “你放心,我的道歉绝对不仅是表现在言语上。”江淮接着说,“我会当着整个话剧协会做个人检讨,承认自己的过失,给你做证明。” 尤秒没说话,其实并不是她不愿意给江淮面子,实在是此情此景,不知道该说什么。 “回去吧,要不然江唯尔又要来折腾我。”江淮站起身,再次把手伸到她面前,“嗯?” 尤秒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手,借力站起来,夜晚的风已经有了凉意,胡乱地打在人脸上。 他们一前一后走了许久,终于林荫路不见其他行人,江淮清了清嗓子:“冷不冷?” “不冷。”尤秒赶紧回答。 “哦。”顿了顿,江淮说,“不冷就好。” 然后尤秒就很不争气地打了个喷嚏。 她发誓,自己绝对不是故意的。 江淮看了看衣着单薄的尤秒,又看了看自己的牛仔夹克,随手扒下自己的外套递给她:“不用嘴硬了,穿上。” “我、我不用。”尤秒下意识要推回去,却见江淮顺势把外套套在她身上,还没等她把那些推辞的话说完,他已经开始为她拉拉链了。 也许是灯光昏暗,江淮几次也没弄好拉链,只能蹲下仔细地扣好,忽而抬头看尤秒一眼,语气一样平淡:“别动。” “嗯。”尤秒感觉有一股热气从脖子噌地蹿到脸上,说不上到底是什么感觉,甜蜜?好像有一点,尴尬?的确也挺尴尬,更何况江淮还有乔棠学姐这个正牌女友,怎么可能看得上她这样不出彩的小学妹呢? 肯定是她想多了,江淮只不过是把外套给她,或许本就没有什么其他的意思。 尤秒想入非非时,江淮已经把拉链拉好,她这才发现,原来他比她整整高出一个头。 “其实你不用这么自卑。”江淮道,“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在我看来,你好像总觉得自己很差劲。” 他说:“你很漂亮,也很有才华,很出众。” 尤秒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评价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推辞道:“我一直觉得我是一株小草,很平凡也很普通。” “在我看来,你是一棵花树。”江淮说。 “你见过桃树吗?春天的桃树。”江淮兀自一笑,“那才是你该活成的样子。” 桃树。 尤秒见过一次,很小的时候她陪妈妈逛庙会,庙里种着许多高大的桃树。正是初春的时候,满树的花好像绯红的雪漫天遍野,美得惊心动魄。 原来在江淮看来,她配得上这种惊心动魄,配得上桃树的美丽。 “学长喜欢什么树?”尤秒突发奇想。 江淮想了想,道:“应该是香椿吧,我喜欢香椿树。” “为什么?”尤秒不解。 “因为香椿可以吃。”江淮道,“有情饮水饱,毕竟只存在于故事里,人活着要面对现实。” 十八舍近在眼前。 尤秒想脱下外套还给他,却被他一句话打断:“你先穿着上楼吧,有时间再还我。” “可是……”尤秒支支吾吾,“外面挺冷的。” “我没事。”他接着道,“话剧协会那边我会解决,《青蛇》这个剧本我也很看好,我会尽力推荐的。” 尤秒点头。 “还有一件事,”江淮又说,“外联部的冯薇学姐临时有事,拉赞助的事推给编导部了,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要麻烦你和我走一趟。” “什么时间都行!”尤秒一口答应下来,“我最近没什么事,很闲的。” “好。”他笑了,“回去吧,晚了江唯尔又要担心。” “晚安。”他说。 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晚风则把人吹得愚钝,有那么一刹那,尤秒甚至以为那一刻就是永恒。 二 尤秒的手机还在江淮外套的口袋里。 靳风打了许多电话,显然都被江淮选择性忽视了。尤秒拿出手机在微信回了他一句“没事”,转头就看到江唯尔穿着睡衣在楼梯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小丫头上哪儿鬼混去了?”江唯尔故意操着半生不熟的京片子问她,“哟,身上还穿着我老哥的衣服?” “别闹,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尤秒推着她的肩膀往宿舍走,边走边说,“你就别添乱了啊,乖,快点回去睡觉。” “我可不是添乱。”江唯尔转过身挡住尤秒的去路,双手叉腰,“尤秒,你不觉得我老哥对你很特殊吗?” “什么意思?”尤秒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江唯尔嬉皮笑脸:“意思就是,我不介意多你这么一个嫂子。” “呸呸呸,江淮学长有女朋友,还是我们话剧协会的学姐,以后这种话少说。”尤秒赶紧捂住她的嘴,愤愤道,“江唯尔,我早晚要被你这张嘴害死!” “我哥有女朋友?我怎么不知道?”江唯尔咋舌,“哪个学姐,长得好看吗?” 尤秒把手机打开,在浏览器搜索乔棠的名字,各种花式推文一股脑弹出来,上面是小编毫不吝啬的赞美。 “99年小花旦乔棠背后不为人知的故事。” “乔棠艳压大牌女星,这个姑娘不一般。” 江唯尔看得啧啧称奇:“真的假的啊?我怎么觉得这些小道消息不太靠谱呢……” 尤秒没说话,她看着江唯尔低头翻手机,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你觉得桃树怎么样?” 江唯尔反应过来,嘻嘻一笑:“我更喜欢桃子。” 是因为可以吃?尤秒吐了吐舌头: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话剧协会很快下发了通知,恢复尤秒编导部部员的身份,同时附带一份江淮的个人检讨。在靳风不依不饶的追问下,尤秒终于把最近几天发生的事情讲给他听。 “那个江淮啊,我看他就不爽。”电话那头的靳风不屑道,“也就是你好欺负、性子软,几句话就哄好了。” “江淮学长真心实意地向我道歉,我总不能一直吊着人家,那也太不知好歹了吧?”尤秒说不上是在开导靳风还是在开导自己,“还有,剧本的事以后不许提了,听到了没?” “知道,知道。”靳风一口答应下来,“不过你记得,下次受欺负必须第一时间告诉我。” 尤秒浅浅地“嗯”了一声算是应允。 “对了,过几天有时间吗,我带你和江唯尔去欢乐谷散散心?”靳风又提议。 尤秒刚要答应,突然想到什么,推辞道:“过几天我要帮江淮学长拉赞助,可能不是很有空,你和江唯尔去吧。” “江淮江淮,你张口闭口都是江淮,真是见色忘友。”靳风说罢,愤愤地撂了电话。 尤秒站在五楼拐角,楼梯间的声控灯渐渐熄灭,小小一方窗户里装着整个城市的流光溢彩。她看见自己在玻璃窗上的影像,越来越清楚,她仿佛能看到自己的脸,包括嘴巴、鼻子、眼睛乃至发丝,甚至自己瞳孔的颜色。 她的确像一棵树,如果可以,她希望变成一棵香椿。 只要江淮喜欢。 一夜无眠,结果就是尤秒第二天顶着两个熊猫一样的黑眼圈去上课,被靳风好一顿嘲笑。 “别笑了,再笑把你嘴撕烂。”尤秒端着餐盘故意瞪了靳风一眼,这才挑了位置坐下。 这些日子江唯尔忙着谈恋爱,中午吃饭的时间也要和陆楚河腻在一块,靳风和尤秒唯恐打扰小情侣恩爱,自然躲得远远的。 自从加入话剧协会,靳风的人气更是水涨船高,上至学姐下至部员,都知道协会内部有这么一个国宝级的帅哥,以至于靳风无论走到哪儿都能碰到几个打招呼的美女。这倒无所谓,关键凡是有靳风的地方肯定有尤秒,这就让那些对靳风有想法的女生十分眼红。 “这几天我总有一种感觉,”靳风扒拉两口饭,接着说,“我觉得好像有人跟踪我。” “你发烧了吧?”尤秒摸他脑门,“狗仔跟踪你一个学生干吗?” “不是狗仔,我没开玩笑。”靳风打开手机短信,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同一个号码发来的示爱情书。大多数都是“今天你很帅气”“晚安”“更喜欢你了”之类肉麻的话,莫名让人感觉有点惊悚。 “喔,了不得。”尤秒接过手机一条一条翻到最下面,震惊地问,“这个人是谁啊,你认识吗?” “我要是认识就好了。”靳风说,“我把电话打回去,那个人不接。要不就是接了也不说话,我都要吓死了好吧?” 尤秒默默把手机放回去:“那是挺吓人的,你自己多加小心。” 顿了顿,尤秒又接了一句:“估计是哪个喜欢你的女生吧。” 靳风把手机揣回口袋,说道:“喜欢也没用了,谁要是和我表白,我就告诉那个女生,你是我的正牌女朋友。” “你就胡说八道吧。”尤秒用筷子打他的头,只是动作轻轻的,更多的是戏谑的成分。 “好兄弟还怕这个?挡个箭都不行?”靳风作势要躲。 殊不知这一切都被另一个人看在眼里。 “下午没课,有什么打算?”靳风问。 “去图书馆写剧本啊。”尤秒揉揉脖颈,“然后回宿舍睡觉。” 靳风酸溜溜道:“尤小姐真是大忙人,我这样的都约不到。” “少贫嘴,多吃饭。”尤秒瞪他,瞪着瞪着,自己就忍不住笑了。她想,靳风这个人就是有一种奇怪的魔力,和他在一起,再沉闷的人也会开朗起来。 整个下午,尤秒都埋头在图书馆的自习室写稿子。三点左右,外面下了一场小雨,也只是一小会儿,很快就停止了。 就是这个时候,尤秒接了一通电话。 “你好,请问你是编导部的尤秒吗?”电话那边传来一个甜甜糯糯的女声。 “对对,请问你是……” “我是协会秘书处的部员,我姓周。是这样的,江部长让我叫你去三教六楼取一份文件,不知道你现在有时间吗?” 江部长,她说的应该是江淮吧?尤秒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行,什么文件,需要我去找你吗?” “我在六楼等你,你现在过来吧。”那个女生接着说。 三 尤秒一路小跑赶到三教六楼,果然看到一个戴着口罩的女生站在楼梯上等她,对她客套说:“来得这么快啊,我还以为得再等一会儿呢。” “没事没事,是什么文件?”尤秒直奔主题。 “部长放在那个教室里了,让你去取。”女生指着六楼最拐角的旧教室。 尤秒心里奇怪,很少听说话剧协会要用到三教六楼这个教室,这次江淮怎么会把文件放到这里呢?可是她又不好多问,刚走到那个教室门口,身后的女生突然“哎呀”一声,懊恼道:“手机没电了,江部长还让我遇见你以后给他打电话呢,这可怎么办?” “用我的手机吧。”尤秒主动把手机递给她。 “谢谢你啊。”女生说,“你人可真好。” “举手之劳而已。”尤秒笑了笑,先一步进了教室。 三教是最老的教学楼之一,这间教室也许久没有人用,四周都是灰尘和破烂的桌椅板凳,连窗户都是破的。尤秒这下察觉出不对,就算再怎么遇到突发情况,江淮也不会把文件放在这里。 “文件在哪儿,我怎么没看到?” 尤秒这一转身就愣住了,她身后哪里还有人,只有一扇紧闭着的门。起初她还以为是那个女生在门外打电话,可是几分钟后门外还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尤秒重重地敲了几下门,可那扇门纹丝不动,一点都没有打开的可能。 尤秒这才确定,她让人算计了。 “让你勾引靳风,我看这回谁能来帮你。”门后面突然传出女生得意的声音,“手机我帮你扔了,放心,十一点之前门卫会来巡楼的,到时候你就能出去了。这一次先让你吃点苦头,以后你离靳风远一点。” “你疯了吧!”尤秒气急,“是不是你给他发的那些短信,你就是那个跟踪他的人?” “就是我,我知道你们看不起我,不过无所谓我不在意。”女生说,“你不就是漂亮点吗,我告诉你,我比你更喜欢靳风,我也比你更适合他!” “你冷静一下,我和靳风只是好朋友,没有你想的那些关系。”尤秒好言相劝,“你先把门打开,我再和你解释行吗?” 门外没有声音了。 “咚咚咚!” 尤秒又重重敲了几下门,还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这下惨了,那个女生一定是走了。尤秒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门卫身上,她想,大不了等到十一点,反正自己也等得起。 偏偏那天三教的门卫喝醉了。其实就算没喝醉,门卫也很少上六楼检查这个废弃教室。 尤秒在空教室待了一整晚,目睹太阳落下又升起,凌晨的教室又冷又空,空腹引发的低血糖让她产生强烈的眩晕感,只能勉强扶着墙一点点蹲坐在地上。 自己这也算无故躺枪了吧?尤秒不知道这个时候她怎么还会有这种奇怪的幽默感,她想,那个女生或许只是想给她一点教训,可是这样靳风就会喜欢她吗? 如果一个女人只靠发疯就能得到男人的心,那又何来两情相悦一说。 就像那个姓潘的阿姨,她越发疯,越是跑到自己家里打砸抢,爸爸就越是不喜欢她。而爸爸越不喜欢潘阿姨,潘阿姨就越是要找妈妈撒泼、吵架,仿佛一个恶性循环。 潘阿姨叉腰骂人的时候,很像一个圆规。尤秒第一次学鲁迅先生的《故乡》,当老师讲到圆规杨二嫂时,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潘阿姨。后来潘阿姨闹到学校,用圆规的姿态对着全班同学绘声绘色地讲故事,说尤秒的妈妈抢她男人,说尤秒人品低劣。一个略微早熟的女同学回头问尤秒:“你妈是小三儿,你以后会不会也做小三儿?” 拥有单纯眸子的人,往往能说出更伤人的话。 其实尤秒想辩解的,她想告诉同学们,妈妈比潘阿姨更早遇见爸爸,在阳光明媚的午后,他们曾骑着单车走遍小城的每一个角落;她想说,爸爸是如何给妈妈变魔术似的拿出玫瑰花,他们相爱,所以才会接吻,才会生下她。是潘阿姨横刀夺爱,又时时刻刻提防着妈妈,所以才会发疯,诅咒妈妈快点死掉。 可是没有人听她解释,比起枯燥乏味的事实,大家更喜欢听的是像电视剧一样的传奇故事。 好像从那以后,尤秒就很少说话了。她总能见到潘阿姨,可是她从来没见过爸爸。 高考结束后,尤妈妈破天荒地给了尤秒一台新的笔记本电脑,后来她才说:“这是你爸送你的。” 尤秒知道,真正让潘阿姨发疯的,就是爸爸和妈妈这些斩不断的联系。 ——“你妈是小三儿,你以后会不会也做小三儿?” ——“你不就是漂亮点吗,我告诉你,我比你更喜欢靳风,我也比你更适合他!” 尤秒想得头疼,她甚至觉得自己是在重复妈妈的故事,她喜欢心有所属的江淮学长,又在别人面前和靳风不清不楚,会不会早晚有一天,她真的成为一个人品低劣、名誉扫地的坏女人? 相比自己的感受,她果然更在意别人的眼光。 “咣”的一声巨响,门开了。 四 事后江唯尔每次提起这件事,都会另附一句:“尤秒,我第一次知道我老哥还有这么帅的时候。” 最开始意识到不对劲的并不是江唯尔,而是一向和江唯尔不合的苏童,她说:“以尤秒的脾气,现在还没回来是不是太奇怪了?” 江唯尔这才察觉到不对,她只以为是靳风大半夜带着尤秒出去蹦迪,打电话问靳风,没想到靳风这一下午压根没和尤秒在一块。 “尤秒怎么了?”靳风一边从床上蹿起来穿衣服一边问。 “我也不知道什么情况,电话没人接,微信也不回。”江唯尔一个头两个大,“等会儿,我问问我哥知不知道怎么回事,你在十八舍楼下等我,咱们出去找找她。” 江唯尔拨通江淮的电话。 深夜三点,江淮忙着整理话剧协会的演出资料,江唯尔的电话就催命一样打过来。江淮只以为她是喝多了大半夜作妖,语气也不怎么温柔:“喂,怎么回事?” “尤秒和你在一块吗?”江唯尔紧接着说,“她人不见了,没回宿舍,打电话也不接。” 江淮眉头一皱:“是不是出去玩了?” “如果是你妹妹夜不归宿,那肯定一切正常,可是今天夜不归宿的是尤秒,那情况就非常不正常了啊!”江唯尔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行了行了,我要和靳风去找她,先不说了。” 江淮叹气:“等下,我和你们一起去。” 他披了外套就走,临走时还不忘打尤秒的电话,可是对面始终无人接听。 三人在十八舍楼下集合,靳风似乎是刚被叫醒,头发还是乱七八糟的,像鸟窝。 “什么情况,联系到尤秒人了吗?”江淮率先发问。 江唯尔摇头:“电话不接,消息也没回。哥,你说尤秒不会出什么事吧?” “闭上你的乌鸦嘴。”江淮瞪她。 “用不用报警?”靳风问。 江淮叹气:“失踪至少四十八小时才能立案,就算能证明失踪人有可能受到人身伤害,也得失踪二十四小时以上才能立案。” 靳风一向看不上江淮这副自以为是的样子,便没好气地反问:“那请问江学长,咱们现在怎么办?” “找人啊,不然大半夜叫你出来干什么,吃夜宵?”江淮语气不善。 江淮接着说:“我先去老校区看看,靳风去新校区的综合楼,我猜有可能是有人没注意把她锁在教室里了。虽然概率很低,但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江唯尔抬头:“那我呢,我跟靳风去新校区?” “你一个小丫头能干什么,跟我走就行了。”江淮道,“一会儿我去一教到四教,你负责五教到九教,害怕就给我打电话,没我允许不许挂断,懂?” 江唯尔把头点得像捣蒜。 一教到四教是旧楼,晚上十一点后会断电,而五教到九教平均楼层只有五层,且配备电梯,整夜通电,比一教到四教好巡查得多。所以江唯尔比江淮更快一步查完教室。 “哥,没人啊。”江唯尔说,“我和门卫叔叔一起上楼确认的,真的一个人都没有。” “来三教吧,咱们在三教大厅会合。”江淮说。 江唯尔慌慌张张地跑到三教,江淮刚刚赶到,他摇摇头:“一教、二教都没人,我去三教门卫室取钥匙,你等我一会儿。” 江淮说完,大步流星地走到门卫室窗口敲玻璃,可是里面半天也没个回应。 “怎么了?”江唯尔感觉不对,凑上前问。 “不知道,”江淮推门就进,“不管了,先拿钥匙再说。” 江唯尔赶紧跟在江淮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门卫室,就见江淮脸色一沉,看着桌子上的二锅头和烤鸭道:“我知道了。” “值班门卫还能喝酒?”江唯尔震惊,“这人还能更不负责一点吗?” 也许是江唯尔说话声音稍微大了点,醉醺醺的门卫居然噌地从沙发上坐了起来,满身酒气道:“你们俩干吗的?” “我们是来救人的。”江唯尔赶紧解释。 “扯淡,我看你们就是小偷。”门卫说着就要打电话,江淮没时间和他浪费,却被对方拦在值班室里,抓着江唯尔的衣服不让他们离开。 江淮被这个酒鬼弄得心烦意乱,他隐约有一种预感,尤秒一定就在三教,终于在门卫抓着江唯尔衣服那一刻他忍无可忍,飞起一脚踹在门卫身上,随后拉着江唯尔就走:“和我上楼。” “哥,咱们半夜来三教还打门卫,是不是得挨处分啊?”江唯尔回头看了一眼值班室,慌张道。 “第一,我们是来救人的,理由正当充分;第二,他喝多了现在是个酒鬼,他对你动手动脚,我这个当哥哥的属于正当防卫;第三,门卫值班时间喝酒,明天我会和院里的领导沟通,以后你就看不到这个门卫了。”江淮说,“不过有一点,如果咱们在三教找不到尤秒,那前两条就要作废,处分还是要领。” 江唯尔揉揉脑袋:“得了得了,反正有你给我担着,爸妈问起来我把责任推给你就行了。” 江唯尔不解:“哥,咱们不检查一楼到五楼的教室吗,你怎么直接带着我往六楼去啊?” “一楼到五楼是播音主持系的教室,尤秒一个表演系的,没理由往别的系跑。”江淮说,“六楼空教室多,可能性比较大。” 事实证明,江淮猜得果然没错。 在五楼的楼梯拐角,江唯尔一眼看到尤秒的手机。六楼的教室多年不用,钥匙也不怎么齐全,江淮一脚踹开尤秒所在的教室门,把她安然无恙地带了出来。 五 “你智商也太低了吧?这么简单的骗局都能上当?” 医院里,江唯尔听尤秒把事情原原本本讲完,长叹一口气:“大姐,你这样的在宫斗剧里三集都活不过好吧?” “你记没记住那个女生长什么样?”靳风听完腾地站起来就要走,“我去找她算账!” “你老老实实待一会儿行不行?”刚好江淮拿着大包小裹的零食从外面回来,顺势把靳风挡在门口,“你现在去找那个女生报复,晚上我就得带着身份证去派出所保你,你能不能长点脑子?” “锁了一宿了,冻不死也饿死了,先吃点东西吧。”江淮把零食丢在尤秒和江唯尔面前。 江唯尔愤愤不平:“总不能让我家尤秒白受这个委屈吧?天还没亮呢就打吊瓶,搁谁谁能受得了?” “那个脑残粉的行为属于非法拘禁,我已经报警了。”江淮说到“脑残粉”三个字,故意深深地看了靳风一眼,然后接着道,“至于你和靳风,吃点早饭赶紧回去上课,别想着请假逃课。” “我……”江唯尔语塞。江淮总是能一眼看穿她的小心思,她原本想着借这个机会和辅导员请一天假照顾尤秒,没想到这个想法还没付诸行动就被江淮掐死在摇篮里。 靳风已经习惯了江淮这副趾高气扬的样子,一句话说得火药味儿十足:“行,学长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这些小孩儿可不敢顶嘴。” “好了靳风,你少说几句吧。”尤秒无奈。 “哼,每次你都护着他,也不知道尤大小姐这颗心到底多偏。”靳风揽过江唯尔的肩膀,吃醋道,“惹不起我们躲得起,以后就让江学长陪着你吧。” 两人出了病房的门,在等电梯的空当,江唯尔揶揄道:“我说靳风,你是不是对我家小尤秒有意思啊?” 饶是靳风这种没脸没皮惯了的,脸上也不自觉地浮出两团可疑的绯红,也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是反问:“咳咳,这么明显吗?” “不明显不明显,就是刚才那醋味有点呛嗓子。”江唯尔接着打趣他。 “怎么,我追她不行?”靳风抢先一步进了电梯,故作潇洒,实际已经紧张得手心飙汗。 江唯尔啧啧两声:“行啊,只不过我觉得这次你的对手比较强大。”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看不出来我老哥也对尤秒有意思?”江唯尔双手环胸,面露难色,“你说我是帮理呢,还是帮亲呢?” “开什么玩笑,你哥有女朋友的好吧?”靳风一秒破功,反驳道。 江唯尔伸出食指晃了晃:“小伙子,谣言止于智者啊。”她长舒了一口气,“我哥搪塞别人表白的借口,也就尤秒这种二傻子才会信吧。” “那你觉得,我和你哥比,哪个和尤秒更搭?”靳风满脸严肃,正色道。 江唯尔不假思索:“我老哥啊。” “你你你!”靳风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合着你刚才帮理帮亲地讲了一堆,最后还是向着你哥!” “这不是帮谁不帮谁的事,”江唯尔略有些走神,眼睛盯着电梯角落那一团虚无,小声说道,“他们两个啊……” 病房里,江淮倒了一杯热水拿给尤秒。 “《青蛇》那个剧本,社长觉得表演难度太大,所以落选了。不过你放心,下次有大型活动我还会推荐这个剧本。” “那最后中选的剧本是哪个?”尤秒探起身子,手背上的针头一碰,惹得她吃痛地“嘶”一声。 “小心点。”江淮略做停顿,“剧本是《阮玲玉》,而且女主角的候选名单出来了,你也在里面。” “我?”尤秒又惊又喜。 “部长们大都觉得选你的可能性比较大,但是也有人说,文艺部的苏童也很有优势。”江淮道。 尤秒“哦”了一声,接着道:“苏童是我们宿舍的,她很漂亮,表演也很好。” “我昨天晚上整理话剧协会的人员资料……”江淮犹豫了一下,似乎在纠结要不要追问,最后还是清了清嗓子道,“你是单亲?” 尤秒点头:“嗯,我和我妈妈。” “抱歉提起这个话题,但是我还是想问,你父亲呢?”江淮的表情很认真,也很严肃。 尤秒:“……” 江淮见她这副样子,终于不再强求:“好吧,我知道了。” 他能知道什么呢,知道尤秒的身份信息里从来空缺的父亲一栏,还是知道尤秒的妈妈是小三儿? 一阵缄默。 你是谁呢? 我是尤秒,我是江淮。 我是这世界上另一个你,相似的,又不相同的。 第六章 人生自是有情痴 一 502宿舍难得聚餐一次,为了庆祝尤秒“死里逃生”,苏童提议找一家西餐厅好好吃一顿。江唯尔再讨厌苏童也不好拂尤秒的面子,只得赏脸跟着一起去。 “以后再有这种情况,千万长点心,别再被骗。”等着上菜的空当,苏童好言嘱咐。 江唯尔幽幽叹气:“马后炮,当时找她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帮忙?” “今天是出来吃饭的,你别想着吵架。”不等江唯尔正式“开火”,尤秒早早给她打了一记“预防针”。 说来奇怪,没了江唯尔的咄咄逼人,餐桌上的气氛反而急转直下,连鲜香四溢的牛排都无法扭转冷场的局面。 “行了行了,你们俩不用因为我这样。”江唯尔不愿尤秒尴尬,便拿起手机冲着尤秒晃了晃,“我家陆大帅哥叫我出去约会,先走喽。” 尤秒也不拦她,任由她离去。 以江唯尔的脾气,尤秒并不担心她吃醋或者记仇。 苏童喝了一口葡萄酒润嗓子,然后终于言归正传:“尤秒,话剧协会要选女主角的事,你应该知道了吧?” 尤秒点点头:“你不也是候选人吗,怎么了?” 苏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看你和江唯尔关系这么好,江淮又是江唯尔的哥哥……” “你放心,我肯定不会在名单上动手脚。”尤秒一下听出她话里的深意,“什么事都讲究先来后到公平竞争,我不可能通过江唯尔的关系办事。” 被尤秒一句话戳穿小心思,苏童脸色一红:“哎呀,我知道……” 桌边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 “抱歉啊,我先接个电话。”苏童说着,拿起手机快步走开。 说来也巧,苏童刚去接电话,江唯尔的微信消息不前不后正这个时候发过来:“尤秒,我的口红好像落在洗手间的化妆台上了,你去帮我看一下在不在?” “好。”尤秒简略地回了一个字。 她还没走进洗手间,就看到苏童站在过道的落地窗前,语气差得出奇:“我说了我没时间,要相亲你们自己去,我是人不是花瓶,求求你们让我安静几天好不好?” 尤秒本来已经走过去了,又默默地退回来,听见苏童接着道:“弟弟犯事是他活该,他不该进派出所待几天吗?凭什么打着我的旗号让那个煤老板保他出来?” 电话那边的人又说了什么,苏童这下真的气急了:“我这个女儿在你们看来不就是挣钱的工具吗?我看你们恨不得我现在就傍上大款,恨不得我现在就出去卖自己补贴你们。” “……” “他是死是活都是自己造的孽,和我有什么关系?” “……” “姐夫,他怎么叫得出口,哪有比自己爹妈岁数都大的姐夫!” “……” “你们很像蚂蟥知道吗?知道蚂蟥吗?你们吸我的血还没吸够,是要我把骨头砸碎把骨髓拿给你们吗?” 她猛地转过身,四目相对,尤秒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十分钟后,餐桌前。 “你都听到了。”苏童目不转睛地盯着尤秒,“我并不像你看到的那么光鲜亮丽,我很穷,穷到来这里上学的学费都是别人拿的。那个人四十多岁,很胖很油腻,”她指着下巴说,“而且这里都是手指甲那么长的胡子,连到鬓角的络腮胡。” 尤秒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妈今年才四十一岁,你知道那个男的多大岁数吗?四十五,他比我妈还大四岁。” 苏童突然笑了,她咧咧嘴,笑得比哭都难看:“我连反抗的权利都没有,我爸妈叫我去相亲,叫我快点毕业回家去结婚。我不能回去,我回去就什么都完了。除非我能在这里找到一个更有钱的、更好的男孩子,否则我一辈子都要生活在那个噩梦里。” 她说:“尤秒,那是一个噩梦,我睡觉都能吓醒你知道吗?” 苏童一边说一边灌酒,两颊已经通红有了醉意,仍旧在喋喋不休:“我爸妈,重男轻女,生了三个女儿,养不起还要生。我弟弟,他们从小就惯着他,什么都给他最好的,家里已经很穷了,他想要新玩具,买;他想要进口零食,买。 “你知道那些钱是哪儿来的吗?