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室》 拿钥匙 过了端午,天气就热了起来,蝉鸣鸟寂。 秦舒往水榭里凉榻上小憩眯一会儿,就听见外边抱厦里小丫头窸窸窣窣的声音。 “凭儿姐姐醒了没有?” “昨儿才瞧了一宿的账本子,上午见了庄户上的管事,这才有功夫躺一躺。有什么天大的事,非要这会儿子来说?|” 小丫头福佳道:“神秀姐姐,是三奶奶打发我来问问,叫凭儿姐姐过去说话呢?” 神秀撇一声,转过头:“什么过去说话,还不是打量着凭儿姐姐管着老太太的钥匙。” 秦舒听见声音坐起来,水榭下边开着大片的荷花,正当季的时候,层层叠叠铺满了,她想起自己家附近的民族公园,这个时候应该也是这样的荷花吧。 秦舒她一个金融专业硕博连读的学术渣,头发不知道掉了多少才通过了毕业论文,好容易签了一年40+的证券公司,一线城市有房有车无贷款,有商铺出租,父母身体健康有退休金有自己的别墅一套,有单位分的房改房一套。 每年带着父母两次国外游,新交的小五岁的小奶狗男朋友精力旺盛,整天腻死人。 谁知道,不知道哪家的熊孩子从小区高楼上扔了花盆下来,正好砸中秦舒脑袋,她当下就没了意识,醒过来就成了南京齐国公府的世仆,还是一个满了十岁,立马要进园子当奴才的小丫头。 所谓世仆,就是从你太爷爷那辈,就是下人了。你太爷爷生了你爷爷,你爷爷生了你爹,你爹你妈你哥你姐全都都是下人。如无意外的话,你将来的儿子女儿外甥侄女什么的,也必然是国公府的下人。 秦舒不是一个悲观主义份子,但是从一个生活富足、财务自由的现代独立女性变成一个世世代代都要做下人的小丫鬟,落差实在是太大,太大了。 好在这个小丫头,本来就是磕到脑袋人事不省的,秦舒一醒过来,看着陌生的爹娘,直接就说不认识。 开始当她撞邪了,没少给她辟邪,喝符水,后来拖了关系,求了老太□□典,请了回春堂的大夫看过了,才说是秦舒撞到脑袋,得了失魂症。 药不知道吃了多少,人是全忘记了,一个都记不起来。不仅人忘记了,伺候主子的规矩也一概忘了。 她爹她娘见她如今这个样子,怕她这样子再进内院里,一个不小心犯了主子的忌讳,就托了老太太身边的和妈妈,送了根二两的银簪子, 不过三五日就被人领着进二门做粗使丫头。 扫了整整一年的地,这才慢慢的接受了现实。可是接受现实并不一定接受一定要世世代代做奴才。 秦舒扫了一年的地,便被她老子娘托了关系,送进老太太院子里做洒扫丫头。一二年,原先的大丫头出门子去了,便被提上去做大丫鬟。 因为认识几个字,又会写会算,一家子都是老太太原先娘家的陪房,深得信任,便叫秦舒管了老太太库房的钥匙。 这个齐国公府传了四代了,至老太太这里便没得亲生儿子,连庶子也无,只过继了一个旁宗的侄子来,从小养起。到了如今这位过继的国公爷生了五个儿子,又娶妻生子繁衍了一家子十几口人。 秦舒正愣神,外边神秀掀开帘子出来,手上端着一杯茶:“凭儿姐姐,三奶奶屋里的福佳来传话,叫凭儿姐姐过去说话。” 一边说着一边把茶盅递给秦舒:“这是外头人送进来的小蚬春,老太太不喝绿茶,倒是偏了我们了。” 秦舒是不喜欢喝茶的,来这里七八年了,再好的茶也是喝不惯的,她接过来,放在一边,问: “打发去静海寺的小子回来了没有,可问清楚了,老太太何时回来?要说准了日子,东西提前预备起来,免得到时候抓慌。” 神秀道:“刚才在二门外回了,林全家的小子回来说,什么先生要在静海寺办道场,老太太得等道场办完了才回来。” 秦舒站起来,摇头:“什么先生?” 神秀摇头:“他也说不知道,只说那几个字寻常也不常见,他一路念叨着回来就不记得了。” 秦舒笑:“可见是个没用的糊涂东西,静海寺是皇家寺庙,从不做道场的,也不问清楚,就来回话。” 她一袭绿衫子,掀开帘子走进屋内,梳洗了一番,一边拿了块松江布擦手一边吩咐:“玉姑娘那里可送了燕窝去了?姑娘体弱,如今天热又爱用冰,少不得多劝劝她。” 神秀赔笑:“今儿一上午叫三爷叫去书阁晒书去了,倒是忘了玉姑娘的燕窝,我这就叫小红送过去。反正玉姑娘也不爱吃这东西,上次去送,还见剩下许多。” 秦舒瞧了她一眼,往脖子上抹了一点蔷薇硝,心里想着自己已经求了老太太,不过还有半年多就要放出府去,何苦多嘴得罪人,不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罢了。 她见神秀依旧立在那里,淡淡一笑:“现送去栖霞阁就是了。”免不了敲打一句:“老太太不拘着你们出去玩,自己差事也要当好才是。” 神秀松了口气,问:“三奶奶三爷那里怎么办?” 秦舒垂了眼眸:“主子叫我过去回话,哪有不去的道理?不过小半个时辰就回来,要是绣房的徐嫂子来了,你留她坐一会儿。” 说罢撑了伞出来,见三奶奶的丫鬟富佳还候在廊下,笑笑:“走吧,累你等我了。” 齐国公府是□□赐的园子,依山傍水而造,是江南名园。等出来静妙堂,便见一片碧波粼粼,池水与湖水相通,散落着太湖石,沿着湖水行一二百步,便见一面白墙,墙壁前种植着天竺、探春、桂花、凌霄、鸡爪枫之类的花木。此刻正是午后,流水湍潺,颇有烟霞飘渺之感。 秦舒刚一进门,就听见里面吵闹声:“什么国公府,说起来是一门两公府,要论起来荣华富贵哪有南京的事?还不是沾着北京那边的光?也不瞧瞧现如今是什么光景,还往外面煊赫排场,花三千两买了个小戏子家来。三千两的小戏子,岂不是要建了金子造的园子给她住?我趁早收拾了东西,回我的扬州,大家一拍两散的,也算干净。” 秦舒打了帘子进去,就见三爷手上拿了一叠银票,冲着三奶奶秦氏道:“一伙子勋贵吃酒,我就说再窝囊也不至于拿不出几千两银子。凭什么侯府、巡抚家的也来我面前煊赫排场,往前数十年,咱们园子里地缝里扫一扫,就值他们一家子的嚼用。” 说罢一转头就要出去,见着秦舒,勾着一双桃花眼笑:“凭儿来了?” 秦舒福了福身:“三爷、三奶奶。” 三奶奶秦氏生得极美,银盘脸杨柳腰,正瞪着眼睛发脾气,几步上来拉了秦舒:“凭儿来了,你来评评理,三千两银子买个十三岁的小戏子回来,自己拿不出银子来,倒来寻摸我的私房,我姓秦的倒了八辈子霉,嫁到这家子来,出嫁时候九九八十一抬嫁妆,如今还剩下什么?” 三爷哼一声,把银票揣在袖子里,坐在官帽椅上:“这可是你说的,待老太太回来,禀明了长辈,就写一张休书与你,免得嫁与我家,委屈了你。” 这样出格的话倒是吓了下人一跳,一个个的忙着劝起来,顿时屋子里闹哄哄的乱成一团。 秦舒叹了声气,上去扶住三奶奶秦氏,吩咐人绞了帕子来擦脸:“奶奶何苦气成这样,有什么事,好好说就是了。便是三爷不对,还有老太太,老爷在,岂会没个说理的地方?” 三奶奶秦氏愣愣地,听了这话,捂着帕子哭了一通,叫下人递了杯茶,这才顺过来气,道:“凭儿,你是老太太屋子里的大丫头,十岁就进园子当差,一家人都得信任。你如今管着老太太屋子里的总钥匙,老太太也只听你一个人的话。老太太那些穿戴、把玩的物件儿,别人不记得,你是一样一样都记得的,一样都错不了。” 秦舒听了这话,便晓得她的意思了,只装作不懂,笑笑:“三奶奶这样夸我,可不是要给我赏钱?这倒好,每月里二两银子奴婢正愁不够花呢?” 三奶奶拉着秦舒的手,叫屋子里大小丫鬟都退出去:“好姐姐,你是老太太屋子里的人。长辈屋子里,别说是姐姐这样受尊重的老人,就是猫儿狗儿,咱们也轻易不能伤的。” 秦舒只静静听着:“府里虽不是我管家,现如今老爷把老太太的寿辰交给我打理,说不得有什么地方要劳烦姐姐。我记得是表姑娘家里送来的一尊半人高的金佛,因为表姑娘前些日子叫吓住了,放在她房里,也并没有什么用。我看倒不如送去庙里沾沾佛气,过得三五个月再拿回来,岂不好,也说不得管用了?这也是我跟你三爷想出来的一个巧宗儿,托了静海寺的大师傅日夜念经呢。” 府外人 秦舒心里立刻明白过来,不过是想着把表姑娘那尊金佛拿来换银子使罢了。她一向是不肯开这个口的,这样的事情大多不过托了另一位大丫鬟碧痕去办。 秦舒笑笑:“原是这回子事,原也不难,要是三奶奶早说三五日,我便立时拿了钥匙,开了库房。老太太原是礼佛最虔诚的,送去庙里受了香火,开了光,岂有不乐意的道理。” 三爷拍手:“既然姐姐这样说,那咱们真是想到一处去了。好姐姐,现下就立时开了库房,早早办了才好。” 他一时高兴,听话只听得半句,秦舒心里笑笑,从腰间拿出来一枚铜钥匙:“钥匙我这里倒也有,只怕三爷单只拿我这钥匙是拿不出来东西的。” 三奶奶秦氏问:“凭儿姐姐,这如何说?难不成连你亲自去也不成?” 秦舒这才道:“守着库房的董婆子,向来只听老太太的话。平时倒也还好,只我和碧痕一道去,一个开库房,一个登账簿。现如今碧痕跟了老太太去了静海寺,只我一个人是拿不出什么金啊银啊的,直把我当个贼在防呢?” 三爷生得一张粉脸,此刻竖起眉毛,骂道:“这贼杀才,老太太的库房倒成了她自己的东西了?倒也不怕,我带几个小子去,但凡那婆子敢多说一句,立刻押起来打上三十板子。” 秦舒只含着笑不说话,三奶奶秦氏见了,横了一眼三爷:“你要打杀谁?老太太院子里的人也是你能打骂的?我看也不用凭儿的钥匙,你带着人抢了库房便是。” 秦舒只当做没听见这句话,笑:“好奶奶,这里有一桩事求到你这里来。原是府外人的事情,只我看他们家可怜,又想着奶奶三爷菩萨心肠,免不得替人说一说。” 秦舒站起来,端了杯热茶递给三奶奶:“原是扬州的一个丝绸商,说起来还跟奶奶一个姓,也是秦。他家里有个姐儿,先是许配了给表哥,后来不知怎么,出门烧香的时候叫扬州知府家的小舅子看上了,强下了聘礼。这家人素有信义,不肯把女儿许给别家,寻了多少人家,也了结不了这桩官司。” 三奶奶端了茶,偏着头打量:“这家人倒是奇,官宦人家都不嫁?” 秦舒就解释:“三奶奶明鉴,我开始也觉得怪呢,那家人说,那知府家的小舅子已经四十不惑了,那姐儿才十四岁呢。那家人说了,千求万求,只求到奶奶这儿。也没什么可回报的,也知道三爷奶奶不缺钱,只好拿出家传的董香光的几幅画献给奶奶三爷。” 董香光的字画,便是一副寻常枯竹图也要上千两银子的。 三奶奶听了,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从楠木几子上捡起来一把缂丝海棠春睡团扇,慢慢摇着。 倒是三爷一撩袍子坐下来,翘起个二郎腿,一摇一晃:“行商的倒也弄起文墨来了,也罢,可怜这一家爱女之心,我们也做一桩成人之美的善事。扬州知府谢孝思是京府里大爷的门生,倒是知晓规矩,逢年过节即便是自己不来,也是叫了府上人来拜访的。我立时写一封信,叫个童儿送去扬州,现下就了结这门子官司。” 秦舒站起来:“可见这家人有福,遇见三爷奶奶这样的菩萨心肠。”又说了会子话,外头就有人来回三奶奶园子里花木的差事。 秦舒便站起来告辞,三奶奶把头上一支金钗取下来,递给秦舒:“我晓得,你是有个远房的表哥,过了年便要出门去了,咱们好歹相处一场,这根金钗留着做个念想。” 秦舒也不推辞,接过来,笑:“三奶奶,便是出门子了,我也照样三不五时进园子来烦您。” 回了静妙堂,果然见绣房的徐嫂子在了,见着秦舒掀帘子进来,忙从小几子上站起来:“凭儿姑娘。” 外头日头毒,她走了一路,额头上都是汗水,小丫头红玉端了水进来:“姐姐擦把脸吧。” 秦舒绞了帕子,站在冰盆前好一会儿,这才觉得松快一点,倒了茶给徐嫂子:“徐嫂子喝茶。” 徐嫂子也是渴了,来了半天也没人给她喝口水,她接过来,灌了两大口。老太太年纪大了,越发喜欢娇惯院子里的小丫头,那入得眼的便是寻常人家的小姐也比不上,下头那些婆子都取了个诨名,叫她们“副小姐”。 秦舒坐了一会儿,这才开口:“晓得嫂子是管了府里绣房几十年的老人,少不得要请教您。” 徐嫂子晓得这个凭儿姑娘是个和气的人,笑:“府里谁不知道,姑娘做得一手好针线,三月里那幅绣屏,您托了我放在外头试了试,卖得五两银子呢?我那时候还不知姑娘要出园子去呢,别人告我,我还直说不会,现下就是姑娘出了园子只怕也有生计。姑娘也是太看顾亲戚关系了,本来老太太说要把你配给江小管事的,他祖上是救过国公爷的老人,外头□□间的大屋住着,便是家去了也有三四个下人伺候……” 秦舒听她喋喋不休,忙打断:“嫂子这是说什么话,什么江小管事的,本也没有这会子事,叫你们东说一句西说一句,反而像真的一样了?我这次叫嫂子来,是想请嫂子在外头打听打听,哪里有好用实惠的织机,买个一两架。” 徐嫂子想了想:“织机倒是不难寻,即便是没有转手的,新造也不难,只是至少得十七八两银子。姑娘你不知道现如今外头的行情,一匹松江布不过一钱银子,一妇人日夜不停也不过一月纺二十匹布,那也不过二两银子呢!” 秦舒道:“这个我是极清楚的。嫂子,我以后出了园子,少不得要找一些营生的,现如今自己有些体己,也不好坐吃山空。您只管去打听,便是价格合适,买上三五架也不妨的。” 三、五架?徐嫂子听了咋舌,想不到这凭儿姑娘竟然有这许多的体己,想她每月不过二两银子的月钱,每月还有不少花费,这钱想来都是主子们赏下的。怪不得人家讲,进了内院做大丫头,一辈子的前程都能挣出来。 徐嫂子有事求秦舒,应下来,打了包票:“姑娘放心,我倒也认识几个人,这就去办。”又期期艾艾望着秦舒:“凭儿姑娘,我家里有个小子,想着进来园子里学学本事。” 秦舒是晓得的,上次她没应口,直说丫头倒好办,小子的话倒是要问问,她听了点头:“徐嫂子放心,你把我的事放在心上,我也替你回了三奶奶。三奶奶前几日说了,叫你家小子十五去江小管事那里去,先学个半月的规矩,再打发到四爷那里去跑腿儿。” 徐嫂子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姑娘真真是个实心人,改明领了我家小子来给姑娘磕头。” 她情态滑稽可笑,把秦舒当个庙里的神来拜,逗得秦舒直笑,一旁的神秀拿了点心进来,道:“徐嫂子,不年不节,哪里兴这个?”又包了一包点心,叫徐嫂子拿回去了。 送了人出去,小丫头提了食盒进来:“姐姐用饭吧,今儿有你喜欢的糟鹅鸭信,去的时候见李妈妈正蒸菱粉糕、鸡油卷,拿了一碟子过来。” 秦舒用过了,照常把昨夜的账本又瞧了一遍,叹了口气,丢在一边,拿起针线来。 不多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神秀点了灯移进去,见秦舒依旧伏在案上刺绣,她走进:“姑娘,天色暗了,仔细坏了眼睛。” 秦舒这才抬起头来,揉揉眼睛,果然见窗外天色已经不早了,这才把绣案收拾到一边。 神秀坐下来:“姑娘难道真预备出园子去,以后当绣娘吗?这样日绣夜绣也不过得些散碎银子罢了。倒不如求了老太太,即便是不能依旧跟在老太太身边,去哪里做个管事也是使得的,岂不比这样日夜做活强?” 她同秦舒一样都是家生子,祖祖辈辈都依附国公府过活,爹娘兄弟都得力,平日里比一般小门小户也强一些,只是从小生下便是奴才。 秦舒穿越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个思想成熟的成年人了,倘若自己跟人家说不想做奴才,不想伺候人,只怕人家当她发疯,手高眼低,只好另外想一套说辞:“我家里这个表哥,亲事是早就说定了的,咱们虽说是伺候人的奴才,也得讲这个信义。他们一家子都是自由身,没得娶个媳妇儿还是卖了身契的。我出园子去,别的倒是不担心,只是老太太这里,少不得你要多多上心。” 戏婆子 这个表哥潘晟是秦舒大姨的儿子,不过也没有血缘关系,是过继来的。她大姨嫁人的时候,一家子在国公府都把持着有油水的差事,寻了个殷实的地主嫁了,陪嫁也多。 秦舒家去的时候,每每都能见他上门拜访,模样长得周正、性情又温和,家里人口也简单,只得母子二人,乡下也有三四百亩的水浇地,不缺衣食。 秦舒与他在家里见了一面,众亲戚都退了出内室,只剩下两个人端坐相对。 潘晟只低着头,一味儿瞧着鞋尖,不敢抬头去看秦舒。 秦舒见此不免好笑:“表哥这样,是连正眼也不肯瞧我吗?既如此,还是早早回了姨母才是。” 潘晟吓了一跳,忙摆手站起来:“不是,不是,我只怕唐突了表妹。你是大家出来的一等丫鬟,见识比我们这些小门小户的强上百倍,只听说那些规矩的人家,你们也是不能随便见男客的。” 秦舒见他憨傻得厉害,捂着帕子轻笑了一声,这人满脸通红,倒是不能再打趣了,只问:“姨母说,以后家里都归我做主,这可是真的?” 潘晟点头:“母亲身子不好,自然不会管这些。我向来没得经济头脑,收一收乡下的田租,就很了不得了。听母亲说,表妹在园子里也是管着老太太的账,只有比我强的份儿。” 秦舒得了他亲口的话,这才放心,顿了顿,又问:“我从前听人说,即便是街面上的贩夫走卒,发达起来有了几两散碎银子,也要纳妾进来家里头。” 潘晟道:“表妹放心,我是绝没有这些念头的。空口说了不算,我立刻立字据也无妨。万事只一句话,都听表妹的。” 秦舒便也不再问了,将来的事情说不准,现下能这样应承的只怕也少,只要自己有傍身的银子便也不怕。 秦舒同神秀两个人正说着体己话儿,外头有人高声道:“凭儿姐姐,大老爷来了。” 秦舒同神秀两个人都皱眉,神秀按了按秦舒的手,道:“你不必出去,我出去打发了,只怕又不知是哪里喝了酒来的。” 秦舒点点头,嘱咐:“不必硬顶,晾着他就是,要茶就上茶,要酒是万不可上的。” 秦舒在里间坐了一会儿,慢悠悠吃了杯茶,听得外间的声音小了,这才放下心,不料有人突然推开门进来。 来人穿着一袭暗红图纹直裰,五十来岁,正是这个府里的国公爷陆中行,他喝了酒,醉醺醺一身的酒气,指着秦舒,哼哼笑道:“好你个凭儿,你家老爷我来了,连杯茶也不见你出来倒。” 说着便要去捉秦舒的手腕:“来来来,你家老爷我新得了一壶好酒,一副好扇面,你生得一双多情目,也叫你鉴一鉴。” 这话实在轻佻,尤其是里里外外那么多的丫鬟婆子。秦舒未必没从他口中听过更轻佻的,只那私下无人之处,不过占几句口头便宜罢了,还从未像今日一样,上手来拉她。 秦舒立刻甩开,倒也有几分气:“大老爷做什么?我不过受了风寒,往避风的地方坐一坐罢了。大老爷要叫我去伺候茶水,叫个小丫头来唤我就是了,难不成我还敢托大不去?大老爷打量老太太不在,吃了酒便来静妙堂撒酒疯,倒是要叫各房的主子来评理,哪里有儿子来老太太房里拉拉扯扯的道理?我虽是个奴才丫头,也晓得清清白白做人的道理,大老爷今儿不说个好歹,便是一头碰死在这儿也不值什么。” 众人听得这话,都吓了一大跳,素日里只知道她是个和气公道的,竟不想如此刚烈,神秀第一个过来抱住她:“姐姐这是做什么?万事自有老太太做主。” 陆中行叫这么一下倒也酒醒了,他摆摆手:“不过素日里见你伺候老太太辛苦罢了,赏你酒,攀扯出这许多出来。”说罢,便也扫了兴,领着小厮又出园子去了。 他本就是个贪花好色之徒,满府里略微平头正脸的,便悄悄寻趁上去,连奶奶姑娘房里的丫头也不例外,只老太太这里他尚且有些惧怕之心,不敢强逼。又加上最近有御史弹劾他,也怕真就叫凭儿一头碰死了,心里却没有丢开来,只算着日子慢慢打算罢了。 这园子里的丫头婆子听到动静,都围在一处,神秀瞧了不免生气,攮了众人:“都各自当差去,散了。” 神秀把门关上,回头去瞧秦舒,见她面容平静,浑不似先前,担忧道:“姑娘?” 秦舒打了个哈欠,回头对她笑:“去睡吧,不妨事,嘱咐婆子们守夜不可吃酒赌钱,管好门户。” 神秀知道她素日心思重,自己不想说的事,凭别人怎么问也是不会说的,这才掩了门出去了。 秦舒移了灯过来,见手上的指甲已然折断了,从绣笼里拿了剪刀来,索性一并剪了干净。她心里想,即便出了园子,只怕也是难逃,国公府如今虽不必以前,但摆弄她一个小丫鬟是绰绰有余的,少不得离了这南京,往别处过活。 过得三五日,老太太便带着丫鬟随从从静海寺回来了,她原是侯府的千金小姐,一辈子安享尊荣,过继来的儿子也孝顺非常,又极喜欢热闹,于是一回府,便开了宴席,请了戏子女先儿,叫媳妇姑娘都来凑趣。 国公府的戏楼叫小西州,临水而建,带广厦的阔屋,便是三、五十桌也能摆下,屋檐四角都悬挂着镀金的玻璃吊灯,一时齐齐点上灯,极为富丽堂皇,众人吃过一回酒,老太太便道:“成天里尽听这些帝王将相,有什么意思?” 三奶奶便笑:“我的老祖宗,人家写戏的不比您老人家看得快,叫老太太这般,只怕十天写两出戏才能够呢?”她素来得老太太欢心,惯常这样说话,一面又吩咐莫二家的速速请了管戏的来回话。 戏婆子弯着腰进来,先是磕头请安,这才道:“回老太太、三奶奶的话,倒是有一出新戏,讲的一女子为了救自家未婚夫,女扮男装考科举中状元的故事。” 老太太见了笑:“这个我知道,无非是最后那戏文里的皇帝老儿看上这女子,纳入后宫罢了,没甚有趣的。考了科举、点了状元,到了最后反而舍弃一身的学问本事,好没出息。就是这戏文里的皇帝老儿,也不像贤君,但凡用人用才,何分男女。难不成我朝的红妆将军李良玉、集英阁大学生贺九笙,竟然不能用了?可见这出戏是一贯的没意思。” 那婆子纳罕,做出万分吃惊的模样:“老太太难不成瞧过这出戏?” 三奶奶奉承道:“那不用说,咱们府里的老太太,是无字天书、能掐会算,哪里还有不知道的?” 老太太受用,弯着眼睛笑:“这等子闲书,都是那些混账没出息的男人写出来的,就只怕女人也出息起来。可见他们怎么说,你就不怎么做就是了。” 奶奶等不说了,就是未出阁的姑娘听了这话,也若有所思。 表姑娘玉瑛正倚在栏杆上静静的望着池水,那荷叶枯了些,半晌回头问秦舒:“凭儿姐姐,天下女子论出息的也不过这二人,可读书的却不少,这些人书也白读了。” 她是老太太娘家的姑娘,亲身父母到云贵做官去了,三年五载回不来,便寄居在这家里,只是她向来看得开,出手大方,嘴甜爱笑,满府里没有不喜欢她的。 她听了这话问得众人都笑:“平日里,偏你不爱读书,白读不白读也轮不着你担忧啊?”一时间倒把她羞得满脸通红。 老太太瞧了道:“自然有不白读书的女子。不说外头那些自己顶门立户的女人,就是那些大家小姐,也有著书传世的。赶明儿,温陵先生讲学,我自领了你去听,也宽宽你的心。” 三奶奶撒娇道:“哟,老太太真真偏心,只领了玉瑛一个人去,我们这些人人老珠黄、面目可憎,可见是绝去不了的。” 这话诙谐,引逗得一众人哈哈大笑,好不热闹。 这里正说闹着,外头来了婆子来禀报:“回老太太,外头人回话说,京里的大爷已经到码头,老爷已经去迎去了。” 这位大爷名唤陆赜,今年不过虚岁三十,十七八就点中了状元,在外做官十几年,倒是头一次回家来。 众人实在意外,忙不迭恭喜老太太,今日是一家团聚的好日子。 老太太又问:“可说了没有,如何能家来的?” 那婆子是个妥帖人:“回老太太,说了,大老爷说是大爷升任闽浙总督,官船行至南京,特地留几日给老太太拜寿。” 闽浙总督,权柄江南,这是何等的权势。国公府这一辈竟然出了个这样出息的人物。 白玉壶 三奶奶忙不迭道:“阿弥托福,老太太好福气。”众人说着恭喜话,撤了宴席,簇拥着老太太回了静妙堂。 奶奶姑娘都陪着老太太等,她是急性子,过不了一会儿就直叫人去二门外询问,可曾到了没有。 小丫鬟直跑来五、六回,都说还没有回来,上台阶的时候偏偏叫门槛拌住,摔得个满脸血。 老太太嫌弃这日头见了血不吉利,很是没有好脸色,秦舒端了茶递给老太太,替那丫头开脱:“这样的差事,老太太该叫我这样的人才去办才是,她这样的小丫头懂什么?” 秦舒自幼服侍老太太,她的性子是知道的,果然这话一说出来,老太太便笑了,指着秦舒道:“你们看这促狭鬼,连这个差事也要来争?”说罢便推她:“罢罢罢,你去二门瞧着。” 秦舒便领了那丫头出来:“这会子人都忙,收拾屋子的收拾屋子,跑腿儿的跑腿儿,你自去我屋子里寻止血的金疮药,别乱跑。” 那丫头立刻变跪下给秦舒磕头:“凭儿姐姐,我下辈子变猪变狗也报答你。” 秦舒见了笑着摇头:“举手之劳,也不要你报答我,只要你日后也做一件这样举手之劳的事,可否?” 