是我们家那边一个煤老板,对,就是比我妈还大四岁的那个男人,他口口声声叫我老婆,我恶心得要死掉!” 苏童说到这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噼里啪啦落在餐桌上:“我真的,我过得一点也不好,别人看我活得光鲜亮丽,实际上我什么都没有。” 尤秒给她递了纸巾,问道:“那刚才是什么情况,好端端的你妈妈为什么给你打电话?” “还不是我弟弟,”苏童冷哼一声,“他在社会上滋事,把人打伤了,家里想让我去找那个煤老板拿医药费。” 尤秒叹息:“怎么有这样的父母?” “人生如戏。”苏童猛地灌了一大口酒,“人生如戏啊。” 她接着说:“我想演话剧,我想遇上更好的人,我想快点找一个优秀的男孩子,让他带我离开这个苦海。上天已经很不眷顾我了,我希望有个人能救我出去。” “一定会苦尽甘来的。”尤秒安慰她,虽然这安慰苍白又无力,“你放心,没有什么永远过不去的坎儿,坏日子过去了,剩下的都是好日子。” 可惜尤秒后来才知道,苦尽甘来,是这个世界给人的最大的骗局。 许久以后她才明白,原来生活不是黑巧克力和咖啡,生活,生下来,活下去,恰如温水煮莲子,可能最后煮出的只有一锅苦水。 苏童看着她,一字一顿道:“这次演出,我会和你公平竞争,我要光明正大拿到这个机会,你别因为可怜我就放弃女主角的名额。” 尤秒说:“所以,你也千万不要因为我们是舍友就手下留情呀。” 谁能一帆风顺呢? 谁也不能。 二 剧本已经敲定,编导部的任务一下轻松了很多,接下来的也不过是剧本的细化和简单修改,可是身为编导部部员的尤秒并不轻松。一方面,她忙着和江淮四处拉赞助;另一方面,她还要忙着竞争女主角,以至于每天都焦头烂额,恨不得把自己分成两半用。 “幸好我没被分到外联部,否则每次演出都要这么四处跑,我早晚会累死在半路上。”就算好脾气如尤秒,终于也在来回奔波的出租车上小声抱怨。 “哪个部门都不容易,所以要互相体谅。”江淮变魔术似的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巧克力,“喏,给你。” 尤秒愣了一下:“奖励我的?” “拿一块巧克力奖励你,那我也太小气了。”江淮似笑非笑,“今天把最后一笔赞助拉到手,晚饭我请客,这样可以吧?” 尤秒点头:“好!” “最后这个是什么店,老板有前几个那么好说话吗?”下车时,尤秒问。 江淮“嗯”了一声,缓缓道:“我不太了解,以前来拉赞助的都是冯薇,这家店铺离学校又远,所以我和老板其实不熟。” “啊?那这次拉赞助肯定难度很大。”尤秒叹气。 江淮忽地粲然一笑,然后伸出手揉揉尤秒的头:“怕什么,有我呢。” 此情此景,说不动心,那绝对是假话。 “咱们还……还是先去拉赞助吧。”尤秒咽了口唾沫,心里那只小鹿撞个不停。听说恋爱会让人心搏骤停,八卦新闻诚不我欺,尤秒暗想。 进了万达商场,又顺着扶梯来到位于四楼的美食城,在众多商铺中,江淮一眼看到那家门面最大的网红奶茶店。柜台里的服务生小姐姐一眼认出江淮,便问道:“你是来拉赞助的大学生对吧?今早店长出门前嘱咐过我,让我好好招待你们。” “小姐姐,冒昧地问一下,你是怎么认出我们的?”尤秒满腹狐疑。 “因为每年的这一天都会有人来我们店里拉赞助呀,不过今年情况比较特殊,那个小姑娘提前打了招呼,说是会来一个特别帅的男孩子谈合同。”小姐姐嘴上聊着天,手上的活儿却一点没闲着,她想了想又说,“不过你们今天可能要多等一会儿了,店长有点事出去了,赞助的事情需要她亲自决断。” “没关系,没关系,”尤秒赶紧点头,“我们可以等。” 江淮左右打量一圈:“你们这个时间好像挺忙的。” “是啊,因为我们店生意比较好嘛。”小姐姐说起这话便十分得意,“论火热程度和盈利,这里没有几家饮品店能比得上我们。” “莹莹姐,负责扮人偶的小时工怎么还没来?”从外面匆匆跑进来一个穿蓝色短袖的女生,“这可怎么办啊,今天的传单还没派完。” 那个叫莹莹的小姐姐眉头一皱:“要不你去找找小时工,看看现在能不能联系到?” “联系不到啊莹莹姐,哪有小时工干完活儿还留电话号码的?”女生叹气。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如果你们需要的话,我们可以帮忙。”尤秒拉过站在旁边的江淮,甜甜一笑,“学长,你没意见吧?” 江淮难得好脾气:“我当然没意见。” “扮人偶是吗?”江淮问莹莹姐,“你觉得我的身高可以吗?”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莹莹姐惊喜道,“我们可以付两倍工资,谢谢你们愿意帮忙。” “我们不要工资,”尤秒从莹莹姐手里接过传单,精明得像只小狐狸,“等店长回来考虑赞助的事,你帮我们多说几句好话就行啦。” 话虽然这么说,可当江淮看到那只布朗熊人偶时,内心还是抗拒的。 “要不我直接发传单,不穿人偶装,可以吗?” “不可以。”尤秒捧着布朗熊的头套,踮起脚扣在江淮头上,“学长,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可千万别反悔哦。” 尤秒还没来得及幸灾乐祸,莹莹姐已经把另一套人偶服抱到她面前:“小可爱,这是你的衣服哦。” “可妮兔?”尤秒嘴角抽了抽,“莹莹姐,我也要穿吗?” “当然。”江淮把兔子头套在尤秒头上,嘴角微微上扬,“如果你胆子够大,可以试着不穿。” 尤秒咽了一口唾沫:“穿,现在就穿。” 结果就是,布朗熊和可妮兔面面相觑,然后互相嘲笑。 “走吧。”隔着巨大的人偶服,尤秒竟然觉得少了几分胆怯,她用手中的传单轻轻敲了一下江淮的头,“去一楼发传单啦。” 江淮意识到自己在发呆时,尤秒已经走出好远了。 也许是可妮兔的人偶更加可爱,总有一些路过的男男女女无视扮成布朗熊的江淮,直接奔着尤秒去合照,有一个颇为帅气的男生甚至主动邀请尤秒拍抖音小视频。 “这位小哥哥,实在是对不起啊,现在是工作时间,我不能跟你拍小视频。”尤秒委婉地拒绝。 拿着手机的帅哥依旧不死心:“我知道,你是四楼那家网红店的工作人员对吧?”他笑得温和无害,接着好言相劝,“你放心,我也算半个网红,和你拍小视频也能给奶茶店积攒人气不是?” “可是……” 尤秒实在不好拒绝,随着男生不依不饶的恳求,越来越多的人围住他们,其中不乏戴着小黄帽的小学生起哄,尤秒只能求助似的看了江淮一眼,又委屈又无可奈何。 江淮注意这个男生半天了,在他看来,这个男生举止轻浮语言随意,把妹的目的绝对大于拍小视频的目的。他收了传单,大步流星地走到尤秒身边,隔着宽大的人偶服,拉住她的手宣示主权,连一句废话都不多说。 在众目睽睽之下,布朗熊拉着可妮兔的手,像一对甜蜜的情侣一样离开现场。 一瞬间的悸动,足以使人脸红心跳。 “下次遇到这种情况,要学会彻底地拒绝。”江淮说,语气平淡无澜。 “哦。”尤秒跟在他身后,那只手缩回来也不是,递出去也不是。 她突然想到什么,便张口问道:“学长你今天怎么这么冲动?” ——因为吃醋了。 江淮没有说话。 三 江唯尔坐在床上猛拍大腿:“我哥肯定是吃醋了!” “不会吧?我觉得他就是单纯帮我解个围而已。”尤秒脸红。 “随手给你解个围?”江唯尔啧啧两声,“我哥在你心里的形象也太高大了吧?以前弄堂里的小男生当着我哥的面欺负我,我也没见他给我出头啊。”她说起这个事情,语气十分悲愤,“他居然还好意思说是锻炼我的勇气,我呸!” 尤秒顺势趴在江唯尔床上,疑惑地问:“江唯尔,你说乔棠学姐和你哥已经在一起了,为什么总也看不见他们两个出双入对呢?” 江唯尔长叹一口气,就尤秒这个榆木脑袋,她就算拼了老命也点不透了。她索性把话挑明了说:“我的傻闺女,你还真信我老哥谈恋爱了啊?”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我哥亲自和你说他有女朋友了吗?”江唯尔说着拿出手机,一通电话打给江淮,“喂,老哥,我问你个事你如实回答。” 江唯尔单刀直入地问,连一点委婉的引言都没有:“你有女朋友没?” “没有,”江淮好像颇为无奈,“问这个干什么?” 江唯尔冲尤秒眨眨眼睛,嘴上还忙着敷衍江淮:“没事没事,这不是老妈关心你的终身大事嘛,让我打电话催催你快点找个女朋友。” “知道了。”江淮“嗯”了一声,“没什么事先挂吧,帮我给妈报个平安。” “好的好的。”江唯尔挂了电话,看着尤秒的脸,笑得像只小仓鼠一样,“这回满意了吧?” “不会是你哥为了敷衍你才这么说的吧?”尤秒还是不大确定,她偷瞟了一眼苏童的床位,苏童现在不在宿舍,又说,“我怎么感觉江淮学长是在骗你呢?” 江唯尔实在受不了尤秒这个磨磨叽叽的性子,冲她脑袋扔了个抱枕:“你看你看,是你先说我哥有女朋友的,现在我给你确定了,我哥的的确确是个单身汉,你看你又蔫了不是?” 江唯尔恨铁不成钢:“喜欢就要勇敢点,你这样磨磨蹭蹭,错过了有你后悔的。” 见尤秒半天没搭腔,江唯尔自知说错了话,主动转移话题:“对了,你们去万达的主要目的不是拉赞助吗,赞助弄得怎么样了?” “一切都好,谈得也不错,赞助费已经够了。”尤秒说完,突然一拍脑袋,“对了,江淮学长说今晚要请我吃饭来着,我给忘了!” 尤秒这才想起看手机,果然,江淮打了三通电话,她一通都没接到。她刚要把电话打回去,话剧协会的主群突然发了一条通知,是表演部部长吴涛对剧本提出的一些小意见,他特别艾特了尤秒:“一会儿来一下话剧协会办公室。” “收到。”尤秒把截图发给江淮,“学长,看来今天的晚饭是吃不成了。” 江淮几乎是秒回她的微信:“我知道了,协会的事更重要,你先跟着吴涛处理剧本的问题吧。” “好。”尤秒的回复简单明了。 尤秒对吴涛的记忆,也就是话剧协会招新时,他在冯薇面前帮自己解围,第二次见他就是部门迎新了,他看起来高瘦且清秀。至于对这个学长的其他印象,她是一点都没有了。 “我去话剧协会的办公室一趟,一会儿买晚饭记得给我带一份。”尤秒三两下从江唯尔床上跳下来换衣服。 “知道啦,知道啦。”江唯尔吊儿郎当地道。 吴涛比尤秒先到办公室,尤秒气喘吁吁跑到门口时,吴涛已经好整以暇坐在那儿看剧本了。他听见动静,回头看一眼尤秒,客套道:“这么快啊,先喝点水歇歇吧。” “好。”尤秒蹑手蹑脚地进了办公室,“学长,就咱们两个吗?” “啊?”吴涛故意表现得茫然。 “我的意思是,商量剧本的事,就咱们俩吗?”尤秒只以为是他没听懂。 吴涛“哦哦”两声:“老江有事,编导部其他人我信不过,所以就叫了你一个。” 尤秒点点头,到底没说什么。 吴涛把椅子往她身边拽了拽,顺势坐下,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突破了正常人际交往的范围,尤秒有些尴尬地往后退了退,挤出一个假笑。 吴涛清了清嗓子:“女主角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 “啊?”尤秒一怔,如实相告,“还……还行吧,其实你部门的苏童比我更合适……” “苏童可不行。”吴涛玩味地一笑,接着说,“她那是庸脂俗粉,上不了大台面。”顿了顿,他接着说,“你就不一样了。” 尤秒纵使脑子再不好使,也听出吴涛这话的弦外之音,她试图把话题拧回正常的方向:“学长,你说剧本有问题,到底是指哪些方面呢?” “剧本的问题都是小事,”吴涛又往前凑了凑,接着道,“尤秒,你实话告诉我,到底想不想演这个女主角?” “当然想演,但是我知道这件事必须靠自己努力……” 尤秒话音未落,吴涛已经伸手揽住她的肩膀:“行,想演就行。不管人选有多少个,最后拍板定论的都是我们表演部的事。”他说着,手臂的力气又重了几分。 “你也知道咱们学校多重视这场话剧演出,要是你在学校里一炮而红,啧啧啧,不知道多少圈子里的导演要向你伸出橄榄枝呢。”他的手臂渐渐下滑,意图落在尤秒的腰上。 尤秒像淋了开水一样条件反射地躲开:“吴学长,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剧本的事找江淮学长也可以解决。” “尤秒,我这是给你机会呢,你应该知道珍惜。” 吴涛那张清秀的脸在尤秒看来猥琐不堪,他抢先一步锁了办公室的门,接着说:“我是看不上苏童才选了你,你倒厉害,送上门的好事都不要。” 胳膊拧不过大腿,他一个身强体壮的大男生,正面应对尤秒肯定是打不过,恰巧靳风发了消息问她吃什么,她抓住机会回了一句:“话剧协会办公室救我,速来。” 就在吴涛逐渐逼近尤秒,把她堵在墙角的刹那,钥匙开门的声音如同救世主的福音一样,打断了吴涛接下来的动作。 随后江淮推门而入。 尤秒如蒙大赦,赶紧躲到江淮身边。 “连编导部的人也敢动,”江淮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把手头的文件夹重重往桌上一摔,黑着一张脸道,“吴涛,你当我江淮是死的对吧?” “老江,不就是一个小学妹吗……”吴涛咳嗽两声,有些尴尬。 江淮没说话。 “你呢,没事吧?”江淮把目光放回尤秒身上。 尤秒闻言赶紧摇头:“没、没事。” 江淮瞥了吴涛一眼:“滚。” 吴涛一走,气氛莫名变得更加微妙。江淮又冷着脸不说话,尤秒刚想找个理由开溜,突然一只凳子腿从门外飞来,无比精准地拍在江淮身上。 “流氓。” “靳风?”尤秒一怔,坏了,忘记告诉靳风不用来了。 江淮下意识地捂住头,尤秒看到有血从他指缝间渗出来。 这边的靳风依旧气势汹汹,却被尤秒一把拦住:“你先别冲动,不是江淮学长!” 四 江唯尔的声音响彻整个医院走廊:“真的假的,你把我哥拍了?” 靳风点头,一脸视死如归。 “完了完了,我哥本来就看你不爽,现在你俩的关系真是一点挽救的余地都没有了。”江唯尔长叹一声,“你现在就庆幸我哥没报警吧。” “报警?不至于吧?”靳风颇为震惊。 “你这属于故意伤害,拘留十五天都是轻的。”尤秒哭笑不得,无奈道,“靳风,你下次出手之前好歹先考虑一下啊。” 靳风可怜兮兮地看着她:“我是担心你啊。” “我知道,可是……”尤秒实在不知道怎么说他,只得作罢,“唉,算了算了,一会儿和江学长道个歉吧?” 靳风“嗯”了一声算是应答。 不多时,头上顶着一块纱布的江淮从诊室出来,满脸阴戾。 江唯尔赶紧扑上去,嘴甜得像是含了蜜糖:“哥你没事吧,渴不渴饿不饿,要不我请你吃夜宵吧?” 江淮平淡地扫了她一眼,一言不发。 尤秒看出江淮的不忿,便偷偷戳了戳靳风示意他道歉。 靳风心不甘情不愿地上前:“学长,今天的事实在对不住,你大人有大量……” “行了,我知道了。”江淮听也不听,“你没做错什么。时候不早了,你们先回去吧。”他看了一眼手表,表情平淡,“再晚就封寝了,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哥,那你呢?”江唯尔问。 “有点事,解决之后再回去。” 江唯尔就不再多问,拉着尤秒和靳风打车回学校。 已是初秋,夜晚的风更凉了。 江淮独自走出医院,冷风瞬间打透他单薄的衬衫,他摸摸头上的伤,恍然觉得这好像是一个梦。 江淮第一次发觉自己羡慕靳风。比起他,靳风更生动更阳光,也就有资本肆无忌惮地表露自己的情绪,可以不分青红皂白拿起凳子拍在那个“色狼”的头上。而他明明知道吴涛图谋不轨,却出于各种原因不能撕破脸皮,不能把拳头砸在那个人渣的脸上。 协会内部对吴涛的为人心知肚明,只因为吴涛家里背景强大,所以大家都无视甚至纵容吴涛乱来,而他今天明明撞上了,却没有出手的勇气。 也许相比靳风,他才是一个懦夫。 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江淮按下接通,母亲温柔的声音从听筒那边传出来:“江淮,你和唯尔什么时候放假,等回来妈妈给你们做好吃的。” “最近有点忙,过几天吧。”江淮轻声道,“有时间我一定和唯尔回去,这几天天气冷,您和爸多注意身体。” 他迟疑了很久,到底还是没忍住,问道:“妈,那边有消息吗?” 电话那边的人叹了口气。 “你已经成年了,很多事你比我们看得更清楚。”江妈妈接着说,“但是如果你想去找她,我和爸爸一定全力支持你。” “谢谢妈。”江淮接着道,只是声音细不可闻,“谢谢您对我和唯尔的一视同仁。” “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江妈妈只是笑,“只要那边一天没有消息,我就永远是你妈妈。” “嗯。”江淮低低地应了一声。 一直以来,江淮都想做一个十全十美的人。他很少犯错,也很少出格,以至于他对待每个人都是一样的,一样的熟络,一样的疏离,永远保持着若即若离。 可是这个叫尤秒的女孩打破了他的平衡。 他第一次见她,是日头那么烈的中午,阳光从大厅的玻璃门倾泻而下,衬得少女的耳朵都是一种半透明的白。他和她比肩而立,空气中飘浮着若有似无的栀子花香水味,明明是那么虚幻的景象,好像一场梦一样,却的的确确地、真实地出现在他面前,让他无法回避。 什么是一见钟情呢? 好像是贾宝玉初见林黛玉,惊呼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又好像是灯火阑珊时,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相识;抑或是青蛇之于法海。是了,正是青蛇之于法海,他这样的人,恰如法海一样木讷不通情理,而她却如那一尾小蛇,带着些不谙世事的懵懂与无知,莫名其妙地闯进他的世界里,挥之不去。 很久以后,江淮还记得,这是一个极冷的,初秋的夜晚。 五 尤秒和江唯尔是踩着点回宿舍的,宿管刚要把锁挂上,她俩就风风火火冲进来,不消说赔了一顿口水,又挨了好一顿训,这才回到502宿舍。 “哎,苏童怎么还没回来?”尤秒看宿舍关着灯,还以为是苏童已经睡了,蹑手蹑脚地开了灯,才发现苏童的床上并没有人。 江唯尔“嘁”了一声:“人家的生活滋润着呢,指不定在哪儿蹦迪,不用你管。” 尤秒因为知道苏童家里的事,隐隐约约有些担心:“应该不会,我还是先给她打个电话吧。” 然而这通电话到底还是没打出去,因为刚一出走廊,尤秒就看到喝得醉醺醺的苏童坐在最西北角的楼梯口发呆。 “怎么了?”尤秒上前问。 “还是我弟弟的事,他把人打伤了,对方要我家赔二十万。”苏童艰难地牵动嘴角,“我妈打电话让我筹钱,你说我上哪儿去筹这二十万啊?”她抬头看天花板,用手背拭去眼泪,“她吃定了我会去求那个煤老板,可是我就是不想求他。” 她问:“尤秒,你说真的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尤秒无话可说。 “你弟弟现在怎么样?”尤秒问。 苏童道:“等法院传票,等着被起诉。我这几天要回老家一趟,明天我去找辅导员请假。” “回去,你回去干吗?”尤秒斩钉截铁道,“错是你弟弟犯的,养不教父之过,就算管也应该是你爸妈管,你能干什么啊!” 苏童苦涩一笑:“我回去筹钱啊,我总不能真的看着他蹲监狱吧?”她脸上的笑容比哭都难看,“我就是他们眼里的一块肥肉,他们时时刻刻都想着在我身上榨油。如果吃人不犯法的话,他们一定会把我的肉连着骨头一起吃掉。我本来以为这次能和你好好竞争女主角呢,没想到还是错过了。” “以后,以后还有机会的。”尤秒安慰她,“你想开点,咱们学校每年都会有话剧演出,明年你一定能抓住机会……” 楼梯口的灯在那一瞬间熄灭,苏童的眼睛亮亮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尤秒恍然觉得苏童像一只躲在夜色里的猫。 苏童说:“只有你们这样的人才有明天。” 她突然问了尤秒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你觉得荷花怎么样?” “我觉得荷花很无情,”尤秒如实回答,“别人都说荷花出淤泥而不染,可是它之所以能够生存,全仰仗淤泥对它的供养。一个奉献,一个索取,永无止境。”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苏童终于说:“我觉得荷花很可怜。它泡在泥里,即使再想脱离,也只有一个夏天的时间允许它肆意。春天也罢,秋天也好,冬天滴水成冰,它就被冰封在水下。明明拼了命地想逃出那个藩篱,最终不过落得尘归尘土归土的下场。” 末了,她说:“现在的我,就活在那个夏天。” 尤秒叹息,那声叹息轻飘飘地消失在夜晚的楼道中。 这注定是一个无眠夜。 “我最近遇到一件很棘手的事。”尤秒在微博里对山海说。 此时是深夜,十一点过半,窗外的灯光已经熄灭,尤秒的宿舍楼靠近火车道,偶尔有铁皮车穿梭而过,灯光明晃晃的,只一瞬间,又消失不见。 “巧了,我也一样。”山海说。 江淮把自己丢在未辛湖边的秋千上,那么帅气的男孩子,如果是白天一定很引人注目。他缓缓地荡着,荡着,手机屏幕倏地亮起:“先把你的烦心事讲给我听吧?” 尤秒是这样的:在面对别人的苦闷时,她可以很快隐藏起自己的悲伤,再去安慰别人。 江淮嘴角上扬,很快又冷下来,他看着手机屏幕逐渐暗淡,终于慢慢地敲下几个字。 “这是一个秘密。” 他这样说。 第七章 曾经沧海难为水 一 这个故事,发生在江淮还不姓江的时候。 如果可以选择,江淮更希望做一个坏孩子。很多个夕阳西下的傍晚,他幻想着和其他孩子一样,骑上单车冲向太阳的方向。那样的话,风一定会把他的衣服吹得紧贴在身上,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滑过他的躯干,乃至身体的每一个器官。 那只手可以抚摸他,同样的,也会在抚摸中弄脏他的衣服。他害怕推开家门时母亲的训斥,或者醉酒的父亲吵着检查他的作业,更多的时候,矛盾焦点并不在他身上。他记得十岁以前,自己家里少有玻璃和陶瓷餐具,因为总是过不到两个月,母亲就会把这些东西全数摔得粉碎。 阳台上有一只搪瓷茶杯,上面有一块很大的、搪瓷脱落的斑驳痕迹。他有时盯着那块伤口发呆,仿佛一个美人脸上丑陋的疤痕。后来搪瓷杯里落了灰,夏天到了,雨水从窗缝飘进来,那杯子里就长了一朵花。 是一朵蒲公英,在贫瘠的土里艰难地生活着,江淮在里面又添了些土,时不时浇水。后来蒲公英开花了,小小的,黄色的一朵。 江淮在日记里写:“我的蒲公英开了,爸爸妈妈很久没有吵架,花一开,一切都好起来了。” 秋天来了,那朵花变成一个毛茸茸的球,江淮不舍得吹,就趴在阳台静静地看。忽然有一阵很急的风吹进来,原来是醉酒的父亲推开了家门。那阵穿堂风吹散了蒲公英圆圆的小脑袋,没来由地,江淮突然觉得很委屈,他坐在地上抽噎,却挨了父亲重重一脚:“哭什么哭,老子还没死呢哭什么丧!” 母亲从卧室冲出来,她红肿着眼睛,好像一只发疯的狮子,她说:“你打啊,你打死他吧,有种把我们娘俩一起弄死,你不是有这个能耐吗……” 江淮听着他们用恶毒的话相互讥讽,竟然莫名生出一种可笑:明明婚纱照还挂在墙上呢,那么好看的笑容,怎么现在就变了呢? 他想,这就是大人的爱情吗? 他厌恶婚姻。 杯子饭碗噼里啪啦摔在地上,等他们摔得没什么可摔了,父亲终于记起阳台还有一个搪瓷茶杯,后来那只杯子砸到母亲头上。土洒了一地,蒲公英埋在土下面,母亲怒极反笑,说:“离婚吧。” 然后母亲收拾了衣服,装满一个巨大的旅行袋,她拉着江淮去法院,她说:“记得,离你爸爸远点,以后不要成为他那样的人。” 江淮似懂非懂。 一个很黑的晚上,连星星也没有,母亲带着江淮打车去s市的舅舅家,她收拾了大包小裹那么多行李,又出奇地买了好多零食。她说:“到了舅舅家要听话,以后别人问你叫什么名字,你就说你叫江淮,是舅舅的儿子,乖啊。” 江淮听得懂她的意思,可是他没哭也没闹。他说:“妈,你去哪儿?” “去中国香港。” “那里离这里远吗?” “很远,要坐火车,然后坐船。” “那你还回来吗?” 母亲没说话,他哈了一口气,在车里结成白雾。 “等你二十岁时,妈妈会回来看你。”良久以后,母亲说。 江淮就听话地不去追问。 舅舅家只有一个女儿,比他小两岁,叫江唯尔,白白胖胖的,让人一看就喜欢。血缘的力量的确强大,去超市或者出门下馆子,总有不熟的人问江爸爸江妈妈:“一儿一女啊,真好,两个孩子长得真像,都是一样可爱。” 江淮比江唯尔听话,他清楚地知道这个家庭对自己来说是多么来之不易,他爱干净,懂礼貌,房间总是收拾得整整齐齐,而且功课又好,江唯尔的学习却很差,江爸爸去开家长会,回来时总要给江淮买礼物,给江唯尔的却只有一顿思想工作。连江妈妈都说:“要是江唯尔有江淮一半那么让人省心,我这个当妈的就享福了。” 就这么长到十八岁,母亲的形象已经在他心里化成一片模糊的影子,但是他清楚地记得她说过,等二十岁时,她会回来找他。 午夜的微风吹动湖水,灯光倒映出一片片琉璃似的涟漪。 江淮今年二十一岁,母亲的承诺却并没有履行。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盼什么,他想,母亲应该有新的生活了,可他还是希望她能回来,哪怕几天也行。他的童年缺了一个口子,那个口子来源于没有骑过的单车,来源于破碎的饭碗和水杯,来源于那个下午被风吹散的蒲公英,还有不知所终的父亲和母亲。 如果可以,江淮还是想做一个坏孩子,肆意的、坦荡的。他好像过早地抹杀了孩童的稚嫩,反而被套上一个名为乖巧和优秀的壳子。就像契诃夫笔下的别里科夫,他江淮,也成为一个活在套子里的人了。 手机响了。 “山海,你相信这世界上有永恒不变的爱情吗?” 江淮迟疑了,仅仅是片刻,他斩钉截铁地回答:“没有。” 这次,尤秒没有问为什么,她也没有争论。爱情太过奢侈,本身就是稀有品,她毫不怀疑,这个屏幕对面的山海,甚至自己喜欢的江淮,他们从未拥有过真正的爱情。 所以她懒得再解释。 “我喜欢一个人,他叫江淮。” 尤秒打下这行字,思量许久,最终还是摁下删除键,一字一字地删掉了。 我喜欢你,这就是我的秘密吧。 第二日,苏童请了半个月的长假回家,《阮玲玉》的女主角理所应当地成为尤秒的囊中之物。随着女主角的敲定,男主角也很快确定,由江淮扮演男一号唐文山,靳风则成为男二号张四达的扮演者。 尤秒花了一夜时间研究剧本,这故事要说复杂倒也不复杂,不过是一个拼命改变自己身份的女子,遇上了一个由爱生恨的男人,错付了一个不愿相信自己的懦夫,最后落得服毒自尽、香消玉殒的故事。 “人言可畏。” 阮玲玉这样说。 尤秒默默叨咕了几遍,却始终不解其中深意。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剧本改编自真实故事,她实在很难理解一个人如何被流言和舆论逼迫至死。这么一想,她就更难以消化台词中隐藏的情感。 思量再三,尤秒打开了江淮的微信对话框。 “学长,有时间吗?” “嗯,什么事?”江淮的回复简短且直接。 “我还是不太懂这个剧本,”她问,“流言能杀死人吗?” 对话框上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可是很快又消失了,尤秒等了许久,江淮都没有回答她。 “你真的认为,杀死阮玲玉的是流言蜚语吗?”快熄灯时,江淮终于这样回复她。 这下轮到尤秒说不出话了。 “明天排练就好了,别想太多,今晚熟悉熟悉台词,早点睡吧。”良久以后,江淮如是说。 二 受江淮一句话的影响,尤秒本以为排练了就可以万事大吉,没想到真正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大幕拉开,舞台的灯光逐渐亮起,身穿白色婚纱的阮玲玉与西装革履的唐文山耳鬓厮磨。她抬起头,看着身边这个男人英俊的侧脸,悄声问:“文山,你爱我吗?” “我的每一声心跳,都在诉说我对你的爱。”