那丫头呆呆的:“这样?” 见外头下了小雨,秦舒撑着一把素伞,慢慢往前头去了。 她过去的时候,守门的婆子正躲在山上的亭子里避雨,四角琉璃灯笼点着,恍若白日一般,秦舒皱眉:“吃酒偷懒也不寻个僻静处,这里一点上灯,百步之外都能瞧见。” 婆子们晓得她是要出园子的,不比往日里怕她,打着酒嗝笑道:“凭儿姑娘,老太太吩咐说了大爷一进门就立马去回。俺们在亭子上,这才立时瞧见得了。我们马上撤了,就守着门去。您担待担待,千万别告诉三奶奶。” 秦舒直闻见酒气,往后退:“我哪里有这闲功夫儿去告你们?”说罢,便打开伞,低头细细瞧着台阶,走下去。 且说那头,京杭大运河,明月当头,船舱里陆赜正倚着灯看书,门外有护卫禀告:“爷,胡巡抚求见。” 陆赜放下书:“请进来!” 来人五十岁上,绯色官袍,三品孔雀补子,躬着身子进来,撩开袍子跪下:“下官胡仁宪拜见部堂大人,大人微服而来,下官有失远迎,,不恭之处,特来请罪,请部堂大人责罚。” 陆赜垂眼,翻了页书,漫不经心:“何必如此多礼?我停驻南京,为的是家事。案牍劳形,不谈也罢。”话说如此,却稳稳坐着,并没有去扶胡仁宪的打算。 胡仁宪在京里做过官,晓得陆赜这样不动声色,便是越发有雷霆手段在后头,他战战兢兢跪着:“部堂大人明鉴,下官是贺先生一手提拔,岂会不知其中厉害,只求大人宽宥一二。” 陆赜听得这话,这才放下书,问:“王献何如?” 胡仁宪只觉头顶的目光凌厉非常,他不自觉有些发抖:“罪臣王献尚且有一丝羞愧之心,前日……前日已经在狱中畏罪自尽。” 陆赜听了无言,曲起中指一声一声敲着桌子。 胡仁宪跪在地上,听得堂上无言,吓得大气不敢出,只冒出冷汗,也不敢伸手去擦,只流在眼睛上,痒得出奇。 良久,陆赜开口:“真的是畏罪自尽而死?” 胡仁宪跪在地上不住的点头:“是……是畏罪自尽……”他话还没说完,便被陆赜喝断:“胡仁宪,你也是两榜进士,天子门生,怎么如今竟然成了江南豪族的门下走狗,叫你东便东,叫你西便西?” 胡仁宪半天说不出来话,他想着既然陆赜肯见他,必然不是要处置自己这么简单,他爬过去:“下官糊涂之极,糊涂之极,求大人指点,大人但有吩咐,下官必效犬马之劳。” 外头有人禀告:“爷,大老爷来了。” 陆赜嗯一声,拂了拂袖子,道:“你在此处仔细想想关节,不必急着回话。” 说罢便领了人下了船,大老爷陆中行等在码头,陆赜几步走过去便跪下行磕头大礼。 反而是陆中行有些怕这大儿子,去时不过十七八的少年,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手握权柄的一方总督,他去扶:“哪里用这些虚礼,快回府去吧,老太太等着呢?” 又上了马车,径直往园子里去,刚刚进了二门,就见假山亭子上一素衣女子撑伞而来,此刻月色朦胧,烟雨蒙蒙,颇见冰肌玉骨、袅袅美人之态。 陆赜不由得驻足,心里微微发痒:真是一幅美景! 大老爷陆中行见着是秦舒,招手:“凭儿。” 秦舒几步下来,在一边行礼:“请大老爷、大爷安,老太太已经在静妙堂等着了。” 大老爷点了点头,吩咐:“你去库房里,拿几坛子三十年的绍兴酒来。” 秦舒领了吩咐,去老太太那里回了话,又去三奶奶那里取了对牌,这才亲自带人去库房酒窖里去了几坛子绍兴酒出来,她刚出库房门口,就叫大老爷房里的一位姨娘拦住。 秦舒把酒交给身后的小丫头:“给姨奶奶请安。” 这位姨奶奶比秦舒还小两岁,不过刚刚满十六,原是家里养的戏班子,后来因国孝裁撤了,分派到各房去的,被大老爷勾搭去了,她打扮得艳俗,面容却是没长开的样子,秦舒瞧着总觉得她可怜。 姨奶奶拉了秦舒的手,叫小丫头往前头去,道:“凭儿姐姐,我是过来人,少不得劝劝你。” 秦舒敛眉:“我知道姨奶奶要说什么,您也不必劝我。” 姨奶奶叹气:“你自小长在园子里,便是丫头,也是金尊玉贵一般长大,不曾见过外头的营生艰难、食不果腹的日子,一有饥荒,少不得卖儿卖女。况且大老爷这样的人,如不肯得逞,哪里肯丢开手去?即便是出园子嫁了人,也不过是连累他家罢了?” 秦舒这才抬眼去仔细打量她,心里晓得这是大老爷叫人传话敲打自己,她丢开手,冷冷道:“姨奶奶说这话好没意思,古话说,千古艰难唯一死,我死的都不怕,还怕这些。” 秦舒急匆匆的回了静妙堂,呆呆坐了半晌,心里想着只怕要早日出去,往别处过活了。 吱呀一声门开了,碧痕进来,见秦舒愣愣坐着发呆,推了推她:“怎么出去取了一坛子酒,就这样失魂落魄?老太太久不见你,唤你呢。” 秦舒扯了个谎,说是自己刚刚没看路,跌了一跤,便往里头坐一坐。又洗了手,随碧痕出去了。 到了外头轩窗鸳鸯厅,果然一派热闹祥和,上了一桌酒席,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姑娘奶奶们已经退席了,只留下府里的几位爷同老太太团聚。 秦舒悄声进去,接了丫头的活计,执了酒壶给主子们斟酒。 陆赜坐在酒席上,此番好容易家来,难免松快一番,不知道喝了多少碗酒,已有了微醺之态。他撑着手,半眯着眼,一边听得家里的四弟站起来朗声背程文,一边就见这丫头执了白玉酒壶缓步过来,露滴般大小的碧玉耳坠轻轻一步一晃,再往下便是白皙颀长的脖颈。 那丫头走得近些,伸手倒酒,露出一截纤细的皓腕来,呼吸间闻得一股子花蜜的香味儿,他细细嗅了嗅,这才分辨出来大抵是玫瑰卤子的味道,往日他是不喜欢的,今日偏偏觉得合适极了。 陆赜一时间入了神儿,转过头来才见老太太在唤他,指着他笑:“看这个醉猫,做了这许多年的官了,酒量还是这样小。他小时候,我领了他去京府里走亲戚,不想自己寻摸到京府老国公爷的酒窖里,不过一小瓶,就醉了三天。” 一席的人都笑起来,连侍立在一旁的婢女也抿着唇笑。 秦舒站在一旁,委实笑不起,只扯了扯嘴角,过得一会儿,夜渐渐深了,便拿了披风来给老太太披上。 大老爷也道:“老太太,说着话就要到三更了,您老人家不好多熬,左右老大也得留个十数日,咱们明日再说话也不迟。” 老太太这才道:“今儿回来得晚,园子里你住的那处山房只怕没收拾出来,老大你索性就睡在我这儿,明儿一早,祖母还有话问你。”说着便吩咐秦舒:“凭儿,你往后罩房里预备东西,你这个主子是日日都要沐浴的。” 陆赜自然是无不应允,站起来往后走,脚步已经有些虚浮了,见远处有个亭子,便坐了会儿,招了招手,一个暗影便进前来跪下:“爷!” 陆赜问:“可查清楚了?” 那暗影便道:“查清楚了,要紧的是三桩,一则、国公爷借了爷的名头,同江南豪族掺和一起,做起丝绸布匹走私的生意。二则、家里的三爷去年腊月,为了一幅画,行文当地知县治死了那家人。三则、去年水灾,国公爷趁当地知府的交情,强买了几十顷的地。” 陆赜面无表情:“接着说。” 暗影不敢隐瞒:“再有就是府里的事,国公爷与三奶奶似乎有染。” 陆赜哼一声:“连自己儿媳妇都摸上手了,外头的民女岂不是更要强占几个?” 暗影道:“有两个,不过都是给了银钱的,不多时就病死了。” 他微微抬头,见陆赜大半脸都隐在月色里,良久才冷冷道:“可见真是连畜生也不如,连自己发妻都不顾的人,遑论其他。” 陆赜道:“我这个人是不信什么阴司地狱的,你把那药下到茶饭里,不出一个月便口不能言、腿不能行,再寻个道士的批语,送到道观里去清修,三、五年内不必回府来。至于其他的,叫江小侯去办,务必不留后患。” 暗影应了,见亭子那边来了人,便又隐入假山之中。 蓝神仙 秦舒得了老太太的吩咐,自去后头准备热水、浴桶、澡豆、精油。因不知道这位主子日常伺候的规矩,便想着寻着跟着大~爷回来的婢女问一问。 不料寻了一遍,一众丫头婆子都说没见大~爷带回来的婢女,只见了一个随从:“凭儿姐姐,那人长得八尺高,剑不离身,正在下廊房里吃饭呢。” 秦舒纳罕,自去寻了小子,去问了人来,别的不问,大~爷的衣裳行李总是要规整清楚的。 半大的小子口齿倒是伶俐:“凭儿姐姐,那护卫说了,大~爷往日里也不曾有丫鬟婢女的,行李倒是有,过得一会儿他就叫人送来,至于有什么规矩,那人只说了大~爷喜清静。” 平日里并无丫鬟婢女伺候,这倒是奇怪。 秦舒想着喝了许多酒,又叫人去煮了醒酒汤来,等了半晌不见大~爷,便带着小丫头寻了出去:“天色暗了,又吃了那许多酒,只怕又不认得路,在哪里睡了,跟着我出去寻寻。” 出了罩房,往前面鸳鸯厅去,果然见水阁边的亭子里坐了个人。 小丫头眼睛尖,指了指道:“凭儿姐姐,你瞧那边亭子里,是不是大~爷?” 寻着人了,秦舒松了口气,领着人过去:“给大~爷请安,夜深了外头露水重,往房里歇息去吧。” 陆赜嗯一声,见又是这丫头,站起来,有些趔趄,却不见那丫头有上来搀扶的意思,走了几步便停在原地了。 秦舒提着灯笼,见他突然停住,问:“大~爷,您怎么了?” 陆赜便道:“有些醉酒,头疼。” 秦舒不明所以,试问道:“不如大~爷在此处等一会子,我去叫了婆子抬轿子来。” 陆赜低头瞧秦舒,阴阳怪气道:“你倒是会想法子。”说罢,便拂袖而去。 秦舒跟在后面,看他健步如飞,怎么着也不像吃醉酒的模样,心下便提防起来。 等到了房里,便吩咐小丫鬟把预备好的热水抬进来,外头又送了行李来,又把要穿的亵~衣收拾出来,摆放在净室。 秦舒出了门来,见陆赜坐在外间,捧了一卷书在读,道:“大~爷,水预备好了。” 陆赜嗯了一声,便放了书,伸开手站起来。 秦舒愣了愣,晓得这是要替他宽衣的意思,她自幼服侍老太太,从没给男人宽衣解带过,她抿了抿唇,到底自己是丫鬟罢了。别的爷们房里的丫鬟,伺候沐浴也是常事,她安慰自己左不过这几日罢了,等老太太寿辰过了,大~爷去赴任,自己到底是要回老太太哪儿去的。 一面恍惚别扭的去解陆赜的腰带,一面心里想着,也不必等过了年,只老太太寿辰过了,便去求了恩典,放出园子去,不做这伺候人的差事。 陆赜笑笑,就见那软白的耳~垂上悬着的碧玉坠子,领口是湖碧色轻轻浅浅的春衫,一低头,见先前的玫瑰花蜜味道浅了许多,混合着一股子蔷薇花的清香。 秦舒没伺候过外男的服饰,只觉得这镶玉腰带扣带处繁复非常,又恐怕这玉腰带贵重非常,只怕用了蛮力,损毁了去,正不知道怎么办,就见陆赜在自己耳边道:“怎么,不会解这腰带?” 秦舒只觉得耳~垂处一股子热气,忙退了几步,屈膝请罪:“奴婢委实没有见识,不识得这样的玉腰带。” 陆赜不置可否,见她退得八丈远,微微一哂,手上不知哪里轻轻一动,玉腰带便落在手里,扔在桌子上,便大步往净室而去。 秦舒讨了个没趣,无奈地摊摊手,听见里面响起哗啦啦的水声,也不见叫自己进去侍候,便放心了。 一屋子的丫头见主子发了脾气,都不敢做声,秦舒挥手,吩咐她们:“听老太太的意思,只是今儿住在这儿,不用把东西都拿出来,只捡几个要紧的、跟前要用的拿出来。把冰盆移出去,这会子已经凉了。” 秦舒在外头候着,不一会儿,就见陆赜穿了月白中衣出来。 秦舒忙打了幔帐引路:“已经四更天了,大爷今儿累了,早些睡吧。” 陆赜叫她引到拔步床边,见她端过来小丫头八宝托盘里的茶:“大爷,这是醒酒茶,府里惯常的方子,几味药材炒制的菊花茶。” 陆赜点点头,一并喝了,就见她那双纤纤削葱手去解挽帐的缠丝钩,临了回头:“外头有人候着,大爷有事吩咐即可。” 秦舒出了门,吩咐守夜的丫鬟:“仔细瞧着,千万别犯懒,里头要茶,就递进去。” 这里完了事,自然要去回老太太的,她老人家一向是晚间睡不着的。 秦舒领着一个小丫鬟往前面走,那小丫头向来活泼,一路上咕咕唧唧不停,说着说着便说起陆赜来:“姐姐,刚刚大爷盯着你笑呢。” 秦舒停住脚步,皱眉:“胡说,你不好好的当差,倒是关心谁笑没笑?” 小丫头才十一、二岁,什么也不懂:“姐姐,我说真的。我那时站在大爷后边,见大爷站起来,姐姐给大爷解腰带,大爷便一直低着头对着姐姐笑。想来,那时候姐姐也低着头,没看见罢了。” 秦舒站在那儿,一时只觉得心烦意乱,哄着小丫头道:“我不知道怎么解那腰带,想来大爷是笑我笨手笨脚吧?”又从荷包里拿出一角碎银子:“老太太向来夸我能干,如今竟然出了这样的差错,只好封你的口,千万别说出去。不然,碧痕、神秀那起子人岂不是要年年都要取笑我。” 那小丫头得了钱,高兴极了,一时之间哪里管什么笑不笑的,满口保证:“姐姐放心,我谁也不告诉,连我老子娘都不说的,管叫谁也取笑不了姐姐。” 回了正院,老太太果然还没就寝,歪在床上听着碧痕给她念书:“口谈道德而心存高官、志在巨富;名为山人,而心同商贾……”【出自明代李贽的文章,具体哪一篇不记得了】 老太太闭着眼睛点评:“这样说话,怪道那些口谈道德的人要骂他,说他狂妄,又是异端。” 碧痕捂着书笑:“可是这样狂妄、异端的人物,在道观、书院讲学,听者又何止千万。” 秦舒悄声进去,福身:“老太太,大爷已经安置下了。” 老太太睁开眼睛,嗯了一声,坐起来:“说起咱们家大爷,我倒是有一桩烦心事,叫你们两个参谋参谋。” 秦舒同碧痕都笑:“老太太可抬举我们了,我们两个丫鬟,能替主子参谋?” 老太太叹气:“说起来也是一桩难事,老大这个人明年正月里就三十而立了,不说子嗣,便是房里人也无半个。听跟他家来的护卫说,在京里的时候,房里便是个丫鬟也无。” 秦舒心里吐槽,没准是不喜欢女的呢?就连碧痕也欲言又止:“这……” 老太太道:“也不为别的,只为了一桩事。他十七岁中了状元,打马游街的时候叫汉王府的郡主瞧见了,为了躲这亲事,叫道观里的蓝神仙批了个箴言,说是三十岁之前不得近女色,否则会有碍双亲。” 这么一说,两个人都懂了,本朝对藩王严加管教,娶了汉王的郡主,仕途便也就完了,只能做个风雅词臣罢了。朝野皆知,汉王深得陛下皇后的宠爱,就算满朝文武上折子请汉王就藩,也一概置之不理,照旧留在京城。 老太太接着道:“咱们府里丫头,模样好的不在少数,只是性子如何却是不知道,便有那张狂的,在我面前也显不出来。按理说,满府里的丫头,论品性论相貌,谁也不及你们两个。只你们一个早就定了亲,过了年便要出园子去。一个家里老子没了,还在孝。因此,叫你们都想一想,选一两个出来送过去伺候大爷。” 秦舒同碧痕对视了一眼,秦舒斟酌道:“老太太,我们惯常跟在您老人家身边,一年里有半年都在寺庙里住,在府里又不爱出门。况且人人当我们是老太太院子里的一等丫头,素日里只有尊重的,实在不知哪些人稳重性儿好。三奶奶总管府里的一应大小事务,她又是个好记性,再没有不知道的。” 老太太点点头:“正是,我差点忘了这丫头了,明儿一早就叫她过来。” 说了这许多话,两个人便伺候着老太太睡下了。 待洗漱过了,偏碧痕挤过来要同秦舒一起睡,两个人一般大小,向来是无话不说的。 待得夜深人静,碧痕便问:“我跟着老太太去了庙里,大老爷没为难你吧?” 秦舒轻轻道:“没有。” 碧痕叹气:“别看这府里荣华富贵,好似烈火烹油一般,外头的人那里知道这里面的肮脏。大老爷原先一二年间就磨老太太,说要讨了我做小老婆,后来我老子没了,就把主意打到你头上,为的不过是老太太的库房罢了。” 美人妆 秦舒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别说了,我现在好好的,老太太总是护着咱们的。” 碧痕想着想着又扑哧一声笑出来,秦舒纳罕:“正伤心着,又笑起来?” 碧痕才道:“我是想,大爷同大老爷,父子两全然不同,大爷房里连连个婢女都没有,大老爷房里十几个丫头哪个没有被他染指?” 秦舒点点她的脑袋:“你这个人就是这样,将来要坏就坏在一张嘴上,主子的事情岂是我们能议论的?上次神秀就是因为你这张嘴,同你怄了半个月的气……” 两个人窃窃私语,不多会儿就睡着了。 第二天,天蒙蒙亮,便又起来了。老太太年纪大了,觉少,进了一碗燕窝粥,便叫丫头们陪着打叶子牌玩。 正玩了一两局,外头有人遮遮掩掩,秦舒便叫了个小丫头接了牌,出门问:“怎么了?” 那丫头快急哭了:“凭儿姐姐,您快去后头瞧瞧,绿袖弄坏了东西,大爷发了好大的脾气。” 里头老太太见她在门口说话,问了句:“凭儿,外头回什么事?” 秦舒晓得这位大爷是老太太心尖尖上的人,伺候不周,是要挨板子的,这绿袖说来也是自己嫂子的妹妹,少不得遮掩一二:“回老太太,大爷叫人伺候呢,我过去瞧瞧。” 老太太打出一张牌,笑:“那你快去,底下的小丫头不比你精细妥帖,要取什么东西,也不必回你三奶奶,直拿了钥匙去库房取就是了。”又笑眯眯从桌面上抓了一把钱给她:“快把你赢的钱拿走,你走了,这些丫头才好发挥呢。” 秦舒笑眯眯应了,出了门领着那小丫头往前走:“怎么就发脾气了?绿袖做什么了?” 那小丫头道:“也不知道做了什么,大爷一早起来洗漱,说喝不惯龙井,我就往外头另取了老君眉泡茶,正要端进去,就见绿袖跪在地上哭,地上碎了一块儿玉玦。我把茶端过去,大爷一下子就拂翻了,我还烫了好大一块儿。现在大爷正叫了人,要把绿袖送到庄子上去呢。” 秦舒边走边想,一块儿玉,何至于此,必定这块儿有些不同寻常之处,听着并不是要打人,而是叫送去庄子上,便也放了七分的心。 这个丫头向来粗心大意,秦舒是不让她进屋子伺候的,只怕她一时开罪了主子。偏偏她娘觉得秦舒有本事,哭闹着叫想办法弄进园子来。 秦舒到了后罩房,果然见绿袖跪在台阶下,哭得几乎要断气了,一屋子的丫头都站在廊下,大气不敢出,谁也不敢进去。 秦舒推门进去,见里边空无一人,在外间泡了茶,用漆盘端了,绕过雕空玲珑木板,这才见陆赜正端坐在书案处写字。 陆赜听见声响,抬头瞧她一眼,问:“什么事?” 秦舒便福身请罪:“那小丫头今年开春才进园子来伺候,笨手笨脚,打坏了东西。奴婢待会儿回了三奶奶,便叫她出府去。” 陆赜当没听见,笔下写得飞快,过得一会儿,便拿了信封来封好,伸手:“茶!” 秦舒上前几步,把茶递到他手里:“大爷,是老君眉。” 陆赜掀开盖碗,吹了吹浮叶,吃了口热茶,吩咐她:“叫了丁谓来,送这封信出去。”说着又抬眼去瞧秦舒,见她眼睛虽是看向自己,却落在自己旁侧,敲了敲桌面,意有所指:“不过是一块儿和田玉罢了,虽是难得,既是你来说情,也罢,叫那丫头起来吧。” 秦舒手上拿着信,听得这句话,心里跳了一下:自己何时进来说情的?何曾有一句话是给那丫头说情的?自己巴不得送了那丫头出园子呢…… 秦舒出得门来,叫丫头们都散开,当差去,吩咐人寻了那护卫丁谓来,把信交给他:“大爷吩咐,叫你送出去。” 丁谓二十来岁,浓眉大眼,手上拿着山楂吃,接过信,又转头盯着秦舒:“爷叫你送信出来的?” 秦舒不明所以,不过递出来而已,有什么要紧,她点点头,问:“有什么不妥吗?” 丁谓摇头:“没什么不妥。”说着转身往嘴巴里塞了一口山楂,含糊不清道:“这江南的美人手段果然不一样,爷竟然肯叫女人进书房了。” 虽然陆赜说着不惩处了,但是秦舒怕那绿袖再惹出什么来,当下借了这个由头,亲自去回了三奶奶,叫她出园子去。本来犯了错的奴婢,三奶奶一向是要打上三十板子的,只瞧着老太太寿辰近了,不好伤人和,便叫了她老娘王婆子接了她家去。 王婆子的大女儿嫁了秦舒的哥哥,同秦舒家是亲家,她一边拧绿袖的耳朵,一边骂:“你这小娼妇,平日里又懒又馋,进府里几个月了,才拿了五钱银子回家。你说,你是不是又拿去买头油了。你个贱皮子,再擦几斤的粉,也是不值钱的货。” 绿袖不过十二三岁,也不敢跑,不敢叫,只哗哗流泪。 秦舒没好气道:“王妈妈,哪有你这样说自己闺女的,你嫌弃她,又何必生她出来?她本就粗心,往外头去也未必不好。” 王婆子讪讪道:“她既叫我一声妈,我就骂得她。姑娘在府里本是有体面的人,刚才也不见替绿袖说说情,咱们是亲家,合该互相帮扶才是。” 秦舒叫她气得站住,冷笑:“我是没本事,你自去寻有本事的人。我一个没出门的姑娘,帮扶自己哥哥嫂子也就罢了,没得谁家的老娘丫头都要靠在我这里。” 说罢,便气得转身就走,王婆子见她发了气,忙追上去,一边轻轻打自己嘴巴:“我这嘴巴臭,姑娘别往心里去。只姑娘瞧着亲戚关系,再替绿袖寻个差事吧?” 秦舒理也不理,往前飞快走了,到了角门口,便有婆子拦住王婆子母女二人不许进去了:“既叫人赶了出去,就不许往二门进进出出了。” 王婆子一时气得发狠,狠狠打了绿绣两巴掌,直把绿绣把得口角流血,犹不解气:“你能回园子也就罢了,要是回不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看二门的婆子讽刺她:“你虽是她的身生母亲,生养她一场,可是她生来便是国公府的奴才,你要打死她,可先得问过主子肯不肯。” 说着,几个婆子哈哈笑起来,关了二门。 秦舒往静妙堂去,还没走进就见听见里边主子的笑声,隔了轩窗望去,只见陆赜一身白袍,轻摇折扇,丰神俊朗。 缓步走进,就见玉姑娘羞红了脸跑出来,秦舒忙拦住:“玉姑娘这是怎么了?” 玉姑娘哼一声,抬着下巴指指里面:“里面那群人,本是长辈,偏来拿我取笑,好没意思。”说着一推秦舒,往外跑了。 老太太透过窗户瞧见了,笑:“凭儿,你进来,她这是害羞呢。” 秦舒笑着进去,福身请安,道:“老太太这是怎么招惹玉姑娘了?刚才瞧她的样子,竟是快哭了。” 老太太指着旁边一个檀木盒子,笑:“就是为这东西吧,这是你家大爷得一件御赐的雀金裘,我便想着给你玉姑娘,谁知你三奶奶偏来逗她,惹得她竟一时坐不住了。” 三奶奶叫起屈来:“老太太,可见你真是偏心,我不过说了一句‘得了我家的好东西,便要做我家的媳妇儿’,这有什么不好?” 一时间就连在一旁陪坐的三爷也笑:“老太太,这玉姑娘早晚是咱们家里的人吧。” 老太太却罕见的没有应承,只道:“他们现下还小呢。” 又抚摸着那件雀金裘:“适才该叫玉丫头穿给我瞧瞧,我像她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有这么一件袍子,当下从宫里接了赏赐回来,就欢欢喜喜穿给父母兄弟看,站在月夜的雪地,熠熠生辉,是极尊贵的物件儿。” 众人知道老太太这是想起往日里侯府里的事情,一时都不出声,只有陆赜合上扇子,指了指秦舒:“我看这丫头与玉儿身量差不多,叫她穿给老太太瞧瞧看。” 这话一出,不止秦舒,就连敞轩里的老太太、三爷、三奶奶都吃了一惊。 秦舒忙道:“老太太,我不过一个丫头,何德何能试穿这样的衣裳,怕折了我的福。” 老太太同三爷都不出声,只三奶奶见着笑,站起来,一边那件雀金裘拿着抖落起来,一边来拉秦舒的手:“快来,快来,试一试又如何?我们没见过这样的物件,你穿给我们瞧瞧,这袍子是不是传闻中那样贵重?” 秦舒往后退:“三奶奶,万万不可,这可不是别的衣裳……”这可是御赐的…… 话没说完,就叫她披在肩上,又趁秦舒愣住的瞬间,往脖颈处系好带子,打量着笑道:“真是美。” 把秦舒往人前一推,笑道:“老太太瞧瞧,果真真是人靠衣装,往日里最是娴静不过的丫头,这样一看也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了。” 陆赜瞧过去,见她眉不点而翠,唇不点而朱,肤色白皙,双眸似秋水,杨柳细腰,虽然生得极美,却无半点浮华之气,自有一番沉静的气度。身上的雀金裘,熠熠生辉,流光溢彩,又增添了一股贵气。 此刻水阁外一阵微风,轻轻抚动雀金裘的下摆,叫他想起一句诗来——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谁分含啼掩秋扇,空悬明月待君王。【王维诗句】 翠鸾冠 秦舒穿着这样的衣裳,受着众人的打量,一时间只觉得如芒在背。 偏三奶奶把她推到老太太跟前,笑呵呵道:“老太太,您瞧,不愧是您老人家调~教的丫头,这模样人品气度,岂不是一等一的好。” 老太太似乎想着什么,开始没回过神儿来,叫三奶奶说了几句,这才笑着道:“果然是个好的,只可惜这是三伏天,要是下雪了,在雪地里那就更好看了。满府里,就属这丫头生得白,生得白穿什么都是极好看的。” 秦舒低着头,要去解那衣裳,偏叫三奶奶握住手,只好求饶:“三奶奶,穿也穿过了,您就叫我摘下来吧,我哪里配呢?” 一时不由得苦笑:“赶明儿,奴婢受不得这福气,倘或病了痛了,都得算在三奶奶这里。” 三奶奶摇摇头,发髻上的珠翠乱颤,竟然笑着把秦舒推到陆赜面前:“光只叫老太太瞧可不成,还得叫大~爷瞧瞧,这衣裳可是大~爷带回来的。” 一面去问陆赜:“大哥您瞧,可是不是个美人?” 陆赜瞧过去,见那丫头双眸微垂,脸色煞白,含笑点点头:“是。” 众人都笑起来,偏秦舒觉得那笑声委实刺耳,趁着三奶奶放了手,便脱了那雀金裘,借着门外小丫头回事情,忙不迭告罪退了出去。 秦舒还未出得门,边听里边老太太对三奶奶笑着道:“可见你是个混丫头,羞走一个玉儿还不够,连这个也叫你给弄出去了。” 她望了望里面,一派欢喜和睦,不由得叹了口气。往台阶下去,便见绣房的徐嫂子来了。 徐嫂子吓了一跳:“姑娘可是病了,脸色这样惨白?刚我才见回春堂的李大夫进园子来,姑娘赶紧去叫他来瞧瞧。” 秦舒勉强笑笑,形容也实在难看:“不妨事,才刚一个小丫头忽然从假山哪儿蹦出来,吓了我一跳。嫂子这会儿来,可是上回托您的事情,有眉目了?” 徐嫂子笑着拍手:“正是这回事情呢。” 秦舒便道:“咱们前头,一边吃茶一边说。” 往前头去了,有小丫头端了冰粉来,两个人坐着吃了解了一会儿渴,这才说起话儿来:“姑娘上次说,叫我帮着寻一寻哪里有好的织机,可不巧,就有一家,原是新做的机子,不过用了一二年,这家的儿子不成器,欠了外头的赌债,这才卖掉。” 秦舒想了想:“欠赌债,这样的人家,买过来可妥帖?” 徐嫂子道:“姑娘想的是,那赌钱的本就是贪图这家里的这七八架织机,现下压了低价要买。我们靠着国公府,谁敢来得罪?现在出银子买下,既得了实惠,也是做一桩好事。” 秦舒点点头:“那好,过几日我家去的时候,边去瞧瞧这织机。要是好,便定下了。” 坐了一会儿,便送了徐嫂子出去,又进屋子去照了照铜镜,见脸色已经好了许多,这才像往常一样进去伺候。 才刚进去,三奶奶便指着秦舒笑:“你这丫头,躲到哪里去了,咱们大家夸你,偏你不不好意思。” 秦舒笑笑:“原是我想差了,三奶奶夸我,我受着就是。只是三奶奶只讲几句好听的,实用的一个都没有,可见不是正经夸人?” 三奶奶哎呦呦叹了几声,对着老太太道:“您老人家瞧瞧,这是在讨赏呢?” 众人笑起来,最后倒是反而绕了三奶奶~头上一支金钗。 陆赜坐在哪里,见她出去时脸色煞白,进来的时候反而如常,笑谈自如,不由得暗暗称奇。 站着伺候了一会儿,便见外头来人:“大老爷请大~爷出去见客,说是本家的族老来拜见了。” 秦舒见他走了,这才松了口气,如此担惊受怕的过了一天。 到了晚间,便推脱自己不舒服,唤了神秀去后罩房里服侍陆赜。 陆赜见了神秀也不奇怪,只当那丫头吓着罢了,听见说病了,也只当是托词,只叫了神秀在外间伺候。待神秀回来说,也并无伺候更衣之类的事情。 秦舒听了,脸色更加不好,神秀便问:“姐姐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对?” 秦舒摇摇头:“但愿是我多想了。” 当夜,秦舒在风口处坐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果然病了,发起高热来。老太太便叫她屋里歇着,不必出来伺候,又请了大夫来瞧了,开了药来吃。 第二日依旧不见好,夜半碧痕自来瞧她,叫屋子里的小丫鬟都下去了,这才道:“我这里有一回子事想着告诉你,只怕你在病中,发起急来,反是害了你。但是只怕不告诉你,便也不算姐妹一场。” 秦舒从床~上坐起来,形容憔悴,道:“你是知道我的,便是如何艰难,也不会舍了这条命去。以前虽说了一些话,但那也只是吓唬大老爷罢了。你来同我说,便是要紧事,这我是知道的。” 碧痕见她说了一会儿话,额头上出了汗,拿了手帕来细细擦了,这才道:“前日里那雀金裘的事情,我便瞧出些眉目来,又只怕自己多想了,生出些有的没的来。后来,老太太也不曾说些什么,便没有问你。可是,你病了,今儿在席面上,大~爷特地问到你,说是怎么还不见好。” “当时席面上有老爷老太太,三爷并三奶奶,连读书的三姑娘四爷都在。几个小的无知无觉,偏三奶奶又问,可是这丫头服侍合大哥的心意,一时也离不了了?大~爷倒是没说什么,只老太太说,这丫头病了,等她好了再叫她回去服侍你。” 秦舒听了,苦笑:“这样么?” 碧痕点点头:“老太太的心思,向来没做主前,是不会漏半分的,这么说了,便是八~九不离十了。” 秦舒与老太太相处快十年了,自问尽心尽力,平时待自己如何好,也终究把自己当下人罢了,虽然应允自己出园子嫁人,但是也可以轻易的反悔。 她不由得红了眼眶:“老太太答应过我的,过了年就出园子嫁人去,我要去问她老人家,这话还算不算数?况且,我是早就定了亲的……” 碧痕伸手去抚她的后背,宽慰道:“话是这么说,但是咱们是世仆,没有主子开恩哪里出得了府去?便是定亲的事情,哪里能够明说的。咱们这样的奴婢一向是由着主子配人,说什么定亲的说起来也不得准。这是其一,其二,听老太太的意思,不过是去做丫鬟的,哪里说得上什么定亲没有的话?便是定亲了,就不能侍候主子了?” 秦舒闭上眼睛,嗤嗤笑两声,随即睁开眼睛,定定道:“多谢你来告诉我这些,便是死了,也是个明白鬼了。” 她握着碧痕的手,道:“我现下病了,怕过了病气给老太太,求你替我给老太太说,想家去养病,好了再回来。” 一个人无助的时候,想见的无非是自己亲人罢了。 碧痕瞧了心里也十分难过,想着她要是真的跟了大~爷去了,不知多少年才能够一家团聚一回,又宽慰了她一番:“你保重自己的身子,我去给老太太说,无论怎么着,咱们姐妹总归有再见面的时候。” 秦舒点点头,又亲自送了她出去,待夜深人静的时候,把自己多年来那些金银体己收拾了一些,其他的衣裳布料照旧放在原处。 第二日,碧痕趁着老太太心情好,回了秦舒要家去养病的事情。 老太太瞥了一眼碧痕,问:“那丫头只怕心里正伤心呢,我知道她是一万个不乐意的,只怕还怨恨我出尔反尔,是不是?” 碧痕连忙跪下:“老太太,碧痕不敢隐瞒你。凭儿是伤心,不过绝没有怨恨老太太,她只一时没想过来。我只想着,这个时候她想家去,这也是好事。她向来是最听人劝的,她老娘又是最明白事理,最能体会主子恩德的,必定会好好劝她的。” 老太太摩挲着手上的佛珠,一边想一边点头:“凭儿自幼就在园子里,见惯了富贵,却又是个不慕富贵的人,倘不是她这样的心性,我也不放心把她给老大。我知道她是见多了那些爷们儿房里通房丫头的下场,故而如此。只去告诉她,她是我这里出去的丫头,便是日后正房奶奶进了门,也少不得尊重她。要是能生下一儿半女,便是半个主子。” 碧痕心里恍惚,凭儿一心想着出府,嫁给自己表哥做正经夫妻,哪里会想做什么半个主子呢? 她抬眼,见窗外一片暗青青的日光照进来,竟把老太太的脸色照得发青,面无表情的样子与往日和蔼慈悲全然不同。 碧痕打了个寒颤,又听老太太慢悠悠吩咐:“凭儿想家去,就叫她家去吧,带好药材。你去三奶奶那儿,叫她吩咐人送凭儿回去,好加她家都知晓主子的恩德。” 秦舒这里,用过了晚饭,便有婆子端着药来。除此之外,又来了一位大夫,细细地问了一通,何时来~经,可曾腹痛等等。 秦舒立刻黑了脸,冷冰冰道:“我都很正常。” 老大夫见她冷淡,不好多问,一边写药方子一边道:“姑娘的脉象,看起来还是有些宫寒,要想子嗣顺利,还得调养才是。” 秦舒冷笑,撇过头,不再回答。 金凤钗 到了第二日晌午,便见三奶奶领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一进来就拉着秦舒嘘寒问暖:“可怜见的,不过病这几日,竟消瘦了这许多。” 秦舒客套道:“三奶奶如何亲自来了?如今府里忙着老太太的千秋,您一个人恨不得掰成八个人使,何苦来我这儿费神?不过是寻常风寒罢了,吃几日药就好了。” 三奶奶秦氏听了笑:“前日你可是说了,受不得那雀金裘的福,倘若病了痛了,都要算在我这里,我这时候怎么能不来瞧你?”又叫丫鬟端了药来,叫秦舒喝下了。 三奶奶道:“老太太与我说了,送你家去养病。我这里不得空,便叫王二喜家的送你回去,一路上仔细着,可不要见了风。” 说着拍拍手,一溜儿的丫头捧着锦盒绸缎进来:“这几匹杭州绸你拿着家去,或自己穿,或送人,都行。这里还有一副头面,是老太太送你的。说你往日里不惯打扮的,今时不比往日,可是要好好装扮起来。” 说罢,便打开一个锦盒,露出里面的金银玉饰品来——攒珠累丝金凤钗,一块儿金子盘成凤凰的样子,还点缀了大颗的珍珠,极为华丽贵重,一个璎珞盘璃项圈,一对儿虾须镯子。 秦舒见了,心里叫堵得不上不下,勉强笑道:“多谢三奶奶。” 三奶奶笑着点点头,外头人说老太太寿宴已经有外省的客人来了,大老爷请三奶奶去招呼女眷,这才出了门去。 那三奶奶的陪嫁丫头道:“三奶奶,我瞧着这董凭儿怎么脸上一丁点笑模样也没有,大爷这样的人物,她竟还有不愿意的?” 秦氏站住,仰着头笑了一会儿子:“这世上的人,不是人人见了荣华富贵都如同苍蝇见了腐肉一样,再则,俗话讲千金易得,真心难求罢了。” 话说,秦舒这里,收拾收拾便预备着家去。 在门口的时候,见着青布小轿,愣了愣:“王嫂子,我不过一个丫头,如何使得?便是老太太,三奶奶,姑娘们也不常在园子里坐轿子的。” 王二喜家的赔着笑道:“我知道姑娘不喜张扬,只是这是老太太的吩咐,说姑娘病了,不好再受风,叫了轿子送姑娘家去。这是主子的一份恩德,自然该叫姑娘知晓的。” 秦舒听了,默了默,叹了口气,自掀开轿帘,坐了上去。 秦舒坐了轿子,叫人抬着出了二门,再从角门出了园子,沿着粉墙走了几百步,往后面一所宅子去。 这里是国公府的后面,惯常住着国公府的下人,刚下轿子,就见秦舒的老娘,哥哥嫂子还有一个侄女都等在门口了,赶忙扶了她进去,叫她躺在床上。 她哥哥嫂子都是极为老实本分的人,三十左右的人,都是圆圆的脸,只生了个女儿叫宝儿。嫂子打了温水来,绞了帕子来给她擦汗:“姑娘擦把脸,这一路上出了这许多汗。” 哥哥抱着宝儿在一边问:“怎么大热天的反而得了风寒,这热风寒是最难好的,街上的冯先生会治这个,待会儿我去找他。” 一面念叨着她:“许是你贪凉,夜间也要冰块儿。” 宝儿才四岁,梳着双丫髻,眉心点了胭脂痣,伸手小胖手:“姑姑抱,姑姑抱。” 这家里唯一一个机敏的便是秦舒的老娘,她原是老太太陪房的一个女儿,自去端了茶来给王二喜家的吃,又见带了许多贵重的东西回来,一边吃着茶一边探了探话。 王二喜得了三奶奶的吩咐,自然要把话说明白的:“园子里大爷前几日家来了,老太太的意思是选个可靠的人送过去服侍,略微给凭儿姑娘露了露意思,竟然把她吓着了。老太太、三奶奶都说,凭儿姑娘这是年纪小,不晓得自己前程要紧。董娘子是最识大体、最能干通达的,叫你劝一劝姑娘,想通这个理儿。” 秦舒她老娘听了默默不说话,过了会儿:“王家嫂子,咱们住得近,我们家的事情,你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先头老太太体恤咱们家,叫凭儿过了年就出府来,我就给她说了一门亲事,八字已经换过了,连聘礼都收了。现下叫凭儿去伺候大爷,这门亲事又该怎么办?” 说着她试探道:“还是说,叫凭儿去伺候大爷,过得几年,再放她回来嫁人?” 王二喜家的拍了拍秦舒她老娘,笑得不停:“哎呦呦,我的老姐姐,你在府里的时候是一贯聪明伶俐的,说这些糊涂话干什么?” 她拿手帕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这才道:“那门亲事算什么?你家这丫头,往后可是好前程。你不知道,咱们家这位大爷现如今是闽浙总督,两个省都归他掌管,这样煊赫的权势便是往上数几代也是没有的。这以后,我只怕还要奉承老姐姐呢?至于那亲事,你们也不必管,三奶奶自有吩咐的。” 秦舒她老娘捧了一杯茶:“只怕,我这丫头向来的犟脾气,不讨大爷喜欢。” 王二喜家的哈哈笑起来:“我的老姐姐,这你可想错了,本就是大爷待她与别的丫头不同,老太太才起了这个意的。我虽没在席面上伺候,但听我家那丫头讲,前儿大爷还问起怎么不见凭儿,怎么这许久了病不见好?可见是极为上心的……” 两个人又寒暄了一会儿子,秦舒她老娘送了人走,这才进来瞧秦舒,见她不像是极没精神的模样,拿了她自己叫人做的积木同宝儿在床上玩儿。 她嫂子端了西瓜进来:“姑娘喜欢吃这瓜,上外头买了来,姑娘解解渴。” 秦舒瞧了,并没有兴致,这个时候的西瓜跟现代大棚无籽西瓜可不一样,个头小不说里面的果肉也是红红白白的,她拿了一小块递给宝儿,笑:“宝儿吃瓜。” 宝儿拿过来,晓得这个姑姑喜欢自己,笑嘻嘻学了一句她的话:“宝儿是吃瓜群众。” 童言童言,引得大家都笑起来,秦舒老娘笑道:“都怪凭儿,说得这些话来教她,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这么忽的冒出来,只叫人笑。” 秦舒笑着把宝儿抱起来,亲了她小脸蛋一口,回头道:“妈,嫂子,你们两可不能给她裹小脚。也不知哪里流传过来的,这几年竟然时兴起来,好好的一双脚裹了就变成残废了。” 她嫂子道:“姑娘嘱咐了,我是肯定要听的,咱们家虽说靠着姑娘,不愁衣食,但是也不能学人家小姐裹脚。” 秦舒点点头,对嫂子道:“我有话说,嫂子叫哥哥进来吧,我不过是气极了,也不是什么风寒,不必去寻大夫来。” 过得一会儿,一家人除了早死的老子,便都进了里屋。 秦舒道:“我原想着,等我出了园子,便一家人都脱了奴籍,出去过活。我以前叫着哥哥赎身出来,经营小本买卖,现在也能维持住一家子的开销了。等一二日,我回府去,便求了老太太,叫放了妈也出去。” 秦舒她老娘要说些个什么,叫秦舒止住了:“妈,你也不用想着一个月在园子里挣那半两银子,你年纪大了,该是我们孝顺你。” 秦舒她老娘一向都听自己女儿的,不过十来岁就同自己参谋家里的事,后来她出息了,做了一等丫头,就更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了。 哥哥也道:“妈,妹妹说得是,我那铺子每月也有三五两银子,足够过活了。” 秦舒她老娘点点头:“我知道,你妹妹向来是不喜欢我进园子赔笑脸的,我如今老了,自然都听儿女的。你们叫我出来,我就出来,再不济还能在家里带带宝儿。” 秦舒又指着那些锦盒:“那是老太太给我的东西,我这回要走了,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这些东西就留下,孝敬妈。” 秦舒她老娘摆手:“这是老太太给你的体面,给你穿戴的。你这样的青春的小姑娘才要装扮起来,我这人老珠黄的老婆子戴这些首饰做什么?” 装扮起来?秦舒冷着脸笑:“什么装扮起来?我难道也要学那些倚楼卖笑的粉头吗?” 一时之间,叫人吓了一跳,秦舒她老娘慌忙道:“丫头,我哪里说这个,凭你要做什么,我哪一件没有依你?倘若你实在不想,咱们就去求老太太,左不过打几板子出气罢了。” 秦舒瞥过头:“你这身子,打上四十板子哪里还得活命?倘若只打打板子,我也认了,只怕发买了我们出气,不知流落到哪里,又会叫谁家买去……” 这些,大家自然都是知道的,只不肯自己开口,反而叫秦舒寒心。 她叹了口气,继续嘱咐:“那些金银首饰,不是给你们穿戴的,你们往当铺里死当,换了保值的金子银子,或者银票来,这才是正理。我托了绣房的徐嫂子,叫她替我买几架织机,嫂子和妈都是惯常做这个的,自是能养活自己。加上哥哥的小铺子,就算站住脚跟了。” 宝德楼 一家人连连点头,听得她这样安排,竟然如同安排后事一样,哥哥劝道:“妹妹可不要做傻事,我是没本事的人,可要知道妹妹要做傻事,便也去回绝了老太太,即便是叫主子卖去别处,我卖了铺子也赎你们回来。” 宝儿跑过去抱着秦舒:“姑姑不哭,宝儿呼呼;姑姑不哭,宝儿呼呼……” 秦舒往脸上一抹,竟然已经流出泪来,她拿着帕子擦了擦。 她这个哥哥自幼待她好,是个莽撞的实心眼,怕他真去回了话,反而惹事,便遮掩道:“我不是为别的,只想着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一家团聚。” 夜半,秦舒老娘同秦舒道:“丫头,这都是命,都是命。” 秦舒茫然,心里道:“这不是我的命,无论在哪里,这都不是我的命。在现代,我就该做着自己喜欢的工作,身边是自己喜欢的男友,得空了就带着父母满世界旅游;要是在古代,那也得靠着自己的经营,衣食不愁,嫁个性情温和的男子,闲了往街上买了牡丹花插在家里……而不是做谁,连小老婆也算不上的玩物。” 秦舒在家里歇了两天,自己想清楚了对策,病自然是全好了。 这天,她带着宝儿往街上买了荷花来,手上抱了一捧将开未开的花骨朵,宝儿手上拿了一片荷叶,刚过转角,就见前面一簇簇的轿子,槐树下停了几匹马儿,头前的一个浓眉大眼,不是大爷的护卫——丁谓? 待秦舒走近一点,那轿子帘子掀开,出来的竟然是府里的玉姑娘同四爷,两个人不知哪里去玩了,见着秦舒:“凭儿姐姐,上街买花去了吗?” 秦舒行了礼,浅笑着道:“是,昨天听人说街上的荷花很好,今儿一早便去了,得了这么一捧子花骨朵儿。玉姑娘同四爷,怎的在这里?是上哪里玩去了吗?” 四爷比玉姑娘大一岁,两个人自幼长大,做什么都是一道儿,他笑笑:“姐姐明鉴,今儿倒不是我带了玉儿出来浑玩,是大哥哥带我们出来的,也不是玩,是温陵先生讲学,我们去听了一会儿。姐姐是不知道,那山上竟然有许多人,上至闺阁千金,下至贩夫走卒,有的还是从几十里之外赶来的,直堵得水泄不通……” 秦舒正听得有趣,便听得玉姑娘扑哧一声笑起来:“你还姐姐长,姐姐短的,可见你不尊重,现下,论理,我们该叫小嫂子才是。” 说罢,摇了摇秦舒的胳膊,打趣道:“是吧,小嫂子?” 四爷晓得些内情,忙去瞧秦舒,果然见她脸色不好,赔罪:“凭儿姐姐,玉儿一向这样的。”又嗔怪了玉姑娘一眼。 秦舒道:“玉姑娘性子,我哪里不知道,本没有什么的,大家一处玩笑惯了。” 玉儿姑娘笑笑:“说得是,我说错话了,姐姐再说我就是,哪里就用得了你这里调和?一向这样的,我一向是哪儿样的?你是公侯家的公子,我是家里破落了的丫头,原不配与你玩笑说话的。” 说罢,同秦舒告辞了,竟然不理四爷,一个人回了轿子上,不多会儿,那轿子就起了,往园子里去。 四爷得了个没趣,见玉姑娘走吧,一时之间只想追着出去,对着秦舒道:“凭儿姐姐,今儿在宝德楼吃饭,我说了一句,这里瞧过去竟然一眼能瞧见凭儿姐姐家门口的槐树。大哥哥听了,便道,你们同她好,为何不去瞧瞧?” 秦舒心里不耐烦,好似人人都在提醒自己已经是瓮中之鳖了:“四爷,说这个做什么?你们要来,我高兴呢。” 四爷不好再说,只道:“改日再来瞧姐姐。” 秦舒站在远处,见轿子起身走了,丁谓还留在原地,他手上捧着个盒子,下得马来,捧给秦舒:“这是爷给你带的点心,他说这家还算是正宗的苏式点心。” 秦舒面无表情,吩咐宝儿:“姑姑手上不得空,宝儿帮姑姑拿着。” 宝儿接过来,倒也拿得稳,口齿清晰道:“多谢大叔。” 丁谓摸了摸自己的脸,自己不过二十岁,怎么就成了大叔了? 说罢,两个人就回了院子里。 外头的丁谓站了一会儿,见这女子一句话都没同自己说,他恍惚的上了马,要是爷问起那女子回了什么话,自己该怎么说啊?他想了想,决定如实说,反正自己要是瞎编了话儿去回,一准儿叫爷看出来。 秦舒她嫂子听见外头的声音,只是她一向是怕见人的,便没有出来,听见秦舒进来,便出来接东西。 她把宝儿手上的点心盒子拿出来,奇怪道:“这是宝德楼的点心盒子,且不说里面的点心,单这盒子就要二两银子呢?一准儿是宝儿贪吃,这样花姑姑的钱?” 宝儿回嘴:“不是,是人送的。” 秦舒也不想多说,见宝儿馋得厉害,便打开来叫她吃:“刚才是园子里的玉姑娘和四爷来了,他们外面玩去的,便同我来说说话。” 她嫂子见这样说,少不得期期艾艾的说一句:“早上你带了宝儿才上街上去,王二喜家的就来了,问姑娘病好全了没有。说是一二日后,就是老太太千秋,老太太那里等闲离不得你,每日总要念叨你几句的。要是好全了,便回了园子里去。那时,你哥哥同妈不在家,我不知道怎么回话,就说还不曾好,还在吃药。” 秦舒叹气:“总要回去的,也不过这一两日罢了,嫂子替我收拾收拾,我明日早上便回园子里去吧。” 且说丁谓那里,他回来了,收了几封火漆信,送进去:“京里的贺大人传了信儿来,说是等案子落定,便来杭州与爷相商要事。” 他本就是送个信进来,见爷不叫他走,便杂七杂八的回事情,待说完了,实在没有可说的了,便住了口,熬刑似的站在书房。 陆赜回了几封信,这才放下笔道:“没别的了?” 丁谓想了想,突然想到爷问的是那姑娘,点点头又摇摇头。 陆赜叫他逗笑了:“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丁谓轻轻抬眼,偷着瞧了一眼,见他脸色尚好,便道:“回爷的话,凭儿姑娘没有说什么话,我送了糕点,她便叫一个小女孩儿拿着,径直走进去了,没有同我说一句话,也没有话叫我给爷说。” 陆赜脸上一阵青,仍了书案上的一本书砸在丁谓头上,骂道:“蠢东西,谁叫你说这个?立刻滚出去,给我扎一个时辰的马步。” 丁谓得了吩咐,立刻出去了,心里想着,即便是扎马步也比在里面熬刑似地站着好,不过自己下次到底要怎么回话才好,怎么说都是要被罚的,这大概就是杨师爷讲的——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秦舒对这些浑然无知,下午的时候家里来人,是来退亲的潘晟同他母亲。 秦舒她老娘和哥哥,自觉有愧,各自交还了庚帖,便对着两个人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他母亲倒是摇摇头:“也算这两个孩子没缘分罢了,我们原想着问问凭儿的意思,再不想园子里三奶奶派了人来。我们寡母二人,实在无力应对,也算着对凭儿不起。我知道,凭儿是个好孩子。” 秦舒她老娘惭愧得无地自容:“大姐,你可别说这些话来引我伤心。这原与你们不相干,全都怪我,凭儿原先是想着早点赎身的,我想着年纪还小,等十八了也不迟,不成想叫两个孩子没了缘分。” 秦舒隔着帘子,听得她们姐妹两个抱着哭成一团,并没有听见潘晟说过一句话。 她正想着这也好,就听见潘晟站起来道:“姨母,我有话想着当面问一问表妹?” 外面就有人劝他:“我的儿,你这是何苦?”这是不想叫两个人见面的意思,怕见了伤心罢了。 秦舒在里面出声:“表哥进来吧。” 外面一时人声立止,静悄悄的过了一会儿,潘晟便撩开帘子进来,便见秦舒坐在榻上,浅笑着,手边放着一杯茶,已经凉了。 秦舒见他的样子,似乎比自己前几日更加憔悴,清声问:“表哥要问什么?” 潘晟朗声道:“表妹现在可还想着出府来?” 秦舒点点头:“这个自然。”谁也不会想做奴才,想做连小老婆都不是的玩物。 潘晟道:“我不过是乡下的一个小地主,也没读过几年书,连个秀才都没考上,护不住表妹,叫你受这样的屈辱,原是我无能,不关表妹的事。” 秦舒一时听得这话,忍不住落泪,叫去服侍陆赜,人人都说她有福气,便是家里人也只是觉得秦舒因为表哥的亲事伤心罢了。 偏这个人,说自己受了屈辱,受了屈辱。人人都在背后议论,秦舒去服侍大爷,是抬举她。不说权势,便是相貌、学问、文章,那也是秦舒高攀不上的。 思及此处,她一边落泪,一边道:“多谢你这样宽慰我,多谢!” 潘晟最后道:“我没有别的本事,倘若将来表妹有了难处,一定来信告诉我。” 菱角香 第二日一大早,秦舒便进园子去了,到了静妙堂,丫鬟婆子都敛声屏气,便知道老太太还未醒。 