唐文山温柔地携过她的手,紧贴在自己胸口的位置。 阮玲玉忽地躲开,她站起身,眉眼间净是小女人的俏皮:“那,文山,我要让你为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也许是我俗气,可我一定要这么做。”她伸手抚摸唐文山的脸,“文山,我想与你拜一拜菩萨……” “卡!” 一个尖锐的女声叫停了排练。 “感情一点都不到位,尤其是尤秒,你在演人偶剧吗?”冯薇背靠着后台的亚克力装饰板,双手环胸,语气冷漠,“老江你也是,什么情况,状态完全不对。” 她嘴角一抽:“你们是恋人,热恋啊朋友,现在你们要结婚了,难道连一点激动都没有吗?我看你俩演得不像新婚,像二婚。” 一直在旁边候场的靳风凑上前来,故意笑得谄媚:“学姐,尤秒她是没什么经验,要不您先来一遍演示一下?” 冯薇一个外联部的人,对话剧表演的专业知识不甚了解,当然知道靳风是故意难为她,便冷着脸不再说话。 “不用冯薇演示,我来吧。” 乔棠不知何时出现在排练场,她换了一身暗红色的长裙,踩着带细钻的精致高跟鞋。灯光之下,她仿佛一只精灵似的,三两步走上舞台,来到尤秒身边,小声道:“注意看我怎么演。” 尤秒点头,跟着靳风退到候场区。 “我要你和我跪下,同我拜一拜菩萨。”乔棠的眼神一瞬间温柔下来,而那张脸依旧是风尘的,唯独眸子格外清澈,她牵着江淮的手一点点跪下。 “小声点,”她说,动作旋即轻柔了几分,“不要吓走了爱神。” 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极其轻、极其缓,却每个字都能让人听得清楚,仿佛在回忆一个甜美的梦似的,她说:“那年在普陀山,我遇见菩萨,遇见爱山,也遇见你……” 靳风见尤秒看得入神,开玩笑地偷偷用胳膊肘碰她:“喂,看出来了吧,什么才是真正的演技。” 靳风的语气中满是赞赏:“这个姐姐可不是一般人,她呀,厉害着呢。尤秒,你要是公演时能达到这个状态,咱们的演出就成功了一半了。” 尤秒“嗯”了一声,只是声如蚊蚋,听不出感情。 “差不多就这样吧。”乔棠示意尤秒上台,“你过来,有几个地方我要专门和你说一下。” 江淮接了个电话,急匆匆换了衣服就走。乔棠倒没说什么,只是带着尤秒来到远离工作人员的观众席上。 “感觉怎么样?”乔棠喝了口水,随后问她。 尤秒低头看脚尖,终于鼓足勇气,回答道:“学姐,我演不出阮玲玉的状态,要不还是换一个人吧?” 乔棠突然笑了,但是那笑绝不是带着讽刺的笑,她说:“你可是我们的女主角,话剧女主角临阵脱逃,这有点说不过去吧?” 她看尤秒欲言又止,紧接着问:“还是说,你不喜欢演话剧?” 尤秒赶紧摇头:“不不不,我很喜欢,可是……” “那就没有可是。”乔棠会心一笑,“喜欢的事,立刻去做;对于喜欢的人,立刻就去追。”她的语气不像是质疑,反而更多了一种关切,“你喜欢江淮?” 尤秒愣了一下,下一秒,脸颊上就飞起两抹诡异的绯红。 乔棠仍旧笑着,语气难得温柔:“江淮这棵铁树呀,看来也要开花了。他可是不少女生心里的白月光呢。”她粲然一笑,“当然,也包括我。” “啊?”尤秒颇为震惊。 “可惜我这阵春风吹不动他这棵铁树。”乔棠有些羡慕地看着尤秒,“你放心,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江淮接了一通电话。 江妈妈难得激动:“江淮,你快带着唯尔回家,现在就回来。” “怎么了?”江淮手忙脚乱地换演出服,慌乱间手指不小心触碰到免提键,江妈妈的声音就迫不及待地从听筒飞出来:“你妈妈回来了,一会儿咱们全家人出去吃饭,你快点准备一下!” 一路上,江淮都在盯着车窗外的霓虹灯发呆,即使出租车上的江唯尔一直在喋喋不休,他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毒舌地怼回去。 她回来了。 他对“妈妈”这个词并不陌生。他觉得很可笑,自己明明是一个镇定的人,却在此刻疯狂地紧张起来,无法控制。 她回来干什么呢,带自己离开?不,不会,还是说只是为了看看自己?她应该已经有了新的家庭了吧,会不会有一个更乖巧听话的儿子呢?江淮不知道。 三 “哥!哥!”江唯尔叫他。 “啊?”江淮的思绪被一瞬间拉回现实,“怎么,到了吗?” “我和你说话你都听不见。”江唯尔嗔怪地说,“哥,姑姑这次回来,不会是要把你一起接过去吧?” 江淮没说话,既不肯定也没否认。 江唯尔突然从侧面抱住他,一股栀子花的香味从她身上飘出来。这香气让江淮不自觉地想起那个少女,在未辛湖边,在医院里,在送她回宿舍的路上…… “哥,你能不能别走啊?”江唯尔声音细细弱弱的,一点不似往日那般乖张。她的语气更像是恳求,可怜兮兮的,“要是你走了,我自己一个人多没意思,再也没有人照顾我,给我打抱不平了。” “现在知道舍不得我了?”江淮故意逗她。 “当然舍不得,”江唯尔气鼓鼓地看他,接着说,“虽然你脾气讨厌人又毒舌,但是……但是只有你有资格把我亲手交给我的如意郎君。” 江淮有意躲避她的目光,并不想让自己表现得太优柔寡断。 “我已经习惯什么都靠着你了。”江唯尔趴在他肩上,小声说,“从我八岁那年开始,你第一次出现,我就认定你这个哥哥了。 “我也很喜欢和别人炫耀,我有一个哥哥,他成绩好人也好,什么都好。” 江唯尔突然笑了:“好像如果这么说的话,别人就会相信我这种坏孩子也有好的潜质。” “乖,”江淮安慰她,“你放心,我不走。” “真的?”江唯尔眼前一亮。 江淮点头,嘴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我怎么舍得丢下这么可爱的妹妹呢,对吧?” “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江唯尔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对了,”江淮突然问了一句题外话,“你今天用的什么香水,还挺好闻的。” “啊,这是尤秒的香水,我偷偷拿的。”江唯尔露出小狐狸一样狡黠的表情,“不许和她提啊,她可宝贝这瓶香水了。” 在稍纵即逝的诧异后,江淮微微一笑,默不作声。 其实在这之前,江淮曾无数次幻想过再见到母亲的情景,但是当这一天真正到来时,他还是怯懦了。反而是江唯尔,乐得像过年一样,喜气洋洋地挽着江淮的胳膊穿过车流纵横的马路,来到聚餐的酒店。 “哥,你这一路怎么这么安静啊?”江唯尔问他,“是不是要见到姑姑,紧张了?” “少说废话。”江淮白她一眼,却难掩嘴角的笑意。 “嘁,不让说拉倒。”江唯尔早已习惯了江淮的冷漠对待。 包厢门打开的一瞬间,江淮并没有立刻看到母亲,他像往常一样和江妈妈寒暄,这才注意到餐桌另一侧那个打扮得优雅知性的中年女子。 “这傻孩子,看什么呢?”江妈妈拍拍他的肩膀,“快去和你妈说说话。” 江淮本想脱口而出的“妈”字,硬生生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挡在嗓子眼,尴尬了半天才在母亲身边坐下。反而是母亲打破这样的尴尬,她夹了一只油焖大虾放在江淮碗里:“快吃吧,我记得你小时候特别喜欢吃大虾的。” “嗯,好。”江淮怔怔地看着碗里那只虾,洁白如玉的瓷碗,金黄泛红的虾肉,往事历历在目,疯狂地挑逗着他的视觉和记忆神经。 “妈。” 他终于说出那个字。 母亲愣了一下,再回过神时,已经开始慌张地拿纸巾擦眼泪。 “好不容易见一面,这怎么还哭上了呢。”江爸爸讪讪地笑,“快吃啊,一会儿菜都凉了,快吃快吃。” “吃什么吃啊,先让孩子和采萍叙叙旧。”江妈妈伸手打了一下江爸爸,只是动作轻柔,更多的是嗔怪。 江采萍,是江淮妈妈的名字。 最后还是江唯尔打破了这种古怪的氛围,她问:“姑姑,你这么多年过得怎么样啊,我哥一直都很记挂你呢。” “我啊,”江采萍难得笑了笑,“我在那边一切都好,也结了婚。” 顿了顿,她对江淮说:“对了,你弟弟今年也要上高中了。” 江淮正在夹菜的筷子停顿在半空中,那一点慌乱很快便被他隐藏在心中,反倒是江唯尔,听到这句话后不住地打量江淮的脸色。 “吃饭吧。”江淮注意到江唯尔的目光,沉声对她道。 江唯尔就“哦”了一声,旋即乖乖低头吃饭,再不多说一句话。 “其实我这次回来,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办。”江采萍把目光投在江淮身上,语气恳切,“江淮,你可一定要帮帮妈妈,帮帮你弟弟啊。” 江唯尔眉头一蹙,余光偷偷看向江淮,她注意到江淮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江爸爸赶紧疑惑地追问:“采萍,你回来这一路也没和我们提啊,出了什么事了?” “其实是我小儿子,”江采萍说着,眼泪噼里啪啦地落在餐桌上,“他得了重病,需要骨髓移植,不然就活不过十八岁了。” 一阵无言。 江淮虽然动作很轻,但是态度决绝地把筷子放在桌上,说出的话更像是质问:“所以,你这次回来,是为了让我给你儿子做骨髓移植对吧?” 他一向讨厌拐弯抹角,索性直截了当地问:“如果你儿子没生病,你会回来吗?” 江采萍良久无言,随后解释:“儿子,妈妈回来真的很不容易……” “在同一个国家里,再远能远到哪里去?而且,现在交通多便利,你可以坐高铁,坐飞机,你用什么办法不能回来?”江淮怒极反笑,“好,我姑且当你回来一次很不容易,所以你为了你的小儿子,即使很不容易也要回来,对吧?” 他猛地站起身:“那你为什么不能为你大儿子回来一次呢?”虽然他是笑着的,但是笑得比哭都难看,“还是说,你只是把我当作一个婚姻失败的附属品,有用了就拿回来,没用了就丢弃掉?” 餐桌上的江家人面面相觑,江唯尔匆忙站起来要拉江淮坐下,却被江淮一把挣脱,随即头也不回地离开包厢。 “哥!”江唯尔要追出去,却被江妈妈拉住:“唯尔,你让江淮自己冷静冷静。” 她看着江采萍,重重地叹了口气:“采萍妹子,你今天说的话实在是太欠考虑了。” 她说:“江淮这个孩子,比看起来还敏感。” 四 接下来的几天,江淮都没有去排练。 某日上午,乔棠急匆匆找到尤秒,开门见山地问:“你知不知道江淮去哪儿了?” 尤秒听到“江淮”两个字,神色一变:“江淮学长,他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前两天还能联系到他,这几天干脆失联了。”乔棠心急如焚,“我猜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我和他认识三年了,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我去找他吧。”闻言,尤秒目光如炬,信誓旦旦道,“我去找他,把他带回来。” 乔棠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她拍拍尤秒的肩,“现在除了你,我想不到谁能劝他。我想,要是你去安慰的话,也许他会听一些。” 江淮很少喝酒,也许是记忆里父亲酗酒的丑态过于深刻,以至于他对酒时刻保持着和对毒品一样的戒备。而现在他却背离了自己坚守了二十余年的原则,第一次喝得烂醉,喝得神志不清。 事已至此,他只觉得可笑。 他曾经天真地认为,母亲回来是为了他,是为了补偿亏欠他十多年的母爱。相比她的绝情,自己殷切的期盼显得那么可怜,他好像一个在舞台上欢呼跳跃的小丑,完全看不出台下观众眼中的鄙夷。 不仅可笑,而且可悲。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喝醉的幻觉,隐隐约约,他好像嗅到空气中一丝不易察觉的栀子花香气,而且那味道越发浓烈,终于,那个女孩也出现在他面前。 尤秒向吧台点了一杯醒酒茶,默默放在江淮手边,然后在他身边坐下。 “你怎么来了?” 意识到不是幻觉,江淮仓皇地直起身子,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 “没关系,你喝你的,一会儿别忘了喝醒酒茶就好。”尤秒道。 尤秒本来有千言万语想追问,可是看到江淮的那一刻,她突然觉得没必要。其实本来就是这样,江淮想说自然会说,如果是不愿意对别人提起的故事,自己就算不断追问又有什么用? 况且,只要默默喜欢他就好了,何必给他添麻烦呢,她想。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江淮终于开口,声音略有一点嘶哑:“你今天怎么这样安静?” “我嘴笨,又不会说话。”尤秒好脾气地笑了笑,“本来你心情就很差,我怕我说错话,惹得你更不开心。” 江淮注视着她的眸子,那双眼睛温润如水,恍然让他有片刻的失神。 “你觉得我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他忽然问。 几乎没有迟疑的,尤秒回答:“你是一个很好、很优秀的人。” “啊。”江淮道,“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优秀、那么好呢?” 尤秒眨巴眨巴眼睛:“你错了。” “嗯?”他问。 “是因为我喜欢江淮这个人,所以我才会看到他的好。”顿了顿,尤秒又接着说,“而不是因为这些好,我才喜欢江淮。” “你喜欢我?”他问。 尤秒惊觉失言,赶紧掩饰道:“我说的喜欢,是指朋友的那种欣赏。” 江淮眼底有稍纵即逝的失落,他说:“原来是这样。” 紧接着,他问她:“你小时候有没有想过,做一个坏孩子?” “那要看你对坏孩子的定位是什么了。”尤秒撑着下巴看他,眼神干净清澈,“不过有时我想,做个坏孩子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活得很自由。” 江淮想,果然从始至终,他一直是一个不自由的人。 他给她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讲那辆向着夕阳飞奔的单车,讲搪瓷茶缸里的蒲公英,讲那些没有星星的夜晚…… 最后的最后,江淮说:“我有很多遗憾,但是很可惜,我已经没时间再弥补了。” “怎么会没时间呢,”出乎江淮意料的是,他听尤秒大声说,“你要是这么想,以后的遗憾只会越来越多!” 她握住江淮的手,目光炯炯:“你想做什么,或者,你有什么事情,是小时候想做没有做的,我可以陪你去做,骑单车、养花或者去游乐园,都可以。” 江淮长久地注视着她,这眼神让她怀疑自己刚才是否失态,正在此时,她分明听见江淮坚定地说了一个字。 他说:“好。” 然后江淮披上外套,说:“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尤秒有些懊恼地指了指腕上的手表:“十一点了,宿管早就封寝了,我回不去。” 她突然说了一句:“你不是说要做坏孩子吗?” 没等江淮接话,她粲然一笑:“这样吧,今晚不回去了,我们去网吧包夜好不好?” “你一个小孩子包什么夜,真是胡闹。” 尤秒扬了扬手里的身份证,调皮道:“笑话谁呢,我可是成年人。” 不由分说,她牵起他的手,连拉带拽地离开酒吧。 走出酒吧大门的时候,江淮下意识地看了看天空,他只记得那天的月亮很圆,星星很亮,像眼睛。 其实我并不优秀,只是因为你的出现,我才能逐渐变得圆满。 他想。 五 一转眼便到周末,游乐园的人比平时更多,当然,除了陪孩子来玩的家长,更多的是成双结对的小情侣。售票处的阿姨看见尤秒和江淮,只以为他们也是那些情侣中的一对,便半真半假地夸赞道:“哎呀,我在这卖了这么多年的票,第一次见到这么登对的情侣。” 尤秒接过门票,刚要张口解释,却被江淮一句话堵回肚子里:“我买了这么多年的票,您也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售票员阿姨。” “小伙子嘴可真甜。”阿姨被夸得喜笑颜开,随即从身后拿出两只气球递给江淮,“这是阿姨送你们的,祝你们俩爱情甜蜜。” 江淮熟稔地揽过尤秒的肩膀,乖巧道:“谢谢阿姨。” “学长,你怎么不解释一下呢?”走出好远之后,尤秒终于问。 “将错就错,也没什么不好的。”江淮若有所思,“尤秒,我和你玩个游戏吧?” “什么游戏?” 江淮低头看她,语气故作轻松,道:“咱们做一天的情侣,怎么样?” 看她半天没回应,江淮赶紧尴尬地笑了笑,改口道:“我也就是开个玩笑,你要是不愿意就……” “我愿意。” 恰好微风吹过,空气若有蜜糖。 她说:“我愿意做你女朋友。一天而已,没什么的。” 其实还有半句她没有说,她想说:做你女朋友,一天也好,一辈子也好,我都没意见。 江淮有些受宠若惊,回过神时,脸上便染了笑容:“那我要问问女朋友,今天约会你想玩什么?” “我其实有准备的。”尤秒滑开手机备忘录,喃喃自语,“我昨晚专门在网上查的攻略,就是怕今天不知道和学长玩什么。你看,首先是海盗船,然后是过山车和旋转木马,下午咱们去租单车,然后……” 江淮的目光从手机屏幕游离到尤秒身上,她低头认真地翻阅着自己做的攻略,脸颊红红的,乌黑的长发带一点自然卷,衬得她皮肤极白。 “学长,学长?”尤秒看他走神,连叫了几声。 江淮哈哈笑着说:“等等,哪有叫男朋友学长的?” “那我……应该叫什么?”尤秒羞得脸颊绯红。 “‘江淮’这两个字可不是摆设。”江淮伸手蹭了蹭她的鼻尖,“傻丫头,当然是叫我的名字。” “江淮。” “嗯。” 不必把情绪隐藏在一声略带尊敬的“学长”中,记忆里,这应该是尤秒第一次这样叫他,温柔地、含情脉脉地叫他的名字。 “坐海盗船之前,先去买两支冰激凌吧。”江淮指着尤秒身后的饮品店,“如果我没看错,上面写着第二支半价。” 尤秒点头,笑得像朵太阳花。她看着他从容地牵起她的手走过熙熙攘攘的游客,忽地想起什么似的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片,是他们牵手的照片,阳光那么好,连手腕都是几近反光的白。 尤秒把这张照片发给山海,她说:“你看,我的第二支半价出现了。” 江淮的手机,就在这时响了。 “谁啊?” “不知道,可能是微博推送的通知吧。”江淮忙着去柜台拿冰激凌,便随意地把手机塞到尤秒手里,“看一下是什么通知,没什么用的话就滑掉吧。” 尤秒打开锁屏,正看到自己刚才发来的照片。聊天栏上,“我见青山两相欢”这几个字扎眼得很。 原来江淮就是山海。 尤秒心中升起一种难以言表的情绪,一方面是惊喜,惊喜于那个活在网络中的知音竟然就是眼前人,原来缘分早已经在冥冥之中注定;另一方面是落寞,她揣测着,也许江淮不知道一直以来屏幕对面的人是自己吧? 江淮看她拿着手机发呆,便问道:“怎么了,是什么重要的消息吗?” “不是不是。”趁着江淮不注意,尤秒手疾眼快地删除了刚才的消息,“是头条热点的推送,没什么用。” 就让这层神秘感保护着我们吧,至少现在不应该让你知道,她想,这应该算不上欺骗吧? 等真正合适的时候,比如,我可以成为你一辈子的女朋友的时候,那时候再告诉你,是不是会比现在更容易让你开心? “走吧,去坐海盗船。”她主动拿过冰激凌,然后兴冲冲地跑到前面带路。 那是江淮生命里最难忘的一天,少女的长发、酒红色的长裙、干净简单的板鞋,以及温暖的风、云朵、太阳,构成他这辈子最难忘的一抹色彩。 单车朝着落日飞奔的时候,江淮想,若这一刻就是永恒,那该有多好。 “最后一项是坐摩天轮。”尤秒伸了个懒腰,随后在手机备忘录上又钩下去一条,她兴致勃勃地拿给江淮看,“你看,哪有什么来不及做的事,这不是都做完了吗?” 她说:“太阳下山了,等这个城市的灯光都亮起来,咱们就去坐摩天轮。” 说这话时,她侧过头看江淮。夕阳为他们拉出两条长长的影子,有多长呢?好像没有尽头似的,一直延伸到宇宙的尽头。 “我很庆幸遇见你。”江淮说。 虽然他的目光注视着夕阳,但是尤秒清楚,这句话是说给她听的。 这个城市的灯,亮了。 “去坐摩天轮吧,”她牵起他的手,眼睛笑得弯弯的,“我的男朋友。” 他们在百米之上俯视脚下的土地,城市的钢筋水泥、绿树、野湖,更耀眼的是灯光,一点一点,仿佛萤火虫一般。 江淮的手机响了。 他拿出手机,注视着一个归属地是中国香港的电话号码发呆。尤秒看出他眼中的纠结,她说:“无论你做什么选择,我都支持你。” 他接通,放在耳边,两个动作一气呵成。 尤秒没听清电话那边说了什么,只听到江淮说: “嗯。” “好的,我下周和你一起去。” “我知道,没关系的。” 最后,他说:“嗯,再见,晚安。” …… 江淮解释道:“下周,我要去香港救我弟弟。” 尤秒笑着说:“这很好啊,我支持你。” “现在是秋天吧?”江淮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一句。 尤秒点头:“是啊,秋天了。” 她问:“等冬天来了,这个城市会下雪吗?” “你喜欢雪?”江淮没有直接回答她。 “还好,只是感觉既然叫冬天,还是下一场雪比较应景。” 江淮轻笑:“s市的冬天不一定下雪,但是期待一下也是好的。” 一阵无言。 尤秒说:“今天就要结束了,游戏也要结束了。过了今天,我又要叫你江淮学长了吧?” 有那么一瞬间,江淮想说“不如,你一直做我女朋友吧,就像今天这样”,可是他有什么资格说出这话呢,他这样的人,灵魂里充斥着矛盾的自卑和自大。事实上,连他自己都无法主宰自己,又怎么给尤秒带来快乐,甚至主导着这个少女的一段乃至今后的人生呢? 他怯懦了。 “是啊,游戏结束了。”江淮附和着尤秒的话。 不如和自己赌一场吧? “如果今年冬天下雪,”江淮看着她,“我是说,初雪的时候,我要把一件很重要的东西送给你。” 我们一起等待这场初雪吧,这是逃避怯懦唯一的理由。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那么,晚安,活在这个城市里的每一个人。 第八章 白马枯叶总相依 一 江淮请假的那天,正巧苏童从老家赶回学校,据说两人在校门口还有一面之缘,在得知苏童是尤秒的舍友后,江淮甚至主动提出帮苏童把行李箱拿回十八舍。 当然,这些统统来源于苏童自己的叙述,不过相比这些,尤秒更关心苏童弟弟的事最终如何解决的。 “我去找那个煤老板了。”苏童回答得漫不经心,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没办法,不找他找谁?这个节骨眼上哪有人愿意帮我?” 苏童脱下外套,就在这一瞬间,尤秒注意到苏童锁骨上有一块淡红色,明显的痕迹,便不假思索地问:“你锁骨那儿怎么回事,被蚊子咬了?” “啊,这个,”苏童的脸色陡然变作灰白,半晌才讷讷地接了一句,“是,应该是吧,我家那边蚊子多,我也没怎么注意。” 尤秒看她不愿多提,刚好靳风的电话打过来,便知趣地拿着手机出去接电话。 靳风的情绪十分激动,大声道:“尤秒,你快点收拾一下,外滩有一个饭局,我等你一起去。” “去外滩?什么情况?你做东请客?”尤秒有些犹豫。 “你来了我再和你解释,”靳风说,“一会儿给你发定位,你快点来,越快越好。” 尤秒扶额,不知道这小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等她终于收拾得体面,手表的指针已经指向七点,来不及赶地铁,她直接打车赶到靳风所说的酒店,果然,刚一下车就看到西装革履的靳风和打扮精致的江唯尔。 “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尤秒故意调笑他俩,“怎么一个个打扮得这么正式,参加婚礼啊?” “还说呢,”靳风上下打量尤秒,“尤秒,你这穿得也太素净了吧?” “这裙子多好看啊。”尤秒原地转了个圈,“再说,又不是什么大场面,非得穿得那么正式干吗?” “不是什么大场面?”江唯尔惊呼,“靳风,你是不是没告诉她这是什么饭局?” 靳风抓狂:“姐姐,这可是汪志文导演选角的一顿饭啊,我好不容易才争取的机会,你穿得这么朴素,相当于是自动弃权好吧?” 尤秒是听过汪志文的大名的,这位大导演以拍文艺片起家,导出来的片子没有一部不票房大卖的,而且又是捧谁谁火,听说已经带起了一票小花。早听说他要拍新电影,没想到这么快。 “要不我带你去换身衣服吧,”江唯尔拉着尤秒的手就要走,“这附近有步行街,我带你买一件小礼服。” “得了吧,等你们买完衣服,汪导演都吃完晚饭了。”靳风哭笑不得。 尤秒看江唯尔打扮得花枝招展,一眼就猜出她的心思,再说,她并不想与江唯尔竞争,便故作洒脱大手一挥:“没关系,好看的小姐姐那么多,选上是缘分,选不上也正常,对我来说吃饭要紧。” 江唯尔接过话茬,两眼冒光道:“但是靳风我还是得夸你,能联系上汪志文导演,你这资源也太优秀了吧?” 靳风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还好吧,是汪导演主动让我介绍两个有灵性的姑娘,我一想肥水不流外人田,肯定是先找你们俩。” 随着“叮”的一声铃响,电梯门开了,汪导演正站在电梯门口:“靳风老弟,我刚要下楼去接你,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 “哪有,是我们几个让您久等了。”靳风顺势站到一边,伸手介绍身边的江唯尔和尤秒,“这两个是我的同学。她叫江唯尔,这位是尤秒,我觉得她们都符合您说的条件。” 对于靳风的眼光,汪志文看起来颇为满意。 一行人上楼入座,江唯尔看来十分重视这场饭局,虽然肚子叫得锣鼓喧天,却依旧在众人眼中全程保持淑女风度,倒是尤秒无心恋战,全心全意扑到面前的美食上。 “尤秒,你少吃点,一会儿我单独请你吃一顿还不行吗?”席间,靳风小声提醒。 尤秒冲着江唯尔和汪志文的方向努努嘴,靳风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只见汪志文和江唯尔谈笑风生,十分聊得来的样子。尤秒接着道:“你没看出来吗?在这场饭局里,咱们家唯尔才是主角,总不能让我这个配角饿着肚子回去吧。” “你开心就好。”靳风心下了然,夹了一只螃蟹腿放进尤秒面前的盘子里,“吃吧吃吧,吃不饱一会儿咱们还可以加一顿夜宵。” “有靳老板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尤秒眨眨眼,狡黠地笑,然后继续埋头专心致志地吃饭。 尤秒想得很清楚,在这场饭局里,她是江唯尔的竞争者,她不想和江唯尔争,包括这次机会。 江唯尔帮了她太多,那么好的女孩子,理所应当获得这世上更多的美好。 果然如尤秒所料想的,汪志文对江唯尔十分满意,当场就定下来,由江唯尔做新戏的女二号。他毫不掩饰地夸赞说:“我从未见过像江小姐一样有灵性的姑娘,由你来出演‘夜芙蓉’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夜芙蓉,便是汪志文导演的新戏《上海十夜》中女二号的名字。 从天而降这么一个好机会,江唯尔自然乐得喜上眉梢,忙不迭向汪导演道谢。 觥筹交错间,饭局终于到了散场的时候,众人三三两两离去,江唯尔推说太累了,想回家住一晚上。尤秒看得出她的喜悦,索性放她先回去好好消化这个好消息。留下靳风和尤秒两个人站在路灯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吃饱了没?”靳风问她。 尤秒点头:“饱了饱了,我一个人就吃了六只蟹腿,十个桂花小团子,还有……” “停停停,”靳风憋住笑,接着说,“吃饱了就行,反正现在时候还早,我带你去逛逛步行街,怎么样?” “靳老板既然开口了,我肯定全程作陪。”