甫一进去,便见碧痕迎面而来,笑着拉住她:“可好全了?你是素日不生病的,这一回可把几年的病都发光了?” 秦舒也笑,问了几句老太太如何:“晚间还睡得着吗?荣养丸可还按时吃?” 两个人说着话儿,听见里面有响动声,掀了帘子进去,果然是老太太醒了。 秦舒同碧痕服侍了梳洗,老太太摸了摸秦舒的脸颊:“瘦了,你一病便是瘦一圈,上回病还是十三岁的时候,那个时候本就不胖,家去养了一个月,回来以后手上浑没有一点儿肉了。” 秦舒低着头不说话,叫老太太拍拍头顶的发梢,叹气道:“凭丫头,咱们家虽是国公府,却是满府的膏粱,唯有一个出息的,便是老大。我如何不知道你,你素来有几分骨气的,一心想着出园子去做正头娘子,不愿意看人脸色讨饭吃。” 秦舒低头,听见这番话,那些原本不打算说的话便脱口而出:“我知道我这些想头颇有些大逆不道,论尊卑,自然是我配不上大爷,可要是说情愿不情愿的话,我自然是不情愿的。老太太叫我去,我不得不去。可是去之前,这话我还得说出来,服侍主子本没有话说,可去做通房丫头,我不愿去。” 碧痕听了,吓了一跳,连忙拉了秦舒跪下:“老太太,这丫头病糊涂了,说这些疯话,原不是她的本意。” 老太太脸上慢慢凝住笑:“这哪里是疯话,这是这丫头的心里话。”她摆摆手:“罢了,这丫头一向左性儿,待日后,便晓得我的苦心了。” 一面又吩咐碧痕:“你送她去寒碧山房伺候,她如今是留不得这里了,留我这里,只会伤了我们多年情分。” 碧痕只怕秦舒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只一味儿拉她出去。 不料,秦舒跪在地上,如磐石一般,她抬头:“老太太,您叫我去服侍大爷,我不敢不去,只求您看着我多年服侍的份儿上,应允我最后一件事。我老娘如今年纪大,想着出园子去叫我哥哥孝顺,求您老人家成全。” 到底是近十年的相处,即便是个猫儿狗儿也有感情,何况是朝夕相对的人呢? 老太太瞧着秦舒面如死灰的样子,不免添了三分伤心,答应了她:“你放心,我明儿就叫三奶奶办了。你老娘哥哥都是老实人,只会赏赐了银子,往外头做营生去。” 至此,秦舒便再没有别的话说了,磕了个头:“多谢老太太体恤,奴婢去了,您老人家多保重。” 说罢,便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出了静妙堂,走至山石下,这才扶着石头,长吁了一口气。 碧痕从后面追来:“凭儿,我送你去寒碧山房,咱们也好一路说说话。” 两个人并排走着,一路上的小丫头看见了,都停下来叫姐姐,过得一会儿,行到山廊上,人渐渐少了些,碧痕这才开口:“凭儿,你素来看得宽,看得远,可不要想不开才好。一味儿去钻了牛角尖,反而害了自己。” 秦舒默默不说话,等到了山门口,这才道:“也不必来劝我,我不会想不开。只我们姐妹一场,瞧我如今的下场,你也该有个打算。原以为,老太太待我们与旁人不同,现如今看来终究是自己想错了。你还在孝里,大老爷寻不得去。将来出了孝,你该如何是好?” 碧痕点点头,听了进去,一时间发起愁来:“好妹妹,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秦舒道:“成事在天,谋事在人,你仔细留心着,若外头有好的,便早早嫁了去。又或者,寻了老太太,辞去这总钥匙的差事。只是老太太不信任别的人,若要辞了差事,是极不容易的。” 她一面细说,碧痕一面听得入神,一时之间竟然没瞧见迎面而来的大爷。秦舒背对而立,一时之间自然也是瞧不见的。 待到三五步远,碧痕这才瞧见大爷一身玉色绢襴衫,束发网巾只插了一根玉簪子,手上拿了一柄折扇,浑似那一家的清俊书生,瞧起来也不过二十上下的年纪。 碧痕拉了秦舒行礼:“请大爷安。”一面又道:“凭儿病好了,老太太现叫她过来寒碧山房伺候。” 陆赜只点了点头,吩咐秦舒:“明儿要见客,你先去把衣裳准备好。” 说罢,便领着丁谓走了,碧痕拍拍胸口:“我每次见大爷,就见他冷着一张脸,仿佛要打人板子一般。你去吧,待会儿不忙了,我叫了小丫头送你日常穿的衣裳过来。” 寒碧山房是陆赜小时候读书的地方,取僻静幽远之意,为的是叫他好生读书。 秦舒同碧痕分别,迈上山阶,进得花厅,便见神秀,两个人拉着说了好一会儿话,里边小丫头跑来:“凭儿姐姐,大爷在书房要茶。” 神秀本瞧不上这些偷懒的小丫头:“不过是要杯茶,难不成你不能端,偏只能我们来做?你是千金小姐,动嘴巴传话就行,我们是奴才丫头,劳心劳力。” 小丫头满腹委屈:“姐姐又不是不知道,大爷一向不叫我们进去书房的。” 神秀哼一声:“你进不去,难不成我们就能进去了?你自去寻丁护卫,把茶给他就是了,偏来回我们做什么?” 小丫头怯生生瞧了一眼秦舒:“大爷说了,叫凭儿姐姐端茶进去。” 神秀生气,伸手去拧她耳朵:“胡言胡语的小蹄子,不过是自己想着偷懒,便胡乱传话,偷着躲差事罢了。” 小丫头被神秀拧得急拉拉直叫,秦舒拉住她,沉了脸:“好了,不过是件小事,这么打骂,成何体统?” 神秀讪讪地住了手,小丫头也憋着哭声,秦舒吩咐:“下去洗了脸,再来当差。”又横了一眼神秀:“你心里有气,何苦打骂她,与她本不相干。” 神秀垂着脖颈,回答:“是!” 秦舒自洗了手,往外间泡了茶,端进书房,见陆赜正摆了黑子白子,正下棋呢。 她一走近,陆赜便闻得一阵清香,淡淡的沁人心脾,既不似前几日的玫瑰花蜜香味儿,也不像那日闻见的蔷薇香味儿。 他一时只觉得这丫头心思巧妙,身上的味道仿佛日日都不一样,一时间猜不出是什么香味儿。 秦舒把茶递到小桌上,道:“大爷,茶来了,刚泡好的,我听外面的小丫头讲您爱喝烫茶。” 陆赜嗯了一声,抬眼瞧她,照旧是眼睛看着别处,他漫不经心按下一枚黑子,再用左手按下一枚白子,问:“身上是什么香味儿?” 秦舒正站在一旁发呆,猛然这么一问,自己举起袖子闻了闻,这才闻见一股极为清淡的菱角香味儿,如实道:“回大爷,想来是菱角的清香,昨儿家里嫂子哥哥买了许多的菱角回来,想来是衣裳上沾染上了。今儿过来得急,不曾换过衣裳。” 陆赜点点头:“不必换了,这味道极好。” 秦舒应了一声“是”,便面色如常地站在一旁,仿佛刚才的话无半点暧昧绮思,就如同刚才说的是今天日头好一样。 陆赜右手下黑子,左手下白子,不一会儿便成了僵局,瞥见站在一旁的秦舒,目光久久落在棋盘上,问:“你可曾学过下棋?” 秦舒自然是会的,她小的时候住的是父母单位分的房子,对门是她老爹的大学同学,偏偏这个同学学习成绩不如她老爹,除此之外,无论是升迁还是结婚都快他一步,连生孩子也先一步还是个儿子。 秦舒她老爹攀比心发作,发誓要把自己女儿培养成比对门儿子更优秀的人才。人家对门学什么,秦舒就要学什么,人家对门报什么兴趣班,自己就要报什么兴趣班。 别的零零散散倒是没有坚持下来,只有下围棋这一项,一直学到高中,还拿了个省级的奖项,这才算对她老爹交代了。 拿到证书的那一天,他老爹还特意在饭店摆了几桌,把同事都叫过去炫耀,把秦舒尴尬得坐立不安。 陆赜这样问,秦舒自然是摇头:“并不曾学过,只是见姑娘们下过,看着有趣罢了。” 秦舒来古代已经快十年了,想起来父母的面容已经不像刚来的时候那么清晰了,不知道再过几年还记得些什么?这么一想,不免低沉起来。 陆赜甩开棋子:“换了衣裳,往老太太那里用饭去。” 秦舒应了,自去寻了小丫头,拿了石青起花的袍子来换上,又重新梳了头发,把网巾换下来,戴上玉冠,腰间除腰带之外,依旧系上宫绦玉佩。 往静妙堂去,还未进去,就见里面欢欢喜喜的笑闹声,原是老太太想着好容易一家团聚,每日里都叫了大家一同用饭。 又因为因为老太太的意思,说都是至亲骨肉,不用见外分什么男桌女桌,便都一桌用饭。 残醉颜 丫头们鱼贯上来,先用铜盆端了清水来,净过手了,这才端上茶来。 钟鸣鼎食之家,讲究的是食不言寝不语,一时之间众人都静下来用饭。 用过饭,众人又撤到水阁上说话,几个姑娘公子都是爱玩的人,当下命了丫头拿了花签来,行起酒令。 偏玉姑娘心思巧,道:“今日老太太、二哥哥都是喝不得酒的,我看这接不上的人,只管寻了一个肯替他喝酒的丫头来,也不用自己喝,这可好?” 转眼瞧了瞧秦舒,笑着道:“大哥哥是状元之才,就做令官好了,不然我们可不敢献丑。” 秦舒晓得她促狭,只怕对那天的事情记仇,听得她这样讲,便松了一口气,自己是不用喝酒了。 陆赜也点头:“既然玉儿这样说,我便来做这个令官好了。” 陆赜话音刚落,玉姑娘便站起来去拉秦舒:“既然大哥哥做令官儿,那自然是用不着这丫头了,叫凭儿姐姐替二嫂子喝酒去。二嫂子才赏了她金钗,今日正好还这个情儿。” 她这么一说,秦舒如何说得出别的话儿来,只叫她推着到了三奶奶身后。 三奶奶站起来,笑:“放心,我如今也大有长进了,管教凭儿今天喝不了几杯酒。” 陆赜开始出了酒令,行过了一轮,大家都对答得上。 四爷便道:“大哥哥,你这个酒令也忒简单了,这里是上好的杏花酒,您便赏几杯给丫头们喝吧。” 几个姑娘也道:“大哥哥是状元,难不成日常出去宴饮,也是这样的酒令吗?” 陆赜见老太太兴致高,不想扫了她老人家的兴致,便道:“那好,我正经出个令儿,你们再说。首要花名,花名里面又要不得带草木,其次要天字头古诗一句,最后说一句祝祷,连起来要合律。” 几个在念书的姑娘,略微想一想,便得了,只一个老太太说的勉强不合音律,也叫着他们给碧痕灌了一杯酒。 到了三奶奶这里,她娘家与别家不同,讲究的不过是略微认得几个字罢了,这些是不在行的。 旁边的三爷给她递小话儿,被玉姑娘抓住:“二哥哥这是做什么,我们偏叫二嫂子自己想?” 三奶奶想得一会儿,就认了,笑:“我比不得你们,认酒认罚。” 丫鬟端了一盅杏花酒来,玉姑娘笑着递给秦舒:“凭儿姐姐,这下你可得喝酒了。” 秦舒没办法,只好拿起来,略微抿了一口,辛辣得厉害,不像平日里喝的杏花酒,她刚想说话,就叫玉姑娘抓住手,往嘴里灌去。 秦舒向来是喝不过这些酒的,在现代的时候是酒精过敏,到了这里来会喝上一点,不过也是度数极低的果酒罢了,她叫这么灌了一盅酒,一时觉得喉咙火辣辣,转过身子咳嗽得不行。 三奶奶、几个姑娘都瞧着秦舒笑:“看这丫头,伺候过多少酒席宴饮,连这么一小盅都不会喝,连脸都红了,可见是个不中用的。” 玉姑娘拍着手笑:“年年都是凭儿姐姐做令官,不曾见你喝酒。如今大哥哥家来了,也叫你喝上一回酒。” 秦舒不但发不得脾气,还得赔笑:“姑娘说笑了。” 倘若换了往日,她自然转了话头说起别的什么有趣的来,既叫主子高兴,又全了自己体面。可是今日不知道为何,自己只干巴巴说了一句‘姑娘说笑了’,便什么也不再说了。 倒是四爷站起来打圆场:“凭儿姐姐原不会喝酒,恐怕再喝几杯肯定是要醉的。要是她醉了,大哥哥回去谁来伺候?我看叫凭儿姐姐下去,还是叫二嫂子的丫头福佳来,她喝起酒来倒也有趣。” 一时之间,不知是谁扯了福佳出来,说她喝酒便是醉了,脸色也不会变的。 秦舒这才退回陆赜身后,站着听他们玩闹。 过了几轮酒令,老太太略微疲乏了,这才叫大家散了。 秦舒回了寒碧山房,服侍着陆赜除了衣裳沐浴,听见里面的水声,便立刻出得门来,问小丫头:“醒酒汤可端来了?” 小丫头摇摇头:“去厨房的鸳儿不知道哪里玩去了,又或者迷路了,还不曾回来。” 秦舒只觉得头晕,摆摆手:“去山门口候着,回来了立刻来禀我。” 本想着站在外面吹吹风来醒酒,又听见里面陆赜唤人,只好进去,见陆赜还没从净室出来,自己又不想进去,便站在门口问:“大爷,您要什么?” 陆赜道:“你忘了把亵衣拿进来了。” 秦舒敲了敲脑袋,惊觉自己忘了:“大爷恕罪,奴婢今日叫灌了一杯酒,便丢三落四起来,奴婢立刻取来。” 秦舒匆忙去柜子里取了亵衣出来,在净室踌躇了一会儿,推开门进去,见陆赜泡在浴桶中。 秦舒自是面不改色,她上辈子去日本玩,哪里的牛郎店可比这活色生香多了,她走近,问:“大爷,现下要穿衣裳吗?” 陆赜见朦胧的水雾之中,这丫头脸颊微红,不知道是因为喝了酒还是因为别的,不过他今日没什么兴致,摇摇头:“放下吧,我再泡一会儿。” 秦舒出来,觉得口渴,喝了许多水,脑子昏昏沉沉的,问了小丫头,说是醒酒汤还没有取回来。 她挥手叫丫头出去,想着躺在外间春榻上歇一会儿,这里不会叫主子瞧见,要是陆赜有吩咐也能听见。 不料,玉姑娘叫秦舒喝的那杯酒,本不是什么杏花酒,而是外头烈性的烧刀子,越到后面越是上头。 她本也没什么恶意,只是瞧自己青梅竹马的表哥三翻四次护着秦舒,心里想着捉弄一番罢了。 秦舒原本想着只眯一会儿就得了,叫那烈酒一催,自己又没有酒力,一时之间竟然沉沉睡去。那陆赜平日里冷着脸,小丫头也不敢随意进内室来,于是也无人来叫醒秦舒。 陆赜泡了一会儿,解了乏,穿得衣裳出来,随意披了件袍子,便唤人:“来人。”唤了两声没见人回答,出了外间来,正见了那丫头罗衫轻垂,海棠春睡。 他走近些,见秦舒醉颜残妆,鬓乱钗横,脸上仿佛上了胭脂一样。 陆赜把地上散落的一支金步摇捡起来握在手里,一时间只觉得此等艳色,非金玉不可匹敌。他也不叫醒她,只披着衣裳坐在一边,廊外是一片稀疏的竹林,坐了一会儿下起小雨来,台阶下泥新苔绿,只觉得快意。 外边丁谓收到一封急信,赶忙送进来,寻了一遍,见内间、书房都不见人,外廊下望去,见自家爷披了衣裳坐在榻上,忙三两步过去:“爷,扬师爷的急信……” 后边还未讲完,便见爷脱了自己衣裳盖在榻上,训道:“赶紧滚出去。” 丁谓低着头,见榻下垂下烟罗色的绢衣,一时明白榻上的是个女子,便立刻转身出来,在外间等候。 他自己暗暗叫苦,爷以前的什么屋子自己去不得,现如今可是不能够了,要是再闯进去,瞧见什么不该瞧见的,只怕自己就要送去西北吃沙子了。 那女子是谁,自然不做二想,便是唯一一个入得自家爷眼的罢了。 他在外间等了一会儿,这才见陆赜一身月白的中衣出来,冷着脸问:“信呢?” 丁谓立刻奉上书信:“请爷过目。”又另外附上一叠厚厚的纸:“这是三爷治死的那家人的情况。” 陆赜拿了,放在小桌上,慢慢瞧着,道:“下去吧,以后进来要先通禀。” 丁谓点头如捣蒜,想起八九岁的时候,叫自家老爹领着去走亲戚,见着一个花园,想着进去玩儿,叫老爹敲了脑袋:“你这混小子,那花园里有女眷,你能随便进去吗?” 他出了门,正好见端了醒酒汤的小丫头回来,感叹:爷要满三十了,可以娶妻纳妾了,以后也不知多少女眷…… 秦舒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时候出了一身的汗,头发也散掉了,身上盖着的竟然是陆赜的外袍。她瞧了瞧自己身上,见衣衫还算整齐,并没有不妥,只不过凌乱了一些,看起来也不过是自己睡相不好的缘故。 瞧了瞧外头,见天色已经全黑了,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她理了理自己的头发、衣裳,从廊下进了里面,见陆赜正在临窗的书案上写字。 秦舒尚未出声,便瞧见陆赜头也没有抬起来,吩咐:“小桌上有醒酒汤,你去喝了。” 秦舒请罪:“大爷恕罪,奴婢今日失态了,日后再也不喝酒了。” 陆赜停下笔,抬起头,见她一半脸颊叫印上榻上雕刻的海棠花的印子,一时觉得有趣,不由得笑出来:“无妨,你醉酒与旁人醉酒不同,偶尔醉一醉是极好的。” 秦舒发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只默默低着头。 陆赜挥手:“我这里不用侍候了,你且下去洗漱了睡吧。” 秦舒出了一身的汗,一时也正难受着,见他这样吩咐,也不说什么,便行了礼,端了醒酒汤出了门来。 玉姑娘 秦舒往外头来,叫小丫头打了水来,自去别的净房内沐浴,在院内坐着晾头发。 神秀怕她着凉,拿了披风来给她披上:“姐姐,起风了,屋里歇息去吧。” 秦舒按住她的手,叮嘱她:“你是自幼跟着我的,什么事情,好的坏的也都见识过,你自己要早作打算才好。” 神秀倔强道:“我要跟着姐姐,姐姐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秦舒摇摇头:“不行,你一家子都在园子里,跟了我去,哪有这种道理?” 正说着,小丫头又来唤:“凭儿姐姐,大~爷在里面叫人呢?” 秦舒立刻起身:“我就来。” 她往里间去,见屋子里暗暗的,只有拔步床两侧还亮着灯笼,床前的帷帐也没有放下来。 秦舒放轻脚步声,只怕是里面已经睡了,没有叫人,解了那金钩正欲放下帐,就听见陆赜唤:“天气热,不必放下来,气闷。” 秦舒点点头,自把帷帐重新挂上:“是。” 这个时候,月光明亮,透过窗户,便见床前女子玲珑的腰身,陆赜知道她自来喜净,必定刚刚沐浴过了,带着一股儿不知名的香味儿,他问:“这是什么香味儿?” 秦舒不知说的是自己,只当是墙角点的檀香,道:“想来是檀香的香味儿,这是府里自己制的,有驱蚊的效用。大~爷要是闻不惯,奴婢立刻移出去。” 见她会错意,陆赜便没有再问,只道:“不必,很好闻。” 秦舒收拾好了,吹了灯烛,正想着往外头去,便听陆赜道:“你就睡在对面的榻上,我夜间要茶,你也好应答。” 秦舒愣了愣,没理由拒绝,见着这床与对面的春榻之间隔着一扇屏风,稍有遮挡,回道:“是。” 别的人家秦舒不知道,只是这园子里自来守夜的丫鬟,是睡在主子脚踏之上的,好伺候主子夜间要茶水、起夜之类的。秦舒同碧痕跟着老太太,她老人家那屋子极大,见两个丫头辛苦,便叫她们往隔间小床~上睡去。 秦舒自去寻了被子枕头来,那春榻倒是够睡,她缓缓躺下,却久久睡不着,一则并不敢睡熟,二则是下午醉酒已经睡了许久了。 那香味儿渐渐远了,似乎时有时无一般,陆赜闭着眼睛,只觉得心浮气躁起来,他透过那扇屏风瞧去,便见月色下玲珑起伏的风光。 他一时间只觉得口干舌燥,坐起来,吩咐:“倒杯冷茶来。” 秦舒听了,披了衣裳起来,内间的茶尚且是温热的,于是便到外间去端了一杯冷茶来,奉到床前:“大~爷。” 陆赜见她近前来,那香味儿越来越浓,他伸手去接茶杯,一时之间摸~到那丫头的指尖,颇有肤如凝脂之感,他灌了口冷茶,丝毫没有缓解。 陆赜开口,声音有些暗哑:“老太太可跟你说了,叫你随我去杭州赴任?” 秦舒心头一紧,低垂着头,反问:“大~爷可知道,奴婢本已经定了亲,得了老太太的应允,过了年就出园子去?” 她心里还抱着那么一丝奢望,想着这些都是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定亲了的缘故。老太太见他难得对一个丫头上心,便什么也顾不得,叫人收拾干净了首尾,送与他。只可惜,陆赜的下一句话,便叫她失望了。 陆赜默了默道:“知道。”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秦舒叹了口气,苦笑:“大~爷,人都说宫墙深深,对我这样的人来说,侯门公府也是墙院深深,不是我能久待的地方。” 陆赜哪里知道秦舒话里的意思呢,他只当是秦舒以为自己身份低微罢了,带着笑意呵斥:“胡言乱语,我说你待得,你就待得。”说罢,便伸手一拉,捞了秦舒到床帏之中。 秦舒倒在床~上,只见他推山一般压了过来,还未来得及说出半句话,就见一只微凉的手滑进来,解开小衣系带。 陆赜见她微微颤抖,这才停住手,道:“别怕,这是乐事。” 秦舒心里翻了个白眼,心道,老娘当然知道这是乐事,论理论论实践不比你见多识广?这事,自然要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才算是乐事。 她趁着陆赜说话,忙拢住自己领口的衣裳,道:“大~爷,我晌午来了月事,今夜实在不能伺候你。” 秦舒也是的确来了月事,并不怕他不信。 不过陆赜听了这话,僵硬了片刻,讪讪道:“倒是会扫兴。” 说着,一边握着秦舒的手:“这么半夜,如若不口口出来,如何安睡呢?” 秦舒又翻了个白眼,心里骂道,自己没手吗?她装作害羞的样子,声若蚊蝇:“奴婢不会这个。” 陆赜轻轻笑:“你若是会,便是奇了。” 秦舒撇过头去,一双眼睛盯着床前的灯烛,渐渐失去焦距,不知道过了多久,手上黏糊糊的,仿佛蜡油滴在手心里。 不知道多久这才定下来,秦舒站起来,略微用手帕擦了擦手,还是觉得恶心极了。 待他进净房,这才出了门来,叫门口站着的小丫头打了水来洗手,直把手洗得通红,这才扔了帕子到铜盆里。 这事过后,二人自去睡了,倒是一夜安眠。 到了第二日,便是老太太寿辰的正日子,一时之间,□□的官员各府、县衙、道台均有人来拜访,即便是自己来不了,也叫了夫人或者清客来拜礼,一日里连着不停的见人,竟然一刻也歇不得。 老太太是最喜欢热闹的,那些女眷又奉承她,齐齐在小西州说话、听戏。又在堂屋里设下了几条大桌案,都铺上红毯,将那些精细别致的物件挑出来摆放好,一一供老太太过目,讨她的欢喜。倘若得了一句赞,便满府高兴。 开始一、二日,老太太精神尚好,倒还与人谈笑,拿了送礼单子来一一过目,后来便烦了,一律都交托给二~奶奶,命她叫人收着,也不必瞧了。 整个园子里处处张灯结彩,火树银花,老太太瞧了犹觉得遗憾,道:“倘若在冬日里便更好了,这些花木都叫用金银叶子、绒花装点起来,又能长久,又比这时节的真花还好看些。” 如若是往日,秦舒依旧跟着老太太,自然是忙得前脚跌后脚,可是此刻在寒碧山房服侍,却是与往日不同。 那些客人自不必陆赜去见,即便是要去见客,也不会叫秦舒跟着去,犹此,她倒是难得清闲起来,往廊下摆放了绣架,依旧绣花起来。 碧痕过来送了一回东西,道:“今儿不知道哪里的客人,送了两框蜜瓜来,老太太见了便说这是大~爷最爱的,叫送一筐过来,吩咐叫你放在冰块儿里,待大~爷见了客回来便切与他吃。” 秦舒把东西接过来,道:“知道了。”又吩咐小丫头,把蜜瓜湃在冰块儿里。 碧痕拉着手,打量秦舒:“不过三、五日不见,你又瘦了。” 秦舒笑笑:“天气太热,往年间也是这样,总不爱吃饭。你也别替我担心,到了冬日里,自然会胖回来的。” 碧痕便道:“老太太吩咐二~奶奶放了你老娘的身契,昨儿晚上进来谢恩,老太太还赏了八十两银子,叫去做个营生。我本想着叫你们母女见上一面,只可惜打发了小丫头来问,说你已经睡下了。” 说着替秦舒理了理鬓发,道:“我听着老太太的意思,一过寿辰,大~爷便是要去杭州的。” 秦舒听了不说话,过了会儿转头道:“哪一日去有什么要紧,总是要去的。”一面又托她事情:“我老娘,哥哥都不识字,倘若他们有个什么急事,还请你写信来给我。” 两个人坐了一会儿,碧痕知道她心里怨恨老太太,不敢再说老太太的好话,只怕也同自己生了嫌隙,伤了情分。 碧痕便道:“你不想听老太太的事情,只我还有件事须得告诉你。昨儿,老太太同二~奶奶商议,二~奶奶说你是老太太身边出来的人,何不叫大~爷正经纳妾,写了文书来,也算是尊重长辈。老太太就道,说凭儿的性子倔强,还得磨一磨……” 这般同老太太发倔,又有什么好处,附小认低些,多少得一些实惠的好处罢了。 听到这里,秦舒便耻笑一声,碧痕劝她:“好妹妹,你这样,对自己又有什么好的,且想开些吧?” 忽然,前面花丛里跳出个人来,笑嘻嘻问:“什么想开些?是碧痕姐姐要想开些,还是凭儿姐姐要想开些?” 秦舒同碧痕都吃了一惊,忙站起来,见是玉姑娘:“玉姑娘怎么过来了,前头不是唱戏吗?” 玉姑娘摇摇头:“你们在这里坐得,我就来不得?”她身后跟着自己的贴身丫鬟,笑道:“我们姑娘那日灌了凭儿姐姐酒,听说姐姐醉了半天,好生过意不去,今儿是特意来瞧凭儿姐姐的。” 秦舒自来喜欢她,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笑:“可是空手来?那是不成的?” ※※※※※※※※※※※※※※※※※※※※ 感谢小可爱的营养液:“潇虓”“xinghaiyidilei” “池鱼思故渊”“池鱼思故渊” 感谢小可爱的地雷:30553840、番薯 动家法 玉姑娘从袖子里拿出一块儿玉佩,道:“玉佩是我自己在外头买的,虽不值什么钱,但是是我自己刻的花纹,络子也是我自己编的。” 又掏出来一块儿手帕:“这帕子,也是我绣的,只绣得不好,你们现在不许瞧,等我走了才能瞧。如还不解气,直拿一壶酒来,我喝了就是。” 几个人都笑起来,坐着吃了会儿茶,三奶奶那里的福佳跑过来:“不好了,不好了,凭儿姐姐,大~爷要打死三爷呢?” 秦舒自然是无动于衷,要打死谁都跟自己无关。 碧痕同玉姑娘都惊愕非常:“大哥哥为什么要打死二哥哥?知道为的是什么吗?” 福佳摇摇头,只望着秦舒:“不知道为了什么,大~爷开了祠堂门,今儿一大早就叫三爷跪着。现下叫了人,拿了两根碗口粗的水火棍进去,不一会儿就听见三爷在里面惨叫。” 碧痕道:“糊涂,还不快去回了你奶奶,叫她去回老太太并老爷,到我们这里耽搁什么?” 福佳道:“老太太、大老爷已经知道了,大老爷说自己身体不适,不曾去祠堂,只是老太太、三奶奶等在祠堂外面。大~爷叫人把守住祠堂门口,不许人进去。老太太同三奶奶急得不行,见里面三爷叫唤的声音都渐渐小了。三奶奶便道,凭儿姐姐一向伺候大~爷,想来能说上几句话,只叫我赶忙来请凭儿姐姐。” 旁人倒还没有说什么,只玉姑娘出声:“二嫂子真是糊涂,合该闯进去才是。凭儿姐姐满打满算,也不过才服侍大哥哥半个月的时间,难道能说动大哥哥吗?” 福佳急得快哭出来:“老太太原也这么说,说三奶奶是病急乱投医。三奶奶说,不管有用没用,好歹试一试才好。” 碧痕同玉姑娘望着秦舒:“要不凭儿姐姐就去试一试?” 秦舒心里是极不愿意去的,这三爷也算不得什么好人,合该叫好好教训一顿,她道:“大~爷既守着门,我又如何进得去?再说,我一个丫鬟,老太太、三奶奶的话,大~爷都不听,如何能听我的,只怕是下了决断,要打三爷罢?” 这话说出来,几个人都觉得有理,玉姑娘便道:“碧痕姐姐,凭儿姐姐,我们一起去瞧瞧吧,本是老太太的生辰,大哥哥为何发这样大的脾气?” 秦舒本不想去,却叫玉姑娘拉着手,硬是拖着去了。 国公府的祠堂在中堂以北,绕了大半个园子这才到。祠堂不比园中别处,自是红漆大门、庄严肃穆。 老太太同三奶奶都守在门外,眼眶红红的,想来都哭了一通。见着秦舒来了,三奶奶几步上来拉着她的手:“凭儿,快进去瞧瞧你三爷,打了这许久,现在连声音都听不见了,只怕是晕死过去了。凭他犯了什么错,总不能这么下死手打人,便是县官断案,也要叫犯人申辩才是。” 秦舒免不得宽慰她:“三奶奶放心,大~爷三爷是亲兄弟,手下自然是有分寸的。我便是想进去,看这大门紧闭,只怕也是进不去的。” 三奶奶又哭出来:“大~爷自然是有分寸的,我只怕底下人没什么分寸,把三爷给打坏了。” 说着,不由秦舒拒绝,从小丫头哪里取了五色托盘奉了茶,递给秦舒:“你进去给大~爷奉茶,多少劝一劝,瞧瞧三爷如何了。” 下人们搬了太师椅在阴凉处,老太太本是闭着眼睛端坐,见此抬了抬眼皮,也吩咐:“凭儿进去瞧瞧。” 秦舒端着茶,几步上了台阶,拿了铜环叩门。没响两声,里头便听见丁谓的声音:“老太太,爷吩咐过了,不叫你们进来,日后自然会给老太太禀明缘由。” 秦舒只好出声:“是我,凭儿,老太太吩咐我,端了茶进去奉给大~爷。” 丁谓听见是秦舒的声音,心里想着,爷只吩咐了不要叫老太太那些人进来,也没说这凭儿姑娘能不能进来。 他想了想,决定还是叫她进来,免得得罪了她。当下开了旁边的侧门,见秦舒果然用托盘端着茶:“进来吧。” 秦舒道了一声多谢,待关了门就见丁谓往前面指:“爷在左边的空屋子里审三爷,你进去就是。” 秦舒一进来,就闻见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儿。 反正外面又看不见,这里面全是跟着大~爷的人,将来也会跟着大~爷走,秦舒到底有没有进来劝大~爷,这些人可不会去对老太太、三奶奶讲。 她往旁边站了站,并不打算进去,笑眯眯道:“我就不进去了,想来大~爷若是渴了,自然会出来寻茶水喝的。” 外头老太太、三奶奶的话,丁谓守在门口自然都是听清楚了的,本以为是个对老太太唯命是从的丫鬟,见她这样阳奉阴违,心下怪异,不由得瞧了秦舒好几眼。 秦舒坐在一旁的石几上,从荷包里拿出一块儿糖来,笑笑:“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丁谓这才移开眼去,摇摇头:“没什么。” 秦舒吃了块糖,觉得舒服了些,道:“我知道你想的什么,不过是想我阳奉阴违,主子吩咐了的事情不去办,是与不是?” “我且问你,倘若我进去了,大~爷会不会听我的劝?” 丁谓摇头:“不会。” 秦舒点点头:“大~爷不仅不会听劝,还会觉得我这样的一个下人,居然敢插手这样的正事,只怕还会迁怒与我。外头那些人明知道这个,还叫我进来。我虽然是个奴才,倘若没有眼色,主子叫办什么事就办什么事,叫不办什么就不办什么,只怕也活不到如今了。我这个小奴才的命,虽然不值什么钱,却还是要万万保重才是。” 丁谓一时间惊愕非常,觉得她这些话,怎么看怎么大逆不道,默了默道:“你这些话可千万不要对着爷说。” 秦舒笑:“我又不傻,你不去说,我自然也不会说。不过,就是你说了,我也不怕。” 秦舒看透了老太太的虚伪,园子里的奢靡荒~淫,原本想着出了园子去嫁人,彻底离开这里,现在叫打乱了计划,不过,离了这里也是迟早的事情。 两个人在这里闲话,说得几句便俱无话可说,坐了一会儿又听见里面一声惨叫,三爷不住的求饶:“大哥,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他说不出别的话,只一句‘再也不敢了’,声声嚎哭,叫人听着瘆人。叫了几声,便又没了声音,只能听见鞭子挥过空气的声音。 过了不知多久,秦舒坐在石几上,只觉得浑身发凉。 突然,那边门开了,陆赜出来,身后跟着的是江小侯,吩咐道:“老爷、三爷身边的下人,无论男女,一律送到庄子上去,叫人看管过活,一概不能再留在府里。” 江小侯穿着青布衣裳,弯着腰,应了:“是,小的一定办好。” 两个人往外边走来,见着秦舒,都是一愣,陆赜皱眉道:“你来做什么?” 秦舒略尴尬的笑笑,指了指放在地上的托盘:“老太太怕大~爷渴了,吩咐奴婢送茶进来。”说着,赶忙把地上的茶端起来:“放了好一会儿了,正好凉了,大~爷不是改了,爱喝冷茶了吗?” 爷什么时候改了,爱喝冷茶了?丁谓同江小侯都是跟了陆赜的老人,陆赜的这个习惯是知道的。 两个人暗暗去瞧陆赜的脸色,见他板着脸吐出两个字:“胡闹。” 虽然口里说着胡闹,两个人都知道并没有怪罪的意思。 秦舒不说什么话了,垂手立在一旁,跟着陆赜身后出了祠堂,就见老太太拄着拐杖站起来:“老大,老二犯了什么错,要这样打他?” 陆赜挥挥手,吩咐三奶奶:“叫人把二弟抬回去,请大夫来。” 三奶奶着急忙慌地跑进去,就听见她痛哭出来:“我的三爷……” 陆赜一边扶了老太太往静妙堂走:“祖母明鉴,我教训他,实是他太不成样子。还未南下,圣上便递给我一份奏折,参奏的便是二弟纵仆行凶,逼~迫得人家破人亡。若不是圣上念我巡边有几分辛苦,只怕二弟如今已不知道在哪儿。” 老太太浑然不知:“竟然有这等事,是那儿一户人家?” 陆赜并不回答,只道:“祖母不用担心,已经料理干净,将那家人安顿妥当了。只是二弟这里,我少不得要用家法震慑,免得再出丑事。” 这番话一说,老太太便不再问了,她这个人,说糊涂也糊涂,说明白也明白,只不要打搅了她安享富贵,便一切都使得。况且,这国公府,唯一个出息的便是陆赜,自然是全然听他料理。 老太太点点头,见凭儿远远跟在身后,问:“那丫头,可还服侍得妥当?” 陆赜道:“很妥当。” 老太太又道:“老大,你自小~便极有主张,不需我们操心。常言讲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现如今你老子精神不济,我常走动的那几家除了候府王府外,又不曾有合适的姑娘,又怕你自己心里有人选,所以并不曾给你定下什么亲事。” 王相如 老太太又道:“老大,你自小便极有主张,不需我们操心。常言讲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现如今你老子精神不济,我常走动的那几家除了候府王府外,又不曾有合适的姑娘,又怕你自己心里有人选,所以并不曾给你定下什么亲事。” 陆赜便道:“这些事,祖母无需操心。我心里早就有了人选,是杭州王家的女儿,只待明年春天,便请了祖母往她家提亲去。” 杭州王家,这样称呼的便只是一个人家,那就是帝师王相如家。这么一说,老太太果然放心了,只多嘴了一句,嘱咐:“嫡妻未进门之前,可千万不能有庶出儿女,这是乱家之源。” 陆赜称是:“祖母教诲,孙儿记住了。” 秦舒远远地跟在后面,隔了十来步,按理说是听不见的,偏偏她自幼耳力好,那些话便一个字不落的进了耳朵里。 丁谓同她走在一起,他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他转头瞥了一眼,见秦舒脸色苍白得厉害,自然以为她全听见了,道:“你也别灰心,爷总是要取妻的,王家小姐贤良淑德,将来必定能宽厚待你。” 秦舒来了月事,本来正难受着,又在那阴冷的祠堂石几上坐了许久,这个时候正觉得小腹绞疼,听见这话,笑:“贤良淑德好像是骂人的话吧?” 丁谓愣了一下:“贤良淑德怎会是骂人的话儿?” 秦舒一阵一阵疼得厉害,只想寻个地方坐着去,便道:“我不舒服,先回寒碧山房了,倘若爷问起来,你替我回一声儿。” 说罢,便从小径,抄了近路,寻到一处亭子去。坐下不过一会儿,秦舒便手麻脚麻,浑身冒起冷汗来,她伏在栏杆上,只想着叫着阵绞疼赶紧疼过去。 这是十二岁那年冬天,掉进冰水里面,留下来的症候,也吃过几服药,没什么效果,便没有再吃了。 不知道坐了多久,才路过一个婆子,远远的瞧见,还以为是哪个小丫头躲懒睡觉呢,远远地便嚷嚷:“你这下贱的小娼妇,现如今老太太做寿,一府里忙得成什么样子,你还在这儿躲懒晒太阳?” 她三两步走上来,预备去拧秦舒的耳朵。 秦舒本来缓和了一些,正教这偏西的日头晒得正舒服,当下把盖在脸上的帕子拿下来,冷着脸道:“哪里来的婆子,满嘴胡吣?” 这婆子姓胡,在厨房帮忙,正送了姑娘要的点心回来,一天跑了许多趟,见着偷懒的就要来打骂,不想碰见的是秦舒,她讪讪的放下手,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原是凭儿姑娘,我还当是厨房的小丫头,送了饭菜不回去,在这里躲懒。” 她见着秦舒脸色苍白,道:“姑娘是不舒服?我扶了姑娘回去,刚我去老太太哪儿,就说怎么不见您?” 秦舒懒得与她计较,瞧着天色也快暗了,便道:“我现在浑身冒冷汗,麻烦你扶我回寒碧山房。” 胡婆子乐得献殷勤,知道这些副小姐,一向大方的,不说抓几个钱,就说给上主子屋子里一盘好点心也是好的,她擦了擦自己的手,去扶秦舒,一边走一边道:“看样子姑娘这是来月事了,疼得厉害。我知道个偏方,寻正月十五出生同七月七出生的两个童男子的童子尿,送了牛黄、金银花煎服,连着服七天,必定不再犯。” 秦舒叫她说得恶心,道:“别说了,我头晕。” 且说陆赜这头,送了老太太回去,在那边用过饭了,这才回寒碧山房来。坐在书房看了许久的书,吩咐了一声端茶来,不料进来的却是丁谓。 陆赜这里没见凭儿,问:“怎么是你进来,凭儿呢?” 丁谓摇摇头:“从祠堂出来,走了一会儿,凭儿姑娘就说自己不舒服,先回来了,不过刚才我也没看见她,要不要叫人进来问问?” 陆赜瞧了瞧丁谓,便晓得他说话不实:“痛快说出来,你还能瞒我?” 丁谓便竹筒倒豆子讲了出来:“从祠堂出来,爷同老太太说话,我跟凭儿姑娘远远地跟在后面。后来爷同老太太说,明年开春儿了,便去杭州王家提亲。我看凭儿姑娘脸色苍白,想来是听见了。后来,她便说自己不舒服,往小路去了。” 倘若秦舒听见这番话,真是要大笑三声,扯着丁谓的耳朵大喊:您老人家真是太会脑补了。 陆赜沉了脸,吩咐:“叫人出去找。” 派出去的人刚刚出了门口,就见一个婆子扶着秦舒从山廊上下来。 神秀忙迎上去:“姐姐这是怎么了?可是小日子来了?” 秦舒点点头,吩咐:“神秀,抓一把钱与这婆子,谢她送我回来。” 那婆子笑着讨好:“神秀姑娘,近日可好?厨房新得了新鲜的莲藕,糖拌最是爽脆,赶明儿送了来给姑娘尝尝。” 神秀从荷包里抓了一把钱出来,递给那婆子:“多谢你了。”一面又扶了秦舒往回走:“上午叫她们一起扯去祠堂,就知道下午要出事,红糖莲子已经熬好了,姐姐待会儿立刻喝了。大爷回来了,叫了丁护卫进去,问了一通,便叫我们去寻姐姐。” 神秀道:“我看着大爷脸色很不好,姐姐要不先去回话?” 秦舒摇摇头:“先去换衣裳。” 秦舒在隔间换了衣裳,收拾干净,喝过了一晚烫烫的红糖莲子汤,这才觉得舒服多了。问了小丫头,说陆赜在书房里面。 秦舒推了书房门进去,还没开口说话,便听得陆赜冷哼一声:“大忙人回来了,往哪里办差去了?” 秦舒道:“奴婢从祠堂出来,身子很不舒服,往路边的亭子里坐了坐,误了主子的差事,请大爷责罚。” 陆赜瞧了瞧她的脸色,并不相信:“既是不舒服,不过小半日就好了,世上岂有这种病?那天底下的大夫岂不是全然没有营生可做了?” 秦舒低着头,翻了个白眼,果然是从十七八岁就没有近女色的男人,她道:“天底下出奇的事并不少,况且这也不是奇事,这是女子本有的病症。” 陆赜只当她狡辩:“你性子果然倔强!” 秦舒低着头,心里只想着叫陆赜赶紧骂完,自己好下去歇着。 不料,秦舒低着头,偏不认错,陆赜大为光火,以为她仗着自己喜爱她,便使小性子:“你午间,也听见我同老太太说话,明年春天主母就要进门,你这样性子,如何能有好果子吃?女子卑弱第一,柔顺第一,你这个样子,真是半点女德也无?” 秦舒虽说在古代活了十来年,但是她实在是成为不了一个古人,她抬起头,冷冷道:“大爷,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奴婢这个古怪的性子也活了这么多年,实在是改不了。大爷嫌弃我性子不好,打发了我出园子就是。我本就是已经定亲了的人,自去嫁人就是。大爷金尊玉贵,自然不缺人来服侍的。” 陆赜听了,脱口就是训斥:“荒唐,你如何还嫁得了人?” 秦舒略微愣了愣,便晓得他说的是那晚上的事情自己用手伺候他的事情,道:“大爷,在外头,即便是死了丈夫的寡妇都能嫁人,何况我这样的未出阁的姑娘,如何嫁不得人?况且大爷也知道,我并不想来服侍大爷,只老太太叫我来,又不放了我的身契,我不得不来。既然现在大爷不要我服侍了,烦请大爷跟老太太说一声,叫我出园子就是。” 陆赜脸色发白,本来想压压她的性子,免得将来后院是非多,不料叫秦舒这一大番话,一口气哽得不上不下:“寡妇嫁人,自是清清白白,自然嫁得。你未出阁,已然不清白,如何嫁人?” 秦舒自然是冷笑:“大爷这话好没道理,倘若我不清白,大爷岂不是比我更不清白?我表哥与我自幼一起长大,想来并不会嫌弃我,只会体谅我身不由己,受人逼迫罢了。” 更加不清白?受人逼迫?身不由己,那日她分明没有半句拒绝,反而含羞欲滴,自己又何曾同那些纨绔一样强行逼迫? 陆赜怔怔地望着秦舒,叫气得冷笑,半晌,不知该说什么好,掷了书案上的茶盖碗到秦舒跟前:“天生反骨的东西,出去跪着。” 秦舒积压了许久,今日说了这么一通,身上虽然还是很不舒服,心里头却畅快极了:“您是主子,我是奴婢,别说吩咐我出去跪着,就是打死了,如我老娘哥哥告了官去,也不过赔几两银子。只是我这个性子是天生的,爹娘生下来便是这个样子,只怕一时改不得。” 说罢,也不理会陆赜,自推了门出来。 以秦舒这些日子对陆赜的了解,他这个人万事以自己仕途为重,是绝不会做出打死婢女的事情来有碍清名的。那些挑唆三爷的仆奴,也不过是叫送去庄子上,看管过活,不曾要人命。 因此,秦舒这么说了一通,并不怕陆赜就此打杀了自己。 梦魇住 秦舒捂着肚子出得门来,神秀便扶着她:“姐姐,还是难受吗?我都听见了,大~爷叫你跪着去。姐姐这样如何能跪,我进去求大~爷。” 秦舒忙拉住她:“别进去,他现在正在气头上,你进去说,弄不好反而要叫我多受些罪。” 神秀踌躇:“那我去拿了暖炉来,给姐姐捂捂小腹?” 秦舒摇摇头:“扶我去里面躺着,我要睡一会儿。大~爷自持身份,又不会出来盯着我,瞧我到底跪没有跪?” 神秀扑哧一声笑出来:“姑娘倘若要奉承谁,谁便生不起来气,那刚刚又何苦对大~爷说那样的话儿。” 秦舒脱了鞋,躺在床~上,一时之间只觉得小腹一抽一抽的疼,她无精打采道:“但凡是个人,便不会叫陆家的人想怎么揉搓就怎么揉搓。待会儿等我疼过了,再去奉承他吧。” 神秀笑笑不说话,关了门,悄声退了出去。 陆赜坐着生了半晌的闷气,拿了本书来瞧,勉强消了些气,叫人端茶进来,叫了几声,都没有人答应。想起来,自己是叫那丫头上外边跪着去了。 他自己推了门出来,瞧了瞧左右长廊,都不见那丫头,沉着脸问话:“凭儿呢?” 神秀便道:“回大~爷的话,凭儿姐姐今儿来了小日子,疼痛难忍,往里间歇着去了。” 陆赜听了冷笑:“好一个阳奉阴违的大丫鬟,主子叫跪着,自己也敢歇息去?”说罢,便叫神秀领了自己去:“我倒要看看,她是如何放肆的?” 这个时候天色已暗,只有一点夕阳斜照,神秀无法,推了门进去,刚想开口唤秦舒,却听陆赜吩咐:“出去。” 神秀担忧地瞧了瞧床榻,见秦舒依旧熟睡着,不免心急。 陆赜走近,撩~开床帏,见秦舒苍白着一张脸,额头上都是细细密密的冷汗。 他本来还气着,见此也心软了三分,伸手去摸秦舒的额头,冰凉冰凉的,去握她的手,也是冰凉的。 秦舒本来就疼得睡不着,不过是眯着眼睛罢了,见他进来,心里哀叹:做奴才,连睡觉也睡不好,要想先睡觉,还得表演一番才行。 秦舒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酝酿了一会儿,大颗大颗晶莹的泪珠便从眼睛里落出来,偏偏依旧不睁开眼睛,只眼睫毛蒲扇一样抖动,叫人知道她此刻已然醒了。 陆赜见枕间青丝散落,两鬓落泪,仿若梨花带雨,心里暗叹怪道古人云:美人垂泪最销~魂。 陆赜见她这样哭得跟受惊的小鹿一般,只当她自己已经知道自己错了,语气虽然还是生硬,气却已经消了大半:“刚才不还嘴硬吗,怎么又上这儿哭起来?旁人见了,还只当我如何了你一般?” 秦舒适时地睁开眼睛,忍着腹痛,趁着手从床~上坐起来,未语泪先流:“大~爷也知道,我来了小日子,这是我自来便有的病症,来时腹疼难忍,并不是为别的,大~爷若是不信,自去寻了小丫头来问。大~爷说,新主母明年春天便要进门,奴婢只有高兴的份儿,何曾有别的念头?” 陆赜进来见她脸色苍白,便知道是自己冤枉了她,只怕是真的来了小日子腹痛难忍,并不是听见王家小姐的事情,使小性子。 他依旧板正着一张脸,问:“即便是如此,你好生告诉我就是,又是在哪儿闹着要出园子,又是说什么要出去嫁人的话,成何体统?” 秦舒心里冷笑,那自然都是我的心里话,只面上却装出一副十分委屈的样子来,低着头想了想,道:“以前,便是老太太、二~奶奶有什么地方误解、冤枉了我,我自然细细分说,好叫主子明白内情。可是,我今儿叫婆子扶了回来,本就难受,听见大~爷那样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句辩白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想着大~爷既然这样厌弃我,不喜欢我,我自然不该留下来徒留憎恶……我……我自己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了,老太太一向夸我伶俐的,只怕那时候糊涂了……” 陆赜进来时是盛怒,这时全然没有半分了,听秦舒说自己只怕是糊涂了,不由得轻笑:“知道自己糊涂就好了!” 秦舒抬头,取了帕子拭泪,见他神色,便晓得自己是安全过关,故意道:“既然大~爷说我糊涂,那我还是外头跪着去吧,合该叫冷风吹吹,醒醒脑子才是。” 说着便假作要起来往外头去,陆赜捉住她:“人虽然糊涂,却不能叫外头吹风去了,再吹成个木头,可就亏了。” 秦舒听得这话,一时发怔。陆赜平时不苟言笑的,何曾说过这样的笑话儿来,虽然并不好笑。 她叫陆赜扶着躺在床~上,听他道:“我瞧过几本医书,晓得你这妇人症候,按几个穴~道,便好上许多。” 说罢,秦舒见他解开自己的外衫,只留了中衣,又不知道按了什么穴~道,开始很疼,不一会儿果然腹痛减轻了许多。 秦舒呆呆道:“大~爷明明会医术,又如何不知道妇人小日子疼痛呢?还以为我是装病?” 陆赜道:“你只说了身子不舒服,又何尝说过小日子,又叫你骂了一通,哪里想得起这回事?” 谁敢骂他呀?秦舒可不能承认:“我哪里骂大~爷了,明明是大~爷先说我不干净的?” 陆赜见不过这么一会儿,这小丫头还改起自己说的话来:“我说的是不清白,何曾说你不干净了?既有了肌肤之亲,你我又何曾清白?” 秦舒并不认同,心里笑他,这算什么肌肤之亲?只是并不敢反驳他了,怕他没完没了。 他一双大手,温暖又干燥,不轻不重地按~揉推拿,那绞痛慢慢缓和了许多,不知不觉中,秦舒竟然渐渐睡着了。 秦舒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带着父母在海边旅游,她带着墨镜躺在沙滩上晒太阳,父母在教练的指导下笨手笨脚学冲浪,她浑身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抬眼去瞧父母,模模糊糊的一团,虽然看不见具体的五官面容,耳边却是熟悉的乡音。 母亲远远的叫她:“小舒,小舒,你瞧你爸,他站起来了耶,他站起来了……” 秦舒坐起来,正好看见老爸从一头栽倒在海浪之中,不由得大笑起来:“秦副处长,你这学习能力退化得太厉害了,还大学生生呢,还优秀、党、员呢,都学三天了,连三秒钟都站不住?” 老秦同志叫海浪冲回沙滩上,冲着秦舒嚷嚷:“你这孩子,我们老人学习新鲜事物,你不鼓励就算了,还在哪儿冷嘲热讽看笑话?你小的时候,要学什么兴趣班,我们都是鼓励为主的?” 秦舒端着个椰子走过去,笑:“不是这样吧,老秦同志,那些兴趣班好像都是您老人家非要给我报的吧,怎么现在变成我自己要去学兴趣班了?还鼓励为主?我可记得隔壁李叔家的孩子去参加围棋大赛,你就偏要我也去参加,我才三岁坐都坐不稳,叫你拉过去……” 老秦同志转过头:“哪有这回事?”一面讪笑,一面道:“哎呀,都中午了,你妈肯定饿了,去吃饭吧,吃饭吧,听说这美国的龙虾不值钱,可便宜了。我看新闻,说遍地小龙虾都没人吃呢……” 秦舒她母亲摇头:“我可不要吃龙虾了,我要吃中国菜,你要吃龙虾自己一个人去吃。” 秦舒挑挑眉,道:“好呀,叫老秦同志给这些外国人露一手,今儿就老秦同志做中国菜。” 她笑着正开心,听见旁边一个什么人问她:“什么菜?姐姐今儿叫谁做菜?外头庄子上才送来新鲜的鹿肉,趁下了雪,上园子里烤来吃正好。” 秦舒一回过头,便见小桥流水、亭台楼阁,一个藕荷色绫袄的丫头手上托盘里端了一堆宫花:“姐姐,这是外头人送来的,老太太叫分给几个姑娘。” 