尤秒跑在前面,“走吧,正好,我也想看看有什么好看的衣服。” 她和他在一起,总是特别开心。 然后尤秒再次看到了那件三千八百八十八元的衣服。 说来也奇怪,夏天已经过去了,它还放在橱窗最显眼的位置,而它的吸引力并没有因为换了季节而减少半分,反而更让人觉得喜欢。 “小姐真是有眼光,这是咱们店里卖得最好的款式,虽然换季了,但还是一直放在橱窗里做展示。”导购员看出尤秒眼中的喜欢,赶紧上前介绍,“小姐要是喜欢的话可要抓紧了,这套衣服我们店里只剩不到十件了,您要是诚心实意地买,我们的价格可以更便宜些。” “能便宜多少?”尤秒两眼放光,有些动心。 “这件衣服原价三千八百八十八元,如果你现在买的话,三千两百元就可以拿走。”导购答。 “算了吧。”尤秒原本放在衣服上的手如同受了烙刑一样弹开,“我好像不是很喜欢,再看看别的款式吧。” 靳风默默地看着,却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做。 “走吧,”他说,“或许前面有更好看的呢,对吧?” 尤秒点了点头。 明明是夏天喜欢的衣服,就算秋天来了,买不起的还是买不起。她想,这衣服就像爱情一样,现在不属于你,以后也不属于你。无论你怎么哭,怎么闹,怎么撒泼,它就是那么公平,明码标价,过期不候。 江淮会是那件衣服吗,会是那件只属于夏天的,却一直没有穿上的衣服吗? 二 深夜的机场灯火通明,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孩提着行李箱,厚重的口罩挡不住他脸上的憔悴。 他的护照和登机牌上清楚地印着黑色的宋体小字,姓名:江淮。 现在是十二点二十五分,这个城市仍在狂欢,在这里,人们疯狂得好像不需要睡眠。 江淮选了最早的一班飞机,仅仅做完骨髓移植的一个星期后,他就迫不及待地赶回s市。或许对他来说,这不是回归,反而更像是一种逃离。 如果可能的话,他应该再不会去香港地区了吧。 手术是在前一天下午三点开始的,直到第二天凌晨才结束,平板车被推出手术室的那一刻,当母亲最先扑到弟弟床前的时候,江淮就彻底死心了。 他还是不能原谅他的母亲,不过至少,他可以做到不憎恨。 江淮相信,母亲是爱他的,可是如果一定要在自己和弟弟之间选择一个,那个选择必然是弟弟。 那个陌生的弟弟,有和他一样的眼睛,血缘的关系真的很强大,从看到弟弟的第一眼,他就决定,要救弟弟。 被母亲十余年的忽视,这是江淮心头一块无法补偿的暗疮。他想,就算现在母亲真的竭尽所能地对他好,以他这么奇怪又薄凉的性子,他是否真的能消受得起呢? 答案是否定的。 那就让该过去的都过去吧,人应该朝前看,不是吗? 前面是冬天,前面是初雪,前面是相爱,前面是尤秒。 尤秒。 江淮看免税店里人来人往,突然记起尤秒说过“中国香港是购物天堂”,这才想到自己来了一周的时间,竟然没有给她准备些什么小礼物。 哦,对,还有江唯尔的礼物,听说这小丫头签了汪志文的电影,自己这次的确该好好奖励她。 江淮随着人潮走进免税店,迎面看到柜台里一枚无比精巧的戒指,上面有碎钻装饰的雪花,在灯光下折射着无与伦比的光彩。 他说过,要在初雪来临时给她一个惊喜。 “就它吧。”江淮指着柜台中的戒指,“帮我包起来。” “这是给女朋友的吧?”柜姐笑着,“这款铂金戒指销得很俏,好多帅哥拿着它去告白呢。” 江淮没肯定也没否定。 柜姐很喜欢这种不废话直接买的顾客,自然喜笑颜开地帮忙包盒。江淮想起还没有给江唯尔准备礼物,便接着问:“你们卖得最火的首饰是哪个?一起包好吧,要分开包装。” 闻言,柜姐赶紧介绍:“那一定是这款潘多拉手链了,现在女大学生之间很流行的,你女朋友一定喜欢。” 江淮尴尬地勾了勾嘴角:“这个是给我妹妹的。” “这么好看的手链,妹妹一定也喜欢啊。”柜姐笑着把礼品盒交到他手里,“戒指四千八百五十元,手链是两千七百元,帅哥是付现金还是刷信用卡呢?” 如果今年冬天下雪,我就带着这枚戒指,把自己交给你。 江唯尔即将饰演夜芙蓉的消息很快就传遍大学城,因为江唯尔并非圈内当红小花,又没有经纪人和演艺公司,签约过程自然简单得很,江爸爸和江妈妈的意思是,不在意片酬的多少,只希望女儿有一个历练的机会。 开机日期确定后,江唯尔向系里请了假,最后索性搬出宿舍,在横店的片场长住下来。 没了叽叽喳喳的江唯尔,尤秒的生活一下索然无味,靳风看出尤秒的失落,便抽出更多的时间陪她上课或是排练话剧。不熟悉的人看到他们,只以为是一对普通的大学情侣,更多的女生是羡慕尤秒,找了一个这么帅气优秀的男朋友。 “最近话剧协会很久都没有集体排练了。”尤秒低头用筷子戳餐盘里的丸子,“靳风,离演出还有多久啊?” “演出在期末考试的前半个月,大约还有三周半的时间吧。”靳风把戳烂的丸子从尤秒的魔爪中拯救出来,就着饭一口吞下去,“我说尤秒,浪费食物天打雷劈,你不吃的话给我也行啊。” 尤秒这才想起期末考试的存在:“对啊,我都忘了考试这茬了!”她撑着下巴长叹一口气,“理论课一节都没复习,坏了,今年稳挂。” “怕什么,我也没复习呢,这不还有将近两个月嘛。”靳风不急不缓,“咱们先把《阮玲玉》这出戏演好,复习的时候再说复习的事,你有什么可慌的,这不还有我给你垫底吗。” “江淮学长又不在,《阮玲玉》根本就没法排练。”尤秒又说。 靳风把手机推到她面前:“今天群里有通知啊,江淮学长昨天就回来了,乔棠姐让咱们今晚照常排练。” “他回来了?”尤秒语气中藏不住地欣喜。 “江淮回来就回来呗,你这么开心干什么?”靳风明明看透尤秒的小心思,非要这么说一句打趣她。 尤秒支支吾吾:“我、我……排练,我高兴还不行?” “行行行,你说什么都行。”靳风撂下筷子,“我吃完了,下午还有一节近代史,快点吃,吃完咱们去三教上课。” 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最近天气有点冷了,明天还会大幅度降温,记得多穿衣服。” “是冬天快来了吧?”尤秒歪着头想,“靳风,你说今年冬天会下雪吗?” “应该会吧,你这么盼着下雪干什么?” “没什么啦。” “也不知道江唯尔过得怎么样,记得打电话提醒她多穿衣服,横店比s市冷多了。”靳风转移话题道。 三 “你终于回来了。” 再见面,江淮比一周前瘦了许多,尤秒几乎是跑到他面前和他打招呼,换来的是一个不咸不淡的:“嗯。” 尤秒对待江淮这种亲昵的态度,自然吸引了协会其他人的目光,有几个大一的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却被冯薇冷着脸轰散:“都聚在那儿干什么呢,等着开饭?” 看起来冯薇心情极差,等那群大一的学生一哄而散,她瞥了江淮一眼:“暧昧也得注意场合,你们俩注意影响。” 尤秒:“……” “先排练吧。”江淮说。 尤秒目送着江淮去换演出服,脚步决绝,那背影一如往日那般颀长挺拔,这样的江淮,完全不像是不久前在游乐场那个吵着和自己做一天男女朋友的江淮。 也只有一天。 就像逢场作戏一样。 那天的排练平平无奇,虽说没有什么失误,可是也没有什么可圈可点的地方。 排练结束后,靳风主动提出送尤秒回宿舍。临走的时候,江淮也没有对尤秒表现出过多的关注,甚至他的目光,都没有在她身上多一刻的停留。 s市仿佛一夜就步入深秋,女孩子不得不褪下美丽的夏装,换上厚重的秋衣,学校里缺少了一抹斑斓的颜色,取而代之的是清一色的灰白。偶尔有枯黄的树叶随风堆积在人行道的一角,有人在厮闹中摔倒在落叶上,叶子便发出轻轻的呻吟声。 “尤秒,你看这件衣服怎么样?”502宿舍里,苏童身着一件褐色的风衣在地上来了个旋,“配我里面这件灰色打底衫,是不是显得腿特别长?” 尤秒刚要夸那件风衣好看,下一秒便愣住了。这件衣服正是自己相中了许久,却因为囊中羞涩迟迟没有买下来的那件,三千八百八十八元。 “这衣服挺贵的吧?”尤秒答非所问,勾了勾嘴角,脸上是笑着的,心里却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嫉妒——这件衣服,或许更适合我一些。 “四千多呢,布料比步行街那件好,我在网上买的。”苏童冲她笑了笑。 说起苏童的家庭条件,尤秒是清楚的:“四千多,你哪儿来的那么多钱?” “哎呀,不一定买了就要付钱的。”苏童十分得意,“你不知道网上购物是有七天包退换的吗?只要我把吊牌保存好,等七天到了,我再找个理由退回去就好了。” 说着,苏童扬扬得意地在尤秒面前晃了晃吊牌,颇为自豪地放在书柜上。 “可是……”对于苏童这种占小便宜的行为,尤秒觉得自己的三观受到了冲击,“这样好像不太好吧?” 苏童不以为然,一边忙着把包装袋重新折好,一边为自己开脱道:“有什么好不好的,反正啊,我喜欢的东西,就算我不能永远获得,占有几天也是好的。” 苏童接着道:“听说江淮学长其实没有女朋友哎,好像和乔棠学姐也是一场乌龙。” “苏大小姐又想动什么小心思?”尤秒虽然嘴上打趣苏童,心里却酸溜溜的。相比苏童,她始终不算一个坦荡的人,即使面对自己喜欢的东西,也不敢用任何手段去争取。 风衣亦然,江淮亦然。 对江淮来说,这注定是一个无眠夜。 其实,今天刚一见到尤秒,江淮有好多话想说。比如灯火通明的机场、冰凉刺鼻的医院、难闻的消毒水味道,还有那枚当作惊喜的戒指。可就是这么奇怪,尤秒朝自己走来的时候,明明那些话都在嘴边了,可当冯薇和学生们把异样的眼神投向他们时,他还是怯懦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贸然接近她,会不会显得很唐突? 他要用什么身份和她沟通,学长、朋友抑或是暧昧的对象? 今晚就要降温了,她穿的衣服是不是太薄了?也许,他应该主动送她回宿舍? 背对着尤秒,他一遍遍在心里练习这句话,他要怎么说出口才能显得自然呢? “尤秒,需要我送你回去吗?” 或者,“尤秒,我能送你回去吗?” 没等他把“外面冷,快把我外套穿上”这句话说出口,靳风已经不由分说地把衣服披在尤秒身上,嬉皮笑脸道:“走吧,今天本大帅哥亲自送你回去。” 果然只能等初雪了,江淮想,那句话到底还是没能说出口。 他攥紧了那个戒指盒。 《青蛇》这本小说已经很久没有更新了,即使江淮再怎么刷新页面,显示的更新日期仍然停留在刚开学的日期。 青蛇化身成混迹夜场的舞女,人海茫茫,她再次见到西装革履的法海,隔了五百年的轮回,她想对他说大宋朝,想说寺庙和袈裟,想说许仙和姐姐。万千个日夜呼啸而过,而他的容貌一如昨日那般未曾变过。只是,最后话到嘴边,只剩了简短的四个字:“你好,先生。” 故事在这里戛然而止。 人生若只如初见,也许在尤秒看来,这就是《青蛇》最好的结局。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可以继续更新《青蛇》。”思量再三,山海给尤秒的微博发了私信。 尤秒看到这条消息,先是激动了刹那,她知道这个署名山海的网友正是江淮,然后认真地回复:“最近比较忙,等话剧演出和期末考试结束,我会更新的。” “那就好。”山海发来一个比心的表情。 眼看着手机屏幕慢慢地暗淡下去,尤秒问:“山海,你就没有别的想说吗?” “最近天冷了,注意多穿衣服。”很久很久以后,山海终于回复她,“夜深了,早点睡吧,晚安。” 尤秒有些失落。 熄灯后照常是一段短暂的夜谈时间,苏童侧着身子躺在床上,若有所思:“尤秒,你说我现在去追江淮学长,他能同意吗?” “应该……”尤秒想了想,最终还是把“不会”两个字咽回肚子里,“应该会吧,毕竟你那么漂亮呢。” “要是江淮学长也这么想就好了。”苏童幽幽叹了口气,可是很快又恢复斗志昂扬的样子,“不过我还是要试一下,万一这世界上有奇迹呢。” 她问:“你说是吧?” 尤秒没说话。 “睡着了?”苏童自言自语,“这丫头睡得真够快的。” 她怎么睡得着呢? 毕竟那也是她心心念念的江淮学长啊,她怎么舍得拱手相让,怎么舍得一遍遍为苏童加油鼓劲呢? 四 话剧演出终于进入最后的定妆阶段,尤秒每天要试不下数十种妆容,包括演出服装,最终定下一件暗红色的旗袍,绒布的面料,上面有烫金的花边,看起来低调奢华,反而更衬得“阮玲玉”无端生出一种别样的风情。 “我就说吧,果然江淮的眼光好。”乔棠啧啧两声,“那咱们定下来了,就这件吧。” 得知这衣服是江淮选的,尤秒脸上莫名飞起两团绯红。 “对了,外面那个是不是你同学?”乔棠指着玻璃门外。 尤秒清晰地看到,苏童正焦急地等在门口,听乔棠又道:“好像也是咱们话剧协会的,在外面等你半天了,我说你在试衣服,就没让她进来。” “是我舍友,应该有什么急事。”尤秒抱歉地说,“乔棠姐,我先出去看一下,你等我一会儿。” “好。”乔棠点头。 尤秒刚一推开门,苏童就扑到她面前,大声问道:“尤秒,你看没看见我的吊牌?” “吊牌,什么吊牌?”尤秒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那件风衣的吊牌啊,四千多块。”苏童急得泪在眼眶打转,“我是动了小额贷款才买的衣服,这下完了,我怎么办啊?” “你说那个吊牌!”尤秒心头一惊。那天她只看到苏童把吊牌放到书柜上,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她完全没注意,更不知道那个吊牌之后去了哪里。 “完了完了,我就算去卖血也挣不来四千块啊。”苏童简直要发疯,只喃喃地重复着,“我完了,尤秒,我完了,我该怎么办?” 尤秒只能安慰她:“也许是开窗通风时被吹落了,咱们再回宿舍找找,实在找不到再想其他的办法。” 她们俩把宿舍翻了个底朝天,无论如何也没见到吊牌的影子。 “完了,真的完了。”苏童脸色苍白地看着挂在衣架上的风衣,突然劈手扯下来,发疯似的把它扔在地上狠狠地踩踏,“都是你,要不是你就不会这样,要不是我买了你……” 她猛然跪坐在地上,声音带着哭腔:“怎么办啊,我要去哪儿筹到这么多钱啊?” 毕竟是最喜欢的款式,尤秒怜惜地把风衣从地上捡起来,赫然见到衣服后背处已经被苏童扯出一条巨大的口子。 “小额贷款的钱,我可以帮你筹。”尤秒道,“我手头还有一些,虽然不够,但是好歹能解燃眉之急。” 她叹息:“不过以后的日子真的要勒紧裤腰带了。”她在心里道,只是可惜了这件衣服。 苏童突然用手背擦干眼泪,与刚才无助的她判若两人,站起身决绝道:“没事,不用你的钱,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尤秒拉住她,关切地问道,“你把话说明白再走。” “这些事说不明白。”苏童道。 她的目光阴戾又冰冷,虽然大多数时候她总是向人展示刻薄的一面,但是今天和往日比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神色,尤秒从未见过这样的苏童。 尤秒看着她拿出手机,随后娴熟地摁下一串号码,接通,冷冰冰地说:“你在s市吗?在的话记得来接我。” 电话那边的人不知道说了什么,但一定是说了不少,苏童听也不听,末了才紧接了一句:“没什么,就是想你了。” 尤秒听得出,这句话里蕴含的水分简直能洗干净一盆袜子。 “帮我收拾一下宿舍,今晚照常封寝不用等我了。”苏童赶着补了个口红,随手拿起一只香奈儿的包包就走,她身上是若有似无的反转巴黎的香气,红唇搭配香水,比平时更加撩人。 尤秒眼睁睁看她消失在宿舍门口,如同一只蝴蝶,轻盈地飞走,连头也不回,即使她知道前面不是花园,是深渊。 江淮的电话就在此时打过来:“尤秒,现在有时间吗?” “有,当然有。”尤秒点头如捣蒜。这时她才发现,原来自己身上还穿着那件暗红色的旗袍。 “话剧要排练了,快点。”好像沉吟了片刻,他小声说,“我在楼下等你。” 尤秒心头蓦然一暖。 尤秒刚走出502的宿舍门,迎面撞见隔壁班两个女生,她们毫不避讳尤秒,窃窃私语道:“这也太有钱了,你看没看到,那可是保时捷啊。” “可不嘛,没想到那个苏童家里这么牛,我早就说她家庭条件不一般,你没看她平时用的穿的,哪一样不比咱们好?”另外一个长头发女生酸溜溜地说。 听到“苏童”两个字,尤秒的脚步停了下来。 “也不见得就是家庭好吧,谁知道那车里的是不是她家里人。”短头发女生说得义愤填膺,“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呢。” 长头发女生吃吃地笑了,虽然嘴上这么说,脸上还是藏不住的笑意,女生对这样的八卦总是很好奇的。她说:“你也别这么阴谋论嘛,你没看到车里的人,少说也有四十多岁了,肯定是苏童她爸。” 长头发女生发出刺耳的大笑:“对啊对啊,这年头就算找靠山也得找好看的,谁能找一个和自己爹岁数一样大的啊。” “哈哈哈,如果按你的意思,我觉得你也可以坐保时捷。” “你坐吧,你的颜值能坐法拉利……” “哈哈哈,我可不坐,爱谁去谁去,我还要脸呢……” 接下来的话越发不堪入耳,一向温顺的尤秒忍无可忍,终于反常地冲着两人的背影大喝一声:“你们俩给我站住!大白天的,说坏话也不知道避着人啊?” 短头发女生愣了一下,回头看尤秒,桀骜不驯地问:“你哪位啊,管天管地还能管得着我说什么做什么?” “我是管不着你说什么做什么,”尤秒双手环胸,“可是说我舍友,说苏童,就是不行。” 尤秒冷哼一声:“人家爱坐保时捷就坐保时捷,爱坐法拉利就坐法拉利,就算人家坐拖拉机和你们都没关系。这么嚼舌根,说到底还是羡慕吧?出门在外,家里人难道没教过你们嘴下留德?” 尤秒露出好脾气的微笑:“哦,对,我忘了。有娘养没娘教的人毕竟不在少数。” “你骂谁呢?”短头发的女生冲上来高高扬起手,却被尤秒一把扣住,随即反手抽了对方一个耳光,在走廊里发出一声尖锐的脆响。 “这一巴掌是替苏童打的,”尤秒眉头都不皱一下,“我现在没时间和你扯,要是想找麻烦,502宿舍随时开门迎接你。” 尤秒瞥了一眼那个长头发的女生:“不仅她,你也是。” 两个女生完全被尤秒这副样子镇住了,果真是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她们俩站在那发呆的工夫,尤秒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 江淮站在宿舍楼下,看起来已经等了很久。 “怎么回事,看你脸色很差?”见尤秒从宿舍楼出来,江淮问道。 “我今天做了一件事,但是我不知道是对还是错。”尤秒如实回答。 “什么事?” 尤秒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我眼睁睁看着一个朋友往火坑里跳,却没拉住她。” “我以为是什么大事。”江淮笑了,“其实,要是照我这个局外人来看,这件事怪不得你。” “嗯?”尤秒不解。 江淮沉思片刻,似乎在考虑怎么组织语言:“我这么说吧,每个人都是不同的,因为想法不同,所以走的路也不一样。” 江淮道:“虽然你看到这条路是弯的,但是对她来说,有可能这就是捷径。你懂我的意思吗?” 顿了顿,江淮又接了一句:“其实我们不能决定任何人,至少,在感情相对浅薄的现在。” 尤秒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她抬头看江淮,正对上江淮深邃如水的一双眸子:“那爱情呢?有爱情的两个人,能相互决定吗?” 五 江淮没来得及回答这个问题,靳风就出现了。在十七舍和十八舍之间的柏油路上,他戴着顶黑色的棒球帽,整个人缩在巨大的嘻哈风外套里,见到尤秒和江淮的时候,似乎还挺震惊:“你俩什么情况?是要去话剧协会吗?” “对啊。”尤秒点头。 靳风噘着嘴:“真是重色轻友,现在有了江淮学长啊,你都不需要我这个大帅哥接送了。”说罢,他三两步走到尤秒身边,故意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身前,装作可怜巴巴的样子问,“尤秒,你快说,我是不是失宠了?” 尤秒无奈扶额:这大兄弟又抽哪门子风? 江淮有些不悦,他知道靳风是看出自己对尤秒有意思,所以故意赶来拆台。可是在尤秒面前,他又不好发作,索性掏出手机刷微博不再看靳风。 其实想想,相比较自己,靳风是更好的男朋友人选。靳风模样周正,脾气也好,更重要的是,他看得出来,靳风是真的喜欢尤秒。 有时候,只有男人才更能准确地看出另一个男人的感情。 如果靳风和尤秒在一起,会是怎样的呢? 一个是家世普通能力一般的素人小女生,一个是娱乐圈风生水起的当红“炸子鸡”,在旁人看来,实在是尤秒配不上靳风的地方更多些。 可是靳风很清楚,感情这门学问,从来不讲究门当户对,从来是先起意的人甘愿卑微一些,不过他有时也会想,自己是什么时候对这个女孩动心的呢? 总之绝不是一见倾心。 明明一开始只是好朋友的,为什么就喜欢上她了呢?或许是那次在咖啡厅,夕阳把少女的脸勾勒出一个很简洁很流畅的弧度,她咬吸管的样子像极了一只慵懒的橘猫?抑或是他们去外滩吃羊排的时候,她带着不小心粘在嘴角的黑椒酱冲他笑,眸子却干净得如星星?还是他们一起去步行街,她看着那件风衣怅然若失,脸上若有似无的一点失落…… 这样的事情太多,他实在不能把动心的原因简单地归结于一点。 靳风分明感觉出,虽然尤秒与他比肩而立,可目光始终一刻不离地落在江淮身上。 江淮啊,英俊、理性、沉稳,无论哪一点都不比他差。 如果有机会,或许我们应该谈谈,靳风想。 那天晚上,尤秒破天荒地和江唯尔打了一通视频电话。十一月份的横店气温骤降,江唯尔套着军大衣的模样颇似工地搬砖的二傻子,连相机自带的美颜功能都难掩她脸上的憔悴。不过这丫头还是一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乐此不疲地给尤秒讲自己这几天碰到哪些大牌,哪些艺术名家。 “你看过《橘子红了》吧?给我们做造型的老师就是那个电影的原班人马。” “还有还有,今天我看到倪老师本人了,都四五十了一点不显老!” “尤秒,你说我能不能火啊……” 也不知说了多少有的没的,江唯尔突然意识到什么,问道:“对了,今天宿舍怎么这么安静,苏童人呢?” 尤秒就把今天吊牌丢失,还有苏童打电话出去,以及隔壁宿舍谈论保时捷的事情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说给江唯尔听。 听到最后,江唯尔“嘁”了一声:“你啊,就是喜欢多管闲事。” 江唯尔又接了一句:“不过这样多管闲事也挺好的,你那懦弱的脾气啊,早就该改了。秒秒,我真的感觉你越来越不一样了。” 尤秒听到的重点则和江唯尔说的截然不同:“这怎么能是多管闲事呢?毕竟苏童是我们舍友。” 可能因为她知道苏童真正的家境,尤秒显得挺难为情的:“还有啊,苏童也不容易,她家里……” 她突然语塞。 “算了算了,说点别的吧。”尤秒主动转移了话题。 江唯尔又道:“你们的话剧是不是快公演了,怎么样,准备得如何?听说是我老哥给你做男主哎。” “还好吧,不温不火。”尤秒幽幽叹了口气,“我的原则呢,就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这样也行,毕竟你就是这个脾气嘛。”江唯尔嘻嘻一笑,“对了,最近在学校里见到我们陆大帅哥没?” “你说陆楚河啊?”尤秒倒吸一口冷气。她一天天忙着排练,自己的事都弄不明白,哪有时间和陆大帅哥搞偶遇? 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没有啊,没见到。” 江唯尔倒也不藏着掖着:“我不在学校这么久,对他不太放心,有时间你帮我打探一下敌情。” “我?”尤秒诧异地指指鼻尖,“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好不好的,我也就对你比较放心了。”江唯尔嘻嘻哈哈道。 尤秒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想起很久以前的洗手间事件,想着索性不如趁现在告诉江唯尔吧。可她刚要张嘴,江唯尔就匆匆忙忙撂了电话:“夜戏开工了,副导演在,有时间再说。” 这件事就又被搁下了。 苏童是第二天上午回来的,她满脸倦容地进门,将一支dior口红放在尤秒床头,声音轻飘飘的,毫无活力,说道:“送你的。” “这么贵,不行!”尤秒从床上蹦下来,二话不说将口红塞回苏童手里,却见苏童回过头,眼角处多了一块瘀青,虽然不太明显,但靠近时还是清晰可见。 “你收下吧。”明明是送别人礼物,可苏童的语气更像是恳求。 尤秒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说:“好。”尤秒主动拥抱了她,“谢谢你。” 第九章 早知如此绊人心 一 等清洁工把街上的落叶扫走,s市也就正式步入了冬天。也许是受气温的影响,校园里很难见到散步的热恋情侣,大多数人步履匆匆,急切地期盼着躲进宿舍或者教学楼,只有光秃秃的梧桐树立在风里,享受着寒冷的独特韵味。 终于步入了十二月,这是话剧公演的前一夜。 最后一次排练,靳风并没有出现,听说是他所在的小组临时调课,而话剧协会这边,毕竟有乔棠的交情在,并没有人敢过多追究他的责任。但是因为少了重要的男二号,排练并不顺利,总是演演停停。等众人磕磕绊绊大致演了一遍,时钟的指针已经指向“十”的位置。 “十点了,都散了吧。”乔棠披上大衣,“今晚好好休息,明天公演加油。” 在大家面前,乔棠总是以这种大姐大的形象示人:从来不给谁多一个笑脸,也很少鼓励,相比夸奖,她的批评显得频繁且深刻,也正是因为这样,众人对她的权威性从未质疑。 果然人和人就是有差距,尤秒想,她可能这辈子也做不到乔棠那样。 “想什么呢?”江淮说着,顺势把背包甩在肩上,“一起走?” 尤秒回过神,赶紧慌乱地点头:“好。” 这是一段漫长的路,记得他们第一次走这条路时,一对情侣正在凉亭那里闹分手。就在这里,他们现在走过的地方,现在林荫路没有树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显得那么薄凉无情。就像那天提出分手的男孩子一样,或许他心中还有一点怜悯,但是终归只有一点,不作数的。 尤秒发着呆,以至于踩到石头脚下一崴,险些趴在地上摔个狗吃屎。 幸好江淮在她身边,他伸出手一把拉住她,虽然动作并不十分绅士,所幸还是让尤秒免摔一跤。 “谢谢啊。”尤秒有些尴尬地咽了口唾沫,木然地道谢。 “你今天怎么总是走神儿?”江淮看着她,“是因为明天要演出,所以太紧张吗?” “有一点吧。”尤秒回答得很含糊。 江淮眉尾轻轻一扬:“你放心,明天的演出一定不会有问题。” “为什么这么肯定?”尤秒有些好奇。 “虽然我不看好靳风那小子,但是他演戏的能力毋庸置疑。”江淮接着道,“而且你的实力,大家也有目共睹。” “可是……” “哪有那么多可是。”江淮笑了,“更自负地说,因为我参与了这场演出,所以我能保证,这次公演一定会顺利。” 尤秒抬头看他,江淮居然还在笑,他微微仰起头看着夜空,扬着眉,有些调侃地道:“这个时候你应该吐槽我才对。” “哈哈!”尤秒偷笑。 “考你个问题。”江淮突然严肃起来,“作为这出话剧的主演,你认为阮玲玉更爱的是唐文山,还是张四达?” “阮玲玉对张四达,应该是少不更事时的一份悸动更多些。”尤秒并不急着正面回答,“而对待唐文山,也许是漂泊太久之后的一种寄托吧。” “可是她年少的悸动却亲手毁灭了她,而所谓的寄托,不过也是欺骗高于爱情。”江淮说,“这么一想,她好像谁都爱过,又好像谁都没爱过。” 