秦舒大骇,转头往回跑:“不不不,我不是你们这儿的人,我在夏威夷度假呢,我那边是夏天,不是冬天,你们搞错了,搞错了……” 神秀往外边来,正放了药碗在小几子上,便听得秦舒梦里说着呓语:“错了,错了,我不是你们这儿的人……” 神秀只唯恐她今日不舒服,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给梦魇住,忙过去叫醒她:“姐姐,姐姐……” 秦舒醒过来,睁开眼睛,望着神秀发愣,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没事,做了个噩梦。” 神秀听见笑:“刚才姐姐梦里一直喊,我不是你们这里的人,莫不是做梦叫拐子拐去了?” 秦舒坐起来,小腹还隐隐作痛,不过最疼的时候已经疼过去了,她接过神秀的热茶,微微喝了一口:“可不是遇见拐子了吗,叫拐去不见天日的地方,连回家的路都不知道……” ※※※※※※※※※※※※※※※※※※※※ 感谢在2020-12-19 18:13:50~2020-12-24 22:27: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枭酒酒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池鱼思故渊 10瓶;月亮不想头秃、老是忘记密码的阿不、xinghaiyidile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施绫被 神秀端了药碗过来,笑:“可见是梦得深了,醒了还说胡话。这是大~爷开的药方,叫上外头立刻抓了药来煎下,说等您醒了,就端进来给您喝了,连着吃上一个月,下月就必然不痛了。” 秦舒没说什么,接过来,见是黑黑的浓稠的一大碗,她喝了半碗,便再也喝不下去,直欲作呕,放在一边:“我缓一缓,待会儿再喝。” 神秀便问她饿了不曾,又往外边端了饭菜进来:“姐姐吃过了就睡吧,大~爷吩咐了,叫你好好歇着,今日不必过去伺候。” 如此三、四日,果然不见陆赜吩咐秦舒什么,也不叫她去服侍,叫她好生歇着就是。 便是神秀也免不得说陆赜的好话:“大~爷是真体贴姐姐的。咱们园子里,便是四爷一向同服侍的丫头好,也不曾留意过这样的事情,有时发狠,挨窝心脚也是有的。过来服侍大~爷这么些日子,大~爷虽不时常说说笑笑,但是也不曾打骂了谁。” 秦舒心里道,是不成打骂了谁,只发卖的发卖,关在庄子上的关在庄子上。听三奶奶那边的丫头讲,三爷下~半~身都叫打烂了,屁~股上没有一丁点的好肉,浑似烂棉花一样,请了几个大夫来,都说将来要留下症候,不良于行。 秦舒心道,肯眼睁睁瞧着自己弟弟被打成这样的人,哪里是神秀说的那种温和体贴之人呢? 这日,日头甚好,那边老太太又摆了宴席,拉着陆赜的手嘱咐:“老大,你十几年都在外头,如今家来十几日便又要走了,咱们祖孙相见又不知是何日?” 说着说着便哭起来:“你老子也不知道犯了什么病,今儿竟然下不了床了,我去瞧了,竟然连话都说不出来。庆幸的是脑子还清醒,晓得冷暖。” 陆赜淡淡道:“听闻杭州有名医,孙儿去了,自请了来给父亲治病。”又嘱咐几个幼弟:“在家里要好生读书,不可胡闹。” 几个弟弟都站起来,恭恭敬敬得应了:“是!” 散了宴席,又在偏厅坐着醒酒,吩咐秦舒去寻了三奶奶过来。三奶奶秦氏正拉着老太太诉苦,冷不防见秦舒过来说大哥要见自己,心里已经是很不安了。 三奶奶进得偏厅,见秦舒也跟着进去伺候,心里便放心了几分。 她战战兢兢行礼:“不知大哥哥叫我来,是有什么吩咐?” 陆赜瞧她虽然慌张,但是勉强自持,把桌子上的一封信扔在地上:“念。” 三奶奶见那信封熟悉非常,打开来瞧了,便怕得浑身瑟瑟发抖:“大哥哥,我……我……” 陆赜摇摇头:“我叫你念出来。” 三奶奶瘫坐在地上,脸色发青,求饶:“大哥哥,我不想的,我不想的,你饶了我吧,千万别说出去……” 陆赜并不理会:“想来是三奶奶自幼没有读过书,不认得这几个字。凭儿,你念给三奶奶听。” 秦舒从地上捡起来那封信,还未打开,边见三奶奶跪着扑腾过来,抱住秦舒的大~腿:“凭儿,给我,把信给我,千万别念……” 秦舒不知道这信封里是什么内容,叫三奶奶这样害怕,迟疑地去瞧陆赜的脸色,见他冷冷吐出一个字:“念!” 秦舒只好打开来,缓缓念道:“施绫被,解罗裙,脱红衫去绿袜。花容满面,香风裂鼻……”(出自张文《游仙窟》) 秦舒慢慢顿住,这才知晓,这是一首艳词,看三奶奶这个样子,想必是她自己写的。虽然秦舒觉得这些艳词仍称不上什么香~艳,但是在这时候的人来看,已然十分惊世骇俗。 秦舒望向陆赜:“大~爷,不必再念了吧。” 陆赜道:“你这样的妇人,秽乱内帷,又爱玩弄权势,实在不能在留在国公府。” 听得这话,瘫软在地上的三奶奶痴痴笑了:“我淫~乱内帷?我玩弄权势?倘若不是我那日喝了酒,叫骗去归云楼,哪里会失了清白?要论错,也是陆中行那畜生的错,奸~淫自己的儿媳妇。我爱玩弄权势?这就更好笑了,满国公府里哪一个爷们不爱权势,为了柄扇子逼死一家人,为了几百亩地,又用的什么下~流手段?现在倒好,只说我一个人罢了?” 秦舒听了大骇,原以为大老爷只不过摆~弄些丫头罢了,不曾想连三奶奶都叫得了手去了。 三奶奶越说越发笑,笑得大声:“呵,满府里的丫头,略微平头正脸,便被他勾搭强要,现在到来说我,他是公爹,我是儿媳妇,我又能如何?” 她笑得人发瘆,站起来指着秦舒道:“就是凭儿,不也是叫大老爷时时惦记着吗?也好也好,父子同享美色,老三是这样,老大也是这样。真是天道自然,家传渊源……” 陆赜面色如常,仿佛并不曾听见一样,他站起来:“念你在陆家多年,服侍老太太尽心尽力,你去家庙里修行吧。” 三奶奶同三爷有一个三岁的儿子念哥儿,念此她求道:“我自不干净了,求大哥哥叫我见见我儿子,纵有千般错,求大哥哥念着我不得已,叫念哥儿时常去见我……” 陆赜没有回答,出得门去。秦舒拿了那封信,叫三奶奶抱住:“凭儿,求你去告诉三爷,就说我要走了。他现在躺在床~上养伤,只怕没有人去告诉他。请他好了之后,千万去瞧我。” 秦舒宽慰她:“三奶奶,你放心,我会的。念哥儿还小,你保重自己,千万以他为念。” 三奶奶抱着秦舒直流泪:“只盼着大~爷看我可怜,不叫我去死就是了。” 秦舒心下凄凄,出得门来,见陆赜站在廊下,古怪地瞧了她一眼:“真是主仆情深。” 秦舒并不接这话,举着手里的信:“大~爷,这信怎么办?” 陆赜并不答话,转头走了。 这个时候已经是很晚了,秦舒本想着拿个灯笼照着回去,又不知陆赜发什么疯,径直往前头走,并不等秦舒。 出了静妙堂,索性月色尚好,不打灯笼也是无妨,几个婆子见秦舒出来,笑呵呵:“凭儿姑娘,大~爷才往前头去。” 秦舒少不得替自己遮掩:“无事,大~爷才打发了我回老太太哪儿取东西,你们可千万关好门。” 这才出了门,往山廊上去,并不见陆赜的身影。 秦舒心道,你们家出了丑事,冲我发什么脾气,便是我同三奶奶多说了几句话,那也是人非草木,谁能无情?心里只觉得陆赜越发脾气古怪,喜怒无常。 下了山廊,绕过一处桂花树,这树生得高大繁茂,下面又新栽了花草,便见陆赜站在那里。整个人隐在树下的阴影里。 秦舒尚且不觉得什么,她脚步又轻,走过去,刚想着唤陆赜,便见他伸出手指放在唇上,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 秦舒不晓得这是为什么,走近便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衣裳摩擦声音。 秦舒顿时愣住,想着不知道是哪两个倒霉鬼在这里私会,叫陆赜抓了个正着,这下可没有好果子吃了。 这个桂花树的背面便是一座山湖石的假山,层层叠叠,颇能容纳几个人,她想走近些,听听到底是哪两个人。 一个男声道:“好姐姐,我明儿就叫我老娘去求老太太,三媒六聘接了你过来,咱们两生生世世的好,生生世世的在一处,日日都像现在这样快活。” 一个女的轻轻道:“不行的,这样私地下偷着见一见也就算了。我爹妈哪里肯叫我现在就嫁人了,只怕要在园子里待到十八~九岁,才肯叫我出门子……” 听着听着,又听那女子一声惊呼:“表哥,别……” 秦舒轻轻呼了口气,心道,古代人还挺开放的,这假山里边都弄起来了,也不怕外面蚊子多。不过,古代的那些春画艳图好像也是很多在户外的。 她后退一步,去瞧陆赜的脸色,果然见他脸色暗沉。 她刚想开口替这两个人求求情,心道,年少慕艾是常事,就被陆赜拉着手腕往前走,吩咐道:“不用跟来。” 不用跟来?秦舒只觉得莫名其妙,这里又没有旁人,这句‘不用跟来’是对谁说的? 秦舒叫他拉着走了一截,便叫他捏着下巴,抵在一处石壁上,这才惊觉不好:“大~爷,这时候虽然晚了,但也有各处查上夜的管家婆子,只怕会叫人撞见。” 秦舒叫他掐住腰,耳边是炽~热的呼吸声,僵硬得一动不敢动,过得会儿,见陆赜嗤笑一声:“想来你是惯常在这假山里做这些勾当,这些事一清二楚。” 说着,陆赜边见秦舒脸色苍白了一分,又继续道:“叫你读艳词,仿佛在读佛经,见男女苟合,也面不改色,想来是做惯了这些事的,不以为意罢了。” 秦舒心里道,这话说起来也没错,我上辈子的确是见惯了这些事,做惯了这些事情,要叫我见了这些,就装出一副骇然惊羞的古人女子的模样来,也实在难为我。我做了十年的奴才,也培养出了一些哭戏来,可要时时刻刻做戏,那也是很难的。 ※※※※※※※※※※※※※※※※※※※※ 感谢大家对菜鸡作者的鼓励,泪目 怒火高 秦舒心里道,这话说起来也没错,我上辈子的确是见惯了这些事,做惯了这些事情,要叫我见了这些,就装出一副骇然惊羞的古人女子的模样来,也实在难为我。我做了十年的奴才,也培养出了一些哭戏来,可要时时刻刻做戏,那也是很难的。 陆赜见她不说话,心里自然觉得自己说中了,又想着三奶奶秦氏的话,“父子同享美色,老二是这样,老大也是这样。真是天道自然,家传渊源……”,只怕这个淡月弯弯浅笑颦的美人,早就被陆中行那畜生寻摸上手了。 他冷笑一声,松开手来,忽然觉得手上不知道沾染了什么黏黏糊糊,不干净起来。 可是秦舒面上一片坦然,又叫陆赜疑惑起来,跟自己她尚且不愿意,陆中行那个畜生哪里有值得她委身的地方呢? 他定定瞧了半晌,问:“以前大老爷对你可有不规矩的地方?” 秦舒原本以为他是嫌自己不贞静,瞧了假山里的事情也无一丝一毫的羞意,现下听他这样讲,脑子里顿时明白过来。 所谓玲珑心肠,她一时转过弯来,心里晓得这是个叫陆赜放她家去的机会,抬头做惊愕状望着陆赜,微微张口,却并不说话。 陆赜见了,果然冷笑,擦了擦手,随手丢了手帕,径直回了寒碧山房。 秦舒并不着急着回去,往石壁下站了一会儿,想清楚了关节。瞧陆赜刚才的意思,倘若叫他以为自己已经被大老爷沾了身子,想必他是绝不会要自己的。 大老爷这一个月以来,也不知道得了什么病,起不了床,连话也说不清楚,请了太医来,也说不出什么病来,一日日瞧着也不见好,竟似中风瘫痪了一般。万一陆赜拨了她去给大老爷,日后出去也是比在陆赜身边方便。 更何况,以陆赜的性子,最大的可能只是把她退回给老太太罢了,甚至都不会明说为什么不叫秦舒跟着去南下。 她心下有了计较,有了盼头,连脚步也似乎轻快了起来。 回了寒碧山房,神秀正在门口等她,见她回来急得不行:“姐姐刚才同大爷怎么了?” 秦舒摇摇头:“没有什么事情,你这是怎么了?” 神秀道:“刚才大爷一回儿来便叫了我去问话,问姐姐过去在老太太身边是个怎样的人?我听这问法奇怪,捡了些好听的回了。不料,大爷说我同姐姐好,自然是替你讲话。现叫了其他的小丫鬟,在里面问话呢。” 说着担心的望着秦舒:“姐姐,可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妥,得罪了大爷?” 秦舒听了摇摇头,道:“也不必替我遮掩,如实说就是。你不说,旁人也会说。你如实回话,对我只有好处,没有一个字的坏处。” 神秀听了,并不懂,只应下了:“我答应姐姐就是,大老爷以前的事,也要说实话吗?” 秦舒点点头:“说实话。”神秀这里,秦舒反而叫她说实话,便是实话也不过是以前大老爷求了老太太要秦舒过去侍候罢了。被老太太拒绝之后,又三不五时的不规矩。 倘若陆赜问神秀,大老爷到底有没有得手,神秀也只会说这是绝没有的事情,并不曾叫大老爷得手。 陆赜的性子,只怕并不会相信神秀的话,只当神秀替她遮掩,搞不好连神秀有没有被大老爷惦记上都要怀疑起来。 里边陆赜听着小丫头的回话,不免怒火三丈高。 “凭儿姐姐原就生得好,老爷求了老太太好几次要凭儿姐姐过去服侍,老太太都回绝了,只说凭儿姐姐年纪小。老太太信道士,一年里倒有半年留在道观里,有时留了碧痕姐姐看院子,有时留了凭儿姐姐看院子。她们两个人管着老太太的总钥匙,因此总要留一个人在家。” 那丫头跪在下面战战兢兢,继续道:“凭儿姐姐在院子里的时候,老爷趁老太太不在家,总叫了凭儿姐姐过去。虽然凭儿姐姐不愿意过去,但是到底是主子,叫上三五回,总是要去一次的。” 陆赜咬着牙问:“那她有没有在大老爷院子里留过夜?” 那丫头开始不知道主子为什么要问凭儿姐姐的事情,听得这句话便明白来,摇头:“没有,没有这回事情。老太太规矩严厉,丫头们都不敢的。” 陆赜问:“什么时候去,时候时候回,去过几次?主子问话,你如实答来。” 那丫头听了害怕,何况她一向在外间侍候,也不曾留意得这样细致,摇头:“没有仔细记过,也不过这半年的事情,想来没去过几次。只大爷家来前几日,老太太还没有从道观回来,大老爷喝醉了酒,过静妙堂对凭儿姐姐拉拉扯扯。凭儿姐姐发了好大的脾气,说自己清清白白做人,便是一头碰死,也要个说法。” 这丫头记性倒好,那日的话听得明明白白,还多加了一句‘便是一头碰死,也要个说法’。 清清白白做人?陆赜听了这话,脸色缓和了一些,虽然很明白这是不太可能的,却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想相信这些话,叫着丫头下去了,吩咐:“叫凭儿进来侍候。” 那丫头心里害怕得厉害,出了门来,寻着神秀同秦舒,一边哭一边把刚才的回话,一五一十全都说了:“大爷叫我仔细想明白了回话,我怕得紧,全都说了。又问我凭儿姐姐什么去过大老爷的院子,去过几次,什么时候回来的……” 神秀插着腰站起来,指着这丫头的脑袋骂道:“你是不是打算坏了凭儿姐姐这门前程,好自己上去,那你可瞧错,你这样的蠢货,大爷是万万瞧不上……” 秦舒听她这样说,倒是吃了一惊,不过十几日之前,神秀还为自己叫人退亲,出不了府抱不平呢,现下竟然也觉得跟着陆赜是一门好前程。 神秀见着秦舒诧异的眼神,撇过头去,不敢直视秦舒的眼睛,只道:“姐姐不要笑我,这世上的男子大多混账,即便出去嫁人做正头娘子,也不过换了个地方服侍人罢了。我亲姐姐嫁了不过三年,那家人便说生不出儿子来,纳了妾来,反而叫我姐姐去服侍。可见,是不是正头娘子,又有什么相关,遇见一个混账男人,便是比在府里做丫鬟还不如。” 她转眼去瞧秦舒,见她一脸温和,并没有鄙夷的神色,这才继续说:“都是卖身,卖给婆家为奴婢,为何不挑一个有钱有势的。像大爷这样体贴人,我再没有听过第二个,便是以后不好,现如今也受过这样的好。像我亲姐姐,不过成亲前有几句好话,便受折磨一辈子,哪里有什么实惠可言。” 神秀说着说着哭出来,拿了帕子擦泪水:“姐姐不要瞧不起我,说我这样想是不要脸,是想爬主子床做小老婆,我只是觉得大爷待姐姐好,如今又没有别的出路……” 秦舒叫了小丫头下去,待屋里屋外静悄悄,这才道:“我没有瞧不起你,你说的有一句话,我倒是十分赞同。在男权社会,婚姻不过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卖身罢了。” 神秀疑惑:“那姐姐……” 秦舒笑笑,故作轻松:“我其实并不想嫁人,不想嫁给任何人。可是律法不允许,年满十八无婚配,便要罚钱,叫了户籍叫官府胡乱配人,所以我必须物色一个人品好的人嫁出去。我这个人物质欲望很低,倘若不合自己心意,便有再多钱也不会开心。再则,跟着大爷的风险比出去嫁人要大多了。” 神秀知道,秦舒自小便刻苦学刺绣,如今这手功夫,肯定是能养活自己的。她这样说,神秀是相信的。 至于秦舒说的风险,神秀也朦朦胧胧的明白,越是深宅大院,越是见不得的人越多。 她擦了擦眼泪:“是我想差了,姐姐。” 秦舒拍拍她的肩膀,不再说什么,出了门。 她当然不会觉得神秀这种想法是不要脸的想法,是想爬主子床的想法,只是替她感到惋惜罢了,这样漂亮能干的姑娘,所想到最好的出路不外如此。 秦舒听了神秀这番话,不免神色怏怏。 出园子 秦舒听了神秀这番话,不免有些神色怏怏,推了门进去,见陆赜站在窗户边,福身行礼:“大爷,可是有什么吩咐?” 陆赜没有回头,问:“你从前服侍过大老爷,是吗?” 秦舒听了,心跳加快,心里知道这个问题要是答好,那么出园子去便指日可待,她默了默,微微叹了口气:“大爷,我是奴婢,主子吩咐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没有拒绝的道理。” 这话虽然没有否认,但是话里话外都是承认的意思。 陆赜回头,见秦舒微微低头,一派坦诚,道:“倒是配得上坦荡二字。你既服侍过大老爷,我这里便不能留你了。你以前日日说着要出园子去嫁人,明日便叫管家放了你身契,出府去。” 秦舒听了,心里狂喜,面上却不能表现出半分,还得似悲似哀,呆愣愣得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陆赜瞧了,心里只冷笑,道她一贯爱装模作样,说要出园子嫁人的时候情真意切,这个时候要出去了反而现出哀哀之情,他心烦意乱的挥挥手,不想再看见她:“你出去吧,不必进来服侍了。” 秦舒低着头出了门,回了屋子,一头倒在床上,闷声大笑起来,笑了半晌,连肚子也笑疼了。 神秀端了药进来,吃惊:“姐姐这是怎么了?” 秦舒这才从床上坐起来,拉着神秀的手道:“大爷说了,明日便叫我出园子去。” 神秀惊愕:“可是因为那小蹄子对大爷讲的话,怎么忽然要赶了姐姐出去?我去寻大爷分说,那小蹄子的话当不得真的。” 秦舒拉着她,笑:“虽阴差阳错,但是也叫我得偿所愿了。你是知道的,我并不想在园子里做谁的小妾、通房丫头。我自去过活,虽然比不得园子里富贵,但也是我自己当家做主,我是极想过这样的日子的。” 神秀听了秦舒这番话,知道她主意已决,那劝告的话便说不出来,只道:“姐姐将来不后悔就好。” 到了沐浴时分,果然不见秦舒去服侍,陆赜叫茶,也是丁谓端了进去。 陆赜说不出的烦躁,那丫头不来自然是自己吩咐了的,可真见她不来,便也心烦意乱起来。 到了第二日,也果然不见秦舒进去服侍,问了神秀,神秀支支吾吾道:“凭儿姐姐说,大爷要叫她出园子去,不叫她来服侍。” 陆赜对着丁谓招招手:“去瞧瞧,那丫头在干什么?”他想着那丫头一向硬气,不肯求饶认错,只怕自己背后哭罢了。 丁谓摇摇头:“不用瞧也知道,还在睡觉呢。昨儿晚上她请了几个小丫头吃酒,说是要出园子了,就当践行。” 陆赜一时气结,本就是她做下了丑事,现在反而当没事人一样,冥顽不灵,没有一点悔改之心,冷哼一声:“叫了江小侯来,放了她身契,立刻送她出去,不必再来报我。” 秦舒昨晚上高兴极了,几个小丫头凑了钱从厨房取了酒菜来吃,她受不过劝,只喝了一小口,晕晕乎乎倒在床上,一觉睡到天亮。 刚起了床,梳洗好了,神秀就进来:“姐姐,江小管事来了,说取了您的身契,送您出园子去。” 秦舒早把东西收拾好了,不过是几件衣裳罢了,值钱的东西此前都通通放家里去了,几张银票贴身放着。 她当下拿了包袱出来,见着见着江小侯,笑笑:“江小管事,您事情忙,也不用送我,拿了身契给我,我自己个儿出去就是。” 江小侯见她,见她似乎比前几日更加明媚动人,他原本跟着大爷在京城,只三年前叫派了回南京,时常在园子里走动,自然也时常能碰见秦舒,见她一日日大了,也出落得一日日漂亮。 她是老太太房里的大丫头,举止没有不妥帖的。江小侯原先是起了心思,想要娶秦舒的,求到老太太那里去,只是没有音信,倒仿佛自己没求过这件事一般,便也就知道什么意思了。 江小侯也笑笑,从袖子取出来一张身契,双手递给秦舒:“凭儿姑娘,这是你的身契。”又问:“出了什么事情,爷要赶你出去?” 秦舒拿过那张身契,细细瞧了一遍,这才折起来放在荷包里,道:“是我做错了事,大爷即便不赶我出去,我自己也不好留在这儿了。我自出去了,怕大爷见着我生气,就不去门前磕头了。” 又见神秀站着送,拍拍她的手:“日后你出来见我,又或者我进来给老太太磕头时来瞧你,总是能见面的。” 说了这几句客套话,秦舒便拿着包袱,往山廊上去,又恐遇见熟人问东问西,叫老太太知道了,免不得要叫进去问一番,只捡着那僻静的路,往二门外去了。 从偏僻的角门出去,到了国公府后面,一排排的房子早就冒起了炊烟,秦舒老娘正抱了宝儿站在门口同隔壁吵架:“你家该死的鸡再飞过来,就别怪老娘我宰了下酒吃,不认家门的野物,活该做下酒菜……” 她骂得正起劲,忽然看见背着包袱的秦舒站在三五步之外笑,往里喊:“老大,老大,快出来,你妹妹回来了。” 一面把小宝放在地上,一面上来接过秦舒的包袱:“怎么家来了,是主子放你假出来的?你爱吃街上那家酱肉,我马上叫你嫂子去买了来。” 秦舒把宝儿抱起来,见她小脸红扑扑的,亲了一口,笑:“宝儿,有没有想姑姑啊?” 宝儿趴在秦舒肩上,扯着一缕头发:“好香啊,姑姑。” 三个人进了院门,哥哥从厨房出来,嫂子正在织布,都是吃了一惊:“怎的突然家来?” 秦舒往房间里瞧,见只买了一架织机,正织了半匹布料。 嫂子端了水来,问:“妹妹这次能住几天?我们本想着请几个织户来织布,想着同你商量商量。” 几个人往上房坐定,秦舒这才把放身契拿出来:“府里主子放我身契,叫我出园子了。” 家里几个人都替秦舒高兴:“这下好了,咱们一家子团聚,不用分离了。” 只老娘发愁:“也不知园子里的主子做什么,一下叫留下,一下叫出来的。好好的一桩婚事都毁了,凭儿明年就满十八了,这短时间上哪儿去寻摸一个好女婿来?倘若叫官府去配人,哪里有什么好人?” 哥哥并不担心:“妈放心,现在官府管得也不严,再不济使了银子,总能宽限一年半载。像妹妹这样的人,哪里愁嫁?她的绣活,有名的绣娘都赞呢?妹妹今儿家来,是咱们家的大喜事,咱们好好整治一桌酒菜来吃。” 说着,哥哥嫂子两个人往街上去,买了鸡鸭鱼肉来,整治了一桌丰盛的酒席。 买的酒是甜甜的米酒,并不醉人,秦舒喝了几杯,直到月中,这才各自散去。 秦舒她老娘叫了她过去,从箱子里拿出个小木盒:“丫头,这里都是你历年拿回来的,我都替你存着,本想做嫁妆的。只你哥哥说,哪有用自己妹子的钱做嫁妆,你的嫁妆都他来出。上次那些金银首饰,当了三百两,上回去府里,老太太放我身契的时候赏了八十两,又给了一百两银子叫出去做营生,如今都在这里,一并交与你,叫你自己收着。” 秦舒拿着这些银票,看着面前的妇人,五十多岁,在这个时代不算年轻了,对于自己而言,虽非生身母亲,却有养育之恩。 她老娘依旧絮絮叨叨:“这些钱都是你自己的,谁也别想打这个主意。你嫂子有些抱怨,受了她娘家的挑唆,也不想想这一家子不都是全靠你了。你这些都是你的,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秦舒把钱接过来,笑笑:“嫂子耳朵软,我是知道的,她待哥哥好,孝顺您老人家,这我也知道。这个钱,我自然会拿着,将来做什么营生,我在园子里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以前借着老太太大丫头的身份,也结识了好些绣娘,布庄的掌柜,总是有门路的。虽不能大富大贵,也能够衣食无忧。” 她老娘听了,点点头,晓得自家女儿是个有本事的,又支支吾吾,拐弯抹角的问:“园子里犯了什么事情?叫人赶出来了?老太太那日又给我身契,又赏银子,这可是府里姨娘的份额,便是到底有没有伺候主子?若是没有,我明儿去问问你姨母,这门亲事总还有余地的。” 秦舒并不好说的太明白,想了想道:“虽还是完璧之身,但是也不算没有伺候主子,姨母那里就别再去,总归是我们对不起人家。现在再去,很没有意思。” 她老娘点头答应了,只说明日寻了媒婆来,早日相看起来,免得到了官府的期限,叫胡乱配人。 贺九笙 第二日一早,一家人用过了早饭,哥哥往铺子去照看,老娘带着宝儿,嫂子织布,各有各的事情要做。 秦舒身上带了银子:“我出门去寻徐嫂子,我以前定了几架织机,现在去瞧瞧,还去瞧瞧以前相熟的绣娘。晚饭未必回来吃,哥哥嫂子不用等我。” 按照她老娘以前一贯的作风,必定是要跟着去的,就怕秦舒乱花钱,这回却十分爽快:“那成,你去看看。我也去官媒婆家瞧瞧,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后生。” 秦舒出得门来,往相熟的茶馆里买了他们家的点心,见茶馆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常,问了小伙计:“这是做什么,生意这样好?” 那伙计十二三岁,机灵得很,当下招揽秦舒进去:“姑娘不知道,现如今我们茶馆里的先生往杭州去了一趟,学了个新书,讲的是当朝集英阁大学士贺九笙在江南开海禁,办市舶司的故事,现在人人都来听,每日里直到宵禁了才散去。” 贺九笙?秦舒从老太太口中,听过这个名字,只晓得这是一名女官,具体是几品官倒是不知道。但是想来既然是集英阁大学士,那品阶想来也是不低的。 她一时来了兴致,提了点心往里边走,小伙计赶忙给她安排了一处地方,擦了擦桌子,请她坐下:“这一桌都是女眷,你们也方便。” 秦舒放眼一望,见这里听书的,虽然是男子占大多数,但是也有些女子,包房里的瞧不见,只这大堂的便有四五桌,间或一些随了自家丈夫出来的,林林总总加起来听书的女眷竟然不下二、三十人。 秦舒暗自诧异,自己在深宅大院里,久久不出来,不晓得外头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样,还只当寻常女子并不上这些地方来。 小伙计打量秦舒是头一次来,念快板似的念:“一份鸭掌十五文,一份瓜子花生八文,一份茶点十二文,一杯清茶五文,要想喝别的茶也有,姑娘要些什么?” 秦舒道:“来一杯茶就行。”说罢,递过去五文钱。 小伙计应了一声,不一会儿就有另外的茶博士上来点茶。 秦舒见那茶博士一双手每个指甲里都是黑垢,便把那茶放在一边,喝不下去。 旁边同坐的女子告诉她:“你下次来听,不用喝茶,只听书不喝茶只用三文钱就行了,这五文钱的茶是陈年的旧茶,差一点倒不怕,只怕是发了霉的。” 秦舒谢过了好意,便听得惊堂木一拍:“正所谓,十年寒窗苦,殿前琼林宴。青史几行泪,北邙野草高。今日我们讲的是集英阁大学士,礼部尚书贺九笙贺大人牧野杭州的故事,上回我们讲到上海粮食短缺,一石大米竟然涨到七两银子,一府的人饿殍遍地,一时间不知饿死了多少……” 秦舒听得津津有味,概括下来与当时新中国刚成立的时候上海粮食危机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是当地的大户商家联合起来,欺负这个刚刚到任的贺大人,囤积居奇,谋取暴利。只这个贺大人手段高超,不仅仅平息了这场粮食危机,还利用差价赚的盆满钵满,赢得彻彻底底。 那说书先生这样一说,下面的人都讨论起来,有人说只怕贺大人赚了不只一百万两银子,有人就站起来反驳:“这可是说少了,我远房表舅十年前正好在贺大人手底下当衙役,那年贺大人论功行赏,便是他这样的三等的衙役也得了三百两银子。这样算起来,恐怕远远不止一百万两银子……” 有一位耄耋,清了清嗓子道:“我前日翻看旧时的邸报,讲上海市舶司当年押解进京的银子便有五百万之多……” 秦舒坐在楼下听得津津有味,不料楼上一个人也冷冷注视着她。 且说这头,陆赜叫了江小侯放了秦舒身契,自己在书房看书,他一时觉得父子都看上一个女子,实在不妥,一面脑子里不时闪过秦舒哀哀怨怨的眼神。又叹气:她说的本也没有错,她是奴婢,又如何拒绝。 坐在书房里,犹豫不定,又想她依然算服侍过自己,出了园子也嫁不了人。正想着,这丫头只怕要来求自己,到时候美人垂泪,如何铁石心肠? 正胡思乱想着,有人推门进来,本以为是那个丫头进来哭泣求情,却是回事的江小侯:“回爷,已经将身契给了凭儿姑娘,她已经收拾包袱出园子了。” 给了身契,便立刻出去,这本是自己的吩咐,可是陆赜听见这样的话,却发了怒:“混账东西,不先来禀了我,就发了身契?” 可这怒气实在没有道理,本也是自己吩咐的,不必再来禀告。 陆赜深觉失态,挥手叫人下去,心里道:这丫头别的倒也罢了,如此乱自己心绪,是断断留不得的,打发了也是好事。 这日,旧日金陵师友邀约,陆赜赴宴归来,在马上便一眼瞧见秦舒一袭碧衫子,同那小伙计说说笑笑进了茶馆。 陆赜下了马,上了楼上雅座,见那丫头竟然听书听得津津有味。一个卖花的小姑娘蹦蹦跳跳进来,那丫头竟然从荷包掏出来钱来,买了一枝花插在头上。 可见昨日什么哀哀之情全是假的,那日说什么一时糊涂了,见着自己便说不出来辩白的话,也全是假的。 陆赜眸色越发冷,好一个唱念俱佳的丫头。 秦舒自然并不晓得,她坐在茶馆,听了好一会儿,打量着徐嫂子出得园子来,便提了点心,往她家里走去。 徐嫂子正好在家里,迎了秦舒进来:“凭儿姑娘可是稀客,昨儿听老太太哪儿的人讲,大~爷这一、二日就要动身去杭州,你怎的还有空出来?” 又端了茶来,笑:“必定是大~爷体恤姑娘,想叫姑娘走之前,出来见见老娘哥哥……” 秦舒笑笑,止住她的话:“嫂子,我不瞒你,昨儿大~爷发了我的身契,叫我回家来了。” 徐嫂子笑僵在脸上:“这如何说,恐怕老太太尚且不知道呢,今儿早上我送东西去静妙堂,碧痕还说老太太备了东西叫赏了你,带去杭州呢?” 秦舒摇摇头:“嫂子,左不过我侍候不周罢了。这也不妨,走了我,自有好的去侍候大~爷。我今天来找徐嫂子,是想同您说,前些日子,拖您看的织机,我嫂子只买了一架回去,我这次来是想全都要了。” 徐嫂子口里答着话:“这个好说,这个好说。”心里委实叫她的话给震惊到了:“出园子来,这样大的事情只怕还是要禀告老太太,大~爷也许是一时生气罢了。” 秦舒不接这个话,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十贯的宝钞,这时候宝钞不值钱,比不得银子,也当是几钱银子左右:“我拜托嫂子做了许多的事,没什么好谢的,给家里的孩子买零嘴吃。” 又把买的点心推过去:“知道嫂子爱吃这家的点心,路上特意买了给嫂子。” 徐嫂子笑着点头:“这也不费什么功夫儿,我下午就去给姑娘定下来。往日姑娘在园子里,帮我多少忙,数也数不清。姑娘这样,倒是跟我见外。”话虽如此,钱却是忙不迭收在袖子里。 秦舒见她应承下来,便告辞离去,自去金陵街面上买了一捧栀子花,往相熟的绣娘家去。 转过街角,便见表哥潘晟迎面而来,笑道:“表哥哪里去,这样急,当心摔着!” 潘晟忽然站住,见着秦舒愣神,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原是去寻表妹的,不料在这里碰见了。” 秦舒不知道自己母亲一大早便去了潘家,道:“我昨儿才刚回来,表哥如何知道的,找我有什么事?” 潘晟见秦舒抱着一大捧栀子花,便晓得她这是要去拜访人:“我已经知道表妹叫放了身契,出了园子。我来,是想告诉表妹,我的心意未改,从前说过的话依旧还算数。要是表妹愿意,咱们从前的亲事依旧作数的。” 秦舒听了,抱着栀子花不言语。潘晟的确是一个温和的好人,倘若是在现代,同这样的人做朋友也是极为舒服的。 潘晟急切道:“表妹不信我的心意?” 秦舒摇摇头:“咱们从小一处长大,表哥是什么样的人,我哪有不清楚的。只是表哥说从前的事情作数,可有同姨母商量过?” 潘晟想了想道:“我说过,只对表妹说实话的。刚才姨母带着宝儿去了我家,我娘并不同意。只我想着,能遇见一个有情谊的人,并不容易,我也明白我娘担心什么。我们从小一处长大,我知道表妹的性情,你不是那种人。我心里这样想,也盼表妹这样想。” 这里四处无人,秦舒也并不想骗他:“姨母是在园子里待过的,知道那深宅大院里都是些什么人,我自己也不能说全然没有沾染半分。表哥的心意我知道了,只是还是回去同姨母商量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母命,算不得数的。” 潘晟得了这一句话,便仿佛得了应承一般,答应:“好,我这就回去。” 墙那边的陆赜听得这番话,脸色铁青,吩咐丁谓:“你去叫了凭儿来。” 青砖瓦 秦舒见着潘晟走了,心里想,这个人性情温和,人品敦厚,在这个时代,的确是很好的结婚对象——一个很好的抵御生活风险的人。 她转头往前面走,突然看见丁谓抱着剑站在巷子口:“凭儿姑娘,爷要见你。” 既然已经拿到了卖身契,秦舒哪里耐烦再应付他:“我还有事,等日后有了空闲再去给大爷磕头。” 丁谓不曾想,这个人出了府,变脸变得竟然这样快:“大爷在那边酒楼等着,你当真不去?” 秦舒摇摇头:“我是被大爷赶出来的,现在没脸去见大爷,还请丁护卫见谅。”说着,便抱着栀子花就要走。 丁谓一手拿着剑,挡在前面,露出三寸剑锋:“凭儿姑娘不去是不成的,不要叫我们难做,伤了姑娘的体面。” 秦舒冷了脸,问:“既放了身契,我便是自由身,难不成还能虏了我去吗?”她话虽然说得硬气,心里却也知道,陆赜权势正盛,即便虏了个把民女,就算哥哥去告官,也没有人会接这个状子。 丁谓摆手:“凭儿姑娘请。” 秦舒气结,叫丁谓领着进了一家酒楼,在雅间水龙吟门口站定:“姑娘进去吧,爷就在里面。” 秦舒无法,站了一会儿,听见里面偶尔一声琴声,长吸了一口气,推门进去。 陆赜果然坐在书案后弹琴,只并不成音律,只是偶尔碰了碰琴弦,发出泠泠的声音来。 秦舒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那琴声发涩发冷,陆赜也并不抬眼瞧她,仿佛没她这个人一般。 秦舒把怀里的栀子花放在如意圆桌上,隔得远远的屈膝请安:“凭儿给大爷请安,出园子出得急,又怕大爷见了我生气,走的时候便没有去磕头,请大爷恕罪。” 秦舒站了好一会儿,并不见陆赜出声,外头丁谓那个门神把守着,自己又走不了,只好又开口:“如我做错了什么,还望大爷明示。我是小门户家的女儿,又没有念过书,生性愚钝,恐怕领悟不了大爷的言外之意。” 陆赜终于开口,冷哼一声:“你哪里愚钝,只怕是机敏得很,唱念做打,好一番做戏,叫我赶你出去?” 秦舒心里一惊,虽然拿了买身契,但是也并不敢狠狠得罪他:“大爷这话说错了,倘若大爷今年没有家来,我本就是要出府的。我想出府去同家人团聚,又有什么错?难不成,要生生世世做奴才,才算没有错吗?” 陆赜这才抬眼去瞧,那丫头脸色无一丝惭愧之色:“同家人团聚,未必见得吧?你才见的那个表哥倒是仪表堂堂,不知他知不知道你已非清白之身……” 秦舒自然不怕陆赜,也不怕他说的这件事,她略微一想便明白过来。对于陆赜来说,只有他嫌弃别人,没有别人来嫌弃他的道理。即便是自己有被大老爷染指的可能,叫陆赜嫌弃打发了,那么自己也要痛哭流涕,苦苦的哀求他,这才符合自己先前的“人设”。 可是自己觉得卖身契到手,不肯这样多余的做戏,不仅没有苦苦的哀求,反而爽爽快快地出去了,叫他撞见自己同潘晟交谈,必定以为自己此前都是做戏罢了。 秦舒默了默,道:“大爷这样的人,我的身份高攀不上。我虽然身份寒微,却也并不想做没名没分、以色侍人的通房丫头。大爷本也嫌弃我,也是两便的事情。倘若我有什么地方冒犯了大爷,在这里同大爷赔罪,您是腹内行舟,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要同我计较了。” 秦舒说完,便缓缓跪下,并不想得罪了他。 陆赜听完呵呵笑了两声,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瞧着秦舒,用扇子柄挑起她的下巴:“你说不想做通房丫头,那也使得。置办了正经文书来,做有名有份的妾室。爷赏你泼天的富贵,你要不要?” 秦舒一时心里百转千回,哪里还想得到他不过一两日,就转了自己的心思。 那日,从二奶奶口中得知大老爷也看中自己,叫他误以为自己已经叫大老爷沾了身子,他明明是很介意的。 陆赜说了这番话,便见那丫头脸色灰暗,道:“可见你这丫头,说话不尽不实……” 话未说完,秦舒便打断,仰着头道:“大爷,我以前在园子里的时候已经叫老爷沾染过身子,父子共用一个妾室,大爷也全然不在意吗?” 陆赜对此实是耿耿于怀,如鲠在喉,此刻为了试一试这丫头,偏偏咬着牙道:“我不介意。” 秦舒脸色由暗转成苍白,她推开扇子,扶着一旁高几子缓缓站起来,一字一句道:“我不做妾。” 这话实在是意料之中,陆赜冷笑几声:“果然是得陇望蜀,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你这样的身份,便是做妾也是抬举你。不做妾,难道想做明媒正娶的嫡夫人吗?” 秦舒后退几步,实忍不了:“大爷如是叫我过来听骂,我也听过了。国公府的园子里那些勾当,我自一清二楚,既然出来了,就决不再回去。大爷说的做妻,做妾,我通通没有兴趣。我虽贫贱,却也靠自己的双手清白过日子,并不想攀附什么侯门公府的富贵荣华。” 说罢,也不去瞧陆赜如何,径直推了门出来,对门口的丁谓道:“大爷已经骂完我了,还不叫我走吗?” 丁谓刚刚在门口听得一清二楚,他还从未见人对着爷如此放肆,一时呆呆立着,不知道说什么好,忽然从内室砸出来一个茶杯,便听得爷忍着怒意道:“叫她走。” 秦舒走出酒楼门口,忍不住懊悔,本来想好的说什么都任由他说好了,偏偏自己这个脾气,忍了半天到最后反而破功了。又叹了口气:自己虽然在这里活了这许久,也终究还是一个现代人,骨子里的东西,变不了。 她噼里啪啦发泄一通,说的都是心里话,出来的时候连买的栀子花也忘记了。她只好又往街上去寻了那挑货的货郎,重新买了一束栀子花来。 绕过几条巷子,站在巷尾那一户敲门,果然一会儿就来了个老婆子,还未开门,便大声道:“这月的绣品已经叫卖完了,如再想要,得预定下月的才行……” 打开门来,见是秦舒,忙不迭请她进去:“原来是凭儿姑娘,娘子早上还念叨您呢,说你又有天份又肯下功夫,她现在收这些学生是万万赶不上你的。” 这是一个两进的小院,□□间大屋,青砖小瓦马头墙,回廊挂落花格窗,应有尽有。 秦舒把栀子花交给老婆婆,笑:“可见花婆婆嘴巴果然抹了花蜜的,这样夸我,我都有点飘飘然了。” 花婆婆把花接过来:“这可不是老婆子诓人,娘子实说了这话的,只娘子从不当着姑娘的面儿夸您。姑娘每次来都带了花来,可又得花几十文吧,这可以买上两斤猪肉了。” 秦舒跟着老婆婆穿过回廊,就见一间宽阔的大屋,屋子里有十几个绣娘,当中的一个便是这所宅子的主人——黄娘子,她以前叫老太太请去国公府,教授过姑娘们的针线,秦舒便因此与她相识。 黄娘子是徽州人,不过三十来岁,据她所说是家里人都没了,只带了花婆婆夫妻来南京过活,她针线上的功夫甚好,也安下家来。 此刻,那些十几岁的绣娘正围在她身边,听她讲课:“今日我们绣一副草字出来,字迹勾踢、转折、轻重、连段,都要与原先一样,这就是叫你们动针线之前,先练字的道理。” 秦舒转头对花婆婆道:“我们出去等着,黄娘子正在讲课,别打扰了她,我们俩个都得挨训。” 两个人出去等着,花婆婆上了杯清泉水上来:“老婆子还记得,凭儿姑娘一向不喜欢喝茶的,这是上外头买来的玉龙泉的泉水,姑娘试一试。” 秦舒笑笑,端了茶来,果然是甜滋滋的山泉水,她坐着好一会儿,见墙上挂了黄娘子自己写的字画,心道:这黄娘子必定的诗书之家出身,现在在这里,也只怕另有一番内情。 黄娘子讲授了一遍,便叫各自练习,净了手出来,见着秦舒笑:“你如何出得园子来了?往日里见你,看账本清点库房,忙得跟什么似的,今日到有空闲来瞧我?” 秦舒道:“我这回是真出园子了,以后再也不回去,想着到娘子这儿来瞧瞧,有什么我能干的活儿,也好养活自己。” 黄娘子倒了杯茶:“你就是出来了,自有那表哥接了你家里去,做个满嘴流油的地主婆,怎么来我这里日夜苦熬眼睛?” ※※※※※※※※※※※※※※※※※※※※ 明天不更,星期四更新 黄娘子 秦舒叹气:“府里放了我的身契,我这回算是如愿以偿了。至于我那表哥,这亲事恐怕是不成了,现在只好赖在娘子这里,求您看在我们往日的情谊,收留我。” 黄娘子笑起来:“在这儿哄我?你这丫头的心思从不在刺绣上,只把它当来钱的路子罢了。再说了,你们老太太如何疼你,即便你出园子,只怕也要好好的打发你,上我这里挣这三五个铜板吗?” 秦舒摇摇头,收了笑:“娘子是明白人,如何瞧不出我如今说的到底真不真?” 黄娘子这才相信,同她讲话:“我这里是缺人,你要来,我自然只有高兴的。不说做绣活,便是同我作伴也是好的。现如今,我这里新来了几个没基础的丫头,都要从头教起来,你若来,我便轻松许多。”她们本谈得来,又问了许多,秦舒免不得说了一点内情:“老太太本想着叫我去服侍大爷,只我不愿意,后来又得罪了他,便放出府来。” 黄娘子听了,免不得高看秦舒几分,只叫她放宽心,凭她自己一双手艺,总是饿不死人的。 如此说定了,待黄娘子这边收拾好屋子,便叫了秦舒搬过来,一月里也没要固定的工钱,只做多少算多少,卖多少得多少,只算是分成,这是很照顾秦舒了。 又留了秦舒吃了晚饭,吃过了,叫了花老伯送她回去。 到家的时候,一家人正在院子里纳凉,嫂子端了水递给她,问:“到哪里去了,怎么天黑了才回来?” 秦舒也不瞒他们:“先去了徐嫂子家里,后来去看了看黄娘子。我同黄娘子已经说好了,过得几日,等她那边收拾好,便去她的绣房做活儿。” 哥哥开口:“便是做绣活儿,在家里就行了,如何还要住到外边去?再说了,妹妹刚出来,又要搬出去,岂不是叫别人戳我的脊梁骨,说我连自己妹子也不待见。” 秦舒虽然同这些人是亲人,但是多年不住在一起,她自己是很不习惯的,再则家里只有三间房,一间哥哥嫂子住,一间放了织机,一间老娘住,就是厨房也不过是在院子里搭了一个棚子,便是没有多余的房子。 再则,她去黄娘子哪里做活,也是要多学学她,日后自己出来开绣房也未可知,这晚上回来并不安全。 秦舒便道:“哥哥不用说这些,我们兄妹,又何曾这样见外。便是搬出去住,便不是一家子兄妹骨肉了?都在南京城里,便是回家来,也不过小半个时辰,哪里就叫人说闲话了?” 哥哥说不过秦舒,往向秦舒老娘:“妈,你说说妹妹,别的也就算了,现如今好容易一家人团聚,做什么偏偏出去住?” 秦舒老娘瞧瞧她,又瞧瞧她哥哥,和稀泥:“你妹子是什么性子,你不知道?我说的话,几时有用过?这家里一向听她的,我们论见识本也不如她。”,这才叫哥哥闭嘴了。 众人在院子里纳凉,秦舒抱了宝儿给她讲故事:“师徒四人一路西行,走到一个叫白虎岭的地方,这个地方住了一个妖怪,叫做白骨精。这日,这白骨精变成一个村姑模样……” 秦舒老娘一向多话,这天晚上偏偏一句话都不说,偏着头打盹儿。连宝儿也觉得奇怪:“祖母,姑姑在讲三大白骨精呢,你怎么不听?” 秦舒老娘扯了个折:“我听着呢,蚊子多呢……” 回来第一晚,秦舒是跟老娘一起睡的,她很不习惯。这日晚上,秦舒说什么也不一起睡了,往放织机的房间临时搭了个床,抱了被子过去。 秦舒老娘啧啧嘴,没办法,只千万嘱咐她:“那窗户口要关好,没得叫蛇溜进来。” 秦舒一边整理床铺,一边问:“妈这是怎么了,谁惹着你了,怎么说话酸溜溜的。” 秦舒她老娘叹了口气:“还不是你潘家姨母,今儿我去她家了,就只说了一句你放回家来了,还未说别的。你潘家姨母便说起来已经给你表哥说亲事了,是绸缎庄掌柜的女儿,比你小两岁。我下午抱着宝儿绕道去瞧了瞧,那姑娘正在铺子里帮忙,豆芽菜一样,哪里比得了你。” 秦舒听得这话笑起来:“在您老人家眼里,旁人都比不上我。潘家姨母不同意,也是情理之中,这事就算了。妈您再同官媒瞧瞧,我也不在乎他有钱没钱,只要人品好,模样周正,年纪相当,家里人口少是最好的。” 秦舒她老娘点点头:“也只好这样了,只是可惜了你同你表哥,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 当下各自去歇息了,又在家里住了一日,黄娘子便派了花老伯过来:“我家娘子叫我同姑娘说,屋子已经收拾出来了,叫姑娘今日若是方便就搬过去。” 秦舒哥哥嫂子拿了板车过来,很是搬了一些新做的被褥过去。 黄娘子瞧了,拉着秦舒小声道:“你哥哥倒是有良心,知道心疼你。” 秦舒只笑笑不说话,全然相信一个人是很难的,她历年攒下的银子一百多两都自己收着,加上老太太赏赐的五百两银子,加起来也六百多呢了。 这个世上,靠谁都是靠不住的,只有有钱傍身,自己才靠得住。 住进去当天,秦舒便拿起了针线,做起活儿来,等到了晚上,便在一旁指点那些小丫头,教一些基础的选针用线。 晚上就寝的时候,下了好大的雨,因为是头一晚,黄娘子今儿同她睡在一处,笑:“你既出来了,怎么今日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秦舒推了被子坐起来,只觉得闷热:“我不舒服,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黄娘子笑:“这你放心,我们院子里养了两条大狗,最是机警,那梁上君子是进不来的。” 秦舒点点头,迷迷糊糊睡着了,半夜叫一阵拍门声惊醒。 这时候,雨下的很大,一屋子的人都叫吵醒了,花婆婆夫妻并几个留宿在黄娘子这里的学生都穿了衣裳起来。 黄娘子同秦舒睡在后面,是最后听见的,忙点了灯,穿了衣裳起来,问:“什么人在外面拍门?” 花婆婆打了伞,半边的身子还叫淋湿了:“不知道,也没说找谁,只一味儿拍门。我透过门缝瞧了,是三五个穿着油衣的年轻大汉,为首的一个叫人撑着雨伞站在门口,丹凤眼,剑眉,很不怒自威的样子。瞧他身上的穿戴,非富即贵,不像打家劫舍的。” 丹凤眼,剑眉,秦舒听了心里一紧。 黄娘子想了想,叫了花老伯从后门出去:“你去寻了后街的王衙役来,只说我们家遇见贼人了。”又从荷包里掏出一定银子交与他带去。 又几步走到门前,朗声道:“不知外面的客人是谁?这里是绣娘黄娘子的宅子,莫不是寻错了地方?” 外头便有人回答:“没有寻错地方,找的就是黄娘子的宅子。” 秦舒扶着旁边的柱子,听得这个声音,当下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这个声音秦舒认识,是陆赜形影不离的护卫,丁谓的声音。 黄娘子瞧了瞧秦舒,心里也猜到一二,对着外面道:“请问要找谁?还请明日再来,这时候已经是深夜,不便开门相见。” 丁谓在外面觑了一眼自家爷的脸色,道:“我们要寻的人自在里面,速速开门,否则就破门而入了。” 黄娘子咬牙,瞧了瞧秦舒,见她缓缓走过来:“娘子,大抵是来找我的。这本是我的事情,不要连累了大家。” 说着就要伸手去开门,黄娘子拦住她:“你不要去,你既赎身出来了,便是良民。” 秦舒摇摇头,对着黄娘子道:“只怕今日不开门,是了解不了的。”说罢,便抽下门闩打开大门,一时风雨都扑面而来。 陆赜站在门口似笑非笑,伸出手来,对秦舒道:“走吧,船在渡口等着,不要误了时辰。” 他语气轻松平常,仿佛两个人情投意合,已经商量好一般,秦舒不知道是这风雨,还是其他,叫自己忍不住战栗起来。 