江淮用一句话作结:“挺讽刺的。” “如果这是爱情的话,那爱情真是挺可怕的。”尤秒问出一个很久以前江淮曾经问她的问题,“你相信有永恒不变的爱情吗?” “有。”江淮这次的回答干脆利落,让尤秒有些吃惊。 尤秒很疑惑:“我记得你上次不是这么回答的。” “上次问这个问题是夏天。”江淮揉揉她的头,“现在是冬天,所以不一样了。” 她在他面前站定,路灯那么温柔,只是风有些冷,她又问出了一个很久以前就问过的问题:“那你有爱的人吗?” 江淮看着眼前的少女,她的模样还是那样从未变过,可到底是什么变了呢?为什么他的心跳得那么厉害,她是有什么样的魔力?能让他无法把控自己的感情,能让自己这种理性的人,变成一个白痴呢? 江淮猛然想起,那枚戒指还在衣兜里,在贴近心口的地方。 “有。”他说。 尤秒就不再追问,她“哦”了一声,飞快地转过身,显得有些失落。 江淮很想笑,他故意板起面孔,其实早看过天气预报的,明天s市会迎来入冬的第一场雪。 下雪了,他想:我终于能有一个合理的理由,把戒指送给你。 今夜月色很美。 二 人总是有这样一种怪癖,就是将自己的感情依附在冷冰冰的客观事物上,譬如花草树木,譬如山川湖海,于是便多了蒋捷的雨、卡夫卡的城堡以及川端康成的雪。 可笑的是,那些被寄托了感情的东西,本身并不具有任何特性,只不过多了个人的执念,故而显示出几分厚重与多情。 那天晚上,尤秒把登台的旗袍熨了又熨,直到苏童哎呀怪叫了一声:“尤秒,你想什么呢,衣服都要熨破了!” 尤秒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又走神了。 “熨斗使完借我用用。”苏童吐了吐舌头,从衣柜里拿出一件衬衫,“趁着没熄灯,我把昨天洗的衬衫熨一下。” “好。”尤秒点头,随后心不在焉地叠衣服,全程像个重度痴呆患者。 “你明天记得多穿点,演出结束赶紧换上厚衣服。”苏童有意无意提了一嘴,“听说明天下雪,可能还要降温。” 思绪恍然被拉回那个晚上,在摩天轮上,她和江淮说过的那些话: ——“等冬天来了,这个城市会下雪吗?” ——“你喜欢雪?” ——“还好,只是感觉既然叫冬天,还是下一场雪比较应景。” ——“s市的冬天不一定下雪,但是期待一下也是好的。” ——“如果今年冬天下雪,我是说,初雪的时候,我要把一件很重要的东西送给你。” 原来这么快,尤秒竟不自觉地有些慌乱,旋即自嘲地笑了笑。她在紧张什么呢?她在期盼什么呢?那个惊喜,也许江淮只是随口一说,并不作数的啊? 毕竟从那天以后,江淮可是再没说过这样的话啊。 尤秒在辗转反侧中艰难入睡的时候,大雪如期而至。 因为话剧公演,大一至大三的表演系学生停课一天。公演在艺术楼六层的报告厅举行,听说今年来看演出的不仅是校领导,还有社会上许多娱乐杂志记者,甚至来了各个演艺公司负责发掘新人的星探。 “你们加油,今晚的庆功宴我请客。”乔棠在后台道,惹得工作人员欢呼。 尤秒没想到学校营造的声势如此浩大,完全超乎她的想象。她站在后台,扒开暗红色的幕布张望,惊讶地在第二排看到苏童的身影。苏童对尤秒比了个加油的手势,这才让尤秒有稍稍的安心。 “看什么呢?”换好衣服的靳风不知何时躲到尤秒身后,故意蹿出来吓她一跳。 “别闹。”尤秒的情绪看起来并不高涨,“你说咱们会不会演砸?” 靳风“扑哧”一声笑了,然后道:“我说大姐,你能不能往好的地方想想?” “有哪些好的地方,比如呢?”尤秒翻白眼瞪他。 “比如你今天很漂亮,比如演出一定会成功,比如乔大姐今天会请客吃饭,比如……” 靳风突然正色道:“比如我喜欢你。” 尤秒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耳朵有问题以至于没听清靳风原本的话,便像傻大姐似的,又问一遍:“你说什么?” “我说,我喜欢你。”靳风一字一顿道,“这次听懂了吗?” “开什么玩笑?”尤秒尬笑两声,转身就要走,却被靳风一把抓住手腕。 灯光透过幕布细微的缝隙溜进后台,尽数照在两人身上,靳风有些腼腆地笑了笑,他说:“无论你信不信,我都要告诉你,我今天说的话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意思,所以我想请你认真地听完。我喜欢你,我从来没有表白过,也不知道怎么追女孩子,”他眼里温柔的笑意越发浓重,他接着说,“但是我演过很多电视剧,我知道比起一个人拖着,表白是最好的办法。 “我承认,我对你并非一见钟情,至少刚见面时,我不会像现在一样脸红心跳得这么厉害。但是我相信,比起一见钟情,日久生情才能走得更加长远。 “我希望我能保护你,也希望你能给我一个保护你的身份。” 尤秒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感觉,如果一定要形容,那就是太荒唐了。她从未把自己与靳风的关系往男女朋友上靠拢。在潜意识里,她觉得自己与靳风是两个世界的人,就像一个王子和一个女仆成为朋友,至于让女仆成为王后,这简直是做梦一样。 “尤秒,你们怎么还在这儿?要上场了不知道吗?”乔棠忙得焦头烂额,回过头才发现自己的两个主演居然在这里打情骂俏,也就是今天时间紧没法发火,要不然她非要当场把这两人撕了不可。 “我知道了!”尤秒一口答应下来,随即像逃离一样,飞快且决绝地拨开靳风抓着自己手腕的手,回绝道,“靳风,我很抱歉,但是咱们的确不合适,余下的等演出结束咱们再说,好吗?” 没等靳风回答,尤秒已经跟随乔棠的步伐走上舞台。只留靳风一个人怅然若失地站在那里,落寞得好像丢失了玩具的孩子。 舞台的灯光赫然亮起,阮玲玉满脸泪痕,穿着婚纱从台上飞快地跑过去,随后是一群小报记者扛着摄影机跟在她身后,直到一个声音说:“号外号外,电影明星服毒自尽,电影明星阮玲玉桃色新闻,号外号外……” 各种各样的声音逐渐连成一片,苍老的、稚嫩的,男人的、女人的,不约而同地叫着“阮玲玉”。 回忆开始了。 舞台切换布景的空当,尤秒匆忙赶到后台换衣裳,等一切穿着打扮好,再准备上场时,突然有一个声音叫住她:“尤秒。” 这声音的主人是江淮。 他笑得很温暖,连眼神也充满温柔,仿佛照在雪地上的第一抹暖阳,晴朗、明亮。 “演出结束后,我在未辛湖等你。”他说。 只是一个发呆的工夫,前面的工作人员已经在催尤秒了:“阮玲玉快上场,张四达已经上了,快快快,还没换完衣服吗?” “来了。”尤秒赶紧往前面快走了几步。 她回过头,有点歉疚地冲江淮笑了笑。江淮冲她挥挥手,眼神仍是温柔的。 他目送她走上舞台,那件他专门挑选的旗袍穿在尤秒身上,显出一种不落世俗的风情,他一向对自己的眼光无比满意,无论是对衣服,还是对人。 三 靳风的粉丝量并非小数字,每一次他饰演的张四达登场,总要惹出台下女生一阵高过一阵的欢呼和尖叫声。 “张先生,你于我而言,是救苦救难的菩萨。”阮玲玉垂下泪来,轻声道。 张四达摇头,苦笑着说:“阿玉,我并非菩萨,我是人,是有血有肉的男人。请你不要误会我是在乘人之危,我爱你,这爱来源于我和你相伴的每一天。我们一同成长,那份爱也同我的思想一起长大,请你收下我,这匹甘心与你一生做伴的小羊。” 说罢,他单膝跪地,按原定的剧本,接下来,他应该给她戴上红宝石的耳饰,可是靳风感觉得到,在拉住尤秒的手时,她明显地躲避了一下。 “对不起,靳风。”灯光晃得人眼晕,她小声地用只有他们两个听得见的声音说,“我不喜欢你。” 无论多么委婉的表述,最终不过还是这五个字而已,那么还不如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以免他越陷越深。 尤秒第一次感觉,在感情生活里,原来她也是个恶人。 乔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她明显地感觉出,靳风后半场的状态不对,无论是情绪的饱满程度,还是动作的设计,都远远不及他排练和平时片场拍戏的水平,可是又不好多问,好在尤秒的发挥可圈可点,江淮也没有什么缺陷,在他们的帮助下,靳风的失误就显得不是那么明显。 可是特殊情况还是发生了,最后一场的重头戏:张四达买通小报记者传播阮玲玉的桃色新闻,唐文山真实面目曝光,阮玲玉服毒自尽。就是这一场最重要的高潮部分,靳风居然不见了! 他换了自己的衣服,显然是故意离开的,可是他又没有和任何人提起,突然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乔棠气得要发疯,她一边临时抓了替补的b角上场,一边疯狂地打靳风电话,可就是没人接。 公演最后一场换角,这实在不算什么好事,更何况靳风的名气和这么大的噱头,莫名其妙换了别人,台下的女粉丝也颇为不满。 “不换人怎么办,难道最后一场不演了,直接谢幕?”乔棠很少这么失态,“台下的粉丝重要,还是话剧演出的完美重要?” b角虽然是赶鸭子上架,所幸平时也跟着排练过几遍,所以并没有显得太违和。 尤秒一直在舞台,并不清楚到底出了什么情况,只知道突然换了另外一个人演张四达,具体的事情一概不知。 毕竟学校领导在意的不是靳风这个人,话剧公演最终的结果也还算圆满,在掌声和欢呼声中,演出终于谢幕。 一下场,乔棠就挨个询问,发了疯似的要找到靳风,颇有不杀人不罢休的气势。 尤秒没好意思提靳风向自己表白失败的事情,她手忙脚乱地打了几通电话,都是无人接听。 “或许是心情不好,自己去哪儿玩了吧。”尤秒撂下手机自我安慰,开始忙着卸妆换衣服。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通以s市区号开头的电话号码的来电叫醒了尤秒的手机。 “喂,请问是尤秒尤小姐吗?”电话那边是一个干净清澈的男声。 “我是。”尤秒赶紧回答。 “您和靳风是什么关系?” 尤秒说:“我是他朋友,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电话那边的人“哦”了一声,又道:“如果您现在方便的话,请立刻来市中心医院,地址是静海区地直街731号,越快越好。” 尤秒再想说什么,电话已经挂断了。 “喂,喂?” 听筒里始终是占线的嘟嘟声。 尤秒慌了,连衣服都没换,披上外套就跑出校门打车。司机师傅吓了一跳,还以为尤秒是哪个老城区蹿出来索命的女鬼。尤秒借着后视镜才看清,原来自己脸上的妆还没卸完,深一块浅一块的,可不就和鬼一样。 “去市中心医院。”尤秒没时间多浪费口舌,“麻烦您了,越快越好。” 司机师傅看清打车的是个小姑娘,心里的恐惧也消了,随后一脚猛踩油门,嘿嘿笑着道:“真巧,市中心医院嘛,就算没人打车,我也刚好要去那儿。” 尤秒看这大叔身体硬朗,实在不像有病的样子:“师傅,您去医院干吗啊?” “去看我小侄子。”司机师傅操着一口东北腔说,“前几天他们学校电梯发生故障,失控了突然坠落,我侄子命大,但也在床上躺了两星期了。我寻思着正赶上今天活儿少,去医院看看他。” 尤秒这才想起,前几天的确听苏童说,s市有个学校的电梯出事了,显然说的就是这件事。 不过很快,她心里就被另一种焦急和恐惧填满,那就是靳风。如果没猜错,刚才打电话的应该是医院的工作人员,可好端端的,靳风怎么突然在医院呢?他到底是什么情况,受伤了,还是生病了,难道是车祸? 各种不好的念头充斥在她脑袋里,全然未察觉自己的手机已经来了好几通电话。 “到了。”司机一指前面的急诊部,“小姑娘,我看你这么着急,应该是有认识的人在急诊,你快去吧。” 尤秒来不及找零钱,随手拿出一张五十块的纸币,道:“不用找了。” “算了,本来我就是顺路,再说你一个学生能有多少钱?”司机师傅执拗地把钱还给她,“小姑娘家的在外面不容易,现在又有一个急诊的,肯定不是小事,拿着这钱买点水果吧。” 四 江淮又一次拿出手机,九点二十二分,尤秒还是没有来。 电话不接,微信不回,整个人干脆失联。 难道是忙着和乔棠吃庆功宴,所以忘了来未辛湖找他?不会吧,他已经和乔棠确认了好几遍,尤秒根本没有出现在庆功宴上。难道是出了什么危险,她一个小姑娘,在s市人生地不熟的,能去哪儿呢? 在短短的三十分钟内,江淮设想了无数种可能,他终于按捺不住,拨通了江唯尔的电话。 “喂。”江淮的问题简单直接,“江唯尔,你知不知道尤秒去哪儿了?” “尤秒去哪儿了?老哥,我在横店还能用监视器看着她吗?”江唯尔嘻嘻一笑,“不过我有一条重大线索,倒不是关于尤秒的,而是关于靳风的,你想不想听?” 江淮气这个时候江唯尔还有这种不知死活的幽默感,便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快说。” “好啦好啦,别这么凶好吧?”江唯尔正色道,“靳风昨晚给我打电话,说今天话剧演出时要和尤秒表白。按现在这个时间算,你们话剧公演应该结束了吧?” 潜台词就是:靳风该办的事应该都办完了吧? 江淮迫不及待地追问:“所以呢,尤秒答应了吗?” 问了之后江淮又觉得好笑,这是尤秒的事,江唯尔又能决定什么呢? 电话那边的江唯尔嘴角一抽:“老哥,我又不是尤秒肚子里的蛔虫,她答不答应我哪知道?不过我估计啊,靳风这种人帅腿长家世好的,尤秒不答应才是脑子进水呢。” 江唯尔明知,尤秒那点心思都挂在自己这个榆木一样不开窍的老哥身上,却故意旁敲侧击,想着多给江淮点压力,接着说道:“我估计你找不到尤秒也正常,可能人家刚刚和靳风私订终身,现在正找个小酒吧谈情说爱呢。” 江淮摩挲着手里的戒指盒,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好像有点恼怒、有点懊悔,还有点……伤心? “喂,老哥,你在听我说话吗?”江唯尔大声地叫他,“我问你找尤秒干吗啊?” 再反应过来,江淮竟是笑了:“哦,本来打算表白来着,看来有点多余了。” 气氛一度尴尬。 原本喋喋不休的江唯尔突然就安静了,安静得让江淮怀疑,是不是自己无意间碰断了电话,刚要从耳边拿下手机检查,这才听电话那边的江唯尔小声说道:“哥,我刚才不应该胡说八道,我错了。” 要是江淮一开始就说明了要表白,她才不会说这些有的没的! “那是你的猜想,无所谓对和错。”江淮“嗯”了一声,接着道,“而且我觉得你说得挺有道理的。” “我……”江唯尔急于辩解,话堆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耳刮子,说什么不好,非得说尤秒和靳风在一起干什么! “对了,我给你买了一条手链,你什么时候回来,我给你送过去。”江淮故意转移话题道。 “等我回去吧,哥你先冷静冷静,尤秒那边我再帮你联系,估计不一定是谈恋爱了。不对,一定不是谈恋爱了,尤秒不可能随随便便就答应靳风,哥你等一下,我……” 江唯尔语无伦次地帮尤秒辩解,却听电话那边江淮直截了当道:“不用联系了。你早点休息吧,晚安。” 他想了几百个尤秒没来的原因,却忘了最重要的一个,不想来就是不想来,她不喜欢他,这不需要任何的原因。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这枚戒指的存在实在是太讽刺了。 “学长!” 未辛湖对面有人大声地叫他。 江淮惊喜地抬头,看见的却不是尤秒,而是一头金发的少女。夜色昏暗,他眯着眼睛瞧了半天,这才认出她是尤秒的舍友,叫苏童,上次自己还帮她拿过行李。 他看着那个女孩气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可能是风过于寒冷,她的脸颊被吹得红扑扑的,她说:“学长,真的是你呀,我在那边看了半天,还以为看错了。” “嗯。”江淮不冷不热地回应她。 “怎么这么晚还没回去?”江淮问。 苏童却不急着正面回答他,她说:“学长,我今天看了你演的话剧,我很喜欢唐文山。” 江淮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这种告白的套路,便故意说道:“你要是喜欢唐文山,可以看一下百度百科,应该有他的照片。” 只要不是傻子,江淮相信是个人都能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可苏童不在乎,她说:“学长你误会了,我不是因为喜欢唐文山而喜欢唐文山,我是喜欢扮演唐文山的那个人。”她抬头看他,目光怯生生的,“那个人就是学长你。” 不知道为什么,恍然间,江淮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另一个少女的影子:也是这样青涩的,害羞的,会抬起头叫他学长,整个人虽然傻傻的,却很可爱。 可是,她不是尤秒,这个人是苏童,金发的苏童。 “抱歉……”江淮的语气霎时温柔了七分,他的话还没说完,苏童急切地踮起脚捂住他的嘴,她说:“学长,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把话说完。” 她说:“我知道我喜欢你是单方面的事情,我喜欢你,从你抱着我去医务室的那天开始。可能你觉得很可笑,但是就这么简单。我一直是一个看似坚强的人,可我也一直期盼着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在你抱着我的那天,我知道,这十九年的等待没有白费,那个人出现了。 “我期盼能有一个机会,和你一起度过一切永恒,包括爱情。 “我相信这世界上有永恒的爱情,我想把它带给你。” 说这些话时,苏童始终踮着脚,好像这样江淮就能听得更清楚一些,答应她的可能性也会更大些。 其实对于苏童,江淮是有一些了解的,人嘛,总是这样的,虽然不一定关注那些自己的追随者,但不可否认的是,大多数会拿出比对其他人更多的在意看待她们。况且喜欢是藏不住的,就算捂住嘴,那种喜欢也会从眼神中流露出来,变成夜晚中的萤火虫,闪着独一无二的微芒。 你相信这世界上有永恒的爱情吗? 我信。 那就让我们尝试着,去体会这所谓的永恒的爱情吧。 五 尤秒猛地推开门,就见靳风跷着二郎腿在病床上剥橘子。一见来人是尤秒,他似乎还挺激动:“你来啦,吃个橘子不?” “什么情况?”尤秒愣了几秒,再反应过来,激动得就差抡起手边的椅子砸他了,抱怨道,“合着我一路担惊受怕地打车过来,就是为了让你给我剥个橘子吃?” 病床边一个戴大檐帽的清秀小哥站起身,问道:“你就是尤秒对吧?” 尤秒放下椅子,一头雾水:“我是啊,怎么了?” “行,那你去把靳风的住院费补交一下吧。”那人说。 “你朋友来了,我也可以走了。”小哥看着病床上的靳风,说不上是奚落还是夸奖,“一打五,你可真够厉害的,这次情况不严重,采取口头批评教育,再敢有下一次,我就让你进我们局里好好待两天。” 不用解释,尤秒已经把情况摸得八九不离十了。 “为什么和别人打架?”交完住院费,尤秒回到病房,拽了一张椅子在他床边坐下,伸手猛戳他脑袋,“好好交代一下吧。” “疼疼疼。”靳风疼得龇牙咧嘴。 尤秒这才看清,原来刚才自己的手指正不偏不倚地点到他的伤口上,便缩回手象征性地揉了几下。 “你记不记得,咱们是怎么认识的?”靳风问。 尤秒点头:“记得啊,我和江唯尔路遇色狼,你拔刀相助,然后不就认识了吗?” “就是那个色狼,今天我又碰到他了,而且他居然上来挑衅我。”靳风优哉游哉地在床上跷起二郎腿,得意道,“那我能惯着他吗?我上去照着他脑袋就是一酒瓶子,当时就让他挂彩了。” “然后呢?”尤秒瞪他。 “然后我发现对面有五个。” 靳风长叹一口气,似乎对今天的战绩十分惋惜,颇有霸王失势之感:“要是一对一,今天弄不好谁挂急诊呢。” 尤秒哭笑不得,又道:“靳大少爷,那您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今天最后一场戏逃跑了?” “我不喜欢最后一场戏啊。”靳风回答得很真诚,看起来不像是开玩笑。 “为什么?” “因为张四达舍不得伤害阮玲玉,”他眨巴眨巴眼睛,像小孩子似的,真诚地说道,“就算是演戏也不行,我怕你演得太好。” 他说:“我不想看到你恨我,即使是演戏也不行。” 尤秒一时无言,他这样像孩子一样,说不感动是假的,可是…… “你放心,我说这些不是强迫你和我在一起。”靳风话锋一转,“本来我就做好准备,如果你答应了,那最好不过;就算你不答应,我们也会一直做朋友。” 尤秒看着靳风的笑脸,莫名觉得有些心酸。 突然,她像触电了一样从椅子上弹起来,惊慌道:“完了完了,我把一件很重要的事忘了!” ——演出结束后,我在未辛湖等你。 江淮,他还在辛未湖等着她呢! 尤秒夺门而出。 第十章 一往情深深几许 一 风越来越冷了,尤秒从出租车上跳下来,三步并作两步朝着未辛湖的方向跑去,还未走近,远远能看见一个颀长的身影站在那儿,她松了口气。 “来了。”江淮看着她跑到自己身边,头也不抬地说。 “有点急事,靳风和别人打架住院了,我刚从医院回来。”尤秒顾不上整理乱糟糟的头发,急切地和他解释,“不是我不想来,实在是太着急了。” “我知道。”江淮说,“太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啊?”尤秒愣了一下。她并不觉得江淮只是为了在这里看她一眼,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他却故意没有说。 “就没有别的事吗?”尤秒问。 江淮没说话。 也许是放假的原因,路灯早早熄灭了,那条有橘色灯光的温馨小路变得又长又黑,尤秒小心翼翼地跟着江淮的步子,这才没有摔跤。 一路无言,直到回到十八舍楼下,江淮才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我有女朋友了。” 顿了顿,江淮接着说:“她叫苏童,你应该和她挺熟的。” 熟,熟得不能更熟了。 如果有一面镜子,尤秒一定能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色有多难看,她牵动嘴角,好像是笑吧。她说:“苏童很漂亮啊,不错啊,郎才女貌。” 江淮附和着笑,和她一样笑得牵强:“是,挺好的。” 尤秒几乎要忍不住眼眶里的泪水,只想快点逃离,她转身便走,伸手要推开大厅的门的瞬间,突然听到江淮喊了一声:“尤秒,我……” 他会说什么呢? ——我是和你开玩笑的。 ——我没有和苏童在一起。 ——你愿意做我一天的女朋友吗,每一天? ——我喜欢你。 “我……” 她回过头,最后一盏路灯在此时熄灭,江淮高大的身影突然渺小了起来,他把那个戒指盒攥紧,藏在黑暗里看不见的角落。 他说:“我以学长的身份提醒你,快期末考试了,记得认真复习。” “我知道了。”尤秒的背影消失在楼梯的拐角。 江淮久久地矗立在原地,他总有一种感觉,好像尤秒会在拐角转过身,他等待着那个女孩一个回眸,可是没有,高跟鞋敲击大理石楼梯的声音渐渐散了,她的确没有回头。 她还穿着那件旗袍呢。 原来是她想多了,尤秒想,或许一直都是她想多了,什么山海,什么游乐园,什么摩天轮,什么一天的女朋友,或许,从一开始就是她自作多情,自己沉溺在自己的剧本里无法自拔。 妖怪和僧人怎么能两情相悦呢?青蛇和法海怎么会在一起呢?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怎么可能相爱呢? 你看,原本就是这样荒谬。 尤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宿舍,只觉得脚步虚浮。她推开宿舍门,苏童惊喜地扑上来宣告自己表白成功。可是尤秒好像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她瘫倒在床上,手机从口袋里滑到手边,尤秒解开锁屏,二十八个未接电话,十几条短信,来源只有两个字:江淮。 “在哪儿?” “出了什么事吗?” “回我消息。” …… 一种巨大的悲伤笼罩着她,那件重要的事,那件只能在初雪之后告诉她的重要的事,她到底还是错过了。 能怪谁呢?怪靳风为什么住院?怪苏童为什么今天表白? 呵,尤秒自嘲地笑了笑,她能怪谁呢? 在阮玲玉和唐文山举行婚礼的日子,尤秒失恋了,那段恋情还没开始就迎来了死亡。 二 任凭谁也没想到,“高岭之花”江淮居然会被苏童摘到手,听到这个消息,连乔棠都吃了一惊。 话剧公演结束后,大一至大三的学生都进入期末考试的备战阶段,原来门可罗雀的图书馆突然变得炙手可热起来,很多人因为去晚了没有座位,只能抱着书蹲在书架或自习室角落背题。表演系虽然实践课更多,到底还是有几节理论课的,所以免不了和别的系一样背题复习。 靳风的伤不是很严重,在医院住了两天就迫不及待地回到学校,回来以后二话不说,拉着躲在宿舍里的尤秒就去图书馆,美其名曰监督复习。 “图书馆人那么多,还不如自己在宿舍安安静静。”尤秒嘟囔着跟在他身后,怀里抱着一本《台词基本功绪论》,连妆也没化,显得十分憔悴。 “我这不是监督你复习嘛,万一你挂科了,那我身为你的好朋友得多心痛啊?”靳风狗腿地笑着说,“你看现在多好,咱们两个互相监督,谁也不能挂科。” “算了吧,互相监督的结果就是咱们俩一起挂。”尤秒怼他。 一进图书馆,靳风就目瞪口呆,旋即回过头嘴角一抽,小声对尤秒道:“说真的,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咱们学校有这么多学生。” “我也是。”尤秒环顾四周,哪还有空位置,“要不找个奶茶店吧,效果也一样。” “尤秒,坐这边!”有人叫她。 尤秒抬头搜寻声音的来源,看到苏童独守着一张四人的空桌。她刚要往前走,就看到江淮抱着一大摞《艺术史概论》坐在苏童身边。 尤秒的动作定格了一下,靳风看在眼里,拽着她往前走,他说:“怕什么?怕自己是电灯泡,还是说……” 他压低声音,在尤秒耳边小声问道:“你吃醋了?” “没有。”尤秒嘴硬地回答他,可是心里的醋意还是忍不住泛出来。 四个人两两相对,就这么坐在那儿闷头复习了一上午,苏童时不时抬头看江淮,有些娇纵地把手伸进江淮的衣兜里。 “呀,”苏童有些惊讶地说,“你口袋里怎么有这么多水果糖啊?”她摸出一颗草莓味的糖果,放到尤秒面前,“喏,请你吃糖。” 那是他为低血糖的某人准备的糖,江淮从书本里抬起头,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尤秒,没说话。 “我饿了。”江淮撂下笔,虽然是问苏童,可是目光并不对着她,“去食堂吗?” 苏童眨巴眨巴眼睛,故意撒娇道:“外面太冷了,我不想去。” “那我买些东西带回来,你在这儿等我。”江淮刚站起身,靳风就故意龇牙咧嘴道:“哎呀,尤秒我好饿,外面太冷了我也不想动,你去买点东西给我吃好不好?” “别闹。”尤秒并没有什么开玩笑的心情。 “不行不行,”靳风趴在桌子上,“你快点去给我买,要不然我就在这耍赖。” 江淮开了口:“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带回来。” “我不吃你带的,我就吃尤秒带的。”靳风打了个响指,笑嘻嘻道,“我也不挑食,帮我带一份薯条、两个烧卖就行。” 尤秒想赶紧逃离这尴尬的情况,只能合上书,无奈道:“好吧。” “一起吧。”江淮说。 尤秒机械地点头,穿上外套走出了自习室。一只脚刚迈出自习室的门,靳风的微信就发过来了:“给你和男神独处的机会,我好吧?” 尤秒没回话。 他们所在的自习室在图书馆十三楼,刚好电梯停在十三楼,江淮提议:“坐电梯下楼吧。” “都行。”尤秒说罢,主动按下电梯的下行键。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尤秒特意和江淮保持了尽量远的一段距离,使原本狭小的空间竟显得有些空旷。