秦舒脑子里一片混沌,自己设计好的安稳日子都付之流水,一时之间一种虚无的感觉涌上心头,她抬起头,望着陆赜,还未说话便流出两行清泪:“天底下的美人那样多,燕肥环瘦,你要什么好的没有。你就当日行一善,放了我吧。” 陆赜并不见生气,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块儿帕子,擦了擦秦舒的眼泪,含着笑道:“可见是睡糊涂了,说起胡话来。又或者,还在气我?” 往日陆赜冷脸,秦舒并不害怕,今日这样笑,反而叫她毛骨悚然,不由得后退一步:“不,我不愿意,我不愿意……” 她未退得两步,就叫陆赜拉了在怀里,还待挣扎,便一记手刀劈在脖颈处,顿时晕了过去,什么事也不知道了。 程子衣 这个时候,王衙役从后门匆匆赶来,衣裳下摆全都湿~了,他平时得了黄娘子的孝敬,又是街坊,便颇为照顾她。 听了花老伯的话,又见拿了银子过来,当下穿了官服过来,只当是几个喝醉酒的小毛贼罢了,这里是金陵城,打家劫舍是没有的。 他本睡前喝了酒的,这时候还有几分醉意,见着头前的一个人怀里抱着个女子,上前来:“忒,哪里来的混账,跑到这里来强抢民女,赶紧放下,要不然锁了你去见官。” 陆赜并不搭理他,打横抱了秦舒,往外边走去。 王衙役惊得瞪圆了眼睛,大声喝道:“你这淫贼,当真张狂,见了衙门里的人,还要掳了人去?”当下便伸手去拦。 丁谓抬腿便是一脚,手上拿着一块儿令牌:“锦衣卫办事,不想死的,通通闪开。” 王衙役叫踢了个后滚翻,听见锦衣卫三个字,几分酒意顿时没了,爬上前几步去瞧那令牌,果然是四寸大小的象牙牌子,他揉了揉眼睛,那字却不认得,当下冷汗就冒出来,跪着道:“小人不知上差驾临,万望恕罪。” 丁谓收了牌子,也不为难他,撑了伞,带着随从,走入雨幕之中。 话说陆赜这头,那里在酒楼听得秦舒的话,什么不做妾,当下气得摔了杯子,只他一贯爱面子,秦舒说出这样的话来,纵然心里不想放她去,但也拉不下面子。 兀自言道,不过一个出身寒微的女子罢了,纵有三五分颜色,有一二分可心,但是禀性乖戾,桀骜难驯,如何能留在身边? 回了家去,不过一二日,那边先去的幕僚师爷便写了信来催促,陆赜便叫预备了官船,沿着京杭运河南下。 行得半日,在运河上遇见皇后的弟弟国舅爷,都虞侯江植的私船。江植搂着美人站在甲板上,看见陆赜浙闽总督的飞虎牌、杏黄伞,当下遣了小船来拜见。 这江植是皇亲国戚,领个虚职,虽无半分实权,但是得皇后陛下宠爱,日常进宫走动。陆赜当下,请他上船来宴饮。 江直喜不自禁,当下着了正装前来拜见,口称督宪大人,再三拜之,酒酣之迹,免不得发牢骚:“还是督宪大人厚道,晓得与人为善。你不知道你的前几任,便是现今的礼部部堂,同陛下说,宗室一年花费银粮甚巨,要裁撤用度,上了一个《宗藩条例》,一众宗室连娶多少老婆都要礼部核议,一京城的郡王将军都被她摆~弄得要生要死。” 说着江植指了指堂中歌舞的女子:“你瞧这些女子,轻歌曼舞,那礼部部堂也是女子,却喊打喊杀。真是牝鸡司晨,亡国之兆……” 陆赜端了酒杯,撇了一眼:“志鸿兄,慎言呐。” 江植自知失言,也端了酒杯,笑笑:“喝酒喝酒,我新得了一美人,善舞,颇有飞燕之姿,还请督宪大人品鉴。” 说罢,鼓乐声起,一绿衣女子踏歌而来,翩如兰苕翠,宛如游龙举。 陆赜坐在正前,大抵是这酒喝多了些,看着那舞女的面容竟然渐渐变成了秦舒的模样,似哀似泣,似悲似怒。 一会儿眉目含情的望着自己哀哀道:“奴婢大抵是糊涂了。” 一会儿柳眉倒竖,冷若冰霜:“做妻,做妾,我都没兴趣。” 陆赜闭了闭眼睛,就见那绿衣舞女手执白玉壶笑着走上来:“奴给大人斟酒。” 那舞女穿了一袭绿衫子,耳朵上坠着滴翠,一步一摇,伸出手来倒了酒奉给陆赜,轻言软语:“大人,请饮此杯。” 陆赜定定瞧了那手腕,想起来那丫头的一截皓腕,心道:须得配上好的玉镯才相衬。 这么一想,他突然惊心起来。酒席散去,外头下了瓢泼大雨,丁谓上前来禀告:“爷,外头下了大雨,江面起了大风,船工说这段江水艰险,夜黑不宜行船,靠岸停得半日,天亮才能行船。” 陆赜开船的时候就吩咐了,五日到达,不许耽搁。丁谓知道他的性子,一向严苛,来回话也怕他发脾气责骂。 不料,陆赜听完,便笑:“可见这是老天爷的意思。”随即吩咐丁谓:“靠岸下船,从这里骑马赶回南京要几个时辰?” 丁谓呆住,愣愣道:“回爷的话,只怕须得三个时辰。” 丁谓不知爷要连夜赶回南京干什么,纵然落下什么东西,打发底下人去取来就是,何苦要冒这样的风雨,亲自骑马回去呢? 只不过,他一向晓得,大人吩咐自己便去做就是了,不该问的不要问,当下一路冒雨,赶回南京。这时候已经是半夜,又拿了令牌叫开了城门。 丁谓就见陆赜往国公府方向去,未进门,便绕到后街。 丁谓暗暗惊心,原不是回国公府,而是来接凭儿姑娘的。叫开门,问了话,这才知道黄娘子之处。 回程的路上,丁谓总是不自觉地望向陆赜的马车,他心里实在好奇,凭儿姑娘那样忤逆爷,爷为何反而这样念念不忘呢? ………… 秦舒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船上了,身上的衣衫已经叫人换过了,只穿了一件白色暗纹的中衣,脖颈处仿佛落枕一般,酸疼得厉害。 她望着头顶的天青色帷帐,绣着翩翩而去的仙鹤,呆呆瞧了半晌,耳边是涛涛的江水声,终是苦笑起来。 门咿呀一声被人推开来,陆赜一身沉香色的程子衣,走进来站在床前,问:“何故发笑?” 秦舒盯着帷帐上的仙鹤,看久了,那仙鹤仿佛要飞出来一般:“身世浮沉雨打萍,一生向谁去?” 帐上四角悬挂着蓝釉玲珑香炉,陆赜轻轻一碰流苏,便发出泠泠的响声,他站在床前,高大的身躯挡住烛光,一片阴影笼罩而来:“有些人是树木,有些人是牡丹,有些人是藤蔓,再有些便是浮萍,生来便是如此,自有各自的造化。你生性倔强,把自己比作浮萍,却不去做牡丹。殊不知,爱花人日日锄泥,只盼花开。” 秦舒听了呵呵笑起来,陆赜皱眉:“又是为何?” 秦舒抻着手,从床~上坐起来,青丝垂下,松松绾就:“爱花人?呵呵,倘若我爱这株牡丹,只叫它长在肥沃的土壤里,而不是把它摘下来戴在头上,不过几日就叫它枯萎而死。” 陆赜冷冷瞧着她,半晌抿唇道,半是威胁半是警告:“外头风雨甚大,现成荫蔽不要,非要去受风吹雨打?” 秦舒缓缓转头,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对于我来说,你才是最大的风雨。我本活得好好的,虽然清贫却也自得其乐,叫你强虏至此,远离亲友,背土离乡。似你这般,瞧上哪个女子,也不问别人愿意不愿意,便用强逼~迫,纵然是浙闽总督,手握权柄,也不过是个二流人物。” 陆赜本就一夜未睡,此刻叫秦舒这句‘二流人物’一激,太阳穴刺刺发疼。 他伸手去捏住秦舒的脖子,微微用力,咬牙道:“你在找死?” 那力道并不大,只是恰好叠加在昨日旧伤之上,一时之间秦舒只觉得半边肩膀都木木作疼,她咬牙忍着,冷哼两声,连正眼也不去瞧陆赜:“恼羞成怒以至于杀人灭口?很好,我只求速死。”说罢,便闭上眼睛,不再出声。 几瞬之后,陆赜松开手,负手而立:“你是弱女子,又在气中,口不择言,我不与你计较。只是,你若不早早想通,受苦的是你自己。” 秦舒没了力气,跌坐在床~上,背对着陆赜,并不理他,过得一会儿,听得开门关门的声音,一个丫头端了药来:“姑娘,这是祛除湿寒的药,您昨日淋了雨水,这是大人开的药方,您起来喝了吧。” 秦舒闭着眼睛道:“他开的药方子,我怕有毒,我不喝,你出去吧。” 那丫头并不敢违逆,听得此话,缓缓退了出来,见了督宪大人站在门外,皱眉:“没喝?” 那丫头怕陆赜怪罪自己,一五一十把秦舒的话讲了出来:“姑娘说,大人开的药方子,她怕有毒,她不喝。” 陆赜阴沉着一张脸,叹了口气,终是没说什么,挥手叫丫头下去了。 天露出鱼肚白的时候,一船的人还在睡梦之中,秦舒醒了,是叫饿醒了,她算起来已经足足两天没有吃饭了。 偏偏脖颈处疼得更加厉害,僵直着脑袋一动不能动,秦舒撩~开帷帐,见内间一片漆黑,唯有外间有一星烛光,她抹黑寻着烛火而去,绕过一架四扇的山水屏风,便见陆赜正坐在书案前看邸报。 秦舒没有穿鞋,脚步又轻,站在屏风旁边好一会儿,陆赜才瞧见她,放下手里的文书,道:“可是我吵醒你了?” 秦舒不答反问:“你已经把卖~身契还给我了,我现在是良民,强虏我来,就不怕我家里人去告官吗?” 这话刚问完,连秦舒自己也觉得好笑,自嘲道:“这话问得实在愚蠢!” 冷若霜 这句话刚问完,连秦舒自己也觉得好笑,自嘲道:“这话问得实在愚蠢。” 陆赜走过来,见她赤着脚,问:“怎么不穿鞋?” 秦舒后退两步,并不回答他,她望着陆赜,一种平静到极点的表情,哀哀问道:“为什么?”虽然知道原因也无济于事,但是她还是想问,还是想知道为什么。 陆赜望过去,见秦舒脖颈处隐隐一片青紫,他道:“你喜爱一朵花,要什么理由。无非是颜色可爱,香气袭人。” 秦舒进前一步:“倘若这花朵颜色不再,枯萎无香,大人可会放这花走?” 陆赜眯了眯眼睛,衍出怒意,警告道:“你倘若自毁容颜,又或者自残,伤的是你的亲友。你若在脸上划一刀,我便在他们脸上划三刀,你若是伤了一只胳膊,我就断了他们两只胳膊。” 他一边说,一边逼近,秦舒叫他逼靠在屏风上,呼吸可闻:“可是这朵花已经叫别人赏过了,你也全然不介意吗?你不是很在乎人伦吗?如国公府园子里三奶奶那般身不由己,便要送去家庙。似我这般,竟然还要强留在身边?你这样的虚伪,不愧同大老爷一脉相传,是真正的亲生父子。” 秦舒说着,站直了身子,贴在陆赜身上,温暖湿润的唇仿佛不经意擦过陆赜的嘴角,耳垂,在他耳边吐气如兰。 她一只手,从外衫伸进去,隔着一层薄薄的中衣,也并不做别的,只像一条鱼儿一样从上游到下。 这样的感觉很奇怪,仿佛儿时盛夏的午后,脱了鞋跳在碧水湖里,那些红色金色的鲤鱼都围过来,浑身都痒痒的。 陆赜僵在哪里,仿佛连耳后都是一阵苏苏麻麻,便听得她靠在自己耳边,说出的话像刀子一样:“大老爷最喜欢我这样,说我的手就像湖里的游鱼儿,大爷是不是有同样的感受?你们是父子,大抵是心灵相通的罢?” 陆赜听得这句话,猛然睁开眼睛,握住秦舒的手:“你果然放肆。” 秦舒偏过头,嘴角挂着冷冷的浅笑:“喔,大爷不喜欢我这样,还是不喜欢我提大老爷?” 说着她举起自己一只手:“可是这只手,既服侍过大爷,的确也服侍过大老爷,总是忍不住比较呢?” 陆赜额头冒起青筋,推开秦舒,咬牙道:“以后不许再提大老爷,也不许再叫我大爷。” 秦舒后退两步,整了整衣袖,笑:“我叫惯了,只怕一时改不得。以后在大爷面前,我就做个哑巴好了,免得蠢笨如我,又不知说出什么话惹怒了大爷。” 陆赜听了这话,怒极了,挥起手掌,还未落下,便听得秦舒冷哼:“大爷这是要打我?大老爷可不这样,纵然气极了,也只叫下人打板子,不会亲自动手。” 陆赜如何不知道她是故意说这些话,来气自己的,她叫自己强虏而来,心里自然愤恨,只怕短时间是消解不了的。 他自幼便老成稳重,做官多年,养气功夫见长,等闲也不生气,偏偏这丫头,一字一句都往他心口上戳,偏偏打又打不得,说又说不过。 陆赜转过身子,心里暗叹,圣人讲的果然不错,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他背对着秦舒道:“你也不必故意说这些来气我,安心跟了我,总归有你自在日子。你也不要想着提了大老爷,我就会放你。我未得偿所愿,你又岂能得偿所愿?” 说罢,便出了屋子,往隔壁旁间歇息去了。 陆赜算起来有足足两日未睡觉,叫秦舒闹了一通,气得头疼,喝了安神的汤药,这才勉强睡着。断断续续做了些乱梦,直到黄昏时分才醒过来。 陆赜起了身,见隔壁听着甚是吵闹,唯恐是秦舒不肯罢休,在砸东西生气,招手叫了丁谓来:“你去瞧瞧,她在隔壁做什么?” 丁谓额头上不知道叫什么砸了一下,青紫青紫的,陆赜瞧了,奇怪:“你头上怎么了?” 丁谓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凭儿姑娘说自己脖子疼,吩咐丫鬟,叫我拿伤药进去给她。不料,我一进去,凭儿姑娘本来在用饭,当下就砸了桌子上的瓷瓶过来,说我不是好人,挑唆爷虏了她回来。” 陆赜皱眉:“她用饭了?” 丁谓点点头:“爷睡下没多久,凭儿姑娘便说自己饿了,要用饭,别的到没有什么,只一整条清蒸的河鱼叫吃了大半。听丫鬟讲,凭儿姑娘看了会儿书,觉得无聊,现在叫了几个丫头在屋子里打叶子牌。” 陆赜见此,出了门外,站在外间瞧了瞧,果然见屋子里一派说笑声。 丁谓问:“爷要进去吗?凭儿姑娘叶子牌打得不好,输了好多,又说自己出来得匆忙,没有带银子,便把屋子里摆放的那些瓷器都给了那些丫头。” 陆赜是闽浙总督,这又是官船,下头的人奉承,家具摆设无一不精,便是那些瓷器,也全都是宣元、正德年间的官窑名品,随随便便一个拿出去只怕得上千两银子。 丁谓腹诽:这凭儿姑娘倒是大方,打个叶子牌,就送出去十好几个。 陆赜摇摇头,她这个样子哪里是消气的模样,只怕自己进去也讨不了什么好的,他透过窗户,见秦舒笑得开心,吩咐丁谓:“你送一百两银子进去给她。” 秦舒是气愤远远大于伤心,她哭过了一回,便叫了丫头端饭进来。吃过一条极鲜美的河鱼,心情便好了大半。她心里素质一向不错,说那些话不过半试探半泄愤而已,并不是真的要死要活。 倘若真的要死,那也应该是刚刚穿越过来的时候,而不是现在花了将近十年的时间,已经熟悉适应了古代生活的今天,千古艰难唯一死,对于秦舒而言,她实在是一个怕死的人。 她看了半日书,无聊之极,门口有人把守着,不许她出去。拔步床的格子里有一副描金的叶子牌,她当下叫了人进来,组局打起叶子牌来。 赌博果然叫人忘记一切,秦舒正渐入佳境,丁谓便端了托盘进来:“凭儿姑娘,这是一百两银子,爷叫我送进来给你。” 秦舒拿着手里的牌,兴致全无,当下扔了牌,道:“我累了,你们忙去吧。” 这里的丫头本就是官船上的,不是陆家自己的丫头,并不认得秦舒是谁,只看她对着主子的贴身护卫也那样不客气,这时候冷了脸,都不敢待在屋子里,纷纷出门来。 秦舒怏怏坐了半晌,一个丫头端了药进来:“姑娘,这是祛除湿气的药,您喝了吧。” 秦舒抬手去端药碗,见那药颜色清亮,与寻常不同,喝了一口,并不十分难喝,便一口灌了下去。 大抵是因为心情激荡,又惊又怒的原因,这药的效果并不好,这天晚上秦舒发起高热来,她口渴得厉害,喊了丫鬟端茶来。 丫鬟碰到她的手,热得吓人:“姑娘是发热了吗?” 秦舒浑身没力气,躺在枕头上,过得一会儿连那枕头都热起来:“你再去倒杯水给我,敷了冷毛巾来给我。” 丫鬟并不敢隐瞒,出来禀告了丁谓,丁谓又去回了陆赜。 陆赜道:“回来的时候,晚上又是淋雨又是吹风,开了方子给她也不肯喝,病症岂有不发出来的道理?”当下穿了衣裳,过得隔间来,果然见秦舒闭着眼睛,形容憔悴的躺在床上。 陆赜伸手去摸额头,见果然烫极了,又伸手去把脉,末了开出一张方子出来:“立刻抓了药,煎来。” 又拧了冷帕子敷在秦舒额头上,免不得说她:“叫你喝药,你偏使气不喝。倘若早喝了,哪有这些事情?” 秦舒转过身子,背对着他,瓮声瓮气道:“我好好呆在南京,怎么会受风寒?怎么会发高热?” 陆赜叫她噎住,便不再说话,拿了一瓶药酒来,倒了几滴在手掌心:“你脖子上那处已经淤青了,我替你揉一揉,不然你明天早上,又要叫痛。” 秦舒觉得太热了,掀开被子,哼一声:“这也是你打的。” 这声音平时听起来自然是冷若冰霜,不近人情,偏偏她此刻病了,又浑身无力,这冷哼声叫陆赜听来,便仿若撒娇一般,他笑笑,往床榻上坐近一些,拂开那垂下的青丝,往那脖颈处,不轻不重的揉起来。 这手冰凉冰凉的,力度又刚刚好,秦舒脑子晕乎乎,怀疑他是真的正经学过医术的。 胭脂口 这手冰凉冰凉的,力度又刚刚好,秦舒脑子晕乎乎,怀疑他是真的正经学过医术的。 过得会儿,熬好的药叫丫鬟端了来,陆赜把秦舒扶起来坐着:“喝了药再睡。” 秦舒看那药黑糊糊的一大碗,邹眉头,心里的话脱口而出:“难不成越难喝的药,越有效果?” 陆赜拿了汤匙,喂给秦舒:“喝吧,叫下面人给你熬了冰糖莲子汤,你喝过药,再喝一碗就是了。” 秦舒无法,张开嘴喝了几匙,又觉得这么喝嘴巴不知道要苦多久,索性端了碗来,一口气喝下了,偏那药是才刚刚熬好的,一口喝下便是很烫的。 陆赜见她被烫得龇牙咧嘴,也只觉得十分可爱,拿了茶水给她漱口,笑:“先漱漱口,等冰糖莲子汤冷一冷再喝,可好?” 秦舒嗯了一声,便倒头睡去,心里微哂:这样小意温柔,大抵是觉得征服一个琵琶别抱的女人很有趣吧!只可惜,这个时代男人,特别是国公府园子里出来的男人,是什么样子的,秦舒一清二楚。 秦舒喝了药,终是没有喝那碗冰糖莲子汤,一觉沉沉的睡到天亮。 醒来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外头明亮的光线透过层层的帷幕,有风从窗户缝透过来,吹动深深浅浅的天青色帷帐,仿佛湖水的涟漪。 脖颈处还是疼,但是比昨日已经好多了,已经能够微微转动了,秦舒抻起身子,转过头,就瞧见陆赜躺在一边,与自己不过一臂之隔,她想起身,不料一缕头发叫他压住。 他睡觉的样子很恬静,姿势端正,正着身子平躺,双手垂在两边。 秦舒叹了口气,正预备忍着疼把头发扯出来,就见陆赜睁开眼睛,眼眸里一片清明,想来是早就已经醒了,不过闭目养神而已。 秦舒指了指,道:“你压住我头发了?” 陆赜坐起来,披了袍子站在床下,望着秦舒道:“你知道你昨天晚上叹了多少声气吗?” 秦舒默了默,抬头直视着陆赜的眼睛:“古人胸中垒块,以酒浇之。可我生性不爱喝酒,唯有叹气疏之。倘若你连叹气声也觉得刺耳,恐怕我是活不了多久的了。” 陆赜瞧了她半晌,脸上并无多余的表情,末了只有两个字:“很好。”便拂袖而去。 秦舒倒在床榻上,过得一会儿,两个丫头进来,挂起帷帐:“快到午时了,姑娘可要洗漱,大人传了膳食,吩咐叫姑娘一同去。” 昨晚发了高热,这时候还是夏天,天气炎热,秦舒浑身黏糊糊的:“你去告诉他,我要沐浴,陪不了他用饭,麻烦你帮我提了热水进来。” 这是一艘豪华的官船,所备所用,无一不精,便是净室,也用玉石修筑成了汤室,热水从铜铸仙鹤中缓缓流下,侍女见秦舒站在岸边犹豫,便道:“姑娘放心,此前日日清洗,是绝对干净的。” 又伸手,要去替秦舒宽衣,秦舒摇摇头:“我自己来就是了,我沐浴,不习惯旁人侍候,你们两个去外面歇息吧。” 两个侍女对望一眼,双双福身行礼:“是,奴婢就候在外面,姑娘如有吩咐,唤一声即可。” 秦舒脱了衣裳,泡在热汤之中,水汽弥漫,她心里不自觉的想:官船上这样奢华的玉石建造的汤室,不知道足够多少户平民百姓活一辈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舒的意识开始模糊。 宽阔明亮的棋室,穿着白衬衣的少年望着秦舒道:“你年纪比我小,学围棋又才三年,你执黑子如何?” 秦舒正望着窗外发黄的枫叶发呆,听得这话回头来,见是一个极秀气清隽的少年。 她那个时候每天放学都被她老爹逼着去学围棋,心里老大不愿意,微微哂笑,讽刺道:“我执黑,你再贴七目半如何?” 少年愣了愣,随即从棋盒里抓出几枚棋子,握在手心:“是我冒犯了,抱歉,猜先吧。” 彼时的秦舒因为一个职业棋手说她有天赋,便每日被她父亲送去在棋室,她在这日之前一点儿也不喜欢围棋,觉得那是枯燥的计算,毫无乐趣可言。 那日,不知道为什么,秦舒那局棋下得很慢,每一步都想了很久,最后那少年摆出两粒棋子:“我输了,四分之一目。” 秦舒那时候才十二岁,学着那些名家的风范,站起来,微微鞠躬:“承让。” 那日之后,秦舒突然对围棋萌发出极大的热情来,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是为什么,只知道同他下棋,是一件既放松又快乐的事情。 秦舒晓得这不是真的,她呆呆的,抱怨:“你怎么还是十几岁的样子?” 那少年笑笑,没有回答,指了指棋盘,问:“现在怎么不下棋了?” 秦舒低着头,泪水一滴一滴,滴在棋盘上:“你知道的,我本来就不爱下棋的。” 那少年还是笑,仿佛此刻才知道:“这样么?那我让你执黑,再反贴七目半,好吗?” 秦舒缓缓点头:“好。” 两个侍女在外间等候了许久,听见里面渐渐没了声音,正想进去瞧瞧,就见陆赜推门进来,问:“姑娘呢?” 侍女如实道:“姑娘说自己沐浴不习惯人侍候,叫我们出来。不过,姑娘,已经在里面待快一个时辰了。” 陆赜皱眉:“糊涂,她本就在病中,身边岂能没人?” 两个侍女惶恐地跪下:“大人恕罪,下次不敢了。” 陆赜走进去敲门,唤了几声都没有人答应,推了推门也推不开,两个侍女脸色大变:“出来的时候并没有栓门。” 陆赜抬腿,破门而入,就见水雾弥漫之中,秦舒慢慢得滑向水底。 陆赜大骇,顾不得什么,大步淌入汤池之中,抓着秦舒的胳膊,一把捞起来,怒道:“你当真要寻死?” 秦舒睁开眼睛,棋室云子都消失了,面前的是陆赜那张盛怒的脸,淡淡道:“我没想死,不过,死了也是一桩好事。” 陆赜并不说气话,只冷冷道:“你死了,你父母兄弟虽不会死,却也活不好。你此刻死了便是死了,全然什么都没有了。倘若活着,又倘若过得三五年,我厌倦了你,自然放了你。” 秦舒望着他眼睛,并不说话,陆赜恨她钻牛角尖,当下抱了她起来放在床榻之上,冷冷地站在一旁,叫下人服侍她穿戴好,道:“我对你太过宽纵,叫你生出这个念头来。” 秦舒浑身好无力气,抬眼懒懒问:“你要如何?” 陆赜道:“服侍自己的夫婿,本就是本分。”说着他挥手:“拉这两个丫头下去杖责二十,以后你的身边每时每刻都要人在身边侍候。” 那两个丫头顿时吓得跪在地上:“求大人饶命,求大人饶命,我们不敢了,不敢了……”只说了这两句话,就被人堵了嘴巴,困了双手,押了下去。 这样的事,秦舒在国公府园子里见过许多,她望着陆赜:“是我不叫她们侍候的,她们只是听我的吩咐,你要罚就罚我好了,不要打她们。她们年纪小,打上二十板子,只怕一两个月都下不来床。倘若你觉得她们服侍得不好,叫她们走就是了,何必打她们。” 陆赜笑笑:“这不相关的人,你倒是时时刻刻替她们说情。主子使性子,她们不劝着,反而纵容主子,如何不该罚?”说着他慢慢解开衣襟上的扣子,一步一步靠近:“我本想着你年纪小,一时转圜不过来,也是正常的,虽知道,越是纵容你,越是叫你生出自戕的念头。” 秦舒坐起来,一头青丝如瀑,她泡皱的手指微微颤抖,自知是绝躲不过去,道:“你叫我服侍你,岂敢不从。只是那两个丫头,实在可怜,放了她们吧。” 陆赜把衣裳甩在一旁,抚下挂帐金钩,深深浅浅的碧玉色帷幕缓缓落下,他抚开外衫,握着秦舒白圆的肩头:“你再替她们求情一次,就多打一板子。” 不一会儿,一阵大风把虚掩的窗户吹开,磅礴的大雨打破窗纱,啪啪地打在临窗的小瓷瓶上,就连屋子中间的拔步床也叫风吹得响起咿咿呀呀的声音来。 正所谓:象床稳,鸳衾谩展,浪翻红绉,香汗渍鲛绡,几番微透。梅萼露、胭脂檀口,从此后、纤腰为郎管瘦。(周邦彦《花心动》) 两人事了,已经是傍晚时分,陆赜穿了衣裳,见秦舒浑身无力躺在一边,又见刚才她并不抵触,十分餍足,笑:“昨日撩~拨我时候,不是挺嚣张的,这么一会儿就受不住了,可见是个没用的。” 他说了这一句,并不见秦舒答话,拉了拉床角的铃铛。 一时之间丫鬟鱼贯而入,捧灯的捧灯,端水的端水,有人打开帷帐:“大人,姑娘,要起了吗?” 昏黄的灯光顿时斜斜地飘进来,秦舒只觉得刺眼,她背对着陆赜躺着,被子拉到腋下,只露出一片光滑的脖颈来,不过此刻那洁白如玉的肌肤印了大大小小紫痕,听陆赜对她道:“叫丫鬟服侍起来吧,用过饭再歇着。”