两个人都没有开口说话,电梯开始平稳地下行,谁知在十一楼的时候,原本应该一路下行至一楼的电梯突然停住了。 “怎么回事?”尤秒刚要去看操作键,电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开始向上走,没到三秒,又忽然停下,然后剧烈地摇晃。 尤秒脚步不稳,险些摔了一跤,江淮用左手扶住她,右手匆忙地把电梯的每一层按键都按了一遍。 “电梯失控了。”他说,“我把每一层按键都按了一遍,或许它会突然恢复。” 尤秒听到“失控”这两个字,立刻想起自己那天碰到的司机。他还说他侄子福大命大,在不幸坠落的电梯里存活了下来。 “现在怎么办?”尤秒问。 虽然她极力控制,可江淮还是听得出,她在发抖。 “贴着电梯内壁,稍微蹲下,减少下降的惯性。”江淮缓缓蹲下,尤秒学着照做。 “然后呢,然后怎么办?” “你看看手机还有没有信号。”江淮说。 尤秒浑身抖得厉害,手机好几次险些掉到地上。 “手机没信号,怎么办?” 江淮动作放缓来到操作键前,按下紧急呼叫铃。“别怕。”他回过头,“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他的目光无比坚定。 那样严肃的江淮,尤秒是第一次见。 “你知道之前某大学发生的那件事吗?”尤秒小声问。 “哪件?电梯的那件事?”江淮点头,“知道。” “那你不害怕吗?” “如果真的在劫难逃,”江淮好像是笑了,“怕有什么用?” 三 “听说了吗,电梯在十一楼出事了,困住两个学生。”自习室里,有人拿着书本从靳风身边经过,窃窃私语。 “知道,知道。”有人附和,“图书馆管理员已经去找电梯维修工了,唉,也不知道有没有事。” 靳风本来没太在意,突然听到其中一个人说:“好像是两个表演系的,一男一女,肯定是要去食堂,谁承想碰到这种事儿。” 表演系,一男一女,去食堂? 电梯停止降落。 “已经十五分钟了。”尤秒看一眼时间,语气有些颓然,“咱们还能出去吗?” “别说傻话。”江淮的语气难得温柔。 “我不是在说傻话,”尤秒一字一顿道,“我知道,电梯故障可能是会死人的……” “嘘……”江淮突然用食指点嘴唇,示意她别说话,“你听,好像有声音。” 果然有声音,是有人在外面叫他们。 “同学,同学,你们能听到我说话吗?”电梯外的人问。 “能!”江淮大声回答。 “现在电梯里只有两个人对吗?”外面的人又问。 “对。”江淮接着说。 尤秒心想终于有救了,松了一口气,只听电梯外的人道:“你们不用紧张,现在电梯停在十一楼和十二楼之间,为了防止二次坠落,一会儿我们要切断电源,你们不要害怕。” 话音刚落,电梯里的灯倏然熄灭,尤秒被这突如其来的黑暗吓得“啊”了一声,等她再反应过来时,便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中。 “我在,我在。” 黑暗里,江淮的声音格外清晰,甚至连他的喘息声,她都听得一清二楚。 江淮摸索着让尤秒靠坐在接近电梯门的角落,然后从前面抱住她,把尤秒隔离在一个相对安全的小空间里。他知道,维修工的手刹并不好用,如果操作不当,仍有二次坠落的可能,更何况现在没了电源,电梯在坠落中途不会有停下的可能。如果从十一楼直接降到一楼,他们俩今天必死无疑。 最好的办法就是,用一个人的身体充当受力的屏障,把另一个人安排在相对稳定的角落,至于为什么选择靠近门口的位置,江淮想得很简单,等救援人员打开电梯门的时候,第一时间就可以找到尤秒。 这是最不好的结果,一旦发生,就意味着他们之中一定会有一个人没命。 “江淮,”尤秒摸索着伸手抓住他的手臂,“我怕。” “别怕,没事的。”他故意笑给她看,即使知道现在漆黑一片,她看不清楚,可是他还是笑着说,“只要有我在,一定能让你安全地出去。” “我不怕死,”她小声说,“我是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你。” 江淮心中的某一个地方,突然就化开了。 他看着怀里那个少女干净的、清澈的眸子,想起那个黄昏,她的裙摆骄傲地扬在风中,那么美,好像一幅画一样。 他吻了她,在漆黑的电梯里,她的嘴唇冰凉如雪。江淮从未尝试过接吻,他的吻青涩而毫无技法,像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电梯在缓缓地上升,偶尔传来铁索相互碰撞的咔咔声,这把江淮的思维拉回现实。 “对不起。”江淮退开,说,“我为我的唐突道歉。” 尤秒没说话,黑暗中,她注视着他,回应他的是一个更绵长的吻。 “我有预感,”尤秒的眼泪不可抑制地流下来,她不知道是在问江淮还是在问自己,“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们会死吗,我们是不是会死在这里?” “不会,听我的话,没事的。”江淮的拥抱更紧了几分,“电梯再向上移动两次,就到十二楼了,到时候我们就能出去了。” 果然,外面的人已经在叫他们了:“同学,电梯马上就到十二层,你们不要慌。” 尤秒又清晰地听见外面的人说:“坏了!电梯卡住了,只有三分之一的部分到达十二层,余下的三分之二仍然卡在连接处,现在怎么办?” 电梯门开了,却只有一条勉强能通过一个人的缝隙,透进来一点微弱的光芒。有人放下一条绳索,高声道:“同学,你们抓紧时间,电梯靠人工坚持不了太久。” “你先上去。”江淮把绳索系在尤秒腰上,“快,你踩着我的肩膀上去,会有人拉着你的。” “不行,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尤秒不同意,“就不能一起上去吗?” “那条缝隙太窄了,两个人并排通过根本不可能。”江淮又抱住她,拍拍她的背,然后说,“乖乖听话,快上去。” “尤秒!你在里面吗?快点上来,他们说电梯坚持不了太久!” 上面是靳风在叫她。 没等尤秒再说话,江淮已经把她打横抱起,对着上面喊道:“靳风,你快点帮忙拽绳索,我先把尤秒送上去。” “好,我知道!”靳风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用尽吃奶的力气拽住绳索。 完全不同、互相讨厌的两个男生,在这件事上,想法是如此一致。 一米,两米,三米,阳光是那么刺眼,一点一点,尽数照在尤秒身上。 她获救了,她不会死了。 “快!快!”尤秒刚从电梯里爬出来,来不及摘下身上的绳索,她状若疯癫地向工作人员喊,“快点!还有一个人,江淮还在下面!你们快点救他!” 电梯轰然下落。 四 尤秒愣住了。 这是十一楼,电梯从十一楼坠落到底,里面的人还能活吗? 明明只是几秒的时间,她却好像过了一辈子,那一瞬间她想了很多,只要让江淮活下来,无论让她付出什么代价都行。她祈求老天,千万不要让他出事,即使以后他们不能在一起,即使以后江淮喜欢别人,这些都无所谓,只要他没事,他还能平平安安出现在她面前就够了。 “咚”的一声,电梯在十楼停下了。 电梯维修工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心有余悸道:“幸好我把电源恢复了,要不今天就出大事了。” 尤秒跌跌撞撞地从楼梯冲到十楼,看到江淮靠坐在电梯门外,他看见尤秒,微微抿起的嘴角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还好你没事。 靳风一路跟着尤秒跑下楼,看见电梯门外的江淮,第一反应也是笑,笑过之后萌生了嫉妒,嫉妒江淮有这么多机会,让尤秒对他死心塌地的机会。 靳风心里生出一种奇怪的想法,如果今天是他和尤秒一起进电梯就好了,他毫不怀疑,在面对生与死的关头,他绝不会表现得比江淮懦弱。可是造化弄人,偏偏今天陪着尤秒的就是江淮,这是他无法改变的事实。 尤秒刚要说什么,闻讯而来的苏童已经从楼梯上飞奔而下,梨花带雨地扑进江淮怀里。 “对不起,我不应该让你自己下去的。”苏童失声痛哭,那哭泣绝非假装,“我错了,是我太任性,我不应该故意撒娇……” “没关系。”江淮长叹一口气,横在半空中的手臂到底还是揽住苏童的肩膀,“没事的,我这不是好好地在你面前吗,别哭了。” 说这话时,他低着头,没有正视尤秒的眼睛。 尤秒没有等来想象中的伤心,她回头看靳风,说:“我饿了,咱们去吃午饭吧。” “好。”靳风冲她微笑,“今天先不复习了,吃完午饭回去好好休息吧。” 尤秒不置可否,她一个人走在前面,背影尤其单薄。 s市的冬天实在寒冷,或许,她需要一个怀抱。 那天之后,靳风再没有提过去图书馆复习,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忘记”了那件事,偶尔出来复习,也是在咖啡厅或者奶茶店,点一个单独的包厢,安静又不会被人打扰。 好像也是从那天开始,尤秒就很少看见江淮了。 考试周在平淡中度过,尤秒开始收拾自己回家的行李,靳风旁敲侧击地问了好几次要不要帮她拎行李,都被她拒绝。 江唯尔因为拍戏,学校破格准许她延期考试,所以一直到期末考试也没回来。 临走的那天,s市下了场小雪,尤秒拽着拉杆箱走在空无一人的校园里,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颀长身影,她一眼就认出,那人是江淮。 半个月不见,他好像瘦了许多,脸色更苍白了。 “回家吗?坐飞机?”虽然知道是明知故问,可是江淮实在想不到更好的打招呼的理由。 “嗯。”尤秒说,“坐高铁回去。” “这么多东西,”他主动拿起拉杆箱上的大包小裹,“我送你去高铁站吧。” 尤秒没拒绝,任凭他拿起行李,两人一路无话。 距离上次电梯的事已经过去半个月,这是他们俩半个月以来第一次独处。 “怎么没去送苏童?”尤秒问,声音沙哑。 “上午送她去了机场,我家在本地,不着急走。”江淮答道。 尤秒自嘲地笑了笑,明明今天上午还看着苏童收拾行李离开的,居然问了这么愚蠢的一个问题。 “回家了记得多吃点好吃的。”江淮道,“你这一学期瘦了不少。” “嗯。”尤秒点头。 之后是打车,到高铁站,检票,候车,江淮始终寸步不离,直到检票大厅的喇叭里传出机械的女声:“gxxx次列车即将发车,请乘客做好准备,有序检票上车。gxxx次列车即将发车,请……” “我要走啦。”尤秒冲江淮笑了笑。 然后她拽起拉杆箱,随着川流不息的人群离开,走出好远之后,她忽地回过头,大幅度地朝江淮挥手。 “假期快乐!”她大声说。 看着尤秒,江淮心中升起了异样的感觉,温柔中有一点点甜蜜,又不仅是甜蜜,仿佛还有一丝雀跃。 “假期快乐!”他说。 回家的旅程漫长且枯燥,尤秒实在无聊,索性打开小桌板,将笔记本电脑端端正正地放在上面码字。 “你好,先生。”青蛇对法海如是说。 故事在这里结束,故事又从这里开始。 其实她早就想着写《青蛇》的续章了,只是一直没有时间,现在放了长假,她当然要抓住这个机会。 第一章发布没多久,尤秒就收到微博的通知,山海的评论一如往日那般严谨认真,只是在那些看似平凡的点评中,最后一句显得十分突兀。 他说:“今夕何夕,亿万斯年。” 五 高铁在西安站停下,尤秒拎着大包小裹,坐地铁返回位于雁塔区的家。她并没有给母亲打电话,是想着给母亲一个惊喜,况且,尤秒实在不想看到母亲为了她精心准备大餐的辛苦样子,这耗费的不仅是精力,还有金钱。 楼道里还是老样子,住对门的张阿姨喜欢把积攒下来的纸箱堆在楼梯口的死角,声控灯已经坏了很久,尤秒并不指望它能突然恢复正常。她像往常一样拿出钥匙开门,却听见屋里传来一声高过一声的叱骂。 还没等钥匙打开门锁,防盗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一个穿呢子大衣蹬高跟鞋的女人趾高气扬地出现在门口,尽管许久未见,尤秒还是一眼认出,是潘阿姨。 潘阿姨白了尤秒一眼,然后双手环胸,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尤秒看着她的背影发呆,一如十几年前那样。 “秒秒?”尤妈妈本想来关门,却发现尤秒正站在门口,语气中是藏不住的惊讶,“这么快就放假了?” “嗯。”尤秒点头,她本来想追问潘阿姨的事情,可是看到母亲发黄的充满皱纹的脸,又实在觉得无法说出口。 “快进来吧,妈去市场买点菜,今儿晚上给你做好吃的。”尤妈妈脸上的窘迫很快被女儿回家的欣喜冲淡,她伸手帮尤秒拿过行李,然后道,“半年没回来,我看你都瘦了。” 尤秒张张嘴,到底什么都没说。 虽然准备匆忙,尤妈妈还是竭尽所能布置了一桌丰盛的晚饭。尤秒食不知味地吃了两口,终于忍不住问道:“妈,潘阿姨今天怎么又来了?” “大人的事,你就别问了。”尤妈妈闪烁其词,不敢抬头直视尤秒的目光。 “我马上就二十岁了,我不是小孩子。”尤秒斩钉截铁道,“妈,如果你今天不告诉我,那我就只能亲自去找潘阿姨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尤妈妈叹了口气,道:“是你爸的事。” 尤妈妈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你爸在医院,肝癌晚期。他的意思是,把遗产分给你一部分,潘家人不同意,所以过来闹了几次。” 为了不让尤秒担心,尤妈妈故意把最后一句话说得风轻云淡。 “说来说去还是钱。”尤秒冷笑。她好像突然看透这些人的本性,那些所谓的感情,不过是用利益链条连接起来的筹码。 “妈,你放心,我不需要那些钱。”尤秒撂下筷子,一字一顿清楚地说,“这十九年来我都没见过他,所以没理由要他的钱,况且我对我现在的生活条件很满意,不希望那些姓潘的再来咱们家插一脚。” 尤妈妈看着她,恍然觉得自己这个女儿变了,以前的她懦弱怕事,可是现在她的眼睛里却闪着坚毅的光。 “如果潘阿姨再来,不用你出面。”尤秒拉着妈妈的手,接着说,“妈,下次让我去和她说。” 片刻的寂静后,尤秒接着问:“我爸在哪个医院?” 尤妈妈也没有隐瞒的意思,如实回答:“在市医院住院部,四楼的肿瘤科。”她眼神中有一刹那的喜悦,带着一点期待的语气,“你要去看他?” “嗯。”尤秒点头。 “好,也好。”尤妈妈忽地咧开嘴笑了,又好像想到什么似的,接着问,“住院部的人那么多,你能认得出来吗?” “没关系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找得到。”尤秒说。 从雁塔区到市医院,尤秒转了两次公交车,在医院外的花店里,选了一束金橘花,听花店的姐姐说,这花的寓意是早日康复。 肝癌晚期,还有早日康复的可能吗?尤秒想。 她捧着花来到住院部,有意避开电梯,选择走楼梯上楼。 住院部的三楼是妇产科,每一间病房都喜气洋洋地迎接新生命,而四楼则静悄悄的,即使有人说话,声音也轻轻的,轻到简直让人听不见。 一层是生,一层是死,这明显的差别。 尤秒在四楼病房前一间间走过,终于停在一张病患资料卡前,上面写着——姓名:尤国安;年龄:四十五岁…… 她默默站在门口,隔着门上的窗子,尤秒看见潘阿姨和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在里面忙上忙下,想来这应该是潘阿姨的女儿吧。早听说他们育有两个孩子,一个哥哥,一个妹妹。 透过玻璃,尤秒看到病床上的男人,很瘦。 潘阿姨好像想到什么,嘱咐那女孩几句就朝门口的方向走来,尤秒急匆匆躲到别处,等潘阿姨走远,才重新回到那间病房前。 “咚咚咚……” 她轻轻叩门,里面传来一个女孩细小的声音:“进。” “你好。”尤秒牵动嘴角。 她看见女孩和她相似的眉眼,在那女孩诧异的目光中,她说:“我是雁塔区癌症关爱者协会的成员,今天来探望一下叔叔。” 女孩似乎不太相信尤秒的话,尤秒笑了笑,接着说:“这一整个楼层我都走完了,叔叔所在的病房是最后一间,所以来得晚了些。” 尤秒的借口其实有些拙劣,但也许是看出尤秒并无恶意,女孩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抗拒,她点点头:“那好吧,谢谢你了。” 尤秒把花放在病床前,离得近了,她发现尤国安瘦得可怕,记忆里,这是她第一次认真看他。 父亲,这是一个陌生的词,十九年来,她从未拥有过他的关爱。 抛弃妻子,这是不是上天给他的惩罚呢?这一稍纵即逝的想法从脑海中划过,尤秒被自己吓了一跳,什么时候开始,她也成了这么一个冰冷的人了呢? 他可是你的父亲。 可笑的是,他是否记得在城市的一角,还有她这个女儿呢? “谁来了?”病床上的尤国安嘴唇翕动,艰难地吐出三个字。 “市癌症关爱者协会。”女孩抢先回答。 尤国安看起来有些失望,他长长地“嗯”了一声道:“我还以为是你姐姐呢。” 他叹气:“尤秒啊,她肯定是记恨我,不愿意来。”为了说这句话,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血脉相连的力量的确强大,从尤国安口中听到“尤秒”两个字的刹那,尤秒脸色一变,她回过头匆忙地道歉:“对不起,我还有事,要先走了。” “好,谢谢你的花。”女孩向她道谢。 尤秒几乎是飞奔着离开四楼,跑出住院部。 那天的太阳很大很暖,医院为了美化环境所栽种的蜡梅已经含苞待放,她站在那里,在阳光笼罩着蜡梅树的地方,终于放声大哭。 至少在生命即将到达尽头的时候,他还记得她,还想着她。这十九年的亏欠,十九年,活在一个城市里,却不相见,缺失的亲情和父爱,终于在那一声“尤秒”中得到了补偿。 只可惜,这对别人而言最普通的感情,却成了她对父亲唯一的记忆。 城市不会过多地容纳你的伤悲,西安的车水马龙依旧如昨,不远处的商场传来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是某巨星的《恭喜发财》。这首歌已经成了人们欢度春节假期时的必备音乐,尤秒这才意识到,原来新年又快到了。 她想起那一束金橘花,想起花店姐姐说的早日康复,她长久地站在医院的门口,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爸,新年快乐。要早日康复啊!” 第十一章 世人谓我恋长安 一 除夕夜,万家灯火连成一片,勾勒出这个城市最简单最美好的幸福。自从西安市“限烟花令”推行,尤秒就很少在小区里看到有人放烟花,取而代之的是小孩儿手里金光闪闪的仙女棒,大人们则等待着夜幕降临,观看由政府工作人员统一燃放的大型烟花秀。 城市像蜂巢一样,把人聚在一起后又生硬地隔开,在这样的模式下,年味反而淡了。 尤秒忙着和江唯尔打视频电话。 江唯尔刚刚结束拍摄回到s市,整个人还沉浸在一种亢奋的状态中,喋喋不休说了许多,突然话锋一转切入正题:“尤秒,我和你说一件很重要的事,关于我哥的。” “什么?”尤秒突然绷紧了神经。 “我哥和苏童分手了。”江唯尔趴在床上,话语中竟然有几分小小的得意,“我就说嘛,我哥就是脑袋一热才答应她的表白,两个人在一起长不了的。” “谁主动提的?”尤秒从床上坐起来,捧着手机严肃地问。 “当然是我哥喽。”江唯尔顿了顿,又道,“不过我真是怕了苏童,她那天来我家里闹,幸好我爸我妈不在家,不然指不定弄出多大的麻烦。” “她去你家闹?”尤秒瞠目结舌。 “可不嘛,非问我哥为什么和她分手。你是没看到,她就和疯了一样,我拽都拽不住。”江唯尔把手臂的伤口贴到摄像头上,“你看看,这是那天她挠的,现在还没好呢。我哥脖子上也被挠了一道。” 江唯尔撇撇嘴:“我因为这件事骂了我哥好几回,天作孽尚可过,自作孽不可活呀。” 尤秒没说话。 “其实吧,你们的事我多多少少听靳风说了一些。”江唯尔循循善诱,“尤秒,你要不就抓住这个机会,把我哥一举拿下吧。” 视频那边的江唯尔见尤秒不说话,着急道:“你别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可不信你看不出来,我哥喜欢你。” 尤秒垂下头:“算了吧,我们俩不是一个世界的,不可能的。” 这句话说完,她怅然若失:不是一个世界,这可真是个好理由。不管是拒绝别人,还是敷衍自己,都是再好不过的借口。 “怎么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了,是你长了三只眼睛,还是我哥长了四个鼻子?”江唯尔骂她,“你在爱情面前啊,就是胆小鬼,还给自己的退缩找理由。” 江唯尔道:“我要是你,管他三七二十一呢,喜欢就是要表白。” 胆小、懦弱,喜欢退缩还要找理由,这……确实是她的样子啊。尤秒思量再三,终于开口道:“江唯尔,有一件事,我和你说了,你千万不要生气啊。” “什么事?” “关于陆楚河的事。”尤秒道,“你记不记得,你们俩刚在一起的时候,咱们一起去吃饭?” “记得啊,那次你不是低血糖先走了?”江唯尔说。 “其实那天我不是低血糖。”尤秒下定决心,如实回答,“是我看见陆楚河和别的女生不清不楚,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 “我知道啊。”江唯尔似乎不以为然,“其实那天的事我都知道。我怕你自己洗不掉红酒渍,想着跟过去帮忙。还没进洗手间的门,就把一切都看到了。” “那你怎么从来都没提起过?”尤秒咋舌。 “我觉得没必要提啊,说了也怕你为我担心。”江唯尔道,“你放心,陆楚河呢,我早就把他驯得服服帖帖,现在我说一他都不敢说二。要不然,就以我的脾气,早就把他大卸八块了。” 江唯尔把手指掰得嘎嘣嘎嘣响,故意逗尤秒笑。 “不说了不说了,我爸叫我吃饺子了。”视频里的江唯尔突然从床上弹起来,“我先挂了,新年快乐啊亲爱的!” 原来她担心这么久的事,江唯尔一直都知道啊。 尤秒从未像此刻一样舒心,更觉得江唯尔是一个不一般的女孩子,她真诚、勇敢,虽然霸道但是善良,与她相比,自己软弱胆小,从来没有真正地、坦坦荡荡地为自己活过。 朋友的意义就在于,你们因共同的特点而相互吸引,又能在吸引的过程中被对方的优点感染。 她是时候变得勇敢一些了。她二十岁了,不再是十二岁那个躲在门后的孩子,她应该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选择。 尤秒想,是时候为自己活了,为妈妈,为朋友,为爱的人。 烟花在那一刻点燃,黑暗的天空被五彩缤纷的光芒照亮。尤秒光着脚从床上跳到地面,那是她见过的最美的一朵烟花,金色的,绽开后变为七彩霓虹,渐渐消散在这个城市里,仿佛在向更多的人展示这份美好。 尤秒拨通了江淮的电话。 “喂。” 她说:“新年快乐!” “嗯,新年快乐!” 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一定要当面说给你听。 二 大年初一,叫醒尤秒的不是早饭香味,而是一阵撼天动地的电话铃声。 “喂,哪位?”尤秒缩在被窝里,含混不清地问了一句。 “尤秒,才几天不联系你就把我忘了?”靳风的声音格外有辨识度,“快来机场接我,我来给你拜年啦。” 尤秒噌地从床上坐起来,睁开眼一看手机,惊呼:“才六点半,你告诉我你现在在机场?” “是啊,这不是为了让你新年的第一天就看到我嘛。”靳风道,“我不管我不管,反正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你要是不来接我,那我就只有被人拐走的份儿喽。” 尤秒强忍起床气,道:“你等着,我马上去接你。” 转了两班地铁,刚一出站,尤秒就看见靳风拎着拉杆箱好整以暇地等着她,他得意道:“果然我猜得没错,你是坐地铁来的。” “当然,从雁塔区打车过来多贵啊。”尤秒打了个哈欠,“说吧,大年初一来我家干吗?” “来拜年啊。”靳风回答得云淡风轻。 “我才不信。”尤秒一脸嫌弃,“大年初一不在家睡懒觉,千里迢迢跑来给我拜年?” “当然,我还带了新年礼物呢。”靳风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牛皮纸口袋,“看看是什么?” 尤秒打开,里面是那件三千八百八十八元的衣服。 “这不是那件……”尤秒惊讶于这礼物的贵重,“这是步行街那件三千多块的衣服?” “这可不是那件冒牌货。”靳风摆了个no的手势,“这是我托人从意大利带回来的,限定款哟。” 闻言,尤秒果断地把口袋塞回靳风怀里:“你拿回去,这衣服太贵了,我不要。” “喂,这衣服可没法退货。”靳风吐了吐舌头,“我拿回去有什么用,总不能自己穿吧?” “其实呢,我来这边的确是有原因的。”顿了顿,他又说,“我爸妈在国外过年,爷爷奶奶去x国海岛上度假,现在我家就我一个,无聊死了。” 靳风说到这儿,贱兮兮地笑了,讨好道:“所以请尤姑娘您大发慈悲,收留我住几天吧。” “拿你没办法。”尤秒叹气,指着靳风身边的拉杆箱,“自己提行李,难道还等着我给你搬?” “好嘞!”靳风眉开眼笑,一口答应下来。 对于尤妈妈来说,靳风实在算得上是一个不速之客,她正纳闷尤秒怎么起了这样一个大早,不多时,便看到尤秒带着一个陌生的男孩进了家门。 “这是……”尤妈妈眯着眼看靳风,只觉得有些眼熟,一时间又认不出到底在哪里见过他。刚好电视插播一条靳风代言的口香糖广告,尤妈妈才恍然大悟,“呀,这不是电视上的那个大明星吗!” “阿姨好。”靳风乖巧地鞠躬,“我叫靳风,不算什么大明星啦,我是尤秒的朋友。” “哎哎。”尤妈妈边慌乱地答应,边接着靳风的行李,“快收拾收拾吃早饭吧,一大早赶来累坏了吧?” “靳风的爸妈都在国外,所以来咱们家玩几天。”尤秒和妈妈介绍,“妈,你也不用和他客气,靳风可没有明星架子,正常招待他就行。” 尤妈妈刚要说话,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突然响起。靳风手脚勤快,赶紧上前一步把门打开,原来是住对门的张阿姨。 “啊呀,尤秒妈,真不好意思,我们家的蒜在冰箱里放烂了,你家还有没有?”张阿姨讪讪地笑着问,突然注意到开门的清秀男孩,便接着道,“不得了不得了,这是你家秒秒的男朋友吧,可真是俊。” “不是的,张阿姨你就打趣我吧,这是我同学,也是朋友。”尤秒有些不好意思,赶紧否认。 “男朋友嘛,阿姨都懂,不用害羞的啦。”张阿姨拍拍靳风的肩膀,“这尤秒可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方圆百里都没有这么懂事的姑娘啦,你可得好好对人家。” “我知道。”靳风挠挠脑袋,有些腼腆地笑了笑。 “她张阿姨,你可别逗这两个孩子了。”尤妈妈拿着两头白蒜从厨房出来,给尤秒解围,“人家小靳是大明星呢,哪能禁得住你这么开玩笑。” 张阿姨给尤妈妈递了一个“我都懂”的眼神,掂了掂手里的蒜,笑着说:“得啦,我也不打扰你和新女婿吃饭啦,正等着炖老母鸡呢,先回去了。到底是尤秒妈运气好,女儿听话,女婿又俊又有出息。”张阿姨想到自己的女儿,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我那个闺女什么时候也能带个女婿回来哦。” 尤秒目送张阿姨离开,然后关上门,责怪道:“靳风你也是,怎么不知道澄清一下呢?” “有什么可澄清的,我是你朋友就不能好好照顾你了?”靳风故意油嘴滑舌。 尤妈妈从厨房端出饺子和小米粥,笑着说:“行啦行啦,快吃饭吧。” “咚咚咚!” 又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从门口传来,尤秒有些无奈地去开门,嘴里叨咕着:“怎么回事,张阿姨不会这么快就把蒜用没了吧?”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尤妈妈柔声斥责,“没大没小的,还不快去开门?” “知道啦。”尤秒懒懒地应了一句。 门一打开尤秒就愣住了,她缓了半天,才讷讷地吐出几个字:“潘阿姨?” 三 “老尤死了,昨晚的事。”潘阿姨说。她的声音不大不小,但是屋子里的人足以听得清楚。 尤妈妈拿筷子的手停顿在半空中,靳风敏锐地发现,尤妈妈的眼圈红了。 潘阿姨的眼睛还是红肿的,但身上那股气场一点不比平时差,她淡淡扫了尤秒一眼:“这回你在家更好了,事儿都可以说清楚。” “你妈呢?”她说着就要往屋里走,却被尤秒一把挡在门外。 尤秒反问:“我爸都去世了,你还来找我妈干吗?有什么事可以和我说。” 潘阿姨从鼻子里嗤了一声,说:“和你说,你听得明白吗?” “不就是钱的事吗,有什么听不明白的。”尤秒并不打算放潘阿姨进去胡闹,她暗自挺直了脊背,斜靠在门上,气场一点不输,“有什么条件你现在就可以谈,但是进屋胡闹,我告诉你,不可能。” “小姑娘翅膀硬了啊,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上梁不正下梁歪呀。”潘阿姨大声说。 那声音过于尖锐,以至于三单元的好几户人家都打开防盗门看热闹。 尤妈妈冲出来愤愤道:“潘丽,话别说得太过分!” “我过分?我们俩不知道谁更过分哦。”潘丽看出尤妈妈的窘迫,得寸进尺道,“你不要脸做我老公的小三儿,生下这个不清不楚的女儿,就连是不是我们家老尤的种都说不清楚。现在我老公死了我还要分钱给你们,今天就让街坊邻居们听听我有多委屈!” 跟着出来的靳风虽然听得云里雾里,但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便试图拉潘丽进屋再说,至少别让街坊邻居看笑话。却见尤秒冷着一张脸,道:“靳风,你别拉她,你让她站在外面说,说够了再谈别的。” 潘丽没想到这小姑娘这么凶悍,印象里尤秒唯唯诺诺,并不像今天这么不好惹。 “潘阿姨,我敬你比我年长,姑且还叫你一声阿姨。”尤秒一字一顿,掷地有声,“你一次一次地来我家闹,不就是害怕我拿了我爸的遗产吗?那我现在很明确地告诉你,钱,我一分都不会收。不过,钱我虽然不收,但道理我要讲清楚。”尤秒不顾街坊邻居诧异的目光,把母亲挡在身后,“你说我妈是小三儿这话已经说了二十年了吧?我想请你扪心自问,你和我妈,到底谁是那个小三儿?” 尤秒冷笑:“是谁把我爸灌醉,然后用怀孕要挟我爸结婚,否则就去他单位告发他,潘阿姨是你吧?”这些话她积压了许多年,现在说出来像刀子一样,一点情面也没留,“至于我是不是我爸的种,作为我妈当年的好闺蜜,潘阿姨难道你不知道吗? “我妈的确是未婚先孕生下我,但是生孩子总不犯法吧?而且她作为单亲妈妈抚养我长大,二十年也没有再嫁,相比你这种手段恶心又卑劣的女人,我妈实在是太善良了!” 尤秒话还没说完,潘丽已经挥手一耳光扇在她脸上:“你少血口喷人!” 这下不仅是尤妈妈,连靳风都愣住了。 “这女人是疯子吧!”靳风反应过来,一脚迈出房门,铁块似的拳头已经挥出去,却被尤秒拦下:“靳风,你别冲动!” 她说:“今天的事不需要你们任何人帮忙。” 尤秒把因为耳光打乱的碎发别在耳后,怒极反笑:“呵,潘阿姨,我才当着街坊邻居说了多少,你这就狗急跳墙了?” 尤秒说:“你也知道名誉扫地是什么滋味吧?那你知不知道这二十年我和我妈过的是什么日子?哦,你心情不好就来我家闹,去我学校闹,你觉得很有理是吧?其实你只是心理不平衡,因为你知道我爸从来都没有真正爱过你!” “别说了!”潘丽大声呵斥她。 “别说?”尤秒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潘丽,她故意加重语气,每一句每一个字都要说在潘丽心口最柔弱的地方,“我不仅要说,我还要告诉你,我之所以不要我爸的遗产,并不是我心虚,我不敢接受,而是因为,我不想和他产生纠葛。这二十年他都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现在他死了,我不想再去索取或者追究什么。” 尤秒笑着道:“另外一点,因为我可怜你,我可怜你还有你的孩子。我可怜你和一个男人同床共枕二十年都没有拥有他的心,我可怜你的两个孩子,他们并不是爱情的结晶,而是你用来锁住婚姻的两个筹码!” 尤秒轻喝出声:“听够了吗?听够了就快点走,当然,如果你还想来闹,我也随时奉陪。” 潘丽气得浑身发抖,气结道:“好啊,好啊,尤秒,你可真厉害啊。” “我厉害的地方多着呢,你想怎么对付我,我都无所谓。”尤秒告诫潘丽,“但是,如果你再敢来打扰我妈,别怪我让你留下个为老不尊、名声扫地的下场。你演的这种狗血剧情,我相信很多人都会喜欢听吧。”尤秒一口气说完,连喘息的机会都没给潘丽,“我可得好好给他们讲讲,姓潘的女人是如何撬走自己闺蜜的男朋友,还理直气壮地干扰别人生活二十年。” 一旁看热闹的邻居唏嘘不已,大多数都在讨论潘丽人品败坏,极少部分人则感叹尤秒勇气可嘉,和她温驯柔弱的母亲截然不同。 “关门吧。”尤秒看了靳风一眼,“咱们开饭。” 四 新年伊始,家家户户都忙着阖家欢聚,原本热闹非凡的小公园空无一人。尤秒坐在长椅上,一脚踢飞地上的石子,再抬头就看到靳风拿着两杯奶茶朝她这边走来。 “别愁眉苦脸的啦,来,笑一个。”靳风把奶茶推到她面前。 “今天真抱歉啊,让你看笑话了。”尤秒勾起嘴角牵强地笑了笑。 “怎么就看笑话了,今天这一仗打得多扬眉吐气啊。”靳风说,“再者,我是你朋友,朋友之间哪有看笑话这一说。” “我知道你委屈。”靳风坐下,柔声道,“委屈就哭吧,这儿没有别人。” 他往尤秒身边挪了挪,装作不情不愿的样子道:“你……如果缺肩膀的话,我也可以勉强给你靠一靠。” “我才不要。”尤秒故作嫌弃地把头转向另一边。 靳风不由分说地把她揽进怀里,尤秒很瘦,抱起来也是小小的一团,他说:“好啦好啦,你今天真的很勇敢了,和我一开始认识的尤秒一点都不一样。” 尤秒的眼泪唰地就落下来,好像藏在心里的诸多委屈,一下如决堤的洪水一样喷薄而出。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她抽噎着,“今天吵赢了潘丽,我应该开心才对,可是我就是开心不起来,我……” “我知道……”靳风找不到什么安慰她的话,只能一遍遍重复,“我知道,我都知道。” 尤妈妈本来是要叫他们吃晚饭的,刚一进小公园,远远就看见靳风和尤秒拥抱在一起,便知趣地退回去,转而给尤秒发了条微信,叫她快些回来吃饭。 对于靳风这个孩子,尤妈妈是很看好的,她深知自己这个闺女一向木讷,上学这些年连女同学都很少带回家来玩,更别提异性朋友了。在她看来,尤秒虽然嘴上否认,但对于靳风是自己准女婿这件事,估计八九不离十。 尤秒把自己的房间收拾出来,当作靳风这几天的卧室,自己则抱着被子和妈妈挤一张床。 靳风表示不用这么大费周章,他睡客厅的沙发椅就行,殊不知这一举动在尤妈妈面前大获好感。 夜晚,尤秒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突然听尤妈妈问:“秒秒,你和靳风真的只是普通朋友?” “是啊。”尤秒不假思索地回答,“妈,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看那孩子人不错,对你也挺有意思的。”尤妈妈说到这里,便不再说下去,只小声道,“秒秒,你懂妈的意思吧?” 尤秒哭笑不得:“妈你别开玩笑,我们俩不可能的。” “你们俩都单身,又互相有感觉,妈也是从那个年纪过来的什么不知道,怎么就没可能呢?”尤妈妈嗔怪。 尤秒无法解释,只能假装睡觉,不再搭腔。 “唉,你这孩子……”尤妈妈叹气。 接下来的几天,尤秒带着靳风把西安古城里里外外转了一遍。尤妈妈干脆泡在厨房,变着花样做菜招待“准女婿”,惹得尤秒每天吃饭都要抱怨一次:“妈,我放假回来也没见你这么殷勤,你对靳风比对我这个亲女儿都好!” “那就没办法了,谁叫我比你招人喜欢呢。”靳风夹了一块排骨放进尤秒碗里,眨巴眨巴眼睛,“你也别抱怨啦,大不了我把肉多的排骨分给你,行不行?” “哼,这是我家的肉,本小姐现在不想给你吃了。”尤秒故意把盘子拽到自己面前,趾高气扬地哼了一声。 “秒秒,别闹。”尤妈妈冲靳风笑了笑,“靳风,你多吃点,别管她。” “好嘞。”靳风赶紧把盛着排骨的盘子拿到自己面前,露出得意忘形的欠揍模样,“这下是阿姨让我吃的,你没理由了吧?” “你!” “不服打我啊……” “你等着一会儿吃完饭,看我怎么把你五花大绑扔出去!” 尤妈妈看着他们俩拌嘴打闹,看在眼里乐在心里。要知道,尤秒从小就比其他孩子沉闷,总像个小大人似的,很少见到她这么快乐的时候。 靳风走的时候是一个下午,天有点阴,厚厚的云朵在天上铺了一层,气温反而回升得很厉害,明明是初春,却一点都不冷。尤秒送他到机场,临走的时候,他又把那个牛皮纸口袋拿出来递给她。 “收下吧。”他的语气难得严肃,“就当是我这几天的伙食费和住宿费了。” 尤秒瓮声瓮气地说:“你这话说得,好像我故意赚你钱似的。” “哎呀,说这些干吗呀?”靳风有些不好意思,支支吾吾道,“给你就收着呗。” “各位旅客请注意,您所乘坐的xx次航班现在开始登机,请携带好随身物品从13号登机口登机,祝您旅途愉快……” 尤秒把装着衣服的袋子和人一起往前推,说道:“快去登机吧,耽误时间就不好了。” 靳风执拗地转过身,把衣服塞进她怀里:“反正我送都送了,穿不穿随你便吧。”然后提着拉杆箱疾步朝前走去。 尤秒拎着袋子,抬脚又停下,最终没有追上去。 大约走出十几步的样子,靳风突然回过头,大声问道:“尤秒,你真的不考虑一下我吗?” 云层在那一刻散开,橙色的阳光透过机场的玻璃墙,尽数洒在少年身上,好像为他镀上一层金光。而那少年俊美的脸庞一如神话里的王子,尽管是多年之后,尤秒仍然清清楚楚地记得他的模样。 “咱们说好了,做朋友。”尤秒冲他微笑,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地拒绝他。 靳风很好,只是不适合她。 因为,她还有那么喜欢的江淮,她还没有站在他面前,亲自告诉他“我喜欢你”。 “那好吧。” 靳风没有表现出太多的落寞,他高高挥动手臂,大声说:“那祝你幸福。” 一定要幸福啊。 那天下午,雨夹雪如期而至,尤秒因为吹风着了凉,回家后竟然大病一场。半梦半醒间,尤秒好像看到电视里在播放靳风的讣告,那声音时而清晰时而混沌,听得不是很真切,须臾,她又沉沉睡去。 五 “我从未想过那竟是诀别。” 在那之后的日子,尤秒曾很多次对江唯尔说过这句话。 靳风去了x国,准备飞往那个海岛与爷爷奶奶会合,结果飞机失事,据说坠机真正的原因是飞机内部零件出了故障,至于具体是哪里的故障,航空公司却迟迟给不出明确的回应。 追悼会在靳风的老家举行。尤秒是第一次来到这个极北方的城市,这里的冬天有一种连毛呢大衣都抵挡不住的寒冷,马路两边是堆积得如小山一样的雪,天上也是雪,地上也是雪,整个城市被这片白完全覆盖住,显现出极其苍凉的压抑感。 因为生病的关系,尤秒比江唯尔晚来一天。 当江唯尔再见到尤秒时,她简直没认出那个脸色蜡黄的女孩就是尤秒。尤秒的下巴瘦得尖尖的,像一枚小小的枣核,与之相匹配的是一双毫无神采的眼睛。仅仅一个月不见,尤秒好像缩小了一圈,仅用骨架艰难地支撑着身上宽大的黑色外套。 “尤秒。”江唯尔冲上前抱住她,“你想哭就哭,哭出来就会好一点了。” 可是尤秒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她接过家属递来的白菊花,缓缓地放在靳风的巨幅照片下。 追悼会场外,有数千名粉丝自发前来,其中不乏一些娱乐小报的记者,一些长期关注靳风的狗仔注意到尤秒,这个在他们眼里一直和靳风关系不明的“神秘女生”。他们以为这个女生会崩溃流泪、泣不成声,但是从始至终,尤秒一言不发,她目光呆滞地看着神父为靳风做祈祷。有人窃窃私语,说靳风离世的模样并不好看,所以家属选择直接火化。 尤秒突然像一头发怒的狮子一样,她回过头,不惜打断神父的发言,冲着那两个小声耳语的人破口大骂:“他是人,不是东西,只有东西才用好不好看形容,难道你死了的样子很好看吗?” 江唯尔赶紧站起身拉住尤秒,冲尤秒身后的人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她情绪有些激动。尤秒,你别闹,你先冷静一下!” 更多人因此注意到了这个发疯似的少女,包括靳风的家属。 有人试图带尤秒暂时离开追悼会现场,尤秒却抓紧了椅子的扶手,说:“我是靳风的朋友,凭什么让我走?我刚才说的哪句话不对?” “你没有哪句话不对,可是听起来就是每一句都错了。”江唯尔抱住尤秒,眼泪噼里啪啦落在尤秒身上,“我求求你别闹了,我们都很难过,我也是一样,可是我们改变不了这个结局……” “我能改变的,我明明可以改变的。”尤秒安静下来,坐在那儿发笑,喃喃自语,“是啊,我可以改变今天这一切的,我只要再留他多在家里待一天就好了,我明明可以改变的……” 人在悲伤到极致时,反而一滴眼泪也没有。尤秒脑中像走马灯一样,闪过那个少年,还有突然穿过云层的阳光。 他说:“尤秒,你真的不考虑一下我吗?” 他说:“那好吧,祝你幸福。” 一定要幸福啊。 她要幸福地活着,至少不能哭给他看。 尤秒大睁着眼睛,目光始终不离开巨幅照片下那个小小的檀木骨灰盒。檀木盒子很小,小得尤秒一只手就握得住,可是靳风那么高的个子,他住在这里,那得多委屈啊。如果他还能说话,是不是会嬉皮笑脸地对她说:“哎呀,这个屋子这么小,我都快闷死了。” 这次,她一定不会嘲笑他了。 雪下得更大了。 追悼会结束时是傍晚六点,这个城市在冬天早早迎来了黑夜。尤秒站在酒店的门前,三十五层的高楼仿佛一瞬间就能塌陷,把她压在楼底。雪花像鹅毛一样,巨大的、洁白的,一片一片落在她头发上、睫毛上,她呆呆地站着,直到有一个人把名片递到她面前,那人说:“尤小姐,您是靳风的朋友,对吗?” 是个陌生男子,尤秒看到他戴着宽大的鸭舌帽和黑色口罩,看起来有些可疑。 “我是。”尤秒冷冷地回答他。 “啊啊,我就知道是您,听说您和靳风的关系十分不一般。”那人摘下口罩,露出光洁的牙齿,他笑着道,“是这样,我是《娱乐周刊》的记者,我们知道,对于靳风的死,您一定也很难过,可是毕竟斯人已逝,您再怎么伤心也没用啊。” 尤秒没听出他到底想表达什么。 “尤小姐本人似乎十分热爱写作?”那人又问。 尤秒点头:“是,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们周刊诚挚地邀请尤小姐,希望您能给靳风写一本书,您愿意吗?”那人说。 “为什么找我?” “您知道的,为了尊重逝者,我们一定要写最真实的内容,您是他的朋友。”男人笑了,“况且加上您和靳风一直被外界怀疑的关系,我想,如果尤小姐愿意用一些情节来增加这本书的可读性,我们会付给尤小姐更丰厚的稿酬。” “说得太委婉了吧?”尤秒冷笑,“不就是想让我以靳风女朋友的身份出一本书吗?如果再加上一些花边八卦,我相信会更合你们的意吧?” “尤小姐可真是聪明人,一点就透。” 尤秒只迟疑了一瞬,下一秒,她捡起身边的一块碎砖头,狠狠地朝着那男人砸过去:“连逝者的钱也要挣是吧?那你就去下面挣吧!我现在就送你下去陪他,让你亲自问问靳风,他有什么花边新闻!” 可是,那块砖头并没有砸在对方身上,男人头一歪,那块砖头就径直砸进一堆积雪里。 男人被尤秒这副疯狂的样子吓了一跳,逃也似的离开。 其实尤秒知道,这本书总会有人写的,一个尤秒不愿意写,会有千千万万个尤秒站出来捞这笔钱,这世上谁会和钱过不去啊? “靳风,要是你在的话,应该会用棒球棍打爆刚才那个人的头吧?”尤秒自言自语,她恨自己这时还有这种变态的幽默感。 回答她的是无声的大雪。 她到底也没有哭,尽管她一次又一次地发疯,但是她始终没掉下一滴眼泪。 我要幸福地活着,给你看。 六 日子缓慢地过,终于到了寒假的最后一周。“靳风”两个字成了尤家的禁词,很久很久,尤妈妈也没有提过这个名字。 尤妈妈庆幸自己的女儿没有那么喜欢这个男孩,她偷偷观察了许久,尤秒和以前一样吃饭睡觉,甚至比以前的饭量更大,好像靳风真的就是一阵风,从她的生活里呼啸而过,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电视上不再播出靳风的广告,那款口香糖换了代言人,销量一如既往地好。人们的记忆残忍且无情,只一个冬天过去,网上就再没有关于靳风的讨论,即使有,也只是粉丝的寥寥数语。 开学前两天,西安的天气好得出奇,尤秒打开卧室的窗户,有条不紊地把洗干净的衣服放进手提箱。 然后她就看到那个牛皮纸的口袋。 鬼使神差地,尤秒把衣服拿出来,在卧室的全身镜前,她穿上那件外套,风从窗户吹进来,那件风衣紧紧地贴在她身上。 真漂亮,漂亮的衣服,漂亮的人。 “比如你今天很漂亮,比如演出一定会成功,比如乔大姐今天会请客吃饭,比如我喜欢你。” “我承认,我对你并非一见钟情,至少刚见面时,我不会像现在一样脸红心跳得这么厉害。但是我相信,比起一见钟情,日久生情才能走得更加长远。” “你真的不考虑一下我吗?” 其实当一个人离开时,你并不会立刻感到伤心欲绝,真正让你难过的时候,是当风吹过窗帘,当阳光穿透玻璃,当你穿着他曾赞美过好看的衣服,当你想到他之前也站在这里,对你说:“早上好。” 尤秒好像忽然被人抽尽了浑身的力气,她颓然地瘫坐在地上,终于像一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第十二章 拾尽春花皆是你 一 开学一个星期,苏童却迟迟没有出现。 听人说她订婚了,对方是一个挖煤的暴发户。说这话的女生唏嘘不已,感慨道:“我上学期就看她坐保时捷来着,果然人家有手段,直接鲤鱼跳龙门,飞上高枝做阔太太了。” “她才多大啊,这就结婚了?”有女生不信。 “订婚,订婚又不受法律限制。”那个女生重重强调了“订婚”两个字,又说,“不过你说得对,她这种情况,估计订婚和结婚也没什么区别了。” 这种适合八卦的话题,总是有人愿意听,那些女生不多时便聊得火热,有知道内情的接着说:“她家庭条件好像挺一般的。” 这句话带来的连锁反应,好像导火索一样彻底引爆了这个话题。 “对啊对啊,三班也有人看到过,好像是有一个岁数挺大的男人来接她。” “不能吧?岁数大的也有可能是亲戚朋友。” “得了吧,亲戚朋友见到她能笑得那么春心荡漾?” “你这么一说还真有可能……” 自习室里的尤秒全程低头码字,并不插一句嘴,可是这些充满酸味的八卦听得她心烦意乱,她终于重重合上笔记本,完全不似往日那般柔声细语的模样,冷嘲热讽道:“你们一个个这么厉害,不如去当狗仔专门挖新闻吧?” 那群女生面面相觑,就连其中最伶牙俐齿的那位,一时也没想到如何反驳。 尤秒抱着笔记本转身欲走,突然又回过头接了一句:“嫉妒苏童嫁入豪门也得直说,你们话里话外酸得这么厉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群柠檬精聚会呢。” 她并不想拆毁苏童苦苦搭建的谎言,尽管在这些表面的荣光下,隐藏着那么多的不堪,她心知肚明。 “她是谁啊,这么凶?”有一个人小声问道。 “好像是四班的尤秒吧,和苏童一个宿舍。” “她以前唯唯诺诺的,总跟在江唯尔身边,你不记得吗?” “哦哦哦,你这么说我好像是记得一点。” …… 尤秒选择性忽略了这些带刺的讨论,什么东西有必要,什么东西没必要,她早就比任何人都清楚。 现在,她只想换一个地方,能让她安安静静待一会儿的地方。 然后她就见到江淮,在自习室的门口。 尤秒曾一度以为,那些在记忆里美好的人或事物,不过是人类为漫长且无聊的人生中一闪而过的几个瞬间,披上了一层华丽且夸张的包装而已。可是再见到江淮的那一刻,她才明白,回忆之所以美好,是因为那一瞬间我们所见到的人,的确就是完美的、无瑕的。 她不知道江淮在门口站了多久,他像一棵柏树,挺拔地矗立着,一如初见的时候。 她该说什么? “你好?” 或者,“好久不见,最近过得怎么样?” 不不不,她应该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说的,可是这件重要的事,又要从何说起呢? “你果然在这儿。”江淮没给她思考的机会,上前一步,“最近,怎么样?” “不太好。”尤秒实话实说。 那些话,那些想告诉江淮的话,夭折在了尤秒的肚子里,她不敢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对江淮说,我喜欢你。 江淮本来想安慰她几句,几经思索又只剩无言。 良久,他说:“我请你看一场电影吧,有时间吗?” “什么电影?”尤秒没听说最近有哪场电影如此叫座,竟能让江淮亲自请她去看。 “《上海十夜》,今天点映。” 尤秒接过电影票,“上海十夜”那四个烫金大字微微有些硌手,她有些不可思议地追问江淮:“这么快?江唯尔才出剧组多久?” “所以是点映。”江淮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听说靳风在里面有客串,点映版应该不会删掉他的部分。” “几点?”听见“靳风”两个字,尤秒条件反射似的抬起头。 江淮看了一眼手表,答道:“还有半个小时。” “走!”尤秒不由分说地拉着江淮下楼打出租车。 点映的电影院位置不算偏僻,出租车赶到目的地只需要十分钟。到达之后,尤秒几乎是一路小跑着上电梯,一路小跑着去检票,等他们进入五号放映厅时,里面已经坐满观众。 灯光突然熄灭,江淮拉着她随便拣了个位置坐下,那一刻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尤秒本以为江淮会说些什么,可看他时,却见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儿,一言不发。 屏幕上出现一个女人的背影,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终于清晰到观众可以看到她衣服上的花纹时,炮弹炸裂的巨响轰然如雷鸣。 女人仓皇地回过头,大大的眼睛里蓄满泪水,尽管那张脸被特写镜头放大了无数倍,可尤秒还是一眼认出,是江唯尔。 在这部电影里,或许叫她“夜芙蓉”更合适。 其实这部电影本身并无新意,甚至故事的套路都有些老,在尤秒看来颇似中国版的《艺伎回忆录》,不过因为各位主演的演技到位,再加上其中几个长镜头又堪称完美,也足以载入中国电影的史册。 尤秒看得昏昏欲睡,终于,观众里有人小小地“哦”了一声,尾音是上扬的。 是靳风出场了。 他扮演的是一个军阀的儿子,桀骜不驯、乖张狠戾,常年穿军装军靴,走路时头也是高高昂着的。这么一个生性骄傲的怪人,却钟情于百老汇的歌星夜芙蓉,他连自己老爹的话都不管不顾,却对夜芙蓉言听计从。 影片快接近尾声时,他骑着一匹棕色的马,在太阳下笑得像个孩子,他对夜芙蓉说:“你等我吧。” “等你干什么,你能娶我?”夜芙蓉昂起头问他。江唯尔的演技实在无懈可击,尤秒看不出半点她的个人风格,她真的完全融在夜芙蓉这个人物里了。 他没说话,镜头再晃过时,那匹马已经绝尘而去。 电影里的他没回头,而现实是,他分明回了头,却仍旧被尤秒狠心拒绝。 “走吧。”江淮小声说。 “电影不是还没结束?”尤秒问他。 黑暗中,江淮的眼睛亮亮的,他说:“你在意结尾吗?” 尤秒看着屏幕里骑着马离去的靳风,半晌,点头道:“走吧。” 两人从电影院出来一路无话,到底是尤秒先打破寂静:“江唯尔什么时候回来住?我看她的东西还是没搬回来。” “可能这段时间不会回来了吧?”江淮说,“她又接了一部电视剧,昨天已经去金华试镜了。” 她离自己的梦想越来越近了,这实在是一件好事。 “其实我今天找你,还有另一件事。”江淮说,“市里有一场话剧慈善公演,《青蛇》被选中了,如果你还想把它演出来的话,我想请你做女主角。” “我吗?”尤秒自嘲地笑了笑,“我……应该不是很适合吧?” “适不适合,只有你自己知道。”江淮说。 尤秒抬头看天空,夜里没有星星,路灯很亮,她说:“那还是我演吧。” 她说:“我的剧本,自己演比较放心。” 江淮用一个无声的眼神回答她。 该不该表白呢? 该不该告诉他,自己对他的喜欢呢? 她迟迟不敢见他,是因为她认为自己足够强大了,强大到可以让江淮向她走来。可是他真的朝她而来时,那几个字却硬生生地堵在嗓子里。她想起靳风,想起他站在夕阳里朝她挥手,想起《上海十夜》里,他骑着马一骑绝尘的模样。 她到底还是没有说。 二 江淮像之前一样送她回宿舍,天有些冷,他脱下外套给她,白衬衫在风里紧紧贴在身上。那背影让尤秒感觉仿佛回到了开学第一天,他穿着白衬衫抱江唯尔上楼,她就是这么在后面看着他。 人生若只如初见。 五楼走廊今天格外冷清,尤秒分明记得自己锁了门,可是502宿舍的门却虚掩着。 尤秒以为是苏童回来了,她惊喜地推开门,一只血淋淋的野猫从门上掉下来,滚到尤秒脚边。那猫的身体是僵硬冰冷的,显然已经死去多时了。 尤秒开了灯,她硬着头皮拎起那只猫处理掉,然后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照常打开电脑写剧本。 手机响了,她接通,电话那边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尤秒,你和江淮去看电影了对吧?我就知道你们俩的关系有问题,果然让我逮到了。” “苏童?”虽然那声音嘶哑得可怕,可是尤秒还是一下就听出那声音来自苏童,“你在哪儿?最近过得怎么样?” “事到如今就别假惺惺了,”苏童哈哈大笑,“尤秒,你凭什么和我抢江淮?” 尤秒无奈道:“我没有和你抢……” “没有?你没有和我抢?”苏童说,“你知道江淮和我分手的时候说了什么吗?他说他喜欢你,他说之所以答应我,只不过是因为我那天说了一句你以前说过的话。” 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一直都在意着她啊,可是,为什么她不知道呢? “我多可怜啊,谁都能耍我,我家里人耍我,我喜欢的人也耍我。”苏童的语气尖锐又狠厉,“尤秒,你知道你在我眼里是什么吗?你就是一个不要脸的白莲花,我就是恨你那装清纯骗人保护你的样子,我就是讨厌你,比讨厌江唯尔还多一万倍!” “所以呢?”尤秒听着这些话,心里一寸寸地变凉,她突然就不想再解释了。 “所以我要让你后悔,”她大笑着说,“你看吧,靳风死了,谁叫你不珍惜,这是老天给你的报应!活该你孤独可怜,尤秒,你真是活该!” “你闭嘴!”尤秒抓着手机的手陡然用力,“说我可以,不许你拉上靳风!” “呵,你不是清纯吗,你不是善良吗,尤秒,你是不是很后悔没答应靳风啊?你真是和你妈一样,做小三儿做出优越感了是吧?” 这几句话句句触动尤秒的逆鳞,但是她没咆哮也没发疯,她说:“本来我没有勇气和江淮在一起,但是托你的福,我现在就要去找他。你说得没错,是我抢了江淮,我就是做小三儿做出优越感了。”尤秒语带挑衅,“可是你又能怎么样呢?你到底还是回家嫁了一个煤老板,你不是看不上他吗?我可记得你之前说得那么清高,原来都是诓我这个白莲花的假话对吧?” 电话被挂断了,尤秒的话还没说完。 当电话忙线的嘟嘟声响起的时候,尤秒愣住了,什么时候她已经这样了?什么时候,她也能用这样锋利的话去刺伤别人,而且那个人还是苏童?她曾经看着苏童在楼梯间哭泣,她曾经那么心疼苏童,这是为什么呢? 原来我们都变了。 尤秒握着手机,她刚才想立刻冲到江淮面前,但现在,她迟疑了。 “靳风死了,谁叫你不珍惜?” 谁叫你不珍惜? 她拨通了江淮的电话,本以为江淮会立刻接起,没想到那边却显示正在通话中。 没关系,尤秒披着外套来到江淮的宿舍楼下,她可以等,等他打完这通电话,他们就在一起。 “喂,哪位?”江淮接起电话。 “分手才多久,连我的电话都删了。”电话那边的人冷笑,“也对,可能是一直都没存吧。” “你要干什么?” “我一个被甩的人能干什么?当然是打电话问问学长最近过得怎么样。”苏童笑,“学长要和尤秒在一起了是吧?你把电脑打开,去咱们学校的贴吧和论坛看看。” 江淮照做,刚一登录账号,就看到首页热搜帖上一行加红加粗的大字:揭秘尤秒是如何做小三儿做出优越感。 “你要干什么?”江淮有些恼怒地合上电脑。 “当然是报复你们。”苏童说,“我现在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只要给够了钱,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苏童语气恶毒:“我要告诉所有人,高岭之花江淮学长是如何被尤秒蒙骗,我这个正牌女友是多么可悲,居然在不知不觉间被人分手。”她“哦”了一声,“对了,我这么喜欢你,怎么可能出言诋毁你呢?所以我会在帖子里特别声明,是尤秒勾引了你,而你只不过是犯了男人都会犯的错误。” 苏童接着说:“学长对这个故事满意吗?编导部一定很需要这样的故事改成剧本吧?这可比《阮玲玉》那出戏好看多了。” “你怎么可以如此卑鄙?”江淮气结。 “我卑鄙,你玩弄我的感情还骂我卑鄙?”苏童不愿和他争吵,“你现在骂我无耻也好,骂我卑鄙也罢,我通通接受。阮玲玉是怎么死的来着?”苏童“哎哟”一声,接着说,“我还不信流言蜚语能杀死人呢。” 江淮叹气,恢复理性,说:“你不至于这样的,事情一定还有挽回的余地。” “有啊,”苏童直截了当地回答,“要是不想让事情发酵得更严重,那就不要答应尤秒的表白,也不要和她在一起,这样我可以考虑适当收回那些话,还有网上的那些帖子。” “那好。”江淮闭上眼。 他在挣扎,在纠结,好像过了一万年那么久,他说:“我都答应你,现在把帖子删掉。” “删掉?你以为我傻?”苏童说,“我删了帖子你就会报警,别以为我不了解你,只有帖子留下,我才能要挟你。我只能保证,这样的帖子不会出现更多,你能接受这个条件吗?” “能……” 三 那天晚上,江淮没有接尤秒的电话。 流言蜚语像影子一样充斥在校园里。 有人说,苏童之所以没来上学,是因为尤秒抢了她的男朋友,其手段之高超让人啧啧称奇,而苏童深受情伤,选择默默离开,成了三个人里最可怜的那一位。 人们对充满刺激性的东西总是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兴趣,比如榴梿,比如麻辣烫,比如八卦新闻。前几天讨论苏童嫁入豪门的那群女生,现在已经把话题转移到尤秒身上,对于这些,尤秒早有耳闻,但是她毫不胆怯,依旧昂着头行走在教学楼和宿舍之间,对于那些流言置若罔闻。 《青蛇》的剧本经过二次改编,终于被搬上s市的大剧场,尤秒理所当然地成为女主角小青,而饰演法海的则是江淮。 一石激起千层浪,关于这场话剧的选角,贴吧和论坛上的网友议论纷纷。 502宿舍门口出现了类似“小三儿”“婊子”“绿茶”等辱骂性字眼的条子,尤秒每天排练结束都要默默撕下它们。虽然第二天还会出现,虽然每一天的笔迹都不相同,但她仿佛看不见那些字似的,一把撕下,然后干脆利落地丢进垃圾桶。 江淮依旧送她回宿舍,只是一路上的话越来越少,大多数时候是尤秒没话找话。 终于有一个晚上,尤秒说:“江淮,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江淮目光平静,他说:“嗯,什么事?” “我喜欢你。” 她并没有在他脸上看出一丝的欣喜,许久许久,久到她的手被风吹得冰凉,他说:“我知道了。” “这算什么回答?”尤秒抓住他的手腕,与他四目相对,他却很快躲开。 “现在还不是回答的时候。”江淮说。 “那什么时候是?”尤秒拦住他,一字一顿道,“江淮,我喜欢你,这句话我很久之前就应该告诉你,可是抱歉我是一个懦弱的人,所以现在才说给你听。” 尤秒说:“你一定听说那些风言风语了。可是江淮,我不怕,我也不在意,我不是阮玲玉,我是尤秒。” “我知道。”江淮说。 “你不知道!”尤秒踮起脚抱住他,“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从见到你的第一眼,一直到今天。我知道你一定和我一样,其实那天在电梯里我就察觉到了。江淮,难道你是一个比我还懦弱的人吗?” 江淮没说话,他温柔地,但是决绝地推开她。 “对不起。” 对不起,我是一个懦弱的人,比你更懦弱。我害怕那些像刀子一样的流言继续在你身上划出伤口,人言可畏,我希望你安全。 尤秒回到502宿舍,住对门的女生穿着睡衣,好整以暇地站在门口,说:“哟呵,这不是尤秒吗?抢别人男朋友的滋味怎么样?我说你当时怎么那么帮苏童说话,平时指不定怎么占人便宜呢,就是心里有鬼吧?” 尤秒听着声音耳熟得很,再一抬头才认出,她正是那天在走廊被自己掴掌的女生。 “刚才江淮不是拒绝你了吗,还臭不要脸地往上贴,你可真厉害。”那女生说。 尤秒打开宿舍门,站在门口冲那女生微笑:“您穿着睡衣还得去门口监视我,为了唤起我的羞耻心,您可真是不容易。还有啊,抢别人男朋友,我乐意。” 尤秒昂起头,从始至终没有在气势上输掉半分。 她是真的不害怕,为什么偏偏江淮不相信呢? 尤秒拨通了乔棠的电话。 “我需要你帮我。” 排练的日子像往常一样过,江淮似乎主动与尤秒保持着距离,可是乔棠看得出,他的目光一刻也离不开尤秒。 真是个傻瓜,不对,是一对傻瓜。 因为话剧协会缺少人手,江淮主动承担了为大家买饭的重任。某天中午,他刚提着六七份外卖上楼,就看到乔棠急匆匆地朝着他跑来,高跟鞋在大理石地板上嗒嗒作响。 “坏了,”她神色慌张,对他说,“尤秒低血糖昏倒了,现在怎么办,是不是要送医务室?” “什么时候的事?”江淮顾不上手里的外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排练室门口,将那扇木门一脚踹开。 “你不能进!”乔棠把他挡在门口。 “你疯了,人命关天。”江淮要把她拽走。 乔棠却狠下心不让他进,她说:“如果你现在带着她离开,外面的人怎么想?你能不能为了尤秒的名声考虑一下?” “我喜欢她,所以我要去救她,这个说法可以吗?” “喜欢有什么用,你能为她的名誉负责吗?”乔棠质问他。 大门打开。 “surprise! ” 迎接江淮的是五彩斑斓的礼花。 “怎么回事?”江淮茫然地回过头。 乔棠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然后揶揄道:“你和尤秒啊,我们这些人的眼睛可不瞎。” “是啊,我和你认识这么久了,还能猜不出你想什么?”冯薇用手肘捅了捅江淮的肩膀,“我说老江,你就放下架子表白吧,怎么样?” 尤秒被几个大一的学生簇拥着走出来,她穿着《青蛇》最后一幕的婚纱,美得像仙女。 “网上的东西我们看到了,但是对于你和尤秒的人品,我们还是很相信的。”冯薇揶揄他,“还是说,其实是你自己不相信尤秒?” “我当然相信!”江淮慌忙道,“只是……” “还只是什么啊,这个时候就应该表白了。”乔棠重重拍他的肩膀,“快点啊,这么多的学弟学妹都看着呢,尤秒穿着婚纱多冷啊。” 江淮上前一步,他刚要说什么,却被尤秒伸手捂住了嘴。 尤秒笑了:“我怕你一张口就反悔了。” “才不会。”江淮说,“说到做到,我为你负责。” 在起哄声中,他们拥抱,接吻。 “为了给你们道歉,”一直一言不发的吴涛站起身道,“老江,我已经找人把论坛和贴吧的东西摆平了。你放心,我可以找我老爹给尤秒单独挑一个宿舍,保证冬暖夏凉四季通风。” “呀,吴涛什么时候改邪归正做好人了?”乔棠故意笑话他。 吴涛扭捏地往冯薇身边靠了靠:“再叱咤风云,这不是也被冯女侠降服了吗?” “哇哦!”大一的学生开始起哄,异口同声,“亲一个,亲一个,亲一个……” 你看,事情总会慢慢变好的。 为了庆祝话剧协会两大巨头,哦不,是三大巨头一起脱单,参与《青蛇》演出的全体主创一起出去撸了一顿烧烤。 席间,吴涛感慨地说:“唉,可惜靳风这个最能喝的不在这儿,否则我肯定……” “啊啊……疼!”他话还没说完,冯薇狠狠地掐了他的胳膊一下,“胡说什么呢,这张嘴怎么一喝酒就把不住门。” 尤秒注意到大家都在看她的脸色,便主动倒了一杯酒,她说:“那这杯,就由我替靳风喝了吧。谢谢你们到现在还记得他。作为他最好的朋友,我很感谢大家。” 酒足饭饱后,乔棠摆摆手:“行了行了,明天还要排练呢,今晚都赶紧回去吧。这顿饭我请,走得慢的和我一起付账。” 众人做鸟兽散。 因为十八舍闲言碎语太多,江淮索性把尤秒托付到乔棠的宿舍。乔棠十分欢迎尤秒的到来,毕竟一个人独守单间也实在清冷。 江淮主动找到吴涛,他始终觉得今天的表白太过敷衍,更何况,那枚戒指他还没有戴在尤秒手上。 “这还不简单,”吴涛冲他挑眉,“哥们儿给你提个好建议,你干脆公演那天表白吧。” 吴涛明知故问:“《青蛇》最后一场戏是什么?” 江淮答道:“法海和小青表白啊。” “对啊,咱这就叫戏中戏。”吴涛看起来十分得意,接着承诺道,“你放心,剧场那边我可以布置,绝对让你满意!” 四 流言蜚语逐渐偃旗息鼓,学校里每天都上演着不同的故事,而人的记忆一向冷漠甚至残忍,或许也是有了吴涛老爸的帮助,仅仅半个月后,那些关于“小三儿”和“绿茶”的言论就很少有人再提起了。 《青蛇》公演的那天是三月二十一日,春分,乔棠一大早买了萝卜牛肉馅的包子做早饭。尤秒问她为什么突然换了口味,她调皮道:“我们老家有个规矩,春分就是得吃萝卜。” 顿了顿,乔棠又说:“今天演出一定要加油啊,我们可准备了一个大惊喜等着你呢。” 剧场离学校不远,尤秒和乔棠打车赶到那儿时,江淮已经来了许久,他站在剧场的大门口晒太阳。三月的s市已经开满白玉兰花,它们骄傲地向太阳吐露着芬芳,仿佛一片月白色的梦一样笼罩在s市上空。 江淮穿一件和玉兰花同色的针织衫,他静静地站在那儿。乔棠在出租车里,大老远就看到他,她说:“你看江淮,他一定是在那儿等着你呢。” “你们要好好在一起啊。”乔棠说这话时,笑得比外面的白玉兰更美三分,“我以前也追过江淮呢。” 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吧,也是白玉兰开花的季节,他们都是刚刚入学的新生,她像个小傻子一样心甘情愿地跟着他。 “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乔棠说。 尤秒不知道如何评论,说:“乔棠姐,你会找到更好的人的。” “不会了。”乔棠目视前方,她的语气听不出起伏,“我见过太多的男人了,可是只有江淮,和他们每个人都不同。” 乔棠说:“我对你的祝福和我对你的羡慕一样多。江淮啊,他是一个奇怪的人。” 乔棠看着尤秒:“你看着他好像比任何人都坚强,都理智,但是,他其实比任何人都脆弱。” 出租车在剧场门前停下,师傅扫了一眼计价器:“美女,二十块。” 白玉兰开花的时候,春天就来了。 江淮一眼就看到尤秒,他挥挥手,示意她们走快些。 “来得这么早啊。”乔棠打趣他,“果然谈了恋爱的男人就是精力充沛。” “什么啊,我和吴涛老早就来收拾道具了,是我看时间差不多,特意来门口接你们。”江淮难得说这么多话,他始终微笑着,那笑一如玉兰花一般温柔和煦。 “得了,可别加上‘们’,我知道,你就是为了等尤秒。”乔棠把尤秒往江淮怀里一推,“你们俩先浓情蜜意吧,我去看看吴涛把会场布置得怎么样。” 临走时,乔棠冲江淮做了个“ok”的手势。 上午十点十分,观众开始陆续入场,按照一开始约定的,这场话剧的所有收入都会捐献给山区儿童。尤秒在后台换好衣服,是一身绿色的罗裙,她注视着镜子,除了未涂口红,这张脸的妆容一切正好,更衬得墨色的头发像缎子一样光滑。 尤秒从化妆包里随手摸出一支口红,是那支熟悉的dior999。 “这支口红显色度特别好,持久度也强,可比我这支露华浓好用多了。”负责化妆的妹子不由分说地拿过口红为尤秒补好妆,啧啧感慨,“果然,化了口红整个人气场都不同了。” “你喜欢这支口红吗?”尤秒问她。 那妹子笑着答:“当然啊,dior这种贵妇牌子,谁不喜欢?” “那这支口红送你吧。”尤秒说。 妹子受宠若惊:“什么?可是你这个,一看就是新的啊。” “对啊,旧的怎么好意思拿来送人。”尤秒把口红推到她手里,“这支口红我只用了一次,就是刚才。当然,如果你要是嫌弃的话,丢掉我也不在意。” “不不不。”那妹子笑靥如花,欢喜地把口红塞进化妆包,“谢谢你啊,江嫂。” “开什么玩笑?”尤秒嗔怪,伸出手轻轻打了她一下。 尤秒不知道一支口红能给人带来这么大的快乐,或许那天,苏童也试图在她眼中看出这样的表情吧?可是她实在木然无感,并没给出苏童想要的答案。 她正在发呆的时候,大幕已然拉开。 “要上场了,快快快!”冯薇来到后台,拉尤秒上场,“别说闲话了,一会儿演出结束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大幕拉开,尤秒一袭青衣登台。 “你在吗?” “法海先生?” “五百年不见,我十分思念你。现在不是宋朝也不是唐朝,他们称呼这个地方为,杭州。”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我在人间的天堂遇见你,我的法海先生。” “在成为人以后,我常常学着像人一样思考,我不知道两个人需要多久的等待才能修成正果,我是一个妖,我爱上了一个和尚。” “我等了五百年,五百年来,风吹过,雨淋过,段家桥成了断桥,连雷峰塔也被人遗忘,《白蛇传》的故事已经面目全非,人应该容易忘记,可我却没有忘记你。” “谁叫我是一只妖呢?” “五百年啊,兜兜转转,我在杭州遇见你,我想这一定是奇迹,谁能猜到一个妖怪会去拜佛呢,我问佛祖:‘阿弥陀佛,请问我能遇见法海吗?’” “再一回头,我就遇见你,我的法海先生。” “你爱我吗,你一如往日那般爱我吗?” 五 演出比想象中成功,话剧进入尾声时,三分之二的观众已经开始拿纸巾擦眼泪,乔棠正沉浸在演出成功的喜悦里,却被后台一阵嘈杂的声音拉回现实。 已经进入最后一场,尤秒换了婚纱登台。他与她,会在这最后一幕,相拥,相爱。 事后回想,苏童应该就是在这个时候冲上舞台的吧。尤秒记得,那时她身上穿的正是自己上一场所穿的绿色罗裙。 就是这件绿色的罗裙,让苏童巧妙地混过后台工作人员的眼睛,使她得以堂而皇之地冲上舞台。 “你来干什么?这是舞台。”尤秒故作镇定。 苏童扬了扬手中的玻璃瓶,表情癫狂:“猜猜这里面是什么?” “硫酸?”在看清玻璃瓶上的小字后,尤秒惊呼一声,“你拿硫酸做什么!” “苏童,你别发疯!” 说话的是江淮,他几欲冲到尤秒身边,却被吴涛一把拦住。吴涛说:“你冷静点,这是舞台,别刺激到她以免误伤更多的人!” “报警啊,还看什么看?”乔棠推搡身边的冯薇去后台。 冯薇吓得两腿发软,险些摔倒,随后跌跌撞撞地跑到后台去打电话报警。 台下的观众似乎以为这也是话剧安排的一部分,仍在下面看得津津有味,完全没注意到突发情况。唯有少数人皱着眉头窃窃私语,询问为什么突然变了剧情。 “尤秒,我真的很嫉妒你。”苏童说,“我长得不比你差,我比你聪明,我甚至身材都比你好,可为什么你什么都能拥有,我却什么都没有呢?”她说着,眼泪扑簌簌落下,“尤秒啊,你是真的单纯,还是太能装啊?” “装什么?”尤秒问她,“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恨我,只是因为江淮吗?” “当然不!”苏童毫不迟疑地回答。 “这里,”苏童指着自己锁骨上的吻痕,冷笑道,“这是什么你不知道吗?你为什么要问?为了显得你很纯吗?还有那件风衣的吊牌,我知道是你故意藏起来的!咱们宿舍只有我和你,吊牌就放在那里,不会有第三个人乱动!” 尤秒从来没想过,这些莫须有的事情,会成为苏童与她决裂的原因。 “是你毁了我,你知不知道,就是那件风衣毁了我!”苏童浑身颤抖,她分不清自己心里的感情,是嫉妒更多,还是仇恨更多。她只想说话,疯狂地说,把所有的委屈都说出来,“凭什么啊,尤秒,为什么你有那么多爱你的人,你有江唯尔那么好的朋友,有靳风那么在意你,有江淮全心全意对你好。可我呢?我什么也没有,连我的家人也一样!他们只知道从我身上扒钱,扒一笔接一笔的钱!” “这些不是你的错!”江淮挣脱吴涛的手,一步一步靠近苏童,他柔声说,“这不是你的错,我们知道你有自己的苦衷。我们是真的想帮助你。” “你能帮我?”苏童混沌的眸子逐渐清明起来,“帮我?” “对,我们能帮你!”乔棠说。 苏童拿着硫酸的手慢慢垂下来,她面对着剧场一千多名观众,不知为什么,前排的观众突然鼓掌,就像连锁反应一样,一千多名观众被带动着疯狂地鼓起掌来。 苏童好像恍然梦醒,她扬起手中的瓶子,朝尤秒身上奋力一泼。 尤秒闭上眼,她没有勇气睁开眼直视这一幕,或许,硫酸泼到身上会很疼。 她会毁容吗?江淮还会和她在一起吗? 然后她听到一声惨叫,那叫声来自苏童。 “吴涛,快点摁住她!”江淮死死地护住尤秒。 苏童彻底疯了,她疯狂地张开嘴撕咬,发出类似野兽一样原始的低吼。越过江淮,尤秒清楚地看到苏童的半张脸连着脖子都被硫酸腐蚀。后来,尤秒才知道,江淮与苏童在抢夺硫酸瓶时都被硫酸灼伤了。 台下的观众终于意识到这不是演戏,他们疯狂地逃跑、惊呼,整个现场乱成一圈。 乔棠本想帮忙控制住苏童,她上前一步,却惊呼一声:“江淮!” “你的脸……” 江淮低着头,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小声道:“求你,把尤秒带走。” 乔棠愣了一瞬,下一秒冲到尤秒面前,她说:“走,我先带你去后台。” “可是江淮……”尤秒想上前,“江淮还在那儿……” “别看了。”乔棠喉头发颤,“尤秒,你别看了。” 从乔棠的语气里,尤秒猜到了什么,她发疯似的冲上舞台。她想说,没关系,我不害怕,我都可以接受。 可是,警笛声已经响了。 尤秒目睹救护车驶来,苏童被人抬上担架,而乔棠始终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 乔棠说:“你放心,以后可以见面的日子还很长,江淮那样的性格,肯定不希望你看到现在的他。你知道他的,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 “江淮!”尤秒松开乔棠的手,大声叫他。 可是江淮没有回应,他身边簇拥着护士与医生,白大褂将他挡得严严实实,尤秒什么都没看见。 他听到她的呼唤了吗? 或许吧。 让我做一次你的英雄,江淮想,白玉兰花开了,春天来了。 可惜的是,我仍旧没有好好地向你告白。 尾声 此生如若不是你 江唯尔从金华赶回来时,法院的传票已经如期寄到江家。 在这期间,尤秒试过很多次,她希望通过别人说服江淮见她一面,可是每次都以失败告终。 负责为江淮做伤残等级鉴定报告的医生是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在谈及江淮时,一度唏嘘不已。 她惋惜地说:“可惜了,面部百分之四十高度灼伤,那小伙子长得还挺帅呢。” 那原本不是他应该承受的痛苦,如果硫酸全部泼到她脸上呢?她会如何?她能否接受另一个自己呢? 尤秒不知道答案。 “我想再见你一面,为什么躲着我呢?”她给山海发消息,明知道不会有人回复,可是仍旧不厌其烦地发送。 很多个无人的晚上,尤秒一遍遍翻阅江淮曾经写给自己的微博评论,然后对着空荡荡的聊天框演独角戏,那些话更像是说给她自己听。 “我可以接受,无论什么样的你,我都可以接受。” “我会等你,等你愿意见我。” 浓硫酸灼伤气管,苏童在icu住了半个月,终于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 尤秒再见到她时,她脸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只露出一只眼睛,她已经无力发疯,只能躺在床上静静地呼吸。 门外,苏童的家人还在争论: “只能赔二十万,二十万都不够给儿子买婚房!” “你看她现在那个样子,还怎么嫁人?” “放着好日子不过,自己作孽!还不如那天直接……” 听到这儿,尤秒终是不忍心,悄悄关上了门。 苏童木然地看着天花板,良久,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到枕头上。她已经失去说话的能力,只能用眼神示意尤秒伸出一只手。 尤秒把手伸到苏童面前,苏童用指尖在她掌心画了一个字:苦。 苏童的妈妈,那是尤秒第一次见她,一个农村妇女,声音又尖锐又粗糙。说话的时候,她唾沫横飞的模样是那样令人厌恶,她说:“不行,咱们还得往上告,江家肯定舍不得让儿子蹲监狱,咱们多榨出一点钱,以后也好过日子啊。” 苏童闭上眼。 她的明天在哪里呢? 她毫不怀疑,等二十万花光,她的家人会毫不犹豫地拔下氧气管,把她像一块腐肉一样,从他们的人生中丢出去。 为什么人生这么苦,苦到没有尽头? 我曾以为江淮是我生命的光,可我没有想到,我只是那光划过之处照亮的一个偏僻角落,我毁了他,也毁了我自己。 什么时候才能甜呢? 尤秒知道苏童听得见,她说:“苏童,如果人真的有下辈子,我想祝你成为一棵花树。再见吧。” 祝你变成一棵花树,为自己活一次。 法院宣布审判的那天,尤秒早早地坐在听审席,江淮戴着厚重的黑色口罩,从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最终结果是,防卫过当,判处江淮有期徒刑三年。法官问江淮是否上诉,江淮缓缓抬起头,口罩遮住他大部分的脸,只露出清澈的一双眸子,他说:“我接受审判结果,不提起上诉。” 那是她最后一次看到他。 偏偏那天天气极好,尤秒走出法院,阳光异常刺眼,她刚想伸出手挡住光线,便看到江唯尔从后面跟出来。 “我哥让我送你的。”江唯尔伸出手,那枚雪花形的戒指静静躺在她手心,反射着来自太阳的光芒,美丽得好像是一个梦。在戒指下面,压着一封小小的信笺,粉红色的,印着爱心形的花纹。 “别等我哥了,等不到的。”江唯尔其实想笑的,可是牵动嘴角,并没能笑得出来,“你值得拥有更好的人,值得拥有下一段故事。” 江唯尔深吸一口气:“至于我哥,”她抬头看天,一只五彩斑斓的风筝从蓝天中划过,“他是故意躲着你。” “什么时候能再见面呢?”尤秒问。 江唯尔想了想,给出一个并不明确的答案:“或许等他可以接受自己的时候吧,只不过这个过程很长,我不希望你浪费你的人生。” 这么明媚的天气,实在不适合谈论如此沉重的话题。 “你知道电梯出事那次吧,”尤秒有些自嘲地笑了,“那次事故发生的时候,我向老天发了个誓。” ——如果他能平安无恙,无论什么样的结果,即使最后他永远不会属于我,我也可以接受。 江唯尔没有追问,她们沿着法院门前的石板路一直走,那路的两边种着大朵的格桑花,粉色或者雪白的,香气扩散在风里,有蜜蜂嗡嗡地飞过,在这静谧的空气里显得尤其喧嚣。 终于到达分别的岔路口,江唯尔问:“对了,我哥带你去看《上海十夜》的点映了吗?” 尤秒点头。 “有时间再去看一次吧,这次公演。”江唯尔说,“再见了,尤秒。” 她拥抱一下尤秒,然后离开。 尤秒把那枚戒指套在无名指上,大小刚刚好,很合适。 人生的苦和甜,冥冥之中早已注定,而我们能做的,就是从苦中得到甜。 我们的故事已经结束,只是不知你的故事是否开始。 那就再见吧,我的朋友。 番外一 致尤秒 没想到要用这种方式和你告别,尤秒,原谅我是一个懦弱的人。 但是我想说,我从未后悔那天所做的决定。 我终于为你做了一次英雄。 我一向自诩强大,认为自己无所畏惧。一直以来,我乐于扮演一个完美者,我习惯接受别人的夸奖,习惯改掉在别人看来不够好的地方,终于,我活成了一个怪人。那些沉默寡言、刻薄冷漠的行为,并非我自认高人一等,不肯流入世俗,而是我丧失了与人交往的能力。可笑的是,总有人强加于我一些过分的褒奖,甚至你听过的那四个字:高岭之花。 我有时会羡慕靳风,在我看来,他的光芒远盖过我所认真表演出来的一切完美。 剥开华丽的包装,我仍旧懦弱。 我不敢照镜子,很多个清晨,我用冰凉的水冲洗我的脸,好像那些伤疤会被水慢慢地冲下来,最终变淡,消失。 可是没有。 你的记忆就停留在那个早上,我站在玉兰树下等你的时候。 至于爱情,嗯,爱情…… 最初注意你,是因为你与我相似,我好奇你隐藏在木讷之下的聪慧和通透。我们相同又不同,明明都是懦弱的人,你却可以比我活得透彻明朗。 我只能说,在遇见你之前,我幻想的伴侣与你完全不同,我甚至猜测,未来的她也许是短发,阳光开朗、霸道且嚣张……别太在意,我是以为我可以在另一半身上寻找到我所缺失的东西,可就是这么奇妙,你出现了,一切就都变了。 请你不要怀疑,在写下这封信乃至更长的时间里,我仍旧爱你。 也许有一天,我变得足够强大,我可以冲破这些世俗的羁绊,请相信我,我将来到你身边。 但是,不要等我。 我爱你。 番外二 致江淮 我离开s市时,白玉兰已经凋零。在这个校园里发生的故事实在太多,我终于像一个失败者一样逃走了。 江淮,我们还是一样的懦弱。 听说你保释了,江唯尔说你去了很远的地方,而我依旧尊重你的选择,在你来找我之前,我不会主动奔向你。 你一直没有回我的消息,《青蛇》已经结局了,我没有收到你的点评。 江唯尔还说,你可能会演话剧。 离开你的五年里,我看了很多场话剧,我喜欢看《青蛇》,可是再也没遇到像你一样的法海。 也许是我仍旧抱有幻想:偶然相遇,应该不算我主动吧? 对了,我又看了一遍《上海十夜》,在演职员表上,我看到你的名字。 原作者:江淮。 原来这是你写的故事,可惜我一直都不知道。也许点映那天,我看到最后,是不是就能看到这行字呢? 你是故意的,是吗? 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可是从哪里说起呢? 如果这封信能出现在你手里,我的第一句话一定是:嗨,好久不见。 昨天晚上我梦到你,在王府井的大街上,我看见你身后长了很大一棵香椿树。可能还是春天吧,香椿刚刚发芽,你带着苏童,与她窃窃私语,然后很开心地笑。 我本来想叫住你,最终一言不发,目送你们走远。 我梦见靳风拽着我的耳朵,他一扯,我就醒了。醒来的时候我很后悔,原来我连在梦里叫住你的勇气都没有。 我从未去过王府井,就像我从未拥有过你,我很少吃香椿,这种香气让我有流泪的冲动。 现在是凌晨三点十五分,城市尚在雾霾中睡着。偶尔有车灯通过落地窗晃在我床上,像一场朦胧的、斑驳细碎的梦。我即将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男人,一个体制内的中学教师,是我妈妈朋友的朋友的儿子,他说话很温柔,单手推眼镜的样子和你神似。 江淮,你说得对,什么样的爱能亿万斯年呢? 你看,我们都回到原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